《玄真剑侠录》 3月5日的一点感想 一场大病,加上家里的许多琐事,卡文卡了五天,整整五天,才写了二千字,还是段过渡的情节。心里很难受,也很急。 今天终于退烧了,抽了根烟,突然来了大灵感,后面的情节豁然开朗,心里好像解开了个结,特别的舒爽,五天了,时时刻刻都在想怎么写下去,但总也下不去笔。 打开文档一看,刚好卡在六十章上,一甲子之数,的确是个坎儿啊! 这五天都靠发以前的存稿来维持更新,眼见存稿越来越少,却也没办法,不过现在终于可以动笔写下去了。 这本玄真剑侠录,发到网上也有一个月了,总说是自己的爱好,也是个心愿,算是倔强吧!翻翻自己写的第一本书,已经是超过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在鲜网,在龙空,和许多人一起争夺榜单,记得那时候一起争排名的家伙们,好几个都是传奇大神了,而我却没坚持下来。 记得以前我固执自己的风格,受西幻的影响太深了,第一本写到几十万字,后来别人说,你别写这个了,没前途。之后加上工作渐渐忙碌,就太监了,结果是自己都不敢去打开页面看,一片读者很失望的,留了许多气愤的话,我自己落荒而逃了。 三年前,也曾开篇写了几十章,后来又找了工作忙的借口,太监了。 于是如今实在没脸继续用以前的笔名了,就申请了新的。最后有了这本玄真剑侠录,我终于彻底的远离了剑与魔法的世界,开始写仙侠。其实这些形式都一个外壳而已,说的还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人成长与经历,各种人与事,如何改变主角的性格和人生的故事。 可惜写多了西幻,突然改写仙侠,行文还是异常的生涩,好多句子自己都处理得很狼狈,大家包涵啊! 突然心里有感慨,就写了这么一段,也许看这本书的人不多,但是我书评区看到了很多支持,还有朋友写了藏头诗,当时非常的感动。 我坚决不求点击,坚决不求推荐,坚决不求各种票。但如果大家有闲情,请在书评区留几句话,这对我非常重要,谢谢。 4月21日有关更新进度的一些话 这本玄真剑侠录,写到30万字的时候,历经了各种磨难,终于签上了约,并且得了推荐。 第一周上了首页精品,沫繁终于看到了希望,不再是以前一天30点击的凄凉情形了。周四的时候,居然上了首页潜力榜,虽然是最后一名,但至少上过了,当时我看了很欣慰,也觉得压力很大。 书评区看到了很多催更的留言,于是我想说说关于更新的一些情况。 首先,感谢支持和鼓励沫繁的每一个人,谢谢。 然后,实在很抱歉的是,沫繁并不是个职业的写手,而是一个私企的打工小白领,平时工作很忙,为了业绩、考核,不停的工作着,只有空闲的时间,比如趁大家午休的时候,才能写一点书,这还得瞒着单位的同事。 沫繁写得很慢,常常为了几十字的一小节桥段,查很多玄学古籍资料,幸好有万能的百度帮忙。一章三千多字,高手们可能就是一小时,但我至少要花4个小时,才能完成初稿。 种种理由吧,我没法跟专职大神们一样,一天二更、三更这样的写,我只能尽可能的每天中午11点半左右更新一章。要是有时间写得多,自然多发一些,要是出差在外几天,恐怕也会断更。所以,请大家原谅。 我只能保证,我一定尽力写,尽力写得精彩,尽力写完这个故事。谢谢大家的支持,给我动力也给我压力。 国际惯例开始感谢:首先感谢铁手同志和友情群的各位巨神;然后感谢小马同志的长期支持;感谢刘子和道道的鼓励;感谢晶子和胖子,我知道你们是在用激将法。 推一下刘子的《相国》,历史文写得很淡雅,但我很期待他承诺过的铁血大情节。 再推一下道道的《光辉骑士》,在西幻道路上进步很快的新锐写手,看他书前面一半和后面一半,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写的。 至于其他某某和某某、某某等,你们这些金啊银啊的主神,你们的书不用我这扑街货推了吧,低调,低调。 最后祝福一下葬大的夫人,平安。 4月30日的作品相关 好吧,最近书评区被大家各种批评,我觉得该说几句。 关于主角性格的问题,作出以下说明: 首先,俞和这个人物,就根本不是一个具有强势性格的人物,他的命格是水中金,通俗的来说,就是大海下面藏着刀剑,表面上是一片温吞,一股子锐意藏在很深处。 根据文中交代,加入罗霄剑门之前,他是左真观的道童,负责打扫院子等等杂物,再之前一直流落尘世,通俗的来说,就是卑微到了极点的少年乞丐。 这种落魄的身世,决定了他不会有杀伐果断的大性格,如果个性太强,恐怕活不到仙缘降临的那天。 罗马不是一天筑成的,主角也不会永远是藏在水底的利剑。 但是这需要过程,为什么会有下山运镖的情节,为什么主角只在第一次试剑中主动登台,为什么宗华真人会带主角去琼华宫,主角参加扬州法事的所见所闻,又为什么要写出来。再之后,在南海时,主角为什么能提出独闯天涯海眼,为什么最后能在恒鼎园之战大放异彩。到了第三卷,主角又带着师妹去风波迭起的京都定阳。 这是一个少年心性成长的过程。功力或许一颗丹药就能平地飞升,但个性、见识、乃至为人处事的手腕,不是短短二年就能成就大家之风的,这种性格教不会,只能在风雨飘摇的成长经历中慢慢体悟。 我想写就是这样,不是修命,而是修性。 所以不必着急,后面还有许多章节,讲述主角一颗心如何成长,他会经历许多磨难,甚至受到心神欲碎的打击,还会在滚滚红尘中看尽风云,最后把自己的心性琢磨得近乎于道。 慢慢来吧!剧透一下,下一卷,将主角在西南独当一面,与同辈豪杰一竞风流,真正踏上他扬名九州的历程。 敬请期待。 5月18日的国际惯例 首页小封,算是很不错的一个推荐了,国际惯例,要感谢一下帮助沫繁的诸位大大。 感言如下: 这书写得也挺累的,我毕竟一直是写西幻,转来仙侠,相当的惶恐。其中若不是大家字字句句的支持,恐怕早就又一次放弃了。其实中途有好几次,因为被书评区留下的书评骂得太狠,的确想一推键盘,算了吧。到现在还有不知是谁,每天不懈的好几黑票赐下,呵呵。 签约之后还算顺利吧,一直托着各种推荐的福,这书被很多人看过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在鼓励着我,谢谢大家。 简单的感言如上,毕竟现在也没什么特别只得感慨的,还是埋头写书吧。 各位同僚期待的推荐如下: 1、《相国》,刘玉倌同学的书,放了很多心思在里面,无论是耐力,情节力还是笔力,都不弱于大神,刘子的书写得很温柔,男女老少皆宜,值得一看。关键是刘子很爱的他的书,也很坚持,做了很努力,我们一一看在眼里。他的书贯注了他的太多期待,所以进大情节稍晚。 2、《光辉骑士》,河间飞道同学的书,比主角成长更快的,是主笔自己。若说前面一半,还是新人练笔之作,到了现在,已经有西幻正统的气息毕现,我评他的书说:道道你什么时候写中国的冰与火之歌呢?我觉得若干年后,这或许不是玩笑。进步太快了。 3、《修真星途》,铁手同志的书,作者本人就不用说了,纵横大部分与我一样扑街的作者,大约都被他支持过吧。铁手的书签约之后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必多说,点开目录一看便知气相非凡。 4、《星际法师》,米洋大大,主角塑造的很有个性! 5、《剑道睥睨》,名裳同学,文字能力很不错,情节起初有点淡,但既然叫剑道睥睨,那后面自然有大情节的,期待。 6、这一块重磅了,女频各位主神,排名不分先后。 《绝世仙华》,未央大人,写的非常细,感情落得也细。 《通天镜》,安沉大人,女频大神之一,我来推荐,这是折杀,不用多说。 《朱颜犹在》,千玖大人,小护士妹纸的书,自有一番柔情无尽。 《得似篱边嗅晚香》,云水大人,我们群万人迷云大,文如长河,人如......米巨,我就不说了。 《浮梦半生为几何》,叶儿大,又一尊女频大神,不敢妄评,求轻喷。 《沧海狂歌》,小欣大大,征战男频的女写手,巾帼不让须眉啊。 《异界孽缘》,隐者大大,女生笔下的西幻,纠结的三角恋情故事。 7、还有友情群的各位大大,依旧不分排名: 贪火巨《全民升级时代》,已上架,大作不解释 西凉巨《西凉铁骑》,男儿风,铁血沙场。 风雅巨《醒掌异世》 木鱼巨《云澜天引》,勤奋的人啊。 8、特别感谢 念娘,小马,还有各位支持沫繁的朋友,谢谢。 9、再特别感谢 估计你们看不到,不谢了。写在最后,看到了的话,自己对号入座。 10、漏下的各位大大 一言难尽的感谢,若需要我这扑街之人的章推之类,随时开口。 -------------- 玄真剑侠录第三大卷即将结束 第四卷请看俞和一剑震慑西南,走上名满九州之路! 敬请持续关注拙作,谢谢! 照例,不求各种票,不求打赏,大家若是喜欢这故事,敬请留下只言片语支持沫繁。 6月5日-6月9日的更新 因单位公事出差,要去北方城市开会,到周日才能回来,因此出差的几天可能出现更新不及时,甚至断更的情况。 请相信沫繁会利用任何空闲时间码字并尽量保持更新,不过毕竟工作为重,若是断更或迟更,恳请大家谅解。 回到家中之后,如有亏欠的章节,自会一一补上。 抱歉! 顺带说一下,貌似这次会顺道去嵩山少林寺,沫繁收集一些素材,看看能不能安排一场原汁原味的道佛大战。 11月初的请假条 这周末事情比较多,单位上的事情和自己的事情忙不过来,所以没有安静的时间写书。 11月3日左右应该忙的完,会恢复持续更新的。 临近了年底,单位都会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请大家谅解一下吧。 3月7日写下的作品相关 又断更了好几天,这抱歉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反复说了。 过完年后,先是工作上有了一个大不大小的调整,三十快过半的人了,也算是个伤筋动骨的事儿。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一切都还算是顺遂,家里人又病了。 具体的就不提了,提了也是心里再堵一回。 这几天都在忙着照顾,焦虑的情绪塞得满满,312章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时至今天还没定稿。 打开文档,连抽了三根烟,想到明天一大早要赶去医院排队,又是好一阵子憋闷。 时运不济啊,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吧,玄真这书不会断,我相信这几天的阴郁过去,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的。 写下这篇作品相关,是希望各位继续支持,书中的高潮即将到来。 另一个缘由是为求些祝福,我现在的确需要一点运气了。 沫繁拜上,3月7日晚。 第一章 赑屃殁,因缘启 “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辰戌相冲,冲龙;宜:诸事不宜,忌:诸事不宜;吉神趋移:阳德、三合、天喜、天医、司命;凶神趋移:月厌、地火、四击、大煞、复日、大会。” 看了看墙上霉迹斑驳的黄纸历簿子,俞和嘴角轻轻一笑,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挽着竹篮子,推门而出。 古扬州西南,多的是崇山密林,深泽大川。越是初春的时节,越是烟雨迷蒙、氤氲深重。行走在这山岱之间,便犹如徜徉在云雾深处。连绵不断的云雾笼罩着大地,有溪谷、村落和稻田隐约而现,恍如人间仙境。 天色初醒,山中雨声淅沥,间或有沉闷的春雷,缓缓滚过天穹。 忽地,从极远的山峦深处,传来了一声莫可名状的哀吼,响若九天震雷,这吼声苍凉悲恸,震荡云气,仿佛穿越了亘古洪荒,直达天边云际,那余音在山谷间盘绕不休,久久不绝。巨大的声响惊起了密林间的无数眠鸟,也令附近村落中,依旧春睡正酣的人们纷纷醒过来,惶然无措时,似被这吼声中诉不尽的悲凉所感,不自禁的,竟有泪水从双颊垂落。 惊觉异状,一无所知的人们瑟瑟颤抖着,匍匐在地上,朝吼声传来之处膜拜。 山岚奔流,大地传来些微的震颤。一道迷蒙的青光自那吼声传来之处升起,刹那间绞碎了阴云,直入九霄天极。阴郁低沉的天空中,露出一孔湛蓝的天穹,有注澄澈的阳光,倾斜下来。 数十里外的村落都被吼声惊乱,何况是近在咫尺的少年? 眼前这万万年寂然不动的古兽,突然睁开了大如车轮的眼瞳,一片阴沉灰败的死气在眼中凝滞。近百丈方圆,形如巨龟的古兽,猛然间剧烈震动着身躯,宛如巨柱的四肢无力的挣动起来,仿佛想支撑起庞大的身躯,却始终力有不逮。渐渐便有猩红的血液,从古兽的鳞片下和眼口鼻之间涌出,血腥味混合着奇异的檀木香味弥散开来。 古兽竭力扬起头颈,对着天空张开巨口,周遭的山岚仿佛都凝固了,空气重如山峦,将少年狠狠的压倒在泥泞中,胸腔中一团闷气挤压,两耳耳膜鼓胀欲裂。那古兽的吼声宛如连绵的巨锤,不断的擂击着少年的头颅。少年试图举起手臂遮掩耳朵,却无奈四肢瘫软如泥,只是在泥水中无助的抽搐颤抖着。 吼声不绝,大地摇荡,这古兽栖息的山谷宛如沸腾的汤锅,鸟兽纷纷惊惧逃散,左近的树木和山岩,被乱舞的风撕裂成了碎屑。 那巨型古兽的背上,驮着一块近百丈高下,十余丈底方的无字灰褐色石碑。石碑上斑驳的裂痕中,隐隐透射出青色的光芒,看似古旧不堪的巨大石碑,被这巨兽的吼声震荡,竟然倏地彻底崩碎开来,一道夺目的青光,挣脱了石囚的束缚,化作庞然的光柱,朝天空猛然升起,隐隐约约的,有无数难名意义的呢喃声,浮现出来。 就那石碑轰然碎裂的刹那,一缕三色奇光从古兽双目之间射出,径直没入了少年的眉心处。在少年的灵台祖窍之中,奇光一绕,沉滞未开的混沌刹那间崩碎。道门至高无上的始青、元白、玄黄三祖炁禀虚空而生,相互交缠,三道祖炁中央酝酿而生出一丸青玉色的光团。亿万顷赤金色的道气氤氲在灵台祖窍中浮浮沉沉,那青玉色的光团好似一轮皓月从如海氤氲中冉冉升起,将少年的灵台祖窍照得一片通彻。 本在那哀嚎余音的折磨下苦苦挣扎,竭力想要保一丝神智清明的少年,这一刻却好似突然卸下了满身重负,四肢抽动,胸口窒闷的气息散开,他彻底的昏迷了过去。 掺和着古兽血液的泥水,片刻间将他浸染得宛如一个暗红色的泥人,有微不可查的精纯血炁,从少年周身毛孔渗入,藏在了他的骨血中。 阳光如注,一层五色仙霞笼罩着垂死的古兽,隐约有无数的龙形流光浮现,飞舞升腾,直入天穹。直到古兽气息尽泯,冲天而起的青光也随之黯去。 阴云复阖,西南的天际,忽有道淡金色的剑光斩开层云,破风而至,在这古兽山谷殁亡的山谷上回转一匝,徐徐落下。 剑光一敛,显出身形的是一位高冠广袖的中年道人。他深蓝色的斜襟道袍一尘不染,衣摆袖幅上以乌金丝刺绣着如意云纹,腰间白绦上,悬着一方橙黄色的玉璧和一支褐色的小酒葫芦,有具五尺长一尺宽的翠绿剑匣斜背在身后,剑匣上隐隐有竹木的纹路。 道人生得好一张方阔脸,五官鲜明,有对浓墨重眉,他颌下无须,鼻梁雄奇,眼神深远,虽身材不高,但移步间有万般威仪随身,千条瑞气随行。一把淡金色的三尺古剑,神光湛然,虚浮在道人身侧。 绵密的山间细雨,被这道人身边隐隐然环绕的沛然气劲所斥,无丝缕沾身。 那古兽此刻已然神魄离散、骨肉崩碎,化作了满地红褐色的碎岩,满身精气烟消云散,尽数重归天地。 “赑屃,赑屃。”道人看着已然殁去的古兽,黯然长叹一声,“这荒古灵兽的血脉,便是又少了一道。” 又一道碧色山岚凭空而来,略略徘徊,化作个中年碧袍道人。这道人手中执着一根黄玉古藤雕成的旱烟杆,足有二尺长,脑后随意的挽了个发髻,看起来颇潇洒不羁。碧袍道人一张脸生得眉目含笑,却在左侧脸颊上,有一颗硕大的黑痣。 把大烟杆朝腰带上一插,碧袍道人朝蓝袍道人稽首致礼,“宗华真人许久不见了,却是风采依旧。” “张师兄有礼了。”这边宗华真人却不怠慢,“今晨忽感天地元气震荡,不知原是贵门中神兽辞世,本该备礼前来,赎罪赎罪。” “以你我近百年的交往,宗华师弟你就不用客套这些了。”张真人摆摆手,神情间露出一丝落寞与解脱,“龙生九子,其首赑屃。这神兽传说中也是名声显赫,身具烛龙与北方玄武的血脉,确是有大神通的上古灵兽之一。可惜不知何时何因,便失了神通,一直在此处寂然不动。万余年前,我派祖师元远上人,少年时游历到此,见到这赑屃,在它身边坐修三年,于它背负石碑上的铭文中,得悟出我门道统,从此便将这赑屃当做镇门神兽供奉。可惜二千前本门不幸遭逢惨变,赑屃石碑铭文也被损坏殆尽,本门从那时起,便人丁稀少,到为兄我这代传承,便只剩下破屋三间,愚兄一人和一个道童了。” 张真人的目光,在赑屃身骨所化的石块左近扫过,猛看见俯卧在泥水中的少年,连忙抢步过去。 “俞和?你果真在此。”张真人伸手探了探少年的气息,仔细捏开少年的唇齿,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瓶,将三颗淡绿色的丹药喂入少年的口中。接着运指如风,自头维至天枢一路沿胃经诸穴渡入真元,以便行开药力,须臾间,少年鼻间气息转而强烈,但兀自昏睡不醒。 “此子是我的道童,名唤俞和。七日前,我心感异兆,却不知是福是祸,于是闭关参悟天机。入默前,曾嘱托此子按时将灵烛供奉之物事,送来侍奉赑屃。今日赑屃殁亡,我破关而出,却寻不见他,便猜他在此。幸好这孩子只是受了些惊骇,性命无忧,不然我倒是罪过了。” 张真人抬头看着对面的宗华真人,忽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宗华师弟,愚兄听说你在罗霄剑门中位高权重?” 宗华真人心念一转,便知张真人言下之意,于是含笑点头道:“先师归隐前,嘱托我师兄鉴锋真人为罗霄剑门十七代掌教,愚弟为清微院院首,张师兄可是有所托付?” 张真人笑意更盛:“宗华师弟果然懂得兄心事。这赑屃殁亡,我门中便算是再无基业牵挂,为兄这便要云游去也。我左真观一脉道统特异,须寻那先天乙木灵根的孩童,方可修炼我门根本心经。为兄身负重振门派、传承道统的大任,不慎惶恐,只望能踏遍九州,广招门徒。可惜了俞和这孩子,心性与资质皆是上上之选,却无缘本门法诀,侍奉愚兄四年有余,虽广读道藏,却不得名师,未入玄门。愚兄心中甚是愧疚,希望宗华师弟引他入你罗霄剑门,调教一二。此子一身根骨,暗含锐金之气相,倒是与罗霄剑门心法相合,师弟若愿悉心指点,他或问道有望。” 宗华真人含笑拱手道:“师兄嘱托,敢不从命?” 张真人大喜,对着宗华真人一揖到地:“那愚兄就代俞和小子先谢过师弟收容之恩。这赑屃神兽的骨肉虽已化为顽石,元气尽散,但其上古血脉灵性犹在。将这些碎石研磨入药,合作灵丹,颇有伐毛洗髓、清污去垢、逆转先天之奇效。筑基弟子服用七日,当可省去年余锻体之功。这些赑屃血石,便作拜师之礼,赠予师弟吧。” “如此灵品确是我门派所需,愚弟便谢过张师兄厚礼。”宗华真人拱手致礼,“张师门镇门神兽圆寂,本来愚弟当备礼前来悼念,此番反而收了张师兄的灵物。” “无妨,仙缘渺渺,这入门拜师之礼不可草率。俞和跟随师弟,入你罗霄剑门修行也本就是愚兄多年心愿,原想觅机登门恳求令师兄,却不料遇此机缘,正是天数!只是你这师门长辈,今后可要多多照拂俞和,莫要亏待于他。愚兄此处再无牵挂,落得道心清净,云游四方也便安心。宗华师弟,愚兄这便寻访佳徒去了,师弟今后多多保重,后会有期。”张真人洒然举手一揖,张口喷出一团云气,飘然作歌而去。 宗华真人见张真人仙踪渺渺,去得远了,方伸手按住俞和的脉门细细探查。这少年体内虽无真气,可一股蓬勃生机沛不可当,周身经络通畅,血脉运行如江河入海,穴道磊落如星,虽是后天气机,但竟已隐含道意生化。想来是多年跟随着张真人,耳濡目染,加上通读道藏经典所致。 “倒果然是块璞玉!”宗华暗自点头,袖里乾坤的法术施出,那满地的赑屃骨血化石变作微尘一般,笼入衣袖。挥手间剑诀一引,身侧的古剑化作一道明亮的剑光,裹起少年,腾空而去。 山中云雾重聚,烟雨翩然,恢复了亘古的宁静。只是天道演化,因果循环,日后种种风云际会,且由此开始。 第二章 梦天演,罗霄门 杳杳冥冥,浑似梦境,俞和的眼前俱是一片迷蒙混沌,无光无声幽暗静寂。 渐渐的,这团混沌旋转分化,些微的光亮隐约浮现出来,渐次化作青、白、黄的三道气流,这三道气流浩浩荡荡,起初交缠在一起,后来逐渐分化开来。 猛然间,三道气流激荡起来,先一震,生化出三个不同的世界,再一震,日月星辰出现,于天空中运行,放出光明,三震之后大地上出现山峦起伏河流湖泊,四震之后草木丛生,春来秋往,五震之后飞禽走兽生息繁衍,延绵不绝。 三道气流演化的三个天境中,生出了三尊形貌不同的神灵,却一样散发着浩瀚无比的威仪,他们端坐着,头上脚下全是五色的庆云,脑后一圈明光照耀着整个天境,口中不断的念诵着玄奥的经文,不可计数的古字从虚空中凝结出来,化作一篇篇熠熠生辉的文章,这些文章飞舞着,汇入一尊六角形的经台之上。 忽地,俞和眼前一阵模糊,这些景象淡去,只剩下那座经台虚浮在头顶,仿佛有无穷大,更有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镶嵌,万道五色的霞光从经台上洒下,照亮了脚下无边无际的云海。 光芒渐渐交织转化,虚空中央浮现出一个婴孩的样子,周身都是通透的纯净的。忽然这婴孩伸开了手脚,就地一翻滚,便长成了一个孩童,可那原本纯澈发光的骨肉,却渐渐化成一片晦暗阴郁。这孩童阖目盘膝坐下,双手交叠于脐下,缓缓的从头颅正中生出一点金光,而后脐下三寸也渐渐明亮起来。 孩童呼吸间骨肉延展成为少年,皮膜开始渐渐发光,而后是血肉明亮起来,紧接着是骨骼也变成了淡金色,一道金线自前额流下,穿过双耳侧,从胸前向下,自胯下沿后背逆转向上,顺着背脊正中走向头顶,再回到前额,结成一个循环。金线而又伸展开来了,勾勒出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周身三百六十五穴道如群星闪烁。 一道黄色的气流自口鼻间流入胸腹之间,冲散了淤积在那里的些许阴郁,黄色的光芒结成了脾胃的形状,紧接着一道绿色的气流涌入,结成了肝脏,一道白色的气流涌入,结成了肺脏,一道淡蓝色的气流涌入,结成了双肾,最后是一道赤红色的气流涌入左胸,结成心脏。 自此整个少年的身躯都发出明光,又回到了婴孩般纯净无垢的状态。骨肉再次延展,成了一个青年。 这青年不断的呼吸云气,丝丝缕缕的金光被吞入身体却无有分毫泄露,同时五脏也脉脉的颤动,把一道道光芒,汇聚在脐下三寸。光团越来越盛,越来越稠密,渐渐回转起来,凝为一个红黄色交杂的小圆球,忽地一道火焰自圆球上升腾起来,把这小圆球烧熔成一注玉液,火焰止息,又复凝成一个玉色的小球。 金色的流光在每一条筋络中流动,汇入脐下三寸,忽地青年站立起来,猛一张口,无穷量的金色气流凭空而生,被吸入腹中,那玉色的小圆球越来越大,渐渐化作赤金色,忽地又一道火焰升腾起来,把圆球烧熔成一注金液,火焰止息,金液凝固为一个婴孩的模样。 这金色的婴孩缓缓由脐下三寸升起,最终端坐于头顶中央。一道玄光自头顶无穷高处垂落下来,婴孩张口一吞,便在这婴孩的腹中结成一个玄珠。 此时整个人形便看不出年纪,复又盘坐下来,这一坐便不知光阴,直到脑后一圈明光绽开,五彩庆云自座下冉冉升起,托着人形浮升天际,自此渺无踪影。 一个莫可名状的声音响起,念诵着寥寥数百字经文,反复七遍,最后沉默许久,突然发出一声呵斥,恍如九天雷动,顿时令俞和浑身战抖,筋骨一振,自昏蒙中睁开了双眼。 双臂用力一撑,直起身体,身上一袭崭新的月白道袍,竟已内外湿透,却不闻汗臭,反而有淡淡的檀木香气。 “俞和师弟终于醒来了!待我去禀告宗华院主,他曾嘱咐过,师弟一旦醒来,便立刻去见他一面。” 木屋门口,纤巧的身影闪动,扎着一双云蕾道髻的少女笑吟吟的看着俞和,手中的木托盘上,放着一大碗雪白的米粥,更有几根嫩黄的腌笋,浮在粥面。粥碗一旁,叠着一方热气升腾的布巾。 “俞和师弟稍待,先喝一点粥,你倒是睡了足足二日了,必定饿极,但这时绝对不可暴食,否则会坏了肠胃。吃完粥记得要洗漱妥贴,方可去见掌院。”少女轻巧的把托盘放在床边,转身奔出门去。 俞和愣愣的看着少女突然又消失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回想起那山谷中古兽殁亡的情形,历历在目。而那玄妙的梦境,尤其是那最后吟诵的经文,却也记忆犹新。 但此时肠胃之中,实在是饥饿难耐,俞和端起粥碗,呼噜的几口,便将一碗白粥腌笋吃得干干净净,这才觉得腹中略微充实,抬头打量周遭。 身下是一张木板床,朴素的铺盖棉被,浆洗得十分洁净,房间的摆设一如寻常的道院厢房,门梁上挂着八卦铜镜,墙上贴着三清祖师的绘像,下面放着供桌,桌上摆着简单的香烛和铜铃,绘像前的木板地面上,放着二个略显陈旧的蒲团。床边有个竹板的书架,堆放着些许道门常见的经典。 自己身上被穿上了一套月白色的道褂中衣,蓝色的外敞就叠放在床边,用一根细竹发簪压着,床边还有一双蓝色的布履。道装的衣角上,刺绣印记着一株翠竹的形状。 “罗霄剑门?”俞和倒是认得这个印记,毕竟之前数年间,他所居住的小道观左近,最大的门派便是罗霄剑门,张真人与这门派中许多人有交道,也曾常常同俞和说起这门派种种。 依稀记得这罗霄剑门有近万年的传承,乃是主修剑仙的门派。论及形势,也是九州之中颇具有一些规模与声望的修真门派,有二百余门人,特别是门派执事们,颇有些手段,与扬州府交道密切,经常有弟子出任官府供奉,且扬州府常常递送文书过来,要求罗霄剑门派出弟子前往某地斩妖除魔或行各种善举,以换取药石之类供奉资源,门派中因此很是殷实。 忽地俞和想起一事,惶急之下朝胸口掏摸,从衣领中扯出一根棕编绳,末端系着寸许见方的一片玉符,手指细细摩挲,这玉符温润晶莹完好无缺,俞和这才安下心,长出一口气来。 莫非是自己被罗霄剑门中的弟子所搭救?那少女口中的宗华院主,却为何要见我? 正胡思乱想时,那双髻少女却已经回来。 “俞和师弟,我已经禀告了宗华掌院,他正在清微院侧厅等着见你呢,赶紧整理一下,这就赶紧随我过去吧,若让宗华掌院等着急了,我可是吃罪不起的。” 俞和见少女进屋来,慌忙抓起外敞,披在身上,一边伸手挽起道髻,一边问道:“这位师姐,这里可是罗霄剑门?可知道贵门宗华掌院为何事要见我?” “这里当然是罗霄剑门了,你怎么还贵门贵门的叫?莫非你不知道你马上就是这里的入门弟子了吗?对了,我叫邓晓,你可叫邓师姐,虽然你看起来年纪比我稍大,但我入门在先,所以我是师姐,知道了吗?”少女双手叉腰,略有诧异的看着俞和。 “我是罗霄剑门的入门弟子?”俞和比邓晓更加诧异,“我是怀玉山左真观张真人的道童啊?” “这个我倒也闹不清楚,不过你是宗华掌院前天带回来的,之后就一直在这昏睡,等下你见到宗华掌院之后,他自然会与你分说。”少女催促着俞和。 于是草草扎起一个发髻,以布巾擦拭过脸颊后,俞和便随着少女离开了厢房,朝门派庭院的深处走去。 这罗霄剑门的山门道庭,坐落扬州西部横亘千里的罗霄山脉东段,在绵延无际的山峦中,寻了一处灵脉汇聚的缓坡,乃是一代代拥有大神通法力的门派前辈,以山中取材的巨型青石为主材搭建成,随着门派发展,逐渐扩大,如今已经有八个道院和九进的殿堂,而围绕在道庭周围的山峰,也都开辟为门派弟子及宿老们潜修的洞府,层层仙家气象,道道瑞彩冲霄。 俞和随着邓晓,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的是一座奇雄的殿宇,左右各八根雕满了道家符箓的玉石柱,足有十丈高下,需二人才可环抱,琉璃瓦片折射出五彩玄光,殿门上悬着牌匾,写着清微两个大字,银钩铁画,每一笔都剑气纵横,锐不可当。 殿门口的空地上,一座七层赤铜八角香炉,弥散着灵木异香。 邓晓在香炉前一转,推开了左边侧厅的木门,朗声道:“宗华掌院,俞和师弟到了。” 侧殿门内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俞和,进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身体是否好转了,张师兄将你交给我,可莫要有什么闪失。” 这话语传入俞和耳中,倒令他惴惴不安的心舒缓了许多,略整道袍,俞和垂首迈进了清微院侧殿的门。 第三章 初入门,藏经院 俞和迈步走进清微院侧殿,抬头便看见一幅宏大的玉清原始天尊绣像,侧殿穹顶有数盏六角灵灯,发出熠熠的光芒,照得殿堂内纤毫毕现,天尊绣像下有雕花供桌,桌旁有二行枣木太师椅,居左侧的第一把椅子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的道人,微阖双目,手中执着一卷经文。 这道人微黄的方阔脸,颜面宽广,颌下无须,五官鲜明,尤其是鼻梁雄伟。壮硕的身躯,穿着一套深蓝色的锦绣道袍,摊开的袍袖边,尽是层层叠叠的金丝云纹。 “俞和,你来了,身子可感觉好转些了?”见到俞和进来,道人含笑点头,伸手指着面前的蒲团,示意俞和坐下,“依着张真人的辈分,你本可叫我宗华师叔,但他临行前,托我引你拜入我罗霄剑门,你那便须得叫我宗华师伯了。” 俞和略微抬头,恰逢宗华真人张开双目,两人眼神交汇,俞和骤然觉得,对面这道人整个宛如一柄无锋重剑,只是随意的坐在那里,便隐含一道的剑势,与轻剑的锐利捷巧全完不同,那是一种开山裂石的雄浑剑势,有庞然巨力隐而不发,若动则必雷霆万钧。宗华真人的目光之中,锐金厚土之气深厚悠远,直入心神,让人不自禁的浮想起一个筋肉遒劲的巨汉,双手高举红铜重剑,一击之下大地分裂的情形。 俞和周身一震,连忙收摄精神,垂下眼帘,不敢再同宗华真人对视,恭声回应道:“回宗华院主,小子身体已经无恙,只是我师张真人仙踪,还望宗华院主告知。” “无恙便是最好,至于令师,这便说来话长。”宗华真人抬手虚按,一道气劲凭空而生,俞和只觉得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略按自己的肩背,不由自主的便盘坐在蒲团上,“前日你师门镇门神兽赑屃殁亡,我前去探视,遇到你和令师张真人。神兽既亡,张真人再无门中基业牵挂,道心了然,便要云游九州,寻访先天乙木灵根之人传承道统。临行之前,心中唯挂记于你,尤憾你本身道性与他门派心诀难合,便嘱我将你引入罗霄剑门修行。我见你根骨上佳,便应允了。但如此,我还且需问你心意,可愿入我罗霄剑门?我受令师重托,自必当为你择选名师,助你问道。” 俞和虽有些雏稚木讷,但也是个心智通明之人,从邓晓的只言片语推敲,一路上便已将这情形猜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听到宗华真人所述,倒也并不意外。他随侍张真人多年,自也羡慕那饮朝露餐晚霞的仙家生活,本就是存着一丝问道修真的念想,只可惜左真观一脉,承的是道门五炁真君之一,东方重华木德真君的仙术,俞和非是先天乙木道体,资质不合,学不成左真观妙法。如今有此机缘,得录左近最大的罗霄剑派山门,心里暗自大喜,岂有不愿意的道理? 俞和就在蒲团之上俯身到地,口呼道:“宗华师伯在上,弟子俞和,愿入罗霄剑门。” 宗华真人坦然受了一拜,脸上笑意盈然,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俞和师侄根骨资质皆是上佳之选,入我罗霄剑门,若能清净束身,勤勉精修,将来必是我门派中兴可倚之栋梁。” “师伯谬赞,俞和惶恐。” “我修道之人不尊世俗繁礼,如此你便是我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第十九代内门弟子,你这入门之礼,我且受下了。”宗华真人探手入袖,取出一方长约二寸宽一寸的玉符,玉符上篆刻着青竹的图样,雕工笔法剑意袭人。符牌玉石当中,有一道清濛濛的烟云流转,灵光充盈,“这是罗霄剑门入室弟子的玉板信符,你且佩戴好了,其中蕴含芥子纳须弥术法一道,可存你随身之物,待你黄庭生炁,神念凝显之后,便可运用随心。” 俞和双手接过,仿着邓晓的样子,仔细系在腰间。 宗华真人凝视俞和,双瞳中放出绵绵然一道神念扫过俞和的身躯,侧头略思索了半晌,抬左手放出一道凝碧色的光芒,五尺长一尺宽的灵竹剑匣虚空幻现,他右手并指作剑诀引动,只听见“呛啷”一声清越的剑鸣,有道澄澈的剑光自剑匣中飞腾出来,状如灵蛇闪电,在殿堂空中微微一转,便落在俞和面前。 这是一柄三尺法剑,剑柄中端刻有罗霄两个古篆,正缓缓退入灵竹剑鞘的二寸宽剑锋上,有青色的云篆符文渐次隐灭。 “罗霄剑门以剑修为主,通灵法剑是每个入室弟子随身修行所必备,你这把是我亲手用玄铁锤炼而成,又以剑匣温养过二年,待你日后修行有成,便可运使随心。御剑出入青冥,斩妖除魔。” 俞和再次俯身拜谢,伸出双手,握住尚在微微颤抖的法剑,一道剑意透过剑鞘,直达肌肤,仿佛有一柄小刀在手掌心刮蹭。 俞和暗自心道:这剑修仙门的法剑,果然与寻常的利器不同。剑虽轻薄,却锋锐至斯,只怕一挥之下,碗口粗细的松木便可伐倒,那山中的豺狼虎豹,是再也无需惧怕了。若我修行有成,如张真人曾所述的剑仙之流,御剑飞行千里,凌空一斩便是开山断流,那是何等的雄壮情形? 俞和胸中向道之心,渐渐如火燃烧起来。 “邓晓,去唤你云峰师伯前来见我。”宗华真人朝门口的少女略一挥手,邓晓连忙转身,三步作二步的去唤云峰真人。 “俞和,修道一途逆天而行,乃微微妙妙玄之又玄,道门心经浩如烟海,自古流传,必有错失,然我辈修行好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有半步差池便万劫不复,轻则神智溃散或堕入魔道,重则身死道消化作尘土。故问道之途,若非是有大机缘大智慧之人,则必须拜得名师引路。师伯我早奉仙师遗命,执掌清微院,辅佐掌教师兄鉴锋真人,总理门派一应事务,诸事缠身,每月倒总有一半的时日,不在门派之中,必无暇时时为你释惑护法。然张真人嘱托不敢草率,这几日思来想去,决定引我师弟云峰真人为你授业。云峰师弟乃我门中经藏院掌院,通读诸般仙家经典,确是我门中可谓惊采绝艳之人,修为深湛,尤对古往今来的诸般仙家妙法造诣精微,见解独到,远超于我。你可跟随他修行,定会令你问道一途步履坚实,无有差池。且张真人曾说,你广读道藏,这点倒是与云峰师弟性子相合。” 话音刚落,一道瘦高的身影从门口踱步进来,见了宗华真人,也只是略一拱手,便径自施施然坐在宗华真人左边的太师椅上。 “何事?” 这道人年纪看起来与宗华真人也相差仿佛,只是个子瘦高,手脚修长,脸颊也是修长的,下颌上些许残留着凌乱的胡茬,他嘴巴很开阔,随性一笑,眼睛眯起,露出一大片齐整的牙齿。 “云峰师弟,此子名唤俞和。乃是为兄新收入山门的弟子,虽尚未修行,但已略有根基,资质上佳,为兄希望你来指点与他,你可愿意?” “哦?”云峰真人闻言,把目光转向俞和,狭长的眼帘掀起,绽出奇光。 这云峰真人的目光,同样深含剑意。初绽开时,全无锋锐之气,丝毫不见大凡剑意所现的攻伐气象,反而如锦缎一般细密缠绕,可延展到深处却是青竹般的坚韧挺拔,质朴的气息中,流露着大智慧和大执念。 “果然资质不错。”云峰真人的目光在俞和周身一绕,略略点头。 “俞和,且速速拜见云峰师弟,自此之后,他便是你授业恩师。” 俞和恭恭敬敬的跪在蒲团上,深深拜礼三次,这便算是拜师之礼成了,“徒儿俞和,今后愿随侍师尊左右,唯恐愚钝,望尊师不吝责教。” “起来吧,为师那藏经院,倒是个清净修行的妙处,且有经卷一万六千,尽可任你研读,只是生活朴素,你莫要不习惯。” “弟子不敢贪恋浮华,愿一心问道。”俞和应道。 云峰真人眼神微转,忽地皱了皱眉头,面上露出少许难色。一旁宗华真人见状,心中了然,朗声笑道:“云峰师弟可是闻为兄唤得仓促,未带见面礼来?这倒可省了,为兄已经将早年手制的法剑一柄赠予俞和,想来以俞和的资质,当可相配。” 云峰真人展颜一笑,拱手道:“还是师兄道心玲珑,想得周全,不然我这下便要在弟子面前难堪了。” “俞和此子早年通读道藏,亦经高人点拨,我观他一身气机,虽尚未练气是后天之属,但隐隐已有道意生化,再加师弟雕琢,已是必成大器之象。我看师弟那藏经院外法偏殿,尚缺一执事弟子,不如便由俞和出任。只是俞和入门时间尚浅,日常修行供给,暂按寻常入室弟子配发,不知云峰师弟意下如何?” 云峰真人闻言微惊,这新入门的弟子,筑基功夫都尚未修炼,便委派其执掌一殿,虽是偏殿,却也未免过于唐突。依着惯例,寻常弟子皆须入门十数年后,本身修行有成,声望渐隆,又对门派颇有贡献,方会升任执事。 可云峰真人转念又一想,宗华师兄一向所言所行皆有深意,在门派中可谓威信深重,言出法随莫敢不从,断然不是个草率之人,他既提出此意,必有其因由。 于是云峰真人也不多问,点点头道:“便遵师兄法旨,今后藏经院外法殿就由俞和执事吧。” “如此这般,为兄便把俞和交托给师弟了。” “那师弟我这就带俞和前去藏经院安顿,先行告退。”云峰真人站起身来,二人拱手为礼,“俞和,随我去藏经院吧。” 说着袍袖一摆,飘然跨步而去,俞和赶忙从蒲团上站起,朝宗华真人一揖,倒退出去,轻轻合上殿门,转身追向云峰真人。 “俞和师弟!”方走了几步,邓晓忽地从一侧的花丛中闪出,“云峰师伯来了的话,你肯定是加入了藏经院,师姐我也在藏经院修行哦,今后可以照拂你一二。” “邓晓师姐,我的确是拜在云峰师尊座下,暂任藏经院外法偏殿的执事弟子。”云峰真人身材高挑,步子极大,几步间便行得远了,俞和一边同邓晓说话,一边加紧脚步,唯恐落下。 “什么?外法殿执事弟子?”邓晓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巴,不敢相信的看着俞和,“你…你,你刚入门就成了偏殿执事弟子?” 俞和看着表情夸张的邓晓,不知所措的伸手挠了挠头发。 邓晓的眼睛上上下下的在俞和身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硬生生的找出些许特异之处,看着看着,她神情间隐隐流露出一丝异色。突然也不言语,身形只一晃,便消失在回廊彼端。 第四章 掌偏殿,得道诀 藏经院建的与其他道院不同,并没有雄伟的殿宇,而是一片书楼围接而成院落。主殿为藏经楼,存放了三洞四辅的本文类经卷。偏殿共有六座:论剑殿主要存放本门剑修心诀和各种剑术;符箓殿存放了各种符箓原文;玉诀殿存放了道经的注解和疏义;威仪殿存放了记录各种斋醮仪式和制度、设坛祭炼方法的道书;记传殿存放了各种传记、碑铭和山河志;外法殿存放的是各种外丹提炼、五行变化和术数的道书。 主殿和六偏殿外,是一圈青石书楼,既供弟子闭关研读经卷之用,也做藏经院的围墙。 藏经院的中央,主殿大门外的圆形石坪上,也放置着一尊高大的七层赤铜八角香炉,只是比清微殿门口那尊,要稍小一圈,香炉内填着特殊的灵草,点燃后散出的香气,即可清心宁神,也可驱虫除湿。 俞和追着云峰真人,也不去主殿,径直走到外法殿门口。 轻轻推开木质的殿门,看殿内的摆设,与其说是殿宇,却更像是书屋。迎面的墙上依旧高悬三清祖师的绣像,下面摆着供桌,梁上悬着灵灯,左右侧皆是高大的竹木书架,却只有左侧的第一排书架上,放着寥寥三四个书箱,里面盛着手札,后面第二排书架上,隐约堆放着数十卷竹简。右侧的书架全都空空如也。 整个藏经院都有专门的外门执扫弟子负责每日清洁,几乎是一尘不染。 “俞和,我罗霄剑门以修剑而入道,对于外丹一门,向来少有涉猎。然由外而内,外用药石,内调铅汞,是古法练气士总结出来的问道捷径。九州修真门派中,亦有许多传承了上古外丹之道,这些门派借助世俗供奉的药石之物,使得弟子修行进境勇猛,所以近年来,罗霄剑门也开始广为收集外丹法诀,希望能弥补缺憾,这外法殿便由此而建。”云峰真人指着那些书架对俞和说道,“然而收集外丹法诀何其艰难,一些上古流传下来的丹经、丹方,无不被大门派视为奇珍,所以即使我门中竭尽全力,也只是收到这极少的几部,而且全部都是残缺本或错误百出的手抄本,宗华师兄既命你执掌外法殿,你便需在修行之余,尽力研读这些丹经,或补全或修正,期望能有所收获。” “是,弟子遵命。”俞和恭声应道。 “这外法殿除了执扫的外门弟子之外,倒也只有你一人,幸好藏经寥寥,倒也无需其他同门助你,落得清静。”云峰真人转身跨出殿门,“为师执掌藏经院,共有偏殿六座,主殿与符箓殿由为师执掌,威仪、玉诀、记传三偏殿由门中宿老代掌,你掌外法殿,最后一座论剑殿为本门剑术重地,由你鸣剑师叔执掌,只是他长年闭关编校剑经,你难得见他当面,他座下有你师兄弟五人,你便同为师过去,一一见过吧。” 论剑偏殿的殿门,恰好与外法偏殿的殿门隔着石坪相对,遥遥看去,那边有五人在殿中盘坐。 俞和跟着云峰真人穿过石坪,走进论剑殿内,五人见到云峰真人,连忙站起作揖为礼。之前俞和便见过的邓晓,排在末位。 “这是新入门的俞和师弟,奉清微院院主宗华师兄之命,执掌清微殿。”云峰真人对着论剑殿五弟子说道。 “这位大师姐莫子慧。”云峰真人指着站在首位的一名道装少女说道,这少女手中倒提着一口无鞘长剑,眉宇之间尽是飒飒英气,宛如男儿,见到俞和便爽朗一笑,俞和忙拱手回礼,口呼师姐。 “这位二师兄易欢。”站在莫子慧身后位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垂目默立,脸上不喜不悲,俞和拱手致礼时,他倒也抬头朝俞和一笑,眼角闪过一丝异彩。 “这位是三师姐章若莲。”这三师姐看起来年纪在六弟子中,却是最长,满脸慈霭的样子,手中握着一扎竹简,好似位平凡的私塾女先生,全然不像一位剑修,她对着俞和淡淡一笑。 “这位是四师兄方宁。”这位四师兄依然沉浸在剑经中,听到云峰真人提起自己的名字,方才抬头起来,对着俞和匆匆一点,便又细细的研读起来,手指间还在不停的虚划着剑势。 “五师姐邓晓,你们方才已经见过,以前一直是小师妹,现在终究成了五师姐了。”云峰真人笑着,惹得双髻少女对着云峰真人偷偷一鼓嘴。 “俞和入门最晚,在我藏经院众弟子中排行最小,今后便是同门,你们身为师姐师兄,定要多多照顾师弟。” 众师兄弟拱手应诺,云峰真人点点头,摆袖带着俞和走进藏经院主殿。 主殿中的摆设也同偏殿一般,绣像、供桌、蒲团、书架、灵灯和大量的经卷,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居中地上,云峰真人自座的蒲团已经相当陈旧,蒲团左近放着许多零散的经书,还有一套笔砚,有浓墨和朱砂。 云霄真人走到左侧的后排书架,翻动了一阵,取出四本线装册子,他把这些册子依次递给俞和,俞和低头细看手中的书册,第一本封面写着《真清太玄罗霄剑门科仪》,足有百多页厚度。 “这第一本是我罗霄剑门的科仪,凡新晋弟子需要通读熟记,前篇讲的是门派由来,种种典故,后篇记录了诸般门派规范、礼仪、禁忌、禁地之类,须得一一记清,诸院院主、各宿老的身形面貌也须记住,门派之中遇见,礼不可废,还有门中各种节庆仪式,都须得熟知。” 第二本却只有寥寥三页纸,云峰真人指着抄本道:“这第二本叫做《清净坐忘素心文》,我辈修道之人皆讲究铅汞调和,性命双修,虽然只是百字文,但却字字珠玑,深藏道理,其中讲述了‘听息’与‘观光’二种道门修性秘传法门。你通读之后,须每日静心默坐依法施为,可助你由身静入心静,由心静入意静,直达心斋坐忘的境界,于祖窍之中提聚精神,凝显元神,此乃修性根本法诀。” “第三本叫做《小周天炼气术》,乃是最基础的吐纳行气功夫,这经文中讲的是如何收纳元气,周天搬运。” 第三本册子也有数十页的厚度,而且书页看起来被翻动得很有些陈旧,有些书页之间,还夹着数张零散的纸页,上面满是手书的蝇头小楷,云峰真人伸袖拂过这书册封皮,格外慎重的放到俞和手里,缓缓的说道:“这册子所述,虽是入门的粗浅功夫,但毕竟是仙家经纶,其中开篇讲述的锻炼周身经络穴道的法子,比起世俗界的那些内功秘籍实有云泥之别。修命之道,周身的经络脉向,穴道位置,乃是最根本的学问。这本册子在我修行之初的十数年间,常伴我蒲团左右,书中我已逐句批注释义,你切记要仔细研读,直至烂熟于心,方可尝试吐纳行气。” “吐纳元气、周天搬运,乃是修行之根本,切记小心谨慎,绝不可一知半解鲁莽行事,万万莫要有差池。” 云峰真人说得分外慎重,俞和听得也用心,他早读道藏,自然懂得其中关键,于是连连点头应承。 第四本页数也不多,封面上潦草的写着“回风剑谱”四个大字,特别是那其中的“风”字,笔意纵横,直如山岚翻卷,欲斩破纸面飞去。 “我罗霄剑门乃是剑修门派,祖师有云,吾当取无上剑道之锐意,披荆斩棘,成就问道之路。所以这使剑的功夫自然是每位弟子必修的大术,剑气、剑心、剑意、剑胎……诸般仙剑法门皆无速成的捷径,只能靠自己与剑器的性命交感来体悟。给你的这路回风剑谱,是新入门弟子必修的第一门剑法,勤练三月,其效可伸展筋骨,培育剑感,导引剑意。” 云峰真人将四本册子交给俞和,便盘膝在蒲团上坐下,伸手捻起蘸着朱砂的毛笔,挑眉看着俞和,“你且去吧,后山东峰是藏经院弟子的居所,有许多院落无人居住,你自挑一间合意的住下,修行之中若有何疑惑,可每日早课时分前来这里。” 俞和闻言,拱手告退,径直出了藏经院,寻人问了路,转到后山东峰。 这东峰之上,有一道灵泉自峰顶垂下,凡灵泉流经之处,氤氲升腾,奇花异草生长。山峰阳面,一株赤玉蟠桃树下的院落,门上写着邓晓的名字。左近的几座院落,大师姐莫子慧的院子上空,九把清湛湛的灵剑虚浮,组成一道小型的剑阵徐徐回转。二师兄易欢的院子中,斜插着一柄青石巨剑,剑柄指天,露出地面足有十丈的剑身上满是符篆,似乎尚未雕刻完全。三师姐章若莲的院子里满是竹架藤蔓,似乎种植着许多灵果。四师兄方宁的院子略微靠后,倒没什么异象。其余也有几座院落,似有人居住,隐隐有霞光彩云笼罩,看不真切。 但凡是有人居住的院子,都在院门正中的木牌上,刻下了名字。其余无人的院落,倒还有十余间,俞和挑了一间与论剑殿五弟子距离稍远的院子,这院子背靠着一方巨大的山石,也有一道灵泉的支流,引进院子里面。 不敢贸然使用宗华真人赐给的法剑,俞和只好捡来一块碳石,在木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推开木门,屋里分为里外二个房间,里面是卧室,外面可做书房,侧面还有一个石屋可做闭关静修所用。 屋子里同样一尘不染,各种日常用具井井有条,俞和仔细的把云峰真人赐下的四本书册放在床头,盘膝坐下,取出胸前挂着的那寸许见方小玉符,合在手心,口中喃喃诵咒,渐渐的,玉符中竟然透出一片莹润的霞光。 第五章 长相思,元神异 “俞大哥,这几日修行功课渐渐繁重,我却心神不宁,几乎没什么进境,你陪我说说话吧,跟你聊一会儿,我便能安心下来。” “俞大哥,是不是师傅安排什么差事给你,都不见你回话?” “俞大哥,第三日了,你可安好?不见你的回话,我整日难以静心,竟无法入定修行,被师傅责骂了。” “我整日恍恍惚惚,心神不宁,若你安好,便回个音讯。” “俞大哥……” 俞和手中的玉符,袅袅的飘出温婉的女声来,起初来还是平静如水,后来语气渐渐焦急。 淡淡的笑意,浮现在俞和的脸上,少年的胸膛被一片温暖慢慢的填满。 “小溪,我一切安好,只是前几天发生了些变故,所以没能陪你说话。”俞和轻轻的对着玉符说。 话音落下,过了片刻,玉符忽地一阵霞光闪烁,那温婉的女声又自玉符中传来,“俞大哥,你可吓死我了,为什么这许多天都不见回音?” “说来倒是一桩好事,我终于等来了我的仙缘。前几天那山中的赑屃,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死去了,那古兽死时,发出震天介的哀嚎,把我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散了。不过师傅终于再无牵绊,可去云游九州,临行前将我交托给了罗霄剑门的宗华真人,我现在已是罗霄剑门的入门弟子。宗华真人说我资质很好,安排云峰真人为我授业,从今往后,我也可以与你一样修真问道了。”俞和简单的把这几日的遭遇,对着玉符一一诉说。 “太好了,俞大哥你终于得偿所愿。”过了好一会儿,自玉符中这才传回来声音,语气中满是欢欣鼓舞,“只是你以后可不能这样突然好几日渺无音讯了,害得我这几天茶饭不思,只是整日握着玉符不放,根本无法静心入定,师傅责骂几次了,我却……只盼你能回个音讯。” 俞和轻轻的笑着,“以后我便天天在这罗霄剑门中修行,与你约定好,每隔一日便陪你说说话吧。” 俞和细细的说了些安慰的话,又问问了近况,渐渐觉得身子无力,便道了声别。玉符上的霞光散去,寂静无声。俞和小心的把玉符复纳入衣领,贴肉藏好。 这玉符是张真人制作的,藏着一道粗浅的传音法术,凡人也可使用。玉符有一对,两人各执一块,诵经咒并聚集神念气力于玉符之上后,只要两人所处之地都可望见天空,就能隔着数万里之遥互传语音,宛如对面坐谈。这对玉符俞和手中有一块,另一块远在青州海外的摩明仙岛,北方小有名气的修真门派摩明云宫的女弟子陆晓溪手上。 俞和与陆晓溪曾经一同流落于尘世,数年间飘泊,两人相依为命,暗系同心。在扬州遇见张真人后,张真人见这两人都识得字,又颇具灵根,便收做身边随侍的一对道童。 一年前偶然的机遇,摩明云宫的一位长老同张真人是旧识,登门手谈,见到前来奉茶的陆晓溪,顿觉这女孩资质灵根与她十分契合,可传承她的道统,当下百般恳求,硬是要带陆晓溪远赴海外仙门,收做真传弟子。 张真人知道这是陆晓溪仙缘已至,于是转到后面,跟俞和与陆晓溪说了此事,两个人听了,又喜又悲,默默的相对坐着,流了不少眼泪,却终究为了成全陆晓溪的仙缘,同意了下来。可从此一去就相隔万里,且修真无岁月,倒不知多久后才能重逢,为了慰藉少年人的相思之苦,也好叫陆晓溪安心修行,张真人便偷偷做了一对玉符,分别给了俞和与陆晓溪,嘱咐他们若是思念,便可凭借玉符联系,虽然俞和未曾修行,但一身气力心神灌注玉符,也能勉强让他们聊上片刻。 自陆晓溪随那摩明云宫的长老走后,每隔一日,两人便会用玉符聊几句。起初俞和每次聊完,虽然脸上兀自挂着笑容,可却不知觉的泪水如注。慢慢的时日长了,渐渐习惯了些,用玉符扯扯家常,相互问候,报个平安。 两人约定,短则五年,长则七年,待陆晓溪筑基功成,入世历练,便是再相见之日。 俞和轻轻按着胸口藏着的玉符,心中一片宽慰。以前虽说陆晓溪从不提起,他也知道,自陆晓溪成为摩明云宫的弟子,他们两人便再不相同,陆晓溪修行有成后,寿命悠长,而且容颜常驻,他俞和却是凡胎,若无仙缘,数十年后就化为枯骨,两人今后的路,仙凡有别。俞和以前每每想到此事,难免黯然,如今自己终于得入仙门修行,那一缕情丝不再渺渺无望,心中爽快通畅,仿佛周遭全都一下子明媚了起来。 当下求道之心更坚,盘膝坐在蒲团上,取过那本薄薄的《清净坐忘素心文》,翻开来细细诵读。 翻开封页之后,寥寥写着二页文字,在最后的一张纸上,绘着几幅人形,有的盘膝坐,有的闭目侧卧。 “始于修,本于性,唯道集虚,虚则神气合。一法,存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人之性,无观之以眼而观之以心,无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神,虚无一光,暝于祖窍。止形息役,静虑忘思,心息隐,性光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神反于心,乃同于道……” 这些文字虽然写得拗口,但俞和与早年读过的其他道经相互印证参照,道理颇有相通之处,倒也好理解。讲的是两种修静功,练性的法子。 其一是听息法,是要耳听呼吸声,渐渐转为存意与呼吸,逐渐的心息相依,于是杂念不知不觉的泯灭,渐渐的连呼吸也似乎不存在了。这功夫修到深处,由忘息自然转为闭息,闭息之后,外气不从口鼻进入,由周身毛孔直接汲取天地元气。 另一法叫观光法,是由听息法达到身心入静之后,将两目之光收回,似观非观,止于双目前一寸二分的祖窍,存意于祖窍,就可见到些许光亮,这光是性的表现,观光即知自性的聚散。光散性即散,光聚性即聚,光定性即定,光满性即满,光圆性即圆。初修时,这性光星星点点,飘忽不定,功夫深了之后,便逐渐凝聚,达到性光圆满的境界,成为一个“圆陀陀,光灼灼”光球。 这时便算是完成了元神凝显,神识初聚的性功筑基。继而神光下照,可内视,可生息,可成真阳,性命交修。 俞和把整部《清净坐忘素心文》反反复复诵读了九遍,觉得心中已然文意通彻,便照着册子后页绘制的图形盘膝坐正,手掐子午诀,先是静心了片刻,接着似听非听,存意呼吸声,自觉得有清新气自鼻孔吸入,混合了胸中杂念后,化作一道混浊气从唇间呼出。良久,心中念头凝定,渐觉好像身体四肢都消失,只剩一团神念。 于是双目微垂,眼光注视鼻尖前的虚空,用意念若有若无的观望眉心祖窍,起初只觉得那里是一团晦暗的混沌,隐隐约约就些光亮浮现出来,渐渐的,这些光开始旋转聚合。 就在这些光依稀要揉成一团的刹那,俞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猛然间从不明处来,直贯入了他的祖窍中,一道的青光骤然在晦暗中绽开,瞬间吞没了他即将凝聚的一点性光,这道青光一转,在他祖窍中化作一尊六角形的玉色经台,这经台缓缓旋转着,在祖窍中似有无穷大,暝暝中,却可窥见每一处细节,经台上有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镶嵌,有五色云霞缠绕。 玉台下绽出一道光芒,把俞和的肉身照了个透彻,皮膜、筋肉、骨骼、血脉、经络和脏腑历历可见。 俞和悚然大惊,这经台,竟同他梦境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浑身一震,自入静的状态中醒来,此时若有一面铜镜放在俞和的面前,他就可以看见,自己眼瞳的深处,有一道青玉色的光芒内蕴,一眨眼,渐渐隐没,再眨眼,消失不见。 “怎么会有座经台进到我的祖窍之中?”俞和心中满是疑惑,无论是云峰真人赐下的《清净坐忘素心文》,还是以前读过的诸般讲述炼心的道经,从未提起过显化性光的时候,会出现这种异状。 思前想后,却理不出个头绪来,俞和只能强行按下杂念,重新盘膝坐定,再运听息之法,只是这一次,心中杂念翻涌,足足用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又进入静定的状态,收束目光,凝视祖窍。 那尊六角经台,就这样默默的悬在祖窍的一片混沌中,经台之上,多了一团青玉色的光芒,循着玄奥的轨迹,缓缓回旋。 俞和此时灵光一闪,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只觉字字浅显,其意淡薄,诵到后来,一切皆忘,仿佛是有一道呢喃之声,从莫名处来,在耳畔徐徐念诵。心如平湖,无想无念,一念方生,一念既往。 如有人看见此时的俞和,必定骇然! 他双目中放出青玉色的光芒来。一次呼吸之间,竟有一炷香之久,鼻孔吸入清气,便有一道灰蒙蒙的气息自唇间喷射而出,直冲出丈许之远,撞击在对面的墙壁上发出闷响。这分明是元神修炼大成,性光外显,神与气合的极高境界! 俞和并不知道自己呈现了如此奇异的外相,九遍《清净坐忘素心文》诵毕,不知觉的,转而开始念诵另一篇经文,便是自那梦境中醒来,就深深刻印在他记忆中的神秘经文。 俞和左手转雷印,置于脐下,右手掐剑诀于胸前,朝额中祖窍虚引,一道青光自祖窍滚滚而出,直落下照耀会阴生死窍,俞和长吸了一口气,轰然一声,一道沸水般的热流自生死窍喷出,由背后升起,直达顶门百会穴泥丸宫,自泥丸宫一翻滚,又如瀑布垂下,落入丹田,化作一团炙热的气流。 “呼”的一声,一道灰白相间的气流,自俞和唇间喷出,就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这修真炼气的第一道门槛:“神光照会阴,黄庭生真气”便这样完成了。 自此,俞和终于正式踏出了他逆天问道的第一步。而且,在那祖窍中的神秘经台帮助下,这一步迈得比其他人更加深远。 第六章 行早课,观剑痕 俞和这一坐便不知时辰,直至第二天破晓之时。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东方一缕晨光映入窗棂,遥遥映照在俞和的脸上,两道淡不可察的氤氲紫气自俞和鼻尖吸入,在胸中化作滚滚热浪,降下丹田。一时间俞和全身毛孔张开,汗水如浆,转眼间将他内外衣衫浸了个透湿。 张开双眼,小屋内景致依然,可却分明有了些难以言喻的不同之处。打坐了一夜,竟觉得比以往酣睡醒来更加精神抖擞,双手一撑,站立起来,周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挥手抬腿,仿佛有无穷尽的精力弥散。 “难怪以前师傅从不睡觉,只是打坐,这可比睡醒之后舒服得多了,但是这打坐运功实在是不知时光,仿佛一闭眼还是昨日巳时左右,这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卯时。师傅曾说,高深的炼气士常有一坐关便是数十年的功夫,看来便是如此了。”俞和摇摇头,推开木门,清晨的山风微凉,这才发觉浑身都湿透了,赶紧回到屋里,从柜子中寻到替换的道装,于是汲起院子中的灵泉水洗了脸,更衣之后浑身爽利。 翻翻那本《真清太玄罗霄剑门科仪》,知道不久之后便是早课,赶忙朝藏经院走去。 行走在山道上,俞和只觉得步履轻捷异常,脚下生风,有种稍加使力,便可足不沾尘凌空渡虚的感觉。清爽的空气吸入胸中,丹田自然生出一股暖意,绵绵不绝,散入周身。 “梦中得来的这吐息法子,似乎颇具神效,只是一夜调节呼吸,便让我觉得飘飘欲仙,却不知同那云峰师尊赐予的小周天炼气术有什么异同,也好参照印证。”俞和心中念头翻转,脚下却加急,呼吸间,丹田中热流更盛,每一步迈出,都觉得更加有力些。 昨天从藏经院到后山东峰,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此时却只是一刻钟的光景便到了藏经院门口。 只见藏经院主殿石坪中央的赤铜八角香炉,里面新添了香料,这时烧得正旺盛,腾起层层叠叠的烟云。这种灵木焚烧出来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主殿殿门大开,云峰真人坐在对门正中的蒲团上,左右分列着论剑殿的五弟子,右侧第三个蒲团无人,俞和走过去,径自坐下。 早课无非是诵读道家经文,诸如《澄清韵》、《举天尊》、《八大神咒》、《中堂韵》、《心印经》、《小赞韵》等等、以前张真人每日也行早晚功课,俞和倒是熟练,只是罗霄剑门不行晚课,但早课还需加诵《清净坐忘素心文》三遍。 云峰真人闭目而坐,门人诵经声声入耳,脸上渐渐浮出些微诧异的神情。 这俞和的诵经声,夹杂在其他五人的声音中,起初倒没什么特异之处,诵到后面,尤其是《清净坐忘素心文》之时,便露异相。听起来仿佛像是久经修行的炼气士一般,全无凡俗气息,吐字之间,音节浑然迸发,气息转折绝无半分阻滞,每一字音起音止,抑扬顿挫,暗合气脉节律。 即使是已经修成闭息功夫,引五行之气入脏腑的大师姐莫子慧,气息吞吐从容之处,比起俞和也略有不及。 “俞和此子难道早已神与气合,修过炼气之术,怎么气脉如此悠长?我听宗华师兄说起,古兽赑屃殁亡之时,骨肉碎裂精血飞散,这孩子被古兽精血浸染,得了大机缘,即使不修肉身,最多五年后,也可自行转为先天道体,真元自生。但昨天我看他还是黄庭未开的模样,这方一日之间,便气息精妙如此?” 云峰真人微微睁开眼帘,绽出神念,在俞和周身一绕。 “骨肉中的后天污垢已去大半,元气隐然,看来定是赑屃精血所致。天道平衡,这上古奇兽贵为龙子,又传玄武血脉,却全无神通,定藏有常人难测的神异之处,俞和得了它的精血,的确是一场大造化,大机缘。” 云峰真人摇摇头,“此子若能潜心精修,问道可期,需得好好调教。” 这边云峰真人心中念头辗转,众弟子却只是闭目诵经,三刻诵经事毕,自有道童奉上白粥和面饼等物充饥。 “早课已毕,若无事便自去吧。”云峰真人早已辟谷,只饮下了一杯清茶,“俞和,你可曾读过我给你的经书,有何疑问?” “回师尊,昨夜只读了那清净坐忘素心文,便依着书中的法子打坐参悟,直至今晨,弟子愚钝,看的粗浅,倒没有什么疑问。”俞和恭声回复。 “你只看了清净坐忘素心文?”云峰真人眉头微微一皱,“那小周天炼气术可曾看了?” “弟子还未看。”俞和摇摇头。 云峰真人心里起疑,俞和明明是黄庭已开,原本以为他看过清净坐忘素心文后,觉得炼心枯燥无用,便转而修了小周天炼气术,一试之下,生了气感。原本想叮嘱俞和,性命须得兼修,否则根基不稳,调不合铅汞,成不了内丹。那知道俞和说他还没看小周天炼气术,那他一身气息从何而来? 沉吟了片刻,云峰真人摆摆手道:“都自去吧,俞和你且随我去后苑。” 众弟子起身拜别,暗暗的向俞和投来怪异的眼神,俞和自己恍然不知。 云峰真人也站起身来,忽然伸手拍拍俞和的后背,道:“随我来。” 俞和只觉一道极淡的热流,自云峰真人拍打处透入身躯,一转就消失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点头便跟在云峰真人后面。 云峰真人这一拍,其实暗暗的将一丝真元渡入俞和的后肩大椎穴,一探便知俞和督脉已有真元运行,只是经脉初通,真元虚浮。于是心中暗笑,这小家伙必定是偷偷练了那小周天炼气术里面的法子,从前张真人虽不能调教他炼气修真,倒是将打磨心性的法子教会了他一二,神光下照,一试之下,触动赑屃精血,顿生气感,只是可能其中颇有隐情,不敢告知而已。 云峰真人也不言语,带着俞和转到主殿后苑。后苑是一小片开阔地,地上铺着青石板,也有数方高大的山岩点缀,石板与山岩间隙,栽种着稀疏的几从青竹。 走到一块高有十余丈的山岩前,云峰真人停下脚步,回头向俞和说道:“俞和,你且抬头看看这山石。” 俞和闻言,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的山石光洁平整如壁,青灰色的岩石上,纵横交错着数十道入石不知多深的剑痕。这剑痕虽是死物,映入眼帘却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有数十柄散发着惊世剑意的宝剑,在石面上纵横飞舞,一遍一遍的将这些剑痕刻印在山岩上。这些宝剑无不蕴含着凌厉的剑意,视线只要一触碰上去,顿时有一种万剑齐发,向观看者一齐绞杀而来的幻景。 俞和才一落目,剑意如潮,扑面而来,顿时浑身剧震,额前冷汗涔涔,急忙转头闭目,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又睁眼继续看去。 云峰真人看着俞和的样子,心中早有所料。 这剑痕石乃是罗霄剑门的一宝,千年前罗霄剑门的绝代剑仙,十五代守山长老澄正真人与西北华山剑门的宿老在此山岩前,煮酒论剑到兴起处,执剑相击,互证剑道,两人的剑气斩裂山石,留下了这数十道剑痕。 这些剑痕历经千年,却剑意不散,留在藏经院,原是给修剑有成的弟子参悟剑势、提升剑意所用,但剑痕之中所残留的剑意委实高深,一般至少需要性光圆满的弟子才能勉强观看,若心神修为境界不足,便会被这剑意所摄,非但难有所获,还会震骇心神。 云峰真人带俞和来看剑痕,便是略有惩戒的意思,希望俞和今后正念,知道性命交修才是根本,不可只行炼气的功夫,一味追求真元雄猛。炼气修为须得与心性修为相合,才能晋入更精微的境界中去。所以他打定主意,待俞和被剑意震慑,便要出手回护,然后一番训诫,让俞和知道用功修心的道理。 可俞和再次睁眼去看时,他眼瞳深处忽有一道青玉色的光芒,微微一闪。连一侧密切关注的云峰真人都未能察觉,这青玉光芒一闪而没,只是石壁上的剑痕,在俞和眼中完全变了模样。 之前好似有两位绝代剑仙,执剑对击,剑气纵横,剑意鼓荡,令人浑身如临利刃,无法直视。此刻俞和再次看去,却好像有二位温厚的教习长者,执着剑,缓慢而柔和的,将一道道剑痕刻印在山岩上,似乎生怕俞和看不真切似地,一遍又一遍,每个细节都纤微毕现。 俞和不自觉的抬起手指,临摹着剑势,初时还很生涩,几遍下来,便惟妙惟肖,指尖运转之处,气相森严。 “这……”云峰真人目光一滞,他对于这山岩上的剑势,早已熟稔,一看俞和比划的架势,就知道他已经看清了这些剑意。 “此子已经性光圆满?” 即使惊采绝艳如云峰真人,当下心里也泛起一阵苦涩,回想自己当年,也是经过足足二年静功打熬的功夫,再籍着自身剑意初成,在这山岩前枯坐参悟了半年,才把其中全部二十七道剑势看清悟透。在那时,云峰真人因此番成就,被自己的师尊赞为门内千年不遇的奇才。 眼前这名叫俞和的少年,手脚笨拙的连连笔划着,但是分明已经轻轻松松的,一路使到了第十八道剑痕所含的剑势,生疏归生疏,却和石壁上的剑势一般无二,这只能说明他确确实实的看清了每一道剑痕,看懂了每一道剑势! “师尊,这剑痕里面似乎包含了两套很高明的剑法,我功夫差的很,筋骨僵直,是使不出来的。”俞和停了下来,用力捶打着右肩的部位,一脸羞愧的回头对云峰真人说道。 云峰真人暗暗叹了口气,脸上也无什么表情,袖子一挥,甩出一把木剑,看着俞和说道:“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剑道修行须得从基础武道锻炼做起,你看了这石壁上的高深剑法,可领略剑道修行的妙处,坚你勤修剑术之心,且先用这把木剑,我亲传你回风剑法,伸展皮膜筋骨,夯实运剑的基础功夫。” 第七章 尝舞剑,闻教诲 十二式回风剑法,其真正的作用并不是执剑杀敌,而是一种为让人学会正确运使剑器而创立的炼体功诀。 每一式,都是将肢体伸展到了极处,以延展筋骨,使人懂得如何用身体来操控剑,如何将剑尖、剑锋御使到正确的位置上,及如何将浑身的气力精神集中到剑器之上。 一柄木剑在云峰真人的手中,时而如风中柳枝,时而如林间怪蟒,起初一式接一式,使得缓慢,为的是让俞和看清每一个动作。三遍共三十六式使完,云峰真人脚步闪动,剑法渐渐快疾,不再是一招接一招,而将整套剑法十二式串连在一起,以使俞和领悟如何行云流水般的在每一式之间动作转承。到后来,剑使到快极,即使不带有丝毫真力,那剑锋也挂起呜呜的裂风声,十二式恍若化作一式剑招,连绵不绝,长剑圆转如意,牵动周遭的气流,化作一道风圈,朝四周迫散开来,卷起漫天竹叶与尘土,真像是唤来了一场暴风似的。 俞和目不转睛的看着云峰真人,如痴如醉,浑身的筋骨都在不自觉的突突跳动,手指颤抖,跃跃欲试。 七遍使完,云峰真人收势肃立,周身隐然有一股剑意冲天而起,抬手一指,木剑飞向俞和,“你试试吧。” 俞和伸手接过剑柄,默立了半晌,将每一式剑招在脑中细细的回忆一遍,这才拱手一礼,拧腰探臂,依着第一式的样子,挥出一剑。 一剑刺出,登时觉得腰部和手肘处传来筋骨拉伸到极处的剧痛,俞和眉头一皱,不自觉吸气,的发出“嘶”的一声。 云峰真人眉毛一挑,也不出声。 俞和一咬牙,手腕回转,探步抬头,第二式挥出,又是一阵剧痛,从腿跨间传来,俞和的脸颊都有些苍白了。 牙齿用力咬紧,俞和引臂挥剑,第三式挥出,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 第四式转剑横扫,木剑如风中败草一般的剧烈抖动着,忽地俞和双膝一软,扑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一连几次,都没办法用手臂撑起身体,只能半瘫软在地上,汗水滚落,转眼间湿了大片的衣襟。 先前云峰真人使出这回风剑法,每一式剑招无不轻松自如,潇洒随意,俞和看了半晌,揣摩着剑招,也并没感觉出有什么稀奇之处,可真正自己亲身使出来,却完全不同。 每一个动作都那样的别扭,让人觉得分明可以做到,却总在完成动作的最后一步,被筋骨束缚,差上那么一点点,若是用蛮力勉强完成动作,登时就拉伤筋骨。 区区四招没使完,俞和的右腕、右小臂、左右两肩、后背后腰、腿跨全都是火辣辣的,稍一用力,就传来撕裂般疼痛。 云峰真人脸上带着一丝笑容,连眼角都眯了起来,蹲在俞和面前,看着兀自大口喘气的少年:“不容易吧,俞和,你这身子,灵性资质好是够好了,可是筋骨也僵硬的很,还不及我老人家的手脚灵便。” 俞和心闻言,脸上发苦,心中哀嚎起来:“云峰师尊,您拿我跟您这修行了几百年的剑仙相比啊?您这可是存心折腾我,看我凄惨的样子觉得好笑,还要嘲讽一番才算尽兴吧!” 肚子里面埋怨,嘴巴上可不敢这样说,俞和又奋力挣了挣肩膀,还是撑不住身体,只好侧脸喊道:“师尊救我。” 云峰真人笑意不减,也不管俞和痛的呲牙咧嘴,只顾一把拉直了俞和的右臂,伸出手指,在先是在俞和左右肩井穴用力一按,接着并起二指,划过右侧云门穴,直致右臂尺泽穴,屈指轻敲曲池穴和小海穴,再下到手腕,连点列缺、经渠、太渊诸穴。 俞和只觉得数道热流深深的透入手臂,仿佛有数柄锤子,沿着右肩到右腕的筋骨一路捶打下来,随即热流沿着经络行开,整只手像是浸入了一团融融的暖水,微微一甩,酸痛尽去,气力又回到了自己的右臂中。 云峰真人左手抓着俞和的后领一提,就这么好似全无分量的,把俞和偌大的一个人提在手中,右手张开如蒲扇,自大椎穴起向下,沿着督脉诸穴一扫,然后在腰际左右一抓,俞和便觉得腰背间抽紧的筋肉霎时松开了,云峰真人抬脚起来,对着俞和左右腿的承扶、殷门到承筋穴连踢几脚,这才把左手一松,俞和整个人于是又吧嗒的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你小子倒也坚忍,第一次操练这回风剑法,居然能使到第四式的一半,才把自己弄得倒地不起,委实叫人佩服!”云峰真人笑咪咪的看着俞和。 俞和挠挠头发,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呆呆的云峰真人。 “莫要以为我是在夸你!这说明了一件事情,你昨天没有看那本回风剑谱,而且根本就是一页都没看,那剑谱第一页总纲上分明写着,第一式须练三天,自觉手臂伸展无碍,方可试练第二式,第二式也须苦练三天,到肩腰背胯扭转自如,才可修第三式,第三式苦练数日运使无碍,才是第四式,依次练去,天资聪慧,筋骨柔软者,足二月应可使全十二式,最后才能连续施展,否则筋骨撕裂,周身瘫痪。” 俞和尴尬的笑笑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这一番蛮干,我只好用真元给你强行撑开了筋骨。因祸得福,你倒是可省下好几日的功夫,这前四式大约只需二日时间,便可运使无碍。不过这种取巧的方法,用的多了自然根基不稳,你千万莫要存了心思,再故意拉伤自己,找我来治,以求速成。初练剑术,讲求熟能生巧。你回去之后,这前四式剑法,须得仔细演练千遍。” “弟子鲁莽,谨遵师尊教导”俞和连忙低头认错。 “从今日开始,静功、炼气、修剑三种功夫,你须得每天兼修,万万不可专注一门,否则难有进境,这回风剑法,每日须得至少花上二个时辰练习。剑法不能只重其形,还须得内外兼修,那剑谱图形后面,有一套气息搬运的法子,内外结合可减轻筋骨拉伸的痛楚,达到修炼皮膜筋肉的效果。我早课时观你心性凝定,你可开始按照小周天炼气术的法子修行,内气生出后,运剑时辅以剑术心法,运转内息,则可事倍功半。” 云峰真人摆摆手,接着道:“你自去吧,如有疑惑,每日早课可来问我,十二式剑法修毕,自来此处演于我看。” 俞和点点头,躬身一礼,转身退出后苑,穿过主殿,朝东峰去了。 云峰真人待俞和走远,便自走到剑痕石后。那里放着一张石桌,围着六个石墩,桌上有茶具,云峰真人提起泥壶,伸出手掌在壶底一揉,须臾间白气升腾,泥壶中的山泉便沸腾起来,滚滚沸水注入桌上的两个白瓷茶杯中,冲得几片茶叶翻转不已,云峰真人悠然的捻起一杯,吹了吹浮沫。 “宗华师兄,你可有何见教?” 一丛山竹的影子后面,宗华真人淡笑着踱步而出。 “此子可还入云峰师弟法眼否?”宗华真人端起桌上的另一杯茶,嗅了嗅茶香,略抿了一口。 “宗华师兄对此子倒是看重,还百忙中抽空来此。说起这俞和,资质确是大好的,就连我都颇有些嫉妒。”云峰真人侧目看着剑痕石,嘴角撇出一缕苦笑,“如此资质,新入我门,昨日我才将法诀给他,还未解说,今日早课时我发现他一夜之间已然黄庭生气,猜想他昨日必定是急不可待的修了炼气的法门,原想带他看看这剑痕石,一来挫挫他心中锐气,二来指教他不可冒进修行,三来方教他性命交修的道理。可此子居然只是一震之下,便看清了这些剑势,大出我的意料。后来他强使回风剑法,虽然拉伤筋骨,却能勉强完成前四式,可见其心智坚忍,若潜心修道,日后成就难测。我罗霄剑门近百年来,虽门庭渐宏,但难知数十年后,还能否留住此子。” “愚兄所想,却与云峰师弟不同,俞和此子凭空得了那赑屃精血,且在张真人那边数年,也算打下了些基础,起初进境快些,倒没什么奇怪。他资质虽好,胸中却无城府,也无历练,性子略有些虚浮,若不能有所收摄磨砺,恐难成大器。修道一路艰险,越是走得深远,越是困难重重,起初籍着自身资质优厚,走的太过顺畅,到后面遇到困阻之处,若无大执念,只怕便再难破关精进。” 宗华真人将茶汤一口喝干,看着云峰真人接着道:“即使这俞和有大执念大机缘,日后一飞冲天,以我们师兄弟几人,放眼九州,自信也绝不会输于了谁人,何愁良材不会为我所用?云峰师弟你且妄自菲薄了。” 云峰真人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点头道:“师兄所言有理,我自会尽心调教。” “待俞和将回风剑法练成,再习得运剑九法之后,便安排些差事于他,年轻人还需多些挫折历练,退去浮躁,心性沉定,成长才快。”宗华真人提起泥壶,将两人茶杯中又注满滚水,“俞和事小,还可从长计议,我此来,尚有件要事与你商量。” 第八章 昼勤修,夜入梦 山间的天气就这样变幻无常,早课时还是晴空,从藏经院出来,便渐渐阴霾,细细的雨丝飘散着,落到俞和的身上。雨水的清凉,随着空气灌入胸口,把在后苑舞剑受伤后,淤积在心底的一团烦闷之气,丝丝缕缕的带走。俞和放慢了脚步,就这么若有思若无思的走着,浊气吐尽,心中渐渐宁定,呼吸不再如刚走出藏经院时那么粗重,又复悠长深远起来。 回到东峰自己的屋里,俞和盘膝坐在床前的蒲团上,把《清净坐忘素心文》、《小周天炼气术》、《回风剑谱》和云峰真人赐给的木剑一一排在面前。他不敢莽撞,先是垂目默念了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虽不听息观光,却使心如平湖,不急不躁。 这才先取过《回风剑谱》,翻开来,第一页写着几百字的剑谱总纲,果然如云峰真人所说,这剑法的主要功效,乃是炼体。每一式皆针对不同部位的筋骨加以拉伸锻炼,自第一式开始,皆须耗费几日的水磨功夫,一遍又一遍的演练,直至筋骨舒展,动作自如,方可习练下一式。总纲中淳淳叮咛,绝不可鲁莽冒进,否则筋骨撕裂,若不得及时治疗,便会伤及肉身根本。 总纲后面是每一式的图形,与云峰真人所使的一般无二。人形上还绘着细细的红线,指出内息运行的路线与关窍。最后一页上是寥寥数十字的一篇心法,讲的是练剑时如何存意呼吸节律,使内息顺畅,贯通筋骨。 细细的把整本剑谱通读三遍,再回忆所见云峰真人的亲身演练,俞和方觉得窥见了这回风剑法的全貌,心中唏嘘,幸好自己是当着云峰真人在场,及时获救,不然难逃卧床静养。 既然云峰真人曾说,静功、炼气、修剑三种功夫须得同修,俞和倒也不急着操练剑术。放下《回风剑谱》,便又拿起《小周天炼气术》。 翻开书,前几页尽是图形配以小字注释,讲的是人体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的线路走向与穴道位置,着重细细说明了任督二脉构成的小周天循环。 俞和早年所读的道家经典中,多的是讲述内丹修行的文章,甚至原先卧室墙壁上,便贴着人体经络全图,日日参详,那时虽炼气不成,却学成了一手针灸妙术,有左近的百姓来求医的,若是寻常杂症,也不用张真人施法,俞和一番针灸施为,倒也着手成春。 对于这人体经络穴道,自然是胸中烂熟。可俞和也不敢草率,这小周天炼气术毕竟是仙家炼气秘法,恐与寻常医经不同,于是依旧细细研读了一番,未发现有关经络穴道的描述有何不同,只是医经中对于隐脉的描述似是而非处,在这炼气术中,却写得十分明晰。 书中解说完人体的周身经络穴道,便开始介绍小周天搬运的修行法门。 小周天以丹田之气下沉,循小腹,经会阴生死窍,过谷道至尾闾,沿背脊逆督脉上行,达头顶百会穴,再循任脉下行,过颜面咽喉,由胸腹正中线入丹田中,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因主要行气路线是任督二脉,所以书中重点说道:“任督两脉,人身之子、午也。乃丹家阳火阴符升降之道,坎离水火调交之乡。故小周天又称子午周天,或取坎填离、坎离调交、水火既济、心肾相交等。” 除了书中正文,云峰真人一并将自己的修行手记也交给了俞和,前一篇写的是关于初培内息的方法,如何引祖窍神光下照黄庭,如何吐纳生息,一一记录的方法和亲身体悟。后一篇是整个小周天搬运过程中,如何存想内息行走,以及内息贯穿每处穴道的感受。云峰真人的手记写得很有独到之处,有一些奇思妙想突破了内丹法的陈腐窠臼,直入精微。 俞和通读小周天炼气术,却没有读完《回风剑谱》之后跃跃欲试的感觉。这小周天炼气术似乎比自己暝暝中听到莫名声音吟诵的神秘经文,要粗浅的多。只讲到内息的搬运,却未言及如何收摄天地元气。 《小周天炼气术》中,虽也有调息的法子,但调的却是内息,要求内息运转不休,将人体所生真铅锁住,通过小周天搬运,不断的炼精化气,周而复始,壮大内息,再以自身为鼎炉,烧炼内丹。而那神秘的经文,更多讲的是以呼吸导引,从外界收摄元气,这天地日月星辰草木皆有元气,可采炼纳入自身真元,然后以天地为鼎炉,阴阳二气为火,烧炼内丹。 虽然俞和不懂其中玄妙之处,但也觉得那莫名的炼气法,似乎高深广阔得多了。 俞和心潮一起,张口喷出一道浊气,再引一道清气入体,丹田中顿时一团热流充盈。 循着小周天循环的线路,俞和存想这热流下沉,直至会阴生死窍,转而沿着后背正中的督脉缓缓上行。内气如滚水,每流过一个穴道,俞和便浑身一震,穴道中也生出些微热气汇入内气中。 当内气每过一处穴道,俞和随即鼻吸口呼,吐纳一次,丹田便中又生出热流,沉下会阴,转入督脉上行,形成后浪推前浪之势。 内气直贯百会穴,转而顺着任脉由颜面向下,落回丹田。 一周天行毕,仿佛一大碗热辣的汤水吞入腹中,燥热之意刚起,双肾部各生一团清凉,绕着丹田一旋,周身暖洋洋温融融。 就这么数十次呼吸之间,俞和完成了一次小周天的搬运。其实他昨天性光圆满神光下照之时,初生的内气早就自发的循着小周天乾坤经流转一周,但那只是机缘巧合,并不是俞和存意导引,其中感受微妙之处,自不相同。 按下心中浮起的一丝喜意,俞和凝神小心的导引内气,循着小周天气脉运行三十六次,渐渐随心如意,每吐纳一次,便可作搬运一周,三十六周搬运收功,只觉丹田中真气充盈,生生不息。 双手在地上一按,整个身子便跃起,足尖一挑,木剑轻轻巧巧的飞入掌中。 推门而出,细雨依然,俞和长吸一口气,只觉得丹田如洪炉,涌出滚滚热流,内气沿着经脉直达手掌,拧腰探臂,使出回风剑法第一式,剑锋突刺,直发出“呜”的一声怪响。 这一式使得架势十足,可原本筋骨拉伤之处,却只是微微一热。 俞和心中登时信心大增,翻腕探步,将第二式使出,木剑逆着山风过挥,发出尖啸,竟隐隐然颇有些劈风卷岚的势子。 第三式挥出尚无异样,紧接着第四式便感觉手脚迟滞,呼吸一乱,胸口发闷。俞和也不管地面湿冷,连忙盘膝坐下,调匀呼吸。吐纳了半晌,才觉得胸前舒畅,丹田中内气平复。 看来之前第四式没使完,终究是差了一点。 气运十二小周天,自觉地周身暖洋洋的,手脚充满了力气,俞和才又站起来。这一次刻意放慢了挥剑的速度,细细感受筋骨伸展。前三式依旧轻松自如,到了第四式则更加缓慢,配合着呼吸节律,几乎是一寸一寸的挪动木剑,回旋身体,照着《回风剑谱》上的内功法门,心中存想内气如珠,于筋骨僵涩之处来回滚动。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将剑势使到十足,依旧感觉手臂肩背隐隐酸麻。 垂手而立,吐纳调息,俞和又从第一式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演练回风剑法前四式,自觉每一次演练,皆有细微差别,尤其是第四式使完,便感觉筋骨或酸麻或胀痛,存意内气运转之后,化作一片酥痒。 少年心气,总是勇猛精进,这简简单单的四式,却让俞和练得茶饭不思,午时有童子送来饭食,俞和也不顾得去吃,直到下午申时,肠胃轰鸣饥渴难耐,才端起米饭,草草扒了几口,再灌下两海碗山泉水,便又舞剑不休。 酉时晚课,依旧是诵经,云峰真人见了俞和,也没言语,晚饭用毕,众弟子各自散去,这时山间雨势转疾,俞和奔回自己的屋里时,已是满身泥水。 看了看床边堆放的两套衣衫,俞和摇头苦笑,只怕执扫的童子要埋怨他糟蹋衣物了。于是干脆裹起一块布巾,就着大雨和山泉,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又将衣服搓洗干净了,挂在檐下。 初春的时节,山中夜雨寒湿,俞和便在屋里升起一盆炭火,盘膝坐在床上。 闭目入定,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依旧放出清濛濛的光芒,照得肉身通彻。存意内视,便看见自己丹田处一团白色的内气聚集,不时分出一丝一缕,自然而然的沿着小周天回转。 俞和心念一动,忽地所有的内气都翻腾起来,化作一道白练,下沉生死窍,沿任督二脉运转不休,且自己每吐纳一次,便有新的内气从丹田中生化出来,汇入周天循环。 窗外雨声淅沥,火盆中的毛竹炭,发散着幽幽的温暖。忽地,“噼啪”一声爆响,伴着一缕青烟,几颗火星从竹炭中溅出,向上袅袅的升起,俞和暝暝中,随着飞升的火星抬起视线。 恍然间,屋顶消失了,淤积的雨云也消失了,只剩下苍茫漆黑的天穹,星宿列张。低头望去,群山莽莽,河流蜿蜒。自己仿似无依无凭的端坐在虚空之中,头顶的六角经台缓缓旋转,丹田如无形的鼎炉,蕴含着天地间唯一的温暖,一道白气如烟,循环不休。 这幻景犹如梦寐,似乎处处看得真切,又似处处皆是虚妄,六角经台如一轮明月无暇,照耀着山间的竹林,有一少年迎风舞剑。 看那少年架势,分明舞得便是回风剑法,一招一式磊磊落落,有时从第一式依次舞到最后一式,有时从最后一式逆回舞到第一式,又有时全无顺序,随性而为,只是无论剑招次序如何,这少年一路使得浑然天成,潇洒如意。 这情形,直把俞和看得如痴如醉,那梦中舞剑少年的每个动作,俱都牵动着俞和的内息,少年每一剑挥出,俞和的小周天循环中,便分出细细的一道内气,贯入这招剑势所牵动的脉络和筋骨。 温暖的小屋中,只见俞和的肌肤外面,弥散着极淡的一层白气,他周身的筋肉血脉,不时抽搐蠕动。 油灯如豆,虽无风,可木桌上平放的木剑和墙壁上悬挂的通灵法剑,它们的影子却开始的微微颤抖起来。 第九章 徒牵挂,人情冷 “小溪,我一切都好,日日勤修静功、炼气、修剑三种法诀,静功和炼气的功夫都顺利,只是剑法进境很慢,看来还需要下功夫苦修,你那边可好?” “俞大哥,我很是疲累。” “怎么了?” “前天夜里我想借周天星辰之力祭炼一件法器,可惜弄错了步骤,将一件天外陨铁铸的法剑给毁了,还把求师兄借来的阵盘给震裂了,于是将自己几乎所有的灵材给赔给了师兄。四个月后,便是我师祖的寿诞,大家都在准备寿礼,但我却没有一点能拿出来的东西,只好拼命的培育灵果,希望能积攒多一些之后,去换一件不算太难看的寿礼来。我日夜施法催熟灵果,二天二夜才可成熟一枚。” “那你要多少枚灵果可以换到合适的寿礼?” “就算去寻我交好的师兄师姐商量,那也至少要三十多枚吧。” “三十多枚?那不是要不眠不休的施法二个多月?你这身体如何吃得消,修行境界也会落下。” “没有办法,若不送上合适的寿礼,被师兄弟嘲笑排挤事小,我师尊也定会不喜。我已经想好了,每催熟一枚,便休息一天,刚好可赶上寿诞,应该不会太累的。这施法也是炼气,说不定几个月后反而修为大增呢。” 俞和拧了拧眉毛,心中一阵痛楚,半晌没说话。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就算再心疼陆晓溪,也是无能为力,才入罗霄剑门二天而已,那些天地灵材之类的,根本就无处可寻。 “俞大哥?” “我在想法子帮帮你。”俞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说虽是这样说,但是,哪儿来的法子。 玉符中传来一声轻笑:“俞大哥,我懂得你心疼我,可这样的事情,你现在也帮不上,我只有自己努力。不过是辛苦一些,多花点时间精力而已,你不必担心。现在你就一心好好修炼,你资质灵根都要胜过我,这我是知道的,所以你修行起来也肯定比我快,将来你有了大神通大成就,我便不再需要这般艰辛了。” “那还是不知什么年月的事情。”俞和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口气叹了出来。 “早知道我就不把这些事情说给你听了,你若心中担忧我,便会影响修行。”玉符那边,也传来黯然一声叹息。 “不会的,小溪。这反倒会增我执念,促我勇猛精进,早一日修成神通道法,便可早一些照顾你。”俞和摇摇头,他现在内气运转,生生不息,用这玉符传音也轻松了许多,两人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刻,直到陆晓溪实在倦了,这才依依作别。 收好玉符,整理了衣衫,俞和朝藏经院跑去,赶早课时间。 早课事毕,有时俞和会在众弟子告退之后,向云峰真人提出一些习剑时遇到的问题,云峰真人兴致高的时候,便会亲身示范几次,若是碰上他兴意阑珊,也就叫俞和自己演练来看,随口指点几句罢了。 在这之后,既然身为偏殿执事弟子,俞和需在藏经院内值留一个时辰,一般来说,他都在外法殿内,默默的翻阅一会那里存放的抄本和书简。 俞和时常跟陆晓溪说起,自己在藏经院的日子,有时很苦闷。偌大的罗霄剑门,弟子众多,可除了找师尊云峰真人释惑之外,几乎便再没有人跟俞和交谈过。以前张真人的小道观,虽然人丁稀少,但是常常有左近村落的百姓前来,或求医,或拜神,总有人能陪俞和侃上一会儿,说些琐碎事,扯些俏皮话,打发无聊时光。 有一次,实在是闷极了,俞和跟执扫的一个童子,就坐在外法殿门口聊了几句闲话,说到高兴处,两人不禁笑出声来。可忽地走过一个中年内门弟子,面露鄙夷,冷冷的一瞥,那执扫弟子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跳起身来,低着头,转眼间就跑得不见了人影,只剩俞和一个人,愕然蹲在殿门口发呆。 那五师姐邓晓,俞和与她初见时,似乎像是个活泼跳脱的女孩子,可自从自己加入藏经院之后,她便不知为何换上了一副冷面孔。有数次俞和笑着朝她点点头,想开口说点什么,可邓晓只是匆匆甩来一个淡漠的眼神,便转身走开了。 后来一回,俞和看到对面论剑殿的五位师兄师姐都在,还有一位不认识的男弟子,围坐成一圈,正相谈得欢畅。俞和心中痒痒,便厚起脸皮,走过去想凑凑热闹。 殿中的六人,看见俞和笑咪咪的走进来,突然全都止住了话头,人人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略看了一眼俞和,才又继续谈论起来,只是声音小了许多。 “几位师姐、师兄。”俞和略略躬身,拱手一礼。 那边六人似乎全没听见俞和开口,依旧嘁嘁喳喳的交谈着。 “呃……”俞和又走上前了一步,作势似乎要在几人边上蹲下来。 围坐成圈的五个人突然全都不说话了,大师姐莫子慧看着俞和,那眼神中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俞和面前,阻止他继续靠近。 “你有何事?” “大师姐……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如无事便请自去吧。” 六个人一齐抬头看着俞和,俞和只觉得,仿佛有六道沉重的墙壁,漠然耸立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同他们分隔开来,一步都无法再靠近过去。 俞和的脚,下意识的倒退了半步,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心口压了下去,脸上笑容僵硬得连自己都觉得怪异。 可他终于还是撑着一脸亲近的表情,对莫子慧说道:“师姐,听说论剑殿存放了咱们门派中的诸般剑术典籍,我最近一直在练回风剑法,枯燥无味,想看看其他剑谱,也好拓宽眼界,相互印证,只是师弟我修剑时日太短,眼光粗浅得很,远不及各位师兄师姐,能否,指点一二?” “你要我指点你什么?怎么练回风剑法?” “不,我意思是说,我想翻阅一些其他的剑谱,得到借鉴,以加快回风剑法的修习进境,希望师姐能指点一下,参阅哪些剑谱颇为恰当。” “什么都不用看!回风剑法,自己不停的练就是了。”莫子慧说完,边上几个人嘴角一弯,似乎在忍住不笑出来。 “可是……” 俞和还想说下去,但莫子慧一甩袍袖,硬生生打断了俞和的话。 “你若要看剑谱,这殿中书架上,所有剑谱都可任由门内弟子翻阅,你自己去看吧。至于哪些剑谱适合你,我也不懂,你当自去问云峰掌院。”莫子慧说完,把头一转,看起来便不愿再开口。 俞和满脸尴尬,侧头看看敞开的殿门,又看看围坐成一圈的六人,心中暗暗叹气,低头拱手道:“多谢大师姐指点。” 不知道为什么,俞和心内生出一股子倔强的执念,他很不甘心就这样逃出论剑殿。于是他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迈步向论剑殿一侧的书架漫无目的走去。 背脊上忽感到一阵不自在,俞和知道,那是背后有人投来的视线。 论剑殿中的书架比法外殿要多出数十倍,层层叠叠的,堆满了各种抄本和书简,俞和也不知道看哪本才好,背后的唧唧喳喳的细语声不断,让他越来越不自在,只好低着头,心神不宁的扫视着一排排的书目,朝书架深处走去,似乎期望借着书架的格挡,把背后那种怪异的感觉阻隔开来。 转过十余排书架之后,便到了大殿的一角,回头已经看不见那边围坐的六人,俞和心中一松,眼神四处游移,想找一本稍有眼缘的剑谱,随意翻翻。 忽地,在殿顶灵灯的照耀下,俞和看见,大殿角落的书架下面,坐着一个老迈的道人,正凝神读着手中的书简。 这道人穿着一套粗布的道袍,头发略有些花白而稀疏,圆脸,颌下无须,双目很大,而且突出。这人气息沉定至极,盘坐在角落中,乍一眼看去,甚至会误认为是一尊木雕。 俞和一惊,想起罗霄剑门科仪中绘制的图形,坐着的人,分明就是论剑殿的执事鸣剑真人。 鸣剑真人是门中宿老之一,论起辈分,还是掌门鉴锋真人的师兄,此老不喜在后山闭关,而是痴迷剑术,终日只在论剑殿中研读剑谱,于是鉴锋真人便依他的喜好,指命他为论剑殿的执事,负责编修剑经。 俞和不敢失礼,连忙躬身道:“弟子俞和,参见鸣剑师叔。” 鸣剑真人缓缓的抬起目光,撇了俞和一眼,嘴角木然一笑,点点头算是回礼道:“好。”之后便再无声息。 俞和生怕扰了鸣剑真人,轻声移步退开。一个人又在左近的书架转了转,心中全无翻阅剑谱的兴致,百无聊赖之下,退出了论剑殿。走过门口时,倒也没再去看那边的六人,自顾迈出殿门,朝东峰去了。 一路上心中窒闷,很想和陆晓溪聊聊,手心里攥着玉符,来回翻转了许久,但又记挂这陆晓溪最近忙碌,怕扰了她,终究还是作罢。 寻了一处开阔的山谷,眺望遥远的天际,层云如海,山风涌起,俞和迎着风大吼了几声,心中渐渐畅然。 这才回到自己的小院中,舞剑不休。 日子平淡如水,转眼间,便是二个月过去。 第十章 演回风,剑九法 陆晓溪终究还是没能在二个月内,凑足她所要的灵果,幸好离她师祖的寿诞还颇有些时日,于是依旧忙忙碌碌的,虽然每隔一日定会抽些空闲陪俞和说上几句,但只得寥寥数语。 这二月间,俞和修行的功夫进境得极快。 俞和心思聪慧,心中依稀猜到,那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定是自己莫名其妙得了一场天大的机缘,而且只怕与那死去的古兽赑屃脱不开干系,记得听张真人说起过,这头赑屃古兽自天地初开的洪荒年代存活至今,那六角经台,想必是上古时的奇物,古兽一死,转而寄托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凭空得了好处。 性光圆满自不用说,神秘经台的妙处,似乎远在自身神念之上。俞和只需存意祖窍,便可内视,把自身一切窥得清清楚楚。 那无名的吐息法,更是神妙非常。便是不行功时,全身内气亦能隐隐自行运转,若是凝神搬运周天,竟可闭息半个时辰,不用口鼻吐纳,周身毛孔张开,汲取天地元气入体。内息日渐宏厚,行功到深处时,经络中内气滚滚流淌,两耳中竟然可听见潮水般的声音。 周身毛孔一开,这炼皮膜的功夫也就成了。 两个月中,俞和每日都练剑四个时辰。白天执剑挥舞,晚上打坐入定时,竟总会神游太虚似的,看见有人在月下竹林边使着同样的剑法。第二天再舞剑,便会觉得昨日艰涩之处豁然开朗,仿佛那幻景中练剑的正是自己一般。俞和知道,这恐怕也是六角经台的妙处。 于是那回风剑法十二式,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全部通顺,可俞和知道这炼筋骨的功夫是根基,匆忙不得,自又来来回回的,把十二式剑法反复使了有数万遍,直到味同嚼蜡枯燥不堪,夜晚入定之后,再也不曾梦见有人月下舞剑,这才作罢。 内视看去,周身皮膜如黄玉,骨如青石,筋肉如藤,血如汞浆,穴道有云烟徘徊。 早课之后,俞和见今天云峰真人兴致颇高,于是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双手捧起呈了上去。 “师尊,弟子俞和执外法殿二月余,不敢疏忽,这册子是弟子参悟道家内丹法基础,糅合了早年学的一门粗浅的针灸手艺编写而成,我读小周天炼气术,其所述人体经络穴道,与世俗医经一般无二,若辅以金针之术,于行气导引,疏通血脉方面,或可有所助益,请师尊过目。” 云峰真人双眉一挑,伸手接过册子,这册子足有百多页厚,俞和写得密密扎扎,云峰真人随意翻了几页,倒也不置可否,随手放入袖中道:“我且看几天。” 俞和原本对这册子颇有信心,看云峰真人脸上倒也没什么表情,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失落。可他自己也清楚,仙家学问浩瀚精微,他现在几乎连个皮毛都还没窥探仔细了,写出来的东西自然难入云峰真人这般大家法眼。 但毕竟俞和也是尽了心力。 云峰真人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边,站起身来对着俞和道:“你且随我来后苑。” 俞和一愣,赶忙起身,跟着云峰真人转到后苑。 “你回风剑法已经练成了吧?” “是,弟子已经可演练全部十二式剑招。” “使给我看看。” 俞和取出木剑,拱手一礼,当下凝神静气,稳稳的拉开架势,动作不疾不徐,从第一招开始一路使到第十二式收剑。 云峰真人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可他的眼神中,却神光湛湛,一道视线紧紧追着俞和的剑锋。心中暗想:“此子打熬筋骨的功夫,算是大成了。方才他捧书给我时,右手手掌上茧皮厚实,看来实实在在的下过苦功夫。这回风剑法十二式,使得法度森严,颇有些剑如飞风的气相,可见这孩子的确是有些执念。” “弟子演练的粗陋,请师尊指点。”俞和收剑而立,看着云峰真人。 云峰真人点点头道:“你练得很好,看得出来,是很用心练过的,我初入门时,这路剑法也不及你练的好。” “俞和,你可曾试过以真气运剑,来试这套剑法?” “回禀师尊,我试过几次。” “说说看有何感受?” 俞和凝思了一会,慢慢说道:“偶尔一些动作,若不提前收势,就会觉得手中的剑难以掌握,直欲脱手飞出。” “比如第七式的直刺?”云峰真人追问道。 “正如师尊所说。”俞和点点头。 云峰真人指着后苑墙边一排木桩的其中一个,对俞和说道:“你且运足真气,对准这个木桩,依第七式刺出一剑。” “是。”俞和走到在木桩前二步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丹田中一道真气滚滚升起,沿着手臂,导于木剑上。 那木剑被俞和真气灌注,三尺剑锋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青光。 云峰真人心中一惊,还未转念,俞和已经踏步探臂,将剑朝木桩直刺过去。 剑锋穿空,发出一声刺耳的厉啸。随即“咔嚓”的一声大响,木剑撞击在足有二尺许直径的硬木桩上,当即震裂成无数的碎木片飞散,只剩下一个剑柄,抓在俞和的手中。那木桩被俞和刺中的地方,爆出一蓬木屑,留下了碗口大小,深达半尺的一个坑洞。 云峰真人心中惊叹,“俞和此子的真力,如何熬炼这般深厚?便是我当年也略有不如。” 俞和恍然看着手中的一截剑柄,有些发窘的挠挠头发,对着云峰真人歉意的一笑道:“又碎了一把,师尊,我不会使力,上次我自己试着发力砍树,结果也是这样。” “剑是兵器中的君子,所以以剑发力,切忌不可灌注蛮力,须得以神意驱使真力运剑,所以意之所致,剑之所摧,剑器随心合神,自然蕴出剑意。”云峰真人伸手凭空一招,一根筷子粗细的三尺长枯竹枝,便到了手中。 看似那么随意、那么简单的一递手腕,但分明便有一道森然剑光划过,“呲”的一声轻响,那柔弱的竹枝仿佛穿豆腐似地,轻轻松松的穿透了整个木桩! “看的懂么?”云峰真人转头问俞和。 “似乎有点明白,但又不真切。”俞和怔怔的盯着竹枝,眉毛拧成了一团。 云峰真人一笑,翻腕轻轻抽出竹枝,对着木桩斜斜一挥,“嚓”的一声,又见一道匹练般的剑光一闪而逝,木桩拦腰而断,那截面平整如镜,怎能想出竟是被一根柔软的竹枝所劈开? 这次云峰真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把竹枝抛到俞和脚前,看着俞和。 “意之所至,剑之所摧……”俞和喃喃的说道。他呆呆的看着地上的竹枝,祖窍中的六角经台散出青玉色的幽光,方才云峰真人那一刺一斩,在俞和的神念中不断的重复着,忽缓忽慢。 弯腰捡起竹枝,俞和皱着眉毛看了半晌,迟疑的说道:“我可能明白了。” “那便再刺一下木桩看看。”云峰真人指着边上的另一具完好的木桩。 俞和又想了想,用手指依次抹过竹枝的每一个竹节,作势要刺,可手腕伸出到一半,又生生止住,缩了回来。 云峰真人抱着胳膊,饶有兴趣的看着俞和。 俞和把竹枝在手中转动了几下,微微点了点头,吸了口气,将手腕一抖,竹枝最前端略略柔软弯曲的部分,忽地笔直如枪。 踏步,拧腰,直臂,竹枝笔直的朝木桩突刺过去! 云峰真人眼睛微微眯起,只见俞和刚出手时,依旧是带起一声尖利的风啸,可刺到一半,忽然俞和手腕一松,啸声止住,竹枝却依旧前刺。 “扑哧”的一声轻响。 竹枝前端刺进木桩足有一尺,再多施些力,便会同云峰真人方才那样,一穿而过。 云峰真人脸上露出笑容,赞许的点点头。 “不枉你练了这么久的回风剑法,这基础的功夫打的扎实,你自己的悟性也是极高,看来学剑的确是很适合你,这剑九法中的‘刺法’,你算是入门了。” 俞和愣愣的看着嵌在木桩中的竹枝,仿佛还有点难以相信。 儿时总听说功夫高深的侠客们,摘叶飞花都可伤人,那剑仙人物,更是可化万物为剑攻敌,云峰真人能以竹枝刺穿木桩,在他料想中,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此刻自己竟然也能做到这般情形,简直恍然如梦。 云峰真人伸手拍拍俞和的肩膀,笑着道:“莫要发呆了,这不过你修剑开始的第一课罢了,还不趁此细细感悟,若心中那感觉忘去了,便又得花上一番功夫。” 俞和浑身一颤,这才醒转过来。 “剑有九法,依次为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无论是凡俗武林中以肉身挥剑的剑侠,还是修真门派中以元神虚空御剑的剑仙,施展剑术都逃不出这剑九法的基本路数。只是凡俗中,这剑九法是一套运剑动作,而我们修剑入道的炼气士,是以此九法为引导剑意的基础!” 云峰真人探手取出一把木剑,手腕翻转间,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九个动作连成一串,九道清亮夺目的剑光浮现出来,凝显在空中,久久不灭。 “我们剑仙的剑九法,不入典籍,自古口口相传。九州修剑门派众多,每个门派根据自己的传承和领悟,这剑九法也颇有微妙的区别,但其根本不变,最基本的便是以神引气,以气御剑,神念所及,剑器所催,可谓之一念动,剑意生,剑势起,剑气至。浅显的说,就是将神念真元延伸入剑,终成人剑合一的境界。” “俞和,你可试想这‘刺’法。倘若你不是用剑去刺,而是用手指去点击一物,你必下意识存意手指前方,然后运聚气力于指尖,这才伸指去触及你所想点之处;而‘劈’法也是同样,你若想用手掌去砍击一物,必存意聚力于手掌边缘,假想掌锋为刀刃,方一挥而出。如此运使肉身,是人的自然本性。” “而道法自然,御使剑器便当先纳剑为己身,如同运用自己的手指手臂一般的运使剑器。故而,这剑九法的根本,其实就是一个如何存意运力的法子。以此法运剑,方可化剑器为利器,使之破敌。” 云峰真人手腕再转,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一边挥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诵出一篇九节十八句的剑诗,每两句为一节,依次说的是每一种运剑方法的存意运力要诀。 俞和瞪大了眼睛看着云峰真人的每一式动作,用心将剑诗牢牢记下。 九剑使毕,云峰真人将木剑一抛,对俞和摆摆手道:“这剑九法的口诀可记住了?但切记莫要枯练,顺其自然才好。只要领悟了存意运力的法子,剑九法、剑十法、千法万法都是外相,不过是动作熟练而已!你自练去吧。我观你性光凝定,真气充盈,今后莫要再糟蹋木剑了,便用宗华掌院赐你的法剑习练。” 俞和闻言,当即拜别,便要奔回自己的院落,趁着心有所感习练一番。 方迈步走到后苑门口,云峰真人忽又说,“我蒲团边,有本黄色的册子,名叫《周天行气培元经注》,你拿去细读,可自行修习,不懂之处,依旧早课来问。” 俞和应了一声,便自取了书,往后山去了。 第十一章 甫窥剑,初历练 转眼间,便又是二个月过去,虽是深山之中,却也难挡暑意渐至。雨季过去之后,天空中淤积的雨云散开,阳光没遮拦的洒下,这天气一天天的热了起来,那山谷中堆积的翠绿,浓的仿佛是一触碰,便会流溢出来似的。 东峰后面有一大片竹林,绵延数里,林间中流过灵泉的支流,令这些竹子长得茂盛异常,在竹林中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无数草木芬芳涌进胸中。 俞和穿着淡蓝色的短道装,袖子高高的挽起,露出结实了许多的手臂,仰头张口,吞下葫芦中的最后一滴水酒,把那葫芦往地上一抛,“噌哴”一声拔出长剑,迎风而舞。 剑光挥洒如雪,衣角风声烈烈,俞和就这么随性而为,也没什么招式拘束,就是将手中的长剑往来挥击,若有风吹来,便去斩风;若有竹叶落下,便横扫落叶。渐渐舞得酣畅,肚子里的酒水化作滚滚热流,蒸的一身肌肤隐隐泛红,血脉贲张。 一口清气吸入,发一声吼,丹田如洪炉,真气澎湃如潮,涌入周身经脉。俞和手臂一振,长剑上一道青色的剑气腾起,执剑再舞,罡风四溢,无数竹叶纷纷落下,又被剑风卷起,如同万千飞剑在空中纵横翻卷。 俞和只觉得真气越来越盛,动作也越来越快,口中啸声不绝。那手中的长剑,仿佛化入自己的手臂,便是要它斩开风中疾飞的一片落叶,也无不随心所欲。 挥剑绕身一匝,俞和猛地定住脚步,凝视着明亮的剑锋,手指一寸寸的,从剑锋上缓缓抹过,那剑锋中蕴含的锐金之气,竟与心神依依相惜,丝毫不显锋芒之意,倒如同在抚摸自己身体的牙齿或指甲一般。 漫天的竹叶与尘埃纷纷落下,俞和就地盘膝而坐,轻吐浊气,一道真气散于周身经络,再一吸,则又从周身经络流出,归于丹田。闭目内视,只见丹田中一团霞光氤氲,隐隐有玉色,直欲化成真元玉液。 俞和默运大周天,渐由忘息而入闭息,浑身毛孔张开,神念四散游离,便觉得天地万物且有真炁可采,座下的山峰一脉厚重的土炁,膝前长剑一道锐利的金炁,左近的小溪一抹恬淡的水炁,周遭的竹林一团蓬勃的木炁,天际的太阳传来丝丝真阳火炁,一股一股的周天真元炁纳入身体,循着诸脉汇入丹田。 七十二大周天行毕,俞和张口吐出一道远及丈许的白气,收功站起,拍打了几下衣衫,抖落的浮尘和落叶,用剑鞘挑着喝空的青皮酒葫芦,摇摇晃晃的朝东峰行去。 这些日子来,俞和的生活便是每天修行练剑,自觉进境很快,他当然知道,还是同那六角经台的妙处有关。 自从云峰真人传了俞和剑九法之后,俞和便又在每天晚上入定后,看见少年练剑的幻景,只是这一次,那少年不再翻来覆去的重复运使回风剑法,而是照着剑九法所述,将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九个动作不断的演练,那每一剑挥出的轨迹,都说不出的玄奥,似乎这剑,若不是那般挥动,只要稍微差了分毫,就显得很有些不对劲。 自然而然的,俞和挥剑的姿势,便渐渐同那少年一般无二。而这剑九法,竟然几日间便练成了,一缕神念附在剑器上,长剑自然而然的随心随欲。俞和曾在山中试剑,运足真力朝一面山岩刺去,长剑入石可近二尺,抽剑挥劈,每一道剑痕都有寸多深,而且长剑分毫不损。 转回头再试回风剑法,那剑刃仿佛可以从风中找到一丝空隙切进去似地,轻轻一搅,便有道道气流随剑而动。 之后俞和便找到了新的乐趣,他每天上午都会在论剑殿研读各式各样的剑谱,除了那些需要虚空御剑才能施展的高深剑法之外,几乎所有的剑谱都被俞和通读了一遍,每每看到令自己心念一动的招式,便记下来。吃过午饭之后,就到东峰山中觅地演练不辍。他倒也不拘泥良莠,也不讲究什么剑势异同,往往一通挥舞下来,把许多剑谱中的零散招式凑到一起,有的招式大开大合,有的招式绵密小巧,这些招式之间接得上的,便一路使下去;接不上的,随手胡乱一转折,便自顾继续舞剑,随心随性,只要觉得自然而然,便可施展。 起初论剑殿的五个弟子,都神情怪异的看着俞和一目十行的翻阅剑谱,偶尔还会露出些讥讽的表情来,到后来也就惯了,没谁在理会他。 有时俞和会在论剑殿撞见鸣剑真人,他也就笑笑,拱手一礼,便又继续看书,几次之后,鸣剑真人看到俞和,倒也会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算是回礼。 甚至有一次,俞和看得起劲,全然不知道鸣剑真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刚他看完了一本剑谱,准备去找下一本的时候,背后鸣剑真人突然出声道:“你可去看看西边第九排书架,有几册剑经与你刚才读的那册同出一源,可以借鉴。” 俞和听到背后忽然有人说话,连忙转头,见是鸣剑真人,慌忙施礼,只是鸣剑真人也没再说什么,略略一点头,便走开了。 渐渐的,俞和看过的剑谱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向往那种元神虚空御剑的境界。只是他真气虽然雄浑,但是浸淫剑道的时日实在太短,心神与剑器的契合合尚粗浅得很,还没能够将剑性摄入心性,剑器离手后,纯靠真气束缚,操作起来无比艰涩,飞刺出大约三四尺远的距离,便会失控坠地。 看着论剑殿中,一排一排讲元神御剑术的剑谱剑经,俞和心中着实难耐,尤其是想到主殿后苑的那剑痕石,不免心驰神往。 于是打坐运功也不敢落下,日日勤勉,总是将长剑放在膝上入定,对着剑器吐纳运功,以期收摄剑性,十余天下来,倒也查觉自己性光之中,隐隐然带上了些许锋锐之意。凝神于长剑上,可激得剑身在剑鞘中铮铮作响。 每隔一日,俞和便兴冲冲的与陆晓溪说起自己的进境,可陆晓溪忙着培育灵果,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寥寥的鼓舞赞叹几句。 一个月前,陆晓溪说她终于凑齐了灵果,百般恳求之下,有一位师兄慷慨的与她交换了一朵胭脂莲,是炼制驻颜灵丹的主药。陆晓溪将这胭脂莲细细用红绸包好,作为寿礼呈给了师祖,虽然实在不是什么珍稀之物,不过师祖念及陆晓溪的一片心意,这礼物在女修士眼中也颇为讨喜,于是倒也没什么责怪礼轻的意思。 可陆晓溪忙碌了三个多月,终究是累倒了,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足足五天才勉强起身,俞和很是担心,但陆晓溪坚持说只是太累而已。 之后俞和便不再拉着陆晓溪长聊,每次都是草草几句话,便要陆晓溪去休息调理,他自己却等到玉符渐冷之后,心中一片黯然感伤。许多没说的言语,只好对着油灯默默的在心里说上一通。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俞和也喜欢喝上一点水酒,这水酒是门中火工弟子自酿的,用的是山中的灵泉、嫩竹叶、上好黍米搅拌在一起蒸熟,再发酵制成,酒性温和,入口清冽,无论是山中宿老还是寻常弟子,平时大都喜好饮几杯。俞和求的是喝了几口之后那微醺的感觉,比清醒的时候,多了一股豁达和畅快。 俞和回到自己的小院,略擦了把脸,便去藏经院晚课。 夏季天色暗的晚,晚课及晚饭行毕,就见宗华真人一身风尘的走进殿门,冲云峰真人点点头道:“师弟,我有事与你商量。” 云峰真人一愣,站起身来,众弟子连忙朝宗华真人施礼。 宗华真人扫了一眼周围的弟子,目光在俞和身上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们且等一下,我与云峰掌院商量之后,或有分派。” 众弟子应诺。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便一齐转到主殿后苑去了。 论剑殿五弟子压低了声音,偷偷猜测起宗华真人的来意,只有俞和呆呆的坐在那里,心里乱杂杂的转了几个念头,便低头垂目的自顾默默运气。 两位掌院这一去后苑,膝便是足有半个时辰,众弟子都盘坐在原地等待,直到戊时天色漆黑,灵灯亮起,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云峰真人从后苑出来,对俞和招招手道:“俞和,你且随我来,其他弟子自去散了吧。” 论剑殿的众弟子这才起身拜别,俞和跟着云峰真人朝后苑去,背后自又觉得有几点目光注视。 走到后苑,宗华真人坐在石桌边,双目中神光熠熠,看着俞和,点头笑道:“我听云峰师弟说,你这几个月来进境极快,回风剑法练得极为扎实,剑九法也自习修了二个多月,那大周天搬运的功夫,可完成了?” 俞和连忙拱手执礼道“回禀宗华掌院,弟子已完成大周天搬运。” “嗯,果然不负云峰师弟交口称赞。门中现有一桩差事,我托云峰师弟去办,想派你与他随行,历练体悟,你可愿意?” “遵掌院师伯法旨,弟子愿意。”俞和这几个月在山中苦修,心中早就发闷,现下居然有机会随云峰真人出门,自然大喜。 “如此甚好,但此行有要事须办妥,你初次外出历练,一路上诸般行事,得谨遵云峰师弟口谕而行,不可随性为之。事情办妥,自然有奖赏,若你顽劣,阻扰了正事,回来定有重罚。”宗华真人看俞和满脸喜色,跃跃欲试的样子,郑重的叮嘱俞和。 第十二章 同下山,随运镖 话说二日前,罗霄剑门南部支岭八面山的驻守弟子来报,发现数十名身份不明的修士,在八面山的一处谷底中,以法器开山凿洞。外门巡山弟子发现后,前去探查,结果同去的十二名弟子全部被这些修士擒拿,并扣押下来。 于是三名内门弟子前去解救,双方发生了剧烈争斗,虽然这数十名身份不明的修士,道行看似并不高深,但是人数众多,其中还有几人颇具阵法造诣。三名内门弟子力战之下,虽然逼迫得这些修士遁走,但也全部负伤。正待要追击,那些外来修士竟然当场斩杀了一名被挟持的外门弟子,出言恐吓罗霄剑门不得追杀,否则便将剩余的十一名外门弟子全部杀死。 于是三名内门弟子只好任由他们带着十一名外门弟子逃走。正要回报山门,却发现当天夜间,这些身份不明的修士又偷偷潜回了八面山附近,在另一处重新开始凿洞,一名内门弟子前去探查时,不慎触动了一座暗藏的法阵,不仅没能破阵,反倒再次受伤,而且惊动了这些身份不明的修士,于是一番对峙后,又一名外面弟子被斩杀,头颅扔出阵外。 之后这些修士再次遁走,不久后,又在八面山山道附近的密林中偷偷摸摸的出现,内门弟子发现密林附近有大量被秘法驯化的飞禽,怀疑是这些修士放出的眼线,于是不敢靠近,生怕又惊扰了这些人,害了外门弟子的性命,便祭起三道朱砂玉符,将一概情况汇报山门,请门派定夺。 宗华真人简单的将情况对俞和说了,转头对云峰真人道:“阵法、灵禽术等这般学问,门中唯有师弟你精通,这差事自然只好交予你去。” 云峰真人点点头:“这些修士善用灵禽术,那如何不被察觉的靠近过去,倒是要费些周折,须知灵禽能飞,目可及远,即是最粗浅的法门,要知悉二百里方圆地界的动静,却不是什么难事,若御剑过去,必会惊扰他们,还需想个妥帖的法子。” “无妨,外门在廊同有安顺镖局,常走八面山进荆州,师弟与俞和师侄可乔装一番,化作凡俗镖师商客,与运镖车队同行,自可靠近过去,趁他们不备,施以雷霆一击,便可马到功成。” “对方阵法造诣难知,未必有师兄所言那般顺利,师弟自会竭尽全力行事。” “云峰师弟愿意出马,师兄我是安心的。”宗华真人转头看着俞和,“俞和,此行你只是历练走动。要知我辈修道之人,虽是讲究清修,但人凡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争斗杀伐之事便在所难免。更何况道亦有仙魔,你须得见识世面,将来方可以手中之剑,斩去身内身外之魔,问道玄玄。” 俞和点点头道:“师伯教诲,弟子懂得。” “此行虽有你云峰师尊护持,若你鲁莽行事,恐怕也会有灾厄,你且不可乱来。”宗华真人反复叮嘱着,又对云峰真人道:“你可要好生看护俞和,莫要出了差池。” 云峰真人一笑,点头道:“这个自然。” 宗华真人这才颌首道:“那便明早启程吧,师兄静候师弟顺遂归来。” 说罢一拱手,飘然而去。 云峰真人端起石桌上的泥壶,给自己茶杯中,续了一注滚水,对俞和笑道:“你且去收拾一下,倒也不必带什么衣衫换洗,二三日应可回转,今晚好生休息,莫要因为明日出门,便今夜辗转难眠。” 俞和咧嘴一笑,拱手行礼,便回东峰去了。这一路上觉得浑身有劲,脚下生风,不禁哼起小曲来。 当晚足足把那《清净坐忘素心文》诵了有三十六遍,这才凝神入定。 第二日早课后,云峰真人带着俞和到后苑,也不多言,挥手间一具六尺长一尺宽乌木剑匣虚空而立,白炽的剑光平地一绕,便裹起两人的身形,呼啸一声腾空而起,剑光在罗霄剑门上空徘徊了一匝,云峰真人右手执雷印朝南方的天空一按,便有一个银白色的剑型符篆微微闪烁,剑光倏地一转折,穿过符篆,朝在南方的天际而去。 俞和以前也曾被张真人带着乘空飞渡,倒并不惊讶,只是向后遥遥看去,发现罗霄剑门门庭附近的景致甚是奇异。 在门庭建筑群的四周,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有一座山峰,其中东面的那座山峰,便是自己所居的东峰,而其他三座山峰上,也依稀都修建着一座座的小院落,估计也是给弟子们居住的。 四座山峰之上的高空中,竟然虚浮着九座浮岛,这浮岛从地面上抬头看去,便会以为是九团白云,只有从天上望去,才会发现居然是大半被彩云包裹着,凭空托举到高空中的九座小山岭,每座山岭上皆有一道闪光的灵泉垂下,九条灵泉溅落到半空,便化作道道云气霞光,以罗霄剑门的门庭和四座山峰为中心,围着周遭方圆百里的地界缓缓回转。 阳光一照,那云气霞光化作的长河中,竟然隐隐约约有数不清的剑型气流,如同江河中的鱼群般来回游曳。 这仙家妙境,看得俞和目瞪口呆。云峰真人淡淡一笑,道:“这九座云山,上面都有门派宿老镇守,乃是本门护山大阵‘大九衍降魔圈’的阵基。” “如此山峰之重,怎能飘浮在空中?况且那经年雨雪雷电,狂风吹袭,这些山峰都不会坠落下来的吗?” “其中自有无上仙家神通!‘大九衍降魔圈’阵法融汇坎离之道理,雨雪雷电,只会更增阵法的神妙,阵成八千多年来,一直自行运转至今。传说大阵刚成之时,便有魔道大举来袭,主阵长老祭起清微殿中所藏的阵盘作法,大阵固守山门七日不破。结果我罗霄剑门兵不血刃,光凭此大阵便迫得魔道修士折戟而退。如今更有数千年灵气积累,此阵所蕴威力委实难测。” 俞和点点头,心中却暗暗想到,这一大圈的霞光云雾虽然好看,真的能有云峰真人所说那么夸张的威力吗?莫非就靠这些霞光云雾什么的,还能阻挡飞剑法宝不成? 剑光飞得极快,一顿饭功夫不到,前面便看见一处平展的山腹,楼阁屋舍林立,倒是一个颇大的镇子,云峰真人遥遥在镇子外面按落剑光,两人换步行走进镇中。 俞和认得这镇子名叫“廊同”,乃是扬州西一处交通重镇,曾是官道上的一座驿站,由于贸易兴盛,往来商贾车队频繁,这里渐渐的繁荣兴盛,倒成了附近最大的城镇之一,镇中有各种店铺,贩售南北杂货。 两人走进镇子,云峰真人道路颇熟,领着俞和拐进一处巷子,里面一座二进的院子,抬头看去,院门上红漆牌匾,写着“安顺镖局”四个大字。 云峰真人上前叩门,出来一个小厮,看了一眼云峰真人腰间的玉牌,连忙躬身将二人引进院子里。 一走进院子,便有个锦袍老人,带着一群壮年汉子迎了出来,见了云峰真人当面,一伙人倒头就拜:“外门弟子王近山,叩见云峰掌院祖师真人。” “起来吧,此行是有急事,不必诸多俗礼。”云峰真人摆摆手。 王近山站起身来道:“禀祖师爷,昨夜收到门中传讯玉符,弟子已经妥善安排好,半个时辰之后,便可启程,请移步随弟子来后院更换衣物,方便路上行事。” 云峰真人点点头,随着王近山走到后院,指着叠好在架子上的粗布短衣对俞和说:“换上衣服吧,我们此行乔装成商队随扈,道髻也解了,扎个寻常发髻就是。” 俞和点头称是,脱了道袍,换上粗布短衣,胡乱扎了头发,看起来倒真像是一个走运镖趟子生活的草莽少年。云峰真人也是一身短衣,还穿着草鞋,活脱脱一个潦倒的江湖客。 王近山还取来粗布草绳,把俞和的配剑,依着江湖剑客的喜好缠了,这师徒两人走到一群押镖的汉子中,倒是再分不出来。 一个时辰后,七辆马车凑成的商队,拖着沉重的三支红皮雕花箱,缓缓的穿过了廊同镇的南门。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安顺镖局的大旗迎风招展。 那商队的主人,一个黄脸的中年汉子看着周围一票满脸横肉的镖师,颇为得意的拉了拉马缰绳,好似大将军出征一般。他身后的箱子里面,装满了精致的薄胎瓷瓶和白玉首饰,穿过荆州,向西南之地过去万余里,这就是五大箱足以让那边老爷们红着眼睛疯抢的珍稀玩物,五十个铜钱一只买来的小瓷瓶能买到几十两黄金,三两银子的普通玉佩更是能换到黄金百两,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一趟下来,若平安无事,他与合作贩货的几人分润,每人都能得到一大笔金银,足足可在家乡买下很不错的一个庄园,再娶上几房如花小妾,过那一辈子安逸富足的生活。 “八面山那边,最近似乎不太平,据说有一群武艺高强的草寇盘踞,上月有一支商队遭劫,钱物全没了,人也只逃回来一半。”临行前,王近山连连叮嘱,“路上一切小心。” “无妨,山匪而已,我自有准备!”那黄脸汉子自信满满的拍着胸口道,“若是他们来了,我便有办法叫他们有来无回,说不定反倒让我们得了他们的钱物,到时自然给各位镖师爷吃红,各位可要落力看护我的货物!” 说罢一阵大笑,拍马而去,云峰真人和俞和夹在镖师的队列之中,默默跟上。 第十三章 山道行,惹祸端 安顺镖局这一趟押镖的镖头姓郑,约莫着有五十岁的年纪,众镖师都管他叫郑头儿。这郑头儿不喜欢蓄发,头发和胡须都只有寸许长,头上总是围着一方白布巾,花白的胡须根根如铁丝,脸孔晒得黝黑,一双眸子锃亮。听说郑头儿来历不简单,年轻时当过和尚,混过绿林,落过草,被官府的铺头抓住后,扔进大牢关了几年,后来从了军,凭着一身好武艺,靠着杀敌的赫赫功绩,居然脱了罪身,当了个偏将。之后在战场上负伤,缺了一条左臂,便辞了军职退出行伍。几年战场厮杀,生死难料,所有没存下多少本钱,为了生计,便加入了安顺镖局。 郑头儿原本使得一手好枪棒,少了左臂后,就改用钢鞭。镖师们说,他们七八个人,是沾不到郑头儿衣角的。几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活,似乎在郑头儿身上没留下一丝影子,他就像个和蔼的农家老头,喜欢笑眯眯的晒太阳,哼小曲,抽旱烟。 无论是镖师们,还是商队中的几个主事,对郑头儿都很恭敬,可郑头儿心里知道,这队伍中真正要伺候的是主儿是谁。 云峰真人一路上,除了偶尔跟俞和说几句话之外,再不和其他人多言半字,郑头儿递来热茶,他也是略略点头罢了。俞和倒很愿意跟郑头儿聊聊,也许是因为这老镖头跟张真人一般,也爱抽旱烟,那随身一股烟草气味类似的原因。 郑头儿见识的多,谈起各种凡俗趣事,讲得十分精彩,尤其看俞和爱听,自然分外卖力,一路上滔滔不绝。特别是郑头儿讲起自己早年沙场征战、血染边疆的故事,听得俞和十分尽兴,看向郑头儿的眼神中,更多了一分敬仰之意。 早上出了廊同,便是绵延的山道,王近山说路面不太平,果然下午就遇到了劫匪。几个围着兽皮,操着刀斧的汉子堵在前面,刚吆喝了几句,郑头儿拍马上前,把眼一瞪,抖手将一个小小的布包扔到那些劫道汉子脚边,再一振身后安顺镖局的金字镖旗,洪声喝道:“前面朋友听了,扬州安顺镖局借道,茶钱拜山!” 几个大汉看了看郑头儿,又看了看安顺镖局的旗号,捡起地上的布包,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迅速消失在路边的密林中,于是商队继续前进。 俞和看得奇怪,等郑头儿转回来,便问究竟。 “小哥,这是江湖上走道的规矩,镖师碰上劫匪,大家肚子里都在掂量,你给他们一些银钱,意思就是不想动手,免得死伤,他们也算出来走一趟不空手而归,有个彩头回去交待,两边平平安安,这就算过去了。” “那对方要是不收银钱呢?” “一般落草的人,营生不易,其实也不愿搏命厮杀,有点银子就算可以了,毕竟和镖师们争斗起来,难免见红。实在碰到不识相的,那也没办法,少不了一番纠缠,各家听天由命。不过能不动手就尽量不动手,行走在外,平安为上。” 俞和点点头。 之后一路无事,黄昏时寻了一处靠水的平地扎营,车马围城一圈,货物堆在中间,升起篝火来,各自饮食。 郑头儿从包裹里面翻出一个黄缎子的小绣鞋,用左边头肩夹住了,就着火光,右手一针一线吃力的纳着鞋底子。 “郑头儿,家里有小孩子?”俞和凑过去问。 “还没呢,我那婆娘下月便生了,这趟子镖路途遥远,只怕要走一年多。等我回来,小娃儿便正好可穿这鞋了。”郑头儿满脸的喜色。 “那可恭喜了。”俞和把自己的青皮酒葫芦递给郑头儿,“山里自酿的,是好东西,喝一口?” 郑头儿有点受宠若惊,不过却连连摆手:“这可谢谢俞哥儿了!不过我从不敢饮酒,喝了之后怕不警醒。” 俞和有点尴尬的收回了酒葫芦,讪讪的笑笑,把葫芦重新挂好。 “郑头儿,早点休息着。” “小哥慢走,我这还得守夜,您二位晚上有何吩咐,便喊我老头子一声就好。” 俞和摆摆手,起身回到云峰真人身旁。 云峰真人正打坐,睁开眼看了一眼俞和,也没说话,又闭目入定去了。 俞和盘膝坐下来,可出门在外心潮难平,杂念纷呈,呼吸也粗重。云峰真人略一皱眉,开口道:“你这心性打熬的功夫,可有些疏忽了。” 俞和闻言一惊,满脸惭愧,连忙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一直连诵了三十六遍,这才渐渐凝神祖窍。 云峰真人睁开眼,看着俞和,忽地叹了口气。 一夜无事,连猛兽也没来侵扰。天方亮,众人吃了些干粮,便整队重新上路。 “照此行进速度,今日黄昏前我们便可到达八面山左近,到时候你紧紧跟着我,莫要多言,莫要多事,切记。” “弟子遵命。” 商队继续沿着南行商道前进,走了一个多时辰后,道路左侧出现一座百丈高的山崖,满是老藤,藤条苔藓之下,见到有些不知何年代的石刻文字,斑驳残存在岩壁上。 太阳升到天顶,午时商队停下来休憩。 俞和正吃着面饼,忽然身边云峰真人抬头朝山崖顶淡淡的扫了一眼,俞和急忙抬起头,也朝上看去,却只有几只飞鸟正好掠过而已。 见云峰真人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俞和不敢多问,自顾继续啃吃面饼。 又过了一刻,突然崖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几个宛如野猴子一般的半大小子,腰间裹着兽皮,攀住藤条灵巧的在山崖半腰窜动,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来。 有个孩子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拨落了几块崖壁上的岩石,最大的一块足有人头大小,从半空直砸下来,正好落在货车左近。 商队的主事吓了一跳,这货车上的箱子中,可全是瓷器玉器之类的易碎物件,虽然都用草绳细细裹缠了,却也经不住这么大的山石撞击。 那黄脸汉子气极,指着山壁上荡来荡去的孩子破口大骂。 那些孩子听到骂声,顽劣的性子更盛,竟然纷纷抓起大块山石,朝着车队一顿没头脑的砸了下来。 镖师们慌乱的围住了货车,撑起盾牌,抵挡落石。 黄脸汉子更加怒不可遏,猛地扔掉马鞭,掀开了马鞍后面的帆布褡裢,探手抓出一个黄澄澄的长方形铜匣子,有一尺多长。他摆弄了一下铜匣子上的机括,便将匣子的一端对准了山壁上的孩子。 “机关弩?倒是有趣的玩意。”云峰真人嘴角一撇。 郑头儿一看这铜匣子,顿时大惊失色,一边大呼不可,一边朝那黄脸汉子冲了过去,可就在他伸出独臂,堪堪按落黄脸汉子的手腕时,那机关弩上的机括也已被触发了。 “嘎吱”的一声机簧弹动,随即便是刺耳的破风声!以俞和的目力,也只是勉强看清一枝半尺长的黑色小箭矢,从铜匣子的一端激射出来,眨眼间就整只没入了山壁中。 这机关弩所发的黑色小箭矢,若说速度和劲道,远远超过了俞和以前见过的猎户用弓箭所射出的箭矢。 幸好郑头儿这伸手一按得及时,那支弩箭终究是射低了许多,不然崖壁上的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山中行走,不明情况,万万不可伤人!”郑头儿几乎是用脸紧贴着黄脸汉子的面孔,吼出的这句话。 那崖壁上的孩子倒混不知觉逃过一劫,见下面有人竟然射箭回击,呼喝了几声,居然摸出了几柄粗制的铁片飞刀来,抖手朝下面的商队甩去。 飞刀质轻力弱,准头也差,但商队众人为了保护货物,站得太密集,当下有一人的坐骑就被飞刀擦破了皮毛,马匹吃痛,长嘶着蹬踢起来,搅得众人好一阵骚乱。 “嘎吱”的又一声,商队中另有一人也掏出了机关弩,趁着郑头儿不察,扳动了机括,箭矢如流星,虽没完全击中目标,但擦过一个孩子的大腿侧面,凿开了一道血槽。 那孩子连连痛呼,剩下的几个孩子可能是吓到了,连忙拉着受伤的同伴,飞也似的翻上山崖,逃得不见了。 “哎呀!”郑头儿恨恨的一挥拳。便要冲过去与那射箭的人理论。 “怕什么,几个野孩子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吧。这弩箭上有剧毒,只要沾血,就活不出一顿饭工夫!” “什么?箭上还有剧毒?”郑头儿几乎是在嘶吼着。 “哼,这可是五两金子一具的禁品!号称‘黄铜棺材阎王笑’的机关弩,沾血必死!”黄脸汉子得意的摆弄着手上的机关弩,“莫说几个野孩子,就算是山中猛虎黑熊,挨上三箭,也是一个死字!” 郑头儿脸色转黑,再也不搭理商队的人,转身挥手厉声喝令一众镖师:“所有兄弟立即整队启程!最快速度行进,天黑之前不得再休息,快!” 众镖师自然知道其中关窍,轰然应诺,所有马匹都加紧抽打,车轮滚滚,烟尘漫卷,一时间整个商队如同败军逃命一般的,沿着山路奔行起来。 俞和一边策马疾行,一边问云峰真人:“师尊,我不懂郑头儿的用意。” “很简单,这里有不止一个小孩玩耍,那即是说明极可能有众多山民在附近聚集,甚至建有寨子繁衍生息。你射杀了孩子,必会惹来大人疯狂报复。倘若是平民倒还好,可以或抵挡,或逃走,最多赔上一些金银了事。可你看这荒山野岭,那些孩子虽然幼小,却随身带着利器,怎会是平民?只怕定是山匪的孩子,若不赶紧逃离,眼看就是一场天大的祸事临头。” “那师尊,我们是否要……”俞和紧紧攥了一下手中的长剑。 云峰真人横了俞和一眼,肃然道:“你莫要造次!依我们现在的行进速度,最多一个时辰之后,便会到达八面山下我们须与他们分开的地点,门派要务为重,休要去管这等世俗闲事!” “可安顺镖局也是门派产业……”俞和有点不甘心。 “若我们离开商队之前,有山匪来袭,自可稍微护持一二。但若到了八面山,还未有变故发生,或许就无祸事了,自然要按事先计划分开。” “是,弟子遵命。”俞和心中惴惴不安,时不时便回头朝后面张望。 第十四章 破敌阵,斗群修 整个商队沿着山路奔行了百多里,一路上郑头儿也跟商队那黄脸汉子说明了此中缘由,那黄脸汉子和同伴虽然依旧满脸不以为是的表情,但也不好违逆郑头儿的意见,只能饿着肚子,顶着炎炎烈日随商队疾行。 “注意,差不多到地方了。” 也不见云峰真人张口,一道细细的声音便钻进了俞和的耳朵。俞和小心的点点头,不由自主的绷紧了浑身的筋肉。 空中一声鹰隼的长鸣划过,左前方的山峰边,掠出一只灰毛山鹰,在众人头顶盘旋了几匝,这才展翅而去。 “这就是被灵禽术御使的飞鸟,施术者可通过这些飞鸟的眼睛视物。既有灵禽出现,说明看来那些修士还未离开附近。俞和,你注意听我号令,我若叫你走,你便立刻弃马,随我潜入前方左侧的密林中。” 也不待俞和点头,云峰真人手指一弹,两道微不可查的符箓便附在了俞和的背后。 “走!”云峰真人低喝一声,手按马背,使出世俗的轻身功夫,甩镫而起,一转折就跃入了密林中。俞和连忙随着云峰真人而起,也跳进了密林。 只见那两匹马鞍上,依旧坐着俞和与云峰真人的身形,策马疾驰,活灵活现,整个商队也无一人察觉他们的离开。 仙家手段,自有神妙。 “随我走,跟紧些。”云峰真人朝俞和招招手,转身朝密林深处去。 俞和紧紧抓着长剑,猫着身子跟上。说来奇怪,行走在密林中,周围的小动物竟然对近在咫尺的俞和二人视而不见,有小松鼠就在俞和手边啃食坚果,更有只野兔从树洞中跳出来,几乎要撞到俞和的小腿上。 俞和不敢出声询问,云峰真人却也懂他的疑惑,传声过来道:“这是敛息符的功用,左近野兽若未点化开窍,凝聚性光,便看我们不见。” 俞和点点头,紧紧跟在云峰真人后面,两人如山间猿猴一般,攀着树枝山藤,提气纵跃,朝密林深处行进了有差不多里许地。 云峰真人骤然停下了脚步,挥手拦住俞和,蹲低了身体,手指着前面百丈外的一座小土丘。 “到地方了。” 俞和仔细看着前面的小山坡,那边全然没有一丝生人活动的痕迹,野草灌木丛生。 云峰真人不再多说,从怀中取出了一面古朴的八卦铜镜,遥空照了照,点点头。掐指算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光景,这才收起铜镜,又取出一块赤红色的小石头,带着俞和朝东面走了十几丈,挖起脚下的一块泥土,把小石头浅浅的埋了进去。 然后又寻了四处地方,分别埋下了木头、绿色的圆石、一叠折好的符纸、一撮白色的粉末这些奇怪小物件。这才最后转到一处,面对着小山坡站定,把一柄锈迹斑斑的二尺铜剑插进了地面。 “我们这便开始破阵,等下我解开阵法,难免一场剧斗,你自己需千万小心,如有危险便大声呼救,我自会保你平安。你须记住两点,第一,若发现手持阵盘或阵旗的人,便立即出声告诉我方位,将其迅速击杀!第二,若发现手执无音铜铃操控灵禽的人,同样出声告诉我方位。你可尽力击落他的灵禽,拼斗之中,你死我活,你切记莫要草率行事,若有机会,便全力一击,一击不中,立刻逃开,知道了么?” 俞和郑重的点点头,只觉得自己握着剑柄的手中,一团汗湿,浑身筋肉突突乱跳。 云峰真人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膀,将一道清宁之气渡了过去,俞和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记住以保护自己为第一要务!” 只见云峰真人长身而起,身上衣衫一闪,幻成罗霄剑门的蓝色道褂,朝小山一步一步的走去。 第一步迈出,周身袍袖无风自动,六尺长一尺宽的乌木剑匣浮现在他的背后。 第二步迈出,剑匣顶端的合盖开启,六道剑光从剑匣中依次闪出,化作六柄细长的飞剑,绕着云峰真人缓缓回转,卷起烟霞流光。 第三步迈出,那飞剑上聚集的光亮,几乎盖过了盛夏正午的烈阳,周遭长草如剑,齐齐倒伏在地上,随着六道飞剑阵阵翻腾。 第四步迈出,俞和都几乎无法正视云峰真人的背影,只觉得剑气碎空,剑意森然,如利刃直抵肌肤。 “罗霄剑门,云峰子前来拜会,还里面道友现身一叙!” “又来了一只苍蝇,你们好生惹人烦恼!”一个闷雷似得声音,自那山坡处传来,只见山坡左近五十丈方圆的地界忽然一阵朦胧,八道火柱撕开地面,喷涌起来,烈焰在虚空中幻显出八个红彤彤的符篆,符篆凭空一旋,便作一团丈许的雷火,轰隆隆的朝云峰真人直扑过来。 “区区八门地火阵,还拦不住在下。”云峰真人一笑,手掐道诀,呵斥一声:“五行转灭,金剑破死门!” 只见那些先前埋下物件的地方,全都升起霞光,五色霞光一绕,聚在那铜剑的柄上,顿时好似有把飞剑在地下纵横劈砍,那八道火柱溃散开来,空中的符篆也熄灭。 云峰真人挥手一引,锈铜剑破土飞起,带着一道刺目的十丈金光,“扑哧”的一声将那团飞来的雷火绞碎,金光去势不减,笔直的刺中了百丈外的小山坡,发出一声爆鸣。 烟尘漫天,隐约约的,山坡下面露出一个丈许的洞口来。 “倒是有几分手段!”几十道身影从洞口冲出。 其中有二十八人,穿着灰色的道袍,手持长剑或刀斧,押着十个浑身赤裸,只在腰间裹着布条,浑身瑟瑟发抖的人。 当先一人矮胖身材,满脸胡须沾着一层灰土石屑,对着云峰真人冷喝道:“看来贵门毫不爱惜弟子性命,你若不走,我现在便将这些弟子杀尽了。” “诸位道友来我罗霄,擒杀我门人,倒还指摘起我罗霄剑派来了。”云峰真人冷冷一笑,昂然朝前连跨三步,六道剑光绕身疾旋。 “哼!”那矮胖道人朝身后的同伴狠狠的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 其中一个灰袍道人神色一厉,挥动手中的奇形单刀,就朝一个罗霄剑门弟子的脖子上砍去。 云峰真人伸指一点,隔着百丈之远,一道清冷的剑光,就在那灰袍道人身边虚空生灭,扑簌簌的,这道人惨叫也没发一声,便连着手中的兵器一起,被斩成七八截。 其他灰袍道人刚发出惊骇的呼声,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数道剑光幻现,那十名弟子左近的八个灰袍道人眨眼间被斩成碎肉。 “这点子扎手,拼命了!”当先的矮胖道人嘶吼一声,猛地朝云峰真人扑来,手中长剑一掷,化作流光直奔云峰真人的胸口。他身后的灰袍道人纷纷跃起,仿佛那十名赤裸的弟子左近潜伏着妖魔一般,这些道人跃到空中,或祭法宝飞剑,或念念有词,各展神通朝云峰真人一股脑儿攒射过来。 云峰真人淡淡一笑,身形一闪,便横跨了数十丈的距离,六道剑光飞腾搅动,打得那些法宝飞剑和法术雷火如漫天流萤乱舞。 那清冷的剑光真如鬼魅,穿插劈斩,每一次虚空幻现,便是一颗人头滚落。 俞和看得浑身血液沸腾,他弯腰潜身在草丛中,朝战场奔去。一边跑,一边瞪大了眼睛,寻找云峰真人所说的,主持阵法或施展灵禽术的人。 忽地,他看见一个灰袍道人,身材壮实,手臂奇长,一手抓着法剑,另一手握着白铜铃铛,他肩上有一条碧绿的小蛇盘踞。这道人并不御使飞剑去刺云峰真人,而是踏着一种怪异的步伐,连连后退,每一步落下,就摇一下铃铛,可那铃铛却并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铜铃无音,就是这人了!俞和心中一凛,转头看了一眼正被十数灰袍道人围攻的云峰真人,俞和把牙一咬,“噌”地一声抽出长剑,丹田真气灌注脚底,猛然跃起,对着这摇铃道人就是一剑斩去。 “这还藏着一只小苍蝇!”那摇铃道人怪叫一声,把手中铃铛连摇三下,右手一引,法剑脱手飞起,朝俞和迎击过去。 少年人心性总是勇猛激进,俞和见摇铃道人飞剑来挡,心一横,丹田中腾起热流直贯剑锋,清湛湛的剑芒激射出足有二尺,半空中“呛啷”的一声,两柄剑便相斩在一起。 俞和只觉得眼前这三尺飞剑轻飘飘的,难以想象竟能传来如此巨力,自右手臂开始,浑身筋骨一麻,整个人倒飞出去,半空中深吸一口气,强提真元,凭空一个倒翻,这才稳稳落地。 那摇铃道人倒也吃了大亏,他哪知俞和一个连御剑之法都不会的少年,真气雄浑至斯,双剑一交,附在飞剑上的一缕神念如遭雷殛,瞬间湮灭。道人头昏目眩,两眼泛黑,那柄飞剑失了控制,如流星般远远弹飞出去,坠落在杂草中。 这摇铃道人怪叫连连,狠狠的一跺脚,招手隔空摄回飞剑,细看之下,剑锋上竟多了芝麻大的一个缺口。 “小苍蝇有古怪!” 摇铃道人张口对着铜铃喷出一道真元,摇动连连,只见他肩上的碧绿小蛇一弹,如箭般射进脚下的杂草中,转眼就不见了。左近的树林中,数十只山鹰猛地冲上高空,齐声长鸣,对准了俞和俯冲下来。 第十五章 恶战休,探地穴 数十只山鹰一齐从高空俯冲下来,俞和宛如被箭矢集射的靶子,浑身冷汗渗出,俞和也不作别的想法,拖剑狂奔。 那摇铃道人怪笑一声,一边连连摇动铃铛,一边纵身追赶。 俞和偷眼朝身后看去,自己不停的奔跑起来,那山鹰倒不好集中扑击,心中正思量着各个击破,二只山鹰便从右边袭来。 利爪,尖喙,近在咫尺,俞和眼中丝丝青玉色的光芒流转,越是危急,反倒令他浑身沉静下来,侧身探腕,仿佛是在东峰竹林练剑似的,很随意的一剑扫出。 “嗤”的一声轻响,两只山鹰被整整齐齐的劈成四片,俞和心中一定,运剑更加顺畅,剑锋在空中连点,又是四只山鹰被刺穿了头颅,扑簌簌的衰落到地面上。 摇铃道人怪叫连连,甩手一剑飞来,直刺俞和的后背。 青玉色的光芒在俞和眼瞳深处聚合,他盯着飞来的法剑,也不慌乱,剑尖绕了个半圈,用的剑九法的“挑”字诀,不去同飞剑硬拼气力,以剑脊抵住飞剑一挑,那飞剑便失了准头,摇铃道人收势不及,斜冲出去的法剑倒是刺落了一只飞来的山鹰。 这边摇铃道人忙着摄回飞剑,俞和突然伏地身子,横剑一旋,扫飞了几只迫近的山鹰,双腿猛地蹬地,竟然折返回来,猛冲向摇铃道人。 道人嘬口一呼,左右手齐挥,飞剑圈回来飞斩俞和的后背,脚下一道碧影闪动,那小蛇腾身起来,张口咬向俞和的面门。 一丝狞笑已经出现在摇铃道人的嘴角,他似乎已经看见小碧蛇咬住俞和的天门,毒液瞬间麻痹全身,飞剑当头斩下,一劈两片,鲜血如瀑。 可他正自眯眼臆想,却猛然间胸口如被巨锤擂击,低头一看,俞和整个人都撞进了他的怀里,当场将他的身子撞的倒飞起来,一口气挤压在胸膛中,鼓胀欲裂。 那小碧蛇兀自咬在一个青皮葫芦上,俞和抡起葫芦,带着还未松口的小青蛇,一葫芦猛掼在摇铃道人的面门上,登时鼻血喷涌。摇铃道人被这一葫芦打得七荤八素,一团鼻血堵在喉咙中,胸膛里面滞住的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小碧蛇好像皮鞭一样,正抽在眼睛上,金星乱冒。可俞和还没打完,回身又一剑挑飞了道人的飞剑,抡葫芦就砸在道人执铃的左手腕上,这贯注了俞和一身真力的葫芦真如铁锤无二,“咔嚓”的一声,小碧蛇、葫芦和道人手腕骨血一团稀烂,铃铛落地。 正飞扑下来的山鹰齐齐一旋,嘁嘁喳喳的鸣叫了几声,忽地展翅飞散。 摇铃道人宛如困兽似得嚎叫起来,张开满是血的嘴巴,噗的吐出了一道血箭,这些血液凭空一转一凝,就化作一道狰狞的血符箓。俞和眉头一皱,心中莫名的一竦,周身毛孔有冷气刺入。只见他转身挺臂,手中长剑如电,剑气如虹,循着那玄之又玄的轨迹,一剑直刺向血符箓的右下角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出剑去刺这个位置,但自己的视线不由自主的看向这里,再也不欲移开,冥冥渺渺中,似乎有个意念指引着自己刺出了这样一剑。 当剑刺中血符箓的时候,一股腥臭的气味爆发出来,那血符箓被长剑搅散,化成一团脓液,隐隐竟然有厉鬼嚎哭的声音传来,好似脓血的汁液泼落在地上,齐膝高的杂草被沾着一丝,就立时化成黑漆漆的泥浆。 阴冷秽寒的一股意念,自剑锋传来,毒蛇般缠着手臂而上,直冲头顶,凡经过之处,筋肉僵直,血脉凝滞。 仿佛有一根冰凉的铁针,循着手臂而上,狠狠在扎向眉心祖窍。 可俞和并没有感到一丝绝望的情绪,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一般,青玉色的玄光微微一卷,那股污秽的意念便毫无抵抗的转作了一道清流,汩汩流入眉心,俞和顿觉精神一振,好像酣睡方醒,清泉扑面一般。 趁着俞和呆立的一刹那,摇铃道人摇晃着站起来,怪啸一声摄回飞剑,剑诀一指,飞剑疾刺俞和的咽喉。 可俞和眉头一展,双目绽出一道青玉色的光华,比那飞剑更快,直刺入摇铃道人的眼眸,顿时那道人神识中一团雷霆乍现,轰隆隆的席卷识海,摇铃道人抱头怪叫,倒退出五丈之远。 俞和格开飞剑,发觉这剑上传来的反震之力,已经远不如最初双剑相斩之时,心中泰定,当下长吸一口气,自觉丹田真气如潮,胸中战意如火,剑势展开,便朝摇铃道人罩去。 两人一个虚空御剑,一个如凡俗剑客般执剑进击,却斗了个旗鼓相当。俞和真气越战越雄,那道人神智昏聩,百般忌惮,此消彼长,倒是俞和挥洒自如,把摇铃道人打得只有招架之功。 双剑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可毕竟境界差距颇大,俞和虽然占尽优势,但若说把对手一剑斩杀,看起来也要很是费一番功夫,倘若待这道人缓过劲来,扭转局面也未可知。 打着打着,摇铃道人眼中凶光又起,刚要再施辣手,忽地一道清冷的剑光幻现,在他肩上一绕,血泉喷涌,一颗大好的人头滚落尘泥。 云峰真人脸带调笑的看着满身血渍的俞和,拍手道:“极好极好,你几乎凭一人之力把他斩了。” 俞和面露羞愧:“弟子错了,不该托大,只是师尊被人围攻,弟子一心分忧。” 云峰真人随意的拍拍手,笑道:“些许土鸡瓦狗而已。” 俞和朝山洞那边看去,只见满地鲜血碎尸,剩下十个赤裸的罗霄剑门外门弟子呆呆的站在那边。 “师尊,此人便是施展灵禽术的人,可弟子并未发现操持阵法的修士。” “无妨,那人还躲在山洞中,我们可进洞探查,一来斩杀余孽,二来看看他们到此掘洞,到底是为了什么。” “遵命。” 云峰真人探手握住那摇铃道人的法剑,细看之下,发现剑刃已经被俞和斩成一片锯齿状,心中暗想:俞和此子真气竟然雄浑到了这个地步,上好的一柄铁母飞剑,辅以御剑者的真元,竟然被俞和执剑伤成这个模样,委实有些骇人。 以剑尖挑起地上的白铜铃,递给俞和,“这是你的战利品,你且收好了,此铃若是辅以御使灵禽、灵兽的秘术,可有大用。你既得此铃,将来或也有机缘寻得御兽秘术。” 俞和推辞了一下,方收入门派玉牌中。 云峰真人走过去,对那些外门弟子吩咐了诸事,自有人发出传讯玉符,唤左近驻守的弟子来接应照拂。 于是师徒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那个丈许的山洞中。 洞中有许多火把照明,云峰真人执剑一路前行,也无什么岔路,洞穴一路向地底深入,走到底部,足有差不多一里路之远。 忽地,云峰真人停下了脚步,眉头紧锁。 对面有个洞口,通向一个地底深处的宽阔空间,从外面看去,里面云霞升腾,仙光四溢。两个灰袍道人堵在洞口,其中一个神情萎靡,跌坐在地上,另一个眼眸圆张,仰头发出一阵狂笑。 “想必阁下是罗霄剑派的宿老之一,拖你陪葬,倒是值了。” “道友何出此言?”云峰真人摆了摆手中的法剑,看着地面的道人。 “凭我手中的阵盘!”那道人挥了挥手中的一块黄色玉板,狞笑道,“我们只不过来此发掘上古洞府,你们既要赶尽杀绝,我便成全了你!这阵法一起,地火冲突,洞穴就会塌陷,谅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葬身于这地下,玉石俱焚!” “道友稍安勿躁,我也是奉命而来,何况仙路漫漫,你何苦这般偏激,自绝道途。不如我们商议一二,兵不血刃解决此事可好?” “你这屠夫!我方才看清了你的手段,今天此地,便是你我绝命!”这道人须发皆张,形若疯癫,就要伸指按向玉板,启动阵法。 云峰真人一道剑光飞出,可事出突然,未及准备,那道人手指离玉板不过数寸,剑光虽飞出,距离却相隔太远,云峰真人也自知无望,闭上了眼睛。心中想到:“只怪我太过托大,疏于防备,终究是葬身此地,可惜了俞和这孩子。” 可那道人忽地发出一声惨嚎,双手齐腕断裂,断手兀自抓着玉板掉落下来,这时云峰真人的剑光刚好斩到,寒芒交错飞舞,连人带着阵盘将这灰袍道人劈成十几段。 云峰真人睁眼一看,那原本跌坐的灰袍道人,手中长剑淌血,看来方才是他一剑挥去,解了这场灾厄。 “道友,若我将此处得到的珍宝奉上,可否饶我不死?”说话间,这灰袍道人取出一个白玉匣子,抛给了云峰真人。 云峰真人也不敢用手去接,挥手放出一道真元摄住这匣子,神念探出,看了半晌,方小心的收起匣子,点头道:“道友自去吧,不过这一身真修,还请道友留在此地。” “你!”那道人浑身颤抖,目露怨恨的瞪着云峰真人,足有一炷香功夫沉默不语,终于扫了一眼云峰真人手中的剑,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百年修道终成空,不如人间一场梦,罢了,罢了。” 他伸指在自己丹田及眉心一点,周身肌肤翻滚,一道气流腾起,衣袍充盈如球,良久才渐渐止息,一脸须发转成斑白,“当啷”的一声,手中长剑竟再握不住,掉落在地上。 “逃得今日身死,换得十年红尘,逍遥去也!”道人再不看云峰真人一眼,步履蹒跚的朝洞口走去。 俞和看着那道人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可云峰真人背对着他,默立在原地,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回头缓缓的说道:“俞和,我们进去看看这上古洞府的究竟。” 第十六章 血劫杀,真猛士 这地穴中,锁着一道地底火灵脉的支流,元气充沛,呼吸畅快无比,俞和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的吞吐着,每一次吐纳,都隐隐觉得修为又精深了一分。 “注意敛息,这地底灵脉蕴含先天火煞,吸纳太猛容易灼伤经络。”云峰真人连忙提醒俞和。 “是。”俞和应道,可他却丝毫未觉得有什么异样,这里的元气入体,是比寻常多些炎热,可沉到丹田烘炉一炼,河车运转之下,就成了一片温润祥和。 虽是上古修士的洞府,可地穴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摆设,看来这修士也是个清苦修行之人。洞府之中不外乎一座石床,一个蒲团,床边依靠着一具骸骨,衣服早就朽烂成灰了,只剩下如玉石一般的骨架,隐隐发出淡红色的光泽,可猜知这修士练就的是火行的神通道法。 石床和石壁上,残留着许多斑驳的符箓痕迹,似乎是用手指聚力雕刻的,早已残破不堪。如此之外,再无他物,估计唯一有价值的物件,便在那玉匣子之中。 俞和环视了整个洞府,当他的眼光落在蒲团上之时,突然眉心处没来由的微微一跳,俞和心领神会,上前拿起蒲团。这蒲团是灵蚕丝织成的,虽没朽烂,可遭火煞侵蚀,年份实在太久,只稍稍用力,就碎成了几块,露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银铂,上面满是文字和图形,倒像是一部功法。 俞和把银铂交给云峰真人,云峰真人细看了一会,摇头道:“一部符篆法而已,属于外门术法,编写的人似乎故作玄虚,弄得艰深难懂,让人不易修炼。你自收着吧,可存入外法殿中,这古符篆的法门,我也是一知半解,你若有兴趣,可自行参悟,但不必过于执着,免得荒废了本身剑道。” 俞和点点头,把银铂收好,两人又细细翻查了一圈,连石壁都逐寸敲过,再无收获,只好退出了洞穴。一路回到地面,见数个内门弟子已经在外面等候,那些外门弟子全换好了干净衣衫,脸上惊惧的神色退去,正点火焚烧那些灰袍道人的尸骸。 见云峰真人出来,众人一齐施礼,云峰真人将洞穴里面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下,便瞩弟子们以巨石堵住洞口。 此间事情便算了结,云峰真人带着俞和御剑而起,就要回罗霄剑门去复命。 剑光载着两人刚至云霄,俞和忽然指着南方对云峰真人急道:“师尊,你看那边,莫非是商队遭难了?” 云峰真人闻言低头一看,数十里之外的山谷,有一团浓浓的黑烟升起。 迟疑了一下,见天色还早,云峰真人拨转剑光,“去看看吧。” 半柱香功夫,两人飞抵山谷之上,云峰真人按落剑光,放眼看去,一片凄惨情形。 果然是那安顺镖局护持的商队,终于还是遭了报复,几辆大车全被砸得凌乱,还有人点火焚烧过,周遭烟火气呛人。地面的泥土都呈黑红色,渗着血浆,那些马车边,多的是被刀斧砍断的残肢,有几十具尸首,七零八落的散在附近,都被砍杀得面目全非,眼看是找不到活口了。 俞和的胃中一阵翻滚,虽然不久前那杀局也是这般惨烈,不过他身临其中,更贯注了一身心力与那摇铃道人厮杀,自然没有此刻的感受。 辨认尸首上的衣甲,分明就是商队和安顺镖局的诸人,那黄脸汉子一行人死的格外凄惨,头颅和四肢都被砍断了,浑身上下被砍过不知多少刀,血肉模糊。俞和紧捂着嘴巴,细细的看着每具尸体,找寻了许久,才发现郑头儿的坐骑倒毙在一堆碎石间。马上的金字镖旗被撕扯的稀烂,褡裢也散了,半块黄缎子布,裹着一只小小的绣鞋,浸在泥浆和血水中。 “郑头儿!”俞和忍不住高声呼喊,左近不见尸体,说不定郑头儿还活着,即使渺茫,他也期待着一声回音。 可回应他的,只有山间袅袅的回响,他不甘心,不停的喊叫起来。 云峰真人伸手按住了俞和的肩膀,“别喊了,莫要惹得山匪去而复返。” “可不见郑头儿尸身,说不定还他活着。” “也许逃远了,也许是被山匪掳了去。”云峰真人指着一片深入密林的马蹄痕迹,“山匪带走了商队的马匹,说不定也捉了他。” “师尊,我们去救郑头儿?”俞和怔怔的看着云峰真人。 云峰真人迟疑了一下,看着俞和,“你真的要去?” 俞和点点头道:“请师尊应允!” 云峰真人取出一片玉符,递给俞和,指着那些马蹄痕迹道:“如此我们分头行事,我去左近寻找,或有生者,我可为他们施法疗伤续命。你循着这些痕迹过去探查,若有人被掳,则小心行事,虽是凡俗山匪,也万万不可大意。天黑之前,你可祭玉符传讯,与我会合。” “弟子知道!”俞和收好玉符,朝云峰真人重重一点头,转身便追着马蹄印而去。 这马蹄印一路,也全是血迹斑斑,可见那山匪也定有折损。那黄脸汉子随身的机关弩,俞和是见过的,威力颇为强劲。便是修道之人遇见,也不可轻视。 俞和心中急切,真气贯注全身,在林中犹如猎豹窜行,一顿饭不到的功夫,奔出几十里地,那马蹄印转入了一个东面的小山谷中。 这小山谷四面都被古树枝叶遮盖,倒是一个隐蔽的好去处,山谷中有黑烟腾起,隐隐约约的,传来器物敲击声,和杂乱的哭泣声。 俞和攀着山谷外的树藤,爬到高处,朝里面看去。 触目惊心! 山谷中央搭着一个木架,铺满了干柴,有烈焰飞腾,那木架子上,密密匝匝的叠放了差不多有百具尸身,一股浓烈的焚烧血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木架子一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身上缠满了染血的布条,腋下夹着一根树杈,撑起身体。这汉子身后,或站或坐这十几个男子,神情委顿,每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 许多女子、老人和孩子围着木架,哭声不绝。 只见那身形高大的男子举起一个泥坛,拍碎了封口,口中念念有词,将一坛子浑浊的酒水,全泼在木架前的地面上,周围诸人也都照他的样子,或举起酒坛,或端起酒碗,把烈酒浇在脚下。 哭泣声更盛。 人群中忽然一片骚乱,有几人粗鲁的拖出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来,那男子看不清面貌,身上却穿着安顺镖局镖师的皮袄子,他身上的伤口依旧汩汩的冒着血,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红的痕迹。 那些老人、孩子和妇女,站的近的,便用脚去踩踏那男子;站的远的,就拿酒坛石块等物扔过去砸。有个老人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瘦小男孩走出来,那男孩拿着匕首瑟瑟发抖,被老人嘶声呵斥了几句,便举起匕首,作势就要对着那男子的心口刺下。 俞和大惊,随手折断一截树枝,便飞掷下去,“咔嚓”的一声,树枝不偏不倚的击中了男孩的手臂,匕首掉落,那男孩大惊,飞也似的转身逃进了人群中。 “什么人?”身形高大的男子猛转过身,对着俞和藏身的地方厉声喝问。 俞和从树藤中一跃而下,手中长剑出鞘,舞出一团剑花,护住周身。 那身形高大的的男子,眼神中仿佛有烈火熊熊,喷薄欲出,就算俞和性光圆满,竟然也难以同他对视。落地之后,被对方气势所摄,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认识他?”高大的汉子指着那个安顺镖局的镖师问俞和。 “认识。”俞和点了点头。 “救人?报仇?” 俞和一咬牙,眉毛一立,喝道:“你们这些山匪,杀人须得偿命!” 那汉子挥起手臂,把胸口擂得山响,“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便是草芥?” “可笑!你们这些山匪草寇,干的就是杀人越货勾当,居然来说这些道理?”俞和挺剑指向对方。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出一片喧嚣的怒骂声,有个满脸横肉的妇人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儿臂粗细的木棍,一面满口秽语不绝,一面抢步过来,用木棍照着俞和劈头就砸。 俞和一愣,忙举剑去挡,那身形高大的汉子怒喝一声:“闪开!”竟然如饿虎般的猛扑而来,抡左臂把那凶悍的妇人推了个踉跄,右臂抓着树杈,“呜”的一声,朝俞和腰间蛮横的扫来。 俞和手腕一翻,剑锋掠过,树杈被劈成两截。那汉子狂吼一声,把半截树杈朝俞和脱手掷出,双腿在地上一跄,整个人都朝俞和扑了过来。 这汉子满脸都是黑红的血痂,五官扭曲在一起,面容狰狞得好似厉鬼,俞和大骇,扭头躲开飞来的树杈,下意识的朝对方的胸口一剑刺出。 高大的汉子双目一瞪,不闪不躲,竟用一双肉掌硬生生的嵌住了锐利的剑锋,鲜血从指缝中飞溅出来。他咬紧了牙关,发力一扭,把俞和的长剑和手臂一齐牢牢的锁在怀里,一口腥臭的喘息,喷在俞和的脸上。 “我可以让你报仇,人是我带着兄弟去杀的!反正老子也中了毒箭,已经活不过一时三刻!杀了我,你不许再伤寨子里面的人,否则老子今天就化成厉鬼,一辈子掐在你脖子上!” 那汉子咬牙切齿的对俞和说道,剑刃和指骨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倒也不等俞和说什么,他猛地撒手放开长剑,拽住俞和的右手腕,朝自己怀里猛力一拉,胸膛挺起,对准了剑锋自撞了过来。 “嗤”的一声,长剑自那汉子心口刺入,透体而过。 “拿命去吧,老子不会闭上眼睛的,老子看着你!”一团血沫从他口中喷出,糊了俞和满脸,这汉子伸出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掌,死命扣住俞和的肩膀不放,就这么站着,怒瞪双眼,气绝而亡。 俞和整个人都呆了,直过了半晌,一只手忽从他背后探过来,先是在那汉子脸上一抹,阖上了双目,再抠开牢牢抓着俞和肩头的手掌,把俞和整个人拉到一边,那汉子的尸体兀自挺立不倒。 云峰真人在俞和身后叹了口气道:“这人是个猛士!” 第十七章 自问心,性如虹 一瓢山泉,将半颗灵丹化开了,这便足以将那身受重伤的镖师从鬼门关前唤回来。俞和撬开了他的嘴巴,仔细的把药液灌了进去,又扯了些布条,将他浑身的伤口简单裹缠了起来。 把俞和同那镖师两人从那山寨中带出来之后,云峰真人便没再说什么,抛给了俞和一瓶子灵丹,任他施为。云峰真人自寻了块干净的青石坐着,摸出泥壶和茶杯,烧滚了泉水,小口的喝着茶,悠然看着西边天际渐渐浮现出来的一丝赭黄色。 药液灌下去一炷香功夫,那镖师浑身一振,剧烈咳嗽起来,自口鼻中喷出来许多血沫,倒是睁开了眼睛。 “你可醒了,感觉如何?”俞和凑过去问。 “还不如死了的好,这一身疼得,受活剐了一样。”那镖师呲牙咧嘴的转头看了看俞和与云峰真人,知道是从安顺镖局一起出行的人。可他不过是个寻常的武夫镖师,倒不知道俞和两人的身份。 “还有人活着吗?郑头儿呢?” “我不知道,那些贼人下手太狠了,不怕死一样的冲杀过来。郑头儿逃了,好几个兄弟为了掩护他丢了性命。” “郑头儿逃走了?”俞和惊问。 那镖师吃力的点点头,眼里流露出一丝鄙夷。歇息了一会,气力恢复了些,便说起遭劫的经过来。 商队沿着八面山山道急行,在云峰真人和俞和离开后不久,一群山匪就从前面堵住了去路,那些山匪照了面,也不讲话,一阵火箭射了过来,商队的马就惊了,队伍前后乱成一团,马车也烧了起来。商队的那些人,随着黄脸汉子用机关弩还击,当场就有好几十个山匪给射死,结果山匪不仅不退,更是血红了眼睛,顶着箭雨冲杀,几具机关弩虽然威力甚大,但是更换箭匣不易,山匪们趁着弩箭射空,一口气冲入了队列。镖师们拼死反抗,可那些山匪都疯癫了似的,刀斧砍在身上,眉毛都不皱一下,只是杀人,结果不一会儿就把商队的人全砍翻了。 郑头儿在山匪冲过来的时候,就呼喝镖师们逃命,可来不及。他管不了许多,一个人骑马转头逃走,几个郑头儿手把手指教功夫的镖师给他掩护,结果被山匪射的像箭垛子一样,郑头儿好像也中了几箭,不过还是让他给逃了。 这个被山匪擒住的镖师原本护在队伍最后,见机得早,看郑头儿一逃,他也打马跟着逃,可不料马被射死,摔到地上之后似乎被砍了无数刀,然后便昏了过去。 俞和听完这镖师的叙述,愣了好半晌。 “是不是觉得很意外?”云峰真人忽然发问。 俞和呆呆的看着云峰真人,也不说话。 云峰真人从青石上跃下,笑着走过来拍拍俞和的肩膀,“我早传讯给安顺镖局了,他们已经派快马来救人,估计马上就到了。既然你想不通,那我便带你去见见这郑头儿。” 俞和吃惊的看着云峰真人,云峰真人也不多说,笑嘻嘻的纵起一道剑光,裹着两人破空而去。 就在昨夜商队扎营的地方附近,这时又支起了几座帐篷。帐篷外面,扎着三层刺马栅栏,几十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盾牌的汉子,骑在马上,绕着帐篷不停步的巡逻哨戒。 帐篷边,一杆安顺镖局的大旗迎风招展。 云峰真人按落剑光,带着俞和走进了其中一座略小的帐篷。 帐篷里面是一张软榻,榻前有水盆毛巾,浓浓的草药气味在帐篷里面缭绕。 软榻上,躺的正是郑头儿,上半身裹着白布,在闭目养神。 俞和看见郑头儿,想去叫他,可迟疑了一下,终是没开口,站在云峰真人身后没动。他似乎觉得,软榻上的这人,有些陌生,并非是他所认识的那铁血老兵。 郑头儿听有人进了帐篷,便睁开了眼睛,待看到是云峰真人和俞和,连忙翻身爬起来行礼。 “这孩子为了寻你,一人一剑冲到那些山匪的寨子里面去了,还当着一群山匪的面,把首领给杀了。”云峰真人转过身,把俞和给让了出来。 “小哥儿,这可,真是谢谢了!倒是为那许多弟兄报了血仇。”郑头儿闻言一惊,对着俞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俞和嘴角抽了抽,侧行一步,躲开了郑头儿一跪。 “郑头儿,除了你逃走之外,只有一个镖师被山匪掳去,其余人,全都死在当场。”俞和喃喃的说道。 “小哥儿……可是怪我临阵脱逃?”郑头儿浑身一颤,结结巴巴应道,“可怜我老郑,家中孩儿待产,我……倒是舍不得这条残命。” 俞和没接话,只是咬紧了牙齿。 郑头儿独臂撑地,深深的低着头,叹了口气方说道:“小哥儿,我知道你怨我,之前我是与你说谎,我并不是从军中辞官返乡,而是逃命回来的!我老郑胆小怕死,知道自己年老力衰,再上战场便是一个炮灰的下场,有死无生,所以趁夜逃出了军营。后来讨了婆娘,这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竟然有了个娃娃,我不敢死啊!连娃儿都还未见面,我若死了,那痴呆的婆娘,带着娃儿不知有多凄凉……” 话说到这里,郑头儿肩膀耸动。 俞和深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出帐篷。 外面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如血。 “回山吧,此番历练中你所见所行,自回去好生思量,对你道心大有裨益。”云峰真人一拉俞和,又化剑光呼啸而去。 遥望南方,一道黑烟渐入高穹淡去,另一道黑烟依旧徘徊,其间不知多少冤魂归去。 东峰依旧宁静安详,灵泉映着月光,如是一道流淌的银汞。 俞和独坐在自己的小屋中,呆呆的看着一缕青烟,从香炉中升起,一会儿变成了那散功而去的灰袍修士;一会儿变成了那睚眦尽裂的山匪汉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匍匐在地上的郑头儿。 有人为了自己苟活下去,舍弃了百年苦修和同伴的性命;有人为了让别人活下去,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还有人,为了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舍弃了别人的性命和自己的德操。 这些人都不相同,但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俞和想不通,有的人看待别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宁愿自己死,也要别人活下去。而有的人不那么在乎别人的性命,只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活下去就好,哪怕变成凡人也可以,哪怕被人戳着脊梁唾骂也可以。 从藏经院出来的时候,俞和便问过云峰真人,云峰真人只是说,散功而去的灰袍修士是人之常情,形势所迫,惜命而已;山匪首领是猛士,是真性情,却也只是凡铁而已;但郑头儿是直指本心,乃是真汞。 修仙问道之事,虽说道法自然,但炼气士逆转先天,行的是吐纳天地的功夫,采补天地之气,补了自身命性之亏,归根究底也是舍了外物,成全了自身大道,这和舍了别人性命,逃了自己独活的郑头儿没什么分别。 况且大道渺渺冥冥,天地本不仁。云峰真人最后眯着眼睛说:“少年人胸中有大义,原是没错,但是若大义蒙蔽了本心,就成了凡铁,如那山匪莽夫一般无二。要知明心见性,喜、怒、哀、惧、爱、恶、欲皆是本我,如眼、耳、口、鼻、眉,缺一则不成面相。” 俞和闭目冥思,以身代那散功而去的灰袍修士,一声叹息之后,心中虽不舍那百年真修,可更不舍的是这红尘光影;再身代那山匪莽汉,利剑穿心,周身血冷,一幕幕峥嵘岁月划过,谁说英雄无憾,那憾意竟比胸中剑锋更痛,死不瞑目,那便是还有深深的羁绊;直到身代郑头儿,身受千夫唾骂,万般羞愧相当,可独坐抚胸时,自觉心血如潮,妻儿俱在,便是暗自大宽慰,那管别人冷眼如刀? 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俞和心中清明,只觉祖窍中如旭日出生,性光如虹,化分七色,那七情六欲皆显,虽未豁然通达,但也不自扰。 忽地,自右手大拇指少商穴起,一道莫名的寒气升起,沿着手太阴肺经一转,逆行任脉直贯百会。俞和眼前刹那间一片血红,那山匪莽汉僵死的面容一闪而过。 俞和大骇惊呼,下意识的伸手抓住膝前的剑柄,“噌”的一声,长剑出鞘半尺。 又有一道炽热的气息竟自长剑中传来,滚滚如一瓢火油,泼入丹田。刹那间俞和周身火烫,血脉贲张,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喷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 汗出如泉,筋肉骨骼发出犹如战鼓擂击的声音来,可俞和的耳畔却只有那莽汉的嘶吼:“拿命去吧!拿命去吧!拿命去吧!” 此刻俞和的脸上一片酡红,头发间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起,胸膛剧烈鼓动得好似风箱。他身上滚烫,可眉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俞和用手扣住剑柄和剑鞘,以长剑牢牢压住自己的膝盖和大腿,强定着身体保持盘坐,不至于跃起身来。口中一遍又一遍的念颂《清净坐忘素心文》,竭尽全力收束心神,凝与祖窍。 一点性光如豆,在六角经台上若隐若现,似乎耳边那莽汉每发一声嘶吼,那性光便要猛地颤抖一下,又微弱了些许。 俞和惶急之下,把心一横,一股子凶悍劲头上来,也不管那许多。张口在自己舌尖狠狠的一咬,剧痛之中鲜血涌出,合着唾液一口腥咸吞入腹中。 话说这一口舌尖血,竟直如九天琼浆玉液,方落入腹中,便感觉会阴生死窍一缩,周身炙热之意渐收,循着经脉全汇入丹田,河车运转,坎离相济,那浓浓的血腥味,转为一种奇异的馨香。 如豆的性光一振,竟发出呛然剑鸣,俞和圆睁双目,舌绽一声怒斥:“莫来扰我!” 眼中一道雷霆似的剑光一闪而过,屋子里刹那电闪,耳畔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俞和一抖肩膀,通体舒泰,长吸一口气,那膝前的长剑上,腾起一道三尺白光,如灵蛇般,自俞和鼻孔钻入。 那点性光如飞莹,绕着六角经台徘徊了几匝,再聚起时,已成剑型,有七彩流转如虹。 第十八章 引元炁,御剑难 俞和长舒了一口气,此番下来,周身真气竟然莫名的强盛了一成有余,丹田中氤氲更浓,且有少许真元已然凝化,如一注玉液似的,循大周天经络运行不休。 而最大的收获,乃是俞和误打误撞的修成了剑性,祖窍之中性光如剑。佛宗有“慧剑”一说,讲的是能斩断一切烦恼的智慧,《维摩经·菩萨行品》有曰:“以智慧剑,破烦恼贼。”佛宗的慧剑道理讲的纯粹由心性之中提聚的一股浩然锐意,可断邪思,可斩心魔。而道家剑修一脉则更加具现化,性光转为剑形,既又佛宗慧剑的妙用,又可与剑器心神交感,只要精熟了真元御剑的法门,便可施展那虚空御剑术,出入青冥,隔空斩敌。 俞和喜不自胜,却不知刚才凶险,若非他身具大机缘,这便是一场走火入魔的灾厄。原来那山匪莽汉,临死之时怨念太盛,竟引得天人交感,凝成凶煞与血煞。凶煞潜伏于俞和的右手,血煞藏于剑锋中。本来日久之后也就自然消散了,可俞和回来静思这几日遭遇见闻,心念纷乱挣扎,加上他以身代这莽汉临死的情形,揣摩猛士的心性,便一下子触动了这道凶煞。 凶煞趁俞和性念初清之际,顿时化作凶煞心魔。而俞和又凑巧下意识的拔剑,引动血煞,凶煞血煞交攻,铅汞相调,互为命性,威势倍增。若不是俞和突发了一股子狠劲,吞下舌尖热血,镇压血煞,一个时辰后便周身血脉逆行,神智崩散,化作疯魔。 乃至后来俞和一股狠辣的破敌锐意,终于暗合了剑道本心,使得性光化剑斩杀心魔,这才转危为安,因祸得福。那血煞本身依凭的就是一股精纯的先天血气,当下如一剂大补药一样,为俞和补气培元,进益修为。 否极泰来,俞和再行周天搬运便畅快了许多,性光如虹,与六角经台的七宝祥光交相辉映,引得道道万物元炁从虚无中来,顺着周身毛孔,流入丹田烘炉,炼得一注玉液真元上下飞腾。 默想浑冥中,俞和神念望向天穹,只见星宿列张,南方七宿有朱鸟如凤,鸡首、蛇颈、有七道赤红的尾翎,观其性如火,引得心脏搏搏而振;北方七宿有蛇绕玄龟,大如山岳,观其性如水,引得肾脏汩汩而动;东方七宿有青龙盘踞,观其性如木,引得肝脏隐隐颤动;西方七宿有猛虎作势欲扑,其色白,引得肺脏吞吐如潮;中央戊己厚土苍苍,地气如山,引得脾脏脉脉郁动。 六角经台垂下清光如帘,把五脏六腑照得透亮。俞和面朝南方七宿,存想那朱雀飞腾的样子,引鼻一吸,一道天地元气吞入,在胸口紫宫一转,元气沉降丹田入大周天,一缕先天火炁分化出来,绵绵然泊泊然的流入心脏中。 七七四十九次吐息后,只觉得心潮澎湃难抑,于是垂目定息,内视心脏,便见隐隐有一层红光缭绕,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收敛。 俞和并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他完全是下意识的,感觉自然而然便要这样去做。 要知修士炼气,讲究取外药与得内药。引五行之气炼脏腑,乃是扭转先天,得药炼丹的重要步骤。然而寻常修士,都是吞服外物,如诸般蕴含五行之气的药石之类,靠丹田真气将药石慢慢熬化了,取其中温和的五行气入脏腑,一点一滴的水磨工夫,补满后天亏虚,返转先天。 而俞和却把整个天地当做了药石,取的是五方五行最精微的一丝先天元炁入体,要知先天元炁其性至真至烈,一般都是收摄来炼入法器中御使,可得莫大威能。以肉身后天五脏之柔弱,根本承受不住,一丝先天元炁就足以将脏腑震成肉糜。 可俞和偏偏不惧这先天元炁,六角经台的清光一照,那五方五行先天元炁不仅任他吐纳,而且变得温和如水,甘之如饴。寻常修士吞服药石尚有渣滓,这俞和服先天元炁入体,若论妙处相差何止云泥? 一夜吞吐元炁,直至东方破晓。 俞和收功下床,活动了一下筋骨,取灵泉水冲了凉,神清气爽。 取出胸前藏着的玉符,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 “小溪,我下山历练回来了,你可好?” 玉符中传来轻笑声:“俞大哥,我看我门中师兄们,出山历练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方回山,你这趟历练,只怕是下山砍柴去了不成?” 俞和脸皮一红,急忙分辩:“只是一些小事,倒也算不得什么。何况随师尊下山,他携我御剑飞仙,省了路途时光。我看门规所写,内门弟子下山历练,至少得筑基功成才行,我还差得远,不过是师尊带我闭门苦修,带我出门解解烦闷而已。” 陆晓溪那边只是笑,俞和也没办法,倒是将这一路的见闻说了一通。 从山门的“大九衍降魔圈”奇景,到那廊同繁华,到一路运镖所闻,再到云峰真人神威破敌,俞和对自己独斗摇铃道人颇为自得,绘声绘色的说了好一会儿,讲到惊险处,惹得陆晓溪惊呼连连。 之后说到那古修洞府前的一幕,之后俞和独闯匪寨,最终见了郑头儿一番对话,陆晓溪不仅也感叹起来。女孩子心性细腻婉转,倒是能体悟郑头儿的所为。 “俞大哥,我师尊也曾说过直指本心的道理,但我们身为女儿,不及你们男子崇尚大义,师尊曾将这种大义说成是愚勇。死去万事皆空,何不隐忍?须知斗转星移,沧海亦能便桑田,何况人事?” “我昨晚想了很久,渐渐也觉得这道理才是实在。可能是小时候听说书的讲古,自觉得士不过为大义慷慨一死而已,现在看来,未必如此啊。”俞和一叹。 陆晓溪宽慰了俞和几句,又说她的近况,大抵一切都好。直到早课时间将至,两人才依依作别。 到了藏经院主殿,早课一切如常,云峰真人淡淡的看了俞和一眼,没说什么。 诵了经,用毕早饭,俞和故作步履悠闲,其实心中急不可待的走进了论剑殿,开始一本接一本的翻阅各种剑谱。 足足看了有二个多时辰,到午时论剑殿的众弟子起身闭殿去用午饭,俞和这才离开。草草果腹之后,回到后山东峰。 依着从许多剑经中,东拼西凑似是而非的一套法门,俞和凝神提气,分出一丝神念,默视一步之外平放在地上的长剑,心中存想长剑出鞘的情形,伸出手指,作剑诀一引。 长剑纹丝未动。 俞和眉毛一挑,长吸了口气,真气直贯指尖,朝长剑又是一引。 依旧纹丝未动。 一缕微风吹来,只有地上的树影晃动,像是在嘲笑着俞和。 俞和嘴角一抽,运足了力气,瞪圆双眼,盯着长剑足足看了有半柱香功夫,自觉得即使闭上眼睛,那把剑也像是在眼前,分毫不差。 于是他又伸出手指,遥指着剑柄,默运真气,直到手指尖劲气勃发,手臂上筋骨突突直颤,这才好像手腕上挂着千钧巨石一般的,一寸寸的缓缓挪动指尖。 可手指从左划到右,那口长剑依旧纹丝未动。 俞和气极,一咬牙,两眼紧紧盯着剑柄不放,右手在空中胡乱点指,指尖真气四溢,“嗤嗤”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长剑就丝毫未动。 俞和一阵心血翻滚,他长叹了一口气,揉着有些发麻的肩膀。悻悻的弯腰捡起长剑,从头到尾的端详了半晌,探手抽出一尺剑身,又插了回去,连连摇头叹气。 “看来没那么容易,还是明天早课后问问师尊吧,自己揣摩毕竟不是办法,可别胡乱练岔了,走上歧途再纠正不过来。” 俞和转身进屋,把剑挂在对面的墙壁上,盘膝坐好,呆呆的盯着剑鞘。心里思前想后,理不出个头绪来。只是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伸出手指,对着长剑比比划划,可那剑只是静静的挂着,毫无反应。 越想越是焦急,心里一团燥热,像是胸中关着一只饿极的老鼠,在左冲右突。盛夏的正午本就炎热,没多久,一身衣服竟然汗湿了。 俞和这才惊觉,连忙收摄心神。内视一看,只见心火难抑,熊熊而起。 跳下床,冲到屋外,俞和举起装满了灵泉水的木桶,对着自己当头淋下。一片清凉之意如醍醐灌顶,抹掉脸上的水珠,深吸了口气,周身有白气蒸蒸,这才自觉心火稍熄。 于是俞和干脆再汲泉水,痛痛快快的冲了个凉,换上一套短衫,摊开身体躺在树荫下的大石上,一口水酒落肚,两腋习习生风,终把那一股子闷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憩了一会,倒觉得无聊,心中一动,伸手拂过门派玉符,掌中多了一张几乎透明的银箔,正是那古修洞府中得来的符篆法录。 上面的小字写得很有意思,有的像云朵,有的像闪电,间或还有一些图形,俞和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细分辨,竟用了一个时辰才读完一通,可他全然理不通这篇法录所述意义,只觉得玄之又玄。 “难怪师尊说,写这东西的人在故弄玄虚。不过读书百篇其义自现,就算是有心捉弄人,也不过聊聊千字而已,我读上一千篇,二千遍,自然也就懂了。”俞和反正也是无事,今日无心打坐练剑,读读这古怪的法录,倒是个消遣的好法子。 于是他就仰面躺在大石上,吹着微微凉风,一遍又一遍的读了起来。读到三十遍之后,已可默诵,他便将银箔摊在胸前,双手枕在脑后,双目微阖,只剩下嘴巴里兀自喃喃念诵不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俞和竟就这么念着念着,睡了过去。 六角经台默然绽出一片清光,祖窍中,隐隐有一声雷鸣滚滚而过。 第十九章 剑空舞,元混成 那舞剑少年又出现在俞和梦境中,这一次,左近却是不再有小溪翠竹,一派仙家福地的祥和情形,而是身临一处峭壁之巅,乱石嶙峋,风声呼啸,直吹得那少年一袭白衫烈烈狂舞。在那少年的身背后,便是万丈悬崖,黑漆漆的,仿佛可直通黄泉。 天上阴云密布,时不时有雷电如灵蛇,在云层中穿梭而过。可少年手中的长剑,比天上的闪电更明亮,步错身移,就在峭壁绝顶,挥出一片片绚丽的剑光来。 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依旧是剑九法的基本路子,可每一剑都不相同,似蕴有千重剑意,玄妙无方! 忽地,山风卷起灰色的雾气。浓稠的灰雾翻搅成一团,显化出一个异常壮硕的男子身形来,这男子踏步走出雾气,那面孔分明便是被俞和杀死的山匪首领,满脸的血痂和横肉,目露凶光如火,浑身虬结的筋肉如乌藤盘踞,一柄雕花大斧,拎在手中。 带着一股冲天的煞气,这山匪首领每一步重重落下,都似乎要震碎山崖,直逼舞剑少年而去。 忽地,山匪首领抡起大斧,发一声虎吼,巨大的身体高高跃起,撞碎了山岚,对准舞剑少年当头劈下,那斧刃带起沉闷破风声,惊心动魄。 少年仿佛视而不见,只顾舞剑不休,待得大斧离他头顶半尺,忽地一转身,看似信手一挥,一道澄碧的剑光骤然绽出,剑锋妙到颠豪的贴着斧刃下沿切入,正斩在斧柄上,轻轻巧巧的把大斧劈成二截,紧接着将山匪首领的胸膛撕裂,肉身斩成二段。 并没有鲜血如瀑的惨烈情形,山匪首领只是复化作一片灰雾,随风而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灰雾绕着山崖徘徊了一阵子,便又重新凝聚起来。这一次,竟然足足幻现出九个一模一样的莽汉来,比那山匪首领更加高大壮硕,一身的筋肉好像乌铁浇铸,有的持斩马刀,有的持长矛,有的用巨锤,全是战场上厮杀的重兵器。九个人的气势连成一片,令人仿佛置身血肉屠场,直面千军万马,他们一齐怒吼,猛冲过来,九件重兵器如山岳覆顶。 舞剑少年脚步一错,他不退反进!迎着对方的汹汹攻势,整个人都如剑锋一般切入。 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剑似流星,每一道剑光,都在对手气力不继之处闪现;每一击,便有一座如山的煞气消弭。 九道身影,九道剑光,一一斩成灰雾散去。 天上雷霆震响,少年依旧自顾舞剑,天地有怒气勃然而发,可那峭壁之巅的一道身影却依旧随性写意。 少年的动作越来越快,剑光也愈加明亮,剑锋上剑气盈然,喷出五尺剑芒,莹白如玉。 灰雾与山风纠缠着,呼啸着,像是在喘息,也像是在酝酿。过了许久,终于又聚在一起,显出一道身形来。 摇铃道人! 这道人左手执铃,右手虚空御剑,桀桀怪笑。有十二支黑鹰在他头顶徘徊,嘶鸣不已,一道苍白的剑光绕身疾旋。 少年毫不理会,剑光运转如轮。忽地,他张开了握剑的右掌,长剑脱手而出,食指中指一并成剑诀,虚点长剑一引,剑光凭空飞腾转折,如云中虬龙! 摇铃道人双手一合,十二只黑鹰聚在一起,化作一条穿空巨蟒,张口朝舞剑少年噬来,巨蟒口中利齿森森,却是他的飞剑幻化而成。 舞剑少年虚引飞剑,在自己脑后一旋,“铮”的一声剑鸣响起,少年剑诀一指前方,那口飞剑骤然寒光四溢,化作一道笔直的剑光突刺出去,刹那间绞碎了黑蟒,摇铃道人的飞剑被震成碎片飞散。飞剑去势不减,将数十丈外的摇铃道人一剑穿心。少年回指一圈,飞剑轻轻巧巧的倒转回来,在摇铃道人肩上一抹,大好头颅落地。 一阵山岚漫卷,灰雾再聚不拢,黯然散去。 舞剑少年伸指缓缓拂过长剑,一个隐含丝丝雷光的符篆浮现在剑锋上,九天之上“轰隆”的一声巨响,自头顶一道紫雷落下,直击在这符篆上,顿时将这飞剑化作三尺雷芒,舞剑少年忽地抬起头,那眼神竟投向冥冥高远处注视的俞和。 发一声清啸,剑诀再引,三尺雷芒轰然冲天而起,朝俞和迎面刺来! “啊!” 一声惊叫,俞和整个身子从大石上弹跳起来,睁开眼睛,四处看看,再摸摸自己的胸口,这才释然,那一幕终究是场幻梦。 摸出青皮酒葫芦,咕嘟咕嘟的灌了几大口水酒,心头惊骇化成一身热汗溢出,夜风一吹,微寒,才发现竟然已是后半夜了。 俞和坐在大石上,心知这梦境定然又跟那六角经台有关,于是在心中把那舞剑少年一举一动细细揣摩,尤其是舞剑少年由执剑转御剑的那刻,似乎是少年将剑舞到了极处,右掌似握非握,剑随意动,意与剑合。这时方一松手,便自然而然的,剑器离身而神念不绝,御剑随心。 想到这里,俞和似乎隐隐约约的悟到了虚空御剑的关窍,他急忙冲进屋里,抽出长剑,一纵身便回院落中,学那梦中少年一般舞剑不休。 深山夜静,唯有俞和的小院中剑啸声大作,剑锋映着月光,层层叠叠如潮汐翻涌。也不知为何,剑势甫一动,俞和只觉胸中剑意泉涌!那回风剑法、剑九法、剑痕石上的剑招、梦中少年所使的玄奥剑术、还有俞和在论剑殿看过的数不清的千百剑势,一一浮上心头,兴之所至,挥手间便使了出来,每一剑挥出,心中便多一丝畅快。 也分不清是剑光、月光还是星光,一团银色的光芒在小院中回旋。俞和看不见,那天际无穷远处的西方七宿,竟星芒大作,一道道先天西方庚辛金炁破虚而来,随着俞和吞吐气息,滚滚纳入肉身。那长剑上一道锐金之气吞吞吐吐,催的剑芒直达七尺有余。 眉心祖窍中,那道如剑的性光凝如汞液,震颤不休,竟隐隐发出剑鸣,与长剑破风之声呼应着。 舞到酣畅,俞和挥剑将青皮葫芦挑在半空中,剑光抹过,葫芦劈成二片,一团清亮的酒水溅开,俞和张口一吸,便汇作一道酒柱,直落入腹中。 张口哈哈一笑,胸中畅快无比,俞和双目微闭,舞剑不休。也不知使过多少剑势,也不知舞了多久。渐渐的,似乎是自己握剑挥舞,又似乎是剑柄依在手中不离。 东方一道晨曦初绽,有飞鸟苏醒寻食,自俞和的小院上掠过,被冲霄剑意所惊,叽喳一声振翅逃开,一羽绒毛飘然落下。 俞和福至心灵,嘴角微微一笑,那绒毛离他尚有五丈之远,他抬眼凝神,翻腕挺身,一剑挥去。 手腕伸展到尽处,可剑意未绝,剑光欲飞。他五指一展,心中存想长剑斩碎绒毛。 剑脱手,可那剑上光芒不灭,一道真元神念遥注于剑锋,“嗤”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一支看不见的手臂,代替俞和的手掌操剑,长剑在五丈外的虚空划了一个半圈,留下月牙般的一道剑光。 微风掠过,那朵绒毛一分为二,飘然落下。 长剑好似倦鸟归巢,凭空一圈,落回俞和摊开的手掌中。 仰天大笑,俞和心中就如这天空般,朝霞初开,天景渐明。 自这日起,俞和每日白天,便一个人在东峰竹林中勤修御剑之术,到了晚上,便存想五方五行,吐纳炼气, 足足二个月之后,俞和终于掌握了元神虚空御剑的关窍,心念一动,长剑便噌地弹出剑鞘,在他身边绕身飞舞,剑诀所指,剑光百步之内飞斩随心。 而论剑殿中所藏的剑谱,多如恒河沙数,俞和倒也不去细细钻研,只通观一遍,胸中略知大概路数便罢手。到了夜晚打坐冥寂神游时,自用心观看幻境中的舞剑少年,那少年所使剑法,每每便会与白天所观的剑法意境想通,只是剑势迥异,寥寥几招,便已经气相毕现,大有去繁存菁的神妙之处。 俞和偶尔也同云峰真人讨教剑术,有一次使出几招梦中少年的剑术,虽然似是而非,却也然让博览天下剑法的剑道大家云峰真人半晌皱眉不语,之后俞和便不敢再随意显露那些剑招。 秋斩落叶,冬刺飘雪,又是三个月过去,入了深冬。 除了每隔一日与陆晓溪万里传音之外,俞和便全心全意的沉浸在修行中。他内视肉身,只见周身穴道如诸天群星,呼吸见光芒闪烁;经络中一道真元玉液浩浩荡荡,运行不休;五脏之中收摄了先天五方五行元炁,心脏中隐隐有朱雀虚影飞腾,散出红光,肾脏中隐隐有玄武虚影盘踞,散出玄光,肝脏中隐隐有青龙虚影盘旋,散出碧气,肺脏中隐隐有白虎虚影,作势欲扑,气息吐纳之际,竟作虎啸声响,脾脏有黄光散出,凝成绵连山峦之相。 俞和全然不知道他修成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一身真元,聚齐四灵护体,厚土镇压。已不须凝神运气,自有周天元炁来投。俞和试过将全身七成真力注入长剑,只觉剑锋鼓胀欲裂,一斩之下,山壁上留下剑痕入石一丈有余。 一场大雪飘过了年关,虽是江南扬州地界,深山中亦是冰雪连天,转过年头又到雨季,俞和已经入门堪堪一年光景。 春分将临,阴阳相半,正是道家祭祀大事,剑门中日渐热闹了起来,许多远行弟子纷纷回山,筹备着一年的祭祀法事。 春分有三侯: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春雨破冰,当一声春雷隆隆滚过俞和的小院,那张被俞和压在枕头下面的银箔,竟微微颤抖起来。 第二十章 春分祭,试剑会 明天就是春分祭日,早课后云峰真人召留了众弟子,依着每年的惯例,将一套崭新的纹锦道装,分发下来。这是春分祭日需穿的装束,每年一新,由师长亲手赐下,以示祝福。 春分祭日,秋分祭月,入门一年,俞和倒也参加过秋分祭日,不过这春分祭日与秋分祭日不同。春分之后,白天的时间便渐渐长于夜晚,而且春季是一年之始,所以这春分祭日,是一年中最大的一次庆典。 特别是春分祭日有一个特殊的传统项目,那便是门内试剑。 这门内试剑,并不是一场比试,也不分优胜排次,而是一种祝福仪式,只不过是以比剑的方式来进行。从卯时开始,整个罗霄剑门所有内门弟子在清微殿外坪齐颂祭祀经文,听讲道,作法事,到午时一起行过斋饭后,就聚在十三试剑台旁,不分辈分都可相邀比剑,独斗或群斗都可以,直至酉时。比剑之时,既可以随意过几招,哈哈一笑了事,也可以放手斗剑,但绝不可不伤人性命。末辈弟子可以邀自己的授业恩师上台一试,甚至可以邀掌门真人比剑。 这其中有三层含义,一来是后辈向前辈致敬,二来是后辈表现自己一年修为进境的机会,三来是前辈高手亲自下场与后辈过招,提点后辈剑术。 因这比剑没有什么挑战决胜的意味在内面,所以被邀上台试剑的人,都会非常高兴。而且往往掌教真人、掌院高手和门派宿老们,都是被邀剑最多的人,他们也一般都欣然等场,指点众弟子。甚至一干掌院高手们之间,若有一时兴起技痒难当的,也会彼此邀约上台,拔剑一斗。而有些青年弟子,无论彼此交好还是互有芥蒂,都会在这试剑中相邀一战,常常会斗得精彩纷呈,甚至偶有弟子们斗得激烈,收势不住伤着了,也都毫不在意,事后笑笑而已。 俞和新入门,早就对这一年中最热闹的门内试剑向往不已,跃跃欲试。 午时斋饭行毕,众弟子喧声震天,九声金钟响过,试剑开始。 试剑台共有十三座,中间一座剑气凌云台,是主台,方圆五十丈。周围环绕着十二座方圆三十丈的小试剑台,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地支命名。 门派中,第十六代、十七代的宿老们,围坐在中央剑台周围,十八代、十九代弟子们分列按所属各院围在十二小剑台边。俞和坐在寅字号剑台旁边,这是论剑殿弟子所属的剑台。 钟声刚响,左边丑字号剑台立刻就跃上了两人,先一人矮胖身材,圆脸,神色有些倨傲,俞和认得他乃是纯阳院的首席弟子,叫做李毅。与他相对那人身材壮硕,浓眉大眼,脸上虽然稚嫩,却生的一大片络腮胡须。这人也是纯阳院的弟子,但俞和不记得名字。 纯阳院乃是罗霄剑门中,弟子最多的殿院之一,掌院镇国真人修道前是凡俗皇族子弟,才智绝伦,性子却如江湖豪侠一般,闲时最喜同三五好友彻夜饮酒作歌。镇国真人座下弟子有四十余人,个个骁勇善战。镇国真人经常带着一众弟子倾巢而出,专门助些被妖魔邪道大举进攻的凡俗小国或者小型门派,以此锻炼弟子坚韧果决的心性和杀伐之道。 这两位纯阳院弟子一上台,台下就掀起了一片喧闹,惹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两人互说了几句话,可也听不真切。只见两道剑光从他们手中升起,毫无花哨的,在半空中狠狠的互斩一记,发出闷雷般的爆响来。 丑字号剑台下的纯阳院弟子发出轰然叫好声。李毅脸色一白,身形剧震,另一个弟子满脸潮红,退了半步,他们的两柄飞剑弹开,略一滞,便打着旋儿飞落到地上。 接着两人都一瞪眼,抢步近身,竟抬起肉掌,像江湖武夫一般,狠狠的朝对方按去。又一声巨响传来,四掌相击,一触即分。那台上爆发的气劲罡风,几乎要把个丑字号剑台都震散了,铺在地上的青石板散碎纷飞,眼看台上的两人脸上忽白忽红,身子摇摇晃晃,几乎都站不住了。 忽地他们一齐伸手,搂抱住对方,用力互拍了几下肩膀,两人咧嘴大笑。才笑了几声,噗通的一下全跌坐在试剑台上。其他纯阳院弟子再次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冲上去几个人,把他们抱了下来。 “这是在做什么?”俞和看得一头雾水,悄悄问身边的二师兄易欢。 “不清楚,好像听说他们之前有些不和。” 俞和摇摇头,就看那二人似乎已经全身脱力,摊卧在地上调息,可这门内试剑才刚刚开始。 “这倒是利落,两招一过,全躺着了。”俞和心里嘀咕。 其他宿老弟子们,全都笑着,似乎这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这一幕方休,按照试剑的规矩,所有弟子全部跃上了各自的剑台,举剑朝天一齐交击。之后一般先是自己殿内试剑,然后可以去别的剑台试剑,也可去中央剑台向宿老们邀斗。 俞和看了看这寅字号剑台上的论剑殿五位弟子,拱手道:“诸位师兄师姐,可愿意一试?” 大师姐莫子慧摆了摆手,收剑回鞘,“不必了,我无意斗剑。” 说完,她转身跳下寅字号剑台,自盘膝坐下不语,眼睛看向别处。紧随着她,三师姐章若莲、四师兄方宁和小师妹邓晓,都收剑跳了下剑台,盘坐不动。二师兄易欢把剑也收入鞘中,对俞和眨眨眼睛,笑着说道:“小师弟若是想斗剑,可等别家殿院来人叫阵,也可自去别的剑台邀剑,最好是去中央剑台。我们几个只懂编修剑经,这舞剑斗战之事,还是算了吧。” 易欢轻轻一跃,也跳下剑台。只剩下俞和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俞和也不知道是下台好,还是就坐在台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慢慢的蹭下了剑台,也坐在旁边,眼睛在周围剑台上扫来扫去。 中央剑台上,十余位掌院宿老,在掌教鉴锋真人的带领下,摆了一座剑阵,推演了起来。虽时不时也有剑气交错,不过大体上还是风平浪静,一众宿老们笑盈盈的,只是随手挥剑而已。 十二座小剑台倒不相同,有的好几座剑台上空无一人,弟子全成一圈谈笑着。有的剑台上只有寥寥几人随意的斗了几剑,算是应个景儿。唯有纯阳院和太一院,人声鼎沸,剑台上身影交错,剑光碎空,剑台边围满了人,大都是年轻的弟子,满脸兴奋的呼喝着。 太一院也是弟子众多,足有五十多个。看剑台上有四五个年轻弟子,围着一个老者游斗,老者须发花白稀疏,精神矍铄,眉眼间一片慈祥。俞和认得他是太一殿的掌院南启真人。 南启真人是门派中道高德隆的宿老,乃是十六代的弟子,掌教鉴锋真人还当称他一声师叔。南启真人性子极温厚,平日里全无师长的架势,可一身剑术修为委实惊人,据传他年轻时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仗剑而起,竟一人连败成名修士十二位,且兵不血刃。 弟子中许多人对南启真人崇敬无比,因而太一院诸人,竟把他从中央剑台硬拉了过来,群起而斗之。南启真人一柄飞剑忽如蛟龙翻腾,忽如山岳厚重,面对一群弟子围攻,显得游刃有余,满脸都是笑意。 纯阳院则是一番大乱斗,十余个弟子在剑台上各展身手,结成了一个剑光长河般的剑圈,忽有弟子同时被几人合攻,落下剑台,便是一阵子纵声笑骂,复又挺剑朝剑台上冲去。 俞和哪里见过如此大斗剑的胜景?只看得他心旌摇动,几欲拔剑而起,可毕竟那些殿院并不熟识,自己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冲过去,未免太过唐突,若引来群起攻之,只怕根本招架不住。 论剑殿的诸位弟子就这么老神在在的坐着,指着其他剑台上的弟子品头论足,小声的议论起来,却绝没一个人想要上台一试。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中央剑台的宿老们全都坐在了剑台上。陆陆续续的,开始有些殿院的年轻弟子过去邀剑,那些宿老也是笑盈盈的迎战,结果当然是三招二式之间,那些年轻弟子就败下阵来。 接着纯阳殿过去了六个弟子,鉴锋掌门、宗华掌院、严刚掌院三人联手,摆下座小三才剑阵,将纯阳殿的弟子们连败三次。三位真人刚要转身坐下,太一院冲过来足足十位弟子飞身上台,拉开了架势,气势倒是不错,可那十个弟子终究是年轻,面对门中宿老,十柄长剑居然都在微微颤抖,惹得一众掌院们哈哈大笑。 俞和看着那十个弟子满脸尴尬,可兀自强撑着气势的样子,不禁咧嘴直乐。 “来,论剑殿的各位,有人上来和我这老头儿过一招的么?” 寅字号剑台上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俞和连忙转头去看,只见南启真人笑嘻嘻的站在台上,对着论剑殿的弟子们晃了晃手中的长剑。 大师姐莫子慧连忙带着众弟子们站起来施礼,她瞟了一眼俞和,对南启真人道:“南启掌院,我们论剑殿小师弟俞和,入门才一年,天资过人,剑术精妙,却还未斗过剑,正要您老调教一二。” 南启真人捻须一笑道:“哪一个?上来吧!” 俞和连忙施礼,一颗心早就跃跃欲试,当下也不迟疑,垫步纵身而起,落在台上。“呛”的一声,长剑出鞘。 “有几分气相!”南启真人笑着道,“只管进招过来!” 俞和凝神提气,剑诀一引,长剑顿时化作丈许长的一道森然剑光,带着隐隐剑啸雷音,朝南启真人飞斩过去。 南启真人隔着十丈远,只觉得剑气横空而来,卷动烈风,吹得须发皆张,当下神情一肃,口中大赞道:“是个好小子!” 他手中剑诀一立,澄碧的剑光也是扯出丈许来长,迎着俞和一式挥出。 两道剑光在空中斩在一起,闷雷炸响,罡风四合。 第二十一章 初试剑,凌云台 俞和和南启真人的两道剑光一起,围坐在寅字号剑台边的论剑殿众弟子,顿时全都瞪圆了眼睛。且不说剑势如何,只论真元之雄浑,俞和的这一剑,只怕便是那些有十数年吐纳功夫的师兄们,也是望尘莫及。 这才入门修行一年时间,怎的就有了如此成就? 两道剑光狠狠一撞,俞和双肩微晃,面上没什么表情,南启真人却是退了半步。 “好小子,用了几成真元?”南启真人伸手摄回飞剑,笑问俞和。 “回禀南启掌院,堪堪五成的样子。”俞和也召回自己的飞剑,化成绕体剑光,恭声应道。 “什么?” “胡说!” 台下有好几声惊呼传来,都强压低了声音,登时惹来一片窃窃私语。 南启真人深深的看了俞和一眼,叹气道:“长江后浪催前浪,我老人家是不及你们了。” 说罢对俞和招招手,“我老头儿气弱体虚,拼气力自是不及你年轻人,过个几招试试?” 闻言连忙点头,引剑作了一个守势。虽然第一剑双交,俞和虽看似占了上风,可他心雪亮,对面南启真人是何等修为,一身真元如渊似海,方才一剑只怕连半成功力都没运上,全是在迁就自己。 “小心了!”南启真人伸指一点,身旁的飞剑一振,倏然消失不见。 俞和心中一凛,连忙聚神念照虚空。可念方动,却已然迟了,眼角余光猛然窥见左臂外二尺忽有剑光一闪,俞和浑身发冷,全凭下意识的运剑一挡。“叮”的一声,那剑光一触俞和的飞剑就又隐没。 “虚招!”俞和心念一动,知道下面必是雷霆一击。只见他把心一横,也不去猜南启真人的剑光路数,张口一道真元喷到自己剑上,顿时激起一声清越的剑鸣,剑光再涨,足有丈五,俞和双手指诀齐挥,那飞剑在空中纵横飞斩,化成一道剑网。 俞和这招以拙破巧倒是奏效,在他左耳侧一尺,又剑光闪出,刚巧与剑网擦过,发出“噌”的一声。俞和寒毛倒竖,把头一低,猫腰疾步,朝南启真人就冲了过去。 “有些胆识!”南启真人再赞,飞剑转回,翻手间洒出百重剑影,如山间急雨一般朝俞和笼罩而下。 这下俞和有点手忙脚乱,他急匆匆的把飞剑舞成了一盘丈许剑轮,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剑击声连绵不绝。 可那南启真人一式剑出,何止百击? 当下裂帛声连响,俞和道褂的袖口、襟摆上有七八道剑痕,碎布片飞散。他心知南启真人必有留手,不然剑气一发,早就是皮开肉绽,筋骨割裂。 顶着剑雨,俞和依旧一步步的靠近,虽然身上的道褂又多了三处剑痕,可终于到了南启真人身前五尺。 俞和脚下猛一错步,堪堪绕过了剑势,剑诀引动,笔直的朝南启真人左肩刺去。 南启真人早就料到俞和近身过来的用意,便故意在左肩处卖了个破绽,见俞和果然运剑来刺,微微一笑。略沉左肩,转右腕,剑势一敛,漫天剑影凝为一剑,轻轻巧巧的抹过俞和的剑光,将俞和的一剑带得刺向空处,这才转过剑身,用剑脊在俞和右肩、右臂、右腰、右跨连拍四下。 俞和登时右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心知若是真个生死斗剑,自己早就分尸数片。于是连忙抬手告饶:“南启掌院,弟子输了!” “你叫俞和?才修剑一年?” 俞和点点头。 “人各有机缘,你这身真元炼得煞是雄厚,我太一院十九代弟子无一人能及你,便是十八代弟子与你拼斗气力,也未必可胜。只是你操剑心气未稳,剑势涣散,这才被我胜了一招。把话说来,也委实难得!”南启真人点头捻须,眯眼看着俞和,口中毫不吝惜赞许之辞。 俞和脸一红,连忙拱手:“南启掌院谬赞了。” “师祖,你把这位师弟夸得如此玄乎,我可是手痒得很!来来来,俞和师弟是吧,你我试上几剑!” 话音方落,一道壮实敦硕的身影跃上剑台,这人正圆脸,眉眼且笑,口阔,手腿都粗短,一身气势沉凝如山,细眼中有丝丝冷光逸散。 俞和认得此人,乃是太一院的十八代次座弟子熊山壮。 南启真人转头一看,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俞和颔首一笑,便跳下台去。他倒未就此离去,而是站在下面看着剑台上的两人。 “小师弟,某家也不与你客套,走上几式再聊!” 这熊山壮嘿嘿一笑,手中飞剑抛起,竟凭空化作六道剑光,合着呜呜的风声,朝俞和胸腹绞杀而来。俞和横剑去拦,六道剑光纷飞,熊山壮剑指连点,转而分袭俞和身前后背六处空门。 叮当的几次交剑后,俞和心中泰定,与熊山壮斗剑比面对南启真人要轻松了许多。南启真人虽未全力运剑,可他剑光凝实如刚,剑意宏大深远,法度森严,令人气势上处处受制,剑意不战而怯,一身剑术无法施展随心。而熊山壮一手六壬分光御剑术虽精绝,但真元深厚倒未必及得上俞和,俞和依旧是以拙破巧,一力降十会的法子,一道丈许长的剑光往来纵横,熊山壮须避他锋芒,被搅得飞剑漫空乱窜,剑势难续。 五招一过,熊山壮自不敢再全力攻剑;十招一过,六道剑光合为三道,俞和防守之余,还能偶尔攻出一剑,二十招一过,三道剑光只剩了一道,倒是熊山壮落了个守势,那边俞和越斗越是自如,心中杂念渐消,倒是好像回到东峰竹林自练剑似的,剑势开阖延绵不绝,剑光舞得好似一轮明月,缓缓朝熊山壮镇压下来。 熊山壮勉强撑到三十招,额头见汗,忽地将飞剑朝地上一插,就坐到剑台上,挥手大呼道:“师弟罢手,我是斗你不赢了,你若还有力气,来我太一院申字号试剑台,自有十几位师弟陪你尽兴就是!” 俞和剑诀一收,长剑回鞘,笑着拱手道:“师兄承让了,师弟我是万万不敢去你们那边的。” 熊山壮还要说话,可南启真人身形一闪,上了试剑台,探手拎起熊山壮的后领,将他直接扔下了台去,口中笑骂道:“你这莽子,自家人比剑,便是输了一招又有什么?不去好生参详,就知道卖弄口舌,招惹事端。” 挥出袖子卷起熊山壮的飞剑,南启真人飘然而去。俞和朝他背影一拱手,自也跳下寅字号试剑台。 五位论剑殿的弟子仿佛不认识俞和一般的,愣愣的看着他。俞和被他们异样的眼神刺得脸颊发烫,伸手挠挠头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咧嘴讪笑。 过了半晌,大师姐莫子慧忽然正色对俞和说道:“小师弟,你可去中央剑台试试,以你这般天资和修为,大可在宿老们面前一展身手。我们藏经院的弟子,人人都只懂研修剑经,无人擅长斗剑之事,既然太一院的熊师兄都不是你的对手,你代我们藏经院去中央剑台一试,展我们藏经院弟子的威仪,讨个好彩头。” 俞和听了,心中一动。举目望去,纯阳院和太一院的弟子们都已经从中央剑台上败走,那边宿老们依旧谈笑风生。 心中翻腾了好一会儿,俞和才点点头,笑道:“好,我就去中央剑台试试!” 说罢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道褂,举步朝中央剑气凌云台走去。 俞和才走到台下,云峰真人已经看见了他,笑着招手道:“俞和,你可是来试剑?” “回师尊,正要一试。” 云峰真人大笑,起身亲引俞和上台,指着掌教鉴锋真人道:“自然须得首邀掌教鉴锋真人。” 俞和不懂,自然听从师命,便对着居中而坐的罗霄掌教鉴锋真人一揖到地,“藏经院末进弟子俞和,愿掌教真人指点。” 那边鉴锋真人迟疑了一下,可紧挨着他左手坐的宗华真人一推他肩膀,笑着道:“来来,俞和先与鉴锋掌教试试剑,我接着便来凑个热闹。” 鉴锋真人笑了笑,执剑站起,站在十五丈外,招手对俞和道:“进招来吧。” 俞和神色一肃,先摆了个弟子向师长演剑求教的起手式,然后提气御剑,朝鉴锋真人挥去。这次他不敢再用五成力,而是将七成真元注入了长剑,已臻至这口长剑能纳真元的极致,剑光骤然迸射,足足有二丈来长,剑啸做雷音龙吟。 鉴锋真人观这剑光破空斩来,心中一惊,之前全没料想到这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弟子,竟然能挥出如此气势滂沱的一剑来。 可鉴锋真人毕竟是成名的剑道大家,心中虽然惊奇,可嘴角依旧带着轻松的笑意,手中剑诀一点,飞剑振空,分化出两道剑光来,先一道同俞和的剑光相斩,既阻了一阻剑势,又将俞和剑光真气击散了大半,另一道剑光施了个剑九法中的“挑”法,引住俞和的剑光,挑起到半空。结果这一挑委实秒到巅毫,俞和的飞剑一时间竟收势不住,打着旋儿冲天飞起了几十丈高,俞和大窘,连忙聚气摄回。 “此子甚佳!宗华师弟,合该到你同他一试。”鉴锋真人大袖一甩,飞剑归鞘,乘着剑光交击爆起的罡风,飘身而退,盘膝坐下,朝宗华真人眨眨眼睛。 宗华真人大笑而起,飞剑出鞘,一道剑光犹如开天巨斧,夹着道道赤金色的乾阳雷火,朝俞和轰然直斩过去。 此剑一出,周围众剑门宿老皆惊。方才俞和那一剑的确惊艳,但毕竟只是个少年,面对鉴锋掌门,只怕是为了自我表现,聚起浑身真元倾力一击,此时必定气息不继,恐怕再难挡宗华真人如此刚猛的一剑。虽然宗华真人剑道精深,但他剑意雄霸,若是一个收势不及,只怕伤到这后辈弟子,此事便不美,而且会惹得失了宿老颜面。 可云峰真人脸上反而有笑意,那边俞和也不见惊乱。 少年剑修眼中有青玉色的光华暗转,手中长剑划过玄奥的轨迹。俞和吐气开声,一道气势更胜第一剑的弥天剑气,隐隐流转着五色霞光,毫不畏惧的朝宗华真人迎去。 第二十二章 御双剑,五行阵 两道剑气交斩,中央剑台上凭空就是一声震雷炸响,风尘漫卷。 俞和脸上有潮红一闪而过,双脚牢牢的钉在台上,半步未退。宗华真人仰天大笑,浑身气势勃发,烟霞缭绕。两人的飞剑在身前缓缓回转,俞和依旧未有乏力之相,剑锋上光华吞吐,丈许长一道剑芒晶莹如玉。 众位剑门宿老纷纷面露惊异,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再来!”宗华真人朗笑一声,似乎起了大兴致,纵身合剑而起,手中指诀连连变化,飞剑清鸣,幻作一道十丈巨剑虚影破空而来。 俞和提聚周身真元,道道青罡绕体,剑芒收入三尺剑锋中,明如皓月。他脚踩禹步,伸手握住剑柄,真气直贯剑锋,简简单单的一式剑九法中的直刺,对准了宗华真人幻化的巨剑锋芒刺去。 两人双剑,一支有十丈之巨,另一支却只有三尺之微,一模一样的直刺,剑尖对撞在一起,在锋芒交击之处,一团刺目的炫光迸出,令人无法直视。 光华散逸,持续了足足两次呼吸的功夫,才渐渐暗淡下来。宗华真人抱剑而立,背脊挺直得如同青松,满面笑容。而俞和脸色苍白,面前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踏碎了青石台面,他撑着长剑,用力喘息了数十次,头上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起。 俞和调息了足有一炷香时间,这才站直了身体。 “俞和,没伤着吧?感觉可还妥?” “回禀宗华掌教,一切安好,略有震荡而已。”俞和点点头。 “你一身功夫练得极好!修剑一年,能接下我三成功力一击,这份天资可谓绝伦!更是与你日日苦修不辍的结果,罗霄剑门得你如此佳弟子,我大是欣慰。” 俞和脸上又发红,连忙拱手谦让。 宗华真人招手唤来云峰真人,又对着身后诸位宿老连连招呼,“云峰师弟,俞和可是你调教出来的,身为授业恩师,你这一剑可绝不能免了。严刚师弟、离冰师妹,你们也来凑一角,再加上我,便有四人,我方才观俞和的剑势中,隐含五行生化,那我们便组个五行剑阵,如此来说,还差一人的话,寅知道友你也来搭搭手,不知意下如何?” “正合我意!”宿老中一人飘身上前。这人身材削瘦,脸颊修长,眉目轮廓鲜明,身上穿的不是道褂,而是一袭奢华的紫缎锦袍,腰间悬着官府的印玺。他正是宗华真人口中所唤的寅知道友,原是云游散修,一身术法剑艺精湛,后成了扬州府的大供奉,与罗霄剑门交往甚密,此行是来观礼的。见到台上打得热闹,自然技痒,听到宗华真人邀他试剑,便欣然下场。 严刚真人是纯阳院的上任掌院,身形高大,一脸肃正,两道眉毛极浓,垂到鬓角。离冰真人是守正院掌院,乃是个宫装的妇人,挽着高高的云髻,眼角罩着一层煞气,看似个泼辣的女子。 加上云峰真人,四位前辈宿老走到俞和面前,同宗华真人站在一起。 五人移步,云峰真人站东方甲乙木位,李寅知站南方丙丁火位,严刚真人站西方庚辛金位,离冰真人站北方壬癸水位,宗华真人居中站中央戊己土位,结成五行剑阵。 这一下顿时吸引了许多弟子的目光,五位前辈真人结阵与一个末进弟子试剑,在罗霄剑门中已经是数十年未现的情形,对于任何一个门人来说,这都是相当了不起的荣耀,何况是这个年轻弟子还没几人认识。 “俞和,可敢过来?”宗华真人笑着道。 “弟子自当全力一试!”俞和胸中剑意熊熊,手中一口长剑鸣动不休。 云峰真人对俞和叮嘱道:“等会可千万莫要逞强,稍觉难以抵挡,就马上撤剑,莫要受伤。” “弟子知道。”俞和点点头。 离冰真人笑颜如花,头上的银步摇连连颤动,“这孩子有趣的很,我们是万万舍不得伤到的,云峰师兄你便宽心了吧,等会你莫要故意留手,弄得我们被他破阵而出,那可就颜面扫地。” 云峰真人闻言也不分辩,只是摇头嘿嘿一笑。 “俞和是吧,你那口剑好像不成了,我这有柄好剑借你用,你可全力运劲出招,只是记得使完还要归还我的,莫要顺手自收了去。”离冰真人忽一甩袖,一道剑光飞出,俞和探手摄住,见是一柄上好的三尺灵剑,剑锋上有湛蓝的一道印痕。整把剑灵气逼人,离着尚有一尺多,便觉得锋锐袭人,脸上须发欲断。 “谢离冰师叔!”俞和拱手称谢,那灵剑在手中振动欲飞,他连忙运劲一催,呛的一声,直逼出丈五剑芒,俞和心知这灵剑材质珍稀,即便自己贯注浑身真元,也是无碍。 当下心中又多了一分信心。 俞和不敢藏拙,当下两柄飞剑一祭,左右手各掐剑诀,原来那柄飞剑盘旋在胸前护身,新得的飞剑在头顶翻转作势欲刺。 “居然这一手分神御剑诀学都会了,我还尚不知道。”云峰真人眉毛一挑。 宗华真人一笑:“来吧,让我们看看你的手段!” 俞和应诺,深吸一口气,丹田炉鼎中真元玉液翻腾如沸,十二重真力贯注剑中,那长剑化作二丈余长一道剑光。俞和右手剑诀一指,剑光凭空一旋,飞斩而出,试剑台上的青石地面被生生犁出一道半尺深的裂痕,破空声尖利刺耳。 “五行启,土气生。”宗华真人左手如虚托重物,缓缓抬起,剑气凌云台左近的地面震颤不已,一道黄色的光芒从脚下浮起,宗华真人右手运剑一引,那厚重的五行土气便附在长剑上,化作一道澄黄色的剑芒。 “土生金。”严刚真人伸指在剑上一抹,一道白光腾起。 “金生水。”离冰真人张口对着长剑一吹,湛蓝色的五行水汽附在剑上,顷刻间剑锋上就凝结了一层寒霜。 “水生木。”云峰真人探手在袖中一引,抽出了一把木剑,熠熠青光如丝。 “木生火。”李寅知挥剑一振,剑锋上顿时飞起三尺真火。 “火生土,五行转。”宗华真人抬眼一撇破空而来的剑光,运剑诀一指,五道五行剑光骤然腾起。 俞和斩出第一道剑光正撞上五行土剑,土质最坚,当下堪堪与俞和的剑光一同湮灭,可五行一转生生不绝,五行金剑最利,最擅攻伐,紧跟着土剑一闪而至。 少年心性最是勇猛,俞和周身真元如潮涌,也不闪躲,手中剑诀如穿花,双手齐挥,双剑纵横,一连将七八道剑光连续斩出。双手在胸前划圆,两柄飞剑剑锋一合,上乾下坤,左阴右阳,坎离相济,竟隐隐有点双剑合璧的势子出来,人剑合一,朝五位宿老纵身而去。 “好胆识,看来这小子跟我试剑的时候,还有留手!”剑台边南启真人嘿嘿一笑,眼中神光潸然。 俞和乱杂杂的七八道剑光震散了五行五色剑光,可他御双剑刺到五行剑阵前二丈,便看见五柄飞剑虚空相叠,五色剑光回转如轮,正挡在面前。 胸中剑意一往直前,俞和再催真元,以剑为锋,以身为柄,直刺在五行剑轮上。 “吭呛”的刺耳剑鸣声连绵不绝,品质稍次的那柄飞剑耐不住剑轮搅击,一个呼吸间便弹飞开来,俞和强顶着剑气罡风,右脚踏上一步,探手握住另一柄飞剑的剑柄,一道真元再催剑气,要硬撼五行剑轮。 宗华真人微微一笑,左手一引阵势,五人一齐伸右手剑诀轻点。 五行剑轮骤然一缩,剑啸大作,五色剑光暴涨,只一吞吐,就将俞和连人带剑震得倒退二丈。 那剑轮又一分,五柄飞剑错开,各出剑势,朝俞和周身刺来。 俞和深吸了口气,暗自调匀丹田中的真元,左手自身后摄回弹开的飞剑,右手剑诀运转,一路他最熟悉的回风剑法展开,与五柄飞剑缠斗起来。 俞和这回风剑法使得却也似是而非,看起来是回风剑法的路数,其中却混含了十多种剑意,一会如风无定,一会如云无常,一会如雨绵密,一会又如雷激昂。偏偏双剑又是一攻一守,胸前一剑,影重重,身外一剑,气纵横。 十五次呼吸之间,俞和守了四十七剑,虚招不算在内,倒也攻了九剑。 其实五位真人哪里会真个运行阵法妙谛?他们也不一齐御剑来攻,而是依着五行推演之次序,一人一剑的刺来,可即便如此,这剑阵一起,岂是儿戏?那五行道理相生相承,每一剑皆由前一剑生化而出,且比前一剑来的更加沉重半分,四十余剑硬接下来,俞和左手青筋浮现,少商、商阳、中衡、关冲、少泽五大穴隐隐刺痛。 不过相比守势,俞和的攻势更加难堪。他老老实实的依着剑九法,一共攻出了九剑,其中有六剑是前三次呼吸间刺出的,愈到后来,愈是难以腾出手来出剑。而且一剑攻去,俞和便发现自己这一剑似乎并不是刺向某一处,而是同时刺向了五位真人。剑势一出,霎时间便有五柄飞剑一齐来挡,顿时就好像同时接了五剑,而且五行之力一运转,反震之力沛不可当。第九剑时,飞剑直接弹出数十丈外,差点便摄不回来了。 眼见第四十八剑斩来,俞和强提了一口真气,收剑交错,就要硬生生去格挡,可那青色的剑光在俞和身前五尺一旋,并不进击。 俞和心领神会,知道那是师尊云峰真人爱惜,按剑不发。于是指诀拢回,飞剑一压,拱手朗声道:“弟子自觉难以抵挡了,拜谢各位真人。” 第二十三章 名乍显,夜琼华 “我早知道云峰师兄定会留手,此子战而弥坚,尚有余力,当可再接十剑以上。”离冰真人掩口笑道。 “他毕竟修行日渐,年少冒失、好大喜功,若强运真元,伤了经脉可不美。”云峰真人回口应道,指着寅字号试剑台旁论剑殿弟子那边,对俞和道:“速去行功静息。” 俞和连忙点头称是,双手将那离冰真人的飞剑奉还,朝五位真人一一执礼拜谢,转身跃下剑气凌云台,到论剑殿弟子们身边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这阵法所含五行生化的道理,好生回思揣摩,莫要错过了机缘!”一道袅袅的传音随风飘来,传到俞和耳边,是云峰真人的声音。 俞和一凛,也不管周围嘈杂,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聚灵台祖窍神光下照,存视内腑,大吃一惊。 体内五行皮筋骨脉肉和肺肝肾心脾此时有五色光华绽放如莲,护体四方四灵虚影栩栩如生,这一场试剑下来,竟仿佛抵得吐纳半月之功。且内五行各有生化推衍,运转不息。 俞和这才知妙处,心中暗省,难怪云峰真人嘱自己速速行功调息。 其实五行剑阵一起,五位真人各出神通聚五行道力御剑,自会在周遭充塞五行之气。俞和消耗真元斗剑,他气息悠长,远远超过寻常修士,吐纳补气之时,自会吸入不可计量的五行之气。这剑阵所引的五行之气,攻杀之意极盛,一般修士纳入肉身,不仅无益内五行,如不及时驱散,还会损及肺肝肾心脾。可俞和身纳先天五方五行元炁,有四灵真形护体,厚土镇压,这些神通所引来的五行之气,不仅无伤,反倒是大补益。这一点云峰真人原本不知,嘱他速速行功,本意是让他调理内五行,吐出纳入经络丹田的五行之气,以免伤了脏腑,可俞和这一调息,竟发觉修为更深,难怪离冰真人说他战而弥坚。 这边俞和运功,默默参悟五行衍化之法,收纳五行元气洗炼脏腑不提,那边中央剑气凌云台上的宿老们,却是议论纷纷,大赞俞和天资绝伦。 自俞和下台之后,宗华真人的目光便一直盯着俞和,他也担心俞和留下暗伤,可神念遥望之下,见俞和气脉悠长之极,一吸便如长鲸吸水似的,吞入天地元气,一呼便是丈许浊气吐出,周身云气蒸蒸,隐有异象纷呈。 “这倒像是四灵护体之相,此子将来成就难料。”宗华真人抚胸而笑。 “宗华道友,贵门人才济济,可喜可贺。”李寅知拱手贺道。 “乃是云峰师弟调教的好。” 云峰真人也一直看着俞和,闻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俞和此子修剑炼气,我倒是指点的不多,他大都是自看经书,偶有疑惑难明,才会来问。这一年来,总共也只是问过我十数个问题罢了。那元神御剑术,大小内五行炼法等等诸般,都是他不知怎么的自行学成的,实在诧异。” “我听说有少年弟子每日在东峰竹林练剑,有时甚至舞剑不眠不休,想来就是这俞和了,不落前人窠臼,不依外法之助,只随自然而演进,此为道法自然,是大道之途。”其他门派宿老也来附和道。 “此子道行进益虽快,可心境还迷蒙,愿师兄多与他些事务去办,打熬本心。”云峰真人对宗华真人说道。 宗华真人点点头:“自当如此。” 李寅知思量了一会,忽然说道:“宗华道友,十日后那件事,我看或可遣俞和一行。” “寅知道友说的是那牡山坳地穴藏尸之事?”宗华真人问道。 “正是那事,日前道友你说贵门中刚巧无合适人选,如今我看这俞和可去试试。” “云峰师弟意下如何?” 云峰真人闻言,也不做声,双目微阖,运指起卦象算了一会,方回道:“吉凶难料。” 李寅知笑道:“云峰师弟多虑了,此行有左近两个门派共三位弟子同去,又有扬州供奉真人照应,自当无虞。” “云峰师弟,你方才还说要多多历练俞和,现在有了机会,怎的又瞻前顾后,若没些风浪,哪里来的磨砺!”宗华真人摆摆手,“七日后你同俞和说一下,安排他牡山坳一行吧。” “遵师兄法旨。”云峰真人听宗华真人这么说,也觉得颇有道理,若俞和有问道大机缘,自然逢凶化吉,若无那机缘,护在门中也是徒劳。 俞和调息了足有一顿饭功夫,这才觉得脏腑神光内蕴,丹田中真元充盈,睁眼一看,见周围试剑台上依旧热闹非凡,身边大师姐莫子慧等人,都神情异样的看着他,四师兄方宁对俞和竖起大拇指,晃了一下。 “小师弟,这下你是大大的露脸了。” 俞和不好意思的抓抓下颌,逃开旁人目光,去看别的试剑台。 酉时试剑结束,弟子们一齐诵经鸣钟之后,便是门内祭酒大宴。清微殿外坪上,摆开了几十张圆桌,弟子们按各自所属的殿院落座。不多时,有外门弟子便将菜肴便如流水般端上桌来。 大抵是精致的素菜,但也不忌荤腥,素菜清淡,更合口味而已。 还有山中自酿的水酒,一坛一坛的,排在桌边。 许多弟子都是远行回山,许久不见门中师兄弟,聚在一起自是觥筹交错。一场晚宴吃得很是喧闹,春分祭酒是门中每年难得的节庆盛事,所以大家饮起酒来既不拘束,也不会偷偷运功醒酒,人人但求一醉尽兴。即便那些平日里持重的长辈宿老,也都喝的酣畅,放声长笑。 这种场合,若还端着前辈高人的架势自持,反倒会显得格格不入,惹人指点。 那边南启掌院被太一院的十几个弟子拉住轮番敬酒,南启真人本就豪气干云,又将太一院的每个弟子都视作嫡亲子孙一般,自然是酒到杯干,可边上有弟子竟抱着好几坛子酒守候,青花大酒碗总也不空。几十海碗灌下,直喝得南启真人满面酡红,最后酩酊大醉,靠在椅子上兀自大笑不止。 俞和入门时间太短,倒不认得多少人,论剑殿的众弟子都不好酒,只是浅浅的喝了一点。倒是那熊山壮忽地钻了出来,将满满一海碗酒塞进俞和手里。 “俞和师弟,你的剑术咱老熊是服了的,有能耐,是条汉子!这英雄岂能无酒?来来,可敢与我连饮三大碗?” 俞和端起酒碗,对熊山壮一笑:“有何不敢?师弟先干为敬!” 说罢仰头就将整碗酒喝得涓滴不剩,对面熊山壮也不迟疑,长开大口,那碗朝喉咙里只一倒,那酒咕咚一声,就落入腹中。 一碗喝下,胆气更生。二师兄易欢抱着酒坛子过来,笑嘻嘻的又给两人满上,俞和和熊山壮也不多言,顷刻间就豪迈对饮了三大碗。 “好酒量!”熊山壮抹了一把嘴边的残酒,把右手拇指竖起,捶着俞和的胸口,“俞师弟,你且随我来,我们去找掌教真人饮酒,今晚定要灌他五大碗方休!” 说罢伸臂圈住俞和的肩头,就揽着俞和朝主桌走去,几个好事的太一殿弟子,竟抬着酒坛跟上。 下午一场试剑,门中宿老们都记得了俞和,见他来敬酒,无不大笑举杯。话说最后俞和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依稀记得跟每位宿老们都敬了一碗,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还同他对饮了好几次。 最后喝得俞和天旋地转,也迈不动步子,就在主桌边上寻了块长条青石,呆坐抱头不语。 一场晚宴直到亥时,弟子们才渐渐散去,不知多少人饮得大醉,被人驾着离开。 “宗华师兄,何不去那处尽兴?”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忽然走过来,揽着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的肩头窃窃私语。 “正有此意!”宗华真人笑道。 当下一阵交头接耳,有好几个人离桌而起,随着宗华真人和镇国真人朝清微殿后院去。俞和迷迷糊糊的看见云峰真人走过,以为酒宴既散,云峰真人定是回藏经院或后山东峰去,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脚深一脚浅的远远跟上。 到了清微殿后院,忽地云峰真人他们几个纷纷御剑而起,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俞和愣愣的看着一道又一道剑光破空而去,正要呼喊云峰真人,却被刚巧被宗华真人看见。 “俞和?” 俞和转头见是宗华真人,连忙胡乱做了个揖。 “也罢,你跟我同去,再饮几杯!”宗华真人见俞和那一副手脚都不听使唤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挥手一道气劲裹住俞和,纵剑光起,呼啸而去。 俞和混混沌沌的,只听耳畔风声烈烈,也不知道朝什么方向去了多远,最后宗华真人按落剑光,眼前是一大片华美的楼阁殿宇,红漆大门琉璃瓦,门外悬着一排红玉风灯。 门口站满了罗霄剑门的诸人,鉴锋掌教和云峰真人也在其中。 “怎地这小子也来了?”云峰真人忽看见俞和竟跟在宗华真人后面,不禁诧异。 “年轻人,多听多看多经历,都是炼心,有何不可。”宗华真人一笑,上前拍门。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内脚步声传来,这红漆大门袅袅的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朝外看了看,这才推门出来。 走出来的竟是个宫装的美妇,头上云髻高挽,插着流光四溢的九翎凤钗,手腕上的环佩叮当作响,一张脸描得眉目如画,周身异香袭人,见了宗华真人,嫣然一笑,嗔道:“却是宗华师兄、镇国师兄当面,这深更半夜到我琼花宫叫门,忒地唐突。” 宗华真人哈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匣,塞进这美妇手中,“今日来此,自是要带我诸位师兄师弟一睹琼华宫大自在霓裳元魔舞的妙处,还有那三阳醉的美酒,可莫要吝惜了。” 那美妇将手中玉匣一启,顿时宝光四射,照得她笑颜如花,轻轻阖上玉匣,仔细收入袖中,这才回身将红漆大门推开,对宗华真人道:“贵客登门,我琼华宫自会尽心款待。” 门内站着两行身着霓裳锦披的女子,个个身形窈窕,手里端着红玉灯盏,有靡靡灵光烟霞缭绕,见众人迈步走入,一齐屈膝万福。 俞和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整个人呆了呆,连酒劲也都退散了不少。他嘴巴几乎合不拢来,只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那些女子,惹来阵阵轻笑。 第二十四章 元魔舞,心未乱 那美妇人在前面引路,沿着镶满彩玉宝珠的回廊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穿过几道拱门,便到了一座小园林。园子中间有小桥流水,左近种满了柳树,也不知是什么灵种,初春时节依旧垂枝如幕。园子里有鸟轻鸣,更有数不清的灵灯熠熠放光,整个园子收拾得美轮美奂,直比仙家胜境 穿过小石拱桥,便是亭台楼阁。镂花地面、蟠龙廊柱全是都朱火温玉雕成,暖如阳春。按照周天星斗之数,更镶嵌了千万颗夜明珠、避风珠、避水珠、辟火珠、避尘珠,宝光氤氲,明如白昼。 楼阁中早按着罗霄一行人的数目,放好了条案与蒲团。条案上摆着四干果、四鲜果,每一样都不是凡品,皆是灵品仙果之属。条案边有酒坛,条案上有酒盏。 鉴锋真人和宗华真人居中坐,严刚真人、镇国真人、云峰真人紧挨着他们,其他宿老等依次分列,俞和自找了张最角落的条案坐下。 才一坐下,便有侍女过来,伸出一双软玉般浑圆白嫩的手臂,巧笑盈盈的给他把面前的酒盏斟满,看那酒水稠稠的,做朱红色,好似糖汁一般。酒盏也是温玉雕成,这酒一倒入,就蒸起一道浓郁的醇香。 也不知是这侍女身上的香气,还是那酒香,直往俞和鼻子里面钻,令人心旌摇动。 那美妇也端了一盏酒,说了几句祝酒之辞,当先饮了,众人纷纷举杯应和,齐饮下一盏。也不知酒水中掺合了什么灵药,这酒丝毫没有辛辣的味道,甘醇无比,才一下肚,便做一股滚滚热流,沉入丹田散开,周身暖润,张口一团酒香喷出,这才有酒意徐徐漫起。 那宫装美妇人又敬了坐在首排的诸位真人一盏,这才放下酒盏,轻轻击掌三响,移步退下。 忽地,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香风,如花似麝,接着条案前的空地有一篷五色烟霞升起,浮光幻幻。 有丝竹声、钟磬声自远处袅袅而来,整个楼阁中迷迷蒙蒙,影憧憧。 那一团五色烟霞中,忽地有十二道人影摇动,纤纤柔柔,俞和刚想要去看仔细,这烟霞却好似知他心意,倏地一散,真真切切。 十二个女子身裹七彩七宝霓裳,随那乐声而舞,每一个人都以薄纱覆面,只留着一双眼睛,顾盼流连,似看得清面貌,却又看不真切,一朵红唇如火。她们的腰肢、手臂都宛如玉液浇铸,莹润饱满,柔似无骨。 丝竹钟磬的声音,时而舒缓,时而急促,这十二个女子踏着节拍翩然而舞,美好的身姿划出惊人动魄的曲线,渐渐的,身上霓裳展开,挥舞如云,气氛愈加旖旎。那些女子的视线中,似乎带着灼烧心神的热量,俞和只觉得,那些女孩的眼神转来,在自己脸颊上一扫而过,便是一片火烫烫的。 这舞也不知跳了多久,但似乎就是看不倦,心底总也期盼着,她们便这样一直跳下去。俞和的呼吸渐渐粗重,有些口干舌燥,他抓起酒盏就喝,自有侍女再为他斟满,几杯温酒喝下,俞和的身子越来越热。 前排的云峰真人忽地将酒盏往桌上一放,回头扫了一眼俞和。 “不必担心那小子,年轻人血气方刚,第一次见识这般阵仗,都难免会小小狼狈。”宗华真人笑着把酒盏凑了过来,轻轻一撞云峰真人的酒盏,“这琼华宫的元魔舞,自天外姹女心魔中推演而来,自然带着几分魅惑,但毕竟只是临摹其形,对修士心神无伤,若这小子抵受得住,那自然对心神大有裨益,将来他渡劫时,有无相心魔来扰,也不会束手无措。若他抵受不住,那也不过出些丑,这‘三阳醉’后劲甚烈,他明早酒醒之后,只当南柯一梦罢了。” 云峰真人点点头,同宗华真人对饮了一盏,道:“我倒是怕他出丑,被人笑话。” “放心吧,我看那小子定有法子克制。这点阵仗都耐受不住,何堪大用?”宗华真人也看了一眼俞和,只见俞和双手稳稳的按在条案上,头顶隐隐有白气升起,面上潮红渐退,宗华真人嘿嘿一笑,对云峰真人说道:“这才说,他已经找到法子了,云峰师弟,我倒有些懊悔了,当初合该亲手调教于他,这等弟子,可是难觅。” 云峰真人淡淡一笑,举酒盏回敬了宗华真人,道:“师兄自扰了,时日尚短,后事难料。” 俞和自是不知道那边两位真人关注自己,方才他的确差点出丑。那侍女过来斟酒,垂下一缕发丝,刚好撩到俞和的鼻尖,一片甜香入鼻,登时激得俞和酒意贯顶,刹那间意乱神迷,两眼一红,鼻中两道滚烫的热气冲出,几欲伸手去抓那侍女的玉臂,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可灵台祖窍的六角经台微微一旋,青玉色的光芒垂落如瀑,登时浇熄了俞和五内业火,周身一凉,神智顿转清明,丹田真火内蕴,河车自转,酒意化浊气排散。 再看那大自在霓裳元魔舞,美妙之处分毫不减,邪异之意尽去。俞和脸上绽开一缕轻松的笑容,伸手取过酒盏把玩,随口拾些果品嚼吃,还偶与侍女调笑几句。倒终是合了这“大自在”的三昧。 那边云峰真人和宗华真人自是看在眼里,两人点头轻笑,饮酒不语。 十二位女子直舞了一个多时辰方休,浑身香汗淋漓,有侍者捧来美酒,十二位女子与诸人共饮一轮,飘然而去。 各种精美的果品糕点,还有那三阳醉美酒,一轮又一轮的奉上,罗霄诸老喝到兴处,个个放浪形骸,有的甚至早已醉得昏睡过去,鉴锋掌教趁着酒意弹剑作歌。众人在琼华宫中肆意饮酒作乐,直至天渐明才御剑归山。 这一场节庆喧嚣过去,山中又回复了平静。 时光一眨眼便转过,俞和这几日白天潜心研读五行道义,自觉吞吐五方五行元炁更加畅顺,进益更速。夜晚坐忘之时,幻境中又多出了五人,执剑结五行剑阵,任由那舞剑少年来攻。几日观摩下来,俞和对五行衍化的道理愈加通彻,竟也能勉强召来五行之气贯注飞剑,虽然生疏得紧,却也神妙大增。 第七日早课后,云峰真人唤俞和留下,带他转到后苑。 后苑石桌上,并没有摆着泥壶茶杯,而是放着一本书册、一卷皮革、一口银鞘法剑、三只玲珑玉瓶、一块传讯玉符和一只小小的蓝布包裹。 云峰真人指着桌边的石墩对俞和道:“你且坐,我有事情与你说。” 俞和依言坐下。云峰真人道:“门中有件差事,嘱你出山去办,事虽简单,离此也不远,但对你而言,可能有些凶险,须得谨慎。” 俞和一听,心中大喜问道:“师尊,是何事?” “离此东北方七百里,有牡山坳,原是一处无人的山谷,但据说是个地脉窍穴。扬州府供奉阁上月出榜文,说牡山坳周围五里方圆怪云笼罩,三月不见阳光。前月又有数名猎户在牡山坳附近横死,其尸状诡异,疑是隐穴现世,妖邪作祟。故此扬州府征召左近修真门派前去除妖。现已有二个门派愿遣弟子赴牡山坳。扬州府供奉阁榜文中言明,此行探知妖邪究竟者,可获异草三匣,若能尽斩妖邪,除却祸患者,再加赏奇石五方。我门中宿老商议,望你明日出发,去牡山坳一行。” “我独自一人下山?”俞和听了,满脸诧异,罗霄剑门科仪中写明,这种下山除妖的事务,至少须得筑基功成,内丹初凝的弟子才可独自下山执行,他此时不过真元凝结,五行入体而已,离内丹结成还欠功夫。怎么门中会突然破例遣他一个人出山? 云峰真人知他疑惑,便又道:“上次春分祭日,你在门内试剑中表现也太过突出。先有那太一院十八代真传次座弟子熊山壮言明,他败在你的剑下,而后你在剑气凌云台试剑五行剑阵,那南方丙丁火位的李寅知,便是扬州府供奉阁的大供奉之一,他见你道行剑术俱佳,就去同宗华师兄分说,要你出山去牡山坳一行,宗华师兄不好推脱,这才有此事与你。为师起卦象算过几回,此行吉凶参半、祸福难知。你若不想去,我也可代你向宗华师兄推辞,料他必不会责怪什么。” 俞和连忙摇摇头,对云峰真人说道:“师尊,弟子愿意下山!” “早料到你得知此事,心中肯定一百个愿意。此次前去,没有门中师长跟随,如遇危险,得全靠自己处置,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些许小妖邪,自忖还应付得来。师尊宽心,若有危险,我定然转头就逃,离山不过七百里而已,必会无恙。” 云峰真人嘿嘿一笑,摇头道:“果然劝你不住!罢了,年轻人的心性,自当如此。这边有我给你准备的一些物事,当可在此行中派上用场。” 云峰真人袍袖一挥,那石桌上的银鞘法剑飞起,俞和伸手接住。 “你修为大增,身边的那柄玄铁法剑,如今已不堪你用,而且你已自学会分神御剑的法门,只有一柄飞剑,自然不够运使。这柄剑也是宗华师兄赐给你的,熔铸之时加入了少许陨铁和火银,品质远胜你那玄铁剑,拿去傍身。剑修,虽修的还是自身命性,但也依剑器为外物,尤其是斩妖除魔之时,剑器多一分锋锐,便会多一分胜算。” 俞和握住剑柄,轻轻一拉。剑锋滑出半尺,冷光照人,真元往剑中一探,便知是口好剑,虽不及离冰真人曾借他所使的那柄,但也足堪他全力施为。 “这册子是一本陆地腾挪的步法,唤作‘七步云真篇’,修行起来十分简单,以你资质悟性,一日之间便可练熟。下山若遇难当之敌,可凭此步法多一线生机。” 俞和心中欢喜,接过册子抚摸了几下,拱手拜谢。 “那羊皮卷是扬州府供奉阁的榜文,绘有此去牡山坳的路径地图。三只玉瓶中,每瓶有十二枚灵丹,疗伤补气、除秽辟邪、解毒保命各有效用,瓶上自有标记,你好生贴身保存,以备不时之需。玉符可传讯回来求救,包裹中是换洗衣物和一些俗世银钱。” 一堆物事,俞和接过抱在胸前,颇有些份量,心中暖暖的。 “俞和,你可记住,自保第一!只守我本心,不为他物所扰。此行千万莫要再横生俗念。” 第二十五章 聚驿站,人不同 话说第二日早课已毕,俞和到云峰真人处领了手谕,便兴冲冲的去寻守山弟子,换好下山印信,哼起山歌,顺着山路出山而去。 昨夜与陆晓溪聊了很久,俞和说门中遣自己独自下山除妖,陆晓溪听了很是担心。寻常修士入门才一年,道行浅薄的很,争斗起来,也就与俗世武林高手相仿。攻伐妖邪,那都是苦修十数年的道行高深之士才可为之事,听她门中传言,那妖邪之流,有的也身负大神通,诡异凶戾之处难以言述,不知多少天资卓绝的师兄师姐昂首而去,却再也没能归来。据说被妖邪囫囵吞吃了,神魂俱灭万劫不复,落得一切成空。 说到后面,陆晓溪竟呜咽起来,俞和连忙把自己门内试剑扬名的壮举,又添油加醋的吹嘘了一通,直说得自己道行通天、剑术入神,险险就要将五位真人败于剑下。陆晓溪虽然心里知道俞和说得真真假假,但也终是止住了哭泣。 絮絮叨叨的,陆晓溪反复叮嘱了不知多少有的没的,小心二字说了不知多少遍,到最后仿佛俞和此行就是去沙场慷慨赴死,两人今日就要生离死别一般。俞和无耐,使出浑身解数,直说的口干舌燥,这才哄得陆晓溪睡下。他将玉符收好,只觉手心腋下全是汗水,简直比斗剑十场还要疲累。 虽然俞和把话说得自信满满,此行好似到后院砍柴一般轻松,可陆晓溪说的那些传闻,也在他心中翻腾了整夜。俞和从未见过什么妖邪,但自小也听过坊间轶事,都说那些妖邪凶威滔天,无所不能。 这虽不能让俞和怯然止行,却也凭空让他多藏了好几分谨慎小心。 出了山门百里地界,便没了“大九衍降魔圈”的庇护,回头遥看罗霄剑门门庭所在,一片瑞气冲霄,云霞迷蒙。俞和剑诀一引,飞剑出鞘,合身化作一道青茫茫的剑光飞起,朝东北方向破空而去。 五六百里路程,御剑乘风不过二个时辰,加上俞和气脉悠长,中途根本无需调息续气,酉时未到,俞和就按落了剑光。下面是一个官驿,离牡山坳六十里,扬州府供奉阁的榜文上,写的聚首地点便在这驿站中。 俞和好似个江湖剑客一般,挽起袖子,把连鞘长剑扛在肩上,摇摇摆摆的走进驿站大门,斜眼打量周围。 整个驿站夯土为墙,一进门最显眼的是歇马的凉棚,堆积了大量困扎好的干草,地上有几排石砌的水槽。朝前走是一座客栈,上下三层木楼阁,一楼是敞亮的酒饭厅,摆着许多木桌椅。也许是附近有妖邪作祟的缘故,并没有客人在饮食,客栈小二百无聊赖的坐在门槛上抠着脚皮。 见到俞和进来,小二精神一振,连声吆喝着把俞和引进客栈,用乌黑发亮的抹布,胡乱擦拭了几下桌凳,伺候俞和坐下,弯腰媚笑着唱道。 “客官一路风尘,这是吃酒还是住店哪,我们这上好的陈酒有的是,干净的客房可也备着呢。” 俞和故作老成,端着架势撇了一眼小二,学那说书人讲的绿林豪侠言行做派,把手里的连鞘长剑往桌上一抛,粗声喝道:“切一斤熟肉,先打二角酒来尝尝。” “好咧,就来!”小二唱了个诺,朝后厨去了。 不多时,小二托着一只木盘,把酒肉端上桌来。这是官驿,饮食大可放心,俞和尝了尝,肉是酱过的牛腿肉,滋味不错,酒虽粗劣浑浊,倒也能入口。 随意吃了几筷子,俞和敲了敲桌板,小二闻声跑来。 “客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掌柜的可在?” “掌柜的出门采买去了,一时不能回转,客户可是酒肉吃得不顺口?” 俞和不动声色,从怀里取出那羊皮卷,对着小二掀开一角,扬州府供奉阁那红彤彤的火漆印章,露了出来。 小二脸色刷地一变,正色道:“大人稍坐,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来!” 说罢飞也似的跑到后面去了。不多时,脚步声传来,一个黑瘦的瘸腿中年男子,跟着小二出来,见了俞和连忙抱拳。 “贵坡驿汪山根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俞和撩了一下衣襟,露出腰间的门派玉牌,把手里的羊皮卷递给这掌柜的。汪山根接皮卷,仔细打开,扫了一眼,便对小二说:“去后厨重新整治些好肉来,再把窖里的陈酒打上几角。” 小二应了一声,又进后厨去了。 汪山根这才恭声拜礼:“原来是罗霄的仙长,来得却是甚早,小人五日前接到府衙的飞鸽传书,供奉阁的大人虽还未至,不过想来今明两天之间,也就该到了。其余仙长还未驾临,这边最好的厢房已经早备着,我先引仙长您上去安歇?” “不必着急,坐一会吧,有劳掌柜的了。”俞和笑笑。 “那仙长您随意,小人去招呼些上好的吃食来。“汪山根不敢多扰,告了罪,亲去后厨重新取了酒肉出来,这次更精致了许多,俞和吃酒嚼肉,自在滋味。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俞和正自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忽然外面又有一人走进驿站来,小二颠颠儿的跑了出去,将这人迎了进来。 俞和抬眼去看,正巧那人也朝俞和看来,两人视线交错。 进来这人看上去三十岁不到的面相,可头顶却秃了一大块,头皮油亮亮的,八字眉,眼睛不大,而且眯成一条弧线,似乎总带着笑意。他个子不高,身材微胖,身上穿着一套杏黄色的道褂,胸口绣着太极图,肩上背着褡裢,看上去就像是个游方算命的风尘道人般。这人腰间无剑,一双手五指粗短却晶莹如玉。 俞和注意到他道褂前襟的右下角,有个小而精致的毛笔形状刺绣,应该是他门派的印记。 这人进来,也同样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俞和,特别盯着俞和桌上的长剑看了好一阵子,他走到俞和右边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汪山根又迎了出来,这人也取出羊皮卷给汪山根看,汪山根把跟俞和说的那番话,也跟原样讲了一遍,问他是否安歇,这人也是表示要先吃点东西。 一番酒肉整治上桌,这人似乎饿了,大口吃了些肉,又要了碗清汤面就着剩下的肉吃了,再把酒水喝干,酒足饭饱,这才转头看了看俞和,忽道:“在下正玄观彭明,道友可是罗霄剑门的?” 俞和眉毛一抬,微微拱手道:“正是罗霄剑门俞和。” “罗霄中有我许多旧友,也常去门中作客,道友看起来面生的紧,可是出门在外,近年才归来的?” “不,我拜入门中修行才一年时间。” “哦?”这彭明有些惊疑,又细看了俞和一眼,便没再言语。 天色渐渐昏暗,俞和刚打算唤小二带他去厢房休息,外面脚步声又起,有二个人迈步走进来,也不说话,只翻眼扫视了一圈,便找居中最大的一张八仙桌径自坐下。其中一人取出羊皮卷,甩手扔到小二怀里。 “叫掌柜的出来。” 彭明见到这二人,立刻推桌子站了起来,满脸堆着笑容,举手抱拳,“竟然是通辰道宗的谢师兄、吴师兄亲临,在下正玄观彭明,曾在皇邗岗一睹谢师兄英姿,不知谢师兄可还记得在下否?” 那边其中一人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彭明,略点点头,“尚有些印象,彭师弟,幸会。” 说罢又扫了一眼俞和,皱了皱眉问道,“罗霄剑门的?没见过,你是哪个殿院的?叫什么名字?” “罗霄剑门藏经院,俞和,座师云峰真人。”俞和笑了笑,拱手行礼。 “俞和?没听过。秦奇、李毅、郭志正、戴天生、熊山壮这些人呢?都没来?” 俞和一惊,这人随口问到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是罗霄剑门中各大殿院的首座或次座真传弟子,个个声名赫赫。俞和心中暗道,这姓谢的修士,估计也那什么通辰道宗中,地位超然的真传弟子之一。 于是俞和又多了几分恭敬,“在下独自出山来此,这几位师兄未都曾到来。” 那姓谢的修士嘴角一撇,鼻孔中哼了一声,闭目抱臂,也不再言语。等汪山根从后面急急赶来,这姓谢的修士也不理会,自有那与他同来的吴姓修士去交涉。 俞和这才细细打量,姓谢的修士身材高大,穿一套紫色的道褂,衣襟袖口上尽是云纹刺绣,发髻上一根绿玉发簪盈盈发光,脸上五官俊朗,只是眉间一团戾气,左腮有一颗大痣。随他同来的吴姓修士身高与他仿佛,只是要瘦了许多,一双手掌大如蒲扇,手指上共带着四枚形式各异的戒指,这人一脸愁苦相,面皮上尽是坑坑洼洼,说话的声音极低沉。 他们两人也不吃驿站的酒肉,那姓吴的修士好似小厮一般的,先将一方锦缎展开,铺在八仙桌上,又取出各式精美糕点,整整齐齐的摆在姓谢的修士面前。 等那姓谢的修士先吃完了之后,那姓吴的修士才草草吃了一点剩下的糕饼。中间彭明有一次想与他们搭话,可人家根本不睬,彭明倒是自讨了回没趣。不过彭明倒也无意找俞和说话,两眼只是盯着通辰道宗的两人看。 又过了一会儿,俞和觉得无趣,便唤小二带他去了厢房。原本俞和第一个上楼,小二就引他去了天字第一号房,可俞和刚要推门,那姓吴的修士忽然抬头道:“其他房间随你,天字第一号和第二号房不许住。” 这姓吴的修士声音虽不大,可每一个字吐出,都震得木楼轻颤,房顶上扑簌簌的有灰尘落下,一句话说完,那语声似乎凝滞在空中,久久也散不去。 俞和眉毛一跳,硬生生收回了伸出去推门的手,皱了皱眉,倒也没回声,转身便绕了个大圈,走进了离天字第一号和第二号房距离最远的天字第九号房。 阖上房门,俞和用力撇撇嘴,盘膝坐到木床上,自入静调息去了。 第二十六章 析来由,阴云罩 一夜吐纳炼气无话。第二日忽下起倾盆大雨,到了下午未时,驿站外马蹄声乱,俞和推窗去看,见四个头戴斗笠、披着蓑衣的男子策马进来。一路冒雨急冲到凉棚中,翻身跳下马,雨披除掉,露出一身锦袍玉带,汪山根见了这些人,一瘸一拐的冲了出去,也不顾满地的泥水,倒头就拜。 好一阵子忙乱,驿站的伙计将马匹安顿妥贴,这四人迈步进了驿站。俞和推门下楼,彭明早坐在楼下独饮,那通辰道宗的两人,也施施然走下楼来。 “东阳掌教果然信人,真将谢老弟派了过来。”那四位锦袍男子,居中的是一个干瘦的老者,须发银白,腰间悬着黑石龟甲,见了通辰道宗的两人,大笑抱拳。 那姓谢的修士见到这老者,脸上终于挤出了些笑容,举手一揖,回礼道:“知秋先生有礼了。” 小二提来炭火盆,汪山根奉上热茶,那老者殷勤的招呼通辰道宗的两人,坐到居中的八仙桌旁,好一阵子嘘寒问暖,可姓谢的修士也只是垂着眼,偶尔点点头,吐出一两个字作答而已。 “其他门派的人,可曾到了?”锦袍老者忽回头问汪山根。 没等掌柜的答话,彭明已经站了起来,俞和也靠在楼梯栏杆上,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老者这才看见他们两人,打量了几眼,拱手道:“老夫是扬州府供奉阁沈知秋。” “晚辈正玄观彭明,见过知秋大师。大师乃是九州堪舆学大家,手著《观岳理脉经》博采罗罗、日课、玄空、葬法、形家及星数等诸家精髓,晚辈拜读之后,神往不已。今日得见大师本尊,还望大师不吝点拨。” “炼气修真才是长生大道。我一具凡胎,身无灵根,仙道无缘,只是粗通望气堪舆这等凡间小术而已,不足挂齿。”那老者被彭明一夸,显得很是受用,捻须含笑,抬手虚引,示意彭明也坐到八仙桌旁。 俞和走下半截楼梯,也做了个揖,道:“晚辈罗霄剑门俞和,见过老先生。” “好说好说。”沈知秋撇了一眼俞和,略略点头,还未招呼俞和落座,俞和便径自走过来,撩衣襟施施然坐到八仙桌旁,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浮沫。 沈知秋眉头微微一皱,不再去看俞和,转头对彭明说道:“这边两位,乃是通辰道宗的谢年生谢执事与吴华吴执事,谢执事是我扬州声名赫赫的有道真修,堪称年轻一代炼气士中最为惊采绝艳的人物之一,为通辰道宗南院首席真传,乃是东阳掌教最钟爱的弟子,一身道行高深难测,足与罗霄剑门的秦奇比肩,你可有耳闻?” 彭明先对谢年生拱手行了一礼,这才回沈知秋道:“谢师兄盛名,自然如雷贯耳,在下早年还曾有幸亲睹谢师兄独退群魔的英姿,至今犹历历在目。” 沈知秋又瞟了俞和一眼,笑道:“谢老弟的成就,的确是令人艳羡。” 谢年生对这番倒也不置可否,那手中茶杯往木桌上一搁,略扯了扯嘴角:“知秋先生过奖了,你可是此行的向导?” “正是老朽,听说此行谢老弟亲至,那自然是马到成功,我可是向阁内大供奉主动请缨而来。” 说着沈知秋一摆手,自有旁边的锦袍侍卫取出了一方白绢,在桌上展开。白绢上勾着山势河流,乃是左近的地图,右上角一处写着牡山坳的地名,旁边以朱砂重重的画了一个叉。 沈知秋指着那个红叉道:“牡山坳离此约六十里,乃是一处地脉隐穴,曾有侯王大吏想在牡山坳修掘阴宅,但此地低洼易涝,水脉浅薄,泥土稀疏,有许多深不可测的暗沼,不易掘地造墓,因此倒未听说有人埋尸于此。我几十年前也曾来牡山坳看过,此处南边山头原有一片古松,棵棵苍劲挺拔,乃是镇压地势的关窍。可三年前一场晴天落雷,引发了山火,将古松林烧的干干净净,于是木气一泄,五行大乱,地下之水喷涌,冲走了浮土,隐穴现世。” “隐穴出世,又无近代阳墓,知秋先生的意思是陈年尸妖出土?”谢年生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 “大供奉原是如此推测,依我看倒有十之八九。其一,这地脉隐穴千万年沉在淤泥下,出入不易;其二,地穴上原有古松木气镇压,望其势非阴煞之属,所蕴地气于魔道妖邪无益;其三,此地左近,多的是正道真修大派,邪魔外道退避不及,岂会在此盘踞?若老夫所猜不错,必是沉沼古尸,刚巧陷入这隐穴窍口,为地气所养,日久妖变。天雷一降,木气破,生火气,土气压不住水气,则水火相济,坎离一交,古尸灵起,隐穴开窍,尸煞冲霄,这才成了如今模样。” 这边沈知秋一番话,说得通辰道宗的谢年生与吴华连连点头,那彭明低头思量不语,唯有俞和、汪山根和那店小二,满脸煞白。 他们三人哪里听过尸妖一说,而且还可能是几千年前的古尸,脑中早全是青面獠牙的骇人模样,汪山根和那小二满头冷汗,不时的朝驿站外瞄几眼,好像随时便会有什么可怖的物事闯进来一般。 俞和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手臂上寒毛倒竖,觉得似有丝丝阴风罩体,本来外面大雨云暗,这时更觉得阴森湿冷。他下意识朝炭火盆边挪了挪凳子,左手紧紧的攥住长剑,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 沈知秋看了他们一眼,满脸鄙夷,这汪山根和店小二那是凡夫俗子,倒还罢了。罗霄剑门可是附近最大的门派,且是主修剑道,杀伐决断作风果敢,这出门斩妖的弟子,却被自己一番话就吓成了这个模样? 又偷偷仔细看了看俞和腰间的门派符印,确是罗霄剑门的内门弟子,沈知秋不由得皱紧了眉毛。 “尸煞阴云遮盖五里方圆,这不是一般气候,只怕是万年古尸。”吴华忽然阴森森的冒出一句。 这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汪山根和店小二的最后一丝勇气,那汪山根是个瘸腿,浑身一抖,踉跄一下跌坐在地上,额前汗水滚滚如雨,店小二怪叫了一声,抱头朝后面疯了似得跑去。 吴华重重叹了口气,伸出左手,虚空点了二记,汪山根与店小二身上一震,翻了个身,人事不省。 “没用的东西。”沈知秋骂汪山根,可却和谢年生不约而同的扫了俞和一眼。 “管他什么尸妖,它尚在此地不逃,要么是灵智未醒,要么根本就是神魂不全,过去斩了完事,今日大雨封山,明早出发。”谢年生撇撇嘴,看了俞和一眼,“胆小怕死的,倒不必跟来,省得碍手碍脚。” 俞和心知是说他,脸上一红,忍住没吭声。 通辰道宗的两人一拂袖,起身上楼,闭门不出。沈知秋和那三个锦袍侍卫就着炭火盆,烤干身上的湿衣,俞和去后厨寻了些吃食,包起来也自回房间去了,只剩下彭明,和沈知秋聊着堪舆望气的学问。 窗外雨声淅沥,俞和看房间里倒宽敞,就练起云峰真人临行前所赐的《七步云真篇》来。他并非是罗霄剑门中宿老一辈,以科仪规定,出山门百里只能步行。因此出山前一晚他就将口诀背熟,那一路上,倒是将步法踩熟。这《七步云真篇》脱胎于凡俗的轻功提纵术,但步法倒是与炼气士的禹步有些相通,俞和干脆将步法剑术混在一起,脚下是七步云真,手中是元神御剑,一时间人也渺渺,剑也渺渺,整个屋子里影绰绰的。 这门步法的确简单,练了约莫半个时辰,俞和自觉在这小小的房间中闪转腾挪随心如意了,脚尖一点,整个人倏地凭空没了踪影,再现出身形,已是盘膝坐在木床上,那床边的油灯,竟是晃也没晃一下。 窗外风雨飘摇,驿站木楼被夜风吹得整晚嘎吱作响,也不知那汪山根等凡人这夜里可睡得安稳了。俞和颂了几遍《清净坐忘素心文》,脑中杂念尽去,内视祖窍,那六角经台灵光熠熠,安宁祥和。 又是一夜过去,晨曦初来,天空也转晴了。 辰时有小二轻敲房门,俞和下床去看,只见那小二面色青白,眼圈泛黑,两只眸子全是血丝,一副憔悴的模样。 小二将白粥咸菜放在俞和房内的桌子上,道:“仙师,方才沈大人吩咐小的来跟您说一声,半个时辰后出发,请仙师早行洗漱。” 俞和点点头,抓起碗来喝了粥,便下楼去。 那沈知秋和三个锦袍侍卫早就坐在大堂等候,俞和坐了一盏茶功夫,彭明也下楼来,倒是通辰道宗的两人,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施施然走下楼。 自有伙计备好了八匹健马,一行人出了驿站,沈知秋在前面引路,沿着崎岖的小山道朝北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的光景,便到了一处方圆十里的小山坳,周围到处是湿沼,有许多齐腰高的灌木丛生。 “此处便是牡山坳,现在是初春,到了夏季,左近漫山遍野都是蓝白色的凤鹃花,煞是美丽。”沈知秋从怀里掏出一个朱漆盒子,掀开盒盖,里面是乌金打造的罗盘,沈知秋对着山坳比划了一阵子,指着东边五里一处洼地道:“这地脉窍穴,便是那边了。” 俞和抬头,只见头顶果然有一片阴云蔽日。本来雨过云消,一路走来都是晴空,可偏偏这边还有一团乌云压境,的确显得突兀而怪异。 “恕老夫无能,就在这里等待诸位了,祝各位此行顺遂。”沈知秋抱拳说道。 俞和他们跳下马来,朝沈知秋招呼了一声,自有锦衣侍卫牵住缰绳。前面灌木荆棘密布,暗藏泥沼,这马匹是进不去了,可四人都是有道的真修,自然拦不住,当下各出神通御空而行,只半柱香功夫,就到了沈知秋所说的那地脉隐穴处。 “好浓的尸煞!”吴华喃喃一声,面露凝重。 第二十七章 尸起香,剑生光 面前是一处倒塌下来的山壁,露出五尺方圆的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起来里面似乎是个地下溶洞,也不知向下有多深。 站在这洞口前,俞和浑身寒意骤起。自那洞口中不断的有道道冷风白气涌出,扑到身上,一片阴冷直透骨髓。俞和抽了抽鼻子,忽然隐隐约约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气与道观中的灵香迥然不同,闻起来很是撩人心神,但又说不出像什么香料发出的气味。 “寒烟尸香!”那正玄观的彭明似乎也有所察觉。 “这是尸香?”俞和登时觉得有一道寒意自背脊逆行而上,汗毛竖起,脸上也没了血色,下意识伸手紧紧捂住口鼻,闭起了呼吸。 谢年生冷哼一声,也不说话,背着手,迈步就朝溶洞中走去。 吴华轻轻摇了摇头,紧紧跟上,那彭明刚想迈步,可俞和不愿落在队伍最后,便急急的抢了一步,紧跟在吴华身后进洞去了,彭明抽了抽嘴角,只好最后一个走入洞中。 进了洞穴,吴华口中念念有词,把手一招,便有六具古铜灯盏冉冉祭起,围着他头顶绕了一匝,六团杏黄色的真火便在灯盏上燃起,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明光大作,眼前看得真切,俞和心中的恐惧也少了一分,转眼去看周围,这洞里很是宽阔。头顶有钟乳石垂下,石壁上全是湿漉漉的水迹,脚下是一片寸许深的泥沼,鞋底踩上去咯吱作响。 洞里寒气更盛,激得俞和牙齿颤抖,连忙纳气调息,丹田热流分注周身经脉,这才稍稍觉得适应。深吸了几口气,俞和忽发现这洞中元炁充盈,竟连罗霄剑门那等修真胜地,都犹有不及。想来这地脉窍穴中,果然有其玄妙之处。 谢年生当先行走,看起来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可他那一袭紫缎云纹道袍翻翻滚滚,似乎有气浪在衣衫下奔流不休,他发髻上的绿云发簪透着层层碧色霞光。 俞和回头瞅了一眼彭明,只见一面白铜八卦镜在彭明脑后浮浮沉沉,放出一圈一圈的微光,彭明手中还拿着一杆尺许长的黑色旗幡,不时摇晃几下。俞和没有这些通灵法器护身,他只是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住剑柄,一道真元在长剑中流转不休。他整个人此时就像一张拉成满月的弓,稍一触,就会爆出雷霆一击。 洞里只有四个人微不可查的脚步声,那怕只是旁边有滴水的声音响起,都会惹来几道目光同时扫去。 就这么小心翼翼的走了大约几十丈,洞穴朝左手一转折,背后洞口方向的亮光便再看不见,除了吴华用灵灯真火照亮的几丈地界,周围全是化不开的黑暗。 转过弯后,那种被彭明称作“寒烟尸香”的诡异香气,变得愈发浓郁了起来,即使俞和已经封了口鼻,改作闭息,那香味竟也会随着元气自周身毛孔渗进来。 又走了十余丈远,前面的谢年生猛然一顿,停住了脚步。 俞和心里甫一跳,急忙聚集目力朝前望去。可忽然“噗”的一声轻响,吴华的六盏灵灯没来由的全部熄灭了,顿时满眼漆黑!头顶和周围的石壁上,传来一阵好似野兽利爪摩擦岩石的轻微声响,刹那间,俞和心中的恐惧如潮水般的涌上来,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几乎有些扭曲的惊呼,右手一紧,就要拔剑出鞘。 “哼!”谢年生又是一声冷哼,但这次乃是运足了真元所发,直震得洞中嗡嗡作响。自头顶,也不知道是水滴还是碎石纷纷落下。俞和耳膜发疼,可眼中也又显出了光明。 只见谢年生头上那支发簪,忽地绽出了斗大的一团碧光,暗黑中宛如一轮明月升起。紧接着,看见吴华双手连连变幻了几个指诀,口中喝斥一声,那六盏灵灯在他头顶急转,真火重燃。这次声势更大,几乎是六道火柱从灯盏上喷出,紧贴在他身边站立的俞和,就感觉一重重灼热的气息滚滚而来。 左近十丈方圆被照得纤毫毕现,可这看不见倒也罢了,俞和朝四周只一看,又是一竦。 身外几丈的石壁上,布满了一个又一个寸许见方的小孔,自那小孔中,汩汩的有些水流渗出,其间掺合着丝丝缕缕如血一般赤红色的浓浆,流在地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如血肉糜一样,沾了满脚都是,好像身临屠场。 回头再一看彭明,俞和登时浑身筋骨战栗,脚下一跄,“呛”的一声拔剑出鞘。 那彭明的左肩上,分明挂这一个黑乎乎的诡异物事,也不知是个孩童,还是只猿猴。整个身子好像是一团黑雾,又好像是披着一层黑色绒毛,通体只有二尺来长,可那头颅却有酒坛子大小,看不见有眼鼻耳朵,只有一张大口咧开,作势就要朝彭明的脖颈啃咬下去,但那彭明兀自茫然未觉。 俞和剑诀一引,长剑化作一道飞火流星似的,尖啸一声,从那黑漆漆的怪物身上一穿而过。彭明犹不知自己左肩上坐着这么一个诡异的物事,见俞和突然出剑刺来,吓了一跳,想挡却也来不及,惊呼了一声,闭目待死。 可这一剑刺过,那黑色的物事却好像并不是什么活物,倒如一团凝聚起来的雾气似的,只略略晃了一下,便从彭明肩上一跃而起,朝俞和面门扑来。 俞和那一剑情急而出,没什么章法,斩在彭明身后的石壁上,剑锋嵌入岩石,一时间难以回转,见那黑色的怪物扑来,就要去抹腰间的玉牌,想祭起另一把飞剑抵挡,可身边的吴华举手一指,六盏灵灯火光大盛,分出一道烈焰来,直撞在黑色的怪物上。 众人耳中,分明听见了一声宛如野兽濒死的惨嚎。 真火焚烧,黑色的怪物在半空中翻了翻,便化成了一篷飞灰散开。 “小子,你这一剑可惹了祸事。”吴华沉声道,头顶六盏灵灯真火贯通,成了一个丈许火圈,悬在空中。 俞和见那黑色的物事被烧化,刚舒了口气,闻言不解的看着吴华。 吴华也不多语,只是看着被俞和刺破石壁的那处。 那边洞壁上,被俞和一剑刺出了五尺宽,三尺深的一个裂口,暗红色的浓浆大股大股喷涌而出,周围的小孔也都一齐涌出许多这种脓血似得东西来。 谢年生紧皱着眉头,似乎很嫌恶这种东西沾上他的鞋子,提气御空而立,那绿玉簪子化作一道梭形的碧色宝光,绕着他周身飞旋。 看通辰道宗这两人的架势,俞和和彭明虽然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何等变故,却也不敢松散,俞和两柄飞剑齐出,剑上光华湛然,隐隐有烈焰升腾。他见吴华方才只一缕真火便把那黑色怪物焚尽,便聚起脏腑中所蕴的一道先天五行火炁附在剑上。 彭明一指头顶的八卦镜,镜面放出一注黄光,罩住他周身,手中那旗幡一晃,化作五尺长,旗幡展开,上面有无数符箓闪闪发光。 猛然间,那些脓血翻滚起来,竟幻作几十只血红色的手臂模样,指爪如钩枪,朝四人抓来。 谢年生身形一晃,不退反迎。伸手一挥,那绿玉发簪飞出,莹莹碧光中,有无数的刀剑虚影,好似绞肉般的,将当先三支血手利落的搅成一片碎屑。吴华头顶真火飞腾,二道火光一闪而出,碰到血手臂就炸裂来开。 那彭明好生自在,八卦镜的光幢垂下,那些血手臂似乎很是畏惧,只是在他身外三尺游曳徘徊,不敢靠近,彭明手中旗幡一晃,有淡蓝色的寒气飞出,缠上一支血手,便将它冻成冰块。 俞和心知是自己鲁莽出剑,惹来的事端,当下不敢怠慢,浑身真元鼓荡,双剑发一声轻鸣,两道足有三丈的朱红色剑光呼啸而出,更有层层叠叠的焰光相随,好像割麦子一般,把十几只血手臂斩断,剑上的先天五行火炁霸烈无比,直可以焚烧万物,也不管是什么物事,沾到一点就是轰然一团大火燃起。 俞和这双剑一出,顿时石洞里面一片焦臭的味道弥散,剑光斩在对面的洞壁上,留下不知多深的两道剑痕,石缝中犹有真火四射。整个山洞好一阵颤抖,碎石滚滚。 “山洞里面狭小,你在那里耍什么威风?手底下收拾干净一点,若这洞穴塌陷,大家都出不去!”谢年生对着俞和怒吼道。 他之前见俞和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在驿站中听到他们谈论尸妖,竟会被吓得满脸苍白,心里全是鄙夷。 可俞和这两剑斩出,把他给惊了。 谢年生心中暗想,如果是自己面对如此恢弘霸道的两道剑气,只怕若不祭出保命的手段,就是一个有死无生的下场。当下他看俞和的眼神就不同了,谢年生转头与吴华对视了一眼,竟发现彼此眼中全都是惊骇。 所以这一声呵斥,既有责怪的味道,却也带着心中一片没来由的恼怒。 “吴华,当先开路!”谢年生探掌按住吴华背心神道穴,两人修的本就是同出一源的功法,当下真元贯通。吴华低吼了一声,手诀连变十八次,头顶六盏灵灯聚拢,那真火圈一缩,再涨,吴华张口喷出一道精纯的真元,犹如把一瓢灯油泼进了火盆似的,那团灵灯真火轰鸣了一声,化成二丈方圆的一个火球,一时间好似烈阳降世。 吴华双掌提在胸前,平平推出,火球便不疾不徐的朝着洞穴深处飞去。谢年生一收手掌,和吴华两人毫不怠慢,提气御空,追在火球后面,朝洞穴深处冲去。 这真火球的声势,自然比俞和的两道剑光更猛。谢年生露出这一手,一方面固然是要辟开道路,另一方也多少存了些较量的意味。火球熊熊滚过洞穴,那些血手臂稍一沾到真火,就被纷纷烧成飞灰。俞和与彭明追在通辰道宗的两人后面,四个人借着火球开道的势子,又朝洞穴里深入了百丈。 第二十八章 水克火,发缠丝 这一路猛冲过来,真火在石洞中蔓延,许多垂下的钟乳石被烧得隐隐泛红,原本潮湿滑腻的石壁烤得焦脆酥松,浮起大片灰白色的石皮,地下原本湿滑的黑泥被滚滚真火炙得开裂,发出刺鼻的焦臭味,很是呛人。 通辰道宗的两人推着真火球,朝前猛冲了有百多丈远,忽然发觉火球被滞,好似被什么阻住了,并发出剧烈的声响来。四人停下脚步,凝神一看,原来前方是一个十丈方圆的深潭,估计是地下水脉汇集之处。水潭中也不知道怎的,好似地泉爆发样的,翻翻滚滚的喷出了百道水箭,一下子如藤蔓般裹住了真火球。 水火相激,刹那间白茫茫的水汽扑面而来。 “只有这等手段吗,区区凡水也想扑灭这道家炼魔真火?”谢年生嘴角一撇,伸掌按住吴华背后,两人内息贯通,吴华张口又一道真元喷出,那真火球登时再涨大的一圈,光焰四射,朝水潭罩下。 可真火球虽然声威大振,却也不见那些水箭被蒸化,反倒是不断的喷涌出来,越来越多。水色中隐隐的泛出一层玄光,到后来竟完全变作一团黝黑的玄水,寒气弥散,将熊熊真火包裹在中间。 “水火相济,坎离合合!”正玄观的彭明忽然惶急的大吼了一声,“谢师兄、吴师兄,快快施神通,若让那尸妖收去了这道真火,那便反会助它凶焰大涨!” 谢年生眉头大皱,双掌一齐按在吴华的背后。吴华周身光华缭绕,一连三口真元喷出。 可真火球只是在玄水中微微震颤了三下,眼见变得愈发昏黄黯淡起来。 玄水已漆黑如墨,几乎完全掩盖住了火光。凝神细看,水中竟有无数乌黑的长发游曳,似乎是从深潭底下伸出,密密匝匝的裹缠在火球上。 “诸位一起出手吧!” 吴华伸出大如蒲扇的右掌,中指上的白玉戒指一闪,飞出七道黄纸符箓,那符纸上蜿蜒的字迹做银白色,好似星河闪耀。他左手凭空指点,七道符箓排成天罡北斗七星的阵势,扑向那团翻滚的玄水。 彭明口中念念有词,那八卦铜镜落在手中,他伸指在口中一咬,以指尖血在镜面上点点划划,翻过镜子朝玄水一照,一个斗大的淡金色符篆就印在了玄水上。 谢年生一指绿玉发簪,那发簪登时颤动连连,凭空微微一圈,便有六道乙木神雷绽出。 俞和留下玄铁法剑护身,右手剑诀指点,幻起千重剑影朝玄水斩去,当中一剑直刺,剑光明如皓月。 玄水球受吴华七道天罡镇魔符和彭明的八卦破邪印一压,顿时凝滞不动。还未等它蓄力反击,谢年生的六道乙木神雷轰然而至,东方甲乙木克北方壬癸水,玄水被精纯的乙木雷气炸散,便难聚形,飞溅得到处都是,露出里面乌黑的发丝。 趁那玄水还未重聚拢,俞和的浩然剑光如期而至,一剑直刺进黑发中,飞剑搅动如刃轮,锋锐的剑气纵横交错,斩在那些诡异的黑发上,竟发出切割铁线似的刺耳嘶鸣。那黑色发丝虽然坚韧得不可思议,但终究细软纤柔,呼吸间被剑气割裂搅散开来,团团柳絮似得纷纷落下,剩下的半截黑发,好似灵蛇般一扭,缩回深潭中不见了踪影。 四人联手一击,虽是破了玄水,斩碎了诡异的黑发,可里面一道真火早已熄灭。六盏古铜灵灯跌落在地面上,满是斑驳的绿锈。吴华伸手摄来,细细一摸,满脸疼惜的叹了口气:“这丙火道灯被污了,灵性大亏,没有七七四十九天祭炼功夫,是用不成了。” “刚才那股头发定是一件法器。这穴中藏尸,只怕是一具古修道士的尸首。在这地脉窍穴中温养了也不知多少年月,随身法器灵性不灭。你倒大可不必心痛这小小灵灯,等会斩了尸妖,你且把那青丝法器拿去就是,这等被地气温养过的法器,威能自然远胜你的这几盏灯。”谢年生依旧背着手,一副从容泰定的样子,他倒混没考虑同来的彭明和俞和,张口就把战利品许给了吴华。 吴华嘿嘿一笑,自是拱手谢过自家师兄。 彭明眼角一挑,转头看着别处,也不言语。俞和是剑修,混不在乎那些法器,他摄回自己的飞剑,细看剑刃上带回来的一截头发。 这一小截头发有二寸来长,即使被斩断了下来,竟也不似死物,在剑锋上连连扭动。俞和生怕那是死人的头发,不敢用手指捻起细看,只用剑脊托着凑到眼前。 眉心微冷,一段不甘、怨恨、绝望、恐惧的意念刺进了灵台祖窍中,仿佛有一个人在俞和的神念中嘶声泣诉,却又听不真切。被断发中附着的一缕残念所扰,俞和心神恍惚,那一截头发忽地好似铁针般,从剑脊上弹起,直直的朝他左眼刺来。 相距不到一尺,俞和完全是下意识的甩头闪避,只觉得一道寒风堪堪掠过左颧骨,伸手去抹,面皮生疼,已有一片鲜血淌下来。回头去找那头发,却早隐入黑暗中,不知所踪。 “这些断发还有古怪!” 众人见俞和受伤流血,急忙转头去看那些被斩落的诡异黑发。只见那些黑发湿漉漉的,好像蛇类一样扭动,相互纠结成团。黑乎乎发团就地一翻滚,竟变成了豺狼虎豹和鹰隼的模样,通身漆黑,足有几十只之多,围成一圈,对着诸人无声咆哮,作势欲扑。 “脚莫要沾地!”谢年生忽然大吼一声,高高跃起,踏空而立。吴华和俞和情急之下,也不问究竟,脚尖急点,跳到空中,玄铁剑自然飞到俞和脚下,托起他的身子。只见地上有一层黑发交织成蛛网般的模样,破土而出。彭明只稍晚了一线,他低头朝地上瞟了一眼,便来不及跃起,被那诡异的发丝一下子裹住了脚踝,牢牢的捆在了地上,黑色发丝沿着彭明的小腿攀上,眨眼间就缠到了膝盖处。 三人刚要施展神通前去解救,那数十只漆黑的野兽便同时扑了过来。 通辰道宗的两人背脊相抵,谢年生一指碧玉发簪,乙木神雷轰然再绽,一头跃扑而来黑虎被震得四分五裂,可那化作猛虎之形的发丝却不枯萎,借势伸展开来,凭空化成一张黑网,朝两人兜头罩下。谢年生张口一吐,一个小小白玉石镶金的印章飞出,迎风一旋,就变作四寸见方,玉印上有龙纹虎钮。这玉印飞到谢年生的头顶,当空一镇,金光四溢,那黑发蛛网登时如遭雷殛,滞在半空中不动,颤抖不休。 “真武镇邪印!”谢年生指诀一掐,对这黑发蛛网虚按过去,一道朱红色符箓虚空凝现,烙印在黑发上。就好似有一支看不见的符笔,饱蘸着朱砂,将这符箓一笔绘成。 那诡异的黑发被这道符箓镇压,渐渐干枯断裂,化作一滩灰白的碎屑。 吴华失了灵灯法器,右手中挥着一柄深褐色的桃木符剑,左手拿着厚厚的一叠黄纸符。他张口对着符纸喷了一道真元,扬手便将这上百张符纸洒了出去,那些灵符纷纷扬扬,脱手就自燃烧起来,化作降魔杵、八卦镜、七星剑、玉如意等等模样奇异的天神兵器虚影,或闪闪放光的符篆灵文,朝那些黑发结成的猛兽群铺天盖地的压下。 这吴华也不知道随身带了多少黄纸符,只看他指间的几个戒指连连闪烁,一沓又一沓的符纸落在手里,毫不怜惜的洒出去,虽然这些灵符远不及他之前所用的七道“天罡镇魔符”珍稀,可数量也忑多了,道道灵光宝气好似烟花般绚烂,一时间威风凛凛,打得那些化形的野兽飞禽到处逃窜。 那边俞和被七八头黑兽围住,他虽一时难以脱身,到并不觉得难以应付。刚才俞和被一小截黑发骤起割伤了面颊,心中已晓得此物厉害,这时自然更加谨慎应对,自脏腑中摄来一道先天五行金炁附在剑锋上,那剑光更加锋利难当,发丝一触即断。俞和取了个守势,将一柄飞剑舞得好似个光球,那些黑兽一近身过来,就被利落的斩成碎片。 那边彭明自己挣脱不得,其他三人都忙着各自应付黑兽扑击,一些黑兽被他们打落地面,便就不再跃起,反而化入地上的发丝蛛网中。一转眼间,彭明胸口以下就被全部裹成了一个黑色的毛发团,那边三人束手束脚的,唯恐伤了彭明,也不敢冒然出手。彭明发猛力挣了几下,却丝毫动弹不得。 “诸位师兄可要救我!”他对着三人大吼了一声,忽取出一张金色的玉符,含在舌下,头顶的八卦镜一晃,缩成只有半寸大小,贴他在眉心上,接着两眼一闭,再不出声。那黑发翻滚如浪,霎时将他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一丛黑发自那深潭中悄然探出,将好似黑色蚕茧模样的彭明摄入了深潭。 “这妖孽!”谢年生怒骂一声,头顶的碧玉发簪灵光大作,数十道乙木神雷如暴雨一般落下,吴华三沓符纸洒出,两人合力将余下的那些黑兽轰得粉碎,散开的发丝也不再重新化形来纠缠,扭动着飞进深潭里。俞和追出一道剑光,却将半尺长的一截黑发绞碎。 谢年生冲到深潭边,黑漆漆的潭水也不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道这下面的水路通向何方,还有那尸妖藏身何处。他皱眉沉思了半晌,忽眼珠一转,对俞和说道:“俞和师弟,你剑术精深,自保无虞,你便守在这里,我和吴华师弟下水去斩妖救人。我们若有意外,你也可逃出求救。” 说罢也不管俞和如何回应,对吴华使了个颜色,两人跃身入潭,各出分水神通,就朝深处去了。 第二十九章 入灵穴,火炁凶 通辰道宗的两人一去,整个洞穴中就只剩下了俞和独自枯坐在水潭边。 石洞中静悄悄的,只有淡淡的寒烟尸香弥散着。俞和心里怕极了,他总觉得远处的黑暗中,有什么物事潜伏着,一直在恶意窥视着自己,只要他眼神一转,便可能会猛然探出利爪扑过来。所以那两柄飞剑在他头顶急速盘旋不休,洒下清亮的剑光罩体,而他的眼睛也来来回回瞪视着周围的暗处。 心中默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可却怎么也宁不下心神。每隔一小会,他就会好似捕捉到什么声音行迹似的,下意识的猛转头到处去看。心中知道这是自己道心磨炼太浅,可却总也按耐不住。 等待未知的时间,总是会感觉过特别漫长,俞和估摸着过了快一个时辰的光景,察觉地下深处,隐约传来了些震动。他急忙去看那潭水深处,可极目望去只是黑漆漆一团的,没什么异状呈现出来。 那震动渐渐剧烈起来,潭水表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俞和猜想可能是通辰道宗的两人寻到了尸妖,于是大展神通道术,剧斗起来。 震动持续了大概一顿饭的功夫,从地下忽传来连续不断的闷雷般声响,整个山洞猛烈的摇晃了好几下,潭水翻翻滚滚。 这一阵子摇晃了之后,周围又恢复了平静。也不知道是那通辰道宗的两人斩了尸妖,还是妖尸将他们都抓了去。俞和心里惴惴不安,两眼紧紧盯着潭水,飞剑一圈一圈的盘旋着,发出悠长的剑鸣,剑上的寒光直展出五丈外开外,五色氤氲流转不休。他暗自打定注意,若潭水中冒出来的,是什么古怪的物事,那便全力一击,然后转身就逃。这里离洞口不过二百丈,中间记得还有一个转折,若施展《七步云真篇》的步法,最快在十次呼吸的之间,就能逃出洞口。 俞和心里念头翻腾,手心腋下渐渐汗湿,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水潭下传来清晰的划水声。 两柄飞剑直直的对准了水潭,仿佛是弓弦拉满的战弓上面,挂着的两支箭矢,一触即发。 哗啦啦的水声一响,一个穿着黄色道褂的人跳出水潭,这人抬头一看,两道森然剑光遥遥指着自己,骇得脸上发白,连忙摆手道:“俞和师弟,是我彭明,且收了法剑。” 俞和一看,这彭明浑身道袍破破烂烂,靴子少了一只,发髻也散了,湿漉漉的头发凌乱的垂着,似乎受过什么大磨难。不过终究是活生生的回来了,俞和心里一宽,收剑道:“那通辰道宗的两位师兄呢?” 这彭明刚要开口分说,忽然他身后的水潭中,又有轻微的水声一响。俞和赫然发现一大股黑色的头发从潭水中悄然探出,分作两缕,一缕朝彭明的脖颈间缠去,另一缕朝双脚绕来。 俞和心里腾的一跳,惶急之下抢前一步,左手扯住彭明的衣领,竭力把他从水潭边拉远,右手执剑,翻腕就是一篷剑光如白莲花绽放。 “嗤嗤”的几声轻响,那两缕黑发被俞和一剑搅成碎屑。俞和执剑横在胸前,却发现彭明似乎没了动静,侧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魄欲飞。 那彭明脸上苍白如蜡,犹自带着诡异的笑容,他满头湿发如万千毒蛇乱舞,更可怖的是,从他口中、眼中、鼻孔中,全都伸出黑色的发丝来。 俞和全身寒毛倒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看彭明的身子一扭,胸口裂开,却没有血肉纷飞,而是涌出一大团漆黑的头发,好似噬天巨口,一下子把俞和囫囵包住。俞和只觉得眼前一黑,周身上下仿佛被数不清的皮索牢牢捆缚住,那皮索中更生出许多细小的针尖,朝自己每一个毛孔中刺进去。 耳边水声一响,身体湿冷,俞和知道自己被拖进了潭水中。 心里极度惊恐,脑中一刹那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俞和试着挣动手臂,可身体只要稍微用力,就似有无数小针深深刺入皮肉中,剧痛难当。想提聚真元,催发无形剑气,由内部斩碎黑发,可真元甫一运至经脉,就会立刻会从周身毛孔散出,这黑发似乎具有吞噬的真元的功用,甚至可以直接通过毛孔抽离真元。 俞和使了他所能想到的各种法子,无一生效,心中渐渐感到一片凄然,泼力挣扎了几下,一身雄厚的真元也被那黑色发丝吸去了小半。 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陆晓溪的样子,胸中酸疼,口里发苦。俞和心有不甘,一缕神念兀自遥遥摄住自己的飞剑,存了最后一线期望。 俞和浑浑噩噩的,杂念纷呈,也不知道在水中过了多久,耳边忽听到巨大的落水声,似乎是左近有瀑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黑发拖出了深潭下面的水道。 缠着身体的黑色头发一松,只剩下双手手腕、脖颈、腰间和脚踝处绕着几股发丝,脸上的遮盖去了,眼睛便又能张开,看见周遭的事物。 这是一个百丈方圆,近乎半球形的地下空穴。 头顶石壁间有缝隙,一共七道瀑布垂下几十丈高,落入下面的一潭水中,那潭水清澈之极,可看见水底下有一道星河似的璀璨光流,蜿蜒贯穿过整个空穴的底部,潭水中随处可见发出熠熠灵光的石块。 这景象给人一种强烈的错觉,就是将一穹夜空倒置在了脚下,只不过多了一层潭水,少了月亮和云彩罢了。 俞和被黑色头发缚着,悬在水面上约八九丈高,隔着几十丈远,与他摇摇相对的,是一张漆黑的巨大蛛网,完全由这种黑色的头发织成。蛛网的边缘还分出无数股头发,刺入这空穴的石壁中,不知伸向何方,也有许多头发垂在潭水中,围着那水底的一道星河飘飘荡荡。 这漆黑的头发蛛网中间,是一个穿着米白色长袍的人形,垂着头,黑发遮面。谢年生猜的不全对,这些黑发的确是被炼成了法器,但它们却是这白袍人身上长出的头发,乃是一件肉身法器,根本不可能夺走,白袍人用头发织成了百丈大的蛛网,把身体悬在这空穴中央。 那白袍人面前,还有一具身体,悬空平躺着,也被黑发缚住手脚,身上裹着杏黄色的道袍,分明就那是正玄观的彭明。 在俞和的身边,缚着通辰道宗的谢年生和吴华,两人面色惨白,有一团青黑色煞气在额前淤积。吴华四肢摊开,被黑色头发紧紧缚住手腕脚腕,他的颜面七窍中,全都有干涸的血迹,那把桃木剑便插在他右肋下,刺进去足有半尺,剑柄犹在淌血。谢年生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嘴角鼻尖有少许血迹,他身上一套紫缎云纹道袍全被撕成了凌乱的破布条。虽然他也被黑色头发牢牢的缚住,但这谢年生还保持着盘膝打坐的样子,双眼紧闭,双手合拢在下腹丹田处,有一团金灿灿的光,从他手中一圈圈如涟漪似的放出,似乎是祭起了什么保命护身的法宝,在做最后的抵抗。 俞和觉得手腕脚腕的黑发骤然收紧了,勒得筋骨剧痛,似乎有尖利的发丝破开皮膜,刺进穴道中,沿着经络血脉探入身体,庞然的吸噬力道传来,一身真元开始快速的自行流泻,沿着黑发朝那白袍人贯注过去。 俞和凝神收摄,可他越是催动丹田炉鼎,那真元流逝的越快。渐渐的真元将尽,从五脏中开始剥离出一丝丝的五行元炁,沿着经脉散出。俞和心里惶急,于是更守不住脏腑五气关隘,尤其是心脏中一道五行火炁,愈发汩汩的往外逸散。 黑色发丝传来的吸噬力道越来越猛。若这样下去,不出一顿饭功夫,俞和苦苦打熬来的一身真修,就要这样付诸东流。 然而,天道之下,虽人各有机缘,但气运厚薄却是大不相同。 且不说这白袍人到底是尸妖还是生人。他此刻遇见俞和等人,原是一场机缘,可他的气运太薄,竟承不住这机缘,于是便转成了一场劫难。 那俞和的五脏中,所蕴的并不是寻常修士通过药石等物提炼而来的五行元气,而是先天五方五行元炁,有四灵护体,厚土镇压。这等先天元炁,寻常炼气士敬畏如虎,摄取一丝合入法器,以本命心血祭炼,就能修成“大五行先天灭绝真罡”这道门无上禁法。然而俞和身具天大机缘气运,竟以肉身吐纳先天五方五行元炁,以炼脏腑五行,这功夫岂是一丝一缕元炁可成? 黑色发丝猛吸之下,登时有道道五色奇光绽放,尤其是先天火炁所化一道红彤彤的焰光,好似一道火线般的,沿着黑色发丝刹那间冲向白袍人。 那先天火炁何等霸道?被它烧过的黑发,几乎连渣滓都剩不下,只余一丝青烟散开。 俞和看到这等情形,心中灵光乍现,抓住了那渺渺一线生机。也不作它想,狠狠咬紧牙关,摄来心脏中一团先天五行火炁,竭力催逼到黑色发丝中。东方甲乙木可生南方丙丁生火,俞和还怕火势不够,又摄来肝脏中一团先天五行木炁,和先天火炁混成一股,朝那白袍人倒灌过去。 这一下子误打误撞,也是白袍人合该有此一场大劫。俞和浑身上下猛然腾起几十丈高的滔天烈焰,好似火德真君附身,这先天五行之火发自肺腑,不伤己身,可却能焚烧一切身外之物,那些黑发宛如泼了油的干柴,“蓬”的一声沾火就着,火势熊熊而起,沿着黑发就朝白袍人席卷而去。 俞和烧尽了缚住自己的黑发,脱身出来,奋起最后一丝真元,展臂抱住谢年生和吴华的身子,在空中翻滚了一下,栽落进下面的潭水中。 抬头看去,那整张黑色发丝织成的蛛网,化作一片莽莽火海,犹在燃烧的头发碎屑,恍如即将燃尽的烟火一般,纷纷扬扬的落下,煞是壮观。 远处“砰”的一声大响,白袍人带着满身烟火气,也坠入了潭水,僵直的双臂中,搂着一具焦黑残破的骨骸。 第三十章 汲地元,尸法身 俞和猫着腰,半蹲在水里,两眼紧盯这几十丈外木然僵立的白袍人。 那白袍人满头的黑发几乎被烧尽了,可身上这一袭纯白的长袍子,却不知是什么神异材料织成,分毫未损。一张白蜡石般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双目紧闭。 自从坠入水中后,这白袍人便没有分毫动静,俞和不敢靠近,一边全神戒备着,一边暗自吐纳回气。 这地脉窍穴中的天地元灵之气,浓郁到不可思议,俞和长吸了一口气,登时骤然觉得周身发烫,好似一大口烧酒吞进了肚肠里,下腹丹田炉鼎到会阴生死窍一线,有真阳滚滚欲沸。只是一炷香功夫,在丹田炉鼎中一团真元玉液便又重聚起来,竟比他下山前更加精纯凝实,浩浩如江河般在他周身经脉川流不息,顷刻间三十六轮大周天行毕,道道热流循着周身脉络,直达筋骨皮肉,通身竟逼出一场淋漓大汗。 虚空中的纳入元气倒还罢了,脚下这潭清水更是惊人。俞和汗出如雨,周身的毛孔全张开了,那潭水自行沿着毛孔渗进了肌肤,水中似有无穷量的精纯元气没处宣泄,这一下遇见了俞和正急着吸纳天地元气,登时好像满满一谷山洪终于冲垮了石堤,朝俞和猛灌而来。 水中的元气循着足三阳经和足三阴经倒灌而上,直达百会,转而下落十二重楼,俞和自喉头到胸腹间咕咕作响,一时间竟难以张口吐息,只觉得经脉鼓胀难当,元气从顶门好似瀑布一般直落丹田。 这情形简直就像是有个绝代高人甘愿舍了自己一世真修,以醍醐灌顶之法,将无穷尽的真元强压进俞和的身体中。 上有先天真火之气笼罩,下有地脉元水之气贯注,这一下俞和体内水火相济,坎离调合,丹田炉鼎中真元玉液凝现如泉涌。俞和所修的炼气术,来自那六角经台瞑瞑中显化的神秘金文,其精微玄妙之处难以言述,先能聚先天五方五行元炁炼体,后能纳真元玉液浩瀚如汪洋。哪怕此时俞和的一身真元,已是寻常玉液还丹功夫大成之人的不知多少倍数,可他丹田炉鼎中依旧未呈玉液凝丹,生火炼药之相。 真元充盈鼓荡,俞和通体舒泰,胆气渐生。他探手一招,头顶石缝中便有两道剑光飞来,好似归巢的鸟儿一般,聚在他身边盘旋不休。 可那边白袍人未有动静,俞和也不敢鲁莽。双剑在手,他自忖当有一战之力,便索性盘膝坐在水中,一面趁机凝神炼气,一面瞪视着白袍人。 又过了足有半个时辰,那白袍人身体一震,自七窍中冒出滚滚黑烟来,俞和以为他这是脏腑烧尽的模样,可白袍人脖颈间一鼓,忽张大了嘴巴,将一团黑色的脓血喷出,这脓血见风即燃,化作一道朱红色的火焰,落进水里,激起一大蓬白茫茫的水汽。 那白袍人又嘬口一吸,这蓬水汽尽数被他吸入胸中。他双臂一拢,将那具焦黑的尸骨好似一堆松木炭般的揉碎,只剩下一个残破的头颅,双掌再一合,头颅也被挤碎,露出一个寸许见方的金色玉符,白袍人把这玉符扔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嚼了几下,吞进肚里。 俞和见过那金色的玉符!之前正玄观的彭明被黑发卷走时,含进嘴里的就是此物。可怜那彭明竟被自己错手烧成了一具焦尸,俞和后颈有些发冷,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通辰道宗的两人,只见他们全都紧闭着双目,似乎尚自昏迷不醒。 “幸好他们没看见,不然自己失手杀死了彭明,这消息若传回彭明的师门正玄观,只怕我难逃一场责难。”俞和心里七上八下的翻过几个念头,忽然紧蹙起眉头,“等等,这白袍尸妖为什么要吞吃那个玉符?” “你是不是想将那两人也杀了灭口?”白袍人忽然裂开了嘴巴,发出宛如金石摩擦一般刺耳的声音。 乍听见那白袍人开口说话,俞和全身一抖,双剑一声长鸣,直指向白袍人的面门,“你究竟是何物?” 那白袍人晃了晃脖子,侧身挺起一条腿,他膝盖处的关节似乎已经僵死,几乎不能弯曲,便只有靠左右摇摆肩膀来挪动脚步,缓缓的朝俞和这边走过来。他一边移动身体,一边转动双臂和手腕,像是在舒展筋骨。那整个身体好像锈蚀了的扯线人偶,行走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只走到俞和面前十丈,这才停了下来。 白袍人面皮上全没有一丝血色,可干瘪的双唇却是红得刺眼。一双眼皮翻开,露出没有眼黑的眸子,几乎鼓胀出眼眶以外。 “我现在这副模样很难看吧,其实我也觉得十分难受,四肢好像被棍子绑住了,生硬的很。”这白袍人虽只有一双惨白的眼球瞪着,俞和却觉得他是在死死的盯着自己,那无形的视线好似铁索,在身上一匝一匝的缠绕起来,白袍人嘴角一歪,似乎是想挤出一点笑容,可殷红的唇瓣掀起,却露出一排黑漆漆的牙齿,看起来更加骇人,“俞师弟好手段,居然暗藏了先天真火,你这一身剑术也是高明得紧,起初我们可都是看轻了你。你一把真火烧了我的肉身,我便只好抢了这妖尸的身子寄居,样子是有些丑陋,可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且偷生罢了。” “彭明?”俞和脚下忍不住退了半步。 “正是在下。有劳俞和师弟还记得我这个无用之人,你们都是些惊采绝艳的人物,哪里会知道我们这些资质平凡之人的苦痛呢?” “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夺舍?”俞和丝毫没有放松戒备,他心中警兆大生,眼前这附身尸妖的正玄观彭明,分明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若不夺舍,那岂不是被俞和师弟你一道真火烧成了焦炭?道是祸事也好,机缘也罢,这尸妖竟然是一具金丹大成的修士遗蜕,而且灵智未醒,端是具上好的肉胎炉鼎。我不仅得了这无垢肉胎真身,那姓谢的和姓吴的还顺带把一身真元悉数送来了,这地脉元水最是炼养骨肉,进益真修,我收了这一潭地脉元水遁走,再有个十年光阴觅地潜修炼化之后,那九州之大,尽可任我纵横。不知俞和师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否?” 俞和又退了半步,“你的肉身是被我失手毁了,现在你要我如何助你?” 附身白袍尸妖的彭明桀桀怪笑,伸手指着俞和的胸口,“可不止是我那具肉身的债业,现下这法身的经络,也被你一道真火烧的七零八乱,你还须得补偿。” “你到底要如何?” “非常简单,俞和师弟。只消取你本命真血一碗,就可修复我这法身,这点要求,想必你不至于难舍。不过那肉身的债业,就拿你一副先天五行元炁温养的脏腑来偿吧,俞和师弟若是不舍,师兄我也为难,那只好自行讨债来了!” 那彭明话音还未落,身子只一晃,便直挺挺的跃起,朝俞和猛扑过来,凌空双臂一伸,手掌屈指如鹰爪,苍白的指甲伸出半尺来长,好似一对钉耙般朝俞和前胸罩下。 那妖尸法身筋肉强韧,弹身一扑竟比弩箭还快,眼未眨就到了俞和身前二尺。 诡异的尸香直贯进俞和的口鼻,俞和哪里管这许多,心念电闪,双剑在胸前交错,与彭明的手爪相击。 那尸妖指甲锋利尖锐的得胜过玄铁,撞击之处登时火星四溅。 可俞和知了这尸妖被彭明附体,又存心要打杀自己,心中那无名恐惧已散,精神抖擞,战意汹汹。他脚底电光火石般的倒错七步,逆运七步云真篇,整个人倏地一下化作一抹虚影,朝彭明右侧折去。 那彭明的尸妖之身也非比寻常,竟可毫不顾忌筋骨扭转的极限,整个上半身硬生生朝右拧转过来,握爪成拳,朝俞和腰间横扫。 俞和也不格挡,脚下步法再变,足尖点地,跃到半空中,飞剑长鸣一声,带着足有七丈来长的一道弧月般的剑光,朝彭明当头斩下。 那彭明眼见剑光飞来,不闪不躲,口中怪笑一声,竟以额头去接剑。 “咔嚓”的一声震响,俞和觉得剑锋好似嵌入了一块坚韧致密的刚玉,回剑一看,那彭明妖尸法身的顶门上皮肉不裂,但赫然留下了一道二寸深的凹痕,直陷入头颅当中。 彭明混不在乎那伤势,兀自嘶声怪笑,只看他头顶皮下筋骨翻动,眨眼间剑痕收拢,前额一片光洁,完好无损。 俞和心中暗惊,他这当空一剑力道凌厉,即便是丈许高的青石,只怕也要被斩成两片。这彭明居然敢以前额要害来接,而且分毫不伤,看来妖尸法身委实强韧。 彭明那等俞和转念,双腿直直一弹,左右手腕翻转间,漫天都是森然爪影,虚虚实实,将俞和拢在中间。脖颈一缩,张口就是一道金灿灿的流光喷出,直取俞和的咽喉要害。 俞和一剑飞旋如轮,护住周身,另一剑上腾起熊熊烈火,朝那金光直刺过去。 长剑与尸爪交击了无数次,可连一片指甲碎屑也未能斩落。蕴含先天火炁的剑光与彭明喷出的金光一撞,登时轰然暴起一大蓬光焰。 俞和的身子被罡风卷起,彭明趁势一拳打来。俞和惶急之下,回剑贴在胸前,堪堪阻住彭明的穿心一击,那拳头上的如山气劲撞入脏腑,将俞和震飞了十余丈远,一口腥咸的逆血涌上,被俞和咬牙强压下去。 “俞和师弟好深的修为,这金丹大成的法身,三招二式之间居然擒你不下。师兄我合身尸妖,外面尸煞积云必定是大涨,左近全是正道门派,我可不能在此久留,这便要手下不留情了,师弟须得小心应对才是。” 第三十一章 御紫雷,显异相 彭明说罢,双手在胸前一搓,一团苍白的阴煞尸气浑圆成球,中间却还有一行道家玄门正宗的灭魔金篆浮浮沉沉。方才一番交手下来,他显然对这妖尸法身渐渐指使如意,竟可将尸气和道法相融,这一式道魔合一,只怕威力骇人。 俞和将一口混合着血沫的唾液吞下,胸口剧烈起伏不休,有层层叠叠的氤氲绕着他,玄铁剑在他头顶徘徊着,右手紧紧握着另一支长剑,剑上光华吞吞吐吐。 “看俞和师弟的样子,还藏着什么撒手锏不成?我猜你那先天五行真炁,似乎不能运使随心吧,毕竟是蕴养脏腑的元气,消耗太大难免会伤了根本,师弟你眉纹深重,压制命宫,此时可感觉心脉刺痛,膻中穴鼓胀?那是五行火炁大亏了。此法身有玉清云锦罩这等仙家法衣护体,又有金丹大成的道行,区区五行剑气,只怕是难伤得到我分毫,所以俞师弟还是莫要逞强才好,你这一副脏腑,可是要拿来补养我肉身之物,若弄得七痨八伤,师兄我可不喜。”彭明左手虚托着那一团阴煞尸气,里面有团团灰白色的烟云翻腾,间或闪过道道金色雷光。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甲伸出一尺,好似两柄锋锐的短刃,手指交错摩擦,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如你所说,蝼蚁尚且偷生,我自要挣扎一下。”俞和皱眉咬牙,吐出一注舌尖热血,喷在右手的剑锋上,左手食指蘸着鲜血,在剑脊上点点划划。 可惜俞和这招看起来并未练成的样子,他一连吐了四口鲜血,手指反反复复的划着一个奇怪的图形,却未有丝毫异相出现。 那边彭明本就出身正玄观这等精修符法的门派,看俞和蘸血画符的生疏样子,禁不住怪笑连连,“俞和师弟的撒手锏,看来并不灵光,你这左一口有一口的吐血画符,是在逗师兄我笑么?可莫要符箓未成,便血气枯竭而死了……” 嘲讽的话音刚落,俞和的剑锋上忽然有奇光迸射。一个闪烁着丝丝雷光的符篆浮现在剑脊上,即便此时身处地下窍穴,可耳边分明听见头顶不知多高处,猛然响起了一道震荡寰宇的雷鸣。 一道紫色的炫目雷光,竟隔着几百丈泥土大地,直接降临到这地下空洞中,正劈在俞和的长剑上,剑锋好似把这雷光完全吸了进去般,登时那一柄长剑化作三尺雷芒。 这雷霆之力何等暴躁,只见俞和的衣袖刹那间化作飞灰,手掌上血肉绽开,长剑脱手。 彭明浸淫符法数十载,可也没见过一道血符箓画成,就凭空召来天上紫雷直落入地底的情形,尸妖法身那对惨白的眼球,几乎从眼眶中瞪得脱出来,他左手一挥,那团阴煞尸气便朝俞和飞来,右手在脑后一拍,张口吐出一道金光和一道血光,两道光芒迎风一展,朝俞和当胸直撞。 “接招!”俞和伸出血淋淋的右手,剑诀一指,那三尺雷芒电闪而出! 那阴煞尸气与一金一黑两道光芒,与雷芒交穿而过,就像败草遇见真火似的,一瞬间化作乌有。雷芒破空,朝他胸口疾刺而来,彭明根本来不及躲闪,双臂在胸前交错,想要抵住这道雷芒。 “噗嗤”的一声,长剑穿透了妖尸法身的双臂,直贯入前胸,剑锋从身体后背透出半尺。这彭明仰天张口,却没能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只见一道夺目的雷光从他口中冲出,紧接着头颅七窍里,全都迸射出道道雷芒。 随后从这妖尸法身的周身每一个毛孔中,都绽出丝丝雷火。整个身体从那飞剑刺入的地方开始,只三次呼吸的时间内,就完全变成了纷纷扬扬飞落的灰色碎屑。 俞和自己也被这一剑惊呆了,直到那把飞剑坠入潭水,滚烫的剑身和冰冷的潭水相激,发出类似剑胚淬火的哧哧声响,这才醒转过来,招手摄回长剑。 “你这是神霄天雷?不对,就算是神霄天雷也不可能有如此威能,你这是什么雷法?” 谢年生已经睁开了眼睛,刚好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剑,骇得面皮直跳,口中喃喃的念叨着。 俞和转头看了一眼谢年生,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雷法来自云峰真人与他同探的那座古修洞府,记在那张故弄玄虚的银箔上,俞和将银箔上的文字反复读了有上百次,可依然云山雾罩,完全不知道讲的是什么道理。但幻境中的少年似乎已经参透了银箔上的雷箓法诀,不知道多少次施展这一招御雷剑法,每次使出无往而不利,再强横的对手也是一击之下灰飞烟灭。 俞和虽然记得那召来雷光的符箓,但自己从未敢真正试过此招,他生怕符箓一成,当真晴空霹雳,落下的雷光会惊扰到其他同门,万一引起什么轩然大波,那就不好收场。 所以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雷法,故而没法去答谢年生所问。 谢年生见俞和沉思不语,忽然心中一凛,这才想起修道中人的禁忌。这别人暗藏的保命秘术,岂是随便能问的? 在谢年生的眼里,此时的俞和,可绝不再是个初出茅庐的稚儿。只凭一人双剑,能与金丹大成境界,被人收做法身,还身怀护体奇宝的尸妖大战数合。最后一式唤来九天紫雷附剑,硬碰硬的一击,将尸妖打成飞灰,这是何等道行?只怕他通辰道宗的宿老们,也没有这般威风。 你看到了人家的暗招也就算了,还要追根究底的去问,碰上性子阴鸷偏激之士,恐怕翻手就是一剑飞来。当下谢年生冷汗涔涔,挣扎着撑起身子,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忙不迭的道:“俞师兄,在下方才受了惊骇,一时口拙,赎罪赎罪!” 这连称呼都改成了“俞师兄”,谢年生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俞和必是罗霄剑门潜修出世的绝代高手。 见谢年生忽然这番做法,俞和心中诧异,赶忙上前扶起谢年生:“谢师兄此话哪里说来,你真元亏虚,切莫要耽搁,此地元气充盈,正是修炼真气的妙处,你我速速调元回气,待救醒吴师兄后,再做出去的打算。” 谢年生连忙点头称是,他也不敢扰了俞和,踉跄着自寻了一个偏僻角落坐下,放出一团宝光笼罩周身,闭目运气。 这尸妖一除,洞中的阴煞自行散去,地脉窍穴本就是元气浩荡的仙真福地,之前乃是有这具道行高深的尸妖盘踞,无数年吞吐,才把此处搅得一团阴邪。如今根源不在,纯净的元气荡涤窍穴,一截地脉如明河闪耀,霞云四合,仙光渺渺。 俞和祭起飞剑盘旋护法,闭目吐纳,这一次再不需分神戒备,自然放开周身脉络,一时间如长鲸吸水,将周遭的元气吞入腹中,玉液真元在丹田炉鼎中翻滚飞腾,河车旋动,自俞和顶门透出一柱清光,直冲向无穷尽的高穹。 这边俞和自觉修为节节高涨,那边谢年生偷偷睁眼窥视,心中又增惊异。他几十年吞吐元气,修得玉液还丹,自然对诸般天地元气了如指掌,这地脉元气恢弘浩然,但性子却是凝实顽固,炼气士能占据一截地脉吐纳,修为确可一日千里,但这地脉元气似先天非先天,虽不及先天五行五方元炁中的中央戊己土炁那般固执如纲,难以炼化,但地脉元气毕竟是从中央戊己土炁中生化而来,炼气士纳入身体,还是需要一番真炼调理,才可转成自身真元。可俞和盘膝一坐,就有滚滚地脉元气朝他汇聚过去,也不见他炼化,只顾吞吐,甚至连那地脉元水,也是纷纷化作漫漫水汽,被俞和一股脑儿吸了。 再等得俞和头顶清光一起,隐隐有万妙天音浮现。这般异相纷呈,谢年生只在道家轶闻中看过,数万年前有纯阳散人,偶得大罗真传妙谛,一身道行通天彻地,最后肉身得证天仙道果,平地霞举飞升,传说这纯阳散人静坐吐纳时,好似海纳百川,有万种天地元气纷纷来投,顶门有皓月之光上达三十三天,可神游仙阙。 眼前俞和这般异相,与那传说何其相似!谢年生心知其中定有非同寻常的大玄妙,绝不可唐突,当下心中暗省,闭目,闭嘴,收心运功。 这一打坐便足有半天光景,两人神完气足。扶起吴华,谢年生拔出吴华肋下的木剑,取出诸般疗伤灵丹,撬开吴华的牙关灌下,再将吴华摆成五心向天的坐姿,他自坐在吴华身后,双掌一上一下,抵住吴华背后灵台与命门两处大穴,渡入真元。俞和坐在吴华身前,伸掌抵住吴华胸前膻中穴,也缓缓的将一道真元渡入。 这吴华体内经脉干涸,一身真元几乎被完全吸尽,只剩一缕游丝般的真气,在丹田中艰涩的流转着。灵丹吞下,谢年生与俞和两人各出真元助药力化开,那一缕真气才旱逢甘霖,渐渐壮大活泼,自行转了一圈小周天。 蓄息润经、导气理脉,谢年生引着真气行过吴华体内十二正经中的六大阳经,俞和引着真气行过六大阴经。 咕咚一声,吴华喉头一缩,一口津唾落入腹中,这才幽幽醒转。 第三十二章 终脱困,地窍开 “莫要开口走散了元气,速速调息!”谢年生在他身后低喝了一声,吴华闻言微微点头,手掐子午诀,闭目吐纳。 任吴华自行入定回气不提。谢年生抬头看了看这地脉窍穴,向俞和问道:“俞师兄,你可认得出去的道路?” 俞和看着从窍穴顶部垂下的七道瀑布,摇了摇头:“我是被那妖尸用黑发裹住了,拖入此处的,当时双目不能视物,所以不识得路径。” “我来时心里暗暗估算过,此处离地面至少有三百丈,若是我们冒然向上挖掘,这周围水脉繁多,万一不慎引起地水倒灌,地穴坍塌,那便难逃身死道消的下场。”谢年生沉吟了一下,取出了一片玉符,“俞师兄,我有个主意。这方玉符可联系那扬州府供奉阁的执事,我将此处情形说与他听,让他回报你我师门,求师门来人,从外面劈开山岭,我们便可脱出。你看这处地气凝滞,若劈开之后,被外面浊气一冲,元水消散,虽还是一处地脉窍穴,却绝不复此时元气满盈,我这玉符传讯,最快也得三日后才会有人来救,我们恰好趁这三日时光,借此地脉闭关炼气,你看可好?” 俞和点点头:“还是谢师兄考虑的周全。” 谢年生一笑:“修行不易,不过是贪恋此等修真福地罢了。” 谢年生发出玉符传信,扬州府供奉阁自然火急传讯罗霄剑门、通辰道宗和正玄观。三日未到,三派各遣门人,飞抵牡山坳。 这三日俞和一动未动的盘膝打坐,细细吐纳地脉元气。连冥冥中那幻境里的少年,也不曾再与人斗剑,只是枯坐在山巅之上,他头顶的夜空中,有星河浩瀚横亘,垂下如丝的银光,少年吐纳星芒,胸前自天突穴起,至关元大穴,有丝丝奇光透出衣衫。一道熠熠生辉的剑芒在他面前半尺缓缓回转,聚成一柄无鞘古剑的形状,那古剑似乎是自星河中采万点繁星凝聚而成,间有数不清的星光生灭闪烁。 六角经台依旧如皓月似得悬着,隐隐约约有诸界梵唱声回荡,经台上悬着数十道小小的符箓,飞旋环绕,有的符箓上腾起熊熊烈焰、有的符箓上寒气四溢、俞和认得其中一个缠着丝丝雷光的符箓,正是他蘸血所绘,召来九天紫雷附剑的那道。 俞和此时的丹田,当真好似无边汪洋,无穷无尽的地脉元气注入,炼成真元玉液,可就是不觉得鼓胀满盈。元气滚滚入体,俞和只觉得如畅饮琼浆玉液一般,令他如痴如醉,周身飘飘欲仙,这一番修炼欲罢不能,浑然不知三日光阴已逝。 正存思内视那气海中玉液潮生、紫气东来之时,俞和忽感灵台中微微一寒,头顶飞剑轻鸣不已。睁眼一看,有道光芒不知从何处来,在潭水中游弋了一圈,卷起一股地脉元水,化作一个微胖的道人形象。 “这倒是个好地方。”那水道人转动头颅,四处张望。 “南院执事弟子谢年生,拜见云川师叔祖。”谢年生一见这水道人,面露喜色,抢步过来施礼,口中大呼道:“师叔祖快显神通,解救弟子等人出去!” 那水道人看了看谢年生道:“年生莫急,外面已有通辰、罗霄、正玄观三派十数位真人亲至,我只是以念身下来先行查探一二,你切安心稍待片刻,我这就回去通报,定会救你们脱困。” 说罢这水道人身形一散,又化成一道流光,沿着瀑布逆行而上,倏地消失了。 “竟然可将神念深及此地,尚能化形言语,这神通实在玄妙。”俞和心中暗道,既然有人来救,他也就收功而起。 “俞和师兄,方才那是本门师长云川真人,看来我们即将脱困而出了。”谢年生面带喜色的对俞和说道,他此刻面色好似一盘温玉,双目中有神光吞吞吐吐,显然是这几日道行突飞猛进,一身真元勃发,还不能收摄随心。 “倒是可惜了这窍穴,真是个仙家福地。”吴华却是一脸的不舍,他被那尸妖伤得重,花了二日时间调理,结果虽有进益,却并不十分明显。吴华心里反而盼着门派晚几日来救,好多一些时间吐纳这精纯的地脉元气。 谢年生知他心事,便说道:“凡事不可取尽,否则机缘势必早尽,此处元水甚多,还不速速取了带走,今后炼气、合药都有大用。” 吴华点点头,拿出几个玉瓶来,沉入潭底。这玉瓶上都雕着介子纳须弥的灵符,每一瓶都能装下足百斤地脉元水。 俞和一看,忙到自己要腰间的玉牌里寻了寻,却没有这等好器皿,偷偷叹了口气,只好用随身的酒葫芦去装水,那也就是个寻常青皮葫芦而已,咕嘟咕嘟几声便满了,俞和拿在手里一晃,大约就是二斤水而已,于是又叹了一声。 谢年生看了,哈哈大笑不止,取过二只装满了元水的玉瓶,塞进俞和手里,“这瓶子可有点沉,俞和师兄拿稳了。” 俞和大窘,连忙摇手:“谢师兄厚意,小弟可不敢收。” “若不是你,我们命都早没了,这不过一点杂物而已,你可千万莫要推辞,倒教人笑话说我与吴师弟两条性命还不及二个小小的玉瓶。”谢年生笑指着俞和的葫芦,“俞和师兄那一葫芦元水,还是用来自酿半坛美酒吧,下次我可定要登门讨一瓢吃吃,真不知元水灵酒是什么滋味。” 俞和脸皮泛红,只好把瓶子塞进玉牌里面。 不过一顿饭时间,头顶处传来轻响声,一颗土黄色的珠子穿破了石壁。 “凝神、闭目、闭息!莫要乱动,我以山泽珠摄你们出去!”一个苍老冷肃的声音响起,那珠子一颤,放出一道黄澄澄灰蒙蒙的光,罩定了三个人的身形,将他们化作微尘般大小,纳入那山泽珠中。珠子凭空一旋,又飞进那穿破石壁的小孔。 俞和不敢胡乱睁眼看,他只觉得有浓郁的五行土气和水气包裹着自己,仿佛全身上下都陷进了软泥中。约莫半柱香功夫,这种感觉忽然消失,脚底一硬,触着了地面。 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骤然刺得泪水喷涌,一只宽大的袖袍伸过来,覆在俞和面上。 “切莫着急睁眼,地下昏黑,困了几日出来,一时猛看不得日光。”耳边响起云峰真人的声音来。 “是,师尊。”俞和心里一暖,点头应道。 直过了约莫一刻钟,俞和才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线,睁眼到处去看,这牡山坳已经和他们来时大不相同。 天空中的阴云早散,露出大晴的一片蓝天。 原本泥沼遍布的牡山坳,如今好似个巨大的倒锥形岩矿坑,足有五里方圆,深达百丈。空中有十余罗霄剑门弟子踏剑光而立,各出飞剑,聚成一盘寒光四射的剑轮,不断的向地下深处掘进,搅得泥土碎石横飞。 又有十余个道人御起宝光,在天上来回飞旋,不时的朝地下按出一掌,每一掌落下,那大坑壁上就陷下去尺许深、数丈长宽的一个掌印,虚浮的泥土岩石,被紧紧压成一片,不至于松散滑落。 向下又挖掘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有人发出欢呼声。 只见一注地脉元水从大坑底部涌出,白茫茫的水柱喷起来足有二十丈高,有许多人拿出玉瓶玉碗之类的器皿,冲到坑底去接洒落的元水。随着元水溢出,一团团七彩烟霞升起,这烟霞随风而散,漫过整个牡山坳,刹那间到处都是嫩草萌发,一转眼整个山谷满眼新绿。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低沉深厚的长吟,好似有一头沉眠在地下的巨兽苏醒,一道淡黄色的光芒猛然间破土而出,好似万丈虬龙一般,蜿蜿蜒蜒的直入高天而去。 “地脉开窍,诸位道友速速出手!” 又是一群锦袍道人腾空而起,这次都是些须发花白的宿老,个个高冠广袖,周身仙霞缭绕。他们各诵真经,挥手打出无数闪闪发光的云篆,这些云篆好似暴雨般的落入大坑中,结成一道庞大的法阵。这法阵奇光流溢,瑞彩横空,罩定了方圆五里的地界,朝下一压,便封住了喷涌的元水,那澄澈的元水蓄在大坑中,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从水底不时翻滚出如白莲般的气泡,湖面上有乳白色的灵气升腾成龙虎异兽的形状。 那边谢年生被一群身穿各色道褂的老者围住,正分说着什么,吴华垂首站在他身侧。 “俞和师兄,还请来这边。” 俞和移步朝谢年生走去,云峰真人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罗霄剑门的俞和是吧,我那徒儿彭明身在何处?”一个身穿暗黄色道褂的白发道人,面色凌厉的喝问道。 “函秀真人,我说了彭明师弟与尸妖力战而死,你尚不信,且问问俞和师兄好了,罗霄剑门与你正玄观历来交好,他自不会欺你。”谢年生在一边高声叫道。 俞和一愣,忽见吴华十分隐晦的挑了挑眉毛,又眨了眨眼,顿时心里明白。当下朝那老者一作揖,恭声答道:“回禀前辈,彭明师弟的确与尸妖斗法,后力尽而殇。” “哦,真是这样?”那老道人朝俞和逼近一步,双目中绽出一线厉光,直射入俞和的双眸中,俞和被他目光一慑,只觉得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神念激荡,灵台中如遭雷殛,脸色当时就发白了。 “你且与我详细说说,我那徒儿彭明,是如何被尸妖杀死的,若与这谢小子说的有分毫差别……休怪老道我辣手!”这道人伸出手掌,屈指如鹰爪,便朝俞和左肩抓来。手指还未及体,罡劲已摧破了俞和的道褂,肩头领口碎布纷飞。 “铮”的一声长鸣,俞和身后蓦然升起一道森寒到了极点的剑意,仿佛一时间犹如万剑出鞘。云峰真人也不言语,就是冷脸瞪着那老道。 这一下,那老道的手爪硬生生僵在俞和左肩上半尺,周遭的气氛登时凝固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 此事了,梦斩妖 正玄观函秀真人与云峰真人的无形气势一撞,当下周围的各派人物都一脸诧异的看了过来。 谢年生与吴华的脸色有些发白,站在一边心里七上八下的翻腾着。谢年生暗恼自己并未事先同俞和说好应对之策,这一下俞和若答得稍有不妥,只怕定难轻易收场。正玄观的函秀真人脾气偏执,一旦让他察觉到什么端倪,定不会善罢甘休,当下三家门派只怕就要争执起来。 俞和瞟了一眼函秀真人的手掌,额角一滴冷汗滑下。他伸手在怀里掏摸了一会,扯出一团物事,捧到函秀真人面前,恭声道:“前辈息怒,晚辈当时被妖尸法器所困,双目不能视物,神智昏聩,实不知详情。这是那尸妖法器残片,还请前辈过目。” 函秀真人冷哼了一声,右腕一翻,劈手将俞和手中的物事夺过。聚目看去,是一团黑漆漆的乱发,函秀真人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忽掌中真火绽开,足烧了一炷香功夫,才将这团头发炼成细灰,他伸指沾了些灰,抹在舌尖,闭目扁嘴,似乎在细品滋味。 周围所有人都盯着函秀真人,尤其是谢年生背后的通辰道宗宿老们,还有俞和身后的云峰真人。若函秀真人睁眼之后,神色稍有不对,又欲暴起发难,那说什么也要出手护住自家弟子周全。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时间,函秀真人的两道剑眉紧搅在一起,脸上筋肉抽动,右手忽地握成了拳头,那灰屑纷纷落下。 俞和急退了半步,足尖聚力,脚跟已然离地,右手虚按在了腰间玉牌上,浑身真元如潮汐似的翻腾起来,身后云峰真人一双手拢在大袖中,已经并指成剑诀。那边通辰道宗的诸人也全神戒备,好几位宿老的袖中,隐隐有法器宝光湛湛。 可函秀真人并未出手,只是仰起头来,有两行泪水止不住的滑落,溅湿了前襟。 “罢了,罢了,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摇摇头,睁开泛红的双眼,目光浑浊不清,那模样好似一转眼苍老了十几岁。也不再理会其他人,抬脚在地面上重重一踏,便有团彩云凭空而生,托着他的身子冉冉浮起,一转眼消失在天际。 谢年生、吴华和俞和三人浑身一松,这才长出了口气。 “弟子下山历练,谁家都难免有些伤亡,那不过是福运太浅,仙缘已尽罢了。这函秀老道也是前辈高人,居然在几个小辈面前搞出这般动静,当真是着相了。”那边通辰道宗的人群中,有人嘀嘀咕咕的指摘起来。斥得剩下几位正玄观的老道士满脸尴尬,却又不好争辩,只能装作浑没听见似得,转头就走。 “俞和师兄,此间事了,你我就此别过,救命之恩不敢忘,来日必定有报!”谢年生和吴华走了过来,朝俞和一抱拳。 俞和点点头道:“谢师兄后会有期。你我此番出生入死,将来定要多多走动联络。” 谢年生一笑:“正该如此,告辞了。” 说罢两人又朝俞和抱拳一礼,这才转身行归宗门众人中,不多时,有同门相随着,御空而去。 罗霄剑门这边,自然有弟子出面与扬州府供奉阁交涉此次牡山坳任务后事。更重要的,是罗霄、通辰、正玄观和扬州府供奉阁四方共商这地脉窍穴的事宜。这等元气充盈的修真福地,谁家不眼馋,自然要细细商榷。 云峰真人也不多话,带着俞和御起剑光,回罗霄剑门去了。 回到门中,便见着宗华真人站在清微院门口,看到俞和回来,面露微笑。 “俞和师侄,看来你此行虽有些劫难,不过机缘深厚,却是道行大进啊。” “回禀掌院,弟子侥幸。” “且不多说,回来就好,我准你五日不上功课,速去休息吧。”宗华真人拍了拍俞和的肩膀,“此番斩妖尸、开地窍,供奉阁必有厚赠,到时我会遣人将你那一份送到东峰。” “谢掌院恩泽。”俞和低头作揖。 一路走回东峰小院,俞和方渐觉心中泰定。这几日只身出门在外,又遭逢了尸妖劫难,时时心神戒备,此刻回到罗霄,终于一颗心安然,脚下踩着熟悉的碎石山径,格外轻松。 推门进屋,房间内洒扫得十分干净。俞和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胸前的玉符,与陆晓溪联络。 真元贯入,玉符一热,便有连串的语声涌出。 “俞大哥,你可安好?出门在外,万万谨慎。” “俞大哥,你已去了三日,为何不曾联系我?若遇上妖怪什么的,你千万要转身就逃,莫要逞强,莫要伤着了。” “俞大哥,今天是第四日,我昨晚梦见你被一只长着七条手臂、六对眼睛的妖怪吞吃,血淋淋的,可吓死我了,你若安好,便留个音讯给我。” “今天是第五日了,你还是没有消息,莫非真让妖怪给吃了?俞大哥你绝不是命薄之人,你肯定还好端端的活着,我心里是知道的,可就是会忍不住担心,我是不是好没用?” 俞和听着这些话语,心中一团暖融融的。 “小溪,我回来了。” “俞大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俞和话音才落,那边已经传来了欢呼声。 “别担心,你都说了,我是福大命大的人,这不好好的回来了么。” “可有哪里受伤?“ “安然无恙,此行有奇遇,道行涨了老大一截。”俞和语气中透着好几份得意。 “那很好,极好!”陆晓溪那边,也不知道是哭是笑,不停的说着“很好、极好、太好了”之类的话语。 俞和觉得自己眼眶有点湿润,赶紧岔开话题,把自己这一路的见闻跟陆晓溪说了。当然没有提及那凶险的地方,直说得好似游山踏春一般,连那尸妖也是孱弱不堪,胡乱几剑下去,就被砍成了乱杂杂的一滩。 饶是如此,陆晓溪也是惊呼连连,后来还嗔道:“俞大哥你是在吹牛了吧,我听门中师兄说,尸妖一身皮肉如铁、筋骨刚健,寻常飞剑难伤。被你这番说得,倒比以前村里老大爷们屠猪还要简单,我看你定是躲在远处胡乱刺了几剑过去,只顾看其他宗门的高手大展神威吧!” “其实那尸妖么,也是挺厉害的,这还不是怕你担心嘛!”俞和干笑几声,抓了抓头皮,便又搜肠刮肚的,胡乱编了一通俞少侠神剑斩尸妖、剧斗三百合的戏码,说给陆晓溪听了。 俞和这边比手画脚,说得绘声绘色,这才满足了陆晓溪的好奇心。可那尸妖被说得神通太玄妙,陆晓溪又担心了起来,翻来覆去了问了无数遍,才勉强相信俞和毫发未伤。 这一番话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天色渐昏黑,陆晓溪门中要行晚课,这才作罢。 俞和去院中打了灵泉水,除下一身衣衫,冲了个凉,觉得浑身爽利,这才回屋打坐。罗霄剑门中的天地元气自然比不得那地脉窍穴,但却可遥望星宿,存想四极,采那五方五行先天元炁补脏腑的大亏,到了深夜闭息坐忘,果然见到幻境中少年御剑大战白袍尸妖的场景。 只见那少年移形换影,挥出五色剑光,竟以一人一剑施展出五行剑阵来对敌。任那尸妖道行深湛,阴煞尸气冲天,道门符法万变,可五行剑气相生相灭,源源不绝,竟能以弱制强,堪堪困住尸妖。这五行剑阵运演到极处,杀机森然,幻现出五柄十丈高下的巨剑虚影从天而降,在尸妖头顶一丈,合为五行灭魔一剑。 尸妖厉吼一声,白袍上腾起层层云霞罩体,张口喷出灰白色的内丹去撞剑光。五行灭魔剑斩落,破开了护身云霞,可被那内丹真煞一冲,剑影崩散。 恰此时,少年脚下一抢步,腾身挺剑,直刺向半空中缓缓落下的尸妖内丹,剑上有西方庚辛金气更增锋锐。剑尖与内丹一触,那无暇的内丹上登时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那尸妖痛彻心扉,被这突袭一剑伤及了根本,它仰天怒吼,张口猛吸,欲摄回内丹,同时举臂并指如戟,朝那少年挥来。 少年怡然不惧,空中翻了个筋斗,一剑东方甲乙木,一剑南方丙丁火,双剑互拧,人剑合一,催起一道十丈剑光,追着内丹直贯入尸妖的口中,穿吼入腹,任它尸身坚如铜铁,也抵不住双剑搅刺,木气火气相生,登时在尸妖体内燃起一股熊熊烈焰,直将它由内而外,烧成了一截焦炭。 少年收剑迎风而立,好不潇洒。 这一场剧斗看得俞和荡气回肠,他心中知道,这幻境固是六角经台的神妙之一,借此向自己演剑传法。那少年便是俞和本身的投影,无论剑术还是真元修为,都同自己的真身一般无二,这少年可轻轻松松以弱胜强,一顿饭功夫便尸妖斩杀,俞和自己却总被诸般杂念缠身,或惶恐或惊惧,根本无法忘情挥剑,故而不能施展出如此神妙的剑术来,非要祭出那紫雷符箓才能克敌。 幻境又变,那妖尸一身焦黑尽退,眉心有道金字符箓闪烁,满头十丈黑发随风而动,一道白光和一道金光绕体飞旋。张牙舞爪的,朝少年疾扑过来。 少年嘴角含笑,这番也不用五行剑阵,只凭身法剑术,双手一挥,剑影万千,剑气纵横,暴雨似的朝妖尸罩下。 连绵不绝的快剑,好似雨打梨花,剑气一会儿绵如雨雾,一会儿凝聚成球,将尸妖裹在当中,数不清的剑光生生灭灭,应接不暇。妖尸只顾招架格挡,每每想腾身去扑那少年,可无论转向那边,都是一片煌煌剑影笼罩,令它寸步难行。 少年的身形好似弹丸般四处飞纵,虽然妖尸祭起的一道白光和一道金光紧紧追在少年身后,却总也擦不到一片衣角。 全凭一口悠长的真气不断,少年也不知道斩出了多少剑,足过了二个时辰,那尸妖终于力竭,一头黑发根根落尽,十根手指齐掌而断,一双手臂被剑气刮削得露出青灰色的骨骼来,最后少年寻到个破绽,一剑刺入了尸妖后颈,剑锋一翻一挑,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 少年屈指弹剑,剑作龙吟。 第三十四章 冰火剑,白玉匣 一晃又是二日过去,俞和闭门不出,潜心修炼。 第三日早课后,有个洒扫的童子送来二只玉匣和一封书信。俞和料定是上次牡山坳之行的奖赏,倒未急着看玉匣中的物事,先打开了书信。 道家一般都以玉符等物传讯,若是当真执笔手书,那就表达的是写信人郑重之意。信纸展开,墨香犹在,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笔道中自有一股子凛然傲意,但字里行间,却满是敬语谦辞,落款处写的是通辰年生。 洋洋洒洒数百字,大意是说谢年生回到宗派之后,依旧铭记俞和的救命之恩,当他师门提及牡山坳一行的功劳,他与吴华皆说全仗俞和大展神威,这才斩除了尸妖,因此于扬州府供奉阁处,不敢自居有功。另他为了回报大恩,费劲心机的从宗门前辈处求来了几件稀罕的物事,凑成了一份薄礼,希望俞和收下。 俞和看罢书信,很好奇谢年生送来的究竟是何物,那信中言之凿凿,说这礼物俞和当可合用。 拿起玉匣仔细一看,果然其中一只匣盖上雕着通辰道宗的字样,另一只盖着火漆官印,当是扬州府供奉阁送来的。 俞和先开打了谢年生送来的那只玉匣。 这方一掀开匣盖,整个屋子里登时寒光乍现,好似打了一道电闪,两声清越的剑鸣声响起,一道赤红色剑光和一道湛蓝色的剑光交缠在一起,从匣子中射出,凭空一旋,就要刺破屋顶,冲高空云际而去。 俞和忙探手一招,真元勃发,凭空摄住这两道剑光。 双剑齐鸣,其音韵缠绵交叠,可见剑性融通,这两道剑光一寒一炽,彼此相生相克,竟是两柄成对的飞剑。 探手握住剑柄,双剑都是二尺八寸长,剑茎、剑镡、剑刃形式一模一样,不过左手这剑剑锋中隐隐有一缕朱红色的火云内蕴,好似黄昏时分的火烧霞一般,一股滚烫的气息传到掌中,剑刃下部有两个云篆,写的是“丹霞”;右手这柄剑剑锋中有一道淡蓝色的寒气流转吞吐,好似一截玄冰铸成,一股森冷的气息传到掌中,剑刃下部也有两个云篆,写的是“寒池”。 双剑中的冰火二气沿着俞和手臂经络直入丹田,一时间俞和半边身子肌肤青白,半边身子肌肤泛红,两道气流在俞和丹田炉鼎中一炼,水火相济,调合成一股温润之意。 俞和两臂一振,滚滚玉液真元如潮起,自丹田中涌出,直贯入双剑。这对灵剑登时不再发出鸣响,张开手掌,双剑便又化成一赤红一湛蓝的两道五尺剑光,首尾相接,乖巧的绕身飞旋起来。 “好剑!好剑!”俞和心中大喜,这对飞剑品质极佳,尚在春分祭日试剑时,离冰真人借他所使的那口飞剑之上,比现在他所使的那两柄法剑,好了不知多少,实有云泥之别。而且这丹霞、寒池双剑彼此意性融通,自成一套,若施展出双剑合璧之术,定然威势倍增。 哪个剑修不喜这等好剑?俞和细细把玩了一会,心中越发喜爱这对飞剑。忽窥见谢年生送来的玉匣中,还有件物事并没取出。 伸手往玉匣中遥空一捞,一具纯白色的物件飞出,见风就长,眨眼间变成了一个长四尺半,宽八寸的白玉剑匣,剑匣上密密麻麻的雕满了如意云纹,还用银丝勾嵌。这白玉剑匣与俞和所见过的剑匣相比,形式上有些略微差别,那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的剑匣,上缘会比下缘稍阔一寸,可这白玉剑匣做成了一个十分规整的长方形,上下缘都是一般尺寸。而且整个剑匣要小上不止一圈。 这白玉剑匣看起来灵气迫人,但俞和运真元一祭,却是毫无反应。 俞和心中诧异,他虽未曾用过剑匣,但也知道修剑之人的随身剑匣,那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收纳剑器之物,而是一件藏有大玄妙的法器。有的剑匣可收摄万剑,祭起剑匣一击,便有万道剑光一齐迸发,也有的剑匣可温养剑器,哪怕是一柄凡铁剑,收在里面数十年,也就养炼成了一柄上好飞剑。 因此,俞和很是期望自己将来也能拥有一具神妙莫测的剑匣法器随身,如今谢年生不仅送来了一对上好的飞剑,而且还有一具白玉剑匣,本来是正打中俞和的心意,但这白玉剑匣看起来虽卖相极佳,但为何贯入真元后,没有丝毫的反应? 莫非自己与这白玉剑匣无缘?俞和心中略略失望。 俞和不甘心,将剑匣捧在手里细细抚摩,那白玉石如凝乳一般,其中隐约有数不清的云絮玉纹,竟自缓缓流转变幻着,在玉石中间浮浮沉沉。手掌抚过,温润细滑,并不觉得丝毫冰冷坚硬,反而带着一丝暖意。剑匣一端有个白玉盖子,以银丝云纹锁钮相扣,手指轻轻一转云钮,这盖子就滑到一侧,剑匣开启,几缕白茫茫的云气逸散,露出一方白绢。 俞和捻起白绢,摊开一看,上面的字迹与信纸相同,也是谢年生手书。 将白绢上寥寥几十字一读,俞和恍然大悟。原来这白玉剑匣并未完全炼成,还只是个器胚。除了一道极简单的介子纳须弥道术之外,其他符箓都未完成,当下只能用来收纳剑器。这白玉剑匣是通辰道宗一位宿老从西南某个秘境中偶得来,当时觉得这剑匣品貌绝佳,便带回了宗门,可通辰道宗上下精研道门术法,当时也无一人用得上它,所以被束之高阁,渐渐忘却了。 谢年生筹措礼物,这位宿老就把白玉剑匣给了他,曾言明这剑匣虽是器胚,但所用材料却不算凡物,乃是用一整块云髓琼玉打磨雕琢成,放在凡间那就是无价之宝。这器胚已然驻形,只需稍加祭炼,打入符箓阵法,便可成一具好法器,不过这剑匣的祭炼之法他也不知,得了剑匣之人须得自行琢磨。 看完白绢,俞和心中的失望之意尽去,反而觉得这剑匣器胚更惹他喜爱。要知凡是已然炼成的法器,那制器之人全凭自己喜好,哪里会揣测别人的心思。只有自己亲手铸炼的法器,才能完全遂心如意。这剑匣器胚用的是上好的灵材,恰恰乃是俞和所缺,他手边哪里有什么可做成剑匣的大块灵物?倒是加持器胚所需的诸般禁法、神通、符箓、法阵之类,论剑殿中足足堆满了一架,尽可任他遴选。 俞和连连招手,自己现在已有四柄飞剑,虽然品质良莠不齐,但也可结一座四象剑阵。四柄飞剑一一化作流光,纳进白玉剑匣中,匣盖自行阖上。俞和扯了件道褂披上,挺身肃立,白玉剑匣在肩侧缓缓回转,广袖飘飘,举手踏足有仙光瑞气随行,顾盼之间有森然剑意生灭,很有了几分剑仙高人的模样。 俞和忍不住大笑了几声,装模做样在屋子里面踱起步来。 “若是让小溪看见我这般模样,只怕那脸要红得好似熟透的大枣。” 少年人的心性便是如此,俞和扎手扎脚的绕了好几圈,这才恋恋不舍的将白玉剑匣收进腰间的玉牌里。推开房门,脚下加急,朝藏经院而去。倒把供奉阁送来的那支玉匣给忘在了脑后。 到了论剑殿,匆匆的对五位弟子点点头,便扎进了如海的经卷中,专挑讲述如何炼制剑匣的经卷研读。 心中有无限的期待,读起经文来也是忘我。到了黄昏酉时,俞和盘坐的周围,已经散乱的抛着上百本册子。 可越是看得多,俞和越是心里犹豫,举棋不定。 他已经翻阅了千种剑匣法器的炼制之法,抛开那些粗浅古怪的法子,还剩下近百种威能惊人的剑匣制法。又去掉一些同白玉剑匣材质不符的,再去掉一些动则要祭炼百年以上才可制成的,还有二十几种,再精心比对挑选了一番,俞和来来回回的看着手里的四本册子,眉头大皱。 第一本册子里面记载的,是一具叫做“乾元归一真鞘”的剑匣,这剑匣采一股天地浩然之气,共有十八道符箓,十八重法阵,炼成后蕴养一道浩然乾天剑气,分可为万剑,合可劈山断流,威力宏大,极擅攻伐争斗之事。 第二本册子里面记载的,是“两仪炁罡灭魔剑匣”的炼制之法,这剑匣可分阴阳、乾坤、日月、生灭、坎离等等两仪之相,需纳入意性分属两仪的剑器,正适合丹霞与寒池那对飞剑,也有十八道符箓和十八重法阵。这剑匣一祭出,便自成阵基,分属两仪的飞剑结成两仪灭魔剑阵,飞剑斩出之时,带有两仪炁罡,一斩分阴阳,再斩主枯荣,三斩判生死,也是攻伐利器。 第三本册子里面记载的,是“天寰神雷剑匣”的炼制之法,这剑匣炼制较为复杂,共有七十二道符箓和十二重法阵,剑匣初成之后,还需携入九霄高天中,吸纳雷力七七四十九天才可全功。这剑匣不仅能发太阳、少阳、太阴、少阴神雷,还能以雷炁淬炼剑器,寻常剑器在剑匣中温养三年,再取出一挥,便会有太乙雷火相随,煞是厉害。 第四本册子里面的剑匣炼制之法,俞和到觉得是最为合适自己,炼成后乃是一具“五行镇灵剑室”,有十八道符箓和九重阵法,不过需采五方五行元炁祭炼,炼成后可发大五行真罡剑气,虽然攻伐威力稍弱,但既可伤敌,又可困禁,还能自守。这剑匣若是随身时时祭炼,百年之后五行元炁积攒得厚重了,便能演化先天,出大五行先天灭绝真罡的道门无上禁法。不过册子中反复言明,这剑匣承受大五行元炁,须得用极佳的灵材制作器胚,俞和倒不知道那白玉剑匣的“云髓琼玉”是否能用,而且他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攒到五把分属五行的飞剑。 眼看论剑殿就要闭门,俞和咬咬牙,干脆将这四本册子一齐塞进怀里,晚上回去再反复研读。于是他手忙脚乱的把散了一地的经卷整理好,放归木架上,一路小跑的,出了论剑殿,朝东峰去了。 这一晚上,几十具各式各样的剑匣在俞和脑中飞旋,且各有令人心驰目眩的莫大威能,当真让是俞和苦恼不堪。 第三十五章 斥痴儿,徒妄念 这一晚,幻境中的少年好似也在盘算剑匣的事情。他只身枯坐在山巅,面前一具白玉剑匣虚浮着,头顶如皓月高悬的六角经台洒下湛湛清光,如丝般缠绕在剑匣上,好似双缠绵的手,在不断抚摸摩挲着白玉剑匣。 那少年面对着剑匣吐纳,玉石中的云气似乎被他的呼吸扯动,一道晶莹的玉光从剑匣上溢出来,顺着少年的鼻孔吸入,再由唇间吐出。 一整夜都是如此,直到卯时天明,倒叫俞和好生失望。 今日本来是宗华真人赐他不用早课,可俞和还是披衣出门,往藏经院去了,他打不定主意,倒要找师尊云峰真人询问。 云峰真人见俞和来早课,却也没什么诧异,众弟子诵了经,用过早饭,还未等俞和开口,云峰真人便皱着眉对他说道:“俞和,你随我来后苑。” 俞和一愣,也不敢多问,低头跟在云峰真人身后,转出主殿到了后苑,云峰真人自找了个石凳坐下,两眼直直的看着俞和。 “你可有什么事情找我?一早上诵经心神不宁,气息散乱,这打熬心性的功夫都哪里去了!” 俞和听云峰真人语气不善,连忙作揖请罪:“师尊恕罪,弟子确有一事烦扰,求请师尊解惑。” “说罢!”云峰真人鼻子里一哼。 俞和连忙从玉牌里取出白玉剑匣,双手捧到云峰真人面前。 云峰真人一看这剑匣,紧绷的脸上才稍微松弛,伸手在白玉剑匣上一抚而过,开口道:“你从哪儿得来此物?” 俞和一五一十的将谢年生送来礼物的事情说了,云峰真人嘴角一撇,回道:“通辰道宗的谢年生?听说倒是个心高气傲的小辈。那通辰道宗也不知怎么,掌门真人在外谦逊得很,可其他弟子个个倨傲。他这番做派,看来是存心要与你结交。什么不敢居功,一派胡言!通辰道宗的人说他们的弟子在牡山坳与尸妖拼死争斗,那吴华险些身死道消,谢年生也留了暗伤,这才侥幸让你斩了尸妖。他们宗门倒要占去那窍穴西北方圆十里的地界,修建别院。” “呃?”俞和闻言,满脸错愕。 “你倒是天真懵懂,哪识得人心叵测!”云峰真人满脸愤懑,“收了别人一点礼物,就觉得家人厚德高义了?” “弟子不敢。”俞和忙不迭低头认错。 “不过这剑匣倒也勉强入眼,可惜还是个器胚,你需花不少功夫去祭炼。” “弟子求师尊指点。” “知道你昨天急匆匆的跑来,将那些炼制剑匣的经卷翻了个乱七八糟,你且说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剑匣?” 俞和脸上一红,小声回道:“弟子举棋不定,昨日草草看过,觉得乾元归一真鞘、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天寰神雷剑匣和五行镇灵剑室都甚合心意,却不知道炼哪一种更好,求师尊教我。” 云峰真人听了俞和所说,脸上筋肉抽动,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俞和道:“你这痴儿!那乾元归一真鞘、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天寰神雷剑匣和五行镇灵剑室都是绝顶的剑匣法器,我罗霄剑门上下,当代无一人能炼成这四种剑匣,门中只有前辈剑仙坐化后,留下了一具次品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和一具残破的乾元归一真鞘,那都是前辈高人倾尽数百年光阴祭炼而成的,你这孩子好高骛远,有了一具云髓琼玉的器胚,就以为万事俱备了?” 俞和一听,登时仿佛被一桶冷水当头罩下,他瞪大了双眼,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你莫要以为我是菲薄于你。先说这乾元归一真鞘,其根基是一道天地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最是无形无定,有相传可于某个特定的时机,自极北冰原之地的九霄之上采得;有相传当炼气士九转丹成,玄珠入腹,肉身霞举,仙関大开之时可采得;更有相传当盖世大儒辞世,天光大放,众妙之门现世,接引圣灵之时可采得。凡这些种种传言,无一不是需要大机缘的,可遇而不可求,你以为这天地浩然之气唾手可得?再者这乾元归一真鞘若要显出威能,至少要纳入千柄阳刚之性的灵剑,倒去哪里找来?” “再说这两仪炁罡灭魔剑匣,虽说是剑匣,可其实就是两仪灭魔大阵的阵盘。两仪之气分三六九等,那阴阳、乾坤二种,才属上品,可你要寻到内蕴阴阳、乾坤二炁,彼此性子相反,又能融通合璧的成套飞剑做阵眼,只怕并不比寻那天地浩然之气简单。日月、真坎离、生灭两仪属中品,如今你踏遍神州,鸿运齐天,或可凑到三五套,但其中日月两仪剑困敌是有奇效,可攻伐却也平平,真坎离和生灭两仪剑大都是血炼之物,不一小心就要反噬己身,坠入魔道万劫不复。虽说你那水火双剑虽也是两仪之属,但只是小坎离两仪,下下品而已。而且这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即使只求下品小成,也至少须纳入两仪飞剑十二对。” “天寰神雷剑匣和五行镇灵剑室比前二种更要艰难,罗霄剑门中从未听说有人炼成过,天寰神雷剑匣的太阳、少阳、太阴、少阴四象神雷,那威力是绝大的,可七十二道符箓一道比一道玄奥,即便费劲心力将符箓和阵法一一打入器胚,那七七四十九天吸收雷力,可是要将器胚携入九霄,任那九霄天雷不停的轰击,自身危险不说,器胚稍有不慎,就会被天雷击碎,落得个前功尽弃。门内群仙列传你没看过么?十一代太一院掌院耗费毕生心血,采九州奇珍灵材,先后制成了三具天寰神雷剑匣的器胚,却没有一具能在九霄天雷下撑过第十八天,最后郁郁而终。” “俞和,我知道你有大机缘,得了四灵护体厚土镇压,五方五行元炁可任你驱遣,所以炼制五行镇灵剑室对你来说,似乎相对要简单一些,但是这个剑匣最难之处,绝不是吸纳五方五行元炁,而是逆转先天,生出先天五行元炁。一日不成先天,那剑匣也只是个庸品。也许你身具四灵护体,直接收集先天五行元炁并不难,但是这剑匣本身也得受得住先天五行元炁相生相克,那就须得是一件先天灵材,而且五行俱全,如今放眼神州,寻这种灵材真如大海捞针,何况还得是足够雕成剑匣那么大的一块。” “拿你这云髓琼玉器胚来说,性子属土中带水,虽有银纹镶嵌,也算块暖玉,可容不下木金火三炁,这连五行镇灵剑室的第一步都做不到,尚若是块松纹金鳞云髓红玉,那也只能勉强容下后天五行元炁。一旦逆转成先天,先天五行元炁一运转,登时便会给绞碎了。” “再一来,你这云髓琼玉器胚并非材质绝顶,尺寸也略小些,堪堪刻下八道符箓和八重法阵就是大限了。若同一般的剑匣器胚相比确是不错,但还够不上那些绝顶剑匣的材质要求啊。” 云峰真人自顾说了一大通,抬眼去看俞和,那脸上堆满了沮丧,一副失望之极的表情。云峰真人笑了,伸手到俞和脑门上一敲,斥道“痴儿!真是一派顽童心性,你当绝顶剑匣是何物,你随便得了个器胚,说炼制就炼制了?我等修剑之人,谁不企望一具绝顶剑匣,你看我那剑匣,也不过九道符箓六重阵法而已,你宗华师伯的墨竹剑匣堪堪算是上品剑匣,九道符箓九重阵法,只有掌教鉴锋真人的随身剑匣,名唤八门景云,从十四代掌教师祖处传承而来,十二道符箓十二重阵法,勉勉强强够算是具绝品剑匣。” “弟子惭愧,弟子错了。”俞和被云峰真人一顿笑斥,那头都快垂到前襟上了。 云峰真人一挥手,将白玉剑匣抛进俞和的怀里。 “自去再找找,寻个六道符箓六重阵法的中品剑匣试炼,千万小心莫要莽撞,这器胚已算是极难得,比寻常弟子的好出太多,若一不小心炼坏了,你可真要悔断肚肠!” 俞和连忙环臂抱住白玉剑匣,虽然同他心里期望的差了太多,但云峰真人既然这样说,他也懂得那些绝顶剑匣全不是随便可炼成之物,自己这次无知,是出了场大丑。不过听云峰真人言下之意,还是对这器胚评价甚高,他也就还是心中稍稍安慰,仔细的将剑匣收进玉牌里。 “若炼制时觉得难以入手,或把握不定,切记不要胡来!”云峰真人又叮嘱了一句。 俞和猛点头,拢手一揖到地,告了个罪,便急匆匆的转身去论剑殿了。 到了论剑殿中,又是翻阅经卷,可俞和却没了昨天的兴致,看过几本中品剑匣的炼制之法,觉得意兴索然,满脑子都是对那些绝顶剑匣的向往。事实摆在眼前,俞和也知道自己是存志太高,可却总也静不下心来。 午时一过,俞和再也看不下去,干脆自回东峰打坐理心。这心里若总有一团杂念纷扰,对修行乃是大害。 几桶冰冷的灵泉水当头浇下,再被初春的山风一吹,浑身澈寒,好似心火也稍熄了些。俞和也不管满地的水渍,就这么盘膝坐在小院里。三十六遍清净坐忘素心文一颂,浑然自忘,神游太虚。丹田中真元鼓荡,在周身经脉中循行不休,身上泉水蒸腾起来,化作白气袅袅浮升,好似将满腔的心火杂念,都散入了虚空。 存思祖窍,那冥冥的幻境中,有闪电裂空。六角经台绽出霞光万丈,一道震颤寰宇的诵经声,仿佛自亘古传来,字字如雷霆万钧,殛荡心魄。 少年长身而起,举手一引,那经台洒下的青光聚在他的指尖。白玉剑匣浮起,少年伸指点在剑匣右下角的一处银丝云纹中间,以指尖为笔毫,以经台青光为墨,勾勾画画,绘成一个半尺见方,上圆下阔的符箓。 符箓一成,少年翻手为掌,印在剑匣上,整个白玉剑匣忽地明光大作。那道符箓被少年一掌按得直透入玉石中,与云絮玉纹融在一起。 少年仰天长啸,剑诀一引,白玉剑匣匣盖骤开,皓皓剑光喷涌如泉,直刺入高天,势欲尽斩漫空雷蛇。 第三十六章 血画符,剑匣成 山中的春天,总是格外的长。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晴上数日,便觉得暑意渐渐南来,可转眼间几日连绵阴雨,却发觉冬末恋恋不舍的寒意犹在。 东峰上的湖水总是在变幻着颜色,直到入六月,春雨落尽,才全成了青绿色,好似一璧玉盘。暖风拂过,吹皱了如镜的湖面,让俞和倒映在水面的影子,隐约了起来。 自打牡山坳一行归来,之后数月门中再无琐事分派,俞和的日子过得很是悠哉。东峰有垂瀑,有灵泉,有镜湖,有竹海,山巅处还能望见无边无际的云海,景致极美。于是处处都成了俞和饮酒打坐之地,朝吐纳晨曦之光,晚参悟赤霞之势,静极思动了,就仗剑而舞,弹剑作歌,或用玉符同陆晓溪聊上几句。 不过这几个月中,俞和倒也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事,还得了意外之喜。 牡山坳一行,在扬州府供奉阁看来,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艰险的差事,尸妖虽凶,但终究是没有灵智的死物,历练小辈而已。所以送来给俞和的玉匣里面,只有二株一甲子年份的紫叶琵琶草,颇有养血生髓的奇效。至于许诺的其他灵草灵石,那都归门派支配。 俞和不懂得炼丹合药,查了些灵药谱录之后,便将紫叶琵琶草泡在酒里,直接吞吃了。服下后整条背脊骨麻痒了三天,心脏搏动的好似擂鼓,那脸颊上红彤彤的。不过除血气充盈之外,倒也没察觉什么特别的异状。 自打俞和服药后,云峰真人早课见着俞和,总会露出诧异的神色来。 一开始,俞和刚服下紫叶琵琶草,浑身皮肤隐隐泛红,一副周身血脉澎湃激荡的样子,这倒也正常。可五天之后,俞和来早课时竟然满脸煞白,仿佛刚刚重伤初愈,气血大亏的样子,不过看他身手依旧轻捷,真元并不绪乱,倒也不像受了什么伤。 云峰真人看俞和这个样子,当时就想去盘问俞和究竟,可俞和一下早课,也不去外法殿值守,一转眼便跑得没了踪影。 之后一连半个多月,俞和那脸都是苍白的,好似气血总也补不回来,他身子本就不胖,这时更是眼见削瘦下去一大圈,走路时脚下都开始显得虚浮起来。云峰真人于是唤了俞和到后苑,反复问了半晌,可俞和只是笑着说没事。云峰真人无耐,硬塞给他一瓶补气血的丹药,又细细讲解了一大通血炼法器飞剑的禁忌,这才放俞和离去。 后面的几天,俞和服了补血的丹药,那脸色稍稍好了些,却也算不上红润。可十天之后,脸色又开始变得惨白,云峰真人心里惦记着,一连给了俞和三次丹药,可那脸色还是不见大好。 直到第二个月末,俞和忽然间又恢复了。 之后俞和的气色倒是越来越好,若说一个月前气血萎靡,好似块败木,这会儿就摇身一变,成了温玉似的,连眼底都透出一层晶莹的珠光,身子也一天天壮硕了起来,整个人丰神俊朗,好一派年少真修的气相。云峰真人大为诧异,他曾凝神听息,只闻俞和身体里竟然传出阵阵龙吟虎啸般的声响。 这两个来月云峰真人心中担忧,其他弟子觉得奇怪,可俞和却根本无暇理会。 服下紫叶琵琶草后,俞和觉得自己气血极盛,于是想了个笨法子,决定以精血为墨,画符炼器。 其实俞和这个方法不算是血炼,最多算是血符箓而已。血炼以是精血为柴,焚血而生真煞,采血煞灵炎来炼器。这血炼之法往往需要消耗非常多的修士精血,寻常人炼一件发簪、扳指之类的小型法器,全凭自身积攒的几滴精血或还够用,可若是稍大一些的法器,那就得要修建血池,即使最小一种的五尺聚煞血池,可也绝不是自己放一点血就能起效。 自己的精血不够用,自然要去寻那大量精血的来处,所以血炼之术常常被那些百无禁忌的魔道修士所用,正派修士们大都有杀伐戒律,采不到所需的那么多精血成池。 不过血炼之术却是种种炼器术中,最简单而奇妙的一种。人血本就有不可意思的妙用,凡间开炉铸剑,有时为了铸成一柄传世名剑,铸剑大师甚至会亲身跃进熔炉中,焚身祭火。即便是寻常宝剑出炉,往往也会割脉取血,浇一碗在烧红的剑胚上,于是佳品可期。 而蕴含大量天地元气,被真元玉液洗练过的修士精血更是神异,焚血起煞,那血煞灵炎可融万物,往往用血煞灵炎一炼,其他辅材都可省了,器胚立成,而且常常可炼出具有意想不到妙处的珍品法器。 所以云峰真人见俞和气血大亏的样子,立刻猜测他是在血炼法器。 但俞和其实根本不懂血炼之法,他只是用精血来画符,所画的符,正是幻境中少年一掌拍入白玉剑匣里的那道符箓。 得了剑匣器胚,俞和自己一直选不定到底炼制哪种剑匣法器,可冥冥中那六角经台已经帮他做好了选择。虽然那道符箓看起来只有一尺见方,但却是由六道子符嵌套,一共须画一百八十多笔方成。 幻境中的少年以清光为墨,以指尖代笔,一挥而就,看起来潇洒随意,但真正换作俞和来画,却觉得无比艰难。 第一次试着画符的时候,是蘸着东峰灵泉水调合的朱砂,在白玉剑匣上试画,足足花一个时辰,才将第一个子符绘成一小半,那时已经觉得心神涣散,天玄地昏。连忙打坐养神,等过了三个时辰觉得神念清朗了,睁眼发现灵泉水根本承不住符箓元灵,白玉剑匣上的笔画全都涣散了。 之后就换了牡山坳得来的地脉元水调朱砂,果然发现用地脉元水画符,比灵泉水要轻松得多,一次可将第一个子符绘成,尚有余力,可第二个子符才绘出一半,发现地脉元水也承不住符箓,绘好的笔画全糊成一片。 后来又将朱砂换成了百年松墨,却并没有多大的改观。加上地脉元气一旦沾了外气,就会逐渐消散,于是俞和对着自己手边寥寥的几样灵材,叹了半天气,最后决定以自身精血画符。 果然用上精血画符之后,那道符箓一气呵成,赤红色的血符箓印在白玉剑匣上,俞和聚起真元,一掌按下。 精血被真元一催逼,登时化成一篷淡红色的血煞,翻腾了几下,便尽数吸入玉石中,留下隐约难辨的一道淡淡的痕迹。 俞和以为自己就这么成功了,再注真元,可白玉剑匣依旧毫无反应,摆弄了半天,发现那本来就浅淡的符箓痕迹,似乎就快要消失了。于是急忙又划破手指,用精血将符箓重新画了一回,画完血符,俞和气血神念都是大亏,整个人差点就晕了过去,勉强盘膝打坐,可两眼才一闭,身子就朝后仰倒,随即鼾声大作。 这一觉直睡了六个时辰才醒,俞和一睁眼,就去找白玉剑匣,可上面的血符箓,只是稍微颜色深重了那点一丝而已。 俞和知道,这符箓若真要以精血刻印剑匣器胚里面,只怕要反复画上不知多少遍,等精血符箓的颜色深刻了,才能奏效。 不过精血却不是人身中的寻常血液,乃是周身气血之菁华,储在心头与髓谷之中的一团真血,有传说得道真仙的一滴精血就可染红万顷汪洋,血腥气罩空,数月不散。炼气士气血旺盛,但一日之中,也只是可取六滴,六滴之上则伤真阳,九滴之上便有身陨之危。 俞和画出一道血符箓,共一百八十多笔,大约需要五滴精血,这次幸好是紫叶琵琶草药力正盛,气血旺盛,否则他一时心急,连画两次,性命堪忧。 一开始俞和自己是不知其中凶险,不过他试过几次之后,便知道每两天画一次血符箓自己勉强支持的住,不会觉得气虚目眩。直到半月后云峰真人跟他讲过血炼的禁忌,顺带说起精血的珍贵之处,俞和才知道厉害,于是每天都静坐吐纳,固本培元,加上以舞剑来使周身血脉运转生息,到了夜里子时,才刺出几滴精血画符。 即便如此,这两个月中,俞和全都是一副气血亏虚的模样。期间还靠着云峰真人的丹药弥补,这才将符箓在白玉剑匣上画了三十六遍,最后那符箓殷红如血,俞和一掌按下,血煞袭人,可白玉剑匣忽然碧光大作,有层层云气涌出,将血煞包裹了,吸进玉石中,红光一闪即隐,血色尽退,只剩下一道尺许见方的符箓刻在玉石之中,与云絮玉纹融在一起。 白玉剑匣连发九声玉磬之音,俞和张口一吸,剑匣变作一团玉光,落进胸前紫宫窍穴中。祖窍里的性光慧剑一振,发出清鸣,一道七彩如虹的剑光直贯而下,落进白玉剑匣中。 俞和跃身而起,想纵声长笑,可身子才离蒲团,忽听见一声恍如九天雷动般的巨吼,震荡神念,他双眼骤然一黑,天地自转,身子一软,颓然扑倒在地上。 第三十七章 赑屃血,传巨力 俞和一身气血渐渐僵冷,颓倒在地上,只余下一道神念守在灵台中,惶惶不知所措。 浑浑濛濛中,他的神念看见一道高大雄奇的巨石拱门,那拱门全用暗红色的长条岩石垒成,也不知究竟有多高多阔,只是俞和的神念似乎一直朝那拱门飞进,越是靠近,越是觉得那石拱门连天接地,无穷的高大。 石拱门古朴苍凉,既无花纹也没有任何雕饰,甚至连扇门扉都没有,可俞和分明感受到一股亘古沉重的庞然气势凝固在石门上。这股气势他曾感受过,就在古兽赑屃殁亡的那个时刻,他昏迷过去之前,就是这样一股气势笼罩着他的全身。 神念疾速扑向石拱门,可与石拱门之间,似乎隔着无穷远的距离,总也触不到那石拱门,在那越来越鲜明的气势震慑下,俞和觉得自己恍如一颗微尘,而石门却是盖顶压迫过来的一方巨岩,他想去抗拒,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让他连挪动肢体的能力都丧失殆尽。 又一声恍如雷霆的兽吼,从石拱门中传来,隐然包含着对俞和怯懦的不满。石拱门中似乎有看不见的巨爪探出,隔着无穷远的距离,一把擒住了浮尘似的俞和。俞和只觉得两眼前一阵光影缭乱,只是刹那间就被扯到了石拱门前,那里虽没有门扉阻隔,却好似有荒古巨兽的噬天大口在门里张开,只一吸,俞和就倏地穿过了石拱门。 双耳边宛如有万千洪钟齐声震鸣,眼前明光大作,那矗立在浑濛中的宏伟石拱门,刹那间崩散破碎,化作泡影。 俞和看见自己东峰的小屋,看见自己摊倒在屋里的身体,有道如瀑的清光从九霄垂落,正罩在他的身体上,将那周身骨肉,映照得剔透通彻,根根经络血脉俱现,条条筋肉骨骼明晰,五脏六腑昏暗晦涩,一片灰败的死气渐渐聚集。 背脊正中,一条脊骨节节相扣,莹白如玉石,最末一节中央,藏着一个豆大的朱丸,好似那里凝结着一滴血液。 这朱丸被清光一照,便腾起无穷尽的血雾,转眼间结成一片遮天血云,玄光血煞翻翻滚滚,可依旧挡不住那垂落的清光。脊骨中的朱丸吐尽了煞气,化作一团赤金色的浆液,沿着脊骨逐节攀升,每行过一节,便分化出一丝金液,随着俞和的血脉缓缓运行周身,直至风府穴左近,才完全化消。 俞和一身原本稀薄晦暗的血脉,得了这团金液汇入,变得浓稠莹润,竟隐隐有种血玉般的光泽透出,和丹田炉鼎中那好似汪洋大海的真元玉液交相辉映。 有阵阵雷鸣声响起,那血煞阴云被漫空电芒绞散,俞和抬头去看,只见六角经台依旧如皓月当空,经台上镶嵌的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绽出万道清光洒下。 清光入眼微冷,俞和闭目再睁,可眼前所见却已然沧海桑田。 自己周围一片漆黑,只是有些月光透过面前的窗棂映在地上,这微弱的一点光,将屋子里的陈设模模糊糊的勾勒出大略轮廓来。 俞和呆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是又入了幻境。活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周身暖融融的,好似浸在温水中,再不复这两个月来的亏虚阴冷。双手使力一撑地面,想支起身体,可手臂上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道,只是轻轻一按地面,整个身体就“呼”地一声平地飞了起来,背脊几乎要撞到屋顶大梁。 身在空中,俞和也来不及细想,拧腰沉气,轻轻探足翻身落下地来,屋子里面昏黑,隐约窥见角脚处有把椅子,便用手去搭,想借力挪移开,免得撞到。 “咔嚓”的一声轻响,俞和觉得这松木椅子好像是用面粉糊成的,一截断木应声而落,俞和心里诧异,撮指微微一揉,那块松木就哗哗的变成了一团木屑。 “咦?” 这把椅子俞和平时读经是常坐的,用得是老松木料,木质十分坚韧,怎会突然变得这般松软?俞和抖手甩落碎屑,心意一转,登时猜到自己恐怕又得了什么机缘,手上力量骤增,一时拿捏不准力道,才会如此。 他心里大喜,却不敢在屋里试,嘬口吹气,撑开房门,轻轻一跃就是五丈,穿门而出,落进院子里。 足尖再点,衣袂风声烈烈,只凭脚上筋骨之力,这一跃起来差不多能有二丈高,空中探手一捞,一块拳头大的湖石飞进掌心,轻轻一捏就咯吱作响,石块上显出裂痕,双手使力互揉,那石块登时被一对肉掌碾成了白花花的飞灰。 身子落到地上,俞和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抬头看天,辨识星斗,算算离卯时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光景,俞和也不想回屋打坐了。今晚剑匣初成,又莫名其妙的得了一身异力,哪里还能耐得住? 七步云真篇展开,人如流星弹丸,就找地方试剑去了。 晨曦初明,东峰湖畔的剑光收敛,俞和俯身望着如镜湖水中倒映出来的身形,哈哈大笑,摸出腰间的青皮葫芦,一口气喝了个涓滴不剩。 方才一轮疾风骤雨似的挥剑,俞和毫没感觉气血虚浮,反而通身血脉真元,都是殷实凝炼,滚滚如珠玉。这番感受与二个月前服下紫叶琵琶草,那种气血被药力催逼,充盈鼓胀的感觉是迥然不同的。 看湖水中倒映出来的面貌,也不是满脸潮红,更不是煞白如纸,倒是面如冠玉,神采熠熠。手臂上的筋肉涨起一圈,胸膛饱满。俞和用长剑将下颌那一片凌乱的胡须茬子剃了个干干净净,仔细挽起道髻,对着湖水好生顾盼了一番。 “也不知道是师尊的丹药,还是那紫叶琵琶草终于起了效果,补回了气血,这下可不再整日好似病鬼一般,倒是这身怪力是从何而来?” 俞和心里猜来猜去,可他哪里知道真相。这般天大机缘,靠区区紫叶琵琶草和寻常补血丹药怎能得来? 也托了俞和莽莽撞撞的,二个月来不停的取精血画符炼剑匣,他急于求成,最后终究是大伤了自己气血根本,剑匣一成,法器入体,震荡脏腑血脉,几乎差一点就立时要了他的性命。 可冥冥中的机缘就是如此玄妙难测。 俞和此番胡乱行事,倒刚好合了道家“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先破而后立。”的极端道理。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更亏得他身负的天大机缘,换做旁人褔薄,只怕根本迈不过生死坎,剑匣一成就身死道消。 要知那赑屃陨落之时,俞和昏倒在古兽面前,古兽的元灵寂灭,血肉崩碎,一滴精血灵炁不散,融进了他的身子,将俞和当成了寄身的皮囊,潜在脊骨末节中。 这赑屃贵为龙子之一,它的精血乃属真龙血脉,寻常人就算得了,也是消化不开,只能任它凝在脊骨中一生一世无用。可俞和误打误撞,居然把自己一身精血消耗殆尽,生死攸关之时,触及了那一丝赑屃精血。 古兽殁亡,遗世怨念深重,这精血中所含的一道亘古怨念竟然结成了连天血煞阴云。不过俞和却有六角经台这种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异物护神,洒下一片清光就把赑屃怨念荡涤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丝纯纯澈澈的精血,教俞和当成救命良药化进了自身血脉中。 真龙血脉绝非等闲,哪怕只余下这么一丝毫,也登时把俞和补得气血凝实,还将赑屃唯一的天赋异禀,那种筋骨怪力传给了俞和一丝,虽然不及赑屃真身的亿万之一,可对于筋骨孱弱的人身来说,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巨力。 那古兽赑屃遗赐给俞和的两大机缘,此时风云际会,才有了此一遭逢凶化吉变故。 只是俞和懵懵懂懂,兀自背着手,哼着小曲,沿山道去藏经院早课。浑不知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捡了天大的宝藏回来。 这日早课,却与平时不同。云峰真人穿了一袭深蓝色的广袖道装,云髻高挽,头戴水火混元巾,他右手作剑诀,置于下腹丹田,左臂微圈,抱着一口古朴的连鞘松纹古剑。膝前摆着红铜蟠龙衔环四足鼎香炉,里面有三柱儿臂粗细的芸香点燃,腾起袅袅轻烟。在他座下,除了论剑殿的五位弟子之外,鸣剑真人垂目盘坐在云峰真人的左手边。 俞和见众人默坐不语,也不敢问,走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钟磬一响,众人照常诵经。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些剑门内的弟子轻轻移步走进藏经院主殿,先对云峰真人深深一揖,然后自去取了蒲团,在左近坐下,闭目不语。 三节十二道经文颂毕,藏经院主殿中已经快坐满了人,俞和转头略看了一圈,只怕足有百位弟子。人虽多,可却未发出丝毫声息。 主殿外的钟磬连响六声,余音绕梁,殿内诸人神色一肃,众弟子一齐朝云峰真人望去。 云峰真人抬目看了看众弟子,右手抬起,在胸前作了个子午诀,沉声开口道:“今日藏经院开讲,我主说法,讲的是念性与剑性。” 第三十八章 说念性,落雨剑 “我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藏有全本剑法三千一百七十七套,残本剑法一千四百一十二套。其中由我门内历代先辈高人所自创的剑法六百五十五套。” “剑道乃属三千大道之一,道法自然,诸般剑法也是于周天万象中推衍而来。然周天万象皆可归于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八卦等等之属,剑法自何处推衍而来,便主承其源流之性,辅承以演剑之人的念性。剑法虽有万万种,但终究无出此道理,故剑法的根本性,可称为剑性。” “吾辈学剑,初时乃承前人之教导,继先贤剑术。后渐自觉,反省本心,可采诸般剑术炼成一炉。得悟剑中真三昧后,方尽弃前功,自出机杼,以周天万象契合己身之属为本,以真我念性琢磨而成法。前者念性不显,剑性主;中者剑性与念性难分;后者以念性生剑性,剑随心。” “此番道理深远,言之虽易,体悟却有万难。” 云峰真人的这一番的说法,讲的是剑法与使剑者之间的关系。一门剑法从自然之相中衍生出来,首先是便带着一种固有的属性,然后还掺杂了推衍剑法之人的秉性。比如最基础的回风剑法,这剑法是从一道在狭小山谷中不断冲突徘徊的风相中参悟出来的。风无形,却在山谷里四处碰壁,于是四面冲突,无所不用其极,这推衍出来的剑招,就是将原地运剑的肢体动作延展到极限,手中的剑好似一道山风,欲从每个方位冲破困局,一去不回。而这困局,就是自身的筋骨限制。 因而这回风剑法的根本剑性是风,而创这剑法的高手性子刚猛,所以招数演化出来不留余地,往往初学者一个不慎,把招式勉强使出,身体筋骨也被拉伤。若是换一位性子温婉的女剑修来推衍这回风剑法,只怕回风剑法就不会只有十二式,而会循序渐进的演出三十六式,甚至更多,剑招动作之间留有缓和的余地,不会让初学者自伤身体。 所以这就是剑法的属性,主性是自然之相,辅性是编创剑法之人的秉性。 云峰真人所要说的,就是希望弟子们不要一味的追求狠辣淋漓的剑招,将来自己剑心圆熟了,发现所学的一身剑术与自己的心性不合,那就徒费了心力。 学剑之初,肯定是继承前人的剑法,但最先要自问心性,了解剑道之前,先了解自己。通晓省悟了自己的心性,去找那些同自己心性相近的剑法研习,可事半功倍,而且这样等到剑术登堂入室后,谙熟前人相近的范例,更容易于诸界万象中自悟剑术。 要知诸界万象之属,皆有相生相克的联系。查知自身的念性,进而衍化出与念性相合的剑术剑意。这不但是修己身,以剑入道的法门,更是应对争斗的技巧,一旦探得对手的剑性,那自然可依生克变化的道理,找到破敌之法。 这次说法直讲了有一个半时辰,座下的众弟子表情各不相同,有的淡然微笑,有的额头冷汗涔涔,有的满脸懊恼,还有的喟然长叹。俞和眉头紧锁,也自有感悟。 俞和知道自己一身真元雄厚浩瀚,身负先天五方五行元炁,还有雷符剑这等大杀招。之前的几次争斗中,凭借这些远超常人的特异之处,逢凶化吉。可自己每次都胜得都颇为艰险狼狈,而那幻境中的舞剑少年反复回溯斗剑情形,却总能赢得潇洒随意,轻轻松松的便将对手斩落。 自己原想不通此中关窍,认为那幻境中演化出来的种种情形,终究是虚妄。而且自己心智不坚,总被诸种杂念纷扰,所以一剑刺出,难以全意全力。 可听了云峰真人讲法,这才省悟,自己原先过于依赖刚猛的剑气,而疏忽掉了对掌中一口剑器的运用。虽然剑九法已使得精熟,但那只是运剑使力的基础方法,并不是克敌制胜的玄奥剑术。 俞和初练剑时,通读过许多剑经,但每一种剑法都没有深究,只是浅浅略懂,施展出来似是而非,有形无神。他这样练剑,对于熟悉剑器运转,是有很大助益,但按照云峰真人的说法,这只是在学习“我剑”,而不能看透“他剑”。 “我剑”说的是修剑者自己练剑,练到极处可将手中一口剑化入身骨,变作手臂的延伸,神念所至剑器所摧,这一点上,俞和已然勉强算是做到了。 “他剑”的修炼,却是指看懂别人的剑术,洞悉别人的剑意。这中修炼只在争斗比剑时才显露玄妙。看破了对手的使剑路数,进而推知其剑性剑意,就可以及之长攻敌之短,寻找破绽,一击致胜。这里所说的“他剑”,并是狭隘的指对手的剑器,大凡气劲、法宝、符法等等攻伐手段,都包含在内。 俞和心中自悟,自己除了拉伸筋骨的十二式回风剑法,和一套运力出剑的剑九法之外,竟未真正精修任何一种剑法,也根本不知自己的念性和剑性。碰上对手就是靠一股蛮横的真元胡乱挥剑进击,全无章法。 于是暗自打定主意,是该要寻一路合适的剑法仔细研修了。 藏经院外钟磬响过九声,将众弟子从冥思中唤回。抬头看去,云峰真人面前的红铜蟠龙衔环四足鼎香炉中,三道芸香已经燃尽,云峰真人摆手说道:“今日说法已毕,诸人自去参悟吧。” “谢云峰掌院教诲!”近百弟子一齐站起作揖,许多人倒没有径自离去,而是转个弯就进了论剑殿,在经海中苦苦寻求一路契合自我念性的剑法。 “师尊,我却不明自己的念性。”俞和见云峰真人未走,便开口问道。 云峰真人看了一眼俞和,笑道:“俞和,你可曾默坐自省过?” “回禀师尊,弟子修过自省的功课,本以为心性水属,但后来有觉得不全像。” “你那性子,年少浮躁,水属只是表相而已,金属才是潜性。问卦曰水中金,又叫海中金。好比一镜平湖,表面温吞善顺,可水下藏着一柄出鞘利剑,刚直锋锐,水满溢则锋芒不显,若水面为风波鼓荡,则剑出伤人。” “原来我竟是金属心性。”俞和喃喃道,“可我倒没发觉金炁与我分外亲近?” “痴儿!心性五行与肉身五行并无实际的关联,念性、命数只说只说五行义理,与元炁吞吐之事有何牵挂?” 俞和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混淆了基础的道理,连忙作揖告辞:“谢师尊教诲,弟子这就去论剑殿修补功课。” 云峰真人哪儿不知道俞和的心思,笑骂道:“什么修补功课,休找些托辞,自去寻金属剑经研习吧,水属剑法你也可练!” 俞和点点头,撒腿就冲去了论剑殿。 “鸣剑师弟,你观此子如何?” “有大机缘,一身真元修为之深厚,我也看不通彻,只怕是得了什么外物之助。好一个水中金,若无风波倒是良才,只是倘若遭逢了变故,一切难料。” 云峰真人听了鸣剑真人的话,点点头,也没言语。 剑器本就是锐金之属,若无一丝金锐之气,剑道也难大成,所以这论剑殿所藏的剑法之中,倒是剑性属金的为最多。 要说表水里金,倒也好找,由雨势推衍而来的诸般快剑法,都是此类上选。 俞和知道自己不可再冒进贪功,若挑一本绝顶剑谱去修,只怕以眼下剑术造诣,根本难以修成,只能找那浅显的剑法研习。 说到雨势演化而成的剑法,他便立时回想起春分试剑时,南启真人所使的一招剑术,那一剑挥出,幻出百重剑影,如山间急雨似的笼罩下来,根本不知从何招架,只一瞬间,就在俞和衣襟袍袖上,割出七八道剑痕,那还是南启真人刻意留手之故,否则以南启真人的剑术修为,长剑一幻就是万千剑影当头洒下,立时骨肉成泥。 这招剑法俞和倒曾翻阅过,乃是一门名唤“落雨剑”基础仙剑法其中的一招。俞和手里,此刻便握着这本“落雨剑”的剑谱,凝神细读。 这“落雨剑”是罗霄剑门十一代宿老元辛真人中年所著,他观一年中诸般雨势,糅合快剑之意,演化出六式剑招。分为“时雨式”、“雾雨式”、“阴雨式”“暴雨式”、“雷雨式”和“雪雨势”。六式渐次艰深,讲究分化剑光为雨,快剑破敌。 而南启真人那一剑,就是“暴雨式”,只不过南启真人那次试剑,对俞和才使出了这剑招十分之一的威势而已。 仅仅是基础剑术,在前辈高手中,已经是势不可当,俞和心中又徒增了好一番喟叹。 找执扫弟子要了笔墨宣纸,俞和将一本剑谱仔细抄写了一册,比对无误,这才收进怀里,打算回东峰再细细研读习练。 刚走出藏经院,回廊一转,迎面正遇上宗华真人,俞和慌忙躬身施礼:“宗华掌院师伯安好!” 宗华真人见了俞和,脸上带笑,伸手拍拍俞和的肩膀:“俞和,此番正好遇见你,我本就是来寻你有事。” 俞和闻言一愣,连忙应道:“师伯有法旨,何须亲来,传弟子过去清微院听命就好。” “此事重大,我听说云峰师弟正在讲法,不便打扰,于是就自来寻你。” 第三十九章 降大任,忆往事 “俞和,我观你一身真元剑术修为,俱是我门年轻弟子之中的翘楚,加上你通读诸般道家经典,欲荐你为掌门鉴锋真人的随侍弟子,你可愿意?” 宗华真人把话一说,俞和闻言心中大惊,虽他以前未入过大派,可也曾听闻,这掌门真人的随侍弟子实在非同小可,在一门派中,地位超然。明面上,掌门随侍弟子不过是掌门真人的随扈之一,协助掌门真人处置诸般日常杂务,陪同或者替代掌门真人出席各种外事法会,可毕竟是掌门真人身边最亲近之人,一般情况下,在门中便是掌门真人的喉舌亲信,行走在外,便可代表一派掌门的言行风仪。而且在许多门派中,往往是由掌门钦点的下一代门主继承人出任掌门随侍弟子,意在日夜跟随掌门,耳濡目染,学会将来如何出任一门之主。 甚至往往这掌门随侍弟子,被看作门派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殊存在。 自己这才入门二年不到,竟然天降如此大任,俞和心里好似雷过大山,也不知是喜是忧。 宗华真人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的看着俞和脸上神色变幻。 思量了半晌,俞和肃容作揖,“谢师伯抬爱,弟子自会尽心尽力!” 宗华真人又拍了拍俞和的肩膀,“如此甚好,我自会同鉴锋师兄禀告,这几日便将传你去见他。” 俞和恭声回应,宗华真人也不多言,转身飘然而去。 这一路上,俞和心里翻翻腾腾,虽有惶恐,可更多的是欣喜。 回到东峰小屋,迫不及待的取出玉符,将这事与陆晓溪说了。陆晓溪一听,也是吓了一跳。 “俞大哥,我这门中也有掌门随侍弟子,却是掌门真人的同辈师妹,门中还任执法长老,听闻等掌门真人闭关退隐之后,便是由她继任掌门之位,她在门中声望极隆,一言既出,等若与掌门法旨,门中上下莫敢不从。你这回倒是怎么了,才入门不久,便成了掌门随侍,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我也想不通,或许是宗华师伯错爱吧。” “不管如何,你且千万谨慎行事,若真得了掌门信任,自然有说不尽的好处。” “这个我自然晓得。” 陆晓溪入大派修行已久,门中人情处置的诸般关窍比俞和更熟知,不过她虽是有些担心,但毕竟有此委任,确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又说了草草几句,俞和收起玉符,毕竟将来会如何,他们二人胡乱猜想只是徒增烦扰,或因而就此踏上一片坦途也未可知,当下要务,还是潜心练剑。 翻开那本摹抄来的落雨剑谱,俞和一口气通读了十遍,自觉心中再无生涩模糊之处,便取出玄铁长剑,去院中试演。 俞和剑九法精熟,剑术根基是极好的,加上一身真元雄浑悠长,初演练这落雨剑时,竟有种信手拈来的感觉。剑光挥洒好不自然,只一挥,万千剑影绵绵密密,就犹如春雨淅沥。 落雨剑的招数,却不是定式,每一招使开,自然可衍生出无穷尽的后手,正契合那山雨飘忽无定,不时何时方休的意境。 第一式“时雨式”,取意自春雨连绵,时时欲晴,雨丝却又总收不住的意象。俞和越演越是沉醉,那一口剑化成阴郁的小雨,种种玄奥之处,渐渐浮现,舞到深处,竟仿佛收不住手,只觉得剑招中有众妙纷呈,那一季清明时雨,缠绵如泣,直能催人断魂。 心中不自禁的回想起自己当年流落尘世的时光,他和陆晓溪两个人衣衫褴褛,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取暖。那时候最怕的就是这春雨,天空不晴,雨势绵绵不绝,到处都是阴沉湿冷,两个人只能缩在破庙中躲避,一小堆柴火总也驱不走缠身的湿气。 心思沉在回忆中,正与剑意相合,那“时雨式”更演得绵密。忽山风一吹,如帘的雨丝中扯出一团雾气,悠然飘散。 俞和长剑一转,自然化做第二式“雾雨式”。这一式是小雨将散未散,天空阴霾压下,被山岚一卷,便成了一大蓬雨雾,飘飘荡荡,笼罩在何处,何处就是一片雨湿。 这剑式全凭一口真气悠长深沉,手腕震颤,剑尖连点,化作雾中数不清的水滴。 那时俞和同陆晓溪容身的山神庙破败不堪,若只是下雨无风,倒还能遮挡,可一道山风吹来,卷起雨雾直灌入庙中,衣衫和木柴登时就潮了,伸手往脸上一抹,尽是一层雨水,阴寒气好似把刀,不断的刮削身骨。有时陆晓溪受了风寒,浑身颤抖不停,俞和就把半碗浊酒冲上捣碎的土姜,在火上烫滚了,让她喝下,于是陆晓溪便沉沉睡去。 这一式“雾雨式”就是将剑器的锐金之气化作这雨雾之寒,被剑势一罩,让人无遮无挡,剑气化雾,无物不染,无孔不入。 空中阴云压下,天地暗沉,雨势转急。 俞和自然而然的演进“阴雨式”,这剑式自那乌云盖顶,山雨纷纷的情形中衍生而来,要以一股阴沉压迫的气势,迫得对手心神凄然,战意消怯。 那是春夏之交的最后一场雨,天空寒暑相交,积云难散,有时竟难分昏晓。两耳中只剩下雨滴垂落之声。云层越压越低,直欲吞没山巅,大地被雨水浇了个透彻,处处化作泥沼,万物却也在此时萌生。 直到乌云全数化雨落尽,阴雨才停。 阴雨之时,俞和与陆晓溪总是耐着饥饿,双眼直直的望着天,只盼那云一散,就可去林间寻野菌,那时一锅热腾腾的菌汤野菜羹,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顿梦寐以求的盛宴,若还能抓到被雨水浇昏的飞鸟,再掏得几枚鸟蛋,就是天赐的大幸。俞和记得有次他们误食了毒菌,两个人呕吐不止,双目发花,浑身痉挛,到了晚上彼此紧紧的抱着,说了许多胡话,几乎以为第二天便同死了,结果昏睡到天亮醒来,却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阴雨随南来暖风而散,转入盛暑,烈阳炽炽。可天色却变幻莫测,有时本是朗朗晴空,忽一团急云扑来,登时暴雨倾盆。 这“暴雨式”全是直上直下的凌厉剑路,一阵狂烈的雨水直欲贯满乾坤,雨如怒箭齐发,好似金戈铁马征伐天地。人站在雨中,双目不能睁开视物,双耳只闻轰然水声,张口欲呼,雨水噎住喉咙,吐也吐不尽。若撑伞去遮,伞面被急雨撕破,躲到亭阁下,雨势纵横冲突,将整个亭阁裹在当中,暴雨打得瓦片散碎,树木断枝落叶纷飞,这汹汹雨势教人无处可躲,只能被淋得湿透。 “暴雨式”乃是天地有怒气勃然而发,俞和舞得浓眉倒竖,怒气盛到极处,自成“雷雨式”。剑似雷霆万钧,荡起滚滚雷鸣,寒芒如闪电裂空,自高天上横亘而过,若直落到地面,哪怕是万年参天古树,也是瞬间化成焦炭,当真势不可当。 这“雷雨式”将“暴雨式”的连绵怒剑尽数转成虚招,趁人疲于遮挡时,突出雷霆一击,好似九霄雷殛降临,发雷音震人神魄,发电芒催人身骨。俞和使到兴处,长啸一声,身化剑光腾空而起,半空中剑诀一指,剑雨尽敛,万千剑影骤然聚成一道寒光如电,直刺而下,飞剑“噗”的一声没入地面也不知多深,余下寸许见方的一个小孔。 剑招已尽,剑意未绝,犹在俞和胸中翻翻滚滚。抬眼间恍然发觉天色已然全黑,俞和长吐了一口浊气,落下地面。余下那第六式“雪雨势”取意于深冬时节雨雪交加,可此时已是暑季,一时间心境难合,俞和摇摇头,暂且作罢。 自地下摄回玄铁长剑,收入白玉剑匣中温养,俞和整衣回屋。院子里面散满了是被剑气催落的树叶和断枝,院墙上和地面上,不知多少剑痕凌乱交错。 “下回练剑还是要去找个开阔之处,免得把自己住的院子给糟蹋了。” 盘坐在屋中蒲团上,俞和心里缓缓流过刚才的每一式剑法,还有自己使剑时的诸般心境感受。正如云峰真人所述,这套剑法的表相是雨,属水行,但从第一式到第五式,都是取了一个柔中带刚的剑势,雨落时,雨丝直下,用的是剑九法中的劈法,雨水虽柔,落下却是刚直的。雨水化雾,则是剑九法中的点法,柔中带刚,否则不合无孔不入的剑意,到了雷雨,则刺、劈、穿皆有,化剑为电最是刚猛。所以锐金之相才是剑法的真性,以雨惑敌,锐意攻伐,正是落雨剑法的深意。 正如俞和的心境,虽然曾经那般颠沛流离,他一颗执念求生的心却是坚韧,那怕风雨加身,他依旧倔强的活了下来,直到仙缘终来,与陆晓溪一样踏上了问道之途。 此后三日,俞和每天勤练落雨剑法,尤其是山雨来时,必有他一人一剑,在雨中舞剑不休。 而期待中的,罗霄掌门鉴锋真人的传唤,也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到来,俞和仔仔细细地穿好一身道褂,头上带着青云五岳冠,脚踏云履,收拾的一身周正,随着道童一路行到门庭正中的三清殿门外。 鉴锋真人在三清殿居中而垂目坐,俞和连忙抢步上前行叩拜大礼。 “弟子俞和,拜见鉴锋掌门师伯。” 鉴锋真人抬眼看了俞和半晌,缓缓道:“起来吧,你且近前说话。” 第四十章 中秋会,赴寿阳 “俞和,你入我罗霄剑门多久了?” “回禀掌门师伯,弟子去年初春得宗华掌院赐下仙缘,入门修行一年多了。” “一年多,能有此修为倒也难得。” “皆是座师云峰真人悉心教诲之功。” 才短短几句应答,俞和觉得自己腋下就已经有些汗湿。这鉴锋真人虽看起来眉目清肃,生得好似个私塾先生一般,但终究是一派掌门,执掌罗霄剑门偌大的门庭,自有万般威仪。随意的那么一坐,面上不嗔不笑,语气不喜不怒,双目眼神深远,俞和就觉得一股如山如岳的气势罩定了自己,整个人紧绷绷的,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唤你过来,是宗华师弟荐你做我随侍弟子,你可愿意?” “弟子惶恐,愿侍奉掌门真人左右。” “甚好,左近倒无甚事务遣你去办。不过下月中秋之时,扬州府有拜月祈福法会,供奉阁广邀诸门前去观礼,你到时随我赴会。” “弟子遵命。” 鉴锋真人摆摆手道:“若无他事,你自去清修吧,随侍弟子杂务颇多,但也不可落下修行,我如有事唤你,自会传信于你。” 俞和恭声应诺,再叩拜之后,退步出了三清殿。直到出了殿门,将两道清漆木门轻轻合拢,这才觉得浑身一松,长出了口气。 来时心里惴惴不安,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鉴锋真人可能发问的情形,还一一打好了腹稿,以便应对,可结果鉴锋真人只是寥寥几句,就命他自去修炼,俞和很有些意外。好在回想这次拜见掌门真人,言语行止之中也没什么纰漏,出来时偷看鉴锋真人面色如常,只是坐在那悠然饮茶,所以俞和心中的不安稍减。 一路回到自己东峰的小院,初几天中,还每每思量此事,可总也不见鉴锋真人传讯召他,到后来,俞和也就渐渐淡然了,依旧是每天习剑吐纳,生活如常。 只是有执扫弟子偷偷同俞和说,他任掌门随侍弟子的事情,在门中众弟子之间传开,暗地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许多弟子偷偷议论,说这俞和何德何能,居然一入门中,就成了偏殿执事,转过年头居然升任了掌门随侍,言语之中尽是冷嘲热讽,说得甚为难听。 俞和听了执扫弟子的话,眉头大皱,心道无论这偏殿执事还是掌门随侍的位子,都不是自己摆弄心思钻营得来的,宗华真人莫名的安排,让他也十分惶恐。如今听说有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俞和心中好生窒闷。可俞和也没办法,他总不能去找宗华真人,说要推辞掌门随侍,那未免显得自己不识抬举,到时徒然惹得宗华真人与鉴锋真人对自己腹诽,今后在门中如何相处? 于是俞和也只能装作全然不知别人在背后说的嘲讽言辞,但每每见到同门,俞和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怪异,让他周身不自在,恨不能抓住每个人都细细分说一通。 俞和只盼是自己心生暗鬼,肚里长叹不休,硬着头皮强装无事,低头疾行。每日藏经院早课一毕,尽量不与旁人交道,逃也似的奔回东峰,要么闭门打坐不出,要么找个无人处独自饮酒练剑。 诸事纷扰,俞和就当它是身外风雨,自顾闷头修炼,时间一晃而过,中秋将近,鉴锋真人遣人送来了一套锦缎道袍。俞和试穿在身上,这道袍十分合身,而且不知藏着什么法术,走动间自有霞光云气随身,纤尘不染,袍袖上刺绣的青竹纹饰摇摇摆摆,乍眼望去犹如山后那片竹海似得。 到了八月十三,鉴锋真人这才传讯来唤,嘱俞和明日一早收拾妥贴,便来三清殿等候,辰时启程去扬州府观礼。 第二日俞和也没敢穿着这锦缎道袍去早课,还是一身寻常布衣道褂,等早课一结束,他急忙又赶回东峰去更衣,一路上展开七步云真篇提气疾行,到了自己屋里,手忙脚乱的脱下布衣,换上锦袍,将一应衣着物事拾掇妥贴,还故意找了条众弟子不常走的远路,朝三清殿去了。 一进三清殿门,就看见鉴锋真人已经在那等候,一身月白色的丝绸道袍,绣满了银线云纹,头上月白青云冠,脚下月白踏云履,发髻上插着碧玉如意簪,腰间一块纯净得好似晴空般的蓝玉环佩,发出温润的荧光。一口通身雪白的玉鞘玉柄三尺长剑,抱在怀中。 “来了?这便出发吧。” 鉴锋真人看俞和气喘吁吁的赶到,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抬眼上下略扫了一下俞和周身,便招手唤他过来。 也不见鉴锋真人作法,自他脚下便冉冉升起一亩地见方的彩云,云气翻翻滚滚,化作一架七彩白玉金舆车,车上镶着金龙鳞、银龙鳞、朱鸟翎、避尘珠、辟火珠、避水珠、辟邪珠、夜明珠等诸般奇珍,赤金车舆角上挂着四只斗大的古铜鸾铃,车舆前正中高悬一盏玲珑火玉风灯,里面有一团金光耀目,车舆下挂着一口无鞘长剑,不似金铁,色如墨竹。也不见有马拉车,鉴锋真人手一指,车自然浮升欲趋。 俞和纵身一跃,上了彩云,垂首侍立云车一旁,鉴锋真人点点头,在赤金车舆下端坐,将手一摆,那云车没有丝毫震颤,七彩仙光盘绕,倏地直入高天。古铜鸾铃叮当作响,好似琼宵仙乐。 才半柱线香的光景,云车就向东面飞出了大九衍降魔圈,左近天上的云气扑面,却被车外环绕的仙光搅散,俞和站在车边,看脚下山河飞掠而过,耳畔竟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鉴锋真人只是目视前方,俞和也不好开口说话。云车一路疾驰,直向东面飞了约有一顿饭功夫,鉴锋真人忽开口道:“凡俗地界,倒不好惊世骇俗,我们这便收了车架,御气下去。此次观礼,扬州修真门派群集,你一言一行皆需谨慎思量,莫要落了我罗霄剑门的声威,亦不要鲁莽惹是生非。” “掌门法旨,弟子铭记在心。”俞和连忙作揖应诺。 鉴锋真人手诀一引,七彩白玉金舆车复化作一片云雾,收入他袖中不见。鉴锋真人在前,俞和随侍身后,两人踏空而行,直落在扬州州治寿阳城城东供奉阁的前院邀仙台上。 脚尖方踏上邀仙台的青石地面,周围人影一晃,上来数十个身穿紫色锦袍的老者,当先一人大笑迎来。这人头戴乌纱冠,腰悬金玉龙纹印玺,身材削瘦,面露笑容,正是扬州府供奉阁的大供奉之一:坤松散人李寅知。 俞和在春分试剑上见过这李寅知,当时宗华真人邀他一同运转五行剑阵试剑俞和。俞和心中知道,这位扬州府供奉阁的李寅知大供奉一身道行剑术深湛,实不在门中掌院宿老之下。 “我说方才屋檐边有几只喜鹊鸣个不休,果然是鉴锋掌门师兄大驾亲临,快请到蓬莱厅用茶,那通辰道宗的东阳真人早就来了,还有丹崖派的洪老道、寒碧峰的若曦仙子、云居山的永贞大师等等老朋友都在里面煮茶论道,连崆峒的圆圆子这次都抽空来了,我们可是有快一甲子未见着他了吧。加上我们供奉阁张老、刘老和许老,十几位老伙计们可都在里面等着你来!” “如此说来,我倒是来得迟了,告罪告罪!”鉴锋真人伸手握住李寅知的手掌,朗声大笑,又与李寅知同来的一干锦袍老者一一见过礼,这才同李寅知并肩举步,沿着邀仙台一侧的台阶而下,朝供奉阁中回廊而去。 “鉴锋师兄把俞小哥儿也带来了?”走出几步,李寅知忽回头看了看俞和,含笑点头。 俞和赶忙低头作揖,鉴锋真人笑道:“年轻人带出来走动走动,多见识世面,拜会一下各门师长。” 李寅知连声称是,略带深意的又回头看了一眼俞和:“听说俞小哥儿上次在牡山坳,可是好生威风了一回。” 俞和刚想谦虚几句,鉴锋真人伸手揽住李寅知的肩头:“小辈们历练手脚而已,有什么威风可讲。” 两人脚下加快,穿过重重园林回廊,一路上有许多身穿各色道袍的青年男女,或拿着种种法事用具行走,或在修整花木,见到李寅知和鉴锋真人一行人,全都立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伏地叩拜,待得一行人走得不见了,才敢起身来。 沿了回廊走过了三重庭苑,前面是一座琉璃镶嵌的圆拱门,门中有一层用金丝穿着翠玉鳞片结缀而成的门帘,李寅知伸手一撩翠玉门帘,鉴锋真人踏步走进了圆拱门。 俞和跟在后面,刚要踏进门去,忽然一愣,眼前根本看不到门后究竟是什么景象,全是一团白蒙蒙的云雾,而鉴锋真人的身形,就消失在云雾之中。 李寅知见俞和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发呆,大笑道:“俞小哥儿没来过我们供奉阁的华池小洞天吧,仙家福地怎能建在这寿阳城凡俗之地中?虽比不得你们罗霄剑门的升真元化大洞天胜境,却也别有一番妙处!” 说罢伸手揽住俞和的右臂,拉着他一同踏进圆拱门。 在云雾中朝前走了七步,眼前突然天光一开,有仙乐绕耳,有异香扑鼻,俞和这放眼一看,登时又呆滞住了。 第四十一章 华池境,拜诸老 穿过圆拱门后面的云雾,沧海桑田。 俞和眼前已不是繁华鼎沸的扬州州治寿阳城,也不是供奉阁中的亭台园林,而是一片方圆十里的湖泊,脚下是一条用七彩琉璃砖铺成的小径,通向湖岸边。在小径的两侧,栽满了珍稀的灵种宝树,有菩提木、玄檀木、蟠桃木、长生柳、万年松,灵树的叶枝掩映之间,立着许多刻满诗文的石碑。 远望那湖面,近岸处的浅水上浮着一圈七蕊紫叶水莲,湖中间平滑如镜,倒映着一片青天,可抬头去看,天上没有日轮,也无一丝云彩,只有层层叠叠的霞光,好似一匹匹铺展在天穹之上的锦缎,从不知多高处垂下。还有几只灵禽仙鸟,拖曳着绚丽的羽翎,悠然飞过。 湖畔琉璃小径的末端,连着一座乌木浮桥,浮桥曲折蜿蜒,共有七七四十九节,每一节的乌木桥板两侧,都摆着白玉莲花灯盏。 浮桥末端连着一座浮岛,方圆里许。整座浮岛并非漂在湖水上,而是被一层薄薄的彩云托起,那彩云离水面,尚有五尺。 一行人走上浮桥,低头去看,那湖水清可见底,水底铺满五色圆石,有一群群的金鳞鲤鱼缓缓游动,这些鲤鱼也不知是什么异种,那鱼鳍生的好似一团团金丝锦簇,在水底飘来荡去,煞是好看。 走过浮桥踏上浮岛,岛上的树种更是珍稀,有几个童子围着一株齐眉高的云顶仙芝茶树,正用玉尺玉盘采撷嫩芽,这种名唤云顶仙芝的茶树种,生长三百年才可摘芽,且每年只得新芽二两二钱,用新芽直接投入沸水中煮茶,即使凡人饮下一杯,也可延寿半甲子。 其余灵木郁郁葱葱,散出香气来,俞和吸了一口,只觉心神荡漾,两腋下习习生风。 浮岛上有一片庭院,暖玉当砖,灵木作柱,砌成楼阁,顶上铺着七宝琉璃瓦,雕梁画柱,全是龙凤异兽的图样。鉴锋真人轻车熟路,当先大步走的极快,俞和跟在后面生怕坏了风仪,不敢再抬头四处细看。 循着岛上的琉璃小径转过一大丛盛放的月照牡丹花,前面是一株参天古松,树皮如龙鳞层叠,松枝纵横伸展,好似个生了无数条胳膊的高大人形,站在小径一旁,朝过来者微微躬身,举手相迎。 松树下有块一丈高的白石碑,上面写着“平湖藏云之福地,华池流精之洞天”。 走过石碑,就是几十级白玉台阶,台阶连着烟霞蒸腾的一方露台。 露台上摆好了许多条案,居中几张条案后面,都坐着人,一见鉴锋真人走来,纷纷推案而起,抚掌大笑不止。 “鉴锋师兄,你若再不来,莫说那云顶仙芝,便是紫霞针都要喝完了,到时张老再拿不出好茶来招待你,你可怨不得他!” “洪老道你休要胡言,鉴锋师兄亲临,岂能没有珍品?你们这些人喝茶简直就是牛嚼牡丹,只有鉴锋兄才懂这茶中三昧!正所谓:调弦悦知音,烹茗奉雅士。鉴锋兄来我华池洞天,怎会没有一壶好茶款待?” “张老,听你言下之意,这云顶仙芝算不得珍品,莫非你还有私藏,鉴锋师兄都到了,你还不赶紧拿出来给大家品评一二?” “师弟我迟来有罪,哪敢再糟蹋张老的灵茶!”鉴锋真人满脸笑容,对着在场的诸人拱手作揖,“诸位道兄别来无恙,门中琐事缠身,小弟迟来一步,恕罪恕罪!” “知道你罗霄家大业大,我们这些老家伙,谁人敢怪罪你鉴锋掌门大尊!”一个精瘦矮小的道人笑着上前几步,这人一身玄色道袍,脸上皱纹深邃,面皮赤黄,一双颧骨高高隆起,眉毛浓重,直飞入鬓,头发和胡须根根苍劲,好似玄铁细丝般,左脸迎香穴处,有个蚕豆大的黑痣。 鉴锋真人听了这道人的冷嘲热讽,不怒反笑,三步作二步走到这道人面前,两人伸手,用力相握。 “圆圆子,一甲子不见,你那八门金刀法也不知还会不会使,但这嘴皮子上的修为,可是勇猛精进了啊!” “你我如今一大把年纪了,徒子徒孙满堂,还需用摆弄什么金刀飞剑,涎水纵横,调侃天下而以!” 这圆圆子大嘴一张,还真喷出好几点唾沫星子来,惹得周围诸人一阵哄笑。 众人又是好一阵见礼寒暄,这才一一落座。自有童子用玉盘将新采的云顶仙芝奉上,扬州府供奉阁的大供奉,那位被众人尊称为“张老”,人长得好似年画纸里寿星公模样的老者,将寥寥十来根嫩芽用玉尺拨入沸滚的茶壶中,呼吸间,一道白汽从茶壶中升起,竟化作一只云伞灵芝的形状,在空中凝了一会儿,才徐徐散开。 浓郁的茶香登时弥散了整个露台,俞和本不喜饮茶,可嗅着那道香气,口中唾液自生,喉头一动,咕咚一声吞入腹中。 “俞小哥儿,这可是好茶,你也来喝一杯吧。”李寅知看俞和站在露台边不动,便招手唤他。 俞和有心过去,可那边全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之流,于是偷偷看了眼鉴锋真人。 “俞和,过来同各位前辈见礼!”鉴锋真人对俞和遥遥一点头。 俞和领命,连忙整理衣衫袍袖,躬身快步上前。 鉴锋真人坐在条案前,也不起身,指着俞和对诸老道:“我门中的后进弟子俞和,小子颇有些灵气,我带在身边见见世面。” 转过来先介绍了主人家,便是供奉阁的五位大供奉,其中坤松散人李寅知俞和早已认识,原来他却排在五人末位,前面依次是张、王、刘、许四位老者。 俞和一一执弟子礼拜见了,张老笑吟吟的给俞和倒了碗茶,俞和低头一看,只见那玉碗中是一汪浓得化不开碧绿茶汤,香气扑面,让人有种想要一口囫囵吞下肚里的冲动。俞和用双手捧了,向诸位前辈一致意,他不懂饮茶,就好似饮酒般的,仰头一口喝干。 一注滚烫的茶汤落进腹中,浓郁的馨香在肚里一旋,竟从周身毛孔散出。俞和只觉得一身皮肉间的秽气被茶香所化,一股脑儿从毛孔中排遣了出来,通身清透舒泰。 俞和小心的放下茶碗,那边张老却是长叹一声:“又一个牛嚼牡丹!” 鉴锋真人嘿嘿一笑,指着那个玄衣道人:“这是从崆峒远道而来的圆圆子师伯。” “不远,不远,以后我常来!”圆圆子老道咧嘴一笑,眼睛兀自紧盯着张老手中的茶壶,只对俞和略歪了歪头,俞和赶紧作揖回礼。 “这位是通辰道宗的东阳掌门。”鉴锋真人指着他右手边端坐的一位青袍老道。 “参见东阳掌门。” “俞和,我那年生徒儿倒是与我说起过你,你很不错!”东阳真人深看了一眼俞和,点了点头,语气中倒也听不出喜怒。 “听说你救了谢年生那小子一命,可人家通辰道宗倒不怎么领情。”坐在东阳真人后面一位霓裳女修,忽袅袅的顶了东阳真人一句。东阳真人脸上一白,却自顾端起茶碗吞咽茶水,也不接话。 鉴锋真人闻言眉毛一挑,对俞和道:“那位是寒碧锋玉露苑的若曦大师。” 俞和赶忙过去作揖,这女修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的容貌,眉似青黛,凤眼如星,高挽着云髻,样子端庄秀美,一身杏黄色的霓裳飘飘如仙。见俞和过来行礼,她抿嘴一笑:“莫要误会了,我可不是帮你伸冤,那谢年生小子想同我的宝贝徒儿结个道侣,我自要留意与他。” “小子不敢,谢师兄与在下虽只数日之交,但却共过生死,他为人是极好的。” “极好不极好,倒也不是你说了算。” 这若曦仙子脸上虽笑盈盈的,却又生生顶了俞和一句,闹得俞和涨红了脸,讪讪退下。 若曦仙子边上,还坐着一位方脸短发的高大老道和一位白眉灰衣的老僧,鉴锋真人介绍是丹崖派掌门洪真人和云居山宝珠禅寺的住持永贞大师,都是一派掌门之尊,俞和自是一一过去作揖拜见。 直到露台上的诸位前辈全拜会了一遍,鉴锋真人对俞和摆摆手道:“你去侧厅候命吧,那边是众位前辈的随侍弟子歇息之处,个个都是惊采绝艳的人物,你要好生交道一番。” “遵命。”俞和恭声应诺,又对台上诸老施了一礼,轻退步下了露台,自有道童在一旁引路。 刚走下台阶,便看见露台前面的空地上,忽有五彩仙光绽放,又有丝竹仙乐响起,十余个身裹云锦的女修,自湖对岸踏云而来,有的手中执着金银铃铛,有的怀里抱着玉石琵琶,还有的横吹竹笛。这些女修落到露台前,轻移莲步,以手中乐器边奏边舞,身姿曼妙,锦裳飘摇。 俞和不敢回头多看,紧跟着引路的童子下了露台。转过前殿,便是侧厅。这侧厅一样是暖玉砌成,只比那露台稍矮,也有许多条案摆着,有十余人身着各色衣袍,正坐着饮茶。 从侧厅看去,也能将那十里平湖水面尽收眼底,依稀还能望见那十余位女修在露台前翩然起舞。 “好好的仙家洞天,不做清修,却搞得如此浮华,还奏这靡靡之音,作那妍媚之舞,成什么样子!” 俞和一脚刚踏进侧厅,就听见有人将茶碗重重的搁在条案上,低声斥骂。 第四十二章 诸般乱,惶无措 “靡靡之音,妍媚之舞?华师兄,你家掌门师尊可是在上面手舞足蹈,很是享受呢。你说的这话,若传到他老人家耳中,可是大大的不妥。” 坐在前面条案的一个紫袍道人忽回头,对刚才低声斥骂的人一阵讥笑。这紫袍道人身边还有二个与他同样衣衫的修士,看来都是自同一门派来的。 那出声斥骂,却被紫袍道人出语讥讽的人,是位身披米白色道褂的健硕汉子,满脸虬髯,听了那紫袍道人的话,顿时眉毛立起,把眼一瞪,就要拍案而起,却忽发觉侧厅门口有人进来,于是强压怒气转头去看。 话说俞和这一走进侧厅,里面坐着的十余人全都朝他投来视线。 可这是俞和第一次随侍鉴锋真人下山,所以面生得很,这些人眼神在俞和身上一扫,便又转头不语,只有那紫袍道人身边的一位修士,推案起身,朝俞和快步走来。 “俞师兄,牡山坳一别数月,想不到这么快就重逢了,师弟我可挂念得紧!” 俞和一看,这走过来的紫袍修士,竟是通辰道宗的谢年生。总算见着个熟识的人,俞和浑身一松,脸上带笑,拱手道:“原来谢师兄也在此。” 谢年生走到俞和面前,伸手一揽俞和的臂弯:“师弟是随我师尊和小师叔下山来观礼的,想不到还能遇着俞师兄,真是令人喜极,师兄快来我这边同坐吧。” “哦,你是罗霄的俞和?”先前那出言讥白袍汉子的通辰道宗修士,忽又转回头,两眼直直的盯着俞和。 “卫宣师叔,这就是我同你说过,在牡山坳救过我一命,还大发神威斩了尸妖的俞和师兄。”谢年生对那通辰道宗的修士道。 那修士虽被谢年生叫做师叔,可是面孔倒并不老成,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张脸白皙俊美,长得一副书生样,只是眉眼间,却藏着一片凛然傲气。 “罗霄何时出了个此等人物?我倒很想见识!” 这通辰道宗的卫宣,把眼一眯,瞳中两道湛然神光透射出来,直刺入俞和的眼眸。 旁人倒是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可俞和浑身一颤。同那卫宣的神眼一触,登时看见有一尊金甲神将的影子,从卫宣的眼中飞出,手上执着金灿灿的长刀一晃,就朝俞和面门挥砍过来。 俞和心中大惊,这谢年生的同门师叔,怎么一照面就对自己暗施神通,这金甲神将分明是一种攻伐心神的法术,若教这金刀砍中,只怕要神魄受损。俞和眉毛一皱,眼底有青玉色的光华流转,那祖窍中六角经台的清光只溢出微不可查的一丝,便将这尊威风凛凛的金甲神将搅得粉碎。 那卫宣法术被破,鼻孔中发出一声闷哼,脸上掠过一片潮红。 “小师叔!莫要……”谢年生揽着俞和,猛发觉俞和身体颤动,又看见那边卫宣脸色变幻,立时猜到了一些蹊跷,连忙出声招呼。 可卫宣抬掌一立,示意谢年生噤声,眉毛略一挑,对俞和道:“有点意思,俞和,我允你过来落坐。” “你当这华池洞天是你通辰道宗的么?此侧厅中皆是扬州府供奉阁的客宾,这位罗霄剑门的道友想坐到哪里,便可坐到哪里,要你卫宣来应允什么?当真可笑!” 那姓华的白袍汉子满脸鄙夷不屑,撇嘴道:“我华某人早来此处,倒还未请示你卫大真人应允,恕罪恕罪!” 说罢这姓华的白袍汉子朝俞和遥遥一拱手:“在下丹崖派华平江,俞师兄请来这边落座,你罗霄剑门堂堂扬州剑道大宗,何须看那通辰派市井小人的嘴脸!在下最敬少年英雄,此处虽无酒,你我便以茶代酒,对饮十碗如何?” 俞和眉毛一皱,这边谢年生还紧紧揽着他的胳膊,当下不知如何应对。 “市井小人?”那卫宣忽将手掌按在面前的条案上,当下侧厅中一阵罡风震颤,“姓华的山野莽夫,你若再口无遮拦,休怪我不看主人家情面,这便赏你掌嘴五十!” 华平江一听,推案而起,伸手指着卫宣道:“你大可来试试,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子,一双眼睛都长到脑瓜门上面去了,还真拿你自己当个人物了,想跟爷爷我动手?来来来,今日爷爷就教你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代你家东阳老道,给你收收这把狂性!” 这华平江一只右手探出衣袖,那手掌一涨,变作常人两倍大小,通掌赤红,好似有道真火潜蕴在皮肉下,侧厅中温度骤升。 卫宣把眉毛一挑,满脸煞气,双手一撑就也要推案而起。可一边随侍的供奉阁修士,冲出来好几人,分作两拨,一拨人忙不迭的紧跟卫宣连声讨好,另一拨人又是倒茶又是奉上果品,求华平江重新落座。一时间侧厅里面纷纷乱乱,人声噪杂,其余门派中人,个个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的看着。 谢年生趁乱拉着俞和,就朝通辰道宗那边走去。 “罗霄的俞师兄,你可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我劝你洁身自好,还是莫要与他们为伍才对!”华平江看俞和被拉了去,推开供奉阁的修士,吼了一嗓子。 俞和对那卫宣倒真没什么好观感,要不是有六角经台护神,受了之前那金甲神将那一刀,只怕现在自己轻则眼耳昏花,重则到地不起。只是谢年生硬拉着他,面子实在抹不开,所以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听了华平江这话,俞和心中一翻,当下站定了脚步。 “俞师兄莫要听那厮乱吠,这华蛮子暴戾乖张,喜怒无常,一向口无遮拦,在扬州是出了名难缠。我家小师叔性子是有些孤傲,但相处亲近之后,待人如手足。”那边华平江兀自对俞和连连招手,可谢年生也在耳边不停的劝说,一时间俞和很有些左右为难。 “俞师弟何须烦恼,与我同案就是。”俞和身边一张条案上,坐着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僧人,穿着一袭灰布僧衣,头顶有戒点香疤,胸前挂着一串褐色的石佛珠,这僧人生得一张方阔脸,前额高广,浓眉雄鼻,面上表情肃穆,一副身在俗世外,风雨不沾身的模样。 僧人单掌立在胸前,朝俞和低颂了声佛号。 这时有人解围,俞和自然大喜,连忙拱手回礼,本想顺势去这僧人旁边的条案坐,正盘算着如何对谢年生分说,可鼻尖忽闻一阵淡香,身后有个宛如水滴玉磬似的清悦女子声响起。 “常慧大师,你虽是罗霄常客,但你与俞和师兄一僧一道,却有什么话说?我玉露苑本是道门正宗,门中精修剑术与阵法。俞师兄既是罗霄剑门的才俊,那一身剑术修为自然高深,小女子与师妹于修剑中有许多疑惑,此番正盼着同俞师兄一起参详,将两家剑道相互印证,以求精进,所以常慧大师你还是莫要与小女子争抢俞师兄吧!” 俞和闻言,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身穿浅黄色宫装的女修,年纪看起来也就与自己相差仿佛,一头黑发如瀑,垂到肩后用金环简单束拢。这女子身材高挑,几乎跟俞和一般高,皓月似的鹅蛋脸上,两弯黛眉如柳叶,一对眸子黑白分明,眼波流转,顾盼生霞,眼神中好似藏着千般言语似得,她嘴角略弯,含着一丝嫣然笑意。 这女子身上自然有股淡淡的香气,俞和一吸,登时心潮起伏,脸上倏地红了,赶忙移开视线,去看自己脚面,惹得这女子又是轻轻一笑。 那常慧和尚一愣,看了看这女子,面露微笑,合什道:“既然俞师弟受薛仙子垂青,贫僧自然不好勉强。” 谢年生看到这姓薛的女修,面露难色,脸上堆笑道:“薛师姐,我跟俞师兄可是旧识,此番重逢,自然要同案一叙,你这……” 姓薛的女修微颦柳眉,如水的眼波在谢年生脸上一转,这谢年生登时脸上也浮起一片淡红,“谢师弟,我与向师妹可是盼着同俞师兄印证剑道,你莫要令我向师妹失望才好。” 谢年生闻言一惊,偷偷朝这女修身后瞄了一眼,低头松开了俞和的手臂,拱手对俞和嘿嘿一笑:“俞师兄,小弟我可是服了你,竟能让沐叶仙子薛千容师姐亲自起身迎你,我是不敢再拉你了,惹恼了薛师姐,只怕小弟要被不知多少青年才俊打上门来。” 俞和听谢年生这番言语,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当下又不好问。而且既有美人当面殷勤相邀,哪个少年不雀跃?于是俞和朝谢年生拱手道:“谢师兄千万莫要调侃小弟,我先去这位师姐处论剑,稍后定来与你饮茶。” “甚好,甚好。”谢年生又朝姓薛的女修身后瞟了一眼,匆匆对俞和举手一揖,便独自回本座去了。 那女修转目看着俞和,欠身微微一福,轻声道:“还未介绍,小女子是寒碧峰玉露苑的薛千容,久闻俞和师兄大名,却未能一窥师兄真容风采,不知俞师兄可愿与我同坐,指教剑道?” 俞和入门才一年多,也没做过什么震惊扬州的大事,何来久闻大名一说?俞和知她是敬语,可又不敢直视薛千容的眼睛,便只好低头拱手道:“薛师姐邀约,师弟莫敢不从。” “俞师兄请随我来。”薛千容举袖掩口浅笑,袅袅的一转身,移莲步行去,俞和惴惴不安,但心底还是觉得,总比去通辰道宗那边坐要好得多。 这沐叶仙子薛千容此番亲自起身邀约俞和,倒比先前卫宣和华平江几乎要争斗起来更惹人注目,连卫宣和华平江两人都不再出言互讽,只是直直的看着薛千容和俞和。 俞和边走,边觉得有好几道视线盯着自己的背脊,转头去看,却只有谢年生对自己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复杂难懂的表情来。 看来此番去薛千容那边落座,只怕会惹来更多纷扰。俞和心里念头翻腾,想不到随鉴锋真人下山,拜见诸门师长还算波澜不惊,到侧厅见各到派随侍弟子,倒搅出好一团事端来。 第四十三章 论剑道,谈因果 与薛千容同来的,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修,看起来二十刚出头的模样,也穿了一身淡黄色的宫装,头顶扎这一对双云髻,发髻上插着几朵淡黄色的暖玉珠花。这少女眉淡如烟,一双眼睛却大而圆,睫毛微翘,眼神好似那华池洞天的镜湖一般澄澈,小小的嘴唇,有层珍珠似的莹润光泽。 与薛千容相比,薛千容好似一朵含着朝露的月季,这少女却如同初春新萌的豆蔻,惹人疼惜。 “这位是我师妹,名叫向绫。绫儿是我玉露苑中,资质最好的弟子,尤其喜爱剑道,若不是我家师尊百般溺爱,只怕就去投了你们罗霄剑门了。” 那少女脸上微红,站起来对俞和欠身万福:“见过俞师兄。” 俞和拱手道:“向师妹好。” 薛千容伸出如玉的素手,端起茶壶,亲为俞和倒了碗茶水,“俞师兄还不落座,我们虽为女子,但都是修道之人,何须如此拘谨。” 俞和双手接过茶水,那薛千容的笑容让他心里上下好一阵翻腾,胸口砰砰跳的极快。他也不敢真的与二女同案,就在薛千容侧面,寻了张条案坐下。 这侧厅虽大,但为便宾客交谈,条案摆放得却不远。俞和坐着饮茶,茶香虽浓,可身边的阵阵女儿香却更醉人,撩得俞和身子渐渐发热,脸上红潮不退。 薛千容看了俞和这窘态,笑意更盛,那眼中好似有水波荡漾。 “俞师兄是罗霄哪位剑仙门下?” “座师云峰真人。” “原来是藏经院主,久闻令师云峰真人一身真修博采众家之长,犹擅剑道、阵法、易术,想来俞师兄得了令师真传,必然也是胸中所学广博。” “不敢,师姐谬赞了。俞和愚钝,且入门尚浅,只修了些粗浅剑术,其余诸般学问一概不通,有损尊师威名。” “俞师兄的剑术若是粗浅,那我们这些年所学可都成了花腔了。通辰道宗的谢年生向来自居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心高气傲得紧,可唯独是对俞师兄心服口服,对我也说了不知多少次俞师兄的高明之处,倒惹得我玉露苑中许多师妹,都对俞师兄好生仰慕。” 俞和闻言连忙摆手:“师姐此言,说得俞和惶恐。” 薛千容见俞和的脸越来越红,眼睛几乎不敢从茶碗上移开,便话锋一转,拿了几个剑道中常见的疑惑之处,同俞和探究起来。 这一说起剑术,俞和才终于渐渐自然了些。他在门中总是闭门造车,除了云峰真人,再无人与他同参剑道,可云峰真人是师长,俞和与他相谈,很是拘谨。薛千容与俞和平辈论交,而且问的道理并不艰深,俞和解说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说道兴处,俞和以指代剑,在空中比比划划,还沾着茶水在条案上书写,每每一指划过,竟是气象万千。 薛千容虽模样年轻,但炼气士驻颜有术,她此时已有数十年的真修,眼界自然高明,俞和随口几句应答,已是见地深刻,再用手指一划,登时令她眼中一亮。 边上的向绫,本是笑盈盈的侧耳听着,后来竟把整个身子都倾了过来,一对大眼睛闪闪的望着俞和。 起初薛千容还只是找个话题而已,论到后来,真个将俞和当成了剑道前辈,拿出平日练剑的困惑处问。俞和浸淫剑道之时虽远不及薛千容,但他有六角经台在冥冥中教化,论及道理或许并不通透,但往往拟着舞剑少年的剑意伸指一画,顿时众妙纷呈,令薛千容和向绫看得神驰目眩。 俞和终究是少年心性,见到美丽的女子,忍不住要表现一二,当下也没有藏拙之意,把舞剑少年所演的最精剑意摘了出来。讲到后面,俞和倒是转回面色如常,那玉露苑的两女面颊微红,妙目只随着俞和的手指转动。 一式艰深的剑法解完,俞和口干,低头去拿茶碗,可碗中却已经没了茶水,刚想起身去拿茶壶,薛千容却抢前一步,俯身给俞和倒满了一碗茶。 俞和连胜称谢,一边喝茶,一边朝周围扫了一眼。 这一看,可吓了一跳。 首先便看见谢年生满脸苍白,直直的盯着自己,神色间颇为紧张。又见谢年生身边的卫宣也在瞪着自己,眉毛拧成一团。那华平江倒没盯着这边,只是似乎还在生着闷气,拿茶水当酒似得,一碗接一碗的吞咽着。其余还有好几位不相识的修士,有宾客也有供奉阁的修士,虽装作云淡风轻的到处扫视,可总有意无意的朝这边频频看来。只有那位常慧和尚,闭目诵经,一串念珠在指尖依次轮过。 俞和心中暗惊,侧目一看,薛千容和向绫都不自觉的挪近了自己的条案,两双眼睛怔怔的看着自己,那薛千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在鼻尖扫来扫去。 俞和忽猛想起谢年生的那番话,心思电转,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过头,唐突了佳人,估计惹得其他人心中不快。 当下故意慢悠悠的喝了几口茶水,将茶碗轻轻搁在桌上,“薛师姐,那边常慧大师方才唤我过去饮茶,我自当还要拜会一二,改日师姐得暇,再行论剑可好?” 俞和这话一说,以薛千容的冰雪聪明,哪里不知弦外之音,眼波一转,侧厅之中的众生相就尽收眼底,当下坐直了身子,淡然一笑:“俞师兄剑道深湛,方才一席话让人茅塞顿开,师妹听得失态了,还望师兄不要见怪才好。” “不敢当,贵门剑道独树一帜,与阵法学问相辅相成,师弟一点门外拙见,着实难入大家之耳,抛砖引玉而已。诸多谬误之处,师姐莫笑。” 薛千容如同男儿般的拱手一揖:“俞师兄太谦了,改日师妹定会登门侯教。” 俞和拱手一笑,推案而起,朝常慧和尚那边走去。 在常慧和尚身旁才一坐下,和尚就睁开了双眼,转头看了一眼俞和,沉声道:“年轻人醒悟得太晚,可惜可惜。” 俞和闻言一愣:“大师这话从何说起?” “你可知红颜是祸水,你本一身清净,却自己去惹那祸水,身陷其中迟迟不能自拔。” “大师之意是说薛师姐两人?” 常慧却不答俞和,自顾说道:“幸好你还是比旁人清醒,虽迟是迟了些,但终归是脱身了出来,惹上的纷扰不算太麻烦。” “可是大师,方才薛师姐亲身来邀,我哪好不予理会?”俞和心里以为这和尚是恼了自己,毕竟是常慧出言替他解围在先,可他却先去了薛千容那边,这倒有些好色之嫌。 “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你可省的?礼义归礼义,若陷身进去,就是徒惹烦恼,陷得深了,心魔伤人。” 俞和这才明白,常慧说的是自己刚才卖弄剑道,惹得侧厅中一干修士对自己腹诽。 “既然脱身出来,便莫要再去招惹了,一身清净,不沾染是非因果,将来道心劫数一起,也少受些苦难。你这痴儿,莫要枉费了宗华与云峰的一番苦心!” “大师莫非与宗华师伯和云峰师尊熟识?”俞和忽想起薛千容曾说,这常慧和尚是罗霄剑门的常客,难道师伯师尊还曾跟常慧提过自己? 常慧也不言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双目淡然的看着俞和,也不言语。 俞和凝目看这常慧和尚,那面容乍一看似乎有些眼熟,再细看几眼,竟然越来越熟悉,顺着眉眼鼻唇的轮廓仔细端详,俞和脑中忽闪过一人,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咦。 “大师,您跟宗华师伯如何称呼?” “一百多年前,我管他叫一声二哥,他则唤我十一弟。” 俞和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难怪这常慧和尚看着眼熟,但初见却又想不起来,这方阔脸,这眉眼,尤其是雄奇的鼻梁,跟宗华真人倒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和尚头顶受了剃度,没有头发只剩香疤。 原来未修行前,这常慧和尚同宗华真人竟是一门堂兄弟。一族之中,有二人修行,一修道,贵为罗霄剑门清微院院首;一修佛,也是云居山宝珠禅寺的住持随侍,这可当真是光耀宗族之事。 “弟子俞和,拜见师伯!”俞和赶忙要施大礼,却被常慧和尚一把扶住。 “此处无须多礼,我前几月去过罗霄,见了宗华和云峰,他们刚好跟我说起你而已,两人言下毫不吝惜赞美之辞,我倒也好奇,你到底是如何一块璞玉。可惜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见了貌美的女子,便魂不守舍,好一番精神抖擞,好一番指点江山!” 俞和心中大震,呆了半晌,恭声道:“师伯责骂的是,俞和有愧了。” 常慧和尚又深看了俞和一眼道:“不过既然是璞玉,总归有些糟粕在外,还需时日细细琢磨,才成大器。比起那些早被看作掌中宝璧的粗劣竖子……” 说到这里,常慧和尚的眼睛略扫了眼通辰道宗那边的几人,嘴角一撇,才接着道:“若与他们相比,你倒的确是好得多了。” 听完这话,俞和心里一松,也算是宽慰了些。 “你要知,凡事皆有因果,你身上牵扯了太多的因,若未得果报,到了道心劫数起时,则必会一一了断。若积累因果太过,心魔斩之不尽,落得个神灭道消的下场,一切都成泡影。” “师伯,可云峰师尊曾说,修道人要多出山历练,在那万丈红尘中打熬心性。然而身在尘世,那会不沾因果?” “因果分善恶,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佛道都有功德一说,功德即是善果,功德可扫诸般心魔,所以你需分得清楚。” 俞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常慧一席话,既有道理也有佛理,俞和并不能全懂,但话中深意还能领悟一二。 两人聊了一会,侧厅中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一些别门的弟子,诸般纷乱,俞和闭耳不听,闭目不看。中间谢年生过来邀他去通辰道宗那边饮茶,可俞和借口要听常慧和尚说法,婉言推脱了。 直到酉时过半,有道童来知会众人,露台上的茶会已毕,晚宴将开,众随侍弟子也需上去陪侍师长。 于是侧厅中数十人纷纷起身,各整衣冠袍袖,朝露台上去。 第四十四章 中秋宴,变脸戏 这华池洞天虽是以道家大神通开辟的一方小世界,但晨昏交替也随着时辰而变,虽无星宿罗列,却也为中秋佳节应个景儿,幻现出一轮满月高悬。露台顶上多的是灵灯,大大小小灯盏的品式不一,却按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八卦九宫等等阵势排列,灯盏中真火灵焰熠熠,照得偌大露台流光溢彩,明如白昼。 饮茶用的条案撤下,换上了乌木圆桌,桌面上铺着大红丝缎,透着十分的喜庆。居中摆着一张雕花大圆桌,可供十数人围坐,乃是主桌,绕着主桌,做八卦排列,还有八张略小的次桌。 扬州府供奉阁的五位大供奉身为主家,自然落了主桌主座。各门各派的师长皆坐在主桌上,随侍弟子们分坐在主桌周围的次桌上,每一桌都有供奉阁的执事修士相陪。 罗霄剑门扬州势大,虽只来了俞和一人随侍,也可安排在了乾位的次桌上,以示着重。宝珠禅寺是扬州唯一的佛宗,所以常慧和尚也在乾桌。玉露苑来的两名随侍弟子都是女修,所以也安排乾桌。还有通辰道宗的三人,再加上三位供奉阁的执事,乾桌凑了个十人之数。 俞和坐在乾桌侧位,常慧大师走过来,坐到俞和左手边。薛千容与向绫看到俞和在乾桌,脸上一喜,本想坐到俞和右边,可谢年生突然抢上一步,拉开了紧挨着俞和右边的椅子,径自坐了下去。薛千容对着谢年生的背脊瞪了一眼,只好拉着向绫坐在俞和对面的位置上。卫宣看薛千容坐下,也不去坐通辰道宗三人中间的位置,直接坐到紧挨着薛千容的一个座位上。谢年生盯着向绫身边空的那个座位,看了许久,最后对俞和讪讪一笑,起身换到向绫边上坐,于是就成了卫宣和谢年生一左一右的夹着薛千容与向绫,薛千容左右撇了一眼,秀美微颦,可终还是没说什么。直到宾客们全坐定了位置之后,其余空的座位自然便由供奉阁的三位执事修士坐了。 俞和抬眼看了一圈,心中暗笑,原来区区座位还有如此玄机。 那华平江倒是坐在了隔着主桌的坤位次桌上,一双眼睛兀自朝乾桌张望。 等主宾全部落座,自有数十个道童,将菜肴美酒流水介的捧上来。这宾客中有的是受戒的道士僧侣,而且修道之人也都崇尚清淡,所以菜肴全是素斋,可烹制的师傅也下了巧思,将那灵品食材调理得色香味俱佳,菜肴一上桌,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菜上九味,五位大供奉举杯而起,带领着众修士,先洒酒三杯祭拜了头顶一轮满月,再邀众人齐饮一杯,这方晚宴开席。 主桌上气氛很是热烈,不时传来阵阵朗笑,凡不受酒戒的宾客,纷纷推杯换盏,频频呼酒。俞和偷眼看掌门鉴锋真人,见他举着青铜酒盏连敬了五位大供奉,五盏醇酒喝下,已然是面色微红。 其他门派的师长们,也是纷纷而起,把酒相敬。在座的无一不是有道真修,可倒不见有人运功散酒,只一会儿功夫,五位大供奉就全都面露醉态。 乾桌上陪客的供奉阁执事也举杯相邀,众人起身齐饮了一杯,常慧大师受酒戒,以茶代酒。 俞和对一桌精美的素斋很有兴趣,每样都夹了一筷尝。这菜肴用的食材全是可合药炼丹的灵品,吃到嘴里不仅滋味丰富,而且更有补益身骨元气的奇效。其中一碗八仙过海羹,竟足足用了八种灵菇,各有迥然不同的味道,却又以银竹碧浆调合在一起,一口喝下众味纷呈,妙不可言。 俞和这便忙着品尝菜肴,却看见卫宣拿着一杯酒,不停的劝薛千容与他同饮,直费了好一番口舌,薛千容才端起酒杯,与他喝了一杯。卫宣喝完杯中酒,假装伸筷夹菜,却转头对身边另一位通辰道宗的弟子连使眼色,那弟子心领神会,端杯也敬薛千容。 谢年生倒不劝向绫喝酒,只是不停的陪向绫说话,逗得向绫咯咯直笑。谢年生也恰到好处的给向绫夹些菜吃。看俞和望来,谢年生赶忙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站起身来。 “俞师兄,今日借酒敬你,小弟也不多言,先干为敬!”谢年生说完,举杯朝俞和邀敬,仰头一口喝干。 俞和一笑,也端了一满杯酒,站起来仰头喝尽。 谢年生一举拇指:“俞师兄好爽快,小弟再敬!” 说罢又是一满杯下肚,俞和也不推辞,又喝了一杯。 “大恩不言谢,小弟三敬!”谢年生喝了第三杯,这才把杯子放下。 俞和第三次给自己倒满酒喝了,两人互一拱手,才又坐下吃菜。 旁边常慧和尚也不言语,不过脸上略有些笑意,似乎满桌菜肴都很合他口味,看他只是不停的在那吃菜。 三位陪客的供奉阁执事看桌上宾客举杯,自然放下了筷子,轮番敬酒。供奉阁用来待客的这酒醇厚甘洌,丝毫不差于在琼华宫喝过的“三阳醉”,而且其中掺合的灵药犹有过之,几轮下来,俞和饮了八九杯,只觉得身体燥热,一股酒劲冲头,微感晕眩。他既不敢偷偷运功散酒,又不敢失态,只好大口吃菜喝羹汤,强自压下酒意。 “俞师兄胃口大好,师妹敬你一杯,以谢你今日指点之恩。” 对面薛千容忽举杯来邀,连向绫也端了杯酒站起来。这倒教俞和不好推辞了,只能又满了一杯站起。 薛千容举袖掩唇,将一杯酒喝了。她脸颊上也带着一抹红晕,更趁得容颜娇媚欲滴,一杯酒喝下,眼波一转,看着俞和。 俞和被她这一眼看得背脊酥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些慌张的将酒喝了。 身子刚坐下,便看见卫宣扫过来了个冷冰冰的眼神,俞和眉毛一挑,只当浑没察觉。 晚宴吃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通辰道宗的三人起身端杯去了主桌。坐在坤桌的华平江看通辰道宗的弟子一动,也端杯离席,站到他家掌门洪道人身后。俞和看了看鉴锋真人,鉴锋真人轻轻一咳,俞和连忙端杯而起,站到了鉴锋真人身后。 东阳真人看身后弟子众多,率先举杯,敬完五位大供奉,接下来第一个先敬的便是鉴锋真人。 “卫宣、年生、博风,快快随我敬罗霄剑门的鉴锋掌教。” “东阳兄,还是你门中人才济济,令人好生羡慕!” “鉴锋兄你这话哪里说来,区区劣徒,哪及得上你家俞和师侄惊采绝艳。”东阳真人一摆手,转头对卫宣道:“卫宣师弟,方才可与俞师侄好生交道了?” 卫宣那一身傲气收敛得干干净净,低头踏上一步,双手捧起酒杯,先对鉴锋真人施一礼。恭声道:“俞和师侄实是我扬州青年才俊之中的翘楚,更与年生师侄有旧,方才在侧厅与俞和师侄煮茶论道,俞和师侄当真学富五车,于剑道之说直指精髓,师弟我是极为佩服的。” 鉴锋真人听了卫宣一番话,哈哈大笑:“卫宣师弟言过了,末进小子,哪来什么道理可论,你还要替我多多教诲俞和才是!” 这边对答尽欢,可俞和站在鉴锋真人身后,只愣愣的看着自己的靴面,他甚至怀疑自己饮多了酒,耳朵已经不大灵光。这卫宣当了鉴锋真人的面,便摇身一变,满嘴说得这都是什么?他在侧厅中,一见面就给自己下了道暗招不说,两人什么时候煮茶论道了? 可前面鉴锋真人拿酒盏同东阳真人几人一一碰过,俞和也只好举起酒杯,与通辰道宗的四人一一碰杯,两位掌门大笑声中,一齐喝尽。 卫宣甚至在亲热的凑过来,拍了拍俞和的肩膀,倒好似真个交情莫逆一样。 俞和眨眨眼睛,一时间有点反映不过来。 另一边丹崖派的洪老道也敬完了五位大供奉,东阳真人带着三人迎过去邀酒。这次更是惊人,那卫宣和华江平在侧厅水火不容,差点就到动起手来,可到了这里,两人互揽着对手的肩头,那股亲热劲儿,简直像是对生死之交的兄弟,久别重逢一般。 两边又是一阵相互吹捧,喝了酒。洪老道一转身,带着华平江朝鉴锋真人走来。 俞和盯着华平江,倒要看他如何去演,果然洪老道和鉴锋真人甫一搭话,华平江就涨红了脸,指着俞和粗声道:“俞兄弟是条汉子,没说的,有本事,有学识,好人品,我是交定了他这个兄弟!” 说着拿来两个大海碗,倒满了酒,将其中一碗递到俞和手里。 “俞和兄弟,话不须多说,你我都是个直爽的性子,干了!”华平江豪迈的一仰脖,喉头上下抽动,咕咚咕咚的将一大碗酒喝得涓滴不剩。 俞和瞪圆了眼睛,可洪老道和鉴锋真人都看着他,只好硬起头皮,学华平江那样子,把整碗酒一口气喝干。 当下只觉得有堆烧红的柴火被硬塞了进了肚中,从咽喉到胃肠,全都火辣辣的。喝完想开口也说句场面话,可一股烈酒翻涌上来,呛得俞和闷咳了好几下。 华平江张开双臂,给了俞和一个熊抱,便跟在洪老道身后走了。 鉴锋真人看了一眼俞和,也没说话,自回座品菜。俞和一脚深一脚浅的,摇晃着走回了乾桌,摊在椅子上,只觉得头顶有数不清的灵灯在漫空飞旋。 常慧和尚看了看俞和,嘿嘿一笑,摇头不语。 只有桌对面的薛千容和向绫,看着俞和这幅狼狈模样,窃窃私语,暗暗投来关切的眼神。 第四十五章 降祥瑞,福运钱 迷迷糊糊的,俞和记得似乎还有不少人来敬过他酒,但那些面孔他都不认识,只好麻木的把酒一杯接一杯的灌进肚子里。 “道行太浅。”常慧大师斜眼看了看俞和,叹出口气。 喝到后面,俞和猛然觉得肠胃一阵猛烈抽搐,把手中的酒杯朝桌上胡乱一扔,跌跌撞撞的跑到露台边,蹲下身子才一张口,就有道酒箭从喉咙中喷射而出,那气味腥臭难闻之极。 俞和两眼发花,只觉得有泪水被呛了出来。周围似乎有人在指着他窃窃私语,可隔得太远,俞和全然听不清楚。 “总归是些嘲笑讥讽的话吧!”自己如此狼狈模样,听不到旁人说的,倒或还好受些。 忽有一缕幽香传来,俞和脸上微麻,感觉有几缕柔柔的发丝掠过。 “俞师兄,你可还好?” 俞和依稀记得这声音是玉露苑的薛千容,也不回头,举手摆了摆,低声含浑的道:“我没事,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而已。” 虽然俞和面前吐了一大滩污秽之物,可那薛千容却没掩鼻走开,反而伸出了一支纤手,轻轻探到俞和背心身柱穴上,揉了一揉。 俞和恍惚中,觉得有只温软的手触到了他的背脊,那种感觉好生奇怪,令他浑身不由自主的一颤,下意识想躲开,可身子却不听使唤。紧接着,一道暖流自背心涌进了身体,极快的在他周身一转,便裹着一团酒气,从口中冲出。 像是打了个极长的饱嗝,一股腥臭的酒气,从喉中喷涌出来。这一口酒气逼出,俞和的神智登时清明了许多,转头去看,便见薛千容撩住裙摆,蹲在自己身旁,也不顾那污秽之物的刺鼻腥气,只是看着自己。 “俞师兄,你还真个不运功排酒,这饮酒太多很是伤脏腑的。”薛千容伸手拨开遮住耳旁的头发,不经意间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俞和呆呆的看着她,一时间心底也分不清这是陆晓溪,还是薛千容,只觉得面前是个自己很亲近的女子,便笑了笑。 薛千容想了一会儿,伸手在自己腰间玉牌一抹,取出两颗淡绿色的丹药,用手指拈着,放进俞和的手心,“这丹药能消解酒毒,养护脏腑,你赶紧吃了。晚宴已散,你让道童带你去厢房早点歇息,明早还要观礼。” 俞和的掌心被薛千容的指尖一触,心中荡漾,差点忍不住就要去抓住那只柔软的素手,可他终究是还顿了一下,薛千容便已收回了手掌。 又看了看俞和,薛千容才站起身来,转头走了。 俞和紧紧攥着丹药,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把丹丸化开了。他在露台边又蹲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神智渐渐清明,起身招手唤了个道童,带他去厢房歇息了。 到厢房中吃了薛千容的丹药,俞和盘膝吐纳了一个时辰,将一身酒气尽数逼出体外,可头还是隐隐作痛。窗外已是深夜,左近依旧传来饮酒作歌的吵杂声音,也不知是哪派弟子如此欢畅。 俞和也不去管那许多,和衣睡下。 酒后睡得酣畅,一夜无梦,第二日卯时不到,俞和觉得口干舌燥难耐,这才醒来。 自有道童伺候着,洗漱整衣,用了早膳,一直等到巳时,五位大供奉召聚了众宾客,这才离开了华池洞天,重返寿阳城。 几十人回到供奉阁中,在济世堂分宾主落座,扬州知州事黎承带着一众官员来拜望。虽然仙凡有别,可这封疆大史的乌纱份量依旧足够,何况扬州物产丰饶,各门各派明里暗里的,都同扬州府和供奉阁有千丝万缕联系,官家库里多的是诸般的奇石异物,而各大门派中自然不少了能仗剑攻杀的高手,两方互取所需,相得益彰。 所以这知州事黎承黎大人一到,各门师长也都全没什么世外高人的架势,纷纷起身相迎,双方言谈甚欢。午时将近,黎大人和张老一拱手道:“时辰已到,诸位请移法驾去登云楼观礼。” 众人闻言起身,前面黎大人和张老亲自引路,转过亭台楼院,上了寿阳城最高的登云楼。 这登云楼共七层,足有快二十丈高,比寿阳城的城墙还高出一大截。站在楼顶云台上,放眼一望,整个寿阳城池尽收眼底。 中秋佳节,晚上是赏月拜月,白天城西是庙会,城东是法会。 城西有九显圣君庙和保济寺,都是不修命性的凡俗道佛寺院。到了中秋,寺门大开,有无数善男信女进进出出,香火缭绕。寺门口布施粥羹,围满了乡民。寺院门口的平场,还有附近的街巷,全摆满了商铺,南来北往的行商小贩正赶这热闹的节庆,来此售卖诸般土产杂货,一样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城东校场上,搭了个足有一里方圆的水陆道场,彩旗飘扬。道场上有许多身披大红袈裟或者杏黄道袍的和尚道士在忙忙碌碌,有的诵经,有的舞剑作法,还有的焚香叩拜。道场下面密密麻麻的跪了有上千人,连左近的树枝上,都攀满了过来看热闹的孩童。 “此扬州一片安泰,实乃黎大人的功绩,居高位而不易其本,坐衙斋而聆民间疾苦声,大人这番功德厚重,当上可登列仙班,下可荫泽子孙。” “不敢当,黎某还靠诸位仙长助益,方能安一方之民。自吾皇受命与我,正所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日日惶恐思虑,惟怕疏懒,不能报吾皇之恩,不能治一州安顺。” “黎大人过嫌了。” “张老,吉时已到,还请为乡民祈天降福祉。”黎承对身边的大供奉张老一拱手。 “大人有命,固我所愿,莫敢不从。”张老伸手入袖,取出一只二寸长的镶金白玉麒麟佩,将发髻披散了,仰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踩天罡禹步。 这般作法足有一炷香功夫,张老忽大喝一声,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到镶金白玉麒麟佩上,右手一甩,这玉麒麟便冲天而起。 “诸位道友助我!” 各门师长听得张老呼唤,以其余几位大供奉为首,纷纷凝神掐诀,挥手间放出道道仙光彩霞,去投那白玉麒麟。 这玉麒麟浮在空中,猛然绽出万般异彩,耳畔只听见一声震荡寰宇的兽吼自头顶传来,一尊足有百丈长的金鳞碧眼麒麟兽横空幻化。这麒麟兽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纤毫毕现,目瞋口张,颈短而阔,昂首作仰天长啸状栩栩如生,脚踏熊熊神火,一身金鳞映着日光,有千重瑞气霞云环绕。 麒麟兽蹑空而行,绕着寿阳城转了三圈。地上的乡民被兽吼所惊,抬头见到这祥瑞之兽,一齐匍匐在地上,顶礼膜拜。 麒麟手飞到城东水陆道场之上,又发一声兽吼。将身上金鳞一摆,化作万千金光洒向地面。 城中百姓喧哗,纷纷去争抢那麒麟洒落的金光。一把握在手中,便感觉手心灼烫,摊掌去看,竟是金灿灿的一枚方孔铜钱,正面刻着“长生通宝”四个阳文正楷大字,反面刻着“福禄姻合”四个云篆。 黎承抚掌大笑:“张老,好一个麒麟圣兽,好一个天降祥瑞!此番神迹,定能保我扬州三年风调雨顺,州泰民安!” 张老拱手一礼,笑道:“承了黎大人的福缘功德,才有此胜景!” 这场法事作得极漂亮,一时间登云台上主宾尽欢,城中和尚道士带着百姓们纷纷叩谢天恩。 之前身在凡俗,若俞和看见这麒麟显身,自然也会大惊跪拜,如今修行日久了,自然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张老以法器幻化的虚影。不过那件镶金白玉麒麟佩,只怕是藏了一丝麒麟精魂在里面,颇为稀罕难得,不然也发不出如此震人心魄的兽吼声来。 转头一看,却见谢年生分开人群快步走了出去,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又回来。偷偷凑到俞和边上,将一枚麒麟兽洒落的方孔铜钱塞进俞和手中。 “俞师兄,虽是凡俗法事,但那祥瑞是不假的,即来观礼,自然要讨个彩头。据说这福运铜钱沾了麒麟瑞气,颇为神妙。你心中挂念谁人,就对着张符纸默念那人名字九遍,然后用这符纸把铜钱包了,贴身收藏,只要符纸铜钱还在,你挂念之人便有一道福缘随身,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俞和听谢年生一说,心中本也不置可否。但身边有好几个别门弟子听了谢年生的话,眼睛一亮,纷纷抽空跑了出去,再回来时紧紧攥着手掌,脸上一片喜气盈盈。 修道之人本就信这祸福之说,何况谁人没有那一丝牵挂? 俞和看了看手里的福运铜钱,便也取了张黄符纸,对着符纸凝神默念了陆晓溪的名字九遍,然后把铜钱压在符纸中间,仔细的叠成一个四方形,收进胸前贴身处。 那边谢年生将一枚铜钱掰成了两半,那红绳扎了个花结,把其中一条小心的系在自己腰间,另一条双手捧了,笑嘻嘻的要递给向绫。 向绫脸上一红,看了看了这半片铜钱,又看了看若曦真人,见师傅还在远望寿阳城,就把铜钱飞快的接了过来,也不挂起,只是随手纳入了腰间的玉牌里。 即便如此而已,谢年生也是大喜过望,嘴巴笑得都合不拢来。 卫宣也用二指夹了枚铜钱,转身对薛千容晃了晃,可薛千容侧头装作全没看见,她一缕若有若无的眼波,却不经意间扫向俞和那边。 第四十六章 又春分,再试剑 观礼已毕,众修士纷纷告辞而去,俞和随着鉴锋真人到了寿阳城外,又祭起七彩白玉金舆车,乘云而归。 回到罗霄剑门中,俞和拜别了鉴锋真人,奔到东峰小院。第一件事,自然还是取出胸前的玉符。 陆晓溪门中也做了场中秋法事,海外仙岛有古蟠桃树,门中弟子结伴去采了,仿着天阙瑶池的传说,摆下蟠桃大宴,众弟子直欢闹到月落日升才休。陆晓溪受她师尊宠爱,偷偷给了她一颗近千年份的蟠桃,吃下后,能抵得一甲子的苦修。蟠桃采下不能久存,否则走散了灵气,陆晓溪当即吃了,果真是修为大进。她把桃核留下,说是将来若是见着俞和,便让俞和把蟠桃核贴身藏好,此物最能辟诸邪。 俞和也把自己去寿阳城观礼的见闻说了,只是略去了结识薛千容的一节。特意讲了那麒麟显身,天降铜钱的情形,陆晓溪听说俞和对着符纸铜钱默念了自己名字九遍,很是欢喜。 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些,陆晓溪再三叮嘱俞和切莫再乱饮酒,两人才依依作别。 这此观礼之后,俞和依旧是每天练剑调气。暑尽秋至,秋去冬来,俞和终于等到了雨雪交加的天气。他盘膝坐在屋檐下,两眼望着山间小雨一会儿化作细雪飘扬,忽又转回成了绵绵雨丝,到后来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雪,落到地上,全成了一片水泽。 看了整整两天,俞和才略有领悟,一剑挥出百道剑影,实如虚者,虚亦实,好似那小雨夹着细雪,教人看不分明。若说威力,这“雪雨式”远不及那“雷雨式”,即便比那“暴雨式”也稍有不如,可创下这落雨剑法的元辛真人将“雪雨势”放在最后一式,却有深意。 这第六式“雪雨式”的剑意,已然稳稳凌驾于前五式。说从“时雨式”到“雷雨式”,还是由雨势中衍化而来的基本剑意,以水生金的五行气相,而“雪雨势”虽然粗浅的一看,依旧是外水内金,但其实却从“雷雨式”演进了一大步,多了一层虚实化转的要诀。论及虚实,那便脱开了五行剑的范畴,而是两仪剑的意境,虚实为两仪,相生相灭,而雪雨变化随心,一剑挥出,使剑者可只凭心念一闪,就化虚招为实招,或转实招为虚招,好似雨雪夹杂,只有落到地面上的一瞬,才可分辨到底是雨丝还是细雪。 虽然这虚实两仪,只是中两仪的品阶,但学会了“雪雨式”,却着实让俞和的剑术进了一大步,等若为俞和推开了窥见两仪剑意的一道门扉。 转过年关,俞和渐觉丹田充盈,心中知道这恐怕是自己玉液凝丹的先兆,于是吐纳的功夫修得更勤。 时间一晃而过,冬去春来,俞和入罗霄剑门就要满二年,又一次春分祭日,门内试剑。 这一回门内试剑,藏经院诸弟子被分到午字号剑台。论剑殿的几位弟子依旧在台下坐谈,俞和挂着个掌门随侍弟子的大名头,此时门中名声渐显,所以刚往台上一站,便有人来邀剑。 第一个上来的就是太一院的熊山壮。去年试剑他败给了俞和,说起来虽对俞和赞誉有加,但心中是好生不服气的,今年一看俞和登台,立时纵身上台。 可惜这一年中俞和进境太多,再不是去年那个新练剑法的雏儿,熊山壮的六壬分光御剑术甫一展开,对面俞和剑诀虚引,便是千百道剑影罩定了剑台,直仿佛有层雨云盖住了午字号剑台的上空。 剑锋交错,一阵纷杂的嘶鸣,俞和右手翻掌一压,剑势敛去,只见熊山壮浑身道褂也不知破了多少孔洞,颓然跌坐在地上,满脸青气,双手高举着一阵摇摆。 一招便将太一院十八代次座弟子打成这副狼狈模样,周围观看的弟子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当下就有一大半等着上台试剑俞和的弟子,彻底的打消了念头。 熊山壮下了台来,回太一院那边一通叫嚷,硬拉了两人一起,又到了午字号剑台下。 剑台上俞和同一个圆脸慈眉的汉子不温不火的试了三招,那汉子撤回一步,抱拳同俞和相视一笑,跃下台去。 熊山壮拉着两位同门跃上剑台,要同俞和再斗,俞和认识其中一人,方脸细目,一派文气,是太一院十八代首座大弟子戴天生,另一人看起来很年轻,皮肤黝黑,身手细长,却不知道名字。 三人横剑摆了座三才剑阵,那年轻的师弟站了天位,熊山壮站了人位,戴天生镇守地位。剑势展开,俞和眼睛一亮,先不说戴天生和熊山壮如何,那年轻的弟子用的也是落雨剑法,而且看那行气运剑的气相,竟与南启真人很有几分神似,看来是得了太一院掌院的亲传。 这年轻弟子踏了一道剑光凌空,居高处起手便是“暴雨式”,剑雨翻卷如龙,声势浩瀚,横扫午字号剑台。俞和想看他剑意,便也不急,用了一式“雾雨式”,飞剑幻作一团朦胧的云雾,将他身形裹在中间,剑锋交击好似连串的银铃声响,煞是悦耳。 熊山壮也出飞剑,六道剑光并不进击,而是交织成了一座囚牢,将俞和罩住。 只有戴天生凝剑不发,他站的乃三才之中地位,主镇守,不攻伐。 俞和既存心偷师剑法,所以便慢条理丝的一剑一剑的拆解,不熟落雨剑法的人,看得台上剑影重重,气劲横飞,打得很是激烈。可那年轻弟子心中却是惊骇,自己六式落雨剑法乃是南启真人手把手传授,南启真人曾说,已学到他三分神髓。可俞和似乎更精熟这套剑法,年轻弟子将六式剑招轮番施为,总也攻不破俞和那一式雾雨式。尤其是使到雪雨式,任凭剑招虚虚实实,俞和好似一眼便能看破,随手拆解得毫不费力。年轻弟子无论如何催动剑势,剑锋就是抵不进俞和身周一丈。 俞和引得年轻弟子将落雨剑法来回使了六遍三十六式,这才面露笑容,长剑忽然斜刺里一挑,剑势骤然转为雷雨式,一道闪电逆行而上,刚好赶在年轻弟子旧力已尽新力未济的当口上,直挑在剑脊中部,那年轻弟子的飞剑好似流星,被俞和一剑挑飞出去百多丈,眼看身不离剑台是摄不回来了。 熊山壮一见主攻伐的师弟失了手,连忙聚剑光去绞俞和,可俞和微微一笑,抬手朝天指,又一柄飞剑祭起,荡开熊山壮的剑圈,双剑相聚齐鸣,化成万道剑影,就如之前一招击败熊山壮那般,轰然罩住了午字号剑台。 俞和这一下突然转守为攻,太一院的三人有点手忙脚乱,背靠着背,将飞剑舞得好似一幢幕帘,硬撑这俞和的落雨剑式。本以为如此偌大的一道剑势,消耗的真元定是极剧,料想俞和也施为不了太久,便会力竭,到时自可寻隙反击取胜。但俞和就那么轻松的站着,双手剑诀指指点点,脸上还兀自挂着丝笑意,那落雨剑式愈演愈烈,转眼间便由阴雨式转入暴雨式。 漫空剑影悍然落下,三人登时露出了败象,全靠戴天生苦苦支撑,还需得分神维护那年轻弟子和熊山壮,硬顶暴雨式一炷香功夫,戴天生额头见汗,气息转粗。 俞和见好就收,飞剑回圈,暴雨尽收,拱手一揖道:“三位师兄承让了!” 戴天生叹气摇头,同熊山壮一起抱拳客套了几句便下了剑台。 这一场斗剑看得周围弟子心神激荡,但却再提不起与俞和比试的念头。之后有几人礼貌性的同俞和过了几剑,便再没人上台来,俞和自也下台休息去了。 “俞和此子甚佳!”南启掌院对云峰真人赞道。 “心性浮躁,争强好胜,倒是落了师叔你的面子。”云峰真人拱手回道,“他今年若敢来剑气凌云台,我定要好生教训他一番。” “云峰师兄也就逞那口舌之快,若俞和真个来了,我看你怎舍得下手去!”离冰真人在一边把话挤兑,闹得云峰真人只是讪笑不语。 那边俞和下台前望了望剑气凌云台,但并没有过去邀剑师长的意思,去年自己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大师姐莫子慧稍一鼓动,就冲了过去,好在是师尊云峰真人留了手,否则定会狼狈不堪。今年不同,俞和对剑道越是领悟得深,越是知道自己同那些前辈高手的差距,实在是有云泥之别。 看那些年轻弟子们战意熊熊的跃上剑气凌云台,师长们好似逗孩童般的,与他们随手过上几剑,看似打得热闹,其实深意在扶持弟子的信心。若是真个生死斗剑,各院掌院这般级数的宿老剑修,对着执剑来攻的青年剑手,只消引剑一挥,那边就魂飞渺渺了。 想到此节,俞和也就干脆闭目打坐,就如其他弟子看过俞和剑术,都不愿来邀俞和比剑一般,俞和觉得自己去剑气凌云台也不过是玩笑罢了。 宗华真人也看了俞和在午字号剑台的几场试剑,他侧身对掌门鉴锋真人低声道:“师兄,俞和此子,你可中意?” 鉴锋真人闻言沉吟了半晌,眉毛渐渐皱起,轻轻的摇了摇头。 第四十七章 血毒疫,暗计议 春分祭日后的第四天,藏经院的一众弟子在行早课,刚诵完《澄清韵》,就听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道风推开藏经院虚掩的木门,宗华真人大步进来,径直进了藏经院主殿。 弟子们刚要施礼,宗华真人已一摆手,看着云峰真人道:“师弟,扬州南秦岭一带暴发疫病,起因不明,得病者咳血不止,呼吸如火炙,茶饭下咽如刀绞,寻常百姓染病最多半月即死,据查已有数千人得病,五百人暴卒,岭南瑞宁山下有一村人全数病死,暴尸街巷,惨不忍睹。州府医馆束手无策,广发官诰,重金求药。丹崖派洪老道亲去岭南探视,据说不但没能医好瘟疫,还有位师弟不慎染上了这怪病,回山试过诸般灵品丹药都无效用,最后请出镇派秘藏三光真炼九还丹,换血易髓,才保住了性命。不过州府重赏之下,倒也终寻到了对症的两种丹药,一种是西南东巴密宗的玉真化秽丹,另一种是扬州极南海外红砂岛的普济理气丸。但是无论东巴密宗还是红砂岛,得了消息之后,都遣人知会扬州府,玉真化秽丹开价六百二十符钱一枚,普济理气丸八百符钱一枚,或可以等值灵物冲抵。” 宗华真人大袖一摆,一张盖了金漆官印的羊皮纸飘到云峰真人面前,“这是扬州府发出的官诰,我和鉴锋师兄看完后,便立即去见过张老,张老传黎大人的口谕,民生为重,州府当不计代价收买灵丹消疫,哪怕倾尽秘库所藏,也在所不惜。” 云峰真人把手一招,那羊皮纸便飞入掌中,略扫了一眼,上面所写与宗华真人所说一样。 “我昨夜接到寅知兄的传讯,说有隐情相商,想来这时也该到了,师弟你速与我去清微院等候寅知兄。”宗华真人扫了一眼周围的弟子,“易欢、俞和你们两个也随我去清微院,其余弟子各自散了,无论门内门外,此事不可传言。” 众弟子看宗华真人一脸肃重,纷纷恭声应诺,云峰真人起身,二师兄易欢和俞和紧随着,同宗华真人向清微院而去。 四人脚下加急,刚进清微院主殿落座,就看扬州府供奉阁的大供奉李寅知随着知客弟子匆匆进来,见了宗华真人等人,只点点头,也不寒暄,回眼看了看院门。 宗华真人心领神会,挥手遣其余弟子离开,亲自将清微院里外大门一齐合拢,手诀一变,有淡淡微光散开,将整座殿院笼罩起来。 李寅知这才坐下,看了一眼罗霄剑门的四人,袍袖一摆,桌上便多了几样物事。 下面是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黄表纸,上面压着两个小小的油纸包。 “岭南血毒症来的突然,但疫情猛烈,区区一个来月,已然死了几百庶民,此次事关重大,惊动了皇上,黎大人彻夜难眠,亲自督办采药消疫之事。数日前刘老见了红砂岛来人,以五万符钱加一件先天灵材,换了普济理气丸一百粒,化入灵泉水中调成五百斤药汤。张老和许老亲自带着药汤去了岭南,分发给各地医馆镇压疫情,据洪老道说,这种药汤虽不能根治血毒症,但至少可让染病者延命半年。” “为何不买足丹药,彻底消除疫病?” 李寅知叹了口气,低声道:“丹药太贵。刘老将州府大寰秘库连夜清点了一遍,符钱所剩无几,其余灵材全凑到一起折算也不够。据各地医馆来报,染病者已近二千人,若采买足够的丹药,州府就算是倾尽库藏,也最多只能支付五百符钱一丸。” 俞和修行日短,倒没有符钱贵贱的概念,只看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听了李寅知所说,脸上表情凝重,估计这丹药开价的确不菲。 这符钱乃是修真界流通的一种钱币,以灵玉琢磨成寸许见方,一分厚的小块,上面雕有三清祖师座像。只用于度量修真界中各种物事的价值,与俗世金银不可通兑。俞和不知道那好几百符钱一枚的丹药到底有多贵重,其实他从牡山坳回来,所获的那二株一甲子年份的紫叶琵琶草,兑成符钱大约也就堪堪一百符钱上下。 “东巴密宗和红砂岛可愿贱卖?” 李寅知摇摇头:“刘老亲自向那两门派来人好声求过,谈了整整一日,虽说可略少一些,但五百符钱一枚,是绝不应允。因此也就只买了一百枚,先延一延染病乡民之命,再做打算。” 李寅知一指桌上的三样物事,对宗华真人道:“此处有玉真化秽丹和普济理气丸各半粒,还有这洪老道的手书,都是刘老瞩我偷偷带来给你的。洪老道也各得了各半粒丹药,丹崖门中宿老们品验过,推衍出了这两种丹药的合药方子和制法,而且还在两种丹方之上演进,拟了个新方子,名唤金光回命丸,其效用当不弱于玉真化秽丹和普济理气丸。” 云峰真人伸手取过两个油纸包和那下面的黄纸,先小心的拨开了油纸,里面有一灰一白各半颗丹药,都有荔枝大小。云峰真人以指尖轻轻在丹药上刮了一丝药末,尝了尝,便将丹药转手递给了易欢。然后又将黄表纸上的字反复细读了几遍,又将黄表纸也递给了易欢。 二师兄易欢同云峰真人一样,试了药,细看那药方子,眉毛渐渐拧到一起。 云峰真人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对李寅知道:“寅知兄,我也是略懂丹道而已,自然及不上洪老道,但也可看出一些粗浅端倪。这两种丹药虽然可治愈血毒症,但东巴密宗的玉真化秽丹却并不十分对症,照洪老道的看法,此病灶在肺,肺属内五行之金,医病当先补正金气,再洗血涤髓,拔除病根。玉真化秽丹的主药是黄纹玄玉粉,属土行,服下后由土生金,绕了个弯子,舍本逐末。而且若是染病日久,或内五行亏虚之人服下,还未必能生化金气,即便洗血涤髓,解了血毒,但却也要落下个肺腑暗伤,日后气痨难愈。这普济理气丸主药是地火银霜和金线藻,一理肺腑一清血脉异毒,倒是颇为对症,只是药性稍嫌迟缓。再看洪老道拟的方子,也是脱胎于普济理气丸,换了几味辅药,只是……” 云峰真人一番话,听得李寅知连连点头:“云峰师弟不亏博采众家之长,你所说也与洪老道对刘老所言相差无几。师弟有何高见?还请直说。” “黄纹玄玉粉只有西南出产,玉真化秽丹药性也不全对,可不深究。这普济理气丸若算八百符钱一枚,那红砂岛未免有趁火打劫的意思,这区区十来味药,除了主药地火银霜和金线藻稍显稀罕,其他也都稀松平常,再如何也值不了八百符钱之贵。洪老道这金光回命丸的方子倒是极好,但也是以地火银霜和金线藻为主药,这两味灵药我扬州少有出产,只有去南海海外,才能寻到足够的分量。” 宗华真人猛一拍桌子,“地火银霜和金线藻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药材,便去趟南海外又如何,怎能教那红砂岛来我扬州趁人之危!” 李寅知闻言大喜,腾地站起身来,看着宗华真人道:“宗华师兄可愿筹措灵丹,为我扬州解难?” “掌门师兄昨夜嘱托于我,扬州疫灾,罗霄自要尽心尽力。只是若我罗霄拿了洪老道的方子炼丹,若教洪老道知道了,会不会来横生是非?” “这危急当口上,宗华师兄愿意出力相助,黎大人必定欢喜,那洪老道又有什么可说道的!他丹崖派妄称丹道正宗,却连个凡间的疾患都医不好,差点把自家宗老赔上一位,最后只给了个方子,也没言明要寻药合丹,黎大人和张老明面上不好多说,私下里言语可有些难听。这丹方,也是刘老偷偷瞩我交给你的,洪老道自然不知。” “不知是不知,但若丹成之后,只怕他得了消息,便要大闹起来,说我抢了他的功劳。洪老道那厮,一张嘴巴可歹毒得很。”宗华真人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云峰真人一笑:“师兄和寅知兄这倒多虑了,我可稍稍改动丹方。地火银霜和金线藻主药不变,其余几味辅药,却大有可替代之物。譬如这味白鹿血,意在排散血中余毒,大可换成三十年份以上的血藤粉,还有这百年红参,意在调理病体,也可用金纹灵芝替代,效果更佳,只消把这方子里面的辅药换成更好的几味,则会疗效更好,一枚丹药也就最多贵上十来枚符钱而已。最后退火出炉,也不凝丹,就制成散剂,每剂二钱,化水吞服,如此一来面目全非,料他洪老道也无话可说。” 宗华真人和李寅知听了,齐声笑道:“云峰师弟此计大妙!”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李寅知站起身来。 罗霄剑门的四人连忙也起身,李寅知伸手推门,却又顿了一下,回头扫了眼易欢和俞和,低声说:“诸位,寅知今日可是去岭南疫区了,并未到访罗霄,也非与各位见面交谈,更没将什么特别的物事交于各位,切记切记!” 宗华真人一笑,知道李寅知这是在提点易欢和俞和,拱手道:“在下得了扬州府的官诰,就同云峰师弟急赴岭南,今日才回,云峰师弟闭关试药,我正与鉴锋师兄共商扬州灾疫大事,却哪里见过李供奉?” 几人互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宗华真人也不去送,待李寅知一走,便又关上了殿门。 “云峰师弟,炼药之事,你有几分把握?” “十之八九,师兄做何打算?” “哼,东巴密宗和红砂岛来趁火打劫,这等便宜自然绝不能落入外人手中,何况也是场大功德,定要尽力争取!扬州府能出五百符钱一枚,我们便炼他二千份丹药,五百符钱一枚卖给扬州府去!地火银霜和金线藻?按洪老道这方子抓药炼丹,即便将辅药全换掉,最多也就二百符钱一枚。” “那师弟我这便去修改丹方,换个药名。” 宗华真人伸手摸摸下巴,皱眉道:“洪老道可是个精明人,我看他定也会去寻药合丹,还有那红砂岛,这两味主药都在那岛附近出产,此行还需谨慎,从长计议。” 第四十八章 易药方,夜南行 回到藏经院,云峰真人便带着易欢和俞和去了主殿后苑。那张写满字的黄表纸摊在石桌上,云峰真人以指作笔,在一方青石板上列了九味辅药,然后与易欢开始逐味比对调换。俞和这才发现,二师兄易欢的丹道造诣相当精深,天下可入药的灵材何止万种,简直是浩如烟海,可每一种灵材的药理药性,易欢几乎是不暇思索的张口即来,对于药石之间的配伍法度,隐隐比云峰真人还要高出一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倒有一大半时候是易欢侃侃而谈,云峰真人苦思不语。 俞和晾在一边,直听得云山雾罩,觉得自己坐在此处实在多余,可又不好告辞离开。幸好云峰真人和易欢只是对丹方中九味辅药作简单调换,找到药性相同的灵材换上既可,再依药力深浅刚柔,略增减分量。 两人这般讨论了约莫一顿饭功夫,云峰真人挥袖在青石板上一拂,石屑纷飞,那石板被生生削去了一层,平整如壁。云峰真人伸指重新写上了九味辅药,还一一标注了份量,与易欢再逐条看过,又议了一会儿,多添上一味药做引。 这便将药方改得面目全非,云峰真人沉吟了一下:“此药旨在补正人体小五行之金气,以强肺腑,止血咳,再化解血脉骨髓中的邪毒,最后固本强体,如此取个名字当叫肃降祛邪散。” 转头看看易欢和俞和,两人点头都没什么异议,云峰真人取出纸笔,把药方抄了,瞩易欢和俞和先回后山东峰候命,他独自去找宗华掌院商议后面事宜。 回到自己屋里,俞和思前想后,记起陆晓溪也是在一个海外仙门中修行,那肃降祛邪散的两味主药地火银霜和金线藻,都是汪洋大海中才盛产,陆晓溪师门虽然是青州东海外,与红砂岛所在的扬州极南大洋远隔万里之遥,但既然都在大洋中,说不定陆晓溪知道这两味主药,若她师门附近也有出产,那兴许可避开红砂岛,去青州一行,便有机缘与陆晓溪重逢。 想到此节,俞和兴冲冲的取出玉符,唤陆晓溪。 “地火银霜?金线藻?”陆晓溪听了俞和所说,语气中却有掩不住失望之意,“俞大哥,这两味灵药我是知道的,的确是海中所出。但金线藻性子极喜暖水,在寒冷的青州海外却不生长。那地火银霜倒是可从青州以北的深海中采得,不过听说收取不易。” 俞和心中一凉,叹了口气。陆晓溪知他难受,好生细语安慰了俞和一会。 快到了黄昏时分,云峰真人遣道童来唤俞和去藏经院,俞和赶忙过去听命,一进藏经院,看主殿门闭着,他叩门而入,见里面只有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坐着,却没见着二师兄易欢。 “俞和,明日你和云峰师弟去南海一行。那边海外有据传有上百个大小门派,都各占着一座仙岛做山门,我与鉴锋师兄召集宿老问过,有位师兄同其中一派掌门交好,那门派虽不大,却极擅祭炼法器,因而同附近门派往来甚多,你们先去拜会那派掌门,说不定就可探听到地火银霜和金线藻的出处。你们此行乃是打前站,找到这两味主药后,立即各采半斤,火速送回门中,我们先炼出几剂药散,交给扬州府,若药效果真灵验,再去采足份量,起火开炉。” “此行须得万万谨慎,莫要让红砂岛有所察觉。在海外之地,若遇见罗霄附近丹崖、通辰等门派的弟子,则立即隐匿起来,速祭玉符传信于我,我斟酌情形,再回信知会应对之策。”宗华真人说到此处,脸色一寒,“人在外,有些事还需行得果决!” 俞和没听懂宗华真人这句,难道在南海遇见扬州门派的弟子,还需拔剑争斗厮杀不成?可他偷眼看宗华真人脸色凝重,又不敢多问,只是点头应诺。 “虽有那药汤续命,但此行万万不可拖延。消扬州疫灾,乃是场大功德,诸派争先,我们须得加紧行事,你与云峰师弟准备一下,今夜便启程去吧!” “遵命!”俞和心里一惊,没想到是如此突然,这便要远赴南海。 宗华真人将话说完,取出一支玉匣递给云峰真人,拂袖匆匆的走了,云峰真人带俞和到了主殿后苑。 “你玉牌中可有换洗衣物?” 俞和点点头,云峰真人摸出一个锦绣的钱袋,抛给俞和:“里面是俗世的银钱,有银票三千两和些散碎金银。” 还未入门修行前,这钱袋里面的金银,无疑是一笔横财,可如今俞和已是修仙之人,这点外物,也不过是应付不时之需而已。 云峰真人再不多言,掀开手中玉匣的盖子,便有道乌光腾起,在后苑中一转,见风就长,化作三丈长的一条乌木小船。黑漆漆的乌木条间,以银色的小钉相扣,看上去到好像夜空中的繁星一般。乌木小船离地三尺浮浮沉沉,却不见有丝毫仙光云霞。云峰真人一跃上了小船,盘膝端坐在船头,俞和跟着纵身上船,坐在船尾。 只听云峰真人低颂了几句口诀,手上指诀变幻,自那乌木小船中间,忽升起了一根茶杯粗细的乌木桅杆,上面有道纯黑色的船帆,哗地展开。俞和只觉得身体微微一震,也没风声,这小船扶摇而上,转眼间已然冲出了云层。暮色渐浓,漆黑的小木船无声无光,就怎么不为人察觉的,朝极南的天际疾飞而去。 这一路向南,去得甚远,俞和茫然的看着山河掠过,远处罗霄剑门的灯火,还有九座云上山峰,渐渐便看不着了,俞和心底有些淡淡的惆怅。 “俞和,你见过大海么?” 云峰真人忽问了一句,俞和连忙回过头来道:“回禀师尊,弟子自小流落扬州,从未见过真的海。但曾去过云梦大泽,有人说那里也叫浦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水天一色,可与大海相同?” “云梦大泽,不过区区八百里,终也有岸,海却不同,八千里、八万里,总也见不着对岸。” “师尊,这海是没有彼岸的吗?” “古时说天圆地方,九州之外且是大洋,绵延十万八千里则乾坤合,天地之外为无,浑濛未开,所以这大海应是没有彼岸的。但我辈炼气士可御气直入青冥,俯瞰九州,却见这陆地才是圆的。既做圆形,必有轮回,则大海也必有岸,只是遥遥不可及而已。古往今来的炼气之人参研乾坤至理,穷究诸天之相,越到深奥处,越觉得惶惶无所知,或唯有悟道飞升之时,方能一窥宇宙真貌。” 俞和听了云峰真人一番话,心有所感。放眼远望,只见天地苍莽,乾坤四合,上有星宿列张,下有山河纵横。这天地如匣,芸芸众生如匣中的微尘般。但巍巍神思却不甘受肉身桎梏,天地越是广阔,心神愈加辽远,有大豪情激扬。一时间俞和有股冲动,想要挺身长啸,让自己的声音震撼寰宇,又想要展开手臂,一把将这天地尽揽入怀。 云峰真人回头看了眼,只见俞和微微仰面,闭目挑眉,若有息若无息的,眉心有丝丝流光逸散。 “年轻人总有大志向,愿能转而大执念就好。问道一途处处艰险,步履蹒跚,未有胸中一股锐意不念,才能证得长生道果。”云峰真人心中感慨,操持着乌木小舟跃出层云,愈往高远处玄穹飞去。 也不知飞了多远,东方渐露出一线晨曦。 极目望去,陆地将尽,东南面已是无边汪洋,映着朝晖初绽,荡漾着层层细碎的金纹。忽有一轮鹅黄色的日轮半露,似从汪洋彼端中悠然浮起,顷刻间将海天染成一片赤金色。日轮渐浮渐高,终于跃出水线,一圈夺目的日晕散开,明光横扫穹宇,金色的朝霞敛尽,海天遂成湛蓝一色。 东南方的海岸线蜿蜒曲折,近岸处有点点渔帆徜徉,几只白色的海鸟轻鸣着,自小木舟下掠过,朝海面飞去。 云峰真人手诀再变,乌木小船上船帆拢起,转头对俞和说声“随我来!”便身化剑光,朝南方飞射。俞和连忙招出飞剑,他方一跃出乌木小船,这船就变作一道头发丝般纤细的乌光,紧追着云峰真人而去。 两人御剑向南,越过海岸线飞了大约一个时辰,云峰真人拨转剑光,朝西南再飞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前方终于露出一片连绵的岛屿,其中最大的一座足有百里方圆,岛上郁郁葱葱的全是绿色,岛北部有一大一小的两座高峰,较高的那座,半山腰有一片白色的殿宇,稍矮的那座,山峰顶上隐隐有白汽升起。 离岛群还有六十里,云峰真人便收了剑光,缓缓御气而行,俞和知这是登门拜见,刀兵不显的礼仪,便也收了飞剑。果然又向前又飞过十里不到,前面一座小岛上,冉冉升起五道仙光,到了面前一晃,化作五名年轻的男女,都不着道袍,男子皆披着短衣,脚上穿着以蕉叶精编的草履,女子则是一袭点缀了彩贝的布裙,露出小臂小腿,但凡是露在衣衫的肌肤,都隐有一层淡淡黄铜色。 见了云峰真人和俞和,一男子踏云上前,抱拳一礼,“在下清集岛卫鲲,两位道友不似南海之人,敢问来此处有何贵干?” 云峰真人抱拳还礼:“我师徒是自扬州而来,欲拜见贵岛符津真人,此有信物及拜帖,还望代为通报一声。” 说罢将手一挥,一团云光托着一片玉符和一方镶金玉板,缓缓朝那卫鲲飞去。 卫鲲招手摄住玉符玉板,细细一看,连忙正色躬身作揖:“原来是云峰真人法驾当面,恭请前辈移步,到岛上知客殿稍歇,晚辈这便去通禀符津岛主!” 第四十九章 长空洲,符津老 南海海外元气澄净,海底有诸多灵脉交错,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奇珍异宝。常传说有修士在南海误撞入了某个秘境,就得了天大的福缘,从此平步青云。而南海诸岛,万年间也的确出了好几位惊世骇俗的绝顶人物。 其实南海倒并不平静,虽有灵岛千座,却也自分成上百个门庭宗派,为占那一线机缘,彼此明争暗斗,有时还会搏命厮杀,甚为残酷惨烈。 究其因由,是因为南海海外并没有类似蓬莱、方丈、瀛洲这等海外仙山,更比不得九州内陆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且不说三仙山和十大洞天这等人间仙境,只消有一处三十六小洞天或七十二福地,自可保一脉道统香火传承千万年,广招门人,壮大声势。 南海海外星罗棋布的,都是较小的灵岛,远够不上洞天福地的规模,镇不住门派气运,因此左近没有一呼百应的大派镇压局面。往往几位散修流落到此,随便占了个小岛,收了三五弟子,就开宗立派。如能聚得修士几十人,便已算是一方豪强。门派太多,时日久了,彼此关系自然纷繁复杂,小宗派之间也无所顾忌,简直好似凡俗绿林一般,恩怨纠缠,争斗不休。 这长空洲估计算是南海稍大的一宗,占着一整片岛群,却没有依地势布下大阵守护,想来开宗立派也就数百年而已,积累尚浅,只能用阵盘作基。可能是为提防外敌潜入之故,知客殿并没有建在中央岛,而是在最外围的一座支岛上,用条石简单搭了座殿宇。 四位弟子倒是恭敬,奉上灵茶后,就在一边垂首侍立。云峰真人才喝下半杯,便心有所感,抬头去看,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笑盈盈的迈步进来,手上犹自抓着根鱼竿,腰间系着鱼篓,光着一双脚,好似个海边常见的老渔民般。 卫鲲跟在老者后面走进来,那四个弟子抬眼一看,忙不迭俯身叩拜,口呼岛主。 “这位便是云峰师侄吧,金晨子怎的不来看看我这老友?” 云峰真人知这长空洲岛主符津真人辈分颇高,连忙起身作揖,“符津真人安好,金晨师叔闭门参修大道已有一甲子,曾立誓‘九转不成,不离罗霄’,故而未到。” “金晨子好大的宏愿,看来当年真是被虞琰气的不轻。”符津真人嘿嘿一笑,摆手道:“有朋自远方来,此处忒也简陋,不是待客之所,快随我去悬空殿一叙。” “有劳真人引路。” 符津真人扛起鱼竿,转身大步走出石厅,摇身化成一道碧烟,朝中央岛去了。云峰真人和俞和御气而起,随着符津真人而行。到了中央岛那座稍高的山峰下,仰头一看,才发现这符津真人所说的“悬空殿”,果然是悬在空中。 那稍高的山峰足有五百丈,面南处是陡峭的绝壁。在离地三百丈峭壁上,以白砂岩石搭建了一片殿宇,下面仅用上百根条石斜抵在峭壁上撑住,整片殿宇完全突出岩壁。从山下也无石阶可走,要登上这悬空殿,要么御空而行,要么就只能从山峰顶用百多丈的绳索将人垂下。 三人皆踏风而行,径直飞进了悬空殿正堂,符津真人把鱼竿等物随手一抛,盘膝坐在主位上,有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弟子,用木托盘把三杯茶水送来,俞和眼神一扫,发现这女弟子也不知修的是什么功法,右眼中有道朱红色的真火,左眼中有道青蓝色的灵炎,缓缓回旋不休,很是奇异。 “云峰师侄此来南海,可是门中有什么差事要办?”符津真人倒是开门见山,张口就直问来意。 云峰真人一拱手,从怀中取出方玉匣,匣盖上还有一道朱砂印符镇住,也不知里面收藏的是何物,“实不相瞒,此来南海行走,是奉掌门之命,采买几样灵材。临行前,金晨师叔托我定要来拜见符津师叔,言及他早年偶得有一物,想赠予符津师叔,但我剑门中少有人往这边行走,且金晨师叔将此物看得慎重,不敢托付后辈弟子,这才遣我送来。” 云峰真人将玉匣一托,那女弟子自取来交给符津真人。符箓一揭,匣盖自开,这悬空殿正堂中,登时温度骤升。重重热浪自那玉匣中涌出,竟炙得俞和面皮焦烫,连忙运功抵御。 符津真人脸上变色,猛地将玉匣阖上,可依旧有丝丝光焰从匣盖下溢出。符津真人双眼一瞪,张口喷出一面八卦阵盘,这阵盘倏地变作一丈方圆,符津真人伸手一指,便有一红一青两道符箓自阵盘上升起。俞和坐在悬空殿内,自看不见有重十里仙霞虚空幻显,好似个琉璃灯罩似得罩住了中央岛。这符津仙人将护岛阵法祭出,只为隔绝那玉匣中所藏灵物散出的庞然火煞。 “好好好!”符津真人直直的瞪着玉匣,将朱砂符仔细的重新镇好,犹不放心,运指如风,点点画画,又多添了三道灵印上去。 “金晨子总算做了件大好事,有了此物,老夫百年心愿可了!他舍得将此物送给我,偌大人情,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为他去西南走上一遭。” 云峰真人笑道:“符津师叔喜爱此物就好,不枉金晨师叔一番嘱托。” “金晨子没叫你带什么话来?” 云峰真人摇摇头:“金晨师叔并未多言,我曾问过他,他只说符津师叔见了此物,自然会懂。” 符津真人哼了一声,把玉匣珍而重之的收进怀里,端起桌上的茶水想喝,却愕然发现茶杯中的茶水早被火煞烤干,连茶叶都成了粉末。 摆手命那女弟子换过茶水,这才问道:“云峰师侄,此来南海是要采买何物?你在罗霄贵为一院掌事,既亲身前来,必有要务。老夫左右还有些人脉,当可弄到一些稀罕的物事。” “且不着急,符津师叔,我先跟您打听一事,您久居南海,可听过红砂岛这个门派?” “红砂岛?”符津真人想了一会儿,对那女弟子说:“唤卫鲲来见我。” “云峰师侄,红砂岛这名字我曾听过,但老夫极少出门走动,所以不知详情,我那亲传弟子卫鲲,专司岛中外事,找他来一问便知。” 只一炷香功夫,卫鲲就随着那女弟子进了正堂,先对诸人施了礼,这才恭声问道:“师尊唤徒儿有何事吩咐?” “我且问你,红砂岛你可知底细?” 卫鲲听了红砂岛三个字,抬头小心的看了看符津真人,又看了看云峰真人和俞和,迟疑了半晌道:“师尊问红砂岛有何事?” 符津真人一翻眼皮:“我两位故友来问,你若知道什么,速速道来。” 卫鲲闻言更是犹豫,低头想了半晌,忽转身对云峰真人和俞和一揖道:“两位前辈与红砂岛是何关系?” 符津真人眉毛一挑,瞪圆了双眼,喝道:“你搞什么玄虚?知道什么据实说来,磨磨蹭蹭的惹人笑话!” 卫鲲一哆嗦,连忙俯身拜倒,口中大呼:“师尊息怒,弟子不知两位前辈为何有此一问,唯恐祸从口出!” 云峰真人一听,心知其中必有隐情,便对卫鲲笑道:“你莫须担心,我们与红砂岛非友非敌,只是探问一下,还请据实相告。” 符津真人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直瞪着卫鲲也不说话。 卫鲲见师傅当真动怒,不敢再犹豫,便将自己所知红砂岛之事,细细说来。 这红砂岛远在长空洲东南面一千三百里,二十年前还是片荒岛,因岛上有赤砂矿脉而得名。那附近海域深处藏有三道地心火脉,物产甚丰,但左近仅此一座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小孤岛,所以一直无人占据。后来不知从九州何处,来了八位散修,聚在红砂岛,之后广发道符,宣告以岛为名开宗立派。 据说这红砂岛上的八位散修亦正亦邪,偶尔竟还会劫掠凡俗商船,与周围的各岛修士之间也偶有争斗发生,听说手段异常狠辣,明斗不过便下暗手,开宗十余年来劣迹斑斑,落下累累恶名。八修士之首是个中年书生,样貌长得虽是一团和气,可性子却喜怒无常,常因一言不合便出重手伤人,于是就有人给他取了个诨号,叫“血手秀士”。 南海诸派说起红砂岛,后背都极为不屑,甚至连一些魔道修士都不愿与之为伍。不过那岛离得甚远,岛上散修也不常出来走动,因而南海诸派也都并不怎么理会他们。平日里,即使遇见了红砂岛的人,避一避也就算了。 近几年已甚少见红砂岛的修士出现,据说八位修士中,只剩血手秀士等三人还在岛上,另五人远赴九州,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听到此处,符津真人把眉一皱,喝问道:“这有什么稀奇之处?南海纷乱,道修魔修每日里都打打杀杀,区区红砂岛不过是群跳梁小丑,乌合之众。你方才那般期期艾艾,女儿家作态,还有什么隐情给我速速道来,休惹得我心头火起。” 卫鲲额前片汗水滚落,附身连连叩头,大呼道:“弟子确有段隐情,但若说来,请师尊万万不可动怒!” 符津真人一掌将膝前石案拍着震响,斥道:“讲!” 第五十章 闻恶名,妄猜想 话说十二年,卫鲲是个南海边富贾人家的书童,家中老爷经营的是贩运丝绸香料的生意,生活倒也安逸富足。 有次跟随老爷出海,船队中有水手嬉闹,张弓去射海鸟,似是不慎惹到了红砂岛的某位修士,那人也不言语,当场便作法召来漫天雷火,将整队楼船打得粉碎。一百多人出海,最后只有不到十人获救生还,卫鲲便是其中之一。当时在海上漂流了近一个月,全靠嚼食死人延命,获救之时,他竟是躺在一片浮尸上。之后历经种种苦难,辗转被符津真人收到门下,因此对红砂岛又狠又怕。 这是卫鲲深藏在心底的一段梦魇,他竭力想忘却,可午夜梦回,总见着那血海浮尸的恐怖情形。这段过往符津真人不曾问起,他也从不敢说,卫鲲知道符津真人的性子,若教师尊知道此事已成了卫鲲挥之不去的心魔,定会一怒之下,杀上红砂岛。符津真人虽是前辈高道,可毕竟垂老,若万一有何闪失,卫鲲哪有颜面去见同门? 这边卫鲲话还没说完,符津真人满头白发已然根根倒竖,“咔嚓”的一声,膝前石案断为两截,正堂大厅中暗劲如山,罡风呼啸,整座悬空殿都摇晃起来,石柱咯吱作响,几欲崩碎。 俞和吓了一大跳,那边符津真人的气势恍如洪荒巨兽,云峰真人纵身而起,一掌按在符津真人肩头,沉声喝道:“师叔稍熄雷霆之怒,此事万万不可莽撞!” 卫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师尊息怒,并非弟子有意隐瞒,那红砂岛的修士声名狼藉,出了名的难缠。十年前与海外的魔道修士冲突,明斗不胜,暗地里偷袭暗杀、挑拨离间、投毒放火,各种下作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三年间将那魔修灵岛上杀得鸡犬不留。一旦有修士惹上他们,便是不死不休的纠缠。我长空洲上下师兄弟二十余人,道行修为都不深,这几十年来,全在师尊荫泽下,倒也清净安闲,若您真个让那些人暗地里伤了,却叫这些师兄弟如何应对?” 符津真人肩头一震,运暗劲将云峰真人的手掌弹起一尺多高,沉声喝道:“小小红砂岛,自有老夫应对!孽徒,你可知我修道之人最忌心魔缠身,你这般样子,还炼什么命性,到时心魔来袭,一把业火就叫你身化飞灰!为师若不去替你斩了这道心魔,再怎么调教于你,也是枉费心血,有何用来?反正为师年事已高,证道无望,大不了身受天谴,也就是打掉百年道行!” 卫鲲只是磕头,前额已是一片血红,眼角含泪。 云峰真人低喝道:“符津师叔,你去红砂岛,若尽斩那些散修,则必惹因果,报应天谴降下,道行打落,只怕再难护住长空洲,那此一众弟子前程堪忧。若是你不慎落败,长空洲上弟子必遭人围杀,即使逃得不死,卫鲲也会因你而多添一重心魔,这其中干系,师叔可要想得清楚!” 云峰真人口吐这番话,暗运了道家镇魔真言的神通,一个一个字直达心神,说得符津真人脸上由青转红,由红转白。过了半晌,两眼一闭,长叹一声,压下了周身真元,悬空殿渐渐止住的摇晃,重归平寂。 “符津师叔,修真之人常说:一朝吾得大道参,红尘情仇做云散。这卫鲲兄弟虽是你徒儿,但他入门之前沾染的凡俗因果恩怨,且与你无关。此番心魔,自当由他亲手斩断。你若出手,徒增因果不说,于他心性也是无益。故而请师叔三思而行。” 符津真人又是一口长气叹出,摇头道:“云峰师侄此言有理,老夫出丑了,师侄莫笑。” 云峰真人飘然回座,拱手一笑道:“师叔爱徒心切,乃是真性情,云峰敬佩。” “卫鲲,你且去,此事为师仔细思量,再做定夺,你心中不必多虑。今日开始,让叶林替你执岛中外事,你去地融峰下闭关潜修五年。” 卫鲲闻言,破涕为笑,对符津真人重重的又磕了八个头,自退下走了。 “南海势乱,想不到这红砂岛,也能牵扯诸多因果纠葛。”符津真人不住的摇头,“还是金晨子身在罗霄大派,道心清净,教人羡慕。枯参大道十甲子,老夫已无证道执念,只欲以残生守此小岛,为弟子们遮风挡雨。云峰师侄既问红砂岛,莫非这小岛也与贵门有何牵扯?” 云峰真人沉吟了一下,也不隐瞒,便把扬州血毒症的事简单说了,符津真人听完,又叹了一声:“原来你们此来南海,为的是地火银霜和金线藻,可惜可惜!” 云峰真人闻言眉毛一挑,忙追问道:“还请师叔明示?” “你们要的这地火银霜,我岛中本有二十多斤,这种灵材颇为稀罕,产自深海火脉附近,有地底深处的金银铜铁之属,为地火所化,随地底熔岩涌出,遇极寒海水则凝固,日久金银为咸水所蚀,状如白霜,以骨板刮下之后,却有两种制法:火炼则为玄砂,可用来炼制法器;水炼则为白灰,化掉了其中暗藏的一丝地火煞气,才能入药合丹。老夫不懂丹道,只会炼器,所以手中的地火银霜都是经火炼过的,不可做药用。” 云峰真人听了,心中失望,可脸上却依旧含笑,拱手道:“无妨,师叔既收藏有地火银霜,可是长空洲附近有此灵物出产?” 符津真人摇摇头:“长空洲附近虽有火脉,但火煞太盛,海水终年温热,结不成银霜。我这库藏,也是别人所赠,我替那人炼了件阵盘护岛,他便将些许灵材回报于我。不过他既然有这许多火炼的地火银霜,或可知道此物产地。而且此人精于炼丹,说不定也知晓那另一味主药金线藻的产地。” “敢问此人与师叔交道如何?” “倒也还算熟识,我有他传讯玉符,可邀他过来一叙。不过此南海之地,人心叵测,既然事关扬州千百民生和罗霄功德大计,那人当面,两位需得谨言慎行。” “师侄自然省得。”云峰真人点点。 符津真人说做便做,伸手掏出枚玉符祭起,草草说了几句,对面那人便答应明早到访。 “如此师侄且在我悬空殿暂住一晚,明早那人来了,我遣人去唤你过来。” “那便有劳师叔费心了。”云峰真人一拱手,推案告辞。自有弟子引了他们去悬空殿的厢房安歇。 到了厢房,待长空洲的弟子走远了,俞和便去叩云峰真人的房门。 进了云峰真人的厢房,俞和向外张望了一下,看左近无人,回身将房门关严了,这才急问道:“师尊,我们将扬州之事全部跟这符津真人说了,会不会节外生枝?” 云峰真人挥手将一道符箓印在房门上,对俞和道:“启程之前,金晨师伯将那璇玑阳火交给我,曾说这符津真人性子耿直,喜憎分明,只是脾气有些暴躁鲁莽,是个可信之人。但是他久居南海是非之地,只怕未必还是当年的心性,叫我还需谨慎行事。后来说到红砂岛之事,符津真人发怒,我曾伸掌去按他,发现他的确是心火焚神,一身真元几乎就要岔了气,这五内业火事关性命,是绝不可作假的。此老为了一个筑基未成的弟子,便动了真火,可见其真性情,故而我便不再顾虑,将此行目的告知。符津真人当年是九州器道大宗师,而这南海并不平静,许多修士为求一件法器自保,都愿与他交好,若他肯倾力帮忙,我们此行便会少了许多曲折。” “师尊,听卫鲲讲那红砂岛,我有个妄猜,且说于你听。” 云峰真人一笑,拦口道:“且由我来说,看看是否与你所想相同。” “扬州血毒疫刚起,便有红砂岛之人不远万里去前去卖药,这红砂岛在南海劣迹斑斑,又不是什么丹医宗门,却如此殷勤,偏偏那一剂普济理气丸很是对症,这事不但蹊跷,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其中必有隐情。” “这血毒奇症前所未闻,在扬州突然蔓延,连洪崖门这丹道正宗都束手无策,绝非寻常疫病,我与你二师兄易欢虽未亲见病状,但从那普济理气丸的丹方来猜,这血毒症根本就不是什么疫病,而是一种古怪的毒症。卫鲲说近几年红砂岛少有人在南海生事,只剩三人还在岛上,其余修士远赴九州未归,但现在看来,其中有一人就在扬州。这不禁让人去猜这血毒奇症的来由,莫非是被人有意为之?” 俞和点头道:“师尊所想与我相同。” “只是此事无凭无据,而且引发凡俗瘟疫,千人染病,数百人暴卒,这绝不是桩小罪孽,哪怕是西北黑魔宗百无禁忌,也断不会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径来。倘若真是修道之人有意施为,早被天劫劈成飞灰了。” “师尊,可我总隐隐觉得,血毒症和红砂岛脱不开干系。” 云峰真人嘿嘿一笑:“若真个有实有据,是那红砂岛之人引发的疫病,反倒简单了。我们一道玉符传回门中,禀明此事,宗华师兄就会遣人制住扬州府的那个红砂岛修士。然后我与符津真人一同杀上红砂岛,既不沾恶因,也帮卫鲲化解了心魔。然后带着丹药回扬州,自然药到病除,如此便有天大的功德降下,扬州府也会厚赐罗霄剑门。可这一切终究只是臆测,若冒然而动,万一真相并非我们所猜,那反倒是罪孽缠身了。” 俞和低头沉思不语,云峰真人拍拍他的后背道:“莫要再胡思乱想,徒增烦恼。既来南海,便仍依宗华师兄定计而行,寻到地火银霜和金线草合药,最是稳妥。只不过可多留个心眼,暗寻背后端倪。卫鲲说红砂岛人恶劣,那我们更需谨慎,免得横生事端。” 第五十一章 噩梦惊,黑白奕 听了卫鲲说那红砂岛的一番话,俞和晚上心里杂念翻腾。 出门在外,不知为何,就是会感觉比在门中要累得多。夜里打坐吐纳,渐渐有倦意袭来,竟作南柯一梦。 恍惚间,俞和身临大海,天空中忽然有红云盖顶,千道雷火降下,将海上一艘大船打碎,无数人身上燃着烈焰,仓惶朝海中跳去,可总也落不进水里,身在半空,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海面上亦有熊熊火焰飞腾,有个少年端坐在一堆浮尸上,面无表情,一对眼框圆睁着,眼瞳中倒映着天上火云变幻,成了一男子的桀桀怪笑的脸。 那少年随波逐流,与许多尸体一起,被狂风吹到了海岸边。少年迈步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座村落中。村落里面一片死寂,连猪牛鸡鸭都死尽,满地都是干瘪的人畜尸骸。这少年也不知在寻什么,四处乱走了一阵子,忽推开了一扇木门,门内有堆干草,草上俯卧着一具女子的身体。 少年径自走过去,抓起这女子的手臂,张口就咬,满嘴红白的筋骨血肉,咀嚼得咯吱作响。那女子的脸忽转了过来,俞和一看,那女子一张脸煞白的,容貌好像是陆晓溪,又有些薛千容的影子,总之是自己很熟悉的女子。 心急之下,俞和冲到这少年身后。少年默然转头,朝着俞和猛然张大了嘴巴,一截断手从口中落下,那满嘴的牙齿,白森森的,颗颗好似尖刀一般,还有一大股脓血正从口中喷出。 俞和吓到浑身剧震,两腿猛地一弹,睁开了眼睛。 房中有盏灵灯昏黄如豆,窗外一片漆黑,只隐隐听见远处海浪声响。 俞和翻身下了床榻,深吸了口气,发觉额前、颌下和后背一片微冷,已然汗湿了。 噩梦乍醒,心神惊骇,俞和感觉胸闷一片窒闷,于是披了道褂,便推门出去。 出了厢房就是道石栏,俯在石栏上,远远可望见一片无际的海水,头顶有残月如弓,照得海面上层层粼光。长空洲上的另一座山峰,峰顶隐有团淡淡的火光吞吐。 整座海岛一片寂静,只剩下风声。俞和把潮湿的夜气吸进胸中,过了有一炷香的光景,才觉得心神复归平静,如眼前这大海一般。举头看月,估摸着离天光大亮尚有二个时辰,便又回屋打坐。 第二日巳时,有位弟子来报,说符津岛主请云峰真人和俞和去正堂一叙。 两人到了正堂,就见符津真人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对坐,正在饮茶。 俞和细看,这老道人面目生得很是富态,眉宇间神采出尘,斑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好像画片中的老仙人走了出来似的,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位德隆道高的真修之士。 这老道穿着一身灰布道褂,虽然没什么纹饰,却十分合体,头上带着混元冠,手中抱着一具黄桃木的水烟筒。 对面符津真人却没有如此讲究,依旧穿得像个老渔民,他见云峰真人进来,便摆手道:“师侄快来,我于你介绍,这是我知交好友,净阙岛的岛主,丹道大家华翔真人。” 云峰真人带着俞和快步上前,执后辈礼拜了,口呼师叔。 华翔真人抚须微笑:“云峰贤侄不必多礼,符津兄的后辈,便是自家人一般。” 符津真人哈哈大笑,招呼云峰真人和俞和近坐,昨日那目含真火的女弟子捧了一只黑珊瑚雕成的棋台上前,放在符津真人和华翔真人中间,华翔真人一看,眯眼直笑:“符津兄看来是上次手谈输的憋屈,这回可是又参详了什么神仙棋谱,唤老道我来翻盘?” “你我当不可一战定输赢,今日老夫自要与你再论纵横!”符津真人伸手拈了黑子,落下棋盘。 “那日可不止一战,符津兄连输九局,可谓一败涂地。”华翔真人笑得自在,信手拾了白子,跟了一手。 两人你来我往,这就在棋盘上割据一方,厮杀起来。可符津真人棋力明显不济,行到中盘,白子左右逢源,已是大占上风,黑棋疲于招架,节节败退。符津真人面色微红,喘气也粗了,两只眼睛瞪着棋盘,总要思量许久,才慎重的点下一子,对面华翔真人一边喝茶,一边含笑落子,不疾不徐,好生自在。 这局又下了一盏茶功夫,符津真人怪叫一声,一推棋盘道:“不行了,老夫这盘开局有误,做不得数,你我从头再战!” 华翔真人笑道:“符津兄,看来你棋力不进反退,叫愚弟好生失望。” “休得胡言!”符津真人伸手将黑子收回,便要再战。云峰真人忽开口道:“师叔,弟子早年背过几局棋谱,平日里倒也颇好这黑白之道,观你二人杀得激烈,手痒的紧,弟子冒昧,想与华翔师叔一试。” 其实符津真人也知道自己棋力不及华翔真人,闻言大喜,把一篓黑子塞进云峰真人手中,自挪到棋盘一侧坐:“师侄快来,我今日倒要看看华翔老道大败亏输的模样!” 云峰真人坐到华翔真人对面,拱手一礼道:“还望师叔手下留情。” 华翔真人含笑道:“倒要见识师侄的高招。” 云峰真人凝神静气,伸手先落了一黑子,华翔真人自也跟着落了白子。 这一局可与先前一局全不相同,云峰真人和华翔真人可谓棋逢对手,下到中盘,华翔真人也顾不得喝茶了,两眼只是看着棋盘,对面云峰真人也是抖擞精神,妙招连连。 观棋如观人。黑棋势子刚猛,占据棋盘一角后,便突出奇兵,好似柄剑般,直插白棋腹地,搅得中盘风云翻涌,好似个绝代豪侠,横枪立马,直欲横扫千军。而白棋却沉稳如山,棋势绵绵密密,筑起坚城高垒,任那黑棋攻势汹汹,却把自己一片江山守得固若金汤。只待黑棋孤军深入,稍露出间隙来,立时飞出冷箭,直刺要害。 符津真人在一边看得额头汗起,到后来每见到一子落下,都苦苦思量其中妙处,脸上忽喜忽怒。 只有俞和不懂棋道,只是茫然的喝茶。 云峰真人和华翔真人这局直下了二个多时辰,可惜白子久守必失,最后终是教黑子击破了一角,云峰真人算是一局小胜。 “侥幸侥幸,师叔承让了!”云峰真人拱手一揖。 华翔真人犹沉在棋局中,摇头叹气。符津真人却是狂喜,拍掌道:“华翔老弟,你这回心腹口服了吧,你自诩南海棋仙,不料今日也会吃瘪!” “师侄这局,中盘连攻我十一手,招招高妙,气势如虹。老道一心求稳,最后落得疲于应付,再抵不住师侄锐意!” 华翔真人作势要推棋盘,对符津真人斥道:“符津师兄,你休一边逞口舌之快!你那几手臭棋,手弈不胜,还靠师侄来替你出气。你若能堂堂正正胜得师侄,那我自认棋力不济。” 符津真人笑着摇手道:“华翔老弟忒也认真,我是不成的。” “师叔不妨再试一局?”云峰真人举手邀棋。 “正有此意!” 两人当下重启炉灶,这一局直下到天色昏黑,弟子祭起一片灵灯,照亮棋盘之上黑白相争。第二盘两人皆改了棋路,倒是华翔真人率先发难,云峰真人伺机反击。棋到中盘两军对垒,都是以攻代守,厮杀不休。 最后云峰真人将手一摊,“却是师叔胜了此局。” 符津真人长出了口气,摇头道:“华翔师弟,老夫这方心服口服了,原来你先前与我下棋,简直就是在戏耍老夫,师侄与你这等棋力,妙招迭出,若换做老夫,早已溃不成军。” “符津兄何须妄自菲薄,这是师侄棋力深厚,遇强则刚的道理。老夫被迫得棋路大开,这局侥幸胜了半子,做不得数。”华翔真人满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可惜我明日一早要去交坞,不然定要与师侄鏖战三天三夜!” “来日方长,哪日华翔师叔得闲,师侄自会奉陪到底。” 华翔真人一笑,抬头望天,已是戊时过半,眼睛转了转,对符津真人道:“符津师兄昨天急唤师弟来此,当不是为了一斗棋力吧?天色昏黑,师弟还得早归,若师兄无事,师弟我这可就动身回净阙岛去了。” 符津真人嘿嘿一笑:“还是师弟心思玲珑,老夫确有事相询。” “师兄请说。”华翔真人早料到符津真人着急找他,必定有事。 “老夫当年替师弟炼的那太焕葵水阵,可还合用?” “符津师兄器道冠绝天下,出手自然不是凡品,那大阵被师弟以心血祭炼了一甲子,可保净阙岛十里风雨不侵。” “那阵盘炼成后,师弟曾厚赠老夫灵材六匣,其中有一样地火银霜,不知师弟还记得否?” “十五斤上好的地火银霜,以文武真火煅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玄砂如墨。那可是师弟的珍藏,当然记得。师兄既有此问,可是用得合手,还想再要几斤?”华翔真人笑盈盈的眨眨眼睛,“不知师兄这次,锻炼的是何等宝器,可愿带师弟一睹?” “不瞒师弟,我问这地火银霜,倒不是炼器之用。我这师侄来南海,想寻水炼的地火银霜合药,你既有火炼玄砂,又是丹道宗师,库中可还有水炼银霜?” 华翔真人闻言一笑:“我那净阙岛左近海底,就有地火银霜出产。师兄早说是为了此物,哪须如此周折,只消传玉符一道,师弟自会遣人送来。师兄宽心,既是师侄所需,师弟断不会算多了符钱!” 符津真人和云峰真人闻言大喜,符津真人拱手道:“如此老夫先行谢过师弟了,待你从交坞转回,我就带着师侄去你净阙岛上叨扰几日,定陪你过足棋瘾!” 华翔真人大笑:“那便一言为定了!” 符津真人又道:“除了那水炼的地火银霜,我师侄尚需一味金线藻,不知华翔师弟也有库藏否?” “金线藻是味解毒洗髓的灵药,平时用的极少,所以净阙岛上并无收藏。不过师弟倒是知道何处可以寻得此药。”话说到此处,华翔真人忽一皱眉,“近日来,怎忽然有这许多人在寻此两味灵药?” 第五十二章 恒鼎园,书中画 华翔真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此话一说,云峰真人倒还罢了,俞和脸上微微一变色。在座的都道行高深之士,且不说符津真人和华翔真人与俞和对面而坐,云峰真人不用转身,只听到身后俞和鼻子吸冷气,便知年轻人城府尚浅,露了端倪。 这边云峰真人正犹豫着要不要索性追问下去,华翔真人已是眉毛一挑,轻笑道:“昨晚我听岛上弟子禀报,最近几日有二批人来问过地火银霜和金线藻,其中有南海修士,也有从九州过来的陌生人,而且所需的份量都颇大,要的也着急。我正思量着如何卖个好价钱,可巧师侄也问起这事。” 云峰真人见华翔真人自把话说开了,干脆抱拳道:“华翔师叔能将此事相告,师侄也不好再隐瞒,此行来南海寻药,为的是争一场大功德,早料定必有会人与我一样,也到此找这两味药。却不想他人先行一步,已然寻到师叔这里。此药关乎数千凡人生死,还望师叔莫要便宜了他人,师侄亦是奉命行事,那地火银霜绝不会让师叔吃亏。” 华翔真人点点头:“谁叫我欠着符津师兄天大的人情,既然到此见了师侄,那我岛中所产地火银霜,自不会让旁人带走分毫。今晚回去,我便瞩门内弟子回绝了那些人吧。但我有言在先,这地火银霜绝非我净阙岛一家独有,南海海外至少还有二处地方也可采到,若他人也有所获,师侄可莫要腹诽于我。” 云峰真人一笑,拱手道:“师侄岂是那等计较之人。” “那金线藻在交坞可得,明日一早我便会去交坞恒鼎园。巳时过半,师侄可来交坞找我,我自会引荐恒鼎园的广芸大家于你认识,你可找她去换金线藻。”华翔真人取出一方玉符,放在桌上,“至于广芸大家是否愿与你交换,却要看师侄的本事了。” 云峰真人点点头,伸手将玉符收进怀中,“此番有劳了,师叔大恩,铭记于心,来日必有报答。” 华翔真人振袖而起,朝符津真人一拱手:“报与不报,皆是一场因果,师侄只需记得闲时来我净阙岛一坐,你我今日胜负未分,当须再奕!” 言毕一声朗笑,身化清光,飘然而去。 符津真人看华翔真人已然仙踪渺渺,嘿嘿一笑道:“这华翔子,老夫阅人无数,却总也看不透他。三百年前,他道号毋阎散人,出身西南养毒教,一身毒术厉害之极,后来养毒教与东巴密宗雪顶一战,旁人都以为他身陨,却不想他换了个道号叫华翔子,投入兖州柒清玄门,一藏就是三十多年,后来不知怎的被人识破了身份,此人便又一次消失了一百多年。直到八十年前,在南海占了净阙岛开宗立派。自此之后,当前的名震西南的毋阎毒君摇身一变,成了位正道丹术宗师,周身再寻不到一丝魔门出身的影子,举手投足都是十足的有道真修。若不是老夫当年在西南雪山下潜修了几十年,刚好亲眼目睹了养毒教与东巴密宗的那场糊涂恩怨,还真就会认他不出。而且那净阙岛门下弟子也有二十多人,个个知书达理,待人谦和,从不与人争斗,在南海的名声,比我长空洲还要好得多。 “师叔,人性本善,我看这华翔真人早已弃魔入道。观棋识人,他方才尽展棋力,运筹帷幄堂堂皇皇,毫无阴邪之相,当是个可信之人。” 符津真人摇摇头:“人心难测,尤其是修道之人,心智深沉,万不可由诸般外相而轻断。你与他交道,仍需十二分的谨慎。若他言行不一,将地火银霜亦暗地里交给旁人,你也莫要与他强分辨,小心为上。” 云峰真人知道这是符津真人身为长辈的淳淳叮嘱,自记在心中,点头道:“方才我与他都未把话说尽,反正我自带了足够的灵物与他交换,也不占他便宜,料想不会横生是非纠缠。至于他是否会将地火银霜分于旁人,我倒不理会。” “如此甚好。” “符津师叔,方才他说那交坞恒鼎园的广芸大家,你可熟识?” 符津真人歪嘴一笑:“广芸大家,那倒是个妙人儿。交坞是海南边的凡俗口岸,西去北上的海船,都在交坞停靠补给。交坞城南半里,有座茶果乐坊,叫做清心极妙恒鼎园。里面的头牌乐师大匠,便是广芸大家。寻常人不知道,这广芸大家乃是隐居尘世的一位女修高道,金丹早成。不过她有驻颜奇术,看上去也就双十年华,样貌可谓国色天香,犹调得一手好音律,谱的九霄调亘古谣当真如瑶池仙音,玄妙之处难以言述。这广芸大家自称沉溺诗画琴茶,可真正身份却是位丹石大宗,身具先天丙火灵根,练就一道玉都离火。她恒鼎园广收南海灵药,明面上是乐坊,对于我南海修道之人,却是个灵药坊,不过听说想从她处换得丹药,却殊为不易。” “哦?师叔可知怎个不易之法?” “这个我却不知,我若须丹药,自找华翔去讨就是,他与广芸大家乃是同道中人,若华翔真心引荐,想来倒自会容易一些。” 云峰真人思量了一会,便起身告辞,带俞和回厢房歇息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卯时起来,云峰真人同符津真人道别,闻明了方位,同俞和御剑而起,朝交坞去了。 两人加催真元,剑光劈开海风,几百里路程一个多时辰便至。海岸线上有座绵延七八里的船坞城镇,浅岸处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按落剑光,就见城南半里有道山崖,崖下便是大海,山崖上有一大片椰树婆娑,中间围着一圈翠竹小院,院中搭着几座竹楼,在茂密的枝叶掩映间,朦朦胧胧。只听到有风铃声响,依稀传来。 既知这竹楼主人亦是有道真修,礼数自然不可疏忽,云峰真人与俞和远远的按落了剑光,沿着沙滩举步而行,一盏茶时分才走到了这临海山崖之下。 崖下有座朴素的青竹牌坊,上面刻着“清心极妙恒鼎园”七个字,边上还坠有个锈迹斑斑的铜摇铃,牌坊后面是一行窄窄的青石小径,蜿蜿蜒蜒的,直上崖顶去。 云峰真人抬头望天,估摸现在刚至巳时,离华翔真人所定的时间还早,便带着俞和,在竹牌坊附近寻了个树荫处打坐观海,等又过了半个时辰,这才祭起华翔真人所留的玉符。 玉符上有微光一闪,传出华翔真人的声音:“师侄已到崖下?且上来吧,恒鼎圆门外自有侍女守候,凭我玉符可入园来。” 云峰真人闻言收起玉符,仔细整了整衣衫,先去竹牌坊下轻轻摇铃六声,然后才循石径而上。 到了崖顶,绕过几团繁茂的花丛,前面又是一道竹门,门上左边刻着:“碧落空歌,素手调弦悦九天”,右边刻着:“浮世浅唱,白发蘸墨谱仙谣”。 云峰真人一看,点头:“化道入凡,这家主人倒是个洒脱超然的性子。” 竹门边一闪,忽有个俏丽的女子转了出来,见了云峰真人和俞和,躬身微微一福道:“今日恒鼎园并无琴会,还请两位先生择日再来。” 云峰真人举手一揖道:“此有故人玉符一方,请姑娘过目。” 说罢将华翔真人的玉符递给这女子,女子把玉符接到手中,略扫了一眼,便自放入袖里,也不交还给云峰真人,只掩口浅笑道:“两位请随小女子来。” 云峰真人点点头,便与俞和随这女子穿过竹门,朝园中去。向前直走了十二步,忽右转绕过一丛文殊兰,再折回五步,绕过三株火焰木,直行了十步穿过一小片椰林,前行七步一丛假山右转,再走了十来步,数十颗帝王棕树后,便进了一座竹楼。 这竹楼前有间小厅,墙上挂满了字画,那女子道:“请两位在此稍息,我家园主沐浴更衣后,便来相见。” 说罢嫣然一笑,出门一转便不见了踪影。 云峰真人道:“这恒鼎园果然大有乾坤,进门便是座八卦困仙阵,布置得浑然天成,若无人领路,定然走不进这座竹楼中,顺着门口石径一直走,只怕不出三十步就会一脚踏空,坠落山崖去。” 俞和仔细回想,却发觉刚刚走过的路已然记不清楚,竭力苦忆,登时觉得头晕目眩。 “不必徒劳,这阵法千变万化,主阵之人只消心意一动,便沧海桑田,不然那称得困仙二字。”云峰真人背手在小厅中踱了一圈,抬眼看着墙上的字画,“看这些字画,笔道娟秀,墨力细软,当是女子所作,不知是不是那广芸大家的墨宝。” 俞和闻言,也抬头去看,对面正中有幅八尺诗文,写得是古本黄庭经,洒洒千字,一笔行楷温婉如水,勾画转折处圆润如意,好似有位端庄秀女,舒开一卷黄庭,细声吟诵。 再看右边墙上,居中是一幅临海云山望仙图,画卷左边疏疏的掠过几笔淡墨,再点上几片渔帆,就有无边大海的气相纷呈。可到了画卷右边,却是半幅工笔细绘的山峦,只是把青松木换成了椰林,枝叶掩映中,有一小楼半露,楼下站着个女子,一身宫装,袖带当风,举目望天,脸上似有些哀怨的神色。顺着那女子的眼神去看,天上层云间有只白鹤展翅而飞,白鹤背上盘坐一人,高冠长髯,一脸肃正。 左边墙上却是一幅七尺横卷,绘的是凡俗市井的喧嚣情形,有车马行人,有商贩,有僧道行脚,也有旗幡招展,红尘众生之相皆在画中云集。画卷最右端,绘了个小院,有耕牛食草,有鸡犬嬉闹,小院中坐着一位老妪,眉眼含笑,膝下有个孩童,扎着一对花苞发髻,正伸手欲摘地上新开的小花。 俞和的眼神扫了扫去,将每幅画都看了一遍,忽然不经意间,视线掠过居中的那幅黄庭经,却恍惚觉得那并非一幅经文书法,每行字连在一起,其中竟好似有数个翩翩起舞的女子图形。俞和忙转目细看,却发觉还依旧是一幅行楷,工工整整,可只要眼角余光扫过,又觉得那笔画似乎在舞动。 “师尊,这幅字可有些古怪。” 云峰真人微微一笑:“写字之人心思极巧,竟把一套乐舞身法,暗藏在经文中,此字中有画,已略臻书画一道的极高的境地。” “道友好眼力,想必是位雅人,可愿上楼来,与小女子一叙?”竹楼上,袅袅传来个轻柔的女声。 云峰真人拱手笑答:“佳人相邀,岂有不从?” 第五十三章 九霄调,亘古谣 上了小厅一侧的竹板楼梯,便到了这竹楼的上层。方才从外面可以看见,竹楼上层靠里的那一侧,有道小小的藤桥,与十余丈外的另一座竹楼相联。可俞和在上层却看不到藤桥的入口,因为这层中间有道细细的竹帘垂下,将整层楼一分为二。从竹帘这边去看,只能朦胧的窥见有个云裳女子坐在竹帘后面,膝前摆着香台茶盏和一架纯白色的瑶琴。 “小女子广芸,两位道友自九州远道而来,可是为了求药?” “确是如此,还望广芸大家不吝。”云峰真人拱手一揖。 “恒鼎园虽有些灵草,却是座乐坊,往来皆是雅士。道友既能识得广芸拙作,定然深谙书画之道,广芸最喜结交同好,不知道友可愿将道号赐下?” “在下云峰子,同行的这位名唤俞和,是在下的学生。云峰于书画之道也只是粗通而已,不敢在广芸大家面前献丑。” 云峰真人一番话说得极为客气,可竹帘后的广芸大家不以为然,出声又问道:“云峰道友,我且问你,楼下八幅书画之中,你最喜哪一幅?” 云峰真人闻言一愣,细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居中的一篇手抄古本黄庭经全文,书藏有画,端是笔法玄妙。不过在下却更喜那幅尘世众生图。” “哦?愿闻其详。” 云峰真人知道这是广芸大家有心考较,若答不出彩,只怕求药之事难成,当下一抱拳道:“书画一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下仅述一己之念,若有何偏颇,还望广芸大家恕罪则个。” “云峰道友言过了,广芸既有此问,自盼一听云峰道友高见。” “那黄庭经本是我道门洞玄真经,乃是上清经典,浩浩妙妙,不可疏读。然大家却将乐舞之形含在其中,真经严庄而舞态浮华,此不相合。既令黄庭真经失了道家法度,又令舞态不能尽展旖旎,甚是可惜。通观全幅,除笔法深湛之外,其意混淆,匠气太重,因而甚憾。云峰斗胆一言,若将其中舞态换作抚琴之形,必成臻品。再观尘世众生图,我方一落目,便心潮迭起,此画必是有感而作。我辈修道之人,皆由万丈红尘中生,受父母生养而明人事,然一朝闻得大道,抛却凡尘种种,从此饮朝露而餐晚霞,再不食人间烟火,不顾父母骨血之恩,只求长生大道。百年真修,回首望乡,我自朱颜依旧,乡音未改,但故园已然陌路,父母亲人皆作黄土一堆。说大道无情,可人却有情,孰能不悲?因而在下更喜尘世众生图,同我所感,憾我心魄。” 云峰真人话音一落,竹帘后忽发出“铮”的一声琴音,那广芸大家隔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云峰道友对那临海望仙图做何观感?” 云峰真人又沉吟了片刻才道:“那画笔法好生奇怪,海山二相一粗狂洒脱,一细腻纤弱,似是一男一女分作。然此作画的两人却并不同心,男子心存高志,振翅欲飞,而女子却缠绵难断,宛如山势连绵。此两种意境在画中迥然不同,甚不和谐。然似乎画成之后,又有人添上了一驾鹤仙人和一望仙女子,试图将两道意境强为相融,可惜破镜难圆,离心难聚,终是有大缺憾。” 俞和在一边听了云峰真人这番品评,偷偷深看了自己师尊一眼,心中大为拜服。他在云峰真人座下修行两年,却从不知师尊腹中藏有如此大学问,三幅字画略看了几眼,就能讲出这一番精辟道理来。 其实云峰真人心里暗暗捏了把汗。要知作画的人,往往都将自己的作品视作完璧,何况还是挂出来供人欣赏的作品,自视更高。若是听别人一言直指自己作品的瑕疵,大多会恼羞成怒。可云峰真人这次行了个险招,把真实的观感说了出来,虽然措辞婉转,但话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幽幽的轻叹了一声,语气中倒也不喜不怒:“云峰真人眼光灼灼,小女子诚心拜服,今得先生指点,心有所悟,广芸愿抚琴一曲,以报先生。” 说罢敛袖探出一只素手,琴弦上拨了一轮指,恒鼎园中的铜铃声顿歇。 “愿聆仙音。”云峰真人一摆手。 广芸大家伸出玉指,叮叮咚咚的起了一韵,始作悲风调,弹了一小节,忽食指轻挑,有几声清清长音扶摇而起,好似秋泉渐冷,数只大雁展翅南飞,将云峰真人和俞和的一丝心神,扯上莽莽青天。 琴调一转,直如九天仙音,亦真亦幻。俞和不自禁的阖上双目,心神随着琴音飘飘荡荡,恍然见好似飞上了云霄,乘风遨游三十二天。 广芸真人琴意一变,云峰真人便心有所感,这一曲可绝不是简单的凡俗琴谱。每一声琴音都压着呼吸心跳的节律,韵起韵转,都隐隐牵动心潮生灭,音生幻相,教人有种身临仙界的错觉。一関九霄调,竟暗含了吐纳术、惊神术、音律术、幻仙术、惑心术等等诸般秘术真髓。听到后面,云峰真人自觉,若是广芸大家这时突然按弦止音,恐怕自己下一口气就要滞在胸中吐不出来,心中只盼着琴声不绝,便这样一直奏下去。 当真是一音诸相生,一弦万法随。云峰真人猛然醒悟,却发觉已然着了广芸大家的道儿,急忙默运玄功抵抗,硬生生将呼吸打乱,从琴音节律中摆脱出来,神聚祖窍,力保灵台清明不惑。转头去看俞和,就见俞和闭目含笑,身子微微摇晃,似是深深沉溺在琴声之中,不可自拔。 可那广芸大家的琴声虽使人迷醉,却不含分毫恶念,琴韵正平冲和,云峰真人也不好冒然出言喝止,只得暗自提气凝神,一边还分心留意俞和,看他是否会耐受不住,露出什么异相。 广芸大家十根玉指轮弹,这琴韵越转越高,遍历三十二天胜景,到了最顶一重平育贾弈天,云峰暗暗戒备,要知大凡幻化三十二天的戮神秘术,一旦到了平育贾弈天,再往上就是杀招,只需琴韵再作升转,挟着俞和的心神往三十二天外一跃,那便元神离窍,再落不回肉身,叫风一吹,便魄飞魄散。 云峰真人暗暗运足了剑气,右手掩在袖中,已掐成剑诀,只要这琴韵再升,那便暴起一击,挥剑碎琴,说什么也要护住俞和周全。 那知那琴声缭缭一绕,好似大雁在极高的天穹上盘旋了一匝,飞的倦了,便朝地面落下。 云峰真人刚松了口气,可广芸大家琴声骤变,由羽调直转入宫调,方才音如苍天一碧,这関却说大地苍莽。 这琴声几乎连云峰真人都抵受不住,只觉恍如置身混沌初开之时,天地洪荒。苍天如血,好似个巨大的罩子,沉沉的压在大地之上,黑漆漆的层云翻翻滚滚,天上没有太阳,却透着一层晦暗的红黄光芒。大地上没有树,沟渠纵横,里面翻滚着暗红色的岩浆,不知从深处传来沉闷的巨响和震动。数不清的石峰,光秃秃的,有几千丈高,标枪似得刺向天空,被那黑云一搅,就碎裂开来,巨大的岩块从高空落下,砸到地上就溅起一大片岩浆来。 天地好似在交战,可地面上也有一场战斗,一方腰缠树皮,蓬头垢面的人,手里拿着火把和骨矛,口中朝天吼叫着无法理解的短音。另一方是黑色的妖魔,从大地的裂缝中来,每一个的形象都十分奇异,或像走兽,或像鸟;有的躯体庞大如山,有的小如猿猴;有的能口吐雷光,有的能掷出烈焰。 密密麻麻的人和妖魔在碎裂的大地上征战着,那情形壮烈之极,呼应着天地的怒气,流血厮杀。 云峰真人两股战战,额前有层细密的汗水,好几次直欲跃起大呼。 这琴韵越弹越低沉,好似洪荒的天空渐渐向大地镇压下来。 忽然,俞和伸出手掌,竟在膝盖上“噗噗”的打起节拍来,他脸上一副悠然的模样,看似极为享受这曲子,手掌拍了几下,嘴巴里也跟着琴音哼了起来。 这一下有了杂音,云峰真人登时神智一清,诧异的回头去看俞和。 俞和自己恍然不知,他只是觉得这首曲子极为熟悉,似乎听过许多遍,好像孩童时唱过的歌谣一般,烙印在记忆最深的角落里,这一听到,顿时就回忆起来。但俞和也不知道究竟在何时何地听过,偏偏就是极为熟悉,随口就可以哼出来。 当俞和的轻吟声响起的时候,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似乎也在诧异,很明显的,有个音节慢了一线,倒是俞和先哼了出来。 不过广芸大家倒也不被俞和所扰,自顾弹奏下去。可有了俞和的掺合,这曲子妙处尽失,再不能引动心神幻相,只不过是一曲意境极其苍凉的琴曲而已。云峰真人周身一松,不过却还分神关注着身后的俞和,一耳听琴声,一耳听俞和的呼吸声。 广芸大家一路弹奏下去,忽地,琴声和俞和的轻吟声有了那么几处音节的差别,云峰真人注意到,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身体一颤,下一声琴音又微微慢了一线。 在到后面,这曲子转入了高潮,似乎在演化洪荒大劫,天地崩裂,万物成灰的景象,一时间琴声激扬,几乎要把俞和的声音掩盖下去。可云峰真人细听,俞和的轻吟声却与曲子又有了好几处不同,最后足有一长段调子全不相同,俞和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 猛地,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双掌一压琴弦,琴音戛然而止,俞和喉咙一呛,脸上浮起了一层潮红色。 云峰真人一跃而起,将身子挡在竹帘和俞和之间,抱拳急道:“广芸大家恕罪,竖子顽劣,坏了大家的琴韵,请大家息怒!” 半晌,竹帘后也无一点声息,广芸大家就这么僵坐着,一动不动。 第五十四章 烹元水,品灵茶 竹帘后的广芸大家,沉默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云峰真人见她似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迟疑了许久,最后手指微动,琴声却又响了起来。 还是方才那亘古苍凉的调子,但似乎大劫已消,天地重开,有清气上升,浊气下沉,乾坤清明,万物萌发。俞和也不再轻哼,他的呼吸随着琴声渐渐悠长,脸上潮红退去,浮起一层莹润的光泽。 曲到终声,广芸大家小指一勾,瑶琴轻鸣,好似一滴泉水落入了深潭,俞和长吐了口气,睁开眼来,茫然四顾。 “广芸大家的琴技,惊为天人!”云峰真人长舒了口气,这一场听琴,当真是惊心动魄,他暗自摊开掌心,在袖中擦去了一片汗水。 竹帘后面的广芸大家把膝前的瑶琴挪到一边,忽伸出手,将竹帘卷起,露出了真容。 这女子果真当得符津真人的“国色天香”四字评语。发如乌瀑,也没挽起,只用条银丝锦缎扎拢了,垂在左肩前,露出一片前额如皓月,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一双眸子好似平湖秋水,玉柱琼鼻下,丹唇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耳垂上坠着一对细云纹的银环,身上一袭浅蓝色的云裳,系着白丝绦,那双素手白如玉脂,在右腕上,套着翠绿欲滴的一只镯子。 云峰真人怕唐突了佳人,连忙垂头敛目。可广芸大家却掩口一笑:“云峰道友,你我同是修道之人,你怎的做个凡俗书生之态。” 一句话说得云峰真人有些尴尬,只好又抬起头来,讪笑道:“怎好唐突了广芸大家。” “小女子倒有个疑惑,想问问这位俞和道友,不知云峰道友可否应允?” “大家请问吧。”云峰真人一摆手,侧身坐下,让出了身后的俞和。 俞和一愣,慌忙抱拳作揖道:“不知前辈有何事要问小子?” “这位俞小哥儿,方才我所弹那亘古谣,你可听过?在何时何地听过?”广芸大家双眼直直的盯着俞和,闹得俞和脸上一红。 “回禀前辈,晚辈依稀记得曲调,只是记不得在那处听来。” “哦?”广芸大家微微一皱眉,“若俞和道友愿告知何时何地何人将此曲传你,广芸定有重谢。” 俞和抱拳正色道:“三清道尊在上,俞和绝不是有意隐瞒,实不知何时何地何人传我此曲,只觉曲调熟识而已,愿以大道为证,此言不虚。” 广芸大家见俞和指大道起誓,再不好追问,眼波转了转,轻笑道:“俞和道友莫要误会,只是广芸心有所系,故而发此一问,若俞和道友哪日忽忆起一些端倪,可凭此玉符随时唤我,广芸愿登门拜访。如有所获,自会重重谢你。”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片浅黄色的玉符,放在俞和面前。 这曲子有何来历?广芸大家登门拜访?俞和心里惊讶,却还是点了点头,将玉符仔细收入怀中。一旁云峰真人见了,也是面露惊异。 广芸大家道:“此曲来历非常,不便细说。只是广芸也仅得了残本,花了百年时光,才依节律音调推演而补全,本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今日偶听俞和道友哼这曲子,才知此曲尚有全本存世,而广芸补上的那几段,实与原曲相差甚远。俞和道友福缘深厚,若有此曲消息,请务必告知广芸,以了我毕生心愿。” 俞和点点头:“晚辈自当从命。” 广芸仙子又深深的看了俞和一眼,举手拍了三下,她身后有铜铃声轻响,竹门移开,有侍女托了木盘,将一套白瓷茶具放下,躬身万福,便又退了出去,掩上竹门。 “两位皆是贵客,广芸有香茗一杯,请道友品鉴。”说罢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极熟练的将一注清水倾入茶壶,伸手在壶底一揉,白汽蒸蒸,那水就沸了。滚水注入茶杯,杯底一团茶叶竟如朵碧莲似得缓缓展开,整座竹楼全是茶香。 云峰真人本就爱茶,深吸了口茶香,也不管水烫,伸手拈起茶杯,一口吞到嘴里,茶汤绕舌三轮,这才咽入腹中。 “这茶云峰道友可还喝得?”广芸大家也陪着饮了一杯。 云峰真人闭目回味,眉毛却微微一皱,嘬口吸气,将残香在胸中一绕,悠悠的道:“广芸大家暴敛天物了,可惜。” 对坐的广芸大家闻言,脸色一寒,蛾眉微颦道:“何谓暴敛天物,请云峰道友明言。” 云峰真人见她薄怒,也不慌忙,轻轻放下手中茶杯道:“植茶需离海靠山,唯独这南海碧莲长于临海高山山顶,纳汪洋水气于枝叶脉络中,十年才萌出新芽一片。这百年南海碧莲一杯十二叶,确是茶中珍品,以茶叶的品次来说,已可堪称当世绝巅。可惜广芸大家只重茶,而不重水,须知饮茶一道,水为形,茶为意。二者须相辅相成,珍品灵茶当以珍品灵水冲泡,才可尽展滋味。广芸大家这水,只是寻常的无根净水吧,虽不沾尘,但终是一壶凡水,不含丝毫灵气,难衬此等灵茶。而且最可惜的是,此处临海,这无根净水从天而降,却是先从海中蒸腾成云,再化雨露。南海碧莲,本就是近海高山上所产,茶与水皆由海中来,未得群山大泽吐纳,所以广芸大家可觉得这茶汤入喉,回味甘洌不足,稍嫌腥涩?” 广芸大家眨眨眼,脸上怒气稍平,又倒了一杯,细细品味。 “云峰道友,如你所说,这回味是似乎是有些淡薄,可为何我倒不觉得腥涩?” “广芸大家久居海边,自然习惯了这味道。不像我常住山中,初来南海,一入口便察觉得到。”云峰真人在自己腰间玉牌中摸了一阵子,拿出个泥壶,摇头叹道:“可惜我太嗜茶,也存不下什么好水,唯有这一壶山中老灵泉,虽也远配不上百年南海碧莲,倒还算有些灵气,比这无根净水,是要好上一筹。” 俞和听到此处,忽然灵机一动,从自己腰间玉牌中摸出一支玉瓶,递给云峰真人。 云峰真人接过玉瓶,手腕一沉,疑惑的摇了摇,发觉里面足有百多斤水。回头看俞和,见俞和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师尊,你看这水可还合用?” 云峰真人伸手拔出瓶塞,登时有股浩浩荡荡宛如明河横空般的元气从瓶中涌出。 “地脉元水?”云峰真人惊呼了一声,心里一转,就知道是俞和在牡山坳地穴中,趁地穴未开,元气未散之时,汲取封存的地脉元水。当下他把眼珠一转,心中便有了算计。 “此等真水,才能配得上百年南海碧莲!广芸大家可愿一试?” 那边广芸大家见了瓶口元气如虹,早猜到这瓶中是地脉元水,可这元水见风就散,极为难得,一般修士都用此水合药炼器。今天要拿这水来煮茶,实在不知会是何等滋味。 云峰真人右手一引,便有团地脉元水从瓶口飞出,左手立即将瓶塞插回。口中急道:“还借广芸大家真火一用!” 广芸大家举手一指,一道鹅黄色的真火罩下,眨眼间那元水就沸滚了。云峰真人翻腕再引,刚想将水续入茶杯,广芸大家忽抬手一阻,伸袖拂去,刚才喝过的茶杯已然换成了新的,连里面的百年南海碧莲茶叶,也都重新换过。 云峰真人点头一笑,元水分作三股,注入茶杯,与茶叶甫一合,便做浅绿色,异相顿生。 只见杯口有白气升起,凭空幻现出半尺大小的一朵莲花,花瓣凝而不散,竟自缓缓舒展开来,栩栩如生。 “速饮,莫要散尽了元气,滋味不美。” 三人各伸手拈起茶杯,一口吞下。 好一团茶水!刚入口时,好似有层水膜包裹,作浑圆的一团,以舌尖轻轻一搅,这才散开,竟如潮汐澎湃,在口中荡来荡去。第一味做苦,好似嚼莲心,再一味转甜,好似嚼莲白,三而透茶香,好似甘霖纷纷落下,草木吐息。 待茶水落入腹中,清甜久久不散,周身通彻,似有风习习而生。即使是广芸大家和云峰真人这等道行高深之人,也顿时觉得一身修为隐隐涨高了一截。 三人闭目回味,只觉得茶气芬芳,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过了半晌,这才同声一赞:“好茶!” 云峰真人将那白瓷茶杯在指间把玩,笑盈盈的看着广芸大家道:“灵水配灵茶,道友感受如何?” 广芸大家面色微红,一张脸说不出的娇艳,拱手道:“广芸彻底服了,云峰道友深得茶中三昧,饮过此等绝妙茶水,原先饮的那些茶直如浑汤败水。广芸妄称懂茶之人,简直惭愧!” 云峰真人笑道:“还是托了俞和的福,身边竟有如此真水。若不是用此等好水来泡茶,实难喝出南海碧莲的真味。” “俞和道友福缘齐天,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广芸大家一双妙目在俞和身上转来转去,那眼神撩拨得俞和一直红到了颈下。 “广芸大家,你看此水,可能换得那金线藻灵药否?”云峰真人晃了晃手中的玉瓶,瓶里的百斤地脉元水哗哗作响。 广芸大家眼睛骤然一亮,那俏脸上浮起的笑意,就好像碧莲似得绽开。 第五十五章 互算计,定银霜 恒鼎园皆是女修,口味清淡不喜荤腥,所以广芸大家备了一道素宴款待云峰真人与俞和,华翔真人也在一旁作陪。 虽是简单的素宴,可每道菜都颇具心意,共有六道正菜和一甜一咸两道汤,用得全是南海独有的灵品食材。那股子鲜味,让俞和放不下筷子来,差点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 饭桌上三位真人自是妙语连珠,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直到了申时才散席。广芸大家亲自将云峰真人送出恒鼎园。 云峰真人也不回长空洲去叨扰符津真人,就在交坞城中寻了个僻静的客栈,开了两间上好的客房,住了下来。 “俞和,这次恒鼎园之计,全靠你这瓶地脉元水才成,回到门中,我自会禀明宗华师兄,让他加倍补偿于你。”云峰真人晃了晃掌中的玉瓶,里面尚有九十多斤元水。他将瓶子递给俞和,可俞和却摆手不收。 按扬州府的各地医馆报来的染病人数,这次供需丹药二千份。以云峰真人那肃降祛邪散的方子来配,每剂二钱,则两味主药地火银霜和金线藻,各需十六斤。宗华真人临行前安排,是先各取半斤送回罗霄,合成灵药,送给供奉阁试试药效再作下一步打算。 自那广芸大家喝下以地脉元水冲泡的灵茶,这金线藻之事,便算敲定了。云峰真人袖中有只玉匣,里面便藏着半斤上好的金线藻,乃是广芸大家亲手交给他的。云峰真人自取了十斤地脉元水,以玉瓶封了,给了广芸大家。 本来以地脉元水的珍稀,更在金线藻之上许多,但俞和那玉瓶中既有百多斤元水,云峰真人自也不好太世故,挥手便赠了十斤出去。那广芸大家芳心大悦,直说金线藻这事,便请云峰真人放宽心,余下的十几斤份量,她只消三五日便可备齐,而且保证皆是药力深厚的上品。只是俞和这瓶地脉元水,她想留下一半。实在是试过这元水泡茶的滋味之后,再以无根水煮茶饮,已是不堪入口。广芸真人言道,且不论那十几斤金线藻,只要俞和愿意割爱,她可不计代价。 俞和把装着地脉元水的玉瓶,推还给云峰真人道:“师尊,我知你也是嗜茶之人,这元水既然玄妙,且当徒儿孝敬师尊,还是您老留着煮茶自饮吧,反正徒儿带在身边许久,也是无处可用。至于那广芸大家,师尊若想结交,便再给她几十斤也无妨,省的还花费符钱去换金线藻。” 云峰真人虽有心不收,可他嗜茶如命,心底却还是极喜这瓶元水的,即便这玉瓶中还有剩下甚多,但云峰真人也很不舍得再分给广芸大家。手指在玉瓶上抚摩了一圈,叹气道:“这等真水,只有灵脉窍穴未开之时,深入地下才可采得,灵脉虽多,但隐穴却可遇而不可求,因而煞是贵重。拿来煮茶太也奢靡了。但偏偏此物饱含精纯地气,用于茶道中直可化腐朽为神奇,将茶味催至极境,实在是爱茶之人的一道心魔。罢了,为师便收下了此物。” 云峰真人收了弟子这等贵重之物,心里很有些挂不住,可一想到以地脉元水煮茶而生的绝妙滋味,脸上又掩不住浮现出笑意。 “来来来,我罗霄也有上好的灵茶,今日承你的好水,来尝尝这茶的真味到底如何!”云峰真人将袖一拂,桌上便摆好了茶壶茶碗,只看那茶具上积着厚厚的一层水黄色,就知道定是云峰真人随身多年之物。只是俞和却不明白,明明只有自己师徒二人,云峰真人却摆了三个茶碗出来。 布好了器皿,云峰真人小心的取出个红锦丝囊,拈出了两条墨绿色的茶叶,放进茶壶中,莫要看这茶叶仅仅二条而已,每条却是将数十片叶拧成一根,近有三寸来长,竹筷粗细。 再引出团地脉元水,云峰真人笑道:“我知道你有四灵护体,快以南方丙丁火炁来煮水!” 俞和吸气凝神,默转内五行,激扬心脉,张口轻轻一吐,便喷出一道淡红色的雾气,化作朱雀的虚相,绕着元水袅袅的飞了一旋,那元水便绽开气泡如莲。沸腾得竟比广芸大家的玉都离火还要快些。 “好家伙,这是什么火炁,近乎先天五行了吧?”云峰真人眉毛一挑,手上却不迟疑,将滚水封进壶里,双掌将茶壶拢在手心,拇指按住壶盖,以一种奇异的节律,上下摇晃了茶壶六次。接着把壶嘴一甩,一道黄绿色的茶汤,划过一弯弧线,飞注进茶杯中。 浓郁的香气散开,茶香中竟然糅合了松木香、竹木香、樟木香还有干菌的浓香,几重香气以茶香为君,层次分明,却又不喧宾夺主,且混成一股奇香的茶气。 “难怪只一壶茶便叫广芸大家魂儿都丢了,怎会如此之香!云峰师侄,你若再不开门,我可要不顾礼数,直撞进来了!” 门来忽传来华翔真人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相当急促的叩门声。 云峰真人微微一笑,以他的修为,早知华翔真人正朝这边走来。这番借煮茶而故技重施,果然起效。 俞和起身开了门,华翔真人三两步就坐到了桌边,低头一看那三只茶碗,微愣了一下,眼珠一转,心里便知道了云峰真人的意思。当下嘿嘿一笑,自拈起了其中一杯,将茶汤吸入口中。 云峰真人这茶刚入口时,味道极苦,可才把眉毛皱起,便感舌尖上苦尽甘来,沧海桑田,一口茶水骤然变得如松糖般清甜,接着众味纷呈,好似把初春雨后,弥满山谷的万种芬芳全吞入了腹中。“湛湛碧涟,老松侧卧,细梢过窗,千笔淡墨。好一道春谷寒叶茶!”华翔真人将茶水闭目吞下,轻轻吐出一口残香,看似并不经意的问道:“云峰师侄与松风子大师,如何称呼?” 云峰真人微微一笑,也拈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松风真人,是在下本门师伯。” “松风子大师剑术惊神,只可惜当年被青谷妖魔所困,左肩留下暗伤难愈,不知现在可曾大好了? “华翔师叔却记错了,松风师伯伤在左腿,幸好师门藏有炎帝断续汤,得以正骨活脉,现在已然大好了。”云峰真人给华翔真人又斟上了一碗。 华翔真人点头一笑:“久远之事,也记不大清,唯有这春谷寒叶的滋味,却忘不掉。” “师叔喜爱此茶,便多饮几杯吧。” “水土旺木气,以地脉元水来泡春谷寒叶茶,实在妙绝,不过这一碗茶可当真贵的紧!”华翔真人把茶碗凑下鼻尖下,细细品着那香气,“听说广芸大家以半斤金线藻换了师侄十斤地脉元水,把她喜得合不拢嘴。” “何谈交换?广芸大家亦是痴茶之雅人,师侄既然有求于他,自然要投其所好。” “好一个投其所好!十斤地脉元水作见面礼,可稍嫌贵重了些。更何况这水现在被广芸视作珍宝,老道士想讨她一口茶喝,却被她直接逐出了恒鼎园。云峰师侄这番手段实在妙极,老道佩服。” 云峰真人嘿嘿一笑,只是饮茶不语。 华翔真人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银瓶,放到茶桌上:“听广芸说,云峰师侄留下十斤地脉元水,只带走了半斤金线藻,想必是为了试试药性。老道身边,恰好带着半斤水炼的地火银霜,师侄一并拿去试药吧。” 云峰真人看着那个小银瓶,脸上神情古怪。华翔真人含笑不语,只是又喝了杯茶。 过了半晌,云峰真人摇头叹了口气,一脸不舍的取出装着地脉元水的瓶子,仔细分了一团十斤重的元水出来,封进另一只玉瓶中,推到华翔真人面前:“怎好叫华翔师叔失望?云峰也不能厚此薄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这礼不薄了,不薄了!”华翔真人哈哈大笑,一只手将那装了十斤元水的瓶子拢进袖中,另一只手把装了地火银霜的小银瓶推到云峰真人的面前。 云峰真人连连叹气,面露难色,拱手道:“华翔师叔,师侄有言在先,这地脉元水可是存货不多了。之前已然答应留给广芸大家五十斤,她会自筹灵物来换,这边又分给了师叔一些,师侄我可心疼得紧。若试过药性得当,那后面的地火银霜,师侄便按一千五百符钱一两与师叔交换,师叔你看可好?” 华翔真人掐指略一算,追问道:“广芸说师侄还需金线藻十六斤,那这地火银霜可还需多少份量?” “也是十六斤足矣。” 华翔真人眼珠一转,脸上陪笑道:“这地火银霜虽然采撷不易,却也卖不到一千五百符钱一两,我若黑心收了师侄这许多符钱,那符津真人和松风大师若是知晓了,定会杀上我净阙岛,指着老道的鼻子大骂不要脸,此事大大的不妥。” 云峰真人心里一翻,肚里暗骂了声“老狐狸”。 “那华翔师叔以为如何才好?” “云峰师侄,老道既来此喝了你的春谷寒叶,怎能亏待于你?这样吧,我于你折上再折!你每两地火银霜只需算做五百符钱既可。只是老道我今日喝过如此好茶,以后寻常茶水入口,便再没了滋味,你倒让我今后如何是好?还望师侄割爱,这地脉元水给老道我再留十斤吧。” 华翔真人笑盈盈的看着云峰真人,可对面云峰真人的脸上忽青忽白,看那样子,几乎要忍不住拍案而起。 俞和连忙作揖道:“华翔师叔祖,师尊与弟子深感您老厚义,区区元水而已,弟子自当奉上孝敬长辈。只是此行匆匆,身边却没带着许多,待我祭玉符传讯回山,让门中师兄立马送些过来,到时弟子定然亲赴净阙岛,面呈师叔祖。” 华翔真人闻言大笑:“如此甚好,老道大慰,十日之后,我自会备好十六斤地火银霜,在净阙岛恭候二位!” 言罢带着一脸喜意,拂袖飘然而去。 第五十六章 独夜宿,遇奇袭 待那华翔真人去得远了,云峰真人盯着俞和问道:“这地脉元水,你倒还有多少藏着?” 俞和一笑,从腰间玉牌中再取出一只玉瓶递给云峰真人,云峰真人拿在手里一掂量,便知又是百斤之数。 “你小子,莫不怕我没了元水,便日日找你来要么?”云峰真人歪歪嘴,将玉瓶抛回给俞和。 俞和嘻嘻笑道:“那倒要看师尊拿什么来与弟子交换了。” 云峰真人闻言佯怒,抬掌欲打:“你这不肖的劣徒!” 俞和装作满脸惊恐,连连告饶,给云峰真人满满的斟上了一杯茶。 “师尊,二十斤地脉元水,加上八万符钱换那地火银霜,可有些贵了。” “贵是略贵了一些,但你不知其中关窍,这地火银霜与金线藻不同,地火银霜虽然药性平平,但产自深海火脉,采撷殊为不易,要凑足十六斤之数,委实有些困难。要知火炼的地火银霜玄砂,一般可值得符钱三千一两,但水炼的地火银霜白灰,一般也就一千二百符钱一两,因而水炼白灰常被视作鸡肋,更加难寻。而此番前来南海,定有丹崖门等一并也来寻药,我们先人一步,让华翔真人得了些好处,将地火银霜都留给我们罗霄,就让他人寻药徒增波折,我们早一步合成药散,便早一步送交给扬州府供奉阁,到时功德自然归我罗霄剑门,而扬州府的丰厚馈报,也为我一家独享,这才是大计。” 俞和点点头:“师尊既然已有地火银霜与金线藻各半斤,何时回转门中试药?” “事不宜迟,现在便启程回山,开炉合药。”云峰真人一拂袖,收起了桌上的茶具,只把尚有半壶茶水的泥壶捏在手中,“你暂且留在南海,少五天,多则十日,我便回来。你留在此,等我玉符传信,若肃降祛邪散药性无误,十日后,你便去恒鼎园与净阙岛取足灵药,我自会接你带药回山。另有一事,你这几日中,留意交坞附近可有扬州修士出没,尤其是恒鼎园附近,若有人来寻药,必去那处。你如发现扬州诸门修士出现,速速隐匿,并传信宗华师兄,请他定夺。你且把衣衫换了,玉牌收起,谨慎行事。” 云峰真人取出个小小的金匣子,塞给俞和:“仔细收好了,里面有符钱十万,南海是非之地,切莫露财。” 俞和郑重的点点头,将金匣子放进玉牌中,又把玉符从腰带上解下,挂在胸前:“弟子遵命,师尊放心。” 云峰真人一笑,伸手拍拍俞和的肩膀:“自要保重,一切且是身外物,真有何意外,保命为上。为师去了!” 说罢云峰真人推门而出,将身一转,便化作道白烟,扶摇而上。 云峰真人一走,俞和独自回到房中,顿觉得有些冷清。身在南海,人生地不熟,离山门也不知几千里之遥,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当真有些寞落。 唤来客栈小二,赏了一锭碎银,那小二自欢天喜地的谢了,不多时就给俞和拿来一套海南边独有的短衣短裤和草履,衣裤以细软丝麻编制,穿在身上凉风通透,好不舒爽。俞和除下靴袜,换上草履,再把道髻拆了,随意扎起头发。除了一身肌肤雪白,倒有几分南海渔夫的样子了。 俞和取出胸前玉符,对陆晓溪说了一通海边的奇景奇物,可陆晓溪却笑了起来:“俞大哥,你倒忘记我在海外仙门修行了么?我这屋子,窗外便是大海,那海景早看得厌了。” 俞和闹了个老大的没趣,草草又说了几句,便收起玉符,翻身上了床榻,也不盘膝,就靠在床头,好似小憩,其实吐纳调息起来。 炼气士调息最耗时光,俞和两眼一闭,杳杳冥冥的,就到了夜里子时。 灵台忽感有冷光刺入,俞和眉毛一跳,微微睁开了双眼。 窗外月影斑驳,被夜风一吹,细碎的摇摆着。 忽然风停了,一片枝叶好似以淡墨绘在了窗纸上,有道人影自树叶中飞起,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俞和的窗边。 这人呼吸声极轻极长,显然也是个炼气之人。他唯恐在窗上映下人影,只是侧身躲在一旁,静悄悄的站在窗户边上。 俞和心里一惊,这南海可不是太平盛世,云峰真人才刚走,便有人深夜潜行来窥探,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俞和故意放缓了呼吸,好似还在入定神游,可暗中丹田真元翻翻滚滚,一缕神念贯注胸前紫宫中的白玉剑匣,剑匣中一赤红一湛蓝两道剑光吞吞吐吐。 可窗外那人也不知怎的,只是轻轻按了一下俞和的房门,便再没了动静,默立在门外足足有一炷香时间,又纵身一跃,不知去哪儿了。 俞和一皱眉,满心的疑惑,刚略松了口气,可才过了不到一刻,门外竟然又来了一个人。 这人依旧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俞和凝神去听,隐约有些轻微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隔着房门竟透进来一股怪异的香气,像是门外的人点燃了根线香,插在门边。 半夜里为何有人焚香?俞和才一闻这气味,登时好似被个千斤大锤砸在了后脑上,两耳边“嗡”的一声,眼前发花,几欲晕过去,幸好他不是盘膝坐着,而是靠背在床头上,木床沿子撑住了腰脊,这才没倒下去。 俞和顿时明白这香气必是一种迷神的灵烟,有心去拿玉牌里面的丹药,可浑身酥麻脱力,手臂已然不听使唤。俞和心中急念清净坐忘素心文,力保一线灵智不散,默运真元流转诸穴百骸,想把体内迷烟化解。 可门外那人却已经知道屋里的俞和必定没有了反抗的气力,“铮”的一声轻响,似乎拔出一把短刃。 俞和心里大急,收摄脏腑中的先天五行真炁,扫荡通身血肉。期望在利刃临身之前,能聚起一点反抗逃命的力量来。 可门口那人却突然好像惊觉到了什么异状,急急一拧身,便上了房顶,脚尖再一点瓦片,便又没了踪影,可紧接着便有一道风声急掠而过,好像有人追着那施放迷烟的人去了。 俞和逃过一劫,可此时手无缚鸡之力,他只能全神导引五行真炁运转,靠那水炁荡涤血脉,再以火炁炼化烟毒。 可这烟毒煞是难缠,而且屋外那灵烟还燃着,依旧有香气一缕一缕的溢进屋中,俞和运功盏茶光景,虽说堪堪抵受住了烟毒,不至于失神昏迷,但身子依旧没法动弹。 俞和心中正惶急无措,房门木闩突然“咔”一声自行脱落,半扇屋门从外面无声的推开,有两个黑衣人影滑步进来。俞和浑身不能动,眼睛似闭非闭,脑中心思电转,霎时间连闪过七八个念头。 当先一人是个男子,身形健硕,即便是穿着夜行黑衣,依旧是龙行虎步,颇有气势。这一推门进屋,右腕翻转,便有道寒光直扑俞和的咽喉而来。 俞和也没法躲,只觉得喉间的肌肤一冷,脸上寒毛倒竖。那男子手中一柄五尺乌柄短枪,明晃晃的枪头直抵在俞和的咽喉上。男子一身杀机隐而不发,可只那枪尖处,便有层层寒气逸散,几乎能隔空就能将血脉冰封。 这男子背后闪出一人,也穿了一身黑衣,不过身形窈窕,却似个女子。 这女子看了看俞和,眼中忽闪过一丝惊奇,伸手在那男子臂上轻轻一按,抬步就走到俞和面前。先试了试俞和的鼻息,然后在俞和腰间摸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可俞和腰带上空空如也,这女子眼神一转,探手去按俞和的胸口,以小指在俞和颈间一勾,就将俞和藏在胸口的玉牌和玉符,一齐扯了出来。 眼见这女子目光一闪,露出了喜色。用指甲轻轻一划,便割断了丝线,将玉牌和玉符抓在手里,侧身对那男子轻轻一点头。 那男子一抖手中的短枪,对女子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可那女子思量了一下,摇了摇头,翻手取出一颗淡绿色的药丸,塞进了俞和的嘴里。 这药丸入口微酸,女子伸手在俞和下颌轻轻一捏,“咕噜”的一声,药丸就混着涎水落进了腹中。 女子再不耽搁,一拉那男子的衣袖,男子将手腕一抖,长枪好似条细蟒,缠着他手臂一旋便隐入了袖中,两人轻声退出房间,又合拢了木门,纵身而去。 或许是两人临走前踩灭了迷香,屋里的烟毒渐渐散去。 俞和瞪圆了眼睛,直直的盯着房门,脸上涨的通红。 无论是装了符钱、元水玉瓶的门派玉牌,还是那块与陆晓溪通信的玉符,都是他万万丢不得的东西。这两人随手全盗了去,也不知下落如何。可偏偏自己依旧动弹不得,要知每迟上一刻,寻回玉牌玉符的希望,便渺茫了一分。 俞和心急如焚,心火旺则火炁更盛,屋里的空气渐渐有味焦糊的气味。 也不知那女子临走前,给俞和吃下的是什么药丸,腹中有股清泉荡漾,身上的烟毒竟消散得极快,眼见俞和亦竭力运动化毒,只不到一炷香功夫,左右肩膀一振,竟又能活动肢体。 双腿一弹,俞和跃下了床榻,三两步急冲向屋门,就要推门上房去找那两人的踪迹。可木门一开,登时心生警兆!俞和抬头一看,远处的一丛阴暗树影间,忽有道细小的寒芒一闪,眨眼间便如流星似的由远而近,直向自己的面门飞刺而来。 俞和本就心中急怒,这时又遭人飞剑来刺,一道心火直贯头顶。 他也不躲,张口一喷,丹霞与寒池双剑化作两道十丈的剑芒,厉啸一声,朝那道飞来的剑光绞杀过去。 寂静的夜空中,骤然发出刺耳的锋刃嘶鸣声。俞和不料那细细的寒芒上,竟含着一道庞然真力,三柄飞剑一斩,丹霞与寒池双剑虽然将那道剑光搅碎,但也被远远震开。俞和只觉那反震过来的暗劲如山如潮,脚下站立不住,踉踉跄跄的连退了四五步,跌坐在房中的木床上。 那寒芒升起之处,离俞和的房间足有一百多丈之远,如此距离,一剑飞来,竟那有这般威力,那出剑之人究竟是何等高深的修为? 可此时俞和根本不及想那许多,身形才一稳,足底猛发力,便如弹丸般穿门而出,半空中双剑剑光一旋,朝那树影直斩而去! 在他身后黑暗中,也不知藏着多少道视线,紧紧追着俞和的身影。 第五十七章 急追敌,却难当 无云的夜晚,月光洒满海岸,忽有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了交坞城南的一片树林,只是那落下的并不是雨水,而是万千锐利的剑影。 “蓬”的一声大响,方才剑光飞起处的三五株大树,被俞和一剑斩成了不足半尺的万千木屑,扬得漫空满地。可那祭起飞剑来袭之人,却不见踪影。 俞和脚踏飞剑,身在半空,极目四望。隐约约的就看见北面半里之外,有道淡淡的黑影,贴着连绵错落的屋舍房顶,正疾速由南向北穿过交坞城,朝城北的沙滩地掠去。 追?还是不追?俞和心中犹豫了一下。 他住的客栈虽偏在交坞城南一角,可那是云峰真人特意选的地方,因为离恒鼎园颇近。按说客栈朝南数十步,就出了交坞,越过恒鼎园的那座山崖再朝南行,也是一大片无人的海滩崖壁,只消找个茂密的椰林一钻,就可隐去踪迹。可这人为何偏偏要穿越交坞城镇向北去? 而且摸走了俞和玉牌玉符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施展飞剑来刺的,却应该就是北面这道独身人影。拿走玉牌玉符的那两人,明显不欲取俞和性命,可方才那一剑,若不是俞和刚好推开屋门窥见,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这样说来,定当是目的不同的两拨人,玉牌和玉符只怕并不在北边那人身上,而且此人修为高深,单看方才那一剑,远隔百多丈飞刺,尚能将俞和震退五步,这份道行委实惊人。即便追上了这人,两人拼斗起来,俞和能不能占得上风还未可知。 这边俞和才沉思了一息,北面远处的人影似乎停下了脚步,转头望了望俞和。见俞和原地未动,他身形一矮,落进了一处巷道暗影中。黑暗中寒光乍闪,又是一道夺目的剑芒朝俞和飞射而来。 俞和气极,这人太也纠缠了,自己不欲去追他,他倒寻隙出剑。 那道剑光飞得极快,虽有半里之遥,可呼吸间就到了俞和面前,俞和这次也不出剑去硬拼,提气腾身,足尖在飞剑上轻点,运起七步云真,身形一闪,就在那剑堪堪刺到面前五尺时,把身子平平横挪出去一丈,登时令那飞剑刺到了空处。 俞和满以为隔着如此距离发剑,而且剑速又是如此之快,估计施剑那人神念,未必能再操剑转折,可他转头一看,那剑飞出三丈,竟然还能凭空折回,倏地绕了个半圈,剑锋对准了自己背心,又飞刺了过来。 俞和把手朝身后一挥,丹霞寒池双剑交错而出,“锵”的一声轻响,将那飞剑斩成了三段。这次可能是隔着太远,加上又转折了一次,反震之力已不如先前的那一剑,但也将俞和震得凭空翻了个筋斗,这才能卸尽力道,稳住身形。 低头一看,地上三截断剑,也就是最寻常的玄铁法剑而已,难怪施剑那人毫不吝惜,一把接一把掷了过来。 俞和也不敢再悬在天上,惹人注目。急忙收了剑光,蹲在一处屋顶上。这种玄铁法剑制作简易,材料也常见,要是那人随身带了百来柄剑,一剑又一剑的发来,或者干脆一口气飞过来几十剑,那倒真是难缠。 交坞城中一片静悄悄的,除了穿街过巷的打更人和扶墙而行的醉汉,再没什么声响走动。北边那人又翻身上了屋顶,站在高处朝俞和这边望了望,就又朝北面腾身而去。 俞和再看不见那人之外的可疑身影,只好远远的跟着那人朝北穿城而过。心知若是止步不追,今晚只怕要时时提防飞剑暗袭。 出了交坞北围,那人身化黑烟,贴着白茫茫的沙地一路不紧不慢的飞掠,中间折向西北,又走了大约五里路。前面有片密林,这人在树林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俞和,这才一跃进了树林中。 逢林莫入的道理,俞和是懂的。隔着半里多地,俞和远远的看着那阴暗的树林,心里分明有种感觉,林中暗处的那人,正拿飞剑的剑锋遥指着自己的咽喉。 可对面的密林中半晌也没有一丝响动,好似那人也凭空消失了。俞和猛的一省:“莫非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难道这人是先前那两人的护法,连连出剑挑衅,就是故意要引自己一路向北穿城来此,而那两人带着玉牌和玉符,早从南边逃远了?” 如今夺回玉符和玉牌才是关键!想到此处,俞和手诀一起,便要以身合剑,向南疾飞。 可恰在此时,那密林中猛然升起一道森然的气势,一线无形杀机,牢牢的锁住了俞和。俞和顿觉得整个背脊上一片冰冷,寒毛倒竖,连忙扭身去看。 一连三十六道剑光,流星般的从林中飞起,有的笔直朝面门前胸突刺过来,有的划过一道弧线,将俞和身周四面与头顶脚下的空间尽数封死。三十六柄飞剑杀意毕现,隐隐似乎结成了一道剑阵,剑发寒光,夺人心魄。 尤其是每一道剑光,不仅速度快极,而且无声无息,让人没法听声辨位,眼光可见的飞剑还可躲避格挡,身后的飞剑却难以测知方位,端是一必杀之局。 俞和御剑而起之时,也暗暗提放了对方暴起发难,可想不到那边出手就是这般必杀的招数,眼见剑光如流星纷至,剑气未及,剑意已罩定了周身。俞和心里一翻,只凭手中双剑根本挡不住这三十六道飞剑攒击。 丹霞与寒池双剑绕身疾旋,俞和伸手在胸前紫宫穴中一引,白玉剑匣凭空祭出,浮在俞和头顶。白莹莹的玉光好似一轮皓月当空。 俞和张口喷出一道精纯的真元,手指白玉剑匣大喝道:“收剑!” 白玉剑匣发出嗡的一声轻鸣,龙虎如意玉扣一转,匣盖自开。剑匣口对着三十六道剑光只一旋。那三十六道飞剑骤然间同时一滞,定在半空中;剑匣又一旋,三十六道飞剑齐声长鸣;白玉剑匣再一旋,三十六道剑光好似乳燕归巢,竟弃了俞和不顾,径自飞进了白玉剑匣中。 这剑匣当空自转,那云髓琼玉中的云纹,全都溢出玉石,散做一片白蒙蒙的霞光云气,裹在当中的那具玉石剑匣好似透明,里面困着一团刺目的银光翻腾不休。可剑匣的匣盖“咔”的一声自行重新合拢,龙虎如意玉扣锁死。白玉剑匣倏然落下,虚浮在俞和的左肩侧。 俞和只觉得从剑匣中传来一道纯正浩然的剑气,双手剑诀一起,贯入丹霞与寒池双剑,直扯出两道二十余丈的恢弘剑光来。剑光一道苍蓝,有寒气弥漫,一道赤红,有烈焰熊熊,两道剑光一搅,俞和以身合剑,朝半里外的树林直撞过去。 半里之遥眨眼便至,水火二气一搅,树木皆作飞灰而散。 远远的有个黑衣人站在树下,见俞和御剑斩来,倒也并不怎么惊慌。他左手中握着一柄暗金色的雕花长弓,那弓身足有一丈多长,右手带着个硕大的墨玉扳指,在腰间轻轻一抹,就有柄玄铁长剑拈在指尖。他以剑为箭,把玄铁长剑搭在雕花金弓上,举臂满弦,抬头对着俞和略瞄了一眼,右手一松指,那玄铁长剑登时化作一道寒光朝俞和迎来。 “呛”的一声爆响,玄铁长剑不偏不倚的,刚好刺在丹霞与寒池双剑剑锋合璧的那一点上,有团极亮的光芒闪了一闪,那玄铁剑裂成了无数的碎片,可俞和的双剑合璧之势,被这道剑光极巧妙的一搅,自难再续。 俞和摄回飞腾的双剑,翻身落地,瞪着那持弓的黑衣人,喝道:“你是何人?你我有何恩怨,要下此杀手?” 对面的黑衣人虽然未蒙面纱,但靠得近了,才发现他脸上罩着一张淡黄色的皮革面罩,这面罩做的倒是精美,唇鼻雕得与生人无异,只是没有眉毛,眼部挖开两个圆孔,可以透光视物。隔着这皮革面罩,也看不出黑衣人长得什么模样,脸上有何神色表情。 俞和拿剑指着黑衣人,可半晌也不见他作答,心中更是怒气勃发:“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身上也无什么财物可以给你,你这般连施辣手,可是失心疯了么?” 对面黑衣人依旧不作答,只是默默的把长弓往地上一插,慢悠悠的退下了手上的扳指,收进怀里。左右手掌互握在一起,揉了揉手腕。 俞和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黑衣人斜目看了俞和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万千剑气生灭! 黑衣人将两手分开,平举在胸前扣成剑诀,肩头一晃,自背后升起两道苍白的剑光,凭空一交错,如把张开的剪刀似的,直朝俞和颈间剪来。 这黑衣人的剑光委实快到了极点,剑光方才一起,就剪到了俞和肩侧二尺,幸好俞和刚才退了一小步,不然根本不及躲闪。 电光火石中,俞和朝地上一扑,头顶“咔嚓”的一声脆响,一大片黑发洒落下来。 俞和也来不及去摸头顶,就地一滚,翻身向后跃起,双手齐挥,剑作雷雨式,幻化出漫空暴雨惊雷,朝那黑衣人席卷过去。 可雷雨轰然落下,却全扑了个空,黑衣人的身形一扭,留下雷雨剑圈中的,只是一道残影罢了。 俞和心里一凉,也不去收回飞剑,脚下连踩七步云真篇的步法,眨眼间换了三处方位。 一边不停的变幻脚步,一边探查黑衣人的行迹,终于眼神扫过右边三丈外的树顶,才发现那黑衣人直挺挺的站在树冠下的枝桠上,抱臂冷眼看着这边,头顶两道剑光游移不定。 俞和引剑去刺,可黑衣人头顶的剑光一闪,后发先至,令俞和不得不分神去挡,双剑一交,顿觉得好似有个极寒的冰锥在神念中狠狠刺入,俞和半边身子登时麻了。连忙催运真元,可那黑衣人头顶的另一道剑光发出刺目的寒光。 俞和顿觉不妙,脚下发力,身子如箭似得倒窜,竭力想拉开距离。 可那黑衣人却凝剑未发,脚下一跄,上半身猛然抖动,似乎勉强躲闪了一件什么暗器。他身形直直的一拔,朝空中升起,脚下那颗大树无声无息的断成了数截。 俞和把心一横,伸手一拍白玉剑匣,那剑匣对准了空中的黑衣人,龙虎如意玉扣一松,匣盖骤然滑开,剑匣中有团刺目的剑芒绽现! 第五十八章 暗施援,留血字 一道直欲贯穿天地的恢弘剑光,从那白玉剑匣中喷薄而出,仿佛是把之前被玉匣收去的三十六道剑光,合为了一剑。 黑衣人身在半空,眼见剑光射到胸前三丈,刚想拧身躲闪,可不知怎的,左右稍挪了半寸,便僵住不动,好似有圈看不见的利刃牢笼,绕在他身边。剑光迫近到胸前一丈,黑衣人脸上的面具骤然炸碎,张口喷出了一道金光。 金光中有片小小的玉符,玉符上闪烁着血红色的云篆。 剑光直刺在玉符上,便宛如一道白瀑,自山崖上直落而下,冲在岩石上面,撞成漫天水花。藏在剑光中的三十六柄玄铁飞剑,几乎同此刺中了小小的玉符,玉符外面笼着的金光猛然一震,散出一大圈淡金色的光晕,三十六柄玄铁剑齐声哀鸣,登时尽成铁屑。 那黑衣人伸袖遮住了面孔,也不再管那玉符,只朝密林中的某处看了一眼,便再不回头,身化狂风,朝西面遁去。 俞和抬头去看,那玉符抵住了剑光一击,金光微微闪了闪,便彻底碎裂了,被风一吹成了粉尘。 “这定是暗中有人帮忙,否则今晚就要埋骨于此!”俞和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这黑衣人也是个剑修,而且精擅弓技,能把飞剑术融入弓射术中,奇思妙想,很是不凡。单论剑术和真修道行,只怕也能同师门宿老们相当。幸好自己炼成了这古怪的万化归真白玉剑匣,一举收摄了三十六道剑光,最后那一合交手,若不是暗中有人出手相助,逼得黑衣剑修露出身形破绽,只怕俞和便横尸当场了。 也不知暗中那人藏身何处,走了未走,俞和抱拳向天,一揖到地。 “阁下救命援手之恩,俞和绝不敢忘,他日因果循环,定当有报!” 海风拂过密林,只有枝叶的沙沙声响回应。俞和转身走出树林,返回交坞城中,他展开身法,把城中的大街小巷循了个遍,又绕着城镇搜寻了三圈,可却是一无所获。满心抑郁的回到客栈中,却再也定不下神。翻身上了屋顶,整个下半夜,便大睁着双眼,到处扫视,盼能找到那一男一女的行迹,可除了偶尔的几只海鸟,就再没有什么影子掠过附近。 心里念头翻来翻去,有心求师门来救,可玉牌已失,手边再没了传信的玉符。一想到传信玉符,俞和好一阵子揪心,那一对夜行男女竟把他同陆晓溪说话的玉符也盗走了,若这玉符万一有什么闪失,俞和与陆晓溪这便从此失去了联系,重逢更是渺茫。 俞和心中横生邪火,几欲起身狂嚎,却又怕惊扰了凡俗,无耐之下,只好伸手将身边的瓦片全捏成了灰粉泄愤。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日出东方,南边的恒鼎园中,传来几声铜铃声响。 俞和转头遥望了一眼恒鼎园的方向,心中暗叹,这下连地脉元水都没了,之前答允了广芸大家,分给她五十斤,到时人家来要,可如何交代才好?莫非要厚着脸皮,找谢年生去讨么? 想到那仙女一般的广芸大家,俞和眼睛忽然一亮,“师尊不是将自己的传讯玉符留了一道给广芸大家么?那自己去找广芸大家借玉符一用,便可将昨夜一切告知师尊。” 可转念又一想:“师尊才将十万符钱交给我,临走前嘱咐过要好生保管,这师尊只怕刚回到门中,就得知符钱丢了,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我是不是再设法找找,说不定还有些希望寻回玉牌玉符。反正如今丢都丢了,或可努力去找找看,等到实在无望时,再告知师尊为好?” 可希望一起,俞和越想越是心烦意乱,尤其听到海潮声响,就记得陆晓溪说她刚到门中,被这潮声吵得难以入睡,心里更是乱成了一团麻,只盼师尊还在身边,施展天大神通随手一抓,就把那一男一女两个蟊贼凭空擒了出来,老老实实的奉还玉符和玉牌。 一顿胡思乱想,俞和连声叹着气,茫茫然的翻下屋顶,垂头朝客栈外走去。那店小二好生伺候着,心里却奇怪,这位小哥儿客官,昨天可是神采飞扬,今天一早怎跟霜打的茄子似得没精打采?他却不知,如今这位金主儿,已是一贫如洗,身上被偷的连个铜板都不剩。 俞和走出客栈,也没处可去,懵懵懂懂的绕了几圈,还是朝南出了城,向恒鼎园去了。 魂不守舍的走在沙滩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期期艾艾的到了恒鼎园的山崖下。 也不知怎么的,那盘山小径前的青竹牌坊下面,白沙染成一大片暗红色,看起来像是渗着血迹,而那青竹牌坊上面,似乎刚刚以水擦洗过,只是竹板的缝隙间,依旧残留着已经有些干涸的血痂。 俞和一看,心中大震,莫非恒鼎园昨晚也有什么变故?这许多鲜血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又会沾到青竹牌坊上面去? 摇了摇青竹牌坊上的铜铃,俞和沿着小径向山崖上走,可才走了几十步,路边忽然有人影错动,俞和眼前一画,就见七个宫装少女站了天罡北斗位,挡在面前,人人俏脸含煞,手中各抓着一条彩绦,丝绦的两头都有金环,一头的金环上,套着一只明晃晃的短刀,另一头的金环上,拴着一只银色的小铃铛。 “来者何人?今日本园闭门谢客,请自转回去,休得硬闯!” 站在当前天枢位的少女沉声喝道,将手中丝绦一绕,银铃叮当作响,短刀寒光湛湛。 俞和一拱手:“在下是昨日与座师一同拜见过贵园广芸大家的俞和,昨夜突遭变故,特来求广芸大家相助。” 站在玉衡位的少女,正是昨天引云峰真人和俞和近园的那个女侍,闻言细细打量了俞和一番,忽然面露诧异,最后忍不住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位俞公子,才一夜功夫,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俞和大窘,昨天他到恒鼎园时,那是高冠广袖,丰神俊朗,一派有道真修的样子。可今天来此,穿的是海边渔夫的丝麻短衣裤,早上出客栈的时候浑浑噩噩,连鞋子也忘记了穿,赤脚上沾满了砂石泥土,伸手再一摸头顶,发髻被昨晚那黑衣蒙面的剑修一剑剪去,满头半尺来长的乱发披散着。这一副狼狈的样子,简直形如乞丐。 尴尬的笑笑:“倒叫姑娘见笑了,在下昨晚夜宿交坞,师尊未在身边,一时不慎,被蟊贼所乘,落得此番情形,只好来求广芸大家相助,还望姑娘代为通禀一声。” “何方蟊贼,连公子的头发也要掳了去吗?”那女子掩口一笑,“园主昨日吩咐过,这几日间,若是云峰前辈与俞公子前来,便引到花厅奉茶。如此公子请随小女子来,今晨恒鼎园中也发生些古怪事情,另有恶客来扰,园主这时只怕难以分身,请俞公子先到茶语水榭小坐。” 说罢七人散了阵势,让开道路,由昨日那女侍带着俞和朝山崖上走去,其余六人又隐入了小径旁边的暗处。 进了恒鼎园的竹门,循着阵法绕到一处有个小池塘的竹楼,女侍让俞和在竹楼中稍坐,自去端了茶壶茶碗出来。 “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轻声道:“俞公子唤小女子紫娟既可。” “紫娟姑娘,在下在山崖下,看见青竹坊门左近似有许多血迹,姑娘方才也说起,恒鼎园今早有些古怪的事情发生,在下好奇,想问究竟?” 紫娟看了看俞和,略想了一下才道:“不瞒公子说,这事的确蹊跷,我恒鼎园本是个乐坊,园中都是弱女子,虽也修些粗浅的炼气之法,但自守淡泊,与世无争。昨夜公子遭了蟊贼,可巧我们园中竟也来了贼人,幸甚知觉得早,姐妹们齐心把蟊贼擒住,倒也未曾伤着贼人,只是将他们逐下了山崖。可今早不知怎的,崖下青竹门坊上,不知谁人将两具死尸倒挂在门梁上,有姐妹去看,竟是昨夜那两个蟊贼,教人割开了喉咙,也不知被吊在那多久,一身血都流尽了,那脸色白得好似蜡纸,一对眼珠突出眼眶来,模样煞是骇人。这杀死蟊贼之人也是奇怪,竟蘸血在青竹门坊上写字,说‘擅闯恒鼎园者死’,那一行血字个个都有斗大。俞公子你说,我恒鼎园都是女眷,清心宁和,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即便有贼,也就是逐下山去算了,哪里会害人性命,还以血写字呢?做出这事的人,当真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俞和一听,猛地将茶杯放在桌上,追问道:“紫娟姑娘,你方才说那死掉的蟊贼是二个人,敢问他们是何模样?” 紫娟想了想道:“那死人的样子好生可怖,我却也未敢细看,只晓得是一男一女,男的很是高大,两人都穿着黑衣。” 俞和心里好似打了一声响雷,猛然站起身道:“紫娟姑娘,能否带我去看看这两人的尸首?若不错的话,我昨晚便是被他们掳尽了随身之物,其中有几样东西干系极大!” 看俞和满脸惶急的样子,紫娟有些为难:“这可有些难办了,那两具尸首现在知客楼外停放。可早上我们发现崖下的死人,姐妹们打算将他们安葬之时,便有个老头儿冲了过来,怒斥我们害了他家弟子的性命,说要血债血偿,幸好被广芸园主拦了下来,才没叫他伤到园中的姐妹。这时园主正和那恶老头儿在知客楼分辩,只怕俞公子一时不便过去,且等那老头儿走了之后,紫娟再带公子过去探视可好?” 俞和一想,这老头儿既然来寻仇,定是那一男一女的师长,说不定就要带着尸首离开。如果死在恒鼎园山崖下的,就是昨晚那一男一女,自己的玉牌和玉符说不定还在他们身上,定要趁着老头带走尸首前,去搜寻一番,取回玉牌和玉符。 “紫娟姑娘,在下求你了,事关重大,在下实在等不得了。如被这老头将尸首讨了回去,那在下恐万难寻回失物。姑娘还是速速带我去知客楼吧!”俞和说罢,对着紫娟一揖到地。 紫娟吓了一跳,赶紧则身闪过,口中呼道:“公子莫要如此……” 可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脚下山崖颤动,就在恒鼎园中左近不远处,猛然间爆出几声闷雷般的巨响。 第五十九章 莽寻仇,信口言 紧接着,就听见有个浑厚的老者声音,大声怒骂了几句。说得是什么倒听不清楚,山崖上罡风烈烈,暗劲如潮,一片竹楼咯吱作响。 风声与人声的呼啸中,猛然间听见一声尖锐的瑶琴音,好似个锥子似的,在耳膜中一刺,俞和两眼发黑,身子一晃就差点软倒。 “那边可是知客楼?”俞和一指那声音传来处。 “的确是知客楼。”紫娟用手扶着额头,脸色苍白,显然刚才那几下,令她有些抵受不住。 “快带我过去!”俞和冲到门口,对紫娟喊道。 紫娟喘了一会,脸色好了些,对俞和招手道:“俞公子莫乱冲,免得陷入阵法,随紫娟从这边走!” 说罢跑到水榭厅房一侧,伸手在墙上一按,有道暗门悄然滑开,露出条细石小路。 紫娟在前,俞和紧紧跟在后面,两人提气疾奔,三转四转,就到了一座花厅旁边。 俞和探头刚要去看,猛觉得罡劲罩体,身前二丈外忽然奇光绽放,又是一声惊雷响起。 “恶妇!老夫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待我将弟子尸首入土,必尽遣门中高手,将你这山崖夷为平地,报我门人血仇!” 俞和听前面衣袂振振,急忙抬头去看,只见一道黑影横空飞过俞和的头顶,是个身穿白袍的短发老者,面皮赤红,双目含怒,两手各提着一具尸体,御风而行。俞和一看这老者的面貌,顿时吃了一惊,这分明是在扬州府供奉阁中秋法会上见过的,丹崖门的掌门真人洪老道。 一时间心里转过了七八个念头,难怪那一男一女取走了自己的玉符玉牌,却不下杀手,还给自己吃下解毒丹药,竟然是丹崖派的弟子!说不定那两人一进屋,就认出了自己,甚至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俞和也不管那许多,举手一引,丹霞寒池双剑飞出,身化剑光裂空而起。 “俞公子,莫要追!”紫娟顿足大呼,可俞和充耳不闻,一心只想夺回玉牌玉符。 洪老道去的极快,俞和追的更紧,眨眼间离了山崖,俞和提气大呼:“洪师伯,在下罗霄俞和,请师伯奉还在下的随身之物!” 这一喊不要紧,前面的洪老道猛然间停了下来,俞和急忙收住剑光,只见那洪老道慢慢的回过头来,一对眸子泛着血光。 “老夫明白了,罗霄剑门,剑门!原来是你下的毒手!” 洪老道把眼一瞪,顿时两道厉光绽出,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的擒住了俞和。俞和浑身一抖,仿佛有座高山从天而降,把他狠狠的镇住,连呼吸都难以维持,额前登时有汗水滚落。洪老道把口一张,一道青光喷出,朝俞和胸腹间撞来。 丹霞寒池双剑一旋,架在俞和胸前,被那青光一撞,双剑一齐哀鸣,剑身直欲碎裂,剑锋上灵光暗淡,颤了几下,直坠向地面。 虽有双剑阻一阻了青光真劲,可俞和依旧好似被巨涛洪峰拍打的落叶,整个身子凭空打着旋儿,倒飞了近百丈之远,后背撞到山崖上,护身真元碎了岩壁,使俞和完全嵌到崖壁中,深达半尺。 俞和只觉得周身无处不剧痛,似乎一身骨头全碎裂了开来,双耳侧好似有雷鸣不休。 喉头一抽,有团腥咸滚烫的液体从胸中涌起,俞和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张口喷出一道血箭,接着从他耳孔中,鼻孔中全汩汩的流出血来。 挣扎着睁开眼睛,就见洪老大的一张脸孔,几乎是紧紧的逼到自己的鼻尖前。 “小子,你死不掉的,就算是脏腑成灰,肉身成泥,老夫也会用无上灵丹困住你魂魄不散,我倒要把你吊到罗霄三清殿的大梁上,叫鉴锋给我说说,他倒是如何调教出你这般辣手的弟子来!” 俞和把口中的血沫吞下,咬着牙说道:“我没有杀人!” “你没有杀人?我那两个弟子,不过去你那取了些东西,他们可曾伤着你半根寒毛?你倒是狠辣,直接斩开了他们的喉咙,倒吊了一夜,可怜我的两个徒儿,满身热血都流尽了!我说那伤口怎么隐隐有剑意残存,原来是你小子下的毒手。” 洪老道眼眶欲裂,施法将那两具尸体收进袖里,朝地上一招手,丹霞寒池双剑倏地飞入了他的手中,洪老道伸指在剑锋上一弹,剑作哀鸣:“这便是凶器吧,我倒要叫也你试试割喉放血的滋味!放心,老夫有的是生血的灵丹,定保你从南海直到罗霄山门前一路喷血不止,血洒万里方能解老夫心中之恨!” 说罢将剑一横,就要朝俞和喉头抹来,俞和把眼一闭,心中凄然。 头顶忽有瑶琴声响起,洪老道脸色骤变,伸足猛蹬山壁,身子一闪,倒退出去五丈,执剑指着崖顶喝道:“兀那恶妇人,你倒要怎样?” “你这疯癫的老头,死了两个做蟊贼的弟子,就搞得好似条狂犬,到处乱吠,见人就噬!”广芸大家自崖顶飘然而下,座下一团七彩霞云,膝前横着一具黄铜九弦瑶琴。她把手一招,俞和就软软的从崖壁中飞出,落到她身边的霞云上。身子这一挪动,俞和口鼻中又涌出许多鲜血,广芸大家轻轻一叹,运指如风,连点了俞和胸腹间二十七处大穴,这才止住了脏腑出血。 洪老道似乎颇为忌惮广芸大家,并没有直接冲过去抢人,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广芸大家虚按在瑶琴上的手指,恨恨的道:“你若不将这小子交给我,我依旧会号令门中高手,将你那恒鼎园毁成瓦砾。” “好威风,好煞气!方才你说是我恒鼎园杀了你门中的弟子,发誓赌咒要血洗我恒鼎园。这才一出来,猛看见这位小哥儿,就立马改了主意,认定这位小哥儿才是真凶。你这老头儿忒也奇怪,我且问你,你这般胡乱指认凶手,究竟有何凭据?” 洪老道一摆手中的长剑,振振有辞的道:“我那弟子咽喉的伤口狭长,分明是被飞剑所伤,这小子出身剑门,昨夜又被我弟子盗去了一身财物,自然恼怒,于是痛下杀手!你且说,这不是他杀的,还能有谁?” 广芸大家听了洪老道这一番话,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伸手指着洪老道:“你这老头儿,必定是失心疯了!你家弟子洗劫了这小哥儿的财物,这还说得理所应当了?弟子做贼,还不许人家苦主来追讨?何况天下剑修莫非只剩这小哥儿一人么?世间长剑便只剩下这小哥儿手中一口?如你这般说,九州四海,每个修剑之人都是凶手了?” 对面洪老道涨红了脸,大喝倒:“他对我弟子心有怨恨,自然嫌疑最大!” “你家弟子做贼,偷盗人家的东西,你作为师长还对苦主下重手,倒不觉得颜面扫地,你家门派莫非便是‘千手门’吗?无凭无据,只依你心中揣测,先要毁我恒鼎园,而后将这小哥儿打成重伤,差点还要夺人性命。我且问你,这小哥儿是我园中贵客,他既杀了你的弟子,还会把尸体挂到我恒鼎园门上?还会在门上留血书?这分明是旁人嫁祸的伎俩,你这老头儿两眼昏花,这般拙劣的小手段都看不透?这俞家小哥儿也是扬州名门大派的弟子,我且问你,若不是我出手拦下,你今日当真错杀了他,日后寻得真凶,我倒看你如何跟人家师门交代!” 对面洪老道一时语塞,嘴唇开开阖阖,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一张老脸越来越红,最后一顿足,就要转头遁走。 俞和挣扎着直起身,口中犹自吐血不止,颤巍巍的对着洪老道一抱拳:“洪师伯,贵门弟子确非晚辈所杀,望师伯明察。只是晚辈随身之物,昨夜被贵门弟子尽数盗去,还请师伯交还晚辈,那些杂物对晚辈至为重要,只要晚辈一日不死,必要讨还,若洪师伯不允,晚辈只好禀明师门了。” 洪老道怒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俞和的玉牌和玉符,掌运真力一甩,“呜”的一声怪响,那玉牌玉符便好似暗器一般,朝俞和胸口激射过去。 俞和一咬牙,伸出双手去接,可那玉牌玉符都是薄脆之物,若运真元相抗,必定粉碎。但以肉掌去托,只看那来势之猛,只怕即便接住之后,双掌双臂定然要重伤。身上再被那潜劲一震,伤上加伤。 广芸大家一脸忿忿,把云袖一挥,拦在俞和面前,袖角轻轻一挽,便卸去了劲道,替他接下玉牌和玉符。俞和捧在手中细细看了,皆完好无损。 俞和对洪老道举手一揖:“洪师伯,今日之赐,俞和必定有报。” 满头满脸都是血迹,可俞和的一对眼睛,偏偏好似燃着熊熊烈焰。在他眼神深处,有道青玉色的光芒疾旋成涡,洪老道被俞和的目光直指,脑后有处无端端的突然一冷,心中莫名的警兆顿生。 “这小子有古怪!”洪老道盯着俞和,心里恶念翻腾。 “你这疯老头儿,可是到我恒鼎园来,没听到曲子便赖着不愿走了?既然如此,我便赠你一関,送你上路!”广芸大家怒斥一声,伸手在瑶琴上一拂。 一连九响,声声穿云裂石,好似刀斧相交。 对面的洪老道口发惨嚎,突然双手紧紧的捂住耳朵,身体凭空一翻,竟像蛇一样的连连扭动,身上道袍碎布纷飞,好似被无形的皮鞭连抽了九下,破碎的衣衫下面,露出肌肤上九条血淋淋的痕迹。 “恶妇!”洪老道仓惶的朝外急掠,飞出百丈远,忽翻手甩出一片金符,那金符脱手就化作十几丈大的一团雷光,朝广芸大家滚滚而来。 第六十章 摄神雷,失复得 眼见煌煌雷光落下,广芸大家蛾眉微颦,伸手一拍黄铜瑶琴,就要施展大神通相抗。可俞和晃了一晃,移步挡在了面前。 广芸大家急出声唤道:“快闪开,这太乙神雷符威力不凡!” 俞和回头一笑,举起左手摆了摆示意无妨,右手在自己胸口轻轻一拍,张口喷出一道莹润的玉光。这玉光迎风就涨,变作长四尺半,宽八寸的一具白玉剑匣。他伸出沾满了鲜血的手掌,在剑匣上一按,留下一个殷红的掌印。 剑匣一端对准了天上那团呼啸而来的太乙真雷光,龙虎如意玉扣一转,玉石匣盖滑开。俞和手指雷光,喝了声:“万化归真,收符法!” 广芸大家看着白玉剑匣目绽异色,不知为何,她倒好似笃信这剑匣定能收摄那几十丈大小的一团太乙真雷,素手已自琴弦上抬起,悠然拢回袖里,嘴角犹自笑盈盈的。 白玉剑匣通身云光四射,只微微一颤,那团雷光就凭空扯出长长的一缕电芒,直入剑匣中去。整团雷光就好似这道电芒拖住,再没了骇人的威势,倒像只网兜里瑟瑟发抖的花雀,白玉剑匣抽丝剥茧,如扯线团那样,转眼间将一团太乙神雷吸得分毫不剩。 俞和招手一引,要找洪老道的行迹。可堂堂丹崖派掌门真人,无端撒泼打闹了一通,被广芸大家斥得颜面扫地,却又自知斗不过广芸大家,甩下一张太乙神雷符便早不知遁去了何处。 俞和摇了摇头,嘬口一吸,白玉剑匣依旧化作道莹莹玉光,沉入他胸前紫宫中温养。玉符玉牌重新挂回胸前,俞和心中才一块大石落地。可忽又觉的似乎少了些什么,转念一想,才记起自己那对丹霞寒池双剑,是被洪老道收了去。可惜这一对上好的两仪灵剑,自己还未使过几次,便落入了洪老道的手中,只怕万难讨要回来了。 俞和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对广芸大家拜倒:“前辈救命之恩,俞和没齿难忘。” 广芸大家把手微微一托,座下七彩祥云承着两人冉冉升起,俏脸含笑,杏目弯的好似新月一般:“俞公子乃是名门弟子,这大恩不言谢的道理,自是懂的。” 俞和讪笑一下,从玉牌中摸出自己留下的那瓶地脉元水,双手捧了,呈到广芸大家面前:“区区俗物,自难抵得救命大恩,晚辈聊表寸心,还望前辈笑纳。” 广芸大家举袖掩面,素手一招,那支装着元水的玉瓶便收进她的袖中,“抵得的,便是再救你几回,也足抵得了。” 俞和咳嗽了一声,拱手又道:“晚辈有一事相求,不知前辈园中,可有静室?晚辈想借间静室闭关疗伤。” “你在我这闭关?倒不怕我趁你入定,又将你洗劫一空?” 俞和把手一摊,苦笑道:“晚辈的性命都是前辈救下的,更何况晚辈身上哪里还有什么物事可入前辈法眼?” “那也未必,广芸倒觉得俞公子满身藏着许多玄妙。”广芸大家眼波流转,在俞和胸前一扫而过。俞和隐隐觉得紫宫窍穴中的白玉剑匣,微微颤了颤。 “俞公子,静室自可借你闭关,但我园中皆是女子,夜深人静之时,你可莫要心猿意马。”广芸大家调侃道,“你若有什么古怪举动,那我便立时逐你下崖。” 俞和脸上涨红,连忙拱手道:“前辈放心,晚辈绝不是那等下作之人。” “你既叫我一声前辈,我又收了你的元水,如此一来,倒也不能太不识世故,我恒鼎园中自炼的疗伤灵丹,倒是还颇有些神效,待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也好对症下药,你莫要运功相抗。”广芸大家伸出右手,对着俞和隔空一拂一握,俞和便觉得之前被封住的血脉已解开了,胸腹间热血奔流,一阵灼热绞痛,又有三根无形的手指,扣住了他手腕寸关尺三脉。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广芸大家才把手拢进袖中,蛾眉略一挑,轻笑道:“俞公子好大的福缘,好深的修为。广芸还担心俞公子脏腑破裂出血,如果调理不当,怕会积下暗伤,看来却是小视了俞公子。四灵护体厚土镇压,既有如此五行道体根基,俞公子这身伤势,自行吐纳调理得两日,也就无碍了,何须什么丹药辅佐?倒是另有一事,广芸需得告知俞公子,我观你丹田玉液坎离相济,将现龙虎之相,且坎中阳爻将尽,离中阳炁满溢,真阳火上腾,已颇具焚山煮海、铅尽汞干之势,俞公子只怕多则半月,少则七天便要龙虎大丹初凝。这般炼气大关隘当前,公子须尽弃诸般杂念,尽早将脏腑伤势调理妥当了,万毋仓促凝丹,留下莫大隐患。” 俞和一听,知道是广芸大家的淳淳教诲,拱手正色道:“多谢前辈指点,俞和当会谨慎行事。” 广芸大家侧头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个金漆小木盒,递给了俞和。俞和接到手中,打开一看,里面有张金箔符纸,裹成一团,中间似乎包了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 “寻常疗伤丹药你倒是用不上了,不过我话已出口,岂能食言?这颗丹药,是我比照上古仙药玄牝造化金丹的种种传说,自行揣测药方,用了好几十种珍品灵材,封鼎养火三年才炼成的。虽然是远远不上玄牝造化丹那种‘食一丸,登仙関’的神效,但其中药力也颇为雄厚,洗髓益气大有妙用,你可在凝丹时吞下,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俞和单看那灵丹外面裹的金箔符纸,便猜这丹药不是凡品,闻言仔细收进玉牌中。广芸大家招手唤来园中女侍,为俞和引路朝静室去。 恒鼎园的静室入口颇为隐蔽,在一座竹楼前的鲤鱼池拱桥下面,从岸边踏着睡莲的叶片渡水而行,到了桥下暗处,女侍拨开一丛茂盛的紫芦,后面便藏着一行石台阶,里面别有洞天。 沿石阶而下,俞和才算见着了恒鼎园的另一面。 左手一排七间,全是丹室,每间丹室中央,都立着炼丹的炉鼎。前三间丹室用天地人三才为名,一扇乌寒铁门紧闭着,门上挂了子午大锁,锁孔上还封着黄纸符箓。铁门上有个半尺见方的小气窗,涌出阵阵热流和药香,透过气窗朝里面望去,就见那丹炉中也不知温养着什么灵丹,有一片片的霞光仙气自丹炉上层层逸散出来,凭空幻化出诸种灵禽异兽的形状。 后四间丹室则按东南西北命名,虽未合上铁门,但里面的丹炉也正烧炼着丹药,只是没有天地人三座丹室中那般异相纷呈。 再朝前走,左右还有几道石门,门缝中有丝丝雾气溢出,门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所在。 石阶最顶端,便是三间静室,居中一间关了门,想必是广芸大家自用的打坐静室,左右两间无人,女侍让俞和任选了一间用。 俞和便选了左手边的那间,进去一看,里面布置的极简单,门对面就是个石台子,石台上有蒲团。石台一侧有个石盆,石盆上露出半截青竹,从外面引了道清泉进来,泉水沿着青竹筒垂入石盆,水满则自行溢出,从静室一角流走了。静室顶端有个小小的圆孔,直透到外面,有柱阳光从圆孔中射进来,落在石台上的蒲团前。 女侍把静室门掩好就走了,俞和在静室中踱了几圈,等女侍走远了,才从静室里面把门仔细扣好,盘膝跳上了石台。 第一件事先试了试玉符,联络上陆晓溪,简单的说了几句闲话,却对昨晚和今天连番打斗的事情只字未提,最后对陆晓溪说自己可能要闭关几日,勿要挂念,便把玉符重新收起。 再翻了翻自己的门派玉牌,里面虽没几样东西,但却收着装了十万符钱的小金匣子。俞和仔细看了看,确认里面的符钱分毫不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取出与云峰真人通信的玉符,贯入真元唤了几声,却没有丝毫回音。俞和心知师尊必定是忙着合药,所以无暇理会他,便又拿起宗华真人的传讯玉符。 宗华真人听俞和讲了昨晚和今早的一番遭遇,细细的问了许多。尤其是与那个黑衣蒙面人争斗的详细情形,还有早晨遇到洪老道并与之纠缠的过程。问完之后,宗华真人半晌没有言语,似乎在反复思量其中的玄妙。 过了一炷香功夫,宗华真人才道:“俞和,此事很有些蹊跷。那蒙面剑修和暗中救你之人,既刻意隐匿真身,一时倒也不必深究其身份,倒是洪老道如此乖张言行,很有些怪异。不过南海之行,毕竟关乎扬州诸派功德大事,暗中牵扯的利害关系颇为复杂,各方为争夺利己,所处立场难料,是敌是友也难以明辨。你如今身在恒鼎园,那园主虽救你一命,但人心难料,也未可知有何暗手,你小心遭人利用。如今你身上有伤,可暂且在恒鼎园的静室中调养,今夜我遣你二师兄易欢启程南下,去南海同你会合。两人同行自可相互照应,你待他明日来后便立即离开恒鼎园,之后可去长空洲暂住,符津真人身在事外,倒是个可信之人。” 俞和恭声应了,宗华真人又道:“至于那恒鼎园主给你的丹药,你且不要服食,切记出门在外,处处须得仔细提防。既有那蒙面剑修对你动了杀机,你当不可疏忽。我会让易欢带一套护法阵盘于你用,无论身在何处,凡入定打坐之时,便须祭起阵法护身,免得叫他人有机可乘。” 第六十一章 又生变,净阙劫 受了洪老道的一击,俞和伤的虽重,可他一身五方五行先天元炁极是神异,在静室中存思五方,观想脏腑,暗运内五行生化,道道先天五行元炁从虚无中来,纳入脏腑中,也不过三个时辰,那伤势便好得七七八八。难怪广芸大家之前赞叹,有四灵护体厚土镇压,何须丹药之助?加上俞和纳先天元炁入脏腑,除非洪老道施展的是道门无上禁法,能将先天五行元炁一击打散,否则俞和也就吐得几口鲜血,只需凝神调理元炁,伤势自愈无虞。 自静室顶端投下的那一柱日光渐渐暗淡,转而变成一柱清冷的月光。隐隐约约的,有瑶琴声自莫名处来,叮叮咚咚的,好似仙山绝巅的万古积雪消融,化作一缕清泉滴答,听在俞和耳里,宛如有滴滴玄水自九霄直落灵台,心神一片澄澈。 弹得也不知是什么仙曲,那琴声真个玄妙,竟能与俞和一身气机运行暗合,真元每流过一处窍穴,恰好便有琴音一响。意照琴境,气与意合,渐渐的连大周天经络中流转一道滚滚真元,都变得清冷如雪融水,行到那里,那里便一片清凉。俞和脏腑伤势初愈,起初真元行到胸前诸脉,还有一丝烧灼感,微微刺痛,随着琴音运功三十六轮大周天,竟觉得胸前一片清凉淡泊,仿佛是三伏天燥热难耐之时,饮下了一瓢雪水,胸口诸脉淤塞尽去,邪火全消,豁然贯通。 琴声袅袅的转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俞和心知必是广芸大家所弹,却不知她深夜抚琴,是不是有意助自己疗伤,一関音止,俞和真元尽归丹田炉鼎。 俞和胸腹间咕噜声响,一口略有些腥臭气味的浊气,直喷出一丈开外。浊气排尽,这身伤势才算是彻底大好了。 到了南海才寥寥三天,已见到许多人,遇到许多事情。俞和有些感慨,有的人,自己看的着他的真面目,却猜不着他心里作何算计,就好像净阙岛的华翔真人。而那将杀机显露出来的黑衣蒙面剑修,或者那个暗中施恩救了自己的人,却又不知道真容。俞和心中倒是觉得广芸大家也许是个好人,毕竟从洪老道手中救了自己,方才又抚琴助自己疗伤,甚至俞和隐隐觉得,昨晚助自己击退蒙面剑修的人,或许也是广芸大家,但宗华真人却反复叮嘱俞和,凡事不可轻信旁人,如广芸大家这等道行的前辈高人,心思深沉如海,行事难料。 俞和叹了口气,想把心中的种种疑虑都吐尽,这等折磨心思的事情,这般纷繁复杂的人事,实在比调气练剑要难的太多了。 心里面满是不着边际的臆想,俞和瞪着一柱月光怔怔发呆。从昨夜到现在,连逢变故,俞和颇有些心神交瘁。不知不觉的倦意浮起,他就这么盘坐着,阖眼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光大开,俞和忽觉腰间一震,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朝玉牌中一摸,就见宗华真人的传讯玉符明光大作。 “师伯有何吩咐?” “你二师兄易欢可到了南海?” “二师兄还未传讯于我,想来是路途遥远,还未赶到。” “俞和,南海又生变故,你且仔细听我分说。”宗华真人的语气相当凝重,“昨夜云峰师弟接到南海华翔真人的急讯,净阙岛昨日黄昏时分,突遭两名高手侵袭,华翔真人不能力敌,便以护岛阵法相抗,不料对方身怀重宝,竟将大阵击破了一角,净阙岛上采撷地火银霜的坊院被尽数毁去,连通向海底火脉的甬道,也被人以重手法震塌。华翔真人说,这般情形,只怕二三个月内都凑不足十六斤地火银霜。” 俞和大惊:“二三个月都凑不足?那可如何是好,究竟是何人攻打净阙岛?” “那两个散修意图很明显,就是要让清阙岛采不到地火银霜。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最大的可能性便是红砂岛的修士,华翔真人说那两修士其中一人,看相貌似乎是传言中的红砂岛岛主血手秀士。如今符津真人也赶去了净阙岛,一方面是援手退敌,一方面要修补阵法。但我倒以为,是不是红砂岛的修士,也未可知。眼下扬州诸派都有人在南海运筹,各出手段,争夺地火银霜和金线藻,华翔真人既答应了我们罗霄,那也等若是得罪了其他诸门,以洪老道等人的行径,对净阙岛出手,再嫁祸给红砂岛,也未必不可能。” “俞和,你等易欢到达,即刻与他同去净阙岛,面见符津真人,仔细查探端倪。” “师伯,那如果净阙岛被人袭击,这恒鼎园岂不是也会遭人攻打?” “以我所猜,恒鼎园倒未必会有难,一来这恒鼎园靠近凡俗城镇,遭修士避忌,难以施展大神通,攻打不易。再者,云峰师弟说起,这恒鼎园园主广芸真人修为极其深厚,道行高出华翔真人甚多,寻常修士三五人即便围攻于她,只怕也难讨到好处。不过她既然有恩于你,俞和你临走前,可将净阙岛之事,告知广芸真人,让她早有提防。” “弟子明白。”俞和点头应道。 “早去净阙岛见符津真人,有何进展速速传讯报我,云峰师弟已将肃降祛邪散炼成,今天便送去供奉阁试药,这边事毕,他即会再赴南海去寻你们,如今事态纷乱,若遇争斗厮杀,切记谨慎自保为上!” 宗华真人又叮嘱了一番,这才收住话头。俞和用静室中的清泉水洗去了身上的血迹,脱下血衣,换了套干净的道袍,推开静室的门,一路走到园中,自有女侍过来招呼他。 “俞公子这就出关了吗?看脸色是大好了。” “这位姑娘,在下有事想见广芸大家,不知可否帮忙通传一声?” 那女侍掩口一笑:“何须通传?公子转身便是。” 俞和连忙转头一看,见广芸大家就站在自己身后,身上穿着寻常的印染布裙,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提着竹筒,一手拿着葫芦瓢,看起来正给园中的花树泼水。 俞和连忙拱手作揖:“俞和给前辈请安。” 广芸大家笑盈盈的看着俞和道:“看来伤势是大好了。” “多谢前辈昨夜抚琴相助。” “我是希望你早些养好伤势,免得传了出去,教人家闲话说我园中偷偷藏着个男人。” 俞和脸上一红:“晚辈伤势已愈,这便是来与前辈辞行。但早上师门传讯,得知一事,想禀告前辈。” “不就是华翔子的净阙岛让人搅了一通么。”广芸大家淡淡的道。 “呃?”俞和一愣,“原来前辈已经知道了。” “我身在南海,难道还需你这外来者通风报讯么?”广芸大家伸手捋了捋鬓边的头发,“你自可回禀你家师长,不需担心我恒鼎园,在这南海地界,区区几个散修,还不敢到此处来放肆。也唯有你们扬州的疯癫老头儿,才会到我这里来惹事。五日之后,你自来取金线藻既可,我既应允,便绝不会改。” 俞和脸上一红,虽知广芸大家骂的是洪老道,但终究都是扬州过来的,他觉得广芸大家倒把自己也一并数落进去了。 “晚辈等我师兄来,便同去净阙岛一行,襄助华翔岛主。” “听说那红砂岛的人修为甚高,又有重宝随身,你们两个小辈过去,能帮上多大的忙?不过现在符津真人已赶到净阙岛,料想红砂岛的人早就遁走了。既然人家已经毁去了矿道,还会留在附近等苦主来报复吗?” “前辈说的是,不过晚辈门中师长吩咐,先行去净阙岛面见符津真人,然后在做打算。” “地火银霜的矿脉,除了净阙岛,便是红砂岛与天涯海眼。你此去净阙岛,只怕唯有转道红砂岛,若人家红砂岛主把自岛的矿脉封禁了,那最后便只能去天涯海眼碰碰运气了。”广芸大家自说自话,抬眼看了看俞和道,“天涯海眼可不是什么善地。” 俞和刚想追问,忽腰间又一震,伸手去摸玉牌,发现是二师兄易欢的传讯玉符闪闪发光。俞和朝广芸大家一揖到地:“晚辈师兄已到南海,这便要去同他会合了,广芸前辈救命之恩与照拂之情自不敢忘,这几日中,还请前辈提防那红砂岛的恶人来袭,保重!” 俞和说罢,便要提气纵身,可广芸大家一招手道:“急着走什么?” “前辈还有何吩咐?” 广芸大家从袖中拿出一张玉板和一封书信,交给俞和道:“你既去净阙岛,这封书信帮我转交华翔子。玉板上是南海海图,你这莽撞的娃儿,要知到了大海之上,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海水,若无玉板海图,你倒去哪里寻那小小的净阙岛?” 俞和双手接过,仔细收好,又谢了广芸大家,这才纵身入云,御剑光而去。 广芸大家见俞和走的远了,喃喃自语道:“华翔子,你终归还是个奸猾的性子,区区红砂岛的几个散修,以你毋阎魔君的手段,还会给人打破护岛大阵,毁去矿道?你是被那扬州来的几家门派给逼得急了,左右为难,正好借此机会退缩吧!我看你其实早就备好了地火银霜,打算等局面彻底搅乱了,好再抬高价钱,狠狠的捞上一笔吧。你听说符津真人对红砂岛的修士心有怨恨,故意趁机请人家过去帮忙,是不是还打算让符津真人去红砂岛,替你出手教训那几个不开眼的散修?当真是好深的算计啊!” 第六十二章 易欢至,红砂行 二师兄易欢居然并不是御剑而来,他端坐在一只双翼展开足有五丈的桃木银羽机关鸟上,膝前还摊开着一扎古旧的竹简,好不悠哉。 俞和上前见礼,易欢一笑道:“听说小师弟在南海颇受了些磨难?” “师尊回去之后,的确有些波折。那丹药炼得如何?” “两味主药一性寒一性温,第一炉火候调理的不对,炼废了,后面几炉尚可。药一成,扬州府和供奉阁的人便到了,师尊陪着供奉阁的大人物连夜去了岭南。临走前说,如果药性得当,他便立即南下来寻我们。” 俞和点点头,取出广芸大家的玉板海图:“此处有去净阙岛的海图,师兄过目。” 易欢接过玉牌,凝神略扫了一眼,拍拍座下的机关鸟道:“师弟,上我这木鸟儿来坐,可省得御剑奔波之苦。” 俞和跨步坐到易欢身后,这桃木机关鸟的背脊造得很宽敞,便是再坐个三五人也不嫌拥挤。易欢手诀抬起,机关鸟展开那对以千条银片羽毛扣合而成的巨大翅膀一鼓,风声呼啸,木鸟以极快速度的破空而去。 “二师兄这木头鸟儿,端是神奇。”俞和大赞道。 “不过是最粗浅的机关飞禽而已,只能代步而行。”易欢笑道,“师弟见过符津真人,莫非没有看过他手制的机关灵偶?” 俞和回想了一下在长空洲上的见闻,摇头道:“未曾见到,我只知符津真人是位器道大师,长空洲上那座悬空殿也很是巧妙,但没见过他的机关兽。” “炼器术与机关术其实是道理相通的,大凡炼器宗师,都会精通机关灵构之术,尤其是这位符津真人,我倒想亲眼看看他手制的机关灵偶,据说有小造化之功。” “符津前辈倒是待人和蔼,师兄必能如愿。”俞和心里颇为诧异,二师兄易欢平时也不见什么特异,却想不到胸中所学如此驳杂,之前知道他药石医理造诣颇深,竟还懂得机关炼器之术,想起东峰的那些小院中,二师兄易欢的那座院子里,有具十丈高的巨剑石雕,上面满是符箓,后来知道那石剑是座护院剑阵的压阵之物,大师姐莫子慧曾赞这剑阵很是不凡。如此说来,二师兄还懂得阵法,这一身所学,倒真和云峰师尊仿佛,博闻强记,贯通诸家之学。 这桃木银羽机关鸟飞得快极,速度几乎能与云峰真人那乌木小舟相若,只是飞行起来风声大作,既不能隐匿行迹,也让鸟背上的人颇要经受些风吹之苦,好在两人修为不浅,区区劲风还吹不散护身的罡气。只一个时辰不到,前面便看见有座大岛,岛作环形,中间有个不小的湖泊。 这湖泊中间有片水花翻翻滚滚,好似烧沸了般,一柱氤氲水汽直冲而起,升到百丈高空,转而变成雨雾笼罩下来,包住了整个岛陆。雨雾中,虽有条条瑞气长虹横亘,但也隐约约有数不清的白色云篆符箓生灭,光影迷幻中暗藏着郁郁杀机。 “太焕葵水阵?布置得很是高明啊。”二师兄易欢止住了机关鸟,盯着这道阵势细细端详。 俞和比照玉板海图,知道眼前这便是华翔真人的净阙岛,便祭起符津真人留给他的传讯玉符,恭声道:“符津师叔祖,弟子俞和,奉师尊云峰真人之命,到此拜见您老,还请化开阵法,容我们二人登岛。” 玉符一闪,传来符津真人的笑声:“俞小子到了么,从西南方巽位进来吧!” 易欢伸手一指,那机关鸟振翅绕了半匝,见太焕葵水阵西南角有团清风一荡,雨雾散开,知道是入阵的通路开启,便朝那处一钻,机关鸟落到岛上,易欢与俞和跃下地来。那几丈大小的木鸟一缩,变成只半寸来长的乌鹊木雕,收进易欢的袖中。 自有道童守在岛岸上,见了易欢与俞和,忙不迭过来行礼,将两人一路引到净阙岛上的参同殿中。 大殿临湖而建,修得朴实无华,走到殿门口,就可闻到浓浓的草药异香缭绕。进到殿中,脚下的青石地板上,雕刻有纵横各十九道纹线,乃是一具巨大的围棋棋盘。可见主人极嗜这黑白之道。 居中诸位坐着华翔真人,侧位坐的是符津真人。华翔真人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弟子,符津真人背后,站的是俞和曾见过几面,那个双目隐含真火光焰的女弟子。 符津真人见俞和进来,点头道:“你师傅云峰真人何在?” 俞和对两位前辈拱手作揖:“回禀符津师叔祖,家师赶回门中合药,还需几日才能再赴南海。这位是弟子本门二师兄易欢。” 易欢抬手也行了弟子之礼。 “机关鸟儿造得还凑合。”符津真人歪嘴一笑。 易欢连忙垂头应道:“小小木偶,入不得符津师叔祖法眼,还望师叔祖得闲,点拨弟子一二。” “好说好说。”符津真人把手一挥,一卷发黄的皮卷便徐徐飞到易欢面前,“这上面有几个图样,你拿去参详吧,不懂可自来问我。” 易欢接过皮卷,展开一角,略扫了眼便登时面露喜色,拱手拜谢道:“弟子多谢师叔祖厚赐!” 符津真人拍拍手道:“好了,见面礼也给过了。俞小子,知道你身上有许多地脉元水,还不速速取来,煮茶孝敬你家师叔祖?” 俞和大窘,连忙拜道:“师叔祖恕罪,如今弟子身边,那地脉元水已经不余点滴。” 符津真人眉头一皱:“尽数让云峰师侄带回山门去了?” 俞和摇摇头,也不隐瞒,便将云峰真人走后的诸般变故简要说了,最后道:“弟子为了谢广芸大家的救命之恩,将随身的元水全数赠予了她,故而拿不出元水煮茶侍奉师叔祖,还请师叔祖恕罪。不过广芸大家在弟子临行前,有封手书,要弟子代为呈交华翔前辈。” 俞和从玉牌中取出广芸大家的书信,双手捧了。华翔真人身后的弟子过来取了,呈给华翔真人。 那边华翔真人展开信笺细看不提,符津真人捋着颌下的胡须,皱眉道:“夜袭你那剑修,只怕便是红砂岛的散修之一,此人道行颇高,行事狠辣,擅长以弓法发射飞剑,此灵弓秘术不是寻常道门的技艺,而是由凡俗军阵长弓战技演化来,只在皇城禁卫供奉中流转,看来这人来历必与禁卫供奉有关。” “来攻打我净阙岛的散修中,倒没有此人。”华翔真人将信笺重新折好,收进袖中,“我与其中一人斗过法,那人精擅雷术,一手五雷正心法倒是道门正宗,而且身边带着一头三眼白狼异兽,煞是厉害,不过十几合交手,便将我打落海面。” 华翔真人叹了口气,对俞和道:“老道在南海过的闲散,荒废了修行,勉力护住了门中弟子,却让人把下行到地心火脉的甬道震塌了,不经此甬道深入地下火脉附近,实难采得地火银霜。所以原本与云峰道友约定的十日之期,只怕万难凑足十六斤之多。不过老道既许诺之事,自会竭力为之,我已遣弟子从净阙岛南岸潜入海底,打算从侧面再掘一条甬道至地脉附近。只是既要提防外敌来扰,又颇需耗费一番开凿土石的功夫,所以耽搁时间自是难免。以老道仔细估算,即便我倾尽净阙岛的人力,日以继夜的开掘通道,再采炼药材,最快也需足月时光,才能凑足十六斤之数。” 符津真人一摆手:“无妨,华翔师弟,我们仍依之前的定计,同去红砂岛一行。到了那岛上,如果发现攻打净阙岛和袭杀俞小子的人,当真是那红砂岛的修士,说不得我们便要讨一讨公道,这南海地界,本就道魔难分,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老道我虽然一把年纪,但当年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搬出几样压箱底的手段来,我倒不信整治不了他们几个小小的散修。倒时擒住了贼首,它红砂岛附近也有地火银霜出产,定然不愁凑不足份量,哪里还需冒险从海底掘洞?倘若不是作恶之人不是红砂岛的修士,那便不动干戈,老道我出面,好言相商,多给些符钱灵材,找他们买上十几斤地火银霜就是。” 华翔真人点点头:“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师弟我这就去安排弟子闭阵封岛,然后准备一番,就随师兄启程。” “俞小子,你们也同来吧,若真个争斗起来,自行退出五百里外,可保无虞!”符津真人把手一撑,就昂首站了起来,双目炯炯发光,脸上一片煞气盈然,仿佛是大将军点军出征一般。 华翔真人也站起身,转回大殿后,对一众岛上弟子细细叮咛。过了一刻钟,才回到大殿之中,腰间多了一只七宝锦囊。 两位真人前面引路,后面跟着符津真人的那个女弟子还有俞和与易欢,一行五人御气离岛,只见身后仙光翻涌,霞云四合,太焕葵水阵势发动起来,整座净阙岛全被烟云罩住,从外面完全看不清岛上真切。 符津真人一挥手,有座金光灿灿的七层玲珑宝塔从他大袖中飞出,当空一转,变作十来丈高,塔身上刻满了玄奥的符箓,每层都有八面,每面都有座小小的拱门,七彩斑斓的宝光瑞气在这些拱门中吞吞吐吐。 众人随着符津真人一纵身,聚在玲珑宝塔顶层。符津真人手诀变幻,塔身微微颤动,朝红砂岛方向破空而去。 第六十三章 探海底,地火怒 红砂岛远在净阙岛东南面一千多里之外,那边已是外海,岛屿稀少,而且大都岛陆狭小。 符津真人的七层玲珑金塔极为玄妙,升到高穹之上,并不是逐风穿云的一路疾飞。众人只见塔身上金光暴闪,眼前发花,七层玲珑金塔倏地便到了十里之外,微微停顿了一息,金光再现,塔身略微晃动,又是近十里海天抛在了身后。 千多里海路,只一个半时辰不到,便到了红砂岛附近,符津真人指着眼前二十里外的一座新月形的小岛道:“依海图所指,那便是红砂岛的所在了。” 众人极目望去,这小岛方圆也就五里左右,岛上树木稀疏,岸边有一大排石木房院,还有座长长的浮桥,伸向海中,只是岛上一片沉寂,好像不见人烟。 在小岛上空百丈,有一方灰色的石碑悬浮着,散出层层叠叠的青色流光,罩住了小岛方圆十里海面。 符津真人一摆袍袖,飞出了七层玲珑金塔,冲红砂岛的方向遥遥拱手一礼,宏声道:“长空洲符津老道来访,岛上可有哪有道友出来一叙?” 这一句话,字字皆含着符津真人一身玄功真元,以道门镇魔真言神通吐出,二十来个字宛如凭空一道惊雷,震得天云四散,海面上波澜翻腾,俞和虽在符津道人身后,亦觉得两耳中嗡嗡作响,胸口窒闷。 符津真人说完,踏空傲然而立,看着前面的小岛,可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岛上既无人影晃动,也没有任何声息传来。 咳嗽了一声,符津真人眉毛微皱,聚气开声又道:“长空洲符津老道来访,岛上可有道友在?还请出来当面一叙。” 这次声势更盛,好似从符津道人身边,凭空起了一场风暴,海面上怒浪滔滔,挟着罡风,扑向红砂岛的岛岸,海潮撞在岸边的礁石上,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可又过了盏茶功夫,红砂岛依旧是一片静寂。 “莫非这岛上当真没人?”众人纷纷从七层玲珑金塔中飞出,符津真人一招手,玲珑金塔化作一尺高下,托在掌中。他当先而行,御气踏云,径直朝小岛上飞去。 到了那座浮在红砂岛上空的石碑前,才看见这石碑约有五丈高下,碑面上有行大字,是以利器刻上去的,一笔一划纵横凌厉,令人望而心怯。 “红砂岛因外事闭门三年,若有宵小来犯,归必诛。” 尤其最后那个“诛”字写得杀气凛然,看那笔画好似有个人手持长刀利斧在疯狂挥劈砍杀,收笔的一捺裂碑而飞,凶煞毕现,仿佛是要将对手生生斩成两段。 俞和倒抽了口凉气,脚下不自主的一缩,飘身退了三尺。 符津真人眉头紧缩,捋须道:“看来岛上无人,这可有些难办了。” “符津师兄,既然岛上无人,看来这番是白走了一遭。倘若真是这岛上修士犯我净阙岛,料想他们也会远遁避开,或者闭门不出。除非有恃无恐,不然哪里会在自家岛上等我们来兴师问罪?” “华翔师弟此言也合道理,只是这红砂岛无人,还以阵法封闭起来,我们白走一遭事小,可那地火银霜之事,却又没了着落。”符津真人转头看了眼俞和与易欢,叹了口气。 “我有一计,请师兄斟酌可否。”华翔真人眼睛一转,笑着道:“既然这红砂岛的修士出门三年才归,我们何妨自行出手到这岛下矿脉一试,我观这护岛大阵不过区区十里方圆,可这附近的海底火脉却在此岛西面二十余里外,料想这阵法也护它不住,我们自行下水去探视一番,若寻得着红砂岛开掘的水下甬道,自然能采到地火银霜。” 易欢摇头道:“华翔前辈,既然红砂岛有阵法镇守,那水下甬道外必定也布置了法阵阻挡,即便寻到了入口,可又如何破阵进入?” 华翔真人摆手道:“这你就有所不知,需知那水底甬道,盖因泥石松散,往往难以夯筑牢固,故即便布置阵法,也难以摆开什么高明的灵阵,不然阵法每每开闭之时,灵气震荡,稍有不慎,若致使甬道内泥土塌陷,那便须重新挖掘,得不偿失。因而这等水下的甬道入口处,大多只是布置一些惑人视听的幻阵,或通传警讯的消息阵。这类粗浅的阵法,有符津师兄这等符器大宗师到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化解开来,容我们进入甬道,待出来之后,再悄然回复其原状,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符津真人思索了好一会,点点头道:“华翔师弟此计,倒是颇为可行。” 华翔真人笑道:“师兄可有把握?” 符津真人道:“待找到那水下甬道入口,看清了左近情形才知。” 说罢符津真人带着众人向西行了二十里左右,仔细望了附近的地脉气相,确定那火脉就在下方,便对身后那女弟子一招手:“元曦,你下去看看。” 那女弟子也不言语,身形一晃,便潜下了水底。俞和与易欢不解,这等事情,区区一个随侍弟子可办的妥当?不过转目看符津真人悠然抱臂而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猜那女弟子只怕在阵法之道上,早深得符津真人的秘传,遣她下水,自与亲身下去无甚差别。 众人一齐盯着脚下的海面,唯有符津真人闭目不语。 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虽不见水面有何异相,可符津真人脸上却掠过一丝喜色。 “找到了。” 众人先一惊,转而皆喜。心知符津真人与那名叫元曦的女弟子,只怕必有元神秘法相联,难怪符津真人闭目不语,想是在凝神探寻水下的端倪。 符津真人双唇微微开阖,却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就见他忽然皱起了眉头,双手掐指,似乎在急急的计算着。 诸人见他聚精会神,猜他恐怕正在指点水下的元曦化解阵法,也没人敢出声询问。 符津真人脸上表情变幻,忽淡然,忽惊奇,忽又愁眉不展,看得众人心中惴惴不安,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忽见符津真人面上闪过一道厉色! “好歹毒的心思!” 符津双目圆睁,须发皆张。双肩只一晃,身上道袍鼓胀如球,罡风四溢,右手一翻,那七层玲珑金塔朝海面直落而下,到了离水面一丈处,已然涨到十余丈高下。 “镇!”符津真人怒斥一声,双手在胸前交叠,朝下重重一压。七层玲珑金塔明光大作,就要朝海底轰然压下。 这突然的变故,让周围的诸人一齐变色,谁也不知道海底究竟发生了什么。符津真人突然祭起重宝大力镇压,可他门中那位名叫元曦的女弟子不是还身在海底么?这宝塔一压之下,岂不是要骨肉成泥? 众人各提真元护体,朝下方望去,只见七层玲珑金塔被符津真人运功一催,又朝海面降下了三尺,可塔底离着水面,依旧有七尺之高。这情形恍若有只无形的巨手,从下面生生托住了玲珑金塔,叫这法宝无论如何也压不入海水中去。 符津真人连连运力下压,周身仙光道气缭绕,可那七层玲珑金塔就是分毫不动,塔身上放出道道夺目的金焰,嗡嗡作响。 说来也奇怪,上面这番施为,下方本该波浪滔天,可海面却一反常态,平滑如镜。 符津真人额头出现了一片极细的汗珠,他张口大呼道:“快走!” 众人不知究竟,可也不及细想,连忙各出神通朝外飞掠开来。 眼见七层玲珑金塔下面的海面,本是平整如壁,这时突然隆起了十来丈方圆的一大块,好似海底深处有什么庞大的物事,就要浮出水面来。这水面才一隆起,符津真人的七层玲珑金塔登时被顶得金光暴闪,震颤着朝天上缓缓升起。 符津真人见其他诸人全散开来,伸手朝玲珑金塔一捞,那金塔倏地化作一道金光,投进他的袖中。符津真人收回了法宝,头也不回,身子一抖便化作碧烟,朝远空飞遁而去。 众人连忙朝他聚去,符津真人也显化真身,就听他一面朝远处疾飞,一面大声喊道:“诸位快快祭起护身法宝!” 护身法宝?俞和伸手在胸前一拍,白玉剑匣飞旋而出,紧紧贴在他的后背。正要加力催动剑光,忽觉身后有些不对劲。 俞和回头看了一眼,登时骇得神魂俱飞。 他终于知道刚才自海底要涌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就在身后不远处,有三根庞然火柱,从大海中冲出,直刺向不知多高的天穹。身后的半边天空,已经不再是湛蓝的颜色。只这一刹那,就仿佛转到了黄昏时分,漫空都是赤红的火云,被那通天的巨火柱搅动,正向诸人的方向滚滚而来,层层火云中有焰光四溢,有雷火纵横。 从方才七层玲珑金塔镇压的那边海域开始,十数里的海面都在猛烈燃烧,宛如海水全变成了火油,那火焰呼啸着弥散开来。 方才符津真人降下七层玲珑金塔镇压的那处海面,便是火柱自海底喷出之处,此刻成了这片火海的中央漩涡,但却不是要将无边流火吸入漩涡中心,而是那漩涡从海底深处,将无穷量的地火吸摄到海面上,并且猛烈的喷涌发散开来。 众人竭力飞逃,身后那火云虽看似缓慢,但众人却感到浩瀚火气渐渐迫近,头顶的天空也已不全是碧蓝色。 “符津师兄,快祭玲珑塔遁走!”华翔真人急喝道。 “南火克西金,金枢塔方才被地火煞气所侵,灵性大损,如今已不堪再用。诸位速速退开五百里之外,老道我须得在此等候元曦,她还在困在海底阵中,至少需小半个时辰才能破阵脱困!”符津真人忽显出身形来,转身面对着那煮海焚天的怒焰,手中一面绿莹莹的小盾牌,冉冉升起。 连天火云中忽有片火焰雨落下,团团光焰凭空幻作万千只火鸦,朝这边疾扑而来。 第六十四章 历火劫,内火生 俞和看了看身后的无边烈焰,就见符津真人踏空而立,大袖飘飘,一层莹莹碧光罩住了周身,昂然面对着飞扑而来的万千火鸦,仿佛欲以一己之力,对抗这庞然的天地之怒。 难道那位名唤元曦的女弟子,身在这海底火脉爆发的中心,竟还能逃出生天? 俞和不及去想其中究竟,但看这符津真人笃定的背影,他心底忽然一暖,把剑光拨转,一手执剑,一手虚抱白玉剑匣,站到了符津真人的身后。易欢一看,暗叹了口气,默默的也转回了剑光,跟在俞和身边。 “好小子,退到我身后来。” 符津真人深看了俞和一眼,含笑点了点头,飘身挡在俞和与易欢前方,手朝身后一摆,他身边的碧光分出两道,罩住了俞和与易欢的身形。 “若感觉难以抵挡,便立即远遁,这地火凶煞,万万不可逞强。” “师叔祖放心,弟子自有分寸。”俞和点头应道。 话音才落,那万千火鸦已经扑到面前。符津真人口中念念有词,大袖飞舞,双掌当空一按,两道极寒的罡气破空而出,夹着无穷量的细碎冰晶,朝火鸦群横扫过去,登时便有百只火鸦被一齐搅灭,空中嗤嗤声大作,寒热一激,冰风化作细雨,才一飘,又被蒸成团团水汽升腾。 俞和剑诀引动,雾雨式当空飘洒而出,十几只火鸦被层层剑气雨雾罩住,倏地化作一片流萤飞散。白玉剑匣烟云流转,明光四射,对着那些散碎的星火一吸,便有千道流焰投进剑匣之中。俞和只觉得胸口紫宫穴一热,有道热流滚滚注入,在胸前一转,就沿着任脉而下,直落气海关元。 这便是俞和依着幻境中舞剑少年的法子,炼成的这具“万化归真剑匣”的妙处,直可收摄天地间万种炁罡真煞,化作一团纯净的元炁灵气,反哺己身。只是俞和才把这具万化归真剑匣的第一道符箓打入器胚,诸般妙用还远未彰显出来,由剑匣中传回的元炁灵气,仅仅是收摄而来的万中之一罢了。 但即使只有这万中之一,也令俞和精神大振,手中剑势更密,洋洋洒洒的剑气,罩住了面前五十丈方圆,只消有火鸦一来,眨眼间就绞成一大团星火碎乱。 旁边易欢也颇有不凡的手段,竟祭出了三柄苍蓝色的水行法剑,三柄剑一模一样,看似同出一炉,摆出个小三才剑阵,也拢住了二十余丈方圆,遇见火鸦飞来,天地人三剑位一旋,登时便可将火鸦斩成飞烟。 华翔真人在百丈之外回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也转头回来,与符津真人并肩而立,挥手一大片仙光洒出,将一群火鸦阻在百丈之外。 四人各出手段,可随着天空中与海面上的火焰渐渐迫近,那火鸦竟是越来越多。等到头顶被火云完全笼罩,四人就宛如置身烘炉,呼吸间都觉得从喉头到胸口一片炽烫难耐。云层中焰光翻腾,有火雨倾盆而下,更有团团雷火砸落下来,海面上掀起几十丈高的火浪。这情形,一时间真犹如神话中的赤明大劫。 即使符津真人与华翔真人都是道行通天的高道,可面对这煌煌天威,四人真如飘摇的微尘,仿佛呼吸间就会被那怒焚海天的烈焰烧成飞灰。支撑了二刻功夫,第一个抵受不住的便是易欢,他维持着小三才剑阵御火,可易欢既没有符津真人与华翔真人的深厚修为,又没有俞和那般如渊似海的雄浑真元,三才剑圈撑开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守住身边三尺地界,一团灼灼烈焰如茧壳,包裹在他的剑光外面。 此时被大火覆盖乾坤,即便转身逃遁,周围一里多亦是火海。俞和眼见易欢有难,伸手一拍白玉剑匣,剑匣匣口翻转,对准易欢一吸,那包围着易欢的熊熊光焰登时尽数摄入了剑匣中,易欢趁势振动剑光,脱困而出,长出了口气,想举袖去擦额前的汗水,可愕然发现自己的衣袖早就烧成了灰烬,两只手臂俱是光秃秃的。 这边俞和分神去助易欢,可没了白玉剑匣吸纳流焰,俞和的飞剑在火焰中往来穿梭,只几个来回间,就被烧成了一股铁水。几日前在恒鼎园外争斗,丹霞寒池双剑被洪老道收了去,如今俞和用的只是最初入罗霄剑门时,宗华真人赐给他的那柄寻常玄铁法剑,此剑虽不算凡品,但材质却是平常,被地火一烧便耐受不住,彻底毁去了。 玄铁法剑一损,俞和身边就剩下了最后一柄飞剑,他不敢再用,只好伸手在白玉剑匣中一引,剑匣轻鸣一声,有道雷芒激射而出,化作剑型。这雷光是从洪老道那道太乙神雷符中摄来,如今聚雷化剑,也算是有形剑气的一种,雷光本无形质,自然不惧火烧。 华翔真人手一指,自他袖中飞出一具黄桃木的水烟筒,在俞和与易欢的头顶绕了一匝,洒落层层霞云,俞和与易欢骤感身旁火气排散,清凉罩体。 “符津师兄,元曦还要多久才能脱困?” “最多一刻!”符津真人双手不停,面前一具绿莹莹的盾牌涨到十丈大小,这盾牌形似用仙藤盘制而成,有数不清的淡绿色芽叶光影,在盾牌上生生灭灭。无数雷火撞到盾牌上,激起一圈圈碧光涟漪。 火势越来越凶,眼见远处那地火漩涡中,竟有丝丝玄火溢出。 又苦苦支撑一刻,俞和丹田中仿佛也燃起了滔天烈焰,真元如一泼滚水流转周身,身上已是大汗淋漓,易欢面如金纸,退在符津真人身后,不断的取出回气丹药服下。 符津真人突然脸上一喜,只听见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鸣,从海底传来。俞和被震得两耳微疼,举目看去,只见那地火漩涡边上的三根通天火柱一齐炸碎,黑漆漆的火焰从海底喷射出来,好似一朵烟花在半空散开。 一道细小的人影,弹丸般的从地火漩涡中央跳出,只一弹,便到了四人面前。 俞和一看,果然是符津真人身边那位女弟子,也不知她修的是什么神妙的功法,竟真能从如此凶恶的地火激流中安然逃出。只见这元曦右眼中流溢出一道朱红色的真火,左眼喷射出一道青蓝色的灵炎,满头黑发做赤红色,好似一团火焰飘洒,身上也见不着衣衫,只剩一层光焰裹住躯体,真如火云仙女下凡一般。 元曦飞到符津真人面前,举手一揖,也不言语,抬头张口一吸,登时四人周围的火气大减,燥热全消。 俞和还未来得及欣喜,远处地火漩涡异相大作,只见那涡流中心一震,忽有万丈火光冲天而起,那道火光刺破火云,升到天极处,转而蜿蜒落下,夹杂着丝丝玄火,一路上卷起万道火雷,竟幻化作一条巨大无比的火龙,穿云破空,张口朝元曦噬咬过来。 “这布阵的人竟把整道海底火脉都引怒了,抽灵断脉,大违天和!这人不怕遭七七十九天雷劫么?”华翔真人怒吼一声,嗑破手指,在自己前额画了道血符箓,眼见他的身形一晃,也不知是施展了什么大神通法术,他整个人竟成了一道亦真亦幻的蜃影,淡淡的漂浮在空中。 俞和的面上苍白一片,手脚战战,身体僵直。可那元曦把身一转,面对着比她庞大了万万倍的火龙,半步不退。符津真人脸上亦不惊不惶,从怀中取出一支五寸来长的小小骨笔,运笔如飞,在元曦背后描描画画,从颈后大椎穴到腰后命门穴,眨眼间绘满了玄奥的银色道符。最后一笔落在大椎穴上,符津真人身子一晃,脸上微微发白,整个道符仙光流转,倏地隐入了元曦的背脊中。 元曦把双目一瞪,一朱红一青蓝两道真焰神光射出百丈开外,那火龙被这神光一照,竟呆呆的定在原地不动。元曦前额的皮肤一阵翻滚,竟在眉心上裂开了一个寸许长的口子,一道乌光从那裂口中飞出,直射入火龙头颅之中。 俞和呆呆的看着元曦,忽然觉得自己紫宫穴中没来由的一震,神念中有道玄明的念头浮起,他下意识的,伸掌在白玉剑匣上一拍,剑匣微微一颤,竟也化作一道玉光,直射入那火龙的身躯中去。 这一瞬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闪念的时间。那条万丈火龙的烈焰身躯,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就这么如同风吹流火一般,扑簌簌的消散开来。天空的火云和海面的火浪,也全都失了凶威,像是落尽了雨水,即将转晴的残云,无力的滚翻散解着。 形神溃散的火龙中,有乌光一闪,飞回元曦的面前,化作一颗黑漆漆的小圆珠。这圆珠竟不能用眼去细看,视线只要在圆珠上停得片刻,就会觉得眼底犹如火烧。 小黑珠缓缓的挤进元曦眉前的裂口中,仿佛元曦双眉中央出多睁开了一只竖眼。直到小黑珠完全嵌入裂口,那周围的皮肤又是一阵翻滚,元曦略一皱眉,将那道裂口便闭合了起来。她周身缠绕的烈焰一收,头发又转成了乌黑色,一套如晚霞般艳丽的短衣裙,裹住了窈窕的身体。 又一道火光从远处疾射而来,直奔俞和的前胸。仓促之下,四个人中竟没有一人能出手去挡,那火光猛地贯入俞和的胸口,消失不见。 “俞小子,你怎样?”符津真人脸上变色,闪身过来一掌按住了俞和的前胸,就要渡入真元,力保俞和一丝神魂不散。 俞和深吸了口气,摆了摆手笑道:“师叔祖不必担忧,弟子无恙,方才那是弟子的剑匣法器还体。” 符津真人细细打量俞和周身,倒也看不到有什么异样,这才安下心来。 俞和倒也顾不上符津真人,他存思内视,只见紫宫中的白玉剑匣通身焰光四射,在玉石匣盖上,一行赤红色的符箓时隐时现,有道暖流从紫宫绵绵不绝的注入丹田中,那如海的真元玉液之上,荡漾起一层飞腾明灭的火光。 第六十五章 天涯海,诸方聚 俞和一见丹火渐生,急忙暗转河车,调济坎离,心中凝神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竭力存想祖窍中一缕性光清冷如冰瀑,自喉间直落下关元炉鼎中。此刻铅汞不调,龙虎未济,体内纯粹是一股真阳火澎湃,而且身处南海海外,处处凶机暗伏,那里能行那结丹大功? 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依旧如皓月当空,俞和聚念存思,这经台微微一旋,便有滴青玉色的微光落下,降到喉头,只听得“咕咚”一声,合着津唾吞入腹中,如海的真元玉液正翻腾不休,这青玉色的光芒一落,便绽开了一圈清光涟漪,凡拂过之处,真元凝如玉脂,丹火尽退。 俞和张口吐气,喷出来的竟是一道淡金色的气流,凝在空中久久不散,有奇光霞湛然,更有浓郁的异香缭绕。 “灵宝慧光,太真天香!”华翔真人惊诧的语气中,还藏着一些说不清的意味。 符津真人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俞和的肩膀:“好个俞小子,虽然总觉得你身上有些不凡之处,却想不到神异至斯!这是大福缘,大气运啊,你小子只要不夭折,将来只怕肉身霞举的天仙道果直如探囊取物啊!” 俞和翻了翻眼睛,心中暗道:“夭折?您老就不能说点儿吉利的吗?” 肚子里面虽然埋怨,可嘴上不能失礼,俞和作揖道:“福缘与气运终究还是外物,只有存诚炼己,才是问道的真途。弟子有大执念,不敢懈怠。只是师叔祖,方才那连天怒焰,究竟是何缘起?” 符津真人望了望那渐渐散开的火云,叹气道:“下面布阵那人手段太过狠辣,这是故意布下了一个杀局。那通向海底火脉的甬道口上,表面上是一座幻阵,其实里面暗藏了一座困仙阵和一座九连环绝脉大杀阵。元曦一下去,解开了幻阵,结果幻阵的阵眼,恰恰就是困仙阵和杀阵的死门所在,元曦被阵法困住,登时杀阵九连环一齐发动,将整条海底火脉截断,然后轰出海面,这布阵之人,打定了心思,就是要将水下和水上的人一齐阵杀。幸好见机得早,我以金枢塔强压一下阵法,不然大家被那三道通天火柱一围,今日危矣!” “看来红砂岛的人,早料定我们会来寻地火银霜,所以布下了这座杀局,等我们自来撞死。”华翔真人摇了摇头,“好生歹毒,一条灵火地脉就这么毁了。” “那红砂岛也遭火烧化了,他们倒连自家岛门都舍弃了。”符津真人举手一指,众人转头看去,远处红砂岛已经面目全非,赫然被烧成了一片焦黑的岩砂,犹自升起滚滚浓烟,眼见灵气散尽,也再不能居人生息了。 “如今却要如何是好?” 符津真人道:“若要取地火银霜,如今只剩天涯海眼一处地方,那边有九龙火脉相汇,又少有人迹,想必区区十来斤地火银霜,不是什么难事。” 华翔真人皱眉不语,掐指算了半晌,沉吟道:“符津师兄,愚弟有一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津真人一摆手道:“师弟直说就是。” 华翔真人看了看俞和与易欢,沉声道:“师弟方才起了一课算过,若去天涯海眼,此行天数浑濛,祸福难知。符津师兄你在南海久居,也知天涯海眼此地十分怪异,有人说是南海外仅存的一处洞天福地,也有人说是南海外的绝凶之地。这百来年中,也不知听多少人说起去天涯海眼寻机缘,大多数人都是一去不复返。偶尔有几人回来之后,皆绝不肯再提那天涯海眼四字,即便听到旁人说起,立时神色惊骇,也不知究竟在那天涯海眼中到底有何见闻。师弟并非惜命,只是我们如此冒然前去,实不知有何际遇。” 华翔真人顿了一顿,接着道:“师弟也算了红砂岛此行兆相,乃是‘天发流火,地起凶劫’之数。地起凶劫一说,只怕便是应在了此处的地火杀阵,而那天发流火,则意在远方遭灾。师弟心有所感,恐怕此处的空岛与杀阵,乃是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师弟想劝符津师兄,先转回自家岛门,若安然无事,自是大善。你我从长计议,广邀同道,待准备妥贴之后,再去闯一闯那天涯海眼,自可多几分把握,即便那天涯海眼当真有何怪异,也能全身而退。至多不过在师弟净阙岛多盘桓一些时日,终还是凑得齐灵药。故而,此刻冒然转去天涯海眼,依师弟之愚见,实为不妥,不知符津师兄如何计虑?” 符津真人听完华翔真人一番话,眼光闪烁,低头凝思了好一会儿,忽问俞和道:“你们以为如何?”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那玄之又玄的机缘,俞和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他摇了摇头道:“师门要务,弟子绝不敢耽搁。师叔祖既说弟子有大福缘、大气运,那弟子愿独往天涯海眼一行。” 易欢皱眉道:“不可,既然二位前辈说那处地方有怪异,便还是谨慎为上。” 俞和一拉二师兄易欢的袍袖,偷偷将藏了十万符钱的匣子,塞进了易欢的怀里,低声道:“师兄,不必担心,你我兵分两路,你随两位前辈回岛,我去那天涯海眼附近走一遭。你且宽心,我自是惜命得很,绝不会冒然闯进去。我此行只为给你们打个前站,看清那天涯海眼的所在风貌。你我便约三日为限,正好那时师尊也该到了南海。三日后你们若未准备妥当,我自会回净阙岛来与你们会合,三日后你们若是出发前来天涯海眼,我便在左近等候你们,你看如何?” “你独自一人前去,太过危险。”易欢将头摇个不停,“若你万一有什么闪失,到时师尊前来,必定会降罪于我。” 俞和正色道:“师兄,我意已决。你既挂念与我,我便每隔三个时辰祭起传信玉符,与你通传平安,你这可安心了吧?” 易欢看了看俞和,也是无耐,俞和既把话已讲得如此坚决,他倒再不好说什么。易欢心里暗自猜测,这小师弟俞和,一入门就是偏殿执事,转年竟又做了掌门的随侍弟子,这番平步青云的际遇,惹得许多人暗地里戳他脊梁。小师弟自己心中也是知晓,如此执意要独闯天涯海眼,只怕就是要赌一赌自己的气运,若成功寻得地火银霜回来,便是奇功一件,回到门中扬眉吐气,自可止住不少人的闲言碎语。 “俞小子有些胆色,与老道我当年颇有神似!”符津真人大笑而来,他一招手,元曦身子摇动,闪到俞和身边默立。 “老道我让元曦陪你去天涯海眼走一遭,当能保你无虞!” 俞和与易欢闻言,脸上都是大喜。他们皆亲眼目睹了元曦自地火杀阵死门中跃出的惊天一幕。单看元曦的面貌,虽不过是个双十的少女,也从未听她开口说话,但能自那必死之局中,毫发无伤的脱出,一身神通道行只怕已是惊天动地。 有她随行,俞和当能无恙。 “保命为上!”易欢盯着俞和,重重的说了四个字。 于是五人分成两拨,俞和与元曦朝西面飞去,符津真人、华翔真人和易欢返回净阙岛去。 一路向西乘空疾飞,红砂岛里天涯海眼倒不算远。只是这一路上元曦就紧紧的跟在俞和身后,脸上既无表情,也不言语。俞和有心同她说点什么,可嘴巴空张了张,又寻不着话头。 几百里海路不久既到,俞和按住剑光,朝前一看,心里暗暗叹气:“这天涯海眼看起来的确不是什么善地,自己这凡执意独闯,确是有些冒失了。” 如果说方才地火大阵发动时,是一道焚天煮海的大火势,那眼前这天涯海眼,就是道大水势。 从红砂岛过来的一路上,都是大晴的天气,可渐渐靠近天涯海眼,天空便阴沉下来,海上的风越来越烈,直到离海眼百里之外,已是阴云盖顶,狂风呼号。 前面百里的海眼所在,所呈现出来海天诡相,几乎能让人彻底消怯再靠近过去的勇气。 天空中积满了无穷量的阴云,从穹顶一直压迫到海面之上,好似是悬在高天上的一方亿万丈大小的巨岩。那云层的分成黑白二色,可乌云与白云却宛如数层磨盘堆砌起来一般的,在不断的相互翻滚倾轧,白云放出刺目的明光,乌云却漆黑如泼墨,相交处有黑白二色交杂在一起,难解难分。 俞和从百里外远望过去,天涯海眼那边,就好似有一朵长在海面上的,大不可计量的云蘑。而在重重沉云底部中间,有一道风柱直贯向大海。数不清的雷光电芒,在层云中往来穿梭,却似乎一大群被困死在云笼中,竭力挣扎冲突的雷蛇。 元曦忽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搭在俞和的肩头,一道神念传入俞和的识海,在俞和的眼前展现出一片幻景。 暴风怒涛中,有片墨绿色的莲叶摇摇摆摆的浮在海面上,一团淡绿色的仙霞,罩住了莲叶上的两个修士,当先一人闭目盘坐在莲叶的中央,另一人捧着面小小的八卦铜镜,四处张望。俞和眉头一皱,那手拿八卦铜镜之人,赫然就是之前打伤他的洪老道。 幻景一转,依旧是天涯海眼附近,有几个修士踏波而行,看他们身上的道袍,分明是通辰道宗的样式,这几人在海面上飞奔,可刚巧有道雷电擦着他们身旁劈入海中,这几个修士似乎受了惊吓,纷纷祭出神通,潜入了海底。 幻景再转,这次是在天空之中,有三个各穿黑红长袍的修士,抱臂立在沉云之中,低头来回扫视着海面,任那狂风再烈,这三个人的衣角发梢都不曾有一丝摇晃,雷光闪烁,俞和只看见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具淡黄色的皮革面罩。 一看这面罩,俞和倒抽了口冷气!交坞那夜,袭杀他的黑衣剑修,戴的面罩与这三人一模一样。当时若不是有人暗施援手,俞和趁机暴起,逼得了那人的自行打碎面罩,喷出保命玉符,只怕那晚是要难逃一劫。 元曦收回了手,默立在俞和身后不言不语。此时俞和的心海中,正翻腾着比那天涯海眼处,还更激烈的惊涛。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在兴奋。 这个时候,俞和心里想到的,是罗霄山中同门师兄师姐们的窃窃私语,和那些刺痛背脊的鄙夷眼神。或者就是这样可笑的原因,让俞和莫名其妙的执拗起来,坚持这独身一人来到这海南绝地寻药。他想要做到一些事情,他想在回山之后,让大家都知道,俞和并不是靠着长辈之间的交道,或者阿谀奉承,才做了掌门随侍弟子。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做到一个罗霄剑门的出色弟子,所应当作得到的事情,甚至,他可以做得别人更好。 海风卷着乱云呼啸而过,可却吹不动少年一颗倔强的心。 第六十六章 下海眼,争银霜 俞和回身对元曦一礼道:“元曦前辈,你可知在这天涯海眼中,何处能采得地火银霜?” 元曦也不说话,眼瞳中真火光焰流转,凝望着远处那风柱落下之处,看了好半晌,才略略点了点头。 “还请元曦前辈引路,为躲避他人耳目,你我从水下潜行过去,你看可好?” 元曦还是点了点头。 俞和取出二师兄易欢的传讯玉符,说了自己已经平安到达天涯海眼,这便要去海底探查一番,那边易欢连声嘱托,俞和只说无碍,两人约定三个时辰后再通音讯。 深深了吸了口气,俞和只觉得周遭的空气中,隐隐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味道,可既然见到其他门派已深入海眼,自己万不能被人占了先机。 滚滚真元流转周身,俞和胸膛渐热,把手中法剑一摆,跃入水中。元曦身上有红光一闪,后来居上,入水之后,自在俞和前面一丈引路。两人以护身罡气分水,好似游鱼一般,朝天涯海眼方向去划去。 到了海水中,俞和才知其他诸门之人,为何都是顶着狂风雷电,在海面上行走了。海上虽然有风暴呼啸、巨浪飞腾,间或还有落雷,可这些终究还好抵御。这水下的海波暗流交错缠杂,休说是血肉之躯,就算是拿金铁铸成个人,也都能绞碎了。 俞和身在海底,只觉得似乎四面八方的水中,都隐藏着绝世高手。无声无息,也没有分毫预兆的,便是一道暗流横扫而来,好似那绝世高手突然隔空出掌偷袭,水性虽阴柔,可海底暗流所挟之力,却是沛不可当,只消迎面遇见一小股暗流涌来,俞和就觉得好似直接撞到了山壁上一般。 有时遇见几股暗流正激烈交缠,那简直宛如被数把斩龙铡刀剪杀,俞和的护身罡气被搅得咯吱作响,好几次胸口一闷,喉头就有腥咸味道涌起。幸好元曦挡在俞和前面,分担了绝大部分的暗流之力,她身边一圈红黄焰光罡气罩体,把水流分开,其实真正落在俞和身上的,倒不过是些散乱的支流而已。 俞和望不见元曦脸上的表情,但她看似柔弱的身姿,似乎全然不受暗流之扰,就那么裙袖飘飘的悠然前行着,而且游得快极。 水下昏黑,只偶尔有天上的雷光照耀下来,俞和也不知朝前游了多久,周遭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这边约莫已经快近那风柱下面,前方不远处,隐隐有连绵不绝的隆隆闷响声,而且水底已不再有杂流交错,所有的水流,都向同一个方向回旋着。 元曦张口一吐,有道苍蓝色的火光闪烁,这真火竟能在水底燃烧,发出的熠熠辉光,照亮了周围十丈。一朵蓝炎被奔涌的水流扯出长长的一缕焰迹。 元曦吐出真火后,便开始一边下潜,一边前行。每朝海底深入十丈,俞和就觉得周身压力又增大了一分,到后来不知多深处,俞和单只是撑起护身罡气,就比在平地御剑出招更耗真元,幸好他一身真元雄浑无比,直可任他挥霍,又有白玉剑匣把一股股温热的元炁,注入他的气脉中。 最后脚下终于见着了海底,在淡蓝色的真火焰光照耀下,那是一片五彩晶莹的砂砾,既没有海草也没有淤泥。元曦踏着海底,走了百来步,忽然停住了身形。 俞和脚下加紧,走到与元曦并肩处,借着微弱的火光,朝前面一看。 向前一步就再没了晶砂海底,此刻两人好似就站在一道悬崖边上,面前就是无底的深渊,也不知道这一步之外,究竟是一道海底裂缝,还是一个巨坑。 头顶上有低沉的巨响,听起来像是风雷声,极高处有一点纤尘似的微光,好像一只孱弱的流萤虫,绕着什么物事不断的盘旋飞舞。 低头朝下看,千万丈的深水之下,隐隐有团暗红色的光,一明一灭。俞和一刹那有种怪异的感觉,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心脏,在有节律的起伏搏动着。围绕着那团暗红色的光,有许多纤细的红色脉络,也是忽明忽暗的,从深渊底部一直延伸上来。 突然间,俞和眼角瞅见一大片黑影,以极快无比的速度朝自己扑来,他肩膀一颤,想退开一步去躲闪,可那黑影来得实在太快了,眼睛还未眨动,一块十几丈高大的黑色巨岩,堪堪擦着俞和的鼻尖掠过,随之而来的庞然余波,把俞和的身子扫的踉跄了半步,脸上登时煞白了。 那边元曦只是木然的站着,似乎无惊无惧,早料定这巨石并不会真个撞到自己身上来。 “元曦前辈,何处可采到地火银霜?”俞和不敢再靠前站,朝后挪了半步。 元曦依旧一言不发,伸手搭住俞和的肩头,依旧是把一道神念传了过来。 俞和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忽然飞出了躯体,朝面前的深渊直落下去,刹那间就潜下了数百丈,紧着接眼前的景象一转,面前是一大片黑色的岩石壁,那些岩石的缝隙之间,隐约还有暗红色的火光渗出,似乎黑色的岩石外壳里面,全是滚烫的熔浆。左右这样的地火熔岩一眼看不到边际,但朝下面望去,黑色的岩层越来越薄,红色的火光确越来越鲜明,最后伸向深渊底部,这道熔岩火光细小得如发丝,缠在那团恍如心脏搏动的暗红色光团上。 “天,这是一道海底火脉!有如此多的海底火脉汇聚在这海眼底下,那暗红色的一团,莫非是大荒神话中的混沌遗物地心火核?那可是盘古肉躯的一部分!”俞和心中暗暗震惊。 眼前的景物一直挪移,最后终于定在了不远处的一块黑色的岩石上,那岩石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每道缝隙之中间,隐约约覆盖着许多银白色的物事,就好像初冬时的凝霜一样。 “地火银霜!”俞和大喜。 虽然找到了一处地火银霜,可元曦并未收回她的手,那奇妙的神念探视法术带着俞和的视线,在附近又扫视了一大圈,接连发现了好几处积满了银霜的石缝。 俞和几乎忘记了身处这凶险无比的天涯海眼,脸上已经乐得合不拢嘴来。他手忙脚乱摸出了采撷银霜的玉尺和玉匣子,跃跃欲试。 猛然间,视线扫过一处,俞和瞥见有道仙光裹着几个人影冉冉划过,虽看不分明,但那是定是有人捷足先登,已经寻到了这处结了银霜的黑石壁。 俞和惶急的晃动肩膀,甩开了元曦的手,就要纵身跃下去争夺银霜。可元曦把手掌一按,一道沉如山岳似得的大力压下,把俞和整个身子生生压进了海底的彩砂中。 “元曦前辈!”俞和张口刚喊了四个字,就见元曦整个人突然扑到他背上,一只小手紧紧的捂住了俞和的嘴巴,生生把俞和的声音堵在胸中,那道蓝色的真火也骤然熄灭。 俞和正惊疑之际,头顶水声隆隆,有一道玄光闪过,俞和扭头去看,那是一具枣核形的法宝,长有三丈,通体乌黑,外壳上布满了细细的金银云纹。这法宝中水中穿行无声,本身是乌黑的,还有层玄光缠绕,若不仔细分辨,在这光线昏暗的海底,实在是难以察觉。 那法器掠过了俞和与元曦的头顶,里面操持的人似乎并未发觉俞和与元曦的所在,疾冲到深渊上面盘旋了几匝,一头便扎进深渊里面去了。 又一拨人去争夺银霜了,俞和看在眼里,心里更是焦急,双手用力一撑,就要跃身出去,可元曦依旧死死地压住俞和,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元曦前辈,那许多人都去争夺地火银霜了!我们既已看见灵物,不赶紧过去采收,却还在这里耽搁,是作何打算?”俞和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质问之意。 可元曦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俞和,轻轻的摇了摇头。 “前辈可是有什么更好的计谋可取地火银霜?” 元曦依旧摇了摇头。 “那前辈可是有办法阻止那些人争夺银霜?” 元曦还是摇了摇头。 俞和心中忿怒,双手猛一掼地,就要腾身起来。 可元曦用双手扣住了俞和的左右肩头,那一对细如新藕的手臂,却好似铁箍一般,硬是不让俞和挪动半寸。 俞和大怒,几乎是怒吼着喊道:“前辈,此地火银霜关乎晚辈师门大计,要救几千人的性命,你到底是何意,为何不让我去采银霜?” 元曦还是不说话,只是毫没放开双手的意思。 “前辈,地火银霜事关重大,晚辈万万不能让旁人先行采走,你既执意不许,晚辈只好得罪了!” 俞和把心一横,水下虽不能御剑,但他有一身先天五方五行元炁。俞和存神心脉与肾脉,内五行轮转生化,一道先天水炁和一道先天火炁交缠而起,运到肩头,朝元曦的双手奋力一震。 先天水火两仪真炁一激荡,水下便凭空响起了一道闷雷,罡劲四溢,元曦的手掌自俞和肩头弹飞起来一尺多高,连带她的身子,都朝后仰了出去。 俞和也不管那许多,脱开了桎梏,脚尖一点,运先天水炁护住周身,整个人好似壁虎一般紧贴着熔岩石壁,朝深渊中直落下去。 元曦微一挺身,便站定了身形,她眼中闪过一片复杂的神光,双目盯着俞和下潜的身影看了一会,脚下轻瞪,也跃入了深渊,只是这一次,她既不出手阻拦俞和,不再赶到俞和前面,只是轻飘飘的浮在俞和身边五丈开外。 俞和转头一看,见元曦依旧是一副不喜不怒的样子,就那么不疾不徐的跟着自己潜进海眼深渊中。俞和心中布满了疑惑,他实在是想不通,好不容易到这天涯海眼中,又寻到了地火银霜,又眼看着那么多人上赶着去争抢,为何元曦就是不许自己去采呢? 第六十七章 连阵劫,白莲冢 循着方才以视线搜寻的路径,俞和靠石壁上的凹凸缝隙借力,一点点的朝海眼深渊中潜下。下行了数百丈深,越是往潜到深处,俞和越是不敢稍离石壁,背脊紧紧的贴着黑色的岩层。在这海眼深渊之下,回旋的水流竟比刚才猛烈了数倍,稍有不慎,身形就会被激流卷走,而且那涡流中,有成千上万块足足有数十丈方圆的巨大碎岩,就好似一片片砂砾般的,被水流卷着四处飞旋,若被撞到,那立时就要骨断筋折。 小心翼翼的又潜下了几十丈,俞和看见黑色的岩壁裂缝下面,已经隐约有暗红色的微光透出,他用手指探入岩壁的缝隙深处,感觉指尖微温。俞和知道自己已经潜到了海底火脉附近,再向侧面挪几十丈,便可见到第一处凝结着地火银霜的石缝。 俞和定了定神,真元聚在指尖,把手掌使力插进岩石中,想要在石壁上借力挪移,可他身形才一动,便猛发觉石壁开始剧烈震颤。眼见那黑色岩壁缝隙之中的暗红色地火光芒,突然间撕裂了整片岩石,汹涌迸射而出。自那岩壁深处,爆发出一声震撼心魄的雷鸣。 就在俞和身子下面十来丈处,有刺目的明光暴闪。紧接着,足有数百道雷光电芒闪现了出来。 异变骤生,俞和大骇,急忙竭力攀住了石壁,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碎石纷飞,有团乌光一闪,之前见过的那具枣核形法器从岩壁中冲出,却刚好有一块二十余丈方圆的黑色巨石,被激流卷了过来,狠狠的撞在这法器上,将这枣核形的法器撞得一阵翻滚。 枣核法器上镶嵌的金银云纹一起发出刺目的光芒,从这些云纹符箓中,飞腾起来百多道青白色的雷光,将周围的石块一齐搅成了粉末。 紧接着石壁中喷出了一道赤红的岩流,被激流一卷,凝成了四处横扫的滚烫岩石。在俞和的脚下,有层层红色仙光弥散开来,顷刻间覆盖了足有半里方圆的一大片石壁。俞和朝石壁上一看,无数大大小小的红色符箓铺满了附近了岩壁,好像是早有人用朱砂在这石壁上绘制好了一般。 “这是,中央戊已震雷符!” 俞和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石壁上的所有符箓同时一闪,半里方圆的岩壁轰鸣一声,整个爆碎开来,数不清的乱石裹着俞和的身子,直落向海眼深渊中央。 黑色的岩层碎落,露出了潜藏在石壁中的地心火脉,红彤彤的一大片,似乎有无穷量的烈焰如稠浆,在火灵脉络中奔流。可除了被那枣核形法器撞破的大坑处,其余地方并没有一丝火光溢出,有层淡红色微光,紧紧的缚住了这一大片地火脉络。而在那层微光之上,每隔一丈的距离,便贴着一张银色的三寸符纸,加起来足有数万张符纸之多。 俞和用双臂紧紧抱着头,一刹那间,不知多少碎石狠狠的砸在他身上,简直像是被一大群人同时以铁锤擂击。他还来不及看清那些银纸符箓上的符篆,便见到地火脉络上青光暴闪,每一张符箓都被地火烧化,浩瀚的地脉火灵气爆发出来,将这数万张符箓一齐祭发。 “符阵!”俞和以为,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念头,因为那青色的符阵光芒,从火脉中卷起弥及千丈的一道汹汹炽火,刹那间就将俞和吞了进去。 “热,好热!”俞和整个身子蜷成了一团,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猛然间,他醒悟到自己竟然没有被地火烧成飞灰。睁眼一看,映入眼中的,是面对无尽怒焰,张开双臂而立的元曦。 四面八方全是火,那连海水都能燃烧起来的地心真火,火的颜色很奇异,像是把白色、红色、黄色、甚至还有灰黑色的浓浆搅合在一起,只睁眼一看都觉得双目如焚。 元曦的头发又变成了火一般的颜色,在脑后飘扬出好几丈长,好似网兜般的牢牢捆住俞和的身体。元曦左手托着一团青蓝色的火,右手托着一团殷红如血的火。地火汹涌,可就是烧不到元曦身边二丈,火流仿佛被一道无形之力阻在外面。 俞和一动不敢动,元曦用头发扯着他的身子,一步一步的踏虚而行。周围到处都是火,也不知道元曦走向哪里。直在如海的烈焰中走了约莫一柱香功夫,前面焰光暗淡下来,元曦猛地一跃,带着俞和穿出了地火的包围。 俞和感觉周身一寒,知道终于逃出了火圈,回到海眼深水中。只见元曦双手中的真火已只剩下蚕豆大小的一点,颤颤欲熄,她的头发从脑后开始,眨眼间又转成了漆黑的颜色,元曦把双手凑到嘴边一吸,那两道真火略晃了晃,便化作微光纳入她口中去了。 元曦背对着俞和,俞和望不见她的面孔,但只看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便知道这次她为了在地火与岩流中护住自己,只怕一身真元已然所剩无几。 俞和刚想伸手去扶元曦,可元曦猛然间扭头过来,整个人疾扑到俞和的面前,张开双臂双腿,一把俞和抱在怀中。 俞和大惊,刚要挣扎,可前面的一幕却让他的惊呼声彻底扭曲了。 自元曦身后的火海中,突然撞出了一团十余丈大小的火球,那是一块被激流卷来的百丈巨石,横穿火海时,被地火烧化了表面的岩层,只剩下这十来丈大小的一团岩核,变成了一个裹满滚烫岩浆的大火球。 这熔岩巨石狠狠的砸在元曦的后背,俞和几乎听见了元曦身上传来筋骨碎裂的声音,可即使这样,元曦也没在俞和耳边发出一声痛呼。 她的一头黑发,好似铁线般的朝身后伸直,一时间犹如万道飞剑绞杀,眨眼间,将那熔岩巨石斩成了千万块黑红的碎石。 斩碎了巨石,长发一卷,又变作了丝缎般的柔软。俞和只觉得元曦的身子明显冷了下去,再没了一丝动静和生息,只是她那对双臂,依旧紧紧的环抱住俞和的身体。 俞和来不及去看元曦,他们两人的身子好像狂风中的败叶,落进了海眼深渊的中央。激流扑来,将他们卷起,耳边是轰雷般的水声,俞和连眼睛都睁不开,一身雄浑的真元,在这伟岸的天地之力中,简直是烛光与皓月的分别。 浑浑噩噩的,俞和不知道在水流中荡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他记不清多少次撞在岩石上,只觉得一身的筋骨全都散碎了,一丝力气全提不起来,丹田中的真元瑟缩成一小团,无论如何催运,也不能注入周身经脉。 最后有股巨力裹住了身体,把两人朝上猛一抛,紧接着就似乎落进了一口没有水的深井中,俞和在这深井中不断的坠落,可总也落不到井底,越是触不到底,俞和心中的绝望越深。 也不知是幻听还是什么,俞和觉得落入这深井之中,起初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然后风声一敛,竟模模糊糊的,听到有丝竹鼓乐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来,接着是叮叮咚咚钟磬声响,再接下来似乎有无数人在自己耳边呢喃着听不懂含义的话语,其中似乎有僧道的诵经声,有男子的作歌声,有孩童的嘻笑声,也有女子的悲泣声,过不多久,这些声音一齐变成了混杂的斥骂声,似乎有千万人在相互怒吼,间或还有人在嘶声呼号着,然后这些人似乎开始流血争斗,爆发了一场战争,有战鼓声,有马蹄声,有兵器砍杀声,有濒死的哀声,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只剩一道洪钟大吕之音,闷闷的响了九次。俞和勉强睁眼四望,可周围全是一片深黑,什么也窥不见。 九声钟响后,再不闻任何声息。 如此直直的飞坠了一顿饭功夫,当俞和已经彻底的绝望,连分毫念头都再兴不起时,耳边“咔嚓”一声脆响,背脊似乎撞破了一层薄冰。 “噗通”的一声大响,俞和终于觉得身体挨着了硬物,自己好像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水潭中,身子砸在潭底一弹,便又缓缓的浮了起来。 俞和张口呼气,一口潭水猛灌进来,把他呛了几下,俞和突然发现,涌进自己口中的,似乎并不是清水,那味道好似蜜糖般甜,而且带着一股浓郁的龙涎异香。 而且这水一吞到腹中,就听见肠胃里一片咕噜乱响,接着浑身的筋骨都不疼了,转而微微的麻痒。 “这是什么地方?” 头顶有光落下,俞和拖着元曦的身子,向着光亮之处游了不到十丈,碰到一处石阶,便攀了上去。举目四望,眼前的景致,让他呆呆的愣了很久。 如果俞和并没有错觉的话,这个空间应该像是把一个海碗倒扣在了地面上,只是他没法估算此处究竟有多大,因为无论向那边看去,都似乎总也看不到边际,远处全被重重的昏黑掩盖着。 唯一的光亮,来自头顶的高处的一朵白莲花。这莲花悬在离地不知多高的空中,层层叠叠绽开的花瓣好似琼玉雕成,多得数也数不清。莲花底部,有一注清濛濛的光,直落向地面,宛如花茎。 奇妙的是,从四面八方极远处的昏暗中,不断的有流星似的白光升起,冲到莲花之上,一转,就投进花蕊中去。 俞和正要细看那些白色的流光,可这时,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忽然有团明光大作,俞和转头去看,只见十余丈外的水中,浮着一群碧莲叶,每九片莲叶围成圈,中间簇拥着一支碧玉似的莲蓬,这莲蓬上结着七颗莲籽,分作七色,每颗莲籽都吐出一道耀眼的仙光,聚成莲蓬上一团皓月浮空似的莹莹白光。 这白光浮浮沉沉,直到七颗莲籽都黯淡了下去,整只莲蓬变作墨绿色,才凭空一跃,白光中有个淡金色的奇形云篆闪了闪,便化作一道流星,投向那天顶的白莲中去了。 白莲下,是一座白玉石穹庐,俞和离得太远,估不出这穹庐有多大,但光看那雄踞的气势,便知绝不会小于一座山岭。玉石穹庐边上,九根巨柱顶天立地,每根柱子上,都攀着一条周身光焰四射的虬龙,看不见龙头,只因这虬龙的上半身,随着九根通天之柱,贯穿了天极,直往天外不知所在处去了。 远望这无门无窗的玉石穹庐,俞和心里闪过一个猜测,这里莫非是一座坟墓? 第六十八章 木雕人,火龙柱 俞和瞪着前面的树影,足足看了一盏茶时分。可那树下的人,始终一动也未动,只是默默的立在那里。 莫非不是生人? 俞和壮着胆子,向前又走一步一步的挪了几丈,终于借着头顶白莲散出的荧光,看清了那些人的面目。 原来那的确不是生人,乃是一群黑漆漆木雕泥塑,只是雕得与真人一般大小,栩栩如生,用的是亘古不朽坏的龙鳞楠木。 走到第一座木雕前,俞和细细的看,这木偶雕的是一个高冠广袖的道人,面目俊逸出尘,两行眉毛垂下齐颧骨,三缕长髯飘到胸口,一手抚胸拈须,另一手上,握着一只长柄拂尘。 俞和的视线,扫过这木雕的眼睛,突然他觉得从这木雕的眼中,竟分明也有道视线向他投来,那一对眸子虽是楠木雕刻的,但眼瞳中央嵌入了一颗玄珠,玄珠中隐隐有神光湛湛,看起来和生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转头再看其他木偶时,俞和的背脊上一道寒气骤然升起,凡是他能看见的木偶,似乎都侧目盯着他! 突然间,俞和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这些木雕,本全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有人以大神通将他们点化成这不朽不坏的木偶,又将他们一一摆在树下,默默的注视着从那七彩石板路上经过的人。 俞和用力的摇了摇头,将把这些杂乱的念头一齐甩开,这古怪的地方和无数古怪的事物,诡异而沉默的氛围,让他走下去寻找出路的勇气一点一点的消失,心神越来越惊骇,脚下迈出的步伐也越来越虚浮。 俞和竭力转动自己的视线,克制自己不去与那些木偶的目光交错,只顾低头大步前行。但眼角的余光却能窥见越来越多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木偶的眼睛似乎还能转动,即便自己脚下加紧,可每当经过一具木偶人像时,那木偶的视线竟然也会随着自己的步伐而移动。 起初只是稀稀拉拉的几具站立的木偶,越向前走,木偶越多。有的木偶是盘膝打坐的姿势;有的木偶伏案疾书;还有的木偶舞剑抚琴。后来不单是一具木偶,甚至可以看见有几具木偶聚在一起,有的在树下饮酒;有的对坐行棋,还有的木偶拉开架势,正刀剑交错的争斗着。这些木偶是如此的活灵活现,俞和总觉得,自己把他们当成没有生命的泥塑木偶是一种错觉,这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人,说不定自己一眨眼,便会有几人过来,拉住自己一同饮酒喝茶。 再后来,除了人形的木偶之外,还有各式木雕车马,整整齐齐的排在石板路两侧。 俞和猛然醒悟,这地方只怕必是一座陵墓!他曾看过一些凡俗古代王侯的陵寝,有气势极盛的,将整片山谷都占为阴殿,那通向地宫的漫长墓道两边,就会摆着许多类似的石雕车马人像。 只是谁能在这种古怪的地方建陵,又修起如此宏大的九根火龙天柱和白玉穹庐? 一路胡思乱想的,俞和又走了半里地,这终于到了最近的一根火龙天柱之下。 等走到这天柱脚下,俞和才知道这柱子究竟有多大,粗略的估算一下,只怕近百人也难以环抱这一根火龙天柱。俞和站在柱子下面,就像是参天大树脚边的一颗细砂般。 这天柱也不知是什么材料铸成的,非金非木,也不是玉石,但是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和瑕疵。柱子上盘着一条周身烈焰熊熊的虬龙,天柱底部有个环,环中穿着有一根白色的绳索,虽然这绳索亦有水盆粗细,可绕在虬龙身上,还是细得几乎看不清。绳索上每隔十丈,就系着一道金丝符纸,从柱子底部开始,绳索一直捆缚到几十丈的高处。 俞和绕着火龙天柱转了三圈,他不敢去摸这柱子、火龙和绳索,也不敢冒然用玉符之类的去试探,只是细细的看着柱子底部的每一处。可惜这天柱浑然一体,似乎是就是寻常的实心圆柱,并没有什么通路可以直达天顶。 单看那火焰虬龙身上层层真炎,俞和就不敢靠得太近。这九条火龙也不知是上古虬龙的真身,还是别的什么存在,或与那天涯海眼下面的九龙火脉有什么关联? 当俞和刚走到这火龙天柱下的时候,他便察觉到背上的元曦有了一些异样。虽然依旧沉睡不醒,但很明显的身子热了起来,似乎这天柱下淤积的厚重火煞,对她来说有大补益。俞和有先天五行火炁护体,倒是不怕这火煞气伤身,可绕着天柱走完三圈,背上元曦的身体,已经烫得好似烧红的铁块,俞和不知这异状是好是坏,但既然这天柱中没有出路,他便只能去中央的玉石穹庐再找机缘。 从火龙天柱到白玉穹庐之间,光凭目力已看不真切还有什么物事。离开天柱下几十丈,那七彩石板路就到了尽头。面前是一道缓缓升起的白玉石台阶,也不知道要走过多少级玉石台阶,才能到那玉石穹庐下。俞和抬头看,整个台阶上全被层层叠叠的云气仙霞笼罩起来,二十级台阶之外的物事,便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淡影。 同样以玉符掷入云霞中探了虚实,俞和才敢抬脚上了台阶,这台阶全是以寒玉打磨而成的,俞和心中默数,每八十一级台阶作一组,走过八十一级台阶,就有一段十丈长的平台。 平台也是以寒玉砌成,地面上挖有纵横的沟渠,里面汩汩流淌着银汞似的浆液。每一处平台上,都错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玉石碑,碑面上刻满了云篆,可惜这些字体形式奇古,俞和一个也不认得。不过只看那整齐的书写排列,并像不是道法符箓之类,倒该是一篇篇诗文纪传。 “若是师尊在此,必定能知道这石碑上写的是什么。”想到云峰真人,俞和灵机一动,摸出传讯玉符,想呼唤二师兄易欢。 可任他把真元贯入玉符中,这传讯玉符就是没有半分声息。 “看来这地方连传讯玉符都能隔绝了。”俞和颓然摇了摇头,把玉符重新收好,“若我一时找不到出路,在这地方困上数月,只怕大家都要以为我遭逢劫难,一命呜呼了。小溪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俞和心中开始懊悔,自己执意独自来探天涯海眼,实在是太鲁莽了。 可事到如今,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俞和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头迈步继续沿着玉石台阶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越向高处走,那台阶上笼罩的七色云霞越是稠密,起初俞和闭息而行,不敢去吞吐这些云气,可在云气中走得久了,却也没什么异样,他便敢试着以口鼻吐纳。 一缕云霞入腹,俞和这才发觉了神妙。这台阶上的天地灵炁,竟是纯净饱满得难以置信,俞和不知道所谓的洞天福地是何等样子,但他却深入过地底灵脉中原始未开的窍穴。若拿牡山坳那地脉窍穴来比,这台阶上的灵炁之充盈淳厚,犹有过之。 难怪有人说南海海外的天涯海眼亦算是一处洞天福地,只怕说的就是这个古怪的地方? 俞和心里宽慰自己道:“如此宝地,若真是一时找不到出路,倒不如干脆在此闭关潜修。自己结丹大关就在眼前,要是能借此处灵炁修炼,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想到此处,俞和的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别家炼气士要是撞进这里,只怕是立时结庐闭关,恨不能一坐下就吐纳千年,可自己却巴不得立刻找到条通路,逃出生天。看来自己这道心修行的功夫是差的太远了,红尘中羁绊太多,都说大道无情,自己这个样子,真不知道有几分希望能参得无上道果真谛。 脑中杂念翻翻滚滚,脚下却未停,俞和沿着台阶走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的光景,终于踏上了一片流光四溢的平地。 纯净的灵炁,好似大海潮汐般一波接一波的扑面而来,亿万道七彩仙光如丝缎般在脚边徜徉,流转不休。 心中估算着距离,再朝前走几百丈,便该到了那玉石穹庐下面。 抬头隐约可见到那朵虚浮在中天的巨大白莲,而前面的云雾之间,好似藏着座齐天的高大山岭。俞和脚下加急,几百丈一晃而过。 突然,前方白蒙蒙的云气中,有道数丈高的黑色人形身影,摇晃着站了起来,在这人影身边,好像还有一具长长的方形物事浮在空中。 俞和猛地将两脚钉在地面上,瞪圆了双眼,注视着拦在自己面前的高大人影。 “有酒么?”转来的声音好似金石相击。 那黑色人影的脸上,睁开了一对金光湛然的眼瞳,两道凝如实质的眼光破空而来,直罩住了俞和的周身。 俞和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一滴冰冷的汗水,沿着脸颊滴落。他一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了:“你是何人?” 对面的人影没有出声回答,只是有沉闷的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的,朝俞和这便走来。 俞和下意识的想撤步后退,可那黑色的巨大人影身上,骤然间睁开了近百只金色的眼瞳!一刹那间,俞和觉得那近百道目光好似利剑一般的,同时贯穿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牢牢的定在原地。 浑身筋骨战战,汗水从毛孔中喷出。俞和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丹田中的真元玉液沸腾起来,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那沉重脚步声,在俞和面前十丈一停:“莫要怕,我只问你,有酒么?” 第六十九章 楚国帝,长钧子 俞和伸手在玉牌中摸出了一个青皮葫芦,朝对面的人影抛去,这葫芦才一离他的手掌,那边人影晃动,便有到乌光横空而来,绕着葫芦一卷,便收了过去。 小小的葫芦“砰”的炸碎,一团清亮的酒水化作白气,那黑色人影张口一吸,这酒气便涓滴不剩的吞入腹中。近百只金色的眼瞳,一齐微微的眯起,似乎极享受这酒的滋味,从眼瞳散出的视线,也柔和了许多。 “好酒,又是快一百年没尝过这滋味了。” 随着一声悠长的感叹,那人影身上的百只金瞳渐渐合拢,只剩下额前的一对。俞和浑身一松,心里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渐渐散去,他深吸了口气,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道:“末学弟子俞和,参见前辈。弟子不幸落难到此,身边酒水肉食却还带得多,若前辈觉得还可入口,弟子自当奉上。” 对面的黑色人影晃了晃,过了半晌说道:“随我来吧。” 黑色人影一转,朝玉石穹庐而去,事到如今俞和也没的选择,只能迈步跟上。 朝前又走了百多丈,终于到了白玉石穹庐之下。抬头望去,这穹庐好似一片万丈绝壁横在面前,从俞和所立之处去看,绝壁顶上有莹莹白光飞旋,一层层的七彩仙光云霞如瀑布似的,从上面直落下来。 俞和面前的穹庐上,有个拱门的形状,高有千多丈,也不知是给身躯多么高大的神人穿行之用,只是这门似乎仅仅具有个门廓的形状而已,本该是门扉之处,依旧以玉石垒砌起来,不露一丝缝隙。俞和心道,若这玉石穹庐是座陵墓,那这拱门只怕就是隔绝阴阳的冢门,只这有这种两世门,才会彻底的封死,因为那本就不是用来行走的。 前面那黑色的人影,在拱门前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盘膝坐下,身边那长形的物体,也缓缓的落向地面。 俞和这才看清,那长长物体,竟是一具七尺银棺,银棺上雕满了繁复的云纹,嵌着避尘珠、辟火珠、避水珠和定风珠。而那黑色的人影,站立起来足有三丈多高,即便盘膝坐下,也还有一丈多高。按说俞和与这人影此刻相隔也不过三五丈远,可凝神细看,却根本看不见那人的眉目容貌,他整个人似乎并不是有形之物,仿佛就是一个人身后的影子,被生生截断之后,又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一般。通身上下,除了那双金光流溢的眼瞳,其余全是一片黑。 更奇怪的是,这人影的头上,似乎带着的是一顶帝王平天冠。 俞和心中一动,手拂玉牌,取出六只青皮酒葫芦,还有一包肉干,恭恭敬敬的摆在面前,对那人影拱手道:“此处酒水吃食甚多,还请前辈享用。” 那人影也不言语,就见地面上一道黑光扫过,六葫芦水酒便朝他飞去,那包肉干却未动。 依旧是把葫芦震碎,酒水蒸成白气,被那人影一口吞下,顷刻间两葫芦酒“喝”尽,那人影似乎稍稍满足,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人独饮忒也乏味,小子,你且陪我喝几杯吧。”话音才落,一只青皮葫芦便飞了回来,落进俞和怀中。 俞和恭声道:“晚辈莫敢不从。” 他伸手刚想去拔葫芦塞,可忽然那人影身边的银棺突然自行抖动了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有丝丝缕缕细密的白烟,从银棺的盖缝中溢出来,似乎银棺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棺内的物事振振欲出。 俞和觉得背脊发寒,可那人影却不在意。伸手轻轻在棺盖上一按,似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有只青皮葫芦袅袅飞来,葫芦塞子跳出,一道酒水洒在银棺盖上。 直洒了半葫芦酒,那银棺才又恢复了平寂。 黑影一晃,剩下的半葫芦酒转回,悬到他的面前,从葫芦口中,涌出一线酒气,伸向黑影的喉舌之处。 “我急贪几口酒吃,惹得拙荆不快,小子莫要惊诧。老夫借你的美酒相敬,来!” 俞和举起酒葫芦,冲那黑影略一致意,把葫芦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巴,咕咚咚的一口气喝了大半葫芦酒,腹中一道酒气直冲顶门,这才觉得身上与心中的惊寒散了些。 “年轻人喝酒就是这般豪气!”对面的黑影高声赞道,似乎长吸了口气,那余下的半葫芦酒统统化作酒气吞入,喝空的青皮葫芦落在地上。 黑影的一对金光眼瞳,恍然蒙上了一层醺醺酒意,金色的光芒散出一圈圈的波澜。 俞和借着酒力,抱拳道:“敢问前辈可是此处的主人?” 那黑影一晃,半晌未出声作答,只听“砰砰”的两声,剩下的两只青皮酒葫芦一齐炸开,酒水化作团团白汽,绕着黑影飞旋起来。 俞和在玉牌中一摸,又取出了四只酒葫芦摆在面前,那黑光一扫,自卷了两只走。 “百年未喝着美酒,酒力却弱了。”那黑影叹了一声,一对金光眼瞳微阖了起来,“小子,今日吃了你的美酒,老夫心情大好,就给你讲个陈年的故事。” “你可听过一万二千年前的西北楚国?” 俞和仔细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可对面的黑影倒浑没在乎俞和是否知道这西北楚国,只是絮絮叨叨的自顾讲了起来。 话说一万多年前,凡俗中有个叫“楚”的国家,雄踞西北。楚国鼎盛时,其疆土之大,几乎占据了九州近半,冀州、雍州和梁州北,全都是楚国的地界。 楚建国七百年,有一代帝王号长钧,这楚长钧帝坐拥偌大的江山,却不喜闻俗事,也没有先王横扫六合的铁血雄心,只是沉溺于书画一道,尤其擅长绘制人物。他所作的一幅八百侍女莺歌图,三年而成,观者无不心旌摇动,面红耳赤,只因为画中女子个个栩栩如生,直欲破卷而出。 可楚长钧帝却对此画不屑一顾,因为他在画成之时,便见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只在画卷前一站,那画中的八百仙姬登时尽如败草。 从此楚长钧帝就对这女子魂牵梦绕,可惜他虽贵为一国之君,却得不到这女子的一颗芳心,其原因便是仙凡有别。 这女子名唤柳真,乃是雍州道门正宗终南山一脉的秘传弟子。到楚国王庭中出任供奉一职,是为了红尘炼心。长钧帝虽是国君,可终究是凡人,只有区区百年阳寿,而柳真仙子当时却已有还丹道行,寿至千年。 阳寿不同,阻不了长钧帝一颗痴情的心。可柳真仙子知道了长钧帝对自己一片深情之后,却颇为不屑,她言道,哪个女子不喜英雄,更何况是修道之士,最敬重有大执念之人,若长钧帝乃是一代铁血枭雄,有纵横四海的大豪情,那她不顾仙凡之别,也愿陪长钧帝一世。可长钧帝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江山之志的书画匠,如此庸庸碌碌之辈,令她很是看不起。 柳真仙子一番话,传到长钧帝耳中,登时让长钧帝如梦方醒。一月之后,亲自统帅百万大军西进,临行前立誓道:“不扩江山三千里,不回楚都岐岚城。” 那知道长钧帝把行军打仗想得太过简单了,西域蛮夷饶勇善战,而且诡计多端。长钧帝不听劝阻,一味的猛冲猛打,终于中了蛮夷的计谋。百万大军深入极西冰原,被蛮夷堵了后路,断了供给,一场大雪冰封,让百万大军困在了冰原之上,七天大雪不断,士兵极寒交迫,二十余万热血的将士,不是死于沙场,而是活生生的冻死在雪地中。剩下的将士靠吃同伴的尸体存活,等与包围的蛮夷大军连番交战,最终冲出冰原的,只剩下不到四十万人。 冰原突围战中,长钧帝膝盖上中了一箭,箭上带着蛮夷邪术诅咒,一队禁卫拼死狂奔了二十个昼夜,将长钧帝送回了楚都岐岚城。五百禁卫勇士,二十天未合眼的泼命赶路,等最终到了岐岚城城门口,一齐翻身落马,倒地气绝。 长钧帝在宫中躺了一个多月,才苏醒过来。一看战报,百万大军出征,最后逃回楚营的,只剩下二十几万人,七十多万楚国热血男儿,把性命丢在了极西冰原上,尸首都不能落叶归根。而楚国江山不仅没有扩张,反被蛮夷乘胜追击,占去了千里疆土。早朝之时,原本济济一堂的武将,只剩下寥寥三四人,而且个个身残。有位激愤的三朝老臣,把战死西疆的百位将军的骨灰坛,一齐摆在了朝堂上,触目惊心。 长钧帝懊恼得口吐鲜血,在祖庙长跪三年不起。为抚恤黎民,下旨一甲子赋税不收。 这一番大周折之后,柳真仙子反而对长钧帝心生怜悯,认为长钧帝乃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在长钧帝跪拜祖庙谢罪的三年中,柳真仙子常常去开导他,两人终于渐生了情愫。 长钧帝心中知道,柳真仙子对自己也生了牵挂,只是仙凡有别,她不敢越雷池半步,便想修真炼气,与柳真仙子一同长生不老。 但是皇族修真,是为天道不容的一件事情。皇帝命数九五之尊,已是极阳极盛之相。阳爻第五居正中,那是命数之极。若以九五之命数再修大道求长生,则乾卦再演,进为上九,阳爻第六,卦曰亢龙有悔,是为命数极尽,转而衰败之相。 因此无论哪家道门,都在科仪中写明,绝对不可引皇族之人修行,否则天降雷罚,俱成飞灰。所以当长钧帝把自己这番想法同柳真仙子一说,柳真神色大变,厉声喝止长钧帝,要他万万不可修行,否则劫难当头。 之后柳真仙人给长钧帝留下了一封长长的手书,意思说自己心中万分愧疚,深感罪孽深重,几十万凡人之死劫,都因她而起。她思虑了很久,决定去云游天下,远离此地,永不会再出现在长钧帝的眼前,免得长钧帝沉溺于儿女之情,再惹祸端。她叫长钧帝就此把她从心中抹去,今后励精图治,夺回楚国的失地。 长钧帝看了这封手书,一时间觉得万念俱灰。他呆呆的想了七天,最后没有把柳真仙子从他心中抹去,而是把自己的名字,从皇族族谱上抹去了。 从此楚国少了一位帝王,尘世中多了一个流浪的散修,只是这道号长钧子的散修,命数太盛,机缘不断,短短十来年,便让他修成了还丹道果,还在一处荒古洞府中,找到一本天目奇术。 长钧子披星戴月,踏遍九州,只为了寻柳真仙子的渺渺芳踪。 第七十章 寻芳踪,守万年 那黑影讲到这里,俞和自然猜得到,这为情抛下一国帝王之位的长钧子,只怕就是黑影自己。俞和并没有打断黑影的叙述,只是默默的聆听着。 话说长钧子苦苦寻找柳真仙子的去向,一寻就是数百年。这数百年间,长钧子无一日不在梦中与柳真仙子相会,可等到梦醒时分,依旧是茕茕孓立。 说也奇怪,柳真仙子自那一走之后,再也没有回过终南山师门,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仿佛世间再没这么一个人似的。长钧子满腔执念,不肯放弃,他遍访了九州术数宗师,付出了天大的代价,只为求那冥冥中的一线天机指引,最后终于寻到了南海海外。 有人说,数百年前见过柳真仙子去闯天涯海眼,只是一去不复返。 终于有了个确切的下落,长钧子不顾一切的冲向天涯海眼,在海眼下历经了无穷的磨难,最后在深渊激流中真元枯竭,落入这个古怪的地方,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柳真仙子。 当长钧子看见柳真仙子的时候,佳人背心上插着一颗诛仙散魄钉,全靠一口本命元炁不散,撑了百年,已是将要油尽灯枯。见到长钧子,柳真仙子含泪一笑,最后本命元炁走散,仙魂渺渺。 长钧子痛苦失声,当场走火入魔,天外有无相大心魔一齐来扰,一道心头煞火将他的肉身烧成了焦炭。可能是长钧子命数太硬,就在他魂飞魄散的关头,潜藏在长钧子祖窍中的一道煌煌真龙之气溢出,束住了三魂七魄不消,长钧子在大破大立的之际,通彻了天地道机,以有相天魔为形,寄托了元神魂魄。种种因缘机会之下,竟成就了一具非人非魔,道魔合一的怪异法身。以这道心天魔法身既可将那上古天目奇术修到极境,又可施展天魔神通,几乎是不死不灭。 可长钧子却并不因此大喜,他宁愿自己同柳真仙子一样,魂散天地之间。 借着有形天魔洞悉碧落的神通,长钧子竟摄回了柳真仙子的一魂一魄,封在柳真仙子的遗蜕中。但他发现,自己被困死在了这个古怪的空间里。 这空间似乎被人以莫测的大神通定下某种“小天道”规则,凭自己的道心天魔法身,竟是摆脱不了这空间的束缚。于是长钧子守着柳真仙子的残魂遗蜕,在这古怪的陵墓前,一坐就是近万年。 说到此处,那黑影长长了叹了口气,将最后一葫芦酒喝干,手拂银棺,寂然不语。 俞和又将一葫芦酒抛过去,可黑影摆摆手道:“不喝了,喝多了酒又会想起这些心事,徒增烦恼。” “长钧前辈,这万年间,想必不只有晚辈一人落到此处,其他的人都去了何处?” 那身化天魔法身的长钧子指了指身后的巨大拱门,“都进这南天神帝陵寻找出路,可却无人回来过。” “此处叫南天神帝陵?” 长钧子的身形晃了晃,一道清光直扑向身后的千丈墓门,那墓门被清光一拂,白玉石壁上有一圈圈的涟漪绽开,浮现一大排朱红色的上古云篆。 长钧子知道俞和只怕看不懂这些字迹,便逐字念诵了出来: “掌托南天七灵宿, 身居白玉长生宫, 白莲仙灯万古明, 却照天関终成空。” 一边念,长钧子一边看着俞和。诗颂毕,长钧子道:“小子,这诗如何?” 俞和没想到长钧子有此一问,愣了愣道:“小子愚钝,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俞和这话一说,长钧子身上那近百只金光天目骤然间一齐睁开,紧紧盯着俞和,把俞和吓得满脸煞白。宛如利剑般有形有质的金色目光,在俞和身上来来回回的扫了好几圈,就听长钧子喃喃的低语道:“真儿,这小子不一般。无论是我的真龙天子之气,还是这南天神帝之仙威,在这小子面前都没有半分作用,或许这次是我们机缘来了。” “小友,我在这神帝陵前枯坐了近万年,推敲诸般玄机,却也找不到出去的道路。你若想离开,只有去这白玉石冢中寻找机缘,只是这石冢中究竟有何玄虚,那些以前进去的人最后生死如何,我是全然不知。只因我的肉身已烧成焦灰,这道法身终究是化外天魔之形,这白玉石冢中,有仙家的镇魔大金符,我若进去,不消片刻就会化成清水,魂魄飞散。我观小友身上有一物颇为神妙,可将我的法身藏在其中,如此我就能随小友同到这白玉石冢中一探究竟,或可助小友找到出去的路。” 俞和一听,心中暗自担心,这长钧子万年道行,深不可测,寻常之物只怕难入他的法眼,他口中所说的神妙之物,莫非指的是自己祖窍中的六角经台? 但长钧子既然开了口,俞和却也找不到理由推辞,他一个人毕竟修为和眼光见识都太浅薄,要进这座满是玄奥的神帝石冢,能有长钧子相伴,自然找到出路的机会大增。当下思虑了片刻,拱手道:“晚辈当愿与前辈同往,只是不知何物能护住前辈法身?” “乃是你背上的那具机关人,我观这机关人竟是以地仙遗蜕制成,我藏在这地仙皮膜中,自可让那镇魔大金符察觉不到我的天魔法身。” “机关人?”俞和发出了一声惊呼,“前辈你是说,元曦她是一具机关人?” 长钧子有些诧异的回道:“小友莫非不知此女子是机关人?说来这具机关人的确造得极为精巧,若不是我这天目奇术,倒也看不穿她的真身。我观小友将她如此谨慎的负在背上,莫不是小友将她视为爱侣?” 俞和被长钧子这一调笑,脸上大窘,连忙摆手道:“前辈千万莫要误会了,晚辈实不知元曦是机关人,她是我一长辈的随侍弟子,奉命陪同晚辈来闯天涯海眼。可晚辈却在海底火脉处不慎引发了恶人布下的符阵,地火喷发,全靠她护住了弟子,最后力竭昏睡,晚辈受了她救命之恩,便当护她周全,这才将她负在身上。” 长钧子看俞和一幅极力辩解的样子,他的语气中依旧带着调笑的意思:“原来是人家舍命护住了你。这机关人体内藏着一道南明离火和一道大梵天真火,但两颗火种都快熄灭了,看来你的确欠了人家不小的人情啊。” 俞和连连摇头,却也不知如何分辩。 “老夫就借这机关人的身躯一用,你莫要担心,我这法身虽是天魔,却绝不会伤着这娇滴滴的美人儿。” 俞和摆手道:“前辈尽管施为就是。” 长钧子的身影一晃,化作一道乌光,直冲过来,顺着元曦的七窍,潜入她的身子中。片刻之后,俞和只觉得背上元曦一动,连忙解开了缚着元曦的腰带,长钧子操持这元曦的身子轻轻一跃,站到俞和的身边。 “原来这机关人却不能言语。”长钧子一道神念递了过来。 俞和道:“还请前辈引路。” 元曦脸上甜甜的一笑,瞅在俞和眼中却说不出的怪异,明明看起来是个娇小可人的女子,可竟是个以地仙尸骸做成的机关人,而且身子里面还藏着一个万年道行的老魔头,当真是诡异。 长钧真人却不理会俞和心中的古怪念头,他把手一招,那银棺变作一缕白光,投入了元曦的口中。万年道行何等深厚,只见元曦左右眼中,两道一朱红一青蓝的真火焰光,宛如海眼漩涡般的回转着,眼见这威势,比之前强了不知多少倍。 “真是具好躯壳!若不是个女子身,连老夫都会心动。” 俞和歪歪嘴,没有言语。长钧子眨了眨眼,便朝那千丈墓门走去。 走到墓门前,只见长钧子一抬手,手掌心处便睁开了一只赤金色的眼瞳。从这金光法眼中,流出无数淡金色的细小云篆,印在石壁上。 一圈金色的仙光徐徐散开,绘成了一道七尺的小小门户。长钧子当前一迈步,就朝这金光中走去,白玉石壁在他面前,自裂开了一道足够通行的缝隙。 “速速进来!”长钧子对俞和一招手,俞和急忙抢步跟上,两人穿过缝隙,走了十多丈,终于进入了这南天神帝冢的内部。 这石冢中,并不想俞和想象的那样漆黑阴冷,而是一派仙関宫阙的胜景,隐隐约约的,有仙乐声和诵经声从天外传来。 眼前是百丈墓道,脚下踩得全是暖玉雕龙的方砖,两侧各有十二根金漆大圆柱,柱子中镶着各色灵珠,挂着仙光熠熠的灵灯。抬头看,头顶上有一片紫色的烟云流转不休,无数巨大的金字符箓,在半空中浮浮沉沉,放出无穷的瑞气。 “这便是诸般镇魔辟邪的无上仙家符箓,我的天魔法身被这符箓只一照,片刻间就要形神俱灭。”长钧子虽然躲在元曦的躯壳中,但看着头顶那数不清的巨大符箓,依旧面露惧色。 俞和点点头,心中默默的记忆着这些符箓,脚下却加急,朝前走去。 墓道的尽头,左右各有一座五十丈高的朱雀石雕,当真是鬼斧神工,石雕通身焰光熊熊,直欲振翅而飞。中间是两扇巨大的金鳞宫门,这宫门并未关严,从门缝中,透出一片片的异彩。 俞和伸手想去推宫门,可他手指才触到门上,登时如遭雷殛,整个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身后长钧子一看,挥手放出一道无形罡风,把宫门推开了一丈来宽的缝隙。 透过这缝隙,俞和看清了门后正宫中的情形,他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双手撑着身子,坐在地上竟浑然忘记了要站起身来。而他身后的长钧子,竟也是愣愣的望着门内,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第七十一章 长生宫,演故景 金鳞宫门内是一座美轮美奂的仙殿,紫霞吐珲,流丽周天。地面上荡漾着一层七彩云霞,十六根玉柱撑起一片亦真亦幻的天穹,有南天七星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一一幻现。 居中有张龙虎云床,云床上端坐一人,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身着九章法服,手捧山海星辰玉笏。此人容貌庄严祥和,天门处宽阔如海,两道寿眉垂肩,耳垂饱满如珠玉,一派仙家帝王的气相。在他身后,有南方八天:孔昇天、皇厓天、极风天、孝芒天、翁重天、江由天、阮乐天、昙誓天的胜景次第显化。 陪侍在这位仙帝两侧的,是十二名金童玉女,有的手持璎珞华盖,有的捧着各色法器,人人面如冠玉,周身宝光缭绕。 数十名的仙官星君分列在座下左右,每人都穿着各色法服,焕彩耀空,祥云罩体。 居中而坐的这位帝王,唇齿开阖,似乎正在讲述着什么,下面一众仙官星君皆垂首聆听,也无一人回头去看宫门外的俞和与长钧子。 可是俞和只见那帝王嘴唇在动,耳中却听不见分毫语声。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长钧子叹了一声,忽然迈步朝这仙宫中走去。 俞和吓了一跳,从地上弹起,伸手要去拉他衣角,可长钧子一摆手,只顾朝那龙虎云床迈步而行。 眼见长钧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那帝王面前一丈不到站定,但那宫中的数十位仙官星君们,竟无一人察觉到他,就连那对面端坐的帝王,也对长钧子视如不见。 俞和瞪大了眼睛,就见长钧子细细的端详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招手,唤俞和过来。俞和踌躇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的迈开步子,轻声走到长钧子身边。 “不过是一重幻境罢了,我们眼中所见,并非是真形。” 俞和茫然转头四望,周围的每一个人形都纤毫毕现,哪里却像是幻景?可偏偏这仙宫中,满满的站了这许多人,却没有半分声息,显得很是诡异。 忽然左边有个白发仙翁,手里拄着一只墨绿色的鸠头桃木杖,颤巍巍的朝俞和走来,身子眼见就要撞到俞和身上。 俞和急忙撤开了半步,可这白发仙翁浑然不见俞和,只顾慢慢走到仙宫中央,对龙虎云床上的帝王躬身施礼。接着手捧起一方金丝玉笏,开始叨叨的说些什么。 俞和与这白发仙翁近在咫尺,可依旧听不到一丝说话声。 俞和疑惑的伸出手,小心的用指尖轻轻一触那白发仙翁。 只见眼前登时一片光影绪乱,仙宫中所有的人形一齐摇晃起来。仿佛是在倒影着岸边人物形貌的平湖中,投下了一把石子,眼前美轮美奂的仙宫景象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座大殿,十六根玉柱上,清冷的仙灯发出万古寂寥的光,照耀着昏黑的穹顶,还有那座空无一人的龙虎云床。 有一道忽紫忽黄的流光,在大殿的半空中徘徊着,绕着每一根玉柱回旋不休。 “你刚才看见的,便是这里曾经有过的景象。只因为那些仙人执念实在太强,所以即使已经离开了此处不知多少时光,依旧有一丝残念留在此处不散。若着大殿中的气机经年不被外物所扰,那一丝残念便会浮现出来,不断的演化出当年的幻景。” “这些人现在去了何处?” 长钧子举头望天,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白玉石冢,直达仙関。“没有人知道。既然这里是南天神帝冢,那即说明神仙也会老死。刚才你看到坐在云床上的,只怕就是神话中的四御之一:南极长生大帝,名为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这位仙帝号称寿比南山,最后还不是留下这么一座神帝冢。长生大帝都会老死,何况是一众仙官星君?” 长钧子的话中,藏着一股说不出的寞落。 俞和听得似懂非懂,修真成仙,难道不是就长生不死了吗?南极长生大帝,不就是凡俗人家供的那位寿星公,这位神仙竟然死了? 头顶那道忽紫忽黄的流光徘徊了一阵子,忽然大殿中又有仙光大作,之前那重幻境,再次徐徐演化了出来。只是这次一众仙官星君的形貌,都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龙虎云床上的南极大帝面容还算分明。那白发仙翁退步回班,竟是从俞和身子中穿过,俞和也没觉得有一丝异样。 仿佛是在看一出戏文,俞和与这大殿中胜景,中间隔着无穷尽的时光与距离,他只能默默的看着,摸不着,也听不见。 “我们继续向里面走吧,只要这石冢不灭,这边的幻景就会不断的演化,周而复始,亘古不变。”长钧子低着头,朝大殿后走去,俞和跟在他的身后。 当俞和走过那龙虎云床上的长生大帝身边时,忍不住抬头看了这位仙帝一眼。刹那间,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玄虚,这位仙帝的幻象,竟也转头看了俞和一眼,两人视线交错,俞和分明觉得这位仙帝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异相,可又说不清到底是何意味。 俞和背后寒气升起,急忙移开视线,紧紧跟在长钧子身后。可当他就要转到大殿后面时,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只见那长生大帝依旧端坐在云床上,目视着一众仙官星君,再没半分异状。 绕过大殿,后面是一条宽阔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壁上,都有悬着一排灵灯。 甬道尽头,又有两扇巨大的金鳞宫门,依旧是半开着。 “看来之前进到这石冢中的人,也曾走到这里。”长钧子挥手又放出了一道暗劲,将宫门推开。俞和刚想迈步走进去,长钧子却伸臂把他拦下。 抬眼朝这门内看去,只见里面看起来似乎是一间藏经室,有近百丈的方圆。 墙壁上刻满了文字图形,沿着墙边一圈,摆着上千个白铜经台,每座经台上,都放着一圈半摊开的浅黄色玉简。经台上有灵灯,垂下一道明光照在经台上。 在这藏经室正中央,有一座高大的玄玉六角经台,那形状竟与俞和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一模一样,只是缺了经台上的七宝。在这六角经台上,摊开了一本厚重的赤金色经书,从书页中,有数不清的细小云篆符箓升起,如一群流萤似的,在虚空中飞舞幻灭。 经台之上的空中,离地十多丈高处,还盘旋飞舞着几十块巨大的石碑,每块石碑上,也都全雕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一行字都发出淡淡的仙光。 藏经室的地面上,零零落落的盘膝坐了七八个道人,他们容貌各异,身上穿着各色衣袍,长钧子与俞和站在门口,他们竟也一样浑然未觉,每个人都眉头紧锁,双眼闭紧,似乎在凝神思虑着什么。 长钧子回头对俞和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双目中放出万道金光,在这藏经室中一扫而过。突然间,他收回了目光,闷哼了一声,紧接着就闭上了双目,盘膝坐下,一手抚胸一手按住顶门,直过了一炷香时分,俞和见他脸上忽红忽青的连续变幻了七次。 俞和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他也不敢动弹,就护在长钧子身边,直到长钧子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睁眼站起身来。 “好厉害!差点就着了道儿。” “前辈?” 长钧子手指着藏经室中的那些道人对俞和说:“这些人,就是以前万年间,闯进这石冢中寻找出路的人,都是我为他们打开的墓门,哪知竟然全都留在这里。不对,似乎还少了一个人,莫非他寻到了出路?” 长钧子走进了藏经室,到了其中一人面前,抬起脚尖在那人身上轻轻一踢。 只见这道人身子微微的晃了一晃,忽然身上的道袍全化作了灰尘,扑簌簌的飘落了一地。紧接着,从他头顶发髻开始,整个人的皮膜毛发竟也变成了白灰飘散,只剩下一具淡金色的骸骨盘坐在地上。 俞和倒抽了口凉气,眼看着那一具骨骼脏腑也慢慢的变成了尘灰,有颗灰白色的圆珠从落到地面上,咔嚓的一声脆响,裂成了几瓣。 “这些人早就神魂寂散了,一具肉身全靠此处的浓厚元炁还保持着生前的形貌,但若一碰他,就化作尘埃。” “前辈,这些人为何会在此地坐化?”俞和疑问的放眼环视这座藏经室,最终目光落在中央的那座六角经台上。 蓦然间,俞和的眉毛皱了起来,目光仿佛被这座经台牢牢的缚住,再也移不开,眼神中渐渐浮现出迷茫之色。 “不好!”长钧子大吼了一声,震得藏经室中气流飞旋,剩下的那几首道士尸身同时“砰”的一声炸碎开来。他飞身冲到俞和身边,一手用力拍打着俞和的肩头,另一手去遮盖俞和的眼睛,口中运起道家镇魔真言,舌绽春雷的呵斥道:“闭目!凝神!不要去看这些经文,不要去想经文中的含义,速速打坐!” 可俞和恍然未觉,只是直挺挺的站着,长钧子用手盖住了俞和的眼睛,因而看不见俞和眼中那回旋荡漾的青玉色光芒。 整个藏经室中,猛然间发出巨大震鸣声,似乎有无数人的天外同时高声念诵着莫名的玄奥经文。墙壁边的那些经台上,白玉书简一一浮起,空中的石碑颤动不止,碑面上的每一个字都在闪闪发光,而那中央的六角经台上,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极快的,一页一页的,翻动着那本厚重的赤金色经书,无穷尽的云篆符箓从书页中飞出,汇成一道金色的明河,朝俞和浩浩荡荡的奔涌而来。 长钧子呆立在俞和的身边,瞪圆了双目,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第七十二章 摄真书、金身坛 “昔太空未成,元炁未生,元始天王为昊莽溟律大梵之祖,凝神结胎,名曰混沌。混沌既拆,乃有天地。中外之炁,方名混虚。元始天王,运化开图,金容赫日,玉相如天,陶育妙精,分辟乾坤。乃自玉京上山下游。遇万炁祖母太玄玉极元景自然九天上玄玉清神母,行上清大洞雌雄三一混化之道,生子八人,长曰南极长生大帝。亦号九龙扶桑日宫大帝。亦号高上神霄玉清王。一身三名,其圣一也。” 俞和站在藏经室的门口,浑不知身外发生了何等变故,他只觉得一道浩瀚的神念注入了识海,无穷无尽的金书灵篆,好似长河入海般的涌了进来,绕着在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一旋,便投入了经台之上的青玉色光团中。 耳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呢喃着,似乎还有人在高声呼喊,可俞和都分辨不出含义。 对于俞和来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可长钧子却看得分明,藏经室中央的玄玉六角经台上,那本厚重的金书一页一页的,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足有一盏茶时分,最后终于整本翻过。当赤金色的封皮盖下,整个藏经室中异相尽敛,声息俱寂。 俞和身子一颤,口中嘘地吐出来一口长气。睁眼就看到长钧子的诧异眼神。 “你这是在搅什么玄虚?” 俞和存思祖窍,只见那六角经台依旧如皓月似得高高的悬着,没有半分异状,伸手挠了挠头发道:“回禀前辈,天道为证,晚辈实在是无心之举,自也不知究竟为何如此。” 长钧子眼露金光,在俞和身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了半晌,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挑眉道:“老夫倒是看走眼了,你小子身上秘密不少,而且这机缘福运,可是深厚的很啊!” 俞和脸上一红,急忙摆手。 长钧子指着那藏经室中央的玄玉六角经台道:“这经台上面放的,恐怕是上古神话中的《高上九霄玉清真王大金书》,此书乃是南极长生大帝的根本经,虽然估计不是真本,但也极具玄妙,寻常修士道心太浅,只要一看这经文,就立时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只欲尽悟其中无穷玄机才能醒转。但这神帝根本经岂是我辈炼气之士能洞悉的?方才藏经室中的那些人,便是在无止境的苦思中,枯竭了心力,这才身化尘灰的。我唯记得有一人,他目不能视物,所以不被这经文所摄,并未坐化于此。我法身乃是化外天魔,亦魔亦道,因而对这经文还能抗拒一二,我方才见你目注经台,面露迷茫,本以为你也要就此沉沦其中,却不想你小子身上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天大秘密,居然能压制住这南方神帝根本经,反令这经文为你所摄。我本以为,以我长钧的九五至尊命数修真,只消渡过了命劫,当是气运齐天,鸿福无双。今日看到了你,才知道我这等浅薄的福缘,在你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长钧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弄得俞和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摆手道:“前辈是妄自菲薄了,俞和不过是小小的末进修士,还丹未成,大道难期。机缘福运一说虚无缥缈,哪里能比得上前辈万年道行,功参造化。” 长钧子也不愿再搭理俞和,只是摇头叹气,他走进藏经室中,把手一招,此处存放的千百仙家经典便纷纷飞起,化作一点微尘大小,落进长钧子的掌中,唯剩下中央玄玉六角经台上的那本厚重的金书。这《高上九霄玉清真王大金书》便是以长钧子的万年修为,也是镇压不住,只能留在这白玉石冢中。 两人穿过了藏经室,前面又是漫长的甬道,甬道尽头,依旧是两扇并未合拢的金鳞大门。 长钧子默然的推开了大门,眼前又是一间百丈方圆的石室,石室穹顶上,缀着千万颗夜明珠,作二十八灵宿的样子,拼成南方七宿的明珠,尤其明亮。 地面上有九座白玉台,每座白玉台上,都有个玉盘,玉盘中放着一张金纸仙符。看起来,这每个玉盘中,本该都放着一件什么东西,并用仙符镇压,可如今已全被先来之人带走了。 “这是间藏宝室,这里本该有九件仙家重宝殉葬,可惜已被人全数取走,估计是那盲眼的修士所为,也不知他带着这九件重宝去了何处。” 俞和对法宝倒是没什么兴趣,他缺的是一把合手的飞剑,倒也不知这九件重宝中,是否有把飞剑之类的。 两人穿过空空如也的藏宝室,长钧子倒并不甘心,一边走一边施展他的天目奇术,放出百道金色的目光,在藏宝室的每个角落扫来扫去,可惜最终也一无所获。 藏宝室后面,便没有了甬道,脚下是一个百丈深坑,有道金色的虹光,横在深坑上,虹光的另一头,是一扇霞光四溢的云门。 深坑底部,有座巨大的青铜九龙鼎,这铜鼎也有百丈方圆,把那深坑填的满满的。鼎上有盖,鼎盖上按八卦方位,贴着八道金符。在鼎盖周围,雕着九条青铜虬龙的形象,龙身以铜锁链缚在大鼎上,只有龙首高高的昂起,张口向天。每条青铜虬龙的口中,都有一道黑红糅杂的光焰喷出,直射入金色虹光下面一丈的玉石壁中。 “好大的仙家手笔!这鼎中有九道玄火脉,布下一座九龙炼日阵。可笑外面那些九州丹道宗门,总以为得了张故弄玄虚的方子,就能炼制出上古仙丹,试问如没有这等炉鼎,凭什么去炼仙丹?” 长钧子嘿嘿冷笑,迈步踏上了金色虹光,自那青铜九龙鼎上走过,到虹光彼端的云门前。 站在云门前,长钧子忽然停下了脚步,良久不动,也不出声。 只见那云门边上,有一具玉色的骨骸倚靠在墙边,这骨骸的顶门处深深陷入,颅骨裂成了数片,似是被重手法拍碎。 骨骸附近的地面上,有几行字,转折圆滑,似乎是以手指运力写下的。 “余碧涛子,自幼眼盲,苍天乃不负我,赐黄钟道体,南海苦修二百七十一栽,得还丹五转道果。为觅灵药合丹,入天涯海眼,循火脉坠,落困南天神帝冢中,然此门不为我所开,枯坐门前千年,万念皆灰,日日心魔纠缠,苦不堪言,唯有自断残生,愿隔世再续仙缘。” “完了,这就便是那盲眼修士,他最后还是未能找到出路,自碎天门而死。难道这神帝冢真的是只能进,不能出的么?即是坟冢,本来也就无需留下出路,可是为什么不留出路,却能放人进来?坟冢不应该是进也进不来,出了出不去才对么?”长钧子看着骸骨发呆,嘴里叨叨不休的念着。 俞和看了看那骨骸,又看了看面前那道门。这门是以整块玉髓打磨而成的,材质上,似乎比自己的那具白玉剑匣还要好上太多。也不知门后是什么所在,从门缝中,源源不绝的溢出层层氤氲烟霞。在门上,有层淡淡的温润清光流转。 长钧子这时还在对着骨骸自言自语,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的,俞和忽然伸手去推了一下这扇门。只见俞和的手指在门上一按,那门上的清光便荡漾起一圈涟漪,有道白莲符印闪了闪,又隐入了玉石中。 悄无声息的,这玉石门便向里面滑开了,一大片烟霞从门中涌出,俞和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馨香味。 长钧子又一次呆住了,他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俞和,再看了看那具骸骨,满脸惊愕,嘴巴开阖了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元曦本就不能言语,长钧子说话全靠神念震荡元气出声,这时他的神念中仿佛被人点了一指定身咒,张口无言。 俞和把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迈步朝门内走去。长钧子用力摇了摇头,刚要跟着俞和走进门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弯腰,探手在那尸骸中掏摸了一阵子,最后终于抓到了一件什么东西,紧紧握在掌心里。 进了这扇门,才知道此处就是整个白玉石冢的中央石室。 石室中满是层层叠叠的仙霞,好似一团凝集不散的雾气。这石室中的灵炁,比起白玉石冢外面,还要浓郁了近倍。 石室地面中央,有个莲花池,里面也看不见池水,只有密密匝匝的数百片莲叶展开,这百片莲叶好似是用宝石雕琢而成的,每一片的颜色都不相同,莲叶呈半透明的样子,叶片脉络中,有一道一道的流光。石室中浓郁的灵炁,自在莲叶上结成颗颗晶莹的仙露,顺着叶茎不知滑向何处去了。 石室顶部中央有个十丈阔的圆孔,自那圆孔中,有道清濛濛的光柱落下,光柱中,虚浮着一朵白莲。俞和与长钧子一看,就知道这白莲与外面中天悬浮的那朵一模一样,只是不知究竟哪一朵是真身,哪一朵是法相。而那投入石室中的光柱,只怕就是从外面那朵白莲之下垂落进来的。 这朵白莲花,仿佛就是从石室中间的莲池里生出,那许多莲叶都团团簇拥着它,在白莲花的万千花瓣中间,放着一支三尺高的金身玉坛,就像是有道高僧坐化后,用来成殓尸骨的那种坛子,坛口上面有到碧光绘成的长生仙符,在缓缓的回旋着。 俞和与长钧子正看着清光、白莲和玉坛,寻觅这出路的所在,忽然间发觉身后的那扇玉石门自行悄无声息的合上了。白莲花凭空一旋,万千花瓣尽数展开,从玉坛中猛然爆发出了一团刺目的明光,登时让俞和与长钧子满眼雪白,什么也再看不清楚。 长钧子伸手遮眼,这明光足足持续了五次呼吸的时间,等光芒渐渐收敛,石室中物事重新浮现时,他愕然看见,俞和原本站的地方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件道袍摊在地上,俞和的随身玉牌、玉符等物统统落在道袍中,唯独俞和的身子却在白光中不知所踪。 第七十三章 虽神帝,难断情 昏黑之中,唯有南天七灵宿的淡淡星光垂下。 “此子你看如何?” “一无是处!下品的根骨资质,不入流的悟性,这一身修为只怕连魁鸟一击都挡不得。” 一个浑厚的声音长叹了口气,“亿万年真修,你依旧是这个性子,只观其形而未见其神,若此子当真是具凡俗泥骨,我何须大费周折,将他摄到此处?” 一道星光在俞和身上轻轻一绕,忽把那白玉剑匣从俞和的紫宫窍穴中扯了出来,剑匣上流光四溢,隐约有道符箓,在玉石中浮浮沉沉。 “这是,玄真宝箓万化归一真符?”另一道声音明显带着惊诧的语气。 “一介凡庶,何来气运得此等无上符箓护身,此中关窍,你可想过?” “哼,诸天演化命理,繁如天河砂数,一些小小的气运加身,又能有什么稀奇?你莫不是枯参天道太久,目光已短浅成了这般模样?” “若真是你说的小小气运,此子也读不通我那《高上九霄玉清真王大金书》。” “好吧,你的意思我已明白,既然你已有决断,又何须来问我?只是若你将来追悔莫及之时,也莫来找我开导于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另一道声音中,似乎又有些愠怒。 那浑厚的声音也不答话,只发出轻轻一笑,头顶的南天七灵宿忽然星芒大作,有道发丝般的明光从虚空中来,绕着俞和的身子盘旋了几匝,便要投入俞和的眉心中去。 这道明光如细针,眼看着堪堪就要刺入俞和祖窍,可忽然间异变突生,从俞和的眉心祖窍中,冉冉升起一道青玉色的光芒,这青玉光一转,周遭的莫名暗空中,登时有无数诵经声响起。 每一道诵经声,都在吟读着不同的经籍,每一个字诵出,这无边际的虚空中,便浮现出一个闪闪发光的赤金文字。一转眼间,金色的文字浩瀚如海,在虚空中飘飘荡荡,天顶的南天七灵宿之光,仿佛是烈日下的烛火,几乎微不可查。 一座六角经台的虚影,在俞和的身上浮现出来,经台上有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镶嵌。 “造化金文!这经台莫非是?”虚空中那语声把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你现在可明白了?”那浑厚的声音道,“只是我却也万万没料到此子竟是传了这大道统,莫非连那赑屃都死了?” “你号长生,结果还不是落到如今这样模样,更何况是区区的赑屃,它躲起来苟活了万万年,终归是逃不掉身化黄土。” “如今这番,反而难办,我倒只能问问这孩子自己的意愿了。” “你不过是四御之一,还妄想和哪些存在去争这传道之人?” “成事在我,谋事在天!既然是机缘牵引,今日有冥冥天数将此子送到我的面前,便是有因果缘起。天演玄玄,各争气运。说不得我也要争上一争,你以为那些存在还能把意志降下吗?如今这天道之下,唯有本心昭昭。” 另一道声音沉默了下去,也不再说话。头顶南天七灵宿星光大作,一片星芒如雨散落,俞和觉得周身一冷,便睁开了眼睛。 他身上不着寸缕,却裹着一团青玉色的光芒。上下左右都无依无凭,就这么凭空的飘荡在一个莫名的虚空中。 放眼四望,虚空中满是米粒大小的赤金色文字,头顶上方,还有点点黯淡的星光闪烁。 俞和不知身在何方,他下意识的一挺腰,脚踏虚空站直了身子,伸手在胸口一摸,那块他最紧要的传讯玉符,又不见了踪影。 “莫要着急,我将你的本身招来此处,却把你一干身外之物,都留下了那莲池边上,想来也不会丢失。”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俞和耳畔响起,可俞和却找不到那说话的人。 “阁下是何人?”俞和只好对着虚空抱拳一礼。 “你闯入了我的坟冢,却还来问我是何人?” 俞和一惊,脑中骤然闪过那仙宫龙虎云床上,端坐的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形貌,急忙俯身拜倒:“长生大帝君在上,请受庶民俞和一拜!” 俞和并不知道见了凡俗的帝王,要行什么礼节,听酒肆中的说书人曾讲过,那须得三跪九叩才能觐见,可这三跪九叩之礼究竟是要如何,俞和并不知详细。凡俗帝王尚需三跪九叩,那南方南极长生大帝贵为“四御”之一,乃是一方神帝之尊,辅佐三清,执掌南天,位居仙関万神之上,比凡俗帝王又尊贵了不知多少,这拜见的礼数,可实在有些为难。 “修道之人无需繁礼,俞和道友请起。”一道不可抗拒的暗力生出,把俞和的身子托了起来。 俞和浑身一哆嗦,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当面说话的,可是上古神话中的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竟然称呼自己为“道友”,俞和自知不过是一介凡俗中小小的炼气士,在这位“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面前,连蝼蚁蚍蜉都算不上,这一声道友叫的,委实是令他难当。 “长生大帝招小子来此,有何旨意?” “我在南海遗下的这衣冠冢,可还入得俞和道友法眼?” “大帝折杀庶民了,这仙冢端是神帝气相,玄妙无方。小子为贼人所设,不幸落难,误入了大帝仙冢中。天道为证,俞和全没有一丝亵渎的念头,惶惶恐恐,只为寻生路一条,逃回尘世,还望大帝恕罪。” 俞和还以为这南方南极长生大帝此番是要降罪与他,毕竟他在人家的仙冢中乱闯,是为大不敬。何况自己无意间把人家的藏经室搅得一团糟乱,这可是大罪过。 俞和心中祷告,直把周天神佛都拜了一遍,额头汗水淋漓。 “小小衣冠冢,俞和道友若有什么看得上的物事,自管取去用,权当留个纪念。” “啊?!”俞和瞪圆了眼睛,他又一次深深的怀疑着自己的耳朵。 “不过一些琐碎的物事,不值一提。俞和道友,今日召你来此,原是有一事相商。” “大帝神旨,庶民莫敢不从。” 长生大帝朗声一笑道:“俞和道友莫要先应允了,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草率。” “大帝请讲。” “俞和道友,我便与你直说,此番召你,是望你能传我长生大帝道统,代我执掌南天,你可愿意?” 俞和脑中轰隆的一声巨响,好似有道雷霆在耳边炸开,将他震得七荤八素,过了好半晌,才浑浑噩噩的抬起头来,满眼迷茫。 “俞和道友,我望你能承我长生大帝之道统,执掌南天,你可能答允?” 俞和的身子都哆嗦了,这是多大的一场机缘?四御之一,南方南极长生大帝居然要把道统传给自己?那这根本就是平步青云,只消自己一点头,那从此就是一方天帝之尊? 俞和暗暗的伸手,在自己腿根上狠狠的一拧,剧痛传来,这才知道全不是一场幻梦,可他脑中此刻犹如万雷齐鸣,根本就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俞和道友你要知晓,一旦承了我这长生大帝的道统,从此永绝凡尘,立时肉身霞举,成金仙道果,直入南极长生仙宫,亿万年镇守南天。” 长生大帝这话一说,俞和脑中忽然闪过陆晓溪的影子,一颦一笑,是如此的真切,昔年两人相处的种种,一幕一幕的浮上心头,俞和闭上了眼睛,脑中忆起曾经两人依偎在破庙中,篝火渐冷,可心中却温暖如阳春的那幅情形。他低着头,紧紧的握住了拳头,可在脸上,却不自禁的浮起一丝笑容来。 对月形单影相望, 只羡鸳鸯不羡仙。 “大帝,庶民尚有凡尘牵挂,唯恐不能永镇天宫。”俞和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他这句话,似乎是对长生大帝在说,可其实在心中,却是在对他自己说。 长生大帝良久也未再出声,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虚空中的无穷金文和淡淡星光,一瞬间全部都隐没了,唯剩下一团无边无际的昏黑。 “俞和道友可想得通彻了?” “回禀大帝,庶民俞和拜谢大帝的浩荡鸿恩,只是庶民修行日短,道心浅薄,诸般红尘牵挂放不下,也不愿放下!大道无情,可庶民却难以割舍,深恐身入仙宫,心却留在凡尘中难以自拔。辜负了大帝的期望,还请大帝恕罪。” “大道无情!若真个能无情,我也不会有今日之境遇。”长生大帝的语气中,似乎含着说不尽的落寞。 “天道之下,因由际遇早有定数。俞和道友,今日你我能得相见,便是彼此一场因果。你虽不愿承我的道统,但这亦是你所注定的命数,我便是强求也无功。莽莽天机,我自不能说与你听,只是我已算到,你的命数之远,绝非是我这一方南天能限。因此你不答允我,也正契合了命数所定,我岂会怪罪与你?” 俞和心中五味杂陈,他仿佛看见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仙宫,宛如泡影般的消散了。俞和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但他只知道,若自己一个人霞举飞升,从此只能在天上远远的望着陆晓溪,看着她的手被别人牵在手中,那他的心都会裂开。 “俞和道友,我还是留一场机缘与你,将来如有一日再见,也是一番因果。” 长生大帝一语言毕,便从天顶有道濛濛清光垂下,这清光中,竟飘落着无穷尽的白色莲花花瓣,这些花瓣一触着俞和的身子,便没入了肌肤中,化作道道清流,聚在俞和的丹田之中。 俞和那如汪洋大海般的真元玉液,渐渐再压制不住,开始呼啸翻腾起来,仿佛海底有一片炽火升腾,海上却有白莲花瓣化成的冷雨飘落,坎离合合,龙虎相济,眼看这便要行那结丹大功。 就在俞和神注关元,昏昏默默之时,一段难明偈语在耳边响起:“心所念,非命所定,心不念,亦非事不趋,大凡天数,大因缘亦是大劫难,道虚灵,道微妙,唯心本我然。” 第七十四章 还丹成,曜华剑 俞和此时已然全不闻身外之事,盘膝坐在虚空中,手掐子午诀,目内观泥丸,有五色云气垂下。他腹中震动如雷鸣,身上汗出如雨,舌下连生三口津唾,藏液凝香,咕咚咚吞入腹中,好似琼浆玉液,直落关元。 恍然间,俞和只觉得混混冥冥、不识不知、无声无臭,玄关一窍豁然洞开,顿感虚灵空朗,进入齐天地、泯人我、混混冥冥的境界。此时先天炁复,周身真元玉液凝为大药,落下黄庭,遍体酥绵畅快。眼中恍然窥见泥丸之上的五色云气中,有一团圆陀陀、光灼灼,如珠在玉盘,谓之虚灵独露的金色丹丸。 从他内五行脏腑中,各有五色散云流出,团团降入丹田中。内视丹田之中,上有五色灵云,中有黄白紫三炁,下有玉液如海,海底有六阳之元火弥漫。 俞和张口一吸,泥丸宫之上的丹丸化作一道金光,从顶门降下,直贯入腹。这金光在丹田中一旋,登时搅得五色云、黄白紫三炁和真元玉液一齐转动起来,真阳火轰地一声爆发,刹那间俞和的丹田炉鼎中满是熊熊火光,自他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全都喷出浓郁的异香。 丹田中的诸般元炁越转越快,被六阳之元火不断的烧炼。自俞和泥丸宫处,有道青光白霞升起,直贯天穹。也不知过了多久,藏在他丹田炉鼎中的无穷量真元灵炁,被真阳火炼得只剩下鹅卵大小的一丸,金光灿灿,好似颗太阳流珠。 这金丸猛地一跃,竟从俞和的泥丸窍穴中径自跳出了体外,有一片淡金色莲花虚影幻显出来,托住了金丸,绕着俞和的头顶徐徐飞旋了一匝,一路洒下层层叠叠的金霞。俞和耳边有钟磬一响,若是换作寻常炼气士,这时便该有天外有无相天魔劫、自身心魔劫及天道雷火大劫一齐降下,可俞和身在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以大神通开辟的小天境中,诸般劫数全不沾身,倒少了许多历劫的周折。金丸转了转,倏地从顶门又落回了丹田中。 金丹既成,阳火已尽,金丸在丹田中自旋了九九八十一转,熠熠金光敛去,成了一颗流转着红黄二色奇光,有团氤氲紫气包裹的道家玉液还丹。 一道极精纯绵密的真元,自内丹中出,呼吸间转过七七四十九轮大周天。俞和把眼一睁,头上莲花落回顶门泥丸,张口一吸,异香灵炁尽纳胸中。 “喀嚓”的一声脆响,眼前的虚空尽碎,俞和愕然发现自己回到了那座石室中,但却不是站在莲池边,而是盘膝端坐在那朵白莲的万千花瓣中央,本该摆在那里的三尺金身玉坛,已经变成了一摊散碎的玉片。 向下面一看,长钧子正面带诧异的看着自己,而他脚边一堆衣物,正是俞和之前身上穿的道袍。 俞和骤然间意识到,自己莫非是赤身露体的坐着? 他急忙低头看自己的身子,可却发现身上居然还穿着一套衣服,这衣服奢华之极,周身缀满了奇珍异宝,竟是一袭南方南极长生大帝所穿的九章四御法服。再摸头上,竟然戴的也是十二行珠冠冕旒。伸手在怀里掏出个硬物,赫然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山海星辰玉笏,这玉笏反面刻着四个金色的古篆,写的是“执掌南天”。 “好小子,你手脚倒快,竟然直接摸进人家长生大帝的金身玉坛中去了。这玉坛中没有长生大帝遗蜕么?看来却是座衣冠冢。只是你小子把自己的衣服脱得干干净净,却换上这身长生大帝的衣服,可是要出去唱一出仙宫戏?” 俞和大窘,但他心念一转,却也没把实情说出来。只是急忙从白莲花上一跃而下,俯身拾起自己的衣袍,挥手一抖,已把原来的那身衣袍给换了回来,那套长生大帝的法服珠冠,统统塞进了玉牌中。 把同陆晓溪传讯的玉符仔细挂到胸前,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自己左手手背上,赫然有道白莹莹的仙符一闪而没,这仙符中央,绘着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尚不及细想,就听长钧子急问道:“你可在那玉坛中,找到了出去的法子?” 俞和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脑中凭空多出了许多奇妙的东西,其中便有如何离开这长生大帝冢的办法。俞和猜想,这可能是长生大帝方才冥冥中传来的神念。 抬眼望了望空中的白莲花,纵身跃到方才他盘坐的花瓣中央,对长钧子一招手,长钧子大喜,急忙也跃到了莲花上,同俞和并肩而站。 俞和低声念诵了一小段道诀,手中指诀朝天一引,这脚下的莲花缓缓一转,化成一道白光冲天而起。 两人眼前骤然光影乱闪,再看时,已身在天涯海眼之上的层云中。 俞和觉得左手微微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手背上轻轻一撞便不见了,此时有长钧子站在身边,俞和却也不便去细看。 长钧子倒全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他转头四处看了一圈,忽然仰天哈哈大笑,那笑声震得周围阴云翻滚,雷芒四射。 直有一盏茶时分,长钧子才终于收住了笑声。伸手用力的拍打着俞和的肩膀:“好小子,这次真的是承了你的大福缘!一万年啊,我长钧终于从那石冢中出来了!仙冢福地再好,却只是个小小的囚牢,比不得这大千世界自由自在!” 一道玄光和一道银光从元曦的口中冲出,元曦身子一软,就要落下,俞和急忙伸手抱住。只见玄光凭空一转,化成了长钧子数丈高的天魔法身。他手拂银棺,喃喃的道:“真儿,我们这就去找那个害你性命之人,我必让他满门形神俱灭,为你报仇!报仇之后,我们便一边寻你的魂魄,一边游遍九州的名山大川,以前我为了寻你的踪迹,倒是见过许多风景绝佳之处,不过那时我满心只想着要找到你,根本无意游山玩水,再好的景致看在眼中都觉得无趣。现在我们两再也不会分开,让我陪你一起去看遍九州风光,你说可好?” 俞和见那银棺竟也微微颤动了几下。 “对了,还有一事。”长钧子的身影一抖,俞和登时觉得面前宝光四溢,仙霞夺目。凝神一看,就见面前飘着九件形式各异的法宝,每一件上都有异相纷呈,一望就知道绝不是凡品。 长钧子的身上睁开了九只天目,各放出一道金光镇住一件法宝,这些法宝被他天目神通一照,仙光尽敛,再无分毫异相显出。 “这周围似乎藏着不少宵小之辈,这等神帝遗宝,若要被他们窥见了,那可是个麻烦。小子,这些法宝本都是存在那石冢藏宝室中的,让那个盲眼修士先收了去,可他却没这福命运使,我带了出来,你自拿去用吧。这九件法宝放到九州中,件件都是无上秘宝,可保你横行天下无虞,不过你现在修为太低,倒也不一定能运使如意。” 俞和扫了一眼这九件法宝,其中只有一件是柄飞剑,其余都是些钟、鼎、琵琶、蒲扇之类,他也不会祭炼,便只伸手摄来了那柄飞剑,捧在眼前细看。 这把剑和常见的灵剑有些不同。剑刃钝厚,没有开锋,剑身呈褐黄色,有细密的鱼鳞纹,乍一看有点像柄作法祈雨用的木剑,但伸指一弹剑锋,却发出沉闷如钟的金属声,剑身上刻着两个云篆古字,写得是“曜华”。 这柄剑握在手中,即使俞和身负赑屃神力,竟也觉得颇为沉重,随手一挥,发出呜呜的破风声。俞和不敢冒然以真元御剑,这柄曜华仙剑中藏着的一道浩然剑罡沛不可当。即便他此时玉液还丹大功已成,一身道行比下海眼前不知强了多少倍数,可这曜华剑毕竟是神帝遗宝,仙剑已然通灵,在他手中兀自颤鸣不休,俞和很有些拿捏不住的感觉。 见俞和只取了柄剑把玩,长钧子催促道:“快些收了去,此处不宜久留。” 俞和想了想,又伸手拿了一只小小的银铃法器,心里盘算着留给陆晓溪用,便对长钧子一拱手道:“长钧前辈,晚辈是个剑修,这许多贵重法宝也用不上,留在身边明珠蒙尘,煞是可惜,其余这七件还是前辈带在身边吧,前辈既要行走天下,自然需要有趁手法器随身。” 长钧子诧异的道:“这些法宝任何一件都足可当万年大派的镇派之宝,你可莫要以为是些普通之物!” “晚辈自然知道,但法宝再多,晚辈不会运使也是无用。以前辈的万年道行,才能让这些仙帝法器重现神威。” 长钧子转过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俞和许久,最后叹道:“小子,我是夸你心无贪念好呢?还是说你木头脑袋才对?你现在不要这些法宝,将来可莫要后悔。” 俞和一笑道:“前辈安心拿去就是,晚辈留下两件,已是足够。” 长钧子身影一转,七件法宝被他收入七只天目中温养祭炼去了,一片玉符飞到俞和面前,“小子,这是我的传讯玉符,你且收好了。你这人很有些意思。我和真儿念你的恩情,将来若有什么事情,尽管传讯于我,我必不会推辞。” 俞和拱手一笑,把玉符仔细收好。 “你我就此分别了吧,老夫年迈昏聩,只记得你姓俞,名字是叫?” “晚辈姓俞,单名一个和字。前辈先走一步吧,晚辈还得转回那天涯海眼中一遭。” “俞和。”长钧子把俞和的名字默念了几遍,“你还去海眼中做什么?” “实不相瞒,晚辈来此,是奉了师门之命,寻地火银霜合药,如今两手空空,哪里有颜面回去?” “地火银霜?这倒好办。”长钧子身影一摆,凭空化出个玉匣子,匣盖掀开,里面盛满了雪白色的粉末,可长钧子看了看,尴尬的道:“我身边这地火银霜存了万年,倒散尽了灵性。” 眼看俞和满脸失望,长钧子又连连摆动身躯,化出个玉牌来,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玉牌中又找到了个玉匣子,打开一看,长出了口气。 “怎好叫你失望!幸亏这盲眼修士的玉牌中,也有一匣子上好的地火银霜,足有二十多斤,当够你回门交差了吧!”长钧子把那片盲眼修士遗下的玉牌抛给俞和,“里面还有一些灵材和杂物,你一并拿去了吧,以备不时之需。” 俞和大喜,接过玉牌小心收好,对着长钧子一揖到地:“俞和多谢前辈大恩。” 长钧子身形一飘,躲过了俞和的大礼:“我可不敢受你这礼,玉牌是那盲眼修士的,我不过借花献佛而已,此番事毕,老夫走了!” 话音一落,长钧子身化清风,卷着银棺呼啸而去。 俞和望了望下面的海眼,回想在那长生大帝白玉冢中的诸般见闻,犹历历在目,就恍如一梦方醒。 将元曦的身子负在背后,俞和转身便要回净阙岛去,可不等他做法御风,忽从身后传来个阴森森的男子声音。 “此处再没人帮你了吧,今日倒要看你还能不能从我剑下逃得一命!” 第七十五章 逢故敌,试身手 “我说这气息怎么有些熟悉的感觉。”俞和不慌不忙,以布带将元曦的身子紧紧缚住。转头一看,只见百丈外的铅云中,有个黑衣人脚踏飞剑而立,这人双手傲然抱在胸前,脸上带着一张皮革面罩,背后挂着一支丈多长的雕花金弓。 如今俞和玉液还丹大功已成,一身道行与之前已有天壤之别。他正想找人试剑,这黑衣剑修就自撞上门来,一下子把俞和的战意挑了起来。 一口清气吞入腹,关元大窍中内丹放出万道金光仙霞,滚滚真元在周身经络中奔流不息。俞和左手一招,白玉剑匣凭空显化,右手剑诀一引,从剑匣中扯出三尺雷芒,化作一道剑形绕身疾旋。 黑衣剑修也不说话,默然取下背后的雕花金弓,右手一翻,便是六柄玄铁长剑搭在弦上,左手挽弓,右手拉弦如满月,六声弦鸣宛如一响,只见六道流星经天似的剑光首尾相联,直朝俞和的胸口射来。 俞和嘴角勾起,右手引雷芒,抬足朝空中一步踏出。 那黑衣剑修骤然发现俞和的身形一晃,竟以身化作一道炽烈的雷光,从层云中裂空而来,一眨眼间便贯穿了百丈的空间。 那六柄玄铁飞剑被雷光扫过,“蓬”的一声便同时炸碎,眼看雷光来势更疾,直刺到黑衣剑修面前一丈。 黑衣剑修双肩振动,两道苍白的剑光自他腋下交剪而出,雷光与他双剑一撞,登时电火四射。只见到两柄长有四尺,剑身上一道血槽弯曲如碧蛇的狭长飞剑,打着旋儿飞出去几十丈远。黑衣剑修闷哼一声,身子恍如被奔驰而来巨象撞击,整个人翻翻滚滚的倒飞了七八丈,才勉强定住了身形。 雷光隐去,俞和笑吟吟的,在那黑衣剑修原本站立之处显出了真身,一手倒提着黑衣剑修踩在脚下的飞剑,另一手抓着那把丈多长的雕花金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阁下今日现身,想取走在下一条性命,却是托大了。” 俞和执剑挽了个剑花,另只手腕微微一震,雄浑如海的真元直贯入雕花金弓中,那长弓骤然间金光大作。俞和使力一催,弓身发出阵阵哀鸣,从俞和手握处开始,片片碎裂。 黑衣剑修也不出声,只见他摸出了一颗灰色的丹药纳入口中,伸指在自己胸前自天突到中庭,沿着任脉向下一路点过。接着虚拢两手在脐下,手中指诀变幻,眼看到有一圈圈的氤氲白汽从他身上散开,黑衣剑修一袭黑袍鼓胀如球。 他左臂一展,平平举在胸前,左掌五指虚握成空拳,有道碧玉色的弓影在他手中幻显,右手引住了无形的弓弦,撮指一拉。 周遭数里的风雷云气,尽数被他的右指所引。仿佛在这黑衣修剑的指尖,张开了一饕餮大口,将数里空中淤积的铅云雷光统统吸噬,汇聚到他的指尖上。无尽雷云揉成一支四尺长的箭矢,这道箭矢中,似乎自成小天地,有黑白二色密云翻滚激荡,有青白刺目的雷蛇往来冲突。 这箭矢往碧玉弓影上一横,俞和便觉得神念暗跳。那箭矢直指向俞和的眉心,隔着数丈远,便能感到隐约有一柱冷气已然穿颅而过。 俞和脚下步伐交错,抖手间就把那雷芒剑气朝黑衣剑修射去。黑衣剑修眼看雷光破风而来,也不慌乱,双目中寒光乍现,口里沉喝声:“中!”把右指一张,那箭矢无声无息的朝雷光迎去。 两道光芒一撞,九天雷动。 俞和的雷芒剑气炸碎成一团流火,那箭矢贯透了层层雷光,恍如毒蛇般,直朝俞和眉心处咬去。 俞和清啸一声,眉毛倒竖,伸出左手如鹰爪,赫然要以肉掌去摄那箭矢。 黑衣剑修面罩下的脸上,已然浮起了笑容。 可就在俞和的脑后,有朵明光灼灼的白莲法相一闪而没,没有人看见那法相中央,万千莲瓣中央托起了一道仙符,仙符上书有四个古云篆:“执掌南海”! 那凶威滔天的一道雷云箭矢,落在俞和手中就好似根柔弱的芦蒿,连俞和很都有些诧异。 本来他以空手接箭,一是想试试自己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等地步;再一来是两人相隔太近,实在也来不及用剑格挡。其实当他伸出手后,心中已有些懊悔,可电光火石之间,只能将一身真元尽数催到掌中。 哪知这箭矢落入手掌,隐隐竟然与俞和心神相系,倒似是俞和自己所发的神通一般,有一种指使如臂、遂心如意的感觉。俞和把箭矢在指尖轻巧的一绕,便朝脚下的海面掷去。 轰隆的一声巨响,好似有座天外山峰砸进了海水中,溅起的水浪直入云空。 那黑衣剑修明显有些错愕,身子略顿了一下,可俞和见机把右手一引,以夺来的那柄飞剑,朝黑衣剑修面门直刺过去。这黑衣剑修似乎与人争斗的经验极为丰富,眼见俞和招式递到面前,拧腰沉肩,侧头闪开了剑锋,右手一抬,施展出凡俗武林中空手格剑的近身技巧,竟也以手掌来接剑。 剑掌相交,发出“铛”的一声,俞和细看这黑衣剑修的手掌上,居然套着一具乌金的连指臂甲,剑锋切过这臂甲上,飞起一大片火星,可黑衣剑修的手掌依旧安然无恙,反倒是飞剑刃口处翻卷起来了一小片。 黑衣剑修左手一翻,登时有十几张金纸雷符洒向俞和,俞和横剑一晃,飘身飞退。 半空中爆鸣连响,一团团的雷火炸裂,焰光翻飞。黑衣剑修趁机摄回了那对狭长的飞剑,一边连连腾挪身形,一边在漫空雷炎中,搜寻着俞和的行迹。 忽然间,头顶有道闪电划过,映出了俞和潜在云中的影子。黑衣剑修双剑齐鸣,冲天而起,将头顶几十丈的积云斩得七零八落。 俞和仿佛化身为天上雷神,挟着遮天蔽日的暴雨惊雷从天而降,雷雨式一展开,便将黑衣剑修团团裹住。黑衣剑修的两柄飞剑,交织成一盘剑光圆轮顶在头上,剑锋交击的嘶鸣声,宛如爆豆似的。 即便黑衣剑修一轮剑光绵绵密密,可依旧有剑影撕开了他的守势,把他身上的黑袍斩得碎布纷飞。他黑袍下面,穿着一具乌金的铠甲,不似炼气士的护身内甲,却像是战场上的校尉所穿的鳞铠。 这鳞铠与他的乌金臂甲连成一体,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铸成,俞和那足以穿金裂石的剑光斩落,却只能在铠甲上划出淡淡的一道裂痕。 俞和攻的急,黑衣剑修守得紧,转眼间近百合斗过。俞和手里一柄飞剑已经是布满了裂纹,可还是刺不穿那乌金鳞甲,黑衣剑修却也腾不出手来反攻,不过他一边抵挡,一边心里暗暗盘算起来。 眼前这俞和,与数日前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之前若不是有人暗中出手,他要取俞和项上人头简直是易如反掌,唯独那个剑匣法器很是神妙。可今日再次遇着了俞和,他竟被俞和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也不知俞和是服了什么丹药还是另有奇遇。不过幸好俞和手边没了以前那对水火飞剑,光凭这柄粗劣的法剑,想劈开这身鳞甲绝不容易。而且俞和使的剑势太大,耗力甚剧,只怕难以持久,等俞和真元亏虚,气力不继时,自然可觅机斩杀。 黑衣剑修这边算计着,那边的俞和却打得有些不耐烦了。 只见他眉头皱起,突然把雷雨剑势一收。 黑衣剑修刚以为俞和这是真元将竭之相,就见俞和探出手,朝头顶上的云层一招,登时这万丈阴云中有雷霆震天,电光乱射,一连六道雷光直落在俞和的剑锋上。 那剑亮得让人无法直视,俞和剑诀一指,凝聚了六道天雷的飞剑轰然落下。 黑衣剑修大骇,他那两柄飞剑与天雷一碰,顷刻间化成了铁水。滚滚雷光毫没阻碍的从他胸前贯入,背后穿出,七窍中雷火四射,眼看就要形神俱灭。 可俞和忽觉背后有杀机罩体,他也不及回头去看究竟,身子朝前飞纵,伸手一拍白玉剑匣,剑匣朝身后一转,龙虎如意玉扣旋开,匣中所藏的一团太乙神雷,向身后尽数倾泻而出。 一声压抑的痛呼传来,黑衣剑修乱发遮面,那皮革面罩上焦黑残破,露出半边堆满胡须的脸颊,自那面罩下沿和露出眼睛的圆孔中,汩汩流淌着鲜血。他本想从背后一举击杀俞和,可暗袭不成,反倒饱受了剑匣中的太乙雷火一击,身上衣袍尽焚,一对眸子中流露出野兽濒死搏杀的狂放血光。 俞和有些诧异,低头一看,那边飘落向海面的,是一只万年桃木心雕成的五尺人偶,人偶上也裹着一套黑衣,脸上描着耳鼻眉目,额前贴着张血符箓。桃木人偶焦烂的胸前,破开了一个尺许的孔洞,犹自冒着缕缕黑烟。 “这是什么?” 俞和觉得这木偶有点眼熟,似乎曾在什么经卷中看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刚想要再细看几眼,忽然一道黑色的流火从海水中冲出,刹那间将这桃木偶烧成了灰烬。 从海面上的滚滚激流中,有道十数丈的庞然黑光裂波而出,带着厉鬼呼号般的风声,朝俞和扑来。俞和拧身急闪,堪堪避开了那来势汹汹的黑光,擦身而过时,竟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黑光一击不中,卷起那瑟瑟发抖的黑衣剑修,掠到百丈开外这才停下,显出一道身影来。借着满天闪电雷光,俞和一看这人,便吃了一惊。 这人一身装束根本不像是一个修士,倒仿佛是位征战沙场的武将。头上戴弯月束发紫金冠,体挂红锦群蟒战袍,身披一套黑漆漆的盘龙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乌金玲珑带。坐下跨着一匹通身乌黑的嘶风追云兽,鞍侧挂着长弓箭囊,单手提着杆一丈九尺的乌金青龙戟。在他双肩之上五尺,飘着一对巨大的青铜机关臂,每只机关手臂足有二丈长,三尺粗细,覆着厚重的青铜板甲。这青铜机关臂的手中,也握着一杆乌金青龙戟,却有足足五六丈长,在青龙戟的锋刃之上,有道黑色的火焰在飞腾着。 “将军,属下无能,请将军责罚!”那黑衣剑修跪伏在嘶风追云兽脚下的虚空中,双手抱拳不敢抬头。 “你且退下,待我先斩了这只小猴儿!” 那黑甲武将一摆手中乌金青龙戟,从他的面甲目罩之中,透出两道如烈炎般炽热的目光。 第七十六章 黑甲将,玉匣甦 这黑甲将军转动手中的玄金青龙戟,坐下嘶风追云兽低吼了一声,发足踏空,朝俞和直冲过来。两支巨大的青铜机关臂,也把那五六丈长的青龙大戟,对正了俞和的心口。 虽只是一人单骑冲锋,可那气势依旧如同钢铁洪流奔涌。俞和宛如身临铁血肃杀的边疆沙场,只身独挡一营重甲铁骑的突击。 俞和盯着那突刺而来的青龙戟尖,双手一齐握住了剑柄,残破的剑锋上,猛然扯出足有七丈长的一道五色剑芒!他发一声怒吼,便是简简单单的一招横扫千军,朝黑甲将军拦腰斩去。 这一幕已全然不像是修士之间的战斗,本该发生在凡俗的战阵之上,只是需将俞和手中那柄纤弱的三尺长剑,换成刚猛的丈二斩马刀,方能配得上这横斩云天的一式。 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沉重的机关臂以青龙大戟只一刺一拧,那俞和的剑光便散碎了开来,残破长剑终抵不住这兵刃交击的庞然大力,炸碎成了一片铁屑。 俞和不屑的抛下半截剑柄,刚要束无形真罡为剑,可猛觉得腰间一痛! 刹那间,俞和还以为是自己一时不查,没能避开对方的暗手,疏忽之下竟受了伤。可低头一看,腰间的玉牌中,有道玄黄色的剑光振振欲出,俞和伸手一摸,曜华仙剑已然跃入了掌中。 一道淡淡的白莲法相,在俞和的脑后一闪而过。从曜华仙剑中,传来一股浩然剑意,俞和拂剑而行,脸上不自禁的浮现出一丝帝王的傲然之相,看向那黑甲将军的眼神中,已然隐隐含着帝君俯视臣子的意味。 区区一介武将,直面帝君之尊,自当臣服! 那对面的黑甲武将,心中也在惊异,当俞和手握这柄明黄色的长剑时,身子虽未动分毫,但他却有种十分鲜明的感觉:俞和的身形,刹那间变得高大了许多,有股浩瀚气势勃然而发,笼罩海天四合。 之前在他眼中,俞和不过是一只颇值得戏耍几番的小猴子,而此刻,却令他有种想要策马后退,甚至跪地拜服的冲动,无形的威势从俞和身上散出,不断的压迫着他。 “这小子一身的古怪之处,的确不少。这等人乃是大隐患,当须趁他气候未成、羽翼未丰之时,尽早剪除!” 黑甲武将一摆手中的玄金青龙戟,一丈九尺的长戟发出阵阵龙吟。 “玄火破天戟!” 两只青铜机关臂上,浮现出无数的黑色符箓,这些符箓迎风一转,便化作万道玄火流焰,缠绕在青龙巨戟之上。黑甲将军作势一挥手,那青铜机关臂引转,将一道玄火柱似的青龙巨戟朝俞和抛射过来。 虚空中响起龙吟虎啸之声,青龙巨戟甫一离手,竟显化出一道玄黑火龙的虚相,吞天大口张开,朝俞和兜头噬下。 俞和脸上不惧不惊,犹如在山巅舞剑似得,将曜华仙剑轻轻一引,剑锋在身侧徐徐划过个半圈,对准那黑龙虚相的龙首处,一剑斩下。 没有绚丽的剑光,也没有凌厉的剑气,甚至连兵器交击之声都没有发出。俞和一剑斩落,重重玄火骤然熄灭,那势不可当的青龙巨戟,就这么宛如刀劈柴禾似的,被俞和一剑平平的劈成了两片凡铁。 一剑方落下,俞和探步拧身,手腕一翻,不疾不徐的引剑锋自下而上的一撩。 那曜华仙剑划出的绚丽弧线,深深的印在黑甲将军的眼中,他突然厉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玄金青龙戟,在胸前横扫而出。 “喀嚓”的一声轻响,黑甲将军双肩之上的青铜机关臂断成了四截,沉重的青铜碎块朝海面坠落下去。紧接着一声刺耳的金属嘶鸣声响起,黑甲将军浑身剧震,连着跨下的嘶风追云兽,一齐倒退了十余丈远。 只见他手中玄金青龙戟的戟杆上,赫然多出了一道半寸深的裂口,从这裂口中,有丝丝缕缕的黑烟流溢出来。 黑甲将军手腕一翻,玄金青龙戟化作一道乌光,绕着他身子旋了几匝,便整个融入了他身上的盘龙吞头连环铠中,凝作一条盘绕在他腰间胸口的青龙雕饰,一颗狰狞的青龙头,正嵌在前胸护心镜上。 深深的看了俞和一眼,那黑甲将军一勒嘶风追云兽,卷起一道狂风,裹起黑衣剑修身化黑光而去,只一闪,便消失在天涯海眼的万丈铅云中。 俞和虽有心阻拦,可手中的曜华仙剑已是黯淡无光,又变得直有万斤之重。俞和知道这仙剑通灵,已失了战意,但他手边再无剑器可用,即便去追,也是胜负难料。此时地火银霜已经取到,回转净阙岛才,才是要务。 取出传讯玉牌,将诸般际遇改头换面的同二师兄易欢说了,俞和瞒下了落进南帝白玉冢的一段经历,只说在天涯海眼之下,不慎撞进了一座震雷符阵中,结果元曦为了护住自己而力竭昏睡。俞和说自己被卷入了海眼深渊的激流中,得一位高人暗中相救,这高人不仅护着俞和逃出了天涯海眼,还一匣子地火银霜送给了俞和。离开海眼之后,便遇见了黑衣剑修和黑甲将军,一场大战之下,那无名高人施展大神通击退了强敌。 二师兄易欢听得唏嘘不已,不过终于还是得了地火银霜,乃是大喜事。他嘱咐俞和速速返回净阙岛,一路上须得千万小心。 俞和收起玉符,看了眼手中的曜华仙剑,略迟疑一下,翻手将仙剑插进白玉剑匣中。 只听见“咔嚓”的一声脆响,曜华剑没入剑匣才一尺,这白玉剑匣上,竟绽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俞和吓了一跳,白玉剑匣可是他沥血祭炼而成,视为珍宝的随身法器,这一道裂缝,当真教他心疼得紧。 手腕用力,想把曜华剑抽出,可不知怎的,这剑竟仿佛与白玉剑匣牢牢胶合在了一起,任凭俞和连番加催真力,那剑就是插在剑匣中分毫不动。 剑锋不仅没有从剑匣中脱出,竟还一寸一寸的,缓缓朝剑匣中沉入,眼见剑锋每深入一寸,那白玉剑匣上的裂痕,便又多绽开了数道。 俞和心里发急,一手按住剑匣,一手握住曜华剑的剑柄,周身真元滚滚而出,眼见曜华剑与白玉剑匣同时仙光大作,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耳中忽听见“砰”的一声大响,整只白玉剑匣猛然间从中间破开,碎成了无数的玉块,一团白莹莹的仙光散开,缠绕着曜华仙剑。 俞和心中一翻,懊恼不已,想不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把白玉剑匣给彻底的毁去了。自己也是太过鲁莽,白玉剑匣材质虽不寻常,可终究不过是以凡间一方灵玉雕成,哪能及得上曜华剑这等仙帝遗宝?仙剑有灵,自然不愿寄身陋屋之中。如今剑匣已碎,自己手边就只剩这把曜华剑可用了,只是堂堂仙家至宝,还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运使如意。 正连声长叹时,俞和忽觉腰间玉牌微震,一缕精光从玉牌中飞射出来,直撞入了那团碎玉中。 周天云气朝拜,雷霆平寂。白莲法相凭空绽放,万千莲瓣一一展开,弥天的清香,让俞和心神一振。只见莲瓣中央簇拥着南方南极大帝的山海星辰玉笏,玉笏上浮起一道金色的三洞太玄仙符,仙符居中四个云笈真文,写的是“执掌南海”。 可白莲法相才一显化,便从白玉剑匣碎块中,冉冉溢出了几道纤弱的青光,织成了俞和以精血绘成,打入剑匣中的那道符箓。这道万化归一真符,虽然远不及山海星辰玉笏上的太玄仙符那般光芒四射、震慑天海,但它往白莲法相上一压,登时把太玄仙符和山海星辰玉笏一齐撞得粉碎。 无数仙光瑞气从破碎的太玄仙符和山海星辰玉笏中涌出,可万化归一真符缓缓旋动,将无这穷尽的仙光瑞气尽数吸噬。曜华仙剑颤鸣不休,可万化归一真符朝剑身上一镇,数不清的玉块好似飞蛾扑火般的,朝曜华仙剑聚来,眨眼间把曜华剑裹成了一坨玉茧。 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把俞和的身子远远推开。 只见玉茧上无端的升起了一道青红色火光,汹汹怒焰缠着中间一坨明玉焚烧了有一炷香的光景。忽天顶上有煌煌震雷爆鸣,一连九道紫雷,劈开了海眼上淤积的万丈层云,直落在玉茧上。 乱云飞旋,流炎四散。俞和用手遮着眼睛,又退开了十余丈。 只见青红真火光被落雷劈散,自己那具白玉剑匣,好端端的浮在空中,只是似乎大了一圈,变作五尺长,一尺宽。温润莹白的玉石中,透出淡淡的黄晕,剑匣一面雕着万里海山图,另一面雕着周天星辰图,匣盖上,一朵白玉莲花栩栩如生,万千莲瓣中间,有道星芒流转。 这剑匣朝俞和一撞,便又落进了他胸前的紫宫大穴中。 俞和信手一挥,剑匣裂空而出,匣盖上万千玉莲花瓣一转,便有森然剑气从匣中透射出来,俞和分明觉得曜华仙剑就在剑匣中温养,但却不能将此剑从剑匣中引出。剑诀一指,只有道淡金色的剑芒随心而动。 俞和有些失望,曜华仙剑、山海星辰玉笏都是仙帝遗宝,加上自己这白玉剑匣合为一体,天发九道紫雷器劫,偌大的声势,本该是一件惊世骇俗的重宝出世。可剑匣器成之后,除了形貌有些改变,却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大不同。 其中定有玄虚深藏,只怕不是自己这小小的修士能洞彻的。 俞和叹了口气,把剑匣还收入紫宫中。幸好这剑匣历劫重生,今后依然常伴左右,总会有尽窥其中神妙的一日,倒是不急。终比得两手空空,是要强得多了。 连番搞出大动静,俞和也不知有没有人还在暗中探视,这天涯海眼是不能久留了。喷出一道剑气斩裂风云,俞和背着元曦的身子,急朝净阙岛而去。 第七十七章 回净阙,夜来香 回到净阙岛上时,俞和发现岛上除了华翔真人本门弟子、符津真人、二师兄易欢之外,竟还有三名扬州寒碧峰玉露苑的女弟子,三位女修人人背着长剑,英姿飒爽,可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其中一位寒碧峰玉露苑的女修,上下打量了俞和一番,拱手一揖道:“原来是罗霄剑门的俞和师兄,师兄的侠名,却听我薛师姐、向师妹时常说起,今日得见真容,果然是风采照人。” 俞和抱拳还礼,想起自己在华池小洞天中醉酒的狼狈情形,脸上一红:“俞和在华池洞天中,若不是得了薛师姐照拂,那便要出丑了,还请师妹定要代我谢过薛师姐。” “自会转达俞师兄之意。”那边女修一笑,易欢的脸上却有些古怪。 原来薛千容在寒碧峰玉露苑辈分颇高,与宗华掌院和云峰掌院乃是同辈。方才同俞和说话的那位女修,身为薛千容的同门师妹,易欢却得按资排辈的叫她一声师叔,而另外两名女修倒可叫一声师妹。 只是薛千容却是与俞和平辈论交,甚至还尊称俞和一声师兄,这下几人的辈分就全乱了。带头的那位女修管俞和叫师兄,其余两位女修对俞和口呼师叔。那这番算下来,易欢身为师兄,却要叫俞和一声师叔才对。 俞和倒也无暇理会这些辈分称呼上的琐事,他把元曦的身子横抱了,小心的交给符津真人:“师叔祖,弟子在天涯海眼的深渊中,身陷戊己雷符阵,眼看性命危矣。元曦为了护得弟子周全,舍身挡住了地火,如今昏睡不醒,还望师叔祖施法救治。若她身子有何折损,弟子当真是要愧疚终生。” 符津真人摆袖笑道:“无妨,元曦不是生人,只要体内火种不灭,即便有何损伤,不过是拆换灵构而已。俞小子毋需担心,你能护着她回来此处,老道已足感宽慰。” 边上诸人一听,全都惊诧的看着元曦,这分明是一个娇美纤弱的少女,可听符津真人的意思,竟然是个机关灵偶? 连华翔真人都不知情,多年来全以为元曦是符津真人的随侍弟子,他还曾揶揄符津真人一个白发老叟,身边却总带个千娇百媚的女弟子,惹人侧目。” 最诧异的是二师兄易欢,他本就痴迷诸般奇术,早听闻南海符津真人的机关术已臻至“小造化”的极境,可没想到连自己都未看出,这元曦竟是个机关人。这等机关奇术,当真有造化之妙,易欢直瞪着元曦,眼中放出两道火热的光。 符津真人接过元曦的身子,伸指在她背后连点了几十下,颔首笑道:“只是真元耗竭而已,倒没有什么损伤。” 说罢取出一片三角形的红铜令牌,塞进元曦的口中,翻掌抬起,在元曦天门上重重一拍。 旁边诸人全吓了一跳。符津真人是何等修为?这一掌下去,便是口铜钟也拍成了薄铜饼子。换做是个生人,立时就颅骨粉碎,香消玉殒。可元曦生生受了这一掌,浑身震动,手脚一颤便睁开了双眼。 双目中一道朱红色的真火和一道青蓝色灵炎射出,元曦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了看周围,低头自站到了符津真人的身后。 可符津真人却微微皱了皱眉毛,略带异色的扫了俞和一眼。 俞和心中一翻,暗自惴惴道:“难道符津真人察觉到了什么异状?那长钧子是天魔之身,莫非在元曦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可符津真人脸上的异色一闪而没,俞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是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不安。 同俞和一样念头翻腾的,还有华翔真人。 华翔真人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眼睛却在俞和与寒碧峰玉露苑的三位女修身上转来转去。他已知道了俞和带着地火银霜回来,因此对寒碧峰玉露苑的三位女修也颇为热络,想是为他净阙岛的地火银霜谋个新的买家。 岛上诸人迎了俞和,便朝岛内行去,到了晚上,自然是摆下盛宴,为俞和压惊洗尘。 一顿饭吃了足有二个时辰,华翔真人拉着俞和,把天涯海眼那边的见闻细细的问了个遍,俞和自不敢说出长生大帝白玉冢的事情,只把那海底深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华翔真人听了,似乎颇有些神往。 而易欢则是凑到符津真人身边,一边不断的劝酒,一边求符津真人多讲些机关术的诀窍给他听,唯有寒碧峰玉露苑的三位女修沉默不语,只偶尔偷眼看着俞和。 这貌合神离的酒宴散去,众人各自回岛上厢房安歇。 俞和在房中盘膝坐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心有所感,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房门上有轻轻的敲打声。 “俞和师兄可曾安歇了?师妹是玉露苑的孟馨。” 俞和起身开了房门,望外一看,却愣住了。门外站的正是玉露苑来的那位与薛千容同辈的女修,可她身上却已换下了粗布的道装,脸上也略施了些粉黛,一套翡翠云锦宫装,紧紧包裹着她玲珑的腰肢,裙袖摇摆间,有阵阵馨香扑面。 “孟师妹深夜来访,却有何事?” 俞和笑盈盈的样子,惹得孟馨脸上一红,忙福道:“俞师兄,冒然来扰你清修,实在是有事相求,望你莫要见怪才好。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师兄可愿移步?” “师妹有请,岂能不从。”俞和一摆手,让孟馨先行。 披着月光,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海边浅滩处。天上玉蟾出水,星斗罗列,远处有层层深蓝色的海澜次第涌向岛岸,潮汐之声入耳,越发更显得万籁寂静。 孟馨停住了脚步,回头对俞和躬身一福:“俞师兄,深夜拉你来此,原是有些不妥。” 俞和笑道:“此夜阑人静时,得佳人相伴望海,有何不妥?” 孟馨脸上又红,薄嗔道:“薛师姐却不曾说起俞师兄是如此言辞轻浮之人。” 俞和神色一正,“如此孟师妹却是有何事吩咐?” “薛师姐和向师妹常在门中说起俞师兄,言道扬州少年仙侠,论及修为人品,俞师兄当是数一数二的绝顶人物。” 俞和听孟馨开口就是偌大一个名头砸下,连忙摆手道:“孟师妹便不要如此折杀我了,俞和是哪般模样,自己心里也有评数,这‘数一数二、绝顶人物’八字考语,是万万当不起的。” “俞师兄过谦了,孟馨不过是转述薛师姐的评说。此番倒有一事相求,还望俞师兄看在薛师姐的面上,能帮携师妹一把。” “孟师妹请直言。” 孟馨眼睛一转,盯着俞和的脸色。“听闻俞师兄此去天涯海眼,倒是带了地火银霜回来。不瞒俞师兄说,我玉露苑若曦掌门,此番也是传下法旨,命师妹等三人来南海寻这味灵药。只可惜我三人没有俞师兄的大神通,到南海数日间辗转奔波,却是一无所获,如此两手空空回归本门,掌门真人定会降下雷霆之怒,师妹深恐受不起责罚,因此来求俞师兄。” 俞和心里一翻,他早将孟馨的来意猜到了五六分,但人家此时当面亲口说出来,却让俞和有些为难。 俞和皱眉沉吟了半晌,也未开口作答。孟馨眼波流转,柔声道:“孟馨也知俞师兄必定为难,可你我皆是奉师长之命行事。孟馨虽不知俞师兄收来多少地火银霜,但只求俞师兄分一些于我,令师妹能回门交差既可。师兄若能应允,此番大恩,师妹必会重重答报。” 说罢孟馨双颊又有潮红浮起,垂下螓首,一时间竟有说不出的娇艳。海风徐徐掠过,俞和只觉得一片醉人的香气扑鼻,心旌摇荡。 正自迷茫无措时,俞和忽然眉角一挑,眼神朝身后的树影微微一撇。 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俞和抱拳朗声道:“孟师姐,地火银霜之事,我实在难以答允。此行天涯海眼,俞和身冒奇险,可取回的地火银霜却寥寥无几,恐难再分于师姐。俞和亦是身受师门法旨,自也须回门交差,倘若将地火银霜分与你,俞和也要受师长责罚。其中干系,还望孟师妹体谅则个。” 孟馨还想开口劝说,可俞和将手一摆,止住了她的话头。 “孟师妹,地火银霜关乎我师门大计,俞和自是不能分你。但既承了薛师姐的人情,俞和也当为你尽力。你们已寻到净阙岛,自是知道华翔真人手中存有地火银霜。俞和与他还算说得上话,定当替你求情,愿华翔真人能为玉露苑筹措周全。若孟师妹有意去天涯海角一行,俞和也愿将那处地形一一绘出,当可令孟师妹省去几番周折,只是天涯海眼乃是大凶之地,想取地火银霜极是艰险,稍有不慎便性命堪忧,俞和若不是有大机缘,此时已然浮尸南海,孟师妹当须三思而行。” 俞和一番话说得语气坚决,那孟馨听得明白,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用。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柳眉微颦,叹了口气对俞和拱手一揖道:“既然如此,孟馨还是心领了俞师兄的厚意,寒夜深沉,孟馨不好打扰师兄观海雅兴,先自回去歇息了,师兄保重!” 话说完,孟馨足尖一点,头也不回的纵身而去。 等到身后芳踪渺渺,俞和转过身来,对着远处树影微微一笑,“二师兄,你莫不是担心师弟我把持不住,深夜还跟来此地?” 树影一晃,有道人影从树后闪出,俞和借月光一看这人面貌,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文后语: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在看这本书,最近都是朋友们在捧场,如果各位觉得这本《玄真仙侠录》还可入眼,请在书评区留下只言片语,以慰藉沫繁。 我不求红票,不求推荐,不求收藏,只是最近风评此书颇为不堪,若果真如此,沫繁倒也好尽早解脱了。 所以,若有人读到此处,烦请留言,便是只有一人在读,沫繁也有动力写下去,谢谢! 第七十八章 错袭人,乱施药 月光映在符津真人的白须白发上,恍如一团随风飞舞的银丝。只见他把手一挥,七层玲珑金塔横空显化,罩定俞和的顶门,轰然镇下。 俞和只觉得一方暗劲重如山岳,将他的身子压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连嘴也张不开来,想喊都喊不出声。 从符津真人立身处的树影,到俞和面前有二十余丈之远,可符津真人一共只踏出了十步,每一步都凌空渡虚般的,跨越了二丈多的距离,而每一步从举步到落足,符津真人周身气势,便又强盛了数分。 当符津真人走完十步,站到俞和面前时,俞和恍如直面着一头震怒的洪荒异兽,单是符津真人身边旋绕的一道罡风,就迫得他胸口窒闷,呼吸不畅。 直到此时,俞和才知道符津真人的修为究竟有多高,这种从心底涌起的无力感,之前只在万年修为的长钧子身上感受过。 “天魔,你以为老道察觉不到你存在?给我从俞小子身上滚出来!” 符津真人双目中放出万道青红色的仙光,一刹那间将俞和周身照了个通透,只见他右掌提起,掌心中有片玉板金符闪闪发光。在这一尺见方的玉髓印符上,以赤金丝镂雕成一道天心五雷灭魔大真符。 符津真人一口舌尖真血喷在金符之上,翻掌按出,玉板金符重重的拍在了俞和的眉心处。 掌上的浩瀚真力,加上符印中的天心五雷之力,狠狠的撞在俞和的面门上,只听得俞和惨嚎了一声,整个人抛飞了数百丈,翻翻滚滚的,径直落进了海水中。 可符津真人一看七层玲珑金塔之下,除了有团灭魔雷光缭绕,竟是空空如也。 “啊?!”符津真人瞪圆了眼睛,怪叫一声,撒手抛开了玉板金符,脚底猛蹬地面,身化一道碧光,朝俞和落水之处急扑过去。 过了半晌,海中水声一响,符津真人双手托着俞和的腋下,把个浑身湿透的俞和从海底捞了出来,放平在沙滩上。 借着月光一看,俞和的头发和眉毛都烧焦了一大半,面如金纸,浑身微微颤抖,半边身子上满是海底的淤泥海草,污秽不堪。 符津真人似乎有点惊慌失措,他猛甩了甩袖子,地上登时多了几十个玉瓶玉匣,符津真人急匆匆翻找了一通,拣出七八种丹药来,撬开了俞和的嘴巴,便一齐灌了下去。 这么多灵丹妙药一下肚,就见俞和喉头抽动,上半身一挺,胸腹间竟传来阵阵雷鸣声,好似有人在打腹中擂鼓。符津真人一看,更是惶急,抓起俞和的手腕切了切脉象,又把俞和摆成个五心向天的打坐姿势,跃到俞和身后坐下,双掌一上一下的抵住俞和的后背,一掌按住颈后大椎穴,一掌按住腰间命门穴,把两道精纯的真元渡入俞和体内,助他炼化药力。 此时俞和浑身红的好似笼屉中蒸熟的虾蟹,所有的血脉都鼓胀了起来,煞是骇人,头顶门有道白气高高升起,在半空中不断演化出一朵又一朵的莲花异相,他口鼻间的吐息声,直如吹海螺一般的呜呜作响。 其实俞和倒根本没受什么伤,他一身护体真元凝练如刚,只是被七层玲珑金塔镇压,不能卸力,让天心五雷灭魔大真符的雷劲震荡了神魄,又被符津真人掌力一推,这才栽到水中人事不省罢了。原本符津真人只消捞他出来,过了片刻,俞和自然就会醒转无恙。 可偏偏符津真人以为自己失手铸下了大错,他是器道大宗,可确对丹道一窍不通,惶急中将一堆极具灵效的丹药,给俞和胡乱灌下,反倒好心惹出了事端。这些丹药每一种都是能疗伤续命的珍品灵药,可把几种凑到一起,而且服下的份量太过,那药性一起,就立时成了能害人性命的猛药。 此时俞和只觉得浑身经络中有群蛇狂舞,有的冰凉,有的火热,在自己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中肆意穿梭,隐隐有几道气机太盛,直欲破体而出。他想跃起来振臂狂呼,可周身无一处听使唤,只能任凭这些药力在体力冲突激荡。 符津真人空有一身惊天动地的修为,但是却不通药理,他注入俞和体力的两道真力,一道护住了俞和的心脉,另一道在俞和通身经络窍穴中四处镇压药力,可七八种丹药的药理药性纷繁驳杂,偏偏又全都雄厚无比,符津真人倒好似在俞和体内与七八个内家高手过招,一时间左支右拙,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忽有一道黄光横空而来,就地一转,便化作华翔真人落下海滩。 “符津师兄,我这小岛附近有火脉交错,是万万受不起你的折腾,你在此处大展神威,可是要提点俞小友么?” 符津真人一看华翔真人出现,大喜过往,急忙又是作揖又是抱拳,口中好声告饶道:“华翔老弟,哥哥我一时鲁莽,竟把俞小子给错手打伤了,你妙手回春,快来助我!” 华翔真人满脸错愕:“什么?以师兄你的道行,这可玩得有些大了。” 说罢抢步到俞和面前,翻手扣住俞和的腕脉,凝神不语。 符津真人站在一边,看看俞和又看看华翔真人,双手不住的搓动着,却又不敢出声惊扰了他们。 过了几息,华翔真人松开了俞和的脉门,符津真人刚想开口去问,就见华翔真人神色一肃,退开了半步,张口喷出一道黄烟。 这口云烟中有个黄桃木的水烟筒化出,华翔真人大袖飘飘,手诀变幻,脚下迈开步子,每步都是二尺四寸,一步一步缓缓绕着俞和而行,在细软的沙滩上,留下了一整圈的足印。 每一步踏下,华翔真人便伸指虚点俞和,从那黄桃木水烟筒中,溢出数点火星,穿透衣袍,炙在俞和的穴道上。一圈行毕,华翔真人身子一转,又倒回来,沿着方才的足迹逆行了一圈。这一圈,华翔真人依旧是每落一步,便会伸指点出,黄桃木烟筒中,射出一缕一缕的金光,射到俞和身上,变作根根三寸牛毛金针。 两圈绕完,华翔真人反手取出一颗小小的金色丹丸,用张碧绿的符纸层层包裹起来,招手一道真火罩下,丹丸和符纸全都烧成了一团白灰,有股浓郁的药香弥散开来。 华翔真人挥手一引,一个白玉碗落在掌心,里面盛着半碗凝乳似的浆液,把那白灰望这玉碗中一搅合,便给俞和灌下。 这番施为完,华翔真人盘膝坐下,一口长气吐出,眼见额前有片汗水滚落。 “符津师兄,你这到底是演的哪出?”华翔真人扫了一眼俞和面前横七竖八散落着的几个玉瓶,“太真续命丹、三宝回天丹、佛宗小还丹,居然还有我赠你的七转龙虎金丹!符津师兄,你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呢?” 符津真人好似是个犯错的孩童,束手束脚的垂首站着,嘴里喃喃的道:“我错手打伤了俞和,看他性命危矣,情急之下那管得了许多,就把这些丹药全都给他吃了一些。” “吃了一些?”华翔真人几乎是扯着喉咙在喊叫,“太真续命丹、三宝回天丹只一颗就能起死回生。我那七转龙虎丹,你只要摄出一丝药气,就足能把俞小友整治得生龙活虎,你把这么多灵丹统统灌他服下,暴敛天物不说,这每种灵丹药性不同,若不是俞小友命硬,当场就要暴气而亡,你要不如一掌把他直接拍死了痛快,免得受那真气穿颅之苦!” “我还不是看他伤得太重,生怕一味丹药救不回命么。” “俞小友何处伤得重了?眉毛头发烧焦一些,断然死不了人了,符津师兄!” 符津真人整个脸都垮了下来,他出手轻重自己心中有数,竟然只烧焦了一些俞和的头发眉毛? 华翔真人正待接口,还想要把符津真人细细数落一通,可那边俞和忽然长吸了口气,只见他浑身一震,头顶有注清光直射苍穹。一团七尺白莲的虚影罩住了身子,万千莲瓣徐徐绽开。一道淡淡的火炁,在他周身旋绕,华翔真人射出的百根金针登时尽成飞灰。 一道浊气从俞和口中喷出,太真天香随风弥漫,俞和眉毛一抽,睁开了眼睛,看了看符津真人,长叹道:“师叔祖,你可把弟子打死了!” 符津真人老脸一红,再不好端着前辈高人的架势,三步作两步的抢到俞和面前,伸手将俞和搀了起来,一边还忙不迭的帮俞和拍去衣袍上的泥土。 “老道有错,老道有错!” 俞和站起身来,深吸口气,丹田中热流升起,行遍周身,只觉得体内有股药香凝滞不散。这许多灵丹服下,又受华翔真人调理药性,俞和一身真元虽没有大进,但他内视己身,只见通体筋骨如玉,有淡金色的毫光散出,暗运血脉循行,耳边竟听见潮汐呼啸的声音。 华翔真人觉得俞和身上隐约约藏着一道莫名的威势,符津真人眉毛一挑,面露喜色。 身上无碍,俞和转身对华翔真人一揖到地:“俞和谢过前辈施救之恩。” 华翔真人淡然一笑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倒是老道我那一百零八枚赤金牛毛针,却是毁了,有些可惜。” 符津真人忙不迭的赔笑道:“赤金针而已。老道回到长空洲,即刻引火开炉,给华翔师弟祭炼一套三百六十枚离合银针可好?” 华翔真人大喜,拱手道:“华翔子先谢过符津师兄了,器成之后,定然亲自登门去取。” 符津真人大手一摆:“好说好说!” “如此我便先回去歇息了,符津师兄,俞小友是你晚辈,你就算指点与他,可莫要再下如此重手了,若再将小友打伤了,师弟酣睡不醒,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救治。”华翔真人临走也不忘调侃了几句,说罢也不看符津真人的脸色,拂袖踏风而去。 沙滩上又只剩下了俞和与符津真人。 俞和看了看符津真人,忽然倒退了几步,作势要逃。 符津真人急喝道:“逃哪儿去?老道方才不是认错了么,自不会再对你出手。” 俞和怯怯的对符津真人一揖道:“师叔祖,弟子哪番伺候不周,得罪了您老?您老半夜三更,尾随弟子来此,还对弟子突施辣手,究竟是何道理?” 符津真人故意把脸一沉,喝道:“俞小子,你要知道,身为正道之士,结交邪魔可是大忌!” 第七十九章 长者赐,意淳淳 俞和心里一翻,便知符津真人所指。 符津真人撇了俞和一眼,叹道:“估计你小子自己也蒙在鼓里,所幸那人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 “师叔祖说的,莫非是把我从天涯海眼深渊中带出来的那位前辈?” 符津真人没答俞和的话,反问道:“我且问你,那人是不是曾将元神寄托于元曦身上?” 俞和心道,果真是长钧子附体元曦之后,露出了端倪。元曦造得如此精妙,定有长钧子没能看透的玄虚,结果留下蛛丝马迹,被符津真人察觉了。但俞和不敢乱答符津真人的问话,唯恐露出更多破绽,若让符津真人对自己也心生怀疑,那就不妙了。 于是俞和佯装回忆了一下,略点了点头。 符津真人面色凝重的道:“俞小子,那人的真身,并不是生人,而是一道天外,只怕少说也有五千年的道行。方才我回到厢房中,打算调理一下元曦身上的脉络,可猛然窥见灯下元曦的影子中,突然睁开了百眼金瞳,老道我被那目光一扫,顿时觉得神魂欲裂,若不是有早年寻得的这张天心五雷灭魔大真符护体,只怕当场就遭了劫数。不过那百眼金瞳一闪即逝,我细查元曦周身,便再找不出任何线索。转念一想,你与元曦同去天涯海眼,元曦身上尚有天魔神念残余,你道行太浅,只怕已遭了天魔夺舍。老道这才潜到你所居的厢房左近,却刚巧撞见那女娃娃拉你来此讲话,我一路跟来,你小子见着了美貌的女娃娃,便没个正形!老道还以为你真个被天魔附体,这才出手镇魔。” 见了美貌的女娃娃就没个正形?俞和脸上一红,连忙假装咳嗽不止,打断了符津真人的话。 “怎么,老道我说的不对?你那时心旌摇荡,满脸潮红,怎像个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符津真人瘪嘴斥道。 “是。师叔祖教训的对,俞和回山,自去面壁!”俞和忙不迭的作揖告饶。 符津真人这才面色稍霁,沉声接着说道:“也怪我鲁莽,出手之后才发现你身上并无魔踪,结果错手把你打伤了,老道自然要救,那许多珍品灵丹,倒是被你小子给白白糟蹋了。” 俞和翻了翻白眼,什么叫白白糟蹋,您老好心喂药是不假,但胡乱下药,差点就把自己给药死了。 之后的事情符津真人自是不愿提起,他瞪着俞和,正声道:“俞小子,那人救了你性命不假,但天外,绝没有良善之心,你万万须得谨慎提防。此魔道行极深,放眼九州,能镇住它的不过寥寥几十人罢了,若你再见着它,切记莫要与他搭话,也莫要看他眼睛,转头便走,速速远遁。” 俞和连忙拱手应诺。 符津真人倒好似个街巷口絮絮叨叨的老翁,拉着俞和翻来覆去的讲了一大通天外的凶险诡恶之处,俞和只敢恭恭敬敬的垂首听着,口中连连称是。 讲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符津真人似是终于口干了,这才拍怕俞和的肩头,命他回房歇息。俞和举步要走,可符津真人突然又招手唤他。 “俞小子,白天听你说起,你手边的几口飞剑全失了,一介剑修哪能两手空空?老道我这还有几柄自炼的灵剑,你且看看,有中意的就自拿去用吧。” 俞和大喜过望,就见符津真人大袖一甩,有具银白色的剑匣冉冉升起,伸指在剑匣上一点,便有十几道夺目的剑光,从匣中飞出。 一时间,这沙滩上剑气纵横、寒光蔽月。 俞和的眼睛登时缭乱了,一共十六把形态气机各异的飞剑,在自己面前显出了真形,这些飞剑一齐发出鸣动声,彼此映和着,连成一片。 若符津真人只是拿出三五柄寻常的飞剑,俞和还好挑选,可符津真人对俞和心有愧疚,这一下把自藏的所有上好飞剑全显了出来,叫俞和却为难了。 看了看这把,剑气逼人,俞和心潮澎湃;又看了看那把,锐不可当,俞和心痒难耐。这每一把似乎都是上上之选,但俞和又不可能厚着脸皮把十六柄飞剑全收了去,结果是闹的心里纠结万分,难以决断。 符津真人看俞和一副百爪挠心的样子,哈哈大笑。他略想了想,大袖一卷,便只剩下两柄飞剑留在空中。 “俞小子,你可要选到几时去?还是老道为你做主吧,这两柄飞剑,白色那柄名唤‘白莲’,红色那柄,名唤‘赤鸢’,两柄飞剑都是五行之属,白莲剑是木行灵剑,赤鸢剑是火行灵剑,木火相生,正是良配。而且这白莲剑算得上是一柄佛宗法剑,以五百年份的迦南木心做剑身,主守御;赤鸢剑以地火金精为剑身,仿着四灵天剑中的‘朱雀剑’铸造,专事攻伐。双剑一佛一道,一守一攻,正合你用!” 俞和定睛细看,白莲剑长四尺,剑锋宽有二寸,比寻常飞剑的形式要大上一圈不止,飞剑通体纯白,隐含丝丝木纹,在护手处,雕成一朵十二品莲台的样子。这白莲剑就好像是佛门怒目金刚所掌的那种法剑,那十二品白莲台,却让俞和不禁想起南方南极长生大帝冢中的那朵白莲花。 赤鸢剑既是仿制上古四灵天剑而铸,那造型便极古朴华美,剑身上满是镂空的火云纹雕饰,剑柄处有一缕赤红色的光焰摇摆,宛如剑穗,二尺二的剑锋中,有道火光流转不休,一道南方灵兽朱雀的虚相在剑身之外浮现。 俞和举手一引,白莲赤鸢双剑便落入掌中,真元贯注剑锋,手腕一振,双剑上便绽出一白一红两道丈许长的剑芒,白莲剑嗡嗡作响,赤鸢剑轻鸣如雀鸟。 “多谢符津师叔祖!” “俞小子你道行虽弱了些,但天资颇佳,这对飞剑落在你手里,也算有个好归宿。”符津真人捻须微笑,拂袖而去。 俞和自将飞剑收进白玉剑匣中温养祭炼。 回到厢房中打坐,一夜再无琐事来扰,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俞和便听说寒碧峰玉露苑的三位女修在天还未亮时,便告辞而去。易欢对俞和说,昨夜接到云峰真人的传讯,今日亥时之前,云峰真人便可到达南海,命易欢与俞和去交坞城南的恒鼎园山崖下相见。 听到云峰真人的消息,俞和心里一块大石才落了地。虽然他此刻已然有了玉液还丹境的道行,勉强也可独当一面,但在俞和心中,还是有些惶恐。身在南海,除了符津真人勉强算是半个师门长辈可以倚靠之外,其余人心思难料,云峰真人不在身边,一举一动都觉得没有底气。 又在净阙岛盘桓了半日,用过午饭后,易欢与俞和便去华翔真人处辞行。 符津真人听说俞和要走,便也说自回长空洲去。易欢与俞和启程去交坞,符津真人与元曦竟绕了个大弯子,陪着他们二人直到远远看见了交坞所在的海岸线,才挥手作别,祭起七层玲珑金塔,拨转方向朝长空洲穿云而去。 易欢与俞和嘴上不说,但也知道符津真人这是有意护送他们,心中感激不已。 到了交坞,已经申时,二人也没什么去处,便在恒鼎园的山崖下打坐,等云峰真人到来。结果在山下坐了大约一个时辰,就见一位恒鼎园的女侍,引着几个身穿紫色道服的男子沿着小径走了下来。 俞和一看,当先行走的那个紫袍修士,竟是扬州通辰道宗的掌门随侍卫宣。 “俞公子?怎么却坐在山下,不到园中饮茶?”那女侍一看俞和,便笑着走到面前欠身一福。 卫宣斜眼看了看俞和与易欢,鼻子里哼了一声:“俗陋之辈,自然进不得恒鼎园大雅之堂!” 那恒鼎园的女侍脸冲着俞和,背脊对着卫宣,俞和见她偷偷翻了翻白眼,正要出言讥嘲卫宣,可俞和摆了摆手,振衣站起,对着卫宣抱拳一礼。 “扬州不大,南海却也很小。罗霄俞和,见过卫道友。” “道友?俞师侄,你这礼数可有些不对。”卫宣冷冷的道,“你们来此也是想要金线藻?” “看来卫道友与俞和此行目的相同。”俞和淡淡的一笑。 卫宣脸上一寒,“我看你们还是不要自讨没趣!跑到这里死缠滥打,有辱视听,定会惹恼了广芸大家。恒鼎园中皆是女子,心柔如水,我卫宣倒愿替恒鼎园扫一扫山门。” 说罢伸手一招,卫宣身后的通辰道宗弟子面露厉色,就要冲过来围拢易欢与俞和。 那恒鼎园的女侍急了,张开双臂拦在中间,“卫大人好生无礼,俞公子也是我恒鼎园的客人,你怎能如此待他?” “恒鼎园乃是人间仙坊,广芸大家更是九天仙女一般的绝世人物,岂能容他们这草芥似的粗陋之人,污了此等清静福地?这位姑娘莫要心软,待我替你逐他们远离此地。” 卫宣笑吟吟的,手中拿个山水折扇轻摇,倒好似个风流倜傥的士子,冲冠一怒为红颜。 那女侍急得直跺脚,四个通辰道宗的弟子围了上来,她拦也拦不住。 “卫公子,你可莫要惹恼了我恒鼎园的贵客。”山崖顶上,忽有瑶琴声飘来,奏的却是一関《迎客松》。 只见一道五色云光从崖顶落下,广芸大家抱着瑶琴,轻移莲步,落在俞和身边。 “俞公子一走便是数日,却教广芸好生思念,快随广芸入园一叙,莫要徒冷了香茗。”广芸大家巧笑倩兮,眼波一转,恍如阳春三月的暖风,拂过俞和的脸颊。 俞和面上一红,急忙垂首作揖道:“俞和问广芸大家安好。” 广芸大家举袖掩口,竟伸出芊芊玉指,轻轻一拉俞和的衣袖,“俞公子还在客气什么,海边风冷,这便与我一齐上山去吧。” “自当从命。”俞和身子一颤,头也不敢抬。 那边卫宣愣愣的看着广芸大家,脸上的表情僵住,也不知是痴还是惊。 第八十章 叙夜话,寒毒症 俞和与易欢两人,在通辰道宗一干修士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随着广芸大家和那女侍一起,沿着小石径走上山崖,穿过竹门,进了恒鼎园的茶语水榭。 自有女侍燃着灵香,奉上清茗。俞和引二师兄易欢与广芸大家见过,才说此行是与云峰真人在此约见,并非有意来访。 广芸大家抿了一小口茶水,“云峰道友今夜来此么?那金线藻也已备齐了份量,晚些我会遣人送来。山崖西面有间别院,是给男宾夜宿用的,收拾得也还干净。远行劳顿,交坞城中也不太平,你们今夜就在那恒鼎别院中歇息吧。” 俞和拱手称谢,广芸大家陪着喝了一杯茶,便自离去了。有侍女捧来瑶琴,坐在水榭外的凉亭中弹奏,以悦宾客。 酉时过半,又有女侍送来各色糕点,广芸大家传话来说,园中有客,不能陪俞和与易欢。 不过广芸大家终归是前辈真修,她不在旁边,俞和与易欢倒更自在些,随意吃了些糕饼,天色渐昏黑,便有女侍来执灯引路,带他两人去恒鼎别院。 能在恒鼎园留宿的男宾,不是封疆大吏就是有道真修,因而这恒鼎别院修建得极为精致。虽没有吴郡园林的巧夺天工,但小桥流水花香鸟鸣一概不缺。恒鼎别院背山面海,住在里面很有一番隔离了俗世烦扰,品茗凭栏望,悠然听海潮的意境。 月涌星河,亥时刚至,易欢的传讯玉符便闪过一道清光。 易欢大喜,对俞和道:“掌院已到,你我速速去迎他!” 俞和舒眉点头,两人一齐纵起剑光,飞到山崖之上的天穹高处。放眼望去,只见北面天际有道剑光一闪而至,落到身前,化成云峰真人瘦高的身形。 “听说地火银霜已经取到?”云峰真人一见易欢与俞和,便急急问道。 “小师弟一人一剑独闯海外凶地天涯海眼,历经奇险,把地火银霜带回来了。”易欢拱手上前禀告。 俞和取出盛满地火银霜的匣子,双手捧给云峰真人。云峰真人结果匣子,掀开匣盖细看,再伸指挑起一抹白灰,以舌尖尝过,脸上浮出笑容来。 “俞和,有些手段!” 称赞的言语虽不多,但听在俞和耳中却是沉甸甸的,他一时间仿佛觉得,在那天涯海眼中遭逢的重重磨难,全都当不了什么。心底一片欢愉。 三人踏风徐徐而落,一边行,俞和一边将这几天的见闻际遇,向云峰真人简单的说了。 云峰真人细听,眉毛却也微微皱起。 落到恒鼎别院中,三人才踏进院落,就看见广芸大家穿着一身素白的布衣裙,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羊皮灯笼,站在屋前的鱼塘小桥边。 见了云峰真人,广芸大家含笑一福道:“云峰道友星夜远来,广芸这为道友接风。” 云峰真人拱手一礼道:“云峰哪敢惊扰了广芸大家,深夜来访也是无奈,云峰还要代俞和谢过大家照拂之情。”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道友夜行万里,定然劳顿,可广芸有一事急与道友相商,还盼云峰道友莫怪广芸唐突才好。” 云峰真人眉毛一挑,“云峰莫敢不从。” 眼见广芸大家执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出了恒鼎别院,朝山崖顶上行去,云峰真人举步跟上,却摆手命易欢和俞和自回房歇息。 等两人走远了,易欢眨眨眼:“小师弟,这位广芸大家一听掌院师尊会来,深夜都到此守候,其中是有何究竟?” 俞和哪里不知二师兄易欢的意思,他自己心中虽也是十分诧异,可还是展臂揽住易欢胳膊:“二师兄你在想些什么!广芸大家乃是前辈高人,道行深不可测,那丹崖派的掌门真人洪老道曾来恒鼎园作乱,连她一招都接不住,被打得落荒而逃。她来见师尊,定是有紧要的事情商量,你切莫在这里妄猜,若惹得广芸大家心中不愉,我可救你不得!” 俞和拉着易欢进了厢房歇息不谈。云峰真人随着广芸大家一路到了山崖顶,心中也是在猜这广芸大家的意图。 绕过恒鼎园,山崖临海处,有一行用青竹圆木搭建起来的栈道。扶着竹栏,脚下就是一片漆黑的海崖,层层海浪被月光染成银色,从海天交际处涌向崖底,在礁岩上撞成漫天的银花,发出轰鸣水声。 这栈道被海风潮气日日吹拂,脚踩在栈道上,湿润的竹木道板轻轻摇晃,间或发出咯吱声,似乎就快要断裂开坠入海中,可越是险峻越是反能衬托出景致的雄奇。 广芸大家轻步走上栈道,手中的灯笼被海风一卷便熄灭了,只剩下莹莹月光笼罩,白裙当风,长发轻舞,回首一眸,恍如广寒仙子。 “云峰道友,那灵药合成了否?药性可还妥贴?” “药已成,云峰亲送去岭南疫区试过,着手成春。” “如此甚好。”广芸大家素手一转,一只贴着符箓的小小竹篓托在掌中,“此处还有十六斤金线藻,请云峰道友过目。” 云峰真人接过竹篓,借月光朝篓中一看,就见竹篓中满满装着紫色的海草,海草的叶子殷红如血,叶边缘有一圈紫红色的细齿,叶片上的脉络,根根恍如金丝纵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有种类似风干野菌的香气入鼻。 果然是上好的灵品金线藻,云峰真人小心的将竹篓收入袖中,对着广芸大家一揖:“罗霄云峰子,谢过广芸大家。” 可广芸大家飘身一摆,躲过了云峰真人的一礼。 “云峰道友先莫谢,广芸这番请道友来此,是有一事相求。” “大家请说。”云峰真人一摆手,“有何差遣,云峰自当遵从。” “广芸有一亲传弟子,俗家姓宁,名唤青凌,原是交坞附近一渔夫之女,家中打渔为生,十六年前飓风临海怒潮泛滥,她家人恰逢在外洋收网,教大浪打翻渔船,夺了性命,家中便只剩她一人孤苦伶仃。我见她天生离水道体,灵根深种,性子也是淳厚,就带她回来悉心调教,十五年吐纳功夫,如今堪堪要入玉液还丹之境。青凌这孩子性子颇刚强,且无牵无挂,矢志问道,将来或可有一番成就,我想求云峰道友带她回扬州,收入罗霄剑门门下。” 云峰真人一听,不惑不解:“广芸大家道行通天,为何不亲自调教青凌,反要命她入我罗霄?” “最近南海风波暗起,我心有所感,只怕此地已经不可久居,若不尽早远走他乡,必有灾劫。眼看青凌结丹大功将至,随我一起颠沛流离,若有什么意外变数,恐误了她的前程,还是能寻一个大门派庇护才好。将来若我再寻得一处清净之地落脚,自会去罗霄接她,若我自己也是漂泊天涯,那便让她在罗霄潜修,也好令我无所牵挂。” 广芸大家说完,幽幽的叹了一声。清冷的海风吹来,她纤纤身影有些说不出的无奈与落寞。 “青凌入罗霄之事,云峰可代掌门师兄应下,将来她结丹大功之时,云峰自会亲身护法,定保她无恙。只是广芸大家言及南海风波暗起,云峰却所不知大家所指的是何事?” 云峰真人知道,道行到了广芸大家这种高深的境界,与大凡牵涉己身的冥冥天数,都会心有所感。他暗暗觉得广芸大家所说的劫数,恐怕与自己的南海一行也脱不开干系。 广芸大家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道:“自云峰道友等扬州同道纷至南海求药,交坞便出了许多蹊跷的事情。那日云峰道友与俞公子走后,有人把两具血尸挂在恒鼎园门上,第二日便有扬州丹崖门的高手来园中认尸问罪,我将他逐走不久,接连有扬州的玉露苑、通辰道宗的同道,为求灵药,整日在我恒鼎园山下不走。金线藻产量不多,我既答允了交给云峰道友,自没有剩余再分给他们,但顾忌这些同道都是扬州大派来使,广芸只能一一婉言回绝。” “后来又一日,不知谁人送了一封信到恒鼎园,信中的意思是要广芸不可将灵药交给扬州修士,当与南海修士为伍,若广芸将灵药给了扬州同道,那就是南海之敌,自会有人来讨伐恒鼎园,直至将广芸逐出南海。” “再之后,广芸便察觉到恒鼎园附近总有人在探视,甚至凡有到访恒鼎园的九州修士,便会遭到劫杀。” “最蹊跷的是昨日,交坞城中的凡俗之人,经年大都食海中鱼鲜,可既无鱼疫也无毒潮,突然就爆发了一场大疫病。一夜之间,数百人染病不起,到了昨日中午,已有几十个体弱的翁妪孩童死去,城中人人恐慌,但医馆却束手无策,广芸看过染病之人,察觉这场疫病绝不是凡间药材可以医好的。” 云峰真人眉毛一皱:“病状可是咳血不止,呼吸如火炙,茶饭下咽如刀绞?” 广芸大家摇了摇头:“得病者面色青白如鱼腹,周身乏力,双目昏花,畏寒怕风,见茶水饮食则欲呕。将死前如置身冰窖,瑟瑟发抖呼冷,死后三刻尸身即腐臭不堪。” 云峰真人细想了想道:“云峰从未听过这种病,倒似是寒毒症。” “确是寒毒,广芸略通药理,诊病拟方,却发现要医好此病,最对症的一味灵药,恰恰便是金线藻。” 云峰真人皱眉不语,那袖中的一竹篓金线藻,此刻似乎沉重了许多。 第八十一章 恒鼎劫,尸留字 俞和与易欢都不知道夜里云峰真人是何时回到了恒鼎别院,只是第二天一早,云峰真人把他俩一齐唤到房中。 “昨夜广芸大家已把金线藻交给我了,但是今日却不急着启程回山。” 俞和与易欢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疑惑。 云峰真人似乎也不打算与他俩细细分说,只是接着道:“广芸大家说近几日南海并不太平,我们这时带着灵药上路,怕会遭人算计,徒生波折,而且还需等一人与我们同回罗霄。” 等人同回罗霄,原来还有同门在南海么?俞和与易欢听了,心中疑惑更浓,但他俩自是不敢违逆云峰真人的意思,也不好开口追问,只得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别院外忽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位恒鼎园女侍敲了敲房门,急匆匆的进来,见了云峰真人躬身一拜道:“前辈,园主急请前辈到璇音阁一叙!” 云峰真人点点头,摆手道:“前面带路。” 俞和与易欢紧紧跟着云峰真人,四人沿着山径进了恒鼎园,绕开阵法,到了这恒鼎园最大的一座竹楼璇音阁的门口。 刚到门口,就见地上铺着七八张草席,每张席子上,都仰面躺着一具尸首。广芸大家就站在这些尸首边上,指尖拈着一根半尺长的牛毛银针,看她蛾眉微颦,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云峰道友来了。” “这许多尸首却是何处来的?”云峰真人的眼睛,扫过地上的每一具尸身,“怎么都是凡俗之人,而且不似染病而亡。” 广芸大家沉声道:“这几个人的确不是炼气士,他们都是交坞城凡俗药房的坐堂郎中。我昨夜晚间吩咐园中弟子进城,将一些解毒温血的丹药送给他们其中几位,希望他们能尽早分发给染病的庶民服下。但今日一早却发现,无论拿没拿到我恒鼎园的丹药,交坞城里的药房坐堂郎中,一个不漏的死在了恒鼎园的山崖下,而我送出的那些丹药,也都不知所踪。” 云峰真人脸上一寒,走到一具尸身边上蹲下。这尸首身上的衣袍带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衣袍胸口处,绣着“德善堂药栈”的字样,看起来的确是位医馆郎中。只见他脸上全没有一丝惊恐的神情,身上也没有半分伤痕,若不是气息全无,身子僵冷,还以为只是在沉沉昏睡。 云峰真人伸出右手食中二指,默念了几句,在这尸身眉心处点下,紧接着翻腕一提。就见一道淡淡的灰烟,被云峰真人夹在指间,从那尸身的眉心处扯了出来。 这道灰烟一离尸身,也不随风飘散,倒好似条小蛇般的,缠着云峰真人的手指扭动不停。云峰真人张口吹出一股真元浩气,这才将这灰烟吹散。 “这是有旁门炼气士下的手。咒杀庶民,莫非是魔道?” “南海海外,孰能分辨是魔是道?这里多的是离经叛道的正教修士,倒也有清净克己的魔道高手。”广芸大家望着云峰真人道:“云峰道友,我想托你今天替我坐镇恒鼎园,如有宾朋来访,我园中女侍自会挡下;但若有恶客来扰,那就请云峰道友出手,替广芸护住恒鼎园的周全。” “云峰自当从命,只是广芸大家今日意欲何为?” “引火炼药!”广芸大家眼眉含煞,“我恒鼎园在交坞城外二十六年,园中弟子皆得乡民供养,广芸虽力薄,但也知恩图报,自当护住交坞一方平安。俗世纷争我不去管,但有修士对交坞的庶民下此毒手,广芸却是不能不管。缺金线藻入药,我可用白玉玳瑁替之,但此番城里郎中尽亡,丹药全失,广芸所剩的对症灵药已不多。为救人性命,只得开炉炼一剂‘二转地还丹’,以赈疫灾。” “二转地还丹?”易欢低声惊呼。 云峰真人也是眉角一跳,沉吟了会儿,摇头道:“二转地还丹一炉三十六丸,广芸大家能炼得出多少,救得了满城病患?” “我开三才丹鼎合炼,明日天亮之前,定可炼成九炉共三百余枚。广芸自有秘术,可将二转地还丹一颗分为四瓣,再辅以符箓之术,定可治愈此寒毒疫病。” 云峰真人沉吟了一下,“二转地还丹乃是仙方金丹,用来治愈区区寒毒,实在是牛刀杀鸡。即便一分为四,庶民服下也能延寿半甲子。” “再无它法。如今广芸手中所剩的灵药,仅能配出此一味丹药对症。权当做一场大机缘于交坞乡民,也算是一桩功德。” 云峰真人举手一揖:“广芸大家心系庶民,云峰感怀!大家只管炼丹就是,云峰自会护住恒鼎园。” “多谢道友。”广芸大家欠身一福,急匆匆的往丹室去了。 俞和有些不明就里,易欢偷偷在俞和耳边道:“二转地还丹可算是道家大丹,炼制需要七七四十九味极珍贵的灵药。若二转炼成,再以真火蒸炼七日,便成三转地还丹,一颗服下延寿二百年余,可进真元修为一甲子。尤其厉害的是,若一炉二转地还丹炼成后,封炉不开,以灵水真火调坎离,任丹药在炉鼎中蕴养,若机缘得当,三十年后历丹道大劫,破劫丹成,开炉可得一丸‘全真洞虚九转金光大还丹’,就是俗称的九转大金丹。这乃是仙家宝丹,号称‘一丸入腹,还丹天成’。因而二转地还丹之贵重,需得三千多符钱才能换到一枚,广芸大家拿这丹药去治病,真是暴敛天物!” 三千多符钱一枚?俞和这才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是他与易欢还不知道,广芸大家那三才丹鼎中,都有宝丹在蕴养,这时引火开炉,宝丹尽碎,不知多少天地灵药化作飞灰,无数蒸炼功夫尽作徒劳。 话说广芸大家一走,云峰真人满脸肃重,撩衣袍端坐在璇音阁中堂,一具六尺长一尺宽的乌木剑匣横在膝前。云峰真人闭目不语,但一身神念气机散开,已然罩定了恒鼎园所在的山崖。 易欢与俞和不敢轻慢,两人盘膝坐到云峰真人身后,闭目不语,也不敢入定神游,只是把一道真元在周身经脉循行不休。 旁人若是远望恒鼎园,便会看到一道冲天的浩然剑气,从山崖上升起,直贯天穹。 园中女侍们倒依旧是做着日常琐事,扫洒园林,修剪花树,不过上山的小石径已是被阵法闭住,山下竹牌坊边立起一方石碑,上面写着:“恒鼎园闭门谢客”。 云峰真人在璇音阁一坐,便直到申时。有侍女来报,广芸大家已开炉一次,成丹百枚。在园中选了六位身手轻捷的女侍,送丹出崖,去交坞城中寻病重垂死之人,先行施救。 云峰真人点头不语。 璇音阁前的铜铃,叮当叮当的响了一整夜。云峰真人默坐不语,易欢与俞和也不敢稍有声息,萧萧长夜,便在一片沉寂中渡过。俞和恍然觉得,原来夜晚竟是有如此的漫长。 枯坐到卯时,东边的天际渐渐有一线晨光割裂了海天,一轮丹砂般赤红的朝阳从水中浮出,映得天上的乱云如火烧,似血朝霞倒映在海中,宛如海水里面淤积这一团团的脓血,却总也不会随着波涛扑到海岸上。 俞和耳边听到了一声剑鸣,清冷的剑光,好似朝晖般的照亮了璇音阁,再看云峰真人的身形,已然不见了。 “有敌来袭?”俞和与二师兄易欢纵身而起,可却已寻不到云峰真人的去向。 远远的,只听见山下一声怒喝,紧接着,便是震天动地的轰鸣声。 俞和急御剑光而起,迎面却见到云峰真人一脸煞气,六道剑光绕身疾旋,从山崖下直飞上来,在他身后有一团云气翻腾,落到璇音阁前,从云气中滚出了六具女子的尸身。 有园中女侍围过来,一看那六具尸首,等时哭成了一团。俞和细看其中一具尸身,赫然便是他之前到恒鼎园见过的紫娟。只看她圆睁着双目,一张俏脸白得如生蜡,七窍之中却有血渗出,眉心处有一血孔,好似被人以手指刺入了头颅而死。她那随身的刀环丝绦上沾满了血迹,却在她的脖颈间紧紧的绕着。 “何人下此毒手!”俞和不自禁的倒退了半步。 那边地上的几具尸首都是死不瞑目,遭人以重手法击杀,或一指穿脑,或斩开了咽喉,还有个女侍被一击贯穿了心口,整个人好似个血葫芦般。 广芸大家飘身而至,她只一看这惨状,眼泪就扑簌簌的直滚落下来。 “广芸大家,云峰有愧,未能护住园中弟子周全。”云峰真人走了过去,对广芸大家一揖到地。 广芸大家举袖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可眼眶中依旧满是泪水,止不住的滑落,她勉强扯了扯嘴唇,对云峰真人道:“云峰道友不必自责,此事与道友无关。她们是我遣到城中去送药的,临走前我万般叮咛她们,此行须得小心,可没想到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何方恶人下此毒手!” 云峰把大袖一摆,“哐”的一声巨响,一具身高二丈长短的青铜机关人便砸落在地面上,这机关人的项上头颅滚在一边,肩上有道切口崭新,看似是被云峰真人在山下截住,一剑斩落了首级。 “便是此物将尸首送来山下。”云峰真人一指这青铜机关人,“广芸大家是否能从此物身上,看得出仇家底细?” 广芸大家走到青铜机关人面前蹲下,细细端详,最终还是颓然摇了摇头。 可俞和却觉得这机关人很是眼熟。 看那覆在机关人肩背手臂上的青铜铠甲,无论形式还是雕纹,都与他在天涯海眼之上,遇见的那个黑甲将军的青铜机关臂上一模一样。而且眼前这具青铜机关人,也是铸成个披甲戴盔的士兵模样,唯独少了刀盾而已。 俞和上前,将那黑甲将军的形貌对云峰真人和广芸大家细细的说了,可广芸大家却从未在南海听说过这般人物。 “种种端倪合在一起,这些人只怕便是红砂岛的修士。”云峰真人皱眉低语,可那边的女侍们,却又发出了一片惊呼。 只见其中一具尸身的背后,整幅衣裙都被扯破了,露出一大片白皙光洁的后背肌肤,两肩胛之间,被人以指甲划破皮肉,写下了几排血淋淋的字,触目惊心。 “仙子送灵丹,某家已收下。得悉恒鼎园藏药甚丰,某家明日登门来取,海南之物,当不可为外人所得焉。” 第八十二章 劫数起,恶客来 恒鼎园的西北一里多,有个小小的湖泊,南面的山崖掩住了海上吹来的大风,太阳安静而温暖的照着如镜的碧水湖面,倒映出湖边枝桠繁盛的一圈桃树。 广芸大家亲自手执木铲,在湖边挖了六个深深的土坑,把盛着六位女侍骨灰的玉坛埋下,又施展神通移来了六颗三百年份桃树,当做墓碑。 每位女侍都默默的将一片玉牌用彩丝穿起,系在桃树枝上,有的玉牌下面还缀着银铃,微风一吹,叮当作响。 简单作了场法事,众人转回恒鼎园中。侍女们依旧在忙碌着扫洒园林,可却再没人发出欢声笑语来,只是默默的拨动竹扫帚,聚拢落叶。每个人的眼眶都是红红的。 广芸大家坐在璇音阁中堂,那具黄铜九弦瑶琴横在膝前,铮铮的奏着一阙《奈何桥》。 “广芸竭尽全力,二转地还丹共开了九炉,除去废丹和被人夺取的那一部分,现在还剩一百七十二丸,即便每丸化成四份药散,也不够交坞城中染病者之数。”广芸大家深深的叹了口气,俞和觉得仿佛整座璇音阁中,都被浓浓的忧愁填满了,“我已传讯华翔子,稍晚些时候,他便会带丹药来此。但明日若真有人打上门来,只怕躲不了一场大干戈。” 云峰真人手拂剑匣,淡淡的道:“对方已然挑起了血劫,那与其躲劫倒不如化劫。” “敌在暗,我在明,而且既然人家敢留书言明要登门来,那必是有恃无恐。” “若不化劫,交坞一方受灾不说,广芸大家也再难立足南海。”俞和握紧了拳头,“那黑甲人之流,太也咄咄逼人,居然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自当斩了他们替天行道!” “俞公子却是豪气干云。”广芸大家玉指拂动,琴调一升,转作一阙《西塞风》,“广芸早有了远离南海之心,此地看似清净,其实暗里的风波,比九州中还险恶得多。我性喜宁和,此劫数一过,便远行雍州,听说那边地广人稀,风景也是极佳的,倒不如去西北寻个清净之处。” 云峰真人道:“道友若是不嫌弃,可到我罗霄山门觅地潜修。” 但广芸大家听了,只是笑着摇头不语。 恒鼎园中所藏的对症灵药,此时已然告罄,广芸大家和云峰真人等四人,就在璇音阁坐着,偶尔寥寥对答几句,大部分时光倒是一片沉默,惟有那瑶琴声绕梁不绝。 酉时过半,有道遁光直落在璇音阁前,云峰真人转头去看,却是华翔真人提着一只金漆小药箱到了。他才落下脚,又一道碧烟降下,就地一转,变作个白须白发的老渔翁,却是符津真人竟也跟着来了,只是这次他却没把元曦带在身边。 “云峰道友也在此处,可惜这次却不能手谈了。”华翔真人一看到云峰真人,便立时展颜大笑。 符津真人搓着双手,嘿嘿笑着走进了璇音阁:“我老道终于也到这恒鼎园走过一遭了,果然是妙地。” 广芸大家起身万福:“原是是长空岛主符津真人当面,广芸久仰大名,甚憾未能一见。今日一睹岛主真容,果然是道德钧天的高人。” 符津真人拱手还礼道:“广芸大家之名,在南海比起老道士那是大得多了。可惜老道士只懂得挥锤炼铁,风雅之事一概不通,心中倒是想见一见广芸大家,可只怕遭你嫌弃,粗陋之人入不了大雅之堂。” “真人说笑了。”广芸大家摆手示意侍女摆座奉茶。 之前广芸大家已然传信给华翔真人,华翔真人也知道此行是送药,也是助拳。既然仇家可能是红砂岛的修士,他便干脆拉上符津真人同来,正好可多来一个大高手。符津真人一听要跟红砂岛的人斗剑,已是摩拳擦掌,华翔真人又说了交坞疫病之事,还告诉符津真人那罗霄一行人也在恒鼎园,于是符津真人二话不说,撩衣就走,同来了恒鼎园。 俞和见了符津真人,心中泰定,有了符津真人和广芸大家这两位前辈高人,再加上师尊云峰真人和一直藏拙的华翔真人,那红砂岛的修士自然再无需惧怕。 符津真人一到,便取出了块朱雀火灵阵盘祭起。阵盘化作一道绛色火光冲上云空,发三声清越的鸟鸣,有一帘淡淡的红光落下,罩住了恒鼎园的山崖。 “广芸道友,你这山崖左近,看热闹的人可真不少。”符津真人挑眉冷笑道,“晚上老道出门转转,替你一一打点打点。” 云峰真人道:“符津师叔,左近之人敌友难辨,还有不少是我扬州的同道,不需理会他们,省的横生事端。入夜后你我带些丹药去城中,寻到重症濒死的庶民,先行施药救治吧。” “都行,老道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符津真人笑着搓动手掌。 众人就在璇音阁落座,天色暗沉之后,符津真人与云峰真人换了一身夜行黑衣,以黑纱罩面,潜到城中去了。华翔真人在恒鼎园的丹室炼药,中堂只剩下广芸大家、俞和与二师兄易欢。 璇音阁中点起了灵灯,广芸大家手拂瑶琴,奏的却是一関《十面埋伏》。 虽是凡曲,可正暗合此时的心境,广芸大家以九弦黄铜瑶琴奏来,由散渐快,等奏到两军决斗时,声动天地,竹楼直欲倾倒。细细去听,琴声中竟有兵刃相击声、鼓声、箭弩声、人马辟易声。到后来,有怨而难明的悲歌声,有凄而壮者为败王慷慨之声,还有余骑蹂践追逐声。 璇音堂中的灯火,随着琴声烈烈摇摆,忽明忽暗。俞和只觉得周身筋骨跳动,好几次直欲引剑而起,转头去看二师兄易欢,只见他皱眉抿唇,额头汗水涔涔。 忽然间,广芸大家双手齐按琴弦,所有的声音一齐消泯。只听见璇音阁外扑扑的两声轻响,符津真人和云峰真人走进中堂,借着灯光一看,云峰真人右臂上,有一大滩干涸的血迹。 “师尊,莫不是被人伤了?”俞和与易欢急忙起身迎上去。 云峰真人一摆手:“无妨,溅上了一些血而已。我们去城中送药,果然遇人袭杀。符津师叔与我合攻一人,居然还擒不住他。我侥幸在他肩头刺了一剑,所以沾了些血迹。那人负伤逃遁,我们倒是把丹药分了出去,救回了二十八条性命。” 符津真人嘿嘿一笑,伸手扯开了蒙面的黑巾,只见他脸上有一片潮红泛起,双目绽奇光,胸腹间一咕,张口喷出了道红黑色的气流。 “好厉害的贼子,也不知施展的什么奇术,隔空煞气无形无影,老道险些有着了他的道儿。” 广芸大家手指轻弹,一颗碧色药丸就落在了符津真人的掌心,“道友速速服下此丹,切莫要留下暗伤。” 符津真人拈着药丸嗅了嗅,一口吞下,笑道:“春秋合气丹?这可是好东西。” 女侍捧来香茗,符津真人和云峰真人换下夜行黑衣,用了点茶水糕饼,自盘膝坐下行功。广芸起了一音,却是一阕《清平仙韵》,瑶琴声沉和悠远,大有宁神平息,理气疗伤的神妙。 后半夜有一片铅云从海上飘来,起了大风。山崖上的树叶摇晃,月影飘摇,铜铃声响得更急了,海风疾穿过树丛和竹楼的缝隙,发出忽沉闷忽尖利的呼啸声,俞和开始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觉得那风声既像是鬼魅的撕号,更像是边塞军营中,遭遇夜袭时吹响的警笛。 阴云密布的早上,天空亮得比平时要晚很多,所有的女侍都遵照广芸大家的吩咐,躲在密室中,恒鼎园中静悄悄的。 五人默坐在璇音阁中,天亮之后便再也没人说话,广芸大家也不曾拨动琴弦,每个人面前的茶水都凉了,却也根本没人在意。 俞和觉得,这是他渡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每个时辰都似乎有一天那么漫长,而且无论是风吹树叶声,还是池塘中的鲤鱼搅起一朵水花,都会让他心中一跳,哪怕是铜铃声的节律稍稍变化,也令他背脊发紧。 时间就在沉默中极缓慢的流过。天上积云不散,看不到阳光,俞和估摸着,大约已过了午时。可那留下尸身血书的人,却还没有来。 这种等待,仿佛是在考验着每一个人的耐心。 又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那海上吹来的大风变得更加猛烈起来,璇音阁外的铜铃声,被风吹得乱成了一团,有扇未全关拢的竹窗,被穿堂而过的大风猛然掀开,窗棂子狠狠的撞在竹楼壁上。 “砰”的一声大响,俞和浑身一颤,睁眼跳了起来。 符津真人睁眼看了看俞和,轻笑道:“俞小子就耐不住了么,不过外面那些人只怕也快耐不住了。既然今天难逃一番周折,那就宜早不宜晚,等会天色昏黑,厮杀起来多有不便。诸位这就一起出门迎宾可好?” 广芸大家颔首一笑,抱起了黄铜九弦瑶琴,轻移莲步,当前出门去,符津真人和云峰真人起身紧紧跟上。 俞和愣了愣,二师兄易欢站起来一拍他肩膀,“还在发呆,走罢!” 两人追着前面三位真人乘空而起,到了山崖之上,广芸大家遥望了望天上的层云,盘膝坐在虚空中,黄铜九弦瑶琴自落在她的膝前。 纤纤玉指勾抹挑撮轮摇,一阕《高山流水》铮铮锵锵的直入天宵。这本是首巍峨激荡的琴曲,可广芸大家故意升了一调,一时间有了高山摇摇欲崩,大河滚滚欲沸的峥嵘气相。 天上铅云翻滚,一片漆黑如墨的诡云冲出了云层,直朝恒鼎园的山崖压下,万道雷火自那黑云中绽出,恒鼎园之上的半片天空,被染成了朱红色。 第八十三章 强说理,妄加罪 万道雷火落向恒鼎园的山崖,在符津真人布下的朱雀火灵阵上一撞,与南灵火炁相冲,炸碎成团团烟花似的漫天流焰,万紫千红,飞火乱眼。 山崖虽被阵法罩住,安然无恙。但那飞散的流火却是无物不燃,落到地面上,也不管是树木还是砂石,刹那间便化作一片火海。恒鼎园山崖周遭的林木海滩之上,飞起几丈高滔天烈焰,汹汹火势被风一吹,眼看就要蔓延到交坞城中去。 “道友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却只懂得欺凌凡俗乡民么?”广芸大家按弦怒喝。四位真人一齐祭出行云布雨的神通,就见天上铅云翻滚,倏地落下一场暴雨,将大火浇灭。恒鼎园左近到处都有黑烟升起。俞和见交坞城中,有许多庶民扑在街面上,朝天叩头,以谢这场及时大雨,消了生灵涂炭之灾。 “碌碌庶民,不过是微尘草芥。天道无情,我等修道之人尚如蝼蚁,如此弱肉强食乃是自然之道。” “荒谬!”符津真人指天怒骂:“你那一身骨血从何而来?莫非你真个把自己当做上古真灵?你是禀清气而聚生,还是裂石而出?窥小道而忘本源,父母血亲结胎,红尘俗世生养,就出了你这一副狼心狗肺,反倒要拿庶民当食粮?如此良心,天地不耻,你还修什么真,问什么道?可笑,当真是可笑!” 黑云中传来一声怒哼,一点寒光射出,直朝符津真人当胸而来。 “就你们能放火烧山?我老道士玩火玩了几百年,今天倒叫你们知道,干支丙丁巳午,孰是真炎!”符津真人手掌一翻,有座小小的红玉灯盏托在掌心,灯芯上一点昏黄的火光如豆。可就是这摇摇欲灭的一撮火焰在虚空中乍现时,俞和便觉得如同身坠烘炉,呼吸如焚,毛发焦卷,身上汗水才一渗出,立时就被蒸干了。 “璇玑阳火?”广芸大家和华翔真人侧目一看,同时发出一声低呼。 正是罗霄剑门宿老金晨真人送给符津真人的那一道真火。只见符津真人小心翼翼的托起红玉灯盏,聚起真元灵气,对着天上飞来的寒光与黑云轻轻一吹。 “轰隆”的一声巨响,一片万丈火云从那一小撮璇玑阳火中冲出,刹那间就把黑云裹进了烧天怒焰中。 只见黑云中忽然有仙光纵横,瑞彩升腾,化出了一支足有千丈的摺扇法相,这摺扇当空一展,十六股月白扇面上绘的是万里河山图,图中有江水涛涛流淌,山巅有风云舒卷。摺扇只一扇,那烧天大火登时尽数被摄入了画中山河,就看那万里山河图中一道大火焚天煮海,直烧得山河欲碎。可这摺扇骤然一合,乾坤又复清明,天空中火炁焰云散尽。 黑云中走出八道身影,当先一人顶戴方筒抹眉梁头书生冠,身穿青麻布的宽衫,腰系靛蓝銮带,净袜青步云履,做个凡俗举子打扮,身后还背着一个竹木书篓。只见这人把手一招,那千丈大的摺扇法相一转,变做半尺长的一只白木摺扇,落入了他的手中。 在这书生身后,一行七人皆胯下骑着异兽,四蹄踏云。居中一人戴弯月紫金冠,身披红锦群蟒战袍,外罩盘龙吞头连环铠,腰系乌金玲珑带。坐下嘶风追云兽,掌中玄金青龙戟,正是天涯海眼之上与俞和斗法的黑甲将军。 其余六骑分列在这黑甲将军与青衫书生左右,坐下皆是飞天血纹豹,头戴白璎覆面盔,身上罩着乌金龙鳞铠,腰缠银缕带,手中提着长刀重剑,身上挎着雕花金弓。只有最右列一人,身上玄金铠左肩齐胸至臂卸下了,他左手臂自肩头起,不是肉躯,而是一支六尺长的青铜机关臂,背后也无长弓,只在右手中提着一柄二尺紫金八角锥。 这独臂甲士紧紧的盯着俞和,双目中有血光暴现。 “血手秀士方十七?你们红砂岛这是以为我海南修士皆要唯你们八人马首是瞻,如有违逆,便当大举讨伐了么?” 广芸大家拨弦三声,俞和一听,隐隐竟是那《亘古谣》的调子。 那身穿书生青衫的血手秀士方十七摇头道:“广芸真人此言差矣,非是我红砂岛横生事端,乃是广芸真人先行那不义之举,我红砂岛为南海修士谋福祉,自当来阻广芸真人襄助外人之举。” 广芸大家妙目一翻,冷斥道:“南海风传,红砂岛血手秀士只不过是个披着书生衣衫的屠夫,今日一见,广芸才知大谬不然,方岛主果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口诛天下的功夫,直可令当世大儒汗颜。试问这几位扬州同道,既非魔道,又非奸邪之人,南下求药只为赈扬州黎民灾疫,此乃功德善举。我等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布施庶民,广芸助他,何罪之有?且又与南海修士何干?只怕是方岛主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非也!想那九州修士,皆将我南海同道视作旁门,非我同道,其心必异,便是妖邪。况且灵药本是我南海所出,自然报馈南海同道,岂能让这桩大功德教他扬州修士占了去?广芸真人挪我南海之物,襄助妖邪成事,这且不是倒行逆施?”那血手秀士摇头晃脑,大放厥词。 “挪你南海之物?依方岛主此言,那广芸是要如何行事,才是正途?” “自当尽斩扬州妖邪,将灵药交于本座!广芸真人此时回头,时犹未晚,待本座得了功德,自会赏赐于你恒鼎园。” “呸!”符津真人一口浓痰吐在脚边,“头上插根草花儿,你还真当自己是状元了?我看你是失心疯了罢!今日老道士我就赏你老大的耳括子一轮,教你好生自省!” 广芸大家伸手一拦符津真人:“方岛主,那我恒鼎园弟子送药去交坞,为何遭人袭杀?” “恒鼎园襄助扬州奸邪,自是南海之敌,人人得而诛之!何况你与奸邪之流勾结,交坞疫情已危,我岂知你恒鼎园送出的是毒还是药?” “血口喷人!”广芸大家目现寒煞,“如此来方岛主便是承认,我园中女弟子是为你所杀了?” “自是本座替天行道!”那血手秀士背手挺胸,抬头向天,一副居功自傲的神情。 广芸大家不再言语,只见她周身腾起七彩祥云,十指各绽奇光,黄铜九弦瑶琴在膝前一横,苍凉荒莽的《亘古谣》破空而出。 洪荒天发怒气,一声雷音如洪钟大吕之声,震得百里风云殛荡。 符津真人一挥手,自他袖中飞出条一丈粗细,百丈长短的五爪金鳞巨龙,龙身上万千金鳞绽开如刀,龙目中玄火四溢,龙角上的有雷芒环绕。符津真人飘身立在龙首之上,自他身后竟如大乘佛宗的千手如来似的,展开了数不清的机关手臂,每只手臂上,或拿着刀斧利器,或拿着法宝符箓,或托着水火雷霆真炁。符津真人一跺脚,巨龙仰头怒吼,直朝红砂岛的修士扑去。 华翔真人飘身而起,化作一道淡淡的青烟,仿佛影子似得跟在符津真人身后。 云峰真人对易欢与俞和道:“你们留在此地,不要冒然进击,若有危难,速速躲进阵法中,唤我来救!” 易欢与俞和点点头,云峰真人清啸一声,身周的六道剑光直贯云霄,仿佛一道闪电似得,以身合剑,朝那血手秀士方十七当胸刺去。 广芸大家琴声一响时,那红砂岛的八个修士身子齐齐一震,眼中闪过片迷乱之色,这时云峰真人的剑便刺到了近前。那血手秀士方十七也不知有什么秘法,剑光堪堪刺到他胸前五尺,云峰真人便觉得手腕大感迟滞,仿佛剑锋刺进了一团无形的凝胶中。 血手秀士方十七一挑眉,目光再复清明,张口喷出一道青光,化作一支三尺碧玉简,直朝云峰真人的剑光撞来,剑尺相交,发出“叮”的一声轻鸣。 云峰真人何等剑术修为?一剑受阻,立时化实为虚,这当胸一剑成了虚招,手腕处震动,以手中长剑引着六道剑光疾旋,刹那间便是万千剑影泼出,将血手秀士方十七的身形罩住。 那血手修士手中的山河摺扇一开,对正了云峰真人一扇而出。云峰真人只见狂岚卷着无边火云扑面袭来,急把手中长剑一撤,引绕身剑光搅散火云,脚下一错步,飘身退开到数十丈之外。 这时符津真人乘龙而至,脚下巨龙一张口,便是一团三阳离火神雷轰然射出,符津真人身后的机关臂在他背后盘绕,每绕一匝,便有十条手臂或挥出刀光剑气,或祭出法宝符箓,或将掌中雷光真炁抛出,一时间仙光漫空,劲气纵横,朝那红砂岛诸人罩下。 华翔真人从符津真人身后闪出身形,他一手拿着面青色的小旗幡,一手托着个玄石钵盂,那旗幡每晃一下,他的身子便凭空消失,一息之后方从另一处虚空中跃出,玄石钵盂照准红砂岛的修士一摇,便有数道星光,好似飞刀一般的射出,专攻人周身要穴。 黑甲将军发一声大吼,身边那六位背负长弓的修士浑身一震,从琴声的魅惑中醒转来。血手修士一手摇动山河摺扇,一手祭起碧玉简,挥出层层青罡火云,迎上了符津真人。黑甲将军把手中的玄金青龙戟转得如风车一般,道道戟芒如穿空毒蛇,与一位手舞单刀的甲士,合攻云峰真人。另有二位甲士,一人在原地张弓搭箭,另一人催动飞天血纹豹紧追着华翔真人,双手中一对玄冰短尖枪,朝虚空中只一拧,便是一大片寒风卷着碎冰飞舞。 剩下三位甲士呼喝一声,催打胯下的飞天血纹豹,手执兵器直朝恒鼎园冲来,其中便有那装着青铜机关臂的甲士,这甲士也不与同伴去夹击广芸大家,只见他翻手就是百张雷符洒下,把紫金八角锥当空一晃,锥头上冒出斗大的一团碧火,瞅准了俞和的顶门天盖,恶狠狠的直捶下来。 “原来又是你,好了伤疤忘了痛,自以为换了条铜手臂,便能报回那一箭之仇么?易师兄你且替我掠阵,待师弟与这人将新仇旧恨一并算清了!” 俞和两手一翻,白莲赤鸢双剑齐鸣,两道剑光如虬龙升天似的,裹着俞和破空而起,直朝那漫天符箓雷火与独臂甲士而去。 第八十四章 少年强,剑则刚 满天的雷火映在俞和眼中,与一树桃花也没什么分别。两道十丈浩然剑光翻飞,挥出纵横虚空的剑影,顷刻间把百道雷火劈散,直如俞和在罗霄东峰后山挥剑摘花一样轻松写意,浑然之间,竟隐隐有些“一剑破万法”的剑境。 独臂甲士挟着一身流火与青岚扑来,紫金八角锥砸在白莲剑上,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小子,你坏了尊上赐给我的贵重法器,害得我被将军责罚,受了断臂之刑!今日我就要拿你的命来偿,受死吧!” 这独臂甲士,正是被俞和击退的蒙面黑衣剑修,也不知是他事先服下了什么奇药,还是施展了什么秘术,他面罩下的两只眸子一团血红,呼出的气流腥臭滚烫。只见他右手执紫金八角锥力压俞和的飞剑,青铜机关左臂抡起,五指握拳,朝俞和胸口直贯而来,机关臂上火符闪现,一团乾天丙火神雷脱手飞出。 俞和身子一闪,扯着两道剑光绕到独臂甲士身后,指诀一点,白莲赤鸢双剑交错而出,使得竟是这独臂甲士的剑招,两道剑光好似把剪刀,对着独臂甲士的后背腰间,一剪而下。 白莲赤鸢双剑可是符津真人的得意之作,其锋锐远非寻常灵剑可比。 “咔嚓”的一声金钢裂响,一大片玄金鳞甲被剑光撕开,俞和看见这独臂甲士的血肉皮膜,竟然是同这身玄金鳞甲融为了一体,碎甲与皮肉一齐破散,鲜血喷涌而出,一堆纵横散乱的血脉下面,是抽搐的筋肉。 独臂甲士硬生生的受了俞和这一剑,连带着胯下的飞天血纹豹,被劈得飞扑了十几丈远。可他似乎浑然不觉得疼痛,伸手在腰间一揉,那片殷红的筋肉翻滚了几下,便止住了血流。独臂甲士转过身来,发一声厉吼,又催动血纹豹,朝俞和扑杀过来。 拳头和八角锥好似雨点般的落下,发出打铁一般的震响,可俞和只是单手引着白莲剑,借力飘身闪转,见招拆招的随意格挡着。赤鸢剑抽了个空子,在飞天血纹豹颈间轻巧的一旋,斗大的豹首滚落,兽血喷了独臂甲士满脸满身。 沾上了鲜血,这独臂甲士更加悍不畏死的进击,几乎已经不讲究什么招式,就是一锥一拳的砸下,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 虽然这黑甲修士事先抱定了必斩俞和之心,又服下了一种催发功力、压制伤创的奇药,但此日此时的俞和,实在是他命中劫数。 一方面俞和被符津真人误施灵药,通身骨血中,积淀着厚重药力发散不出,此时斗起剑来,周身真元如沸,血脉贲张,带动药力渐渐行化,转作真炁,使得俞和本身越战越强。直可说他每一剑挥出,都比前一剑更强了半分。独臂甲士矢志复仇,却不知他这是在逼迫着俞和炼化药力,提升道行。 另一方面,独臂甲士只顾着俞和,却忘记了广芸大家就在左近。广芸大家精擅音律,一阕《亘古谣》无人能道出其神秘来历,当真是玄妙无方。更得了俞和冥冥中的机缘,为其补全了乐谱缺憾。如今以黄铜九弦这等法琴弹奏出来,既能引动天地大力,将对手辗压成粉;又能勾动心神,让人陷在曲子中难以自拔,直到神智昏聩,变成荒古混沌中未开化的莽兽。再有奥妙的神通,惊天的手段,施展不出也是枉然。 种种因由际会,独臂甲士即便再服下几种奇药也是枉然,尤其是他满腔的仇恨,心神激荡,被广芸大家琴声一摄,便失了神智,只懂得一拳又一拳,一锥又一锥的蛮横挥舞。 可俞和并不知道这是广芸大家暗中以琴声助他破敌,被独臂甲士猛击了上百下,心中一股闷气难平。只听他大喝一声,白莲剑明光四射,翻手一挥,将独臂甲士劈出几十丈外,胸口铠甲裂开,血洒长空。 俞和还未解恨,心想你这厮,忒也可恶,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两番袭杀我。最后亏的是我得了南极长生大帝赐下机缘,炼得玉液还丹功成,这才将你击退,倒也未取你性命。如今你反倒好似跟我有了不共戴天之仇,红着眼睛来拼命,只欲将我打杀,着实可恶! 俞和眉毛一竖,手挽双剑而起,胸中一股忿火化作两道弥天剑气,朝这独臂甲士翻滚的身子斩下。 独臂甲士惶然间,举起紫金八角锥和青铜机关臂,交错横在头顶,要去架开剑光。可俞和此时却发了大狠心,把牙一咬,双剑如雷霆般轰然落下。 这情形,倒是与方才恰恰颠倒了过来,就见俞和双手虚引,一红一白两道剑光轮番劈下。独臂甲士只顾抱头抵挡,节节败退。 真个好似在打铁般,眼见那紫金八角锥扭曲了起来,又再受了数剑,碎成了几截残铁。独臂甲士右手虎口裂开,流血不止。可剩下那青铜机关臂更当不得几剑,教俞和一通劈砍,青铜板铠飞散,露出里面的钢筋铁骨和灵玉汞液。 “不好!”眼见这边独臂甲士性命垂危,那血手秀士方十七和黑甲将军急忙抽身来救,可符津真人哈哈大笑,脚下金鳞巨龙猛一摆尾,通体鳞片亦好似旋刀一般的飞出,万道金光朝血手秀士一齐绞杀过去。 “蓬”的一声如击败絮,血手秀士方十七情急之下,展开山河扇硬挡了龙尾一击,扇面已有了破损。 血手秀士身子倒飞了五丈,金鳞旋空飞刀一合,他周身书生青袍被搅成了一团破布条。血手秀士强使了个金蝉脱壳法,真形一闪,窜出了十余丈外,身上只剩了一袭破陋的月白中衣,模样好不狼狈。 黑甲将军强催座下的嘶风追云兽,才冲了十丈,便被云峰真人反手一剑追上。黑甲将军翻身一滚,闪开了剑光,可他的那头嘶风追云兽,却被云峰真人沿着背脊骨凌空斩成了两片,血淋淋的兽躯砸向地面,那嘶风追云兽的目中,犹自透出一道哀声凄凉的眼神。 “痛煞我也!”黑甲将军仰天长号,甩手将一柄漆黑的短枪朝俞和掷出,抡圆了玄金青龙戟,朝云峰真人扑去。 俞和正运剑劈得兴起,猛瞅见眼角处一溜乌光袭来,就听见背后二师兄易欢大叫:“师弟小心!” 他也不惊乱,白莲剑绕身一旋,“喀嚓”一声脆响,将那漆黑短枪在耳侧劈飞,赤鸢剑一引,对准了独臂甲士的咽喉贯入,自后颈飞出,带出一长串血虹。 独臂甲士以右手紧紧捂住咽喉,想要呼喊,但他气脉已断,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来。白莲剑遥空折来,自他脐下关元大穴透入,背后命门穴穿出。 一道刺目的青光,自独臂甲士的关元与命门两处穴道上的创口射出,直达几十丈远。俞和看这异状,怕有什么玄虚,闪身急退。广芸大家隔空的按出一掌,印在这独臂甲士的背心上,玄金龙鳞铠被打得陷下去二寸多深,独臂甲士心脉尽碎。 只见他浑身抽搐,四肢乱颤,朝山崖直坠下去。栽落到朱雀火灵阵上,赤红色的南方丙丁真火一合,神魂俱灭,身化飞灰。 “俞公子好手段!”广芸大家笑赞了一声,右手五指一弹瑶琴九弦,琴声铮铮大响,合攻她的两个甲士七窍之中一齐喷血,手按胸口,倒飞了百丈。 “后撤十步!鹰击!”血手秀士方十七眼睁睁看着独臂甲士灰飞烟灭,恨得睚眦欲裂,碧玉尺一旋,脱出战圈,举手大喝。 那黑甲将军与剩下的五位甲士听他号令,同时虚晃一招,散出几百张雷灵符,抽身而退,聚到血手秀士方十七的身后。 符津、云峰、华翔三位真人也不冒然进击,飘身护在广芸大家身前。 只听见那自片黑云中,传出“蓬”的一声大响,紧接着无数尖利的破风啸声入耳,俞和远望见那从黑云里,钻出来成千上万的细小黑点,聚目力细看,竟是无数漆黑的箭矢,每支箭杆上,都裹满了金纸符箓。 符津真人举手一圈,那金鳞旋空飞刀一齐飞聚到他的面前,拼成一面百丈的巨大金盾,漆黑的箭矢落在盾上,炸成一团团的光焰。 可这金鳞旋空飞刀攻强守弱,有许多飞刀抵受不住箭矢攒射,被金符雷火炸碎。符津真人手指连点,便有其他飞刀挪过去弥补缝隙,短短几息之后,这金盾便小了一大圈。 有些箭矢寻隙落下,二师兄易欢闪身护在广芸大家面前,御飞剑去拨箭矢,可不料那箭矢上的金纸符箓竟是太清震雷金符,几道箭矢上的金符雷火同时发作,登时把二师兄易欢的飞剑炸成碎片,易欢心神如遭雷殛,面上一白,身子摇摇欲坠。广芸大家挥云袖一卷,把易欢掩在身后。抬起素手一抹虚空,便是狂风大作,将射来的箭矢吹得七零八落,倒让易欢看得摇头苦笑不语。 从那黑云中,五十具有一丈二尺身高,浑身披着乌铁尖刺重甲,一手持狮头铆边方盾,一手持乌铁短投枪的机关兵,迈着僵直的步伐踏云而出。这乌铁机关兵的左右双肩上,都装着连弩机,背后负着箭匣,方才那阵雷符箭雨,便是由此而来。 血手秀士方十七从怀中掏出一面连着骨制手柄小小的皮鼓,一口舌尖真血喷在鼓面上,伸指蘸血,画了个古怪的符号,然后屈指叩击着鼓面,发出“咕咕”的声响。 “魂兮,归来!碧落不可暇止。 魂兮,归来!得血肉以祀。 魂兮,归来!操干戈以伐。 魂兮,归来!得我愿者归故土。” 血手秀士口中唱着似咒非咒的歌谣,摇头晃脑,手足挥舞,忽又张口咬住了皮鼓下面的骨柄,聚气一吹,骨柄中发出呜呜怪响。 只见那五十具乌铁机关兵,双目之处的圆孔中,亮起了两点惨白的光,浑身振振而响,自铠甲缝隙中,有丝丝缕缕的灰烟溢出。 “你,竟然把生魂封在机关人中!”符津真人见了这异状,手指方十七,怒不可遏,“你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血手秀士方十七冷哼了一声:“都是我麾下誓死追随的铁血猛士,自愿献出生魂,附在这尊上赐下的珍贵战器中。如此英魂能得长生,猛志故而常在!你们这些卑弱之人,哪里懂得赤子之心!” 符津真人脸上发白,咬牙切齿的道:“倒行逆施!这等生魂依附在机关躯壳中,身不由己,机关人举手投足,其中魂魄都被灵火贯烧,汞液腐蚀,当真是生不如死!” “唯有历经大苦难,才能得猛志不灭,战魂不熄!”血手秀士把手朝前一挥,大吼道:“血战,攻敌!” 第八十五章 机关兵,力断金 “砰”的一声,五十具乌铁机关兵同时提起手中短枪,在狮头方盾上重重一击。枪尖上,闪烁起丝丝雷光,盾牌上的狮头雕塑如同活转过来了一般,张口欲吼,露出森森利齿。 “好气势!好威风!血手秀士方十七,你那日带着十具机关兵,打伤我数名弟子,差点攻破了我的净阙岛。我华翔子可是记仇的很,莫要以为只有你留了暗手,道士我也不是那么好欺之人!”华翔真人撇嘴冷冷一笑,举掌轻轻拍了两记。 只见刚才合攻他的那两名甲士,突然间捧头齐声惨呼,身子一阵乱扭,猛地各自抓住了他们身边的另一名甲士,扬起着玄金面罩的头颅,朝那甲士的前额狠狠撞去,登时一齐鲜血长流。 血手秀士方十七见机的快,一掌一个将那两名甲士拍飞了几十丈。可那两名甲士凭空一翻身,竟比之前还矫捷了三分,乘空飞到华翔真人身后垂手站定,动也不敢动。只是俞和细看这两名甲士,双目碧绿,茫然无神,从面罩下沿的缝隙处,渗出一片涎水。 而被这两人以头撞过的那两名甲士,忽然胸膛一挺,手脚撑开,头向后仰,“蓬”的一声炸碎成了两团血肉糜飞散。血手秀士和黑甲将军各出手段,挡开了溅射过来的血肉。就看当先一排乌铁机关兵被血肉扑了一身,那乌铁尖刺重甲就好像热蜡一样的化开,露出了掩盖在重甲下面的体腔灵构。 有具机关兵被血肉溅到了肩头的关节处,铁甲下面青烟直冒,那粗重的手臂兀自抓着短投枪,从机关兵肩上断落下来,砸向地面去。 “老毒君,好俊的手艺!”符津真人竖起大指称赞,广芸大家也掩口轻笑。华翔真人俊逸出尘的脸上,浮现出一片尴尬的神情来,他讪讪的笑了一下,拱手回礼。 “这是蚀骨乱神的毒功!恒鼎园果然结交奸邪,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那血手秀士瞪圆了双目,死死的盯着华翔真人。 “人家华翔真人是药石大宗,会施毒术有什么奇怪?倒是你抽生魂炼机关兵,恐怕这连邪魔外道都做不出来。即使旁人不打杀你,冥冥大道也早晚会降下天诛。”符津真人也拍了拍了手,血手秀士和黑甲将军不自禁的同时看了看最后的那一名甲士。 这甲士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 俞和倒抽了口凉气,华翔真人看上去的确是一副有道真修的样子,平时也和和气气的,嘴边总挂着一丝笑容。不过符津真人确实讲过,华翔真人三百年前,曾号毋阎毒君,是位毒术厉害之极的养毒教高手。传闻总是虚无飘渺,今天俞和亲眼见了,才知道这毒术竟可施展到这等境界,中毒的人无知无觉,中毒之后竟变成了下毒之人的傀儡,看那华翔真人身后两名甲士的模样,即便华翔真人命他们出手搏杀血手秀士,估计他们也不会眨一眨眼。 果然为了印证俞和的猜测,华翔真人伸手一指血手秀士方十七,那两名甲士狂嚎一声,形如疯犬般的,朝血手秀士扑去。 那边三人看这两名甲士飞扑过来,纷纷纵身躲避。十几名乌铁机关兵迎了上来,举起盾牌一围,化成钢铁牢笼,困住了两名甲士。机关兵举起投枪乱刺下去,两名甲士被扎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可华翔真人一皱眉,五指握拢成拳,那两具甲士的血尸轰然炸开,飞散的血肉烧融了更多乌铁机关兵的铠甲。 除了对华翔真人知根知底的广芸大家和符津真人,其他人看华翔真人的眼神都不同了。俞和下意识的远离了华翔真人半步。 别人的异样眼光,华翔真人哪里会感受不到?他深深了叹了口,两手一摊:“大道三千,毒术自是其中之一,只是神通奇术本身不分正邪,关乎施术之人也。” 八个红砂岛的修士,被俞和打杀了一个,被华翔真人出神入化的毒术连毙四人,如今对面便只剩下血手秀士方十七、黑甲将军和一名幸存的甲士,以及那五十具机关兵。 血手秀士咬牙切齿的摇动手中的小皮鼓,五十具乌铁机关兵拍了个十行五列的战阵,朝恒鼎园这边踏空而来。 五百步弩箭抛射,四百五十步弩箭抛射;四百步弩箭抛射,三百五十步弩箭抛射;三百步弩箭抛射,二百五十步弩箭抛射;二百步内,玄铁机关兵整齐划一的举起手中的乌铁短枪,朝面前的敌人投射过来。 符津真人掏出朱雀火灵阵的阵盘,塞进易欢的手里,“易小子,你躲到山崖上去操持阵法,护住恒鼎园周全,其余事情不用你管。” 易欢点点头,纵起一道剑光落到恒鼎园中去了。 符津真人一挥手,三位真人顶着雷符箭雨,朝乌铁机关兵的战阵中冲去。俞和见了,胸中战意熊熊,热血烧得面颊发烫,他双手一挽剑光,紧跟着也冲天而起。 “好小子,跟紧了!”符津真人朗笑一声,脚下的机关巨龙猛一摆尾,那一丈粗细的龙身子,朝当先一排乌铁机关兵横扫而去。 云峰真人回头叮嘱了一句:“小心谨慎,保命为上!” 俞和点点头,把白莲赤鸢双剑舞成两团车轮大小的剑光,顶着剑雨而飞,那连绵不断的神雷爆鸣声,震得俞和两耳发疼。 “万化归真,收!”俞和大吼了一声,白玉剑匣在他背脊上显化出来,层层仙光缭绕,团团瑞气横空,玉匣顶端的白莲花展开,对准了天上一摄,只看见射到俞和面前的千百支雷符箭,一齐失了准头,凭空转了个弯子,朝白玉剑匣中飞去。 四人各展神通一冲,落到恒鼎园上的箭矢便少了许多。得了易欢调理操持,那朱雀火灵阵红光四射,竟然转守为攻。只听得一声鸟鸣悠然,直入云霄,有道百丈大小的南方火灵兽朱雀的虚影法相,从山崖上升起,展翅一拍,火云弥漫,十道南方离火真炎汇成的翎羽朝天上一搅,那雷符弩箭和投枪尽成铁水。 当先一排五个乌铁机关兵举起了手中的狮头铆边方盾,硬生生的受了机关龙尾的一扫。金铁相击之声大作,可那五个乌铁机关兵竟只是上躯微微一晃,便卸去了力道。右臂抡转,伸右掌在后颈处一抓,便扯出把一丈五尺的斩马大刀,刀背上黑沉沉的,以玄金铸成了一排骷骨形状,有漆黑的真火沿着刀刃流转。 五个玄铁机关兵一齐举起鬼焰斩马刀,朝符津真人的机关巨龙劈下。 可云峰真人的剑光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人还远在百丈之外,剑已斩到了玄铁机关兵身上。第一排最左边的两具乌铁机关兵,胸腹前铠甲被符津真人的毒术化开了,只见两道夺目的剑光,在这乌铁机关兵胸口生灭,灵蛇似得钻进玄铁机关兵胸中,只一搅,里面的灵构尽碎,有七彩炫光从玄铁机关兵胸前的破洞中射出,便看到乌铁机关兵双目中的苍白魂火黯然熄灭,抓着鬼焰斩马刀的铁臂,软软的垂下。 偌大的乌铁身躯失了术法依凭,沉重的砸向地面。 那剑光再转,自另外三具乌铁机关兵的手腕处抹过,乌黑的铁腕脉门上一溜子火星飞溅,被剑锋劈开了数寸深的一道裂痕。虽没有将铁手斩落,可云峰真人剑上的暗劲,震乱了里面灵构脉络,乌铁机关兵铁掌一颤,鬼焰斩马刀脱手落下。 符津真人意气风发,白须白发的风中狂舞,就见他从机关巨龙上跃起,隔空一掌按出,印在第二排一具乌铁机关兵的面门上,那机关兵斗大的乌铁头颅,几乎被他一掌打成了铁饼,掌印上冒出汹汹真火,顷刻间将那整个头颅烧化。 “这机关兵造得也稀松平常!”符津真人不忘讥嘲一句,气的血手秀士面上发白。 华翔真人依旧好似条鬼影,在乌铁机关兵战阵中穿梭,看似他这次也不再藏拙,祭出了震慑西南地界的毋阎魔君的秘法真功。 谁说毒术对机关兵无用? 华翔真人双目中罩着一层碧烟,两只手掌好似碧玉雕琢一般,玄铁机关兵拿鬼焰斩马刀去斩他,他屈指一弹,那斩马刀上便蚀出数寸的孔洞,转身信手一抓狮头铆边方盾,五指冒出丝丝白烟,那玄铁重盾仿佛是一团积雪般,被他翻手一挖,就是一大团乌铁化成了清水洒落。华翔真人大袖一卷,这清水飞射开来,水滴落到乌铁机关兵的铠甲上,嗤嗤的一响,就蚀出一个深深的小孔。 俞和双剑一卷,剑影漫空。他虽斩不开乌铁重甲,可他专找乌铁机关兵的铠甲缝隙,四肢关节机括和华翔真人蚀出的破洞处下手,两道剑光如孔不入,切肉削骨,倒有好几具乌铁机关兵在他剑下变成了废铁。 黑甲将军忽然对身边仅存的甲士耳语了几句,那甲士点点头,凭空一拧身便失了踪迹。只见黑甲将军翻手掣出玄金青龙戟,以黑火缭绕的戟尖,照准了俞和的身形,大吼一声:“小子,你给我在这吧!” 话音未尽,黑甲将军拧腰挥臂,把一杆玄金青龙戟好似投枪般的,朝俞和掷出。长戟犹如一道乌黑的雷电,朝俞和胸口贯空而来。 耳中听到黑甲将军的吼声,和那玄金青龙戟的凄厉破风声,俞和转头一看,也不惊慌,反手把白莲剑朝背后白玉剑匣中一纳一拔,白莲剑的四尺剑锋上,便裹上了一层玄黄色的仙光。 “上次没斩断了你这兵器,倒是教你好生失望了吧!” 俞和嘿嘿冷笑,聚全身真元灌入白莲剑,一道十丈长的明黄色剑光裂空而出。他也不闪不躲,对着那飞射而来的玄金青龙戟一剑扫出。 身后广芸大家屈指轻揉琴弦,一声沉音发出,那疾飞的玄金青龙戟忽然一顿,被俞和的剑光不偏不倚的劈在了数日前曜华仙剑斩出的裂口上。 金铁交鸣之声,几能震碎心魄,只见明黄色的剑光在空中一扫而过,那玄金青龙戟自上次被曜华仙剑砍伤之处,断成了两截,残戟打着旋儿飞坠下去。 再看那黑甲将军,面甲上已有鲜血溅出。 俞和横剑而立,“下一剑,你人头落地!” 第八十六章 乱相斗,横插手 那玄金青龙戟虽算不得本命法器,但也与黑甲将军心神相系,教俞和悍然一剑斩成两截,登时黑甲将军魂魄剧震,双目茫然失神,面上闪过一片痛苦之色。 广芸大家见黑甲将军卒然间失了阵脚,便趁机发难,纤纤十指一轮,尖锐的琴声好似十道无形剑气,罩定了黑甲将军胸腹间的窍穴。 俞和本也想趁胜追击,可忽听云峰真人急喝了声:“小心!” 他也不多想,双剑绕身疾旋,脚下一错,展开七步云真篇的步法,身形破空闪现,眨眼间连挪了六处方位。 只见一道淡淡的灰烟,挟着冰冷的杀机紧追在俞和身后。 广芸大家舍了黑甲将军不顾,十指一轮,又是十道无形罡炁射出。那灰烟只顾追赶俞和,仓促下被广芸大家的破空罡炁扫过,一条人影翻滚着斜飞出来,鲜血四溅。 俞和转头一看,正是那位仅存的甲士。他反手一指,白莲赤鸢双剑合击,两道夺目的剑光交错,朝那甲士拦腰剪下。 只见甲士凌空一翻身,双手各掣出一柄金光闪闪的短刀,左右一撑,架住了俞和的剑光。可这甲士忽觉背脊中央微微一跳,已被人一指点中了背心身柱穴,有丝丝冷气从身柱穴渗入,刺得他整条脊骨发麻。 甲士缓缓的转头一看,登时眼中流露出绝望之色。 华翔真人好似鬼魅般的贴在他身后,风一吹,又化成青烟而散。 甲士再想提气运劲,可身子已然失去了知觉。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异常迅捷的纵身而起,扑到黑甲将军面前,双手中金光短刀一错,朝黑甲将军的胸腹间绞杀过去。 黑甲将军刚刚扎手扎脚的闪过了广芸大家的十道无形罡炁,转头就见甲士朝自己飞来。起初还未觉得有什么异相,满以为甲士偷袭得手,斩杀了俞和之后回归本阵。可等甲士飞扑到了面前,突然扭腕亮出了一对短刀,黑甲将军猛然撇见那甲士眉心间浮着一抹碧光,心中骤然一翻,大骇急退。 血手秀士方十七急摇手中的皮鼓,两具玄铁机关兵横飞过来,扑住了那甲士,只听得“哗啦”一声,好似一个盛满了乳酪的皮囊破裂,那甲士的身子四分五裂,飞溅的血肉,烧蚀得两具乌铁机关兵铠甲尽融,躯壳中的钢筋铁骨一齐暴露出来。 俞和学着云峰真人的样子,运剑在这机关兵的灵构中一通乱砍,也不知劈碎了什么,一道绿莹莹的磷火,从乌铁机关兵的胸中绽出,刹那间把两具机关兵烧成了火球。 “速速把这个丹药吃了。你修为不够,剑上沾了毒煞,会损经脉。”俞和忽然听见有人紧靠在他耳边说话,一只手拈着颗小小的黄色丹药,抵到自己面前。 说话人尽在咫尺,可俞和却浑然未查觉到有人近身而来,俞和大惊,急转头去看,华翔真人道袍飘飘,无声无息站在自己身边。 俞和猛想起那些甲士被华翔真人碰到之后的惨状,脸上骤然一变色,不自禁的急退了三尺。 “你小子!”华翔真人脸上失笑,飘身过来挥手一巴掌拍在俞和的脑门上,“吃药!” 俞和这才如梦方醒,忙不迭的抱拳致歉,“前辈神通忒也骇人,莫怪晚辈失礼。” 华翔真人略显尴尬的瘪瘪嘴,把药丸抛给俞和,身化青烟而去。 俞和看了看这药丸,心中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一口吞下。 “华翔前辈拿药的手指,和刚才下毒杀人的手指,好像是同一根?”想到此节,俞和背上寒毛倒竖,暗暗觉得肚子里面隐隐有些不妥。 抛开俞和在那疑心生暗鬼不提,黑甲将军张口喷出了一杆小小的血色旗幡,这旗幡见风就长,化作一丈多宽的旗面,黑甲将军伸手握住了旗杆,殷红的旗面展开,当风一晃,好似血海涛涛。 带着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从旗幡中冲出了百道血光,在乌铁机关兵身上一绕,就见这些机关兵登时勇悍了许多,连那瞳中苍白色的魂火,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煞。 符津真人张口一道火光喷出,将一具乌铁机关兵炸的四分五裂,转头朝身边的二位真人大喝:“擒贼先擒王!” “自需我这苦主出手!”广芸大家怀抱黄铜九弦瑶琴,乘云而来。 符津真人托起燃着璇玑阳火的红玉灯盏,塞进机关巨龙的口中,机关巨龙形似上古神话中的衔烛之龙般,口吞灵火灯盏,喷出了一大片红彤彤的火云,罩住了剩下的那三十几具乌铁机关兵。血手秀士方十七见了,忙展开山河扇轻轻一扇,一道狂风呼啸而来,卷起火云,反朝符津真人这边滚来。 有道青烟略显狼狈的从火云中冲出,飘到符津真人身后,化作华翔真人的身形。只见他须发和衣袍上都沾了火星,打理得平平整整的发髻上,好几处被烧的焦黑。 华翔真人有些气急败坏的拍打着衣袍,对符津真人斥道:“老道士,放火也不打个招呼!” 符津真人难得见到一贯风仪整肃的华翔真人如此狼狈,心中暗笑不止,可脸上却紧绷着,不好显露出笑意来,他拱手道:“华翔师弟神通太妙,师兄我实在不知师弟身在何方,告罪了!” 眼见火云反扑到面前,机关巨龙张口一吸,漫天火焰尽数吞入龙口中。符津真人望了望道:“广芸大家稍待,这贼子可还有些气焰。” 广芸大家正要答话,就见天上铅云中,忽有数道仙光飞降下来,其中有人抬手一按,便是百丈大小的一支乌云巨掌压下,直拍在机关兵的战阵中。风云翻卷,罡流四溢,登时把那三十几具机关兵震得东倒西歪。 “广芸大家何须担忧?区区跳梁小丑,也敢来恒鼎园来生事,有污佳人视听!广芸大家稍待片刻,我卫宣替你料理了就是!” 仙光落下,当先一人身穿紫缎阴阳法袍,头戴如意冠,腰系月白水火丝绦,脚踏登云靴,腰间悬着古玉,手中一根金环玉柱镶嵌的九节镇魔鞭,奇光流溢。俞和举目一看,正是扬州通辰道宗的卫宣来了。 卫宣身边,一方脸短发的老道士,穿着绣满了大红锦团的八卦道袍,踏着黑麻轻履,腰间系着黄锻细带,肩上挎着这个小小的药篓,他一手抱着乌木银丝拂尘,一手托着个三寸大小的古铜三足方鼎。这老道满脸傲气,竟是丹崖派的掌门洪老道。 俞和一见洪老道,手中白莲赤鸢双剑轻鸣不休,两道寒芒在剑锋上吞吞吐吐。 那卫宣身后,站着六位通辰道宗的弟子,倒没看见谢年生。洪老道身后也站了两人,想是丹崖派的弟子。铅云中又有数道遁光落下,却是寒碧峰玉露苑的孟馨一行三人。 于是恒鼎园这边诸人站成一团,其余扬州门派来人站成一团,夹着红砂岛的那团黑云。 “云峰师侄,你们扬州人才济济啊!”符津真人望便撇了一眼。 “师叔莫要调侃云峰。”云峰真人自然明白符津真人话中之意。罗霄剑门南海此行,虽与那边三派众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终归都是扬州一脉,符津真人这话,倒让云峰真人脸上有些发红。 华翔真人冷哼了一声,“躲在天上看了这么久,见到那边气数将尽,就跑出来捡便宜,还装出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样子。若这时是我们这边落了下风,他们是不是也要出来除弱扶强?” “还不是为了那些灵药。反正无论是打杀了我们,还是打杀了红砂岛的人,都意味着灵药唾手可得,这等便宜为何不捡?”符津真人笑着道:“不过那红砂岛的人,也未必带着足够的灵药,这教那边如何分赃?看来后面倒是还有一出好戏。只是我们需得留上几手,莫要让他们劫完了红砂岛,顺带把我们也劫了。” 云峰真人听符津真人讥嘲的起劲,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广芸大家轻轻一笑,抱琴而起,对着卫宣欠身一福道:“广芸可多谢卫公子仗义援手,只是这贼人凶恶的紧,还望卫公子小心应对才是。” 卫宣大笑,拍着胸脯道:“广芸大家只等看在下的手段!” 说罢一挺身,将手中的九节镇魔鞭一抛,踏步做法,那九节镇魔鞭化出几百丈的一道神鞭法相,好似擎天大柱倾倒似的,朝红砂岛那边砸下。 血手秀士方十七脸色煞白,双眉紧锁,只见他望了望当头落下的九节镇魔鞭,手一翻,取出了颗什么丹药吞下。黑甲将军双掌抵住方十七的背心,两人将周身真元贯通。只见血手秀士方十七厉吼了一声,双掌张开做鹰爪状,自手腕处起,整个手掌变得一片血红,那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紧接着他十指尖的指甲各伸出二寸长,也做血红色,眼见那一对肉掌凭空涨大了数圈。 抬头看,浩大的神鞭法相当头砸下。血手秀士方十七双掌一抬,朝天空中的神鞭抓去。 只见得一道赤红色的爪影,从血手秀士方十七的手掌上飞出,十指紧紧扣住了九节镇魔鞭的法相。方十七仰天长啸,满头的头发根根倒竖,眼见是将一身玄功催到了极致,他十指猛一合一拧,那九节镇魔鞭的法相轰然碎裂。 九节镇魔鞭的真身倒飞回卫宣的手中,就听“喀嚓”的几声脆响,好端端的一件珍品法器失了灵光,裂成金玉碎块落下。 卫宣脸上忽红忽白的变幻了三次,长吸了口气,才压住了心口的逆血。身边的洪老道含笑背手而立,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般。 “好贼子,胆敢毁我宝器!” “莫说是区区法器!”血手秀士方十七抬起殷红的手掌,屈指一个一个的点着恒鼎园和扬州诸门的修士,“今日,你们杀我袍泽,毁我兵器,还想生离此地?统统拿命来偿罢!” 只见他把手一挥,身后乌云尽散,一具升腾着太阳真炁的铜镜形奇古法器,显出了真形。 第八十七章 晓光镜,劫消弭 “日轮浮动羲和推,金乌一现玄焱催,东母为我扫烟雾,四海荡荡无尘埃。”血手秀士方十七口中念念有词,绕着那面铜镜转起圈来,他手中不停的变换指诀,将一道道的灵光打入那铜镜中。 天顶的铅云,突然破开了一个千丈的圆孔,露出碧蓝的天穹,一注明亮之极的烈阳之光,从那天孔中直落下,正照在这铜镜面上。 “这莫非是晓光镜?”符津真人喃喃的道。 话音刚落,就见血手秀士忽然恭恭敬敬的朝铜镜一揖到地,那铜镜自行一转,镜面便对准了恒鼎园这边。 俞和只觉得那一丈来高的铜镜,刹那间变成了另一轮烈日,就见那镜面上射出太阳神光万丈,一只瞬间,俞和便感到周身皮肤焦干欲裂,五内如遭火焚。 符津真人的七层玲珑金塔当空一转,把恒鼎园之上的诸人尽数摄入了塔身中,俞和大口喘着气,就见金塔外面全是刺目的大日明光,夹着无尽的太阳流火飞腾。 “这是神话奇宝晓光镜,血手秀士居然藏有如此神物!我这玲珑金枢塔五行属金,正被晓光镜所克,最多能抵挡十几息的功夫,这可如何是好?”符津真人急急道。 “难怪清阙岛的太焕葵水阵,被他洒出道金光一照,便土崩瓦解,原来真是神话奇宝!”华翔真人摇头叹道。 “没时间感叹了,速想对策!”符津真人几乎是在吼叫,七层玲珑金枢塔剧烈的震动着,眼见塔身上已绽开了一大片裂痕,有大日明光从裂缝中射入。 俞和忽觉得胸口发烫,低头去看,却见紫宫穴中,有丝丝毫光射出,白玉剑匣震颤着,直欲脱体而出。 这时也顾不得去想究竟,俞和知道这剑匣融合了仙帝奇宝,只怕是有什么大神妙,能抵御这无穷尽的大日明光和太阳流火。 他张口一喷,剑匣电射而出,不等俞和运使,一闪便冲出了玲珑金枢塔。 一朵白莲法相,绽开万千莲瓣,将玲珑金枢塔拢在中间,塔顶上,一道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真符,闪烁着淡淡的金光,“执掌南海”四个大字,比晓光镜射出的大日明光还要耀眼。 只见俞和双目中喷出两道金色的太阳真火,纵身一跃,凭空盘膝而坐,双掌在胸前一合,掌心相对,手掌中间恍似拢着一轮小小的烈阳。在他紫宫窍穴中,一道“玄真宝箓万化归一真符”似有无穷大,滚滚明光真火,炼成精纯的太阳火炁,注入俞和的丹田炉鼎。 “好小子,这等机缘,真叫人好生羡慕!”符津真人捻须而笑,他的玲珑金枢塔被莲瓣拢住,顿没了器毁灵消之厄,符津真人隔空摄来一丝太阳真火,反倒借机把玲珑金枢塔重新祭炼了一番,威能更胜从前。 云峰真人却不敢怠慢,他执长剑,护在俞和身边。广芸大家与华翔真人看着俞和,目光闪烁,也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 俞和白玉剑匣一出,万化归一真符便展神妙,他这边吸纳太阳真火炼已,可操持晓光镜的血手秀士方十七登时吃不消了。 晓光镜身为神话奇宝,即便方十七有秘术可催动这仙家奇宝,但毕竟受修为所限,他也支持不了太久的时间。寻常时施展,还可支持四十息大日明光照射,可这时连番剧斗之后,本也可勉力支撑二十五息无虞。 但万化归一真符暗动,血手秀士方十七骤然觉得周身真元好似黄河决堤,直朝晓光镜中汹涌而去,他心中大骇,以为这晓光镜出了什么变故,如此下去,最多十息之间,他一身真元就会涓滴不剩。 情急之下,血手秀士方十七一面摸出回气丹药服下,一面连连打出手诀,想收住晓光镜的神威。 可这神话奇宝,岂是他能靠小小奇门秘术就收放自如的?如此大日明光依旧持续了十来息之久,才渐渐散去。晓光镜又复作一片晦暗的铜镜。血手秀士抛下空荡荡的药瓶,闭目盘坐在虚空中,黑甲将军双掌抵住他的后背,将自身真元渡入,助方十七化药回气。 血手秀士面白如蜡,周身虚寒。这次发动晓光镜,也照射了足有二十息之久,料想那些修士早该灰飞烟灭了吧。 等他一口真气落回腹中,睁眼环视,却是大失所望。 先说卫宣、洪老道等其余扬州修士那边,有个十丈大的九色璎珞宝伞凭空一转,化作一缕九彩奇光,落入了卫宣的顶门天窍中。卫宣盘膝而坐,面如金纸,嘴唇乌黑,双目紧紧闭着,眉毛竟有些花白颜色。他身后的通辰道宗修士、丹崖派的洪老道与弟子,还有玉露苑的三位女修全都盘膝坐成一行,后人出掌按着前人的背心,十几人真元贯通,加持在卫宣身上。 只见洪老道深吸了口气,身形闪到卫宣身边,小心翼翼的拈出一颗白色金丝丹丸,塞进了卫宣的口中。回头沉喝道:“速速助他行化药力,以保道基不损!” 再看恒鼎园这边,血手秀士方十七顿时瞪圆了眼睛。 空中有朵数十丈大小纯白色的莲花法相,数不清的万千花瓣随风招展。一座金光四射的七层玲珑宝塔,如花蕊般的耸立在莲瓣中央。白莲法相微微一闪,隐入了虚空,四位真人带着俞和安然无恙的从宝塔中一一飞出,踏空而立。 “长生白莲!南方南极大帝道统?”血手秀士方十七压低了声音,对黑甲将军道:“南帝道统出现,火速回报尊上,我们走!” 黑甲将军宏声应诺,血手秀士一摆手,黑云滚滚翻腾,裹住剩下的乌铁机关兵和晓光镜,卷起一道狂风呼啸而去,刹那间冲破了层云,消失不见。 俞和看了看四位真人,他们似乎都没有追击的意思,便也站着不动。抬头看,就见天上层云中隐约约有数十道各色遁光闪现,朝黑云追去。丹崖派的洪老道望了望,招手带着他的弟子纵身而起,看样子也是追红砂岛的修士去了。寒碧峰玉露苑的三位女修低声私语了一会儿,才远远的跟在洪老道身后走了。只剩下通辰道宗的几个弟子,团团护卫着卫宣。 广芸大家欠身万福:“强敌已退,广芸拜谢诸位道友援手之恩,还请移步到园中饮茶歇息吧。” 三位真人拱手一笑,随广芸大家落到恒鼎园中。才走了几步,就听得身后有衣袂声响,通辰道宗的六位弟子,抬着卫宣落下云头。 当先有位弟子恭恭敬敬的对广芸大家一揖到地:“还请前辈念在敝宗赶来援手之情,能赐静室一间,为我师叔疗伤养息。” 广芸大家妙目一转,“恒鼎园陋屋甚多,你自可去用。只是我园中今日贵客盈门,你们须得束身律己,切莫肆意行走。若是发出什么怪异声响,扰了我贵客的雅兴,那休怪广芸无情,逐你们下山。” 那通辰道宗的弟子看了看云峰真人与俞和,也不好再言语,六人垂着头,蹑手蹑脚的抬着卫宣,自寻静地去了。 到了璇音阁中堂,分宾主落座,广芸大家取地脉元水,亲手调煮了南海碧莲,一时间满园皆是茶香。 “此间事毕,云峰这便回转扬州了。南海之行全仗诸位前辈真人相助,云峰代敝门鉴锋掌教真人,谢过诸位厚义。”云峰真人起身团团一揖,身后易欢与俞和赶忙也站了了起来,拱手拜了诸位前辈。 “好说,虽其中有些波折,但终归还是好的。”符津真人哈哈一笑,“云峰师侄以后还需来我南海多多走动,我老道年事已高,呆在岛上甚是孤寂,你可要勤来探望。俞小子你也是,年轻人须多行多识,枯坐苦修不是正道。罗霄门中若是无事,就来我长空洲住上几月,陪老道钓钓鱼,喝喝酒。” 俞和嘻嘻一笑:“弟子自会带好酒来孝敬师叔祖。” “我这多的是上好的飞剑,不怕你小子不来,伺候得老道高兴,有你小子的好处。” 俞和听了,脸上自笑开了花。 华翔真人听了云峰真人要走,心中大急,把茶杯一放,翻手就取出了棋盘棋盂。“云峰师侄,说不得你今日还需陪我杀上几局,你这一走,便只剩符津师兄这臭棋篓子,与他手谈,寡然无趣。” 广芸大家一笑道:“我定是要留云峰道友在恒鼎园住上一宿,明日再走的,你俩通宵掌灯对弈就是,何须急此一时?” 符津真人讪讪一笑:“太嗜此道,心痒难耐尔!” 眼见天色渐黑,恒鼎园中张灯结彩,扮得好似佳节一般,女侍们穿着艳丽的云裳,把菜肴流水介的呈上,广芸大家看起来兴致颇高,端着玉盏,以甜酒敬了三巡,就见她如玉的脸颊上,浮起一层嫣红色,在月色灯火掩映中,当真是娇艳不可方物。 整座恒鼎园,唯有通辰道宗诸人寄身那处竹楼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卫宣收功睁眼,望了望那边的灯火阑珊,跺了跺脚,带着六位弟子不告而别。 一夜宾主尽欢,到了第二日晨曦初开,云峰真人一推棋盘,对符津真人抱拳道:“前辈恕罪,云峰要务在身,自是要趁早赶回山门去了,若前辈得闲暇,可来我罗霄作客,云峰定当陪前辈手谈三日夜。” 符津真人一笑,拱手道:“师侄一路平安!” 第八十八章 辞南海,返罗霄 云峰真人带着俞和与易欢到了璇音阁,见广芸大家身边坐着个女弟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女弟子两眼红红的,脸上犹有泪痕。 见到云峰真人三人走近,广芸大家起身相迎,那女弟子连忙举袖拭去了脸上的泪迹,垂首站到广芸大家身侧。 “云峰此来与广芸大家辞行。” 广芸大家点点头,“终需一别。这是小徒宁青凌,今后还望云峰道友多多照拂。” 那女弟子对云峰真人躬身一礼:“青凌见过云峰前辈。” 云峰真人颔首而笑。俞和与易欢这才知道,原来云峰真人所说的同行之人,便是这位宁青凌。 只见这女子满头乌发在脑后盘起,插着根无珠无花的银簪子,身穿一套湖蓝色的对襟布裙,腰间缀着三色锦缎绣包,皓腕上套着一支红珊瑚石的镯子。生得一张鹅蛋脸,眉眼分明,即便是眼角犹有泪光,但依旧俏丽可人,当真是个浑然无雕饰、清水出芙蓉的美丽少女。 “青凌,此行去扬州,你便是罗霄剑门的弟子,需将罗霄视作恒鼎园一般,奉守科仪,律已清修,你可莫要辜负了为师一番苦心。” 宁青凌点点头,细声道:“青凌知道的,师父。” 广芸大家举袖拭净了宁青凌脸上的泪迹,转身对云峰真人欠身一福:“如此一切便交托道友了。” “自会尽心。”云峰真人拱手还礼。 “华翔师弟,你是此处常客,不如在恒鼎园多住几日,免得我们全走了,这边清冷。”符津真人与华翔真人一前一后的走进璇音阁。 广芸大家道:“符津道友何不也在我园中多住几日,可是有何照顾不周?” 符津真人摆手道:“都很好,只是老道士上了年纪,换了张床榻便睡不安稳,长空洲上弟子也疏于管教,不早些回去,怕又给我惹出什么事端来。” 广芸大家又婉言说了几句,可符津真人连连摇头,“我一个老头子,天天跟你们一群千娇百媚的女子比邻而居,颇不自在。” 于是符津真人陪着罗霄三人和宁青凌,做法御风而起,只听得恒鼎园中有瑶琴声响起,奏的是一阕《阳关三叠》,琴声悠悠不尽,缠绵不绝,道尽了故人送离别之情。 “符津师叔保重,若有闲暇,请来罗霄一聚。”云峰真人抱拳一揖道。 “替我转告金晨子,我不日即会去西南一游,到时自会去罗霄见他。” 云峰真人点点头,符津真人举手一揖,拂袖而去,眼见一道金光裹着他的身形,消失在天际。 祭起那乌木小船,罗霄三人带着宁青凌向北疾飞,俞和回头去望,见那碧蓝的大海越来越远,直飞出百里之外,广芸大家的琴声依旧隐约可闻。 宁青凌的眼睛一红,默默的落下两注泪水。 归心似箭,回山的路程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酉时不到,罗霄剑门的大九衍降魔圈已经遥遥可望。 四人径直落到藏经院正殿门口,云峰真人带了宁青凌去见宗华掌院与鉴锋掌教,易欢拿了地火银霜和金线藻,朝门中丹石堂而去,俞和左右无事,便自回东峰小院去了。 阖上屋门,第一件事自然是取出了胸前的玉符,与陆晓溪报个平安。 “俞大哥,几日没有你消息了。”那边陆晓溪幽幽的一叹,似有诉不尽的哀怨。 “小溪,我已从南海回到罗霄了,平安无事,而且得了场天大机缘,如今已修入玉液还丹境界了。” “啊!”陆晓溪发出了一声惊呼,“玉液还丹?俞大哥你炼气才多久,这怎可能,你莫要来骗我。” “千真万确,我何时说大话骗过你?”俞和笑嘻嘻的道,他很有些得意。 “真的玉液还丹了?俞大哥你快说说,是何等机缘?” “若不是心中牵挂着小溪你,莫说玉液还丹,俞大哥这场机缘可就要肉身成仙了,只是说来太过骇人,小溪你切莫要再讲于别人听。”俞和自红砂岛遭逢地火杀阵开始,到天涯海眼与南帝白玉冢的见闻,再到恒鼎园上一场鏖战,细细说于陆晓溪听了。 这一番讲述,直听得陆晓溪心驰神往,地火杀阵的惊险,机关人的种种神妙,天涯海眼的神秘难测,还有长生大帝衣冠冢,那是何等玄奥莫测的所在。听到俞和竟为了自己放弃了四御道统,陆晓溪心中好似蜜糖般甜,笑了几声,竟忽然哭了出来。 “俞大哥你真傻,金仙道果你不要,南方神帝你不做,却甘愿留在凡间守着我,你可知世上修道之人如此之多,有人枯坐千年,有人流血厮斗,都只为争那一线成道天机,可到头来,又有多少人真能得道飞升?你有这等天大机缘,为何不直升仙関?你可知机缘一去便不再来,将来你我皆成白骨,一切都枉然。” “小溪,我当时想的很清楚,要我困守南天长生宫,从此你我天人相隔,我倒不如在凡间陪着你碌碌一生。天宫中亿万年愁苦孤寂,那及得上尘世中逍遥千年?” “俞大哥,这是你机缘齐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修道二年多,已证了玉液还丹道果,你哪里知道其他福缘浅薄之人,在修道之路上走得有多苦!道法财侣地缺一不可,常常为了争夺一小块灵玉,或是一颗培元丹药,同门师兄弟之间尔虞我诈,暗地里诸般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在门中这种事情看得多了,才知道登仙路上,白骨滚滚,血流成河。” 陆晓溪的声音越来越小:“就连我自己,身陷这明争暗斗中,也是身不由已。俞大哥,现在的陆晓溪,已与你认识的不一样了,已经很坏了,你不值得为了我,放弃这等天大的机缘!” 俞和嘿嘿一笑:“你变成什么样子,也是俞大哥身边的小溪,我的机缘就是你的机缘。如今我玉液还丹,已可出山行走天下,你等着我,我寻到机会便去青州海外找你。我这次在南海,得了不少的灵物,我反正是用不上,都给你留着。将来你缺什么,我就去给你寻什么,南帝道统我都能撞见,以俞大哥如此福缘,还有什么东西不能给你找来的?” 陆晓溪泣不成声,已接不上话。 俞和温言宽慰,两人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等到月上树梢时,才依依作别。 盘膝坐在床上,俞和默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神游太虚,忽觉得一股浓浓的倦意袭来,倚在木床边,竟昏睡了过去。 冥冥中,神念穿过了一团混沌,眼前天景一展,脚下是无边的汪洋,头上穹窿半边漆黑,半边明黄。 漆黑的那片天穹中,有星宿列张,六角经台如皓月当空。经台中央,竖着凝如古剑的性光一道,先天五行五色神符以慧剑为中央,厚土符在下,锐金符在西,烈火符在南,碧叶符在东,洪水符在北。南方烈火神符之上,还悬着一道金光闪闪的符箓,正是南天南极长生大帝真符,真符上南天七灵宿罗列,中央四个大字“执掌南天”。 明黄的那片天穹中,白色的莲花中央,浮着一颗红黄二色流转不休,上有太阳真火飞腾,下有氤氲紫气承托的内家还丹。尤如日轮当空,万丈仙光四射,层层异彩盈空。从这内丹上,不断扯出一道道的剑气,在虚空中纵横往来。 脚下那片海,泛起一层莹莹玉光,翻腾着发出龙吟虎啸似的声响。 海面上隐隐有天音环绕,似乎是那阕《亘古谣》的调子。 天顶之上,三十二天的胜景一一幻显。俞和的神念一夜之间,遍历了太虚仙境,直到晨光乍现,旭日东升,朝阳之光映在俞和的脸上,他才一梦醒来。 一口长气吐出,周身好不利落。推门到院落中,汲山泉洗漱,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有股温暖安泰的感觉散入四肢百骸。 “俞师兄,掌教真人与宗华掌院、云峰掌院在三清殿议事,唤你过去。”有个扫洒童子飞也似的跑来,扶着院门气喘嘘嘘的喊着。 俞和点点头,回屋换了套工整的道符,挽起发髻,朝三清殿而去。 进了三清殿,就见鉴锋掌教真人面露喜色,坐在主位上,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分列左右,宁青凌怯生生的站在门口。 俞和对宁青凌眨眨眼,撩袍迈步进了三清殿,对三位真人俯身一拜。 “弟子俞和,见过鉴锋掌教师伯、宗华师伯和云峰师尊。” “俞和,你做的不错。”宗华真人道,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赞许的神情,“年轻人有手段,有胆色!这次南海求药,可说是你一己之功。鉴锋师兄说,须得重重的赏赐与你,但你这次的功劳可有些大了,我们昨夜商议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奖赏你合适,且来问问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俞和再拜,正声道:“弟子不敢居功,我本是凡俗碌碌庶民,得宗华师伯赐下仙缘入罗霄修真,得云峰师尊悉心调教才有今日之能,得鉴锋掌教师伯抬爱,方得历练,有了行事的决断。一切皆得自师门,自要回报罗霄,俞和不敢妄想赏赐。” 鉴锋真人含笑点头,宗华真人哈哈大笑:“你小子说话也是一套套的,学得甚快!你立下这等大功,若不得赏赐,我罗霄一门上下弟子都会腹诽。这样吧,等扬州灾疫平息,我罗霄得了大功德,便将这功德分你一份,对你日后修行有说不尽的好处,其他赏赐我与鉴锋师兄再行商榷,必不会教你失望!” 俞和三拜道:“多谢鉴锋掌教师伯、宗华师伯、云峰师尊。” 云峰真人指了指宁青凌道:“青凌入我罗霄,也在藏经院门下,你倒不再是小师弟了。既做了师兄,你便带她去东峰寻一处院落住下,再与藏经院诸位师兄师姐一一见过吧。她所修并非剑道,而是广芸大家一脉的音律奇术与丹石之道,如此正好列入你外法殿名下,日后须得好好相处。” 俞和恭声应诺,转身带着宁青凌回后山东峰去了。 《玄真剑侠录》第二卷:南海惊涛连天潮,到此已结。敬请关注第三卷:京华魇梦风雨乱。看道、佛、魔三宗明争暗斗;看道貌岸然之下的叵测人心;看少年俞和以掌中利剑,斩开峥嵘之路! 第八十九章 笛声幽,莫怀愁 三日之后,肃降祛邪散出炉,鉴锋掌教带着宗华真人、云峰真人去了扬州府供奉阁。得知罗霄剑门把对症灵药送到,知州事黎承黎大人亲自迎了出来, 丹崖派的洪老道不知为何也在扬州府中,他看了看罗霄送来的药散,皱眉歪嘴,还想要搬弄口舌,却被供奉阁的大供奉张老狠狠的喝斥了一通。洪老道闹了个灰头土脸,狼狈而逃。 两千剂肃降祛邪散,最后每剂折算了四百五十符钱,统共九十万符钱,黎大人几乎把扬州府的藏真库倾尽了,那堆积如山的诸般奇宝灵材,填进了一方小小的玉牌,由张老郑重的交给了鉴锋真人。 罗霄得了天大的好处,自然也不好太过世故。鉴锋真人向张老主动请缨,愿派出弟子襄助扬州府供奉阁,专门负责将灵药送到偏僻难至的深山小村中,以尽早平息灾疫。知州事黎大人听鉴锋真人这么一说,当场对着罗霄诸老一揖到地:“黎承代扬州万民,谢罗霄仙长救命之恩。” 于是鉴锋掌教回到山门中,急招太一院掌院南启真人入三清殿,几位真人商议了一炷香功夫,就见南启真人亲自带着太一院数十位弟子腾云而起,朝扬州府寿阳城去了。 话说罗霄门中忙忙碌碌,可俞和却被鉴锋真人亲口许了一个月的免早课,自打回山来的这几日里,也不去藏经院,只在后山东峰出没。或打坐炼气,或觅地舞剑,或饮酒作歌,好不自在。 宁青凌所挑的院子,虽是东峰上最偏远的一座,但离着俞和的小院也不大远。这夜俞和站在园中观想周天星宿,却听到从宁青凌的小院中,传来袅袅笛声。细听之下,那曲子断断续续,绮叠萦散、飘零婉转,其中似乎藏着诉不尽的愁苦幽怨。 俞和心中一动,足尖轻点,飘身出了院子,攀在附近一颗参天古树上,朝宁清凌的院子那边望去。 只见那少女身披月晖,独自坐在小院屋顶上。身穿一袭素白的布衣裙,腰间系了根水蓝色的轻纱,微风吹过,轻纱飞舞,整个人似乎散发着淡淡灵气霞光。脑后三千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碧落髻,插着一支清雅的翠竹簪子。 一对素手,拈着一支尺长的黄玉六孔笛,凑在唇边吹着。俞和望不见她的面孔,但只看那微微颤抖的肩头,便知宁青凌脸上,定是黯然垂泪。 那曲子中满是浓浓的哀伤,如泣如诉。俞和在树枝上默默的听了一会儿,心中戚戚有感,却又不知道是该现身出去安慰这位小师妹几句?还是该悄悄离开,不要惊扰了她独自伤怀才好。 正踌躇时,耳边忽然有道细细的语声响起:“俞和,你随我来。” 这分明是云峰师尊的声音。俞和略感诧异,转头四望,只见天上暗云中,隐约有道黑影一闪,朝东峰镜湖飘去。 俞和蹑手蹑脚的从大树上越下,展开七步云真篇的步法,悄无声息的朝着黑影追去。 到了镜湖边,果然见到云峰真人立在树下,朝俞和招手。 俞和上去举手一揖道:“师尊有何吩咐?” 云峰真人的眼神,往宁青凌的小院方向一飘,“俞和,你也见到了。青凌这孩子随我们回罗霄之后,似乎很不习惯。平日里与门中诸人从不交谈,我看得出她因为心中孤寂,而对广芸大家的怀念与眷恋,一日深于一日。我辈修道之人,须得心如平湖,最忌被这种深沉悲思所缚,若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则不但修为难有寸进,心魔亦会来扰。尤其是青凌结丹大功将近,如此心神不振,丹火一起就有身死道消之厄。我既答允了广芸大家要悉心照拂于她,自然不可任她如此沉沦,须得想个法子,为她排解愁苦。” “师尊可是已然想到了什么妙招?”俞和轻轻一笑。 “藏经院中弟子不多,难像太一院、纯阳院那般一团融融。我亦知道论剑殿的莫子慧他们几人,全都是面冷心热的性子。毕竟他们整日只懂研修经书,疏于言谈交际。不过唯有你小子,倒却是个活泼跳脱之人,所以替青凌排解愁苦之事,当需由你为之。” 俞和讶异的张了张嘴巴,连连摇手道:“师尊,我可不懂得女儿家的琐碎心事,口舌也笨拙得紧,你可要我如何去劝她?” 云峰真人笑道:“又不是要你去作说客!我是要你带她出山去走走,免得困在山中冷清寂寞,悲思难解。到了外边走一走,耳闻眼见,忧愁也自然便散了。” “出山?”俞和惊道,“去何处?” “你南启师伯带太一院弟子南下赈灾,看此情形,少说也得足月才归。而你那赏赐之事,也需等到灾疫平息之后,鉴锋掌教才好定夺。你左近也无什么事,我昨日与鉴锋掌教、宗华师兄商量过,打算派你去京都定阳一行。” “京都定阳。”俞和眼睛一转,定阳可是号称繁华千里的大雍都城,听说那城中可是热闹得紧,他心中暗自大喜,“师尊,此行有何事要办?” “说来此事也只有你去才好。”云峰真人看了看俞和,接着述道:“我们在南海遭遇的红砂岛修士,无论是功术、法器还是言行举止,都与寻常道魔宗门的修士大相径庭,倒似乎是与京都供奉阁的‘龙门道’源出一脉。” “龙门道?”俞和摇了摇头。 “这龙门道你或许未曾听过,它并非是一个九州修真门派。而是京都定阳的天子供奉们,暗地里调教出来的一脉修士。此龙门道中人,大都原是朝中猛将,或是军中的铁血骁士,天子供奉们遴选出其中身具灵根之人,传以道门攻伐之术,为的是在边疆战阵上克制西域蛮夷的巫士。龙门道中人,因其所修功法全是各门各派中专事攻杀争斗的秘术,因而与人斗剑之时,出手异常狠辣犀利。不过龙门道皆修命不修性,一身真元道行大都来自灌顶传承,或是以丹石培炼,故而并不能如寻常炼气士一般,延寿千年,大都只有二甲子的阳寿,便垂老而死。” “前几年还有个传闻,辽东天工殿打造了各式机关兵俑数千具,运至京都定阳,供龙门道中人驱遣,更增其凶威数分。此事令帝王大悦,将一件荒古先天遗物赐给了天工殿,作为镇压门派气运之宝。” 俞和挠了挠头发,问道:“如此说来,那个黑甲将军,还有那几个甲士,都是龙门道之人了?可他们不镇守京都定阳,也不在边疆征伐蛮夷,却跑到扬州和南海搅出一团风波,意欲何为?” “这便是此行去京都定阳所为之事。”云峰真人话音一顿,侧耳听了听,确信左近再无旁人,才接着说道,“鉴锋掌教与宗华师兄将红砂岛之事,密报了扬州府供奉阁的张老,张老也觉得十分蹊跷。那红砂岛的修士行为乖张,不可以常理度之,故而张老猜测,只怕这几人是从龙门道中叛逃出来的。此事虽然重大,但扬州灾疫未平,张老抽不开身去京都定阳,就希望我们能替他将此事上报京都供奉阁。而你在南海与红砂岛修士亲身厮杀过,一切种种耳闻目睹,所以这去京都定阳送信之人,你乃是上选。” 俞和忽然想到一事,急问道:“师尊,不是有个红砂岛的修士,在扬州府中吗,此人可曾擒获?” “我们到扬州府之时,这人早没了踪影。听府中侍卫说,这修士几日前便不见了行迹。我猜他定是那六甲士其中一人,急赶回了南海,却死于恒鼎园之战中。” “那此去京都定阳,也没什么佐证,空口而言,京都供奉阁的高人们哪里会信?” “谁说是空口无凭?”云峰真人一笑,伸手在腰间玉牌中一摸,那黑甲将军的半截玄金青龙戟,赫然握在手中,“这便是佐证,试问九州之下,谁家修士会用这等粗重的战阵兵戈当做法器?。” 俞和眼睛一亮:“还是师尊早有盘算,俞和当时哪里想得到如此深远处?” “你莫来赞我,这也不是为师的主意。我重回交坞那晚,广芸大家邀我密谈,细细说了她探听到的红砂岛虚实。当下就说起,南海有人怀疑这红砂岛的修士,乃是来自龙门道,于是我便留了个心,将这半截铁戟带回,作个物证。” 俞和点点头:“广芸大家心思缜密,的确是位高人。” “所以我受她之托,便要照顾好青凌,切莫要将来交恶了广芸大家。你此行去定阳,便带着青凌同行,反正报讯之事不急迫,你一路多多劝解于她。两人熟络之后,将来回到山中,她便自不会如此寂寞而生愁苦了。” “师尊放心,广芸大家有恩于我,我自不会怠慢了青凌师妹。” 云峰真人点点头:“你这做师兄的,须得有个师兄的样子,一路上要好生照拂师妹。” 俞和抱拳应诺,云峰真人把半截玄金青龙戟抛给俞和,一摆袍袖,飘然而去。 第二日一早,云峰真人便把俞和与宁清凌两人一齐唤到清微院,宗华掌院自把去京都定阳报信之事,细细的又说了一遍,俞和与宁清凌领命而去。 回到东峰小院,各自收拾了行囊,午时左右,俞和与宁清凌出山北上。 第九十章 京都城,繁华乱 如今凡俗天下一统,九州地界国号大雍,帝王家姓周。大雍朝开国七百八十余年,京都定阳在冀州、雍州和豫州交际之处,东依太行,西接中条,北连太岳,南临黄河。 说这大雍朝国都如何安泰繁华,有诗为证: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俞和与宁青凌顺着官道进了京都定阳,但听城中人声鼎沸,处处响着叫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清脆的笑声,街道上川行的每个人脸上,都刻画着蠢蠢欲动的兴奋。偶尔几辆精美的轿子从人潮里涌出,引得百姓们驻足观看。 京东定阳号称“千里华城”,眼见各式各样的屋舍鳞次栉比,大街小巷中全是涌动的人流。放目一望,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也不知蔓延了多少里地界。北面有座皇城高如山峦,皇城殿宇之上弥漫着厚重的真龙紫气,犹可见这大雍朝周氏帝王家气运正茂。 俞和自小流落尘世,宁青凌却是在海边小镇长大,他们俩哪里见过这京都定阳的万千气象,一时间两个人的眼睛都迷乱了。少女心性本就跳脱,进了定阳城,宁青凌终于露出了笑容来,好似个孩童一般,在每一家摊贩前驻足观瞧。京城之中生活富足,人人都是一副笑脸,有商贩看宁青凌长得跟个粉瓷娃娃似得,心生喜爱,便拿彩花糖果送她。就见宁青凌鬓边插着一朵拳头大的彩缎月季,肩上搭着个七彩丝绣的虎头闹春布褡裢,一手拿着纸风车,一手拿着串硕大的冰糖葫芦,穿花蝴蝶似得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她脸上笑容满满的,面颊上染着两团嫣红,整个人好似一朵皇城根儿下绽放的牡丹花。 俞和在一家手工珠饰坊中,看中了一支烧蓝镶金响铃簪,一番讨价还价,以七十两银子买了,用细绸缎裹了,打算以后送给陆晓溪。 “俞师兄,这簪子可好看得紧,你是要送给哪位师姐妹啊?莫不是邓师姐吧?”宁青凌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盯着俞和手里绸缎包。 “送给我一个远房表妹的,她不是罗霄弟子。”俞和讪讪一笑,把簪子拢进袖中。 “远房表妹?俞师兄你一脸春色,谁会信是远房表妹?”宁青凌扁着嘴巴,调侃的看着俞和。 “她在青州海外仙门修行,我盘算着,此行回山时,可绕道去探望她,所以买件礼物。小师妹你莫要乱猜。” “我说俞师兄你路过青州地界时,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原来是心中念着个人儿啊!” “还不去问路,就知道玩耍,误了师门大事,那可要受责罚的。”俞和故意板了板面孔,拿出了身为师兄的架势。 宁青凌对着俞和故意一揖到地,唱诺道:“青凌谨遵师兄法旨,这就探路去了。” 说罢一转身,却又凑到一处贩售糖糕的摊子前面去了。 两人一边逛,一边问,在城中转悠了两个多时辰,才走到东面一处大院落门前。院门口有两扇黑漆金铆龙首环大门紧闭着,大门两边各挂着一牌匾,左边写的是:“天道昭昭佑万民福祉”,右边写的是:“人教泱泱传三清真义”。 “看来便是此处了。”俞和抬头望了望,这院落偏居京城一偶,闹中取静。园中听不到有人声传出来,只有隐约约的瑶琴声入耳,俞和提鼻一闻,还有股淡淡的焚香气味。 这院落大门旁边,停着辆奢华之极的镶金华盖车,拉车的五匹马一色都是纯白的,半根杂毛都找不到,这马匹调教的极好,静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个身穿紫缎金丝锦袍,腰挎朴刀的侍卫马夫,端端正正的坐在车上,两眼望天,背脊挺得直直的。 俞和认不得马车上的旗帜,不过单看那马夫的一身装扮,料子比扬州府的官老爷还要华贵,便知道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绝不是什么市井小民。俞和不敢轻慢,对着那车夫抱拳道:“这位大哥,敢问此处可是定阳供奉阁的所在?” 那车夫仿佛没听见俞和的问话,只拿眼睛撇了撇俞和,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倨傲的转过头去,也不言语。 俞和一愣,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正这时,院落里忽然有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有人正发足向门口奔跑。俞和转头一开,那黑漆金铆龙首环大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一道人影急冲了出来。 这人也不抬头,只顾向马车冲去,口中犹嘀嘀咕咕的,不知念叨着什么。他没料到俞和正好站在大门与马车中间,于是径自一头撞到了俞和的身上。 要知俞和一身护体罡气何等雄浑?有外力撞来,自生出反弹之力,俞和仓促之间收势不及,这人痛呼了一声,整个倒飞出去二三丈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抱着肩膀处,惨嚎不休。 那锦衣马夫大惊失色,“呛”的一声拔刀而起,就要扑向俞和。 俞和连忙对那马夫摆摆手,放出一道暗劲抵住他的势子。抢步飘身过去,伸手一把将那摔倒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探掌在这人肩头处轻轻一揉,沛然真元渡过去,顷刻间行化开了淤血。那人轻轻的“咦”了一声,再转动胳膊,发现已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了。 “殿下!”那锦衣马夫执刀冲了过来,双眼死死的盯着俞和,那架势似乎只要俞和再一动弹,他就舍命护主。 俞和细看那摔倒的人,只见他也就与自己年纪仿佛,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五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金红二色穿花大红箭袖,束着玉板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锦缎排穗褂,登着青缎黑底小朝靴。脸颊削瘦,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生得一对丹凤眼细细长长。 这华服少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挺腰站起身来,推开那锦袍马夫,两眼在俞和与宁青凌周身上下打量。 俞和拱手一揖道:“这位兄台,可对不住了,身上还有哪处感觉不周全么?” 那华服少年笑了笑,抬手一摆道:“无妨,倒是我冒失冲撞了阁下,还要谢过阁下疗伤之恩。” 俞和心道,这马夫挺倨傲,主子倒是一团和气,微微一笑道:“见兄台从院中出来,敢问此处可是定阳供奉阁的所在?” “正是供奉阁。”那华服少年眼珠转了转道:“冒昧问一句,阁下看似不是本地人,来此有何事?” 俞和沉吟了片刻方答道:“奉师门之命,来定阳供奉阁送信而已。” “哦?”那少年点了点头,“原来阁下也是位炼气修仙的高人,倒是失礼了。” 俞和摆手道:“末学后进,当不得高人二字。” “阁下过嫌了。”那华服少年拉着锦衣马夫,转身上了马车,长鞭一响,绝尘而去。 俞和整了整衣衫,从怀中取出拜帖,上前叩响了龙首门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极轻的脚步声响,有个青衣道童开门来,看了看俞和与宁青凌,皱眉道:“你们是何人,来此有何事?” 俞和双手奉上拜帖道:“这位道友,我与敝师妹来自扬州,奉扬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张真人之命,前来送信,还望道友通禀阁中大执事同轩真人。” 那道童结果拜帖,略扫了一眼道:“你等等。”说罢也不领俞和进院,又把门阖上了。 俞和瘪瘪嘴,只好站在门口等候,哪知这一等,就是足足半个时辰。 “这道童忒也不识相,竟把我们晾在此处,就算是京都定阳,也不能如此无礼吧。”宁青凌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抱怨起来。 俞和赶紧摇手道:“师妹,供奉阁内可都是有道真修,目观天地,耳听八方,教人家听见了,可是不好。” “那我们在这里干等便是好了?”宁青凌小声嘀咕了一句,便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纸风车,皱眉不语。 俞和心中也是不快,但京都定阳毕竟是帝王居城,这里人的自视高一些,也是自然。反正他早年流落尘世时,早看惯了冷脸与白眼,倒也不觉得什么。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门内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青衣道童开门来,对俞和招手道:“进来吧,同轩大老爷在侧堂等你们。” 俞和对这道童举手一揖:“还请道友引路。” 道童把拉门开了一条仅能一人侧身而入的狭窄缝隙,俞和轻步进了院子。那道童看了一眼宁青凌鬓边的彩花和手中的纸风车,眼中掠过一丝厌恶的神情,抬手指了指门外,沉声道:“供奉阁乃仙家福地,俗物不可入内,抛到门外去吧。” 宁青凌一瞪眼,刚想要张口驳斥,可俞和急忙拉了拉她的衣角,对她连使眼色。宁青凌把一双秀眉拧成了团,跺了跺脚,伸手扯下了彩花,连着纸风车一齐扔出了大门外。 “还有什么是俗物的,趁早说了!” 那道童也不搭话,冷眼看了看宁青凌,转身朝院中走去。 这供奉阁院落中,建的好一番园林妙境,处处有湖石玲珑,亭廊宛转,多的是竹林鱼池,烟水弥漫。三人穿过了曲折的回廊,走过一弯白玉石拱桥,到了座庭苑面前。 俞和抬头看,这庭苑上都木匾,写着“缀云堂”三个大字,左右亦各有诗联曰:“俯水枕石游鱼出听,临流枕石化蝶忘机。” 脚踏入庭苑中,那青衣道童自躬身退开,只见有二位服色各异的修士,坐在苑中饮茶。居中一人黑须黑发,头戴靛蓝落云冠,身穿藏青色对襟如意纹法服,腰缠松纹丝绦,手中拿着一卷褐色的竹简。这人看俞和与宁青凌走进来,双目中骤然绽出两道电光。 “可是扬州罗霄门的俞和与宁青凌当面?”那人沉声问道。 俞和被他目光一扫,周身发紧,眉心间没来由的突突直跳,忙低头作揖道:“正是晚辈,前辈可是定阳供奉阁大执事同轩真人?” 第九十一章 同轩子,异域客 见那居中而坐的中年修士点了点头,俞和从怀中取出扬州府供奉阁张老的信笺,双手呈上。自有书童过来接了,交给同轩真人。 同轩真人这才从俞和身上移开眼神,看了看信笺上的火漆印封,拆开信笺细细读了,转手将信纸递给了身边的一位修士。那人扫了几眼,又传给了下一位修士。直到缀云堂中的三位修士把信笺传阅了一圈,同轩真人这才开口问道:“你乃是扬州罗霄剑门的弟子?” 俞和恭恭敬敬的拱手道:“晚辈是罗霄剑门十九代弟子俞和,因扬州血毒疫未消,张老率供奉阁执事与本门师兄弟奔走救灾,因而弟子奉张老与本门鉴锋掌教之命,前来定阳送信。” 那同轩真人转回视线,又直直的盯着俞和,“那我且来问你,你门中赴南海求药之事,你可知晓详情?” “弟子不才,同座师云峰真人同去南海海外求回灵药。” “那这信中所讲,你都是亲眼所见了?” “正是。”俞和点点头,从玉牌中取出那半截玄金青龙戟,交给道童呈于同轩真人,“此乃那红砂岛修士所用的兵器,于争斗中被斩落,请前辈过目。” 同轩真人接过半截玄金青龙戟,屈指一弹,短戟发出混重的鸣响。他伸掌拂过戟身,那长戟中残存的一丝灵气溢出,化作淡淡的玄光黑火流转。 “俞和,我有一事不明。信中说那红砂岛的修士,负隅顽抗之时,祭出了上古奇宝晓光镜。我记得《周天志异》中灵宝一卷写得分明:晓光镜据传乃是上古大神羲和之遗宝,可聚太阳真火,有焚天煮海的惊天威能。你们究竟凭何手段,在此镜明光照射下,全身而退?” “回禀同轩前辈,那通辰道宗等诸人,祭出的护身法宝,乃是他门中镇山至宝,名唤九色天母伞,亦是仙家异宝,当可辟得太阳真光照耀。而我等诸人,仰仗南海长空洲主人符津前辈的一件七层玲珑金枢塔,侥幸逃得一命。” 同轩真人眉头一皱:“九色天母伞亦是上古高仙遗宝,可挡晓光镜无虞。但这七层玲珑金枢塔,我却从未听过。既名金枢塔,当是一件五行属金的法器,南火克西金,此物怎能当的住太阳真火烧炼?” 俞和心里一动,这同轩真人怎的如此在意这般细微之处?心中暗暗存了一丝提防,俞和便不敢提及自己的白玉剑匣,只是摇头道:“弟子也不知其中详情,当时身在七层玲珑金枢塔中,只觉得身周有明光万丈,流火千重。本以为就此身死道消,那想到十几息之后,却是安然无恙。” 同轩真人双目中有电光穿梭,紧紧的瞪视着俞和:“我看此节,你定有隐情知而不报!” 俞和一颤,竭力定住心神不乱,正翻转念头,想着如此搪塞过去。可缀云堂外脚步声响,有个青衣道童满头大汗的疾步冲了进来,见到同轩真人倒头便拜。 “同轩大老爷,速去东城大校场,火奂仙师与阮苍仙师被那西夷来的蛮子打得口吐鲜血,生死不知,帝君震怒!” “什么?”同轩真人拍案而起,一道罡风猛然散开,震得缀云堂扑簌簌直响。 “同轩,方才我就说过,火奂与阮苍两个,不过是玉液还丹三四转的境界,西夷奇人巫术诡秘,斗起来胜负本就在五五之数。加上火奂与阮仓皆心高气傲,大意之下,难免一败,此事须得你亲自走一遭才妥。可你就是怕失了颜面,不肯亲自出手。如今好了吧,不但他们俩的师门定会怪罪与你,这帝君失了颜面,降下怒火可够你受的。”缀云堂中的另一位修士老神在在的吸了口热茶,垂眉闭目,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同轩真人鼻子里发出冷哼,愤然一振袍袖,起身就朝缀云堂外走去,快步出了庭苑,忽想起俞和与宁青凌还在缀云堂中,他眼珠一转,回头道:“俞和,你俩随我去东城大校场。” 俞和一愣,与宁青凌对望了一眼,只好转身随着同轩真人而行。 一路上同轩真人铁青着脸,也不言语,只顾疾步而行。出了供奉阁的院落,外面已备好了马车,同轩真人一跃进了车厢,俞和与宁青凌各自上了一匹锦鞍白马,前面一队禁军轻骑开道,车夫快马加鞭,朝东城大校场去。 东城大校场不在京城定阳的城廓以内,而是建在城东门外的一座开拓地面上。这里是京城禁军操练兵马的地方,但因为大雍帝君时常会亲临校场,而且按照大雍朝的祖训,王子王孙们成年之后,也都需编入禁军磨炼,所以这城东大校场修建得很是华美。整个校场以青条石和圆木垒成,外面有十来丈高的围墙,围墙上布满了生铁尖刺,挂着各色绸缎彩旗。远远望去,既有铁血刚硬的气息,又不失帝王家的华贵气相。 一行人径自从校场西门中冲入,到了围墙里面,俞和抬头四望,只见这城东大校场中,竟坐满了人。 正北面的围墙上,搭着一个赭黄锦缎金缕凉棚,凉棚中有软榻,或坐或站着十来个人。居中一人,头带红玛瑙缀珠通天冠,身披十二章鹅黄盘龙冕服,腰缠金缕白玉带,脚踏锦绣龙虎皮靴。细看这人,约有半百年纪,但脸上隐隐有层温润的珠光,前额开阔似海,一对虎目不怒自威,鼻下三缕花白长髯及颈,一对耳朵的耳垂宽厚,能有寸许之长。 俞和看过戏文,知道这人如此装扮,定是当今大雍朝的帝王,号振文皇帝。 在振文帝左右,各有侍女持羽扇华盖伺候。帝君身前的下座,分列着几位头带束发雁翎冠,身披锦袍黄金甲的少年,个个扶剑而坐,脸上英气勃勃,当是振文帝在禁军中磨炼的子嗣。 赭黄锦缎金缕凉棚下面,还站着许多人。有的身披锦缎朝服,头戴乌纱,手捧玉笏,看样子是文臣;有的顶盔披甲,怒目而立,当是武将。其余围墙上,全站满了衣甲鲜明的禁卫军士,这好几千人挤在大校场中,却没有一人敢发出声响,只因为大雍振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 不等马车冲到北面的围墙下,同轩真人一撩车帘,纵步而出,身子好似大鸟一般的踏风而行,扶摇直上,落到赭黄锦缎金缕凉棚前,对着振华帝一揖到地:“同轩子到了,帝君可有什么差遣?” 振华帝一看同轩真人,脸上的怒意尽去,笑盈盈的站起身来,三步作两步走到振同轩真人面前,双手抓住了同轩真人的胳膊,柔声道:“同轩大师,你可来了,朕等得真急煞了。” 同轩真人低头一拱手道:“同轩有远客到访,来得迟了,陛下恕罪。” “仙师何罪之有!”振华帝脸上堆满了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他手指着校场中央的高台道:“仙师,快替我好生教训那几个未开化的蛮夷,叫他们知道九州天下藏龙卧虎,断不是他几个小小夷人可欺。若仙师出手,必能旗开得胜,壮我军心,振我大雍国威!” “陛下,火奂与阮苍身在何处?” “火奂与阮苍两位仙师遭了夷人的卑鄙手段,身受重伤,朕已命人送他们急去通天宫问玄殿,取新出炉的金丹替他们疗伤,仙师放心则个。” 同轩真人摇了摇头,“不必徒耗陛下的灵药,遣人送他们去供奉阁就是,我自会诊治他俩。” 振文帝连连点头:“仙师还是快快将那些蛮夷料理了吧!” 同轩真人转头一看,只见校场中央搭起了一座三丈青石高台。高台下停着一辆乌篷马车,车厢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银色奇形徽记。有个身材异常高大,身裹黑麻布罩头长袍的男子,直挺挺的站在马车边上。 再看高台上,站在三个异域男子。当先一人头发剃光,满脸虬髯,上身披着钢甲,一对肩甲上满是锋利的尖刺,左手提着五尺长的塔形盾牌,右手拿着一支短柄钢锤。这人身高已有近六尺,可他身后那人,竟比他还高出一块。这身材奇高的男子,乍看形似一缕细长的火焰,瘦削的躯干紧紧裹在一套暗红色的长袍中,满头枣红色的乱发,遮住了他的面孔。在他瘦如骨骸的双手中,各拎着一柄形如新月的狭长弯刀,刀身只有一寸来宽,刀脊黑漆漆的仿佛能吸收光线,刀刃青白发寒光。在这两人身后,站在这一个脸上带着银质面具的壮实男子,身穿白色的短袍,勒着巴掌宽的硬皮束腰,袖口挽到肩头上,露出筋肉健硕,却布满了伤痕的手臂。 同轩真人看了看高台上的三人,又看了看台下乌篷车边上的那个黑衣男子,转身飘然下了凉棚,落在自己的马车边。 振文帝以为同轩真人这就要登台一战,兴奋得满脸红光,不停的搓动手掌。 “俞和,你代我登台一战。”同轩真人一指那三丈高台。 “前辈?”俞和一愣。 宁青凌皱眉道:“火奂与阮苍还丹三四转的道行,都被打得吐血重伤,我师兄上去,那不是送死么?” “杀伐之事,术修岂可与剑修相提并论?”同轩真人寒声斥道,“你们既然是奉张老儿之命来此,那为定阳供奉阁出力也是应当。” 宁青凌还要出声辩驳,俞和伸手拦住了自家师妹,望了望三丈高台,俞和轻轻一笑,拱手对同轩真人道:“前辈有命,晚辈岂敢不从,自当效力!” “俞师兄!”宁青凌急喊了一句,可俞和朝身后摆摆手,足尖一点,踏风而起,轻飘飘的落在高台上。 先对北面凉棚一揖,俞和转过身来,独自面对着那三位异域男子拱手道:“三位远来九州是客,但请进招无妨,罗霄俞和候教。” 第九十二章 战番夷,黑袍人 低头望了眼三丈高台下的黑袍男子,当先那位手执钢锤与塔盾的战士对着俞和一抬下巴,算是还礼。他将手中钢锤一摆,低声默念了一段俞和听不懂的语言,就见那钢锤的锤头上,与那塔盾的盾面之上,都腾起了一层明亮的白光。 这钢甲战士身后,手握一对漆黑弯刀的红发男子口中发出桀桀怪笑,只看他身形一晃,便直挺挺的跃起了数丈高,双臂展开,拧腰疾旋身形如陀螺,把那一对弯刀舞得好似一匝刀轮,狭长的刀锋破风尖啸,朝俞和的肩头脖颈斩来。 俞和轻轻一笑,脚下步伐错动,只差毫厘间与这红发刀手擦身而过。抬眼一看,那战士举着盾牌猛冲了过来,沉重的钢铁塔盾好似一面铁壁,朝俞和胸前猛力撞击。 俞和也不出剑,伸出手掌朝盾牌上一按,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响,三尺高台猛晃了晃,俞和好似颗青松般的挺立在原地,脚下半步未退,倒那是钢甲战士上半身剧震,倒退了两步才站定。 赑屃神通巨力,岂是等闲? 才震退了钢甲战士,那红发刀手又欺近身来,一道漆黑的刀光好似残月般的,从俞和左肩侧切向后颈。俞和也不回身,右臂在胸前一圈,屈指对着后颈一弹,一丝冷光从指尖刺出,“叮”的一声不偏不倚的撞在弯刀刀锋上。俞和左手振袖,朝身后一挥,一道罡风暗劲破空而出,将那红发刀客凭空震飞。红发刀客嘬口怪啸一声,蜷身在空中连翻了数个筋斗,身化作一道暗红色的疾影,绕着高台转了二圈,落到钢甲战士身边。 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电光火石般的迅捷,可其中惊险之处,却让校场中卷起一片海潮般的呼吼声。 一直未动的银面具人忽然高举双手朝天,口中抑扬顿挫的念诵了一大段意义不明的西夷语言。只见两道红光破开云层,从天而降,罩住了钢甲战士与红发刀手的身形。这两人胸膛起伏,用力呼吸了几口,就看他们的眼神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光。 俞和笑盈盈的看着对面三人,双手悠然背在身后,做足了一派高手的气势。 就看那钢甲战士大吼一声,举足猛踏,三丈高台剧烈的摇晃起来,有团明亮的白光裹着钢甲战士健硕的身形,朝俞和猛冲过来。他左臂盾牌拦腰横扫,右手钢锤对准了俞和的顶门砸下。 俞和双掌齐出,一掌按向盾牌,一掌去接钢锤。可这钢甲战士也不知怎的,力道竟比方才足足凶悍了一倍有余,俞和手掌接实了锤盾,周身衣袍好似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吹拂,朝身后烈烈飞舞,当下脚步一跄,便退了半步。 两道漆黑的刀光,贴着地面飞来,直斩俞和的脚踝处。 俞和口中嘿的一声,雄浑的真元贯注指尖,右手五指竟生生嵌入了钢盾中,手腕一挺,整个身子突然倒翻起来,头朝下,脚朝上,与钢甲战士头顶相对,堪堪闪过了那扫地而来的一对弯刀。 钢甲战士抡起手臂,战锤带着呜呜的风声撩起,直朝俞和面目掼来。哪知俞和轻巧巧的一翻身,竟落到了钢铁战士的身后,两人背脊相抵,俞和双肩一抖,使出凡俗武学近身短打技法中的“铁山靠”一式,斜肩向后一挤,庞然真力直朝钢甲战士的背脊撞去。 试想俞和一身真力,是何等雄浑?这一撞之下,就是真的山壁也要碎成石粉。可那铁甲战士竟只是身子微微一晃,朝前踏了半步。红发刀客团身扑进了钢甲战士的怀中,从那钢甲战士的腋下探出了一刀,直刺俞和的腰间肾门。 俞和扭身刚想躲闪,可那银面人一步踏出,握拳摆臂,一只右拳裹着赤红色的火光,捶向俞和的胸前。 前有重拳,后有弯刀,俞和毫不畏惧。就见他右手双指一并,作剑指刺出,身子随势而动,迎着银面人的拳头突进。身后刀尖堪堪刺破他的衣衫,便已力竭。 银面人的拳头和俞和的手指一撞,竟发出金铁交鸣声,只见那银面人的右拳虽然毫发无伤,可右肩的衣衫处,却被俞和的无形剑气割开了数寸长的一条裂口。 俞和腾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高台一侧,左右手并指成剑诀,有两道青湛湛的三尺无形剑气,绕身疾旋。 “来而不往非礼也,俞和进招了!” 可没等俞和说完,就见对面那银面人抛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褐色种籽,这种籽落地一滚,眨眼间便化成了布满整座高台的灰黑色藤蔓。这怪藤蔓好似蟒蛇一般的在地面上游动,刹那间将俞和的双脚牢牢缚住。 银面人双手搓动,有道奇光闪耀的六芒星法阵在他脚下盘绕了一匝,一团小小的火炎风暴,出现在银面人的掌心,就看他翻手一甩,登时就有几十丈高的暴风烈焰朝俞和翻卷过去,把俞和所站的半边高台全都罩进了熊熊烈火中。 那银面人口中不停,喃喃念诵着莫名的咒文,只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雷电与冰锥,从他手中凭空涌出,朝俞和那边飞去。 钢甲战士平举起塔盾,露出盾牌下面藏着的一具打造得极为精巧的银质弩弓,他拉动了盾牌托架下面的弩弓机簧,“嘎吱”的一声厉响,有支一尺半长,拇指粗细的银质弩箭飞射出去。这支弩箭倒跟笛子有些像,箭杆中空,布满了小小的孔洞,有道乳白色的光芒在箭杆之中吞吞吐吐,箭矢破风疾飞之时,发出了一种怪异的音律。 红发刀手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两柄黑漆漆的弯刀,双手腕猛一甩,那弯刀便疾旋着脱手而出,各划了道弧线,朝俞和飞斩过去。刀柄处,有根细细的黑色铁链,连在红发刀客的手腕上。 三个异域客所出的招式毫不留情。城东大校场中,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惊呼声。宁青凌只见俞和淹没在烈火中,她已不敢看下去,举手捂住了眼睛。 银箭与弯刀飞入那片大火之中,便再没了声息。红发刀手使力一扯铁链,可链子那头仿佛连着万斤巨石,任他如何拉扯,也是不动分毫。 银面人忽然大吼了几声,就看到那钢甲战士急匆匆踏上一步,屈膝半蹲,将手中塔盾朝地上一竖,以肩膀顶住了盾牌后壁。 就听见大火中传来俞和的一声清啸。 两道浩然剑光,将那火焰与风暴斩得支离破碎,灿烂夺目的剑芒交错裂空而来,“呛”的一声,把那钢铁塔盾劈成了四片,盾牌后面的战士好似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翻了好几转身,眼见左臂铠甲的缝隙中,有鲜血溢出。 飞火散尽,俞和面带煞气的站在高台边缘,周身道袍鼓胀如球。在他身边,有如龙罡风漫卷、有无尽剑气生灭。俞和口中咬着那支银箭,嘴角有鲜血渗出,左右肩头各有一处血淋淋的狭长伤口,从伤口中不断溢出丝丝黑烟。那对漆黑的弯刀,就握在俞和的双手肉掌中,从指缝中滴落的血液,竟是墨汁一般的黑。 俞和甩开口中的银箭,瞪着对面的三个异域男子道:“下手如此狠辣,这是切磋技艺还是夺人性命?” 那红发刀手还在竭力拉扯着锁链。可俞和双手一翻,两柄弯刀左右相击,“喀嚓”一声同时变成了碎片。庞然真元挟着浑厚的药力流转周身,弯刀上的奇毒登时化作团团黑烟逸散,先天五方五行火炁罩下,已然缠到腰间的藤蔓顷刻间被烧成了飞灰。 白莲赤鸢双剑轻鸣一声,破虚而出,在俞和手边缓缓盘旋。 大校场中的禁军军士们洪声叫好,连大雍振文帝都用双臂撑起身子,两眼直直的盯着三丈高台。 那银面人扶起了钢甲战士,口中喃喃的念了几句,双掌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碧绿光霞,他探手握住钢甲战士的左臂,可才轻轻一揉,那钢甲战士竟仰天惨嚎起来。 俞和心中冷冷一笑:“你们三人合攻于我也就罢了,还出手招招直奔要害,若不是我谨慎应对,只怕已然横尸在高台之上。断你一臂不过是小小惩戒,我那一剑暗含了先天五行金炁,入体之后如万刀刮骨削肉,那条手臂中筋骨脉络尽数搅成了肉糜,任你西夷诡术莫测,也救不回那胳膊!” 银面人整治了半天,可钢甲战士的一条手臂怎么也举不起来。银面人对着高台下黑袍男子,以蛮夷语言急急喊了一通,那黑袍男子嗖地跃上了高台。 俯身看了看钢甲战士的手臂,那黑袍男子沉声喝斥了几句,只见他伸手一招,有道寒光从高台下的乌篷车中飞出,落到他掌中,化作一柄五尺长的奇形大刀。这黑袍男子手腕一翻,钢甲战士左肩血光暴现,整条手臂被他一刀斩落。 血涌如泉,那银面人抓出了一把暗红色的粉末,对准了钢甲战士肩头创口洒下,眼看几息之后,那断臂处就结起了个碗大的血痂。 黑袍男子一对狭长如刀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俞和。俞和与他视线交错,骤然窥见这黑袍男子的左眼睛下面,刺着一个小小的黑雀纹身。 “你,必须,死。”这黑袍男子倒是会说大雍朝的语言,只是说的极艰涩,一个字一个字从齿间挤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森寒杀意。 “你杀了我,也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大校场。”俞和耸耸肩,手指一拨,双剑绕身飞旋,“而且,如果你是存了个想杀我的念头,那我便不会留手,或许最后死在这里的,会是你们几个。” 黑袍男子单手平握着几乎跟他身躯一样大小的奇形大刀,缓缓挪动刀尖对准了俞和的胸口:“你,必须,死。” 俞和摇头叹气,暗暗提聚起通身真元,从白玉剑匣中,摄出一丝曜华仙剑的剑气,渡入白莲赤鸢双剑中。 银面人挥手放出一团红光,加持在黑袍男子的身上。奇形大刀上升腾起淡金色的光气,黑袍男子挥刀一劈,一道近百丈的弥天刀光在大校场中央闪现出来。 “护驾!”同轩真人身形一闪,挡在振文帝面前,武将们各操兵刃,团团护住了赭黄锦缎金缕凉棚。 只见校场中央的三丈青石高台,宛如被利斧劈中的干柴一般,整整齐齐的裂成了两半,尘灰漫卷,碎石纷飞。 而在满校场禁军军士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搅散烟尘的,是一道照亮乾坤的剑光。 第九十三章 斗战胜,祸横生 一旦俞和毫不留手的展开剑术,即便黑袍男子加入了战团,也只能挥舞着奇形大刀竭力格挡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无穷剑影。 雷雨式罩住了异域四人,两道剑光好似在暴雨之中穿梭的虬龙,时刻会降下雷霆一击。俞和那一身浑厚无匹的真元,在此刻展现出了远超寻常修士的惊世威风。 若说寻常剑修,奋起周身真力催发剑气,也都能挥出几记突破自身境界的惊艳剑招。可俞和却不同,他那丹田中积攒的真元之浩瀚,与寻常修士相较,相差实在不可以道理计。若说玉液还丹一转境界的炼气士,真元好比十里平湖,那俞和的一身真元便犹如亿万顷汪洋大海。 几可说有无穷尽的真元,任俞和肆意挥洒。一息才逝,一息又起,周天诸般元炁滚滚来朝,俞和一吸,关元大穴中的玉液还丹便有明光四射,再一呼,沸水般的真元贯通诸脉,催得白莲赤鸢双剑呼啸如雷,纵横如电。 那四位异域战士,与大校场中的每一个围观的人,起初都认为俞和这番大剑势,不过是拼力一击,若摧垮了对手的守势,自然是一举得胜;倘若那异域四人撑过了一刻,只怕俞和就要力竭,任人宰割。 期望着俞和获胜的人们,目不转睛的盯着校场中央,同轩真人亦是屏气凝神,双目中奇光绽放。 一炷香时间过去,俞和挥出近百道宛如九天神雷般的剑光,可那黑袍男子将掌中一柄奇形大刀舞得团团好似一面巨伞,硬生生的抵住了俞和洒落的剑光雷雨。而那银面人与钢甲战士都是高举着手臂,撑起一幢光幕,抵挡那无孔不入的锋锐剑气,红发刀手反握着一对银色的曲刃短匕,蜷身缩在钢甲战士身后,以视线牢牢的锁住了半空中俞和的身形。 两边一攻一守,异域四人虽被迫得只能疲于招架,但终究是以逸待劳。俞和看似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伤不得对手分毫。大校场中围观的人们,都暗自攥紧了拳头,心中盼着能把自己的气力借一分给俞和,令他莫要徒耗尽了真元,被那异域人反制。 人们祈着俞和莫要力竭,那边俞和倒也未令人失望,一剑紧似一剑,一剑快似一剑,道道惊雷好似云龙探爪,直朝那异域四人轰落。 大校场中央,被凌厉的剑气刮去了厚厚的一层泥土。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功夫,那黑袍男子似乎耐受不住了,一边抵挡,一边大声喝斥了几句。就见那钢甲战士双膝跪倒,以仅存的右臂猛击自己的胸口,仰天吼出一段意义不明的祷文。 一层乳白色的光焰,从他的铠甲下面溢出,那钢铁盔甲似乎变作了明黄剔透的琉璃色,钢甲战士光秃秃的头顶上,有一圈光轮浮现出来,眉毛胡须皆化作了银白色,他身后有一对三尺长的白色光翼徐徐展开,轻轻一扇动,竟有千百片状如羽毛的光影飘荡。 这钢甲战士原本狰狞威武的面孔,此刻变得好似佛陀般庄严慈悲,他抬头看了看俞和,身后光翼一展,纵身而起。 漫空如雨的剑影,与如龙的惊雷,落到这钢甲战士身前一尺,便湮没不见,只激起虚空中散开一圈圈白光涟漪。那钢甲战士凭空一侧身,露出布满钢铁尖刺的肩铠,朝俞和悍然撞去。 趁着钢铁战士以身体挡剑的空隙,那黑袍男子一振手中的奇形大刀,只见到五尺大刀的宽阔刀身上,自下而上,依次浮现出一行七彩缤纷的异域文字。黑袍男子倒拖着奇形大刀,弹身而起,追在钢甲战士身后,朝俞和扑去。 有明眼人窥见,红发刀客面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诡笑,身子轻轻晃动,竟合身藏进了黑袍男子身后的暗影中。 俞和双剑回圈,身形凭空一闪,就挪开了五丈,令钢甲战士扑了空。可黑袍男子从钢甲战士身后窜出,当头一刀,朝俞和劈去。 白莲剑一横,刀剑交击,金铁震鸣声好似平地暴起一声洪钟大吕之音。 俞和身后的虚空扭动,红发刀客也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眼中泛着嗜血的红潮,双手腕一翻,两道银白色的弧光,直朝俞和脖颈处剪下。 俞和也不回头,嘴边冷冷一笑。 白玉剑匣破虚而出,横在俞和身后,自那剑匣中,暴射出上百道雷火剑气。红发刀客再也躲闪不开,生硬硬受了数道剑气,浑身烟火弥漫,颓然飞坠在校场一侧,没了声息。 黑袍男子大怒,手中奇形大刀泼风乱舞,似乎想把俞和分尸数片。可俞和双目中冷光湛湛,只见他电光火石的闪躲了几下,双剑摄入掌中,朝背后的白玉剑匣中一纳一拔。口中清啸一声,祭出以身合剑之术,白莲赤鸢双剑化作一道庞然贯空雷火,对准了黑袍男子一穿而过。 那黑袍男子惨嚎了一声,奇形大刀脱手飞出,身子与兵器同时坠落到地面上,“咔嚓”的一声裂响,奇形大刀碎成了数片残铁。 黑袍男子翻身跃起,看看了已经毁去的奇形大刀,口中哇哇乱叫,跺脚就要重新扑向俞和,可身形才离地,自他左肩头到右胯骨处,猛然爆出一大片殷红的血光,黑袍男子身子一颤,又扑倒在地面上。 钢甲战士一看黑袍男子也没了声息,怒吼了一声,周身白炎四射,朝俞和一头撞来。 可任凭钢甲战士如何奋力鼓动身后的光翼,他就是追不上展开七步云真篇步法,满天闪转腾挪的俞和。但见俞和好似能缩地成寸般的,只一步踏出,便跨过数丈之远,他引着钢甲战士四处奔波,手中随意拨动着两道剑光,把地上的银面人困在一座剑囚之中。 不到二十息之后,钢甲战士便耗尽了气力,护身的白炎和身后的光翼散去,胸膛鼓动如风箱,面色煞白,满头汗水。 俞和转身挥掌,遥空按出。只见钢甲战士胸前的铠甲中央,一个五指掌印嵌进去足有三寸多深,钢甲战士七窍溢血,身子重重的砸在地面上,两眼一翻,气息渐弱。 大校场中,骤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好声与鼓掌声。 银面人眼看同伴一个个都生死不知,身边两道剑光好似奔突欲噬的怪蟒,他忽然高高举起双手,转身朝大雍振文帝的方向,以异域语言喊出了一段话。 俞和不明就里,只是以剑光囚住了银面人,却不下杀手。只看到那边的文臣中一阵骚乱,有人飞奔到赭黄锦缎金缕凉棚前,对着振华帝跪拜叩头,急匆匆的说了几句话。 只见振文帝闻言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对着俞和道:“那位少仙长,还请住手吧,万万不可伤了使者的性命!” 俞和望了望同轩真人,同轩真人也没说话,只对俞和招了招手。 那银面人窥见俞和视线转向别处,竟忽然合拢双手一搓,自他掌心中涌出一片火光来。可还不等他召唤出烈炎风暴,赤鸢剑已然直指在了他的咽喉前,森寒的杀机与灼热的剑气,仿佛已经穿喉而过。 银面人的身子一僵,手中火光熄灭。 俞和冷哼了一声,招手摄回双剑,翩然落到宁青凌身边。 宁青凌满眼都闪烁着兴奋的光,“师兄好剑术!我听广芸师尊说师兄剑术乃是年轻一辈修士中的翘楚,起初还不信,今日见了师兄身手,果真是剑术通神!” 俞和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讪讪笑了笑。 那边银面人虽然看见俞和撤去了飞剑,但他恍然觉得咽喉前三寸,依然有道无形的剑气留在虚空中,迫得他呼吸不畅,通身发寒。 只见他又急急的说了一大通,语调慷慨激昂,似乎在责问着什么。 赭黄锦缎金缕凉棚下的文臣中,有一人快步冲到同轩真人面前,高声问道:“同轩执事大人,友邦来使是客,虽伤了火奂与阮苍两位仙师,也万万不能打杀了!如今你这弟子闹出这般情形,可如何是好?场中那位尊使说,这三人在西夷,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如今死在大雍,便是两国结下了化不开的深仇。从今往后,不仅两国贸易就此终止,只要他今日不死,定会回去禀报他家君主,派遣大军攻打大雍,两国不死不休!” 同轩真人双手一摊,“陈大人,你之前又未明言其中关碍,要知着临阵切磋,刀剑无眼,死伤在所难免。如今谁打死了他国使者,你便找谁去吧,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良策可弥补。要知火奂与阮苍若有什么不妥,只怕他们家山门师长的雷霆怒火降下,我与陈大人你都是吃罪不起的。” “你!”那陈大人一指同轩真人,可又不敢辩驳,脸上忽红忽白,把脚一跺,冲下看台,怒火熊熊的奔到俞和面前。 “你是谁家的弟子?”陈大人咬牙指着俞和喝问道。 俞和心中一翻,暗想莫不是惹了祸事,于是不敢报出师门,只拱手回道:“弟子是扬州来的俞和。” “扬州,俞和?你可知你惹出多大的事端?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那四位使者,是不远数万里来与我大雍国商谈通商贸易大事的。你这一下打杀了来使,眼看一场贸易变成了一场战事,商路化作血海,万千生灵涂炭,你可背得起这罪责么?” 俞和挠了挠头发,也不知如何应对了,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你们修道之人,妄称什么上体天心,下怜庶民,个个都是满手血腥之徒!”那陈大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俞和跳脚直骂。 那银面人虽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倨傲的抱着手臂,冷冷的看着俞和,眼中尽是讥嘲之色。 陈大人骂个不休,整座校场中,无人敢出声,就只听见他一人的怒吼声不绝于耳。 俞和心中慌乱,也不知如何是好。宁青凌忽然柳眉倒竖,上步挡在俞和面前,对那陈大人寒声道:“休要在这里胡乱责骂我家师兄!人家出手招招夺命,打杀我九州同道便是无所谓之事,我师兄出手打伤了他们,就是天下罪人了?你这穷酸,好生嘴利,当真是口诛天下!你凭何说我师兄害了那些蛮夷的性命?依我看,他们分明都活得好生生,只是赖在地上装死,不肯起来罢了!” “啊?”俞和与陈大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俞和手下轻重,自己心里是清楚的,那黑袍男子、红发刀客与钢甲战士三人,眼看就要生息寂灭,哪里是什么装死不起? 宁青凌撇嘴一笑:“休要在我面前耍这赖死的手段,待我一一揪你们起来对质!” 只见宁青凌翻手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楠木箱,轻移莲步,悠然的朝校场中走去。 第九十四章 丹石妙,帝王悦 就见宁青凌不疾不徐的踱步走到红发刀客身前,伸足轻轻踢了踢红发刀客的身子,口中喊道:“快起来吧,知道你没死。” 那红发刀客此时已然气若游丝,裹身的暗红色长袍焦黑残破,身上七八个穿通躯干的血洞,汩汩涌出鲜血来,把他一身红袍染得更加鲜艳。吃了宁青凌一脚,红发刀客喉头抽搐,口中鲜血大股大股的咳出,眼看性命不存。 “还装死!”宁青凌蹲下身子,打开楠木药箱翻了翻,取出一支小小的青玉瓶,伸手一拔起瓶塞,就从玉瓶中溢出一道淡淡的金色氤氲,聚成一朵七瓣灵芝的形状。 宁青凌嘬口一吹,丝丝缕缕的金色氤氲扑到红发刀客的脸上,眨眼间那仅余半口活气的红发刀客,便张开了口,大力喘息起来。 仔细收好了玉瓶,宁青凌拈起一根三寸长的牛毛金针,悬在红发刀客的顶门上,冷笑道:“再不起来,我可要用针扎你了。” 就看红发刀客周身创口中有血肉翻滚,那几道贯通肉身的恐怖伤创,眼看着自行闭合起来,他四肢挣动了一会儿,却依旧没能睁开眼睛。 “真是作死,不扎你几针,便赖着不起。”宁青凌手起针落,那三寸牛毛金针深深的刺入了红发刀客的眉心,纤纤如玉的指尖有清光一闪,红发刀客好似诈尸一样的,骤然睁开了双目。 “非要被针扎,才肯起来,异域之人就是你这般下贱的性子。”宁青凌翻手抽出金针,对着红发刀客啐了一口。 那红发刀客细眼一翻,就要撑起身体去扑宁青凌,可少女拧纤腰一转,已闪到一丈开外。 眼看着红发刀客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忽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团脓血。这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匝,竟生生又活转了过来,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哪个能信药石针灸之术竟神妙至斯?校场中的军士们爆出一片惊叹声,大雍振文帝看着宁青凌的眼神,恍如个吝啬鬼窥见了绝世的珠玉。 宁青凌撅着小嘴,走到黑袍男子身前,手指着血染尘泥的黑袍男子道:“你同伴装得比你可像多了,你莫不是也要吃些苦头才肯起来?” 那黑袍男子身上的创口处皮肉翻卷,从左肩头到右胯骨被俞和那一剑斩入了数寸深,惨白的筋络骨骼全都暴露出来,一身热血几乎要流干了。他仰卧在一片鲜血与泥土混合而成的泥泞中,看起来触目惊心。 宁青凌伸足又在这黑袍男子身上踢了踢,口中啐道:“都是个作践的骨子,不吃苦头便不肯起来。” 只见她在楠木药箱中抓了两把,双手扬起,一篷灰色的药粉和一篷绛红色的药粉洒到黑袍男子的身上。 “这药粉中有一味是小咸之山的黄椒,沾到身上可不好受。谁叫你装死,合该吃些苦头。”宁青凌话音未落,就看那黑袍男子忽然浑身发抖,双手紧紧卡着自己的喉咙,口中嗬嗬而呼。 宁青凌脸上带着冷笑,举足一跺这黑袍男子的心口。眼看黑袍男子吃了她这一脚,浑身都抽搐了起来,咬牙睁开眼睛,口中断断续续的吟唱起莫名的咒文来,一团灰黑色的微光从他胸前溢出,把他的身体包裹起来。 又一个眼看要死的人,不可思议的活转了过来。 宁青凌傲慢的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楠木小药箱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摆。走到那钢甲战士面前,低头道:“那两个都比你更像要死了的人,你想必也他们一样,不吃点苦头,就绝不肯起来的是吧?” 那钢甲战士吃了俞和当胸一掌,五脏六腑尽数被震裂,全靠着体内一丝来自西夷神祗的神秘力量续命,自忖最多半个时辰必死。他听到宁青凌走近说话,以为必是什么羞辱他的言辞,便挣扎着张开了眼睛,眼眶中布满了血丝,直直怒瞪着宁青凌。 宁青凌点点头:“很好,你没有装死,我看得出来,你很想活下来。要知道只要一个人自己不想死,就没那么容易被阎王拘了魂儿去,张嘴吧!” 从楠木药箱中拈出了颗小小的碧丸,在指尖一晃,可那钢甲战士却紧紧的闭着嘴巴,只是满眼忿怒的盯着宁青凌,血水与泪水从他眼角滚滚落下。 “我倒忘记了。你们这些蛮夷,听不懂我中土的语言。”宁青凌伸脚一踢这钢甲战士的下颌,钢甲战士猛然张口,对着宁青凌喷出一大片脓血。 宁青凌生怕自己的衣裙会沾染上血迹,赶紧收回了脚尖,撤步跃开。手指一抖,那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碧丸,倏地射进了钢甲战士的口中。宁青凌屈指弹了数下,罡劲破空,连撞钢甲战士颌下喉间六处穴道。 只见钢甲战士嘴巴一合,喉头抽动,津唾掺合着一口逆血,将丹药送入了腹中。不过十几息的功夫,这战士忽深吸了口气,身上便升腾起一片乳白色的光晕,独臂在身后一撑,盘膝坐起。 银面人呆呆的看着宁青凌,哑口无言。 宁青凌厌恶的撇了一眼银面人,寒声道:“你那对眼睛,看得人好生心烦!你若再用那种眼神盯着我,我保证不出五息时间,他们三个便一齐化成白骨!” 俞和轻轻一跃,站到宁青凌身后,白莲赤鸢双剑在他手中转来转去,剑锋上的寒光,刺得银面人心头发寒,赶忙垂下了头。 大校场中的喝彩声,直比俞和方才击倒三人时,还要喧闹了数分。 宁青凌满脸得意,月轮似得面颊上笑容盈盈,浮着一抹红晕。她转头对俞和眨眨眼道:“师兄,你下手也太拘谨了,这些蛮夷之人功夫稀松平常,却很懂得障眼法,会装死骗人。我晓得他们心中盘算,故意想让你蒙冤,等我们全走尽了,再个个生龙活虎的跳起来。” 俞和摇头苦笑道:“青凌师妹可莫要调侃师兄了。你这丹石之术尽得广芸大家真传,当真是有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妙。” “反正师兄以后若再碰到这种无耻人,尽管下重手就是。万一错杀了也不要紧。只要不是一剑劈得零碎了,师妹我总有办法救他活命。” 宁青凌一句话,说的校场中众人背脊上寒意四起,仿佛看见俞和将人一剑大卸八块,宁青凌跑上去,拿着残肢断臂,往那血淋淋的躯干上直凑合。 俞和苦笑不迭:“师兄我又不是侩子手。只怕今后我还需靠师妹多多照拂。” 宁青凌掩口一笑:“师兄这话,可不吉利。” 罗霄两人出尽了风头,有说有笑的退到校场一边歇息。那陈大人冲到西夷四人面前,比手划脚的,以番邦语言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通。银面人只是略点了点头,黑袍男子一挥手,四人相搀着上了乌篷车,钢甲战士抽打马匹,大车卷起一道滚滚尘烟,出城东校场而去。 有个内宫侍卫从金缕凉棚中跑了出来,对同轩真人说了几句。同轩真人一飘身,落到俞和与宁青凌身边。 “振文帝君要见你们,整衣随我来吧。” 俞和点点头,将白莲赤鸢双剑与白玉剑匣收起,扶了扶头上青云道冠,拍了拍衣袍上沾的尘土,与宁青凌一起踏云而起,随同轩真人落到金缕凉棚前。 传闻大雍振文帝最喜结交道行高深的修士,如今俞和与宁青凌在这城东大校场中,着实显出了一番惊世的神通,令这位九五至尊亲自起身移驾,迎了出来。 俞和也不懂修道之人见了这位凡俗帝王要行什么礼节,但见同轩真人也不下跪叩头,就是随随便便的举手一揖,于是他也就拢手一揖到地,口呼陛下。 “仙师免礼。”振文帝满脸笑容,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仿佛是在端详自家藏珍一般,眼里满是喜爱之意,“朕看两位仙师很是面生,想问两位道号如何称呼,仙门何处?” 俞和低头禀道:“回帝君,小民俞和,师从扬州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这位是俞和本门师妹,名唤宁青凌。” “原来是扬州来的仙师,江南地界多灵山大泽,果然是真人辈出!两位仙师看起来年纪不大,当真是少年俊彦,丰姿绝世,为我大雍之福。”振文帝看了看同轩真人道,“这俞和仙师与宁仙师两位,可是从扬州来我京都定阳供奉阁执事的?” 同轩真人迟疑了一下,拱手回道:“自是为陛下效力而来,我九州道门一脉,承帝君鸿恩浩荡,当要为帝君排忧解难。” 俞和与宁青凌对视了一眼,也没好开口反驳。 振文帝抚掌大笑:“得此高人辅佐,大雍幸甚,朕幸甚!两位仙师今天一展我大雍九州高人风采,教那蛮夷来使知道了厉害,此乃大功一件,司礼枢密使何在?” 有位锦袍高冠的老者,颤巍巍的出班而来,对着振文帝叩拜大呼:“臣在!” “开我大雍奇珍秘库,取上古神剑一口,奇石十方,宝玉五匣,赐予俞和仙师。再取异草仙药十匣,宝玉五匣,明珠五斗,赐予宁仙师,赐封两位仙师号护国真人。” “遵旨!”那老臣又一叩首,退步回班,自取笔墨记下了。 俞和拉着宁青凌一揖到地:“小民拜谢帝君厚赐。” 振文帝大袖一摆,朗声笑道:“仙师何须多礼?快快随朕回宫,今日扬眉吐气,当须金殿大宴。还望两位仙师多饮几杯。” 一众官员侍者轰然应诺,丝竹鼓乐响起,振文帝亲邀同轩真人、俞和与宁青凌一起上了他的金雕盘龙华盖云车,率着近百群臣,浩浩荡荡的朝皇城金殿而去。 紧跟在振文帝云车之后的,是一众策马而行的皇族子弟。俞和不经意间目光扫过,猛瞅见居中竟然有个熟悉的面孔。这人骑着匹玉带金鞍的高头大白马,走在皇族子弟最前列,显得身份格外尊崇。他一对丹凤眼含着笑意,看到俞和转来目光,此人微微颔首致意。 宁青凌见俞和面露诧异,转头顺着俞和的视线去看,她也是一愣,凑到俞和耳边低声道:“师兄,这不是走路没长眼的那人么?” 第九十五章 帝王宴,酒称雄 若说这大雍帝君宫殿如何恢弘奢华,有赋曰:“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树中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于是左墄右平,重轩三阶。列钟虡于中庭,立金人于端闱。仍增崖而衡阈,临峻路而启扉。徇以离殿别寝,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星,紫宫是环。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区宇若兹,不可殚论。增盘业峨,登降炤烂,殊形诡制,每各异观。乘茵步辇,惟所息宴。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络以纶连。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釭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碝磩彩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纚,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 同轩真人与俞和、宁青凌自皇城东门入,在集英殿前下了振文帝的金雕盘龙华盖云车,有内宫侍卫引路,到前殿中饮茶待宴。 俞和与宁青凌一入这皇宫内苑,就被那极尽华美的宫阙迷乱了眼。俞和是见过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仙宫幻景的,但这凡俗帝宫,与天上仙宫全然不同。诸般鬼斧神工的金玉雕饰,不厌繁复的垒砌在一起,奢华的难以言述,无处不透着雍容华贵之相。与那种仙霞缭绕,亦真亦幻的仙宫景致迥然不同。 集英殿前殿中的摆着几百张梨木雕花的太师椅,椅子上细细铺着金丝锦绣团花软垫,坐在上面,好似盘坐云端一样柔软。有宫女奉上香茶点心,这些虽都不是什么仙家灵品,但每一样都是凡俗中的珍稀之物。加上御膳坊的南北名厨,煞费苦心的将诸般食材巧手配伍,实有一番美妙滋味。 振文帝君带着皇子们各回后宫更衣,一众大臣也接踵步入集英殿,按品落座,饮茶谈笑。俞和与宁青凌喝着香茶,吃着糕饼,眼睛在殿中四处张望,却总也看不够似的。 今日大宴,主角自然是同轩真人与俞和、宁青凌三人,一干大臣心中知机,相继起身过来攀谈。同轩真人久居京都,自然熟稔,与一众群臣谈笑风生,很是八面玲珑。可俞和与宁青凌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这些位极人臣的高官大吏们,一个一个的陪着笑脸,拱手作揖,口呼镇国真君,闹的俞和有些发懵,忙来忙去的疲于应对,显得很是手足无措。 幸好这些当朝大臣个个都是精于察言观色,心智深沉之人。看俞和惶恐忙乱的样子,就知道他涉世未深,故而也不会太过叨扰,只是递上名帖,随意的闲聊几句,便自与同僚们嬉笑去了。 与文臣不同,武将们看到俞和却极为热络,医官们对宁青凌更是恭敬。他们都亲眼见过俞和与宁青凌的神通,一斩人一救人,那当真有能断人阴阳的神奇法术。几个使剑的武将,拉着俞和就欲学招,更有二位须发苍白的老太医,手中攥着纸笔,围着宁青凌问个不休。 这反倒让俞和与宁青凌稍觉自在了些。俞和一身剑术修为,虽然有八九成功夫,仰仗的是他那犹如汪洋大海一般的真元道行,但他毕竟承了六角经台借梦境传授的无上剑理,仙家剑道即使凡俗武技可比?俞和伸手指一划,众武将便感心驰目眩。宁青凌那一手生白骨活死人的丹石之术,倒也是借着广芸大家的仙方灵药施展,不过她还精擅一手天机金针术,拿诸般经络窍穴的奥妙一说,也是广开了太医们的思路。 这边俞和与宁青凌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同轩真人却侧目投来鄙夷厌恶的视线。可惜俞和与宁青凌被许多人团团围在中央,也察觉不到同轩真人的不快。 同轩真人脸上堆笑,与大臣们寒暄着。可肚子里却暗暗骂道:“无知的黄毛小儿,玄玄仙道奇功秘术,岂可与庶人相论,当真是荒唐之极!” 酉时听到皇城里钟声九响,集英殿鼓乐齐鸣,却是大雍振文帝,带着一众皇族子弟到来。群臣一齐叩拜了帝君。振文帝披着紫金锦缎便服,当先而行,穿过集英殿前厅,走到后面的正殿之中。 这集英殿正厅,乃是帝君宴乐之所,与前殿相较,正厅里面装饰得更是富丽堂皇。地上铺的是锦绣大红丝绒的毡毯,顶上悬着三十六盏以彩琉璃和夜明珠缀成的攒珠宫灯,熠熠辉光照得百丈厅堂亮如白昼。正厅立柱之间,到处都挂满了镶金丝的鹅黄帷幔,梁柱上贴满了金箔玉片,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 正厅中仿着古式,摆的不是八仙桌而是龙虎松云条案。振文帝坐在居中一张金漆九龙云案后,紧靠在左边三张略小一些的松纹仙鹤云案,是给同轩真人、俞和与宁青凌备下的,自有侍女引他们落座。 满朝文武大臣,按着官职品阶分坐左右。有司宴内侍招呼着,每张条案边,都跪坐了一名宫女,把美酒珍肴呈上案头。 酒水是以淳厚的谷酒,调合人参、首乌、灵芝等药材泡制了数年,开坛前再兑入花蜜,冲淡了药材的苦涩,喝到口中清香甘美,回味百转。菜肴自是山珍海味无一不全,只一会儿功夫,条案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红铜的小盅鼎,里面盛放的每道菜式不仅滋味绝佳,还都巧手装点过,造型也是颇为独到。 振文帝举起黄金酒樽,邀了殿中诸人共饮三巡。俞和虽早已修到辟谷的境界,但那案上的佳肴无一不是精品,看得他食指大动,举箸每道都尝了几口。尤其是一道鱼油藤椒烩羊肝鲜嫩之极,吃的齿颊留香。 同轩真人举酒觞敬过振文帝,帝君满脸红光,笑盈盈的看着俞和与宁青凌。同轩真人举袖掩口,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俞和转头去看,这才慌忙拉着自家师妹捧酒觞而起。 “看两位仙师似乎颇喜欢御膳房出的菜式,何不在宫中多住几日?” 同轩真人朝俞和嘴边撇了一眼,微微皱眉。俞和大窘,连忙举起衣袖,抹净了唇角的油渍。 “大帝恕罪,俞和原是一介扬州草民,自小流落尘世,未受过礼数教化,陛下莫怪。”俞和双手捧了酒觞,恭恭敬敬的对着振文帝一拜。 “俞和仙师此言差矣!凡俗礼数之流,不过是些迂腐之士编造出来的累赘。但因人居其位有高下,亦不可废止。仙师乃是修真问道的高人,跳出凡尘之外,自然不受俗礼所桎。我尝闻,若欲参大道,当不问外事,唯以本心自止。俞和仙师此乃真性情,朕羡煞。” 俞和听振文帝这一番话,似乎大有深意,不过他是不敢去妄加揣测的。帝王心术,如渊如狱,也不端是俞和自己那些粗浅的见识,能看得透彻。 于是俞和与宁青凌也未接振文帝的话,只是默默的饮下了殇中的酒水。 振文帝倒似乎兴致极高,也不知道他究竟哪一点将俞和与宁青凌看对了眼,三不五时便举樽邀酒。帝君这一番举动,座下群臣全都看在眼里,一时间,满朝数百文武大臣,排着队过来敬酒。文臣倒也好,对饮一殇也就罢了。有武将竟是手提着酒坛子过来的,那一坛酒,足有三斤。武人言语粗豪,俞和勉强推脱了几句,就被人拿话撑住。眼见三位将军举起酒坛,一仰头,喉间咕噜直响,十息不到,三斤酒水就倾进了腹中。 空空的酒坛望地上一搁,几位将军抱着手臂,笑吟吟的看着俞和。 俞和头皮发紧,却见宁青凌忽然暗伸手在酒坛口上轻轻一抹,对俞和眨眼笑道:“师兄你那如海般的酒量,师妹我是有耳闻的。今日帝君设宴,你可再莫要藏拙了,休让各位将军,看扁了我扬州的豪侠。” 宁青凌的意思,俞和自然听得懂。这坛酒估计已经被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手脚,当下长身而起,对着武将们一拱手,宏声道:“俞和承蒙各位将军抬爱,既有帝君赐下美酒,自当要与众位英雄一醉方休。” 说罢翻手提起酒坛子,好似长鲸吸水一般,顷刻间就将满坛美酒喝干。 振文帝起了个头,把手掌拍得山响。武将们更是卯足了十二分的精神,有宫女鱼贯而来,上百坛美酒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俞和的条案前。 “陛下,我师兄的酒量深不可测,这区区百来坛酒,对他来说不过是小酌而已。若喝得他兴起了,陛下可莫要吝惜美酒。” 振文帝大笑,高举着酒樽站了起来,群臣一看帝君起身,不敢再坐,轰的一声也全持觞而起。 “俞和仙师,原来你好这杯中之物,果然大有豪侠之风!朕最喜结交侠士,青年时也曾微服出宫,仗剑江湖,今日见你,犹忆起我当年在泰山之巅,与一干江湖豪客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壮举!来来来,你酒量如海,我这宫中美酒又岂会少了去?今日放量畅饮,令朕回梦往昔少年张狂!” “咕咚”一声,振文帝一口喝干了酒樽,“俞和仙师,朕酒量虽不及你,但满腔豪情却不输于人。你饮一坛,朕自陪一樽,不醉不休!” 俞和望着振文帝有些发懵,这位大雍帝君还真是个豪气干云之人。不过今日饮酒,有小师妹宁青凌在一边,俞和自是不惧谁人。方才那一坛酒,被宁青凌做过手脚,灌到俞和口中,与淡糖水也没什么分别,便是当真再喝个几十坛下去,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众武将大声呼喝着,争先恐后的拍开酒坛,一饮而尽。 宁青凌款款起身,面颊微红,素手托着酒觞道:“既然陛下与诸位将军如此豪迈,青凌自也不好扭捏。” 说罢竟也一口喝尽了铜觞中的美酒。 武将们更是把叫好声喊得直贯长空,一干文臣站在后面,个个含笑望着这边。 俞和手掌一翻,连拍开三坛美酒,拱手对着众人团团一揖:“陛下,各位将军,请了!” 只见他双掌一压,嘬口一吸,从三个酒坛中各升起一注清亮剔透的酒箭,飞射到半空一转折,直落进俞和腹中去。俞和这一口气悠长得骇人,直把三个酒坛中近十斤美酒喝得涓滴不剩,才抚胸吐气,颔首笑道:“好酒!” “好酒,好酒量!”振文帝率着满朝文武击掌大笑。 这一番比拼酒量,从戊时一直闹到亥时方休。只见集英殿正厅中,满地都是空酒坛子。振文帝倒是硬生生撑到了亥时才大醉不醒,满朝武将与俞和整坛对饮,尽数喝得不省人事,一个一个的被家将抬回了府邸。 俞和长出了一口气,端着一杯热茶,在手中把玩。也不知何时,同轩真人早独自退席走了。正厅中虽还有不少人在饮酒作乐,但振文帝既已回宫安歇,那诸大臣便也渐次离席而去。 招手唤来宫女,俞和带着宁青凌起身要走。 “镇国真人不在宫中歇息吗?咏月宫已备好了厢房。”那宫女欠身一福问道。 俞和摆了摆手,深宫中多有不便,他恐怕住不安稳,还是去找间客栈歇息为好。那宫女看俞和不欲留宿,自也不再多说,轻步提灯领路,带着俞和朝宫门而去。有一列锦衣侍卫跟上,小心翼翼陪护在俞和与宁青凌身后。 只是俞和并未察觉到,就在他一走出集英殿时,有个守在殿门口内宫侍卫,忽然飞也似的奔入深宫内院,报信去了。 第九十六章 长生梦,诡唤魂 “两位仙师不在咏月宫中安歇,却深夜来找客栈,可是觉得皇宫内院大国拘束了么?” 俞和与宁青凌转过街角,忽见有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带着十来个手提宫灯的侍卫,笑吟吟的等在那里。 “哦,却原来是兄台,可是来责怪俞和未曾与阁下对饮之过?”俞和借着灯光一看,原来是白天在供奉阁院门口遇见的那人。城东大校场时,这青年骑马走在皇族子弟前列;方才集英殿中,他坐在振文帝左边不远处。俞和曾见他对自己遥遥举觞致意,可当时被武将们团团围住,也未能与这青年打个招呼。 皇族子弟,尊卑分明。以这青年在马队中的位列,和他在集英殿大宴上的座次,俞和猜他的身份必定极其尊隆。 “俞和仙师这话,当真折杀淳风了,我此行是专程来与仙师赔礼的。”那锦衣华服的青年对着俞和一揖到地,“日间不慎撞到仙师,只因我当时有要事乱心,未能向仙师赔罪,还望俞和仙师恕罪则个。” 俞和一侧身,躲开了这人的礼拜,“区区小事,兄台何须记挂,深夜到此,若有何事便请直说吧。” 只见那自呼淳风的华服青年,忽然双膝撞地,跪倒在俞和的面前,他身后的那十来个侍卫,呼拉的一声跪了满地。 “求仙师救我母后!”那青年一俯身子,就要磕头。 俞和抢步上前,伸手把他从地上硬扶了起来,“兄台万万不可如此,有何事但说无妨,俞和自会尽力。” 这华服青年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沉声道:“俞和仙师、宁仙子,淳风以性命担保,我绝不是来求两位做什么奸邪之事。淳风母后遭人暗害,得了一种怪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供奉阁也连番推诿,不肯相助。今日在城东大校场,淳风见了宁仙子的丹石妙手,恍如寻着了救命稻草。深夜来此守候,只为求两位救我母后。此事干系甚大,这处不宜详说,两位可否屈尊移法驾,随我再入深宫?” 俞和回头,对宁青凌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宁青凌两手一摊,扁嘴道:“师兄,人家跪了这一大片,难道我们还能转头就走了,去便去一趟吧,师妹尽力施为就是。” 华服青年闻言大喜,俞和点头道:“兄台前头带路吧。” 有个侍卫轻击手掌,一两全无装饰的素蓬马车驶来,华服青年邀俞和与宁青凌上了车。侍卫们起身按刀,紧紧环护着车厢。车夫一抖缰绳,马车又朝皇宫内院疾驰而去。 一路上细谈究竟,才知道这位华服青年名唤周淳风,乃是大雍朝的六皇子。他的生母便是当朝容昭皇后,周淳风乃是容昭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兄长周承云是大雍朝的四皇子,两年前被封作太子储君之尊。 话说振文帝当年,的确是个有铁血豪情的风云帝君。年少时一人一剑出宫,行走江湖数年,真闯出一番侠名流传。三十一岁时,先皇退位修佛,振文帝登基,挥军横扫西北,大雍铁骑镇服番夷。可年近一甲子之后,振文帝渐感年迈气衰,知天命不久,忽然开始沉溺于长生之术。 遍数历代帝皇,人人都盼能长命百岁,永镇河山。倾尽一国之力寻仙求不死灵药的,绝不在少数。可振文帝尤其痴求,私下里到了几近癫狂的地步。九州修行之人,都懂得传引帝王修仙是天道大禁,所以无论是供奉阁的高道,还在护国寺的肉身佛陀,都对振文帝三缄其口,百般推诿搪塞。 振文帝不甘心,他认为必有方士敢违天禁,于是广招散修门客,在后宫筑起通天宫,专门合丹炼气,以求长生。 帝君醉心此道,嫔妃们自然纷纷效仿,尤其是容昭皇后,痴心不下与振文帝。她每天必服通天宫的丹药才能入睡。甚至有次几日几夜茶饭不进,自以为服气辟谷,可结果差点就丢了性命,事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身子也从此亏虚不堪。 不过即便这样,容昭皇后也只当是修道途中的艰险折磨。她常对周淳风说,服气长生本就是逆天数而行,尤其是皇族中人,此路更是有万般困阻,唯有守定心中一股执念不弃,才终能成就万寿无疆。 周淳风与大哥周承云都曾进谏劝过振文帝与母后,可却惹得振文帝勃然大怒,当庭斥骂两人大不肖,周承云差点就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遭遣出定阳,统兵镇守西疆去了。周淳风得了大哥庇护,尚留在京城中。 那以后,周淳风也不敢再劝父王母后放弃长生之念,只是暗暗叮嘱太医院,在父王母后的饮食中,多多调入固本养命的药材,以冲淡丹石铅汞之毒。 就在俞和与宁青凌到达京都定阳城前三天,容昭皇后突然病倒了,整个人身子忽冷忽热,躺在宫中神志不清,口中日夜不休的讲着含混不清的怪话。有太医来看,起初以为是心悸之症,可一连换了七八种宁神的方子,丝毫也不见起色。眼见荣昭皇后的病症越来越深,宫女说,到了夜里,容昭皇后便会嘶叫着,将身上的棉被扯得粉碎。 宫中暗暗流传,容昭皇后寻仙不得,却被妖魔附体,七日若不死,就会变作噬人的魔怪。 振文帝自从听了这谣传,便再也没敢去看容昭皇后一眼。三天过去,容昭皇后寝宫中,白天是一片戚戚,晚上则是鬼哭狼嚎,只有周淳风日日夜夜守在母后床前,垂泪叹息。 周淳风心中知道,母后这怪病,必定不是什么凡俗疫症。于是他去求过大镇国寺的和尚,那边派了个小沙弥,来看了容昭皇后。小沙弥在皇后寝宫前盘坐念经了两个时辰,最后手中的念珠莫名断落,滚了一地。有宫女忙去捡拾满地佛珠,可那菩提木琢磨的珠子一拈起来,就化作了满手白灰。小沙弥高宣了声佛号,抬步就走,周淳风追上去问什么,都是闭口不答。 之后周淳风又去找了供奉阁的同轩真人,同轩真人给了道黄纸符箓,让他在容昭皇后的寝宫东面烧化了,以符灰合水,给容昭皇后服下。可这符水灌进容昭皇后的口中,周淳风就见他母后双眼垂下血泪,口中嗬嗬而呼,手臂挥舞了三个时辰,才力尽昏睡。之后容昭皇后虽鼻息尚存,却再没能醒过来。 于是周淳风便去找同轩真人问究竟,可同轩真人只是叹了口气,而同轩真人身边的那几位修士,一齐冷笑不止。周淳风大怒,夺门而出,这才撞到了俞和身上。 俞和听他讲完这一通,转头看了看宁青凌,可宁青凌也摇了摇头道:“太过蹊跷,内中必有玄虚,还须得看过容昭皇后才成。” 伸手拍拍了周淳风,俞和宽慰道:“六皇子,你暂且宽心,只要皇后殿下一息尚存,肉身不死,总归有办法救治的。” 听了俞和这番话,周淳风黯然的脸上,绽开了一片春光,双手紧紧抓着俞和的肩膀道:“仙师,若能救得了母后,淳风愿以余生,做牛做马伺候两位。” 俞和一摆手道:“我们自会尽力。不过听你讲起此事来由,诡异难明之处太多,须得谨慎。” 素蓬马车的轮子和那些侍卫的靴底,全都裹上厚厚的毡垫,在深夜中疾行,并没什么声息发出。马车冲进了皇宫南门,也无侍卫出来阻拦,一路绕着黑漆漆的皇城墙根,径直进了后宫内院,停在容昭皇后的寝宫门口。 深宫静夜,四处没有一点儿声息,只有昏黄的宫灯,在微风中摇摇晃晃。 马车一停,有宫女奔过来,掀起车帘,迎下了周淳风。六皇子亲自弯腰伸臂,扶着俞和与宁青凌下了马车。 “容昭皇后现在何处?” “就在寝宫中,兄台快随我来。”周淳风急不可待的推开了寝宫宫门,八位宫女执灯鱼贯而入,绕过一架鸾凤锦绣山河屏风,就看见一张九凤琉璃云榻上,直挺挺的躺着一个面色青白的中年女子。若不是还有细微的呼吸声,简直就与死尸一般无二。 宁青凌走到床前,望了望容昭皇后的面相,伸指在她眉心一点,又探手扣住了容昭皇后的寸关尺三脉,细细的诊了好一会儿。 周淳风盯着宁青凌,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俞和见宁青凌眉头紧锁,轻声问道:“师妹,你看如何?” 宁青凌道:“很有些古怪,留一个皇后娘娘的近身宫女助我,其他都出去吧。师兄,你帮我护法,若是这寝宫内有什么异状,你可不用理会。但若寝宫左近有什么古怪发生,你要速速去探明究竟。” 俞和点点头道:“师妹放心。” 言毕,俞和与周淳风便转身出了寝宫,宫中只剩下宁青凌和一个老迈的宫女。 宫门阖拢,周淳风手提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立眉瞪目的守在寝宫门口,仿佛在等什么人来决斗一般。俞和盘膝坐在石阶上,神念散开,罩定了寝宫周遭一里多的地界。 寝宫内只有极轻微的语声和悉悉索索的衣物抖动声。 周淳风一直在寝宫门前来回走动,踏踏的脚步声,在这深夜中格外分明。直过了约莫三炷香的功夫,忽然听见寝宫内传来宁青凌一声低呼,俞和骤然睁开了眼睛。 “淳风我儿,淳风我儿……” 有个幽怨的女声,飘飘忽忽的传入两人耳中,但这声音竟不是来自寝宫内,倒恍如是从宫殿屋顶之上传来。 “母后!”周淳风大喊一声,就要转身冲入寝宫,可俞和一把拉住了他,手掌紧紧的捂住了周淳风的嘴巴。 “六皇子,噤声!” 周淳风看了俞和一眼,只见俞和满脸紧张,伸手指了指了头顶的屋檐。六皇子这才察觉了异样,不知为何,背脊上骤感寒气升起。 “淳风我儿,淳风我儿……” 那呼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听得更分明,果真是从寝宫顶上传来的。 俞和在周淳风肩上一按,身子飘起,就要上房去查探究竟。可他才踏空离地一丈来高,猛窥见寝宫东面的假山后面,转出了一条青色的人影。 这人影从黑暗中慢悠悠飘出,当俞和视线转来的刹那,竟顿了一顿,侧头冲着俞和,露出了一张苍白诡异的笑脸。 第九十七章 五行偶,妙手春 这笑容,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俞和一看,登时觉得胸口发紧,。 青色人影的一张脸,活脱脱好似木偶戏里面的丑角。脸底子煞白煞白的,五官眉目,都恍似是以油彩挥到白漆板子上面,偏偏绘制的手法极尽夸张,一张大笑的嘴巴,几乎直咧开到耳根下面,赤红的嘴唇张开,里面满是尖锥似的利牙。 俞和凭空一拧身,朝这人影扑去,身在半空,右手已是虚抓而出,浩然罡气聚成无形的巨掌,朝那人影罩下。 那人影似乎桀桀的怪笑了一声,不躲不闪,让俞和抓了正着。可俞和正要加力擒拿,人影轻轻一晃,通身浑似没有骨头般的扭动起来,一颗头颅骤然从肩头落下,在地上骨碌骨碌的滚动几转。 自有一大群侍卫举着火把朝那假山下冲去。俞和来不及细看,眼角余光一转,猛然发现寝宫西面、南面和北面的暗处,各有一道人影飘飘荡荡。 “装神弄鬼!”俞和提气挺身,一纵直升起四丈多高,大袖一甩,剑指连点,三道无形剑气破空而出,直射向那西面、南面和北面的三道人影。 锋锐的剑气,在那人影下盘一穿而过,三道人影一齐栽倒,却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声。 人影一落,寝宫顶上传来的诡异呼唤声戛然而止。 侍卫宫女们乱成一团,俞和落到寝宫门前,周淳风急急来问:“仙师,是不是有人暗伏在母后寝宫附近?” 俞和沉声道:“不是生人,等侍卫们抬过来,你一看便知。” “不是生人?那会是什么?”周淳风瞪圆了眼睛,就见内宫侍卫们抬着一堆什么物事,从寝宫四面的树丛假山后面冲了过来。 侍卫们人人满脸煞白,这些物事被堆放到寝宫门口的开阔地上,周淳风接着火把光亮一看,赫然是四具三尺来长的人偶。 第一具人偶,就东面那个人影,身子也就是一截木桩,外面裹着一件件小小的青色麻衣,头颅掉落下来,也被侍卫寻着了。脸上涂的是一层白漆,漆面上拿油彩画了个大大的笑脸,眉心一点猩红色,好似血迹,脑后用胶黏了一篷乱发。 第二具人偶是在北面寻到的,居然是个人形的皮囊,外面裹着黑麻布,皮囊里面灌满了也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从双腿处的裂口渗出,流了满地都是。皮囊的头上,也是用白漆油彩画了个面孔,却是个哭丧着脸的模样,脑后黏着一个小小的乌黑发辫。 第三具人偶是在南边寻到的,这人偶是用松木板子拼起来的,外面裹的是红麻布,人偶左右手上,各钉这一支红彤彤的蜡烛,脸上用白漆油彩,画的是一副不喜不怒、呆滞无神的表情。 第四具人偶是在西面寻到的,这是一个白铜铸成的人形,身上没有裹着麻布,但人偶右手中握着一柄小小的铜剑,举过头顶。脸上用白漆油彩,绘得好似怒目金刚的样子。 周淳风把四具人偶一一看过,他脸上发青,周身寒毛绽开。 “仙师,这是何物?” “这不是道门或者佛门的法器,但看他们的模样、方位与灵性,或许是一种阵器或者咒器。”俞和也没见过这种诡异古怪的人偶,四具人偶的怪形怪状,看得他心中也是一阵阵的发寒。但此时此刻,俞和不能流露出怯意,只能硬撑着高人的架势,侃侃而谈。 周淳风还想问那屋顶上传来呼唤声的事情,可寝宫大门咯吱一声推开了,宁青凌对着俞和招手喊道:“师兄,快进来助我!” 俞和与周淳风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寝宫,转过屏风,就见容昭皇后闭目端坐在太师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左右太阳穴上,各敷了一帖药膏。从眉心神庭穴起,沿着督脉一路转到脑后,上星、颅会、前顶、百会、后顶、强间、脑户、风府、哑门诸穴中,都扎着一根牛毛金针,针刺入穴道处,隐隐可见有一团灰色的气流藏在皮肤下面,针眼处,有一缕墨汁似的黑水溢出。 容昭皇后的脸色,已然不似之前那么青白吓人,双颊微微泛红,额前也有了光泽。那年迈的宫女,正用扇子不停的扇着寝宫内的火炉,每扇三下,就投入一把干药草。整个寝宫中,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草木香气。 周淳风一看容昭皇后,就要扑过去,可宁青凌伸手拦住了他,“先不要惊了你母后,等起出全部的锁魂咒器,我还要施为一番。” 周淳风一听,赶紧蹑手蹑手的退开,宁青凌一指容昭皇后的九凤琉璃云榻,对俞和道:“师兄,拆了这张云榻,挖开地面一尺,当可找到一个奇怪的物事。” 俞和点点头,挥手两道无形剑气斩出,将一具九凤琉璃云榻劈成了碎片。剑气朝地下一搅,汉白玉的石板粉碎,下面是做地基的青条石。挖开一尺多深,俞和翻手虚提,一个四尺白玉人偶,从青石碎块中飞出。 “果然还有这第五具人偶,镇守中央戊己。” 只见这具白玉人偶,与外面的那四具全不相同,雕琢得极为精美,用的也是整块完全透明的上好灵玉。玉石人偶胸腹圆滚滚的,双腿结跏而坐,双手拢在脐下,身子像极了佛宗的弥勒菩萨,头颅颜面却雕成了一个妇人的容貌,赫然与容昭皇后有八九分的神似。这白玉人偶的背脊上,刻着容昭皇后的全名,人偶颅顶有个小小的圆孔,直通人偶的腹部。借灯光看这玉石人偶,就见人偶前额处有一团黑气翻滚,下腹处有一缕赤金色的氤氲浮浮沉沉。 白玉人偶一出土,容昭皇后的气息登时转而强烈,眼看着嘴唇上便多了血色。 “师妹,这些人偶有什么玄虚?” “等会再与你细细分说,师兄快把人偶以真火烧化!”宁青凌一边伸手去脱容昭皇后的鞋袜,一边急切的喊道。 俞和点点头,带着白玉人偶纵身穿门而出,将五具人偶堆在一起,张口喷出一道先天五行火炁。火炁落到人偶上,刹那间腾起一道朱红色的火柱,俞和双手一压,收拢了光焰,免得惊扰了宫中旁人。 这些古怪人偶被真火一烧,俞和竟听见火中隐隐发出龙吟虎啸的声音。 先天真火何等猛烈?短短三息之后,五具人偶全烧成了白灰,俞和召来内宫侍卫,命他们挖坑深埋了。 转身回到寝宫中,就见宁青凌已经除下了容昭皇后的鞋袜,指尖拈着一根中空的银针,以真火略烧一下,便刺进容昭皇后足底的涌泉穴中。 针尖一刺入窍穴中,就看见一股黑红色的血液,顺着银针的空腔中涌出,宁青凌以小银碗接住了黑血,足过了一炷香时分,那银针中流出的血液,才转为殷红。 宁青凌拔出银针,又引真火烧了烧针尖,才依样抬起容昭皇后的另一只脚,也导出了黑血。 大半银碗的黑血,咕嘟咕嘟的不断翻腾起气泡。宁青凌翻手摸出一张银纸符箓,低颂咒文,符纸一晃即燃,化作符灰落进银碗中。 一股非香非臭的奇异味道升起,被寝宫中的草药气味一冲,便散淡了。 容昭皇后一口长气吐出,眼珠转动,似乎就要苏醒过来。宁青凌道:“她此时倦极了,换张床榻,让她好好睡一夜,明早当无大碍,只是身体亏虚得太厉害,若今后不仔细调理,必损阳寿。” 周淳风急忙召来了几十个宫女,张罗着给容昭皇后换榻。他自己则好似个小厮一般,弓着身子,陪着笑容,把俞和与宁青凌引到寝宫侧殿饮茶歇息。 清茶糕点奉上,周淳风遣走了众侍卫,将殿门插好,双膝一软,又要下跪。 俞和一皱眉,抬手暗劲挥出,托住了周淳风:“六皇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你堂堂大雍帝子,怎能给我们这庶民下跪?” “仙师,母后生我养我教化我,你们救了我母后,就等若是救过淳风一条性命,救命恩人不拜,我去拜谁?何况母后垂危,满天神佛我都拜了千百遍,那大镇国寺的和尚,淳风也拜了,供奉阁的真人,淳风也拜了,却拜不回母后一条命,眼看两位仙师着手成春,我若再不拜,枉为人子!” 周淳风说着,眼眶中已有泪水滚落。他一介帝子,本是尊荣加身的天之骄子,可为了母后一场大病,屈尊四处哀求,可即使这样,依旧求不来一位良医。周淳风心中的委屈,登时化作一注男儿热泪。 “六皇子,此事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挂念母亲的心情,俞和自是懂的,只是你母后的病症如此诡谲,我们还是先听青凌师妹说一说其中究竟吧。” 宁青凌喝了口热茶,正色道:“六皇子,我先问你,你母后在宫中可有什么仇敌?” 周淳风想了想道:“淳风也曾臆猜母后突然染上怪病,是遭人暗害,但是遍历宫中嫔妃等诸人,却想不到谁人要对母后下此毒手。母后性子柔弱,父王继位之前便是正妻,后来封了皇后之诰位,也一直不理宫中争斗,待每位嫔妃皆如姊妹,当不是被宫中人所害。” 宁青凌摇头道:“寻常妃子断不会有这种手段,我是问有没有得罪过哪位修士。” 周淳风想了半晌道:“修士便更不可能,母后随父王痴迷长生之道,见了修士都是恭敬有加。尤其是母后,每隔三日就要去大镇国寺参拜佛陀,去供奉阁奉香三清,而且每次去,都必会送上相当厚重的一份香火钱,怎会与修士结了仇家?” “那便蹊跷了。”宁青凌皱眉道,“六皇子,你母后病倒的那天,可去过什么地方?” “青凌仙师这一问,淳风倒是觉得内中似有些名堂。母后病倒的那天,刚好去参拜了大镇国寺和供奉阁。淳风因那日有些琐事,便没有陪着母后一起去。用过晚膳之后,淳风照例来给母后请安,却听母后说起了白日里的一遭奇遇。” 第九十八章 银观音,炼尸法 周淳风细细的回忆了一会儿,便将容昭皇后那日参拜了大镇国寺和供奉阁后,回宫对他说起的一番奇遇复述了出来。 话说数日前,容昭皇后按照旧例,早起焚香沐浴,换了一身素净布衣之后,带着近身的宫女与几个侍卫,便出宫去了大镇国寺。 一路到了大镇国寺门口,容昭皇后见到寺门前聚集了一些乞讨的乡民,便吩咐宫女侍卫,拿出散碎的银子纷发。这时她见不远处有个奇怪的僧人,怔怔的看着自己。 那僧人矮小干瘦,身上皮肤好似经年日光暴晒,黑黝黝的。面孔看起来虽不年迈,但头顶半寸长的短发,却大半是雪白的。僧人面貌并不出众,但一对眸子却亮得有些吓人,大白天瞪着容昭皇后,让她有种被人拿着铜镜晃射阳光照中的感觉。 僧人身上裹着灰白色的麻布袈裟,脖子上带着一串奇大的念珠,颗颗珠子都有常人拳头大小。 容昭皇后被这僧人盯得难受,就叫身边侍女送了一锭银子过去。这僧人默默的接过银子,对着侍女合什一礼,转头就走了。 参拜完大镇国寺,却得知寺中几位高僧都在闭关,因此容昭皇后早早的出了寺院。走到马车边上,却愕然看见那黑瘦的僧人,从马车后面转出,手中托着个木钵盂,朝容昭皇后立掌念佛。 侍卫上前吆喝,想逐他走,但容昭皇后终是不忍心,亲手取了块约有四两重的银元宝,放进了钵盂中。这僧人对容昭皇后怪怪一笑,退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容昭皇后只当他是个贪得无厌的游方化缘和尚,便也没怎么在意。乘着马车到了供奉阁,容昭皇后拜过了三清祖师,同轩真人和几位大供奉都在花厅饮茶,便又与几位大供奉聊了一会儿黄庭真义,自感倦了,于是起身回宫。 刚走出供奉阁的大门口,就见那黑瘦的和尚一步一诵经的走来。侍卫们觉得蹊跷,上去阻拦,可这和尚双肩只一晃,七八个内外兼修的侍卫高手,便踉踉跄跄的跌坐了一地。和尚走到容昭皇后面前,双掌一摊,掌心中是一个银光灿灿的南海观音菩萨像。 有侍女接过,发现这座小小的观音菩萨雕像,竟然是以手指力道,用那两块银锭捏制而成的。容昭皇后这才知道,这黑瘦和尚只怕并不是贪图银钱的野僧,而是位世外高人。 可这黑瘦和尚也没多说什么话,只低宣了一声佛号,就快步转过街角而去。侍卫们起身去追,可拐过街角一看,那边根本没有什么和尚的踪影。 容昭皇后听侍卫回来一说,心中更是惊奇,再细看那座白银观音菩萨像,眉眼相貌之间,赫然十足十的像极了容昭皇后自己。 于是她命宫女捧着这尊菩萨像,仔细带回宫供奉起来。可到了寝宫门口,那捧着菩萨像的宫女忽然莫名其妙的平地跌了一跤,手中的白银观音菩萨落地一滚,就再也找不到了。 容昭皇后为此叹了好一会儿,说自己这是断送仙缘之兆。晚上周淳风来请安时,还跟六皇子说起这事。可因为自打容昭皇后痴迷仙道,便总有些古怪的臆想,所以周淳风当时也没在意,只是草草安慰了几句而已。 “俞和仙师、宁仙师,此事中可有什么端倪?”周淳风急切的问道。 俞和摇了摇头,“不好妄测,那白银观音若真是一件有道高僧手制的福缘佛器,落到地上,亵渎了佛祖,也是会有些古怪变数。但那僧人若是有什么恶意,以白银观音为法身寄托,借机潜入大内,倒也解释得通。” “可那五具人偶又是什么妖法?” 宁青凌道:“我对容昭皇后施展了金针叩命之术,发觉她足阳明胃经和足太阴脾经有阴煞冲脉,真阳入土。如此阴升阳降,两仪倒置,那就不是什么病症,而是有人布下逆转五行的阵法加害于她。我以金针为她梳经理脉,再由寝宫中的气络走势,与容昭皇后卧榻的方位来推算,这阵眼当就浅浅埋在云榻正下地底。师兄毁去了阵眼之物,这阵法也就散了,五行归位,阴降阳升,容昭皇后排尽阴煞毒血,好生调理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何人在此布阵害她,而又为何要摆下这道歹毒阵势,却不得而知。青凌只懂丹道,灵阵之术只知皮毛。” 俞和低头思虑了片刻,从玉牌中摸出二师兄易欢的传讯玉符,“此时不便叨扰师尊,不过二师兄同云峰师尊一样,胸中广纳诸家之学,也精通阵法,倒可问问他。” 真元贯入玉符,片刻之后,二师兄易欢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俞和?你不是远在京都定阳,半夜来吵我作甚?” 俞和笑着道:“扰了二师兄清修,恕罪恕罪。师弟回山给你捎带土产赔礼可好?” “这还差不多。”易欢嘟囔了一声,“说吧,有何事?” “师弟和宁师妹在定阳遇上一件古怪的事情,还要问问师兄。”俞和将容昭皇后之事跟易欢细细说了,当描述完那座白玉人偶的形状时,易欢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白玉人偶的头顶有个小孔深入腹中?那是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 “炼尸法?”俞和惊道,“容昭皇后活生生的,怎会有人对布她下炼尸之法?师兄你莫不是弄错了?” “照你所说的情形,便不会有错。离神散魄炼尸法本就是一门将生人活活炼成尸傀的秘术,此术非魔非道,算是一种旁门异术,不过据说湮没已久,没想到当世还有传承。” “师兄快说此术有何玄妙。” 易欢顿了一会儿才道:“其中详细,我也不是很分明,只是在异术古本上看过一些只言片语的描述。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当在东南西北四方,各埋下一具分属木火金水的人偶,然后在中央戊己位,埋下土行人偶,中央土偶为阵眼,自颅顶百会处穿一小孔,直通下腹关元,以收摄阳尸的生气。五行偶埋好后,还需一一作法,催生出五行真人,寄托与人偶之上,由五行真人逆转阴阳,颠倒枯荣,将阳尸身上的生气,摄入中央土偶中,而把逆转五行所生的死炁,倒灌入阳尸体内。一日夜之间,就能化生人为尸傀,七七四十九天后,尸傀转为五行灵尸,可修神通。” “一日夜间转为尸傀?”俞和瞪圆了眼睛,“可容昭皇后三天前就病倒了,这么说来,已被人施法炼了整整三天,为何还是生人?” 易欢轻笑了一声:“师弟,你当帝皇亲眷,而且还是贵为皇后之尊,那命数能跟寻常人比么?京都定阳城汇集九州龙脉镇压,皇后之尊更是四九天命,得真龙紫气罩体,虽不能说万法不侵,但那命数之强,足可让诸般法术之威能三不余一。更何况是深宫之中,真龙紫气盛极,寻常人一日夜就成尸傀,容昭皇后至少可撑得七天,才会神智渐泯,生机散尽。” “可我今天来看容昭皇后,已是昏睡不醒,状如死体。” “那不过是表相,依我来猜,那道取自定阳供奉阁的符箓,其中必有什么玄虚。”易欢冷笑了一声,“那同轩真人,要么是个糊里糊涂的庸才,要么就是居心叵测!” “师兄,你既识得这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可能猜得出施术之人的情形?” “我可没有这等神通!此术如今连传承何处都不详尽,我也不懂此术施展的关窍,哪里能推算得出什么端倪。” 俞和想了想,又把那个黑瘦僧人和白银观音的事情说了,可易欢听了,却也是满头雾水:“除非我亲眼看到了那座白银观音,否则难说其中关联。” “歹人既下此毒手,恐怕日后必不会善罢甘休。真人可有什么妙法,替我母后消了此劫?”周淳风忍不住问道。 那边易欢半晌没说话,俞和追问之下,才听他叹气道:“为今之计,解铃还须系铃人。俞师弟你不如去大镇国寺与供奉阁重走一遭,或可有所发现。” “二师兄,此话怎讲?” “如今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被你们破了,施术之人苦心积虑,自然不甘一番心血化为泡影,或会想方设法再对容昭皇后下咒。无论是大镇国寺的僧人、黑瘦和尚还有供奉阁的道士,但凡那日容昭皇后见过的人,都有可能施术之人。你们坐着容昭皇后的马车出宫,假装她就在车内,说不定会引得那人露出行迹。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除了需埋下五行人偶,还要点化阳尸,就是给要炼成尸傀的人,下一道密咒,以牵动中央土偶逆转阴阳。你只要发现马车周围十步之内,有真炁异相,便可找到端倪。” “师兄此计大妙!”俞和拍掌道,“就依师兄所说,明日一早,我们去参拜大镇国寺与供奉阁。” “如此祝师弟师妹马到成功,莫要忘记给师兄我带土产回来。”易欢笑了几声,玉牌宝光一黯,失了音信。 “六皇子,如此定计,我们明日就去大镇国寺与供奉阁走一遭,你且派人暗中守住寝宫。” 周淳风点点头,拱手道:“有劳二位仙师了。” 三人言毕,又去看了看容昭皇后。宫女们已经熬了老参汤,给皇后灌了小半碗下去,眼见容昭皇后的面上有了一抹红润,此时沉沉的睡去,间或还有细微的鼾声发出。 周淳风亲手给容昭皇后掖好被角,三人轻步退出了寝宫。俞和与宁青凌就在宫前石阶上吐纳打坐,周淳风抱着剑,靠在柱子上半睡半醒。 天一亮,容昭皇后礼拜出行所乘的素蓬马车备好,俞和取出一张镇魔符,贴在寝宫门上,周淳风安排了几十位侍卫高手,明桩暗哨的团团护住了容昭皇后的寝宫。 宁青凌换了一套容昭皇后的素净布衣,带着三个宫女,坐在马车中不动。俞和与周淳风身穿锦袍,腰悬朴刀,做内宫侍卫打扮,骑马护在车边。 车夫挥鞭打马,车马缓缓出了宫门,朝城南大镇国寺而去。 第九十九章 镇国寺,见纯一 京都定阳大镇国寺,始建于大雍朝开国之年,位于定阳城南。寺门口正面,就是京都城最热闹的南大街。 既名“镇国”,修建这座寺庙之时,便是秉着镇压大雍王朝气运的宏愿。寺庙历经数次扩建,如今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站在大镇国寺前,但见寺庙山门雄奇宏大,中间一个大门,两边各配有一个小门,称之为“三门”,取得是佛家三解脱门之意,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佛家认为入三解脱门,即可得到解脱,寺院的山门是佛界和俗界的交界处,此三门并立,才显示出佛门的神圣。两座小门上各有题词,一写的是“崇虚”,一写的是“垂幽”。中央大门上,刻着大雍开国帝君亲笔题写的“信佛顺天”四个大字。 大镇国寺里面,更是廊庑曲折萦回,梵宇辉煌,庄严华丽,气象万千。有文人赞曰:“榭亭岿然,袁松多寿,绣角画拱,霞晕于九霄;藻井丹楹,华垂于四照。修廊重复,潜奔潜玉之泉;飞阁岩晓,下映垂珠之树。风铎触钧天之乐,花鬘搜陆海之珍。碧树花枝,舂荣冬茂;翠岚清籁,朝融夕凝。” 据说不管一个人心中有多少杂念纷扰,只要到大镇国寺中走一转,看一看外二十四殿的香火云霞;拜一拜中二十四殿的诸天佛陀;听一听内二十四殿的木鱼诵经声;再穿过经幢禅林中的二十四曲合涧桥,当远处钟楼上传来的洪钟大吕庄严之音,胸中如灌醍醐,再多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一心只欲青灯古佛,长驻寺中。 凡俗之人相传大镇国寺中的种种神迹,是有佛祖寄托意念于金身佛像之上。可大镇国寺表面上是一座凡俗寺庙,其实乃是九州佛宗各门在京都定阳城中的落脚之处,类似道门供奉阁的所在。大镇国寺中隐居的佛宗高手甚多,平日里不需刻意作法,亦有千重佛光笼罩,自然会感召虔诚之心,显化出诸般异相来。 容昭皇后的马车,停到大镇国寺门边,宁青凌与侍卫宫女都留在门外,俞和细细叮嘱了青凌,便与六皇子周淳风一齐下马朝大镇国寺走去。 周淳风常来此处,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俞和却分明察觉到有一股极其庄严凝重的气机,罩定了整座寺庙,他越是走近,越觉得恍然有道沉如山岳之势压迫过来。 真元自然而然的流转周身,将这浩瀚佛力卸入俞和脚下的大地。若有懂得望气之术的人,看天目去看俞和,就见他每一步踏出,足下都生出一团无形的九品莲台形影,这步步生莲花的异相,当俞和越靠近大镇国寺的山门,就越是鲜明。 可周围都是些寻常的庶民,俞和注意四处去找那黑瘦僧人,但却一无所获。 两人并肩走进了无相门,刚站到天王殿门口,就看迎面走来一个身穿月白粗布僧袍的清瘦中年僧人,这僧人径直拦住了俞和与周淳风的去路,双掌合什,口中颂了一声佛号。 “两位施主,纯一大师有请,还请移步,随贫僧去地藏殿一叙。” “纯一大师?”周淳风闻言吃了一惊,转头看了看俞和,又收声不语,只等俞和表态。 俞和听周淳风的惊呼声,便知这位纯一大师定然身份不同寻常,而且自己一走进了大镇国寺,人家和尚已经等在门口,其中必有玄虚。 不过俞和心道:既来之则安之,本就是来大镇国寺寻访端倪,人家自找上门来,邀自己二人过去一叙,必有什么话要说,去听听也好。一来六皇子周淳风在身边,料想即便和尚有什么歹心,也需顾忌周淳风的帝王贵胄身份;二来大镇国寺在凡俗闹市之中,自己只消小心谨慎一些,莫要一照面就被制住,总有办法搅出一场乱子逃离。 于是俞和点点头,作揖道:“自愿一叙,还请大师引路。” 那中年和尚一笑,转身朝后殿去,俞和与周淳风跟着他,在重廊殿宇中徐步穿行,走过前二十四殿与中二十四殿,后面香火信客渐渐稀疏,乃是僧人潜修之地。 “六皇子,这位纯一大师是何人?” “仙师,纯一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大雍开国建此镇国寺时,他便是大镇国寺的住持,执掌寺院五百年后,禅让住持之位,转而闭关潜修佛理,据说已经证得金身罗汉果位。便是我父王母后亲来,也极难见上一面,更莫要说亲聆纯一大师讲法指点了。” 俞和点点头,前面那中年和尚自然听得到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但这和尚浑似全没听见,只顾低头带路。 地藏殿在镇国寺的西南角,有主殿一座与偏殿三座。中年和尚在主殿门口站定,合什道:“纯一大师,两位施主到了。” 殿内木鱼声一停,中年和尚推开了殿门,对俞和与周淳风引手道:“两位施主请进。” 俞和稍稍迟疑了一下,顺着门缝朝殿内看去,只见里面一片昏黑,影约约有两个人影盘坐在地藏菩萨的金身塑像前。 暗自将真元在白玉剑匣中流转了一匝,俞和迈步进了地藏殿,周淳风也跟了进来。那中年和尚自外面将殿门轻轻合拢。 借着昏黄的香烛火光,俞和这才看清,有两个年迈的和尚,面朝殿门盘膝而坐。这两个和尚都已不知多少年岁,脸上皱纹沟渠纵横。当先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两道银丝寿眉直垂到颧骨,两耳耳廓如蒲扇,耳垂奇长,几乎能搭到肩头,他一双眸子沉凝若深潭,脸上不喜不怒,宝相庄严。这老和尚身穿石青色的麻布僧衣,面前放着斗大的朱漆木鱼,但却未见他拿着木槌。 另一个老和尚坐在他身侧,面上无眉无须,双眼与双唇都紧紧闭拢,直挺挺的盘坐在那里,恍如木雕泥塑。俞和凝神一听,这老和尚竟然连呼吸声都没有,但一团勃勃生机却好似暖春山顶的青松。 银眉老僧看俞和与周淳风进来,低宣了一声佛号,淡笑道:“镇国寺纯一,见过俞和小施主与六皇子。老衲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未能到山门前亲迎,愿二位恕老衲轻慢之罪。” 周淳风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能见到纯一大师真身法驾,已是淳风大幸。” 俞和猛听到这位纯一老和尚竟能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来,心中大惊,念头翻腾间,竟忘记了行礼。 “俞和小友莫要惊诧,老衲虽身居镇国寺,但亦心系大雍。俞和小施主在城东校场大展神通,一人一剑独斗西夷来使,扬我九州修士威名。如今京都定阳街头巷尾,人人都在传颂小施主的赫赫声名。便是老衲听了这事,也觉得振奋,若老衲年轻得几百岁,定与小施主煮酒相庆。” 俞和拱手一揖道:“大师谬赞了,晚辈不过是一时逞能,侥幸得胜而已。” “只怕同轩子也未料到,小施主身居如此手段,独身破敌。”纯一大师忽然莫名其妙的接了这么一句,可他也没做解释,只是将手一摆:“这位是老衲师弟纯方,修的是闭口禅,故而缄默,二位莫怪。” 那无眉老僧也不睁眼,只轻轻的从鼻孔中喷出一缕气流,权当应诺。 俞和却无暇去深究这闭口禅的玄虚,纯一大师寥寥几句话,已让他心潮起伏,眼前这老和尚,似乎知道的事情很多。方才那话,没来由的提及同轩真人,似乎是暗指同轩真人命自己下场邀斗西夷来使,是有深意。 纯一大师似乎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听他接口道:“皇后寝宫被人布下了逆五行灵偶阵,容昭娘娘身中离神散魄炼尸法,此时俞和小施主和宁青凌小施主既陪六皇子来镇国寺,想必容昭娘娘已经大好了吧。” 这一句话说完,六皇子周淳风脸上也变了色,他一挺身子,就想追问下去。但嘴巴空张了张,周淳风猛想起面前这老僧,乃是名震九州的纯一大师,却又不知道如何发问才合适。 “大师有观天查地的大神通,何事都瞒不住大师慧眼,那俞和与六皇子此来镇国寺,倒要请大师解惑。” 纯一大师垂下眼帘,只听得他身前的朱漆木鱼没征兆的响了三声,过了数十息,才缓缓道:“天演命数,但大道无常,俞和小施主本就是定数之中的异数,何需来问老衲?” 俞和皱了皱眉道:“大师,晚辈不懂。” 老和尚正要接口,但六皇子周淳风忽然直直的瞪着纯一大师,沉声道:“大师既然知道我母后中了炼尸术,以大师之能,要救我母后易如反掌。淳风有一事不解,大师身为大雍镇国法王,却坐视帝后被歹人所害而无动于衷,究竟是凭何缘由?莫非大师镇的只是北宫赋春娘娘的气运,却不顾我母后容昭的生死?” 周淳风话音一落,俞和猛见对面两个老和尚一齐睁开了双眼,目绽奇光。 俞和心中警兆大生,伸手在地上一推,飘身挡在了六皇子周淳风的面前,只听见纯一大师宏声念佛,四字佛号撞入耳中,好似惊雷巨响,震得俞和心神乱颤,魂魄欲飞。他喉头一甜,顿感一团逆血翻上来,俞和猛一咬牙,硬生生将涌到咽喉的逆血吞回腹中,脸上青气一闪,额头冷汗涔涔滚落。 这老和尚一身佛功深不可测,修为不下于长空洲符津真人,只怕能直逼长钧子,金身罗汉果位的确非同反响! 俞和咬着牙,寒声道:“六皇子帝皇贵胄,大师这是何意?” “邦邦”声连响,俞和只觉得那朱漆木鱼的每一声,都好似扯动了自己的心脉,暗自调理那丹田中乱作一团的真元,俞和双手指尖,已然隐隐有剑芒吞吐。 六皇子周淳风却恍然未察觉方才的凶险,他推开俞和的肩膀,对着纯一大师喝道:“大师,父皇母后已被长生之术乱了心神,我要见光武祖帝!” “释天已然闭死关坐禅,不问外事十七年。六皇子稍安勿躁,你不可见他!” 纯一大师一句话,暗含了佛门无上狮子吼的神通,字字如洪钟之声,震得整座地藏殿摇晃起来,扑簌簌的有许多灰尘落下。一时间,俞和仿佛觉得纯一大师的身子,直能有百丈高,好似一尊万古坐佛当面,脑后一轮明光照耀四合。 俞和身子猛晃了晃,脸上煞白,锦袍下的中衣已然全湿透了。身后六皇子周淳风闷哼了一声,翻身栽倒,双目一翻便昏了过去。 第一百章 地藏殿,语还休 俞和身上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白莲赤鸢双剑就要脱体而出,可纯一大师只是抬眼看了看俞和,庞然佛力破虚而来,好似一口铜钟落下,罩住了俞和的身子。双剑化作两道发丝般的剑芒,绕在俞和指尖疾旋,可无论如何催运真元,就是显化不出飞剑真形。 “俞和小施主,佛门清净之地,不可妄动刀兵。”纯一大师对着俞和合什一礼,“老衲有话与你说,当不欲为六皇子这等凡俗之人听闻,故而施展小小神通将他震晕,并无恶意。六皇子一时三刻之后自会醒转,到时恍如南柯一梦。” 俞和紧盯着对面的二个老和尚,指尖剑芒缓缓黯去,但他一身真元依旧流转不休,胸前紫宫中的白玉剑匣明光四射,无穷剑气隐而不发。 “纯一大师有何指教?” “俞和小施主,你从扬州远道而来,却陷入了帝王家的深宫琐事中。老衲以为,此事不妥。” “晚辈与师妹不过是受六皇子之托,进宫治病救人,大师以为何处不妥?莫非要眼睁睁看着容昭皇后被奸人所害,身化尸傀才对?” 纯一大师摇了摇头:“道佛虽义理不同,但我辈修道之人,行善积德原是对的。可偏偏这等帝王家事,因果之深远,却远非俞和小施主所见到的那么简单。小施主此番横插一手,却是将自己拖入了泥潭中。” 俞和转了转眼睛,干脆盘膝坐下,对纯一大师道:“晚辈愿闻其详。” “容昭皇后之事,老衲自然知晓,此乃皇后娘娘命中之一道劫数,但尚不至于断送阳寿,以她命理来推,是个否极泰来之局。皇后娘娘有真龙紫气护体,本当撑过六日夜,自有人会临危现身,为她消劫。未曾想六皇子却在阴差阳错之下,找到了俞和小施主和宁青凌小施主。这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一破,有些人的如意算盘便落了空,于是当须再做谋划,却是徒增了变数。” “大师既然知道内情,何不相告,也好让晚辈知道今后如何进退。” “出家人不打诳语,合该小施主知悉的,老衲自会实言相告。只是此间牵扯太多,不该小施主知道的,老衲自不会说。” 俞和转头看了看身后昏睡的周淳风,“纯一大师可能告知,暗害容昭皇后的是何人?” 纯一大师也不说话,轻轻吹了口气,一缕白气氤氲冲出,在虚空中一转,变作了一个“魔”字,这白烟大字在俞和面前一飘,便飞散了。 “哦?”俞和微点了点头,“从何而来?” 纯一大师合什闭目:“老衲不知。” “只怕是大师不肯相告吧。”俞和淡淡一笑。 纯一大师缄口不答。 “大师方才讲说,若晚辈与宁师妹不曾插手,容昭皇后被施法六日之后,亦会有人去救,此人可是大镇国寺的弟子?” 纯一大师摇了摇头:“镇国寺不会再派僧人前去解救。出家人修的是清净禅,帝王家因果太深,牵动一发则干系天下亿万庶民之生,故而能避则避之。” “那本应替容昭皇后消劫之人,会是谁?” “如今天数已改,因缘已乱,说也无用。”纯一大师摇了摇头。 “六皇子说起,容昭皇后中咒那日,有个黑瘦僧人离奇出现了数次,还送了一尊白银观音塑像给容昭皇后,此僧人可是镇国寺的弟子?这僧人与离神散魄炼尸法有和关联?他是魔还是佛,是正还是邪?请大师解惑。” 纯一大师听俞和问完,垂目不语,过了好半晌才道:“老衲不知此事,恕难相告。” “大师不知?这僧人就在大镇国寺门前拦住了容昭皇后,以大师之能,怎会察觉不到?” “天下奇人异士不知凡几,老衲虽参修佛法三千余年,但也不是全知全能。俞和小施主可愿将那黑瘦僧人的形貌举止,言告老衲知晓?” 俞和一笑,学着纯一大师的样子,垂目合什道:“此事不可说,大师见谅。” 纯一大师似乎早猜到俞和会故意这么说,于是也不追问。只是接着道:“俞和小施主此来定阳,为的是龙门道中人在江南作乱之事吧。小施主可想知道其中原委?” “大师当真神通广大,连俞和此来京都的目的也查知了,不过龙门道之事,大师当不便明说,可对?” “俞和小施主聪慧过人,深具佛缘慧根。不过你所为那事非同小可,老衲实不知内情,并非有意不说。”纯一大师目光炯炯的看着俞和,“老衲与小施主既有此一面之缘,便是一场因果天数。倒也当点化小施主一二。你可知道,京都定阳的道门供奉阁,并非你所见那般简单,同轩真人不过是撒在外面的棋子,无足轻重,供奉阁内中大有玄虚。” 俞和正色,拱手作揖道:“求大师教我。” 纯一大师沉默了数息,缓缓道:“供奉阁并非如同我大镇国寺这般,一切昭昭然。其分为外阁与暗府两重,彼此一明一暗,却不同心。同轩真人不过外阁执事之一,他所作之事,无非是外阁幕后之人的喉舌罢了。” “那外阁与暗府,孰轻孰重?” “不分轻重。外阁主法事、礼仪、传道教化等;暗府主辅佐君王、杀伐镇守之事。道门于帝王家事中,陷得太深。外阁暗府各司其事,但又相互暗斗,已有几百年了。” “那龙门道归外阁掌管,还是听暗府调配?” “龙门道原属暗府,但二百余年前划归外阁麾下。” 俞和眼睛一转,忽问道:“大师之前说起,同轩真人并未料到晚辈能胜过那西夷四人,意思是同轩真人本想让晚辈在校场出丑?” “同轩当是有此心思。” “晚辈自忖并未得罪同轩真人,他这番作为,大师莫不是暗指同轩真人不欲晚辈知查龙门道之事的真相,故意为难俞和,想叫晚辈负伤而遁?那如此说来,莫非……” 俞和正要说下去,和纯一大师面前的朱漆木鱼忽然“邦邦”大响,纯一大师低颂了声佛号,硬生生打断了俞和的话。 “俞和小施主,莫要曲解老衲之意。老衲身在大镇国寺,份属佛宗,百年间寸步未踏出镇国寺山门,哪里会知晓道门供奉阁中的诸般隐情?” 俞和笑着道:“大师神通可天视地听,俞和还盼着大师指引晚辈查明真相。” “真相如一,便在彼岸。小施主还需自去寻觅。老衲年迈昏聩,胡言乱语,已有些倦了,这便告辞。六皇子一刻之间便会醒转,还望二位自去,莫要叨扰了寺中僧众。六皇子祖父释天禅师,早已不问俗世,立大宏愿坐三十二春秋枯禅,参悟无上佛理,以求正果。故还请俞和小施主规劝六皇子,莫要让释天禅师坏了苦修之功。如今振文帝君痴心长生,即便释天出寺训斥于他,只怕也是无济于事,终有一日振文帝君自省己身,也会如释天禅师一般,抛却凡俗重重,皈依我佛。” 俞和点点头道:“晚辈自当从命。” 纯一大师一拂僧袍,地藏殿中万朵金莲涌现,煌煌佛光一闪而没,两个老和尚便失了踪影。连俞和都不知道他们是以何等神通遁走的,只感觉周身一松,镇体佛力消散。 地藏大殿中,唯剩下那支斗大的朱漆木鱼,虽无人敲打,却兀自“邦邦邦”的响个不停。 俞和环视着空空如也的佛殿,十丈高的地藏菩萨雕像垂下悲悯的目光,望着俞和,就好像望着在地狱中彷徨挣扎的阴鬼。 俞和心中暗道:这纯一老和尚话中还藏着话,不停的打着机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是说尽了的。但也不知老和尚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然揭出了许多隐情。老和尚意指暗害容昭皇后的是魔道中人,但容昭皇后很可能并不会最终身化尸傀,有人会在最后关头出来替她化劫。那这炼尸术恐怕根本就是一个局,或者一出戏。 定阳供奉阁原来有外阁和暗府之分,而且内外两派人不合,龙门道如今实归外阁差遣。同轩真人故意指使俞和与西夷四人比斗,究竟是何用意,委实难猜。 一切线索指引,纯一老和尚似乎在有意将容昭皇后之事,同大镇国寺撇清干系,而指引俞和去供奉阁追寻究竟。 “合该到供奉阁走一遭去。”俞和打定了主意,盘膝坐等六皇子醒来,一边默念《清净坐忘素心文》,凝神细想诸般端倪。 过了一刻,朱漆木鱼的敲打声戛然而止,六皇子周淳风翻了个身,竟宛如大梦初醒般的,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哎呀,仙师恕罪!淳风不知怎的,竟睡了去,实在是驽钝。纯一大师已经走了么,他可答允我去见一见光武祖帝?” 俞和摇了摇头,“纯一大师说,光武祖帝如今只是释天禅师,他发下大宏愿,坐三十二春秋枯禅参悟无上佛理,以求正果。让我劝你切莫去坏了释天禅师的修行。纯一大师认为,即便释天禅师去找振文帝,也打不消振文帝期盼长生的念头,只有等你父王自省。” 周淳风长叹了一声,“或许纯一大师是对的,我犹记得父王在我小时候说过,光武祖帝也曾苦求长生,甚至因为服错了丹药,连眼睛都瞎了一只。直到后来忽然有一天大彻大悟,脱龙袍卸帝位,仰天长笑出宫而去,在大镇国寺剃度修佛。这种长生念想历代帝王皆有之,既起于本心,也唯有自省可泯。” 俞和点头道:“我们转去供奉阁走一遭吧,纯一大师指点了迷津,我们路上再讲。” 推开地藏殿的大门,也没见到引他们过来的中年僧人,两人只好遂原路出了大镇国寺。 容昭皇后的马车停在原地未动,俞和与周淳风撩开车帘,就看宁青凌好端端的坐在车中。 “师妹,可发觉有什么异相?” 宁青凌见是俞和,长出了一口气:“师兄,你们离开之后不久,我便觉得背脊发寒,似乎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但又不知这人藏身何处。” “哦?”俞和站在车辕上,朝四周扫了一眼。 周围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阳光耀眼,暖暖的照着寺门前的空地。 俞和的眼睛团团扫了数匝,可又察觉不到任何的异相,他钻回车厢中,放下厚毛毡的车帘,将车厢遮挡严实,盘膝坐在宁青凌的面前。 周淳风望了望俞和,“仙师?” “走,去定阳供奉阁!” 第一百零一章 凉厚子,面如春 京都定阳城的路面上,平日里总是一幅人潮涌动的景象,马车穿过繁华的南大街向北行,继而折向东面,直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定阳供奉阁的院落前。 俞和与六皇子周淳风下了马车,去拍打供奉阁的院门,依旧是个青衣道童出来开门,见了周淳风当面,倒没什么好脸色,可再一看后面站的是俞和,赶忙堆起了满脸笑容,躬身施礼道:“原来是俞和真人来了,快快请进,凉厚大供奉正在桑菊园饮茶。” 俞和一愣:“同轩真人不在供奉阁中吗?” “同轩大供奉出游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呢。赶巧凉厚大供奉出关,如今阁内由他掌事。凉厚大供奉一早吩咐过了,若是俞和真人来了,即刻恭引去见他。” 俞和点点头,“马车上有女眷,可否进院?” 道童把头点得如捣蒜,手忙脚乱的敞开了正门,容昭皇后的马车驶进了供奉阁的院落中。 宁青凌依旧在马车上没下来,不过这次俞和不敢再留她在门外了。从大镇国寺过来的一路上,俞和也察觉到了那不知何处来的视线,紧紧追着他们不放,再把宁青凌留在门外,只怕会有什么意外,但若进了供奉阁的院子,无论谁人,总须忌惮几分。 沿着精心修剪过的园林花廊,道童带着俞和与周淳风进了一处栽满桑树的小院子,院子地上种满了灵菊,四季绽放,院子东南角有个小小的八角亭,里面坐着两位修士,正聚精会神的饮茶手谈。 “凉厚大供奉,俞和真人来了。”那道童在院门口宏声报讯,和却没说六皇子周淳风的名号。 那亭子中的两人推案而起,其中一人满脸笑容,三步作两步的迎了过来。 “俞道友可算是来了,宫中今日连发三道金符,催俞道友去领帝君赏赐。” 俞和抬头细看,这修士身穿一袭精致的青云道服,头上扎着混元水火丝巾,插着根碧绿的翡翠如意发簪,花白须发搭理得根根平整,剑眉朗目,峻峭鼻梁,生得仙风道骨,卓尔不群。乍一看,俞和登时想起净阙岛的华翔真人来。 “可是凉厚大供奉当面?” 那道人一拱手,“正是凉厚,贫道也是扬州府人士,却在王屋山得了仙缘,说来与俞和道友,原是同乡。” “俞和末学后进,当是晚辈。” 那凉厚大供奉一摆手,笑着道:“我等修道之人,当论道相交,俞和道友一身真修通天彻地,凉厚哪敢以前辈自居?你我当平辈论交,凉厚痴长几岁,便唤你一声师弟可好?” 俞和拱手道:“那便依得凉厚师兄。” “快快入亭饮茶,我且来与你介绍韩智真人相识!”凉厚大供奉引手将俞和带到亭中,却似乎浑没看见六皇子周淳风一般。 周淳风心中有气,一跺脚,跟了上去。 凉厚大供奉这才回头一看,“这不是六皇子殿下么?怎么却穿着下人的衣衫,倒叫凉厚一时未能认出,快快请来用茶。” 他嘴上虽说得客气,但脚下却丝毫未停,只顾带着俞和进了亭子。 那亭中另一位修士虽未迎出来,却笑盈盈的站着。俞和一看,这修士身材健硕,个子却不高,挺着大大的肚腩,一张脸生得滚圆,慈眉善目,让人看了就觉得亲近,颌下一片精心修剪的三分乌黑短须,身上披着青灰色的大氅,腰悬一方美玉,手中还拄着一支盘根错节的红木短杖,看上去不像是炼气修真之人,倒似个和善的员外郎。 “俞和师弟的威名,如今已然震动京都定阳,韩智今日有幸得见本尊,果然是丰神俊朗,好一位少年剑侠!” 这韩智真人哈哈大笑,伸出宽厚的手掌,亲自为俞和拉开了茶几一侧的太师椅。 俞和拱手一揖,“韩智师兄有礼了,小子年少莽撞,惹出一些浮名,不足挂齿。” “好!”那韩智真人一竖大指,“居显名而不骄躁,如此沉渊心性,大道可成。” 凉厚真人亲自为俞和沏上了杯热茶,推到俞和手边。 俞和吹了吹浮沫,浅浅喝了一口道:“良厚师兄,听那知客道童说,同轩真人云游去了,师弟想问他何时回转。” 凉厚真人笑了笑道:“今日一早,愚兄破关而出,正撞上同轩师弟急匆匆的来,他说收到了门中金剑传讯,只怕是他家山门内有什么变故,唤他急回山去料理。于是同轩师弟将供奉阁中一干事务与为兄交割了,便赶早乘云而去,这倒也没说何时才能回转。俞和师弟你且放心,你送来的那书信证物等,愚兄都细细看过了,已遣人去龙门道盘查,料想不出几日,便能水落石出。” 凉厚真人忽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滚金边羊皮卷和一方玉符,放在俞和面前,“俞和师弟,这倒有你两道信讯。那玉符是自扬州府供奉阁来的,俞和师弟在的京城一番大作为,震动了帝君,故而愚兄求过扬州的张大供奉,讨了你在京都定阳多盘桓几日,玉符中是张老的回书,还有师弟山门的印鉴。下面的金卷便是振文帝君的昭告了,除了册封师弟与令师妹镇国真人的封号之外,传你们即刻进宫了领赏。还请师弟过目。” “多盘桓几日?”俞和有些疑惑的拿着玉符,真元贯入,玉符上升起一团淡淡的金光,化作一篇灵文书信。信中大意是讲希望俞和毋要挂念扬州灾疫之事,安心在京城供奉阁逗留半个月时间,其间当向振文帝君等多多进言,为扬州谋福。金文下面有两道符箓印鉴熠熠生辉,分别是扬州府供奉阁和罗霄剑门的印符。 俞和看完,眉毛一挑,心中翻过数个念头,倒也没说什么。又取过金卷展开去看,米白色的羊皮上,以金汁写着一篇帝诏,意思是册封俞和与宁青凌为大雍镇国真人,每年可到定阳领取俸禄。俞和与宁青凌慑退西夷来使,扬大雍国威有功,当尽快入宫,去接振文帝君的赏赐。 “如此俞和师弟还需在定阳小住半月,供奉阁中漱锋苑多有上古剑仙石刻,正合师弟居住。” “俞仙师在我宫中安歇,不劳凉厚大供奉。”六皇子周淳风冷不丁插了一句,不咸不淡的把凉厚真人堵了回去。 可凉厚真人淡淡一笑道:“六皇子殿下有所不知,深宫之中虽然奢华,但真龙紫气太盛,不宜炼气士修行。还是供奉阁中元炁充盈,亭阁雅致,且藏有蓬华小洞天,更是仙真福地。” 周淳风也不知如何驳斥,鼻子中低哼了一声,侧头看了看俞和。 俞和对凉厚真人道:“师兄,今日师弟与六皇子来此,尚有一事相询。” “可是容昭皇后被奸人暗害之事?”凉厚真人面上波澜不惊,喝了口茶,含笑等俞和的下文。 “正是此事。”俞和心中一动,看来不管是纯一大师,还是这位凉厚真人,早都洞悉了自己的来意,不等俞和把话说开,就抢先把事情挑明了,显然都是腹中已有了盘算。 “有俞和师弟和宁师妹出手,容昭皇后自然是大好了。我听同轩师弟说过,他得知容昭皇后之事,殚精竭虑的琢磨了一整日,也猜不透其中端倪。” “胡言乱语!”周淳风把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磕,“我第一次来求他,他冷言冷语相对,直到我跪下拜他,才给了我一张破破烂烂的黄纸符箓,我当做个珍宝似得捧回宫中。按他所说,在母后寝宫东面烧化了,合成符水给母后服下,可母后喝过符水,双眼竟流出血泪,在榻上挣扎呼号了三个时辰,自此昏睡不醒。那情形望得我心都碎了,于是又来求他,那知同轩这厮竟说我母后什么命有定数,当有凶劫,我三拜于他,他竟无动于衷,当真可恶!” “六皇子稍熄雷霆之怒。”凉厚真人提起茶壶,给周淳风的茶杯中,续了一注滚水,“同轩师弟便是一个面冷心热的性子,殿下莫要怨他。既然他临行前提起此事,那他必是心中记挂。至于那符箓效用,凉厚闭关未出,故也不明究竟,可想是容昭皇后之症太过奇诡,同轩师弟一时不查,故而施术不当,既然符水喝下之后,皇后娘娘昏睡不醒,那便也是好事,省得受病痛折磨之苦。” “若不是俞仙师和宁仙师出手,我母后只怕是再醒不过来了吧!”周淳风面色铁青。 “六皇子,俞仙师与宁仙师都是振文帝君亲封的镇国真人,方才那扬州府来的书信,殿下也看到了,两位真人当属我供奉阁的执事。他们两位出手,自便是代我供奉阁行事,如今容昭皇后病症既除,那俞师弟与宁师妹也算是补了我同轩师弟施术不当之过失。殿下可莫要迁怒凉厚,贫道万万吃罪不起。”凉厚真人对着周淳风举手一揖。 周淳风听了凉厚真人一番话,却也找不出什么由头发作。同轩真人已远行而去,凉厚真人只一句不知情,便把其中干系撇得干干净净。有了扬州府供奉阁的书信,俞和与宁青凌这供奉阁执事的临时身份,却也是落定了的。 俞和心里翻来翻去,思量着要不要问凉厚真人有关外阁与暗府之事。眼前这凉厚真人看起来一团和煦,是位有道真修,倒比之前的同轩真人好相处的多了,让人感觉颇可亲近。 正待开口,将话题往龙门道之事引去,忽然有个锦袍侍卫,拉着供奉阁的道童飞奔而来,见了六皇子周淳风倒头就拜,口中大呼道:“六皇子快请回宫,容昭娘娘醒了,说要见殿下!” 周淳风大喜,站起身来就要走,俞和看了看凉厚真人,拱手道:“师兄,容昭皇后此事,既然师弟已冒然插手了,自当帮六皇子到底,这便回宫中去看看,如有何情形,自会禀报师兄知晓。” 凉厚真人与韩智真人也站了起来,凉厚真人笑道:“师弟自当尽力,若有差遣,尽管来找师兄就是。” 俞和一笑,告了个罪,随周淳风而去。就听凉厚真人急嘱道:“师弟,既去宫中,可莫要忘记拜见振文帝君,取了封赏之物!” 文后语:今天侥幸上了潜力榜,多谢各位的支持!沫繁无以为报,当尽力码字,希望各位继续关注拙作更新! 第一百零二章 容昭后,承云归 马车在京都定阳城的街道上疾驰,六皇子周淳风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不住的吆喝着行人闪避。 一路从皇城北面进了内宫,守宫侍卫们还以为发出了什么变故,可一看是容昭皇后的马车,六皇子殿下还亲自扬鞭,也不敢阻拦,纷纷退让。就见大车扬起滚滚烟尘,直入容昭皇后的寝宫去。 到了寝宫院子门口,也不等车停稳,周淳风已然一跃而下。寝宫前的荷塘鱼池边,放了张梨花木摇椅,容昭皇后被一群宫女簇拥着,半躺在摇椅上,盖着赭黄鸾凤锦被,手边放着半碗稠稠的老参血燕羹,正眯眼晒着太阳。 六皇子奔到摇椅前,单膝跪倒行礼:“淳风孩儿问母后金安,母后可觉得身子如何?” “已是大好了。”容昭皇后一看周淳风进来,面上含笑,“我听他们说了,这几日可真苦了淳风。” “只要能换得母后万安,孩儿受再大的折罪,也是值得的。” 宫女搬来个锦团凳,放到摇椅边,容昭皇后道:“淳风孩儿懂事了,母后心中必吃了蜜糖还甜。这几日里倒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梦中只怕再醒不过来,淳风孩儿快近来坐,陪为娘说说话。” 六皇子却没先坐到容昭皇后身边,他回头望了眼寝宫院门,见俞和撩起车帘,同宁青凌一起走了进来。 “母后,这是俞和仙师与宁青凌仙师,亏得他们两位大展神通,否则母后只怕还要多受几日病痛。” 容昭皇后闻言神色一正,双手一撑摇椅,在宫女的服侍下勉强站了起来。 “救命之恩,容昭当须拜过仙师。” 俞和与宁青凌走了过来,宁青凌望了望容昭皇后的气色,笑着道:“皇后娘娘已然大好了,这几日还需好生歇息调理,凝神固本。” “谢过两位仙师救命之恩。”荣昭皇后躬身万福,六皇子周淳风赶忙随着母亲一齐礼拜。 宁青凌抢步上去,扶住了容昭皇后:“皇后娘娘大病初愈,切莫劳动身子,静养才是。娘娘得真龙紫气护体,鸿福齐天,我与师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娘娘如此大礼。” 容昭皇后拉着宁青凌的手,上下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这女娃娃惹人喜爱:“宁仙师过谦了,容昭自己也懂得,若不是两位仙师出手,这番恐怕活不转来了,救命之恩岂能轻慢?” 宫女们搬来锦团,周淳风却呵斥一声,换成两把雕花太师椅,与容昭皇后的摇椅并排而置。 “两位仙师快坐吧。”容昭皇后亲自拉着宁青凌坐下,俞和笑了笑,也坐到另一张太师椅上,香茶果饼,自是捡最稀罕的呈了过来。 “敢问俞和仙师与宁仙师仙门何处?” “回皇后娘娘,我师兄妹师承扬州府罗霄山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 “原来是扬州过来的,那边灵山大川甚多,果然是仙修福地,不似这京都定阳,纷乱吵杂,惹人心乱。两位仙师不远千里而来,是到供奉阁执事,还是寻亲访友?” “乃是奉师门与扬州府供奉阁之命,前来送信。” 容昭皇后掩口一笑道:“我一早甦来,边听宫女侍卫们说个没完,讲得都是俞仙师与宁仙师之事。听说西夷来了四个高手,要与我九州豪杰比斗,结果将火奂与阮仓两位真人打得重伤。俞仙师一人一剑,却把那四人打得生死不知。后来宁仙师大展妙手神通,将那些蛮子打阎罗殿前唤了回来,两位仙师当真是道行通天。可惜容昭却在病榻上辗转,不能亲睹仙迹。” 俞和拱手一笑道:“皇后娘娘谬赞了,我师兄妹鲁莽,误打误撞而已。” “俞和仙师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本是却也是如此之大,只怕已惹得宫中未嫁的郡主们,好生挂记。” 俞和讪讪一笑,容昭皇后转向宁青凌道:“宁仙师也是花儿一般的年华,又生如此喜人,好似个瓷娃娃一般,不知可有道侣?” 宁青凌大窘,一脸通红的摇手道:“青凌自小一直跟随师尊修行,哪来的道侣?” “我看俞仙师倒是良配,你俩郎才女貌,倒可凑作好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容昭皇后一句话,惹得俞和与宁青凌一齐满脸涨红。俞和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宁青凌扁嘴道:“娘娘莫要乱点鸳鸯,我家师兄心上早有人儿了,一到定阳,便着急的给那人采买珠玉呢。” “哦?那家姑娘修了此等福缘,能得俞仙师垂青?” 俞和红着脸道:“小子昔年流落尘世,乞讨为生。有一义妹,与小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如今她身在青州海外仙门修行,多年不曾见着,俞和盼着此行回山,倒可顺路一晤。” 容昭皇后点头大赞道:“如此糟糠之情,最是难得。俞仙师果然是重情重义的奇男子。” 俞和讪笑不语,容昭皇后看宁青凌道:“宁仙师,你家师兄心有所属,你还得再作打算,女儿家大好年华,莫要蹉跎。” 宁青凌撇了撇嘴:“俞师兄呆头呆脑的,只会舞剑,好生无趣的得紧。大丈夫当操得干戈,弄得丝竹,刚柔并济才好。” “这大雍宫中,能文能武的皇子倒是多得很,宁仙师可要容昭做媒?我这淳风孩儿虽跳脱了一些,但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论及武功,与俞仙师自然是有云泥之别,但上得沙场,也是一员骁将,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通,宁仙师可还入得了眼?” 容昭皇后一番话,把六皇子周淳风又说了个满脸通红,宁青凌妙目一转,在周淳风身上扫了一眼,周淳风更是面颊如火烧,赶忙拜道:“母后休提此事,宁仙师乃是神仙人物,饮朝露餐晚霞,孩儿一介凡俗泥骨身子,万万不感高攀。” “你这孩儿,忒也无志气,那北宫赋春娘娘的孩儿载烨皇子,不就娶了大镇国寺的俗家女弟子德晴仙师为妻?小两口成日里出双入对,亲昵得好似一人。载烨得了德晴仙师以佛宗秘术调养,如今可有万夫不当之勇。” 周淳风叹了口气,摇头道:“岂可与载烨皇弟比得?那北宫赋春娘娘与大镇国寺纯一大师、妙慧大师是何等交道,孩儿断没那仙侣福缘。” “真是妄自菲薄,为娘如何也是皇后之尊,岂输于那赋春了?”容昭皇后蛾眉一蹙,周淳风自是低头不语。 俞和见这话题越说越尴尬,忙轻轻咳了一声,拱手道:“皇后娘娘,小子倒有些隐情,想请娘娘指点迷津。” “俞和仙师但说无妨,我自然知无不言。” “听六皇子说起,皇后娘娘与大镇国寺、定阳供奉阁交际颇深?” “谈不上什么交际。”容昭皇后叹了声道:“人年纪大了,自感气衰,唯恐天命不久,便祈着能求得仙佛妙谛,延一延阳寿,多贪些红尘浮华。于是容昭也常去大镇国寺与供奉阁参拜佛祖道尊,一求大雍国运平安,二求陛下万寿无疆。故而能聆听诸位大师讲法,算是有些熟络。” “皇后娘娘可知道供奉阁外阁暗府之事?” 容昭皇后蛾眉一挑,挥手遣开了身边的宫女侍卫,这才接着道:“外阁暗府之分,自我大雍建国,广交道门仙师开立供奉阁之时便有,于外人算是一段秘辛,唯有帝君才知晓其中玄妙。容昭陪伴振文帝君数十载,倒也听过一些其中的故事。” “还请娘娘细说。”俞和拢手一揖。 “容昭知道的也浅薄,只听帝君陛下说起,供奉阁外阁主京城诸般法事、礼仪、传道教化等;暗府不为外人所见,仅见帝君私印而动,主杀伐镇守之事,常在番夷来袭,兵将不可抵挡之时擒杀敌奇人异士。容昭尝闻,外阁与暗府因所享供奉不同,而历来不合,如今振文帝君更重暗府,外阁之人暗地里颇有微词,但彼此几番争斗,外阁之人斗不过暗府的仙师,因而也只能忍气吞声。” “娘娘可知道暗府中人的究竟?” “我从未见过暗府仙师露面,真容唯有陛下才知。” “那外阁中人如何?” “外阁中人,以凉厚仙师为首,但凉厚仙师闭关已有数年,不问外事。如今同轩仙师代掌外阁,他倒是个不冷不热的性子,有人说他心机深沉,工于心计,但我看来,同轩仙师也是位有道真人,听他讲法,玄玄妙妙,很是不凡。” “龙门道之事,娘娘可知晓?” 容昭皇后一笑,“岂会不知?龙门道原是暗府的一支,由仙师遴选身藏灵根的兵将,授以仙道秘术,攻伐蛮夷无往而不利。但后来不知怎的,却划归了外阁管辖,分驻京城与边疆。皇城禁军之中,也多有龙门道中人。好几次番外异士潜入京城作乱,全仗龙门道护卫陛下。” 俞和沉吟了半晌,才续问道:“娘娘说起如今外阁斗不过暗府,为何却不将龙门道重划入暗府麾下?” “此中缘由,我倒从未想过,或许是帝王心术,不愿那外阁太过薄弱,暗府一家独大,惹得外阁仙师们腹诽吧。” 俞和点了点头:“多谢娘娘解惑。” 容昭皇后浅笑道:“这等帝君秘事,颇有忌讳,故而容昭也不曾问过。知之甚浅,教仙师失望了。” 俞和摆手道:“娘娘宽厚平和,母仪天下。这等暗地争斗之事,自然不扰娘娘宁心。” 周淳风忽插口道:“俞仙师,那黑瘦僧人,会不会是暗府中人?” “他是谁人并不重要。”俞和摇了摇头,“此人将白银观音交给皇后娘娘,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才是其中关窍。” 容昭皇后叹道:“不必劳神猜疑,既然我身子已然好转,那便当是一场过眼云烟了吧。” 几人正说着,忽有个侍卫来报:“容昭皇后娘娘金安,承云四皇子回京,如今正在沐浴更衣,稍后便来请安。” “承云回来了?”容昭皇后略诧异的看了看周淳风。 “是淳风见母后病得实在厉害,但孩儿又奔走求治无门,于是惶然无措,只好飞鸽传书给承云兄长,唤他回来助我寻医求药,救治母后。”周淳风低头细声禀道,“只是孩儿传书才两日不到,承云兄长就到了京都定阳?承云兄长不是镇守西疆么,这两地远隔万里,回来的可也太快了些。” 第一百零三章 破甲剑,参同契 既然四皇子周承云从西疆回来了,他们母子三人自然有家话要说,俞和带着宁青凌起身告辞,去内宫司礼院接振文帝的封赏。临走前周淳风反复叮嘱俞和,今晚酉时,他在京都定阳最好的东门外福膳楼设宴,要答谢救母之恩。 俞和点头应诺。自有内宫侍卫带路,在皇城内苑数不清的楼阁殿院中川行,一路到了内宫司礼院前。 院中有不少头戴乌纱的官家差人走来走去,看情形颇为忙碌。有知客的侍卫见了俞和与宁青凌,躬身一拜,便朝里面报信去了。 不多时,一位锦袍高冠的老臣,带着数人迎出了院门,见了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礼道:“下官陈世兴拜见护国真人。” 俞和在城东大校场见过这位老臣,知道他便是掌管大雍一干封赏的司礼枢密使,于是拱手作揖道:“俞和见过陈大人,因诸般琐事缠身,今日到定阳供奉阁才领了金卷诏告,却来得迟了,大人恕罪。” “护国真人莫要折杀老朽,本当亲自将陛下封赏送去仙师府上,哪知仙师昨晚却并未住在供奉阁,只好留下金卷诰书等仙师自来,老朽已是轻慢。”那陈大人毕恭毕敬的拱手回道:“不过仙师此刻来得正好。陛下刚遣人传口谕问过老朽,言道仙师若是前来司礼院领赏,事毕还请去宣温殿御书房面见帝君。” “陛下要见我?” “正是!仙师快随老朽取了封赏之物,便速去宣温殿吧。”陈大人一摆手,引着俞和与宁青凌进了司礼院,有十几个侍卫抬着两口硕大金漆木箱出来,吃力的放在俞和面前。 “陛下封赏,赐护国真人俞和仙师上古神剑一口,奇石十方,宝玉五匣。赐护国真人宁青凌仙师异草仙药十匣,宝玉五匣,明珠五斗。一干封赏之物俱在此处,请两位护国真人清点。” 俞和上前,伸手掀开了箱盖,一大堆奇石宝玉之上,横着一口三尺铜鞘长剑。剑鞘上有碧绿的铜锈斑驳,似乎本来雕刻有许多纹饰,却已不知何年何月就磨平了,剑柄上裹着一道金符,镇压着剑中的灵性,一眼扫去,也就跟寻常古剑一般无二。 俞和抚摸了一下剑鞘,揭开金符,弹指推动机簧,“呛”的一声轻鸣,长剑弹出半尺如秋水般澄碧的剑刃。 这剑刃上寒光一闪,俞和登时觉得面颊上汗毛欲摧。 “好剑!”俞和心中低呼了一声。这剑在他手中微微一颤,声若龙吟,三尺寒锋自化做一道清光从铜鞘中飞出,直欲破宵而去。 司礼院中的一众官差,眼见长剑自行飞出,齐齐惊呼了一声,抱头飞逃。俞和运转真元,右手探出,朝冉冉升起的剑光一摄。那青蟒似的剑光凭空一抖,转了几匝,又落回俞和的掌中,化作一口寒芒照人的剑器。 这剑一握到掌中,就有道锐金之气割得手心生疼。俞和催动肺腑中所蕴的先天五方五行金炁,只见他猛吸口长气,剑锋上便腾起一道明晃晃的白光,自俞和鼻孔纳入胸中,与先天五行金炁一合,俞和张口呼气,那白光又自口中喷出,落回到剑锋之上。 这剑才不再发出轻鸣,三尺青锋上寒光内敛,俞和翻腕舞了团剑花,好不轻灵如意。细看剑锋上两个小字,刻得是“破甲”。 好一口锐金之剑!俞和心中暗赞,大雍京都的秘藏,果然不同凡俗。这柄破甲剑,虽还及不上他的白莲赤鸢双剑,但亦是一柄上品的通灵法剑。 箱子中剩下的奇石宝玉,俞和也看不懂,大袖一卷,尽收收进了腰间玉牌。破甲剑在手上一转而没,已收入白玉剑匣之中温养。宁青凌仔细看了那十匣异草仙药,也是面露喜色,仔细的收了起来。 “若封赏无误,还请护国真人接封号玉牌。”陈大人一招手,有侍卫捧了个托盘出来,托盘上铺着鹅黄金丝锦缎,中央并排放着两块二寸长的赤红玉牌。 俞和一拱手:“有劳陈大人。” 司礼枢密使陈世兴整理衣冠,自那托盘中,小心的捧起了一方红玉牌,双手呈给俞和:“奉大雍振文帝君口谕,封扬州府修士俞和,为我大雍龙虎祥瑞护国真人。” 俞和稽首行礼,接过玉牌,挂到腰间。 陈世兴捧起了另一方红玉牌,双手呈给宁青凌:“奉大雍振文帝君口谕,封扬州府修士宁青凌,为我大雍如意长生护国真人。” 宁青凌也稽首行过礼,将玉牌挂在腰间。 陈世兴拱手笑道:“如此两位真人速去宣温殿御书房面见帝君吧,今后老朽与两位也算是一朝同僚,还望仙师多多提点照拂。” 俞和回礼道:“陈大人过谦了,当是大人教诲小子才是。” 两人执手一笑,陈大人唤来侍卫,引俞和与宁青凌去宣温殿。 一进这宣温殿的御书房,俞和就感觉到一股深沉庄严的无形气势。这种气势并非是武林高手或者有道真修所发,而是从那数不清的藏书中渗透出来的。 书房墙壁上,是以三寸厚红木板制成书架,从地面直达四丈高的屋顶,每一层书架都密密匝匝的码放着各式书籍,儒释道法诸家无一不包。而这宣温殿御书房,作为帝君众多御书房之一,其中最多的藏书,还是道门和佛门的典籍。 殿门左边的书架上,挂着一个半尺长的玉牌,上面用金漆写着“道藏”两个字。俞和一眼扫去,但见三洞四辅十二类道经分门别类的理在书架上,几千卷经书占满了一整面墙壁,目光所及,仿佛有无穷的道理自经书中流淌出来,贯彻古今虚空,玄之又玄。 俞和察觉自己本如镜湖一般宁定的心绪,此时忽然层层波澜起来,眉心祖窍之中的六角经台,散出一圈圈的光晕。 宁青凌不知俞和为什么一进御书房,就愣住了,她看俞和不动,赶忙暗地里扯了一下俞和的衣角。 俞和这才如大梦乍醒似的,转回视线。 只见御书房北面的书架下,摆着一张铺了文锦团花软垫的雕龙云榻,大雍振文帝君面带笑容的半倚在云榻上,手边犹自放着一本半摊开的《周易参同契》。 云榻边有丝麻蒲团,盘坐着一个身披月白对襟广袖法服的妇人。她一头乌云似的黑发高高挽起,发髻上插着根素银簪子,脸上不施粉黛,却有自有一副端庄之相。这妇人一手捋着串朱红菩提子的念珠,另一手拈着金勺,正细细拨动香炉中未燃尽的香檀木片。 俞和上前一揖到地,“拜见振文帝君。” “护国真人何须多礼?快来与朕饮茶论道,析一析这周易参同契的真义。”振文帝一指云榻边的妇人,“这是朕的爱妃赋春,她入宫之前,是佑民庵主持妙慧大师的外门弟子,虽通佛理,却不懂道义,我俩枯参这本万古丹经之祖,却不解其中真义,还请仙师教我。” “周易参同契?”俞和撇了一眼身边的宁青凌。 “赋春听陛下总在念叨俞和真人和宁青凌真人,今日可算是见着本尊了。”那赋春娘娘在蒲团上欠身半礼,“陛下醉心道门丹法,可我却学得是佛理,这周易参同契当真是本绝代奇书,依我粗浅来看,此书将大易、黄老、炉火三家之理会归于一,词韵皆古,奥雅难通。陛下正恼我曲解道义,可巧两位仙师来了,赋春当要一聆道家无上金丹术的玄妙。” 宁青凌浅笑道:“要读周易参同契,需得先通明易经。此书乃以天地造化的易理,来阐述炼丹、内养之道。借用乾、坤、坎、离、水、火、铅、汞、龙、虎等等法相,来指代道家丹法中的内外之药,更除了内丹法、外丹法,还包含了房中术、行气法诸说。全书六千余字,却是道门丹法总纲,其玄奥艰深之处,便是九州丹道大宗,却也是众说纷纭。” 莫要看宁青凌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深得了广芸大家一脉真传,这一说起丹道来,不疾不徐的侃侃而谈,很有些丹石大宗的气相。振文帝自是痴痴的听着,那赋春娘娘低头不语,手中却忘记了拨弄香火。 只听宁青凌顿了一顿,接着道:“此书中认为,修丹与天地造化同途,因而以易像来演化天人相应吐纳结丹的过程。十二辟卦代表一年中十二月,或一日中十二时,以阐炼丹火候之阴阳变化。乾坤二卦既说体内阴阳二气,又说周行化转。坎离二卦说精气神三元。六十卦、十二消息卦、纳甲六卦分说真气运行之精微变化,辅以黄老自然、归根返元、安静虚无、牝牡、橐龠、守中、抱一等,尽述道家丹法玄微。” 俞和起初还担心宁青凌一时卖弄,把内丹法的真传说于振文帝听了,这万一若是引得振文帝学会了吐纳结丹之术,那就是传引帝王修真,必遭天谴。 可听宁青凌讲来将去,虽然说得玄之又玄,似乎每句话中都深含无穷道义,听得振文帝与赋春娘娘一愣一愣。可其实宁青凌这妮子,只是把易术与丹术之中最艰深难懂的诸般隐喻,以各家各派的种种臆猜反复解析,绕来绕去,对内丹术只字未提,全说的是黄芽外丹之法。 这一讲便说了足有一个来时辰,只听宁青凌道:“故而丹法至微,若药物非种,名类不同,分剂参差,失其纪纲,虽黄帝临炉,太乙降坐,八公捣炼,淮南执火,亦不可得还丹。就好像青凌昨日见了容昭皇后,明明是心悸失神的小症,可施药却不对,反而更令容昭娘娘明神不振,或状若癫狂,或昏睡难醒,此为丹药配伍失其纪纲所害。青凌以金针定神术导之,取了安静虚无之意,破昏昧,返清明,则容昭娘娘大病立愈。” 赋春娘娘闻言,眉角微微一颤。 “哦?”振文帝惊叹了一声,“容昭的病被宁真人妙手治愈了?朕听宫中传闻,还道她被什么邪物夺了心魄,原来却是错施了丹药。宁真人救回容昭一命,这可是真是一件天大功德,教朕如何赏赐真人才好?” 宁青凌抿嘴一笑:“青凌刚得了灵药美玉,哪敢再承帝君封赏?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等丹石学生的本行之事,容昭皇后福德齐天,阳寿绵延,青凌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谈何功劳?那六皇子倒是感恩,酉时在东门外福膳楼设宴答谢我俩,便是足矣。” “淳风孩儿自是知事!”振文帝挥手道:“不过两位仙师妙手救了朕的皇后,朕岂能忘恩之人?时辰不早,酉时将至,备朕的九龙御车,送二位仙师去福膳楼。俞仙师最喜杯中之物,快快开朕秘藏,取尊皇遗下的九珍陈酿二十坛,一并送去福膳楼。” “谢陛下恩典。”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礼。 “区区酒水,那算得什么?明日朕下旨,再行重重追赏二位仙师。” 大雍帝君的九龙御车,栽着俞和与宁青凌,在近千内宫侍卫的护送下,朝东门外福膳楼而去。站在门口等候的六皇子周淳风一见,登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父皇亲自出宫来了。他率着随行侍卫人等,连忙跪拜叩头。 轰的一声,福膳楼门口跪倒了一大片人。 九龙御车停稳,侍卫小心撩起车帘,却见俞和大笑而出,对着周淳风道:“六皇子这迎客礼,可真有些大了。” 第一百零四章 福膳宴,劫又启 福膳楼乃是京都定阳最大的一家酒楼,凡吃过福膳楼菜式的人,都说其口味绝不亚于御膳房的出品,甚至犹有过之。便是振文帝君,每逢福膳楼推出当季的南北新菜式,也会微服出宫,来打打牙祭。 有人传说,福膳楼之所以敢同帝王家厨唱对台戏,自有深厚的背景。福膳楼大掌柜的马公全,乃是镇国寺的俗家弟子,传承的是南普陀一脉的佛法。二掌柜汪东祥却是供奉阁的外事执事,来自冀州闾山道隐谷的微闾宗。两位掌柜从九州南北而来,又志同道合,皆沉溺于调理苦辣酸甜咸五味,再加上福膳楼的菜式,总会偷偷调入少量灵品,因而不仅入口滋味妙绝,更让人吃完之后有心旷神怡,两腋生风之感。 于是这福膳楼开张十年间,名震京城,成为各方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的私宴之所。 有了容昭皇后的手书懿旨,六皇子周淳风以大手笔包下了整座福膳楼,偌大的三层酒楼中,就摆了他们一桌。振文帝的九龙御车和容昭皇后的九凤云车,一前一后的排在福膳楼门口,近千内宫侍卫按刀肃立,令那些腹诽的食客们望而生畏。 两位掌柜的抖擞精神,亲自率着大厨们烹了七七四十九道珍肴,天南地北的菜式无一不全,山珍海味在天地灵品的调合下,绽放出无穷的滋味。每道菜在暖玉圆桌上只放二刻,菜肴稍冷,便立时撤下,更换新菜。 这一道筵席,有个名儿叫“海陆同樽”,周淳风为此,将容昭皇后给他的五方奇石和三箱灵玉,当做菜金给了福膳楼大掌柜的马公全,这些物事换做符钱,也能有二三千之多。 菜是珍馐,酒是陈酿,三巡过后,六皇子脸上酡红,意兴也高了起来。 仰头喝干了玉杯中琥珀色的九珍陈酿,周淳风大笑一声:“父皇这美酒,连我也只在他五十大寿时尝过一盏。相传是大雍开国皇帝从西夷那边夺来的秘传酒方子,十七种谷物花草调作酒基,九蒸九酿,一百三十年窖藏才成。这二十坛美酒,看坛子上的封蜡,足足有二百年陈,俞兄也不知施展了什么大手段,竟令父皇如此慷慨。” “全是青凌师妹的功劳。”俞和一笑,对着宁青凌晃了晃手中的玉杯,“师妹将那周易参同契解说得天花乱坠,帝君大悦,于是赐下美酒。” “如此宁仙子当多饮几杯!”周淳风提起酒壶,给宁青凌满满的斟上了一杯。 宁青凌举袖掩口,喝了半杯,俞和与周淳风自也陪了半杯。 “四皇子从西疆回宫探母,怎的却不见与淳风殿下一起前来?” 周淳风叹了一口:“莫提此事!承云兄长回来之后,狠狠的将我训斥了一通,责怪我侍奉母后不周。他说母后大病初愈,正是需要悉心护理之时,岂能留母后一人在宫中,故而不肯与我一同前来。我那承云兄长便是这样一个性子,但他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俞兄莫要怪罪才好。” “淳风殿下此话差矣,你们兄弟二人,都有大孝心,俞和钦佩得紧。”俞和举杯,邀周淳风又饮了一轮。 也不知是酒力上头,还是心生感怀,周淳风将空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叹声道:“以前承云兄长是个性子极温和之人,自小从未如此厉声呵斥于我。记得有次我顽劣性子犯了,把父皇的御书房烧了一间,父皇大怒问罪,承云兄长想也不想,就说是他不慎引着了大火,结果被父皇抓去,杖责了五十军棍。抬回来之后,他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可对我也没有半句责怪,只是笑了笑而已。今日却不知怎的,从西疆沙场回来之后,便沾上了一身煞气,我觉得几乎有些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他去这许久,可回来见着了我,笑容也没有半分。若非母后替我求情,他当场还要抽我耳光。母后这次病重,我哪里袖手不顾?淳风也是堂堂六皇子,为了母后,到处祈求,还下跪磕头!可承云兄长也不问,就只劈头盖脸的斥责于我,淳风心中有苦难言。” 周淳风说着说着,低头以胳膊撑在桌上,两行泪水悄然落下。 “淳风兄也莫要如此伤感,容昭皇后定会将淳风兄的辛苦,说给承云殿下知晓,到时他自会懂得你的苦心。”俞和伸手拍了拍周淳风的肩膀,“西疆铁血沙场,与这歌舞升平的京都定阳自是不同的,到那边历练一遭,心性自然会有变化。淳风兄久居京都,若有机遇,也当去边疆磨炼男儿心性。” “我倒也不是怪承云兄长责骂于我,我若是在宫中日夜陪伴母后,不去与那些纨绔子弟到处厮混,母后也不会被歹人所乘,历此一劫。” “一切都过去了,淳风兄今后多陪陪你母后就是。你母后身子亏虚,若悉心调理,当尚有几十年阳寿可享,只是那些不明的丹药,还须得劝你母后莫要服食才是,凡汞凡铅皆有剧毒,那些方士,看了几本道家丹经,不懂铅汞坎离只是隐喻,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胡乱炼丹,毒不死人已是大幸。”宁青凌一脸鄙夷的道,“皇族修真是大忌,真有修士拿灵丹给你,九九八十一天内就要遭天劫,俱成飞灰,天道禁条哪是儿戏?” “都是长生不死惹的祸事!宁仙子,莫非皇族之人,便真的不能长生么?” 俞和想起南帝冢中非人非魔的长钧子,叹了口气。 宁青凌道:“皇族命数太盛,注定不能修真。除非抛却皇族之身,再历经逆天改命之劫数而不死,四九命格打落,才可修真炼气。古往今来,也有人这样做过,只是逆天改命的劫数太厉,从未听闻有人能历劫不死。” 周淳风深深的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天道昭昭,既然让你生在帝王家,享尽奢华尊荣,便不会再赐你仙缘,强求也是无用。”俞和劝了一句。 可周淳风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也不言语。 一时间,席间气氛凝滞。 俞和正想着换个什么话题,解一解尴尬,忽然听到楼板被人踩得通通巨响。转头去看,一个锦衣侍卫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了上来,见到六皇子周淳风,倒头就拜。 这侍卫强压住剧烈的喘息,嘶声大呼道:“殿下快快回宫,容昭娘娘大病复发,已然人事不省!” “当啷”的一声,周淳风手中的酒壶酒杯一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俞和眉头紧锁,与宁青凌对望了一眼,发觉彼此眼中都满是惊诧。 “淳风兄,我带你御空而行,你且指点方位。”俞和大袖一甩,无形罡劲撞碎了福膳楼的窗户,他伸手在周淳风腋下一搀,两人化作一道呼啸的狂风,穿窗而去,直扑容昭皇后的寝宫。 宁青凌脚下也不慢,身子只一转,追着俞和乘风而去。 只几息时间,三人就落到容昭皇后的寝宫门口,俞和大步冲进了寝宫,一看容昭皇后,登时吃了一惊。 白日里见到容昭皇后,还看她面相已然转好,脸上颇有了些温润的血色。可这时躺在榻上的皇后娘娘,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单看面颊和脖颈,已然枯瘦了一大圈,双颊内陷,颧骨都凸了出来。满头乌发黯淡无光,枕边全是脱落下来的发丝。一张脸白中泛黑,双目紧闭,眼圈发紫,嘴唇竟全是一片青黑色。虽然容昭皇后神智尽失,但两道稀疏的眉毛紧紧皱着,满脸痛苦之相。 有个宫女满脸泪水,正用丝巾不断的拭去容昭皇后鼻孔中淌出的黑色涕水。 “殿下,你可来了!”见到周淳风,一干宫女哭成了一团。 宁青凌飘身而来,到榻边只一看,登时便是满脸寒霜,眉毛紧锁。她指尖金光一闪,九九八十一根牛毛金针飞出。 “天机金针,镇魂续命!” 细小的金针透衣而入,刺进容昭皇后冲脉、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诸穴。一轮金针施完,宁青凌一咬牙,翻手取出了一片小小的青色玉符,这玉符仙光缭绕、瑞彩四溢,刻的是一道玉虚护心大真符。 她伸手轻轻一揉容昭皇后的下颌,将玉符小心的放入了容昭皇后的口中。 眼见这一番施为,虽然不见容昭皇后醒转,可她脸上的痛苦神情已然舒展了开来。 “皇后娘娘如何?”俞和急问道,一边周淳风呆呆的站在,脸上泪水扑簌簌的滚落。 “师兄,你速去找找寝宫附近有什么古怪,皇后娘娘被人下了奇咒,神魂尽数封闭。生机未散,但肉身枯槁,这不合病理,很是蹊跷!”宁青凌也不抬头,一手虚按容昭皇后的前额顶门,一手掐住容昭皇后的寸关尺三脉。 俞和点点头,身化一道青光,绕着寝宫转了十几转。尤其是东南西北四方正位,全都细细的查探了一遍,以真元神念探入地底深处,可却没有发现丝毫端倪。 寝宫中,宁青凌又在容昭皇后任脉上施了数针。 “师妹,外面没有任何端倪。”俞和走进寝宫,摇了摇头。 “不可能,玉虚护心大真符都快要镇压不住这道咒法,肯定附近藏有咒器!”宁青凌站起身来,在寝宫中走来走去,双眼扫视着寝宫中的一干器物。 足足转了一炷香功夫,宁青凌才摇头坐下不语。 看六皇子周淳风一脸面如死灰、双目失神的样子,俞和心里一阵窒闷。他也顾不得藏拙,盘膝闭目坐下,口中默念清净坐忘素心文,聚起神念朝灵台祖窍之中的六角经台一撞,刹那间那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一齐明光大作。 俞和再睁眼之时,寝宫中好似猛然间打了一道电闪,他双目中射出丈许长的一道青玉色光芒,前额处有朵白莲虚相一闪而没。 宁青凌惊骇的看了俞和一眼。 当俞和的视线扫过她时,宁青凌骤然觉得自己似乎被漫天神佛齐齐凝视了一眼。一刹那,千百世的轮回尽被这一眼看破。周身真元恍如海风中的轻烟一样飘摇,神念好像怒涛漩涡中的虾米一般瑟瑟发抖。一股没来由的恐畏,潮水般的席卷全身。 “噗通”一声,寝宫中的宫女侍卫,还有六皇子周淳风一齐瘫软在地,双眼瞪圆了,一丝声音也不发出来。 俞和这道眼光,在寝宫中一绕,就见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藏的好深!可惜既然存了恶念,就如白绢之上的一点墨迹,终会彰显出来。” 只看他探手一指,一道清亮夺目的寒芒剑气从指尖刺出,“叮”的一声,斩在寝宫西面立柱挂着的银色镂花圆镜上。这镜子打着旋儿坠到地上,虽没裂开,但已是布满了裂痕。 从那圆镜背面,有一团渐灰色的烟雾升起。 第一百零五章 诡银镜,引入瓮 俞和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虚抓那圆镜。哪知那镜子竟然发出了一阵尖利的怪啸声,听起来有点像是野猫斗败负伤后的嘶叫,镜子在地上跳动不休,浅灰的烟雾凝聚不散,居然生生震散了俞和的破空真力。 “好生古怪的法术!”俞和眉毛一皱,真元澎湃而出,化作一只清濛濛的手掌,对着地上的圆镜一压一提。 “砰”的一声爆响,那浅灰色的烟雾终抵受不住俞和的雄浑真元,被俞和一掌压碎,真元裹着圆镜飞来,眼见原本明晃晃的镜子,竟迅速的黯淡了下去,转眼间布满了黑色的锈迹。 俞和还怕有什么玄虚,手指运力捏住圆镜,仔细了端详了一会儿。只见这镜子看起来是用寻常白银打造的,略椭圆的镜面能有半尺圆径,周围雕着一圈儿镂空的花藤装饰。从正面看,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银质圆镜,最多造型有些异域风情,但翻过来一看镜子背面,便令人不由得背脊发冷。 镜子背面是一副银浮雕的仕女梳妆图,可那仕女的面貌,却一点儿也不端庄秀丽。两只眼睛细细长长,眼角直飞入鬓边,一张嘴巴左右咧开,显出诡异的惨笑状。这仕女的一双手,只剩下骨骸,紧紧捂着心口处。从这仕女的面目七窍中,各垂下一行锈迹,好似乌黑的血痕。 “怎么会是这面镜子,这镜子原本不是这样的!”六皇子周淳风直愣愣的看着俞和手中的镜子。 “殿下认得这面银镜?” “当然,这是承云兄长在西疆率军第一次大破蛮夷之后,命人专程送回来的礼物。随镜子一齐送回的书信上说,他抓住了一个西夷的巧手铁匠,就命铁匠用番银打造了这两面圆镜,母后与我各有一面。这镜子拿回来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犹记得镜子背面的雕刻十分美丽,母后这面是侍女梳妆,我那面是书生苦读,都是栩栩如生的模样啊!” “师兄,这镜子便是咒器无疑。”宁青凌忽然说道。 俞和与周淳风一望容昭皇后,只见她面上的黑气尽去,唯有眼眶处还留着一片淡淡的灰黑,有道白茫茫的光霞,从她口中溢出,鼻间流入。 宁青凌道:“咒器一破,玉虚护心大真符便护住了皇后娘娘的命性。只是这咒术太诡,我根本无从下手解咒,咒术不除皇后娘娘便醒不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唯有抓住施咒的人才行。” 俞和取了张镇魔金符,将银镜封住,收入了玉牌中,“六皇子殿下,既然这镜子你也有一面,可否带我去看一看?” “俞兄请随我来。” “师妹,你在此处守护容昭皇后,我去去就来。若有什么异状,或者四皇子周承云前来,立刻传讯于我!” 周淳风闻言有些诧异,可转念一想,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俞和朝他寝宫而去。 走出容昭皇后的寝宫,周淳风看左近无人,突然转身问俞和:“俞兄,你莫不是怀疑我承云兄长?” 俞和深深的看了周淳风一眼:“其一,白日里你母后已然康复,可你一出宫,她却又病倒了,此时只有你兄长在侧。其二,咒器这东西,断不是一时之间就能祭炼而成,那银镜既然是你兄长送来,他只怕脱不开干系。其三,我们接到你母后怪病复发的消息,从宫外赶来,又折腾了这许久时间。你说四皇子在你出宫后陪侍容昭皇后,那现在他却又身在何处?” 俞和将这三个问题一说,周淳风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满脸煞白。可其实俞和还瞒住了一点未讲出来,那炼尸术既然下在了容昭皇后身上,贵为太子的四皇子周承云身在宫外,当是更易得手的目标,将四皇子炼成尸傀,然后借他的手,将咒器放入容昭皇后寝宫,这才合情合理。 若当真如此,周淳风说他兄长回宫后性情大变,也就有了缘由。这周淳风此时是人还是尸傀,实在难料。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周承云,俞和只消祭出他目中神光一照,便知究竟。 两人一路发足奔跑,冲进了容昭皇后寝宫侧面不远的六皇子寝宫。推开宫门,周淳风将闻声而来的宫女侍卫全都遣散了,自从后屋拖了一个木箱子出来。 “就在里面。我可不敢打开,万一有什么古怪,还请俞兄施为。” 俞和一看,木箱子上积满了尘土,也没上锁,估计是周淳风平时放置琐碎之物所用。他伸指一弹,有缕月白色的剑光飞出,化作四尺白莲飞剑,悬在箱子上。剑尖正对准了木箱,若那箱中银镜一有什么异状,白莲剑立时便会夹着千钧之势镇压下去。 俞和轻轻一跺脚,暗劲冲出,箱盖“咯吱”一声掀开,眼见一堆酒壶酒碗鼻烟壶之类的杂物下面,赫然就是那面同容昭皇后宫中一模一样的银镜。 手指一勾,银镜从箱中飞出,落进了俞和的掌心。 两面镜子正面一模一样,只是六皇子周淳风的这面,镜子反面浮雕的是一副书生苦读图。那图中的读书人高冠广袖,坐在榻上手执书卷,神态悠然。 周淳风看着镜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幸甚,我的这面似乎并没有什么诡异之处。” “是吗?”俞和一笑,眼中中奇光湛然,伸指在这书生颈间一划,指尖上寒光闪烁,好似一柄利刃扫过,在镜背的浮雕上,刻下深深的一道痕迹。 只见那书生苦读图中异相骤生,那读书人面容刹那间变得狰狞好似厉鬼,一颗头颅竟自从肩上滚落,跌在榻上。一道黑烟带着妖嘶鬼啸,从那书生颈间喷出,可才冲破了镜背银雕,正撞上当空而立的白莲剑,剑上明光一闪,黑烟就被腰斩二截,重重佛家净火流转,一切尽作飞灰。 周淳风噔噔连退了数步,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任谁突然发觉身边居然藏着这么一个诡物,却一直恍然不知,都会被吓得头皮发麻。 “殿下,速去找四皇子!”俞和用镇魔符箓把银镜镇压,收入玉牌中。 “走,去他寝宫。”周淳风从地上跳起来,扑倒自己榻上,从枕边摸出了一口二尺玉鞘古剑。俞和一看,便知道那居然是一柄颇为珍稀的上好法剑,也不知道周淳风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制住了法剑中的灵性,放在枕边亦不会被剑气所伤。 四皇子周承云的寝宫,就在紧挨着周淳风的寝宫。六皇子抓着法剑,一肩膀撞开了周承云的寝宫大门,一众内宫侍卫和宫女们全被惊起,手提着灯笼,从厢房中跑出来查看。 “我承云兄长人在何处?” 侍卫宫女看周淳风满脸凶恶相,手里那紧紧抓着口剑,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拔剑斩人的模样,吓得目瞪口呆,都不敢说话,周淳风连问了三遍,也无人过来应答。 俞和叹了口气,拍拍周淳风的肩膀,上前对着一个侍卫拱手和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四皇子现在何处,我与六皇子有要事找他。” 那侍卫定了定神,抱拳拜道:“回禀护国真人,四皇子不久前从皇后娘娘的寝宫匆匆回来,也没进屋,就去了典山帝陵谷。四皇子走的时候好生奇怪,唤起了宫中诸人,说若有人来找他,就说:‘解药在谷中。’后来我们听闻容昭娘娘又病了,才晓得四皇子怕是去寻药了。” 周淳风心底里还是盼着施术之人与自家兄长无关,听了这话,眼巴巴的盼着俞和决断。 俞和低头想了想,对周淳风道:“眼下只能追着四皇子去一趟典山帝陵谷了,哪怕这是个圈套,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我也盼着那番猜疑是错的,四皇子查知了线索,先一步寻药去了。总之我们到了帝陵谷,寻着承云殿下,一看便知。” 周淳风点点头,“我同俞兄一起去。” “此行或有大凶险,殿下还是留下宫中照看容昭娘娘才好,俞和代你一行就是。” 周淳风一皱眉,晃了晃手中的法剑:“俞兄,争斗之事,我必不如你。但我救母之心,却疾如火,你教我枯守深宫,望眼欲穿的盼你归来,倒不如一剑杀了我!万一你遇到什么险阻,功亏一篑,而我却未出得半分力气,那我必会愧疚终生。更何况典山帝陵谷绝非一般所在,那是大雍历代先皇的埋骨之地,里面机关重重。非是淳风看轻了俞兄,纵是以俞兄之大能,若身陷其中,只怕也要身死道消。淳风贵为皇子,每年都要去那谷中祭拜先祖英灵,自是知道其中的一些关窍所在,有淳风同行,俞兄可少去许多周折。” 俞和迟疑了一下,终点了点头,取出一方玉符递给周淳风,“殿下,若万一有什么危难,俞和照应不及,你便立刻将血沾到这玉符之上。此乃我师门长辈赐下的一道保命符箓,可挡一刻之灾厄。” 周淳风慎重的接过了玉符,紧紧攥在掌心中,两人并肩出了周承云的寝宫。寻到了墙角无人处,俞和拿出传讯玉符,细细叮嘱了宁青凌,然后祭起飞剑,身化一道剑光,卷着周淳风朝定阳城北破空而去。 一路上,俞和暗摧真元,剑光暴涨,带着滚滚雷音,劈开夜空层云,朝京都定阳城东面的典山飞射。 典山是帝陵所在,离定阳不远也不近,出城之后,飞了大约一盏茶时分,身后皇城的轮廓已有些模糊,前方隐约现出一道卧虎般的雄踞山势。 正飞着,俞和猛窥见前面不远处,依稀闪出了一道淡淡的灰色人影。借着稀疏的月光,就见那人影双手抬起,有一线呜呜的怪声隔空传来,听着有点像洞箫或者骨埙所发的气音,但却又更加低沉。 这怪声在耳旁一绕,俞和登时觉得心神如遭重锤,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肠胃里翻腾欲呕。一口真力难继,剑光骤散。他与周淳风两人失了法术依凭,好似被弹弓射中的鸟儿一般,身子打着旋儿朝下坠落。 地上有个灰袍的道人,手搭凉棚眯眼望天,看见两个小小的黑点从天云中落下,嘴角一咧:“笨鸟儿落下来也!可莫要摔得零碎了,道爷我好捡几根骨头,打打牙祭。” 第一百零六章 吃人道,佛说灭 眼见还有几十丈便要撞到地面,俞和灵台祖窍中的六角经台明光一闪,青玉色的光芒好似一道闪电贯穿识海,神智一振,俞和猛地从那怪声中挣出,他两眼一瞪,吐气开声,翻掌力托六皇子周淳风的背脊,把周淳风的身体硬生生撑得不坠反升。可如此一来,俞和的下坠之势,却更加的快了。 真元贯注双腿,只见得“轰隆”的一声巨响,激起数丈烟尘泥石,俞和双膝双脚撞地。他下半身几乎全陷进了泥土中,腿上筋骨穿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一口逆血涌起,俞和咬紧了牙关,抬手挥出一道暗劲,轻轻的裹着周淳风的身子,飘落在他的身边。 俞和试着移动双腿,可下半身只剩下一片酸痛酥麻的感觉,使不出半分气力。俞和吐尽口中的血沫,双掌朝身边的地面上用力一撑,整个身子便如弹丸似的从泥土中飞出。半空中团身一旋,探足尖落下,可脚尖才碰着地面,俞和膝盖发软,脚踝一歪,“噗通”一声跪跌在地上。 “就算你想乞求道爷我莫要啃吃了你,也用不着如此大礼参拜吧。不过道爷我今天肚子可饿的紧,大不了我先吃了那细皮嫩肉的皇帝儿子,再拿你做饭后点心,如此你也能多活个一时三刻,可好?” 一个身穿灰色布袍,披头散发,满脸污泥的邋遢道士,笑嘻嘻的踱步过来,一边走,一边搓动双手,从他污秽不堪的十指甲缝中,不时落下黑泥。 “你是何人,为何偷袭于我?”俞和抬头看了看这道人,暗自催动真元,化散双腿筋骨中的血瘀。 “看来你还是想做个明白鬼,可是你要知道,吃人这件事,便是不能让人到感到绝望。人一绝望,死的时候肉就发酸,吃到口中滋味不妙,也没有嚼劲。当要让人在恐惧中死去,那肉味便会鲜美之极,而且筋肉纠结,弹韧有劲!” 这灰袍道人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发出尖啸,直奔俞和的咽喉刺来。 俞和用手猛拍地面,身子骤然弹起,一道剑光破虚而出,托着俞和飞退。 “鸟儿高高飞在天上,道爷都有手段把你整治到地上来。现在翅膀也摔折了,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这道人双手合拢,举到嘴边,嘬口朝手心中吹了吹,指缝开阖,发出呜呜的怪响声。 俞和身在半空,这怪声一入耳,两眼登时黑了,气力一泄,倒头栽到地上,连滚了七八个圈子。 灰衣道人飞身而来,双指连弹,破风厉啸声大作,十余道好似钢枪般的无形劲气,罩定了俞和的周身。 俞和强忍着昏眩,就地一翻身,堪堪躲过了破空劲气。抬手一挥,白玉剑匣显化出来,匣顶上的白莲一转,万道雷火对准了灰衣道人倾泻而出,眨眼间半边天空都尽被染成了绛红色。 艰难的用手肘撑住身体,俞和猛力晃动着头颅,竭力想驱散笼罩识海的昏蒙。低头去找自己的飞剑,就看到白莲赤鸢双剑,好像一红一白的两条细蛇,正扭动着身体,朝自己游来。 头顶上,一道灰色的人影撕开了火云,好似怪鸟一样的落下。这灰衣道人头发上和身上全都升起道道黑烟,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你小子也算个正道修士,居然暗算道爷我?”灰衣修士连连跺脚,指着俞和破口大骂,吐沫星子直喷出三尺远,“幸好道爷我早知道你那剑匣有古怪,心里提防着,不然这吃了你一下,道爷可就要了帐完蛋。你小子敢拿火烧道爷?道爷我等下就活活烤了你!” 俞和艰难的掐了个剑诀,白莲赤鸢双剑仿佛醉汉似的,摇摇晃晃的绕着他缓缓飞旋起来。 “你偷袭道爷,道爷也不跟你使光明正大的手段了!”那灰衣修士哇哇怪叫了一阵子,忽然伸出右手食指,隔着几丈远,对着俞和一指点出。 “中!” 既没有破风声,也没有一丝光亮,可俞和就是觉得心底发冷,他翻身想躲,却已然迟了。只见俞和右肩侧没来由的绽出一朵血花,好像被看不见的铁锥凿了一记,留下寸许深的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坑。 “恐惧吧?你还要再恐惧一点,等下道爷我吃起来,才会更爽口!”那灰衣道人狞笑着,双手十指一齐抖动,对准了俞和的周身连连点出。 俞和吃了痛,自觉神智渐渐清明,白莲赤鸢双剑在俞和面前盘成一圈剑轮,他暗自摸出了振文帝赐给他的破甲剑,准备着蓄力一击,扭转颓势。 那灰衣道人好似疯魔一样挥舞着手脚,口中嗬嗬而呼,发出奇怪的音节。一双满是污泥的手,对着俞和指指点点。每一指弹出,俞和的双剑上便会发出“铮”的一声尖响,闪出一团火花, “小子,还想琢磨这对付道爷?给我中!”那道人窥见俞和掣出了破甲剑,眉毛一挑,十根手指诡异的伸长了三寸,指尖溢出丝丝血色的轻烟。他脚下踩着禹步,口中怪叫连连,双手十指对准了俞和点点划划。 剑轮上铮铮剧响,俞和骤然觉得压力大增。 每一次双剑与那古怪指力撞击,他都觉得有些拿捏不准飞剑的感觉,白莲赤鸢双剑颤抖着,密不透风的剑轮终于露出了丝丝缝隙。 那灰衣道人桀桀怪笑,十根手指点得更疾。俞和无耐,只好把破甲剑也祭起,去弥补剑轮中露出的破绽。 忽然,那怪人诡笑了三声,俞和猛觉得他右手尺泽、列缺、太渊三处穴道,好似被滚烫的铁针刺了进去,右臂太阴经一麻,真元登时有些流转不畅。 “小子一身道行不错,吃了道爷我三记截脉指,右手还能举得起来。”那灰衣道人嘿嘿狞笑道:“我倒想看你还撑得住多久!十记?不够,再来三十记!道爷我定教你连脚趾头都动弹不得。” 俞和左肩一跳,云门、中府两穴刺痛,左臂太阴经也大感阻滞。紧接着左右两臂极泉、青灵、少海、肩贞、小海、支正六穴也好似被铁针扎入,少阴太阳经络也不怎么灵光起来。 两条手臂浑似灌满了铅水一样的重,真元一运行到那些被无形火针刺过的穴道,便凝滞难行,俞和一身浑厚的真元,此时已然运使不出三成。 胸口处的道服轻轻一颤,璇玑、华盖、紫宫、玉堂四处任脉重穴,一一被点中,俞和登时觉得胸口一堵,气息难继。忽地上脘、中脘两穴又中了指力,俞和喉咙抽搐,发出“呃”的一声,不自觉的张口喷出了胸中的残气,手臂颓然垂下,三柄剑飞失了依凭,当啷啷一齐坠在脚边。 “可算是着了道儿,你小子一身护身罡气,怎生能炼得好似个乌龟壳?”那灰衣道人长长的喘了口气,拍拍双手,走到俞和面前,单足踏住了地上的三柄飞剑。 俞和把背脊挺得直直的,也不说话,就瞪眼看着那灰衣道人。 “你可千万莫要感到绝望,坏了一身好肉。就要这样倔强,再多一点求生之欲,再多一点憎恨,觉得恐惧吗,一定要恐惧,害怕,颤抖!”那灰衣道人凑到俞和面前,满口腥臭气味直灌进俞和的鼻子里面。 俞和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但此刻双腿酸疼无力,又封了数处大穴,白玉剑匣中的雷火也尽数用完,他实在想不到什么逃生的办法。 如今唯有聚集神念,疯了一般的去撞击那祖窍中的六角经台。 “看你的眼神,似乎还有什么手段?道爷我是不会给你留下任何机会的。”那灰衣道士一看俞和眼神有异,毫不犹豫的伸指点出。俞和胸口的膻中大穴被指力一刺,浑身真元尽被镇压在丹田炉鼎中动弹不得。 或许是俞和催动经台威能太频之故,那六角经台只是静静的悬在祖窍中,任俞和如何呼唤,也没有一丝异相。深深的无力感涌起,俞和的眼神中,终于掠过一抹绝望。 那灰衣道人怪叫起来:“莫坏了道爷的好肉!” 只看他袍袖一甩,有道暗劲撞到俞和额顶神庭穴上,俞和耳边轰鸣一声,眼前一花,登时昏了过去。 灰袍道人大喜:“幸好道爷我见机得快,被这小子生了绝望之念,那肉便不堪入口。” 望了望远处昏迷不醒的六皇子周淳风,这道人眼珠一转,伸手挠了挠下巴,“正餐自然要吃好肉。那边的皇帝儿子不过是个泥骨凡胎,腥臭的很,还是先吃了这个使剑的小子。” 想到此处,灰衣道人撩起袍袖,仔细端详了俞和一会儿,忽然伸出手爪,锋利的指甲泛着乌光,对准了俞和下腹丹田,就要活生生的破鼎取丹。 可这灰衣道人一爪才探出,就在堪堪刺破俞和道袍的刹那,自俞和额前眉心处,忽然浮现出一朵白色莲花的虚影。 “蓬”的一声巨响,无形的滂沱罡力,从俞和的身子中涌出,登时将那灰衣道人掀飞了几十丈远。 灰衣道人哇哇怪叫,嘴角已然渗出了血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朝俞和一看,顿时他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一朵三丈方圆高下的白色莲花法相,团团裹住了俞和的身子,万千莲瓣徐徐展开,一柱清光从花心升起,直入天穹。那亦真亦幻的白莲花,有千层仙霞四射,百般奇光流转。流露着一股令人忍不住要伏地膜拜的仙家威严。 “长生白莲,南帝道统!”灰衣道人瞪圆了眼睛,“原来尊上说的竟然是这小子。眼下如何是好?道爷我是该一口吞吃了他,夺了这道统传承,还是该回去禀告尊上?” 灰衣道人跳了起来,在原地一边打着转儿,一边连连跺脚,面上的表情忽喜忽怒,一会偷偷窃笑,一会咬牙切齿。过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灰衣道人叹了口气,望着俞和哇哇怪叫了几声,举足狠狠一跺地面,飞身而去。 “道爷我就算得了南帝道统,也打不过尊上,逃也逃不掉。到时被尊上擒拿了回来,定要受抽魂炼魄之刑,两腿一蹬,南帝道统最后还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这等有命遇见却无福消受的机缘,还是算了吧。速速回去禀告尊上,换得奇功一件,那好处自也少不了去!” 灰衣道人一边盘算着,一边猛催真元疾飞,整个人好似只灰隼般的朝穿云破风,朝北面天际射去。 可才飞了一盏茶时分,灰衣道人愕然望见前面有团金云滚滚而来,云层中射出佛光万丈。 “哪个老和尚?这个时候堵着道爷我的路,忒不识相!”灰衣道人眼皮一翻,双手合拢,就要凑到嘴边去吹。可那金云中忽然传出了一个犹如金铁交鸣似的语声。 “灭!” 仅仅一个字。 可当这个字的声音,传入灰衣道人的耳中时,他眼前的天地乾坤宛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崩碎了,周遭全是赤金色的佛光,虚空中盘坐着亿万佛陀金身,灰衣道人恍如身临西天极乐佛国。 随着金云中人把这一个灭字诵出,那虚空中的亿万佛陀一齐睁开了怒目,手指着灰衣道人,同声呵斥道:“灭!” 虚空中唯有这一道声音充斥寰宇,灰衣道人脸上凝固着无比的惊骇,身子好似木雕泥塑般的僵在空中,从他的眉心处,忽然剥落了一小片皮肤,飘到鼻尖前,寂然化作了微尘。紧接着,从灰衣道人的眉心开始,眨眼间裂痕遍布了周身,他整个身体好似被巨槌猛击过的瓷瓶一样碎裂,然后化成团团微尘飘扬。 金云中佛光转而黯淡,就好似一朵寻常的白云般,悠悠然的朝定阳城中飘去。 地面上一株梧桐树后,转出来一位黑瘦的僧人,这僧人双掌合什,对着金云飘走的方向遥遥一拜,转身朝典山帝陵谷而去。 第一百零七章 帝陵谷,周承云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和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一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一边猛烈摇晃他的肩膀,他睁眼一看,面前是六皇子周淳风转悲为喜的一张脸。 “俞兄,你终于醒转来了!”周淳风欢呼了一声,把一个灌满人参药酒的牛皮囊递了过来。 俞和一笑,接过酒囊灌了一大口,清凉微苦的人参药酒穿喉而过,落到腹中,不多久便荡漾起一片暖流。 “淳风昏迷之时,俞兄与人斗过一场?可有哪里受了伤?”周淳风一双眼睛在俞和身上扫来扫去。 俞和低头一看,哑然失笑,那一套靛蓝的罗霄道符,如今是千疮百孔,前胸和双臂上的衣袍全是大大小小的裂口,风一吹,浑身凉飕飕的。他腰间一挺,站了起来,愕然发觉周身上下竟全没有一丝不妥,被那灰衣道人封住的穴道没也有半分异样,深吸口气,真元滚滚流过周身经络,全无阻滞之感。两脚轻轻一踮,身子便欲腾空而起,倒恍如刚才那一场凶险之极的斗法,全是南柯一梦。 俞和皱了皱眉头,有些恍惚。方才那灰衣道人一袖甩来,他便以为自己就此身死道消,肉身还成了别人的口食,可眼睛一睁,竟依旧好端端的活着,连伤势都痊愈了,莫非方才那真是一重幻境? 可再看面前的泥土地面上,横七竖八的交错着密密麻麻的剑痕,白莲赤鸢和破甲三柄飞剑,静悄悄的躺在杂草之间,加上自己这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分明在证实着那一场几乎令俞和丢了性命的恶斗。 自己和周淳风都人事不省,可那灰衣道人却为何没下杀手,反而不见了踪影?莫非有人暗中保护六皇子,现身出来惊走了那厮?可若真是有人暗中庇护,那又怎会坐视容昭娘娘遭劫? 俞和摇了摇头,他想不通其中关窍,但既然逃得不死,已是万幸。 探手一摄,三柄飞剑轻鸣着从地面跃起,绕着俞和飞旋不休。俞和嘬口一吸,便作三道发丝般的流光,吞入了腹中,自回白玉剑匣中温养去了。 “俞兄,方才发生过何事?何是有人截杀我俩?看情形你与那人已作过一场,可知道对方是什么底细?” 俞和从玉牌中去了一套换洗的道袍,抖手一甩,便换到了身上,“只看到是个穿灰衣的邋遢道人,会使一种极厉害的迷神术,我斗他不过,被制住了。” “俞兄没斗过那人?那……”周淳风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自己。 “我也不知为何,那邋遢道人将我打昏后,却没下杀手,反倒不知去了何处。殿下醒来时,可发觉周围有什么异样?” 周淳风细想了想,摇头道:“就好像睡了一觉似的。” “殿下,供奉阁或者大镇国寺等,是否有高手暗中随扈殿下?” 周淳风不屑的咧了咧嘴道:“怎么可能?那些世外高人,岂会在乎我这个小小的皇子?恐怕唯有父皇身边,才藏着供奉高手护驾。北宫赋春娘娘,料想也该有佛宗高手暗地里护着。宫中其他人,包括我家母后,在那些和尚道士们眼中,也不过就是些裹满绸缎的蝼蚁。” 说着说着,周淳风恨恨的啐了一口。俞和扁扁嘴,脸上有些尴尬。 六皇子赶忙摆手道:“俞兄莫怪淳风言语不周,你自是不同的。你与宁仙子两人古道热肠,仗义援手,大有侠义之风。淳风打心底里,从未将你两人与镇国寺和供奉阁那些人混作一团。” 俞和笑了笑道:“我只是不懂,究竟是何原因让那邋遢道人弃下我们而去。还以为殿下身边藏着高人,出手惊退了他,于是便有此随口一问罢了。” 周淳风耸了耸肩,两手一摊。 “如此我们还是去典山帝陵谷寻四皇子吧。”俞和望了望北面的山影,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什么艰险,所以这次也不敢再大张旗鼓的御剑飞行,他身子一转,化作一道朦朦胧胧的青烟,裹起六皇子周淳风,紧贴着地面,朝典山方向悄无声息的飞掠而去。 走了大约一顿饭功夫,便到了典山脚下。前面有条足供八辆马车并行的青石大道,大道两边每隔一丈,便立着一根五丈高的汉白玉立柱,柱子上半段雕着龙虎盘云,下半段刻满了文字,写的是大雍朝历代帝王的丰功伟绩。 青石大道上空无一人,却扫洒得一尘不染。道路两侧,栽满了高大的青松,风一吹过,有松韵绵绵,那肃穆庄严的气氛,好似凝在了虚空中不散。 穿过大道再向山中去,有一大排的宫殿,全是以青石原木搭成,修葺得丝毫不见浮华,宫殿前有人影攒动,是一队队白盔白甲的兵将高举着火把,在往来巡守。那是看护帝陵的禁军。 俞和施法潜行,身化清风一缕,悄无声息的掠过营盘,没有惊动皇陵守军。 去到青石大道尽头处,是一行数百级的汉白玉石台阶,每一道台阶边,都立着一丈来高的石像,左边一列是文臣,高冠广袖,手捧石笏。右边一列是武将,顶盔披甲,手按长剑。台阶顶端是个汉白玉平台,平台上雕着九条大螭,拱卫这中央的云座。云座上端坐着大雍开国帝君的三丈黄玉雕像,这雕像双目中镶嵌了明珠,显得炯炯有神,透出两道辉光,千万年遥望京都定阳城。 当俞和挟着六皇子周淳风经过这尊开国帝君玉像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这尊宏伟的雕像。刹那间,俞和身子一震,按住遁法显出了身形。 “俞兄?”周淳风看俞和忽然止步,有些诧异。 只见俞和一脸慎重的挡在六皇子周淳风身前,破甲剑在他手边显出一道淡淡的虚相。 看俞和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两眼直瞪着大雍开国皇帝的黄玉雕像,他身后的周淳风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死死攥住了手中的那柄法剑,屏息四望。 就在刚才的瞬息之间,俞和的眼神掠过了这雕像的面庞,他分明察觉自那雕像的双目中,游离出了一缕视线,扫过了俞和的身形。可当俞和此时细细再看,却又再找不出任何的异相。 周淳风不敢出声,只是慌乱的到处观望。俞和侧头低声问道:“殿下,这座雕像,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周淳风瞟了一眼那三丈高的先帝雕像道:“自打开国皇帝驾崩,葬在典山帝陵谷之后,这座雕像便有了,除了两眼中嵌了一对东海明珠,可日夜生光之外,从未听过有其他特异之处。我每次来帝陵谷祭拜先祖圣皇,都会见到这座雕像,雕像身后,就是通向帝陵谷的阶梯。” “啊,对了!”周淳风忽然一拍脑袋,“皇城大金殿前,也有跟这完全相同的一座黄玉雕像,具说两座雕像遥遥相望,端坐在大雍龙脉上,以示开国大帝威严不散,镇压大雍王朝之气脉。” 俞和绕着雕像缓缓的走了一圈,摇头不语。 “俞兄,这雕像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的错觉。”俞和摆了摆手,“继续走吧。” 周淳风点了点头,带着俞和向雕像背后的阶梯走去。 后面的阶梯便是一路向下行,直转入前面的山谷中,俞和能听见山谷中传来隐约的水声,却又看不见溪流瀑布。 刚下了七八级台阶,俞和猛觉得身后有人冷眼看着自己,背脊一阵发麻,神识中仿佛被根冰冷的铁针轻轻扎了一下。 俞和猛然转身,右手剑诀一引,“呛”的一声轻鸣,破甲剑迎风而现,三尺剑芒吞吞吐吐。 可那高大的雕像只是背身坐着,并没有半分变化。风吹过松林,只有一片沙沙声传来。 周淳风有些诧异的看着俞和,可俞和望了半晌,默默收回了法剑,猛甩了甩头。 “可能是方才那场拼斗太过凶险,我神智有些紧张,总会下意识的觉得附近有什么异样。”俞和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殿下莫怪。” “俞兄谨慎一些,自是好的。”周淳风点点头,俞和这一番古怪的行为,令他也开始疑心生暗鬼,骤觉得周围似乎有些微冷,左近的树林中暗影绰绰,似乎藏着什么鬼物。 沿着汉白玉的阶梯一步一步的朝帝陵谷中走去,前面徐徐一转,便可望见谷中的全貌。 这大雍帝王陵寝,端是择了一处绝好的地势而建。只见九座不高不低的山岭,团团围作一个数十里的小山谷,山岭上尽是青松,四季都是碧绿的,弥散着沁人心脾的松木香气。 更绝妙的,是九座山岭上,全都垂下一道细细的瀑布,九道瀑布在月光的映照下,好似银链一般。山谷中央偏北处,水流自然聚成一个小小的湖泊。而湖泊的南面,以巨石筑起了十里方圆的高台,高台上有石人石马数百,护卫着高台中央森严壮丽的宫阙殿宇。 这石台之上是宫殿,石台之下便是陵寝地宫。北方壬癸水位有小湖,南方丙丁火位有开国大帝雕像镇压,西方庚辛金位竖着六只十丈高的四足青铜方鼎,东方甲乙木位则是千柱苍松参天,中央戊己土为帝王陵墓,这帝陵谷中半天然半人工的,自成一道五行阵势。而那围绕着帝陵谷的九道瀑布,加上流水汇成的小小湖泊,又自构成风水堪舆学中的“九螭争珠”之相。 加上九州龙脉从山谷下穿过,如此绝妙之地,果真是帝王埋骨的不二之选。 “阁下不必躲了,出来讲话吧。”俞和忽然朝前面的树影暗处沉声喝道。 只见一柱二人合抱的古松后面,转出来一个身披银色软甲的男子,借月光一看,这人面貌也就三十多出头,眉眼生得与六皇子周淳风倒有七八分相似,都有对细细的丹凤眼,只是这人眉宇间更多了一分威武,身子也比周淳风要健硕得多。 “承云兄长!”周淳风大呼一声,以手中的法剑,直指这男子,“你搞得是什么玄虚,宫中那银镜是怎么回事,母后又怎么了?” “淳风,这种事情,你非要掺合进来做什么,懵懵懂懂的做你的六皇子,在京都定阳风流倜傥一世,不是很快活么?” “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后被人害了!承云兄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周承云嘿嘿狞笑,“很想知道么?那便随我来吧。” 只见他一拧身,竟施展出了道家的神通法术,身形化作一道黑烟,倏地直朝帝陵谷的中央石台越空飞去。 周淳风看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家兄长怎的就学会了这等法术。俞和清啸一声,挥袖卷起周淳风,剑诀一指,身化剑光,直朝周承云追去。 文后语:出差在外,总有诸多不便。能精心下来码字的时间非常少,若更新不及时,甚至断更,还请诸位看官海涵! 第一百零八章 太子恨,地宫玄 等到了中央石台近前,俞和才看出了这大雍帝陵暗藏的玄机。 若说站在阶梯上眺望帝陵谷,除了那汇集凡俗气运的“九螭争珠”地貌之外,便只看得清一道半人工半天然的大五行阵势。可到了中央石台上空,俯瞰下去,方能窥见这座鬼斧神工的帝王陵寝全貌。 整个中央石台作八卦形状,石台上的宫阙殿宇,也是按易术修建。宫殿分居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先天八卦方位,而围绕着这些宫殿的石人石马、方碑尖塔、花草树木、池塘小桥等等,亦是按照易术六十四卦排列。从天上看,中央石台就好似一个没有刻字的巨大玄易罗盘,罗盘中央,竖起一座十丈高的白玉盘龙四方碑,碑的四面都雕着九州地形图,下面嵌着赤金文字,写的是大雍王朝每一代帝王的帝号和生卒年份。 在中央石台的八个方位,都有一座巨大的石拱门,拱门上雕着面目狰狞的异兽。拱门下面,便是通向陵寝地宫的阶梯墓道。 四皇子周承云身化黑烟,扑到坤位的石拱门下,一转便化作周承云的本形,抱着双臂,冷眼看着俞和按落了剑光,落到他五丈开外。 “那柴禾道人妄称什么高手,看起来似乎被护国真君俞大人轻松料理了么。”周承云鼻子里面冷冷的哼了一声。 俞和也不答话,反手执剑而立,周身道袍在夜风中烈烈飞舞。 “承云兄长,你怎么的学会了这等仙家遁法?你莫不知道皇子不能修真,否则必遭天谴吗?”周淳风上前一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中了什么邪法?” “淳风,闭嘴!”周承云厉喝了一声,“你不过是京城一个纨绔小子,懂得什么大事?我周承云堂堂太子之尊,被你所累,发配到西疆参军。父皇还当我心里懵懂,其实我周承云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西疆战事一日紧似一日,他不好亲手免了我的太子之位,就希望我干脆战死在西疆。然后他便顺水推舟,让那北宫赋春女的儿子,名正言顺的接过太子之位。” 周淳风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孔扭曲的周承云,只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的寒流从头顶涌向脚底。 苍白的月色下,周承云的脸显得越发诡异,眼瞳中,仿佛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我狠!我狠你周淳风,是你让父皇终于找到了发配我的借口,我整日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后却毁在了你的手上。” “我狠!我狠母后不争气。北宫赋春那贱妇,一心便知道抱着佛宗大腿不放,她想要她的儿子做太子。她还想要诱使父皇皈依佛门,干脆把帝君之位禅让给她,她要做大雍的女帝,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们俩的容昭母后,她却只会眼睁睁的瞅着父皇与那贱妇日夜厮混在一起,她无动于衷,所以我恨她。” “不过,我最恨的还是父皇!他给了我一切,却又想把这一切从我身边活生生的夺走。他想长生不死,可是他若不死,我便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太子,他不死我便做不成皇帝,如果做不成皇帝,我辛辛苦苦争到这太子之位,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周承云几乎是在嘶吼:“皇族不能修真,这贼老天定下的规矩。但是我周承云偏偏要逆天而行!什么天劫,什么天谴,来呀,不敢来么?父皇永远都修不到的神通,永远都得不到的长生,我周承云已然得到了。等着吧,父皇,我不会要你死,你就和赋春那贱妇,到大镇国寺去厮守到老死吧,大雍王朝千秋万代的不死帝王,注定是我周承云!” “而你,周淳风。你便是我踏上王座之前,将要踏过的第一具骨骸!”周承云一指六皇子周淳风,双目一瞪,也不见他掐诀念咒,从周淳风的脚下便涌起了一团漆黑的火焰。 六皇子吓得面无人色,可俞和眼见危急,伸手抓住了周淳风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硬生生拎了起来,甩臂扔出三丈之外。 “俞和,你道行再高,剑术再精,也万万不可能阻止得了我。我周承云成为大雍的不死帝君乃是天命,你已扭转不了。本来你在扬州好好的修你的道,练你的剑,这些与你何干?你却偏偏要来此掺上一脚,趟这浑水。你可莫来怪我周承云,要怪就要我这不懂事的淳风皇弟,是他把你扯上了这条通向黄泉的不归路!” 周承云对着俞和张口一喷,一丝玄火射出,见风就涨,眨眼间化作百丈玄火怒涛,朝俞和汹涌而来。 俞和见过这神通,在南海外的天涯海眼之上,那黑甲将军所施展的真火神通,与这四皇子周承云所使的如出一辙。只是看起来周承云施展的威力更大,那无边玄火中,隐含着龙吟虎啸之声,夹杂着滚滚雷音。 俞和伸手一拍胸口紫宫大穴,白玉剑匣破虚而出,匣顶的白莲一转,登时犹如长鲸吸水似的,不到三息光景,那滔天玄火尽数被摄入了白玉剑匣之中。 再看那四皇子周承云,已然身化黑烟,朝坤位石拱门下的墓道冲去。 如今看来,这周承云极可能与那在南海作乱的龙门道修士有什么渊源,俞和断不能任他逃走,剑光一起,便要追过去。 “俞兄,带上我!”周淳风狂奔而来,“地宫中机关太多,唯有皇族子弟才识得通路,带我同行,可保你平安!” 俞和点点头,挥袖一卷周淳风,两人身化剑光,朝周承云直追而去。 整个墓道全是用雕花方砖砌成的,左右两壁上,每隔三尺便有一盏防风长明琉璃灯。虽是地下墓道,但因那灯火通明,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如同白昼,凭空驱散了墓穴地宫中本该凝聚不散的阴冷气氛。 前面四皇子周承云,好似一道淡淡的黑影,贴着地面疾速滑行。沿着墓道阶梯一路下行,百丈之后,突然台阶转而陡峭,前面忽一转折,直朝地下深处去。 俞和加催真元,转过墓道墙角,却愕然发现前面周承云已然不见了踪影。不过由此向陵寝深处去,就只有这一条通路,料想是墓道后面转折太多,只消沿着阶梯,一直追下去便是。 抬头看,临近转折处,有一连九道好似铡刀般高高悬着的阴阳断龙门,这每一道断龙门,都是以玄铁浇铸,足有一丈多厚,而且雕满了玄奥的道家符箓,可知这墓门一旦落下,阴阳两世,从此隔绝。 望着充满了未知的墓道深处,俞和有些迟疑,但他狠狠一咬牙,真元再催,剑上华光大作,好似贯穿墓道的一行惊雷,直朝帝陵地宫而去。 再朝前行了几十丈,墓道就成了盘旋而下的阶梯,两边的砖石壁,也成了镶金龙纹的方形小砖,被长明灯光照耀,一大片流光乱眼,金碧辉煌。 前路曲折,再不好御剑飞行,于是俞和收住了剑光,伸手揽住了六皇子周淳风的肩膀,展开七步云真篇的步法,朝下面追去。又走了百多丈,前门有道三丈高的石门,拦住了去路。 抬头一看,这石门顶上雕着一个硕大的“坤”字,两扇石门中央,各雕着半边威严的龙头,合拢来就是一副完整的龙首图形。石门左右各有异兽雕像镇守,雕像的胸前嵌着明晃晃的八卦铜镜。这两扇石门半掩着,露出一道数寸宽的窄缝,似乎是四皇子周承云有意在告诉俞和,他刚刚进入了这道石门中。 “俞兄,由此门进去,便是地宫第一重兵马阵仪,其中有大神通者布下了禁法,遁术、腾云驾雾之类的法术都不灵验,料想俞兄御剑术也施展不开,只能步行。这兵马阵仪中,暗藏了许多凶险的机关。此时我们未在外面关闭地宫机关的总枢,所以这些机关一触即发。你且小心跟着淳风走,半步也不可错。” 俞和点点头,让周淳风走在前面,自己则紧紧跟在他身后,倘若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好及时出手施救。 周淳风倒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就见他伸手在左右石门雕的龙眼上轻轻一推,那石门便缓缓的朝内面自行滑开。 门后面有点像内外城之间的那种狭长的圆圈状空间,左右都看不到边际,此处离前面的下一道石门,大约有五百步的距离。俞和低头去看,地面上铺的全是二尺长宽的汉白玉方砖,每块方砖上,都浮雕着如意云纹,纹饰中央,浅浅刻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先天八卦之中的一道卦象,相邻的两块砖之间,每每卦象也各不相同。 每隔十步,便有一根长明灯柱立着,上面的灯火莹莹发光。从俞和与六皇子周淳风所站的门边,到远处的下一道石门之间,每三步便有一具兵俑。其中,有双手持刀斧的战士;有张弓搭箭的弓手;有挥锤击鼓的猛士;有扶剑饮酒的将军;有策马横枪的骑士;还有举着盾牌的甲兵。这些兵俑零零散散的分布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次序。 六皇子周淳风指着地上的方砖道:“俞兄,你且上眼细看,这每一块地砖,都各雕有一道卦象,这便是此重兵马阵仪的关窍所在。其中乾坤两道卦象都绝不能踩,乾坤为天地,乃是帝皇所拥,他人不可染指,踩上去便是十死无生。若要走到对面去,我们须得紧挨着这些兵俑行走。” “俞兄你看,若是双手持刀斧的兵俑,兵戈者,利器也,是为金相,对应的是兑卦,我们踩上它身边雕着兑卦象的地砖,就会安然无恙;若是弓手形象的兵俑,弓箭飞射如风,则为风相,对应的是巽卦,须踩它身边雕着巽卦象的地砖,则不会触动机关;挥锤击鼓的兵偶,大鼓声如雷鸣,则为雷相,对应的是震卦,只能踩那雕着震卦象的地砖;将军饮酒,英雄视烈酒为敌血,则为水相,对应的是坎卦,只有踩雕着坎卦象的地砖才是安全的;骑兵劫掠如火,则为火相,对应的是离卦,可踩雕着离卦象的地砖;盾甲兵守御如山,则为山相,对应了艮卦,只能踩着雕了艮卦象的地砖行走。俞兄你可要切记此中关窍,跟着淳风小心移步才是。” 俞和点了点头,周淳风望了望身边的骑马兵俑,背着手大步踏上了兵俑脚边雕着离卦象的地砖,俞和自也小心翼翼的举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格外谨慎的移动步伐,五百步走了差不多二刻,才有惊无险的穿过了这兵马阵仪,面前便是下一道石门。 周淳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脸慎重的对俞和说:“这门里,便是皇陵地宫的中央墓室,里面有我大雍王朝历代帝皇的遗骨安葬,机关更是多得数也数不尽。俞兄你须谨记,踏入中央墓室之后,切莫胡乱走动或触碰任何物事,否则必会引发机关。里面情形千变万化,淳风自会出声指引俞兄。但若遇上我那承云兄长,俞兄出手擒拿,如有打斗,万万要收束破空劲气,莫要碰到了左近的什么物事,切记切记!” “俞和省得,殿下放心。”俞和慎重的点了点头。 周淳风这才转过身,深吸了口气,伸手扳动了石门上的机括。 第一百零九章 机关启,生机断 这一道石门,比先前兵马阵仪外的那道更加恢弘,左右石门上各用赤金雕了一道五爪盘龙,龙身上镶嵌七彩琉璃作鳞片,从石门上蜿蜒飞腾而出,曲成二龙抢珠之形,龙首相对,刚好便是扣合石门的机括。 六皇子周淳风伸手握住左边石门上盘龙的一对龙角,各轻轻转了一圈,又扣住了门中央的那颗珠子,左转了半圈,继而右转了三圈半,轻轻一压手掌,这珠子“嗒”的一声,陷下去了半分。石门依旧毫无动静,周淳风又伸指按了一下右边石门盘龙口中,藏在最里面的一个尖齿。 只听见墙壁中传来隆隆的闷响,脚下地面轻轻颤了颤,两扇石门左右一分,露出了门后的皇陵中央地宫。 俞和朝里面一看,登时惊呆了。 这凡俗帝王的陵寝,竟能建得如此奇妙,当真是极尽了凡俗匠人巧夺天工的技艺。 石门后面,是足有二里方圆的平地,地面上铺的是三尺长宽一块的地砖,从这坤位石门口,延伸向地宫中央的,是一道由黄金雕龙地砖拼成的,六尺宽的赤金色步道。其余地面上铺的,大部分是绚丽的水晶琉璃地砖,黑白赤橙黄绿蓝靛紫九色俱全,间或也有一些乳白色的如意云纹玉砖,还有一些黑沉沉的楠木铭文地砖。 头顶是一片昏暗无光的穹窿,上面竟以颗颗夜明珠,嵌成了周天星宿的样子,东南西北诸天二十八灵宿无一不全,星光熠熠生辉。当中一道明河贯穿穹顶,是以更小的夜明珠拼缀而成。西面的空中,悬着一个硕大的玉球,散出青白色的冷光,好似一轮皓月。东面的空中,是一盏数丈方圆大小的长明灯,鹅黄琉璃镂花作球罩,里面裹着万道烈焰翻腾冲突,放射着炽烈的辉光,犹如一轮烈日当空。 头顶有日月星辰,脚下的方砖上浮雕着九州山河,有银汞在地砖之间的沟渠里汩汩流动,好似大地上的江河湖泊。 这中央地宫的正中,竖着十几尊五六丈高的黄金帝王雕像,个个身披九龙法服,头戴冕旒,面相庄严,大有顶天立地的伟岸气势,让人忍不住想倒头膜拜。每座黄金帝王雕像的脚下,都有一座三尺寒玉石台,凝聚不散的稠密冷雾,罩着石台上的一丈五尺之长的金丝楠木棺椁。每具棺椁上,都累累镶嵌满了金玉宝石,放出重重叠叠的宝光氤氲。 “这便是我大雍王朝建国以来的一十九位帝王,全部葬在此处,而他们的后妃死后,则埋入那些金身雕像脚下的暗穴之中。我们这些皇子,若是帝君嫡系,则也可埋骨在附近不远的另一座地宫中。”周淳风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感叹,“我们这些皇子皇孙,生来便是一世繁华,但死后不过只占着这座地宫中的六块地砖大小的一处土穴。便是帝王又能如何?也不过留下一座不言不动的金像,木然站在这里,自以为身后亦能脚踏九州,但那木匣子里面,只是一堆朽烂的骨骸而已。将来终会有改朝换代之日,战火一起,尽成飞灰,这里布下再多的机关,也护不住几根枯骨。” 俞和拍了拍周淳风的肩膀,“六皇子,倒也不必如此感怀,你看那世上亿万庶民,不过守着几片黄土田地,一口老井,也是快乐安足的过活一生。你已享尽了荣华,与他们相比,不知好过多少去。即便是我们修真炼器之人,虽有个长生的念想,可九州炼气之士如此之多,又有几个真正能得长生?逆天而行之路,本就荆棘遍布,一脚踏错万劫不复,而且炼气之士各争机缘,比起问道之途上的诸多劫数,人心更加凶险,不知多少修士魂断刀兵之下。再加上世间灵根稀疏,仙缘寥寥,若你真个能够长生不死,却要看着身边的亲人、爱人、友人一一老朽,真个心若煎熬。” 六皇子周淳风叹了口气:“话是如此之说,但总是觉得越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好的。此生不成,但愿淳风来世能得仙缘,与俞兄同游青冥。” 俞和一笑,也不说话。 “俞兄,你莫看这中央地宫中如此空旷宁和,但却真是一步一杀机。平时进来祭拜先祖圣皇,即便阖上了这地宫的总机括,也只能在黄金地砖之上行走,其余地砖踩上便死。这时机括全启,中央地宫更更杀机深重,每一块地砖下面,都藏着致人死命的恶毒机关。昔日淳风年少顽劣,曾和一些皇兄皇弟们比斗胆量,赌的就是谁能在这中央地宫中走上一圈不死。我那时好胜心切,于是偷偷潜入了父皇的御书房密室,偷过这中央地宫的机关全图。可惜等我费尽心思,把机关全图拓印了出来,花了几日夜才看懂,可却没闯过外面守陵的禁军岗哨。被押回宫中,吃了二十廷杖,打得屁股开花。”周淳风讪讪的笑着。 “我们面前这黄金地砖步道,本是生门,但现在机关全启,却是死门,沾也不能沾。要想在这中央地宫中行走,须依着天上星宿变化。俞兄你看,此时天上西天灵宿发彩光,西方庚辛为金,那就只能踩白色的琉璃地砖,但是这白琉璃地砖也不全是生门。依易术六十四卦来推,兑为金,又以那些云纹玉砖为中央戊己,展开六十四卦位,其中兑宫八卦位:履、临、归妹、损、睽、节、兑、中孚位的白琉璃地砖,一样会触动机关。” “依此推衍,以顶上星宿方位来判知五行分属,若南天灵宿发彩光,则赤色琉璃地砖转成生门,但云纹玉砖周围离宫八卦位:同人、明夷、丰、贲、离、既济、革、家人位的赤色琉璃地砖也是死门。” “若北天灵宿发彩光,则蓝色琉璃地砖转成生门,但云纹玉砖周围坎宫八卦位:讼、师、解、蒙、未济、坎、困、涣位的蓝色琉璃地砖却是死门。” “再若东天灵宿发彩光,则碧色琉璃地砖转成生门,但云纹玉砖周围震宫八卦位:无妄、复、震、颐、噬嗑、屯、随、益位的碧色琉璃地砖还是会夺人性命。” 俞和心中默默记下周淳风所说的口诀,这时穹窿上的西天灵宿渐渐黯淡下去,北天七灵宿开始发出彩光。 “地砖生死门每三十息化转一次,只要掐准时机踩踏相应的地砖,就会安然无恙。地上那些流淌的银汞是万万不可碰的,一旦汞浆比重失衡,同样会引发机关。最凶险的自然是帝王棺椁、寒玉陵榻和金身塑像,那些东西,哪怕是用手指轻轻一触,也会有身死之厄。” 俞和一边凝神听六皇子周淳风讲这中央地宫的玄奥之处,一边双目在中央地宫中转来转去,这地宫中到处都有光影重重、烟霞片片,无论是拱顶上神妙的星宿日月,还是地面上玲琅璀璨的地砖,都散发着道道流光溢彩,即便以俞和的目力,也很难把整座地宫看得真切,来来回回扫视了足有一盏茶功夫,这才隐约窥见有一道极淡的身影,正缓缓朝斜对面的巽位石门挪去。 “殿下,我们朝那边走。”俞和手指巽位,周淳风抬头望了望头顶,北天灵宿彩光尽敛,东天七宿星芒大作,便对俞和低声道:“俞兄,小心脚下,跟着我走,踩碧色琉璃地砖。” 俞和点点头,取出一道粗浅的轻身灵符纸,贴在六皇子周淳风的背脊上。周淳风只觉得脚下一飘,好似有一道清风虚托住了他的身子,浑如通身血肉没了份量,闪转腾挪全无钝重之感,他微微一笑:“这可是好宝贝。” 言毕足见一点,双手背在身后,华服飘飘,已落在一块碧色琉璃地砖上。 脚尖踏实了地面,周淳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他虽然通读了中央地宫的机关总图,但终究没有亲身试过,万一有所偏差,这一步就已然引动了机关。 俞和好像影子一样的,紧跟着周淳风而动,他胸中所知的五行易术的道理,在仙门阵法术数大家眼中,自是不值一提。但相比六皇子周淳风,那已是精深了不知凡几。既然知道了这地砖生死门转化的关窍,几步踏过,已是心中了然。倒是干脆抢到了周淳风的前面落足,好几次周淳风险险踩错,都被俞和一把拉了回来。 一盏茶功夫,两人小心翼翼的走了百多丈远,可这时俞和却愕然发现,那朝巽位而去的依稀人影,已不见了。 “淳风,记得小时候我教你用竹簸箕捉麻雀,等那雀儿一钻进簸箕下面吃食,那我们该当如何?” 正茫然四顾时,四皇子周承云的声音,忽从头顶处传来。 俞和与周淳风抬头一望,只见周承云脚踏这一方碧玉镶金的龙虎大印,抱臂立在十丈空中,嘴角含一抹冷笑,正看着他们。 “承云兄长,你!”周淳风愕然看着周承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地宫之中被布下了大禁止,不能御空而行,可这四皇子周承云却是如何踏空而立?他脚下的那方碧玉镶金的龙虎大印,又是什么异宝? 俞和暗自试了试,脚下微一发力,身子才腾起一尺不到,便有一道重如山岳的大力镇压下来,将他牢牢的按回了地面。 “不必徒劳,山中猎人尝拿己身作饵,引诱猎物陷入罗网埋伏中,猎物欲噬人,但却不知那掣网的绳索,始终牢牢系在猎人的手里。”周承云冷冷一笑,“淳风,当雀儿进了簸箕,那自然要趁早拉动绳索,让簸箕罩下,那雀儿便再也飞不脱,只能成为一道小菜。六皇子周淳风、护国真人俞和夜闯皇陵地宫,图谋先皇遗宝,却触发机关身死,多么天衣无缝的结局。淳风皇弟,反正你早晚也是要埋骨于此,兄长我今日就亲手送一程吧。” 只见周承云仰头大笑,身子一转,便朝那些先祖帝王的金身雕像飞去,飘到一座雕像前,周承云望了望了六皇子周淳风和俞和,挥手道:“哥哥我会时时想念你的,淳风皇弟。” 只见他伸出右足,对准了那座金身雕像狠狠的一踢,“铛”的一声大响,那金身雕像的背心正中,陷下去数寸深的一个脚印。 “皇兄,不要!”周淳风厉吼着,挥动手臂就要冲过去,但俞和牢牢的抱住了周淳风的肩膀,让他半步也跨不出脚下的方砖。 只见周承云身化一道金光,朝穹顶一跃,便不见了踪迹。 中央地宫的深处,忽传来嗡嗡的震鸣,地面上的银汞浆一眨眼间泄得干干净净。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道石门发出轰鸣,从里面自行闭合,头顶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沉响,那八方九道七十二阴阳断龙门落下,将整座皇陵地宫彻底的封闭了起来。 中央地宫穹窿顶上的日月星宿奇光大作,十九具帝君金身雕像,连着它们脚下的寒玉陵榻和楠木棺椁,一齐缓缓沉入了地底。每一块云纹玉砖上,透出重重明光。八道石门外,猛然传来阵阵擂击战鼓的声音。 “完了,俞兄,我们出不去了,要死在这里了。”六皇子周淳风颓然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一对眸子中,尽是绝望之色。 第一百一十章 战兵俑,撞生门 从中央地宫穹窿上的日月之中,各射出一道明光,罩定了俞和与六皇子周淳风的身形。只听见地宫八方隆隆巨响,那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道石门阖而复启,从外面传来击鼓声、马蹄声、兵刃交击声和沉重却整齐的脚步声。 高大的黑色人影,扶着石门而入,它的肢体异常僵直,但只听它脚步落下践踏地面时,发出的沉闷轰鸣声,便会令人毫不怀疑那身躯中潜藏着骇人的巨力。 俞和一看,从八道石门中当先进入中央地宫的,便是外面兵马阵仪中的饮酒将军俑。 共十六位将军战俑,八个横端长矛,八个手执长柄大刀,仰首阔步的,朝俞和与周淳风走来,每一具战俑散发出来的气势,都犹如巨岩一般凝重,随着起伏的脚步,身上有一层灰石皮壳剥落下来,露出覆盖全身的乌青铁甲。 在这将军战俑的身后,紧随着一百六十名盾甲战士,一样的通身乌青铁甲罩体。每二十名盾甲兵俑结成方阵,黑沉沉的尖刺虎面五边长牌盾好似会移动的钢铁城墙,钩镰短枪的锋芒,犹如藏在墙角暗影中的毒蛇。 跟在盾甲兵俑身后的,是八十名手持刀斧的兵俑,每十名结成燕尾阵,它们一步踏出,手中的刀斧便重重的交击一次,发出撼人心魄的金铁之音。 刀斧兵俑身后,八十名弓箭兵俑正张弓搭箭,八十名马战兵俑策马而出,都是十员一列,分从八道石门中冲入中央地宫,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箭镞和长矛,直指俞和与周淳风。 门外的战鼓声如雷鸣不休,只见那将军俑一挥手,马战兵俑一齐举起长矛,跨下铁马四蹄蹬地,朝俞和与周淳风冲刺过来。弓箭兵俑轻轻松松的把那尺寸长得惊人的巨战弓,拉成了满月状,“蓬”的一声,八十支铁箭带着凄厉的破风声,闪电般的贯空而来。 恰在这时,俞和两人周围五十步的各色琉璃地砖,哗楞楞的同时一翻,变作一片黑黝黝的洞口。呜呜怪啸声响,百多道夹杂着细碎冰屑的寒风,从那些洞孔中冲出。这极寒气流一卷,周遭登时结上了一层白霜,俞和被寒气团团罩住,只觉得好似有亿万冰针,朝自己周身毛孔刺入,皮膜如被无数利刃交割,仿佛一道寒气掠过,就能削下一条血肉。通身血脉亦被寒风所滞,筋骨欲僵。 俞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丹田中滚滚热流升起,行遍周身经络,他左手按在六皇子的肩头,将真元缓缓渡去,助他抵御寒气。右手剑诀一起,三柄飞剑齐声长鸣,破空而出,剑化绵绵雨雾,朝那破空而来的铁箭迎去。 白玉剑匣亦凭空幻现出来,将那刮骨剥肉的凛凛寒风吞入剑匣中。 剑与箭交击,半空中爆出无数的火星,那些箭矢虽是凡铁铸造,但却经过了炼气士的粗略祭炼,颇有穿金碎石的大威力,仅仅八十支铁箭,已震得俞和手指打颤。 “蓬”的又一声大响,弓箭兵俑放出了第二轮齐射,俞和双目一瞪,猛吸口气,丹田炉鼎中腾起一道火线,直灌指尖,万千剑影碎空而出,挟着他那一股怒澜潮汐似得真元之力,将八十支铁箭斩成了漫天碎屑。 不等弓箭兵俑第三次开弓放箭,马战兵俑已然冲到了俞和身前一丈,合着铁马疾驰沛然伟力,马上的兵俑俯身探臂,那八十支二丈多长的蛇刃长矛,照准了俞和与周淳风满身要害,悍然刺来。 俞和刚想运剑格挡,突然周遭五十步的地面又一阵翻滚,寒风消散,地上依旧是遍布着百多个三尺洞口,只是这一次,每隔洞口中,隐隐有暗红色的火光吞吐。只听见地下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所有的洞口中,同时冲出一道青白色烈炎,刹那间就把俞和周围五步,化作了一团十丈高的烈焰火岚。八十柄蛇刃长矛刺入熊熊大火中,眨眼就烧的通红。 就在烈焰冲出地面的危急关头,俞和丹田炉鼎中忽有明光仙霞绽放,亿万洁白的莲瓣,自虚无中生出,结成一朵白色的莲花虚相,将俞和一颗红黄二色流转的玉液还丹,层层裹在莲心中。一道玄奥的意念,从白色莲花里流出,直入俞和的识海。 俞和不自觉的,以一种似他声非他声的高宏语调喝道:“吾号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思念世间一切众生三灾八难,一切众苦九幽泉酆,一切罪魂受报缘对。又因牿劫相求,无量众苦,不舍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故吾以神通大力,悯三界一切众生。上清上净,上净上清,自在妙法,养护吾众生,救渡吾众生。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 一丈方圆的白莲法相凭空幻现,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亿万莲瓣轻轻一旋,那灼人骨肉的炎炎地火,登时化作一团清风荡漾,无穷量的白光一闪,八十柄蛇刃长矛片片碎裂,那些冲锋而来的马战兵俑,好似浑没重量的掀飞起来,骑兵俑和石马一齐翻滚着,被生生震退了几十丈远。 “殿下,可有生门?”俞和周身衣袍鼓胀如球,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中,都透射出丝丝白光仙霞,前额一道南天南极长生大帝真符熠熠生辉,隐约浮现出“执掌南天”四个方正云篆。 “机关一动,再无生门,我们绝无可能逃离此地。”六皇子周淳风瑟缩在俞和的白莲法相中,惊乱无助的眼神四处扫视,可从八面围拢而来的兵俑,让他生不出一丝希望。 “不可能,凡是阵法必藏有隐窍!”俞和竭力回忆着他翻过的每一本易术经卷,“先天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与奇门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一一对应,坤位正是死门所在,艮位才是生门,我们就去对面艮位试试!” 俞和对五行易术就懂一些粗浅的皮毛,但这时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他把六皇子周淳风拉起来,两人疾步朝正对西南坤位的东北艮位冲去。 头顶落下的那道日月之光,竟然紧紧追着两人的身形而动。 俞和忽然发现,自己鬼使神差的施展出“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结成长生白莲法相护体之后,这中央地宫中不能御空飞腾的道法禁制,似乎减弱了许多,他这时可以脚踏罡气,浮起二尺来高,御风而行。 俞和心中念头一闪,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该是那南天南极长生大帝的神通,自己竟然能施展出来?莫非那南帝道统,终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可这时哪里有闲暇让俞和去细究这些,只听见“蓬”的一声大响,又是八十支铁箭飞来。俞和此时有白莲法相护体,倒也不慌乱,深吸口气,丹田中玉液还丹疾旋,无穷量的真元好似洪水决堤一般的汹涌而出,由关元大穴分注通身脉络,再自周身毛孔散出,白莲法相略绽开亿万莲瓣,只轻轻一旋,平地里罡风暴卷,那破空而来的沉重铁箭,好似秋风中的枯草一般四散飞落。 而这时,盾甲兵俑的列队终于缓缓聚合起来,八道方阵连在一圈,一百六十具虎面五边长牌铁盾左右相互抵住,拼成了一圈固若金汤的盾墙,在这钢铁墙壁后面,盾兵钩镰、骑兵蛇矛、步兵刀斧、弓兵铁箭寒光闪闪。 俞和身陷阵心,却毫没畏惧,他伸手在六皇子周淳风腰间玉带上一勾,将周淳风颤抖的身子横扛在肩头,眼见脚下地砖翻翻滚滚,俞和足尖一点,踏空而立。 “嘎吱”的一声机括轮转,俞和周围的琉璃地砖骤然掀开,坚实的地面化成了一片流砂,细如粉尘般的砂粒,好似流水漩涡般的不断陷落,近百根锋利的岩锥突出地面,朝俞和的脚底刺来。 俞和凝气一沉,发足踏落,一团炁罡好似千钧巨石从天而降,“轰隆”一声震响,尘灰扬起数丈之高,那些岩锥尽被俞和一脚踏成了齑粉。 可地面上的砂土,好像沸水般的翻翻滚滚,从地底深处传来令人头皮发紧的机括牵扯声,又是近百把锋利的精铁刺枪,从砂土中弹出。 与此同时,马战兵俑摘下了铁马马鞍得胜勾上的另一杆二丈蛇矛,引臂一挥,蛇矛呼啸着越过盾甲兵的头顶,向俞和的身上要害投射过去。盾甲兵将手中铁盾稍稍一倾,从盾牌间隙中,挺出手中的钩镰短枪,只要俞和腾挪闪避,那无论他退向何方,都必定会自行撞到钩镰枪的枪尖上来。 一时间俞和头顶脚下,四面八方,全是锋利的枪尖。 可俞和口鼻间吐纳好似龙吟虎啸,三道新月般的剑芒,绕着他的身子旋成三匝冷光耀目的剑轮。破甲剑一旋,从砂底升起的刺枪,好似割麦子一般的,齐刷刷的平地而断。白莲剑当空一绕,八十柄二丈蛇矛打着旋儿反震回去,擦过在兵俑们的盾牌铠甲,溅起一溜一溜的火星。 赤鸢剑剑芒暴涨,一道十余丈长的真火剑气,夹着滚滚雷音,横扫过一圈盾甲兵,尤其是站在艮位的盾甲兵,俞和刻意加催了真力,那边十个盾甲兵俑接实了俞和这一剑,手中那足能有四寸厚百炼精铁盾牌上,登时碎屑横飞,深深的一道剑痕刻下,几乎就将这盾牌扫成了两片废铁。 俞和一咬牙,赤鸢剑绕回,运起剑意朝地上轻轻一挑,那被斩落的近百截精铁刺枪,根根好似飞剑一般的腾空而起。俞和一口精纯的真炁喷出,赤鸢剑幻化出南灵朱雀的法相。 轻鸣声响过,朱雀法相双翼展开,挟着千百道赤红色的流焰,朝艮位的盾甲兵猛然撞去。那些在虚空中浮浮沉沉的精铁刺枪,好似一大群追随南灵神鸟的凡雀,紧紧跟在赤鸢剑后面,它们尽被赤鸢剑散出的五行火炁烧得通红,倒正像是朱雀灵兽身后那长长的火炎尾羽。 合着道家五行火炁的钢铁洪流,狠狠的撞在艮位的盾甲兵阵列中。 好似烟花绽放一般,首当其冲的几具盾甲兵俑,整个上半身被彻底烧化成了一摊飞溅铁汁。站在盾甲兵俑身后的刀斧步兵和骑兵,被紧随着赤鸢剑而来的近百柄精铁刺枪,扎得好似刺猬一般,翻滚退跌的前排兵俑,又撞倒了最后排的弓箭兵俑。 庞然剑光裂阵而出,严密的兵俑合围圆阵,被俞和奋力一剑斩开了缺口,正对着艮位石门。 俞和提气拧身,破甲剑在前,白玉剑匣在后,白莲剑护住脚下,赤鸢剑盘旋头顶,白莲法相明光闪耀、烟霞片片,他扛着六皇子周淳风冲出了兵俑重围,朝艮位石门疾射而去。 穹庐顶上的日月之光,紧紧追在俞和身后。等俞和堪堪到了离艮位石门还有十来步远时,前面地下隆隆巨响,琉璃地砖反转,一连七道半尺厚的生铁墙壁,从地底升起,横在俞和与艮位石门中间,俞和正要运剑劈开这些铁壁。猛然间却觉得背心发烫。 “俞兄快回头!”六皇子周淳风在俞和肩头大喊,俞和闻声扭头一看,那穹顶的日月中,竟然冲出一玄一白两道雷光,直扑奔俞和而来。 “太阴神雷,太阳神雷!这到底是凡俗帝王的陵寝,还是仙家洞府?怎么会有这种道门禁法雷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象雷,艮无生 “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道门雷法中,也以太极神雷为威力至大,一雷祭出开天辟地。但太极神雷断非寻常修士能祭使,那至少要修成金仙果位,洞彻了大道玄机,有了糅合两仪的神通手段,才能施展得出来。 其次便是阴阳两仪神雷,炼阴阳二炁所发两仪神雷已是人间极致雷法,一旦祭出,能有神鬼难当之威,须得成就地仙道果才能勉强施展。 再次一品,便是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雷法。俞和见过的当世高人中,天魔法身的长钧子或可勉强能祭出两仪神雷;大镇国寺的纯一大师、南海长空洲岛主符津真人这等身具千年以上道行的高手,应堪堪能施展出四象雷法;而强如广芸大家、扬州诸派掌门真人、以及俞和授业恩师云峰真人等,想要发动四象雷法,都是力有不逮。 盖因其威力宏大,道门诸多雷法中,以太极、两仪、四象雷法为上三品禁术。若施术之人道行与境界两者不稍有足,便会引得雷法反噬自身,顷刻间雷煞入体,神魂俱灭。 寻常修士所施的下三品雷法,诸如谢年生在牡山坳地穴中祭出的乙木神雷、加上丙火神雷、葵水神雷等,都是五行八卦雷法,威力是远不及太极、两仪、四象这上三品禁术雷法的,但祭炼起来却不过是水磨功夫而已,临敌施展之下,也不必担心雷法反噬,闹的玉石俱焚。 而俞和那一式糅合银卷符箓的御雷剑法,召来的九霄紫雷,那属于劫雷的一种,又与道门雷法大相径庭,不在太极、两仪、四象、五行、八卦诸品神雷之中。 其实俞和算是见过四象雷法的,在交坞恒鼎园,广芸真人出手惊退了丹崖派的洪老道,救下了俞和,那时洪老道恼羞成怒,甩出了一道太乙神雷符,却被俞和用白玉剑匣收了。那道太乙神雷,便勉强可算是太阳神雷法衍生出来的旁支雷法,不过威力连真正太阳神雷的二成都及不上。 可如今从这中央地宫穹窿日月中射出的两道雷光,不但恢弘浩大,暗含先天太阴太阳神符,而且两道神雷彼此隐有相生相化之意,竟然呈现出半步晋入两仪之境的异相。 如此杀伐大术临身,教俞和如何不惊? 这大雍帝王陵寝中,布下了偌大一座深含五行八卦易理的机关阵势,又有御空禁制,还有机关兵俑守卫,种种致人死命的机关都有道家法术的影子。这些俞和都不觉得意外,毕竟如今道门佛宗都同凡俗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出力建造皇陵地宫,也无何厚非。但四象神雷这等道门禁术雷法,端是非同小可,这大雍的帝君如何能请得动一位半只脚跨入地仙境界的绝代高手,大费周折的把太阴太阳神雷封入了守陵阵法之中? 四象神雷守护,这可是连许多洞天福地都寻不来的撒手锏。 眼见两道雷光落下,俞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下腹丹田中炉鼎中,好似猛然泼入了一瓢火油,一道红黄交缠的龙虎丹火,从俞和的玉液还丹上腾起,白莲法相骤然缩小到五尺方圆,亿万莲瓣合拢起来,将俞和与周淳风裹在中间。 俞和一掌拍在白玉剑匣上,周身丹元真炁,好似海啸一般,猛灌入剑匣之中。整个剑匣涨大了数圈,匣顶的白莲正对着地宫穹窿上的日月,一道玄真宝箓万化归一真符从剑匣中飞出,仙光缭绕,直扑向太阴太阳两道神雷而去。 俞和对这白玉剑匣是极有信心的,凭借那道万化归一真符的大玄妙,也不知收纳了多少真炁法术,就算无暇炼化反哺己身,也能藏在剑匣中伺机而发。 而且天涯海眼那一番奇遇之后,剑匣中不仅藏着一柄唤不出来的仙帝遗宝曜华剑,还在大破大立之际,融合了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山海星辰玉笏,才成就了如今的这具白莲剑匣。俞和带在身边,倒也没发觉这剑匣融合了两件仙帝遗宝之后,有何神妙,如今正是此剑匣一展神威之时。 四象神雷虽然威力骇人,但曜华仙剑与山海星辰玉笏那可都是仙帝遗宝,贵为高上神霄玉清大真王的随身法器,岂是区区四象雷法可破? 俞和虽有信心,但亦知自身修为浅薄,绝不可怠慢。关元大窍中的玉液还丹,扯出一缕赤金色的本命丹气,遥空注入白玉剑匣中。 只见那从剑匣中飞出的万化归一真符凭空一转,竟然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眨眼之间便分化成了千百道明光闪闪的符箓,这些符箓聚在一起,将那两道神雷裹住,好似个灵符茧。 以太阴太阳神雷之烈,岂能甘心受困? 两道雷光彼此一绕,化作一玄一白两团雷球,循着太极两仪之理轮转不休。每转过一周,便有一重阴阳雷炁炸出,将一大片万化归一真符搅散。 俞和怒目圆睁,把口一张,一道清濛濛的本命元炁,混着一点舌尖精血喷出,白玉剑匣威势大涨,一连三道弥天盖地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真符从剑匣中飞出,直朝太阴太阳神雷镇压下去。 雷鸣巨响一连三声,千百道符箓仙光四射,竟然硬生生镇散了两道雷光聚成了两仪生化之势,太阴太阳两道神雷碎成一团凌乱的雷芒,被每道符箓都裹住了一缕,好似百鸟归巢一般的,投入剑匣中去。 只见剑匣上,亮起两个小小的易术卦象,正是太阴与太阳之相。 两道神雷既出,那中央地宫穹窿上的日月,黯淡了许多。俞和见雷光尽散,嘬口一吸,白玉剑匣变作流萤一点,沉入俞和紫宫窍穴中温养。 一注精纯绵顺的阴阳雷炁,从剑匣中出,沿着任脉而下,直落丹田。俞和翻手一抓,破甲剑在握,一道真元注入剑锋,破甲剑绽出七尺银芒,有一丝太阴太阳雷光,在剑锋上游曳不定。 反手一挥,剑光闪过,一具刀斧兵俑被劈成两截。 俞和朗笑一声,将破甲剑朝头顶一抛,手掐剑诀引气作法,脚下一跺,万道剑影好似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轰隆”的一声巨响,周淳风看得目瞪口呆。俞和周围五十步的兵俑,尽数被斩成了铁石碎块,破甲剑好似云中雷蛇,在头顶高处忽隐忽现,纵横飞舞。 俞和扛着周淳风抢上数步,赤鸢剑连闪,挡在艮位石门前的七道生铁墙壁,好似豆腐一般被斩成了碎块,他把周淳风朝艮位石门一扔,自己三剑齐出,搅飞了弓箭兵俑射来的一片铁箭。 “殿下,快找开门机括!”俞和也不回头,口中大喊,手中却不停。剑诀指指点点,引着三道剑光在兵俑阵列中往来劈砍。 周淳风伸手在石门上摸索着,还拿剑柄四处敲打,可这石门光洁得好似一面镜子,而且闭合之后,竟然几乎找不到连接缝隙,整个艮位附近,就好像原本就是一堵完整的墙壁,根本不曾有过一道门户。 那边六皇子周淳风手忙脚乱的寻找开门之法,俞和却在一人独斗数百兵偶。有了白玉剑匣炼化的阴阳雷炁,三道剑光威力大增。剩下的几具蹲甲兵俑,仅仅五息之后,就被俞和砍成了铁石碎块。刀斧兵俑毫不畏惧的涌来,俞和手中剑势变化,暴雨式和雷雨式交替展开,只消三五剑,就能砍倒一具刀斧兵俑。可余下的兵俑前仆后继,这些铁石铸就的猛士,当真不懂得畏惧,踏着满地残肢断躯,接连不断的冲锋而来。 最令俞和头疼的,并不是这些近身砍杀的兵俑,而是后面不断投掷标枪,连续张弓射箭的骑兵俑和弓箭兵俑。除了俞和护身白莲法相所笼罩的一片墙壁之外,艮位附近的砖墙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插满了数不清的生铁标枪和箭矢。 这些兵俑似乎带着用不完的投枪和铁箭,骑兵俑在身后一抓,就有一柄短柄标枪落在手中,弓箭兵俑在腰间箭壶中一抹,就有铁箭搭上弓弦。想必是建造这些兵俑的时候,就暗藏了介子纳须弥的法术,又造了无数的投枪铁箭,填入其中。 若是这样一队钢铁兵俑,不用来守护皇陵,而是放到边疆战场上。这数百名无知无畏,又永不疲倦的猛士,必将是敌人的一场血腥噩梦。 除了这些兵俑,俞和还得时时提防脚下,那些琉璃地砖翻滚着,不时会喷出一片寒风、或是一道烈焰、或是一排铁弩箭、又或是能腐蚀钢铁的酸水和致人死命的剧毒烟雾。 这帝王陵寝中的机关一动,那当真是把偌大的地宫生生化作了炼狱界,无所不用其极,不死不休。 幸好俞和有他那如大海一般的真元支撑,才能勉强应对那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杀机。又幸好俞和有白玉剑匣这等异宝护体,才能在太阴太阳四象神雷下安然无恙。换做旁人,当真是任你道行通天,一时三刻之间,也要葬身于此。 六皇子周淳风对着艮位墙壁捣鼓了许久,终于用手指摸到了一条极细的石缝,他欢呼了一声,拔出手中的法剑,用剑锋朝那石缝中重重的刺入。周淳风这柄法剑也不是凡品,单论剑锋之利,与破甲剑也不遑多让,一剑刺下,嵌进石缝能有半寸多深,周淳风奋力扭动剑柄,想挖开一个小洞。 可这时,就听到头顶上有机簧声响,“嘎吱”的一声,十二支铁箭从天而降,罩定了六皇子周淳风的顶门疾射而来。 “小心!”俞和情急之下,也来不及推开周淳风,赤鸢剑在头顶上一绕,对准了这些铁箭拦腰扫过。 一片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堪堪在周淳风头顶三尺响起,铁箭四散飞落。可周淳风忽觉得左肩一跳,皮肉发凉,转头一看,有支铁箭歪斜着透衣而入,插在他肩头摇晃不休。 俞和转头一看,惊问道:“殿下,伤得如何?” 周淳风皱着眉头,伸手抓住箭杆,用力将铁箭拔了出来,眼见箭簇上带这一抹猩红。他摆了摆手道:“没事,擦破了皮肉而已,伤的不深。我里面穿着父皇御赐的龙纹银软甲,寻常刀剑只要不中要害,便丢不了性命。” 俞和松了口气,“殿下可找到开门的机括了?” 周淳风颓然摇了摇头,“只发现一条小石缝,我拿剑一探,就触动了机关。” 俞和一皱眉:“殿下让开,待我试试以力破之!” 周淳风点点头,退到俞和左手边的白莲法相之中。俞和深吸口气,破甲剑剑气大作,鸣若龙吟,就要斩向俞和身后的艮位石门。 恰在俞和刚要引指挥剑的刹那,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道细细的声音,直钻进了俞和的耳中:“坤宫主死,艮宫主生?你也太小看了皇陵地宫的五行八卦大杀阵,罗霄剑门云峰子在易术阵法之道上,也算是当世大家,怎调教出你这么个一窍不通的学生来?” 俞和浑身剧震,仰头大吼一声:“是谁,可敢出来讲话!”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俑士寂,生机现 “俞兄,这里还有旁人?”周淳风听俞和忽然发声大喝,猛吓了一跳,惊慌的四处张望。 “殿下没听到有人讲话?那只怕是千里传音之术,方才有人对我说,这艮位并非生门所在。”俞和剑诀引转,破甲剑当胸横扫而出,凌厉的剑光将三具刀斧兵俑拦腰斩作两段。 “那生门却在何处?”六皇子周淳风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 俞和摇了摇头,手上却未停下,白莲剑飞起,将一具扑到面前的刀斧兵俑搅成了碎块。赤鸢剑呼啸而出,将一具骑兵战俑胸膛贯穿,破甲剑贴着地面纵横挥劈,扫断了一具刀斧兵俑的双足,和两具骑兵战俑的铁马马腿。 又一轮箭雨罩下,撞到白莲法相上,激起一大片白濛濛的涟漪。 俞和吐气开声,双掌一合再分,一道无形罡气席卷而出,将逼迫过来的兵俑生生震开了二丈。他拢手抱拳,对天一揖,朗声道:“不知哪位前辈出声指点,俞和与六皇子殿下身陷危难,命在旦夕,还望前辈指明生路。若俞和逃得不死,必报今日救命之恩!” 周淳风也不知俞和在向谁求援,但他慌忙也一揖到地,口中大呼:“求前辈救我!” 他俩的声音,只一瞬间就被兵俑们沉重的脚步声所掩盖,刀斧兵俑挥舞着利器大步冲来,骑兵俑再一次投掷了标枪,脚下的陷阱,也喷出熊熊烈火。 听那声音虽然尽是嘲讽,但既然能一口道出俞和师尊的法号,想必是与罗霄门有故。而且既然已出声来,就断不会没了下文。管他善意恶意,俞和心中盘算,只要能逃出这地宫死局,一切都可再做计较。 心中有了期望,骤然觉得身上也凭空多了数分气力。丹田中玉液还丹一震,白莲法相明光暴现,罡劲漫卷。“轰隆”的一声大响,将面前的刀斧兵俑震得离地飞起,破甲剑一旋而过,四具刀斧兵俑的双臂齐肩而落。俞和运起剑意,左手朝天一摄,那些飞射而来的投枪齐齐顿在空中,旋了一转,竟朝骑兵战俑倒射回去,其势比飞来时更疾了数分。撞在骑兵战俑的胸前铠甲上,虽不能透甲而入,却把十来具骑兵战俑从铁马上掀翻在地,一时间战俑阵中大乱。 脚下的烈火冲不破白莲法相的守护,却被俞和右手一引,化做一条烈焰虬龙,赤鸢剑自虬龙口中露出锋芒,在那些骑兵战俑倒下之处,炸出一团刺目的光焰。 “看来云峰子胸中的诸家百门之术,你小子半分也未学到身上,但这一身真元剑术修为,到还马马虎虎。”那声音袅袅的传来,即便掺在震天介的气劲爆鸣声中,也依旧字字明晰,“要找生门,先得破了这车马阵仪。小子,我且来考考你,古诗有云: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 俞和心中念头一翻,登时大喜:“擒贼先擒王,多谢前辈教诲!” 只见他白莲剑一圈,洒出白茫茫的一片剑气,震开了复又逼迫过来的兵俑。赤鸢剑与破甲剑一齐长鸣,化作一只灵鸟朱雀和一柄古剑的虚影,升到头顶二丈一旋,朝占据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方的十六具将军战俑斩去。 首当其冲的,便是正对面坤位的将军战俑。只见飞剑扑到将军战俑头顶,其中一个将军战俑双手一分,两柄六棱紫金大锤在握。这将军战俑双臂展开,将紫金锤抡得好似流星一般,分朝赤鸢、破甲双剑砸去。另一个将军战俑拿起酒葫芦,猛灌了数口,对准两柄飞剑把嘴一张,一道青白色的烈焰直喷出三丈多远。 这边将军战俑使出的招式一金一火,而赤鸢、破甲双剑也是一金一火。赤鸢剑凭空只一搅,那将军战俑喷出的青白火柱便被搅散,熊熊烈焰竟反被赤鸢剑所摄,更增了剑光威势。破甲剑轻巧巧的绕过了锤头,剑刃上寒光一闪,那将军战俑的双手兀自紧握着六棱紫金大锤,却自齐腕而落,一对沉重的实心大锤轰然坠地。 赤鸢剑挟着烈焰洪流一扫而过,两具将军战俑的上半身,尽被熔成了铁水。 坤位的将军战俑大破,登时便有一部分弓箭兵俑、骑兵战俑和刀斧兵俑僵立在原地不动,俞和大喜,手上剑诀左右一分,赤鸢、破甲双剑凭空一转折,分朝离位和兑位的将军战俑杀去。 这边俞和一边抵住脚下陷阱中涌出的重重杀机,一边把白莲运使得好似一盘剑轮,丝丝阴阳雷炁附在剑锋上,二三剑下去,便有一具战俑四分五裂。连六皇子周淳风都鼓起了勇气,寻到地上犹自震动不休的战俑残躯,就拿手中的宝剑一通乱刺。 远处那边赤鸢、破甲双剑好似飞火流星,缠住离位和兑位的将军战俑纵横劈斩。两柄飞剑一颤,便有千百道剑影生生灭灭。俞和将他的元神御剑之术施展到了极处,剑上玄妙招式层出不穷,忽而恢弘霸道,忽而缠绵如细雨。几十息之间,离位和兑位的将军战俑便被剑气催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双剑齐肩一绕,四颗斗大的钢铁头颅滚落地面,离位和兑位的将军战俑一齐大破。 此消彼长之间,俞和觉得守御的压力越来越小。他纵声长啸,翻手一掌隔空拍在艮位墙壁上,只见那些嵌入墙壁的箭矢投枪,纷纷从砖石中弹出,俞和提气挥手一引,登时宛如万剑齐发,数百件利器化作一道从天而降的钢铁风暴,横扫千军。 尖锐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十几具战俑被无数箭矢投枪破空攒刺,一眨眼间就不成人形。再看那一百六十具盾甲兵俑和八十具刀斧兵俑已经所剩无几,骑兵战俑也大半没了坐骑。 有白莲法相团团护住两人周身,便不惧飞射而来的标枪和箭矢。俞和引着那道钢铁风暴在兵俑阵列中来回横扫,白莲剑好似一道闪电,夹在数百标枪箭矢中。俞和寻着了藏在兵俑阵列中的艮位将军战俑,数百标枪箭矢扑过去只一卷,那两具将军战俑身边的弓箭兵俑,便东倒西歪的散了一地,趁着将军战俑疲于抵挡那无数的标枪箭矢时,白莲剑寒光乍闪,四尺长剑好似劈柴一样,将两具将军战俑当头斩成了两片。 八对将军战俑,半数已破。俞和也不需死守艮位。他一把抓起六皇子周淳风,脚尖点地,人剑合一,朝震位而去。那些飞舞的标枪箭矢,朝所剩不多的战俑一撞,轻轻松松的就撕开了一个缺口。 震位的两尊将军战俑见他御剑攻来,掣出两杆丈二青铜蛇矛,对准了俞和胸口就刺。俞和身子急旋,长矛堪堪擦着前襟掠过。他伸出右手五指一拂,便是五道金炁无形剑射出,丈二长矛被剑气扫过,断作数截铜棍。 俞和张口一喷,一道细细的阴阳雷火从白玉剑匣中出,撞到其中一具将军战俑的胸腹之间,只听见“咔嚓”的一声雷鸣,那将军战俑膝盖之上躯干,炸成了一篷碎屑。 另一具将军战俑踏上一步,挥拳直捣俞和的面门。俞和屈膝低头,闪过了那酒坛子大小的青黑铁拳,拳头挟着一股恶风,紧贴着六皇子周淳风的下巴冲过,把周淳风吓得脸上发青,惨嚎了一声。 俞和身藏赑屃神力,扛着一个人丝毫也不觉得钝重。他脚下踩着七步云真篇的步法,身子一闪,就绕到了将军战俑的身后。哪知这将军战俑虽然应付飞剑颇为狼狈,但近身格杀的极巧,却是很是精湛,身子也不转,伸手一按腰间的铜剑,剑鞘猛然弹起,直磕俞和的下颌。 俞和屈指一弹,“铮”的一声裂响,半截铜剑连着剑鞘应指而断。白莲剑落到掌中,抖手一个剑花挽出,切断了将军战俑四肢关节机括。 可这将军战俑跪倒在地上,却把整个头颅都转向了身后,铁口一张,便是一道青白色的火焰直扑俞和。 六皇子周淳风一声低呼才发出一半,便被俞和掀到了半空中。俞和探手扣住了将军战俑的铁盔,整个人凭空翻了个筋斗,一丝阴阳雷劲压入了将军战俑的躯干中。 “砰”的一声爆鸣,这具将军战俑从头顶到胸口炸碎开来,残躯缓缓扑倒。俞和怕它还能动弹,反手一剑斩落,将它劈成了两块。 如此不到一盏茶功夫,剩余乾、坎、巽三位的将军战俑,也尽被俞和斩破,那些追赶俞和的弓箭兵偶和骑兵战偶,一齐变成了木雕泥塑,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外面传来的隆隆鼓声,也尽数平息。 俞和搀着六皇子周淳风踏空二尺而立,脚下纵然有陷阱不断吐出寒风、烈火、毒水、铁枪刀轮等等,但白莲法相镇下,已然伤不到他们两人,如今正是要找到逃出生天之路。 俞和定了定神,当空一揖到地,朗声说道:“多谢前辈指点破军之法,小子乞前辈指引此处生门!” 过了半柱香时分,那千里传声才袅袅的飘来,“打得倒是挺热闹,不过就拆几个铁石泥人而已,你小子手脚忒也慢了,惹人瞌睡。” 俞和脸上大窘,抱拳低头,不好答话。 “俞兄,那人回的话了?”六皇子周淳风凑到俞和耳边低声问道,俞和轻轻点了点头。 “八卦八门,艮主生,坤主死,本是没错。但这阵势本就是为了守护死人,灭杀生者,故而生死之数颠倒,你要想生离此地,那还需得走坤门出。此时车马阵仪虽破,但大阵却还在运转不休,你若强冲坤门,必死。刚才那太阴太阳神雷不凡吧?这阵势若演化到极处,可还很有几样不逊于四象神雷的绝命手段,你切莫要小窥了它。” 俞和心中一颤,虽不知是真是假,但心底里已然信了几分,于是又一揖到地,恭声道:“还求前辈指点。” “好吧,帮人帮到底。”那声音似乎叹了一声,“你先去东北角的艮宫遁位,找到一块没有机关的楠木地砖,用剑挖开三尺,看看下面有没有一个金环。若是看到了金环,你把它用力拉起,然后斩断下面链接的锁链。” “遵命!”俞和应诺一声,背起六皇子周淳风,白莲法相团团护住了两人身形。俞和踏空渡虚,穿过数不清的机关陷阱,朝中央地宫的东北角冲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地沉缄,斩天星 俞和带着六皇子周淳风,依着那传音指点,穿过重重机关陷阱,去到了中央地宫东北角的艮宫遁位,细细搜寻之下,果然发现有一块楠木地砖不曾翻转过来,露出陷阱。 细看这楠木地砖上,以阴文刻的是遁卦的卦辞:“浓云蔽日不光明,劝君且莫出远行,婚姻求财皆不利,提防口舌到门庭。”俞和不敢莽撞,弹指射出一道破空劲气,撞在楠木地砖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等了数息,这楠木地砖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俞和才敢踏足到地砖上,他掣出破甲剑,朝楠木地砖刺下。 破甲剑金性最利,又克木性,便是以楠木坚逾铁石,也只三五剑下去,便碎屑纷飞。挖过一尺五寸深,这地砖便挖透了,下面露出一块嵌刻着奇异纹线的青铜平板,俞和看不懂这些纹线的意义,只是运剑凿穿了铜板。铜板约有二寸厚,再下面是夯实的泥土。 挖到堪堪三尺深,破甲剑又撞到了什么金铁之物,发出“铮”的一响。 俞和跪到深坑边,探手运气,将浮土掬出。他再一看,坑底处是一方乌铁,雕着小小的一个八卦图形,八卦中央,果然有个三寸孔径的金环。俞和大喜,右手成爪,运力摄住了金环,回头对六皇子周淳风道:“殿下,你且全神戒备,等下俞和拉动这处机括,你若发现有什么不妥,便立时祭起那片保命玉符。” 周淳风点了点头,将那片玉符又纳入口中,只要一有凶险,他牙齿咬合,嚼出舌血,就能祭发保命符箓。 俞和深吸了口气,把手徐徐一提,就听见地底下“哗喨”连响,那金环应手而起,金环下面,果真如那传音所说,连着一条明晃晃的赤金双绞锁链。 金环提出地坑,下面也不知坠着什么物事,约莫有几十斤的份量,俞和转过破甲剑,“呛”的一声将赤金锁链一扫两段。连向地底的那一截,倏地从那玄铁八卦中央的小孔,又缩回了地下,只听见下面似乎有什么重物,砸落到了莫名的金铁上,隐约传来“当啷”一响,紧接着嘎吱吱机括运转,地面轻轻颤动三息,这才渐渐平静。 俞和四处望了望,可周围那些翻动的地砖,依旧在喷射着烈焰、寒风等等。 “俞兄,你看那些连弩机关,全都停了下来。”周淳风大喜的喊了一声。 俞和再看,果然见那些不断发射出弩箭和铁枪的机括,已经不再运转,这才心知那神秘传音所指点的,真是破除中央地宫大阵的诀窍。 那传音仿佛知道俞和心事,“现在你不怀疑老夫是好心还是恶意了吧,不过年轻人有你此一份谨慎,也原是难得。拿着那个金环子,去西面震宫无妄位,随便找个机关陷阱,当你看到有一注火焰喷到第九息,由青白转红黄时,便将这个金环子,扔进这注火焰喷出的地洞中。切记一定要等到火焰转为红黄色再扔,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 俞和对天一抱拳:“谢前辈指点。” 话说完,白莲法相一展,裹着两人朝中央地宫东面而去。 无妄位,卦曰:乾上震下,乾王则震没。这处方位一会儿是一片火海,一会儿是漫空寒霜,冰火交替,寒热骤变。六皇子周淳风混身瑟瑟发抖,脸上一片青白,头发眉毛才结上一层白霜,转眼间又被炎热蒸散,滚滚汗水浸湿衣衫。俞和连喷了三口真元,亿万莲瓣拢成一朵花苞形状,这才勉强抵受住了寒热交攻之苦。 凝神静气,俞和心中默默算着呼吸次数,无妄位的寒风与烈火每十息交替一次,那火焰只有最后将熄未熄的一刹那功夫,有青白转而红黄,随即“咔嚓”一声,地砖翻转,寒风涌出。 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金环,俞和眼睛也不敢眨的盯着地面,心中默数到第九息将尽,那青白色的烈焰稍敛,自焰芒开始,转为红黄二色。他瞅准了这刹那,右手一抖,金环好似闪电般的穿透了残火,射向地洞之中,刚好金环甫一落入洞口,“咔嚓”的一声轻响,这块地砖便翻转了过去。 金环入地,这一下动静更大。整片地面猛地如波浪般起伏了一下,地底深处传来“呜”的一声怪响。仿佛脚底下有口大不可量的炉鼎,里面原本翻滚着满满一鼎沸水,却被投入了一大块坚冰,那沸水登时转成了一团温汤,不再翻腾不休。 寒风吹过十息,地砖一翻,却只有一片暖盈盈的热流,混着片片白汽冲出,丝毫不见烈火滔天。 俞和长出了一口气,那神秘的传音又道:“做的不错,你现在先去南方离宫既济位,随便找点什么水也好,酒也好,哪怕放点血都成,取一大碗。等热风白汽涌出时,灌入地洞。然后回去北面坎宫遁位,在你掘出的那个洞口上,以玉符画一道五岳灵符祭了。” 俞和点点头,先渡过一道真气,替六皇子周淳风化解了体内乱作一团的寒热二炁,然后便去了中央地宫南面的既济位。从腰间玉牌里摸出一满满葫芦水酒,趁着热浪白汽冲出地面时,灌进了地砖洞口。接着就回到东北面艮宫遁位,在找出金环的那个地洞边,取了块上好的灵玉符牌,咬破食指,蘸血画了一道祭祀山神,镇压地气用的五岳灵符,张口一道真元喷到玉符上,玉符冉冉飞起,化作一篷赭黄色的华光,徐徐降入地下。 耳中之听见地底下传来擂击皮鼓般的闷响,“轰隆”的一声,数不清的丈许岩刺,破土而出。 俞和大惊,刚要腾身闪避,可这些锋利狰狞的岩刺,在白莲法相上一撞,竟然好似面粉堆成的一般,碎成一片尘土飞散。地面上又震荡了数息,等到腾起的烟尘落下,便再没了动静。 “五行杀机,金木水火土,你只剩一道水关未破。现在去正北的坎宫困位,用你那柄火行飞剑,在地上画一道六尺大小的丙丁火符。” 俞和依言做了,就见那寒风也不再从地下涌出,如此整个地面上再没了动静。 “前辈,机关尽除,该当如何从此处脱身?”俞和抱拳朗声闻到。 “机关尽除?”那神秘传音发出了一阵嘲笑,“现在不过清理了一些小小的阻滞,地面上这些机关,也就能挡一挡凡俗盗墓之人,真正的大杀机,还在你头顶上悬着,等着收你们俩的小命儿呢。” 俞和想起那穹窿日月中放出太阴太阳神雷,讪讪一笑道:“晚辈无知,还求前辈指点。” “接下来的几步,你且细细听了,当要一气呵成,中间稍有差错,立时神魂俱灭。” 俞和正色点头道:“晚辈省得。” “你带着皇帝儿子,到这地宫中央戊己土位去,让他站定土位不要动弹。然后你闭住了呼吸,朝西南方向疾冲。记住了,莫要运功御气,全凭脚力,有多快跑多快,直到你发现这日月之光不再追着你,才可停下。然后你慢慢转到正南方向,可看见北面穹窿上有天罡北斗七星闪烁,以你那剑匣法器中所存的太阴太阳神雷为剑,去斩第四星天权,这时切莫留手,也莫要吝惜雷力,务必全力一击!天权星坠,则那日月之中,分别有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神雷对你降下,你用那剑匣法器收了,等到那一轮满月转成弦月,则大功告成,生门自开。” 俞和心中默默记忆。 “你可听得真切了?”那神秘传音又问了一遍。 俞和每个步骤一一仔细存想过,这才点头应道:“晚辈已然清楚了。” “记住,切莫鲁莽!天上阵法比地上阵法凶险百倍,一步错则引来周天星斗绞杀,便是换做位地仙高人,也是十死无生之局。” 俞和深吸了几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带着六皇子周淳风,站到地宫正中央。 “殿下,要破此处困阵,后面步骤煞是艰险。我听高人暗中指点,命你站在此处莫动,等下无论发生何事,殿下只管看俞和施为。” 周淳风刚想说什么,可俞和忽然嘴唇微颤,一缕传音渡入周淳风的耳中:“莫要多言,等下俞和一离开殿下身边,殿下便立刻发动保命玉符。一刻之中无论如何也不可妄动,免得令俞和分神。即便有何意外变故,俞和自有保命之术,殿下毋需担心。” 周淳风抓住俞和的手腕沉声道:“俞兄,保重为上。” “殿下放心。”俞和默诵了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自觉祖窍中一缕性光如水,转入闭息。又存想了一遍那神秘传音所述的破阵之法,朝六皇子周淳风一点头,脚下蹬地,身子好似一缕青烟般的,朝西南面急掠而去。 周淳风见俞和掠出,并齿一咬舌边,鲜血流出,一道金光符箓升起,在他头顶缓缓一旋,化作一幢赤金色的烟霞,罩住了他的周身。 俞和脚踩七步云真篇的步法,直朝西南面疾冲。起初那穹窿上的日月之光,还如影随形的追在他身后,可五十步一过,那日月明光似乎再捉不住俞和的行迹,空绕了绕,又去聚在六皇子周淳风身上。 俞和心知这第一步已然成了,可他不敢鲁莽行事,继朝西南面又冲出了三十余步,才停下身形,平了平胸中浮气。 只看六皇子周淳风木立在中央戊己土位,呆呆的看着俞和,头顶一道日光和一道月光,交相罩住了他的身形。远远望去,地面上升起一丝丝极淡薄的紫烟,缠在周淳风的身上绕来绕去。 俞和闭气而行,缓缓的从西南面移到了正南面,抬头朝对面穹窿一看,天罡北斗七星高高悬着,发出晦涩的星光。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排列如斗杓,俞和默默算着,看定了其中位于斗柄与斗勺连接处的第四星天权。 白玉剑匣自他身后破虚显化,一玄一白两道雷光好似灵蛇,从剑匣中蜿蜒游出,分绕在俞和左右手剑诀食中二指之上。 周身经络中,真元奔流发出潮汐般的声响,俞和双手朝胸前一合,两道雷光骤然交缠在一起,爆发出震天介的一声雷鸣。太阴太阳雷火化作十数丈长的一道恢弘剑光,直朝那天罡北斗第四星天权刺去。 就在俞和一剑出手的刹那,穹窿上的日月之光,骤然又抓住了他的气息,两道明光破空而来,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当神雷剑气刺中天权星时,从穹窿上的日月之中,亦冲出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道雷火,直扑俞和而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摄真炁,宫中变 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神雷齐发,落到头顶,俞和不忙不乱。有道玄奥的金书法诀,浮现在他的识海中,就见他脚下踩罡斗禹步,左手乾坤诀指天,右手阴阳诀指地,口中念念有辞道: “一法生万法,万法归一无,法中之要,非专于符,非泥于咒,先以我之正气,以乾坤之炁,随身之转,罡亦如之,然吾之炁,吾之罡,我之煞,三合用之,无不验,无不通者也,静中之妙,法中之玄,守道者正,正玄化行,循法无私,将必听役驱役。我禀阴阳二气,三圣三合,出则轰天震地罡,神归山岳摧崩,煞去精邪粉碎。玄真宝箓金诀,万化归一真法。” 只听得俞和身后一声金玉轻鸣,如钟如磬。白玉剑匣一分为亿万玉光,冲天而起,每一点玉光皆有仙霞片片随行,瑞彩条条流溢,当中一道浩然黄光纵横,如漫天星宿之中的明河,正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遗宝曜华仙剑。 这神帝仙剑,照准了四象神雷只一斩,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道雷光登时散作团团雷炁。亿万玉光好似扑火的飞蛾,朝雷火上一拥,数不清的万化归一真符虚空幻化,周天华光乱闪,漫空雷鸣不休。 六皇子周淳风双手紧捂着耳朵,被头顶的仙光刺得双目淌泪,这下急忙闭目垂头,不敢再看。那亿万玉光顷刻间吞了四象雷炁,犹有余力,朝俞和头顶一聚,化作五丈高下的一道万化归一真符。穹窿中日月星辰发颤,吐出无数九色流光,地下升起道道浅紫色的氤氲,直朝这真符投来。 曜华剑那当空一斩,俞和骤然觉得口中发涩,十二正经中一片空虚,身子摇晃,几有些站不稳脚步。 他头顶卤门豁然洞开,有注精纯至极的太阳真炁和太阴真炁,掺合着周天星力灌顶而入,脚底下一道龙脉紫炁逆行而上。这两道真炁聚在他关元大窍丹田炉鼎中,上有日月星辰显出法相,下有一条万丈虬龙盘绕,中间是他一丸玉液还丹浮浮沉沉。这颗俞和一身真修所系的道家内丹,正渐渐由红黄二色转而浮出丝丝缕缕赤金色的纹路,放出黯淡的金光。 俞和通身舒泰,心中有一股天人交泰的玄奇感受。他并不知道,此时万化归一真符尽摄这中央地宫中所藏的诸般真煞,还将地下龙脉的真炁扯出,以无上真法炼化返本,一齐灌入他的身子,此刻一息之间,直抵得上山中吐纳十年。 那神秘的传音急匆匆的道:“够了,速速收了神通,莫要再施为了。大雍的皇帝老儿们就攒下了这点本钱,你若趁机全收了去,那这地宫就再护不住他们的一堆枯骨了。” 俞和闻言一震,连忙强压下心中的贪欲,收束真元。抬头张口一吸,他头顶三丈高下的万化归一真符化作明光一注,落入他胸前紫宫大穴。 “铮”的一声长鸣,曜华仙剑破空而来,直刺入俞和的心口不见。 存思内视,白玉剑匣已失了本形,在紫宫大穴中化作一团朦朦胧胧的玉色光霞,裹着中间一柄褐黄色的古剑。 这边俞和神通一收,那中央地宫穹窿上的日轮,就剩一团昏沉的光影颤颤欲灭,一盘满月转成了狭长的新月。天罡北斗七星已然消失不见,那漫天群星明河,都只忽明忽灭的闪烁着。穹窿天顶正中央,露出一个小小的方孔,从孔中透出长明灯光来。 六皇子周淳风大喜,指着头顶上道:“俞兄快看,那是出去的门户!” 俞和含笑点头,只听那神秘传音叹了一声道,“当需至少十年,这地宫阵法才能重聚四象雷炁和周天星力。没想到你那剑匣中的一道符箓,竟然神妙至斯,倒是让你小子凭白得了如此一场造化,羡煞旁人,速速脱身去吧。” 俞和对天抱拳道:“多谢前辈指点生路,俞和必报此恩,还请前辈赐下尊号。” 可等他连问三遍,也再没人回应,似乎那传音指点的人,已悄然离去了。 俞和看了看陷入一片沉寂的中央地宫,伸手搀住六皇子周淳风的腋下,朝天一纵,发觉那御空禁法已荡然无存,两人的身子好似轻烟一般扶摇直上,数息之后便穿入了那穹顶的小方孔。 三道剑光绕身飞旋,俞和翻身落下,脚刚一塌地,那方孔“砰”的一声自行合拢,地面上再找不出一丝门户的痕迹。 隐隐听到下面的中央地宫中,传来隆隆沉响。十九具大雍先帝的金身雕像,连着它们脚下的寒玉陵榻和楠木棺椁,一齐从地底缓缓升起。那些地砖翻滚着,回复成之前俞和与周淳风刚入地宫时的模样,只剩下地面上四处散乱的兵俑碎块,默示着方才的凶险杀局。 可下面地宫中的这一番变化,俞和两人自是看不到,他们现在所处的这间石室,看起来乃是一座佛堂。 俞和他们立身之处,是在一尊大佛座像的身后。绕过佛像,才看见这佛堂四壁上雕满了西天极乐佛国中的诸般佛陀菩萨金身,每一具金身前,都供奉这鎏金长明灯盏。而其中最大的一座佛陀座像,便是他两人身边的大愿地藏王菩萨像。 佛堂地面上,以七彩琉璃拼成了曼陀罗花的形状,花瓣中央,摆着一尊巨大的九品金莲长明灯。 正对着大愿地藏王菩萨像的,便是一道盘曲而上的阶梯墓道。 俞和执剑在前面开路,六皇子周淳风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两人走了盏茶时分,前面阶梯渐渐开阔平缓。 忽然间,从墓道前面不远处,传过来接连不断的沉响,墓道两边的长明灯好一阵摇晃,有道微风扑面而来。 周淳风浑身一震,很是紧张,以为前面又有什么变故。但俞和笑着回头道:“看来那位前辈果真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有微风拂面而来,那即说明前面的九道阴阳断龙门,他已帮我们开启了,这可省了我们好一番手脚。” “俞兄可知道是什么人暗中相助?” 俞和摇了摇头,“可惜那位前辈并未说出身份,不过既有此因,来日必有果报,早晚会知道谁人救过我们一命。我猜或也是这位前辈,出手惊退了之前那灰衣恶道人。” 周淳风点点头:“还是借了俞兄的齐天福缘,才得了高人相助脱困。”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怎知高人非是因你而来?”俞和一笑,两人沿着墓道一路上行,抬头果然见到那九道阴阳断龙门已然高高悬起,前路是一片坦途。 继再向上走,便要穿过雕兽宫门下墓道入口,踏上帝陵谷石台。可六皇子周淳风忽然伸手一拍自己脑门,脸色大变,满头冷汗涔涔,手脚哆嗦着一把拉住了俞和的衣襟,“俞兄,大事不好!” 俞和不解,转身问道:“殿下何事不妥?” “俞兄,我们刚才在那中央地宫中,已然触发了守陵阵法。要知这地宫的诸般阵法全都设有消息机关。在护陵禁军大营和我父皇寝宫中,各悬有一枚金铃,只要有人触动阵法,那金铃就会大响,立时护陵禁军和供奉闻讯而来,顷刻间就能将整个典山帝陵谷围得飞鸟难出。你我就这样施施然走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坐实了擅闯帝陵的罪名,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六皇子周淳风说着说着,脸上越来越白:“擅闯皇陵非同小可,这要是被擒回定阳,我必遭凌迟处死,连我母后都要被治罪。就算父皇念在他同母后结发之情的份上,最轻也得将母后贬为庶民,发配南疆,永不得回京。这可如何是好?” 周淳风蹲在墓道阶梯上,伸手胡乱抓着头发,眉眼拧成一团,两片惨白的嘴唇紧紧抿住。 俞和侧耳细听了听风声,又放出一缕神念游出墓道。过了半晌,他伸手拍了拍周淳风的背脊,悠然道“我听帝陵谷内外一片寂静,全无人声。殿下若信得俞和,自可挺胸阔步行出去,除非外面的人全都修为高出俞和甚多,否则在下断然不会听错。” “什么?”周淳风难以置信的抬起了头,“这不可能!皇陵重地,我们触发的是中央地宫的大杀阵,竟然没有惊动父皇和守军?” 俞和笑着道:“那位引我们出来的前辈,连大杀阵都破解了,何愁阻不断小小的消息机关?” 周淳风猛一省,“我倒忘了此节,外面真个无人包围?” 俞和大步踏上阶梯,“殿下放胆随俞和来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完了墓道阶梯,俞和轻轻一跃,跳上了石台,放眼四望。周淳风有些将信将疑,脚下踌躇了片刻,一咬牙,也跟着踏上了石台。 此时东天晨曦初开,一轮朝阳藏在山峦背后,虽还未升起,可天上已是暮色渐退,铺满了一片鹅黄色的朝霞。微风徐徐,松涛阵阵,有鸟儿三三两两的掠过山谷,洒落数点轻鸣,往林中寻食去了。 “我便说无人在此围守吧。”俞和笑着拍拍手,长剑一转,隐入了袖中。 “万幸,万幸。”周淳风拍着胸口,长长的出了口气,“俞兄,可有发现我承云兄长的去向?” 俞和摇了摇头,“左近没留下一丝痕迹,不知他去向如何。眼下天色渐明,你我站在此处很是惹眼,还在先回宫中去再做打算吧。” 周淳风点点头,俞和飞出剑光裹住两人,无声无息的穿入天云,朝京都定阳而去。 一路上小心戒备,绕了个大大的圈子,这才降到容昭皇后的寝宫门口,可两人抬步进了宫门,却不见有宫女侍卫迎出来。 周淳风一皱眉,俞和也觉得蹊跷,两人脚下加急,推开寝宫门一看,登时脸上一齐变色。 寝宫地上有片半干涸的血迹,门边左近东倒西歪的躺了几十个宫女和侍卫,人人都有鼻息,但却昏迷不醒,像是被人以重手法震晕后,又闭住了穴道。容昭皇后的凤仪云榻上空空如也,俞和找了一圈,发现连宁青凌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六皇子周淳风抓起一个侍卫,疯了似的摇晃起来。 “殿下快快来看,可认得这件物事?”俞和忽然从地上招手摄起一物。 周淳风忙抬头一望,俞和面前漂浮的,赫然是一片沾染了少许血迹的银色铠甲片,看那甲片上的花纹雕饰,正是四皇子周承云身上所穿的那套银质软甲的碎片。 周淳风脱口而呼:“这是我承云兄长的龙纹软银甲!”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府现,风舞剑 俞和一皱眉,伸手虚抓,数十片破碎的银甲,从寝宫中各出摄来。在他身前空中一绕,拼成了半幅软甲的形状,胸口护心镜上,有个乌黑的五指掌印陷下去一寸多深。这情形看起来,像是四皇子周承云在寝宫中与人拼斗,却被人当胸印实了一掌,身上软甲碎落,还吐了一口血。 “这掌印,可是宁仙师的手法?” 俞和摇了摇头:“小师妹还丹未成,只怕还未有这般手段。而且看这手掌印颇大,力道也甚为刚猛,一掌之下,银甲片片飞散,不像是女修的掌法路数。” 俞和翻手取出宁青凌的传讯玉符,真元贯入,连声呼唤,却没有任何回音。 “那这会是何人所为?”周淳风迷惑不解,起身要去寻凉水,将侍卫泼醒问话,可他刚站起身来转向寝宫门口,就见眼前突然一花,俞和已然闪身挡在他面前。 “呜”的一声破风怪啸,有道银光穿门而入,直奔俞和胸口而来。只见他伸指一点,无形剑气疾射而出。 “当啷”的一响,那银光便被剑气斩落,坠到地上滚了几转。周淳风定睛一看,竟是尊半尺来长的白银观音雕像。 “白银观音?” 俞和捞起雕像,就见这尊观音雕像的形貌,与六皇子所描述的,那古怪黑瘦僧人赠予容昭皇后的雕像一般无二,那观音菩萨的一张面孔,捏得跟容昭皇后能有八九分神似。 在这雕像的背面,刻着一排蝇头小字:“南七街石虎巷,见玄虎叩门九响,三长六短。”落款处有个小小的印记,以云篆写的是“暗府”二字。 供奉阁暗府?俞和心中大惊,他纵身穿出寝宫大门,脚尖点地,身子好似大鸟一般的飞上了屋顶。 放眼四望,正对容昭皇后寝宫的方向瞧不出任何端倪,其余各处也并没有什么异常,这皇家深宫中有许多侍卫宫女来来往往,人人面色平静,一如寻常。 俞和从屋顶落下,周淳风抢步迎了过来急问道:“俞兄,究竟是我承云兄长掳走了母后和宁仙师,还是暗府之人所为?” “四皇子在寝宫中与人争斗,还中掌呕血虽是实情,但最后容昭娘娘与小师妹下落何处,我却也猜不到。与四皇子争斗之人,是否便是暗府所属尚未可知,不过既然暗府投信来邀,我们去走上一遭便知究竟。” 周淳风舀来满满一银盆冷水,泼在一个侍卫头上,可那侍卫只是浑身颤了颤,却依旧醒不过来。俞和蹲下身去,伸手在这侍卫身上轻拍了几掌,又在他胸口膻中大穴上运力一揉,就见这侍卫喉头抽动,“哎哟”一声睁开了眼睛。 “我母后呢?”周淳风几乎是在嘶吼。 那侍卫一看周淳风满脸凶煞,登时哆嗦着翻身跪伏在地上,拿头撞地不止,“殿下饶命!小人守在寝宫门口,彻夜不敢阖眼。殿下与俞仙师走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小人与值守侍卫弟兄们忽听见寝宫中发出女子惊呼,便急推门进去查探。可这门一开,就有道恶风扑面,小人两眼发黑,便昏死过去,再不知发生了何事。小人无能,乞殿下饶命!” “仔细想想,你可曾看清了那时寝宫之中的情形?”俞和柔声问道。 “回禀仙师,小人刚推开宫门,就觉得有片冷风从寝宫中扑来,也不知怎么的,被那风一吹,两眼就尽黑了,寝宫内如何,却没看得分明。” 俞和点了点头,又唤醒了一名容昭皇后的贴身宫女。那宫女说,俞和与六皇子走后,宁青凌就一直照看着容昭皇后,不停手的渡气施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不到,也不见人推门,就看四皇子周承云鬼魅一般的冒了出来,走到了宁青凌身后。宁青凌回头惊呼了一声,可四皇子却没理会,只拿眼扫了众宫女一转,宫女们便一齐昏死了过去,再不知道后事如何。 “走,南七街石虎巷!”俞和也不再问,与六皇子周淳风各骑一匹白马,出宫朝城南而去。 这南七街石虎巷,在京都定阳南大街的第七道街口转进去,倒是和大镇国寺离着不远。巷子得名于路口的两座七尺白石老虎雕像,据说是前朝的古物,雕得栩栩如生。因为这巷子里面,大都是贩卖字画和古玩的院坊,所以整条巷子整治得古色古香。每个院子门口,也都应景儿的摆着一对猛虎啸山石雕像。 俞和与六皇子周淳风在巷口下了马,举步朝巷子中走去。街口转进去的前几家院落,门口摆的都是白石虎雕,跟巷子口那对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了几号。越朝里面走,巷子越曲折,青条石的路边也越窄,远处渐渐能听见大镇国寺的钟声。 六皇子周淳风抬头一看,越过巷子左边的院檐屋角,已能隐约望见大镇国寺的佛殿金顶子。 “一直听说京城道佛两宗貌合神离,却想不到这供奉阁暗府,竟与大镇国寺比邻而处。这可有意思得紧。” 俞和竖起一根手指,“殿下慎言,此处只怕耳目甚多。” 周淳风眼睛四处转了转,闭上了嘴巴。 再朝前走了十来丈,右手边有扇素黑漆的木板门。门口左右虽然也摆着一对白石虎雕,但门楣上,却挂着一方沾满灰土的木雕版画片,绘的是黑虎搏狼图。 这座院落墙头上,稀稀拉拉的长满了杂草,门边也尽是灰尘落叶,看似久无人洒扫。俞和侧耳一听,院中没有半分声息,伸手轻轻一按木门,发现从里面闩住了。 “见玄虎叩门九响,三长六短。”俞和口中默念,举手轻轻敲击木门,先是每隔一息敲一响,三响之后,又连敲了六下。 敲完了门,他退了小半步,垂首默立,静等院里的人来开门。 可足足等了一炷香时分,面前这院子中,全没有半点声息传来,里面似乎根本就没人。 俞和与六皇子周淳风对过眼神,走上前去,想再敲一回。可他抬手刚叩上木门,这扇原本从里面闩住的大门,竟然“嘎吱”一声,微微错开了条缝。 俞和顺势一推,木门大开,一片灰土从门楣上扑簌簌的落下。门后空无一人,走道上满是浮尘和落叶,却根本没有半点脚印留在上面。 没人?那这门,是怎么开的? 莫说是周淳风,以俞和的耳目神念,站在门板前二尺,竟然全没发觉到有人悄然拨开了门闩,两人呆立在门前面面相觑,背脊上不约而同的升起一道寒流。 俞和朝门里看了半晌,吸了口气,对着大门一揖到地:“扬州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十九代内门弟子俞和,同六皇子殿下前来拜见。” 话说完,俞和一整头上青云冠,摆袖迈步而入。周淳风摸了摸袍袖中暗藏的灵剑,随着俞和也走进了院子。 话说这院子也就是寻常人家四合院的样式,正中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枣树,树下有口老井,对门的是正堂大屋,左右皆是二层厢房小木楼。院子里所有门窗都紧紧的闭着。 俞和与周淳风刚走到那颗大枣树下,就听见身后“吱呀”一声,那木门又莫名其妙的合拢了。 周淳风头皮发麻,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俞和散出神念,想细细查探这座院子,可忽有一阵怪风竟是从天而降,大枣树的枝桠哗啦啦的一响,落下一大片树叶来。 这怪风搅得落叶片片疾旋如刀,尖啸如哨,无数落叶随风一旋,竟直朝俞和胸腹袭来。 俞和不慌不忙,大袖一摆,浩然剑意澎湃而出,右手做剑诀虚引,朝天一指,那无数旋叶竟被他的剑意所摄,反随俞和心意指使,在他胸前半尺转折逆行而上,直朝头顶绞杀而去。 片片旋叶投入大枣树的树冠中,将一大片枝叶斩落。俞和头顶,漫天都是飞扬而起的碎叶和断枝。那怪风凭空旋了一匝,复又卷起斩落下来的树枝,好似千百柄细长的飞剑一般,朝俞和突刺而来。 更玄妙的是,虽然这数不清的断枝,都只是随风刺来。可每一道断枝的刺法,全都有细微的差别,有的树枝刺得一往无前;有的树枝刺得亦真亦幻;有的树枝徐徐刺来,可却让人有不知如何闪躲招架的感觉;有的树枝轻轻震颤,一刺之中,似乎藏着八七种后手,更有树枝含着五行剑理,疾如火、寒如冰、沉如岳、刚如戈、柔若绕指长草。 几乎有多少根树枝飞来,便有多少种刺击的意境。这一招之中,穷尽了剑九法中“刺”这一法的变化。恍如有数百高手,各凭胸中所悟的剑意,对着俞和刺出了一剑。 俞和长吸了一口气,双目微阖,并右手食中二指,以灵台性光慧剑引动胸中一股浩然剑气,“噌”的一声若龙吟般的剑鸣响起,清濛濛的一道剑光从他指尖飞出。 同样是简简单单的一刺,可却蕴含了那幻境中舞剑少年的无上剑意。这一刻,仿佛是俞和一人一剑,独斗乘风袭来的千百位剑侠和千百口长剑。 清濛濛的剑光不疾不徐,在虚空中划过难以言述的玄奥轨迹,近乎于道,合乎于理。那些树枝所展的无穷剑势,仿佛尽数脱不开俞和刺出一道剑势笼罩,自行迎着俞和的剑气撞了上来,根根枝桠被齐齐斩成两片。 他这一剑闪过,身前地上落满了劈开的树枝,但他的右手袍袖,也留下了十余道寸许长的裂口,有碎布片片飞落。 那怪风擦过俞和的身子,径直撞到中堂的木门上,双扇木门朝正堂大屋里猛然掀开,似乎在邀请俞和步入中堂。 俞和按掌沉气,收势而立,对天抱拳恭声道:“小子多谢前辈指点!”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三试法,五真人 六皇子周淳风就站在俞和身边不远处,可他却恍如隔世,浑没发觉俞和已同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剑仙高手对过两招。 在他看来,不过是有道大风吹过,卷起落叶与尘土乱飞。忽有砂粒落进了他的眼里,当下刺痛难耐,一片泪水涌出,令他什么看不真切。正举袖擦拭,忽听耳边风声大作,呜呜的风响中,隐约夹着一声剑鸣。可他勉强睁眼,却又有砂粒吹进了眼眶。待他费劲了周折,终于把将眼皮下的砂粒尽拭去,睁开犹自泪水涔涔的通红双目,却见俞和对天抱拳,说了句客套话,就朝大屋正堂迈步而去。 那大屋的门不知为何已开了,周淳风想问,可俞和已然走到了几步之外。猛想起这院子的诡异,六皇子不敢落下,紧紧追着俞和而去。 两人进了大屋正堂,屋里亦是到处积满了尘埃,房梁上还挂着硕大的几幅蜘蛛网,一股陈年霉腐的气味,在屋中弥散。 屋里左右摆着两排红木太师椅和同样式的红木方茶几,正面有一张雕着云纹的长条梨木供桌,桌上只放着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三足香鼎。墙上的一幅六尺锦绣三宝道君座像,倒是少有灰尘。大屋正堂中,也唯有这幅壁挂画,能跟道门扯上渊源。 “俞兄?”周淳风开口想问,却见俞和也不回头,对他只一摆手,便走到三宝道君座像前,伸袖将画像上的灰尘拂了拂,然后把那供桌和香炉擦得干干净净。接着退了三步,对着墙上的三宝道君座像,恭恭敬敬俯身一拜。 周淳风不知俞和此番作为有何深意,但他却笃信跟着俞和一样做,必不会有错。于是他也连忙一揖到地。 两人这一拜,墙上那幅三宝道君座像,登时就有异相生出。 只见画像中绽出九彩烟霞片片,在那玉清原始天君、上清灵宝天君和太清道德天君这三清道尊脑后,一齐浮出万道仙光,聚成三道光轮。直仿佛这三尊天君,就要飞出画像,在屋中显出法身一般。 俞和只见居中的玉清原始天尊,原本虚拈法诀的左手忽然张开,手腕一翻,竟对着自己一掌按出。万道仙光翻翻滚滚,聚作一支晶莹璀璨的掌印,朝俞和当胸印下。这手掌飞到俞和面前,似已涨成五尺大小。 俞和提起左手一翻,也并指成掌。掌心处,有先天五行真炁一闪而没。丹田中玉液还丹疾旋,一道雄浑的真元聚到掌中,将他一只手掌,变得莹润如玉石。 挟着层层淡金色的氤氲,俞和对着自画中那飞出的手掌,亦一掌抵出。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掌在空中相碰,既无雷鸣声绽出,也无罡风四溢。那道道仙光化作的手掌黯然隐去,俞和的右掌也眨眼间恢复成了皮肉之色。只是俞和面颊上有片红潮一闪而过,脚下退了一步。 六皇子周淳风脸色骤变,这才知道俞和已在与人拼斗法力,他挽起袖口,就要抽出暗藏的灵剑。可正在这时,那画中的三清道尊同时睁大了双目,有玉磬声一响,不知从何处来。六道奇光自三清道尊的眼中放出,在周淳风身上只一扫,六皇子便翻身倒地,闭目不醒。 俞和依旧未显慌乱,只见他盘膝坐下,双手交叠在小腹,双眼直视那幅三宝道君座像,口中念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 六道奇光聚在俞和眉心,就好似三清道尊穿越亘古虚空,将目光投注下界,与俞和默默对视。 口中诵经不休,俞和只觉得灵台祖窍中,被这六道奇光照得一片通明,但那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却似乎藏进了无穷高远处的天云之中,任凭六道奇光横扫识海,就是照不到这两件奇宝的行迹。 那不知何处来的玉磬声,连响了六道。听在俞和耳边,丝毫没有清越悠远的意境,倒好似六声天雷震鸣。而他灵台祖窍中,也当真一连闪过了六道惊雷。识海剧震,如有山倾海覆之相,可俞和死守一点真灵清明,口中翻来覆去的念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 识海中忽有一线草笛声袅袅响起,便是隆隆雷鸣巨响,也掩不住那细细的草笛之音。俞和存思一望识海,极辽远的云端之上,有个白衣少年的身影盘坐,他双手拈着一片翠绿的竹叶,凑在嘴边吹着。即使雷声滚滚袭来,也不能让那白衣少年的笛声有分毫颤抖。 那曲调奇古苍莽,俞和识得这曲子,竟是广芸大家曾弹奏的那関《亘古谣》中的一段,描绘的是大劫初消,海天复明的情形。 此曲一响,不过断断十数息,那识海中天崩地裂之相,已渐渐消泯,雷霆余音越来越弱。只见白衣少年长身而起,踏云傲立,举手朝天一招,高穹中的六角经台旋动,垂下一道青玉色的光芒,落进少年掌中,化作一柄性光慧剑。 这剑的剑锋有无穷长,流转着性光七色如虹。白衣少年手挽慧剑,对准了那贯入识海的六道奇光一剑斩落。 俞和不自觉的停下了诵经,他目显神光,舌绽春雷,引动丹田真炁,对着墙上的三宝道君座像喝出一个字:“斩!” 那自三清道尊目中射出的奇光,犹如银瓶乍破似的,散成了缕缕彩晖。俞和身不动、心不动、神不动,唯有那一对双眸中,有万千风起云涌。 “怎么样,三道考验已过,此子修为心性,可还入得诸位法眼?” 俞和一听这声音,便知道讲话的就是那位暗中传声相助,指引他破除典山帝陵谷中央地宫五行八卦大杀阵的高人。心中一省,这位神秘的救命恩人,果真是供奉阁暗府中人。 大屋中仙晖缭绕、地涌云烟,五道人影显出了真身。其中有一人,身材瘦高,穿着素布月白法袍,银须银发,手中拿着一柄青丝拂尘。只见他轻轻摇了摇拂尘,这大屋正堂中的尘灰蛛网,便尽数落入他掌中,聚成一个小小的土球。霎时间这大屋之中的一干物事,好似被清水仔细洗过,尽皆一尘不染,光洁如新。 俞和再定睛细看,这五位道人皆穿素布对襟广袖法服,服色二黑二白一红,通身没有任何饰物可证身份来由,他们脸上都罩着鹅黄色皮革面罩,故而也看不出真容。 身穿红袍的那道人,伸手摘下了脸上了面罩。这人生得鹤发童颜,有个硕大的酒糟鼻子很是惹眼,嘴唇也颇肥厚,脸上犹自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他对俞和眨眨眼睛道:“俞小子,你怎的没从那地宫中摸几根烂骨头出来耍耍?” 俞和一听他说话,俯身就拜:“小子叩谢前辈救命之恩。” 原来这红袍道人,正是那传音破阵的神秘高人。他搓着肥厚的双手,笑嘻嘻的道:“小事小事!以你小子的天资福缘,若是能潜心参研易术阵法,最多十年,那种五行八卦阵便再困你不住。怎么样,你可愿意改投我百灵叟门下,我定然允你做我衣钵传人,将我这一身所学尽数教你?” 俞和闻言,登时语塞,一时也不知如何如何作答才好。 幸好旁边有个身穿黑袍的道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百灵叟才讪讪笑道:“见猎心喜,百灵满口胡言乱语,各位休怪。这等良才璞玉,哪个不爱?” 他指着那位方才咳嗽的黑袍道人,对俞和说道:“这是章炎真人,你便叫师伯吧。方才以那树枝刺你的,便是他了。” 黑袍人默默的摘下了面罩,俞和只见他面色冷峻,黑漆漆的一对眉毛好似两柄利剑横在额下,那对细长的眼眸中,竟有两道森寒的剑气溢出,刺得俞和面皮微痛。这章炎真人怀中抱着一柄乌木鞘的四尺长剑,隔着剑鞘,亦能感受到那狭长剑锋上的锐气。这口剑也不知是什么奇宝,章炎真人并未收入周身窍穴中祭炼,但他一身气机,隐隐与这剑息息相关。 “弟子俞和,拜见章炎师伯。”俞和恭敬的一揖到地。他自己身为一介剑修,面对章炎真人这等剑术大宗,自是格外的敬重。 可章炎真人只是鼻孔中哼了一声,也不言语,他脸上的表情,犹如万载不化的玄冰。 俞和错愕的望向百灵叟,那百灵叟嘻嘻一笑道:“你莫要误会,他与你绝没什么仇怨。这人练剑练得太痴,把自己也当成了一柄冷冰冰的剑。他见谁都是这样一副臭脸,我是从未见他笑过的。” 那章炎真人似乎早听惯了百灵叟这话,倒也没什么反应,自走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下,闭目不语。 “那边白袍的胖老头,刚刚打了你一掌,滋味可不好受吧。但他却是个有意思的人,你叫他长桑师伯就是。”百灵叟指着一位身材微微发福的白袍道人说道。 那白袍道人也摘下了皮革面罩,对着俞和一挑眉,竖起单掌,行了个半佛半道的礼:“俞和师侄一身修为颇深,老道于你这般年纪时,可及不上你一成。” 俞和见这位长桑真人,须发灰白,生得好一副慈眉善目,弯弯的眼睛眯起,似乎总也带着一股子和蔼的笑意。他那竖起的手掌很是特异,完全不像是血肉,倒似玉石一般,朦朦胧胧的似乎透着荧光,整只手掌看不见血脉骨骼,倒有一团团的白色云絮在手掌中浮浮沉沉。 “前辈谬赞,弟子拜见长桑师伯。”俞和举双手作揖。长桑真人受了他一礼,微微笑了笑,也去太师椅上坐了。 “还有这位,是你明素师伯。刚才那玉磬敲得挺好听吧,你小子居然能以慧剑斩破他的玉清自在光音法,当真是了不起,老道我佩服得紧。”百灵叟对着俞和竖起了大拇指。 那身穿白袍的明素真人也撤去了面罩,他一张脸生得端正庄严,竟很有几分神似三清画像中玉清原始天尊大道君的模样。俞和心中知道,他能抵受住那六道奇光和六声玉磬,全仗着祖窍中神秘经台的玄妙。那慧剑破法一斩,哪里是他有意所发?根本是经台幻化的白衣少年替他出手。 “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见过俞师侄,方觉得我们这辈人,已然年老力衰了。”明素真人对这俞和含笑点头,“莫说百灵兄见到俞师侄心喜难耐,老道我也很是羡慕罗霄门,能得俞师侄这等佳弟子传承道统,当真是福缘。” “要不等会我们再跟俞小子好生聊聊,他罗霄剑门有什么好,就会使得几路剑法。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且好男儿艺多不压身,你我道统,哪里就比罗霄差了去?”百灵叟舔了舔嘴唇,倒似把俞和看作了一块可口的点心般。 章炎真人忽然冷冷的哼了一声,明素真人淡淡一笑,自去太师椅上坐了。 “来日方长,原是不急的。”百灵叟耸了下肩膀,指着最后一位黑袍道人说道:“这位不用我介绍了,你们自行相认吧。” 俞和听百灵叟这话,诧异的看着最后那位黑袍道人。 这位道人伸手在腰后一摸,掌中便多了一根黄玉古藤雕成的旱烟杆,足有二尺来长。大烟杆子在他指尖一旋,俞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两眼泛红,口中大呼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俞和一拜!” 第一百一十七章 师徒逢,解暗局 “俞和,这才短短两年半的时光,你一身真修竟已有了如此成就,令我极是欣慰。看来宗华与云峰两位师弟,倒果真是花了心思调教。” 这位黑袍道人一手摘下脸上的面罩,另一手把黄玉古藤大烟杆递到嘴边吸了口,悠然吐出一片云烟。他五官眉目生得虽然寻常,但左侧脸颊上,却有一颗硕大的黑痣。话说俞和为何对他大礼参拜?原来这黑袍道士非是旁人,正是将俞和与陆晓溪从尘世之中一把拉出,教他们识字读经,授他们以道德真义,虽没将他自家道统仙法传下,却终还是赐给了俞和与陆晓溪各自仙缘的人。扬州怀玉山左真观观主,自号柏空子的张真人。 这位张真人对俞和有教化蒙昧的大恩,自算是授业恩师之一。以前在怀玉山左真观中,俞和虽只是个洒扫侍奉的道童,但也对张真人执师徒之礼,因而俞和这一拜,张真人也就坦然受了。 “师傅不是云游九州,寻访道统传人去了么,却为何在此?” 张真人微微一笑,伸手拉起俞和,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出了扬州,一路向北行,虽没找到那先天乙木灵根之人,却撞见了几位老友,他们邀我来京都定阳,到供奉阁助拳。我左近也无落脚之处,便在此暂居。这寻徒之事,亦是一场机缘,要么等我去撞,要么便会自来撞我,定阳城如此繁华,倒或可在此遇到那身具乙木灵根之人。” 俞和点点头:“天道感应,师傅如此一番苦心,自会暗结因缘。” “倒是你这孩子,甫得了仙缘,便当真是一飞冲天。不过两年时光,竟然能连破你章炎师伯、长桑师伯和明素师伯的‘问剑、问法、问心’三道考验,委实难得。”张真人拍着俞和的肩膀,脸上满是喜悦,“只可惜你修不成左真观的木德真君上法,不然若是你承我道统,左真观重振之日可期!” “那是弟子无此福缘。”俞和揽着张真人的胳膊,仿佛又回到了二年多前,在山间小观中师徒相处的那段时光。 张真人嘿嘿一笑,“休提福缘之事。你能有今日成就,为师大慰。只是问道之途遥渺乃无终点,越行得深远,艰险越多。你可得切记戒骄戒躁,今后还须清净束身,禀念修进才是。” 俞和用力点头,“弟子遵命。” “好了,你我闲话留待日后再细说不迟。趁那六皇子未醒,此间正事,先与你说了。”张真人坐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下,那手中的大烟杆一指身边的空椅,“俞和,过来坐下说话吧。” 虽然在场的几位都是前辈,但张真人如此吩咐,俞和倒也不好扭捏,侧身坐了小半边椅面。 “你来京都定阳所为之事,我们已然洞悉。先给你吃颗定心丸,你那小师妹和容昭皇后两人,都在此院密室中,多有道门高手护卫,你不必担心,稍待自会引你去相见。” 听了张真人这话,俞和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拱手道:“多谢师傅与诸位师伯照拂。” 张真人点点头:“至于那四皇子周承云,他设计将你引入皇陵地宫,趁你等困在大阵中时,欲去宫中掳走容昭皇后与你师妹,如今已被无央禅师出手制住,镇压在另一处密室中。此子虽身中炼尸邪术,但幸有真龙紫气护住三魂七魄未散,因而还未转成尸傀。无央禅师正以佛宗无上秘法施救,却还不知能否祛除邪法,唤回他的本性。” “至于你带来定阳的那两件物事,你可先看看这封信笺中暗藏的玄机。”张真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书函,递给俞和。俞和接到手中细看,却正是他呈给同轩真人的那封来自扬州府供奉阁的密函。 信笺上的火漆印封早在同轩真人读此信时,就已被撕开。俞和抖手展开信笺,上面洋洋数百字,简要的叙述了南海海外红砂岛修士的所作所为。可他从头到尾逐字细读了一通,却看不出这信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真人笑道:“信上秘法已破,你拿神念一照便知。” 俞和闻言,平息凝神,存想眉心间有第三目睁开。一道淡淡神光,自他前额中央溢出,照在这信笺之上。 他以神念一望之下,这信笺便透彻得如同一片薄冰,信上墨迹尽数隐去,只剩下一行淡淡的金色小字,浮在信笺中央。 “晓光镜无功,长生白莲现,南帝道统出世。有罗霄门俞和与宁青凌二子,皆由南海归。疑其一为南帝道统传人,望报尊上定夺。” 俞和一看这字,脸上悚然变色。他未曾想到,自己和宁青凌来京都定阳,竟是被人有意安排,看那信中的意思,故意要把他和宁青凌这两个可能继承了南帝道统的人,送到定阳城,由那不知所谓的“尊上”来定夺。 是谁暗中安排的这一切?俞和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影,竟是他的授业师尊云峰真人。 临行前那夜,宁青凌独自吹笛,以排解心中愁怨。俞和去偷听时,正是云峰真人显身出来,命他带着宁青凌同去京都定阳。 张真人见俞和面色有异,心中早有数。他摆手道:“莫要猜是你云峰师尊或宗华师伯暗中算计,藏字信笺者,绝不是他们二人。” “师傅因何如此笃定?” 张真人一笑,却没答话,眼睛望向对面闭目而坐的明素真人。只听那明素真人沉声道:“俞和已在此局中,当可知晓实情。柏空兄但说无妨。” 张真人点头道:“俞和,你那云峰师尊与宗华师伯,亦是我等同僚,实为扬州府供奉阁暗府执事。” 俞和一惊,睁大了眼睛。只听张真人接着说道:“此乃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之策。你看这信笺隐文中,其实全没提及你俩会结伴同来定阳,只是写明了你们的姓名而已。云峰与宗华二位师弟看破了信中隐文,于是便顺势将你两人遣来定阳送信,其中原因有四:其一,你俩安居扬州,你们在明,他人再暗,若心怀恶意之人设计谋算,则难以提防。遣你二人出山北上,一路混迹于尘世中,游山玩水行的来京城,反倒成了双方皆在暗处的局面。而罗霄门人与扬州府供奉阁其余人等,全不知晓送信之人正是俞和与宁青凌,还以为你们都在门中闭关潜修。如此一来,若真有人偷入罗霄山门暗算于你们,定会扑空,那便正落入了宗华与云峰师弟的计谋中,当可一举成擒。” “其二,当下可不仅仅是那位‘尊上’在寻找南帝传人。我京都供奉阁暗府,亦不知你俩究竟是谁得了南帝道统。而且连佛宗也在探听这桩消息。你们来到京城,便可由我们京城暗府高人暗中保护,暗府中有强如无央禅师这等隐世高人,有他看护,自比你俩在扬州安全得多。” “其三,如今京都定阳,就好似一顷平湖,水面上无风无波,倒映着宁和的虚相。可水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很有几条大鱼,在水深处游动,只是谁也不愿探头出来,搅碎了那一池镜花水月。而你这南帝传人,可谓是一颗顶上的香饵,投进水中,不仅打碎了倒影,还会引得大鱼们争相抢夺,那此时正是渔夫撒网捕捞的最好时机。” “再其四,你又不仅仅是香饵,更是渔夫收网的那一道绳索,唯有借南帝传人的长生白莲之力,才能将最大的一条鱼拖出水面。” 俞和有些疑惑不解,但张真人也没细说,又取出了那半截玄金青龙戟放在茶几上。 “此物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幸好我们及时制住了同轩子,没让他把这半截法器带出供奉阁,不然就少了一件紧要的物证。” 百灵叟嘿嘿直笑,他一招手,半截玄金青龙戟就落入他的掌中,“俞小子,有了这根铁棍儿,凉厚那伪君子,可算是栽了。” “你且看这处,本该有个铭文印记,却被故意打磨掉了。”百灵叟转过戟杆,把横刃侧面亮给俞和看。俞和伸头一窥,果然那处似乎本该浮雕了一个半寸见方的印记,却已被人故意刮去了,留下不甚明显的一小片痕迹。 “可那些武夫并不知道,我道门祭炼的法器,岂会只留下如此笨拙的一个印记?”百灵叟喃喃的念了几句,左手屈起二指,夹住了戟尖,右手食指好似叩门一般的,在这短戟的六寸处轻轻一敲。 “当”的一浑响,好似击打熟铜响棒,这半截短戟微微颤动起来,在戟尖和戟杆连接处,渐次闪过一行小小的青色符篆,但那字体实在太小,俞和也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这便是祭炼此件法器的修士,所留下的器道暗记。这半截断戟,正是出自定阳供奉阁的兵库。凉厚与那红砂岛的修士,定然脱不开干系。不过,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我们没让同轩子寻机抹去这件法器上加持的一道符咒。” 百灵叟翻手取出了一个墨绿色的小小石瓶,刚拔起瓶塞,就从瓶口中涌出一团淡红色的血炁,尚隔着数尺,俞和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只看百灵叟挥手一引,那道淡淡的血炁扑到断戟上,戟杆顿时如同怪蟒出穴一般的翻腾扭动起来,从百灵叟的掌中挣脱,跳到空中。 片片黑烟从玄金青龙戟的断裂处喷出,凝在空中不散,黑烟中浮现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面孔,传来厉鬼呼号般的怪啸声。 俞和没见过这般情形,脸上露出一片惊奇。百灵叟对他点点头道:“看真切了,这是魔门的炼魂符咒。被这法器斩杀的人,残魂不得堕入轮回,尽数附在这法器上,杀人越多,则此戟威势越凶。” “如此说来,供奉阁外府、龙门道与魔道修士勾结?” “然!此戟就是物证之一,加上红砂岛修士操使的乌铁机关兵,俱有生魂附体,那他们与魔道勾结,便是确凿之事。”百灵叟翻手一抓,五道金光闪过,那半截短戟嘶叫一声,被他摄回了掌中。 张真人道:“然而仅有此物证还是不够,即便去与凉厚对质,他也自有言辞可推脱得干干净净。不过凉厚虽然藏得深,但他却也想不到,魔道中人并不会任他节度。魔门看不上凉厚图谋的那些蝇头小利,他们有更大的图谋,从四皇子周承云到容昭皇后,恐怕都只是他们的踏板而已。” “师傅,莫非魔门要的是?”俞和话刚说道一半,忽然见张真人一摆手,五位暗府高人同时带起了皮革面具。 地上的六皇子周淳风忽然动了动,看样子似乎就要醒转过来。 明素真人略有些意外的轻声说道:“这么快便醒了?看来此子身上所承的真龙紫气之厚重,远超了贫道的预料。”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瘦僧,欲借宝 六皇子周淳风一睁眼,就看面前坐了六个人,其中五人身穿各色道袍,脸上带着皮革面罩,望不见是何容貌神情,唯有俞和笑盈盈的起身过来,在他臂弯里一搀,把周淳风扶了起来。 “殿下莫惊,这五位皆是供奉阁暗府的高人,其中有俞和师门长辈,还有指点我们逃离地宫杀阵的前辈,自然是友非敌。容昭皇后就在后面密室中,已有高人设法施救,殿下宽心,快快请坐。” 周淳风自然信得过俞和,听他这样说,便即放宽了心。“方才画里冲出那光,好生古怪。撩得我眼睛一花,就昏死过去。” 俞和微微一笑:“那是俞和师门长辈考较在下的修为,全无恶意,殿下莫怪。” 周淳风恭恭敬敬的对着那五位真人拜道:“淳风得见神仙妙法,已是三生有幸。” 明素真人点了点头,言语中颇有些赞许的味道:“六皇子如今却比两年前更具帝子风仪,已隐有先皇之相。” “原来这位仙长还曾见过淳风。”周淳风脸上一红,“昔年性子顽劣,不堪回首。” 明素真人道:“容昭娘娘身中邪术,我暗府承护卫大雍帝家之命,自当竭力救治,只是能否令皇后娘娘转危为安,尚无把握。” “既得高人救治,母后她自会疴祛无虞。” “四皇子也在暗府之中,只是他亦被邪术所摄,我们暂将他镇在小洞天法境中。”明素真人说道此处,忽然把头微微一侧:“无央禅师出来了,待他自来分说吧。” 也没听见脚步声响,就看后面转出一个黑瘦的和尚。这和尚身穿一套灰麻布的宽僧衣,腰系玄布宽带,黑黝黝的手臂、胸膛和小腿俱袒露着。他身子虽瘦,却看不见半分赘肉,通身骨骼筋肉雄健异常,血络盘如乌藤,好似凡俗寺庙中的护寺武僧一般。和尚头顶和颌下蓄着半寸长的短须发,做灰白色,一对眸子甚是奇异,左目有层莹莹的金光,右目有层湛湛的白光,眼光扫过,一温一寒宛如日月交替。 这黑瘦和尚胸前挂着一串念珠,看起来是以骨质琢磨而成,颗颗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每一颗骨珠上,都雕着意义不明的梵文符号,却不知是什么异兽的骨骼,能磨成这样大小的十八颗骨珠。 黑瘦和尚光着一双脚,他每一步落下,都离地二寸,隐约约有道灰色的九品莲台虚影,承托着他的一双赤足。 俞和只一看这黑瘦僧人,心中就没来由的一紧。这位僧人步步走近,而他却根本感受不到一丝生气,仿佛黑瘦僧人行走在另一个世界中,只是有道虚影投射在他的面前。俞和闭目以神念去望,登时吃了一惊。在他识海中浮现出来的,并非是一具人形,而是一尊百丈高的灰色古佛座像,此佛脑后一道太阳火轮和一道太阴月轮放出明光万幢,身有三头六臂,三道面相皆不喜不嗔,六只手臂各持一件法器,结跏盘坐在九品黑莲台上,正缓缓朝他飞来。 黑瘦和尚一走进大屋正堂,五位真人便一齐站起,举手作揖道:“恭迎无央禅师法驾。” 那和尚展颜一笑,合什道:“坐。” 和尚这笑容显出,俞和识海中的那尊佛像,刹那间变成了白玉色,三道面孔一齐露出庄严的微笑来,天降飞花,地涌金莲,令俞和无端的感受到一股大喜乐,在心中弥漫开来。 六皇子周淳风一看这黑瘦僧人,便知这位无央禅师,就是将银锭捏成观音菩萨像交给容昭皇后的那位怪僧人,他抢步走到这和尚面前,抱拳道:“大师,淳风求您慈悲,救我母后和皇兄。” 无央禅师看了看周淳风,脚下退了半步,垂目说了一个字:“难。” 虽然这和尚只吐出了一个字,但他开声讲话之时,却刹那间异相大生。这一字音起,便有隐约约的钟声、木鱼声、诵经声从天外传来。这一字音止,又声息尽敛。仿佛这无央禅师,是站在一座有数百僧人齐声诵经的大殿中央说话一般。 五位真人对这异相倒似是习以为常,明素真人拱手道:“以大师之能,亦破不去那区区炼尸邪术?” “大涅钵盂。”这无央禅师开口说了四个字,异相又显。可他一说完,就自去左边的太师椅坐了,垂头闭目,双手合在脐下,好似入定去了。 无央禅师出来,一共只说了五个字,后面这四个字似乎是一件法器的名字,听的周淳风与俞和迷惑不解。两人望向明素真人,可明素真人却看了看章炎真人。 怀中抱剑的章炎真人把眼睛睁开了一线,寒声对俞和与周淳风道:“我家师兄一向惜言如金,他话中之意,是说当下解不开邪法,非要一件名唤‘大涅钵盂’的法宝,才能救回皇后与四皇子。” “大涅钵盂?”俞和问道,“章炎师伯,此宝现在何处?” 章炎真人没有答话,只看了看无央禅师。无央禅师睁开双眼,朝大镇国寺的方向撇了一眼,便又闭目不语。 章炎真人就算不说,俞和也猜到了无央禅师的意思:“此宝在大镇国寺中。” 周淳风伸手拉住俞和的手臂,“俞兄,我们快去大镇国寺借宝救人!” 俞和想了想,对无央禅师一拜道:“大师,小子可否去探望容昭皇后?我师妹宁青凌,可同皇后娘娘现在一起?” 无央禅师不言不动。明素真人道:“她们二人就在后屋,你们自可去见。四皇子周承云却在德云小洞天中镇压,他三魂七魄沉寂,人如死体,不见也罢。” 张真人撩袍站起身来,“我带你们去后屋探望吧。” 明素真人点点头:“合该如此。” 于是俞和对着正堂中诸位真人团团一揖,随着张真人转到后堂去,周淳风自是急忙跟在他们身后。 沿着正堂后面的木廊走出几步,张真人推开了左边一扇木门,屋子里面布置做寻常人家的样子,放置着简单的木质桌椅屏风。里间有张桃木软榻,容昭皇后盖着宫中的锦缎棉被,闭目躺着。木榻上悬着一个银铃铛,每隔数息,就自行响一声。枕边有个小小的紫玉扣盖镂花香炉,里面不知填的是什么香料,正散出袅袅的药材香气。 宁青凌坐在床边,呆呆的望着南墙上的窗户。 木门一响,她的眼神就转了过来,看到随着张真人进屋来的俞和与周淳风。 “师兄!”宁青凌几乎是从床边跃起,朝屋门口纵身而来,等她扑到俞和面前,忽然又觉得不好张臂去抱,脸上一红,生生顿住了脚,“你果然寻来这里了。昨夜你俩走后不久,那四皇子便现身在寝宫中。也不知为何,他竟然练成了一身神通道行,很是厉害,青凌斗他不过,险些让他擒住。幸好无央禅师赶来,一掌镇压了四皇子,带着娘娘与我,藏到此处。” 俞和低头道:“师兄照护不周,让师妹受苦了,幸得暗府高人相救,不然师兄我真要急煞了。与四皇子争斗你可受伤?容昭娘娘现在又是如何情形?” 宁青凌道:“我自然无恙,娘娘得了无央禅师以佛门秘法救治,虽然此刻未醒,但已然好转了。只是不知如何才能醒来。” “大师已然言明,要去镇国寺借一件宝物,才能尽除邪法,唤甦神魂。” 六皇子周淳风已快步走到了木榻前蹲下,只见容昭皇后依然双目紧闭,但脸色尚算红润,鼻息悠长,似在酣睡。他握住了容昭皇后的手掌,发现皇后娘娘脉搏平实而缓慢,只是掌心有些微凉。 “我在此只是助拳,不打算常驻京城,倒也无所谓被人识出面目。”张真人伸手取下了面罩。 “师妹,这位是我入罗霄前的授业恩师,怀玉山左真观观主,你唤张师伯就是。” “原来师兄还有长辈在暗府执事。”宁青凌对着张真人欠身万福,“师伯在上,师侄青凌有礼了。” “免礼,免礼。”张真人指着宁青凌腰间的黄玉六孔笛道:“宁师侄,可否借你笛子一看?” 宁青凌一愣,还是解下了黄玉笛,双手捧给了张真人,张真人斜拈着玉笛,透过第二孔朝笛管中看了看,便将玉笛还给了宁青凌:“你与越寒仙门的广芸仙子如何称呼?” 俞和与宁青凌都是一愣,宁青凌道:“回师伯的问话,师侄的授业恩师法号广芸,不过我却从未听她说起过越寒仙门。自打师侄懂事起,便随师尊住在南海海边,不曾离开。” “她果然是不愿在提起越寒仙门了。”张真人叹了口气,“以她性子,也应是如此。广芸仙子如今还在南海居住吗?” “恒鼎园被红砂岛的修士打上门来之后,师尊便觉得南海亦不太平,命我拜入罗霄山门,她便去云游,寻找清净福地了。” “红尘世上纷纷扰扰,哪里有真正的清净福地。她可说起游向何处?” “只说是去西南或西北,教我在罗霄潜心修行,等她传讯。”宁青凌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师伯与我师尊乃是旧识?” 张真人一笑:“六孔九弦芳菲尽,碧霄一阕海山吟。你师尊当年也是名震九州的绝世女仙,只是后来历经挫折,道行折损,许多年没听到她的音讯了。若说有旧,外面那几位中,可至少有一半,当年对你师尊倾慕有加。” 俞和嘿嘿一笑:“师傅也是其中之一吧。” 张真人挥手在俞和脑门上拍了一记,笑骂道:“少来消遣你师傅,我这副面相,当年还入得了广芸仙子的眼?” “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俞和抱头而逃,嘴上却没饶过张真人,惹得宁青凌抿嘴一笑。 “若是广芸仙子还在南海,这消息传开了,不知多少隐世高道,要飞奔向南海去寻芳踪。话说这凉厚子当真可恶,暗地里指示龙门道四处作恶,他倒不怕降下一道天劫将他劈成飞灰。” “师傅,那供奉阁外阁,与在扬州和南海作恶的龙门道,其间究竟有什么隐情?” “说来都是人心贪欲所致!”张真人看了一眼周淳风,见六皇子也侧耳听着,“此中缘由,六殿下知了,当不可再传于他人耳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外阁堕,万佛殿 话说自大雍朝开国之时,供奉阁便分作外阁和暗府两支。 昔年九州天下七分,中原有七个小国,西北有蛮夷。时占据青州、兖州和冀州的雍国强盛,雍王厉兵秣马,养精蓄锐三十年,点燃了逐鹿中原之战火,最后历时六年,终于一统九州称帝。接着挥军横扫西北,打得蛮夷尽皆臣服,开启了大雍王朝的盛世。 那时七国背后,都是各州道门暗中相助,蛮夷也多的是异术奇人。雍王能一统天下,靠的是蓬莱、东瀛和方丈这海外三仙岛上修士的鼎力襄助。明地里,是雍国争霸;暗地里,则是九州修士们的一场混乱争斗,谁都想分那一份王朝气运,于是白日里战场上流血漂橹,暗夜中,九霄之上就是修士们的厮杀,不知多少长生仙梦化作泡影。 大雍王朝开国之后,那些追随开国大帝南征北战的修士们,因为手上杀孽太重,就一齐隐姓埋名,隐匿起来成了供奉阁的暗府一支。而大雍王朝建立之后,来再投奔帝王的修士们,就成了供奉阁外阁一支。在不知真相的人们看来,先国那些供奉阁的修士们在要么在大战中身陨,要么在建国之后功成身退,要么归隐疗伤,如今只剩下新来的修士们,接替了他们的供奉之位。 这些隐匿起来的暗府修士们,多年随着帝君流血厮杀,打下了偌大的疆土,功勋显赫,他们享受的一应俸禄供给,自然比外阁修士要丰厚得多。起初开国帝王在位时,外阁修士自知理亏,不好非议。等更替了几代帝王,暗府修士们的功绩,渐渐被朝臣淡忘,于是外阁修士便开始合纵连横,手段尽出的与暗府修士争夺俸禄。 这便是京都供奉阁外阁与暗府相互冲突的缘起,这一场明争暗斗,持续了数百年。其中有帝王被外阁以长生之术蛊惑,打压暗府,将龙门道的指挥权,划给了外阁。 可这数百年间,暗府修士一直将外阁中人视作无赖乞丐一般。龙门道划走了,暗府修士也没怨言,省去了调教灵根兵将的职责,他们倒落得清闲。反正历代帝王皆恪守着开国大帝的遗训,无人敢克扣暗府修士的俸禄供给。 外阁得了龙门道,原以为帝王将由此倾心于外阁,可最后才发现,这龙门道根本没有一丝油水可捞。外阁所享的俸禄,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增加了一点。但调教那些兵将的重任,却让习惯了闲云野鹤的修士们叫苦不迭。 等到凉厚真人接掌这一代外阁大执事之位,据说因为他山门中穷困潦倒,于是就把主意想歪了去。他先是在外面自号“无生坊主”,做那收钱买命的无本买卖,然后假造帝诏,命龙门道的修士到处斩人。可数年下来,不但没收着多少灵物,龙门道的修士倒是死了许多。凉厚真人这才知道自己打错了盘算,龙门道的修士一身杀伐神通,毕竟乃是速成而来,遇上真正的有道真修,取胜不易。于是他很惶恐,终日惴惴不安,怕被帝君知道这事,苦思了许久,得了一个计谋。 他抓了几个魔道的修士,以炼魂叩心术逼出了几部魔道功法,选其中进境最快的,断章取义之后,让身具灵根的兵将习练,以令他们只消短短一两年,便能修成杀伐神通,维持龙门道人数不减。另一方面,他偶然逼出了一部魔门奇术,名唤离神散魄炼尸法,此法虽是残篇,却仍有二个妙处,一是只要死去的龙门道修士尸骨完整且未腐,就能炼成尸傀,和生人无疑。二是可以将濒死者的生魂摄出,打入机关兵中,让那些迟钝的乌铁战偶威势大增。 有了这道秘法,凉厚真人本打算大干一场,可还未过多久,就被魔门高手察觉了,毫不客气的打上门来。中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之后凉厚真人便不敢抗拒魔门之命,各地都出现疑是龙门道的修士,冒充散修名号,行伤天害理之事,聚敛横财。 “原来如此!”俞和听了张真人一番讲述,眉头大皱道:“我还说那凉厚真人看似一位有道真修,竟然背地里做这等龌蹉的行径,合该斩了此人!” “外阁与魔门勾结之事,之前还是无央禅师与明素真人根据种种端倪,以天机易术推算而来,没有证据。等你带着密函与断戟入京,这两件物事落到我暗府手中,这才坐实了凉厚等人的劣行。”张真人道,“俞和,你便是搅乱定阳棋局的一枚暗子,而且你身负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因为种种干系牵扯,魔宗又不能将你一手抹杀,故而你就成了破解此局的关键之人。” “前辈,既然是外阁与魔宗勾结。可是为何我母后和皇兄,却都身中魔道邪术?”周淳风愤愤的问道。 张真人一笑:“魔宗的心意,岂是凉厚可以揣测的。魔道中人凡事皆由本心,欲望张扬,他们断不会同我们道门中人一样,只以供奉之名,分一份王朝气运。他们的胃口极大,想要独占这大雍王朝的龙脉气运。凉厚给他们开了一扇小门,他们就要蜂拥而入,你母后与兄长,都是他们的踏板,他们的野心,直指振文帝君。” “我父皇?”周淳风寒声道。 “那通天宫中的散修,好几个是魔宗高手乔装而入,被我暗府执事看穿,或镇压或斩杀。但却有漏网的大鱼,在容昭皇后的寝宫中,布下了大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那布阵的人能躲过我们的查探,修为自是极高深的。五行阵偶入土,我们全没察觉,无央禅师的佛器吓退了那个魔宗高手,却未能破除炼尸邪术,容昭娘娘这才历此一劫。而且魔道中人早有谋算,已然在西疆制住了四皇子,借他之手,在宫中埋下了咒器暗招,此乃一道连环计。” 周淳风深深一吸气:“俞兄之前推测,果然没错。前辈,那我父皇岂不是危在旦夕?” 张真人笑了笑:“六皇子殿下太小看这京都城了,道、魔、佛三宗各争气运,那佛宗岂会没有动静?北宫赋春娘娘是佛宗弟子,这你该是知道的。你父皇身边,暗地里有我供奉阁暗府的高手随扈,明面上多的是佛宗的高人。道佛两宗跟魔宗本就是水火不容,佛宗哪里会眼睁睁看着振文帝被魔宗设计?” 俞和扫了一眼正堂方向,“师傅,那位无央禅师好深的修为,他乃是佛门中人,怎么会在道门供奉阁中?” “无央禅师的确道行通天,只怕已是半步地仙的境界了。不过他可不是佛道中人,实乃份属道门。” “我见他一身浩瀚佛力,怎么会是道门?” “俞和,这你有所不知,九州之大,奇人异士甚多。其中有个无名门派,专门收留正道异类,无央真人与章炎真人都是这无名门派中人。无央真人道佛双修,据说炼的是一种道心化佛的奇术,一身气机时而如老僧,时而如高道,变换随心。章炎真人以杀入道,人既剑,剑既人,因其杀气太盛,为原来门派所斥,也加入了这无名门派,所以他唤无央禅师一声师兄。” 俞和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见过大镇国寺的两位老和尚,论及道行,唯有无央禅师可与他们一较高下。” “大镇国寺藏龙卧虎,隐居的高手甚多,你见过的是谁?” “纯一大师和纯方大师。” “原来是他们二人,你此次去大镇国寺,只怕见他们不到。” “为何?”俞和惊问出声,他突然以为大镇国寺与暗府或者魔宗已然做过了一场。 张真人笑着屈指在俞和脑门一弹,“你这小子胡思乱想什么,你拿佛魔道三宗的高人当做是街头泼皮么,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俞和挠了挠头发,讪讪笑道:“师傅莫笑。” “你此去大镇国寺,千万莫要鲁莽造次,借宝是人情,须得客气一些。” 周淳风道:“前辈,淳风给那些和尚下跪磕头就是!” 张真人道:“殿下,若镇国寺的那些老和尚,会因为你这位六皇子一头磕下去,而将大涅钵盂借你救母,那才奇怪了。” “前辈此言何解?” “去了便知。”张真人摆摆手,不欲明言。 俞和想追问,可张真人一拂袖,转身又朝正堂去了。 “反正也是必要去大镇国寺一行,殿下,你我这就拜佛求宝去也。师妹,你还是留在此处照看容昭娘娘,暗府高手众多,免得师兄挂记你的安危。” 宁青凌想出声抗辩,可俞和拿出了身为师兄的架势,把面孔一板,也不理宁青凌,拉着周淳风拂袖而去,气得宁青凌脸上发红,顿足把地板跺得通通直响。 两人也不管她,径直走到大屋中堂,可屋中却空无一人,也不知那几位真人何时离去的。俞和耸了耸肩,与周淳风一齐走出了院子,只听得身后“砰砰”两声,大屋木门和院子的木门一齐自行合拢,“咔哒”的一声,门闩落下。 周淳风摇了摇头,“好端端的道门高人,怎的喜欢弄得如此鬼气森森。” 俞和又一次竖起手指,“殿下,慎言,慎言。” “呜”的一声,有道冰冷的怪风,从身后门板上扑来,撞到六皇子周淳风背后,推得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有些后怕的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周淳风对俞和道:“快些走吧。” 俞和一笑,两人疾步走出了石虎巷,到了南七街再转,便上了南正街,沿着人声鼎沸的街面走到头,便是大镇国寺的山门。 站在“空、无相、无作”三门前,依旧是那股罩体而来的庄严气势。两人还是从无相门进,刚走到天王殿门口,又是先前那位身穿月白粗布僧袍的清瘦中年知客僧人,拦住了俞和与周淳风的去路。 他双掌合什,口中颂了一声佛号,沉声道:“两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俞和与周淳风对望了一眼,点头道:“大师前面带路吧。” 这知客和尚带着走到中二十四殿其中最大的一座佛殿门口,他停步转身,对六皇子周淳风合什一礼道:“六皇子殿下,请在此处留步稍待。” “为何?”周淳风急问道。 那知客和尚也不答他的问话,转身有对俞和道:“俞施主,请随贫僧进殿去一叙。” 俞和点了点头,对周淳风道:“殿下放心稍待,俞和与这位大师去去就来。” 周淳风皱着眉头,抱起手臂道:“和尚搞什么玄虚,俞兄你可千万小心。” 那和尚闻言,冷声应道:“出家人并无恶念,六皇子切莫妄猜。” “大师带路吧。”俞和拍了拍周淳风的肩膀,朝大殿抬手一引。 只见这座大殿紧紧闭着正门,门梁上一块横匾,金漆大字写的是“万佛朝宗”四个大字。知客和尚也不走正门入殿,绕过朱红的圆柱,推了了一扇小小的侧门,朝里一摆手道:“俞施主请进。” 俞和一笑,大步踏入了殿中,身后的和尚关拢了小门,殿中尽是一片昏黑。俞和刚想回头去看,忽然一道金光从大殿顶上垂下,刹那间,殿中亮起了万点长明灯火,照亮了这座万佛殿中供奉的,西方极乐佛国中万尊佛陀的金像。 第一百二十章 佛陀镇,血化剑 “俞施主请坐。” 这万佛大殿正中央,摆着两个月白麻布蒲团,知客和尚与俞和面对面坐了,双掌合什道:“纯一大师正在闭关,不得亲至,他有番话,嘱贫僧转告俞施主。” 俞和盘坐在蒲团上,竖单掌为礼,微微欠身道:“大师请讲。” “纯一大师言道,大涅钵盂就在镇国寺中,若是俞施主要借去自用,镇国寺自当应允。但若是六皇子殿下来借,以救容昭皇后与四皇子,却有些为难。” “敢问大师此言何解?” “因果。”那知客和尚低颂了一声佛号,“帝王家室枯荣,牵扯天下大势,关乎万万黎民生计,其间因果太深。我大镇国寺若是将大涅钵盂借于六皇子,容昭娘娘和四皇子因此宝而脱劫甦生,那我佛宗便是沾染上了这重因果。今日有因,他日必有果报,出家人清净自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求少一道因果,便少一分业障。” “我听佛门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何镇国寺却不肯救治容昭娘娘和四皇子,容昭娘娘母仪天下,求她莫不是一场大福德?”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非是我镇国寺敝帚自珍,袖手旁观。俞施主需知,天劫易解,人祸难消,若大镇国寺救了容昭娘娘与四皇子,是否为天下福德尚不可测,但不日因生果报,我寺中僧人只怕皆要历一场生死大劫。” 俞和脸色微寒,鼻孔中哼了一声,“这言下之意,是怕魔宗大举来伐镇国寺了?佛祖割肉饲鹰,大和尚却修得好一个明哲保身。那赋春娘娘贵为北宫贵妃,常伴帝王左右,却不算因果了。” “俞施主巧言善变,贫僧讲你不过,但赋春乃是外门弟子,修佛理而不修佛法,自不相同。”那和尚闭目合什,口中喃喃诵经,似不欲与俞和争论下去。 “既然大镇国寺如此畏惧因果,我倒要问,若我俞和想借大涅钵盂救容昭娘娘和四皇子,镇国寺可能应允?” “纯一大师言道,若俞施主执意要借大涅钵盂,那可在此殿中一试‘万佛说法’,若俞施主身具佛缘,能得我佛点化,自可在这万佛殿中求得大涅钵盂。此乃俞施主本身佛缘所致,非我大镇国寺所为,而我寺亦不沾因果,俞施主得了大涅钵盂之后,要如何运使此宝,可任由施主自便。” 俞和一笑,“难怪大师带俞和来此,早算准了俞和定会着了道儿吧?” “此乃纯一大师法旨,贫僧不懂。”那和尚沉声道,“如此说来,俞施主是欲一试‘万佛说法’了?” “人命关天,岂能不试?” 那知客和尚从怀中取出了一对小小的木鱼和木槌,放到俞和的面前:“万佛说法,叩心问性,非身具大佛缘之人,不可遍历。俞施主执意一试,贫僧自不阻拦,若施主觉得业火焚神难耐,则敲击此木鱼三声,万佛自会隐寂。” “若我敲响木鱼,那便算是身无佛缘,也得不到大涅钵盂了?” “正是如此。” 俞和笑了笑,“还请大师作法吧。” 那知客和尚站起身来,对着俞和合什一拜,自又从小门出去了,大殿中只剩俞和一人。 “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若我以是神力,于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阿僧祗劫,为嘱累故,说此经功德,犹不能尽。以要言之,如来一切所有之法,如来一切自在神力,如来一切秘要之藏,如来一切甚深之事,皆于此间宣示显说。” 一道诵经声,自虚无中来,俞和耳边只听得有洪钟大吕之音一响,这万佛大殿中,异相骤生。 大殿西面有明光万道,一片赤金色的庆云滚滚而来,转眼间漫布了大殿穹顶,从云中垂下无数经幡与璎珞,浓郁的优檀香气飘散开来。地面上涌出无穷量的花朵,有金色的莲花,有白、绿、紫、红、蓝五色的曼陀罗花。 俞和头顶处的庆云一开,有一道淡金色的佛光垂下,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虚空中来的诵经声愈发宏大庄严,金云翻翻腾腾,聚作六尊十丈高下的金光佛陀法相,团团围住了俞和。俞和一看,认得这是佛宗至高无上的三世佛祖。 有横三世佛:中央释迦摩尼佛,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 有纵三世佛:过去燃灯佛,现在释迦摩尼佛,未来弥勒佛。 六尊至高佛陀脑后明光大作,双目放出洞彻乾坤古今的佛光,朝俞和聚来。 俞和只觉得识海中“嗡”的一声大响,无穷尽的诵经声在脑中回荡。有一界极乐佛国,从天外莫名处来,直降临在他的识海中。这佛国里有祥云万丈,莲台漫空飞旋,三世佛陀统率着周天万佛,一齐合什诵经,放出一重重的佛光,那佛光每散出一圈,这界佛国便涨大了能有亿万里。 几息之间,俞和便觉得识海满盈,头疼欲裂。 他默默念诵《清净坐忘素心文》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耳中尽是高颂佛门经文的声音。苦、集、灭、道四圣谛,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十二因缘等等诸般无上佛理,字字皆如雷殛,震得俞和心神飘摇。 在他的脑后,亦腾起一道光轮,可却不是佛陀慧光,而是一轮熊熊飞腾着的红莲业火。他只要一存想性光,卤门处就有股热流直欲穿颅而出,心中就有团火焰直欲焚尽罪身,但只要听得几句经文,稍稍思索其中含义,立时便感痛苦大减。 俞和狠狠一咬牙,聚起一丝神念,在识海中艰难的寻找六角经台的影子,可他冲破重重佛光,游遍了整个灵台识海,却根本窥不见六角经台的行迹。似乎当那佛国降临之时,六角经台便彻底的从他灵台祖窍中消失了,也不知是被佛国镇碎,还为畏惧佛力,深深的隐匿了起来。 失了六角经台的助力,俞和一颗心往下沉,他之所以敢试这万佛说法大咒,倒有七八分信心,来自这神秘莫测的经台。如今经台消弭,他再没了先前的淡然。 “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俞和猛吸了口气,丹田中绽出熊熊丹火和磅礴灵炁,一道白莲法相破体而出,凭空幻现出万千莲瓣,将俞和团团裹住。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缘起法身偈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白莲法相甫一展开,六尊佛陀一齐洪声念动偈语,六只巨大的手掌举起,朝俞和一拍而下。 只见大殿顶上的金色庆云中,绽出一片渺渺金芒,有座九品莲台缓缓的从庆云中沉下,径直朝俞和的头顶压来,降到俞和顶门上三尺,这莲台只一旋,俞和的白莲法相轰然碎裂。 那万千莲瓣炸成无数碎莹,被业火一烧,竟化作数不清的佛陀形象,将俞和围在中央。 “南方南极大帝长生白莲,本就是长生大帝观想佛座莲台七七四十九日,取一丝佛法真悟,仿制而成的道门法器。怎能挡得住真正的佛座金莲法相镇压,我看此子不出十息,就要抵受不住,敲响木鱼。” 镇国寺后二十四殿的一座偏殿中,坐着五个老和尚,其中便有纯一大师和他师弟纯方大师,坐在他们两人对面的一位灰衣老僧,面上带着不屑的神情,收回了投向万佛殿的一道神念。 “无趣之极,区区一个道门小修,不过是得了长生大帝的道统,就值得我们动用万佛说法大咒么?纯一,你这么做,是徒劳了我镇国寺辛苦积攒十年的佛力。” 纯一大师也不做答,只把右手平平一摊。 那灰衣老僧怒哼了一声,闭目皱眉不语。 而那边万佛殿中,俞和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万顷金光大海漩涡中飘荡的一颗渣滓,是如此的无力,随时可能被搅得粉碎。又或是朗朗乾坤之中的唯一一点罪孽,为天地所斥,是如此的丑恶,随时可能被一道业火焚化。 好几次,他几乎忍不住想双手合什,对着西极佛境顶礼叩拜,随着漫天万佛一齐诵经,消解这场大苦难。可他心底里一股子执念,却始终不肯妥协,牙齿几乎咬穿了嘴唇,鲜血沿着嘴角滴落。 若不肯皈依,那仅存的一线解脱,便在眼前不远处。那木鱼和木槌是如此的真切,召唤着他去轻敲三下。可俞和喘着气,硬生生的移开了视线,他倔强的扬起头,怒睁着双目,与周天万佛对视。 视线相交的一刹那,俞和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数年前。那时他和陆晓溪以乞讨为生,陆晓溪怯怯的缩在俞和身后,俞和裹着满身破衣,在冬暮寒风中,敲开了一扇又一扇的开门。开门出来的每个人,都俯视着他俩,眼里没有一丝温暖,甚至还布满了厌恶,毫不吝惜的咒骂声倾斜而来。 冰冷叟臭的残羹,好似垃圾一样的,砸得俞和满头都是。俞和不敢反抗,他也无力去反抗,这些污秽的食物,在他们俩的眼中尽是珍宝,要趁着没有和地上的泥浆混淆之前,仔细的收起,那能给他俩带来抵御夜晚寒风的热量,那是活下去的力量。 他不反抗,因为他懂得每一份气力,都只能用来让自己和陆晓溪活下去。 那周天神佛,目光中一样的无情,看着俞和,就像看着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 在俞和的眼中,那些曾经在朱漆大门后面露出的面孔,和这周天佛陀的面孔重合在了一起,诵经声仿佛变成了咒骂声。胸口剧痛,他心中涌起一道忿怒的滔天火焰,他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双腿一瞪,竟然站了起来,背脊挺直得好似一杆标枪。 “你要压服我,我便偏要站起来!以前我没有力量,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匍匐在地上,如今却不同,我俞和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让自己昂首站着!” “轰隆”的一声巨响,万道罡风从俞和的身子中汹涌而出,连那镇压在他头顶的佛座金莲法相,都被迫得复又升起了二尺。 “有趣了,这小子要拼命?”那灰衣老僧冷冷一笑,“米粒之光,岂可与皓月争辉?周天万佛,又怎是你一个小小修士豁出命去就能抗拒的?可笑,当真可笑,这万佛说法大咒,越是抗拒便越是沉重。纯一,你若不去救他,稍待此子就要被佛力压成齑粉了。” 可对面的纯一大师依旧是不喜不嗔,不言不动。 就看万佛殿中,俞和周身有仙霞光气生灭不休,数不清的道门符箓,丝丝缕缕的四象雷火,还有白色的莲瓣虚影,不断从俞和身躯中冲出,可被浩瀚佛光一扫,便立时湮没。周天万佛一齐举掌朝他压下,他只觉肩上似乎扛着三山五岳,脚下似乎踏着汪洋火海,背脊和双腿的筋骨咯吱作响。俞和张口欲吸气,却几乎连一丝天地元气都摄不入胸中。 丹田炉鼎内,他一颗玉液还丹上,腾起万丈真火,俞和的满身真元,犹如大海决堤一般的倾斜而出,贯注周身经络骨血,只为在这万佛镇压之下,能昂首挺立。 可只是如此站着,也越来越难。每站一息,俞和身受的压力,便要增大数分。周天万佛似乎渐渐他的无礼所激怒,诵经声越来越急,更多的怒目金刚法相,在大殿中浮现出来,照定俞和的身子,翻掌压下。 灰衣老僧低喝了一声:“焚丹化气,这小子不想活了?” 侧殿中的另外四个老和尚一齐睁开了双目,眼中明光闪闪,隔空望向万佛殿。 九九八十一息,俞和就这样高昂着头颅,毫不畏惧的与周天万佛对视,任那万佛举掌镇压,任那诵经声好似天雷滚滚,他就是宛如崖顶青松一样的站着。 可他的真元虽然如汪洋大海,却也总有倾尽的一时。又过了三息,俞和身子剧震,面如金纸,眼看就要瘫倒,但他心中犹有一道执念如火,他把牙狠狠一咬,下腹关元大穴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鸣声,俞和丹田中一颗几成虚影的玉液还丹,刹那间炸成了一团金色的氤氲,合着一口逆行而上的本命精血,仰天喷出。 俞和双膝一软,终于跪倒在地面上。 那灰衣老僧刚要大声讥嘲,就见俞和目现神光,举手朝天一指,那口冲天而起的本命精血,登时一化万千,变作细如牛毛的鲜血长剑漫空飞旋。 俞和剑诀一引,大喝了一声:“给我斩!”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丹碎,赋春女 万千血光在大殿中一闪,这殿中供奉周天佛陀金身的万盏长明灯,一齐被剑气斩灭,禀那“万佛说法”大咒演化而生的庆云、佛陀、莲台、业火等等诸般异相,顷刻间尽数湮黯。 俞和匍匐在地上,他也不知是自己双目发黑,还是大殿本就无光,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他一寸寸的,挪动抽搐的手指,艰难的从腰间玉牌中,取出了个小小的玉瓶,咬开软木塞,将瓶中的续命丹药一口吞下,还未来得及尽数咽入腹中,便周身失了气力,闭目昏死过去。 “无央大师,你可安心了?此子心性坚韧、修为高深,福缘厚重,连‘万佛说法’都能一剑破之。此乃天数,非是你我因果,故你暗府莫要来与我镇国寺计较。” 纯一大师睁开了双目,对着西北虚空说道。 “哼!”那灰衣老僧也朝西北方撇了一眼,满脸鄙夷。 就看纯一大师身边盘坐的纯方大师忽然站起身来,望了望西北方向,俯身合什一礼,口诵四字佛号。 这“阿弥陀佛”四字,声声如洪钟震鸣。除了纯一大师,偏殿中其余三位老僧齐齐变色,闭目垂头,凝神合什不语。 只听见从那西北虚空中,竟也传来一模一样的四字佛号,声若金铁相击。两道佛号同声交鸣,一齐音灭。那余音却震得整座偏殿都晃了一晃。 纯方大师双目中急掠过一抹金光,身子略微颤了一下,跌坐回了原地。他双目合拢,一手抚胸一手按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师弟,可有折损?”纯一大师转头问道。 纯方大师吐纳三息,睁眼摇了摇头。 那灰衣老僧道:“那小子破了万佛说法,如今便让他把大涅钵盂拿了去?”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黄袍老僧微微一笑,“师弟莫急,纯一师兄早有安排。” 俞和在那万佛殿中,躺了约莫有一炷香时分,这才醒转。他以手肘撑地,翻身坐起,只觉通身筋骨刺痛,脊骨发冷,体内气血虚浮不堪。 存思内视,就见丹田炉鼎中昏暗晦涩,几乎没有一丝灵炁留存。只有朵白莲孤零零的悬浮着,万千莲瓣中央,承托着一小团稀薄的赤金色氤氲。 再看灵台祖窍中,亦是一片死寂,六角经台不知所踪,一层暗红色的浊气在识海中飘荡,间或闪过几丝电芒。一道性光慧剑,好似才出土的古物,昏蒙锈污,没有半分光华锐气。 俞和艰难的盘膝坐定,吞下的丹药渐渐消化,变成了一团热流,缓缓流入关元大窍。可这一点浅薄的药力,对于此时还丹炸碎、真炁枯竭的俞和来说,真是杯水车薪。 他大口的喘息着,似乎每一口气息,都如沙漠中的水滴一样弥足珍贵。俞和从未真正耗尽过自己那一身如渊如海的磅礴真元,可只有当这油尽灯枯的一刻,他才清晰的感受到天与地之间的灵炁,从虚空中,从大地深处,从无穷无尽的天穹顶端滚滚而来,随着呼吸吐纳,注入他的周身经络。 丹田炉鼎中开始飘扬起稀疏的元灵雨雾,白色的莲花徐徐绽开,莲瓣中央那一团赤金色的氤氲缓缓飞旋起来,把一片一片的云烟卷入氤氲之中,金色流光渐次绽放出来,俞和的下腹处荡漾起一片暖意。 每一口气息吞入胸中,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但俞和觉得这气味芬芳馨香之极。每吸入一道,他的身子中,就会多出一分气力。 “这回,可算是鲁莽得有些大了。竟逞强去反抗周天万佛之力,内丹一碎,这身道行便算是打回了原形。”俞和心中一片黯然,可又竟带着几丝小小的得意,“人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这舍得一颗内丹,倒是让漫天神佛都落了颜面。佛祖在上,小子俞和可不是有意冒犯,实是为了救人,不得已而为之。” 方才万佛显化说法,俞和执意不拜,这时对着空旷漆黑的佛殿,倒是竭力撑起了身子,恭恭敬敬的合什一拜。 他这一礼拜过,也不知冥冥中牵动了什么机缘,或许连那五个知天晓地的老和尚都预料不到,这寂暗的大殿中,竟有团血光裹着亿万道细如发丝的金芒幻现出来,掠过每一尊佛陀金身,在俞和的头顶徘徊了数息,凭空一转,径自撞开了他的卤门天窍,沿着背脊骨柱次第沉降,落入俞和的丹田炉鼎。 在俞和的神念内观之下,只见灵台识海与丹田炉鼎中,仿佛开天辟地似得震鸣了九九八十一响,数不清的梵文金字与云篆金文在识海中演化出来,只一闪烁,就又消失不见,识海中除了那一道性光慧剑忽隐忽现,其余尽是一片漆黑,可俞和恍然觉得,那黑暗虚无之中,隐约约好似在孕育着什么。 丹田炉鼎中落下了一场金汁骤雨,白莲花像是得了雨露的滋润,亿万莲瓣尽数展开,透射着一层似金似玉的莹润光华。那莲心中的金色氤氲之间,有千百道九彩荧光来回游曳,虽聚不回那一颗圆坨坨光灼灼的内家丹丸形状,可已然能放出些微精纯的真元,循着大周天经络流转不休。 过了不知多久,俞和终于觉得有了些气力,身骨知觉渐复。他睁开眼睛一看,佛殿东面亮起一团碧莹莹的宝光。在横三世佛之一的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佛祖金身旁边,月光普照菩萨像手中虚脱着一个木钵盂,这钵盂能有七寸圆径,没有任何雕饰,但自木纹中溢出一幢幢的绿光。 俞和一看,便知道这定是那佛门奇宝“大涅钵盂”,他心中一喜,伸手就要去把宝物摄来。 可就在此时,从大殿顶上忽然传来嘎吱木板声响,紧接着又是衣袂破风之声由远而近,一道模糊的人影,从极高处的殿梁上一跃而下,轻巧巧的凭空一转折,就把那大涅钵盂捞在了手中。 俞和有心阻拦,可他终究一口气接不上,纵身跃出不过一丈,就脚底发虚,力竭跌倒。刚想祭出飞剑,却看那盗宝贼人并未急着遁走,而是立在月光普照菩萨像前,一手取出火折子燃着了,另一手将大涅钵盂纳入背囊,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抵在她自己的胸前。 “站住,莫要再动!” 一声清喝传来,俞和才知道这贼人竟是个女子。他抬头一看,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倒令俞和大吃了一惊。 “你是,北宫赋春娘娘?” 话说这位北宫赋春娘娘俞和是见过的。还曾与她陪振文帝君一起,在宣温殿御书房,听过宁青凌讲《周易参同契》。赋春娘娘是大镇国寺的外门弟子,这身份俞和听六皇子周淳风等人多次讲说,原是知道的。但她此时一袭黑衣裹身,现身万佛殿,夺走大涅钵盂,俞和却是万万没想到。 赋春娘娘寒声喝道:“俞仙师,这佛宝钵盂,却不能让你带走。” “娘娘这是何意?就算深宫后妃争宠,也无须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吧?”俞和一边说,脚下一边暗暗向前踏了一步,指尖勉强聚起一道剑气隐而不发。 “退后!”赋春娘娘把手中的短刀往自己胸口用力一压,锋利的刀刃登时刺透了外袍,“我身上带着血书,写明镇国真人俞和谋我美色,意欲轻薄,我奋力反抗无果,只得拔刀自尽,以保清白。你现在退开到二十丈外,转身背对着我,双臂张开,不得稍有动弹,否则我便立刻咬碎传讯玉符,自刺心腑。此乃大镇国寺中,玉符一碎,我师尊妙慧大师三息之内便会赶到此地,见我死体血书,你万万脱不开干系!” 俞和闻言一呆,心道这赋春娘娘好绝的心思。可如今却也无法可施,他只好颓然摇了摇头,退出到二十丈外,转身脸朝西边,举起双臂道:“娘娘何必如此?” “俞仙师神通广大,赋春唯有这般才能自保。” “娘娘却把俞和看作了何等人物?俞和怎会存着冒犯娘娘的心思。” “存不存在你,防与不防却在我。你等道门修士,表面上个个仙风侠骨,背地里一团心思却如蛇蝎。我一介弱女子,还夺了你的宝物,岂能不谨慎行事?” “此宝是容昭皇后与四皇子周承云救命之物,娘娘夺了去,可是要将他们母子二人置于死地,从此入主东宫么?” “非也!赋春出身佛门,自小修的是大慈悲大怜悯道,于那宫中座次,全没半点争执之心,何况容昭姐姐为人谦和,待我如亲姊妹一般,我断不会害她性命。” “那娘娘劫走大涅钵盂,不让俞和救她母子二人,却是意欲何为?” “哼,你道门中人一贯口是心非,我怎知你取走此宝,真是救人,还是企图带着此件佛宝奇宝远遁而去?道门中人会有你如此好心?就算诸位大师信得,我赋春也是不信。” “俞和愿对天道起誓!” “住口!”赋春娘娘冷喝一声,打住了俞和的话,“谁去信你那誓言?你若想要大涅钵盂,唯有在我面前,证你心迹。” 俞和一耸肩,“那娘娘要如何才能信得俞和所说,确是借宝救人?” “如今道门中人,个个期望帝君家眷、朝中重臣尽信奉道教,甚至还炼制乱神毒丹,给人服下。令人食一丸便欲罢不能,只好唯你们马首是瞻,哪里管人性命生死。若要证得你非是与他们沆瀣一气,那便须替我做一件事。” 俞和心中一翻,“娘娘请说。” “你须得教那六皇子周淳风拜入我师门下,从此皈依佛门,做大镇国寺的外门弟子。此拜师之礼一成,容昭姊姊一脉,便是我佛宗同门,我自然立时可将大涅钵盂给你救人,甚至还会去跪求我师尊亲自出手施术。” “不行!”一道低沉的语声,从虚空中传来。俞和听得出,那是无央禅师的声音,可他只说了二个字,声音便戛然而止,仿佛言犹未尽,却被人以大神通生生阻断了传音。 俞和想了想道:“娘娘,六皇子殿下虽与俞和结交甚欢,但此事未必能听俞和所言。犹记得殿下曾说他既不欲信佛,也不欲信道。俞和劝他入佛门,只怕反会惹他不喜。若俞和将此番实情托出,以他母后兄长的性命相挟,那就算六皇子殿下出于孝道,勉强答允了拜入佛门,可心中必然会对我佛存下岔念,生不出礼佛诚心,那便反倒不美了。” 俞和这一番话,回得在情在理,倒让赋春娘娘有些不好作答,她低头咬唇,半晌没再言语。 “娘娘可另想一法,来证俞和心迹。” “好,那便如此!”身后赋春娘娘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大声道:“实不相瞒,我赋春也知道容昭姊姊此次受难,与那供奉阁同魔宗勾结有关,实乃是魔宗高手所下的毒手。你既然真想救容昭姊姊,便去将那魔宗在京城的首领斩了,也是替容昭姊姊一绝后患,只要你提了魔首的项上头颅回来,赋春便知你的真心,绝非是与供奉阁同流合污之人,自当将大涅钵盂双手奉上!” 俞和眉毛一挑,大笑道:“有何不可?斩妖除魔正是我正道修士之责,俞和自愿仗剑一行,只是魔宗暗伏京城,却不知藏身何处,教俞和去哪里寻那首领?” 赋春娘娘道:“城南樵山肃青王大院,够胆你便去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师恩重,脊若龙 俞和推开万佛大殿侧门,也没见到那知客僧,只有六皇子周淳风独自一人,在远处的树荫下走来走去。 周淳风一见俞和出殿,赶忙迎了过来,可抢上几步,猛发觉俞和有点不对劲。只看他那张脸,惨白中透着一层青气,两个眼窝深陷下去,倦怠的双目似乎睁不开来。再看俞和的发髻衣衫全散乱着,走过来的步履虚浮摇摆,好似酩酊大醉的人,落脚踏不稳地面。 “俞兄,你可是与那些贼和尚斗过一场?”周淳风搀住俞和,急切的问道,“看你面色不佳,身子可有何处不妥?那大涅钵盂之事,又有何说法?” 俞和微喘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先离开此地再说。” 周淳风点点头,扶稳了俞和的身子,两人沿原路走出了大镇国寺。才刚穿过寺门,就见无央禅师从附近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对着两人微一颔首,展开双臂,左右手各搭在俞和与周淳风的肩头。周淳风只觉得身子猛一轻,眼前发花,一片光影缭乱飞掠,眨眼再看,三人已经飘落在石虎巷的供奉阁暗府小院中。 张真人从大屋中推门而出,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俞和,“你这痴儿!在那万佛说法大咒下逞什么强?如今落成这般情形,可如何是好?” 俞和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师傅,徒儿有负诸位师伯期望,却是空手而归。” “空手而归?”张真人哭笑不得,“险险就把你一身修为加一条性命丢在了镇国寺中,那才是一去不归!” 只见张真人一拧身,带着俞和化作一道狂风,直入后屋去了。无央禅师身形一闪,也不见了踪影。 六皇子周淳风有些发懵,看到大屋里坐着另外几位高人,便也进了屋,朝那四位真人团团一拜道:“我那俞兄弟,可是怎么了?” 百灵叟嘿嘿一笑:“六皇子殿下,你可交得一个好兄弟!那小子为了大涅钵盂,甘受镇国寺的万佛说法大咒。老和尚们的如意算盘,本是想给俞和暗暗种下一道佛念。可这小子不知道哪儿来的执拗性子,竟在周天佛陀教化镇压之下,硬生生昂着头站了差不多百息,结果真元枯竭,内丹破碎。如今虽无性命之忧,可道行打落甚多,若无天大机缘,此生再难复返还丹境界。” “啊?”周淳风心里咯噔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虽不能炼气,但在宫中耳濡目染,道门丹法节次自是懂的。结丹无望,那便意味着长生问道尽成了泡影。 “这可如何是好?”周淳风茫然的摇着头。 百灵叟冷笑连连,“咔嚓”一声,竟将坐下太师椅的扶手捏成了一掌木屑,“好一群老秃驴,将俞小子逼成了这副情形。万佛说法大咒被破,却又设一计,恬不知耻的叫个妇人出来搅局,存心不肯将大涅钵盂借来一用。他们不仁,休怪我们不义。此间事了,老头子我非要在他寺门口摆下先天正反两仪生灭大阵,不将他几个肉身罗汉打回原形,难平我胸中恶气!” 百灵叟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大屋之中,除了明素真人不言不动之外,章炎真人冷哼了一声,手指在剑鞘上微微抽搐,一道凝如实质的杀机冲天而起。长桑真人搓了搓手掌,十指间隐隐有赤霞雷火缭绕,呼应着百灵叟那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机,三位真人的气势,登时让这大屋中一干物事瑟瑟发抖,空气冷得如置冰窖。 四位真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六皇子身上一转,周淳风脚底骤然发软,悚然跌坐在地上。他周身寒毛倒竖,冷汗出如泉涌,霎时间内外衣衫尽湿了个透彻。 且说张真人挟着俞和到了后面,推开了一间空屋的木门,将俞和扶到榻边坐下。二话不说,先扣住俞和的寸关尺三脉探了探,眉头登时拧成了一团,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自怀中出了一个镶金的玉匣,甫一摘下匣盖上的符箓,登时一股药香散了出来。 匣盖一开,里面垫着一块冰蟾软革,片片寒雾中,是一丸樱桃大小的米白色丹药。 张真人小心的拈起丹药,径自硬塞到俞和的口中,这丹药合津即化,咕咚一声,落进了俞和的腹中,那股子浓郁的药香气,顺着他的口鼻和周身毛孔,不住的溢出来。 俞和张口想说话,可张真人怒瞪了他一眼,师威深重,让俞和只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只看张真人左掌抵住了俞和的额头神庭大穴,右手取出了一根八寸长的牛毛金针,嘬口吹出一缕五行火炁,烧了烧金针,手腕一翻,竟把这金针直插进了他自己胸口的玉堂大穴。 俞和猛吃了一惊,张口呼到:“师傅,你这是要做什么?” “休要聒噪!”张真人把眼睛瞪圆了,怒斥了一声,“你个不肖孽徒,怎么生得如此木头脑袋?那皇后和四皇子的死活,跟你什么关系,你居然为了他们自碎内丹,你这是迂了还是傻了?还是叫那六皇子灌了迷汤?英雄侠义是吧?舍己救人是吧?自碎内丹你当是儿戏?你这是自绝了仙缘,你知不知道?等人家两兄弟将来做了皇帝与亲王,显赫尊荣,谁还会记得你这个废人?” 张真人劈头盖脸这一顿厉声斥骂,直让俞和头也抬不起来,他嗫嚅道:“弟子知错了,师傅息怒。” “息怒?我还息怒?”张真人一张嘴,好似连珠炮仗,也顾不得高道风仪了,那唾沫星子飞溅到俞和的脸上,“我教你识字读书,把你送到罗霄剑门,你这才刚有了那么一点点成就,便去自作践!如今倒怎么跟宗华与云峰交代?好端端的来了一趟京都定阳,为了几个毫不相干的凡俗之人,把自己内丹碎了?你可知道,内丹一碎,灵根消弭,此生再难重踏道途。” 俞和只垂着头,不敢抗辩,他心里也知道,自己此番是太过托大了。但他的本意,倒并非全是为了借宝救人,只因当时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岔火,令俞和倔强着,不肯对万佛低头而已。 “也算是我与你结下了此一段孽缘,命中合该有今日一坎。幸好为师身具先天乙木灵根,此乙木道体最能治愈伤创,待我以金针截脉之术,将我这道灵根以贯顶之法渡入你身,先天乙木生炁当可助你重结内丹,再续道途。” “师傅万万不可!”俞和这才知道张真人自刺金针是要做什么,他竭力挣动手脚,要从榻上跃下。 可张真人运指如风,眨眼间封住了俞和的穴道,登时俞和身子僵住,张口也不能言。 只听见张真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俞和,我这一身道行,百余年未再寸进,自知仙缘已走到了尽头,此生地仙果位无望。留得残躯,也只为找个左真观一脉的道统传人。你与我不同,你修道两年,便已有还丹成就,不出百年,或能抱得玄珠,地仙可期。你我师徒缘分一场,我却也未能授你什么,区区一道灵根,便算是为师能为你所作的最后一件事情吧。你今后也毋需担心,为师虽失了灵根,也只是一身道行再不能修进而已,尚有千年寿元可活,倒也没什么缺憾。” 说罢,张真人一挥手,就要把那根八寸金针,尽数刺入胸口玉堂大穴。 俞和瞪圆了眼睛,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嘴巴不停的开阖,却只能发出哑哑的声音来,那泪水,好似喷泉一般的涌出。 就在这时,只见张真人身后有人影一闪,无央禅师伸出手掌一拍张真人的肩头,张真人胸口那根金针,“嗤”的一声倒射了出来。 张真人一回头,见是无央禅师,他沉声问道:“大师这是何意?” 无央禅师双手合什,低声道:“赑屃血,当无碍。” 张真人没听懂无央禅师话中的意思,满脸疑惑。就见无央禅师微微一笑,对着俞和伸手一招,俞和的身子就平平的浮起,在空中旋了半圈,以背脊对着无央禅师和张真人。 无央禅师五指一扫,俞和身后的衣衫就分作两片,露出整片赤裸的背脊,张真人一看,登时目中奇光闪现。 俞和的背脊正中,一道脊椎骨柱与左近的筋肉,纠结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形。龙首抵着大椎穴,龙尾伸到腰阳关,两道粗壮的血脉似龙须,延展向左右双臂,两条筋肉似龙角,撑起左右肩胛。自后颈处沿着脊骨一路向下,皮膜上竟生出一行细细的肉鳞,两侧的肋筋如龙爪,中间脊突似腾跃的龙身。 再看俞和的整个背脊上,全都布满了铜钱大小的猩红血印,每一片血印之上,都自毛孔中透出淡淡的金光。 “这是?”张真人伸出手指,在俞和腰后的一处血印上轻轻一压,只见一道金芒如剑,从血印中射出,撞到张真人的手指上,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张真人连忙缩回手指,再看指上皮膜已被斩开了一道血口子,皮肉翻卷绽开,血流如注。 这道金芒之威,已堪堪如同还丹二转剑修的泼命一击。 “丹元剑炁?”张真人失声而呼,语气中,竟带着一片喜极。 再看无央禅师颔首微笑,伸出右掌一摊,掌心中有团褐色光华升起,化作近百支拇指粗细的菩提木金刚杵。这佛门法器上,雕得却非是梵文佛记,而是一行行道家云篆。 这近百只菩提木金刚杵,照准了俞和身后的每一片血印刺下,杵头的木锥深深嵌入了筋肉中,却不见皮膜有丝毫破损。 “不破不立,妙光境三日。”无央禅师对张真人说道。 “多谢大师施救!”张真人扶冠整袍,对着无央禅师一揖到地。 无央禅师受了张真人一礼,跃身朝俞和一扑,屋中一团光华闪现,再熄时,两人俱没了踪影。 第一百二十三章 妙光境,真无相 张真人转身出门,却发现宁青凌怔怔的站在门口。 “师伯,俞师兄他?” “当无大碍。”张真人摆了摆手,他眉头已然尽舒开,嘴角犹自含着一丝笑意,“这小子有天大的福缘随身,我门中那古兽赑屃殁亡时,他得了一注赑屃精血藏在体内。上古龙裔血脉神异非常,竟然在他自碎内丹之时,将丹元灵炁尽数摄在精血中不散。有无央禅师亲手施救,此番大破大立,如若机缘得当,俞和反倒会因祸得福,洗髓换血,成就还丹二转。此时他已随无央禅师入妙光境小洞天疗伤。三日后破关而出,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师兄来。” 宁青凌脸上微微一红,“师伯莫要调侃,俞师兄无恙便是最好。” “少年男女,彼此有些牵挂亦是常事。”张真人忽想起陆晓溪来,他眼睛一转,把下半句话生生咽回了肚里,口中嘿嘿直笑。 宁青凌大窘,转身自回容昭皇后那屋去了。 话说这妙光境小洞天,其中并未演化乾坤天地坎离,尽是一团浑濛的所在。有无穷的仙光霞云流转,一道道玄奥的符箓和一朵朵莲花虚影,在虚空中生灭不息。 俞和紧闭着双目,无知无觉的悬在空中。他的背脊上,插着近百支菩提木雕成的金刚佛杵,从这妙光境的四面八方,各有丝缎般的霞光飘来,缠绕在佛杵上不住的流转。 无央禅师在俞和面前显出了三头六臂的佛陀法身,高有十余丈,端坐在九品黑莲台上。六只手掌掐定指诀,三张面孔各闭目诵经,第一张口颂佛经,第二张口颂道经,第三张口说得是一种晦涩不明的语言。只见他法身三头颅脑后,也都各呈异相。颂佛经那头颅脑后,是一圈光灼灼的佛家大智慧轮,颂道经那头颅脑后,是一幅阴阳太极图徐徐旋转,颂神秘言语那头颅脑后,是一圈碧绿的荆棘花藤,盘成了一圈。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和双肩一震,身子中隐约传出一声悠长的龙吟,嵌在他后颈大椎穴旁的一支菩提木金刚杵,忽然晃了晃,倏地脱体而出,杵头甫一弹出皮膜,这整支菩提木金刚杵便化作一团黄烟飞散。 再看那处大椎穴旁的血印,已然消失不见。 俞和胸口挺起,忽张口喷出了一团腥臭的黑烟,这黑烟只一转,便化作一道朱红色的业火,要反朝俞和烧去。可无央禅师的佛陀法相张开大口一吸,这道业火便被他摄入了法相腹中。 吞下这一道业火,那三个头颅的诵经声愈发宏大。俞和背上的每一支菩提木金刚杵,都开始微微颤动。每隔大约一炷香时分,伴随着隐约约的龙吟声,便会有一支菩提木金刚杵脱体弹出,碎作一片木黄色的微尘。而伴随着背脊上每一片血印的消散,俞和都会喷出一口黑烟,化作熊熊业火。无央禅师的佛陀法身缓缓回转,三个头颅次第吞噬业火,他法身坐下的九品黑莲台,渐渐转成了半黑半红的颜色。 这一番施为,足足持续了十七八个时辰。最后剩下的十支菩提木金刚杵,正钉在俞和背脊龙形的双目、双角、五爪和龙尾之上,要每隔近一个时辰,才能弹起一支。这十支菩提木金刚杵下的血印,乃是赑屃精血凝聚的大关窍所在,每支金刚杵弹出后,血印一散,俞和的气息便会陡然拔高一层。 直到最后一支菩提木金刚杵脱落,化作黄烟散去,俞和忽然四肢尽展,仰天长啸。自他的眉心祖窍中,冲出一道赤金色的光芒,在这妙光境中当空一旋,化作百亩金霞庆云。云端盘坐着六尊佛陀的虚相,分别是中央释迦摩尼佛、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过去燃灯佛、现在释迦摩尼佛、未来弥勒佛。 这纵横三世佛陀之相当空显化出来,放出十二道庄严的目光,甫望见无央禅师那三头六臂的法身,登时齐齐念诵佛号。六尊至高佛陀的虚相,从庆云上飞起,竟以身去撞无央禅师。 无央禅师也不慌乱,六只手臂各掐指诀,朝前印出。他座下那具已尽转作朱红色的莲台飞旋而出,挟着烈烈业火,直朝六尊佛陀撞去。 “轰隆”的一声大响,这妙光境中金霞四溢,流焰横飞。无央禅师的三头六臂法相飞身而起,挡在俞和身前,六只手掌好似拈花摘叶一般的,在虚空中连连抓摄,一道道散乱的金芒,从乱霞中显出,飞落入他的掌心之中。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一切才平复如初,妙光境中又回到了之前光阴曼妙的玄玄混浑空景象。无央禅师收去了三头六臂的法身,依旧做个黑瘦赤脚僧人的模样,他一手单掌竖在胸前,另一手虚托着一团好似烈日般的金光。 “痴儿,醒来!” 只见无央禅师双目一瞪,眼中射出两道雷霆似的明光,直刺入俞和的灵台祖窍。他身形一闪,飞到俞和面前,手腕一翻,一掌印在俞和下腹关元大窍处,把那一团金光,硬生生压进了俞和的丹田炉鼎。 登时就看俞和把双目一睁,头发根根倒竖,“呛”的一声刺耳的剑鸣响起,有道百丈高下的清光长剑虚影,从他身子中冲出,剑尖直指高穹,那森然的剑意,竟催得妙光境中荡起一片涟漪。 俞和长吸了口气,那弥天巨剑之相渐渐隐去。有枚小小的白莲花法印,在他额头中央一闪而逝。随即他眼中便回复了清明。 双臂一振,只觉得周身真元呼啸流转,无穷无尽,生生不息。俞和心中大喜,对着无央禅师一揖到地:“多谢大师妙手!” 无央禅师合什颔首:“短三月,长一年,尽复旧观。若精修,二转可期!” 俞和略一思索,便领会了无央禅师的意思:“还丹破碎之厄已去,短则三月,长则一年,就可以恢复到之前的还丹道行,然后再加精修,晋入还丹二转为时不远。” 他存思聚念,朝丹田炉鼎中一照,就望见那长生白莲明光万丈,只是万千莲瓣中央,依旧是一团金色的氤氲浮浮沉沉,看不出有重结内丹之兆。 俞和眉头略皱,无央禅师已然洞悉了他的心思,沉声喝叱道:“咄!有相无相,法无虚妄。静修,待我唤你。”言毕把手一招,一片流光仙霞涌来,在俞和脚下聚成一座七品七彩莲台,无央禅师身子一晃,已然仙踪渺渺。 “有相无相,法无虚妄?”俞和盘膝坐在莲台上,把这偈语反复念了几遍,便照着平时打熬真元的法子,手掐子午诀,存想丹田生出一道暖流下沉生死窍,再沿背后督脉逆行而上。 就见那长生白莲中央的金色氤氲翻滚了一匝,分出一缕稀薄的云光,往生死窍一降,就化作澎湃的真元玉液,带着长河奔流,潮汐呼啸之声,从督脉逆行直贯顶门,转而沿任脉过十二重楼,落回了丹田。一小周天行毕,俞和这才猛省,虽然这团金色的氤氲不成丹丸之形,但其玄妙却与道家玉液还丹一般无二。有相无相,法无虚妄,意思就是管它成不成丹形,其妙用尽在便是。 心中一股历劫重生的大欢喜,又有一股郁闷尽消的大解脱。俞和脸上犹自带着笑容,盘坐在那光霞聚成的七品七色莲台上,他默默运转真元,行遍周身经络。性念内视己身,但看血如汞浆一般稠密,隐隐透着紫光,一条背脊大骨,节节如白玉,骨髓若银霜,有层淡金色的光芒,上上下下的贯通流转。恍然间,俞和觉得自己的脊骨,好似融进肉身的一具剑鞘,只消自己伸手在后颈一握,便可自背脊中抽出一口绝世锋芒。 灵台祖窍之中,有道如水的辉光,好似遮在暗云后面的皓月,终于露出了银轮。那神秘消隐的六角经台,自浑濛中冉冉浮现,依旧高高悬在识海之上,洒落片片青玉色的光芒。 这经台现身出来,俞和心底最后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再无焦躁,再无忧虑,分毫杂念不生,一呼一吸之间,沉入了不喜不怒,无思无想的大清静中。 他这一入定,心无杂念,意不外走,心常归一,意自如如,一心恬然,四大清适。妙光境中日月不显,光阴不分,也不知过了多久。俞和望见识海中忽有一滴雨水自天穹高处垂下,直落入了深潭,“滴答”的一声轻响,散开一圈水波。 他开息睁目,骤觉有股无行的牵扯之力,自虚空中来,俞和心有所感,遂着那力道轻轻一跃,好似撞破了一层镜花水月般的,眼前光线一暗,脚下踏定了实地,再看已身处石虎巷暗府秘院的后屋中。 屋子里站着三个人,当先自是张真人笑盈盈的看着俞和,宁青凌站在张真人身侧半步,也投来关切的目光,唯有无央禅师站在屋门口,闭目合什,脸上一片淡然。 “师兄可大好了?”宁青凌抢上一步,探手捉住了俞和的脉门,张真人也走了过来,伸手搭住了俞和的肩膀。 可俞和嘿嘿一笑,身子微微一震,浑厚的护身罡气略展,把宁青凌和张真人的手弹开了数寸。 “这小子,伤势一好,就对着师傅逞威风来着?”张真人不怒反喜,口中笑骂,化掌为空拳,在俞和脑门上敲了一记。 宁青凌忽尖叫了一声,跳开了数步,举起双手,慌忙遮住了眼睛。 俞和低头朝自己身上一看,登时满脸通红。原来他身上那袭道袍,早被无央禅师撕开了背后的衣衫,这方催动护身罡气一震,上半截身子可不霎时间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腹肌肤来。 俞和忙不迭的躲到张真人背后,伸手从腰间玉牌中摸出换洗的道袍,展开一抖,便换到身上,再看那边宁青凌,虽然那手捂着脸,却分明在透过指缝偷看,她嘴角勾起的一丝笑意,藏也藏不住。 俞和大窘,眼睛一转,口中呼到:“还要谢过无央大师救治之恩。” 他转身要拜无央禅师,可屋门口已是空无一人,也不知道无央禅师是何时离开的,当真神出鬼没。 “内丹粉碎,能治得好已是万幸。此时倒不忙着拜谢无央大师,正事要紧。”张真人收住笑容,正色道:“我们几人定下了一计,当由你做这先锋官。此事关乎京都定阳道佛魔三宗大局,你且听我细细分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樵山怨,陈年冤 京都定阳城南十八里,有座风景秀丽的樵山,此山名得自一个广为流传神话故事。那故事里讲说:这座山坡以前是个光秃秃的石头山,几乎是寸草不生。山里住着孤零零的一户人家,以采石雕刻为生,两夫妇的手艺虽不糙,但日子过得却很是困苦。后来石匠夫妇生了个儿子,可等长到十来岁,气力初成,刚能继承家中手艺活计时,却又不慎跌下了山崖,把一双手臂俱摔废了。于是渐渐年迈力衰的两夫妇,一边照看着残废的儿子,一边雕石卖钱,生活愈加困苦,撑了不到十年,在一个严冬中双双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双臂残疾的儿子,在父母坟前发誓,要在石山下守孝三年。他拿牙齿咬住锄犁,开了一小片田地种菜,又用脚缠着鱼线钓鱼,每年冬天大雪封山时,依旧是最难熬的,但他啃食冻土下的草根为生,倔强的不肯离开。 春去秋来,到了第三年寒冬数九,眼看还有大半个月,便是父母忌日,这也是他三年守孝的最后一个月。储下的食物所剩无几,但加上掘来的草根等物,也勉强能撑到春风破冰的日子。可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少年忽然被山中的巨响惊醒。等到第二天雪停,少年顶着寒风进山一看,却寻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白色老虎。 少年用牙齿和绳索,把白老虎拖到了自己的小木屋中,思前想后,拿出仅剩的几块田鼠肉干,喂给了老虎。十几日的悉心照料,这只老虎虽瘦得皮包骨头,却已能站立起来。少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地窖,坐到自己父母坟前,对老虎说:你若不吃了我,我俩终还是会冻死。我这身皮肉,细细的吃,当能让你撑过寒冬。反正我早是废人一个,留此残躯只为扫洒坟茔,如今三年已过,便追父母而去,也无遗憾。 那白老虎看了看少年,一言不发的转头而去,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少年闭目跪在坟前等死,可就在他要被冻僵之前,那老虎衔着一根树枝回来,树枝上竟还挂着一片嫩叶。少年吃下嫩叶,枯萎的双臂立时恢复了气力。老虎把树枝朝地上一甩,就见漫山遍野的大雪尽消,从石缝中生出无数的参天大树,颗颗都是极珍稀的树种。 少年从此伐木为生,他贩售的木材无一不是顶上之选,当真是一车圆木白银千两。才一年不到,便自建了个庄园叫樵庄,雇了几十个壮汉专门伐木。说也奇怪,这石山中的树木砍也砍不尽,白日里伐倒一片,第二天又有一片参天而起。少年衣食不愁的活了一甲子,最后骑虎而去,不知所终。 留下这山就得名:樵山。 神话传说如此,到了樵山脚下一望,也确实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古树。最奇的是,这山上几乎没什么土壤,尽是巨大的青石,那些树木生在石头上,树根好似藤蔓一样的缠住山岩,探进石缝深处。而山石雄奇,于是这些树木,也并非与他处一般,尽是笔直向天。许多傍山壁而长的树木东倒西歪,各展奇形,宛如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樵山之阳,有片庄园。但非是传说中的樵庄,而是大雍王朝第十八代帝君的亲弟弟,皇封“肃青王”的王府大院。 通向肃青王大院的路上杂草横生,几乎已经看不见地上铺的青条石。离着大院门口三里,有块石碑耸立在路边,上面雕着一行大字:“此地封镇三百六十年,生人勿近。” 大字下面,是定阳供奉阁的云篆道符和大镇国寺的梵文佛印。石碑上捆着一道手臂粗细的棕绳,半朽的绳子上吊着绿锈斑驳的黄铜佛铃,几十条破烂的彩绸经幡随风招展,上面录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石碑反面嵌着一面青铜八卦镜,镜面直对着肃青王大院的门口。 俞和走到这石碑前停下。他此时的模样,看起来也就仅仅比他刚从万佛大殿中出来时,脸色略好一些罢了。双目中蒙着浓浓的倦意,眼眶和脸颊都陷了下去,颧骨上带着一抹异样的潮红,似乎是大病初愈,全靠刚猛的药力强撑起了身子。 站在石碑前喘了喘,俞和的靴面上,竟然沾满了浮尘。抬头看着石碑上的刻字,他想起来之前六皇子周淳风所说的,有关这樵山肃青王大院的故事。 之所以乱草淹没了道路,又有石碑封门示警,乃是因为这大院的主子肃青王,在几十年前,卷入了一桩谋逆大案。被第十八代大雍帝君,也就是肃青王同父同母的兄长,亲自下旨满门抄斩。而肃青王本人,在皇城大金殿之外,被活生生点天灯而死。 大院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包括襁褓中的婴孩和翁妪,一夜之间被皇城禁军杀得干干净净,那当真是流血漂橹,怨气冲天。相传那一股血腥气笼罩周围十里长达三年,每年灭门忌日前后七天,这肃青王大院上空都有怨气结成阴云不散,夜晚甚至能听到鬼哭之声。 到了十九代大雍帝君,也就是当今振文帝君的祖父继位。因缘巧合之下,竟查出肃青王乃是被人诬陷冤死,难怪樵山附近如此怨念不散,生出诸般诡相。水落石出之后,十九代帝君下旨修正史书,还了肃青王的清白,又恳求供奉阁与大镇国寺派出有道之士,前往樵山大院作法,超度冤魂。 前去掩埋尸骸的军士,回来之后尽都数月噩梦不休。那供奉阁的高道和大镇国寺的高僧,在肃青王大院摆下镇魂大道场,连作了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可白日里倒还安宁,只消日落月升,天色暗沉,大院中就会飘起冰冷的细雨。这雨水带着一股血腥味,亦有尸体腐败的恶臭味,沾到肌肤上,便是一片溃烂。有人传说,当这怪雨漫空之时,从肃青王大院中看天上的月亮,竟是殷红色的。 当时的供奉阁大执事和镇国寺主持大师联袂面见帝君,说肃青王大院中积怨太深,如今虽然沉冤昭雪,但非是区区几日法事,就能将怨念排散,超度阴魂入黄泉的。倒不如暂时封禁樵山,过个几百年,待怨念自然散去,种种诡相便再不会生出。 于是十九代帝君亲自将肃青王一脉的灵牌,移入了典山帝陵谷的皇族祭堂中供奉。又在樵山大院门口,将新编修的国史烧化了数千册,再将那嫁祸肃青王之人的后嗣凌迟处死,算是告慰了冤魂。供奉阁和镇国寺各位高手,在大院中施为了一番,最后留下了俞和面前的这座示警石碑。 “每一代王朝,总都会发生类似的悲剧,任你怨念滔天也好,纠缠世上千年也罢,若有一天连大雍王朝都没了,终归怨无所依,恨无所凭,魂归渺渺!”俞和嘿嘿一笑,望了望似晴非晴的天空,朝肃青王大院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去。 “而比冤死更凄凉的,却是死后身化厉鬼,也不被有心之人放过。离神散魄之后,只怕连有何冤,有何恨都不记得了,只剩下一道怨鬼残躯,被别人捏在手中。” 俞和口中念叨不休,到了大院门前,一脚踢开了朽烂的木门,尘埃扬起,从院中冲出一道冷风,扑到俞和的脸上。 俞和长笑一声,朗声喝道:“扬州俞和,斩妖除魔来也!”。 他一边迈大步进了院子,一边举袖捂住口鼻,轻轻咳嗽了数声,显出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来。 可俞和一嗓子喊完,回应他的,除了远处屋檐上呱呱飞起的数只乌鸦,便是凝聚在此近百年的沉寂。 俞和脚下有些发虚,这倒非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之前他满打满算,认为这一声喊完,十有八九是魔宗高手尽出,将他团团围住。可这偌大的院子中,怎么也不像是什么魔宗盘踞之地,四处萧萧落落,到处都布满刀斧痕迹和火烧过的焦黑,脚下踩着厚厚的一层黄纸冥钱和各式符箓,破败的廊柱上,缠着退色的经幡,雨水早把所有的文字符号,变得无法分辨。 忽然有风吹过,穿过空洞的窗棂子,发出呜呜的怪响。俞和只觉得一道寒流从脚底下直冲头顶,所经之处,寒毛根根竖起,连头皮酥麻了。 “哗啦”的一声,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朽落下来,吓得俞和跳了半步,躬起身子,只敢拿眼角的斜光去望。 更大的一阵风吹来,许多物事随风摇晃起来,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有破布、落叶、符纸、经幡等等之类,被风扫卷起来,旋来转去。俞和恍惚觉得,那好似是数不清的鬼影子,在这肃青王大院中徘徊。 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疑神疑鬼的觉得,这处的空气也比京城中要阴冷数分。俞和硬着头皮,唤出破甲剑握在手中,似乎掌心紧紧攥着坚硬的利器,会让他变得刚强一些。 这肃青王大院占地极广,里里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进的院子,但反正几乎每一道墙都是残破的,也无所谓寻不寻门户。踩着满地杂七杂八的凌乱物事,俞和瞪圆了双眼,每朝里面走一步,就要四处望一圈。时不时的,他会下意识的猛回头,去看看背后是不是跟上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这样朝大院深处走了有一盏茶时分,俞和背脊上的衣衫,已然尽湿了。被微风一吹,更觉得后颈处凉飕飕的,俞和找了跟断裂下来的圆柱,坐下喘了喘气,略平复自己那惊悚的心神。 “还斩妖除魔,堂堂修道之人竟然怕鬼,真是丢尽了宗门的颜面。”俞和自嘲的一笑,把破甲剑插在面前的泥土中。 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俞和不经意间,以眼角余光扫过破甲剑那明晃晃的剑锋,肩后猛然间寒毛一炸,再移回目光仔细一看,那如镜子一般的剑锋上,分明映出了一个通体青白色的模糊人形,这人形诡异的一扭,又不见了。 俞和只觉得自己满头的头发都尽数竖了起来,他猛力拔起破甲剑,转身对着方才那人形显身的地方大吼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马无伤,群尸阵 呼啸的罡风,卷起地上的碎石和落叶,森然剑意将一干杂物都化作了锋锐的利器,撞到西南角的一堵残壁上,刻下数不清的狭长裂痕。 俞和定睛一望,他又有些怀疑,自己看到的青色人形会不会只是错觉。西南面那堵残壁似乎被大火烧过,墙面上一片焦黑,如今交错着无数道裂痕,露出墙里青黑色的砖石。残壁左近,有座一人高的青石假山,而墙头上,又凌乱的飘着一大团青灰色的破布,这些都有可能被误认作是依稀的人形。 神念蔓延而出,罩住了左近五丈方圆,可依旧察觉不出丝毫的异样。 俞和长长的吸了口气,从腰间玉牌中,摸出了一葫芦自罗霄带来的老酒,咕咚咕咚的猛灌了几口。腹中像填进了一盆炭火,他喉头抽动,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团酒气冲出,仿佛把心中的惴惴之意,也吐出了不少。 屈指一弹手中的长剑,发出清越的长鸣,俞和伸手拂过秋水般的剑锋,心中胆气渐生。可当剑锋上映出自己的面容时,俞和骤然瞪圆了眼睛,骇得三魂七魄齐飞。 就在他肩后颈侧,分明有一张枯萎得如同朽木般的脸! 那面容,就像是把一张皱巴巴的黑色皮革,随意的裹在一颗颅骨上,两个眼眶中,垂着一对干瘪的褐黄色肉球。鼻子和嘴巴处,只剩下两小一大的三个黑漆漆的窟窿,从里面渗出不知是什么的一道暗红色浆液,几乎就要滴落到俞和的肩膀上。 俞和口中发出了一声扭曲的惊呼,他像是一只被人猛踩痛了尾巴的野猫,弓着身子,朝前纵跃出去,破甲剑带着凄厉的破风声,朝身后乱刺。 可等他落到地面,背脊死死的抵住一道塌落的拱桥桥墩,在朝方才那边看去,就见一位身穿素白斜襟广袖道袍、灰须灰发,道稽高挽的老者,悠然站在俞和方才所立之处,一手伸出两指,夹住了破甲剑的剑锋,另一手分明拿着俞和的酒葫芦晃了晃,把葫芦口凑在鼻尖下嗅了口酒香气,朝俞和微笑道:“如此好酒,小友不愿与老夫共饮么?” 俞和惊魂未定,哪敢答话,白莲赤鸢双剑齐出,交错横在身前,两只眼睛紧盯着这个白袍老者。 可白袍老者却又是轻轻一笑,酒葫芦在他掌中上下一颠,就冲出一道清亮剔透的酒箭,落进了他的口中。这老者吞下老酒,闭目回味了一息,张口作歌唱道: “高馆张灯酒复清, 夜钟残月我独醒, 只言问心堪求道, 再无故人欲送行。” 四句唱毕,轻轻一叹,甩手将酒葫芦和破甲剑朝地上一抛,白衣老者冲着俞和拱手作揖道:“小友可是名唤俞和?” 俞和见这老者仙风道骨,周身白袍一尘不染,绕体霞云浩正不邪,怎么看也是个名门正派的前辈宿老,绝不像是什么魔道中人。可方才剑锋中映出的诡相也太过吓人,俞和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人不可貌相,这老者十有八九乃是魔宗高手,只是作出一副样子来迷惑人心。 但人家有礼有仪,俞和自觉身为名门大派的弟子,倒也不能失了礼数,于是招手将白莲赤鸢双剑收回身侧,拱手施礼道:“正是在下,前辈有何指教?” “果真是龙虎祥瑞护国真君俞大人当面,老夫敦头山人士,姓马,名无伤,乃是受人之托,在此等候俞大人到来。” “马前辈既然是等候在下,有何事还盼明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家尊上听闻俞大人一剑斩灭大镇国寺的万佛说法大咒,对俞大人十分敬仰。老夫才疏学浅,却亦习得拙阵一座,还盼俞大人不吝指点。不过大人切莫见怪,老夫与那些口是心非的和尚绝不类同,诚然对大人全无恶意。只是我家尊上亟盼亲睹俞大人的风采,故设下此阵邀大人一试,你我点到为止,万万不可伤了和气。若大人在阵中稍感疲累,只消唤声‘马老儿’,老夫自会撤去阵法。” 俞和嘴角一歪,心说果然如此。他招手摄来破甲剑,三道剑光化出,各占天地人三才位,结了一座小三家剑阵,对那白袍老者马无伤拱手道:“前辈,请赐教!” “恭请俞大人入阵!”那老者俯身一拜,伸手朝东南西北四方一指,踏脚轻轻一踏地面,只听得地下深处有隆隆闷声传来,东南西北四正位,和马无伤脚下,各腾着一道尘泥烟柱,似乎有五件颇为巨大的法器,从地底升起。 等尘灰略散,俞和只一看,登时眉头倒竖,怒哼了一声。 那白袍老者马无伤脚下,踩着一尊二丈来高的白玉娃娃像,雕得圆头圆脑圆肚腹,好似个弥勒佛一般,一腿曲,一腿伸的侧坐着。这玉娃娃腹中,隐约约有团黑气翻腾不休。 东方甲乙木位,升起一尊一丈八尺高的青木道人站像,雕得高冠广袖,眉目如生,那道人脸上带着笑容,手中拄着一根蟠头木杖。 南方丙丁火位,升起的是一尊一丈九尺高的赤身莽汉像,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竟有幢幢火光罩体。雕得有几分好似神话中的赤帝祝融,筋肉刚猛,蒲扇般的大手中,握着两团熊熊烈焰,可脸上却是一片木然,无喜无怒。 西方庚辛金位,升起的是一尊一丈七尺高的金甲兵士像,通身披挂着金鳞锁环甲,头上无盔,满脸怒气,须发皆张,手中操持着一杆精金长戈。 北方壬癸水位,升起的一尊一丈六尺高的抱瓶仙女像,通身剔透,发出浅蓝色的冷光,似乎是用万载玄冰雕成。这仙女颦眉做愁苦状,面若泫然欲泣,怀中抱着一个长颈双环圆瓶,瓶口波光闪闪,仿佛略一倾,便能洒出水来。 俞和只一看这五具阵器,便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咬牙瞪视着白袍老者马无伤,一个字一个字的寒声说道:“你这是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阵。容昭皇后,四皇子周承云,都是阁下所害?” “俞大人此话,有对也有错。”那马无伤手捋胡须道,“此阵本名为五行筑仙阵,乃是逆天改命,夺天地一点五行真炁,造化灵根的大妙法。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阵之名,不过是自诩正道修士强加的恶名而已。至于那容昭皇后和四皇子周承云,确是老夫施术,不过俞大人可是冤枉了马某的一片好心。需知容昭娘娘和四皇子殿下,日日处心积虑,苦求跳出命数,寻一线仙缘。老夫以此无上法阵,替他们逆天改命,成就神通,却怎是害了他们?” “信口胡言!”俞和伸手点指着马无伤,破甲剑化作白光一缕,从地上跃起,三口飞剑齐声长鸣,“逆天改命是不错,经此阵法,化生为死,魂魄离散,身作他人尸傀。如此仙缘,试问谁会去求?” “求与不求,非俞大人一言而断。那容昭娘娘礼拜三清道尊时,曾发下大宏愿,若能长生不死,一切皆可抛却,区区神智魂魄,又有何不舍?老夫成人之美,俞大人还是莫要将那无妄之罪,强加老夫身上才是。这番大阵已起,恭请俞大人入阵试剑!” 说罢,那马无伤一摆袖,身子竟沉入了白玉娃娃的顶门,白玉娃娃凭空一旋,又拔高了三丈, 俞和听见头顶有人念咒道:“天有阴阳,地有五行。吾令南方丙丁火火灭,西方庚辛金金缺,北方壬癸水水竭,中央戊已土上裂,六甲六乙暗鬼自出。東方青鬼,南方赤鬼,西方白鬼,北方黑鬼,中央黃鬼,天魂上升,地魄下藏,阵启阴阳变,阵转五行殇,三魂七魄齐飞扬。” 只见分立在东南西北四正位的阵偶上奇光流溢,齐齐一旋,木偶镇住了西方庚辛金位,金偶镇住了东方甲乙木位,火偶镇住北方壬癸水位,水偶镇住南方丙丁火位。这五方五行一逆转,地下又传来隆隆震响,四尊阵偶也是嗡嗡颤鸣不休。有四道一丈来高的光影人形,从阵偶上脱出,对着中央戊己土位躬身一拜,便作盘膝打坐的模样,浮在半空中。 俞和猛听见头上风声大作,好似有一件极沉重的巨大物事盖顶砸落。他闪身一挪,就看这离神散魄炼尸大阵中央的地面,宛如被无形的陨石撞击,深深的陷了下去。也不知下面本就有空洞,还是被阵法之力强破开了泥石,平地里显出一个十丈方圆,深不见底的巨大土洞。朝洞中一朝,里面尽是一团漆黑,有丝丝灰色的烟气浮起。 那四道光影人形朝地洞中一扑,便不见了踪影。俞和恍惚听见地洞中传来了无数人说话、哭泣、祈祷的吵杂声响,这纷乱的声音,好似锥子一般的刺入耳膜,直达心神。俞和的识海中波澜骤起,两眼有些模糊,好似酩酊大醉一般,身子也摇晃了起来。 “哼!又是迷心乱神的把戏。”俞和冷哼了一声,暗暗并齿一咬舌尖,剧痛传来,眼前复明。就听那地底传来的吵杂人声越来越响,地洞中灰气喷涌如泉,有百多道黑影,从洞底飞出,聚作两圈,绕着天上的镇守中央戊己土的白玉娃娃回转起来。 上一圈是三十六具沾满泥土的薄木棺材,正合天罡之数,每具棺材都败朽不堪,贴着黄纸朱砂符箓,棺盖上下震动,似乎里面的尸首直欲破棺而出。 下二圈是七十二具以棕绳扎起的芦苇草席,看起来里面也是裹着尸骸,席子上的泥土,掺合了不少糯米,也贴了符箓镇住。 总共一百零八具尸骸,在俞和头顶徐徐飞旋,这情形端是诡谲骇人,俞和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他真没见过如此多的尸骸,偏偏似乎每一具都被炼成了尸傀尸鬼,一面发出怪声,一边扭转颤动着。俞和满脸煞白,自觉膝盖有些发软。 可他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只听那白玉娃娃腹中传出一声尖利嘶吼,叫的正是俞和的名字,那声音,好似阎罗大殿门前点卯一般,让人头皮发麻。缓缓旋飞的棺木草席齐齐一顿,“蓬”的一声大响,无数木屑和破烂的草梗纷纷洋洋落下。 一百零八具阴阳尸鬼,裹着恶臭的黑烟,朝俞和猛扑过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诸法尽,紫微现 “吾禀天罡神符厉行四海,口纳圣真神气,付与阴阳鬼神随吾驱使,吾东向一唾九木折,南向一唾八火灭,西向一唾金刚缺,北向一唾流水绝,道气流布,随吾所说,天有九柱,地有九梁,北斗七星书辟邪二神文,为我除殃,众邪消尽,魍魎逃亡,天罡辟邪符!” 俞和脚踩驱邪罡斗禹步,关元内鼎中那团金色的氤氲翻翻滚滚,精纯的真元直贯十指,把手一挥,便凌空绘成三道金光闪闪的天罡辟邪真符,拍入了三口飞剑之中。 登时三口飞剑放出明光十丈,尤其是三才剑阵中居人位的白莲剑,当真是昊光赫赫,将俞和身周的灰烟尸煞荡涤得干干净净。 当前扑来的,是裂席而出的七十二阴尸,其中有男子尸、女子尸和婴孩尸,具具好似历经了火烧风吹,做漆黑枯瘦状,皮壳坚韧发亮,宛如一层坚甲。四肢挥舞如疯癫,手爪上冒出丝丝黑烟。 俞和强按下胸中翻腾欲呕的不适感,以白莲剑护住周身,破甲赤鸢双剑飞出,化作万千剑雨,朝群尸斩去。 这可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大阵,真不愧为上古秘传的炼尸禁术。其阵法所祭炼的群尸,却与寻常尸鬼大相径庭,虽是区区阴尸,却已然各修炼了铜皮铁骨的神通,更以五行真炁日日打熬,全然不惧真火烧炼。 “夺”的一声如刺朽木,破甲剑钉在一具阴尸胸口。以此剑之锐利,竟不能透体而过,只将一尺来长的剑锋,嵌在阴尸体内。 滚滚尸气侵蚀剑锋,与飞剑心神相系的俞和,只仿佛被万蚁噬咬。 赤鸢剑更是不堪,阴尸浑不畏惧剑上的火炁,剑锋只刺入尸身数寸,便被阴尸拔出,三五阴尸扑了过去,竟张口在剑锋上乱咬。 俞和大喝一声“开!”就见他把双手猛一合,破甲赤鸢双剑上天罡辟邪符金光大作,借着这两道真符之力,才勉强震开了阴尸。双剑转回,再运使时,已多了些钝重感。 眼看几十具阴尸已扑到身前数丈,俞和御剑护住了身子,张口一喷,白玉剑匣破空而出,匣顶的白莲一转,百道手指头粗细的四象雷火疾射出来,洒向张牙舞爪的尸群。 即便这些阴尸颇为神妙,但也挡不住太阴太阳少阴少阳雷火之威。雷光落到关节上,便是残肢横飞,落到尸身躯干上,便是前后通透的一个大洞,若刚好落到头颅上,则整个头颅化作一团腐肉枯骨四处飞散,无头阴尸晃了晃,颓然到地不起。 俞和操持着剑匣,一片片的雷火朝尸群倾泻而出,可那些阴尸不但会纵跳躲闪,有的竟会抓起残尸朝俞和飞掷,有的甚至还会趴在地上装死。尸群这一乱,俞和放出的雷火,便有十之五六落到了空处。 白玉剑匣虽然在皇陵地宫中收了四道四象神雷,但那之后俞和力破万佛说法,又重燃丹田内鼎,白玉剑匣这几日中,都暗暗将雷炁炼化,注入了俞和的经络,故而剑匣中所剩的雷力已然不多。可这几轮催发之下,却只将七十二具阴尸打碎了一半都不到,头顶上还有三十六具高大的阳尸环抱手臂,踏空而立,俞和不敢再肆意挥霍匣中的雷力了。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头顶的三十六阳尸,在俞和甫催发雷火之时,便团团围住了中央戊己的白玉娃娃,显然这玉娃娃便是核心的阵器。不过既然有阳尸守护,俞和也没有把握凭剩余的雷力将之击破,于是他决定退而求其次,拿青木道人阵偶开刀,这四正位的阵偶,虽然不是阵基,但若打破一具,则五行缺一,大阵的威势必会有所削减。 而且如此多的阴尸,绕着俞和纵横飞掠,他算定只要对阵器出手,阴尸便不得不去替阵偶抵挡雷火,如此以逸待劳,自等阴尸来撞雷火,岂不省事? 俞和翻掌一拍白玉剑匣,匣口拨转,对准了正西面方位,一连十六道四象雷火冲出,直朝那青木道人阵偶穿空而去。 可惜却尸群却并未如同俞和所设想的那样,好似飞蛾扑火般的朝四象雷火撞去。余下的几十具阴尸分作两拨,其中一拨叠在一起,扑到四象雷火上,化作了焦臭的碎块,另一拨却直朝俞和扑来,打算围魏救赵。 俞和急忙又引动白玉剑匣,可这次只勉力催发了四道雷火,当前几具阴尸炸碎,后面的十来具阴尸,已悍然扑倒了俞和面前一丈。俞和也无耐,只得展开三口飞剑,与尸群缠斗起来。 头顶的白玉娃娃腹中,又传来了几声短促的尖叫。就看那三十六具阳尸飘然落下,竟围着俞和,摆下了一道地煞阵。 这三十六具阳尸,除了肤色铁青,双目无神之外,已然与生人无异。身上紧裹着一层层的粗麻布,以细棕绳,在胸腹前勒起九道阴阳扣绳结,每具阳尸的前额中央,有个花生仁大小的圆孔,深入颅骨。上下两片嘴唇,拿银线细细的缝合在一起,看那颊边鼓胀,似乎口中填塞满了什么物事。 这些阳尸一落下地,也不冲上前扑击,就站在原地各掐指诀,有含浑的呢喃声,从他们腹中传来。等手中指诀变幻了数次,三十六具阳尸齐齐并指,朝前一点,便从他们手中射出一道道黑漆漆的火焰,扑奔俞和而来。 俞和正与剩下的阴尸纠缠不休,飞剑去砍这些以秘法祭炼过的尸鬼,好似劈中了浸饱熟油的牛皮一般,坚韧而不着力。他一看黑火飞来,心中一翻,暗道:“师傅嘱我要装成内丹破碎,道行大退的模样。可如今这些尸鬼如此难缠,我再藏拙,那真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念头一转,俞和知道自保为上,只听他口中喃喃念道:“吾号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思念世间一切众生三灾八难,一切众苦九幽泉酆,一切罪魂受报缘对。又因牿劫相求,无量众苦,不舍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故吾以神通大力,悯三界一切众生。上清上净,上净上清,自在妙法,养护吾众生,救渡吾众生。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 一朵七尺白莲法相绽开,将俞和裹在中间,万千莲瓣放出道道明光,照在阴尸身上,登时从阴尸颜面上那模糊不明的七窍中,冒出丝丝青烟。 三十六道黑火好似绳索一般的,团团将长生白莲缚了起来。俞和双手一翻,飞剑依次纳入身后的剑匣中,以万化归一真符,慢慢炼去沾染的尸煞。两道金晖四射的南帝镇魔大金符,在俞和掌心浮现。 脚下踩着七步云真篇的步法,俞和以掌作剑,双手一挥,便是漫天金光掌印洒出。一道南帝镇魔大金符印在阴尸身上,那阴尸扭动了几下,便做成一片白灰飞散。 一掌破敌,俞和大喜。胸中豪气顿生,对那尸鬼狰狞模样的畏惧,也消散了许多,他长啸了一声,身化清光,绕着剩余的阴鬼转了一匝,在每具阴鬼的胸前印下一道南帝镇魔大金符。 细粉似的白灰,纷纷洋洋的散落。俞和双掌一分,纵身朝掐诀作法的三十六阳尸冲去。 扑到一具阳尸面前,他探掌按出。只见那具阳尸不闪不躲,毫不畏惧南帝镇魔大金符的光芒,张开比俞和足足大了一圈的手掌,朝俞和迎来。 双掌接实,俞和骤然觉得自己仿佛一掌拍在了一方生铁上面,掌心的触感,是异常的坚硬冰冷。诡异的是,反震过来的力道不仅出奇的雄浑,竟然还带着一股厚重的血气。 南帝镇魔大金符轰然飞散,那阳尸的手掌,却只是飘起了几缕青烟。俞和抽身退开,不自禁的仔细端详这具阳尸,既然身为尸鬼,却又如何藏着这样厚重的血气? 这时,忽听见四方阵偶和中央头顶的玉娃娃,一齐发出嗡嗡的鸣动声。从这五方五行阵偶中,又走出了一道人影,各呈红黄白黑碧五色。五道人影一闪,竟聚作一注流光,射入了俞和面前这具阳尸前额中央的小孔中。 阳尸得了阵法加持,凶威大炽。冲步上前,双掌齐出,朝俞和拍来。 掌未及身,罡风已然将俞和的道袍扯得烈烈作响。俞和看这阳尸来势凶煞,有心想躲,但那一对巨掌却幻起一片虚虚实实的掌影,似乎藏着几十种凌厉的后招,将俞和闪转腾挪之路尽数封死。俞和无奈,催动丹田真元,将体内先天五方五行真炁聚到掌心,又有两道南帝镇魔大金符凭空一闪,四只手掌结结实实的撞到一起。 俞和只觉得,从那阳尸掌上传来的力道刚猛之极。好似两柄生硬的铁锥,从自己的掌心凿了进来,顺着手臂一路撞向胸口。那力道所过之处,骨肉经络如同被碾成了碎屑,血脉逆冲,俞和胸口一紧,两眼泛红,喉头发甜,一口血已是忍不住的仰天喷出。 再看那具阳尸退了半步,双臂上裹缠的棕绳断裂了一大半,粗麻布翻卷起来,溢出片片青烟。它双掌掌心被先天五行真炁和南帝镇魔大金符之力,炼作了一片焦黑,可这阳尸浑不觉得疼痛,把双手合拢揉了揉,有些许皮屑散落,那掌心处有片灰白色的筋肉一阵翻滚,已平复如初,全不见了伤痕。 俞和正要吐纳回气,忽然间觉得地面好似波浪一般的剧烈摇晃起来,从那漆黑的地洞中,传出雷鸣般的连绵巨响。他悚然回头一望,只见一颗足有十丈高下的巨大头颅,正从地穴中缓缓升起。 这颗头颅腐朽干瘪,几乎只剩一层破破烂烂的灰黑色肉皮,覆在残缺的颅骨上,大块大块的腐肉,带着泥土剥落下来。即使不看那张噩梦般的溃烂面目,单只那弥天的恶臭味,就能让人窒息而死。 一对巨大的眼珠,鼓胀出了眼眶,里面似乎灌满了褐黄色的脓浆,有蛛网一般的黑色血筋,缠在眼珠上,兀自像数不清的长虫在扭动着。 俞和瞪着那巨大的鬼首,心中竭力想逃离,可整个身子都被无边的恐惧桎梏起来,不能动弹分毫。额头上一道冰冷的汗水,划过了面颊,自他下颌处滴落。 这巨大鬼首的两片暗红色的嘴唇,朝耳边咧开,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一道黑色的暴风,从鬼首口中喷出,俞和的身子就好像一片枯叶,与碎石断木混成一片,在半空中无助的飘摇着,三柄飞剑也不知散落去了何方。 那黑风中回荡的啸叫声,宛若百鬼恸哭。本是阳光明媚的白昼,却令人有种深暗诡夜的感觉。俞和心神恍恍惚惚,只觉身子被无数冰冷的手拉扯、捶打着,翻来覆去,直到背脊重重的撞上什么硬物,他才收拢心神一看。就见三十六具阳尸直挺挺的并肩站在自己身边,围成了一个圆圈,七十二只手臂举起,祭出一幢灰蒙蒙的烟气,将俞和的身子罩在原地。 俞和猛一咬牙,白莲法相从他身躯中绽出,死死的抵住了灰光。 忽有道人影不知从何处来,径直飘入了法阵中,此人纵身一跃,便踏上了那十丈鬼首的头顶。就看他朝俞和信手一挥,有道青光自他身后升起,化作一幅古朴的卷轴,飞到俞和头顶徐徐展开。在那画卷之中,上有群星闪耀,中有雷霆纵横,下有山河莽莽,画中一角,有个小小的银光符印,显出的竟是“紫微”二字。 这画卷只朝下一压,俞和的白莲法相骤然间片片碎开,画卷再转了一转,直朝俞和顶门砸落。俞和被三十六阳尸困在原地,只能握紧了双拳,将双臂交抵在头顶上,闭目待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承北帝,卫行戈 就在俞和万念俱灰的刹那,他忽察觉腰间的玉牌轻轻一跳,即使已闭紧了双眼,也能觉得身外有浩瀚金光骤然绽放,那光芒是如此的亮,隔着一层眼皮,亦觉得双目灼灼。 耳畔只听见有人高颂佛门六字大明咒,声声如虎啸龙吟,震荡寰宇。 俞和认得这是无央禅师的声音,急忙睁眼一看,就见无央禅师头顶一轮熠熠佛光,脚踏一道八卦太极图,双掌合什,站在虚空之中,与那巨大的鬼首遥遥相对。 从俞和腰间玉牌中,又冲出了一道霞光,迎风一晃,化作个微胖的白袍道人身形,正是供奉暗府的长桑真人。只见他一对眼睛依旧眯成了两道月牙儿,似乎带着笑意。身子浮在俞和头上,好似陀螺般的一旋,大袖飞舞,那对玉石般的手掌朝东南西北各拍出了一掌。 但见四道足有三丈方圆的罡炁掌印飞出,“蓬”的一声巨响,将那三十六具阳尸打得离地飞起。一道细如柳枝般的苍白剑光,从俞和腰间玉牌中射出,竟以比俞和转动目光更快的速度,在三十六具阳神身上一闪而过。 等那倒飞出去的阳尸,重重砸落在地面上时,已变成了一片碎肉。 “好快的剑!”俞和暗叹了一声,忽觉有人伸手扯住了他的后领衣衫,将他的身子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他转头一看,只见章炎真人就站在他的身后,那脸上的表情冷得像是万载寒冰。 章炎真人对着俞和只略略一点下巴,算是打过招呼,便抬头去看无央禅师。俞和见他怀中那柄乌木鞘的四尺长剑上,有道白生生的剑光不住的跳动,若不是章炎真人牢牢的按住了剑鞘,那剑芒似乎随时都会飞出斩人。 “俞小子不错,果然把最大的一条鱼给钩出来了!你且一边歇息,剩下的交给我们这些老骨头料理就是。你小子若再受了伤,你家那个师妹小丫头,定会把老头子我这几根儿宝贝胡须尽数都拔了去!”天上传来百灵叟的声音,可俞和抬头,却看不到人影。想必张真人定也身在附近,只是不知以什么神通隐去了行迹。 “早闻暗府大供奉无央真人乃是定阳城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才知无央真人竟是道佛同体,这一身佛法竟也精深至斯,可笑那些大镇国寺的老和尚,自命不凡。只怕论及佛力道行,还及不上道门供奉阁的无央大当家。” 那鬼头上的人影哈哈大笑。俞和定睛一看,只见这人一身青布书生衫,看起来年逾不惑,一张脸轮廓如刀劈斧凿,线条刚猛,一对浓密的烧天眉斜飞额角,带着七分的煞气,虎目雄鼻,鬓边有圈厚重的络腮胡须。他头顶只蓄着半寸长的黑发,根根竖直,更衬得气势雄强。若不是手捧画轴,做书生打扮,换上一套铁甲罩体,掌中再掣一杆长枪,那便是驰骋杀阵的一员威风凛凛的虎将。 “莫妄言。”无央禅师依旧是惜字如金,他颔首朝这青衫男子一拜,可那人一翻眼,猛一抖了手中的画轴,顿时有戊土神雷、乙木神雷、葵水神雷、丙火神雷、庚金神雷这五行雷齐发,直朝无央禅师打去。 可无央似乎早有预料,他伸出双掌一晃,左掌现太极图,右掌现金刚佛印。抬起左掌朝五行雷一引,那五道雷光便一转折,飞向头顶云空去。右掌对准了那巨大的鬼头一拍,赤金色的金刚佛印飞出,正印在鬼头的额头中央。 就看那鬼头的一对眼珠,忽然脱眶而出,滚落到了地上。黑漆漆的巨口张开,发出了一声令人胸口发闷的怪叫,便有万道金光从鬼头七窍中迸射出来,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偌大的鬼头从颅骨中央处炸开,化作了一大片灰白色的散碎骨肉和脓浆。 青袍男子踏空而立,他把大袖一甩,漫天纷飞的腐肉,尽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流火,如倾盆暴雨般的朝这边几位真人扑来。 可无央禅师依旧不疾不徐的,把双掌一合,十指交扣,眨眼间连结大金刚轮印、不动明王印和摧伏诸魔印三道禅宗印法,金色的佛光好似连天海潮一般的,向那千道黑火迎去。 明光太盛,俞和已全看不真切,只能举手掩目。等光芒稍敛再望,就看青袍男子脚踏一对黑火铜轮,环抱双臂傲然而立,那一幅画卷尽舒,绕着他的身子飞旋不休,洒落点点星光罩体。 而无央禅师依旧赤足踏着一道太极八卦图,只是他左肩的僧衣,很明显的焦黑了一大片。 以无央禅师之能,居然只对过两招就落了下风?俞和真有点不敢相信他的眼睛,那个青衣男子到底是何来历? 他转头想问长桑真人,可却已不见了两位高人的身影,放眼一扫周围,看见有道五彩烟霞,拂过东南西北四正位的炼尸大阵阵偶,四声闷响好似一声,那四具阵偶的头颅齐齐炸碎,高大的阵偶轰然坠地。 长桑真人笑吟吟的搓着手掌,从烟霞中重现出身形来,抬头朝天上观望。 俞和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见一道狭长的寒芒,直刺向作为这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大阵阵基的中央戊己白玉娃娃。 从玉娃娃腹中,发出“哇哇“连串怪叫声,就见一道灰烟从玉娃娃头顶卤门冲出,变作那马无伤的本身。他右手一翻,掌中已然多了一根足有五尺长,孩儿臂粗细的莹白骨杖。他看寒芒刺到了近前,双手抡起骨杖,以霸王开山之势,朝寒芒砸下。 剑杖交击,发出金铁交鸣之音。那马无伤惨嚎了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拖着骨杖,退到那青衫男子的身后,眼见他右臂的衣衫下,印出大片的血迹,想是与章炎真人对过一招,吃了个不小的亏。就看这马无伤急朝白玉娃娃招手,想摄回这件阵器,可章炎真人岂能让他如意?剑光复又升起,对准了白玉娃娃的顶门一劈而下,这硕大的玉石娃娃,登时分作两片,坠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痛煞我也!”那马无伤手捧心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青衫男子似乎不欲衣衫沾血,皱眉闪开了半步,反手一捞,摄住一股马无伤喷出的鲜血,对着章炎真人的剑光一拍,便是一道诡异的血符箓飞出。 那狭长的寒芒一转,现出章炎真人的本相。就见他满脸凝重,双目望定飞来血符箓,左手抱住乌木剑鞘,右手拂过剑身,握紧了剑柄,对着血符箓俯身展臂一抽长剑。俞和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剑鸣响起,周遭猛打过一道电闪。 不知多少道剑光,在血符箓前生灭。俞和根本看不清章炎真人这一挥之中,到底斩出了多少剑,但见那道血符箓,被数不清的剑光扫过,终变作一片血炁,冉冉散去。 俞和甚至也没能看清那乌木鞘中的四尺长剑,到底是一柄什么样的法剑。章炎真人斩破血符,指诀回引,那一道极明亮的寒光,尽收入剑鞘中。这才一飘身,又落回了俞和的身边,抱剑不语。 “前辈,那是何人如此厉害?”俞和小声的朝长桑真人发问。 “这可是位稀罕的人物!若今日不是以你这南帝道统传人作饵,我们可是万难见他当面。”长桑真人撇嘴一笑,“若说我辈炼气士中,将最惊采绝艳之人历数一甲子之数,此人当可排进前半。他本姓卫,名行戈,乃是大西北魔宗降煞内宗的宗主,一代魔道巨枭,号‘行戈法王’。身具千年魔修道行,练就大黑天升仙术,本已是横行九州魔门大能。可偏偏几十年前,又让他撞了大福缘,得了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道统。没人想得通,我道门正源四御之一的道统传承,怎么会落到一个魔宗之人身上。神帝道统加身,助此人凶威更盛,如今天下能制得住他的高人,只怕已是寥寥无几了。” “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道统?”俞和心里一翻。 “人家的福缘可比你小子深厚多了,得了神帝道统之后,一身道行已然深不可测。哪像你这没福的孩儿,得了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还不过是个还丹一转的粗浅修为。”长桑真人摇了摇头。 俞和心里暗道:“这卫行戈的道统,恐怕也来的蹊跷。自己当时可是拒绝了南极长生大帝,可不知为何,最后却还是得了一部分道统传承,至少能祭出长生白莲法相护体。若在天涯海眼的南帝衣冠冢中,自己一口答允了长生大帝,只怕当时就证得金仙道果,肉身平地飞升,入主南天长生白玉宫了。如此说来,卫行戈尚在凡间,说明他的道统传承,终究也是未尽全功的。” “长桑真人谬赞了,行戈得蒙神帝垂怜,正说明我魔宗亦是道门正宗源流。大道三千,自有我这魔宗一支,非是你等正道尽占了仙机。”那卫行戈明显听见了长桑真人对俞和说的一番话,他低头看着俞和,沉声道,“俞道友,你我同承四御道统,将来早晚有一日升入仙関,共听三清教诲,同掌乾坤仙凡,如此自然当须好生亲近。你有仙帝道统在身,却去与这些在碌碌红尘中挣命的凡俗修士纠葛,实是自降我等仙帝传人的风节!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与我才是同行仙途之人,何不来与我一齐遨游九州,并肩求道?” 卫行戈的声音,带着一股莫测的玄妙,字字句句都直印入俞和的心神。俞和恍惚间觉得,这卫行戈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他一介仙帝传人,岂能寻常修士为伍?自当去与卫行戈同参大道,互证心经,将来一齐飞升天阙,入主仙宫,更是三清座下的一殿同僚。 “不好!”长桑真人和章炎真人一见俞和目现迷茫,就知道卫行戈下了暗手,借说话施展了迷神惑心的魔功。俞和修为浅薄,道心也未必牢固,这要是被卫行戈在他心神中种下了一道魔念,将来说不定哪日,俞和就会弃道入魔,化身为另一尊绝代魔祖。 两位真人各出手掌,按住了俞和的肩头,想助他抵御魔功。可无央禅师更快,身子一闪,就到了俞和面前,双手结成外缚印,点住俞和的眉心,口中念动三字根本咒。 “唵阿吽!”三声,仿佛是三道惊雷在俞和识海中响起。霎时间,那陷入一片浑濛的识海中,涌出了无穷量的金莲,有诸般护法金刚和天龙八部显化,朝天膜拜。 俞和浑身猛的一抽,眼中回复了清明。见面前的无央禅师投来关切与询问的目光,赶忙合什拜道:“多谢大师施救,小子无事。邪魔外道言语蛊惑,难扰我心。” 无央禅师仔细的看了俞和半晌,这才点点头,转身挡在俞和面前。 “我与俞道友皆是四御传人,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同门。我俩在此相遇言谈,你们这些心怀叵测的碌碌之辈,居然胆敢阻拦?说不得卫某人只好出手将你们一一镇压,再与俞道友煮酒论法!” 那卫行戈低头朝地上的大洞拱手一揖,“还请诸位道友助我!”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阵相对,剑相交 卫行戈这一声呼唤才落,俞和就听见大洞中传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雷鸣,脚底下猛烈摇晃起来,他猝不及防,登时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急撑起身子一望,但见附近那些残破的庭廊楼宇,一齐崩碎倒塌下来,整座肃青王大院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瓦砾堆,滚滚烟尘直扬起几十丈高。 举袖紧紧捂着口鼻,眼看面前那十丈地洞中,冲出一团漆黑的云气,扶摇升向天穹,黑云中裹着丝丝雷光,还有一道血红色的剑气,笔直的裂空而起。 长桑真人捞住俞和的手臂,这三位暗府真人亦腾空而起,穿出烟尘,跃上高天。无央禅师当空盘膝而坐,有尊九品莲台显化出来,承住了他的身子。四面八方的天云之中,皆有仙光彩霞破空飞至,聚到无央禅师身后,化作形貌服饰各不相同的道人,那人人都是满身道气缭绕,宝光四射,无一位是修为泛泛之辈。 俞和一看,在那显出身形的一众修士中,除了张真人和石虎巷中见过的几位之外,还有七八位道人,是他从未照面的。 统共一十四位供奉阁暗府高人,齐齐作诀颂了一声道号。明素真人挥手抛出一物,当空展开,俞和再一看,竟是那石虎巷小院正屋中的锦绣三宝道君座像。 之前俞和还拿衣袖拂拭过幅三清画像,怎也没看出它竟也是一件道门重宝,还当几位真人只是借物施法,考较于他。 这边明素真人嘬口一吹,一道浩浩荡荡的云气灌入这锦绣三宝道君座像中。就看这画像一摆,放出万丈霞光,先是一片方圆百亩的金色庆云显化,紧接着三清道尊法相徐徐飞出,各有百丈高下,玉清元始天尊头罩圆光居中,上清灵宝天尊手持玉如意居左,太清道德天尊居右,左手持太极图,右手握阴阳扇。 这三清道尊法相一出,金色庆云上更是仙霞漫空,有璎珞摇摆,有天花纷坠,有金钟玉磬之声悦耳。一十四位供奉阁暗府高人,转身朝三清道尊法相俯身一拜,每个人的脑后,都依稀浮现出一轮圆光。 俞和也随着诸位前辈拜了三清道尊,他只觉得一股天地浩然之气,从冥冥虚无中来,自天门灌顶而入。他仿佛得了三清妙法加持,有种几欲能洞彻天心的感受,种种艰深晦涩的道理玄机,正在心中一一开解,变得浅显易懂,好似只消坐下转念一推,就可融会贯通。 无央禅师的身形一虚,再凝实出来,已作道家装扮,高冠广袖,一袭玄色道服,胸前绣着太极,背后绣着八卦。他把颈上那串硕大的骨质念珠甩出,十八颗骨珠化作十八团皓月似的清光飞散开来,绕着庆云徐徐回转不休。 明素真人飘身过来,对张真人小声瞩道:“柏空师弟,你且看护俞和,他乃是此次能否镇压行戈法王的关窍所在,万万不可有所折损。” 张真人摇了摇手中的黄玉古藤烟杆,笑着应道:“固所愿尔,自会尽力。” 这边暗府诸位高人,摆出偌大的声势,对面魔宗诸修,却更是凶威滔天。 一大片乌云展开,足能有数百丈方圆,云中传来万鬼呼号之声。卫行戈昂首站在云端,把那画轴一抛,双手打出连串的法诀,道道清光符印冲入画轴,这画轴径直涨大成千丈巨幅,围着乌云一裹,异相骤生。 那半边天空,似乎眨眼之间化白昼为黑夜,头顶上显出周天亿万星辰,垂落熠熠星光。星空之下,浮着五色流云,有五行雷霆在云气中隐而不发。卫行戈的脚下,展开山河万里的图景,九州之上,有山脉绵延,有江河奔流,有湖泊星罗棋布。他足踏九州经纬,身绕五行云烟,头顶莽莽星穹,当真有一副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气相。 在卫行戈身边,分列着二十几位魔宗大修,每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势,丝毫不弱于供奉阁暗府的诸位真人。那摆下炼尸大阵的马无伤,如此道行居然仅仅垂首站在一众魔修的末位。 俞和第一眼,便注意到卫行戈左侧,与其并肩而站的一位修士。 的确很难不注意到此人,盖因他一身气势,竟丝毫不下于尽展紫微大帝尊仪的卫行戈。 与其说这人是站在云端,倒不如说他是飘在云上。这人一头足有七尺的黑发,根根朝天倒竖,颌下无须,额下也无眉,双目紧紧闭拢,看他眼窝深深陷入,似乎眼皮之下并没有眼珠。再看这人表情淡然,身上草草裹着一套月白色的麻布宽衫,周身没有任何的配饰。最奇的是,他两支袖管和双条裤管都飘飘荡荡,双臂双腿尽都齐根而断,整个人就只剩下从头至臀,三尺多点的一截残躯。 可这人即使身躯残废至斯,俞和只看了他不过三息,已然觉得目如刀绞。 “剑,这人是一柄剑。” 不知为何,俞和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就算双臂全无,身上也没有带着剑器,但俞和分明觉得那三尺残躯就是一柄绝世的利剑。这人的每一根头发,都像是刺破苍天的剑,他的每一道气息,都演化成斩裂虚空的锐器,从他残躯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森严剑意。 俞和有种感觉,这人只要近身到十丈之内,单凭一口气息,就能将自己斩落。 这位魔宗剑修身边,除了卫行戈之外,七尺之内再无旁人。似乎其他魔宗修士,也都暗暗提防着此人。 卫行戈右侧二步,有个瘦小枯干的老翁,盘坐在一只比他身子还要巨大的黄皮葫芦上。这老翁满脸皱褶,头上已没剩下几根白发,可他满身却是宝光蔽日。共有七八道奇光,绕着他来回飞旋,这每一道光芒,似乎都是重宝所化。连卫行戈以那北帝画轴祭出的山河虚相,在他身边都不停的扭曲破碎,想是承不住那些法器散出的道力。这老者笑吟吟的,手中把玩着一面小小的青铜圆镜,镜面上时不时的溢出一缕烈阳真光。俞和一看,认得这青铜圆镜赫然便是他在南海见过的,神话奇宝晓光镜。 “晓光镜?”俞和惊呼了一声,他曾被此宝照中,几乎就丢了性命,印象尤深。 “那个老叟,乃是北地魔宗赫赫有名的人物,号称‘十宝老祖’。”张真人在俞和耳边细声说道,“据说他原本就是个籍籍无名的魔道散修,一生颠沛潦倒,可到了暮年,却不知撞了什么福缘,竟得了足足十件神话奇宝,晓光镜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有许多人想杀他夺宝,可尽都一去不回。后来才知,除了十件神话奇宝之外,他还习得了一种秘术,竟然能以区区还丹修为,祭出这些宝物十之七八的威能。有此十件奇宝傍身,还有谁能斗得过他?于是这老叟数年间就闯出了赫赫威名,以‘十宝’为名,被奉为北地魔宗巨枭之一。” 俞和点了点头,心道:“还以为我的福缘已是世间少有,如今看来天大地大,福缘深厚之人可真多了去。十件神话奇宝,件件如晓光镜那般,还能运使随心,当真是一夜平步青云,从此扬眉吐气,横行九州。” “师傅,那无臂无腿之人是谁?”俞和转头发问。 “我便知道你要问他,待会你若见到他欺进百步之内,想也休想,立即转头就走,可要切记。”张真人一脸凝重的叮嘱道,“这人可真了不得,我们也未想到,他竟会在此现身,卫行戈好大的面子!” “此人法号楚冥子,但当今修士,皆呼他为‘剑残客’。”张真人瞟了眼那只剩一截残躯的楚冥子,便立即转回了目光,“这人当是剑修的极致,他噬剑成狂,苦求剑道极境。先是觉得双腿迟滞,有碍剑器之运使,就斩去了双腿。然后觉得双臂终有难及之处,又自断了双臂。后来觉得用眼去看,易受光影缭乱,使剑意驳杂不纯,就把自己双目挖出,以神念代之,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俞和奇道:“那他如何运剑?” “剑即是人,人即是剑,他已把自己修成了剑!剑观即使人观,剑感即是人感。据说他颜面七窍,乃至通身窍穴毛孔,无一不能放出无形剑气。周身上下,绝无一处死角,出剑之诡异莫测,神仙难料。若说得了中天紫微北极大帝道统的卫行戈,已是道行通天,这楚冥子与他相较,却也未必逊色得了多少。” “这么厉害?”俞和不禁看了看旁边的章炎真人,就见章炎真人果然一眨不眨的瞪视着对面的剑残客楚冥子,他怀中那柄四尺长剑,流转着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剑身在乌木剑鞘中轻轻跃动,发出“嗒嗒”的轻响,似乎要自行飞出剑鞘来。 俞和暗暗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胸口,那紫宫大窍中的白玉剑匣竟也在微微颤动,其中三口飞剑寒光四溢,连一直无声无息的曜华仙剑,都显出了一道虚影。 “这可万万不是逞强的时候,稍微鲁莽行事,那就是个身死道消的结局。”俞和压下那一股跃跃欲试的战意,暗暗笃定了心思,一定要小心提防那残剑客。 可世事就是这样捉弄人,俞和每每心中祈着不要如何,就偏偏会成真。 还没等卫行戈与无央禅师搭话,对面乌云上忽然血光一闪,再看时,那剑残客楚冥子,赫然已现身在俞和面前三丈。 这一下,俞和骇得连退了三步。 这剑残客虽然有眼无珠,但只望面前一站,俞和已然觉得自己周围虚空中,生出了无数把剑,直指着他周身要害。一股锋锐之极、凌厉之极的剑意,牢牢的罩住了自己,深深藏在白玉剑匣中的破甲、白莲和赤鸢三柄飞剑,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直欲脱体而出,投奔楚冥子而去。 如此异相,可知这楚冥子的剑意,竟然已半步踏入了“万剑朝宗”的至高境地。 张真人急闪身挡在俞和身前,那黄玉古藤烟杆已贯注了他毕生真元,只要对面楚冥子稍有动静,就是雷霆万钧的一击。 可楚冥子依旧一副淡然的样子,把脸颊一抬,空洞的眼眶对准了张真人。 虽然没有目光投来,张真人依旧不自觉的退了半步。可他咬牙把双肩用力一摇,又硬生生的朝前踏了一步出去。 人影一晃,章炎真人挡在了张真人的面前,那口四尺长剑,已然脱鞘而出,就握在章炎真人的右手中,剑尖斜指地面。俞和分明看见,章炎真人的手指关节,因为紧握剑柄,而变得有些苍白。 “又一个使剑的。”就听楚冥子轻轻的说了一句,“你似乎很强。” 章炎真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四尺狭长的剑锋上,流过一道刺目的寒光。他也不答话,左手剑诀一引,右手长剑好像流星经天一般的,朝楚冥子咽喉刺去。 这一剑直刺,在俞和眼中似乎极慢。剑锋每递出一寸,便好像剑势中又多了千百道变化,刺到楚冥子身前三尺,俞和已不知道章炎真人这是到底是简简单单的一剑,还是穷尽了剑术变化的千万剑。 但楚冥子只是淡淡的一笑,张开口,对着飞来的剑锋一吹。 “铮”的一声轻响,两位绝世剑修,对过了这场道魔大战的第一招。 第一百二十九章 道魔斗,各显法 这剑残客楚冥子和章炎真人的剑,都是快到极点,那剑气相交所发的轻鸣声竟连成了一线,好似以铁绰板刮过铜琴弦所发的金铁长调。 只是楚冥子身边三尺云淡风轻,连衣角都不曾摆动一下,嘴角犹自挂着笑意,他的剑气无形无影,只是在虚空中交割出数不清的细缝。而章炎真人这便却是声势惊人,片片寒光剑芒,好似暴雨倾盆,朝楚冥子罩下。虽然章炎真人把一口长剑使得咄咄逼人,可剑光飞到楚冥子身周三尺,却只能被无形剑气催灭。看这情形,虽然还未能料定谁占上风,但俞和已暗暗为章炎真人捏了一把汗。 “章炎师兄,莫要与他在此缠斗!”长桑真人大喝一声,隔着几十丈远,对准了楚冥子一掌按出。 只见一片祥云翻腾,化作三尺掌印,带着滚滚雷音,朝楚冥子拍去。 那边无央禅师也不转身,双目犹自遥遥望定对面的卫行戈,可右掌一立一推,也是一道掌印飞出。这破空掌印由两仪生化的黑白二炁凝成,竟后发先至,追上了长桑真人的掌印,两掌并作一掌,重重的拍在楚冥子的护身无形剑气上。 “蓬”的一声大响,楚冥子的三尺残躯,受了长桑真人与无央禅师的合力一击,被打得倒飞了近百丈。不等他稳住身形,章炎真人就从道门金云上御剑而起,身化一道寒光,直朝楚冥子胸口刺去。 “师弟莫追!”明素真人发声呼唤,可已然晚了。章炎真人此时眼中,只看得见楚冥子这一人。 长桑真人低头看了看他那支如玉石般的手掌中央,绽开的一道剑痕。振袖拧身跃起,甩一下句:“我去为章炎师兄掠阵!”便追着章炎真人去了。 俞和擦了擦额角的一片细汗,掌心中却也是一团湿冷,手腕处的筋骨抽搐不止。他懂得章炎真人之心,身为一介剑修,当面对楚冥子时,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拔剑而起,不死不休的强烈欲念,剑境越高,这种欲念就越发强烈,转而化作一道执念。 万剑归宗至境,所谓的“宗”却只能是一把剑。当两柄绝世之剑相遇,那必有一战,当须决出孰为真宗。要想修入万剑归宗之境,除了将自身剑道琢磨得登峰造极,最为关键的一点,是要心中存念,自己的剑,乃是天下最强最利之剑,方能引得万剑朝拜。若有分毫自疑,都永生无法企及这剑道至境。 章炎真人挥剑斩向楚冥子,不仅是斩向这个人和这个人的剑,更是斩向自己的心魔。 俞和虽然离那个境界还差十万八千里,但他既然身为剑修,就能体会章炎真人的心。因为俞和自己灵台祖窍的一道性光慧剑中,也已深深的印下了剑残客楚冥子的影子。 若今日章炎真人败了,早晚有一天俞和也会寻到楚冥子,挥出他的剑。若今日章炎真人胜了,那俞和便须拔剑与章炎真人一试,若能胜之,方得剑心大圆满。 不过对于这时的俞和来说,万剑归宗之境遥不可及,所以暂且打住这等久远的后话,先说眼前这场道魔之战。 两边最为好斗的剑修近身交手,便等于是直接拉开了大战的序幕。卫行戈与无央禅师也不多说了,就见这次倒是无央禅师率先发难,他抬手一挥,那十八骨珠化成的清光,好似连珠流星一般,直朝卫行戈撞去。 对面卫行戈不忙不乱,张开左手五指,每根手指上冒出一道坤地之气,在左掌上结成五道巍巍山脉之形。他把左手在胸前只一抹,自身后画轴显化的山河图景中,便飞出了五道足有几百丈的山形,好似将中原五岳搬到了此地,横亘在面前。 那十八团清光,飞出山岳之相中,宛如十八轮天上明月,飞坠入了群峰之间,登时就是连天介的轰鸣声响起,山峦碎裂,峰岳崩塌。 卫行戈长笑一声,纵身而起,右掌翻飞,对着供奉阁暗府修士那边的金云,一连几十掌按出。那弥天的掌劲罡风倒还罢了,他每一掌拍出,身后的天地虚相中,便有诸般神通展现,或是千百点星芒如剑,飞射而出;或者万道五行雷火,隆隆而降;又或是万丈风沙,朝金云呼啸而去。 无央禅师身子一晃,一分为二,显化出了两尊十丈法身。 左边是一尊高冠广袖的黑衣道人,生有三目,眉心一道竖眼中,有雷火吞吐。这道人左手持一道黑炁,右手持一道白炁,双手当胸一合,便作两仪生化不息,显出阴阳太极图来。 右边是一尊三头六臂的漆黑佛像,盘坐在九品墨莲台之上。三个面孔各露出喜、怒、哀之相,六只手臂中,握着经书、莲花、戒刀、金刚杵、念珠和宝瓶。 这两尊法身一佛一道,俱都散发着如渊如岳的强大气息。 道人法身双掌一圈,一幅阴阳太极图涨到足有百丈方圆,护住暗府众修,从他眉心竖眼中,冲出道道紫雷,好似舞空的怒龙,朝黑云上的魔宗修士横扫而去。佛陀法身高颂六字大明咒,每一字诵出,都令乾坤为之一颤,六臂所擎的佛器,便亦有一件化作金光飞出,朝黑云砸落。 卫行戈见无央禅师显化法身,也不示弱。他把背脊一挺,登时便有一尊十五丈高下的仙帝法身,挟着万千仙光霞云,从天穹顶端落下,昂首站在黑云之上。 这尊仙帝,身披上青下黄的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捧星宿经纬玉笏,有一道金龙绕身盘旋。其颜面生得伟岸非常,前额高广能纳乾天,鼻唇雄奇可吞坤离,颌下垂三缕长髯飘在胸前。这正是四御神帝之一,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的法相。 神帝法相一出,万般威仪随身,千种神通自生。就看这北极大帝法相把手一挥,乾坤之中生出庞然巨力,天地震动,那供奉阁暗府的金云,竟生生被北极大帝一手压着倒退了百丈。 无央禅师转头朝明素真人一颔首,留下两尊法身镇压金云,真身化作一道仙光,直朝对面魔门众修而去。卫行戈也有默契,北极大帝的法相脚踏黑云,岿然不动,他的真身亦乘风而出,迎向无央禅师。 两人身形聚会,各出双掌,竟以近身搏杀之术,斗到一块。 双方的大当家战得酣畅,远处天际亦是有惊天剑光时隐时现。其余道魔诸修,便也开始大展拳脚。 当先发招的,自是魔门阵中仅次于卫行戈与楚冥子的十宝老祖。这老祖双手翻飞,一幢九彩烟霞,罩住了他的身形。就看他伸左手一拍座下的黄皮葫芦,已飞起了十丈,右手把晓光镜望头顶一抛,登时就有一道烈阳真光,朝道门金云射来。 十宝老祖桀桀怪笑,一道绕身宝光落在身前,化作一方三尺紫檀木盒,他拍了拍盒盖,伸手指点对面的道门诸修,口中喃喃念道:“好宝贝,给祖师我去把对面那些装模做样的正道修士,一个一个的削了首级。唯独那个脸色白白的年轻人别杀,擒住了他,祖师我有天大的好处可得!” 话说完,那紫檀木盒在十宝老祖面前轻轻一跳,似乎盒中有什么物事要挣出,却又力有不逮,撞不破盒盖。十宝老祖满脸肉痛的咬破了中指,以血在木盒上画了道符咒。 符咒甫成,这盒子自行开启,一脸九道细如发丝的银光,从盒中飞出,凭空一折,竟隐入晓光镜的太阳真火中,朝道门金云刺去。 明素真人看得真切,口中大呼一声,“百灵师弟速来助我!” 就看他踏空而行,脚踩大弥罗罡步,好似作法求雨一般的,披散了发髻,一手指天念咒,一手执剑虚引,接连五口真元喷向锦绣三宝道君座像。 那太清道德天尊法相霞光大作,左手太极图对准了晓光镜的烈阳真光一晃,那一往无前的光柱,竟然微微扭动起来,似乎道德天尊的太极图阳鱼眼中,有股不可抗拒的吸力。不出三息,笔直的烈阳真光便抵受不住,宛如白蛇似得一扭身,径直投入太极图阳鱼眼中去了。 百灵叟站在明素真人身后,看准了裹着烈阳真光中刺来的九道银光,翻手一甩,便扔出了三十六块黑乎乎的圆石。这些圆石在空中,彼此撞击,赶在银光飞至前,结成了一座两极元磁困仙阵。 九道细如发丝的银光撞进元磁困仙阵中,登时迷了方向,好似没头的苍蝇一般胡乱冲突起来。可神话奇宝之威,却非是区区地心元磁石可挡?每一息之间,便会有数块磁石被银光斩碎。白灵叟双掌翻飞,元磁石如飞蝗暗器一样的接连射出,那银光斩碎一块,立时便补上一块,强撑着两极元磁困仙阵不散。 “好生厉害的法器!”百灵叟一边不停的射出磁石,一边哇哇乱叫。 明素真人大呼道:“师弟再支持十息,待我作法诛杀这厮!” 只见明素真人长啸一声,周身道袍鼓胀如球,一连九口真元喷到锦绣三宝道君座像上,就见玉清元始天尊和上清灵宝天尊法相一齐放出百丈仙光。玉清元始天尊相抬起右手,作拈花之状,对准了十宝老祖的眉心、胸口、丹田遥空虚点了三记。上清灵宝天尊相双掌一托,那玉如意化作一道碧光,直朝十宝老祖顶门打去。 十宝老祖一看玉清元始天尊抬手,就大感不妙。他用力一拍座下的葫芦,这黄皮葫芦翻飞到他的身前,将他枯瘦的身子尽数遮住。耳中听见“邦邦邦”三声闷响,葫芦上赫然破出了三个小小的孔洞。 玉如意化作的碧光破空而来,撞到葫芦上,又是一声裂响,这具葫芦奇宝登时伤上加伤,朝向明素真人的那一面,已绽开了密密麻麻若蛛网交错的裂纹。 十宝老祖本身修为并不十分高深,被震动之力弹开了十余丈远,面如金纸的坠入了黑云之中。他颤巍巍的从云中爬起,看着黄皮葫芦捶胸疾呼:“我的宝贝!真痛煞我也!” 这边百灵叟见十宝老祖飞退,趁着银光失了操持的空子,双掌一上一下,做乾坤合合之势握拢。那道两极元磁困仙阵立时聚拢成了一团,把九道银光封镇在中央。 几声轻响传来,有六道银光挣开了元磁桎梏,飞回到十宝老祖的紫檀木匣中。百灵叟急一招手,把挤作一团的元磁石球摄回,翻手就是数百道符箓镇压上去,喜滋滋的看着掌心那个好似符箓茧子一般的物事,百灵叟哈哈大笑。 道魔两边阵中,时不时有剑光宝气相对飞出,每一位修士都不闲手,但求克敌建功。 张真人守着俞和,站在金云后沿,他虽没有作法攻敌,可只要见到哪位道门修士被魔道中人术法所伤,或显出气力不继之相,抬手就是一道木德真君一炁保生咒打出。 俞和倒彻底成了看客,不过他亦在暗暗提防,总觉得对面那卫行戈,一边与无央禅师激斗,一边不住的窥视自己。 忽有一缕淡影飘来,俞和心头警兆大生,张真人已抢步迎了过去。 就看那魔宗马无伤,从虚空中现身出来,望定俞和,撇嘴冷笑。此人双手成爪,朝地面上一抓一提,眼见下面的肃青王大院残墟中,有泥石乱涌,几十道直挺挺的人形从地底钻出,冲天而起。 “俞大人,若是能擒住了你,我可就是立下了奇功一件!” 第一百三十章 罡斗阵,符如雨 这踏黑风而起的七七四十九具尸傀,只看面貌气势,便同方才那一百零八具阴阳尸傀有大不同。每一具尸傀的貌相看起来都与生人无异,只是眉心处有个花生仁大小的洞孔,丝丝玄煞光炁在小孔中吞吞吐吐。 这些尸傀飞上云端,每七具结成一小天罡北斗阵,七座小天罡北斗阵又结成一座大天罡北斗阵,七七四十九具尸傀的气势凝成一股,煞气冲霄。竟把张真人与俞和这边的道家庆云,都搅散了一片。 镇住中枢天权星位的小天罡北斗阵,那结阵的七具尸傀,全做道人装扮,看起来竟像是同出一门的七位师兄弟。它们穿着一模一样褐黄色道服,头扎混元巾,脚蹬摩云履。腰悬符袋,背后缚着剑鞘,手中掣着明晃晃的一口三尺法剑。以此推之,是这马无伤当是以炼尸大阵困住了这一门七子,将他们尽数打服,炼成了尸傀,遣作这大天罡北斗尸傀阵的阵眼。 其余尸傀,皆是做皇城内宫带刀侍卫装扮,外披银钉软皮甲,内穿紫绸锦袍,左臂扣着一尺长宽的轻藤盾,右手执二尺精铁直刀,腰间有铁扣带,挂着三尺长的青铜机关匣。 这大天罡北斗尸傀阵一成,供奉阁暗府的高手们,都察觉到身后有尸气滔天,可他们与对面的魔宗修士斗得正紧,大都无暇来援,唯有一位身穿碧袍的道人,脚踏一柄九孔大剑,破空而来。 这碧袍修士齿白唇红,面色稚嫩,看起来竟比俞和还年少了许多。不过俞和晓得,常有修道之人喜修驻颜之术,倒不可单从面相来断其修为辈分。就看这修士对张真人一拱手道:“柏空师兄,愚弟前来助你斩落此魔。” “有劳河间师弟了。”张真人举手还礼,打出一道木德真君灵犀咒,加持到这位河间真人身上。 就看河间真人双手一挥,从他的大袖中,飞出了足有百道玉符。这些玉符晶莹剔透,在空中自排成数个小圈,绕着河间真人的身子徐徐飞旋起来。 对面马无伤嘿嘿一笑,张口吐出一面小小的白麻布招魂幡,握在手中连连摇晃。 大天罡北斗尸傀阵转动,以天权阵为纽,收天枢,展摇光,七具尸傀挟着道道黑烟,直朝这边三人扑来。手中直刀自腰后挥起,出一式横扫千军,那刀上煞气锋芒,足足展出一丈来长。 俞和等三人不知此阵虚实,哪敢直撼其锋芒,纷纷纵身躲闪。河间真人拔起数丈来高,翻掌对着摇光星位后继的开阳星位一推,他身边就有七道玉符电射而出,直奔开阳阵的七具尸傀打去。 这玉符甫一飞离河间真人身边,便各有一个金文符篆闪现。马无伤以手中招魂幡一指那七道玉符,开阳、玉衡两星位的尸傀纷纷抬手一拍腰间的青铜机关匣。就听见嘎吱吱机括声响,从那青铜机关匣中,射出了一行连珠弩箭。十四具尸傀所发弩箭化成一片乌云,迎向河间真人的七道玉符。 箭与符一撞,登时就是震天介的七声爆鸣,俞和就看眼前炸开了七团近十丈的烈焰火球,气浪排空而来,拂到面上一片灼热。 他一缩头,从这位河间真人面相看起来,也就是个才行冠礼的少年,温文尔雅,冲和良善,怎的出手七道平平无奇的玉符,竟然刚烈至斯?那玉符连环炸裂之威,只怕就算是一道千仞山崖,也要立时崩塌了。 果然供奉阁暗府藏龙卧虎,尽是高人。 对面的马无伤似乎也有些惊诧,手里招魂幡上下翻飞,口中怪啸不止。镇守天权星位阵眼的七具道士尸傀齐齐一挥手中长剑,天罡尸傀阵斗转星移,收斗柄,探斗勺,天玑、天璇星位的十四尸傀齐齐发动机弩,那弩箭好似暴雨一般的罩住了河间真人。天枢星位的七具尸傀举起左臂的藤盾,盾牌下面居然也藏着机关,弹出七条精金打造的飞爪锁链,直朝俞和射来。 张真人抢出一步,抬手一点,有道碧绿的三尺灵符显化,九根足需五人合抱的圆木,从符箓中呼啸而出,仿佛攻城战阵上所用的撞门巨锤,直朝天枢星位的七具尸傀撞去。 可镇守天权星位阵眼的七具道士尸傀,齐齐张口喷出一道阴火,扑到巨木上哔哔啵啵的一烧,就把九根巨木烧作了酥脆的黑炭。飞爪锁链缠住了九根木炭,七具侍卫尸傀各飞出一脚,漫天火炭黑烟,反朝张真人与俞和这些倒卷过来。 张真人嘴含冷笑,大袖一甩,狂风席卷而出,焦炭落下,竟又化枯为荣,生出灵蟒似的藤蔓,把天枢星位的七具尸傀困得好似粽子一般。 天罡尸傀大阵又转,斗柄和斗勺聚在一起,摇光位的尸傀飞到天枢位尸傀身边,举起直刀,对着藤蔓一顿劈砍。断茎纷飞,传出咯吱声响,天枢位尸傀硬生生的撑开了残碎的藤蔓,脱身出来,每一具尸傀的肌肤,都显出淡淡的金光。 “金甲尸?当看河间师弟的神通!”张真人笑着对河间真人唤道。 河间真人拂袖扫飞了弩箭,“区区僵骨死肉,自不需劳动柏空师兄。” 可还不等河间真人作法,天权星位的七具道士尸傀已转到前面。在它们身后,天枢、天璇、天机星位,摇光、开阳、玉衡星位的尸傀尽都各出双掌,抵住了前面星位尸傀的背脊,尸气彼此贯通,连成一体,注入七具道士尸傀中,就见那些道士尸傀踏步引剑,把手一张,七道寒光升起,额前小孔中喷出一团阴雷,附在法剑上,朝河间真人连环斩来。 这七口飞剑,自也结成天罡北斗剑阵,河间真人翻掌刚打飞了第一剑,第二件剑又刺到面前。七道剑光首尾相连,剑上气机贯通,挡得一剑,便如挡了七剑。而河间真人的道法神通,却又被七剑分而卸之。 七道剑光阴雷连环劈刺,恍若疾风骤雨。 一时间,河间真人被这七道剑光围住,那玉符道术也无暇施为。尤其是七口飞剑上的尸煞阴雷,不伤肉身,却最能伤人神魄,煞是难缠。 张真人是先天乙木道体,对付阴雷却没什么好手段。俞和眼珠一转,祭出了白玉剑匣,这剑匣中所剩的四象神雷之力,恰恰能克制尸煞阴雷,只可惜已然所剩无几。 “师叔接我一雷!”俞和也不用四象神雷去打尸傀,他把剑匣对准了河间真人,伸手一拍,最后一团四象神雷火飞出,直朝河间真人而去。 河间真人听俞和发声呼唤,以眼角余光一扫,顿时面露喜色,“正需此等神雷!” 他催动周身真元,一连七掌按出,将那七道阴雷飞剑震开了数丈。探手朝飞来的四象神雷一摄,那团煌煌雷火一分为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道,各打入了一方玉符中。 就见四道玉符分显出四象卦形,河间真人朗笑一声:“天都宝箓,如意神符。看我四象雷火震!” 四道玉符飞出,太阴雷符撞到七柄飞剑的第四口上,正是天罡北斗剑阵中的天权剑,太阳雷符打中摇光剑,少阴雷符打中天枢剑。 三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惹得不少修士侧目来看。 只见七柄飞剑尽成碎屑,四十九具尸傀周身剧震,东倒西歪的乱作一团。最后一道少阳雷符,冲出了滚滚雷火,直朝七具道人尸傀飞去。 马无伤暗叫一声不好,七具道人尸傀奋力而起,各打出一团掌心雷,去撞雷符。 可河间真人的御符秘术,岂又是寻常符箓道法?只看他指诀一引,那玉符竟好似飞剑般的灵动,轻轻一折,便避开了掌心雷光,直落到大天罡北斗尸傀阵的天权阵眼中。 又是一声震荡山河的巨响。以河间真人的御符秘术,借四象神雷之力所发的震雷玉符,只一道少阳雷,便将七具道人尸傀打灭了三具,阵眼遭受重击,这下尸傀阵露出了溃散之相。 趁大阵运转不灵的当口,河间真人双手连挥,他袖中的所藏的玉符似乎无穷无尽,有成百上千道玉符,竟像是一场鹅毛大雪,朝剩下的四十六具尸傀落下。 如同凡俗年关夜宴时,家家户户一齐点燃爆竹烟花的景象。那飞散的光焰与接连不断的爆鸣,在俞和看来是欣喜非常,可马无伤却是气急败坏的顿足捶胸。 眼睁睁看着一具具他耗费心血炼制的金甲尸傀,在玉符乱炸中变成团团碎肉,马无伤的恼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他本打的如意算盘,是趁着道魔两边斗得胶着,一干高手都无暇分神之时,突施以雷霆手段,迅雷不及掩耳的制住俞和。只要这南帝道统传人成擒,那卫行戈自然会重重赏赐于他,而这场争斗,也不说定便会由于卫行戈挟着俞和离去而告终。 单只一位张真人,马无伤自忖凭着大天罡北斗尸傀阵,定能让他护不住俞和周全,可偏偏杀出这位河间真人横插一手,而俞和又居然还藏着一丝四象雷火,如此种种,马无伤当真是作了老大一桩赔本的买卖,还把压箱底的七七四十九金甲尸给葬送殆尽。 这一下尸傀尽破,马无伤再不敢稍停片刻,趁着漫天光焰缭乱,他拧身就想逃回魔门黑云去。 可这念头才一动,就觉得腿脚发麻,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一大片闪烁着金色纹路的藤蔓,已然将他从脚踝到膝盖牢牢裹住。 “道友既然来了,却又急着回去作甚,不如在此稍息,等此间战罢了,随我回供奉阁暗府一叙?”张真人笑吟吟的看着马无伤,在他的黄玉古藤大烟杆上,有道碧绿的光华绕来绕去。 马无伤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双目怒瞪,一口真口喷在招魂幡上,伸手扯散了发髻,将沾了血的招魂幡在身前转了半圈,有百道黑烟自幡中冲出,团团护住了他的周身,重重黑烟垂下,抵住那金纹藤蔓不再向上缠绕。 俞和双手一翻,白莲赤鸢双剑在握,跃跃欲试。张真人一笑:“倒要看看你的手段,能不能料理了这头失了尖牙的老虎,可要小心此人做困兽之斗。” 俞和点头,两人遂并肩而起,各展神通,朝马无伤杀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化血遁,奇宝出 张真人似是有意让俞和试试手,毕竟修剑终是要在杀伐争斗中磨砺性光慧剑的。于是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擎着黄玉古藤烟杆,站在一丈开外吞云吐雾,眯着眼睛替俞和观敌掠阵。 看似悠闲,但其实张真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就一直掐着法诀。缠到马无伤膝盖处的金纹藤蔓虽不再向上蔓延,但却把膝盖之下裹着越来越紧,任那马无伤连连晃动招魂幡,指使幡中黑烟腐蚀藤蔓,可就是挣不脱身去。 不过俞和也算知道了俗话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 面对尽失了尸傀,又被缚在原地寸步难移的马无伤,他依旧战得颇为辛苦。起初他是存了压服马无伤,将之生擒活捉的念头,盖因宁青凌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俞和想擒了马无伤回去,迫他出手消解容昭皇后和四皇子周承云身上的离神散魄咒。 可照面三招对过,俞和就吃了苦头。 他第一招拿捏了七成功力,双剑使了个仙人指路,罩定马无伤胸前的穴道,想要借长剑封了此人穴道,可马无伤只是低头盯着腿上的藤蔓,嘴边嘿嘿冷笑,随意的一展袍袖,便有一道阴冷的罡风扑向俞和。 这罡风吹到身上,俞和骤觉得好似数九严冬大风天,赤身站到了山谷口上,那冰冷的寒意像是刀子直接插进了骨头缝儿里。而且马无伤挥出的这道阴风,不仅仅是冷,更带着浓浓的尸煞气,被拂过的血肉有种生机渐渐消散,变得僵硬迟钝的感觉。周身倦怠,提不起精神来。 剑锋离着马无伤尚有五尺之遥,手腕处已经僵冷无力了。俞和撤剑腾身,翻了个筋斗,暗暗运转真元,提生死窍中一道真阳之气,遍行周身诸脉,化散了淤积的阴冷尸气。脚底踏风一纵,身化清光扑到马无伤的身后。 双手齐挥,使出了偷学自南海夜行黑衣人的剑术,白莲赤鸢两道剑光交错如剪,朝马无伤的腰间绞去,破甲剑寒芒一闪,疾刺马无伤背脊督脉诸穴。 这马无伤不慌不忙,也不回头观望,便知剪向腰腹的剑光不过是虚有其表。护身罡气一涨,震开白莲赤鸢双剑,他忽一俯身,俞和收势不及,整个身子随着破甲剑从马无伤头顶飞过。 这马无伤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双臂展开,手掌如鹰爪探出,要去扣拿俞和的脚踝。 俞和拧身一翻,身子平平在空中,也不及出剑,双腿曲起,以登天柱之势,对着马无伤的手爪连环踢出。 足爪相交,两人护身罡气相撞,顿时劲风四溢。俞和只觉他踢中的并非是一双肉掌,而是一对铁铸的利爪,脚上登云靴的靴底,整个撕裂了开来,足底隐隐生疼。 马无伤这一下突然出手擒拿,警醒了俞和,他不敢再靠近过去,隔着三丈之远,祭起飞剑,朝马无伤连连劈斩。 反正对手也腾挪闪避不得,俞和就当是在劈砍树桩。他运起先天五方五行真炁,贯注到飞剑之中,一剑紧似一剑,一剑快似一剑,一时间五色剑光纵横交错,气势如虹。 被藤蔓缚住的马无伤一脸愁苦,俞和施展的破空五行剑气,若说强,是远不及在场其他修剑高手的信手一击。但若说弱,却又不能不去挡,光只剑上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便能斩破护体罡劲,伤到肉身,更不说那扯出几丈之长的浩然剑气。当真被斩实了一剑,即使以马无伤的肉身修为,也少不了一道血肉横飞之创。 他顾不得再分心去炼化腿上的藤蔓,祭起招魂幡,展开了七八道黑烟,好似玄纱飞练一般的,将他身前门户守得风雨不透,把俞和挥出的五行剑气一一震碎。 一面见招拆招,一面偷眼窥探站在一边吞吐云雾的张真人,忽见张真人一瞬间移开了视线,去望向远处天际闪现的血光剑气。 马无伤嘴角勾起,眼中凶光暴现,不等俞和警觉,那招魂幡在头顶一转,七八道黑烟聚成一只十丈大手,朝下一拍,俞和剑光尽碎,三口灵剑打着旋儿四散飞散。这黑烟大手握指成拳,对准了满脸错愕的俞和,一拳直捣而出。 黑烟还未及体,俞和以觉得身子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好贼子!”张真人发一声喝斥,背在身后的手掌按出,一团绿莹莹的乙木罡气也化作巨掌,正拍在黑烟所凝的拳头上。 轰隆一声震响,俞和被爆散的罡风卷起,在空中连翻了七八匝,才稳住了身形,手拂胸口,喘息不已。 张真人一掌震碎了黑烟,乙木罡气犹有余力,直撞在马无伤的胸口。 “噗嗤”一声,马无伤觉得好似被一根巨木擂在胸口,差点将他肋骨脊骨一齐打断,喉头间逆血上冲,仰天喷出。 张真人一闪身,探掌按住俞和的背心,将一道精纯绵密的乙木真元渡了过去,助俞和化散了郁结的气血。口中斥道:“你小子在这里藏什么拙!性命相搏,生死便在毫厘之差,你莫看他被我缚住,其一身修为远在你之上,且困兽最悍,你若不竭尽所能,小心折在他的手下。” 俞和点点头,招手摄回飞剑,心神沉入丹田内鼎,调理那绪乱如麻的内息。 可马无伤目中煞气暴涨,趁着张真人训导俞和之时,并指如刀,对着自己的双腿一掌扫过。 登时两团血光暴闪,马无伤的双腿齐膝而断,上半身挣出了藤蔓桎梏。就见他额前冷汗滑落,牙关紧咬,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古怪的印诀,那喷涌的出来的鲜血一翻,化作一道血光裹住了他的身子,以不可思议的疾速,只一闪烁,便飞回了魔门黑云中。 “血遁?好狠辣的贼子,倒让他逃了去。”张真人有心阻拦,却已是不及。这血遁之术乃是魔门道门的舍身保命秘术之一,一旦发动,迅捷异常,直可瞬息千里,唯独一人精血有限,不能持久,否则半途中精血枯竭,立时身死道消。 对面有魔宗修士抱住了马无伤,可他失血太多,心中又有股气闷难平,径自昏死了过去。十宝老祖一看这情形,还以为马无伤就此折损,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交道,竟把老头儿气得哇哇怪叫。 这十宝老祖伸手点指着道门诸修,颤声吼道:“好好好!你们这些正道修士,说什么悲天悯人,说什么仁义道德?枉冤我魔门修士满手染血,你们倒是看看,如今是谁人心狠手辣!你道门修士可有一人折损?可怜我这无伤老弟,活生生被你们打成了这副模样。道门贼子,老朽今日与你们不共戴天!” 就看他仰头张口,对天喷出了一物。 这件宝贝一出,眨眼间变得形如一头蛮牛。其上有五色奇光流转,团团彩霞笼罩,亦有万丈长虹直贯天际,一时间莫说是魔道两宗的诸般奇宝,便是天上的日轮,都被这宝贝放出的五色光华所黯。一股荒古苍莽的气息席卷天地,让人直有种想朝它倒头膜拜的冲动。 张真人眉头大皱,低声道:“补天石?这可有些糟了。” “补天石?”俞和急问道,“师傅,这莫非是洪荒神话中,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女娲娘娘,所遗下的那块石头?” “正是此物,传说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女娲大神断鳌足以立四极,为了补天,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色奇石,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但剩下了一块未用。盖因天数无常,那最后一道天缺与此石不合,拼不上去。女娲大神为求全功,只能以身为石,补上了天缺。终得苍天补,四极正,颛民生。余下的一块五色石,形如蛮牛,其光耀似霞如虹,盖因其本为天上虹霞五色之源流。”张真人紧紧盯着那一块补天五色石,叹声道:“没想到这等功德奇宝,竟然落在魔门大枭手中,当真是九州之祸。既有北帝道统、万剑归宗,又有补天神石,莫非天数气运,竟已不在我道门正宗?” 在场的道魔修士,一齐看着冉冉升起的补天石,露出各不相同的神色来。魔宗修皆士面露狂喜,道门修士人人面色凝重。卫行戈虚晃一招,脱出战圈,对着无央禅师哈哈大笑:“无央真人,上古功德圣宝在此,你道门还有何物可当此一击?中天紫微道统、上神补天大德尽归我魔门。天数昭然,当是我魔宗大兴,你道门气数已尽,还不速速拜服?” 无央禅师稽首一笑:“大谬不然!” 明素真人手指补天石斥道:“区区补天遗物,为苍天所弃之顽石,也可承女娲大神补天功德?若非此石,女娲大神岂会以身补天,就此陨落?此乃罪物,何德何能受我等一拜,当真可笑!” “信口雌黄!”卫行戈面色一厉,“今日就教你等舌绽莲花的竖子,懂得此等功德圣宝的无上威严!” 只见他一闪身,落到十宝老祖身后,伸掌搭住了十宝老祖的左肩,又有数位魔修上前,翻掌按住了十宝老祖的右肩。这数人真元贯通,十宝老祖双目中射出十丈青光,抬手一指补天石,登时便有重重洪荒神威降临。 “便只有你魔宗有功德圣宝镇压气运么,我道门正宗承三清圣尊源流,自有道尊至宝镇守!”明素真人大喝一声,“无央大师,诸位师弟,速来助我破敌!” 就看无央禅师也一闪身,落到明素真人身后,伸双掌抵住了明素真人的背脊,自有六位真人各出手掌,按住了无央禅师的肩头。 “元者,本也;始者,初也,先天之气也。此气化为开辟世界之人,即为盘古,化为主持天界之祖,即为元始。吾圣尊掌清微天玉清境,混洞太无元,其气始青,为真道升圣天宝境。诸真众妙,禀玉清天主符印号令之,恭请一气化三清玉清居清微天圣登玉清境始气所成日天宝君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宝印。” 那副锦绣三宝道尊座像猛然绽出万丈明光,居中的玉清元始天尊法相一跃,竟化作了一尊四方大印,浮在明素真人的头顶。 这大印分作两面,上一面刻着“玉清”二字道篆,下一面刻着“元始天尊”四个阳文天书云篆。通体也不知是金铁还是玉石,其中流转着清濛濛的一道氤氲,正是道门三祖炁之一的始青气。 “元始天尊印?此等三清至宝,怎可能会留存凡俗?区区法相幻影,徒有其表。待我以补天石一试,便是真赝!”卫行戈面露讥嘲之色,十宝老祖与明素真人同时抬手一指,这两件存在于古老神话传说中的奇宝,轰然撞在了一起。 俞和呆呆的望着天空,他灵台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忽然间亦放出了青光千重。 第一章三十二章 十宝散,四方战 女娲补天五色石,玉清元始天尊印,这两件神话传说中的天地至宝彼此一撞,那当真是虚空粉碎,两仪破灭,四象不分,五行淆乱,地水火风流涌,其间暴射而出的万丈神光,令在场的所有人眼前一片雪白。 可每个人都强撑着眼皮,即使被耀眼的华光刺得泪水滚滚,可依旧紧盯着两件奇宝对撞的那方天空,眨也不敢眨眼。怒号的罡岚暴风,从明光中扑来,登时将两边的修士吹得一片人仰马翻。 足足过了三息时间,那大海潮汐般横扫寰宇的明光,这才渐渐黯去,清气上扬,浊气沉降,乾坤渐复明朗。那天空上已不见一丝散云,唯有一轮日盘高悬。无论是道门的金霞庆云,还是魔宗的黑云,此时都被狂风摧得稀稀落落,云上东倒西歪的,尽是喘息不止的修士。 玉清元始天尊印已然不见了踪影,就看那幅锦绣三宝道君座像上,元始天尊像的双手拢在胸前,两掌掌心相对处,破了一个茶盏大小的孔洞。明素真人脸色青白,忽轻轻一咳,口鼻中便涌出血沫来。无央禅师翻手摸出了一颗碧绿的丹丸,纳入明素真人的口中,伸掌按住了明素真人的卤门,将真元灌顶渡入。 那端坐在金云之上的三清法身一虚,锦绣三清像骤缩到一尺见方,明素真人嘬口一吸,便把此宝吞入了腹中,他双目紧闭,一掌按胸,一掌抵脐,背脊处的衣衫腾起片片白汽。 道门这边忙着为明素真人回气疗伤,可魔宗那边却是一场纷乱。 五色补天石在空中转了几匝,忽然一跳,便破开虚空,不见了踪影。魔宗诸人四处张望,再寻不到此宝的形影,此件上古奇宝,竟然就这样凭空失落,从此不知归属。或藏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孕育出了一位盖世妖圣,后被度化成佛。又或于无数年月之后,在青埂山下被一僧一道寻见,传下一段豪门旖旎的风月故事。 此石于后世留下传说种种,此间暂且不说。 再看那十宝老祖,头上银发落尽,面如朽木,七窍中有黑血流淌不止,周身已显出天人五衰之相,似于这场斗宝之中,终于油尽灯枯。他进气少出气多,两目紧闭深深陷下,已可知不出十息,便要身死道消。 魔宗诸修一看十宝老祖这情形,顾不上那五色补天石了,个个目现奇光,直瞪着十宝老祖身周飘飞的那些神话奇宝。 十宝老祖一死,这些奇宝便是无主之物,人人都有机缘占得。且不管宝物是否能运使随心,藏在自己身边,总归比被他人所获要好得太多。更何况,若是耗费些光阴细细祭炼,或终还是能施展出几分威能的。 这些人的心思流露,被卫行戈一一看在眼里,他眉毛一皱,长身而起,大袖飘摆,那中天紫微北极大帝之威浩瀚降临,登时将一众魔宗修士震慑。 趁众魔修被神帝威压镇住的片刻,就见卫行戈伸手一招,百道星光明河绽出,对着十宝老祖一刷,连带着垂垂濒死的肉身,和那满身的奇珍异宝,尽数被卫行戈摄进了掌中。 魔宗修士如梦方醒,一齐发出惊呼声。可卫行戈一皱眉,周身气劲爆发。只见从他的掌中,暴射出数道夺目的宝光,似乎有通灵奇宝不甘为所镇服,竟欲挣脱而去。 中天紫微北极大帝法相在卫行戈身后浮现,这尊十丈神帝法相,亦伸出了双掌,挟着千钧之道力,朝卫行戈掌中的奇宝镇压下来。 可他越是想以大力镇服这些奇宝,诸宝反震的力道就越是强韧。卫行戈大喝一声,中天紫微神帝真符闪现,他猛地握拢了手掌。可就听见“扑扑”的数声,从他指缝掌缘处,竟然喷出了四道血线,有四缕宝光射出,凭空一晃,就要朝天际飞去。 “好法宝!”一众魔修大喜,能在神帝法相真符镇压之下,穿破卫行戈肉掌飞逃的,必是十宝之中的翘楚之属。他们纷纷纵身而起,全然不顾对面虎视眈眈的道门修士,各展神通,朝飞散的宝光扑去。 “一群乌合之众!”张真人满脸嘲笑,抱臂望着乱作一团的魔宗修士们。可俞和分明看见,好几位门道修士也跃跃欲试,只是被无央禅师的目光冷冷一扫,这才闭目收神,强行按出了贪念。 卫行戈长叹一声,转头对天大喝:“凉厚,暗府诸人已是强弩之末,何不乘胜追击?若能尽斩了他们,你今日便可一统定阳供奉阁外阁暗府两支,做那供奉阁实至名归的大当家之人!” “尊上所愿,贫道自当从命。”远处天际,忽有一片灰云滚滚而来,那手持长剑,站在云头处的,可不正是定阳供奉阁外阁大执事凉厚真人? “凉厚大执事,你终于粉墨登场了么?”百灵叟手指着凉厚子那边,大声笑骂,“我道门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奇葩。凉厚贼道,你是有多缺符钱啊,打主意都打到凡俗乡民身上去了,扬州、荆州、交州、益州,你那一帖毒药害死了多少庶民?又捞了几个符钱回来?你拿着这些符钱,打赏给缱绻阁的那些小娘皮,不觉得脖颈子后面有人吹冷风么?” 凉厚真人被百灵叟骂得脸上忽红忽白,可又偏偏不敢出声抗辩,只见他一挥手,身后乌云中机弩弹弦声不绝,上千只乌铁弩箭,连成一片乌云,朝百灵叟这边抛射而来。 百灵叟也不慌乱,他身前十丈有幢青霞一卷,那些呼啸而来的弩箭,便散落到不知何处去了,犹听见百灵叟兀自大骂不绝:“你还拿箭射老夫?这群魔崽子又给你了多少符钱?你这正道败类,挂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专作些腌臜行径,跟些魔道沆瀣一气!我看这些魔崽子寒酸得紧,符钱倒是给不了你多少,五毒冰心丹喂你吃了个够吧!” 五毒冰心丹乃是魔宗所炼的一味阴毒的丹药,逼人吃下之后,能令此人功力大进,周身飘然欲仙,恍若飞升仙関。但此药服过十几丸之后,就成了瘾,非得每半年再服一丸不可,否则便如百爪扰心,万蚁噬骨,求死不能。常有魔宗恶徒借此药为引,害得正道中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甘做魔门鹰犬,为其效死命。 百灵叟越骂越来劲,越骂越大声,就看他掏出了一片符钱,扔到脚边,狠狠的啐上了一口浓痰,抬脚在符钱上碾来碾去。“老道我也有符钱。来来来,凉厚小子,你去给老道我抽那行戈法王正反十八个大耳括子,这符钱就算老道我赏你的!” “住口!”那对凉厚真人和卫行戈同声怒喝,就见凉厚真人张口喷出一道雷火,卫行戈翻手甩出一道寒光,直奔百灵叟而来。 “咔嚓”一声,凉厚真人所发的雷火与百灵叟身前的青霞一撞,光焰四散,卫行戈的寒光趁虚切入,眼看就要斩到百灵叟的脖颈。 有位暗府真人闪身抢到百灵叟身边,两人并肩出掌,震碎了卫行戈所发的寒光。百灵叟连连搓揉着发麻的手掌,跳脚骂道:“还想杀人灭口?凉厚贼道你等着,老道一会儿就去赏你耳括子,至于那卫小子,你莫要嚣张,自有人来着收拾你等魔门孽障!” 就听见百灵叟转回身,卯足了真气,对着身后的天际舌绽春雷:“唇亡齿寒的道理,佛祖也该是教过的。这道门逆徒和魔门贼子合力夹攻我等,若今日我们这些老骨头在此遭劫了帐,你们那大镇国寺,保不多久也会被夷为平地。莫要偷偷看热闹了,这时还自扫门前雪,等到别人把你家山门拆了,那可就真没戏唱了!” “阿弥陀佛。”百灵叟喊话的回音未绝,远空已传来一声佛号,那虔诚而庄严宏音,只一瞬间便将百灵叟催动真元所发的吼声掩盖。 就见一大片赤金色的霞云,从定阳城方向飘来,云端上有佛光万丈,当先一字排开十二尊九品莲台,端坐着十位高僧和二位女尼。在阳光照耀之下,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好似镀了一层厚厚的金漆,每一个人的脑后,都有一圈光灼灼的佛家大智慧轮展开。一望便知,这十二人,竟已全是证得了金身罗汉果位的佛门大能。 在他们身后,盘膝坐着上百位身穿月白僧衣,斜披袈裟的僧人,每人的头顶上,都是金光闪闪。这些僧人闭目合什,口中喃喃诵经不休。 “兀那道人,休得胡言。我大镇国寺僧众此来降妖伏魔,为的是替天下黎民除恶,替大雍社稷锄奸,替我佛彰显大慈悲心怀。与你道门内斗全不相干,那等与魔宗为伍的道家修士,当须由你道门中人自行肃正,以血证你道门清白!”坐在左边一尊莲台上的灰衣老僧,怒目瞪视着百灵叟,厉声斥道,“唯有你道门中人,不戒贪欲,不修清净,才会出此等利欲熏心之恶徒,为了区区钱货,竟然草菅九州庶民性命,还勾结魔道,妄图染指大雍龙脉。今日你等若不手刃了那些正道败类,便怪不得我佛门弟子便将你等供奉阁之人,一并视作魔道奸细,大镇国寺上下僧众豁出命去,也要度你们到我佛座前忏悔。” 百灵叟闻言一瘪嘴,嘟囔着道:“说什么慈悲为怀,分明是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等我们暗府与魔宗斗得两败俱伤,就出来捡渔翁之利。谁不知道你佛宗是想把道魔两宗尽数赶出京都定阳,好将那些皇帝老儿一个一个的尽数渡入佛门,独占龙脉气运。” 不过百灵叟这话,却已不敢大声讲出,如今明素真人重伤,无央禅师又与卫行戈才作过一场,章炎真人与长桑真人追着那剑残客楚冥子不知去向,张真人又得护住俞和这位南帝传人。暗府几大高手如此,委实不堪与大镇国寺一争高下,只能忍气吞声,坐等大镇国寺众僧,去斗魔门修士。 无央禅师望了望大镇国寺的金云,轻轻摇了摇头,暗府修士们脚下的庆云重聚,却悄悄的让了一条道路。 只见那佛门金云挟着万千佛光,气势汹汹的冲到魔宗修士的黑云前,那十二位金身罗汉也不开口招呼,齐齐抬起了手掌,对准了魔宗一干修士,一掌按出。 就见从佛门金云中,冲出一道弥天极地的千丈金光佛掌,掌心处一道无垢大金刚佛界印闪烁,佛掌五指指尖,亦各有一圈圆轮金光,显出莲花、卷草、石榴、团花、半团花等等诸相。 卫行戈直视着遮天蔽日而来的金光佛掌,脸上一片傲然。他双手拢在身后,衣袍烈烈当风,把眉眼一瞪,便有千重煞气席卷而出。他身后的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法身,已凝如真形,这位神帝满脸怒气,右手一抬,从腰间抽出了一口长剑,其剑锋所指,正是大镇国寺众僧的方向。 “跳梁小丑!今日,卫某便教你们知道,四御神帝道统之威,绝非是尔等凡俗之人可渎!”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佛魔斗,手擎颅 有片九色祥光瑞气,自卫行戈的脚下升起,在他身上一绕,这位魔宗大枭便换了模样。 身披上织青天白云,下绣山河厚土的团云紫绶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颗颗垂下的明珠,闪耀着熠熠星辉。有一道金龙绕身盘旋在他的身上,龙头自左肩探出,龙尾绕在腰际。卫行戈左手捧星宿经纬玉笏,右手持一柄四尺长剑,剑上毕集周天星光,有万千元炁流溢,正是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证道之剑:万星万炁衡天剑。 这紫微大帝的衣冠法剑一上身来,卫行戈的气势节节拔高,他头顶天空一半转为黑夜,另一半依旧是白昼,日月星辰一齐现身。他脚下的大地震荡不休,那日月星辰之光,与大地厚重之气,随着卫行戈的呼吸吞吐而明暗起伏。春夏秋冬,风雨雷电,诸般异相在他身边尽数演化,彰示着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执掌天经地纬,统率日月星辰、山川诸神、四时节气之帝尊神位。 “吾乃紫微垣,于三垣之中垣,镇定北极中天,永远不动。” 以一种漠视芸芸众生的目光,看着飞来的金光巨掌,卫行戈诵出一诀,头顶紫微北极星星光大作,有幢银光翩然降下,落在衡天剑上。 卫行戈对着金光巨掌引剑一刺,登时就见一道浩瀚明河从剑锋上冲出,宛如一条延展得笔直的银龙,口喷五雷,朝巨掌掌心奔腾而去。 那些纷纷设法躲避佛门掌印的魔宗修士,被卫行戈身后的仙罡狂澜搅得好似数点败叶,无助的翻飞着。 无央禅师纵身而起,双臂一展,撑起一道青光巨幕,将一干暗府修士挡在身后。 星河剑气与金光巨掌一撞,那气势惊人的巨佛掌登时四分五裂。剑光凭空一甩,竟朝大镇国寺的众僧一扫而去。 就听纯一大师沉声喝道:“诸位师弟,结大琉璃光曼陀罗阵!” 十二尊金身罗汉飞起,在空中结成了一道圆阵。阵中央显化一尊佛陀,左手持药壶,右手结施无畏印,肩头左右各有日月之形,正是佛门横三世佛之一的东方药师琉璃光王如来。 百名僧侣盘坐云端,闭目齐颂药师如来十二上愿。一时间大镇国寺这边彩光溢满寰宇,恍如东方琉璃净土大世界降临凡俗。 十二金身罗汉则齐颂《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身居十二护法将宫毗罗神位的纯一大师抬手一点,那东方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身右手中的药壶,对准了卫行戈的星河剑气一摄。 浩瀚明河挟着滚滚五行雷火,撞进了药壶中,便再没了声息。 卫行戈脸上有青气一闪而过,他头顶的日月星辰齐齐昏暗无光,但他的身子,却真如中天的北极星一般,钉在黑云云端,一动也未动。 十二尊金身罗汉倒是一齐上身震颤,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念得更急,他们运转伟岸佛力,以化消卫行戈那借神帝之威所斩的一剑。 这边佛魔两宗一来一回,斗得天地变色。凉厚真人眼睛一转,趁着在场众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卫行戈大展神帝威风之时,借敛息咒的妙用,暗暗把灰云挪到了供奉阁暗府众人的侧面。五百龙门道的黑甲将士,和五百乌铁机关战偶,从灰云中现身出来,齐齐拉开了手中的战弓与机弩,把银光闪闪的雷符弩箭,对准了暗府修士们。 俞和正看着佛宗金云中,那如一轮大日般缓缓旋转的大琉璃光曼陀罗阵,他忽然觉得灵台中一冷,似乎有无数的细长冰针,从侧面刺来。心知这是警兆,忙转头一看,远远望见凉厚真人嘴含冷笑,目现凶光的盯着这边,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站了许多黑色人影,数不清的点点冷光,在那人群中一片片闪烁着。 “小心暗算!”俞和一声大吼脱口而出。可就在他发声示警之时,凉厚真人一挥手,“蓬”的一声,自他身后传来一片密集的铁线震响,灰云中升起了一片黑云,眨眼间扑到了面前。 俞和疾旋三柄飞剑,想去格挡箭矢,可却望见身边的张真人淡然抱着双臂,两眼望着凉厚真人,尽是讥嘲的神色。 “凉厚子,你才是真正的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百灵叟在俞和身后嘿嘿直笑,“以无央大师之能,会看你不穿,会算不到你这种阴狠小人的手段?以你那怕死的性子,是万万不敢明刀明枪的与我们作上一场的,所以你只会暗下毒手,你也能想得到暗下毒手这一计!方才我们暗府与魔宗斗法之时,本是你的好机会,可是你却犹豫了,如今大镇国寺与魔宗斗了起来,你以为又一次机会到了?” 百灵叟一边说话,一边连连摇动着手指。他另一只手中,捧着一块刻着易术六十四卦的青铜罗盘,罗盘上的卦象,依着玄奥的次序,不断的变化着。 再看那数不清的雷符弩箭,甫一射到道门众人头顶,竟然似被股怪风吹过,凭空转了个圈子,调头反朝凉厚真人那边飞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把自己当成那只黄雀了?可惜你还羽翼未满,远远不够强壮有力。凡有大计者方能成大事,你肚子里的那些阴谋小道,注定了你不过是一只蚍蜉。这里的人,无论魔、佛还是我道门暗府,都不是你能一口吞下的蝉虫,相反的,我们都是捕雀儿的猎人。”百灵叟伸指在阵盘上一点,那些倒飞的箭矢越发快疾,带着刺耳的破风声,落进了龙门道与乌铁机关战偶的阵列中。 而凉厚真人脚下展开的灰云中,竟生出了无数的金丝藤蔓,一瞬间将龙门道的黑甲将士和乌铁机关战偶捆得结结实实。那些龙门道的兵将,除了瞪大眼睛,发出哀嚎之外,手脚身躯尽都不能挪移分毫。 等箭矢上的雷符爆发,凉厚真人终吞下了这枚苦果。就看他身后炸开无穷无尽的雷火光焰,只数息之间,五百龙门道的黑甲将士和五百乌铁机关战偶,就在震天动地的雷鸣声中,死伤了过半。 凉厚真人双目血红,手指着暗府众人嘶吼道:“你们以为我凉厚想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你们以为我凉厚生性就是个贪财奸邪之人吗?我也曾是个嫉恶如仇,恨不能拔剑斩妖除魔卫道的耿直修士。可苍天就是如此不公,我道统师门因为占了一处七十二小洞天福地,为他山同道中人所嫉恨,拿个莫须有的罪名前来寻隙生事,竟然在我山门外设下一道断生大杀阵,封门斗剑十年!我门中一干师长与掌教师尊尽数惨死,可依旧攻不破那杀阵。最后我临危受命,接了掌门之位,带着一百九十七名弟子叩头三日,拱手让出山门洞天福地,这才苟活了性命。杀师夺门之恨,压得我夜夜噩梦,可一百九十七位师弟师妹不能不顾。问道艰辛,盖因道法财侣地难求,这许多人,日日修炼需要吞吐元炁,行走历练需要法器护身,受伤受创需要丹药调理,这一切都重重的压在我凉厚子一人肩上!我不知道五岳有多重,我只知道一百九十七位师弟师妹已压得我挺不起背脊。但恩师临终呕血所托,我绝不能负!于是我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去聚敛财物,撑得师弟师妹们修炼下去。仇家势大,我早已不再企望能报得血仇,唯盼师弟师妹们将来学有所成,可以为我分忧。我知道我手上沾满了凡俗庶民的血,有数不清的冤魂缠在我身上,但我是我那一百九十七位师弟师妹的掌门大师兄,只要我这罪身能为他们庇得风雨一日,我便义不容辞。无论我凉厚子变成什么样子,哪怕身坠魔道,哪怕被天劫打成飞灰,我也无憾!” 凉厚子这一番话说完,暗府众人尽都满脸戚戚。俞和整个人都呆住了,凉厚子的身影,在他眼中不断的变幻着,一会儿是个血手魔头,一会儿却又是个宽厚坚定的长者。 忽从下面飞起一道青烟,扑到凉厚子身前,化作同轩真人的模样。 “师兄,别说了。”同轩真人对着凉厚子双膝一跪,俯身叩拜三回,跳起来挡在凉厚子身前,对着暗府众人吼道:“你们这些道人,享受着历代帝君赐下的丰厚供奉,分着大雍王朝一统天下的气运,九州龙脉之气也可任由你们摄取炼化,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丧家之犬的苦楚。成魔又如何?鱼肉庶民又如何?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生在此世,若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杀得一些凡俗庶民,便是苍天不容之罪过,那我等一百九十七位门人仙缘难继,郁郁而终之后,又找谁去问这桩罪过?你们暗府都是替天行道的高人,那我山门被人阵封血洗之时,怎不见你们出来主持公道?” “龙门道中人是我同轩派出去的,毒药也是我同轩亲手炼制的,魔道中人也是我同轩引入京都定阳的,你若要杀,便杀我一人!与我师兄何干?”同轩真人此时发髻披散,满脸青筋浮突,已然形如疯魔,就看他突然劈手一掌,从凉厚真人手中夺过了长剑,手腕一抖,冰冷的剑光在他自己颈前抹过,一注鲜血冲天而起,把那颗头颅激得飞起了三尺来高。 “师弟!”凉厚真人惨呼一声,口鼻喷血。 同轩真人那失了头颅的身子兀自未死,伸手一抓,将自己的头颅提在手中,举向暗府众修士,那张嘴巴犹自能发出声音来:“今日你们终须要人抵命,我就将这命抵给你们,休伤我掌门师兄与师弟师妹,否则同轩化作心魔,纠缠你等一生一世!” 鲜血如瀑,同轩真人的声音渐渐微弱:“师兄,同轩不能再为你分忧,剩下一百九十六位师弟师妹,还望师兄费心照拂。待我向无念师妹道一声别,师弟这便侍奉师尊去了。” 一颗泪水自同轩真人眼眶中滚落,那尸身流尽了血液,可依旧高举着头颅,僵立不倒。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各算计,北帝败 无论是卫行戈等一众魔门修士,还是十二位金身罗汉所率领的大镇国寺众僧,全都止住了争斗,眼神复杂的望着同轩真人渐渐冰冷的尸身。 鲜血流尽,魂飞魄散,同轩真人的身子一坠,就要落下云头。可凉厚真人猛力朝前一扑,上半身竟然挣开了藤蔓桎梏,他伸开双臂,将同轩真人的尸身紧紧抱住。 即便已然身死道消,可同轩真人的手臂,依旧把自己的头颅高高举起,他死不瞑目,双眼怒瞪着对面的暗府众人,俞和分明觉得同轩真人的目光,已然烙在空中不散。 心底全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滋味,但俞和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点什么。 是不该追查龙门道作恶的真相?可那些死在他们毒手之下的庶民,却又让谁来承担这场孽债?或许凉厚真人和同轩真人,为自己师弟师妹苦谋一条生路并非有错;而龙门道的修士,听从供奉阁遣派,祸害庶民谋财,也只是奉命行事。错就错在凉厚真人被逼无奈,一步踏错,误入了歧途。可把他逼上这条入魔之路的,归根究底,却是夺走了他师门福地,杀死他师门长辈的那些人。 如此来说,凡俗庶民的累累血债,都需算在那些人的身上。可凉厚真人既说过那些人是他山同道,想必也是正道中人。谋夺福地,封门斗剑,这却是正道中人的所作所为? 俞和摇了摇头,他不敢想得太远,无论如何,被钱财迷了双眼,将庶民伸出毒手的,终是凉厚真人自己。俞和只是不懂,为什么此刻他看着凉厚真人满脸血泪,瑟瑟发抖的样子,却止不住心中翻涌出来的怜悯和不忍。 暗府众人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着凉厚真人紧抱着同轩真人僵冷的尸身,泣血恸哭。 忽听纯一大师言道:“凉厚施主,此事之错不尽在你身,只能怪你道门中,多的是表里不一、心如蛇蝎的伪君子。你身负血仇,又要凭一己之力,维护众多师门子弟,一念差池倒也情有可原。凉厚施主敢为他人舍身,乃证我佛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慈悲。我观施主与佛有缘,乃愿渡凉厚施主一门上下,弃道礼佛,遁入空门。施主若能从此青灯古佛,虔诚诵经千年,我佛慈悲,自会为施主解脱罪孽,超度冤魂入佛国净土。而施主一门上下,自是我大镇国寺弟子,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绝不会厚此薄彼,定然悉心调教。哪怕凉厚施主深受五毒冰心丹之扰,纯一借我佛无上威能,若要消解冰心丹毒,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却不知凉厚施主意下如何?” 供奉阁暗府众人一听纯一大师这话,脸上齐齐变色。凉厚真人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了一丝希冀。 “白日做梦!”卫行戈挺剑指着大镇国寺的僧众,“五毒冰心丹?你们自己问问凉厚,我卫某人可曾让他服过这等下作丹药?我看你们这些和尚,才是真正的假仁假义。天天龟缩的庙中,装出一副只懂念经拜佛,不问外事的虚伪样子。可一看到有便宜可捡,有好处可沾,把手伸得比谁人都长!” “卫法王已经把凉厚施主推入了万劫不复的魔域,竟然还在这里妖言惑众。”十二位金身罗汉齐齐念诵法号,登时便有佛光万丈盈空,把周遭天地尽化作一片西方佛土似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凉厚施主,你此时还不醒悟,便是要将你一门师弟师妹尽数拖入阿鼻地狱。唯有皈依我佛,从此跳出三界外,方能得大清静、大解脱、大喜乐。” “你们这些口舌犀利的老和尚,又有哪一个不是欲念缠身?你们既然要大解脱,那卫某人就身代漫天神佛,以掌中这口剑,赐你们解脱了吧!” 卫行戈把眼怒睁,张口深深一吸,俞和登时觉得天地乾坤一暗,虚空似乎骤然缩紧了一瞬,仿佛卫行戈这一口气将日月星辰之光,苍天大地之炁,尽数吞入了胸中。只见他把手中万星万炁衡天剑一抛,这神帝法剑顿时涨大成了通天彻地的一道剑影,带着将乾坤一剑斩碎的气势,朝大镇国寺众僧劈去。 十二金身罗汉各居其位,百名僧侣发震天禅唱。 那大琉璃光曼陀罗阵中央的东方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身举起左手,无畏印变作“释迦五印”之第一印:说法印,食指与大拇指作拈花状,其余各指舒展,朝着衡天剑剑影点出。 一只千丈金光巨手,从大琉璃光曼陀罗阵中央飞出,说法印的拈花二指,正夹住了万星万炁衡天剑的剑锋。 卫行戈身后有万千仙霞奔涌,十二金身罗汉放出耀眼的佛光,两边这一击,已是动用了全力。 巨剑与佛掌手指相持不动,却并没有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俞和只听见接连不断的清脆裂响,好似铁锥破薄冰的声音。眼见那剑指相交处,有一圈圈的虚空涟漪散开。 五息时间,好像五个时辰一般的漫长,两边拼斗真元,谁也不甘落在下风。卫行戈的脸越来越白,十二金身罗汉的佛光也不若之前明亮,曼陀罗圆阵好似风车疾旋。 忽然无央禅师的身子一晃,那三头六臂的黑佛法身,从他头顶冲出,当空一旋,就扑向了凉厚真人那边。 三颗头颅中,面露喜色那颜面张口一吐,便是一颗圆滚滚莹润润的珠子飞出。射到凉厚真人的头顶,这鹅蛋大小的珠子中,猛绽出一大团九彩仙光。 俞和往那炫华迷离光影之中一望,便知道乃是他曾经闭关疗伤的妙光境小洞天。 彩光罩住了整片灰云,无央禅师仿佛捧着一件千钧之重的无形物事,缓缓举起双掌在胸前一合。就看那幻现出来的一小片妙光境洞天骤然拢起,竟然把凉厚真人、残存的龙门道兵将和乌铁机关战偶尽数摄入了小洞天中,连那一大片灰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彩仙光复聚成一颗圆珠,被黑佛法相吞下。法相化成一缕黑烟,沉入了无央禅师的卤门中。 “无央,你好算计!”卫行戈勃然大怒,翻手撤剑,人自黑云云端一跃而起,身化一条金银虬龙,身裹亿万星芒,直朝无央禅师扑来。 那大镇国寺十二金身罗汉亦是惊诧,心中暗暗懊悔,只顾打杀卫行戈,却忘了闲在一边的无央禅师。大琉璃光曼陀罗阵如一轮烈日行空,紧追着卫行戈朝无央禅师飞来。 可无央禅师却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他朝大镇国寺僧众方向合什一拜:“道佛两宗,同气连枝,南帝传人,此魔劫数!” 短短一句话,气势汹汹而来的大琉璃光曼陀罗阵凭空一顿,转了一转,又继冲了过来。 无央禅师微微一笑,纵身而起。他双手在虚空中一捞,十八团明光聚拢,以流星赶月之势,朝卫行戈撞去。 话说卫行戈虽然道行通天,又有中天北极紫微大帝神力加身,可他终究只是一人。先是与无央禅师缠斗了良久,然后独斗十二尊金身罗汉结成的曼陀罗阵。此时外相看起来,虽还是气势滔天,但其实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卫行戈挥动衡天剑,每劈开一团明光,那四尺剑锋就好像挂上了一道山岳之重。无央禅师以本命法器所施的浮光皓月连环十八击,硬生生打停了卫行戈疾冲而来的势头。身后无边金光有罩下,十二金身罗汉飞来,将他困在了大琉璃光曼陀罗阵中央。 卫行戈仰天长啸,自他身躯之中,射出无穷无尽的日月星辰之光和五行雷火,他抬脚一跺,虚空剧震,十二金身罗汉的身形齐齐一颤,那东方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身险些崩碎。 无央禅师飞身而来,双掌一分,左掌阴阳两仪演化,右掌金刚宝印镇魔,正按在卫行戈的两肋,十八团明光绕了半圈,连珠撞在卫行戈的背脊之上。 “噗嗤”一声,卫行戈张口喷出数点淡金色的血液。他眼中凶光暴现,咬牙厉喝一声,右手中的万星万炁衡天剑转动,就要朝无央禅师的背心刺下,左手中的星宿经纬玉笏,正对无央禅师的额顶天门砸落。 就看十二金身罗汉各出手掌,对着卫行戈一记佛印拍出。 四尺衡天剑化作一道淡淡的虚影,无力的穿过了无央禅师的身躯,可连衣衫都未能刺破。星宿经纬玉笏也成了一团虚无的光影,只有卫行戈空握的左手,颓然自无央禅师面前扫落。 那紫微大帝的九章法服、珠冠冕旒和绕身金龙,尽都若隐若现,卫行戈身上显出了他本来的一袭青布书生衫。看着这情形,似乎北帝神威附体已然破散。卫行戈扭动身体,呼喝连连,却不能从曼陀罗阵中脱身出来。 “快,以长生白莲去打他的天门!”百灵叟在俞和背后使力一推,俞和整个人倏地飞射出去,直冲向奋力挣扎的卫行戈。 两人还距十丈,俞和聚气拧身,抬起右掌,掌心现出一朵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白莲法相,万千莲瓣中央,一道南帝真符仙光四射。 “你我同根同源,何需相残!四御仙帝传承,岂能听命于凡俗之人?” 卫行戈忽然昂起头,对着俞和大吼一声,那破空而来的滚滚声浪,让俞和身子猛一顿,少年目现迷茫,这一只右掌凝在空中,便不知要不要打出。 俞和停在空中的一只手掌,牵动了在场所有修士的心。须知卫行戈身负中天北极紫微大帝道统,只有同为四御传人之一的俞和,以长生大帝白莲之力,才能将他彻底镇压。而且镇压紫微仙帝传人,这可是一桩寻常修士沾也不能沾的天大因果,除了俞和之外,根本无人敢身陷这四御因果牵扯,其中干系极是微妙。 俞和这一掌按住不发,所有人屏息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 就在这俞和迟疑的一刹那,卫行戈冷冷一笑,双目中喷出两道黑火,整个人化身作一尊漆黑的烈焰人形。 “大黑天升仙术,燃精、焚气、祭神!” 只见卫行戈运指点压了自己下腹、胸前、眉心的三处秘窍,身子使力一弹,挣开了佛光桎梏,忽然对准了因达罗神将位的纯方大师,挥双拳直捣过去。 纯方大师见他杀到面前,双目一瞪,张口喝道:“退!” 这位纯方大师修的是佛门闭口禅妙法,平时绝不开口说话,为的是打熬修持佛力,结成一道言灵。一旦开声吐字,这言灵能显出神鬼不当的莫测威能,那当真是一言万法随,一字天地碎。 可惜纯方大师数日之前,已将祭炼了近十年的一道言灵吐出,把那位在典山帝陵谷前截杀俞和与六皇子周淳风的邋遢道人一字抹杀。这时情急之下再开口,舌下言灵火候未成,全没了闭口禅法那无法可抵的神威。 卫行戈的身子,只微微一顿,便照势飞来。纯方大师仓促之下忙抬双掌推出,两人拳掌一碰,“蓬”的一声闷响,纯方禅师的身子倒飞了五尺多远,一道逆血冲口而出,溅了卫行戈满身。 神将离位,大琉璃光曼陀罗阵告破。俞和满脸惨白,看着卫行戈如黑火聚成的妖魔一般,踏空而来,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 行戈遁,斗法终 “放手!”张真人和百灵叟断喝一声,自庆云上飞身而起,可冲到近前,被卫行戈拿眼神冷冷一扫,登时硬生生止住了身形。 无央禅师伸开双臂,拦在大镇国寺十二金身罗汉与卫行戈之间,对着张真人和百灵叟默然摇了摇头。 “你想怎样?不许伤他,否则老夫对天道起誓,即便拼得玉石俱焚,也绝不会放你生离此地!”张真人这一句话,从牙缝中挤出,每一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在他的前额中央,有根一尺多长的碧绿色六棱独角虚影浮现。他自脖颈到双颊,已覆上了一层细鳞似得褐色树皮,那一双手上青筋尽显。 百灵叟亦是提聚起了毕生修为,有六十四片灰黑色的龟甲,绕着他徐徐飞旋,每一片龟甲上,都雕刻着古朴玄奥的线纹。 “我若真不伤他,你们会放任我离开?”卫行戈紧扣着俞和的肩头,冷冷的问道。 张真人看了一眼无央禅师,他没有回答卫行戈的问话,只是以更加坚决的声音喝道:“放开他!” “嘎吱”的一声,自张真人肩后到腰侧,有两排共十二根青绿色的木刺穿透了衣衫,这些木刺,每一根都足有一丈多长,好似一对翅膀,向张真人背后伸展出去。 卫行戈浑没将张真人的惊天气势放在心中,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纯方大师的残血,咧嘴一笑道:“你们不是总说我们魔道中人视人命如草芥么,卫某且能落了我魔道的名声?” 就见他举起另一只手,挟着烈烈黑火,猛朝俞和的顶门拍下。 在场的人大惊失色,可俞和在这一刻突然镇定了下来,他抬头直视着落下的手掌,双目一眨不眨。卫行戈那只拍过来的手掌,在俞和的眼中,竟变得十分缓慢,仿佛是一寸一寸在挪动。 一声金铁轻鸣,三柄飞剑同时破虚而出,剑尖朝上,对准了卫行戈的掌心刺出。 也不知是飞剑向上刺入了卫行戈的手掌,还是卫行戈自己将手掌递到了剑锋前。俞和几乎没感觉到三柄飞剑有任何的阻滞,那卫行戈的手掌上,竟好似根本没有贯注真元,就这么“噗嗤”的一声轻响,三柄飞剑透掌而过,鲜血从他掌心处三个透亮窟窿中泉涌而出。 耳中只听见卫行戈哈哈大笑,一道刺眼的血光闪过,他已然借血遁而去。 “俞师弟,后会有期!”远远的,自西南天际传来卫行戈那粗豪的声音,回音久久不绝。 这一下变故,任谁都没有想到,张真人愣了一息,才纵身扑来,伸手抓住了俞和的肩头,只见无央禅师也闪身过来,探手按住了俞和另一边肩头。 “感觉如何?身上有何不妥?速速凝神屏息!”张真人低喝一声,将一道精纯的乙木真炁渡入了俞和的身体。 俞和只觉两边肩头一齐发热,闭目存思内望,就看一道青绿色的气流,和一道淡金色的气流从左右双肩云门穴涌出,在他周身经络运行六周,又散入了他的血脉骨骼,最后聚在他额前神庭穴中,又转而落入会阴生死窍,再逆行而上,于灵台祖窍中绕了数匝,方又从云门穴中流出。 张真人和无央禅师同时睁开了眼睛,两人眼神一交,俱点了点头,张真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展臂揽住俞和道:“可吓到为师了。” “徒儿无能,没能打杀了那魔头,还让师傅劳神担忧。”俞和连忙拱手一揖。 “罢了,此乃他命数注定不该陨落于此。能得中天北极紫微太皇大帝道统的人,哪里是这么容易打杀的。来日方长,你今后在外行走,还需小心,等此魔养好了伤势,破关而出,定会再来寻你。” “师傅放心,他今日被这许多高手合攻,那伤势只怕没有几十年可好不了。等他痊愈,我早已练就了绝世剑术,到时一剑斩了此魔,为天下除害。”俞和笑嘻嘻的道。 张真人双肩一抖,他身上的诸般异相尽去,笑骂道:“你小子,如今真是没个正经。这才死里逃生,就在此口没遮拦的夸夸其谈,教这许多师伯师叔看尽了笑话,嘲我柏空子教化无方。听你言下之意,我们这许多人近千年苦苦修行,都是白练了?这么多位前辈合力围杀那行戈法王,终还是被他逃了去,你能一剑就将他斩落?看我不跟你宗华师伯传讯,罚你回山去面壁三年,好生打熬心性。” 百灵叟大笑上前,“柏空师兄这哪里话来,俞小子这般年轻人,就是要有此锐气、傲气与志气。才能成就大事!” “百灵师弟,如你这般管教弟子,那门下人都要飞了天去。”张真人摇了摇头,大袖一摆,带着俞和朝无央禅师举手一礼,自回庆云上去了。 再看大镇国寺的十二金身罗汉,已只剩下纯一大师、纯方大师等六人,还盘坐在空中。其余佛宗高手,已身化金光,去追那些四散飞逃的魔门修士去了。要知这些魔门高手身上,可藏着四件十宝老祖遗下的神话奇宝,若能截获,可是老大一桩喜事。 纯一大师口诵佛号,双掌合什道:“无央大执事,贵阁凉厚子与我佛有缘,他虽误入歧途,却是被深仇大恨蒙蔽了本性,再受魔宗妖人蛊惑,才会犯下如此罪孽。大执事佛法精深,当明我佛普度众生,可以无上佛力消解恶念,复返其良善本心。且他门中一百九十六位弟子皆需照拂,亦须以佛法疏解他们心中仇怨,免得再生杀孽。如此还望无央大执事慈悲为怀,成全了他们。” 还不等无央禅师表态,百灵叟已经飘身过来,双手叉腰,对着纯一大师道:“方才你们却又如何说来?” 百灵叟夸张的仿着灰衣老僧的语调,故意一字一字拖起长音道:“我大镇国寺与你道门内斗全不相干,那等与魔宗为伍的道家修士,当须由你道门中人自行肃正,以血证你道门清白。” 纯一大师面无表情,也不做声,只听百灵叟调侃道:“听说人家上下一百九十六口人无依无凭,且个个都是身负灵根的修士,你佛门终于肯把慈悲施舍下来了?纯一大和尚,我百灵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每日里杂念缠身,心神不宁,夜里睡不好觉。你看我是不是与佛有缘,能不能把我也度入佛门,以你家无上佛法,感化我一下啊?” 纯一大师不嗔不怒的合什道:“百灵施主若愿皈依我佛,那自是极好的。” “可惜老道我此生离不开这两件物事!”百灵子把双手一翻,左手赫然抓出了一块油腻腻的酱猪肘子,右手拿着一个青皮葫芦,只一晃,就有酒香扑鼻。他张口撕下一片肉皮,嚼得咯吱作响,咕咚咕咚的,又灌了口美酒,摇了摇头道,“罪过啊,罪过!老道我看来是与佛无缘了,还是呆在三清祖师座下逍遥自在。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想说什么话,也尽可以敞开来说,不用肚子讲里一套,嘴巴上却在说另一套。” “阿弥陀佛!”六位金身罗汉齐齐皱眉,高颂佛号。纯一大师倒还罢了,纯方大师面上隐约闪过一丝煞气。 百灵叟毫不示弱的瞪视着六位老和尚,可无央禅师闪身过来,对百灵叟抬手一摇,又对着六位老僧合什一拜,口中沉声道:“告辞。” 说罢扯着百灵叟落回了庆云上,一众道门高手脚踩祥云瑞气,朝京都定阳飘然而去。 一行人在定阳城门口按落了云头,无央禅师回头看了看,身后只有十一位暗府修士,他对张真人道:“章炎、长桑,何在?” 张真人回道:“追那楚冥子,一去不返。” 无央禅师点了点头,默默抬步朝城里走去。众人混在城中凡民之间,向石虎巷那边走,每过几个街口,身后就无声无息了少了一道身影。等进了石虎巷的暗府小院中,便只剩下无央禅师、百灵叟、明素真人、张真人和俞和五人。 走过院中的大枣树,忽听头顶风响,长桑真人急匆匆的落下,百灵叟赶忙迎上去问道:“长桑师兄,怎的独自一人回来了?我章炎师兄何在?” 长桑真人看了看无央禅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章炎师弟身在何处。” “怎可能?”百灵叟嚷道,“你不是追着章炎师弟与那楚冥子去了么?以你道行,怎会失了他的踪迹?” 长桑真人摇了摇头,对无央禅师拱手作揖道:“长桑无能,追着章炎师弟与那剑残客一路向西去,他两人剧斗不休。恕我直言,依长桑所看,章炎师弟未必斗得过那楚冥子。于是我怕章炎师弟有所闪失,便出掌去打楚冥子,可章炎师弟见我插手,竟然厉声呵斥于我,故而我只好按掌不发,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观其战况,再做打算。可这两人越打越远,眼见与你们已相隔了百多里,我虽不精于剑术,但也看得分明,两人斗了近千回合,已是各出全力互搏,那四散的刚猛剑气,逼得我难进百丈之内。我所见的最后一击,章炎师弟祭炼本身三魂七魄为剑,使出了‘十方俱灭’一式,而那剑残客楚冥子,则身化一柄血肉长剑去斩章炎师弟。两人剑招一交,登时光华万丈,夺人二目,我再能看真切时,这两人尽都不见了踪影。于是我施展遁法,在附近百里细细搜寻,但找不到两人的一丝行迹,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返转,见你们争斗已息,这才回来此地。” “两人一剑相交,就踪迹全无?”百灵叟惊诧道,“总也不可能一剑下去,两人尽都玩完,尸骨无存吧?” 长桑真人猛地咳嗽了几声,打断了百灵叟的话,甩过去一个责怪的眼神。 百灵叟也知道自己讲错了话,“呸”的一声,吐了浓痰在地上,抬脚碾了几下,“大吉大利!我百灵满口胡言,各位莫怪。章炎师弟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提升那残废剑客的头颅回来。” 无央禅师也没说什么,扶起明素真人,自朝内屋去了。 这时忽见六皇子周淳风从大屋中走了出来,他与无央禅师擦肩而过,也不与诸位真人见礼,满脸怒气的径直走到俞和面前,甩手掷出一物,砸在俞和脚下。 俞和有些诧异,低头去看,那竟是一个七寸圆径,没有任何雕饰的钵盂。他眉头一皱,惊呼道:“这是,大涅钵盂?”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淳风斥,说佛相 大屋中俏影一闪,宁青凌也跟着走了出来,看见六皇子周淳风与俞和两人之间,那几乎凝固起来的气氛,她使劲撅了撅嘴,躲到俞和身后,小声唤道:“师兄,这人失心疯了,从大镇国寺一回来,就是这副想要杀人似的表情。” “俞大人。”周淳风那脸上,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傲气,望向俞和的眼神中,透着深深的鄙夷,“淳风有一事不明,还想向俞大人当面请教。” 俞和也是满头雾水,这大涅钵盂又是从哪里来的?可他还是沉下了一口气,挑眉应道:“六皇子殿下请讲吧。” “我听大镇国寺中的师兄讲说,纯一大师带话给俞大人,若俞大人愿引淳风拜入大镇国寺门下修佛,便自可将大涅钵盂交给俞大人,以救回我家母后与承云兄长。但纯一大师此番善意,却被俞大人一言拒绝,可有此事?” 俞和心里咯噔一翻,已大致猜到了内情。他嘴角一扯,淡淡的道:“确有此事。不过却非纯一大师传言于我,而是北宫赋春娘娘现身,说若想得大涅钵盂,要么引你入佛门,要么去斩了潜藏于定阳城外樵山的魔门修士。诸位前辈刚与魔修一场大战,已将魔门修士尽数逐离樵山,正要去大镇国寺找赋春娘娘,讨要大涅钵盂。” 周淳风冷冷的一哼,手指俞和道:“俞大人莫非不知赋春师姐乃是大镇国寺妙慧大师的外门弟子?妙慧大师乃是纯一大师的同门师妹,赋春师姐正是代纯一大师传言与你。” “赋春师姐?”俞和一撇嘴,“看来毋需俞和引荐,殿下已然拜入了佛门。” “正是!”周淳风一挺胸,自他的金红二色穿花大红箭袖袍的领口,露出一根细细的金线,金线上坠着一颗琥珀色的佛指骨舍利,散出一片淡淡的金霞。 “俞大人没想到我周淳风竟然身具慧根吧?我已拜入大镇国寺山门,得蒙佛祖垂青,忝为纯一大师座下外门弟子。想我那祖父光武帝君,晚年枯参佛理十年,终得纯方大师收入门下。我周淳风天降佛缘,竟被镇国寺首座纯一大师亲点入门,这是何等的尊荣?淳风从此,即便是见了我那父皇,也再不用屈膝下跪。就算我皇兄周承云尽复旧观,也难与我一争太子之位,将来我为大雍帝君,还能研习无上佛法,随我师尊纯一大师共参长生妙谛,古往今来第一位长生帝王可成。俞大人,淳风不懂你心思何在,但却知道若不是我今日再赴大镇国寺一行,这场天大的机缘,便已葬送在你的手中!” 百灵叟翻着眼皮,在六皇子周淳风身上身下扫了一匝,鼻子里轻轻一哼,甩袖朝大屋中走去。张真人与长桑真人摇了摇头,脸上皆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也迈步进了大屋。 院中便只剩下了周淳风、俞和与宁青凌三人。 “既然如此,殿下是要对俞和兴师问罪了?”俞和依旧是淡淡的笑着,可看向周淳风的眼神,却显得那样淡漠。 “看在俞大人同淳风一路奔走涉险,救治我家母后之情,我也不好怪罪俞大人了。不过淳风有一言相劝。俞大人,你既已踏上了仙途,却为何要阻别人的机缘?大道三千,各取一条,淳风得入佛门,又与你俞大人何干?你等修道之人,上体天心,下悯庶民,胸怀当要放得开阔,若是眼中容不下别人的机缘,淳风实不知俞大人这等狭隘心性,在道途上还能走得多远!” 六皇子周淳风这话一说,俞和与宁青凌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错愕的张了张嘴,俞和把头一摇,再也懒得去分辨什么,周淳风此人在他眼中,已然形同陌路。 俞和伸手扯下了腰间的护国真人玉牌,抛给了周淳风,随意的一拱手道:“保重。”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进大屋去了。 宁青凌朝周淳风翻了个白眼,也扯下了腰间的护国镇人玉牌,塞进了周淳风的手里,口中咕囔道:“既然不识好人心,就好好拜你的佛去吧,这东西谁稀罕啊!” 说完追着俞和也进了大屋。 就听百灵叟嘿嘿笑道:“我该叫一声淳风太子殿下,还是淳风禅师?这里是道家的门庭,你快去那边镇国寺侍奉你的光头老和尚师尊吧。莫让他回寺见不着宝贝徒弟,等得心急了,便跑来这边讨人。” 只听见“呜”的一声,一道怪风从大屋中冲出,把周淳风的身子硬生生的推出了小院。两扇木门重重的合拢,门闩落下。 “少则一日,多则三天,你母后与兄长痊愈,自会有人送去寝宫。”一道声音破空传来,之后小院中再没了声息。只剩下六皇子周淳风手捧两片玉牌,对着紧闭的木门发呆。 小院大屋中,俞和有些闷闷不乐的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瓷碗,咕咚咚的吞了几大口茶水。 张真人拍了拍俞和的臂弯,笑着问道:“是不是觉得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俞和用了摇了摇头:“以前乞讨为生的时候,我与小溪两人饿的神志不清,昏倒在路边,被山间小庙中的和尚救起,拿化缘来的白面馒头给我们吃,舀山泉水给我们喝,砍柴生火给我们取暖,那时我曾觉得,出家人是如此的慈和,他们简直就是行走在世间救苦救难的佛陀。可今天我第一次觉得那些和尚颇为令人厌烦。” 张真人叹了口气道:“俞和,如今你站的立场已不同了。从前你不过是一个庶民,而且还是个苦苦挣命的乞儿,他们用垂怜的目光去看你,你对他们是无害的。救了你,他们亦是一场功德,所以和尚们,自然会悉心照料,在佛门,这叫修善果。而现在,你是道门的剑仙,天下道佛魔三大宗源,道佛两宗皆修善念,是为正教。但这天下气运与证道机缘,冥冥中皆有定数,三宗各争气运机缘,彼此又是对立的,因而你站在与佛道对立的道门立场上,自然看得见他们的真面孔。” “再一者,你以前见过的和尚,都是凡俗的僧人,他们只修佛法,不修长生神通。这样的僧人,其实才真正是最贴近佛的本义。他们心中只存一尊佛,守定大慈悲、大清静、大怜悯的善念,几乎没有分毫的欲念与执念,所以凡俗常有无欲无求的苦行僧。而大镇国寺的那些修长生神通的和尚,他们因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因而为了不断追求佛力至境,必须存有执念,而这种执念,也自然会演化为欲,对一切机缘、气运的欲。若没有这种欲,他们自然也无法将佛力修进。只是有了执念与欲念,便会争,这一争,诸般丑态尽出。” “其实你若是站在佛宗的立场之上,看我们这些道门修士,也尽是丑恶的。盖因损人则利己罢了。那凉厚真人等,还有这六皇子周承云都是一丝气运所系,我们争得了一份,大镇国寺自然不会甘心让我们暗府尽占了机缘,所以设计谋夺了六皇子那一份。” “你也莫去埋怨那个周淳风,莫说是皇子,就算是一皆庶民,谁能扛得住如此机缘的诱惑?” 张真人一番话,说得俞和有些迷惑,修了长生,反而离真正的佛渐行渐远?那修了道,是不是亦在离真正的道越来越远呢?修行这短短几年,已见了不知多少争斗。什么清净寡欲,什么与世无争,这些写在道经中的义理,在修道之人身上,似乎都不怎么见得到。而看得多的,却是划破长空的飞剑与法宝,漫空的光焰雷火,还有飞溅的鲜血。 是不是真的只有杀伐果断,满手鲜血,才能争到那一线仙缘,斩开证道之途? 张真人自然懂得俞和心中的迷茫,他伸手屈指,在茶几上轻轻一敲,发出笃笃似木鱼的声音,合着节律,缓缓沉声道:“凡事问本心,若心不乱,则行不乱,对与错自有天道定。若为问道,对亦错,错亦对。” 俞和凝神沉思,手边一杯茶渐凉,宁青凌转了转眼睛,为他续了些热水。 张真人一摆手,几位暗府修士各自散了。只剩下宁青凌双手捧着腮,盯着俞和一直到了天色昏黑,这才离去。 等到了酉中时分,大屋中自行亮起了烛火,俞和这才浑身一颤,从那茫茫然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之中醒转,一看大屋中已是空空如也,他笑了笑,自去厢房打坐了。 张真人讲的那许多道理,左右也是想不通彻,俞和干脆不去推敲了。他心中明白,若要洞悉这些道理,非得待见识得更多,心性更成熟圆滑之后,才能拨云见雾,那时一概纷扰,自会释然。 颂了几遍《清净坐忘素心文》,渐渐转而闭息,性光下照,俞和又见那灵台祖窍中高悬的六角经台,有道清濛濛的气流,绕着经台循行不休。 只一望这到气流,俞和登时大骇,这气流分明便是明素真人祭出的,那尊三清圣宝元始天尊印中所蕴的,道门三祖炁之一的始青气! 这可绝不是寻常的什么元炁与灵炁,这始青气为玄元始三气之一,生于太无之前,合虚而生气,气生于空,空生于始,始生于元,元生于玄,曰祖气太无。始青气化成清微玉清胜境,进而生出玉清元始天尊。 这始青气,居然被六角经台摄入了自己的灵台祖窍中?俞和依稀记得当五色补天石和元始天尊印发动时,这六角经台确是放出了千重青光,没想到竟是牵动了始青气。 不过这道始青气似乎跟俞和本身全不相干,任凭他如何以神念去撞,也没有一丝异相,就是默默的绕着六角经台旋转,似存在又似不存在。 参研了许久,俞和也找不出什么诀窍,只好作罢。 神观关元内鼎,那长生白莲中央,依旧是一团金色的氤氲浮浮沉沉,不过明显已然聚拢了许多。俞和发现从自己的血脉中,不断的流出丝丝缕缕的灵气,汇入丹田炉鼎,隐隐然有种似乎要生出丹火的兆相。 不过俞和懵懵懂懂,并不知道其中究竟,这次的大破大立,倒真是成了一场机缘,金丹炸碎重聚,其妙效几乎等若一次还丹烧炼之功。而且符津真人曾给俞和误食了许多贵重的灵丹,那药力都在血脉潜伏,这次洗血涤髓,恰又引动了这些药力,成为俞和的晋入还丹二转境界的一大助力。 种种因缘机会,若俞和好生修炼琢磨,他还丹二转功成之后,灵炁之精纯,直可比得还丹三四转过的修士。再加上他那身如渊如海的深厚真元,当真是把同辈众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不过此时仓促,俞和也只能粗浅的吐纳一番。欲行还丹大功,还得回罗霄山门闭关才是稳妥。 第二日清晨,俞和收工睁眼,忽听见有人叩门,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张真人来了。 就见张真人笑得怪异,小声问俞和道:“你来京都定阳之后,可与陆晓溪联络?” 俞和不懂张真人为何问及此事,他摇了摇头道:“弟子到了定阳,诸般变故迭起,倒是有几日未唤小溪了,上次与她联系,还是在城外几百里的驿站中。” “哦?”张真人眨了眨眼睛,“早上接到秘报,陆晓溪山门来了数人,已进了定阳城,但不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我看过那几人的画影图形,其中有一人,正是你小子日思夜想的小溪妹子。” “什么?”俞和瞪圆了眼睛,一双手哆哆嗦嗦的,摸出了胸前的传讯玉符。 第一百三十七章 喜重逢,大执事 或许是俞和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抑不住那几乎能跳出胸膛的心脏,他只能感觉到一浪叠一浪的滚烫血液,从胸口直撞向头顶。他已全然记不得对着传讯玉符说过些什么,也根本没有察觉到,当他说自己也身在京都定阳,他立即就去城门口等陆晓溪时,那一片刻间陆晓溪微微迟疑了一下。 石虎巷上空刮起了一道狂风,百灵叟和张真人站在小院里,手搭凉棚,望着俞和向定阳东门飞射而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年轻时,也曾像俞小子一样热血澎湃,后来年纪活得太长,红颜白骨看也太多了,这心里,就提不起这般劲头儿了。” 百灵叟叹了口气,“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罢了罢了,柏空师弟,你我清茶一瓮,手谈一局,可好?” 张真人一摆手,笑道:“固所愿尔,盼君赐教。” 东门守城的禁军,眼前只一花,就看到俞和显出了身形,双眼望着由东面而来的官道,满脸殷切之色。 这些军士,都是见过俞和在大校场中一人一剑独斗番夷来使的。看到俞和现身,全都露出崇敬的神色来。甚至有位禁军校尉亲自搬了把红木太师椅出来,请俞和落座,可俞和摆了摆手,只顾站着不动,望定城外官道尽头。 看俞和这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禁军兵将也猜得到,他必定是在期盼某个重要的人物到来,故而也不好叨扰,只是小心的拦开过往的人群,莫要让那些庶民拥挤到俞和身边去。 直到辰末时分,远处走过来一群道士装扮的青年男女。这群人虽只是有说有笑的信步而行,但却明显比寻常人走路要快了许多,俞和一看其中头带珠花的一位少女,登时眼睛一亮,紧接着鼻子竟有些发酸。 他已全顾不得什么惊世骇俗,运劲抬脚朝前一踏,身形一晃便闪现在十几丈外,隔着半里路程,他只十数步便冲了过去。 “小溪!” 如此的一声呼唤,在俞和胸中压抑得已经快结成了心石,这一刻冲口而出,俞和虽面上强撑着镇定的神色,但心中已是山呼海啸一般。 “俞大哥。”陆晓溪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俞和,眼中先是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但眨眼间,便转而盛满了欣喜之色。小姑娘飘身而来,伸手紧紧的攥住了俞和的袖角,眼眶一红,鼻尖抽动,似乎就要落下眼泪来。 那随陆晓溪一同行走的男女,全都停下了脚步,面露惊奇,眼望这边,发出窃窃私语声。 俞和抬起手,想去摸陆晓溪的头发,但瞟了一眼那些道装男女,又硬生生的把手压下,只拍了拍陆晓溪的肩头,温言道:“你似乎瘦了许多,但可也更俏丽了。” “真的么?”陆晓溪抬起头来,她个子生得娇小,才刚过俞和的肩头,一张脸好似向日葵般,犹自带着点点露珠似得泪光,对着俞和绽开了明艳的笑容,“我与你介绍我同门师兄师姐认识!” 俞和含笑点头。陆晓溪转身来,指着身后一位与她同样穿着湖蓝色道袍的高大男子道:“这位我同门大师兄钱旭。大师兄,这是我常说起的俞大哥,他刚巧也奉师门之命,在京都定阳办事。” 这大师兄钱旭面作古铜色,浑身透着一股海畔阳光般明朗的气息,两袖口高高的挽起,露出一对粗壮结实的手臂。左手手腕上,以麻绳系着一个半透明的朱红色贝壳。他笑着对俞和一拱手道:“原来这位就是俞兄弟,早听陆师妹讲了不知多少次,今日得见,果然是风采不凡。陆师妹对你这位青梅竹马相濡以沫的大哥,那可当真是日夜思念得紧,倒教我同门师弟们好生嫉妒。” 俞和一看这钱旭气相堂堂,就忍不住有种亲近的感觉,他亦笑着还礼道:“钱师兄谬赞了,小溪性子古灵精怪,倒是亏得钱兄费心管教。” 陆晓溪一撅嘴,“俞大哥,不带这般亏损小溪的。那边的是我聂飞虹师姐和范鸣师兄。” 钱旭身后,还有二位做一样打扮的年轻修士,一女一男。这女子身材高挑,满头头发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面相倒不出众,但气色很是沉稳,颇有些老成持重的师姐风范。她望了眼俞和,举手一揖道:“摩明云宫聂飞虹,见过俞道友。” 俞和自是举手还礼,可另一位范鸣,却似乎很热络,满脸堆笑的抢步过来,竟然握着了俞和的手掌,使力晃了晃道:“听说俞师兄可是扬州罗霄剑门的真传弟子,一身剑术自是登峰造极。在下范鸣,也学的是剑道,改日还盼能与俞师兄印证一二。” 这范鸣个子高瘦,一对手掌却出奇的大,从食指到小指几乎一般长短,很是奇异。俞和察觉此人指间有层老茧,自是浸淫剑道所致,于是笑道:“俞和修行日浅,剑术粗陋得很,还望范兄不吝赐教才是。” 那范鸣嘿嘿一笑,松开了手掌,口中道:“好说,好说,陆师妹的故人,便如自家师兄弟一般。” “余下的那几位,倒不是我同门师兄师姐了。”陆晓溪指着同行的几位服色各异的修士道,“都是青州海外来定阳的同路人,这一路上,倒是彼此照拂。” 俞和双手抱拳,团团一礼。众人见过了,也就继续朝京都定阳东门行去。陆晓溪与俞和缀在队伍后面,细细说话。 “小溪,你们此来京都定阳,所为何事?”俞和一面发问,一面才细细打量许久不见的陆晓溪。只看这小姑娘比起当年在左真观中,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发髻细细的编集起来,插着珠花白玉簪,身上的湖蓝道服很是合体,衬着身形更显得玲珑窈窕。月白的面颊,两腮微丰,一对黑漆漆的眸子,顾盼间神采飞扬。两耳耳垂上,佩着一对银丝环子,随着步伐摇曳闪闪发光。微风拂过,那丝丝缕缕的少女香气,却是俞和熟悉无比的。 “俞大哥,我还远没修到还丹境界,这是随着师兄师姐出来散散心,见识一下京城繁华的。此来定阳城,是因为大师兄偶得了一卷古经,可惜却是残本,另一半据说藏在大雍皇宫的奇珍秘库中。这次来,就是想托定阳供奉阁的一位师兄帮忙,看看能不能借到那另一半的古经拓印,以凑成全本。而聂师姐却是奉了掌门之命,来定阳供奉阁历练,希望能积攒功德,得到大执事和帝君的准许,借九州龙脉之气祭炼内丹,修进道行。” 俞和点了点头,伸手暗暗摸了一下怀中的物事。早上出门前,张真人给了他一个墨玉扳指,据说是凉厚真人之物,乃是定阳供奉阁执事的印信,凭这道印信,便可证俞和供奉阁执事的身份,若有什么事情,也好以此亮明身份。 陆晓溪问俞和在定阳的所行所遇,可俞和却不敢全说,对于道佛魔三宗之事,一字未提,只讲了与番夷来使的一战。之后就说自己受了封赏,一直在深宫中陪伴帝君与容昭皇后,参研道经。 俞和也拿出了刚到定阳时特意买的那支烧蓝镶金响铃簪,亲手给陆晓溪插到了发髻上,小姑娘自是喜得合不拢口。 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定阳城,朝供奉阁的大院走去。 到了院门前,俞和才知道这一行人居然全是来供奉阁办事的,十几人站在院门口,钱旭整了整衣衫,掏出拜帖,上门叩门。 俞和不愿露面,带着陆晓溪站在人群最后。钱旭叩门六响,退开等候,过了足足一盏茶时分,这才听见门闩一响,有个中年道人推开侧面小门出来,冷冷的扫了一眼恭恭敬敬站着的钱旭、聂长虹与范鸣。 钱旭一见有人出来,赶忙躬身递上拜帖。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中年道人眼睛一翻,满脸煞气的挥手将拜帖打到地上,口中呵斥道:“供奉阁这几日有紧要内务,正在整饬。无论何事,七天之后再来!” 钱旭一愣,有点不知所以。那范鸣踏上半步,双手抱拳道:“这位前辈,晚辈是摩明云宫的弟子,来找齐康执事,实有要事,还望前辈通融。” “摩明云宫的?”那中年道人撇了一眼范鸣,满脸不屑的呵斥道,“你们这些海外小派的弟子,都听不懂话么?说了七日之后再来,齐康此时也无暇见你,走罢!” 说罢这道人就要转身进院去,范鸣急抢上了一步,还想说点什么,可中年道人一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有道浩瀚的威势,自这中年道人身上勃发出来,他只一拂袖,登时便有罡风大作,范鸣整个人被掀得倒退了七八步,钱旭与一众海外修士,也都脸色发白,各退后了数步。 “那道人好恶劣,但他功力太深了!”陆晓溪即使站在人群最后,也觉得仿佛有一道滔天巨浪扑到,身子不由自主的要往退后。可俞和一伸手,揽住了她的背脊,令陆晓溪稳稳的站定在原地不动。 陆晓溪感激的望了望俞和,俞和想上前去找那中年道人分说。可还没迈步,那道人已走回了门中,木门轰鸣一声,在众人面前重重的合拢。 钱旭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拜帖:“门派势微,道行也远远不及人家,此事自不可强求。既然这样,只好等过七日,再来拜门了。” 身后一群人纷纷点头,单只那开门知客的中年道人一拂袖,便有如此不可抵御之威,可想这供奉阁中人,尽都是何等高手,再要冒然撞门,那定是自讨苦吃。 范鸣啐了一口,似乎觉得大落了脸面,恨声道:“装模做样,不过是眼巴巴来讨一口九州龙脉气运的人,何况也就是个供奉阁看门的小道,竟然如此乖张无礼!” 钱旭脸上一变色,急忙捂住了范鸣的嘴巴:“师弟万万慎言,人家尚没走远,若听见你这话,只怕我们要无端端惹出祸事来。” 俞和分开人群,走到门前,对钱旭二人道:“钱师兄、范师兄,俞和早来定阳几日,倒也与供奉阁打过交道,且让我来叩门试试。” 钱旭闻言,有些惴惴的道:“俞兄弟可莫要唐突。” 俞和笑着摆了摆手。那边范鸣却不知怎的,忽然阴阳怪气的道:“是啊,你扬州罗霄门庭广大,倒是说不定可以试试,不过定阳供奉阁连我摩明云宫都没看在眼里,罗霄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客气。俞兄若想自取其辱,当然可去叩门一试。” 俞和听了这话,眉头皱了皱。就见范鸣忽然退出了数丈外,抱臂冷笑的看着俞和,那一群修士,也有人挪动步子,远远走开,似要表明俞和叩门,与他们全无干系。陆晓溪远远的站着,也是一脸紧张兮兮的表情。 这一下,俞和很有点热脸贴上冷板凳的错愕感觉,可话已讲出了口,人也站了出来,这门是不能不叩的。他摸出张真人给他的墨玉扳指,套在了手指上,硬着头皮上前叩门。 屈指轻轻叩了数声,俞和叹了口气,站着等那中年道人来开门。 果然还不到十息,门闩又被抬起,木门重重的拉开,那中年道人从里面踏步而出,脸上已带着一层毫不掩饰的煞气。 可他同俞和一照面,登时愣了一刹那。那脸上竟如沧海变桑田似的,转瞬间换上了一副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双手一抱拳道:“原来是俞师弟来了,快快请进。” 俞和也是一愣,赶忙抬手回礼。可那中年道人一看俞和手上的墨玉扳指,竟然连退二步,抚冠整袍,恭恭敬敬的对着俞和重新一揖到地。 就听他口中呼到:“供奉阁外事执事道宁子,拜见俞和掌印大执事!原来却是俞真人接了我供奉阁掌印大执事之位,此实乃众望所归。大执事快快请移步入司真堂,几位真人正在急盼着大执事前来定夺诸事。” 俞和整个人呆立在门前。他身后的一众青州修士,全都禁不住发出了惊呼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述心,终须别 “俞师弟,愚兄道宁子,出身璇玑仙门,座师法号明素。” 那中年道人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开阖,有一缕细细的传音飘入俞和的耳中,这才令俞和恍然大悟。就见这道宁子毕恭毕敬的躬身引手,邀俞和入供奉阁大院去。 俞和扯了嘴角,露出个会意的笑容来,装模做样的大袖一甩,一只脚已踏进了院门。忽回头对陆晓溪招手道:“小溪,快随我来。” 陆晓溪听他呼唤,满脸错愕走了近来,伸手扯住俞和的衣角,怯生生的望了一眼道宁子,口中嗫嚅道:“俞大哥,我钱师兄他们……” 俞和故作恍然想起此事,扫了一眼远处那不知所措的钱旭、范鸣和聂长虹。 钱旭脸上发红,犹豫了一下,低头迈步过来。可范鸣却是大步抢上,似乎理所应当的要随着俞和一起进供奉阁大院。道宁子一皱眉,脸上笑容收敛,只一道眼神刺去,就让范鸣顿时浑身发冷,强收住了脚步。 道宁子对俞和拱手问道:“俞大供奉,这些闲杂人等?” 俞和笑着摆手道:“无妨,他们是我义妹的同门。奉师门之命,来供奉阁找齐康执事有要事办理。那位聂长虹师姐,还将留在我阁中效力。” 道宁子点头道:“即是大供奉熟识之人,自可进来说话。阁中最近整饬繁忙,正是用人之时。” 说罢这道宁子竟也对着钱旭、范鸣和聂长虹三人拢手一礼:“还请三位道友随我入阁,道宁自会唤齐康执事来见你们。” 这一下前倨后恭,闹得摩明云宫的三人手足所措。范鸣一挺脖子,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可聂长虹赶忙偷偷踢了他的脚踝,钱旭直接伸手按住了他的背脊,三人一齐躬身施礼道:“多谢前辈!” 于是道宁子便带着俞和与摩明云宫的四人,朝院子中走去。其余青州修士也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那木门重重合拢。交头接耳声亦响了起来。 “人不可貌相!真看不出来,那少年居然是定阳供奉阁的掌印大执事,这么年轻?我们千里迢迢,来定阳供奉阁求助,却不想人家的大供奉竟然一路陪着我们进城,而我们之中,却也没谁趁机与他交道一二,当真是有眼无珠。” “天知道是哪家大门派的弟子?” “不是听人家说了么,扬州罗霄剑门的。” “罗霄有这么大的面子?一个年轻弟子就在定阳供奉阁当掌印大执事?那罗霄的掌门真人还得了,岂不是九州道门魁首了?其中必有隐情。不过那个摩明云宫的小师妹,似乎和这位大执事绝非一般交情,今后见了这个女娃娃,可得恭敬着些。” “噤声,噤声。站在供奉阁门口议论人家的大当家人,你们这是嫌惹不出祸事么?这京都定阳供奉阁藏龙卧虎,没看一个知客道人就高深如斯?散了吧,七日之后再来拜门。” 一阵议论之声戛然而止。这群青州修士如鸟兽散,各寻落脚之处暂且不提,单说俞和等人进了供奉阁大院。那一路上美轮美奂的园林亭阁、清净雅致的小桥流水,自是迷乱了陆晓溪的双眼,但凡有洒扫童子见了俞和,全都忙不迭的抛开手上的家什,俯身拜倒,口呼大当家老爷安好。 钱旭和聂长虹暗自摇头,范鸣偷眼看了看的陆晓溪,脸上神色有些阴沉。 道宁子唤了童子过来,嘱他带着摩明云宫的几人去另一处亭阁,招齐康执事前来一晤。陆晓溪自跟着师兄师姐走了,俞和站在廊口,眼巴巴的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 “师弟回魂!”那道宁子一笑,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头,却把俞和惊得一小跳,这才满脸通红的低头抱拳道:“道宁师兄有何吩咐?” 道宁子狡黠的一笑,“愚兄演的这处戏码,师弟可还满意?” 俞和大窘,头也不敢全抬起,更不敢去看道宁子那调笑的眼神。他摘下了手上的墨玉指环,苦着脸道:“道宁师兄,你也不与小弟先说一声。什么供奉阁大执事来的,却又是怎么回事?” 道宁子哈哈大笑,可才笑了几声,自举起手,强捂住了嘴巴,“师弟,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还是去找那几位为老不尊的前辈理论吧。不过依师兄所看,这出戏演得却是极好,那位头戴响铃珠花的师妹,该是俞师弟心上的人儿吧?有此一回,人家估计可是对你好生敬仰得紧,定阳供奉阁掌印大执事,放到九州道门,可确是掷地有声的大人物。” 俞和挠了挠头发,苦也不是,笑也不是。嘴巴徒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好了,速与师兄我同去司真堂吧。我家师尊,还有柏空师叔、长桑师叔和百灵师叔,可都在等着你呢。” “哦,诸位前辈都在此处?”俞和有点惊讶,这里可是供奉阁外阁的门庭院落,暗府高人齐聚于此,莫非是要一统供奉阁两支了吗。 “你且去听他们分说吧。”道宁子伸手揽住俞和的肩头,两人沿着回廊快步而去。 不多久便进了司真堂,这是供奉阁外阁执事议事的大堂,里面布置得好似一派宗门的道庭正殿,那偌大的殿堂里面,便只坐着明素真人、张真人、长桑真人和百灵叟四人。四位前辈高人一看道宁子带着俞和进来,同时把茶碗一搁,笑盈盈的看着俞和。 “俞大执事这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满面红光似阳春啊。”百灵叟第一个开口,却没句好话,闹的俞和登时又红了脸,“这边一个千娇百媚的小义妹,那边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师妹,俞大执事这可是要好生思量,究竟是情归何处,莫要伤了人家小宁姑娘的心。” “百灵师伯,你可莫要调侃弟子了。”俞和赧然作揖,眼睛转向张真人那边求救。 可张真人也是满脸的笑意:“你那宁师妹可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你这小子,小心将来红颜祸水,情丝难断。” “宁师妹?”俞和挑了挑眉毛,“师尊莫来乱点鸳鸯谱,我与宁师妹纯是同门之谊,俞和可未敢对她有何非分之想。” “人家女娃娃心中,可未必是与你一般想法。”张真人摇了摇头。 连素来沉稳,而且重伤初愈的明素真人,都在一边帮腔。四位前辈抓着俞和好一顿调侃,俞和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衣服前襟袍角,几乎要被他揉烂了。 过了未初,张真人才起身来,说要与俞和一起去看看陆晓溪。俞和想把那个墨玉扳指还给张真人,可张真人却摆手不接。“今后这供奉阁外阁,就由你道宁师兄接掌大执事之位,不过你也算是大执事之一,挂个名分,倒无须在此候命。将来你学有所成,自行出山走动时,也可多个落脚之处。有此一道身份,九州供奉阁都须敬你三分。必要之时,各州府的供奉修士,也可助你一臂之力。这便算是你助我们肃清定阳道门供奉的奖赏了。” 俞和推辞不掉,便谢过了张真人,两人去见了陆晓溪。久别重逢,自是好一场欢聚,张真人对陆晓溪说他是云游来此,今夜就要离开定阳,继续北上而去。 下午俞和带着陆晓溪在定阳城中乱逛,采买了一大包小姑娘喜爱的杂物,晚上尝遍了京城百味小吃,两人相依坐在城西的湖边,披着浓艳的晚霞,看着渐渐沉下的暮日,细声说着不尽的私语。 湖边空地上,搭起了草台戏班子,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场,惹得一大群凑热闹的庶民击掌喝彩,可陆晓溪却笑不出来,她怔怔的望着夜色中的灯火,忽有一行泪水默默的滑落。 “小溪,怎么了?”俞和举起袖子,轻轻的拭去了陆晓溪脸上的泪痕。 “俞大哥,我变了。看到你和师傅都还是老样子,我很开心。但我心里却知道,我自己已不是从前的那个陆晓溪了。”灯火阑珊,映出陆晓溪瘦瘦小小的身影,在夜空中寂寥的摆动,“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单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哭爱笑。我开始把许多事情深深的埋进心里,却让脸上始终挂着开心的表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我还是一个俗世小女孩的时候,我可以那么简单的快乐,可等我得了仙缘,走上了这条看似很美好的求长生之路,却反而几乎不能真心的笑一次。” “小溪,也许是你渐渐长大了的缘故。当一个人成熟之后,自然便需要学会隐藏和掩饰,师傅曾说过,这是一个人心中的城府,它可以保护我们。”俞和拿出了一件青布大氅,给陆晓溪披在身后,挪了挪身子,两人就像当年乞讨的日子一样,紧紧的靠在一起坐着,彼此的体温互相温暖对方,甚至能感觉到心跳也渐渐同一步调。 “我说过,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都始终是我的小溪。” “俞大哥。”陆晓溪看了看俞和,那么自然的,把头靠在了俞和的肩膀上,“我真的很辛苦。以前我觉得,修真问道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饮朝露餐晚霞,出入青冥,与凡尘俗世无争,多么逍遥自在。可等我自己终于等到了仙缘,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很多很多人,都在拼命争夺那一线仙道机缘,大家明争暗斗,为了一件小小的灵物,同门之间彼此设计,甚至大打出手。有时我以为结交到了真心的知己,可或许只为了一株灵草,他就会不择手段,露出完全陌生的另一面来。这些看得多了,我就觉得一切都很假很丑,更多的,是很可怕。” 陆晓溪似乎觉得冷,伸手扯紧了布氅,“可是,若不去争这些机缘,单凭滴水穿石的苦功夫修进道行,实在太慢。我虽然在门中被师尊看重,但越是这样,越不能落在别人身后,否则若是让师尊对我失望,那我就什么都没了。俞大哥,这些年我一个人远在海外,你也不在我身边。以前我事事都赖着你,你也会为我遮挡所有的风风雨雨,可如今我只剩自己一个人,却落进了更加可怕的漩涡中。我没办法,为了生存下去,我只能改变我自己,把自己变得坚强,变得和别人一样,带着一副纯良无害的面具,可心中,却时时刻刻握着一把刀。若有人来设计害我,夺我机缘,我便拿这刀子,把他杀得鲜血淋漓。” 一片夜风吹来,俞和竟也觉得有些凉意,他伸手揽住了陆晓溪的背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暖意:“小溪,如今我虽然不能日日陪在你身边,但总有一天,我有了足够的力量,就会去寻你。我们不再与别人争什么,我们自己去寻自己的机缘,九州这么大,总会有属于我们俩的一条路。如今你身在海外,保护好自己就好。这不是你的改变,而是你真的长大了,能够自己面对风雨了。俞大哥很宽心,也更有了动力,让我变得更强。” 长长的一口气从胸中呼出,吸进来的,是陆晓溪身上那熟悉的淡淡香气,俞和闭起了眼睛,只愿这个相处的时间,能够无尽的延长。 两人在湖边坐了一整晚。俞和珍而重之的,把从天涯海眼长生大帝衣冠冢中得到的,那件银铃法器给了陆晓溪。又把自己门派玉牌中,所有的灵物都塞进了陆晓溪的玉牌中,其中包括那个盲眼修士毕生所藏的奇珍和广芸大家给俞和的一颗仙丹。而俞和自己,除了三柄飞剑、白玉剑匣、墨玉指环、一堆传讯玉符和几葫芦酒水之外,几乎再没给自己留下什么值钱的物事。 第二日晨曦初开,陆晓溪接到了大师兄钱旭的传讯。那古经的事情,竟是出奇的顺利,齐康执事很快就取来了另一半的经书拓本。聂长虹师姐也在供奉阁安顿了下来。 于是钱旭回禀了师门,门中师长让他们今日一早就启程,速回青州。 俞和望着陆晓溪,似乎要把这张俏丽的脸,深深烙进他的眼中。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总是当须一别的。我在京都定阳的事情也办完了,这么说来,该是回扬州去了。” 文后语: 《玄真剑侠录》第三卷:京华魇梦风雨乱,到此已结。 敬请关注第四卷:剑起寒光震西南 且看少年俞和仗剑呼啸,于九州西南挥出万丈寒光冲霄,走上与神州英杰一竞风流的剑仙之路。 拜谢各位看官的支持与鼓励!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归山门,得赏赐 拜别了张真人和供奉阁的诸位前辈,俞和与宁青凌都不愿再去宫中与容昭皇后和两位皇子告别。俞和带着空空荡荡的门派玉牌,和一颗装满了喜悦与思念的心,走出了京都定阳城的南门。 他本想御剑直回扬州去,可宁青凌说什么也不肯,俞和拿这位小师妹也没了办法。传讯到门中问了,赈济灾疫的事情还没落定,门中除了掌门师伯鉴锋真人镇守道庭,便只剩下隐居不出的宿老和低辈弟子们,宗华真人、云峰真人和南启真人等高手全都在岭南一代奔走救人,至今还未回转。 于是俞和也就依了宁青凌,找了条与来时不同的路回扬州。一路上走走停停,见到瑰丽的风景就游玩一圈,遇到繁华的城镇也逛一圈。宁青凌似乎故意想绕开青州和徐州,她执意不朝东边走,倒向西面绕了一个老大的弯子,穿过豫州和荆州,朝扬州而去。 这一趟,又是足足走了快半个月,这才远远望见了罗霄剑门的大九衍降魔圈。 宁青凌似乎远没玩够,拖拖沓沓的亦步亦趋,可俞和已是归心似箭,脚底下加紧。一步踏上罗霄山门前的石径,俞和仰头深深了吸了一口气,露出陶醉的神色,“可算回来了!” “怎么,师兄这一路可是吃尽了青凌的苦头?”宁青凌翻了翻白眼,“若是我们出了定阳往东走,只怕俞师兄你还在一步一步的丈量青州海岸吧?” 俞和脸上一红,也不好抗辩。这一路上,宁青凌唧唧喳喳的,把俞和与陆晓溪的那点儿往事,尽都套了出来。当然少不了好一番品头论足,大抵就是调侃俞和,说俞师兄看起来虽然木讷,却竟然是个痴情的汉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罗霄山门,自然先去了藏经院。云峰真人见他们平安回来,还奉上一份定阳土产,满脸尽是笑意。草草说了几句,对供奉阁与龙门道的事情一字未问,便命两人自回东峰小院歇息。特意叮嘱俞和第二日早课后,随他去见鉴锋掌教和宗华真人,当是为了那论功行赏之事。 俞和与宁青凌带着大包小包的土产,到论剑殿派发给各位师兄师姐每人一份。大师姐莫子慧、三师姐章若莲和五师姐邓晓,都是一匣子产自西域冰海龙涎香。二师兄易欢和四师兄方宁则是一对北狼毫紫竹笔,虽及不上给几位前辈真人带的关东辽尾笔,却也是三百两纹银一对的上好货色。 见一众同门尽欢,两人也就回东峰去了。这夜俞和没有打坐炼气,而是倒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身归罗霄,心中那种踏实的感觉,实在是安适之极。 第二天卯时,行过了早课,俞和便随着云峰真人去了三清殿。 本以为鉴锋掌门真人也在三清殿,可听宗华真人说,一大早鉴锋真人就有要事出山去了,托宗华真人代为行赏俞和。 这时再见到宗华真人,俞和心里,可不单只将宗华真人看作是一位对自己青睐有加的师门长辈了。离开京都定阳之前,张真人特意私下里跟俞和说了不少关于宗华真人的事情。才知道罗霄剑门的这位清微院掌院,绝非是一般的人物。 明面上,宗华真人只是扬州罗霄剑门的一位掌院真人,可暗地里的两重身份,却是了不得。张真人也是到了定阳供奉阁才知悉,这宗华真人竟是扬州供奉阁暗府的掌法大执事,这一重身份,连扬州府供奉阁的大当家张老也不知道。而宗华真人还有一重身份,就更加神秘了。 九州修真界中,有许多亦正亦邪的修士合会,那无央禅师和章炎真人所在的无名门派,便算是其中之一。而扬州有个“买命庄”,也是个势力遍及九州地界的修士合会。顾名思义,“买命庄”是个做买卖的地方,在这里可以买自己的命,也可以卖别人的命。这里有最能救人的保命灵符和最能杀人的死咒符。 来做买卖的人,拿得出什么奇珍灵品,就换得到什么样的符箓。 只是这符箓卖与不卖,却要由买命庄的几位当家人说了算。 每一道符箓从买名庄带走,都要留下一个名字,无论这符箓是救了人命还是夺了人命,都须得是留了名字的那个人的一条命。若人名和性命对不上号,那买卖就算是没做成,买名庄自会把换走符箓那人的性命给收了去。 虽然买名庄也会把符箓卖给魔宗的修士,但谁都不保定自己哪天,也需要去换一道符箓来护身,所以买名庄虽然亦正亦邪,九州道魔修士们却只当它是个地下坊市,也没有那个正道之士跳出来指摘讨伐。 而宗华真人,就是这买名庄的当家人之一。不过至于当家人究竟共有多少位,却没人知道。 有这两重身份,俞和如今看宗华真人的眼神,更是加着谨慎恭敬。双手把装着一对关东辽尾笔的黑漆檀木匣子奉上,便小心的退步到一旁,垂首听侯宗华真人发话。 宗华真人笑吟吟的打开了黑漆笔匣,一看那银丝紫竹的笔杆,根根挺实直立如针,饱满发亮的狼毫笔头,顿时赞了一声:“塞北雪狼毫,好笔!” “俞和有心了。”宗华真人阖上笔匣,收入袖中,“张师兄已经传讯于我,说了定阳的一番情况。俞和,你做得不错!最后虽然功亏一篑,没能镇压行戈法王,但那也是此魔气数未尽,早有高人算过,行戈法王并不会陨落于定都,因而过错不在你。” “师伯谬赞,终于还是俞和心智不坚,让魔枭寻机遁走。”俞和连忙拱手答话。 “凡事皆由本心,却也当量力而行。你这几次出山行走,可看得出来,已学得了不少道理,也算粗通进退之道。将来鉴锋师兄与我,便能安心将一些山门重任交托于你。” “弟子惶恐,全是师伯与师尊调教之功。” “你小子就莫要拿那些套话来应付师伯了,此处又没有外人,就我们三人说话,何须拘束!怎的你去了一趟京都定阳,回来还生份了许多似的。”宗华真人大手一摆。 俞和尴尬的一笑:“这不是在师长面前,当须谦虚谨慎么,免得师伯说我狂妄自大。” “年轻人有了作为,就该自大一些,傲气一些,果敢一些。”宗华真人笑着道,“你在南海与定阳这两遭行走,做的都很好!换作其余师兄弟,定难如你一般,扬我罗霄的威名。” “那是弟子有些气运机缘所致。”俞和还是托了个谦辞。 “气运机缘,那也是本事!有了气运机缘,便是自己的能耐。话说回来,若没点儿能耐,就算有气运机缘,也被别人夺去了,守也守不住。这道理你可要懂。”宗华真人宏声道:“有功必有赏,鉴锋师兄与我商议了很久,这才定了个赏赐。后来听说你在定阳跟一伙老和尚较劲,受了点小亏损,便又加了一些,当合你用。” 说罢,宗华真人拂袖一扫,有个白玉瓶子和一卷皮纸,落到了俞和的面前。 “瓶中是一帖八极锁元丹。今夜子时,我与你云峰师尊会为你助法,借此丹药之效,我俩助你重结内丹,若是机缘得当,你自可成就还丹二转道果。那皮纸上是鉴锋师兄的一道掌门手谕,待你内丹重结之后,可凭此手谕,入我罗霄剑门禁地:白骨剑冢,修行一十八个月,这便是对你的奖赏。” “白骨剑冢?”俞和转了转眼睛,他通读过罗霄剑门的科仪,在山门十二禁地中,却从未看到过这处白骨剑冢的所在。不过此时他也不好追问,心想这回去问问论剑殿的各位师兄师姐,便会知道究竟。 于是俞和叩拜谢恩,收了赏赐之物。 宗华真人正色沉声的道:“此次白骨剑冢的修行,你需当全心全力,断不可有杂念缠身,莫要辜负了鉴锋师兄的殷殷期望。你出关之后,自有山门重托交你去办!” “弟子遵命。”俞和再拜,云峰真人一摆手,命他回去打坐歇息,收敛心神,准备今夜子时凝丹大功。 俞和出了清微殿,耐不住好奇心,还是转去了藏经院。宁青凌正跟论剑殿五弟子比手画脚的讲着京都定阳的见闻,一群人嘁嘁喳喳的,甚是热闹。 见俞和过来,二师兄易欢笑道:“六师弟可领了重赏回来了,莫教我们猜了,说说掌门真人可赐了你什么稀罕物事?” 俞和拿出了那卷羊皮纸,在掌心掂了掂道:“皮纸一张,上面写着白骨剑冢修行一十八个月,感情不是奖我,而是罚我去面壁来着。” “你方才说的是白骨剑冢?”除了宁青凌在茫然眨眼,论剑殿的五弟子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座偏殿中霎时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瞪着俞和手中的皮纸。 易欢纵身而起,劈手抢过了俞和的皮纸,展开细细看了好半晌,这才长叹一声,把皮纸卷好,交还给俞和。 “白骨剑冢十八个月。”易欢闭目摇头,晃悠悠的坐回了自己的蒲团上,“俞师弟,师兄有一事相求,你速速去作传讯玉符六道,给师兄我贴身保存吧。” “易师兄,你不是有我的一道传讯玉符么?”俞和奇道,“要那么多做什么?” “等你十八个月后破关而出,就有大用了。”易欢看了一眼身边的诸位同门,“将来我出山行走,若是遇上了什么艰险,就不用唤掌院师尊亲自来救了。一道玉符祭起,俞师弟御剑而来,自然能令师兄我化险为夷。” 俞和一时没听懂易欢话里的意思,可大师姐莫子慧点了点头道:“俞师弟,我也要六道玉符。其余师弟师妹,自也是需要的,还请师弟费心了。” 第一百四十章 重结丹,成二转 虽然屋内屋外全没有一丝阵法守护,而且为了方便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前来助法,小院门和木屋门也都只是虚掩着,俞和盘坐在自己小屋中央的灰布蒲团上,就是觉得心中平实而安宁。 随着窗棂子上最后一缕晚霞隐去,夜黑和月明把窗纸映成了一幅水墨画。俞和缓缓的阖上了双目,存想心神就宛若一颗投入深潭的玄石,朝不知多深的水底沉坠下去。 口鼻间一道气息越来越长,渐渐的,竟已分不出是呼还是吸。只觉得周身尽皆通透,乾坤有气,从口鼻、毛孔和窍穴中拂过身子,仿佛这一具血肉已经全然化消了。道家丹法尝说:“神不离气,气不离神。呼吸相含,中和在抱。”讲的就是俞和此时的情形。 云峰真人讲道时,曾解说此情形为:“先天一气自虚无中来,二气相交自然神抱于气,气抱于神。先后于天之气,相交相得者,浑如醉梦,自然而然,无一毫作为。吸则气呼则神,神呼气吸,上下往来,复归于本源,炼结成丹为之胎,身心大定无为,而神气自然有所为。委志虚无,不可存想,犹如天地之定静,自然阳升阴降,日往月来而造万物。” 这番情形,就是炼气士行结丹大功之前,调息坐忘,以身合天地的静功。静功修到所谓“神气合合”之时,就可存想五方五行,以自身小五行,引动天地大五行之气。 故而道家金丹法又云:“工夫已久,静而生定,神入气中,气与神合,五行四象,自然攒簇,精凝气结,此坎离交.媾。工夫静久,自然神气交.合。神属南方火,火在卦为离。精属北方水,水在卦为坎。魂属东方木,木在卦为震。魄属西方金,金在卦为兑。意属中央土,土在卦为坤,名曰中宫黄庭。先天玄关为乾,既神与气合,神入气中,自然五行四象攒簇,是为坎离交.媾之功。凝神下照坤宫,杳杳冥冥而得真气发生,神明自来,一阳生而为复。” 沉在这一境界中,俞和心神不动,真元不动,但从周天万物、通身骨血窍穴、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中,各有灵光浮现,徐徐聚向关元内鼎。那长生白莲中央的金色氤氲,一收一张,似乎在吐纳搏动。 原本聚显于俞和内鼎之中,又因还丹破碎而消弭的诸般真炁,一一在关元炉鼎中重现出来,其中有得自牡山坳地脉中的原始地炁,有得自南海的地火炁,有白玉剑匣炼化的诸般雷炁,有得自南帝衣冠冢中的长生大真炁,更有得自典山帝陵谷中央地宫中,那挟着九州龙脉气运的一道真龙紫气。隐约约,俞和望见那绕着六角经台的始青气,竟也分出了细细的一丝,垂入了他的关元内鼎。 而五行之气则聚成了一片五色的氤氲华盖,在长生白莲上徐徐旋转。 诸般真炁尽数显化,齐聚内鼎,俞和知道这便是重结内丹之兆。恰在这时,耳畔响起云峰真人的一声断喝:“咄,痴儿,此时还不服药凝丹,更待何时?” 俞和猛一省,举掌一翻,那药瓶已在手心,“啵”的一声轻响,瓶塞弹起,八颗圆滚滚暗沉沉,好似乌金小球的丹丸浮起。俞和张口一吸,把这八颗药丸连珠吞入了腹中。 小屋中人影晃动,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显出身形来。两人各在俞和身前身后盘膝而坐,云峰真人双掌在膝前平举,掌心朝上,似乎托着一件无形的重物,只听他低声颂道:“吾掌坤宫,属地为阴,应人后天有终之形。神守坤宫,真炁自聚,凝神于坤炉,煅炼阴.精,化为阳炁上升。” 俞和登时觉得一道沛然大力,从地底升起,把自己的身子托在半空中。有一道浊重之气,自他会阴生死窍入体。 宗华真人双掌齐肩,掌心朝下,似乎平按在虚无的栏杆上,他口中念道:“吾掌乾宫,乃虚无玄关一窍,实为造化之源。凝神于乾鼎,阳炁渐积渐厚,晶莹晃耀,上下通明。此内真外应,先天一炁从虚无中自然而来。” 俞和又觉得一道澄轻之气,自头顶卤门贯入。这乾坤二炁在他腹中相遇,好似天地磨盘,只一转,那坚如乌金的八颗丹丸,就被碾成了一片金色的烟雾。 乾坤二炁裹着药气冲入俞和的丹田内鼎,乾为天,坤为地,金雾药气一分为八,各据八方,显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个金文。在俞和的内鼎中,竟结成了一道八门金锁大阵,把那诸般元炁,牢牢的困锁在乾坤二炁之中。 真不知这是何等神奇的丹药,竟然丹中更有玄虚,能以药气显化金文成阵,把一座偌大的八门金锁阵,布到生人的关元内鼎中,炼丹者实有奇思妙想。 俞和听见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齐声颂道:“想东方木禁在汝肝中,想南方火禁在汝心中,想西方金禁在汝肺中,想北方水禁在汝肾中,想中央土禁在汝脾中。想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北斗七星覆顶上柄指前。向东方吸青气想入口中七吸,次向南方吸赤气,次向西方吸白气,次向北方吸黑气,次吸中央黄气,皆作七咽入腹。则有东方青龙含水來、南方赤龙含水來、西方白龙含水來、北方黑龙含水來、中央黃龙含水來。五方五龙吐水,洗出天秽地秽三十六秽。” 俞和不敢怠慢,凝神依此真言作法,心中存想五方五行五色,各朝五方吐纳七次。就见小屋中异相骤生,有先天五方五行灵炁自虚空中生出,化成五条龙形,对着俞和盘身叩首七次,一一投入他口中而去。 先天五行灵炁? 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换过一道惊异的眼神,更是加催真元。宗华真人双掌作塌天势朝下一按,云峰真人双掌做起陆势朝上一抬。俞和关元内鼎中,乾坤二炁骤阖,真如天地大磨盘一般,把诸般元炁裹在当中碾压。 俞和登时觉得天旋地转,丹田中剧痛,双耳畔雷鸣不休。忽“蓬”的一声巨响,罡风四合,小木屋猛地摇晃了一下,几乎就要倾塌下来。 那朵长生白莲法相破虚而出,罩住了俞和的身子,万千莲瓣尽舒,好似一尊莲台般,将俞和托在莲心中央。在他丹田内鼎中,乾坤二炁裹着一团杂乱不堪的灵炁,渐渐越缩越小,八门金锁光芒大作。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同时喝斥一声:“还不速速结丹?” 俞和浑身一颤,竭力收束心神,存想一轮明月沉入水中,又一轮红日浮出海面之状。 就见那八道金文符字一闪,撞入了内鼎中乾坤二炁之中。俞和内五行脏腑运转,各出本命真炁落于内鼎中,于是大小五行齐聚,诸炁太无。自俞和下腹中,传来大海潮汐之声,听在俞和自己耳中,却是龙吟虎啸。真铅之气如一轮明月之相下坠,真汞之气若一轮红日上升。澎湃的真元玉液,自太玄关至尾闾夹脊,过玉枕化作金液。俞和遍体放出万道霞光,头顶浮起一圆光,内中有婴儿之相。 只见俞和双掌抬起交叠,对着自己下腹用力一按,有道淡金色的氤氲冲口而出,木屋中奇香弥散,天音俱现。这氤氲绵延不绝,宛如一道长河,冲入了俞和头顶的圆光中。那婴儿之相团团一旋,终于化作了一颗圆坨坨,光灼灼的赤金色内丹,竟是足有孩儿头颅大小。 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按掌收功,两人一齐盯着俞和头顶的硕大内丹,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 如此之大的一颗内丹,再经六阳之元火烧炼,退尽金晖,那便是还丹二转功成。 若单说这等道行境界,放到九州之中,也就是一个甫有小成就,勉强可独自出山行走历练的寻常道门弟子。但俞和这颗金丹的规模,却委实有些骇人。两位真人亲手助法,心中明知,这颗金丹断非是俞和凝丹功夫不够火候,真炁散漫,才会如此之大。反而是俞和的一身真元,也不知怎生积攒得深厚如海,即便是两位真人以乾坤二炁助法俞和,将真元夯实凝炼到了极点,这内丹也比寻常修士大了几十圈儿。 粗粗估算去,只怕可供俞和驱遣的真元,足能有寻常还丹二转修士的数十倍之多。 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自然懂得其中玄机,无论是先天五方五行炁,还是南帝长生大真炁与九州龙脉紫气,都是具有莫测神妙的天地元炁之一,极其稀罕。 此子身负如此机缘,纳诸般奇炁于己内鼎,其一身真功成就,实难以道理计。 而这时,俞和存想的那轮红日,终于徐徐升出了海面,放出万丈光芒。 自他的金丹上,腾起了一簇青黄二色的丹火,真如木屋中显出了一轮小小的烈日。正所谓阳燧火珠,太阳正宫,以火珠向日燧之。方诸水珠,太阴正宫,以水珠向月珠之。从俞和眉心冲出一团清濛濛的光,在金丹上盘缠九匝,这六阳之元火就熄尽了。 有股似昙如麝的香气扑鼻,便剩下一颗布满紫青二色云纹的内丹,在俞和头顶浮浮沉沉。 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各伸手朝天一指,早已备好的镇魔灵符打出,虚空中隐约约有凌乱的嘶吼声传来。寻这颗金丹气息而来的天外有无相,尽被两位真人祭符抹杀。俞和脸上一片大欢喜的神情,张口朝天一吸,这内丹便化作一道紫青二色仙光,直落进了他的关元内鼎中。身外长生白莲法相收敛,依旧在丹田内鼎中,拢着俞和的二转紫青内丹。 他正要睁眼拜谢两位师长,可就听云峰真人沉声道:“十二时中,念兹在兹,含光藏耀,敛视收听,绵绵若存,不可须臾杂虑。” 听得师尊教诲,俞和连忙重摄心神,闭目不语。存想祖窍性光如悬石滴水,颗颗寒珠,落向内鼎之中,化去内丹残火。 两位真人一拂袖,自出门去了。云峰真人取出一方阵盘,挂到俞和的屋檐下,只见片片霞光瑞气生出,绕着俞和的小院徐徐飞旋,霞光中显出一行字迹,写的是“俞和闭关行功七日,勿扰。” 第一百四十一章 西峰顶,云沉金 七日之后,俞和破关而出,到了藏经院中,诸位同门全都惊奇的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点什么不同之处。可俞和看起来,除了脸色略微红润之外,倒也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二师兄易欢伸手就来讨要传讯玉符,俞和讪讪一笑,拿了个小布囊出来,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新祭炼的符牌,几位师兄师姐倒真的每人各取了数片收好。 云峰真人踱步而来,抬眼望了望了俞和的气色,颔首道:“看来这七日静修退火,倒是化去了一些自南海时留下的暗疴。不破不立,你这次自碎内丹虽然凶险,但却也是成就了一场机缘。只是今后万万不可如此鲁莽,若事不可为之,则避之,能屈能伸也是道家至理。” 俞和拱手应道:“弟子知道了。” 云峰真人摆手道:“既然还丹重结,你一身气力满盈,也正需找个地方好生磨炼圆熟。这便随我去白骨剑冢吧。” 俞和一愣,他本还想歇息几日,等问清了剑冢的情形,再做打算。可没想到云峰真人竟是如此急切,才一出关,就又命他再去修行。 云峰真人也不与俞和多说,转身就朝藏经院外走去。俞和一耸肩,只好紧紧跟上。背后的论剑殿诸弟子,尽都投来羡慕的眼光送行。 一路斜穿过了整座罗霄门庭,俞和真人径自朝西峰而去。俞和本以为这去处既然叫作白骨剑冢,那肯定跟陵寝之类的有关,必是在山阴深处,可云峰真人却不朝西峰山脚下走,反倒沿着小石径,直朝西峰山顶处行去。 西方五行属金,这罗霄西峰,也生得好似剑戟插天,行到半山,已看不到什么草树之类,尽是嶙峋的灰白山岩,朝天穹笔直立起,山势极是陡峭。 云峰真人却也不御气而行,只是手脚并用,扣住山壁上的石缝,朝山顶上攀去。俞和自然仿着师尊的作法,两人一身真修,爬这山壁倒也不费劲,轻捷的好似猿猴,闪展腾挪之间,穿云破雾,就到了西峰山巅上。 朝下再一看,茫茫云海盖住了山肩,头顶不远处,便是罗霄守山阵法大九衍降魔圈的其中一座浮空山岭。有道手臂粗细的铁链,从浮空山岭上垂下,末端搭在西峰顶巅。这铁链每隔几丈,就系着一个铃铛,有山风吹过时,会发出连绵的轻响。 “从这里攀住铁链上去,会见到守阵的师长,你把掌门鉴锋师兄的手谕给他们看,他们便会引你去白骨剑冢中修行。” 俞和抬头望了望,朝云峰真人拱手道:“弟子自会勇猛精进。” 可云峰真人一笑:“白骨剑冢的修行,可不是让你对着泥雕木人流汗挥剑。想要有所进益,靠的是悟性和剑慧。先把你的随身法剑给我吧,佩剑不可带入剑冢中,否则会有异变。” 俞和心中虽奇,但也不好多问,依言招出了白莲、赤鸢和破甲三口飞剑,交给云峰真人。心想那曜华仙剑自己唤也唤不出来,反正已合入剑匣,或当算不得飞剑了。 云峰真人挥手打出一道符箓,镇住了三柄振振欲飞的灵剑,“等你出关,自来我处取回佩剑。切记,不可带剑进入白骨剑冢,亦绝不可将白骨剑冢中的任何物事带出。” 俞和点点头道:“师尊,这白骨剑冢到底是什么所在?为何山门科仪中全未提及?” 云峰真人一笑:“此中玄妙,你去过便知。那剑冢中藏有近千精绝剑术,更有叩问剑心的试炼,若能心存恭敬之念,胸藏剑之锐意,自会让你不虚此行。当知罗霄剑仙群谱中,凡入白骨剑冢参修一年以上者,大都最终成就一代剑道宗师。” “师尊可曾进去修行过?” 云峰真人一摆手,“莫要多问,速速上去吧。”言毕转身一纵,已朝山下飘然落去,眨眼间投入云海,不见了身影。 俞和一扁嘴,伸手攀住了铁索,那些铃铛齐声作响,伴着俞和缓缓朝浮空山岭而去。 手脚并用的爬了足有一个时辰,这才翻身上了浮空山。俞和抬眼一望,果真有三位身披青袍的老者,并肩站在山边,每个人身上剑气勃发,戒备的瞪视着自己,当前一老者沉声喝问道:“何人,来此何事?” 俞和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中回道:“十九代弟子俞和,参见诸位前辈师祖,弟子奉掌门之命,前来白骨剑冢修行。” “哦?”那老者目现奇光,在俞和身上一转,“可有掌门令印?” 俞和取出那卷皮纸,小心的双手捧起,老者一招手,皮纸便飞入了他的手心。展开看完,那三位老者更是惊诧的看着俞和。 “俞和,你且过来说话。”当先的老者招手,俞和自然恭步走到三人面前,垂首肃立。 三位老者好像欣赏奇石盆栽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俞和好半晌,才开口道:“白骨剑冢修行十八个月,确是掌门亲赐无疑。我们这便带你过去,你身上可带有剑器?” 俞和拱手道:“弟子随身法剑已交托师尊保管,未敢带来此地。” “甚好。”那老者把皮纸摺拢,还给俞和道,“你随我来吧。” 就看这老者纵身而起,俞和朝另外二位老者匆匆一揖,便紧随其后。浮空山岭并不算大,十息不到,转过一片异常茂盛的榆树,前面露出一道青铜铸造的牌坊。 俞和一看这牌坊,心中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凡俗武将用的方天画戟。青铜牌坊的每一处檐角,都锐利得好似刀刃剑锋,牌坊上流转着一重冷光,同宝剑上的寒芒一模一样。牌坊上有四个大字:“云海沉金”,那笔迹狭长深邃,明显是有人御剑雕刻的。特别最后那个“金”字的一撇一捺,左右大开大合,笔尽而势不绝,似乎有一位绝代剑仙,把胸中酝酿一生的剑意,尽数在这两笔中挥洒了出来。俞和远远望去,恍惚能看见有两柄利剑,朝自己破空斜斩而来。 难怪山门科仪中所注的十二禁地中,并没有白骨剑冢这一处,原来是竟藏在十二禁中第三禁的云海沉金之中,乃是一处禁中之禁。 云海沉金,是罗霄山门中的一处先辈剑仙埋骨葬剑的所在,能把遗蜕留在这里的,大凡都是离地仙境界仅仅一步之遥,但终其阳寿,也未能抱得玄珠的罗霄剑修。他们坐化之后,门中弟子便把遗骨放到了这山门最高的地方,意欲这些先辈离登临天関已是极近,但却终是功亏一篑。 青铜牌坊后面,是一大片没有窗户,门户紧闭的灰白石庐。其间有片片仙霞流云,在徜徉徘徊着,虚空中有许多玄奥繁复的金色符箓生生灭灭。俞和随着老者绕了几转,走到一座并不起眼的石庐前,那老者推开了爬满藤蔓的沉重石门,先是对着里面的石室恭恭敬敬的俯身三拜,才迈步走了进去。 俞和不敢怠慢,扶冠整袍,也拜了三拜。 进了石室,里面并不宽敞,正面是一堵空荡荡的白灰石墙壁,上面用玄砂写着老大一个“奠”字。石墙下面散落着许多纸钱、干花、残烛、空酒坛子之类的物事。左右也是白灰石墙壁,但墙上布满了一尺见方的孔洞,统共能有近百个之多,其中大都放着一尊陶瓷灵坛,坛口以符纸封住,可知这坛子中,盛的都是先辈剑修的骨灰。凡放了陶瓷灵坛的石孔下面,都插着一柄剑,剑身尽没在石壁中,只剩个剑柄露在外面,剑柄上满是尘土锈污。 俞和偷偷以神念一探,这石室中已没有一丝灵炁残存。无论是灵坛遗蜕、符纸还是那些石壁中的灵剑,全都死气沉沉,真正是人在剑在,人亡剑亡,死去一了百了,万事皆成空。 老者似乎叹了叹,径直走到正面那堵写着“奠”字的石墙前,口中念念有辞,伸指在墙壁上画了一方符箓。就见那个“奠”字上,忽有道淡淡的火光一闪而没,俞和闻到香烛之气散开。 老者转回身,对俞和道:“白骨剑冢就在这石壁后面,你且好自为之,万万不可逞强冒进。此处灵坛石室,在你修行之时石门不闭,你尽可自行出入,其余灵坛石室,你万万不可亵渎。且在这十八个月内,你须得负责扫洒这间石室。牌坊左转十步有木屋与灵泉,可饮食洗漱。但十八个月修行功满之前,你不得离开这座浮空山。明白了么?” 俞和点点头,“前辈师祖,弟子如何穿过这石壁,进白骨剑冢中去?” “痴儿,你眼中看到是墙,用神念去望,可也是墙么?肉眼为光影所惑,心眼达观真本。你修的这是什么剑道,还只懂得傻楞楞的笃信一双肉眼所见?掌门真人这是昏了头么,怎会许你白骨剑冢十八个月?可惜,可惜!”说罢那老者摇头叹气,竟再不理会俞和,一脸失望的径自走了。 俞和被这老者奚落的满面窘色,可石室中便只剩了他一人,也只能自嘲的笑笑罢了。聚起神念朝那“奠”字石壁观望,顿时看见石壁正中央下部有些虚浮朦胧,似乎有道仅供一人弯腰穿过的狭小门户,开在那个“奠”字的正下方。 伸手去一碰那处的石壁,登时觉得全没触到实物,一只手掌便探入了石壁中,再缩手回来,手掌安然无恙。 俞和这才明白,石壁上原来是有一道障眼法,看起来是一堵完整的青石墙壁,但其实中间留有一道小门。方才那老者念咒画符,估计便是开启这小门的秘法诀窍。 “我俞和岂会让你们看轻?这十八个月断然不能白费了,俗话说勤能补拙,哪怕自己是真比别人鲁钝三分,我拼着不吃不睡,比别人多花十分的功夫心里,说什么也能练出一番成就下去!” 那老者临走的几句无意嘲讽,反倒激起了俞和一股子倔强脾气,他深吸几口气,觉得胸腹发热,便握紧了拳头,低头直冲进通向白骨剑冢的小石门中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赤足印,苦习剑 甫一踏入那小小的石门,俞和便听见耳畔有无数道剑鸣声齐响,可这杂乱刺耳的金铁之声,仿佛又只是道幻听,一霎那响起,转瞬间又尽数隐没,回复了一片死寂。有股陈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倒真像是闯进了一间古老的墓穴中。 抬眼望去,这才知道何谓“白骨剑冢”。 面前是道宽有丈许,长约三十丈的白灰石甬道。顶上嵌着熠熠发光的明珠,这甬道的两侧,足有二百多具森森白骨,脊骨紧贴着石壁,盘坐在地面上。在每一具白骨面前,都插着一柄黯淡无光的残破长剑。有条黑沉沉的铁索,把这剑身与白骨尸骸的手掌前臂,紧紧的缚在一起。 遥望甬道的尽头处,立着一方石碑,石碑上依稀刻着许多细小的文字,但任凭俞和运足目力与神念,也辨不真切写的究竟是什么。石碑下面,堆积着一大片凌乱的灰白色人骨,还有数不清的锈蚀剑器,掺杂在骨骸之中。 这白骨剑冢中的情形,看起来虽然诡异,但在俞和心中,却没感觉到一丝恐惧。因为整个甬道中,都弥漫着刚正肃穆的浩然剑意。 那些排坐在甬道两侧的白骨骷髅,空洞的眼眶全瞪视着地面。俞和低头细看,在白灰条石地面上,有一行蜿蜒错落的脚印,看起来是有人以脚底的沉力踩成,每一步足印都嵌入青石一寸来深。在足印的两边,还有许多狭长的剑痕,有长有短,或直或弧,彼此凌乱交错着,随着足印一直向前去。 这些足印与剑痕,从俞和的脚尖前,一直延伸到甬道尽头的石碑下。 看这般情形,似乎曾有一位赤脚的剑仙,一边舞剑,一边发足走过这条三十丈长的甬道,把脚印与剑痕,留在了地面上。可这二百多具遗骸又是谁人呢,为何盘膝在此,化作白骨一具,却没有火化成殓起来,莫非在守护着什么? 俞和观望了半晌,看不出什么玄机,心中默默的数了一下,地上足印共有九九八十一步。他轻轻探出足尖,把左脚落在了第一个足印之上。 “呛”的一声,隐约约有剑鸣清响。俞和的左脚刚一踩实了地面,那足印边上的数道剑痕中,就冲出了凌厉的剑气,好似有位看不见的剑仙高手,手执长剑,循着地上剑痕的路数,朝俞和一连斩出了数剑,且每一式都各具气相,妙到了颠毫处。 俞和大惊,一面急撤回左足,一边双手齐引剑诀。两道清濛濛的剑气交错而出,想挡开那自剑痕中生出的神秘剑气。可只当先一道神秘剑气,就挟着高深莫测的凌厉剑意,将俞和仓促间挥出的青光剑气斩破,直劈在他的胸前。俞和只觉得胸腹间好似被一条铁鞭抽中,登时有股逆血上冲,身子倒飞起来,背脊撞到小石门边,整个人颓然跌落。 脚底一离足印,紧跟在后面的剑气就凭空消失。可单只那第一道神秘剑气,便已让俞和招架不得,这要是换作真剑格杀,他已然是被当头一剑劈成了两片残尸。 强压下冲到喉头的逆血,俞和喘息着,调匀了真元。他忽觉灵台祖窍中轻轻一跳,双目中骤然浮现出一层青玉色的微光。 六角经台?俞和心中暗喜,这古怪的经台自生异相,莫非是感应到了白骨剑冢中的玄妙? 再一次凝神聚目,去看那地上的足印,俞和望见有条好似鬼魅般的朦胧人影,披散着头发,赤裸着双足,一面挥舞手臂,一面朝前走去,每一步都踩着奇异的节律,正落在那甬道地面上的九九八十一个足印上。 来来回回的,朦胧的人形光影循着足印走了九遍,这才黯然消失。俞和看得似懂非懂,他心中恍惚觉得,那人影每一步踏出,都深含着玄奥的道理,而且每一步的气相意境,又是截然不同,似乎每个足印中,都藏着一步独特的剑道身法。但这九九八十一步却又浑然一体,当能凑成一整套步法路数。 俞和小心翼翼的,仿着那人影踏出第一步的样子,又一次抬脚踩上了第一个足印。 果然异相又生,在那足印右侧,有三道剑痕中冲出三道剑气来,这三道剑痕刻在地上好似个“川”字,而三道破空无形剑气,也是一弯二直,互不相交。 俞和目中青光流溢,再看眼前情形,已然不同。 他只见有个青烟霞光化成的赤脚道人,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剑闪烁,朝自己连劈三剑。这三剑来得虽慢,但出剑的角度却是极妙,三道剑势罩定了俞和的周身,让他觉得根本闪避不了,唯有硬碰硬的去招架格挡。 有了六角经台的神光之助,俞和将这三剑的路数望得颇为真切,便也就不那么慌乱。 他双手左引右点,斜飞出一道剑气,卸开了当中直斩的第一剑;又一道剑气直刺,勉强点破了右边劈来的第二剑;那第三剑似弯非弯,俞和抓不住剑势去向,一个躲闪不及,终被剑气扫中了左胯骨,身子猛一旋飞起来,又跌落在地面上。 擦去嘴边的血沫,俞和翻身盘膝坐正,一边调息,一边默默存想那三剑的来势与剑意,足有一盏茶时分,他又跃起身来,再一次踏上了第一道足印。 依旧是那如书写“川”字的三剑,俞和破去前两剑已不怎费力,可还是被第三剑扫中了左腿弯,踉跄的退了开去。 “有点意思。”少年人不服输的劲头儿上来了,俞和嘿嘿笑着,双眼直瞪着地上的剑痕,一面细细回想方才那第三剑,一面以手指凌空比划起来。 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俞和信心满满的站起,长吸了一口气,第四次踩上了第一道足印。依旧是三剑飞来,俞和照样一引一点,破去了前两剑,双眼紧盯这第三道剑气,就在这剑气甫一转折时,俞和点指一剑挑出,刚好切在第三剑的转折之处,将这道剑气轻巧巧的拨了出去。 三剑一破,异相又生。 这第一道足印附近,有三四具白骨骷髅一齐震动,在他们面前,半插入石地的残破长剑忽然发出了低沉的鸣响,剑身摇摆起来,似乎就要破土而出。 俞和福至心灵,运起剑意伸手一招。其中有一柄剑上,便射出一缕寒光,凭空一旋,落到俞和的掌中,化作了一柄二尺长,四指宽,剑锋上有一排四个铜钱大小圆孔的黄色古剑虚影。 这灵剑法相才一入掌中,便有一道奇怪的剑念流入识海。俞和来不及通读这道剑念中所藏的深意,就看那道人光影挺剑又至,将那“川”字剑法连施二遍,六道剑气袭来,俞和慌忙扬起四孔古剑虚影去挡,身子毫无悬念的又一次倒飞了出去,连滚了几个跟头,才撞到石壁上停了下来。 俞和吐出了一口混合着鲜血的唾沫,但他脸上却是一片喜意。 自古剑虚影中传来的意念,竟含着一套剑法,虽只是寥寥五招,但却是大巧不工、至妙如拙。而且这五招剑法,似乎隐隐恰能克制那三道剑痕所演的剑势。 俞和如获至宝,盘膝闭目,性光凝聚,要细细推演这三招剑法。这时六角经台再显了神妙,垂落下一幢青光,在俞和识海中幻化出了两道身影。一是个赤脚的道人,手持三尺利剑,使的是剑痕“川”字三式;另一个则是舞剑的少年,手持二尺黄铜古剑,使的是那剑念所传的五招剑法。 两道身影在俞和识海中挥剑相斗,翻来覆去的,使都是那三式五招。但各又演化出了不知多少的变招。俞和揣摩了足有二个多时辰,这才自觉把这三式五招尽窥了全貌,种种变化烂熟于心。 于是他长身而起,第五次踏上了第一道足印。 那道人虚影依旧执剑斩来,俞和运使二尺古剑虚影,依着推演出来的破剑之法,见招拆招。须知看那舞剑少年使剑,和自己亲身使剑,终是有不小的差别。俞和斗了不过十息,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堪堪挡过三十几剑,俞和自觉再难支持,撤步抽身,第一回安然无恙的自行退出战圈。 脚底离开足印,那神秘的剑气也就消失了。俞和剧烈的喘息着,再一次盘膝坐下,闭目推演剑法。 二个时辰之后,俞和第六次踏上足印,已能支持一盏茶时分。 再推演三个时辰,第七次踏上足印,堪堪斗了半个时辰。第八次已能有攻有守,直至第九次,俞和斗了一刻,突然斜挥一剑,把三道剑光一齐引到了空处。腰间一拧,右脚趁势踩上了第二道足印。 左肩侧闪出一道剑气,在俞和肋下一撞,他的身子就飞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半身筋骨都酥麻了。 “真是一步一惊心。”俞和撇了撇嘴,算了算他从尝试第一道足印,到踏上第二道足印,居然用了有近两天的时间。不过那剑痕的“川”字三式剑法和古剑传来的五招剑法,已然尽数通明,运使圆转。如此学剑,的确称得上是突飞猛进。 自觉摸到了在这白骨剑冢中修行的法门,俞和几乎是废寝忘食的在这甬道中参研剑招,每隔三五天,才会去附近的木屋中洗漱一次,酣睡一夜,与陆晓溪传讯报个平安。 以俞和摸出的诀窍,这地上的脚印,每踏出一步,就会引发附近数道剑痕中的剑势与剑气,而俞和只要能尽挡住数道剑势的一击,便有一具白骨骷髅前的残剑上,传出意念来,将破招的一门剑术传给俞和。俞和再借着六角经台的妙用,细细推衍拆解,几番试剑之后,击破了剑痕中的剑势,就可踩踏下一道足印。 前数十道剑痕中所藏的剑意与剑气,都甚是浅薄,俞和只有借着六角经台加持的神念观照,才能看见使剑道人的虚影。等走过十数步后,那剑痕中的剑气,已然渐渐宏大深厚,不须以神念去望,只一踩足印,就见一团云烟自剑痕中冲出,凝成人形,朝俞和仗剑攻来。而且越到后面,剑气越盛,这人形越是凝练,挥出的剑光也愈发刚猛。 统共八十一道脚印,俞和细细数过,附近的剑痕却有足足四百七十九道,白骨骷髅一百九十二具。等在白骨剑冢中修行了五个多月后,俞和终于踩在了第八十个脚印上。望着前方全无一丝剑痕伴随的最后一道足印,心中却有些诧异。 已走到最后一步,可俞和却只拆解了二百六十六道剑痕中所藏的剑势,有二百一十三道剑痕中的剑势,并未被他引动过。而白骨骷髅前的残剑意念,他也只参研了八十道,尚一百一十二道未能研习。 修行了快半年,俞和自然识得,无论是地面剑痕中所藏的剑势,还是白骨骷髅前残剑意念传来的剑招,无一不是极高明的仙家剑法。哪怕少修行了一式,就是场大遗憾。 站在第八十道足印上,观望甬道尽头的那尊石碑,但不知为何依旧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俞和盯着那最后一个足印,心里翻转着念头:“如此看来,这第八十一步,或许就是最大的关窍所在。” 第一百四十三章 雨夜悟,剑通明 犹豫了许久,俞和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踏上了第八十一道足印。 脚底甫一落下,就看那甬道尽头的石碑上明光大作。从那石碑周围,满地堆积的灰白骨骸之中,有近百柄锈蚀的长剑飞起,这些古剑仿佛重获了灵性,它们一齐颤抖着,发出嗡嗡的轻鸣声。黯淡的剑锋中,渐渐开始浮现出锋锐的光芒。 俞和心中警兆大生,前八十步虽然走得艰辛,但毕竟是与无形剑气相斗,即便不慎中招,也就是筋骨酸痛而已。但这最后一步,竟然是实打实的真剑刺击,眼看那些古剑一一重现锋芒,又有石碑上溢出的凌厉剑气加持,这若是被一剑劈中,后果难以想象。 俞和不敢怠慢,双手左右一分,白茫茫的先天五行金炁破体而出,化作两道三尺剑芒,随着他双手剑诀所指,对准了甬道尽头的石碑。 可还不等他看个真切,就听见“呜”的一声,有十几柄古剑同时攒刺而来。每一柄古剑上的剑光,直扯出一丈多长。这十几道剑势袭来,其中不仅糅合了俞和已然熟悉的二百六十六道剑痕中的剑意,甚至还有俞和没能见过的高深剑意。 俞和瞪圆了眼睛,惶然无措中,只顾把两道金炁剑芒胡乱的挥了出去…… 浮空山上的雷雨之夜,那景色是异常瑰丽的。 厚重的云层离头顶非常近,似乎伸手就能碰得到。漫天星宿和一轮弯月,被暗红色的雨云完全遮住,间或有闪电从云中垂向漆黑的大地,雷光就会将那一小片浓密的云,映成青蓝与浅绿交混在一起的颜色。 无数的雨水并没有方向,它们从云中凝落之后,就被高天上的风岚卷起,肆意的冲突奔驰着。 俞和盘膝坐在一道山崖上,护身罡气放开,让雨水并不能染湿他的身子,就好像坐在亭子中远望海潮。一片一片雨雾翻卷着,最终还是落向地面,可谁也猜不到,哪一滴雨水,会将哪一片树叶打落。 浑身十几处淤青,还在隐隐作疼。俞和该庆幸的是,在剑锋斩破护身罡气,刺入肉身之前,那些锋锐的古剑竟然旋了半圈,最后砸在俞和身上的,只不过是坚硬的剑柄。可即使这样,俞和也倒飞了几十丈,躺在地上调息疗伤,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勉强爬了起来。 其实当俞和踏上第八十一个足印时,心里虽然有些踌躇,但让他最终抬起脚的,是一股子心底里的骄傲。 的确,站在第八十个脚印上时,俞和很为自己骄傲。 白骨剑冢十八个月修行,自己只用了不到六个月,就走到了最后一步。走完八十一步又如何?破关而出吗?或许鉴锋掌门真人,宗华真人和云峰师尊,都以为自己最快也要十八个月,才能走完这八十一道足迹吧,若他们知道我俞和仅仅六个月便走到了白骨剑冢的尽头,会有多震惊? 这消息传开之后,同门师兄弟们,该不会再有人看不起自己了吧。宗华师伯说的对,机缘就是自己的实力,我有六角经台这等奇宝相助,又得了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道统,我就该比别人更强。看那承了北帝道统的卫行戈,独斗大镇国寺十二金身罗汉,是何等的威风豪气! 偏殿执事也好,掌门随侍也罢,我俞和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去担当。 在南海,独下天涯海眼,带回了地火银霜。在定阳,敢闯魔宗暗坛,助道门一统供奉阁两支。我俞和一人一剑,就是能把事情料理得利落。那些戳指着自己背脊,冷嘲热讽的同门,我自会让你们知道,你们可真是嘲笑错了人。 俞和心里念叨着这些,想给自己提起一股劲儿,可满身的痛楚,却仿佛在讥笑着他没来由的骄傲。最后一齐化成了淤积在心口的一团闷气,怎么吐也吐不出去。 最后一步,那第八十一个脚印,究竟错在了哪里? 俞和竭力把高穹中回荡的寒气,和冰冷的水汽一齐吸进胸中,想一点点浇熄那灼灼的心火。两眼透过无穷无尽的暴雨,呆呆的凝视着遥远的云际。恍惚间,那些扑到面前的雨滴,尽变成了数不清的剑锋,被浓云中显化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剑客催动,朝自己刺来。 一片呼啸的风岚,裹着亿万点雨水,扫过俞和这处的山崖。眼前已然彻底缭乱了,雨水撞在护身罡气上,化成一篷飞沫,可俞和却觉得有无数把利剑,已然穿透了他的身子。他不知该如何去抵挡,但他不想放弃,他的两只手不停的颤抖,似乎很想挥出一剑,把那万千雨水尽数斩落,可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挥出这一剑。 颓然闭上了眼睛,可双目所观,即成心中所念。识海中亦是一片风雨飘摇,那白衣舞剑少年,傲然立在山崖上,天上铅云滚滚,有个赤脚道人,手持长剑,从云中化出,那剑锋亮得好似一道闪电。 剑势比闪电更快! 赤脚道人一抬手,寒光夺目的剑尖,已递到了舞剑少年的胸前。 俞和见过这一势,出自第九道足印旁边的剑痕,这一剑看似是刺,可刺到极处,剑意绵绵不尽,犹能演化出数十种小巧的后招,可横扫,可直劈,可翻挑。 舞剑少年并没有依着破解这招的定式去挥剑,他等剑尖到了胸前一寸,才循着第十七道足印到第十八道足印的法子,轻轻挪了一下身体,而手中的剑,却使得是自第六十九柄残剑剑念,传来的一招。 三尺长剑一撩,好似用剑尖去拨开头顶的树枝寻觅花果,不等那赤足道人化刺为抹,一片寒光已绞碎了道人的手臂。赤足道人和那柄寒光四射的利剑,复变作一片雨雾,与舞剑少年擦身而过。 少年轻轻一甩剑锋,数点水珠若寒星飞散。 俞和的神念中,炸响一声惊天的雷鸣。他似乎在这舞剑少年的一击中,领悟到了什么,可伸手去抓那明悟,却又捉不到。 六角经台好似皓月一般的光影,即使是识海中的重重云霾也遮不住。一道一道的青光,绕着舞剑少年缓缓回旋。 有一大片云烟挟着雨水飞来,一晃,化出了几十个赤脚道人的身影。每人每剑,使出的招数都全不相同,有的是地上剑痕中的剑势,有的是残剑剑念中的剑招,那缭乱的剑影,正好似扑面而来的疾风乱雨。 舞剑少年在山巅信步而行,脚下踩的,正是那八十一道足印步法。但他却是断章取义,一会儿从第六步走到第九步,一会儿从第五十一步走到第六十二步。一趋一退之间,有时还倒踩步法,竟从四十四步一连退到三十七步。 似士子游赏花廊,每一步抬起落下,都是如此的从容。他的身子在如雨的剑光中穿行,宛如一条在水草之间自在游曳的鱼。手中的剑,更是如同挥洒的画笔,把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刻印在了虚空之中。 他似乎洞彻了赤脚道人每一剑的轨迹,但他却不像俞和那样使剑。 俞和这五个月来,只懂得苦心钻研破拆每一道剑痕剑势的定法,老老实实的把残剑剑念传来的招式,依样使出,出一招便硬破一招,循规蹈矩。一切只为了尽快的踩踏下一道足迹。 俞和是“破”剑,可舞剑少年却是在“解”剑。 每一道剑势映入他的眼中,便成了一道轨迹,这轨迹既然存在,便像是一根打成了结的绳子,总有解开绳结的办法,而舞剑少年的三尺长剑,就是解开绳结的巧手。 脚下步伐一错,舞剑少便闪过了剑锋,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等把剑势看得真切了,将诸般变化后手推读通彻了,这才运剑轻轻一指,刚好点在解剑的关窍上。一道看似凌厉高深的剑势,便轻轻巧巧的化成了云淡风轻。 这过程似乎极慢,又似乎电光火石般的迅捷。 俞和痴了,舞剑少年的每一剑挥出,他的识海中,便亮起一道明悟的闪光。 数不清的剑,从云中飞射出来,正好像俞和踏上第八十一道足印时,所见的那样。每一剑都展现出迥然不同的玄奥剑势,剑光飞来亦真亦幻,似乎含着数不尽的变数,让人难以捉摸亦无法抵挡,从心底生出畏惧。 可舞剑少年大袖飘飘,那身子好像暴雨中的摇曳的垂柳,任凭雨势滂沱,打得枝条翩然,可就是扎在岸边上不倾不倒。 天上的雨云中,突然垂下了一道刺目的雷光,不偏不倚,正落向俞和的头顶。一团朦胧的长生白莲法相,在他身外闪过,将这雷光震散。 “轰隆”的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接踵而来,俞和骤然睁开了眼睛。 “我错了。白骨剑冢,其表相是学步法,学剑势。但若走到最后一步,考较的却是剑心。”俞和喃喃的说道,“纵然学尽了万千套路,却也不可能拆尽天下剑招,唯有剑心通明,才能一剑破万法。” “风无形,云无相,剑亦不可求其定势。”俞和站了起来,周身护体罡气一收,登时便有一片风雨扑面。他轻轻点出右手食中二指,“嗤”的一声,白茫茫的剑气冲出,只一闪,竟把一小片乱雨尽数斩落。 可更多的雨水,依旧打湿了他的衣衫,俞和低头看了看,嘴笑含笑:“师傅教我识字的时候,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看来一剑挥出,要想如有神助,那也得读剑经破万卷才成。” 习剑时,把万千剑势收入胸中,斗剑时,自然读得懂那刺来的一剑。俞和一甩袍袖,轻轻松松的走下了山崖,懵懂的少年却不知道,他这雷雨夜中的坐悟,已然堪堪摸到了“剑心通明”之境的门槛。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试读剑,出关来 第二日清晨,俞和再一次踏入白骨剑冢,看着那地上的足印与剑痕,还有甬道两侧按剑盘坐的森森白骨,心中的情绪,已然和之前五个多月有了大不同。 恭恭敬敬的对着剑冢俯身三拜,俞和默然踩上了第一道足印。剑痕中依旧有剑气冲出,他认认真真的拆解了,却并不着急去踩踏第二道足印,而是盘膝坐在了第一道足印旁边,双手一抱拳,对着眼前的剑痕与白骨道:“弟子俞和,请诸位前辈祖师赐教!” 话音落下三息,那百多具白骨骷髅手中的残剑,一齐发出震鸣。 俞和运起胸中剑意,挟着一丝恭敬之心,展臂虚抱,就见那第一道足印边的数柄残剑,同时浮起了朦胧的光影,却不聚到俞和的手中,而是投入他额前眉心中去。 俞和闭上了眼睛,可面前的甬道依旧历历在目。不同的是,地上已没了足印和剑痕,也没了残剑与枯骨,只剩下空荡荡的白灰石过道与尽头处的石碑。 有个身影朦胧的赤脚道人,须发飘飘,袒胸露腹,手提着一口明晃晃的三尺长剑,从俞和身后走来,一只脚正踏在那第一道足印的方位上。 从左右的白灰石墙上,溢出了片片烟霞,化成四位剑客的身形,眉目间虽是模糊不清,但人人手中一口长剑,却是显化得纤毫毕现。其中一位剑客掌中,正是俞和曾经参研过的四孔黄铜古剑。 赤脚道人左手掐了个剑诀一引,右手长剑转动,洒出了明亮的剑光。而这四位剑客亦展开剑术,朝那赤脚道人合攻而去。手舞四孔黄铜古剑的剑客,使得便是俞和曾习练的那五招剑法,但在这剑客手中施展出来,五招贯通,竟浑然合为了一势。 赤脚道人的剑光纵横交错,几声金石裂响发出,左近地面上,便留下了数道凌乱的剑痕。再看那四位剑客与赤脚道人各对过一剑,便退步收势,把掌中长剑倒转,深深插入地面,背靠着石壁坐下,再也不动。而赤脚道人的身形一闪,已踏去了第二道足印处。 俞和眼前一暗,奇景尽没。 可方才那赤脚道人与四剑客的一招一式,却深深的印入了他的心神中,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重演着…… 没有了急功近利与争强好胜之心,俞和渐渐沉入了诸般剑术招式中,尝试着寻求那一线玄之又玄的剑道至理。 原来这白骨剑冢中的每一道足印,只要怀着虔诚与恭敬之心去观想,就能看到赤脚道人与无名剑客斗剑的幻象。俞和不必苦苦参研那些剑术拆解的套路,神念中幻化出来的人形,自然会把这些高深的剑招一一演练出来。而且越到后面的足印,那幻化出来剑招便越是艰深难懂。 重新参修到了第二十步,俞和已发觉自己之前实在是舍本逐末,结果误入了歧途。一味的只求强行破解剑痕中的剑势,走完着八十一道足印,却将所有剑招之中所藏的精妙玄机,统统弃之不理。 参修到了第六十步时,每一重幻境中的斗剑,俞和都要苦苦思索数日,才能领悟其中的深奥剑理。冥冥中,他似乎懂得了,其实那赤脚道人的每一剑挥出,都在寻求近乎于道的轨迹。但大道渺渺,越想靠近,却越能发觉其深远不可触及,除了六角经台那等奇物所化的舞剑少年之外,根本不可能剑演道一。既然剑不能合于道,那就必有瑕疵可破。而寻此破绽之处拆解剑招,亦有诸般方法。无名剑客所施展的剑招,恰是其中最能直击要害的数种。 诸般剑术拆解看得多了,渐渐的,俞和抓住了那一丝明悟,触摸到了“读剑”的法门。 幻境中舞剑的白衣少年,指引着俞和怎样以最近乎于道的轨迹,挥出手中的长剑。而这种“读剑”的法门,却只能靠俞和自己去领悟,一旦登堂入室,那对方一剑刺来,就立时可以看破其剑势之中的破绽,然后一击破之。 当读剑之术修到极巅,不仅读别人的剑,也读自己的剑,更能从阴阳乾坤周天万象中,读出剑意来,那便是成就了“剑心通明”的境界。 在观想第七十二道足印时,俞和第一次察觉到,在那赤脚道人的剑势中,该当一共显出了六处破绽,但无名剑客却只向其中五处进招。在心中反复推演之后,俞和再次引动了剑痕中的剑气,尝试着以自己推想出来的招数,从那第六处破绽去拆解赤脚道人的剑势。 一连失败了十一次之后,俞和拖着酸疼的身子,可脸上却带着笑容,走向了第七十三道足印。 那甬道尽头的石碑,已然越来越近。 不知不觉中,昼夜更替,春去冬来,四季轮转。十八个月之后,那三位镇守浮空山的罗霄宿老,眼看俞和带着满脸遗憾,走出了刻着“云海沉金”四个大字的青铜牌坊。 当先那老者不屑的轻哼了一声:“可曾洒扫过石庐?” 俞和拱手一礼道:“回禀师祖,弟子已诚心洒扫过,那石门亦重新闭起。” 老者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拿冷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俞和。 忽然间,俞和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冷光,这老者只觉得左臂手少阴心经的青灵、少海与神门三处穴道一寒,登时他身子一震,下意识的拧身闪避。 另外两位老者亦同时察觉到了异状,三人双手一分,满身剑意破空而出,朝俞和罩下。 可俞和只微微一笑,依旧保持着执手行礼的恭敬姿态,眼中明光如剑,在三位老者身上一旋即敛。可就见三老一齐脸上变色,急闪身挪了半步,这才各自收势站定。 “好小子,一眼就窥破了我们的剑意破绽,看来在白骨剑冢中受益匪浅。”当先那老者一扫之前的不屑神色,露出满面的喜意,“说吧,在那石碑前撑过了多少息?” 俞和侧头想了想,伸出了右手,比了一个九的手势,刚想再伸出左手比个一的手势,说明自己撑过了大约十九息的时间,可那老者未等俞和左手抬起,已然走了过来,举掌大力拍打着俞和的肩头,口中连声赞道:“不错,很不错!区区还丹初境,剑道资质也是稀松平常,居然能撑过九息,未来成就不可限量!那石碑上刻的‘太玄典’看清了多少行字?” 俞和干脆便顺水推舟,藏起拙来,脸上露出羞愧状,低头喃喃的道:“弟子有负师长的期望,只看清了约莫二十行字。” “二十行?”那三位老者再一次面露异色,“这可比我们当年强得太多了。难怪才一出关,读剑之术已有小成之相,一眼就看穿了我等剑意中的破绽。” 俞和站着未说话,那三位宿老却是人人又喜又羡,当先那老者挥手道:“快快下山去吧。十八个月的修行,虽然时日漫长,但能有此成就,便是大善。速往你家师尊处报喜吧。” “遵命。”俞和对着三位老者又是一揖到地,这才沿着铁索攀下了浮空山,走下西峰,朝藏经院而去。 十八个月,虽然一心沉在剑道修行之中,但对俞和来说,却也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此刻出关而出,很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不自禁脚下步子也愈发的快了。穿过罗霄剑门道庭,刚到藏经院门口,就看见云峰真人背手站在主殿正门外,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心中一股暖意升起,俞和快步走到云峰真人面前,俯身一拜道:“师尊,弟子十八个月修行已毕,今日出关来了。” “接剑!”云峰真人一甩袖,二白一红的三道剑光飞出,直奔俞和而来。 俞和不慌不忙的抬手一招,那三道剑光便摄入了他的掌中,化作三条细细的丝绦般,在手指间绕来绕去,剑光圆转如意,发出悦耳的轻鸣声。 “师尊莫不是要考较弟子一二么?”俞和咧嘴一笑,右掌当胸一抹,白莲、赤鸢、破甲三剑显化原形,绕着他的身子飞旋起来。 “省点气力吧。你若是没学成什么,上面那三个老顽固,会放你如此喜孜孜的回来?恐怕早把你奚落得灰头土脸了!”云峰真人一挑眉,转身朝主殿中去,“自回东峰歇息去吧,你若一身气力无处发泄,半个月之后就是春分祭酒门内试剑,这次可有好几位你的同辈师兄或出关或归山而来,其中当有能与你一争高下的杰出人物,到时你自去与他们拼斗吧,为我藏经院搏个开春好彩头回来。” 俞和收剑一揖道:“弟子自会尽力,必不叫师尊失望就是。” 言毕转去了论剑殿,与五位师兄师姐寒暄了一番,可却没见着宁青凌在。众人对着俞和问东问西,但禁地中的诸事,碍着门中科仪,也不便细说。俞和草草说了些不紧要的,便回东峰小院去了。 一年多没回来,这小院中除了树木更加茂密高大了些,再没有一丝变化。俞和推门进院,里面洒扫得一尘不染,他汲来灵泉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澡,换上一身崭新的道服,拎起酒葫芦,哼着小调儿便出了门。 东峰后山的镜湖边,那块他惯常饮酒的大青石,已然爬满了青苔。俞和纵身坐了上去,望着眼前一片靛蓝发亮的山湖水,悠然的喝起了酒。 初春时节的清冷山风徐徐而来,夹着花木草树新萌的自然芬芳,在俞和身边缭绕。也不知是许久没饮过酒了,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半葫芦水酒喝下,腹中一团暖流上冲头顶,俞和就这样靠在大青石上,醺醺的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袅袅的,有笛声不知从何处来,奏的是一関《盼君归》。 第一百四十五章 青凌战,奇术呈 春分祭日大典依旧是山门中最喜庆的日子,俞和贵为掌门随侍弟子,身上穿的竹青刻丝祥云纹蜀锦束袖法服,头扎同色广绫混元道巾,一身行头比寻常内门弟子要华贵得多。腰间悬着一口古铜鱼鳞鞘的仪式长剑,往鉴锋掌门真人身后一站,显得器宇不凡,格外引人注目。 上午作过诸般祭祀天地的法事,午斋之后,便又是一年一度的门内试剑大会。 在这近两年中,俞和下过南海,上过定阳,回山之后,又入白骨剑冢闭关修行了足足十八个月,倒是很少在门中走动,看剑台上纵横呼喝的弟子们,颇有了一些陌生的面孔,看来剑门近几年广开门庭,十九代弟子中人才济济。 今年试剑,藏经院弟子被分派镇守的,是酉字号剑台。论剑殿的五位弟子,加上俞和与宁青凌一共七人,在剑台上拔剑指天,彼此交击一响,就算是走过了仪仗。大师姐莫子慧依旧带着论剑殿五人收剑回鞘,飘身跃下了剑台,聚在一起盘膝坐好,只等着看俞和大展神威。 既然之前云峰真人吩咐过,要俞和为藏经院讨个开春的好彩头,所以他也就没下剑台去,可宁青凌竟然也站在剑台上未走。小宁师妹笑盈盈的望着俞和,收起了长剑,却伸手从腰带上抽出了她的那支六孔黄玉笛。 “俞师兄的剑术道行,青凌在定阳是见识过的,心底里佩服得紧。这次师兄入剑冢修行十八个月,却不知已高深去了何处。青凌虽然才疏学浅,可也想在师兄面前讨教几招。” 俞和这一听宁青凌竟然邀他试剑,惊愕得合不拢嘴,忙摆手道:“师妹,虽是门内试剑,可也是刀光剑影。师兄我手脚甚是粗浅,万一收势不及,伤到了师妹,那可是场大罪过,此事万万不可!” “师兄这话,莫不是看不起青凌么?”宁青凌黛眉微颦,薄嗔一声,“师妹一身艺业,俞师兄还未曾见过,这便笃定了能胜过我掌中的六韵归霞笛?” 说罢宁青凌轻移莲步,踏了个罡斗,把手中笛子一抛,登时从那六个孔中涌出重重彩霞。一时间天音俱现,众妙纷呈,小宁师妹衣袂翩翩,十根玉指间闪烁着如水波般的仙光,宛如仙宫掌乐女师临凡。 “原来师妹已修成还丹大功。”俞和一望宁青凌的周身气机,便知到这小宁师妹已然身具还丹一转的道行。他苦练一张脸,伸手把腰间所配的仪式法剑摘下,也不拔剑出鞘,就这么把剑鞘当胸一横,摆了个守势道:“俞和愿领教青凌师妹的高招。” “师兄看招!”宁青凌嘴角一弯,那只六韵归霞笛竟好似飞剑一般贯空而至,疾点俞和的面门。 俞和眼中有层浮光闪动,他也不运剑去拨,等笛子射到了额前五寸,脚下一错步,使出白骨剑冢中学来的步法,身子平平挪开了一尺,那六韵归霞笛便擦着他的鬓边飞过。 可宁青凌左手一招,右手纤纤玉指弹动,好似在按捺着无形的笛孔。眼见那六韵归霞笛在俞和脑后一绕,竟发出了如同禽鸟嘶鸣的声音,转朝俞和背心身柱穴撞去。 这声音在耳畔一绕,俞和登时觉得头昏眼花,脚下虚浮无力,这下一步就有些踏不出去。他猛屏住了一口气,手中长剑朝身后一架,使了个凡俗剑术中的“将军背剑”一式。 “叮当”的一声,六韵归霞笛正撞在那柄仪式法剑的古铜鱼鳞纹剑鞘上,这剑鞘不过是用凡铜铸炼,仅仅形式花哨悦目而已,被法器挟着真元一击,登时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桃木剑锋来。 六韵归霞笛化作一道黄光,拢回了宁青凌的双手之中,玉指轻轻一抹,笛子中便流出了轻灵的乐韵。小师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俞师兄却也太过托大了,青凌虽是弱女子,可既然上了剑台,手下却也不容情呢。” 俞和看了看身后的一地碎铜片和手中的桃木剑,讪讪一笑道:“师妹果然厉害。巧取广芸前辈的音功奇术与罗霄元神御剑法两家之长,融为一炉,师兄可当真要加着小心应对了。还盼师妹莫要下手太重才好。” 宁青凌灿然一笑,双手一合再分,六韵归霞笛飞旋而出,有丝丝缕缕的仙光云霞在六个笛孔中吞吐流转,那婉转的笛声,忽如百鸟齐鸣,忽如山间秋风,一会儿轻灵欢快,一会儿缠绵如雾。 俞和知道这音律奇术的厉害,聚气凝神,默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脚下倒踩七星,手中一柄三尺桃木剑,好像拨云摘星一般,朝飞来的六韵归霞笛点去。 俞和这一展开剑势,那口桃木剑就在他掌中若即若离,洒出一片黄濛濛的剑影如山如林,把身周一丈守得风雨不透。任宁青凌祭使的那支六韵归霞笛,好似一只灵巧翻飞的黄鹂鸟,可就是啄不到俞和的身子。 宁青凌忽伸手在发髻上一拈,便抽出了一根三寸来长赤金发簪,在指尖一转,这金簪子一分为九根金针。 “天机金针,破炁封元!”宁青凌一抖手,九道细如发丝的金光,直朝俞和胸腹双肩刺去。 甫瞥见宁青凌金针脱手,俞和便运转剑脊去挡,可这九根金针竟然直接贯透了桃木剑上所附的真元剑罡,洞穿了剑身,依旧朝俞和飞刺,其势亦不见稍弱。 俞和倒也不忙,低头张嘴,一口胸中真罡喷出,稍阻金针来势,左手当空拂过,那九道金针就被他摄入了掌中。手指轻轻捻转,细长的金针重又变回了一只松纹赤金发钗,俞和轻笑道:“小师妹倒有一手好针线。” 小宁师妹一跺脚,招手摄回了笛子,轻启朱唇,竟把广芸大家的九霄调给吹了出来。 起初时,俞和还闭目含笑,抱剑悠然听着,他自顾守定灵台中一丸灼灼性光不乱,不被笛声所扰;可等笛声上历三十二天,越攀越高时,他忽然想起这座酉字号剑台边,还坐着论剑殿的五位弟子。 他是听过广芸大家亲奏全関九霄调的,深知这曲子非同小可,实乃是一道音律奇术仙曲,其中藏着灭散心神的大杀机。俞和也不知宁青凌此时的还丹初境道行,能不能束得住这仙曲之中的摄魂音煞,若操持不妥,却误伤到了左近的诸位同门,那可真是惹下了大罪过。 俞和急忙睁眼四望,就见论剑殿五弟子尽都闭上了眼睛,身子随着曲调摇摇摆摆,登时他心中大骇,脚下猛使力,朝宁青凌纵身而去。 宁青凌见俞和忽然睁眼疾冲了过来,也不知他是要施展什么手段,情急之下加催真元,那笛声转瞬间拔到高远处,一连九响,声声贯空碎云,正是广芸大家震退洪老道的那一调“真空九龙吟”。 俞和不懂音功斗法的诀窍,只能将一道真元提到喉头,口发长啸去扰乱笛声。 宁青凌被俞和猛一嗓子震得有些发懵,茫然撤下笛子,倒退了几步。忽见俞和已站到了她的面前,正把那支松纹赤金发钗,轻轻插回了她的发髻中。 俞和抬手抚着胸口,一边轻喘了口气,一边紧盯着台下的论剑殿五弟子道:“小师妹,幸亏你手下留情。这九道笛声若再多运半分真元,师兄我定逃不过十日静修。广芸大家的音律秘术,可当真是厉害得紧。” 宁青凌见俞和脸上有些发白,额头也有细汗,连忙抢步过来。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她一手搀住了俞和的臂弯,另一手扣住了俞和的寸关尺三脉,口中急道:“俞师兄,你可有哪里不适?青凌一时顽劣胡闹,这九霄调和真空九龙吟,师尊原是说过在我还丹三转未成之前,是不能轻易施展的。青凌可是伤到了师兄?师兄莫要吓我,身子有何不适快讲于我听,青凌身边有养魄安神的灵药甚多,定能保得师兄无恙!” 俞和笑着摆摆手道:“小师妹,师兄我哪儿有那般柔弱?听个曲子就要身受重伤,你可还没修成那么大的神通呐。更何况我在海南时,陪云峰师尊作客恒鼎园,曾有幸得聆广芸大家亲奏此曲,那时师兄我都没显了丑去,难道今日还会栽在你这半调子小丫头手上?” 宁青凌举袖在俞和额头擦了一把,口中嗔道:“师兄还是莫要逞强才好。” “师兄我这一头虚汗,是被你这个莽撞丫头给吓的!”俞和板起了脸,“你可当真是胡闹,九霄调这等音律奇术,哪是在门内试剑时能施展的?若是音煞传散,伤了旁边观剑的诸位同门,我可看你有多少灵药去给人家一一救治。” 宁青凌一听俞和这话,登时语塞,急忙往剑台边看去,只见论剑殿五弟子全都盘膝坐在原地,个个双目阖起,面露醺醺之意,似乎还流连在九霄调编织的三十二天仙境中。俞和侧耳细听,这五人呼吸悠长有力,丝毫不显虚浮散乱之相,便知当是无碍的。 可他还是佯装愠怒道:“还不快去探视各位师兄师姐,就知道在这儿逞能!” 宁青凌一缩脖子,俏皮的吐了吐舌,飘身跃下剑台去了。 剑台下面,小宁师妹一一唤醒了论剑殿的诸弟子,可五人尽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围着宁青凌唧唧喳喳的,还想要再听笛曲,闹的小宁师妹反倒有些应接不暇。 俞和站在剑台上,自然有不少的内门师兄弟,盼与他这位掌门随侍弟子一较剑术,于是一连斗了七八场。不过其他弟子少有能像宁青凌这样,身具恒鼎园秘传的音律之道和金针秘法,还加以巧思,融进了罗霄剑门的元神御剑术中。而俞和自也不会像与宁青凌斗剑时那般,强压着一身剑术道行不敢施展。 如此一来,前来酉字号剑台邀剑的弟子,少有能在俞和剑下走过五招的。 不过这一次春分祭酒门内试剑,大家的目光,却并不总落在俞和身上,乙字号剑台和庚字号剑台边,围拢观战的弟子,才是最多。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罡首,方美人 乙字号剑台是天罡院弟子镇守的剑台。天罡院不设掌院,其弟子只听命于掌门鉴锋真人和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的差遣。每隔五年,两位真人就会从罗霄剑门诸院弟子中,遴选所修剑法偏重杀伐之道,特别擅长与人斗剑的杰出弟子,成为天罡院的执事弟子。一旦罗霄剑门要与别门修士斗法厮杀时,两位真人一道法旨,天罡执事弟子便会奉命仗剑出山。 斗剑杀伐之事有大凶险,故而天罡院弟子本就不多,而且修真界也远没有凡人看来那么平静逍遥。每一年春分祭酒时,其余诸院弟子大都能按时回归山门,凑个济济一堂,唯独天罡院总是没几个弟子回山观礼,大都在外征伐未归,甚至下落不明。 恰好这一年春分祭酒内门斗剑,却有一位天罡院的执事弟子回了山来。而且这位还不是普通的天罡院弟子,他身居院中首席执事,曾经是掌门鉴锋真人的亲传大弟子,后来鉴锋真人继任罗霄掌门,诸事缠身,无暇授业,此人又随着宗华真人修行了十五年,一身剑术得两位真人的亲传,被选入天罡院十一年来,死在他剑下的旁门修士,数也数不清。 此人复姓夏侯,单名一个沧字,凡十九代弟子见了他,不论院属,都须唤他一声大师兄。曾有弟子说这位十九代大师兄,已有了与十七代真人宿老们一较高下的剑术道行。 天罡院今年只回来了夏侯沧一人,因此照门内试剑的规矩,他只好一人一剑镇守乙字号剑台。有天罡院首席执事守台,不知多少新晋弟子想亲睹这位十九代大师兄的风采,也好趁机自我表现一番,于是乙字号剑台下密密匝匝的挤满了人,上台来邀夏侯沧试剑的剑门弟子络绎不绝。 但这夏侯沧似乎并不愿在剑台上久站,每次一场斗完,他都抬步想跳下剑台去,奈何欲与他对剑一试的弟子实在太多,且个个急切,先一人才落败下台,自有下一位弟子飞身上来,把夏侯沧刚抬起的脚步,又生生堵了回去。 不过夏侯沧的一身艺业,的确不负其盛名。斗了十几场,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撑过十五招,而且人人都看得出,夏侯沧并未使出真功。每场斗剑他从头到尾全没攻过一招,都是守势。只等对方力道偏差,收势不及时,他就伸掌借力一推,将对方送下剑台。 眼看夏侯沧反掌将一位身高七尺的壮汉引得好似陀螺转,旋过十几圈,径自跌落下了剑台。他脸上露出苦笑,双手抱拳团团一揖,似乎想说点什么推脱的言辞。可口才张开,台下有一人,在震天介的欢呼声中纵身而起,抱剑落在夏侯沧面前。 这人矮胖身材,圆脸堆肉,神色颇有些倨傲,但见了夏侯沧,他还是笑着抱拳一礼道:“你我已有八年未曾一试,故而我这一场,大师兄还需接下。” 俞和认得此人乃是纯阳院的首席弟子,叫做李毅。第一年门内试剑时,钟声刚响,他就与一位同院弟子上剑台去,毫无花哨的对拼了一剑一掌。据说两人本有些不快,可对完这一剑一掌之后相视大笑,尽释前嫌。 纯阳院首席试剑天罡院首席,这可是值得一看的大斗剑,俞和望了望,似乎没人要来酉字号剑台的样子,便想挤到乙字号剑台边上去观战。 可另一座庚字号剑台边,又传来了丝毫不弱于乙字号剑台的欢呼声。 庚字号剑台,是离冰真人司掌的守正院弟子镇守的剑台。往年门内试剑,守正院的剑台总是冷冷清清,几乎没人前去邀剑。因为守正院的弟子有一半多是年长的女修,在门中总理诸般勤杂内务,大多行巡查弟子风纪之事,操办法事礼仪等等,不擅斗剑。而且掌院离冰真人虽也是位女修,但却特立独行,不但性格泼辣,而且剑术道行在十七代真人宿老中,也是翘楚之属,故而没哪个低辈的弟子,赶去鲁莽冒犯守正院。 今年守正院却成了一众弟子目光的焦点,大有与乙字号剑台一别风头的架势。 就见庚字号剑台上,俏生生的立了一位浑似九天玄女般的女修。她外罩着罗霄剑门弟子的云纹法服青氅,身上裹着一袭七彩雨丝锦霓裳羽衣,头戴披霞挂珠钗,一双凝玉莲藕般的小臂上,仿佛胧起一重洁白莹润的光晕,十根纤细如葱的玉指间,绕着一条五色变幻的长绦。这女修一对修长笔直小腿,在羽衣裙摆下若隐若现,有团团霞云自她足下升起,盘着她的身子翩翩飞旋。 在这女修的身边,浮着一口青竹鞘的二尺长剑。就看她翻转皓腕,手中彩绦在剑柄上一绕一扯,便有道夺目的金色剑光,从剑鞘中飞出。那长长的彩绦仿佛是她手臂的延伸,操持着剑光一旋,便把对面一位男修手中的长剑打落。 这女修玉指轻轻一勾,剑光转回,投入她身边的剑鞘之中。她冲着对面的男修莞尔一笑道:“师兄,承让了。” 可男修竟浑不知自己已然落败,既不去捡拾法剑,也不拱手行礼,就那么痴痴的看着对面的女子,脸上红得好似火烧霞。 台下围观的众人,一齐发出轰然大笑。那男修这才醒悟,满脸尴尬的摄回法剑,匆匆一抱拳,便跳下剑台去。人落了地,忍不住又转回头,朝剑台上望了好一会儿。 俞和看这位女修,那相貌的确生得倾国倾城。在与他称得上熟识的几位女修当中,寒碧峰玉露苑的薛千容、自家小师妹宁青凌,加上远在青州海外的陆晓溪,都算是一等一的标致美人。虽然这三位女子中,薛千容宛如大家闺秀,颇有长姊的风仪;宁青凌清水出芙蓉,是个古灵精怪的可爱少女;陆晓溪柔柔弱弱,好似山间含苞待放的梨花。三人各有迥然不同的气质,却都是能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丽女子。 但庚字号剑台上的这位女修,却不得不让俞和承认,她的美丽比薛千容、宁青凌和陆晓溪都要更胜一筹。在这位女修身上,几乎找不到什么瑕疵,一张瓜子脸宛如皓月,两道青黛蛾眉微弯,长长的睫毛下面,那双眼睛似乎如澄澈的深潭,顾盼之间使人迷醉,小巧的琼鼻,加上始终带着浅浅笑意的嘴,看得俞和亦有些呼吸急促。 若硬要拿这女修来比,恐怕唯有豆蔻年华的广芸大家,可堪与她争艳。 于是俞和也不顾去看乙字号剑台上的纯阳院首席大战天罡院首席了,他脚下不由自主的,朝庚字号剑台走去。 “师兄回魂!”宁青凌撅着嘴,拿手指用力戳着俞和的背脊。 “师妹,何事?”俞和一怔,回头问道。 “俞师兄,口水莫要流到地上了!”宁青凌扁嘴皱眉,奚落道,“看到人家守正院的方师妹,就好似魂儿都飞过去了一般。你那小溪妹子,可要哭干眼泪了。” “方师妹?我怎么从未见过她?” “是啊,幸好她入门的时候,师兄正在剑冢闭关修行。不然被师兄瞅见了,夜夜去人家方师妹小院门口摆花儿的,只怕就要多一位俞师兄了吧。” 俞和错愕的挑了挑眉,伸手摸着自己的鼻子道:“夜夜有人去她门前摆花儿么,她何时入门的?看这身艺业,也是带艺投师的吧。” “何止是摆花,这位方家怡方师妹,自打入门的第一天,就把门中一多半师兄师弟的魂儿给牵走了。听说不知多少人对她一见倾心,从此日思夜念。甚至还有人为她拔剑相斗,结果让离冰师伯捉住,罚了他们去北山面壁思过一年。”宁青凌颇为不忿的瞥了一眼庚字号剑台,“她的确是带艺投师,听说是从终南道宗这等九州仙道大派出来的,一入门就被鉴锋掌门和宗华师伯垂青。听说等离冰师伯闭关参玄之后,便内定让她接掌守正院呢。方师妹若是入主守正院,我倒不知还有多少位师兄弟能‘守正’。” 俞和嘿嘿一笑,“听小师妹这话,你与那位守正院的方师妹,似乎有些过节?” “哼。”宁青凌撇过脸去,“我怎么够得上跟人家方师妹过节?人家现在可以鉴锋掌门与宗华师伯眼中的明珠,青凌在这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哪里冒犯得起?” 俞和笑个不停,宁青凌赌气一跺脚,便远远的走开了。 庚字号剑台上,那位貌若天仙的方师妹,又连胜了两场,不过看上台来的师兄师弟们,尽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手中长剑全是摇摇摆摆的虚浮无力,似乎能败在方师妹剑下,博得佳人一笑,那是场绝大的荣幸。 而乙字号剑台上,夏侯沧和李毅两位首席执事弟子,精彩纷呈的打了差不多有五十个来回,最后还是李毅输了一招,被夏侯沧一剑撩去了头巾。两人寒暄了一句,一齐跃下了剑台。 中央剑气凌云台上,宗华真人忽站起身来,招手宏声唤道:“夏侯、俞和、家仪,你们三人速来中央台上。今日我罗霄门中少辈英杰难得齐聚,门内试剑一展身手。掌门师兄与我老怀大慰,我俩看你们斗得尽兴,技痒得紧,你们三人过来,陪掌门师兄与我走上几招吧!” 听见宗华真人召唤,俞和自然急朝中央剑气凌云台去。他与天罡院首席夏侯沧、守正院方家怡三人一踏上剑气凌云台,登时场中鸦雀无声,所有剑门弟子的目光,尽都集结在他们三人的身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人行,斗两仪 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亲自开口邀约,而且还是掌门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联手出战,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俞和站到中央剑气凌云台上,面前是十来位笑盈盈的门中宿老,身后是几百屏息凝神目光灼灼的同门师兄弟,他不免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天罡院首席弟子夏侯沧倒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就看他扶冠整袍上了剑气凌云台,先是对着诸位门中宿老们一揖到地,恭声向鉴锋掌门和宗华真人问了安,又转回身,对着台下的同门团团抱拳一笑,顿时博得了一片叫好声。 俞和也学着夏侯沧的模样,对台上师长和台下同门各行过了礼,可却只有藏经院的几位师兄师妹,发出了稀稀拉拉的回应声。 不过当守正院的那位方家仪师妹,轻移莲步上了剑气凌云台,侧身对着台下裣衽一笑时,那一众弟子的喝彩声与鼓掌声,更比送给十九代大师兄夏侯沧的,要响亮了数倍。 按说以夏侯沧那出类拔萃的剑术道行,得蒙宿老真人一辈师长亲邀试剑,也没什么稀奇的。俞和自忖一身真元深厚,加上在白骨剑冢中初窥门径的读剑之术,与宿老真人放手一战,也不至于太过狼狈。可这位方家怡师妹,虽然生得极美,但望其气相,也就是还丹初境,堪堪与大师姐莫子慧、二师兄易欢和小师妹宁青凌不相上下。 不过听说这方师妹也是带艺投师,而且出身于号称“九州第一福地”的终南道宗,那宗门传承上清正宗玉晨道统,以“上清紫真章”、“玉炉丹法”、“太乙金光十八禁”等种种仙家无上宝术名震九州道门。想来这位方师妹被鉴锋掌门与宗华真人如此看中,恐怕定是身负终南奇术。 夏侯沧听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好声,脸上一抽,露出个尴尬的笑容来。 俞和这才细细打量这位在内门弟子中声名赫赫的十九代大师兄。只看那夏侯沧,身材并不高大,但显得颇为健硕。虽入门修行了几十年,但从貌相看起来,也就比俞和稍年长了七八岁的模样。他一张脸生得很普通,是那种混进人群就再难以辨认出来的面孔,宽阔而略显黝黑的脸盘上,能让人能留下些许印象的,就是那一对细小的眼眸和薄且无血色的嘴唇。 身上穿着一套湖蓝竹纹丝麻道袍,两袖口以蟒皮环扣扎起,腰间虽然没有配剑,但一看他双眼角处偶尔溢出的寒芒,就能察觉到有一股森严的剑意隐而不发。 俞和自然不敢失礼,对夏侯沧拢手一揖道:“末学弟子俞和,见过夏侯大师兄。” 那夏侯沧似笑似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举手还礼道:“俞师弟天资绝伦,愚兄远行在外,亦听得师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师弟果然有一派宗师的气相。” 夏侯沧这番夸赞,可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俞和脸上一窘,赶忙谦道:“师弟修行时日尚浅,剑术粗浅的紧,还盼师兄不吝指点。” “愚兄剑走偏锋,剑意中杀伐之气太重,若说指点剑术,只怕非是名师。闲话慢说,还是先与掌门师尊与掌院师尊试过一场再谈。师弟当须竭尽全力,莫叫诸位师长看轻了我十九代剑门传人。” 夏侯沧把话说完,便不看俞和,背脊挺直得好似标枪,双手各掐剑诀,目注前方。 那守正院的方师妹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对着夏侯沧与俞和欠身一福道:“家仪见过两位师兄。” 俞和有点不敢拿正眼去看这位方师妹的眸子,他压低了目光,望着人家雪堆似的下巴,拱手道:“方师妹好。” 夏侯沧转头看了一眼方家怡,嘴角扯了扯,只略微点头算是还礼。 那位方师妹倒毫不在意夏侯沧的冷淡,掩口一笑,脚下挪了半步,站到了俞和身侧。三人隐隐结成了一个三角形的锋矢阵型。俞和一看,天罡院夏侯沧在自己左侧身后一步,守正院方家怡在自己右侧身后一步,恰好把他摆在了正对鉴锋掌门与宗华真人的当中要冲位置上。 对面的掌门鉴锋真人和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各倒提着一口长剑,并肩站到了三人对面二丈外。就听见宗华真人道:“你三人乃是我罗霄剑门第十九代弟子中的翘楚人物,将来必是门中栋梁。此番试剑毋需留手,当让我们看看门中的年轻一辈,究竟修得了何等成就,放胆进招吧!” 三人一拱手,各亮出了法剑来。 俞和自是收起了那柄桃木剑。左手剑诀一引,白莲赤鸢齐出,化作两道七尺剑光,绕身飞旋不休,右掌中擎一口破甲剑,剑锋上有道白茫茫的先天金炁吞吞吐吐。 夏侯沧双手掌心相对,一上一下相隔三寸交叠在胸前,在他双掌之间,有道青白色的剑影忽隐忽现。俞和偷眼一望,便知这夏侯沧定也在白骨剑冢中修行过。他掌中所显出来的青白色剑气,正是甬道尽头石碑上所刻的“太玄典”,其中第十八到第二十二行文字所述的“太玄无形剑炁”。 这种剑炁的修炼法门,俞和自然是熟记于心,只是尚无暇参研。“太玄无形剑炁”一旦炼成,施展起来无形无影,能于人毫无防备之下,一剑破之,实是一道杀伐大术。 再看守正院的那位方师妹,右手做剑指,引着一口二尺狭锋金剑上下翻飞。左手好似在演算天机易数一般,不住的变幻指诀,每一道指诀打出,便从她的兰花玉指间流出一片金光,在虚空中交织成一尺多长的玄奥符箓。 三人各亮出了架势,俞和既身居当中要冲之位,自然是要率先发招。他一推手中的破甲剑,平平一式仙人指路刺出,这虽是凡俗剑法中最粗浅的一招,但以元神御剑术施展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 这挺剑一刺,自然依着“剑九法”的中“刺法”的要诀,更暗合了识海幻境中舞剑少年那近乎于道的势子。剑意是偷师于石虎巷小院中,章炎真人试剑俞和时所发的,那种以一剑穷究万千变化,“化繁入简”的剑道意境。而剑上的剑气,则是按照“太玄典”第二十八行所述的五行剑气秘法,取一道先天西方庚辛金炁贯入剑锋,凝在剑尖锋芒二寸处,能使寻常法剑锐如仙兵,可点破万物。 因此俞和这一剑刺出,虽看似平平无奇,可其剑势、剑意、剑气三者,无一不是上上的法门,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看得真切,齐赞了一声:“好剑法!” 两位真人一同修习剑术数百年,心中早有灵犀。脚底各自一错步,同时运剑刺出。 鉴锋真人剑演浩瀚天云,其剑势渺渺冥冥。而宗华真人剑演大地苍莽,其剑势浑厚凝沉。两口剑一乾一坤,分作两仪之相,飞出两道浩然剑光如天地磨盘一碾,任俞和一剑中暗藏千变万化,只以乾坤大力悍然破之。 不过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剑势既起,俞和自然就运起了读剑之术,双目灼灼放光,把两位真人的挥剑路数尽都看在眼里。两仪剑阵中,乾坤阴阳坎离互生互补,但也并不是全无破绽,加上俞和在那石碑上的“太玄典”中,读过罗霄两仪剑的真义,当下深吸口气,双掌一翻,三剑齐出。 赤鸢剑举火烧天,迎向鉴锋真人的乾剑,白莲剑势大力沉,镇压宗华真人的坤剑,破甲剑依旧是当胸一刺而出。 金铁之声大作,俞和只觉得反震回来的力道好似三道惊涛,沿着双臂逆行而上,直拍在胸口处。幸好二位真人本就是考较剑术,力道运使的柔和,不然道行境界还得太远,单这反震之力,就能将俞和震得五脏破裂。 俞和只觉得脚下站不住,身子后倾,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才勉强卸去了传过来的庞然巨力。夏侯沧身形闪动,抢上半步,右手一点,斜刺里飞出一道无形剑炁,拦住了两位真人的法剑。 方家怡身子飘飘如仙,浑似一片柳絮般,浮起三尺。素手挥动,将一道符箓拍入那口二尺长的金色法剑,法剑化作一团淡淡的金芒,朝宗华真人的射去。 两位真人嘴角含笑,各把一口长剑展开,彼此剑势相辅相成,幻现出十丈方圆的一道太极两仪剑轮。两仪剑气一搅,那夏侯沧的太玄无形剑炁便无功而返,方家怡的金剑也打着旋儿抛飞了出去。 俞和略一调息,三口飞剑齐鸣,各出奇招,再入战团。夏侯沧两手指指点点,太玄无形剑炁分化出七七四十九道,结成大天罡无形剑炁阵,对两人真人的太极剑轮来回倾轧。方家怡却不上前,退在俞和与夏侯沧身后一丈远,一会儿飞出一剑,一会儿打出一道符箓,她看起来倒成了这场斗剑的陪衬角色。 鉴锋掌门与宗华真人,即是存心试试十九代弟子的剑术道行,那便未出杀招,只是仗着一道可攻可守的太极两仪剑轮,朝三人一步一步的逼迫过来。 台上的门中宿老和台下的弟子们,尽都屏息凝神,看着这一场精彩的门中两代大比剑,每个人都暗暗为夏侯沧、俞和与方家怡三人捏了一把汗。虽然明知他们定然是斗不过两位真人,但却全盼着这斗剑能多演上几十招才好。 尤其是宁青凌,两只粉拳紧紧的攥着,时不时下意识的猛挥动几下,好似恨不得把自己的气力借给俞和去使。而且小宁师妹望那天罡院夏侯沧和守正院方家怡时,眼中多有不屑之色。 台上电光火石般的斗过百招,也就是堪堪半炷香光景。这时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太极两仪剑轮之威,倒是一多半是靠俞和一人三剑抵住的。 其实俞和心中更是雪亮。斗到二十来招,他就发现那位十九代大师兄夏侯沧开始的收敛起了剑势,那七七四十九道太玄无形剑炁,大都拢回夏侯沧身边做守势,仅剩下四五道剑炁,还在与太极两仪剑轮周旋。 有时候夏侯沧明明已然接实了招数,可他只是轻轻一挡,就立即撤回了剑炁,还需俞和分神再作招架。而且夏侯沧的大天罡无形剑炁阵,起初还算攻守有据,等到了四十多招后,完全是徒具其形。俞和尚且会抽空攻出一式,夏侯沧却绝不再出一式进招,全是在守御抵抗。 至于方家怡,旁观的人都已能看得出来,她的道行同俞和与夏侯沧还相差甚远,在这场斗剑中,基本插不上手。她的一手符箓法术虽然炫丽惹眼,但在剑气恢弘的太极两仪剑轮前,根本没什么效用。有时两位真人朝她轻轻点出一剑,这位方师妹便立时花容失色,凝神疾避,幸好夏侯沧颇有大师兄风范的,三番五次出剑相救。但台下的年轻弟子们,依旧为这位天生尤物的小师妹送上起伏不断的惊呼声。 俞和三口飞剑呼啸纵横,打到百招之后,他反倒是镇定下来。剑上妙招层出不穷,大有一股尽舒胸中剑意的快感,两位真人也有意引着他将剑术发挥到淋漓尽致,两口长剑缠着俞和连连进招。 血气方刚的少年剑客,斗到酣畅处发声长啸,白莲赤鸢双剑合璧,木火相生,幻现出数十丈一条剑气虬龙,在破甲剑的指引下,朝太极两仪剑轮连连撞击。 相比俞和这边气势冲霄,十九代大师兄夏侯沧倒彻底成了配角,那太玄无形剑炁好像软弱无力的柳枝,随着剑势大潮飘摇不定。 转眼间二百招斗过,俞和额头也见了汗,衣袍鼓胀如球,显然把一身真元运使到了极处。三道剑光忽拧成一股,对准了太极两仪剑轮中央突刺。 鉴锋掌门与宗华真人齐声长笑,就看各有一道夺目的剑光,从他们手中升起。两位居然同时以身合剑,朝俞和的剑光迎来。 金铁交击之声,好似悠长的龙吟。 鉴锋真人左手抓着白莲剑,宗华真人抓着赤鸢剑,破甲剑斜插在俞和脚下,三口飞剑震颤不休,剑鸣延绵不绝。 “好剑术,我罗霄果然后继有人!”鉴锋真人大笑着道:“十九代内门弟子夏侯沧、俞和上前,接我掌门法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入天罡,佳人赞 当着台下数百弟子的面,罗霄掌门剑锋真人宣布,从今日起,俞和录为天罡院次席执事弟子,授业恩师虽还是藏经院掌院云峰真人,但既然成了天罡院的弟子,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也将亲自调教俞和。 这一道掌门法旨,明面上是对俞和大加肯定,一副要委以重任的样子。可背后的一重意思,鉴锋真人虽没有明说,熟悉剑门科仪的弟子也都明白,乃是卸去了俞和掌门随侍弟子的名分。 俞和叩拜谢过了鉴锋掌门,偷眼看了看云峰真人,却见自家师尊面上一片淡然。身后中央剑台下的弟子们之间,隐约传来了一片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可人多口杂,也听不真切。 对夏侯沧和方家怡,倒也没什么职事任免,鉴锋掌门除了命夏侯沧尽心提点俞和之外,就只是毫不吝惜言辞的将三人赞扬了一通。不过掌门真人一惯言行持重,平日里极少夸扬门中弟子,于是这番洋洋洒洒的赞许之辞,也让台下的一众同门好生羡慕。 三人等鉴锋掌门说完,一齐俯身再拜过之后,便下台各回院属去了。俞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随着夏侯沧去天罡院的乙字号剑台,还是回藏经院的酉字号剑台,远远望见小师妹宁青凌正投来殷殷的目光,于是便还是朝酉字号剑台去了。 三人这下了中央剑气凌云台,剑坪上便又回复了热闹喧嚣的情形。亦有弟子跃上中央剑台去邀剑师长,不过比起之前十九代三大杰出弟子比剑两大真人的那场斗剑,已如鸡肋。 试剑之后的晚宴,依旧是觥筹交错。这时的俞和,可不再是刚入门的雏子,如今已老成了许多。他与论剑殿诸弟子坐成一桌,手里捏着一盏水酒,有一口没一口的细细抿着。双眼笑眯眯的,望着小宁师妹面罩酡红,好像穿花燕子一般,在周围诸桌间绕来绕去,一盏一盏的水酒喝下,小姑娘的眼神越来越迷离。 又坐了一会儿,忽听见宗华真人唤他:“俞和,还不过来给诸位师长敬酒,扭扭捏捏畏畏缩缩的,作何女子姿态?” 俞和一咧嘴,赶忙站起来,拎起一坛子水酒,就朝主桌走去。 云峰真人紧挨着宗华真人坐,看俞和过来,竟朝边上挪了一个位置,笑嘻嘻的伸出手,把俞和按在了他与宗华真人之间的座位上。 俞和一看,天罡院的夏侯沧正端着酒盏,陪着一副恭顺殷勤的笑脸,挨个与主桌上的师长们对饮。守正院的方家怡居然坐在鉴锋掌门与宗华真人中间的位置上,严刚真人才劝这位方师妹喝了一盏,那张绝美的面庞上,潮红艳丽得好似晚霞,一对眸子几乎能滴出水来。 云峰真人扣住俞和的双手,硬给他满满的倒了一盏。先去敬邻座的宗华真人,可宗华真人居然是用一个硕大的古瓷海碗在喝酒,那一碗倒满,足能有半斤多酒水。宗华真人豪气干云的仰头喝干了海碗中的美酒,取桌上专供师长宿老们饮用的上好灵酒,给俞和连补了两盏,盯着俞和喝到涓滴不剩,这才哈哈大笑。 这主桌上的一轮敬酒,俞和觉得真比斗剑还要凶险。一圈儿几十位宿老师长敬完,他已是头重脚轻,眼前都朦胧了起来。云峰真人与宗华真人都已不知被拖到那桌去豪饮了,主桌上人已不多。俞和坐在云峰真人让给他的座位上,手捧着额头,喘了一会儿,暗暗运功炼化了些酒气。忽觉有人转来目光,抬头一看,却是守正院的那位方师妹。 “俞师兄,师妹还未与你饮过酒,不知师兄能否赏脸?” 这位方师妹似乎已喝了不少,她眼中胧着一层迷离的烟霞,讲话时的语调都有些拖沓。纤纤玉手透着一层旖旎的粉红色,掌心托着小小的一盏酒,朝俞和致意邀饮。 佳人劝酒,俞和自然不好推搪,脸上被方家怡的目光撩得微红,急忙举盏一饮而尽。 那方师妹举袖掩口,仪态万方的喝了。接着竟把半边身子都倾过来,一张嫣红的俏脸,凑近到俞和耳边,吹气如兰的道:“俞师兄,我可是听宗华师伯与诸位师姐说了,你当是扬州年轻一辈中的顶尖人物。可惜师妹拜入山门时,你正在闭关,如今一睹侠姿,果然是好一位少年英杰剑仙呢。白日里试剑,全靠俞师兄大展神威,才博得掌门真人的赞誉。听宗华师伯方才说起,他看俞师兄,便恍如是看他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方师妹发梢间散出的醉人馨香,撩得俞和胸口砰砰直跳,他故作镇定的淡然一笑,却不敢转头去看方家怡,只好像在把玩手中的酒盏,口中谦道:“俞和修行日浅,剑术粗陋得紧,就是有一把子浑楞气力而已,若不是两位真人手下留着情面,早就被他们一剑挑下了台去。师伯这番赞誉可当真是说过了,听说宗华师伯当年年少时意气风发,一人一剑讨伐扬州魔修。在杜公山与魔道高手生死决战,只一道剑光挥出,整座千仞山崖都被他劈成了两截,吓得魔道高手落荒而逃,杜公山也从此多了一道平顶山的奇景,可想那是何等的威风!俞和这点米粒之光,岂敢与师伯那如日中天之威名相提并论。” “宗华师伯自然是位大英雄大豪杰,师妹我以前远在终南山,都曾听说过他的侠名。”方家怡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俞和青涩的脸庞,那仿佛有温度的目光,令俞和觉得脸上一片酥麻,好似有根无形的羽毛扫来扫去。 “可是在家仪看来,以宗华师伯的阅历眼光,既如此推崇俞师兄,必有其道理。师兄也莫要太谦了,能得宗华师伯看重,将来前程似锦,原是天大的好事。更何况,师妹看俞师兄今日试剑大展威风,确也是当得起宗华师伯此一番夸赞的。” 俞和被方家怡说的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心道:难怪方师妹一入门就被鉴锋真人和宗华真人喜爱,她出身名门,修习过上清正宗道法,人长得如仙女下凡一般,而且这嘴巴,还很是会讲话讨喜。 他不敢正眼与人家对望,直着脖子,两眼紧盯着手里的酒盏,似乎不在那上面找出一道裂缝,就决不干休一般。俞和心中正琢磨着,究竟说点什么,才能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了去。 正尴尬着,云峰真人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挟着满身酒气,一把揽住了俞和的肩头。师尊现身解围,俞和心里大喜,可表面上还得装出错愕的样子,手脚乱忙的站起身来,搀住了云峰真人问道:“师尊,多饮伤身,可需弟子扶您回去歇息?” “什么歇息!”云峰真人把眼一瞪,“镇国子那厮,仗着他纯阳院人多,要与为师斗酒。你速速来替我助阵。” 俞和半推半就,随着云峰真人朝喧哗处而去,走了几步,他忽回头一望,见方家怡依旧扶额半倚在桌边。俞和起初时觉得,同这位方师妹说话好生不自在,可等自己借故走开了,又觉得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到了纯阳院这边,就看宗华真人和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对面而站,两人正举着酒坛子痛饮。纯阳院弟子们一看云峰真人与俞和走近,纷纷大笑着举起酒坛酒盏,就迎了上来。 俞和今天门内试剑是出了风头的。掌门真人钦点的天罡院次席执事弟子,意思就是剑门第十九代弟子中的第二人。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俞和面对太极两仪剑轮时,所展现出来的一身剑术道行,真未必就比夏侯沧差了去。 于是众弟子便借着恭贺俞和入天罡院为由头,一群人提着酒坛子围拢了来,俞和手里的酒盏总也不空。又是不知多少美酒灌下肚去,他觉得脚底下已有些站不稳。这时,忽然有人从外面分开了人群,一把扯住了俞和的袖子。 “俞师兄,师妹敬你一坛。” 周围的众弟子闻声一望,过来敬酒的人,竟是藏经院的小师妹宁青凌。小姑娘喝得满脸通红,身子摇摇晃晃的,可两手里都拎着一个能装下一斤半美酒的陶泥坛子。 “真是一坛?”周围的男弟子都有些吃惊。 就见宁青凌翻手提起其中一坛酒,推到了俞和的胸前,“怎么样,俞师兄,你敢不敢跟师妹我喝一坛?” 俞和呆呆的接住了酒坛子,可忽然发现宁青凌那一对迷蒙的眼中,忽闪过一丝狡黠调皮的光,小宁师妹对着俞和眨了眨眼睛,自举起一坛酒道:“师兄为上,师妹先干为敬!” 在一众男弟子的轰然叫好声中,宁青凌咕咚咚的喝干了一整坛子酒,她很豪气的甩开空酒坛,两手叉腰,挑衅的看着俞和。 俞和怎会不明白,这酒里肯定被宁青凌作好了手脚!十有八九又掺入了在定阳皇宫大宴时用过那味“千杯不倒”药散。 “师妹敬酒,岂能不喝。”俞和一笑,亦是仰头喝干。 宁青凌看了看纯阳殿的一干弟子,对俞和道:“师兄,师妹不胜酒力,先回去歇息了。这么多师兄当面,你可千万莫要坠了藏经院的威风。” 言罢小姑娘转回身,一脚深一脚浅的就这么走了。 服过了宁青凌的药散,俞和再不怕那区区酒水了,这一轮豪迈痛饮,直喝得纯阳院弟子人仰马翻。 直到快亥时末,人们这才渐渐散去。俞和刚想起身离席,回东峰小院去洗漱,忽觉有人伸掌按住了他的肩头。扬脸一看,原来是宗华真人。 “俞和,随我去清微殿。” 第一百四十九章 西南行,凶险伏 跟着宗华真人一进清微院主殿,俞和环视在座的诸人,颇有点吃惊。 居中的几张太师椅上,端坐的是罗霄掌门鉴锋真人、藏经院掌院云峰真人和守正院掌院离冰真人,而天罡院的首席执事弟子夏侯沧,则毕恭毕敬的垂首侍立着一边。 俞和之所以感到讶异,是因为面前的鉴锋掌门和云峰真人。 方才不久的剑门夜宴上,他们两人明明已喝得发髻披散,衣衫凌乱,一副酩酊大醉放浪形骸的模样。可这时突然正襟危坐在清微院主殿中,手里各捧着一杯热茶,神情肃穆,这情形让俞和颇觉得有点转变得太快。 倒是夏侯沧敬完主桌师长后,就再没见了人,估计匆匆觅地避酒去了。 云峰真人看俞和怔怔的望着他,自然知道俞和心中的疑惑,轻轻一笑,扬手抛出了一丸绿色的丹药,“若青凌那药粉还解不掉酒气,便服下此药,百息之内就可散尽酒毒,神智尽明。唤你来此,原是有门中紧要的事情,你可莫要糊涂轻慢。” 俞和接过药丸,囫囵吞下。肚子里有道清凉气一转,浑身大汗淋漓。 就看宗华真人拿热茶漱了漱口,满脸的酒气便消散得干干净净。他看着俞和与夏侯沧道:“此次唤你们来,是要你们两人远赴西南交州滇地,为我罗霄剑门在西南开辟一处别院。除此之外,交州澄江府左近,有处大湖名唤罗伽,现名抚仙湖,相传此湖水下诸般怪异,极深处藏有一座上古神仙洞府。最近抚仙湖中显出异相,有易术大家推算,不久后便到了湖底仙府开启的时机。你们此去,当在仙府开启时,为我罗霄争一份机缘回来。” 俞和听了宗华真人这话,心中咯噔一翻,他没想到才从白骨剑冢出关,还来不及参研那“太玄典”石碑上的玄奇剑法,门中就又来了差遣。而且这次竟是要去西南极远的交州滇地,从扬州到交州,快有五千多里路途。 他曾听得贩运茶货的行商说起,西南之地既有终年积雪不化的入云高山,又有遍布奇花异草诡毒虫蛊的暗泽之地,供奉妖魔为神的土著部族纷杂,多的是神异古怪之事。而他自己亦亲眼目睹过南海海外净阙岛岛主华翔真人施展毒术神通,听符津真人说起,华翔真人出身西南魔宗大派养毒教,曾经是名震西南地界的一代魔枭,号“毋阎魔君”。在恒鼎园之上的那场斗法中,华翔真人举手之间,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黑甲修士化成剧毒傀儡,反扑血手修士方十七。那诡异可怖的情形,让俞和至今想起,犹觉得心胆发寒。 此去西南,莫非就要面对魔宗养毒教的高手了么? 俞和在一边翻转着念头,脸上忽青忽白,但夏侯沧却似乎早就知道了此事内情。他不慌不忙的朝鉴锋掌门和宗华真人一揖道:“掌门真人、掌院真人,西南别院一事非同小可,弟子能担此门中大任,本是惶恐。不过此行有俞师弟同行助力,令弟子心中泰定。以俞师弟之能,想必能马到成功。” 鉴锋真人闻言,脸上浮起喜色,举手一拍茶案道:“好!夏侯你行事一向稳妥,既有能此信心,我与宗华师弟甚感宽慰。此去西南,若需一应援助,但以玉符传信宗华师弟和离冰师妹,我罗霄上下,自有倾力助你成事。你俩功成回山之日,便是我大开镇山灵宝阁,重赏你二人之时!” “多谢掌门真人。”夏侯沧一面拜谢鉴锋真人,一面朝俞和暗施了个眼色,俞和连忙随着他一起拜谢。 “夏侯是去过西南的,对那边的诸般情况,当算熟悉。云峰师弟还须将剑门西南别院与那抚仙湖之事,讲于俞和知悉,免得他行而不知所措。”宗华真人沉声道,“仙府不开,诸方不动。等那水底仙府开启时,西南诸派各争机缘,其中凶险难测,只怕未必能如我们所料的那般顺遂。凡事谋定而后动,切不可鲁莽逞强。须知此行出山,你们俩就代表了罗霄一门,不可让人看轻了。” 宗华真人这番话,乃是望着俞和说的,云峰真人点点头道:“师弟自会细细与他分说。” “到了滇地,你两人当互相护持,凡事皆需商议妥当再行。你夏侯师兄久在门外行走,性子也沉稳内敛,俞和你应多多听他提点。” “弟子知道。”俞和点头应诺。 鉴锋掌门摆手道:“时辰已晚,西南之事既定,便就此散了吧。扬州到西南数千里遥遥,你们收拾停当,明日午斋之后,便启程上路。” 殿中诸人闻言,纷纷起身告辞。云峰真人自带着俞和去了藏经院。 “师尊,这西南之事?” “稍待我自会与你细说,你且将这些物事收好了,到了那边,以备不时之需。”云峰真人一摆手,取出了个小小的清漆木箱,递给俞和。 俞和打开一看,这小箱子里面设计得颇具巧思,竟以木板隔成上中下三层。第一层整整齐齐的码着一沓金箔道符,每一张都薄如蝉翼,以金砂绘着云篆图形,共有几十张之多。俞和翻了翻,大凡是些常用的封镇、辟邪、神行、敛息之类的灵符,不过单看那剔透无暇的金箔纸和密密麻麻的金砂小字,便知道这每一张符箓都是顶上之属。 有块镶金的玉符,压在这叠符箓上,俞和一看便知,那是一方危急时祭出,护身逃遁用的救命金符。 第二层排着十几个小玉匣,每个玉匣的匣盖角上,都雕着封镇药气的符印。匣盖中央,以阳文浮雕着正楷大字,写明了匣中丹药的效用。取用药物之时,即使左近昏暗无光,只消以手指一摸玉匣上的雕字,便不会用错了灵药。这十几个小玉匣中,足有一半是各种消解花草虫蛇之毒、祛除瘴气的丹药,还有几个玉匣上,写的是“拔蛊”,想必是应对西南蛊术的丹药。剩下的玉匣中,回气、宁神、疗伤等诸般灵药无一不全。 俞和甫一掀开木箱最下面一层的隔板,就吃了一惊。左边一半也是玉匣子,但上面写的却是“迷神”、“化骨”、“死毒”等字样,看起来里面装的竟然全是用来害人的丹药。而右边垫着一块儿兽皮,上面排着几十根黑黝黝的一寸牛毛细针,借灯光一看,针尖处反射着碧蓝色的幽光,分明是已喂好了奇毒。 “这是?”俞和手一颤,抬头看着云峰真人。 云峰真人撇了一眼木箱子道:“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西南之地,比南海更要凶险十分。盖因西南滇地尚存洪荒遗脉,天地奇物甚多,传说婴孩降生,十人中便有一二人身具灵根,故而滇地修行教派林立。我三清道门只是其中一支,而且并算不得势大。大乘佛宗与小乘密宗各据一方,魔宗更是在西南广开门庭,其中尤以修炼五毒术的养毒教和以身饲蛊的百越教为尊,传说这两支魔道宗门之下,都有几千弟子传承。其余如我罗霄一般弟子不到千人的门派,更是不知凡几。再加上滇地土著部族,大多信奉神鬼,流传的诸般奇术诡异难测,不做万全的准备,莽然撞过去,死都不知因何而死。” “第一层的符箓和第二层的灵药,都是为了让你保住性命。第三层的毒药毒针,能不用自然最好。但你须知,此行不仅仅是开设一处剑门别院,更要与西南诸门争夺上古仙府机缘。南海之行你也亲历了,被人以迷神灵烟困在客栈,差点就丢了性命吧?等你到了西南便会知道,区区迷烟不过是微末小道,与人争斗起来,西南魔宗无所不用其极。要是遇上一两个与华翔子道行相若的魔修,若逃不脱,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云峰真人忽然转过身,走到俞和面前,两眼直直的看着俞和,一字一顿的道:“人心如刀,刮肉削骨,你不杀他,他必杀你。想要从西南之地活着回来,不可有仁慈之心。于你不利之人,立斩之!” 从云峰真人身上,升起一道冰寒彻骨的杀气,但俞和却不觉得惊悚,而是仿佛见到一位凶神恶煞般的神灵,手持滴血长剑,朝他面前的道路一剑斩下。 “可是师尊,我罗霄剑门三清正道,却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将人打杀了吧。” “图穷匕见,等你分清了对面那人的真面目,他的剑恐怕已插进了你的死穴。”云峰真人抛出一物,俞和翻手接住,低头去看,居然是一张精巧的皮革面具,这面具衬里的一面,有重灵光流转不休,赫然还是一件祭炼过的法器。 俞和摸了摸这张面具,触手处滑腻柔和,彷如真人的皮肤,他大喜道:“师尊此物大妙!” “水中金。早知道你小子表面上一团温吞,手底下却也不是什么慈悲之徒。你可要知道,带上面具,虽然遮得住面目,却逃不过天道。若是滥杀无辜,终究是要结下罪孽因果的。”云峰真人咧嘴一笑,“莫要让鉴锋师兄知道,我给了你此物。” 俞和把皮革面具仔细收好,拱手道:“弟子自然懂得的。” 云峰真人一笑,“懂与不懂,等你好端端回来再说。” 他又取出了一张五尺的古旧羊皮卷,在俞和面前摊开了,手指着皮卷上所绘的山河地形道:“此乃滇地山河绘形图,我来将此行西南的诸般情形,一一说于你听,你且用心细细记下了。” 第一百五十章 抚仙湖,胡门厄 《交州地理志》载:“澄江府量水川,北有梁王山,南有大池,罗伽湖也,一名抚仙湖。” 夏侯沧与俞和两人,并肩站在大湖东北面的回龙山象鼻岭顶巅。远处的抚仙湖三面环山,一面接着澄江平坝,湖面北部宽阔,南部狭小,中部细长,好似一个卧在群山怀中的葫芦。 这抚仙湖的景致极美,远山近水,洲岛错落,湖水呈碧蓝色,宛如琉璃万顷,乃是高原之中的一片内海。天上罩着五彩团云,湖面波涛翻动时,白浪如朵朵睡莲竞相开放,又似串串银链滚动,无波时则如明镜般一片澄清靛蓝,倒影出岸边的连山黛影。 这湖之所以由南伽湖改名作抚仙湖,是来由于一段民间神话传说。 相传深居天宫的昊天通明宫玉皇大帝,一日步出宫门,远眺人间,发现一颗状如葫芦的明珠,镶嵌在云雾缭绕的万山丛中,湛蓝明净,波光粼粼,美丽至极。仙帝为之倾倒,急传专擅绘画的肖、石二仙立即下凡,描摹这人间美景,带回天宫,装点殿堂。 肖、石二仙得了玉帝旨意,急忙腾云驾雾,飘落在大湖东南方向。走近一看,迷离美景展现在眼前:大湖四周,嶙峋怪石密布,峥嵘多姿,仪态万千;有的如冲天玉笋,有的似文房笔架,有的如大象汲水,有的似猛虎下山;孤山独坐湖中,云雾迷漫时,似一座忽大忽小、忽升忽降、缥缈无常、变化莫测、神奇美丽的仙岛,与镜湖交相辉映。 肖、石二仙只顾搭手抚肩的驻足湖边观看,竟痴痴迷迷地忘了绘画,也忘了归期。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他们定定地站在那里,陶醉在迷离美景之中。久而久之,两位神仙变成了两座石峰。于是在抚仙湖的东南方,便有了两座形似搭手抚肩,俯视湖面的石人山。 “抚仙湖”之名由此而来。 民间传说是如此,可云峰真人那晚对俞和所说的,却又与这传说似是而非。 有两位仙人下凡,落到此处原是不假,但恐怕并非是因为玉皇大帝要把这湖景绘制出来装饰仙宫。天界仙人降临凡界非同小可,仙帝大尊断然不会因为区区美景,而有这等儿戏作为。其中必藏有一道大隐情,只是上古天机不为人知,亦不可妄测。 二位仙人到了抚仙湖边,最终是身化石山,还是另有去向,原本是众说纷纭。可前些时日抚仙湖突然显出异相,随即传出水下上古仙府即将现世的惊人消息。人们便猜想,那两位仙人只怕是潜入了湖底,开辟洞府修行,不过最终他们是坐化于此,还是复归天宫,只有进了仙府一探才知真相。 而最引人遐想的,还是这水底仙府中藏有何物?而这抚仙湖之下,又是有什么存在,能引得天上仙人落凡于此,还辟出洞府驻足呢? 远望白浪翻滚的抚仙湖,俞和却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据说这抚仙湖的湖水极深,从水面潜到湖底差,不多能有三百多丈,折算作平地上,也是二里多路程,故而水底下深藏的玄机,绝非寻常人力能探及。 两人正望着风景,俞和忽觉神念一跳,侧头看夏侯沧转回了身,背手遥望西边的天际。不多时有四道淡淡的遁光,从彩云中飞出,循山势一转,落到了面前。 俞和手掐剑诀戒备,却看夏侯沧一副淡然的样子,面带几分倨傲,昂首看着收起神通显出身形来的四位修士。 但见这四人,虽然都穿着深蓝色斜襟长袍,却只有当先面相稍长的一人脚上穿着布靴,手上扎着方巾,其余三人皆发髻潦草,系着各色的粗布腰带,脚踏着编藤草履,显得颇为寒酸。 领头那衣冠还算齐整的修士抢上数步,对着夏侯沧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中呼道:“胡甲山拜见夏侯掌院真人!夏侯掌院果真信人,如此快便回转西南,不知贵门掌教大老爷,可曾答允了我家兄弟几人的乞求?” 夏侯沧轻蔑了看了看对面四人,朝俞和一点下巴道:“这是我天罡院中的弟子俞和,我既然与他回来见你,自然是我家掌门师尊已答允了你的要求。只是须得仙府开启,且我西南别院建成之后,师长真人才会来此召见你们,授下门仪。” “如此,甚好!”胡甲山略犹豫一下,但还是浮起了满脸的喜气,抱拳对着夏侯沧又是三拜,“那以后便是自家同门了,还望夏侯掌院师兄多多照拂才好。还有这位小俞师侄,今后也当好生亲近!” 俞和闻言一愣,夏侯沧不过是天罡院的首席执事弟子,何时却成了掌院真人?而且自己和夏侯沧乃是十九代同辈,在天罡院也是一首席一次席,怎么听这夏侯沧方才介绍自己,倒好像是他天罡院中的晚辈弟子一般。闹得这胡甲山管夏侯沧叫一声掌院师兄,却管自己叫小俞师侄,生生矮了一辈下去。 俞和暗暗一皱眉头,心道:夏侯师兄,你便是要逞威风,又何须在外人面前抬高你自己,却还顺带贬低我俞和? 但出门在外,俞和自然也懂得进退。掌院之事,他可不去说破,但这辈分却不能不纠正一二。于是俞和朝夏侯沧一拱手道:“大师兄,这几位是?” 对面的胡甲山,听俞和对夏侯沧口称“师兄”,言语间似乎也没多少恭敬之色,心中就知道自己那一声“小俞师侄”恐怕不妥。他连忙陪上笑脸,对俞和作揖道:“哪敢劳烦掌院师兄的口舌!俞兄弟,我四人原是一家族门的四兄弟,我姓胡,名唤甲山,排行最长;左边那提剑的汉子是老二,唤胡乙川;中间蓄着胡须的,是我家三弟胡丙河;右边那手拿铁棒的孩子,是幺弟胡丁岳。甲乙丙丁,山川河岳,我家祖父识字不多,却还喜欢卖弄一二,就给我们兄弟四人取了这连缀儿的名字,倒也好分长幼。” 俞和点点头,其实云峰真人那晚已对他说了这四个修士。此次西南别院与湖底仙府之事,便是从他们四兄弟身上缘起。 话说这胡家四兄弟,出身的胡氏家门也算是祖上积了大功德。他们的祖父辈倒还碌碌,或因误食了什么天地灵物,传到父辈七人中,竟有五人身具灵根,这四兄弟的六叔胡进昌,更是天生壬水道体,被抚仙湖西岸碧云山碧云寺的掌门峋石真人一眼看中,收入门中,赐道号宸涛子。 而其余胡家子弟,虽然没有天生道体,但也都是有灵根在身之人。胡进昌入山修仙之后不久,就有个亦正亦邪的旁门散修寻到了胡家,这人大袖一挥,广授仙缘,把胡家但凡有灵根的人,无论老幼,尽都收进了门下。也不去觅地开宗立派,就在胡家大院里摆坛说法。 就这样胡家上下参修道法近一甲子,以胡甲山四兄弟成就最高,幺弟胡丙河晋入还丹境界,其余三人个个也都显出了还丹之兆。但就在胡家人沉浸在长生迷梦中时,大难临头。 那个散修老祖不知为何得罪了西南百越教,惹得一位百越教的大蛊主亲身出山。此人脚踏一条十丈飞天青蜈,寻到胡家大院,二话不说,翻手就是百只六翅血睛噬人蛊打出。散修老祖冲天而起,在那位大蛊主手下走了不到十合,就成了飞天青蜈的口中食。噬人蛊散开,除了被封进密室中的胡甲山四兄弟之外,胡家大院鸡犬不留。 等七日之后,夏侯沧偶然经过此地,察觉有人放出微弱的神念呼救,便顺手一剑劈开了密室。四兄弟爬出来一望,原本热闹非凡的胡家大院,已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平地。 顾忌仇家神通广大,四兄弟拜谢过夏侯沧,也不敢在附近久留,仓惶逃出了几百里,才捶胸顿足的,冲着昔日家园的方向哀嚎了大半天。最后一齐冲上抚仙湖西岸的碧云山,求六叔宸涛子出手,为胡家满门复仇。 其实碧云寺离胡家大院也就是百多里路,宸涛子哪里不知家中的惨剧?但百越教在西南势大,所承上古巫道蛊术神鬼莫测,那碧云寺虽然有数位真人老祖坐镇,门下还丹修士几十人,但也断不会为了他宸涛子的凡俗家族,去与西南大派百越门死拼。 于是宸涛子也没有办法,只好安顿兄弟四人在碧云寺左近住下。如此一来,既可托庇于碧云寺的威名之下苟活,又可苦修道术从长计议。而宸涛子亦暗暗将一些门中灵物挪给四兄弟修炼用度,碧云寺中的前辈真人即便知悉了,也念在四兄弟身世凄苦,从未追究过。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年,直到抚仙湖显出了异相,却是被深夜在山巅吐纳炼气的幺弟胡丁岳撞见。当时就看见抚仙湖北边的湖水中央,忽然沸滚如莲花,一道九色奇光冲霄而起,与天顶的皓月交相辉映。静寂漆黑的夜空中,有幢幢仙霞生出,垂落在湖面上,一时间天音、奇香俱现。 从大湖湖底深处,传来了怪异的闷响,似乎是有人在湖水下面,按照某种特别的韵律在擂击巨鼓。湖水泛起一片细密如鳞的波纹,数不清的鱼儿跃出水面。 幺弟胡丁岳大吃一惊,立即传讯唤来三位兄长。大哥胡甲山思前想后,又传讯请来了六叔宸涛子。等宸涛子急匆匆的赶到了抚仙湖边,正看见有一块环形的九彩玉玦从湖底徐徐升起,玉玦圆孔中的仙光,演化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异景象。 耳听那玉玦轻响了数声,忽然一分为九,裂成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色的玉片,朝天空各方飞射而去。 四兄弟和宸涛子急忙纵起遁光,扑向飞散的玉玦。可那玉玦既小,飞得又是极快,四兄弟各出压箱底的手段,终于抓住了一片紫色玉玦。宸涛子祭出了一件随身的重宝,恰好是一张金丝困仙网兜,一下子捞住了赤、青、白三片玉玦。可其余的玉玦碎片,早已飞得没了踪影。 宸涛子带着三片玉玦,一头撞开了碧云寺深处的静室石门,掌门峋石真人一见宸涛子手中捧的玉块,脸上就变了色…… 这之后的第二日,宸涛子寻到那胡家四兄弟,说峋石真人起卦算过,那一片紫色玉玦,原是份属胡家四兄弟的一线机缘,要他们好生保存。此玉玦牵扯到抚仙湖底的仙人洞府,十有八九就是开启洞府门户的灵钥之一。 不过峋石真人亦嘱咐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四兄弟眼下的道行,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一份机缘守得云开见月明。倒不如托庇于一家势大的门派,等凑齐九彩玉玦,取出了仙府秘藏,稳稳妥妥的分一杯羹。 如此坐享其成,大可免得卷入仙府开启时的争斗中,到时刀剑无眼,人人都有身死道消之厄。 峋石真人的这一番话,原本是暗示胡家四兄弟把紫色玉玦交给碧云寺,到时碧云寺得了仙府秘藏,自会让出一份给他们享用。可胡家四兄弟因当初碧云寺不肯为胡家复仇而心中有怨,四个人私下一合计,又不敢开罪自家六叔和碧云寺,便干脆虚与委蛇,表面上迎合碧云寺,但却推诿着不交出紫色玉玦。 大哥胡甲山传讯给救过他们一命的夏侯沧,说了这抚仙湖异相与九色玉玦的事情,希望能拿玉玦与湖底仙府奇珍,换得他们兄弟四人拜入罗霄门下。夏侯沧回报了鉴锋掌门与宗华真人,于是便有了俞和来西南的这一遭。 以指尖把玩着那片紫色的玉玦,丝丝缕缕的仙灵之炁逸散,撩得夏侯沧眼神迷醉,他对胡甲山问道:“那碧玉寺打算广邀拾得玉玦残片的宗门,共商开启湖底仙府之事,这聚会却是定在了何时?又有何人会应邀而来?” “回禀掌院师兄,峋石老道定的日子,就是三天之后。可甲山去问过我家六叔数次,目前其余玉玦落入谁人手中,又有哪些门派会来聚会商议,各家都讳莫如深。只有等三日之后,才能知究竟。” “三日之后。”俞和突然插上一句,“既然大家都在遮遮掩掩,那我们何不也改头换面一番。胡家昔年满门灵根,有两个异姓的远方亲戚,被过路的散修看中,带去他乡仙山修行。近日归来祭祖,兄弟重聚,也是合情合理之事。不知夏侯师兄意下如何?” 夏侯沧把玉玦握在手心,撇了一眼俞和,嘴角抽了抽道:“云峰真人此计,原是大妙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二怪人,五毒女 碧云寺掌门峋石真人广发道符,邀拾得玉玦的同道前来碧云寺,共商仙府开启之事。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一天半,抚仙湖西北二百里的山道上,来了两个模样怪异的人。 前一人身长六尺,可却深深佝偻着背脊,要扬起脖颈才能望得见前路。这人面貌生得并不苍老,头发胡须有些凌乱,但还看得出是经常梳理的,他左眼蒙着一个铁铸八卦的眼罩,似乎左目已盲,身上的灰布短袍虽破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这独眼男子手里拄着一根通体黝黑,能有儿臂粗细的藤木杖,背后驮着一个滇地常见的竹编背篓。 竹背篓里还装着一个人,他样子比独眼男子更加怪异。那一颗头颅几能有掏谷的簸箕那么大,光秃秃的头顶上坑坑洼洼,整张脸上也没有半根毛发,脸庞大而扁平,可偏偏五官却又极小,挤成一团,其中那对眼睛堪堪如花生仁一般大小,两片乌青的嘴唇翻起,露出一排黑黄色的细小牙齿。虽然生得如此硕大的一个头颅,但身子却尽缩在一尺多深的竹篓里面,两只婴儿般的圆滚滚小手,攀住了竹篓的边缘处。 独眼的男子以藤杖点地,一步一步的走着,似乎全神贯注在脚步中,他的双腿并不长,步子迈的也不大,但每一步抬起落下,都跨过去一丈多的距离。 忽然,那竹背篓中的大头怪人张开小嘴,咿咿呀呀的发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怪叫声。独眼男子停下了脚步,面露冷笑道:“大头,你又闻到生肉的气味了么。莫心急,等一会就有新鲜的血食给你吃。” 大头怪人咧嘴一笑,哼哼了几声,两只小眼睛四处乱转。 独眼男子把手中的藤杖朝地下重重的一顿,沉声喝道:“出来吧,你们几个还瞒不住大头的灵觉,能不能从我这取走东西,还须手下见真章!” 话音才落,前面三十丈外的树丛中,猛然间悉悉索索的翻腾起来,有四道遁光飞出,挟着隐隐然的法器宝光和道道雷火,直朝这独眼男子扑来。 独眼男子也不慌乱,右手食指中指一并,苍白而锐利的指甲弹出二尺来长,好似从他手指尖处,伸出了一道剑锋。有丝丝青碧色的烟雾,在指甲上缠绕着。 眼看剧斗一触即发,可那四道遁光冲到独眼男子近前五丈,突然齐齐一滞,好似见到了什么恐怖之极的物事一般,竟立时拨转回头,朝相反的方向飞逃,且比方才扑击独眼男子时,还要迅疾了数分。 那独眼男子身后的背篓,忽然剧烈的摇摆起来,篓中的大头怪人一面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叫,一面拼命摇晃着背篓。独眼男子闻讯回头一看,脸上顿时一片煞白。 在他身后的天际,似慢实快极的飘来了一团五色烟云,离着这边还有百多丈远,已有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鼻而来。独眼男子急扯下了一片衣袍前襟,撕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扔给了背篓中的大头怪人,两人匆匆卷起布片,堵牢了鼻孔。 数息间,五色云便落到了独眼怪人的面前,就地一翻,化作一个身穿蜡染布短衣裙,浑身上下带满了各式各样的银饰,腰后悬着一大一小两个圆肚细颈竹篓的少女。这少女口中衔着一根细细的甜草茎,一对漆黑的大眼睛微微眯起,左手皓腕上有一串银铃叮当作响,右手中握着半尺长的一支白象牙镶银匕首。 蓝裙少女一显出身形来,那大头怪人的嘶叫声便戛然而止,他以小手撑住独目男子的偻背,探出头颅,一对小圆眼死死的盯紧对面的少女。 “养毒教?”独目男子的背脊偻得更低了,但他的双膝也微微屈起,以藤杖撑着前倾的上半身,整个人就好像是一张紧绷的弓,随时能弹射出去。 “你把玉玦送给我吧。”那少女甜甜的一笑,发髻上的银饰光华缭乱,“或者,我把你的尸体化成清水,那玉玦自然就落出来了。” 独目男子神色一厉,张口喷出一道黄光,朝这蓝衫少女面门打去,大头怪人把巨颅转了转,嘬口一喷,竟吹出道碧磷火箭,亦朝蓝衫少女飞射。 那少女眼看一黄一碧两道凶光飞来,口中含着妩媚的笑意,好似跳舞般的翩翩一转,银铃轻响,左手如兰花般一拂而过,在身前洒下了一片五色迷离的烟岚。 碧磷火箭后发先至,撞到五色烟岚中,就好像投进深潭的火把一样黯然熄灭。那独眼男子口吐的黄光,倒是一件颇为不俗的法器。被少女的五色烟岚一裹,显出了本形,乃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这珠子困在五色烟岚中,犹自疾旋着左冲右突,只几下,就把那片烟岚搅得渐渐稀薄起来。 “壑砂珠?想不到你还有这点存货么,姑娘我且收下了!” 蓝衫少女把镶银象牙匕首交到左手,右手五指一曲,直插进五色烟岚中,竟要以肉掌镇压那颗宝珠。可就在她堪堪要碰到珠子时,对面的独眼男子闷哼了一声,脸上有戾气一闪而过,从牙缝中吐出一个字:“碎!” 那情形就好像是在一个装满了砂土的皮囊中,点燃了一颗巨大的炮仗,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黄色的宝珠爆碎开来,化成了遮天蔽日的一大团黄尘。暴风卷起亿万数的细小砂土,在周遭百丈的空间中呼啸肆虐,眼前除了黄砂,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独眼男子趁这时机,将两张符箓拍在脚踝上,他使出了缩地成寸的神通转身飞逃,只一步就闪到了五十丈外。 可是黄砂中传出一声清叱,有条通身碧绿,双目却金光闪闪的一尺小蛇,倏地穿破了滚滚烟尘,身子抖得笔直,整个好似支箭矢一般,直朝独目男子的肩头张口咬来。 背篓中的大头怪人哇哇直叫,独目男子又是一步踏出了五十丈远,可那金睛碧蛇依旧穿空而来,紧追不舍。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道友莫要伤了鄙门贵客才好!” 一道宏大的声音,从碧云寺那边传来,天上有朵彩云忽然明光大作,竟聚成了一扇十余丈大小的云光掌印,从天空中直拍落下来。 聚云成掌,拍在地面上时,轰鸣声震荡寰宇,登时引动了左近无数好奇的视线。 那小小的碧蛇被一掌拍成了齑粉。蓝衫少女周身缠绕着五色奇光,从沙尘中冲出。她以右手中的镶银白象牙匕首虚点前方,左手已虚探入腰后的小竹篓中。 六个身穿竹青长袍的道人,将独目男子团团护在中间,领头的一个中年道人,虽然两手空空,但他一支右掌上,却犹升起丝丝缕缕的淡金色氤氲。 “贫道碧云寺宸云子。”这中年道人对着蓝衫少女稽首一礼道:“祁昭道友,我家座师峋石真人广发道符,为了是让诸位道友尽弃宗门之争,共谋抚仙湖上古洞府的机缘。你与木拙道友和巨颅道友,皆得了仙府玉玦,那便都是我碧云寺的贵客,却不知祁昭道友与木拙道友二人有何仇怨,不去碧云寺饮茶共商大事,却在此处争斗?” 那蓝衫少女一撇嘴,收起了手中的镶银白象牙匕首,双手叉腰道:“我是与他无仇无怨,同道偶遇,一时技痒,印证道术而已,你哪里见我伤了他们二人?倒是你这道人好不讲理,我且问你,我与你又有何仇怨,你贸然出手,打死了我祭炼数年的通灵金睛碧蛇?要知道,此蛇乃是洪荒遗种,珍稀无比,我师尊赐予我作护法灵兽,可如今被你一掌拍死了。我倒想问问你这道人,你要如何来赔我?” 宸云子瞪圆了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倒是西南滇地赫赫有名的年轻一代高手,不仅一身毒术精深,而且性子狠辣刁蛮,嘴巴也是出了名的巧言善辩。 话说她的确没伤到独眼的木拙子和大头怪人巨颅子。宸云子看两人危急,情急之下打出碧云寺的镇山绝学“大天云手印”,一击就把那小碧蛇拍死。如此说来,倒真的是无缘无故和祁昭结了仇怨,毕竟他出手打死了人家小姑娘的灵兽,已成事实。 至于讨要赔偿的说法,那小碧蛇已经被打得尸骨无存,还不是任由祁昭去说,哪怕她就是说那小碧蛇是一条上古真龙化形,也是死无对证。如今宸云子被人狮子大开口的敲竹杠,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边宸云子苦着一张脸,眉毛拧成了一团,那边祁昭冷哼一声道:“我不与你这无理的道人相辩!省的激你恼羞成怒,心生恶念,还要仗着人多势众,把本姑娘杀人灭口。我这就与你家峋石老道说理去,看他要如何赔我的金睛碧蛇。” 就看祁昭一拧身,径自化作一道五色奇光,朝碧云山飞去。宸云子张口想喊,可心里知道说也是说不赢她,何况他口舌平平,去与一介魔宗刁蛮小女子辩理,岂有胜算? 宸云子用力甩了甩手掌,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才对木拙散人说到:“木拙道友,且随贫道去碧云寺歇息吧。你身怀玉玦,如此在山中行走总有凶险,得贫道等人随扈一二,当能保你二人平安。只是等仙府开启之时,更是纷乱,道友可愿托庇于我碧云寺,以求平平安安的取一份仙府机缘?” 木拙散人的独目转了转,嘿嘿的干笑了几声,倒也不置可否,只是低头迈步,继续朝碧云山行去。宸云子一行六人,好似贴身侍卫一般,紧随在他们二人的身边。这一路上,宸云子絮絮叨叨的,不住的劝木拙散人与碧云寺同进退,言下之意,自然是想让木拙散人把他的那一片玉玦,拱手奉送给碧云寺。 胡家四兄弟在前,夏侯沧与俞和在后,六人也走到了碧云寺的山门前。远远一望,有个青袍道人站在门口,甫看见与四兄弟同行的罗霄二人,眉毛一立,脸上就罩起了一层寒霜。 只听这道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喝道:“甲山,我且问你,你们身后的那是何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俗情裂,杀机现 胡甲山回头看了一眼夏侯沧与俞和,对那青袍道人躬身一拜道:“回六叔的话,这是七叔家里的外戚李沧与李和。刘叔仙缘得的早,少年时便入山修行,家中的外戚子弟可能见得少,所以面生。他二人远在扬州学道,这是回来祭祖的。” “扬州学道?”那胡家六叔宸涛子拿眼在夏侯沧与俞和身上细细打量。进碧云山之前,夏侯沧与俞和就用了敛息符,那一身道行扮得跟胡甲山相差仿佛,都是行将凝结内丹的修为,衣服也穿上了寻常的布袍,看起来并没什么起眼的。 宸涛子看了半晌,皱眉道:“行将凝丹,不在门中静修,远来西南祭什么祖?你二人在扬州哪门哪派学道,受何人传法?” 夏侯沧上前,拱手回道:“六表叔在上,我兄弟二人拜在扬州源嶂山乌崖道院门下,座师自号逸阳散人。因听了家中噩耗,胸中悲戚辗转难平,竟不能宁心坐忘。故师尊命我们回乡祭祖,了却心事,再行结丹大功。” 宸涛子鼻孔中冷冷一哼,转开目光,盯着胡甲山四兄弟寒声道:“你们同行来此,想必那事,你们已同他二人讲了?” “本是同根生,自然知无不言。”胡甲山深深的低着头,似乎生怕宸涛子会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仙府只有一座,里面还遗下多少机缘,也未可知。你四兄弟不过得了九道玉玦其中之一,多一人便要多分走一份,你心中可想得清楚?” “回六叔,甲山等已经想得透彻。此抚仙湖仙府机缘人人欲争,我兄弟四人道行浅薄,唯恐做人嫁衣,有两位表兄弟相助,便多一分指望。这几日碧云山左近地界,频有修士争斗不休,不知多少冤魂升天。我四人若是守不住玉玦,遭了他人毒手,身死道消,一切徒然成空。还不如多拉一份助力,还怕分出去一些机缘,终还是值得的。况且两位表兄原是自家人,自然可信,又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宸涛子断喝一声,截住了胡甲山的话头,面色铁青的道:“我叫你们托庇于碧云寺门下,安享仙府机缘,你们四兄弟百般推诿,如今却找来什么表兄弟助拳?当真是可笑,胡甲山,你以为多了他们两个还没修成内丹的娃娃,就能守得住机缘了?” 胡甲山身子微微颤抖,但依旧垂头抱拳,站着不动。他手背上隐隐浮起一片青筋,似乎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任凭宸涛子喝骂,也不开口反驳。 那宸涛子手指胡甲山四兄弟,眉毛倒竖,怒目斥道:“你们四人打的好算盘!枉我这几年来,欺上瞒下,费劲心机,为你们从寺中谋取灵物,以助你们修炼。却想不到原是养了四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宸涛子一声长叹,狠狠的跺了跺脚:“罢了,罢了!既然你们如此,我也正好了断俗念,今后你四兄弟莫要再来扰我,我宸涛子全当胡家满门已死尽死绝了!你们好自为之,谋你们的仙府机缘去吧,将来生死祸福,与我再不相干。今晚待我向师尊负荆请罪,我也好闭死关苦参大道去也!” 说罢宸涛子用力一甩袍袖,径自快步朝碧云寺去了。 胡甲山四兄弟身子抖成一团,幺弟胡丁岳脚下踯躅,似乎想去追宸涛子,可夏侯沧走上前来,一手按住胡丁岳,一手按在胡甲山的肩头,低声道:“不断俗缘,不成大势!事已至此,回头依旧是刀山火坑,唯有禀执念前行,方能争得大果报。” 夏侯沧的手掌和话语,似乎又给胡甲山添上了勇气,他抬头看了一眼夏侯沧,一字一顿的道:“我四兄弟,今后全仗夏侯掌院师兄照拂。” “且行无碍!”夏侯沧一摆手,七人继朝碧云寺走去,路上自有寺中知客弟子现身引路,只是看向他们七人的眼色,尽是鄙夷。 到了进了碧云寺山门,夏侯沧与俞和偷眼四处打量,这座古刹看起来很有些年份,砖石上青苔斑驳,而且爬满了藤蔓。寺院并不大,而且貌似原本修建时,并不是一座道家的寺院,无论是门庭殿宇的装饰风格,还是屋舍垒砌的形式,都依稀带着小乘佛教的影子。虽看起来被人刻意修葺掩饰过,但却还是不能尽掩那佛院独有的格局。 整个碧云寺并不大,约莫只有罗霄剑门道庭一半不到的规模。可是在许多隐晦的角落,诸如石阶的侧面、步廊转角处、树从背后的暗面等,偶尔能看见一些雕花镂空的方形石板。在外行人眼中,这些石板不过只是些寻常的装饰物,可深谙筑建之道的人就能看得出来,这镂空石板乃是通风疏气的管道出口。有此可猜得到,这座碧云寺地底,必藏有一座深邃的地下宫殿,而且估其规模,恐怕并不会比地面上的殿院稍小。 相比罗霄剑门道庭的气势恢弘广阔,这座碧云寺给人的印象,就是把许多东西深深的隐藏了起来,如此设计,倒正能令人觉得高深莫测。 碧云寺的正殿,当中供奉的自然是三清道尊,地面上以彩玉嵌成了一座巨大的六十四卦象阵图,阵图上流转着熠熠仙光,中央位镇着一方灰褐色的四角麒麟雕纹方鼎,鼎中溢出片片烟霞。知客道人引着七人进了正殿东面的花厅,举手朝厅中一指,不也言语,就自拂袖走了。 胡甲山却忙不迭对着那知客道人的背影作揖相送,听夏侯沧在后背轻轻的哼一声,他才一颤,复又挺直了背脊。七人举步进了花厅,却同时眉毛一皱。 花厅中铺着榆木榻板,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几十个月白麻布蒲团。每个蒲团边,都靠着一张小小的方木案几,上面放着香炉、茶壶茶碗之类的物事。 这花厅之中,已坐了十来个服色各异的人,当七人走过花厅门时,他们一齐转头看来。那目光有的深含戒备,有的则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骇得胡甲山连退了数步,满脸煞白。 夏侯沧默不作声的抬起手肘,抵住了胡甲山的背脊,将他硬生生的推进了花厅,俞和也紧随着迈步进去。 这花厅里面,当中间的蒲团全都空着,只有靠着四个角落处坐着人。其中最惹眼的,是东南角的二男一女。单看他们身上的服饰,就知道明显是西南滇地特有的异族人士。无论男子还是女子,全穿着深青黛蜡染布作底,镶彩边的短衣衫,手臂和腿尽都袒露在外面,脚上穿着编藤鞋。 这三个人的腰后,都挂着青黑色的小竹篓,前面斜插着短刀。男子头上层层裹着深靛蓝的头巾,耳垂上挂着银环,颈上绕着银链。中间坐的那个女子,发髻上、耳垂上、脖颈间、手腕上、腰腹间、脚踝上全都是极尽繁复的银饰。她身上的衣服尤其鲜艳,有根巴掌宽,以七彩丝麻布条拼缝的布带子,在她的纤腰上缠了数匝,又斜肩搭了一圈,短短的裙裾上,拿彩色的丝线袖着数只斑斓的蝴蝶。这女子看起来也就双十年华,模样生得颇为艳丽,一对大眼睛黑漆漆的,透着一股来自群山莽林深处独有的自然灵秀。这位异族服饰的小姑娘,居然也把白生生的胳膊和腿露出外面,她手中捏着个茶杯,在指间转来转去,手腕上的银铃铛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个男子高大挺拔,面庞虽黑,却还生得英俊。小姑娘身材娇小,白晃晃的一截粉腿,显得惹人注目。不过俞和从这两男一女目中,却分明读出了猎人瞄准猎物的那种眼神。 遥遥与他们相对的西北角,坐着二个身穿褐色僧袍,腰系黄布带的赤脚僧人。其中一个略显年长,手中捻着串红得好像凝血一般的念珠。另一个面容稚嫩,膝前横着一杆四尺长的赤金经幡佛杵,身上负着经囊褡裢。 这两个僧人的尽都肌肤黝黑,身材瘦削之极,顶上只有半寸来长的头发。他们看了看俞和这边,便又闭目低头,不再言语。不过俞和依旧能在眼神交汇的一瞬间察觉到,这两个僧人的目光中,也没含着什么善意。 花厅西南角,坐着四个身躯健硕的虬髯大汉。他们看不出是修道之人,倒装扮的跟山中猎户一模一样。袖子高高的挽起,露出布满了墨色刺青的粗壮手臂。脚上穿着毛皮靴,靴口处扣着短猎刀。在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一柄连鞘的直刀,那银灰色的白铜雕纹刀鞘足有二尺长,五寸宽,微微弯曲的刀柄上,厚厚的缠着兽皮。 这四个大汉,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开那紧握刀柄的手,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气势,都跟手中的重刀合为一体,就像是四柄藏在刀鞘中的沉重利刃,若是稍一撩拨,便会悍然出鞘,劈砍而来。他们望向胡甲山等七人的眼神,直好像烈焰一样的炽热,挟着一股子蛮横的血腥气息。 花厅东北角坐的那两个人,长得好生奇异。其中一个独眼偻背,左目上蒙着铁片眼罩,手边放着根藤杖和一个竹编的背篓。另一个人身子藏在竹篓中,却把一颗硕大而面目奇丑的头颅探出竹篓来,头上五官奇小,而且头发、眉毛和汗毛全无一根。这两人似乎坐在花厅中很不自在,独眼人抱紧了手臂,偷偷摸摸的探出一缕视线,望过来的眼神是深深的戒备。 东北角这两个怪人,正是被宸云子护送上山的木拙与巨颅二人。 俞和听云峰真人说过如何从服饰上辨别西南门派,东南角的二男一女,分明是西南魔宗养毒教的弟子。而与他们遥遥相对的西北角一老一少两僧人,当是小乘佛宗的一支传承,滇地东巴密宗的僧侣。 养毒教和东巴密宗宿有仇怨,彼此连年争斗不休,颇有些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意思。可如今竟然能坐在同一间花厅里饮茶,并没有一照面就大打出手。犹可见这道门碧云寺,在西南地界也是很有些威严的。 至于西南角那四个面目狰狞的带刀大汉和东北角形貌奇特的两人,俞和却也辨识不出他们的宗门。不过看夏侯沧一副凝重的神情,可知也绝非是碌碌之辈。 胡甲山四兄弟畏畏缩缩的走进了花厅,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很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若是径自坐到花厅中央的空蒲团上,势必被各据一角的四拨人环视,那当真是教人毛骨悚然。 七人正犹豫着如何落座时,花厅外忽有一片脚步声响,竹帘一摆,走进来七八位身披青布云纹道袍,发髻高挽,插着碧玉道簪的年迈道人。一看望去,个个都是仙风道骨,有层层仙霞瑞气随行。 当先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满脸笑意的团团一揖道:“多谢各位道友闻我峋石老道的符信而来,承老道士的三分薄面,我西南道佛魔三宗高人齐聚一堂,当真是令碧云寺蓬荜生辉。明日巳时,碧云寺正殿,便是我与诸位共商抚仙湖上古洞府开启一事,不过因由此事太过仓促,老道我有一事而难,还盼诸位道友通融则个!” “老道长忒也客气了。”西南角站起来一个带刀的汉子,他右手兀自紧握着刀柄,左手举到胸前一礼,“都是为了那湖地下的仙府而来,碧云寺能如此招待,我家兄弟已很是感激了。老道长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说吧!” 峋石真人拢手一揖道:“熊大当家快人快语,但老道却羞于启齿。只因蔽寺修建得颇为狭小,这次抚仙湖之事又是紧要,便急召回了在外行走的门中宿老回山援手,加上寺中的数百弟子,一时间却是没了空余的厢房可用。但几位乃是贵客,万万不容怠慢。我碧云寺南五十里,尚有竹月经院一座,早备好精舍数十间。那竹月经院原是门中宿老潜修之地,打理得比碧云寺中还清净雅致些,烦请诸位移步,今晚便在竹月经院歇息可好?” 俞和闻言,心里咯噔一翻。今晚不在碧云寺中住,那这些身怀玉玦的人,就再没了顾忌,夜里只怕必有一场厮杀。这峋石老道摆的好一局坐山观虎斗,还暗示了寺中高手齐至,让人不敢去打碧云寺的主意。 在场的诸人,哪里听不出峋石老道话中的意思,当下人人眼珠转动。东南角的两个养毒教男弟子和西南角四位大汉,尽都环视了一圈屋中的诸人,尤其是眼光落到胡甲山七人和那木拙、巨颅二人身上时,嘴边勾起了一道冷冷的笑意。 第一百五十三章 竹月院,不宁夜 竹月经院的景致,倒真如峋石真人说的那样,比碧云寺中还要好上一些。 院子建在一片茂密的山巅竹林中,左近全是一年四季都出产竹笋的小薄竹,有道蜿蜒的石径,从山下通到经院门前。青砖院墙围起了几十丈方圆的地界,有修道人以大神通,挪了一颗千年古榕树,栽在院子当中。这株古榕树当真是“独木成林”,主根与枝干交错在一起,撑开好似华盖巨伞般的碧翠树冠,将这小院子尽数遮住。 古榕树的枝干,也被精心雕琢过。在枝桠盘错处,巧夺天工的以青竹搭起了几十间错落的屋舍。沿着主根上的木雕台阶,盘曲而上行,直走进树冠中,站在每一间青竹屋舍前,伸手拨开垂下的枝叶,便能远望见群山环抱中湛蓝色的抚仙湖。 既然峋石真人开了口,倒也省去了在花厅中被人冷眼瞪视的烦扰,胡甲山等六人告了个罪,直接去了竹月经院。走到碧云寺门口,回头远远看见那偻背独目的木拙子,背着大头怪人巨颅子,也正从大殿中走出来。 俞和初见这形貌奇异的两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望他们身上的气机,也就是堪堪还丹三四转的道行,能在西南之地行走,最多有些奇术傍身而已。但不知道为何,俞和下意识觉得,这两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若是当真争斗起来,他宁愿与养毒教的三人或那四个带刀汉子死拼,也不想同这两个怪人对敌。 木拙子与巨颅子隔着百多步远,远远跟在他们六人后面。俞和只觉得,背脊上始终有道隐约的寒意在转来转去,他拢于大袖中的双手,这一路上始终掐定了剑诀,小心戒备着。 五十里路程,说远也不远,但前面带路的道人并没有御气飞行,只是运起陆地神行法,在前面背手信步而行。走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这才到了竹月经院前。 胡家四兄弟不敢与夏侯沧他们俩分开,于是六人找了一间颇为宽敞的竹舍,布下了封禁示警的阵法,挤坐在屋里面打坐静修。 不多久,门外传来藤杖敲击木阶梯的沉闷声音,那木拙子一步一步的走上来,经过六人的竹舍门口时,他脚下虽未停留,但竹篓中的巨颅子忽然发出了“咿呜”的一声怪叫。木拙子也没理会,径直朝更高处去了。 听那远处开门关门的响动,他们两人似乎进了古榕树树巅上的一间竹舍。 从竹拼板墙壁的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在默默的挪移着,从明亮黄色,渐渐变得昏沉起来。先是东巴密宗的两个僧人来到了竹月经院。他们尽都赤脚行走,所以几乎没有脚步声。那个年轻僧人随身的赤金经幡佛杵,杵头上的六道金环随着步伐起伏而摆动,发出金铁相蹭的声音。 这两个僧人选定的竹舍,倒离俞和等六人不远。老和尚进了竹舍,年轻的僧人却好似要替他护法一般,也不进屋去,只是轻声合拢了屋门。他把赤金佛杵重重插在竹舍门口,背抵着屋门盘膝坐下不动。 不久,养毒教的三人和四个带刀大汉一前一后的接踵而至。那位异族的俏丽少女一边走,一边和身旁的同门说笑,清脆的笑声和她身上的银铃轻响一样悦耳。他们三人仿佛没看见东巴密宗的年轻和尚一般,径自走了过去,也路过了俞和等六人的门口,选了一间与诸人都不近不远的竹舍落脚。 而那四个带刀大汉,也不找竹舍,到了树下,纵身一跃,攀上了高远处的枝桠,从怀中掏出硕大的皮酒囊,以晚霞美景佐酒,痛饮起来,不时发出豪迈的大笑声。 暮色渐浓,晚风徐来,吹动竹海发出连绵的沙沙声,有归巢的鸟儿嘁嘁喳喳的飞回,却被四个大汉的狂态所惊扰,迟迟不敢落巢,只在天上盘旋着。 “若是宁师妹在此,吹得一曲十面埋伏,倒是很应此时此景。”俞和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来,但手指却下意识的摩挲着胸口那片陆晓溪的传讯玉符。 “一共九片玉玦,胡家四兄弟得了一片,碧云寺有三片。如此说来,那四拨人中间,不知是谁有两片玉玦才对。除非得到最后一片玉玦的人,根本没有到碧云寺来。那两个怪样人物似乎势单力薄,不大可能藏有两片玉玦;东巴密宗僧人隐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养毒教的三人和那带刀的四个男子,似乎都是狠辣的角色,如真有人带着两片玉玦,倒极可能是在这两拨人中。也可能今晚还会有人来到,总之是不能疏忽,需时刻小心戒备着。” 俞和心中暗暗盘算,耳听得胡家四兄弟的呼吸声都粗重而短促,显然心中惶惶不安。大师兄夏侯沧呼吸声几乎听不见,似乎已经入定去了。这份城府涵养的功夫,倒的确令人佩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四个大汉似乎居然一齐喝醉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声息全无。可年轻僧人那根赤金佛杵上的金环,却莫名的发出了细碎的撞击声。 这声音一响,俞和周围的诸人,除了夏侯沧之外,尽都睁开了眼睛。 竹舍猛地一振,不知从何方刮来了一阵古怪的大风,吹得枝桠摇摆。透过竹板墙壁缝隙,洒落到地榻板上的月光,好似水波一般的荡漾起来。那风越来越大,最后好似有千军万马,呼号着冲突过来,整株古榕树都在微微摇晃,而搭建在枝桠上的竹舍,有种仿佛要倾塌下去的感觉。 “当啷”的一声大响之后,那佛杵金环的撞击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连古怪的大风也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摇摆欲折的树枝,颓然失去了力道,晃了几晃,便再没了响动。 俞和听夏侯沧叹了口气,便转头去看,就见夏侯沧也睁开了眼睛,两人视线一交错,夏侯沧淡淡一笑道:“愚兄我在此守护胡家兄弟四人,无法分身,免得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故而还得烦劳师弟出去望一望情形。” “固所愿尔,自当为大师兄分忧。”俞和早就对外面的情形存了诸般臆想,这道大风来得古怪,去得也古怪,估计今夜争斗的序幕,恐怕就是由此拉开。他微一拱手,起身推开竹舍的门,纵身跃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俞和身化一道灰影,伏在竹舍前三丈的枝桠子上。他回头一看,就见有个青色的三足圆鼎虚相一闪而没,那大师兄夏侯沧已作法镇住了他们五人容身的竹舍,再望不见胡家四兄弟纷乱的气机。 不远处,东巴密宗二僧的竹舍大门敞开着,其中空空如也,唯有门口处,依旧如旗杆般的插着那支赤金经幡佛杵。夜色太暗,却看不清养毒教和那两怪人的竹舍处,又是什么情形。 正极目四望时,俞和忽听得头顶上恶风大作,有道寒光好似九天垂瀑,挟着凶悍凌厉的气势,对准了他的背脊正中斩落。俞和翻眼瞅那寒光中杀机毕现,手脚急使巧力,身子好似狸猫般的一绕,就从树枝上顺势滑落,朝地面上飘去。 莫看那寒光使得是一招力劈华山,大有一往无前的势头。见到俞和挪身闪开,竟然在堪堪劈中树枝时化刚为柔,轻巧巧的一转折,绕过枝桠,继而紧追着俞和落去。 俞和转头一看,身后掌刀追来的,正是那四个虬髯大汉其中的一人。那柄二尺长,五寸宽的直刀反射着月光,忽明忽暗,刀身偏上处,一道大拇指粗细的血槽,色作乌黑,其中似乎禁锢着无数的冤魂。这汉子双眼泛起重重血光,嘴角挂着一丝狞笑,口中也不说话,翻手一刀虚劈在胸前,便有数丈长的一道破空刀罡,朝俞和斜肩带背的呼啸而来。 此时诸方情况不明,俞和并不想冒然与人动手争斗,可这汉子一道杀机已然牢牢的锁住了他的身形,仿佛苍鹰搏兔,攻势连绵不绝。 刀罡裂空而来,俞和一皱眉,伸手在腰间玉牌中抹过,指尖已多了一张最寻常的金光斩魔符。他提一道剑气贯入符纸中,借着符箓中的一丝后天西方金炁,朝身后一挥,便是一道夺目的剑光飞出。 俞和如此出手,自然有他的深意。后面那带刀大汉一看,便认定了俞和多半主修的是道门五行符箓法术。这一手祭符成剑,十足十像极了五行符箓术中“西方金剑符宝”发动时的样子。 刀光剑气一撞,无数的残枝落叶漫天纷飞。俞和趁机提气急窜,想摆脱这莽汉的纠缠。可那带刀大汉与俞和对实了一招,正点着了满腔的战意,他手中直刀抡起,竟然以身合刀,一飞冲天,隐隐然有道二丈白毛人熊的法相虚影在他身后幻现。这汉子,撞碎了飞扬的枝叶,眼冒血光,双手举刀,对准了俞和当头力斩。 “啧!”俞和肚子里一叹。这出竹舍来,本想看看热闹,顺手捡些渔翁之利,可一个人影还没瞅见,就遇上了这么一个蛮横的男子,也不知自己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拿刀直泼命似的来砍个不休。 初到这血腥诡谲的西南地界,俞和不能不小心行事,他伸右手在脸上一抹,已把云峰真人给他的那张皮革面具扣在脸上。左手一翻,七张金光斩魔符洒出。 胸中一道浩然剑意升起,双目中奇光闪烁。那汉子的当头一刀,已被俞和看破了七八处破绽。信手一指点出,七道纸符上金光暴现,虚空中有一声剑鸣响起,三尺金芒斜飞。只一挑一卷,就把汉子的刀光卸开,剑芒在他胸前重重一扫,持刀的汉子痛呼一声,手里兀自紧握着他的二尺直刀,可身子却好似弹丸一般的,远远抛飞了出去。 俞和一声轻笑,身形疾闪,就隐入了漆黑树影中。再移步转出时,已化作一个两手空空,身穿黑布长袍,面容冷肃,眉宇间有千重煞气隐而不发的中年男子。 “诸位道友各争机缘,在下玄真子,偶行至此地,岂有不来凑个热闹的道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百越现,观虎斗 离着竹月经院不远,有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地,周围是漆黑的密林,脚下尽是齐腰的长草,中间有许多形状奇异的巨石矗立,这些好似鬼斧神工雕成的石塔,高高低低的错落着。 最高大的几座石塔顶上,都站着人,而天空中亦影绰绰的也有人踏风而立。 俞和藏在其中一座较矮的石塔半腰凹陷处,月光照不到这面,扯出一片漆黑的暗影,刚好容得下俞和侧身蹲伏,还可将那山地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那边最高的石塔上,站着六个年轻的男子,月光将他们的面貌照得真切,每个人看起来,也就是比俞和稍长几岁的样子。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还有四个男子环抱手臂,飘在空中,他们背后展开三对蝉翼般的透明翅膀,发出如虫豸飞舞的嗡嗡声。 这些男子头绾二髻,旁剃其发,是西南异族特有的云三塔头,上身穿着深青色麻布的宽衫,下身是及膝的布裤,小腿上裹着毡片,脚踏皮靴。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细细的刺着五彩纹身,裹腰上斜插着短刀。而站在石塔顶上的当先一人,看起来是个头领,此人腰间的短刀银柄金鞘,镶着各色宝石,他脸颊上左右亦有纹饰,有点像是仿着蝴蝶彩翼刺绘上去的。 俞和细细看了,心中比照云峰真人所讲,便知道这些人是来自西南魔宗的另一大支,是以修炼虫蛊奇术而闻名的百越教弟子。当先那人身配银柄金鞘镶珠短刀,当是百越教门中仅比大蛊主稍次的“司蛊”。 百越教的蛊术真传妙谛不为外人所知。粗浅的来说,就是“以身饲蛊”,先拿自身精气神为养料,饲炼一道本命蛊,待这蛊虫成熟之后,便再以秘法将此蛊虫反炼回己身中,既以蛊虫灵炼过的精气神三元为大药,勇猛突破修行境界,又可将本命蛊的天生神通化入自身,用以争斗克敌。 大道三千,以蛊虫入道,乃是自上古蛮荒时传承下来的奇术。 百越教与养毒教同属西南魔宗,但一修蛊道,一修毒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这百越教的十人,看样子倒并不打算与养毒教的二男一女同进退。而是凭着人数众多,单独占据一柱石塔,与其他诸方遥遥相对。只是那带头的司蛊,偶尔会投出一缕视线,绕在那个养毒教的蓝衫少女身上。 其余石塔上,与百越教最近的,自然还是同属魔宗的养毒教三人。那蓝衫少女祁昭,一对乌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心中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魔宗两支按兵不动,那三个带刀的大汉,正围着木拙与巨颅两人缠斗,两边仿佛是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一般,大汉们每一刀挥出,都恨不能将这形貌怪陋二人斩成四片。 而东巴密宗的两个僧人,也被五个黑袍人困在一座石塔上。这五个黑袍人脸上都带着一具木雕彩绘的面罩,绘的居然还是佛门的怒目金刚像,只是在前额左右,却各又雕了两支小小的鬼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五个黑袍人手中的法器甚是怪异,形状像是佛宗的大光明宝焰轮,但却是以玄金打造,通体乌黑无光。 黑袍的五人皆踏空而立,观其方位走向,隐隐结成了一道阵势。每当一人转到东巴密宗二僧面前,就由他出招进击,其余四人一齐将自身真元灌于这人体内。如此一招打出,毕集五人之力,一式守御,也是由五人合功卸劲。这合击阵势与道门的天罡北斗阵颇有几分神似,端是巧妙。 对面的东巴密宗二僧,虽被这五人以阵法困住,但却也不见分毫颓败之相。 那年轻的僧人背后展开一对金光羽翼,足有二丈多长,左掌中托着一颗纯青琉璃色的宝珠,右手指诀一点,宝珠便带着团团金焰,好似飞火流星一般,朝那五人撞去。而那年长的僧人更是声势惊人,他闭目盘膝,坐定在石台顶端,浑身金光四射,头顶有两支龙角的法相显出,双手臂上竟然布满了细密的金鳞。左掌立在胸前不动,右手提起掌心朝天,每隔数息,便对着那五个黑袍人翻手一掌印出。虽不见有什么破空掌印宝光飞出,但他手掌只朝虚空一按,那五人便会被无形罡劲震得倒退丈余。 密宗护法天神,又称八部天龙。这两个僧人施展的,正是“迦楼罗部”与“龙部”的斗战功法,其神威浩瀚,直可以少胜多。 不过东巴密宗的佛门神通虽然宏大庄严,但那五人的阵法手段,竟隐隐能克制这八部天龙斗战法。五支黑漆漆的焰轮上下翻飞,且彼此首尾相连,发出“呜呜”的怪啸声,奇巧的招数层出不穷。一时间两边打得难解难分,周遭围观的众修士,也自觉难以寻到机会插手进去,倘若冒然闯入战圈,遭两边奇术夹击,只怕当场就有身死了账之厄。 反观三个带刀大汉扑杀那木拙子与巨颅子,便已成了一边倒的情形。 带头的大汉似乎生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务求速战速决,三五招斩不落木拙子,猛然撤刀仰天大吼。就见从他胸膛正中央,忽探出了一个白虎头颅的法相来,应和着这汉子的吼叫声,亦张大的虎口,对着天空做呼啸山林状。 带头大汉催动了神通,其余二个汉子自也横刀嘶吼起来,左边的汉子胸口窜出一道乌光,结成玄豹头颅的法相,右边的汉子背脊上展开一对苍鹰羽翼的虚影,丈多宽,黑白相间的鹰翅徐徐开阖。 再看三个汉子把手中大刀掷出,三柄二尺直刀明光大作,幻化成一只白虎、一只玄豹和一只展翅欲扑的苍鹰,直朝木拙子与巨颅子冲去。 养毒教的二男一女和百越教的十蛊修,一见三个汉子各施出了杀伐大神通,心中盘算这场争斗只怕在此一招之下,就要分出生死。那木拙子与巨颅子两人,若是抵不住这三道兽灵化形的刀杀术,他们身上的那一片玉玦就要易主。 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抢先把身子一拧,化作一道五彩遁光,朝战圈急扑而去,那二个男弟子好似影子一般的跟在她身后。而百越教的那位司蛊修士,带着四位同门,紧紧追在养毒教三人身后数丈。 木拙子一见三个汉子各出奇招,猛然把身子一转,以背上的竹篓去迎那扑到近前的三柄兽灵化形大刀。那位头如簸箕,身如婴孩的巨颅子,忽然从竹篓中探出了头,一对龙眼大小的圆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他口中发出了宛如婴鬼恸哭的凄厉嘶叫声。 就见他那硕大的前额中央,突然裂开一个足有半尺长的血口子,似乎颅内有什么诡异的物事,撞碎了额骨,撕破肌肤,要显露出来。 皮肉翻滚绽开,鲜血流了满面,更显得巨颅子面目狰狞。那可怖的怪样,让祁昭和百越教的蛊修都不自禁的收了收疾扑过去的势子。 一只足有四寸圆径的硕大眼珠,从巨颅子前额的裂缝中挤了出来,这眼珠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丝,还有密密麻麻的五色脉络,直汇入眼瞳中央。 那巨颅子本就细小的五官,被这眼珠压得堆在一起,他口中发出“咿呀”的一声尖叫,从这巨目瞳中,骤然射出了一道仅有蚕豆粗细,却是五色奇光玄彩斑斓的笔直光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这五彩光线在三柄灵兽幻形的大刀上一扫而过,登时那白虎、玄豹和苍鹰的法相一齐湮灭,三柄大刀灵光黯淡,打着旋儿倒飞出去。 三个带刀大汉浑身齐齐一震,招手摄回各自的直刀,眼看刀脊上已多了一道细细的裂纹。那幻化苍鹰的汉子脸上发白,终没能压出胸中翻起的逆血,“扑哧”的一声,从他鼻孔和嘴角,一齐喷出猩红的血沫来。 而那五彩光线尽破持刀大汉的杀招之后,犹有余力朝扑来的养毒教和百越教修士扫过,蓝衫少女祁昭眉头一皱,张口喷出了一团五色烟霞,当中有颗忽蓝忽绿的小小圆珠滴溜溜直转。五彩光线扫过这幢护身烟霞,发出热油泼进冰水中的哧哧声来,但祁昭却是毫发无伤,只是身子飞退了数丈。 百越教的那位司蛊修士一挥左手,有道暗劲生出,轻轻托住了祁昭的背脊。他平举右手朝胸前一按,手背上的一道纹身微微发亮,有个一丈方圆,扁扁平平作褐黄色,好似龟甲一般的物事,显化在他的面前。 五彩光线疾掠过去,竟好似利刃一般,将这扁平若盾牌之物斩成两块,裂口处一片焦灼,有黄绿脓汁滚滚而出。这个扁平的物事,竟非是一件护身法器,也不是什么死物,而是一只无眼无口无足,形如盾牌的蛊虫。被斩裂之后,凄然发出了濒死的怪叫声。 这司蛊修士拍拍手,任凭那两片蛊虫残躯坠落地面,脸上没有一丝吝惜之色。倒是转头对着养毒教的祁昭,不露痕迹的笑了笑。 可祁昭却不领情,妙目翻了翻,没好气的一撇嘴,也不言语。 那领头带刀大汉忽然一挥手,三人纵身脱出了战圈,聚首在一起,急促的耳语了几句,忽然齐齐转回身,朝竹月经院那边破空而去。 看他们去的方向,俞和心里突一翻。莫非自己打伤他们同伴的消息,已传了过来?那个被他以大力震飞的带刀汉子,可是看准了俞和是从胡家兄弟的竹舍中出来的,若是此四人一齐向那竹舍中余下的五人发难,也不知道大师兄夏侯沧的阵法,抵不抵得住四位兽灵刀修的合攻? 他正要纵身而起,就听头顶上风声呼啸。养毒教的蓝山少女祁昭带着她二位同门,朝那三个带刀大汉追去,而百越教的蛊修,依旧是隔着几丈紧随着养毒教而去。 俞和正踌躇时,忽然那木拙子竟也一拧身,化作一缕灰烟,遥遥追在百越教修士身后,其余百越教的蛊修见了,急忙各出神通,紧随其后。暗云中闪过数缕流光,也不知还有哪家的修士,亦追了过去。 当真是纷乱! 俞和暗暗叹气,伸手仔细摸了摸脸上的皮革面具,再取一道敛息符拍在身上,这才脚尖一点,从他藏身之处飞起,身化清风,朝竹月经院去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剑如龙,刀尽折 不过几十息的功夫,那三个带刀的汉子,就冲到了竹月经院的上方。之前偷袭不成,反被俞和一剑震飞的大汉,从树冠中一跃而出,四人聚在一起,望了望身后尾随再来的众修士,低头看着夏侯沧等五人寄身的竹舍,目现凶光。 那带头的汉子也知道,之所以会有如此多的修士追随而来,是众修望定他们四人打杀木拙子与巨颅子不成,反倒在那古怪的五色奇光之下,受了不轻的伤势。如此一来,自己四人就成了此局中最容易扑杀的猎物,只是众修皆在戒备他们四人会拼死一击,故而不肯率先出手。 须知这时人人自危,谁都不想有所折损,变成下一个遭人围捕的猎物。 带头汉子一摆手,四人仗刀而下,直朝夏侯沧的竹舍扑去。他心中想得通明,要解此危局,脱去猎物之身,唯有做到两点。其一,便是拉出更易打杀,且带有玉玦的一方来,顶替自己四人成为诸方的猎物,可稍解眼下之困。其二,就是如那木拙与巨颅两子一般,显出一番惊人的手段来,震摄群修,教人心生忌惮。那巨颅子的一道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其威能人人看在眼里,原本被视作最弱小的两人,如今却隐隐有种让诸修纷纷退避的气势。 带头汉子打定了主意,举刀呼喝一声,这四人便朝掌中刀锋上,各喷出一口真血。四个汉子神色凌厉,捧刀聚力,刀尖上各有一道寒光照亮夜空,周遭里罡气四合,风岚呼啸,偌大的古榕树都在瑟瑟发抖,眼见这四人气势攀到巅顶,就要把杀伐大术打出。 不远处的群修一见,纷纷退散了开来,生怕被刀煞波及。俞和两手各攥着一把金光斩魔符,心中正犹豫着如何出手,忽见那竹舍猛一震,自竹板缝隙中,冲出了千百道刺目的青光。 “蓬”的一声巨响,整间竹舍炸的粉碎,俞和看那竹榻板上只站着大师兄夏侯沧一人,却不见胡家兄弟的人影。夏侯沧抬头望了望那四个高举大刀的汉子,口中淡笑,提双掌在胸前交错,左掌朝脚下一压,右手五指如托酒盏,朝天平平举起。 “铮”的一声剑鸣响起,那炸散开来的亿万竹片竹丝,尽数被夏侯沧的庞然剑意引动,好似数也数不清的细小飞剑,朝天空中的四个大汉疾射而去,在那不可计数的竹剑中,更暗藏了三十六道太玄无形剑炁。 好似有一道青碧色的虬龙,在夏侯沧的指尖成形,咆哮着冲天而起,对准了四个举刀作势的汉子张口噬去。 那四人正在凝神提聚周身真力,刚巧在他们一身气力还差半分就要运足,刀意要发未发的当口上,骤然见夏侯沧这惊天动地的一剑攻来,那酝酿了数息的一刀大杀招,便被硬生生的截断。看那剑势凌厉异常,不能不挡,四个大汉只能强行扭转刀势,对着扑到面前的剑气虬龙力劈而下。 四道十丈来长,宛若新月一般的寒光交错而出,虽绞碎了夏侯沧的剑气虬龙,可那四个汉子尽被细小的竹丝刺中了身子。竹丝细软,故而伤得倒也不重,但竹丝上所附的剑气却是透入了经络,他们浑身如被数把利刃刺搅,剧痛难当。 有个大汉被竹丝直刺进了左眸,剑气当即贯颅而入。这粗豪的汉子把从不离手的长刀抛开,紧捂着左眼仰天惨嚎。另外三个大汉强压着痛楚,想去援救,可竹榻上的夏侯沧却已不见了人影。 就看那掩目惨嚎的大汉身后,显出了夏侯沧的身形,他把手掌临空一挥,无行剑炁斩出,那汉子的惨嚎声戛然而止,斗大一颗头颅被颈中血泉冲起数尺来高,身首异处的血尸栽落下去。众人耳中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兽吼,从莫名处传来,久久不绝。 三个大汉哇哇怪叫,手掣长刀,就要扑过去为同伴复仇,可夏侯沧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单掌一立,冷眼看了看那带头的大汉,又扫了一眼远处的诸修,默不作声拉开了一个夜战八方的起手式,双掌指尖处各有青光隐现。 带头汉子浑身一震,展臂揽住了眼冒血光的两位同伴,三人隔着二丈来远,瞪视着夏侯沧。 可夏侯沧见他们果然止住了身形,嘴角勾起,轻轻嗤笑了一声,他好整以暇的收起了势子,背着双手,施施然的踏风落回了一片凌乱的竹榻上,双眼只是定定的看着天空中观望的修士们。 带头那汉子狠狠的咬紧了牙,说了句意义不明的俚语,三人身上各显奇光,竟弃下夏侯沧不顾,朝北面急遁而去。 只区区两招,就斩杀了一个大汉,这雷霆手段足以震慑群修。木拙子背着巨颅子,毫不犹豫的纵身而起,朝那三个带刀大汉追去。祁昭愣了愣,瞟了一眼身后百越教的那位司蛊修士,身子翩翩一旋,化作五彩遁光,也朝北面追了下去。在她身后,百越教的一众蛊修,和其余来历不明的修士,自然也不愿去招惹夏侯沧,纷纷各展遁法,去追那三个大汉。 俞和犹豫了一下,远远缀在群修后面,飞出了不过百丈远,忽觉袖中玉符发烫,暗暗伸指一摸,大师兄夏侯沧神念传音道:“俞师弟,师兄方才全力一搏,旨在立威。如今真元亏虚,已成强弩之末,今夜还需靠师弟大展身手,为我罗霄再争玉玦一片才好。” “自会尽力,愿不负大师兄期望。”俞和传回一缕神念,将解毒与拔蛊的丹药各取了一丸,含在口中,更催真元,朝北面疾飞。 莫看那木拙子身形佝偻,还负着巨颅子,他遁法神通展开,倒当真如流星经天。堪堪二百息之后,就截住了三个带刀的大汉,手中藤杖一摆,挥出一轮乌光,朝那三个负伤的汉子横扫而去。 带头的大汉发了狠劲,翻手连斩九刀,刚猛的刀罡劈碎了乌光。他身边随行的两大汉拖刀而至,挟着悍不畏死的气势,分朝木拙子与巨颅子抡刀就砍。 可木拙子桀桀怪笑,将身子一拧,就脱出了战圈。带头大汉听得身后有风声来袭,猛转头一看,登时骇得心胆俱碎。 那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一只粉嫩的纤纤玉掌,带着五色烟云,已然拍到了他身后二尺。而那百越教的司蛊修士,右手裹在一层青黑色的甲壳之中,屈指成爪,正朝他顶门插下。 带头大汉睚眦尽裂,口中厉喝了一声,白虎法相笼罩周身。那二尺直刀翻手一撩,去挡百越教司蛊的一爪,胸口真元凝集,白虎法相的头颅探出,对准了祁昭的手掌一口咬下。 “咔嚓”的一声裂响。那司蛊修士右手的甲壳被刀气绞得片片碎裂,可他一只手掌犹自完好无缺,那二尺长刀上,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五指抓痕。而祁昭的一掌,虽将那白虎虚影拍碎,但并没有按实在带头大汉的胸口上,掌上的五毒蚀骨大真气,烧灼得这大汉胸口衣衫焦黑。 这汉子本命灵刀受创,又吃了祁昭的破空毒掌,仰天一口逆血喷出,血光中竟已隐隐带着几丝青碧色的光芒,显见是被五毒蚀骨大真气侵入了血脉。 可他也是勇悍,硬生生借着祁昭的力道飞退了几十丈,翻手将一把丹丸塞进了口中,和血吞下,脸上五色毒气一闪而没。 再看他的两位同伴,一位追着木拙子猛砍,身后却紧跟着两个形如鬼魅一般的养毒教弟子。另一个被百越教的蛊修团团围住,身上已爬满了几百只银光闪闪的大甲虫,这些虫子一拥而上,顷刻间竟把一柄二尺灵刀咬碎吞下,那汉子张口欲呼,几十只甲虫趁机从他口中冲进了喉咙,就见他脸颊和脖颈处的皮肉下面翻翻滚滚,尽是爬动的虫蛊,身子颓然抽搐了几下,一对眼珠子竟从眼眶中滚了出来,数十只银甲虫自那空洞的眼眶中涌出。 这汉子倒头栽向地面,那些百越教的蛊修一招手,几百只银甲虫从他七窍中飞出,化作点点流光,投入蛊修们的掌中。那汉子就只剩下一袭衣衫和一张人皮,飘飘荡荡的朝下落去,如此可怖情形,当真是让人心胆发寒。 追砍木拙子的那位大汉,一见头领重伤,同伴身死,猛地大吼了一声:“当家的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见他身后展开了二丈多宽的一对鹰翼,口衔长刀,双手如鹰爪,朝木拙子拼死扑去。他心知若是能一击打伤这个怪人,那去追自家头领的修士,自会少上一些,说不定就能争得一线生机。 可木拙子把眼睛一转,竟转身朝那带头的大汉疾扑过去。这一下,几乎所有的修士,都朝那带头大汉猛冲。玉玦必藏在这带头汉子的身上,而此人眼见已是油尽灯枯穷途末路,此时自然是人人争先。 那身化苍鹰的汉子一愣,扑击的势头就缓了一缓,养毒教的两个男弟子一左一右的扣住了他的肩膀,就看两道碧绿的毒气,沿着颈侧的血脉直冲颅顶。这汉子双眼一翻白,口中哑哑的呼了几声,翻身就朝下面坠落,才跌下十丈,一身骨血连带衣衫都被蚀成了脓水,唯剩一柄黯淡无光的直刀,凄然落向了漆黑的大地。 只剩下带头的大汉一人,周围的众修士尽都红了眼,人影乱闪,奇光横空,当真是各显了神通。 俞和此时不敢怠慢,忽见身边掠过一个黑衣人,手中拿着的是一口明晃晃的法剑,他心中一喜,暗暗欺近身去,照准了这修士的背心处一掌按出。 那修士满心只想着争抢玉玦,哪里料到才飞身而起,就有人暗袭?当场教俞和一掌拍在后颈处,登时昏死了过去。俞和劈手抢过他的法剑,剑诀一引处,真元直贯剑锋,他展开以身合剑之法,化作道足有十几丈长,宛如明河一般的浩瀚剑光,径直朝那带头的汉子飞刺过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玦易主,食人心 那个带头的汉子被蓝衫少女祁昭打了一掌,虽并未被肉掌按实了胸口,可养毒教以毒入道,五毒蚀骨大真气乃是魔宗炼毒化元的无上奇功,掌发罡劲及体,五味真毒便已深深种入了肉身。 就看这大汉身子摇摇欲坠,好似个酩酊大醉之人,几乎连从不离手的本命灵刀都握不住了,脸上五色毒气一一浮现,眉心凝滞着一团乌黑的死气,自鼻孔中淌下两道黑血,但他咬紧了牙关,兀自泼命催运神通,朝前飞遁。 这个时候人人争先,眼见翻手之间就能将这大汉格杀当场,抢得一片玉玦,哪里甘心叫旁人抢占了先机?蓝衫少女祁昭最快,她纤腰一摆,脚踩五色烟岚,就朝那大汉背心探手抓去。那百越教的司蛊心思缜密,他对着同门弟子作个了手势,自己身后猛然展开六对七彩斑斓的蝉翼,身子一纵,丝毫不比祁昭稍慢,也朝前面飞逃的汉子扑去。 那些百越教的蛊修们转回身,冷眼看着飞掠而来的其余诸修。九人口中颂咒,齐齐把双手扬起,就看无数金银二色的荧光从他们掌中飞出,每一点荧光见风就长,化作拳头大小的金银甲虫。这千多只甲虫连成了一片百丈虫云,横亘在诸修和九蛊修中间,虫翼震荡的嗡嗡声大作。 诸修都亲眼见过方才那大汉被虫蛊入体,尽噬骨肉,化作人皮的情形。此时一见漫天虫云,人人脸上悚然变色,生生按住了遁光,不敢再趋近半步。那九位蛊修也似乎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只是满脸倨傲的环抱着手臂,冷眼看着一众修士。 唯独有道明河似的剑光,射到虫云面前,不但没止住势头,反倒是真火赤光大作,一剑扎进了虫云之中。 此正是以身合剑的俞和,他曾听云峰真人传授过破解寻常虫蛊术的粗陋法子,摄取一道体内所藏的先天五方五行火炁,附在剑气之中。金银蛊虫扑到近前,却哪里受得住先天五行火炁的灼烧?俞和身周五丈的蛊虫,但凡被他剑光拂过,登时化作了一团团夺目的光焰,恍如俞和化身为了一支熊熊火炬,点燃了周围虚空中的朵朵烟花。 百越教的蛊修们见居然还有人敢越雷池,更焚烧虫蛊,一齐瞠目怒喝。离着俞和最近的两个蛊修同时出手,闪身近前,抡臂朝俞和一拳捣去,他们的拳头上覆着暗红色的甲壳,锋利的骨刺突起三寸多长。 俞和对这西南之地身负奇术的人,心中有大戒备,见蛊修出手打来,他提聚真元,手腕一转,一圈光焰汹汹的剑炁如轮,疾旋而出。 那两个蛊修与俞和的剑炁相碰,同时惨嚎了一声,捧腕飞退。就看他们两人的右手齐腕而断,整只右掌已被先天五方五行火炁烧成了飞灰,连断腕处也不见一丝血迹,早被炙成了一截焦炭。这两蛊修额上冷汗如雨落,伸指在右臂上连点十几下,手臂上残存的彩纹发光,有如蚯蚓一般的白色长虫自他们皮下钻出,团团裹住了那断腕之处。 再看俞和身化赤练剑光,已然飞得远了,追也追不及。有几位修士望见虫云被烧出了个大洞,偷偷唤出护身重宝,也想趁机纵身穿越。可这下却正好触着了那九个蛊修的霉头,一腔怒火全撒了出去。就听蛊修们嘬口一吹,虫云登时翻滚起来,变成了一道呼啸的虫潮,往那几个修士身上一扑,就将他们的身形尽数裹住。这些修士周身宝光急闪,死死抵住了虫蛊噬咬,想挣命逃脱,可那九位蛊修连连作诀,几轮手印打下,不出十息,宝光湮灭,群虫一拥,就剩几张破败的人皮飘落。 其余群修望虫兴叹,看了看北面远处,狠狠一跺脚,转头去别处撞机缘了。 话说俞和化剑而行,转眼间追上了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和百越教的司蛊,那百越教的司蛊修士一皱眉,刚想对俞和施以重手,将他打杀,可前面不远处的大汉,猛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声。 只见那个大头婴身的巨颅子,不知何时竟已攀在了大汉的背上,他额前的皮肉裂缝一开,喷出一线五彩奇光,照在这大汉的背心中,登时炸开了海碗口大的一个血洞,皮肉四溅,白森森的脊骨断成了几截,露出兀自收张不休的肺腑。 巨颅子硕大的脸盘上沾满了鲜血和细碎的骨肉,可却浮现出兴奋异常的神色来。他伸出一条暗红色的狭长舌头,在唇边一绕,卷起一团血肉,缩回口中,两腮蠕动,似乎在品尝甘美的琼浆一般。 耳听巨颅子尖声一笑,伸出小小的右手,从血洞中直插进了那大汉的胸膛。祁昭“咿”的一声,下意识的举手蒙眼,俞和紧皱双眉,就看巨颅子用力抽回了手掌,大汉背脊上喷血如泉,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在巨颅子手中兀自搏动着。 巨颅子看了看手中的人心,口中呀呀直笑,他又伸出左手,再猛力插入血洞中,这次竟然直接贯穿了这汉子厚实的胸膛,直把他藏在胸前处的玉玦攥在手中。 这带刀大汉的首领,喉咙中咕咕作响,四肢犹在狂舞,可人已被挖心而死,一头栽向地面去。巨颅子望了望追来的三人,居然张口朝手中那颗人心咬去,顿时血浆四溅,可他却眯着一对小眼,嚼得津津有味。 俞和见过鲜血淋漓的场面,却也没看过如何诡异的一幕,当下腹中肠胃连连翻腾,有股酸水冲到喉头。那蓝衫少女祁昭和百越教的司蛊,也都是脸上发白。三人齐齐按住了遁光,瞪着埋头啃吃人心的巨颅子。 木拙子飘身而来,伸手在巨颅子后颈一拎,把他抛进了背上的竹篓。转头冲着三人嘿嘿一笑,木拙子作势就要乘风而去。可那百越教的司蛊反应得快,他弹身而起,右手朝前一指,有道黄光从他手腕处飞起,射出五尺,显化了真形,竟是一只三尺来长,形如蜘蛛,但浑身长满了狰狞骨刺的巨大虫豸。 这道蛊虫,每一根骨刺都闪烁着锋利的寒光,整个就宛如疾驰的刃球,朝木拙子当胸撞去。 “若想要玉玦,司蛊大人自要拿出一点像样的手段才成。”木拙子冷冷一笑,手中藤杖晃动,杖头上冲出乌溜溜的一道奇形咒符。这咒符化作一团玄火飞出,那道张牙舞爪的刺刃蛊虫一头撞进了玄火中,就听见火中传来一阵叽叽咋咋的怪叫声,紧接着有恶臭气味弥散。 百越教的司蛊修士脸上变色,心知那蛊虫已被玄火烧化,不等他再作打算,木拙子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司蛊大人投桃,老夫自当报李,接招!” 这木拙子伸出左手,对准了百越教司蛊遥遥一掌拍出。那团玄火一转,竟化作一只手掌,直朝司蛊修士的面门打来。 这玄火手掌飞得快极,几乎能赶得上剑修御使飞剑的速度,眨眼间已到了司蛊修士面前三尺。而百越教司蛊变招也快,他双臂展开,大吼一声,身后的六对蝉翼团团合拢,把他的身子裹进了一个七彩斑斓的蚕茧中。 玄火手掌正撞在十二支蝉翼交叠之处,只听见爆发出闷雷一般的巨响声,震得祁昭与俞和尽皆气血浮动。那位司蛊修士面上有青气一闪,虽不见身上有什么损伤,可他双目呆滞,倒头朝后飞跌出去。 九个百越教的蛊修大惊失色,纷纷纵身而来,奋力架住了司蛊修士的身子,取各种灵丹毫不吝惜的灌了下去。要知左近危机四伏,他们深恐自家头领有什么闪失,成了众矢之的。 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瞪圆了眼睛,定定的望着木拙子。她在抚仙湖畔,是与这形貌怪异的两人交过手的,当时木拙子并没有显出什么高深的道行来,还期望靠着自碎一颗壑砂珠,腾起漫天烟尘障目,从她手下逃得一命。最后是碧云寺的宸云子赶到,一招大天云手印打杀了祁昭的金睛碧蛇,才保着木拙子与巨颅子两人平安进了碧云寺。后来在花厅中,这两人也是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畏缩样子,好似旁人一道眼神都会让他们俩心惊肉跳。 这夜里一场厮杀,几乎所有人都打定了注意,先拿此二人开刀。结果那巨颅子一道大五行罡煞禁神光祭出,当场震得群修退避,挖胸食心,更绝非是常人之举。方才那木拙子的一记玄火破空掌印,将百越教最年轻的司蛊修士,名列滇地十杰之一的木元昌打得生死不知。 这前前后后相差得也实在太大,木拙子与巨颅子两人隐瞒真实修为,故意在人前装出一副弱小的模样,究竟是何目的?莫非要扮猪吃老虎,引得众修士去围杀他们,好以逸待劳? 想到此节,祁昭眼睁睁看着木拙子二人朝北面不疾不徐的遁去,一时间心里纠结追还是不追,两片玉玦的诱惑着实不小,可凭自家养毒教的三人,能不能斩落那两个身负奇术的怪人,祁昭心中没有半分把握。 其实瞒下本身修为的,又岂只有木拙与巨颅?蓝衫少女正犹豫时,忽有一道星河般璀璨的剑光,自她身边掠过,带着滚滚雷音,直朝木拙子与巨颅子贯空而去。 剑修?祁昭忽然眼睛一亮,她自然也看见了俞和冲破虫云,一剑重伤两位蛊修的举动。眼前这位剑修,虽然与之前一掌斩首带刀大汉的那位剑修功法路数迥然不同,但只看这声势浩大的一道剑光,亦可知其修为委实不弱,而且但凡杀伐之事,遇上剑修总须得高看几眼。 尤为玄机之处在于,这个剑修看过了木拙子和巨颅子施展神通奇术,依然敢仗剑去追,必定有其倚仗。 说不定两边厮杀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蓝衫少女妙目转动,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带着两个随行的男弟子,隔开足足百丈,远远跟在俞和的身后。 前面的人无意真逃,后面的人有意真追,转眼间三十里地过去,回头已望不见碧云寺和竹月经院,只剩下木拙子、巨颅子、乔装御剑而来的俞和与远远跟来的养毒教三人。 那木拙子忽然止住了身形,转过身来,眯眼看着俞和与那蓝衫少女祁昭:“又有玉玦自送上门。你们当老夫这便宜,就真那么好捡么?小娃娃,今日倒要教你们放亮了眼睛,等隔世为人,在外行走时,当看得清究竟是谁是刀俎,谁是鱼肉。” 第一百五十七章 玄真子,火剑丸 那木拙子忽然挺直了背脊,独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急一摆手,三人齐齐按住了遁光,不敢再靠前去,可忽听身后有人咿咿呀呀的在笑,忙转头一看,那巨颅子竟已不知什么时候从竹篓中出来,绕到了养毒教三人的身后。 祁昭脸色大变,只见那巨颅子倒也不祭出额前怪眼的大五行罡煞禁神光来照,只把小小的身子一转,整个人好似个纺锤一般,拿那硕大的头颅朝三人径直冲撞了过来。 祁昭身后的两个养毒教男子各张口一喷,吐出一青一绿两面旗幡,这小小的旗幡迎风晃动,自幡中冲出两道烟岚,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朝巨颅子罩去。 虽然隔着近百丈远,可单只这香味入鼻,俞和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口中隐隐泛起腥甜味来。就在他微一恍惚的刹那,对面的木拙子独眼中寒芒暴现,突然纵身而来,手中藤杖好似一条玄蟒,“呜”的一声怪啸,直朝俞和胸口点来。 恶风扑面,俞和急提一口真元清气,沿着督脉而上,冲散了那一丝昏眩。 这时当真是你死我活的性命相搏,对面来的,又是出手狠辣的木拙子,俞和哪里还敢藏拙?周身经络中的真元呼啸澎湃,十二重真功贯注剑锋,那口三尺长剑直劈在藤杖头上。 “锵”的一声大响,藤杖倒飞回去,被木拙子一把摄住,反震之力迫得他倒退出一丈多远。这木拙子似乎根本没料到俞和一身真元竟然雄浑至斯,脸上忽红忽白的连变三次,才调匀了气息。他咬牙瞪着俞和,冷笑道:“好深的功力!道友是何方神圣,可愿赐下名号,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相残。” “贫道号玄真子,不过是个游方的散修,偶来此撞一撞机缘。你我素未谋面,当非是什么自家人。”俞和抱剑而立,暗暗运功,化去了自剑上传来的一道炽灼之气。他此时带着云峰真人的皮革面具,这件法器竟然连声音都能改易。俞和看起来像是个年近不惑的黑袍道人,声音也变得低沉,且带着厚重的鼻音。他仿着章炎真人的模样,昂着头,面色寒沉,目光锐利而轻蔑,摆足了一副剑修高手的冷傲气势。 “玄真子?”那木拙子的眼珠一阵乱转,似乎在搜肠刮肚的回忆着有关这个名字的传闻。可这玄真子三字,无非是俞和从他剑匣符箓之名“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中,断章取义截出来做道号的,除非当真有人重名,否则木拙子必定是从未听过。 可木拙子想了一会儿,忽然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他对着俞和拢手一揖道:“原来是玄真道友,久仰久仰!木拙多年前曾听人说起过道友的大名,只是时日太久,方才便没想起来。这番见着道友当面,倒是记起故友所说的一段惊天秘辛,其中与道友师门传承及道友本身,牵涉颇深。” “哦,是何秘辛?”俞和眼神一飘,装出被木拙子这话挑动了心神的样子。可肚子里却在暗暗发笑,玄真子这人本就是他随口杜撰,子虚乌有,却哪来的什么与他师门有关的惊天秘辛?就算真有什么隐情,那也是别人家事,也与他俞和毫不相干。木拙子讲出这话,十有八九是想扰乱俞和的心绪,趁隙突施杀手,可这一计施得委实拙劣了些,倒教俞和看了笑话。 对面木拙子见俞和目光闪烁,似乎果真被他一句话说得心神不宁,便自以为这位“玄真子”已落入了他的算计中。于是他口中笑笑,故意撇了一眼正与巨颅子纠缠厮杀的养毒教三人,压低了声音,面露谨慎的道:“想不到在此地遇见了玄真道友的仙踪,老夫倒是有心将此事告知道友,只不过……” 木拙子似乎为难的搓动着双手,身子自然而然的,那俞和这边缓缓的靠了过来。俞和也露出了一副期盼的神情,身子微微前倾。 等两人靠近了到二丈不到,木拙子又停下了脚步,略带戒备的看了看俞和,低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内情诡谲异常,若不是与玄真道友诸般牵扯,老夫是万万不会讲出来的。还望道友听了之后稍安勿躁,免得被心魔所乘。” “愿闻其详,贫道自有分寸。”俞和作出一副心痒难耐的模样,伸长了脖子,双眼直直的盯着木拙子的嘴巴。 只见木拙子嘿嘿一笑,独眼眯起,把唇口张开,似乎就要说出话来,可从他嘴里吐出的,却根本不是什么惊世秘闻,而是一道直能晃瞎人双目的明光。 亮光猛一闪,紧接着就是一束玄火箭矢飞出,“噗嗤”的一声,正刺在俞和的咽喉处,贯穿出了一个几能有碗口大的洞。残火一撩,血肉化成飞灰,俞和的头颅与双肩之间,只剩一条焦黑的脊骨相连,情形可怖之极。 木拙子睁开了独目,咧嘴直笑,可才笑了三声,便愕然止住了声音。 眼前这个黑袍剑修的头颅一歪,变作寥寥几片飞灰垂落。此人颈间并没有一丝血液喷出,整个身子轻飘飘的一晃,竟然变成了半张金箔符箓,上半幅已被烧得破烂了,下半幅的赤金色灵文,正化作缕缕青烟飘散。 “这是,代身消厄符!”木拙子大吼一声,猛觉得头顶门发寒,他骇得三魂七魄齐飞,挣命似得朝后一拱,堪堪挪出了一尺远。 一道寒芒,紧擦着他的鼻尖落下。木拙子只觉得从顶门到脐下正中一线,先是发冷,紧接着微微刺痛,温热的血已淌了一脸。 急伸手一摸面颊,从前额中央到下颌处,一道狭长的剑伤将他的面目分成了两半。方才剑光裂肤的一瞬,那种剑气与颅骨相摩擦的恐怖声音,令他几乎以为自己已被人一剑分尸,身死道消。 再看胸前,里外衣袍已经被劈成了左右两片,露出他贴身穿的一袭紫金龙鳞软甲。从胸口正中处的护心兽首镜,到下腹丹田处的守真八卦镜,尽都被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裂痕遍布在软甲上,眼看这件保命法甲灵光黯淡,已是被一剑毁去了。 但若不是这紫金龙鳞软甲挡住了俞和的一剑,木拙子恐怕难逃开膛破肚之厄。 俞和单手提剑,剑锋直指木拙子的心口,冷笑道:“既然是秘辛,道友怎能信口而言?这下遭了劫数报应,当真是嘴巴漏风了。” 且看木拙子伸手在脸上揉了一把,被斩裂的血肉蠕动起来,左右半边面皮朝中间一挤,就止住了血流,闭拢伤口。 “道友法号,想必非是上玄下真吧。”木拙子咬着牙,独目中迸出一片血光。 俞和冷冷一哼道:“此玄真或非彼玄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与我何干?贫道只是一介散修,无师无门,却哪里来的什么师门秘辛。” 木拙子也不答话,忽伸手在他左眼上一摸,摘下了那个铁铸八卦的眼罩。俞和方才的一剑,已斩断了他缚住眼罩麻绳,可那个铁铸八卦的眼罩,却依旧紧扣在木拙子的左目上。这时被他自行摘下,俞和才发现这铁眼罩下面的一只左眼,已被挖去了眼珠子,连眼皮都齐眉割除。在那血肉模糊的眼眶中,嵌着一个铁青色的圆球。 俞和心中警兆骤生,又看木拙子两手一招,那支藤杖平平飞起,“咔哒”的两声轻响,似乎杖中藏着什么机括,被开启了。 “丙火剑丸,雌雄盘蛇剑!”木拙子厉吼一声,眼眶中喷出一道血箭,直把那颗铁青色的圆珠顶了出来,这圆珠吸噬了精血,自旋了几匝,变化成九寸来长的一具剑形。 “蓬”的一响,团团玄火从这九寸小剑上飞起。木拙子双手齐作剑诀,从那支藤杖首尾两端,各扯出一道白茫茫的剑光。这两道剑光并非是如寻常飞剑一般的笔直,而是宛如两条白蛇一般的蜿蜒扭动着。 一黑二白,三道剑光对准了俞和咽喉与前胸,快如闪电一般的贯刺而来。 俞和一惊,没想到这个木拙子竟然也是个剑修。望这三道剑光法度严谨,气相凌厉,那铁青色的丙火剑丸所化玄火剑光其势至刚,而那两口雌雄盘蛇剑的剑光却做绕指般柔,此刚柔并济的三剑,当是浸淫剑道多年之士,才能运使随心的。 飞剑刺到近前,俞和凝神引剑而行。脚下踩得是白骨剑冢中的无名步法,更糅合了七步云真篇中飘渺无定的身法意境。他眼中奇光湛湛,运起了已略窥妙谛的读剑之术,灵台内守定一丸性光通明,胸中提聚一道剑气浩然,三尺灵剑也不离手,直纵身而起,尽展一身所学,与三道剑光缠斗不休。 这边俞和与木拙子二人仗剑相斗正酣,打得周遭几十丈方圆尽是剑气纵横,寒光四射。不远处的养毒教蓝衫少女祁昭却紧咬牙关,额前浮起一层细密的汗水,俏脸上一片煞白,连发髻都有些散乱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生得怪模怪样,之前看似人尽可辱的巨颅子,竟显出了如此霸道的一身神通道行,单凭一人之力,生生将她三人迫入了危局。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五行光,五毒珠 也不知这巨颅子修的是什么肉身神通,那大如簸箕的头颅和婴孩似的肉躯,居然坚逾金钢。养毒教的三人祭使随身短刃,砍在巨颅子头上身上,发出刺耳的金石相击之声,却只能擦起数点火星,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起初祁昭还不信邪,她笃定这巨颅子身上必藏有一处薄弱的照门,可一击打破这铜皮铁骨的护身奇术。于是她从腰间竹篓中摸出了三百六十枚蝎毒碧竹梭,扬手朝天一洒,照准了巨颅子周身上下,好似暴雨一般的攒刺。 可接连几轮梭雨卷过巨颅子,却依旧不见奏效。更令祁昭感到诧异的是:不单锐器劈刺伤不到巨颅子,竟连那飞刀竹梭上所附的诸般奇毒,竟也对巨颅子全没半分效用。 蓝衫少女祁昭一咬牙,拧纤腰纵身而起,她一对玉掌探出,想以养毒教秘传的五毒蚀骨大真气打杀了这巨颅子。可她才一动,那巨颅子哇哇怪叫,两只小小的手掌摇摆,头顶上七尺处一片五色雷云展开,登时便有庚金神雷、乙木神雷、葵水神雷、丙火神雷、戊土神雷朝祁昭打去。 五行五雷轰顶,祁昭不敢硬接,身化烟岚一转,绕着巨颅子疾旋,还想寻隙打出毒炁。 但巨颅子口中咿咿呀呀的不停,似乎是在喋喋不休的念诵雷咒。那五色雷云翻翻滚滚,宛如一幢华盖巨伞罩在他大头上方。雷音震鸣不休,有五道数丈长的五行雷光,绕着他的身子次第显化,一时间倒似天宫司雷仙官附体。 巨颅子五行神雷罩体,当真是威风凛凛,教人不敢再迫近半步。他小小的身子当空盘膝而坐,手诀连连变化,抬指一点,便有一道雷火飞出。 养毒教的三人近身不得,即便祭使旗幡喷出毒气,被那雷火一搅也化作了青烟。当真是空有一身神鬼辟易的毒功,却不得施展开来。只不过巨颅子的五行神雷,其威势虽然宏大,指使起来却稍嫌钝拙,倒也打不到养毒教三人的身上,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斗过了数息,那巨颅子忽然伸手一拍自己的心口,双眉紧皱,面皮涨红,露出痛苦之色。他喉头处抽动,竟张口喷出了一道血箭。 养毒教三人见此异状,还以为巨颅子出了什么变故,那模样像是遭雷煞反噬,自伤了经络。三人心中大喜,正待伺机进招,忽自那血箭中冲出一柄不足一尺长的小剑,有丝丝碧火从剑上飞出,化成了一道丈许长的碧火剑光,朝养毒教三人飞刺而来。 这碧火剑光飞得委实快极,有个养毒教的男弟子正朝巨颅子猛扑而去,眼看剑光刺到近前,躲闪已是不及,情急之下挥出随身短刀去挡。哪知道刀剑一撞,那用上好地脉灵铁铸造的法器短刀,眨眼间就被熔成了一团铁汁。玄火剑光一扫过,在那男弟子的胸前斜斩出一尺多长的血口子。 这剑光所挟的碧火甚至诡异,居然见血就燃。那男弟子奋力扑了几下,非但打不灭胸前的碧火,就看熊熊火光愈烧愈烈,就要将他整个人尽数吞没。 这男弟子须发尽枯,回头看了看祁昭,脸上已是一片决绝,他以异族俚语嘶声喊几句,祁昭听了,神色转而凄然。 蓝衫少女眼眶泛红,叹了口气,飘身飞到这男弟子身后五尺处。浑身碧火的男子对着祁昭点了点头,拱手一揖,便转回了身。他两眼直直的怒瞪着巨颅子,双手捧起那支小小的旗幡,竟猛力将幡柄插进了自己的颅顶天门。 祁昭抽了抽嘴角,终也没说什么,只是身上涌出团团五色烟岚,聚成一只手印,拍在那男弟子的背心。 只见这养毒教的男弟子带着满身碧火,双目中喷出五色奇光,整个人化作一件蕴含奇毒的法器,直朝巨颅子撞去。 巨颅子瞪圆了一对小小的眼睛,双掌朝胸前一拢,头顶的五色云气中有雷光大作,五行神雷齐出,轰然落在这舍身破敌的养毒教男子身上。团团五色光焰炸开,可这男弟子的半截残躯悍然冲破了雷火,依旧朝巨颅子径直撞来。 眼见这残躯上已被五行神雷炸得惨不忍睹,头颅碎了一半,胸腹之间破开了一个焦黑的大洞,四肢仅剩下半截左腿犹挂在躯干上。可当这男弟子将青幡插入天门颅顶时,他的神魂便渡入了旗幡,肉身已死,整个躯壳中布满祁昭的五毒蚀骨大真气,成了一具硕大的毒囊。 巨颅子见一轮五行神雷打不碎这男弟子的肉身,再运功催发神雷已然来不及,他“咿呀”的怪叫一声,五色雷云罩下,将他身子裹住,化作一道遁光飞逃。 祁昭满脸煞气,带着另一个养毒教男子在后面紧追不舍。 可惜这蓝衫少女虽然尽得养毒教的秘法真传,但历练终究是浅薄了一些,恼怒之下,竟忘记了穷寇莫追的道理。才冲出了不过百丈,就看那巨颅子将身子团团一旋,背脊朝前,脸孔向后,面露狞笑。他前额处的裂口豁然张开,那只硕大的怪眼中,有一缕五色奇光吞吞吐吐, 祁昭一看,背脊发寒,急忙拨转遁光冲天而起。 只见她脚下一道五色奇光纵贯了数百丈之远,这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将那男弟子的剧毒残躯射了个对穿,连带那小小的青幡法器一起,顷刻间化成了飞灰。巨颅子把头一抬,大五行罡煞禁神光紧追着蓝衫少女祁昭和剩下的一个养毒教男弟子的身形,朝天空扫去。 祁昭急转心思,正苦想破解这五色奇光的法子,忽听得身后风声乱响,转头一看,剩下的那个同门男弟子斜刺里猛扑了过来,以身挡在她背后,双手中短刀旗幡尽出,拼死架住了一道碧火剑气。 巨颅子这口碧火飞剑,与木拙子那道玄火飞剑同出一源,本是一对“南方丙丁离火剑丸”,可奈何这剑丸中先天真火煞气着实太重,又须得以真血催运,单只一人根本受不住这对剑丸的反噬之力。故而他两人各分得一丸,以自身精血温养。 先天火炁无物不焚,本就隐隐克制毒功。这男弟子情急之下,以手中法器本体去挡碧火剑气,救下了祁昭,可自己却遭了劫数。 只一眨眼,短刀和旗幡尽成灰粉,碧火沿着他的双臂逆行而上。巨颅子生怕这男弟子又使出舍身破敌的手段,手中剑诀连引,那剑丸所化的九寸飞剑上下劈刺,一片剑芒交错,这男子当场被切成了十几块碎肉,遭碧火一炼,成了焦黑的尸块。 眼看着焦骨坠向地面,祁昭惨呼一声,双目中厉光暴闪。大五行罡煞禁神光朝她扫来,也不闪躲,把樱桃小口一张,喷出了一颗裹在五毒烟岚中珠子。 这珠子有鸡蛋般大小,却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一会儿殷红,一会儿碧绿,一会儿漆黑,变化莫测,煞是神异。祁昭吐出这珠子之后,身子微微一晃,脸上浮起一片潮红,可她紧咬着牙,伸手一指这珠子,珠子上奇光流转,倏地化作数十丈长的一道彩光,朝巨颅子的大五行罡煞禁神光撞去。 两道五彩奇光相交,一是五行之力,一是五毒之力。虽说五行力更在五毒力之上,但巨颅子的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取的并非是先天五行,而是吸纳巨量后天五行之气,打熬凝炼而成。虽然已是天下一等一的杀伐大术,但比起真正的“先天大五行罡煞禁神光”,依旧相差得甚远。 可蓝衫少女祁昭这珠子,却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先天奇宝。此珠名唤“五毒珠”,乃是西南养毒教的镇教重宝之一。相传本是一道开天辟地之时遗下的先天毒煞之气,阴差阳错的凝结在一条上古毒龙的体内。可是以上古毒龙之身,依旧难以克制先天毒煞,于是这毒龙想以毒攻毒,便尽食洪荒毒物,来反克这道先天毒煞之气。不知多少万年之后,毒龙不知因何而死,这先天毒煞之气就盘踞在毒龙的内丹中,经由洪荒万毒和毒龙精血培炼,沉寂了万万年,成就了一颗“先天原始毒丸”。 后有修炼五毒蚀骨大真气的神通者,将这“先天原始毒丸”发掘出土,盖因其虽然锋芒尽敛,但毒煞依旧凶戾,便以“养毒入道”的无上毒功心法祭炼千年,分化成九颗“五毒珠”。随着五毒奇术的传承,代代流传下来,成为如今养毒教的镇教之宝。 蓝衫少女祁昭,身为养毒教这一代的佼佼者,得师长赐下的本命法器,就是其中性子最温和的一颗“五毒珠”。后借这先天奇宝之力,短短数年中,就将五毒蚀骨大真气修到了小成之境。 于是巨颅子的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和祁昭的五毒珠一碰,巨颅子周身如遭雷殛,一丝先天毒煞沿着他性命交修的大五行罡煞禁神光,渗进了他的身子。只听巨颅子“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碧绿的脓血,脸上泛起一层青气。他也顾不得打杀祁昭了,一面张口摄回剑丸,要借那先天丙丁火煞炼化体内奇毒,一面急匆匆架起遁光,朝木拙子冲去。 祁昭也不好受,运使先天奇宝五毒珠与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对撞,哪怕是件本命法器,也令如今堪堪还丹四五转境界的她,真元亏虚得厉害,周身气血浮动。 可这魔宗异族少女与中原的温婉女子大相径庭,生性刁蛮刚强,睚眦必报。这一下打伤了巨颅子这凶人,岂能放他逃出圣天?祁昭从腰间竹篓中摸出一把回气灵丹吞下,身子一拧,朝巨颅子就紧追了过去。 远处,俞和一人一剑,在木拙子的三道剑光中闪转腾挪。虽然他读剑之术初成,但那玄火剑光委实霸道异常,沾也沾不得一下。他手中那口夺来的法剑,已是布满了细密的裂痕,眼见是抵受不住多久了。 胸口紫宫大穴中的白玉剑匣微微颤动,白莲赤鸢破甲三剑呼应着俞和的剑意,直欲破匣而出。正这时,俞和就见满脸青气的巨颅子,和杏眼圆睁的蓝衫少女破风而来。他心中一惊,不知有何变数,猛提起一道雄浑的真元贯注剑锋,挥剑横扫,震开木拙子的三道剑光,把手腕一引,将掌中那柄破败不堪的长剑,对着了木拙子的心口,脱手飞掷而去。 长剑甫一离手,就自碎成了无数的残片,挟着凌厉的剑气朝木拙子激射。巨颅子一见俞和这招,还以为他要下杀手,额前怪眼发亮,冲出一道细细的大五行罡煞禁神光,照向俞和的面门。 第一百五十九章 剑合璧,火相克 俞和甫一瞥见巨颅子飞遁而来,心中就在暗暗戒备。大五行罡煞禁神光、五行神雷、加上一枚南方丙丁离火剑丸所发的先天火煞剑气,这巨颅子的神通,每一样都堪称当世奇术,可不巧的是,他偏偏撞上了俞和。 区区后天五行法术,在身藏先天五方五行之炁的俞和面前,着实有些“三清座前说道真”的味道。 只见俞和抬手一指,白玉剑匣也不显化真形,只是团团玉光裹着一道“万化归一真符”升起,朝那大五行罡煞禁神光一兜,这以煌煌凶威震慑群修的五色奇光,就湮灭得无影无踪。 巨颅子面露惊诧之色,可他此时肉身中一道先天毒煞和一道先天丙丁火炁正缠斗不休,哪里还顾得上争斗之事?木拙子拢回剑光护体,纵身朝巨颅子迎去。而巨颅子团身一翻,落入了木拙子背后竹篓中。就看这竹篓居然也是一件法器,有片片青紫色的氤氲闪动,似乎巨颅子已发动了竹篓之中玄妙秘法。一时间,俞和的神念中便再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 巨颅子躲进竹篓中炼化毒煞,场中当下就剩木拙子、俞和与蓝衫少女祁昭三人。 常言说: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故而祁昭离俞和靠得颇近。两人匆匆对视过一眼,在对方的眼神中,都只能看见戒备、试探和询问,并没有一丝敌意。于是他俩就心照不宣的结成了临时的阵营,与木拙子对峙着。 别看此时是俞和与祁昭两人合力斗法木拙子,但祁昭祭使本命奇宝五毒珠抵挡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已是真元亏虚得厉害。俞和两手空空,连可御使一口剑器都没有。反观对面的木拙子吐息如雷,一黑二百三道剑光绕体疾旋,从威势上明显要更胜一筹。 木拙子双手剑诀转动,一只独目望定了俞和。方才那场斗剑,看起来是他占尽了上风,将俞和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但哪个修士没有点压箱底的手段?更何况俞和一身剑术精湛如斯,在丙火剑丸与盘蛇双剑的攒击下,居然面不红,气不喘,毫发未伤,明显未出全功,木拙子心中暗想:“这个玄真子有点高深莫测,只还怕远没使出本身神通来。” 他哪里知道,俞和不是不想祭出白莲赤鸢破甲三剑,只是养毒教的三人也在左近,若这三口飞剑一出,被人看在眼里,那等他摘下面具,摇身一变,复作胡家兄弟的外戚子弟身份,却又如何是好? 对面木拙子看俞和忽又眼神漂浮,倒也不知道这位玄真子心里翻起什么念头,居然在这当口上分了心神。他只道生死相搏机不可失,三道剑光一闪,丙火剑丸居中,雌雄盘蛇剑分列左右,直朝蓝衫少女祁昭的胸腹刺去。 木拙子这一手使得狠辣。他心知即便这三剑若是刺向俞和,只怕也是难以奏效,倒不如先打杀了这个养毒教的女子,免得斗起法来腹背受敌。这“玄真子”也看不出是什么家门路数,若魔宗一脉,自会出手去救祁昭,那他此时手中并无灵剑,单凭无形剑气,未必拦得住那丙火剑丸上的先天火炁。而若是道门一脉,自然不会出手去救一个魔宗弟子,看这养毒教的女子气血虚浮,当在这三剑之下不死也是重伤,到时自己夺了她的玉玦,有三片玉玦在手,便大可不与这玄真子纠缠下去。如果只是设法带着巨颅子逃遁,避过今夜风头,木拙子自忖不会太难。 三道剑光飞来,祁昭一看这木拙子竟然先对自己出手,心中便也猜到了他的算计。出身魔宗的异族少女性子刚烈,不逊男子,她双掌交错,朝身前打出团团五色烟霞,一边竭力飞退,一边暗运周身真元。倘若那五色烟霞挡不住这三道剑光,便是拼着焚血化元,根基大损,也要再祭出五毒珠来,让这木拙子好生领教一下先天奇宝的厉害。 这边祁昭笃定了拼命的念头,俞和心中却是大叹,如今救还是不救?于宗门之别,这木拙子出手狠厉,看起来绝不像正道人士;而那蓝衫少女出身西南魔宗养毒教,自然也是魔门一脉。俞和身为道门正宗的弟子,眼看魔宗之人互相厮杀,自然没有插手的必要。 可此时的情形甚为微妙。于情理之中,自己和这个养毒教的女子,都是木拙子的敌对之人,若是不救,这女子折在木拙子的剑下,终归是少了一分助力。而且俞和带着面具法器,此时他并不是罗霄剑门的十九代弟子,而是一个亦正亦邪,百无禁忌的黑袍散修玄真子,如此出手救上一救,自无不可。 俞和心念一转,自己以面具遮去了真形,为的就是行事出手不须顾忌师门风仪,却又为何还是缩手缩脚?就算是露出了自己的三口飞剑来又如何,这夜里如此纷乱,去哪儿不能抢得几柄法剑来使? 想通了此节,俞和心中豁然。只觉得有股莫名的激扬情绪,从心底深处浮了起来,他口中邪邪一笑,对那木拙子嘲道:“木拙道友也一把年纪了,就知道捡小娘皮来欺负,还要脸不要?” 言毕伸指一点,白莲赤鸢破甲三剑破虚显化。璀璨如明河经天的剑芒划破长空,居然后发先至,横在祁昭面前当空一卷,就把木拙子的三剑震飞了出去。 养毒教的少女长出了一口气,漆黑的眸子转动,饶有深意的看了看俞和。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提着她那支白象牙镶银的短匕首,一手拢着团五色烟岚,似乎并没有逃走的意思,只待与木拙子再战。 俞和三剑既出,便再不留手。这三口飞剑的剑光,挟着滚滚雷音,一剑紧似一剑,一剑快似一剑的朝木拙子斩去。千百重亦真亦幻的剑影,恍若山峦倾覆汪洋潮汐,将木拙子的身子裹在一团剑气风暴当中,好似枯叶一般的扯来扯去。 没有跟俞和倾力一战的人,想象不到俞和那雄浑无匹的真元,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一口真气无穷无尽,直化作浩然剑气任他挥霍。偏生体内小五行,竟然还是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修成,只消分出一丝先天五行真炁附到剑上,那就立时更多了一重神妙莫测的奇效。 这番感受,直教困守在剑气风暴中的木拙子叫苦不迭。尤其是那颗被他和巨颅子视作稀世奇珍,以本身精血祭炼随心之后,历来攻伐破敌无往而不利的丙火剑丸,已被先天五行真炁镇压得黯淡无光,唯剩下豆大的一点玄火,在剑尖上摇摇欲坠。 俞和长啸一声,忽然遥遥探出一手,聚罡成爪,直朝那颗丙火剑丸抓去。 这一下木拙子大惊失色,眼看着剑丸被俞和的无形手爪一抓,竟隐隐似要失去剑形,重变回一丸圆球的模样。他猛咬破了舌尖,一口精血喷到剑丸上,手中指诀连点,想要召回剑丸。 可俞和的五指分作五行,幻起五道彩光对着剑丸一刷,那剑丸便不但不朝木拙子飞去,反而自生出一股力道,想要脱开木拙子的掌控,去投入俞和的掌中。 “大头,速速助我!双剑合璧,出南方丙丁离火剑!”木拙子翻手一拍背上的竹篓,口中急急呼喊着巨颅子。 也不听巨颅子出声,自背篓中忽有一道碧火剑气冲霄而起,穿破了重重剑影,对准俞和的顶门处一剑劈落。 俞和只是嘿嘿冷笑,身子轻轻一飘,便闪过了这一剑。 可巨颅子这也是扰乱对手的虚招,碧火剑气一击不中,自行转回,望木拙子的丙火剑丸上一绕,这两枚同出一源的剑丸彼此交鸣,显化出两柄九寸小剑的真形。 “南起南方丙丁火,吾掌宝剑光灼灼,焰起可焚江河海,赤光显现照天开!”木拙子高声颂咒,一连三口精血喷出。两柄小剑当空一跳,化作一玄一碧的火煞剑光,双剑好似比翼齐飞的鸟儿,绕着他转了数匝后,终拧成了一股。 两道剑光合璧,化作一道亦青亦玄的离火剑气,挟着百丈真火焰光,直朝俞和与祁昭横扫过来。 莫看这丙丁离火剑气凶威极盛,可俞和心中根本不怕。方才一番交手,他对这丙火剑丸的性子,已摸透了七八分。周天乾坤坎离演化万物,两仪五行相生相克,一物自有一物去克。这剑丸上的先天火煞克得住养毒教的毒术,顷刻间能连斩养毒教两人,但丙丁火煞无非是自五行火炁所生,于是正被俞和体内脏腑小五行中,那一丝精纯的先天五行火炁所克制,故而俞和才敢出手去抓摄剑丸,逼得木拙子与巨颅子双剑合璧。 就看那离火剑气轰鸣而来,可俞和一脸云淡风轻,他左手掐定了指诀,悠然倒背在身后。右手提着赤鸢剑,剑锋上有道朱红色的光芒转来转去。扬头望了望那亦青亦玄的离火剑气,忽然翻手一剑点出。 虚空中猛响起极其刺耳的一声金铁磨削之声,俞和这一剑虽然平平无奇,可刺到离火剑气中,就好像是将一座石峰投进了大河中央,任你水流湍急,撞到石峰上也只能分作两股,循其左右而行。可河水犹能聚汇合拢,这两颗剑丸被俞和一剑切开,却是彻底破了双剑合璧之势,分作两股的剑气漫天乱飞,任那木拙子连连呼喝,变化手诀,一时间就是合不拢来。 其实俞和也颇不好受,他这一剑终还是托大了些。两道炙热之极的丙丁火煞,沿着手太阳经和手少阳经逆行而上,直撞进了他的心脉中。虽有先天五行火炁镇压心腑,可俞和犹觉得胸口中好似被塞进了两个大火盆,灼热难当,心口处砰砰乱跳。 强提起先天五行火炁镇住了丙丁火煞,俞和运转真元,将这两道火煞尽数逼入赤鸢剑中,横剑当胸一挥,有道赤红色的烈焰剑气破空飞出,只拦腰一扫,就把那两口雌雄盘蛇剑斩成了四截。 心神相系的飞剑被斩断,等若是俞和直接在木拙子的性光慧剑上斩了一剑下去。木拙子脸上一片煞白,双目呆滞,身子直发抖,一时间手脚僵直,动弹不得。而那两颗丙火剑丸,受了他的急切召唤,正径直朝他飞去,若不赶紧作法收剑,木拙子难逃被自家剑丸刺穿之厄。 自他背篓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尖叫声,可木拙子犹自恍如泥人。巨颅子情急之下,也不顾得炼化肉身中残余的先天毒煞,从那背篓中纵身而起,双手对着剑丸虚抓,拢回了两道剑光。他眉心处的怪眼一闪,又是一道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对准了俞和照来。 故技重施,巨颅子也知必定难以奏效,只盼能拖一拖时间,待木拙子定神醒来,再做打算。可俞和伸出背在身后的左手,摊开手掌,对着巨颅子遥遥一拍,掌心处玉光闪烁,真符显化,竟也是一道大五行罡煞禁神光射出。 两道神光一撞,同时湮灭。 可巨颅子忽觉得背后有些不妥,刚想回头去看,可胸口和腹中同时一痛,心中已知大不妙,自己情急之下出手,光顾着收回剑丸,牵制那玄真子,根本没来得及祭出那铜皮铁骨的护身神通,这一下,恐怕是遭了人暗算。 他低头看去,半截白象牙镶银匕首从他前心口透出,一支纤纤血手,贯透了他的肚腹,手中赫然握着他从那带刀大汉处夺来的玉玦。 “本姑娘不喜食人心。只是养毒教还从来没有放过杀我弟子之人逃活!”祁昭冷冷的声音,从巨颅子身后响起。 巨颅子张口惨嚎,他把手中的两颗剑丸塞进嘴里,举双手在下颌处猛力一撑,竟然活生生将自己的头颅从肩膀上拔了下来。只看从他颈下洒落的血液犹是殷红色,可肩头处喷起的血液,却已是乌黑腥臭。 头颅离体,这巨颅子犹自不死,大头一旋,卷起一道凄厉的血光,裹着木拙子朝西南天际飞逃。俞和与祁昭想追,可那巨颅子余下的半截残躯猛然炸裂,一大团五色雷云翻翻滚滚,罩住了方圆百丈的虚空。 直过了十数息的光景,满天雷火烟云才尽数消弭,露出两人的身形。只见蓝衫少女祁昭面色青白,发髻凌乱,身上的银饰衣衫,处处焦黑残破,她一只血手紧握着巨颅子的玉玦,指缝中犹自有脓血滴落。 可俞和手中的一柄赤鸢剑,已稳稳的搭在了她的肩头颈侧。 第一百六十章 击掌盟,横插足 “杀了我,你可以得到两片玉玦。但若是你不杀我,祁昭愿意把这一片玉玦给你。”养毒教的蓝衫少女脸上全没什么惧色,她拿一对黑漆漆的眸子望定了俞和,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掌,托起从巨颅子腹中挖来的那片黄色玉玦,递到俞和的面前。 “你虽少一片玉玦,但却多了一个盟友。上古仙府出世,诸方各争福缘,必定是步步杀机。有我养毒教与你同进退,总比你独斗群修要好得多了。”祁昭甜甜的笑着,小姑娘心中知道,自己肯定能说服这个黑袍剑修,而搭在颈间这口剑,也绝不会伤着她一分一毫。 “就算你从我的尸体上拿走了两片玉玦,恐怕那湖底仙府出世的机缘,却再也没命消受了。我身上带着大毒师以秘法祭炼的子母同命锁,若有何不测,你的形貌气机便会显化在我师门炼灵台上。莫说是这小小的西南滇地,就算你能逃到天涯海角,我养毒教的前辈高手都会寻踪而至,取你性命替我报仇。” 祁昭说完,把手中的玉玦又朝俞和面前递了递,她手腕上的银铃哗哗作响,脸上露出一片天真烂漫的神情来。 当那支满是血垢的手靠过来时,俞和下意识的一缩头。 这养毒教的女子浑身上下都是奇毒,虽然俞和这时已把护身罡气催到了极致,先天五行真炁在周身经络中运转不休,还暗暗祭起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护住了五脏六腑,可他依旧觉得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着了这个小姑娘的道儿。 虽然带着能改易形貌声音的面具法器,俞和却不知道祁昭说的“子母同命锁”到底有何玄机。魔宗秘法神鬼难测,万一真的能把他本身形貌气机都传了回去,若一剑刺死了这个养毒教的小姑娘,转眼间就是几位毒尊高人出世,寻他气机而来,那可当真是大祸临头。什么湖底仙府,剑门别院,尽成了泡影。 更何况俞和哪里当真刺得下这一剑? 祁昭虽是魔宗修士,可人却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浑身上下更是透着一股子纯真的西南异族风情。一身毒功奇术虽然诡异,格杀巨颅子也是出手狠辣,不过看完了巨颅子剖脊食心的血腥手段之后,祁昭含恨生挖玉玦的一幕,也倒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养毒教的少女祁昭,看自己一递手过去,俞和立马下意识的缩回头,她嘴边噗嗤的笑了出来。 小姑娘自袖中取出了块印染缀穗布手巾,把自己的手掌和玉玦都细细的擦了,拭尽血污,玉玦重又发出鹅黄色的温润荧光。祁昭这才把手又递到俞和的面前道:“这玉玦,你到底要还是不要?莫担心了,我仔细拭过,这玉玦上已没那怪人的脏血,也没有毒。我们养毒教虽是魔宗,但恩怨却是极分明的。你方才替我了挡剑,我心中自然牢牢记得你的好,绝不会施毒害你的。” 俞和看了看祁昭,又看了看玉玦,手腕一翻,撤回了赤鸢剑。他伸指虚点,祁昭手里的玉玦飞起,落入了俞和的掌心。他还是不敢直接用手指去碰的,以一团真气裹住了玉玦,暗暗运转先天火炁在玉玦上绕了数匝,这才取纸符包裹了,收进了怀中。 对面祁昭看着俞和对着玉玦好一番谨慎施为,少女脸上的笑容难免有些尴尬。暗暗叹了口气道:“如此你我也算结伴,一齐去争那上古洞府的机缘,还望道友莫要如此嫌弃祁昭粗俗腌臜才是。” “行走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家师长没教过你吗?”俞和横了一眼祁昭,好似长辈训斥晚辈一般,沉声道,“何况贵门养毒入道之术出神入化,姑娘也说此时各争机缘步步杀机,故而贫道不能不提防一二。” 祁昭一面整理着发髻与满身银饰,一面开口问道:“先生如何称呼?” “贫道一介游方散修,自号玄真子。” “好,玄真先生有礼了。你既然是一介散修,讲起话来,却怎么跟自诩名门正派的那些人面兽心之徒一般?我们族人虽教化未深,但交朋结友从无二心。家中老祖公自幼教我,看得顺眼就诚心去结交,看不顺眼就尽早除去此人,免得将来遭其祸害。玄真先生替祁昭挡剑,祁昭便看先生顺眼,那就是尽信先生的,还望先生也莫要猜疑祁昭暗存了什么算计,免得叫人家失望才好。拿你们中原人士的酸腐之辞来说,便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俞和哑然失笑,他本想装得老成,可却反倒被一个小姑娘给说教了,他默默的心中一叹,拱手对祁昭一揖道:“贫道多年来独身行走,历尽艰险诡谲,看多了人心叵测,所以落下了个对生人提防戒备的毛病,还盼祁姑娘莫要见怪才好。” 祁昭展颜一笑:“原是如此,先生独自修行,自然当须处处谨慎。其实我西南滇地风景壮丽,天材地宝迭出,更多的是渺无人烟的仙山灵泽。先生大可落足于此,开辟洞府修行。若是先生不嫌弃,祁昭愿引先生做我养毒教的客卿上师,即便先生将来有意自起山门,开宗立派,我养毒教也会鼎力支持。” 俞和摇了摇头:“闲云野鹤惯了,倒是歇不住脚。祁姑娘此言我会记在心中,待此间事了,容我细细思量,再做打算。” “也好。”祁昭忽然举起了纤纤玉手,掌心对着俞和一晃道,“如此你我击掌为誓,共谋尽退,力争仙府机缘。” 俞和看了看祁昭那支细软如凝脂的小手,一时间不知究竟该不该伸掌与她相击。男女授受不亲,这年轻女子的柔荑,岂是随便能碰的?更何况是养毒教少女的手掌,碰过之后实在是祸福难料。 不过看祁昭那双目中的一片纯真,俞和心中迟疑了片刻,终还是举起了手,朝祁昭的手掌击去。只是暗暗把五行真炁气运到手腕处,留神戒备这一击掌之后可能发生的诸般变故。 两只手掌刚要相击,就听远处天际忽有人大笑而来,滚滚声浪震得天云四散。 “祁昭妹子与人暗地里结盟,这等好事,怎能少得了我木元昌?养毒教与百越教齐心协力,自当无往而不利,湖底仙府福缘注定是我西南魔宗的囊中之物!” 俞和转头一望,就见那先前被木拙子一掌玄火震慑的百越教司蛊修士,带着他的九位同门踏风而来。这位名唤木元昌的司蛊修士径自落到了祁昭面前,笑嘻嘻的伸出手掌,就想去拍祁昭的手,可小姑娘把杏眼一翻,那纤纤玉指上登时便有一层五彩烟岚浮动。木元昌脸色骤变,那一只手硬生生的僵住,不敢再拍实了祁昭的手掌。 他尴尬的笑笑,缩回了手,自己把双手连连搓动,脸上陪着殷勤的笑,看着祁昭。那九位百越教弟子一字排开,紧紧随扈在木元昌的身后。倒好似一堵人墙,恰恰将俞和与那木元昌与祁昭两人隔开。其中被俞和一剑斩落了手掌的两个百越教修士面皮铁青,胸口剧烈的欺负着,似乎在竭力压制着满腔杀机。 祁昭看这阵势,自叹了口气。 她有心拉拢俞和,却不想这木元昌不请自来。百越教和养毒教一修蛊一修毒,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同属西南魔宗,两派却也素不交恶。这木元昌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更不好直接冷言冷语斥他离去。 小姑娘心思细密,自然知道这位百越教最年轻的司蛊木元昌对她早存了爱慕之心,甚至还几番托人暗示,想同她结成道侣,但祁昭却一直不肯应诺。有此一层感情在,木元昌明里暗里,都不会为难与她,这次抚仙湖之事,祁昭看正是木元昌带人前来,心中早不将百越教当做敌人相处。 不过祁昭倒是不愿与木元昌同进退,一来是这木元昌性子纠缠,只要见了祁昭当面,就浑身没个正经,总是嬉皮笑脸的与她调笑,弄得好似个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一般。祁昭出身莽莽山林,生性刚烈果敢,木元昌这副样子,惹得她颇为不喜。二来是木元昌一身蛊术虽然精湛,尽得百越教的真传,但自小被门中师长百般宠溺,几乎没什么争斗厮杀的历练,与人当真斗起法来,还打不过祁昭。在西南盛传的滇地十杰中,录有魔宗年轻修士三人,养毒教祁昭名列第四,而百越教木元昌不过区区第九,小姑娘很有些看不起他,故也因此缘故,不肯于木元昌结为道侣。 “木师兄,你我同属西南魔宗,本就是同气连枝,何须结盟?”蓝衫少女半嗔半笑的道,“玄真先生剑术高绝,一人一剑打退了木拙子,重创巨颅子。我与他结盟,岂不正是为我西南魔宗请来了一尊强援?木师兄你怎好如此冷落了玄真先生。” 说罢一飘身,伸手分开木元昌身后的一排百越教蛊修,站到了俞和的身边。 木元昌转头看了看俞和,微微一皱眉,可也不好阻拦祁昭。他脸上一阵子阴晴不定,最后还是挤出了满脸的笑容,跟着祁昭一起,凑到俞和的面前,眉毛一挑,开口道:“玄真先生有礼了,本座百越教司蛊木元昌,乃是祁妹子的至交好友。既然祁妹子已认定了先生大能,木元昌也愿与先生共进退。” 那两个缺了手掌的百越教修士闷声冷哼,木元昌装出一副亲近的样子倒还罢了,那九个蛊修分明是一脸的仇恨,望向俞和的眼神里杀机毕现。 俞和看这情形,刚刚放开的一丝戒备之心,又紧紧的绷了起来。他心道:魔修便是魔修,暴戾非常,着实是不宜结交的。那怕是有心利用一二,也要仔细提防着养虎为患之厄。 “见过木道友,先前贫道出手鲁莽,误伤了贵门弟子,还望木道友恕罪则个。”俞和脸上不动声色,举单手团团一揖道,“贫道人单势孤,能与祁道友、木道友共谋进退,实乃邀天之幸,今后还需两位多多照拂才是。” “好说好说!区区小伤不足挂齿,我百越门自有秘法为他们再续肉掌。”木元昌朗声一笑,脸上多有得色,居然伸出手来,似要去拍拍俞和的肩膀以示宽慰。 可他掌心处忽有一点细小的乌光闪烁,祁昭偷眼瞥见了木元昌的小伎俩,秀眉皱起,正要出声喝止,猛听见耳畔剑鸣声响,心中就知不妙。侧目望去,只见俞和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作剑,指尖上一缕寒芒吞吐,已对准木元昌的掌心点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进退,蛊作礼 话说这百越教司蛊木元昌的手掌,同俞和的剑指一碰,木元昌登时一只手如遭雷殛,飞也似的缩了回来,掌心中一缕黑烟升起,隐隐有腥臭的气味散开。木元昌脸色一变,他身边的九位蛊修立时将俞和团团围在了中央。 俞和悠然收回了手指,拢入大袖中。他脸上的皮革面罩遮住了本来神情,所以看起来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其实俞和心中是好一阵发麻。方才指掌相碰的刹那,俞和感觉木元昌的掌心里似乎藏着一条小蛇,张开毒牙在他指尖狠狠的咬了一口。俞和不敢轻慢,急运先天五行真炁到指尖,化尽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木元昌眉间掠过一片煞气,肩膀微晃,正要再出手段。可他忽然眼前一花,蓝衫少女祁昭已然纵身欺近他的胸前,一柄白象牙镶银的匕首,正顶在木元昌的心口处。 “木元昌,你今日若是想死,可尽管再进招过来!”祁昭的声音恍如从冰窖中传来,带着一股能令人血脉凝滞的冰寒杀机,“莫要以为你吞过六翅金鳖蛊,不惧百毒,本姑娘就收不走你这条命。昔年滇池十杰斗法一战,我念在师尊与你家黑角大蛊主交情莫逆,没一掌打碎了你的本命蛊虫,你如今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已不记得祁昭的手段了么?” 木元昌脸色发白,望着祁昭不知如何是好。看蓝衫少女这时的神情,包括俞和在内,在场的诸修都毫不怀疑,只要木元昌在乱动一下,那柄白象牙镶银匕首,必定会立时刺破木元昌的心脉,绞碎他的本命灵蛊。 九位百越门的蛊修不敢动弹,人人脸上尽是一副古怪的表情。谁都知道木元昌对祁昭用情至深,几乎到了日思夜想、茶饭无味的地步。而祁昭对木元昌虽然一直推搪,但绝不至于反目成仇,两人现下这副样子,可是在唱得哪一出? “祁妹子,你可千万莫要动怒!”木元昌有些慌了,他拼命摇动着双手,口中辩解道,“这当真是冤枉了!你说玄真先生道行高深,我又没亲眼见识过。既然要结盟,我自然想试试玄真先生的本事,这可全无恶意,就只是稍加切磋一下而已!” “休要再耍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小伎俩!稍加切磋?我可看得清楚,你方才分明动用的是本命陷仙蛊之力,趁人不备,存心取人性命,还妄说什么切磋?”祁昭手腕一拧,那象牙匕首上又加了三分力,“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你家里有几位蛊主坐镇,我门中也有十二大毒师守护,我养毒教会怕了你百越教?” “祁妹子,这人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散修,你何苦来哉?”木元昌小声鼓囊着。 可祁昭冷冷的一哼,手上又加力一顶,象牙匕首的尖端,已然刺透了木元昌的衣衫,直抵肌肤。 心口一点冰冷直透背脊,这下木元昌的表情彻底垮了下来。他哪里还有凶名赫赫的百越教司蛊的威风?哭丧着一张脸,眉毛拧成了团,对着俞和又是点头又是作揖的告饶道:“玄真先生,玄真大人,木元昌给您老赔罪了!是小的不懂事,是小的胡闹,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老。您大人有大量,千万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不然祁妹子从此恼了我,我可真不如自撞刀死了算了!” 俞和听木元昌这一番话,心里可真是哭笑不得,也不知祁昭与木元昌这是在演戏,还是木元昌真就是这么个孩童心性。眼前这幅情形,就好像是有个不懂事的弟弟在外面闯了祸,做姊姊的拿藤条押着他,去找人家当面赔罪一般。 偷眼看那九位蛊修,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古怪之极,他们似乎觉得木元昌如此一闹,当真是丢尽了自家宗门的颜面。这九个随扈弟子都不愿去看自家司蛊在那里连连作揖讨饶,九人的眼神飘来飘去,似乎周遭的风景直能有看不厌的美丽。 不管是真是假,俞和都暗暗提着十二分的戒备。不过眼下这局面,终归是要应付过去的,他对木元昌和祁昭拱手一揖道:“祁姑娘,方才木道友或许真是想与在下切磋,我察觉他并未使出全力,而是一点既收,故而姑娘还是莫要如此责怪他才好。贫道初来乍到,木道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试一试贫道的深浅,免得拖了众人后腿,此行用意原是好的,而贫道也不是小气之人,绝不会心存异念。更何况是贫道误伤百越教的道友在先,木道友宽宏大量,贫道心中极是感激,正愿与木道友好生亲近。” 祁昭看了看俞和,扁嘴道:“玄真先生,我这位木师兄虽然痴长祁昭几岁,可性子却还如顽童一般,喜欢胡闹,你心中不怪罪与他自是最好。不过木师兄人虽糊涂鲁莽,行事讲话有时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但他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在我魔门中,也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待先生与他日后熟稔,便会看惯了他这长不大的心性脾气。” 听俞和与祁昭对答,祁昭还夸赞了他几句,木元昌脸上已是喜笑颜开。也不顾那锋利的象牙匕首了,他眯着眼,居然拢起双掌,想要去握住祁昭执匕首的那支纤纤玉手。可还没碰到姑娘家的柔荑,就被祁昭狠狠的瞪了一眼,匕首上一道暗劲传来,将木元昌的身子震退了半尺。 九位蛊修也不做声,默默地飘身一移,站回了木元昌的身后。俞和把双手拢在大袖中,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淡然看着木元昌。 祁昭把眼一瞪,冷喝道:“木师兄,休怪祁昭冷言冷语,此时我们当以仙府大事为重,切不可玩忽轻慢。许多修士各争机缘,那木拙子和巨颅子你也看到了,手段凌厉狠辣,行事比我魔宗修士更无禁忌。你再胡闹,小心错失了机缘。” 木元昌怯怯的点头道:“祁妹子说的是,元昌定唯你马首是瞻。” “玄真先生独自行走江湖多年,处事经验比我们丰富得多。他的道行你也亲身试过,不在你我门中长老之下,此抚仙湖之事,当听玄真先生定夺进退之策。”祁昭看了看俞和,忽然对木元昌一伸手道,“六翅金鳖蛊、离合元元蛊、千年参王虫,你身上带着哪一样?” 木元昌眉毛一跳,面露难色:“祁妹子,元昌出门得仓促,哪里会带着如此绝世灵种在身,你若想要,得待我回稽余山之后,再去求大师傅讨要。” 祁昭撇了撇嘴:“司蛊大人连区区几只小虫都拿不出来?你是不是把自藏的那许多珍品灵蛊,都打赏给竹寨里的那些莺莺燕燕了?” 木元昌闻言,把头摇得好似个拨浪鼓一般,口中急急分辩道:“大道在上,蛊神在下。我木元昌心中只有你祁家妹子一人,绝无二心。六翅金鳖蛊、离合元元蛊、千年参王虫尽是我门中绝巅的珍稀灵蛊,大师傅哪里会让我随便带在身上出门?但如果是祁妹子真想要,元昌就算去大师傅门前跪求三日,也不敢教祁妹子失望。” 小姑娘总抵受不住甜言蜜语,木元昌这话一说,祁昭的脸上终于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她转了转眼睛,招手道:“那你此时身上品阶最高的丹蛊是什么?” 祁昭这展颜一笑,登时如冰雪乍融,百花齐放。木元昌也咧嘴笑了起来,他伸手在怀中好一阵掏摸,取出了四个被黄蜂蜡封住的小圆球,毫不吝啬的统统递给了祁昭。口中犹自讨好着道:“能入得了祁妹子法眼的丹蛊,就这四只了,银纹金鳖蛊雌雄一对,三百年的参王虫一只,玉髓血蚕蛊一只。” 将四个龙眼大的蜡丸在玉掌中一转,祁昭看了看木元昌道:“你家的黑角大蛊主,敢情是生怕你被我欺负了不成?让你吃了六翅金鳖蛊,身上带着一对银纹金鳖蛊,居然还给了你一只玉髓血蚕蛊?” 六翅金鳖蛊和银纹金鳖蛊,都是克制养毒教五毒蚀骨大真气的镇毒丹蛊,玉髓血蚕蛊专解诸般奇杂剧毒。有这三道蛊虫随身,养毒教的诸般施毒手段,几乎是全没了用场。有此可见那木元昌的授业师尊黑角大蛊主,乃是算准了木元昌一见祁昭就要吃亏,把各种克制养毒教秘法的灵蛊,尽给自家宝贝弟子备置齐全了。 木元昌颇为尴尬的嘿嘿一笑道:“没有没有!西南地界毒虫异草奇多。我又喜欢猎奇揽胜,专爱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钻,师尊这不是怕我万一碰到什么疑难毒症么,小小解毒丹蛊自不能少。祁妹子莫要多想,与你自然全没干系。” 祁昭翻了木元昌一个白眼,嗔道:“倘若不是用来对付我的,那就最好不过。你今日冒犯了玄真先生,这赔罪之礼绝不可少。我替你做主,将这丹蛊赠予玄真先生,你可愿意?” 木元昌脸上发白,眉毛狠狠的抽了几下,抬头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祁昭,一咬牙道:“祁妹子的主意,我自然绝不反对,还请玄真先生笑纳!” 那九个蛊修有心阻拦,可他们心知只要是祁昭当面,拦是肯定拦不住的。自家司蛊意乱情迷,在这个养毒教小姑娘手上吃大亏,早已不是一次二次了。于是九人肚子里面不住的叹气,两只眼睛只顾看着漫天乱云,干脆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祁昭拈了拈四颗被黄蜂蜡裹住的灵蛊,挑了二颗抛回给木元昌,“你家黑角大蛊主是出了名的小气,我也不好为难你,这对雌雄金鳖蛊留给你回去交代,想来也不会多受责骂。” 木元昌慌忙接住了蜡丸,长出了一口气,转忧为喜道:“还是祁妹子体谅。” 祁昭也不理他,将那三百年份的参王虫和玉髓血蚕蛊捧到俞和面前:“先生,木师兄方才鲁莽了,还望先生以仙府大事为重,莫要与他计较。这两只丹蛊,与寻常灵丹一般用法,吞下炼化立可生出奇效。三百年份的参王虫服过,可抵一甲子精修。玉髓血蚕蛊擅解天下奇毒,服过之后,七七四十九天百毒不侵。小小丹蛊权作木师兄赔罪之礼,还请先生一定要收下。” 俞和看了看祁昭手中的蜡丸,口中简单推脱了几下,便接了过来。 这蜡丸入手微温,里面的蛊虫竟然犹在隐隐颤动,颇为神异。不过这种诡异的活物丹蛊,俞和哪里真的敢吞服下去?取一张封镇灵物的符纸,把那参王虫蛊包了,收入玉符中藏好。却拿着那颗玉髓血蚕蛊,飘身到了那两位被他斩落了手掌的蛊修面前。 “二位小兄弟,玄真子方才误伤了两位,心中甚是愧疚。无奈身为一介散修,贫寒窘迫,并无什么值钱的物事拿得出手,如今这颗丹蛊也算借花献佛,聊表贫道的歉意。” 那两个蛊修交换了一下眼神,再看向俞和时,目光中的恨意已然消散了许多。两人随意一拱手道:“玄真先生客气了,如今你我化敌为友,今后还靠先生照拂。” 这话说的虽然客气得紧,可那两个蛊修却没有刻意推脱。其中一人大大方方的接过丹蛊,径自收入了怀中。俞和一笑,稽首而去,至于这一颗丹蛊两人如何去分,他却是管不着。 俞和这一手作得漂亮,木元昌和九个蛊修对俞和都露出了一丝善意,祁昭眼神闪烁的看着俞和,也不知在想什么。 表面上俞和是借花献佛,其实使的是一道顺水推舟的小计谋。 祁昭故意把克制五毒蚀骨大真气的一对雌雄金鳖蛊留给了木元昌回门交代,那俞和就干脆把能解奇毒的玉髓血蚕蛊转赠给了受伤的蛊修,单留下一颗增进修为的参王虫。如此一来,示人以不防备,便将祁昭暗藏的戒心打消了许多。而且身为无门无派的散修,打熬修进真元最是不易,留下参王虫也是合情合理。 看众人都不言语,各自翻腾着小心思,俞和轻轻一咳,祁昭这才如梦方醒,对俞和举手一礼道:“玄真先生果然身具古修之风,小女子佩服。依先生之见,我们此时当去追杀那木拙子和巨颅子两人,还是回竹月经院另寻机缘?” 俞和沉吟了一下,心中惦记着大师兄夏侯沧和那胡家兄弟的安危,便答道:“那巨颅子化血遁走,追踪不易。何况穷寇莫追,只怕两人泼起命来,我们若是人手折损,便得不偿失。当下可回竹月经院那边,看看情形再定行止。” 祁昭与木元昌一齐点头,于是众人架起遁光,朝竹月经院那边去。 可还未飞到经院之上,就见北面的碧云寺方向有熊熊火光冲天而起,直将半壁夜空都映得通红。 --------------- 文后语: 这周写写停停,还是要跟大家道歉。 单位渐渐到了繁忙的时期,工作实在太多,连续加班了2个通宵才做完了手上的事情,就实在没精力每天码字了。 没办法,养家糊口的工作,还是当须放在第一位的。 感谢大家的支持,下周我会尽力更新。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三味火,黄砂风 竹月经院那颗独木成林的古榕树,已然碎成了满地的黑炭,不知是谁人施展过重手法,将经院左近方圆数里的山林,全焚成了一片焦土。黑烟滚滚直冲夜宵,空气中弥散着竹木烧灼后的刺鼻气味,依稀掺杂着一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恶臭味。 之前各路修士争斗厮杀的石林,如今也再没了朝天耸立的怪石柱,满地都是灰白的石粉和巨大的土坑,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剧斗。 俞和与养毒、百越两宗一行十二人,驾着遁光匆匆盘旋了一匝,但没发现有生人的迹象。俞和心中更是惶急,真元催动,剑光呼啸而起,直朝碧云寺那边疾射过去。 到了碧云寺的附近,即便以俞和、祁昭和木元昌的修为眼界,都不由得强行按住了遁光,不敢再靠前去。 碧云寺的上空,也不知漂浮着多少来历不明的修士。在那漫天火光映照之下,人人周身仙霞缭绕,宝光隐现。这些修士似乎并不尽都同路,三三两两的各聚成阵营,有的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脚下的碧云寺,有的人戒备的四处观望。 当俞和他们靠近时,登时吸引了十数道目光投来。 九位百越教的蛊修围成了一个圆圈,将俞和等三人护在中间。这九个蛊修各自放出了本命灵蛊以示威严,有的脚踩一条二丈长的翠绿飞天蜈蚣;有的身上攀着一条好似蟒蛇的金甲长虫;有的周身百点金光飞旋;有的干脆化去了肉身,变成一群嗡嗡飞舞的赤红色小蜂。那些修士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是百越教的蛊修们到了,这魔宗百越教在西南也算是凶名赫赫,秘传蛊术中多的是神鬼难测的杀人手段,故而众修纷纷转回了视线,不敢再朝这边肆无忌惮的观望。 俞和低头看下面的碧云寺,只见整座寺院被一层云光烟岚裹在中间,远远望去,寺中一切犹如雾里看花,依稀有人影攒动,但又看不大真切。 不知谁人对碧云寺施展了三味真火的大神通,在镇守碧云寺的云光之外,有白灼灼的空中火、青碧碧的石中火和红彤彤的木中火纵横飞舞。这三味真火煞是霸道,火炁飞散开来,把周围的林木一起点燃。好一场熊熊山火飞起几十丈高,烧的半壁夜空犹如泼满了朱砂般红。 但那碧云寺的镇门法阵也极是玄妙,既受三味真火焚烧,便自聚真水化云烟来挡,水火二炁在空中冲突,倒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在碧云寺的大殿之上,当空展开了一片白茫茫的庆云,有六个高冠广袖须发皆白的老道士盘膝而坐,手里各掐道诀,口中念念有辞,满脸的淡然。居中的一位正是碧云寺的掌门真人峋石。 俞和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却没看见大师兄夏侯沧和那胡家四兄弟,连东巴密宗的两个和尚也不见踪影,都不知是遭了劫数,还是躲了起来。 施展真火神通的人,似乎耐不住久攻不下的烦躁,只见那纵横飞舞的三味真火忽然拧成一股,好似一条浑身烈焰升腾的巨蟒,将碧云寺盘在中央。不过那六个老道士也各自睁开了眼睛,借着镇门法阵之力,发掌朝真火拍去。他们六人每一掌按住,虚空中便会结出一道丈许方圆的巨大真水掌印,飞出了法阵圈外,水火二炁一冲,那三味真火登时便会有一小片黯淡下去。 双方又僵持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峋石真人猛然长身而起,脚踏虚空而立,举单掌在胸前高颂了一声道号,运起道门镇魔真言,发出宏大的声音来:“我碧云寺虽然香火稀薄,却也犯不着倚仗道友如此火势。碧云山往昔一派仙家胜地,如今却是草木尽焚,生灵涂炭,道友此番作为,实在是有违天和,欺人太甚!” 只见峋石真人对着碧云寺主殿一拜道:“山门遭火焚之厄,峋石乞师祖赐下法器,助我等退敌!” “乞师祖赐下法器,助我等退敌!”另外那五位老道亦齐对着碧云寺大殿俯身拜倒。 六位老道士这一拜之后,俞和就听见从那碧云寺地下深处,传出来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叹声虽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修士都听得真真切切。这一声叹息入耳,人人都恍惚觉得心底里莫名的多了一丝悲戚的情绪出来。 “不好,莫非是证得玄珠道果的修士要出手?”祁昭低声嘟囔了一句,可看俞和与木元昌两人都丝毫没有转身遁走的意思,她只好暗暗提起了周身真元,凝神戒备起来。 等祁昭把护体罡气运足,这才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周围的虚空似乎被某种无上禁法所制,每个人身外三尺,都多了一重看不见的桎梏。祁昭使力一挣,发现这禁法虽不能将她定在原地,可是若想冲出桎梏,身子立时好像陷进了流砂中,全使不出气力来。 祁昭脸上变色,急对俞和大呼道:“玄真先生,这峋石老道想把寺外的修士一网打尽!” 木元昌与那九位蛊修运功挣动,这才也察觉到了异状。俞和转回头来,摆了摆手道:“我已发觉了,这禁法神不知鬼不觉就困住了我们,煞是厉害。如今情形危急,我们绝不可慌乱,唯有见招拆招。他想打杀这许多人也殊为不易,我们全力应对,以求一线生机!” 祁昭点了点头,一团五彩烟岚升起,裹住了周身。木元昌望了望祁昭,深吸了口气,强自定住心神,他身上一片金光闪烁,已然覆上了一层暗金色的甲壳,犹如是一套连身的铠甲,只余下脸孔露在外面。肩后十二支七彩蝉翼交叠起来,挡在身前。 木元昌顶着那无形禁法的桎梏之力,竭力挪动身子,挡在了祁昭的面前。这举动倒让祁昭脸上掠过了一片淡淡的红潮。 九位百越教的蛊修也是各出保命的神通。其余那些修士纷纷发觉了不对劲,有的还在拼命挣动,但求远遁,有的已然祭出了各式各样的护身法器。 从碧云寺大殿中,飞出了一道红光,绕着峋石真人疾旋。峋石真人对着大殿又是一拜,口中呼道:“多谢师祖赐宝!” 说完才把双手虚捧到胸前,那红光一转,径直落入了他的掌心中央。这件法宝显出真形来,原是一支通体土黄色的小葫芦,看起来是平平无奇,只在葫芦的细腰上,系着一道赤红色的金丝符箓长绦。 峋石真人面露冷笑,把葫芦朝天一托。六个老道各喷出一口本命真元,贯入了这件葫芦法器中。 “恭请宝贝大展神威!”峋石真人高喊一声,只见那葫芦轻轻一震,便冲天而起,眨眼间飞上了百丈高空,葫芦口朝下一倾,喷出了无穷无尽的土黄色云气。 这股黄云从天而降,只一转眼间就吞没了场所有的修士,罩住了碧云寺周遭十里地界。俞和只觉得眼前景色一变。夜空、熊熊山火、云光缭绕的古寺尽都不见了。 黄砂,眼中只能看见莽莽的黄砂,天下地下和空中,尽都是呼啸的黄砂,狂风卷着不可计量的沙粒,在虚空中怒号着,疾驰着,冲突着,似乎要将一切风化,然后碾磨成粉。 俞和只觉得,他已无法在从周围的天地中,汲取到一丝一毫的灵气,整个人好像彻底被锁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寂灭空间中。 而当那些风沙拂过身子时,护体罡气就被一层层的剥离,宛如是沙漠中的一颗孤零零的大树,被干燥的风沙一吹,先是树叶枯黄凋零,然后树皮干裂脱落,最后剩下一点生机,困守在树心之中,可根系总也吸收不到水分,只能等待着枯萎而死的结局。 那些修士们在无尽黄砂中苦苦挣命。没来得及祭出护身神通的,被风沙来回一卷,就变成了一尊黄砂岩的石像,砸落在地面之前,就已被沙尘风暴碾成了细粉。而祭出了护身神通法宝的修士,虽然挡得一时,但那翻滚黄砂竟是越来越密集,护身宝光眼看着晦暗下去,即便全力贯注真元,一面流水介的嚼吃回气灵丹,只怕也难再支撑一时三刻。 俞和暗暗的运转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他在白骨剑冢的一年半中,不仅参悟剑术,心生枯燥时,便去体悟这南帝秘法之中的妙谛,如今那南帝长生白莲已不需在身外显出硕大的一团法相,无形无影的融入护身罡气,自有白莲罩体的种种神妙。只不过俞和离卫行戈那般将神帝道统参悟到了高深处,能召出中天紫薇大帝法相加持肉身的境界,还差得甚远。 展开了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俞和还怕不够稳妥,他张口轻轻一吹,一道流光溢彩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显化出来。这灵文符箓虚浮在他的头顶,洒下濛濛的清光。黄砂只一靠近,就被符箓之力化成了精纯的五方五行土炁,反哺己身。 尽展两大护身神通,俞和这才自觉得能在这狂风与黄砂中屹立不倒。他装出一幅满脸苍白,苦苦挣命的窘迫模样,偷眼一看木元昌和祁昭,这二人显然支撑得很是吃力。 木元昌想是被百越教中的师长们视作了珍宝一般,除了本命灵蛊化成的罩体甲壳和七彩蝉翼之外,居然还祭出了一件亦魔亦道的护身奇宝。 这件宝贝是一尊拳头大小的三层白骨楼,不知是以人骨还是兽骨打磨雕琢而成,很是精巧。从这三层白骨楼的四面十二门中,放出一圈圈青碧色的磷火,将黄砂挡在外面。木元昌一口接一口的喷出本命真元,苦苦支撑着一丈方圆的磷火圈,将他身后的祁昭也一并护住了。 可怜那九位随扈木元昌而来的蛊修,自家司蛊大人正拼命守护着心上的人儿,他们九人也只能靠自己的修为去抵御滚滚来袭的黄砂。过了不多久,其中一位蛊修就支持不住了,他脚下那只门板大小的黑甲虫,倏地化作了一蓬灰白石粉散开。这位蛊修整个人被黄砂一卷,身上肌肤登时纷纷开裂,鲜血溢出,可滚烫的血液一流出来,就立时干枯成痂。 他强忍着风沙刮骨的剧痛,转回身,拼命想朝木元昌这边靠拢。但人才堪堪挪出一尺,就被黄砂吹散了生机,从双脚处开始,骨血开始化作砂石散落。 只数息之间,眼看他胸口之下已尽成砂土,这位蛊修猛一咬牙,头颅砰地炸碎,从眉心血肉中冲出了一点细细的银光,直朝木元昌射去。 木元昌伸手一招,那银光在他掌中变作拇指大小的一只银背乌头甲虫,正是那位蛊修的一身精元魂魄所寄的本命灵蛊。木元昌面上闪过一片凄然之色,翻手将这只银背乌头甲虫吞入了腹中。 剩下的八位蛊修,也就与身死的这位蛊修道行相差仿佛,一看同伴身死,心中浮起一道怨气,身上真元绪乱,一下子纷纷遭了劫数。 接连六位蛊修被滔滔黄砂吞没,化成了砂土石人,可他们的本命蛊虫,却仅仅有二只冲入了磷火圈中。那四只本命蛊虫,要么根本没来得及飞脱肉身,要么刚一冲出颅骨,便迎面遭风沙一卷,也成了一团石粉。 随行的九位蛊修只剩二人,木元昌心中剧痛,当下方寸一乱,一口真气运转不周,头顶上的三层白骨楼发出“咔嚓”的一声轻响,一大团碧磷火当空炸开,这件护身奇宝就裂成了两片。 木元昌暗叫声不妙。碧磷火圈一散,风沙直接扑到他的七彩蝉翼上,只数息不到,十二只蝉翼就变成了灰黄色,眼前就要破散,再裹不住身子。 祁昭一见木元昌的白骨楼法器破碎,心往下沉,直接祭出了她的先天五毒珠,条条五彩烟岚垂落如帘,将她的身子牢牢罩住。可这先天五毒珠的奇效在于辅佐诸般毒术,若说抵御黄砂侵蚀,当真比一件寻常的护身宝器好不上多少。 俞和一看这等情形,就知道自己若不出手相助,这百越教和养毒教的几人,最多再支持十数息功夫,就要在风沙中身死道消。 是等祁昭与木元昌葬身风沙,自己趁机收取了他们的玉玦,还是救他们一齐冲出这黄砂杀阵? 俞和心中犹豫了一瞬间。 他看木元昌一面运功抵御风沙,一面痴痴的望着祁昭,脸上一副能与祁昭同死也算不枉此生的模样。俞和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被触动了,陆晓溪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暗暗叹了口气,身子一飘,挪到了木元昌与祁昭的身边。 一声低沉的剑鸣响起,四尺长的白莲剑,已被俞和握入了掌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赌生死,阵中囚 俞和心里也是想赌一赌。 峋石真人祭出的那个黄皮葫芦绝非寻常仙家重宝,如此一具能化生出十里土煞黄云的杀伐大器,敢在自家山门上空施展,必有证得了玄珠道果的门中老祖暗地里操持。 玄珠道果号称神游三界,通彻天地玄机。区区十里山头,更在自家法宝笼罩之下,那直如自观掌纹一般明晰,操持法宝的老祖不可能察觉不到祁昭身陷黄云之中。要知道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是在碧云寺花厅饮过茶的人,她身藏玉玦之事,碧云寺的人原是知道的。可如今这样子,碧云寺六位真人合力祭起重宝,分明就是要把寺外的人一举扑杀,表面上是要立威,暗地里必存了心思,想要凭白得到祁昭的那片玉玦 事后峋石真人若是一口咬定,当时夜色昏黑,局势又是一片混乱,敌友难辩,他实在不知祁昭身陷黄砂杀阵之中。结果失手把祁昭与那些修士一齐打杀了,就算养毒教上门来寻仇,碧云寺也有个“不知者无罪”的理由开脱。 但如果是俞和一剑刺穿了这黄砂杀阵的生门,与祁昭当场亮出玉玦。他赌碧云寺的修士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施重手将他们打杀。 毕竟峋石真人广发道符有言在先,无论道佛魔三宗,还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只要是身怀玉玦而来,且愿意共谋湖底仙府机缘,那就是碧云寺的贵客,受碧云寺的庇护。若峋石真人见了玉玦当面,还痛下杀手,被人看见了,他无疑在往自家山门上抹黑。想来碧云寺山门中也不是铁桶一片,这消息一旦走漏,不仅是养毒教、百越教必会尽遣高手来兴师问罪,连西南正道诸派也只能与碧云寺划清界线,再不会帮着碧云寺说话。 心中打定了赌一把的主意,俞和回头对祁昭沉声道:“把玉玦拿出来,等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祁昭喘了口气,也不敢分心讲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就见俞和右手平举白莲剑,左手食指中指抹过剑锋,那口四尺白莲剑登时发出一片黄绿色的光芒。眼前这无穷无尽的茫茫黄砂五行属土,而白莲剑是一口木行飞剑,正克制土行。俞和从白玉剑匣中,全力摄来一道南帝遗宝曜华仙剑的剑炁,融入先天五方五行木炁之中,灌入白莲剑,他要以仙剑之剑炁,加上先天五行木炁,去从这滚滚黄砂中硬生生斩开一条逃生之路。 神照灵台祖窍,俞和双目中有青玉色的光芒一闪,他借着六角经台洞悉乾坤坎离的莫测神机,抓住了黄砂暴风中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他双手握剑,依着冥冥中一点性光所引,忽然对准了左手边的空处,竭力全力一剑挥出。 只见一道数丈之长的雷霆剑光闪过,那扑面而来的黄砂与狂风,被剑光生生劈成了两股,中间处豁然绽开了一道缝隙,有浩浩荡荡的中央戊己土煞,此那缝隙中汹涌而出。 “跟我来!”俞和大喝一声,顶着“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纵身撞进了这道裂缝中。那真符上有千重明光大作,好似长鲸吸水一般,将沉重如山又稠密如浆的戊己土煞摄入白玉剑匣中。 俞和的身影只一闪,就不见了。祁昭望那裂缝中的戊己土煞,只余下了如烟如雾的浅浅一片,她把心一横,顶起先天五毒珠,身化一道五色烟岚,也冲入了裂缝中去。木元昌不敢迟疑,紧随其后,可就在他冲入裂缝时,背后的十二支七彩蝉翼终于不堪风沙侵蚀,化成了灰粉。 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的两位百越教蛊修,亦奋起了最后一丝气力,挤进裂缝中去。 一股狂风裹着黄砂横扫而过,裂缝骤然合拢,有位蛊修稍慢了一步,他的下半身被风沙一卷,已化成了砂土。 俞和眼前一花,又看见了染红夜空的火光,耳边不再有呼啸的风声,周身筋骨一松,便知道已经脱出了土煞黄云,心中大喜。方才那一剑,可算是使尽了他的通身能耐,毕集了他自修道以来,自诸般机缘奇遇中所得种种神异。 先以六角经台的神妙青光,探寻死阵中的生门。再以先天五行之炁和南帝曜华仙剑之力劈开土煞黄云,打穿生门。最后凭借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冲破了戊己土煞的阻滞,这才能从那土煞黄云中冲了出来。 祁昭紧跟在俞和身后,小姑娘一冲出黄云,就张口把先天五毒珠吞入了腹中,脸上碧气一闪,竟似乎是本身真元大亏,道行境界打落,已有些镇不住五毒珠了。祁昭连忙从腰间竹篓中取了一大把丹药,合津吞下,双手交叠在脐下,凝神调息。 木元昌担心祁昭,但小姑娘身罩五色烟岚,他是不敢靠近的。回头想去看他幸存的两位同门,可等到的,却仅仅是两只本命蛊虫。 那两位蛊修终于还是没能抵受住残存的戊己土煞之力,肉身化成了一团黄土。 如此养毒教和百越教都只剩下了一人。祁昭和木元昌没有想到,信心满满的带着同门弟子出山去争仙府机缘,可湖底仙府还没看见是哪般情形,一夜之间,同门弟子都全部遇难身死,这抚仙湖一行,莫非当真是场大凶劫? 不过祁昭和木元昌安然无恙,而九位蛊修却尽数遭劫,这倒是正合了俞和的心意。 可等他举目朝四下里一望,才知道果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从土煞黄云中逃出的修士,并非只有他们三个人,不远处的几个红袍赤脚的修士,正打出千百道三味真火,朝碧云寺的镇门大阵砸落,还有几条亦真亦幻的人影,淡淡的漂浮着,似乎在观望战局,显得高深莫测。 如此看来,在能从黄云中逃出来的修士里面,倒要数俞和三人最是狼狈。 那碧云寺掌门峋石真人威风凛凛,他大袖飘飘,有万道仙霞在身边缭绕,头顶上浮着黄皮葫芦,一道黄烟自葫芦口冲出,在空中结成方圆十里的黄云,那黄云中依旧有风沙呜呜怪啸,不时爆起一团光焰,或传出惊心动魄的惨嚎声。 而峋石真人祭使这件威能浩大的葫芦奇宝,不但不见他有真元萎靡之相,反而是一身气机节节高涨,似乎那些在土煞黄云中身死的修士,一身精气神三元尽被葫芦所噬,还会反哺给峋石真人,助涨他的修为。 就看峋石真人长笑一声,把手一招,六位碧云寺的真人对着那几个红袍赤脚的修士一掌打出。“轰隆”的一声巨响,一只几近百丈方圆的遮天巨掌飞出,只这一拍之下,就有两名红袍修士的身子炸碎成一蓬血雾,其余红袍修士尽被震得倒飞了数十丈,人人口喷鲜血,几乎差一点就被重新打入到天上的黄云中去。 未死的红袍修士头也不回,各自化作一道火线,朝北面天际飞逃。 一掌震退了纵火烧山的旁门修士,峋石真人气势更盛。他双目如炬,朝天一扫,刚好看见俞和等三人。只见峋石真人手腕一翻,六位真人又是齐出一掌,直朝俞和这边破空打来。 “亮出玉玦!”俞和一看碧云寺六真人的掌势笼罩过来,急伸手掏出怀中的黄色玉玦,高高举过头顶,宏声喝道:“这就是碧云寺峋石掌门的待客之道么?我玄真子赴约而来,却原来是自撞死门!” 祁昭早把玉玦握在了手中,一看俞和亮出了黄色玉玦,她也把手中的碧色玉玦举起。小姑娘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俞和的用意,就听祁昭也大声喝道:“养毒教祁昭今日带玉玦来碧云寺,想不到却死在此地,诸位道友若是见了,恳请将此噩耗传回我养毒教百花谷总坛!” “还有我百越教木元昌,我家大蛊主定会替元昌报仇!”木元昌居然也掏出了一片漆黑的玉玦。原来这最后一片玉玦,果然是落在了百越教的手中。 黄、绿、黑三片玉玦一出,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俞和目不转睛的看着打到近前的百丈巨掌,心中砰砰乱跳,他屏住了呼吸,强压下那几欲破体显化出来长生白莲法相。 祁昭和木元昌尽都满头冷汗,身子轻轻发颤,他们看了那红袍赤脚修士受这巨掌一击之后的惨状,自也知道若被这百丈破空掌印打中,定是一个十死无生之局。 这巨掌印飞到俞和面前堪堪五丈,俞和已觉得周身好似被铁索紧缚,头发根根倒竖,面皮发冷发僵。就在祁昭和木元昌两人已闭目待死,俞和正忍不住就要显化出白莲法相与万化归一真符之时,峋石真人忽然断喝一声,双手猛朝下一压,这百丈掌印几乎是擦着俞和的鼻尖,转而朝地面按去。掌印中凝聚的真水之力散开,化成了一大片雨雾,顿时将残余的三味真火和漫山野火一齐浇灭。 明亮的火光骤然隐没,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点点星光,照耀着已被烧成了焦土的碧云山。 “原来是前来赴约的道友,还有祁姑娘和木师侄也在。老道方才三番五次出声示警,招我碧云寺众宾客躲进镇门大阵中,以避灾祸,可为何三位却还在留外面?”峋石老道的声音,带着一股明显的斥责之意,两眼中奇光湛湛,望定了俞和等三人。 祁昭抢上一步,满脸愤愤的回应道:“峋石道长,你叫我们住在竹月别院,可那木拙子和巨颅子分明存了歹念。一到夜晚就暴起发难,似乎想将我们斩尽杀绝,夺走我们的玉玦,独享仙府机缘。你看随我而来的两位师弟,还有跟木师兄一齐来的九位百越教师兄,加上拿着大刀那几个粗男子,尽都惨死在他们的手上。我与木师兄斗那木拙子和巨颅子不过,被他们追杀了上百里,幸亏撞见这位玄真先生,得他出手相救,才侥幸逃得不死。” 小姑娘故意把百越教九位蛊修的死仇,尽数扣在了木拙子与巨颅子的身上。峋石真人听了祁昭这么一说,自然心照不宣,他脸上的寒意悄然散去,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祁昭接着道:“玄真先生打退了那两个怪人,我们便远远看见碧云寺起了大火,当下也顾不得替同门报仇雪恨,急忙转回来,想助道长一臂之力。哪知才到了这里,正撞见道长你大展神威,祭出葫芦奇宝破敌,你那黄云忒也厉害,竟把我们也一并卷了进去,还是多亏了玄真先生手段高明,才救我们脱困,不然道长你可要把我与木师兄都打杀了。” 小姑娘说到这里,大阵中的峋石真人脸上已堆满了笑容。他拢起双手,对俞和作揖道:“多谢玄真道友的援手,才不使峋石误伤了碧云寺的贵宾。峋石道行浅薄,方才形势又是危急,故而护寺心切,以致手下失了方寸,加上此等远古重宝委实难以运使随心,险些铸成大错!玄真先生请受峋石一拜。” 口中说是一拜,其实峋石真人也就是拱手一揖,略点了点头而已。不过俞和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峋石掌门多礼了。我看贵寺外敌未退,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还请峋石掌门引我们入阵躲避。” “自当如此。”峋石真人朝寺中一招手,自有数十个碧云寺的弟子御空而起,手持灵符化开了阵法的一小角,引俞和等三人进去。 说是寺中贵宾,但这几十个碧云寺的弟子就一直满脸戒备的望着俞和他们。等到了大殿前,俞和这才看见大师兄夏侯沧和胡家兄弟,还有东巴密宗的两位僧人,都盘膝坐在地上。他们七人周围坐满了一圈儿碧云寺的弟子,个个双目炯炯,膝前横着连鞘长剑,似乎是在看守囚犯一般。 俞和一来,夏侯沧等人的目光就转了过来。可俞和此时带着皮革面具,身后还紧跟着祁昭与木元昌,自然不便上前与夏侯沧坐在一起。于是俞和只能自行找了个地方坐下,一只右手藏在袖中,暗暗捏住了夏侯沧的传讯玉符。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夺精元,巨岩龙 既来之则安之,俞和也不理会周围碧云寺弟子们戒备的目光,只是默默的盘膝而坐,透过那层镇门大阵的云光,望着头顶上越压越低的土煞黄云。 祁昭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正竭力运转真元,压制先天五毒珠上的毒煞。而木元昌倒是满脸不屑,双眼肆无忌惮的同碧云寺的弟子们对视,一副明摆着要惹是生非的架势。 俞和本想同大师兄夏侯沧神念传音,可此时周围人太多,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碧云寺高手正以神念笼罩着这边,要是冒然施法传讯,被人察觉到了,终是徒增烦扰。 于是他也只好装作与夏侯沧和胡家四兄弟全不相识。转头撇了一眼木元昌,拿眼神告诫他莫要鲁莽造次。 俞和剑破黄云,带祁昭和木元昌捡回一条性命,这位百越教的纨绔大少此时已把俞和当成了位身怀奇术,威严深重的隐世高人。见俞和冷眼扫来,他脖子一缩,急忙垂下了目光,不敢再去撩拨那些碧云寺的年轻弟子们。 天上的土煞黄云翻翻滚滚,威势愈加深重。从大阵中看得分明,又有数个修士各展手段,从黄云中逃出。不过人人都狼狈不堪,有的人肉身残缺不全,稍好一些的也是衣衫尽碎,须发成灰。 峋石真人等六人,倒是掌下毫不留情。见有人一冲出黄云,立时便是一道掌印打出,百丈巨掌好像拍苍蝇一般的,将那些修士打得漫天乱飞。有逃得快的,不过被掌罡扫中了肉身,吐出几口鲜血,就化遁光仓惶远走。而有耗尽真元才勉强逃出土煞黄云的修士,无力躲避掌印,便被碧云寺六真人打得支离破碎,身死道消。 亦有些高深莫测的修士,土煞黄云根本就困不住他们,这些人一直藏在天云中静静观望。六真人发掌打去,其中有一位修士只把身形一飘,挥出一道清风,便把那百丈巨掌搅得粉碎。峋石真人知道厉害,也就不再去招惹这些神秘高人,转而专找那些真元亏虚的修士下手。 黄云沉降到碧云寺上空不足百丈时,那浓厚的戊己土煞凝实得好似一道山岳,眼见里面不再有什么声息传来,想必被困住的修士已然尽数毙命。峋石真人等按掌不发,只瞪着那些亦真亦幻的人影。若这些人物暴起发难,才是眼下碧云寺真正的劫难到来。 大殿地下深处,又传来一声叹息,有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浮现出来:“诸位道友,机缘自有天定,强求亦是枉然。一生问道殊为不易,何苦性命相搏?” 滚滚声浪冲天而起,那土煞黄云也开始缓缓朝葫芦中倒退回去。想是碧云寺地宫中的老祖人物正作法收回葫芦神通。 天上那些高深莫测的人影也不答话,只如道道轻烟般,被夜风一吹,便再不见了踪影。峋石真人见这些厉害人物渐次隐去,这才浑身一松,长长的出了口气。 那土煞黄云好像一头荒古巨兽,饱食了生人血肉,便倦怠的缩回葫芦中沉睡。十里黄云足足用了一顿饭的功夫,这才只剩下百丈大小的一团。 峋石真人等六位碧云寺的高手,当空五心向天而坐,凝神闭目调息,他们每个人都是满脸酡红,正竭尽全力炼化那从葫芦中倒灌过来的滂沱精元。这件葫芦法器能以土煞黄云将修士困杀,而被黄砂暴风吹成砂土的修士,满身精气神三元尽被葫芦法器所摄,大半被器灵所噬,一小半自然被那地宫中的老祖炼化,余下的一丝,就贯注到了峋石等六位真人的肉身中。 这黄皮葫芦法器虽然跟俞和的白玉剑匣一般,能收纳诸般元炁,但却没有“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那种炼化诸元的神妙。每个修士所修的功法不一,其中道佛魔三宗秘术更是有天差地别,且每个人自有灵根属性,一身真修也是各有千秋,自那黄皮葫芦传过来的一股精元便是驳杂不堪。峋石真人等想借此助涨修为,补益肉身,自要以本命真火祭炼,去芜存菁之后,才能融入本身真元玉液中。 论及所能吸纳的元炁之巨量,俞和那白玉剑匣自然是远远及不上这黄皮葫芦,但白玉剑匣吸纳了诸般元炁之后,先是藏于剑匣真符之中,再以万化归一大真符之力,和曜华仙剑之力反复炼化升华。若俞和本身真元亏虚,剑匣自然将精纯的元炁释出,注入俞和的内鼎之中。若俞和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心思一动,元炁立时逆转还原,复作攻伐之力。 白玉剑匣释出的元炁若绵绵清流,不需俞和再分神祭炼。而黄皮葫芦则是一股脑儿的将精元灌入六真人的体内,当他们以本身修为镇服了诸般迥异的元炁,再以真火烧炼之后,所能剩下的,也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 倒不能说俞和的白玉剑匣的神妙更省这黄皮葫芦。只是白玉剑匣以收炼诸般元炁为主用,而这黄皮葫芦其根本乃是一件杀伐大器,旨在喷吐土煞黄云,结成杀阵夺人性命,收摄元炁不过是衍生出来的旁枝末节而已。 这次困死在土煞黄云中的各路修士,怕不能有近百人之数,倒灌回来的精元如大海潮汐。六位真人只觉得周身鼓胀如球,肌肤之下真炁充盈欲裂,一身血脉喷流,在耳边发出雷鸣之声,内鼎中真火熊熊,似乎一呼一吸之间,都能吐出丝丝焰光来。 六位真人竭尽全力炼化精元,这时稍有不慎,便有内鼎破碎,真元穿颅之厄。不过外有固若金汤的镇门大阵守护,倒也不惧,只是围着俞和等人的碧云寺弟子如临大敌,双眼瞪圆了,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些所谓的“宾客”们。只要这些人稍有异动,说不得就要出重手镇压,以保本门师长周全。 可俞和忽然眉心一跳,抬头朝天空中的那团黄云望去,肚子里嘿嘿冷笑。 就看那已不足百丈的土煞黄云,忽然间似乎被什么物事从里面搅动,自行旋成了一道涡流。碧云寺弟子大骇,上百道遁光冲天而起,结成人墙,挡在六真人面前。 从黄云中传来震动天地的大笑声,百丈土煞竟然化作了一条褐黄色的岩石虬龙,张牙舞爪,直朝碧云寺撞来。 胡家四兄弟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情形,那虬龙的一张大口,布满了锋利的岩刺,似乎要一口将整座碧云寺咬碎。他们四人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呼小叫着要逃离此地,可几个碧云寺的弟子纵身而来,将他们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夏侯沧和东巴密宗的两个和尚,倒是不惊不惧,只看着岩石巨龙撞来,坐等碧云寺的人出手抵挡。俞和虽然有些心悸,但也没动弹。木元昌脸上发白,伸手抱住了头,只有祁昭似乎是行功到了关隘处,五感尽闭,依旧在运转真元。 这岩石巨龙一头撞在守护碧云寺的云光上面,俞和只觉得地面猛一颤,似乎整座碧云山都被这一击打得沉下去了几分。天鸣声,地动声,压迫下来的庞然罡风,令修为稍浅的碧云寺弟子尽都匍匐在地。而那些飞上天空去结成人墙的弟子,就好像雨打的梨花一般纷纷坠落,每个人都是七窍流血,面如金纸,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以峋石真人为首的六位真人,齐齐喷出一口怒血。其中有两位老道忽然站起身来,瞠目张口,手足乱舞,作势几欲发癫大呼。可声音还没发出,从七窍中就尽都涌出了血液,紧接着有火光从他们的口中、鼻孔中、眼眶中喷出,脐下关元内鼎处一篷血肉炸散,熊熊真火登时把他们的肉身团团裹住。 这分明是他们心神被扰,性光涣散,体内的异种精元行岔了路数,登时走火入魔,遭了内鼎破碎之劫。 “欺人太甚!”一声怒喝,自碧云寺大殿之下传来,就见一道黄光破土而出,疾射到六真人身边,化成了一个看起来年方豆蔻的垂髫道童。 还保持了神智的碧云寺弟子一见这道童现身,急忙倒头叩拜,口呼祖师。可这道童也不理会,伸出凝脂般细白的手掌,在那两个火人一般的老道身上一拍,熊熊真火登时尽灭了,可两具肉身也已烧成了黑炭。 这道童长叹一声,虽然他的面容身形很是稚嫩,可发出的声音却甚是苍老嘶哑。他抬指朝那两具焦尸的眉心一点,便有数点荧光飞出,拢入了他的袖中去。 肉身造化,返老还童。俞和知道这个道童定是一位证得了玄珠道果的古修,估计便是那黄皮葫芦的主人。就看这位碧云寺祖师果真对着黄皮葫芦张口一吸,葫芦便化作一道流光,吞入了他的腹中。抬头一看那正对着阵法云光撕咬捶打的岩石虬龙,这位祖师眉毛倒竖,把两眼一翻,竟然拧身而起,冲出阵外,举起小小的拳头,对准了虬龙头颅一拳捶去。 “杀人者人恒杀之!莫非只许你打杀别人,就不许别人打杀你家的弟子了么?”虬龙头颅上忽有道人影一闪,一个上半身精赤,躯干如铜汁浇铸,皮肤上绘满了玄奥符箓,腰间仅仅围着一张雪白兽皮的秃头壮汉,环抱双臂站定。这人眸子中泛着血光,冷冷的瞪着扑到近前来的碧云寺祖师喝道,“打杀了小的,老的出来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身子骨,又能有几分气力?” 那碧云寺祖师也不答话,拳头上黄光一闪,对准这壮汉当胸直掼。 壮汉眼中精芒暴现,身子凭空一拧,好似条豹子一般的腾起,堪堪闪过了碧云寺祖师饱含愤恨的一拳。 这一拳正锤在岩石虬龙的头顶,偌大一条凶威滔天的法龙,在他粉嫩的拳头下四分五裂,变成了一片散乱的碎岩。 “尚有几分力道!”那壮汉嘿嘿一笑,也是双手握紧了拳头。他两条筋骨纠结的手臂,就好像是两条黄澄澄的熟铜鞭,居高临下,对准了碧云寺祖师连头带背的砸落。 碧云寺祖师也不抬头,伸手朝头顶一指,他身子周围便升起数百道十来丈长的岩刺,根根好似刀剑一般锐利,化作道道黄光冲天而起,直朝那壮汉绞杀过去。 那壮汉不闪不躲,只是合拢了眼皮,任由岩刺攒射周身,看他脸上的表情,被这些岩刺打中了,也就如被蚊子叮了一口没多大分别。 碧云寺祖师一脸凝重,忽然脚踩霞云直入云霄,口中喝道:“兀那莽夫,可敢与贫道去九霄之上一决生死?” 壮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嘿嘿直笑道:“正合我意!下面那些小鱼小虾,本座也没什么兴趣,倒欲正与你这娃娃道士作上一场,舒舒筋骨。” 就见壮汉背脊猛一挺,人已不见了踪影。而那晨曦渐开的天穹极巅处,却忽然闪出了万丈雷光。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九玦齐,遇元曦 碧云寺中的群修,望不见九霄之上的那两人,是如何展开神通斗法。只能听见天顶处传来了隆隆雷鸣与阵阵龙吟虎啸之声,有一团团的焰光,在半暝半曦的空中绽开,宛如烟花般的绚丽。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诸般声息异相尽敛,就见那形如孩童的碧云寺祖师脚踩一道云光,徐徐落下。他足尖沾着地时,竟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肩头颤动,脸上浮起一片红潮,显然是在一场剧斗之下,颇有些折损。 也不知那赤身壮汉情形如何,俞和就看这碧云祖师撇了一眼犹在闭目调息的峋石等四位真人,挥手洒出一片濛濛清光,罩定了这四人的身形。对周围的弟子道:“传我法旨,湖底仙府之事宜早不宜迟。天亮之后,由信宁与信凡两位师弟辅佐峋石,率门人弟子出山,向西面七百里处搜寻那木拙子二人与最后一片玉玦的下落。一旦寻获玉玦,立即赶赴抚仙湖,开启水底仙府。我起过一课,今日虽不是开启仙府的绝佳时辰,但也不过是小凶趋大吉之相,只要步步为营,小心行事,当无大碍!” 这碧云祖师匆匆说完,身化一道黄烟,朝地上一扑,便不见了踪影,想是急归地宫深处,调理伤势去了。 俞和偷眼看了看大师兄夏侯沧,见他阖起了双目,作出一副诸事皆在身外的模样。这时碧云寺的主殿前站满了寺中弟子,虚空中有好几道强横的神念,在肆意的来回扫视,俞和悄悄松开了手中的传讯玉符,也半闭起双眼,调匀了气息,静等东天大明。 不多久后,祁昭收功睁眼,张开檀口一吸,五色烟岚尽纳腹中,看她此时面色已好了许多。木元昌殷勤的凑到祁昭耳边,把方才黄云化龙的一幕小声讲给祁昭听了。当木元昌说到有两位证得玄珠道果的修士显身,且飞上九霄大打出手时,祁昭脸上忽闪过一丝异色。可这小姑娘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周围的碧云寺弟子,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她那一对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不知在动什么心思。 紫气东来,晨曦绽开。这凶劫四伏、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峋石真人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双目睁开,已是老泪纵横。他仰天发出一声叹息道:“可怜我那两位师弟,数百年苦心修持,尽成了泡影!” “命数自有天定,此世历劫而死,自换得来世仙途坦荡。石梁大师兄已施展造化秘法,送他们真魂投胎去也。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当由你亲自出山寻访转世灵童,点开他们两人的心智,渡入碧云寺再续仙缘。” 只见从碧云寺大殿中,走出来两位寿眉垂颊,白须及腰的苍老修士。这两人似乎已修入了返璞归真之境,通身真元气机全无半分外露,看起来就好像是两个凡俗中的古稀老翁。 碧云寺众弟子一看这两位老者出殿来,由峋石等四位真人带着低辈弟子,朝这二老俯身作揖道:“弟子恭迎信宁、信凡师叔祖出关!” 峋石真人听了信宁真人方才的一番话,脸上转悲为喜,上前急问道:“师叔祖,两位师弟转世重修之事可当真?” “岂有戏言?他们此生为碧云寺而死,哀哉壮哉。投胎转世之后,我石梁大师兄将亲授他们本门真传仙法,多则五甲子,少则二百年,一身道行必定更胜从前。”站在左边的信宁子开口说道。 他和身边的信凡子本是一对孪生兄弟,两人袍服相同,貌相生得又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发髻上一个插着碧玉簪,一个插着白玉簪。插碧云簪的是兄长信宁真人,插白玉簪的则是仲弟信凡真人。这两位真人在碧云寺修行了十几个甲子,都成就了一身深不可测的道行神通,而且兄弟两人心有灵犀,当年凭着自创的“小两仪浑天阵”,也是在西南地界闯下了老大的名头。 如今奉了方才那位形如垂髫童子的碧云寺石梁祖师法旨,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破关而出,便是要辅佐峋石真人,稳稳的把仙府机缘握在掌中。 “峋石代两位遭劫转世的师弟,叩谢师祖真人和诸位师叔祖的大恩。”峋石掌门也顾不得在场有旁门修士,他撩衣袍俯身拜倒,朝碧云寺大殿处就要叩头。 身后的三位真人和众弟子见了,赶忙跟着一齐拜倒。信宁真人手捋长髯,呵呵大笑,拂袖挥出一道罡气,托住了峋石真人的身子道:“你乃是我碧云寺的当代掌门上尊,哪里有叩拜我等归隐之人的道理?何况如此多的宾客在场,岂不让人看了笑话去?” 峋石真人也不矫情,顺着信宁真人力道,就站了起来,口中恭声道:“长辈真人垂怜弟子,祖师仙威庇佑我碧云寺,实是本门之福。” 一众弟子朝大殿里拜了三拜,算是做足了礼仪功夫,这才齐站起身来。信宁真人宏声颂道:“禀石梁大师兄法旨,掌门峋石亲率弟子寻访玉玦下落,即刻动身。诸位宾客还请到偏殿花厅饮茶稍息,容我等去寻来最后一片玉玦,凑齐开启那水底仙府所需的九彩玉钥,就来与诸位共商探秘神仙遗府之事!还请各位饶安勿躁,我家石梁师兄已算定天机,老道等随峋石掌门去去就来。” 信宁真人这话说的,似乎找到木拙子与巨颅子的下落,并从他们手中取来玉玦,直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容易。不过诸人看过了那碧云寺老祖困杀群修,独退玄珠道果大能之后,却也没人觉得信宁真人这是在大放厥词。 东巴密宗的两个僧人最是干脆,直接站起身来,对着信宁、信凡与峋石真人等合什一礼,径直朝侧殿花厅走去。俞和看夏侯沧作势要起身,便也打算跟着去花厅,可他背脊一挺,刚想站起,就见西面飞来两道遁光,有人朗声道:“信宁、信凡两位前辈可是许久不见,如今风采依旧。峋石掌门不必烦劳了,晚辈带玉玦而来,可否沾一沾这仙府机缘?” 众人抬头去看,正有一男一女两位修士按落了遁光,踏风立在碧云寺的镇门大阵之外。祁昭与木元昌一见前面那位男修士,两人都是眉头大皱。木元昌撇了撇嘴,冷冷的嗤笑道:“但凡有便宜可捡,好处可沾,果然少不了名震西南的肖大侠。” 祁昭倒没说什么,小嘴一扁,装作浑没看见。 先说来的这位男修,在西南地界也是赫赫有名的英杰人物。名列滇地十杰之首,名唤肖子谦。他到非是什么西南大派出身,艺成龙蟠谷沉晖书院,授业恩师据说是个自中原流落过来的散修,一直隐居修行,很是神秘。而沉晖书院一共也就传下了弟子四人,得这位散修调教有方,弟子们个个都修成了一身好本事。 而且这沉晖书院非道非魔,弟子们却是人人修持善念。无论是道佛魔三宗,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被沉晖书院的弟子遇见了,能帮则必定尽力相助。于是这四位弟子行走西南几十年,都积攒了一身的好侠名,其中更尤以大弟子肖子谦为最。 看这肖子谦果真是器宇不凡,堂堂正正一表人才。他面若中秋之月,目如朗星,鬓若刀裁,两眉挟着英武之气斜飞额角,下颌方正无须。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如标枪,一袭深靛蓝的劲装道袍随风而动,左手提一口乌鞘黄穗长剑,整个人好似从年画片中走出来的江湖豪侠一般。 在他右手两指间,分明正拈着木拙子随身的那片如火烧霞一般颜色的玉玦 几乎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肖子谦手里的玉玦,暗暗猜测这片玉玦是如何落在了他的手里。唯独俞和紧盯着肖子谦身后的那个女修士,他眼中露出惊讶诧异的神情,胸口砰砰乱跳。 这位女修看起来面无表情,皮肤稍显黝黑,个头也不高。身上穿的与祁昭差不多,是一套西南异族特有的印染花布裙子,头上颈上,也挂了不少精巧的银饰。可俞和只一看她的脸,就登时认了出来,这女修分明就是南海长空洲岛主符津真人手制的机关人偶,名唤元曦。 当年俞和急欲证明自己,一股子热血冲头,就执拗着要去独闯天涯海眼。符津真人等劝不住,只好命元曦与他随行。在海眼下撞到地火爆发,元曦数次护住俞和不死。后来被天魔法身的长钧子附身,还险些让符津真人察觉了端倪。 起初俞和以为自己恐怕是看错了,因为元曦的双目中,总是透射着南明离火和大梵天真火的焰光,可这女修一对眸子漆黑黑的,与常人全没什么分别。但当他目光扫过这女修的左右耳垂,猛看见那里分别挂着两支形状奇异的耳环,方不方圆不圆,左边的耳环作青蓝色,右边的耳环作朱红色,尽都刻满了细小的符箓。看这耳环的颜色,正与元曦双目中的两道真火相应。 这一下,俞和笃定了此人必是元曦无疑。那两支耳环分明就是封镇元曦体内真火的符环,不然寻常女子,谁会去带一对形状如此怪异,而且颜色各不相同的耳环? 俞和回想起在南海恒鼎园拜别符津真人时,符津真人曾托云峰真人转告罗霄剑门的宿老金晨子,说他既然收了金晨子的璇玑阳火,那就会去西南一游,找一位名叫“虞琰”的人。 那次南海之行,已是两年多前的事情。可如今元曦显身,还是随着肖子谦前来,想必符津真人就在西南,而且与这肖子谦恐怕关系并不一般。 符津真人身在西南,俞和心里先是一喜,转而又一皱眉。 喜的自然是多了一位强援。以符津真人的千年修为和巧夺天工的机关秘术,或许还斗不过那证得玄珠道果的碧云寺老祖,但如信宁、信凡与峋石真人这些修士,却必不是符津真人的对手。 愁的却是自己如今隐姓埋名,但身上的白莲赤鸢两口飞剑,都是符津真人亲自炼成,后来送给俞和的。若是俞和还想装成高深莫测的剑修玄真子,那这两口飞剑,恐怕是绝不能在元曦面前使出来。 这边俞和心里七上八下的翻腾着种种心思,可碧云寺的掌门峋石真人,已朝肖子谦迎了上去。两人看起来很是熟络,峋石真人展臂揽着肖子谦的肩头,亲自将他与元曦引进了阵法中。 “原来是肖贤侄得了玉玦,师侄福缘深厚,可喜可贺!”峋石真人亲自带路,领着肖子谦和元曦就朝侧殿花厅走去,“如此大善,正省了贫道一番手脚,还请诸位宾客齐聚花厅,我们商议妥定之后,便去一探水底仙府!” 大师兄夏侯沧紧紧跟着峋石真人朝花厅而去,可俞和、祁昭和木元昌,都不愿离着肖子谦和元曦太近,三人远远缀在最后,由碧云寺的弟子引着,亦步亦趋的朝花厅而去。 等众人都走到了花厅门口,峋石掌门与肖子谦还在不厌其烦的客套谦让。俞和三人趁机想从他们身边快步擦过,先到花厅中去寻个座位。 可肖子谦抬眼看见了祁昭,眉毛一挑,发出了“咦”的一声。祁昭板着脸走路,硬装作没看见肖子谦。木元昌两眼直瞪着肖子谦,故意冷冷的一哼,紧跟着祁昭走进了花厅,闹的肖子谦一脸的尴尬。 但这一切俞和都没注意到,因为元曦忽然转过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眼神,让俞和觉得很是心神不宁。 第一百六十六章 探湖底,古石城 “石梁祖师决定今日就让贫道与诸位道友去水下仙府一探,也是情非得已。”碧云寺掌门峋石真人看着花厅中的众修士,轻轻叹了口气,“贫道广发道符,召拾得玉玦的同道,无论道佛魔三宗或者游方散修,皆来我碧云寺作客,暂弃芥蒂,同享仙府机缘。峋石本是好意,可未曾想反倒给我碧云寺与诸位道友惹来了一场劫数,贫道愧疚难当,还盼诸位恕罪。” 峋石真人双手拢起,对着花厅中的众人团团一揖。也不理会诸人的神情态度,自顾接着说道:“敝门石梁祖师精擅天罡神课之术,曾因这抚仙湖水底仙府之事起过一卦。本拟三日之后,才邀诸位道友同去抚仙湖开启仙府。盖因祖师得一卦象昭示,三日之后坎抑离扬,为中天正阳之时,那抚仙湖水底深处的阴煞不兴,探秘神仙遗府当是大吉。” 峋石真人说到此处,眼光徐徐一转,扫过花厅中的群修,似有意似无意的,在胡家兄弟、祁昭和木元昌等人身上略一停顿,这才续道:“可叹人心难测,世事凶险。这不过是区区一夜之间,来我碧云寺作客的道友各遭劫数,连与贫道自幼同殿论经的两位师弟,也历劫身死。故而石梁祖师不忍见碧云山再现血光,便请诸位道友尽早去那仙府一探。今日虽非阳极之时,却也只是小凶趋大吉之数,故而诸位道友谨慎行事,料也没什么大碍。” 端坐在花厅客座中央的肖子谦,忽然举手一揖,发问道:“峋石掌门说抚仙湖水下有阴煞,还须寻良辰吉日才好开启仙府,此事何解?” 肖子谦这一问,众人都想听峋石真人如何分说,群修的眼光一齐朝峋石真人望了过去。 峋石真人微微一笑道:“肖贤侄远居龙蟠谷,少临我澄江府量水川,故而不知这抚仙湖的玄机。此湖深藏大山之中,北面湖水深达三百丈,为羲和阳气所不能及也。加之湖底本有一道地灵脉,却被山势断层所斩,灵炁外溢,凝滞在湖底。因久不得离炁调合,固然万万年来,自结成了一团百里阴煞沉水,沉在湖底深处不散。本待三日之后中天正阳,正午时阳气直达水底,可稍稍压制阴煞升腾,诸位道友自然无须顾忌阴煞入体之危,一片坦途,直入仙府。” “水深三百丈?”肖子谦微微一滞,如此深的湖水,藏有什么精怪罡煞之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三百丈深,若是在水底下打斗起来,只要护身罡气一破,登时就会被水底下的挤压之力碾得骨肉成糜。 东巴密宗的那个老和尚一挑眉,忽然沉声道:“若今天下水,那阴煞有何妨害?峋石掌门可曾遣人去水下探过?” 老和尚的这个问题,让峋石真人一时间有些不好作答,沉思了半晌,才回话道:“不瞒大师说,本门确派弟子入水探查过。只是潜入湖底的那名弟子道行尚浅,只下到一百六十丈深处,便感气机不济,急回转了岸边。湖底阴煞藏在二百丈以下的水中,究竟是如何情形,峋石委实不知。” 峋石真人话音一落,木元昌就发出了“嗤”的一声冷笑,惹得花厅中的碧云寺弟子一齐对着木元昌怒目而视。峋石真人一翻眼,沉声问道:“不知木道友有何指教?” 木元昌心想,你碧云寺既然已去探了湖底,会只派了一个修为浅薄的弟子到水下面打个转儿,就铩羽而归?只怕是发现了什么,不肯说出来罢了。等众人下了水,在黑漆漆的湖底下,一面抵挡着万年阴煞,一面摸索着污泥寻找仙府所在,正不得其门而入时,你碧云寺的修士已然直冲进了仙府大门,扯开口袋搜刮诸般宝物。 但心里这样想,如今人在屋檐下,却是不敢说出来的,木元昌懒洋洋的问道:“峋石大当家的,那你的弟子有没有找到仙府的入口所在?神仙洞府也未必在湖底最深处吧,上界仙人有在阴黑晦暗之地开辟洞府的习惯么?” 峋石真人面色不善的瞟了一眼木元昌,寒声道:“没找到。” 硬生生吐出了这三个字,峋石真人用力扯了扯嘴角,似乎再不欲与木元昌多说半句。 “好吧,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木元昌毫不自觉的拍了拍袍袖,背脊一挺,站起身来,口中道,“说了这么多,还不赶紧带我们下水,去看看那见不得阳光的神仙洞府中,究竟藏着什么宝贝。” 整个花厅中就木元昌一个人站着,其他众人全都盘膝而坐,显得这位百越教的木大少煞是突兀。峋石真人本不愿搭理木元昌,想给他一个难堪,但东巴密宗的那个老和尚和祁昭不约而同的就站了起来,肖子谦一看祁昭站起,他便也不坐着了。 这下反倒是峋石真人有点尴尬,他轻轻的咳嗽了声,把手一摆道:“也好,既然诸位道友都如此着急,那我们便即去抚仙湖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架起了遁光,只盏茶功夫,就到了抚仙湖的岸边。 天气晴好,微风徐来,湖上层层白浪如链。众人往岸边一落,登时惊起了一群栖息的水鸟。但随峋石真人而来的诸修,一看碧云寺这阵势,尽都眉头大皱。 从花厅起身时,还只有掌门峋石真人与信宁、信凡两位寺中宿老,可到了抚仙湖岸边一看,沙坝上竟赫然坐着十余个碧云寺的修士。那宸字辈的还丹境修士,除了不见胡家兄弟的六叔宸涛子,其余师兄弟九人全在此处等着。还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估计是与峋石真人同辈的修士。 这些碧云寺的修士,似乎早就在湖岸边静坐,看这样子是要一起潜入湖底的。 木元昌鼻子一抽,又想开口挤兑峋石真人,可祁昭忽然对他使了个眼色,木元昌立时闭上了嘴巴,默不作声。但就算他不说,群修们哪个不在腹诽?你碧云寺有三片玉玦不假,抚仙湖又在你山门左近,便是来上八九个人,本也算是无可厚非,但这聚起十几位修士一齐去探仙府,未免忒地过分了些。 再看俞和、祁昭和木元昌,都是一人一片玉玦;东巴密宗一片玉玦,来了两个和尚;肖子谦抢了木拙子的一片玉玦,来了两个人;胡家兄弟一片玉玦,来了五个人。可众人一共六片玉玦,也才十二个人,俞和暗暗数过,这会儿湖边上,共有碧云寺修士一十九人,但他们只不过占着三片玉玦而已。 看这架势,分明就是要把这仙府机缘大半夺回碧云寺。倘若峋石真人等进了仙府,把脸一翻,这十九位修士将他们十二人团团一围,其中有信宁、信凡这两位大高手,只怕整座仙府都要被碧云寺独占了去。 群修们迟疑起来,胡家兄弟脸上已有些发白。峋石真人冲着众人举手一揖道:“诸位不必担心,峋石愿指天道为誓,我碧云寺玄门正宗,绝没有存着半分歹意,也不会仗着人多占尽便宜。与贫道同探仙府的,只有信宁、信凡师叔祖和我三位师弟,加上贫道一共六人,诸位但请宽心。” 众人一听,稍稍松了口气,余下这十几位碧云寺宸字辈修士不下水去,哪怕他们在水面上张开天罗地网,群修只要能冲得出仙府,除了胡家兄弟之外,其他人自然各有办法遁走。 东巴密宗的老和尚合什道:“峋石掌门高风亮节,我等佩服,还请真人前面带路。” “固所愿尔!”峋石真人一摆袍袖,有层淡淡的云光罩住了身形,他脚尖一点地,身法展开,好似一尾青鲤般,跃入了抚仙湖中。 那五位碧云寺的老道,也各展神通,紧随着自家掌门分水而下。群修更是不甘落后,“噗通”声连响,水花飞溅,一行人追着峋石真人朝水底潜去。 也不知是因为正当初春时节,还是滇地水寒,俞和一下到湖水中,就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气,直渗过护体罡气,刀子一样在肌肤上来回刮削。暗提起一口先天火元炁行遍周身,这才觉得稍暖。 有了在天涯海眼下潜行的经历,俞和应付水中的暗流,倒也不慌乱。何况这抚仙湖毕竟不是疾旋的海眼涡流,水底下即便也有些湍流,可也就如被大风吹过一般,并不会将人扭成一团,绞碎身骨。偷眼看元曦,她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有层碧蓝色的光焰罩着她的身体,分开了水流。 湖水中多的是一种细细小小,黑背白腹的鱼,一群群好似乌云般游来游去。起初百多丈,还能依稀借着透射下来的阳光视物,到了约莫一百五十丈时,水里已是漆黑一片。 潜下来的众人,各出神通法术照亮。胡家兄弟修为太浅,在堪堪深达二百丈时,就已经吃不消了。大师兄夏侯沧张开了护体的罡气,罩住这瑟瑟发抖的兄弟四人。胡甲山想开口称谢,被夏侯沧一个眼色撇去,堵住了嘴巴。 到了二百五十丈左右的深水中,再不见游鱼之类的活物,俞和亦渐感真元消耗极剧。看祁昭和木元昌都紧咬着牙关,他运起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双手各搭在他两人的肩头,助他们抵御水下的巨力。木元昌感激的一笑,祁昭脸上红了红,轻轻点头。 这时水中已能看见有丝丝缕缕的玄黑色波纹,那便是峋石真人所说的万年阴煞。俞和小心游动,不敢冒然去碰,这阴煞冰寒之极,道行浅薄的修士稍沾上一缕,就能将血肉元炁一齐冻僵。若是摄取得当,倒正是炼制寒属法器的上好灵材。 不过众人此时哪里看得上这些游离的阴煞,湖底仙府才是真正的福缘所在。只有俞和偷偷放出了万化归一真符,炼化阴煞为元炁,填补水下消耗的真元。 越往下潜,玄黑色的阴煞越密,好似黑水长蛇一般的四处游曳。群修渐渐已经躲不开阴煞了,便各自放出了护身的法器。碧云寺的修士都是一团红云仙霞罩体,看起来早有准备;大师兄夏侯沧祭出了一道小小的离火玉符牌,层层赤焰裹住了他们五人,宛如一支大火炬;东巴密宗的老和尚抛出一尊银灰色的六品莲台,一幢佛光罩定他们两人,显得游刃有余;俞和身具先天五方五行火炁,又有万化归一真符,阴煞撞到他的身上,直接被炼化成精纯的元炁,反倒助涨俞和增进修为,即便还兼顾着祁昭和木元昌两人,他也显得从容淡定,更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那肖子谦似乎炼的也是火元炁,不见他祭出什么法器,就凭一层护体的真火罡劲,便迫得阴煞不能近身,他和元曦的护身真火一红一碧,倒是相映成趣。 最后几十丈顶着水底巨力和浓重的阴煞,众人潜得甚是缓慢。俞和心中估摸着三百丈已过,借着夏侯沧的护身火光向下一看,湖底下面淤积着厚厚的一层阴煞气,几乎看不到泥石。 前面领路的峋石真人忽然举手一摆,紧接着朝前指了指,这是示意众人不要再向下潜去,转而平平游动。群修知道此时已到了抚仙湖的水底深处,要转而去到大湖中央,估计那边就是九彩玉玦出水的方位,当也就是仙府的所在。 又游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平平分水游动自比下潜是快得多,这已然约莫行去了数里路程。 群修中有人露出了一脸疲态,夏侯沧和肖子谦一路上在接连服食回气的丹丸,碧云寺的修士除了信宁与信凡两位高手,其他人都脸上发白,只有东巴密宗的那个老和尚、俞和与元曦兀自面不改色。 等峋石真人终于定住了身形,把手一挥,有道明光冲出,照亮了眼前的大片湖底。俞和忽然看清了一片水底奇景。 在这抚仙湖北部的中央最深处,居然沉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古代石城。 虽然看不清具体的形式规模,但那人工凿石成舍的痕迹却是历历在目。有数不清的残垣断壁,半隐半现的堆在乌黑的阴煞沉水中,这些散乱不堪的石壁与石柱,在那道明光的照耀下,竟然发出碧莹莹的微光。 再细看在石壁的缝隙处,俞和双肩一震,背脊上有道寒气直冲后脑,头皮发炸,浑身汗毛尽都倒竖起来。 在凌乱的残壁与断柱之间,那万万年淤积不散,冷得能把魂魄冻僵的阴煞中,赫然影绰绰的站满了灰白色的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死人阵,洞府开 这些面无一丝血色的人,也不知是生是死。个个紧闭着双眼,胸腹间不见起伏,躯干四肢被灰色的麻布紧紧裹缠成一条,肩部以上裸露在水中,腰部以下扎在乌黑的阴煞沉水里。他们并不是直挺挺的站立在湖底,而是身子全朝同一个方向倾斜着站立,随着水流轻轻摇摆,情形十分诡异。 若说这些人并不是肉身,而是以白石之类雕成的,却也绝不可能有如此惟妙惟肖。细细一看,每个人面相进步相同,毛孔与肌肤纹路无一不全,偏偏浑身没有一丝毛发,不易分辨出男女来。 俞和放出神念一探,在这些人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气,只有万年阴煞那无法言喻的极寒,刺得灵台隐隐生疼。 如果这些人身早已死去,那在深达三百丈的水底下,尸体断无道理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既没有发胀腐烂,也没水下的巨力碾碎,至今犹如生人一般。但若是这些人身还未死,那他们身裹麻布,站在阴煞沉水中一动不动,却又是为何? 且这抚仙湖水下的古石城有何来历,因何会沉到了如此深邃的湖底处?古石城与这些奇怪的人身,又有什么关联? 种种疑惑难解,可身在水底下,却是言谈不便。俞和看得出来,包括碧云寺中人在内,群修都被眼前这奇怪的古石城和僵立湖底的肉身所震慑,每个人目中皆有奇光浮现,正各自祭出神通,想探明究竟。 众人正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时,东巴密宗那个老和尚忽然抬起手掌,对准了下方一拍。就看一道闪烁着淡淡的金光,足能有七尺方圆的罡气手掌,冲开了湖水与阴煞,朝其中一具人身罩下。这老和尚屈中指与拇指一搭,那罡气手掌便拈住了这具人身的头颅处,好似拔萝卜般的轻轻一提,就把这一具人身从阴煞沉水中拎了出来。 老和尚出手这一抓当真是有些鲁莽,众人全吓了一跳。可等那具人身被罡气手掌摄到了老和尚面前三尺,倒没见周围有什么异状显出,修士们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转而去看老和尚如何料理这具古怪的灰白色人身。 那东巴密宗的老和尚,以罡气手掌拿捏着这具人身,来回把玩了几匝。这具人身被他的罡劲笼罩,与冰冷的湖水隔开之后,灰白色的肌肤上迅速浮现出明显的黑色斑点,像极了死体败坏之后的尸斑。 从这人身的颜面七窍中,有淡淡的黑烟溢出。只数息之后,整个身子就枯萎了大一圈,自肩胛处往上,裸露出来的皮肤逐渐不再光滑,而是堆起了老树皮一般的皱褶。 老和尚一弹指,有缕劲气直撞在这人身的胸口处,发出如击朽木的“笃”的一声。但以这位老和尚的破空指力,不但没有击穿这具肉身,竟连裹缠肉身的灰麻布也没能撕破一片。 可这当真有些邪门,连那老和尚都不由得呆了一呆。就见他双眉紧皱,另一支手并指成掌刀,对准了这人身隔空斩下,金光大作,数丈长的一弯炁罡刀芒在水底深处一闪而逝。 俞和见那具人身胸腹间窜起一片赤金色的佛门降魔真火,可这真火只闪烁了一息,就黯然熄灭。人身上从胸口到胯下的麻布被老和尚一掌劈碎,从豁开的腹腔子里面,滚滚流出了大团大团好似墨汁一般的脓水。 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泛起,俞和肚子里面的肠胃,似乎在剧烈的抽搐着。他强忍着不伸手去捂嘴,偷眼朝身边一看,祁昭只是秀眉微微一挑,撇了撇嘴;木元昌喉头抽了几下,转过脸不敢再看;倒是肖子谦脸上一阵发绿,伸手在自己胸口揉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 老和尚也是眉头大皱,他双目一瞪,两道赤金色的佛门炼火从瞳中飞出,烧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具尸身化成了灰烬。这一手虽然冒险,却终是替众人解开了第一道疑惑。原来这些肉身的生机早已断绝,五脏六腑都化成了脓水。恐怕是因为极寒的水底阴煞,再加上某些难以理解的机巧因由,才能在湖底站立不倒,肉身不朽不坏。 可是为何有如此多的尸身,沉在抚仙湖深达三百丈的水底?这些尸身上为何裹着如此坚固的一层灰麻布?而尸身全都朝同一个方向斜斜的站着,又是藏着什么玄机?残破不堪的古代石城,又有是在什么时代因何而隐没? 这些疑团渐次在俞和的识海中闪过,最后汇集成每个人心中最大的疑问,这许多僵立不朽的尸体和沉在水底深处的古石城,与那神仙洞府,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迷雾重重,群修更是多加了小心戒备。众人靠得很近,徐徐从古石城上数丈高处掠过,朝湖底中央而去。 俞和一面紧跟着峋石真人分水前进,一面极力展开神念,仔细观察着下面的古石城和僵立的尸体。这古石城中也有道路,虽不宽阔,但却是笔直的,不难分辨走向。循着这些在阴煞沉水中半隐半现的道路,发现这座古石城中原本的路,竟然同峋石真人前进的方向完全一致。 而更令俞和毛骨悚然的,是他发现所有的不腐尸体,全都面孔对着同一个方向,僵立的尸身也是朝这个方向明显倾斜过去,似乎是在向那边的某种存在俯身膜拜一般。而这个方向,恰恰也是俞和前进的方向。 前面到底有什么? 这个疑问并没有困扰俞和太久,又前进了差不多一顿饭功夫,忽眼望见前面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黑影。 峋石真人又抛出一团明光照亮,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湖底处有道百丈来长的地裂缝,丝丝缕缕的地脉清气,正不断的从裂缝中溢出,可这清气被左近徘徊的阴煞一混,便立时也化作了阴寒的煞气,覆在湖底的泥石上,朝周围层层叠叠的流散开来。 这裂缝两边,各立着一截断裂的石柱,大约能有十人合抱的粗细。如今还能看得出来,这石柱的样子,应该曾是一座巨石雕人像的双脚。而这尊石像,本该是横跨在地裂缝上站立,可现在已是齐膝而断。足有百丈高下的半截身子,就躺在裂缝不远处。只是整座雕像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和裂痕,根本看不到雕的是如何形貌。方才群修所见横在前面巨大黑影,便是这倒下来的巨石像了。 而在这地裂缝的中央,却竖着一块约莫十丈高的四方石碑。石碑的下半截,似乎是个尖锥,深深的嵌进地裂缝中去,而上半截的四面,尽都雕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云篆。这座石碑的顶端,琢磨的像是一个祭台,中央有一圈明显的圆形凹痕。任谁都看得出来,刚好能把九片玉玦拼起来,放到这个凹痕中去。 俞和注意到,在这四方平顶石碑的中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里,有个深入石碑差不多有三寸的掌印。 看这样子,似乎是有人推倒了巨石雕人像,然后把这块四方石碑插进了地裂缝中。可又是谁在石碑上打了一掌? 峋石真人见到四方石碑顶上的圆凹痕,脸上露出喜色。他掏出三片玉玦,小心翼翼的靠近了四方石碑,反复查探了周围,这才把玉玦拼进了凹痕中。接着他转身对群修一招手,示意带着玉玦残片的人,也跟他一样,把玉玦放到凹痕中,拼成开启仙府的九彩玉钥。 先过去的是肖子谦,他也不靠近石碑,把手一弹,玉玦就飞射出去,稳稳的落进了凹痕。那东巴密宗的年轻和尚从怀里取出了玉玦,分水到了石碑边,把玉玦朝凹痕中一按,就转头回到了老和尚身旁。 俞和同祁昭和木元昌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点点头,跟木元昌一样遥遥弹出玉玦,落进石碑凹痕中。大师兄夏侯沧一甩手,竟然是用一道剑气裹着玉符,径直疾射进了石碑凹痕,他这片玉玦飞得极快,可准头却拿捏得极为精妙,九片玉玦齐至,“咔哒”一声轻响,自行合在了一起。 一大片水泡,忽然从地缝中涌出,峋石真人急退开了十几丈,群修都目不转睛的看着石碑顶上的九彩玉玦。 只见那玉玦上浮起九色奇光,在水中只一转,便荡起一圈水波散开,把淤积在石碑附近的阴煞沉水,尽都排开到十几丈之外。 石碑附近的湖底岩土,这才彻底显露出来。湖底下,横七竖八的堆积着一片根根长达数十丈的苍白脊骨,像是某种体型巨大的怪鱼,死后留下的残骸。 群修上眼细看,原来湖底的地上还刻着一道法阵,乍看上去,有点像是八门金锁阵,可每个阵眼处都刻满了意义不明的云篆仙文。跟着峋石真人下来的碧云寺修士中,有两位是极精擅阵法的,可他们也推算不出,这座阵法的生死门所在。 那片九彩玉玦上的仙光亮到极处后,整片玉玦好似化成了一滩玉液,直接渗进了四方石碑中去。石碑中的诸般符文渐次发出微光,紧接着石壁附近地面上的法阵,也开始笼罩起一层清濛濛的氤氲。 仿佛是什么沉寂了万万年的奇物,缓缓甦生了过来,大股大股的水泡从地缝中喷出,直冲向湖面去。四方石碑发出“嗡嗡”声响,忽然上半截一颤,竟然与嵌入地缝中的下半截石锥脱开。上半截的石碑升起来约有七八尺高,与下半截之间,扯出了一大片忽青忽白的朦胧霞光,有千百道云气在其中来回飞旋,这情形看上去,颇似一道通向小洞天境的阵门。 仙府大门洞开,可峋石真人和群修都不敢冒然闯入。只见峋石真人、肖子谦、祁昭、东巴密宗的老和尚还有大师兄夏侯沧,都取出了一片小小的玉符,以神念附了,甩手抛进这阵门中。 只过了一小会,就见峋石真人面露狂喜,六位碧云寺的修士一闪身,就直冲进了阵门中。东巴密宗的和尚也绝不慢,老和尚一拍座下的六品莲台,两人化作一道流光,就撞到阵门中去了。大师兄夏侯沧腾起一道剑光,裹着胡家兄弟,斩开水流,也射进了阵门。 祁昭对俞和点点头,俞和一摆手,三人也要朝阵门中去。可那肖子谦和元曦刚好也正朝阵门冲去。肖子谦看祁昭等人飞来,微微一笑,居然身形顿了顿,目送俞和他们三人进了阵门,这才最后一个踏进了这座藏在三百丈水底下神仙遗府。 第一百六十八章 显神通,各争宝 穿入那上下两截石碑之间流转的云光中,俞和只觉得周身猛一轻,四周明光大作,再看眼前的景色,已是沧海变桑田。 如何形容这座神仙遗府中的景致,《原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中有道言曰:“流精玉光,五色郁勃,洞焕太空。” 整座上古神仙洞府,并不是掘石挖土为庐,而是直接以大神通法力,开辟了一处小天境,却把入口阵门留在了抚仙湖三百丈深的水底处。 乍一看这处小天境,同京都定阳供奉阁暗府的妙光境小洞天很有几分相似。其中乾坤坎离不明,清浊二炁未分,尽是一团迷蒙混沌,有无穷无尽的仙霞云光荡漾。只是这处神仙遗府小天境大不可计量,漫空中变幻无定的云雾气煞是玄奇,一会儿自化作龙虎之相,飞在空中呼啸争斗,一会儿又化作数只仙鹤之形,袅袅的划作天顶。 俞和从云光阵门中出,脚下一沉,已踏在了一方百丈碧玉台之上。提鼻嗅了嗅,有股如檀似麝的异香,撩拨得人心旌摇荡,一口清气才入腹,竟直化作滚滚真元玉液,垂入关元内鼎中。太真天香,灵元化气,果真是好一座仙家妙府,好一境神仙福地,诸般仙家玄妙纷呈。 在这碧玉台上,当先正站着碧云寺的六位修士,人人面露出惊叹之色,大口大口的将这小天境中纯净的元灵之气吸入胸中。东巴密宗的两个和尚倒是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不断在朝四面八方张望,老和尚手中一串殷红如血的念珠,在指尖飞快的拨动着。 胡家四兄弟哪里见过这等仙家胜景?四个人眼中已是一片痴迷,大哥胡甲山用力一拧自己的腰肉,疼的呲牙咧嘴,这才知道眼中所见并非是一场幻梦。四个人就好像是庄稼汉子突然跌进了皇宫内院的奇珍宝库,眼中射出贪婪的火光,嘴角几乎能垂下涎水来。 这座水底仙府中的奇妙之处,连见多了大世面的夏侯沧都有些发呆。不过他终究是久经历练,眼神一闪,一面吐纳回气,一面默默看着碧云寺的六人接下来做何打算。 祁昭、木元昌和肖子谦一踏上云台,便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姑娘双眼发亮,面颊上满满的一片红晕。木元昌搓动着双手,一副准备大展手脚的模样。肖子谦回头看了一眼元曦,可元曦木然的面孔始终没有一丝变化。 这神仙洞府小天境中,便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碧玉台可以落足,其余地方尽都是一片片飘飘荡荡,无依无凭的焕彩云霞。只是在云霞中间,还虚浮着一些巨大的光团,足能有数百个之多,形状看似气泡,但表面上却流转着一道道宛如彩色琉璃般华美的光芒。这些气泡里也裹着团团氤氲在翻滚不休,中央处隐约有灵文符箓闪烁。 离碧云台最近的光团,约莫在二百丈之外,而最远的光团,却足足隔着十几里。以群修远胜凡人的目力,也只能模模糊糊的望见针尖大小的一点微光。这些光团以碧玉台为中心,缓缓的回旋着,上面流转的彩光,每时每刻都在变幻。 站在最前面的碧云寺掌门峋石真人忽然转回身来,对众人道:“诸位道友,峋石这番真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上界仙家妙法,实非我等凡间炼气士能揣测。九州各门各派,能自辟一处六十里方圆的小天境,撑过百年不灭,已是很不得了的事情。这座神仙洞府中,竟然是以一个小天境又套着数百个小洞天,如此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 峋石真人手指着虚空中的那些光团说道:“请看这些霞云中漂浮的圆球,每一团都自成一方小洞天,其中闪烁的符箓,正是进入这小洞天的阵门印符,也不知上界神仙在其中藏了什么物事。此处的小洞天只怕不下三五百之数,诸位道友各凭机缘,自去小洞天中寻找神仙遗宝吧。” 他把话说完,朝众人拱手一揖,带着碧云寺的修士纵身而起,自朝最近处的一座小洞天冲去。 东巴密宗的两个和尚依旧是不甘落后,而且老和尚与小和尚竟然是分作两路,各朝一座小洞天飞去,显然是想尽可能的多去几座小洞天中搜刮神仙遗宝。 大师兄夏侯沧也不迟疑,进了这神仙遗府中,他也就不必顾忌着胡家兄弟了,于是自纵起剑光,飞出碧云台后绕了绕,寻了一座彩光极盛的小洞天,飞了过去。胡家兄弟四人也不敢各自去寻机缘,他们四人嘀咕了几句,便一齐飞离了碧玉台,自寻机缘去了。 祁昭和木元昌看了看俞和,却没动身。俞和摆了摆手道:“此处当无什么凶险了,小心行事就好,难得入此仙府,还不速速去自寻福缘?” 蓝衫少女眼睛一转,对俞和道:“先生保重。”说罢纤腰一拧,化作一道五彩烟岚,也朝空中飞去了。 祁昭走了,木元昌和肖子谦也都纵身而起。说是各寻机缘,可这两人就紧跟在祁昭身后不远,那意思分明都是想要暗暗保护着小姑娘。元曦也不跟着肖子谦,她身形一闪,就自行冲进云雾中去了。 俞和此时也不理会其他,运起身法一纵,脚踩云霞,随便选了一处光团撞去。 这群修在神仙洞府中各显神通,谋夺福缘。花开数朵,且先单表碧云寺这一支。 峋石真人飞出去堪堪百丈,偷偷回头一看,那碧玉台上已是空无一人。他举手朝身后一挥,跟着他的五位真人一齐按住了遁光,身形闪动,全藏进了一团浓密的云气之中。 峋石真人对着信宁真人拢手一揖道:“还请师叔祖施为。” 信宁真人展开神念,在左近扫视了一圈,不见有同来的修士踪影,这才伸手在袖中一摸,取出了一支三尺长的古旧画轴。他口中念念有词,脚踩虚空踏罡行斗,把手里的卷轴朝头顶一抛,六位真人同时对着画轴躬身一拜道:“弟子拜请上仙老祖大展神通!” 就看这古旧发黄的画轴在信宁真人头顶七尺一悬,有副真人坐堂图自行展开,画中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道士,一手抱拂尘一手掐道诀,四平八稳的坐着,脸上神情庄严肃穆。 受了碧云寺六位真人的一拜,这老祖绘像就生出了异状。只见画中的人物仿佛活转了过来,原本半垂下的眼帘忽然大睁开,瞳中透出两道白茫茫的奇光。画轴在信宁真人头顶徐徐一旋,这画像里的老道,也把附近的数十个小洞天尽数望了一圈。 看画像中人突然举起了手,对着众人右前方差不多二百丈处的一座小洞天指去,峋石真人等见了,急忙大喜拜道:“多谢上仙老祖指点迷津。” 于是这六位真人也不迟疑,团团护住了头顶画轴的信宁真人,朝那才画中老道所指的那个小洞天径直冲了过去。到了这光团面前,六位真人各出手掌,虚按在光团上,心里默默存想那个在光团中时隐时现的符文。 六人的真元贯入这光团,足足过了一顿饭功夫,终于见到符文猛一闪,倏地化作一团青烟散开。九彩霞光大作,整个光团似乎一瞬间变大了无数倍,一张一缩之下,把碧云寺的六真人扯进了小洞天之中。 再看这小洞天只有几十亩地大小,依旧是一片不分天地的混沌状。但虚空中央,却浮着一尊三十六层青铜盘龙四方药鼎。这尊药鼎铸得好似一座宝塔,上小下大,而且渐次分层,每一层都雕着九龙衔烛纹。 令峋石真人等眼中大亮的,是这尊药鼎竟已蕴出了一颗人形宝丹。 只见从鼎口中窜起九道颜色各不相同的真火,每一道仅有儿臂粗细,却作蜿蜒飞舞的龙形。九条火龙围着一颗淡金色的丹药,不停的扭动着细长的身躯。其中一条火龙张口衔住了丹药,摇头摆尾的嬉闹了几息,似乎是耍腻了,就把丹药吐给了另一条火龙,如此一条一条的依次传递下去,这颗丹药已不知道被这九种真火烧炼了多少岁月。 整个丹药隐隐成了一个婴孩的样子,五官虽还未分,但蜷起的头身四肢,已然清晰可辨。 无论是这颗人形丹药,还是那尊三十六层青铜九真火龙鼎,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宝物。峋石真人哈哈大笑,袍袖一拂,展开袖里乾坤的纳物神通,把丹药和鼎器一股脑儿尽收了去。 “恭喜掌门为我碧云寺再添重宝!”其余五位真人也是喜上眉梢,纷纷举手道贺。峋石真人谦然一笑道:“全仗信宁师叔祖求来上仙老祖神通指路,此行才能有的放矢,事半功倍!” 看来这次进仙府寻机缘,碧云寺的石梁老祖演算天机,已把一应物事安排妥当。信宁真人头顶的画轴,绘的是碧云寺千年前飞升仙関的一位祖师真容。这位祖师霞举飞仙之前,亲手绘成了这副自画像,把几样厉害的神通,封入了画像中,成就了这一件奇宝。 那画中老道的双目奇光,就是一道修入了化境的“天目通”道术,直能看破诸界玄机。借着此宝指引,峋石真人可以找到左近藏着好宝物的小洞天,直接过去收了。如此一来,大可免得碧云寺六人去乱撞机缘。要知这处足有三五百之数的小洞天,绝不可能每个小洞天中都藏着好宝贝,说不定等众人费劲了力气打开小洞天之后,却愕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不过碧云寺有仙人祖师画像指路,东巴密宗的老和尚却同样修了能看破小洞天的秘术。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那串凝血化石一样佛珠虚浮着,老和尚一边催动座下的莲台飞行,一边分神细看佛珠的动静。 只要对着某个方向的佛珠轻轻一跳,老和尚立刻转向那边飞。血佛珠就好像是头猎犬一般,能嗅出宝物的气味。等碧云寺修士们笑逐颜开的跳出了小洞天,才不久后,老和尚也从一团彩光中飞出。 他手里拎着一口三尺长剑,远远望着碧云寺群修呼啸而去的背影,老和尚抖手挽了个车轮大的剑花,脸上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 第一百六十九章 福缘浅,杀人僧 这次仙府寻宝,早有备而来的,并不只有碧云寺诸修和那两位东巴密宗的和尚。 大师兄夏侯沧冲到那一团有九彩奇光熠熠的洞天云气前,可他也只是虚晃了一枪,身形连连闪动,亦藏进了云霞中。看夏侯沧把手一翻,他左掌心里捧着一具小小的法器。这法器分作两个部分,托在下面的,是一支小小的浅底碟子,通体乌黑,有幽光,乃是以北极元磁石打磨而成的,表面十分光滑莹润。这元磁石碟上放着一把四寸长的银质汤匙,细长的匙柄上雕满了花纹,末端也嵌着一块小小的元磁石。 一支石碟和一把镶嵌磁石银汤匙,合起来有点像是指示方向用的“司南”。但这件法器,却不是用来分辩南北,而是指引夏侯沧在这数百小洞天中,去找一件开辟剑门西南别院所需用到的宝物。 夏侯沧口中喃喃念咒,元磁石碟上忽闪过一圈细小的云篆灵文,他伸指轻轻一拨匙柄,这把汤匙就在石碟上滴溜溜的旋了起来。飞快的转过了几十圈,汤匙渐缓,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夏侯沧朝匙柄所指的方向望了望,忽抬手一引剑诀,身化无形剑炁,朝那个方向疾射而去。 碧云寺、东巴密宗和大师兄夏侯沧都是有的放矢。而俞和、祁昭和木元昌,还有肖子谦与胡家兄弟等人,却是真正的在撞福缘。元曦却是一进神仙遗府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去了何处。 这座水底仙府中,似乎没有丝毫的防备,所有小洞天都是开放的。群修只需按照最粗浅的法子:一面观想这洞天云光中显化出来的阵门符文,一面朝洞天云光中灌入真元,等真元足够阵门开启,而神念中观想出来的符文,又与这洞天阵符一模一样时,这小洞天就自然而然的生出接引之力,把人扯入其中。而藏在洞天中的宝物,自然是予取予求。 不过这三五百漂浮在虚空中的小洞天里面,倒真有不少是空空如也的。还有一些,仅仅装了大堆毫没用处的杂乱物事。碧云寺和东巴密宗的修士都是带着探宝秘器进来,大师兄夏侯沧也有引路之物,对某件重宝志在必得。而其他修士,就当真是只能靠冥冥中的福缘去赌了。 要说各类法器之中,俞和最想找到的,自然是飞剑了。 毕竟元曦现身,他要是想继续扮成游方剑修玄真子,那就绝不能祭出白莲赤鸢双剑来,谁晓得元曦与符津真人有什么奇妙的心神联系?若是被看破了身份,以符津真人那老派正道炼气之士的古板性子,知道俞和与祁昭、木元昌这两位魔宗修士结伴而行,多半是少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 其实俞和不是不想揭开面具,回复本来身份去与大师兄夏侯沧同行。他在碧云寺群修才一离开玉台时,就偷偷传了一道讯息给夏侯沧,说明了黑袍修士是自己所扮。本来满心以为夏侯沧定会大吃一惊,可哪里知道,这位大师兄头也不回的飞出了碧玉台,一道神念甩了回来,只有不咸不淡的短短一句话道:“继续假扮散修,自争机缘去吧。” 眼看大师兄夏侯沧的身形闪烁,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俞和本有满肚子话想说,一下子全没了着落。急急传讯追问过去,但夏侯沧却再没了半个字的回音。 结果俞和只能按照夏侯沧的意思,继续带着面具,作他的神秘剑修玄真子。 话说这玄真子道长的福缘,可就当真有些浅薄了。 俞和一身真元雄厚无比,想打开小洞天阵门并不费力。他以神念望定了阵门符文,滂沱真元如洪水决堤般的,朝云光中一冲,洞天立时豁然开启,直比旁人都要快上数分不止。 但快是快了,俞和一连闯进了三处小洞天,前两处都是空空如也。第三处好不容易窥见有些物事在里面,他大喜过望,冲过去一把捞住,定睛一看,却是数个麻布编织的蒲团。俞和拿在手里拍了又拍,揉了又揉,可这些蒲团似乎只是寻常之物。即便以神念来回扫视,也看不出一点儿特异的地方。最后他干脆双手一分,把蒲团扯得粉碎,可唯有纷纷扬扬落下的草絮,好像在嘲笑着他自己。 看不远处的蓝衫少女祁昭,小姑娘费劲了气力,还是靠着肖子谦帮了一把,才打开了一座小洞天。到里面一转,就笑盈盈的捧着一根云锦长绦出来,五彩焕华的仙光缭绕,衬得小姑娘面似桃花盛开。那肖子谦和木元昌看在眼里,简直比他们自己寻到了稀世宝物还要高兴。 俞和叹了口气,只能转头去别的洞天撞大运。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直到了第六处小洞天时,俞和才在里面找到了几口四尺见方的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上好的灵玉符牌,晶莹温润的光,撩得人眼前迷乱。 虽然这些灵玉符牌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但也是修道人制符时不可缺的灵材。如此之多,正可交给门中师长去,当作西南别院的一样家底,多少也能算得上一件功绩,总比方才两手空空要好得多了。 俞和从这小洞天中出来,远远看见祁昭他们三人也是各自得宝而来。三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宝光冲天的法器,正聚在一起相互品评。祁昭得到的是一支乌骨摺扇,柄梢缀着红艳艳的璎珞流苏,扇面展开,上边写满了银光闪闪的蝇头古篆字,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肖子谦手里托着个珠子,紫巍巍的,不知有什么玄妙。木元昌居然得了一把鹅黄色的木梳子,这梳子只消轻轻一刷,从那梳齿中,就有一道长河般的九彩霞云流出,煞是好看。 木元昌看祁昭喜欢这梳子,就硬要送给她,但祁昭却不肯要。最后木元昌好说歹说,拿这梳子换了祁昭的摺扇法器,还亲手把梳子给祁昭插到了云髻上。小姑娘脸上飞红,木元昌却是好不得意,他学着中原士子风流倜傥的模样,张开摺扇,摇头晃脑的扇了起来。可是与他那身西南部族的印染青布服饰一配,却显得很有些格格不入。 俞和倒不在意木元昌那副滑稽可笑的殷勤模样,只是三个人手中的宝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心中叹了口气,俞和转而朝下一座小洞天去,心想反正自己真元雄浑,冲开一座洞天,短的就只消一盏茶的功夫,长的也最多是小半个时辰。比起旁人需要一个多时辰开能开启一座,已然快上了太多。即便福运浅薄,多进得几座小洞天,总会有些收获。 在这神仙遗府小天境中,每个人都抱着一颗殷殷期盼的心,都期待着下一刻的惊喜,时间不知不觉过的很快。只是这小天境中并没有演化出日升月落,倒不好算计过了多少时日。 俞和拂袖卷走了一座小洞天中盛满丹药的二支玉瓶。以神念朝自己腰间的玉牌中一探,里面已堆了不少杂物,几箱上好的玉符、一堆作用不明的奇石、两块约莫有七斤重的天外陨铁、十几匣子不知药性如何的灵草、三盏琉璃灯台法器、一根刻满了古怪记号的兽骨手杖、一柄一尺六寸长,浮雕着天罡北斗星图的玉尺、还有一整套七七四十九件青铜编钟和几片似乎被真火烧炼过的龟甲。杂七杂八的东西虽然不少,但既没有特别厉害的法器,也没有一柄俞和期盼中的飞剑。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座小洞天,外面不但有道五行阵法守护,还花了俞和将近一个时辰,才观想出了那个异常繁复的云门阵符。本期待着小洞天中宝光盈空,可进去一看,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坛子。俞和起初还以为坛子里会是什么好宝贝,比如天一真水,北方壬葵水精之类。等他揭开坛口上的符纸,拍碎封土,登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味扑鼻而来。俞和哑然失笑,他竟然闯进了一座酒窖,里面各种美酒足有几十坛之多。 一面摇头苦笑,一面摸出自己的青皮酒葫芦,满满的灌上了。大袖一挥,他把所有的酒坛子尽数收走,喝着不知陈酿了多少年的美酒,转朝下一座小洞天飞去。 不过这次,俞和才伸出手掌,想把真元打入这团洞天云光中,忽然觉得背脊上一冷,转头看去,那个东巴密宗的年轻和尚,立在三丈之外,正冷冷的盯着他。 俞和眉毛一挑,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和尚。只见和尚单手握着那支四尺长的赤金佛杵,杵头上的六道金环叮当作响,缠在杵杆上的绫罗经幡扯得笔直,正指向俞和身后的那一团洞天云光。 那年轻的和尚略一撇头,对俞和冷冷的道:“你走开。” 俞和一笑,双手摊开道:“我若是不走呢?” “不走就死。”那年轻的和尚把眼一瞪,杀机毕现,双肩颤动,身后忽然展开了一对二丈多长的金色羽翼。这双翼只一拢,和尚人就已扑到了俞和的面前,四尺赤金佛杵挂着一道呜呜风声怪响,直捣俞和的面门。 俞和没料到这和尚居然骤下杀手,眼看佛杵打来,他也来不及招出破甲剑去挡,只能急提起一道真元贯注右掌,屈五指成爪,朝这和尚的杵头硬生生抓去。 手掌和佛杵一撞,两人都是身子剧震。俞和的背脊撞在那洞天云光上,年轻的和尚倒飞出去数丈远。以俞和身负古兽赑屃的血脉巨力,这一下竟然没能顶住佛杵上传来的庞然力道。整只右臂一片酸麻,五根手指都几乎没了知觉,反震之力逆行而上,撞得他胸口处气血翻腾。 再看那个年轻的和尚长吸了口气,伸手在后脑一拍,张口喷出了一颗纯青琉璃色的宝珠,这宝珠上飞腾着金色的佛门炼火,冲着俞和的胸口处呼啸而来。 “你这和尚,好生狠辣!”俞和怒骂一声,手腕翻动,破甲剑化成一道白茫茫的剑气,朝这珠子斩去。 一声清脆的震响,俞和的飞剑与和尚的纯青琉璃宝珠一齐弹飞。和尚只是脸上一白,俞和的破甲剑上,却裹起了一层金色的火光。 这柄破甲剑,可是俞和当下唯一能拿出来使用的飞剑,万万不能有何折损。俞和急招手摄回了飞剑,抬左手食指在虚空中一点,有道万化归一真符显出,打进了剑锋中去炼化佛火。 对面的和尚兀自不依不饶,趁机抡起佛杵,纵身而来,照准了俞和的颅顶天门猛力砸下。 两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个和尚一照面,不但出言不逊,下手也全是断人性命的招数,哪里有一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样子?俞和被他接连三招抢攻,压在了下风。右臂酸麻不说,一口飞剑也遭佛火烧炼,他心头上一股烦躁气升起,当下动了真怒! 把双眼一翻,俞和寒声斥道:“今日不教你吃些苦头,我胸中一股忿火难熄!” 第一百七十章 金身焚,佛印环 只见俞和双目里冷光暴闪,体内五行脏腑生化出先天真炁直贯指尖,左手抬起,对着扑来的和尚一拂,登时就有五道十几丈长的五方五行雷火剑炁破空而出。 和尚一看俞和出手的声势,就知道这一式五剑自己若是以肉身接实了,只怕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这个东巴密宗的年轻和尚也是厉害,身子在半空一拧,将佛杵平平推出,便已然收住了招式。就看他口鼻皆开,长吸了一口气,胸腹高高隆起,双眸中金光大作,眉心处有护持佛八部天龙之一的迦楼罗飞天梵印浮现。和尚瞪圆了双目,忽然把嘴张开,“哈”的一声喷出了一道青碧色的火焰。 《长阿含经》中说:天龙八部之一的迦楼罗众,身是金翅大鹏鸟,翅有诸般庄严色,头生如意珠,鸣声悲苦。此鸟业报应食诸龙,于阎浮提日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明日复于弗婆提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第三日复于瞿耶尼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第四日复于郁单越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周而复始经八千岁。最后诸龙吐毒,迦楼罗最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之后,往金刚轮山去,毒气发作,全身自焚,唯剩下一颗纯青琉璃心不灭长存。 修炼这佛宗八部天龙迦楼罗王斗战法的护法僧,随着佛力渐深,依次可练出金翅飞天法、如意宝珠观和涅身毒龙火三种神通。练到极处,结出一颗纯青琉璃心,攻守皆备。年轻和尚的纯青琉璃心与俞和的破甲剑一撞,自然也有些折损。这时喷出来的,就是和尚吞吃毒物数十年,以精深佛法镇化,在体内蕴出的一口涅身毒龙火。 喷出了毒龙火,他身后那对金色的羽翼大开大合,两脚踏空一蹬,整个人就倒窜了出去。 先天五行雷火剑炁与那团毒龙火一撞,层层叠叠的碧火化作绕指般柔,将五道剑光裹在中央烧炼。 可这个年轻的和尚,显然未算到俞和含怒挥出的,竟然是先天五行雷火剑炁。区区凡毒与后天佛火,哪里能将先天剑炁尽数炼化去?五行雷火剑炁生化不息,绞碎了熊熊燃烧的涅身毒龙火后,犹有余力。 俞和五指一握成拳,五行剑炁骤然合作一股。和尚的迦楼罗王金翅飞天法,虽然是天下一等一神速遁法,但依旧快不过俞和的破空剑炁。追到百丈之外,剑炁斩在和尚背后的双翼之上,五行雷火炸开,那一对佛法幻化成的迦楼罗金翅,被撕成了漫天纷飞的金色羽毛。 年轻的和尚被斩破了迦楼罗护法金身,一口鲜血喷出,倒拖着佛杵,头也不回的逃了。俞和并指在破甲剑上一抹,残存于剑锋上的佛火尽被万化归一真符炼化。细看剑锋依旧锐利如昔,好似一泓秋水照人,俞和这才放心的把破甲剑收回白玉剑匣中。 话说这个东巴密宗的和尚,为何突然冲过来打生打死?看他那支佛杵法器上的异相,莫他能预知这团洞天云光中,藏有什么紧要之物,才让这和尚不惜出手杀人,也要占据这座小洞天? 俞和心中大惑不解,可他暗暗记下了那和尚逃走的方位之后,这才转身探出手掌,朝这洞天云光中,贯入了一道真元。 小洞天的云门阵符闪了闪,光明大作,俞和身子一轻,眼前发花,已被扯进了这座小洞天中。还未等俞和把周遭种种看得真切,忽然两耳边嗡的一声,眼前金莲涌现,就听见有人宏声念诵偈语道:“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佛子行道已,来世得作佛。” 俞和大惊,这小洞天莫非还有生人?以这庄严的金莲异相和直如九天雷动的诵偈声,这人多半是一位佛宗高手,困在这仙府小洞天中枯禅万万年不死,这一身道行得高深到何处去? 一道寒气升起,激得头皮发炸。俞和周身真元勃然而发,白玉剑匣显化出来,三口飞剑长鸣而出,长生白莲法相团团绽开,亿万莲瓣裹住了他的身子。 “什么人在此?”俞和双目中闪过一层青玉色的光芒,手掐剑诀,直指前方。 漫天金莲渐次隐入虚空,诸般异相消弭,俞和凝神一望,眼前果真结跏坐着一个和尚。 可这和尚却根本不似生人,裹身的衣物早就变成了灰尘,有数十颗灰白色的念珠散落在身边。他这一具肉身虽然不休不坏,但血脉枯萎,只剩下一层皮膜,干巴巴的包在骨架上,两只眼窝深深陷入颅内,嘴唇裂开,露出黑黄色的一排牙齿。看这和尚的模样,似乎是坐化成了骨肉金身,在他皮肤外面,好似被刷上了一层金漆,发出厚重的金光。 即使这般模样,俞和依旧不敢造次。甫进洞天时的异相纷呈,让他不能确认这和尚是真死还是假死。 三口飞剑收回剑匣中,但俞和没敢散去护身的白莲法相。他对着这具骨肉金身拢手一揖道:“后生小子叨扰大师清修,还盼恕罪。” 等了好一会,对面的和尚没有半分反应。俞和还是没冒然踏步上前,而是把话连说了三次,再暗暗透出神念一望,这才确信和尚生机断绝,果真是早已圆寂而去。想是此僧人执念太强,佛法也修入了肉身罗汉的高深之境,这才留下了一道临死前的真念不散,显化出方才的异相来。 收了白莲法相,俞和走到这具骨肉金身前细细打量。只见这个和尚左右琵琶骨尽断,后脑颅骨处似乎也被人以重手法击打过,留着浅浅的一个掌印。当知这和尚绝非寿终正寝,还是遭人打杀于此,拼着最后一口气力结跏跌坐,黯然寂灭。 和尚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在左手尾指上,套着一个小小的牙白色佛印指环。这指环犹自有鲜明的佛力散出,显然是一件宝物。 俞和摇了摇头,低声道:“得罪了!” 说罢伸手朝骨肉金身的左手处一点,有道剑气飞出,就要斩断尾指,取走这件指环。可剑气才与和尚的左手金皮一碰,就见这和尚竟然猛抬起了头颅! 俞和大惊,噔噔噔连退了数步,三口飞剑绕身疾旋,双眸紧盯着眼前的骨肉金身。 就见这和尚空洞凹陷的眼眶中,似乎射出了两道视线,凝望着俞和。从和尚前额中央,忽然裂开了一个小小孔洞,一缕赤金色的佛火自颅骨中涌出,只一刹那,就把这具金身完全包裹了起来,熊熊燃烧的佛火中,传出来一股浓郁的檀木香气。 俞和看着在佛火中渐渐化作尘埃的骨肉金身,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懂得佛家的大寂灭佛法,这种佛法,专门护持有道高僧圆寂后坐化而成的金身遗蜕。若闯进这小洞天的,是那个东巴密宗的年轻和尚,他自然懂得破解大寂灭佛法的诀窍,可将这具金身遗蜕完好的移回密宗云顶佛院,入龛供奉。寺中高手还能施展小涅槃转生法,破开骨肉金身,取出这位和尚锁在肉身里的一道智慧佛根。此智慧佛根等若于道门的金丹易鼎秘术,种入寻常僧人体内,在短短二三个甲子之内,便助他顺利修成罗汉果位。 俞和不明就里,冒然一碰之下,登时引发了寂灭火,金身自焚成灰,一道珍贵之极的智慧佛根就此烟消云散。 佛火烧了足足十息,期间有道如长虹似的九色霞光破开虚空,霞光上端坐一米粒大小的僧人,朝西天佛国皈依而去。骨肉金身完全烧成了一篷白灰,赤金色的寂灭火终结成一朵六品莲花的形状,才徐徐熄灭。原本金身端坐之处,留下了十数颗琥珀色的舍利子,还有那枚小小的佛印指环。 等舍利子华光尽敛之后,俞和才把手一招,将舍利和指环摄到掌心。细细一看,这指环乃是以象牙琢磨而成,外面浮雕着佛印,内侧以梵文阴刻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舍利子一共十八枚,颗颗浑圆如珠,呈半透明状,内里或浮着暗金色的云絮,或穿过几片红霞,入手犹有余温,纯正的佛力从这些舍利子中透出,使人心神静定。 俞和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那道智慧佛根,还以为那年轻的密宗和尚,寻求的正是这枚象牙佛印指环。他心中暗喜,以为自己终于得了一件好宝贝,把指环往左手尾指上一套,以神念探入。 指环里面空空荡荡,浑无一物,看起来像是一枚寻常的纳物法器。可俞和不甘心,一道真元灌进指环中,登时显出了异相。俞和的道门真元注入指环,可在他的左手上,却分明聚起了一道纯正的金色佛力,翻手一掌拍出,就是一支五尺金光佛掌破空而出。 俞和以为自己发现了这件法器玄妙之处,等可几番尝试之后,却又失望了起来。不论他注入什么样的元炁,先天五方五行之炁也好,本身剑炁也好,哪怕是以万化归一真符演化出地道的佛门真力,这指环也仅有发出金光佛掌这一项功用。 或许自己仓促之下,根本参不透这件法器中的玄机,只有拿给师尊云峰真人,甚至寻到远在京都定阳的无央禅师,才能窥破这件佛印指环的真正妙用。 俞和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转身自阵门中飞出了这座小洞天。 才一回到仙府天境中,远远的,竟然看大师兄夏侯沧正与碧云寺的六个老道在一座洞天云光前遥遥对峙。 那峋石真人与信宁、信凡两老道,可绝不寻常人物,怎的会与大师兄夏侯沧对上了?俞和心中咯噔一翻,他心思急转,并没有招出破甲剑,而是祭出那柄刻着天罡北斗星图的玉尺,以尺为剑,引出一道寒光,只向碧云寺的群修电射而去。 一边疾飞,一边振动丹田真元,舌绽春雷地大喝道:“道友休要担惊莫要害怕,我玄真子替你助阵来也!”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斗雷法,慑碧云 峋石真人冷冷的撇了一眼与夏侯沧并肩而立的俞和,寒声问道:“玄真子道友,你这是意欲何为?” “峋石掌门说好的各凭机缘,却为何仗着人多欺负这位道友孤身一人?”俞和装出一副侃侃而谈的样子,其实手掌心里已经是一团汗湿。六位真人面色不善,拉开架势,周身气势勃发,冷眼直瞪着他一人,这情形煞是让人心惊肉跳。 幸好那面具法器遮住了俞和的脸,显得他神色一片淡然,不惊不惧。俞和只消默默调匀了呼吸,一个字一个字的徐徐吐出:“这附近未开的小洞天众多,诸位却偏偏在争这一座。莫非各位道友已然知道这座洞天中,藏着厉害的宝物?” 碧云寺六真人脸上的神情,全没有半分破绽露出,可夏侯沧忽然冷冷的接口道:“我自撞到这座洞天来,才观想了阵符,这些道人就斜刺里杀出,说什么也要逐我离开,认定了他碧云寺非占这座洞天不可。至于里面有没有好宝物,玄真道友是去问问这几位高人才对。在下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抢我洞天,其中自有因由。” 夏侯沧这一番话,等于挑明了碧云寺的人必定知道这座洞天里面有宝物,可俞和心里却在嘀咕:“大师兄,不管如何,我肯定是帮你的,你就算做个戏,也不用如此挤兑人家。万一这六个老道以为我们看破了他们的伎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真对我们俩下了杀手,那可实在是难以抵挡。” “道友此言差矣,非是我等认定这座洞天必定藏有宝物。而冥冥天数机缘指引,我师叔祖行到此处,忽然心有所感,当去此座洞天一游,了却心念所系。若道友不肯让出,你我亦可同去此座洞天中一探究竟。”峋石真人双手一摊,取了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 夏侯沧自然知道他背后的这座洞天中,正是藏着他势在必得的一件重宝。当真要与碧云寺六道人一齐进了洞天中,眼见重宝当前,必定遭他们围杀。在这水底仙府的小洞天中,那真是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沉冤难昭。 正待想办法把峋石真人的话堵回去。忽见信宁真人飘身上前,满脸不屑的看了看夏侯沧与俞和,寒声道:“峋石,你与这些黄毛小辈徒费什么口舌?我信宁子就一句话:让,还是不让?” 这信宁真人修道千年,昔日也是纵横西南的道门大宗,哪里会把区区夏侯沧与俞和二人看在眼里?脾气一冒上来,周身杀机毕现。 俞和转头与夏侯沧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都看出了犹豫,可还不等他们想好如何答话,就听信宁真人续道:“我辈修道之人,也莫要这里打机锋、耍心计,扭扭捏捏的做什么女儿态?若谈不拢,自须手下见真章。你们二人既不愿让,我倒有一个法子来定夺。我与信凡师弟比你们多修了几百年道法,也不欺你二人,你们若是能接下我与信凡弟联手一招不死,那我们半句废话也不多说,转头远走,这座小洞天任由你们去探。但若是接不下我们的一招……” 信宁真人没有把话说完,他嘿嘿一笑,任谁都懂那意思,接不下这一招就是身死道消,再也不用争什么仙府机缘了。 俞和还有些犹豫,可夏侯沧突然沉声道:“好,一言为定,前辈进招来吧!” “有些胆识,可惜了!”信宁真人面露狞笑,信凡真人身子一闪,已站到了他的身侧。两位真人长吸一口气,举起双手在胸前一搓,指缝间便溢出丝丝雷芒。 峋石真人一凛,带着他三位弟子远远退开,幸灾乐祸的看着这边。 大师兄夏侯沧吐息如擂鼓,十根手指在胸前好似抚琴一般的点点拨拨,九九八十一道太玄无形剑炁显化出来,结成大天罡无形剑阵。 俞和也把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尽数逼到了指尖,长生白莲法相隐而不发,只等信宁、信凡两真人发出雷霆一击。 “小辈,黄泉路上莫要怨我,只怪你们不识时务!” 信宁真人高喊了一声,两位真人四手伸出,信宁真人左手大拇指一按,有太阴神雷从他手太阴经的少商穴中冲出;右手小拇指一点,有少阴神雷从他手少阴经的少冲穴中飞出。信凡真人左手无名指一屈一弹,有少阳神雷从他手少阳经的关冲穴中飞出,右手小指刺出,有太阳神雷从他手太阳经的少泽穴中冲出。 这两位真人,居然联手一击,发出的是上三品雷法禁术中的四象神雷。不知这信宁、信凡真人修的是什么合击奇术,两人气息浑然一体,也不见踏罡步斗,挥手间就把四象神雷打了出来。 大师兄夏侯沧一见是四象神雷,心中就凉了一半。这等雷术禁法,哪里是他与俞和能接得下来的,这碧云寺的人,分明就是下了狠心,要把他们俩一举扑杀在此。 连峋石真人和他的三位师弟也没想到,两位道高德隆的师叔祖,争斗起来竟然是狠辣至斯,一出手就是上三品的雷法禁术。看这四道雷光森严宏大,那个故作高深的玄真子与胡家兄弟的什么外籍表兄,在峋石真人眼中无疑已是死人。 在场的群修中,只有俞和面无表情,其实俞和一看这四象神雷,肚子里就笑了起来。 太阴少阴太阳少阳四象神雷,在旁人眼中是能判生死的杀伐大术,但俞和在京都定阳的典山帝陵谷地宫中,就早领教了这四象神雷的威风。当时俞和能运使白玉剑匣,把日月机关中落下来的四象神雷收的涓滴不剩,如今修为大进,对白玉剑匣与万化归一大真符的运用,更是随心所欲,区区四象神雷,在他眼中不过是儿戏罢了。 信宁与信凡两位真人也是失策,其实只消他们祭出随身法宝当头一击,就能打得俞和与夏侯沧生死难言。可他们偏偏要在自家后辈面前逞逞威风,使出了四象神雷这类禁法,存心想一下子把俞和两人打得骨肉成灰。 可刚巧就撞上了俞和这身负万化归一大真符的人,当真是时运大大的不济。 只见俞和一闪身,就挡在了夏侯沧的面前,做足了高人的架势,既不踏罡步,也不掐道诀,口中喃喃颂道:“一法生万法,万法归一无,我禀阴阳二气,三圣三合,出则轰天震地罡,神归山岳摧崩,煞去精邪粉碎,玄真宝箓金诀,万化归一真法。” 四象神雷轰落在面前,俞和好不潇洒的一拂大袖,其实已暗暗将白玉剑匣祭出,藏在了袖中。旁人就见从俞和的袖口里涌出大片大片的仙霞玉烟,似乎有无数的细小符箓在生生灭灭。四道神雷撞到这仙霞中,全没有期待中震荡寰宇的爆鸣声,也没有横扫虚空的雷火光焰大作,就好像是四根细细的柴火落进了寒潭,“噗嗤”的几声轻响之后,就彻彻底底的黯然隐没了。 “袖里乾坤上法?”信宁与信凡真人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究竟是何人?” “贫道玄真子。”俞和淡然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两位道友既然打了贫道一雷,便也请道友品评一下贫道的雷法。” 俞和此时并没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直接把收入白玉剑匣中的四象神雷原样打出。盖因这四象神雷禁法委实太过玄妙,他虽然能借着万化归一真符之力,把四道雷炁尽数收摄起来,却因为本身修为境界尚浅,还参不透其中的玄机。万一被人看破了端倪,或者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自有法子把雷炁召回,那就是大大的不妙。 俞和竭力运转真符,把四象雷炁在白玉剑匣中炼化,以本身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做引子,把这四象神雷硬生生的转成了五行神雷。只见他抬手一指,五道雷符飞出,信凡、信宁两真人的头顶,便展开了一片有近十丈方圆的五色雷云。 这五色雷云是以上三品禁法四象神雷之力演化而成的,加上俞和的先天五行真炁引动,云气凝练得好似一团五色稠浆。雷云甫一展开,信宁与信凡两位真人脸上就齐齐变色,单凭这团雷云的威势,已压得他们两人如负山岳,可想待到五雷轰顶之时,该会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情形? 五行神雷虽比四象神雷要低了一品,位属下三品雷法,炼气士几乎人人皆修。但这个玄真子打出的五行神雷,怎么竟似比四象神雷还要恐怖? 信宁、信凡两位真人不敢迟疑,只见信宁真人喷出一道黑光,信凡真人喷出一道白光,两道光芒在他们头顶一合,演化成一个太极阴阳双鱼图的模样。两真人口中念念有辞,举手一指,这道太极图便徐徐旋转起来,涨到一丈方圆,罩定了两人的身形。 峋石真人等已急退到数十丈之外,一脸凝重的张望着这边。他们也没想到,这个横插一足的无名散修玄真子,竟然是个连两位师叔祖都镇不住的狠角色。 俞和心中自然清楚,自己在这两位千年道行的老道士面前,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要不是这两个老道起了杀心,抢先出手发招,却被俞和收去了四象雷炁。凭着白玉剑匣中真炁满盈,他这才能挺直了腰板。要是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让俞和先进招,正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俞和一招打出,当场就要被两位真人看破了本身道行。 此时形势逆转,俞和也不敢留手。他把剑匣中的诸般真炁一股脑儿化作五行雷力,翻掌一压,那五色雷云中登时就有千百道庚金神雷、乙木神雷、葵水神雷、丙火神雷、戊土神雷,直朝信宁、信凡两真人劈头盖脸的落下。 煌煌雷光把两个老道士的身形瞬间淹没,远远望去,只能看见无数的雷光在虚空中纵横穿刺,大团大团的雷火光焰炸开,那爆鸣声竟然连成了一片。 峋石真人不是不想出手去助他的两位前辈师长,可看那几欲粉碎虚空的五行雷团,谁敢冒然靠近过去? 俞和一口气将五行雷法催发到了极致,五息之后,真炁终于耗竭,雷云才渐渐散去。 再看从雷火残烟中显身出来的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虽然不见他们有分毫折损,可全都露出一脸的萎顿之相。这五行神雷虽然攻伐之力稍弱,但实在太过密集,几乎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想要护住通身周全,那耗费的气力,比祭发四象神雷禁法,能要多上近倍。 俞和飘然一揖,淡淡的说道:“两位道友果然修为通天,玄真子佩服。今日这一局,便算作平手可好?此仙府中小洞天甚多,何必为了区区这一座大动干戈,徒伤了和气?” 信宁与信凡真人哪里听不出俞和话里的意思?什么平手之局,人家一个人独挡自己两人联手,云淡风轻的一拂袖,就收了四象神雷。转手一记五雷轰顶还过来,打得自己师兄弟两人浑身真元耗去了十之七八,这才堪堪保住了颜面不失。反观对面这玄真子,面不改色气不喘,分明是好整以暇、游刃有余。这人若是心怀忿恨,趁机暴起发难,碧云寺的一干修士,只怕少说有一半要折损在当场。 信宁真人嘴巴开阖了几下,老脸一红,没说出话来。倒是仲弟信凡真人一拱手,对俞和道:“玄真道友,承你手下留情,给我们两个老头儿留了几分薄面。信凡子心中领了道友的厚义,方才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道友的法驾,还盼道友恕罪则个。我等这就速速远离此地,绝不耽搁道友寻宝大事。只是道友哪日得有闲暇,还盼来碧云寺小坐,信凡必取私藏的美酒,诚心与道友把盏一叙!” 这信凡子一番话倒说得很是真诚,他朝俞和躬身一揖,揽起信宁真人的胳膊就走。远远对峋石真人等一招手,碧云寺群修架起遁光,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俞和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心中大呼侥幸。转头一看夏侯沧,这位天罡院首座大师兄,正目光复杂的盯着俞和。 “师兄?”俞和压低了声音道,“师弟我回复本相,陪去你这小洞天中一探?” “不用!”夏侯沧闻言,忽然眉毛一挑,退开了一步。他甚至手掐剑诀,隐隐摆开了戒备的架势。 俞和错愕。只见夏侯沧沉下脸来,把手一挥道:“你自去吧,此处我会料理妥当。”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仙宫殿,困囚阵 俞和不知道这位天罡院首座大师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被夏侯沧端起师兄的架势拿眼一瞪,只好远远的退了开去,心里翻腾着一股热脸贴上冷板凳的尴尬感觉。 夏侯沧板着脸,等到俞和走得不见了人影,这才用力抽了抽嘴角,鼻子里面发出闷闷的一哼,转身将手掌按在了那团洞天云光上。他一面催动真元开启阵门,一面极力展开神念,罩住了周围一里地的虚空。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夏侯沧忽然觉得洞天云光中生出了一股拉扯的力道,他心中大喜,顺着这力道轻轻一纵身,就冲入了这座小洞天里面。 放眼一望,这洞天仅仅四五丈方圆大小,里面就只藏着一件物事。 此物乃是一颗人头大小的水晶球,被一团白茫茫的云气承托着,在虚空中浮浮沉沉。夏侯沧定睛看了半晌,才终于长出了口气,心想道:“鉴锋师尊天机神算,这仙府小洞天果然藏有此宝!得了这件宝物,我剑门西南别院,便不再是空中楼阁。” 夏侯沧凑到近处一看,这水晶球中浮着一座美轮美奂的神仙宫殿。前有两道巍峨的山门,后有六重殿院。居中央的,是一座盘龙柱、琉璃顶的主殿,气势恢弘异常,檐角斜飞指天,上雕着一排六只啸天石兽,下挂着八角铜铃。每座殿宇前有石坪,立着七层焚香塔,隐约约可见那焚香塔中,犹有片片紫烟升起。六座殿宇后苑,有藏经阁、灵药园、演武场、祭天台无一不全。围绕着这些高低错落的楼宇殿堂,是一圈厢房精舍,全依着江南园林的形式修葺,九曲回廊、小桥流水、竹林花荫,间或点缀着饮茶赏月、论棋抚琴的水榭亭台,真是巧夺天工。 莫看这水晶球中的宫殿只有常人一拳大小,但却是具体而微。一块青砖、一片琉璃瓦、盘龙柱上的白玉龙鳞、回廊转角的一丛牡丹,任何一个细节都是纤毫毕现。不仅焚香塔上有氤氲缭绕,极目去看,小池塘中竟然还能看见有一群锦鲤在悠然游弋。若是对着这座宫殿看得久了,会不自禁的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踏脚一迈,就立时能走到这宫殿中去。 夏侯沧看了好一会儿,才回恍然过神来,连连摇头感叹。他取出了个一尺五寸见方的镶金白玉箱子,把箱盖一开,里面已衬好了厚厚的云锦。小心翼翼的招手摄来水晶球,收入玉箱中,盖子甫一扣合,他立即取出了十余道金箔纸符,仔细镇在箱子上。紧接着张口一吸,这箱子化作米粒大小的一点玉光,吞入了他的腹中。 做完这些,夏侯沧如释重负。再拿了一道敛息符贴在自己背脊上,才转身纵出小洞天。 一到外面,他就拉开了戒备的架势,周身剑气隐而不发。展开神念细细一扫周围虚空,确信没有人在暗中窥探,这方身化一道淡淡的清风,朝碧玉台那边急掠去了。 这边夏侯沧如愿得了仙宫宝物,自去再寻机缘不谈。 再说俞和被自家师兄冷言冷语逐开了之后,便又只能孤身一人漫无目的的去撞大运。夏侯沧的言行异常,俞和猜不到因由。他也就索性不去多想,正省得徒增烦扰。如今只有寻到仙府重宝,才是最紧要之事。 俞和的这边,离着仙府小天境阵门的碧云台,已有约莫十五六里的距离。再往远处走,洞天云光已不像碧云台附近处那么密集,左近的小洞天稀稀拉拉的散在虚空中,有时要隔着百多丈才能寻到一团。 不过俞和一路上探过的小洞天,也有不下三十座了,越往远离碧玉台处走,他发现这洞天云光中的阵门符箓,就越是深奥繁复。刚才那一座小洞天,居然要观想出一套八道符箓结成的符阵,才能开启洞天阵门。而且一进到小洞天中,竟然立时触发了一座离火阵。铺天盖地而来的南明离火,烧得俞和满身衣衫如破布,连头发也焦枯了一小半,幸亏他及时展开了白莲法相,才挡了一挡熊熊火煞,不至于有什么折损。 俞和不精于阵法,便只能强行破阵。他祭出三口飞剑,在真火中一通四处乱搅,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这才终于误打误撞的劈碎了压阵法器,得以破阵而出。眼前的离火青焰尽熄,俞和放眼一望,地上不远处,有个青蓝色的石雕灯台,已被他一剑劈成了两截。丝丝缕缕的离火真炁,正从裂口处涌出,转眼间这两截灯台就散尽了灵炁,化作了一片白灰石粉。 而这座小洞天中,除了这个离火灯台之外,就再没其他任何一件物事。俞和看着脚边的两堆石粉,脸上的表情古怪之极,忽然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跃出了小洞天。 虽然远离着碧玉台,可附近的小洞天却依旧有许多已被人探过。俞和只消把手往云光上一搭,要么云光中传出一丝道门真元力,要么浮现出一层淡淡的佛光,这就说明此座洞天,已被碧云寺诸修或者东巴密宗的和尚打开过。 这些人都是带着空荡荡的口袋进来的,断然不可能给俞和留下丝毫的好处,所以他也懒得再进去查探,转身自找下一团洞天云光去。 接下来连遇到了四座小洞天,都曾被打开过,俞和很是花了一番功夫,这才又找到了一团无人问津的洞天云光。这处离着碧玉台,已有差不多十八里的距离了。 这座洞天云光中的阵门符文,不过是三枚云篆勾连而成,比之前那座八道符箓结成的符阵,是要简单得多了。俞和观想了一盏茶功夫,也就大功告成,掌心真元一吐,洞天阵门大开。 可还不等俞和向小洞天里进,从这阵门中,就忽然冲出了无数看不见的手爪,扯住俞和的四肢躯干,直往洞天中猛拉。俞和吃了一惊,想要挣脱开来,但等到他心念转动时,早已然来不及了。眼前只一花,身子就被囫囵拉进了这座小洞天中。 到了这座洞天中一望,俞和心往下沉,回头再去看,已找不见出去的阵门。 只见这周围的情形,与别处小洞天迥然不同。这里并不是一处狭小的空间,放眼向四极望去,根本看不到边际。头顶上是昏黑的穹庐,有无数长虹彩霞横亘而过,脚底下是一直伸展向无尽远处的青石板,每块石板上,都刻着意义不明的纹线图形。而除了平整如壁的青石板地面之外,这小洞天中再没有了任何别的东西。 经历了之前小洞天中的离火阵,俞和一落到这里,就知道自己定是再一次陷进了阵法中,而这一次,看样子并不是什么杀阵,而是一座将人活活困死的囚阵。 这座阵法也当真是高明。人在其中,向每一个方向去看,都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景致。脚下那没有边际,也没有高低起伏的青石板地面,一直延展到穹窿与地面交际的尽头。四周空空荡荡,昏昏莽莽,没有气流,也没有丝毫声响,不仅察觉不到光阴流逝,把身子一转之后,就便方向都再也辨识不清。 困在这座阵法中,时间一长,人会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浓浓的寂寥之感,仿佛自己已被天地万物所弃,成了这寰宇世界中唯一的存在。渐渐的,这种寂寥感越发凝重,转成了深深的恐惧。 心性修为浅薄的人,在这阵法中困得稍久,便会因为无处宣泄的孤寂和恐惧,而使心神大乱,引得真元逆行,走火入魔而亡。即使是心性坚定的修士,也不过能多撑些时日罢了,等抵不住死寂煎熬之后,终究逃不过心魔大作,魂魄散碎的劫数。 如此困阵,当真是杀人于无形。 俞和深深的吸了口气,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垂下一注清光,浇熄了渐渐升起的心火。他强压下纷乱的杂念,提起周身真元,朝脚下的青石地面一掌拍去。 这一掌打得很是实在,青石地面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但等他抬起手掌再看,这几乎能把三丈巨岩打成漫天石粉的一击,竟然没在那青石板上留下一丝一毫的掌印,更不用说打出裂痕来。掌中的庞然劲力,似乎被藏在石板地下的深渊尽数吸噬,那是一种发掌打在空气中,力道浑没着落的感觉。 俞和不信邪,运起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又是一掌打落。依旧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发出,青石地面上忽有五色奇光一闪,俞和打出的先天五行炁,竟然原封不动的反震了回来,甚至比他打出时还要刚猛了许多。幸好有万化归一真符与长生白莲护身,才及时卸去了倒灌回来的先天真炁,不然俞和这一下,倒要将自己打成了重伤。 细细调匀气息,俞和招手唤出三口飞剑,剑诀上下一引,化出九天垂瀑似的三道剑光,朝脚下的那片青石板绞杀过去。这时,更加奇妙的情形出现了,这地面无论是用脚踩踏还是以手掌拍击,分明是坚实如钢的石质,可等飞剑劈砍上去,竟忽然变成了水一般,剑锋斩入石板中,全不受力。如同以长剑拨动湖水的那种情形一般,任由你剑锋纵横劈刺,只消剑刃一掠过去,湖水又立时自行合拢,全无一丝破绽。 俞和灵光乍闪,以为他发现了某些关窍。只见他纵身而起,以身合剑,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朝地面突刺。可剑光刺入了地面才不到六尺深,忽然撞到了什么极其坚实的铁壁上,有股不可抵御的沛然大力反震回来,三口长剑一齐发出哀鸣,剑身弯的几乎要断裂。俞和连人带剑被震得飞起了十多丈高。 可是俞和还未死心,他借势御剑而起,转朝天穹扶摇直上。但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他再一次的失望了。 无论俞和如何将剑光催到极致,朝天顶笔直的飞了许久许久,可眼前那昏黑一片的天空,看起来始终有不可企及的遥远。等他颓然撤去剑光,想落回地面时,却不过十几息的光景,脚尖就触着了青石板。 要知俞和御剑飞行,当那真有一息百丈之速,可毫不停歇的飞了一个时辰,居然飘落回地面,只用了十几息?这阵法中的玄机,委实令人难以揣测。 传讯玉符在这囚阵中也失了效用,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深深的无力感从俞和的心底不可抑制的浮起。他长叹一声,似乎想把胸口闷着的一股气吐出,可灼灼的心火再一次飞腾起来,让他有种想振臂狂嚎的冲动。 心知这是神智溃散,走火入魔的先兆,俞和不敢轻慢,跌坐在地面上,口中大声念诵《清净坐忘素心文》,强行把凌乱如麻的心绪一一斩灭。直到他念不想,心不动,存想自己就是一颗裹着密实茧皮的莲籽,蛰伏在泥土深处,静等萌发的时机。而绵绵密密的神念,宛如无形的触手一般,向天顶与地底的深处探去,试图寻觅那隐藏在冥冥中的生门所在。 这一坐下,便不知多久。 且不说俞和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囚阵中挣扎。就在这座能杀人无血的小洞天附近不远处,另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洞天云光前面,碧云寺的群修又与东巴密宗的两个和尚对到了一处。 只见以信宁、信凡两位老道为首,碧云寺的六真人全都祭出了本命法器,冲霄的宝光连成一片,煞是惊人。而那东巴密宗的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也都显出了斗战法身。 年轻的和尚只是身后有一对十丈金翅展开,羽翼上有诸般庄严色,头顶如意珠,掌托纯青琉璃心。老和尚更是惊人,他摇身一变,化出的法相竟是赤身裸体,生有三头六臂,满脸忿怒,面色青黑而有尖獠牙,一对眸子瞪得好似铜铃,口鼻中溢出丝丝赤火焰光。这分明是密宗佛教八部天龙护法神里面,最为凶猛好斗的“非天”阿修罗法身。 第一百七十三章 道佛斗,火中逝 碧云寺与东巴密宗的两拨人,站在这座小洞天前面,谁都没有要让开来的意思。 他们两派人马,都带了能够望气探宝的神妙法器。信宁真人祭出的那幅碧云寺祖师自绘像,双目发出神光,朝这团洞天云光一望,画轴上就立时腾起一道青焰,扑也扑不灭,眨眼间就将整幅祖师像烧的干干净净。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见画轴成灰,却是不哀反喜,抚掌哈哈大笑。 远在一里多地之外,东巴密宗老和尚的那串血石念珠中,朝向这团洞天云光的一颗珠子,一直突突的跳个不停。等老和尚唤来年轻的僧人,两人到了这云光附近不足百丈,整串念珠忽然从老和尚头顶飞起,径自朝这团洞天云光撞去,可念珠才飞出十丈不到,就听见“砰”的一声大响,十八颗念珠同时炸碎。老和尚目中奇光暴闪,知道自己终于遇见了惊世骇俗的重宝。 可同时他也看见了破空而来的碧云寺群修。 两边人相隔着数十丈停了下来,望了望那座看似寻常,其实内中藏着大机缘的洞天云光。双方心照不宣,知道谁也不会让,于是也不搭话,直接拉开了架势,准备作过一场。 天大机缘就在眼前,但却独此一份,自然只能各显手段,来定仙府重宝花落谁家。 当下这情形,一场争斗已是在所难免。眼看恶斗一触即发,不过碧云寺的六位真人转念一想,却纷纷按住了法宝,不敢冒然进招。审时度势之后,他们与东巴密宗二僧此时的心态,忽然有了些细微的差别。 若对面站的是夏侯沧和胡家兄弟等人,那六位真人眼都不会眨一眨,挥手就会将他们抹杀。而若对面站的是养毒教的祁昭,或者百越教的木元昌,六位真人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顾忌。毕竟碧云寺是正道,养毒教与百越教都是魔宗。就算打杀了祁昭或木元昌,这仙府小天境中自成一界,可不比得朗朗乾坤之下耳目纷杂,谁能知道真相如何?要是西南魔宗前来兴师问罪,峋石真人随便编造个理由,就能将是非黑白颠倒,到时候正道诸派一呼百应,大不了作过一场道魔两宗大斗法收场,堂堂道门大宗碧云寺,也不是没有这份胆气。 可问题是,此时站在对面的,偏偏是东巴密宗的和尚。 这古传小乘佛教东巴密宗,不仅是西南滇地佛宗最大的一派传承,即使是在西南道佛魔三宗里面,也是首屈一指的庞然大宗。云顶无量山佛国和八大护法佛院中,持戒修行的弟子能有六七千人之多,其中隐世千年不出的有道高僧,更是不知凡几。 东巴密宗份属小乘佛门正宗,但也算是正道的一支。这几百年来,东巴密宗与养毒教和百越教冲突不休,几乎每隔一甲子,就有一场大战。如此一来牵制了西南魔宗诸派的势力发展,使得其余正道宗门,在这几百年来都能休养生息,壮大门庭。而更加令东巴密宗在西南地界威望如日中天的,是在二百多年前,密宗摩诃罗大导师传下威德法旨,宣布展开了讨伐西南魔宗的“十年圣战”。在这十年中,无论那家正道门派与西南魔宗发生争斗,只消一道信符传入东巴密宗,立时就有僧团来援。 正是如此,东巴密宗备受西南正道的赞誉,连滇地三清道门诸派,都隐隐有唯东巴密宗马首是瞻的味道。因而碧云寺可以为了仙府重宝,不惜与养毒教和百越教纠缠。但若是下手打杀了东巴密宗的和尚,人家派出僧团往寺前一围,正道诸派只能当做没看见,甚至还会有好事者来对碧云寺口诛笔伐,抹上一把黑。 碧云寺众人心中迟疑不定,虽然各自祭出了本命法宝,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他们根本不敢冒然出手。峋石真人看着信宁与信凡两位师长,可这两位久经世故的高人,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信宁真人心念电转,踌躇着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对面那东巴密宗的老和尚可是无所顾忌,他见碧云寺群修拉开了架势,祭出了法宝,等气势攀到顶点时,却迟疑着没有出手,结果一口气由盛转衰。尤其是带头的两个老道士眼神闪烁,竟好像在这临阵前胡思乱想了起来。 本身就是以寡敌众,化身阿修罗斗神的老和尚,更哪里会错过这等破敌的良机?就看他把背脊一挺,六只大如蒲扇的巨掌张开,左边三支手掌中各托起一轮烈日,右边三支手掌中各托起一盘皓月。这老和尚以梵文急颂了数声,那三轮烈日和三盘皓月各在掌心中一转,明光尽敛,变作漆黑无光的三对日月。 此法是八部天龙阿修罗王斗战法中的攻伐大术,名唤“罗睺”。只见老和尚法身的六只手臂一挥,这三对黑漆漆的日月便朝碧云寺诸修撞去。 那年轻的和尚也不迟疑,张口喷出一道涅身毒龙火,横扫碧云寺六真人。 信宁、信凡两位真人一见东巴密宗的和尚抢先发难,急忙祭出太极阴阳双鱼图,挡在身前。峋石真人头顶悬着一方紫云龙虎印玺,黑日飞来,不用峋石真人作法祭使,这件碧云寺掌门传承的通灵法器自行迎头撞去。 可峋石真人的三位师弟仓促之下,便失了分寸。其中有位真人急匆匆的把手中一面玉钮八卦金镜甩出,与当头落下的黑月一碰,同时化为了乌有,这位真人脸上浮起一层黑气,七窍流血,跌出了数丈外,身上竟然显出了天人五衰之相。另外两位真人出手稍慢了几分,等黑月撞到身前一丈,才祭出法器去挡,可惜已然是太迟了,黑月轰然炸开,团团玄火朝前一扑,瞬间吞没了他们的身子,只一息之间,这两位真人就被烧成了白骨骷髅。 两边一招对过,碧云寺六真人就有二位当场陨落,还有一位本命法器被毁,心神重创,眼见是不能再战了。 峋石真人怀抱着重伤师弟,已是睚眦尽裂。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眼睁睁看着门中弟子惨死,这才如梦方醒,信凡真人仰天悲啸,信宁真人抬手指点着东巴密宗的和尚,咬牙切齿的道:“好,好狠毒的恶僧,老道我今日跟你们不死不休!” 只见信宁真人抬手在自己天门上一拍,整个人连着道袍都变成了黑色,信凡真人也在自己天门上一掌拍下,人和衣衫却变成了雪白色。两位真人身形一闪,探出一双手掌,对着东巴密宗的僧人打出漫天破空掌印。 这便是信宁、信凡两真人昔年纵横西南的阴阳两仪合击之术。两人凭着孪生兄弟那与生俱来的心灵相系,枯坐苦修三个甲子,终于将阴阳循环演化的道理,融入碧云寺的镇山绝学“大天云手印”中。他们以肉身作两仪之相,阴阳掌势相辅相成,浑圆如一,教人几乎找不到破绽,而且两仪一转周而复始,这掌法自可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后手,越推演到深奥处,掌势越发恢弘浩大,于是越战越强。昔年与人比斗时,两位真人一旦起手发招,就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直到将对手彻底击溃方休。 对面东巴密宗的和尚,似乎本想趁着碧云寺诸修气势盛极而衰,心神涣散的当口,以阿修罗王无上秘术“罗睺”倾力一击,将碧云寺群修尽数打倒。可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修为,委实不在那个老和尚之下。而峋石真人又带着山门重器护身,结果只是那三位修为稍弱的真人二死一伤。 老和尚发出了方才那凶威惊世的一击,似乎需要数息时间回气,坐下莲台升起片片莲瓣,将他团团裹成了一个银球。年轻的和尚手舞佛杵,纵身挡在老和尚面前,与信宁、信凡两位真人斗了起来。 饶是这年轻和尚神完气足,也远不是两位真人的对手,更何况方才俞和的五行雷剑,让这和尚有伤在身,再加上这时两位老道已然动了真怒,手下全没留一丝情面。照面才不过两招,信宁真人当胸一掌,硬生生把那支四尺赤金佛杵打成了两截。年轻的和尚口喷鲜血,身子急退,可有道白光绕到他身后,信凡真人显出真形,双手交错一挥,年轻和尚的两只迦楼罗金翅就被斩断。信凡真人手下不停,双目中血光一闪,翻掌印在了年轻和尚的背心身柱穴,“喀嚓”的几声裂响,和尚的一条脊骨被凄然拍成了数截,五脏六腑一齐裂开。 “受死!”信宁真人身化黑光,到了这年轻和尚近前,手掌一翻,就要捣碎和尚的天灵,送他往极乐佛国去。可背后峋石真人嘶声大呼道:“师叔祖,不可!” “有何不可?”信宁真人转头喝斥道,“弑我弟子,焉能不杀?” “师叔祖当以大局为重!”峋石真人强忍着悲痛,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胸中挤出来的。 趁着这时,已到了濒死之境的年轻和尚忽然把手中的两截佛杵一抛,双手合什,在虚空中结跏而坐,他口中喃喃的念诵着听不懂的梵文经咒,转眼间脸上痛苦之色尽去,只剩一副宝相庄严。 信宁真人以为他这是自知离死不远,打算坐化圆寂。可只见这和尚忽然绽开了笑意,把双眼闭拢,脖颈处轻轻一挺,就在他颅顶处猛然炸开一朵血花,那颗纯青琉璃心竟然从胸腔中升起,贯穿了他的颅脑,直接撞破了头顶中央的颅骨,飞出身外。 信宁与信凡两位真人只见那布满了裂痕的琉璃心中,轰然炸出千百团青碧色的毒火,刹那间罩住了周围七八丈的虚空。 传说大迦楼罗毒发自焚而死,熊熊毒火历经十九年不灭。这和尚拼死发出的涅身毒龙火,也是足足烧了三十几息,才渐渐熄灭。 信宁、信凡两位真人冲出火场,两人双手一圈,阴阳二炁演化出太极轮转,将残焰挥散,可定睛再一看时,那藏身莲瓣银茧中的老和尚,竟也不见了踪影。 峋石真人脸上变色,但三人尽展神念,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这和尚的一丝踪迹,放眼望这仙府小天境中,也是一切如故,看不到丝毫异状。那活生生的一个人,就仿佛在毒火中与年轻和尚一齐被烧成了飞灰般,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三位真人聚到一起,商议了几句,倒也没有什么良策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先取出这小洞天中的重宝,赶回到碧云寺再做打算。 那位本命法器被毁的真人,已然自闭了六识,沉入龟息态中镇压伤势。峋石真人将他负在背后料理。信宁、信凡两位真人各出手掌,按在了这座藏着惊世奇珍的洞天云光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仙人尸,天魔影 小洞天阵门一开,三位真人都不敢冒然进去。峋石真人弹指射出了一片仙华缭绕的龙纹玉符,将他一缕神念寄托在玉符之上,穿过阵门,探入了小洞天中。信宁、信凡两真人撑起一轮阴阳太极图,在一旁小心护法。峋石真人则紧闭了双目,右手五指如同起课算卦一般的屈屈伸伸。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闷哼了一声,脸上发白,额前浮起一层细汗。信凡真人伸掌搭住了峋石真人的肩膀,将一道精纯的真元渡了过去,为峋石真人助法。 又过了足有一顿饭功夫,峋石真人面露狂喜,猛睁开了双眼。他把手一招,那龙纹玉符便从洞天阵门中飞出,落入他的手掌心里。原本仙光四射的玉符,如今已是晦暗浑浊,就像是刚从万年古墓的泥泞中,挖掘出来的陈年老玉片一般。看这玉符边缘处已经散尽了灵气,莹润的宝色转成了灰白。 峋石真人拿绣着金丝云篆的锦帕,把玉符仔细裹了,收回袖中。他对信宁、信凡两真人拱手道:“此洞天中灵阵已破,还请两位师叔祖随峋石进去收宝。” “里面究竟是何物,还要卖关子么?”信宁真人一甩袍袖,大步朝小洞天中去。峋石真人就像是邀请客人参观自家书房一般,站在阵门边微微欠身,举手引路,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掩都掩不住。 三人进了这座小洞天,信宁、信凡两真人放眼一看,便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两位老道的双手,竟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是什么奇宝,能深藏在小洞天中,仅仅是渗出来的一丝气机,就让碧云寺和东巴密宗两家的法器灰飞烟灭?又是什么奇宝,能让两位修行千年,见多识广,堪堪一脚就要踏入地仙之境的炼气士如此难以自持? 看这小洞天中央,浮着两具不知用什么石材雕琢而成的棺椁。每一具都有一丈长、四尺高和四尺宽。棺椁上不仅镶嵌着避火珠、避水珠、避尘珠、夜明珠、菩提子、珊瑚石、猫眼石等等诸般奇宝,更有一层焕彩迷离的九色奇光在棺椁上流转变幻不休,谁都看不出这两具棺椁石材的真正颜色是什么。 棺材盖上,浮雕着两个仙人的形貌,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自不用说,这石雕仙人像竟然隐隐散出一道威压,令人生出欲顶礼膜拜的冲动。左边一具棺椁上的仙人,雕得骨骼清奇,一手提着硕大的酒葫芦,一手执毛笔,举头向天眺望,呈一副有文意满腔,直欲振臂疾书的模样。右边一具棺椁上的仙人,雕得斯斯文文,身上作书生打扮,双膝盘起,手捧着一卷古简,正读的津津有味。 “无量天尊,这是上界仙人遗蜕!”信宁真人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却又仿佛怕会惊醒了在棺椁中沉眠的仙人,他赶紧伸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正是仙人肉身。峋石也没想到,抚仙湖传说中不知去向的临凡仙人,最后竟没能重归仙関,而是身陨于此。这水底小天境既是仙人洞府,也是他们的埋骨之地。”峋石真人兴奋的搓动着双手,他两眼中闪烁着一道一道的炽光,“上界仙人遗蜕,这可当真是了不得的奇物。我碧云寺得了这两具肉身,只消稍加祭炼,打入傀儡元神,立成一对不死不灭的镇门护法神将。其神通威能足可镇压玄珠境老祖,而且不知疲倦。” 信凡真人点了点头,恨恨的接口道:“有此护法神将镇守我碧云寺山门,就算是东巴密宗的恶和尚打上门来,也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碧云寺从此,便该是西南第一大宗门!”三位真人仰天大笑,他们仿佛已看见了碧云寺振臂一呼,西南诸门纷纷来朝的盛景。方才同门身死之哀,此时尽作烟消云散。 可才笑了数息,峋石真人忽然听见他两位师叔祖的笑声戛然而止,转头一看,登时将他骇得魂飞魄散。 一条足有二丈高的黑色人影,立在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身后,堵住了出去的洞天阵门。即便是这小洞天中耀眼的仙光,也照不清这黑影的面貌,好似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血肉之身,只是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立了起来。 可偏偏这黑影身上,却睁开了近百只金色的眼瞳,每一只眼瞳中,都射出凝如实质的目光来,宛如一柄柄出鞘的利剑,直指着峋石真人的周身要害。 这黑色人影的双手中握着信宁与信凡两位真人的肉身,眼见这两位道行通天的高人,此时已然神智尽丧,他们双目翻白,表情诡异,虽然胸腹间犹在一起一伏,但四肢却瘫软无力的垂着,有丝丝缕缕的黑色氤氲,在他们面目七窍中进进出出。 “你是何人?放开我家师叔祖!”峋石真人大吼一声,张口喷出那枚紫云龙虎印玺,朝这黑影当头砸下。 可这黑色的人影怡然不惧,发出桀桀怪笑,把信宁与信凡两位真人的肉身一举,往卷着重重紫火呼啸而来的印玺迎去。 这一印若是砸实了,两位师叔祖就要骨肉成灰。峋石真人急忙作法,硬生生召回了印玺,两眼怒瞪着对面的黑影,再不敢乱动。 “想要这两个老儿不死,其实非常简单。你去打开那两具棺椁,把仙人遗蜕拎出来给我。”也不见那黑影如何张口说话,就听见一道如同金石相击般的铿锵语声传了过来。 峋石真人退了半步,心中诸般念头翻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打开棺椁,给我仙人遗蜕。否则我将你们尽数格毙当场!”那语声徒然拔高了数分。百只金瞳一瞪,峋石真人就感觉自己仿佛被万箭穿心而过,一身真元畏缩在丹田内鼎中,好似浆糊般瘀滞。黑色巨手加力一握,信宁与信凡两位真人身上,立时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他们喉头里咯咯一响,口中就汩汩地冒出血来。 “住手!”金瞳中的光,加上猩红色的血,彻底击溃了峋石真人心底里的最后一丝迟疑。他对着黑影摇手大呼道:“前辈住手,饶我们性命,在下一定遵照前辈的法旨行事。” “打开棺椁,给我仙人遗蜕。”那声音缓和了少许。黑色的手指化成道道藤蔓,把信宁、信凡二人紧紧缚住。两位老道眼珠暴突,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全没了之前叱咤睥睨的威风。 此时连带两位师叔祖加上峋石真人自己,还有他背上形如活死人的师弟,一共四条性命握在这黑色人影的手中。眼前这不知是人是鬼的黑影,既然能够在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潜入小洞天中,一出手便将两位千年道行的师叔祖整治得生死不知,峋石真人毫不怀疑这黑影也能够翻手间将他斩杀当场。 于是他不敢怠慢,转身扑向那两具棺椁。但手掌才一碰到右边那具棺椁上的石雕盖板,登时有青白色的道家降魔真火腾起,直烧得他皮肉哔啵作响。峋石真人深吸口气,周身真力贯注到双手中,忍受着真火生炼骨肉的剧痛,一声不吭的挺臂发力,猛推棺盖。 咯吱吱的摩擦声发出,这能有千钧之重的棺材盖,竟然被他一寸一寸的移开了。 峋石真人为了四条人命,已经是完全豁出去了。青白色的降魔真火把他的衣袖烧尽,犹在朝胸口蔓延过去。可峋石真人也不拍打,只是咬紧了牙关,扳住棺盖角用力一掀,伴随着一股难以言述的奇香浮起,这具棺椁里面的仙人遗蜕就暴露了出来。 眼看这陨落的仙人,一具尸身跟生人没有丝毫的分别,仿佛只是在棺中浅睡,随时都会睁眼扶棺坐起。这仙人的面相,与棺盖上的石雕一模一样,不过露出来的肌肤却比灵玉还有莹润,在没有半分瑕疵的皮膜下,看不到隐约突显的血脉,而是有片片云气在流动着。 那黑色人影满身的金瞳中,闪过一片又一片的异光,似乎在细细端详着死去的仙人。峋石真人又吸了几口气,扑到左边的那具棺椁旁边,一张脸涨得通红,奋起全身气力,又去推棺盖。 不多久,左边的棺盖就被掀开,里面也躺着一具仙人遗蜕。这位仙人生得就不那么白净俊美了,他身子高挑瘦削,面皮蜡黄,看上去像是个沉溺酒色的中年狂生。在他手中,兀自紧紧抓着一支式样奇古的毛笔。 “前辈!”峋石真人剧烈的喘息着,一对手臂被降魔真火烧得惨不忍睹,手指关节处都露出了森森白骨,胳膊上的皮肉尽成了灰黑色。 “做得好,去把仙人遗蜕拎出来。”那刺耳的语声没带一丝感情,不过只一声赞许,已让峋石真人似乎看到了生机。 他转身又一次扑向棺椁,双手聚气一掏一引,两具仙人遗蜕就从棺材中飞出。峋石真人再把手掌一压,这遗蜕就直立了起来。 “撕开他们后脊的衣衫,你可以看到刻在他们背脊上的仙符,给我把仙符毁去,我便放你们离开。” 到了此时,峋石真人对这黑影只能唯命是从,就算要他开棺鞭尸,他也不敢犹豫。只见峋石真人纵身飞到仙人遗蜕身后,伸手扣住两具尸身的后颈衣领,向下猛一扯,整幅衣袍的后背就被撕裂了下来。 果然在这两具仙人遗蜕的背脊神道穴上,各有一个巴掌大的仙符,浅浅的藏在皮膜之下,透出淡淡的金光。峋石真人把心一横,真力催运到指尖,双手屈指成爪,对着这两道仙符狠狠的一挖。 那黑色人影身上的金瞳微微一眯,只听见“咔嚓”的一声霹雳响,两团金光刺目的降魔仙雷,从神仙遗蜕的背脊上冲出,把峋石真人的身子震飞了几十丈远。等过了好半晌,峋石真人啐出一口血沫,才颤巍巍的爬了起来,他双手中各抓着一片皮肉,正是从仙人遗蜕背脊上生挖下来的降魔仙符。 “乞前辈放我等一条生路!”峋石真人对着黑色人影一揖到地。看那样子,若黑色人影不答应,他也就不再直起身子来了。 “你们自去吧。”那黑影一抖,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肉身,就脱开了桎梏,朝峋石真人缓缓飞去。峋石真人大喜,急展开了双臂,一手一个揽住两位师叔祖。 可他刚接实了两位自家师叔祖的身子,忽然见从信宁、信凡两真人的眉心中,各射出一道细细的黑光,好似玄铁长针般的,往峋石真人额前一刺,顿时他眼前发花,识海中有众妙天魔之相大作。 耳畔有磬、箫、筝、笛之音齐响,声声若跳珠撼玉,使人迷醉。眼中更见有霓裳半解的仙娥,随着乐声曼妙轻舞。 这番魔相幻景当真是:“玉骨似不经罗绮,飘然转旋回雪轻。斜曳裾时云欲生,嫣然纵送游龙惊。烟蛾敛略呈媚态,醉眼流波如有情。众妙天魔显神通,身堕此中不愿醒。” 中了这天魔惑神术,峋石真人登时忘却了本心。他于昏昏蒙蒙中,化身为一介荒唐帝王,在深宫金殿中彻夜乐舞求欢。那一番酒池肉林,光影流离,香艳旖旎,令人堕入魔障,无法自拔。看峋石真人脸上堆满了诡异的笑容,身子好似醉舞般的翩翩摆动,摇摇晃晃的走了七步,终于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黑色人影发出震天介的大笑声,有一具雕刻着如意云纹,镶满了各色奇珍珠玉的七尺银棺,从黑影中飞出。“吱嘎”一声机括轻响,六环盘龙棺钮自行弹起,眼见这具银棺的棺盖,正缓缓的滑开。 第一百七十五章 劫仙蜕,忆天剑 那云纹银棺仅仅滑开了二寸来宽的一道缝隙,便有寒煞冰风从棺中呼啸而出,在这座小洞天中一卷,周遭立时变得如同极北长夜境一般森冷,连虚空中荡漾的仙霞氤氲,都似乎被冻结住了,化成片片细雪飘扬。 银棺中黑漆漆的,看不见里面是何情形,但有一道紫色流光飞出,好似根锦缎丝绦般,在那两具仙人遗蜕身上一绕,便将这上界仙人的肉身扯入了银棺中去。 棺盖阖起,“咔嗒”一声轻响,六环盘龙棺钮又自行锁死。 “真儿,这两具棺椁可也是好宝贝,你不一并收了去?”那黑影身上的金瞳,一只接一只的隐没,只剩下额前的一对,望着身前的银棺,那眼神中满是说不尽的温柔。 银棺中并没有人答话,只是似乎棺中人从里面屈指叩击着棺板,发出几声轻响。 那黑影自顾笑道:“也是,有了这仙人遗蜕,还躺在那不见天日的棺材里面做什么。真儿,你可记得有多久没看过苍天之蓝,青山之绿?” 小洞天中的寒气,在黑影脚边徐徐一绕。那风声听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幽幽一叹,便再没了声息。 “得了这两具肉身,九州之大,还不是任我俩纵横?”黑色人影朗笑一声,身子一旋,裹住了云纹银棺,便朝洞天阵门冲去。 可黑影才一飞出阵门,刚在仙府小天境中显出身来,就听见头顶上雷声大作。一连九道上清降魔真雷轰然落下,直砸在这黑影身上,紫青色的雷光登时将他劈成了一片散碎的黑烟。 可等雷音消弭,洞天云光中却传出来一声冷冷的嗤笑。 “果然埋伏在这里,这等粗劣的小伎俩,还当我察觉不到么?”那黑影似乎早就料定了阵门前的伏杀,先前飞出来的,不过是一道真假难辨的伪身。等到上清降魔雷煞尽散,真身这才从洞天云光中钻出。周身金瞳霍然睁开,那百道金光好似利剑出鞘,向他周围的虚空中突刺。 元曦的身子,正被一道金光照中,她周围的虚空,刹那间凝成了无形的牢笼,将她定在原地。 “果然是你这道人,竟然能追到这里来,真是难缠得紧。”那黑影冷哼一声,也不见他作势出招,就听见一声震荡耳膜的闷响,元曦好像是被巨掌拍中的飞虫一般,整个身子打着旋儿,倒飞出去百多丈远。 那黑色人影放出的百道法眼金光,在四周来回扫射,照亮了周遭数里的虚空,似乎是想找出什么隐藏起来的物事。当其中一道金光,照入囚禁了俞和的那座小洞天时,黑色的人影冷笑道:“可还想躲到哪儿去?” 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破空飞出,径直伸进了洞天阵门中。黑影浑身一震,这座小洞天中就发出了宛如凿碎坚冰一般的裂响声,罡煞巨手攥紧了俞和的身子,从洞天阵门中收了回来。 就见那掌心中,有一朵白茫茫的莲花法相,亿万莲瓣拢起,莲心中央端坐着双目紧闭的俞和。 “咦,南帝长生白莲?”那黑影忽然发出惊诧声,百道金色的目光一下子齐聚在俞和的身上,把他周身上下照了个通透。那具云纹银棺忽然从黑影中自行飞了出来,发出嗡嗡的声响,有道道奇光在棺盖上缭绕。 “真儿,我知道。”那黑影的语气中,居然多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意,“没想到居然是这小子,带着个古怪面具,差点就没认出来。” 俞和此时闭塞了六识,不然他若是睁眼一看,定会大喜过望。这道黑色人影与那具云纹银棺,可不正是与他一起从天涯海眼之下的南帝衣冠冢中逃出生天的,那位万年前的大楚国痴情帝君,以化外无相天魔作法身的长钧子?而银棺中,便是长钧子枯守万年的终南山柳真仙子。 那银棺的棺盖,又一次挪开了一条窄缝,有道彩光从棺中飞出,撞入白莲法相中,直射进了俞和的眉心。紧接着一道玉光飞出,落入俞和交叠与脐下的手中,化成一片玉符。 银棺重又合拢,长钧子嘿嘿一笑,把那罡煞巨掌一甩,竟将俞和直接扔进了原本放置仙人遗蜕的那座小洞天中。在这座小洞天里面,可还有昏迷不醒的四位碧云寺真人。 “这俞小子,上次救了我们从南帝冢脱困,今日我倒也误打误撞的救他出了无妄囚阵,再加上真儿你给他的好处,可算是扯平了吧?”长钧子法身一晃,又裹住了银棺,化作一条黑线,直朝通向抚仙湖水底的碧玉台阵门射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元曦身化一道火线,紧追不舍。 话说俞和被长钧子从囚阵中一把抓出,心中就已生了感应。那罡煞巨掌往小洞天中一拍,立时便将囚阵打得支离破碎,俞和本是一喜,以为有人来救他脱困。可身子被巨掌一握,就有大无相天魔气侵入了周身经脉,识海中众妙天魔乱舞,扰得他心旌摇荡,魂魄欲飞。 俞和死守一道性光不灭,在魔相中苦苦挣扎,心知自己定是落入了一尊盖世魔头的手中,刚浮起的一丝希望,又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好不容易聚起了一缕神念,想召出六角经台去镇压无相天魔。可俞和忽然间觉得自己识海一清,灵台中本性甦生,诸般魔相尽数湮灭。连渗入他体内的无相天魔气亦如退潮一般,眨眼间走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眉心处微微一烫,俞和觉得有一道玄妙到无法言喻的神念撞入了自己的识海,他两耳中如闻洪钟大吕齐鸣,祖窍中的六角经台放出万丈清光,冥冥中望见一幅奇景展现了出来。 这幅奇景,像是某个人对他曾亲眼所见的一段过往的回忆。也不知是因为这段往事太过久远,还是这缕神念本就残缺不全,在这段回忆中,旁的什么人物事,尽是模模糊糊的,好似雾里看花,只能窥见一个隐约的轮廓。唯独有一个身穿青袍、手执长剑的人,却是清清楚楚。 这个执剑的人从不知何处走来,往眼前一站定,就有股惊天动地的气势展开。在那气势笼罩之下,眼中看到的虽然还是一个人,但在旁观者的意念中,这个人却根本不是血肉之身,而是一柄卓尔不群、独一无二的剑。 世上的剑有许多种,但大凡属剑型者,皆作狭长状,故而多多少少都属刚中带柔。如果说“宁折不弯”代表着一柄剑器倔强而悲壮的刚强,那由这人气势所演化出来的剑,却是一种对刚直的极度偏执。 当看到这柄特立独行的剑,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股寄托了他剑道精义的大自信和大执念:“我绝不会弯,因为任何想让使我弯曲的东西,必将先被我的锋芒所斩断。” 这个人笔直的站在眼前,他身上的气势越来越盛,等攀到了顶颠处时,他自然而然的举起了手中的剑,腕子一翻,朝着他面前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猛然一剑平平挥出。 这一剑的情形,仿佛像是用刀斧雕进这段记忆中,无比的深刻而清晰。 当这人出剑的时候,他的手和他的剑,在虚空中拖曳出了无数的残影。而这些影子,将这一剑划过的痕迹,清晰的彰示了出来。但是当剑挥到了极处,正是剑锋斩在那个莫名的目标上时,这些残影竟然动了,它们一齐追着剑锋,斩上了去。那一刹那,就好像是无数只手,挥出了无数柄剑,却是同时斩中了目标。 每个剑修,将“剑九法”练到熟极如流,再修出了自身剑元之后,都自然懂得以一柄剑幻化出无数道剑影的法子。这些剑影可以是虚招,也可以是实招,就像是俞和常用的暴雨剑,一剑挥出去,虚虚实实的万千剑影罩下,让人难以招架。但是这种以一口剑器化分出许多剑影的剑术,终究是凭借极其快速的运剑法而衍生出来的。而因为剑器只有那一口,所以无论把剑舞得多快,也绝不可能将这千上万道剑影同时斩在目标上,剑锋落下的时间,必定会是有先有后的。 而更无法做到的,是把这成千上万剑使得完全一模一样,每一剑都像是上一剑的重现,无论是力道、角度、速度,哪怕是出剑时的一丝心念,都必须是完全一样的。 以俞和此时的剑道修为,一息之间斩出一百剑,并且落在同一个点上,这并不难。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百剑怎么能不分先后、毫无差别的合成一剑。 但是在这段回忆中,青衣剑客挥出的这一剑,偏偏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剑。 每一道残影,其实都是完全相同的一剑,而且当剑锋斩中的时候,这些残影也同时斩中了目标。最为玄妙的是,俞和根本看不出这人一剑挥出时,留下了多少道残影,斩出了多少剑。俞和凝神去看那些被剑锋留在虚空中的剑影,一道剑影中,竟又能分辨出数百道层层叠叠的残影。再以神念去看这数百道残影中的一道,竟然从其中还能看见更多的残影,有一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的大玄妙。 看得越久,看得越深,就越能发觉这一剑中分化的剑影多得不及计数,似乎恒河沙数几何,这剑影便能有几道。 而越往其精微处看,俞和恍然觉得这一剑似乎变成了无底的深渊,有股莫大的吸引力,牢牢捆住了他的心神,朝愈发深邃处不断下坠。 这段模糊的记忆,在剑锋斩中了那莫名的存在之后,便就戛然而止了。俞和毫不怀疑那被剑锋斩中的存在,必定是一分为二。而当他看过这一剑之后,他也深深理解到了青衣剑修身上那股独特的刚强信念:“凡欲屈折我者,皆为我锋芒所破!” 能挥出如此一剑,又有什么能让他折服? 这短短不过数息的一段回忆,却在俞和眼前来来回回的重现了不知多少次。而俞和每看一遍这惊世无双的一剑,就会发觉这一剑中,藏着太多无法理解的玄妙。 俞和心中渐渐惶恐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是耗费心力去琢磨这一剑中的奥妙,就会越发看清自己离这一剑境界究竟有多么遥远。这种剑术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似乎轻轻一纵就可以摘到手中,但等你真的朝天上飞去,却会发现无论你飞得多高,与那颗星星的距离,始终是遥不可及的。 人终有欲念,更何况是探寻剑道极境的剑修?俞和心中的惊骇、惶恐、畏惧、焦急,加上对自己的否定,渐渐衍化成了一团灼灼心火。到后来,连他的识海中,都腾起了一片连天怒焰。 不知过了多久,俞和把这一剑看过了一千遍,一万遍,数万遍。直到他心力枯竭,再看不清剑的轨迹了,只剩下一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的剑,这柄剑的影子越来越多,最后俞和的识海中,竟然全部被一模一样的剑影所占据。 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情形有多么凶险,样子是多么骇人。俞和整个人端坐在白莲法相中,可每一片莲瓣都裹在一团黑红色的火光中。他的头发根根倒竖,每一根发梢上,都射出了锋锐的剑芒。而一道一道灼热的剑气,时不时从他周身毛孔中射出,将他的一身衣衫搅得稀烂。俞和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身上血脉暴突,好似皮膜下游走的怪蟒,一张脸忽青忽红,满是痛苦之色,从他的颜面七窍中,流出乌黑的血,淌到下颌处就被火煞蒸干,结成血痂。 就在俞和要被这回忆中的一剑折磨得神智尽丧,体内剑气直欲颇颅而出的生死关头。他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忽然又一次放出了万丈青光。只见那神秘的经台,直接在俞和识海中显化出来,朝着挥剑青衣人一撞,登时这段目睹惊世一剑的回忆,便宛如镜花水月一般的碎了。 俞和浑身大震,胸腹间咕咕作响,喉头上下抽动,“哇”的一声,一道乌黑逆血喷出几十丈远。从周身毛孔中逸散开来的心头火煞,将他的里外衣袍烧成了灰烬。 腥臭的汗水滚滚而出,俞和吃力的睁开了双目,朝四周一望,忽然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软,颓然仰面瘫倒,也是人事不省。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故人现,地仙身 话说那银棺中的柳真仙子,可是好心差点办成了坏事,她打入俞和识海中的那一道仙人记忆片段,当真让俞和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柳真仙子本是念着俞和救过他们二人逃离南帝冢的恩情,想给俞和留下一点好处。她在两具仙人遗蜕上细细搜寻了一番,可这两位仙人都不是剑修,也没有什么适合的随身宝物,好给俞和使用。不过柳真仙子寄神于那具生得斯斯文文的仙人肉躯中时,却发现这仙人虽然早就魂飞魄散,但识海中竟还残留着一些断断续续的神念,可能是这位上界仙人濒死之时,心中辗转不消的执念,而其中有一道,正包含了一招惊天动地的剑招。 于是柳真仙子大喜,连仙人都到死不忘的剑术,那岂不比寻常法器要好得太多? 可惜她出身终南道宗,修的是“上清紫真章”,并不懂得多少剑道。柳真仙子只从那仙人的记忆片段中,知道这一剑非常了不得,但究竟有多了不得,她也拿捏不准。因为担心俞和受不住仙人执念的威压,柳真仙子就将这段记忆截头去尾,就只留下了那青衣人挥剑的一小段情形,打入了俞和识海中。 但这一段令仙人至死难忘的记忆,却端是非同小可。 这位斯斯文文的仙人,乃是仙帝大尊座下的掌笔仙官之一。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这青衣仙人的一剑,他当时大惊失色,奉此一式为天下奇剑之一,便将这一剑挥出的情形牢牢记在心中,想以笔墨绘出,呈给仙帝过目。只可惜这样惊天动地的一剑,即便是神仙画匠的生花妙手,也没有办法用将它绘制成画。这位掌笔仙官穷尽亿万年的光阴,细细参悟,前后画了能有近千次,却每次都只能得其形,而绘不出这一剑中的神髓。于是直到他身陨于抚仙湖底,这一剑都只存在他的记忆中,成为终生的遗憾。 柳真仙人并不知道这段由来。以她的剑术眼界,匆匆一瞥,并没有看透这剑招中的大玄机,只觉得那青衣人出手一剑玄之又玄。于是她把仙人神念草草整治了一番,就当做一份厚礼,打入了俞和的识海。心说俞和此子,道行与剑术当算出类拔萃,悟性自然是极佳的,又有仙帝道统加身,区区一小段仙人的记忆,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妨害。 结果若不是六角经台在俞和生死关头现形,一举撞碎了这记忆片段,俞和已被自己的心火烧成了灰烬。 这边俞和险险的保住了性命,在小洞天中一睡不醒,静待神智自行平复。抚仙湖的湖面上,却已是乱成了一片。 话说长钧子从仙府阵门中出来,朝四周一望,口中嘿嘿直笑。周围的阴煞沉水已由先前仅仅数尺来深,涨到了三丈多高,将水下的古石城尽数淹没。 而在阴煞沉水之上,冰冷昏黑的湖水中,则飘满了令人作呕的物事,有一条条一片片被撕裂的灰麻布,有黑色脓汁一样的团团脏腑,有破碎的头颅,有四分五裂的骨肉碎块,还有灰白色的残肢断臂。 这些触目惊心的碎尸,便是之前僵立在水中的那些灰白色的古怪尸身。看那尸体碎块上的创口,有的是被刀剑锐器劈碎,有的是被钝器捶打撕裂,有的好像被真火烧过,还有的似乎遭了野兽撕咬,也不知是谁人出的手,竟将这数千具古怪尸体尽数打碎,弄得抚仙湖湖底整个好似腐肉深渊一般骇人。 长钧子心中有数,他不必亲眼所见,也能将方才水底下发生的情形猜个七七八八。这数千具守护小天境阵门的阴煞寒尸,虽然不是出自他的大手笔,但却被他掌握了指示尸群的机窍。当他潜入仙府小洞天中寻找仙人遗蜕时,这些在阴煞沉水中浸泡了不知多少年代的上古寒尸,便会为他守住水底阵门。 只见他的天魔法身化作一道黑线,分开湖水与碎尸,朝湖面直射而去。几十丈外,元曦也化作了一道青蓝色的火线,在后面紧追不舍。 “蓬”的一声水响,长钧子撞破了湖面。抬头就见天上有团金光坠下,一方只有巴掌大小,刻着天心五雷灭魔大真符的金文玉髓符印,挟着百丈雷火,直朝长钧子当头砸落。 长钧子早算到湖面上必定有人等他出水,于是也不慌乱,天魔法身一震,柳真仙子的云纹银棺便飞了出来。 这银棺一显身出来,就从棺盖上飞出了三条细若发丝的紫光。这些紫色的光华当空一震,竟然破碎了虚空,探进了那混沌莫名之处,卷着一青二红的三点魂魄光,摄回了云纹银棺中。从南帝冢中出来之后,长钧子就一直在为柳真仙子寻回失散的三魂七魄,这时借着仙人遗蜕洞彻三界的法力,柳真仙子以大神通将最后的一道地魂和气、精二魄召回。当下魂魄齐聚,便能将仙人遗蜕真正炼成法身。 再看这具云纹银棺上放出仙光万重瑞气千条,有道道紫霞符箓缭绕。银棺轻轻一跃,便挡在了长钧子头顶,与灭魔玉符撞在一处。 “叮”的一声如玉磬鸣,雷火熄尽,那方金文玉髓符印就倒飞了回了天上。天顶乱云中有数道人影闪动,其中有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显身出来,把手一招,便摄回了玉符。元曦也冲出了水面,脚踩离火焰光一转,便落到了这位老者的身后。 “这是上清紫真大道炁,你这魔头,与终南道宗有何干系?” “兀那符津小道士!你也忒地难缠了,我且来问你,我长钧子做过何等伤天害理之事,让你这般不依不饶的追着我打杀?” “化外天魔食人魂魄,蛊惑人心,为大道所不容。我辈正道之士自当替天行道,斩妖除魔!何况水下那数千具阴煞炼尸,谁知是不是被你抽魂炼形,藏入湖底的?” 话说这显身出来的老道士,倒也不是旁人,他正是南海海外长空洲的岛主,一身机关奇术能有造化之妙的符津真人。 说起符津真人与长钧子的一番渊源,倒还是因俞和而起。 那时在南海寻药合丹,俞和年少执拗,非要独闯天涯海眼,想争一份大功劳回山,好在师兄弟面前扬眉吐气。符津真人拦他不住,就命火灵机关人元曦陪伴俞和去探这南海禁地。可在海眼之下,俞和撞进了方十七等人布下的地火阵,元曦为了护住俞和周全,以身躯挡住了地火洪流,结果耗尽了灵元,却正好被长钧子当做躯壳,躲开南帝冢中的镇魔符箓,和俞和一起逃了出来。等俞和回到净阙岛,把元曦交还给符津真人时,符津真人却发现元曦曾被一尊道行高深的天魔寄身,当时以为俞和也着了道,还折腾出一场差点用灵丹把俞和活活撑死的闹剧。 后来等到南海诸事平息,符津真人便按照自己的承诺,为罗霄剑门的宿老金晨子远赴西南,寻找一位名叫虞琰的人。结果符津真人到了西南之后,却偶然察觉到了一丝外化天魔的气息,望气寻踪之下,发现正是曾经寄身于元曦的长钧子。老道士那古板的性子发作起来,就一路紧追着长钧子不放,直到了这量水川抚仙湖。 “被数千寒尸团团围住的滋味,可还好受?”长钧子桀桀一笑,“你个小道士莫要在这里信口开河,端这个血盆子到处乱扣。凭你这身修为,也不算个雏儿了,眼光不至于差到那个地步吧,居然说那些尸体是我长钧子藏在湖底的?我又来问问你,你将那数千具尸体尽都打碎了,那么这些炼尸的由来,多少总能瞧得出一点端倪。光看那抽魂填煞的手法,你自己会相信那些几万年前的炼尸,是我放下去的吗?” 符津真人被长钧子拿话一挤兑,老脸发红,轻轻咳嗽了几声,沉声斥道:“外化天魔之属,就是诡言善辩,最能迷惑人心。” “道长此言差矣。”从长钧子身边的云纹银棺中,忽然传出一道听起来软糯糯的女子声。 长钧子一听银棺中居然有人开口说话,登时他那凝如实质的无相天魔法身,整个炸散成了一团黑烟。这祭炼万年的天魔法身,只被湖面上的微风一吹,竟然摇摇摆摆的再聚不成形。 “真儿,可是你在讲话么?”长钧子心绪大乱,那原本铿锵若金铁的声音,竟然变得颤抖扭曲起来。他天魔法身所化黑烟,急扑到银棺上,将这口云纹银棺团团裹住。 “咔嗒”一声轻响,六环盘龙棺钮弹开,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银棺里面推开了棺盖。有个身披月白锦缎松纹滚边书生氅,肩头搭着白布书袋,头扎银丝青云巾,腰系玉环丝绦的书生,从银棺中一步踏出。这书生脸似银盆,脸上全无血色,当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把双眼睁开时,乾坤天地中登时有道明光一闪,周围的青山碧水都恍若凭空多添了几分颜色,变得愈发明艳了。 一道若有若无的仙家高手气势,从这白面书生的身上升起。他只是一个眼神向天上抛去,竟能迫得符津真人倒退了数丈。老道士脸上变色,沉声喝道:“地仙道果?” 从天顶乱云中冲出了一道赤霞和一道金光四射的剑芒,落到符津真人身后,化成一男一女两位修士。这三位真人一齐展开了本身气机,这才堪堪抵住了那白面书生的庞然气势。 “还不速去换尊法身,你这副样子行走九州,真不知要无端端的惹出多少是非!”这白面书生虽是一具男儿身,可讲话的时候嘴唇丝毫不动,发出来的声音竟是一道细软温糯的女儿声。他朝长钧子化成的黑烟一瞥眼,那眼神中也尽是女儿家的风情,妩媚动人。幸好这白面书生也生得是一副细致俊俏的好面相,不然这情形当真是有些诡异。 “真儿,你等我!”长钧子喜孜孜的应了一声。眨眼间,那团团黑烟就全冲入了银棺中,棺盖自行合拢,有道道奇光在云纹银棺上来回流转不休。 这白面书生手扶银棺,身上气势一敛,变得好似个凡俗举子般。他抬起头,冲着头顶上的符津真人等三位修士举手一揖道:“道长既然认得上清紫真大道炁,可是与终南道宗有故?” 方才这白面书生展现出来的修为深不可测,虽然是男子身发女子音,但观其气相中冲平和、堂堂正正,绝没有半分邪魔诡相。人家彬彬有礼,符津真人也不好再黑着脸,连忙抱拳还礼道:“贫道最喜结交同道,故而在终南道宗中,也有不少位真人与贫道乃是知交好友。” “敢问道长,可认识终南山的惠丰、慧远两位真人?” “慧丰、慧远?”符津真人沉思了半响,摇了摇头道,“贫道却是从未听过这两位的法号。” 那白面书生似乎很有些遗憾,想了想又问道:“历文权、洪文山、冯文英、诸葛文杰、董文平、司马文馨这六人,道长可有所耳闻?” 符津真人把这六个名字念了好几遍,识海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想起一桩自七八千年前流传下来的终南旧事。这事本该也算是终南道门的秘辛,但时日隔得久了,也就慢慢的流传了开来,成了一段修真界的传奇故事。而早在符津真人还是个小道童时,这段传奇故事在师长们茶余饭后闲聊中,已被人们反复品评得了无趣味了。 这段旧事,近几百年中,已再人提起过了,可符津真人突然听到洪文山和诸葛文杰的名字,他才从久远的记忆中,又翻出了这段传奇故事。他细看了白面书生一眼,追问道:“阁下所问的人名中,可有洪文山与诸葛文杰?其中洪文山是不是一位身高逾八尺的昂藏男子?” 那白面书生露出一片喜色来,接口道:“身高八尺,那可不正是文山师侄么?道长可认得他二人?” 符津真人苦笑一声道:“我若能认得他们两人,这身子只怕早就烂的连骨头都没了。文山师侄?我倒要问问阁下,你是何人?与终南道宗到底有何干系?问及那二人又是所为何事?”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显身份,化干戈 “原来文杰却做了终南道宗的掌教上天师,但文山却始终没能抛下心底的仇恨,最后堕入魔道,两人在终南山山巅大战三天三夜,双双不知去向,想来是悟通了那最后一层玄机,执手羽化而去了。犹记得那时文山与文杰两人入门不久,都是一股顽劣的性子,夜里去偷理正师弟的酒吃,结果一齐醉倒在酒窖门口,被师弟抓了个正着,说要拿法棍责打他们。文山力大如牛,扛着文杰,逃进后山,却被碧火金睛兽吓得大哭。面壁思过了三个月后,这两个人从此就好得浑似一个人般。” 柳真仙子似乎沉入了久远的回忆中。而符津真人等人,看着手里那片雕着终南山太乙峰的五色石符,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片石符是柳真仙子抛出来证明身份的,令符津真人震惊的,不仅是柳真仙子那终南山上清殿首席真传弟子的身份,更因为这五色石符的背面左下角,赫然刻的着“四九”两个阳文小字。 这个数字代表着石符主人在终南道宗的辈分。如今终南道宗新入门的弟子,当排到第八十二代,而与符津真人平辈论交的宿老高人,也不过是七十八代或七十九代的弟子。可这位“柳真子”,却是第四十九代的首席传人,这辈分可着实差得太过悬殊。论资排辈下来,在场所有真人都得管柳真仙子叫一声“祖师前辈”。 四十九代首席真传弟子,若是这位柳真仙子重回终南山,按照道门礼法,只怕除了当代掌教天恒真人之外,其余满门修士都得在山门前跪迎法驾。 一会儿是个道行通天的无相天魔,一会儿是位万年前的道门正宗修士,此事委实太过离奇。故而符津真人依旧揣着颗戒备的心,他不敢靠近过来,挥出一道罡气,刚五色石符送还给柳真仙子,然后恭恭敬敬的一抱拳道:“柳真前辈……” “莫要叫什么前辈了,听着古怪得紧。你我道友相称就是。”柳真仙子一摆手,截住了符津真人的话,“你可是要问那无相天魔之事?” “正是!柳真道友出身名门正宗,自然懂得道魔殊途,怎会与一尊无相天魔为伍?”符津真人语气虽然谦和,但话里的斥责之意,却是毫没掩饰。 “金刚经中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又说‘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观道友一身道行,离证得玄珠道果,也不过是半步之遥,为何还在执着于区区外相?”柳真仙子并没有答符津真人的话,反倒向符津真人抛出了一道叩问。 符津真人一撇嘴,不为所动的道:“符津鲁钝,还需听道友分说。” “何须与这老道分说!法相如衣服,我长钧子爱穿哪件,便穿哪件,也轮不到这个疯癫道士在那边横加指摘,若是真儿心烦,我这就打发他们去见三清道祖。” 只听见“蓬”的一声大响,那云纹银棺的棺盖猛然掀开,棺中腾起万丈仙霞,有个身材高瘦、面皮蜡黄的道人,脚踩一朵紫云,自片片云霞中显身出来,指天喝道:“兀那老道,你不是要斩妖除魔么,长钧大爷在此,你等只管放胆过来斗上一场就是!” 这长钧子,短短数息间便把仙人遗蜕炼成了他的另一尊法身。自棺中飞出时,毫不掩饰那一身惊天动地的磅礴气势,望他周身气机,比柳真仙人出棺时更盛了数分。周遭数十里的天地元气,尽被他呼吸所摄,烈烈罡风横扫四合,那抚仙湖的水面上,翻卷起了一丈多高的巨浪。 符津真人等飞退了数十丈,天上一重青光庆云罩下,里面也不知站了多少位有道真修。其中有人发动一座极其宏大的剑阵,就看从那庆云中垂落下九柄百丈长的巨大剑影,每一柄都似乎是以天上星河凝聚而成,剑身中有亿万点星光闪烁,剑锋直指长钧子。 长钧子也不示弱,他伸手一招,那天魔法身竟然化成了一柄黑漆漆的七尺长刀,刀背上有一百只金色的眼瞳逐一睁开,射出道道奇光。 眼看此时,若是长钧子挥刀暴身而起,两边当下就是一场剧斗。可柳真仙子忽然飘身到了长钧子背后,就好像长姊教训顽劣的幼弟一般,抡起白玉似的手掌,在长钧子脑后轻轻一拍,打得他把脖颈一缩。长钧子回头看柳真仙子面罩寒霜,他扁了扁嘴,把那百眼天魔刀随手一抛,这口狰狞的长刀就化成一片黑烟散去。 方才还睥睨群修、不可一世的地仙高手,这时就好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对着柳真仙子讨好的笑了笑,低头垂手的站定,那股滔天的气势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柳真仙子不慌不忙,对着天上庆云一拱手道:“长钧性子顽劣,口无遮拦,诸多冒犯之处,还望各位道友海涵。” 莫看柳真仙子本是一介纤弱女子,但她真不愧是出身道宗名门,举手投足皆沉稳得体,隐隐然有大器之风。其实终南道宗的每一代首席真传弟子,本来就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的。若不是她身陷南帝冢中,遭人暗算几近身陨,那么等上代掌教天师隐退闭关之后,柳真仙子十有八九会继任终南道宗的掌教上天师之位。如此因缘际会之下,或许洪文山和诸葛文杰之间的一段传奇故事,便不会发生。 只听柳真仙子不疾不徐的道:“我与长钧子二人,本都是正道传人。昔年遭宵小之辈暗算,我被打得只剩一魂一魄,只能躲在银棺中苟活,长钧子也被害得走火入魔。在化外无相天魔乱神时,因为机缘巧合,他炼化了一道无相天魔做法身,寄托魂魄不灭,这才不死不活的撑到今日。如今天命轮转,也是合该我二人否极泰来,在水底仙府中得了神仙遗蜕炼成法体。还盼诸位道友莫要因那天魔外相,而误将我二人归于邪魔之属,毕竟那只是为求延命而行的非常之事。长钧子虽有天魔之形,却绝没有半分恶念。我柳真子愿以天道及本命魂魄为誓,长钧子与我心中皆清净如莲,魔障不染。我二人与诸位本是同道,万万不可伤了和气,妄动刀兵。否则倒教左近的一些跳梁小丑,看了笑话去。” 柳真仙子这话,倒也说得半真半假,她隐去了长钧子本是大楚国帝君的真相,盖因帝王修真乃是大禁忌,此事自然不可声张,免得徒生事端。在她说话时,长钧子也不插嘴,只在一边痴痴的望着她。仿佛在他眼里看见的,并不是那张白面书生的男儿面孔,而是那一万多年中,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绝世红颜。 而柳真仙子却是伸出一支手臂,坚定的挽住了长钧子的臂弯,脸上挂着淡定的笑容,看着天空中熠熠生辉的九柄百丈巨剑。 符津真人等久经世事,哪里听不出这柳真仙子话里的意思?她说得颇为诚恳,旨在给双方都找个台阶下,让两边都收了神通握手言和。但暗中又揭开了她和长钧子得了神仙遗蜕,炼成法身的这一张大底牌。符津真人他们心中清楚,下面是两位地仙道果的绝世高手,即便庆云之上有数位即将抱得玄珠入体的大修士,还有一座大九衍降魔剑阵可以仰仗,但这境界实在相差得太远,真的要生死相搏,两边都讨不到什么好处,甚至符津真人这边必定会折损甚巨。 再加上先前看过柳真仙子的五色石符,而且那尊魔头转眼间就换成了地仙法身,这若当真是一道外化无相天魔,只消一碰神仙遗蜕,登时就要被残存在肉身中仙气炼化,怎可能轻轻松松就将魔念寄托到上界仙人遗蜕中去? 当下符津真人打个哈哈,抱拳作揖道:“原来两位道友是历劫遭难的同道之人,我符津老道也是唐突了。常言道不知者不罪,还盼两位道友莫要责怪老道鲁莽才好。” 长钧子倒是没理会符津真人,他只顾盯着柳真仙子看个没完,这种场面上的言辞斡旋之事,以柳真仙子之能,自然可应付得游刃有余。只见柳真仙子展颜一笑,对符津真人拱手还礼道:“我辈正道之士,果然通情达理。既然把话说开了,柳真也向诸位道友告个罪,我二人法身初成,尚有诸多不便之处,柳真一介女子,却以这男子的面貌示人,煞是尴尬。这就告辞而去,觅地潜修,以期早日将此法身祭炼通融,柳真也好回复本来面貌,重返终南山门一游。诸位道友的高义,我与长钧记在心中,来日方长,定有促膝一晤之时!” 听柳真仙子说要走,符津真人迟疑了半晌,可终还是点头道:“道友重返故地之心,符津自然省的,便不挽留二位了。他日再会时,还盼一睹仙子芳容。” 柳真仙子点头轻笑,可长钧子却瞪了符津真人一眼。柳真仙子拉着长钧子胳膊,对着符津真人等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就化作一道遁光,朝北面天际破空而去。 符津真人长出了口气,与他身后的两位真人与元曦,一齐踏着祥云,落到了那片青光庆云中。就见那庆云下的九柄星光巨剑并未消散,而是缓缓升起,绕着庆云回旋了起来,可见那主阵之人,已将这大九衍降魔剑阵由攻势转为了守势。 柳真仙子和长钧子在仙府中得了神仙遗蜕,其余什么法器自然再入不了他两人的眼,故而其实出来的最早。他们两人与符津真人等纠缠了一番,兵不血刃的离开抚仙湖之后约莫二个时辰,就看湖水翻翻滚滚,白浪飞起,从水中先是冲出了一道银光,紧跟着有一道五彩烟岚、一道淡淡的金光和一道赤红色的火光追了出来。 方才符津真人等险些与长钧子二人相斗时,这抚仙湖左近似乎空无一人。不过柳真仙子倒是曾说起,周围有不少跳梁小丑在观望。 等这一逃三追的四道遁光飞出湖面时,从这大湖的四面八方,登时显出了许多人影。 东岸边飞出一尊几十亩地大小的十二品金光莲台,莲台上端坐了八位麻衣僧人,个个皮肤黝黑,骨瘦如柴。 西南岸边升起一团五色毒云,云气中隐约约有四五个身材高矮不一的修士,当先一人是个面如树皮的老妪,她同祁昭一样,身上穿的是西南异族的印染布衣,手中执着根一丈多长的彩幡,幡布迎风招展,上面绘着黑蝎、碧蛇、金鳞壁虎、青蜈和赤蟾五种毒物。 北面岸边有嗡嗡声大作,一条通体雪白,身子能有水缸粗细的蛟龙飞来。不过这条虬龙样子煞是怪异,乍一看与年画片中的四爪蛟龙没什么分别,可细细一瞧,这龙身上并没有细鳞,而是覆着一层骨甲,一对龙睛也如同蜂目一般的暴凸出来,瞳子里映出层层磷光。龙身上有九位修士,个个傲然抱臂而立,有成千上万只小小的金甲虫聚成一团虫云,将这九人团团围在中间。 率先冲出水面的银光当空一转,直朝那十二品金光莲台冲去。莲台上的八位麻衣僧人宏声念诵佛号,八道赤金色的佛印结出,飞火流星一般的,向追在银光身后的三道遁光打去。那三道遁光一看佛印破空飞来,纷纷拨转了方向要逃,可那金光佛印好似跗骨之蛆,紧紧追在他们身后不放。 五色毒云上的那个执幡老妪弹身而起,伸出鸡爪一般的手掌,朝佛印拍去。白龙上亦有一个身高七尺的壮汉踏风而来,这人头顶居然伸出了一只七寸长的黑色骨角,他口中冷冷一笑,手臂抡起,对准了佛印一拳捣出。 连天上的青光庆云中,也飞出了一道赤红色的火光,落到十二品金光莲台上百丈,化作一个身披红色霓裳的女修。莫看这女修面相端庄娴雅,眉目间一片祥和,但她出手一击却是声势惊人。就看她把云袖一甩,登时便有百多道真火祭出,好似落雹子一般的,直朝那十二品金光莲台砸下。 几方各出神通,抚仙湖湖面上登时是一片大乱。 第一百七十八章 雨欲来,风满楼 执幡老妪的一爪,加上七尺大汉的一拳,轻轻松松的将那八道破空佛印震得粉碎。且这两人似乎还是旧识,见面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就各自踏空而立,冷眼看着那十二品金光莲台上的麻衣僧人。明眼人望这两位魔宗修士身上的庞然气机,赫然与碧云寺那位证得玄珠道果的石梁祖师不相上下,显见都是有通天彻地大神通的高人。 那道从湖水中冲出的五色烟岚一绕,便落到这执幡老妪的身边,显出蓝衫少女祁昭的身形来。祁昭冲着这位执幡老妪撒娇似的一撅小嘴道:“雁婆婆,阿福和阿禄都被人打死了!” 老妪冲着祁昭一招手,祁昭乖巧的把头凑了过去,这老妪在祁昭头上轻轻的摸了摸,柔声道:“可是这些贼和尚打死的么?” 祁昭眼珠转了转,却并没有把脏水倒在东巴密宗的身上,她细声道:“倒不是被和尚打的,那凶人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老妪伸手一揽,把祁昭拉到了她的身子后面,“昭儿没事就是大好。雁婆婆会找人给阿福阿禄报仇的,我养毒教的弟子,岂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祁昭应了一声,躲在这老妪身后,两眼盯着对面那尊十二金光品莲台看。同她一起从湖水中出来的那道淡金色遁光也落了下来,当空一转,化成了百越教的木元昌木大少。 木元昌恋恋不舍的看了眼祁昭,刚要转身朝那七尺大汉飞去,可这壮汉已等不及木元昌自行飞来,他伸出蒲扇大手,朝木元昌遥遥一捞,这位木大少就被一道罡劲扯住,整个人飞到了这大汉面前。 “十个人出来,就剩下你小子一个人活蹦乱跳了?”这大汉拎着木元昌的衣领子,两人的面孔之间,只隔着半根手指的距离,眼看这大汉口中飞出的唾沫星子,溅了木元昌满脸都是。 “师尊大人,我差点就看不到您老人家了呀!”这位木大少也当真是厉害,一见自家大蛊主神色不善,他那一张脸立刻就垮了下去,鼻涕眼泪一齐流出,浑似是个苦大仇深的主儿,在那里痛诉自己的凄惨遭遇,“我跟祁家妹子碰到了两个恶人,那手段狠辣啊,一照面就打杀了好几位师侄。后来我们又撞进了那碧云寺的什么黄砂大阵,剩下的几位师侄为了保住元昌的性命,一个一个的舍身开路,若不是有师尊出门前赐下的奇宝阴火白骨楼,元昌就在也不能在师尊膝前侍奉了!” 那七尺壮汉虎目一瞪,寒声道:“那碧云寺的人,胆敢打杀我百越教的修士?” “师尊,此事千真万确,有祁家妹子可以作证。” 壮汉转脸朝祁昭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祁昭看了看自家师长,没也开口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哼!”这壮汉一声冷哼,平地里就好似响过一道闷雷,他望了一望碧云山的方向,周身杀机直冲云霄。 跟在祁木二人身后的那道赤红色遁光,也落到了从庆云中飞出的那位红裳女修身后,肖子谦显身出来,对着这位女修一揖到地,口称师尊。原来这位女修,竟然就是沉晖书院的神秘当家人,看她的方才只信手一挥,就打出百道真火的偌大威势,难怪这肖子谦一身火行法术厉害异常,能把出身名门的祁昭和木元昌都压在后面,名列滇地十杰之首。 那边东巴密宗的十二品金光莲台,硬顶着这位沉晖书院女主人祭出的火雨,依旧是岿然不动。银光落到莲台上,就地一滚,就化成了那位被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联手打退的老和尚。八个麻衣僧人见这老和尚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连忙齐齐推出一掌,按在这老和尚身上,欲以本身佛力,助他疗伤续命。就见老和尚双目紧闭,头顶升起一团赤金色的氤氲,结成莲花状,他胸腹间剧烈抽搐了几下,忽然张开口,一连喷出了三大口鲜血。 第一口血落在身前,血中裹着不少脓浆,细看之下,竟有许多细小的黑色长虫,在这脓血中游动。第二口血落在身前,泛起碧蓝色的磷光,一落到地上便嗤嗤作响,升起一片五色毒烟。第三口血更是惊人,吐出来的哪里像是血,分明就是红色的火油,才一落到地上,便听见“蓬”的一声大响,十二品莲台上腾起一道烈焰,火苗足有三尺多高。 一个麻衣僧人口诵真经,屈指弹出,便有一道牙白色的佛印落下,顷刻间把那一大滩血迹尽数炼化。老和尚逼出了体内三道孽障,长吸口气,头顶上的金莲法相缓缓沉入天门,这才睁开了双眼,盘膝坐正,他双手合什于胸前,对着八位麻衣僧人念了声佛。 抚仙湖上的诸位真人,此时都盯着东巴密宗的十二品金光莲台在看,一见那老和尚吐血的情形,心中就把水底下发生的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七尺壮汉倒是冷笑了数声,转头对木元昌道:“啧,这种事情,手底下也不做的干净利落些!” 他的声音故意没有压低,人人都听得真切,木元昌有他家大蛊主当面撑腰,自然不惧,挠了挠头发道:“师尊,那老和尚跑得贼快,我们几个紧赶慢赶,还是被他逃出了水面,元昌无能,愿受责罚。” 言毕也是冷笑连连,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那养毒教的老妪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彩幡,双眼中寒芒连闪,不怀好意的看着那边的九位密宗僧人。 唯有沉晖书院主人,那位红裳女修眉头大皱,心说好不容易送走了两个万年道行的大煞星,却又惹上了东巴密宗的古怪和尚。自家徒儿肖子谦定是被那养毒教的小魔女勾走了魂儿,此间事毕,当要罚他面壁诵经十年,好好断一断这俗情的根子,教他把红颜祸水的道理想清楚了,免得将来栽这个魔宗女子的手上。 想到这里,红裳女修冷冷的一哼。肖子谦一听,就知道自家师尊心中不喜,他身子大震,连忙对着红裳女修一揖到地,口中呼到:“弟子知错,请师尊降罪!” 红裳女修也不答话,一张脸冷得好似寒冰,吓得肖子谦一直躬着身子,不敢直起腰。 十二品金光莲台上,那老和尚压低了声音,对八位麻衣僧人说了一通。眼看这九位密宗僧人忽然同时站了起来,双手合什于胸前,脑后各展开一轮佛光,似乎就要出手进招。 养毒教的五色毒云飞来,托住了那执幡老妪与祁昭的身子。百越教的蛟龙蛊也腾云而至,七尺大汉与木元昌一闪身,落在了龙蛊头顶。西南魔宗两支隐隐站成了一个阵营,与东巴密宗针锋相对。天上的青光庆云沉下了数十丈,一声声悠长的剑鸣好似龙吟虎啸,符津真人和先前那位身披罗霄道袍的剑修,又从庆云中飞出,与红裳女修并肩而立。庆云中垂落一道清光,罩定了这四人的身形,论及气势,丝毫不比在场的佛魔二宗稍弱。 养毒教和百越教那两二位堪比玄珠道果的大修士,都诧异的看了一眼头上庆云,心道这是哪里来的一群修士,看这阵势颇有气相,倒是藏着一些门道,不可太过小窥了。 眼见这湖面上又成了剑拔弩张的局面,佛魔两宗这就要斗上一场。忽然听下面水声哗啦啦又响,自湖中有一道剑光劈波而出,剑门大师兄夏侯沧挟着胡家三兄弟射出了湖面,向天上清光庆云一头撞去。 众人纷纷去看这刚从水中出来的人,可佛魔俩宗却哪里认得夏侯沧等人?耳听见自庆云中传来了一声朗笑,竟然是罗霄剑门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亲自从庆云中踏剑而出,来迎夏侯沧。在宗华真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剑修,这位剑修也穿着罗霄剑门的道袍,但连夏侯沧都未在门中见过他。这白发剑修周身上下全没有一丝气机外泄,根本看不出是何等境界修为,但他那一双眼睛却煞是骇人,无论他的眼神看到何处,虚空中就好似被锐不可当的剑炁扫过,发出呲呲的轻响。 这位剑修一现身出来,佛魔两宗诸人都脸上微微变了颜色。单只凭这“化剑入神”的异相,这位剑修只怕也是就算还未抱得玄珠入腹,也最多离那个境界不过一纸之隔。更何况这位修的还是以剑入道,论及其杀伐争斗之能,只怕还更在证得了玄珠道果的修士之上。 夏侯沧疾飞到宗华真人面前,抱拳一礼,恭声道:“掌院师尊,弟子幸不辱使命,已取了宝物回来。” “做的好!”宗华真人大手一挥,重重的拍在夏侯沧的肩头。那掌中的豪力,虽然震得夏侯沧眉毛一跳,但他知道宗华真人这满满的全是赞许。 “你俞和师弟何在?”宗华真人看了看胡家三兄弟,忽然略一皱眉。 “俞师弟只怕还在仙府之中,其中诸多隐情,还需向掌院师尊细细禀报。” 宗华真人点点头道:“此处人多耳杂,不是讲话之处,你带胡氏子弟去云上歇息,待你俞师弟回来后,我们再做打算。” 说罢一甩袍袖,几个人身化清光,又投入了庆云中去。 有夏侯沧与宗华真人这一搅局,尤其是那位道行难明的白发剑修现身出来,抚仙湖上的局势便又古怪了起来。 原本并没将旁人太当回事,自以为是场上主角的佛魔两宗,一下子都对这敌友不分、来历不明的一群剑修加多了提防。须知这在场的佛魔两宗一交手,多半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既然那个红裳女修从庆云中出来,这伙剑修估计也不会袖手旁观,若是趁着鹤蚌相争,这些来历不明的剑修倾力一击,要捡渔翁之利,那佛魔两宗可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于是从佛魔两宗剑拔弩张的怒目而视,暗暗变成了百越教、养毒教一边,东巴密宗一边,青光庆云一边的三足鼎立之势。那股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也因为罗霄剑门似有意似无意的露出了底牌一角,而不知不觉的化解了开来。 东巴密宗的和尚依旧一副雷厉风行的做派,只见其中一个麻衣僧人合什宏声道:“佛曰:谓行善恶因,得善恶报。今日之事,我东巴佛宗来日必报。” 说完九位僧人一齐转身,也不见他们如何作势,那十二品金光莲台便化作一片金霞,向西面天际而去。路过抚仙湖西岸的一处山谷时,忽然从金霞中飞出近百丈方圆的一道佛印,轰然砸落在山谷中,震得大地颤抖不休。就看那山谷中仓惶飞出了几十位修士,遥指着扬长而去的密宗和尚破口大骂,看这些修士身上的衣袍,可不正是碧云寺的弟子? 东巴密宗的和尚一走,百越教和养毒教也不停留。那执幡老妪同七尺大汉互一点头,两宗修士各展神通,头也不回的走了。结果顷刻之间,这抚仙湖上就只剩下了那片青光庆云和藏在暗处的碧云寺群修。 俞和还没从水底下出来,而碧云寺这边,更是包括他家掌门大尊在内的六位真人都不见踪影,故而两派守着湖面不肯离开。 日升月落,这一等,便是足足十六天过去。就在两边修士都隐隐生出了不详的预感时,到了第十七天旭日初升,湖水中央“哗啦”的一声,浪花飞溅,银屑漫天,有四道人影分开湖水,飞了出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迷梦惊,符中信 话说俞和在那座原本藏着仙人遗蜕的小洞天中昏迷不醒,等他心火全消,神智尽复,再睁开眼时,已是足足十六天过去。 这十六天中,俞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起初他独自一人站在山巅上,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色云海,在云海的尽头,勾勒出一线明光,将天与地分开。隐约有团青白色的朝阳,深藏在云层下面,就要一跃而出。 俞和手中拿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正在山巅上迎着大风舞剑不休,起初是剑九法,接着是回风剑法,再接下来是暴雨剑法,然后是白骨剑冢中学来的诸般神妙剑招。他就这么不停的舞下去,似乎要把胸中所学的剑招全部演练一遍。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海尽头的那一线明光,却始终没有变成朝阳,似乎时间就凝滞在这一刻。不过他手中的剑却没有停下,舞到最后,只觉胸中剑意充盈,那一柄长剑随心所欲,意之所至,剑之所摧,仿佛信手一挥,就能将天地乾坤斩裂。 一时兴起,他张口长啸,但耳中却没有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面前的云海被大风吹得翻翻滚滚,忽有一股灰黑色的云气,好似出水蛟龙一般,从云海中冲出,直朝他迎面扑来。俞和被一种无法言述的感觉牵引着手腕,他将长剑一挥,竟然使出了那仙人回忆中惊天动地的一剑来。 这一剑本应该是极快的,可在他眼中,剑锋却是在一寸一寸的缓缓扫过虚空,每挪动一寸,便会留下一道淡淡的剑影。就在剑刃将要斩中灰云的一瞬间,那些残留在虚空中的剑影一齐动了,它们忽然如流星赶月一般的,追上了前面的剑锋,每一道剑影都与长剑划过完全一样的轨迹,就像是无数柄剑发出一模一样的招式,同时劈在灰云之上。 这时俞和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受,这剑斩中灰云之前的那一刹那,似乎有无数柄剑推动着他的剑锋,又似有无数只手推动着他的手腕。那缓缓挥出的剑,被一波接一波的力道,推得越来越快,最后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剑上的力量更是一层叠一层,也刚猛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 那宛如千丈蛟龙,且凝如岩石般的灰黑色云气,在这一剑之下四分五裂。纵横飞散的罡流,竟如刀斧一般在山巅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剑尖所指,虚空粉碎,那遥远而不可揣度的混沌彼岸,隐约有一道纤细娇弱的身影,正越飞越远。 “小溪!”俞和大呼一声,可他依旧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眼看陆晓溪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亘古苍莽的混沌深处,俞和猛力一踏山巅,以身合剑,化作天地最亮的一道雷霆,直朝那极远处的陆晓溪追去。 穿入了那道虚空缝隙中,俞和忽然觉得身后山巅上似乎有人在声嘶力竭的呼唤着他,回头一看,小宁师妹不知什么时候跑上了山巅,正对着他不停的挥动双臂。 俞和看了看宁青凌,转头再看陆晓溪的身影,已成了前面混沌虚空中若隐若现的一个小点,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他把牙咬紧,强忍着胸中没来由的阵阵剧痛,奋起真力一催,再不回头的朝陆晓溪追了过去。 身后的虚空裂缝骤然合拢,山巅、云海、遥远的晨曦尽都消失了,周围只剩下一片不可知的混沌。 俞和不知道他这样御剑飞了有多久,他看见一片混沌中幻现出了罗霄山门的景致,东西南北四座山峰如剑戟插天,拱卫这中央的道庭,九座浮空山岭结成的大九衍降魔圈缓缓回旋着,云峰真人、宗华真人立在云端,默默目送他渐渐远去。 又飞了不知多远,前面的混沌中幻现出一片汪洋,九条地脉火龙冲霄而起,巨大的漩涡将海水分开,露出了海底深渊中的玉石坟冢,一道由亿万星光织成的帝王身影,从这坟冢中站起,睁眼看了看俞和,发出无声的叹息。在这帝王的身边,一朵祥云上端坐着符津真人和广芸大家,他们都默默的看着俞和,那眼神里意味深长。 再往前飞,远处的混沌中显出一片辽阔而丰饶的平原,风吹麦浪,荡起层层金潮。平原的尽头,是一座巍峨雄伟的皇城。从平原的地底下,忽然升起了十几座顶天立地的黄金帝王雕像,在其中最高的一座雕像头顶,盘膝坐着一个身披金丝袈裟的光头僧人,这僧人双手合什,冲着俞和轻轻一笑。俞和看他的面貌,竟赫然是六皇子周淳风。忽有一柄通天彻地的巨大剑影,从天顶上一挥而下,将和尚、金像和整片平原一齐斩成了碎片,远处的皇城化作了瓦砾堆,不知从哪里倾泻而来的滔滔血海,将这一切尽数淹没。 猩红色的血,像火焰一样飞腾着,可俞和并未停留,只把一道剑光催到了极致,朝前面的陆晓溪赶去。 混沌中又一次出现了幻景,这次是在一片莽莽群山中,有一只巨大的古兽赑屃,对着他昂起了头颅。在这赑屃的背壳上,驮着一座小小的道观,里面有一个老道士正在讲经,还一个年轻的道童摇头晃脑的听着。当俞和飞过时,这一老一少两人抬起头来,望着俞和。那老道士是张真人,而那小道士却正是俞和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两人的眼神不喜不哀,只是张真人默默的摇了摇头,但年少时的俞和却点了点头。 再朝前去,渐渐离着陆晓溪越来越近。俞和心里充斥着一股大喜乐,他奋起全力,终于与陆晓溪并肩而飞。可陆晓溪一见到他,就开始不停的说着什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哀伤。俞和很想听清陆晓溪说的话,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陆晓溪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只能听到一些意义难明的音节,完全分辨不出她所说的含义。 俞和将张口说话,但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又想对陆晓溪作手势,可却发现自己的手同剑柄似乎牢牢的黏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那柄剑飞得越来越快,眼看渐渐把陆晓溪甩了在身后。俞和心急如焚,竭力将让这剑慢一些,甚至想过斩断自己的手臂,可这时他的剑和他的身子,已全不听他使唤了。 长剑放出万丈明光,拖着俞和向前疾飞,这比之前俞和自己御剑飞行要快了不知多少。过了不多久,陆晓溪就被远远的抛在了后面,渐渐看不到人影了。 这混沌虚空中,即便是御剑疾行,也感觉不到一丝风,但俞和就是觉得自己脸上有道被风吹干的泪痕,烧灼得他面颊刺痛。 一个人在这无穷无尽的虚无中孤独前行,不知要去向何方,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达彼岸。向前看是一片浑濛,回头去看,什么也看不见,那种万古寂寥的感觉,把人埋入无边的恐惧中。俞和提不起一丝气力,神念也昏昏暝暝的,任由那把剑拉着他,向未知的终点飞去。 又是过了不知道多久,似乎能有万万年一般的漫长。前面忽然浮现出一道青色的人影,还有这人影手中,亮得好似暗夜闪电一般的剑。 越靠近这人,俞和手中的剑也越发的亮了起来,两道惊雷似的剑光,在这混沌虚空中争辉。 这青色的人影忽然动了,他手中的剑划出玄奥的轨迹,在虚空中留下了数不清的残影。而俞和的剑却好像燃起了熊熊的战意,朝着人影笔直的突刺了过去。 两柄如九天雷殛一般的剑,在混沌虚空中相交。俞和浑身大震,口中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呼,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座仙霞缭绕的小洞天,他面前虚浮着两具已经被推开了棺盖,里面却是空空如也的九彩棺椁。而这棺椁边上,躺着四个昏死过去的道人,细细一看,正是碧云寺的掌门真人峋石,和信宁、信凡两位老道,加上峋石真人的一位师弟,他们每个人的脸,都白得像蜡。 俞和觉得自己额角有汗水涔涔而下,似乎是被方才那一场幻梦惊骇了心神。他伸手举袖,想去擦拭汗水,可不知为何,突然发现手中多了一片小小的玉符。 以神念探进玉符一看,里面留的是一封书信,大意是说给俞和渡了一段仙人遗下的记忆,其中包含了一招绝世剑法,希望他能细细参研,当对他本身剑道进境大有助益,但也叮嘱他须得量力而行。然后说到这小洞天中的仙人棺椁,倒算是一件很不错的灵品,其材质不是凡间之物,可以祭炼成法器使用,能有大玄妙。最后说起这小洞天中的四位碧云寺修士,玉符中留下了一段寥寥数十字的法诀,可以唤回他们的神智,这算是给俞和送了一份人情。不过玉符书信里也说人心难测,若是这四位真人醒来,欲对俞和出手,那另有一段七字法诀,可立时令他们魂飞魄散而死。 这书信的落款处,留着终南柳真四字。俞和想了好半晌,这才猛记起来,这位终南柳真,可不就是那位躺在长钧子片刻也不离身的云纹银棺中,令这一国帝君情痴万年的绝代仙子么? 俞和恍然大悟,原来长钧子和柳真仙子也到了这座湖底仙府中,而那只打碎了囚阵的魔煞巨掌,想必是长钧子的手段,看来因为自己脸上的这张面具,一时间让长钧子也没能认出他来。幸好最后他总算还是看清了俞和的真身,没把自己当成个小虫豸捏死了事。 这碧云寺的几位修士,想来肯定与长钧子有过一番争斗,结果尽数被打得昏死了过去。长钧子身负无相天魔神通,自然有的是手段整治这几位老道。而这一对厮守万年的苦命仙侣,心中还是记挂着自己带他们闯出南帝衣冠冢的恩情,顺手给了自己一堆好处。 那么这两具空空的棺椁中,原本就该是成殓着仙人的遗蜕了。长钧子和柳真仙子得了这两具神仙肉身寄托魂魄,那真是九州之大,任他们逍遥。不过看那棺盖上的雕像,这两具仙人都是男子身才对,长钧子今后与柳真仙子是不是该称兄道弟呢?这可滑稽得紧。 俞和想到此节,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摇了摇头,纵身到了峋石真人身边,口中念诵法诀,伸指在峋石真人眉心一点,“啵”的一声轻响,从峋石真人颅顶天门冲出一丝黑烟,见风就散。 “邪魔,老道我今日跟你拼了!”这峋石真人把眼一睁,双目中就有熊熊怒火喷薄而出。只见他弹身而起,整个人形如疯癫,双手势如鹰爪,对准了俞和的胸口猛力插下。 第一百八十章 破魔炁,救命恩 莫要看峋石真人这一下搏命扑爪,来势凌厉异常,他被长钧子以无相天魔的手段好一番整治,即便昏睡过了足足十六天,依旧是真元大虚。俞和看峋石真人下盘虚浮无力,就知道他不过是徒有其表,抬手轻轻一格,便卸开了峋石真人的一对手爪。这老道使力太猛,腰腿又发软,自己收不住势子,踉踉跄跄冲跌了好几步,才狼狈的稳住了身形,大口的喘着气。 这哪里还有西南道门大派碧云寺一宗掌门高手的模样? 俞和佯装愠怒,鼻孔中轻轻一哼,沉声道:“峋石掌门,你这是何意?” 峋石老道喘匀了气息,转头一看,这座小洞天里已不见了那道恐怖的黑色魔影,也没了什么仙人遗蜕和九彩棺椁,只剩下自家信宁、信凡两位师长,还有那位活死人一般的师弟。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黑袍的修士,面带怒气瞪圆了双眼,两臂环抱在胸前。定睛一看这人的面目,可不正是那个拂袖收了四象神雷,翻手就用五雷轰顶打得自家两位师叔祖作揖告饶的神秘修士玄真子? 走了一尊瘟神,又来了一位煞星。峋石真人肚子里面叹气,可这时除了仔细陪上一副笑脸,又能如何呢?他忙不迭对俞和抱拳道:“原来却是玄真子前辈法驾当面,峋石糊涂冒犯了,还请前辈恕罪!委实是峋石在此撞处上了邪魔,斗法不胜,被打得人事不省。这一睁眼,心中只余一个念头便是要拼死相搏。我辈正道修士,宁愿以身殉道,也绝不能让邪魔妖孽得逞。这才老眼昏花,冲撞了玄真前辈的威仪,还盼前辈念在峋石实是无心之举,万万莫要怪罪才好!” 俞和撇了撇嘴角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这老道要恩将仇报,贫道作法令你神魂归位,惹来的却是杀身大祸。” “原来是玄真子前辈救了峋石一命,恩公在上,请受落难之人一拜!”峋石真人作势就要跪拜,他膝盖微微一弯,满心以为自己好歹是一介大派掌门之尊,俞和就算道行深湛,也不过是个无名散修,这大礼当前,断然不会让他峋石真的拜了下去。 可俞和就是不动声色,默默的盯着峋石真人一点点的把膝盖弯了下去,直到峋石真人只差堪堪二寸,便真的要跪下时,俞和看这位掌门真人已是满脸尴尬,投来祈求的眼神,才把手掌一翻,托出一道绵绵罡劲,将峋石真人给扶了起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俞和不咸不淡的说了套场面话,拿眼神一扫那犹自昏死如尸的三位碧云寺修士,静候着峋石真人开口求助。 可峋石真人倒似乎一时间还没来得及去挂记自家师长师弟的安危,他急急的在这小洞天中四处望了一圈,又仔细的看了看俞和周身,想探出神念,却终究是不敢,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嗫嚅的开口问道:“玄真子前辈进来时,可曾看见这小洞天中有什么不寻常的物事?譬如古怪的人影,棺椁或者尸首之类?” 这老道居然还惦记着小洞天中的宝物。俞和心中冷冷一笑,但他岂会告诉峋石真人,那一对收殓过仙人遗蜕的九彩奇棺,此时就收在自己腰间的玉牌里? “什么黑影、棺椁之类的物事,我却是没有见到。至于尸首的话,估计最多半日之后,那边的三人就是了。”俞和冲着信宁、信凡等三人抛去了个眼神。 “糟糕!”峋石真人这才如梦方醒,他急扑倒那三人身前,伸手一探,发现信宁、信凡两真人果真是进气多出气少,全凭一口祭炼千年的本命真元吊住了性命,而伤在密宗老和尚手下的那位师弟,连气息都快没了,浑身发僵,只剩下心口处还有一丝暖意。 峋石真人想以本身真元去替他们续命回魂,使力催运了数下,逼得一张脸都涨红了,才勉强从几近干涸的关元内鼎中提出了一丝真炁。他翻掌按在信宁真人的胸口膻中大穴,可这道真炁才一渡入信宁真人的心脉,就看老道士的眉心处忽然浮起一片黑沉沉的无相魔炁。 信宁真人的胸腹高高挺起,把口猛然张大,“嗬嗬”的呼了几声,一股白沫伴随着恶臭,从他咽喉中喷涌而出,两眼皮掀翻起来,布满灰色血筋的一双眸子凸出眼眶,可情形诡异可怖之极。 峋石真人“啊”的一声惊呼,吓得跌出了数步,忽想起方才俞和说过作法将他唤醒过来,这下便似溺水的人望见了救命稻草,连忙对着俞和一揖到地,嘶声大呼道:“前辈救我师叔祖!” 俞和淡淡一笑道:“自然是要救的,你且稍安勿躁,待我作法。” 峋石真人闻言大喜,他连忙垂手往俞和身边一站,堂堂碧云寺掌门大尊,这时就好像是俞和的随扈童子一般,老老实实的陪在俞和身侧,还不好完全挺直了背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若说他为什么这么紧张,首先当然是长钧子的无相天魔神通太过古怪。峋石真人身为一派掌门,见识自然不凡,方才那一试之下,就知道信宁、信凡两位真人所中的魔咒,绝非寻常道家法术能破,要是无上道力强行祛除两位真人识海中盘踞的无相魔炁,那等魔炁尽数化去,三魂七魄也就随之破散掉了,整个人便彻底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活尸。 再一来,峋石真人也有自己盘算。须知这湖底仙府一行,那几位师弟身陨倒还罢了,信宁、信凡两位真人可是门中道高德隆的宿老,这万一救不回来,石梁祖师等前辈师长必定会降下雷霆之怒,峋石真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掌门之位是铁定保不住的,其余诸般责罚也不会少,从此在碧云寺中,成了人人唾弃的罪徒,从云端之上直跌进了万丈深渊,再翻不过身来。 想到此节,峋石真人倍加着关切,两眼紧盯着俞和施法。 柳真仙子传下的口诀,其实不过短短数十字,但俞和并不想让峋石真人发觉自己翻手之间就能化解这无相魔煞。于是他故意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辞,专挑一些生僻道经中玄之又玄的空洞句子,错乱颠倒的念了一大通。手上也没个停歇,一只右手食指在虚空中点点划划。 记得俞和初次随云峰真人下山时,最后也是撞进了一座古修洞府,俞和在一个蚕丝蒲团里面找到了一张薄薄的银箔,可上面除了一道能唤来九天紫雷附剑的神异符箓之外,其余符法连云峰真人也揣摩不出究竟,只说是撰编的人在故弄玄虚。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俞和又把那银箔上的符箓断章取义的挖了几幅出来,以手指在虚空中绘出,极尽繁复的云篆生生灭灭,青光闪闪煞是玄奇。 峋石真人见识虽广,但俞和念的这咒他听不懂,画的这符也从没见过,加上他心中杂念纷呈、惴惴不安,被俞和煞有介事的一顿折腾,还就信以为真了。他确信俞和这是在发动一道大有玄机的镇魔秘术,以将那些在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识海中徘徊不去的无相魔炁连根拔除,唤回两位老道士的神智。 俞和故弄玄虚的演了能有一炷香功夫,偷眼看峋石真人满脸凝重,两手紧握着拳头,屏住了呼吸在那里自个儿运劲,心里登时好一通笑。他抽空把柳真仙子传下的口诀念了,故意耍了个花式,忽然拧腰的一个大转身,衣带当风,袍袖飘飘,左右手各伸出食中二指,对着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眉心点出,口中兀自斥道:“咄,还不速速醒来!” 同之前唤醒峋石真人的情形一样,俞和拿指尖一撞两位老道的眉心,就听见“啵啵”的两声轻响,俩老道的眉心中各有股黑烟冲出,俞和嘬口吹出一道真炁,这黑烟立时就散了。耳听见信宁真人连连咳嗽,信凡真人喘了口大气,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师叔祖!”峋石真人喜出望外,三步作两步的冲了过去,伸手搀住了两位真人的臂弯,可他们三人都是真元尽亏,峋石真人脚底下一跄,差点三个人同时跌出去一跤。 “峋石?”信凡真人看了看峋石真人,又看了看信宁真人,“大哥,这可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么?” 信宁真人并未答话,他偻着腰,手掐脖颈,在一边干呕不止。峋石真人在信凡真人耳边道:“师叔祖,是玄真子前辈救了我们。” 信凡真人定了定神,抬头一看俞和,老脸上泛起一片红光,拱手道:“原来信凡却是遇见了贵人,方得大难不死。玄真道友以德报怨,这份恩情可承得重了。” 俞和笑了笑,没接话。峋石真人等信宁真人吐尽了满口白沫,便把进到这座小洞天之后的种种情形,都跟他两位师叔祖细细说了。 “果然是一尊无相天魔,好深的道行,那股魔炁入体,只一刹那就把我三魂七魄尽数缚住,这可当真是如同死过一遭了。”信宁真人摇头叹气,这两位老道此时也是一身真元枯竭,整个人都露出天人五衰之相,看来长钧子的无相魔炁已然令他们的道基大为折损。在场的就只有俞和一人神完气足,又是才把三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于是碧云寺诸修的高人架势全没了,一齐对着俞和连连躬身作揖,好一番拜谢。 信宁、信凡两位真人毕竟是老一辈的正道修士,人家玄真子不计前嫌,救了他们一命,他们两人心中自觉得亏欠甚多,于是什么九彩奇棺、仙人遗蜕之事,尽是绝口不提。信宁真人招手唤来峋石真人,将他们三人的随身玉牌望俞和面前一捧,恭声道:“玄真道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区区身外之物,道友但凡是看得上眼的,尽管去取自用。还盼道友千万莫要推辞,免得更增老道心中愧疚。” 俞和摆了摆手,不肯接那玉牌,但信宁真人执意要俞和随便挑选,就算全部拿走都行。两人推来推去,最后信宁真人看俞和甚是坚定,长叹了口气,自己以神念在玉牌中一扫,抖手洒出了一大堆物事。 这一堆东西显了出来,整座小洞天中登时是宝气缭绕,华光盈空。 下边是十几口大箱子,分别是四箱灵玉、四箱灵石、四箱灵药、两箱金纸灵符、还有两箱无名道经。光是这十六箱物事,已是价值惊天,但在这箱子上,还浮着六件法宝,其形式各不相同,但每一件上都是宝光四射、异相纷呈,一看这气相就知道,件件都是顶上之属的仙家重宝。 峋石真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信宁真人却大大方方的一拱手道:“既然道友如此谦让,贫道只好自作主张,选出了一些勉强上得了台面的灵品与法器。这些物事道友无论如何也需得收下,否则贫道与信凡师弟必会留下一道心魔缠身,此生永难抱得玄珠入腹。区区杂物权作薄礼,自然抵不过道友救命大恩之万一,但道友若肯笑纳,我二人心中亦能稍感慰藉·。” 信宁真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俞和自然不能再推辞了。其实他心中也算到这两位老道必定会拿大礼来报,但场面上一番退让自不能少,若是大大咧咧的收了人家三道玉牌,让碧云寺的仙府之行落得两手空空而归,可实在有些不好看。 俞和看了看面前这堆宝物,把袍袖一甩,将那十六口大箱子尽数收了。伸手一招,六件法宝中却只取了一根月白丝绦和一具红木凤尾瑶琴,心中盘算着丝绦留给陆晓溪用,瑶琴自然送给小宁师妹去耍。 余下的四件法器,却被俞和翻手推了回去,信宁真人刚要说话,俞和插口道:“贫道主修的是剑道,故而这些法器全不合用,留在身边也是累赘,若信宁道友身边有多余的法剑,可愿割爱,匀几柄给贫道傍身?” “原来先生是剑修!”信宁真人口中大笑,但他与信凡真人的心里,却是泛起了惊涛骇浪。这反手间就能收去四象神雷,亦能把五行雷使到出神入化之境的神秘修士,竟然却是个剑修? 神鬼莫测的袖里乾坤秘术和五行雷法,竟还不是他的真正手段?那这位玄真子若是一剑在手,究竟能有多么骇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还本相,齐聚首 这位神秘的散修玄真子究竟是何来历,他一身神通道行又到了何种地步? 信宁真人不敢多想,伸手在三道玉牌上一抹,十余道各色剑光破空而出,好似孔雀开屏一般,在俞和面前聚成了一盘缓缓回转的剑轮。 “西南滇地蛮荒粗陋,静心学剑之人甚少。故而这十数柄剑中倒没有一口属上品之选,道友如不嫌弃,便全收了去吧,若拿来赐给座下弟子习剑练招,当还能凑合着使。” 俞和扫了一眼,这十几柄剑论及品质,的确是比方才的六件法器差了不止一筹,但也绝不算粗劣。其中有四柄灵剑,虽及不上他的白莲赤鸢双剑,可就只比振文帝君赐下的破甲剑少逊一线而已。 学剑之人哪个不爱剑器?这明晃晃的十几口飞剑一显,看在俞和眼里,要比那四件上品法器更惹他喜爱。当下也不矫情,大袖一拂,尽数收入白玉剑匣中温养。 信宁真人看俞和喜孜孜的收了飞剑,心里也觉得解脱了些,虽然他们几条性命绝非是这一点灵物可以抵偿的,但既然人家收下了这份谢礼,就算是结了善缘,来日方长,自可再谋报答之机。 峋石真人亦有碧云寺秘法,将那位濒死的师弟料理妥当。取一张金符贴在其前额,将三魂七魄尽数封在肉躯中,再撬开他的牙关,拿一颗玄冰珠填入,有幢幢寒气罩住了这位真人的周身,便可收入玉牌中,等回归山门再施法续命。 于是四人也不在这小洞天中久留,峋石真人等碧云寺修士各自服下了回气的灵丹,一边走一边炼化药力。眼看这仙府小天境中的洞天云光,几乎已全被人打开探寻过,便也没什么可再留恋的。峋石真人暗暗盘算,就算这水底仙府中还藏着什么宝物,此时阵门已开,碧云寺与抚仙湖近在咫尺,随时可遣人下来再行细细搜寻。就算没有灵物宝器,这些自成一界的小洞天本身,也是稀罕之物,正合移入碧云寺地宫中。 出了水底阵门,四人也被外面漂浮的无数碎尸所震惊,但此时归心似箭,也不欲细查究竟了。各自施展分水神通,直朝湖面而去。 这一出湖水,碧云寺的三位真人自然发觉有同门修士在湖边守候,心中泰定。俞和举头一望,登时吃了一惊,在天顶上的那片青云中,赫然藏着好几道自己极为熟悉的气息,而那九柄巨大剑影所结成的阵势,可不正是罗霄剑门的护山阵法大九衍降魔圈么? 正迟疑时,有道细细的传音随风而来,钻进了俞和的耳朵里,那正是罗霄剑门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的声音:“俞和,莫要摘下面具,你由此向南御剑而行,见到一座山崖上有两颗红色的灵竹,便折向西行,自有云峰师弟在那边等你。” 云峰师尊也到了西南?俞和心中大喜,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朝峋石真人等一抱拳道:“诸位道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玄真子就此与各位作别,他日得闲暇时,定要去碧云寺讨一口水酒吃!” 三位真人一齐拢手还礼,信宁真人道:“救命之恩绝不敢忘,道友若来我碧云寺作客吃酒,贫道等定然扫榻相迎。就算道友有何差遣之事,也只消玉符一道,我兄弟二人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信宁道友言重了。”俞和淡淡的一笑,“一切且有因缘天数,玄真子去也!” 说罢潇洒的一摆袍袖,有柄法剑飞出,托住了他的身子,朝南面的天空破风而去。 峋石真人等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了看天上的青云,转身召聚了左近的门人,自回碧云寺去商议应对东巴密宗的计策暂且不谈。单说俞和脚踩飞剑,朝南面飞了约莫半个时辰,眼角果然瞥见一处峭壁巅顶有两株朱红色的灵竹在迎风摇摆,吐纳云气。他拨转了剑光,朝西面飞去,再走了一顿饭功夫,前面不远处的天云中落下一人,大袖飘飘,脚踏剑光,身材瘦高,可不正是俞和的授业恩师,罗霄剑门藏经院掌院云峰真人法驾当面。 神念一探,发现左近渺无人烟,俞和伸手揭开了脸上的皮革面具,深深了吸口气。说也奇怪,这面具一摘下,俞和登时觉得周身一松,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有股疲倦之意涌起,筋骨好一阵子酸麻。 “俞和拜见师尊。” “贫道可当不起玄真子道友这一拜。”云峰真人笑嘻嘻的一侧身,闪过了俞和的一拜。 “师尊可是恼了俞和假扮散修,惹出诸多事端?”俞和将委屈堆了满满一脸,“这西南果真是凶险非常,徒儿若不是步步小心,恐怕真就见不到师尊了。” “听夏侯沧说你一出手就把碧云寺中两位千年道行的宿老震住,人家对你前倨后恭,可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如此本事,小小的西南滇地,还不是任你玄真大仙纵横睥睨,何来凶险之有?”云峰真人还在不停口的调侃俞和,闹的俞和羞红了脸,口中告饶不迭。 “出门前我叫你莫要让宗华师兄知道我偷偷塞了这面具给你,你倒带着个面具四处去逞威风。还‘散修玄真子’?依我看来,你这是没了门派约束,就好似出柙的虎兕,一下子彻底放开了手脚,打算在啸傲西南,扬名立万是吧?”云峰真人抬手一弹指,在俞和脑门上打了个响亮的爆栗子。 俞和手捂着脑门,哀声抗辩道:“弟子本来只想带着面具方便行事,偷偷看一看各家各派有何举动,哪知道身不由自,一下子就被卷入了乱局中。左近人多眼杂,弟子哪里敢恢复本来面目?且进了那水底仙府之后,弟子与夏侯大师兄商议过,乃是他嘱咐我莫要摘下面具,自己便宜行事。后来与碧云寺修士的一场斗法,也全是为了替夏侯大师兄解围,却哪里是弟子要去逞能?” “人家夏侯沧一身道行冠绝十九代弟子,还需你去替他解围?你这是自以为本事已经比夏侯大师兄要高明了么?”云峰真人撇了撇嘴,“你这个顽劣冒失的性子不改,终究是因为吃少了亏,还没真正长大。不过一张嘴巴倒已学得牙尖舌巧,很能给自己扯出一堆理由辩白嘛。” “弟子真没有看低了夏侯师兄的意思,心中只是想替他分忧罢了。”俞和被云峰真人一顿奚落,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云峰真人看俞和已是强撑着表情,便也不多说,一甩袍袖道:“我们这许多人日日替你担心,生怕你有什么闪失,一众前辈师长们在那抚仙湖上等了你半个月有余,我也不与你多说,你自去向宗华师兄当面告罪吧。” “半个月?”俞和一惊,身在光阴不分的小洞天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云峰真人鼻子里一哼,也不答话,架起剑光,朝东南方飞去。俞和不敢多问,紧随在自家师尊身后。 踏剑飞行了又能有近一个时辰,前面山势渐渐低缓,向北望,还隐约能见到抚仙湖的碧蓝波光,好似嵌在群山之中的一块宝石。俞和低头看,不远处有座方圆十余里的百花山谷,四面竹林环抱,还有一条白练似的溪流穿谷而过,鸟语花香,景色倒算是雅致。 云峰真人按下剑光,朝那山谷中去。两人一落地,俞和就望见面前的竹林边,或坐或站这几十人,看他们身上的服饰,大半是罗霄剑门中人,除了寥寥几位面生之外,俞和大多是认得的。 其中有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他一见云峰真人带着俞和回来,便面露笑容的踱步走近,上下打量了俞和一会儿,温声问道:“俞和,在湖底耽搁了这么久才出来,可是受了什么伤?” 俞和三步作两步迎了过去,对宗华真人一揖到地,恭声答道:“弟子拜见宗华师伯。确是在仙府中有些不妥,劳烦师伯与诸位前辈久候,弟子大罪!” 还未等宗华真人接话,忽然有人大笑而来,“哪里来的什么大罪,你小子独自一人逼得碧云寺那对孪生兄弟知难而退,宗华这几天得意到不行,在老道我面前显摆过不止一次。你现在可是他的宝贝疙瘩,疼惜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于你?” 这苍老豪迈的说话声一响,俞和就知道走来的非是旁人,正是那南海海外长空洲的岛主符津真人。元曦先前显身在此,符津真人自然就在不远处,此时露面也不稀奇。 俞和赶忙作揖道:“符津前辈许久不见,风采更盛往昔。” “你小子看到有师长在身边,这开口说话也是文绉绉的。”符津真人一撇嘴,“俞小子长本事了,我给你的那一对飞剑可还使得趁手?” 俞和连忙答道:“符津前辈亲手炼制的法器,自然高明得紧。晚辈自南海回来之后,全仗着有此两口飞剑傍身,才能多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那是自然,白莲赤鸢双剑本就是我得意之作。”符津真人搓着双手道,“罗霄剑门传承的剑道可算是九州翘楚,但门中炼制飞剑的手艺却不过是下三滥之属,加上你家师长也不大方。我这两口飞剑,当合你再用个十来年。等你丹成六转剑心通明之后,老道便为你度身打造一套上好的飞剑,包你运使起来威风凛凛,斩妖除魔无往而不利!” 符津真人辈分极高,又与罗霄宿老们颇有交道,他在这里大放厥词,宗华真人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谈及上好的飞剑,那真是连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眼中都有异色连闪。一套依着操剑者本身气机而铸造的飞剑,那可是修剑之人梦寐以求的无上珍宝。 随着符津真人一齐走近来的几人中,有一位是身披罗霄道袍的剑修,这人须发灰白,看起来相貌平平,但他一身气相返璞归真,当是位丹成九转的大高手。俞和从没在门内法事庆典时见过这人,心中估计定是罗霄剑门中隐修不出的前辈高人。与这位剑修并肩而行的,是一位身裹火红霓裳羽裙,外罩鹅黄丝缎大氅的美貌妇人,看这妇人的样貌,倒像是位封疆大吏府中的长夫人,一举一动仪态万方,透出一股雍容华贵的端庄气质。这妇人俞和也不认识,但这妇人身后侍立的年轻男子,俞和却是见过的,正是那位滇地十杰之首的肖子谦。 宗华真人一摆手道:“俞和,且来与这几位前辈见礼。符津前辈你是早就认识的。这位是本门长老金晨真人,你当叫他金晨师叔祖。那位是西南沉晖书院院主虞琰真人,她是金晨子长老和符津前辈的故友,你也当叫一声师叔祖吧。站在后面那位是虞琰真人的真传弟子,依着辈分,你可唤他肖师叔。” 俞和听了宗华真人的介绍,才知道眼前这一男一女两位前辈,便是符津真人西南一行的因由。也不知这三位前辈之间,到底有何纠葛。话说符津真人收下了罗霄金晨子的一道璇玑阳火,才答应到西南找虞琰真人,去替金晨子当一回说客。如今这三人一齐现身,看来符津真人倒是此行不虚。 俞和恭恭敬敬的一一行了过礼,等轮到与肖子谦见礼时,俞和却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来。 他化身玄真子的时候,虽然一共也没跟肖子谦说过几句话,但祁昭和木元昌都与肖子谦同辈相交,而他们三人都唤俞和一声“玄真前辈”,此时俞和摘下了面具,这辈分登时矮下去一大截,他暗暗瘪嘴,这一声“肖师叔”可当真喊得有些为难。 肖子谦倒是把手一拢,压低了声音道:“玄真前辈可真是折杀子谦了,他日若是再遇见祁昭和木元昌,可要子谦替你保守秘密?”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仙宫落,别院开 这一次为了开设西南别院之事,罗霄剑门来的人可当真不少。领头的自然是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和藏经院掌院云峰真人,同行而来的还有十一位罗霄剑门中的宿老高人,其中有九位宿老都将长住滇地,镇守西南别院。剩下的两位真人,其一便是专程来与符津真人、虞琰真人一晤的金晨子,另一位则是之前陪着宗华真人现身湖面,光凭几道眼神便震慑佛魔两宗群修的那位剑门高手。 九位镇守西南的剑门宿老,随身带着一件重宝,乃是大九衍降魔圈阵盘的仿制品。那时抚仙湖上的青光庆云和九柄剑影,便是由这件仿制的阵盘所演化出来的。虽说是仿制,大抵上也就将阵法所能笼罩的范围,从百多里缩小到了不足三十里地界,而其中所藏的阵法灵构是一模一样的。少了九座浮空山岭为阵基,也能有罗霄剑门那道镇山大阵七成的威能。不敢说固若金汤,但也足以慑服宵小。 随着门中宿老一起来的,还有几位十八代和十九代的弟子,其中有纯阳院的首席弟子李毅和藏经院的大师姐莫子慧,但其中最惹眼的,却是守正院那位浑似天仙的方家怡方师妹,竟然了一并来了西南。 俞和从湖底安然无恙的出来,这一行人便算是凑齐了。宗华真人对那位“化剑入神”的剑门高手和符津真人拱手一揖道:“今日俞和归来,又恰逢是黄道吉日,还请太渊师祖和符津前辈劳烦一遭,凑个双喜临门。” 那太渊真人和符津真人相视大笑,两人朝宗华真人举手道:“固所愿尔,且看我俩施为!” 云峰真人把手一翻,捧出一支盖了鹅黄竹纹锦缎的托盘,托盘上放了六件灵物。分别是一寸长的小金剑、一寸高的羊脂玉净瓶、拳头般大的一方东海扶桑木、龙眼大小的一颗乾天火元珠,还有一支紫玉发簪和一盘黄玉方孔玦。 这六件灵物,每一样都散发着磅礴的五行灵炁,太渊真人朝符津真人举手一邀,符津真人笑吟吟的取了扶桑木、火元珠和方孔玉玦。太渊真人则把小金剑、玉净瓶和紫玉发簪拈在手中。两位真人一闪身形,便已站到了云端之上。 符津真人祭出了一具黑沉沉的玄铁罗盘,他屈指一弹,这罗盘“呜呜”作响,从天顶处有一柱细细的星光垂落,投入这罗盘中央,凝成一柄汞银般的匙勺疾旋起来。 太渊真人张口喷出了六枚古钱,这古钱排成一圈,绕着他手指转动。太渊真人双目紧闭,口中喃喃念咒,古钱演化出诸般卦象,尽在他一掌卦数推算之中。 两位真人作法推衍山河地势气脉,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分,他们居然是同时睁眼一笑。符津真人一抖手,方孔玉玦飞出,太渊真人轻轻一挥大袖,那紫玉发簪电射而出。 地上的众人中,只有云峰真人了然一笑,把目光朝山谷中的某一处投去。耳听见“叮”的一声清鸣,那紫玉发簪便直直的插入了泥土,而方孔玉玦正套在紫玉发簪上,兀自旋动不休。 “佩服!”两位真人彼此拱手一赞。 再看符津真人朝那发簪玉玦落下之处的正南方一指,乾天火元珠飞出,落入了离发簪整三百六十丈的泥土中。与此同时,太渊真人也朝正北方一指,羊脂玉净瓶沉入了北面整三百六十丈的泥土中。如此一来,五行之中央戊己已定,南北正向水火既济。符津真人又朝东方一指,扶桑木飞出,东方甲乙木归位。太渊真人朝西方一指,一道金色的剑光横空闪现,没入地底,西方庚辛金落定,便成五行齐聚之势。 那九位操持阵盘的剑门真人齐声断喝,伸手朝天一指,九道剑鸣声响彻云霄,青光庆云显化出来,却未扶摇直上天穹,而是反朝那紫玉发簪和方孔玉玦所指的中央戊己土位一压,登时那凝如实质的阵法云气,便化作丝丝氤氲,钻入了地下泥石中。 片刻之后,大地深处隐约有隆隆的雷鸣声响起,众人觉得脚下泥土微微震动,九道百丈剑影破土而出,冲霄而起,弥天的剑气只在虚空中一闪,便又消失不见了。 眼看这道大九衍剑阵打入了地下深处,便再也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阵法灵络与地气连在一起,就可摄取地下灵脉中的元炁,从此再无须修士以真元贯注,大阵自然运转,生生不息,且历久弥坚。 “五行归元,九衍镇定。还须师兄亲手施为。”云峰真人朝宗华真人拱手一揖。 “云峰师弟替我助法!”宗华真人手捧着夏侯沧从仙府小天境中取来的那颗内藏妙微仙宫的水晶球,脚底生出一片彩云,托着他的身子冉冉升起。云峰真人也架起祥云,紧随着宗华真人飞到了中央戊己土位之上的百丈云空中。 “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灵神卫我,庆门立章。禄存拱惠,不云炳刚。把持既济,标摄大匡。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英。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肃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今吾开门庭,祈五帝圣灵享虔诚香火,得四方无碍入众妙玄门!” 宗华真人一咒诵毕,云峰真人探掌按在他背心处,两人周身气机贯通,就见宗华真人双手中有奇光大作,两掌使力一揉,那水晶球发出“咔嚓”一声裂响,碎成了一团白汽。 宗华真人双手虚托着那只有寻常男子一拳大小的球中妙微仙宫,仿佛似能有万万斤之重。耳听得两位真人气喘如牛,宗华真人忽发一声虎吼,他把双掌一翻一压,那座仙宫就从天空百丈处高飞落,直朝着下面的中央戊己土位坠了下去。 这仙宫甫一离开宗华真人的手掌,顿时有亿万道仙霞四射,层层叠叠的彩光满盈乾坤。每落下一丈,这座仙宫就会涨大数圈,等它堪堪要与地面相撞时,已涨大成了一片纵有三里三,横有二里二的宏伟道庭。 “轰隆”的一声巨响震荡寰宇,地动山摇,不知多少飞禽走兽仓惶逃散。仙霞渐敛,尘灰飞扬,地上的诸人举袖掩住了口鼻,再看那中央戊己土位处,虽然被漫天尘土遮蔽,但影绰绰的,已有一大片巍峨雄奇的宫殿庭宇现出了身形。 俞和哪里见过这等化微妙为著具的神仙手段,这可真比民间神话中上仙撒豆成兵,唤来六丁六甲天神一夜筑城的传说还要惊人。他呆呆的立在原地,已是合不拢嘴巴。 天空中传来几位真人哈哈大笑之声。宗华真人一拂袖,凭空里生出一道风岚,云峰真人挥手将一道灵符打入天空,小雨洋洋洒洒的落下,风卷雨滴,在这山谷中来回一荡,便把遮天蔽日的尘土涤尽。这座以神仙遗宝化出的罗霄剑门西南别院,终于露出了真容。 “神仙遗宝,果然妙极!”符津真人双手轻拍,洒下一大蓬碧光,就看在这剑门别院周围东倒西歪的树木,全都自行扶正,枝叶摇摆伸展,郁郁葱葱的树冠漫过了别院石墙。无数藤蔓从泥土中抽出,爬满了墙壁,好似这座别院道庭已在山谷中已修成了数百年,与周遭的景致早融为了一体。 “符津道友好造化手段!”太渊真人喝彩一声。 “区区摆弄花木的小道而已,当不得道友夸赞。”符津真人探手虚抓,竟使出移山填海的神通,从数里外的一座山崖上,硬生生移来了一株百年苍松,搬到了这剑门别院的大门侧,当做迎客一景。 “还请太渊祖师赐下镇门墨宝。”宗华真人对着太渊真人躬身一拜。 太渊真人拿眼神往远处的山壁一撇,登时有一块三丈高一丈宽的青石,如刀劈豆腐一般的被整整齐齐的切落了下来。这青石飞到面前,太渊真人伸出右手食指,抵住石壁,双眸中有道寒光闪过,就看他运指如飞,石屑纷纷落下,眨眼间这石壁上已被刻下了深入三寸的一行字迹:“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滇南别院”。 这区区十三个字,那真是隐含着一位绝世剑仙的剑道意境。每一道笔画,都像是一式神妙无方的剑招;每一个字,都好像是自成一体的剑势;而整行字,分明就是一套惊世骇俗的剑法,而且其中竟然包含了一十三种迥然不同的剑势,但彼此之间却又剑意想通,连绵不绝。 符津真人乍一看这字,先是脱口叫了声好,然后再看时却又眉头一皱道:“老剑客,你这一手字写得固然极好,其中的剑意也是深奥。只不过委实太过锋芒毕露了,这若是被个凡俗之人或者道行浅薄的修士看了,只怕立时要被其中的剑意所伤,那可大大不美。” 太渊真人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之后,他又在这十三个大字下面,添上了四行小字:“御剑千山问仙真,慧念一珠辟凡尘,滇云九色幻天阙,万年修得大罗身”。 其实这四行字,写在石壁上很有些画蛇添足。但这二十八个小字一落,其中那种飘然出尘的意境,顿时把上面十三个大字里面的锋锐之气给遮盖了下去。仿佛是给脱鞘的长剑又罩上了一幢轻纱,那种刺人心魄的剑意变得隐隐约约,多了一股子亦真亦幻的出尘感觉。 符津真人拊掌道:“老剑客,你这一手有点门道,我也非得叫你给我写幅字,摆在我长空洲上。光凭你这剑气四射的几个大字,就能教些不开眼的家伙退避三舍。” “有你符津道友坐镇中堂,加上那些神鬼莫测的阵法机关,你那岛子恐怕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又有谁人会看得到贫道的墨宝?”太渊真人摇头笑道,“符津道友若愿开炉生火,帮贫道铸炼飞剑一口,那莫说是一幅字,就算是给你的长空洲大殿写满了字,又有何难?” “给你这老剑客铸剑?”符津真人翻眼看了看太渊真人,他把大手一摊,口中流水介的报出了一大堆灵材,就连先天铁母这等稀世奇珍,都赫然在列,“你这一身剑术也太高了,要铸成趁手的飞剑,那非得有这些材料不可,缺得其中哪一样,都要功亏一篑。” 符津真人本是想刁难太渊真人一番,让他知难而退。要知道为他这种绝世剑仙铸剑,抛开材料难寻不说,所需耗的心力真元,当不亚于渡过一场六转天劫。 可等符津真人把材料报完,就看太渊真人笑嘻嘻捧出了一个玉箱子,推到符津真人面前:“符津道友,你看看这些材料可还够用?此处除了你方才所说的,更令有数种天地神物,可否一并炼化入剑?” “啊?!”符津真人错愕的一翻眼,脸上的表情登时垮了下来,“老剑客,你这分明是有备而来,早存了心思要找我铸剑不成?” 太渊真人笑道:“你虽说长居南海,但一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好不容易撞见一次,自然要有备而来。” 符津真人叹了口气,不置可否的道:“等你家别院开山法事行毕之后再说吧。” 太渊真人闻言大喜,老一辈修士都知道符津真人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方才这话一说,基本上已是应允了。 宗华真人将那题字石碑落到别院大山门前,就竖在那颗百年迎客松下,如今诸事已毕,他站在山门前招呼众人道:“都随我进去看看这神仙宫殿中的景致吧,这就是我剑门西南一脉的基业。夏侯沧替我广发道符,七日后罗霄剑门滇南别院开山大典,自当邀请西南诸位同道,来此观礼!”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宝如山,茶似酒 这座封在水晶球中的妙微仙宫,在山谷中落地生根之后,当真再看不出是由法器演化而成,除了没有地宫暗道之外,其余完全同砖瓦垒砌出来的宫殿一模一样。 众人在这剑门滇南别院中转了快两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时,才把前后六重殿院和绕殿的园林廊亭等等走了个遍。也不知那神仙人物,是以何等法力将这片宫殿从地上连根拔起,封进小小的水晶球中。流水池塘里的玄龟游鱼、廊角边的鹦鹉黄鹂,竟然全是活物,而且看起来根本不是什么成了精的妖物,就是最普通的鱼鸟,它们在水中活泼泼的游着,在笼中脆生生的叫着,仿佛水晶球中那段不知多少万年的漫长时光,在他们的生命中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走到哪里都有说不尽的赞叹,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偌大一片宫殿中,却只有他们寥寥十数人,显得很是冷清寂寞。 夜幕暗沉之后,在这六重殿院与园林廊亭中,自行亮起了数不清的琉璃灵灯,一盏一盏的齐与天上皓月争辉,把整片宫殿照得更加焕彩迷离。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亲自出手,在主殿后坪一角,掘下了一口深井,直达地底灵脉,丝丝缕缕精纯的灵炁自井口溢出,从这井里提出来的净水,正是煮茶的佳品。 宗华真人与太渊真人落了正殿主座,符津真人与虞琰仙子居左列首案,云峰真人陪在右列首案,其余人等各分主次落座。守正院的方师妹跪坐在宗华真人身边,手里拎着一个紫砂茶壶,壶中正是罗霄出产的上品灵茶“春谷寒叶”。莫看只此一小壶,整座正殿里满是茶气,这位方师妹浅笑嫣然,垂头静候着,只要哪位真人杯中一空,她便轻移莲步过去,又满满的续上一杯。 茶过两旬,大师兄夏侯沧把茶杯一放,拱手作揖道:“掌院师尊,弟子在那水底仙府中,除了这座宫殿之外,另有所获颇丰。如今滇南别院初设,广开门庭,正是用得着诸般灵物宝器之时,弟子绝不敢中饱私囊,愿尽献此行所获,充作滇南别院的秘库之藏。” “如此甚好。”宗华真人闻言大笑。夏侯沧推案起身,手执玉牌,走到了大殿中央。 云峰真人一个眼神飘出,俞和心领神会,也作揖道:“弟子俞和,亦有不少收获,愿尽数奉出,做西南别院之库藏,请掌院师伯调配。” “好!你们两人能有此心,不枉我剑门教诲。从那神仙遗府中得了何等宝物,还不取出来给诸位品评一二?” “遵命。”夏侯沧点点头,他伸掌在玉牌上一拍,登时哗楞楞的落出来了一堆物事。 众人上眼一望,只见地上一字排开了四口楠木大箱,里面满满的都是制好的灵药,其中有千年份的黄金大参、七叶紫云芝、五官四肢俱全的首乌等等珍稀药材,每一箱都能有二百斤之数。除此之外,还有三具黄铜书架,上面密密匝匝的堆满了经卷和捆扎起来的竹简铁简。另有一排刀兵武具,仙气缭绕寒光四射,煞是耀眼,看黑沉沉的铁架子上,放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流星锤,一共十八般兵器,件件都绝非凡品,全是上品的法器之属。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月白色的八卦仙衣,袍袖上有层层云气流动,只怕是一件上好的护身宝衣。 这一堆物事放到大殿中央,那浮动的氤氲宝气,晃得一众修士眼花缭乱,人人吸了口气,心中暗道那抚仙湖的神仙遗府,可当真是一座大宝库。若是这仙府秘藏尽被一家门派独得,只怕不出十甲子年蕴养,这门派就能与中原福地的万年大宗分庭抗礼了。 夏侯沧看着诸位真人一脸惊讶,自然生出了一丝得意,他不动声色的撇了俞和一眼。 俞和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走到大殿中央,举起玉牌,当空轻轻一晃。只这一下,就见破空而出的宝光仙霞,几乎能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老大一堆物事垒在地上,大殿中登时响起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来。 最下面的,自然是碧云寺诸人用来报答俞和救命之恩的那十六口大箱子,其中分别是四箱灵玉、四箱灵石、四箱灵药、两箱金纸灵符、还有两箱无名道经。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随身珍藏,那岂会是平平之物?在场的修士个个都是眼光毒辣,能望气识宝,俞和光只这十六箱物事,就已然堪堪把夏侯沧的整堆灵物给比了下去。 可俞和所获,又哪里只是这一点物事?虽然他这次在水底仙府种是乱撞机缘,但他凭着一身真元宏厚,探过的小洞天甚多,那得到的各种物事,也是五花八门。 又有六口大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上好的灵玉符牌。自俞和纳物玉牌中,更落出无数的散乱的瓶罐和奇石,堆起一座到俞和肩膀那么高的小山。这些杂物稂莠不齐,但其中竟然有好几件透射出隐晦的先天气机,惹得人挪不开视线。再看成套成品的法宝器具,有一架完整的上古木牛流马战车、一套七七四十九件青铜编钟、一套金光四射的笔墨镇砚、三口形式各不相同的药鼎丹炉、加上十来件各式法宝,其中有皮靴、有灵灯、有玉尺、有骨杖、有印玺、有铜镜铜铃、还有佛宗的木鱼香炉之类,当真是玲琅满目。 连宗华真人和太渊真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俞和拿出的这一堆东西,几乎已能抵得上一个小宗门的全部所藏。这个孩子在那水底仙府中究竟做了些什么,哪儿找来这么多的宝物? 夏侯沧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不过他转念一想,整座滇南别院的道庭基业,都是他从小天境中带出来的,俞和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虽然多,倒还未必就能将他比了下去。 可俞和想了想,忽然伸手在玉牌上重重的一拍,只见一团九彩奇光从玉牌中冲出,当空化成了二具足丈长、四尺高和四尺宽的棺椁。这棺椁上镶嵌着避火珠、避水珠、避尘珠、夜明珠、菩提子、珊瑚石、猫眼石等等诸般奇宝,众人看不出这棺椁是什么材质雕琢而成,但那棺椁上隐隐散出的上界仙灵真炁,却让大殿中诸般宝物尽都失去了光彩。 这棺椁显出,夏侯沧呼吸一窒,眯起了眼睛。 “仙人棺椁!”太渊真人与符津真人都按捺不住了,他们两人伸掌一拍茶案,身子腾空而起,扑到这棺椁前,以手指细细的抚摩起来。 在场的群修人人面露骇然,这两具棺椁可是真是不得了,只凭那残存的仙人气机,就可当做一件足能镇压门派的重宝来祭炼。更何况连这棺椁的材料都辨认不出来,要么是仙人从三十二天仙境带入凡间的仙品,要么就是来自天外混沌中的洪荒奇物。 大殿中的修士们,只有夏侯沧一人面色不善,其余人全啧啧称奇,对着俞和暗暗竖起了大拇指。那位方师妹妙目中异彩流转,看得俞和颇有些不自在。 宗华真人和太渊真人把这两具棺椁里里外外的摸了个遍,满脸意犹未尽的坐回了茶案后面,太渊真人吞下一杯茶水,长叹了口气道:“俞和好大的福缘!若是能把这两具棺椁炼化了,少说也能铸成一百具上品剑匣。在这剑匣中温养过的剑器,经上界仙灵之气淬炼,运使起来其威能至少可凭空增加三成。” “炼成剑匣?老剑客你可真是暴敛天物!”符津真人撇了撇嘴道,“依老道我看来,只消随便打入几道变化灵符,使这棺椁可大可小,立时便能成就两件攻守兼备的仙道重器。棺盖一阖,诸炁不兴,万法不侵。但真正厉害的,还是以老道我的造化千机灵偶术,将这两具棺椁铸炼为骨,配上那具木牛流马中的某些古法灵构,再蒙上异兽生皮,制成一对两仪护法神将。这对神将一旦点开了灵智,那就有镇压万法的大神通,莫看你老剑客剑术通玄,在这护法神将联手合击之下,只怕最多走上五十合,你就得心服口服的撤剑认输。” “哦,能有如此之妙?”太渊真人目光闪烁,与宗华真人换过一道眼神,手指在茶案上轻轻敲了几响,却并未开口求符津真人出手,将两具棺椁炼成护法神将。 不过符津真人似乎早料到了会是如此,嘿嘿一笑,便不再言语。 拿出了这两具仙人棺椁之后,俞和从水底仙府中带回来的诸般物事,便几乎是全数献了出去。此时他的玉牌中又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换洗的衣袍杂物等,便只有云峰真人给他的清漆小木箱、留给陆晓溪和宁青凌的丝绦和瑶琴两件法宝、小洞天找到的几十坛美酒、加上一具刻着五行符号的白铜扁盒子。 宗华真人亲自收起了那两具仙人棺椁。而九位受命镇守滇南别院的剑门真人,便将余下的物事一一登记造册,分门别类的,纳入后殿的藏宝阁密室中,这剑门滇南别院,就算有了一份相当殷实的家底子。 虽说夏侯沧与俞和献宝这事,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只因为有符津真人和虞琰真人等外门修士在场,故而需得刻意做一做样子。不过夏侯沧与俞和拿出来的这些宝物,也委实是大大出乎了群修的意料,尤其是那一对仙人棺椁最后竟落到了俞和的手中,真是令罗霄诸修心神大振。 宗华真人毫不吝惜言辞的把两位弟子夸赞了一大通,最后直说得俞和自己都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了。 滇南别院的道庭基业落地,藏宝阁里面也是满满的一室奇珍。罗霄诸修顿觉得杯中茶水格外好芬芳甘美,竟如美酒一般,越饮越觉得兴致高涨。言及这滇南别院日日种种,人人都怀着大好的一幅憧憬。 方家怡手中的茶壶,已然换过了七道茶叶。直到亥初时分,大家谈兴已尽,这才各自散去。俞和自然是跟着自家师尊走,云峰真人穿廊过院,一直走到了后面园林尽头的莲花水榭前,脚步一转,进了水榭旁边的一座小棋亭。 俞和抬头朝亭中一看,心中就叹了口气。原来这小棋亭中早已坐了一人,双目炯炯如电,元曦侍立身边,可不正是长空洲主符津真人。 云峰真人往符津真人对面一坐,对俞和招手道:“上来说话吧。” 俞和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该来终归是要来的。” 他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迈步走进了棋亭中。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夜煮酒,说因由 俞和进了这小小的棋亭,云峰真人一指石凳,示意他坐下。符津真人把大袖一拂,桌上已多了一小坛子酒,可却只有两个酒碗。 云峰真人一笑,翻掌拍开了酒坛子上的封泥。这酒水做浅碧色,才一倒进酒碗,就飘起了混合着草木药气的浓郁酒香。符津真人伸手拈起了其中一碗酒,掌心在碗底轻轻一揉,这酒便温热了,那股子酒香气蒸腾起来,只往俞和的鼻孔里钻。 “春谷寒叶虽好,喝多了却是舌苦,终是不及老酒一瓮啊。”符津真人眯眼嗅了口酒气,把酒水含在口中荡了一转,才咕咚一声吞入腹中,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云峰真人也温了碗中的酒,品了一口道:“这酒当是出自华翔真人之手吧,其中药材配伍颇有巧思,更调入玉腹蜂毒增进力道,这些灵药既不夺走酒中醇味,又以美酒为引,将药力行化,大补气血。” “老道长年带在身边,自然是好东西,多饮几碗才是。”符津真人又自斟了一碗,对面云峰真人喝得也不慢。两人顷刻间咕咚咕咚的对饮了七八碗酒,眼见这酒坛中的酒水,可就被他们两人喝去了一大半。 云峰真人把酒碗朝石桌上一搁,抱拳道:“符津前辈,今日之事,云峰代我家师祖与师兄,向前辈赔个罪。” 俞和听他师尊这话,有点犯糊涂,太渊师祖和宗华师伯何时把符津真人给得罪了? 就见符津真人喝干了一碗酒,兀自不停的又倒了一碗,口中叹了一声应道:“有什么赔不赔罪的,你以为老道我连这其中的道理都想不通?我一张热脸贴了你家师祖的冷板凳不假,但他为何这么做,我自然是懂的。老道我虽然经营着一个岛子,但与你家大业大的罗霄剑门还是有天壤之别。太渊老儿和你宗华师兄以门派大局考虑,凡事慎重,这对罗霄是极好的。老道虽然有心卖个人情,但若我是太渊老儿,也得掂量掂量。” 俞和还是没听懂符津真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可云峰真人也没接话,只是又给自己满了一碗,朝符津真人一邀,仰头喝干。 就听符津真人接着说道:“人心隔肚皮,老道我终究不是你罗霄的人,提防着一些无可厚非。何况你罗霄也没人懂得那机关奇术,俞小子拿出来的两具仙人棺椁委实非同小可,由老道我一个外人操刀,把这重宝大卸八块,整治成一对护法神将。万一老道我在这机关偶中留了一道暗手,过个几年作法一招,这机关偶破空而去,那罗霄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道我自告奋勇,究竟藏着什么心思,太渊老儿拿不准,你宗华师兄也拿不准。于是老道我这便宜人情,自然就没人敢接了不是?” 俞和听符津真人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位真人说的,就是方才自己亮出仙人棺椁时,符津真人与太渊师祖对谈的那事。 当时符津真人的言下之意,是愿意以这仙人棺椁为材,替罗霄剑门造一对有大神通的两仪护法神将。结果太渊真人和宗华真人对视一眼,都故意没接话头,让符津真人的一番好意落了个空。要知道符津真人乃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机关炼器术大宗师,平日登门求他出手炼器都是千难万难,这次人家看到仙棺奇材,见猎心喜,主动请缨,但罗霄剑门这边却反倒是顾虑重重,云峰真人生怕这一来就惹恼了符津真人,那可是大大的不美。 “符津前辈虚怀若谷,云峰敬你一碗。”云峰真人拎起酒坛子,给符津真人满了一碗,自己也满了一碗,两人举碗一碰,同时喝得涓滴不剩。 符津真人噗嗤的一笑道:“莫要把老道我想得那么小家子气!几百年前,老道我也是做过一派掌门的人,就是因为这种种麻烦惹得心中不快,好似被束住了手脚,这才把掌门印玺往大殿上一挂,拂袖出门来,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云峰真人摇头道:“符津前辈这份洒脱,云峰不是没想过,只是做不到。唯有好生羡慕而已。” “那是因为你执掌藏经院,清净自在,不曾被门中琐事扰得心烦意乱、坐立难安。”符津真人长长了吐出了一口酒气,似乎并不像再提这事,他斜眼看了看俞和,扁嘴道:“玄真子大剑客可真是洪福齐天,到神仙遗府中一转,就把人家上界仙人的棺材都掳了回来?那仙人的一把骨头呢,是烂成了灰,还是又活转了过来,把棺材拱手相送之后,就自回上界去了?” 俞和早就等着符津真人发问,他在大殿中之所以迟疑了一下才拿出仙人棺椁,就是想到必定会有人追问:既然这棺椁在你手中,那其中的仙人遗蜕何在? 偷眼看符津真人,老道士板着一张脸,瞪圆了双眼,一副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架势。再看云峰真人故意端着酒碗,一口接一口的喝个不停,似乎那酒碗上也有介子纳须弥的法咒,这碗酒水怎么也喝不完。不过云峰真人倒是不动声色的递过来一道眼神,看起来似笑非笑的,并没什么责难的意思。 俞和心中稍定,低头思量着如何作答。可符津真人却是个急脾气,他屈指一敲石桌,沉声喝道:“俞小子,老道我跟你说过,道魔殊途,与邪魔之属为伍,可是我正道修士的大禁忌!” 缩了缩脖子,俞和一歪嘴,朝符津真人拱手道:“前辈,其中隐情,还容俞和细细分说。” “讲!”符津真人冷冷一哼,又给自己倒了碗酒,手按石桌,静待俞和讲话。 俞和定了定神,倒也不再隐瞒,把从天涯海眼下遇见长钧子之后的种种,尽数讲了出来。尤其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那一段万年苦情,更是说得绘声绘色。符津真人一直听到俞和说碧云寺的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还魂甦生,拿出满身积蓄要谢俞和救命大恩时,这才终于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想不到那笑傲西南不可一世的碧云双仙,最后在你小子手上吃了个大亏。”符津真人似乎对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窘事大感兴趣,虽不知到他们之间昔年曾发生过如何一段往事,但符津真人却兴高采烈的自干了一碗酒,袍袖再拂,桌上又添了一个酒坛子和一只空酒碗。 “你化身玄真子,结交养毒教和百越教修士之事,那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道我又不是木鱼脑袋,怎么会责骂于你?只是这长钧子,虽然本是一国之君,修的也不是什么魔道神通,但他的天魔法身却是万万不可小窥。化外无相天魔乃是天地初开之时,混沌虚空中徘徊不散的诸般邪恶念头所化,本是世上至凶至恶之物。就算是机缘巧合,以道门无上神通炼成无垢法身,其中的先天原始恶念,依旧会潜移默化的改变一个人的心性。长钧子虽是迫不得已,但他以天魔为壳寄托神念,实乃是饮鸩止渴的法子。若非是南帝冢中的浩然之气震慑魔念,加上他自己心中一道执念坚不可摧,早就被原始恶念反噬,堕为妖魔。这次要不是得了仙人遗蜕,以神灵之炁洗涤神魂,不出一甲子,九州之上就要冒出一尊绝世魔头,到时生灵涂炭,所过之地尽成鬼域。” 俞和听符津真人这么一说,他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玄机,为何符津真人紧追长钧子不舍,竟是他已看破了长钧子身上潜伏的天大危机。以长钧子的万年道行,若真是化身魔头,加上无相天魔无影无迹的神通,这大劫一起,真不知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才能把长钧子镇压。 背后腋下冷汗涔涔,俞和站起身来,对着符津真人一揖到地,口中呼到:“弟子不明其中厉害,行事荒唐,拜请前辈恕罪。” 符津真人一挥手道:“那长钧子又没有真的化身魔头,老道我怪罪你做什么?如今他们两人否极泰来,得了仙人法身,劫数不兴,这些种种也就烟消云散了。只是俞小子你虽然一身本事当算不错,福缘也是深厚,不过为人处事还稍嫌稚嫩了些。凡俗中人说江湖险恶,修真界比俗世江湖更加凶险十倍,这些炼气士哪一个不是活过几百年的人精,个个老谋深算,知人知面难知心。你一派天真烂漫、冒冒失失,若不好生敲打提点,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可徒费了大好的机缘。” “俞和谨记前辈教诲。”俞和也不敢直起腰,偷偷一望自家师尊,就看云峰真人笑吟吟的拍开了酒坛子,把那只空酒碗推到了俞和的面前。 “坐下喝酒吧,你家师伯师尊都唱是的红脸,却要我老道一个外人,在这里唱白脸。”符津真人劈手夺过酒坛子,给自己倒满了,再把满满一坛子酒甩到俞和面前,“要喝酒便自己倒,玄真大剑客还要等我们给你斟酒不成。” 俞和知道符津真人的脾气,老头子添酒加碗,那意思就是心头的气已然消了,不过这长辈的架势,还得拿捏着一会儿。俞和陪上笑脸,端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先敬了符津真人,再敬了自家师尊,这才又坐回了石凳子上。 符津真人趁着酒兴,拿虞琰真人的事儿来打趣,说起那肖子谦原本以为玄真子是什么隐世千年的剑修高手,结果得知竟是罗霄剑门一位十九代弟子乔装改扮的,他怎么也不肯信,结果被虞琰真人好一顿劈头盖脸的奚落,说得他头也抬不起来。 三人大笑,再喝过几碗之后,符津真人话锋一转,对俞和道:“你小子肚子里面藏了不少事,可这口袋就是关不拢,好不容易去了一趟神仙遗府,得了点宝贝就老老实实的尽数交了出去,也不知道留下一点,孝敬你家师尊大人?” 云峰真人笑而不语,但眼睛却看着俞和。 俞和撇嘴一笑,放下酒碗道:“虽然是奉师门谕令去仙府收宝,交出去是理所应当,但俞和哪里真个不懂事?自然藏有一件薄礼孝敬两老。” “速速拿来看看,我倒好奇你小子眼光如何?”符津真人俯身过来,紧盯着俞和的腰间玉牌不眨眼。 俞和摘下玉牌,朝桌上一晃,就见一具扁扁的白铜匣子落了出来,乍一看去,有点像是大家闺秀梳妆时用的胭脂水粉盒子,但那盒盖上雕的却不是美人浣纱图,而是五行金土水火土的符号。 手指在这白铜匣子边缘轻轻一拨,匣盖就自行掀开,五道奇光从匣子中升起,这匣子中所藏的物事,竟搅得周围天地元炁一阵大乱。 两位真人脸上齐齐变色,忙朝匣子中一看,符津真人皱眉低呼道:“无量天尊,你个好小子,这居然是……” 第一百八十五章 道元炁,养先天 这白铜匣子中,浮着满满的一层绛紫雾气,稠稠的好像浓浆般,只是在匣子中缓缓的滚动,似乎很是沉重凝实,并没有因为匣盖开启而向虚空中逸散开来。最奇妙的,是这股深紫色的古怪浓雾竟宛如是一团天上的雷云,只是缩小了无数倍。在浓密的云雾中,不时有细如发丝的雷光隐现,看起来煞是玄奇。 在这层紫气中,浮着白、青、玄、赤、黄五团光球,如人拇指甲盖般大小。黄光居中,白、青、玄、赤光分居黄光的西、东、北、南四方,正合了五行五元的方位排列。俞和伸手轻轻一拔白铜匣子,这匣子便在石桌上平平转动了半分,看那紫气中央的黄光一动不动,但白、青、玄、赤光却也跟着自行转过了半分,好似元磁司南仪一般,无论如何转动托盘,那磁针就是指定了正南方向不变。 俞和见两位真人目不转睛的瞪着白铜匣子,心中暗自洋洋得意,他轻轻一笑道:“师尊,符津前辈,这一组近乎先天的五行元灵珠,可还入得了法眼?弟子眼光不差吧。” 符津真人猛转过头来,却没有张口说话,他双目中明光一闪,有道神念径直撞进了俞和的识海。“闭气收声!”四个字好似炸雷一般,震得俞和眼前金星乱冒。 俞和不知符津真人这是怎么了。按说这白铜匣子中收藏的一组五行元灵珠,虽然已经是与先天至宝只差一线之隔,又是五行俱全,的确是很难得的天地灵物,但也不至于让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器道大宗符津真人如此失态吧? 就看云峰真人也不说话,他弹指射出了一片金符,悬在这白铜匣子上二尺,寸许长的金符上有密密麻麻的灵篆闪闪发光,一幢金光垂落,把整具白铜匣子牢牢的罩住。 两位真人等这金光禁法镇实,才一齐长出了口气。他们望向俞和的眼神中,明显都带着一股嘲笑的意思。 俞和满头雾水的挠了挠额角,冲着符津真人尴尬的一笑。 “你这痴儿!世人尝笑说目光短浅、舍本逐末的愚人,会有买椟还珠之举。你这小子,可也是识不得真正的天材地宝,你以为这白铜匣子里面的宝物,这是五颗元灵珠?” “啊?!”俞和错愕的张开了嘴巴,他连忙朝云峰真人一揖道,“师尊教我!” 云峰真人嘿嘿一笑道:“幸好你没把五行元灵珠取出来,然后把这个匣子弃了。我先问你,此物你是如何得来得?” 俞和回想了好半晌,便把当时的情形说了出来。 收藏这个白铜匣子的小洞天,其实离放着仙人遗蜕的小洞天并不算远。打开那道洞天阵门时,俞和也没有什么特别艰难的印象。不过他甫一穿过阵门,识海中的六角经台就曾有清光大作,俞和知道,这次只怕是撞见了稀罕的宝贝。 可等他四处一看,这小洞天中就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素桃木供桌,供桌上放着三件东西:一捆扎好的灵香、一尊锈迹斑斑全无灵气的四角铜香炉和这个白铜扁匣子。 俞和生怕错过奇宝,虽然那灵香和古旧香炉看起来都不像是什么宝物,但他还是仔细的收进了玉牌中。这白铜扁匣子俞和在小洞天中就已打开过,当时匣盖一开,登时就有一大团紫烟腾空而起。俞和因为凑得太近,所以猝不及防,刚好被这紫烟扑到了脸上。烟气灌入口鼻,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味道,既不是芳香恶臭,也不是腥臊辛辣。这味道顺着鼻子直撞脑门,俞和眼前发花,只觉得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呛得他俯下身子急喘,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狠狠的咳嗽了一会儿,那飞起来的紫烟散尽,俞和才直起了腰,他赶忙重新盖严了匣盖,收入玉牌中。当时他已看清了白铜匣子里面的五行元灵珠,察觉到这五颗珠子已然近乎先天,俞和知道这种元灵珠,无论是嵌入剑匣,还是镶在剑柄上,都能大大增益剑修与五行之炁的交感。所以他并没有把这白铜匣子献出来,原本打算偷偷送给论剑殿五弟子一人一颗的。 云峰真人听他说完,忽然伸手扣住了俞和的脉门,细细的诊了一会儿,又摇头笑道:“我到忘记你本来就把五行脏腑炼得快要逆转先天了,这紫气对你来说,倒是可有可无。” “师尊的意思,这匣子里面真正的宝物,并不是五行元灵珠,而是这层紫烟?”俞和诧异的看着白铜匣子,他原来以为这寒雾一般的沉沉紫烟,不过五行元灵珠衍化出来的宝气。自己在小洞天中曾吸过一大口,但只是被烟气呛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就浑没当一回事,还以为是什么无所谓的多余物事。” “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差点就错过了这真阳宝炁。”符津真人似乎是酒劲上冲,满脸酡红,他摇头晃脑的道,“我且问你,论及乾坤寰宇中的诸般元炁,被称作‘紫气’的有哪些?” 俞和像个初学道经的童子一般,扳着手指答道:“若说紫气,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紫气东来’的典故,尝说三清中的太清道德天尊行走世间,函谷关关令见有紫气从东天横空而来,便说有圣人将过关而去,果然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太清道德天尊骑青牛过函谷关向西去,留下《道德经》五千字文,奉为道门圣典。此紫气为三清圣人之气相。” “再下来便是据传古时有人夜观天象问卜吉凶,见斗、牛之间,常有紫气,有通星术之人解曰:此乃‘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这紫气为天地交感,天发异相,印证奇宝出土,乃是先天灵宝之炁。” “而凡俗中常说的紫气,则为大祥瑞之气。帝王家的真龙紫气,此为其皇道九五命数所衍化,禀王朝兴盛之大气运而生。说大国都城上有紫气如龙,紫霞盈空,便是江山泰定之相。此紫气乃是帝王气运之炁。”俞和看着符津真人问道:“大凡有紫气之说,无出此三种元炁之属,那这匣子中的,可是其中的哪一种?莫不是三清圣人之炁?” “你小子于诸般经典读得倒还算是熟,不过你说的这些都是大道理,却漏了为我等炼气士所珍视的一道紫气。” “莫非是每日晨曦初开之时,那稍纵即逝的一缕真铅之炁?”俞和恍然大悟。 符津真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正是这先天真一之炁!道门南宗内丹法有云:真炁熏蒸无寒暑,纯阳流溢无生死。意思就是吐纳这先天真一之炁,以阳炁剥尽群阴,最后阴炁炼尽,体化纯阳,阴炁一分不尽则不仙。这先天真一之炁就是丹法中说到的真阳真铅,于每日朝阳初升的一刹那流溢于天地间,瞬息之后便堕为后天元炁。有人因那时天空紫暝,故而把这道真炁叫做‘道元紫气’,而这道元紫气最大的妙用,讲得通俗些便是‘逆转先天’!” “这五颗五行元灵珠,最多再过一甲子,就会转成先天五行珠,成就一套至宝。”云峰真人手指着白铜匣子道:“若我猜得不错,之所以有上界仙人临凡,恐怕为的就是这抚仙湖底的真阳之炁。阳极生阴、阴极生阳,那湖底阴煞大作,多半就是因为地渊深处藏有真阳之炁所致。道元紫气的神妙无方,能点化万物逆转先天。以天宫神匠那匪夷所思的神炼手段,先天五行珠加上这一股精纯的道元紫气,定能炼成一件神话重宝。” “可为何那两个仙人最后却没能返回上界,而是死在了湖底仙府中?”俞和不解的问道。 “这其中的可能性有很多。其一,可能他们从湖底摄出的道元紫气并不足够,你看这匣子里面的五行元灵珠,已不知蕴养了多少年份,至今还未能转回先天。仙人临凡之后,就并非是不死不灭的,也许最后他们没能等到先天五行珠大功告成,已然是阳寿耗尽。俞和你修行尚浅,不懂得其中秘辛,成道飞升之法有无数种,但最多见的,却是‘肉身霞举’和‘元神飞仙’两种。若是修道人道行高深,肉身历天劫不灭,元神与肉身一齐飞升上界,那便是肉身霞举。而若是道行稍浅的,肉身被天劫所破,仅剩一道元神护着命性玄珠飞升上界,再聚仙灵之气化成仙体的,就便是元神飞仙。无论是那种仙人,若在三十二天仙境中,都是万古不朽的,可一旦落入凡尘,被红尘俗气侵蚀仙体,那便也有了阳寿之数。传说肉身霞举的仙人,可在凡俗中活过三千六百万年,而元神登仙的仙人,却只有一千八百万年的阳寿。虽然与凡俗中人相比,这已是万寿无疆,但终究还是要为阳寿所限,寿元将尽时显出天人五衰,便是仙人身陨之兆。” 俞和沉吟半晌道:“若是仙人阳寿耗竭而死,那长钧子和柳真仙人两人,却怎么能把衰败的仙蜕炼成法身?而且仙人明知下界阳寿有限,为何不把这道元紫气带入上界,静等宝珠逆转先天?” “这便是我所想到的第二种可能性。这湖底的道元紫气若只有这么一小团,我想上界仙人根本不会大费周折的临凡而来。这两位仙人也并不是不愿飞返上界,而是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缘故,再也返回不了上界。那湖底的仙府,也许是仙人的洞府,也可能根本就是一座囚牢。我看那仙人遗蜕气机鼎盛,没有丝毫死气留存,更没有天人五衰之相,多半这两位仙人并不是阳寿耗竭,而是自断生机,甚至……死于非命!” 云峰真人这话,说得委实有些惊世骇俗,言语间似乎隐隐已要触碰到一桩上界秘辛。俞和背脊发寒,小小的棋亭周遭,似乎有道阴冷的夜风在徘徊不散。 符津真人沉声道:“上界仙人秘事不可臆测,小心引来无妄之劫。” 云峰真人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不再说得更深。 “道元紫气煞是难得,老道我与你师尊各取一缕,炼入肉身之后,大补益五行脏腑,可延命十甲子之数。这五行元灵珠也不须取出,就留在道元紫气中蕴养,待一甲子之后逆转先天,我就以此灵珠为胚,为你铸炼一套五行飞剑。到时先天法剑自成剑阵,出鞘一挥,山河破碎。” 俞和听符津真人这么一说,登时大喜过望,他对着符津真人一揖到地:“多谢前辈!” 云峰真人作诀一指,被金光禁法笼罩的白铜匣子自行阖起,飞入了袖中,他对俞和一摆手道:“我俩炼化紫气,当须闭关三日。这几日里你不要出门走动,也去自行觅地静修,仔细打熬气力。七日之后滇南别院开山大典,三教九流齐至,少不得还有一场斗法要作。” 第一百八十六章 开门迎,八方客 云峰真人和符津真人在滇南别院西北角的一处庭院中闭关,重重阵法将这座小院镇守得固若金汤。那满满一匣子道元紫气委实非同小可,云峰真人闭关前发暗符知会了宗华真人,宗华真人自然也是大喜,不过他被琐事缠身,这几日里无暇坐关行功,只能等回到扬州之后,再做打算。 这七日中,俞和要为自家师尊护法,故而就在云峰真人他们闭关的小院附近,找了一处僻静的厢房打坐潜修。只是俞和却不能与元曦一样,整日整夜的守在小院门口不动。盖因这滇南别院凭空而起,亟需打理的琐碎事务极多,白日里他也得帮忙着张罗一二。 大师兄夏侯沧第二日一早就御剑而去,带着宗华真人的名帖道符拜访西南诸门诸派。到了第三日,云峰真人还未出关,西南别院门口就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人。这些早早登门而来的,全都不是前来观礼开山门法事的西南大派修士,而是一些人丁稀薄的炼气世家子弟,或是无门无派的散修。 夏侯沧久在滇地行走,这些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一来是心中感恩,二来是没有宗门照拂,本身修行很是艰难,所以一听说夏侯沧师门在滇地开设别院,就立刻启程赶来投奔。有的希望直接列入罗霄门墙,有的则舍不得自家道统传承名份,只来求个客卿之位。 太渊真人与宗华真人与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奔的修士一一细谈过。觉得心性良善,不存异念的,就安顿他们在别院中先行住下,等开山法事之后,再做安排。若发觉来人其实另有所图或心术不正的,则是婉言谢绝,让他们观礼开山法事之后,便自行离去。 眼看滇南别院中一天比一天热闹。有些前来投奔的修真世家子弟,还带来了许多金银雕饰和彩绸绫罗,把这别院道庭装扮的很是喜庆。 太渊真人和宗华真人整日忙着考评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奔的人;符津真人和云峰真人闭关未出;金晨真人和虞琰真人不知去了何处,这几天都没见到人影;九位剑门宿老忙着调理九衍降魔剑阵,以应付开山法事时可能出现的意外。 于是纯阳院首席师兄李毅、藏经院大师姐莫子慧和那位沉晖书院的肖子谦,就成了滇南别院中临时的主事之人,几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俞和倒是发现,这位肖子谦的确很有长兄的风范,他性子宽厚温和,为人处事很是沉稳老练,指挥调度起来也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到后来,李毅师兄和莫子慧师姐都隐隐以他为首,好似这肖子谦才是剑门大师兄一般。 众弟子里里外外的忙个不停,恨不能多长几张嘴,多几条手臂出来。唯有那位守正院的方师妹,却好像是在游园看热闹一般,她穿花蝴蝶似的在别院中逛来逛去,虽然偶尔也会出手帮一帮忙,但大多数时间就只是笑嘻嘻的看着。门中师兄弟们怜香惜玉,倒没谁腹诽于她,如此粉雕玉琢的一个仙女儿,自然不好去做那些粗累的活计。 别院里人来得多了,有一些外面的传闻也就飞进了俞和耳中。 原来他和碧云寺的几人从抚仙湖中出来之后,峋石真人等刚回到宗门中,东巴密宗的一十八位肉身罗汉就带着千人僧团到了碧云山,把整座碧云寺围得鸟飞不入。碧云寺地宫中潜修的四位玄珠道果修士一齐破关而出。两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东巴密宗结成千佛曼陀罗大阵,碧云寺摆下地皇三光落仙阵,一场大斗法打了一日一夜。结果碧云寺终究是斗不过东巴密宗,那十八位肉身罗汉合力一击,把碧云寺的三清大殿给一掌拍成了齑粉。 也不知碧云寺究竟折损如何,听说那四位玄珠道果的老祖当众作揖告饶,才罢手不斗,两边又吵吵嚷嚷了二日一夜。最后是西南蜀地的峨眉、青城两宗和藏地大昭佛宗的几十位高手一齐闻讯赶来调停,好话说尽,碧云寺又赔出数不清的法宝灵物,才消弭这场灭门大劫。 俞和听了这事,暗暗心惊。剑门滇南别院与碧云寺比邻而居,他居然一点儿也没察觉到碧云寺那边有什么异状。在那水底仙府中,俞和自己也曾同东巴密宗的和尚动过手,幸好只是把那个年轻的和尚打伤,并没有下重手断人性命,而且当时还带着面具法器,掩盖了本来面目。不然以东巴密宗这睚眦必报的凶悍做派,碧云寺的有四位玄珠道果的老祖坐镇,都吃了大亏,若是那千人僧团到滇南别院来兴师问罪,在这里的罗霄诸人根本招架不住。只怕用不了一时三刻,山门甫开的滇南别院就不知鬼不觉的被那些凶僧神抹杀去了。 出家人总说“慈悲为怀”,可这东巴密宗的和尚却是如此狠辣。不过这西南滇地凶险诡谲,若当真是一派和善,处处忍让,恐怕委实难以立足。 到了第四天时,符津真人和云峰真人破关而出。金晨真人也回来了,他身后跟着虞琰真人和三位年轻的修士,其中有男有女,个个器宇不凡。这三位修士见了肖子谦,皆口称大师兄。原来他们都是沉晖书院虞琰真人座下的弟子。 有云峰真人出关主事,李毅和莫子慧都大大的松了口气。沉晖书院的四位弟子也不像是来做客的,把滇南别院当成了自家山门一般,尽心尽力的帮着操办诸事。人多力量大,眼看这滇南别院中每一天都要换个模样,越来越热闹喜庆。 第六天时,渐渐的有来观礼的宾客登门,太渊真人坐镇大殿,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亲自站在别院门口,可直到黄昏时分,一共也就来了四拨客人。分别是滇池仙派、大理洱源观、崇圣寺和澜沧江南班岛的修士。 这些修士到了滇南别院,除了崇圣寺的几位胖大和尚一副自在随性的神情之外,其余几派的修士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们见了滇南别院的弟子,也不愿多搭话,走进侍客精舍之后,便是闭门不出,还祭起阵法守住了周围地界。 俞和有些不解,肖子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西南滇地本就纷争不息,罗霄又来插上一脚,这些门派中人自然心中不痛快。等到明日法事做完,依西南风俗斗剑一试时,就要靠俞师弟大展神威震慑群修,好让这些人今后不敢欺辱滇南别院的弟子。” 听肖子谦这一说,俞和才明白云峰真人闭关前叫他好生积攒气力是何用意。原来这别院山门初开,依着规矩,还要与滇地诸派斗上一场,非得露出几样厉害手段,才能在西南滇地站得稳脚跟。 俞和轻轻一笑道:“肖兄放心,明日且看俞和施为就是。” 直到晚霞渐黯时,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兀自站在别院门口未走,似乎他们认定了还有宾客要来。等到西面天际最后一丝明光将熄,果然打碧云寺方向飞来了一金一青两片庆云。金云在前,挟着雷音滚滚而来,那气势咄咄逼人,云头一落,六位身披暗红僧袍的东巴密宗老僧显出了身形,他们对着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合什一拜,便不再言语。 这六位老僧也不掩饰那一身凝如山岳的气势,他们并肩在山门前一站,“噗”的一声轻响,就见门前的刚刚亮起的百盏灵灯齐齐熄灭。 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才一皱眉,太渊真人、符津真人、金晨真人和虞琰真人一齐从别院中迈步而出,只听见太渊真人轻轻一咳嗽,那百盏灵灯上登时复有火光冲天而起,照得山门前亮如白昼。 宗华真人一脸从容的抱拳还礼,侧头对俞和吩咐道:“仔细引六位大师去净禅水榭奉茶歇息,此乃贵客,万万不可怠慢。”。 那六位老僧之首从怀中摸出一张金箔名帖,手腕一翻,这名帖便缓缓的飞向宗华真人,太渊真人轻轻一哼,大袖摆动,就要替宗华真人去接着金箔名帖。可这时俞和身形一闪,已探手搭在了这名帖上。 莫要看这薄如蝉翼的一张小小金箔,上面隐含的磅礴佛力,竟然如一座千钧巨石压迫来。不过俞和既然敢伸手去接,便早把万化归一大真符和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运到了手掌上。肉掌和金箔相碰,俞和双肩轻轻一晃,那股庞然佛力便被他摄入白玉剑匣中,结成铜钱大小的一个赤金佛印。 “多谢大师赐下名帖。”俞和看似轻描淡写的,已把金箔名帖接到了手掌中。他竖起单掌朝六位老僧一拜,转身把金箔名帖呈到了宗华真人的面前。宗华真人展颜一笑,把名帖收好,摆手邀这六位密宗老僧进院。 俞和在前面引路,六位老僧默默的跟着。一路上俞和分明觉得有十二道视线紧紧的盯着他的背脊,可他假装浑没察觉,将六僧带到净禅水榭之后,招呼道童布置茶水素食,再作揖拜礼之后,俞和出了水榭,又朝山门口走去。 紧随着东巴密宗的金云,那片青色的庆云也落了下来,十余位道门修士显出了身形。有年轻的弟子送上拜帖,宗华真人接到手中细细一看,这十余位修士,竟然是分别来自碧云寺和西南蜀地的蜀山、青城三宗。蜀山、青城两宗乃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万古道门大宗,术法、剑道、符箓无一不精,与罗霄剑门素来是颇有些交道的。而符津真人和虞琰真人也与碧云寺的修士相识,于是熟人一见面就寒暄了起来,看起来倒是颇为热络。 太渊真人在前,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陪着,一行人朝别院中走去,刚好碰见俞和把东巴密宗的六位老和尚安顿好,沿着花径转回山门。 俞和抬头一看,蜀山、青城两派的修士自然是全不认得,但碧云寺来的人,他却是见过的。领头的两位修士须发皆白,可不正是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而后面的几位碧云寺修士中,也有胡家兄弟的那位六叔宸涛子。 信宁、信凡两位真人没见过俞和的真面目,可宸涛子却是看过俞和的,他见俞和低着头,想从一行人边上绕过去,便急抢上了一步,堵在俞和面前,冷冷的哼了一声道:“这不是我家的外戚李合么,扬州学道,学得原来是罗霄的剑道!你莫想要躲,我且来问你,老胡家养的那四个忘恩负义的豺狼子侄,如今人在何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开山典,魔宗现 这滇南别院中当真是三教九流齐至,有道有僧有俗,有的是显赫一方的大派高手,有的是与世无争的炼气世家,还有的是隐姓埋名的游方散修,他们彼此之间看起来不甚和睦,人人都神色戒备,几乎看不到熟人相见,执手寒暄的热闹场景。 等到天色尽黯之后,整座别院中静悄悄的。诸方修士都在精舍中闭门不出,而且以各式阵法把自己的院舍护得风雨不透。苑廊中出了值夜的罗霄剑门弟子,就再不见有人走动。故而这一夜过去,到也是相安无事。 罗霄剑门在扬州是首屈一指的门派,但放到九州之上,却也算不得什么豪门大派。滇南别院不过是其一处偏远的分院,加上在西南滇地,罗霄剑门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客,所以这滇南别院开山门的大喜法事,也不好大张旗鼓的操办,还须得一切从简才好。 中央大殿前的百丈石坪上,那尊七层焚香塔已被移走。石坪边上摆了里外两圈花梨木太师椅,一共三百多把,椅背和扶手上全扎着锦绣红绸,透着十分的喜庆。罗霄剑门的宗华真人、太渊真人、金晨真人和云峰真人身披靛蓝松竹纹绫罗法袍,头戴青云高冠,端坐在当中主座,一干罗霄弟子都换好了新装,垂首陪侍在他们身后,那胡家四兄弟也是位列其中。 主座左边两列太师椅上,坐的是昨日就已经到来的宾客们。蜀山和青城两派的修士坐在左列最上。紧挨着他们的,是东巴密宗的六位老僧。中间隔了几个空座位,坐的是沉晖书院的虞琰仙子师徒五人。再下来就是滇池仙派、大理洱源观、崇圣寺和澜沧江南班岛的修士。碧云寺的一众修士坐得很远,看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模样,似乎看都不想看东巴密宗的僧人一眼。 左列座位的末端,坐了一些不愿拜入罗霄山门的炼气世家和散修。这些人与大派修士们故意隔开了老大一段距离,看其中有好几个人满脸怯色,不断的挪动屁股,似乎如坐针毡。 左列空余的座位已不算太多,但右边太师椅上,却始终无一人去坐,显得很有些突兀。俞和看大师兄夏侯沧就站在他的身边,于是低声问道:“夏侯大师兄,右列那些位置,为何没人去坐?” 夏侯沧也不转头,口中低声道:“西南有西南的规矩,那些位置,是留给不请自来的客人,你莫要多问了。”夏侯沧话虽这样答,可俞和等到了日上三竿,已是巳时一刻,左列的太师椅上都快坐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依然不见右列有人落座。 只听见大殿后有人擂鼓三声,宗华真人长身而起,对着前来观礼的众宾客团团一揖,宏声道:“吉时已到,恭迎诸位前来观礼我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滇南别院开山大典!” 大殿两侧有鼓乐声响起,以大师兄夏侯沧为首,带着排成两列的弟子鱼贯行到石坪中央,左边一列是自扬州而来的第十九代罗霄门人,右边一列是新拜入滇南别院的弟子。夏侯沧一撩衣袍,对着主殿俯身拜倒,他身后的弟子自然也是一齐屈膝跪坐,朝大殿拜了三拜。 “恭请三清道尊入座。”宗华真人高声唱到,他朝太渊真人拢手一拜,太渊真人微一颔首,便从怀中取出了一支七寸画轴,在掌中一托,这画轴就变作一丈四尺长。宗华真人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画轴,一脸庄严的朝主殿缓缓走去,进了主殿大堂,面朝着空空荡荡的正壁,宗华真人举双手把画轴托过头顶,那丈四画轴自行飞起,往正壁上缘处一落,一幅一丈四尺宽,三丈高的金银丝锦绣三清道尊座像,就在主殿正壁上展开。 罗霄门人对着三清祖师像又是三拜。连坐在左边太师椅上的道门弟子,也都一齐站起身来,朝这三清座像一揖到地,口中呼无量道尊。 “再请罗霄开山祖师像。”云峰真人迈步行出,也朝太渊真人一拜。太渊真人又取出了一支六尺画轴,交给了云峰真人。云峰真人捧着画轴进了主殿,将画轴挂到了三清道尊座像的左下方,这幅画上面绘的,正是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开山祖师的一副扶剑望仙像。 罗霄门人对着开山祖师画像再三拜。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躬身倒退出了主殿大门,这才转身回座。 “宣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科仪总纲。” 太渊真人咳嗽一声,取罗霄剑门的科仪玉册捧在手中。他的嗓音虽然略显苍老,但字字吐出,气脉深远,每个音节都隐有锐器相击之声应和,剑意盈然,直令闻者动容。洋洋五千余字的罗霄剑门科仪总纲,太渊真人读了能有近一个时辰,但没有一人觉得听着生厌,最后一字吐出,余音绕梁不绝,宛如有位绝世剑客一剑渺渺,穿云而去。 三清道尊与开山祖师入殿供奉,宗门科仪颂毕,这场形式从简的开山法事,大抵上便算是到了尾声。只听宗华真人道:“还请云峰师弟移步,接掌门师兄法谕。” 云峰真人又起身来,转到宗华真人面前躬身一拜。宗华真人从怀中取出了一面小小剑令旗幡,青蓝色的三角幡布展开,上面以银丝绣着一口长剑,长剑后面绣着一座巍峨的雪峰,有九彩色的云纹,缠在这雪峰的半山腰上。 “掌门师兄法谕:滇南别院新开,此乃剑门盛举。云峰师弟为我罗霄之大材,唯盼师弟不辞辛劳,暂任滇南别院掌院三年。执此令幡为信,罗霄弟子见得此幡如见掌门真人亲面,一应号令,莫敢不从!” 云峰真人倒似乎早就知道了此事,也不意外,上前一拜,接过旗幡,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套话,滇南别院的第一任掌院真人便算是走马上任了。可这道掌门法谕听在俞和耳中,却让他大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师尊竟然被鉴锋真人派到西南滇地镇守三年,那藏经院却又托谁来执掌? 转头偷偷一看论剑殿大师姐莫子慧,她面上虽然没有分毫异样神情露出,可眼睛却转了转,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俞和心潮沸滚,再抬头去望自家师尊,只见云峰真人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色,他把那青蓝色剑令旗幡收进腰间玉牌,就坐回了自己的太师椅上,两手施施然往大袖中一拢,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已然入定去了。 这西南滇地可当真不比得扬州。在扬州地界的诸门诸派,虽然是貌合神离,私底下互相使使绊子,但终究是没有道佛魔三宗之间明刀明枪的大乱战。俞和到西南滇地的这不足一月光景中,已然历经大大小小的无数场斗法,甚至其中还有证得了玄珠道果的修士出手。云峰真人道行虽高,胸中所学也是包罗万象,可西南滇地终究是太过凶险,新开的滇南别院必定是举步维艰。三年时间虽不长,但也绝不短,足够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云峰真人在此独挑大梁,那真是如履刀山火海一般。 罗霄剑门中高手众多,肯定也有证得了玄珠道果的绝世剑仙,但鉴锋真人为何偏偏让云峰真人镇守滇南别院?论及修为、论及人脉熟络,就连在场的太渊真人和金晨真人,都该是比云峰真人更加适合的人选。俞和想不通,但他心中很是为自家师尊担心,两眼怔怔的盯着云峰真人,似乎想从自家师尊的面目神情中,找出什么端倪来。 被俞和两道灼灼的目光盯住了不放,云峰真人自然心生感应,他睁眼一看,正撞上俞和的视线。云峰真人哪里会猜不到俞和的那点心思,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就见他嘴唇微微颤动,一道神念传音送进了俞和的耳朵。 “痴儿!做何女儿家态,教这许多人看在眼里心中发笑?莫要在哪里替为师胡乱发愁,你看那虞琰真人一介女流之辈,尚且在西南经营得风生水起,更何况是为师?滇南别院有此偌大基业,更有多位门中高手镇守,你这副样子是嘲笑为师的本事不及上一个独身女子吗?” 听云峰真人这么一说,俞和偷眼看了看虞琰真人。在她背后的四位弟子个个英气勃勃,虞琰真人坐在那里,隐隐有一股子道门宗师的傲然气势。 云峰真人说得原也不错,西南滇地凶险不假,但却也未必真如俞和想象的那般纷乱。只要运筹经营得当,懂得趋吉避祸,不自去横生事端,偏居深山一偶默默发展,也不至于总有凶劫降临。若是说到智谋算计和为人进退之道,恐怕除了掌门鉴锋真人和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之外,罗霄剑门中还真得算是云峰真人当仁不让。俞和肚子里长叹了一声,这才稍稍宽慰了些。 其实他是心底里有不舍,拜入藏经院之后,云峰真人待他极好,这要一别三年,远隔千山万水,让俞和有种突然被抽走了主心骨的失落感。 这边云峰真人接过了掌门法谕,做了滇南别院的掌院真人。宗华真人一摆手,众弟子齐齐朝云峰真人一拜,便起身列队,依旧站回到了三位真人的身后。这场滇南别院的开山法事,礼仪的部分便算是行毕了。 不过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懂得,这些固定的礼节仪式走完,才终于到了开山大典真正的重头戏上演,那便要是依着本土风俗,由西南当地各派遣人下场,与罗霄剑门的人试剑十二局。这场试剑的胜负如何,大抵上便决定了罗霄滇南别院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在西南诸派眼中的地位。 宗华真人站起来说了一些客套的言辞,最后抱拳作揖道:“还请诸位同道赐教。” 这时大殿后面的鼓声又响,而俞和才算知道了大师兄夏侯沧所说的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见北面一片彩云飘来,这云上不仅有五彩烟岚笼罩,更有星星点点的金光飞旋缭绕。而西面则有几十道各色遁光飞来,其中好几道挟着滚滚魔煞或者道道血光,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正道中人所施展出来的神通。 彩云遁光朝石坪上一落,再看那右列的太师椅上,已然坐了好几十位魔宗修士。 当先上座的一位,俞和没有见过,但宗华真人等却与她有过照面。此人正是半月前曾在抚仙湖湖面上现身,接走了蓝衫少女祁昭的那位老妪,在养毒教十二位大毒师中排名第三的“枯荣观音”雁婆婆。 陪在这位雁婆婆身边的,可不正是古灵精怪的少女祁昭。小姑娘看了看对面的道门修士,对着肖子谦甜甜一笑,肖子谦倒也不避嫌,大大方方的举手还礼。 在祁昭身边,还有二位一身气机不下于雁婆婆的养毒教大修士,其中一位打扮得好似个山中猎户,手里拈着根青竹旱烟杆,有一口没一口的吧嗒着。另一位头带方巾,作中原人士打扮,随身带着个药箱子,好似个行走四方的郎中,他手里始终捏着一块方布巾,不停的来回抹拭着十根手指头,好像他指缝中总有擦不干净的污秽。 符津真人和虞琰真人暗暗一抽凉气,这两人可也是西南滇地凶名赫赫的大毒尊。看似猎户的那个老头儿,是养毒教十二位大毒师中排名第六的“蚀心叟”牟桑老人。而打扮得像郎中先生的那人,是养毒教十二位大毒师中排名第七的“一眼断魂”贺先生。 除了三位大毒师和祁昭之外,养毒教还来了十位弟子,其中男子俊秀挺拔,女子娇小俏丽,在四人身后坐成了一排。 紧挨着养毒教群修的,是西南魔宗的另一大支百越教的十几位蛊修。其中自然少不了木元昌,这木大少一看祁昭与肖子谦当着众人眉来眼去,赶忙凑到了祁昭边上想要坐下。可那位也在抚仙湖湖面上现身过的七尺大汉一皱眉,伸手扯住了木元昌的后领,好像拎小鸡一般的,把木大少擒了回来。这汉子把眼一瞪,木元昌就立时安分老实了,他挨着大汉坐下,只敢偷偷的朝肖子谦呲牙咧嘴。 话说这位大汉更是身份骇人,他便是西南蛊法一人,百越教的当代掌教上师黑角大蛊主。随他一并来的,除了木元昌之外,还有另一位火鳞大蛊主,和十二位百越教的司蛊。 这养毒教和百越教的阵势一摆,对面的道门修士无不心惊。三位大毒师加上二位大蛊主,就算是要夷平一家弟子近千人的门派,也是易如反掌。好几位道门修士已经偷偷取出了传讯玉符,急向自家山门报信求救。而太渊真人和宗华真人也一脸凝重,他们猜不到这西南魔宗两支,如此大张旗鼓的联袂而来,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其余按落了遁光,在右列落座的修士,也是西南魔宗一些稍小门派的修士。不过他们一见养毒、百越两家的阵仗,虽然同是魔宗一脉,但也心中畏惧得紧。魔宗小派的修士们全都挤在右列末端坐,与那边气势滔天的两宗之间,能隔了有十来张空椅子。 宗华真人沉吟了一会,不慌不忙的对着左右两列修士一抱拳道:“今日敝派别院开山,依着西南惯例,自然要试剑十二局。三宗高手齐至,虽令敝门蓬荜生辉,但宗华却也心中惴惴。敝门寒庭新立,此院中逼仄狭小,恐怕诸位前辈施展神通不便,扫了兴致。我看各派少年英杰今日也是济济一堂,不如就且由弟子们出手一试可好?” 第一百八十八章 九剑阵,老僧怒 宗华真人话音一落,还未等人接话,大师兄夏侯沧便心领神会,他脚尖一点地,纵身跃到石坪中央,拢手抱拳对着在场群修团团一礼,朗声道:“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十九代弟子夏侯沧,盼诸位同道赐教!” 夏侯沧这一抢先下场,意思就是要堵着西南诸派,让他们不好拉下脸面来派门中的宿老真人出手试剑。滇南别院这边,罗霄剑门的高手只有太渊真人、宗华真人、云峰真人和金晨真人四位,若是这么多位前来观礼的滇地高手一一下场与他们四人斗法十二局,且不说道门和佛宗的那些高人,单只是百越教和养毒教的五位魔宗大掣,恐怕就难以应付。 罗霄剑门并不是没有隐世潜修的绝代剑仙,但仅仅万年传承,任何一位真人高手都是极其宝贵的,在这场仪式试剑中,自然能避则避。 可夏侯沧这一下场招呼,西南魔宗两支还没发话,东巴密宗的老和尚却把脸沉了下来,带头的一位老僧高诵佛号,沉声斥道:“我西南滇地有西南滇地的规矩,此处并不是你扬州地界,既然贵门到了西南开设别院,自然要依着西南规矩来才是。你们派小辈下场,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们由何人出手,轮不到你罗霄剑门来定。贫僧先说好了,斗法试剑虽非性命相搏,但也绝不是露几手花拳绣腿就能搪塞过去的,等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贫僧收势不及,伤到这小辈,你们休要埋怨贫僧下手太重。” 这僧人一按太师椅的扶手,身子便平平飞起,落到了夏侯沧对面二丈。一股滔天气势自他身上升起,令在场诸人呼吸一滞。 太渊真人一皱眉,就要起身去替下夏侯沧,可夏侯沧长吸了口气,对着四位师门长辈拱手道:“弟子愿为师门一战!” 说罢也不等太渊真人答允,转身对着那密宗老僧一摆手道:“晚辈尽力一试,请大师赐教吧!” “好!罗霄能调教出如此赤诚弟子,果然有些门道。”那老僧忽然咧嘴一笑道,“我佛慈悲,贫僧也是爱惜人才,今日看你这娃娃颇为顺眼,倒也不想你大好年华便夭折于此,我只以七成功力与你一战,你且好自为之!” 眼见这和尚也不作势运气,轻描淡写的提起手掌,对着夏侯沧轻轻一按,就听见虚空中传来“蓬”的一声大响,无形掌罡破空而出,对准了夏侯沧的胸腹间拍去。 “来的好!”夏侯沧早把九九八十一道太玄无形剑炁祭出,他腰背发力,使了个鹞子翻身式腾空而起,躲开了和尚的破空掌劲。人在半空中,双手十指左右一扫,虚空中剑啸声大作,九九八十一道太玄无形剑炁好似一轮无形骤雨,朝老和尚周身大穴攒射而去。 那老和尚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他单掌在胸前一立,低颂了声佛号,就见一道金光从天上落下,化作一幢金钟法相,罩定了他的周身。无形剑炁与这金钟法相一撞,宛如狂风卷起无数的沙石,扫过阁楼上的铜钟,发出密集的金石相击之声。 老和尚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面露微笑,任凭夏侯沧尽情施为。那太玄无形剑炁虽如暴雨倾泄,但雨势再疾,终究是力弱,根本打不破金钟法相,剑气狂澜横扫石坪,留下无数深不见底的狭痕,可老和尚的衣角都不曾摆动过一下。 单一式金钟罩体,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老和尚顶着剑雨站了五息,似乎看透了夏侯沧的剑势,他忽然背脊一挺,提起左脚,朝着夏侯沧那边一步踏出。 在旁人眼中这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步,但在夏侯沧眼中,老和尚的身躯忽然拔高了数丈,好似一尊金刚佛陀,朝自己压迫过来。这一步落下,登时有如山如潮的气势涌来,夏侯沧一口气息窒住,剑势就立时周转不灵,双手匆匆一拢,飞身退了一丈有余。 纯阳院大师兄学的是征伐之剑,讲究越压迫越刚直。只见夏侯沧双目中寒光四射,脚底下疾步一转,踏了七步破邪天罡斗,双手朝头顶一举,口中喝道:“接我大九衍降魔剑阵!” 九九八十一道太玄无形剑炁转回,每九道剑炁合为一道青光剑影,在夏侯沧头顶结成一盘剑轮,看他这起手式和九道青光剑影运转的轨迹,正是从罗霄剑门的镇山法阵大九衍降魔圈中演化而来一道剑阵,以九道青光剑影为阵基,聚合天地之力,再以立阵之人的胸中剑意为引,攻守一体。 老和尚饶有兴趣的望了望夏侯沧头顶的青光剑轮,嘴角扯出一道笑意。他双掌合什于胸前,又低声念了句佛号。接连两道金光从天上坠落,老和尚身外的金钟法相,已然叠到了三层。这法相金钟显化出大片古朴的花纹,有日月山河鸟兽花树的图形幻现,一个一个赤金色的斗大佛印发出夺目的明光。 夏侯沧双手如托重物,朝前缓缓一挥,头顶上的剑轮裂空而出,九柄青光剑影疾旋,直朝老和尚当头斩落。可这位密宗老和尚眼看剑轮袭来,竟然是不进反退,脚底下又是一步迈出,这一步跨过了足有七尺距离。 九道青光剑影绕着金钟法相飞旋绞杀,那种刺耳的金铁嘶鸣声,令人心神欲摧。在场许多心性未稳的修士抵受不住这种尖声,伸手死死的捂住了耳朵,脸上发白,五官全挤作一团。 夏侯沧这大九衍降魔剑阵,不愧是从罗霄的镇门大阵中演化而来的,其威力宏大浩瀚之极,只有掌门嫡传弟子中最杰出的三五人才准修习。剑阵一旦展开,九道剑光便有天地大力依凭,那一盘剑轮越转越大,清脆的裂声响起,老和尚的金钟法相只撑过了三息,最外面的一重便被剑气撕裂。 夏侯沧一看剑阵奏效,登时气势大振,他一连三口真元喷出,青光剑影涨大了足有一倍,道道都有三丈多长,凝如实质。 可东巴密宗的老和尚,脸上全没有一丝惊乱的神情,他手掐不动明王根本印,口中连颂佛号,一幢幢的金光从天而降,眨眼间他身外的金钟法相就叠到了七层之多,那厚重的金光,把老和尚映照得犹如一尊金汁浇铸的佛陀。 恢弘的剑光不断的劈斩在金钟法相上,每隔二息,便会有一重法相被绞碎。大师兄夏侯沧此时把一座大九衍降魔剑阵催到了极致,老和尚身外三丈的虚空,几乎要被剑气粉碎,但那密宗老僧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他只是不断的低声诵经,召来金钟法相护住肉身。只此一招,老和尚稳稳的立于不败之地,倒也不急着出手进招,以扭转局面。 场上的情形,看似是罗霄剑门的夏侯沧占尽了上风,但观战的诸派高手心中都清楚,夏侯沧这时已然落入了最凶险的局面。争斗之事在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此浩大的剑阵,运转起来所消耗的真元也定然惊人。那老和尚这是在以逸待劳,靠一道坚不可摧的护身佛法,消耗夏侯沧的真元。若三十息之内,夏侯沧不能尽破老和尚的金身法相,逼得老和尚变招应对。那只怕等他稍稍显出真元不济之相,便是老和尚打出雷霆一击之时。 太渊真人、宗华真人、云峰真人和金晨真人暗暗为夏侯沧捏了一把汗,他们心中默默数着,刹那间二十五息过去,可那密宗老僧的护体金钟法相非但没有变得稀薄,反而是叠到了足有一十二层之多。 宗华真人正翻腾着心思,想如何平平安安的唤回夏侯沧,即使罗霄剑门输掉这第一局,也莫要让他在此受了折损。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夏侯沧长啸一声,他双掌在胸前一合,九道剑光骤然并成了一股,十丈青光巨剑以力劈华山之势,朝着密宗老僧劈头斩落。 剑光与那十二重金钟法相一撞,破冰之声连响。夏侯沧这一剑真是势如破竹,老和尚的护身金光被他一招斩碎了七重。但石坪上观战的群修,却没有一个人叫好,因为那个老和尚单手举起,作托天之势,撑住了青光巨剑,望着气喘如牛的夏侯沧,脸上已露出了一片笑容。 老和尚在笑,忽然夏侯沧竟也笑了出来。他脚尖轻轻一点地面,从那老和尚的双脚之间,忽然有一道明晃晃的剑光破土而出,毒蛇一般的直朝老和尚胯下的会阴大窍刺去。 夏侯沧的这一记暗手,找到了老和尚金钟法相的罩门。他这一剑使得实在是歹毒,若真被飞剑刺实了会阴大窍,任、督、冲三脉堵塞,老和尚这一具肉身,便算是毁了。若没有九转续脉金丹重搭天地桥,那就只能移魂夺舍,炼白骨舍利禅法,或者兵解转世重修。 有修士发出了惊呼,但东巴密宗的其余老僧依旧是面不改色。俞和闪过了一个念头,若夏侯沧这一剑重伤了老和尚,那接下来是不是密宗僧团围杀滇南别院? 可那老僧撇了一眼飞刺胯下的剑光,他另一手掐了个拈花指诀,以大拇指和中指往下一夹,夏侯沧那道剑光就被他牢牢的捏在指尖。老和尚冷笑数声,手腕轻轻一抖,一口上好的三尺寒铁飞剑就断成了七八截铁片,落得满地都是。 “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老和尚眼中射出忿火,双手一翻,结成日轮印,对着夏侯沧猛然推出。 只见夏侯沧张口喷出了一团鲜血,血中还裹着咬碎了的玉符。老和尚的大日如来佛力与这股鲜血一碰,“轰隆”的一声巨响,鲜血化作了一道五尺多长的保命血符,堪堪抵住了老和尚的夺命一击。 夏侯沧趁势飞退了六七丈,双手一圈,无形剑炁罩体飞旋,可对面的老和尚只一步追出,就到了他的面前。这密宗老僧脸上杀机毕现,双手结成大金刚轮印,对准夏侯沧的胸前一点,降三世冥王佛力凝成赤金色的矛尖,撞在夏侯沧的心口处,那护身的九九八十一道太玄无形剑炁尽数破灭,夏侯沧七窍喷血,人朝后仰。 老和尚身如跗骨之蛆,左手一捞,摄住夏侯沧的身子,右手一指弹出,正点在夏侯沧的眉心上。 金光暴闪,“蓬”的一声巨响,夏侯沧整个人都爆碎开来,可却全没有一丝鲜血飞散,老和尚面前除了漫天飞扬的破碎衣袍,就只剩一团灰蒙蒙的尘埃。 “保命血符、代身消厄符?我倒看你还有多少保命手段!” 在这老和尚的背后三丈之外,只剩一袭中衣的夏侯沧就地一滚,急急喷出一道剑光,就要朝太渊真人那边逃命,可密宗老僧头也不回,反掌一拍,一道金刚佛印脱手飞出,直追向夏侯沧去。 “大师手下留人!”太渊真人、宗华真人一看不好,就要飞身而起,去救夏侯沧。可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身化一道破空剑光,飞到了夏侯沧的身后,身形显出。此人把大袖轻轻一摆,那挟着滚滚雷音而至的赤金佛印,便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咦?”远远观战的碧云寺信宁、信凡两位真人微微一皱眉。 这临危出手救下夏侯沧的,正是早就在人群中蓄势待发的俞和。只见他手中倒提一柄三尺长剑,对着密宗老僧摆了个晚辈向长辈讨教的“提壶敬酒”起手式,口中谦声道:“大师,这一局是敝门输了,还盼大师慈悲为怀,饶过我家师兄性命。晚辈罗霄十九代弟子俞和,也盼讨教大师的高招,不知大师可要歇息片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显神通,斗老僧 俞和轻描淡写的一甩袖,以掌中的万化归一大真符收去了老和尚的金刚佛印。大师兄夏侯沧有惊无险的落回了罗霄弟子的队列中,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一齐抢到他身边,两位真人伸手一探夏侯沧的脉象,就知道方才密宗老僧的那一记大金刚轮印,终究是震伤了夏侯沧的心脉。宗华真人想也不想,翻手取出一颗三转地还丹,揉碎了蜡皮,塞进夏侯沧的口中,沉声道,“速速吞下丹药,凝神静气,万万不可自行运功,我来替你行化药力。” 这边宗华真人以本身真功替夏侯沧疗伤续命不说。石坪中央的东巴密宗老和尚,翻眼瞪着俞和,嘴边挂着一丝冷冷的笑。 “你这娃娃是不是比刚才那个要厉害一些?” 俞和一愣,沉声答道:“方才那位是我门中十九代大师兄,道行自然要比在下深湛得多。” “那你是不是失心疯了?”这密宗老僧一脸嘲讽的手指着俞和道,“他是你师兄,他道行比你深,他被贫僧打成那般模样,你还敢替他出头?黄毛小娃娃,莫要凭着一股子热血,就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英雄是你做的么?贫僧也不欲同你纠缠,若失手将你打杀了,只是徒增杀孽,速速回去,叫你家师长出来吧。” 罗霄剑门的众修士,虽然曾听夏侯沧说起过,俞和在仙府小天境中一人打退了碧云寺的信宁、信凡两位大高手,而且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也知道俞和继承了未必完整的南帝道统。但此时真个看到俞和一人一剑挡在这密宗老僧面前,两位真人心里都没底。尤其是云峰真人,他也不坐在太师椅上了,双手紧按着乌木剑匣,站在原地不动。看那样子,只要俞和稍微露出一丝败相,云峰真人立时就会仗剑冲进石坪去。 论剑殿的大师姐莫子慧一颗心砰砰直跳,她知道自家六师弟的确是剑门中百年不遇的天纵奇才,但对面站的可是三招两式之间,就把纯阳院大师兄夏侯沧打得七窍流血的密宗老和尚。六师弟一人一剑,当真能斗得过他?再看站在莫子慧身边的方家怡方师妹,她俏脸上罩着淡淡的一层红晕,一对妙目紧盯着俞和的背影,那眼神中,有期待,也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可俞和根本没察觉到,来自他背后同门的诸多关切。虽然大大小小的争斗,他也算是见得多了,曾经亲身经历过京都定阳城南樵山之上的那一场道佛魔三宗大战,也曾数次在门中试剑会上大放异彩。不过这一回,他是在几百位陌生修士的注视之下,要为了自己的宗门一战。 俞和觉得自己胸膛发热,肩头上似乎沉甸甸的压着罗霄剑门的威严,但肩膀上的胆子越重,他越觉得浑身都布满了气力,把腰背挺得笔直。 “大师,在下的确未必是我家大师兄的对手,不过大师虽然斗得过我师兄,倒未必能胜得过在下手中的三尺长剑。大师若是不信,何妨与我一试?” “好!”密宗老和尚有意放这个年轻人一条生路,哪知道人家根本不领情,不由得气极反笑道:“黄泉路不远,皆由你自寻,休怪贫道辣手,进招过来吧!” 俞和一笑,长剑执在手中,剑身上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挽起一团剑花,朝老和尚分心就刺。 莫要看俞和脸上云淡风轻,他心中可是拿捏着十分的谨慎。无论是道行修为,还是与人争斗的经验,自己与这密宗老僧之间的差距,委实不可以道理计,要想战而胜之,全得倚仗着自己那一身古怪玄奇的神通。 这一剑直刺,看似平平无奇,其实俞和已把先天五行之炁贯注到了剑锋之中,左手虚掐剑诀,其实掌心里藏着一道万化归一大真符。而真正的大手段,却是将那仙人记忆中的一式惊世奇剑,施展了出来。 开山大典前的七日里,俞和彻夜坐忘冥思,总会在识海幻境中,看见那个六角经台幻化出来的舞剑少年,一次又一次的挥出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快快慢慢的看过了成千上万遍,俞和渐渐也就掌握了其中的窍诀,他虽然远不能将万万剑合为一剑,但一剑刺出,分出三道剑影,三剑合为一剑,却已然能勉强做得到。 虽说只是三剑,但这也是非同小可,以俞和那一身深不可测的浑厚真力,徒增三倍已是不可思议,更何况剑锋上的先天元炁也凭空叠上三重,那就当真是惊世骇俗了。 老和尚看俞和这一剑刺来,虽然手法称得上是高妙,剑上隐含的气机也煞是不凡,但还远不至于能逼得他出手挡架。于是口中嗤笑一声,老和尚提单掌朝胸前一立,依旧一幢金光罩下,护身金钟法相显化出来,站在原地任由俞和来刺。 可等俞和的剑尖与老和尚的金钟法相一碰,三重剑影骤然合为一剑,剑尖离着老和尚有四尺,老和尚已然感觉到有缕寒气刺进了咽喉,从后颈处透出。 这密宗老僧大骇,他突然瞪圆了眼睛。就见那坚韧的金钟法相好似一层薄薄的水皮,俞和的剑锋透入,浑似没有分毫挂碍,剑尖上一点寒芒刺疼双眸,直朝老僧咽喉要害点来。 这老和尚第一次退了半步,左脚朝身后使力一踏,数块青石粉碎。他把双手举到咽喉前,两掌心之间隔着五寸相对,十指张开如同拢着一个无形的圆球。俞和的剑锋刺到他的双掌之间,仿佛刺入了一团极其粘稠的浆糊中,再也不能朝前递进半分。只见老和尚的两掌掌心之间,凭空显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光佛印,抵住了俞和的剑尖,无数赤金色的氤氲从佛印中腾起,把剑尖上那一点先天五行金炁团团裹住。 俞和见这一刺不能克敌,手腕翻转想要回剑变招,但他突然发现,这柄长剑已被密宗老僧掌心的罡劲牢牢缚住,既不能向前刺,也不能向后抽。 老和尚察觉对方有意撤剑,正想趁着俞和气力接转的当口,反掌发劲,将俞和震飞。可他刚一抬头,就见俞和目中有雷光一闪,口里轻声念道;“雷箓!” 在俞和的剑脊之上,忽然浮现出一道闪烁着丝丝雷芒的青白色符箓,头顶上“轰隆”的一声雷鸣,虽是晴空白日,可人人都真真切切的看见一道炫目的九霄紫雷,从不知多高的天穹中落下,正劈在俞和的剑锋上。 老和尚哇呀呀的一声怪叫,猛地弹身而起,倒跃出去十余丈。再看他的一对肉掌,已是冒起丝丝黑烟,皮开肉绽,有滴滴暗金色的血液,沿着指缝渗落。 俞和倒提长剑,抱拳一揖道:“大师,承让了!” 寻常修士若是斗在此处,无论是不是大意轻敌所致,既然已被一个小辈所伤了,就算颜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也只能顺水推舟的说几句长江后浪催前浪之类的场面话,就此认输而去。在旁人看来,也会觉得此人谦让后辈,有前辈风节,有高手气骨。 但偏偏东巴密宗的和尚却不是这般做派。那老和尚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把脚朝地上狠狠一跺,脑后一轮光灼灼的大智慧轮显现,整个人腾空而起,往虚空中盘膝一坐,一尊乌黑的九品莲台显化出来,托住了他的身子。 这老和尚也不说话,盘坐在莲台上伸出右手,五指握紧,对着俞和一拳捶下。 在旁人的眼中,便是这老和尚对着俞和虚捶了一拳,但只见俞和身子周围罡风四合,脚下青石地面开裂,似乎有只无形的巨拳正从天降,照准了俞和的顶门砸落。而这一拳在俞和眼中看来,却与旁人大不一样。就见那九品黑莲上的老和尚一提势,登时显化出了一尊三头六臂的佛陀法身,三具头颅后面各有一轮红莲业火熊熊燃烧,其中一只手举起,变作几十丈长,那拳头足能有一间屋子般大,势如千钧压顶的捶了下来。 俞和舌绽春雷,发一声吼,掌中长剑一竖,朝天力劈而出,三道剑影骤然合为一剑,十余丈长的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卷起层层五色雷火,与那巨拳撞到一处。 半空中响起一声闷雷,震得人耳鼓生疼。那老和尚双肩一晃,卸去了反震的力道,再看俞和的两脚,已然陷进了青石地面中能有六七寸深。 不等俞和调息回气,这次老和尚同时抡起了双臂,两手在头顶处结成外缚印,一团金光四射的金刚萨埵降魔力聚在手印上,好似捧起了一轮小小的烈日。 俞和抬头看,这密宗老僧的三张面孔一齐转了过来,对他怒目而视,六只手臂两两交握成外缚印,一连三下砸落,宛如从天上坠下了三轮金曦太阳。眼望这攻杀大招轰然落下,俞和长吸口气,把长剑交到左手,右掌一翻,掐了个古怪的道法印诀,对准了老和尚一印按出。 旁人只见俞和的右掌上有一道白光和一道清光回旋如轮,这手掌朝天一托,老和尚双拳结成的外缚印就顿时落不下去了。 场中的两人僵在那里,俞和一式单掌托天,老和尚双手结拳印下压,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俩正在比拼内家真力。话说看俞和也就二三十岁的模样,乃是罗霄剑门末代的年轻弟子,论及本身真元道行,与这修行千年证得肉身罗汉果位的密宗老僧,肯定是有云泥之别。这种毫无花哨的真力相撞,俞和绝对没有半分胜算,只看他究竟能撑得了多久,才会周身经脉爆碎而陨。 云峰真人有心出剑去救,可这时两人全神贯注、气机相抵,若他御剑而起,却乱了俞和的心神,那立时就有内鼎炸碎之厄。 旁观的众人心中紧张,但在场中的俞和,却并非是真如旁人猜测的那般已落入必死之局。 老和尚的金刚萨埵降魔力的确是刚猛无俦,但俞和以一口先天五行土炁镇住了身形,将自身气脉与脚下大地连为一体。那一掌托起,把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和万化归一大真符同时打出,以长生白莲之力抵住了老和尚的拳印大力,万化归一真符藏在掌心。 老和尚的金刚萨埵降魔力落到俞和掌上,就若泥牛入海一般,全没了声息,而且他越是催运佛力,反震回来的力道也就越沉重。 旁人只见俞和周身有团白茫茫的氤氲霞光缭绕,但在老和尚以金刚佛眼望去,见俞和脚踩着一朵舒开亿万莲瓣的雪白莲花,脑后高悬一道仙符,符中云篆写的是“执掌南天”四个大字。 “这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白莲法。这娃娃叫俞和,对了?”老和尚眉毛一跳,口中宏声念佛,金刚萨埵降魔力一收,圈臂撤回了拳印。 场中群修发出一片吸气声,感叹声。罗霄剑门这边诸人如释重负,不由得纷纷拊掌喝彩。 但莫要看俞和方才单掌托天,顶住了老和尚如日轮坠落般的外缚拳印一击,真是威风凛凛,其实他此刻的背脊、腋下早已是汗水湿透。这密宗老僧的修为实在高他太多,即便是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和万化归一大真符玄妙无方,要调理那一股震天动地的金刚萨埵降魔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是如履薄冰,命悬一线。 倦意生起,俞和心神一恍,猛吸了口长气,才从地上石坑里提起了双脚,站定身形。 密宗老僧脸上不喜不怒,两眼望住了俞和,突然双腿一弹,从九品黑莲台上纵身而起,人如苍鹰搏兔一般,直朝俞和扑来。 俞和提起一道先天五行真炁,扬手探剑,刺向老僧。云峰真人见俞和气力有些虚浮,急伸手一拍剑匣,六道雪亮的剑光化成一条怒龙,张牙舞爪的朝老和尚撞去。 “莫来扰我!”老和尚看云峰真人的剑光临头,反手朝九品黑莲台一招,那莲台猛一震,便破空而来,与云峰真人的六道剑光撞在了一起。 十来丈距离瞬息就至,老和尚扑到俞和面前,眼看剑锋刺到,右手作单拈花印,拇指与中指朝俞和剑尖上一捏,登时俞和周身如遭雷殛,一道如火焰般炽热的刚猛佛力,顺着手臂经脉直撞向心口。 第一百九十章 退密宗,裂地拳 刚猛如戈的佛力直逼心脉,俞和急提起先天五行元炁护住了脏腑,才要祭出胸口紫宫大穴中的白玉剑匣去化解异力,忽然瞥见那密宗老僧满脸戾气尽退,竟露出了一副和蔼的笑容来。磅礴的佛家真力在俞和胸前徐徐一转,化作一注醍醐琼浆,直落入了他的关元内鼎中。 耳中听见有诸天佛陀齐诵真经,俞和丹田中万道金焰升腾,一缕滚烫的真元玉液分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眨眼间循着大周天转了一匝,一股灵檀香气自俞和毛孔中透出,提鼻一吸,神清气爽。 再内观识海中一朵性光如炬,有七彩虹光纵横,丹田中一团真元氤氲炁显化出龙虎之形。老和尚打入俞和体内的这一道佛力,非但没有震断俞和的经络,反倒让俞和的命性修为,都隐隐的涨了一截。 在场群修见到了一副古怪的情形。就看俞和满脸诧异,单手兀自举着长剑,三尺青锋斜指向天,凝住不动。那密宗老僧面露笑意,头朝地,足向天,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两指拈住了俞和的长剑,整个人好似倒立在剑尖上,就这么挺身悬在半空中,也是一动不动。乍一看去,这两个人就好像变成了一座姿态奇异的木雕泥塑。 九品黑莲台转了回来,当空一旋,垂落下一幢如幕乌光,罩住了两人的身形。 老和尚嘴唇微微一动,有道神念传音送入了俞和的耳中:“莫要惊乱,贫僧并无恶意,没想到是你这娃娃来了西南,方才却是贫僧没能认出你来。” 俞和有点发懵:“大师认得在下?” “贫僧虽与你素未谋面,但我那无央师兄,却三番五次的说起过你的事情。无央师兄乃盖世奇才,一向是眼高过顶,几百年来从未听他夸赞过谁人,唯独言及你这娃娃时,他用上了‘不坏’二字。” 俞和听密宗老僧一说,这才忆起那位坐镇京都定阳供奉阁暗府,一身修为兼具佛道两家之长,但说话时却惜字如金的无央禅师。回想方才密宗老僧的九品黑莲台和三头六臂的佛陀法身,可不正是与无央禅师曾施展的佛宗神通如出一辙? “原来大师却是无央前辈的故人,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师法驾,还盼恕罪。” “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既然是你这娃娃,贫僧说不得也要卖无央师兄一个面子,这一局就算是你胜了。将来你这山门别院若有什么为难之事,你可来云顶无量山斗佛禅院找我,贫僧法号无空。”老和尚眨了眨眼睛道,“不过唯你亲身前来,才能见得到我,其余人等只有闭门羹伺候。” 俞和闻言大喜,没想到这一场恶斗,最后竟然是如此欢喜收场,他连忙传念道:“多谢无空大师!” 两人以神念对谈,这三言两句只在眨眼之间,其余群修还当他们又拼过一番真力。俞和道完一声谢,就觉得剑尖上有股绵绵大力传来,将他生生推开了三步,密宗老僧凭空一翻身,落回了九品黑莲台上结跏而坐。 “你这娃娃很有些手段,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局是你赢下了。”老和尚双手合什,朝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略一点头,坐下九品黑莲台化成一团几十丈方圆的金光庆云,朝西北天空升起。余下的五位密宗和尚忽听自家师兄竟然开口认输,全是大惑不解。可无空老和尚已然驾起了云头,他们也只得纷纷纵身而起,踏上了金光庆云。 一声佛号震荡云天,六位不可一世的东巴密宗老僧,也不与石坪上的西南群修作别,就这么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西北天际,转回云顶无量山佛国去了。 “你可有何处不妥?”两道人影一闪,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已是一左一右的夹住了俞和。二位真人各伸手指,搭住了俞和的腕脉,云峰真人的另一只手中,已然拈着一颗三转地还丹,似乎随时准备塞进俞和的嘴里。 “弟子大好,师尊师伯不必挂牵。”俞和心中涌起热流,脸上却只是淡淡的一笑。为了让两位真人宽心,他故意催动一道护身罡劲,把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的手指弹开。 云峰真人只觉得俞和脉象凝沉泰定,那反震过来的一道罡力精纯浩正,后劲绵绵泊泊,绝没有半分亏虚之相。眼看俞和这神完气足的样子,哪里像是刚刚同密宗老僧剧斗过一场的人? “俞和,你做得很好!”宗华真人一拍俞和的背脊,仰天大笑,对着石坪上的西南诸派群修抱拳道,“我罗霄剑门弟子奋勇,侥幸胜得一局,这接下来这第三局,却是哪位道友赐教高招?” 坐在左列太师椅上的道佛两宗正道修士面面相觑,一时间倒没人起身下场。虽然俞和与密宗老僧那最后一招拼斗,谁都没有看懂其中的玄机,但无空禅师最后言之凿凿的说,这一局是俞和胜了,委实震住了西南诸派。 要知道方才开口认输的,可是在西南滇地执牛耳的东巴密宗,而且自认不敌俞和的,还是东巴密宗中凶名盛极的十八金身斗佛之首座无空禅师。罗霄剑门区区一个籍籍无名的十九代弟子,居然一人一剑就把无空禅师打得黯然退走,六位老僧驾云而去,这便说明东巴密宗已然认可了剑门滇南别院有资格在西南立足。 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坐回了居中的太师椅上,罗霄剑门的一众剑修,除了大师兄夏侯沧面无表情之外,人人都对俞和竖起了大拇指。 六位密宗和尚一走,沉晖书院的修士便成了左列上座,许多人把眼神投向肖子谦,想看这位“滇地十杰”之首,如何去与俞和一争高下。 肖子谦见群修皆把目光转来,他沉稳的面庞上登时堆起了一片难色。他自知此时若不有所表示,恐怕是太过尴尬,但一来师尊虞琰真人与罗霄剑门的金晨真人言归于好,这时自己若是下场斗剑,定要惹得虞琰真人恼怒,二来他心中清楚,自己就算祭出压箱底的撒手锏,也万万不是俞和的对手。肖子谦思前想后,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他对着群修拢手团团一揖,再对石坪中央的俞和抱拳道:“俞和贤弟,愚兄这点微末的道行,前几日里早与你试过手,心知不是你的对手,故而也无意在此献丑。你我本是知己,今日贵门别院开山大典,我俩若是拔剑一战,既伤和气又煞风景。愚兄就不与你斗法了,今夜晚宴,你我以酒为剑,大战三百合,不醉不归可好?” 俞和一听,自然懂得肖子谦是在委婉的推脱不战,他讲得虚虚实实,多半也不是说给俞和听,而是在西南诸派修士门前,给他自己找个台阶下。肖子谦话里言明,他跟俞和乃是知交好友,自然不好下场一战,伤了情谊,可为了应景,便定下以酒为剑之约,此暗合古时豪侠之风,既让群修不好多加指摘,又可显得肖子谦磊落豪迈。 “肖大哥此计大妙,今夜你若能凭酒力胜过小弟,这一局就算你赢,也是无妨!”俞和顺水推舟,朝肖子谦抱拳答道。两人一唱一和,相视大笑,肖子谦趁势的坐回了虞琰真人身边,果然见自家师尊嘴角弯起,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真可笑,什么以酒为剑!”那左列的澜沧江南班岛修士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有个身高不过五尺,可一对手臂却出奇的长,几乎他站直了身子,指尖能摸着自己小腿肚的奇形青年,拧腰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筋斗,挟着烈烈风声,落到了俞和的面前。 这青年修士不紧不慢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副金丝手套,带在了他的双掌之上。此人手指着俞和,却转头对肖子谦喝问道:“姓肖的,你既然说你斗不过他,那若是我将他打倒了,你就须得把‘滇地十杰之首’的称号让给我,你可答允?” 这个手臂奇长的青年修士,在西南滇地也是赫赫有名,他名唤赵魁儿,乃是澜沧江南班岛的少岛主。话说这位赵大少,虽然同百越教的木大少一样,都是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性子,但人家可是尽得了南班岛的绝学真传。昔年滇地十杰斗法,赵魁儿力压滇地少年英杰,唯独败在肖子谦手下,便作了个十杰老二,心中大是憋屈。回到自家岛上,闭关苦修了一年。出关之后,赵魁儿寻到肖子谦,见面二话不说抡拳就打,可百招之后,还是被肖子谦打得倒地不起。赵魁儿大败而走,心中依旧不服,又回南班岛闭关,每年秋分时节出关,他就要寻肖子谦一战,两人共斗了四次,但赵大少就没能胜得一次。直到今日,赵魁儿还是憋屈的做着滇地十杰老二,心中自然是耿耿于怀。 肖子谦一看是赵魁儿下场来,心里暗暗笑道:“俞和,我这算是送你个顺水人情,这第三场斗法,你可是稳胜了。” 想到此处,肖子谦对赵魁儿一抱拳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子谦方才亲口说过不是俞和老弟的对手,赵兄若是能胜得俞老弟掌中三尺长剑,那这滇地十杰之首,自然是赵兄无疑。” “好,看打!”这赵魁儿话音没落,头也还没转回,但他那奇长的手臂抡起,握指成拳,“呜呜”怪风声响,这拳头就已朝着俞和的下颌处砸来。 赵魁儿身子虽瘦,但手臂一运劲,立时涨到足能有常人大腿般粗细,筋肉纠结得好似古铜老藤,五根手指又粗又长,捏起个拳头直如酒坛子般大小。金丝手套化作一道淡淡的金光,有团凝实如岩的五行土炁裹在赵魁儿的拳头上,这简简单单的一拳之力,已足能有万斤之巨。 赵魁儿眼看自己的拳头离俞和越来越近,可俞和就是倒提长剑笑吟吟的站着,身子动也不动,全没有闪避或者挡驾的意思。赵大少心里是笑开了花,自己这拳头上的力道,就算是个金石铸成的人儿,若被砸得实了,也得四分五裂,更不用说俞和这稍嫌瘦弱的身子骨了。这个罗霄剑门的弟子,想必是方才撞大运胜了无空老和尚一招半式,心中正得意得紧,打算不躲不闪的硬接自己这一拳,等到拳头真落在了他的下巴上,自己劲力一吐,将这人砸得七荤八素,那肖子谦可不就要把滇地十杰之首的称号,拱手让给自己? 只见拳头离俞和的下颌已不足五寸,赵大少微微的眯起了眼,似乎很享受下一刻自己就要打碎俞和下巴的感觉。手上力道再催,这拳头愈发快了数分。 俞和脚下轻轻一挪步子,“呜”的一声风响,赵魁儿的拳头擦着他的鼻尖扫过。赵大少使力太猛,一个收势不及,身子竟朝俞和扑跌过去。 “怎么会没打中?”赵大少心中诧异,可他也不多想,顺势拧转腰背,抡起另一只胳膊,又是一拳好似铜锤,猛朝俞和耳畔横扫过去。 俞和不慌不忙,脚底下一垫步,朝后跃了半尺,赵魁儿的连环两拳尽数落空。这时赵大少的整个背脊都成了空门,俞和抬起左手,在赵魁儿的肩膀上轻轻一推,暗劲送出,便把赵大少推开了三尺。 俞和双手抱拳道:“这位道友,何不先报上名号,再行过招切磋不迟。” “澜沧江南班岛,你赵魁儿大爷的便是。废话少说,再吃我一拳!”赵魁儿两拳打空,肩膀上还被拍了一掌,登时觉得俞和是在戏耍于他。当着这许多西南修士的面,赵大少颜面扫地,心头便有一股邪火窜起。 只见他双臂挥动,顿时化出一片拳影,两脚蹬地,跃到空中,那一双裹着五行土炁的拳头好似暴雨一般,朝俞和劈头盖脸的打来。 剑修本就大多走的是轻灵迅捷的路子,俞和读剑之术已然小成,又学了白骨剑冢中的无名步法和七步云真篇。只看他把身子轻轻一晃,整个人就好似风中垂柳一般柔若无骨的摆动,脚底下更如闲庭信步,亦步亦趋的,在赵魁儿的拳势中穿行。俞和脸上的一副闲适安逸表情,好像他并不在战圈之中,只是在旁观看赵魁儿自行操演拳法一般。 赵大少一口气打了能有上百拳,可偏偏没有一拳落到俞和的身上,甚至连衣襟袖角都没能沾到一片。俞和只顾辗转腾挪,长剑反手背在身后,半招都没有反攻出去。 “你敢耍我?”赵魁儿恼羞成怒,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抡拳把脚下青石地面砸出了近丈长的数道裂缝,他指点着俞和骂道,“光会躲算什么本事,你若是条汉子的,可敢跟大爷我对上十拳?” 俞和笑了笑,忽然把手中长剑往地上一插,挽起一双袖口道:“既然赵兄有此雅兴,俞和自当奉陪,莫说十拳,只要赵兄犹有气力,便是一百拳一千拳,又有何妨?” 咯吱一声响,俞和攥紧了双拳,看他白皙细致的胳膊上,突然坟起了道道青筋,赑屃血脉滚滚贯注到手掌上,仿佛那一对拳头不再是血肉,而是熊熊燃烧的两团烈火。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拳相对,力如钢 赵魁儿一看俞和弃了长剑,撸起袖子竟要与他斗拳,心中自是大喜。一个剑修没了掌中三尺青锋,那跟没了牙的老虎有何区别?他赵大少可是自幼修习拳术,深得澜沧江南班岛秘传的“戊己断岳神拳”之真髓,隐隐已然窥得“拳势”之妙境,那一拳捣出,能有开山断流之威。单凭这一双铁拳,赵魁儿已不知将多少位滇地少年英杰打得骨断筋折。 对面的俞和拉开架势,摆了个双龙出水的起手式。赵大少只一眼望去,便看出了七八个大破绽,他嘴边冷冷一笑,拧腰展臂,吐气开声,一招黑虎掏心,就朝俞和胸口打去。 这赵魁儿天赋异禀,不仅神力惊人,而且手臂比常人要长上许多。他的拳能打得到人家,但人家一招还回来,却够不到赵魁儿的身子,拳脚相争时抡开一双长臂,占尽了便宜。可俞和既然说了要以拳对拳,就压根没打算闪避或者格挡,他提起一口先天五行土炁运到拳头之上,一模一样的一招黑虎掏心,对正了赵魁儿的拳头打去。 一大一小,却都笼罩着土炁黄光的拳头,毫无花哨的撞在了一起。平地里爆出一声闷响,好似有两个千斤石滚子狠狠的对擂了一记。 赵魁儿精研拳术,深知一拳打出时,气势上虽讲究一往无前,但拳头上的力道却是精妙得很。拳法练到高深处,便有九阳带一阴、七发三收、两挡两送六冲等等诸般运力法诀。精熟了这些法诀,拳劲变化莫测,往往能有奇效,事半功倍以弱胜强。 可俞和这一拳,十成十用的就是一道硬生生的蛮力。两只拳头一碰,赵魁儿刚想运转拳劲,卸去俞和的刚力,可他的指骨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这是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赵大少已然不知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这一刻他似乎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自己还是个三四岁的顽童,当有一次看到父亲在院中打熬拳力,把一根三人合抱的乌铁圆柱捶得轰轰作响,整个铁柱上都是凹陷和裂痕时,他孩童心性起,冲到乌铁柱前,握着粉嫩的小肉拳,对着铁柱子也是猛力一拳打出。 当时赵魁儿的父亲和母亲都吓了一大跳,赵魁儿的拳头打在乌铁柱上,整个手都红肿了起来。赵魁儿捧着手掌嚎啕大哭,他也深深记住了当拳头打在铁柱上时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坚硬,仿佛永远也不会被他撼动,血肉之躯在钢铁面前是那样的柔弱,反震回来的力道是那样的冰冷无情。 直到赵魁儿十来岁时,一身气脉真元和拳法都到了小成之境。他的父亲带他站到了乌铁柱前面,告诉他以后不用再以木桩练拳,而是改用铁柱来锤炼拳劲。当时赵魁儿的父亲让赵魁儿对着乌铁柱打一拳试试,赵大少竟然迟疑了,他犹记得小时候挥拳去打铁柱时的情形,那种不可摧毁的坚硬,在他心中已成了一层阴霾。 后来赵大少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运起十成真力,对着乌铁柱打了一拳。结果拳印深达半寸,铁柱摇晃不止。赵魁儿惊奇的看着这根乌铁柱子,忽然仰天长笑,这才驱散了心底的恐惧,从此拳术进境更是一日千里。 但是当他今日遇见了俞和,两人的拳头砸在一起时,这种在赵魁儿心底里消失已久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硬,俞和的拳头,硬得好像童年时的乌铁柱一般,那种坚硬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这拳头根本无法摧毁的念头来。 而且不仅仅是硬,紧接而来的,是潮水一般的庞然巨力。那种力量,赵魁儿只在与自己父亲对拳时感受过,好似有千万匹巨象猛冲了过来,一齐撞到自己的拳头上。在这种力量的差距面前,他的任何拳技都失去了效用,所有力量只能用来阻挡那沿着手臂筋骨逆行,径直冲撞向胸口的一道磅礴大力。 在场的群修,又一次看见了一幅古怪的情形。 俞和立在原地,一只拳头平平伸出,他脸不红,气不喘,嘴角边犹自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可刚与他拼了一拳的赵魁儿,却是怪叫着倒翻了好几个空心筋斗,手捧拳头落到地上,脚底下又噔噔噔的急退了七八步,这才稳住了身形,赵大少脸上忽红忽白,急喘如牛。 连肖子谦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倒飞出去的人,竟然会是赵魁儿? 俞和收拳站定,对着赵大少笑道:“赵兄可还过瘾?若是意犹未尽,在下便陪赵兄多斗几拳也是无妨。” 一句话说的赵大少脸上涨红。他哪里想得到,俞和一个剑修,身子单薄,拳法也粗陋不堪,可手上怎会有如此神力?赵魁儿忽然有些后悔,他之前该让俞和同他比斗拳法,而不是对拼拳劲,若是以拳术招法对拆,这个身具怪力的剑修,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但俞和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么会弃剑不用,去跟赵魁儿拼力气?赵魁儿天赋再高,终究不过几十年道行,一具肉身凡胎,加上后天五行土炁真力,在俞和的赑屃怪力神通和先天五行土炁面前,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这除非等赵魁儿修到还丹九转脱胎换骨之后,才可堪堪跟俞和比一比拳头上的力道。盖因天地虽大,但有几人能跟俞和一般福运齐天,聚纳诸般惊世机缘于一身? “不过是有股子蛮力,还未必能让你家赵大爷服气!”赵魁儿把背脊一挺,双手在腰后一摸,掌中已然多了一对铜柄大锤。这对锤子的锤头,是一块足尺见方的地煞雷陨石,这种奇石是自地渊极深处的火眼中发掘而得,原石本是天外之物,曾在九霄上历经过天雷的锤炼,陨入大地深处之后,又在地心火煞中蕴养千万年,石冢饱含雷火二煞,而且份量极沉,莫要看这足尺见方的一块,已是重逾万斤。 这对锤子一握到手中,赵大少似乎立时恢复了信心与豪气,他单手拎锤,对着俞和面门一晃,口中喝问道:“你可敢与我比试兵刃?” 俞和哑然失笑,这位赵魁儿,可是被方才那一拳震得有些糊涂了?自己身为剑修,主动弃剑与你肉拳相斗,结果你斗拳不胜,竟然不依不饶的要跟一介修剑之人比试兵刃? 左列太师椅上坐的澜沧江南班岛的修士,全都垮着一张脸,有的已然转头望着别处,不愿再看石坪中央的赵魁儿。他们都知道自家少岛主的暴脾气,这个时候若有人去拉赵魁儿回来,赵魁儿定会把一肚子怨气全都撒在这个人身上,只有等俞和把赵魁儿打得心服口服,他一口气自行散了,才不会继续惹是生非。 “还请赵兄赐教高招。”俞和摇了摇头,招手一摄,三尺长剑落入了掌中。赵魁儿把左右手的大锤在胸前一撞,雷鸣声响,一大蓬雷火挟着团团黑烟炸碎开来。 “你给我在这儿吧!”赵魁儿垫步拧身,双臂上筋骨突突直跳,把掌中双锤抡开了,那地煞雷陨石锤头拖着道道雷火光焰,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朝俞和天门砸下。 俞和脚下一错步,有道寒光冲天而起,人已飞到了十余丈高的天空中。赵魁儿的双锤砸在青石地面上,登时好似地底下埋了一片雷火神符,被他锤力激荡,同时炸裂了开来,轰隆隆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碎石横飞,滚滚黑烟卷起尘土漫空飞扬。 俞和手按长剑朝下看去,只见赵魁子的身子撞破了烟尘,势如举火烧天,把一对锤子舞得好似两条雷火怒龙升空,带着呜呜风声怪啸,直朝俞和胸腹掼来。 “来得好!”俞和长笑一声,把手中长剑一抛,双手掐剑诀引动先天五行真炁打入剑身中,就见一排五色真符在剑脊上次第显化出来。他再自白玉剑匣中,把无空老和尚的金刚萨埵降魔力摄了二成出来,化作一股罗霄剑门正宗的太玄剑元,贯入飞剑。这三尺青锋寒光大作,发一声龙吟,直涨到两丈多长,对着赵魁儿当头一剑斩下。 “呛”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那赵大少就好像被巴掌拍中的苍蝇一般,让俞和一剑劈得倒飞了回去,方才的烟火还未消散,赵魁儿撞到地上,顿时又有一大片灰土扬起。 这一下澜沧江南班岛的修士都坐不住了,有四道人影一闪,其中两个人冲进了烟尘中,另外两个人拉开架势瞪着俞和,生怕他乘胜追击,再出一剑。 有个修士一挥袍袖,召来大风吹散了烟尘,群修这才能把石坪中央的情形看得真切。只见地上有个四五丈方圆,七尺多深的土坑,坑中犹自有黑烟冒出。赵魁儿背脊着地,仰面躺在土坑中,双手兀自抓着地煞雷陨石锤,但他两掌虎口处尽裂,已是鲜血涔涔。 澜沧江南班岛的修士一探自家少岛主的脉象,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俞和方才那一剑,用的是其实是剑脊上的一股钝力,并非是以剑锋斩落,赵魁儿相当于是被铁棍当头抽了一记,只是气血震动,筋骨脱力,身子并没有什么大损伤。若当真是性命相搏,俞和以剑锋劈落,赵魁儿此时已该被一剑中分,斩成了两片血尸。 三名澜沧江南班岛的修士扶起赵魁儿,这赵大少被俞和一剑斩得眼前金星乱冒,只顾喘气,话也说不出一句。剩下的那位修士朝俞和一抱拳道:“我澜沧江南班岛这一局,输得是心服口服。还得多谢道友手下留情!” 俞和飘身落地,对这位修士拢手还礼道:“承让了,俞和也是侥幸得胜。” 那澜沧江南班岛的修士苦笑着连连摇头,他双手作诀一挥,四散的泥土碎石纷纷聚拢,填回了石坪中央的土坑中,只是青石地面上的裂缝,却已是抹不掉了。他走到云峰真人面前一揖,取出了个小小的红木匣子,放在云峰真人手边的茶案上道:“坏了贵门的道场,此物权当补偿,还盼道友收下。” “道友太客气了,今后还需贵岛多多照拂才是。”云峰真人连忙起身还礼,“赵师侄可有何折损?敝门中有疗伤灵丹甚多,可需取用一二?” 那修士一摆手道:“多谢云峰道友厚义,皮粗肉厚的娃儿,也没什么大碍,何须糟蹋灵丹妙药。魁儿此子,性子桀骜不驯,目空一切,合该吃些苦头,好懂让他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 说罢那修士转回左列落座,澜沧江南班岛一行人自照拂赵魁儿疗伤不提,再说俞和朝石坪中群修团团一揖道:“可还有哪位道友下场指教?” 俞和这两战,先是力退无空禅师,再把滇地十杰中名列第二的赵魁儿打得大败亏输,这时一句话问出来,自然而然的带着万般威风傲气。可场中偏偏还有人技痒难耐,只听左列群修中有人朗声道:“俞师兄修为惊人,剑术通神,令人敬服。在下蜀山诸葛坚,修得也是剑道,还盼与俞师兄印证几招!” 只见一位青巾白袍,腰悬宝璧,面似冠玉,目如朗星的翩翩少年纵身而出,落在俞和面前拢手一揖。 “原来是诸葛师兄,蜀山派毕集道佛两家之长,乃是九州仙门魁首之一,历代奇侠剑仙辈出。今日得见诸葛师兄,正要讨教一二。”俞和抱拳还礼,手腕一翻,亮了个仙人指路起手式。 “在下学艺不精,还盼俞兄剑下留情。”这位蜀山诸葛坚一笑,双手掐了个道诀,口中喃喃的念了一段经咒,忽然抬腿连跺三脚,朝天断喝道:“神剑招来!” 众人诧异的仰头望天,只三五息之后,西面的天空中隐隐有剑啸雷音之声,只见一青一紫两道剑光如长虹一般贯空而来,眨眼间落到这诸葛坚的头顶,被他剑诀一引,化作两道三尺紫青寒芒飞旋不休。 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齐齐站起身来,在场群修一看这两道剑光,登时发出一片惊呼声。 看这蜀山诸葛坚作法召来的两道剑光,莫非就是传说中蜀山派的镇山神剑紫郢青索? 第一百九十二章 紫青剑,锐难当 话说这对“紫青双剑”,在有关蜀山派的诸多传说中,都曾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相传双剑本是前古遗珍,共有雌雄二口,雄名紫郢,雌名青索,可分可合,威力至大,远胜寻常通灵法剑。紫郢剑通体紫色,有琉璃光,乃是以西方太白元精所铸,万邪不侵,青索剑通体青蓝,好似碧玉,其材质不详。 紫青双剑被蜀山派奉为镇山至宝之一,乃是凶名赫赫的杀伐大器。盖因双剑上的罡煞之气实在太重,故而一般都被重重禁制所封,镇压在蜀山剑冢之中。只有当门中出现了身具大仙缘大福运的英杰人物,这紫青双剑才会破禁而出,伴随这位绝代剑仙斩妖除魔,书写下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 正是因为这蜀山至宝紫青双剑被传得神乎其神,故而石坪上的群修望见诸葛坚作法召来的一青一紫两道剑光,登时全都大吃一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位蜀山弟子的身上。人们想仔细看看蜀山派又出了怎样一位绝世英杰,竟然能同时召来紫郢青索。 诸派群修还在疑惑观望,可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目中各有奇光一闪而逝,脸上肃重的神色化开,又各自坐回了原位。同为修剑之人,对通灵剑器的感应自然比寻常修士要敏锐太多,四位真人聚神念一望诸葛坚头顶的紫青剑光,便知道那根本不是紫郢青索的真形,只不过是由紫青双剑上分出的一道虚影所化。而这蜀山派的少年修士,一身修为竟然连还丹道果都还未证得,但他胸中所藏的一股浩然剑气,已然颇具气相。 蜀山派弟子入门后,若是选择修习剑道,那么等到剑气、剑性、剑念三者初成之时,便会让他们到蜀山剑冢中孤身一游。那剑冢藏在蜀山秘境深处,据说是一座高达百丈的玄铁山,山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通灵法剑,有的是前代剑仙的佩剑,有的是被蜀山高手降服的道佛魔三宗法剑,紫郢青索双剑亦在其中。这些剑插在玄铁山上寂然不动,就是等蜀山弟子前来结缘,只要进入剑冢的弟子与哪一柄飞剑性子契合,又能得到剑灵的认可,那柄飞剑就会从玄铁山上自行飞出,落到这位弟子的手中,而这位弟子自然便能带着这口飞剑离开剑冢。若是有弟子天纵奇才福运当红,得到紫青双剑或者剑冢中另外几柄前古神剑的认可,那就算是邀天之幸,一朝把绝世神剑握在手中,笑傲九州之日可期。 诸葛坚既然能招来紫青双剑的虚影,那多半是被紫郢青索同时认可。不过那双剑煞气太盛,这诸葛坚修为浅薄,还无法将双剑带在身边,故而紫青双剑的真形还留在蜀山,但神剑虚影却破空而来,助诸葛坚斗法。 看这蜀山派诸葛坚的周身气机似乎平平无奇,但竟能与紫青双剑结缘,太渊真人等皆猜想此子定有非凡的大来历,若不是万年一遇的天生剑体,又恰恰与紫青双剑契合,否则就必定是蜀山派某一代紫青双剑主人的真灵转世。无论是哪一种机缘所致,诸葛坚有蜀山派镇山至宝剑意加持,哪怕只有筑基炼气的道行境界,都不可以常理度之。 云峰真人嘴唇一动,神念传音送到了俞和的耳边:“千万要小心应对!这两道剑光虽然只是紫青双剑的虚影变化,但蜀山至宝威力奇大,单凭一道剑影已比寻常飞剑锋锐数倍,其罡煞剑气之深重绝不可小窥。莫看这个诸葛坚还丹未成,但他胸中本命剑气异常凝练,蜀山派传承上古剑仙之道,御剑真诀之玄妙神鬼难测,你切莫大意,等会须得全力施为!” 俞和轻轻点了点头,长剑凝势空中,可剑上的寒光已亮得好似一道闪电。 “在下修为不济,操持这两道剑光尚不能随心所欲,俞兄不可大意,接招!”诸葛坚双手剑诀一引,紫青剑光化作两道十余丈长的奔雷,朝俞和当胸刺去。 俞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眼中奇光湛湛。他身子一闪,不退反进,以手中长剑为引,竟然身化一道寒光,挤进了紫青双剑剑气当中的缝隙,剑锋直指,对着诸葛坚的面目疾刺过去。 这诸葛坚道行虽低,但剑术修为却甚是精深,只见他也不忙乱,一面侧身闪避,一面双手掐诀朝胸前轻轻一合,紫青剑气左右交错当空绞剪。俞和临危之时一扑身,胸口平贴着地面朝前疾飞,长剑化点为扫,横斩诸葛坚的双膝。 诸葛坚知道俞和剑上真力雄浑,自然不敢去挡,他脚下有道剑光一闪,一柄鹅黄色的小剑托起他的身子,窜上了半空中。 俞和一剑落空,双脚蹬地,刚要纵身而起,去追击诸葛坚。可他猛觉得背脊上有寒气升起,急忙回头一看,那紫青二色的两道剑光,犹如蛟龙摆尾似得凭空一转折,张牙舞爪的朝自己背心扑来。这两股剑气离他尚有二丈多远,俞和已觉得周身骨肉如被万把钢刀刮削,浑身寒毛倒竖。 想也不想,俞和反手一剑朝背后斜劈出去,剑锋划过虚空,留下两道残影,三剑合作一剑,正斩在紫青剑气上。 “呛呛”的两声脆响,紫青剑气被俞和劈得倒折回去,可他手中的三尺长剑不过是柄寻常的铁精法剑,哪里经得住如此大力相击,登时从剑锋到剑柄一路裂开,碎成无数的残片飞散。 俞和只觉得有两道锋锐之极的寒气,沿着右臂经络逆行而上,他忙伸左手一拍右臂臂弯,硬生生截住了剑气攻心的势头,鼓动丹田真元朝右臂诸脉一催,并起右手食中二指往下使力一甩,“嗤”的一声轻响,青石地面被俞和逼出体外的罡煞气刺出两个深不见底的小孔。 诸葛坚作诀召回了紫青剑气。云峰真人把手一挥,三道剑光自他大袖中射出,直奔俞和而去,他口中沉声喝道:“俞和,接剑再战!” 俞和两手一招,各摄住了一柄法剑,身子倒翻了个筋斗,足尖轻轻一点,踏住了第三柄法剑。他把双剑往胸前一交错,脚下飞剑托着他冲天而起,先天五行水火二炁贯注剑锋,两口飞剑亦化作十丈剑光绕身飞旋。 俞和朗声道:“好剑,好剑术,再来!” 诸葛坚轻笑,双手左右一分,那紫青剑气又奔袭而来,一时间四道剑光缠斗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场中群修直看得目眩神驰,有不擅剑术的修士,几乎连俞和与诸葛坚手中的剑诀都已看不大清,只见四道剑光宛如穿空雷蛇,在天上互相追逐撞击,纵横劈斩,团团光焰四射,道道罡风漫卷,两人四剑打得难解难分。 转眼间十五息过去,俞和与诸葛坚已对过了近百招,俞和越斗越是心惊,最后那几招他真个是全神贯注,胜负只差毫厘。 这蜀山派诸葛坚的剑招,果然是法度森严,以俞和小成之境的读剑术,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以克敌致胜的大破绽,即便是一些微小的剑势薄弱处,也因为紫青剑气太过刚猛迅疾,一丝破绽稍纵即逝,难以把握。 不过最令俞和头疼的,并不是诸葛坚那高深精妙的蜀山御剑真诀,而是这一紫一青的两道十丈剑光。 这两道剑光,何止比寻常飞剑锐利数倍?那剑光中的罡煞之气霸道无比,俞和以先天五行真炁裹住了自己的飞剑,可每次与紫青剑光一碰,他都觉得自己的两口飞剑颤然欲碎。而且这紫青剑光不仅仅是威力奇大,更是快逾闪电。诸葛坚只消手指轻轻一点,紫青剑气就如雷霆裂空而来,令人疲于招架,少能有还手的机会。 与这紫青剑气交斩了数百次,俞和暗暗发觉自己心中的汹汹战意正一点点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可抑制的退避之心,仿佛不仅仅是他的飞剑在紫青剑气下颤抖,连他的剑心与剑意,都不愿与紫青剑气相抗衡。 俞和的这种怯懦心,并非是由于蜀山镇派神剑威势太凶,大半是因为他在最初剑气交击的时候,就做了一次失败的尝试。 当时俞和还在盘算着如何取巧得胜,他暗暗将万化归一大真符打出,想把紫青剑气一股脑儿收走了事,没了两道凶煞剑气之助,这诸葛坚立时就要被打回原形,只能落地认输。可俞和的如意算盘打得是好,等他以万化归一大真符去迎紫青剑气时,单只是一道青索剑气横扫过来,那从没有让俞和失望过,连四象神雷都能收摄的万化归一大真符,被青芒剑光一扫两片。 俞和心中大惊,神智一恍,手下便稍稍慢了半分,青索剑光紧擦着俞和的左臂掠过,将他一整幅袖子给切了下去。 俞和对六角经台传下的玄真宝箓诸般神符,其实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想炼化千古通灵神剑的剑炁,还是力有不逮。万化归一大真符不能奏效,无疑让俞和的自信心受到了重重的一击。 两人斗到了十五息,蜀山诸葛坚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紫青剑气左右荡开,在自己胸口处卖了个大破绽。俞和心中托大,指使双剑中宫突进,意欲直捣黄龙。可诸葛坚的双手剑诀一翻,紫青剑气登时圈回,两道剑气如皮索一般绞住了俞和的双剑,咯吱吱金铁嘶鸣声响,俞和的两口飞剑又被紫青剑气绞成了碎片。 “俞兄剑器质地太差,可惜可惜。”诸葛坚也不乘胜追击,招手拢回两道剑光护身,笑吟吟的看着俞和。 俞和被诸葛坚两次斩断了法剑,本来已该认输而去,可他忽听身后的太渊祖师朗声道:“诸位道友远来是客,我罗霄岂能以凶煞利器相向?方才斗剑很是好看,老道我意犹未尽,此处还有几柄寻常的粗钝飞剑,俞和你再陪诸葛贤侄走上几路吧。尽管放手施为,不必太过怜惜剑器,反正也是稀松平常的货色,若能断在紫青双剑之下,倒也不枉。” 只见太渊真人一弹手指,便有五道五色剑光飞向俞和。俞和招手摄住这五柄飞剑一看,太渊真人嘴巴上说是粗钝剑器,可这五柄飞剑竟然是分属金木水火土的一整套五行飞剑,品质虽算不得上上,但也是用百锻铁精糅合五行奇物铸造而成,颇为难得。 先天五行真炁齐发,五口飞剑奇光大作,绕在俞和右腕上一旋,结成了一盘五行剑轮。太渊真人也是看俞和五行真炁极盛,故而特意选了这么一套飞剑给他,就是要助俞和一臂之力,以五行剑阵大破紫青剑气。 这五行剑轮一成,俞和身边登时有罡煞四溢,整个人气势节节攀升。 诸葛坚嘴角略略勾起,镇定自若的道:“看来俞兄方才还未使出真本领来,不过在下也是战意犹酣,俞兄速速进招来吧,你们斗个痛快!” “诸葛兄小心了!”俞和左手剑诀一引,提起右手朝诸葛坚遥遥拍出,五行剑轮呼啸而起,在空中一转,朝诸葛坚当头落下。 诸葛坚长吸了一口气,眼中寒光四射,双掌在胸前一握,八根手指两两交扣,食指并拢伸出,朝俞和的五行剑轮点去。 耳听见诸葛坚口中吐出“合璧”二字,那紫青剑光彼此一绕,竟然拧成了一股。恢弘的剑光亦青亦紫,化作二十余丈长的一条剑罡大龙,挟着滚滚雷音,卷着团团雷火,直朝五行剑轮飞撞了过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五行破,神气竭 蜀山派自古到今的传说中,紫青双剑合璧一击不知让多少位盖世魔枭饮恨而殒。盖因紫郢青索双剑合璧之后,其威力绝非是两者相加,而是直接跃升到了另一个层次上。有关这紫青双剑合璧之后的威能究竟有多大,连蜀山派中的剑仙耆宿也说不清楚,但他们却都能骄傲的列举出上百件曾与双剑争锋,却被剑气绞成碎片的神话重宝。 诸葛坚御使的一紫一青两道剑气,虽然不是紫郢青索双剑的真形,但神剑虚影合璧之后,其威能也是惊天动地。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一看,心中笃定这个复姓诸葛的蜀山少年,必定是某一代紫青双剑主人的转世之身,否则断不可能只凭筑基炼气境界的道行,就能使出这神鬼辟易的双剑合璧一击来。 俞和与这一剑正面相抗,他的感受自然比其他人更深。 合璧之后的紫青剑气,犹如一道怒龙升天,猛撞到疾旋的五行剑轮上,登时将剑轮冲得当空剧震,五柄飞剑摇摇晃晃,非但不能再朝诸葛坚的头顶压下,竟还被紫青剑气推挤着,向俞和缓缓地倒飞了回来。 休要看俞和的五行剑轮在紫青剑气的撞击之下摇摇欲散,便以为这盘剑轮是虚有其表的招术。俞和贯注到飞剑上的,可是实打实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再加上他又是用一套自成阵势的五行灵剑结成剑轮,五口长剑彼此之间气机贯通,五行之力相生相化,循环不息。 为了能与锋利无匹的青紫剑气相抗,俞和还从特意白玉剑匣中,摄出了一缕南帝遗宝曜华仙剑的仙灵剑气,更是大增了五行剑轮的锋芒。 饶是如此,这剑轮被紫青剑气顶住,那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好似用几十把关西铜琵琶齐奏的一関《乱披风》。俞和鼓动丹田内鼎中的雄浑真元,提起双掌朝五行剑轮遥遥一按,那五柄飞剑登时奇光大振,一盘剑轮转的更疾,不但稳住了阵脚,还渐渐反败为胜,大有把紫青剑气镇压下去的势头。 诸葛坚见对手加催真元,五行剑轮威势再涨,紫青剑气转而节节倒退。他把眉毛一立,口中发声断喝,两手食指尖射出一道本命剑元。若说紫青剑气原本像是一道升腾的烈焰,那诸葛坚这一下更是扯动了风箱,耳听得剑啸声呼呼大作,紫青剑气刹那间抖擞精神一扫颓势,又把压下的五行剑轮硬生生顶起了数尺。 眼看五行剑轮和紫青剑气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中剧烈交击,谁都不能再推进半寸,便斗成了个不相上下的僵持局面。 石坪上的群修人人凝神屏息,看得心神激荡,可俞和与诸葛坚两人却都是心中有苦难言。太渊真人这套五行灵剑虽然品质不错,但同紫青剑气合璧之后的凶威一拼,依旧是有云泥之别。俞和全仗着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和曜华仙剑的一丝剑气护住了灵剑剑锋,这才让五行剑轮一时间看似能与紫青剑气分庭抗礼。不过紫青剑气的罡煞之力,大半需由俞和的本身真炁抵消,而且他又要分出心神仔细护着飞剑不断,这可当真让俞和斗得颇为吃力。 不过蜀山派诸葛坚的情形,看起来也不好受。紫青剑气合璧之后的确霸道无匹,但他本身修为境界实在太弱,虽然他诸葛坚也是个有大福运之人,服过洗髓培元的天地灵物,一身真元比寻常筑基炼气的修士要雄浑得多,但若是跟俞和相比,委实是有湖泊与汪洋大海一般的差别。 诸葛坚此时已是满脸煞白,额头上浮起一片细密的汗珠。可这位蜀山派的天之骄子自是心比天高,哪里自甘撤剑认输?而且场中这多么西南修士眼睁睁的看着,他也不好意思摸出回气的丹药来服食,只能咬紧了牙关,自关元内鼎中抽出一道又一道的本命剑元,贯注到紫青剑气中。这要不是紫青剑气本身神妙无方,替他接下五行剑轮十之八九的力道,诸葛坚早就真元枯竭倒地不起了。 一个是真元如海,一个是剑气强横,眼看五行剑轮与紫青剑气斗了七八息光景,二人依旧是寸步不让。俞和掌中有一道白气和一道五色奇光与五行剑轮相连,而诸葛坚指尖冲出一线青光,注入紫青剑气中。两人这番斗剑气,斗招法,斗真元,俞和虽然是一直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但他呼吸悠长,气机沉凝如山岳,看不到半分真元亏虚的样子。反观蜀山诸葛坚却是面如白蜡,气喘如牛,有看得仔细的,能窥见诸葛坚的双臂和双腿,都在微微颤抖。 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皆露出了笑容。以这情形来推算,最多五息之后,诸葛坚就要真元耗竭,到时紫青剑气一散,俞和自然胜出。 罗霄弟子手执寻常飞剑,能胜得蜀山派紫青双剑主人,这可是足以扬名九州的大事迹。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俞和即将再胜一局时,那诸葛坚忽然张口喷出一片方寸玉圭,玉圭上镶嵌着二横二竖共四道银线,交错成一个井字样,银线将玉圭分成了九宫形,每一格中分别刻着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的九宫之名。 这片九宫玉圭一出,就自行飞到诸葛坚的头顶一尺处,垂落一幢莹莹仙光,将他的身形罩定。祭出了护身玉圭之后,诸葛坚眼中闪过一道厉光,他猛然吸气发力,交扣成剑指的双手松开,五指并拢成掌,左掌抵在右掌的手背上,将两掌交叠在一起猛力推出。 那紫青剑气顿生变化。本如匹练般的剑光之中,竟忽然分出了无数细小的剑芒,这些剑芒好似抓钩一样,“呛”的一声响,便将俞和的五行剑轮牢牢扣住。 诸葛坚的右掌屈指成爪,左手握紧了右腕,好似他右手掌中抓着一个旋柄般的,朝五行剑轮旋转的反方向猛力一拧。 无数的火星四散飞溅,剧烈的金铁嘶声几乎能绞碎旁观者的耳膜。五行剑轮被紫青剑气反向一绞,骤然停止了旋转。俞和万万没有想到,蜀山派的御剑真诀竟然玄妙至斯,能让打出的剑气产生如此怪异的变化。剑轮运转一停,五行真炁的相生相化也被硬生生的打断,五道乱成一团的先天五行炁在俞和胸中翻腾冲突,登时把他一口真元堵在了胸腹之间,俞和的身子摇了摇,险些就踩不稳飞剑,从空中一头栽落下去。 诸葛坚冒险变招,果然收获了奇效,他心中暗喜,气势大振。趁着俞和忙于调理胸中五行真炁的当口,他又聚起了一股力道,右手狠狠一握,捏指成拳。 失去了俞和的操持,太渊真人那一套五行灵剑再抵受不住紫青剑气的绞剪,无数剑芒合拢一卷,“喀嚓”的一声脆响,五柄飞剑同时粉碎,俞和的五行剑轮彻底化为了乌有。 这一下形势徒然逆转,在场的群修谁都没能料到。罗霄剑门的弟子中,传来一片惊呼声,连四位真人都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云峰真人的五根手指深深的嵌进了太师椅的扶手中,但他自己全没察觉到失态,只顾紧盯着石坪上斗剑的两人。 幸好俞和一身真元委实精纯浑厚,又有六角经台传给他的神秘吐纳炼气术相助,调理内五行先天真炁易如反掌。短短一呼一吸之间,他就抚平了绪乱如麻的五行炁。眼看自己的剑轮土崩瓦解,俞和咬牙发狠,眼中青光暴现,朝着蓄势待发的紫青剑气一挥手,附在飞剑碎片上的一丝神念引动残存的先天五行真炁,顿时化出万道五行雷火,当空炸开。 诸葛坚也没有料到,俞和一介剑修,竟对五行真炁的操持到了如此精微之境。五色雷光一闪,霎时间裹住了紫青剑气,五行神雷连珠砸落,犹如万柄重锤,同时捶打在了剑气之上。虽然紫青剑气锋芒无双,但俞和这一手,已然同剑修濒死碎剑反击没多大分别。震天动地的爆鸣声响了数息之久,等先天五行雷煞消散殆尽,再看那紫青剑气已然又分作了一青一紫两道,原本皆如十丈蛟龙舞空,可如今只好似两条七八尺长的蟒蛇,绕着诸葛坚游来游去。 俞和脚尖一挑,托他身子腾空的那柄飞剑落入了掌中。常言道事不过三,俞和这时若再向同门借剑,西南诸派定会有人站出来指责,他唯有凭这最后一柄长剑,与诸葛坚分出胜败。 再看蜀山诸葛坚那边,九宫玉玦的莹莹仙光罩定了他周身上下,紫青两道剑气虽然是威势大不如前,但其锋锐并不稍减。一攻一守,诸葛坚皆有手段可以施展,看似颇占上风,但群修望他气机亏虚,在力破五行剑轮、硬顶五雷轰顶之后,诸葛坚的一身真元只怕已是所剩无几。 俞和只有他掌中那一柄寻常的飞剑,而诸葛坚法宝剑气俱全但却真元不济,不过两人都是奇招层出不穷,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藏着什么撒手锏,所以这场斗法此时依旧是胜负难言。 “俞和,你且听仔细了。”忽有一道神念传音,送到了俞和的耳畔,听那说话的铿锵语声,正是罗霄祖师太渊真人亲自出言指点,“切记切记,等下莫要再与他对剑。此子修为境界尚浅,根基不厚,方才连番施展蜀山御剑真诀与你相争,此时已是心神疲惫不堪,真元也行将枯竭。你只消展开提纵身法,绕着他疾行不停,再用破空剑罡以乱雨之势笼罩他的周身,令他疲于应对,自然更耗其心神真元。此时的紫青剑气已然不足为虑,只许稍加留神闪避,当可胜出!” 这边太渊祖师暗授机宜,对面的诸葛坚正抓紧分秒光阴吐纳回气。俞和心中知机,更不迟疑,脚底下一使力,以七步云真篇的身法糅合白骨剑冢中的无名步法,踏空渡虚,身形化作一道淡淡的轻烟,绕着诸葛坚疾驰。 依着太渊真人的法子,俞和把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临敌惯用的招式给祭了出来,只听得漫天都是剑罡破风的厉啸声,不知多少道太玄无形剑炁笼罩了诸葛坚的周身。这剑炁撞到九宫玉圭的仙光上,宛如雨打湖面一般,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四面八方都被无形剑炁重重包围,诸葛坚躲在玉圭仙光中不敢轻举妄动。他手指连点,紫青剑气穿梭如电,紧追着俞和刺劈。可俞和学自白骨剑冢的无名步法真是玄妙异常,移形换位之间,竟然能幻现出七八个亦真亦幻的人影,诸葛坚此时疲惫不堪,神念涣散,光凭一双肉眼根本抓不到俞和的真身所在,这紫青双剑在虚空中徒劳冲刺,总也斩不到俞和身上。 俞和把落雨剑法中的暴雨势和雷雨势轮番施展,还抽空摄出白玉剑匣中的金刚萨埵降魔力,化作道门正宗真力,他翻掌一按,就是一道数十丈的破空大手印飞出,拍在玉圭仙光上,激起罡风四合,尘沙飞扬。 虽然这片九宫玉圭乃是一件护身重宝,但终究也得靠修士真元操持,俞和所发的每一道破空剑气和掌力,都会震荡到诸葛坚的神念,也会耗去他的一丝真元。 堪堪半柱香功夫,再看诸葛坚已然是面如金纸,浑身汗湿,那紫青剑气淡得好似两缕雾气,虽依旧追在俞和身后,但却根本无力刺击。九宫玉圭的仙光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诸葛坚觉得手指上似乎挂着千钧巨石,稍稍挪动半寸都极其艰难,唯剩下一股子不肯服输的傲气,支撑着他还未倒下。 俞和叹了口气,收住脚步,翻手一剑挥出,轻轻松松的将紫青剑气斩得烟消云散。诸葛坚浑身剧震,九宫玉圭自行化作一道流光,沉入了他的眉心。从左列坐的蜀山修士中闪出一人,伸手搀住了诸葛坚的身子,撑着他缓缓落到地上。 可这诸葛坚犹自逞强,他挣开了同门的手臂,把背脊挺得如青松般直。吃力的举起双手当胸抱拳,对俞和朗声道:“俞兄道行深厚,在下自认不敌。不过来日方长,且等我修得还丹,再与俞兄印证一二!” 俞和长出了口气,心说此战胜得委实艰难,等这蜀山诸葛坚证得还丹道果,那可真是未必能胜得了他的紫青双剑。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俞和郑重其事的抱拳还礼道:“在下亦是竭尽了浑身解数,这才侥幸胜了半招。诸葛兄一身剑术实远在俞和之上,将来还盼诸葛兄不吝赐教才是。” 诸葛坚咧嘴笑了笑,双眼一翻,便脱力昏了过去。 自有滇南别院的侍者抬来软榻伺候,蜀山修士小心翼翼的把诸葛坚拦腰抱起,平放在软榻上,取出灵丹为他灌下,又以本身真元助他养息回气。 俞和已是连胜了三局,尤其是刚才与蜀山诸葛坚的一战,也耗损了他不少的真元。四位真人都有心唤他回来歇息,可蜀山派修士刚把诸葛坚抱到石坪边,从左列群修中又是一人纵身而出,手执长剑点指俞和道:“下一局便是我青城龚大有,俞和道友,小心接招了!” 不等俞和说话,这个青城派的修士把手中法剑一抛,化作一道青光剑气,直朝俞和斩落。 这个青城修士,分明就是要趁火打劫。俞和连战三场,他竟连让人答话的片刻功夫都不等,径自发剑来战。场边的群修纷纷发出了鄙夷声,尤其是右列的魔宗修士们,更是毫不顾忌的大声送上嘲讽之辞,可这青城派的龚大有充耳不闻,只顾向俞和进招过去。 俞和正要举剑格挡,忽从罗霄剑门的弟子群中,飞出一道雪亮的剑光,有人寒声斥道:“青城派也是蜀地名门大宗,可你这厮行事,怎的如此下作?俞师弟你且去安心歇息,此人交给我来料理,定要让他好生吃些苦头!” 第一百九十四章 默自省,执念生 这位拔剑而起的罗霄剑门修士,径直一剑刺向青城派龚大有的背心,那森冷的剑光不仅快逾闪电,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龚大有被他剑上杀气罩定身形,双肩猛一颤,不得不半路变招,硬生生撤回了刺向俞和的招式,反手朝背后横剑一封,架住了那裂空而来的穿心一剑。 俞和一看,这位仗剑出手的罗霄同门,正是纯阳院的首席真传弟子李毅。 “论及出剑之快,李师兄不愧是我罗霄十九代同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在李毅身后七尺,有道清风徐徐一转,显出论剑殿大师姐莫子慧的身形来,她从不离手的那柄无鞘长剑上流转着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翻腕甩了个剑花,这奇光才消隐不见。 “俞师弟大展神威连胜三局,我这手已是痒得不行,莫师妹你可别来争了,这一局让就给我如何?”李毅跟身后的莫子慧讲话,但他却并不转头,两眼直瞪着青城派的龚大有,一幅猛兽盯死了猎物,作势欲扑的样子。 “这种杀伐争斗的事情,我自然不会跟你们这些血性男儿相争,李师兄可要好生施为,莫要辜负了师妹的期盼。”莫子慧朝俞和一招手道:“师弟,速速回去调息回气,若是李师兄斗不过人家,等会还需靠你下场,挽回颜面。” 俞和歪嘴一笑,他以前可不知道,莫大师姐原来也是如此牙尖嘴利的女子。一句话不但挑得李毅好胜心起,战意更盛了三分,还暗暗讥讽了十九代大师兄夏侯沧。不过俞和此时,心中却是满满的一团暖意,青城派的修士出来趁火打劫,立时有李师兄和莫师姐两人拔剑而起,不远处的四位师门长辈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那眼神中除了赞许便是殷殷关切。 随着莫子慧走回了罗霄剑门弟子的队列中,宗华真人几乎是硬逼着俞和服下了半瓶回气灵丹,然后强按着他坐下调息。大师姐莫子慧和守正院的方师妹一左一右的站在俞和身边护法,金晨真人竟然离座而起,站到了俞和的面前,看他那架势,无论谁人想要打扰俞和,都得先问一问他掌中的三尺青锋。 俞和那一身真元委实太过雄厚,加上白玉剑匣中还收纳了东巴密宗无空禅师的金刚萨埵降魔力,等若于一颗大补丹,只在俞和走回弟子队列的二十余步中,他就已然把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玉液补满。不过内五行脏腑中耗损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却不是一时三刻便能尽复旧观,那须等夜里俞和坐忘吐纳,以神念观想五方,才能采聚先天真炁,填补亏虚。 场中罗霄剑门李毅与青城派龚大有的斗剑,比起之前俞和大战蜀山诸葛坚的那一场,实在是相差甚远。五行剑轮斗法紫青双剑时,石坪上的群修全没有一人当作这是两位低辈弟子在斗剑,包括魔宗的三位大毒师和二位大蛊主、加上太渊真人、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等高手在内,每个人都在心中思量,若自己化身为俞和或者诸葛坚,该当如何应对,才能全身而退。 与俞和、诸葛坚两人的惊采绝艳相比,李毅和龚大有虽然同是年轻一代的才俊,但他俩也就堪堪与夏侯沧、肖子谦等人相差仿佛。看完了俞和与诸葛坚的精彩大战,再看这一场,群修已觉得没了多少兴致。 不过石坪中央的李毅和龚大有,却是各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斗得难解难分。罗霄剑门纯阳院首座李毅,一身剑术也是尽得了掌院镇国真人的真传,剑势大开大合,有一股征伐沙场的铁血气势。加上他出剑极快,往往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式,逼得对手心惊胆战,不敢与他力拼,只能频频回剑自保,一路剑意便断断续续,发挥不出本身实力来。 李毅施展的一套“大风剑歌三十六式”,乃是从古代刺客的必杀之剑中演化而来,几乎没有一招守势,每一剑都旨在攻敌之不得不救。看这李毅两眼泛血光,越打越是形如癫狂,两口飞剑似狂风暴雨般的连攻七七四十九剑,压的青城龚大有连退四十九步。眼看这龚大有就要退到石坪之外,李毅把双剑一圈,朝后一跃,竟从怀中掏出了个酒葫芦,咬开木塞一气喝干,战意与酒劲上冲,他仰天狂笑不止。 龚大有趁机挺剑疾刺,想要反守为攻。可李毅忽然伸手反握住了双剑剑柄,身子凭空一旋,借着回转之势,劈出连绵不断的剑气,登时又把龚大有压在了下风。 青城派的龚大有既然敢挑战俞和,自然也不是没有倚仗。青城本是九州剑修大派,昔年天都明河双剑震慑天下,比起蜀山派的紫郢青索也是不遑多让,虽然近几千年来日渐式微,宗门有些落没萧条,但其道统未失,只是门中没有出现什么绝世人物而已。 青城御剑术讲究中正平和,善于久战,常于绵绵密密的守势中,突出一记凌厉的杀招破敌,煞是难缠。故而李毅的剑势虽然咄咄逼人,但龚大有展开剑法,把自家门户守得密不透风,倒是以逸待劳。 不过俞和虽然同纯阳院的李毅交道不深,两人也未曾切磋过剑术,但李毅的斗剑套路,俞和倒是有所耳闻。莫看这位纯阳院首座运剑时狂放不羁,但那只是迷惑对手的一种假象,其实他心中沉静如水。上手以“大风剑歌三十六式”泼力狂攻,若不能一鼓作气克敌得胜,那他便会化实为虚,对手以为他依旧是剑剑倾尽全力,其实他大半剑招已转成了虚招,为的就是要暗暗积蓄气力,等对手的守势一乱,便再突出诡招,将对方一剑刺倒。 李毅不仅对剑势节奏掌握得颇有独到之处,他的一些小计谋也是令人出其不意。譬如他方才撤剑饮酒,看似是战意激昂,要借烈酒助兴,其实那葫芦中的酒水暗藏玄机,喝下之后,大有生精回气的妙效。 俞和耳听李毅气脉悠长,看他双眼虽然充血怒瞪,但眼光却是沉稳淡定,心知这位纯阳院的师兄胸中早有盘算。石坪上的两人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恐怕至少要到千招之后,才能分出胜负,于是俞和干脆沉下了心神,细细回味自己与蜀山派诸葛坚的一战。 方才那一战,当是俞和所经历过最艰难的一场斗剑。盖因他的万化归一大真符对紫青剑气不能奏效,让俞和一时乱了阵脚,最后只能靠本身剑术和太渊祖师传授的策略勉强胜出。俞和在心中细细推演方才的斗剑,这诸葛坚不过是筑基炼气境界的修为,仗着紫青剑气锋锐无匹,加上蜀山御剑真诀的玄妙,好几次把俞和逼到危境。俞和以为,诸葛坚是真正懂得以已之长攻敌之短的道理。他不与俞和硬拼真力,只把剑气的锋锐和剑诀的神妙糅合,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刚好俞和的几样手段都被克制住,于是此消彼长之间,两人可以说是平分秋色。 俞和反省己身,自己似乎过分的依赖万化归一大真符、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和先天五行真炁这些神通手段,反而将剑道本身给搁置了。如此一来很有些不妥,一旦这些手段被人克制住,相比之下,他本身的剑术就有些上不了台面。虽然在白骨剑冢中修行过十八个月,但俞和临敌之时,很少靠剑术去取胜。白骨剑冢中的剑法虽然学会了,却历经争斗磨炼得少,与诸葛坚那一手精熟玄妙的蜀山剑法对上,就显得生疏拘谨,故而处处为人所制。 想到此节,俞和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以后若非是性命相搏,还须得尽量施展本身剑术,若能把那一式仙人剑法同白骨剑冢中的精妙剑招融合,也就不会总与紫青剑气硬碰硬的对劈,更不会被诸葛坚轻而易举的绞碎了飞剑,不等诸葛坚施展出双剑合璧,就能以剑招逼得诸葛坚露出破绽,一举得胜。 归根究底,还是俞和与人争斗时,更愿意相信万化归一大真符和先天五行真炁,而对自身的剑术,并没有那么强烈地信心。兼具这么多大神通手段,反倒让他疏忽了身为一介剑修的最大倚仗。 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俞和忽想起了他在京都定阳见过的章炎真人和剑残客楚冥子,在那两人身上,都存着一股大执念,他们的心中只有一柄剑。他们笃信自己这柄剑,也执意追求着剑道的至高境界。 “宝剑不琢无锋!”俞和睁开了眼睛,在他的双眸中,横亘过一道明亮的剑光。 蜀山派的诸葛坚虽然败在了他的手下,但的的确确给了俞和激励。诸葛坚道行境界远不如他,却能与他斗得难解难分,这将俞和心中存的一丝骄傲撕得粉碎。若诸葛坚修到了还丹道果,带着紫青双剑的本体来找俞和较量,俞和自知,现在的自己只怕走不过十招。 万化归一大真符、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和先天五行真炁等等,这些神通手段他都一时间无法再进一步,若不想败,只有靠手中的三尺青锋! 执念生出,俞和识海中的性光慧剑忽然放出了万丈虹光,呼应着胸中燃烧起来的剑意,白玉剑匣中的十几口飞剑齐声长鸣。 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面露诧异,纷纷回头以神念一望,只见俞和顶门处有一道无形的剑炁直冲九霄。 “懂得不骄不躁,沉思自省,这委实难得!此子福缘深厚,悟性也算不错,我罗霄剑门看来真是要出一个杰出人物了。”太渊真人手捋银须,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俞和这番剑炁冲霄的异相,唯有修到了剑心通明之境,才能察觉的到。故而石坪上的修士,除了罗霄剑门的四真人之外,只有寥寥数人转头看来。其中有蜀山派的修士,也有青城派的修士,他们看清了俞和头顶的一道无形剑炁,有的人不喜不忧,有的人却转动眼珠,也不知在盘算这什么。 再看石坪中央的李毅和龚大有,此时已然斗了足有一顿饭功夫。俞和猜的不错,李毅在第一千一百六十招时,双剑一圈,挑飞了龚大有的飞剑。两道剑光在龚大有胸前交错而过,把他胸口的里外衣衫一齐斩破,但偏偏又没有划破肌肤。李毅的一对剑锋搭在龚大有的肩头,剑刃直抵着脖颈。 龚大有一脸苍白,高举着双手,一动不敢动。他胸前的衣衫落下,露出好一片雪白的皮肉,显得很有些滑稽。 青城派的师长起身出来,向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作揖认输之后,就把自家弟子拎了回去,狠狠的掼在了地上。这龚大有出来趁火打劫,可却算计落空,最后还是输掉了这局斗剑。如此一来,青城派的颜面可当真有些不好看了,门中师长憋着一口怒气,也是自然。 李毅对着石坪上的群修团团一揖,也退回了罗霄弟子的队列中,剧斗了千多招,他自然要回气歇息。 俞和刚想再去石坪中央应战,可那碧云寺的群修当中,宸涛子忽然站起身来,他一脸铁青的走到了石坪中央,手指着罗霄弟子队列中的胡家四兄弟道:“今日我也不是碧云寺的宸涛子,我是满孚村胡家大院的胡进昌胡六爷。你们四个忘恩负义的胡家不肖子,还想做那缩头乌龟到几时去?都给我出来吧,今日你们若胜得我胡六爷的一双肉掌,从此便算恩断义绝,我再不过问你们事情,就算你们要寄人篱下做奴才,也由得你们去。若是胜不得我胡进昌,我便教你们知道胡家大院的家法森严!” 第一百九十五章 胡家怨,两门争 宸涛子话音落地,躲在罗霄弟子队列末尾的胡家四兄弟已是脸色煞白。云峰真人听宸涛子这么一说,站起来拱手抱拳道:“宸涛道友,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宸涛子一甩大袖,沉脸瞪眼斥道,“在下方才说过,我此时非是碧云寺的宸涛子,而是满孚村胡家大院的胡进昌胡六爷。我与他们四人乃是血亲,他们需得唤我一声六叔。我这胡家长辈教训家中子侄天经地义,此乃我老胡家的家事,于情于理,云峰掌院你都不便横加阻拦!” 宸涛子这么一说,把云峰真人想好的一番推托之词全给堵了回去。周围的西南群修面面相觑,有知情的人,嘿嘿直笑;有不知情的,正忙着询问其中干系。 云峰真人叹了口气,心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是不好再拦着胡家叔侄见面了。先前碧云寺的修士一到滇南别院,宸涛子就执意要见胡家四兄弟,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看他面色不善,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就极力拦着宸涛子,不让他去见胡家四兄弟。当时宸涛子便突然大发雷霆,说了好几句狠话,弄得场面一阵尴尬,最后还是信宁真人觉得众人吵吵嚷嚷,令他心烦意乱,这才出言按住了宸涛子。 没想到今日当着这许多同道的面,又是在开山试剑的仪式上,宸涛子再一次要与胡家四兄弟见面。他把俗家身份和与胡家四兄弟的血亲关系当众一挑明,罗霄剑门便再找不到合适的说辞,阻拦人家师侄亲人见面了。 胡家四兄弟中的大哥胡甲山,深深懂得其中的道理,知道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也是为难。于是他用力一握双拳,带着二弟胡乙川、三弟胡丙河和幺弟胡丁岳走了出来。先是对着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作揖行礼,然后就硬着头皮,走到了宸涛子的面前。 如今身上穿的是罗霄剑门的崭新道袍,腰悬玉牌和铜鞘长剑,四兄弟再没了之前那幅落魄不堪的样子。可是看到自家六叔宸涛子,胡甲山闷声抱拳行一礼,却不知如何称呼才好,只有幺弟胡丁岳怯怯的喊了一声“六叔”。 “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六叔,你们哪里是我胡进昌的子侄,你们就是四条忘恩负义的豺狼!”宸涛子伸手点指着胡家四兄弟,他一张脸忽青忽红,双目中喷出汹汹怒火,满口唾沫星子飞溅出三尺远。想是这宸涛子胸中一口怒气实在太盛,身为修行掌法之道的炼气士,他竟然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掌,那伸出去的一根手指,在不停的颤抖着。 旁人或许不知这宸涛子为何会气愤到这个地步,可胡家四兄弟、碧云寺群修等知晓内中详情的人,却是心中雪亮。 昔年满孚村的炼气世家老胡家,家中的散修老祖师惹上了百越教之后,被一位大蛊主出手灭门。胡家四兄弟侥幸逃得不死,就想托庇于在碧云寺修行的六叔宸涛子。但是这胡家四兄弟的资质,除了幺弟胡丁岳还算差强人意之外,其余三人都只是稀松平常,加上年纪又偏大,碧云寺的师长便不愿将他们四人列入山门之下。当然这其中也有生怕百越教会迁怒碧云寺的这一重顾忌。 宸涛子无奈,便让四兄弟在碧云寺左近自行搭建了一排茅草屋居住,算是有个就近照应。那时的宸涛子在碧云寺中担任要职,掌管门中一应丹药灵物的配发,于是他就借着职务之便,偷偷分出一份丹药灵物,供给胡家四兄弟修行之用。后来这事被碧云寺中的前辈真人查知了,却也念在四兄弟身世凄苦,只随口提点了宸涛子几句,再没追究什么罪责。 门中师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宸涛子心中愧对师门的负罪感却日渐加深。一边是子侄亲情,一边的师门道义,这几年中,宸涛子心里纠结煎熬,却无处倾诉,过得也是颇为辛苦。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宸涛子做到这般地步,可胡家四兄弟对这位六叔却没有多少感恩之心。抚仙湖玉玦出水,胡家兄弟捞住了一片紫色玉玦,非但不肯交给宸涛子,也不肯与碧云寺同进退,却去偷偷投靠了夏侯沧,最后四兄弟是与外人一道,同碧云寺争抢仙人遗府中的福缘。 宸涛子因为这事,被一众同门冷嘲热讽,说得他头也抬不起来。一番思前想后,他主动去峋石掌门面前负荆请罪,卸除了门中的一应司职,然后便整日把自己关在地宫静室中不出,盖因实在是羞于见人。宸涛子苦心呵护的四个子侄,居然反手抽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这心中的一股子邪火,最后酿成了宸涛子的心魔。 所以他今日起身下场,指名点姓要与胡家四兄弟一战,就是要亲手洗刷这段羞耻,挽回自己的颜面,让心中的魔障消散,今后也好在碧云寺中重新挺胸做人。 胡家四兄弟见宸涛子气势咄咄逼人,那双眸中喷射出来的怒火,炙得他们脸皮发烫,于是四人都不敢抬起头来与宸涛子对视。 宸涛子冷冷一哼,大步上前。老二胡乙川、老三胡丙河和老四胡丁岳吓得一缩脖子,脚底下不由自主的连退了两步。只有身为长兄的胡甲山鼓起了勇气,他只倒退了半步出去,就生生的止住了脚步,抬起头来,两手依旧抱拳在胸前,嗫嚅的道:“六叔……” 宸涛子也不答话,只是沉着脸走到胡甲山面前,他双目一瞪,嘴唇一抿,咬紧了牙关,抡起右掌,老大一个耳括子,结结实实的扇到了胡甲山的左脸颊上。 一声清脆的皮肉抽击声响起。宸涛子饱含怒气的一掌,可是用上了道门真力。这一耳光扇得胡甲山整个人离地飞起,涎水、血沫子、还有打落下来的牙齿四处飞散,胡甲山身子凭空一旋,朝后面仰头摔倒。三兄弟赶忙抢上,扶住了自家大哥。只见这胡甲山左半边脸已是面目模糊,眼瞅着肿起来又黑又紫的一大片,左眼被血瘀挤成一条细缝,已然张不开了。 从胡甲山的鼻孔里、耳孔里和嘴里咕咚咕咚的往外直冒血水,但他却犹自“嗬嗬”的呼喊了几声,三兄弟凑过去,想仔细听听大哥说的是什么,但胡甲山手脚一软,脖子一歪,人就昏死了过去。 在场的年轻修士发出一片低声惊呼。俞和等剑门弟子看了看自家的四位师长,可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全都不动声色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显出一丝要出手救人的意思,只是紧盯着石坪中央的情形看。于是众弟子也都按剑不动,静观其变。 一掌打昏了胡甲山,宸涛子的怒气似乎消散了些许,脸色稍稍没那么难看了。可剩下的胡家三兄弟都他气势所摄,全都不敢动弹。 宸涛子用力的呼吸了几下,再一次迈开了步子。 老二胡乙川和老三胡丙河双双站起身来,挡在大哥胡甲山和幺弟胡丁岳的面前,可他们两人依旧只是把头深深的垂在胸前,一个字也不敢说。 宸涛子看了看他们两人,嘴角抽动了几下,鼻子里重重一哼。他把大袖一甩,双掌左右飞出,正印在胡乙川和胡丙河的胸口。 这老二老三身子大震,口鼻喷血。整个人好似没了骨头一般,软软的瘫倒在了地上。 “二哥、三哥!”幺弟胡丁岳急忙冲上前来,奋力抱住了自家兄长的身子,看胡乙川和胡丙河被打的七窍流血,但他们一口气息倒是并未断绝。 “六叔,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看着从小相濡以沫的三位兄长,被宸涛子打得生死难料,幺弟胡丁岳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猛地仰起脸,倔强的同宸涛子对视过去。 “不忠不肖之徒,死有余辜!”宸涛子的咬牙切齿吐出了一句话,那每一个字都冷得像是从冰窖里跳出来的。 “不忠不肖?”胡丁岳双眼通红一片,他毫不畏惧的瞪视着宸涛子,大声抗辩道:“六叔,你以为你给了我们多大的恩惠,我们四兄弟是必须对碧云寺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吗?是的,六叔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你和你的弟子,还有碧云寺中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四兄弟就是必须摇着尾巴,趴再地上磕头乞讨的叫花子!” 幺弟胡丁岳的眼中,已然蒙上了一层水气,可这个孩子就是不让泪水落下来,他竭力的瞪圆了眼睛,嘶声道:“六叔你常年闭关,一共就出寺见过我们两次,连玉符传讯也极少回应。我们在碧云山风餐露宿时,都是你的弟子每隔三个月来给我们送几颗丹药,几块灵石。六叔你可知道,你那弟子定下了个规矩,他给我们一颗丹药,我们四兄弟每个人都要对他磕头五响,每给我们一块灵石,就要磕头十响。那些丹药和灵石,哪里是你赐给我们的,分明就是我们一个头一个头磕回来的!每三个月,我们四人都要为了你的丹药和灵石磕到头破血流。甚至你的弟子还总拿我们试验他新学的掌法和道术,三番五次打我们四人吐血重伤。我好几次求大哥带着我们远走他乡,可大哥却依恋故土,执意不愿离开。” “我还记得前年那一次,二哥误食了毒草,大哥带着我和三哥,在碧云寺门口跪了五天五夜,才有一个弟子隔着高墙扔了颗药丸出来,救回了二哥一条命。”胡丁岳说到此处,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一股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打湿了前襟,“为了得了六叔你的恩惠,大哥二哥三哥都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他们堂堂七尺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一见到碧云寺的人,就要下跪磕头不止。你还在口口声声的说我们不忠不肖!” “住口!”宸涛子一声断喝,“我碧云寺堂堂名门大派,岂会有如何行径,你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 胡丁岳还要抗辩,可宸涛子上前一步,挥手抡掌,抽向他的脸颊。这幺弟胡丁岳也是倔强,加上他是胡家四兄弟中,唯一修成了还丹道果的人,看宸涛子一掌扇来,他大吼一声,竟然翻手扣住了宸涛子的手腕,怒目直视着自己的六叔。 “小贼还敢还手!”宸涛子一瞪眼,抬腿一脚蹬在胡丁岳的胸口。这倔强少年被他踢得倒翻了几个跟头,以双臂撑起身体来,狠狠咬住牙关,吞下胸中逆血,他双拳紧紧的握着,似乎想要与宸涛子拼命。 宸涛子一挥手,一张金丝困仙网兜当空罩下,无数的金丝绳索把胡家四兄弟困得好似粽子一般。这金丝收紧一勒,幺弟胡丁岳的周身骨骼发出裂响,双眼一翻,也昏死了过去。 宸涛子啐了一口,倒拖着金丝困仙网兜,抬脚转身就想走回碧云寺的修士那边去。可云峰真人一按太师椅的扶手,越空而来,一只脚挟千钧之力踏出,踩在了网兜上。 任这宸涛子如何使力拉扯,他也再拖不走这网兜了。 “宸涛道友这是何意?”云峰真人沉着脸喝问道。 宸涛子翻眼看了看云峰真人,寒声答话道:“这四个胡家的逆子,我碧云寺将他们庇护在门下,供给他们一干修行用度,可他们不但不知报答恩情,还改投别门,设计我碧云寺,此乃不肖的大罪。我要将他们捆回碧云寺正殿,让他们对着我碧云寺祖师画像跪拜十日十夜,以恕此罪!” “胡家四子已是我罗霄剑门滇南别院的门人,道友如此对待他们,是不是太欠考虑?今日若让你从我滇南别院中把弟子捆走了,那我罗霄剑门将来有何颜面在西南滇地立足?” 宸涛子冷哼一声,瞪着云峰真人道:“那云峰掌院意欲如何?” “承蒙掌门师兄抬爱,云峰既然忝作罗霄剑门滇南别院的掌院,自然要维护门派威严,庇护门下弟子。宸涛道友若想带走胡家四兄弟,还需问问云峰掌中长剑。” 不等宸涛子答话,碧云寺那边也有一人纵身而出,看这人银须飘飘,一身气机如汪洋怒涛,可不正是碧云寺的宿老信宁真人。 信宁真人侧身挡在宸涛子面前,翻眼看了看云峰真人,口中不喜不怒的说道:“方才那一局,我碧云寺宸涛子独斗贵门四位弟子,已是大获全胜。依着我西南的规矩,云峰掌院若是下场来,便是另开一局斗法了。既然贵门已是掌院真人出场,那这一局,便由贫道陪云峰真人走上几招,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云峰真人一挑眉,摆手应道:“既然如此,就请道友赐招过来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剑掌争,暗谋胜 在场群修一听云峰真人要与信宁真人斗法,登时全来了兴致。 俞和走到了宸涛子身边,对着宸涛子拢手一揖,也不说话,只拿眼神望了望金丝困仙网兜中的胡家四兄弟。宸涛子本想开口将俞和斥退,可他忽忆起俞和方才连胜三局的凛凛威风,气势顿时弱了三分,鼻子里冷冷一哼,那金丝网兜便松开了些许。 俞和看胡家四兄弟已被这法宝网兜勒得是一身青黑血痕交错,心中不愉,拿眼一瞪宸涛子,这宸涛子被他目中煞气所慑,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俞和上前去,弯腰探了探四人的鼻息,捏开他们的嘴巴,塞进了疗伤保命的灵丹,又在胡家四兄弟每人心口点了一指,渡入一道真元,护住四人心脉,助他们行开药力。 做完这些,俞和也不离开,他就环抱双臂站在金丝网兜边上不动,一来防着宸涛子对胡家兄弟再下毒手,二来也替自家师尊观敌掠阵。 石坪中的云峰真人和信宁真人已经交上了手。他们两人的斗法,有点像是俞和仗着无形剑气游斗蜀山诸葛坚的那般情形。只不过这回站在原地不动的,却是罗霄剑门的云峰真人。而信宁真人大袖飘飘,一双肉掌挟着万千云气,正绕着云峰真人一边迈步转圈,一边连连拍出破空掌罡。 云峰真人祭出的招数,也是自罗霄剑门大九衍降魔圈中演化而来的九衍降魔剑阵。只不过云峰真人无论是修为道行,剑术造诣,还是阵法见地,都比夏侯沧要高出数筹,这九衍降魔剑阵自他手中施展出来,才显出了真正的威势。 九道十丈青光剑影,绕着云峰真人缓缓回转。石坪中的每一位修士,都察觉到周围的天地元炁被剑阵所引动,正朝云峰真人那边滚滚而去,甚至连修士们藏在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灵炁,也被这剑阵隐隐牵扯住了,直欲破体而出,去投入那九道青光剑影结成的圈子中。群修们心中惊诧,纷纷凝神定息,镇压住了内鼎中蠢蠢欲动的真元。可紧接着,他们便觉得有一道风,在石坪上回旋了起来。 这风绝不是轻柔舒畅的气流,倒像是千千万万道看不见的剑刃,一拂过裸露的肌肤,便让人觉得好似有一溜冰冷的利刃划过。有的修士忍不住伸手去摸脸,发现肌肤并未真的破裂开来,但那种被剑刃割伤的感觉,却分明刻在血肉筋骨之中。 这便是剑道登堂入室,已能放出无形剑意隔空斩人的境界。 信宁真人却没有显出什么凌厉的气势,他就好似个凡间的老者,在演练着一套不带半分烟火气的舒筋掌法。只是他的身形变得有些朦胧,透出一层迷离的焕彩云光,宛如周身骨肉尽是由天上云霞聚成,看他袍角、指尖和发梢处都有些模糊不清,似乎只要动作稍快了半分,那带起的一丝微风,就能把他吹散了去。 信宁真人的每一步落下,都会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深达一寸半的足印,每两个足印之间,都是绝不差分毫的整三尺距离。他抬脚之时,便吸气收掌蓄势,脚一踏实地面,便吐气出掌,走一步,出一掌,绕着云峰真人九九八十一步成一圆圈,一圈走完,也打出了九九八十一掌。 碧云寺的掌法绝学“大天云手印”,能够化天上云气为弥天巨掌,本是一门声势极其浩大的神通掌法,可信宁真人浸淫这门掌法数百年,已然完全参透了其中的神髓,将这掌法去芜存菁,使得返璞归真。他的大天云手印打出,并不与其他碧云寺弟子一般,是从天空中落下的巨灵大手,而只是一道不足一丈方圆的轻烟掌印。但无论是云峰真人还是在场观战的群修,都绝不敢小窥这看似轻飘飘的破空掌印。 且不说首当其冲的云峰真人如何感受,就算是隔着九衍降魔剑阵观战的对面修士,当信宁真人一掌按出时,依旧觉得自己好似站到了海边礁石之上,迎面呼啸而来的,是扬起数十丈高,宛如吃人巨兽一般的遮天怒涛,大有将人一举吞噬碾碎的凶煞气势。 信宁真人掌劲雄浑,云峰真人也是越战越强,他在罡气潮汐中昂首屹立着,那冲霄而起的青光剑气,犹如定海神针一般。 被九衍降魔剑阵卷来的天地元气,在九道青光剑影上一绕,便化作了一片明河似的流光,这流光中汇集了亿万道细如发丝的先天锐金剑气,随着云峰真人飞舞的双手而动。如果说信宁真人的掌罡如拍岸惊涛,那这流光就像是一柄分水断流的利刃,大天云手印一撞进九衍降魔剑阵的阵圈,就见云峰真人运指轻轻一划,剑气流光横扫虚空而过,刹那间便把罡气手印斩得支离破碎。 云峰真人倒也并非一味的防守,他偶尔指掐剑诀点出,在信宁真人的身旁便有六道寒光凭空幻现。这剑光当是神出鬼没,谁也猜不到它们会在何时何地突然破虚而出,暴起雷霆一击。 起初信宁真人一味发掌猛攻九衍降魔剑阵,云峰真人的剑光突然袭至,登时将他逼得有些狼狈,急忙回掌自保。等信宁真人转到第三圈时,他差点被云峰真人一剑扫落了衣袖,于是信宁真人知道了厉害,也就不敢再托大了,出招之时多了顾忌,便总会留下了几分气力自保,等到转第四圈之后,他已经是每走过两步,才会谨慎的攻出一掌。 话说云峰真人与信凡真人的这场斗法,那可就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分出胜负的。 其实他两人相比之下,云峰真人的道行比行将抱得玄珠入腹的信宁真人,委实是要差了一截。但是云峰真人本身却不仅仅是位出类拔萃的剑修高手,且他一身所学博采众家之长,而且样样深得三昧,尤其是在阵法与术数上的造诣,已能堪称是九州一大家。他这座九衍降魔剑阵结出之时就取了个巧,暗暗与深埋在地下的镇门大阵气机相合,从地底灵脉中借了一股力道出来,让这阵法更加牢不可破。 而信宁真人却是斗得有些憋屈。半个多月之前,他在水底仙府中被长钧子以天魔神通整治了一番,又因为俞和是昏迷了十六天之后才苏醒过来,再替信宁真人拔除了元神中的魔煞,中间耽搁得太久,所以回到碧云寺后,虽然悉心调理过了,但终究还是折损了道基。紧接着不待他闭死关化尽沉疴,又是东巴密宗十八斗佛围攻碧云寺,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自然是地皇三光落仙阵的阵眼之一,他们俩拼死力守山门不破,那场一日一夜的鏖战,碧云寺群修几乎人人到了油尽灯枯之境,这更让信宁真人伤上加伤。如今一身神通道行,就只能施展出十之八九分而已。 而且信宁真人与信凡真人两兄弟自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们两人的几样厉害手段,全是会神合击的秘术,若让他们两人一齐出手,连四象神雷都能打得出来,云峰真人只怕一个照面就得大败亏输。可现在却是信宁真人独斗云峰真人,一时间真拿不出什么出奇制胜的撒手锏。结果此消彼长之下,两人的一场斗法,就打了将近能有一个半时辰。 眼看云峰真人守着九衍降魔剑阵以逸待劳,那神鬼难测的剑光令人心惊胆战。而信宁真人绕着对手转了已有几十圈,依旧是占不到半分便宜,坐在石坪边观战的信凡真人可就有些心急了。 自家兄长的脾气,信凡真人是最清楚的。大哥信宁子绝对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这场斗法若不分出胜负,他就绝不会罢手。而且无论是道门辈分,还是资历年纪,信宁真人都比云峰真人要高出不少,故而在信宁真人的心中,这斗法是只许胜不许败的。 当下的情形是两人相持不下,只看谁的气脉更加悠长。如果信宁真人此时是神完气足,也就任由得他尽兴一战,但他这时身上伤势未愈,小试几招或无大碍,要是如此僵持消耗下去,一旦引动了暗伤,那可真不知道要闭关潜修多久,才能尽复旧观。 如何才能让自家兄长尽快打破剑阵,克敌取胜?信凡真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只见信凡真人嘴唇微微开合,场中的信宁真人眉毛一挑,轻轻点了点头。再看信凡真人双手拢在大袖中,也不知掐了个什么法诀,他阖起双目,整个人如同化成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竟好似在这时坐忘神游去了。 “俞和,碧云寺那两个老子要耍诈!”一道神念传音飞进了俞和的耳中,听说话人的声音,正是南海符津真人,“信凡子已经元神出窍,附在了信宁子的身上。你留神看着,若是信宁那个老小子忽然打出什么奇怪的招数,你只怕要赶紧去救下你家师尊。” “多谢前辈提点!”俞和点了点头,朝符津真人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他的双手也拢进了袖中,将长生白莲和万化归一大真符默默运到了掌心上。 只见战圈中果然形势急转。信宁真人大喝一声,突然停步不动,双脚一顿,稳稳的扎了个马步,周身衣袍鼓胀如球,一连六掌连环拍出,将云峰真人逼得只顾化解掌罡,无暇出剑来扰。 再看信宁真人如长鲸吸水般的深吸了口气,双掌拢在胸前,掌心相对,虚抱成球。他左掌化作玄黑色,右掌则尽作白雪色,阴阳二炁氤氲在掌心之间一揉,化成了一盘缓缓回转的太极图形。 云峰真人一看,就知道信宁真人这是要施展两仪合合的奇招,他运剑指一引,九衍降魔剑阵的九道青光剑影齐聚指尖,发出了清越悠长的剑鸣声。 信宁真人蓄势一息之后,将他双掌一翻,好似推门般的,两掌心向外一展,那阴阳二炁似慢实快极的平平飞出,见风就长,化成了一丈方圆的太极两仪罡气,直朝云峰真人撞去。 这时刚好隔在云峰真人身后修士,猛然间觉得平地里卷起了一道暴风狂岚迎面扑来,就算是沉气定身,也镇不住坐下的太师椅咯吱吱的直向后退,“咔嚓”的几声裂响,十来位修士坐的太师椅就裂成了碎木片。 “卑鄙小人!”眼看信凡真人的太极罡气就要撞到云峰真人的青光剑影上,太渊真人忽察觉到了信宁真人和信凡真人暗中施展的伎俩。他怒哼一声,作势要拔剑纵出,可俞和站得离云峰真人最近,又是早有准备,他的身子抢先一步,已然冲进了战圈中。 云峰真人的九衍合一剑气与俞和的双掌,同时与太极两仪罡气相击。群修只听得石坪中央宛如有上万架皮鼓被同时擂响,四散的罡流,将石坪附近屋舍的窗棂和瓦片一齐震碎,滚滚烟尘卷着碎石泥土,飞起来足能有几十丈高。 在场的群修全都站了起来,那些粉碎的太师椅被狂风扫得到处都是。信凡真人一睁眼,闪身冲向了石坪中央。太渊真人大袖一挥,把场中弥漫的尘灰扫尽。再看石坪上,云峰真人与俞和并肩而立,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俞和方才飞身冲入战圈,云峰真人自然是察觉到了的。身为师长的他,下意识的把俞和挤向了旁边,自己接住了太极两仪罡气十之七八的威能。这时看他左右两手的道服袍袖,已被四散的罡劲绞得破破烂烂,十根手指不住的颤抖。 而信凡真人一手搭在信宁真人的肩头,两人脸上都挂着得意的笑容。信宁真人朝云峰真人拱手一笑道:“云峰掌院,承让了。” 云峰真人并没答话,他略微发白的脸上,浮起了一片异样的红霞。谁都能看得出来,方才那一下罡炁拼斗,云峰真人必定是吃了亏的。 宸涛子见自家师祖旗开得胜,脸上自然也堆满了傲气,他把头颅高高的昂起,手上一加力,那金丝困仙网兜再次收紧,又把胡家四兄弟勒得浑身筋骨作响。 俞和眉毛一竖,迈步而出,冷冷的看着信宁、信凡两位真人沉声道:“既然两位前辈都到了场中,这局斗法当算是胜负未分。晚辈俞和不才,愿陪两位前辈再走上几路!” 在场的群修一听俞和这话,不知情的都以为他是连胜三局之后,狂妄自大到不知天高地厚了。知情的人却想看看俞和究竟是怎么在水底仙府中一人一剑打退了这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联手。 信宁真人一听俞和口出狂言,竟然要以一人之力独斗他们两人,不由得愕然笑道:“小辈,你可是失心疯了?你那一身道行的确是不错,可莫非你自以为要比云峰掌院还更厉害?少年人当懂得爱惜性命,切莫要鲁莽逞强,白白断送了大好前程!” 信宁真人这话才出口,忽然见俞和摊开了右掌,在他掌心之上,有十余道各色剑光,好似一条条的半寸小鱼般,灵巧的游曳着,煞是好看。但这情形,望在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眼中,却登时让他们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俞和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道:“不知是哪位前辈过来赐教,还是两位真人一起指点晚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化干戈,为玉帛 俞和方才与蜀山派诸葛坚斗剑时,全靠门中师长将飞剑借给他运使,可这时却忽然翻手亮出了十几柄飞剑之多,旁人全不知道他这是所为何意,但信宁与信凡两位真人一看,登时脸上笑容尽敛。 这十几柄飞剑两位真人不但见过,其中还有一大半原本是他们两人的收藏品,不过在七日之前,为了报答那个神秘修士玄真子的救命大恩,信宁真人将这些飞剑作为谢礼的一部分,送给了玄真子。 此时一看俞和亮出飞剑,两位真人对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那个玄真子虽然雷法惊人,但他却自称是剑修,而眼前这个罗霄剑门的弟子,可不也正是个剑修?回想俞和之前从东巴密宗无空大师手下救走他师兄夏侯沧的那一摆袖,与玄真子用袖里乾坤神通收走四象神雷的情形颇有几分神似。而俞和打散蜀山诸葛坚紫青双剑合璧之势的那一招,用的恰好也是威力惊人的五行神雷。如此说来,这个罗霄剑门的年轻弟子,必定与那个神秘散修玄真子脱不开干系。 信宁、信凡真人绝不相信眼前这个黄毛小子就是散修玄真子本人。从俞和的面相看来,不过是相近而立之年,又是罗霄剑门第十九代的低辈弟子,就算天生道体,打一出娘胎就炼气修真,那又能有多少年的道行修为?这么一个年轻人,挥袖间收走四象神雷,说出去根本没人会信。 但即便如此,那十几柄飞剑全在俞和手中,这个年轻人刚才一人一剑打退东巴密宗的首座斗佛无空老和尚,又连败赵魁儿和诸葛坚,尤其是那蜀山派的诸葛坚,可是被紫青双剑认可之人,挟一双千古神剑的赫赫凶威,既便是身负几百年道行的高手,也不敢轻撄其锋芒,俞和堂堂皇皇的战而胜之,这也是绝不寻常。 莫非那神秘散修玄真子是藏身于罗霄剑门中的神秘高手,暗中传了俞和一身惊天动地的神通秘法,抑或这个俞和根本就是玄真子的一道身化法身元神躯壳,只是借着罗霄剑门弟子之名掩藏真身? 俞和看两位真人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是呆呆的盯着他掌中的飞剑,便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把手掌握拢,那十几道剑光尽数敛去。 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这才浑身一震,如梦方醒。 心说这玄真子神神秘秘,修为深不可测,行事自然也不可以常理度之,大凡这类人物,最忌讳别人妄加揣测,自己兄弟两人心里乱猜,怕是会惹得人家不愉。 于是这两位真人退开了半步,不动声色的以神念传讯道:“阁下与玄真道友如何称呼?” 俞和淡然一笑,也以神念传音答道:“两位真人身上的无相天魔煞炁虽已拔除,但还是当要闭关静养一段时日才好,为何却到滇南别院来打打杀杀,忒大的火气?” 俞和这话说得模模糊糊,既提到了无相天魔煞炁这件秘事,又没有说出玄真子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但信宁、信凡两位真人一听俞和提起那天魔煞,登时再无怀疑。不管这个罗霄剑门的年轻弟子是玄真子的真身还是化身,既然能一语道出他们身中无相天魔煞炁之事,那他与玄真子的关系,必定是极其亲近的。 于是两位真人连忙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色,只是当着在场的西南群修,却不好抱拳作揖,只能继续以神念传音道:“老道实不知玄真道友托身于罗霄剑门中,这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恕罪恕罪。老道这就带着弟子们回碧云寺去,三日之内,再将贺礼补上!” “贺礼倒是不必了,今后若滇南别院有事相求,还盼两位真人帮衬一二。”俞和瞟了一眼紧紧攥着金丝困仙网兜的宸涛子道,“只是这四个胡家子弟已拜入罗霄门下,却不能让宸涛子捆走了,不然委实有失罗霄颜面。” “这个我俩自然省的!”信宁、信凡两位真人重重一点头。 只见信宁真人对着云峰真人与俞和举手一揖,口中朗声说道:“俗话说得好,拳怕少壮。我俩年迈气衰,哪里还经得起你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折腾。方才与云峰掌院一战,斗得煞是尽兴,若不是云峰掌院剑下留情,老道我可真要当场出丑了。” 话说到这儿,信宁真人好似忽然一口气息不济,竟手按胸口,弯腰咳嗽了起来。信凡真人连忙轻拍他的背脊,信宁真人咳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双颊上有片嫣红色一闪而没。 俞和心中暗笑,这两个老人精当真是做戏做全套,这副内腑暗伤的样子,可装了个十足十的像。旁人看在眼里,只会以为信宁真人方才是争强好胜,硬撑着镇定无碍,这勉强开口说了几句话后,不慎牵动了伤势,终于露出了败象,原来他与云峰真人的斗法,却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信凡真人伸手取出了个五寸高的羊脂玉瓶,拔开软木瓶塞,倾出一颗小小的金丹,只闻那股扑鼻而来的药香,已是令人周身暖融,当知这金丹定是一丸极具神妙的疗伤圣品。 信宁真人吞下丹药,闭目运气了数息,这才脸色稍显莹润。他还想继续开口说话,可信凡真人冲他一摆手,已接过了话头:“云峰掌院剑气中西方庚辛金炁太重,我家师兄肺腑有些不妥,还需静养伤势,免得落下暗疴。碧云寺与滇南别院于抚仙湖畔比邻而居,斗剑切磋不过是应景之事,将来两家还需多多亲近,守望相助,故而万万不可逞一时之快意,伤了彼此和气。这一局就算平分秋色,不知云峰掌院意下如何?” 云峰真人一听,自然懂得信凡真人话里的意思。方才俞和亮出飞剑之后,碧云寺两位真人前倨后恭,脸上神情的种种细微变化,尽被云峰真人看在眼里。虽然听不见两位真人与俞和的神念传讯,可云峰真人是何等聪明绝顶之人,他心中略一推算,就把其中变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时信宁真人做戏诈伤,信凡真人搭好台阶让他下,他自然是顺势而行。 只见云峰真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翻腾不休的胸中逆血,对信凡真人拱手道:“信宁真人修为深湛,其实是云峰输了。信凡真人说得极是,碧云寺与敝门两家乃是近邻,的确当需多多交道,尤其我等自扬州远来西南,初至滇地,诸般水土之事不明。待此间琐事一了,云峰自当备礼拜山,不知两位前辈可有闲暇,点拨云峰一二?” “好说,好说!”信凡真人笑道,“云峰掌院法驾光临,碧云寺蓬荜生辉,我俩自然扫榻相迎。” 不等云峰真人开口,信凡真人走到宸涛子跟前,劈手将金丝困仙网兜夺下,连着这件法器和其中的胡家四兄弟,一齐交给了云峰真人。又把那支装着疗伤金丹的羊脂玉瓶,塞进了俞和手中道:“都怪我那峋石师侄教化无方,这宸涛子入门修行了好几十年,还是尘缘难断,区区一些凡俗家事,也敢拿到这滇南别院开山大喜的日子来胡乱折腾,真是丢尽了碧云寺的脸面!老道我替峋石师侄告个罪,回寺之后,定要罚这宸涛子面壁十年,好好断一断他心中的俗念。区区疗伤丹丸,烦劳俞小哥儿喂他们服下,当无大碍。” 信凡真人这一下,可当真是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宸涛子和碧云寺的修士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信宁真人胜了云峰真人,宸涛子满以为这下定能捆着胡家四兄弟回碧云寺,一来洗刷了自己的耻辱,二来打落了罗霄剑门的脸面,正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可等罗霄剑门那个名唤俞和的年轻弟子,不知死活的朝两位老祖真人叫阵之后,两位老祖真人就像是被人灌了迷汤一般,态度登时一个大转弯。信凡真人不仅好声好气的提出平手了事,还说两家要多多亲近,更亲自把胡家四兄弟交给了云峰真人。 甚至连那一整瓶天香续命金丹,就这么好似寻常金疮药一般的,被信凡真人大大方方送了出去。要知这瓶丹药可不是凡品,衡其所值,每一丸至少当得八千符钱。 碧云寺的修士议论纷纷,宸涛子紧握双拳站在原地,满脸都是悲愤,只拿怒火四射的眼神盯着云峰真人与俞和。 信宁真人眉毛一皱,回头冷冷的扫了一眼自家的弟子,那目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森寒的杀机。碧云寺修士被他视线扫过,登时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宸涛子好似个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站着不肯走,可他师弟宸云子抢步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宸涛子,连拖带拽的,硬生生把宸涛子拉出了石坪。 不知其中隐情的修士们面面相觑,谁也想不通碧云寺明明是占了上风,结果反倒成了妥协让步的一方,莫不是信宁、信凡两位真人一看俞和下场,竟被这个天资卓绝的罗霄剑门年轻弟子给震慑住了?而罗霄剑门这边的修士,却纷纷肚子里发笑,想必是俞和不动声色的让那两个碧云寺的老道士知道了他假扮玄真子的事,结果人家大吃一惊,立时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宗华真人满脸笑容。俞和这事做得尚算圆满,虽然其中情形转折有些突兀,难免旁人会觉得蹊跷,但能够兵不血刃的化解两家僵局,而且碧云寺的师长言语中频频示好,更亲自把胡家四兄弟奉还,从罗霄剑门来说,颜面上已是大有光彩。 于是太渊真人带着宗华真人与金晨真人,也走上前同信宁、信凡两位真人客套了一番,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家,这时表现出来的一股亲热劲头,可真让西南群修摸不着头脑。 信凡真人托辞说自家师兄真元亏虚,身子不适,当速回寺中调养,便带着碧云寺的一众修士告辞而去。太渊真人与宗华真人亲自送到门口,而金晨真人则喝令罗霄弟子速速把石坪左近清理了一番,扫去凌乱的杂物,重新换上了几百把崭新的太师椅。 东巴密宗的僧人和碧云寺的修士一走,这左列的正道修士,剩下的可就不多了。看着对面养毒教和百越教的几位魔门宗师,正道修士们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等太渊真人和宗华真人回来之后,这场试剑自然还须继续下去。 云峰真人落座歇息不提,单说俞和提剑站在石坪中央,拿眼朝左列修士一扫,等了半晌,却再没人出来与他斗法。俞和扁了扁嘴,转头去看右列的魔宗修士,发现养毒教的祁昭正拿古怪的目光盯着自己,而木元昌气哼哼的坐在边上,正对着俞和暗暗运气。 俞和轻笑,朝木大少爷拱手一揖道:“这位道友对在下怒目而视,可是想与在下切磋几招?” 第一百九十八章 滇院立,伊人离 在西南滇地这项开山试剑的风俗中,倒也不是没有主人家指名点姓,要某某宾客下场一战的先例,不过那大都是因为两人之间本来就有芥蒂,正好趁此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的一分高下。 木元昌一听俞和向他开口叫阵,登时吓了一跳,心说我与你素不相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突然叫我下场斗法,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我看你几眼,都要惹祸上身? 话说木大少方才对俞和怒目而视,那是因为祁昭一直拿火辣辣的眼光望着俞和,他心中吃着无名醋,这才对俞和目光不善。真叫他下场跟俞和大打出手,木元昌可是没这个胆子。滇地十杰之首的沉晖书院肖子谦直言不是俞和的对手,高高挂起了免战牌;十杰中排行第二的赵魁儿,被人家以刚克刚,三招两式之间打得昏迷不醒,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滇地十杰排行第三的崇圣寺息然和尚没来;排行第四的祁昭盯着人家两眼放光;十杰之中,在场的除了他这个排在第九的木元昌,就只剩下排在十杰第八位的滇池仙派陈九指,可人家陈少侠躲在自家师长身后,不显山不露的,一副明哲保身,甘做缩头乌龟的模样。 俞和哪里不知道木元昌心中所想?他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同木元昌动手,只想唤木大少近前来,拿出“玄真子前辈”的虎皮一扯,看能不能让百越教和养毒教念在他救过祁昭和木元昌的情份上,不要为难滇南别院。 要知道在左列落座的正道诸派,多多少少还是要自持道义,不会有太过出格的举动。可方才还是因为同碧云寺的一些小纠葛,云峰真人为了回护新入门的弟子,不得已下场一战,结果受了些伤。 而右列的魔宗修士却是行事随心所欲,百无禁忌。若是剑门高手又跟魔宗的几位大能斗起法来,魔宗修士一旦打得兴起,非要斗个不死不休,那就可真是难缠了。罗霄斗败了,怕要折损门中高手;如果斗胜了,滇南别院今后就要日夜提防西南魔宗的大举报复了。 在这种没多大意义的风俗试剑仪式上,能够兵不血刃的收场,才是最好的结果。反正这时东巴密宗的和尚与碧云寺的修士都走了,俞和也不用太过掩饰,他打定了主意,只要木元昌一过来,他就设法暗示自己就是玄真子,让木元昌与祁昭劝自家师长莫要为难罗霄剑门。 木大少坐在太师椅上,心里踌躇着是该学肖子谦拒不下场,还是硬着头皮接战才好。他偷眼一看身边的祁昭,蓝衫少女正笑吟吟的看着木元昌,那眼神里也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盼着木大少出手一展风采。 百越教的掌教上师黑角大蛊主,也就是木大少的授业恩师忽然伸手一拍木元昌的肩膀,宏声道:“元昌,人家邀你斗法,你还坐等什么,速速下场,莫要落了我们百越教的颜面。有我与你火鳞师叔压阵,你不必害怕,只管放手一战。这小子若敢伤了你,哼!” 黑角大蛊主冷冷一哼,石坪中的群修登时觉得周围天地元炁一阵大乱,似有无数凶兽嘶号之声隐隐响起。 木元昌挪了挪屁股,还是有点胆怯,可黑角大蛊主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木大少整个人从太师椅上平平飞起,直向俞和扑去。 “哇啊啊!”木元昌可没想到自家师尊居然硬生生将他推了出去。他人在空中,手脚一阵乱晃,眼看着离俞和越来越近,木大少把牙一咬,两眼一闭,伸出右手,五指成爪,对准了俞和的面门抓去。 只见木元昌右臂的衣衫片片碎裂,自他右肩胛到右手五指上,突然生出了无数的骨质甲壳,这些白森森的甲壳好似藤蔓一般的在他手臂上层层堆叠缠绕,眨眼间那一条右臂就成了水桶般粗细,足有七八尺长,右手五指赫然变成了一个狰狞诡异的白骨巨蟒头颅,张开四尺多宽的大口,两排尖齿锋锐如刀,猛朝俞和兜头咬下。 看样子木元昌在湖底仙府也得了不少宝物,拿回去孝敬了师尊,黑角大蛊主心中一喜,又赏了他几样厉害的灵蛊。这白骨巨蟒的气息,分明与之前黑角大蛊主在抚仙湖上召出的四爪蛟龙蛊是一脉相承。 俞和轻轻一笑,脚下错步,已闪身挪开了五尺。他手掌一翻,白莲剑落在掌中,等木元昌闭着眼睛与他擦身而过,便转过剑脊在对手的肩头一拍,登时把木元昌打得向前冲跌了好几步,才略显狼狈的稳住身形。 木大少慌忙睁眼转头,可他眼前一花,有柄通体雪白的四尺飞剑,已然搭在了他的肩头。 “咦?”木元昌一看这柄飞剑,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和养毒教的少女祁昭同时发出了惊声。木元昌两眼在白莲剑与俞和的脸上转来转去,祁昭已然站起身来,双眼盯着俞和不放。 俞和神念传音道:“木大司蛊,小别重逢,已不认得我了么,这柄剑可还看着眼熟?” “这剑不是?”木元昌瞪圆了眼睛,看那样子似乎硬要从俞和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一般。 “三百年份的参王虫虽好,可在下不懂蛊术,却实在不懂这活生生的虫子如何吞服才是,正要向木大司蛊请教。” “玄真子前辈?”木元昌这一惊呼,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他及时伸手捂嘴,还是以神念传来。 场中群修看他两人这般情形,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肖子谦对祁昭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小姑娘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木大司蛊,我们三人可是曾击掌结盟,要共谋进退的。抚仙湖之事虽了,但这约定可还作数?” “自然作得数!玄真前辈对元昌有大恩,若前辈有何差遣,还请尽管吩咐,今日有我家师尊在此,当没什么事情可难得住他老人家。”木元昌眼睛转了转道,“这罗霄剑门的弟子莫非是玄真前辈的法身?” “既然那约定还作数,我倒真有一事相求。”俞和翻手撤回了白莲剑,望着木元昌道,“我与罗霄剑门甚有渊源,今日是滇南别院开山喜事,我想请你和祁姑娘在那几位魔道高人面前说说好话,莫要为难罗霄剑门了。此事木大司蛊可还帮得了忙?” “原来如此,这区区小事只管包在元昌身上!”木元昌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来,“我家师尊和养毒教的雁婆婆早就说想拜会玄真前辈,他们说玄真前辈身为一介散修,却能有如此高深的修为,定是天纵奇才之人,若不能结识,乃是大遗憾。前辈放心,元昌去与师尊一说,今日绝不会让前辈难做。” “既然如此,一切就拜托木大司蛊了。”俞和退后了半步,对着木元昌拢手一揖。 木元昌匆匆回了礼,三步作两步跑回自家师尊身边。 只看木元昌对黑角大蛊主与雁婆婆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位大毒师和二位大蛊主登时一齐起身,雁婆婆对着居中而坐的罗霄四真人道:“今日贵门滇南别院开山大喜,这试剑之事,让几个小辈耍一耍,应个景儿也就是了。此处有我养毒教一份薄礼,以贺贵门之喜,还请几位道友笑纳。” 说罢雁婆婆一甩袖,四口大箱子飞出,落到罗霄四真人面前。箱盖一掀,宝光四溢,奇香弥漫。在场群修定睛一望,只见这四箱贺礼分别是一箱灵玉、一箱灵石、两箱滇地特有的珍稀灵药。 话说拿罗霄剑门与西南养毒教一比,罗霄只能算是二流宗门中稍大的一家而已,而且这次又只是一处别院开山,所以雁婆婆的这份礼,委实不算是“薄礼”了。但黑角大蛊主呵呵一笑,把手一挥,又是五口大箱子落下,箱盖掀开,登时有五色奇光大作,只见那每一口箱子中,都满满的装着分属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灵材,比起雁婆婆的那四箱贺礼,更要贵重了许多。 “我百越教只懂得逗弄虫蛊,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作贺礼!这些灵材,原是门中培育种蛊的食料,我等山野粗人,便只有这些货色可以勉强拿得出手了,还请几位真人不要嫌弃。”黑角大蛊主颇为得意的撇了一眼雁婆婆,却遭雁婆婆没好气的一个白眼还了回去。 “两位道友太客气了!”罗霄剑门的四位真人一齐抱拳道,“诸位滇地高人能亲来敝门观礼,已是我罗霄莫大的荣幸。酉时敝门设宴,还盼与诸位高人不醉不归!” “道友客气了。”雁婆婆一摆手道,“我等非是道门中人,秉性粗陋得紧,怕会扰了诸位的兴子,而且我与黑角师兄的宗门地处僻远,滇地路险,此时天色渐暗,还是早些启程回山才好。来日方长,自有机会再陪诸位道友一醉。” 雁婆婆举手告辞,罗霄四位真人自然连忙出言挽留,不过两边都是心照不宣,客套了一番之后,又是由太渊真人和宗华真人送到别院门口。 木元昌对俞和抱拳一礼,便跟着黑角大蛊主而去。祁昭眨了眨眼睛,悄然转到了俞和身边,取出了一个小小的丝织锦囊,塞进了俞和的手中。 趁俞和接过锦囊时,小姑娘忽然凑到俞和的脸颊边,提鼻嗅了嗅,展颜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玄真前辈,原来这才是你的真身啊,看起来年纪也就比祁昭大一点而已么,这副模样可比原先那个老叔要好看得多了。有空时要来百花谷找祁昭玩儿啊,你若不来,我就过来找你!” 俞和一呆,可祁昭纤腰一摆,已然追着雁婆婆去了。 再看手中的那个小小锦囊,里面装着祁昭、木元昌、雁婆婆和黑角大蛊主的传讯玉符,还有一口仙气缭绕的玉石鞘长剑,想来是祁昭在水底仙府中得来的,特意留给他这位“玄真前辈”的礼物。 俞和偷眼看了看符津真人,可符津真人只顾与虞琰真人说话,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倒是肖子谦朝俞和挤了挤眼睛。俞和暗暗一翻手,把祁昭给的锦囊拢进了袖子里。 等太渊真人和宗华真人送客回来,其余西南修士也纷纷起身告辞。 西南魔宗摆下偌大阵仗,气势汹汹势而来,可又客客气气的告辞而去,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这场本该连斗十二局的开山试剑,也就只能到此不了了之。而罗霄四真人故意没把雁婆婆和黑角大蛊主的九箱贺礼收起,那九口装满灵物的大箱子,就在石坪中流溢着片片宝光氤氲,闹的正道诸修人人脸皮发红。人家魔宗大派都送来了如此一份贺礼,这些同属正道的西南诸派,却是个个空手而来,谁还好意思恬着脸留下吃酒? 忙忙碌碌的一番送客,最后滇南别院中除了本门弟子,就只剩下沉晖书院诸人和符津真人了。没了外人,一场夜宴吃得更加酣畅。肖子谦果然拉着俞和斗酒,还请符津真人帮着督战,约定好绝不可运功化解酒力。这次没了小宁师妹的灵药,俞和喝了不过五坛子酒下去,便已是两眼发花,在凳子上浑身瘫软如泥。 符津真人忽然把一杯热茶放到了俞和的面前,弯下腰来意味深长的道:“俞小子,最难消受美人恩,这红颜祸水的道理,你可要懂。” “前辈恕罪。”俞和舌头发麻,说话已然很不利索,但他强自压下酒劲,认认真真的对符津真人道,“晚辈与那养毒教的女子并无纠葛。虽然相识,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并无深交。前辈教诲俞和的话字字珠玑,道魔殊途绝不敢忘。” “你这呆头小子,我哪里是在跟你说那个姓祁的小姑娘!”符津真人古怪的一笑,故意侧头朝旁边的桌子望了一眼。俞和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那位貌若天仙的守正院方师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那似乎有温度的眼神,任谁都能读得出其中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俞师弟,你如此少年英雄,若师兄我是女子,看过你今日剑震西南群修的大威风,那一颗心儿只怕也要系在你身上不走喽!”纯阳的大师兄李毅端着一杯酒,一步三晃的走了过来,口中调侃道,“不知多少位痴情的同门弟兄,这回可要心碎了。俞师弟,此良辰佳时,美酒在手,你可莫要让佳人坐冷。” 俞和翻眼看了看符津真人和李毅师兄,酒劲朝头上一撞,翻身醉倒,人事不省。 五日之后,滇南别院中已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香炉中团团灵烟连接云霞,片片氤氲漫空缭绕,云峰真人坐镇主殿,指挥若定。符津真人说要在西南滇蜀两地访友,三五个月后再回南海。而虞琰真人更把她的沉晖书院迁到了别院附近的山谷中,金晨真人也就主动请缨,留在滇南别院辅佐云峰真人,不回扬州去了。 除下留在滇地的弟子和转道去蜀地办事的天罡院夏侯沧,太渊祖师和宗华真人带着俞和等人启程回扬州去。俞和与莫子慧望着前来送行的云峰真人,很有些依依不舍。莫子慧的眼眶有些泛红,可云峰真人一摆手道:“短短三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子慧你当看好几位师弟,莫要玩闹火烛,把藏经院给烧了,每日早课切不可废,请鸣剑代掌功课。俞和你且听宗华师兄安排,这几年要好生历练,待我回来,再考较你的剑术修为。” 云峰真人言毕,洒然拂袖,转回主殿去了。 且说一行人腾云驾雾,回到了扬州罗霄剑门道庭,宗华真人依旧放了俞和七天大假,好生歇息。 莫师姐回论剑殿去与一众弟子分说诸事,俞和到藏经院转了一圈,却没看见小师妹宁青凌的身影。再行到东峰,却见宁青凌居住的小院子门户大开。 俞和屈指叩了叩院门,可里面无人应声,他迈步进去,屋门应手而开。再看屋子里已收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却唯独不见架子上有什么衣物之类,似乎宁青凌竟已不在这座小院中居住。俞和一皱眉,屋中犹自残留着小宁师妹淡淡的熏衣香气,可这人却去了何处? 走回了自己的小院,俞和才一推开屋门,便看在地上叠放着一条青绸披肩,上面用银色丝线,刺绣着一片海浪般的曲纹,迎风一展,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俞和抖开披肩,从里面落出了一张摺好的信笺,信纸上还染着兰花香气。看那字迹纤细娟秀,正是小师妹宁青凌的手书。俞和细细读完,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失落。 原来俞和远赴西南不久,广芸大家便传讯给宁青凌,说她在云梦大泽水畔,寻到了一处清净福地,唤宁青凌前去相聚。于是宁青凌禀告过鉴锋掌院之后,便匆匆的收拾行囊走了,只给俞和留下了这么一封书信和她闲来无事手绣的一条披肩,聊作纪念。宁青凌说,到了云梦泽后,要召聚以前恒鼎园中的姐妹,还有忙着筑屋建舍,虽然那处福地离罗霄并不太远,恐怕也无暇出来相聚,等到那边一切落定之后,她再邀俞和与论剑殿的师兄师姐过去听琴饮茶。 在信的末尾,小宁师妹写了一大段叮咛俞和的话,诸如不要与人争强斗狠,凡事能避则避,保命为上;不要胡乱喝酒,酒醉伤身,当以蜂蜜解之;不要因为入了天罡院,就心生傲气,在门中要谦卑和善等等,倒好像是个大姊远行前,对家中幼弟的唠叨一般。 俞和看完了信笺,叹了口气,觉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他把那水纹青绸披肩挂在了床头的衣钩上,又取出给宁青凌带的那具红木凤尾瑶琴,横放在木桌上,拎起一葫芦酒,出门朝东峰镜湖畔的大青石去了。 文后语: 《玄真剑侠录》第四卷:剑起寒光震西南,到此已结。 敬请关注第五卷,卷名还没想好。 第五卷是书中情节大转折的一卷,请看少年俞和如何在漫天剑光和他人奇谲的目光中成长。 当他一帆风顺的站在云颠之上,再向前一步,是悬崖还是坦途? 当他觉得自己的怀抱足够坚实,投入他胸膛的,是温柔还是锋利? 俞和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上,究竟会迈向何方,敬请期待下文分说。 拜谢诸位看官的支持! 第一百九十九章 剑光寒,血作雨 行在人迹罕稀的深山溪谷中,满眼尽是浓得化不开的碧绿,附近的树木仿佛要把层层叠叠的枝叶朝人倾泻而来,连淳淳淌过山谷的溪水,都被映成了一道镶嵌在错落圆石之间的蜿蜒翡翠。从远处的山脊上,斜斜的搭过来一片灰云盖,团团的雨雾好似纱絮,徘徊在山谷中不散,雨势随着山岚疾缓而忽大忽小,东边还是细雨缠绵,西边却是好似从阴云中垂下了无数的水帘,间或有几道闪电落下,沉闷的雷声在空山里回荡,宛如有位无形的巨大神灵,擂击着天鼓,在云层中往来穿行。 三道人影撞碎了绵密的雨滴,如灵猿一般在密林中迅捷的奔行,又如弹丸一般在山岩之间纵跃。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罗霄剑门的靛蓝布竹纹道装,一张敛息灵符在他们背上发出微光。 带头的那个修士背后,还负着一个身穿同样衣袍的伤者,看样子已然没了知觉,自他口鼻中渗出来的鲜血,将那带头修士的肩膀上染成一片殷红。 稍稍落在后面的一位修士用力吸了口混合着雨雾的空气,在他稚嫩的脸上,只有浓浓的倦意,几乎看不到血色。有根伸出来的藤蔓横在半空中,他一口气力不济,便没能跃过藤蔓,被拌得脚下一跄,前些扑倒在地上。 前面的同伴停步回身,朝他伸出了手。可这年少的修士颓然仰起脸,向同伴投去一道乞求的眼神。但前面那位修士坚定的摇了摇头,探臂一把攥住了年少修士的手腕,拖着他继续向大山深处飞奔。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溪谷尽头,过了才一盏热茶时分,便有数道遁光破空飞来,停在方才那条藤蔓前。六个灰袍道人和一头异兽显出了身形,那异兽的模样生得好似豺狼,但身子却有猛虎般大,额前三只红彤彤的狭长兽目,放出嗜血的凶光,背脊生有上七条银纹,从颈侧一直纵伸到臀后,根根刚毛倒竖起来,好似银针一般。 这异兽嗅了嗅那根藤蔓,张口发一声厉吼,四爪猛一蹬地,水花四溅,异兽已化作一道银线,直朝罗霄修士逃走的方向追去。六个灰袍道人桀桀怪笑,架起遁光,紧随着异兽而行。 前面的三人又逃了约莫一顿饭功夫,有道高耸入云的青石山崖横亘在面前,阻断了去路。自山崖顶巅垂下一道细细的银链飞瀑,水流砸在崖底的岩石上,发出隆隆的声响。 当先那个修士转头看了看,这道山壁好似长墙,左右都望不见尽头。他伸手朝上一指,脚尖点地,一口真炁提起,身子宛若一缕轻烟般,沿着崖壁向上袅袅升起,另外两个修士不敢怠慢,也紧随着带头的修士,在岩石突出之处借力,向崖顶急匆匆的攀去。 可才攀到几十丈高,后背便有尖利的破风声传来,三道寒光洞穿了雨雾,直朝这三位修士背心疾射。 带头的修士一拧身,左手五指深深的扣住了岩壁,右手作剑诀一甩,便有一道青湛湛的剑光从他袖中飞出,“叮”的一声点飞了那破空夺命的利器。另外两位修士也转身出剑,将飞来的寒光劈落。 “此处离罗霄还有七百里,你们以为贴着敛息符,就能逃得回去么?” 一道银光与六道灰烟分开濛濛雨,当先那位灰袍修士翻手取出了一颗猩红色的丹丸,塞进了那只三眼银纹异兽的口中。他冷冷的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崖壁上的罗霄修士,仿佛是狩山的猎人,在看着已经被追到穷途末路的几只猎物。 三位罗霄修士以背脊紧贴着岩壁,三口飞剑闪烁着倔强的光芒,看那样子,还要做一番困兽之斗。 另一位灰袍修士伸手在脑后一拍,自他口中喷出一点金光,这金光见风就长,化作一柄鬼面鎏金大斧,那雕满了狰狞鬼首的斧刃足有车轮般大,挂起呜呜风声怪响,朝罗霄修士当头劈落。 带头的那位罗霄修士长啸一声,手中青锋宝剑一绕,扬起一道七尺寒光,“呛喨”的一声与这鬼面大斧对劈了一记。只见那大斧顿了一顿,飞回灰袍修士的身边,可这位罗霄剑门的修士却是口鼻溢血,身子一软,竟连着背上昏迷不醒的同门,一齐朝崖底坠去。 另外两位罗霄修士急忙伸手扯住了自家师兄的衣袍,再看这位带头的修士,手中兀自握着布满裂痕的长剑,可他双眼紧闭着,面似白蜡,口中不住的呛出血沫。 灰袍修士一击之下,将带头的罗霄修士打成了重伤。六个人轻轻松松的抱着手臂,一脸狞笑的望着仅剩下的那两个罗霄修士,那头三眼银纹异兽伸出长长的舌头,不断的舔舐牙齿,一副欲择人而噬的样子。 “我与你们拼了!”先前那个精疲力尽的年轻修士突然大吼一声,也不知他从哪儿来的气力,竟从崖壁上纵身而起,将手里飞剑一抛,化作一丈多长的剑光,直朝六位灰袍修士拦腰横扫而去。 那祭使鬼面鎏金大斧的灰袍修士咧嘴嗤笑,他伸手一点,鬼面斧裂空而出,一式力劈华山,自上而下的笔直斩落,脆生生的把年轻修士拼尽全力挥出的一道剑气砍成了两截。鬼面斧疾旋着反撩起来,看那势子,是要把这年轻的修士自胯至顶活劈成两片。 崖壁上的同门发出绝望的呼喊声,可年轻的修士已经再没了躲闪的气力,只能闭目待死。 就在这时,山崖顶上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有道好似九霄落雷般的剑光,从头顶云中落下,擦过年轻修士的身边,与那鬼面大斧一撞,登时这件威势惊人的沉重法器便打着一头栽进了崖底的泥土中。 “什么人?”带头的那个灰袍修士眯起了眼睛,抬头向崖顶去看。他身边那只三眼银纹异兽忽然如临大敌般的炸起了浑身刚毛,把背脊弯得好似拉满的弓臂,半尺多长利爪弹直,三只兽目射出血光,对着崖顶上呜呜低吼。 只见有个身穿罗霄碧竹袍的年轻修士,一手撑着把普普通通的油纸摺伞,另一手悠然背在身后,脚底下仿佛踩着看不见的台阶,一步一步的,从崖顶的朦胧雨云中走了下来。这修士腰间挂着个半黄半绿的葫芦,嘴里咬着一根山中随手可得的甜草茎,他两支大袖飘飘荡荡,可偏偏绵密的雨雾一丝也沾不到他的身上,山风卷着细雨拂过,一到他身子周围八尺,便化作了道道云光霞气,绕着这个年轻修士缓缓旋转起来。 “俞师弟,是俞师弟来了!师兄,我们不会死了!”崖壁上的那个修士,望着执伞踏空而来的这位罗霄同门,竟然喜极而泣。那位身受重伤的带头修士一听“俞师弟”三字,眉毛立时舒展开,嘴角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连粗重的气息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那个带头的灰袍修士满脸阴沉,他一个字一个字从咬紧的牙关中蹦出来:“罗霄俞和?” “倒是让你做了个明白鬼。”俞和一笑,慢悠悠的收起了油纸摺伞。他脚底一动步,停在半空中的身形猛然一虚,再看人已一步跨过了几十丈的虚空,到了六位灰袍修士面前二丈。 那头三眼银纹异兽发出厉吼,不等主人指示,已然纵身扑出,满口尖牙利齿和割肉刀刃一般的兽爪,尽朝俞和招呼过去。 俞和轻轻一笑,抬起油纸摺伞朝三眼银纹异兽遥遥点出。众人只看见一道轻柔的气流冲出,裹着丝丝缕缕的雨雾,顺着油纸摺伞的去势拂过三眼银纹异兽的身子。仿佛有无数把锋锐至极的剑刃扫过了虚空,这狰狞凶猛的通灵异兽登时变成了千百块不足寸许见方的细碎血肉,纷纷扬扬的朝地面洒落。 积翠凝碧的山野草滩上,刹那间落下一阵血肉雨,那一大滩刺目的殷红,煞是惊心动魄。 “点子扎手,速走!”带头的那个灰袍修士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也顾不得哀悼灵兽了,猛转回身,就要朝来的方向遁走。 可他才猛冲出去还不足一丈,忽觉得脖颈处发凉,身子发虚,低头一看,已不见了自己的胸膛手足。天地自行旋转,在他最后的视野中,看见有五颗头颅正朝不同的方向飞出,而六具身穿灰色道袍的无头肉身,却直挺挺的向地面跌落下去。 碧绿的草滩上,又多了一抹浓重的猩红色。那淳淳流淌的小溪,扯着一缕鲜艳的红绸,流向云雾中的彼岸。 “多谢俞师弟相救!”剩下的那位罗霄修士,搀着三位同门落下了山崖,朝俞和一揖到地。 “王师兄何须多礼,此等宵小,欲谋害我罗霄同门,自然是斩之而后快。”俞和笑着摆了摆手,取出一瓶丹药,递给了这位同门,“速速替他们疗伤回气,南启掌院师伯也在赶来的路上,我剑光稍快一分,想必最多十五息之内,师伯就会到达此地,你且宽心。” 那罗霄修士用力点了点头,他自去喂几位同门服药疗伤不提。俞和引剑光飞身而起,在这山崖附近绕了一大圈,等到远远见南启真人御剑而来,这才提起一口长气,剑光冲出积雨的层云,飞上了天顶。 乾坤造化就是如此的奇妙。下面的群山中时雨不休,阴沉湿冷,可若是人有了足够的能力,可以直入青冥,站到云端之上,却依旧能找到一片晴朗的天空。 脚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头上是澄澈的湛蓝天穹,渐渐西斜的一轮烈日,把俞和的身影倒映在云海上,隐约约的,有一圈宛如佛陀智慧光的七色光轮,浮现在俞和的影子之外。放眼望去,有几座万仞高峰之巅,也探出了云层,像极了海面上的孤岛。 这云海与汪洋一样,你或许只能看见一座小小岛岸,有时小到仅仅能让容一人立足,可这座孤岛下面,潜藏在云海与汪洋之中的,其实却都是庞然大物。 俞和寻了一座云海上的山巅,拍拍衣袖坐下。取出陆晓溪的传讯玉符,同远方的伊人嘘寒问暖了一番,说的不外乎就是些身边的琐事而已,虽只寥寥几句,但这已然成了习惯与寄托。 将玉符贴身收好之后,俞和接着便拎起了身边的酒葫芦,对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有一口没一口的喝了起来。 他是在静静的等待日暮,当这天空变得一片漆黑之后,他也将换上漆黑的袍子,去扮演另一重身份。 第二百章 杀人者,血沾衣 漆黑的深夜里,扬州州治寿阳城中一片宁静。整座城镇都沉沉的睡去了,夜雨淅沥声、恹恹的犬吠声、和打更人穿街过巷的脚步声与木梆子声,都让这夜晚显得更加沉寂。 寿阳城南,有一座破败的土地神官庙。庙后的几间厢房左右满是尘土,屋檐下挂着蜘蛛网,似乎已经有许久无人洒扫了。门窗紧紧的闭着,还以木板交错钉死了,许多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画片彩纸头,层层叠叠的糊在门板上,最外面的一层早就被风雨侵蚀得斑驳凌乱,看不清上面绘的是什么图样。 不过若是有人将这些厚厚的纸片尽数揭开,便能看到最里面的一层,其实仔细的贴着几十张黄纸朱砂灵符,那是用来隔绝屋里的声音与光影。 厢房中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两个身穿紫色道服的修士坐在桌边,那微微跳动的黯淡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上和墙上扭动着,宛如鬼魅。 其中年纪稍幼的一位修士,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扁扁的木匣子,放到了桌子上。那个匣子好似有千钧重,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等到他的手指松开了木匣子之后,这年轻紫袍修士的脸上,转而浮起了一片决然的凄苦神色。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中年紫袍修士面无表情的拿起木匣,打开看了看,一皱眉道:“就是此物?” 那年轻的修士吸了口气,定定的望着别人手里的扁木匣子,魂不守舍的道:“都在这里了,一道青色的保命,二道黄色的杀人,三张符箓,三个名字,三条命。” “可是按照我与你所说,去写在那断魂簿子上的?”中年修士“啪”的一声阖起了木匣子,但却没有急着收起来,而是在指尖上掂了掂。 “三个名字,活的是我,死的两个是梁州黑水宗的魔头。若不这样写,他们又岂会把符箓给我?” 那中年紫袍修士的眼神,在年轻修士的脸上转来转去,似乎不想漏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可年轻修士木呆呆的,好似魂儿已被那个扁木匣子尽数吸走了。 中年修士问道:“他们可信了你的话?” “自然信了,十二年前那桩惨案,整个扬州还有谁不知道?我是戴家唯一活下来的后裔,我说我要报仇,谁都会信。” “做的好。”那中年修士这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表情,他把扁木匣子拢进了袖中道,“十年之后,任谁也不会记得有这三道符箓,到时便是我大事成功之日。” 那年轻的修士看了看对面的人,喃喃的道:“预祝师叔马到成功,可惜我却是看不到师叔心想事成的那一天了。” “师叔我定会记得你的功劳!”那中年修士沉声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启程向梁州去吧,可裹好了行囊与路上用度?” 年轻修士凄然一笑道:“此去黄泉路,还要什么行囊!” 说罢他径自起身,就要去拉动暗门离开,可手才碰到门闩机括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情,转身对着中年修士一揖到地道:“师叔答应了我的事情,可莫要忘记了,省的我在黄泉路上记挂,走不安稳。” 那中年修士伸手指天,正色道:“吾天道为证,必不食言!” 年轻修士点了点头,伸手扯下了身上的紫袍,甩在地上,转身拉开了暗门。 一道微冷的夜风,夹着寒冰一般的说话声,从外面直撞进了屋里。 “他答应过你的事情,还是下辈子做吧。” 屋里的两个修士一惊,只见有个黑袍裹身,手提漆黑长剑的修士,直挺挺的立在屋门口外,这人面相年近不惑,发髻胡须整理得一丝不苟,但脸上既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只有那一对精亮的眸子,放出锋锐如剑的光。 黑衣修士踏出一步,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身子把屋门堵得严严实实。那年轻的修士被这黑衣修士的气势所慑,颓然瘫倒在地上。那中年紫袍修士翻手祭出了一柄二十四孔玉钩,对着黑衣修士冷喝道:“阁下是何人?” “买命庄,玄真子。”黑衣人嘴唇不动,说话声像是从胸膛中发出来的,“既然做了买卖,认不得店家并不打紧,不过还须懂得买命庄的规矩才好。” “阻我大事者必死!”那中年紫袍修士一声怒吼,二十四孔玉钩法器化作一道明光,直朝黑衣玄真子的咽喉划去。 黑衣玄真子不慌不忙的举起了手中的漆黑长剑,望身前一竖,刚好迎上了那断喉一击。 “咔嚓”的一声裂响,那口漆黑长剑的剑鞘,被二十四孔玉钩完全震碎,变成乌铁残片四散飞落。中年紫袍修士眼睛一眯,那剑鞘中的三尺长剑,正射出令他双眸生疼的寒光。 中年修士一咬牙,周身气机勃发,屋子里扑簌簌的落下大片灰尘,半朽的木梁柱咯吱作响,整座厢房被强烈的罡气激荡得摇摇欲坠。 “噗”的一声,桌上的油灯熄灭了。屋子里一暗,可刹那间却又被一道明如皓月的剑光照亮。紫袍中年修士急运二十四孔玉钩去挡,但玉钩才堪堪架住扑面而来的剑光,他忽觉得自己前胸后背同时一痛,数道寒气透体而过,忙低头一看,在他的胸腹之间,已然伸出了七八支血淋淋的剑锋。 “好狠的剑!”那中年紫袍修士奋起最后的气力,一只手点指玉钩,想让这件法器爆碎,另一手拿出了那个扁木匣子。他这是要做濒死一搏,要引动符箓,与这杀人剑客同归于尽。 可这念头才起,真力还未运到指尖,便有一道寒光自他头顶落下。中年紫袍修士的最后一刹那,之觉得左右眼所见的事物从中间裂开,迅速的拉远,紧接着那视野中央的一道漆黑,便彻底吞没了他所有的意念。 鲜血如瀑,浇了那个年轻修士满脸满身。这年轻修士如梦方醒般的,从半片残尸的手中抢过了那个扁木匣子,死死搂在怀中,冲着那可怕的黑衣杀人者嘶声嚎叫道:“我懂得规矩,我不要死,我要用这符箓替戴家上下二百口人报仇!我是买命庄的主顾,你不能杀我!” 年轻修士还想呼喊,可他面前忽有寒光一闪,声音便戛然而止,玄真子的半截剑锋,已然深深的嵌进了年轻修士的咽喉中。 “或许你是身不由已,或许是被人所逼,但是往黄泉路上一走,却是不能回头的。买命庄的规矩,也从来没有坏过。”黑衣玄真子的语气中,依旧不带着任何情感,他看着面前那双布满绝望的眼睛,手腕轻轻一旋,拧断了年轻修士的最后一丝生机。 “下辈子投胎,平平安安的做个凡俗之人吧。即便有仙缘,也莫要再入通辰道宗了,那里人心如虎狼,真比魔宗还要凶险些。” 一张镇魂符纸飘落,沾血即燃。玄真子用剑尖挑起扁木匣子,收入了袖中。他转身往门外一纵,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俞和伸手摘下了脸上的皮革面具,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却觉得纳入胸中的尽是一团难闻的血腥气。他皱了皱眉,扯下了身上的黑衣,双手一揉,这套黑衣就成了一篷灰粉,随风而散。再使力一抖手腕,那口杀过人的长剑,也变成了飘散的铁屑。他取出方才刺杀中年紫袍修士的那几柄飞剑,用烈酒逐一仔细洗过了剑锋,最后把自己的双手和皮革面具,也用烈酒反复洗了。 唯独那个装着符箓的扁木匣子,却总也洗不去浓浓的血腥气味。或许是这木匣子上凝聚了那两个修士临死前的怨念,俞和倒光了葫芦中的烈酒,还是觉得刺鼻,最后只能单独拿了一件收宝锦囊,将这扁木匣子分开装了。即使隔着介子纳须弥的灵阵,俞和依旧觉得有血腥气味不断的渗出来,令他一阵阵的恶心。 夜里御剑飞驰,那经天而过的剑光很是惹眼,俞和只能御风而行。小半个时辰之后,他转进一处山坳,按落了剑光,眼前是一大片华美的楼阁殿宇,红漆大门琉璃瓦,一排红玉风灯发出旖旎的光,可不正是那扬州修士们纵情声色逍遥快活的琼华宫? 俞和上前轻轻叩门,有张薄施粉黛的俏脸从门缝中探出,一看是俞和,这女子脸上登时如春花乍开,忙将红漆大门推开了,一条粉藕似的玉臂,已然缠上了俞和的臂弯:“原来是俞师兄来了呀,可不知多少位姐妹,一直在翘首盼着呢。” 俞和随意的撇嘴一笑,嗅了嗅这女子鬓边的香气道:“我家师伯在哪苑饮酒?” “自然是极瑶苑了,那边酒过三巡,几位真人大老爷兴致甚高,方才还在追问,说俞师兄怎么还未到呢。”这女子搂紧了俞和的手臂,一副柔若无骨的娇躯,几乎是挂在了俞和的身上,她一面向琼华宫里走,一面把唇间的热气,吹到俞和的颈侧。 可俞和一点儿也没再觉得窘迫,这情形他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他一面和这女子讲些不着调的俏皮话儿,一面轻车熟路的,朝极瑶苑走去。 打从西南滇地回来,弹指一挥间,已过去了快两年时间。云峰真人镇守滇南别院未归,俞和也已将名牌挂在了天罡院属下,自然每日听从鉴锋掌门和宗华真人的差遣。 白天里,他是罗霄剑门天罡院里唯一留守山门的弟子,但凡有同门师兄弟发回求救的信符,俞和便是第一个仗剑出山,千里驰援,替同门化解灾厄的人。起初还有罗霄弟子怀疑这位入门不久的俞和师弟,究竟有多大的本事,遇到魔宗高手,能够战而胜之吗?可区区两三个月之后,门中十八代和十九代的弟子们,只要见了俞和,都会恭恭敬敬的驻足抱拳,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招呼一声:“俞师弟好”。 盖因这短短两三个月中,俞和共闻讯出山十七次,单凭一己之力连斩了四十几人,其中有好几个,是身负数百年道行的魔宗高手。被俞和救回来的罗霄同门说,以俞和的剑术之高,修为之精深,已然足能与罗霄剑门的诸位掌院真人相媲美。再凶恶的魔道贼人,只要俞师弟御剑而来,从没有人能在他的剑下走过三十招不死。而且俞和每次功成回山,不仅是毫发无伤,身上就连一丝血迹都找不到。不内情的人,还当俞和只是去后山饮酒赏花回来。 越到后来,罗霄剑门中有关俞和的传闻便越是神乎其神,有人说俞和是前古剑仙真灵转生,身受千年真修灌顶,一身剑术已然晋入了剑心通明之境,论及争斗之能,已可跻身罗霄剑门诸仙前十之数。更有甚者,传说如无意外,等鉴锋真人归隐潜修,俞和便将是下一位罗霄剑门的掌门大尊。 对此种种说法,俞和听在耳中,却不过是洒然一笑罢了。 白天里他是行侠仗义,剑震群魔的罗霄俞和。到了晚上,若有漆黑的信符传来,他换上黑衣黑剑,带起皮革面具,便摇身一变,就成了买命庄的外务执事玄真子。 从西南回来之后半年,宗华真人便找俞和密谈过,引他加入了扬州的神秘修士合会“买命庄”。这买命庄做的是各种生杀奇符的买卖,但庄子里定下一条铁律,那就是每一道符箓从买命庄里带走,主顾都要在断魂簿子上留下一个名字,无论这符箓是救了人命还是夺了人命,都须得是留了名字的那个人的一条命,已示冤有头债有主,一切与买命庄的生意无关。若人名和性命对不上号,那买卖就算是没做成,买命庄查明之后,自会把换走符箓那人的性命给收了去。 而俞和在买命庄中的司职,就是在夜里化身成黑衣剑修玄真子,专门负责斩杀那些不遵买命庄规矩的主顾,追回卖出去的符箓。 这将近一年半中,俞和接到了二十七次断命玄符,剑斩五十一人,其中竟有一多半是道门中人,譬如今夜这两个通辰道宗的修士。一开始俞和发现对方是正道中人时,心里很是挣扎犹豫,还偷偷传信问过张真人和云峰真人,不过两位师长都或委婉或直白的告诉俞和,其实正道和魔道,并非是俞和所想的那样,毋需太过烦扰,只要按照宗华真人的意思去做,就不会有错。等俞和看得多,看得深了,自然会明白。 俞和听了两位师长的话,虽然还是不大懂,但也就盲从了宗华真人的吩咐。仗剑杀人虽然快意,但俞和始终很讨厌那股难以洗脱的血腥味道。 沿着缀满了红玉风灯的小石径,走到极瑶苑中,只见赏乐厅里,坐了七八位服色各异的修士,人人放浪形骸,举杯痛饮。其中自然有他师伯宗华真人,另外几位也都是扬州地界赫赫有名的道门耆宿。居中而坐的一位老者,满头灰发,面似橘皮,身披金玉华服,却是这琼华宫的幕后主子,也是买命庄的大当家乾罡真人。 除了琼华宫的侍女之外,赏乐厅里还坐着好几位年轻的女修,个个花枝招展,容貌非凡,陪侍着各家师长作乐。其中罗霄剑门守正院的方家怡方师妹,人如清水芙蓉,艳压群芳。 众修士见俞和进来,纷纷朝他点头招呼,俞和自也熟络的同诸位真人一一抱拳见礼。宗华真人大声喊俞和过来坐,俞和小心的绕过散落一地的酒坛子,挪步过去,凑到宗华真人耳边道:“事情办妥了,东西我明天去交给王头儿。” 宗华真人随意的点了点头,将一支青铜酒盏塞进了俞和的手中,口里呼道:“喝酒喝酒,今日大醉!” 赏乐厅里的群修放声大笑,把木榻拍得山响,自有侍女捧着美酒鱼贯而出。俞和端着酒盏,敬过每位真人一回,这才自找了个角落坐下。 正自斟自饮时,方家怡轻移莲步的过来,自然而然的凑到俞和身边坐下,她一双妙目在俞和身上转了转,秀眉微颦,抿嘴薄嗔道:“俞和,你身上的血腥味可越来越重了,难闻得紧。” 第二百零一章 知酒浓,结伴行 如今在罗霄剑门中,敢直呼俞和其名,而且毫不避讳的跟俞和讲话的,便除了老一辈的剑门耆宿,和三不五时陪俞和在后山饮酒作歌的纯阳院首席弟子李毅之外,就只有这位守正院的方师妹了。 在这两年中,人人都看得出来,宗华真人最亲近的弟子,就是俞和与方家怡两人。这位在罗霄剑门中位居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总理门中诸事,言出法随威仪万方的清微院掌院真人,几乎日日夜夜都把俞和与方家怡带在身边。弟子们见到了俞和或是方家怡,便等若于见着了宗华掌院,有时寻不到掌院真人,弟子们就会去找俞和,求他代为禀报,甚至直接请俞和帮着定夺。 而有了宗华真人的威严笼罩,便也再没人敢到方师妹的小院前去献媚胡闹了。宗华真人常会遣俞和陪护着方家怡出山办事,次数一多,被同门师兄弟撞见了,就有许多人以为方师妹这朵罗霄剑门中最娇艳的鲜花,已悄然探进了俞和的东峰小院。不过要是换作旁人,倒还会惹来流言蜚语,但既然勇夺花魁的是剑门中最为惊才绝艳的俞师弟,人人都只能赞叹此乃天作之合,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方家怡自然也知道门中有关她与俞和的传言,可至于这位方师妹心中怎么想,俞和倒是从未关心过,在他自己的心里,只当方家怡是他最为熟稔的同门师妹。虽然俞和亦承认,方家怡是他见过的女子中,容姿最为美丽的人之一,有时不经意间的惊艳一瞥,也会让俞和心旌荡漾。但是在他看来,若只是将方家怡当做是师妹,或者可以一叙的朋友,倒还觉得能相处自在。要是把她当成是位绝代佳人,那俞和却会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距离感。 也许是缘于俞和窘迫潦倒,乞食街头的那段灰色童年,在他内心深处藏在一种念头,认为太过漂亮的女子,与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美丽的女子属于朱门大户的锦绣亭台,或是站在千金画匠的彩绘中顾盼生怜,自己只能远远的去看,碰是碰不着,也是碰不得的。 即使现在的俞和,已然被众人的赞叹声包围,但这种念头,却始终没有散去。李毅有时喝得微醺,拿方师妹同俞和调侃,俞和听了,也只是笑着摇头,心中自会浮起陆晓溪的影子来。 把手中半满的一盏酒喝尽,俞和看了看脸颊嫣红的方家怡,微笑着说道:“要不我明日去找师妹借些香粉,盖一盖这味道?” “成!我那还有上好的玫瑰花精,你洒在袍子上,定然香飘万里。到时只怕门中的姐妹们,要跟蜂儿蝶儿一般,跟在俞师兄身后了。”方家怡乐得两眼眯成了月牙儿,那酒香掺合着她身上的女儿香,一阵阵的直朝俞和鼻子里钻。 俞和侧眼看了看方家怡道:“琼华酒浓,师妹可要少饮,莫要像上次那般,醉到路也走不得,门也记不得,还要我将师妹背回南峰去,惹得守正院的值夜师叔好一顿数落,险些乱棍逐我下峰。” 方家怡白了俞和一眼,可她的脸上却更红了些,口里嗔道:“你若不愿背便算了!扔我在深山里,反正那些豺狼虎豹闻到我满身酒臭,就不会把我啃吃了。” 俞和语塞,尴尬的笑笑,摆手道:“少喝些总归是好的。” “你这么晚才来,却不知错,当要罚酒。”方家怡不依不饶的给俞和倒满了一盏,她自己拿出个精致的温玉小碗,也倒了半碗酒,逼着俞和跟她一起喝了。 两人坐在极瑶苑赏乐厅的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四周点缀的九彩琉璃宫灯映出朦胧迷离的光影,一行行云纱裹身的妙龄女侍,在赏乐厅前扭动腰肢,翩翩起舞。随着丝竹鼓乐之声渐渐转而旖旎缠绵,这些女侍也踏着曼妙的舞步,在群修中间穿行游走。那充满魅惑的窈窕身段,绽出令人心驰目眩的曲线,花树香、脂粉香、女儿香、美酒香和灵檀木屑烧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整座极瑶苑中布满了一股香艳销魂的气氛。 侍女们莺声燕语,逗得一众扬州真人纵声大笑,有人击节作歌,俞和与方家怡就跟着拍掌;有人站起来高举酒坛豪迈痛饮,他们两人也连胜叫好。在这一年多里面,如此荒诞不经的场面,俞和已然见得多了,他早非是当年的吴下阿蒙,心中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看客,当这些平日里仙风道骨卓尔不群的前辈真人们扯下了道貌岸然的面具,在这里放肆作乐时,他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所有人喝到尽兴,然后护着宗华真人回罗霄去。 不过幸好身边还坐着方师妹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一起喝上几杯,说些趣话,倒还不会觉得乏闷。 宗华真人每次邀请他的好友来琼华宫作乐,其中都会有一两个陌生的面孔。而这位陌生的前辈真人,往往都有能令俞和咋舌的大背景大来头。看着这位前辈真人拿腔作势的走进琼华宫,俞和自然懂得当须陪着十二分的恭敬,多敬他几盏美酒,等他兴致一起,与群修们闹成一片,那便是宗华真人此行不虚。 俞和懂得,宗华真人每次饮酒都要把他带在身边,就是要让他耳濡目染,学会这种种为人处事交朋结友的手段。江湖险恶,修真界更是步步惊心,除了把手中的三尺青锋琢磨锐利之外,更要将自己的人脉结成一张大网,才能顺心遂意的做成大事。 “当你想结交一个陌生人,初见面时对他作揖行礼,一番饮酒作乐之后,当须两人面红耳赤,手臂交缠,口中称兄道弟才好。” 宗华真人在一年多前说过的这句话,俞和从未忘记,反复咀嚼之下,越发觉得其中道理艰深。看赏乐厅中的掌院师伯大人仪态尽失,喝得酣畅淋漓,带着满厅修士纵情狂呼,当真如是在另一片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上驰骋征伐着。 这一场喧闹,直至丑时过半方休。再看这极瑶苑赏乐厅中,满地横七竖八的,躺得全是酩酊大醉的人,有宗华真人邀来饮酒的扬州修士,更有琼华宫中的女侍,一片玉体横陈。 乾罡真人已被琼华宫的女侍搀回宝舍歇息,宗华真人也喝得人事不省,手中兀自抓着酒坛子,附在案边闭目昏睡。俞和与方家怡轻轻抬起了宗华真人,小心的将他负在了俞和的背上,两人出了琼华宫,架起云头,向罗霄而去。 披星戴月的飞了约莫一刻钟,俞和背上的宗华真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俞和与方家怡赶忙按住了云头,宗华真人大袖一摆,踏空而立,头顶上升起一柱白烟直入夜空,浓郁的酒香散开,宗华真人脸上便再看不到一丝酒气。 “正有一件事情,要你俩明日出山去办。”宗华真人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弟子,眼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光。 “恭听掌院师伯法旨!”俞和与方家怡拢手一拜,低头静候宗华真人发话。 “乾罡师兄今日说起,有一旁门散修,自号晓春散人,在雍州与梁州交界处的左芒山地坛寺落脚,他纠集了七八个人在寺中,个个都有不弱的道行。你们明日启程去梁州,寻到地坛寺,从这晓春散人手中取一件东西回来。” “左芒山地坛寺?”方家怡忽然展颜一笑道,“师伯,家仪就在左芒山东南二百里的方家沟出生长大,那左芒山去过数次,地形甚是熟悉。不过这地坛寺却是一座荒弃多年的古寺,原来如今已被旁门修士占了去。” “这让你去左芒山办事,自然知道那是你的故土,轻车熟路。不过你此行可不是向导,这事成与不成,有大半在你身上。” “愿听师伯吩咐,家仪自当尽力。” 宗华真人笑着道,“那晓春散人手中有一卷物事,乃是一份名单,此物事有关我扬州道门一桩的秘辛,干系甚大。只是不知这份名单是确有其物,还是记在这晓春散人的心中。乾罡师兄曾派人去过地坛寺,可惜铩羽而归。盖因这晓春散人手里有一件前古阵盘,煞是厉害,把地坛寺守得固若金汤,强攻不入。而那晓春散人放出话来,若他被逼得急了,就将这桩秘辛公诸于众,让我扬州道门颜面扫地。我与乾罡师兄商议,既然强求不得,那就派人潜入地坛寺中,探知这份名单的究竟之后,再里应外合,一举生擒晓春散人,夺回名单。” “师伯是要家仪潜入那地坛寺?”方家仪似乎有些惴惴不安,她说话的声音低了许多。 “不错,说不得你这孩子还须小小牺牲一下色相,不过有俞和护着你,我倒并不担心。这也是对你的一番历练,整日留在我身边,将来哪里能堪大任?”宗华真人沉声道,“那晓春散人可能修炼了什么阴阳采补双修之术,听说此人一见了年轻貌美的女修,便意乱情迷魂不守舍。你本是终南弟子,终南山与左芒山相隔不远,你便装作是出门历练的终南修士,在回山路上走得困顿了,落到地坛寺歇息。那晓春散人见了你,定会放开阵法,极力邀你入寺,你设法探明那份名单的所在,或着出手制住晓春散人,然后尽快传讯给寺外的俞和,到时里应外合,此事可成!” 宗华真人取出了一个小小锦囊,递给方家怡道:“这里面是一百零八颗五阳震雷子和三道保命金符,当可让你在地坛寺中搅出一场大乱,只要他们来不及将阵法尽数展开,俞和便能趁机打破阵门而入。” 宗华真人又取出一件小小的六棱精金法器,递给俞和道:“此乃穿山锥。破阵之时,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俞和接过法器,与方家仪对视一眼,他点头道:“谨遵师伯法旨,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左芒山。” “还是那句话,保命为上,一切尽力就是,若事不可为,便设法逃脱,我与乾罡真人再做打算。你俩都是我罗霄栋梁,此次结伴出门历练,当不能有何闪失。”宗华真人望着俞和道,“俞和,你可要好生护住你方师妹。” 俞和抱拳应道:“遵命。” 方家怡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锦囊,她转头看了看俞和,眼神中颇有一丝不安。但俞和微微一笑,对方家怡道:“师妹放心,一切有我。” 第二百零二章 潜入寺,反遭擒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左芒山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阴云,似乎在酝酿一场瓢泼大雨,可时机未到,天水不兴,只有烈烈山风,好似无形的狼群扫荡山谷,发出呜呜的啸声。漫山长草被疾风扯得笔直,一层层的砂土飞起,把地坛寺院墙上斑驳的灰石浮皮,又摧落了一大片。 忽有一道紫烟般的遁光,从山边转来,这位作法飞天的修士似乎有些弱不禁风,那遁光被大风一卷,竟然凭空摇摆了起来,颤巍巍的扭动了几下,落到地坛寺的门口,显出个纤柔窈窕的身形来。 这位女修身上穿的是终南道宗的石青色如意玉纹法袍,头上带着个蒲叶斗笠,垂下一层青纱遮面,青纱上虽然沾满了尘土,但依稀还能窥见那一轮皓月似的脸庞。 青衣女修缩进了地坛寺残破不堪的门檐下,她抬头望了望越来越暗的天色,扑了几下衣袖上的浮灰。伸手一推那破败的寺门,却发现这木门从里面插上了。女修举手叩门,可过了好半晌,里面除了风声和断断续续的钟声,便再没任何响动。 幽幽的叹了口气,青衣女修退开了数步,似乎想要纵身越墙而入,去里面寻片屋檐遮风躲雨,可她刚要提气拔身,忽听木门后面“咯噔”一响,有人抬起了木闩,使力推门。 半朽的木门歪歪斜斜的挪开了条缝,有个身穿月白僧衣的胖大头陀侧身出来,朝这青衣女修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眉花眼笑的双手合什道:“女施主有何事?” “这位大师请了。”青衣女修举手打了个道稽,“小女子路过此地,走得倦了,却见风云突变,山雨欲来,想借宝刹壁过风雨,等天气稍晴再回终南山去,不知大师可否行个方便?” “这……”胖大头陀听这青衣女修说话声如黄莺出谷,一对儿眼睛早眯成了条线,可他偏偏还要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迟疑着道,“地坛寺乃出家人清净修持之地,女施主只怕多有不便。” “若不方便,那小女子就去另觅别处躲雨了。” 一看青衣女修转身要走,胖大头陀急忙摆手道:“贫僧看女施主的行色,也不是寻常山野女子。既然都是江湖儿女,倒也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眼看大雨将至,这荒山野岭的,也寻不到什么避雨之处,女施主就随贫僧入寺小憩吧。” “如此倒多谢大师父收留了。”青衣女修展颜一笑,即便隔着层青纱,胖大头陀亦觉得刹那间好似阳光普照,春风徐来,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开了一般。 “寺中尚在修葺,破陋得紧,女施主可莫要嫌弃。”胖大头陀侧身引手,挪出一条窄窄的门缝,让青衣女修进门。两人擦身而过时,胖大头陀提鼻嗅了一口女修后颈处的香气,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青衣女修假装没察觉到,可她目中悄然闪过一丝嫌恶的神色。 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过铺满凌乱瓦砾的阶梯,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地坛寺前殿,里面供奉的佛祖金身大像虽然已经倾塌,但殿中洒扫得倒还干净。胖大头陀殷勤的拂袖掸了掸其中一张木椅,示意青衣女修坐下歇息,他从侧门转出,不多时捧回了一杯热茶,放在青衣女修手边道:“山中风寒,女施主将就用些热茶,暖一暖身子,贫僧还有要事在身,暂且告退,女施主请自便。” 青衣女修点头道:“多谢大师父照拂,小女子躲过这场风雨便走,不会叨扰大师父清修。” “善。”胖大头陀合什而去,临走时,还把前殿木门轻轻掩住。 青衣女修看了看手边的那杯茶,却并没有取来饮用。灰白色的粗瓷茶杯中,一团淡绿色的茶水没有分毫香气散出,仔细一看,那茶杯底竟沉着三根细细的粉色茎丝,不知是什么古怪的物事。 “姹女乱神花蕊,如此拙劣的手段!”青衣女修心中冷笑,但却也更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芊芊玉手藏在袖中,指尖已然扣住了一道保命金符和装着一百零八颗五阳震雷子的锦囊。 话说这位乔装成终南道宗女弟子,到地坛寺求避风雨的青衣女修,正是自扬州而来的罗霄剑门守正院方家怡。莫看她此时面沉似水,不露一丝异色,其实她心中早就如同小鹿乱撞,一双妙目在这地坛寺前殿中转来转去,盘算着如何能才见到宗华掌院口中所说的晓春散人。 方家怡心里正翻腾着诸般念头,忽然殿外天空中一片雷光乱闪,刺眼的明光穿过了木门上的镂花缝隙,将这前殿中照得一片雪亮。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恍似刹那间有数道惊雷,就在头顶不远处一齐炸响,隆隆雷霆震得大殿一阵摇晃。方家怡被这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可她身子才站直,忽觉得一口气力接济不上,背脊发麻,腰腿发软,眼前金星乱冒,膝盖一松,人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这一下把方家怡骇得花容失色,神魂离窍。她虽然自小备受呵护,在外行走甚少,但看这身子瘫软无力的情形,方家怡心念电转,知道自己已然着了奸人的道儿。可自打入寺之后她处处小心,那茶水碰也没碰一下,怎么就中了暗手呢? 手指尖已经软麻,根本无法将真力渡入保命金符中,方家怡想把金符送进口中,凭胸中尚存的一口真元,祭使这宗华真人赐下的保命金符护住周身。但她刚一抬腕,就听见椅子下面“咔嚓”一声裂响,无数碧绿的藤蔓破土而出,眨眼间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 方家怡惊声尖叫,那藤蔓一勒,手里的保命金符便落到了地上。 “美人儿,莫怕莫怕,这可叫得咱家心肝儿都碎了!”一个身穿大红锦袍,袒胸露腹,手拿一根金丝玉柄马鞭的男子,一步三晃的从倒下的佛像后面转出,笑吟吟的走到了方家怡的面前。 “从扬州千里迢迢的来,你可不就是为了见咱家一面么。这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怒目相视,模样真是美煞了。” “你就是晓春散人?”方家怡睁圆了眼,俏脸上一片煞白,又惊又怒的瞪着这个红袍修士。 “连咱家的名号都知道,美人儿你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晓春散人嘬口一吹,方家怡的轻纱斗笠便掀飞了出去,露出那一张倾国倾城的俏丽面容。 “扬州的那些老头儿真是识趣,知道咱家喜欢这么一口,竟然派了你这么个天生尤物过来伺候咱家,真是让人心花怒放。”晓春散人抬起手中的金丝马鞭,拿柔软的辫梢轻轻扫过方家怡的脸颊,最后落在方家怡的下巴上,轻轻一抬,“这小脸儿生得,让人好生怜惜呀,真是看不厌呢。可是扬州的哪一家道门出了你这么个宝贝儿?咱家来猜猜,是玉露苑,还是罗霄剑门?” “呸!”方家怡柳眉一竖,张开檀口,只见一道紫气裹着根乌黑的寸长牛毛针,直朝晓春散人的面目射去。 可那晓春散人不躲不闪,竟然张口一吸,拿上下门牙生生咬住了这夺命的暗器。他舌头轻轻一卷,“咕咚”一声,竟把那根牛毛针吞进了腹中。要知这根牛毛针可不是寻常的飞针法器,乃是俞和两年前去西南滇地临行时,云峰真人偷偷赠给他防身用的,针上喂着奇毒,见血封喉。这次方家怡潜入地坛寺,俞和生怕有何意外,就给了她一根,以真元镇在口中,张口既可喷出伤人,攻敌于不备。 “美人儿好狠的心肠呀,这针上的毒可厉害得紧,莫非你师傅是丹崖派的洪老儿?也只有这厮不懂得怜香惜玉,舍得把你送到咱家身边儿来。咱家劝你呀,莫要跟着那个恶毒心肠的洪老儿了,拜入咱家门下,一样能学成一身了不得的丹石枯荣之术,你看你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就中了咱家的九九软骨散吧?”晓春散人哈哈大笑,伸手隔空一挥,只听得“嗤啦”的一声裂帛声响,方家怡的半幅裙裾被他扯落,落出白生生的一条腿来。 “既然要拜师,那可要让为师好好捏捏你的身骨,看看能不能承我道统。”自晓春散人眼中,射出了炽热的光,他舔着嘴唇,一步一步的朝方家怡走来,“你这下再没了拼命的手段吧,欺师灭祖那可是大罪。” 晓春散人转动手中的马鞭,在方家怡的两手中轻轻一挑,那装着一百零八颗五阳震雷子的锦囊便落入了他的手中。晓春散人朝锦囊中一瞟,口中冷笑道:“这么多五阳雷震子?扬州道门可是恨不得咱家骨肉成灰,才能让那秘密永不为天下人所知吗?美人儿,你待会好生伺候咱家,咱家一高兴,说不定就把那秘密给你看看。” 晓春散人把双肩一抖,他身上的大红袍子便落到了腰间,整个上半身尽成赤裸,他将身子一转,指着自己的背脊道:“那些老头儿叫你来找咱家拿的,就是这个吧?” 方家怡一看,在晓春散人细皮嫩肉的雪白背脊中央,刺着巴掌大的一片刺青,上面满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晓春散人得意洋洋的扭动着身体,方家怡倒也看不清那写的究竟是什么。 只见晓春散人上身精赤,皮肉乱颤,满脸怪笑,张开双臂朝方家怡走来。方师妹把双目一闭,心中大喊着俞和的名字,一缕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就在这时,忽然殿外天空一暗,紧接着就是连绵不绝的雷鸣声,整座地坛寺剧烈的摇晃起来,狂暴的罡风撞碎了前殿的木门,差一点就把淬不及防的晓春散人掀翻在地。 “这么回事?”晓春散人气急败坏的朝门口厉声喝问。 “师父,快快出来主持阵法!”先前那个带方家怡入寺的胖大头陀跌跌撞撞的冲进门来,手攀着门柱,一边急喘气,一边大声呼喊道,“外面有个小子,手里可能有一道先天五雷神符,正祭起五行雷云,攻打大阵,几位师叔已赶去操持阵盘,师父快快作法!” 晓春散人向殿外一望,只见头顶上一团五色雷云足有几十丈方圆,无穷无尽的雷火,好似暴雨倾泻而下。地坛寺外罩着一圈云光,茫茫云霞雾岚中飞出一道又一道的九天紫雷,正与天上的五色雷云交战不休。 “美人儿,敢情你还带了位情郎一并来的么,待咱家发动阵法,将他生擒活捉,绑到你的面前,让他眼睁睁看着你与咱家逍遥快活!” 第二百零三章 苦肉计,血成河 “兀那小子,莫要以为有张先天五雷符,就能打得破你家晓春爷爷的三转雷殛大阵!”晓春散人怪叫一声,就这么光着膀子,冲上了地坛寺前殿的殿顶。 在那碎瓦断橼乱成一团的殿顶上,这时已然站了六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修士。六个人围成一圈,各出双掌,正把一道道真元打入六人当中虚浮的一具三层银髓阵盘中。这具前古重器三转雷殛阵盘,也真与当下常见的阵盘法器略有不同,繁复的阵符分别雕刻在三个巴掌大的银髓圆盘子上面,最上面的银盘正转,最下面的银盘逆转,中间的银盘一动不动。三片银盘之间,连着无数的细小雷芒。阵盘中央有个小孔,朝天喷出一道云气,升到头顶三十丈,便化作一幢几十亩大小的云霞仙光,罩住了整座地坛寺。 上下两层阵盘每旋过一圈,自那中央小孔中便会浮起一团雷球,升到天上,化作一道纵横穿刺的九天紫雷。这种雷光,乃属天上劫雷的一种,与五行神雷大不一样,倒是跟俞和画符召来的紫雷源出一脉,只不过这由雷殛阵衍生出来的雷炁,历经阵法灵构三转三叠,其威势更大。 晓春散人闪身冲到了那六个修士中间,弹指射出一滴精血,落到三转雷殛阵盘上,再把手掌往阵盘下面一托,口中喃喃急念咒。眼见这阵盘缓缓升起了数尺高,三片银髓圆盘也变大到了一尺半圆径,阵盘之间那本细如发丝的雷芒,如今足能有小手指头粗细,阵盘运转间,隐隐发出隆隆雷音。 得了晓春散人的精血滴注和秘咒祭使,这三转雷殛大阵才算威势尽显。自阵盘圆孔中接连不断的飞出裂天雷光,直插穹庐,搅得那五色雷云翻翻滚滚,落下的五行雷火也渐渐变得稀疏,眼看十息不到,形势便逆转了过来,地坛寺这边不再被五色雷云牢牢压制,开始转守为攻。 晓春散人伸手点指着头顶的五色雷云,口中哈哈大笑道:“黄毛小儿,还妄想从你家晓春爷爷手中救走美人儿,当真是不自量力!你以为仗着一张先天五行雷符,就能打破咱家的雷殛大阵?咱家倒看你还能支持得了多久,待你真元耗尽,晓春爷爷就把你绑到殿中,让你眼瞅着咱家是如何与那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整治出十八般花样!” 晓春散人一面加力催动阵盘,一面朝天肆意的叫嚷着,那说出来的言语,越来越是不堪入耳。方家怡在前殿中怔怔的望着天空,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俞和到底能不能打破阵法,救她出去。 方家怡原本并不知道俞和为什么会在她即将受辱的当口,突然发动五雷道术,攻打地坛寺。但看过这三转雷殛大阵之后,才知道自己一进前殿,天上忽有电光乱闪雷声大作,便是这雷殛阵法已然运转了起来。想必是躲在寺外的俞和,望见地坛寺上突然被阵法笼罩,猜知方家怡定然遭遇了不测,于是他不等方家怡传讯,径自祭出了五行神雷。 可俞和的先天五行神雷虽然霸道非常,但这三转雷殛大阵毕竟是前古奇阵,玄妙非凡,而且劫雷又隐隐克制五行雷,于是两边雷法争斗了十几息,渐渐俞和的五色雷云露出了败象,被晓春散人以紫雷劈得七零八落,又过了数息之后,便看不到什么五行雷火落下了。 方家怡一颗心往下沉,而晓春散人等却发出了震天介的狂笑声。忽然自那行将尽散的五色雷云中,落下一点精光,正打在三转雷殛大阵的团团云霞上。 晓春散人信手一挥,一道紫雷斜刺里冲出,把那点精光劈得粉碎。他大声嘲讽道:“一柄穿山锥?这等小玩意,也敢当撒手锏用?你家的老道士没告诉你么,上次来的那几个小娃娃,对着咱家大阵连打七七四十九枚穿山锥,可晓春爷爷还是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而那些娃娃却被咱家拿九天神雷劈得屁滚尿流,冒着黑烟逃回扬州!” 头顶上的五色雷云,此时已然散得一丝不剩,当中依稀显出道人影来,这人似乎已是真元枯竭,连驾驭遁光都力有不逮,摇摇摆摆的,随着山风激荡,朝远处落去。 “儿郎几个,还不速速给咱家抓小鸡去?”晓春散人吆喝一声,那胖大头陀高声应诺,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修士,踩起一道黑风,向那人影飘落之处扑去。 晓春散人志得意满的搓着手,翻身飘下屋檐。进了前殿,他朝方家怡挤眉弄眼的笑道:“美人儿,你的情郎马上就来与你相会,只是这小子身子太虚,还是让他在一边看着,由道爷我陪你共赴云雨吧?” 方家怡也不说话,只是紧咬着嘴唇。若是此刻她能有太渊祖师的剑道修为,眼神都能化作剑气的话,恐怕这晓春散人已被她斩成了一团肉糜。 晓春散人拿手中玉柄金丝马鞭逗了逗方家怡,好似手底下一个不小心,将方家怡的道袍前襟又扯了一大片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他把女人家的半幅衣襟蒙在脸上,口里直呼好香。 殿外传来一片的吆喝声,和铁链子在石板上拖拽的响声。胖大头陀迈步进了前殿,对晓春散人躬身一拜道:“师父,寺外那人擒来了。” “带他进来!”晓春散人朝方家怡眨了眨眼,方家怡急忙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有个生得好似屠夫般的铁塔壮汉,手里攥着一条儿臂粗细的乌铁锁链,这锁链末端连着两个铁铸的弯钩,生生穿在一位靛蓝袍的修士两肩琵琶骨上,鲜血汩汩的涌出。那屠夫般的大汉好似拖布口袋般的,一路将这修士从寺门外拉到前殿门口,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条猩红血迹。 大汉弯腰抓住了这修士的背心衣袍,拎小鸡似的把这修士提起,朝前殿地上狠狠一掼。这位被穿透了琵琶骨的修士好像本已疼得昏了过去,这时身子撞地,便又醒转了过来,四肢竭力挣动了几下,露出布满血污的面孔。 “俞师兄!”方家怡的呼喊声中,已然带着几分颤音,两行泪水溅落,被藤蔓缚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哪里见过这位一剑镇服西南群修,名满扬州修真界的俞师兄,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 “俞师兄?”在扬州地界,“余”是大姓,加上俞和施展的是五行雷法,故而方家仪的这一声呼喊,倒没让晓春散人猜到面前这个修士,就是赫赫有名的罗霄俞和。晓春散人晃了晃手中的金丝马鞭,迈着四方步子,满脸倨傲的走到俞和面前蹲下,口中连连冷笑道:“英雄救美?倒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狗熊样子,你看看那美人儿,多替你伤心呀。” 俞和默不作声的挺起了背脊,盘膝坐正,他斜眼看了看方家怡,便仰头直直的盯着晓春散人。 “你这是坐好了想调息运气,等有了气力,再来打杀你家晓春爷爷?”晓春散人扬起手中的金丝马鞭,恶狠狠的一甩,抽在俞和的额角,登时打得俞和鲜血长流,身子一歪,又摔倒在了地上。那胖大头陀走过来,先是踢了俞和一脚,然后踩住了铁链,让俞和再也坐不起来。 “你让美人儿伤心,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咱家就行行好,陪这美人儿快活快活,你且在这看着吧,切莫要发出什么怪声来,坏了咱家的兴致!”晓春散人狞笑着转回身,一步一步的朝方家怡走去,他口中腻声道,“美人儿,你的情郎已来了,不过看样子他可没力气伺候你,还是咱家来陪你玩玩。咱家的花样,保证比你的情哥哥多出十倍,必会让你欲仙欲死。试过之后,只怕你日日夜夜都会惦记着咱家的妙处了。” 晓春散人这一转身,俞和登时看见了他背脊中央的刺青,只见俞和双目中有青光一闪,忽然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喀嚓”一声裂响,俞和身上的乌铁锁链寸寸断裂,只剩下那两只铁钩,依旧穿在他的琵琶骨之间。手臂虽然转动不易,但俞和的手掌一翻,却突然扣住了胖大头陀的脚踝。那胖大头陀哪里想得到,俞和根本就是在诈伤,故意顺水推舟使了个苦肉计,混进了三转雷殛大阵中,一旦看见了晓春散人背脊上的刺青,那登时就要暴起斩人。 一道混合着先天金炁的剑罡直透胖大头陀的周身,俞和拧腰弹身而起,肩头一抖,那头陀登时如同胸腹中被塞进了万把利刃,这时一齐破体而出,喉中惊呼才发出一半,肥肥大大的身子就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碎肉。 晓春散人大骇转身,刚好见俞和张口喷出一道白茫茫的剑光,直刺他的咽喉。这晓春散人既然能从扬州一路逃到左芒山,除了靠三转雷殛大阵之外,其临敌机变保命的本事,也确是一等一的。只见他忽然一翻手,祭出了方家怡落下的保命金符,一幢金光瞬间张开笼罩全身,俞和这一剑被金光挡开,晓春散人趁机大声呼救。 头顶上传来轰隆隆的巨响,这前殿的屋顶突然破开了一个大洞,四条人影从大洞中落下,两条人影穿门而入,团团围住了俞和。晓春禅师朝门外急退,一边厉声喝道:“快斩了此人!” 俞和挪身挡在方家怡的面前,口中冷冷一笑,运劲逼出了两肩琵琶骨中的铁钩,这铁钩一离身,登时血如泉涌,倒是溅了方家怡满脸满身。 破甲剑才落入掌中,已有三四件法器当头砸下,俞和横剑一扫,先天五行金炁化作二丈破空剑芒,登时将这三四件法器劈得灵性大损,跌落凡尘。他剑诀一引,飞剑脱手而出,灵蛇一般的钻进了方才拖他入寺的那个大汉心口,将这屠夫般的壮汉刺了个透心凉,剑光一圈,又挑飞另一位大汉的头颅。 这边俞和一剑斩了两人,晓春散人看得心惊肉跳,趁剩下的那四个人豁出死力向俞和打出绝招时,他悄悄拧身,想抢出殿门,然后去殿顶上取来三转雷殛大阵的阵盘,再以九霄紫雷打杀俞和。 可他身子甫一动,就见面前横七竖八的闪过一片剑光,险险将他的鼻尖削落。那保命金符发出的护身金光受了俞和的一剑,这时已黯淡欲灭,哪里还能保他不死? 晓春散人倒抽了口凉气,转头一看,俞和单手掐诀运剑,另一手连点自己双肩大穴,止住了血流。而那剩下的四位修士,就在这一眨眼间,又被俞和飞剑斩杀了一人。 情急之下,晓春散人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取出了那个装着一百零八颗五阳震雷子的锦囊,就要抛出震雷子,作拼死一搏,趁乱逃命。但俞和一面与那三个修士斗法,一面分神盯着晓春散人的举动,一见他掏出锦囊,俞和急忙翻手一引,白莲赤鸢双剑破空而出。 晓春散人动作再快,却也没能快得过飞剑,不等他掏出五阳震雷子,就觉得左右手肘一冷一麻,两截手臂便齐肘而落,紧接着膝盖一疼,腿上大筋被剑气摧断,“噗通”一声,人就扑倒在了血泊之中。 手脚齐废,这时晓春散人恨得睚眦欲裂,目光怨毒的盯着俞和身后的方家怡,他扭动沾满鲜血的残躯,还想去捡锦囊。但俞和的剑光再涨,又把一位修士拦腰扫成了两截,剩下的两人神魄俱飞,再无分毫战意,怪叫一声,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大殿,化遁光逃命而去。 俞和怕晓春散人也会施展血遁之术,他扔出一道戊己镇岳符,将晓春散人牢牢的镇压在了地上。回身挥手,白莲赤鸢双剑把捆缚着方家怡的藤蔓斩断,俞和展臂一圈,便将浑身瘫软如泥的方师妹负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前殿顶上忽有雷鸣声响,两道紫雷落下,将那两位抱头逃命的修士活生生劈成了焦炭。有个黄袍道人一手虚托着三转雷殛大阵的阵盘,另一手提着一柄金光闪闪的七孔方头厚脊长刀,从殿顶的大洞中缓缓落下,在他身边,飞旋着六道细细的金光。 晓春散人脸上鼻涕、眼泪、鲜血齐流,他望见这提刀道人落下,急以断臂撑起身子,口中厉声惨嚎道:“轮山老道叔,快来救我!” 瓢泼山雨恰在此时落下。 地坛寺上没了三转雷殛大阵的遮蔽,汹汹雨水似瀑布一般,从殿顶的破洞中倾泻下来,将地上淤积的鲜血,冲成了一道血河。 第二百零四章 子母刀,雷震子 远望这手提长刀的黄袍道人似乎面无表情,等他迈步走到面前,俞和才看清这人的脸上带着一张蜡黄的羊皮面具。这张面具不仅不是件变幻随心的法器,甚至连口鼻都没有描出,就是一小块草草裁下来的生皮,只在眼部挖了两个寸许圆孔以便视物而已。 黄袍修士走到俞和面前七尺站定,默不作声的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地上的晓春散人,突然翻手将三转雷殛阵的阵盘收进了袖中。 “这阵盘,这阵盘就赠给轮山老道叔了,求前辈救小的一命!”晓春散人扯着嗓子嘶吼。 黄袍修士依旧没做声,但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神色。俞和见黄袍道人拿目光朝自己的头顶一望,紧接着左肩一沉,他心中登时警兆大生,白莲赤鸢破甲三口飞剑急朝头顶一架,就见黄袍道人的右袖一晃,有道弯如新月的赤金色刀芒快逾闪电,正劈在三口飞剑之上。 这可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劈。黄袍道人手中的长刀,竟是一柄七子母连环刀,母刀直劈下来,那六道细细的金光也演化成六道刀光,而且每一道各具玄妙,与母刀同时斩在了俞和的三口飞剑之上。 这一刀与俞和所学的那一招神仙剑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俞和的那一剑,乃是单凭一口飞剑施展出来,旨在将剑上力道重重叠加,以至无坚不摧。但黄袍道士的这一刀,却大半是仗着七子母连环刀的妙用施展出来,七柄刀上的力道迥然不同,有的刚猛,有的阴柔,有的隐含火劲,有的却带着一丝冰锥般的寒劲,让人着实难以一一化解。这种刀法,以及七子母连环刀本身,求的绝非是追寻刀道极境,其存在于世,只是纯粹为了将对手斩毙于刀下。 俞和挡了一刀,只觉得七种完全不同的力道直攻心脉,手中真炁一乱,膝盖微曲,身子被这一刀生生压低了数分。右肩创口上一阵撕裂的疼,鲜血冲开封住的穴道,又涌了出来。 肩头剧痛,可倒激得少年人血性涌起。俞和猛地大吼一声,腰背腿脚齐发力,手腕朝上力推,长生白莲之力与万化归一大真符将冲入他体内的七般异力尽数化消,一股灼热的真元冲到手腕上,三口飞剑奇光四射,登时又把长刀顶起,俞和站直了身子。 那黄袍道人撤刀抽步,退回了七尺之外。俞和沉声对背上的方家怡道:“尽力抓紧些!” 方家怡试着用双臂去圈住俞和的颈脖,可她身中晓春散人的九九软骨散,哪里还提得起半分力道?双臂好似面条一般,浑不着力。 俞和戒备的望着对面的黄袍道人,单手扯下腰带,往身后一绕,将方师妹捆在了自己身上。那黄袍道人眼睁睁看着俞和扎好了绳结,忽然开口道:“你双肩筋骨脉络重伤,一身剑术发挥不到六成,死在这里有些可惜了。” 俞和再一次封闭了右肩的穴道,把破甲剑交到左手。一连九柄飞剑从他袖中飞出,升到俞和头顶,结下一座剑阵。可惜俞和还未得到罗霄九衍降魔剑阵的传授,这时只能摆出寻常的九宫剑阵,旨在护身。 “你若是存心要将我打杀在此,我就自然有办法将你斩落!”俞和以元神御剑术操持着白莲赤鸢双剑,提破甲剑一指黄袍道人,口中喝道,“休要多说,进招来吧!” 俞和一番话虽然说得气势凛然,但他心里实在没多大的把握。这两年来,俞和历经了大大小小的斗剑上百场,对厮杀之事已然颇有经验。正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方才那一下刀剑相交,俞和就察觉到,这个手执七子母连环刀的黄袍道士,绝对不是个易于之辈。若俞和此时身上无伤,神完气足,倒也并不惧他。可这时他不仅两肩皆受重创,背后还负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方家怡,再与这黄袍修士拼斗,当真是生死难料。 对面的黄袍修士一眼看穿了俞和不过是色厉内荏。他冷笑一声,拖刀进步,那柄母刀也不离手,展臂一式横扫千军,对着俞和拦腰斩来。 镇守巽、震、离三宫的飞剑交错而出,封住在了刀锋前面,不过俞和依旧不敢怠慢,破甲剑斜斜挑向黄袍道人持刀的手腕,白莲赤鸢双剑飞旋而出,去阻截那六柄追随母刀而至的子刀。 一阵金铁嘶鸣声乱响。黄袍道人一刀受阻,旋身侧步,翻手一连三刀,自上中下三路,分朝俞和的咽喉、心口、脐下关元大穴扎来,六道细小的金光好似黄鹂翻飞,围着俞和啄刺,金灿灿的刀光乱人眼神,无孔不入。 大雨倾盆而下,间或夹杂着划破阴云的雷电。俞和的剑势也如雷雨一般,万千剑影展开,洒向黄袍道人。左手破甲剑上雷光缠绕,每一剑刺出,天上便有一道紫雷落下,逼得黄袍道人不得不连连移形换位。 俞和的雷符剑虽然厉害,但他一连刺出十二剑,却都被黄袍道人间不容发的闪过。黄袍道人的手中的七子母连环刀母刀虽然也斩不到俞和身上,可那六柄神出鬼没的子刀,却透过九宫剑阵的缝隙,在俞和身上留下了四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方家怡把头深深的埋在俞和的后背中,她闭紧着双眼,已根本不敢看了。耳中偶尔听见尖利的刀刃破风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便是俞和身上响起衣袍与血肉割裂的声音。她虽然听不到俞和发出痛呼,但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俞和身子一颤,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急促了些许。渐渐的,俞和身上越来越烫,雨声中的金铁鸣响越来越快,俞和带着她纵横飞掠的动作也越来越迅疾。方家怡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与大海漩涡中,是个无助的溺水之人,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的抱住俞和,自那并非宽厚的背脊上传来阵阵热流,能给她一线希望,也能让她安心。 俞和察觉得到他背上的方师妹正瑟瑟发抖,可此时他根本无暇开口细问,心中只盼方家怡并未被那时隐时现的六柄子刀伤了。 黄袍修士步步紧逼,把六柄子刀聚拢,不断的朝俞和面前劈刺。他找到了破解俞和雷符剑的关窍,施展出连绵不绝的快刀,逼得俞和根本来不及聚气成符,只能把飞剑舞成剑轮,顶住那泼水一般的刀光。 九宫剑阵已然缩成了五尺方圆,正面的巽、离、坤、震、中、兑六宫飞剑摇摇晃晃,不时被黄袍道人的重手劈得飞离方位,子刀趁隙而出,搅得俞和手忙脚乱,双肩的伤口一齐迸裂,鲜血直冒。 隔着羊皮面具,望不见黄袍道人是何神色。但俞和的脸上,已没有了多少血色,连他两片嘴唇都泛白了。面对咄咄逼人的刀势,俞和只是紧咬着牙关,舌尖顶住上颚,一剑接一剑的挥出,双眸中闪动着倔强的光。 “负隅顽抗的小子,不出三十招,我就能将你立斩刀下。你俩就去黄泉路上,做一对枉死鸳鸯吧!”黄袍道人见俞和露出败象,发出哈哈笑声,手底下刀招使得更紧,赤金色的刀光暴涨,好似一重接一重的惊涛骇浪,其势欲将俞和彻底吞没。 堪堪五息之后,“喀嚓”的一声脆响,黄袍道人一刀将巽、离、坤三宫的飞剑扫成两截,九宫剑阵告破,俞和面前空门大开,黄袍道人目现凶光,对准了俞和的胸口捧刀直捣黄龙。 可俞和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右手一挥,五行神雷齐出,左手破甲剑上闪过一道刺目的银光,一剑分化七道残影,迎向黄袍道人的刀尖。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可黄袍道人却依稀听见地上的晓春散人大吼了一声:“小心!” 黄袍道人虽然不知晓春散人为何突然对他出声示警,但他心中谨慎,依旧顺势撤回了长刀,也不趁势追击,将手腕一翻,展出一团刀花,绞碎了扑面而来的五行雷火。再看对面的俞和已然借着刀剑相击的力道,飘身退出了数丈。而俞和的手中,赫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锦囊。 这不正是那装着一百零八颗五阳震雷子的锦囊?这小子是何时将地上的锦囊捞到手中的? 黄袍道人眼瞳一缩,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就看俞和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自那锦囊中连珠飞出一十二颗赤红色的丹丸。 五阳震雷子威力绝大,黄袍道人不作他想,急拧身拖刀就走。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鸣声炸响,方家怡发出了一声惊叫,她只觉得周身尽被沸滚的热流包裹,如同刹那间置身洪炉。她睁眼一看,漫空都是赤红色的纯阳真火,这地坛寺中,好似有十二轮小小的烈日陨落下来。 俞和放开护身罡气,让纯阳真火不能近身,他提剑戒备,两眼紧盯着方才黄袍道人身形消失的方向。 不等真火黯淡,忽有一道弥天刀光从天而降,烈烈刀罡劈开了光焰,直朝俞和顶门斩落。 俞和早有提防,脚下一错步,闪开了数尺。可那刀光还未落地,便凭空一转折,搅碎了俞和的戊己镇岳符。黄袍道人现身出来,一把抓起地上那被烧得须发皆枯,正鬼哭狼嚎的晓春散人,朝天一纵,就要逃之夭夭。 就在这一刹那间,俞和窥见这道人身上穿的杏黄袍,已被纯阳真火烧焦了大半,连他脸上的羊皮面具也只剩下半幅。既然这人故意掩住了面目,那定是不愿让人认出本相,隔着飞扬的火光,俞和运足目力一望,黄袍道人虽然露出了半边脸庞,可俞和却并未见过这张陌生的面孔。 黄袍一手举刀掩面,另一手提着晓春散人的腰带,脚踩一团灰烟扶摇直上。俞和再抖锦囊,一连三十六颗五阳震雷子追着黄袍道人冲天而起。 地坛寺上空轰隆隆的连声巨响,三十六团纯阳烈焰爆开,一片百丈火云将漫天的雨云蒸散,露出一片雾蒙蒙的天空。 整座前殿,连带着周围的一些破败院舍,全被那汹涌的烈焰罡风撕碎,三十六颗五阳震雷子当空爆裂,仅仅是落下的余波,便将地坛寺残存的建筑毁去了近一半。 剩下的六十颗五阳震雷子,俞和紧紧握在手中,却并不打出。要知道以俞和目前的情形,若是使尽诸般手段,多半也能打退黄袍修士,但那必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胜,俞和自忖根本留不下这人。所以手中的六十颗五阳震雷子,反倒成了俞和的一叠王牌,但这王牌若是一口气出尽了,万一未能将黄袍修士打落,那人家也就没了顾忌,更增仇怨,必定会拨转遁光,又起一番不死不休的厮杀。 可如今这六十颗五阳震雷子留在俞和手中蓄势待发,那份大威慑力,却能让黄袍修士心存戒备。为求万全,他自然是带着晓春散人远遁为上。 师门前辈无数次教诲俞和要“保命为上”。而他此时,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股热血冲头,就执拗着非要去独闯天涯海眼的莽撞少年。逼走了黄袍修士,这一趟左芒山之行,虽然是要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事关俞和与方家怡的安危,自然还是安稳行事才好。 果然俞和猜的不错,等天上火光散尽,已再看不见那黄袍修士的人影。但俞和还不放心,以神念细细扫视周围,又站在原地默默戒备了足有一盏茶时分,这才确信对方真是一去不复回了。 所有的飞剑落下,围成一圈插进泥土,将两人护在中央。俞和转头问方家怡道:“师兄照顾不周。方才拼斗中,师妹可有哪处受伤?” 背后的方家怡轻声应道:“全仗师兄为家仪遮蔽刀兵之祸,家仪安然无恙。” 俞和点了点头,取出些止血生肌的灵膏,涂了自己两肩和身上的创口,又服了几丸养筋补血的灵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师妹,那晓春散人可曾说过,名单是否留有其他拓本?” “那恶人只给我看了他身后的刺青,并未言及还有副本留存。”方家怡有些怯怯的答道。想起晓春散人,她似乎依旧惊魂未定。 俞和点了点头,他在地上诈伤时,曾匆匆的扫了一眼晓春散人背后的刺青文字,但只记住了其中寥寥几个名字。看这附近虽已被纯阳真火烧得一片狼藉,俞和依旧未死心,在满是泥泞、血污的残桓断壁中细细翻找了足有二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渐黑,他依旧是一无所获,这才摇头叹气道:“这次出来可是办砸了事,回去少不了被师伯责骂。” “全怪师妹愚笨,一进门就中了那恶人的诡计。” “倒也怪不得师妹。我先前暗中查探地坛寺时,也没发现有何异样,却想不到那晓春散人早有准备,设下一道引君入瓮之计,险些让师妹遭难,此乃俞和的过失。” “俞师兄已然竭尽全力,想来宗华师伯也不会多加怪罪的。” 俞和背着方家怡,就近找了一处还算干燥整洁的地方,将她轻轻放下。伸手探了探方家怡的气脉情形,沉思了好半响,才摇头道:“方师妹中的这软骨之毒,俞和是没有能耐化解了。如今只有速速返回罗霄,请门中精于丹石的师长出手救治。” 说罢俞和就要重新背起方家怡,赶回扬州罗霄去。可方家怡却忽然摇了摇头,嗫嚅着道:“俞师兄,师妹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兄莫要笑话。” “怎会笑话?”俞和轻轻一笑道,“师妹请说就是。” “此处离我家乡故土甚近,家仪求仙修道之后,数十年也未回来一看,我想求师兄带我回去转一转,以慰藉思乡之情。况且今日夜黑,不宜赶路,你我待明日天光一亮,再启程返回扬州可好?” 俞和摇了摇头道:“我只怕师妹中的这毒,却未必能耽搁。” “无妨,我能察觉此毒并不蚀入骨髓,真元运行之下,或许就渐渐散了。师妹这桩心愿,还盼师兄成全。”方家怡怔怔的望着俞和,一双妙目中满是期盼之色。 俞和被她望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把头一低,却刚好看见方家怡那只剩半幅的衣裙下,露出浑如玉石雕砌般的一截粉腿,他脸上发烫,忙再移开视线,口中应道:“那就依着师妹吧,明日一早再回罗霄。” 方家怡自然窥见了俞和的神色变化,她眼睛转了转,含羞一笑道:“家仪多谢师兄。” 文后语:最近工作比较忙,这卷也很难写,所以时常断更,各位海涵。沫繁会尽量把章节写长一些。 第二百零五章 临云海,叙往事 俞和从玉牌中取出了几条换洗的衣带,将方家怡妥贴的缚在背后。他贴上了敛息符,也不敢御剑而行,就展开陆地神行身法,穿山越林而去。 之前的五阳震雷子委实声势浩大。俞和两人离开地坛寺之后,又过了约莫一个来时辰,接连有好几路附近门派的修士前来查探。不过这地坛寺中已被俞和动过手脚,化去了那些尸首,只余下满地乱石焦木和一大滩血水,寻常修士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方家怡幼年时生活的白熊岭方家沟,就在左芒山东南二百里。可惜等俞和背着方家怡到了这山坳前,才发现这里聚居的人们早已不知迁徙去了何处。如今山坳中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的木屋,几口老井早就干涸了,附近的果树只剩下半截木墩,田地里也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 俞和围着方家沟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的人们倒不像是因为灾祸或者战乱而背井离乡的。似乎是由于原本穿过山坳的一条小河改了道,结果附近水源日渐贫瘠,土地出产不丰,于是人们就把细软家什都归整好,赶起一队车马,去找那水土丰饶之地重建家园了。 这里的人似乎已经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地上的车辙全被雨水泥石抹平,也看不出去向何方。方家仪指点方向,让俞和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外走了一回,多愁善感的女儿家忆起往事种种,自然忍不住潸然泪下。俞和无耐,只得连声安慰。 “俞师兄,此处再向东一百多里,便是终南山的地界。那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崖,本来名叫甘湫峰,但因为山下有杜鹃成林,到三四月花开时,从山崖上俯瞰去,好似一匹锦绣红霞绵延不绝。而这山崖又是极高,从底到顶足有六百多丈,山巅常浮于云海之上,故而终南山中的人都叫它赤霞云顶。我在终南道宗修行时,最喜欢去那崖顶上守望日出,俞师兄你带我去赤霞云顶上,再看一回云海朝阳可好?” 俞和点了点头道:“云海辽远,旭日朗朗,师妹去看看那开阔的景色,当会心情好些。” 说罢他将一道神行符拍在腿上,提气腾身,朝东面的群山掠去。 雨后泥泞,夜里山道难行,可这却阻不了俞和。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便背着方家怡爬上了这座赤霞云顶。这山崖果真是穿出了云层,顶巅上树木稀疏,面朝东方的崖边,有一株蜿蜒遒劲的老松树,展开一片枝叶如华盖,树下有几方青石,石上依稀刻着些浅浅的字迹。 一路上方家怡都在默运玄功排毒,这时俞和将布带松开,她已经能勉强迈步行走。俞和搀着方师妹,坐到了老松树下的青石上,又从玉牌中取了一件青布大氅,给方家怡披在了身上。 夜凉如水,璀璨的星河横亘在天穹上,清冷的月光给着山崖披上了一层银纱,面前的云海直达天际尽头,极远处还隐约有雷光浮现。方家怡伸手摩挲着青石上的刻字,口中幽幽一叹,沉默了足有一炷香时分。 俞和望了望这山崖四周,方圆百里俱是一片寂静。他走到方家怡身边,隔着她约莫一尺来远,也坐到了青石上,手里拎着酒葫芦,两眼眺望东方,等待黑夜过去,晨曦来临。 “这些字,是我以前与终南山的一位师兄刻在这石头上的。那时候他总会带我来这里等待日出。”方家怡忽然没来由的说了一句,让俞和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只听方家怡顿了顿,自顾自说道,“那位师兄在终南道宗里,是掌门大尊亲传的七大弟子之一,百年之后掌门归隐参修仙道,他很有希望继承终南道宗的掌门之位。” 俞和挑了挑眉,喝了口酒,发出嗯的一声,算是作答。 方家怡似乎沉入了美好的回忆中,她以手指逐个摸索着那些青石上的刻字,轻声细语的讲道:“他的修为很高很高,我想应该比俞师兄你,还要高出一筹多。而且他极受终南山掌门大尊的青睐,身上带着三件赫赫有名的道门重宝,其中那件上清龙虎通灵宝玺,更是终南道宗的镇门至宝之一。他常把这件宝玺拿出来给我把玩,那印玺背面刻着‘云从龙、风从虎’六个字。我觉得那六个字里藏着万千气相,就在这块青石上临摹,可惜写了几十次,却一次更不如一次。他笑着说我愚笨,便动手写给我看,他的那六个字写得可真好,字写成后,这山巅上风云变幻,如临仙境。我一时不服气,刁蛮性子上来,扬手就把宝玺扔下了山崖去,他急忙驾着遁光冲进云海,作法捞回了宝玺。师兄的脾气是极好的,即使我胡闹到这个程度,他也未皱一皱眉头,只是看着我笑。” “如此说来,这位终南山的师兄,待方师妹真是很好。”俞和不咸不淡的接了一句,又把一口酒水咽下。 “待我好又能如何,这人心要变时,可当真比翻书还快。”方家怡嘴角微微一撇,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天,他被掌门大尊唤入终南秘境中议事,过了两天一夜之后才出来。可自打他从秘境中出来,就好似换了个人,虽然脾气还是那副脾气,眼神也是一如往昔,但见到我却多了十二分的冷漠,再没了以前那种无话不谈的亲近,仿佛我与他之间多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墙壁。我去找他说话,他总是避而不见。即使被我撞见了,也只是客客气气的叫一声‘方师妹’,然后转身就走。我再没听他喊出过‘家仪’两字。他也再没带我来这赤霞云顶看过日出。” 俞和听到这里,本以为方家怡又要落泪,他转头一瞥,却发现方师妹脸上一片沉静,嘴角犹自挂着一丝嘲弄的笑。 俞和心中暗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来即便是方师妹这等倾国倾城的人儿,对人家芳心暗许,却也未必就能顺心遂意结得连理。都说红颜薄命,果然尤其道理。却不知小溪妹子会不会也是个福薄之人,不过哪怕是天塌下来,我也是绝对不会弃她不顾的。” 俞和自顾着喝酒想心事,他旁边的方家怡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方家怡忽然转头对俞和道:“俞师兄,宗华师伯每每在我面前说起你时,可都是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前几日他跟我说,看见你便如看见他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哦?师伯对我赞誉如此之高?”俞和听方家怡这么一说,还是很有些诧异的。 宗华真人明面上不过是罗霄剑门的一位掌院,可真正熟识他的人,却知道这所谓的罗霄剑门清微院掌院,不过宗华真人的诸多身份之中,颇不起眼的一道。 他不仅仅有‘买命庄的当家人之一’和‘扬州供奉阁暗府大执事’这两重暗地里的身份。打从西南滇地回到扬州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俞和日夜随侍宗华真人身边,他知道的事情越多,越发觉得自己这位师伯委实是高深莫测。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会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抬头仰视的念头来。 除了春分祭酒门内试剑,俞和从未见过宗华真人亲自拔剑厮杀,但即使是证得了玄珠道果的大修士,见到宗华真人当面,都只是以平辈论交,绝不会摆出半分架势。而在宗华真人认识的那些前辈修士中,也总有一些能令俞和咋舌的人。 昆仑、终南、蜀山、海外三仙岛、金顶大小乘佛宗,这都是九州之上真正的修真大派,每一家都传承的是上古长生大道,门下弟子万余,隐世高手不知凡几。这些大门派的弟子出来行走,见到罗霄剑门这等二流门派中人,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一言一行带着三分傲气,让人觉得不易亲近。 可宗华真人的座上客里面,三不五时就会有这些名门大派的掌院真人、执事长老等等。这些人见到宗华真人,个个都是颇为热络的以兄弟相称,几番觥筹交错之后,宗华真人总会带着他们去琼华宫通宵达旦的肆意行乐。 莫看这些声名显赫的大派高人,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满脸倨傲,不苟言笑。他们与宗华真人相处时却从不做作,都会流露出一股真性情来,仿佛他们与宗华真人是知交数百年的莫逆好友一般。俞和受了宗华真人的余荫,这些了不起的前辈高人对着他,也是一口一个“俞小兄弟”的唤着,透着分外的亲近。 而在罗霄剑门中,众弟子对掌门鉴锋真人自是敬畏有加,但一说起宗华掌院,人人都会露出崇拜与向往的神情。在大家看来,鉴锋真人是高高在上的掌门大尊,但宗华真人却是光芒四射的偶像人物。 宗华真人朋友满天下,在道佛魔三宗中都结交甚广。而且似乎有许多人,都亏欠着宗华真人的人情,若是宗华真人有什么事情要办,他只要开口说句话,自然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心甘情愿为他出力。在这天底下,仿佛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会让宗华真人为难的。 有的人说,宗华真人是个真真正正的大豪杰。俞和与罗霄剑门的诸多弟子一样,心底里都期盼自己有那么一天,能跟宗华真人一般,与天下英杰奇侠称兄道弟,煮酒谈笑间风云激扬。 所以俞和一听方家怡这话,心里颇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笑着答道:“师伯这夸赞也太过了。俞和出身贫寒,目光短浅,脑子笨拙,嘴巴也不会讲话,哪里能更宗华师伯相比。” “宗华师伯可不知道在我面前夸过你多少次,他每次只要说起你,那就是不绝口的称赞!他只是讲你年纪还轻,要给你多压些担子,让你多多历练,自然成长得快。等你有些积累,道心圆熟,胸中养出城府之后,再亲自带你广交天下英雄豪杰,成就罗霄剑门的顶梁大器。”方家怡笑吟吟的看着俞和道,“我听师伯的言下之意,只怕俞师兄将来必定是要被委以重任的。” 俞和喝了一大口酒。方家怡这话他听在耳中,自然很是受用,不过他口中依旧谦道:“所谓重任之事,我却是从未敢想。师伯期望越大,我心中越是惶恐,索性我也就不去设想将来,免得给自己徒增负担。当下师伯叫我做什么,我就尽力去做,我只知道师伯必不会有错,但凡是他吩咐我做的事情,肯定有其意义,我竭尽全力做好就是。师妹莫要取笑,俞和真不是个有大雄心、大抱负的人。我其实最期望的,只是将来莫要有太多风雨沾身,能聚得几个知心的人一起喝喝酒,一起坐看春去秋来,一起去追寻那飘渺不定的天道,便是最美。” “俞师兄性子倒是朴素。”方家怡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听宗华师伯说,俞师兄有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儿,远在青州海外修行,莫非她是海外三仙山的弟子?” 俞和摇了摇头:“她不过是青州海外一处小门派的弟子,那宗门人丁不旺,比起罗霄剑门尚且多有不如。我只想等她证得还丹道果,就去接她来扬州。然后到罗霄附近寻一处清静的所在,我陪着她一齐参研仙道,长相厮守,我也就得偿所愿了。” “想不到俞师兄还是个痴情的人儿。”方家仪掩口轻笑,眼睛转了转问道:“俞和师兄只顾听师妹我说些陈年往事,为何不讲讲当年你与你那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儿,又有些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 “我们俩自幼乞讨为生,只是在尘世中苦苦挣命,哪里会有缠绵的故事?偷人饭食,被人提着木棍追打的故事倒有一箩筐。”俞和笑了笑,想草草敷衍过去。可方家怡却非要俞和讲几段他与陆晓溪之间的事情,俞和看天色尚暗,离黎明初至还得有一个多时辰,就只好把一些往事絮絮叨叨的说了。 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话,等俞和的酒葫芦行将见底时,东面的天际才终于露出了一线明光。 第二百零六章 心筑壁,丹成喜 “你是说守正院的方家怡浑身酥软无力,还衣衫不整,你背着人家爬上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山峰,在上面喝着酒,说着闲话,看星星看月亮的坐了一整夜?” 纯阳院的李毅师兄倒竖着眉毛,他把手里的酒葫芦重重的砸在俞和面前,拿古怪的眼神直瞪着俞和,口中大声斥问道:“你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人家对你毫无防备,把你带到一座风景怡人的荒山崖顶上,跟你说了她以前的伤心事,又借宗华师伯的口,夸了你一大通,你小子却在那里正襟危坐侃侃而谈?你这是装什么正人君子?” 俞和喝了口酒,摆出一副无辜懵懂的样子,眨了眨眼睛道:“李师兄,我做得有何不妥之处?依你之见,我却是该当如何?”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同门师兄师弟,对那方师妹思念得日里茶饭无味,夜里辗转难眠?你小子大好的机会,却白白浪费了。真是,这真是暴敛天物!”李毅说得吐沫星子直飞,俞和心里虽有些小得意,可他脸上还是装出一副呆楞楞的表情,结果惹得对面的李师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俞和咧嘴一笑问道:“李师兄大动肝火,莫非这‘日里茶饭无味,夜里辗转难眠’的人中,还有李师兄你么?” “我倒是没那个闲情逸致!”李毅摇了摇头,手指着俞和道,“你莫来跟我装傻,你小子心里打的到底是个什么算盘?是不是想要欲擒故纵,让人家方师妹笃定俞和是个正人君子,而且还是一位用情至深,值得交托终身的大好男儿,更加对你一往情深死心塌地?” 俞和摇了摇头,撇嘴笑道:“李师兄就莫要取笑我了。我对方师妹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你该是知道的。” “那是以前!现在不是你有没有那念头,而是人家方师妹明显对你有心,你为何不顺水推舟,成其好事?”李毅凑到俞和的面前,盯着俞和的脸色问道,“是因为那方家怡生得不美,蒲柳之姿入不了你俞大侠的法眼么?” “师兄此言差矣,方师妹国色天香,自然是极美的。” “那你又为何按兵不动,又是因为你那远在青州海外的小溪妹子?俞和,豪杰男儿身边,常有三五个红颜知己,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溪固然是其中一重因由。其实我觉得,我根本看不透这位方师妹。”俞和喝了一大口酒,对李毅认认真真的说道,“李师兄,这位方师妹的确是一朵娇艳美丽的花,但在每个人眼中,却未必是同一种花儿。有的人看她,是一朵五彩香兰,只想将她摘到手中好好亲近;有的人看他,是一朵雪山白莲,美是美的,却只是一道风景,宜远观,不可亵玩;而在我看来,她却像是一朵忘忧罂粟花,花朵固然极美的,可是充满了诱惑与未知之数,令我敬而远之。若与她朋友相处,倒还自在,要是将她当做一位美丽的女子,我心底里常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李毅挑了挑眉,拿略带惊奇的眼神,在俞和脸上转了好几圈,然后举起酒葫芦道:“果然又是你这种莫名其妙的疑心病在作怪,我只劝你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喝酒吧!” 俞和一笑,提起酒葫芦对李毅一晃,两人咕咚咚的对饮了起来。 喝了几口,俞和忽然放下了酒葫芦,对李毅正色道:“师兄,我有一事相告。” “何事?”李毅也放下了酒葫芦,他看俞和忽然换上了一脸肃正的神色,颇有些诧异。 俞和展开神念,望了望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我这次去左芒山地坛寺寻那晓春散人,为的是抢夺一份名单。临行前听宗华师伯说,这份名单有关扬州道门的一桩秘辛,干系极大。但是因为一个手持七子母连环刀的蒙面黄袍道人横插一手,救走了晓春散人,所以这份名单我并未能带回来。不过机缘巧合之下,我扫了一眼那份名单,其中竟看见李师兄你的名字。” “哦?”李毅身子微微一颤,双眸中闪过一丝震惊,低声问道,“你可知道那蒙面黄袍道人是谁?” “我看过这人的小半边面孔,他生得平平无奇,我从未见过。” “可曾看清了那人的眉心处,是否有个小小的火焰形印记?” 俞和摇了摇头道:“我并未见到那人露出额头。” “此事干系甚大,师弟还是将它烂在肚里,替我保守秘密才好。”李毅又喝了一口酒,低头不语。 俞和看了看这位与他知交甚笃的李师兄,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那份名单终究还是流传在外,这一次谋夺不成,已然是打草惊蛇,黄袍道人带着晓春散人去向不明,扬州道门再想找到这份名单,可就殊为不易了。李师兄被列在名单上,想必与那桩扬州道门的秘辛有所牵连,若是哪天东窗事发,这名单流传开来,是福是祸委实难料。 俞和知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李毅不说,他也不好追问,只是陪着李毅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但这酒再喝下去,却已全然没了滋味。 俞和三日前从左芒山回到罗霄之后,先将方家怡送回了守正院,那边自然有人去找剑门中精通药石的师长,为她疗毒。然后俞和转身就去了清微院,向宗华真人禀报左芒山地坛寺的诸般情形。 宗华真人听了俞和的一番描述,不但没有责怪俞和半句,还温言安慰俞和毋需自责,嘱咐他要好生料理肩头的伤创,切莫留下沉疴。俞和倒是长了个心眼,虽然将他匆匆记下的几个人名报给了宗华真人,却唯独瞒下了李毅师兄的名字。 宗华真人听了这几个人名,口中嘿嘿一笑,没也作何评论。倒是随口问了问俞和与方家怡在赤霞云顶上彻夜长谈的事情。俞和照实说了,宗华真人笑着拍了拍俞和的肩膀道:“家仪这孩子是很不错,与你当算良配。你若有意,我可替你去说媒,好男儿功成名就,也该有位道侣相伴。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世间万物且需阴阳调和,我等修道之人纳天地于已身,自然不可疏忽了阴阳合合之道。” 俞和没想到宗华真人竟然讲出了这么一段话,令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宗华真人笑了笑道:“你那位义妹远在青州海外,你们两人一别数年,世事难料,倒不如回头多看看身边的人。” “弟子知道了。”俞和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宗华真人便命他回去歇息养伤。 在这之后,宗华真人很明显的表露出了暗中撮合俞和与方家怡的意思,待两人尽复旧观之后,宗华真人便经常指派俞和陪着方家怡出山办事,而且往往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却给他俩安排了数日时间出门去办,意思自然是希望他们两人能有些闲暇游山玩水。 俞和懂得宗华师伯的意思,但他依旧守着自己心里的那堵高墙。两人谈得再欢畅,俞和也只是把方家怡当做是剑门中交道笃深的师妹,全从没往其他方向动过念头。而至于方师妹心中怎么想,那俞和却是管不到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又是半年过去。 这半年中,俞和依旧是白天在山门中静心修炼,研读诸般剑道经典,如果有在外行走的同门传回求救的信符,他便仗剑出山,千里驰援。到了晚上,若收到买名庄的断命玄符,俞和就带上面具法器,换上夜行黑衣,化身玄真子断人性命;而若是宗华真人传讯来,俞和也需抖擞起十二分的精神,陪着形形色色但都来历不凡的前辈修士们客套寒暄,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 唯一的区别,便是他这位天罡院留守山门的弟子,还得时不时兼差作守正院方师妹的近身护卫。 不久前从滇南别院传回消息,因为滇、蜀两地出了一桩无头奇案,故而引发了道佛魔三宗高手齐聚滇北虎跳峡,结果是以一场七天七夜的千人大斗剑了事,道佛魔三宗皆死伤甚剧。滇南别院虽然明哲保身,全院弟子闭门不出,并没有卷入到这次斗剑当中,但也多少受了些因果牵扯。云峰真人忙着合纵连横,从中斡旋调解,以使滇南别院免遭无妄灾劫,所以一时间倒无法返回扬州,暂定将原本镇守滇地三年之期,再向后延一年,要到明年冬至左右,才能回归。 除了云峰真人暂不能归来的消息,俞和还收到了陆晓溪的传讯。 小溪说,这几年里她靠着俞和在京都定阳相会时,留给她的诸多灵物,修为突飞猛进,道行境界连连攀升。焚香宁神斋戒沐浴三日之后,她便要坐死关七七四十九天,在她授业恩师的亲自护持下,行那结丹大功。 俞和听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登时冲散了因为云峰真人不能回归山门,而给他带来的一丝抑郁。陆晓溪证得还丹道果,那便算是出师了,可以从海外返回扬州独自修行,只消每年回山门拜会师祖几次就可。 自打陆晓溪传来这个消息后,俞和就乐得合不拢嘴,他浑身亿万的毛孔都透着一股子欢天喜地的气息。俞和走遍了罗霄群山,日日夜夜琢磨着,等陆晓溪到扬州,他们两人要选罗霄附近的那一座峡谷居住,是有瀑布深潭,倒映天上明月的玉蟾谷,还是一年四季花团锦簇的锦绣谷呢? 陆晓溪闭关的七七四十九天,对俞和来说好似数十年那么长。尤其在最后的几天里,他几乎是时时刻刻的把传讯玉符攥在手心,连打坐调息都没了心思,每隔一两个时辰,俞和就会下意识的感觉到手中的玉符在发烫,急急一看,却并未有什么消息传来,只是被他自己的掌心捂热了而已。 终于七七四十九天过去,陆晓溪传来消息说,她已顺利的结成了还丹,开始百日养丹之功。俞和大笑着撞破了自己东峰小院的木门,纵起一道剑光,就冲去了清微院。 “宗华师伯,俞和告假十日,要去青州!” 宗华真人看了看俞和,叹了口气道:“你自去吧,一路小心。倒莫须记挂时日,事情全办妥了,便再回来吧。” 俞和大喜,朝宗华真人一揖到地,转身化作一道狂风,径直朝北面的天空呼啸而去。 方家怡刚好走进清微院,看俞和走得如此之急,她秀眉一皱,想向宗华真人问问究竟。可还不等她开口,就听宗华真人喃喃的道:“痴儿!需知造化弄人,心中挂念太深,因果牵扯之下,反倒常会生出劫数来,以致事与愿违。此情孽魔障不消,早晚要引火烧身。不历劫不成器,个人命中的劫数,终于自己去渡。” 方家怡听了,眼睛转了转,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咬了咬嘴唇,朝宗华真人微微欠身施礼,却不说话,又转身走出了清微院。 第二百零七章 千里行,泪湿襟 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从扬州罗霄,到青州海外的摩明云宫,这三千七百多里路程,俞和在心中已不知存想过多少遍。只可惜元神出窍不能及远,以俞和的道行,堪堪游出十里,元神意念便会被罡煞吹散,否则他一颗心儿早就横跨万水千山,飞去了陆晓溪的身边。 这一路上俞和也顾不得什么惊世骇俗了,他催动起全身真元,一口赤鸢剑化作十丈红炎朱鸟,裹着俞和向前疾飞。剑光劈开天云,挟着滚滚雷音和尖啸的风声,笔直的朝青州海外飞去,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修士被俞和那经天而过的剑光惊动,纷纷朝东北方天空投去探视的目光。 满心欢喜的俞和,根本感觉不到疲劳。他关元内鼎里仿佛有挥霍不尽的真元,一息将尽一息又起,剑光越来越快。一口气不停的飞了差不多六个时辰,从将近黄昏直到黎明清晨,终于在远处的海平线上露出了一片碧绿色的岛岸,岛上有座高达七百多丈的参天孤峰,山峰顶巅处以青白条石修砌了一座仙家宫殿,片片仙霞笼罩,恍如浮在天云之上,好似那海市蜃楼的奇景一般。 这座云上仙宫正是陆晓溪的师门,青州海外的道门仙派摩明云宫。 俞和御剑而来时,把岛外值守的弟子吓了一大跳。他们远远望去,只见西南方的天空中有红光大作,一道近百丈长的烈焰剑气,好似长虹一般的贯空而来,那种浩然气势,真让摩明云宫的弟子以为是哪个对头家的隐世高手前来寻仇。 有位值守弟子打出了示警的符印,一团刺目的青光冲天而起,在高天之上闪了闪。摩明云宫钟声九响,从那山峰顶巅垂落下一幢百里云气,将整座海岛罩住,七八道遁光飞出,朝俞和迎来。 “来者何人?速速止步,报上名号!” “扬州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俞和,此来摩明云宫探访故友。”俞和敛去了剑光,拢手一揖道,“还盼诸位道友通传一声。” 对面共有十一位修士踏风而立,当先一人身材瘦高,白须白发,皮肤黝黑而多皱褶,与南海符津真人一般,穿着一套青绿色的粗布短衣裤,手里提着一根足有两丈多长的金钉紫竹鱼竿,那杆头上的鱼线银光闪闪,绕着老者飞旋不休。此人一身气机与汪洋大海连成一片,低头看他脚下方的海面,隐隐有座近百丈的圆形符阵,在海水波涛之下闪闪发光。 “扬州罗霄?”这位手持鱼竿的白发老者皱了皱眉,“你千里迢迢的来我东海摩明云宫,访的是哪一位故友,可有何印信为证?” “这位前辈请了。晚辈故友名唤陆晓溪,早年拜入摩明云宫丹朱真人门下修行,我乃是她的义兄。前几日听说小溪妹子还丹功成,特地赶来道贺探望。贵门钱旭师兄曾与晚辈有过一面之缘,当还识得晚辈相貌。” 白发老者嗯了一声,却依旧将身挡在俞和面前,他侧头对身后的弟子道:“唤你大师兄速速来此。” 有个弟子取出了一片信符,甩手掷向海岛。不到半柱香功夫,那位曾在京都定阳见过俞和的摩明云宫钱旭,便脚踩祥云而来。 “钱旭见过丹鳞子师伯。”数年不见,这位陆晓溪口中大师兄变得更加壮实了,那古铜色的皮肤上罩着一层荧光,身上筋肉奋起,好似一头犍牛。俞和记得在京都定阳时,见过钱旭左手的手腕上,以麻绳系着一片半透明的朱红色贝壳,如今这麻绳上穿着的贝壳已增到六片,片片剔透如玉,殷红如血,不知是什么宝贝。 白发老者一指俞和,朝钱旭发问道:“你可认得这位道友?” 钱旭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俞和一番,忽然脸上变色,恭恭敬敬的朝俞和拱手一揖道:“钱旭见过俞大执事!先生亲临东海,可是来探望陆师妹的么?陆师妹前日证得还丹道果,正是敝宫的大喜之事。” “钱兄果然还记得俞和。多年不见,钱兄风采更胜往昔,这一身道行,可比在京都定阳时,要高出数倍了。”俞和举手一揖,含笑道,“不知小溪妹子可在岛上,俞和急盼一见。” “陆师妹就在岛上。”钱旭转身,向那位手执鱼竿的丹鳞真人将俞和的身份解说了一通,丹鳞子听到俞和竟是京都定阳供奉阁的掌印大执事,也是吃惊不小。老修士拿眼偷偷在俞和身上扫视了好几遍,心说这人多半是修炼了肉身驻颜的神通,不然怎会如此年轻?要不就是哪位地仙高手的转世之身,否则有何德何能,可以成为定阳供奉阁中位高权重的掌印大执事? 知道了俞和的身份,这丹鳞真人也换上了一副笑脸,他朝俞和拱手道:“俞先生,老夫年迈眼拙,不识得先生本相,怠慢了贵客,还盼恕罪。” “丹鳞前辈客气了,俞和来此只为访友,恳请前辈行个方便。” “先生莅临敝岛,当真是蓬荜生辉。钱旭,还不速速陪俞先生登岛去?” “遵命。”钱旭一点头,驾云当先开路,引着俞和飞向了那座海上高峰顶巅的摩明云宫。 钱旭本想先带俞和到主殿知客亭饮茶,他再唤陆晓溪出来见客,可俞和却想要给小溪妹子一个大惊喜,他让钱旭直接带他去陆晓溪居住的精舍。 钱旭听了俞和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眼睛转了转,还是点了头。俞和认为钱旭是觉得带一个外人径直去敲女弟子的房门有些不妥,虽看钱旭神色有异,却也不以为意。 两人到了山崖边,朝东边临海处建着一大片精致的屋舍。摩明云宫的弟子并不多,所以聚居在这小小的山巅上,倒也不觉得拥挤。钱旭走到其中一座屋舍前面,抬手叩了叩房门道:“陆师妹可在?” 俞和站在钱旭身后,抬眼四下里一打量,发现陆晓溪的这间屋子附近,全种满了各式花草,而且明显是每天都有细细打理,一草一木都透着女儿家喜好整洁美丽的小心思。 过了约莫十息,屋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响,陆晓溪拉门出来,看到门口站的是自家大师兄,便开口问道:“师兄,方才宫中警钟九响,可是有什么厉害的魔头打上门来?你不去助师傅操持四灵镇海锁云阵,却来寻我做什么?” 钱旭笑道:“警钟误响,来的并非是仇家,师妹你可看看这是谁?” 说罢钱旭身子一侧,露出了站在他身后的俞和。陆晓溪一见俞和,顿时瞪圆了双眼,举手捂着嘴巴,难以置信的惊呼道:“俞,俞大哥!” 看着眼前朝思暮念的人儿,俞和反倒镇定了下来,他微微一笑道:“小溪,恭喜你证得还丹道果,从此就是个饮朝露餐晚霞,不食人间烟火出入青冥碧落的仙女了。” “俞大哥!”陆晓溪眼眶发红,一纵身,扑进了俞和的怀中。钱旭耸了耸肩,自觉得不好傻站在一边打扰人家重逢之喜,他便知趣的转身驾云而去。 俞和伸手摸着陆晓溪的头发,那熟悉而眷恋的香气,丝丝缕缕涌入鼻孔,他觉得自己眼角发紧,鼻子发酸,更加用力的抱紧了怀中的陆晓溪。 两人就这么紧紧的拥住了对方,直到俞和觉得怀抱中的陆晓溪开始颤抖,有轻微的抽泣声发出,这才松开了双臂。可他的道袍前襟上,已然湿了老一大片泪痕。 俞和就像许多年前一样,用手指温柔的抹去了陆晓溪脸上的泪水,笑着捏了捏陆晓溪那吹弹可破的脸颊道:“别哭了,你现在已经是还丹境的炼气士了。以前听老人家说过,仙女的眼泪可是不死不老的灵药,这等稀世宝物,万万不能浪费了啊。” 俞和不停嘴的说着俏皮话,想逗陆晓溪笑,可陆晓溪怎么也止不住泪水,一双小手紧紧的抓着俞和的袍袖,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间都隐隐泛白了。 “破了,这可真要破了!”俞和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故意大惊小怪的叫嚷道,“小溪,你可轻些,莫要叫你同门师兄弟见了,笑说你的俞大哥怎么穿件破破烂烂的袍子就来了。到底是穷困潦倒,还是一见面就遭了陆师妹的毒手啊?” 陆晓溪闻言一愣,慢慢的松开了手,果然见俞和的袍袖都有些扯开了线头。就看俞和身上那件崭新的锦缎松纹长袍,不但两只袖子上皱皱巴巴的好似老树皮,那胸口前襟上还印着一大片泪水和涕水。这袍子的模样,可真是有些见不得人了。 “噗嗤”一声,陆晓溪终于破涕为笑,她挽着俞和的手臂道:“俞大哥,到我屋里换件新袍子就是了。小溪特意跟门中的师姐学过针线手艺,曾给俞大哥缝过一件袍子,正好来试试可还合身。” 俞和点了点头道:“好,我要看看小溪的手艺如何。” 两人并肩走进了陆晓溪的屋子,俞和提鼻一闻,这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令人心旷神怡。整间屋子虽然也不大,但女儿家的居室,诸般物事自然打理得十分整齐。屋子向东面有一扇半开的窗子,外面正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碧波。南边是一张小小的木床,床前垂着彩线织锦的帘子,北面有梳妆桌台,除了铜镜、脂粉盒之类的日常杂物,还有一个用白螺琢磨成的小香炉和一卷摊开的经书。 桌台边上有个小小的暗门,门上挂着一个八卦阵盘,这暗门里面估计是陆晓溪平时打坐炼气的静室。 陆晓溪在床下的木柜中一阵翻动,捧出了一个扁扁的乌木衣盒。盒子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深蓝色长袍。 俞和取过长袍,在身上稍微一比,就知道尺寸当是正合适。他翻手一挥,这件深蓝色的棉布长袍就换到了身上。 “小溪的手艺可真是妙绝,这袍子我穿着甚是合体,衬得我这寒酸小子竟俊朗了十分。”俞和对着铜镜左顾右盼,他举起袖子细细一看,那线脚渐次交错,落得很是细密,想必陆晓溪一针一线的缝出这件袍子,定是下过了好一番苦心。 陆晓溪笑着道:“俞大哥本来就生得好看,我还怕手艺疏陋,把袍子裁得偏了尺寸呢。俞大哥若是穿着合意,小溪以后每个月都为你裁制新袍子。” “每月一件,那许多袍子我怎穿得过来?小溪手缝的袍子,我定会好好爱惜的。”俞和拉着陆晓溪坐下,两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贴心话,可才讲了不过一盏茶时分,门外有人匆匆跑近,一阵颇为急促的敲门声,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陆师姐,丹朱大师传讯,命你与俞先生速去观澜阁见她。” 第二百零八章 试道行,三条件 观澜阁建在山崖的东南面,是一座倚靠着悬崖峭壁,以竹木藤蔓搭起来的半悬空楼阁。因为其地势极高,又险峻非常,因而景致也是美得难以言述。层层流云徜徉在脚边,而下面却是波澜壮阔的大海,站在阁楼边凭栏一望,仿佛可以尽揽海天入怀,令人不由得意气飞扬。 不过此时的俞和,却全然没有心情享受这卧云瞰海的美景,因为他一踏上着观澜阁,就见阁中端坐着一位中年道姑正在饮茶。她身上穿着月白滚边的石青色对襟道袍,清瘦的面孔十分白皙,完全看不到一丝海边日晒的颜色,倒是双眉间带着三分煞气,显出一副不怒自威的庄严气相。 陆晓溪一见这冷面道姑,赶忙松开了挽着俞和臂弯的双手,小姑娘恭恭敬敬的对这位道姑俯身施礼,口呼师尊。 原来这位冷面道姑,便是陆晓溪的授业恩师,数年前将她从扬州怀玉山左真观带到这东海摩明云宫,授以道门仙术的丹朱真人。 这丹朱真人双目中寒光四射,冷冷的望着俞和,一言不发。俞和略一撇嘴,心中暗道:“我与小溪的这位师尊素未谋面,她这却是摆得什么威风,我俞和哪儿得罪过你这妇人?” 当年是位丹朱真人看中了陆晓溪的根骨,执意将她从俞和身边带走,使得这几年间,两人远隔数千里,饱受思念煎熬。因此在俞和的心中,从未对陆晓溪的这位师尊存着多少好感。但话说回来,却也是丹朱真人赐了陆晓溪仙缘,如今将她调教成证得还丹道果的修士,其中的拂顶授长生的恩情,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故而俞和迟疑了一下,还是踏上了半步,双手朝胸前一拢,就要对丹朱真人施礼。 恰在这时,忽有两道遁光徐徐而来,落在丹朱真人身边,化作了两位身材健硕的修士。这两人的容貌能有七八分相似,可能本就是兄弟二人,他们看起来都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满头寸长的花白发,颌下有些乱须,鼻头和嘴唇都出奇的肥厚,身子骨皆好似铜铸金刚铁打罗汉一般粗重壮实,脚一踏上观澜阁,这整座悬空楼阁便轻轻的晃了三晃,竹木楼板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来。 陆晓溪看到这两位修士,又是连忙躬身行礼,口中喊的是“大师伯、二师伯”。 丹朱真人看俞和只顾着打量这边,却还迟迟不过来见礼,她把眼皮一翻,将手中的茶杯往石桌上重重一撂,开口奚落道:“柏空师兄曾说你性子顽劣跳脱,怎的罗霄鉴锋子也没能调教得好,长辈当面,你这礼数却到哪里去了?” 俞和闻言一愣,倒也不敢还口。他连忙对着观澜阁中的三位真人一揖到地,口中道:“晚辈为诸位前辈之威仪所撼,一时失神恍惚,疏忽了礼数,还请前辈恕罪。” “恕罪?”丹朱真人冷笑一声道,“我们小小的摩明云宫,哪里敢怪罪京都定阳供奉阁的俞大执事?若是惹得俞大执事恼怒,一道印符调来五千龙门道死士,我这小小孤岛可就要从东海上抹消了吧?” 陆晓溪吓了一跳,自家师尊丹朱真人虽然不苟言笑,但其实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从未听她说出过如此刻薄的言语来,怎的今日见了俞大哥,就好似两人之间有什么宿怨一般? 俞和也一皱眉,这丹朱真人的语气十分不对劲,谁都能听得出来,其中含着不善的意味。不过俞和转念一想,倒也释然了。自己来摩明云宫,为的就是要接走陆晓溪,可人家授业恩师费尽了心力,好不容易才调教出一位还丹道果的修士,还没能替师门分忧,就要远走扬州,谁会不心疼?这自然是满头的怒火,正要对着俞和发作。 想到此节,俞和倒也理解了丹朱真人的心,他并没直起身子,半躬着腰,对三位真人又是一礼道:“前辈打趣了。丹朱前辈是小溪妹子的授业恩师,那也就如同晚辈恩师一般无二,在晚辈看来,无论是我扬州罗霄剑门还是东海摩明云宫,都是赐我俩长生仙缘、恩同造化的道成之地,无论我与小溪身在何地,都是会心系师门,只要两家师长有何差遣,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得倒是挺好听!”坐在丹朱真人左手边,那位被陆晓溪称为大师伯的云宫真人沉声回应,丹朱真人冷哼一声,三位云宫高手同时提起周身气势,彼此连成一片,好似无形的巨涛一般,朝俞和直逼过来。 俞和依旧没有直起背脊,他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朝侧前方踏出一步,将陆晓溪挡在身后,双肩一震,运起沉劲直抵涌泉,身子仿佛化作一块万古不动的海礁,立在悬空阁板上岿然不动。任凭那摩明云宫三真人的气势如惊涛拍岸,一波强似一波的扑面涌来,俞和只恍似临海观潮,矗立如钟。 他不动声色站了数息,等到三位真人的气势盛极而衰,这才面露微笑的道:“三位前辈这是考较晚辈的道行来着?” 俞和暗暗运转起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识海中那柄性光慧剑上有彩霞如虹,他将身子一挺,背脊笔直如枪,双手拢在当胸,朝三位真人抱拳一推。 “呛!”,登时有一声悠长的剑鸣响彻云空。俞和这一动,他的周身气势立时大变,恰如从一方镇海巨岩突然化作了一口出鞘长剑,那锋锐如刃的气机,将三位真人的气势大潮一举破开。 看俞和两脚不丁不八的随意站着,双手当胸虚合,似抱拳行礼,又似把酒相敬,更似执剑指天,一道惊天动地的浩然剑意直冲云霄,激得周围风云涌动。少年剑侠不卑不亢,面露一丝淡然笑意,神色泰定自若,大袖当风飘摆,当真是好一派剑道宗师的气相。 三位摩明云宫的真人目中各有奇光闪动,不约而同的长吸了口气,敛去了节节败退的气势。那位坐在丹朱真人左手边,陆晓溪的大师伯嘿嘿一笑,翻手取出一对小小的朱漆葫芦,朝俞和洪声道:“好小子,有些本事。果然是长江后浪催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你喝酒不喝?” 不等俞和答话,这位真人一翻腕子,其中一个朱漆葫芦就朝俞和破空飞来。莫看这葫芦也就是一拳大小,但飞在空中,却好似一件足有万钧之重的庞然大物,卷起的风声隆隆闷响如雷,仿佛是有一块百丈巨岩当头砸落。 “多谢前辈赐酒。”俞和恭声答话,却把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另一手甩出袍袖,朝这朱漆葫芦拂去。 俞和这一下看似有些托大,但他其实早就经历过这种隔空敬酒的考较。宗华真人认识的那些道门高人,很有些人喜欢拿这种小手段来试探晚辈的修为。这小葫芦质轻而薄脆,里面装满酒水,可精通混元真力的高手,却能将一道大力加持到葫芦上。想要化解这道大力,把葫芦安然无恙的接在手中,吃到里面的酒水,那不仅需要深厚的真元修为,更需要极其巧妙的御劲手法。手与葫芦相碰时,那力道稍刚猛了些,葫芦就会被挤碎,酒水溅开,弄得自己狼狈。而若是力道太柔,抵不住葫芦上的刚劲,那就不免被葫芦上庞然大力逼得脚下倒退,打落颜面。 对面位摩明云宫的真人哪里知道,俞和早就懂得如何化解这种借物传力的小手段。他看俞和不过是单手去接,心中暗笑,老夫这一手大浪三叠劲,可是有其独到之处,这娃娃如此托大,必要当场出丑。 果然俞和以袖角一搭朱漆葫芦,便觉随着葫芦撞过来的力道分作前后三重,好似海浪一般,一重叠着一重。后一重劲力推动着前一重劲力,不仅使其力道更沉,而且若是卸劲太慢,或者使力的时机不当,依旧会让葫芦裂开。 只可惜摩明云宫这位真人,自以为他手法高明,其实他这种三叠劲力的小花样,与俞和曾见过的诸多道门大宗高手相较,实在是尚有不小的差距。 俞和以前见过一位昆仑仙宗的传法长老。这位真人沉溺酒道,他一杯酒掷出,前前后后足能有九重劲力变化附在酒杯上,而且每一重劲力各不相同,发作的间隔也是难以揣测。尤其是最后两重劲力,竟是在第七重劲力完全消散之后两息,才会徒然爆发出来。第八重劲是一道五行木力,第九重劲是一道五行火力,火木相生,煞是厉害。猝不及防的人,这酒杯就会在手中炸成一团烟花,弄得狼狈不堪。若化得去这两重劲力,那么木气更增酒香,火气将美酒烫热,入口滋味奇美。 俞和也爱杯中物,故而这位昆仑长老与他甚是投缘,这一手掷杯接酒的功夫,俞和倒真是仔细讨教过。只可惜他的道行尚浅,一掷九重劲力随心所欲他是万难做到的,但安安稳稳的接住酒杯,却没有多大问题。 盛满美酒的酒杯尚且可以接住,何况是封了口的酒葫芦? 俞和展袍袖朝朱漆葫芦上一缠,这葫芦就好像巨石落进了泥潭般,被一团黏稠的真气团团裹住。他趁葫芦来势一滞,暗暗扣住手指,运起那昆仑长老传给他的卸力法门,一连三弹指,隔空扫在葫芦中段,这小小的葫芦顿时好似个陀螺,被大力抽拉了三记,滴溜溜的当空疾旋了起来。而俞和袖里的绵劲如丝,层层牵扯,眨眼间将那大浪三叠劲化解得分毫不剩。 葫芦落到手中,俞和还不放心,运起长生白莲之力暗暗一镇,这才笑着拔开了葫芦塞子。 对面的三位云宫真人根本没看清俞和是怎么卸去了力道,都就只见到俞和拿袖子一卷葫芦,紧接着抖了抖手,这酒葫芦极快的转动好几圈,然后便四平八稳的落进俞和的掌心。 俞和双手捧了葫芦,朝对面那三位真人一举道:“晚辈借此美酒,敬过三位前辈。” 说罢他将葫芦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可没想到这朱漆葫芦里面的酒性子极烈,竟好似一团岩浆灌进了嘴巴,吞入腹中时犹如一条火线直达肠胃。也不知这酒是用什么灵水和灵药酿造勾兑而成的,竟然隐含着一丝极其浅薄的先天火元炁,直令俞和浑身毛孔张开,那透体而出的醇厚酒香,连高天上的海风都吹不散。 “好酒,好酒!”俞和回味三息,手捏朱漆葫芦,面露喜色。 “的确是好酒。”对面的三位真人已不知不觉中脸上神情舒缓了许多。丹朱真人拈起茶碗抿了一口,掷葫芦给俞和的那位大师伯,晃了晃他手中的另一支朱漆葫芦,也喝了一口,酒一入腹,就看他脸上红光一闪,头顶升起丝丝白烟。而坐在丹朱真人右手边的那位二师伯,从怀中取出的却是一个青皮的葫芦,也凑到嘴边喝了,他脸上有青光闪过,自鼻孔里喷出两条细细长长的白雾。看这异相可知,他们两人随身带的酒水,全都不是凡品。 “你且退下吧,我有话要跟晓溪单独说。”丹朱真人摆手逐客。 俞和有些诧异,这位陆晓溪的师尊大人叫自己过来,就只是为了冷言冷语的奚落他几句,再连设两关,考较一番他的道行,然后赐了口酒喝,好不容易看到脸色稍霁了,却是立马赶他离开? 这位丹朱真人,到底唱得是一出什么戏文? 身后的陆晓溪,轻轻扯了扯俞和的衣角。俞和眼珠一转,心领神会,也不多问多疑,朝三位真人又是一揖到地,恭声辞道:“晚辈告退。” 说罢转回身,朝陆晓溪笑了笑,就沿着观澜阁外的石崖栈道向远处独自走去。 才走出去十几步,俞和猛察觉到身有天地灵炁震动,回头一望,发现一团白茫茫的云雾不知从何处来,将整座观澜阁罩住,再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连神念都不能投入这云雾中。想必是丹朱真人发动了阵法,不欲让她对陆晓溪所说的话,传进俞和的耳朵里。 这有什么话,却是不能当着自己的面说?俞和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丝不安。但他倒也不至于鲁莽到施法去窥探云雾中的情形,只是又走远了几步,手扶着栈道栏杆,一边翻腾着七上八下的纷杂念头,一边等待陆晓溪走出观澜阁。 所幸丹朱真人并未让俞和等到心急如焚的地步。约莫一盏茶时分之后,那云雾倏地随风而散,观澜阁中就只剩下了陆晓溪一个人,她转头看了看俞和,发足跑了过来。 陆晓溪手拂胸口道:“方才师尊和两位师伯跟你气势相对,可吓死我了!幸好我早知道他们的脾气,多半就是故意试试你的心性和修为,不会真的为难于你。大师伯那个朱漆葫芦里面可不是寻常的灵酒,据说喝得一口,炼化了其中药力,可以大补内五行脏腑,若是修习火行道术的人喝下,更能洗涤灵根,增进五年真元道行。” “看来这一葫芦酒,可就是见面礼了。”俞和笑了笑,“你家师尊对你有何吩咐?” 陆晓溪神色一黯,伸手抓住了俞和的袍角,轻轻晃了晃,柔声道:“俞大哥,师尊早就猜到了你的来意,她答应我跟你回扬州,不过她却提了三个条件,你若做不到,就不能带我离开摩明云宫。” “哦?说来听听。”俞和听陆晓溪这么一说,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丹朱真人并未棒打鸳鸯,忧的却是这三个条件。从陆晓溪的神色来看,这三个条件想必绝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 “俞大哥你听了莫要生气,毕竟我甫一证得还丹,就要离开师门,师尊心中肯定是有气的。”陆晓溪又晃了晃俞和的衣角道,“第一个条件,师尊说我还丹初成,至少要在门中静修一年,待丹火褪尽,境界稳固之后才能离开东海。而且今后就算长居扬州,每年也须得回摩明云宫住上一个月,陪她饮茶聊天。” “这第一个条件到没什么,你师尊也是为了你好。”俞和伸手揉了揉陆晓溪的头发,笑着说道,“还丹初成之时,的确不宜远行。一年就一年,明年此时,我再来接你去扬州就是。修真无岁月,你我相聚,也不差这区区一年时光。” “可是……”陆晓溪脸上发红,低着头道,“师尊的第二个条件说,我跟你走了,也算是女弟子出阁,摩明云宫虽是东海小派,但也不可落了面子。你要接我走,得请一位地仙高手登门说合,她才同意。” “地仙高手?”俞和眼睛一转,自然想到了长钧子和柳真仙子两人。换做别人,要请动地仙高手出山的确为难,但俞和只要传一道信符给长钧子,这两位神仙眷侣念在往日恩情的份上,自然不会令他失望。 “小溪,这也难不倒你俞大哥。我能请动两位地仙前辈来摩明云宫替我说合,他们两人不仅辈分极高,而且还是一对情深意重的神仙眷侣,必能风风光光的说成好事。” “可是师尊的第三个条件就真的有些为难了。”陆晓溪的头垂得更低了,说话声音小如蚊呐,“师尊说,我是摩明云宫女弟子中,少有的还丹境修士,这彩礼可绝不能轻慢,至少要有百万符钱之数才行,若没有百万符钱,那你可以拿一件先天至宝相抵。” “百万符钱,先天至宝?”陆晓溪把丹朱真人的第三个条件一说,俞和登时仿佛被人在后脑勺重重的敲了一记闷棍,两耳中“嗡”的一声响。 他脸色倏地转而青白,紧锁起双眉,咬住了嘴唇。 第二百零九章 甚为难,言不合 若说机缘巧合之下,丹朱真人的第二个条件还难不倒俞和的话,这第三个条件,可就当真是给了俞和一记五雷轰顶。 百万符钱或者先天至宝?要俞和拿出这样的彩礼,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试问百万符钱价值几何?回想数年前扬州岭南一带血毒疫流传,州府尽倾秘藏求药,各家宗门在南海明争暗斗,最后是罗霄剑门配出两千剂肃降祛邪散,每剂折算了四百五十符钱,统共九十万符钱,才得以消灾解难。 百万符钱,便是以扬州那江南仙灵之地的丰饶,也是能足足抵得七八年的天材地宝出产,除非是罗霄剑门能把家底子搬出一半,挪给俞和当彩礼,否则根本难以凑足。 放到摩明云宫,只怕将这东海小派的藏珍库全数变卖,也够不到百万符钱之数。 但若说这“百万符钱”的彩礼,还算是有一丝极其渺茫的希望能够达成,那么一件先天至宝,就几乎是完全不可能拿出来当做彩礼的。 先天至宝,那是以先天灵物为胚,聚无上功德为为炉,淬尽浊质之后,再由大罗金仙施以鬼斧神工的炼器手段,历经万年点开法器灵智,才有可能炼制得出来。先天器胚、功德洪炉、金仙秘术三者若缺其一,则不成“至宝”。 在从古至今的九州神话中,曾出现过的先天至宝统共也不满百件之数,其中有一大半去向难知。传说有的被仙人带着飞升去了天界;有的埋藏在地脉深处;有的藏在周天星辰之间;还有的下落不明,或许徘徊在天外混沌虚空中,唯有受到特定的机缘召引,才会重归人间。 当今世上,确知尚存凡间的先天至宝,全都是九州万古大宗的镇压气运之物。譬如昆仑山的炼妖壶、海外三仙岛的伏羲琴、终南山的昊天玄黄塔、北方魔宗的斩仙剑和诛仙剑、大乘佛宗的菩提贝叶与燃灯舍利子、蜀山派的先天一气太清神符等。这几样先天至宝,全都是其宗门的根本气运所系,宝物若有闪失,则门派的气运根基就会随之崩坏。所以任何人只要对这几件先天至宝稍一动歪念头,这些宗门就会尽遣高手,直追杀到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天地间也有一些先天奇宝,虽然是脱胎于先天灵物,但是缺了功德火烧锻,或没有大罗金仙以无上混元秘法祭炼,故而法宝灵智不显,没有汇聚天地气运于己身的大玄妙,还当不得“先天至宝”这四字。 就比如俞和在定都定阳所见,那十宝老祖祭出的五色补天石,它本身是先天奇石,又经女娲大圣琢磨,可惜补天未成,不沾功德,所以与先天至宝尚有云泥之别。还有养毒教祁昭的本命法宝,那五毒珠中的第九颗子珠,原也是先天之物,但既没有功德加身也没有金仙祭炼,还由先天原始毒丸一分为九,其中的诸般神妙已然是大大的打了折扣。 一件真正的先天至宝有多难得,光看抚仙湖底的两具仙人遗蜕,就可知一二。上界仙人尚且为了先天器胚而陨落凡尘,何况是在凡间找一件已然炼成的先天至宝? 以这种东西做彩礼,简直有些不可理喻。 俞和紧锁了双眉,搜肠挖肚的苦苦思索着。百万符钱他是万万拿不出来的,先天至宝更是无稽之谈。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寄放在符津真人手中的那一套五行元灵珠。这五颗元灵珠温养在道元紫气中,即将逆转先天,到时由符津真人施法炼成飞剑,就是一套五口先天奇宝五行飞剑。这套飞剑论其所值,恐怕已能堪堪抵得到百万符钱之数。 但符津真人曾说,那五行元灵珠还需一甲子时光才能逆转先天,委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俞和一身福缘齐天,要说先天至宝,他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和内鼎中的长生白莲,只怕都是先天至宝之属。但这两件宝贝,莫说拿出来送人,就是俞和自己要驱遣施展,都未还能随心所欲。 不仅如此,他根本不知道这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到底是一道法宝虚影,还是法器的真形寄留在他的肉身之中。即便是法器真形,俞和总不能挥剑破开自己的祖窍或是关元内鼎,强取法宝吧?那等将法宝血淋淋的挖出来,人也是一个散功身死的结局。 想了半天,俞和也没有什么注意。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重重的叹出一口气。 “俞大哥?”陆晓溪看俞和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颓丧,她轻轻揽住了俞和的臂弯。 “小溪,这第三个条件委实太难了,我怎么可能凑得出百万符钱,又去哪里找一件先天至宝来做彩礼?你可得帮我跟你师尊求求情,这也太过为难于我了。” “我也知道是有些为难,方才我已在师尊面前说尽了好话,可她就是执意立下了这么三个条件。我知道师尊她爱惜面子,彩礼丰盛些,她脸上才会有光彩。”陆晓溪抱着俞和的胳膊连连晃动,露出一副认真的表情来。 俞和却是苦着一张脸,他的鼻子眼睛都快皱成了一团,哀声叹气的道:“这哪里是彩礼丰盛一些?这份天大的彩礼,试问九州之上有几个人能拿得出来?” 陆晓溪一听俞和这话,似乎有些愠怒,她放开了俞和的手臂,自顾向前走了一步,以背脊对着俞和道:“俞大哥,先天至宝或许难得,但百万符钱却未必有多么为难吧?我有位师姐同蓬莱仙阁的一位执事长老结成道侣,人家送上的彩礼便是足足六十万符钱之数。那位师姐是我大师伯座下的弟子,当时让我大师伯好一阵子风光。一年后我要随你去扬州,怎能寒碜了我师尊的脸面,这百万符钱是不可少的。” 陆晓溪顿了顿,又说道:“俞大哥,你作了京都定阳供奉阁的掌印大执事,又在罗霄剑门中深受青睐,你上次随手给我那些灵物,都能抵得十余万符钱。这百万符钱的彩礼,却哪里会有多么为难?” 俞和听陆晓溪说出这么一番话,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眨了眨眼,忽觉自己心口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呼吸很是阻滞。 俞和第一次觉得,那一步之外的陆晓溪,忽然有些陌生。 “小溪,我要去找你师尊分说,求她莫要为难我。”俞和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一丝异样的念头从脑子里逐去。他刚作势要腾空而起,忽然陆晓溪转回了身,一把拉住了俞和的衣角。 “不要去!”陆晓溪的眼中,闪动着一片俞和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我一定会好声好气的与你师尊说话,她若不答应,我便苦苦哀求到她答允为止!” “你去找我师尊做什么?”陆晓溪忽然一瞪眼,弯弯的柳眉倒竖起来,“她老人家爱惜脸面得很,你去与她说些这个,她表面上肯定不动声色,但心里必会恼怒于你的。” 俞和止住了脚步,他仔仔细细的看着陆晓溪的脸,沉默了足有一炷香时分,才开口低声问道:“小溪,这三个条件,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师尊的意思?” 陆晓溪脱口而出:“自然是我师尊的意思!” 俞和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似乎让陆晓溪吃了一惊。起初她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眼神闪烁了几下,可陆晓溪咬了咬下唇,不知从哪儿提起了一股子气力,倔强的抬起头,望着俞和道:“我师尊辛辛苦苦的调教我炼气修真,她这人看起来虽然冷淡,可心里却十分好强,而且把脸面之事看得极重,她既然开口说了,我作为弟子自然不好顶撞她。” 俞和看着陆晓溪,陆晓溪也看着俞和。两人站在这悬崖栈道上一动不动,可彼此的眼神中,却想是互道着千言万语。 又过了一炷香时分,俞和把那个小小的朱漆葫芦凑到嘴边,一口气将葫芦里面的烈酒喝得涓滴不剩。他仰头吐出一口长长的酒气,似乎把心中的诸般烦闷,都一齐吐了出去,让海风吹得烟消云散。 俞和知道陆晓溪的性子,莫看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但骨子里却是十分倔强刚强,若是与她针锋相对的争执,那多半会把事情越说越僵,倒不如暂时先把这烦心事搁一搁,等陆晓溪的性子消了,俞和自己也琢磨出一个折衷的法子来,再找小姑娘心情愉悦时一说,那陆晓溪多半不会反对,能顺从着俞和的想法去做。 俞和伸手揉了揉陆晓溪的头发,露出一丝笑容道:“好了,不说这事了。为了小溪妹子,俞大哥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正好还有一年时间,我想想法子,凑到百万符钱或许真的不难,我在这里凭空想象,自然觉得遥不可及,真正的努力去做,就也许并非不能实现。” 陆晓溪扁了扁嘴,露出了一脸委屈的表情来,她握住俞和的手,小声的说道:“我也会多多向师尊求情的,这让俞大哥发愁,我心里也很是难受。” “你我一并努力就好了。”俞和洒然笑道,“这海岛很美,小溪你带我四处转转吧。看一看大海无边胜景,这胸中也觉得开阔了许多,似乎满满的装了气力,再有什么烦心事为难事,仿佛都挡不住我。” 陆晓溪见俞和笑,她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伸手攀着俞和的肩头道:“俞大哥,你可很久没有背过我了,可要试试我是不是沉了一些?” 俞和大笑俯身道:“小溪妹子就算是胖的成了一头大象,俞大哥被会背着你到处转悠。” 陆晓溪薄嗔,伸手一拧俞和的胳膊,身子纵起,伏到了俞和的背脊上,她用双臂柔柔的环住了俞和的脖颈,把螓首靠在俞和耳边。 “可搂紧些,海上风大!”俞和脚尖一点,两人就像一片白云般,悠然的朝大海飘去。 第二百一十章 聚时乐,别时愁 俞和这趟东海之行,在宗华真人面前告假十日,虽然宗华真人嘱他不必太赶时间,但俞和却也不能长留在东海,毕竟陆晓溪还丹初成,还需打坐静修退去龙虎丹火,才能稳固境界,俞和在她在身边,陆晓溪总也定不下心来。 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至少需要两日,俞和就只剩下了八天时间。在这八日里,陆晓溪只是日日夜夜的陪着俞和,他们两人都刻意没有再提过那三个条件的事情。 陆晓溪的当务之急,是要把玉液金丹上的内家丹火熄灭,所以前三天里,俞和与陆晓溪找了个风景秀丽的小岛,躲在岛上潜心修炼。俞和身负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其中的先天北方壬葵水炁正是淬火凝丹的至宝。于是原本十日静坐丹火初消之功,在俞和昼夜不停的灌注先天水炁之下,仅仅三日,陆晓溪的内家还丹就凝实如珠,显出青黄二色,散出丹元氤氲,算是初步稳固了还丹境界。 剩下的百日养丹,就是把内丹琢磨圆润,使丹元运转如意了,那是水磨静修功夫,倒也不急于一时。于是两人破关而出,就开始携手周游东海诸岛。 他们俩有时潜到水下,随着鱼群一起游曳,去看那瑰丽缤纷的海底珊瑚森林;有时到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去探秘揽胜,寻找奇石灵果;遇到摩明云宫的大师兄钱旭带着一众师弟师妹出海,便一起比试垂钩捕鱼的本领,晚上在岸边升起篝火,将那捕来的大鱼烤的浓香四溢油脂飞溅,就着美酒,吃了个痛快淋漓。 陆晓溪行功未满,还不能陪俞和吃酒,她只是坐在一边,笑笑的看着俞和与钱旭拼斗酒力。一条三五斤重的烤鱼拈在手中,陆晓溪浅浅的尝了几口,就放在脚边,喂给她的灵兽吃。 俞和仔细看过陆晓溪的这只灵兽,那是一只尺长短尾狸猫,通体雪白,唯独鼻梁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浅红色斑点。陆晓溪说这灵兽本是上古暹罗异种,但血脉却有些驳杂,既不能变幻成凶戾巨兽助人争斗,也不能吞吐雷电冰火,甚至连御气飞天都做不到,唯一残留下来的天赋神通就是嗅觉极其灵敏,可帮助主人找到一些不易发觉的天材地宝。 陆晓溪将这只灵兽带在身边,倒不图它的天赋神通能带来多少好处,多半还是因为这灵兽的性子非常柔顺,模样生得也惹人怜爱,有了它的陪伴,陆晓溪少了许多寂寞。不过这灵兽却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一旦认主之后,便会日日赖在主人身边不离,若是主人弃它而去,它就食水不进,最多撑过七日,就要一命呜呼。 “倒是一只很讨喜的小东西。”俞和也颇为喜爱这只雪白的玲珑小猫,看它吃得欢畅,就又丢了一大块熟鱼肉过去,可这小灵猫嗅了嗅,却全不理会,埋头只吃陆晓溪给它的烤鱼。 等待和期盼的日子过得很慢,但欢乐的时光却总是日月如梭。转眼间五天过去,俞和便要启程回扬州了。 天光初亮,陆晓溪拿着一把鱼骨梳,细细的为俞和扎起了发髻,再取出一支沉香木的发簪,将一块天青色的丝巾别在了俞和的头顶。 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一双面孔,幽幽的叹了口气。 俞和微微一笑道:“小溪,这一年中你可要净心修炼,还丹初成时,当须细细温养,不得妄起忿念,更不能与人争斗。我当年还丹一成,自以为功力大进,便争强好胜与人斗法,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等回到山门坐忘静修时,才发现留下了一些隐患,服了不少的灵药,又调理了很久才算化尽沉疴。” 陆晓溪也不做声,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俞和抓住陆晓溪的芊芊玉手,拢在掌心里暖了暖,站起身来道:“我这便要启程回扬州了,你师尊既然坐关去了,我也不好打扰,等她出关之后,你再替我向她告辞吧。一年之后,我再来接你走,至于那三个条件,我必会竭尽所能,定要让小溪妹子风风光光的出门。” 陆晓溪还是没说话,依旧轻轻的点头,几滴泪水悄然落下,溅湿了鞋面。 俞和伸手抹去了陆晓溪脸上的泪痕,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于是不敢再看陆晓溪的脸,拉开屋门,朝外面走去。 陆晓溪忽然发步冲了过来,她从后面抱住了俞和的身子,止不住的发出抽泣声。 俞和环住了陆晓溪的手臂,柔声道:“莫要哭了,不过是再分别一年而已。等你随我回了扬州,那我便会日日陪在你的身边。到时候你看着我这副模样,一看就是几百年,上千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看得生厌了。” 俞和越是安慰,陆晓溪哭得越是悲切。两个人站在原地,足足过了快半个时辰,陆晓溪终于哭的倦了,这才渐渐止住了哀声。 俞和把陆晓溪拉到面前,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想把自己的气力传给她一般。他看着陆晓溪泪水朦胧的双眼,认真的说:“小溪,俞大哥真的要走了,你好好闭关,不必挂念。这许多年都等得,也不在乎这最后的一年。” 陆晓溪用力的点了点头,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喉咙却已哽咽了。 俞和深深懂得这种分别的苦楚,他干脆一拂袖,纵身踏上了飞剑,浮起一丈来高。 “小溪,你家师尊那边,还靠你多多美言,我俩一起努力,一年之后的今日此地,我来接你回扬州!” 说罢也不等陆晓溪回应,俞和一咬牙,脚下剑鸣声响,身形化作一道浩然剑光,劈开云空,直朝西南方天际而去。 一口气飞出去几十里地,俞和忍不住还是回头看,隔着重重云雾,虽然根本看不见陆晓溪的身影,但他却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陆晓溪的存在,烈烈罡风之中,有一点细小的温暖从高高的山峰顶巅传来,映入俞和的心底。 这几天虽然快乐,但俞和其实只是逼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纵情享受这难得的美好时光。等身边又只剩下清风白云相伴时,那些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的烦恼,却不可抑制的一一浮起。 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第三个条件如何实现?一年之后,他又能不能顺顺利利的把陆晓溪接回扬州?想到此处,胸口一阵窒闷,俞和深深的呼吸了几下,用力的摇了摇头,纵起剑光朝扬州呼啸而去。 来的时候心中一片欢喜,回去的时候却是沉甸甸的,一路上俞和翻腾着各式各样的念头,竟有好几次失神,差点撞到了山峰上。才飞了七八个时辰,俞和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十分疲累,一口真炁再接不上,只得按落了剑光,找了一处荒凉的山崖,坐下休息。 拿出随身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却发觉这平时喝惯了的酒,入口苦涩不堪,那酒劲也比以前大了数倍。才不过半葫芦酒喝下肚去,俞和就觉得一道酒气直冲顶门,两眼发花,手脚发沉。可醺醺然之间,那块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倒似乎松动了不少。 “只此杯中酒,能解满怀愁。”俞和笑了笑,扔开酒葫芦,翻身躺在山崖上,酣然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俞和醒来时发现浑身湿冷,整个人躺着一滩泥泞中。原来在他昏睡之间,这山崖上已落过一场瓢泼大雨。身为证得了还丹道果的炼气士,其诸般灵觉是如何敏锐?可俞和不仅不知道下过了雨,甚至还被雨水淋了个里外精湿,由此可见俞和那一颗心,已然乱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这睡过了一大觉,却还是觉得神智清爽了许多。俞和换了干净的衣袍,提一口真气行遍诸脉,周身毛孔张开,将透入肌肤的寒湿气化成白烟逼出体外,招手摄回酒葫芦,拭去了泥水,俞和跃上半空,继续朝扬州而去。 又飞了差不多七个时辰,俞和才终于回到了罗霄剑门。他先去找宗华真人报归,却得知宗华真人去了寿阳城赴宴,于是他到天罡院把自己盖下来的名牌重新立起,便回东峰小院去了。 独坐在小院中,俞和还是觉得心烦气短,拿出传信玉符给陆晓溪报了个平安,但玉符那边,却迟迟也没有回音,多半是俞和一走,陆晓溪就闭关养丹去了。 俞和想了想,又拿出了长钧子的传讯玉符。这对仙侣眷侣行踪飘忽不定,那第二个条件可全指望在他们两人身上了,为了保险起见,俞和觉得还是趁早招呼一声为好。 一道灵讯发出,还没过三息,俞和手里的这片传讯玉符就猛然间放出万重仙光。俞和急忙朝屋门上挂的闭锁阵盘遥遥一弹指,一座小小的封灵阵升起,罩住了他的小院。 两道九彩人影,挟着惊天动地的气势,从玉符上飞出,当空一转,化作一男一女两位修士。男的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逸出尘,女的娇俏玲珑,面似皓月,眉目如画。这两人虽非是真身降临,只是借着传信玉符,隔空送来一道元神投影,却俱是栩栩如生。而且那股地仙高人磅礴浩瀚的气机,震得小屋子摇摇晃晃,几欲倾塌。 俞和连声告饶:“两位前辈,快快收敛气机,我这屋子可要塌了。” 这两位地仙修士,正是把两具仙人遗蜕炼化成了他们自己本相的长钧子与柳真仙子。 长钧子目现凶光,在俞和的小屋中扫视了一圈,却发现这里只有俞和一个人,于是满脸失望的撇嘴道:“我还以为你小子遇见了什么狠角色,叫我俩过来给你助拳,这才大费周章的把一道元神投影过来,敢情你小子是闲着没事,关在屋里找我们聊天来着?” “晚辈确有要事相求,前辈还是先收起气势,再听我细细分说。此处是我师门后山,若是被门中师长察觉到有两位地仙高手突然降临,只怕敝门上上下下都要被惊动了。” 长钧子哼哼了一声,他们两人各自收起了那一身惊世骇俗的地仙气势,两条九彩仙霞织成的人影落到俞和面前,长钧子把双臂朝胸前一抱,开口问道:“你小子倒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这次居然传讯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俞和看自己的小屋终于还是没有倒塌下去,长舒了口气,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丹朱真人意思对长钧子和柳真仙人说了。 长钧子听完第二个条件,拊掌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唤我俩来,是要我们一年后去为你登门说媒啊,这还不是小事一桩!此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抱得美人归就是。到时你与那小姑娘结成连理之日,我们还得来讨一杯喜酒吃,贺礼自不会少你的!” 俞和大喜,拱手作揖道:“如此多谢前辈了!” 柳真仙人眨了眨眼道:“那第三个条件,当是人家讨要彩礼了吧,可有何为难之处么?” 俞和一听,心说柳真仙子果然是个心细如发之人,长钧子能有如此佳偶良伴,当真是令人羡艳。但提及那第三个条件,俞和神色一黯,叹了口长气,低声说道:“柳真前辈猜得不错,第三个的确是彩礼,晚辈也真是为难得紧,人家开口要的乃是百万符钱或者一件先天至宝。” “什么?你再说一遍?”长钧子一脸惊诧的喊道,连娴静端庄的柳真仙子都是神色一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俞和摇了摇头,把这第三个条件又说了一次。等他说完,长钧子瞪圆了眼,身影凑到俞和面前,拿怪异的眼神盯着俞和的脸,一字一顿的问道:“俞小子,你确定人家是真想把姑娘许给你的么?” 第二百一十一章 情深重,各有心 长钧子的这一问,正好戳中了俞和的痛处。 扪心自问,俞和也曾不自禁的生出过这样的疑惑,但他只是在潜意识里拼命的逃避,不让自己朝那方面去多想。长钧子作为一个旁观者,甩出这样一个问题,就好像是一把尖刀,扫过俞和的心头,留下冰冷而疼痛的感觉。 俞和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整个人的气机,都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柳真仙子见俞和忽然面色大变,她赶忙白了长钧子一眼,嗔怒道:“你怎地如此口无遮拦,在这里信口胡说些什么!” 长钧子也发觉自己这一问似乎有些不妥。眼看俞和面如死灰,他连连摆手道:“俞小子,我是顺嘴一说而已,你切莫在意!虽然人家要的彩礼是有些不薄,不过百万符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太多,想办法凑一凑,终归还是能置办出一份来的。” 柳真仙子柔声道:“俞和,那一对盛殓仙人遗蜕的棺椁,可在你手里?” 俞和摇了摇头道:“从湖底出来之后,就交给门中师长处置了。” “你这小子,真是个榆木脑袋!那一对仙人棺椁可是好东西,你傻乎乎去交给师门做什么,怎么不留在自己身边?”长钧子简直想挥手在俞和脑门上抽打一巴掌,可手举起来扬了扬,还是没有真的扇出去,他怪叫道,“如果那一对棺椁留在你手里,这百万符钱的彩礼不就大半有了着落?” 俞和低头不语。他哪里有未卜先知的无上神通,能预料得到如今的这般遭遇?当时他一心只想看大师兄夏侯沧吃瘪,除了那一只装着五行元灵珠和道元紫气的扁木匣子,他几乎是把所有的宝物都呈了出去,这才博了个满堂彩。 后面的这两年中,虽然俞和也小有积蓄,但怎么能跟神仙遗府中的惊世宝藏相比?以前俞和认为,自己反正用不上那些宝物,上交师门也是理所应当。可如今这百万符钱彩礼的担子往他肩头一压,俞和翻翻自己的玉牌所藏,真是杯水车薪。 柳真仙子看俞和又不说话了,她真拿根线把长钧子那张冒冒失失的嘴巴给缝起来,妙目中寒芒一闪,柳真仙子狠狠的剜了长钧子一眼,她将语气尽可能的放到最平缓温婉的调子上,对俞和柔声说道:“交了就交了,俞和你这么做,也是我们正教道门弟子的本份,绝没有错。那百万符钱之数,对你一个人来说,或许是有些太大了,但若有了我们这些人替你分担一二,便也没什么好为难的。我与长钧虽然没有丰厚的身家,不过帮你凑个几十万符钱,倒还做得到。如今我们两人都有了地仙法身,我以前羁留神魄的那具七窍离合幽银棺,也就排不上用场了。等下月我与长钧从小光明境回到九州,就去设法换成符钱,那幽银棺的材料还算上乘,折成三十余万符钱当不在话下。” 听了柳真仙子的一番话,俞和心中发热,但他却一揖到地,沉声说道:“俞和虽然年少天真,不谙世故,但这种事情,却实在不好烦劳两位前辈替我分忧。今日冒昧叨扰,二位前辈愿劳动法驾,一年后替我去东海说合,这对俞和来说已然是天大恩情。那所谓彩礼之事,前辈可莫要再提了,此天大人情俞和是万万承担不下的。况且此结姻彩礼,乃晚辈的家中事,哪有脸面去烦扰旁人?俞和自己也有些积蓄,稍加变卖,当离百万之数不远。前辈能出此言,晚辈心中已是感激涕零,恳请前辈莫要再说变卖法器之事,当真折杀俞和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小子穷得叮当响?还在这里打充脸充胖子?人家要的是百万符钱,你当是几把小钱不成,少跟我嘴硬!”长钧子终于忍不住,一巴掌甩在了俞和头上。但他却并没有真的发力,手掌虚影扫过俞和的额角,只是带起了几根发丝而已。 “那七窍离合幽银棺本来就成了无用的累赘,这次我们在小光明境,收了一些极地元磁罡煞,原先打算是将那具银棺熔了,糅合元磁真煞,给你祭炼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你若抱得美人归,这剑丸刚好就作贺礼,可如今你连个媳妇本儿都没有,正可把银棺拿去充数,还省了我俩的百日祭炼之功,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长钧子冲着俞和一顿吼,但他也是一片好心,话糙理不糙的,柳真仙子皱了皱眉,也就没再拦着长钧子。可俞和抱拳站在原地,任凭长钧子怎么说,他就是笑着,倔强的摇着头。 最后长钧子也不爱说了,把大袖一摆,闷哼了一声道:“好吧,你这小子比蛮牛还倔!我是随便你了,那银棺我依旧炼成元磁离合剑丸。一年之后东海相见,你若是有那个本事,凑齐了百万符钱,这对剑丸就是我与真儿送给你俩的大喜贺礼。若凑不齐百万符钱,你就把剑丸放到彩礼里面,让那东海什么宫的人自己去折算吧。他们若是有眼无珠,敢把老夫的剑丸作践了,莫怪老夫当场翻脸,拆了他家的山门。到时候你那小姑娘无家可归,自然只能乖乖的跟你回扬州!” 长钧子脾气上来,越说越是离谱。最后竟然说干脆把摩明云宫灭了门,这些烦恼一了百了。柳真仙子秀眉一立,云袖甩出,登时把长钧子的元神投影给打得支离破碎,化作一片流萤飞散。 轻移莲步,柳真仙子走到了俞和面前,温言软语的道:“俞和,若不是你,我们两人还在南海海底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带着我们逃出南帝冢,对我们两人的恩情等同造化。这份情,我俩是怎么还也还不尽的。你若有为难之事,就直接开口,不需顾忌什么。长钧讲话虽然不着边际,但他当真是为你着急。你也莫要把我们俩当做外人,登门说合之事我们定会替你办妥,至于彩礼,你若不想我们帮你,就自己先努力积攒,一年之后如果还差些符钱,我们再为你凑齐,你看可好?” 俞和听柳真仙子说得真挚,也不好再推辞人家的一片好意,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前辈,俞和心中自有打算。” 柳真仙子点了点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朝俞和欠身一礼。这道元神投影散去,屋子里登时又恢复了昏暗,那一片小小的玉符,落在俞和的面前。 被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这么一说,俞和心里的确是舒畅了许多。他也没有想到,这两位地仙高人居然如此看重他的那一点点顺水恩情。俞和嘴巴上虽然百般推辞,坚持不要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替他拼凑彩礼,可心中却把这两位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逞强归逞强,对于那份彩礼,俞和是真没有半分把握的。他也知道,若一年后那百万符钱依旧是没有着落,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就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了,恐怕他还真要去找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挪借一二。 收好了传讯玉符,俞和抓起酒葫芦,撤去封灵阵法,推开屋门,朝后山镜湖那边去了。 到了他常喝酒的那一片湖岸柳林边,远远看见纯阳院的李毅正半躺在青石上,百无聊赖的一个人喝着闷酒。 俞和走近,李毅听见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是俞和,便笑着晃了晃酒葫芦道:“这不是俞师弟么,你怎的这许多日里不见人影,是不是宗华师伯又派你到什么山沟沟里面去挖宝贝疙瘩了?这一次怎么没带着你的方师妹一起出山?” 俞和听他调侃,苦笑了一声,走到青石上坐下,两人碰过酒葫芦,李毅浅浅的喝了一口,可俞和却一口气灌了半葫芦酒下肚。 李毅发觉俞和似乎有些不对劲,斜眼问道:“怎么,心中有事?” 俞和不答话,只顾仰头接着喝酒。他把葫芦中的酒喝尽了,翻手又取出了满满的一葫芦酒,拔开塞子,对嘴喝了一大口,酒咽下肚,脸上红潮浮起,这才喷出了一团酒气。俞和借着酒力,把这次去青州东海发生的事情,对李毅说了。 不出意料之外,李毅听了那三个条件,也是一脸的诧异。不过他倒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俞和的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俞和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道,“人家说的清楚明白。我除了照办,还能怎样!” “地仙说合,百万符钱或者先天至宝做彩礼。俞师弟,你好大的气魄,好大的手笔,这桩姻亲若是成了,真算得上是震动九州道门的一件大事,师兄佩服!”李毅冲着俞和竖起了大拇指。 俞和嘿嘿一笑,开始喝第三壶酒。 不知为什么,平时总爱侃侃而谈,对各种事情都能说出一番独到见解的李毅,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了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太在意的俞和的事情,简简单单的鼓励了俞和几句,就扯开了话题,一边说着几天前门中发生的一桩趣事,一边陪俞和喝酒。 俞和自然也听不进李毅的话,两人一个自顾絮絮叨叨的说,另一个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在他们都只是想找个人作伴喝酒而已,倒也不去在乎其他什么。 暮色暗沉时,俞和别了李师兄,独自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东峰小院。摇摇晃晃的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忽然腰间玉牌一震,俞和伸手去摸,却是宗华真人传讯过来。 “俞和,速来琼华宫。”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于俞和来说却是不可违逆的谕令。他急忙运功一催,身上有热汗滚滚而出,登时里外衣衫尽湿,浓浓的酒气弥散开来,那昏昏沉沉的酒劲转眼间便烟消云散了。俞和抖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罗霄道袍,取出宁青凌托人带给他的“千杯不醉”药散,抹了一些在舌尖上,纵身御剑而起,朝琼华宫飞去。 今夜宗华真人的座上客,是西北大漠阳关道宗的七位高人,这家宗门传承的是前古御兽秘法和神炼铸器之术,擅长将法宝器胚与灵兽神魄相合,祭炼通灵法器。因其宗门高手制作的法器十分精良,故而在九州之上很有些声誉。 上好的通灵法器谁人不爱?所以宗华真人对这七位阳关道宗的真人,也是有意深加交往。这一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又是直喝到丑末时,才尽兴而散。几位性子耿直的西北来客喝得意气风发,差点就要拉着宗华真人和乾罡真人八拜结交了。 俞和自然懂得,在这种场合之下,自己是万万不能露出一丝烦恼模样来的。他陪着殷勤的笑脸,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端着个海碗,一轮又一轮的向那七位真人敬酒,若不是宁青凌的那个解酒药散实有奇效,俞和只怕早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不过即使那酒一入口就变成了水,俞和还是装出了七八分的醉态。越是这样,那七位真人越是大赞俞和酒品上佳,酒胆豪迈,也就喝得越来越多。 方家怡今夜也是陪着宗华真人来了琼华宫。不知为何,一开始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同俞和隔开一段距离,全不复俞和去东海前,两人之间的那种亲密,但俞和忙着招呼客人,倒也没闲暇顾及到她。 当琼华宫的十二女修献上那著名的大自在霓裳元魔舞时,宗华真人忽然招手把俞和唤到赏乐厅的一角,细细的问了俞和去青州东海的事情。方家怡不知怎么,这时也凑了过来,她假装看着大自在霓裳元魔舞,可其实是在凝神探听俞和讲话。 俞和又一次把他的诸般苦恼说给了宗华真人听。可宗华真人听完,倒也不置可否,他只是随意的笑了笑道:“你若彩礼凑不全,自可找我挪借。” 俞和点头应诺,倒也没在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余光瞥见方家怡眼神闪烁,似乎在一边若有所思。 丑末席散之后,那七位阳关道宗的真人留在琼华宫歇息。宗华真人带着俞和与方家怡返回罗霄剑门。 两人把宗华真人送到清微院门口,俞和作揖告辞,可方家怡却没挪动步子,她悄然瞟了一眼俞和,咬了咬嘴唇,忽然对宗华真人道:“宗华师伯,弟子有事想说,不知师伯可有闲暇?” 俞和有些诧异,这深更半夜的,方师妹要找宗华师伯说什么? 可宗华真人却似乎早有所料,他也看了看俞和,笑着挥手道:“俞和,你且回去歇息吧。家仪随我到正殿去说话。” 第二百一十二章 酒作苦,夜闻香 恢弘的剑光裂空而来,那悠长而清越的剑鸣声好似九霄龙吟。十几位魔道修士面露惊诧,而原本已成笼中之鸟的罗霄弟子们,却一下子欢欣鼓舞了起来。 “是俞师弟,俞师弟到了,我们不会死了!斩了这些魔人,替师弟师妹报仇!” 这绝处逢生的欢呼,便是罗霄剑门众弟子反击的号角。刹那间魔道修士们眼中尽是扑面而来的剑光,那些原本已被他们折磨到筋疲力尽的剑门弟子,个个好似吃下了一帖神威大力丸,即便是浑身浴血,四肢筋骨尽断的重伤者,也用牙齿生生咬住飞剑,朝他们悍不畏死的冲杀了过来。 一位身披罗霄碧竹法袍,下颌上满是胡须茬儿,却依旧掩不住面相稚嫩的青年剑修,脚踩着五色雷云从天而降。他手中剑诀一引,那浩瀚明河似的剑光就在魔修人群中绕了一匝,三五颗人头滚落,七八道血光乍现。 带头的魔修高手仰天怒号,伸手猛拍后脑勺,张口喷出了一颗碧火粼粼的白骨骷髅头。这头骨颅顶绘满了漆黑的符箓,眉心中央有一圆孔,正吞吐着尸煞炼魂魔火,空洞洞得眼眶中闪烁着两点赤红色的磷光。此法器一出,周遭便有腥臭气弥散,万鬼恸哭之声响起,使人心神惊骇,两股战战,不敢直视。 俞和一见这碧火骷髅头朝他飞撞过来,非但不慌,眼中还闪过了一丝喜色。只见他手腕一翻,圈回了剑光,另一手甩出大袖,对着这件魔道法器一卷,袍袖上有白光一闪而逝,这件法器就被俞和收到了掌中。掌心里一朵白莲法相团团裹住了碧火骷髅,亿万莲瓣合拢一转,那位魔修高手登时惨呼一声,连喷三口心血。 本命法器活生生的被人以重手法摘去,这魔修高手心神剧震,五内如焚。正恍惚间,他忽觉得颈上一冷,身子发虚,好大头颅已然滚在脚边。 首恶伏诛,罗霄剑门众弟子更是气势如虹,只不到一炷香功夫,竟将这些追赶了他们九天九夜的魔道修士尽数斩杀。当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犹如身临修罗杀场。那些还能站起来的罗霄弟子们,捧剑肃立在血泊之中,朝半空中的俞和一揖到地。 俞和含笑还礼,气势十足的一拂袖,施施然御剑而去。可等这些罗霄弟子们急匆匆的带着伤者走远了,俞和却又悄无声息的转了回来,贴上敛息符,在乱尸堆中偷偷摸摸的翻捡寻觅。但凡能透出一丝灵气的东西,哪怕是魔修们摄取生魂肉胎祭炼而成的邪门法器,也尽都被他搜刮得干干净净。 时光如水,潺潺而过,在俞和声声叹息中,他从青州海外回到罗霄,已快有五个月了。 白天里,俞和依旧是天罡院的守山弟子,但晚上却再也没接到过断命玄符。也不知道是宗华真人的有意安排,还是恰逢这一阵子五湖四海的同道宾客们接踵而至。几乎每个晚上,俞和都会被宗华真人传讯召去,命他在寿阳城供奉阁或琼华宫里陪侍酒宴。五个月下来,俞和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下肚,按照方家怡的话来说,以前俞和一身血腥味刺鼻,如今更多了满身的酒臭难闻。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去,就算俞和想尽了法子,那百万符钱的彩礼却依旧遥不可及。看着玉牌里那不到九万的玉符钱和一堆难以变卖的邪门法器,俞和心里的烦闷就一日胜过一日。渐渐的,连宁青凌的药散都失去了灵效,无论是烈酒还是蜜酒,甚至连清茶喝到他嘴里,都是同样一股苦涩的味道,他都会觉得醉人。 醺醺然之间,从肚腹中泛起来的,全是浇也浇不开的愁。 不过在外面陪的是客,再怎么喝,也得留着七八分清醒,绝不能酒醉放肆,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来,更不能把自己心底的苦闷流露到脸上,若搅坏了一众前辈高人的兴致,恐怕会被宗华师伯责罪的。 俞和知道,当自己走进了灯红酒绿的殿宇中,他就必须带上另一张看不见的面具,这张面具上画的,满是恭敬而殷勤的笑容。夜幕降临,无论俞和手中拿的是酒杯还是利剑,他其实都是用面具掩住了真实的面孔和表情,去尽心尽力的扮演另一个人,做一些他或许并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不过俞和深信着宗华真人,甚至可以说是崇拜着宗华真人,他希望自己将来成为宗华真人那样的人,那种朋友遍天下,谈笑皆高仙,煮酒风云起的大剑仙大豪侠。 所以他并有怀疑过,在他心里,宗华真人让他去做的事情,必然是对的。 夜里酒喝得倦了,白天口中发苦,就会想喝茶。但俞和又放不下酒葫芦,所以他常暖着一壶茶和一壶酒去东峰镜湖边长坐。怔怔的看着那平整如镜的湖水,随着日曦的挪移而渐渐变化着颜色,那景色能让他看到出神忘我,感到一丝难得的安静。 最近连纯阳院的李毅也不见了踪影,传讯过去也没有回音。有纯阳院的弟子说李师兄奉镇国掌院真人的谕令,出远门办事去了,估计得数月才能回来。 于是这镜湖边就只剩下俞和一个人独坐,直到日落西山,宗华真人传讯来召。 这一夜的客人出身亦正亦邪,酒喝得多了,也就更加百无禁忌。其中有位真人,似乎甚是喜欢方家怡,不过当着宗华真人的面,却又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不停的与方家怡说话调笑,不断的邀方家怡跟他饮酒。 方家怡虽然酒力不弱,但也架不住几位真人轮番敬酒。三五巡下来,这方师妹的脸,可就红得好似胭脂花一般,她一对眸子朦胧迷离,眼瞳中仿佛含着荡漾的水波,整个人更显得娇艳无比,散发出令人神魂颠倒的媚态。 俞和好几次对方家怡暗施眼色,让她少喝一些,可方家怡却浑似没看见。那几位真人推开酒盏,换上了大海碗,甘美芳香的百花蜜酒,一碗就是一斤多,硬要方家怡整碗喝干。 宗华真人大笑而来,寥寥几句调侃,就替方家怡解了围。他自己喝了一大碗,又回敬了这几位真人一人一碗。俞和急忙跟上,拿着大海碗连敬了三轮,这才把方家怡拉到角落处歇息。 这姑娘其实也是在逞强,这一坐下,可就起不来了。她用手撑着下巴,靠在俞和身边的条案上半眯着眼,看起来是酒劲正冲上头。 俞和侧头过去,低声道:“方师妹,速速运功行化酒力,莫要醉倒了。” “我不!”方家怡突然抬起头,两眼直直的望着俞和,那檀口中吹气如兰,吐出一股股热流扑,在俞和的脸上,“我若醉倒了,你须得背我回去。” 俞和知道,她这只怕已是醉的厉害了,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自然会送你回去的,难不成还会把你扔在这里?” “一言为定,你今天要背我回去!”方家怡又重复的说了一遍,直到俞和点头答应,她才露出一丝笑容来。 过了没多久,俞和又去敬酒回来,再看方家怡已经爬在条案上,沉沉的睡去了。 直至众人尽兴散场,方家怡也没醒来。俞和望了望宗华真人,可宗华真人满脸笑意,大袖一摆就径自走出门去,远远的丢回来一句话道:“你既然答应了背人家回去,还莫要食言了!” 俞和挠了挠头发,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左近无人,倒也顾不得这些。何况他还真不是第一次背这位方师妹回罗霄了。 才俯下身子,扶起方家怡的手臂,俞和就见她微微睁开了眼。 “师妹,酒宴已散,回去歇息了。” 方家怡口中含浑的“嗯”了一声,慢慢的撑起了身子,她展开双臂往俞和的肩头上一圈,柔若无骨的身子就倚靠在了俞和的背后。 俞和只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女儿香在他的鼻尖缭绕,这种香气与陆晓溪身上的香气迥然不同,但都一样的让人心旌摇荡。 背脊上传来的一片酥麻软腻的触感,也许是酒劲在作怪,俞和不自禁的想起在地坛寺无意窥见的,方家怡裙下露出来的那一截宛如凝脂白玉般的腿。 第一次他背酒醉的方家怡回山,当时有宗华真人在身边,俞和并没什么异样的感觉;第二次背起方家怡,他在地坛寺与那黄袍修士搏命厮杀,也不记得是什么感觉;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俞和觉得周围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怪异了起来。 深吸了口气,强压下从心底浮起的一丝绮念,俞和纵身而起,脚踩一道云气,朝罗霄山门飞去。 一路无话,耳畔只听得见细细的风声和方家怡柔柔的呼气声。俞和悄然落在罗霄南峰的守正院弟子住地,可今夜这里似乎没人值守,俞和一路畅行无阻的走到了方家怡居住的院子前面。 方家怡抬头看了看,轻轻的从俞和背上下来,她踯躅的走了几步,手扶着小院木门笑道:“师兄,不知是你今天酒喝得太多,还是师妹最近发福,身子太沉了。你这一路上气喘吁吁的,那心儿砰砰跳得有些快啊?” 俞和闻言一窘,抱拳道:“唐突师妹了,早些休息吧,我回东峰去了。” 方家怡眼波一转,淡淡的道:“夜冷酒辛,师兄何不到我屋中小坐。师妹温一杯蜜茶,给你调理肠胃可好?” 俞和微微一愣,眨了眨眼道:“如此夜深,诸多不便。师妹饮了这许多酒,还是早些安睡,免得伤身才好。” 方家怡的眼神,在俞和身上流连了一番,似乎幽幽的叹了口气,欠身一礼道:“今晚家仪失态了,还得多谢师兄照拂。” 俞和一摆手:“自家人何须言谢,告辞了。” 说罢转身御风而去,只留下方家怡独自站在小院门口,眼望着俞和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不知这女儿家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佳人意,盼君明 这之后的五天,俞和都没再见过方家怡出门,宗华真人出山赴宴,身边也只带着俞和一个人。 第六日俞和在藏经院行过早课之后,去清微院应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才听宗华真人说,方师妹偶感风寒,身子不适,这几天都在南峰闭关静养。俞和有些诧异,方家怡身为还丹道果的炼气士,怎么可能被区区风寒之气侵身?恐怕多半是那晚喝酒太多,伤了脾胃经络才是。 宗华真人取出一支小玉瓶,递给俞和道:“你今日无事,就去探望她一番吧,我这有些丹药,你替我送去。” 俞和点头接过玉瓶,以神念暗暗一探,察觉瓶中有团精纯的土木性药气,看来这果然是一些调理脾胃的丹药。 “前日接到蜀山来的信符,那边有场法事,邀鉴锋掌门师兄和我同去观礼。此去西南,顺道还要在滇南别院停留几日,估摸着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你镇守天罡院,切莫玩忽。”宗华真人顿了顿,眼望着俞和,忽然把话风一转,语重心长的道:“上次你从青州回来之后,我听你说过摩明云宫提出的三个条件,如今你准备得如何?” 俞和一呆,脸色黯淡下去,颓然摇了摇头,叹了口长气,并未说话。 宗华真人道:“我曾与你说过,世易时移,人心难料,与其强求,未必能得善果。不如回头看看身边的人,你且去仔细思量。” “弟子遵命。”俞和沉声应诺,宗华真人点了点头,摆手让他自去。 出了清微院,俞和就朝南峰去了。他同值守南峰的守正院师叔知会了一声,没想到那位道姑非但没有冷言冷语的盘问俞和,反倒笑眯眯的给他指点了方师妹小院所在的方向。 拜谢过那位守山的师叔,俞和沿着小径走上南峰,到了方家仪的门前,抬手轻轻叩门三声,唤道:“方师妹在么?俞和前来探望。” 门里隐约有一阵子悉悉索索的声响,过了有半柱香功夫,俞和听见门后发出“咔哒”一声,便知那门闩已然落了下去,方家怡在屋里轻声道:“俞师兄请进来说话吧。” 俞和推门进去,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方家怡披着一件素白色的丝缎袍子,身子半倚在床头,那柔软的布料,将她玲珑浮突的美好身段隐约勾勒出来,呈现出一种温和静雅的美。她的头发并没盘成发髻,只是用一条金丝发带随意的束起,绕过耳侧,垂在胸前。俞和看她的脸色略白,眼神中也似乎少了些神采,但这副慵懒柔弱的样子,却更加惹人怜惜。 虽然俞和也曾来过方师妹的小院,可走进屋里却还真是第一次。这屋子中处处透着女儿家小心思,不但洒扫得一尘不染,还仔细点缀了不少花朵和五彩璎珞。窗前挂着一盏琉璃宫灯,地上铺着一方雪白的毛皮,踩踏在上面煞是柔软,如同登临云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家怡特别喜爱玉器的缘故,屋子里无论是洗漱之物、案几上的茶壶茶碗、桌上的镜台与脂粉盒、床边的灯盏香炉等等,全是以白玉雕琢而成,就连床边悬着的一口三尺法剑,都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做鞘。 这女儿家闺房中最惹眼的,却是床边摆着的一个木架子。那架子上绷着一幅四尺白绢,绢布上绘着一个挎剑男子举杯敬酒的图画。 “原来方师妹平日里还喜欢这丹青之道。”俞和不好在人家屋中四处乱看,故而就把目光落到了这副绢画上。 方家怡问道:“师兄觉得此画如何?” 俞和朝绢布上细细一看,画中那男子的面貌有些模糊,他并不觉得眼熟。往下再看,这男子身上穿的,乃是罗霄剑门的碧竹纹长袍,头上扎的是青绸方巾,腰间挂着酒葫芦、玉牌与一柄连鞘长剑。看这一身行头,却是跟俞和自己平日里的装扮一般无二。 这男子绘成了一副举杯敬酒的姿态,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伸出三指捏着酒杯,平举在胸前,气度沉稳,神情却又豪放爽朗,这倒跟宗华师伯提杯敬酒的样子很有几分神似。 看完这画中的男子,俞和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评论了。这幅画的笔法细腻非常,功道也颇为精深,显然人家方师妹乃是丹青之中的行家,一幅画做成,自有其蕴意深含其中。俞和自知是个门外汉,这要是会错了意,胡乱品评一通,那可就要惹人笑话了。 “师妹这画自然是极好的。可惜师兄出身卑微,胸中全没有半分风雅才情,让我看画,那真是牛嚼牡丹了。” 方家怡看了看画布,又看了看俞和,似乎很是失望,她幽幽的一叹,垂下头没接话。 俞和取出宗华真人给他的小玉瓶,轻轻放在茶案上道:“这是宗华师伯托我带来给师妹的丹药。” “师伯叫你带来的丹药?”方家怡不知怎么的,轻轻一颦眉,伸出纤纤素手一招,那小玉瓶就飞入了她的掌心。她拔开瓶塞闻了闻,又把玉瓶在指尖转了转,忽然翻转过瓶底,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师兄你给家仪送药,却还要托辞说是替师伯送的么?” 俞和一愣,摆手道:“确是宗华师伯嘱我送来的。” “师兄,此处也没有旁人,你还在那遮遮掩掩什么?”方家怡掩口轻笑,她把小玉瓶抛给了俞和,自己翻手又取出了另一支小小的碧玉药瓶,“一大早师伯就亲自送了药来给我,这两瓶药的药性几乎一模一样,他连送两次却是做什么?而且师兄你看看那瓶底,你既然要假托师伯之名,确怎么还用了个刻着‘俞’字的药瓶?” 俞和大惑,翻过手中的玉瓶一看,果然瓶底刻着个小小的“俞”字。他眼睛一转,心中便猜到了宗华真人的用意。这位掌院师伯大人也真为替俞和想得周到,居然摆下这么一计,替俞和向方家怡献了个殷勤。 这时再去辩解,那只会显得无趣。俞和尴尬的笑了笑,也不多说,还是把小玉瓶放在了桌子上,轻声说道:“终归是希望师妹早些好起来,这药补益脾胃,还是服一些才好。” 方家怡伸手一指靠窗边的木桌,那里放着一支白玉盖碗,她轻声道:“师兄,我身子没什么气力,那边的碗里有些米,烦劳你替我淘洗了,煮一碗热粥喝可好?” 洗米煮粥?俞和看了看方师妹,可人家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于是他只好点了点头,挽起袖子,走过去端起了白玉盖碗。 碗里盛着浅浅的一层米粒,也不知是什么灵种,颗颗浑圆如珠,莹白如玉。俞和在小院中汲了些泉水,先把碗中的米粒淘洗了几下,再留下大半碗泉水,阖起碗盖,走回了屋里。 他以双手捧着碗底,默运五行火炁,烧滚了碗中的水。 以掌中真火煮粥,其实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内鼎真火禀五内阳气而生,俞和修的更是先天火炁,故而其性刚猛至极。他只敢摄出极细微的一丝真火运到掌心,又暗暗以长生白莲之力裹住了白玉盖碗中的水和米粒,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其中的粥羹烧成了飞灰。 而且这米粥要想口感软糯,更需耗费时间熬制,俞和一面运转火炁,保持着玉碗中的温度,一面还得用暗劲将米粒震得颗颗酥软,释出米浆与泉水融合,才能使羹汤粘稠香甜。 只见俞和紧盯着手中的玉碗,那碗盖被腾起的热气掀得噗噗直响,有浓郁的米香在小屋里缭绕。可方家怡却似乎根本没有在意那碗粥会被熬成什么样子,她一双妙目只顾看着凝神煨粥的俞和。 过了差不多一盏茶时分,俞和终于长出了口气,伸手一掀碗盖,便有一大团白茫茫的水汽化作一朵莲花状冉冉升起。再看那泉水和米粒,已化成了半碗浓郁的白粥,咕嘟嘟的冒着细小的气泡,芬芳四溢。 “尝尝看,我以前只煮过茶,这却是第一次熬粥,火候可能有些不对。”俞和把玉碗递给方家怡,不忘叮嘱道,“可能有些烫。” 方家怡看了看碗里的粥,招手摄来一支玉勺,浅浅了尝了几口,便把玉碗搁在了床头,她笑着道:“是有些烫,我等这粥凉一凉再喝。可惜缺了蜂蜜,若能调上一些,滋味更好。” 俞和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师妹好好歇息吧,喝了粥,记得还需吃些丹药。” “师兄这就要走了么?”方家怡见俞和要走,脸上掠过一片失望的神色,她伸手扶着床沿,也站了起来。 “你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我在这里久坐,扰得你不能安歇。”俞和抖了抖袍袖道,“何况我一个男子,若在你闺房中赖着不走,等下要是被人传了开去,免不了风言风语,有损师妹的名节。” 方家怡怔怔的望着俞和,扁了扁嘴道:“好吧,这几日里师兄若是无事,可要常来看望师妹。多喝得几碗师兄亲手煮的粥羹,肠胃暖了,这病也好得快。” 俞和挑了挑眉,点头称是。他转身拉门出去,方家怡跟着也想往外走,却被俞和推回了屋里。 反手合拢木门,俞和逃也似的快步走到了小院外,他手拂胸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对于儿女之情,俞和虽然懂得少,但看方师妹的一言一行,他也能朦朦胧胧的感觉出一些异样。如此一位犹如九天仙女落凡尘般的绝美女子当面,而且人家还分明对自己有意亲近,方才两人在小屋中独处,俞和把持着一颗本心不乱,实在是甚为辛苦。 尤其是他煮粥时,虽说是全神贯注于掌心里的玉碗,但俞和怎么会察觉不到方师妹那脉脉注视的目光?要不是俞和心里默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这一碗粥恐怕早就被熊熊而起的心头阳火,烧成焦灰。 魂不守舍的走下了南峰,俞和提了壶酒,坐在东峰镜湖岸边独饮。酒喝下肚,就变成了一团火,身上越来越热,眼前的湖水中,一会儿映出陆晓溪的影子,一会儿映出方师妹的影子,这两道倩影在俞和眼中交错飞舞着,最后越来越模糊,乱成了一团。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直撞顶门,俞和扬起手里的酒葫芦,朝湖面猛力一砸,“轰隆”的一声大响,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将那缭乱的光影搅得粉碎。微凉的湖水飞溅到俞和的脸上,等水珠划过面颊,自下颌滴落时,已变得滚烫。 手心里滑腻腻的,满是汗水,胸口中也闷着一团心火,俞和长啸一声纵身而起,干脆一猛子扎进了湖水中。随着身子沉入水底,周围的光越来越昏暗,湖水也越来越冷,俞和的心终于开始静了下来,仿佛是一块天外陨石砸进了深潭中,火焰熄灭,灼热褪尽,只剩下一团本来面目,朝水底深处缓缓的沉了下去。 之后的两天,俞和并没有再去探望方师妹,他只是在闭目坐在湖边,细细调理自己那充满了纷繁杂念的一颗心。到了第三天,方家怡却传了一道信符给俞和,托他出山去一趟,采买些蜂蜜回来配粥。 俞和倒也不好推辞,便到罗霄山门附近的几处小村落里转了一圈。他从小就在这一带流浪乞讨,自然颇为熟稔,轻车路熟的从山间养蜂人手里,买了一坛子上好的新蜜。拎到南峰下,俞和却没有亲手给方家怡送去,而是求守山的师叔代为转交。 一路往东峰走,快到自家小院门口时,俞和却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顺着微风飘来。抬眼望去,他的院子里晾起了一大排衣袍,在阳光和徐徐山风中,好似旌旗一般的飘扬着。 那花香一入鼻,俞和就猜到了是谁在替他晾晒衣物,他那颗好不容易稍稍沉静下来的心,又用力的跳动了几下。 俞和才走到门口,就见穿着一身月白色麻布长裙的方师妹,正一边将挽起的袖子展开抹平,一边从俞和的小院里走出来,嘴角边还兀自挂着一丝笑意。 方家怡听见前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一抬头,正看见俞和快步走来,四目一对,方家怡的脸登时红了。 “师妹不在南峰养病,怎的却有如此闲情,还替师兄整理起衣物来了?”俞和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线灵光,居然开口说了句玩笑话。 方家怡低头道:“你那衣服上不是血腥味,就是酒臭味,难闻得紧。我上次不是说要给你洒些玫瑰花精么?今日天气晴好,我就……” “如此还需多谢师妹了。”俞和笑了笑,对着方家怡抱拳施了一礼。 “俞师兄!”方家怡忽然抬起了头,双目中闪烁着俞和看不懂的光,她脸上越来越红,可神色却越来越坚定,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对俞和开口说道:“我知道师兄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在青州海外,也听说了你们的事情,知道你心中苦闷,因缘难成。宗华师伯对我反反复复的说了许多次有关师兄你的事情,我知道师伯说的很有道理。俞师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仪的,但家仪自问不会比哪个女子要差,你若愿意,师妹我可与你结成道侣,伴你修仙问道。等师伯他们回来,我们便可向上禀明门中师长,三月之后,就能行那共结连理之礼。只是那位远在青州海外的姑娘,你须得跟她说清楚了,以免日后相处为难。” 方家怡一口气说完,已是满脸酡红,直直的望着俞和。 俞和目瞪口呆的看着方家怡,愣了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此事有些突然。”方家怡轻轻的叹了口气,但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骄傲与自信,伸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对俞和道,“师妹可以等师兄细细思量,师兄若是愿意,明日师妹在南峰小院等你来!” 话说罢,方家怡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丝淡淡的玫瑰花香,久久不散。 第二百一十四章 意难合,信如刀 第二天,俞和连早课都没去作,天光大亮之后,他就带着酒葫芦去了后山的镜湖边。随手折下一根竹枝做成鱼竿,俞和从辰时初坐到了午时末,却不知为什么连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太乱了,连水中鱼儿都能感受得到,所以碰也不碰那鱼饵吧。俞和自嘲的笑了笑,只顾喝酒。太阳渐渐西斜时,他已喝下了十几葫芦酒,最后酒劲上头,便仰面躺在湖畔的青石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 那根鱼竿依旧百无聊赖的斜插在岸边,俞和一睁眼,便又是喝酒,醉了就睡,醒了就继续喝,直到存在玉牌中的酒葫芦全部喝空,他已在这后山镜湖边过了三天两夜。 晃晃悠悠的回到自己的小院,推开屋门,房间里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玫瑰花香,俞和撇嘴笑了笑,和衣倒在木床上,拿被褥蒙住了脸,又沉沉的睡去了。 之后的日子寂静得有些诡异,直到一个月后宗华真人回山,传召俞和与方家怡去清微殿说话,他才又一次看到了方师妹。 方家怡见了俞和,脸上全没有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她笑着对俞和欠身一礼,柔声唤了一句俞师兄安好。倒是俞和颇有些不自然,抱拳还礼时,手腕子有些僵硬。 宗华真人问了问方师妹的身子可有康复,又问了问俞和最近门中有没有弟子在外夭折,两人各自答了,宗华真人点点头,便摆手让他们自去。 两人出了清微院主殿,方家怡走在前,俞和落了两步跟在后面,走到殿门口时,俞和忽然开口道:“师妹万万莫要恼怒,一来俞和也是情非得已,二来此非小事,还当需从长计议才好。” 方家怡回头一笑道:“家仪不懂,师兄说的是何事?” 俞和闻言,面露窘色。他眼睛也不敢去直视方师妹,很有些尴尬的道:“上个月那……” 不等俞和说完,方家怡忽好似恍然大悟,她一拍脑门道:“师兄可真是小题大做了。师妹不过是一时兴起,与师兄说笑而已,莫非师兄却当真了?” “啊?!”俞和飞起了眉毛,他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的脸上该作什么表情才好,支吾了好几声,才干巴巴的笑了笑道,“原来是一场玩笑。师妹未曾恼了俞和便是好事。” 方家怡扯了扯嘴角,有些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容,她也不再接话,转身就朝南峰去了。俞和对着方家怡的背影怔怔的望了几息,摇了摇头,也朝东峰而去。 之后过了没几天,纯阳院的李师兄也回了山,俞和这才不用一个人躲在东峰后山喝闷酒了。李毅并没有说起他去了何处所为何事,但俞和憋了一肚子的话,好不容易来了个可以倾诉的人,便把最近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一股脑儿对着李师兄说了。 “我没听错吧?”李毅神色古怪的盯着俞和,“你小子方才说的,不是你酒醉之后做的春秋大梦吧?” 俞和苦笑着摇头道:“我倒情愿那是一场梦,搞得如今与方师妹相见时,会觉得甚为尴尬。” 李毅撇了撇嘴角道:“俞师弟果然是我罗霄弟子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真是人中龙凤啊,奇货可居啊!竟然惹得人家方师妹按耐不住,全然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主动来找你表态。人家方大美人儿心甘情愿以身相许,可我们俞师弟居然还没点头。这要是让其他同门师兄师弟知道了,真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心碎欲绝,哭着喊着要从西峰舍身崖上跳下去呢。” “师兄你就莫要调侃俞和了。如今我在这眼巴巴的数着日子,还有五个月要去东海外接小溪回扬州。这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了十几年,眼看就要修成正果了,却怎么可能会答应方师妹?” “五个月之后你有把握能接人家回来?百万符钱的彩礼在哪儿呢?”李毅嗤笑一声,端起酒葫芦喝了起来。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那百万符钱的彩礼,我苦苦想了很久,还真得了一个法子。”俞和展颜一笑,也喝了口酒。 “那师兄我就先恭喜俞师弟了。到时候你和那陆家妹子结姻亲大礼时,我倒很想看看方师妹脸上作何表情,会不会整出点什么热闹的戏码来。” 俞和闻言,叹了口气道:“师兄你可莫要看轻了方师妹,她虽是个弱质女子,但胸中城府颇深,至少我始终看不懂她。” “你看不懂,那是因为你身在局中。我虽然与这位方师妹话都未说过十句,但只听你平时跟我讲的那些事情,猜也能猜得出几分!”李毅从玉牌中又取出了满满的一葫芦酒,拔开木塞,咕嘟咕嘟的边喝边讲道,“你不肯答应人家,多半也有这重心思在作怪吧?” 俞和想了想,点头“嗯”了一声道:“我等炼气修真之人阳寿悠长,遴选道侣更讲究心性契合。这道途漫漫,若两人性子迥异,那非但不能助益修行,还会徒增烦恼,惹来心魔缠身。方师妹与我虽然熟识,但根本谈不上知心。我有些不懂的是她为何会如此草率,莫非那当真只是一句玩笑话么?” 李毅把酒葫芦按在青石上,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当真也罢,玩笑也罢,方师妹就是想找个男人做依靠而已!此女未必是你的良伴,你没答应她,或许反倒是件好事。” “哦?”俞和一挑眉,“师兄此话何解?” 李毅沉声道:“俞和,我知道你想找的,是携手共修长生大道的同心伴侣。而在我看来,方师妹想找到,却是一座为她挡风遮雨的港湾。你们俩的所求并不相同。正如你看中那陆家妹子,痴痴的等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是因为你期盼着她回到扬州,与你双宿双飞之后,可以使你心中安定而圆满,从此心无旁骛,一意参研大道。” “但方师妹与你不同,人家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从终南山畔漂泊到扬州罗霄,就好像是一缕蒲絮,渴望有一片遮风避雨的树荫,让她落地生根。方师妹出身名门,人生得极美,修为道行也不差,眼界自然是高的。遍数扬州诸派的少年英杰,你俞和怎么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同是罗霄门人,又有宗华师伯从中撮合,所以人家自然而然的会垂青于你。方师妹或许并不是中意于你俞和仪表堂堂,也不是被你的男儿气概所折服,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只是因为你俞和这个人,与你手中的这一柄剑,足可以为她挡得住风雨,斩得去邪魔。” “你俞和图的是一份情。而人家方师妹图的,却是一个护得住她,帮得了她的男子,这其中当然是不同的,所以你看不懂她。”李毅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膀道,“或许我的话颇不中听。但因为我是个局外人,所见自然与你不同,但所感也未必有你真切。我只是觉得,那陆家妹子与你自幼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姑且不论这次的三个条件有些蹊跷,但人家眼里看见的是你俞和,那个从街头乞儿一步一步成为剑修高手的俞和。而方师妹看你,却不单单是俞和这个人,你的道行修为,你的惊天福缘,你的锦绣前程,都看人家眼里看着,其中有何不同,你自去思量吧。” 俞和沉默了好半晌,点头道:“师兄讲得有理。” 李毅举起酒葫芦朝俞和一晃,笑了笑道:“我这些只是臆测,酒后随便一说,你若觉得不对,那便别往心里去。这种事情,任由旁人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决断的。” 俞和也提起酒葫芦,与李毅的葫芦一撞,笑道:“想不到李师兄对这儿女之情看得如此透彻,看来也是有经历的人。” 李毅嘿嘿一笑:“我比你年长十二岁,总要比你见得多些,喝酒吧!” 有了李师兄的这一番开导,俞和心中释然了许多。过了几日再见到方家怡,他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了,两人说说笑笑,似乎那件事情,当真只是一场玩笑。 前一段时间里,总是有五湖四海的道门耆宿来扬州作客,宗华真人从西南回来之后,便也动了心思,就打算去几家名门大派走访故友。他向鉴锋掌门告假了三个月,可方家怡不知怎么的,一听说宗华真人要出门云游,竟然主动提出愿陪着宗华真人同去,说是想多见见世面,宗华真人自是欣然应允,第二日一早,就听说他带着方家怡飘然北上了。 李毅听俞和说了这消息,他把眼睛转了几转,神色古怪的看着俞和,叹了口气道:“嘿!你小子这下可要留神了。” 俞和大惑不解,忙追问,可李毅只是摇头笑而不答。 又过了半个月,天罡院的大师兄夏侯沧从蜀地回来了,据说是为了避一避什么风头,这两三年中,他都不会再出山行走。有了大师兄夏侯沧坐镇天罡院,俞和这一下就彻底清闲了,他也正好打算闭关一次,去为那百万符钱的彩礼,做最后的准备。 俞和绞尽脑汁想出的法子,便是他那具白玉剑匣。其中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真符”能收纳诸般元炁,当真是玄妙无方。而且这具剑匣在南海时融入了南极长生大帝的遗宝曜华仙剑和山海星辰玉笏,单凭其中那一丝仙剑剑炁和万化归一大真符,这剑匣就能算得上是一具极品的法器。俞和估摸着,在识货之人的看中,这白玉剑匣当能抵得五六十万符钱。 所以他打算再祭炼一具剑匣出来,把自己紫宫穴中温养的这一具白玉剑匣当做彩礼,送给摩明云宫的丹朱真人。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俞和破关而出。他胸前的紫宫大窍中,已藏着两具剑匣。新的剑匣以罗霄紫竹为材,仿着云峰真人的乌木剑匣做成六尺长一尺宽,依旧是打入了由六道子符嵌套而成的万化归一大真符。 可惜没了曜华仙剑和山海星辰玉笏补强这剑匣的材质,新的紫竹剑匣与原先那具白玉剑匣相比,实在是有云泥之别。俞和估摸着,若是再遇见上三品的雷术禁法,即便他能用真符化去雷炁,这紫竹剑匣恐怕也不能将雷力收纳,炼化为真元,反哺己身。 “反正把小溪接来之后,我就带着她找个僻静的山谷潜修,从此与世无争。剑匣就算稍逊一些,也不打紧,以后寻到什么天地灵物再行合炼就是。”俞和心中这样想着。 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他满满的全是期待。虽不知陆晓溪有没有出关,但俞和已经是按捺不住了,离着一年之期还有一个月时间,俞和就收拾了好了行囊,向大师兄夏侯沧和掌门鉴锋真人告了大假,启程朝青州去了。 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他本是想一路游山玩水过去,每一天都向东海走近一些,那便会比枯坐在镜湖边数日子,要好受一些。 可俞和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沿途的风景再雄奇壮丽,他也看不进去,一心只看早点望见那座大海上的高峰,还有山峰顶上那片海市蜃楼般的摩明云宫,于是脚下忍不住也加快了,不到十天,俞和就站到了青州东海的海岸边。 算一算时间,还有二十多天,俞和取出了藏在胸口的传讯玉符,打算试着问问陆晓溪,看她是否已经出关。 一道真元贯入玉符中,可对面依旧没有回音。俞和刚把玉符贴身收好,却忽然望见东北方有一道细细的流光飞来,俞和伸手一招,发现竟是一封信笺。 拆开信封,从摺好的信纸中滑出了一片玉符,正是陆晓溪带在身边,用来与俞和通传讯息的那片玉符。小小玉符在掌心一转,俞和双眉皱起。他猜不透陆晓溪这是何意,于是急忙摊开信纸去看。 信纸上写的是一封长长的书信,是陆晓溪留给俞和的。 但俞和细细的一读,就只见他的脸色忽然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才读到一半,俞和双眉间一道黑气闪过,手按胸口用力的喘了几口气,喉头一抽,便是一大口漆黑的血喷在地上。 俞和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吐了血,他只顾一个字一个字的继续读着信,每过几息,他就会喷出一口黑血。等到这封信读完,俞和弯下腰,干咳了几声,再抬起头时,已然是七窍流血,自他眼眶中垂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痕,与鼻孔和嘴角的血混在一起,把胸前衣衫染成了黑红色。 俞和双腿半屈,整个人偻着腰,用手撑地,似乎他肩上扛着难以承受的重担。他的身子在剧烈的颤抖,不停的有鲜血滴落在沙地上。猛然间,俞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十余道凌厉的剑光破体而出,拧成一条近百丈的剑炁长龙,“轰隆隆”的一声大响,这恢弘的剑光裹着俞和,朝摩明云宫的方向破空而去。 文后语: 最近单位上非常的忙,实在抽不出时间码字,所以断更了几天,抱歉!! 第二百一十五章 璧沾尘,人欲魔 “俞大哥,离你来接我的日子越近,我的心里便越是慌乱。我知道自己是瞒不住事情的人,所以有些事,还是我还想让你知道,等你看完这封信,再决定要不要接我走吧。如果你决定不要小溪了,我也不会怪你的。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对不住你。” “那一年我与你分别,随着丹朱子师尊来到这海外仙派修行。初到东海时人生地不熟的,我心中便一直很怕。这里离扬州很远很远,远到在云宫中看得见日出东方时,你那边应该还是在深夜里。人在岛上,朝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得见一模一样的茫茫大海,我有时甚至连扬州在那个方向都会分不清。” “初来乍到,岛上的人也很陌生,虽然同门师兄师姐对我还算和善,但没了你在身边,我就好像丢了魂儿一般,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主见。你记得么,那时候我天天用玉符跟你说话,你总是笑我说,小溪妹子每次都要对着玉符哭上一通才成。” “那种心里空空荡荡的日子过了很久。等我修为渐渐深了,到了引五方五行炁铸炼内腑时,我就连与你说话,握着玉符大哭的时间都没了。” “摩明云宫是个海外的宗门,规模也算不得大,所以门派中所藏的灵物并不多,尤其是筑基内炼用的五行灵物,更是稀缺,每季分到低辈弟子手上的都远不够用。一开始师傅看好我的根骨,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不但亲自为我解经,还会偷偷分一些灵丹和天地灵物给我,助我增进修为。可因为我心中总是念着你,所以很难坐忘定神。师傅斥责我杂念太多,情孽难消,嫌我道行修进得太慢,渐渐的便不那么偏心对我了,我能得到的灵物也就越来越少,修为增进得也越来越慢。” “俞大哥你知道我性子很是好强,为了不被同门师兄师姐当作笑柄,那段时间我几乎是足不出户的打坐炼气。没有足够的天地灵物为辅,我就一点点的采纳虚空中的五行元炁。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师傅嫌弃我愚笨,赶我出门。” “可惜就算我把所有的时间用来打坐吐息,进度依旧比别的师兄师姐要慢得多。我觉得很是诧异,于是找人问过,师兄师姐笑们我不懂钻营,不会讨好门中的师长。原来他们都在费尽心力的侍奉着每一位门中宿老,这些长辈们就常常把一些他们私藏的灵物打赏下来,一位师长给的虽然也不多,但好几位师长都有赏赐的话,那积攒下来的灵物就颇为可观。凭借这些天地灵物,修炼起来事半功倍,自然比我苦苦吐纳五行元炁要快得太多。” “于是我也只能学他们一样,不再整日闭关苦修,而是花很多时间在师长们前面献殷勤。不光是门中的前辈,许多师兄师姐相处得好了,也会给我一些灵物。可这样一来,在云宫中走动得多了,虽然得到了许多灵物辅佐修行,但是是非非也多了起来。” “摩明云宫是一座外海孤岛,离东海的其他道门都相距甚远,岛上枯修寂寞艰辛,许多师兄师姐都会两两结成道侣,既排解寂寞,也相互扶持。云宫中有好几位师兄与我熟识之后,就想要同我结成道侣,甚至还有两位长辈师叔,也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们合籍双修。我自然不肯答应,于是惹来诸多纠缠,好几次有人在我屋门外守了一整夜都不肯离去,吓得我不敢打坐,只能躲在床底下发抖。” “那时俞大哥你还未拜入罗霄山门,我怕你心里难受憋屈,就也没跟你提过这些事。后来纠缠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又不敢得罪他们,便觉得进退两难。幸好有位师兄平日里甚是照顾我,看到夜里有人在我屋门前徘徊不走,就显身出来,喝退了那些人。我很感激他,而他为了让我摆脱这些纠缠,便在云宫中宣布,我已与他结成了道侣,后来为了让同门师兄师弟们确信此事,我们还把屋子挪到了一起,我与他的床之间,就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 “俞大哥,对不起!” “相信小溪。我与这位师兄真的没有什么感情,我对他只是感激而已。可修行一途实在太辛苦而且太寂寞。俞大哥你福缘齐天,结得仙缘之后一路直上青云,却不会懂我们这些资质平庸、福缘浅薄,却依旧在长生道途上蹒跚前行的寻常炼气士心中的苦楚。没有你在身边,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每当海上有雷暴时,我就只能蜷缩在屋角发抖,仿佛外面一阵暴风雨扫过,我便会从这人世间无声无息的消失。” “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好好的活下去。想要在摩明云宫修成还丹道果,单凭我的这点微末资质和驽钝的悟性是不可能的,我必须有人帮我一把。于是当那位师兄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双修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当时我好怕,心里很乱,因为怕你们嫌我腌臜,所以这件事情我没敢对你和柏空师傅说。等你加入了罗霄剑门,修为一日高过一日,我便更不敢说了。” “俞大哥,那位师兄待小溪,并没有你那么好。你几乎不会发脾气,可他却常常冷着脸挖苦我。你以前寻到好吃的,总是先让我吃,就算我全部吃完了,你也会很高兴。而那位师兄却只会把他讨来的灵物分出一点点给我,其他的全部藏起来。” “在小溪的心中,原本满满的只有俞大哥一个人。但也许是我们分开太久,也许是在摩明云宫中太苦太寂寞,也许是真的需要人帮一把,后来这心里便多了那位师兄。每次想起俞大哥,我便会想起在扬州的那段日子,而想到那位师兄,摩明云宫中的点点滴滴便会浮上心头。” “俞大哥,那次在京都定阳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但我心底里却很怕。我曾对你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陆晓溪了,我变得很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但是你对我说,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你的小溪妹子。” “听你说这样的话,我心里很暖,却也很痛。” “你的小溪妹子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你知道了。如果你还会要我,就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忘了那位师兄,忘了摩明云宫中的一切,等我把这些都彻底忘记了,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回到扬州,做回那个乖巧的小溪妹子。俞大哥,请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若是你不要我了,我也绝不会怪你,因为我自己看镜子里面的陆晓溪,都会觉得陌生,都会觉得嫌恶。俞大哥你现在有了深厚的道行,也有了锦绣的前程,想必在罗霄剑门中,定有许多位师妹心仪于你吧,你跟我说过的那位宁师妹,还有那位方师妹,她们都比小溪要好。” 这封随着玉符一起飞来的信笺,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俞和认得上面的字迹,那正是陆晓溪亲手所书。小姑娘跟张真人仔细的学过书法,她的一笔一划虽然纤细,却是骨架嶙峋、棱角分明,而且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会直直的伸出去很远。这信的上半篇写得还算工整,后半篇就显得潦草凌乱了,看得到许多涂改的地方,到了最后一句话,似乎陆晓溪已经写不下去了,就这么把笔抛开,摺起了信笺。 疾飞向摩明云宫而去的俞和,此时心已经彻底的乱了。愤怒、绝望、恐惧,种种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识海。 那高高在上的六角经台缠绕着万道血光,每一道赤红色的光芒上,都升腾其灰黑色的忿火。经台之下,本是无边无际的念海,此时竟转成了一片猩红色的血海,翻腾呼啸着万丈波涛。而俞和的丹田中更是燃烧着熊熊烈焰,那一颗道家还丹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犹如血浆一般的真元玉液,从裂痕中汩汩的渗出,一朵长生白莲的亿万莲瓣上,蔓延着纵横交错的血色经络。 按照道门炼气术中说法,俞和这时嗔念乱神,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只差半步,便要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偏偏他此时的怒火是如此的强烈,无数化外有无相天魔破虚显化出来,竟然根本不能靠近俞和到身边十丈,稍稍沾染上了俞和放出的煞气,就会被先天大怒念火烧得灰飞烟灭。 俞和自己根本控制不了他的一身真炁,他体内似乎苏醒了一头荒古凶兽,正向天地乾坤发泄着它的暴怒。无数道雷霆般的剑光扯出上百丈长,蛮横的劈开了天云与海水,一团百余亩大小的五色雷云悬在俞和头顶,云中不但有先天五行神雷隐现,竟还穿梭着大五行灭绝神光。翻翻滚滚的五行雷云随着俞和朝摩明云宫飞去,此时若有人远望,便会看见在那雷云前方,结出了六颗佛门怒目金刚的头颅法相。 隔着几百里,摩明云宫的修士们就发现了南面天空呈现出来的骇人异相。云宫中警钟响个没完,低辈弟子门个个面无人色,而恰好在今日,云宫有中数位真人同去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观礼未归,一时间留守摩明云宫的高手一一跃上天空,十几道火急信符化作流光飞走。 那镇守摩明云宫的四灵镇海锁云大阵展开,团团云雾罩住了这座海上孤峰。有东方青龙、南方玄武、西方白虎、北方朱雀的法相镇住东南西北四正位,那丹鳞真人带着他的四位师弟,站在大阵顶上,眼望着南方天际,面色凝重。 “师兄,来人是何方神圣,可是冲着我摩明云宫而来?” 丹鳞真人沉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此人的气势滔天,杀意凛然,只怕多半是位魔宗巨枭。他人还未到,其神念已然罩定了本门,煞气如虹,直贯云霄,这必是冲着我摩明云宫而来,而且来者不善。诸位师弟要好生应对,否则本门今日恐遭劫数!” 有位云宫真人面露怯意的道:“此人来势汹汹,我们几人未必能应付得了。而其余师兄师弟皆远在三仙岛,至少也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返回,是不是要去请师尊出关?” “暂且不必!”丹鳞真人摆了摆手道,“师尊虽在地宫中闭死关,但此时必定心有所感。如果来人太凶,他老人家自然会显身出手,替本门消灾解难。” 丹鳞真人话音才落,俞和已然挟着纵横飞舞的剑气和震天动地的雷音扑到了近前,那百多亩的五行雷云一展,罩住了整座云宫山峰的上空。 举目一看来人,丹鳞真人登时面露惊诧的脱口惊道:“咦?怎么会是你?” 可回答丹鳞真人的,除了俞和那一对淌血的眸子,便只有数十道斩裂长空的凄厉剑光。 文后语: 前几天单位上太忙了,天天都在加班,所以实在没有精力码字了。 之前停更,敬请谅解。 第二百一十六章 忿满腔,心神乱 看清了对面这人,在场的云宫高手们都吃了一惊。他们原本以为是什么魔宗仇家的高手前来攻打山门,可没想到来的人却是个满面血痕的年轻修士,而且似乎丹鳞师兄还认得此人。这年轻修士一照面,话也不说,把眼一瞪就径直御剑砍人,当真令人不知所谓。 丹鳞真人看俞和神情大有怪异,自然早有防备。但俞和的剑光委实太快,只一眨眼间,就刺到了他面前七尺,剑上的寒锐气激得他面皮发麻。丹鳞真人眉毛倒竖,飘身急退了数尺,张口喷出一道碧蓝色的水光,朝那数十道剑光迎去。 俞和心如火焚,神智绪乱。眼看摩明云宫就在眼前,忽然有人阻他,自然是大怒引剑去斩。可等他飞出了剑光,勉强定住眼神一看,这挡在面前的,竟是摩明云宫护法长老的丹鳞子真人,他心中泛起一点清明,双眸中有明光一闪而过,那数十道剑光便在丹鳞真人面前滞了一滞。 丹鳞真人一看俞和剑光迟滞,张口又是两道碧蓝水波喷出。 俞和此时稍稍恢复了些清醒,他已然撤回了剑上十之八九的力道,故而第一道水波当空一旋,便把那十几道剑光搅得四散飞落。第二道和第三道水波接踵而至,狠狠的撞在俞和的胸口上,有团淡红色的莲花法相当空一闪而没,俞和的身子好似断了线的纸鸢一般,翻翻滚滚的倒飞出去几十丈远。 有位云宫真人看丹鳞子一招退敌,心中大喜。他扬手抛出了一团银光闪闪的渔线,这渔线见风一展,化作千百丈长,形若灵蛇,朝俞和周身缠去。可才绕到俞和身外五丈,这根以天外陨银线为骨,用东海玄蚕丝束成的捆仙渔线,就被俞和的护身无形剑炁斩得寸寸断裂,纷纷扬扬的落下海去。 俞和定住身形,手捶胸口,又吐了一口血。他强行遏制着心头的诸般执念,对着丹鳞真人竖单掌为礼道:“晚辈一时神魂迷乱,方才失手冒犯了。我想面见贵门陆晓溪师妹,请前辈行个方便。” 丹鳞真人看着几十丈外的俞和,心中暗暗震惊。自己方才那招大浪三叠真劲,乃是摄取本命法器之力打出,其威力之大,丹鳞真人心中清清楚楚。 盖因俞和挟着滔天的怨气与杀机冲到山门前来,二话不说就对他出剑,丹鳞真人自有一股怒气生出。他看俞和这副模样,生怕俞和要对摩明云宫不利,所以方才那撞到俞和胸口的两道碧蓝水波,即便是换做丹鳞真人自己硬生生的承受了,也要胸口骨骼尽碎,满身经络断裂大半,只余半口气吊住性命而已。 可俞和只不过吐了口血,稍稍调息便能开口说话。听他讲话时中气十足,震得周遭元气连连颤抖,哪里像是生受了大浪三叠真劲的样子? 丹鳞真人寒着脸,双掌一阴一阳的拢在胸前,沉声喝问道:“你这幅样子来我摩云明宫,意欲何为?” “我只想见一见陆晓溪,我有些话要当面问她。” 丹鳞真人察言观色,他看俞和眼中渐渐清明,知道方才定有什么事情大大震动了此子的心神,以致于心智迷乱。听俞和说要见陆晓溪,而且当俞和一说“陆晓溪”这三个字时,脸上就浮现出痛苦难耐的表情,丹鳞真人心念一转,摇了摇头道:“陆师侄不在宫中,她数日之前领了出山信符,说是向西北云游去了,不知归期。” “西北云游?不可能!”俞和紧咬了牙关,双手不住的颤抖着,他头顶的五行雷云中隐隐传出轰隆隆的闷响。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老道毋需骗你,我现在就算放你进岛,你也寻不到陆师侄。” 俞和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冲动,他差点想运足真元,以道门镇魔天音法大喊陆晓溪的名字,盼陆晓溪听见了,能自行出来与他相见。可俞和转念一想,心中发痛,黯然叹了口气,还是忍下了这股冲动,他朝丹鳞真人道:“若陆晓溪师妹不在,那可否让晚辈与丹朱前辈当面一叙?” 丹鳞真人又摇头道:“丹朱师妹也未在云宫中,你见不到她。” 俞和追问道:“丹朱前辈可是与陆晓溪师妹一同去了西北云游?” “不是。” “前辈可否告知,陆晓溪师妹是与谁人同去的西北?去了西北何处?走了有多久?” 丹鳞真人望着俞和,正思量这如何作答,可他旁边的一位云宫真人按捺不住火气了,抬手指着俞和,厉声斥骂道:“兀那小子,我摩云明宫中人的去向与你何干?凭什么你一问,我们便须得如实告知?你拿这五行雷云罩住我家山门,一身杀机冲天的站在这里,当我摩明云宫是什么地方?你有这么多问题是吧,待我将你擒下,镇在摩明峰底的水牢中,你再慢慢的找人问吧!” 说罢这位真人单掌一立,掌心中有道淡蓝色的符箓闪烁,举手对准俞和遥遥一按,登时海面上有九道苍龙出水,百丈水法龙身一拧,直朝俞和张口噬来。 俞和目中闪过一丝戾色,可他长吸了口气,还是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煞,双手一圈,那几十柄飞剑环绕起来,结成了一个五丈圆径的剑圈,将他的身子护在中央。 当下这两人,一个泼力进击,一个只守不攻。冲出海面的水龙生生不息,俞和斩去一条,便又有好几条幻化出来。这位摩明云宫的真人高手精擅水法,在海面上与剑修争斗真是占尽了便宜,此处水炁极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只消信手一拈,便是一条水法玄龙化出,一时间威风凛凛,打得俞和步步后退。 丹鳞真人眯缝着眼,看着自家师弟尽情施为。其余几位云宫真人也抱起双臂,面无表情的望着两人相斗。俞和方才来时,气势实在太盛,这些云宫真人心里都很是不快,若不是因为自持身份,他们个个都想冲过去,好生教训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无礼小辈。 那位出手的真人看俞和只顾抵御,便越打越是起劲。他不单御使水法玄龙攒击,更欺近身去,施展开了一套破空印法。但看他双掌一晃,漫天都是云雾凝成的掌印,拍在俞和的护身剑光上,有几柄材质稍劣的飞剑,只受了数掌,便“咔嚓”一声裂成了碎铁片飞散。 “看看你这副模样,还念着我云宫中的陆师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还是到水牢里去老老实实的面壁思过,莫来扰我云宫清净。若能讨得道爷心喜,等陆师侄与人情投意合共结连理之时,道爷我再法外开恩,将你捆到喜堂之上,分你一杯喜酒吃吃!” 那云宫真人将俞和牢牢的压在下风,一时得意忘形,这嘴巴竟也没了遮拦。可他不提陆晓溪还好,这人却偏偏要拿陆晓溪的事来奚落俞和,那可就当真是触了大霉头。 俞和本来就是强压着翻腾的心火,手底下竭力留着分寸,不愿误伤了这几位云宫真人。可一听这话,当下一道邪火直贯顶门,搅散了识海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自他结满血痂的双眼角,又淌下了两行血泪。 “蓬”的一声轻响,俞和头顶的玉簪青巾化了飞灰。只见他发髻披散,眉毛倒竖,把双眼一瞪,瞳孔中喷出数尺长的两道血光,沉沉的低吼一声,双手一翻,剑势顿时大变。 “师弟小心!”在一边观战的几位真人齐声高呼,丹鳞真人一闪身,就朝战圈冲来。 可这几位云宫真人都猜不到这个年轻剑修的道行高到了什么地步,更猜不到失去了理智的俞和有多么可怕。只见那几十柄飞剑上扯出百丈寒芒,只轻轻一转,那近百条水法玄龙就被数不清的剑光劈成了飞沫,其中有好几柄飞剑受不住俞和的真炁加持,竟自行炸成了碎屑。 俞和伸出右手,在胸前一圈一抹,只见他周围三十丈的虚空中,无论是海风、云雾、水滴还是铁屑,都统统化成了剑。无穷无尽的剑炁汇成了一道浩瀚洪流,挟着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机,朝那位口不择言的云宫真人当头落下。 更惊人的,是头顶上的五行雷云。那片方面百余亩五色雷煞云气剧烈的翻腾着,发出震荡天海的龙吟虎啸声,几十道大五行灭绝神光冲破了雷云,直朝那位云宫真人照去。 站在俞和面前的那位云宫真人骇得神魂齐飞,他猛身子一抖,急掏出了保命大金符,挥手祭出一幢金光罩住了他的周身。他还怕不保险,又摸出了一张代身消厄符,急急的贴在了自己眉心处。 连冲过来救人的丹鳞子等,都急忙祭出了保命大金符。十几样法宝破空而出,仙光宝气连成一片,堪堪抵住了直如滂沱暴雨一般的剑炁风暴,而大五行灭绝神光照到诸人保命金符光上,只一瞬间那保命大金符化成了飞灰。 几位云宫真人齐齐喷出了一口逆血,丹鳞真人挥出鱼竿,渔线缠在他那位师弟的腰间,抡臂一拉,便把人扯到了身后。头顶上法宝爆碎之声连响,那道剑炁洪流绞碎了诸般法器,轰然落下,却只扑了个空。 随身法器被毁,几位真人脸色发黑,又是齐齐张口喷出一注心血。 眼看几十丈外的俞和两眼通红,头发根根倒竖,笔直如剑,自他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都喷射出血红色的无形剑炁,真如一尊嗜血剑魔临世。那隔空而来的杀机,竟让这几位云宫真人身子发僵,血脉凝滞。 “此人神智已泯,行将入魔,师尊速来救我等性命!”丹鳞真人勉强提起一口真元,仰头高呼。 不等丹鳞真人喊声落下,自那四灵镇海锁云大阵中窜出一道碧光,当空一转,化成一个童颜白发,身披月白道袍的修士。 “为师在此!”这白袍云宫祖师闪身挡在丹鳞真人面前,眼望着疯魔一般的俞和,他双眸中杀机闪现,伸出一手指天,另一手指向大海,口中高声呼到:“金睛吞天兽、东天镇海印,统统给我出来,助我斩杀此魔,护我道庭!” “轰隆”的一声巨响,脚下的海面飞起了百丈巨浪,一眼漩涡张开,足能有十里方圆,有只通身披着湛蓝鳞甲,身躯四蹄如麒麟,尾如鱼,头如虎,额前左右生着两个大肉瘤,一对兽目金光闪闪的通灵异兽踏水波而出。此兽朝天发一声雷鸣巨吼,纵身一跃,便一头撞进了五行雷云中。 又自那摩明云宫的主殿中,升起了一道直贯九霄的碧光。只见白袍祖师一挥手,从那碧光中飞出一方形如七层宝塔的六棱印玺,通体作青蓝色,镶满银纹宝珠。这印玺当空一转,便涨大到十余丈见方,挟着重重水炁,直朝俞和当头镇压下去。 “都给我让开!”俞和嘶声厉吼,自他的眼中淌出滚滚血泪,在他脑后有一圈佛宗红莲业火光轮缓缓回转。熊熊的心头忿火烧得俞和周身发红,就看他把双臂齐挥,气势磅礴的剑炁洪流绕了回来,朝那白袍云宫祖师打来的东天镇海印反卷过去。 一片金铁嘶鸣声响起,俞和的几十柄飞剑只剩下不到十柄飞回了身边,再看他手按心口,弯下腰,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每咳过一声,便会喷出一蓬血沫。 那东天镇海印飞回了白袍祖师的头顶,垂下一幢波光粼粼的碧色云气。白袍祖师脸上闪过一片青光,他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眼望着俞和,面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来。 此子究竟是什么人?看他剑光精纯浩正,法度深严,分明是剑道正宗出身,怎么会走火入魔?而他与本门又有什么纠葛,为何来此大动干戈?此子一身道行甚是古怪,分明只有还丹三转左右的境界,可为何他这一身真元浑厚至斯?即便他入魔碎丹,祭血化精,功力激增数倍,也万万不可能接得住我以半步玄珠境界道行祭出的东天镇海印一击,而肉身不灭。 白袍祖师正满心疑惑,可他忽见俞和又抬起了头,一边大口的喘着气,一边掐剑诀点指,绕在他身畔剑光渐次亮起,看样子似乎还有再战之力。 “不知死活!”白袍祖师发声冷哼,把手一指,东天镇海印又破空而至,朝俞和头顶一压,无穷无尽的碧色云气垂下,化作一方囚笼。 俞和方才同东天镇海印硬生生的对拼了一招,丹田内鼎中的真元被震散了大半,此时那未能重聚,这转息之间实在是无力抗争,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碧色云气把自己困在当中。他身子如置泥潭,飞剑全都锁在空中,想要挪动半分都是千难万难,可俞和的脸上却依旧是一副狰狞扭曲的神情,双眼直瞪着对面的云宫修士,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袍祖师侧头朝丹鳞真人发问。其实丹鳞真人是知道一些俞和与陆晓溪的事情,于是他便简单的向白袍祖师禀报了。 “笑话!情孽如此深重,还修什么真,问什么道?将此子擒下,锁住周身气脉,打入水牢。那个名叫陆晓溪的弟子也有罪责,罚她到思过崖面壁三十年。”白袍祖师一脸嫌恶的挥手道,“这等儿女之情的凡俗琐事,竟然会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当真是可笑!你拿十二重锁脉钉去把此子定住了,查明其宗门,传讯让他家师长来见我。” “遵命。”丹鳞真人作揖领命,取出整整一匣子锁脉钉,便朝俞和飞去。 就在这时,从九天之上忽然落下一道冷冷的话语,那滚滚如雷过天际的语声,竟震得在场诸人心魄发颤:“我看今日谁敢再动俞小子半根毫毛?” 风云四起,海天变色。两道惊天动地的庞然气势从天而降,仿佛是有两尊上界真仙临凡而来,诸方元炁一齐朝拜,脚下的万顷大海在一瞬间变得平整如镜,海面上再见不到半丝波涛,这情形显得格外诡异。 那只将五行雷云翻搅得一片散乱的金睛吞天兽,忽然飞回了白袍祖师身边,神情怯怯的望了望白袍祖师,将兽身一抖,缩得好似只幼犬那么大,钻进了白袍祖师的衣袍里面瑟瑟发抖。 这庞然气势沉如三山五岳临身,不单是丹鳞真人等全都被镇压在了当场,连那位半步玄珠境界的云宫白袍祖师都不能动弹分毫,他额前一片冷汗涔涔而下,背脊上的衣衫都尽湿了。 两道仙光万丈瑞霞盈空的身影,从虚空中一步迈了出来,其中一人放出凛然杀机,罩定了周遭百里地界。白袍祖师脸色煞白,喉头一抽,艰涩吞下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无量天尊,这又是哪里来的两位地仙高手?” 第二百一十七章 神仙怒,云宫劫 这从天而降两位地仙高人,可不正是俞和请到摩明云宫来替他提亲的长钧子和柳真仙子?他两人竟还都穿着一身金丝锦绣堆花的大红袍子,鬓边各扎着一朵红绢花,像极了凡俗中给人登门说媒的月老红娘。 不过此时长钧子正嘿嘿冷笑,而柳真仙子面罩寒霜,秀眉微颦。她只轻轻一移步,人已横跨虚空,到了俞和身边,撇了一眼那方镇压俞和的东天镇海大印,伸出纤纤玉手一拂,那宝印登时华光尽黯,仿佛变成了一块毫无灵机的顽石,打着旋儿坠入了海中。 柳真仙子一把扶住了俞和的身子,她宛如是一位温柔的长姊,看着在外面受伤回家幺弟,满脸都是疼惜之色。她翻手取出了个小小的银瓶,拔开瓶塞,有道紫色氤氲升起,在瓶口结成一朵九叶灵芝的形状,单凭这药气凝芝的异相,便猜得到那小银瓶中的丹药,只怕要是六转以上的稀世金丹。可柳真仙子毫不吝惜这灵丹妙药,她一翻手,竟把整瓶丹药都灌进了俞和嘴里,接着运指如风,连点了俞和胸腹间的诸穴,助他咽下丹药,行化药力。 做完这些,柳真仙子又取出了一方雪白的锦帕,细细的将俞和的满脸血迹擦拭干净,还替他重新挽起了发髻,再抖开一件丝缎云纹青氅,披在了俞和的肩上。 “幸好我们临时起意,提早了一些时日来东海等你,不然你可就要被这些人给欺负了。好好调理气息,静定心神,有我和你长钧大哥在,便是这天塌下来,也绝砸不到你的身上。”柳真仙子的话语轻轻柔柔,但却带着一股能让人心神宁和的妙用,俞和虽然双目紧闭,还是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了一丝笑容。 柳真仙子幽幽的一叹,她一只玉手握住俞和的手腕不放,那传承自终南道宗的洪荒金仙妙法“上清紫真章”在她的神仙法身中运转起来,有一道绵绵然泊泊然的精纯道家真炁,渡入了俞和的周身经络。在俞和丹田内鼎中,落下了一场细细的甘霖,将那熊熊燃烧的真火逐渐浇熄。而在俞和的识海中,则显出了一片紫色的庆云,庆云上端坐着一尊上清妙玄灵宝大道尊的法相。这片九庆紫烟弥散开来,将俞和识海中咆哮翻滚的血海镇住,自那灵宝大道尊法相的双目中,绽出万道上清玉晨精光,这无上仙光扫到何处,何处便回复成一派朗朗清明。 长钧子看了看俞和,也叹了口气,转头一望那几位摩明云宫的真人,脸上登时闪过了一丝戾气。 “你们几个杂碎,居然敢把我家小俞子弄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活了个几百年,就已觉得有些腻了?不过我长钧子是个讲道理的人,恩怨分明,你们谁来跟我说说,我家小俞子为什么这样生气,又是谁下手把他打成了这副模样?”长钧子歪着头,双手拢在袖中,飘身到那几位云宫真人的面前,挨个细细打量了一番。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朝当先的那位云宫白袍老祖一点头道,“看来这里你道行最高,辈分也该是最高的,所以知道的事情也应该是最多的,你来说说,这是为什么?” 长钧子话音一落,那白袍祖师便觉得浑身一松,紧紧束缚着他的可怕气势散开,但他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玉液,却依旧好似一潭死水,根本无法运劲出招反抗。 不过这时有两位地仙高手镇压当场,试问这摩云明宫上上下下,又有谁敢作那蚍蜉撼树的举动?白袍老祖垂着头,竟不敢拿眼直视长钧子,只是恭恭敬敬的双手抱拳一揖道:“晚辈是摩明云宫上代掌门白虹子,敢问前辈名号?” 长钧子把眼一瞪,顿时那白虹祖师浑身如遭雷殛,仿佛被无形的巨锤擂了一记,歪歪斜斜的飞跌出去七八尺远。长钧子寒声斥道:“我没有半分兴趣知道你是谁,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一个规矩,在这里有权发问的人,只有我,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懂吗?” 长钧子眼中杀机毕现,白虹祖师觉得似乎有一支无形的冰冷巨掌,紧紧的攥住了他的身体,只要稍稍用力一握,他就会骨肉成泥。 “你不懂?”长钧子见白虹祖师只是双目无神的在哪里发抖,心里冷笑,嘴角一抽,作势就要出手杀人。 白虹祖师猛一激灵,当空躬身一揖到地,口中大呼道:“懂!晚辈懂!” “懂还快不说?”长钧子又一瞪眼。 白虹祖师满脸都是冷汗,但他其实在场的云宫修士中,是知情最少的一个人。不过此时生死攸关,哪里还容得他多想?于是这位平时里高高在上的云宫祖师,好似个噤若寒蝉的小童,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把刚才丹鳞真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又跟长钧子说了一遍。 “哦?这么说来,我家小俞子是被你打成这个样子的?”长钧子把脸一沉,他目中寒光闪过,右手的袍袖角轻轻摆了摆。 “前辈饶命,晚辈冤枉啊!”白虹祖师一看长钧子摆袖摆动,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对方一念之间,他是摩明云宫如今硕果仅存的耆宿高手,也是这摩明云宫自开宗立派以来,在天资福缘上唯一能与开山祖师媲美的人,眼看就要抱得玄珠入腹,更是爱惜羽毛,哪里敢死? 白虹祖师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且他摩明云宫并不是什么东海大派,在一位地仙高手的雷霆之怒下,只要能够保命不死,哪就也没什么可说得上是丢脸的。 就看白虹祖师双膝一弯,当空匍匐下去,连声急呼道:“那位俞小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心火焚神,七窍流血了,晚辈并未对他下过重手,只想生擒住他,回去云宫中再好生盘问详情。前辈明鉴,无论谁家山门外,忽然来了一个状若疯癫,看似走火入魔的修士,而且又得知此人与本门弟子有些渊源,自然都会出手先镇压此人,再去追查其中缘由。晚辈此举也是万不得已,若他心智丧尽,化身成魔,冲到我门中去大开杀戒,以那俞小友的一身修为剑术,在我这摩明云宫中,只怕唯有晚辈一人能勉强保得住性命啊!” 长钧子眼珠一转,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既然你知情不详,我再来问问你的这些徒子徒孙,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一堆也是杀。” 白虹祖师看长钧子点头,心中刚一松,立马又听见长钧子冷冷的抛出这样杀机森然的一句话,登时又是一片冷汗涔涔而下。他低头仆在原地,暗中眼珠一转,假装伸袖去擦额前的汗水,偷偷把一颗丹药塞进了嘴里,又摸出一把保命金符攥在掌心。 “你大可试上一试,区区五转祭神升仙丹和七道保命金符能不能让你多活过三息。”长钧子嗤笑一声,顿时白虹祖师的一身真元又能流转不息,但白虹祖师被人点破了暗手,反倒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不单长钧子的杀机笼罩了他的全身,百丈外的柳真仙子也投来一道神念,盯住白虹祖师不放。 白虹祖师心里清楚,此时只要自己稍有异动,这两位地仙高手便会打出绝杀一击。 普天之下的奇人异士不胜枚举,在还丹九转半步玄珠的修士中,或许也有人能与地仙高手对上几招不死,但白虹祖师自忖这个人绝不会是他。何况眼前的这两位地仙高手,那一身气势比他所见过的一些寻常地仙高手,要更加恐怖了数倍。面前的这两位,只怕已然是地仙道果大圆满,一只脚稳稳踏入了天仙境界的人。 丹鳞真人等几位云宫修士也觉得浑身一松,那无形的桎梏撤去。可他们更加不敢造次,一个一个的俯下了身子,脸色白得像蜡。 “你们几个人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小俞子生气?” 丹鳞真人迟疑了半晌,结结巴巴的把他知道的事情也说了。可长钧子皱眉道:“我且问你,那姓陆的小女娃娃现在何处?她的师傅又在何处?” “陆师侄半个月前,与十七位她同辈的弟子去了西北,晚辈实不知何时能归。丹朱师妹不在门中,她与我几位师弟师妹去了东海三仙岛观礼,晚辈已传急讯召她回来,最多半个时辰之后,便会回来。” “说了半天,你们几个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把直接我家小俞子打伤了,还要把他囚入水牢?”长钧子嘿嘿一笑,那眼神看得几位云宫真人浑身发寒,筋骨突突直跳,“我们横跨万里,从南极小光明境回来替小俞子登门提亲,结果那个女娃娃却跑掉了,她师傅也不在门中?这个意思,是你们摩明云宫在耍我们玩儿么,胆子可当真不小!” 只见长钧子怒气勃发,眼瞳中一片金光暴闪。可还未等他施展出金瞳奇术,俞和忽然睁开了眼睛,高声喊道:“莫要伤了这几位前辈!俞和恼的是自己没用,怨不得别人,更与这几位前辈毫无干系。” 长钧子回头一望,只见柳真仙子扶着俞和,已飘到了他身后一丈开外。这时俞和的眼中已然回复了清明,只是呼吸有些粗重,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异常的嫣红色,看起来是内丹和脏腑都受了大折损。 “俞小子,我就跟你说了,人家未必是真心要把那女娃娃许配给你!你看看,如今那女娃娃都不知道去了何处,你小子伤心了吧,难受了吧?”长钧子一摔袍袖,恨恨的道,“这还提哪门子的亲,结哪门子的喜?” 俞和脸上一片黯然。柳真仙子又瞪了长钧子一眼,她伸手拂了拂俞和的背脊,柔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不是都说好了的事情么,那陆姑娘为何不在门中等你?” 俞和深深的叹了口气,手按心口摇头道:“等丹朱前辈回来,一并说吧。” “那好办!”长钧子朝那边的几位云宫真人厉声喝道,“那女娃娃的师尊,是正在从三仙岛回来的路上是吧?你们谁有她的传讯玉符,给我拿一片过来!” 丹鳞真人手忙脚乱的摸出一片传讯玉符,双手捧了,呈给长钧子。长钧子也不去接,招手一摄,那玉符便飞到面前,他伸出右手食指朝玉符上一点,耳听得“蓬”的一声,这片传讯玉符便炸碎成了一团玉屑,漫空一扬,幻显出一片九彩霞光。 长钧子右手屈指成爪,朝那九彩霞光中一捞,便有道人影从霞光中翻滚出来,就地一转,化作了陆晓溪的师尊丹朱真人。 “破碎虚空?”白虹祖师心中大震,“这可是天仙手段,这人莫非已然历劫证道?但他为何还未飞升仙界,却在人间流连?” 丹朱真人本来正与她几位同门一道,心急火燎的朝摩明云宫疾飞,可她忽然心生异兆,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束住了身形,她只觉得眼前海天倒转,光影缭乱,再眨眼时,脚下已是摩云明宫的四灵镇海锁云大阵。 丹朱真人大吃一惊,又看见自家白虹祖师和丹鳞子师兄等人全都匍匐在虚空中,面露惊诧的望着自己身后,她忙转头一看,就见有两个身穿金丝锦绣堆花红袍,头戴红绢花的修士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前面的是个男子,面貌俊逸雄奇,身材高瘦,眉眼带着三分威严七分煞气,眼角流溢着丝丝金霞。后面的是个女子,生得端庄秀丽,国色天香,可她脸上也是隐隐含着怒气。这位女修还搀扶着一位年轻的修士,那可不正是要来娶走自己徒儿陆晓溪的罗霄剑门俞和? 丹朱真人一见俞和,脸上便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神情,她似乎刻意想板起脸孔,摆出一副长辈的威严来,但却又有些尴尬。她扁了扁嘴,皱眉轻声道:“俞和,原来是你来了。这两位就是替你登门提亲的罗霄真人吧,只是晓溪却出门历练去了,我这几天里连发了七道信符,催她回来,不过路途遥远,你可能要在云宫中等上几天了。” “丹朱前辈,事已至此,你又何必瞒我?给我留下一线希望,却是伤我至深。”俞和深深的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陆晓溪的传讯玉符和那封书信,扬手抛到了丹朱真人面前。 丹朱真人有些疑惑的展开信纸,越看下去,她脸色就越白,待将整封信看完,丹朱真人呆呆的望着俞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长钧子很是好奇那信上写的是什么,却又不好以神念去窥探。等丹朱真人看完了,他一招手,那信纸便朝他飞去,可柳真仙子拂袖一卷,半路上把信笺截了下来。 “我能看看这信么?”柳真仙子转头问俞和。 俞和没说话,只轻轻的点了点头。长钧子飘到柳真仙子身边,探头也朝那信上看去。 丹朱真人看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读信,他们两人的脸色也是越来越不对。话说这两位被俞和请来提亲的高手,那身子里面似乎都藏着一条洪荒怒龙,此时正渐渐的苏醒过来,周围的天地元气仿佛在惧怕着什么,纷纷从这两人的身边逃散。丹朱真人背脊上升起一道寒气,这才猜到了白虹祖师和诸位师兄为何会是跪伏在空中,她急忙摆手大喊道:“俞和,你听我说,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 俞和冷眼看着她,默不作声,可长钧子看完了陆晓溪的信,那一张脸都气白了,手指着摩云明宫的群修厉声喝道:“欺人太甚!你们这是在找死!” 连柳真仙子都红了眼眶,贝齿紧咬下唇,一对秀眉倒竖起来。长钧子抬脚重重一踏,登时异相骤显。这位精通道门正宗炼气术,又把无相天魔神通修入化境,历尽诸般劫数不死的楚国帝君,如今以上界仙人遗蜕寄托神魂,一身苦修万年的道行修为便是与天仙高手相较,也是不遑多让,这一旦勃然大怒,施展开神通,那当真是日月无光乾坤震荡。 只见那湛蓝如璧的天空与海水,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周遭千里沧海桑田,整座摩明云宫的海岛,仿佛被长钧子以大神通从世间生生挖去,扯进了天外混沌虚空中。 这片虚空中没有日月星辰之光,四面八方尽是一团深黑。突然间“嗤啦”的一声大响,有数不清的赤金色法眼自混沌中圆睁开来。那万万支金瞳中饱含着无边怒气,每一位摩明云宫的修士,都觉得周天金瞳在瞪视着自己,那无数道视线好似锋锐的矛枪,已把血肉之躯刺穿了无数个透明窟窿。 柳真仙子头顶浮起一片九庆紫烟,烟云上端坐一尊上清妙玄灵宝大道尊的法相,这三清道尊亦是满脸忿怒,一呼一吸间,周围的混沌虚空震颤不休。就看这上清妙玄灵宝大道尊法相伸出手指,朝那笼罩在摩明云宫之上的四灵镇海锁云大阵一戳,环绕云宫道庭的四灵虚相登时轰然炸碎,浓密的水炁云霞好似薄脆的鸡蛋壳一般片片飞散,露出了整座岛上孤峰。 偌大的守山灵阵,竟被人一指点破,摩明云宫中的弟子全都骇得魂飞魄散,他们哪里见过这等惊天动地的仙人神通?许多人嚎啕大哭,对天叩头,更有人连站都站不起来,只是瘫软在地上,身子抖得好似筛糠。 首当其中的那几位云宫真人,一看这匪夷所思的混沌虚空异相,再看四灵镇海锁云阵被柳真仙子一击即溃,心里登时彻底的凉了。如此神通,如此手段,让人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头,看来今日摩明云宫的道统,难逃断绝之厄。 丹朱真人还在嘶声呼喊,长钧子一皱眉,就要将她斩杀当场,可俞和闪身过去,看着丹朱真人道:“丹朱前辈,小溪跟在你身边修行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你岂会不知?只怕在你眼中,俞和才是那横刀夺爱之人吧,不然你又怎么会提出那三个条件来为难晚辈?地仙做媒,百万符钱或先天至宝作彩礼,试问天下英杰,有几人能做得到?你只怕是想让晚辈知难而退,莫要再来打扰小溪的生活吧,如此苦心,倒也是为了门下弟子的福祉。前辈,我并无意迁怒于摩明云宫,此事是我俞和一厢情愿,自作自受,与诸位云宫前辈无关。但我想问一件事,还请前辈如实告知。与小溪双修的那位师兄是谁,他现在摩明云宫中,还是也去了西北?若在摩明云宫中,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丹朱真人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与无奈的神情,她用力的摇着头,举手指天道:“俞和,我丹朱子以天道及历代祖师真灵为誓,我真的不知道晓溪已然同门中弟子双修,她瞒了我这事,我根本不知道与她双修的谁!你刚才说什么地仙做媒,百万符钱或先天至宝作彩礼?我只跟小溪嘱咐过,希望她留下来陪我一年再走,而且怎么也要有罗霄师长来云宫登门提亲,才合规矩,彩礼最好不可少于十万符钱,否则便有些难看,其余我半个字也没跟她多说过!此话如有虚假,天道为凭,让我丹朱子身坠饿鬼道,永不轮回!” 丹朱真人咬牙说完,她从大袖中也摸出了一封书信,拿在手中挥舞道:“这里是晓溪去西北之后,留给我的一封书信,你自己看看吧!” 俞和心中一翻,伸手接过陆晓溪留给丹朱真人的信,展开细读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明真相,断情殇 “师尊,徒儿陆晓溪不肖。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晓溪已经随师兄们去了西北大漠。不过徒儿此去,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事情徒儿并未禀明师尊,还盼师尊莫要怪罪晓溪才好。过段时日,若是扬州罗霄剑门的那位俞大哥前来云宫寻我,烦请师尊转告他:‘陆晓溪去了西北极远的地方,莫要来寻,寻也寻不着。若他希望我回来,我自会回来,若他对我失望了,便忘了陆晓溪这个人吧。’我那俞大哥是个性子善良、通情达理的人,师尊把我这话对他说了,他当不会为难旁人的。” “师尊领着徒儿踏上了一条问道长生的路,并教会了徒儿如何朝前走。可却并没有告诉徒儿,这条路上满是荆棘和陷坑,不仅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还会刺伤徒儿身边的人。师尊嫌弃徒儿愚笨,且情孽缠身不能自拔,便甩下徒儿一个人走远了,可徒儿却依旧在后面追着师尊的足迹蹒跚前行。没了师尊提灯引路,徒儿只能摸着黑,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下去,虽然摔得满身泥污,面目全非,却还是执迷不悟。” “直到徒儿结成内丹之时,便是走到了这条路的分岔口上。可惜徒儿为了能一步一步的走到这里,已付出了太多不该付出的代价,或许再也不能走向最美好的那个路口。徒儿如今只能站在这分岔口上,去等待哪一条路上会有人回过头来呼唤我,这个人若是愿意领着我继续前行,徒儿便会选择他的那个路口走下去。事已至此,徒儿不悔。” “师尊,晓溪今后不能在您膝前侍奉,还请师尊恕罪。点化仙缘大恩绝不敢忘,来日若能报,徒儿必报。师尊万万保重。” 俞和读完了信笺,手腕一颤,这信纸便从指间滑落。 “不悔,她说她不悔。” “蓬”的一声,在俞和脑后又浮现出一圈红彤彤的业火红莲焰光轮,他低着头,脸上的五官纠结在一起,牙齿紧咬,自胸膛中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沉痛低吼声。他的一双手紧紧握着拳头,脸颊上,脖颈间,手臂上全是浮突起来的青筋。 “不好!”柳真仙子看俞和似乎又要走火入魔,急伸出右掌,按住了俞和背心的大椎穴,一连九道上清玉晨大真气渡入俞和的督脉,强行镇住了俞和的心神。 长钧子和柳真仙子都看到了那信笺上所写的文字,柳真仙子一面以上清玄功护住了俞和,一面朝长钧子轻轻一点头,目中闪过一丝杀机。 “不管那什么同门师兄在不在这摩明云宫中,今日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长钧子身形暴起,翻手一挥,千丈金霞长河漫卷。那白虹祖师与丹朱真人等云宫高手根本无力抗拒,就好似狂风中的几片败叶一般,身子翻翻滚滚的跌回了摩云明宫的山门院落中。长钧子右手抬起,掌心中一只赤金法眼放出万重奇光,对准了那摩明峰,就要一掌按下。 白虹祖师把眼一闭,心如死灰。他知道这位地仙高手的手掌一压下,从此世上就再没了摩明云宫这个宗门,整座山峰必将被碾成齑粉,连带这片海岛,都要从东海之上彻底抹消。 “手下留人!” 长钧子的手掌才落下二寸,居然见俞和闪身而来。他伸出双手,极力托住了长钧子的手腕。长钧子能感觉到俞和的手掌在颤抖,但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却是那样的坚定。 “痴儿!你还拦我做什么!”长钧子眉毛倒竖,冲着俞和高声喝问道,“这个宗门已经把你伤到了这般地步,还留他们做什么?就算是那姓陆的女娃娃使计刁难你,万一她那个什么同门师兄就在这山门中躲着,我一掌将他拍得神形俱灭,岂不痛快?而且你自己想想,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样,那姓陆的女娃娃也是被这宗门里面的人给引入歧途的!既然把人家女娃娃千里迢迢的从扬州带来,却又不好好调教,也不好生看管,门中师长不像师长,弟子不像弟子的,尽做些荒唐事,这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长生大道,是他们这么修的么?如此功利,如此不择手段,那跟魔宗又有什么区别?” “长钧前辈,俞和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也请听我一言!” 俞和倔强的撑着双手不放,用力的摇着头道:“你不能灭了摩明云宫,他们毕竟是正道宗门,同道相残有违天和。而且这事归根究底,是要怪我俞和自己没用,帮不到小溪。她性子极是好强,逼不得已才会做出这些荒唐事情来,与她师门并没有多大的干系。我辈炼气士皆知问道千难万险,众人只争一线机缘,试问天下又有哪家宗门是真正朗朗清明?即便蜀山昆仑这等上古仙宗,暗处也是藏污纳垢。天道尚且不咎,我们又怎能痛下杀手?而且前辈若是一掌将摩云明宫上上下下尽数打杀,这场天大的杀孽罪过,于因果循行之下,只怕大半要记在小溪的身上,即使她负我,我也不忍看她因此而身遭报应劫数。” “糊涂!到这个时候你还在为那个女娃娃着想?今日若不是真儿说要早些到东海来等你,你如今已被他们锁入了地牢中,真火焚神,内丹破碎,心神入魔,你在那地牢最多能撑过三十六个时辰,就会天人五衰,被化外天魔噬魂夺魄,破鼎散功而死!那女娃娃就这么一走了之,她可有想过你的死活?”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愿让她背负杀孽。既然缘分已尽,何必徒增因果报应?”俞和依旧是不停的摇头。 长钧子气得哇哇直叫,柳真仙子皱了皱眉,飘身过来,一手搭在俞和的肩头,一手握住了长钧子的手掌,柔声道:“俞和,我们俩会到此处,全是为了来帮你提亲,既然喜事不成,你又不愿让我们替你出气,那也就依得你。徒增杀孽固然不美,但你若对此事心存羁绊,将来等你历劫明心、体悟天道之时,恐怕会留下暗疾,你可要想清楚了。” 俞和忽然笑了笑了道:“人家既然不悔,我自然也能做到不念。此心已死,何来羁绊?” 柳真仙子仔仔细细的看着俞和的双眼,似乎想从俞和的目光深处,读出俞和心中真实的想法来,但她的神念中只映出了一片死灰,像是结跏的伤口,又像是焚山大火熄灭后余下的焦土。 “真儿?”长钧子看了看柳真仙子,又斜眼看了看俞和。 柳真仙子叹了口气,她把长钧子的那支手掌推了回去,说道:“只要俞和心思清明,这人杀与不杀,不过是举手之劳。既然这喜事说不成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这些人的面目惹我生厌,走吧。” “那倒也省得脏了我的手!”长钧子伸手一扯,撕碎了身上的金丝锦绣堆花大红袍,摘下鬓边的那朵红绢花,啐上一口浓痰,扬手摩明云宫抛下。 那数不清的金光法眼阖起,天外混沌虚空的异相隐去,蓝天碧海重新显现出来。摩明云宫中的弟子们以为死里逃生,竟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包括白虹祖师在内,许多摩明云宫的修士抬头望着天空中飘落下来的几片大红绸缎,长出了一口气。 长钧子嗤笑一声,他把双眼一瞪,两道湛然金光闪过,只听见“轰隆隆”的一声巨响,那座七百多丈高的摩明峰,被长钧子一道法术,打得生生陷下去足有七八十丈。峰顶上的摩明云宫剧烈摇晃了好几下,大半殿院坍塌,成了一片瓦砾。 那山崖上有无数的巨石剥落,滚入海水中。连俞和之前面拜见丹朱真人的那座观澜阁,也整个垮塌了下来,坠到海礁上,砸得粉碎。 摩明云宫中有不少弟子被碎石埋在下面,登时各种惨嚎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丹鳞真人和丹朱真人忙着救护弟子,白虹祖师远远的对着长钧子这边作揖不止,连声求饶。 长钧子终于出了口心头恶气,仰天哈哈大笑。 俞和把他与陆晓溪的那一对传讯玉符攥在手心里,反反复复的抚摸了好一会儿,最后重重的叹出一口气,扬手将两片玉符抛入了大海中。 “去年此时人如故,再见却成陌路人。走吧,走吧。”俞和用力眨了眨酸胀的双目,脚踏一道剑光,朝西南方飞去。长钧子和柳真仙子对视一眼,紧随着俞和御空而行。 目送这三位煞星的身影消失在海天交际之处,白虹祖师终究觉得浑身彻彻底底的放松了,他飘落到地上时,竟觉得腿脚上阵阵的酸麻无力。 摩明云宫的正殿大堂,已经化为了一片凄凉的残椽断壁。而不远处的祖师灵堂也倒塌了大半,那里面供奉的历代祖师画像和牌位,大都被碎瓦断木砸得破烂不堪。白虹祖师还不敢去想那正殿下面的地宫是否安在,地宫藏珍秘库里面,可是存着摩明云宫积攒了数百年的家底子,更有几位在地下静室中闭死关的云宫真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满脸铁青的招手唤来丹朱真人,厉声喝斥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她倒是一走了之,逍遥快活去了,这险险就给本宫惹来了一场灭门大祸!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日之内给我彻查此事,我要知道你那个姓陆的徒儿到底是跟哪个弟子双修了,然后你去给我抓这对野鸳鸯回来,绑到祖师灵堂前,我倒要好好跟他们算一算这笔账!” 丹朱真人一撇嘴道:“查明此事倒是不难。不过师尊若是想要责罚陆晓溪,丹朱以为,还是须得三思而行,可莫要才大难不死,又惹来劫数上身。” 白虹祖师一时语塞,脸色忽青忽红的连变了数次。 且不说这摩明云宫中如何救死扶伤重建道庭,那边俞和一路飞出了百多里,到了青州海岸边,按落了剑光,朝身后的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抱拳作揖道:“这次有劳两位前辈远赴东海,可没成想却是这么一个结局,无论如何,俞和还是多谢两位前辈赏脸,而且又救下了俞和一命。” “真是看了好一场闹剧,还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长钧子环抱着双臂,堆起了一脸的愤懑。 “俞和,你可是要回罗霄剑门去?”柳真仙子取出了一个玉石匣子,塞进了俞和的手中,“这是给你炼的那一对两极元磁离合剑丸,还有终南山秘传的剑丸祭炼之法,你且收好了。” 俞和有心不收,可柳真仙子温言软语的劝了他好几遍,他若再三推脱,便显得有些矫情。于是俞和只好把这白玉匣子收入了玉牌中。 “我倒不着急返回罗霄去,或许随处走走,疏解心情。” 长钧子撇了撇嘴道:“你该不会是要去西北大漠疏解心情吧?” 俞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俞和心中想得清楚。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是枉然。破镜尚且难圆,何况是心伤。就算我不计前嫌委曲求全,两人相对之时,也多了一重芥蒂,因缘定难长久。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则须断,否则后患无穷,伤人伤己。我何苦来徒增烦恼?” 长钧子嘿嘿一笑:“你小子吃了苦头,倒也长了些心术,能看破这其中的因果,就算不枉此行了。” 柳真仙子也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她点了点头道:“合该如此,俞和你也莫要想得太多了,以你的天资、道行与福缘,无一不是上上,何愁天涯无芳草。” 俞和点头称是,却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柳真仙子察言观色,自然识趣。她轻轻一拉长钧子的袍袖,叮嘱了俞和要尽快觅地潜修疗伤之后,两人就这么告辞而去。 三人各展神通,俞和独自返回扬州,长钧子和柳真仙子向西边飞去,但他们两人飞出去几十里,彼此默契的一换眼神,同时作法隐去了行迹,转了个大弯子,悄悄随护在俞和身后。 俞和倒不知道他身后还远远跟着长钧子和柳真仙子,他一路身形萧索,走走停停。到了荆州北的千里云梦大泽,忽然按住了剑光。 长钧子和柳真仙子看俞和摸出了一片传讯玉符,似乎与什么人说了几句话。过不多久,就听见一道袅袅的洞箫声随风而来,有一缕碧烟飞到俞和面前,化作一位身穿蓝布素裙的少女。 这位少女见了俞和,似乎很是欣喜,她一张鹅蛋脸上飞起两片嫣红。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并肩落下云头,身影消失在云梦大泽的水畔。 “这小子,原来还有一处温柔乡等着他。”长钧子撇嘴道,“果真是情孽缠身!” “说到情孽缠身,世上还有谁能比得过你大楚长钧帝君?”柳真仙子掩口轻笑,伸手纤纤素手,温柔的挽住了长钧子的臂弯,“温柔乡虽是英雄冢,却也是俞和此时最好的疗伤之地,就由得他去吧。若有真心意,便不是孽障,而是福缘。” 第二百一十九章 烟水畔,聆心语 云山家何处,身披荆楚风,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沼深,泽被仙凡界,涵虚混太清。 这千里云梦大泽,东起大别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区,南缘大江。东西绵延约近千里,南北不下五百里,素有“九曲回肠”之称的荆江贯穿其中,乃是荆楚最为丰饶的一片湖泽之地。 曾有人描写这千里云梦大泽说:“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从古至今,这千里云梦大泽中不知流传出多少神鬼异志。盖因这片湖泽极广,而且水脉繁杂,深潭暗沼星罗棋布,大半地域人烟稀少,被终年不散的瘴气所笼罩,这些地方正是荒古妖族遗脉的生养栖息之地。相传曾有道门大神通者涉入云梦泽的最深处,在那里看见了神话中上古妖族诸方大圣合力建造“拜日月图腾天宫”。 云梦大泽灵炁淳厚,物产极丰,有许多道魔两宗的小门派,在云梦泽中觅宝地开坛传法。而广芸大家似乎并不喜欢隐居在深泽远山渺无人迹之处,她取的是“大隐隐于市”之道,常与凡俗城镇比邻而居,也不忌与凡俗众人来往,之前的恒鼎园就在交坞城外不远,这次却落脚在岳阳城西南太平咀附近。 此地三面环水,终日里烟波弥漫雾霭朦胧,东面是一大片茶园,东北面有座小小的渔村,渔村再北走一小段水路,便是号称坐镇三湘四水的岳阳大城。 云梦泽的水色,与罗霄山顶平湖的水色迥然不同。山顶的湖面清清朗朗,水分七彩,一年四季,一日十二时,水色皆在变化,时而橙黄,而是澄碧。而云梦泽的水,始终是一片青蓝色,湖面上密布着莲叶水草,有时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岸,泛舟于其间,伸手即可采到清甜的莲蓬菱角,甚是惬意。而这水色虽然不随时日而变,但水上的重重雾纱却是扑朔迷离,大多有时莹白如银粉,偶尔竟会搀着淡紫、浅绿,粉红等诸般颜色,难怪有文人形容说:“九色迷瘴遮碧水,不知云梦栖何方。” 一条浅浅的小木舟,栽着俞和与宁青凌,在莲叶与芦苇从中转来转去。快三年不见,俞和再看到宁青凌,却依旧是当年时的模样,只是湖畔水肥,比海边更加养人,宁青凌的肤色比以前白皙细腻了许多,那脸庞好似水中映出的一轮明月,一截皓腕如同新剥的藕节。 一支竹笛横在唇边,可那笛声却像是从天上垂落下来,从水中浮现出来,团团包裹着这一叶轻舟,荡来荡去。 俞和面前放着一个粗白瓷的酒坛子,手里端着个白瓷的酒碗,半碗酒浆做浅碧色,喝到嘴里,带着一股清冽的莲籽莲叶香。俞和半眯着眼,叹一口气,喝一口酒。 宁青凌的笛声清淡而悠远,仿佛在描绘着一幅极美的画面。在满是青松翠柏环绕的寂静山崖下,有一汪滴水沉潭,潭水清澈见底,映出潭底的青石和潭边的绿树。有个白衣少女,坐在潭边山石上,她一边浅浅的笑着,一边想着缠绵的心事。少女光着双脚,白布裙下露出凝脂般白嫩的一双小腿,那玲珑纤巧如珠玉似的脚趾,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好似镜面般的潭水,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纹。 伴着笛声,俞和喝了差不多半坛子酒。这酒在肚中好似一团温汤,散出清清莲香,让人似醉非醉。俞和把白瓷碗放下,身子朝后倚靠,半躺在了小船上。 笛声一转,跳出几声清脆的鸟鸣。似乎那潭边少女忽然瞥见一只彩雀落到潭边啄水吃,少女想去扑着雀儿,可雀儿一扑翅膀,倏地穿林而去,少女跳下山石,追着这只彩雀儿去得远了,于是只剩下这潭静水依旧,默默无声。 “师傅曾说,调理心伤最好的,莫过于音律之术。青凌这一曲‘静潭禅语’,可让师兄心里好受了些?” “此曲此酒,此情此景。我倒似魂儿都化在水中去了,哪还有什么心伤?”俞和微微一笑。 “若无心伤,师兄为何连连叹气?酒入愁肠愁更愁,师兄连青凌专门为你酿的这一小坛莲花落都喝不完了。”宁青凌伸手折了一支莲蓬,轻轻掰开,里面的莲籽已经熟透,颗颗滚圆,好似翡翠珠,有些莲籽皮上,还浮着几抹青黛色。宁青凌拨开一颗莲籽,递给俞和道:“如今时节已过,莲心转绿,这莲籽入口却是苦涩了。不过细细一嚼,倒有苦尽甘来的之妙,而且莲心去火,正有宁心之功。” 俞和嚼着莲籽,果然觉得舌尖一片苦涩,可咽下之后,渐渐翻出甜味来。 “青凌知道俞师兄对那位陆姊姊用情极深,这番磨难,定是痛的肝肠寸断。不过正如这老莲籽一般,苦尽必有甘来,嚼食生涩有渣,吞下去却最能拔除内毒。对我们修道人来讲,情之一字,是缘也是劫。俞师兄因那位陆姊姊踏上仙途,终究要历此情劫,方明道心。” “我倒不是怨她,而是恨我自己无力。”俞和仰面朝天,透过层层水雾,看着头顶的云朵,“她会如此,也是逼不得已。海外修行艰苦孤寂,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也不能为她分忧。自己修行一路顺畅,便觉得修道也没什么难的,哪里体会得到她身受的苦楚。宁师妹你也曾在南海海外修行,不过广芸大家待门下弟子极好,却与那摩明云宫中人不同,如此说来,还是宁师妹幸甚。” 宁青凌听完这话,脸色却忽然一沉。她秀眉微颦,咬了咬嘴唇,捏开了几颗莲籽,放在口中用力的嚼着,薄怒道:“俞师兄却不好拿我与她做比吧。宁青凌福缘浅薄,修行中的诸般苦,也没有少吃半分。我说句话,或许俞师兄会觉得不中听,青凌洁身自好,便是再苦再难,也只是打碎牙齿往肚子去吞,绝不会与那位陆姊姊一般,随随便便委身于人!” 俞和不知道宁青凌为什么会忽然生气,他错愕的眨了眨眼,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宁青凌也不出声,两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周围只有轻轻的划水声、莲叶拂过船舷的沙沙声和远处水鸟的轻鸣。 过了半晌,宁青凌忽然拈起竹笛,放到唇边,又吹了起来。这次的曲调却是如泣如诉,仿佛是有位深闺中的女子,在细细诉说心中的万般哀怨愁苦。 此一関曲调并不甚长,才盏茶时分,一缕尾音便渐渐若有如无的沉了下去,似乎那女子絮絮唠唠的说倦了,眼角犹含着一丝泪水,已然沉沉睡去。 俞和眨了眨眼,笑着道:“宁师妹这笛子吹得真好,可愿意教我吹笛子么?” “师兄要学吹笛?”宁青凌放下竹笛,展颜一笑道,“那可甚好,我便将那一曲‘静潭禅语’教给师兄,师兄一边体悟曲境,一边自行吹奏,更能抚慰心神之伤。” “我手指头又粗又硬,人也愚笨,若是教不会,师妹可莫要恼怒。”俞和抬起手掌晃了晃,他那一只手上,因为日日练剑,指节间已是布满了老茧。 “怎么会,笛法与剑法都是对手上巧劲的运使,再依着曲调节奏吞吐气息,便成了曲调。师兄你能把剑术修成,学吹笛反倒会事半功倍。你看那些江湖演义中的大侠士大豪杰,手执铁笛越空而来,痛饮一瓮烈酒,敌阵当前奏一関‘铁血大风’,然后以铁笛为剑,施展盖世武功,杀个七进七出、八进八出,群敌人仰马翻,敌首甘拜下风,多么风流倜傥潇洒快意!” 俞和一咧嘴:“师妹这是听那岳阳城中茶肆说书人讲的吧。” “正是!”宁青凌眼中一闪一闪的,小姑娘已经完全陶醉在了美好的憧憬中,“师兄你剑术如此之高,在敌阵中杀个七进七出、八进八出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少了一些风雅,这要是学会了吹笛子,那就跟江湖豪侠一模一样了。” 俞和苦着脸道:“风雅是风雅了,可我却去哪里找来千军万马,杀个七进七出、八进八出给师妹看?” “就算没有千军万马,那也是个风度翩翩剑侠啊!”宁青凌这一提起了兴致,就一发不可收拾,她拎出了腰间的锦囊,伸手进去好一阵子掏摸,竟取出来十几根各式长笛,其中有玄石笛、有玉笛、有檀木笛、有竹笛、也有铁笛、金笛和银笛。这许多笛子一字排在俞和面前,任他挑选。 “既然师妹要我以笛为剑,那就选这只铁笛吧。”俞和看了看这些笛子,伸手取了一支长约一尺半,拇指粗细的铁笛在手中。 可宁青凌忽然一拍脑门,伸手把铁笛又从俞和的手里拿了回来,拣出一支青竹笛,递给了俞和,满脸歉意的道:“我倒忘记了是要教师兄‘静潭禅语’了。那首曲子,除非笛法大成,音不拘于器,否则用铁笛是吹不出丝毫意境来的。盖因这铁笛发声硬冷刚直,适合吹奏一些苍凉萧杀的曲调,却很难表现出山林宁静,潭水无波的曲意。一如让关西大汉以铜琵琶铁绰板去奏‘蝶恋花’或者‘春云愁’,再柔和的曲子演出来都是铮铮铁血之音。而这竹笛亦刚亦柔,你初学吹笛,还是先以竹笛为器吧。” 俞和看着宁青凌又把一排笛子收回了锦囊中,脸上哑然失笑。可小宁姑娘却是认认真真的取出了一捆竹简,依着上面乐谱,开始一拍一拍的跟俞和讲解起来。 这一教吹笛,宁青凌似乎来了莫大的兴头。她教得十分仔细,每一口气息的运用,每一步指法的按捺,每一处曲调的转折,她都要反反复复的教到俞和完全牢记为止。可俞和毕竟是初学乐器,手法笨拙不堪,气息深浅和节律快慢更是把握不定,有时宁青凌急了,也不顾得避那男女之嫌了,她直接伸手掰住俞和的手指,一点点的纠正俞和的指法。 广芸大家在太平咀附近建的园子,叫做“烟水茶园”,既供人饮茶听曲,也教授音律。园中大都是从南海恒鼎园来的女修,也有新收入门下的弟子,可依旧是不留男修,故而俞和住在烟水茶园不远处的憩客苑中。 这憩客苑依水而建,风景甚美,周围也安静,正是俞和调理伤势的好地方。烟水茶园初建成一年多,而这几个月又恰逢广芸大家出门访友,故而宁青凌身为大师姐坐镇茶园,自然很是忙碌,不过小宁姑娘每天都会抽出一二个时辰去陪伴俞和,若天气湿冷,便在屋中教俞和吹笛,若逢晴好,两人就划起一只小舟,到湖中垂钓。日子过得颇为闲适。 柳真仙子给俞和吃的丹药极为玄妙,药力持续了三月不散,化作一团稠密的赤金色氤氲,团团裹住俞和的内丹。这金光如丝如雾,一点点的渗进内丹中,将那些细小裂缝弥补起来。三个月之后,俞和一颗内家还丹沉疴尽去,隐隐觉得功力竟还涨高了一大截,心生感应,他知道不久之后便可重起丹火,将内丹再烧炼一转。 这三个月中,俞和勉强算是学会了那首“静潭禅语”,而宁青凌又给了他一卷名为“金风散”的曲谱,说是这首曲子才符合俞和盖世剑侠的身份。俞和虽然学会了“静潭禅语”,但他笛法尚浅,自己吹出来却是似是而非,并没有多少凝神净心的妙效,还是宁青凌每天都为他把这曲子吹奏七遍,俞和一边听,一边默念《清净坐忘素心文》,有好几次,他就在笛声中沉沉的睡去。 情劫起于心动,止于心平,俞和自己刻意不去想,又有了宁青凌日日吹笛抚慰,时日一久,那心火也就渐渐熄尽了。 俞和知道宁青凌平时很是忙碌,还要抽出时间来陪自己,颇为辛苦,叨扰得久了,俞和自己也觉得愧疚。起初小住了一个月,俞和就提出要走,可宁青凌怎么也不肯,之后俞和三番五次提出要回罗霄,说得多了,宁青凌竟有些生气。直到三个多月后,俞和一身伤势尽复,宁青凌知道不好再挽留了,两人走到水边相对而立,小宁姑娘一脸依依不舍。 “我前段时间倒是得了一具瑶琴法器,这次出门匆忙,没带在身边,下回给宁师妹再送来,权作承蒙师妹传道授业的谢礼。” “师兄莫要一去数年不来,若让师妹等着着急,小心我上门去讨。”宁青凌颇不自然的笑了笑。 “这次劳烦师妹,陪伴俞和养伤,此恩记在心中。叨扰了这么许久,我可须得回山去了,未能拜见广芸大家,还请师妹代我向她请安。”俞和拢手一揖。 “此去罗霄并不遥远,师妹就不送了,愿师兄一路平安。无论何时,师兄如有闲暇,还盼来此小住几日。” 俞和点点头,朝宁青凌笑了笑,纵身而起,剑光穿破云雾,直向罗霄而去。 宁青凌望着俞和御剑远去,幽幽的叹了口气,喃喃的念道:“师兄,盼你心中也能惦记着青凌,而不是将我当做那陆晓溪的影子才好。” 俞和不懂得女儿家的柔肠百转,他一路朝罗霄疾飞。三月未归,颇有点归心似箭的感觉。可惜俞和却不知道,虽只有区区三个月,但世易时移,山门中的很多事情,如今已物是人非。 第二百二十章 遭斥骂,语惊人 回到罗霄山门中,俞和径自去了天罡院。进了正殿抬头一看,大师兄夏侯沧的执守名牌高高挂在正殿当中首位,可人却未在天罡院中。俞和拾起自己的名牌,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挂在了夏侯沧之下。 唤来洒扫童子一问,得知清微院掌院宗华师伯在数日前,便与守正院的方师妹一同返回了山门。今日卯末时,夏侯大师兄被宗华真人唤了去清微殿议事,还未归来。 这个小道童还偷偷告诉了俞和另一件颇为蹊跷的事情。在大约两个月前,纯阳院的众弟子在掌院镇国真人的率领下,突然不声不响的离山而去,当时鉴锋掌门和宗华掌院都不在门中,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一院修士究竟去向何方,所谓何事。直到半月前,纯阳院的弟子们又一齐返回了山门,据说其中好几人面色有异,似乎受了点伤。镇国真人传出法旨,纯阳院封门修炼七七四十九日,任何人不得打扰。门中别院弟子搞不懂其中玄虚,于是各种流言纷纷而起。 俞和眼珠一转,问那小道童:“纯阳院下山时,夏侯大师兄、严刚真人和门中其余师长作何说法?” 小道童摇头道:“所有剑门长辈都闭口不谈此事,弟子看夏侯大师兄不动声色,好像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般。” 俞和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天罡院正殿,朝清微院去了。 路过藏经院时,俞和特意到里面走了一转。藏经院正殿的门大开着,有几个道童在里面忙碌着洒扫整理,可云峰掌院依旧在滇南别院未归。俞和听大师姐莫子慧说,云峰真人曾传过信符回来,说滇南别院诸事已妥,长则百日,断则半月,他便会返回罗霄。 得知云峰真人即将回山,俞和心中踏实了不少。这三年中他虽然随侍在宗华真人身边,但俞和始终觉得只有授业恩师云峰真人,才是罗霄山门中与自己最亲近的师长。 向鸣剑真人问过安,又跟论剑殿诸弟子寒暄了一番,俞和离开藏经院,到了清微院。清微院正殿大门紧闭,外面站着两个执守的弟子。俞和不敢轻慢,向执守弟子禀明来意,说想面见宗华掌院。 有个执守进去传话,过了一会儿,就听宗华真人的声音从正殿中传来:“是俞和回来了么,进来说话吧。” 执守弟子把正殿大门推开了一条缝,俞和侧身进去,只见宗华真人手捏茶杯坐在当中,他左边坐着守正院的方家怡,右边坐着天罡院的大师兄夏侯沧。 这个坐法可有些奇怪,俞和不禁多看了几眼。夏侯沧半眯着眼睛,他看见俞和进来,眼帘下流出一丝明光,上下扫了俞和一遍,便默不作声的收回了视线。而方家怡手里也拈着一个茶杯,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俞和,那眼神中有许多俞和看不懂的意味。 俞和也不多想,他对着宗华真人一揖到地,恭声禀告:“弟子俞和回山来。此次出门连遭波折,在外耽搁了数月才归,弟子向师伯请罪。” 宗华真人抬眼看了看俞和,脸上不喜不怒,他轻轻抿了口茶水道:“既然回来了,就要好好收心,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毛躁。索性这几个月里太平无事,也就谈不上什么责罚,你自行在东峰后山面壁静思七天就是。” “谨遵师伯法旨。”俞和急忙低头领命,宗华真人话里虽说不责罚,但语气却有些生硬,似乎心里还是压着火气的。 “你自去吧。”宗华真人也不多说,拂袖便逐俞和离开。 俞和有些诧异,宗华真人竟然只字未问他这次去东海的经历,这才寥寥几句对答,就要赶他出门,可与从前颇有些不同。 “或许宗华师伯正与大师兄商讨什么紧要的事情,自己冒冒失失的过来拜见,打断了他们相谈,故而师伯才急着让自己先行离开吧。”俞和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他起身朝殿门退去,偷眼一看,大师兄夏侯沧依旧是半眯着眼,正襟危坐。而方家怡笑眯眯的盯着俞和看,只是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俞和扁了扁嘴,转身推了开殿门,一只脚刚踏到门外,忽听宗华真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这次可遂了心意?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两个人?” 俞和一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转头答道:“弟子未能得偿所愿,独自回山来了。” 宗华真人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怒气勃发,突然抬手一拍桌案,震得桌上茶壶茶碗呯砰乱响。他冷笑一声,对着俞和厉声喝斥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人心易改,世事难料,你那小儿心性天真烂漫,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吃了亏也好,不要再整天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了,好好定一定心神,潜心修剑才是正道!”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登时让俞和整个人呆若木鸡,愣在了门口。 在俞和的记忆中,清微院掌院宗华师伯虽然威严,但却从未对他说过半句重话。尤其是最近这几年里,两人朝夕相处,俞和更是熟知宗华师伯的脾气,宗华真人城府极深,除非是到了怒气鼎盛,或者大醉失态,否则他绝不会开口喝骂谁人。 对于俞和,宗华真人更是很少摆出师长的架势,即使俞和有一些事情处置不妥,宗华真人也只是笑着提点几句也就算了。与其说宗华真人与俞和是长辈与晚辈,两人倒更像是忘年之交的挚友,有时宗华真人喝多了几杯,还会对着俞和推心置腹的说一些心里话。 俞和以为,宗华真人待自己分外亲近,一方面是因为张真人所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俞和的剑术道行在罗霄山门十九代弟子中出类拔萃,被宗华真人视为他身边的可靠之人。宗华真人对他如此随和,久而久之俞和也在宗华真人面前也没了太多拘束。不过无论宗华真人说什么,哪怕的一句无心之言,俞和都会牢牢记在心中,奉之为法旨,不敢稍有违背。 所以宗华真人这时毫无征兆的突然发怒喝骂,让俞和吃了一惊。他连忙把踏出门外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朝宗华真人作揖道:“师伯责备的是,俞和今后定会清心律己,苦修剑道。” “自己好生思量去吧!莫要等到将来心劫一起,身化飞灰。”宗华真人用力一挥手,“你这般驳杂心性,若再不收拾收拾,遥遥道途你也走不了多远!到时魔念缠身,误入歧途,大好前程尽成泡影,悔都无处去悔!” 宗华真人似乎心头有怒气难消,他那一挥手间,便有道磅礴罡气呼啸而出,径直将俞和撞出了清微殿正殿的大门。罡风左右一合,两扇巨大的正殿木门,在俞和鼻尖前重重的合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俞和一脸煞白,他委实不知宗华真人哪里来的偌大火气。就在那木门合拢之前,他隐约望见方家怡的一张脸上笑靥如花,而大师兄夏侯沧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站在门口的两位执守弟子眼神复杂的看着俞和。他们也想不通,今日里宗华真人明明心情大好,可怎么一看见俞和就突然莫名其妙的发了怒。这位清微院掌院真人确然威严深重,却很少训斥弟子,可今天居然把平日里与他最亲近的天罡院俞师弟给直接轰出了殿门,这是在唱得哪一出戏码? 俞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清微院,一路朝东峰去了。 茫然的走着,俞和自己也想不通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离山这段时间虽然不短,但也绝不至于让宗华师伯如此火大,直接喝骂过来。而且在他这次去东海前后,宗华真人对俞和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俞和不知道这三个多月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有关陆晓溪的诸多杂念刚刚沉下念海,俞和心中又一次被各种各样的猜测填满。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脚下加快,回到了东峰小院。 “似乎自己最近这几个月里叹气的次数,比从左真观到罗霄的这数年中,总共叹气的次数还要多。”俞和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心不在焉的拿了十葫芦酒,朝后山镜湖去了。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俞和清晨起来,就到藏经院行早课诵经,然后去天罡院点卯,其余时间全在东峰后山镜湖边自斟自饮。大师兄夏侯沧似乎很忙碌,除了早晚卯酉二时,他几乎都不在天罡院中。不知是最近突然太平下来了,还是山门中把救援在外遇险弟子的差事,全分给了夏侯沧,俞和再也没有收到过遣他出山救人的信符,也就在没有踏出过山门一步。 反正宗华真人责令他面壁静思,于是俞和就天天坐在镜湖边,两眼无神的望着湖水,一葫芦接一葫芦的喝着酒。有几次他去天罡院应卯,甚至还带着宿醉,大师兄夏侯沧看了看俞和那副醉眼惺忪的样子,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不过俞和却能听得见,当他走出天罡院院门时,背后远远传来过几声冷笑。 直到有一天,纯阳院的李毅师兄拎着一个青花细瓷的酒坛子,踱着四方步来到了青石边。他把这酒坛子放在俞和面前,封泥才一揭开,便有股极其浓郁醇厚的酒香随风蔓延开来。 “好酒!原来李师兄还藏着如此珍品。”俞和抬眼看了看李毅,抛开了手里的空酒葫芦,“听说纯阳院弟子封门闭关七七四十九日,今日这可是收功出关了么?” “封门闭关?”李毅嘿嘿的笑了几声,指着那青花瓷酒坛子道:“我哪里藏得住这等好酒,这是镇国掌院的私藏,我好不容易偷了一坛子出来给你喝!” “看来这次闭关,李师兄道行大进啊。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心情,拿这么好的酒出来。”俞和望了望李毅,只见他双目中隐隐然各有一道精芒流转,一身气机与天地气络暗合,呼吸之间元炁激荡,显然是功力道行暴涨之下,还不能尽数收敛锋芒。 “能耐是涨了一些,但跟剑术通神的俞师弟相比,依旧是望尘莫及。今天带好酒来给你吃,是因为这次我们饮过了酒,下次再聚,可就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了。” 俞和听李毅这么一说,心中暗惊,忙追问道:“李师兄此话怎讲?” 李毅倒没急着答俞和的话,他从怀中摸出了两个青瓷酒碗,把其中一只塞进了俞和的手中,轻轻一拍酒坛子,从坛口中就飞出了两道酱红色的酒浆注入碗里,那色泽看起来好似老陈醋一般。 李毅举起酒碗,与俞和手中酒碗轻轻一磕,仰头把这陈酒一饮而尽,口中大赞道:“一百三十五年陈的绍兴女儿红,果然是好酒!” 俞和也喝干了碗里的酒,可他却没有多少心思去品酒味,只是看着对面的李师兄。 李毅又斟上了一碗酒,却笑嘻嘻的看着俞和道:“俞师弟,看来这次你去东海,可是吃了个大亏啊。” 俞和苦笑着摇头道:“我走之前,师兄不就猜到了么。” “说来听听?”李毅慢条斯理的品着酒。 俞和不是个喜欢把伤心事深埋在心底里的人。他总觉得,心里堵着的事情,就该去找人倾述,每倾诉出来一次,心里的窒闷也会随之消散几分。加上此时酒劲正浓,所以他也不矫情,就把摩云明宫的那番遭遇种种,全对李毅说了。 其实无论是宗华真人、云峰真人还是李毅,他们都根本不看好俞和能与陆晓溪走到一起。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还算说得含蓄,只是叫俞和不要太过执着。而李毅的一张嘴巴直爽,他曾经三番五次的摇着手指对俞和说:“你俩远隔数千里,仅靠一道小小的玉符相系,连个面都见不到,更何况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道人家是什么打算?我看你这事,不靠谱。” 所以,当俞和说到他看完陆晓溪的信,一颗心如遭刀绞时,李毅也只是笑了笑,伸手用力拍着俞和的肩膀,以示安慰。但等俞和提起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这两位地仙高手时,李毅却目现奇光,听得格外仔细。 “这两位地仙高手,那是真心对你关切。俞师弟果然福缘齐天啊,有这两位高手扶助,九州虽大,倒也无所畏惧。” 俞和摇头道:“两位前辈不过是念在昔年的点水之恩罢了。以他们两人的道行,只怕最多百年光景,便会霞举飞升,何况俞和也不好总去叨扰人家一对神仙眷侣,逍遥自在。” “有座靠山终归是好的。而且以俞师弟你的天资福缘,百年之后必成一代剑道大宗,到时哪里还需什么靠山,你自己已成了无数人的靠山才对。”李毅又与俞和碰过酒碗,两人一饮而尽。 俞和正想问李毅,方才说今后再难相聚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李毅又是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对俞和道:“你从东海回来之后,见过清微院掌院宗华师伯和那位想对你以身相许的方师妹么?” 俞和点头道:“见过了。” “可觉得他们两人有何异样?” “李师兄问的是宗华师伯和方师妹有什么异样?”俞和喝了口酒,叹了口气道,“不瞒师兄,说起这事,我真觉得有些奇怪。我从刚东海回来的那天,去清微院拜见宗华师伯,可不知为何,师伯对我发了很大的脾气,还拍着桌子厉声喝骂了我几句,说要我好好收心练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这次出门,一走便是三个月,也没传信符回来,可能把师伯惹恼了。至于方师妹,我看她还是老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李师兄你为何有此一问?” 李毅笑得很古怪,他偷偷展开神念,在这镜湖边绕了绕,确信四下无人后,才凑到俞和耳边,拿蚊呐般的声音对俞和道:“镇国真人这次带我们纯阳院弟子出山,我们恰好在路上偶遇了宗华师伯和方师妹。而就在最近这几天里,我又听到了一些令人诧异的传言,其中有一条最离奇的,竟然是有关俞师弟你的。” “什么?”俞和一惊,“如何传言?可信否?” 李毅对俞和挤了挤眼睛道:“俞师弟你可要把酒碗拿稳了,免得一会儿失手打破,可就喝不成酒了。虽说是传言,只因口耳相传,并无佐证。但我可断定其中十有八九不假。你且莫急,待我一一说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妇人心,纯阳志 李毅又喝了碗酒,这陈年老酒劲头甚足,只几碗下肚,李师兄的脸上和脖颈间便有了些微红。他冲着俞和古怪的一笑道:“你那时跟我讲,方师妹问了你愿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我就说方家怡此女,为的不是找长相厮守的伴侣,而是要找一个可以庇护她的靠山。既然你不愿意为她遮风挡雨,人家自然要另寻他人。罗霄剑门中与她熟识,而且有足够能力护她平安的人,除了你,便只剩下我们清微院的掌院师伯了吧。” 方才李毅问俞和,宗华师伯和方师妹有何异样时,俞和心里其实就已隐隐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他并不敢信,方师妹竟然会把心思打到了宗华师伯身上。 虽然炼气士阳寿悠长,谈不上什么年纪相差仿佛,而且修道人缔结姻亲成道侣,大多只问情投意合,心性相通,志趣相投,也不太顾忌什么辈分伦理,两人相差几辈,甚至师徒之间成为道侣的也不在少数。 譬如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当长钧子还是大楚国的长钧大帝时,对柳真仙子一见倾心的他才年方而立,而那时柳真仙子已是还丹修士,论及年纪,只怕要比长钧子年长了一倍有余。即使长钧子当时不是帝君之尊,以一介庶民之身拜入终南山门,也须得管柳真仙子唤一声“师伯”。可最后两人历经生死大劫,在海底秘冢中厮守万年,终成了一对神仙眷侣,携手出入青冥遨游四海,当真是羡煞旁人。 但俞和却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宗华师伯和方师妹之间。虽然宗华真人平时是对方家怡爱惜有加,但以宗华真人的做派,俞和很难想象这位威严深重的掌院师伯,会对方家怡点头。 可李毅却笑着道:“俞师弟莫要觉得诧异,你既然熟悉宗华师伯,当知道他乃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在罗霄剑门中,他是仅在一人之下的清微院掌院,惯来言出法随莫敢不从。但在外面,他却也有风流倜傥的一面,莫非你不知道宗华师伯的红颜知己,便是摊开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么?” 俞和点点头道:“师兄此话说得倒也不错。可师伯虽有不少红颜知己,但他并无道侣。” “所谓‘道侣’,虽是凡俗间的迂腐名分,但估计是落不到方师妹头上的。以宗华师伯之能,他身边莺莺燕燕成群,多一个方师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莫要以为宗华师伯会对方家怡动真情,我看那只不过是又一场香艳游戏而已!试问方师妹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宗华师伯翻手之间,便能为她撑起一片荫泽。两人这就是各取所需罢了。”李毅眼眉流露出一片羡慕的神色,“当真是为人须如宗华师伯!谈笑间风起云涌,帷幔中美人横陈,何等豪情快意。” “李师兄,你说纯阳殿弟子外面偶遇了宗华师伯和方师妹,两人是何情形?” 李毅道:“那一日,镇国掌院偶遇了他的一位故友,至于此人姓甚名谁,就不便说于你听了。那位真人对镇国掌院说起,宗华师伯带着一位女子此时正在他门中作客,两人举止甚是亲密,据说每天夜里那女子便会去宗华师伯房中,直至清晨才出。我虽然知道方师妹是与宗华师伯一同出山云游,却不能肯定这个与宗华师伯共度长夜的女子就是方师妹,免得坏人名节。当时镇国掌院并不想与宗华师伯碰面,就没有去他那位故友门中拜访,而是绕道而过。可哪里知道,最后我们还是撞见了宗华师伯,我亲眼见他身边带着的女子,正是方师妹无疑,而且两人一副携手云游的模样,神态间亲密有加,直到见了镇国掌院当面,才又分开避嫌。” 俞和一挑眉毛,撇了撇嘴道:“宗华师伯待他的红颜知己极厚,方师妹跟在师伯身边,倒也是一场福缘。” “做人红颜知己,终究是缺了一道名分。还是不如同俞少侠结为道侣的好啊。”李毅笑着调侃俞和,两人又喝了一大碗酒。 “镇国掌院带我们回到山门中之后,不久宗华师伯和方师妹也回来了,前几天又有一桩消息传来,我听到之后,才知道宗华师伯只怕对这位方师妹是极为喜爱的。”李毅摇着头道,“听说宗华师伯与鉴锋掌门商定,打算让太一院掌院南启真人去扬州府供奉阁效力,原因是南启真人御下不严,太一院众弟子行为不端。而新任太一院掌院的,便是原来守正院的掌院真人离冰师叔,离冰师叔执掌太一院之后,将即刻率领太一院弟子前往荆州,开辟剑门衡水别院。这空出来的守正院掌院之位,便会落到方家怡方师妹的头上,以后我们见了方师妹,只怕要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叫她一声掌院真人了。” “这也太离奇了!”俞和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道:“南启师伯德高望重,为人慈蔼,剑术又是登峰造极,罗霄剑门中弟子都对他敬仰有加,岂有御下不严的道理?” “俞师弟,这倒并非是莫须有的罪责。南启师伯实在是脾气太过和善,太一院的弟子无论惹出什么祸事,他都不曾责骂半句,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所以门中弟子对他敬仰归敬仰,可南启真人却没什么威严。久而久之,太一院的弟子便如脱缰的野马,四处惹是生非,鉴锋掌门很是头疼。换那位性子泼辣的离冰师叔去管教一下太一院的弟子,倒确是良策,以离冰师叔的雷霆手段,过不多久便会把太一院的大小顽童们震慑得服服帖帖。” 俞和皱眉道:“可方师妹才入门多久,她那一身道行算不得高深,执掌守正院,也未免太过牵强了。” “如此腹诽的人也不在少数。可由宗华师伯提出,鉴锋掌门也同意了的事情,又有谁敢违逆?反正守正院也就是打理一些门中琐碎的事情,有没有掌院真人坐镇都差不多,所以只要宗华真人认为方师妹能够胜任,那便是足够了。” 俞和哼了一声,低头喝酒不语。 “怎么,俞师弟有些懊悔了么?”李毅笑眯眯的给俞和倒酒,眼看这装了差不多三斤绍兴女儿红的青花细瓷坛,就只剩下小半坛酒了。 “师兄总爱调侃俞和,对于方师妹的事情,我有什么可懊悔的?师弟我如今只会懊悔当年不该让那摩明云宫的丹朱真人带走小溪而已。” “但问题在于,你不在乎人家方师妹,可人家却在处心积虑的算计着你。当初我一听说宗华师伯带着方师妹出山云游,就让你留心提防,哪知道你一去就是三个月。人家方师妹已经织好了一张大网,就等你回来自投。” “此话怎讲?” “人家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美人儿,却不惜拉下脸面,屈尊来对你开口,希望能同你结为道侣,可你俞师弟并不领情。在方师妹心中,这可是一桩平生里奇耻大辱,她必定要报复于你。世上最毒妇人心,她现在攀上了宗华真人这颗大树,那自然要借宗华真人的手,狠狠的将你整治一番了。” 俞和沉声道:“师兄的意思是说,宗华师伯对我发怒,是因为方师妹从中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何止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俞和,你把方家怡这个女人想象得太简单了!你要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心肠与手段便越是狠毒。”李毅喝了一大口酒,双眼盯着俞和,脸上笑得异常诡异,“你知道一个男人最听不得的是什么话么?你回想一下那位陆家妹子给你写的信就懂了。” 俞和眼珠一转,脸上悚然变色。 李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据传方师妹对宗华师伯说,你俞和趁她酒醉不省人事时,曾意图轻薄于她。你说宗华师伯会不会因此对你发怒?” “岂有此理!”俞和勃然大怒,扬手将酒碗猛力砸在青石上,那酒碗“砰”的一声,摔成了无数的瓷片。 李毅赶忙护住了酒坛子,口中大呼道:“我叫你拿稳酒碗,结果你还是把它给摔了!” “真是信口开河,我俞和行事堂堂正正,怎么可能趁人迷醉,做出那种龌蹉的事情来!我真是有眼无珠,错看了方师妹这人!她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来,这女人家的脸面,她还要是不要?想我几次见她酒醉,好心好意背她回山,有时宗华师伯也在身边,不料到她居然如此恶意捏造,污蔑于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俞和站起身来,一甩袍袖道:“我这就去与她当面对质!” 李毅也站了起来,他这次倒不出言调侃了,只是伸手按住了俞和的肩膀,摇头道:“俞师弟,此事的确匪夷所思,但我若是你,就只当做没听见,绝不会去理论。” “为何不去理论?”俞和眼珠一转,直瞪着李毅问道,“李师兄,这传言也太过邪门。师弟我想请你据实相告,你从何处听来的这等传言,又有几分可信?” 李毅沉默了数息,叹声答道:“俞师弟,师兄也有为难之处,实在不能告诉你这传言是谁人说给我听的,但我李毅却可以断言,其中十有八九乃是实情。” “既然师兄有如此把握,却为何拦住俞和,不让我与那方家怡去宗华师伯面前对质?” “师弟稍安勿躁,且听我与你分说其中诸般干系。”李毅硬把俞和按在了石头上,又取出一只青瓷酒碗,倒了一满碗酒,塞进俞和手中,沉声道,“师弟,你此时饮多了酒,言行莽撞,去找方师妹和宗华师伯理论,只怕会越描越黑。这些传闻无论如何可信,终究只是传闻,全没有任何佐证。你若去找方师妹对质,人家矢口否认,然后倒打一耙,说你以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传言来坏她名节,那你在宗华师伯眼中,便会更加不堪。而且你可试想,若这传闻是真,宗华师伯与方师妹两相新好,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以宗华师伯的性子,他耳朵里能听得进你面斥方师妹的种种不是?若宗华师伯根本不信你所说,那你只会义愤填膺的去,遍体鳞伤的回。依我之见,此时你还是不要去在意这些流言,自己心中有数,暗暗防备他人陷害也就罢了,自守一点性光清明,闭户哪管窗外风风雨雨。方师妹若真的如此污蔑你,那其毒辣本性,早晚都会暴露出来。宗华真人只当方师妹是个消遣玩物,方师妹也只是委身于宗华师伯,讨一份荫泽,如此必不长久。等宗华真人厌了,他自然会省悟过来,看清其中谁是谁非,到时你寥寥数语,便可尽释前嫌,反而更显得你心胸辽阔,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宗华师伯必定会愈加赏识于你。” 俞和咕咚咕咚的把整碗酒一口气喝下,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默不作声的呆坐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师兄说得颇有道理。事已至此,我还是闭门不闻不问的好。若去争执,只会让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莫与小人和女子相斗。”李毅用力按着俞和的肩头,一字一顿的道,“人家是要你俞和身败名裂,你懂么?这个时候你越是跳出来激辩,就越是中了人家的计谋。你能说得过方师妹?人家只消在枕边细语三五句,宗华师伯就会让你无地自容。” 俞和不停的摇着头,他一碗接一碗的喝着酒,把青花细瓷酒坛中的绍兴女儿红喝尽,他又取出了酒葫芦,嘴对嘴的灌了起来。 好酒劣酒,喝道俞和嘴里,都全是一种辛辣的味道。 李毅也掏出了酒葫芦,朝俞和晃了晃道:“俞师弟,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小小罗霄山门,是是非非甚多,幸好师兄我行将解脱,今后师弟可要好好保重了。” “李师兄此言,到底是何意?” “我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撞上了一段大福缘,寻到了上古金仙云中子的道统传承,不但得了云中子的玉清真传金仙妙法,还找到了传说中的先天至宝‘五方神旗’。这次我们纯阳院一齐出山而去,便是去身受玉清妙法灌顶传承,如今我纯阳院真传弟子个个道行大进。有了玉清真传金仙妙法,又得了先天至宝镇压气运,镇国掌院大发宏愿,要带我们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齐闯‘罗霄解剑十八盘’,从此脱离罗霄剑门,自立宗派!” 若说有关方家怡污蔑俞和的那道传言,还只是让俞和出离愤怒的话,镇国真人带着纯阳院弟子一齐脱离山门自起炉灶的这件事,可就当真犹如天雷滚滚振聋发聩了。 俞和呆呆的望着李毅,只见这位李师兄双目中奇光湛湛,隐有风起云涌,呼吸间恍似龙吟虎啸,他整个人都意气风发,须发袍袖随风飘扬,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怎么样,俞师弟愿不愿与我们一起离开这令人生厌的罗霄群山,登高仗剑一呼,与天下群修竞风流?” 第二百二十二章 心生潮,扫尘埃 “离开罗霄?” 在俞和的心中,第一次浮出这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来。 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云梦泽边上的那片临水小屋。在湖畔的木板浮桥上,摆着一张用新竹枝编成的靠椅,椅背上搭着一块细软的毛皮,俞和曾经躺在这竹椅上,一边喝着小宁师妹亲手给他酿的莲花落,一边看着水面上的氤氲变幻,时光就这么慵懒的缓缓流逝,他仿佛忘记了一切烦扰。只剩下一丝念头,在期盼着不知何时会在身旁响起的悠悠笛声。 那三个月的时光让俞和难以忘记,每每想起,便会更添上几分神往。 或许那种日子才是真正的逍遥。对于俞和来说,所谓神仙的生活,便该是那样的。他可以肆意的去享受这千变万化的天地自然之美,不用顾忌长辈的眼光,不用曲意逢迎那些世外高人,也不用在爱恨情仇之间痛苦烦恼,更不用挥舞起三尺青锋,唤来腥风血雨。 “离开罗霄,便能一直过那样的日子。”这个念头,刹那间如潮汐一般漫卷过俞和的心头,让他有种甩开腰间的长剑与玉牌,就这么纵身而去的冲动。 可这念头,转眼间又似退潮般的消散。俞和摇了摇头,对李毅道:“师兄,我倒是颇为羡慕你。只可惜俞和跟你不同,李师兄你与纯阳院的镇国掌院真人情同手足,私下里不拘泥辈分,只以兄弟相称。他若离开山门,你自然是可以头也不回的追随他去。但我却是放不下云峰师尊与宗华师伯对我的恩情,怎可能忘恩负义,说走就走。” 李毅撇了撇嘴道:“我便知道你这人优柔寡断,多半不敢率性而为。人各有志,我也不劝你什么。将来若是有一天江湖相见,但愿你我依旧是能坐下来把酒畅饮,而不是刀兵相向。” “我怎会将剑指向师兄?”俞和又举着葫芦灌起酒来,似乎每一口冷酒吞下肚去,心里那一丝荒唐怪诞的念头,就会被淹没掉几分。 李毅也喝了一大口酒,叹气道:“还是那句话‘世易时移,人心难测’。我等修道之人皆争一线机缘,明面上是我正道修士与那些魔宗修士和精怪妖魔们日日厮杀,背地里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试问那些前辈宿老的长剑上,有哪一柄没饮过正道中人的颈血?机缘当前,人人争先,宗门师长号令所向,你只能身不由已的冲上前去。杀红了眼之后,哪里还分得清谁正谁邪?那个时候,便是但凡阻我得机缘者,皆为魔,皆须斩之!” 李毅一番话说得寒气森然,但俞和听在耳中,倒也能领悟得出其中道理。他点了点头道:“我等修道之士,人人企望纳天地于己身之中,可叹又有几人真能成道,真能逍遥自在?大多数不过依旧是世间飘萍罢了。” “李师兄,师弟我虽然见识浅薄,但借着酒力,也冒昧劝你一句。你们离开罗霄,或许是挣开了一重桎梏,但自起炉灶之后,恐怕你的肩上将扛起更加沉重的一道枷锁。到时山门初开,诸般重任自然会落在你的身上,慢慢的宗门里弟子渐多,更会有数不尽的琐碎是非、恩怨纠葛,扰得你心烦意乱、寝食难安。如今我们身在罗霄,这些山门重担,有鉴锋掌门和宗华师伯他们扛住,所以你看不到其中的艰难。等你自己成了一派宗门的中流砥柱,恐怕才会知道那副担子能有多么沉重,你会不得不戴上虚情假意的面具,去合纵连横,为保门派兴盛,为宗门弟子谋夺福祉。到时李师兄发觉事与愿违,千钧压肩,身锁宗门,从此再也逍遥不起来,可莫要心中失落懊悔才好。” “看来俞师弟跟在宗华师伯身边几年,果真是颇有领悟。倒不枉诸位剑门师长,将俞师弟你视为罗霄剑门未来的掌舵人之一。”李毅听完俞和这话,也咕咚咕咚的灌起酒来,他摇着头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我这时还猜不到,或许逍遥快活,或许劳劳碌碌。但我与纯阳院中诸位兄弟们的心思已定,无论镇国掌院走向何方,我们都将紧紧的追跟在他的身后。不管今后际遇如何,也不管此行是福是祸,我们同甘共苦,相信事在人为!” 俞和正色抱拳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我相信只要心中执念长存,自会得其所愿。俞和预祝李师兄道途长顺。” 说罢他举起酒葫芦一晃,笑着对李毅道:“或许哪天俞和也会厌倦了罗霄山中的日子,到时还求师兄收留。” 李毅大笑道:“俞师弟若是愿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那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护法大长老一职,还盼师弟莫要嫌弃。” 两人一齐喝干了葫芦中的酒,李毅抛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望着俞和絮絮叨叨的说道:“师兄我行将远走,今天又饮了酒,这才跟师弟多说了几句。若不是此番我已然决定离开罗霄,且那些灌满耳朵的风言风语,又与师弟你多有牵扯,否则我是不敢到师弟你面前嚼这舌根的。” “俞师弟你剑术道行虽然高强,但这山门中的诸多烦扰,却未必能尽靠你掌中的三尺青锋斩断。世事险恶,人心更是诡谲,凡俗中人皆以为我等修道之人清净无为、与世无争,可其实修道之人并非是‘太上忘情’的神仙,我等亦有喜怒哀乐嗔贪痴七相,更有诸般执念与贪欲。盖因我等逆天修行,参研三清妙谛,看得见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苦求那遥遥一线长生混元至境,故而修道人要与天争,要与地争,要与命数争,更要与人争。又因我等皆身具远胜常人的神通大力,心中所欲更是炽烈,直可化作倾天覆海的大执念。故而修道之人心思深沉险恶,其实远胜常人,一旦有所图谋,便是百无禁忌,无所不用其极。尝如魔宗巨枭,休看他道貌岸然,但其心中所念却是至奸至恶。” “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罗霄山门中亦是如此。俞师弟你天资绝伦,且锋芒毕露,门中祖师宿老们对你期许有加,自然会惹得许多人心中嫉妒。这次方师妹与宗华师伯之事,也算是因你而起,你必脱不开一场纠葛。师兄劝你,切记要谨慎行事。有些风雨沾身并不足惧,怕的是阴云难散、雨势连绵,若将师弟的大好前路浇成一片泥沼,再向前行则举步维艰,那便是大大的可惜了。” 俞和用力点头,深看了李师兄一眼。 这位纯阳院的首席真传弟子李毅,其实并不是个喜欢如此长篇大论说教的人。平时无论喝没喝酒,李毅说起话来,总是没个正经,多半一开口就是调侃俞和。不过在人情世故方面,李毅却比俞和要懂得太多,有时俞和把一些他想不通的事情对李毅说,而李毅听完,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让俞和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云峰真人与宗华真人等,并不会对俞和讲这些太过透彻的话。作为长辈,他们总是希望俞和在历练中自行看破领悟,但偏偏俞和福缘深厚,一路走来比旁人顺畅得太多太多,他身边总是被赞美和惊叹所包围,可以说是平步青云,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很多事情,俞和并不能看清其本质,而是被美好的表相迷住了双眼。 李毅这番话说得很是直白,而且鞭辟入里。俞和认认真真的听了,也默默的记在了心中。虽然他觉得李毅把许多事情看得太过险恶了,但自从情伤东海,加上听了宗华真人和方师妹的事情之后,俞和也对自己心中描绘的那个美好的神仙世界,生出了几分怀疑。 李毅站起身来,拍了拍俞和的肩膀道:“俞师弟,你性子纯良,这原是好的。但你且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很多事情不能太过刚直,为人当须圆滑一些,要能屈能伸。因果牵扯之下,常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遭遇。但无论如何,你也不必慌乱,既然因果丝线缠到了你的身上,那也自有解开的法子。如今山门中风波暗涌,更有人恶意中伤于你,你若能以不变应万变,自然能见水落石出。而你若是按耐不住,愤然而起,反倒会把水越搅越浑,最后染得自己满身污秽,臭不可闻。” “最多百日之后,镇国掌院将带着我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正式脱离宗门而去,门中定会因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候有关你的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会被人淡忘。你只消不闻不问,权当不知道这么一回事,自顾潜心修行就是。” 俞和点头应诺,向李毅沉声道:“那‘罗霄解剑十八盘’据说多有凶险,自宗门开山以来,能安然无恙闯过此关脱去罗霄道籍的,不足百人。你们虽是三十七人齐闯,未免就能保得平安,师兄也当小心行事,莫要有什么闪失。” “先天至宝在手,小小解剑十八盘直如坦途!”李毅摆了摆袍袖,一步一步的踏着镜湖水面,朝对岸行去了。涟漪滑到岸边,再看湖心中已是人影渺渺。 一圈又一圈的水纹,揉皱了水中倒映出来的天空与连绵群山。而这一番与李毅的把酒长谈,也在俞和的心海中掀起了层层波涛。他再想摸酒来喝,却发现身边带的酒葫芦已经全部喝空。俞和叹了口气,把眼一闭,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心累,就靠在这大石头上酣睡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俞和依旧是泡在酒里,浑浑噩噩的过。不过他也隐隐察觉到,最近罗霄剑门中,宁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有一次他带着满身酒气,脚步虚浮的去纯阳殿应卯。大师兄夏侯沧嫌恶的看了看他,皱眉喝斥道:“俞师弟,酒饮多了不但伤身,还易误事。我纯阳院弟子身负护卫宗门大任,你怎能如此玩忽,整日整夜的神智不清?” 俞和翻眼看了看夏侯沧,抱拳咧嘴一笑道:“反正大师兄也没什么差遣,师弟我闲得发慌,喝些酒打发时间而已。这酒喝得醉了,一闭眼就是一日一夜过去,多好!” “岂有此理!”夏侯沧一拍桌子,冷哼道:“你若闲得发慌,便去将这座纯阳院好生洒扫一番,二个时辰之后,我不想再看见一丝灰尘!” 说罢大师兄夏侯沧抬手一引,有柄被洒扫童子放在正殿角落的竹扫帚飞起,根根帚丝贯注剑炁,带起一片尖利的风啸声,直朝俞和胸口飞刺过去。 俞和撇了一眼那飞来的扫帚,迷醉的双目中突然有寒光一闪而过。 夏侯沧一凛神,暗暗提气沉足,眯起眼睛,双手在袖中掐起剑诀提防戒备。 可等扫帚飞到俞和面前二尺,就见俞和一挑眉,展颜憨憨的一笑,伸手轻轻巧巧的抄住了扫帚,耍了个硕大的棍花,将扫帚柄夹在腋下道:“扫扫地也不错,正是‘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夏侯大师兄,佛宗高人曾将扫地比作驱除心中杂念,扫地如扫心,这落叶浮尘便是诸般秽念,修道之人须得勤加洒扫,才能以不存邪念,以一颗纯善之心待人。” 夏侯沧闻言一窒,嘴角抽了抽,鼻孔中喷出一声冷哼,转身拂袖而去。 俞和慢条斯理的扫着落叶,他每一次挥动扫帚,每一步抬起落下,都全神贯注。有股浩瀚气机笼罩着整座天罡院,无数落叶尘埃依着玄奥的轨迹团团飞旋,渐渐聚成一堆。 从这一天开始,每日俞和点过晨卯,便留在纯阳院中扫地二个时辰。许多洒扫童子都很诧异,这位剑门中惊才绝艳的俞和师兄,竟然心甘情愿的在天罡院中做着洒扫童子才干的脏累活,而且从不见俞和有丝毫抱怨。俞和一边扫地,一边兀自面露笑容,看起来似乎是很享受的样子。许多曾被俞和在外搭救过的师兄弟闻讯而来,想抢过俞和手中的扫把,替他扫地,可都被俞和一一婉言谢绝了。 于是这天罡院中的古怪,又成了罗霄剑门中被弟子们津津乐道的一件事。许多人大惑不解,有的猜俞和受了罚,有的猜俞和在借扫地修炼一门高深的剑术步法,各种离奇的猜测纷纷流传开来。 直到有一天,俞和刚扫完了前院,正要朝正殿中去,忽然看见藏经院的二师兄易欢站在天罡院门口,朝他连连招手。 俞和放下扫把,笑眯眯的走了过去。易欢皱眉道:“你真的在这里扫地?天罡院如此荒唐待你,不如回我们藏经院来。云峰师尊刚刚返回山门,你快随我去见他。一个时辰之后,便是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带着他院中三十六位真传弟子去闯‘罗霄解剑十八盘’,据说是要一齐离开罗霄剑门。等你扫完这偌大的院子,那出百年不遇的好戏,可就看不着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云峰归,十八盘 俞和看到云峰真人时,心中吃了一惊。 以云峰真人的道行修为,这镇守滇南别院三年多归来,鬓边的头发居然白了不少。由此可见,在滇南别院初开的这三年中,云峰真人不仅与滇地魔宗修士斗法,也要同西南道佛两宗修士暗斗心术,其中辛苦自是难以言述。 不过一望云峰真人的前额天门,俞和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便有青玉色光华闪现。在云峰真人的眉心与神庭穴之间,隐约约有片九色宝光流转。看来云峰真人虽然劳心劳力,但在天材地宝层出不穷的西南滇地,也算是捞了些好处回来。凭这片变幻如霞的九色宝光可知,云峰真人只怕是得了一件稀世通灵奇宝,法器藏在关元内鼎中温养,器灵正在灵台中与神识交融,只是此时还未能完全炼化这件宝物,故而镇压不住其宝光外溢。 俞和抢步上前一揖到地,口呼师尊。 云峰真人见了俞和,面露笑容道:“俞和,你倒是真能给为师添乱子。三年前你去西南滇地转了一遭,怎么的就把那养毒教掌教上师的宝贝女儿给招惹了?你走之后不久,那小姑娘就径直冲到滇南别院来,吵嚷着非要见你。为师说你已回扬州,那小姑娘还不肯信,居然堵在滇南别院门口守了十几天不走。后来养毒教高手尽出,团团围住了滇南别院,我才知道这小姑娘居然没跟她门中长辈知会,是偷着跑出来的。那养毒教的魔修还以为是我滇南别院擒住了掌教的独女,差点两边大打出手,为师费尽了口舌,这才躲过一场大劫。” 云峰真人眨了眨眼道:“你说说吧,为师要如何责罚你这专门惹是生非的劣徒?” 俞和看云峰真人的表情,就知道师尊只是在故意调侃他,并不会当真降下什么责罚。于是俞和双手抱拳,低头小声道:“弟子知罪,师尊如何责罚都成。” “那便三百股杖好了。”云峰真人朝大师姐莫子慧招手道,“子慧,你来行施杖吧!” “噗嗤”的一声,五师姐邓晓忍不住笑了出来。俞和满脸愁苦的道:“师尊开恩!弟子虽然甘心受罚,可这三百股杖能不能换个人施杖?这个实在有辱观瞻,更损大师姐清誉,而且诸位师兄师姐都在看着,师尊这叫弟子今后如何抬头做人?” “几年不见,你小子牙尖嘴利了不少么。”云峰真人嘿嘿一笑道,“不过那个叫祁昭的小姑娘倒是个心性淳朴之人,虽然出身魔门,却不染恶念。经她游说,养毒教的掌教上师对我滇南别院许下承诺,三百年中养毒教绝不与罗霄弟子为敌,即使是在后来的道魔大斗剑中,养毒教的高手也尽量避开罗霄弟子。你小子倒也算是将功补过,这三百股杖暂且记下,来日再打吧。” “师尊就不能把这三百股杖免了啊。”俞和依旧苦着一张脸,惹着边上论剑殿五弟子个个一脸笑意。 “你随我来后苑说话。”云峰真人一拂袖,带着俞和去了正殿后苑,论剑殿五弟子则自施礼退下。 到了殿后的庭苑中,云峰真人煮了壶茶,取出两支茶杯,倒上茶水道:“你看看你这一身酒臭,成何体统?我才三年不在山门中,无人管教于你,你就成了脱缰野马了?” 俞和低头道:“弟子前段时间突逢波折,满心愁绪难消,只得借酒浇愁。” “我这里只有茶给你喝,没有酒!你须知酒能乱心,茶善宁神,越是心伤,越不该碰酒。酒入愁肠愁更愁的道理不懂么?”云峰真人捏起茶杯吸了一口道,“年轻人就知道纠缠情孽,你哪里识得真正的愁绪?我虽远在西南,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你在门中自暴自弃,整日酗酒。但我不知其中究竟,你说说吧,到底受了什么情伤?” 俞和也喝了口茶,但他喝惯了酒,再喝茶只觉得寡淡。不过此时云峰真人当面,他是不敢掏出酒葫芦来的,只得以茶作酒,一边喝,一边把陆晓溪的那番事情对云峰真人又讲了一通。 不过宗华真人与方师妹的事,还有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俞和没敢提及。而他去宁青凌哪里养伤的事情,俞和只当是自己的小小私密,不仅没对李毅说,也没向云峰真人说起他去过了云梦大泽。 云峰真人听完俞和的讲述,手捏茶杯摇头不止,口中叹道:“痴儿,断此孽缘是福。从此一心只求长生仙道,你有什么可愁的?” 俞和耸了耸肩,叹出一口长气。 云峰真人道:“少年时血气方刚,沉溺于男女之情也属正常。所谓神仙眷侣,虽然是每个人的绮丽梦想,但真正要找到同心之人,哪有那么容易?你莫要看那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羡煞旁人,他二人如何历经生死情劫,如何受尽苦难你也知道。人家是枯守万年,方换得如今苦尽甘来。” “俞和,我等修道之人阳寿悠长,不比得凡俗中人碌碌几十年。道侣朝夕相处,须得同心同意,否则必定积下深重的情劫因果。若能有同心道侣常伴左右,固然可阴阳调合,坎离相济,修行事半功倍。但那道侣一旦与你貌合神离,立时便是一场劫数当头落下。多少道门修士因此饱受情孽心魔纠缠,又常听说魔宗真人杀妻证道,为的就是消弭情劫,肃正道心。” 云峰真人又给自己与俞和满了一杯茶,和声说道:“此次你也算是渡过了情劫,正好坚定道心,锐意修行,此乃福缘尔。” 俞和看了看云峰真人,喝了口茶,嗫嚅了半晌才低声道:“师尊是看破了,可徒儿目光短浅,心中凄苦。” 云峰真人眉头大皱,把茶杯朝石案上一撂,沉道:“你小子也是命中该有桃花劫。去趟西南,连魔宗巨掣的掌上明珠都能招惹来,搞得人家小姑娘上门来寻你,这又是一桩因果结下。算了,算了!各人自有命数,我说再多也是无用,重重劫难还需你自己去渡。” 说罢云峰真人一叹,拂袖收起了茶具,起身朝正殿走去,口中道:“开导你这痴儿真是徒耗口舌。时辰不早,我须得赶去纯阳院一趟,虽然镇国师弟跟你一样执念迷心,听不进旁人的话,但终究还是要去与他分说一番。” 俞和扁了扁嘴,也起身回到了藏经院前殿。 论剑殿五弟子正嘁嘁喳喳的谈论着纯阳院三十七人齐闯“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事情。俞和凑过去听了一会,说得不外乎是流传开来的种种猜测。门中弟子似乎都发觉纯阳院的三十六位真传弟子在闭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道行大进。但没人知道,那是因为镇国真人得了云中子的玉清真传金仙妙法所致。 论剑殿五弟子所讲的传闻,是说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和几位真传弟子被卷入了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之中,为了从此事中脱身,免得招来劫难,逼不得已才执意要脱去剑门道稽。俞和听了,忽然想起他去左芒山地坛寺的那件事情,当时宗华真人命他从晓春散人手中夺回一份名单,这名单关系到扬州道门的一宗秘辛,其中牵涉甚大。而在当时,有位使一口七子母连环刀的黄袍蒙面道人出现,救走了重伤的晓春散人。俞和仅仅瞥过一眼那份刺在晓春散人背脊上的名单,其中刚好看见了纯阳殿李毅师兄的名字。 莫非这其中真有什么因果联系?李毅师兄终究还是对俞和有所隐瞒,他们三十七人离开罗霄,会与这桩扬州道门秘辛有关? 论剑殿五弟子说得热烈,而俞和心思电转,想在回忆片段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过了约莫半个来时辰,俞和忽然见有几个别院弟子在门口招手,大师姐莫子慧带着论剑殿诸弟子急忙冲出了藏经院,朝那罗霄主峰北面,列为罗霄剑门十二禁地之一的“解剑十八盘”而去。 俞和紧随其后,众弟子各显神行道法,不到半柱香功夫,就到了“罗霄解剑十八盘”所在的峡谷附近。 这所谓的解剑十八盘,本是罗霄主峰北面的一条下山秘径。其地势乃是一道异常险峻的山间峡谷,从山崖顶到谷底深达十余丈,可左右却只有一丈来宽,人若站在谷底,抬头便能看到“一线天”的奇景。 如此深邃而狭窄的一道峡谷,约有七八里长,从罗霄主峰脚下蜿蜒向西北,穿过西峰和北峰之间,峡谷出口外面是一片绵延百里的茂密竹海。从西峰或者北峰峰顶向下俯瞰,这峡谷就像是一道犬牙交错的裂痕,仿佛荒古时有一尊巨灵神降临于此,双手各握住西峰和北峰,左右用力一分,撕得大地开裂,从此便多了这道弯弯曲曲的峡谷。 这峡谷中央有一段,地形异常曲折,总共有一十八处连在一起的迂回转折,故而得名“十八盘”。这一段峡谷左右两边的石壁直上直下,被人打磨得平整如镜,上面嵌着许多白玉符牌,还刻满了诸般符箓,石壁之间横跨着数千条儿臂粗细的乌铁锁链,锁链上缚着形式不一的长剑,足能有上万柄之多。 据说罗霄剑门的开山祖师处心积虑,布下了“大九衍降魔圈”为镇山法阵之后,又借助这峡谷十八盘的险峻地势,留下了一座无名剑阵。大九衍降魔圈浩浩荡荡,旨在守御宗门平安,而这座藏于深谷中的无名剑阵则主杀伐,意在断人性命。 “罗霄解剑十八盘”其实是在大危难时保护门派道统的一张底牌。 剑门开山祖师真人的本意,是为了防备有一天罗霄突遭灭门大劫。如果九座浮空山岭被人尽数打落,大九衍降魔圈溃散,对头高手冲入罗霄主峰肆意杀伐,而罗霄掌门人见其势已无力挽回之时,那么就可带着一众菁英门人,放弃罗霄道庭,从这解剑十八盘秘径偷偷下山逃走。而峡谷中的无名剑阵,便可将追杀过来的人阻住,争得多一线逃命时间,让弟子潜入茫茫竹海远遁,保住罗霄道统不灭。 可罗霄剑门开山之后却是一帆风顺,虽有几次魔道修士大举来攻,但都未曾出现能够打得破大九衍降魔圈的魔宗大能者。而大九衍降魔圈运转生化,灵炁积累数千年,其威势已比大阵初成时深厚了数倍,于是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便多了另一重功用。 无论哪家门派,有人拜入山门修行,便也会有人想要脱去宗门道籍,自去逍遥。 修真门派与凡俗中的武林门派一样,入门不易,想带艺出门更不容易。除非是得了两派师长肯首,否则要么就得自废真修,要么就须得按照各门各派的规矩,去闯脱籍难关。这解剑十八盘便成了罗霄剑门的脱籍难关,门中剑修若想堂堂正正的带艺脱离山门而去,那就得闯过这道峡谷中的无名剑阵。 这剑阵中包含了罗霄剑门的剑道精髓,更有剑门无上典籍《太玄典》镇压。只要能活着走过十八盘,那罗霄剑门便认为此人一身艺业已然超脱于宗门之上,可任你自去。若闯不过去,这无名剑阵本就是杀阵,一切自然化作泡影。 每个罗霄剑门的弟子都知道这解剑十八盘,偶尔会有一些自以为剑道大成,想展翅高飞的弟子去闯。但自罗霄开山以来,真正闯过解剑十八盘的,据传不足百人。而这些人中,大都是机缘惊世,要么得了前古剑仙道统,要么身怀奇宝。走过十八盘的人,在九州之上也都留下了一段不俗的传奇。 只是这些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人,每每说起这座深谷中的无名剑阵,都言及其凶险无比,而且一路走过去,脚下不知要踩过多少具森森白骨,那全都是饮恨于峡谷中的剑道奇才。 等俞和与论剑殿诸弟子赶到峡谷边上,镇国真人已带着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站在了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之前。看那镇国真人身穿蓝袍,怀抱长剑,一脸淡定从容,似乎胸有成竹。而他身后的三十六真传弟子人人身穿青袍,都是一身仙霞缭绕,气势连成一片,个个跃跃欲试。俞和眼光一转,看到李毅昂首站在三十六真传弟子之首位。 鉴锋真人和宗华真人带着几十位罗霄剑门的宿老真人,也站在峡谷之上,他们脸上自然全是一片冷肃,云峰真人面无表情的站在宗华真人身边,看到俞和等人来了,只抬眼一扫,也不说话。 门中前辈如此,那数百位前来看热闹的弟子也都不敢发出声音,人人摈住了呼吸。此时已近深秋,周围只听得见在峡谷中绕行的烈烈山风,发出呜呜的怪啸。 镇国真人突然露出了笑容,他朝峡谷上的诸位剑门宿老一抱拳,但却没开口说什么。 俞和朝解剑十八盘的入口望去,只见那山壁间纵横交错的悬剑和铁索之下,果然有一片凌乱的骨骸,掩住了道路,煞是触目惊心。而在第一道斜拉铁索之前的山壁上,赫然刻着两个足有一人高的漆黑大字:“杀器”。 这两个字当真是透露出凝如实质的森严杀机,那一个“杀”字,笔势纵横交错,好似一位绝世剑客执剑披风乱斩,凌厉的剑意欲将来者大卸八块。而那一个“器”字更是骇人,四个“口”映入眼中,竟会幻现出一幅人头滚滚而落的血腥场景。 俞和倒抽了一口凉气,忙转回了目光。 可只这匆匆一瞥,他已然觉得自己胸中剑意被这两个大字所引动,脊背上有一道热流直贯顶门,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和关元内鼎中的长生白莲一齐放出万丈奇光,俞和的双手十指在轻轻颤抖,他竟有一股要拔剑纵身而下,直闯解剑十八盘的冲动。 俞和连连运气定神,强行压住了一波又一波撞向心头的急血。他握紧了拳头,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峡谷中的纯阳院诸修。俞和知道,镇国真人此次是有备而来,他不单修习了云中子道统传承的玉清真传金仙妙法,手中更有“五行神旗”为倚仗。 今日倒正要看看,这一套上古神话中赫赫有名的先天至宝,究竟是如何与这杀机冲天的无名剑阵相抗。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五方旗,信步去 镇国真人也不藏拙,径直祭出了先天至宝五方神旗。 只见他仰头看了看石壁上的“杀器”二字,嗤笑一声,脚踩集神罡,张口喷出了一团青色的云气。云气冲上头顶,结成一片庆云,有面杏黄色的寸许法旗,悬在云头上浮浮沉沉。 巴掌大的旗面迎风一展,露出上面绘的山形。虽只有寥寥几笔,但旁人看去,却有一种山外有山,连绵不绝之感。 罗霄众修一看这黄色小旗,登时已有博览山海志怪奇书的弟子发出惊呼:“玉清大道庆云!这莫非是中央戊己杏黄旗?” 一众罗霄宿老默不作声。有知情的,只是目光炯炯的看着镇国真人施为;而有不知情的,则是面露异色,神情间有惊骇,有羡慕,更有几分恍然大悟。 传说这五方神旗,是自虚空混沌中分离五行阳精,化生而成的五色旗帜。乃是中央戊土旗、东方甲木旗、西方庚金旗、南方丙火旗、北方壬水旗。上古人皇九头氏以天道定地道,取这五方旗以守四方,掌中央戊土旗示皇权鼎立。后世的神话传说中,这五面先天神旗大放异彩,又有名为:中央戊己杏黄旗、东方青莲宝色旗、南方离地焰光旗、西方素色云界旗和北方玄元控水旗。五面先天神旗各具神妙,凑成一组更是有开天辟地之大能,相传最后是落在了玉虚原始道尊座下的十二位大德金仙手中。 镇国真人的中央戊己杏黄旗一出,他身后的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也随之而动。这峡谷底部仅有一丈来宽,左右甚是逼仄,于是每九名弟子站成一列,每一列为首的,正是纯阳院四大真传弟子李毅、闵涛、廖云松和葛子铮。 站在这四大真传师兄身后的纯阳院诸弟子,人人各探出一掌,按在前面一人的背心。三十六人同时运起玉清真传金仙妙法,真炁连为一体,汇集在四大真传弟子的身上。 只见李毅翻掌一拍自己后脑,张口喷出了一道红光。这红光凭空一转,便飞到镇国真人头顶的庆云之上。一面赤红色的小法旗显化出来,旗面上绘有一缕火焰,正是五方神旗中的“南方离地焰光旗”。 闵涛喷出一道玄光,廖云松喷出一道碧光,而葛子铮则喷出一道银光闪闪的云气。再看那镇国真人头顶的庆云之上,中央戊己杏黄旗不动,东方青莲宝色旗、南方离地焰光旗、西方素色云界旗和北方玄元控水旗绕着杏黄小旗缓缓回旋,五色奇光展开如幕,罩住了这纯阳院三十七人的身形。 这位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本来就是个性激扬的人物。其实这“罗霄解剑十八盘”,无论传闻多么凶险,终究是凡间修士布下的一道剑阵,而那罗霄剑门的开山祖师,布下这剑阵时也就是堪堪玄珠道果之境。以“五方神旗”这等先天至宝,单只一面中央戊己杏黄旗,已能万无一失的护住纯阳院众人,他们尽可以闭着眼睛,大摇大摆的走过解剑十八盘,绝不会有一丁点儿闪失。 但镇国真人这一下同时祭出五面神旗,其意思就是要尽情的展露强势,既给罗霄剑门的众人看,也在给九州修士们看。 先天至宝惹人垂涎,一般人得了,就绝不会轻易展现出来,免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在先天至宝中,也有几样是并不怕展露出来的,譬如玲珑宝塔、纵横三世佛座莲台、东皇太一钟、杏黄旗这等专门守御的至宝。之所以敢亮出来,是因为有这几样先天至宝随身,无论是暴风骤雨还是腥风血雨,宝主人自会安然无恙,来去自如。 而这五方神旗中的“中央戊己杏黄旗”,恰恰是专擅护身的先天至宝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件。所以镇国真人径直亮出了一整套五方神旗,意思就是根本无惧旁人生出杀人夺宝的心思。试问有杏黄旗随身,天下几人能伤得了他?更何况东方青莲宝色旗、南方离地焰光旗、西方素色云界旗和北方玄元控水旗俱在,只消五方神旗一卷,便是上界金仙也要被打落顶上三花,破开胸中五气。 山崖顶上的罗霄群修,发出了一大片感叹声。 起初怀着各种心态来围观的剑修们,这时心中只剩下了对镇国真人和那三十六位真传弟子的羡慕之情。这等先天至宝一出,区区“罗霄解剑十八盘”形如一个笑话。而有了如此先天至宝镇压气运,镇国真人轻而易举就能开宗立派,把五方神旗往宗门道庭上一镇,自然便会引得一众小门派纷纷来投。到时海纳百川,新宗门必定是蒸蒸日上,最多数百年,就会凌驾于罗霄剑门之上。 什么卷入扬州道门秘辛?什么无颜再受罗霄庇护?种种传言在五方神旗面前被人们抛到了九霄云外,拥有此等先天至宝,脱离罗霄自立门户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先天至宝就是这样,它不仅仅是一件具有惊天动地大威能的法器,更是一份威慑、一个符号、一个标签、一种象征或者一道重逾千钧的筹码。它可以彻底改变很多东西,其中毫无疑问的包括了人们对一件事、一个人、一派宗门的看法。 如今纯阳院众人能不能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已经再不是什么悬念。但左右山崖上没有一个人离开,反而有一道又一道的剑光从罗霄群山的各处疾飞而来,人们都想亲眼目睹这等神话中的先天至宝,到底有何威能玄妙。 镇国真人意气风发,万道仙光霞云在身边来回缠绕,他拱手朝山崖上的群修团团一揖,朗声道:“诸位师长同门保重,镇国子去也。” 说罢一摆袍袖,头顶着青光庆云和五方神旗,施施然迈开步,朝解剑十八盘走去。那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人人满脸傲然,挺胸昂首的紧随在镇国真人身后。 甫一走过那“杀器”二字,十八盘山路中顿时异相骤生。所有的玄铁锁链无风自动,哗楞楞响个不停,那上万口长剑齐声嘶鸣,剑锋上的罡煞拧成一股森然剑气冲天而起。 第一盘谷道中的杀阵被触动,那锁链上缠绕的每一柄长剑都绽出了寒光,仿佛有无形的剑仙挥动了这些长剑,道道剑气如流星赶月一般的刺向纯阳殿众人。 剑光映得人眼底发寒,可三十七位纯阳院修士没有一丝惧色。人人好似在游山玩水,甚至还有人手指剑光说说笑笑。那些足能开山裂石的凛冽剑气斩落在五色仙光上,便连一丝涟漪都激荡不起来。 镇国真人把双手背在身后,大袖飘飘如闲庭信步。 只盏茶时分,纯阳院的众人已走过了第一十二处转折。后面的横挂铁索越来越多,每一处转折谷道中,都充斥着上千条剑气,纷纷依着不同的轨迹劈刺而来。这剑气如滂沱雷雨,直欲将虚空绞碎,可那薄薄的五色仙光就好像是隔开了仙凡两重界,纯阳院众人身边,连微风都兴不起一丝。 不久之后,镇国真人便带着纯阳院众人走到了最后的第一十八盘。忽然有道虚影从天而降,正是俞和在白骨剑冢尽头见过的,那一方刻着“太玄典”的罗霄剑门秘传石碑。这石碑虚影轰然砸落在五色仙光上,可那面“西方素色云界旗”只轻轻一旋,有片银霞流转过,轻轻松松的将这罗霄剑门的最高剑典虚影震得粉碎。 西方庚辛阳精为万兵之本,任何器道只不过是奇技淫巧。所谓的至高剑典,在这禀金炁之菁而生的“西方素色云界旗”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镇国真人带着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走完了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他哈哈一笑,回身朝罗霄群修抱拳一礼,又向罗霄主峰俯身三拜,口中唱:“仰天大笑出门去,心往九州觅逍遥!” 唱罢那头顶庆云一卷一舒,托起三十七人的身形,穿过峡谷,升上西北方的天空,渺渺而去。 “李师兄保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自有把酒再叙之日!”俞和对着西北天际默默的念了一声,在他的眼中,有青玉色的奇光渐次隐没。 这一次纯阳院众人齐闯罗霄解剑十八盘,旁人看得是先天奇宝与无名剑阵斗法,而俞和却在默记那解剑十八盘中无名剑阵的种种奥妙之处。这座剑阵在五方神旗面前虽然无能为力,但它当真是毕集了罗霄剑道的精髓,那万柄长剑上所发的剑气剑意,便如同罗霄剑门的开山祖师,将剑门中所藏的万种剑势一一亲身演练出来,让俞和通观了一遍。而他祖窍中的六角经台,更是直接把整座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万道剑势变化,尽数刻印在了俞和的识海中,纤毫毕现。 俞和此时心神极倦,头脑鼓胀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几乎站立不稳。他也不等论剑殿诸人,径直御起一道剑光返回东峰,进了自己的小屋里,合衣往床榻上一倒,头才沾到枕上,鼾声已然如雷鸣般的响起。 纯阳殿真传弟子尽去,而镇国真人得承玉清道法,身怀五方神旗离开罗霄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先天至宝现世,不仅是扬州地界,整个华夏九州都被震动了,鉴锋真人传下严令,罗霄剑门中不许任何弟子擅自谈论此事。而宗华真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许多道门真人闻讯而来,想听宗华真人分说其中究竟,但无论外人如何婉转发问,宗华真人却是旁顾左右而言他,不管别人问什么,他与鉴锋真人就是摇头笑而不答。 门中看似平静,其实暗地里风波迭起。那些道佛二宗的修士,还是客客气气找剑门宗老询问有关镇国真人的事情,即便一无所获,也只能拂袖而去。但魔宗修士则百无禁忌,他们直接设伏擒拿罗霄弟子,严刑拷打逼问不出,便施展搜魂读心的邪术,抽出罗霄弟子的生魂,寻找他们想要的答案。 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忙得不可开交,他整日整夜的在外奔波救人,甚至有好几次,还是带着伤回来的。但即便如此,依旧每天都有罗霄弟子折损。后来鉴锋掌门大怒,他尽遣门中高手,花了好几日功夫,将在外行走历练的罗霄弟子尽数带回了山门,紧接着一道掌门法旨传下,令罗霄弟子半年再不得出山走动。 九座浮空山岭降下十丈,那大九衍降魔圈放出重重彩霞,把罗霄道庭庇护得风雨不透。 可就算是夏侯沧在外面疲于奔命的那几天里,俞和依旧没有接到任何命他出山救人的符信,他仿佛被罗霄剑门遗忘了。昔日里风头一时无两的俞师弟,如今成了这天罡院的洒扫弟子,每天都只是拿着扫把,在天罡院中一下一下的扫着满院落叶。 不过俞和并没有半句怨言,反而他在暗暗庆幸,这段莫名其妙的清闲,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去细细体悟那解剑十八盘杀阵中所藏的万道剑势。每一次夜晚打坐入定,俞和就把心神沉入识海,去看那白衣舞剑少年,一遍又一遍的独闯罗霄解剑十八盘。而白天里,上午他一边扫地,一边参悟剑招,每每扫得几帚,便要停下来一会儿,举起帚柄作剑,在虚空中劈刺几下。而到了下午,他独坐在东峰后山镜湖边,口中念念有辞,双手十指屈屈伸伸,指尖划过空气,自有万千气相纷呈。 在领悟剑道之余,俞和也会心中暗暗估算,那镇国真人倚仗五方神旗,轻轻松松的穿过了解剑十八盘。按理说,他的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当也是先天至宝之属,若有一天,俞和要闯罗霄解剑十八盘时,这两件神秘的宝物,能不能护得住他周全? 第二百二十五章 波澜转,求剑难 罗霄剑门中的这一场动荡,足足过了七八个月才渐渐平息下来。 绝大多数弟子都严守着鉴锋掌门的法令,老老实实的在山门中静修,闭口不谈任何一点有关于纯阳院群修出走的事情。而各院的掌院真人也都小心翼翼的管束着名下的弟子们,每日早课一毕,就开坛讲法,除了解剑析经,也会讲一些罗霄祖师们的传奇故事,还有九州之上的历次道魔恶斗,为的就是坚定弟子们潜心修行的念头,并告诉他们外面未必有他们想象的那般美好,江湖险恶诡谲,只有在罗霄山门中,才有一片能为他们遮蔽风雨的净土。 自打镇国真人祭出先天至宝,带着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穿过“解剑十八盘”,昂首阔步离开罗霄群山之后,三番五次都有弟子偷偷下山,想去投奔镇国真人。尤其是留守纯阳院的那些弟子,人人一颗心都随着镇国真人去了,根本在山门中呆不住。 巡山弟子好几次抓回了想偷跑出山的纯阳院弟子,押到门中师长面前,可却连鉴锋真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发落才好。有的弟子听了师长前辈的苦苦劝解,还是愿意留在罗霄;而有的弟子一心只想去寻镇国真人,对罗霄剑门已经没了半分留恋。 鉴锋掌门知道挽留不住这些执意要走的弟子。可若是重重的责打一番,强行将他们锁在罗霄,也只是留下了一具空空的躯壳;或者依着门中科仪废去他们一身真修,再逐出山门,这又怕会让其他弟子心生异念,更使罗霄剑门中人心涣散。于是对于那些实在劝不回来的弟子们,鉴锋掌门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强令他们去解剑十八盘寻死,就这么大袖一甩,任由得他们下山去了。 前前后后的,一共走了有十来个人,原本热闹喧嚣的纯阳院,如今只剩下九个弟子,显得一片萧条冷清。严刚真人奉命接掌纯阳院,凭他这位纯阳院上代掌院的威严,这才堪堪镇住了人心,再没有弟子偷跑下山了。 而等纯阳院中诸事安定之后,鉴锋掌门又连连传下法旨。同李毅师兄之前对俞和所讲的传闻一模一样,德高望重的南启真人被派到了扬州府供奉阁出任道门执事,离冰真人则成了太一院的新任掌院,太一院众弟子一片哗然,可离冰真人甫一入主太一院,就连连施展雷霆手段,将太一院的顽劣弟子们整治得服服帖帖。 方家怡奉命暂代守正院掌院一职。如今门中大多数弟子都知道方师妹与宗华掌院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对于方师妹摇身一变,竟成了掌院真人,却也无人敢有何异议。谁都看得见,那位原本锋芒毕露的天罡院次席执事俞和师弟,就因为介入了方师妹和宗华掌院之间,如今被贬作了天罡院的洒扫弟子,当真是一朝青云之上,一朝虎落平阳。 俞和倒不管这些,他就像李毅师兄教他的那样,自守一点性光清明,闭户哪管窗外风风雨雨。每天雷打不动的卯时去藏经院行早课,若云峰真人讲法,那便听上一听;若无事,就自去天罡院扫地。论剑殿诸弟子颇为俞和鸣不平,但俞和只是一笑置之。 云峰真人见俞和也不整日里自暴自弃、借酒浇愁了,就也任由得他去。云峰真人心中明白,俞和这个“水中金”的命格,好比是一柄妥藏在匣中的绝世长剑,绝不会自黯其锋,所以俞和也绝对不会没来由的作践自己,心甘情愿的去天罡院做扫地活计。如今这副模样,要么是俞和自有其因由,要么就是俞和看破了什么,有所领悟。云峰真人曾偷偷看过俞和挥帚扫地的情形,那一招一式,分明是在修习高深剑法。于是他心中了然,俞和多半是借扫地为法,排除杂念,在纷扰中求一份清净无为。如此看来,俞和是正朝“由剑悟道”迈开了步子。 只可惜李毅临走的那番言语,也不知怎么,竟出奇的应验。那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巧又点中了天机。 此时转过年头,已是初夏,地上的落叶浮尘并不多,俞和拎着一桶灵泉水,用手掬着,朝天罡院中的花草树木洒去。颗颗水珠飞离指尖,划过玄妙的弧线,纷纷落向那些花树的根茎处。 有个道童急匆匆的跑进天罡院来,对俞和道:“俞师兄,夏侯师兄命速你去清微院主殿议事。” “清微院主殿?”俞和那颗静如止水的心,泛起了一片波澜,他也不多猜想,将水桶交给道童,自己捋开了袖口,抚平了衣袍,朝清微院去了。 走进清微院主殿时,俞和心里多了一丝忐忑。抬眼一看,殿中只有宗华真人和大师兄夏侯沧,俞和刚舒了口气,却听脚步声由远而近,方家怡托着一支木盘,从后殿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的是一套茶壶茶碗。 她见了俞和,也不如何招呼,轻移莲步走到了宗华真人与夏侯沧之间,把茶壶茶碗轻轻的放到案几上,看那茶碗只备了三只,想必是根本没有为俞和准备。 果然方家怡走到宗华真人左边太师椅坐了,三人各取茶碗喝了起来。 俞和上前作揖问安,夏侯沧与方家怡不作反应,宗华真人嗯了一声,却并未看俞和一眼。 夏侯沧拿腔作势的又喝了碗茶,慢条斯理的开口对俞和道:“俞和师弟,此次唤你来,是因为你近年来太过倦怠,在天罡院中不思修进,日日徒耗光阴,更不替师门分忧。宗华掌院忧心你就此锐意散尽,荒废了一身剑道艺业,便让我召你过来,好生敲打一番,盼你省悟。” 太过倦怠?不思修进?徒耗光阴?俞和翻眼看了看大师兄夏侯沧,眼底闪过一线冷光,嘴角边若有如无的勾出一丝冷笑。他心想:让我在天罡院扫地的是你,从不传信符让我为山门效力的也是你,反过来你倒是使得好一招落井下石,居然给我连扣三桩罪责。这信口开河、指鹿为马的本事,可当真是厉害得紧啊。 不过俞和心中暗骂,脸上的异色却是一闪而没,换上了一副恭恭敬敬认错的表情,对大师兄夏侯沧与宗华真人作揖道:“弟子知错,愿将功补过。” 宗华真人半闭着眼,只顾喝茶并不言语。大师兄夏侯沧虽然瞥见了俞和眼中掠过的那一丝寒光,但这时有宗华真人替他撑腰,夏侯沧根本不在乎俞和腹诽,他冷冷一笑道:“将功补过?我看师弟你剑心涣散,执帚扫地倒是颇为娴熟,那三尺长剑不知还拿不拿得稳?” 俞和也不抬头,抱拳答道:“师兄若有疑惑,当可与俞和一试便知。” 夏侯沧神情一凛,被俞和的这一句顶得有些难受。倘若是换过一个人,这天罡院大师兄听人对他如此讲话,立时就会拔剑下场,好好指点一下这位胆敢言语顶撞他的师弟。可夏侯沧心中有数,面前这低头拱手而立的,是曾经一人一剑震慑西南群修,斩杀旁门修士如割草劈柴一般的俞和。不管俞和是不是真的意志消沉,若与他拔剑动手,多半是自取其辱。 夏侯沧看了看宗华真人,可宗华真人只是把空茶杯朝案几上一放,依旧是不言不语。夏侯沧咬了咬牙,忍下这一口气,沉着脸对俞和道:“既然师弟还有为山门分忧之心,师兄我也足感宽慰。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师弟出山去办,只是此事不单要有勇,更要有谋。若师弟能办得成,掌门大尊与掌院师伯自然会重重的赏赐于你,但师弟若不上心,玩忽轻慢,将事情办砸了,可莫要怪师兄不讲情面,责罚于你。” 俞和点头道:“师兄既有指派,俞和莫敢不从。吩咐俞和去办何事,还请师兄明示。” “你且听真。”夏侯沧喝干了茶水,沉声讲道:“距此向东北七百里,在信江中游,有一地名为信邑。此地居龙虎山脚下,自从七千多年前龙虎山天师教被南方魔宗灭门之后,天师教残余弟子四散,得传‘五雷正心法’和‘龙虎丹诀’的一支,成了如今的扬州丹崖派。而另有一支旁系弟子流落在信邑,因其只得传承了些粗浅的炼气心法,但却精于铸造法器刀剑,故而占据了信邑的地下铜脉,自起炉鼎,为凡间军伍和仙道宗门冶炼铸兵营生,号‘虎伏铸剑庄’。此庄你可听过?” 俞和点头道:“虎伏铸剑庄在扬州颇有名气,师弟我自然知道。” 夏侯沧接着道:“我罗霄门内弟子所用的法剑,亦有三成出自这虎伏铸剑庄,两家本算是交道甚密,但最近这段时间,却有了些纠葛。盖因这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本是同根同源,原本由于虎伏铸剑庄乃是龙虎山旁支,而丹崖派为天师教嫡系,两家因为上代的宗门派系恩怨,甚少往来。但到了如今这一代,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雷溪老人和丹崖派的掌门洪老道脾气相投,竟然意欲将虎伏铸剑庄和丹崖派重新合为一宗,再兴龙虎山天师大教的香火。而洪老道此人心胸狭隘,看不得扬州其他宗门从虎伏铸剑庄换得上好法剑,便游说雷溪老人,让他不再为别家宗门铸造法器。” 俞和道:“夏侯师兄这是要派我去做说客,让雷溪老人依旧帮罗霄铸剑?” “非也。如今扬州诸派都知道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意欲合并之事,而各家各派也都对那洪老道的刁钻秉性颇为忌惮,所以许多宗门已经派人前去虎伏铸剑庄示好。但我罗霄却刚巧在一年前将价值四十余万符钱的灵物送到了虎伏铸剑庄,当时与雷溪老人约定,半年后罗霄可得上品雕符灵剑三十五口。如今取剑之期已经过了半年,可虎伏铸剑庄却百般推诿,前几日有罗霄弟子去问,那雷溪老人闭口不谈灵剑之事,还将我门中弟子给逐出铸剑庄外。今日我向宗华掌院禀明此事,便想派你去虎伏铸剑庄一行,敦促那雷溪老人按照约定交出三十五口灵剑,否则等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合二为一,雷溪老人同洪老道沆瀣一气,那这三十五口灵剑定会化成泡影。” 俞和一挑眉道:“若师弟我去了,雷溪老人依旧不肯交出灵剑,那便如何?” “这便要看师弟的口舌了。”夏侯沧看自己的碗茶已干,但方家怡却并有起身替他倒茶的意思,于是夏侯沧只好绕过宗华真人,走到方家怡身边拎起茶壶,给自己续上茶水,抿了一口道,“俞师弟,你需切记,此事绝不可妄动刀兵。一来虎伏铸剑庄乃是我正道一脉,我罗霄若是对虎伏铸剑庄亮剑,那传了出去,必会遭扬州诸派指摘唾骂;二来虎伏铸剑庄人脉甚广,许多门派有求于雷溪老人,若于他们争执,我们多半讨不到便宜;三来我罗霄不善铸剑,更需与他交好,你见了雷溪老人,须得言辞恭敬有加,好言相劝,绝不能有半分顶撞。你可懂得?” 俞和点了点头道:“谨遵大师兄法旨。” “你自去好生思量吧,明日即启程去信邑虎伏铸剑庄。此事若能办得妥,我便替你恳求鉴锋掌门与宗华掌院,不咎你近年荒废倦怠之罪。”夏侯沧一摆袍袖逐客,垂下了眼帘。 俞和对宗华真人一拜,转身出门去了。 至始自终,宗华真人都没有正眼看过俞和,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俞和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摇着头。 第二百二十六章 铸剑庄,闭门羹 俞和虽没到过这信邑虎伏铸剑庄,但有关这庄子的诸般传闻,也是知道一些的。 虎伏铸剑庄的人,原是龙虎山天师教的旁支。他们算不得龙虎山的真传弟子,只是一些灵根驳杂、仙缘浅薄的外门道童侍者,虽得传了一些粗浅的引气锻体法门,但修命不修性,根本入不得行家法眼。 不过在这一支弟子中,也有人福缘深厚,竟偶然拾得了上古《天工图录》的几张残页。苦苦参研十几年后,从中悟出了一套冶炼矿石,铸造雕符法器的奇术。这种另辟蹊径的铸器之法,有些类似凡俗中的打铁手艺,但其中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大玄妙。依此术施为,可以从寻常矿石中烧炼出精华,再锻打成法器器胚,最后在器胚上雕刻符阵,并镶入天地灵物作阵基。这样铸造出来的法器,尤其是刀剑斧枪之属,不但质地坚固耐用,其威能也不可小窥。 明面上,虎伏铸剑庄就是一座铸造铜铁兵器的庄园,扬州府每年都要派遣官差,到虎伏铸剑庄采买一大批军伍器械,而虎伏铸剑庄也会附送上一两件珍品宝器,让扬州府作为贡品送往京都,博得帝君一悦。 暗地里,虎伏铸剑庄在九州道门中声望颇隆。这庄子里虽没有什么绝世高手,且其传承的《天工图录》也只是九牛一毛,打造不成什么稀世宝兵,但他们铸造出来的法器却胜在数量极多,而且件件质地不俗。无论哪家宗门,都有不少初踏仙途的低辈弟子,这虎伏铸剑庄出品的法器刀剑,真人高手虽然看不入眼,但却是最适合用来调教低辈弟子的。 许多门庭广大的仙道宗派,每隔几年就会带着大批天地灵物到虎伏铸剑庄来,让庄子里的铸器大师为他们定制一批法器刀剑,而且要求每一件的式样和符阵都是一模一样的,好作为宗门的制式随身兵刃,赐给新入门的真传弟子。 虎伏铸剑庄批量铸造出来的这种制式法器,常常可以让仙门弟子一直用到还丹之境,故而深受九州宗门的喜爱。 这其中,尤其是罗霄这等修行剑道的宗门,更是对虎伏铸剑庄刻意交好。哪怕庄子中的历代当家人,最高不过是还丹初成的境界修为,可罗霄掌门真人见了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也从不端起高人架势,只以平辈论交。 这一代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雷溪老人,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他并非是上代庄主的嫡系血亲,原本只是庄主幼子的伴读书童。但有一次为了救少主,他失足跌进了火炉。那冶炼铜汁的火炉何等炙热,即使上代庄主见机得快,只数息便把他捞了出来,可他浑身的皮肉也被尽数烧成了焦炭。不过这雷溪老人也是命硬,整个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形如一截黑炭条,但他犹自有一息尚存。而上代庄主感念他舍身救主的恩义,便倾尽全力救治于他。服过了诸般灵药之后,雷溪老人终于死里逃生,还阴差阳错的结成了一道后天火灵根。 这一场年少时的灾劫,让雷溪老人得了灵根,可以修炼虎伏铸剑庄的粗浅炼气术。他还有了一种浑身不惧凡火的异禀,能空手从火炉中拎出烧得通红的器胚。那上代庄主破例将虎伏铸剑庄的秘传铸器术同时传给了他的儿子和雷溪老人,原本是希望雷溪老人能够一辈子辅佐他的儿子,兴盛虎伏铸剑庄。 可谁也没想到,这雷溪老人自打遭了那场劫难之后,性情也悄悄的变了。盖因那场火劫虽然给了雷溪老人灵根和异禀,但也把他的一张脸烧得形似恶鬼,雷溪老人自己对镜一看,都会觉得可怖,旁人见了更是不敢直视,低头避走。面目丑陋倒还罢了,无情烈焰还在雷溪老人的身上留下了沉疴难愈,常常令他觉得生不如死。 首先是雷溪老人再不能与女子欢好,更不能留下子嗣香火。再则是雷溪老人周身毛孔尽毁,哪怕是三伏天站在烈日下面,他一身肌肤也是干如枯树皮,不见半点汗迹。这雷溪老人一旦觉得身子燥热,他浑身就会变得殷红如血,感到奇痒无比,如万蚁噬身,哪怕跳入冰桶也无济于事,只有抓挠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才会稍微好受一些。 因为落下了这两个毛病,雷溪老人饱受痛苦煎熬,他的性情就慢慢变得偏执而暴躁。 但雷溪老人却极懂得的隐忍,直到前代庄主撒手尘寰,庄中各支亲裔争权夺利之时,他才忽然撕下了木讷的面具。雷溪老人先是设下毒计,让上代庄主的独子与他年少时一样失足跌进了火炉,可雷溪老人却没有出手求人,而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伺候了半辈子的庄主独子身化飞灰。紧接着,他施展雷霆手段,将庄中所有对他不满的人全部送上了黄泉路,要么扔进了火炉,要么被他一锤砸碎了头颅。 许多铸器大师生怕遭了雷溪老人辣手,又因为雷溪老人是当时唯一学成了虎伏铸剑庄秘传铸器术的人,也就见风使陀的,低头屈从了他。 一场血腥动荡持续了两年多,最后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人,就成了雷溪老人。 而俞和来到这信邑虎伏铸剑庄,求见的正是这位浴火不死,隐忍数十年,最后以血手撕开奴仆衣袍,踩着焦尸骨灰坐上当代庄主之位的雷溪老人。 虎伏铸剑庄不愧是以冶炼铸器为名的庄子。离着数里,俞和已然望见一大片滚滚黑烟直入云霄,遮天蔽日。等到了近前按落遁光,就听见庄子里面此起彼伏的都是锻铁之声,有的金铁撞击声是如此的巨大,直如九天雷殛震鸣,俞和人在庄外,犹觉得两耳嗡嗡直响。他想象不出这庄子里的铸器师傅是用多么沉重的一柄巨锤,在锻打一件什么样的器胚,竟会动静如此之大。 住在庄子里的人。已经对这长年累月不断的打铁声习以为常。在虎伏铸剑庄的大门口,站着两个身材壮硕,浑身筋骨纠结的黝黑汉子,他们两人对庄子里的巨响充耳不闻,双手抱着根齐眉铜棍,斜肩倚靠在门柱上,两眼微微眯起,竟已是昏昏欲睡。 俞和走到近前,取出拜帖,朝这两个守门汉子抱拳道:“两位大哥请了,在下罗霄剑门俞和,奉师门谕令来此求见雷溪大当家,烦请通传一声?” 庄子里面的打铁声实在太大,俞和也没有运起真力吐字,所以这两个汉子只知道有人在面前说话,却没听清俞和讲的是什么。 两人抬眼一看,面前站的是一个面相颇为年轻的佩剑修士。不过这年轻人一身衣冠甚是华贵,那一袭法袍用的是上好的靛蓝云纹锦缎布料,腰间悬着一片羊脂玉牌,头上的翡翠发簪通体碧翠欲滴,腰间那口长剑更是镶嵌着七星七宝,剑柄末端安着一颗浑圆的祖母绿宝石,足能有龙眼般大。 虎伏铸剑庄常与九州道门修士往来,这守门的汉子也是眼亮的紧。单看这年轻修士的一身行头,就知道这人必定是某家仙宗大派的弟子,再看这随身佩剑的奢华样式,恐怕这人还不是什么寻常的道门弟子,他必定是一位身份超卓的真传弟子。 于是两个守门大汉不敢唐突,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双手拢着齐眉铜棍,当胸抱拳一礼,恭恭敬敬的高声唱道:“这位仙长请了!” 两人没听清楚俞和方才自报山门,但这时也不好失礼再问,看这年轻修士手执拜帖,那想必是前来拜会庄中当家人。于是其中一位大汉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的从俞和手中接过拜帖,但他落眼一看,这汉子脸上的神色却登时变了。 他眉头一皱,那副谦卑恭顺的神情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似变脸戏般的,换上了一副厌烦的神色,把背脊一直,沉声道:“罗霄剑门?” 俞和看这守门汉子神色骤变,心中不知究竟,笑着应道:“正是,罗霄俞和奉命前来求见雷溪大当家。” 后面那汉子也听清了俞和的话,他一听俞和报出“罗霄”两字,顿时也换上了一副倨傲的神情,两个汉子撇了撇嘴,当先那人好似捏着一张草纸般,两指拈着俞和的拜帖,头也不回的朝庄中走去。后面那汉子横了俞和一眼道:“你在这儿等着吧!” 说罢两人推开侧门,走进了庄子,那扇木门在俞和面前重重的合拢。只留下门边左右那一对身高丈五的乌沉铁狮子,朝俞和怒目而视。 俞和苦笑了几声,叹了口气。他心中忖道:连这虎伏铸剑庄的守门人,都对罗霄剑门甚不待见,由此可知那大当家的雷溪老人,只怕更不会给自己有什么好脸色看。敢情这一趟差事,果然是大师兄有意让自己出来吃吃苦头。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俞和也不多想,在门边一站,静等那守门大汉通报回来。 可他这一站,便足足过了能有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又听得侧门一响,却不是那两个守门汉子,而是位一手挽竹篮一手执木杖的老妪,颤巍巍的跨出门来。这老太太惊觉门口有人,抬头一望,见俞和正含笑看着她,便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站在这里?” “晚生是来拜见雷溪大当家的,方才有两位大哥替我进去通传,可却久未返回,故而我只得在此等候。” 这老妪一皱眉,转头朝门里看了看,她忽然扯着嗓子,用俞和听不懂的俚语喊了几声。俞和听门里有人大步奔来,方才那两位守门大汉的其中一人探出半边身子,看了看俞和,皱眉道:“你怎的还没走?” 俞和有些诧异,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大哥,雷溪大当家可有闲暇?” “没有,没有!”那大汉好像轰乞丐一般的,对俞和连连甩手道:“我家庄主正忙,这几日不会见你!” 说罢这大汉将老妪搀回了庄院中,转身就要合拢木门,可俞和急踏上一步,追问道:“在下奉师门之命,实有要事与雷溪大当家当面禀报,还请大哥帮我通传一下,可好?” “你这人忒地难缠!说了庄主正忙,不会见你。”那大汉一脸厌恶的表情,看也不愿看俞和。 俞和依旧不死心的道:“那敢问贵庄庄主何时能有闲暇,在下可在此等候。” 大汉冷冷一笑道:“短则两月,长则百天,你要等就等,与我无关!” 说罢这汉子居然提起手边的齐眉铜棍,朝俞和胸口捅来,似要把俞和从门边逐走。 俞和幼年时流落尘世,见惯了这等恶奴嘴脸,但他自打做了左真观的道童之后,哪里再受过如此冷遇?俞和脸色一沉,目中寒光暴闪,就要怒气发作,可他手还未抬起,又猛想起大师兄夏侯沧的那番嘱托。俞和心知,这时若不忍气吞声,要是逞一时之快教训了这恶奴,等见到雷溪老人时,再想要讨回法剑,只怕会是难上加难。 于是俞和一咬牙,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强按下了心头火气,侧身退步,避过了那分心捣来的铜棍。可这守门大汉啐了一口,趁机撤回了棍子,将大门重重的砸拢,落下门闩,只听得门后有人斥骂道:“又是罗霄剑门的人,三番五次跑到我铸剑庄门口来纠缠不休,我倒看你能等得了几日!” 三天之后,信邑下起了瓢泼大雨,在离虎伏铸剑庄大门十来丈外的一颗大松树下,俞和撑着一把油纸雨伞,静静的坐着。看着那一颗颗混合着煤烟灰的浑浊雨水,顺着伞骨梢连串儿落下,俞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百二十七章 五台僧,划地界 这雨下了一日一夜,等到了第四天未时初,才渐渐雨过天晴。那股被瓢泼大雨涤净的浓浓烟火气,重又弥散了开来。 俞和收起油纸伞,忽见虎伏铸剑庄的侧门挪开了一条窄缝,那守门大汉探头出来望了一眼,不等俞和上去说话,这大汉嘿嘿冷笑道:“佩服,佩服。你淋了一日一夜的雨,居然还没走?这非是要大爷我去请人来逐你走么?” 不等俞和答话,“蓬”的一声,这大汉又把木门合拢了。 听这守门大汉方才撂下的话,俞和心中暗暗戒备。不知这大汉所言的,是要请谁人出面将他赶走,莫非这庄子里还专门养着高明的炼气士,充做护院打手不成? 又等了约莫一个来时辰,俞和心神一跳,抬头见东方天际闪出一线金光,有七八个身披赭黄僧袍的光头和尚,脚踏金云而来,人人脑后绽开一轮灼灼明光,显然都是道行不俗的佛宗修士。 这些僧人径直落到俞和面前一丈,为首的一个笑脸老僧竖单掌口诵佛号,俞和只觉得一道庞然佛力从天而降,罩定了他的身形,自脚下泥泞中凭空涌出万朵金莲幻影,把周遭数十丈映得一片金光灿然,如同身临西方极乐万佛之国。 虎伏铸剑庄的侧门一响,那守门汉子又笑嘻嘻的走了出来,他对着几位大和尚躬身一拜,手指着俞和道:“几位大师,就是这人堵在我庄门口,搅得庄子里的人几天不敢出门一步。虽然庄子都是粗人,少吃几口新鲜菜蔬并不打紧,可这要是耽搁了打造大孚灵鹫寺的十丈金身佛,错过了请佛入龛的良辰吉日,小人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实在万是般无奈之下,这才传信叨扰几位大师。” 那笑脸老僧对着守门汉子合什一礼道:“这位小哥关切我佛院大事,贫僧师兄弟足感心意,虎伏铸剑庄为大孚灵鹫寺忙碌,贫僧自当替贵庄分忧,何谈叨扰?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堵在贵庄门口不走?” 那守门大汉朝俞和怒瞪了一眼道:“还不是我们扬州的泼皮道人!从那什么罗霄剑门来的,这几个月中三番五次有此派弟子在我庄门口耍赖纠缠,逼着我们庄主替他打造法剑,可我们庄子里的几十位大师傅,都在日以继夜的全力铸造那十丈金身佛和百柄金刚降魔杵,哪里还有闲余人手为他们造剑?这罗霄剑门不依不饶,就派弟子整日整夜的堵在庄门外。我们庄子里都是些凡夫俗子,虽然有把子蛮力,但只会打铁,不会打架,赶也赶他们不走,偏偏又不敢把他们得罪深了。雷溪大庄主左右为难,担忧得茶饭不思,眼见身子消瘦,真是愁煞人了。” “罗霄剑门?”那笑脸老和尚一皱眉,转身看了看俞和道,“你是罗霄剑门的第几代弟子,姓甚名谁?” 俞和见这老和尚一身佛力精纯浩正,知道必是正道佛宗的高手,于是抱拳恭声答道:“回大师的话,晚辈是罗霄剑门第十九代弟子俞和,此番奉师门谕令来求见铸剑庄雷溪大当家。晚辈并非要堵庄门,只是听说雷溪大当家有事在身,暂无闲暇,可师门严命晚辈定要见他一面,所以只好在门外守候。大师明鉴,晚辈绝无恶意,更从未阻拦过庄中人进出,只是在此静静等候而已。” “你说得漂亮!”那守门大汉厉声吼道,“身边带着明晃晃的剑子,日夜盯着我家庄门,还说什么没有恶意?几天前六阿婆要出门收菜,你就挡在门前,六阿婆收了惊吓,到现在还在躺床上收惊回神。” 那笑脸老和尚一摆手,守门大汉连忙收住了话头。他站在庄门口,抱起手臂,望着俞和阴恻恻的直笑。 “我乃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显通禅院住持,法号圆照。”那笑脸老僧天生一副眉花眼笑的的模样,但他双眸中,却透出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俞和听他讲话,那语声仿佛并非是自喉舌中发出,而是恍如在聆听自西天佛国遥空传来的佛旨一般。 “这位小施主,虎伏铸剑庄正在为我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打造十丈文殊菩萨金身,三月之后,便是请佛入龛的良辰吉日,金身须赶在那日之前铸成,再由我们运回五台山去。此乃我大孚佛宗的盛事,九州之上的诸家佛宗都有高僧前来观礼,所以万万不可有何差池,还请小施主莫要叨扰雷溪大庄主才好。”老和尚把话说得平和,但也不知他暗暗施展了什么神通,俞和听了,心底里竟然生出一丝不敢违抗的念头来。 可俞和深吸了口气,双眼定定的望着这位圆照住持,举起双手当胸作揖道:“大师,晚辈实在是身受门中师长的严令,务须要见到雷溪大当家。不过晚辈只有寥寥数语,要对大当家的当面讲说,把话说完,晚辈转身便走,绝不会耽搁他铸造金身。恳求大师通融一二,晚辈必定感激不尽。此番前来,若连雷溪大当家的面都未见,晚辈回山之后,只怕难逃责罚,盼大师慈悲为怀,体谅晚辈的为难之处。” 那五台山圆照住持又一皱眉,沉吟了半晌才道:“贫僧曾救过你罗霄剑门十六代同朔真人一命,你只管回山去,我立时修书一封,让同朔替你开解就是。” 俞和叹气道:“大师,同朔师叔祖历心劫未果,憾于三年半前坐化,本命法剑供奉于罗霄奠仙堂。” 圆照住持眉毛一跳,低头念了声佛,闭拢双唇再不言语。俞和以为这老和尚心中伤怀同朔真人陨落,说不定反会行个方便,放自己去见雷溪大当家。可他才暗暗一喜,抬脚想朝前迈步,忽见圆照住持左袖一颤,那当头罩下的佛力忽然由平和转为霸道,仿佛一连有七八座无形山岳镇压下来,俞和只觉得双肩之上如有千钧之重,双膝一晃,险险被这巨力压倒。 自俞和后腰命门大穴中,忽生出两道热流,一道沿着督脉逆行而上,一道沉入双腿,直达涌泉。赑屃血脉本为上古神龙嫡裔,岂容得遭人大力压服?俞和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挺,周身骨骼轻响,牢牢站定在原地,可靴面却已然埋入了泥土中。 “大师这是何意?”俞和沉声问道。 “师兄,你跟这黄毛小子徒费什么口舌,区区扬州罗霄这等山野小派,怎能阻我五台山佛宗之大事?且当他是一只扰人的蚊呐,一巴掌扇飞了,岂不清净?我倒要看看那什么罗霄剑门,凭何敢与我大孚灵鹫寺叫板!” 圆照住持身边,一位面皮煞白的老僧踏步而出。这老和尚满脸怒气,一对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三步作两步冲到俞和面前,抡起巴掌,就要朝俞和扇去。 “师弟稍安勿躁!”圆照住持一声断喝,生生喝止了这个老和尚,“你何苦对一个小辈出手,传出去惹人笑话?” “小辈?我怎么看不见什么小辈?我只看到这里有只飞虫,嗡嗡的惹人烦躁!”那老和尚面露冷笑,周身僧袍被罡气激得烈烈飞扬。可与他对面的俞和,脸上毫不见畏惧之色,双眼紧盯着那老和尚高高扬起的手掌,瞳中有万千剑芒生生灭灭。 站在虎伏铸剑庄门口的那守门大汉,脸上已然笑开了花,他眼巴巴的望着白面老僧,恨不得下一刻这老僧一巴掌拍下,就把俞和扇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狼狈逃命而去。 圆照住持又颂了声佛号,上前几步,伸手按下了白面老僧的胳膊,将白面老僧拉到他身后。圆照老和尚看了看俞和,沉声道:“少年人修剑,胸中有些锐气原是好的,但也当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免得半途夭折,甚为可惜。那十丈文殊菩萨金身事关重大,贫僧绝不会容你去面见雷溪庄主,若你对他一通胡言乱语,扰得他心烦意乱,这铸造菩萨金身之事只要有半分差池,贫僧也是担待不起,所以你不可再向前半步。” 圆照住持抬起右手,五指并作掌刀,“呼啦”的一声,在他手掌上便腾起一道琉璃宝焰。老和尚翻掌一挥,一弯宝焰刀罡紧贴着俞和的面门,斩落在泥地上。再看俞和脚尖前三寸,留下了一道三指宽,五丈多长的刀痕,深不见底。 这刀痕中犹自有丝丝缕缕的琉璃宝焰溢出,圆照住持手指着地上刀痕,对俞和道:“等与不等在你,但你绝不可跨过这道刀痕,亦不可对虎伏铸剑庄的人出手,否则休怪贫僧翻脸不讲情面。你若能在此等到三个月之后,那雷溪庄主自然由得你去见,你若等不得,便自转回山门去。对你家师长说,大孚灵鹫寺圆照在此,谁人敢越此界,我必会将他擒回五台山,压他跪伏于我佛座前,焚香忏悔百年!” 圆照住持一番话说完,也不再理俞和,转身就朝虎伏铸剑庄中走去。那守门大汉躬身身子,陪着殷勤的笑脸,把正门大大敞开,小心引着圆照住持朝庄子里面走。那个方才抡掌欲扇俞和的白面老僧对着俞和冷冷一笑,伸手屈伸了几下五指,自他指节间,竟发出一连串金石交鸣之声。 也不知是怕那一尘不染的僧鞋粘上泥水,还是故意显露道行震慑俞和,这七八个老和尚走进虎伏铸剑庄时,人人都是脚不沾地。他们一落足,脚下便自生出一朵金莲承托。几个和尚傲然走进了铸剑庄正门,那守门的大汉对着俞和撇了撇嘴,啐出一口浓痰,把两扇沉重的铜皮金钉大门轰然关拢。 和尚一走,那地涌金莲的异相渐次消隐,可压在俞和身上的庞然佛力却依旧未散,俞和看了看脚尖前那道刀痕,紧握着腰间长剑的手,指间已然隐隐泛白。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咬牙退开了半步。这步子一撤,肩头的巨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俞和猝不及防,整个人从地上窜起,险些头顶撞到那大松树的枝桠。 虎伏铸剑庄里的锻铁声此起彼伏,滚滚热浪让这周围不似深秋时节,但那一扇紧紧闭拢的大门,和门边的一对乌沉铁狮子,却是如此的冷漠。 俞和又在树下等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中,铸剑庄也常有人进进出出。而那两个守门的大汉每次看到默立于松树下的俞和,都会恶言恶语的嘲讽奚落一番。俞和无耐,只能当做浑没听见。 三日夜之后,又有几十个黄袍僧人驾云而来,落进了虎伏铸剑庄。俞和叹了口,转身御剑而去,返回罗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宗华怒,何因由 “三个月?”宗华真人怒哼一声,把手里的盖碗茶杯重重的按在了桌上,那杯托的下沿,嵌入老梨木桌板足能有半寸深,“我们一年前就把灵物送到了虎伏铸剑庄,按理说他们六个月前就该把灵剑铸成,可如今却拿大孚灵鹫寺出来做挡箭牌,要我再等三个月?这些只懂抡锤打铁的粗人,以为有了丹崖派坐靠山,又扯上了五台山这块虎皮,就已能将我罗霄剑门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俞和垂首肃立,不敢妄言。宗华真人宣泄着心中的火气,大师兄夏侯沧在一边帮腔托衬,而方家怡只是笑吟吟的听着,仿佛这一切都与她全无干系。 “三个月之后,只怕那虎伏铸剑庄就已经换上了新牌匾,摇身一变成了龙虎山天师教铸剑院了!到时候,洪老道那厮往铸剑庄中一坐,三十五口灵剑还找谁去要?那四十余万符钱的灵物,也尽成了泡影。”宗华真人越说越是火大,他周身气机勃发,震得清微殿主殿连连摇晃。 虽然背后或许还有丹崖派掌门洪老道出谋划策、推波助澜,但抵赖不交灵剑的是虎伏铸剑庄。而大孚灵鹫寺的和尚出面阻拦,倒也并非是无理无据,那时俞和即便出剑硬闯,也断然斗不过圆照主持等人。再从大局来看,要是俞和大闹铸剑庄,因而挑起了罗霄、丹崖、大孚佛宗之间的争执,以区区罗霄剑门,根本不是五台山佛宗的对手,争斗起来绝讨不到好处,所以他选择退让并返回罗霄,实是既无奈又明智之举。 按理来说,宗华真人这股汹汹怒气,当是对着虎伏铸剑庄,对着雷溪老人而发。可宗华真人偏偏是怒目瞪视着俞和,若有不知究竟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俞和犯了什么大过错,正被宗华真人厉声呵责。 就连俞和自己都分不清,宗华真人这怒火究竟是对着虎伏铸剑庄所发,还是冲着他来的。他只能低着头,心里叹气,嘴上一声不吭。 “俞和,此事你给我好生放在心上,莫要再毛毛躁躁。旁的事情你都别做了,这三个月中,你只管盯着虎伏铸剑庄,看那些五台山的和尚一走,你就立时去找雷溪老人。”宗华真人站起身来,对着俞和喝令道,“你莫要以为他们说等三个月,就当真的要等三个月之后再去信邑。金身佛像入龛之前,须得齐聚高僧大行法事七天,才能给佛像点灵开光。最多二个月之后,那十丈金身佛就会铸造完成,五台山的和尚便会带着佛像离开虎伏铸剑庄。你去给我把眼睛瞪圆了,盯紧那庄子里的动静,不得有误!” 夏侯沧接口道:“俞师弟,此事重大,你也莫要留在山门中了。且当辛劳一番,还是去那庄门口守候才好。” “弟子遵命。”俞和作揖应诺。 宗华真人一甩袍袖,朝正殿后苑去了,方家仪也站起身来,随着宗华真人朝殿后走,走了几步,她忽然转回头来,对俞和与夏侯沧柔声道:“俞师兄在那庄子前守了这许多日,风风雨雨的,也不容易。待家仪去掌院师伯面前求求情,俞师兄既然回来了,还是在门中歇息个三五日,再去信邑吧。” 夏侯沧站起身来,笑着拱手说道:“还是方师妹体恤,如此甚善,烦劳师妹了。” 说罢他朝俞和一使眼色,那意思是要俞和向方家怡致谢,可俞和抬眼看了看方家怡,嘴角微微一抽,顿了半晌,才干巴巴的回了一句:“多谢。” 方家怡掩口一笑,撩起竹帘,去了后苑。 夏侯沧看了看俞和,语重心长的道:“师弟,你也看到宗华掌院为此事发怒,盖因这四十万符钱的灵物,对我罗霄来说断非小事。再一来那洪老道声名狼藉,为人下作,最喜耍些粗劣的腌臜手段,这次算计到我罗霄剑门头上,掌门师尊与掌院师尊都咽不下这口气。所以那虎伏铸剑庄之事,你须得好自为之。既有方师妹替你求情,你可在门中歇息三日再去信邑,不过这三日中若是那虎伏铸剑庄有何变故,师弟可得自行担待。” 俞和也不答话,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清微院。 这一路走,俞和心里很是憋屈。自己去了趟信邑,吃了虎伏铸剑庄老大一个闭门羹不说,因为心系师门重托,所以在那庄子门口守候了六天七夜,饶是俞和修为深厚,这不分昼夜的站守也甚为辛苦。最后不得以返回山门,只是因为大孚灵鹫寺的和尚出面,在那天下佛门四大宗之一的五台山大孚佛宗面前,莫说是俞和一人一剑,就算是罗霄剑门的高手倾巢而出,人家也不会退让半步。 俞和心里本就闷着一口气,可这满身疲惫的返回山门之后,宗华真人与大师兄夏侯沧听完俞和的禀报,非但没有问一句辛苦,宗华真人还勃然大怒。明面上他是在斥骂虎伏铸剑庄,可俞和始终觉得宗华真人的怒气是冲着自己而来。再加上夏侯沧在一边话里有话的旁敲侧击,还有方家怡那一副写着幸灾乐祸的笑脸,俞和不知为什么,只想远远地逃离那座清微殿。 曾几何时,他总是在众人羡慕的眼神注视下,施施然的走进清微殿,与宗华真人饮茶谈笑。可如今,俞和甚至有些畏惧见到那座高高的大殿,更觉得宗华真人渐渐变得陌生。 走过藏经院时,俞和伸头进去看了一眼。 论剑殿的五弟子依旧是围坐在殿门边,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什么。鸣剑真人难得也从书山经海中出来了,他手里依旧攥着一本剑经,背靠着大殿的柱子,正眯着眼,享受深秋时节里难得的暖阳。 在那前院石坪中央,青铜八角焚香塔中升起层层紫烟,袅袅的浮上云霄。微风吹来,耳听见大殿檐角下的铜铃在叮当作响。 俞和恍惚觉得,这藏经院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充满了安宁。他脚下不由自主的迈开步子,走进了藏经院中。 “俞师弟来了?这可有好几日未见了,你又到何处去大杀四方了?”五师姐邓晓冲俞和笑了笑,手指着藏经院正殿道:“掌院师尊说过,你若回来,就去找他。他此时正好在后苑饮茶,你快些过去吧!” “多谢师姐。”俞和抱拳一礼。 穿过略显昏暗的藏经院正殿,到了后苑中,就见云峰真人坐在石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摆弄着一具剑匣器胚。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黑石阵盘,正往剑匣器胚上拼凑比对,想是在琢磨着将阵盘镶嵌于何处,才最为妥当。云峰真人面前的石板桌面上,已被他用手指蘸着茶水,画得一片缭乱。 等俞和走了过来,云峰真人才放下了剑匣器胚和阵盘。他抬头看了俞和一眼,笑着道:“闭门羹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俞和奇道:“师尊怎的知道?” “听说最近也不知派了多少弟子去那虎伏铸剑庄,要么吃了闭门羹回来,要么就带了点伤回来。那庄子里并无高明修士,想必是有丹崖派或别门的高手坐镇。你既然毫发无伤的回来,多半是连门都没进去,我猜的可对?” 俞和苦笑了一声道:“被师尊言中了。在我临行前,夏侯大师兄吩咐过绝不可用强,对那虎伏铸剑庄当须加倍恭敬。雷溪老人既不见我,我就只好在门口等了这么多天。可最后还是被人逐了回来,老大的憋屈。” “谁人把你逐回来的?就算是丹崖派的洪老道亲临,以你如今的剑术道行,他未必是你的对手吧。”云峰真人给俞和倒了一杯茶,指着身边的石墩,示意俞和坐下,“说说看,俞少侠这次是在谁人手底下吃了个哑巴亏?” 俞和拿起茶杯,那茶汤正烫,可俞和只觉得一股股暖意从手心里直透入心底,他深深的吸了一口茶香,将虎伏铸剑庄外的那一番遭遇,和方才宗华真人大怒的事情,对云峰真人说了。 云峰真人听完俞和所讲,把眉毛一挑道:“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你小子这次可真是撞到铁壁上去了。那家宗门委实了不得,只怕证得罗汉果位的高手,要比西南的东巴密宗还多,甚至可能还有数位证得了肉身菩萨果位的老僧,隐修于灵鹫寺万佛地宫中。我们罗霄是惹不起那些和尚的,看来雷泽老人又寻到了一片大树荫啊。你莫看他身残面恶,修为浅薄,性子又粗鲁,可这上下经营的手段,果真是很有一套。难怪连洪老道那等人,也只得对他尊称一声雷溪师兄。” 俞和叹气道:“我也知道惹不起五台山的和尚,如今只能又去庄外守候,等待那金身佛像铸成,和尚回山,我再去求见雷溪老人。不然宗华师伯降下雷霆之怒,我可吃罪不起。” “你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也该吃些苦头,受些磨难。世上就是有许多事情,不是靠一个人一把剑,去打打杀杀,就能促成。凡俗绿林中常说:人在江湖之中,江湖是大势,人是小舟。一个人再强,那怕你修成天仙道果,也始终有山外之山,人外之人,三尺青锋变不成定海神针。人当须在随波逐流之中,学会能屈能伸,等深谙水性之后,再去试着搏击浪涛。小舟虽小舟,若你能召来千千万万的小舟连成一片,彼此扶持倚靠,或亦阻断激流,围出一片静水。” 俞和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云峰真人喝了口茶,接着道:“这说得有些远了,你还体悟不到。如今宗华师兄也是给你压些担子,免得你总是因为几许俗情小事,就乱了心神,自甘沉沦。须知宗华师兄这人,他会对你发怒,那是因为心系于你,希望借机敲打一番,使你猛省。他盼你尽早召回心思,放下那些稚嫩的羁绊,为宗门分忧,成为罗霄砥柱。若他当真对你失望了,那便会视你如不见,任由得你自生自灭去。” “师尊莫不以为宗华师伯是因为有旁人在他耳边搬弄是非,故而恼怒于我?” “你说的是那守正院方家怡的事情?”云峰真人大笑道:“你莫要以为我在藏经院中坐,就听不到外面的风风雨雨。你们那些蹊跷事,自然有人说于我听!” 俞和大窘,挠了挠头道:“师尊,传闻不可信。” “我自然知道不可信!”云峰真人斩钉截铁的道,“我听到耳里,尚且只当做是一场笑话。那你认为宗华师兄会看不透?” 俞和语塞,低头想了半晌才道:“师尊,弟子明白了。或许是我前段时间神智昏聩,故而有些疑神疑鬼。如今师尊点醒了我,我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委实荒诞不经。明日一早,弟子就启程再去信邑,不见到那雷溪老人,誓不回山!” 俞和放下茶杯,忽地站起身来,朝云峰真人一揖到地,转身出了这藏经殿后苑。 云峰真人看俞和去得远了,低头吹了吹手中已然半凉的茶水,叹了口气道:“师兄,自古红颜祸水,你一代豪杰,数百年修行,却始终看不透这层道理。与一个孩子如此斗气,你这究竟是何苦来哉?”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守三月,见雷溪 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俞和实在坐不住了,他干脆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衫,带上了十几坛子酒,径直出山朝信邑虎伏铸剑庄去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守到大孚灵鹫寺的和尚离开,于是他便找了一处可以远远望见庄门口的小山坡,用油布和树枝简单支起了一个篷子,挂上敛息符,盘膝朝地上一坐,两眼瞪着数里地之外那浓烟滚滚的庄子,开始了漫长而寂寞的等待。 每日早晚卯酉二时,从那庄子中,都会有几道强横的神念破空而出,在庄子周围的百里地界来回扫视。就连玉板金书的敛息符也瞒不过这些神念,当这些神念一扫过俞和的身形,在他的识海中,便会显化出一尊双目奇光四射的佛陀虚相。 俞和知道,此乃是有佛宗高手在施展凡圣五通之一的“天眼通”。这佛门神通可洞彻诸法,睁开天眼一望,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覆若细诸色,无不能照,审视天地的纤毫毕现,区区敛息符自然挡不住。不过俞和也并没有隐匿起来的意思,任由那神念扫视,他自坐定岿然不动。 俞和知道,这是虎伏铸剑庄中的五台山高僧在施展天眼神通。他亦能分辨得出,其中有那位圆照住持的神念,也有那个白面老僧的神念,甚至还有一道神念比圆照住持和白面老僧更加宏大庄严。 这几位驻留在虎伏铸剑庄中的大孚灵鹫寺高僧,起初几日还颇为关注俞和,那神念扫到俞和周围,总会徘徊一阵子。可到了后来,他们发觉俞和始终不言不动,只是盯着铸剑庄看,也就猜到了俞和的意图。俞和能察觉得到,好几道神念中,都向他流露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讥诮。 想到宗华真人发怒呵斥的情形,想到大师兄夏侯沧那虚情假意的样子,再想到夏侯沧和方家怡眼角那一缕幸灾乐祸的喜意,俞和咬了咬牙,挺直了背脊,任凭佛宗高手的神念在他身上来回扫视,他只是远远盯着铸剑庄,一动不动。 过了一个月之后,这些大和尚们看到俞和也是视如不见,只把他当成是山坡上的一块顽石。而铸剑庄门外,也陆陆续续来过好几拨人,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其中有通辰道宗的修士,有扬州府供奉阁的执事,有云居山宝珠禅寺的僧人,还有丹崖派的弟子。 不过铸剑庄的守门大汉,看到这些扬州诸派修士,却并非像对待俞和那般以恶言恶语相向,虽也谈不上有多恭敬,但还是会敞开侧门来,引这些修士进庄子里去。最多一盏茶功夫,便会看到有大孚灵鹫寺的和尚陪着,又把这些修士送出庄外。 其中只有丹崖派的几个弟子,在庄子里住过一日两夜才走,而且他们身边也没有和尚跟着,看起来这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果真是关系并不寻常。 时节转入深冬,山中极寒,草木凋敝。俞和孤单单的身影坐在山坡上,受尽了风吹雨淋。大雪初来,山间一片银装素裹,俞和默运玄功,一口阳气生生不息,只在他身周一丈地界,始终暖融如春。 宗华真人猜的不错,等到第四十七天时,庄子里那震耳欲聋的锻铁声戛然而止。到了第五十二天,那些大孚灵鹫寺的和尚几乎是昼夜不停的以神念扫视庄子周围。圆照住持甚至亲身脚踏莲台渡空而来,好声好气的劝俞和离开。俞和也不与他争辩什么,点了点头,拍落衣袍上的浮尘,退到了离虎伏铸剑庄十五里左右的一座山崖上。 第五十三天,庄子里似乎有高僧作法,一道金莲佛阵升起,罩住了虎伏铸剑庄周遭十里地界。之后俞和便在看不清那庄子中的究竟了,远远望去,整座虎伏铸剑庄影绰绰的,裹在一片淡金色的氤氲中。 可越是这样,俞和越觉得看到了一线希望。这副情形,说明那十丈金身佛像已然铸成淬火,大孚灵鹫寺的和尚与铸剑庄的大师傅,正在为金身佛像雕刻灵阵,使这尊佛像成为一具法器。而当阵法作成,这金身佛像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可由和尚施展神通带回五台山,再聚集一众有道高僧,以精纯佛力灌注祭炼,使佛像点灵开光。 又过了整整一十八日,离着先前圆照住持说的三个月之期,还有二十天左右。俞和望见有道皓然金光从虎伏铸剑庄中冲天而起,贯入云层之间,把天上的白云都染成了一片金色,有亿万朵金莲如雪花一般,从云中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洒入虎伏铸剑庄中。 这宝器出世的异相只持续了数息,便又倏地隐没。 俞和盯着虎伏铸剑庄,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就看几十个黄袍僧人驾着一片金光庆云,从铸剑庄中飞起,朝北面天际去了。那圆照住持临行前,竟然转头朝俞和投来一道神念,俞和只听得圆照住持的声音在他耳畔说道:“俞和小施主,你有如此执念,老衲煞是佩服。修我佛道最重心性坚忍,你与佛有缘,身具慧根,何必委身于扬州小派?若你想改修佛道,可来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找我。” 俞和眉毛一挑,并未答话。而那圆照住持也不指望俞和立时就会有什么反应,他传音过来,只是为了给俞和种下一个修佛的念头罢了,至于成与不成,自有日后因缘际会。 五台山的群僧走远了,山间寒风一吹,那笼罩着虎伏铸剑庄的金色氤氲,便缓缓散开。 俞和枯坐两个多月,等的正是这一天。他心中大喜,起身御起剑光,落到了虎伏铸剑庄的庄门前。 刚走到庄门口,还未等他举手叩门,那侧门便从里面被人拉开了,先前那个守门的大汉探出头来,冷冷的看了俞和一眼,沉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通禀大当家的。” 说罢这侧门又一次在俞和面前关拢。 已然等了两个多月,俞和倒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如今五台山的和尚尽都走了,这伏虎铸剑庄也就再没了闭门拒客的由头,庄中没有高手坐镇,想拦也拦不住俞和。 果然才一炷香功夫,那守门大汉又拉开了侧门,对俞和招手道:“进来吧,大当家的在侧厅等你。” “有劳这位大哥头前带路。”俞和笑着一拱手。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是把脚迈进了这座庄子。 这虎伏铸剑庄里面甚是开阔,里外九进的院子,每一层都很是宽敞。整座庄园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凡俗中的打铁作坊,庄子里到处都是高高砌起的火炉,弥散着浓烈的烟火气味,火炉边有巨大的铁砧和水槽,地上凌乱散落着扭曲的铁钳铁钎等物。走廊顶上挂着一行各式各样的铜铁钟鼎,廊边一排排的全是兵器架子,上面十八般兵器无一不全,每一件都黑沉沉的,透着冰冷坚硬的光。 那守门大汉在前面引路。俞和行走在这座庄园中,却看不到任何一位打铁的师傅,所有的火炉和铁砧边,都没有人在劳作。庄子里异常宁静,只是有不少仆从小厮,在忙来忙去的扫洒院子,收拣杂物。 穿过了两前重庭院,转过巨大的青铜照壁,眼前便是虎伏铸剑庄的正厅。厅堂前面竖起的八根大铁柱子煞是惹眼,这些柱子全是用精炼的乌沉铁铸成,也不知是空心还是实心,每根柱子都足有两人展臂合抱那么粗,柱子上雕着工坊中匠师冶炼锻打的图样,笔法甚是古朴,柱子最下端,各镇着一只丈八铁虎。这铁虎似乎不堪承受那柱子的重量,四肢摊开,完全匍匐在地上,神情萎顿,全无威风煞气,正合了“虎伏”二字之意。 守门大汉推开了正厅西侧殿的木门,对俞和道:“进去吧。” 俞和朝这大汉竖掌一礼,低头迈步进了这座西侧殿。 这殿中并非是用灵灯照明,从房梁上垂下了儿臂粗的铁索,吊挂着两排六只能有五尺圆径的铁栅栏大火盆,火盆里面飞腾着熊熊烈焰。而在大厅两侧,沿着立柱,也放着两行稍小一圈的火盆,里面的新炭烧得噼啵作响,溅出像流萤一样飞舞的火星子,那忽青忽黄的火光,照亮了整座侧厅。 单看这侧厅里面的摆设,倒很是符合草寇山大王的喜好。头顶上交错的全是铁索,厅堂中到处都摆着兵器架子,柱子上和墙上挂满了豺狼虎豹的皮料,连侧厅里面的椅子,都铺着一块完整的虎皮。人坐在椅子上,双脚刚好可以踏住一颗虎头,显得气势勇悍。 侧厅中缭绕一股难闻的气味,其中有炭火发出的烟味,有酒肉的腐臭味,亦有脚汗的酸腐气味,甚至还有一丝血腥气。厅中摆着八把椅子,可只有一个人坐在居中的椅子上,十几个与那守门大汉一般衣着装束的壮硕男子,并排站在厅柱边,手扶腰刀,对俞和怒目而视。 借着火光一看,俞和便知道,坐在居中椅子上的这人,正是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雷溪老人。 这雷溪老人的模样果真是如传闻一般,令人望而生畏。他赤裸着上半身,腰间围着一块污秽不堪的皮革,手腕和小腿上都裹着厚厚的生皮。雷溪老人身上没有一丝毛发,浑身肌肤有的呈赭黄色、有的苍白如蜡,还有的乌黑一片。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光洁之处,尽是坑坑洼洼的,好似搅乱的血肉糜一般。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从他颈下到肚脐的那一大片肌肤,看上去血肉模糊,似乎那皮肉之间的血痂总也不会愈合,只要稍一动,就会裂开,溢出大团的脓血来。 更不消说雷溪老人的一张脸有多么可怖。那眼耳鼻口几乎全都不在原本的位置上。左眼是条细细的皮缝,右眼却连半片眼皮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圆孔,浑浊的眼珠暴突而出。耳朵与脸肉黏连在一起,鼻子只剩下一小半,露出黑漆漆的一个孔洞透气。鼻子下面更完全看不出嘴唇,只有一条裂到腮边的口子,根本遮不住两排焦黄的牙齿。 饶是俞和早有耳闻,这时亲眼目睹,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骇然。落入烘炉被烧成这副模样兀自未死,更隐忍几十年,终谋得庄主之位,这雷溪老人绝非是个寻常之人。 “你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么?” 雷溪老人右眼珠一动,也不见他开口,便有一个极其嘶哑含糊的声音发出。若不仔细去听,甚至很难听懂他所讲的话。 “晚辈失礼了!”俞和定住了心神,对着雷溪老人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晚辈罗霄剑门天罡院弟子俞和,拜见雷溪庄主。” “天罡院?”那雷溪老人的“嘴巴”一抽,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老夫的面子可真不小,居然让罗霄剑门天罡院的弟子在门口等了快三个月。你家师长也舍得,居然派出一位门中菁英,如此辛辛苦苦的守着我这么一个废人。” 俞和道:“晚辈奉门中师长之命,前来……” 那雷溪老人一摆手,打断了俞和的话道:“来找我取三十五口灵剑是么,之前已然来了七八位罗霄弟子,我自然知道你们的来意,不必再说了。” “敢问大当家的可曾将灵剑铸成?晚辈何时能来取剑?” 雷溪老人把手一抬,身后有位大汉便捧来了一柄连鞘的长剑,放在雷溪老人的掌中。雷溪老人一手握住剑鞘,另一手轻轻推开剑鞘口的机括,耳听得“呛啷”的一声,这侧厅中打起一道电闪,一口寒光四射的三尺法剑脱鞘而出。 雷溪老人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只见那三尺法剑的剑身好似一汪碧水,有道白蒙蒙的锐金之气,在剑身上流转不休。 “这剑可还好?”雷溪老人屈指一弹剑锋,这三尺长剑登时发出悠长的轻鸣,声如龙吟久久不绝,剑锋轻颤,那道锐金之气几欲离刃而出。 俞和心中暗暗戒备,把一口真炁提到胸中,拱手赞道:“虎伏铸剑庄造的灵剑,自然是上品。” “铸成如此一口法剑,当须我虎伏铸剑庄的两位匠师昼夜轮换,不熄火不停锤的锻打百日,方成剑胚。之后还要再花费半个月时光篆刻法阵,才能成就此剑之威。我等虽然盗天之术,能采炼凡铁铸造法器,但毕竟只是泥骨俗胎,手艺粗陋,并非每柄剑胚都能终成法器,大凡每锻造三条剑胚,才能出一口合用的好剑。故而那三十五口法剑,就算是我虎伏铸剑庄上下几十位锻铁师傅日夜不休的锻打,也得一年半才能铸成,你师门长辈所限的半年时间,委实是太短了。” 那雷溪老人叹了口气道:“这位俞小兄弟,你在我庄门外苦苦守候了近三个月,我那家丁言辞之间对你也多有得罪,老夫先向你陪个不是,你再听我细说其中因由。” 俞和心中疑惑,不知这雷溪老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人家既然有话说,他也只能点点头,垂首静听雷溪老人的下文。 雷溪老人道:“之前也有罗霄剑门的弟子来我虎伏铸剑庄,想要按照先前的约定取走灵剑。起初几次来人,老夫和颜悦色的对他们讲说了铸剑庄中的诸般难处,三十五口灵剑委实还未铸造完成。可你那些师兄弟自命不凡,脾气也忒地大了,一听说灵剑还未铸成,立时便点指着老夫破口大骂。庄中子弟尽在当场,老夫当众失了脸面,恼羞成怒之下,便将他们逐出了庄外。哪知道这些罗霄弟子守在庄外不走,不但将我的铸剑庄大门劈碎了三次,甚至还胁迫我庄中的老人孩子,逼着老夫交出灵剑,幸好有其他扬州道友路见不平施以援手,这才免去了一场劫数。自那之后,我庄中人便对你罗霄剑门没了什么好颜色,故而委屈俞小兄弟你也吃了好几个月的闭门羹。” “不过老夫却发觉俞小兄弟你与其他罗霄弟子大不相同,这才愿意与你多说几句。你在我庄外枯守了这么久,但却从未对我铸剑庄出言不逊,更未为难我庄中妇孺,如今灵鹫寺的大师已去,你来此见到老夫,还能礼数周全,老夫我扪心自问,即便是换我自己,也断没有如此涵养,故而老夫对你很是敬佩。” 说罢雷溪老人双手拢着剑柄,居然朝俞和抱拳一礼。 俞和连忙作揖还礼道:“雷溪大当家的谬赞了。晚辈不知那些师兄如何冲撞了大当家的威严,但此番出门前,师门有严令示下,当须对虎伏铸剑庄恭敬有加,万万不可冒犯。” “我是看不懂你罗霄,先前来人那般桀骜不驯,却又有你俞小兄弟这般气度不凡之人,当真是有天差地别。看来这门派一大,其中门人也是良莠不齐。”雷溪老人刻意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但他那副面孔,无论如何都让人不敢直视,“还有一件事情我也想不通。老夫偏居信邑,但也有所耳闻,你罗霄剑门天罡院的弟子,乃是门中弟子的菁英之选,人人惊采绝艳,都是了不起的英侠人物。但为何你俞小兄弟却被派来我虎伏铸剑庄外枯守如此之久,是你罗霄剑门中的哪位师长如此不懂得爱惜人才?严冬时节,却让一位菁英弟子在此饱受风吹雨淋,吃这般大苦?” 俞和笑了笑道:“多谢大当家的体恤。晚辈身为罗霄弟子,自当为山门分忧。这区区风雨之苦,也是一种修行磨炼,不足挂齿。” 雷溪老人拊掌道:“百锻成宝器!俞小兄弟果然是人中龙凤,有此心性,大器可成。” 俞和抱拳一笑,不置可否。 “老夫是个打铁的粗人,心直口快,言语不周之处,俞小兄弟莫怪。”雷溪老人叹道:“你罗霄剑门的师长,也当真不近人情。这三十五口灵剑老夫早就言明无法于半年内铸成,可你门中师长却强人所难,也不等老夫细细分说,甩下灵物便拂袖而去,如今还来百般指责,怪罪老夫拒不交出灵剑,真不知是何道理!” “俞小兄弟,我看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故而盼你回去替我铸剑庄说说情。那三十五口灵剑之事,我铸剑庄未敢耽搁,可人手有限,时至今日只铸成了一十二口。数月前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僧人突然来访,要老夫放下一切活计,替他们赶制一尊十丈金身大佛。五台山佛宗势大,老夫这小小的虎伏铸剑庄,哪里敢违逆?更不说那些僧人一直守在庄中,日夜监工,老夫无奈,这数月中只顾铸造佛像,实在没法分神铸剑,还请俞小兄弟见了你门中师长,帮老夫多说几句好话!” 说罢雷溪老人用手指拈住剑锋,把剑柄朝俞和一递:“这是其中一口剑,俞小兄弟可亲手品评一番,当知此剑铸造,端不容易。” 俞和听这雷溪老人一番话,说得也颇实在,便觉得那张丑恶狰狞的面目,也并不如何可憎。他走到雷溪老人的面前,先是一抱拳,然后伸手去接剑柄。 就在俞和的手指刚一碰到剑柄时,雷溪老人那半闭的左目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冷光。只见雷溪老人突然发力,猛地将这口长剑倒插向了自己的右肩,如此灵剑可等锋利,“噗嗤”的一声轻响,登时将雷溪老人的肩头刺了个对穿。 鲜血飞溅而出,俞和大惊,急退步拂袖。可两人相隔委实太近,雷溪老人这一手又太突然,眼看俞和的袖子上,已沾染了数点殷红的血迹。 雷溪老人手握着剑锋,鲜血从他肩头汩汩流出。看他脸上的神情诡异,不知是喜是怒,两只眼睛瞪圆了,死盯着俞和,口中桀桀怪笑。 第二百三十章 天师印,两仪丸 “好你个罗霄剑门的贼子,果真在是道貌岸然之下,藏着虎狼蛇蝎之心!老夫真是瞎了眼,错把恶人当成了菩萨,你居然讨剑不成,想要了老夫的一条命去?”雷溪老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点指着俞和厉声呵斥,那沙哑如磨铁的嗓音,好似是从黄泉深渊中爬出来的鬼物在嘶吼,“你罗霄剑门枉称正道!承元道兄、函秀观主快来救我!儿郎们,且给我记住了这凶人的面目!” “呛”的一声,周围的十几条大汉一齐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脚步一错,便将俞和围在当中,那十几口长刀寒光湛然,映着摇摇晃晃的火光,刀芒吞吞吐吐,夺人双目。 从侧殿后面,转出了两个身披道袍的修士,前一人身穿月白对襟法袍,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煞是威风。后一人身披褐黄色的八卦仙衣,肩上挂着褡裢符袋,道冠正中绣着一幅阴阳太极双鱼图,脸色蜡黄,身形枯槁如病夫。 那白袍道人冷笑道:“他罗霄剑门仗势欺人惯了,哪里会把你老哥的小小铸剑庄看在眼里?老哥你违逆了剑门上尊真人的意愿,又落了人家天罡院弟子的颜面,正是眼中钉肉中刺,以罗霄剑门的秉性脾气,自然是要取你颈血以洗刷耻辱的,明证剑心的。” 那白袍修士看了看俞和,啐了一口,又寒声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扬州虽多有仙山福地,但自从龙虎山遭魔门血洗,天师教灭道大劫之后,便再无前古道门正宗镇压,故而就有了区区罗霄剑门这等二流小派,在我扬州作威作福,横行跋扈。可笑他们虽是坐井观天,不识天下英雄,但我等却也无力相抗,只敢怒不敢言。以致区区一个罗霄低辈弟子,也如此倒行逆施,对同为正道一脉的伏虎铸剑庄挥剑相伐,当真是大道已弃,魔障深重!” “原来是你!”后面那个黄袍修士两眼一亮,恨恨的盯着俞和道,“你这贼子,果然辣手无情,看来我那彭明徒儿,断然是命丧于你手了!” 俞和抬眼细细一看,这黄袍道人他果然见过,只是时日久远,印象有些模糊。直到听见“彭明”二字,这才猛想起来,这黄袍道人乃是正玄观的观主函秀真人,他的徒儿名唤彭明。在俞和第一次独自出山历练,于那牡山坳的入地斩尸一役中,彭明夺了尸妖的躯壳,想尽噬俞和与通辰道宗谢年生等人的真元,却被俞和误打误撞的倒灌先天五行火炁,焚化了青丝法器,最后被俞和以“雷符剑”斩杀身陨。 当俞和与谢年生、吴华被救出牡山坳地穴时,函秀真人就心中生疑,猜测自家徒儿未必是死于尸妖之手,而是被俞和等人设计害死。但当时有云峰真人在一旁护持,函秀真人隐忍了下来,如今俞和独自一人,又中了他们的嫁祸之计,正好出此一口压抑多年的心头恶气。 雷溪老人拔出肩头的长剑,伸指连点,封穴止血。他看了看沾满鲜血的剑锋,嘬口轻轻一吹,那剑上的鲜血飞落,剑锋又复清亮,不余丝毫血光。雷溪老人手腕一抖,剑柄落入掌中,剑尖直指俞和。 “前辈,你这是何意?”俞和把双手拢在袖中,面沉似水的望着雷溪老人。 “我没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雷溪老人迎着俞和的目光对视过去。他那张丑恶扭曲的脸上,浮现出残酷的笑意,“你以为斩杀了我,这虎伏铸剑庄中便再无人能挡你一剑,你尽可把灵物、法器掳回罗霄去?没想到五台山的大和尚走了,我这庄子里,还住着丹崖派的承元道兄与正玄观的函秀观主吧?如今你的这番恶行,已被诸位道兄看在眼里,你想怎么样?要出剑将我们这些人尽数斩杀灭口?” 俞和不动声色的倒踩了半步,可他身后的铸剑庄大汉把长刀齐齐一挺,阻断了他的退路。俞和拿眼角余光左右一扫,沉声道:“前辈,若贵庄人手不够,一时间铸不完那三十五口灵剑,晚辈回山对师长禀明此中缘由也就是了。你我大可重约取剑之时,何必如此?” “笑话!”那丹崖派的承元子厉喝一声道,“我龙虎山天师教器宗宗主雷溪师兄,岂可屈尊降贵,为你们罗霄剑门锻造法器?竖子休得胡言!” “龙虎山天师教器宗宗主?”俞和闻言一惊,他听说了丹崖派要与虎伏铸剑庄合二为一,重现龙虎山道庭的盛世,可没想到这雷溪老人,已然挂上了天师教器宗宗主的名头。 “今日老夫不慎被罗霄凶人所伤,这一条胳膊上的经络,多半是废了。那扬州府供奉阁、通辰道宗和宝珠禅寺的法器,也是没法子按期铸成了。此伤甚是沉重,打铁又全仗两膀之力,老夫年迈,气血衰竭,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尽复旧观重操铁锤。倒要教扬州府供奉阁、通辰道宗和宝珠禅寺的道友们失望了。只怪罗霄的凶人下手太狠,老夫修为浅薄,招架不住,实为无奈。”雷溪老人摇了摇头,把手中的长剑一挥道,“两位道兄仗义援手,还请劳烦一番,替我将此罗霄凶人擒下,待诸派道友来访时,也好有个交待。” “固所愿尔!”那承元真人与函秀真人齐声应诺。只见函秀真人抢先发难,手上掐诀,口中念咒,伸手一点俞和脚下,就看那石板地面登时化成了流砂。俞和只觉得脚底发虚,身子向下一沉,流砂已然埋过了脚踝,再想纵身而起,却发觉流砂又变成了石板,自己两只脚已然牢牢的嵌在了地上,仿佛生了根一般。 “函秀师兄好手段!”承元真人大笑,伸手一拍后脑,张口喷出一团白光。这白光飞到俞和头顶,见风就长,眨眼间化作一方七尺印玺,裹着层层仙霞,直朝俞和顶门砸下。 这方大印一显化出来,俞和就觉得眉心处突突直跳,心中警兆大起。抬眼看这方大印,通体白如羊脂,上扣金螭钮,印面上阳刻六个古篆字,乃是“阳平治都功印”。 说起承元真人祭出的这方大印,那可当真是颇有来历。相传龙虎山天师大教,以天师印及天师剑为镇山法器,掌教真人执天师剑扫荡群魔,而天师印则用以镇服妖邪。但这“天师印”并非是仅有一枚,其中篆刻神霄玉文之章的铜印,被称为“上天师印”,乃是镇压龙虎山气运的先天至宝。但在七千多年前的那场灭门浩劫中,神霄玉文之章铜印被南方魔宗祖师以另一件先天至宝震碎。而其余“小天师印”共有一十八枚之多,虽不是先天至宝,却也尽都是威能奇大的法器,若能祭出全部十八枚印玺,结成“天师神印阵”,其威能足可与先天法器媲美。 这一套十八枚小天师印,在龙虎山大劫中散落,大半不知去向,甚至有的被魔宗高手慑服,炼成了魔道法器。而承元真人此时祭出的,便是这十八枚小天师印中的一枚,而且是其中最负盛名的“阳平治都功印”。 此印一出,俞和登时觉得胸口气闷,双肩如担山岳。他两眼一花,耳中轰鸣一声,险险栽倒在地。 承元真人一见俞和脸上变色,立时手中印诀连变,一口真炁喷出,宝印隐隐发出辟魔雷音,又压下了半尺。 “还不跪下!”函秀真人大喝一声。他双掌提起,在胸前一错一分,掌中有雷符显出,“咔嚓”的一声霹雳响,两道白炽的掌心雷拍出,如灵蛇一般打向俞和的胸口。 俞和心中知道,自己已然中了嫁祸之计。若这时被人生擒活捉,封住了神魂与一身修为,那雷溪老人、承元子和函秀子能有一百种手段将他整治得服服帖帖,直如扯线木偶一般,对他们三人言听计从。到时自己就算能逃得不死,也必会落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拖累着罗霄剑门也要背负上骂名,遭扬州诸派唾弃,名声扫地。 故而他把心一横,上下牙猛一咬,一口舌尖真血合着津唾吞入腹中。 这口真血一落入腹中,登出化作滚滚元阳气直贯丹田。关元内鼎中燃起熊熊真火,长生白莲放出万丈霞光。 只听得俞和周身骨骼发生爆豆似的鸣响,他把背脊一挺,一道浩然剑气冲霄而起,激得阳平治都功印颤抖不休。俞和伸手一抹,函秀真人的掌心雷化为青烟,他双眼一瞪,两道寒光直射出一丈多远。 “不好,这小子要作困兽之斗!”承元真人大吼一声,一连三口真炁喷向天师印,手中法诀连连变化,那阳平治都功印发出隆隆雷鸣,要朝俞和头顶压下。 函秀真人正要作法夹攻,忽听俞和舌绽春雷,发出一声虎吼。 再看俞和脚下的地面涌出丝丝黄烟,无数细密的裂痕绽开。俞和猛力拔出右脚,朝地上重重的一踏,数不清的碎石腾起,化作一柄灰白色的石剑,朝函秀真人和承元真人横扫过来。 函秀真人首当其冲,双掌朝外一推,拍出一道裹着丝丝雷光的烟岚。风雷与石剑一绞,那碎石尽数被碾成了粉末。 俞和闷哼一声,身子剧震,趁势把左脚也拔出了地面。函秀真人脸上闪过一抹潮红,脚下跄退了半步,眼见这一记真气硬拼,两人都没讨到好处。 石粉被乱劲激荡,颗粒如针,侧殿中罡风四合、暗流涌动。殿顶的铁索哗楞楞乱响,奢华的兽皮被撕扯成了碎片,巨大的火盆尽数倾翻,溅落的炭火点燃了漫天飞舞的团团皮毛,侧殿中像是飘扬起一片火雨。天师宝印发出莹莹仙光,像是一轮皓月悬空,把周围照得雪亮。 再看那些修为浅薄的持刀大汉,已然浑身浴血,东倒西歪的躺下了一大半。道门还丹高手当场拼斗,这些粗通引气之术的凡俗汉子,连散开的劲气余波也是难以抵受,只剩下几人正在地上来回翻滚,想扑灭沾到身上的残火。 函秀真人调息回气。承元真人却加催真力,趁着俞和与函秀真人斗法,真力稍泄的当口,把阳平治都功印又压下了一尺,眼看这天师宝印离俞和的顶门,已不足三尺。 俞和心中发狠,又是一口舌尖真血咽下。一道炙热的真元,宛如火线一般从关元内鼎中喷出,经由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直达指尖,他右手五指一搓,有两颗鸡卵大小,布满云纹的浑圆银球,已落在掌中。 “两仪离合,勘分阴阳;乾为阳,坤为阴;生为阳,死为阴;长为阳,灭为阴;异者主离,同者主合,表里同归一气也。两仪元磁离合剑,斩!” 俞和急颂咒语,他也是第一次使用这对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特意为他祭炼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柳真仙子曾在剑丸匣中留字嘱咐俞和,莫看这对剑丸其貌不扬,但运使起来威力甚大,而且此剑丸主攻伐,性子凶煞非常,使用时当慎之又慎。 此时俞和身受阳平治都功印镇压,万化归一真符并不应验,而长生白莲主守御,也不能助他破敌脱困,白莲赤鸢破甲等飞剑品质虽佳,但与这天师宝印相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因而俞和只能祭出这对从未用过的剑丸,但求一击奏效。 只见俞和把手朝头顶一挥,一黑一白两道剑光交缠着飞起,好似蛟龙升天,正撞在阳平治都功印的六字阳刻印文上。 “轰隆”的一声巨响,连雷溪老人都被散开的罡劲掀翻在地,整座侧殿几欲崩塌。函秀真人急闪身到了承元真人身后,双掌一伸,抵住了承元真人的背脊,看承元真人面色煞白,张口咳出了数点血沫。 赫赫有名的阳平治都功印,被俞和的两仪元磁剑光一撞,竟然倏地翻飞起来。那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竟然硬生生顶着阳平治都功印冲天而起,将侧殿殿顶撞开了一个大洞,寒风挟着细雪灌进侧殿来。 “这是什么法器?”承元真人嘶声惊呼。 只有与阳平治都功印心神相系的他,才在法器相击的刹那,感受到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的凌厉凶威。那两道交缠在一起的黑白剑光,一阴一阳,一生一灭,借元磁力离合之间,演化出两仪生灭至理,即便是天师大教遗宝阳平治都功印神妙无方,在这两仪剑光面前也是黯然失色。 承元真人生怕天师印有何闪失,急忙掐诀作法摄回了宝印。俞和仰头一望,双脚点地纵身而起,就要穿过殿顶的大洞,逃出生天。 “贼子休走!”函秀真人还不甘心,张口喷出一道浩瀚雷光,直追俞和而去。这正玄观其实也是龙虎山天师教的遗脉,函秀真人这一道本命神雷,正是由天师教“五雷正心法残篇”修炼而成,乃取劫雷为法,心雷为用,可破灭万邪。 这道雷光本是极高明的道法,换做旁人也不敢直撄其锋,可函秀真人偏偏碰上了俞和。天地间万物相生相克,自有一物降伏一物,那阳平治都功印还让俞和颇为难堪,可此等雷法在万化归一大真符面前,委实是形如无物。 俞和此时身在半空中,宛如出笼的鸟儿,头顶就是茫茫云天,尽可由得他去。低头一看函秀真人不依不饶的打来雷光,心中难免有怒气升起。 这些存心诬赖灵剑,还设计栽赃陷害的小人,竟然如此下作狠毒,究竟有何仇怨,这是要不死不休么? 火气勃然而发,俞和翻手一引,破甲剑凭空显化。即便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一击震飞了阳平治都功印,可俞和还是不敢妄动这对杀伐大器。方才剑丸甫一出手,俞和便隐隐有种难以掌控的感觉,恍若孩童耍大锤。万一因为法咒生疏操持不当,镇不住剑丸的凶性,那不仅会当场掀起滔天血劫,更会反噬己身,落得身死道消。 一道剑炁贯入,破甲剑化作十丈明河,朝函秀真人和承元真人劈头盖脸的斩落。剑尖上一道万化归一大真符闪烁,轻描淡写的化去了函秀真人本命神雷,随之便是磅礴剑光轰然落下。 函秀真人脸上变色,承元真人一咬牙,作诀再催天师宝印,那阳平治都功印一翻,将俞和的剑光撞得粉碎。 俞和心中一痛,眼看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破甲剑,便这样被阳平治都功印震成了碎片。他方才逞一时之快,却浑然忘记了天师宝印之威,实在不是他手中这几柄飞剑能够承受的。 承元真人强催宝印,挡住了俞和的含怒一剑,他此时周身气血翻滚,脚底下一拌,跌坐在地上。函秀真人连忙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俞和错手失了破甲剑,心中伤痛。他也不理会侧殿中的三人了,转身御起一道剑光,直朝罗霄剑门而去。 此时的俞和,早已非是当年的莽撞少年。他想得明白,这时要是鲁莽行事,单凭一腔热血斩杀了雷溪老人、承元真人和函秀真人,甚至血洗虎伏铸剑庄,那就彻底坐实了杀人夺宝之罪。到时被扬州诸派千夫所指,无论是俞和自己,还是罗霄剑门,都逃不掉名声扫地的结局。若俞和冲动拔剑,丹崖派洪老道只怕会笑开了花,一来他大可以顺水推舟,拾掇通辰道宗等派的好事修士,大举冲到罗霄剑门兴师问罪,罗霄百口莫辩,只能是任人宰割;二来洪老道正欲并派,重兴龙虎山天师大教,那铸剑庄雷溪老人一支与正玄观函秀真人一支,必会暗中与洪老道争权夺势,若是能借罗霄的剑,斩杀了雷溪老人和函秀真人,到时三派一合,铸剑庄与正玄观群龙无首,他洪老道打着天师教嫡传的旗号振臂一呼,自然是能稳稳当当的坐到掌教大尊的宝座上,笑看罗霄剑门背着血债黑锅,遭人唾骂。 可如今俞和虽然压住了心头邪火,但那雷溪老人已然自刺一剑,这栽赃陷害之计依旧未破。若雷溪老人对扬州诸派的人讲说,罗霄俞和讨剑不成,将他刺伤,使得无力铸器,那俞和这黑锅,依旧是甩也甩不脱去。 心中念头百转,俞和剑似流星一路不停,径直落入了罗霄剑门藏经院,疾步穿过正殿到了后苑,见云峰真人正在饮茶读经,俞和抢步上前,对着云峰真人作揖拜道:“求师尊救弟子!” 第二百三十一章 言不当,结新怨 “笑话!天底下便只有他雷溪老人生得一副好唇舌,任他颠倒是非,旁的人都只能哑巴吃黄莲了?” 云峰真人听完俞和的一番叙述,伸手将石桌拍得砰砰作响,口中冷笑道:“如今谁人不知道他虎伏铸剑庄和丹崖派沆瀣一气,原来还拖了正玄观下水么?那雷溪老人便以为他自己和丹崖派的洪老道在外面有什么好口碑?从来都只有我扬州诸派去虎伏铸剑庄和丹崖派吃亏回来,几时听说过有谁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讨到半分便宜?你尽管任由得他们去说,我罗霄剑门区区一个十九代弟子去虎伏铸剑庄讨要灵剑,当着丹崖派传功长老承元真人和正玄观观主函秀真人的面,一剑刺伤了铸剑庄的大当家?我倒看看扬州九派里,能有几人会信!” 俞和手扶额头,叹气道:“师尊,可是如此一来,那三十五柄灵剑哪里还要得回来?我今日逃回山门,还没敢去面见宗华师伯通禀此事,先来藏经院求师尊赐我妙计。明天去见宗华师伯,他得知我既没有带回灵物,也没有讨回灵剑,还惹出这么一桩事端来,弟子定然逃不脱责骂,说不得还要受罚。” “宗华师兄为何要骂你?”云峰真人一挑眉道,“那些卑鄙小人苦心设下此局,无论换过谁人进庄,都要中计。你能识得大体,未因一时火气而伤人性命,这便是大善之举。要知道区区灵物灵剑,即便被人坑了去,也只当是吃了个闷亏而已,又能有多大的干系?罗霄剑门难道丢不起这三十五把下品灵剑了?若是你当真中了奸计,或被人擒下制住神魄,或大怒出手血洗铸剑庄,这要是被雷溪老人或者洪老道落实了证供,再添油加醋的一番说道,给我罗霄剑门背上欺凌同道、血手灭门的偌大恶名,只怕扬州道门诸派必会齐来堵我山门,兴师问罪,那才是铸成了大错。” “上次弟子因被五台山的和尚阻拦,未能见到雷溪老人,宗华师伯也曾勃然大怒,这次倒是进了庄子,却闹成这样回来,谁知师伯会气成什么样。” “你这孩子也是个榆木脑袋!宗华师兄气的是雷溪老人扯那五台山的虎皮,与你何干?真是自寻烦恼。”云峰真人给俞和倒了杯茶,“不过你这次终究还落了人家的圈套。若你走后,还有别派修士去铸剑庄,那雷溪老人拿我罗霄剑门做挡箭牌,说他被你伤了,无力抡锤打铁,故而交不出法器,引得别派修士尽都迁怒于罗霄,这倒确是一桩麻烦事。” 俞和苦着脸,朝云峰真人作揖道:“求师尊妙计,为弟子解脱!” “哪来的什么妙计,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云峰真人喝了杯茶,闭目回味着茶香,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睛道,“你且不要胡思乱想,明日一早,我随你同去面见宗华师兄吧。” 俞和大喜,赶忙起身给云峰真人斟满了一杯茶,双手捧了,呈到云峰真人面前说道:“多谢师尊!” 云峰真人一笑,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你这痴儿,有时脑袋还算灵光,有时又糊里糊涂,疑神疑鬼!速速回东峰歇息去吧,在外面风风雨雨的枯守了两个多月,此番算是狠狠的吃了些苦头。今晚不要打坐炼气了,神乏则心乱,神盈则心定,你好好睡一夜,便会没那么杂七杂八的念想。” 俞和点点头,告辞而去。 回到自己的东峰小院,一推开院门,便有股浓浓的倦意裹住了身子,两支脚像灌满了银汞那么沉。俞和走进木屋里,一切是那样的熟悉,连屋里的气味都让人眷恋,合衣朝床榻上一扑,两眼才闭拢,他便沉沉的睡去。 人虽是倦极,但心中有诸事纠葛,所以这一觉睡得并不久。再睁开眼时,正望见窗纸上的最后一层暮色黯去,月光把树影描绘了出来。 俞和翻了个身,靠在床头,这几个月在外面日夜不合眼的守候,那其中的种种苦涩,尽数涌上心头。他已不知有多久没体味过这种感觉,俞和似乎重新回到了当年流落尘世,风餐露宿的日子,只可惜如今只剩他一人茕茕孓立形影相吊,原本依偎在身边的那一丝温柔,成了心底里挥之不去的晦暗回忆。 心里忽然一阵刀绞般的痛,俞和急忙强止住了念头,不敢再往深处去想。目光一转,看到了木桌上摆着的那具红木凤尾瑶琴法器,他轻轻一吹,气息若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发出一轮悠长的叠音。 把手一招,床头衣钩上的那条水纹青绸披肩飞起,轻飘飘的落入掌心,指间一片丝滑冰凉的触感。俞和把这披肩搭在胸前,蒙住了口鼻,隐约约有股淡淡的女儿香气,顺着鼻息渗进胸中,张口吐气,一团热流被披肩裹住,倏地又弥散了开来,登时脸颊上,脖颈间和胸前尽都暖了。 心神一阵恍惚,俞和仿佛看见了云梦大泽畔的临水小屋,和那横吹玉笛的少女。 叹了口气,俞和把披肩重又挂回到床头衣钩上,他翻身坐起,从床下挪出一坛子酒,推门纵身,上了屋顶。 深冬酒冷,喝到嘴里欠些滋味,俞和运起阳火真炁暖酒,却想起之前去为方家怡以真火煮粥的那般情形,不由得嘴角抽动,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可叹果真是世易时移,人心难测,尤其是女儿家的心思,更是让人捉摸不透。俞和或许还能理解陆晓溪,但他却怎么也看不懂方家怡。 他曾经简简单单的把这位方师妹当做剑门中熟识的同门之一,就好像以前的小师妹宁青凌那般。可没想到这位生得好似九天仙女一般的方师妹,却突然捅破了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直接开口问俞和,愿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虽然俞和心里念着陆晓溪,并未对方家怡点头,但他毕竟是一派少年心性,许多同门师兄弟对方师妹苦求不得,而这位美丽的女子却对自己芳心暗许,俞和始终是在意的,暗喜的。 可他万万没料到,那一次无言的拒绝,竟变成了仇怨。方师妹陪宗华师伯出山云游回来,摇身一变,成了宗华师伯的身边人。而从那之后,宗华师伯朝向俞和的脸变了,他看向俞和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嫌恶。在俞和的眼里,往昔熟悉的宗华师伯,变得原来越陌生,原来越远。 俞和固然知道这位宗华师伯乃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方师妹做了宗华真人的红颜知己,俞和虽然心底里有些小小的失落,可却也并不觉得如何诧异。自古美女惜英雄,像宗华真人这般深具豪侠之风的人物,多几位莺莺燕燕环绕陪衬,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俞和只是不懂,何处来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而宗华师伯又为何对自己变了脸。 在罗霄剑门中,当宗华真人不再对俞和另眼相看,许多人望向俞和的眼神,也就再不复从前的温暖亲近,而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嘲笑。唯有藏经院中的师长弟子们,对待自己一如往昔。 俞和吞下一口酒,腹中升起的辛辣酒气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他眼前一恍惚,忆起了当年在城镇中乞讨的一幕。 那时的俞和,还未懂得酒的滋味,他把这种浪费许多粮食酿造而成,却能让人神智癫狂的浆液,视为一种罪孽,沾也不敢沾。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和陆晓溪冻得瑟瑟发抖,在城里的大庙门口乞食。有个富家小姐,带着一大班丫鬟仆役,坐着软轿子从庙里朝拜出来,见到满身污秽的俞和与陆晓溪,那富家小姐或许是方才受了菩萨的感化,竟然从轿子里伸出手,喝令仆役取一些吃食扔给俞和。俞和记得,当时他得到了两个精白面的烤饼,很香很软,攥在手里,一时还舍不得吃。那富家小姐看俞和与陆晓溪又冷又饥渴,嘴唇都裂开了,便让仆役又拿了一小瓶子蜜酒出来,扔到俞和面前。俞和本以为瓶子里是清水,可提鼻一闻,却发现是酒,他连忙摆手,说自己不要这酒。可这一下,或许是玷污了人家的怜悯之心,那富家小姐登时变了脸色,寒声说了几句,便有仆役如狼似虎的冲了过来,抡开巴掌,狠狠抽了俞和几个耳光,一脚踢翻了酒瓶子,还劈手夺下了白面烤饼,扔在地上。那仆役一边冷笑,一边用靴底碾着面饼,酒、污泥、白面和从俞和鼻子里涌出来的血混在一起,发出难闻的气味。 俞和始终不能理解,这位富家小姐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莫非在那种骄傲的施舍面前,是容不得半分拒绝的吗?他已然不记得那富家小姐的面相,但恍然间,似乎觉得当时那富家小姐的笑容,与方家怡坐在宗华师伯身边,看俞和被责骂时的笑容,很像。 一想到方家怡的模样,俞和隐约觉得,似乎有缕淡淡的玫瑰花香随风而来。他心神一跳,忽转回头,就见一道恍如天上仙女一般的窈窕身影,披着月光,踏风而至。 “俞和,你既然回来了,却为何不去面见宗华掌院,还在这里喝酒?那三十五口灵剑何在?”方家怡探出足尖,轻轻点在屋顶上。她离着俞和足能有一丈多远,脑后青丝与身上霓裳随风轻舞,人已美煞,可那俏脸上的神情,却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冷。张口说话时,已然带着一股门中师长的威严,居高临下的朝俞和发出质问。 “今日回来得晚了,不及去见宗华师伯。”俞和自然听得懂方家怡的语气,他微微一皱眉,知道眼前这人,早已不是他熟识的方师妹,而成了高高在上的守正院掌院。哪怕身形音容如故,可俞和只觉得是如此陌生,如此疏远。 “这次去虎伏铸剑庄,虽然见到了雷溪老人,但因突逢变故,所以三十五口灵剑并未能带回来。我已禀告了云峰师尊,求他指点妙计,再做打算。”俞和的语气中,也只剩下了生硬。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方家怡,自顾又喝了一碗酒。 “云峰能有什么妙计?”方家怡皱眉道,“遣你去信邑办事的是宗华掌院,你既然回山来,自当先去见他,当面将详情据实禀报,再请宗华掌院定夺!” 俞和听方家怡居然直呼云峰真人的法号,心中很是不愉,手中的酒坛酒碗一顿,嘴角微微的撇了撇。但他依旧未抬头去看方家怡,只口中随意的应道:“有劳师妹提醒,明日一早,我就会去清微院拜见宗华师伯。” “门中该如何行事,原是不用我来提点你,盼你好自为之!”方家怡似乎觉得与俞和讲话索然无趣,她拂袖转身,就要御气而去。 可俞和猛灌了一大碗酒,忽然开口道:“我几句话想说,不知方师妹可愿听否?” 方家怡身子一滞,转头道:“讲。” 俞和抬起头来,双眼似乎在直视着方家怡,但却又好似目光径直越过了方家怡的身子,望向辽远的天际。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道:“我实不知何时何地得罪了方师妹,前些日子,我也听闻门中有些荒诞的流言,辱及师妹清誉,不过此流言真假与否,师妹心中自知,不用俞和分说。若是因俞和愚钝,惹得师妹不快,还请师妹包涵才好,俞和告罪了!” 说罢俞和把双手一拢,对方家怡作了一揖。 方家怡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轻轻的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俞和又喝了碗酒,刻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俞和借着酒意,还想劝你一劝。如今师妹乃是宗华师伯的身边人,俞和多年来深受宗华师伯的教诲之恩,自从知晓此事,心中甚喜。师伯本是盖世豪侠,师妹亦是世间少见的绝色女子,此乃天作之合,惹人羡慕。但师妹随在师伯身边,一言一行依旧当须谨慎才好,莫要因为受师伯宠爱,便轻忽了礼数,冒失言行。此罗霄剑门中,云峰掌院乃是前辈,哪怕师妹如今贵为守正院掌院之尊,恐怕也不好直呼我师尊其名。宗华师伯曾教诲曰‘享金玉而不易其本,居高位而不忘其礼’,我想师伯亦更喜识得进退,守得谦卑之人。方师妹与师伯亲近,更需得时时自省才好。俞和酒后讲说此话,虽心知多有不当,唯愿师妹听了,能对万般荣宠淡然处之,与师伯同心同意,结成神仙眷侣。” 方家怡听完,秀眉紧蹙,脸上已然罩起了一层寒霜,她甩袖道:“你可说完了?” 俞和挑了挑眉毛,点头道:“言尽于此。” 方家怡拧头纵身,越空而去。 俞和望着方家怡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对方家怡说了这么一通,起初觉得心中颇为快意,可转念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如此一番话,暗含指责之意,方家怡听了必会觉得逆耳。如今宗华真人已然对自己心生嫌恶,这方家怡若是恼了,她今晚再到宗华真人耳边去哭诉,说俞和暗讽她不知进退,那自己明日见到宗华真人,岂不是会落得更加难堪? 须知温柔乡是英雄冢。大凡豪杰人物,在枕边的几句软言细语之下,都是难守心中明智。更何况俞和也知道,宗华真人至情至性,在红颜知己面前,耳根子甚软。 可说出去话,如泼出去的水。讲已讲出了口,方家怡也负气而去,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管他明日暴风骤雨。俞和重重的一捶自己的大腿,心中自嘲道:“俞和,俞和!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只是在自作践!还当你这张愚笨口舌,能化解纠缠,点醒旁人?结果只是把水越搅越浑!罢了,这就是自作自受。本来无事,却要逞一时口快,挖个陷坑把自己埋了进去,只怨自己糊涂,怪不得旁人!” 一颗心里矛盾重重,俞和叹一口气,灌一口酒,不多时喝空了酒坛子,仰面躺在屋顶上,静等天亮。 恍惚间一夜过去,东天渐明。 云峰真人在藏经院行完早课,便带着俞和去清微院见宗华真人。一路同行,俞和默不作声,根本不敢把昨晚自己做的荒唐事对云峰真人说。可云峰真人走了几步,紧皱着眉转头道:“俞和,你气息很乱,哪来如此多的杂念?” “弟子不敢。”俞和连忙低头调息,小心翼翼的跟在云峰真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到了清微院,宗华真人和方家怡在正殿中饮茶,见云峰真人带着俞和进来,宗华真人脸上倒不见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方家怡冷冷的瞟了俞和一眼。 云峰真人坐到宗华真人身边的太师椅上,招手示意俞和去他们面前的蒲团上坐了,开口道:“俞和,便将你这此去虎伏铸剑庄的见闻遭遇,对宗华师兄细细说来吧。” “遵命。”俞和朝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分别一拜,心中惴惴的把他在虎伏铸剑庄外苦苦守候二个多月,好不容易等五台山的和尚离去,进庄子见到雷溪老人,可却被雷溪老人、丹崖派承元真人和正玄观函秀真人联手设计栽赃嫁祸。那边三人想要擒住俞和,可俞和奋力挣逃,两边匆匆一场争斗,俞和最终还是逃回罗霄剑门的这一段前后情形尽都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宗华真人听完俞和所说,满脸铁青,眉心处浮起一片煞气,伸手将那张老梨木的茶桌拍成四分五裂,那桌上的茶壶茶碗砸到地下,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俞和双肩微颤,不敢抬头。 宗华真人依旧是嘴里厉声斥骂着雷溪老人等,可双目却含怒瞪视着俞和。过了足有一炷香时分,宗华真人的怒气才算消散了些许,寒声对俞和道:“俞和,你要么给我带着三十五柄灵剑回来,要么给我带着罗霄送去铸剑庄的那些灵物回来,你何时取到,何时再回来!至于那雷溪老人若拿我罗霄做挡箭牌,去推诿别家门派的法器,这事因你而起,你自去处置妥当。你下次到这清微殿中来,我只欲听到一个结果,不想再听你说起如何如何行事,如何如何辛苦,又是如何如何艰险,但事情并未办妥!” 俞和一脸僵硬,对宗华真人拜道:“弟子遵命。” 一直未曾出声的云峰真人忽抬手道:“我看此事不可太过怪罪俞和,那雷溪老人的心思阴险,换做旁人也难逃算计。况且俞和涉世未深,应对这等卑鄙小人,经验尚浅,能有今日之果,已算是处置得当了。” 宗华真人沉声道:“依师弟之见该当如何?” “子不教父之过,徒不教师之过。我明日便带着俞和同去虎伏铸剑庄,看看那雷溪老人到底还要作何下文!”云峰真人朝俞和摆了摆手,又撇了一眼方家怡,转头对着宗华真人道,“俞和你先回藏经院去,我有些话,要同宗华师兄当面讲说。”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人已遁,碑引火 俞和作揖拜过两位师长,起身走出了清微院。宗华真人一摆手道:“家仪,你去后苑稍歇,我与云峰掌院讲话。” 方家怡微微一欠身,也离座朝正殿后苑走去。云峰真人撇了一眼方家怡的背影,直到她穿过正殿侧门的竹帘,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末端,才挥手放出了一道禁声符,对宗华真人道:“师兄,对于那虎伏铸剑庄之事,你有何看法?他们若是以雷溪老人被俞和刺伤,无力铸器为幌子,吞没别派的灵物,此事何解?” 宗华真人眼珠一转,答道:“解铃还许系铃人,此事还得去找雷溪老人。” “我们尚且不知他们亏欠了扬州诸派多少法器,但他们出此苦肉计,想必收下灵物不会少。那雷溪老人的秉性你也知道,事已至此,如何能让他自弃了这已然设好的局?” 宗华真人嘴角一抽,冷笑道:“他雷溪老人此举,不过是想吞下这一批灵物,好在三家并派,重建龙虎山天师大教之时,给自己的虎伏铸剑庄多添一份筹码。不过既然是筹码,那便有其份量,我们只消寻一份比这些天地灵物更有份量的筹码,去与他交换,此局自会迎刃而解。” 云峰真人沉吟了半响,点头道:“云峰明白了,师兄既然胸有成竹,那师弟便也不作庸人自扰,但遵师兄计谋行事就是。” 宗华真人看了看云峰真人,笑了笑道:“师弟并非是想与我说这些吧?” “不错。”云峰真人转头,认真的望着宗华真人问道,“俞和此子也是个命中多有波折之人,就算是他前段时间遭逢情劫,有些自暴自弃,可也正是历劫明心的大好时机。云峰虽然才从滇南别院回来,不知这几年中有何变故,但见师兄你如此为难于他,云峰不懂。” 宗华真人早就猜得到,云峰真人与他私谈,必是因为俞和的事情。他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俞和此子,正该好生敲打一番!自他入我罗霄剑门来,深受到你我溺爱,一路顺风顺水,可以说是平步青云,结果养成了个轻浮骄躁的性子,门中弟子对他颇有微词。年轻人不吃亏碰壁,受些磨难,始终是成熟不起来。须知我等修的是剑道,当以身为剑,剑胚初成时,要先行研磨开锋,后养出锐气,方能得成大器。如今俞和此子,便是还未经磨砺,就被你我温养了起来,如此纵容他下去,俞和只会变成一介纨绔,哪里成得了什么气候?” 宗华真人伸手想去取茶杯,可手掌一捞,却抓了个空。转头去看,才想起那梨木茶桌已被他方才盛怒之下,一掌拍成了碎片。他摇了摇头,接着道:“少些磨练倒还罢了。我先前观他一身道行剑术尚算不错,还以为此子天生道心,胸有执念。可这次他历经情劫,我才猛然看破,此子根本就是道心未明,全仗着几分福运,才修得如今的成就。你我先前尽被他蒙蔽了,他那心中存的根本不是什么问道执念,只是一些可笑的俗情牵挂。此番情劫一起,他便自暴自弃,荒废道基。如此情孽缠身,不可自拔,还修什么剑,问什么道?我若再不给他当头棒喝,逼他醒悟,此子道途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云峰真人听了宗华真人的一番话,挑了挑眉,半正经半调侃的说道:“师兄,你我自幼同殿学道,相识数百年,云峰自问知你甚深。倘若说到情孽缠身,执迷不悟,恐怕宗华师兄你未必能比俞和高明些。” 宗华真人把脸一沉,寒声道:“师弟此话怎样?” “师兄,你着相了。”云峰真人看了看面色不愉的宗华真人,满不在乎的淡淡一笑道,“宗华师兄你乃是我罗霄剑门中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论及天命福缘,未必会比俞和差,如今一身艺业成就,便是放到九州道门大宗之中,也是翘楚之属。可唯独这儿女之情的一道坎,你却总也跨不过去。我看俞和此子,真与当年的你很有几分相似。” 宗华真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云峰真人道:“恕师弟我心直口快。师兄想要敲打俞和一番,云峰并无异议,但师兄心里对俞和存下的那一分嫌恶,只怕不仅是因为俞和道心涣散、自暴自弃,还有一重因由,怕是与那终南山来的女子脱不开干系吧。” 宗华真人眉毛一竖,斩钉截铁的道:“断无此事!” 可云峰真人只是笑着道:“师兄你虽然将儿女之情视作游戏,但每一段情缘初结之时,都会深陷其中。我倒不知那终南山来的女子是否有意从中挑拨,但师弟我耳边也听到了一些离奇怪诞的流言。这若是师兄的枕边风,却怎会吹得门中上下弟子俱知?而师兄你莫非还会信了那些不着边际的一面之词,把无名火撒到了俞和的头上?” 云峰真人一连两问,顶得宗华真人脸上忽青忽红。宗华真人瞪着云峰真人,可又偏偏不好发作,只能闷着一口气不得宣泄。 “红颜祸水。师兄常在河边走,可莫要湿了鞋啊。”云峰真人知道自家师兄的脾气,他把话头点到此处,便即收住,不再多说。 宗华真人闷了好半晌,张口吐出了一口长气,拨开话题道:“休说这些闲话了,正还有几件门中的紧要事,需得师弟你来参谋一二。” 云峰真人依旧是淡淡的笑着,招手移来了一张茶案,把茶壶茶碗布齐,静听宗华真人分说。 俞和回到藏经院,一直等到酉时末,天色尽黑了,才见云峰真人从清微院回来。俞和有心探问,可云峰真人却不想说什么,只叫俞和回东峰去歇息。待明日天亮,他就带去俞和再去信邑虎伏铸剑庄。 从云峰真人的脸色上,俞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惴惴不安的回了东峰小院。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到了第二天行完早课,两人便御起剑光,朝信邑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虎伏铸剑庄门口,就见庄子的大门与侧门尽数敞开,但并未见到那守门的大汉。俞和心中略感诧异,侧耳一听,庄子里面静悄悄的,全没有一丝声音。 云峰真人也皱紧了眉头,两人跨进庄门,高声招呼,可依旧没有人出来答话。 “莫非就在这两日之间,虎伏铸剑庄又生变故?”俞和大惑不解,他轻步敛息的走在前面,云峰真人紧跟在后面,两人沿着东侧的通廊过道,朝铸剑庄里面走去。 一路穿过前三重院落,几乎所有厅堂房舍的门都大敞着,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这铸剑庄前三重院子中大大小小的几十座熔炉,已然全被灰石膏封死了炉膛。云峰真人伸手去摸,稍大的炉子外壁依旧残留一丝暖气,可见这封炉之时,当就在不久之前。 不多时,俞和与云峰真人已把虎伏铸剑庄的九重院落转了个遍,甚至还以神念入地,搜寻那可能存在的秘道地宫。忙活了好一阵子,两人才完全确信,这座铸剑庄中老老少少的几百口人,已然全数迁徙而去。不过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们走得并不匆忙,似乎是早有准备,非但细软贵重之物不余寸缕,连矿石、粮食等沉重的物事也没遗下分毫。庄子后面的一大排地窖空空如也,但那地窖附近却又找不到什么崭新的车辙痕迹,想必是以介子纳须弥的神通,把所有物件一股脑儿装进了法器带走,如此这一庄子人去向何方,倒是难以猜测。 在整座虎伏铸剑庄中,唯一门窗紧闭的,就只有第三重院子的正堂大殿。俞和上前叩了叩门,里面依旧是声息全无,推开沉重的包铜皮殿门,却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宽敞的大殿中异常空荡,所有的家什桌椅都被移走了,只余下大殿中央竖着一块高八尺、宽五尺,近有一尺来厚的青铜方碑。离这铜碑五步远,围着一圈六个合抱大缸,缸里满满的装着火油,缸口上支着黄铜灯座,反扣着形如脸盆的白琉璃灯罩,这乃是一种能够经年不灭的长明灯。 这围绕铜碑的六点火光已足够明亮,俞和不需走到近前,便能看清那碑上的刻字。石碑对着殿门的这一面,阴刻着洋洋洒洒千多字,俞和通读一遍,气得脸色铁青。 原来这碑文所写,乃是一篇将祸水引向罗霄剑门的文章。 其大意是说:罗霄剑门的人手段狠辣,在铸剑庄外堵门数月,伤了不少庄子里的妇孺。大当家的雷溪老人出面求饶,却被罗霄弟子刺伤,那一剑险些就把雷溪老人的整条右臂给卸了下去。若不是丹崖派的传功长老承元真人和正玄观观主函秀真人仗义出手,打退了罗霄剑门的凶人,伏虎铸剑庄恐怕难逃一场灭门血劫。雷溪老人深恐罗霄剑门的报复接踵而至,于是他带着庄子里的几百口人,躲进深山里避祸养伤去了。如此一来,雷溪老人的右臂几近残废,也不敢让匠师们堆炉锻铁,所以无法按时为其他门派铸成法器,恳求扬州诸派多多体谅。也希望能有胸怀浩然正气之士,能够站出来替虎伏铸剑庄讲个公道,声讨罗霄剑门的恶行。 这一篇文章,那当真是颠倒黑白,写得声泪俱下。让不知真相的人看了,定会以为罗霄剑门仗势欺人,把虎伏铸剑庄的人逼得躲进深山,不敢出来。俞和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翻手一挥,白莲赤鸢双剑破空而出,就朝石碑斩去。 “呛啷”的一声大响,云峰真人斜刺里甩出一剑,挑飞了俞和的剑光。他伸手按住了俞和的手腕,口中急道:“这青铜碑大有名堂,不可鲁莽!” 俞和闻言一愣,摄回了飞剑。只见云峰真人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乌金罗盘,细细的推算了半晌,忽然迈开步子,绕着六尊长明灯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忽然身形一闪,到了那铜碑后面,翻手取出了一支黑漆漆的盖碗,伸指在碗中蘸了些水,在石碑后面点点划划,写了好半晌。 耳听得云峰真人口中喃喃颂咒,音调起伏之间,那六盏长明灯上的火光也忽明忽暗。最后他绕到了铜碑正面,提起右掌,猛拍在铜碑的左下角,将这铜碑打得前后摇晃了一下。 就看那六尊长明灯“呼”地从地上弹起,飞到丈五来高。白琉璃灯罩下的火光猛一闪烁,六道灯火同时熄灭,硕大的油缸砸落下来,摔得粉碎,浓稠的火油淌得满地都是。 云峰真人吐了口气,反手挥出剑光,先将那碑面上字迹削去,再把铜碑劈成了碎块。 俞和望着云峰真人,盼他开口解惑。云峰真人笑了笑道:“这青铜方碑乃是一道壬水阳火阵的阵基,那六盏长明灯和其中的火油,则是六壬阵眼。若有人冒然毁去铜碑,那阵法一起,整座虎伏铸剑庄都会被大火烧成灰烬。雷溪老人算计颇深,这阵法就是专门留给我罗霄剑门的。因为唯有罗霄弟子看了这碑上文字,才会大怒出手,想要毁去铜碑,从而触动火阵。雷溪老人是要让旁人看到,罗霄剑门果然再一次杀上门来,结果寻铸剑庄的人不到,便一把火将庄子烧了,如此便是落实了我罗霄剑门欺凌他虎伏铸剑庄证供。” 俞和叹道:“我罗霄与他何愁何怨,竟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栽赃陷害?师尊,如今此地空无一人,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雷溪老人多半藏在龙虎山中,以求丹崖派和正玄观的庇护。我们不可贸然行事,免得再中诡计。眼下还是先回罗霄,将此情形禀明宗华师兄,再做打算。你不必担心,宗华师兄已有定计,必不会让那雷溪老人得逞就是。”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生死符,天罡寒 雷溪老人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黑衣蒙面男子,他突出的右眼珠转了转,眯起的左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丑陋的嘴巴左右一咧,雷溪老人刚挤出一串难听的笑声,可就见这黑衣蒙面男子径自走到他的面前,把手中那柄黑沉沉的连鞘长剑往桌上一拍,发出“砰”的一声沉响。 灵剑都有其锋芒气相,身为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自有一套望气辨器的法子,哪怕是隔着剑鞘,也能大致看得出一口灵剑是何品质。 黑衣蒙面人的这柄黑鞘长剑,绝对不是一口稀世宝兵,甚至连虎伏铸剑庄铸造出来的下品灵剑,都要比这柄黑鞘长剑好上几分。但雷溪老人的眼神甫一落到那暗哑无光的乌铁剑鞘上,他狰狞的五官登时拧成了一团,整个人似乎突然窥见了什么极其骇人的物事般,猛地抽搐了一下。 虽然那乌铁剑鞘的锻打手法粗劣不堪,但在鞘匣里面,却藏着一团极其浓重的血气。而自那三尺铁母剑锋中,隐隐传来冤魂恸哭嘶号的声音,似乎有无数的厉鬼被困在剑鞘中,直欲挣出噬人。 雷溪老人只匆匆一瞥,便觉得有一道冷森森的气流,从自己的脚底心升起,沿着背脊骨直窜向后颈,他连忙挪开了目光,不敢再去看那黑鞘长剑。 这口稀松平常的灵剑,真不知已杀过多少人,那剑锋中凝集的血煞怨气,直让雷溪老人心胆发寒。剑器凶煞至斯,正说明这口剑的主人,定然是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而他杀人的本领,甚至要比那些修炼噬魂秘术的魔宗修士更加可怕。 如此一个凶人,就在站自己面前五尺,雷溪老人再笑不出来了。他恭恭敬敬的对着黑衣蒙面人抱拳问道:“尊使可有信物?” 黑衣蒙面人也不言话,手掌朝腰带中一探,取出了一块两寸见方的玄铁牌,往雷溪老人眼前晃了晃,便又收了起来。 这玄铁牌平平无奇,但雷溪老人已看清了上面浮雕的“买命庄”三个古篆大字。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从胸口扯出一根银链子,将链子上面坠的一块纳物玉牌解下,以食中二指将这玉牌按在桌面上,缓缓推到黑衣人的面前,口中道:“这是整整一百万符钱的灵物,请尊使过目。” 雷溪老人慎重的抬起了压着纳物玉牌的手指。黑衣蒙面人伸手一划,便将这片玉牌拈在指间,以神识一扫,点了点头道:“说你想要的。” “我要保命符箓两道。”雷溪老人竭力使自己的语调低缓,可他根本压抑不住那股狂热的情绪,喉音变得嘶哑而扭曲,那颗突出的右眼珠上布满了血丝,“还有杀人的符箓,我要让他们,死!” 黑衣蒙面人翻手取出一个黄纸簿子和一只漆黑的毛笔,在簿子上草草的勾划了几笔,问雷溪老人道:“两道生符,保的都是你自己的性命吧?说出死符要杀的人是谁?” “是保我的命,自然是要保我的命!”雷溪老人忙不迭的点头,扳着手指道,“至于那些该死的人,第一个就是丹崖派的洪齐海!然后正玄观的函秀子,也不能让他活着!还有那承元子,他的天师印自然该是由老夫来掌管才对。再加上老夫的四姨太,这毒妇居然是洪齐海派来的奸细,藏在我身边近十年,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惜她道行修为比我高出太多,但我若不弄死她,她早晚都会把我弄死!” 雷溪老人咬牙切齿的报出了一串名字,却兀自意犹未尽。他双目中凶光暴现,还在苦苦思索着。可那黑衣蒙面人忽然冷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黄纸簿子“啪嗒”一合拢,翻手将那片纳物玉牌甩到了桌上。 小小的玉牌翻滚了好几转,滑到雷溪老人面前停下。雷溪老人错愕的抬起头,望着黑衣蒙面人道:“尊使,这是何意?” 那黑衣蒙面人的语气,冷得教人骨髓里刺痛:“你当我买命庄的生死仙符是什么?区区一百万符钱,给你两道生符和一道死符,已是让你占了天大的便宜!” “啊?”雷溪老人咧开了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焦黄牙齿,他一下没能按住性子,脱口而出道:“岂有此理,你买命庄当自己的符箓真是仙符么?一百万符钱才能换三道?” “找买命庄,买不是符,是命!你若不信,可要试上一试?”黑衣蒙面人淡淡的应道。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拿眼睛一扫,那乌铁剑鞘鞘口上的卡簧,便“呛”的一声自行弹开,剑鞘中的那口凶煞长剑颤鸣不休,好似一条藏在石缝中的毒蛇,已然盯住了雷溪老人的脖颈,直欲弹射而出,饱饮热血。 雷溪老人只觉得一股惊心动魄的凶煞气从那黑鞘长剑上冲出,牢牢的罩定了自己的身形。不知怎么的,他已然动弹不得,周身筋骨似乎都被凶煞所慑,提不起半分力道。 他这才惊醒过来,知道方才那一句话,已然触到了买命庄的忌讳。 要知道,这里并非是由得他雷溪老人说一不二的信邑虎伏铸剑庄,而面前的这个黑衣蒙面人,也不是带着灵物上门来求他铸器的扬州修士。传说买命庄的生死主簿上,列着九位玄珠道果大修士的名讳,其中有六位殒于仇家祭出的死符,另外三位是因为不守买命庄的规矩,被买命庄执事取走了人头。 桌上这口黑鞘长剑,煞气如此之重,说不定就曾饮过玄珠修士的颈血! 雷溪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他急忙大声嚷道:“老夫胡言乱语,尊使恕罪!” 黑衣蒙面人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冷哼一声道:“下不为例。” 乌铁剑鞘上的卡簧又自行扣拢。雷溪老人身子一颤,发觉那股凶煞气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能动弹自如。 一句无心之言,便让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雷溪老人身上毛孔尽被烧毁,流不出冷汗来,但他的气息却已然乱成了一团。念头急转,雷溪老人将那一个又一个令他欲杀之而后快的名字回想了几遍,反复思量斟酌之后,才朝黑衣蒙面人拱手拜道:“尊使,老夫修为浅薄,两道保命生符万万不可少。那死符能否通融一下,也给老夫两道?旁人还可容他再苟活些时日,坏不了老夫的大计,但洪齐海和函秀子不能不死!” “不行。”黑衣蒙面人摇了摇头,“你这百万符钱的灵物,只够换生符两道,死符一道,不可再多。” “那若是生死符各取两道,老夫还需补上多少灵物?”雷溪老人咬着牙问道。 “四十万符钱的灵物足矣!” 雷溪老人左眼皮一跳,抚摩着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铜戒指,左思右想了一番,才朝黑衣蒙面人道:“老夫身边并没有如此多的灵物,但有一些我虎伏铸剑庄铸造的法器,不但品质上佳,而且全无印记,不知贵庄能不能用这些法器来折算灵物?” “拿来我看。”黑衣蒙面人点了点头。 雷溪老人大喜,直接把那枚铜戒指摘下,推到了黑衣人面前。黑衣蒙面人拾起铜戒指,探入神念扫视,里面果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成品法器,大都是刀剑鞭简之类的,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成品法器刀剑共有九十三件,其中佛器和魔器二十九件我不要,剩下六十四口刀剑,可换死符一道。”黑衣蒙面人报出了条件,便把那枚铜戒指扔回桌面上,两眼盯着雷溪老人,静等他如何决断。 “六十四口刀剑!”雷溪老人好一阵子肉疼,有心开口讨价还价一般,可那黑衣蒙面人冰冷的目光,让他根本不敢出声辩驳。心中想到那洪老道和函秀真人一死,他便是龙虎山的大当家人,到时区区六十四口刀剑又算得了什么?雷溪老人握紧了拳头,猛一捶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道,“成交!” 说罢雷溪老人抓起玉牌和铜戒指,将那六十四口刀剑挪进玉牌中,恋恋不舍的最后看了看那百万符钱的灵物和六十四口寒光四射的法器,目露凶光的咬牙道:“老夫谋划数年,今日孤注一掷。洪齐海,函秀子,你们俩人也算死的不枉!” 玉牌拍在桌上,雷溪老人扭过头,再也不想去看它一眼。 黑衣蒙面人伸手拈起玉牌,以神念验过其中的灵物法器无误,这才又摊开了簿子,将丹崖派掌门洪老道和正玄观观主函秀真人的名讳,写到了黄纸上。一页生死录写成,下面再滴上一团朱漆,雷溪老人按落了指印,这笔符箓买卖就算是敲定了。 黑衣蒙面人收好黄纸簿子,翻手取出了四张符箓,二青二黄,排在桌上。 “青为生符,黄为死符。” 雷溪老人目现奇光,盯着桌上的符箓细细端详。这买命庄的符箓一道就价值几十万符钱,一道便是一条人命,但这符箓本身却是平平无奇。制符用的并非是白玉符板,而是最寻常不过的符纸,画符也非是用金液汞浆,只是朱砂。唯一让人看不透的,便是符纸上绘制的符箓图形,看起来与寻常法符迥然不同,四张符纸上,各写了一行透着古朴荒凉气息的奇形文字,看似一段咒文偈语,但只见圈圈点点横竖勾连,不知其中所云。 最奇怪的是,明明是两道生符两道死符,可这四张符纸上的文字,却又全不相同。雷溪老人心中疑惑,但估计探问这符纸上的奥秘,肯定是买命庄的大忌讳,故而他也只能忍住不问。 看了好一会儿,雷溪老人才伸手将这四道符箓慎重的收起。他不敢再怀疑这其貌不扬的符箓是否有传说中那般灵效,只能恭恭敬敬的对黑衣蒙面人作揖拜道:“多谢尊使!” 黑衣蒙面人点了点头,把桌上的连鞘长剑收起,换了一口虎伏铸剑庄造的灵剑,拎在手中。雷溪老人目光闪烁,只把眼珠转了转,并未作何反应。 “此符今日入你手中,若坏了买命庄的规矩,我便会以此剑斩你头颅。生符祭出,保命一刻,若符纸化尽,你未能逃出生天,与我买命庄无关。” 见雷溪老人点头应诺,黑衣蒙面人身形向下一沉,仿佛是化作一道黑烟,朝自己的影子中钻了进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雷溪老人愣愣的坐了能有一炷香功夫,这才仿佛大梦初醒,骤然间觉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铁箍,心身疲累,他向后一靠,肩背倚住了墙壁,双手交叠按在胸口,紧紧的压着那四张符纸。雷溪老人知道,这并非是四张薄薄的符箓,而是四条沉甸甸的人命,其中有两条是他自己的,另两条是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 如今,自己等若是有了三条性命,而别人的命,也被牢牢的攥在了手心里,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生死,此时就在他一反手之间。 还有什么比能这更让人愉快?只要他成了龙虎山的主子,铸剑庄一脉便再也不是什么天师教外门,而是真真正正的道门正宗嫡传。 想到此处,雷溪老人禁不住乐了出来,那笑声直如鬼哭狼嚎一样的诡异骇人。 只可惜任由你百般算计,这世上也绝没有不透风的墙。雷溪老人陶醉在自己的宏图大略中,却哪里知道黑夜中还有窥视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不放? 三天前,云峰真人带着俞和从信邑回到了罗霄剑门,宗华真人听完了他们所说的情形,脸上不喜不怒,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便让俞和先行返回东峰,他与云峰真人又去密室中议事了。 到了第四天,俞和照例在天罡院扫完了地,洒过了水。午时之后,他去藏经院后苑陪云峰真人喝着茶,才坐了一会儿,就看一个道童急匆匆的跑来,说宗华掌院请云峰掌院去清微院,还特意叮嘱过,让俞和也一同过去。 俞和心里明白,这平平静静的三天,并不代表虎伏铸剑庄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宗华师伯召他去清微院,恐怕是事情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说不定今日就要再次受命出山,去寻找那雷溪老人的去向。 既来之则安之,俞和也不多想了。他低头跟着云峰真人到了清微院正殿,就见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正坐在宗华真人身边,两人一脸喜意,不知在谈论着什么好事。 看云峰真人与俞和来了,宗华真人一摆手,引云峰真人落座,俞和依旧盘膝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夏侯沧看着俞和,颇为得意的笑道:“俞师弟,你且上眼,看这是什么?” 只见他伸手在腰间玉牌一摸。七八口巨大的楠木箱子便落在了大殿中,箱盖一开,宝光氤氲四射,异香弥散,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各种珍稀的天地灵物。 俞和不解,问道:“这是?” “这便是我罗霄剑门送去信邑虎伏铸剑庄,交换三十五口灵剑的那一批天地灵物。如今分毫不少,尽在此处!”夏侯沧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洋洋得意。 三年多前,夏侯灿与俞和远赴西南滇地,在抚仙湖湖底探宝的那一次,他被俞和打落了颜面,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夏侯沧从椅子上站起来,高高的昂起头,俯视着俞和,伸手在腰间玉牌上又是一摸,三十五道剑光冲天而起,孔雀开屏似的,在夏侯沧的脑后结成了一圈缓缓回转的硕大剑轮。 “三十五口灵剑尽在此处!俞师弟,你用的是其中哪一口,刺了那雷溪老人一剑?” 俞和看着三十五口寒光湛湛的灵剑,竭力让自己的脸上不流露出任何异色,他紧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撑在双膝之上,目光空洞,口中一言不发。 云峰真人面无表情的坐着,只顾一口接一口的喝茶。宗华真人虽未开口说话,但他的眉眼嘴角都带着一丝笑意。 夏侯沧似乎是得了宗华真人的默许,他挺起了胸膛,摆足了一副大师兄的架势,冲着俞和滔滔不绝的教训了起来。 那言辞之间,明面上好像是作为同门兄长,在苦口婆心的对顽劣胡闹的师弟施以循循善诱,可话里话外,却是将俞和自暴自弃、整日酗酒、轻佻无礼、不守门中科仪、不尊师长谕令的种种罪状,一一抖了出来。更拿这次虎伏铸剑庄的事情大作文章,指责俞和无论是日常修行还是出山办事,全都未尽心尽力,终日只被诸般杂念缠身,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如此下去,当真是要荒废了大好前程,实为可惜云云。 诸如此类的话,夏侯沧翻来覆去的说了足能有半个时辰。俞和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他在那里大放厥词。最后等夏侯沧说得舒坦了,俞和撇了撇嘴道:“师兄金玉良言,师弟受教了。” 夏侯沧意犹未尽,絮絮叨叨的叮嘱俞和,今后要好自为之。云峰真人忽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开口道:“那灵物和灵剑取回来了便是最好,此事不单是俞和的过错,我也去过虎伏铸剑庄,也难逃一份责任。云峰心中羞愧,这便与俞和一起面壁思过去也,告辞!” 说罢他径自拉起俞和,转身出了清微院。 宗华真人眉头一皱,却也不好阻拦。夏侯沧方才的那番表现,委实是有些过了头,宗华真人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后苑。 清微院正殿中忽然就只剩下了夏侯沧一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四望,却见方家怡刚好走过殿门,冲他含笑点了点头。 之后的几日,俞和在天罡院里遇见夏侯沧,这位大师兄更是变本加厉的刁难于他,好像俞和真被贬成了天罡院的洒扫童子,夏侯沧呼来喝去的,指使着俞和端茶送水、扫地抹灰。 后来有一天,俞和行完早课,到了天罡院。扫完了外面的院子,进到正殿中,却发现自己的名号木牌落在桌子下面,沾满了尘土。俞和拾起一看,那名牌上赫然还留着半边靴印子。 伸袖将自己的名牌擦拭干净,揣进了怀里,俞和冷冷一笑,转头出了天罡院。 到了藏经院,径直走进正殿里,俞和将自己的名牌依旧挂在五师姐邓晓后面的空位上。云峰真人手捧茶壶,从殿后转了出来,看着俞和笑道:“怎么,放着天罡院的万般荣宠不要,却想回我这藏经院清贫之地来了?” “求师尊收留。”俞和俯身一拜。 云峰真人晃了晃手中的茶壶道:“正缺个煮茶的童子,你不嫌弃我这里无酒就好。” “师尊,弟子正想告假十日,出门访友。等弟子回山,再来师尊膝前伺候。” “出门十日?”云峰真人一挑眉,指着墙上的历簿子道:“眼看四日之后,就是春分祭酒。你这个时候去访友只怕不妥,若无甚急事,还是等行完法事之后,再出山去吧。” 俞和一拍脑袋道:“弟子过得浑浑噩噩,到真分不出春秋时节了。” “你这痴儿。”云峰真人哼了一声,转身朝后苑走去,“来不速来给为师生火煮茶!”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人犹在,心已远 这几年中罗霄剑门广开门庭,不仅设下了滇南、燕云、南沙三处别院,扬州本宗道庭也是日渐兴盛。除了原本就弟子众多的纯阳院和太一院之外,又增设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院,许多剑门真人出山云游九州,带回了不少天资卓绝的孩童,如今这七院中,人数多的已有弟子十几名,少的也有七八人。 春分祭日大典一到,本宗道庭的门人尽数归山,别院弟子也都千里迢迢的齐聚扬州,来观礼山门法事。罗霄山上人头攒动,就连纯阳院中亦是一片喧闹。严刚真人奉命重掌纯阳院之后,从罗霄外门弟子中遴选了一批良才,收入纯阳院名下授法。如今的纯阳院,早不复镇国真人携三十六真传弟子刚出走时,那种冷清寂静的情形。 剑门诸院中,只有少数几院没有新收弟子,云峰真人执掌的藏经院便是其中之一。宁青凌随广芸大家而去之后,俞和依旧是藏经院里排行最末的弟子。 山门中的这份喜庆热闹,自然也传进了藏经院。大师姐莫子慧指挥着五位师弟师妹,用红绸缎和彩绢花将藏经院装点了一番。五师姐邓晓提着几十个大红灯笼,挂到了各殿的檐下。鸣剑真人笑呵呵的看着一众弟子忙里忙外,不多时,这整座藏经院就满满的透出一份喜庆的气息来。 虽然俞和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号木牌挂回了藏经院,但此举终究是未经过宗门师长同意,故而有天罡院的道童来唤俞和,去取他今年法事上穿的新袍。 俞和笑着打发走了道童,但他却并未去天罡院领今年的新袍子。昨晚他已把前几年在藏经院领的袍子找了出来,一早便细细的浆洗过,明天春分祭日法事,他觉得还是站在藏经院的弟子中间,会比较自在一些。 第二日一早,春分大祭法事开始。诸般仪式依旧是每年相同,只是那三清殿前的石坪,几乎已然坐不下罗霄剑门如今的一千多名弟子,许多新入门的弟子只能站在石坪边,随着师长师兄们一齐诵经祭天。 藏经院上下一共七人,云峰真人和鸣剑真人是剑门宿老,坐的是三尺见方的软榻,论剑殿五人都是门中颇有资历的弟子,倒也各有一块蒲团坐。可俞和的名分还在天罡院,所以藏经院这边并没有给他准备蒲团。论剑殿五弟子挪了挪,给俞和让出一小块空地,俞和盘膝坐在了云峰真人身后。 夏侯沧远远望了俞和一眼,看俞和与论剑殿五弟子挤在一起,他嘴巴撇了撇,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情。天罡院那边只摆了两张软榻,俞和不过来坐,就有一张软榻空出,煞是惹眼。夏侯沧觉得有些难看,便干脆把俞和的软榻与他自己的软榻上下叠在一起,然后施施然坐上了去。 于是乎,别家道院的位置上,弟子们都坐得满满当当;唯独夏侯沧这边天罡院的位置,就只有他一个人高高的坐在两张软榻上。 五师姐邓晓瞟了一眼夏侯沧,低声道:“你看人家多威风,这位子坐的,可比诸位掌院真人还要高些。” 二师兄易欢拿手肘一撞俞和,坏笑着道:“俞师弟,你放着天罡院的软榻不坐,却到这边来坐石地板。你这是存心想拆人家的台,可人家却给自己搭了个高台子,坐得可舒服哩。” 俞和耸肩摊手,笑而不语。云峰真人回头扫了一眼,大师姐莫子慧道:“噤声!” 一上午的法事行毕,中午用过斋饭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门内试剑。 那些新入门的弟子皆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哪个不争强好胜?他们整年盼的就是这一场试剑,可以尽展身手,搏得师长赞许。如今罗霄剑门的十三座剑台已经不够用了,除了门中师长镇守的中央剑气凌云台和天罡院镇守的甲字号剑台外,纯阳院和太一院各守了一座剑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院也分别守住一座;剩下的戌字号剑台,由滇南、燕云、南沙三处剑门别院来的弟子合力镇守;最后一座亥字号剑台,则由其他内务道院的弟子镇守。 藏经院的弟子皆不喜与人争斗,倒也无所谓今年没了单独的一座剑台。他们与守正院、戒持院等负责门中日常事务的道院弟子一起,围坐在亥字号剑台下。 俞和看了看周围的守正院弟子,他故意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免得撞见方家怡。可等他抬头去看中央剑气凌云台,才发觉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这位方师妹与门中诸位前辈师长一起,正坐在中央剑台之上。 在方家怡的身边,全是罗霄剑门中德高望重的耆宿真人,可她非但没有一丝拘束的模样,还与身边的真人们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俞和心中暗笑,看来她这个守正院掌院,还真是做得有模有样。 摇了摇头,俞和收回目光,不再去看中央剑台。他心里知道,如今的春分大祭门中试剑,已不再是属于他的舞台。而且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邀他上台试剑,他也只会微笑婉拒。经历了山门中的诸多是非纷扰,一番起起落落之后,俞和只想把自己深深的藏起来,他不再希望将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的身上。 其余剑台上的试剑,依旧是热闹非凡。 俞和随意的望了望,觉得有些兴意阑珊,似乎那喧嚣热闹的场景,与他之间已然隔着一睹无形的墙壁。亥字号剑台也没人过来邀剑,俞和看了一会附近几座剑台上的比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罗霄剑门登台试剑时的情形,嘴角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几年过去,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学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而剑门中亦物是人非,如今南启真人成了扬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公务缠身,连春分大祭也没回山来观礼;李毅师兄跟着镇国真人离开了罗霄剑门,不知去向何方;太一院的熊山壮被派到了燕云别院,这次也没回山;那年结下五行剑阵,陪俞和试剑的几位师长,倒是依然都在中央剑气凌云台上,不过在他们的眼里,俞和却已未必还是当年那个讨人喜爱的少年了。 想到此处,俞和不禁又摇了摇头。忽听见有人疾奔过来,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俞和睁眼一看,跑过来的却是一位新入门的师弟,他记不得这人是天枢院还是玉衡院的弟子。 “俞师兄,夏侯大师兄唤你速去甲字号剑台!” 俞和一皱眉,这个时候夏侯沧遣人来叫自己过去,莫非是要让自己镇守剑台?有心不想抛头露面,但在春分大祭这等喜庆的日子上,俞和又不好驳了夏侯沧的面子。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朝甲字号剑台走去。 就算俞和最近似乎是被打入了冷宫,而且山门中也谣传俞和犯了大过错,被贬为天罡院的洒扫弟子,但俞和依旧是俞和,放下竹扫帚,拿起三尺长剑,他依旧是那个可以在谈笑间杀得魔宗修士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俞和。 一路走向甲字号剑台,拥挤的剑门弟子一看走过来的是俞和,全都默默的让开了一条通路。罗霄诸院的师兄们,按住了身边的年轻弟子,他们纷纷压低声音,在师弟们的耳边反复叮嘱:若要试剑,万万莫要去找这个走过来的人,十九代,乃至十八代弟子之中,以此人剑术最高,而且绝非高出一点。 有的年轻弟子心高气傲,还不服气。于是师兄们便会将他拉到一边,把俞和仗剑出山,独斗群魔的种种事迹一一讲述,年轻弟子们听完了,满脸都是崇拜。 “修剑当如俞和,但为人却不可学他。”各院师兄看着俞和的背景,谁也不好妄下评语。 旁人的评说俞和充耳不闻,他走到甲字号剑台下,看见夏侯沧抱剑立在剑台上,于是拱手作揖道:“见过大师兄。” “你上台来。”夏侯沧正眼也不看俞和。 俞和纵身上了剑台,周围的剑门弟子一看甲字号剑台上站着十九代最强的两人,纷纷来了兴致。甚至有的剑台上,斗剑正酣的二人同时一撤招,转身就朝甲字号剑台奔来。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到甲字号剑台边,将这剑台围得密密匝匝。一众罗霄剑门的弟子,都盼着剑台上的两人能出手一战,看看究竟谁才是十九代弟子中的最强者。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俞和却不知道夏侯沧有何用意,他开口问道:“师兄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夏侯沧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忽然伸手一指甲字号剑台中央道:“此处剑台有些破碎,唤你来修补一下。” “什么?!”台下翘首以盼的弟子们,同时发出了惊疑声。这十九代大师兄夏侯沧的意思,竟是叫俞和过来打扫甲字号剑台?这俞和真的被贬为天罡院的洒扫童子了? 若换个场合,俞和倒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甲字号剑台中央横七竖八的全是剑痕,虽然不深,但四处散落的碎石,的确是让人有些不好施展。以俞和的道行,翻手之间就将剑台重新整平。 但此时此刻却是大不相同,在这甲字号剑台周围,已聚集了几百位剑门弟子,人人目光炯炯的望着剑台之上。夏侯沧在这个时候叫俞和过来整理剑台,分明是要在一众剑门弟子的眼前,狠狠的落一落俞和的脸面。 被台下那无数道眼神注视,饶是俞和竭力压着一口怒气,也让他涨红了脸。 俞和一声不吭,站在原地没动,双眼直直的盯着夏侯沧。可夏侯沧怀抱着长剑,只拿侧脸对着俞和,眼神瞟向中央剑气凌云台。 空气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了,台上的两人不言不动,台下的罗霄弟子也尽都摒住了呼吸。甲字号剑台被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意味笼罩住。 俞和顺着夏侯沧的视线,也把目光转向了中央剑气凌云台。云峰真人好像浑没察觉这边的异状,只顾喝着茶,而宗华真人皱了皱眉,把目光转了过来,似乎非常随意的说了一句:“俞和,赶紧把剑台整平,那满是乱石沟壑,还怎的比剑?” 宗华真人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进了每个人的耳中。夏侯沧嘴边勾起一丝笑意,云峰真人挑了挑眉毛,手中的茶壶停在了半空中。 俞和只觉得胸口处好似被人狠狠的捶了一拳,恍惚间听见“咔嚓”的一声轻响,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破裂开了。 深深的吸了口气,一片释然的笑容,浮现在俞和的脸上,他点了点头道:“遵命。” 在数百罗霄弟子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俞和轻轻一跺脚,再抬手朝地面虚按了几掌。先天五方五行土炁灌入甲字号剑台,再看那剑台中央的石板,好似化作一滩泥浆般,上下滚动了数次,碎石沉入地下,剑痕合拢。俞和吹了口气,泥浆凝成岩石,甲字号剑台又复平整如壁。 他拍了拍手,朝夏侯沧又一抱拳,也不说话,转身跳下剑台。分开人群,俞和径直走回到亥字号剑台边,盘膝坐下,闭目入定去了。 夏侯沧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而一众罗霄弟子议论纷纷,过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渐渐从甲字号剑台边散开,各归其位。 一下午的试剑再没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发生。到了酉时夜宴,云峰真人正坐在主桌上自斟自饮,心中忽没来由的一跳,眼角瞥见北面天际有流光一闪而逝。 他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向北天遥遥一晃,喃喃的道:“我总不许你喝酒,但如今看来,清茶的确是淡了一些。”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何消愁,水畔琴 广芸大家甫一见俞和,立时就举袖掩口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拿眼连连瞟向坐在身侧的宁青凌,闹得小宁师妹双颊飞红,紧紧的攥住一片裙角不放。 俞和也有些尴尬,连忙捧出了早就备下的一匣子上品灵茶,双手呈到广芸大家面前。 广芸大家极嗜茶,看到木匣上雕的“春谷寒叶”四字,眼睛便亮了。 她掀开匣盖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百来根三寸长的墨绿色茶条,每一条都是由数十片茶叶拧成,上有细细的银络和白绒。广芸大家拈起一条反复端详,又凑到鼻尖前闻了许久,才露出了一脸满意的神情。 “好茶,一枝揉成百种香!春谷寒叶不愧是扬州四大仙茗之一,俞公子有心了。”广芸大家拿灵符将茶叶匣子封住,仔细收入袖中。 俞和作揖拜道:“前辈若是喝得惯,俞和下次再带云顶仙芝给前辈品鉴。” “一言为定。”广芸大家含笑点头,“我今夜另有客人,正要去岳阳城中一行,便不陪俞公子说话了,公子莫怪广芸怠慢。青凌你代我好生款待俞公子,可要留他多住几日。” 宁青凌点了点头,广芸大家笑眯眯的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起身拂袖而去。 “今日春分,罗霄剑门正是祭日大喜,俞师兄不在门内陪诸位前辈饮酒作乐,却怎的星夜来我烟水茶园?可是饮多了酒,记不得回东峰的路了么?”宁青凌提着灯笼,带着俞和朝憩客苑去。小姑娘嘴巴上依旧在调侃俞和,但眉眼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意。 俞和笑着挠了挠头发道:“时逢新春,我这不是给师妹送礼来了么。” “你既没托我办事,又没亏欠我什么,何来送礼一说?”宁青凌把灯笼朝憩客苑门口一挂,带着俞和依旧进了他之前住过的那间临水小屋。 站在屋前木阶上,俞和面朝着朦胧暗沉的湖水,深深的吸了口气,一股混合着水草清香的湿润夜风,在他胸中来回荡漾。正是这种感觉,令俞和在罗霄山中时魂牵梦绕。人站在这里,仿佛那些是非纷扰,种种恩怨纠葛,一切烦恼负担都从肩头上卸下,整个人都是轻松的,自在的。 “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我再给师兄送些酒水过来。”宁青凌点亮了木屋中的灵灯,那澄黄色的灯光映在羊皮窗纸上,显得温暖而柔软。 “如今酒倒是喝得少了,随师尊饮茶多些。” “哦?师兄这是转性了么,还是喝厌了师妹酿的莲花落?” “宁师妹酿的好酒,哪里会喝得厌?”俞和取出了那一具红木凤尾瑶琴,捧给宁青凌道,“几年前去了趟西南滇地,偶得了这具瑶琴。可惜我回山之后,师妹却已随着广芸大家去了云梦泽。时至今日,才得以将此琴赠予师妹。” 宁青凌接过瑶琴,伸手细细的抚摩了一会儿,越看越是惊讶。她向俞和道:“师兄,这具瑶琴可不是凡物,琴身乃是一截栖凤梧桐木,七根凡弦无一不是天材地宝,另有两根乾坤仙弦乃是以羲和阳金和玉蟾阴金拉成。这瑶琴几能比得上我师尊的‘太虚九真弦台’了。师妹我用这琴,当真是糟蹋了这具上好的臻品法器。” “琴乃是乐器,无论以何等灵材作成,依旧是供人弹奏之用,若无人弹它,便是先天宝琴,也只是摆设而已。何况师妹的音律之术已深得广芸大家的真传,此琴在那湖底洞府沉睡万年,如今能得师妹弹奏,真是……” 俞和想说这瑶琴正合宁青凌所用,可他一时词穷,期期艾艾的想了半晌,却冒出一句“如虎添翼”,逗得小宁姑娘乐不可支。 “既然俞师兄不嫌弃师妹暴敛天物,那师妹便用此琴为师兄弹奏一曲,以表谢意。”宁青凌取了两个草编的软垫,放在屋前的木阶上。她将红木凤尾瑶琴横在膝前,凝神静气,十指若兰花轻舒,一阙《平清谣》婉转而出。琴声如丝如水,恍如天上星河垂落,化作一条流银小溪,在两人身边缠绵盘绕。 玉水明沙,织梦行云,人如仙娥,琴非凡器,曲是神韵。看那湖面上的云气随着曲调变化万千,湖水倒映着漫天星宿,夜风轻拂,荡起层层流光。 迷迷蒙蒙之间,俞和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还依旧醒着。沉在心里的诸般烦恼一一流过,渐次化作烟云散去。直到宁青凌小指一勾,一串清音如碧雀入云而去,俞和才深深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了水边。 宁青凌手按琴弦,抬头看着俞和的背影道:“我看师兄脸上忽喜忽愁,时而欢愉,时而忿怒,莫非又有了什么心事?” 俞和沉默了半晌,转身又坐到了草垫上,摇头道:“当真是一言难尽,师妹若不倦,可愿听我吐吐苦水?” “就知道你若不是心中有事,便不会想起来此探我。”宁青凌幽幽的一叹,“师兄要茶还是酒,且稍待片刻。” “夜色已深,不必烦劳。师妹愿听我说,就好。”俞和摆摆手,摸出了一支酒葫芦。他一边喝着,一边将他上次从烟水茶园返回罗霄之后,听到李毅师兄讲说门中的诸多离奇传言;然后到宗华真人云游归来,却突然变了脸色;俞和闲在门中,日日在天罡院扫洒庭院;接着镇国真人带着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闯过解剑十八盘,脱去罗霄道籍;再然后他去信邑虎伏铸剑庄三次,但讨要灵剑未果,被宗华真人责骂;到今日的春分祭典门内试剑大会上,夏侯沧故意当着一众剑门弟子,打落了俞和的脸面;最后俞和心中气闷,晚宴也未吃,喝退守山弟子,径自御剑来了云梦泽。 宁青凌听完俞和的一番讲述,脸上似乎也颇有愠怒之色。她把瑶琴放在一边,对俞和道:“师兄,只因你身在局中,所以执迷不悟。你在罗霄剑门会落到如今这般的际遇,全是因为你犯了为人处事的一大忌讳。” 俞和疑惑的看着宁青凌。小宁姑娘侃侃而谈的道:“古圣贤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在宗门中与人相处,切不可得罪小人与女子。可你不仅锋芒太盛,让夏侯沧对你心怀怨恨,还惹恼了那位方家怡,人家联起手来,以宗华师伯为刀俎,自然将你斩得遍体鳞伤。” 俞和道:“夏侯师兄的作为,我倒还能看得透。只是那方师妹我却不懂。” “女儿家的心思,只有女儿家才猜得到。何况我这局外人,自然会比师兄你看得真切些。”宁青凌轻轻一笑道,“试想那方家怡出身终南仙宗,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离开终南山,但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原本与罗霄剑门并无纠葛牵绊,那么离开终南转投罗霄,就必定不是她自己的本意。我猜她离开终南,多半是受了师长之命,迫不得已而为之。而至于偌大的终南仙宗为何留不下她,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说不定亦是因为一段孽缘。” “这位让方家怡转投罗霄的师长,只怕与宗华真人交情莫逆,曾嘱咐过宗华真人定要好好安顿于她。所以方家怡一入罗霄,就备受剑门师长的垂青,而且宗华真人还有意撮合她与剑门中最优秀的年轻弟子结为道侣,其中自然大有深意。”宁青凌看着俞和,笑得很是狡黠,“宗华真人明知你心中念着陆家女子,必定不会同意与方家怡结亲。那他如此撮合,其中究竟有何用意,便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 俞和皱了皱眉头,想开口说话。可宁青凌忽一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继续说道:“方才那只是我胡乱猜的,以宗华真人的见识手段,倒也犯不着耍这等小计谋。他想必是看多了有情变无情的离合悲欢,认为你与陆家女子分离太久,人心已改,即便重逢,也再难寻往日的情意,多半最终走不到一起。故而他先替你牵好红线,到时你从东海情伤归来,正好可从方家怡身上觅得慰藉,两人顺理成章结下姻亲,从此就在罗霄剑门厮守到老。” 俞和叹了口气:“师妹这是在取笑俞和。” “未必。”宁青凌一副洞彻玄机的模样,她故作高深的摇了摇头道,“这只因你俩人命中无有姻缘,天数牵引之下,事情并未如此演进而已。若那方家怡对你开口之时,是在你从东海伤心绝情回山之后,那这时师兄再来梦云泽,只怕是来给我送喜帖的吧!” 俞和低头想了想,默不作声。 宁青凌见她一语言中,脸上的神情更加得意了,她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头,拿老气横秋的语气道:“师兄从东海回来,心中凄苦,身边无依无傍,这时冒出来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儿以身相许,若师兄你还能坐怀不乱,那青凌可就真要猜测你是不是练功出了岔子,把脑袋给练糊涂了。” 俞和苦笑着摇头道:“师妹还是在拿我寻开心。” “要怪只能怪那方家怡,她心急火燎的按耐不住,不但坏了自己的好事,还辜负了宗华真人一番苦心撮合。师兄你没回应她,人家恼羞成怒,心里可就由爱生恨了。” 看宁青凌这时的模样,她简直就差没在后脖领子上插一面小黄旗,写上“铁口直断”四个大字了。 小宁姑娘摇头晃脑的讲道:“人家方家怡可是一位天之骄女。不但出身显赫,修为不凡,罗霄剑门上上下下,都把她当做个掌上明珠。师兄你也知道,那门中一多半师兄师弟的魂儿,都系在方家怡的身上。你且试想,如此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绝色女子,自甘抛开脸面不要,主动开口问你愿不愿与她结为道侣。按理说,你俞和师兄本该如被天降宝玉打中了脑门,喜得一蹦三丈高,可事实上你却是毫无反应,默默的把人家拒绝了。这种时候,你当那方家怡心里,会是怎样一番想法?” 俞和把手一摊,低声到:“就算是觉得落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也不是结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仇怨吧。” “师兄,你把女人家的怨恨,看得太浅了。”宁青凌歪了歪嘴道,“在那位方家怡的眼中,与你俞师兄一般的少年英杰人物,哪一个不是由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心甘情愿的任她使唤?你俞师兄虽然有些福缘,一身成就尚算不错,但毕竟出身贫寒,更没什么靠山背景。若不是宗华真人极力撮合,加上她可能急于想找个男人替她遮风挡雨,人家哪会愿意委身下嫁于你?而当人家鼓足了勇气,舍掉了脸面,抛开了矜持,问你愿不愿与她结成道侣时,那是带着一股子‘本姑娘可便宜了你’的心情。在方家怡的心中,她一开口,你就应该欣喜若狂的答允,然后上赶着与她定下姻亲,可哪知道俞师兄如此不解风情,居然拒绝了她,这对方家怡来说,绝对是平生里的一桩奇耻大辱。她觉得她高傲的人生中,被你俞师兄重重的抹上了一片污秽,若不洗刷干净,她就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宁青凌凑到俞和面前,表情夸张的小声道:“俞师兄,其实那位方家怡也就是刁难你一番罢了,很多美丽的女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恨不得将那男人挫骨扬灰呢。越是好看的女人,越受不得这种拒绝,报复起来的手段,也就越发诡异狠毒。” 俞和点了点,眯着眼睛道:“师兄明白了,宁师妹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儿郎,我一定拿剑逼着他答应,然后告诉他,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宁青凌大窘,嗔怒的抡起拳头,在俞和的肩头狠狠的捶了好几下:“师兄你是活该。我看那方家怡还是心软,换做是我,我定然让宗华师伯将你打入地牢,面壁百年!” “师妹果然狠毒!”俞和佯装要逃,对宁青凌笑道,“原来师妹也打算做宗华师伯的红颜知己么?” “呸!”宁青凌啐了一口道,“我是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她想报复你,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就干脆把身子做筹码,唆使宗华真人来整治你?师兄,你真是傻人有傻福!幸好她开口的时机不对,你有没答应她。如此一个随随便便、水性杨花的女子,便是生得再好看,也不是良配。而由此可见,那位方家怡根本就不是要找什么同心道侣,她只是想找个能保护她的男人而已,你不答应,她就去找宗华真人,若宗华真人也不答应,她恐怕还会去找鉴锋掌门吧。” “傻人有傻福?”俞和摇头苦笑不止,“照师妹这么说,我如今这样,还是撞了大运!” 宁青凌本就伶牙俐齿,她眼睛一转,答道:“自然是撞了大运。师兄你若跟她结成了道侣,结果数年之后,她又遇见了一位比你厉害的修士,这女人见异思迁,而你对她情深意重,煎熬之下,必然心魔丛生,情劫加身。说不定她与你若即若离,撩拨得你欲罢不能,反反复复个几十年,等她玩得厌倦了,你这一身道基也被情孽所毁,长生道途尽成了泡影。” 俞和挑了挑眉,故作惊慌的拍着胸口道:“果真好险,我真的是天大的运气!” 宁青凌知道俞和这是在故意做戏,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总之这位方家怡绝不是师兄的良配。你看她跟了宗华之后,吹的那些枕边风,一个女人家怎么有脸编造得出这等事情来?她把她自己的清白全不当一回事的么?倒也亏得宗华真人会信她的话!这一节我怎么也想不通,以宗华真人的见识阅历,他竟然会被这么一个女子迷住了眼睛?就算他不知道方家怡是什么人,也当知道你俞和是什么人,这种离谱的话,他居然也会信?而且听了那女子的一面之词,也不找你印证真假,就对你翻了脸色,这宗华真人,也实在是荒唐!” 俞和摊手道:“师妹你莫忘了,宗华师伯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大凡男人都经不起枕边风吹,被那身边的女子一搬弄是非,可不就乱了眼耳,失了阵脚?” “这方家怡也是毒辣,她算准了你们男人的心思。说你趁着她酩酊大醉时轻薄于她,最听不得这话的莫过于情人和亲人。俞师兄,你说那方家怡,会不会是宗华真人的女儿?” 俞和哑然失笑,摇头道:“断无可能!一来,方师妹和宗华师伯合籍双修之事,门中早就是传遍了,若真是宗华师伯的女儿,他会放任这种淆乱天伦的流言四处散播?二来,之前师伯曾派我和方师妹去左芒山办事,当时他安排方师妹以身为诱饵,去引一个生性好色的散修出来,若方师妹是他女儿,身为人父,他会让自己的女儿冒此奇险?” 宁青凌支着头,想了半晌,叹气道:“好吧,你看不懂方家怡,我也看不懂宗华真人。只有女人了解女人,那便也只有男人了解男人,你说性情中人会如他这般,那便是了吧。宗华真人被这个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他罗霄剑门中最为惊采绝艳的弟子,未来的宗门栋梁,还及不上一个枕边献媚的美人儿。” 俞和喃喃道:“什么最为惊采绝艳的弟子,未来的宗门栋梁?在宗华师伯的眼中,这未必是我,而是夏侯师兄才对吧。” “云峰掌院如何评说?” “师尊只说是宗华师伯看我懒散,要好生敲打我一番。” “师兄,你不是曾在一座道观做道童,那位观主真人与宗华真人知交甚笃,临走时将你托付给宗华真人引入罗霄的么,你可曾问过这位真人的看法?” 俞和想了想道:“师傅云游天下,寻觅衣钵传人,我倒一直没敢打扰他。他若知道此事,定会怪我顽劣不堪,在罗霄剑门不好好学剑,又惹事生非。到时候他老家人心生挂念,不能安心周游九州,我可是大罪过。” 宁青凌问道:“那如今师兄你作何打算?在罗霄忍气吞声的做那缩头乌龟?” 俞和叹气道:“惹不起,躲得起,我这不是逃出来避避风头么。我想宗华师伯对方师妹也就是一股子新鲜劲儿,过了这段蜜里调油的日子,他便会渐渐看得清楚。那时毋需我多加辩解,自然水落石出。” 宁青凌冷哼道:“我倒希望是那方家怡又转身攀上了鉴锋掌门这茬高枝,然后回头来故技重施,给宗华真人几双小鞋穿,这样宗华真人才能大彻大悟,看得清那女子是何嘴脸。” 俞和耸肩一笑道:“承师妹的吉言!” 宁青凌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裾道:“师妹有些倦了,师兄也早些歇息了吧。你只管在这安心住个三年五载的,再回罗霄时,说不定就如大梦一场,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有师尊在园中执掌诸事,我就清闲了许多,明日给你送些酒水过来,若天气晴好,我们可去湖中泛舟垂钩,很是自在。” “如此甚好,师妹这里果然是世外桃源。”俞和笑了笑,也站起身来,他将宁青凌送到路口,才自回了木屋中。 与宁青凌一番闲聊,让俞和心里舒畅了不少。但宁青凌一走,俞和独自坐在小屋中,却总也不能忘息入定。 盖因宁青凌方才无意间提到了俞和的第一位师傅张真人。在俞和心中,与自己最为亲近的长辈便是张真人与云峰真人,尤其是张真人,对俞和来说亦师亦父,虽然他不能将道统传给俞和,但最终还是给了俞和一份仙缘。而且张真人熟识陆晓溪与宗华真人,说不定张真人能在此刻为俞和指点迷津。 数年前京都定阳一别,之后俞和便再没了张真人的音讯,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找到了衣钵传人。俞和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取出了张真人的玉符。一道传讯递出,过不久,玉符中就传回了张真人的笑声:“俞和你小子,难得记起为师,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说吧!” 俞和脸上发红,先问了张真人的近况。 原来张真人离开京都定阳之后,便继续向幽州东北而去。一年前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身具先天乙木灵根的女童,于是便在白山黑水之间寻了一处寂静的雪谷,定居下来专心授徒。 俞和也不避讳,将陆晓溪结丹之后,一直到如今剑门中的诸般是非,全都细细讲给了张真人听。 张真人听完俞和所说,倒是淡然的笑了笑道:“俞和,你与晓溪之事,我原本就不看好。其实晓溪的资质并不如你,只是你这水中金的命格,唯有遇风云变幻之后,才能显出光华。她随丹朱师妹去摩明云宫修行,我便说过,此女仙途定有磨难。当时你还未得仙缘,我在左真观中,不止一次的劝你忘了晓溪,你总以为我说这事,是因为你俩仙凡有别。但其实一入仙门深似海,你那时还小,多的是憧憬,有些事情我不便明言,是怕你听了,会失去对仙缘的渴望。后来你拜入罗霄剑门,我们在京都定阳也见到了晓溪,那时候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所以我也就闭口不谈,免得煞了你俩重逢之喜。反正天机难测,你们两个将来如何,终究是你二人的命中定数,该是一场福缘,终究是皆大欢喜,若该是一场情劫,也还是要你们自己去经历,旁人说的再多,也不可能逆天改命。” 俞和低声回道:“徒儿撞了南墙,已经死心了。” 张真人依旧是笑着说道:“你还年轻,将来遇见的女子还有很多,以你资质福缘,当不愁身边寂寞。宗华师弟说的不错,世易时移,人心难测,你不如多转头看看身边的人,因为她们或许你能看得真切,上次那个小宁丫头就很好么,性子淳朴可爱,甚是讨喜。” 俞和咧了咧嘴,可没敢跟张真人说他如今就在宁青凌这里散心。 张真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至于宗华师弟的事情,你这孩子也算是与他命中犯冲,千不该万不该,你便不该因为女人的事情,跟他搅在一块。宗华这人,论及能耐、魄力、野心、眼光和手段,尽是九州之上的翘楚之属,但人无完人,他也有一处弱点,正是这‘色’之一字。宗华生性风流倜傥,大有豪侠之风,他最爱游戏花丛,虽然用情不专,但对身边的每一个女子都是极其宠溺,尤其在喜爱的女人面前,耳根子甚软。以前偶尔会听说他被女人撩拨,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其中颇有几段故事,被人当做‘温柔乡是英雄冢’的例证。扬州道门老一辈的耆宿,虽然对宗华赏识有加、赞不绝口,但私下里偶也会说,若宗华哪一日栽了跟头,便定是被色相所迷惑,除了女人,谁也算计不到这位罗霄剑门的清微院掌院。” 俞和默不作声,与宗华真人的这场纠葛,断非是他有意为之,孰能料到那方家怡一转身,便将宗华真人拖下了水,而宗华真人偏偏又有这么个软肋,于是成了方家怡抽打俞和的巴掌,还让夏侯沧看准了机会,狠狠的踩了俞和几脚。 张真人接着说道:“其实你想的也对,无非是耗些时间,静等水落石出。哪个男人不喜新厌旧,宗华聪明绝顶,那女子耍一些拙劣的挑拨手段,蒙蔽不了他多久。等他看清了,事情也就化解了。你师尊云峰也算是一位人杰,虽然没有宗华那股作大事的魄力,却是一位极好的传道之人,你还是当须珍惜,莫要轻易心生离开罗霄之意。” 俞和奇道:“师傅怎知我有一丝脱离罗霄的念头?” “你那性子,我怎么会不知?”张真人嗤笑了一声道,“你表面上一团温吞,其实心底里执拗得紧,脾气撅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如今在罗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又眼巴巴的看着别人离开剑门,海阔天空,心里没这念头才奇怪。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是你命中所定,我虽如此劝你,你还是当凭本心行事。走与不走,在你,是福是劫,由天!” 俞和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男子汉大丈夫,谋定而后动,问心无愧,行则不悔,记住了。”玉符一凉,张真人的话语随风而去。 俞和望着手中的玉符,喃喃的道:“走,还是不走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云无常,花初开 第二日一早,宁青凌就来叩门。她从随身的纳物玉牌中,一口气搬出了五十几坛子酒,还有十几具清漆木食盒。莲花落的酒香透坛而出,食盒中则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好几层用细棕绳扎起的荷叶包,里面有风干的鸡鸭肉脯,有用香草烤好的河鱼,还有用藕节、菱角和水芋做成的精致小食,全都是下酒的好菜。 俞和见宁青凌忙忙碌碌的归整这些酒水吃食,挠了挠头发道:“师妹,你这是真打算让我住个一年半载么?” 宁青凌抬起头,白了俞和一眼道:“那宗门里有三个冤家等着整治你,你上赶着跑回去做什么,自找憋屈么?住在这里有吃有喝,岂不自在。等那宗华真人终于醒悟过来,他自然会出山寻你,到时候师兄你也效仿古贤,非得要他‘三顾茅庐’,才答应跟他回去。” 俞和愕然失笑道:“宗华师伯乃是门中师长,平日里诸事缠身,忙碌得紧,哪可能到这云梦大泽来寻我一个小小的十九代弟子?况且我临走时,只在师尊面前告假十日,若宗门里传讯唤我,还是得回去的。” 宁青凌道:“唤你回去,也是拿小鞋给你穿。师兄既然来了,便安心住下,这憩客苑虽然简陋,但好在安静,总没那些纷纷扰扰,惹人心烦。这些酒水吃食师兄将就用着,今日天气晴好,师妹再去捉些鲜鱼来,给师兄熬制羹汤。” “我常在东峰后山湖边搭杆,却少见有鱼上钩。这捕鱼之术,倒正要向师妹讨教。”俞和转身就要朝门外走去。 “师兄今日好好歇息,我自去捉鱼就好。”小宁姑娘连忙拦住了俞和,她将那张竹编的大靠椅搬到了屋外,仔细铺上了毛皮垫子,对俞和道,“师尊说了,这千里云梦泽之奇景,与罗霄的峻崖翠竹、云海排空大不相同,正是一柔一刚,一娟秀一壮烈,若说罗霄雄伟,益于扬志,那梦云泽缠绵,则能安神。师兄你满心烦躁,到了这里,当须先歇息一二日,将心静一静,只有让心境慵懒闲适下来,才能体悟得到此处每一片水泽,每一道烟云的之中韵味。切不可急着跑去游山玩水,若是心有杂念,便会看不懂烟水无常之意。” 俞和笑着点了点头道:“广芸大家长居水畔,果真深得其中三昧,难怪选了此处开辟道场。她既在园中,我当去请安才是。” 宁青凌笑道:“师尊那边,倒不必去了。她今早已然嘱咐过,让你切莫拘束,一切俗礼皆可免去,尽管将烟水茶园当做是你自己家中一般。你若愿听曲儿,便自去茶园中坐;若想饮茶读经,她的茶房书斋都任由得你进出。连我都被她准了大假,免去了早晚功课,专门伺候你这位一等一的大贵客。” 俞和咧嘴道:“广芸大家真是错爱了,我来此叨扰已是唐突,还承蒙她如此照顾。” “我寄居罗霄的时候,师兄也很照顾青凌。你来烟水茶园,自然不能怠慢。”宁青凌一拧身,便跃上了屋前水畔的小舟,“师兄好生歇息,师妹去去就来。” 说罢伸手一拍船舷,小舟分开如镜的湖水,滑向云水深处去。 俞和长吸了几口气,初春时节,水畔晨风清寒,在胸口一转,令人心宁神和。他悠然躺在竹靠椅上,东天朝阳广播明光,隔着层层云雾,已没了半分火气,脸上身上暖融融的,恍如将身子沉入了热汤中。 似睡非睡之间,光阴悄然流逝。面前这道如同工笔画卷一般的景致,点点滴滴的映在了俞和的神念中,甚至有时,俞和都不知道他的双目是睁开的,还是阖拢的。暝暝之中,他忽望见有一只灰羽水鸟从草滩中飞起,紧贴着湖面振翅掠过,划出一长串波纹,喙尖朝水中一点,轻轻巧巧的啄起一条小鱼,双翅连连扑动,倏地窜入茫茫云空去了。 俞和追着那鸟儿化成的一点灰影极目望去,他甫一抬眼皮,才惊觉自己刚才竟是阖拢着双目,远处的湖面上,犹有一圈圈的涟漪散开,不知方才那飞过的鸟儿,到底是梦是真。 一缕笛声随风而来,朦胧的云雾之间,浮出一叶小舟和少女窈窕的身影。小宁姑娘提着沉甸甸的竹篓,笑盈盈的满载而归。 也不知广芸大家让俞和先安心休息几日,那是一句无心之言,还是有意指点。俞和在水边静静的坐了两天,虽没有刻意的调息吐纳,但那许久不见增进的修为,竟然开始缓缓的涨高。一缕清气自鼻吸入,一道浊气从口吐出,恍惚间神魂出窍,遨游天地,俞和觉得自己似乎随风而散,一具肉身化入了眼前的画卷之中,心神一动,数十丈外有片落叶飘飘而下,轻触水面,却并不激起一丝波澜。 到了第三天,宁青凌用细竹削了两支鱼竿,两人泛着小舟,朝云梦大泽的深处去了。 果然只有将心静下来,才能体悟到千里云梦泽那种迷离朦胧的美景,小舟越往大泽深处去,水面上的云雾便越是厚重,阳光渗入云雾的间隙,直达水面,有数不清的七彩虹光交错浮动。隔着烟水瘴气,周围的景致全变得朦胧难辨,有时看到不远处影幢幢的,像是有一座小岛,可等小舟穿过云烟到了近处,却发现那只是一颗大得不可思议的古树,树根扎在水底,荫盖数亩的树冠撑出水面,成群结队的彩鳞小鱼在根系之间游曳,像是水中的道道流萤。 宁青凌将一颗清濛濛的珠子,挂在了小舟的渔灯杆子上。她说这是广芸大家给她的“驱妖辟邪珠”,云梦大泽中灵炁浓郁得惊人,不知潜藏这多少精怪妖魔,这珠子发出的青光可以让一些寻常的精怪妖魔不敢靠近过来,大凡居住在云梦泽附近的修士,都随身带着此物。除了驱散精怪,这宝珠还能指引方向,不至于在这千里大泽中迷失路径。 可即使有这个珠子,宁青凌依旧不敢往太深的地方去。那些已然修炼通灵的精怪妖魔,并不会畏惧这青光,而修士们的一身血肉,在它们的眼中,便如朱果紫芝一般,乃是可以大大增进修为道行的灵食。 俞和在水边默坐两日,无心插柳的,竟还修成了一种小神通。传说中的神仙,能抓把风一嗅,便知远近千里之事,俞和修成的小神通远没有如此神妙,但也可以借着水面的云气,将周遭里许范围的地界,倒映在自己的识海中,虽不能做到纤毫毕现,但大体轮廓也还真切。就是不知离开了烟水弥漫的云梦大泽,这小神通还有没有效用。 好几次他都察觉到有精怪一见青光即逃,潜伏到远处的水底暗影中,注视着自己两人。而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神秘存在,正将一道微不可查的神念遥遥投来,望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云梦大泽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魔力,似乎时时刻刻都在诱惑着闯进来的人们,不断去向深处,寻幽探秘。好在宁青凌在这水边已经居住了数年,又听广芸大家讲过这大泽中的种种古怪玄妙,小舟只在外围环绕,带俞和略窥一二,便寻了一处云烟稀薄的开阔水域,两人搭起鱼竿,垂钩钓鱼。 俞和上一次来时,广芸大家不在茶园中,宁青凌代为主持诸事,每日都甚是繁忙,实在是没有这般闲暇时光,可以陪着俞和游玩钓鱼。俞和原先觉得,在水边小屋里悠闲的度日,无忧无虑,那已是神仙般的生活,可等到这大泽中泛舟一行,才知道这片荆楚之地的千里大泽之所以被冠上“云梦”二字,其景致当真是如在梦中一般。小舟每行出里许,眼前所见便会完全不同,憩客苑外的那片湖景,于这大泽之中万般旖旎相比,当真是管中窥豹。 他们垂钩的这片湖水,云霞四合,放眼望去,层层水雾后面,是一围依水而生的古树,将这中间一顷碧水团团包拢。四面八方都是朦朦胧胧的,但头顶却露出一孔青天白云。小舟下面的水并不深,大约也就堪堪七尺不到,清澈得连水底石缝中的沙砾都能瞧得真真切切,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水中来回游动,湖水倒映着天云,这些鱼儿就好似在云朵中穿行嬉戏一般。 小舟停在水面上,人在看着鱼儿,鱼儿也在看着船上的人。两条银丝渔线荡在水中,有鱼儿碰到香饵时,便会散开一圈涟漪,无穷无尽的延展向远方。 古贤曾说:之所以弃网不用,却垂钩捕鱼,是因为并非真的想吃鱼,而是想体会那种自宁静中浮出大欢喜的心境。 一片水纹散开,俞和抛出的鱼钩,已被鱼儿咬住了,宁青凌大喜,刚想招呼俞和收线,却看俞和忽然闭目一笑,站了起来。 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双手掌心相对,如捧大釜,置于下腹处,缓缓向上抬起。只见这一顷碧水忽然如同被煮沸了一半,水面翻腾着,越是靠近小船,便越是剧烈,船舷两边扬起的水花,好似一朵盛开的白莲。 无数鱼儿惊乱的跃出水面,远远逃开,连俞和的鱼竿,都被扯入了水中。 俞和张嘴一吐,喷出一道淡金色的气流,这气流甫一离口,便化作丝丝缕缕的金色火焰,在虚空中显化出龙腾虎跃之相。紧接着他又是一吸,宁青凌只觉得刹那间天地万物尽都褪去了缤纷颜色,有那么一瞬间,好似置身于只有白黑二色的山水画中,等再眨眼时,诸般色彩又各归各位,但总觉得比之前要黯淡了许多,像是被洗褪了颜色的彩绢。 “师兄,你可感觉如何?是不是真元行差了?莫要妄运玄功,速速屏息凝神!” 俞和将双手提到胸前,手掌一翻,掌心向下,又缓缓压至脐下。那翻滚的湖水刹那间止住了动荡,变得平滑如镜,小船周围十余丈好似被冻成了冰面一般,半丝水纹都不见。 他睁开双眼,瞳中有金芒乱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师妹可有静室,请借我一用。天机已至,还丹三转。” “什么?”宁青凌惊呼一声,她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了,伸手将那驱妖辟邪珠握在掌心,纤腰一拧,化作一道匹练似的青光,裹着俞和就朝烟水茶园疾飞而去。 一路横跨几十里水域,小宁姑娘径直落在了广芸大家打坐静修的密室前。 脚才粘地,广芸大家心有所感,推开石门出来,一望俞和眉心处已显出龙争虎斗的丹火异相,顿时一皱眉道:“内鼎生火?怎么会如此仓促?” “师尊,快救师兄!”宁青凌冲到广芸大家跟着,抓着自家师尊的手腕不住的摇晃。 广芸大家伸指一弹宁青凌的脑门道:“你这傻孩子,内鼎生火,还丹再转,这是炼气士道行晋升的大喜之事。被你说得好像俞和身负重伤,性命垂危一般。” “他方才口吐真火,目现奇光,好生吓人!” “按理说内鼎生火怎么也得有几日征兆在先,来得如此突然,倒是有些古怪。”广芸大家秀眉微颦,对俞和喝道,“还不速速入密室坐定,仔细调理铅汞大药,莫要误了火候!” 俞和此时正强行镇住关元内鼎中的真火,不敢吐气开声,他掀开一线眼皮,感激的望了望广芸大家,轻轻点头,走密室中央坐下,摆出五心向天之势。 广芸大家快步走到俞和面前,伸出玉指捏开俞和的牙关,将一颗黄豆大的碧绿丹药塞进了俞和的口中,“切莫咬碎,也莫吞下,含在舌底,慢慢噙化!” 俞和以舌尖一搅,这小小丹丸与口中津唾混合,登时便有一股极寒的清流直撞顶门。俞和本已被龙虎火煞焙烧得头昏脑涨,被这股清流一激,刹那间灵台又复清明,精神为之一振。 广芸大家踏罡步斗,伸手在密室中虚点,一座聚灵大阵运转起来,四面八方的天地元灵之炁汇集至此,密室中弥漫起一层由灵炁凝结而成的薄雾。 转身出了密室,合拢石门,广芸大家对宁青凌道:“此功当行七日,我们为他护法。” 宁青凌用力点头。两人取出蒲团,往密室门口一坐,一边呼吸吐纳,一边以神念暗暗关注着俞和烧炼内丹。 饶是云梦大泽灵炁充盈、广芸大家的聚灵法阵妙用非凡,加上柳真仙子在东海摩明云宫外,给俞和服下的那几颗七转仙丹尚有八成药力积淀在俞和的周身骨血之中,如此庞大的三重助力之下,若换做寻常还丹修士,得其中之一已可顺利烧转内丹。但偏偏俞和修的是那六角经台烙入他识海中的神秘炼气术,一身真元要比寻常还丹三转修士深厚了不知多少倍数,这龙虎丹火一起,大有焚天煮海之势。 张口只一吸,密室中就刮起了一道恶风,那浓密的灵炁被俞和吸得涓滴不剩。内丹烧转,洗血涤髓,仙丹药力也化作一道洪流似得真炁,灌入俞和的关元内鼎中。 只是两日一夜过去,仙丹药力尽被炼化,隔着厚达二尺的石门,广芸大家和宁青凌也能听到密室中传出的龙吟虎啸之声。 一道青光和一道白光从俞和的顶门冲出,广芸大家和宁青凌愕然发现自己的神念被一道古怪力量逐出了密室之外,自石门缝隙中,透出一股带着亘古玄微意象的威压,似乎对天地万物发出了号令。 这时已是第二天夜里,忽闻九霄雷动,却不见有雷电交加。广芸大家抬头一望,东南西北四正位的天际显出异相,东天一道乙木青气投来,南天一道丙火赤光飞来,西天一道辛金白芒飞射而至,北天一道癸水黑烟罩下,地下传来隆隆的闷响,五行元炁汇成一道浩瀚长河,直贯俞和的头顶。 “这是,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广芸大家也知道俞和身上藏着不少的秘密,但区区还丹三转,竟能召来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助法,这俞和究竟是上古金仙转世重修,还是将一件司掌五方五行的先天至宝炼成了本命法器? 密室中,俞和头顶六角经台,座下长生白莲,内鼎中一颗近乎透明的丹丸,上有青黄白三道气流旋转,下有五色奇光缠绕,这丹丸被万丈真火烧炼,已隐隐透出淡淡的金光。 诸般令广芸大家和宁青凌的惊诧的事情接踵而至。晨曦初开时,先是一道紫巍巍的先天真一之炁破空而来,在密室前一转,竟化作一位紫袍真人的虚相,朝广芸大家和宁青凌含笑一拜,转身穿墙而过,走入了密室之中。然后,当日轮月盘一齐出现在天空中时,一道大日真阳炁和一道皓月真阴炁落下,亦化作一金袍一银袍的两道真人虚相,向广芸大家和宁青凌举手一揖,也走入了密室中去。 之后的三天,周围百里阴云不散,乾坤灵炁稀薄得异乎寻常。许多潜藏在云梦大泽深处,已修成大神通的精怪朝烟水茶园聚来,但它们全都不敢靠近到百里之内,只是远远的观望着。 就连住在岳阳城中的寻常百姓,都发觉了不对劲。这几天中,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恹恹无力,终年拍打着城墙的湖水,退下去足有四寸来深,而且原本清澈的湖水和井水,莫名其妙变得有些浑浊腥臭。人们以为,这天发异相,那是在预兆有什么灾祸即将降临,于是他们纷纷涌入了岳阳城的寺庙,向漫天神佛祷告消灾。 在俞和闭关之后的第六天,晨曦初开之时,这一切异相终于悄然隐去。周围百里似乎一下子又回复了生机。卯时末,天空晴好,却没来由的飘落了一片小雨,这雨水带着异香,滴到舌尖上,如糖水般甘甜。 广芸大家长叹一声道:“普天甘霖落下,俞和这还丹三转算是成功一半了。好厉害,他修的是什么炼气术?若论真元之浩瀚,我远及不上他。” 宁青凌游出神念,发现密室中那层隔绝感知的古怪力量已不见了。只看俞和闭目端坐在密室中央,头顶一颗光灼灼圆坨坨的内丹,好似一轮小太阳,正发出耀眼的明光。再朝俞和身上一看,此时他已是不着寸缕,满身肌肤莹润如玉,隐隐透着庄严宝光。 “呀!”小宁姑娘羞红了脸。 她刚要急急收回神念,却听见广芸大家低喝了一声:“不好!怎的有如此凶戾的无相心魔?” 宁青凌大惊,忙再看俞和。只见俞和浑身震动,心口处有一团黑气淤积,眉心间一道玄煞飞腾。他双眉紧皱,五官狰狞扭曲,双拳紧握抵在膝前,周身浮现出纵横交错的青筋,满头乌发根根倒竖,从发丝间,飞出了数道漆黑如墨的魔影。 第一道魔影是个女子,腰肢纤细,浑身精赤,一张面目却是泫然欲泣。此魔展开双臂,从身后紧紧的攀住了俞和的双肩,嘴唇附在俞和耳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魔影都是一身道袍,两男一女,全都面露出诡异的笑容。一道魔影环抱双臂,稳稳的踩在俞和头顶,一道魔影扼住俞和的咽喉,另一道魔影扣住了俞和的双手腕脉。 这四道魔影已然凝如生人,正在俞和身上肆意施为。而密室中还有许多无相天魔潜伏着,全都垂涎欲滴的望着那一颗渐渐退去光华的内丹。 广芸大家道:“难怪这丹火起的如此蹊跷,原来是天魔早结,蒙蔽了还丹三转的征兆!” 宁青凌急问道:“师尊,现下如何是好,快救俞师兄!” 广芸大家摇了摇头道:“青凌,你知道俞和的遭遇,所以这四道无相大心魔因何而来,当是猜得到的。我嘱咐你让他好生休息,静定心神,感悟梦云之意,就是希望他能懂得世事无常,让他扫除心中的魔障。可想不到他如此快便还丹三转,这无相大心魔应他所历的劫数而生,还是要靠他自己明心见性,才能化解。” 宁青凌看俞和那一身浮突的青筋,这时已然变得乌黑骇人。有丝丝缕缕的九彩流光从俞和的颜面七窍中溢出,被四道魔影所摄。她惶急道:“师傅,我们能不能帮他?” “能!”广芸大家斩钉截铁的说道,她望着宁青凌,忽然伸出手指,指着小宁姑娘的鼻尖道,“这时能帮他的人并不多,但你应当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如何去帮,你也是还丹修士,不用我说,你该当懂得那法子。帮还是不帮,你自己决定,是福是劫,各有天数!” 宁青凌的俏脸一白,转眼间又布满了红晕,她在自己的嘴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但看密室之中,俞和的脸上已然布满了黑气,头顶的内丹摇摇欲坠,显然已抗拒不了那四道无相大心魔。尤其那第一道面露悲相、作女子形貌的魔影,已然大占上风,它一边加紧蛊惑着俞和,一边竟把扣住俞和腕脉的那道魔影给生生吞了下去,四道无相大心魔只剩了三道。 “吧嗒”一声,一颗晶莹的泪水划过宁青凌的脸颊,落在了地上。小宁姑娘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密室师门,毫不顾忌那凶威凛凛的无相大心魔,纵身扑到俞和的面前,双手捧着俞和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道:“师兄,青凌不求你怜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将我当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缠你一辈子!” 俞和此时三魂七魄尽被封闭在灵台祖窍中,浑然不知身外之事。陆晓溪的身影、罗霄剑门中的种种,一一化作魔障,折磨着他的魂魄。冥冥中,他已生出了一丝放弃的念头,想要去追求那心魔口中的“大解脱极乐”。 宁青凌伸手揽住了俞和的肩膀,她把双眼一闭,竟将自己温热柔软的嘴唇,与俞和那已经开裂的嘴唇紧紧的合了一起。小宁姑娘把心一横,鼓气一吹,一道白蒙蒙的气流,裹着一点粉红色的荧光,渡入了俞和的口中。 这一口本命姹女元阴喷出,宁青凌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如蜡。再看俞和胸腹间连连震动,发出“咕咕”的轻响,一道黄澄澄的真阳元炁倒灌入宁青凌的口中,小宁姑娘只觉得恍如有一道沸水冲喉而入,流过关元内鼎,直达会阴生死窍。 宁青凌不自禁的呻吟了一声,浑身毛孔张开,涌出一大片汗水,这汗水竟带着一种恍似麝香般的气味。 那道面露悲相、作女子形貌的魔影突然间嘶吼一声,朝屋顶猛一撞,炸碎作团团黑烟消散。宁青凌将俞和的身子紧紧的抱在怀中,只见俞和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那站在俞和头顶的魔影,和掐住俞和脖子的魔影一齐粉碎,内丹一旋,放出千百道无相念火,将剩下的无相天魔烧得干干净净。 内丹上光华尽敛,显出苍天一般的青蓝色,隐隐浮现着片片如意云纹。丹丸一坠,俞和的喉头发出“咕咚”一声,这颗三转内丹便重入内鼎。至此凶险已过,只等三魂七魄归位,俞和收功醒来,还丹三转就算大功告成。俞和的一身道行修为,也就再次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宁青凌想不到,如此一举,便立时将无相大心魔给镇压了下去,她抱着赤裸的俞和,茫然回头看了看。广芸大家站在密室门口,脸上似笑非笑的道:“这小子倒是浑浑噩噩,我家青凌却从此给自己系上了一道姻缘命数,不再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了!你若心甘情愿,为师也不会给你泼凉水,俞和这孩子论及心性、资质、道行和福缘,无一不是上选,他如能真心待你,当是你命中之福。” 广芸大家拂袖而去,不多时,赏乐堂中传出一阕《花好月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祭剑人,恐难归 又过了三日三夜之后,俞和神智尽复,长吸口气,睁开了双目。 内视丹田,长生白莲中央托着一颗青湛湛的道家还丹,内五行脏腑熠熠生辉,呼吸间吞吐乾坤元炁,神念一动,内鼎中的真元玉液澎湃如潮,剑气通达周身经络窍穴。他心中默默估算,这一身道行修为,已比还丹二转之时,要强出了一倍有余。 这间十步方圆的密室,被墙壁上镶嵌的宝珠照得雪亮。俞和低头一看,不知谁人已给自己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里外布袍。他想到烟水茶园中尽是女子,不由得大窘,脸上发烫。 挺身站起,周身筋骨爆豆般响,脚下地面也发出“咯吱”一声,挪开他曾坐过的蒲团,才发现密室中央的那片石板地面上,已然绽开了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交错裂痕,用足尖一点,青石就碾成了灰粉。 回想之前的事情,俞和只记得他与宁青凌在梦云大泽中垂钩,当有条鱼儿咬钩时,他心中突一跳,下腹内鼎中便猛然间窜起了熊熊丹火。宁青凌挟着他疾飞回烟水茶园,广芸大家让他入密室闭关行功,坐下之后运转还丹法诀,便立时自行封住了五感,一心调理丹火。 武火化丹,文火再造。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俞和是一丁点儿也忆不起来。不过看自己身上已然换过衣衫,想必原来的袍子已尽被丹火烧化,多半是宁青凌进过这间密室,替他更了衣。 甫一想到小宁姑娘,俞和没来由的胸口一抽,心底里生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悸动。不知怎的,他此时忽然很想见到宁青凌。 运起先天五行土炁,将密室中央的地面石板重新整平,俞和推开了石门,便走了出去。 “俞公子出关来了!”门边有个女侍朝俞和欠身一礼。俞和见过这位女子,她也是从海南恒鼎园过来的,算是广芸大家的记名弟子之一。 俞和朝这女侍拱手问道:“这位姊姊可曾见过宁师妹?” “宁师妹与师尊正在另一处密室闭关,恐怕还要两日之后,才会出关。”那女侍掩口笑道,“俞公子这一出关来,就如此急着要找宁师妹么?” “正在闭关?”俞和微微一皱眉,疑道:“莫不是宁师妹身子有何不妥?” “俞公子如此挂念,青凌知道了,定会心中欢喜。”那女侍点头笑道,“听说俞公子凝丹之时,有无相心魔大作,致使一口真元行岔了路子。宁师妹替你助法,似乎受了些气机震荡。不过师尊说她并无大碍,只消静修三日,便可无恙,俞公子不必担心。” 俞和闻言,朝这女侍作揖道:“师妹为救我而伤,教俞和怎能不担心?还请姊姊带路,让我去她闭关之处探望。” “俞公子果然是有心人。”女侍笑盈盈的点头,举手一引,带着俞和转到另一间密室石门前,小声道,“俞公子莫要出声呼唤,怕扰到师尊与师妹作法行功。” 俞和一点头,看了看紧闭的石门,探出一丝神念,朝密室中望去。 人家两位女修正在闭关,其中一位还是长辈,俞和这样冒然以神念去望,本是无礼之举。但他听说宁青凌为助他抵御心魔而伤,心中不知怎么,竟有种说不出的冲动,神念穿过石门,直入密室。 就见宁青凌端坐在中央密室,广芸大家盘膝坐在她身后,平举双掌,抵住了宁青凌的肩头,正以本身玄功真炁,助宁青凌调息疗伤。 小宁姑娘紧闭着双眼,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痛苦之色,嘴角还犹自挂着一丝喜意。看她面色莹润如玉,眉心处透出九色宝光,一缕白汽从额前升起,在头顶一尺的虚空中,凝结成一轮洁白的皓月法相。 俞和望见这般情形,心中才镇定下来。看宁青凌这时显出的气相,似乎果真是没什么大碍,甚至道行修为还有所增进。 广芸大家心有所感,她把双目睁开一线,隔着石门朝俞和点头一笑。有缕传音袅袅飘来,是广芸大家的声音在俞和耳畔讲道:“俞公子不必担心,青凌非但无碍,还有进益。静修三日之后,便可出关。” 俞和不敢出声,默默收回神念,他朝密室石门一揖到地,转身拜谢了女侍,自回憩客苑去了。 推开水畔小屋的木门,就见自己的发簪、玉牌等随身之物,整整齐齐的摆在床榻上。那玉牌上流转着二道明光,俞和招手一摄,两片传讯玉符飞出,落入了他的掌心。 先一道是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的玉符,他传讯来斥责俞和无缘无故的离开山门,严令俞和立即回山领罪,这道信讯乃是二天前发来的。俞和想了想,传回一道信讯给夏侯沧,说明他离开山门之前,已向云峰真人告假十天。如今耽搁了回山的日子,实是因为遭逢了一些意外,自己闭关潜修了数日,稍待三五天之后,他便会返回罗霄。 信讯传出许久,也不见夏侯沧的回音。俞和轻轻一笑,去看另一道玉符。 这道玉符是论剑殿二师兄易欢的,信讯乃在昨日夜里传到。易师兄讲说:宗华真人忽然传下法旨,言及俞和此次擅离宗门不归,加上之前暂且记下的诸般过错,如今数罪并罚,将俞和从天罡院中除名,并令罗霄诸院皆不可将俞和记入名下。俞和回山之后,当罚二百金杖,加上面壁思过三十年。三十年之后暂归外门管束,充作洒扫道童。 俞和将玉符捏在指尖,愣了半晌,最终苦笑三声,摇了摇头。他也不回信给易欢,只将两道玉符扔到一边,置之不理。 两天之后,宁青凌出关来。俞和问她如何受伤,小姑娘只是笑着说没事。但俞和自己也知道,他这次还丹三转,恰逢心中杂念纷呈、百般纠缠,当那内丹出窍退火,惹来无相天魔叩心问性之时,必定会有一场大凶险。宁青凌出手助他,多半是道行或心神受了折损,否则何须由广芸大家亲自护持着,闭关疗伤三日? 他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捉住小宁姑娘的皓腕,屈指搭住了寸关尺三脉。可试过宁青凌的脉象之后,俞和却愕然发现,宁青凌的脉象中冲合正,厚实绵长,非但察觉不到一丝伤势初愈的亏虚之相,还隐隐显出征兆,已离还丹二转之境不远。 俞和握着宁青凌的手腕子,闭目辨脉不语。小宁姑娘脸上一红,随即笑道:“师兄,你何时还学会了诊脉之术?不过这寸关尺三脉,你却拿捏得不甚准么。” 宁青凌一句话,说得俞和有些尴尬,连忙放开了手。 他这才想起来,人家广芸大家不但精通音律之术,还是位丹石大宗师。宁青凌是广芸大家的真传弟子,承其一脉道统,故而在医术方面,可以说是宗学渊源。俞和抓着宁青凌的手诊脉,那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一回,倒让人家宁师妹一眼就看出他的手法粗疏不堪。 宁青凌道:“师兄放心,师妹我非但没有受伤,还趁着师兄还丹初结,灵炁凝聚之时,得了不少好处。师尊带我闭关,并非是为了疗伤,而是助我将这些好处一一炼化,如今师妹的修为,可是大大的涨了一截。省去了数年苦修之功,青凌正要谢过师兄厚赐。” “若非师妹出手相救,俞和的魂儿只怕已被心魔所夺,若说要谢,当是我要谢过师妹的救命大恩。”俞和神色一正,朝宁青凌一揖到地。 小宁姑娘拧腰跳开,躲过了俞和的一拜。她眼珠转了转问道:“青凌何时救过师兄的命?师兄可莫要乱认救命恩人。那些无相心魔根本不堪师兄慧剑一斩,莫非师兄不记得当时的情形?” 宁青凌眼神闪烁的望着俞和,脸颊上闪过一抹红晕。 俞和道:“那时我神识封闭,三魂七魄如若风中残烛,哪里来的什么慧剑?这次还丹三转,我也知道自己心神不定,凶险无比,定是师妹与广芸大家援手相救,否则我难逃魂飞魄散之劫。” 宁青凌一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听俞和这么一说,才暗暗出了口长气,心想幸好你神识封闭,不然我这女儿家的脸面可真的丢尽了! “再什么凶险也已过去,如今师兄三转已成,道行大进,师妹我也涨了修为,此乃大喜。今晚倒要陪师兄喝上几杯才好,只是美酒不可无佳肴相佐,待师妹去捉些鲜鱼,弹几只水鸟,烤来下酒。” 俞和点头道:“师妹的小船,还有我那鱼竿可还在湖中飘着,当要寻回来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宁青凌身化青霞在前面引路,俞和卷着几坛子美酒,纵起遁光紧随其后。两人飞出憩客苑,朝数天前垂钩的那片碧水而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般又过了数日,俞和正躺在屋外的竹靠椅上半梦半醒的假寐,忽然腰间玉牌轻轻一跳,伸手去摸,原是云峰真人的传讯玉符发出了明光。 掐指略一算,俞和在梦云大泽水畔已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远远超过了他向云峰真人告假的十日之期。之前宗华真人将俞和逐出天罡院,云峰真人都未曾召俞和回山,这时忽然传讯来,不知是有何事发生。 伸指一点玉符,云峰真人的声音传出,他这道信讯似乎并非专门发给俞和,而是传给了藏经院的每一位弟子:“今晚戌时末,吾有要事宣讲,众弟子齐聚藏经院正殿,不得有误,切记。” 俞和隐隐觉得不对劲,云峰真人忽然急召藏经院弟子夜谈,这与藏经院掌院平日里淡然泰定的处事之风不同,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眉头一皱,俞和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他翻手取出宁青凌的传讯玉符,草草的说了几句,小宁姑娘忽闻俞和要返回罗霄,虽然心中百般不舍,但也知道云峰真人急召,必有大事。她也不强留俞和,只叮嘱了几句要俞和自己小心谨慎,便让俞和速速启程,她自会代俞和向广芸大家辞行。 俞和转头望了望木屋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酒坛子和木食盒,轻轻叹了口气,纵起一道剑光,朝罗霄群山去了。 云梦泽与罗霄并不甚远,俞和穿入大九衍降魔圈的阵势,径直落到了藏经院正殿门口。 此时夕阳西下,已到了酉转戌时。正殿里云峰真人居中而坐,鸣剑真人坐在次席,论剑殿弟子分列两旁。俞和走了进来,先朝云峰真人与鸣剑真人一揖到地,然后朝论剑殿诸弟子一抱拳,撩袍坐到了五师姐邓晓后面。 殿中七人看了看俞和,论剑殿五弟子微微一笑,并未说话。云峰真人上下打量了俞和一番,点了点头道:“俞和已归,我藏经院八人全在此处。先行晚课吧。” 众弟子闻言一愣,罗霄剑门里每日例行卯时早课,却甚少行过酉时晚课,除非是有法事或特别的节庆,才会在酉时行功课诵经。不过云峰真人既然这样说,众弟子也不敢多想,鸣剑真人与大师姐莫子慧起头,一众弟子开始齐声诵经。 依旧是念过《澄清韵》、《举天尊》、《八大神咒》、《中堂韵》、《心印经》、《小赞韵》等经文,然后以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结束。俞和发现,云峰真人也开口与他们一起念诵了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 功课行毕,正好到了戌时末,云峰真人一摆手,正殿大门合拢,众弟子一齐睁眼看着自家掌院师尊,等他说话。 云峰真人环视了一眼在座的七人,开口沉声道:“我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立派九千四百八十八年,以扬州罗霄群山为宗门祖庭,传有弟子一十九代。常有人说,罗霄剑门根基不稳,即便有弟子千余,九转之上耆宿贤能二十一人,依旧是镜花水月。盖因罗霄并无先天至宝镇压气运,一切皆是浮华。” “只是外人不明,而我门中弟子也鲜有人知晓,罗霄万年传承,延续至今,岂是空中楼阁?我开宗祖师三代,为求宗门道统绵延,而殚精竭虑,立下大九衍降魔圈一座镇守道庭,更有祖师真人出山远游,为我罗霄剑门请回过一件先天奇宝,以镇压气运。” “什么?”除了鸣剑真人不动声色,其余弟子闻言,全都大吃一惊,“师尊,我罗霄也有先天法器?” “确有此物,你们且稍安勿躁。”云峰真人一摆手道,“世人不知我罗霄亦有先天法器,而我罗霄弟子中也少有人知晓此事,乃有三重因由:一来此宝不在罗霄山中,远在九州之外;二来此宝虽是先天之属,但其本身尚有些许缺憾,并非是一件先天至宝;三来我罗霄以剑入道,宗门气运全系于剑,故而此宝也是一口先天法剑,其性主杀伐,不仅无有功德加身,而且戾气冲霄,故不能用以镇压山门气运,若此宝留在罗霄,怕是反会搅散了香火气数,惹来灾劫。” 众人点头,皆面露喜色。无论这宝贝是不是先天至宝,但罗霄总算还是有一件先天法器的。九州之上,凡是有先天至宝镇压气运的宗门,全是传承了万万年的上古仙宗,而门中有先天法器作为镇派之宝的,无论那是一件什么样的法器,都足以令这门派声威大振,毕竟先天法器本身,便是一种震慑力,足以令心怀叵测之辈望而却步。 许多人认为罗霄在扬州势大,但与九州之上的大宗门一比,就显得底蕴浅薄,被归为二三流的门派,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罗霄剑门没有先天法器。一个门派没有先天法器,哪怕门下弟子数万,也永远不会被人视作一流大宗,盖因若是当真宗门大斗剑,只消别派祭出先天法器,便任你有再多的弟子,也是不堪一击。 镇国真人得了先天至宝五方神旗,却信步而去,自立宗门,这件事让罗霄剑门的弟子颇为难堪。许多人说,罗霄便是注定无有大宗的气数,宗门里有人得了先天至宝,却是留不住。如今云峰真人直言说出罗霄其实另有一口先天宝剑,即便是论剑殿弟子人人心性淡泊,这时可也都浮起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喜乐。 但云峰真人话还未讲完,他接着说道:“此宝如今远在凉州西北九千里,冰海北极境边缘的一处地肺深渊中。罗霄祖师将此宝送入北极地肺,就是想借那先天冰火两极真罡,炼化剑中的戾煞,并使剑器上的缺憾自行弥合。若能如愿,此剑便可成就先天至宝,取回罗霄镇压气运。” “这柄先天之属的法剑,在那两极地肺中已祭炼了八千九百多年。我罗霄剑门历代弟子,都有人长守在地肺深渊中,日夜作法,调理先天冰火两极真罡。前几日门中收到传讯,那地肺深渊中祭炼法剑的十六代师叔渐感阳寿将近,鉴锋掌门师兄与宗华掌院师兄传下谕令,命我远赴西北,继任第十七代祭剑人。” 云峰真人这话,无疑于是口吐惊雷。即使是鸣剑真人都脸上失色,论剑殿五弟子与俞和一齐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师尊这一走,要去多久?” 云峰真人摇头一笑道:“此一去,少则三五百年,多则终身难回九州。” “师尊莫去!”大师姐莫子慧、三师姐章若莲和五师姐邓晓立时就抑制不住,呜咽的唤了一声,眼泪滚滚而下。俞和满心凄然,他手臂微微颤抖,把一对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云峰真人脸上不喜不怒,他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细细的看着面前的每一个人。过了许久,三位师姐抹去了泪痕,所有人都目光炯炯的望着云峰真人,任谁都能读得出这些眼神中所包含的话语。 云峰真人摇了摇头道:“罗霄赐我长生大道,授我艺业,容我身居三百余年。如今门中有所差遣,不敢不从。我若逃开,此事便会化成魔障,使我道心再难有寸进。你们莫要哀怨,此去西北,也并非当真就一去不复返。我已算过天机,那法剑已祭炼了八千九百多年,最多再受先天冰火两极真罡蕴养一千一百年,攒足万年功候,必使之脱胎换骨。到时我持先天宝剑归来,此番功德加身,当可保我无灾无劫,直达地仙道果。至于阳寿之限,我也想好了应对之策。我早年偶得一古阵,可收摄先天真罡,返本还源,化作灵炁。借此修炼,最多三个甲子,我便可修入还丹九转大圆满,活到先天宝剑出世,并非难事。” 论剑殿弟子个个精研天下妙术,自然知道云峰真人说得简单,但真想要做到,实是有千难万难。先天冰火两极真罡桀骜不驯,不伤己身道基已是万幸,要收摄先天真罡炼气,那真是天方夜谭一般。如今的九州之上,几乎寻不到先天冰火两极真罡这等无上罡煞,云峰真人口中说的奇妙古阵,谁知道究竟能不能应验? “此事我已决断,你们莫要多说。事在人为,只要心存执念,天道必不负我!”云峰真人一摆手,取出了一方印玺和一片玉牌,递给鸣剑真人道:“从今往后,鸣剑代我执掌藏经院,他有何号令,如我亲言。” 众弟子迟疑了一下,纷纷拜倒,唯有俞和直挺挺的站着。 云峰真人看着俞和,俞和也看着自家师尊。过了不知多久,俞和深深一吸,将自己的胸中填满,双手合拢,对云峰真人道:“师尊,我随你同去西北祭剑。” 云峰真人摇头道:“不行。” “为何?” “其一,我知道你身负奇术,不惧诸般罡炁,但那地肺中的先天冰火两极真罡极为凶煞,而且先天法剑尚有缺憾,剑上戾气外溢,摧人魂魄。先代祖师虽然设有护身法阵,但只能容得一人,两种先天厉煞交攻之下,以你修为未必能够自保,我若分神记挂于你,反而事倍功半,你我都将困于那地肺深渊之中,终老不得重回九州。其二,你还年轻得紧,又福缘齐天,跑去那西北无人之地,荒废了锦绣前程,与你命数不合。其三,你一身羁绊深重,去了西北祭剑,非但定不下心,只怕还会惹出事端,若因果牵扯之下,暴露了罗霄重宝,我便只能在祖师灵前自刎谢罪了。” 云峰真人三言两语之间,就把俞和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可俞和并未就此退下,他沉思了半晌,最后一咬牙,朝云峰真人又拜了三拜道:“既然如此,弟子要走罗霄解剑十八盘。” 俞和这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惊。 可云峰真人却似乎早有所料,他展颜微微一笑,和声问道:“你可有信心?” “有!”俞和斩钉截铁的道,“既然有人能走得过,那解剑十八盘便绝不是一条死路。别人能走得,弟子自信也能走得。”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云峰怒,殿中斥 “俞和此子,品行根骨皆是上佳,一身福缘更是深厚,除了那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之外,似乎还另有神秘传承加身。他在滇南别院试剑西南诸派英杰,三招打退密宗斗佛无空禅师;独斗蜀山派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战而胜之,弘扬我罗霄剑门威名,亦识得进退之道,与西南诸派结下善缘。如今他再进一步,已然是还丹三转的道行,加上其诸般神通,放眼我罗霄剑门上下,能胜得过他的人绝不超过三十位。而俞和拜入罗霄山门才十年不到,已然修得如此成就,试想再过百年,九州之大尽可任他纵横。而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弟子,却屡遭迫害刁难,饱受宗门排挤,逼得他心灰意冷,甘冒奇险要走解剑十八盘!” 罗霄剑门清微院正殿中,那纵横排列的十八盏悬灯摇摇晃晃,发出的光芒忽明忽暗,应和着云峰真人的勃然怒气,大殿中有道道罡风回旋,震得门窗扑扑直响,显出一片剑拔弩张的肃杀气氛。 “云峰不才,想问问师兄。俞和究竟犯下了何等罪过,要在门中受那无端的斥责?如今此子执意要走解剑十八盘。若他身死于无名剑阵中,那自然一切成空。但若他闯过了解剑十八盘,独自远走高飞,即使此子心性纯良,今后不与我罗霄作对,但他也断然不会再助我罗霄。十八代、十九代弟子虽多,可也没出几个惊采绝艳的年轻人,再过二百年,如今的各位掌院真人尽都隐退苦修,师兄你莫非想靠夏侯沧之流光大罗霄门庭?” 大殿中鸦雀无声,宗华真人铁青着脸,闭目不语。而在座的其余几位十七代掌院真人全都望着眉毛倒竖、怒发冲冠的云峰真人,每个人暗自转动心思,但却无人敢开口劝解。 一边是剑门十七代弟子中,最有才华的云峰真人;另一边是历来威严深重,最有魄力的十七代二师兄宗华真人。这两人自打年少上山习剑,便朝夕相处,数百年来感情笃胜亲兄弟,可如今却为了一个十九代的弟子而大动肝火,吵得面红耳赤。 诸位掌院都知道云峰真人性子随和,几乎从不动怒,这一次大发雷霆,也确有其因。 云峰真人不懂,其他掌院真人其实也想不通。天罡院的执事弟子俞和确实出色,原本也是由宗华真人自己大力栽培,一手将此子捧为未来的宗门栋梁;可这一转眼间,俞和又被宗华真人狠狠的一脚从云端踹落,那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相处了数百年,诸位掌院真人也都了解宗华真人的软肋,知道这位雄才大略的十七代二师兄,唯一看不透的就是“红颜祸水”这重道理,但为了一个女子而舍弃如此出色的弟子,诸位掌院也想听听宗华真人要如何分说。 再一来,将云峰真人派到西北地肺深渊去做祭剑人之事,也是大大出乎了诸位掌院的意料之外。那万里之外的西北苦寒之地,派去的人基本便是永不得重返九州了。这等差事,如何会将身为剑门智囊的云峰真人给派了过去?若说舍弃一个颇为出色的十九代弟子还算不得什么大事,将云峰真人也发配到西北,可就当真有些离谱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罗霄剑门真的要将云峰真人与俞和师徒俩远远的甩开了吗? “云峰师弟,为了一个顽劣的后辈弟子,你竟公然对清微院掌院横加指责?那小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了么?你这是将我罗霄剑门的科规礼仪尽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正殿大门轰然敞开,罗霄剑门的掌门鉴锋真人迈步进来,他拿眼一瞪云峰真人,沉声喝道,“是我叫宗华师弟莫要将那俞和看得太重,你有何疑惑,尽可来问我!” 鉴锋掌门突然显身,正殿中的诸位掌院真人一齐起身作揖,口呼掌门师兄。云峰真人怒气未消,虽只是随意拱了拱手,但也收起了周身气势,大殿中飞旋的罡流尽敛。 “云峰执迷不悟,愿听掌门师兄分说!”云峰真人毫不畏惧掌门师兄的威严,他昂头站着,冷眼看着鉴锋真人。 鉴锋真人看云峰真人并不买账,心中不愉。但他转念一想,这位师弟即将远赴西北地肺深渊,恐怕此一去,便只有大限将至之时,才能重聚。几百年师兄弟情谊非同一般,鉴锋真人心里一软,脸上的表情便缓和了下来,他走到云峰真人面前,伸手按住了自家师弟的肩头,和声道:“俞和乃是师弟亲手调教出来的,在师弟眼中看来,他便如同亲子一般。但正是因为师弟你心中对他爱之甚深,故而眼中便看不真切。而且另有一些隐情,师兄并未向师弟明言,这倒也是师兄我的过错,还请师弟原谅,待我向你一一道来。” 鉴锋真人说罢,竟朝云峰真人作了一揖。云峰真人看掌门师兄如此,也不好再冷面相对,他举手回了一礼道:“师兄请说,云峰洗耳恭听。” “坐。”鉴锋真人举手一引,诸位掌院真人各自归座。云峰真人坐在鉴锋真人左手边,宗华真人坐在鉴锋真人的右手边。 鉴锋真人亲自为云峰真人倒了一杯茶,他略一沉吟,开口道:“师弟以为俞和此子心性良善,数年前为兄也曾将他带在身边,暗暗观察过一番。” 云峰真人没有答话,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静等鉴锋真人下文。 “我辈修道之人,与道德义理上,讲究的是清净无为、道法自然。但我师尊曾有一言,不知师弟可否认同。”鉴锋真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宗华真人道,“当年师尊禅让掌门之位,曾召我和宗华师弟齐聚一堂。他言及罗霄剑门十七代弟子,说若论才智心性,十七代弟子中当以云峰师弟你首屈一指,但凡事关门派兴盛大计,交于云峰师弟去办,他尽可放心。但师尊又说,若论及执掌门派,当以为兄和宗华师弟可担此重任。盖因若与天争地争,有大智慧者为先;若与人勾心斗角,则心机深沉者更佳。故而传到我们这一代,为兄忝为掌门,宗华师弟执掌清微院辅佐,而云峰师弟执掌藏经院,镇守我罗霄道统。” 鉴锋真人又给云峰真人倒了杯茶,和颜悦色的道:“此次将祭炼先天法器之事交托云峰师弟,为兄也甚为不舍,但那口先天灵剑关乎罗霄气数,又到了行将淬火出世的紧要关头,此乃是我罗霄剑门中一等一的大事,若命旁人去西北,为兄都不能放心,唯有云峰师弟出马,可令为兄高枕无忧。” 云峰真人听鉴锋真人将话题扯远,皱眉道:“祭炼法剑之事我已应允,掌门师兄不必多说,十日之后云峰自会启程。我今日来,只为俞和此子鸣不平。” “正说俞和此子。”鉴锋真人一笑,“以我所见,论及才智心性,此子远不如云峰师弟;而说心机城府,他也太过浅薄,若要将我罗霄宗门重任寄托在他的身上,为兄不以为然。师弟说得不错,此子心性、根骨、福缘都不坏,剑术道行也是门中翘楚,但他对人情世故却稍嫌驽钝,让他学道修剑是块好材料,若执掌山门却缺了大执念与大魄力。道家追求清净无为不假,但我修道之人却是与天争命,而一派掌门更要肩负宗门延续之大任,凡事皆需尽争。我需要的并非是一位天下无敌的剑仙,也非是一位机关算尽的谋士,而是能带着罗霄千余弟子,在这凶险诡谲的九州江湖中趋吉避祸的一位戏子。” 鉴锋真人又望了一眼宗华真人,他拈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叹气道:“为兄与宗华师弟心中的苦,云峰师弟有所不知。我俩整日带着虚伪的面具,与诸方同道尔虞我诈的周旋,苦心孤诣的为罗霄谋夺机缘,端得是要喜怒不形于色,八面玲珑巧舌如簧。历数列代罗霄掌门与清微院掌院,鲜有能执掌门派超过千年者,大都数百年后便禅让后辈,从此闭关不出。盖因其心中自感罪孽深重,所作所为亵渎了道德大义,甫一闭关之后,便面壁忏悔,苦求清净无为。但即便如此,曾任掌门与清微院掌院的历代祖师,最终能尽赎罪孽,抛却魔障,得道飞升的,也不过寥寥三人而已。” 鉴锋真人直视着云峰真人的双眼道:“师弟可还认为,以俞和这般心性,能担得宗门大任?” 云峰真人语塞,低头沉思了半晌,又喝了口茶道:“即便俞和不堪重任,他若能修成绝世剑仙,也是掌门人身边的大助力,何须受此刁难排挤?他身负南帝道统,莫非我罗霄连这等仙帝传承都不看在眼里了?” “非也!此中隐情,待师兄如实相告。”鉴锋真人摇头道,“所谓的种种‘刁难排挤’,在师弟眼中是磨难,但在为兄看来,却是磨练。数年前俞和作我随侍弟子,宗华师弟问我如何,我就对宗华师弟说过,此子胸无城府,不堪重用。但宗华师弟亦是对俞和期望甚高,他反复对我说,俞和此子心性天真稚嫩,乃是因为被他与云峰师弟溺爱所致,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宗华师弟以为,只消稍稍磨练俞和,让此子学会能屈能伸,便能养出心机城府,为宗门所用。可惜此子心高气傲,吃不得半点亏,宗华师弟才略让俞和受些苦难,他便已然耐受不住,对宗门心灰意冷。为兄我与宗华师弟皆对俞和大感失望。” “而其南帝道统,云峰师弟也莫要看得太重了。数年前传来一段魔宗秘闻,北方魔教有个还未结成还丹的弟子名唤姬度什,在大漠深处坠入地穴,误打误撞的爬进了北斗第五星丹元廉贞星君的仙冢,因此人身藏‘人祖血脉’,结果得承了丹元廉贞星君的道统。这北斗星君乃受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管辖,那大魔头卫行戈找到这个姓姬的魔修,希望将此人收入麾下,但未曾想到,这姬度什从仙冢中出来才数十日,一身修为竟已然臻至天仙妙境,只一掌便把卫行戈打得重伤吐血而逃。又过了几日,这位姬姓魔修居然无灾无劫的平地飞升。临入天関之前,此人留下话来说,四御道统非同小可,神帝心思也远非世人能懂,卫行戈并未当真得了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全部传承,若当真是紫微大帝道统加身,那卫行戈本该立时成就金仙道果,直入紫微垣。” “此事传开,北方魔宗一片哗然,最后将那隐居疗伤的卫行戈给逼了出来。此魔自己也承认,他所得的北极紫微大帝道统并不完整。之所以遍寻神帝道统传人,就是为了将他的道统补全,而此魔亦放出话来,说扬州有一少年修士得了并不完整的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当时就有许多修士偷偷北下,要来寻俞和。” “恰逢俞和那时在白骨剑冢闭关,我与宗华师弟正苦苦谋算着如何保全此子时,南海又传来了消息,说有数人潜入了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得了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道统出来。罗霄的大九衍降魔圈难闯,可在南海海外要擒住个人却并不太难。一时间许多人都转道去了南海,结果发现,那所谓的‘南极长生帝道统传人’,尽都是些名不副实之辈,或是得了几段虚无缥缈的经文;或是得了一些时灵时不灵的小神通;或带出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物事。虽然每个人都信誓旦旦的说,他们在仙帝冢见到了长生大帝的真灵法身,亲耳听到长生大帝允诺将道统传下,但他们其中并无一人修为大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法器出世。” “种种疑惑之后,更多人前赴后继的冲去天涯海眼,结果自称传承了南极长生帝道统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在他们中间,不仅没有出现另一个姬度什,连卫行戈那般成就的人也无有一个。渐渐的,人们认为南海海底的哪一座仙帝冢,不过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布下的一座疑冢,里面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神帝道统,只是留下了掩人耳目的一些小花招罢了。试想以一方天帝的大智慧大谋略,怎么会让自家道统随随便便的流传开来?如今还有不少人,自以为得了南帝道统,但却再也没人去找他们探究,只当那所谓的南海神帝冢,乃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用来嘲讽世人的一个笑话。” 鉴锋真人轻笑道:“于是前来寻找俞和的人也都纷纷败兴而去,南帝道统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虽然听鉴锋真人絮絮叨叨的讲了这么多故事来由,言辞间绕来绕去的,但云峰真人何等聪明,略一思索,便知道了鉴锋真人话里的意思。他嗤笑一声道:“掌门师兄的意思是,若俞和的南帝道统是假,那他不过是一个根骨资质出色的弟子而已,但是胸无城府,人也稚嫩,根本入不得掌门师兄的法眼,栽培起来也是难堪大用。但若俞和的南帝道统是真,那他得的也不是完整的传承,还不如那北方魔宗的卫行戈,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留他在门中,等他锋芒毕露时,早晚还是会惹来祸端,倒不如打压一番,让他沉在水底不为人知?” 鉴锋真人眼睛转了转,沉默了数息,点头道:“然!” 云峰真人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的拍在桌上,沉声道:“师兄执掌罗霄门庭,果然是好谋算,好口舌!这一番子虚乌有的推测,便要将一位出色弟子的大好前程扼杀,那什么莫须有的刁难,居然全是苦心设计的磨练?你就不怕旁人说我罗霄嫉贤妒能,容不下良材美玉么?” 云峰这人这话,暗讽镇国真人出走之事,说得一众掌教真人脸上阴晴不定。鉴锋真人和宗华真人神色一变,默不作声。 “云峰此去西北,再会之日难期。还望诸位师兄好自为之,保重!”云峰真人起身离座,甩袖而去。 鉴锋真人看着敞开的正殿大门,轻轻一摆手,命其余真人各归其院。 他望着宗华真人,重重的叹了口气,伸手握空拳,一敲茶几道:“师弟,师弟!你这是何苦来哉,那女子是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这几百年来,你因为女子而犯下的荒唐过错还会少么,怎的还是如此糊涂?我倒问你,如今此事,该当如何收场?” 宗华真人撇了撇嘴角,抱拳道:“师弟是有过错。” 鉴锋真人摇头不止,又叹了口气,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片褐黄色的古玉符,放到宗华真人面前道:“此乃解剑十八盘的根本阵符,若俞和明日闯阵,遇到了什么凶险,师弟祭出此符,那剑阵便会停歇,可救出俞和一命。” 宗华真人盯着桌上的玉符看了许久,最后还是伸手将玉符收起。 “莫要寒了云峰师弟的心!区区一个年轻弟子事小,祭炼先天法剑之事万万不可有何差池,你且谨记!”鉴锋真人一拂袍袖,飘然而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扫成径,双剑湮 第二日卯时早课,藏经院中的气氛显得格外异常。 论剑殿五弟子诵的依旧是平常那些经文,可今日不怎么的,读出来却全没一丝清净平和的感觉,个个语调抑扬顿挫,好似在读大军出征前讨敌檄文。直到云峰真人皱眉轻轻一咳,五位弟子才神色一凛,将声调放缓,开始念诵《清净坐忘素心文》。 三遍素心文诵毕,俞和睁眼一笑,朝殿中诸人团团一揖道:“时辰已到,师弟这便去了。” 大师姐莫子慧点了点头道:“正要为你压阵!” 云峰真人和鸣剑真人闭目端坐,不置可否。六人朝两位师长作揖一拜,俞和在前,论剑殿五弟子在后,架起剑光,朝罗霄解剑十八盘而去。 当俞和按落剑光时,十八盘的峡谷周围已然有数百位剑门弟子早等在那里。人们看俞和一到,唧唧喳喳的议论声登时止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只见这位要独闯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主角,今日看起来装扮一如平常。身上穿的是藏经院执事弟子的旧袍子,一双袖口高高挽起,头上别着青竹发簪,腰后悬着黄皮酒葫芦,两手空空不见剑器,一副闲散随性的模样。 俞和也不做作,双手抱拳朝诸位同门团团一揖,便将身一纵,跃入了峡谷当中。他虽没有开口说什么场面话,可已有好几十位站在山崖上的罗霄弟子眼眶泛红,其中的几位女弟子已然忍不住掩面抽泣了起来。 这些弟子,全是曾被俞和救过一条性命的罗霄门人。在他们看来,俞师弟虽然本领高强,但要独闯解剑十八盘,依旧是在自寻死路。他们皆以为,俞和不堪师长的百般刁难,已对宗门心灰意冷,此行乃是不求苟且偷生,只欲以死明志。他们感念俞和昔年的救命之恩,心中悲伤,但此时也只能洒一把眼泪,替俞师弟送行。 俞和见有人真情流露,心中颇感宽慰。可他一眼扫去,瞥见宗华师伯带着七八位掌院真人抱臂立在山崖之上,面无表情的俯视着自己。而方家怡和夏侯沧并肩而立,站在一众师长身后,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夏侯沧望见俞和目光扫来,竟不愿与俞和四目相对,他撇了撇嘴角,故意将脸拧向别处。 俞和心中暗笑:“想看我去解剑十八盘撞死么?只怕今日未必能如你们所愿。” 面前山壁上的“杀器”二字依旧流露着冰冷的杀机,可俞和视而不见,大步走到解剑十八盘的第一盘入口处。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居然伸手从腰间玉牌中摸出了一支长达五尺的竹扫帚,左右一挥,将入口处地面上的浮尘左右扫了几下。 一众罗霄弟子惊愕不已,这俞和要闯解剑十八盘,竟然不取法剑出来,而是拿出了扫把?莫非俞和自知此去十死无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了么? 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俞和将五尺竹帚夹在肋下,施施然一迈步,便走进了解剑十八盘的第一盘。 哗楞楞铁索声响,整条十八盘谷道中的万余柄长剑齐声嘶鸣,煞气冲天而起,修为稍弱的弟子连忙退开了数步。 只见第一盘谷道中的长剑绽出寒光,数十道剑气如白虹一般,直朝俞和劈落。 可俞和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他脚底下步子错动,忽而抢步直行,忽而倒踩七星,身子好似浑不着力的飘絮一般,在剑气风暴中摇摇摆摆。 莫要看俞和脚下的步子似乎毫无章法,但偏偏那些剑光竟然根本沾不到俞和的半边衣角。每一道剑气落下,俞和就好像未卜先知,早就算准了剑气所趋的方位,他只略一挪移身形,便让剑气落了空,徒然劈在地上,扬起片片尘土。 短短九息之间,俞和连走三十一步,人就已到了第一盘和第二盘的交接转折之处。再去看第一盘谷道的中间,竟然被俞和以竹帚扫出了一条二尺宽的小路,那些浮土和骨骸尽都堆在路边,好像俞和根本就不是来闯这无名杀阵,只是到十八盘峡谷中,来清扫道路一般。 一众罗霄弟子鸦雀无声,人人骇然,连山崖上诸位掌院真人都变了脸色。 要知这罗霄解剑十八盘,绝非是什么寻常的杀阵,便是镇国真人与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都是全仗着先天至宝五方神旗才能安然无恙。设下大阵的罗霄祖师曾说:“入此阵者,还丹境必死,玄珠境九死一生。”就连这位祖师自己都坦言,若是他亲身走入阵中,也万难生离十八盘,由此可知这无名剑阵的凶威。 可俞和这第一盘谷道走得也太过顺畅了,居然还有闲暇功夫随手扫地。 围观的罗霄弟子都生出一种感觉,似乎俞和根本不是第一次走这解剑十八盘,而是先前已然演练过无数回,早将大阵中的诸般凶机变化,尽数洞悉。他脚下踩的那古怪步法令人匪夷所思,每一步都刚好落在剑光的间隙处。人若闲庭信步似的,就这么将第一盘谷道。全不沾烟火气的走了过去。 山崖上的人们还惊讶,可十八盘中的俞和,脚下却未停步。 十来息之间,第二盘又被他轻松自如的走了过去。又过了二十息不到,第三盘也被他抛在了身后。一条干干净净的二尺小路,蜿蜒穿过前三盘,延伸到了第四盘之前。 一路走来,那呼啸纵横的剑气连俞和的头发都没能碰到一丝,而俞和单臂夹着竹扫帚,从未出手格挡过半招。 一众低辈弟子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可诸位掌院真人只是起初一震,之后又个个神情自若,抱臂冷眼看着。要知道这罗霄解剑十八盘,越走到后面,便越是凶煞。每走过三盘是一重阵法变化,杀机重重递增近倍。走完这十八盘谷道,统共要经历五重变化,而最后一重,更是有罗霄剑门的无上典籍《太玄典》镇压。俞和能毫发无伤的走过前三盘转折,并不代表他就能活着走完全部的一十八盘谷道。 到了第四盘,果然朝俞和劈落的剑气更加凌厉。俞和依旧脚下踩着毫无章法可言的步子,连连辗转腾挪,朝前走去。第四盘走了快三十息才到了第五盘,而这第五盘堪堪了走过一大半时,俞和忽然叹了口气,转动竹扫帚,以帚柄为剑,点碎了一道当头劈落下来,避无可避的剑光。 山崖上的弟子们齐声惊呼,然后尽都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俞和并非真的能够全靠脚步身法走过十八盘,到后面剑气愈发密集,还是不得不出招格挡的。 俞和这一出手抵挡,诸位掌院真人也纷纷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摇光院掌院问天枢院掌院道:“师兄,你看俞和此子,究竟能走得到多远?” 那天枢院掌院斜眼看了看宗华真人,见宗华真人并无什么反应,他才冷笑一声道:“仗着歪门邪道、投机取巧之术,断不可能走得完解剑十八盘!以此子的道行,我看他最多撑到第十盘。不过据说此子还身怀奇术,便算他能多闯过一重杀阵变化,当殒于第十三盘左右。” 摇光院掌院转了转眼珠,笑道:“师兄可愿赌上一局?” “如何赌法?”这两人把话题一起,周围的掌院真人全都凑了过来。 摇光院掌院道:“若此子走不过第一十三盘,那便是师兄你赢了;但若他走的过第一十三盘,那就算师弟侥幸得胜。师兄可有赌注押下?” 天枢院掌院哼了一声道:“师弟倒是颇为看好此子。但无论此子如何品行恶劣,终究还是门中弟子,我们赌他何时身殒,只怕不妥。” 可这位天枢院掌院的话音未落,其余掌院真人中有好事者,已经取出了灵物,纷纷下注。天枢院掌院又望了望宗华真人,看这位清微院掌院始终不发一声,于是天枢院掌院也摸出了一口灵剑,插在了脚边,算是赌注。 第五盘谷道中的俞和以帚柄为剑,前后挥出了三次,才走到了第六盘谷道中。而第六盘谷道走了足足一盏茶时分,俞和统共出手十七次,才穿过了解剑十八盘的第一重杀阵变化,走到了第七盘谷道的入口处。 这四、五、六三盘走得虽慢,但俞和依旧是安然无恙。而他身后留下的那条二尺宽的小路,也还是扫的工工整整、分毫不乱。 这无名杀阵的第二重变化,也就是第七、八、九三盘,俞和迈步走去,已然不再如之前那么轻松写意。人在谷道之中,身受百道剑光来回攒击,好似被百位高明剑客执剑围攻。俞和脚下的步法依旧古怪,但他总能将身形挪移到剑势最为薄弱的地方,而手中的扫帚柄也舞动开来,把漫天剑光拨的四散飞旋。 不过这七、八、九三盘谷道,走过去所用得时间,比四、五、六三盘还略短一些。俞和一路挥舞着扫帚朝前走,旁人或以为俞和在忙于招架,可偏偏脚后那条二尺宽的曲折小路,仍然清扫的一丝不苟。 山崖上的罗霄弟子心中越来越惊骇,解剑十八盘杀阵走过了一半,阵中剑光凶煞至斯,可俞和非但没有拔剑,还用的只是一支粗笨不堪的五尺竹扫帚。以竹帚为剑也就罢了,那些十八盘剑阵中的剑光,不仅碰不到俞和的衣角,连帚丝被没劈落半根。 此时谁都能看得出来,俞和根本就是在故意藏拙,他就是要演给罗霄门人看一看,这传说中杀人如割草的罗霄解剑十八盘,走到一半,连他俞和的剑都逼不出来。什么凌厉的剑光,什么凶煞的阵法,就直如院落中的枯枝败叶一半,只消拿竹帚挥一挥,便能破得干干净净。 期待俞和走完十八盘的人,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而也有的人,就是来看看俞和是怎么死在解剑十八盘中。此时的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在隐隐发烫,似乎俞和把竹扫帚狠狠的抽打在了他们的面皮上。这些人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浑身暗暗使力,似乎想要把气力注入后面的九盘谷道中,注入那些还未飞出剑光的长剑之中。 走到第十盘谷道前,俞和转动竹扫帚,挽了个硕大的棍花。他回头望了望山崖上的罗霄门人,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只听见俞和忽然清啸一声,伸手一拨帚杆,那一柄五尺竹扫帚化成一片车轮大小碧青色的光影,直朝第十盘谷道撞去。 解剑十八盘中的无名杀阵,似乎也被俞和的轻蔑激怒了。虚虚实实的几百道剑光好似滂沱暴雨,直朝俞和当头罩下。 当旁人皆以为,俞和定要在这第三重阵法变化之下,受到重重阻滞之时,俞和又一次未令他们如愿。 只见俞和的身形好似化入了那片碧青色的光影之中,他当真以帚作剑,施展开了将身合剑之术,掠过第十、十一、十二盘谷道势如破竹。仅仅一十五息不到,俞和已然笑盈盈的站在了第十三盘谷道之前。身后一条二尺宽的小路,从第一盘入口处直达脚下。 凡是期待俞和闯过解剑十八盘的弟子们轰然叫好。而那些心怀恶念的人,只能沉默不语。 摇光院掌院脸上笑开了花,他拊掌道:“愿赌服输。师兄,此时你可莫要再想把这灵剑收回去了。” “你以为他能闯得过第四重阵法变化?”天枢院掌院沉着一张脸,寒声道,“我看未必,此子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师兄且看吧。”摇光院掌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俞和听见了山崖上的叫好声,回身一抱拳。只见他将扫帚一抖,掸落了帚丝上的浮土,脚尖点地一纵,就径直冲入第十三盘的谷道。 仅仅十来息之后,摇光院掌院伸手一招,那天枢院掌院的灵剑就飞入了他的袖中。山崖上观望的弟子们沸腾了,许多纯是来看热闹的弟子,已全都变成了俞和的拥趸,人群拥挤在山崖边上,振臂高呼给俞和鼓劲助威。 数位掌院真人板起面孔,纵身朝弟子们那边飞去,他们想要开口呵斥,猛听见西面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九霄龙吟般的悠长剑鸣。众人抬头一望,只见一道长河般浩浩荡荡的青光破空而来,降临在第十八盘的谷道之中。 一方高达十丈的巨大石碑显化出来,放出万重剑炁。 低辈弟子或许并未见过这尊石碑,而去过白骨剑冢潜修的罗霄门人,只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镇压在白骨剑冢的尽头,那一尊刻着罗霄剑门无上剑经《太玄典》的石碑。 太玄典石碑一出,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便算是将杀阵演化到了极处。俞和将手中的竹扫帚朝地上一拄,纵身跃起,他凌空一翻身,使出一式金鸡独立,将右足足尖探出,轻轻点在帚柄上。再看俞和大袖飘飘,脚踩五尺竹扫帚,好似踏着一支单杆的高跷,稳稳的立在第十六盘谷道之前。他把双手一翻,白莲赤鸢双剑落入掌心,双剑微微一晃,两道璀璨的剑芒乍现,刺得人双目生疼。 众弟子一看俞和亮出法剑,登时又是一大片喝彩声。连师长们的厉声呵斥也不顾了,拼命的朝山崖边挤去,若不是此时罗霄解剑十八盘上空尽被杀阵气机笼罩,许多弟子就要冲到第十六盘的谷道边上去,尽情看俞和是怎样走过这被《太玄典》镇压的最后三道转折。 双剑在手,一股豪气直冲云霄,俞和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噗”的一声轻响,他头顶的竹簪弹飞,发稽披散,根根头发全都贯注了精纯的剑炁,一丝一丝伸得笔直,便好似数不清的绝世长剑,直欲将虚空刺穿。 被俞和的气势一激,那十丈太玄典石碑也生出了异相。 只见那石碑上流转的每一道剑炁,都化作了一位青袍道人的幻影,自碑面中腾身而出,掠过铁索上悬挂的长剑,这些青袍道人手中便多了一口青光四射的长剑。足有三千多位栩栩如生的青袍剑修法相,落在第十六、十七、十八盘的谷道当中,三千道凛然气机,牢牢的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第十六盘谷道中的近千位青袍剑修引动掌中剑器,千声剑鸣汇作一响,千道剑光尽朝俞和突刺过来。 俞和运剑长吟,脚下一点,竹扫帚顶着他的身子,毫不畏惧的迎向那扑面而来的剑光大潮。这一刻,人们仿佛看见了一位独自傲立于海边礁石上的绝代剑客。狂风卷起千丈波涛,如巨兽一般向他张口噬来,但剑客那渺小的身形和纤细的三尺长剑,却似乎包含着不屈不挠的倔强,和逆天而行的刚烈执念,只见这位剑客不退反进,大步向前,迎着滔天怒浪,挥出了斩天裂海的一剑! 无数青袍剑客幻像与俞和擦身而过,黯然化作几缕散乱的光影淡去。俞和锐意前行,脚下的竹扫帚清出了一条二尺宽的小路,穿过第十六盘谷道,直通向太玄典石碑。 罗霄弟子们几乎看不清俞和是如何挥剑破阵。只有那赤鸢剑的一线红芒,宛如是剑光怒涛之中忽隐忽现的一点渔火,虽然摇摇欲坠,看似岌岌可危,但却异常坚定的在杀阵中见缝插针的穿行,掠过了第十六盘谷道,朝解剑十八盘的尽头飘去。 走到最后三盘,俞和其实也不轻松。他竭力稳住心神,可身后远方传来的欢呼声,却令他不由自主的心潮迭起。第十七盘走过三分之一,那竹帚末端的帚丝已然断落了一小半,连袖子上也被割开了三道尺长的裂缝。 他能有惊无险的走到此处,全是因为灵台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委实太过玄妙了。俞和看镇国真人与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走了一次解剑十八盘,六角经台就已把十八盘谷道中的整座无名剑阵,尽数搬到了俞和的识海中。而那之后,只要俞和闭目入定,就能看见白衣舞剑少年一人一剑独走解剑十八盘。 其实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中的万千阵法变化,都脱不开《太玄典》的剑道总纲。走过十八盘,等于就是将罗霄剑门中所藏的万种剑术全都拆解了一遍,最后若能凌驾于《太玄典》所包含的剑意之上,那就能生离此地。 而俞和不单有六角经台推演阵法,他还亲眼看过白骨剑冢石碑上的《太玄典》真文,虽看得不完整,但已然尽窥其总纲要旨,甚至还由《太玄典》的剑道路数中,领悟出了读剑之术。由此两重因缘而来,这罗霄解剑十八盘对于俞和来说,已经没了多少秘密可言,当真像是走了无数遭一般。甚至每一步踏出,会有几道剑光劈到何处方位,背后又藏着如何变化,他都了然于胸,这才有了之前让罗霄满门震惊的破阵情形。 而六角经台一共推演出了一十四种破阵之法,幻境中的白衣舞剑少年独自闯阵,如履平地。但俞和偏偏是憋了一口气要出,所以故意拿着天罡院的竹扫帚闯阵,在别人眼中,他这是艺高人胆大,而俞和就是要表达出一种意思,他哪怕是扫地,也扫的是罗霄剑门最险之地,一柄普普通通的竹扫帚在他俞和的手里,就能在罗霄最为凶煞的解剑十八盘中,硬生生扫出一条通路来。 当山崖上的欢呼声越来越响时,俞和心中飞扬起万丈豪气,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正把那些受过的屈辱和污蔑统统踩到脚下。 这也正是如此,俞和的心境不再平和,无法完全按照六角经台推演出来的轨迹挥动长剑。第十七盘谷道的剑阵何等凶煞?俞和出剑点拨之间,只稍稍一错乱,立时袍袖上又多了四道交错的裂痕。 无数青色的人影挥出弥天剑光斩落,俞和心知自保无虞,但那五尺竹扫帚却势必要被剑光撕成碎屑。 望了望五步之外的第一十八盘谷道入口处,俞和忽然仰天发出一声虎吼。只见他把双臂一展,从身上猛然飞出了十余道各色剑光,这些剑光拧成一条怒龙,霎时间冲散了第十七盘谷道中的最后数百道剑气。 剑器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那第十七盘后半段的数百条横栏铁索和铁索上悬着的长剑,被俞和奋力一击化出的剑气长龙搅得粉碎。而那一对陪伴了俞和多年,被他视如伙伴的白莲赤鸢双剑,还有十几口俞和珍藏的法剑,也在这一击中化成了漫天铁屑。 一道恢弘的剑气宛如蛟龙升天,直贯破云霄而去。数百灵剑同时破灭之时,发出的金铁悲鸣声,震荡了在场的每一位剑修。无数闪闪发光的碎屑,自天上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好似一场绵绵细雨。 第二百四十章 镇太玄,出门去 俞和站在最后一盘谷道前,手按胸口,用力的喘息着。 他的双眼泛红,不是因为白莲赤鸢双剑的碎裂,而是因为心中的倔强已令他血脉贲张。哪怕舍去自己随身的灵剑,他也不肯让那柄五尺竹帚断裂,因为此时此刻,那柄扫帚正象征着他的执念与骄傲。 山崖上鸦雀无声,弟子们屏息凝神,期待着俞和走向太玄典石碑的那一刻,是生是死的结局,很可能就在下一瞬间判定。而一众剑门师长,都知道方才俞和那一招自碎长剑,恐怕已是拼尽全力的挣扎。他们猜得到俞和为什么要护住那柄扫帚,但看这位令人惊奇不断的少年,此时终于露出了疲态,诸位掌院真人以为,俞和是多半走不过这最后一盘谷道了。 可是俞和大喘了三五息,又一次挺直了背脊。在众目睽睽之下,俞和将那支竹帚倒转过来,用帚柄朝地上一捅,把这五尺扫帚好似旗杆一般,插入了泥土中。 宗华真人看俞和放下了扫帚,微微一皱眉。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暗暗一转,已捏紧了那片褐黄色的古玉符。 那位赌输了灵剑的天枢院掌院冷笑道:“这是给自己立下墓碑么?” 摇光院掌院笑吟吟的道:“师兄莫不是想翻本?可惜这一局,师弟却无意再跟你作赌。” 天枢院掌院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对摇光院掌院施以激将法,忽见宗华真人转过半脸面,沉声呵斥道:“闭嘴!” 两位掌院真人听得出宗华真人语气中的怒意,纷纷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俞和略一定神,两手空空的朝最后一盘谷道迈出了脚步。当他足尖甫一落地时,所有旁观的罗霄门人都忍不住吸了口大气,摒在胸中,把一对眼睛瞪得好似铜铃。 那十丈太玄典石碑好似一位将军,只微微一震,第十八盘谷道中的青袍剑客幻影就尽数朝俞和扑来。数不清的剑光罩定了俞和的周身,令人找不到一处破绽可以暂避锋芒。 俞和放下了扫帚,人也似乎放下了所有的杂念。 他双目中回旋着青玉色的光芒,那视线似乎洞穿了尘世虚空,直入混沌难明中去。他张口一吹,有一缕白烟飞出,当空一转,竟也化作了一个白衣剑客的幻影。这白衣剑客的双手掌心中,各有一道细细的剑光飞旋不休,左手是道玄色剑光,右手是道白色剑光。 抬头一望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光,白衣剑客双手齐挥,黑白剑光化作两道三丈长虹交错而出。莫看这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挥手,那两道黑白剑光竟然分化出了无数的影子,而且每一道虚影都各自演出迥然不同的剑势。 这些剑势妙到了颠毫,就连山崖上的那些浸淫剑道数百年的罗霄掌院高手,都不能一眼尽窥其中奥妙,甚至有些剑势,甫一看便令人深深沉迷于其中,要细细思索,才能领悟其中的玄机。 可此时哪里有时间让人参悟剑招?一片杂乱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白衣剑客两手一挥之间,扑来的青袍剑客便尽数湮灭。黑白剑气虚影在谷道中肆虐,将那些横栏的锁链斩断,每一柄长剑脱落下来,立时就被黑白剑气摄住,一时间竟好似万剑归宗般,近千柄长剑追着黑白两道剑光真形,直朝那十丈太玄典石碑奔去。 谁都没有想到,俞和在最后一盘谷道中,竟然突出奇招,反守为攻。所有的罗霄弟子全都惊骇得发不出声音来,唯有宗华真人叹了口气。 再看那白衣剑客幻影与俞和同时举起双手,十指作剑诀对着太玄典石碑点出,俞和口中宏声喝斥道:“破!” 这一招剑势,便再没人看得透了。 黑白两道剑光拧成了一束,正是两仪剑之势。可那黑白剑光之前分化出来的虚影,居然还有整整六十道犹未散去,这时全都不可思议的动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虚影重新汇合入黑白剑光,好似这一剑中,却是同时刺了六十一剑出去。而那随黑白剑光而动的近千柄飞剑,竟然也与黑白剑光同时刺中了太玄典石碑的碑面中央。 再没有什么震天动地的声音发出,人们只听见自己胸中的心脏“噗通”一跳。 那镇压罗霄解剑十八盘的最后一手杀招,代表着罗霄剑门无上剑道的十丈太玄典石碑,就这么就黑白剑光一穿而过,化作了道道流光消散。 俞和张口一吸,黑白剑光与那白衣剑客幻影又变作一道白烟,吞回了他的腹中。 过了足足十息光景,山崖的罗霄弟子们才发出了震天介的欢呼声。俞和回身抱拳一笑,招手摄来竹扫帚,慢条斯理的在最后一盘谷道中,扫出了二尺宽的小道。 由那“剑器”二字之下,到罗霄解剑十八盘的尽头,如今不再是铺满了骸骨,而是有了一条干干净净的蜿蜒小路。 俞和也不管那山崖上飞腾的人群,他扫完了地,夹起扫帚,一纵身就朝罗霄东峰去了。经过崖边时,他瞟了一眼诸位掌院真人,却没看见宗华真人的身影,也没望见天罡院的夏侯沧和守正院的方家怡,只有天枢院的掌院真人和摇光院的掌院真人望着俞和,竖起了右手大拇指。 俞和从自己的东峰小院中,只带走了那一条小宁姑娘给他绣的水纹青绸披肩。推开屋门,长吸口气,眼前是海阔天空,但心中却是空荡荡的。他一时似乎不知道向哪儿迈出步子,回头去望,满满的都是回忆与不舍。 鞠一捧小院里的灵泉扑在脸上,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俞和一边喝着,一边沿着小石径朝山门走去。 行出山门时,值守的弟子全都拿敬畏的眼神望着俞和,却并无一人上前来说话。俞和淡淡一笑,朝诸位同门一抱拳,拂袖下山而去。 走出了几十里,身后的罗霄道庭已然隐于云霞雾霭之中。俞和忍不住回头,可只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既熟悉又陌生。 “怎么,雄纠纠气昂昂的闯过了解剑十八盘,可如今却望着山门做女儿家态了么?俞和道友。” 前面有人说话,那声音一听就是自家师尊云峰真人,俞和忙转头,朝云峰真人一揖到地:“师尊取笑弟子了,方才去藏经院向师尊辞行,却未见到师尊当面。” “走了解剑十八盘,你便不再是罗霄弟子,这‘师尊’二字休要再提,你若有心,记在心里就是。”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俞和看着云峰真人道,“弟子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云峰真人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枉我在此等了你半个时辰之久。” 半个时辰之前,俞和还在解剑十八盘中,云峰真人已就在山下等他?俞和闻言大惑不解,问道:“师尊怎么知道我能活着走过解剑十八盘?” 云峰真人大笑,向来喜饮清茶的他居然翻手摸出了两个酒葫芦,抛了一个给俞和,自己拿着一个,咕咚咚的喝了几口道:“其中有两重原因。一来你小子虽然性子鲁莽跳脱,但如今也懂得惜命,绝不会冒冒失失的去闯那解剑十八盘。我问你有没有信心,你说有,我就知道你多半自有准备。你虽然未讲明,但为师哪里看不出来?你那身上藏的秘密,绝不止南帝道统这一样,区区罗霄解剑十八盘,说是说凶险无比,但也分谁去走,你小子自己提出去闯一闯,只怕最多是有惊无险,我说得可对?” 俞和苦笑,点了点头:“师尊慧眼如炬,非是弟子有意隐瞒,实在是事有蹊跷,弟子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云峰真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无论多么亲近的人,也不可和盘托出。被人看透,则是将自己置之险地。” 俞和不知如何作答,只默然的点了点头。 “还有一重原因你并不知道,连为师也是今早才听说。鉴锋掌门师兄传来口讯,言及宗华师兄找他讨要了解剑十八盘的根本阵符。看来宗华师兄虽然被那女子蛊惑,心中还是念着你的,他对掌门师兄讲说,俞和少年心性,负气要走解剑十八盘,若是你在十八盘中抵挡不住,他就会祭出根本阵符,将你救下。” 俞和将眉毛一挑,扁了扁嘴,还是不发一言。可他听了云峰真人这话,心中已是掀起了连天潮。 “我早跟你说过了,宗华师兄就是这么个人,大凡英雄豪杰,都闯不过美人关。尤其宗华师兄这么个至情至性之人,他什么都能看的透,唯独听不得枕边的闲言碎语。你也是倔强,难怪掌门师兄说,是我与宗华师兄将你给宠溺坏了,养成了个吃不得一点亏的纨绔性子。你若是能隐忍得一段时日,等宗华师兄从那女子的温柔乡中脱身出来,自然而然就会水落石出,还你清白。” 俞和叹了口气,拔开酒葫芦塞子,灌了一大口。 云峰真人摇头道:“事已至此,你出山去走动走动也好,都是一种磨练。说不得哪天宗华师兄懊悔了,他又会去寻你分说,劝你重回罗霄来。只是不管你将来如何抉择,为师有两句话,你须得谨记。” 俞和放下酒葫芦,郑重的抱拳应道:“师尊请讲,弟子必铭记于心。” 云峰真人一脸肃正,双眼直盯着俞和道:“第一,你不可结交奸邪。为师并不是个迂腐之人,你与那西南养毒教接下善缘之举,我并不反对。但你江湖经验太少,须知绝非每个魔道中人都如那养毒教的小姑娘一般天真烂漫。大凡魔道修士,因其功法凶戾,而使得性子也偏激,行事百无禁忌,将人性命视为草芥,所以你在外行走,交朋结友当要万万谨慎,莫要误入歧途。” “弟子遵命。”俞和沉声应诺。 “第二,你不可与罗霄为敌。为人当有感恩之心,虽然你是负气出走,但罗霄剑门毕竟授你仙缘,对你有教化大恩。而宗华师兄也不过是一时糊涂,为难了你一二。你就算从今往后不再是罗霄门人,哪怕改投别家宗门也罢,绝不可成为罗霄剑门的敌人,更不能与罗霄弟子刀兵相向!” 俞和点头道:“师尊放心,弟子对罗霄剑门并无有一丝怨气,可指天道为证,绝不会做出不利于罗霄之事。” 云峰真人摆手道:“修道之人各争机缘,所谓利于不利,在于你将来所处的立场。只消不为敌人就行了。” 不结交奸邪,不与罗霄为敌。云峰真人嘱咐完这两句话,脸上神色一松,举起酒葫芦,对俞和一晃道:“今日为你践行,为师敬你吧。” “不敢,师尊行将远赴西北,弟子求师尊多多保重。”俞和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问道,“说不定哪天弟子心中迷茫,还要到西北去求师尊指点。” 云峰真人摇头笑道:“莫要来寻,寻也寻不到。” 俞和的玉牌已经留在了藏经院,此时随身物事,都放在那枚从抚仙湖底得来的佛戒中。他伸手一抹,取出两件东西,捧给云峰真人。 “这两件物事,乃是弟子孝敬师尊的。师尊此去西北祭剑,或还用得着。” “哦?”云峰真人接到手中,抬眼细细一看。这乃是一具紫竹剑匣和一本薄薄的册子。那紫竹剑匣倒是平平无奇,祭炼的手法也颇为粗糙,但云峰真人以神念一探,这剑匣中的符箓他竟是从未见过。再随手一翻那册子,上面墨迹未干,画的竟也是这剑匣中的古怪符箓。 “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云峰真人一皱眉,等他读完那册子上写的字,脸上神色登时大变,“仙符?不可能,即使‘云笈三十二天笺’上所录的神仙符箓,也断然无有这般不讲理的效用!” 俞和神秘的一笑,说道:“师尊有此符箓相助,何愁在西北地肺深渊中九转难成?” “你小子,为师刚跟你嘱咐过,千万莫要把自己的秘密亮出来。”云峰真人嘴上数落,可心里却是清清楚楚。倘若俞和在册子上所写是真,那这具打入了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剑匣,当真是一件奇宝。有了这剑匣随身,那西北地肺中的先天冰火两极真罡,简直如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十全大补丹一般。 这符箓委实太过玄虚了,云峰真人将信将疑,但依旧加倍小心的收好了剑匣和册子,叹了口气道:“跟你这东西一比,我给你的简直就是一册废纸。” 叹罢云峰真人一甩袖,也是一本小册子抛出,落到俞和手中。 俞和翻开一读,才明白了自家师尊的用心良苦。云峰真人虽说他这册子已宛如废纸,但若是这百来页的册子落入任何一位罗霄弟子的手中,尽都会欣喜若狂。 纸页上密密麻麻写得都是蝇头小楷,翻过扉页,入眼的第一行字就已然令人心惊肉跳。 “全本太玄典” 俞和忙不迭向后翻,他是见过白骨剑冢石碑上的《太玄典》真文的,只一看那剑经总纲,就知道是与石碑上所写得分毫不差。后面洋洋洒洒数千字,不仅将整部罗霄剑门无上剑诀全文抄录了下来,还加上了清清楚楚的注释。 再向后翻,写在那《太玄典》后面,是一部剑阵总录,里面抄录了三十六种剑道阵法的修炼和临敌施展的窍诀。而其中多的是云峰真人的自行参悟出来的剑阵精髓,当真是精辟入里,字字珠玑。 只看这本册子,便能体会到云峰真人对俞和的殷殷关切。俞和将册子捧在手心里,只觉得这百来页的白纸册子如有千钧之重。 “莫要乱翻了,等寻到僻静的潜修之地再细看。此物万万不可外传,我在上面施了法诀,只能让你通读三次,你须得用心背下,三次读完,这册子就成了无字天书。” “多谢师尊!”俞和朝云峰真人又是一揖到地。 “你此出罗霄,切记要隐姓埋名,绝不可张扬。我听鉴锋掌门师兄说,你身负南帝道统之事,被那魔头卫行戈宣扬了出去,如今传得九州皆知。许多人知道你离开了罗霄,必会四处找你。多半那卫行戈也会暗暗搜寻你的下落。据说他的紫微大帝道统不全,须得找到其他神帝道统传人,才能补足传承,飞升紫微垣。你在外面行走,还是带上那张面具为好,免得被人擒住了,当做人参果吞吃炼化。”云峰真人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你曾为买命庄效过力,那庄子里终归还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几位当家人定会担心从你口里流出去什么秘辛。就算宗华师兄力保,那其余的几位当家人,也多半会暗中派人去寻你,你要小心。” “弟子知道。”俞和点了点头。 “今日终有一别,你自去吧,数日之后我也将远赴西北。若你我缘分未尽,自有重逢之日。”云峰真人仰头喝干了酒,将葫芦一抛,拂袖而去。 “师尊保重!”俞和对着云峰真人的背影叩头三响,等云峰真人仙踪渺渺,这才站起身来,朝山外而去。 一口气走出数百里,中间改道数次,俞和仔细查探了周围无人窥视,这才取出那张面具法器,易形换貌了一番。 既然云峰真人嘱咐俞和一定要隐姓埋名,还点明了南帝道统和买命庄这两件事。俞和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道祸根,走到哪里,说不定都会带去灾祸。因此他也不敢去云梦大泽了,只是取出传讯玉符,将这些事情,细细的对宁青凌讲了。 小宁姑娘听完,好半晌都没说一个字。俞和追问了几声,她才幽幽的一叹道:“青凌识得大体,俞师兄这般打算,也是为烟水茶园和青凌着想,青凌自然不能任性。俞师兄既然离开了罗霄,那天下之大尽可去得,保重的话我也多不说了,盼师兄知道青凌心中的千言万语。我自知修为道行浅薄,就算陪师兄去浪迹天涯,也是给师兄徒增负担。不过无论师兄去了何处,师妹只求师兄答允我一件事,那便是每年春分时节,师兄当来烟水茶园小聚数日,让青凌知道师兄平安无事,你若音讯全无,师妹我就出门去找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不找到师兄下落,师妹便不回云梦泽。” 文后语: 玄真剑侠录第五卷:对影一觞断肠散,到此已结 敬请关注第六卷后文。 且看俞和一人一剑游戏红尘,如何在人世百态中,寻得本性道心。 沫繁拜谢诸位看官,并恭祝节日愉快!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朔城驿,老街坊 西北凉州边缘,有座城镇名叫朔城。 这朔城本是一座小小的驿站,但因其地理位置绝佳,从中原往西北的丝绸陶瓷商路,和从西南滇蜀地往北的茶叶商路,都汇集于朔城驿。出朔城再向西走五十里,便是大雍国的西北雄关落雁口,穿过落雁口,就是绵延数千里的漫漫黄砂。沙海对岸,则是西北赤胡国之地。 如今大雍国国势鼎盛,赤胡虽有心南侵,却又畏惧大雍国驻扎在西北边陲的百万雄兵。几代胡王励精图治,但依旧没有打破大雍江山的把握,故而只能固守于西北苦寒之地,等待着大雍气运由盛转衰,王朝更替的时机。 征伐江山是帝王的游戏,而胡汉贸易却是老百姓的生计,无论大雍与赤胡两国是战是和,行走于大漠商路上的马队从未中断过。无论是赤胡国的缠头行商还是大雍国马帮商贾,都似乎对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漠不关心。哪怕是在胡汉之间战火纷飞年代,两国或许会把弓箭对准前来游说的使者,但只要是做本份生意的商队,从来都是任其平平安安的通关而过,极少有连商队都拒之城门外的举动。有时两国军队摆明车马,在荒漠中杀得擂鼓震天响,可在那仅仅百里之外的商道上,马驼队行走时发出铜铃叮当声,依旧是慢悠悠的分毫不乱。 在荒凉的西北大漠上,沿着同一条商路来回穿行了千千万万年,那商队行脚铜铃的节奏,始终亘古未变。 到了如今,赤胡吞并了西北荒漠之外的众多部落,国势蒸蒸日上。而大雍国坐拥九州丰饶之地,更是歌舞升平。两国之间的贸易越来越繁荣,每天有一两支商队进出落雁口。久而久之,朔城就成了一座有万余口人繁衍生息的边塞重镇。原本的朔城驿,现在却是胡汉贸易的第一站,许多商队不愿远涉,便在朔城完成物品的交易,赤胡国的行商拖着满满的丝绸、瓷器和茶砖折返西北胡地,而中原行商则带着香料或是金银,返回家乡,盘算着下一趟的走商。 进出朔城的人川流不息,长留在这里生活的人,也是来自五湖四海。江湖上的人说,朔城藏龙卧虎,但朔城里的人却活得怡然自乐。 供商队歇息补给的驿站已经挪到了朔城西,商队大多在那边停留,接受大雍军士的盘查和护卫。而朔城东的老街区,却是一片中原繁华的缩影。 人在朔城老街中走,很难发觉自己是在西北大漠的边缘城镇中,倒似恍然闯入了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红花柳绿、鸟雀啁啾,青石道、琉璃瓦、彩绸宫灯,端得是好一派锦绣气相。有贩卖天下杂货的商馆、有赤柱雕檐的酒楼、有布置得好似苏州园林的客栈、有莺燕群集的脂粉园子、还有供富商们一掷千金的赌坊,种种去处一应俱全,就是与中原大城相比也不遑多让。 朔城东老街是豪商巨贾们玩乐销金的地方,也是江湖豪侠们流连的乐土。 “司马三爷,人们都说你这朔城里龙蛇混杂,我原本是不以为然的。区区边塞小城,何以让江湖豪客驻足?可如今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西北朔城果然名不虚传哪!” 说话这人穿一身灰裘夹袄,年逾不惑,面上的线条如刀斧雕凿,颌下蓄着短须,一对颧骨高高耸起,两眼中精光毕现。他握着酒杯的右手干燥而稳定,虎口处一圈尽是厚厚的茧皮,有口铁钉铜鞘的二尺直刀横在桌上,他的左手始终按在刀鞘上,似乎随时准备拔刀而起,与人厮杀。且看这人坐着饮酒,背脊却挺得笔直,屁股与木凳似沾似不沾,手中有刀,人也如刀,放出一股子毫不掩饰的锐气。 坐在这刀客对面的,是一位身穿鹅黄色松纹锦缎斜襟短褂的中年人,模样生得颇为富态,脸上露出矜持而带着三分骄傲的笑意,他手拈着酒杯,指头上一枚龙眼大的祖母绿戒指煞是惹眼。此人身后还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件湖蓝色的绸缎英雄大氅。莫看这年轻人低眉顺眼,侍立在富态中年人身后恭恭敬敬,但他一对太阳穴高高的鼓起,一呼一吸之间气脉深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年轻人乃是一个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这被人叫做“司马三爷”的富态中年人对那刀客举杯一邀,笑问道:“汪大侠目光如炬,可看出了些什么来?” 对面这位姓汪的刀客抿了一口小酒,拿眼一瞟司马三爷身后的年轻人道:“你身后这娃娃,练的是天山派的气功吧?听他呼吸滚滚如雷,已是破开了阳关,气脉通达百窍,如此内家高手却给你当个马夫书童,司马三爷好大的派头。” 司马三爷一笑,不置可否。他身后那年轻人把头垂得更低了,略略又退开了半步。 姓汪的刀客转头望向窗外,老街南头的墙根儿下,有个挑担卖热汤面的佝偻老头儿。有人走过去,扔下三个大钱,这老头儿就乐呵呵得忙活了起来。只见他抄起一团揉好的白面,也不用刮刀,只用手指一下一下的扫过面团,那削下来的面条儿,根根六寸长,形似柳叶,划过一道弧线,接踵落进沸滚的汤锅里,正是“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 只是这老头出的并不是刀,而是手指,看他指尖并没有留着指甲,但以一根手指头削面,竟比刮刀还要爽利。七七四十九跟面条落进了汤锅,老头儿拿起一柄大铜勺搅了搅,面条在滚水中一汆,根根好似半透明的白玉小鱼儿,片刻之后盛入大海碗中,升起一团热腾腾的水汽。 满满一勺用牛羊骨熬成的老汤泼进海碗里,这卖面老头儿终于抄起了一把半尺长的小铁刀。当他的手握住小刀时,姓汪的刀客忽皱了皱眉,左手不由自主的也抓紧了刀鞘。就看老头把小刀轻轻一晃,半颗小白菜、两片酸菜和三根绿葱就变成了一堆碎屑,用铜勺抄起来往热汤里一荡,扣在了汤面上面。 几点红油滴落,卖面老头又取出了一大块卤好的黄牛踺子肉,小刀再一晃,两片足有一分厚,巴掌大小的熟牛肉,就铺在了海碗上。 姓汪的刀客眉毛一挑,再看这老头儿笑眯眯的把汤面端给了客人,那客人立时大快朵颐起来。 “好一碗面!那人若换一把刀,我未必能胜!”姓汪的刀客喝干了杯中的酒。 司马三爷顺着他的眼神一望,恍然道:“原来是煮面的老吴头儿,昔年‘大漠飞鹰十八骑’的老四,手底下确有真功夫,不过他是大哥的人。” 姓汪的刀客把眼神一转。他们坐的酒楼二楼,居高临下的,可以把对街的几间店铺里看得真真切切。 其中一间铁匠铺里,师傅正带着两个徒弟抡锤打铁。看那铁胚的样子,正打的是一副铁马车套。不过那位打铁师傅若是放下铁锤,捋开袖口走出铁匠铺,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个私塾教书的先生,绝看不出这人居然是个铁匠。 只见这打铁师傅生得白白净净,身子瘦削,全不似寻常铁匠那种筋肉纠结的粗鲁模样。他也不像徒弟们那样,裹着生皮褡裢,而是穿着一套剪裁考究的天青色斜襟长袍,脚下踏着布鞋。不过一对袖口倒是挽过了双肘,露出小臂的奇长,手掌也出奇的大,估摸着这位打铁师傅若是垂下双手,指尖恐怕能摸着自己的膝盖。 莫看这打铁师傅似乎手无缚鸡之力,他掌中的铁锤可足能有酒坛子那么大,毫不费力的抡开了锤子,叮叮当当的只三五下捶打,便把烧红的铁块砸成了扁扁的一条,以火钳夹住,两端一弯,立时就成了个车套搭扣的雏形。 不等姓汪的刀客开口说话,司马三爷笑着道:“那打铁的郑师傅,是我的人。本是豫州郑家拳的旁系传人,他天赋异禀,但却在家中不得志,憋了一口气。后来到少室山大庙里偷学了内家金刚拳,再将两种拳术相印证之后,内外兼修,功夫大进。回到家中比武,老郑家嫡系传人被他打伤了十几个,废了三个。他逃到西北,被我收下了,拳法锤法道理相同通,老郑挥锤打铁正是一把好手。” “这瘦竹竿铁匠的功夫,恐怕不比那卖面的老头儿稍弱。”姓汪的刀客点了点头,又朝与打铁坊子隔了四间店铺的小药店看去。 这间小药店,当真是充满了朔城的特色。进门的左右两面墙壁,都是齐房梁高的红木药柜子,柜子上一格一格的小方抽屉,里面储满了药材。左边药柜子里,放的是来自中原的草药,右边的药柜子里却是来自西北赤胡国的巫药。左边药柜子前坐着一个白巾包头的伙计,面前的桌子上除了一杆铜钉铁砣小药秤,便是一溜儿排着的六个小小的炭火泥炉,里面烧的是桑木炭,正煨着六罐药汁,汩汩的冒着热气。右边的药柜子前,也坐着一个小伙子,却是生得鼻高目深,满头卷发,相貌不似中原人士,他面前放着一具来自赤胡国,名叫“天平”的度量器具,手中拿着个长柄木勺,正在一口硕大的铜釜中搅动着灰黑色的稠浆,口中兀自念念有辞。 正对着药店大门,还摆着一张木桌子,桌子上垂下一道细细的竹帘,只见帘子后面坐着个人,却看不清面貌。有个手按心口的老妪颤巍巍的进了药店,坐到竹帘子前,伸出手腕。也不听见有人说话,那竹帘一摆,便有一根红线飞出,在这老妪的手腕子上缠了几转,红线末端缀着一个小小的金铃,叮当响了一声。 这当是高明的郎中在施展红线诊脉之术,大凡有几十年医道浸淫的郎中,都能施展此法,道也没什么稀奇。短短三息之后,红线倏地缩回了竹帘后面,一张写了几行字的薄薄宣纸,从竹帘子后面平平飞出。 这张纸可飞得有些古怪了。似乎在纸张下面有个看不清的托盘,薄如蝉翼的一张纸飞得极其缓慢,偏偏划过空中时,纸面上全没有一丝皱褶。 写了字的纸落在左边那个白巾包头的伙计面前,伙计低头一看,立马忙碌着照方抓药。老妪朝那竹帘子一欠身,便去伙计那边取药了。 姓汪的刀客长叹一声:“凌空渡笺,好厉害的手法!” “‘妙手阎罗’贺二娘的名号,汪大侠可有耳闻?”司马三爷撇了一眼那间小药店。 “司马三爷的意思是说,那竹帘子后面坐的人,是卅年前在豫州连杀嵩山剑派六十七人的贺二娘?原来她隐姓埋名,却落到了朔城。”姓汪的刀客双目放光,“嵩山派悬赏切金断玉的宝剑一口,加黄金三千两,换贺二娘的项上人头!” 司马三爷摇头笑道:“我司马昊可没说药店中的那人是贺二娘,一切全是汪大侠自己凭空猜测而已,人家郎中先生慈悲为怀、悬壶济世,怎会是个满手血腥之人?大侠可千万莫要冤枉了人家才好。那处药店是我二哥的产业,其中究竟如何,我也不甚清楚。” 司马三爷哈哈的干笑了几声,姓汪的刀客盯着那竹帘子看了很久,最后颓然摇头道:“就算那竹帘子后面坐的真是贺二娘,我汪昌平也自问取不走她的人头。以贺二娘练到大成的内家混元功,加上一手神鬼莫测的暗器手法,‘阎罗’二字并非是浪得虚名。何况司马二爷……” 这刀客汪昌平的话还未说完,从酒楼隔壁的吟春苑里,忽然冲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到了大街中央。只见这女子身上穿着大红绸缎的束身袍子,衣襟袖幅上绣得尽是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花,头顶天鸾髻上,插着一支团扇大小的金步摇,摇摆之间甚为晃眼。此人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身姿丰腴动人,再加上一张精心描画装扮过的脸,煞是美艳。 这美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铁匠铺叫骂道:“老郑你这没心肝儿的,大白天敲敲打打个什么,吵得我家贵客听不进曲儿!若走了生意,看老娘不砸了你的铺子,掀了你的炉子!” 那瘦高的打铁师傅翻眼看了看这美妇人,咧嘴淡淡的一笑,可手中铁锤却没停:“念娘,就你家的生意要紧,我这活计,可也赶着时间。人家商队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西行,正缺马套子用哩!你就不能让你家里的姑娘们,拿小手儿把贵客的耳朵眼也堵上?” 那名唤念娘的美妇人把杏眼一瞪,右手一甩,一条丝绦便缠住了路边系马的石墩子。只见这念娘将腕子一翻,彩绦扯得笔直,那足能有数百斤重的石墩子“呼”的一声飞了起来,挟着呜呜怪啸,就朝那铁匠铺子砸去。 “今日怎的火气忒大?”那瘦高铁匠依旧是满脸笑意,似乎早已就习惯了这位对门邻居的火辣脾气。他将铁锤往砧子上一放,伸出右掌,在石墩子上轻描淡写的一按一引,那石墩子便凭空打了个转儿,又朝吟春苑的大门边落去。 可恰在这时,那位到小药店中看病抓药的老妪,刚好拎着几包药材颤巍巍的走过街面。偌大的石墩子呼的一声破空飞来,老妪并未察觉,她只顾迈着小碎步,慢吞吞的朝前走,眼看就要被石墩子刮倒。 有人发出了惊呼声,那吟春苑的念娘和铁匠老郑也变了脸色,两人作势就要纵身扑出。可恰在这时,那小药店里面的竹帘子呼啦一晃,似乎有一道风从药店中吹出,那石墩子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抓出,硬生生在空中一滞,然后慢悠悠的落在了吟春苑的大门边,数百斤的大石墩子落地,竟连声音都没发出一响。 街面上有人鼓掌叫好,那街南头的卖面老人朝这边望了一眼,笑了笑摇头不语。 铁匠老郑朝小药店一拱手道:“谢了。” 吟春苑的念娘扁了扁嘴,颇不好意思的朝小药店欠身一福道:“二娘,你可莫怪我胡闹,都是老郑找的事儿。” 那小药店里幽幽的传来一个女子声道:“街面上人多,可得留神着点。三爷正在顺平楼宴客,你们莫要扰了他的兴致才好。” 这女子说话的声音颇为古怪,人明明坐在竹帘子后面,可讲话声好似就在耳边响起,而余音亦久久不散。 刀客汪昌平知道,这是内家高手将一口丹田真气练到炉火纯青之境才能显出的异相,这般功力,已然近乎于传说中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修仙炼气士了。 那司马家的三爷司马昊略直起身子,隔着酒楼的窗户,朝对街的小药店一拱手,笑着道:“承二娘的情。” 那小药店中有铃铛轻响,当做应答。 “朔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深不可测。”汪昌平摇头叹气,他看向司马三爷的目光,已然多了几分复杂与敬畏。 “汪大侠何须感叹?都是天涯沦落人,在此落脚而已。”司马三爷挺了挺背脊,笑着举杯敬酒道,“隔壁吟春苑也是我大哥名下的产业,老鸨念娘一手流云袖的功夫很俊。不过若是汪大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在下的腰杆子可就硬实了。不过汪大侠放心,司马昊并非让你与他们搏命厮杀。这朔城老街的情形,说是江湖非是江湖,虽然我司马四兄妹各有产业,但毕竟是一脉血亲,同气连枝,我家老头子一世信奉‘家和万事兴’,所以我们这代绝没有什么不同戴天的仇怨,而是真正有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这些落脚在朔城的武林儿女,都是些厌倦了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人,只想过平常百姓的安稳生活,彼此之间就如同街坊邻居一般,偶尔打闹只是好玩,虽然他们经营的铺子各归我们家四兄妹所有,但我们从不会让他们去流血拼斗。我家老头子曾说:朔城是一个英雄冢,但葬的不是血肉,只是豪情罢了。” 汪昌平点了点头,低声问道:“既然卖面摊儿和隔壁的吟春苑是司马大爷的,对街的胡汉药店是司马二爷的,铁匠铺子是三爷您的,那司马小妹的产业莫非是?” 司马三爷笑道:“这老街上有店铺摊位十几间,全部分属我们兄妹四人,又何止是汪大侠你方才看到的这一些?不过我家小妹的铺子却只有一间,正是我们现在吃酒的这座顺平酒楼!” “哦?”汪昌平眼珠一转,问道,“却不见这酒楼有何高手坐镇?” 司马三爷指着酒楼里面的桌椅板凳和墙壁道:“汪大侠你看酒楼中,到处都是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你说这酒楼怎会没有高手坐镇?这顺平楼不但有高手,而且不止一位!” 汪昌平闻言,拿眼四处打量。隔着雅间的珠帘,能看这酒楼的二楼确是坐了不少练家子,个个带着刀剑,可这些人却并不是酒楼中的人。 司马三爷心领神会,说道:“待我唤来与汪大侠相见。” 说罢他伸手一敲桌面,大声呼道:“小二,小二!” 不多时,一个身穿灰布短褂的白脸汉子撩起珠帘进来,睁开迷茫的醉眼,笑嘻嘻的道:“三爷有何吩咐?” 汪昌平定睛看这白脸汉子,这人看面相似是江南人士,长得倒是平平无奇,可脚底下步子很是虚浮,满身酒肉秽气,根本不像什么武林高手。他诧异的瞥了一眼司马三爷,对面的司马三爷也皱着眉头,没好气的对这位白脸汉子道:“小俞子,这么是你过来?六顺子人呢?” 这白脸汉子应道:“回三爷的话,六顺儿出门采买去了,晚些才能回来。掌柜的吩咐我给他顶个班。” 司马三爷沉声道:“那你叫掌柜的上来一趟吧!” “三爷可是有何不妥?” “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叫你掌柜的上来就是!”司马三爷颇为嫌恶的挥了挥手。 也不听脚步声响,众人只觉得那白脸汉子身后一花,便有个干瘦老头儿现身出来,朝司马三爷作揖道:“小老儿在此,三爷有何吩咐?” 汪昌平一见这干瘦老头儿,心里登时一凛。这人的身法也太过诡异了,刚才竟然根本看不出他是如何走到了这白脸汉子身后。看来司马三爷说顺平楼有高手,多半就是这个干瘦的老掌柜,还有那个出门采买的“六顺儿”。 至于这个满口吞吐着酒臭的白脸汉子?只是一幅酒囊饭袋而已。 第二百四十二章 顺平事,痴情人 话说这顺平酒楼的掌柜老康头儿,那可是一个八面玲珑的精明角色。 他伸手一搡,就把杂工小俞子给推了开去。老康头儿哈着腰,陪着笑脸,先敬了司马三爷一杯,转身又敬了汪昌平一杯,好声好气的讲了一大套恭维奉承的话儿,把个三爷司马昊捧得两颊发红光,老康掌柜的这才起身退出了雅间。 不多时,他又亲自送了三道好菜和一坛美酒上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说的话也说过了,该让对方看见的人和事也看完了。司马三爷一推碗筷,起身离席,朝汪昌平拱手道:“今日已有些倦了,汪大侠可在顺平楼先安顿下来,在这朔城中多走走看看。至于我所说的事情,大侠可慢慢斟酌。司马昊静候佳音。” “不必了。”那汪昌平将手中的竹筷朝桌面上重重一拍,亦站起身来。他拎起桌上二尺铜鞘直刀,往铁扣腰带中一插,对着司马三爷拱手抱拳,沉声道,“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昌平若信不过三爷,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吃三爷这杯酒。从今往后,汪某便不再是两广总督府的飞鹰卫统领,而是西北朔城中的一介碌碌小民,乞求三爷安顿!” “好!汪大侠果然是个痛快人!”司马昊拊掌大笑,伸手用力拍了拍汪昌平的肩头,那掌上的庞然大力,竟然震得汪昌平眉毛一皱。汪昌平这才知道,原来对面的这位打扮得好似富商员外郎的司马三爷,竟然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内家大高手。 不过他心中念头一转,便就释然。 司马世家乃是这西北朔城的真正主人,无论是司掌凉州百万雄兵的大雍将帅,还是江湖中说一不二的盖世豪侠,只要人在西北凉州地界,都得对那位司马家的当代家主司马文驰老先生礼敬三分。虎父无犬子,司马三爷乃是司马文驰老先生的第三个儿子,颇受老先生的喜爱,自然绝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否则,要如何镇服这朔城中隐居的数十位个性迥异的江湖枭雄? 司马三爷乐呵呵的道:“我名下还有裁缝店一间、赌坊一间、当铺一间、杂货商馆三处,都须有得力的人去经营。这些产业任由得汪大侠挑选,只要看得中哪一间,便可做那一间的主事掌柜。嫂子和令嫒两日之后就会到达朔城,这些店铺后院都建有精舍,安静整洁。汪大侠只管在我朔城安居乐业,享那无忧无虑的天伦之乐。旁的我司马昊不敢说,汪大侠只要身在我朔城之中,那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就与大侠毫无干系。就算有仇家寻上门来,自有我司马世家替大侠料理!” “多谢三爷!”汪昌平用力点头,“只是‘汪大侠’三字,三爷今后休要再提,唤一声昌平就好。” “还是叫‘汪大掌柜’才是。远亲不如近邻,汪掌柜今后,可要跟这条老街上的诸位街坊邻居多多亲近!”司马昊三言两句数杯酒,就收得了汪昌平这员大将,自然是意气风发。他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汪昌平低头跟在司马昊身侧,那虎背熊腰的年轻人跟在汪昌平后面,三人鱼贯下了顺平酒楼,朝老街东面的司马家大宅院而去。 坐在一楼角落里的掌柜老康头儿,抬眼看了看三人远去的背景,嘴角扯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伸手拨了拨面前的熟铜大算盘,朝身后吆喝道:“小俞子,且给我仔细记下了!三爷今日吃了十一道菜,六荤三素俩冷碟儿,喝了七两上好的烧刀子,共计一两四钱银子,挂账!” “得令!”顶班跑堂的小俞子一步三晃的下了楼,掀帘子朝后院账房去了。 老康掌柜见这小俞子满身的懒散劲儿,笑骂道:“你可给我手脚麻利着点儿。六顺子去给四小姐买鲜果儿,这估摸着还得一个来时辰才能转回,你再浑身不得劲儿,坏了酒楼的生意,留神老头子我罚你三天没酒吃!” 油腻腻的布帘子一摆,露出了小俞子半张媚笑的脸,他含含糊糊的喊冤道:“掌柜的,我今日忙里忙外的,都顾不上喝口酒。这肠胃里缺了酒水,身子骨可就提不起劲头,人就蔫吧了不是?” “混小子!”老康掌柜一竖眉毛,抄起桌面上的一小坛子酒,扬手就朝小俞子砸了过去。 “谢掌柜的厚赐!”那小俞子伸手双手一抄,便抱住了飞来的酒坛子,他忙不迭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转身一溜烟儿朝账房去了。 到了酉时半,天色就沉了下来。一个身材壮硕高大,浑似黑铁塔般的年轻人拎着一个竹编篓子进了酒楼,他径直走到老康掌柜面前,瓮声瓮气的问道:“掌柜的,这是你要的鲜果儿,十五两银子才买了这么半篓子回来!我可是趁着水灵劲儿给四小姐送去,还是怎地?” 老康掌柜抢过竹编篓子,伸手在里面翻了翻,点头道:“六顺儿,你在这儿给我看着点生意,鲜果儿给我就成了。一会儿若还人多,忙不过来就喊小俞子给你打下手。你可盯着他点,莫要让他将客人剩下的残酒偷偷喝光了。” “好咧!”那六顺子憨憨的点了点头,拿着一方布巾搭在肩头,跨坐在马凳上。他把一对铜铃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四处来回张望。老康掌柜抱着竹编篓子,急匆匆的撩帘去了后院。 许多不熟悉朔城老街顺平酒楼的食客一看,醉汉小二和干巴老头掌柜的都不在,却换了这么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伙计。那些原本还想没事找事,在鸡蛋里挑点儿骨头,盼着能省点银钱下来的食客,这时都缩了缩脖子,只顾埋头喝酒吃肉。他们生怕跟这大汉对上了眼神,惹得黑熊似的伙计发瘟。那对蒲扇大的巴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挨得住一下的。 有了六顺子镇店,这顺平楼可就真的是“顺平”多了。那小俞子从后院出来,也搬了张马凳,翘脚坐在酒楼门边儿上,就着一把油酥花生米,眯着眼喝酒。 顺平楼临街的铺面是两层酒楼,隔着一重小小的后院,再朝里走,就是一大片按照苏州官宦家园林样式修建的精舍客房。 其中有上好的单间客房二十几间,独栋的小楼四座,还有两处以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面也是独栋的小楼。客房之间,以弯弯曲曲的回廊相联,廊院之间自然少不了小桥流水、棋亭茶舍,回廊两侧种满了四季常绿又耐旱冷的绿叶藤,树叶掩映间,还悬着不少鸟笼子,有碧雀儿画眉鸟唧唧喳喳。这一大片客房,拿“鸟语花香,庭苑静幽”八字来形容,当是最妥贴的。 不过顺平酒楼的客房,还不是朔城里最好的。 在老街东北面,有司马二爷名下的“留仙栈”,那当真是布置得美轮美奂,直如大漠仙境。据说就算是赤胡国和中原一等一的豪富行商,住过十天半个月后临行算账,也都得变一变脸色。 不过据说留仙栈贵也贵出了名气,日日都寻不到一间空房可住哩! 老康掌柜轻车路熟的在回廊中穿行,不多时,走到了园林最深处的一间精舍前。他没有直接推门进屋,而是伸手轻轻叩了叩门,低声道:“四小姐,是我老康。” 过了三四息,屋里并没有什么声音发出,门却开了条缝,有双精亮的眼睛藏在门后,朝掌柜康老头儿的身后左右来回扫了几眼。 老康掌柜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屋门。 这间精舍里面与寻常的客房完全不一样,装饰得异常奢华。不仅地上铺了毛皮软毯,墙壁上也挂着厚厚的毡垫,人在屋里说话,外面根本听不见一丝声音。 靠南墙搭着一张绫罗软榻,榻板上平铺着七八层丝缎面的棉垫子。软榻前有个小小的泥炉,红彤彤的炭火上,烤着一块褐黄色的石头。这不知是什么奇石,微火烤热之后,屋子里就有股淡淡的香气弥散,让人心旷神怡。 绫罗软榻中半躺着一个女子,看面相也就二十七八,五官还颇为明艳,可一对眉毛却是天生的八字眉,很有些煞风景。她身上裹着鹅黄色的繁花对襟束腰长袄,头上挽着百花髻,插着几团素珠花。这女子的眼神纯真不邪,身上透着一股子出身不凡的高贵气相。 先前开门那人,看起来比这女子年长了有十几岁,已然早过了不惑之年。乍一望这人的眉目,生得与司马三爷很有几分相似,不过此人要更加苍老几岁,胡须也稍显花白。他身上披着一件简单的月白素锦长袍,腰系靛蓝丝绦,脚踏软皮靴。衣着打扮虽不显山不露水,但看此人腰间坠的那一方三寸如意盘纹古玉,还有他手指间把玩的一串血玛瑙念珠,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少女抬眼看了看老康掌柜,问道:“老康,你后边儿可还干净?” 锦袍中年男人站在门后面,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坐到了那绫罗软榻对面。 “见过四小姐,见过大爷。”老康掌柜放下手里的竹编篓子,朝屋里的一男一女抱拳施礼,“朔城虽大,但能跟得住我老康的人,可还真不多,四小姐放宽心吧。” 听那女子与老康掌柜的一问一答,便知这屋里的两人,可全是在朔城里跺一跺脚,地面儿都得晃三晃摇三摇的人物。 先说那中年锦袍男子,他正是朔城司马家司马文驰老先生的长子司马晟,若说司马晟身为长子,却因其个性木讷、行事古板,而不受司马文驰老先生钟爱的话,躺在绫罗软榻中的司马家四小姐司马雁,可就是司马文驰老先生的掌上明珠了。司马老先生曾毫不避讳的直言道,若四小姐是个男儿身,这司马世家早可交到司马雁的手上经营,他老人家就能安安心心的享受晚年,可偏偏司马雁是个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偌大的西北司马世家,却不好平白的送给旁人。 “老康你办事我是放心的。不过洛姊姊这次来朔城,事关重大,我们不得不多三分谨慎。”司马雁瞥了一眼自家大哥,似笑非笑的道,“你看把我大哥给紧张的,洛姊姊人还没到,他已是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了。” 司马晟颇为尴尬的一笑,对老康掌柜道:“老康,这次不但老三必有动静,说不定老二也会插手。环玉住在留仙栈肯定不妥的,更不能住进司马家大宅里,我想来想去,只能让她住到你的顺平楼来,这样既掩人耳目,你也可以帮着我照看一番,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早早通个信儿给我。” 老康掌柜的看了看司马四小姐,拱手应道:“大爷放心,老康自然懂的。” 司马晟问道:“你这楼里,如今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伙计?” “除我老康,还有六顺子、打杂的小俞、厨子小杜、账房是由拙荆在管。”老康掌柜的眼珠一转道,“怎么?大爷信不过他们,还需另外加派人手?” “不,不!”司马晟摇头道,“我再换人来,更惹的老三上眼。我只是问问这些人是否可靠罢了。” 老康掌柜的又看了看司马四小姐,见司马雁点头一笑,才恭声道:“我老康头儿两口子在朔城已有二十五年,先前在老当家的鞍前马后效力,后来得了这座酒楼子养老。我夫妇二人如何,大爷和四小姐当是清楚的。” “老康便如我与小妹的叔父一般,自然是尽可信得。”司马晟朝着老康掌柜的拱了拱手。 老康头儿点了点头道:“六顺子算是我半个养子和半个徒弟,他从个襁褓婴孩,被我一手拉扯到这么大,传了一身硬功夫,倒还算是有点儿手段。这孩子的性子四小姐是知道的,一星半点儿聪明气都不沾,好似个榆木疙瘩,更莫说有什么坏心思了。” 司马雁幽幽的道:“六顺儿肯定没问题,大哥担心的是那个小俞和小杜。” 司马晟以为自家小妹心中不愉,责怪他不信任顺平楼的人,连忙对司马雁说道:“妹子,大哥也是环玉的安全考虑,你可不要埋怨哥哥。环玉她也是你的知交好友,这次的事情如此凶险古怪,谨慎一些,原不会有错。” “是要多加些谨慎。”司马雁点头道,“老康,你说说小俞和小杜的事情吧。” 老康掌柜应道:“小杜的来历比较简单,他就是个大雍西北守军东山口陈家营的逃兵。九年前他刚成年,就被征召入了西北守军,在大漠上跟赤胡国的游骑厮杀了几次,这孩子吓破了胆,就屁滚尿流的逃了出来。从此他杀人是不敢的,杀猪倒是把好手。流落到朔城之后,四小姐命我彻查过小杜的来历。他讲出来的身世不假,出生的村子也还在,只是父母亲人都死尽了。我托人查过西北守军东山口陈家营的军籍,小杜的确是个逃跑的新兵蛋子。留在顺平楼之后,我暗暗观察了他三年,没有任何异动,现在连粗浅的军伍枪棒招式都忘记了,只会用一把菜刀。这孩子手脚利落,既不贪财,也不多话,偶尔好酒,醉了立时闭眼就睡。” 司马晟点头不语。老康掌柜接着说道:“至于小俞的来历就复杂一些了。他在顺平楼呆了七年,据他刚来时所说,这孩子原本是个落魄的读书人,科考不得志,有个指腹为婚的媳妇也跟着别人跑了,他郁郁寡欢,觉得家中无趣,便独身流浪到了朔城。我考过他的学问,也看过他挥笔写字,的确是个读过几年圣贤书的人,只是这孩子奇思妙想太多,总想另辟蹊径,所以注定考不到功名。不过他的一笔字写得尚可,录一录菜单子倒是工工整整,还能帮着拙荆记账。” “小俞的本名叫俞和,家乡在荆州岳阳城畔,家里有片临水的茶园子。这孩子每年年关,就会随着南方来的商队回老家一趟,等过了年,又再跟着商队回朔城来。我乔装改扮暗中跟着他去过三次荆州老家,一切都与他所说的无误,家里人的确是种茶的茶农,他父母也双双过世,家里还剩下个妹子,模样生得倒颇为讨喜。每年他带回来的茶叶,四小姐也是尝过的。” 说到这里,老康掌柜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六顺儿传了我的硬功夫,但那毕竟不是我的看家本领。小杜大字不识得几个,悟性也不佳。我倒觉得小俞是个好苗子,可以继承我老康的一身本领。他虽然年少学文,那是因为没碰到明眼人,这孩子的根骨是块学武的好材料,我的陆地神行轻身功法,正合他练,若是他肯扎扎实实的苦修十五年,我老康恐怕都跑不过他了。可惜啊,小俞这孩子受过心伤,走不出来,就知道借酒浇愁。若是无事吩咐他去做,那他整日就是喝醉了睡,睡醒了喝,心里根本没了上进的意思。眼看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成家立业一无所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虚度光阴。” 司马晟挑了挑眉道:“想不到老康对这小俞评价如此的高,竟愿意把一身绝学相传?既然如此,这小俞当也是信得过的。不过他嗜酒,喝多了之后,会不会胡言乱语?” “不会。”老康掌柜斩钉截铁的道,“我看重这孩子,除了因为他根骨大好之外,更因为他有一点明慧藏在心中。若他没喝醉,那张嘴巴倒是舌绽莲花,死人都能给他说活转了过来,但从不会说错什么话。若他喝醉了,拿铁棍都甭想从他牙齿缝儿里面翘出一个字来。” 司马晟望了望自家小妹,司马雁扁嘴一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些事情,顺平楼的人全是信得过的。可既然大哥你要亲自过问,那便让老康讲给你听咯,反正你不亲耳听过一遍,心中总也不会踏实。” “妹子还是恼了大哥么?”司马晟嗫嚅了几句,但他口齿笨拙,倒也不懂得如何去哄一哄司马雁。 司马四小姐看自己大哥难得露出窘态,心中大乐,微微一笑道:“大哥,世上还能有比小妹我更懂你心思的人么?我就知道只要是关乎洛姊姊的消息,一传到大哥的耳朵里,就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不过,虽然洛姊姊是我的好姐妹,但小妹还是要再劝大哥一句,大哥你对洛姊姊的深情,其实只是一厢情愿,大哥你再努力,为她做再多的事情,多半还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洛姊姊心里根本没有大哥你,她压根儿地看不上我们这苦贫的西北之地,人家想攀的是比我们司马家更高得多的枝儿。大哥你也是知道的,数年前洛姊姊差点儿就进宫做了大雍国振文帝的贵妃。人家望着的是一国之君这样的大人物,哪儿看得见你这个司马家不得志的大少爷?” 司马雁一番话,说得司马晟脸上灰黑,默不作声。 可这位四小姐偏偏抓住了话头,讲个不停:“大哥你照照镜子,你的头发胡子都白了。常言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哥你痴情于洛姊姊,至今未娶,更没有为我们司马家延续一星半点儿香火。洛姊姊心中不在乎你这份情,可我们家的老爷子却因为这事恨了你多少年?若你当年没有对洛姊姊一见倾心,如今娶个七八房姨太太,生他十几个胖小子,那二哥三哥还跟你争什么?只怕连二哥那一份学道的机缘,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司马晟长叹了一声,依旧不发一言。老康掌柜知道这两兄妹说的是司马家的家里事,别告了辞,起身推门离开了精舍。 躺在顺平楼大门口马凳上的“小俞子”俞和,微微挑了挑眉,喝了口酒,心中暗道:“看来这司马家的老大,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同病相怜啊,自己是不是暗中帮他一把?不过哪位‘洛姊姊’突然跳进了朔城这张大棋盘,这局面可当真会有些乱。” 第二百四十三章 观棋者,乃不语 弹指一挥间,如今已然是俞和远走西北大漠,在朔城混迹红尘俗世的第七个年头。七年春秋往复,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七年或许只是一次闭关苦修,亦或就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打坐顿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边塞朔城吸引俞和之处,便它是把偌大的江湖,缩影在前后九百三十六步的一条老街中。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来自五湖四海,其中的许多人,都曾有一段声名显赫的过去。他们中有的人曾是身怀奇技的道士和尚;有的人曾执掌过一宗武林门派;有的人原本是横刀立马的将军或悍匪;有的人身上背负着百十口人命的血债;甚至有的人,早已成为江湖上的传奇。 也许刚才同你一起蹲在街边,大口嚼吃羊肉夹馍的憨厚汉子;或者正与你闲扯家长里短的那个老头子,他们若是愿意报出真名和来历的话,说不定就能惊出你的一身冷汗。 这些人在朔城老街上过着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他们就好像是一群厌倦了血食的狼,心甘情愿的披上了羊皮,和一群绵羊混成一片,一起安详悠然的嚼吃着青草。但狼终究是狼,哪怕换上了绵羊的毛皮血肉,藏起了尖利的爪牙,在他们的胸中,依旧是有一颗狼的心。 老街上每天都发生着不同的事情。许多人默默的来,成了新的街坊,关于这人的种种故事,就会成为街头巷尾的新鲜谈资。时常也会有人想重出江湖,不过在那些离开老街的人里面,有的人是在大群街坊的夹道欢送下,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离去;也有的人惹出一场喧嚣,却再没能迈出老街半步。 在俞和看来,老街就是一盘下不完的棋。那些隐姓埋名住在老街上的江湖侠客们是棋子,司马家的四兄妹则是下棋的人。 而朔城也是一盘棋,城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棋子,下棋的人是司马世家老当家,是镇守西北的封疆大吏,有时大雍与赤胡两国的豪商巨贾也会凑过来掺合一角。 整个西北更是一盘大棋,那数千里荒漠就是楚河汉界,两国大军是棋子、江湖中人是棋子、行脚商人也是棋子,更有两国的奇人异士做暗手。下棋的人,则是大雍国和赤胡国的掌权者们。 俞和在朔城老街呆了七年,就是因为他很享受做一个“看别人下棋”的人。 被蒙在鼓里的下棋人,把顺平酒楼的“小俞子”看成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其实这枚棋子早就跳出了棋盘,笑盈盈的看着下棋人博弈。明修栈道也好,暗度陈仓也罢,俞和站在局外,看得格外分明,而且津津有味。下棋的人并不知道,这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其实是一头藏在狼群与羊群之中的洪荒巨兽。若他甩开卑微的面具,反手之间就能把这所谓的“棋盘”撕成碎片。 不过,俞和还是会时不时的回头去望一望。他站在局外观棋,不知道是否还有人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不单俯视着老街上的棋局,也正盯着俞和呢? 七年笑看红尘,无论是下棋之人的运筹帷幄,还是棋子们的争斗与挣扎,看在俞和眼中,都是一种体悟。 回头再看看几年前的自己,俞和付之摇头一笑。 世人皆想修道,最初懵懵懂懂的道心,求的都是长生不死。可等到一日仙人抚顶,往三千大道中寻觅一番,到万丈红尘中走过一转,才知道修道其实求是的跳出棋盘。道家说“离尘出世”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正是这个道理。 只要有了足够的力量在手中,棋子就可以挣开棋盘,去选择成为下棋的人,或是观棋的人。 若成为下棋者,便须得苦劳心智,关切棋局的成败。 若成为观棋者,那就要时刻留心站在自己身后更高更远处的人。他们的眼中,或许看到的是另一张更大的棋盘,心里正盘算这如何把你拈入那棋局中,去制衡对手的某一枚棋子。 乾坤之大,包罗万象,棋盘一重套着一重,最大的一盘棋绝不是大雍与赤胡的江山。王朝掌权者与修道人皆拿碌碌凡人做棋子;天上神仙在拿下界修道人做棋子;或许道尊三清与西天佛祖又在拿漫天神佛做棋子;那么站在最顶端下棋的人,是冥冥中的天道吗?那么与天道对弈的,又是什么存在? 俞和知道,以他目前的浅薄眼光,根本看不透这其中的深奥道理。这种问题,就好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只要身在碌碌尘世中,谁也讲不清楚。唯有当跳出了最后一重棋盘,放眼一望,才能将这宇宙乾坤的诸般玄机尽数洞彻。 可是在宇宙乾坤之外,又会有什么? 俞和甩了甩头,最近他总会不自觉的陷入到这种无穷尽的迷思之中去。他曾问过广芸大家,但广芸大家说,大凡才智卓绝之人,都会有此一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这种迷思虽然能让人道心演进,但也颇为凶险,一旦沉溺其中不可自拔,那就会神智溃乱,惹来心火焚身之劫。 一口冷酒吞入腹中,诸般心绪尽数沉淀下去。俞和在红尘中体悟了七年,道心有所进益,修为有所增长,最难得的,是学会了一个“忘”字。这也正是《清净坐忘素心文》的根本要旨。 在俞和左手无名指的佛戒中,还放着那一枚京都定阳供奉阁掌印大执事的墨玉扳指。他知道,这枚扳指就意味着,他依旧还是大雍江山这盘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虽然他这枚棋子已然有了跃出棋盘的力量和心境,但诸多因果羁绊缠绕,依旧把他系在棋盘之上,一如无央禅师、明素真人他们那般。 江山征伐,一局千百年,俞和倒也不急着去看。而如今朔城老街的这盘棋,已有好几位下棋者将自己的棋子放了上去,除了司马家的四兄妹之外,还有一些朔城之外的下棋者开始落子布局,酝酿风云。 引动这棋局变幻的一枚关键棋子,便是司马四小姐口中的“洛姊姊”,也就是司马大爷说的“环玉”这个女子。 俞和的神念笼罩天地,他不需如何作法,周围百步地界的风吹草动,自然就显化在他的识海中。故而司马家的人在精舍中密谈,字字句句全都传进了俞和的耳朵里。从那只言片语中,他已理清了这位女子的身份。 那位行将要来朔城的女子,本名叫洛环玉,是京都定阳城人士,一身功夫算不上绝顶,但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她的年纪估摸着要比司马雁大上几岁,应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不过此女驻颜有术,如今依然是个双十少女的俏丽模样。 这洛环玉极擅撩拨男子的心思,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位世家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洛美人的性子有些古怪,男子越是对她献殷勤,她越是看不上眼。而且这位奇女子,那是一心一意要嫁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惜她身无灵根,晓得自己不可能与道门仙师结为长生道侣,于是就恨不能跟京城深宫里的容昭皇后娘娘换个位子。 洛环玉早年与司马雁熟识,她曾在司马家大宅里住过一段时间。可巧被司马晟遇着了,于是司马大爷对这位洛美人也是一见倾心,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司马晟更是越发对洛环玉着迷入魔,已然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 司马大爷为人敦厚,粗中有细,但嘴巴却很笨拙,他使尽了浑身解数,非但没能拢住洛环玉的芳心,还让这位洛大美人儿逃也似得离开了司马家。结果司马晟伤心欲绝,生了一场大病,瘦得整个人面目全非,调养了数个月才能走出房门,可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司马雁心疼自家大哥,出门找到洛环玉,狠狠的数落了洛美人一通。可洛环玉哪里听得进司马雁的话,结果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后来听说洛环玉想要嫁给大雍振文帝,但因为出身庶民,还未能取悦圣颜,就碰了一鼻子灰,被人逐出了京都定阳,落魄尘世,种种遭遇甚是可怜。于是司马雁心一软,就原谅了她的这位知交好友,还专门去探望过洛环玉,送了不少金银细软给她。 这些金银细软中,可有一大半是司马晟拿出来的。司马大爷始终没死心,他一直想等洛环玉回心转意,来朔城嫁入司马世家。后来的几年间,司马大爷为洛环玉做了不少荒唐事,可洛环玉嘴巴上虽然一口一个恩兄的叫着,心里却依旧留不下司马晟的影子。 司马晟身为家中长子,年纪已四十有六了,因为洛环玉的缘故,他一房妻室都没娶过,膝下无儿无女。司马文驰老先生恼他断了嫡系长房的香火,每年到清明祭祖时,都要当众打司马晟三十棍,可司马晟就是咬牙忍着,他绝不敢说是因为苦恋洛环玉的缘故。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司马世家的死士一动,洛环玉定活不过三天。 但手眼通天的司马文驰老先生哪里会查不出真相? 要不是老太太心疼这个痴情的大儿子,担心洛环玉要是有什么意外,性子内向的司马晟会接受不了,否则这位让司马大爷魂牵梦绕的洛美人,恐怕早就被司马文驰老先生暗中派人打杀了。 司马文驰老先生也想过,干脆派人把洛环玉抓到朔城来,硬逼着她嫁给司马晟。可听说了洛环玉在江湖中惹出来的那些事情,老当家的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十足十的祸水。司马世家庙小,又爱惜颜面,供不住这尊眼高过顶、身子贴金的散花女菩萨。 二老商量来商量去,也打不定个注意。反正家里的老二老三都早给司马家续上了香火,他们也就任由得老大去折腾。连司马晟偷偷调遣家里的供奉高手,暗中护卫洛环玉的事,司马文驰老先生也是假装不知道。 长子毕竟是长子,再不成器,也是俩老人手心里的肉。司马文驰老先生虽然隔三差五的训斥司马晟,可心底里还是盼着儿子能幡然醒悟,赶紧娶个十来房妻妾,安心生养儿女的。 话说洛环玉得了司马晟和司马雁的接济,便又开始游戏江湖,到处惹得人争风吃醋,她自己倒是乐在其中。 前个几月,洛环玉重回京都定阳,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一段时间,连司马世家的供奉高手都查不到她的去向。司马晟正心急如焚时,这洛美人又出现了,而且听说得了一件什么紧要的物事,要来西北朔城,交给赤胡国的密使。 这消息被司马世家的供奉高手传了回来,司马晟和司马雁知道了,可老二司马晨和老三司马昊也知道了。据那几位司马家的供奉高手猜测,洛环玉这次也是被逼无奈,甚至可能有人拿她的性命相威胁,令她务必办妥此事。 于是洛环玉离开京都定阳,一路快马加鞭,朝朔城赶来。 传闻有江湖中有人不希望她把那件紧要的物事交给赤胡国密使,几拨武林高手追着洛环玉,也朝朔城来了。 方才在后苑精舍里,司马晟跟小妹司马雁暗中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们不在乎那件东西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但他们想保住洛环玉的性命。可偏偏司马家的老二和老三并非与他们俩同心。 盖因司马文驰老先生已是古稀之年了,这司马家下一代的当家人是谁,可就看三兄弟这几年里的作为,谁能得到老先生的认可。 老二司马晨其实并不大在乎司马世家家主的位置。他身藏一道戊土灵根,司马文驰老先生辗转人脉,给他求得了一份仙缘,如今已是终南仙宗的记名弟子。司马晨也争气,进山学道之后,锐意苦修,一身道行突飞猛进,颇受师长的青睐,眼看再过个三五年,就会被录为内门真传弟子。到时修成终南正宗的高深道法,入出青冥享长生,区区凡俗间的司马世家,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但老三司马昊却与老二不同,司马昊天生一具泥骨凡胎,没有灵根,修炼内外功夫的成就,尚不如小妹司马雁。老三这人性子偏激,心里总嫉恨苍天不公。二哥的戊土灵根自不必说,连大哥小妹都有隐灵根或残灵根在身,就算结不上仙缘,修炼内家功夫也是事半功倍,可偏偏他司马昊不沾半分灵机,一脱胎就矮人一头。老三自懂事起,就常常指天指地,大骂天妒英才。 修道无门,学武比不上大哥小妹,老三司马昊的心思,就全放在了继承司马世家上。 但父亲虽然嫌恶老大司马晟不传香火,母亲却偷偷暗示过老三司马昊,这家主的位置,多半还是会交到大哥的手上。因为司马文驰老先生认为,老三性子太浮躁了,把不好司马世家的舵,老大沉稳,虽然进取不足,但守成有余,当是合适的家主人选。 司马昊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又多了一道怨恨。眼看父亲渐渐老去,他就挖空心思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大哥踩下去,让父亲把家主的位置交给自己。 洛环玉的这事,恰恰让老三司马昊看见了希望。 司马文驰老先生的脾气,司马昊是清清楚楚的。一来老先生毕生信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才把西北朔城经营成了如今的模样,大雍与赤胡的行商在这里安安稳稳的交易货物,实在是丝绸陶瓷商路和茶叶商路上的一处生金福地。可洛环玉手中的那件物事,据说很可能会挑起大雍与赤胡新一轮的战火,若两国大举交战,不仅边塞百姓涂炭,必定也会殃及到这座父亲毕生心血所系的朔城。若能夺下那件物事,交到父亲手里,司马文驰老先生必定大喜,更对三儿子另眼相看。这正当是争夺家主之时,司马昊可不就将了大哥一军? 二来司马文驰老先生迟迟不把家主之位交给司马晟,其心结何在?可不就是洛环玉这个红颜祸水么!这女子来见赤胡密使,不管那件物事是什么,随便拿个通胡叛雍的罪名一扣,把洛环玉的人头斩下,送到父亲面前。老大司马晟势必心如死灰,而父亲心结了断,既对大哥失望,又会对司马昊的果敢英勇大加赞赏。彼消此涨之间,何愁压不住老大司马晟? 对于司马三爷司马昊来说,把那洛环玉一杀,东西抢到手里,正是一箭双雕的大好事。 于是乎,司马家的老大司马晟和小妹司马雁,并不在乎那什么物事,只想保住洛环玉的性命。老二司马晨态度不明,但司马雁认为,二哥多半也会想得到那件物事,去讨得父亲欢心。老三司马昊,则是既想夺物又想杀人。再加上追过来的中原武林人士,说不定还有闻讯而来的西北守军,更有那个藏在暗处的赤胡密使,几边就凑成了一局热闹精彩的乱斗棋局。 但莫忘了,司马文驰老先生治家,讲一句“家和万事兴”不容违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司马四兄妹是绝对不会亲自出手相斗的。所以司马世家的人,必定会先将外人的棋子一一从朔城老街这块棋盘上拔除,然后四兄妹再关起门来,瞒着司马文驰老先生暗暗博弈。 而这局棋的最终胜负,不仅要看每个人手中的棋子强弱,更要看如何布局行棋。 夜色暗沉,司马晟和司马雁商议定计,两兄妹先后走不同的秘道离开。俞和一边帮着六顺儿收拾桌椅,一边点头嘿嘿笑道:“先起风,再打雷下雨,最后水底下折腾。看来真是精彩的一局啊!” 六顺儿没听清俞和小声嘟囔的后半截话,他皱着眉头,刚想开口追问。可这时天边忽滚过一片闷雷,瓢泼夜雨稀里哗啦的浇了下来。六顺儿赶紧跑去掩住店门,口中嚷道:“小俞你说得倒真准,果然打雷下雨了!这场雷雨来的,可真是突兀。我来合门,你去关窗,莫要让雨水落进酒楼里来了。” 俞和一笑道:“这么大的雨,风还乱,岂能不湿?” 第二百四十四章 各粉墨,齐登场 四日后的晌午时分,朔城老街一如往常的热闹,可顺平酒楼中却并没有太多客人。 二楼雅间空荡荡的,只有俞和一个人躺在条凳上半醉半醒的喝着酒。 一楼的大堂里坐了寥寥四桌吃饭的人。其中来得最早的两桌客人,似乎屁股下面的凳子有些不对劲,坐得浑身不自在。他们全都怯怯的低着头,只顾用面饼子裹起菜来,直往嘴里塞,看起来很想尽早填饱肚子,会账离开。 稍晚来一拨人,是三个面容冷肃的中年汉子。他们个个带着大檐子皮兜帽,让人不容易窥见他们的眼神,不过这三人颌下蓄的寸长短须,倒是修剪得十分考究。他们三个选了张离着门最近的桌子坐,点完了菜饭,便谁也不说话,只慢条斯理的吃着。这些人用的是随身揣着的纯银碗筷,桌上没有要酒,只喝自己皮囊中的清水,看起来是惯于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或者镖师护卫。 若有明眼人仔细打量,这三个中年汉子身上紧紧裹着玄色的软皮袄,腰杆儿里干净利落,不像藏着兵刃。不过每个人手上都带着一对古怪的银丝镶边黑绸手套,就连吃饭时也不曾脱下,多半一身功夫都在这双肉掌之上了,精擅的不是拳掌功夫,就是暗器之术。 大堂中间还有一拨人,他们是最晚进来的,却最是惹人注目。 围着大堂中央的八仙桌,坐了的七个身穿生毛皮坎肩的彪形大汉。这七人一进顺平酒楼,便大呼小叫的要了几十斤上好的卤牛肉,喝的却也是自带的烈酒。 六顺子端上几盆切好的熟肉,这些莽汉也不使竹筷,只顾用手抓起吃。顷刻之间十几斤肉下肚,每人也都喝了两大皮囊的烈酒。酒肉吃到酣畅处,七条汉子人人脸色发红,竟旁若无人的伸手划起拳来,听他们的口音似是打青州或冀州地界过来的人,借着酒劲儿,汉子纵声呼喝起来,如同雷鸣。 除了那三个身穿黑皮袄的中年男子,其余人都有些畏惧这七个带着几分酒意的莽汉。盖因这七人身边,可都带着让人望而生畏的狠家伙。其中两人手边搭着一条儿臂粗细的熟铜盘龙齐眉棍,另外四人腿上横着一柄裹缠了布条的四尺厚背斩马刀,每个人腰带上还挂着一具黄铜机弩,裹腿里插着匕首。 看这副装扮和随身的硬家伙,这七人像是那种专干无本卖卖,杀人越货,割下头颅当球踢的漠北悍匪。 偶尔有人来顺平酒楼要用午饭,可一只脚才踏进门,抬头猛看见这居中而坐的七条莽汉,脸上无不变色,把脖子一缩,便又忙不迭的抽回了脚,转身去别处寻食果腹了。 最早坐下的那两桌人,草草就着肉菜,吃了几张白面饼子。他们一边竭力吞咽着,一边匆匆摸出银钱给了六顺儿,搂着随身的包裹,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于是偌大的顺平酒楼里,除了高声喧哗的七个莽汉一桌,就只剩下了那三个冷脸不说话的中年男子一桌。有这七位满身匪气和酒气的煞星坐在大堂里,大凡在顺平酒楼门外路过的人,全都是低着头,按紧了口袋包袱,快步走远。 这本该是正午最忙活的时候,可厨师小杜老半晌也不听六顺子喊他出菜,于是他抓着条汗巾,嘟嘟囔囔的撩帘出来看,瞅了瞅中间大桌上的七位匪爷,小杜撇了撇嘴,转身又缩回了后院。 老康掌柜的一早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可六顺子也懂得是这几个喝酒划拳的人坏了店里的生意。他两手叉腰,跨坐在角落里的马凳上,怒气冲冲的盯着大堂中央的八仙桌直看,胸口一鼓一鼓,鼻子里直哼哼,暗暗运气。 可那些莽汉倒也不怕黑熊似的六顺子。他们个个转回头,睁圆了被烈酒熏得通红的眼珠子,拿不怀好意的眼神跟六顺子对着瞪。六顺子也不示弱,他挺直了脖颈,把眼睛瞪得好似一对铮亮的铜铃,攥紧了一双酒坛子大小的拳头。 但人家再怎么吵闹,也终究是来酒楼吃饭的客人。老康掌柜的反复叮嘱过六顺子,跑堂小二是万万不能把客人往外撵的。 俞和缩在楼上不下来,六顺子只好一个人鼓着腮帮子,在角落里运了半天气,可八仙桌上的几位就只冲着他嘿嘿直狞笑,摆出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于是六顺子也没旁的办法,他伸手从房檐下扯了根老玉米棒子,甩开大牙啃得噼噼啵啵直响,好像要把一肚子的气,全都撒到玉米棒子上去似的。 七个莽汉看六顺子蔫巴了,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又是一通豪饮,那喧哗声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三个身穿黑皮袄的中年男子对这一切尽都视如不见,只一人一筷子的夹着肉菜,吃得怡然自得。六顺子啃完了老玉米,起身去后厨端了一盘油酥红皮花生米出来,送到了这三个冷脸男子的桌上。 “三位爷,这是小店送的吃食,不算银子。”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瞥了六顺子一眼,点了点头,依旧没说话。可那八仙桌上的七个莽汉不乐意了,其中一个莽汉抄起横放在腿上的斩马刀,“哐当”一声重重的砸在了桌面上。 “兀那小二,你狗眼看人低是怎的?凭什么他们有不花钱的吃食,大爷俺们这边就没有?今日你不给俺家说清楚道明白,小心俺家一怒,拆了你的破酒楼子!” 六顺子回头看了那莽汉一眼,默不作声的就要朝后院走。俞和从二楼楼板缝隙探了个头出来,小心翼翼的望着一楼的情形。 当六顺子在那七个莽汉的怒视之下,板着脸走过八仙桌的时候,其中两个莽汉“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他们提起裹着布条的斩马刀,翻腕一晃,就把刀架在了六顺子的左右肩膀上。 “小子,是你的脖子硬,还是大爷的刀子硬?要不要试上一试?”手握大刀的莽汉笑得甚是狰狞。看那样子,只要六顺子开口说得稍不中听,他们今天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客官饶命,客官饶命!”从顺平楼的大门外,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个干巴老头儿。他三步作两步的抢到八仙桌旁,双手拢起,朝七位莽汉作揖不迭。 “我是这酒楼子的掌柜,客官有何怒气,尽量朝小老儿发作就是!这孩子从小就缺心眼儿,是个浑楞的粗人,不会说话也不懂事。若是冒犯了客官,小老儿替他向几位爷求饶,客官高抬贵手,饶了他一命吧!” 两个持刀而立的莽汉伸出舌头,舔了舔油腻的嘴唇,朝老康掌柜的咧嘴狞笑。那八仙桌边依旧坐着的五人里面,其中有一人暗暗瞟了那三个冷面中年人一眼,剩下四人扭头朝顺平酒楼门外望去。 三个冷面中年人坐的桌子,离酒楼大门最近,这时三人全都把筷子悬在空中,也正望着酒楼门外。而在顺平酒楼外面,有几个挎着腰刀的人正牵着一匹枣红马,往顺平楼的侧门里走,再前面还有五六个男男女女,已经穿过了侧门,朝顺平酒楼后面的客房走去。 “几位爷,拿着刀子可是大不吉利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如这顿酒饭,就算小店孝敬几位的可好?”老康掌柜的伸手抱住了其中一位莽汉的胳膊,一边用力晃着,一边朝楼梯口吼道,“小俞子,快快手脚麻利的到后厨去,给几位爷上三坛老酒,切十斤好肉出来!” 不等俞和答话,那三个冷面中年男人突然同时站起身来,其中一人沉声喝道:“掌柜的,住店!” 老康掌柜干瘦的身子,还半吊在那个莽汉的胳膊上,他刚扭过头,想要开口答话,冷不丁那莽汉抡开胳膊,将老康掌柜甩出了三尺远,然后翻手撤刀,一脚踹向六顺子的胸口。 六顺子沉气挺胸,想凭一身横练的硬功夫震开这莽汉。可老康掌柜的暗暗伸脚一踢,足尖撞在六顺子的膝盖弯里,六顺子不由自主的身子一歪,恰恰闪开了这莽汉的一踹。 原本坐着的五条莽汉,也全都站起身来,人人把沉重的棍棒大刀抗在肩上,大声呼喝道:“还吃什么吃?被这呆头小二和你这老棺材板子一搅合,哥几个的酒兴全糟了!不喝了,俺们也住店,速速给俺家备好七间上房!有什么好酒好肉,尽管给俺家送到客房里去!”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的一回来,仅剩的两桌客人就立马扔下筷子,都要住店? 六顺子低头去看老康掌柜,却见老头子挤眉弄眼的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六顺子搞不懂情况,便只傻愣愣的站着不动。老康掌柜按住了六顺子这愣头青,把眼珠转了转,故意拦在八仙桌前,朝着那七个莽汉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嘴里叽叽咕咕的念叨个没完。 三个冷面中年男子也不管老康掌柜与那些莽汉胡搅蛮缠,他们朝掌柜的桌上撂下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金子,就自个朝后面客房走。老康掌柜一瞅,朝俞和一撇头,俞和心冷神会,抢步追上三个冷面汉子,陪着一副笑脸,领他们找客房安顿去了。 七个莽汉一见那三位冷面中年男子抢先去了客房,也不再与老康掌柜的纠缠了。有个肋下夹着熟铜齐眉棍的汉子一招手,其余人推开桌椅,拔腿就朝后面客房走去。 老康掌柜的伸手把六顺子推在一边,颤巍巍的追了上去。一边走,还不忘朝后厨吆喝,让小杜快些置办酒肉出来。 俞和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老康掌柜的眼色。 老康掌柜暗暗伸手比划了几下,他们两人就把这两拨人带到了后苑的西北角。那边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木楼。外面有竹篱笆围起来,院子里栽满了桑柳树,收拾得甚至雅致。 这木楼上下各有六间上房,三个中年男子住了二楼走道顶里面的三间。七个莽汉起初有些不乐意,嘴里骂骂咧咧的,最后老康掌柜的把好话说尽,终于楼下住了五个人,楼上住了两个人。这栋小楼空了两间房,一间在二楼中央,另一间在一楼走道顶头。 可算是招呼好了这十位大爷,俞和一边朝前面酒楼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掌柜的,来者不善哪!” “什么善不善的,都是金主儿!大善人谁没事跑到这西北大漠来吃苦头?”老康掌柜的一翻眼道,“你莫偷懒,赶紧收拾酒肉过去,这些人吃饱喝足了,就不会惹是生非。” “我看他们喝多了马尿,更得招惹事端了。要不要让小杜在酒里放点好料子?” “我这顺平酒楼做正经生意的,可不是黑店!”老康掌柜抬脚就要踹俞和的屁股,“你小子哪儿学来的这些弯弯绕绕,好的不学,尽整些歪门邪道!” 俞和朝前快跑了几步,让老康掌柜的一脚落了空。他绕过回廊钻进了后厨,不多时提着肉盆和酒坛子,伺候那些大爷去了。 这七位莽汉一走,转眼间顺平酒楼的生意就好了起来。 小杜切肉烹菜,几乎停不下手,六顺子与俞和也忙里忙外的招呼着。整个下午到戌时掌灯,酒楼里的食客走了一茬来一茬,而西北小楼里的十位大爷也出奇的安静,居然似乎全都酣睡了过去,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直到戌时过半,酒楼子的客人才渐渐的少了。 六顺子刚坐下喘口气,就见铁匠老郑忽然领着七八个南方行商打扮的人,笑呵呵的走了进来,一照面便开口就招呼道:“顺儿,还没打烊吧?老康掌柜的也在忙着呢啊!实在对不住,我老郑今天接了宗大买卖,这几位老爷在赤胡挣了大把的金银珠宝回来,可马车却在沙漠里走瘸了,六副铁车架子,十一口生铁大宝箱外加十一把子母芯铜锁,这宗活计可够我老郑的铺子忙活十来天的了。” “恭喜,恭喜!”老康掌柜搓着手,凑了过来,朝铁匠老郑身后的那几位行商道,“几位大爷眼光好哇!郑师傅的手艺,在我们朔城那可是首屈一指的。他打的车架子,保管放心用个十几年,绝不带一丁点儿走形的。” 铁匠老郑笑道:“老康掌柜的这张嘴,还没喝酒,就要让你给捧醉了。这可不得要招待一下几位大老爷吃食么,我老郑挣了些银子,自然要来给顺平酒楼捧捧场。让小杜辛苦辛苦,给整治十来个拿手的小菜,再温十斤老酒出来吧。” “郑师傅,这可是你说的,一会儿莫要再数着三五个铜板跟我抠门儿!”老康掌柜转身撩帘去了后院,六顺子赶忙过来,擦桌子挪板凳,招呼客人坐下,沏好了热茶。 把布帘子轻轻拨开一条缝,看着正对那几个南方行商大吹法螺的郑铁匠,老康掌柜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晚这出老街坊戏,可就是由你老郑来开锣么?”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夜宴忙,烟火乱 戌末亥初,老郑铁匠这桌已是顺平酒楼里面的最后一桌客人了。 虽只有一桌,可厨子小杜依旧是停不下手。在大堂里招呼的六顺子,没完没了的把菜名报进来,还偏偏都是些什么辣汤生涮牛肉片、红油滚石羊肝尖、沙芋炖雀儿之类,颇要费神烹制的菜式。也不知这郑铁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每喝个几杯酒下肚,就会突然拍拍脑门子,冒出一句:“我又想起来了,咱们朔城还有一式好菜,道地的西北风味,我让小杜做来尝尝。” 郑铁匠长得像个读书人,一张嘴巴还真是舌绽莲花。那些朔城里的惯常菜式,被他一顿绘声绘色的描述,说得简直能与皇宫里的御膳珍肴相媲美。南方人嘴刁,吃得精细,而走南闯北的行商更是老饕,一听见美食,就个个馋得涎水滴答。加上这七八个行商苦苦穿越大漠回来,路上啃多了咸菜饼子,什么在口中一嚼,都能比得上山珍海味。这时一顿盛宴,更是吃得酐畅淋漓,大快朵颐。 郑铁匠把他的四个徒弟也召来了陪酒,一张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干体力活的年轻人食量大,但点的都是些下酒的佳肴,没几样当饱的硬菜,眼见一阵竹筷飞舞,桌上的空盘子已摞了两层。 小杜抽空出来看他们的吃相,摇头大叹,直说这些粗人就是牛嚼牡丹,胡吃海喝,枉费了他的手艺和心思。 平日里精打细算的铁匠老郑,这顿饭居然破天荒的豪阔了一回,三锭十两白银扔出,老康掌柜、六顺子和小杜都没了话说。俞和抱着老郑赏给他的半坛子老酒,格外卖力的蹲在灶前,把火头扇得通红。 又吃了约莫半个时辰,其中两个客商不胜酒力,把竹筷和酒杯撒手扔开,人往地上趔,额头重重的撞在八仙桌的桌板上。那桌上放的碗碟一片凌乱,滑落下来,砸碎了好几只。 老康掌柜陪着笑脸,凑过来想说话,可郑铁匠又摸出一锭银子,塞进了老康掌柜的手里。老头子掂了掂银子,一步三晃的转身走了,还招手唤六顺子赶紧过去收拾摔烂的碗碟。六顺子板着脸,皱着眉,慢吞吞的从木楼梯后面拿了扫帚过来。郑铁匠微微一笑,偷偷赏了他半吊子大钱,六顺子立马眉花眼笑,麻利的扫去了碎瓷片,还背起那喝醉的客商,朝后院客房去了。 郑铁匠这桌还在大呼小叫的喝着酒,不过顺平酒楼的大门已经半掩上了。而通向后苑客房的侧门,也早早的架起了门闩,上面挂着“客满”的牌子。 按理说亥时过半,基本上不会有人再到城东老街来寻酒饭。真是肚肠里酒虫作怪的话,朔城西有通宵不关门的酒肉茶水铺子,隔壁的吟春苑也有好酒好菜,还能找个姑娘陪着听曲儿。即便是前来投宿的客人,看到店家挂了客满的牌子,也只能另寻别处落脚。 但偏偏今夜就有不识趣的人,把半掩的酒楼大门拍得山响,老康掌柜的抬眼一看,来的人还真不好对付。 要是寻常的客商或者江湖人士,老康掌柜的都能有些说辞,可偏偏推门进来的,居然是四个官差。看这四位差人都是一身武将打扮,身上穿着镶钉皮甲,胳膊下面夹着皮盔,腰间虎钮银束带上挂着铜皮鞘马刀和箭壶,背后斜挎着铁木雕花的长弓,斗篷上沾着一层尘土,似乎走过很远的路,才到了朔城。 “掌柜的,好酒好肉的端上来!”当先进来的一位官差,胸口正中挂着一面狼头护心镜。看这护心镜包着一圈儿银边,皮盔也上插着半根红翎子,就知道这人多半是位西北守军的游骑校尉。 “四位将军,小店已经打烊了。”老康掌柜弓着身子迎了上去,一脸为难的道,“后厨早歇着了,肉食也沽清,烦劳几位将军挪一挪步子,去别处用饭可好?” 那四个军尉根本不理会老康掌柜,他们自顾寻了张桌子,把腰间的马刀和箭壶解下,放在桌边,战弓与皮盔扔在桌上,一副今晚就在这里吃定了的架势。领头的校尉看了看老郑铁匠那桌,皱眉道:“那他们为何吃得如此欢畅?掌柜的,你岂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老康掌柜搓手道:“那几位早来了,一顿饭从戌时初吃到现在,小店可就等他们几位散席,好关门熄灯。” 那游骑校尉脸上不愉,沉声道:“城西人多驳杂,怕不太平。城东街上就你这一家酒楼还开着门,隔壁那是座风月楼子,我等有军令在身之时,不得入内,否则按律当斩。故而还请你家厨子辛苦一番,我们草草用些酒饭,就连夜启程,天亮前要到靳河大营。” 老康掌柜还想推辞,可铁匠老郑的两个徒弟突然起身离席,撩帘进了后院,转眼间把一锅沸滚的肉羹,连着生铁汤釜一齐端了出来。小杜气急败坏的追在后面,手拿长勺嚷嚷道:“还未放下盐巴调味就抢去了,你们几个是饿死鬼投胎了么?” 那肉羹熬了已有半个时辰,这一端出来,热气升腾,整个大堂都是满满的肉香。刚进来的四个兵尉眼睛发光,直直的盯着汤釜,他们不约而同的喉头上下抽动,“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老康掌柜的一闭眼,知道这下可真是没法子推脱了。 耳听那游骑校尉怒哼一声,他拎起脚边的马刀,用刀柄点指着老康掌柜的鼻尖,厉声喝问道:“你家后厨明明还未熄火,否则那刚滚的肉羹从何而来?掌柜的,你可知道凉州律例写明,胡汉边塞之地,一切当以西北守军为先!我等四人身负火急军令,连夜赶去靳河,路过朔城实在是饥肠辘辘,才到你家店里买些酒饭吃,你却欲将我等拒之门外,不怕我上报落雁口关守,调兵封了你的酒楼子么?” 老康掌柜把双手一摊,也没了说辞。 在西北边塞,就算是落脚朔城老街,托庇于司马世家的大树荫下,想要安安稳稳的过寻常百姓生活,有两种人还是莫要招惹才好。 其一是西北大漠上的马贼。这些人成群结队,悍不畏死,一旦结了仇怨,就是不死不休。而且马贼从不讲什么江湖规矩,遇到弱小的人,直接欺凌虐杀;遇到硬点子,那就暗地里下毒手,很是难缠。 其二就是大雍军士。朔城中的江湖人说,凉州最大的绿林帮派,其实就是那号称雄兵百万大雍西北守军。天高皇帝远,军营里的不可告人的事情多了去。擅长治军练兵的将帅都懂得,要想手底下的士兵个个如狼似虎,就要让他们揣着三分血性,染上三分匪气。所以要是惹上了大雍军士,一样会麻烦缠身,即便司马文驰老先生与西北军大帅交情莫逆,但底下小兵卒子的事情,人家哪里会去理会? 所以老康掌柜也不敢多说,点头哈腰的陪了一堆不是,转身撩帘进了后院,亲自拾掇酒饭去了。 过不多久,俞和搭着白汗巾,端着一只硕大的木托盘出来。托盘上面放着一盆子细切熟牛肉、一盘子油酥红皮花生米、一小坛子热酒和四大碗热腾腾的菜汤面。 四个军尉看了看摆上桌的菜式,比起老郑铁匠那桌,可真是有天壤之别。不过那肉确是牛腱子上的好肉,煨过的酒坛子也冒着阵阵醇香,四个军尉吞咽着唾沫,领头的游骑校尉也不刁难,伸手一指老郑铁匠那桌,对俞和道:“小二,方才那肉羹甚好,给我们也烹制一锅上来。” 俞和一咧嘴,想说那肉羹得熬制半个来时辰才成,若他们等得了如此之久,才能吃得到。可他正思量着如何讲话才不至于开罪了这四个军尉,忽然后面“噔噔噔”的脚步声大响,六顺子满身黑灰的撞门进来,冲俞和高声喊道:“掌柜老头儿呢?小俞子你快快来帮我抬水缸,马房的干草着火了!” “啥?”俞和一愣,这时老康掌柜和小杜也听见了六顺子的喊声,从后院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老康掌柜大声问道:“怎么会起火?谁人点着了干草垛?” “多半是哪家的马夫喂马时,又蹲在草垛子边上抽旱烟。这会儿火倒不大,只是烟很呛,马都惊了!”六顺子匆匆讲完,冲进后院去找水缸。 老康掌柜冲着大堂里的两桌人团团作了个揖,说道:“对不住诸位了,小店不慎,后院起了些烟火,老头子我得赶紧扑火去了。这要是惊了马,吵到各位用饭和客房的客人安歇,小老儿万万吃罪不起。” 说罢朝俞和一挥手道:“小俞子,我去帮顺儿扑火,你在这里仔细侍候着,切莫怠慢了!” 俞和应了一声,转身拉着小杜进了后厨。四个军尉眨了眨眼,没好说什么,老郑铁匠他们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照旧觥筹交错的吃喝着。 这边顺平酒楼的几个人忙成一团,演了一出乱哄哄的闹剧;可后苑客房那边,也正趁乱开演了一出全武行。 话说老康掌柜的上午出门,为的就是陪着司马晟和司马雁两人,把远道而来洛环玉接到顺平酒楼住下。至于那三个冷脸的中年人和七个胡搅蛮缠的莽汉,老康掌柜的一上眼,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镖师和马贼,十有八九就是追着洛环玉的武林人士,只是没成想这两拨人比正主儿还早一脚到了顺平酒楼,已经在这等着洛环玉了。 所以安排客房时,老康掌柜也故意把他们全领去了西北角的小木楼,让这两拨人住到了一起。这其实都是司马晟和司马雁两人事先商议好的。 起火的马房,在后苑客房的东面,与客房庭苑之间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司马雁的那间精舍,还有洛环玉住的房间,则在后苑南边的最深处,是一排四座单独的小木屋。西北角的小木楼,与老康掌柜他们几个人住的屋子只有十来步远,而且从小木楼上往南边看,只能望见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树,根本看不到南边精舍是什么情形。 东边马房的火光黑烟一起,马匹嘶鸣声和六顺子的呼喝声乱成一团。 自打西北角的小木楼上,前二后五的一共掠出了七条人影,他们飞踏着树枝,直朝南边精舍而去。而后苑围墙的东南角,一条人影好似轻烟般的飘过墙头,落到地上没有半分声息。这人把身形藏在树影暗处里,借着月光略一辨别方位,便展开潜行身法,好似狸猫般直奔南面精舍而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夜未深,风已寒 话说从小木楼里面出来的七条人影中,前面两条人影身上穿着黑绸缎裁成的夜行衣,手上带着黑色的手套。在他们身后十几丈,是五条手提四尺斩马刀的莽汉。这些汉子也不蒙脸,狞笑着朝南边飞纵而去,那大刀上缠的布条已经被扯掉,明晃晃刀身的倒映着月光,靠近刀背处,一条手指头粗细的血槽子里,积着乌青色的一层血垢。 七人刚越过后苑中央的小池塘,冷不丁听见有个女子嘻嘻一笑,脚底下的树叶哗啦啦一响,十几道乌溜溜的尺长铁钎子冲天而起,对准了身在半空中七条人影刺去。 两位黑衣蒙面人首当其冲,大半的铁钎子都是对着他们射去的。可这黑衣蒙面人不慌不忙,同时把双臂一晃,展开漫天掌影,手指轻捻,好似拨草摘花一般,便将射到身前的铁钎子尽数收到掌中。 后面的莽汉把大刀一晃,宽厚的刀身好似盾牌一般的横在胸前,叮叮当当的几响,火花四溅,那铁钎子刺不透半寸厚的精铁大刀,力竭跌落。 “唐家哥哥,好不容易到这西北朔城走一遭,却也不来奴家的吟春苑捧捧场,半夜里偷偷摸摸的寻花问柳,如此薄情,好教念娘心寒。” 一道身裹锦缎绣花袄的妖娆身影从树后转出,看着那两个黑衣人吃吃直笑。为首的黑衣人身子一顿,沉声喝道:“追命刺血签,花魁秦念娘!十年不见,原来你是躲在这里!” 眼见这花袄美妇人掩口一笑,眼波顾盼含情,那如画的眉目在月下更显得美艳无方,一条彩绦绕在左臂上,梢头迎风飞舞,可不正是顺平酒楼隔壁吟春苑的老鸨念娘? “什么躲在这里?唐家哥哥,奴家是在这里候着你们来寻我呢。十年光阴匆匆过,唐家人可还记得念娘么?” “呸!你这血手恶妇,今日现身出来,正是自撞报应!七弟,你我速速诛杀此人,为大哥二哥全家报仇!”为首黑衣蒙面人把手掌朝前一甩,那夹在指尖的数根铁钎子疾射而出,带着尖利的风啸声,直奔念娘的咽喉前心刺去。 后面那个黑衣蒙面人应了一声,也抖腕射出了手中的铁钎,十六支铁钎罩住了念娘的上半身要害,那去势之快,几乎赶得上铁弓所发的利箭。 可念娘不慌不忙,只把身子轻轻一晃,整个人就变得朦朦胧胧,好似站在一团烟云后面。铁钎子才射到她身前三尺,就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了虚空中,不知这念娘施展了什么手法,将她的独门暗器“刺血签”尽数收了回去。 “原来还是老相好,那俺们可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那五条莽汉把斩马大刀一晃,冷笑道,“唐家老六老七,哥几个先行一步了,你们要是与这娘儿们纠缠太久,小心连汤底儿都喝不着!” 两位黑衣蒙面的蜀中唐家子弟一听,心中犹豫起来。正踌躇不定时,念娘轻移莲步,挡在了他们面前道:“五位大爷慢走,前面自有人仔细照应着。且容奴家先跟唐家哥哥缠绵一番,再过去伺候几位。” 五位莽汉冷哼一声,纵身呼啸而去。两个唐家子弟一对眼神,不约而同的探手在腰间一抹,腕子一翻,便是数百点寒星如雨,朝念娘当头洒下。 “封喉银螺,漫天花雨。六哥哥与七哥哥这一手,似乎还差着几年火候!”念娘目中闪过一丝嘲讽,她左手一扯彩绦,舞出团团乱影。这细软的丝绦上贯注了内家真力,往头顶一搅,那数百点寒星便四散飞落,跌到地上一滚,原来是几百颗黄豆大小,以纯银打造的小钉,颗颗前尖后圆,雕着一圈旋纹,形如水螺。 再看念娘右手一翻,六根“刺血签”自袖口中落出。铁钎滑过指尖时,念娘以极巧妙的手法拢起五指一捻,这阎王签不知怎的竟首尾相咬合,接成了一杆只直比竹筷稍粗的六尺铁枪。两位唐家子弟一皱眉,抽身想走,可念娘出招快似闪电,皓腕微微一晃,那细细的铁枪便好似暗夜里玄蛇吐信,六道冷风直刺两位唐家子弟的面门。 蜀中唐门乃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秘传的暗器术、毒术和近身搏杀法独步天下。这两位唐家子弟正是唐门嫡传,一身功夫煞是了得。只见他们沉气收腰,翻手掣出随身短刀,格开了念娘的枪势,身形倒纵一丈,不单挥手洒出了一片乌云似的铁蒺藜和毒针,抬腿一蹬,还踢出了一篷暗红色的铁砂。 不过秦念娘似乎深谙唐门的诸般手段,听方才那唐门老六的怒喝,唐家长房嫡传的老大和老二,就是夭折在念娘的手中。她左手那条二丈二的彩绦,也不知是用什么丝线织成,凭唐门的暗器之利,竟不能穿破,而且念娘施展彩绦的流云袖手法也藏着古怪,竟能轻轻松松的破去那些动辄数百件一发的暗器。 铁蒺藜、毒针和红砂都不能奏效,念娘一手舞动彩绦,一手挥出道道枪影,步步进击,口中兀自有闲暇笑道:“十年前你家老大老二全家八口人围杀奴家,结果还是让奴家活着逃出了唐家堡,如今只凭你们两个就想报仇?两位唐家哥哥生得如此俊朗,真真让人好生怜惜,都舍不得下狠手哩。还不快去把躲在房里的唐砺哥哥喊出来助阵,当年他打了奴家十二记跗骨针,险险收了奴家的性命去,这份情谊,可让念娘好生惦记。” 两个唐家子弟联手对敌,依旧被压在了下风,可他们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老六双手各持一柄喂毒短刀,舞出团团刀花,抵住了念娘的铁枪。老七纵身一跃,上了树梢,双手一翻,十指间夹着六只形式各不相同的暗器匣子。 唐家老六在地面上展开腾挪身法,与念娘游斗,老七居高临下,只要一逮到机会,他就立时按动机簧,打出道道致命的铁流。 两边你来我往,一时间倒是难分胜负。 再说那五条莽汉,提刀朝南边泼力狂奔。他们一心要抢在唐家子弟前面斩杀洛环玉,把那件物事抢到手中。 刚绕过池塘棋亭,却忽然望见一道人影好似鬼魅般的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原地一转,化作了顺平楼的掌柜老康头儿。 “五位客官夜里不歇着,这是要去何方?” 老康掌柜的拢手一揖,那干瘦的身子好似一颗古松扎在地上。此刻,他的两眼不再浑浊,而变得精光四射,白天里那股子年迈力衰的气相一扫而空,独自一人拦在五位莽汉身前,却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不敢轻易靠近的畏惧心来。 “你这老棺材板儿,原来也是个扎手的硬点子,大爷们却都看走了眼!怎么的,你这是扮猪吃老虎?今儿大爷就给你数数皮子,送你早点儿入土!” 几个莽汉虽然吼出了狠话,但他们的气势与老康掌柜的一比,却明显要矮了一截。 不过有血性的汉子从不会畏惧与猛兽厮杀,这五条莽汉各自捏紧了拳头,朝自己的胸口狠狠的擂了一记,痛楚将潜伏在心底里的一股子狠劲激发出来,他们眼珠子都开始泛红了。 五人一声虎吼,提刀纵身而起。皆使出一式力劈华山,抡圆了四尺斩马大刀,朝着老康掌柜的当头就砍。 “一掌拨天云。”老康掌柜喃喃的念了一声,身子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五个莽汉眼瞳一缩,心中发紧。四把刀空劈在地面上,第五把刀和那挥刀的汉子,被老康掌柜逆刀势推出的一掌,震得倒飞起来四五丈,打着旋儿坠入小池塘中,再没了声息。 “老董!”剩下四个汉子一见同伴被打得生死不知,立时都疯魔了。他们活像四头受伤的蛮牛,把掌中大刀挥得好似车轮转,对准了老康掌柜乱披风的剁砍。 老康掌柜展开他那神出鬼没的身法,轻烟似的人影,在缭乱的刀光中时隐时现。 “一掌遮春雨。” 又是一声呢喃,漫天刀光中忽然闪出一大片掌影,只听见四声闷响,那四条汉子几乎同时中了一掌,人人跌退了数步,口鼻溢血,但却没有一条汉子松开了手里的四尺斩马刀。 “哥几个,跟他玩命!”其中一个莽汉啐出口中的血沫子,他从身上扯下了一根宽皮条,将斩马刀的刀柄和自己的右手牢牢的绑在了一起,其余汉子也都与他一样,露出了拼死一搏的神情。 掌柜老康头儿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老头子与几位客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前来投宿,小店好酒好肉的伺候着,缘何要在此厮杀?” “少废话,老棺材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四条大汉再次纵身扑来,看那架势真要不死不休。 “猛志固常在,只因菩萨怜。可惜老头子却本非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不欲杀人,奈何你们却硬要寻死。”老康掌柜左掌掌心向天,右掌掌心对地,摆出了个古怪的起手式,他口中吟道:“两掌分阴阳,一发生死断。” 后苑小池塘边,风声厉喝震得水波粼粼,不多时已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而从后苑围墙的东南角翻进来的那人,侧耳听了听不远处的打斗声,依旧蹑足潜踪的朝南面精舍摸去。等他走到精舍外十丈,却听见对面传来一阵“笃笃”的敲击声,似乎有人在用力拍打着什么硬物。 这夜行人藏在假山后面,探头往精舍那边一望,他愕然发现在老街街口卖面的老吴头儿蹲在精舍门外。老吴左手托着一颗独头大蒜,右手握着一柄仅有一尺多长,却有六寸宽,一寸厚的青铜直刀,他正侧转过刀面,一下一下的砸着左手里的大蒜。大蒜被拍扁了,老吴头拢起手掌轻轻一揉,那蒜衣片片剥落,露出一颗白嫩嫩、圆滚滚的蒜子。 老吴头儿把蒜子收进腰间的小布囊,站起身来,转头对着夜行人藏身的假山一笑道:“一柄好刀总能察觉到另一柄好刀的靠近,我这口‘断水’颤抖不休,已不愿再拍蒜了。阁下还是显身出来,陪我老吴过过手吧。” 夜行人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藏,他从假山后面转出,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按着刀柄,对老吴道:“你的刀很好,但我的刀也很好。” 老吴头儿笑了笑道:“可惜你的刀太过功利,还得淬火。” “何解?” “汪大统领新来朔城,街坊们还没脸儿熟,却不曾想就直接刀兵相见了。大统领既然有心归隐,却怎的还如此心急着要在那司马昊面前争一道头功?看来大统领依旧是一副官场里的做派,入主老街裁缝店,也惦记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规矩。” 夜行人被看破身份,却并没有干脆扯下脸上的黑纱,他一震刀鞘,沉声喝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废话少说,手下见真章!” 第二百四十七章 刀毋鞘,戏连台 老吴头使得是刀,汪昌平使得也是刀,但两人的刀却迥然不同。老吴头的刀势,取的是一个“藏”字,他那柄厚而短的“断水”刀,虽然没有刀鞘,但老吴头整个人都像是这柄刀的刀鞘,那一身沉凝如山岳的气势,把刀的锋芒层层遮掩起来,藏得越深,那刀越令人畏惧。 谁也不知道吴老头儿什么时候会突然转守为攻,那柄“断水”刀一旦挥出,便有高山崩裂于前的凌厉气势,让人时时都要留神提防,不敢一味抢攻。 汪昌平浸淫刀法三十五年,尽得两广诸派刀法的精髓,将刀势的“绵”与“锐”发挥到了极致。他的一口刀运使起来,恰如初春寒风裹着丝丝冷雨纷飞,形似绵柔,沾身则销魂蚀骨。 尤其汪昌平还学会了一种外域刀术,有时会突然撤步,将刀纳回鞘中,待蓄力半息之后,再猛然拔刀出鞘,这时就宛如从刀鞘中扯出一道匹练似的刀芒,悍然横扫千军。 懂得刀法三昧的人,看他俩人这一场比斗,定会拊掌叫绝,大呼过瘾。不过汪昌平心中却越斗越没了底气,两人此时看似不相上下,老吴头守多攻少,每每要挡得十几招之后,才会反攻一刀,像是落在了下风。可汪昌平清楚的知道,自己与卖面老吴相比,终还是差了一筹。 盖因汪昌平使刀,依旧拘泥于“法”的极致,而老吴头却已然超脱了出去,半只脚踏出了“意”的境界。 吴老头的刀势好像一座拦河大坝,不但把周身上下守得壁垒森严,而且他取守势时便是在蓄水,一旦发刀进击,便会将之前积攒的刀意尽数宣泄出来,恍如山洪决堤,气势汹涌,一往无前。只要吴老头儿催刀来斩,汪昌平往往要连出数刀抵挡,才能将吴老头的磅礴刀势化解。 汪昌平要时时顾忌着吴老头的攻手,只要对方稍一露出转守为攻的征兆,他就不由自主的心底发寒。使刀最讲究气势,汪昌平的满腔锐意被一股危机感牢牢压抑住,刀上的凌厉招数就难以发挥,处处制肘。 又斗了一炷香功夫,汪昌平心中焦躁,忽然低吼一声,振作精神,施展出南派八卦刀法连劈六十四刀。可老吴头儿不动如松,双脚好似钉在了原地,断水刀在左右手掌中杂耍一般的递来递去,一口短刀横档竖封,将身前守得滴水不漏。汪昌平恍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向有血有肉的对手出刀,而是在空砍一座大山,无论如何卖力,山势也不因他的劈砍而稍减。 恰在汪昌平连环六十四刀刀势已尽,正琢磨着接下来要改换何种招式克敌的刹那,老吴头突然把恹恹的睡眼一睁,背脊挺起,手中断水刀一式佛前三叩首,三刀虚晃,扰乱了汪昌平的刀势,紧接着抢上一步,将身子平地一旋,以拧腰之力带动手上的厚背短刀,从胯侧一刀撩起,直取汪昌平的下颌。 汪昌平被三刀虚招所惑,一下子措手不及,让老吴突发的凌厉刀招打乱了阵脚。他抽身连退三步,想要脱出被老吴头儿刀势所笼罩的圈子,好重整旗鼓再战。 可老吴身如跗骨之蛆,汪昌平退三步,他就连进三步,整个人几乎撞进了汪昌平的怀里。汪昌平使的是标准的二尺直刀,比老吴那柄一尺一寸的断水刀要长出一截,武行有话说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一旦被老吴欺进胸口空门,那就等于被逼到了绝境。 眼看反撩的一刀被汪昌平使出半式铁板桥险险避过,老吴头嘿嘿一笑,手腕子一翻,刀刃就折了回来,逆着方才的去势斜劈下来。 这时汪昌平上半身极力后倾,脚下已经再退不开去。他只能用右手的刀柄去砸老吴的太阳穴,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招式,逼得老吴收刀自保。而他左手的刀鞘抬起,往耳边一拦,想挡一挡那斩落的刀锋。 老吴左手握拳,轻轻一崩,正打中汪昌平的右手脉门,二尺直刀拿捏不住,脱手落下。汪昌平自知一柄刀鞘万万拦不住断水刀,他把双目闭拢,静待一死。 “呛”的一声脆响在汪昌平的耳边响起,他左手一轻,知道刀鞘已被斩成了两截,紧接着肩头一沉,老吴的断水刀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 死里逃生的汪昌平睁开眼睛,就看卖面老吴伸足一挑,地上的二尺直刀朝汪昌平飞去,老头子乐呵呵的冲他一拱手道:“汪掌柜的,承让了。” 汪昌平伸手接住自家兵刃,诧异的问道:“这是何意?” “街坊邻居试试手,只是松松筋骨而已,莫非还真得放点儿血才能分出胜负么?”老吴笑的很憨厚,他把断水刀往腰带里一插,“汪掌柜可莫要让我老头儿赔你的刀鞘,老头子卖几碗面,做的是小本买卖,可万万赔不起你那么好的刀鞘子。只是我觉得你那刀鞘有些多余,所以替你砍破了。” “这刀鞘多余?”汪昌平闻言不解,忽想到老吴方才施展的刀势,心头里打过一道电闪,似乎有所领悟。 他闭目苦思了半晌,忽然睁开眼,露出一丝明悟的神情,整衣袍朝老吴头儿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多谢先生指点,昌平茅塞顿开。” “什么指点,就是弄坏了你的刀鞘,老头儿赔不起而已。”卖面老吴挥了挥手道:“夜深了,莫要打扰老康家的客人睡觉,散了吧。” 汪昌平点了点,又作了一揖,转身翻墙而去。 后庭苑里的三场打斗甚是精彩,可就在老康掌柜和六顺子匆匆离开酒楼大堂之后,这边的几位角儿也准备粉墨登场了。 六顺子扛着水缸走了没多久,小杜抽空出来,往大堂里瞄了一眼,他发现郑铁匠招待的几位客商一个不剩的醉倒在地,连他的四个徒弟也喝得酩酊大醉,摊在椅子上呼呼睡去,于是小杜骂骂咧咧的钻回了后厨,开始洗涮锅碗瓢盆。 那四个官差似乎真要赶着时辰上路,俞和讲过那肉羹烹制繁琐,他们也就挥挥手不再多说什么。一顿风卷残云的吃完了汤面和牛肉,浅浅的喝了几口酒暖身,就扔下一把大钱,出门上马走了。 大堂里醒着的人只剩下俞和与老郑铁匠,俞和心里笑道:“你这个抠门儿的穷酸铁匠,还在等什么?” 果然老郑铁匠斜眼看了看俞和,佯装站身起来舒舒筋骨,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俞和看他鞋面湿透,椅子下面一大滩水迹,就知道这郑铁匠默运内功,已把喝下去的酒全都从脚底板逼了出来,这时候那一副满脸酡红的醉态,全是在演戏。 老郑铁匠摇摇晃晃的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儿,挨个拍了拍那些酣然大醉的醉鬼。可他手掌上却暗藏了玄机,已经用内劲封住了这些人的睡穴,保管三个时辰之内,这些人都会睡得好似死尸,就算在耳边敲锣打鼓也不能醒转。 料理好了桌上的人,老郑铁匠抄起半坛子酒,一步三晃的朝俞和走来。 “小俞子,这酒赏给你了!”郑铁匠把酒坛子朝俞和怀里推去,可他又似乎酒劲上头,手上拿捏不住力道,酒坛子堪堪要碰到俞和的手,却突然朝地上跌落下去。 俞和早就料定了郑铁匠会有这一手,他嘴里连声道谢,急俯身去抢酒坛子。 郑铁匠一看俞和低头,翻掌就要去拍俞和的穴道。俞和暗暗勾起嘴角,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才好,忽然眉毛一跳,低头不动,静待老郑铁匠的手掌拍下。 那通向后院的布帘子微微一晃,有道无形罡炁破空而来,在老郑铁匠的胸口膻中大穴上一撞,就听见老郑铁匠的喉咙中发出“咯”的一响,身子登时软软的倒了下去,把双眼一阖,鼾声大作。 俞和抄住了酒坛子,愣愣的望着老郑铁匠。心里却在笑道:“小杜,原来你对这事也有兴趣么?” “顺儿,你快回来吧!郑师傅他们全都醉倒了,我可搬不动这么多人!”俞和苦着脸,转头朝后院哀嚎道,“小杜,小杜,快出来帮我一把!” 可那布帘子又是微微一晃,一道无形无影的暗劲射来,正打在俞和的膻中穴上。俞和手里兀自紧紧抱着酒坛子,翻身栽倒在地,那坛子里的残酒泼出,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淋得透湿。 只见顺平酒楼的厨师小杜撩帘出来,他的布褂子上,依旧是染满了大大小小的油污,可右手指间,却拈着一张黄纸符箓。 小杜看了看大堂里酣睡的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他抬起左手一招,顺平酒楼的门板便自行关拢,门闩落下。再张口对着符箓轻轻一吹,真火点燃了符纸,有个黯淡青光灵符升起,在虚空中微微一转,消失不见。 大堂中的鼾声此起彼伏,可偏偏再听不见打从后苑客房那边传来的半分声息。厨师小杜一拧身,化作一道黄烟,往地下一沉,便消失不见。 这深藏不露的小杜借土遁才走,俞和便睁开了双眼,嘻嘻一笑。 就看他撒手扔开酒坛子,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那湿漉漉的布褂子就变成了一袭玄色道袍,散乱的发髻自行挽起,一顶黑绸面的青云冠扣在头顶。俞和伸手一摸脸,他的面孔就从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白脸汉子,变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寸长短须自颌下冒出,一对眸子寒光四射。 俞和背手挺胸,作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脚底下一跺,人已化作一道乌光,朝后苑而去。 “今夜好戏连台,我玄真子怎能不凑上一角?” 第二百四十八章 落花意,非不解 后庭院南边,在属于司马家四小姐司马雁的那间精舍里,坐着两女一男。 男的自然是司马世家家主司马文驰老先生的长子司马晟。他把背脊挺得笔直,侧坐在一块毛皮垫子上,半边身子侧向软榻,半边身子斜对着屋门。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羊皮猎装,胸前还披挂着软甲,膝前横着一支镶金玉鞘的长剑,一副随时要与人斗剑厮杀的模样。 司马晟的神情很紧张,不知是因为屋外的争斗声,还是此时坐对面软榻上,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他细细听着屋外的响动,可眼神却始终留在洛环玉身上,挪也挪不开。 洛环玉不愧是一位让许多武林世家公子神魂颠倒的女子。西北司马世家的长子司马晟如此痴痴的望着她,她却没有半分不自在的神情。这女子长得的确美丽,仿佛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人物,一张瓜子脸好似美玉雕成,两片嘴唇饱满殷红得像是新摘的樱桃一般,尤其那一对眼睛,满含着千般神采,不消她开口,只拿眼神一望,旁人就可以读出她想说的话来。这位年过而立的女子,她身上非但看不住岁月的痕迹,更酝酿出了一种成熟的媚态。 洛环玉身上穿是一套朴素的印花蓝布裙,巴掌宽的青灰色布带,裹出一截细软的腰身,这寻常的布料子和拙劣的裁剪丝毫掩不住她美好的身段,反倒衬出了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不过莫看洛环玉的衣裙粗糙,她发髻上的珠钗、耳垂上的坠饰、皓腕上的黄玉镯子,无一不是价值千金的昂贵之物。这些奢华的东西,自然大半是司马晟和司马雁送给洛环玉的,尤其是那一只洒金黄的和田玉镯子,温润如脂,色如昆仑山麓的晚霞,正是司马大爷花了三千两金子从赤胡国富商手里买来的,据说是某一代赤胡大公主的陪嫁之物。 可哪怕是司马大爷一掷数千金,人家洛环玉的眼中,也依旧是没有司马晟的影子。她笑呵呵的拉着司马雁的手,一点儿也不像身处险境中的人,就这么随心随性的拉着家常。 司马雁看着面前的大哥,心里叹气,她总想把话题扯到司马晟身上去,可洛环玉就是故意躲躲闪闪,只一个劲儿的,全讲些京都定阳城的繁华、皇宫大院里的趣事和京都道门供奉院高手的种种奇异神通。 庭苑中北面远处,念娘已经显身出来,拦下了两位唐家子弟。司马雁心中有数,两个唐家子弟肯定不是念娘的对手,就算再加上还留在小木楼里“流星无影手”唐砺,念娘也当应付得来。至于那七个粗鲁的莽汉,对于老康掌柜的来说,并不算什么太难缠的对手。而坐镇在精舍门外的老吴,以他沉淀几十年的刀法,也应该胜得过三哥新招入麾下的两广飞鹰卫统领汪昌平。 司马晟和司马雁并不担心前来追杀洛环玉的两拨人,他们留神提防的,是这棋局中另外三处不可预料的变数。 一是老二司马晨会不会出手。这位司马二爷修的是终南仙宗的外门道法,虽然离那脱胎换骨的还丹道果还差得甚远,但一身内家真气已经尽数凝为道家真元玉液,司马晨若是出手,绝不是寻常武林高手能挡得住的。而且司马晨麾下,有朔城老街上功夫数一数二的“妙手阎罗”贺二娘,就算司马晨不亲自出手,贺二娘要是潜入了顺平楼的后庭院,可也是个难缠的事情。老康掌柜曾估算过,若是他与贺二娘单打独斗,只五百招便会落败,但如果念娘或者老吴能助他一臂之力,当可将贺二娘逼退,不过那也得是两千招之外的事情了。 二是其他潜藏在暗处的高手。洛环玉这次来西北朔城的事情,早在她离开京都定阳时就走漏了风声,知道这件事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绝不会少。究竟还有多少人想抢走洛环玉手里的那件东西,其中是只有武林人士,还是暗藏有道门的仙师?传说那件东西与胡汉大势有关,难保京都供奉阁和凉州供奉阁不会派人来夺,若是有道门炼气士前来,只消一位还丹初成的高手,就能把朔城搅得天翻地覆。 三是前来接应洛环玉的赤胡使者藏身何处。洛环玉说,那位把东西交给她的神秘人,逼着她服下了一颗古怪的丹药,事后言明这是一颗毒丸,而解药就在赤胡使者的手里。若洛环玉不能把东西交到赤胡使者的手里以换得解药,这颗毒丹就会在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发作,到时周身奇痒难当,犹如万蚁噬骨,一时三刻之后,人会不堪折磨而神智溃乱,疯癫一般的将自己的肉身抓挠成血肉碎片,死得惨不堪言。 言及此处时,洛环玉难得露出一丝凄然的神色。她言道,若真的办不成这事,她就自寻个僻静无人处,刎颈而死,免得受那折磨。司马晟听她这话,用力握紧了玉鞘长剑,手背上浮起一片青筋。 司马兄妹问她如何联络赤胡使者?洛环玉只说,那神秘人还给了她一道灰黑色的符纸,上面画着银色的古怪图形,令她在朔城找间客栈住下之后,就立即点火烧符,把符灰撒到当风处,那赤胡使者便自会寻到她,来人若有解药,就是正主儿。 这道灰黑色的符纸,如今已然在精舍边烧掉,洛环玉也只能盼着那身怀解药的赤胡使者来与她交换,至于那些追杀而来的武林人士,还有通胡叛雍的罪名,她都顾忌不上这许多了。 司马雁知道洛环玉这人的性子,她表面上总是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藏着许多事,对谁也不会说。司马雁想方设法保住洛环玉,一方面固然是念在多年相交的情谊;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家大哥。 司马晟不善言辞,只听着司马雁陪洛环玉说话,他双目中爆出一道又一道的精光,恨不能亲自出手,冲到屋外大杀四方。可司马大爷是识得大局的人,深知自己绝不能轻易露面,若是将司马世家扯入了这件事中,搞不好就会把老爷子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侠名毁于一旦。 五位莽汉已经同老康掌柜搭上了手。司马兄妹知道,这十个人外人不过是今晚的开胃小菜,那潜行而来的汪昌平,和不知是否隐藏在暗处的贺二娘,加上自家老二老三,才是真正的威胁。 三人正侧耳听着屋外的声息,忽然感到屋子里突兀的起了一阵风,眼见一缕黄烟从地上冒出,司马晟大骇,拔剑而起,可还未递出剑锋,人就翻身到地,双目紧闭,形如死尸。司马雁惊呼一声,再看身边的洛环玉身子一颤,也昏死了过去。 只见这黄烟平地一转,化作了一个身披杏黄八卦仙衣的年轻道人,他一手掐着土遁诀,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条紫巍巍的八节紫竹鞭。 司马雁一看,掩口惊呼道:“半山师兄!怎的是你?” 那黄袍道人笑道:“师兄来替雁儿师妹分忧。” “我家大哥和洛姊姊?”司马雁伸手推了推身边洛环玉,可洛环玉人事不省,全无半点反应。 “无妨。”那黄袍道人一摆手道,“小小的昏睡法术,可随我心意而解。” 司马雁拍了拍胸口,侧耳一听,似乎守在门外的老吴头儿并未察觉到屋子里的异状,她猜想这位半山师兄进屋之前,多半已经用昆仑派的无上仙法罩住了这座精舍,将屋里屋外隔成两重天。 既然半山师兄来了,而且直言说要襄助自己,那司马雁顿时觉得如释重负。这位半山师兄,可是西北道门巨掣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虽然还未证得还丹道果,但离金丹入腹那一关也仅有半步之遥,乃是昆仑仙宗里有名的少年英杰,深受师长的喜爱。那手里的一根八节紫竹鞭,便是宗门传法长老赐给他的随身法器,据说乃是一件小有名气的昆仑古宝,祭使起来能攻善守,甚是神妙。 一位行将证得还丹道果的昆仑正宗修士,加上一件厉害的法器,在这朔城里就是如同陆地神仙一般的存在。自家二哥虽然也修了道,但终南、昆仑本就是九州上齐名的前古仙道大宗,而司马晨那一个终南外门弟子,怎么可能斗得过身负昆仑真传的半山师兄? 更何况司马雁心中知道,这位半山师兄似乎对自己格外亲近,两人相熟以来,司马雁但凡有求,半山师兄必定会全力以赴。凭女儿家细腻敏感的小心思,司马雁哪里会猜不到里面的意思? 其实这位司马世家的四小姐司马雁藏着一个秘密,在整个司马世家中,连司马文驰老先生都不知道,司马雁只对司马老太太一个人说起过,而且司马老太太答应过,会替她守口如瓶。 大约十年前,司马雁带着一群家丁在昆仑脚下的司马家猎场狩猎。当时司马雁瞄见了一只头生三尺巨角,身上皮毛分作五色的麋鹿。司马雁大喜,亲自策马一路直追,哪知走得太深,撞进深山迷障中,不但麋鹿跑得不见了踪影,人还如鬼打墙一般,这么也走不出一座霞云笼罩的树林。当时就连胯下的追云宝马,也认不得回去的路,一人一马在山林中转了数个时辰,眼看天色昏黑,司马雁心往下沉。 白天里人猎兽,夜晚里兽吃人。在深山老林中,一旦入夜,就是危机四伏。人在一片漆黑中目力不能及远,而种种潜伏的野兽,正会趁着夜色出来觅食。这密林之中不能纵马疾驰,司马雁身边也没带着引火之物,稍不留神被饥饿的野兽盯住,恐怕就会藏身于此。 司马雁生于武林世家,文驰老先生传了她一身好武艺,那胆气本来要比寻常的男子还要壮,可迷失在这莽莽深山中,陷在这古怪的密林中找不到出路,四下里怪影幢幢,似乎潜藏着许多不可言喻的恐怖物事,随时会扑出来噬人骨肉。司马雁心里又急又怕,眼看着天边的晚霞越来越昏暗,小姑娘可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有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带着一个年轻的黄袍小道士,脚踩九色霞光从天而降。司马雁一看,知道自己这是遇见了昆仑山里的仙人。 原来那只神骏的五色麋鹿,本是昆仑仙宗放养在山门外围的一头普通灵兽,误入司马家的猎场,被司马雁看见了。五色麋鹿朝昆仑仙宗这边逃,司马雁在后面紧追,跑得远了,可就撞进了昆仑仙宗外围的迷阵中。这座密林被昆仑仙宗最外层的九宫八卦迷神大阵笼罩,以司马雁的眼光见识,自然是不可能走得出去的。 那老道士身边的年轻道士,就是如今这位半山师兄。而老道士法号地印真人,乃是昆仑仙宗的长老耆宿,也是半山师兄的授业恩师。 当时地印真人问了司马雁姓名家乡,然后一挥手,司马雁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只一花,人和马就到了朔城司马家大宅的门口。 后来过了七天,这地印真人驾云而来,一掌拍开了司马雁的隐灵根,将她收入门下作记名弟子,传了昆仑仙宗的入门炼气术。还指明半山师兄代师授业,调教司马雁的功夫修行。 司马雁莫名其妙的得了仙缘,但她知道自己不同于二哥司马晨,乃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这其中诸般干系牵扯驳杂,于是就没敢禀报司马文驰老先生。司马雁打定主意,自己什么时候做了昆仑派的真传弟子,便才把这消息公诸于众。 最初的几年里,因为司马雁的隐灵根尚未完全显化,所以半山师兄每三个月才会现身一次,助司马雁的引炁入体。而最近这三年,司马雁的灵根终于彻底绽放,已能自行吐纳天地元炁,修为进益甚速,故而半山师兄差不多每个月都会现身,既考较指点司马雁的修行,也替司马雁讲解《昆仑金丹经》中的诸般疑难之处。 对司马雁来说,半山师兄既是同门兄长,也算是半个授业恩师。她一向笃信这位性子敦厚,行事沉稳的师兄,但也发现半山师兄似乎对朔城里和司马家大宅中的事情甚是熟悉,她并未多想,只认为道行修到一定的境界,自然能通晓世间诸事。 此时半山师兄忽然现身出来,多半是知道了自己正为洛姊姊和大哥的事情发愁。于是司马雁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师兄怎知师妹正在发愁?” “天机不可泄露。”半山师兄露出一丝含蓄的笑容,他把手一招,那洛环玉的包袱就飞到了掌中,“师妹莫不想知道,她身上这件要交给赤胡使者的物事,到底是什么东西?” 司马雁用力点头,目光炯炯的盯着包袱。可杜半山的手指刚要解开包袱,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被人拍了一记,有人沉声在他耳边道:“且慢!” 司马雁身子一软,摊倒在软榻上,杜半山心中惊骇,猛拧头喝道:“是谁人在此?” 第二百四十九章 扯虎皮,成好事 杜半山的头才转到一半,便觉得有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凭空而生。 他身子周围的天地元炁,只在一刹那间便消失得分毫不剩,虚空凝成了无形的枷锁,把他的手脚牢牢缚住。那柄紫气缭绕的八节鞭,好似受惊的野兔一般,“嗖”的一声化作一道紫光,钻进杜半山的眉心,再没了半点动静。 杜半山觉得此刻仿佛有无数柄利剑直指着自己的通身窍穴,森寒的剑意将他这一具肉身来来回回的贯透了无数次,他毫不怀疑身后这人只要动了一丝杀机,自己眨眼间就会被无形剑炁切成肉糜。 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感,是杜半山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背后这人散发出来的气势,比他的授业恩师地印真人,一位丹成九转大圆满的昆仑仙宗耆宿高手,还要恐怖数分。 手腕子不由自主的一抖,洛环玉的包袱已然到了身后那人的手中,杜半山一动不动的僵立在原地,冷汗涔涔而出,里外衣衫尽湿。 “这小小西北朔城里,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司马晨那个初窥道门炼气术的终南外门弟子。这里是凡俗武林人士的归隐之地,却哪里冒出来一个修为如此之高的炼气士?这人是道宗还是魔宗?莫非就是那个神秘的赤胡使者?” 杜半山心里翻腾着诸般念头,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和司马雁能不能从身后这人手里逃得不死。 在寻常百姓眼中,贺二娘、老康掌柜和卖面老吴头儿这种能飞檐走壁、力拔千钧的武林高手,已是高山仰止的存在。而这些武林高手却都知道九州道门魔宗的存在,他们也知道若是一个人身藏灵根,又修炼了道门炼气术,区区十年苦修,就能与他们这些浸淫武学数十年的高手一战,若还有法宝傍身,则可轻轻松松的战而胜之。而当道门修士证得了还丹道果之后,那踏入了另一重境界,可将凡俗众人视作蝼蚁了。 不过在那些神奇的武林传说中,也听说有人能凭一具毫无灵根的肉身,以武入道,窥破肉身玄机,直接吞得金丹入腹。好像吴老头那般,渐渐领悟武道“意”境的高手,正是在这条以武入道的路子上摸索前行。 好在修道之人都把自己视作跳出凡尘的存在,所以凡俗中武林人士有自己的圈子,而炼气士也自成一界,几乎没什么往来。道门高手除非加入供奉阁,成为王朝争霸之局中的棋子,否则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入仙门斩断凡尘,他们是不会参与尘世纠葛的。 杜半山是受凉州府供奉阁的法谕而来,但他身后这人,抬手就夺走了洛环玉的包袱,如此目的明确,其身份恐怕十有八九是赤胡使者。大雍的道门供奉与赤胡异人历来是敌非友,这一下当真是凶多吉少。 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翻动声,杜半山心里升起了一丝绝望。自己身死道消也算了,可惜雁儿师妹才闻大道,还没尝到修真炼气之中的诸般玄妙滋味,就此夭折,煞是可惜。 杜半山的心里正叹着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咦”,接着那人便笑了笑,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布帛声,那洛环玉的包袱被重新扎起,扔回了软榻上。 恐怖的气势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杜半身浑身一松,手脚又能动弹,可他依旧直挺挺的站着,不敢冒然转头去看。 “道友莫惊,何妨转身一叙?”身后那人语气里,非但没有杀机,还带着一丝明显的笑意。 杜半山肩头一颤,慢慢的转回了身,他这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双膝又酸又软。 转回身定睛一看,身后这人一袭素黑袍罩体,头戴道冠,面目平平无奇,颌下蓄着短须,约莫是在不惑之年,不过他修为如此之高,活过的年纪自然是不能从面貌上看得出来。杜半山从未见过此人,从这人讲话的口音里,也听不出他来自何方。 杜半山不敢轻慢,拱手作揖道:“昆仑仙宗太乙堂弟子杜半山,见过前辈。” “贫道一介无门无派的散修,道号玄真子。”那黑衣人脸上挂着笑容,翻手取出一物,在杜半山面前一晃,“你可识得此物?” 杜半山仔细一看那黑衣人掌中的物事,登时脸色大变。 那是一枚墨玉扳指,扳指外侧浮雕着太极八卦和如意云纹,内侧阴刻着一行米粒大小的古篆,乃是“京都定阳供奉掌印”八个字。这墨玉扳指绝非凡物,有丝丝缕缕精纯的灵气溢出,被黑衣人有意贯注真元一催,灵炁聚成栩栩如生的三清道尊座像,在太极八卦图中央一闪而没,识得此物的人一看,便可知这墨玉扳指断非赝品。 “凉州府供奉阁落雁口执事杜半山,拜见上都掌印大执事!”杜半山神色一正,对着这位黑衣人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同时他也取出了自己的凉州供奉阁执事弟子信符,呈给黑衣人查验。 话说这位神秘的黑衣高手一亮出墨玉扳指,杜半山的满心忧虑,尽都转为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人的身份也太过吓人,他居然是京都定阳供奉院十大执事之一的掌印大执事。要知道京都定阳供奉院的十位大执事,无一不是九州道门里的一代宗师,分享帝皇家的真龙紫炁,镇守大雍王朝气运。他区区一个凉州府供奉阁的普通执事,乃是道门派到供奉阁历练的最低辈弟子,与面前这位皇城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身份实有云泥之别。如此一个大人物,怎么会突然到了这西北朔城的顺平楼中,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莫非这洛环玉包袱里的物事,真与大雍王朝气运息息相关? 喜的是这人既然是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那就与自己是友非敌。之前还在盘算着如何逃得不死,如今却愕然发现,来的非但不是一尊煞星,反而是一座大靠山。就算那司马家的二爷司马晨请动他在终南仙门的师尊下山,见到这位黑衣人,也得礼敬三分。盖因如今大雍气运稳如泰山,皇城之上的真龙紫炁直贯九霄,谁不想分一份帝王气运,替自己挡灾消劫?若这位皇城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愿意帮衬一二,诸般功德唾手可得。所以即便是昆仑、终南这等前古大宗的耆宿真人,见了京都定阳供奉院十大执事,也得陪着笑脸,仔细巴结一番。 炼气士为求长生仙道,与天争与地争,谋的就是一份机缘气运。莫看大雍只是一个凡俗的王朝,但国之大器,稍一震动便与百万民生息息相关,期间功德罪业滚滚如大潮。若有炼气士真能在大国倾覆之时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救下百万庶民的生命,那天降功德直可送他无灾无劫,玄珠入腹。 这也就是为何连三清道祖、西天佛陀、上古大圣都不能免俗,会在远古时走下神坛,去争功德气运。又为何有浩瀚功德加身的先天之物,可以成就先天奇宝,镇压一方。 杜半山长出了一口气,恭声道:“晚辈收到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法令,前来探查洛环玉此女所携是为何物,若此物落入赤胡人手中,将危及大雍江山,则立时毁去。” 化身玄真子的俞和收起那狐假虎威的墨玉扳指,伸手摸了摸鼻子,笑着道:“这个……半山道友,你做得很好。我方才不知你的身份,故而施法将你禁制住,我已验过那件物事,并无大碍,由得他们闹去吧。” “谨遵前辈法旨!”杜半山有些诧异,按理说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本该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可这位黑衣人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对他道友相称?不过年少老成的杜半山可不敢托大,他依旧是神色恭敬有加,口称晚辈。毕竟以这黑衣人的道门资历,估摸着最差也得跟他师父同辈,他哪敢管人家也叫一声“玄真子道友”? 俞和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矜持而高深莫测笑容,其实他肚子已然笑开了花,心想:“小杜啊,小杜!我是早就察觉到,你是个道门中人,潜藏在顺平楼中,不知是图谋什么。如今看来,原来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是为了守着司马家的四小姐啊,真是又一个痴情的种子!你可猜不到,站在你面前的‘京都定阳供奉院掌印大执事’,就是跟你共事多年的酒鬼小俞吧。若是你知道了这玄真子的真面目,可真不晓得又会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不过你小杜的演技也当真是炉火纯青,平日里就是个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喜欢偷懒抱怨的厨子,另一面居然是个一本正经的‘半山师兄’?我倒要来问问,你与这司马四小姐,到底有怎样一段故事。” 俞和轻轻一咳,沉声道:“我却不知道此事怎的又和这朔城司马家扯上了关系?那司马晨拜在终南山门下,我是知道的,这司马雁原来是昆仑门下弟子么?看起来修行的时日尚浅,还只是纳炁凝元的道行,她的授业师尊,是昆仑山的哪位真人?” “回禀前辈,晚辈与司马师妹同拜在昆仑仙宗太乙堂长老地印真人门下。司马师妹虽已入门十年,但她本是隐灵根之人,经由师尊以上清神通点化,直到三年前灵根尽显,才能引天地元炁入体。而且因为座师闭入死关,她自修行以来,都是由晚辈代师授艺,故而道行微末。” “你这做师兄的为了照看师妹,化身成一个厨子,藏身在这顺平酒楼中,倒也煞费苦心。”俞和实在忍不住,开口点破了杜半山。 杜半山闻言,脸上发红。 他哪里猜的到,对面这位来头大得惊人,修为更是高深莫测的黑衣玄真子,竟然数年间也藏身于顺平酒楼中?他以为,这种道门宗师高手,自然有天视地听的大神通,天上地下无所不查,他的假身份“厨师小杜”被玄真子知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既然说到了他与司马雁的事,杜半山觉得在这种高手面前,任何的隐瞒都会惹得人家心中不快。再加上这位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说不定就能替他和司马雁带来什么机缘,于是他又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道:“其中也有一段隐情,前辈容禀。” 俞和眼神一转,瞟了软榻上的司马雁一眼。他把手背在身后,掐了个法诀,点头道:“只管说吧。” 杜半山道:“晚辈幼年时本是这朔城西四十里东山口陈家沟人,遭逢胡汉两国战乱,家中父母双亡,晚辈苟且独活,甚为艰难。后来偶遇到司马家的老太太,也就是司马师妹的母亲,带着当时还是个豆蔻少女的司马师妹路过陈家沟,承蒙她们母女二人慷慨施舍,晚辈这才能够活得到遇见我师尊的那一日。司马师妹与她母亲都是一副菩萨心肠,晚辈时时惦记着这份恩情,后来遇见迷失于昆仑山中的司马师妹,就苦苦哀求我家尊师,点开了司马师妹的隐灵根,赐她一份长生仙缘,算是昔年救命之恩的答报。我师尊闭关百年以求玄珠道果,所以我就暂代师尊照看司马师妹。” 俞和心想:“小杜你说得正经八百,其实根本就是把一道情丝系在了人家司马四小姐的身上。看在你平时总帮我偷酒喝,我今天好人做到底,干脆成全了你吧。” 想到此处,俞和故意叹道:“年轻人的故事,总与情之一字脱不开干系。” 杜半山自然听得出俞和话里的意思,他脸上通红,喃喃的道:“晚辈对师妹并无非分之想,只觉得好人当有好报,司马师妹如此良善之人,理应有仙缘果报。晚辈只求守护着司马师妹平平安安,便是了去了心中所愿。” “身为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甘愿潜身凡俗,你这份情谊,甚为难得。这司马家的小姐得仙缘是福,得你这么一位师兄,更是鸿福齐天。”俞和说着,把目光一挪,望向杜半山身后的软榻。 杜半山只听得软榻上传来一阵响动,司马雁讶然道:“师兄,你……你竟是顺平楼的小杜?” “师妹?”杜半山大惊,他没想到司马雁怎么突然就醒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方才的那番话,有多少被司马雁听了去。 其实俞和把话头扯到司马雁身上时,他就已然点醒了司马雁。只是刚刚让她躺在软榻上静听两人对话,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弹而已。等杜半山自己把为司马雁求来仙缘,又化身厨师小杜守护师妹数年的事情说完,俞和就干脆彻底松开了司马雁身上的法禁。 杜半山回头,与司马雁两人目光一对,都红了脸。 俞和知道他们定有话要说,于是微微一笑,身化一道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百五十章 影无人,赤胡客 俞和走后,小小的精舍里陷入了一片尴尬。 司马雁怔怔的望着杜半山。这位聪慧过人,性子淡定的司马家女诸葛,少见的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羞神态,那脸颊红扑扑的,一对眸子里满含着水雾,眼神中似乎包含了千百句话,却只紧紧咬着下唇,玉手攥紧了膝上的织锦软毯,一言不发。 杜半山的双眼一直盯着司马雁手里的毯子,堂堂一个行将证得还丹道果的昆仑仙宗真传弟子,竟连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都做不到,胸膛里一团滚烫的气流翻来滚去,怎么吐也吐不尽。 这就是人世间最难捉摸的“情”之一字,对于修道人来讲,其中有缘也有劫,谁也不知道陷进去是福还是祸。佛宗将之视作孽根的一种,尝教弟子挥慧剑斩情丝,管它是福是祸,不去沾染,自然不生烦恼,不惹因果。亦有修士取其相而泯其质,将其中欲念外道演化到极致,生出道家肉鼎采补之术和佛宗的欢喜禅法。 至于其中的万种滋味,唯有被情丝所系的男女,才能体味。 杜半山和司马雁两个人之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被俞和设计戳破,这时谁都不知道要讲什么才好。甚幸房里的司马晟和洛环玉都昏睡不醒,俞和又识趣的遁走了,正好留给他们一段默默交流的时间。 过了良久,精舍的屋门被人轻叩了三声,老康掌柜在门外小声道:“汪昌平已退,我们这边的人手没有折损,现在去料理那小木楼中的三个人,再查明马房因何失火。” 司马雁轻轻一咳,沉声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自去吧。” 可她说完过了半晌,门外的老康掌柜却并没离开,而是又叩门三声,略有些急切的问道:“小姐可在房中?” 杜半山这才想起来,精舍已被他用灵符镇住,屋里的讲话声音传不出去。他急忙掐诀收了道法,朝司马雁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再说一次。 司马雁微嗔的撇了一眼杜半山,嘴角勾起调皮的笑容,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才听见门外的老康掌柜等三人快步离去。 杜半山此时是浑身不自在,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司马雁一点头道:“师妹保重,师兄走了。你大哥和这女子一刻之后自会醒转。” 说罢也不等司马雁答话,他抬脚一跺,又化作一道黄烟,借土遁而去。 司马雁望着方才杜半山站过的地面,好似少女发小性子一般的撅起了嘴,喃喃的道:“这半山师兄,怎的说走就走?我还想问你要继续在这顺平楼当厨子,还是愿意去我家大宅里,专门给我做饭吃呢。” 又过了一刻,大哥司马晟和洛环玉果然相继醒来。司马晟仗剑四望,可屋里除了他们三人,却再没有半个人影,而洛环玉急急拆开了她的包袱,见里面一个用金纸符箓裹起的小匣子原封未动,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是不是有修道之人来过?”司马晟眉头紧锁,默运玄功行遍周身百窍,又问司马雁和洛环玉道,“你们速速行功自查,看看身上可有何异样?” 司马雁眼珠一转,并未把方才的事情说出来。她和洛环玉一起闭目运功,过了半晌,睁眼摇头道:“一切如常。” 司马晟道:“如此说来,方才那修道人要么与我们是友非敌,要么就是动了什么凡俗中人难以察觉的手脚。以我所猜,这修道之人若不是老二的党羽,就是凉州府供奉阁的人。” 司马雁沉吟了半晌,开口道:“若是二哥的同门,那洛姊姊身边的东西,这时恐怕已经到了老父的手中,可既然东西还在,就说明那人只是来查探究竟。洛姊姊从京城出来,要送东西去给赤胡使者,这事必定瞒不过朝廷的供奉仙师,人家自然会来查验此物是否干系到大雍江山社稷。我猜方才那修道之人,定是供奉阁的执事仙师,人家验过洛姊姊带来的物事,发觉无关大局,便就自行遁走了,修道人不插手凡俗武林琐事,乃是本份。” 司马晟和洛环玉闻言点头,可司马晟还是不放心,对洛环玉道:“环玉,你还是多加小心谨慎些,既然有修道之人现身,那么此事就当真闹得有些大了。单靠我与四妹的力量,也挡不住道门仙师,我们再细细商榷一番,看能否有更好的法子,护你周全。” 洛环玉幽幽的一叹,说道:“让司马大哥费心了。环玉此生多有磨难,若命中注定要死在西北朔城,司马大哥和雁妹妹再辛劳,也不可能替我逆天改命。环玉不敢奢求其他,但愿要死也能死的平平安安,不要再受折磨就好。若环玉殒命于此,还烦劳雁妹妹在我坟头种颗桂花树,让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嗅得到那股甜香。” 一看洛环玉面色凄然,司马晟的心中悲愤,他弹剑朗声道:“环玉你且放心,无论谁要害你,他须得先踏过我司马晟的尸身!” 司马雁肚子里叹气。好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哥,可你这一番深情,就不能落在别个女子的身上么?转念想到自己的半山师兄,司马四小姐心中却又多了一丝庆幸,还有几分甜蜜。 正这时,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康掌柜叩门三响,低声道:“小姐可在,老康有事急禀!” 听老康掌柜的语气急促,司马雁眉毛一挑,开口道:“进来说话!” 司马晟拉开了房门,老康掌柜的侧身进了屋,门外自有秦念娘和老吴头儿留神戒备。 老康掌柜同屋里的三人一一见过了礼,对司马雁道:“四小姐,我方才同念娘、老吴去小木楼拿人,可却遇到件蹊跷的事情。” “什么蹊跷事?”司马雁有些诧异,老康纵横江湖几十年,可谓见多识广,他都说蹊跷,那可就真的有些古怪了。 老康掌柜定了定神,说道:“我们三个料理了那从小木楼里出来的唐家两兄弟和五个拿刀的粗人,将他们打昏之后,封住了周身穴道,捆到地下暗室里面,听候小姐发落。然后就去小木楼,想擒住剩下的两个汉子和那唐家唐砺。可到了小木楼下面,起初还能听见楼里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但等我们三个摸上了楼,冲进了他们住的屋子,就见那屋子里面的情形很是古怪。屋里看不到人,可偏偏却有几道诡异的人影被油灯的光亮映在了墙上,不住的晃动。我们三个站在客房门口,也都分明察觉到,这屋里面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但屋子根本就看不到人,只有那几道影子在晃来晃去。” “什么?只有影子没有人?”司马晟和洛环玉听老康掌柜这么一说,登时觉得毛骨悚然,两人的脸色都发白了。他们想象得出客房里那种匪夷所思的怪状: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有黑漆漆的人影在扭动着,但油灯边上却是空荡荡,并未站着活人。 就连已经算是半个修道之人的司马雁,都觉得老康描述的情形有些可怖。生人必有影子,在传说中,只有阴魂鬼物显化出来的人形,是不会被灯光映出影子来的。可老康说那小木楼的客房中只见影子不见人形,这却又是什么道理?那客房中究竟是有何物在走动? 她急急的追问道:“之后又怎样?” 老康长吸了口气,让自己尽可能的平静下来,他凝神回忆道:“当时我们三个都无法相信自己目中所见,呆立在唐砺住的那间客房门口,一步也挪不开来。那屋中的古怪物事好像发现了我们站在门外,就看屋里的灯光一暗,我们三个都感觉到有一股冷森森的风从屋里吹出来,扑得窗棂子哗哗直响,似乎有数个看不见的人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然后这屋子里,就又一切如常了。我们再去查探那两个莽汉住的客房,发现门窗都是从里面插上的,油灯亮着,桌边的椅垫子上还留着几分热乎劲儿,但那屋子里面,也是空无一人。” 老康掌柜的说完,小小的精舍里面,似乎一下子变得寒冷了很多。司马晟下意识的拿眼神四处观望,洛环玉抱紧了膝上的毯子,美眸中充满了惊恐。 司马雁沉吟了半晌,皱眉道:“照你说的这情形,或许是修道之人施展了什么法术,掳走了小木屋里的人。” 老康掌柜应道:“我们三个也是这般猜测。念娘说,曾听闻蜀地道门中有一种‘五鬼搬运术’,可使唤阴鬼,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重物从一处挪到另一处。或许正是道门仙师施展了法术,才会显得如此怪异。” 司马雁道:“我却不懂道门仙师掳走那小木楼中的三个凡俗武林中人,是有何用意。” “小姐,这离奇消失的可不单单是那小木屋中的三个人。”老康掌柜迟疑了一下,又沉声说道,“之后我们觉得古怪,便再返回地下暗室去查探,发现被打昏的七个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而那通向暗室的甬道里积满灰尘,也未找到除开我们三人之外的足印。紧接着我们还到过前面酒楼大堂,发现铁匠老郑等人尽都喝得醉死,摊在地上酣睡不醒。连六顺子和小杜也不知道怎么的,全躺在后厨灶边昏睡。我拿凉水泼醒了他们两人问过,他们都说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一股倦意升起,头昏眼花,周身无力,然后就没了知觉。而原本在大堂里照应老郑铁匠的小俞子,却也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人影,四处找遍了都找不着他。” 司马雁一听,原来自家师兄并未就此离去,而是继续扮作厨师小杜,这令她暗暗放下心来。既然半山师兄没有传来警讯,那这些人被掳走,多半他是知道内情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半山师兄亲自出手,施展昆仑神通,替她把这些人尽数送出了朔城。 只是为什么连小俞子都不见了?莫非这个小俞子身上,也藏着什么古怪的隐情,却被半山师兄查知,一并料理了?这事还待找个机会,问一问半山师兄。还有刚才那个同师兄讲话的黑袍仙师,似乎是一位道门前辈,此人是何身份来历,为何现身于此,也得问个明白。 见司马雁低头沉思不语,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不说话。司马晟拨了拨墙角的壁炉,添了一捧银丝木炭进去,炉火转旺,让这精舍中更加暖和了一些,稍减了围绕在众人身边的那股子阴冷气氛。 这是洛环玉来到西北朔城的第一个夜晚。 一场预料之中的纷乱刚刚平息,当精舍中的人们,还猜测这意料之外的结局究竟有何玄机之时,前面顺平楼的大门外,却突然驶来了一辆挂着赤胡国旗帜的骆驼车。 庞大车厢好似一座架在轮子上的小宫殿,里面足以让六个人舒舒服服躺卧。车厢外面的装饰极其华贵,带着浓浓异域风情,不过那厢檐四角挂的长明风灯,却是中原巧匠的得意作品,琉璃灯罩之中装的并非是清油,而是镶嵌成柱的夜明珠。八匹精壮的白骆驼拉车,就连那骆驼的身上,全都挂满了华美的银质饰品。 两个壮硕的车夫跳下车架,也不管那“客满”的牌匾,抡拳就朝门上擂去,那“哐哐哐”的砸门声,和蛮横无礼的叫喊声,在这半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二百五十一章 俩修士,貌不合 西北朔城本就是由一座商贸驿站演变而来,虽然处在边塞之地,而且靠近大雍关口,但城外却并没有高大森严的城墙。这座城镇是完全开放的,走在丝绸陶瓷之路和茶叶香料之路上的商队,随时随地可以进入这大漠边缘的“不夜城”,获得他们所需要的补给物资,或者在此完成交易。 在落雁口附近最高的山岭上,耸立着一座高达二十二丈的垒石灯塔,一如临海口岸的灯塔那般,在太阳落山之后,它就对着茫茫大漠发出耀眼的光芒。横穿西北大漠的行商,只要看到了这东南面的灯光,就会大笑着快马加鞭。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点灯光,不单是指引前进方向的道标,更昭示着平安与富贵的希望。 朔城是属于胡汉两族行商的一片乐土,即使大雍与赤胡战火连天,在这座城里的正经商人,也尽可以安心的补给歇息,因为按照胡汉两族自万年前通商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边塞商贸驿站是不受战火殃及的世外桃源。若是那族破坏了这个规矩,就算是本国的商人也会斥责统治者的暴行,一旦激起百姓民愤,那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中,就已然失了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经常会有刚进城来的富商嫌弃朔城西的客栈简陋,就来城东老街砸门投宿。这若在平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今日,却不能不让人格外提防着些。 老康掌柜的眉毛一皱,告辞去了酒楼大堂。司马晟、司马雁和洛环玉三人藏在精舍中静候消息,而老吴头和念娘两人守在附近的暗处,留神戒备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外面的哄闹声平息了。老康掌柜的叩门进来,对司马雁道:“四小姐,外面来了一队赤胡国的行商,看打扮与气度,都与寻常的商人不同,似是有大身份大背景的人,只是以前从未见他们来过朔城老街。我担心这些人就是前来接应洛小姐的赤胡密使,所以安排他们住进了东北角的单独小院。” 洛环玉听了老康掌柜的话,心底里似乎浮起了一线希望,两眼放光。 “姊姊稍安勿躁,咱们先莫要轻举妄动才是。”司马雁点点头道,“老康如此安排甚好。若他们真是赤胡密使,这事也算有了个盼头,我们且按照京城神秘人物的吩咐,坐等他们自来接洽,哪怕这些胡人耍什么计谋,我也有办法从他们手里把解药抢过来。但若他们不是赤胡密使,那倒正好掩人耳目,等于是给我们送来了一道障眼法,让三哥的人徒费手脚,去查探这些赤胡人的底细。我们这边按兵不动,只管以不变应万变,坐等正主儿与洛姊姊联络。” 司马晟和洛环玉都点了点头,老康掌柜的道:“大爷、四小姐和洛小姐赶紧歇息几个时辰吧,我们几个会轮番在屋外值守。” “老康,有劳了。”司马晟拱手抱拳。洛环玉也从软榻上站起来,盈盈一拜。 老康掌柜连连摇手道:“不敢当,大爷折杀我老头儿了。那汪昌平都懂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等寄身朔城这么多年,全靠大爷与四小姐遮风挡雨,这份恩情重如泰山,如今能为大爷和四小姐出力,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老康掌柜的团团一抱拳,推门而去。 甚幸这一夜到天亮都安然无事。第二日天光大亮,六顺子送来了白粥小菜,老康掌柜的传来消息,郑铁匠快天亮时醒转,也没说什么,直接带着四个徒弟和那些客人,回了铁匠铺子。 小俞子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影,可司马晟从家中调来了几个脑袋精明、手脚麻利的亲信卫士,到顺平酒楼中充当小厮。一来是帮帮手,让老康掌柜有暇歇息,养精蓄锐;二来是加强了顺平楼的护卫。司马雁也唤来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这两兄妹,看样子是要在顺平楼的后庭精舍里长住,洛环玉的事情不结,是不会住回司马家大宅的。 第二日里,来用酒饭的人依旧是一茬接一茬,但大都是寻常的客商,许多人已是老面孔了,他们一到朔城落脚,就要来吃小杜的手艺,喝顺平楼窖藏的老酒。 客房里的原本已住下的客人,昨夜似乎是听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响动,一早全都匆匆会账而去。这些商人但求一路平安,只要嗅到一丝不安定的气味,他们立时就会远远的逃开。于是后庭苑里就只剩下了东北角小院里的那几位赤胡豪商,还有精舍中的司马兄妹和洛环玉。 快到正午时,昨天在顺平楼里没吃到肉羹那四位军爷又回来了,四人要了满满一桌子菜,其中便有那道奇香无比的大锅肉羹,配上烧刀子烈酒,他们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住进了西北角小木楼的二楼。六顺子问过他们要住多久,回答说少则三天多则五日,要在朔城等待下一道军令传来,再定去向。 就在四位军爷尽情享受酒饭的时候,顺平酒楼里忽然来了位独身一人的古怪客人。 这是一位看面相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俊美男子。他的面似冠玉,齿白唇红,目如朗星,双眉如刀,眉宇间透着三分英气,眼神中带着一股子睥睨尘世的傲然。 西北风寒,可这人身上不着皮袄,只了穿一袭素白色的纺布长袍,看他高挽凌云髻,插着一根白玉长簪,足蹬软底白步靴,腰系白绦,浑身上下的衣衫饰物,唯独腰间那一片淡紫色的玉牌不是纯白的。 除了衣衫打扮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之外,这人身上干净得一尘不染,全不像是长途跋涉而来,倒好似刚刚才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内外崭新的纯白衣袍,就直接走到酒楼中用饭。 这白袍少年浑不似能出现在这风沙漫天的边塞小城之中,倒有七八分像是京都定阳城里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行走在金阁玉宇之间。 他站在酒楼门口,冷冷了朝大堂中扫视了一眼,便施施然的迈步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司马晟手下的护卫过去招呼,这人只要了一壶清酒和一盘杂果蜜饯,就自斟自饮起来。 当这白袍少年一进顺平酒楼时,司马雁耳边就响起了杜半山的千里传音:“师妹,有个道门中人到我们酒楼子里来了。看他腰间的紫玉牌,这人是终南仙宗的真传弟子,恐怕与你二哥司马晨有关。可惜他身上有敛息符,我猜不出他的修为,不过看那气相,恐怕道行比我只高不低!” 司马雁脸上变色,但却没跟司马晟和洛环玉说这事。过不多时有司马晟的护卫来报,将这白袍少年的形貌细细描述了一番。 司马晟很有些紧张,但司马雁只说照寻常客人伺候着,静观其变。 之后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顺平酒楼大堂里,又进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这人看面相也是不到而立之年,也是面色白皙,也不见身上有经历风沙的痕迹。可他模样生得就远没有方才的白袍终南修士那么俊俏,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孔,神态懒散、目光涣散,他只要转身钻到人群中去,就让人再难想得起来。 这位打扮的也没那么考究,他头上的道髻松松垮垮,已没了形状,好似有数日没有拆散重盘过,发髻上插的一支竹簪子,已然有些发黄。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深青色的短襟衣衫,腰间扎着蓝布腰带,略显污秽的袖子挽过手肘,脚下的小羊皮靴子虽然干净,但靴边已然磨得起皱,还脱出了几根棕线线头。 在他腰带里插着一根半尺长的黄铜旱烟杆儿,左手拎着个小小的酒葫芦,右手提着一口乌木鞘的三尺长剑。看他这身装扮,跟走趟子的镖师学徒差不多少,只是在西北之地,显得衣衫有些太过单薄了,经不起风沙。 一开始酒楼里面有不少人都盯着他那口长剑看,可等这青袍少年坐下,把长剑往桌上一放,发出“嘣”的一声沉响,人们才笑着挪开了视线。敢情这口剑根本就不是铁剑,剑鞘里面的剑锋也是用木头做的。 这种剑,一般只在道士开坛作法祈雨的时候才用得到,而在这西北民风彪悍之地,一口木剑根本起不到半点儿防身作用。看来这青袍少年带着剑,也只是装装样子唬人罢了。 酒楼中人不再理会这个硬装成武林高手的少年,但那个白袍终南修士自打青袍少年一坐下,眼神就盯着这个少年不转。 一是这少年也上了二楼,还就偏偏坐在这白袍终南修士的隔壁桌;二是这少年不知怎的,冲着白袍终南修士咧嘴直笑;三是白袍终南修士从这青袍少年身上,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丝道门真炁的存在。 炼气士?白袍终南修士皱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青袍少年。可看了半晌,对面的青袍少年只是冲着他傻乎乎的直乐呵,惹得白袍终南修士心中像吞了飞蝇一般的不痛快。 看来多半是一个缺心眼的楞子。此人不是捡了张炼气术的残页,误打误撞的凝成了几点真元玉液,就是吞服过什么天地灵物,自然引得灵炁入体。白袍终南修士撇了撇嘴,眼神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把头转向了窗外。 “又来了一个炼气士。”杜半山传音对司马雁说,“这人有些古怪,我看他好像雾里看花,根本望不穿他的修为,似乎很弱,又可能很强。不过他与方才那终南仙宗的修士好像不怎么对眼。” 司马雁闻言一惊。 两个炼气士在顺平酒楼中,这可真是大有蹊跷了。按说西北朔城虽然比邻昆仑仙宗,离终南仙宗也不算太远,但这里毕竟只是个凡俗驿城,因为人流繁杂,故而灵炁也稍嫌淡泊,红尘业障深重,大凡修道人都不会到这里来招惹因果。平时朔城有一个炼气士出现,已是了不得的事情,如今一下子就来了两个,还都在顺平酒楼里,且隔桌而坐?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意? 单只先来的那个白袍炼气士,就算他是终南仙宗的真传弟子,有自家半山师兄在,司马雁还不太愁。可这一下子来了两个,再加上不知道会不会亲自出手的二哥司马晨,司马雁可就登时觉得手里缺了能够与之对弈的棋子。 总不可能让老康掌柜他们这些凡俗的武林高手,与那些御使飞剑法宝的修道人厮杀,那简直跟送死没多大的区别。更何况街对面还有一个贺二娘和郑铁匠,早晚是要粉墨登场的。 司马雁只盼着,这两位修士并不是全都为了洛环玉之事而来,只要其中有一位仅仅是路过,那这盘棋就还有博弈的余地。 过了一小会儿,杜半山又传音道:“师妹莫急,这两人好像真不是同一路的人。要知道对手的对手就是可以拉拢的盟友,现在我们需得辨清谁是对手,谁又是对手的对手。” 司马雁传音回道:“小妹全靠师兄慧眼甄别。” 青袍少年点了壶酒,又要了盘油酥花生米,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发出吧嗒嘴巴的声音,还拿油腻腻的手指在自己衣襟上来回抹拭。他每吃几颗花生米,喝下几口酒,就会有意无意的望那白袍终南修士一眼,惹得白袍终南修士更加厌恶。 过不多久,白袍终南修士勉强喝下了半壶酒,吃了几块蜜饯,就招手唤来小二,说要住店。 小二问过老康掌柜,老康掌柜问了司马雁的意思,而司马雁又暗暗传音问了杜半山,最后决定把这位白袍终南修士带到了后庭苑西北角,紧挨着小木楼的一座独院中住下。 白袍修士掸衣袍起身,随着小二朝后庭苑走去。就当他路过青袍少年身边时,白袍终南修士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宽大的袍袖轻轻一颤,已然对那青袍少年施了暗手。 杜半山站在后厨门口,隔着布帘子和木楼板,以神念仔细观望。果然见这青袍少年察觉到了白袍终南修士的伎俩,他随意的抬起右手,那油光闪闪的五根指好似赶苍蝇一般,随意的朝身边轻轻一扫。 即使是以无形神念隔空看戏,杜半山也不自禁的瞪圆了双目。 “咝”的一声,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二百五十二章 初试手,第二晚 酒楼二层的凡俗百姓,包括那位武艺高强的司马家护卫在内,全都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 在寻常人眼中,方才只是忽然有一股大风吹来,呜呜的穿过酒楼宴厅,眨眼间风就又停了,众人一如平常的吃吃喝喝。盖因这种没来由的阵风,在西北边塞委实太过常见了,只要不是席卷天地的滚滚沙暴,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正以神念观望着二楼的杜半山,却看透了方才那阵风中暗藏的凶险。 就在白袍终南修士走过那青袍少年身边时,这人猛然提起了真元,拢在大袖中的手掌一翻,将一道暗劲拍出,似乎想给这个不知礼数的青袍少年一个狠狠的教训。 当白袍终南修士运转真元之时,杜半山才趁机看清了这人的修为境界。这白袍终南修士竟然是一位还丹初结的炼气高手,而且修的正是终南仙宗的镇山秘典《上清紫真章》。杜半山以神念窥见,方才白袍终南修士出手的一掌,掌心里有金光一闪,结成一道玄奥的符箓,用的乃是终南仙宗的另一种无上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里面的手法。 身负终南三大奇术之中的两门,这白袍终南修士绝对来历不凡。 按说他这随手一掌,用上了上清紫真大道炁催动太乙金光十八禁,威力煞是骇人,那股没来由的大风,便是因此一掌而生的天地异相。杜半山自忖凭着本身道行和紫竹鞭之力,硬接下这一掌当不成问题,可若换做其他还丹未成的修士,没有古宝傍身,定要被这一掌打得撞破顺平酒楼的木板墙,飞跌到街面上,落得颜面尽失。 可那股大风一起即没,全是因为青袍少年的信手一甩。 这一甩手,普天之下能看的透其中奥妙的,恐怕绝不超过五人之数,而杜半山和白袍终南修士自然都不在这五人之中。 当那如潮罡炁扑到这青袍少年身边时,他只这一甩手,那上清紫真大道炁和太乙金光十八禁法就好似从没被施展出来过一般。无形罡炁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激起的大风都似被青袍少年囫囵收了去。靠近青袍少年的窗棂子犹自在噗噗震响,可酒楼另一侧半掩的几扇窗户,却半点儿声息也没有发出来。 杜半山倒抽口凉气,这是什么神通法术,莫非是传说中的“袖里乾坤”么? 大吃一惊的自然不止杜半山一人,那白袍终南修士也眨了眨眼睛,用诧异的眼神盯着那个青袍少年看。 可青袍少年把眼睛一翻,拍桌子站了起来,手指着白袍终南修士喝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是想要怎地?” 原本稍嫌喧闹的顺平楼二层登时鸦雀无声,食客们一齐转头看了过来。 这青袍少年一副浑似斗鸡般的模样,令杜半山和白袍终南修士都很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按说这青袍少年不动声色的化解了白袍终南修士的暗招,那必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炼气高手。可谁见过一位道门高手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指着别人的鼻子瞪眼叫骂的?这位炼气高手,怎的和蹲在街边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市井混混一般作为? 白袍终南修士的脸色本来已经变得有些凝重,可一见青袍少年的这副模样,他略一愣神,随后脸上就满满的浮现出不屑的神情来。嘴角一撇,白袍修士冷冷的嗤笑了几声,他傲然一甩袖,也不搭理青袍少年,迈开傲慢的步子,跟着小二就朝后庭苑的客房去了。 二楼宴厅里只剩下那青袍少年一个人直挺挺的站着,他有些失望的扁了扁嘴,鼻子里哼哼了几声,似乎觉得没把事情搅大,甚是没趣。但人家走都走了,他也只能冲着楼梯口挥了挥拳头示威,又坐下继续闷头喝酒。二楼里的食客们议论纷纷,在他们看来,方才那一幕无非是有个街边小混混想挑衅富家公子哥儿,可人家却不欲与他一般见识,只甩了个后脊梁过来,让这泼皮混混儿自讨了个无趣。 扮作酒楼小二的司马晟贴身护卫,按照老康掌柜的意思,把白袍终南修士带到了后庭苑西北的独院里住下。进了小院子,白袍终南修士似乎甚为满意,他也不避讳泄露身份,随手就赏了小二一片寸许见方的灵玉。这种玉片对于修道人来说,只是最常见的下品符板,但在凡俗中却是价值近百两黄金的上好美玉。 那小二也是机灵,收好美玉千恩万谢的走了,转手托付老康掌柜,把玉片交到了司马晟的手里。 杜半山一心三用,手上烹制着菜肴;神念分作两股,一股盯着二楼宴厅里翘脚喝酒的青袍少年;一股在那白袍终南修士的小院附近转悠。不多时,那小院中有一座阵法升起,将周围院子数步罩住,杜半山就再窥不见那白袍终南修士在屋里是如何情形了。 坐在二楼喝酒的那个青袍少年倒是颇为自在,他一连喝了三斤酒下肚,吃了两碟子油酥花生米和一小盆卤羊肝。之后意犹未尽,还叫小二上了一份海碗热汤面,他风卷残云般的吃了个碗底朝天,这才摸着肚皮,夹着乌木剑,一步三晃的下楼去结账。 老康掌柜的拨了拨铜算盘道:“客官喝得可是小店里最醇的八年老酒,承惠白银半两。” “掌柜的,你这帐算的可不厚道!”青袍少年把眼睛瞪得溜圆,朝老康掌柜嚷嚷道,“三壶八年老窖烧酒,加在一块儿才二斤六两多一点儿,按照顺平楼的老规矩,每壶还兑了一两半的麦茶提香。加上其他那些吃食,怎么也算不到半两银子!” 老康掌柜赶紧又打了一遍算盘,陪着笑脸作揖道:“原来小哥儿是顺平楼的老客了。老头子年迈,眼耳昏花,算错了酒钱,给小哥儿赔罪了!这顿酒饭该是三钱半银子才是,抹去零头,您给三钱银子就好。” 青袍少年摸出了一片薄薄的金叶子,扔在老康掌柜的桌上,口喷酒气道:“我住店,这金子做押钱,走时一起算!” 老康掌柜一皱眉,眼珠转了转道:“小哥儿,容小老儿去后苑看看,可还有空房。” “速去,速去!”那青袍少年一摆手,拉了张凳子,坐到掌柜桌前剔牙。 杜半山急忙传讯给司马雁,让她吩咐老康掌柜,把这青袍少年安排到就与那白袍终南修士隔着一道竹篱笆的西墙边小院住下。 老康掌柜在后苑转了一圈儿,便按照司马雁的意思,让小二把这青袍少年带去了西边靠围墙的小院。杜半山见这青袍少年进了屋,直接合衣躺到了木床上,似乎酒劲上头,酣然睡去。 于是这时的顺平楼后苑中,两位个性迥异的炼气士住在西边相邻的独院小屋里;四位去而复返的军爷住在西北角小木楼的二楼;昨夜里来的一行赤胡豪商住在东北角的小院里;而南边的一排四座精舍,一头一尾两间房里埋伏着司马晟和司马雁从自家大宅里调来的高手;中间的两间房,一间里面是司马家两兄妹,洛环玉藏在屋里的暗格中;而隔壁的一间,住了司马雁的一位贴身丫鬟,她穿着打扮都跟洛环玉进朔城时一般无二,身边也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不是熟识洛环玉的人,一时间是分辨不出真假的。 一下午再没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人来投宿。六顺子去汪昌平的裁缝店送了份贺礼,帖子上写的是“顺平酒楼恭祝汪大掌柜走马上任,裁缝店日进斗金”。汪昌平有模有样的收了贺礼,还打赏了六顺子几个大钱外加一件崭新的棉布坎肩。回来之后,老康掌柜的又吩咐他把昨夜里喝醉的那几个客商送到铁匠铺子去了,六顺子看到郑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正忙着赶制一批铁器,几个炉子全都烧得通红,铁胚捶的叮当作响,没有半点异状。 看来今晚司马昊是要按兵不动,那么即将粉墨登场的,究竟是赤胡密使,还是司马家的老二司马晨呢? 若是司马晨插手进来,这可真有些不好对付,光是那一位终南山的白袍修士,就很难拦得下来。 杜半山和司马雁暗中商议,今夜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人先行落棋,再随机应变,见招拆招。昨晚那位修为深湛的黑衣高人并未留下传讯玉符,今晚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显身,或许人家看过了洛环玉包袱里的物事,已然仙踪渺渺。杜半山只能赌一赌那位青袍少年,他既然能轻描淡写的化解白袍终南修士的暗招,说不定就是自己这边的救星。 申时末到戌时半,酒楼前堂依旧是忙忙碌碌。不过今天顺平酒楼不到戌时末就打了烊,大门和侧门一齐合拢,外面早早的挂出了写着“客满”的木牌子。 老康掌柜、老吴头儿和念娘依旧坐在南边精舍前面,三人摆了个茶台,正心不在焉的喝着茶。戌时一过,果然有了响动,北面酒楼房顶上黑影一晃,有人轻飘飘的落进了后庭院里。 三位高手神情一凛,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谨慎。老康掌柜把空茶杯在指尖转来转去;老吴还是拿着他的成名兵器断水刀,在默默的拍着蒜头;念娘左右手各拈着两支刺血签,铁签尖儿上挑着金银丝线,正绣着一方锦帕。 他们三人如此严阵以待,是因为方才那条人影虽只一闪而过,但借着月色,三位高手都已然看得真切,这摸进顺平楼后庭院来的人,正是对街小药店的掌柜,江湖人称“妙手阎罗”的贺二娘。 以贺二娘那出神入化的一身功夫,三位高手自知即便联手一战,要想令她知难而退,也得大费一番手脚。 可贺二娘进了顺平楼后庭苑,却并没有直朝南边精舍而来,她轻车熟路的走到了那位白袍终南修士的小院前,抬脚在地上轻轻跺了数下。 “吱呀”一声,院中小木屋的门开了,虽没人说话,可贺二娘却毫不迟疑的走进了小木屋中。 “仙师,这是今年收到的灵药,还有几样来历不明的古怪药材,一并请仙师过目。”贺二娘取出一个扁木匣子,放到白袍终南修士面前打开。 匣子不大,里面用软木板隔成了九宫格的样子,每一格都放着一些药材。这匣盖一掀开,登时就有股掺杂着灵气的淡淡药香升起。 白袍终南修士看了看木匣子里的九种药材,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挥袖将木匣子收了去。他翻手扔出一个小小的玉瓶,落进了贺二娘的掌心。 “拿去吧,这些丹药当够你用的了。” 贺二娘接住玉瓶,小心翼翼的拔出瓶塞,嗅了嗅药气,又朝瓶中细细看了一眼。那白袍终南修士见贺二娘当面就查看玉瓶中的药物,脸上闪过一丝不愉。 贺二娘微微皱眉,迟疑了好半晌,才小声道:“仙师,那几种灵药可是颇为难得的,其中还有一截成精首乌的主茎,煞是珍贵。这区区三颗养元丹,对在下的效用已经不大。仙师可否念在二娘寻药殊为不易的份上,今年改赐别种灵丹,或者再多赐下几丸养元丹?” 那白袍终南修士把眼一翻,将袍袖一抖,那扁木药匣子就被他摔在了地上。白袍修士冷冷的喝斥道:“你以为你找来的这些烂草根,能抵得上我给你的三颗养元丹?笑话,成精首乌的主茎算什么灵药?就算我喂给终南山门外看门狗,那畜生都会嫌其粗劣,弃之不食。你若找得到成精首乌的躯干头颅,我可能一时大发慈悲,再多赏你半颗养元丹。人心不足,你们这些凡俗中人最能招人厌烦,休要在这里讨价还价,你要是惹恼了本座,明年就自去终南山五味谷外跪求药渣吧!” 对面的白袍终南修士放出一道沉凝的气势,压着贺二娘身子一颤,险些就要跪倒在地。她垂着头,眼中虽暗暗闪过一丝怨怒,但脸上还是强撑一副殷勤的笑容。 贺二娘朝那白袍终南修士欠身道:“是我错了,仙师恕罪。二娘这便告辞。” 白袍终南修士冷哼了一声,闭目不再言语。他等贺二娘退步出了屋门,走到笼罩小院的灵阵之外,便挥手将屋门重又合拢,然后小心的拾起了地上的扁木药匣子,打开验过里面的药材并未被摔坏,再一脸慎重的收了起来。 贺二娘走出几十步外,转头看着白袍终南修士的小院,满脸怨毒的低声念道:“鸡鸣狗盗之辈!老天真是瞎了眼,居然让这种人修成了道法,怎么不降下一道劫雷将他劈成焦炭,清理了这等仙门中的渣滓。” 恨恨的咬了咬牙,贺二娘将手里的小玉瓶收好,脚尖一点地,人如离弦之箭,朝着南边的精舍疾扑而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武斗妙,法斗玄 且说贺二娘展开轻功身法,人如灰雁般,落到了南面的精舍前。抬头一望,见到顺平楼的掌柜老康、街口面摊儿的吴老头和吟春苑的老鸨念娘皆坐在精舍门口的茶台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贺二娘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她也不说话,静静站在三人面前一丈开外,眼望着南边院墙下的一排四间精舍。 老康掌柜的指了指茶台上的第四个茶杯道:“二娘既然来了,不坐下喝杯热茶么?” 贺二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几个做街坊也做了十来年了,还用得着摆这江湖腔调?都是替人卖命而已,你们三位是一起上,还是一位一位的过来赐教?” “二娘依旧是快人快语。”老康掌柜的笑了笑。 秦念娘柔声问道:“好姊姊,既然大家都是十几年的老街坊了,莫非今夜还一定得伸伸手才行?” “然!”贺二娘目光一寒,只见她不丁不八的一站,双手虚抓成爪,自胯侧徐徐抬起三分,虽是柔弱女子身,但自有一股武道大宗的气势勃然而发。 再看她的袖口已然挽起及肘,一对小臂到手背,全纹满了暗红色的诡异花纹,乍一看好似两条红斑大蟒。而她的十指指尖,全带着银光闪闪的护指套,宛如蟒蛇张开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 贺二娘当年绰号“妙手阎罗”,一方面是因为她医术高超,既擅杀人也擅救人;另一方面,便是说她的功夫可全在那一双手掌之上。这十支白银护指套,已是她归隐朔城之后用来防身的。当年她行走江湖时,手上带的可是十支喂了剧毒的铁笋勾爪指甲套,只消被她抓破了一点儿油皮,若不马上剜肉刮骨,不出一炷香功夫便会有剧毒攻心之危。昔年嵩山剑派高手尽出,将贺二娘堵在一个狭小的山谷中,可她只凭十支镔铁毒爪,就连毙嵩山剑派六十七位成名高手,浑身浴血杀出山谷,逃之夭夭。当时此一桩血案,可谓时震惊天下。 精舍前的三位高手一见贺二娘带上了白银护指套,就知道今晚这一场恶斗是免不了了。老康掌柜对吴老头儿道:“老吴,你替我们压阵,我与念娘合力斗她!” 卖面老吴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与老康掌柜都只专擅近身搏斗,若是两人齐上,一来反倒会互相顾忌,碍手碍脚;二来精舍前也没了照应,万一郑铁匠现身搅局,贺二娘缠住了他们三人,那可就真要逼得司马兄妹亲自出手了。 “二娘,有僭了!” 只见老康掌柜伸手往地面上一按,整个人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离地而起,等飞到贺二娘身前五尺,突然四肢舒展开来,双掌一错,对着贺二娘面门与胸口拍出。那滂沱的掌风,激得贺二娘一身衣衫朝身后烈烈飞舞。 贺二娘神情淡然,她引右臂一晃,五指握拢,对着老康掌柜一记冲拳打出。这女子也是自负艺业,面对老康这等内家掌法高手,她竟然不躲闪也不格挡,要硬生生以力破之。 “蓬”的一声闷响,两人拳掌未交,内家罡气已撞到一起。老康掌柜凭空一翻身,撤掌落地,左脚退了半步,而贺二娘的身子牢牢站定原地,只是右肩微微晃了晃。 毫没征兆的,在贺二娘身后有冷光一闪,一支黑漆漆的刺血签直奔她肩颈中央的大椎穴刺去。贺二娘也不转身,左臂圈到颈后,屈指弹出。耳听得“铮”的一声大响,她左手食指的白银护指套与念娘的刺血签一撞,那百锻乌磁铁铸成的尺长铁签,就这么被贺二娘一指弹成了碎片,四散飞落。 只凭一根手指上的力道,竟然能把竹筷般粗细的乌磁铁长签生生弹碎。由此可见,这贺二娘的一身内家真力已然修入了化境,若再进一步,参悟到肉身与天地相合的玄机,她便能踏足“入道”至境。 贺二娘有此功夫,三位高手并不意外。在这朔城老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相处了十几年,每个人手底下有几分斤两,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老康掌柜的一笑道:“二娘功夫又大有进益,可把我老头子甩得甚远。” 贺二娘道:“那是因为我心中还存有武道执念,而你们早已无欲无求。若说心境,我反倒及不上你们。此时闲话少说,再接招吧!” 就看贺二娘脚底下一错步,人已抢到老康掌柜面前,她伸臂一探如花蟒出洞,右手五指紧并,五只白银护指套如刀锋一般,直刺向老康掌柜的左肩;而她左手一晃,轻飘飘引拳打向老康掌柜的右肋侧。这两手上的招式一疾一缓,一刚一柔,好教人分不清虚实。 老康掌柜除了掌法精深之外,一身轻功也是登峰造极。贺二娘招式打来,他也不去拆解,只以擒拿手法卸开了五指掌刀,探手在贺二娘的右腕上一搭一按,只靠这一点借力,人就如腾空而起,一个筋斗翻到了贺二娘的身后。 贴着老康掌柜的脚底板,三支刺血签排成品字形直取贺二娘的咽喉双肩。彼此熟悉的高手之间心有灵犀,这秦念娘与老康掌柜的配合实在是妙到了颠毫,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老康掌柜会飞身而起,提前已把刺血签掷了出来。借着老康掌柜的身子掩护,暗器现身之时,离贺二娘的身子已不足三尺。 贺二娘把眼一眯,右手掌刀化刺为拦,一道银光闪过,三支刺血签被她紧紧攥在了掌中。可这时老康掌柜的脚甫一落地,便翻手亮掌,正对她的背心拍来。贺二娘腹背受敌,不得不挪动步子,脚下使力一蹬,身子就如陀螺般的疾旋起来,既卸开了老康掌柜的掌力,又借着旋身之势,把手中的刺血签甩出,逼退了正要连环发掌进击的老康掌柜。 这边三人兔起鹘落的斗了两个回合,谁也没能找到对方的破绽。大家心里有都数,贺二娘对上老康掌柜和秦念娘联手,两边的胜负就在五五之数,不到三百招开外,根本分不出输赢来。卖面老吴也不拍蒜了,他手按着断水刀,瞪视着对面三人的这场拼斗。那一口厚背短刀仿佛通灵了一般,刀身自行上浮现出一道又一道的寒光,这柄凶器应和着主人胸中的熊熊战意,嗡嗡颤鸣不休。 精舍里的司马兄妹和洛环玉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们倒不是担心贺二娘,而是怕那小院里的白袍终南修士出手。 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往往越是期盼什么莫要发生,那事可就偏偏会来。当老康掌柜与秦念娘合战贺二娘,堪堪斗到三十余招之后,西北小院里的客房木门,悄无声息的开了。 白袍终南修士挥手收了禁制阵法,迈步走出小院外,侧耳听了听南边传来的打斗声,脸上尽是鄙夷。他轻轻一咳,朝面前空无一人的回廊道:“夜深风寒,道友守了邵某这么久,何不现身一叙?” 虚空中有人叹了口气,平地里一道黄烟升起,化作昆仑杜半山的身形。 白袍终南修士聚拢目光看了看杜半山,见现身出来只是个还丹未成的年轻道士,于是他倨傲的背着双手,微微一点头道:“吾乃终南仙宗上清院真传首座邵人杰,对面何人?” “凉州府供奉阁执事杜半山。”半山师兄怀抱八节紫竹鞭,朝这位终南仙宗的白袍修士邵人杰竖单掌一揖道:“邵道友不在终南仙山福地参修大道,来此西北朔城,所为何事?” “供奉阁执事?你们这些替凡俗官府卖命的鹰犬,管得也忒宽了。朔城乃是商驿,并非你供奉阁的禁地,邵某来此与你何干?走开!”这邵人杰沉着脸,眉毛紧皱,对杜半山一甩袍袖,登时便有一道罡风凭空而生,其中有道金光闪闪的符箓,朝杜半山破空印来。 邵人杰悍然出手,可对面的杜半山已是早有准备。他吸了口气默运真元,怀中的八节紫竹鞭祭出,五尺紫气当空一旋,便将那金光符箓搅得粉碎,可反震过来的庞然巨力,也迫得杜半山连退了三步。 邵人杰趁势迈步,就要朝南边走。 “请道友留步!我等炼气士实不宜插手凡间琐事。”杜半山压下翻腾的气血,急踏上了两步,拦在邵人杰面前。 “不宜插手凡间琐事,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就你们供奉阁的人管得世俗之事,我们终南仙宗便管不得?我看是那女子包袱里的物事关系到一桩不小的功德,你想自己一人独享,不欲被他人染指才对吧?”邵人杰冷冷一哼,目中金光暴现。他把真元一催,周身腾起道道霞光,袍袖飞舞之间,只见他双手掌心各结出一道赤金色的太乙禁符,符箓中有丝丝雷光纵横闪耀,显得神威不凡。 “在下奉凉州供奉阁陈灵化大执事法谕,在此监查朔城诸事。那洛姓女子之事与终南仙宗无关,若道友执意要插手,说不得还得先过了杜某这关!”杜半山一摆手中八节紫竹鞭,周身亦是道气鼓荡。 “这有何难?你区区一个内五行初成的小道士,加上一件不入上三品的破竹鞭,还想拦得住我?”邵人杰踏罡步斗,提起双手当胸一推,将蓄势已久的终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轰然打出。一道赤金色的太乙灵符如有车轮般大,挟着滚滚雷音,向杜半山飞去。 杜半山神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掐道诀一指,八节紫竹鞭飞出,抵住了邵人杰打出的太乙金光禁符。 两人所发的神通法宝在虚空中相持不下,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发一声冷笑,手中指诀连变,太乙金光禁符奇光大作,顿时将八节紫竹鞭给压在了下风。 杜半山身子剧震,他张口喷出一道清濛濛的本命元炁,撑住了摇摇欲坠的八节紫竹鞭。再用指甲划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以指尖血在右手掌心里急画了一道雷符,运起真元一催,朝邵人杰发掌拍出。 “玉虚九霄真雷!” “轰隆”的一声巨响,有道赤红色的雷火从杜半山右掌心的血符中冲出,好似虬龙般的一拧身,直撞在那太乙金光禁符上。 罡流漫卷,霞光四射,两人周围亮起数点火光,十几张纸符化作飞灰。杜半山先前布下的用于隔绝声光的符阵,经不住这昆仑秘法“玉虚九霄真雷”与终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的拼斗,刹那间溃散开来。 邵人杰依旧是一脸傲气,他背着双手,轻蔑的看着杜半山。而杜半山招手摄回了灵光黯淡的八节紫竹鞭,口中喘气不已。 很显然,方才那一合斗法,两人高下已判。杜半山法宝血符尽出,却连邵人杰的法器都逼不出来,他与对方的道行修为委实相差甚远。 符阵崩散,若这时再出手斗法,必会惊动朔城的凡俗中人。而且两人所施展的,都是上古仙宗的秘传神通,其威力甚大,倘若再交手一招,这顺平楼后庭苑恐怕就会被激起的罡风毁成瓦砾堆。 杜半山依旧倔强的拦在邵人杰面前,可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毫不在意,眼中露出挑衅的神情,迈步朝杜半山走去。杜半山一咬牙,挺直背脊,手握八节紫竹鞭,摆出一副拼死不退的架势。、邵人杰口中冷笑连连,脚下一步一步的,故意放慢了步子,他那一身还丹道果境界的修为气势,铺天盖地的朝杜半山压迫过去。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突然有一声怒骂从杜半山身后传来:“敲锣打鼓哪?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杜半山愕然转头,终南仙宗的邵人杰也露出惊讶的神情去看。他们两人谁都没察觉到,那个住在邵人杰隔壁小院里的青袍少年何时推开了房门,而且走到了杜半山身后三丈之外。 这时的青袍少年一脸怒气,他两手叉腰,口中喷着唾沫星子,污秽不堪的市井俚语滔滔不绝,扯开嗓子朝杜半山和邵人杰吼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抽的是哪门子羊癫疯?大晚上不好好睡觉,耍什么猴戏?” “耍猴戏?”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把眉毛一竖,额角上一片青筋浮突,目露凶光道:“小子,你再说一遍试试?” 第二百五十四章 耍猴戏,剑破胆 “你这人有点子味道?”那青袍少年横眉竖眼的瞪着邵人杰,说话的语气中,颇带着几分大漠马贼独有的狠辣匪气,“哥哥我骂一句,你还听得不过瘾是怎的?我骂的就是你小子,人五人六的装哪颗大瓣儿蒜?爱耍猴戏上大街去耍,跑这里瞎折腾什么?吵得哥哥我睡不着觉,你是皮子发痒了你?” 连呆立在一边的杜半山听了这一通骂,脸上都是青一阵白一阵的,何况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人家可是上古大宗的精英真传子弟,平日里说一不二,走哪儿都有人仔细巴结着,怎么受得了青袍少年如此当面辱骂? “你给邵家爷爷在这儿吧!”眼看那邵人杰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他身行电闪过去,把胳膊猛一抡,手里金光紫炁暴现,就要将这青袍少年一拳捶毙在当场。 “住手!”杜半山看邵人杰这饱含邪火的一拳,那激起的罡风犹如凶兽嘶吼,势若山洪爆发,半山师兄自忖,就算是换作自己去接,不死也得重伤。他有心救这青袍少年,但也知道未必来得及,可还是发一声喊,急祭出了八节紫竹鞭,朝邵人杰背心砸落。 任谁也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这邵人杰气势汹汹的冲了去过,眼看拳头就要落在青袍少年的脑门子上,可那青袍少年根本不慌,伸出右手一甩,竟然后发先至,一条小臂如铁鞭一般抽在邵人杰的胸口前,将这位不可一世的终南仙宗还丹修士,打得如破口袋一般倒飞起来,整个人掠过杜半山的身前,一骨碌跌出去四五丈远。 杜半山惊骇的忘了收回自己的法宝,那八节紫竹鞭没打到邵人杰,倒是继续向前,砸向了青袍少年。哪知道青袍少年就是随意的一伸手,好像接根木棍儿一般,抓住了八节紫竹鞭,那竹鞭上的紫光一闪而没,这件法器在青袍少年的手中,显出了本体真形。 “喂,莫要乱扔你的棍儿!”青袍少年一撇嘴,把八节紫竹鞭好似扔柴火一样的扔回给了杜半山。 杜半山一时间实在反应不过来,他愣愣的伸手接住了紫竹鞭,口里下意识的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没砸着吧?” “砸着哥哥我还得了!”那青袍少年一翻眼,杜半山急忙低头退开数步。 这时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翻身站起,只见他的纯白长袍上蹭了一大片灰尘,头顶的凌云髻散乱了,白玉发簪也歪了,那五官气得扭曲成一团,双眸充血,再没了之前道貌岸然的模样。 邵人杰瞪着青袍少年,狠狠的抬脚连跺三下,张口往双手手心里各吐了一口舌尖真血,两手当胸一搓,指尖迸射出万道金光,他咬牙切齿的念动法咒,双掌一翻,太乙金光十八禁的灵符凭空显化,那赤金色的仙光凝如实质,五尺真符好似是用金汁浇铸出来的一般。 这上古神通一展,天地异象骤生。星斗闪耀的晴朗夜穹中里隐隐有雷声隆隆,邵人杰断喝一声,掌心一吐,将这太乙金光禁符朝青袍少年推出。 杜半山一惊,急忙闪身遁走。这一道太乙金光禁符所含的真炁委实惊人,若是不慎被它打中了,绝对是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可那青袍少年瞪眼骂道:“说了你很吵,还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是要哥哥我亲手把你扔到大街上去才能清净下来么?” 就看这个古怪的青袍少年根本不在乎那道飞来的太乙金光禁符,骂骂咧咧的大步走向邵人杰。当他堪堪要撞上那道飞来的太乙金光禁符时,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伸出手,五指成爪扣住灵符,好像撕去墙壁上的破布一般,就这么随手一扯,虚空中发出裂帛似的“嗤啦”一声,那神威凛凛的太乙金光禁符,就这么真如一片破布似的,被他扯成了碎片。 道道金光霞气随风而散,青袍少年没事人一般的继续朝邵人杰走去。对面的邵人杰惊得脸色发白,他双掌连连拍出,一道又一道的太乙金光禁符应手而出,打向青袍少年。 杜半山的后背衣衫,已经全被冷汗浸湿了。他伸手揉了好几次眼睛,还用力掐过自己的面颊,这才确信眼前的一切并非是他的南柯一梦。 那邵人杰所施展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符法,更绝不是虚有其表的花哨神通。方才杜半山自己就亲身领教过,这终南仙宗三大宝术之一的“太乙金光十八禁”,在一位证得了还丹道果的修士手中打出,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可那一道又一道的太乙金光禁符,在青袍少年面前,简直比街边老头儿吐出的烟圈还要柔弱无力。只看青袍少年不耐烦的一挥手,一道太乙金光禁符就随风而散,站在青袍少年身后的杜半山,连一丝罡风乱流都感受不到,真的就好像在看戏一般。 只十来步,青袍少年就施施然走到了邵人杰的面前,他手指着白袍终南修士骂道:“就你能画符,就你威风大,现在让哥哥我画个符给你看看?” 但见青袍少年伸手虚点,有个散发着淡淡青光的古怪符箓在虚空中一闪,还未等人看得真切,旋即又散成了一团白茫茫的氤氲光气。 这一下又出乎了邵人杰和杜半山的意料之外,两人本来都以为这少年恐怕要祭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无上神符来,引得九天雷动地火冲霄,一下子将邵人杰当场镇压。可他这道仅仅巴掌大的青光符箓,似乎连在虚空中凝显出来都做不到,就这么一忽闪,便溃散了开来。 邵人杰以为青袍少年这是符道生疏,一时托大作法不成。他趁机垫步跃起,两掌一分,掌心中金光大作,对准了青袍少年的胸口拍来。 而青袍少年不知怎么的,一画完那道青光符箓就直挺挺的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全僵住了,真有点像是画符不成,神念被符煞震荡的模样。直到邵人杰的双掌还差数寸就要按在他的胸口上时,这青袍少年才忽然歪嘴“噗嗤”一笑。 无论青袍少年方才的表现有多么神奇,被太乙金光禁符直接打中胸口,都必定是凶险万分的。杜半山在旁边捏了一把汗,可青袍少年非但没有出手格挡,更没有腾挪闪避的意思,他反倒是把胸口一挺,似乎想拿自己的肉身胸膛去硬接这邵人杰的两掌太乙金光禁法。 接下来的情形,再一次大大出乎了杜半山和邵人杰的意料之外。 当邵人杰把他那一双手掌递到离青袍少年的胸口还有不足五寸时,他并未感觉到丝毫破开护身罡气的阻滞。可那两道金光四射的太乙灵禁符,就像是被人一口气吹灭的油灯般,毫没征兆的骤然熄灭了。紧接着邵人杰的肉掌按在青袍少年的胸口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没了太乙金光禁法,这情形就好像邵人杰跳出去,轻飘飘的拍了拍青袍少年的胸口。 “哥哥我的身子骨可还硬朗吧?”青袍少年露出古怪的笑容,他低头看着邵人杰,而邵人杰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正抬头看着青袍少年。 青袍少年一抬脚,把邵人杰又踹了个跟头,咕噜噜的滚跌出一丈来远。 邵人杰怪叫着翻身而起,挥掌又要施展太乙金光禁符去打青袍少年,可他的手掌上才窜出赤金色的光芒,一瞬间却又熄灭了。这位终南修士连连跺脚,猛催真元,双手上青筋暴跳,但即使他憋到满脸涨红,也再凝不出一道太乙金光禁符来。 话说邵人杰此时,心神已然有些混乱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荒唐的梦魇中。一口接一口的精纯真元,自内鼎还丹中提起,贯注到双掌之上,口中翻来覆去的急颂法咒,手上连连变化指诀,可满身神通就是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来,哪怕就连最简单的一招掌心雷,他也放不出去。真炁甫一脱体,未及半寸,便会莫名其妙的石沉大海,好似虚空中布满了饥渴的饕餮大口,正吞噬着每一丝元炁。 邵人杰甚至还咬破舌尖,在手掌中画下血符,可任凭他催运本命真炁,那血符就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直到手掌心里渗出的汗,将血符化散开,变成红色的汗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杜半山此时看着那边的邵人杰,一个人手舞足蹈,发髻散乱,形如疯癫,当真好像是在青袍少年面前耍着笨拙的猴戏。可杜半山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快意,反倒觉得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悲戚。 “跟你邵爷爷玩儿猫腻?”邵人杰浑不觉自己丑态十足,他厉声吼叫道,“看我终南仙宗的盖世法宝,不将你化成脓血!” 只见邵人杰左手一拳,狠狠的擂在自己的胸口上,右手用力一拍后脑,嘴巴张大,就要喷出本命法宝。 “法宝?你叫它出来试试,看它还灵不灵?”那青袍少年背对着杜半山,所以杜半山看不见青袍少年到底施展了什么神通。只是那叫嚷着要以法宝一击毙敌的邵人杰,突然间浑似中了定身法一般,他大大的张着嘴,双眼直瞪着青袍少年,身子如木雕泥塑似的,僵直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是邵人杰吐不出丹田内鼎中所藏的本命法宝,而是在这一刹那,他根本不敢再有任何一丝动作。邵人杰的面前虽然依旧是一片空空荡荡,但他分明察觉到有一截奇冷无比的剑锋,穿过他张开的嘴巴,正抵在他的舌根上。那种刻骨铭心的寒意,激得他喉头上下抽搐,一口真炁卡在十二重楼中不上不下,丹田中的本命法宝,畏缩在关元内鼎内,不敢动弹分毫。 这时的终南仙宗邵人杰,终于感受到那股足以冻结他周身血脉,摧垮神智的森严杀机。他也终于在一刹那间将所有的愤怒尽数转成了恐惧,他不再怀疑这青袍少年究竟有多高的修为;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究竟有什么古怪的神通,为何能够将他终南仙宗的“太乙金光十八禁”玩弄于指掌之间;又为何能够将他邵人杰一身精纯的上清紫真大道炁镇压得服服帖帖。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性命,自己的锦绣前程,自己长生不死的幻梦,就系在对方的一动念之间。 只消那股无形剑炁轻轻一吐,世上就再没了什么终南仙宗上清院真传首座邵人杰,只会剩下一具神魂俱灭的尸首。 “现在不吵了?”青袍少年问了一句。 邵人杰直着脖子,不敢点头,只是瞪着眼睛,露出哀求的眼神。 “可以让哥哥我好好睡觉了?”青袍少年又追问了一句。 口中那道冰冷的剑炁,令邵人杰的舌头发僵,他颤颤的举起双手,做了个揖。 “早这样多好。非要装出一副了不得的模样,跟天底下的人都矮着你一截儿似的,不吃点苦头,就不知道给旁人留点清净!”青袍少年又是一脚,把邵人杰第三次蹬了个跟头。 这位终南仙宗的天之骄子,如逢大赦一般的逃开了三丈远,他转头又拿怨毒的眼神看了青袍少年一眼。但他这次却不敢再开口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嘴,方才那恐怖的剑炁就会穿喉而过。 青袍少年一瞪眼,作势扬手要打,吓得那邵人杰浑身剧震,刺溜一声化作一道白光,钻进墙角,借土遁逃之夭夭。 “多谢道友援手。”杜半山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朝着青袍少年一揖到地。 可青袍少年回头瞥了他一眼,寒声道:“还有你!刚才跟那人吵闹得欢,是不是也要哥哥我拳脚伺候一番才肯清静清静?” 杜半山只觉额头一片冷汗涔涔而下,他口里连声说着不敢,急急忙忙把指诀一掐,化作一道黄烟,也借土遁远远的逃开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炼禁符,演真法 等杜半山也借土遁术躲进了厨师小杜的屋子,青袍少年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木门合拢后,一道淡淡青光符箓升起,搅得周围的天地元炁震荡翻滚,重重禁制法阵显化出来,将这座小院子罩在了当中。 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法器,回复了本来面貌。俞和揉了揉鼻子,发现掌心里有一小片殷红的血迹。他取出酒葫芦猛灌几口,冲淡了喉头里一股子的腥咸味。 “太乙金光十八禁,果然是上古仙道大宗的镇派宝术,当真名不虚传。” 嘿嘿一笑,俞和长吸了口清气,双颊上有潮红浮现,闭目数息之后,才又回复了莹润如玉的光泽。他摊开手掌,嘬口朝掌心里一吹,一团裹着十几点金星流萤的白光氤氲,飘落到了他的手心之中。 聚拢目光细细一看,那白光氤氲之间有无数细小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在浮浮沉沉,而裹在氤氲当中的十几点萤火虫般的赤金色流萤,正是方才邵人杰打出的太乙金光禁符。 俞和有心一举慑服邵人杰,却可小看了终南仙宗的镇派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的神威。在杜半山眼中,俞和方才胜得轻轻松松,几乎把那个不可一世的邵人杰打得生出心病来。但其实若非是有面具法器遮住了本来神情,只怕俞和早就被邵人杰看清了底细,绝不会赢得如此痛快淋漓。 虽然以俞和此时的道行修为,打服终南仙宗邵人杰是毫无悬念的。但那“太乙金光十八禁”神通,即便是以还丹初境的修为施展出来,也绝非真的那么不堪一击。俞和当时空手去接,存心是要将邵人杰的信心与傲气踩在脚下,但他真没料想到“太乙金光十八禁”厉害至斯,结果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就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强撑着把戏做足全套。 盖因这“太乙金光十八禁”虽然是符法神通之属,但其源自上清灵宝大道君的真传道统,所含玄妙威直可令神鬼辟易。俞和当时空手去接,甫一触到金符,就察觉到了不妙,他催动万化归一大真符,居然无法立时将太乙金光禁符返本还源,炼化作元炁。但骑虎难下之势已成,他就只能勉强将邵人杰打入太乙金光禁符的那一份真元炼化,然后再把符箓真形暂时封存在白玉剑匣当中。 杜半山看俞和手一挥,太乙金光禁符立时破散,好似这终南宝术不堪一击。可其实俞和当时是用障眼法取了个巧,他打散的不过是邵人杰以本身真元显化出来的硕大金符法相,而其中的禁符真形,则被俞和用类似袖里乾坤的巧妙窍门摄入了肉身之中,再以万化归一大真符重重镇压,让它们一时之间不得发作。这才显现出了他方才威风凛凛、无可匹敌的强悍模样。 如今那十几道桀骜不驯的太乙金光禁符真形,在万化归一大真符化成的囚牢中左冲右突,再不彻底炼化,恐怕会有什么不可测知的变数。于是俞和把双手当胸一合,将这团白光氤氲拢在掌心之间,凝神摄来内五行脏腑中所藏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再从丹田内鼎里抽一缕真阳之火,一齐注入了白光氤氲之中。 只见俞和盘膝闭目而坐,左掌在上为乾阳,右掌在下作坤阴,掌心之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炉鼎之势。他以先天五气为柴,真阳火种为引,浑似是在烧炼内家金丹一般,手指缝隙间溢出道道龙虎火炁,欲以本身五行真火,将那些太乙金光禁符真形尽数烧化。 真火由赤转黄、由黄转青、由青转紫、再由紫转赤,周而复始变化了九次。俞和吸气睁眼,再往掌心里一看,那十几道太乙金光禁符已变得恹恹无力,在五行真火中慢悠悠的游曳着,可虽然灵光转黯,但其真形依旧是分毫未散。 好厉害的上清正宗符法!被隔绝了元炁,仅仅剩下符箓真形,却还是如此牢固,以先天五行真火烧炼九转,再加上万化归一大真符双管齐下,依旧不能将这禁符炼返作元炁? 俞和苦思不得其法,无奈之下,只得祭出最后的手段。 他存神灵台祖窍,自双目中猛然射出两道青玉色的奇光。掌心里那十几道太乙金光禁符被这六角经台所发的光芒一照,才终于显出了溃散之相,丝丝缕缕的金光从符箓真形上剥落下来,化作精纯的元炁。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功夫,俞和掌心中发生一连串清脆的裂响,那十几道太乙金光禁符尽数崩散,他趁势张口一吸,将白光氤氲和其中的金光元炁一齐吞入腹中。默运玄功三十六大周天,身上隐隐有檀香气散出,自觉修为竟又隐隐涨高了一线。 “看来这‘太乙金光十八禁’,定是由一件上清灵宝大道尊亲手祭炼的先天至宝传承而来,终南弟子以神念观想之法参悟,便可修成神通。在这些上清禁符真形中,暗藏有一丝先天至宝的浩然气机,正是其威能宏大的关键。” 俞和吐气收功,握一握拳头,觉得周身布满了使不尽的气力。七年不曾全力出手斗法,方才拿邵人杰牛刀小试,虽并未真正运转本命剑炁,但也让俞和小小的过了一把瘾。 身为一介剑修,久未与人斗剑,甫一出手,竟然有一种收不住势子的感觉。当俞和以无形剑炁抵住邵子杰的喉咙,逼得邵子杰无法祭出法器之时,他心底里曾冒出过一股忍不住要大开杀戒的冲动。若非他一脚将邵子杰踢开,那剑炁就要挣开俞和的束缚,痛痛快快的一饮对手的喉头热血。 剑修打熬的一口本命剑炁,本就是主攻伐之炁,当须常常与人斗剑,才能运使圆熟。俞和封剑七年,这时再与人斗法,难免会有幼童舞大锤的感觉。 如此情形一来是有些生疏;二来俞和这几年修为进境甚速,此时与他刚闯出罗霄解剑十八盘之时相比,道行修为已有云泥之别。 到了西北朔城的第四年,俞和心生异兆,在年关回云梦大泽探望小宁师妹时,借广芸大家的密室修成了还丹四转,算是在还丹道果之境中登堂入室。而区区两年自后,异兆再生,他只好又一次借用了广芸大家的密室,仅仅闭关七日,便成就还丹五转。 还丹境每一转一次洗血涤髓,每三转一次脱胎换骨,故而莫要看这区区两转之数,对于炼气士来说,便已是跨进了一大步。五次真阳丹火烧炼,五次真阴甘霖淬火,那还丹九转之功已然过半,只等六转之后灵根发芽,这肉身便开始渐渐转为道体。直至还丹九转大圆满,便可以神念探入清微渺冥,参悟宇宙玄机,以乞玄珠降临。 俞和在他还丹五转功成之后,曾经请教过广芸大家。但广芸大家笑道:“天下修道炼气之人,做梦都想平步青云,道行境界一日千里,怎的俞公子却嫌自己修为进境太速?” 俞和道:“这几年在万丈红尘中蹉跎,虽然也日日打坐炼气,但既没有撞上什么奇缘,也没有服食什么稀世灵丹,可这修为进境比以前在罗霄山中还快了甚多,我甚为忐忑,担心会有什么隐患。” 可广芸大家闻言笑问:“广芸知道俞公子通读道藏,试问俞公子一句:道家崇尚何为?” 俞和不假思索的答道:“清静无为是也。” “善。”广芸大家又问,“俞公子可知何谓‘欲速则不达’?” 俞和点头道:“其中道理我也约莫懂得一些。但常说修行之人逆天而行,当存有大毅力、大执念,才可使修为日渐增进。我从前在罗霄山中一心苦修,可道行修为如滴水积潭;反倒这几年里懒懒散散,却是连连破关?” 广芸大家道:“要解其中究竟,先说这‘欲速则不达’。执念此物,确是修道人须存于心头之宝。但天地万物皆有阴阳之分,执念亦脱不开这重道理。修道人心存执念,可勇猛精进,但若执念太盛,则亦是一道杂念,久而久之积攒得深重,若道行进境不足,便会演化为心魔,常有惊采绝艳之士因此而自扰,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坠魔道,盖因悟不透‘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俞公子身在红尘中感悟世事,却依旧日日吐纳炼气,这便是心头尚存执念,只是其隐而不显罢了。又有俗语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俞公子正是如此。执念太显,则栽花未必得开,而执念阴隐,则无心插柳亦成林荫,试问倘若真个无有执念,你去插柳作甚?” 俞和听得似懂非懂,沉思不语。广芸大家接着说道:“俞公子甩开一身愁绪,掩起绝世锋芒,藏于红尘之中,此正恰恰合了道家‘清静无为’之理。在罗霄你进境迟缓,乃正是因由你执念太盛,故而心乱。当你在红尘中无欲无求时,心有所感,若无所思,此非是你道行在增进,而是你的心智渐渐圆熟,心性超脱了出去,道行修为不得不水涨船高。正如那些踏遍千山的苦行僧,一辈子只修心性,不修神通,但若是给他一本佛宗修命性的功法,哪怕是一具百窍尽枯的垂垂老朽之身,亦能一日千里。” 俞和似乎懂了一些,眼里不时闪过明悟的光。广芸大家莞尔一笑道:“而且俞公子天赋异禀,不可以寻常道理论之。所谓灵丹仙果之属,无非是纳聚天地灵炁的精粹罢了。寻常炼气士取天地元炁修行,那是‘乞’,或者‘摄’。而俞公子身负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得四灵入体,厚土镇压,所修功法也是神秘莫测,我观你打坐吐纳时,诸天元炁纷纷来投,倒似是盼着能为俞公子所用。故而俞公子何须吞服什么灵丹仙果,但吸一口元炁入腹,已与服食灵丹无异。依广芸之见,俞公子只要长存此一颗豁达之心,自然而然大道可期。如此天资福缘,当真是令我等平庸的修道之人好生羡慕呢。” 俞和脸上发红,拜谢广芸大家而去。 自打问过了这一回之后,俞和也就心中释然了,他既不强求勇猛精进,也不再因修为渐增而惶惶,一切顺其自然。 太乙禁符尽数炼作元炁,便有道神念自灵台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中流出,在识海中显化成一篇千字法诀。俞和凝神一读,讶然发现这赫然就是终南仙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的法笈。只可惜这篇法诀未全,仅有其中“下品六禁”的修炼之法,六道上清仙箓熠熠生辉,不需俞和再去观想,信手一指便可施展出来。 俞和熟知六角经台的妙用,但他没想到连上清宝术也能推演得出来。可惜邵人杰道行尚浅,只修习了“太乙金光十八禁”的“下品六禁”,若是修满了全部十八道禁法,俞和这次就能尽窥这终南镇派宝术的玄机。 只是若邵人杰能将“上中下三品十八禁”一齐施展出来,俞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镇压得住那些符箓真形。 一切自有缘法,不可强求。俞和自嘲的笑笑,心想:“如今已然是得了大便宜,可自己却还贪心了起来,果然是执念未消啊。” 再将真元运转九大周天,自觉一身通泰畅快,俞和收功而起,招手撤去了阵法。他游出一缕神念,往顺平楼的后庭苑望去,忽然间脸上神色一变,眉头皱起。 杜半山这时躲在厨师小杜的木屋子里,身上门上全贴了敛息灵符。他已换回了平常穿的布褂子,侧身躺在木榻上佯装熟睡,其实心里正回想着方才所见的那不可思议的一场斗法。 正翻腾着诸般念头时,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了一道惊雷似的声音:“还在睡?速去南边精舍救局!” 第二百五十六章 子落尽,亲下场 这边俞和、杜半山与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匆匆斗法一场,可除了几股怪风和高天上隐约约的数声闷雷之外,便再没引发什么惹人注目的异相。寻常人哪里知道这是附近有道门高手在斗法,他们只当是天候变迁之兆,谁也没有多加理会。 唯独初入炼气境界的司马雁察觉到了异样,那纷乱的天地元炁,似乎在传递着不安的情绪。她暗中传讯问了半山师兄,可得到答复却是含含糊糊,杜半山只让她莫要多问,莫要多想,留神戒备精舍左近的情形就是。 屋外的老康掌柜和秦念娘缠住了那“妙手阎罗”贺二娘。老康掌柜人如鬼影一般的绕着贺二娘兜圈子,不时发掌进击;而念娘站在二丈外,寻隙用刺血签偷袭;贺二娘也不示弱,她一身真气越斗越盛,精妙招数层出不穷,双条手臂如花蟒穿空,神出鬼没。 三人斗得难解难分,如今已是二百招开外,尚看不出胜负之数。 不过屋里司马晟和洛环玉却有些奇怪,屋外明明还坐着个神完气足的“一刀断水”老吴头儿,可四妹司马雁却始终是一脸神情凝重,似乎心里甚是忐忑不安。司马晟捋了捋今晚这局,心想就算是郑铁匠此时袭来,最多也就能与卖面老吴斗个半斤对八两,何况前院里还守着个皮糙肉厚的六顺子,两边厢房里也埋伏了自己的护卫,这些人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但都也能使把子力气。如此形势一片大好,自家小妹却在因何事而发愁? 司马晟忍不住偷偷开口去问,但司马雁并不答话,她只是摆了摆手,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隙,向屋外不住的张望。 如此一来,司马晟和洛环玉也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墙根壁炉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恰如屋外传来的打斗声紧一阵慢一阵。 转眼间再是几十招拆过,老康掌柜越斗越觉得不对劲,但他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有古怪。身在局外的老吴头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手按短刀,细细看着贺二娘一板一眼的伸手抬腿。 又过了数招,老康掌柜因为心中存了杂念,故而招式运转之间迟滞了一瞬,在他左胯处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而恰在这时,贺二娘的眼神也刚好瞟向了老康掌柜的左胯。 不妙!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立分生死胜负。老康掌柜心中一竦,急抽掌退步,想要尽量躲开贺二娘势必发出的雷霆一击。念娘看到老康掌柜的招数急变,虽然不知道有何变故,但也急忙抖手射出十支刺血签,罩住了贺二娘的双肩要害。 可等老康掌柜脱开战圈,运双掌封住门户,抬眼再望时,却发现贺二娘似乎根本没有窥破他左胯处的空门。人家虚晃了一招,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好整以暇的伸手去接念娘的刺血签。 以贺二娘冠绝朔城老街的武功,断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处破绽。而且这是个能够一举打破僵持局面的绝好机会,怎的贺二娘就这么白白的浪费了?看她好像全然没有趁乱追击老康掌柜的意思,只是悠闲的拈住了十支刺血签,翻手朝念娘掷了回去。 老康掌柜的心头猛闪过一道灵光:莫非这贺二娘根本未打算与他们分出胜负,她只是要缠住精舍前的三人?若真是如此,能请动贺二娘来打前阵的人,绝不可能是郑铁匠,那唯有司马家的二爷与三爷,才能有这份天大的面子。 当时不过是一眨眼之间,老康掌柜心中已然转过七八个念头。他引双掌欺身而上,又开始与贺二娘近身缠斗。可这一次,老康掌柜留了个心眼。 拳掌破风,人影交错,短短十息功夫又是数招对过。老康掌柜忽然眼珠一转,故意卖了个花招,似乎是一口真气不济,把掌势使得老了,结果一条左臂尽是破绽,略显突兀的顿在贺二娘的面前。 卖面老吴看懂了老康掌柜的心思,他目光炯炯的望着贺二娘。就见贺二娘盯着老康的左臂,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诧异,她略微迟疑了一瞬,依旧没有趁此良机制住老康掌柜,只是刻意将手底下也缓了一缓。 于是场中的打斗情形就登时古怪了起来,好像两人都突然到了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口上,全把招式给用老了。 老康掌柜喘了口气,似快实慢的撤回左臂,而贺二娘拖泥带水的斜挥来右掌,在半道儿上用掌缘往老康掌柜的手腕上轻轻一格,算是拆过了这招。 这式一过手,可就全然不同于方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激烈打斗了,俩人活脱脱像是在演练着出招拆招的套路。 念娘自然也看得出其中的端倪,她趁机一招手,接着乌磁铁的吸力,将那些射出的刺血签一一收回,然后手挽彩绦,俏生生的立在原地,静看老康掌柜要如何行事。老吴头单手提着断水刀站了起来,但他却并没有去看老康掌柜与贺二娘,而是运足了目力,转头向四面八方扫视出去。 “多谢二娘手下留情。”老康掌柜一收招式,笑嘻嘻的朝贺二娘抱了抱拳。 可贺二娘抽了抽嘴角,并没有答话。老康掌柜故意咳嗽了一声,朝四周团团一揖到:“看戏的诸位,还请现身一叙吧。” “铜算盘七十七子,算钱财也算性命!老康,还是你厉害,连二娘亲自出马,都瞒不过你。”瘦瘦高高的郑铁匠身穿一套黑绸缎夜行衣,从远处的假山影子里走了出来,那一对比别人长出许多的胳膊,垂在腿边荡来荡去,左右小臂上,各扣着一具厚重的镔铁护腕。 老康掌柜一沉脸,低声喝问道:“老郑,六顺子呢?” 郑铁匠嘻嘻一笑:“大堂里睡觉呢,老哥儿莫担心,我只是封了他的穴道,睡饱了自然会醒转。” 郑铁匠边走边笑,还伸手拆下了胳膊上的铁护腕。看他这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精舍前的老康掌柜三人就越发担心起来。郑铁匠表现得如此胜券在握,绝不会因为是有贺二娘在场,暗中必定还藏着高手。而能让贺二娘和郑铁匠打前阵的人,这身份就是呼之欲出了。 “是二爷、三爷莅临顺平楼了么?”老康掌柜的抱拳一揖。 “大哥,四妹!夜深风寒,我可是来讨杯热茶喝的。”一道声音随风而来,从夜空中落下一团灰色云气,就地一翻滚,显出司马家老二司马晨的身形。 这位身藏戊土灵根的司马家次子,面貌生得跟司马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因为修行终南仙宗炼气术小成的缘故,看起来要比司马晟年轻许多,像是个刚刚年过而立的人。从气势上来讲,老大司马晟沉凝内敛,有一股子西北大汉的浑厚劲;而老二司马晨,却带着一股飘逸出尘的味道,身上披着整洁如新的青布长袍,大袖随风飘摆,很是符合道门修士的形象。 随着老二司马晨现身,司马家的老三司马昊也从假山后面的阴影中转了出来,他与郑铁匠一样穿着黑绸夜行衣,走路时龙行虎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见到司马晨与司马昊两人同时出现,老康掌柜、秦念娘与老吴头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对面的东家主角儿出场,他们这些扯线木偶,就到了该退台的时候。且司马家的人亲自登台,那今夜的这出戏,可就全然不同了。 老康掌柜对着司马晨和司马昊抱拳道:“老康拜见二爷、三爷。” 言毕躬身撤步,与秦念娘和老吴头儿让到一边。身后精舍的木门一开,司马家的长子司马晟和小妹司马雁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四位司马家的嫡系血亲兄妹一见面,八目相视。 老二司马晨笑道:“洛女侠不出来露个脸儿么?大哥你倒真是小气得紧,这位未来的大嫂,还舍不得让二弟见上一见?” 司马晟把面孔一板,沉声道:“老二,你口没遮拦的在这里说些什么?” “大哥息怒。”老二司马晨对老大司马晟拢手一揖道,“都是自家人,我也不绕那些弯子讲话。二弟劝大哥一句,那洛环玉的浑水,你还是莫要去趟的好。大哥也知道,老爷子因为这洛姓女子,一直对大哥你心存不满,如今这洛姓女子摆明了是要通胡叛雍,大哥你若再一意护着她,那可就不光是男女之情的小事,而是有违侠之大义了。咱家老爷子的脾气,大哥你比我更懂,若大哥能亲手把这洛姓女子交给老爷子发落,他必定会对大哥你另眼相看。而大哥也好趁此机会,挥慧剑斩情丝,了去心结。如此两全其美,或许父亲一喜,我司马家下代家主之位,便会交到大哥的手里,此本乃是众望所归的。” 老三司马昊站在司马晨身后。他听了自家二哥的这一番话,心中可不大痛快,肚子里埋怨道:“二哥啊,二哥!这话说得倒真是漂亮!只是你心中可还分得清楚,这到底你是来帮我擒住那洛环玉,还是来劝大哥浪子回头的?老爷子要是对他另眼相看了,我这番辛辛苦苦的谋划,可不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司马昊拿诧异的眼神盯着司马晨的后脊梁,可老二司马晨侧过身子,朝老三司马昊摆了摆手道:“三弟莫要腹诽,如今二哥已是道门中人,将来得成还丹道果,闭关神游天地,一坐就是百年不醒。这区区司马世家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缕凡尘牵挂,早晚是要斩去的。修道人不可妄言,否则会落下因果报应,惹来心魔缠身。我平心而论,在你与大哥两人中间,还是大哥的性子更适合成为司马世家的下一代掌舵之人。须知若是打江山,自然要仰仗你这种满腔锐气矢志的英雄人物,可我司马世家如今雄踞凉州,江山已然在手,只是火候尚浅,要的却是大哥这样的行事沉稳之人坐镇中堂,为后世子孙夯实基业。” 身为终南仙宗外门弟子的二哥这么说,老三司马昊也不敢开口反驳,他环抱双臂,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司马晨一笑,转头又对大哥司马晟说道:“老爷子年事已高,大哥就莫要再因为这些儿女孽情惹得他老人家发怒了。将这洛姓女子擒回家中,哄得老爷子笑笑,若待查明真相,她真是迫不得已,那寄身于司马家大宅中,凭咱们老爷子的手段,要护她周全易如反掌,正好也可以让她安安心心的作我司马家的长房大嫂。然后大哥再赶紧多娶几房小妾,为我司马家开枝散叶,那才是一桩皆大欢喜的美事!何必弄成如今这样,让你我兄弟生隙,更让老爷子不喜?” 司马晟默不作声,似乎陷入了沉思。老二司马昊以为大哥司马晟被他这番言语打动了心思,于是笑盈盈的迈步上前,就要朝精舍中走去。 可他才走了三步,忽见司马晟一皱眉,举起右臂,以手中的连鞘长剑往司马晨身前一横,沉声道:“老二,站住。” “大哥,这是何意?”司马晨笑了笑道,“莫不是怕弟弟手脚粗重,伤了未来的大嫂?你且宽心,我终南仙宗有的是神通手段,保管不会折损了她半根毫毛。若是大哥觉得由弟弟出手不妥,那我就在这儿陪着,大哥亲自把嫂嫂请到我司马家大宅里去,可好?” 司马晟摇头,坚定的道:“老爷子的脾气我知道,环玉这次若是进了司马家的大门,定然是九死一生。” 司马晨皱眉道:“大哥你是执意要同老爷子作对?” “非也,此事大可不让老爷子知晓。”司马晟拦在司马晨的面前,一字一句的道,“环玉是受人所迫,这我已查明,毋庸置疑,禀明老爷子只是徒生事端。何况她去司马大宅,恐怕还不如在这顺平楼安全。” “大哥以为,凭你和小妹的力量,能护得住她?”司马晨脸色转而阴沉,他把双眼一眯,脚下又朝司马晟迈了一步。 炼气士那股挟着天地之威的浩然气势,自老二司马晨的身上升起,宛如大海潮汐一般的,向大哥司马晟席卷而去。 司马晨此时的修为道行,或许在俞和的眼中委实不值一提,就连杜半山都能随手将他打压下去。但对于在场的这些凡俗武林高手来说,那已经是不可匹敌的存在。 老大司马晟只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巨浪当头打下,他两耳轰鸣,身子颤抖不休,几欲软倒。但司马晟心里却不服输,把牙齿狠狠一咬,打熬半辈子的内家真力灌注双腿,一式“千斤坠”使出,两只靴子陷入地面数寸,硬挺着寸步不退。 不远处的老三司马昊口含冷笑,而司马晟身后的小妹司马雁转动一对明眸,犹豫着是不是要揭开自己同为道门修士的身份,帮这位深陷情孽的兄长一把。 “大哥在我面前,何必逞强?”司马晨笑得很轻松,他作势又要一步迈出。但对面的司马晟脸色铁青,将长剑交到左手,而右手已然握住了剑柄。他曾对洛环玉许诺,任何想要不利于洛环玉的人,都须得先踏过他司马晟的尸体,如今为了兑现这句话,司马晟不惜与自家兄弟拔剑一战。 司马晨看大哥想要拔剑,脸上闪过一道戾气。司马雁看得分明,她把心一横,暗暗吸气,就要自关元内鼎中催出道家真元,施展昆仑仙宗道法,去阻挡住二哥司马晨的脚步。 就在这司马家内斗即将爆发的紧要关头上,天空中忽然打了个电闪,紧接着奇光大作,有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显化出来,一团五彩霞光承托在这人影的足下。 这人影以道门镇魔真言之术发出的声音,恍如天雷震荡。 “统统住手,退下一旁!” 一股如山岳盖顶般的庞然巨力轰然落下,司马家老二司马晨的脸上立时变色,他“蹬蹬蹬”连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强催一口真元护住周身,讶然抬头观望。 司马雁一听这声音,就把刚刚聚拢的一丝真元重又藏回了关元内鼎之中。她面露喜色,看着天空中那模模糊糊的人影,心道:“半山师兄,你可算是现身来救场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显仙踪,昭其心 话说杜半山被俞和的一道传音提醒,急忙游出神念,刚好看见司马家的老二司马晨放出道门修士的气势,震慑了精舍前的一众武林高手。 半山师兄不愿暴露他“厨师小杜”的这个身份,于是就祭出了法宝八节紫竹鞭,以一道神念附在法器上,在精舍前的天空中显化出朦朦胧胧的身影。 这条八节紫竹鞭本就是昆仑仙宗里小有名气的一件古宝,而杜半山这次也是有意要将司马晨的威风打落,故而动用了一口本命真元。所以那人影散发出来的滂沱气机,已与寻常还丹初境的修士不相上下。 司马晨不过是个终南仙宗的外门弟子,修为虽然比小妹司马雁要高出不少,但跟杜半山一比,就还是差了一截,再加上八节紫竹鞭的法器之威,他当场就被那落下的千钧气势镇压在了原地。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整个人好似不堪重负般的佝偻着背脊。 这时的司马晨再不复方才的强势,已显得很有些狼狈。 不光是老二司马晨,老三司马昊、贺二娘与郑铁匠也不轻松。他们虽然没有被杜半山直接以法宝之力镇压,但每个人都觉得身子上仿佛被无数道铁箍紧紧勒住,四肢动弹不得,连呼吸也有些不大顺畅。 司马晨艰难的拢双手朝天作揖道:“哪位道友如此闲暇,却来插手我司马家的凡俗琐事?在下终南仙宗上清院司马晨,还盼道友收了神通,下来一叙。” “终南仙宗上清院?”头顶那道人影一开口说话,就好似有道道雷声滚过天穹,“方才一个姓邵的娃娃,是你的师兄吧?吵吵嚷嚷的惹人心烦,让贫道打发他回终南山面壁思过去了。你这姓司马的娃娃,怎的也是如此喧哗?看来你家终南山上清院的师长,对门下弟子的管教可当真不甚严厉。” “邵师兄已回终南山去了?”司马晨闻言大惊。 那邵人杰可是他终南仙宗上清院真传弟子里面出类拔萃的人物,平日里司马晨煞费苦心的巴结着,才让邵人杰对他颇有些好感。此番邵人杰出山历练,回程时刚好路过朔城,司马晨就大费周折的请他到朔城里小住几日。 如此谋划,原是因为老三司马昊听郑铁匠说了头天晚上顺平楼里发生的古怪事情,猜测可能已有修道之人插手进来,所以老二司马晨为确保万无一失,就求邵人杰住到顺平楼中,为今晚之局压阵。而邵人杰心里盘算,若真是有修道之人插手,那这洛环玉要交给赤胡密使的,多半是一件要紧的物事,他来掺合一脚,说不定就能撞到一场机缘。而且反正上月已接到贺二娘的秘讯,说她收集了一些药材,正待与邵人杰交换灵丹,于是邵人杰也就欣然答应了司马晨的请求,大摇大摆的住进了顺平楼后苑。 到了晚上,各家的角儿粉墨登场。 南边精舍前有贺二娘缠住了老康掌柜和念娘;郑铁匠摸进酒楼前堂,封住了六顺子的穴道;而西边小院那边,隐隐有天地元炁震荡和修士斗法的异象显出。藏在暗处的司马晨以为,这定然是邵师兄大展神威,将那潜入顺平楼的修道人给镇服了,如此一马平川,正好自己现身出去,风风光光的了解这场闹剧。若是能将洛环玉擒回司马大宅,家里老爷子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将地库中珍藏的几件灵物赏给自己。 可惜司马晨如意算盘打得虽好,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这座小小的顺平楼里,何止是有修道之人暗伏?那简直就是藏龙卧虎! 只三招两式之间,邵人杰就让俞和给收拾得灰头土脸,夹着尾巴仓皇逃回了终南仙宗。而从小没受过这么大挫折的邵人杰,从此就落下了一块心病,他连带的,把此事的始作俑者司马晨也给怨恨上了。 邵人杰一头撞到了铁板上,可司马晨并不知道详情。在司马二爷的眼中,邵师兄虽然证得还丹道果才只数年,但身负终南仙宗两大镇派宝术,又有异宝护身,门中还丹四五转的修士未必是他的对手,那已然是陆地神仙般的存在。区区洛环玉一个凡俗女子,她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总不可能有行将还丹道果圆满的前辈高手护着吧?在这小小的朔城地界,自己有邵师兄在背后撑腰,还不是足以横着走? 可偏偏这司马晨和邵人杰都是今晚出门没看老黄历的,一道霉运当头不散。撞上了俞和这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存在,他俩注定是要乘兴而来,败兴而逃。 杜半山刚才说的那番话,其实也是俞和暗中传声,命他公然说出来的,不然杜半山怎敢冒冒失失的讲出邵人杰已然大败而走的事情。 “你家师长没教过你,身为道门中人不得插手凡尘琐事么?司马二爷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这才学了点终南炼气术的皮毛,既不在家中闭门苦修以求精进,也不去斩妖除魔造福一方,却在这儿冲着你自家大哥发威,真不怕让人笑话?” 那人影发出的声音威严弘大,可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尖酸刻薄。站在精舍前的众人面面相觑,老二司马晨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生难堪。他愤愤的昂头抗声道:“前辈又是何方神圣?既然口口声声说道门中人不得插手凡尘琐事,那前辈在此,又意欲何为?我司马晨管的是我司马家的私事,不敢劳烦前辈在这里指摘对错。” 头顶那人影晃了晃,发出了几声冷笑道:“贫道乃是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奉法旨到此监察,你说我该不该管这事?” 凉州府供奉阁执事?这道身份一揭开,司马晨登时哑口无言了。他作为一个尚未脱身凡俗的终南仙宗外门弟子,对这些在俗世中行走的供奉阁执事早有甚多了解。这些人分享着大雍王朝的气运,领着王朝派发的灵俸,替皇帝老儿镇守江山。说到监察凡俗诸事,那就是人家供奉阁的本份。司马晨暗暗心惊,这洛环玉包袱里面装着的,究竟是什么物事?居然把凉州府供奉阁执事都惹来了朔城,莫非她此行真的关乎大雍气运? 司马晨无话可说了,只得恹恹的垂下了头,而其他人更是不敢吭声。只听见头顶那人影厉声喝斥道:“尔等统统各自回去,莫要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三息之后若还不走,贫道便亲自作法,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去该去的地方?这该去的地方是各自家院里,还是阴曹地府奈何桥头? 老二司马晨、老三司马昊、贺二娘和郑铁匠闻言浑身一颤,他们忽觉身上的桎梏松开,便立时头也不回的纵身而去,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就连老康掌柜、秦念娘和卖面老吴也急急忙忙的向司马晟和司马雁抱拳一拜,各自展开轻功,躲回了自家屋里。 还站在精舍前面的,就只剩下老大司马晟和小妹司马雁。 司马晟心里觉得,自己该去的地方就是在精舍中陪着洛环玉,但他又不知道头顶上这个凉州府供奉阁执事的意思,是不是让他回到精舍里去,于是司马晟只好呆立在原地,没有挪动步子。 而司马雁知道天上这人就是自家半山师兄,她倒不慌不忙,俏立在司马晟身后,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师妹,莫要露出马脚。”一丝细细的声音钻进了司马雁的耳朵里,“接下来我得演场戏给你大哥看。” 半山师兄演戏给大哥司马晟看?司马雁不解,皱眉正想追问,可杜半山急急传音道:“师妹切莫讲话,谨记要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来。其实这并非是师兄我的本意,此间另有高人藏身,我也是按照他的吩咐行事。不过这位高人是友非敌,他说想要点醒你家大哥,令他莫要在痴迷洛环玉此女,所以吩咐我一定要演出戏给你大哥看看,师妹不必担心。” 司马雁何等聪慧,明眸一转,便装出了一副惊惶不定的神情。她心中暗想:“难道大哥也被道门真人看中了,这是要让他斩断情孽,然后赐他仙缘么?无论如何,若大哥能看得清洛姊姊这人,不再为她而深陷情苦,那也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只听头顶上的人影对着司马晟喝问道:“你为何还站在此地不走?” 司马晟朝天作揖道:“在下想求仙师放过环玉!她此来朔城,先前已被人逼着服下了毒丸,实乃是迫不得已,非是其本意要做那通胡叛雍之事,恳请仙师明察。” 人影冷冷一哼,激荡得周围狂风乱舞。 “她若是肯将东西交给贫道,我自然不愿多增杀孽,还可作法替她摄出毒丸!” 精舍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只见洛环玉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扯住,整个人跌跌撞撞的从屋子里摔了出来,但她兀自将那随身的包袱紧紧抱在怀中,丝毫不肯松手。 “环玉!”司马晟急纵身扑了过去。他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洛环玉,手中长剑出鞘半尺。 “速速把你包袱里的东西交给贫道!”那人影所发出的声音唤起道道狂风,飞沙走石如激射的弹丸一般,打得司马晟浑身作痛。 洛环玉瑟缩在司马晟的身后,双臂死死的搂着包袱,一声不吭。 天上的人影冷冷一笑道:“好一对生死鸳鸯,我倒要看看,是这情郎的性命重要,还是那包袱里的东西重要!” 那人影的话音一落,司马晟喉头里就发出了“咕”的一声。 再看这位司马家的长子,好似被看不见的巨手牢牢捏住了肉身,整个人被提到离地一丈的半空中。司马晟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周身骨骼“咯咯”乱响,四肢都已有些扭曲了,那一口长剑撒手跌落下来,剑鞘上布满了裂痕。 司马雁听杜半山口口声声说只是演一出戏,可没想到竟然会是如此激烈的戏码。她看自家大哥这痛苦万分、命悬一线的样子,司马四小姐把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肚子里面已将半山师兄和那所谓的“高人”骂过了一百遍。 “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贫道保证你们两个人可以安安稳稳厮守下半辈子。但若你执意不交,那我就捏死你这情郎,看看他流出来的血,会不会令你改变主意。” “环玉……”司马晟人在半空中颤抖不休,他挣扎着想开口说话,可那看不见的巨手用力一握,司马晟登时凄声惨嚎,手脚一阵蹬踢,闭眼昏死了过去。但那人影招来一道冰冷的水汽,又把司马晟激醒了过来,此时已是七窍溢血。 “大哥!”司马雁掩口惊呼,可杜半山在她耳边不停的安慰,信誓旦旦保证司马晟安然无恙,这一切都只是在做戏而已。 半跪在地上的洛环玉一直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仿佛那个包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女子竟然看也不看正饱受折磨的司马晟一眼,她只是低头不言不语,似乎司马晟所受的苦楚与她毫不相干。 司马晟看到洛环玉的这副模样,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丝异色,脸上也闪过决然的神情。而司马雁暗暗摇头,叹了口气。 “好狠心的女子!你家情郎舍命护你,可你却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看来在你眼中,那包袱里面的东西,竟比他这一条的性命还重要么?不过贫道向来有慈悲之心,司马晟,今日我就让你把这荒唐的女子看个真切,教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知道自己是因何而白白丢去了大好性命!” 头顶上的人影晃动,一道呼啸的罡风将洛环玉从地上掀起数尺高,狠狠摔了个大跟头,那包袱脱手甩出,朝天上飞起,层层包袱布缓缓散开。 洛环玉看见包袱被天上的道人夺走,她就好似被抢走了什么心肝宝贝一般,猛然倾尽全身之力从地上跃起,手舞足蹈的向那包袱扑去,神态几近疯癫的嘶声尖叫道:“不,不,不!不许看!” “砰”的一声闷响,洛环玉被罡风卷得倒飞出去,无形的气劲将她牢牢的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司马晟拼了命想挣脱,可在天地元炁化成的囚牢中,他一个凡俗内家高手再怎么使力也是徒劳。司马雁倒是目光闪烁的看着天空中的包袱,有些期待那包袱里面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最后一层包袱皮即将散开之时,也不知又有什么变故发生,那天上的人影突然化作一道紫气消失了。无形的气劲散开,司马晟和包袱都重重的跌落在地上,洛环玉双脚并用,毫不顾忌形象的扑身过去,将包袱抢到了怀里,拿戒备的眼神盯着司马晟和司马雁。 司马晟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形势急转。司马雁觉得蹊跷,急忙传讯去问杜半山,但讯符发出之后,却是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正各自转动心思时,突然月光一暗,有股怪风不知从何处来,“呜呜”的在精舍前只略一转,三个人就身子发软,齐齐翻身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盘膝坐在小木屋中的俞和收起法决,抬起头,神色古怪的隔着窗户纸望向东南方。在那一片清明的夜空之中,由七八道微不可查的星光闪耀,直朝朔城方向而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锦囊计,一敌七 天上星光一闪,在俞和住的那围小院子前,凭空显出了七八道仙霞缭绕的人影。 为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作了个手势,他身后有个书生打扮的紫袍修士立刻掐诀做法,将一道禁制灵阵小心翼翼的祭出,其阵法刚好罩住了俞和布下的灵阵,但又不互为冲突。 等万千阵符皆隐入虚空,灵阵稳固下来,这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才轻轻咳嗽了一声,朝小院拱手一揖道:“终南仙宗上清院张山、陈化灵、宋远等携劣徒邵人杰前来向先生谢罪,还盼先生现身一叙。” “吱呀”一声,那小院里的屋门敞开,俞和依旧幻化成之前的青袍少年,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迈步出来,他一边拖拖沓沓的朝院门口走,一边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似乎对于熟睡中遭人叫醒这事,十分的不满。 俞和往院门前懒洋洋的一站,眯眼看了看面前着七八位仙风道骨的终南修士,他展臂舒活了一下筋骨,哈欠连天的道:“你们终南仙宗也是有点味道,打了一个小的,就来了一群老的。哥哥我睡得正香甜,你们也就少绕弯子了,这回真是来道歉的,还是替那小子找回场子的?” 听了俞和这话,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脸上依旧是挂着恭敬而谦卑的笑容,但他身后有几位终南修士可就立时变了脸色,这几人低低的冷哼了一声,凌厉的神念澎湃而出,一重重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此时在这小院前站的,一共有八位终南仙宗上清院的修士,被俞和方才打服的邵人杰缩在最后边。他虽然已经换上了崭新的白袍子,头顶发髻也重新梳理工整,但却一直低垂着头,双手反剪在身后,上半身束着一条手指头粗细的棕麻绳,这样子似乎是被门中师长给绑了,专门押到小院前来请罪的。 俞和心中冷笑,这终南仙宗上清院的修士可真能装样子给别人看。那条棕绳虽然坚韧,但绝非是件缚仙法器,拿来捆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还能顶些用,可绑在邵人杰身上,也只是故意作出这般模样来罢了。区区棕绳一条,还丹境修士根本毋需使力挣动,只消放开一丝护身罡炁,这绳子立时便会寸寸断落,至于那甩在身后的粗大绳结,就只是个笑话而已。 而站在邵人杰身前的七位终南仙宗上清院修士,那可就实实在在的展现出了终南仙宗作为三清嫡传正宗、道门上古大派的赫赫威风。俞和粗粗一眼望去,在这上清院七修之中,竟然无有一人低于还丹六转的道行,其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还有紧随在这老道身后的一位紫袍书生和另一位长髯秃头老叟,三人身上散出的雄浑气机,正毫不掩饰的展示着他们还丹九转大圆满的境界。 再加上终南仙宗万古窟里那数不胜数的上古奇珍异宝,俞和毫不怀疑面前的终南仙宗上清院七修里面,至少有五位足能同罗霄剑门的掌院真人一较高下。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三人,那身上的气机犹如汪洋大海一般浩瀚,而且他们不知是祭炼了什么前古重宝合入肉身,每个人都的身形之中,都潜伏着一股亘古荒蛮的恐怖气息。 若这终南仙宗上清院七修合力一击,寻常玄珠大修都得暂避其锋芒。 站在后列的几位终南修士以神念上上下下的扫视着俞和,似乎恨不能把神念化成亿万牛毛针,从俞和的毛孔中刺入肉身,仔仔细细的看清这无礼少年乃是何方神圣。但前面三位还丹九转的修士倒是一脸淡然,为首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又作一揖道:“深夜来访,乃是贫道等失礼了。此行自然是给先生赔罪来的。人杰,你且过来。” 老道人一招手,那站在末尾的邵人杰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垂头丧气的走到老道人身边。这老道人皱眉喝道:“还不快些向先生赔罪,若先生肯原谅了你,你回山之后或可将责罚减半,若先生不肯原谅你,那你就自去思过崖悔悟十年吧。” 邵人杰虽然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见他两颊上面皮抽动,便知道这人狠狠的咬住了牙关。 俞和施施然的抱臂往邵人杰面前一站,冷眼盯着邵人杰直看。 师长有命,邵人杰也不敢违逆,他暗暗的运气半晌,才冲着俞和一躬身,口里硬邦邦的说道:“求先生原谅晚辈冒犯之罪。” 俞和撇了撇嘴角,翻开眼皮淡淡的说道:“小孩子不懂事,闹一闹也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知道俞和此时幻化出来的青袍少年,从面相看上去可比邵人杰还要年轻了几分,但他故作老气横秋的语气,数落那邵人杰是小孩子胡闹,教人听了当真有些怪异。 有师门长辈撑腰,邵人杰这时根本不惧俞和,但他当下又不好发作,于是只能直起腰,一言不发的转头就走,站回了上清院七修的身后。就看他咬牙低头,双肩微微颤动,胸口如风箱一般起伏不休,那条棕绳几乎只差一丝就要被他撑断,可如今这场戏不得不做,他也只能苦苦收束真炁,保持被绳索紧紧捆住的样子。那一丝一丝的杀气,在邵人杰头顶徘徊不散,几乎能显化出念煞法相来。 “贫道疏于管教,这门下弟子行事唐突,冲撞了先生法驾,终南张山还求先生莫要责罪。待回山之后,贫道定会令此劣徒面壁思过,好生打磨心性。”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丝锦囊,以双手捧了,呈到俞和面前道,“先生替贫道管教此子,张山足感盛情,此乃一份小小的灵品,一来拜谢先生手下留情,没有将劣徒的道行打落,二来也算是谢罪之礼,恳请先生笑纳才好。” 俞和嘻嘻一笑,大大咧咧伸手抓起了这个小小的锦囊,他一边心急火燎的上眼去看这锦囊中的物事,一边虚情假意的道:“区区小事而已,张真人如此客气,可教在下好生惶恐。” 邵人杰站在上清院七修后面,看到俞和此时一副财迷心窍的模样,心里暗暗呸了一声道:“装模作样的!看看你那副贪心龌蹉的表情,就跟癞皮狗在路边捡到肉骨头了一般,嘴里还在说什么惶恐。你现在就得意去吧,等会原形毕露,有你的苦头吃!” 俞和并未注意到邵人杰偷偷露出的冷笑,他当着上清院七修的面,直接解开了系住锦囊口的金丝线,一脸期待的把两根手指探进了锦囊之中。 当俞和的手指穿过锦囊口时,他似乎觉得有一缕气流从锦囊中生出,绕着他的手指轻轻转了一匝,眨眼间又消失了。 俞和挑了挑眉毛,并未在意,他只是细细的分辨着锦囊中的物事。那上清院七修之首老道士张山虽然把话说得郑重其事,可这锦囊里其实并没放着多少珍贵的东西。十只小玉瓶中,分属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养气丹药每种两瓶,一件尚算佳品的聚灵阵阵盘,加上一块天山雪蚕丝罩面的蒲团,除此三样之外,这金丝锦囊中再无他物。 俞和忙着看锦囊中的物事,而对面终南仙宗的上清院七修,却目现奇光的盯着俞和的头上三尺。当俞和的手指伸进锦囊时,在他头顶上方三尺处的虚空中,悄无声息的显化出了一团淡淡的紫烟云气,在云气中央有一点金光明暗闪烁了五次,接着这团云气一翻滚,化作一黑一白两颗小小的圆珠盘绕一周,然后云气翻来覆去的一阵变化,却再没能凝现出什么具体的形物,短短两息之后,紫烟云气随风消散。 还丹五转境界,随身法宝是一对阴阳两仪珠。 上清院七修人人脸上掠过了一丝鄙夷,他们的目光再落向俞和时,可就已不是那么含蓄谨慎了。 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又故意咳嗽了几声,开口说道:“我观道友面相,似乎不久之前受了些元气震荡,莫不是被劣徒失手所伤?贫道身边带有灵宝玉罡丹一丸,可化解道友经络中潜伏的上清紫真大道炁,不知道友可还用得上否?” 说罢老道士又摸出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纯白丹药,托在掌心里。 这老道原本称呼俞和为“先生”,这时借锦囊设计,窥破了俞和的道行境界,立时就改口称作“道友”。俞和佯装无所查觉,只把眼珠一转,笑嘻嘻的道:“可多谢张真人了,自然是用得上的。” 老道士微微一笑,把托着那丸玉罡丹的手掌朝俞和面前一送。俞和动作麻利的将金丝锦囊塞进了怀里,大大咧咧的伸手去接丹药。 就在俞和的手指堪堪要拈住丹药时,这老道士突然将手掌一翻,五指成爪,指尖扣住了俞和的腕脉,他口中和声道:“本门真炁乃是上清道统正宗,道友不识其中玄妙,想要镇压化解绝非易事。还是让贫道祝你一臂之力,免得留下沉疴,误了道友的前程。” 老道士这话说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可三道真阴寒煞如同冰针一般,钻进了俞和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又有三道真阳火煞好似烧红的钢钎子,插进了俞和的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六道寒热罡煞颠倒阴阳,沿着俞和的手三阳经和手三阴经逆行而上,直取心络。 老道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身后的终南山上清院修士们,也对俞和露出了嘲讽之色;邵人杰身子一抖,那棕绳登时化为飞灰,飘飘扬扬的落到地上,他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举手点指着俞和道:“还丹五转!我就知道你是个装熊的货色,跟你家邵爷爷耍花招?你不是挺狂的么?今儿个就让你好生领教一下我终南山上清院的手段!” 可他话音未落,俞和抬头一笑道:“看来你不是诚心来赔罪的么。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过去赏你老大的耳括子。” 上清院七修一见俞和这时犹能开口气定神闲的讲话,全都吃了一惊。那抓住俞和腕脉的老道士一皱眉,猛催寒热罡煞,朝俞和的心脉撞去。 只见俞和把双目一瞪,左右眼瞳中各有一道奇亮无比寒光生灭,他长吸口气,那老道士顿时满脸煞白,面露惊惧。 他只觉得自己向俞和灌去的阴阳罡煞一刹间脱开了心念掌控,由他自己发力向俞和手腕经络中催逼,变成了俞和主动从他身子里吸摄阴阳罡煞。而且这吸摄之力是如此的强横,仿佛在俞和的身子里面,藏着一只饥饿的饕餮巨兽,那阴阳罡煞离体的速度,比方才暴增了数倍。 只是短短的一眨眼间,老道士就感觉到头昏目眩,脚底虚浮,似乎整个人行将脱力。他急急吸了口气,丹田内鼎中玉液沸腾,一道真元长河行遍诸脉,这才觉得身子重又回复了气力,可那五指尖处宛如黄河决堤一般,真元滚滚流逝,一去而不复返。 老道士想松开扣住俞和腕脉的五指,抽身遁走,可他指节一发力,就骇然查觉自己的手指居然牢牢的胶合在了俞和的手腕上,无论他如何使力,也再挪不动分毫,而且他越是用力挣动,那真元外泄就越发汹涌。 “诸位师弟速速救我!”老道士大喝一声。 那终南仙宗来的上清院六修,加上邵人杰同时怒喝发招,七道各色霞光雷火,对准了俞和当头打来。 “可笑!这样子哪一点像是来赔罪的?活该找打!” 俞和冷笑一声,将右腕一翻,他的五指如铁箍般反扣住了老道士的手腕,那老道士的真元更是如开闸泄洪一般的滚滚冲出。俞和猛力将老道士的身子硬拽了过来,树在他面前,成了一具活生生的盾牌。眼看终南仙宗上清院的群修祭出神通来打,俞和吐气开声,左手亮掌一立,猛朝终南群修拍出。 上清院六修和邵人杰一看自己打出的神通道术,恐怕大半要招呼到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身上,他们急忙各自沉气收招,但就在他们分神卸去自家罡劲反震的一瞬间,俞和将他从老道士身上摄来的真元,和自己的真元以万化归一大真符熔为一炉,在这一掌之中尽数打出。 “蓬”的一声闷响,小院周围显现出无数细小的符箓,如被惊起的流萤一般缭乱飞舞,两边布下的双重禁制灵阵摇摇欲坠,万千阵符闪烁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黯淡下去。 对面终南山上清院的修士人人脸色发白,六位高手倒还是只是气息稍有浮动,可邵人杰手按胸口蹲在地上,似乎受到了沉重的真炁震荡,他口中气喘如牛,额前冷汗淋漓。倒也难怪,俞和的这一掌,存心就是正对着邵人杰打出的,其他人不过是被席卷而来的掌罡扫中而已。 “连这朔城老街上的泼皮混混儿,都晓得打架的时候若是有自己这边的人被对方制住,就不要再冒冒失失的扑过去厮杀。小混混干架都知道进退周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爷,却一点儿章法都不懂?” 俞和一抬脚,跟之前他踢邵人杰一模一样,将架在身前的老道士踹得翻滚出去一丈多远,若不是那位紫袍书生抢步过来搀扶,老道士的额角就要磕在一块青石上。 这撕破脸皮的第一个回合,上清院七修中道行最高的老道士就被俞和以万化归一大真符狠狠的整治了一番。此时的老道士终于脱开了俞和的桎梏,如逢大赦的翻身站起,他暗暗运转玄功,却赫然发现丹田内鼎中的那颗内家九转还丹竟明显的缩小了一圈儿,粗粗一估算,他这一身辛辛苦苦打熬来的精纯真元,就在刚刚的数息之间,已被俞和摄走炼化了两成有余。 回想方才的遭遇,老道士如坠梦魇。当俞和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时,老道士觉得自己恍然间变成了俞和掌中的木偶,任凭人家摆弄,虽然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生生不息,但生出多少,一转眼便流失多少,连本命法器都无力催动。眼睁睁看着一众师弟打出的漫天霞光雷火扑面而来,老道士曾以为他这回铁定是遭劫了账,身死道消了。 如今大难不死,老道士恼羞成怒,面色铁青。他寒声喝道:“诸位师弟,此魔修炼了极阴毒的化元魔功,乃是天下大害。我等联手一击,务必将他斩杀当场,替天行道!” “上清紫真,炼魔证神!”上清院七修齐声念咒,七人闪身各据天罡方位,身上气机贯通、节节攀升,人人头顶腾起一片紫巍巍的九庆紫烟,云上端坐上清高圣太上玉晨元皇大道君法相,或捧玉如意或持太极图,对俞和怒目而视。 耳听得脚下大地沉鸣,眼望见夜空中星光垂落,这若不是有里外两重禁止阵法罩住了小院左近,单只上清院七修这一起手式,就能显出斗转星移的天地异相。 俞和搓了搓双手,冲着上清院七修嘿嘿一笑道:“诸位莫要动怒,哥哥我与你家终南仙宗乃是很有些渊源的,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那老道士厉声喝骂到:“我堂堂上清正宗终南仙门,怎么会与你这魔头有半分牵连?休要胡言乱语!” “老道儿,待我唤你家师门长辈出来说话,你亲眼一见便知。”俞和一耸肩,满不在乎的摸出了一片传讯玉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真元打入其中。 眼见这片玉符上奇光大作,有一灰一紫两道仙霞,挟着惊天动地的磅礴气势,从小小的玉符中飞了出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双仙来,情如亲 一灰一紫两道仙霞落地一转,登时显化出两个身披九色奇光的人影来。 左边是一高大挺拔的男子,此人身披灰麻布箭袖武生袍,外罩英雄大氅,腰悬青葫,手里把玩着一柄八寸银鞘短剑。看他面容俊逸出尘,颌下三缕美髯飘洒胸前,额前一对长眉垂到鬓边,眼眸中有万重金霞熠熠生辉,这男子只随意的一站,便隐隐然有一股令人不自禁想退步避让的威风煞气散出。 再看右边站的那位女子,人生的娇俏玲珑,青丝如云,面似皓月,眉目如画,一袭得体的紫绸宫装裹着身上,更衬得她腰身窈窕如柳,宛若是自《云宫群仙图》中走出来的瑶池素女。这女子身上无有一件金银玉饰,只拿青竹簪子盘起发髻,整个人好似一朵清水芙蓉,散发着宁静慈和的母仪气息,教人欲亲近而不敢亵渎。她俏生生的立在那男子身边,这可正是英雄配佳人,好一对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这两人的身形自玉符中显化出来,那边摆开天罡斗魄法阵的终南仙宗上清院七修,登时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个个化作木雕泥塑,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在七修的眼中,霎时间全都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神色,尤其是站定天枢、天权、摇光三处阵眼的三位还丹九转修士,此时已然满脸煞白,身子微微颤抖,几欲倒身膜拜。 只有邵人杰茫茫然的望着玉符中显化出来的两道人影。虽然从这一对男女身上所展露的浩瀚气势来看,此二人定是一对绝世真修,道行说不定更在玄珠大修之上。而且那女子身上所穿的,亦正是终南仙宗女修长老的服饰,可邵人杰却从来没有在宗门盛会中见过这一男一女露面。 俞和伸手摸了摸鼻子,对那一男一女笑道:“许久不见大哥大嫂,二位风采更胜往昔。” “更胜个狗屁!” 就在八位终南修士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那高大男子的身形一闪,人就扑到了俞和的面前,他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俞和的脑门上,把俞和打了个趔趄。 这男子横眉竖目的指着俞和骂道:“你小子还记得我这个大哥?三年,三年了!你三年都没来看我们一眼,就知道在自个儿外面逍遥快活,可还懂得大哥大嫂时时牵挂你么!” 俞和一咧嘴,尴尬的笑了起来,他一边连连摇动手掌,一边挪步朝小院子里退,口中分辩道:“大哥,你跟嫂子在终南山潜修,我这不是想着让你们俩能多些时间清净么?我前几年去看你们一回,闹得你们俩忙里忙外的半个多月不得闲,我这做弟弟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哪好意思有事没事就去叨扰你们啊!” 俞和脚底下溜开一步,那高大男子便紧紧的跟上一步,这幻化出来的人影虽只是元神法身,可那脸上的愤怒表情却与生人无异。俞和一边躲,一边偷偷朝那女子投去求饶的眼神,起初那女子也是佯装愠怒,但看俞和被逼得四处游走,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便犹如满山鲜花齐放,连那月光星芒都似乎明朗了许多。 俞和看那女子展颜一笑,登时仿佛望见了救命稻草,他三步做两步冲到那女子身边,忙不迭作揖讨饶道:“大嫂,好大嫂,你快帮弟弟拉住大哥。” 女子星眸一转,看了看那边呆若木鸡的上清院七修,伸出纤纤素手朝那男子一招,柔声唤道:“长钧,别逗他了。边儿上可还有不少外人看着笑话呢!” “真儿,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逗他么?”那高大男子怒气冲冲道,“这小子,一走就是数年渺无音讯,在这几年里,真儿你都不知道为他担心过多少次!我算看错他了,这小子就是个能惹得别人徒自挂念的纨绔祸害,俗话说长兄为父,我这做大哥的,今日非要好好赏他一顿家法不可!” 俞和一听,抱头钻到了那女子身后,蹲在地上不起来。这男人拿金芒四射的眼神往八个终南修士身上扫了一转,沉声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你们是哪座道院的门下?你家掌院老儿没教过你们礼数么?” 高大男子这一声叱骂,登时令上清院七修如梦方醒。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身子一震,额头显出冷汗,连忙带着六位师弟整理衣袍,规规矩矩的站成两排,朝这一男一女躬身拜礼道:“上清院弟子张山、陈化灵、宋远等拜见祖师上仙!” 邵人杰站在上清院七修身后,他看到师尊师叔等人躬身施礼,便也有学有样的一揖到底。可站在他左前边的终南修士忽然弹指射出一道罡劲,朝他膝弯里重重一撞,邵人杰吃痛,便再站立不住,“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地上。紧接着站在他右前边的终南修士侧转回身,探手兜住了邵人杰的后脑勺,将他的脑门子硬生生按在了地面上。 “咚”的一声亮响,邵人杰被砸得七荤八素,他不明究竟,挣扎着抬起头来,可就看站在最前面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猛转回头,拿冷冰冰的眼神对邵人杰一望,厉声喝道:“逆徒,还不快对祖师上仙叩头!” 老道人话音才落,那按住邵人杰后脑勺的终南修士屈指扣住了他的发髻,不由分说的,掼着邵人杰重重的叩头三响。 可怜这位终南仙宗上清院的天之骄子,那张俊美的脸上沾满了泥灰,额前皮开肉绽,鼻孔中鲜血长流。 邵人杰手撑地面,咬牙抬头,脸上布满了戾气,他那对骄傲的眼眶中,已然有些发红。 “不肖逆徒,你给为师老实一点!”老道人一缕传音,如炸雷般在邵人杰耳边响起,“你当这来的两人是谁?他们便是数年前回归本门的柳真子上仙和长钧子上仙,柳真上仙是我终南仙宗第四十九代的首席真传弟子,如今已证得天仙道果,连掌门大尊和终南十二太上长老都要向他们早晚请安。今日你若再胡闹惹事,被他们两位看在眼里,我与你六位师叔全都得去思过崖面壁百年,就算掌院大师兄亲临,他都不敢讲半个字保你!” “四十九代的首席真传弟子?天仙道果?”邵人杰一听,三魂七魄都惊得飞散了一半。 他猛然回想起数年前一次上清院群修夜宴,当时掌院师伯似乎心情极佳,素来拘谨的他居然喝了个酩酊大醉。酒后口无遮拦时,掌院师伯不慎说出了令他心情大好的因由。原来从终南仙宗上长老院传出了一桩惊世秘闻,说是有两位在外隐修万年的祖师高手突然回归了终南山门,以这两人的道行,几乎已是世间无人能敌,有了他们坐镇终南山,九州第一大道门之名必是终南仙宗的囊中之物。只要两位祖师高手不心血来潮飞升天関,就算齐聚天下魔道巨掣前来攻山,也管保是教他们有来无回。 当时上清院的掌院真人酒后失言,将这桩秘辛给抖了出去,终南仙宗的掌门大尊得知后勃然大怒,当众责打了上清院掌院三百金龙杖,外加面壁思过三年。可在上清院掌院受罚之前,这件事情已然被弟子们口口相传,轰动了整个终南仙宗。 两位祖师高手回归山门之后,深居于终南禁地太虚地肺灵穴中,从未在全宗弟子面前显身。只有掌院师伯一辈的高手,曾有幸聆听其中柳真子祖师开坛讲上清仙法真解,并且一睹仙颜,而邵人杰身为一介低辈弟子,却是从未有缘见过两位祖师上仙的真容。 不过自打终南仙宗的弟子们知道了山门中有两位绝世高人坐镇之后,那心气都渐渐的拔高了起来,在外斩妖除魔也是无所畏惧。常有人笑说,就算是一头误撞进了万古魔窟,只消一道火急信符发回宗门,说不定会有祖师上仙携终南山三大先天至宝裂空而来,翻手之间天崩地裂群魔伏诛,那是何等的威风快意? 久而久之,终南弟子们心里这份无所畏惧的底气,看在别派修士的眼里,就慢慢变成了一种目中无人的态度。而邵人杰的那股子骄横气,自然亦是来源于自家宗门鼎盛,既有睥睨天下的祖师上仙,又有三大先天至宝镇压气运,有如此大靠山可倚,他腰板岂能不硬,眼光怎能不高,脾气焉能不大? 但在场的八位终南修士,谁都没有料到,自家宗门引以为傲的上仙祖师,就这么被一个青袍邋遢少年拿一片小小的玉符招来了当场,而且来的还不是传音,竟是两道元神法相。 更可怕的,是这青袍少年居然既不跪拜也不行礼,直冲着两位祖师上仙叫“大哥大嫂”,而且那长钧子上仙还兴致勃勃的与这少年打闹了起来,看他们三人的样子,这就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 上清院七修人人衣衫汗湿,如果这青袍少年真是长钧子上仙和柳真子上仙的弟弟,那他又是多大的年纪?而他的修为又是何等高深?方才“叩命显神灵符”化出的还丹五转之相,又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邵人杰因为被俞和打落了颜面而迁怒司马晨,上清院七修此时在心里,也把邵人杰给翻来覆去的咒骂了无数遍。这邵人杰本来是上清院七修眼中的一颗明珠宝贝,可此时再看来,他彻头彻尾就是个惹祸不嫌大的害人精! 俞和看着那边面无人色的上清院七修,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他早就知道长钧子和柳真仙子去了终南仙宗,前几年俞和还去终南山探望过他们两口子。长钧子世上早已没了亲人朋友,柳真仙子也剩下一个物是人非的师门,两人相依为命,就都把俞和当成了唯一交心的好友。长钧子喝到大醉之后,非要拉着俞和与他八拜结交,俞和自然拗不过他,于是当下就朝天焚香,拉着柳真仙子一起喝了血酒。三人的岁数差了万多年,可俞和却管长钧子叫一声大哥,叫柳真仙子一声大嫂。 一场结拜之后,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对俞和更是亲近,真让俞和感觉到了一股血浓于水的亲情。他本来说在终南山小住三天,可长钧子强留俞和住了半个月之久。在这半个月里,两口子可真是煞费苦心的招待着俞和,喝的酒无一不是五百年份以上的陈酿灵酒,煮的茶尽是九州绝巅仙品,连下酒的菜,也都是终南山上的灵果灵禽。柳真仙子认为自家人饭食不能假手他人,于是样样菜肴点心全是她亲力亲为的烹制,结果堂堂一位国色天香的绝代女仙,却成了个满身油污的厨娘。而最离谱的,是柳真仙子居然搬来了终南仙宗的一件上古仙器宝鼎,可如此重宝竟只是用来烹煮菜肴。那做出来的菜式,一道道仙霞缭绕,一片片宝光流溢,俞和得小心翼翼的运转真元护住筷子,才能把菜夹得起来,且不说滋味如何鲜美绝伦,那一顿饭吃完,俞和得立即闭关运功,才能将肚肠里满胀的磅礴灵炁炼化。 半个月之后,当俞和“逃”出终南山时,他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皮膜下面灵光四溢,活像是个刚从泥土里跳出来的人参娃娃。 之后俞和就没再敢去终南山了,一来是他怕又惹得大哥大嫂辛劳,二来这番以天地奇珍填塞,以俞和的那点儿道行委实吃不消。 他虽是一片好心,但却没有体味到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心情。两人对俞和那真是视为亲兄弟一般,俞和没了音讯,柳真仙子就会时不时的念叨一番,还会偷偷借玉符为凭,游出神念去看看俞和的近况。而长钧子虽然总是大骂俞和忘了兄嫂,但每每寻到一坛子好酒,就会舍不得畅饮,只浅尝几口,便重又封存起来,说是要留给自家兄弟相聚时再喝个痛快。 都说“大道无情”,可既然修道的是人,便总有情义难断。长钧子与柳真仙子本就是寄情成道,对俞和这个成全他俩的恩人也是真心结交,当恩情变作亲情,更是有了百般牵挂。 柳真仙子看了看上清院七修,淡淡的道:“我记得你们几人来听过我讲法,且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了。” 长钧子一闪身,站回了柳真仙子身边,俞和急忙传音过去,叮嘱他俩莫要讲出他的真名来。长钧子一瞪眼,作势又要挥巴掌,可俞和咧嘴一笑,嘻嘻哈哈的躲远了。 那上清院七修听到柳真仙子发问,人人都不敢做声。为首的老道士踌躇了好半晌,最后一咬牙,心想错也错不在我们七人身上,一切都是邵人杰这劣徒惹出来的祸事。自己几人也是时运太背,难得出门走一遭,撞上个其貌不扬修为平平的青袍少年,却是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天大的煞星祖宗。如今事已至此,也再没旁的周旋,老道士深知这时自己开口讲话,万万不可再逞口舌之利去搬弄是非,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盘托出,心里烧高香盼着青袍少年不会跳出来抹把黑,再盼着两位祖师上仙能明辨是非,去拿那司马家的外门弟子和邵人杰开刀,千万莫要牵罪于自己师兄弟七人,那就是万万幸。 于是打定主意,老道士深吸口气宁定心神,躬身上前半步,小心翼翼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好在他们出山之前,也曾细细盘问过那邵人杰,故而此时讲出,倒也没有多少偏颇。本来这事起因也是在司马晨,再加上邵人杰傲慢惯了的性子,才惹得俞和出手帮了杜半山一把,给了邵人杰当头一棒,邵人杰含恨而去,自然哀求门中师长下山,替他出头。 老道士讲完了前情,恭声辩解道:“祖师明鉴,弟子等实不知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先前劣徒回来搬弄是非,说有人口口声声污蔑我终南仙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徒有虚名,我师兄弟七人这才出山来此,想看看这人是何来头。若真是一位前辈高人,那就向人家诚心赔罪道歉,回山之后再好生调教劣徒;但若是魔道修士,或者是其他欲与我终南仙宗作对之人,那自然是要将此人擒下,以保全我终南仙宗的颜面。” 老道士对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说完,又朝俞和作了一揖道:“这位先生,老道等人确实是向你出手,想将你擒回终南山,但在方才那般情形之下,如此施为也是情有可原。试想若先生是我终南仙宗的弟子,听说有人将我镇门无上宝术斥为虚有其表,只怕先生也会心中不快,设法先将此人擒下,再押回山门交于师长细细盘问究竟。我们师兄弟七人皆成道于终南山,师门深恩如渊似海,在外行走自然要尽力回护宗门的颜面,还盼先生念在我等只是一心为了终南仙宗着想,且又不知先生身份,一时糊涂冲撞了尊驾,还请恕罪。” 老道士人老成精,把话讲得当真是极为漂亮。 他说得婉转谦卑,但那意思很明白:上清院七修之所以会对俞和出手,全是因为邵人杰回去传话,指俞和说了“太乙金光十八禁”虚有其表,于是他们觉得自家宗门大大失了面子,心中气愤不过,就出山来挽回颜面。 若俞和真说了这话,那老道士他们找上门来乃是人之常情,做的是身为终南弟子的本份,无论是俞和还是柳真仙子,稍讲些道理的人都不好怪罪什么。而若俞和根本没说过这话,那么邵人杰就坐实了诬陷俞和的罪名,上清院七修被邵人杰言语蛊惑来此擒拿俞和,也是不明真相,错全在邵人杰的身上,与他们上清院七修无关。 再一来,老道士把“终南仙宗的颜面”这重大义搬了出来,也是暗暗将了柳真仙子一军。无论如何,柳真仙子都是终南仙宗的弟子,回护宗门颜面那是每个终南弟子应尽的本份,俞和既然与柳真仙子渊源极深,那么他也不可能为难自家大嫂,让柳真仙子不管山门颜面大事,只顾帮亲护短。 如此一番话说,老道士为上清院七修开脱得干干净净,但邵人杰听完老道士的这番话,知道自己成了罪魁祸首,今日定然难逃劫数。他脸上苍白如纸,鼻血混着涕水直流,浑身脱力的瘫软在了地上,一对眸子中光彩尽失,满是绝望。 柳真仙子浑不当一回事的笑了笑,问俞和道:“你心中对他们可有怨恨?” 俞和无所谓的一耸肩:“我跟他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哪来什么怨恨?只是他们吵得我睡不成觉,好生惹人不喜。” 柳真仙子莞尔一笑,眼神转向长钧子。长钧子皱了皱眉,厌烦的一挥手道:“那就没什么事情了,还不快滚回山门壁面思过去?再来打扰我们兄弟相聚,本座将你们切了下酒!” 上清院七修闻言狂喜,他们不敢多说,匆匆作揖一拜,抄住地上的邵人杰,转身就要逃回山门。 可七修刚刚架起云头,忽听长钧子又冷冷的说道:“那什么司马家的小子,既然他还要在家里争权夺势,那么尘缘难断就不要再修什么道了!还有这个白袍的小子,哪一点像个修道人的模样?一双眼睛长在脑门子上,将来脚底下有条小阴沟都会栽下去的!你们看着办吧,莫要给终南山宠出个祸害来。” 上清院七修浑身一震,急忙又躬身拜领法旨。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眼珠一转,身化一道霞光破空而去,十来息之后转回,将一方玉牌呈给了长钧子。 那三寸长的玉牌中,有一缕黄色的烟雾如小蛇般蜿蜒游动,老道士恭声道:“此乃是那司马家次子的灵根,弟子摄了出来,盼祖师留给有德有缘之人。” 长钧子拈起玉符,翻眼沉声道:“你们还不走?” “弟子拜退!”老道士急转身纵上云头,上清院七修人人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仓惶御风而去。 长钧子嘿嘿一笑,望着俞和道:“扰耳的苍蝇蚊子都走干净了,这会子清净了吧。是不是轮到哥哥我来跟你算一算账了?说不得今日你还是得到终南山上走一遭!” 眼看长钧子飞身扑来,俞和又躲到了柳真仙子身后,他口中呼道:“大哥饶命,大嫂救我!” 第二百六十章 老侠至,家中悲 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虽是借玉符显化法身而来,但凭他们两人天仙道果的修为,元神法身到此与本尊降临已没多少区别。三人走回小屋里,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夜,最后俞和还是没有随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回终南山去小住,只是许诺年内必会再去终南山一游。 长钧子自然很是失望,但柳真仙子善解人意,最后还是依了俞和,她看窗纸上晨曦渐染,便拉着长钧子复又化作两道霞光,隐入了玉符中。 大哥大嫂一走,小屋里又只剩下俞和独自一人。 院外鸡鸣报晓,俞和起身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屋子里半昏半明的,显得有些寂寥。推开屋门走到院中,晨风微冷,四下俱是静悄悄的,仿佛昨夜里惊心动魄的连台好戏,不过是酣睡乍醒之人的一场荒诞怪梦。 俞和想了想,悄然隐去身形气息,顺着走廊向后庭苑东北角潜行过去,翻过一丈来高的院墙,他钻进了顺平酒楼的茶房,摇身变回杂役小俞子的模样,躺在柴草堆里呼呼大睡。 第二日一早后厨生火,小杜和六顺子去柴房捡干柴,结果两人大呼小叫把俞和抬了出来。 小杜在把俞和从柴房里往外抬的时候,就偷偷以本身真元试过,他发现小俞子性命无碍,身上也并非被道门中人动过手脚,于是半山师兄也就安心不作声。等老康掌柜闻讯赶到,翻眼皮掰嘴巴,抓着俞和的腕子细细诊了好一会儿,发现俞和似乎是被迷烟熏倒,然后又遭人点了昏睡穴道,这才人事不省。 过不多久,隔壁吟春院的念娘过来。她只看了一眼,就断定是那蜀中唐门的高手用独门迷药制住了小俞子。她取出了个小黄木瓶,拔开瓶塞在俞和的鼻子下面晃了晃,然后一碗凉水泼下,俞和就哇哇叫着睁开了眼睛。 老康掌柜把俞和带到后面房中,细细问了究竟。可俞和挠着头,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在大堂里伺候着郑铁匠一桌人喝酒,快散席的时候,郑铁匠赏了他小半坛子残酒,他就乐呵呵的钻进后厨里喝,才喝了几口觉得酒劲上头,再睁开眼可就是方才被泼凉水的事情了。 俞和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的就醉死了两天,也不知道前夜是在哪儿过的,更不知道昨夜里是谁把他扔进了柴房里。老康掌柜又去柴房和地牢转悠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寻到什么蛛丝马迹,这小俞子就好像是从天上凭空掉进了木柴堆里一般。 前天夜里,小俞子、三位唐门高手和七条莽汉同时神秘失踪,可今日一早,小俞子莫名其妙的冒了出来,但唐门高手和那些莽汉依旧是不知去向。老康掌柜的心想,这事多半与昨夜现身的那位道门仙师脱不开干系,这种带着几个大活人还能来无影去无踪的手段,绝非是寻常武林高手能办得到的。不过既然小俞子被扔回来了,那也就说明这个贪酒的小伙子,应当不是什么会碍着事的人物,道门仙师发现他就是一个顺平楼的小杂役,就又把他随手扔了回来。 这几天没头没脑的事情着实不少,既然查不明白,老康掌柜也就索性不去徒增烦恼了。 那一个穿青袍一个穿白袍的俩少年人,全都在夜里不告而别,如今伺候好南边精舍里的司马大爷和四小姐才是大事,还有那四位军爷和一行赤胡富商,也得仔细照料着。 在老康掌柜的心里,可是巴不得洛环玉赶紧把带来的东西交到那什么赤胡国密使的手中去,这场搅得人鸡犬不宁的风波早一日过去,朔城老街上就可以早一日重归清净太平。虽说司马家的面子不能不给,但这多年来朝夕相处的老街坊,谁也不想撕破了脸打打杀杀。 一早上过去,顺平酒楼的前堂后院都是平平静静的。 跟往日一样,晌午之前来吃酒饭的人并不多,六顺子和小俞子推着小木车,在顺平楼大门口买着大葱拌肉馅儿的包子;吟春院的朱漆大门紧闭,姑娘们还在陪着客官爷作那春秋大梦,要到未时之后,才会起身梳妆打扮,开门洒香迎客;对街的铁匠铺子里也没有开炉生火,在未时之前抡锤打铁的话,非惹得念娘出来骂街不可,老郑师傅带着徒弟们摆开一溜儿木架子,等人来挑打制成品的刀剑马掌之类;贺二娘的南北药铺和汪昌平的裁缝店是早早的开了门,不过也没几个主顾进出,伙计们甚是清闲;只有街口上的老吴头生意兴隆,一早上已经卖完了整挑担的面,泥炉子上汤锅也快见底了,老头子数着口袋里的铜钱,乐得合不拢嘴。 后厨里小杜剁肉捣蒜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阵阵香味撩得人直吞口水;老康掌柜亲自给后庭苑里剩下的三拨住客们送去了白粥小菜;六顺子与俞和卖掉了满满三笼屉的大包子,推着小木车进了侧门。他们俩从后厨里端了个木盘子出来,上面的青菜牛肉堆得好似小山一般,两人蹲在门边上,用白面饼子裹着菜,吃得痛快淋漓。 这时已快到了巳时末尾,再过一会子,就是顺平楼一天最忙碌的时辰了。 午时刚至,酒楼里就来了两桌客人,会这么早来用午饭的,大都是朔城本地人,可这两桌子客人进了酒楼,凳子还没坐热乎,就立马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朝门口躬身施礼。 一辆朴素的灰蓬马车停在顺平酒楼的大门外,马夫刚拉住缰绳,车帘子一掀,有个身披月白员外大氅的老头子从车厢中走了出来。 看这位老人家,那可真是老当益壮、精神抖擞。他满头白发不过寸许长,根根梳理得分毫不乱,一对拇指粗的浓眉带着七分威风三分煞气,斜飞入额角,一双眸子里精光四溢,透射出凛然正气,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老头儿举手抬足都带着习武之人的势子,那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衣袍鼓风,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到了古稀之年的人。他呼吸之间的节律深沉悠长,周身罡劲隐而不发,每一步踩落,那脚步声都能教人心中之一颤。在明眼人看来,这老人家是已经把内外功夫练到了极高深的境界,初窥见了天地至理,只差小半步,就能撞破以武入道的仙凡玄关。 老康掌柜一看这位白袍老人家走进大堂,登时身子一哆嗦。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铜算盘,三步作两步迎了上去,抱拳施礼道:“康闵见过老爷子!” 老头儿眼神转也不转,只低低的哼了一声,算是作答。他也不驻足与老康掌柜搭话,径直大步穿过酒楼前堂,朝顺平楼后庭苑走。老康掌柜偷偷一咧嘴,连忙低头跟在后面。 六顺子看到这老人家来,吐了吐舌头,缩在一边不敢吭声。俞和眼珠一转,心中暗笑道:“好嘛,司马家的老二老三也是豁出去了,这最后的一张牌,就这么给打了出来?如今这出戏可是被彻底搅大了,南边儿房里的两位昨晚上扬眉吐气,今儿个就来了报应,这回可是把你们司马家的老煞星都给惹出来了。” 话说这位气势非凡的老人家非是旁人,那正是朔城的主子,当代司马世家的一家之主,执西北武林之牛耳,昔年诨号“拳定风沙,凉州大侠”,而今一声号令既出,西北群侠莫敢不从的司马文驰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在凉州乃至于整个西北地界,都是武林之中说一不二的顶尖儿大人物。数十年经营朔城,把个小小边塞驿站,建成了如今闪耀在大漠边缘的明珠。而老先生年轻时无数次率领西北群侠抗击赤胡沙匪,一人双拳连毙数十位赤胡国大为有名的武勇强者,威风震慑大漠,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为自己搏下赫赫侠名。如今只要说起“老侠客司马文驰”,无论是大雍西北军的兵将,还是纵横边塞的武林豪侠,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喝一声彩。 司马文驰老先生就是一段活生生的传奇,他是无数人的梦想和榜样。只可惜他也跟许许多多一手打下偌大江山的英雄豪杰一样,意气风发时能够在大群赤胡悍匪们面前谈笑风生,可到了垂垂老去之时,却整日为自己的后代子嗣而操心头疼。 后庭苑里忙碌的人,全都是司马晟从家里抽调出来的心腹护卫,他们每一个人看见司马文驰老先生走过,全都脸色大变,扔下手里的家什,慌慌张张的弯腰施礼。老先生一路走去,每遇到一个司马家的护卫,他脸上的怒气就便又多添了半分。 轻车熟路的穿过后庭苑的重重回廊,司马文驰老先生走到了南边的精舍前,司马晟和司马雁早就接到了报讯,两人站在精舍前,低着头,等着承受父亲的熊熊怒火。 司马文驰在司马晟和司马雁面前三尺站定,他瞪视着自己的长子和小女儿,那眼中的怒气几乎要夺眶而出。老人家脸颊上的肌肉不断的抽动着,一双干瘦粗糙手掌已经捏紧了拳头,手背上有青筋浮凸。 连边塞之地终日不绝的大风,都恰当的止歇了下来,精舍周围鸦雀无声,旁边的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忽见司马文驰老先生摆了摆手,寒声喝令道:“不姓司马的都走开。” 老康掌柜和那些司马家的护卫闻言,如逢大赦。这些人急忙展开轻功身法,迅速的消失在了后庭苑中。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司马家的私事,该知道的,性子磊落的文驰老先生绝不会有意隐瞒;而不该知道的,若是听到了耳中,那等于是往自己的后脊梁上贴了一张催命符。 待闲杂人等尽数走远,老先生似乎怒极而释然,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两腕一甩,松开了拳头,沉声问道:“晨儿的事情,你们两个都知道些什么?” 司马晟与司马雁还以为父亲定然会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没想到老爷子一开口,却是问司马晨的事情,而且语气中多有古怪。老大司马晟犹豫着要如何接话才好,旁边四小姐司马雁只沉思了一瞬,便开口答道:“昨夜二哥和三哥来过,我们见过面。” “说详细的。半字不许漏,半字不得有假!”老先生目光炯炯的盯着小女儿司马雁,那眼神刺得司马雁双眸生疼,浑身发寒。 司马雁咬了咬牙,她已被父亲的气势完全震慑住了,平日里伶俐的口齿变得有些结结巴巴,她硬着头皮将二哥司马晨自昨晚显身之后,直到被杜半山惊走的那段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司马文驰老先生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关于杜半山出现的情形,他几度打断司马雁的叙述,详详细细的反复盘问,直到司马雁说完,又沉默了半晌,忽而顿足捶胸,仰天长叹道:“报应,这就是我司马文驰的孽障报应啊!” 老父亲忽然发出如此悲痛的叹息声,令司马晟和司马雁大惑不解。司马雁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哥怎么了?” 司马文驰老先生摇头叹气不已,眼见有两颗浑浊的老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他深深吸了口气,人好似突然苍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亦深刻了几分,眼眸中渐渐失了光彩,那雄伟的气势一散,背脊佝偻下来,变成了个寻常老头儿的模样。老人家手撑着膝盖,慢慢坐到了旁边的石墩子上。 “昨夜里,晨儿的灵根被人以重手法拔除了,如今成了废人一个,连下床穿衣的气力都没有。我观他的面相衰败,只怕最多还剩下十年阳寿可活,当真是造孽,造孽!” “什么?二哥的灵根没了?”司马雁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尖声惊叫道,“这不可能!” 连老大司马晟都惊得合不拢嘴。虽然老二司马晨自打修了终南仙宗的外门炼气术,在家中就变得飞扬跋扈起来,嘴巴上口口声声的坚称他自己已然不是俗世中人,可做事却总喜欢为难别人一番,非要让别人求着他拜着他才行,在家里就好似一尊佛祖般。司马晟一向对这位“修道”的二弟很有些成见,但如今一听说司马晨被人拔除了灵根,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人,而且只剩十年阳寿可活,他两人那毕竟是血脉至亲,司马晟也不由得满心悲戚。 “有什么不可能!”司马文驰老先生摇着头,“如今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婆都急的昏死过去两次了。我于今晨急传信去问终南仙宗的高人,结果人家不仅没有回音,还隔空作法,震碎了我的传讯玉符,看样子是要从此与我司马世家断绝往来。我真不知道晨儿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终南仙宗的高人,竟被整治成这般模样。想当年为了能让他拜入终南仙宗门下修道,我与老太婆不仅倾尽所有珍藏,还一人舍去了六年阳寿与一口本命先天真炁,本以为晨儿总算作了修道之人,可未成想依旧成了一团泡影,这就是我司马文驰的报应啊!” 司马雁脸色煞白,她不敢说话,拢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捏住了杜半山的传讯玉符,四小姐心中想到:“半山师兄,你惊走我二哥就行了,怎么还去下此毒手?不可能,以半山师兄的性子,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更不可能震碎父亲手中的终南仙宗传讯玉符!这也许不是半山师兄做的,但那会是谁?” 转念想到自己年迈体弱的母亲在家心急如焚,司马雁鼻子一抽,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师妹,事到如今,师兄再躲着不出来,可就交代不过去了。”杜半山的声音,忽然在司马雁的身边响起,“你也莫要隐瞒了,不过是一个修道之人,你家少了一个,你就还他一个好了,何须如此悲伤?” “你是何人?”司马文驰老先生猛抬头,怒视着在司马雁身边显出身形的杜半山。 “司马大侠,在下昆仑仙宗太乙堂杜半山,亦是凉州府供奉阁监察朔城的执事,还是我昆仑仙宗太乙堂真传弟子司马雁的同门师兄。”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凡间戏,显魔祖 杜半山报出的这三重身份,一时间让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司马文驰老先生都愣住了。 昆仑仙宗太乙堂的弟子也就罢了,虽然昆仑和终南乃是齐名的九州道门大宗,但老先生既然有门道儿为司马晨求来仙缘,那么道门大宗的弟子在他眼里也并不十分稀奇。可“凉州府供奉执事”这重身份,那就不能不让老先生的神情为之一凛了。 在凡俗中,司马文驰老先生就是这西北朔城一带的土皇帝,他若是跺一跺脚,整个落雁口都得晃三晃摇三摇。但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仙师,尤其还是专门负责监察朔城的执事仙师,那可就是坐在他这位土皇帝头顶云端上的神仙人物了。 虽然道门供奉阁严守仙凡科仪,绝不会轻易插手凡俗中的琐事,派出的执事弟子只能是潜藏高天之上俯瞰苍生,不受法谕不得出手,但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妨害了大雍气运,或者有赤胡国的奇人异士横跨大漠而来,那这些供奉阁执事仙师就会显身出来,以雷霆手段将作乱之人抹杀。 司马文驰老生曾有幸随西北督军大帅一起拜见过凉州府供奉阁的六位大执事,也知道供奉阁专门派出了一名得力的执事弟子,负责镇守落雁口,监察朔城诸事,但老先生却从未见过这位执事仙师的真面目。 对于生性磊落的司马文驰老先生来说,他其实全然不介意天上有只眼睛一直盯着朔城内外的风吹草动。老先生一辈子侠骨铮铮、嫉恶如仇,恪守着武林正道的规矩,而且他治家严谨,司马大宅里的人从不敢去搀和那些龌蹉腌臜的事情。所以老先生认为,与其说那位供奉阁执事是在监察朔城,倒不如说是在暗中助他守护着这片繁荣的城镇。司马家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老先生也就从不担心供奉阁的仙师会对他不利,而那些凡俗中人插不上手的暗局,还有他司马文驰挡不住的赤胡飞天奇人,自然由得供奉阁执事仙师替他料理妥当。 所以这时听到杜半山自报家门,司马文驰老先生登时强压下了满腔怒气,抬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司马雁身边的年轻黄袍道人。 可再等杜半山报出他的第三重身份,老先生的视线一下子就挪到了司马雁的身上。他好似从未看见过自己的这位小女儿一般,那目光再也转不开来。 司马雁被父亲望得浑身不自在,她垂下头,涨红了脸,嗫嚅的道:“爹爹……” “杜执事有礼了。”司马文驰老先生收敛目光,冲着杜半山一抱拳,恭声问道:“老头子眼耳昏花,未曾听得真切,方才执事大人可是讲说,你乃是雁儿的同门师兄?” 杜半山竖单掌作揖道:“不错,司马雁师妹已是我昆仑仙宗太乙堂的真传弟子,名讳早录在瑶池群仙谱上。我太乙堂尊师法号‘地印’,为我昆仑仙宗三十六位坐堂上长老之一。我与司马雁师妹俱在太乙堂下修行,共聆地印师尊讲昆仑全真至妙大道,确是同门师兄妹。” 司马文驰老先生长长的吐了口气,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有惊、有喜、亦有怒。司马雁紧紧攥着衣角,低声道:“雁儿知错了,此事原不该瞒着爹爹的。” 老先生缓缓的摇了摇头,沉声问道:“你修道几年了?” “女儿十年前遇见了地印师尊,但因我的隐灵根直到三年前才尽数显化,所以真正修道炼气只有两年多些。”司马雁不敢抬头,小声的答话道,“因为师尊闭入死关,所以如今是杜师兄代师授艺。” “你娘亲知道此事么?” “娘是知道的。只是因为那辽东田家的事情,所以女儿一直没敢对爹爹说。”司马雁的袖角,此时已被她揉得脱出了线头。 “糊涂!”司马文驰喝斥了一声,但他老人家的脸上却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与骄傲,“你得了仙缘,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事,为什么要瞒着我?爹爹若知道你已拜入昆仑仙门,哪里还会去让你跟田家结亲?你堂堂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岂是那老田家的凡夫俗子能配得上?待我回宅子里去,立马把他们的彩礼原封不动的送回辽东,那田老儿若是知道你在昆仑仙宗修道,料想他也发作不得,换个女儿嫁到我们司马家来,也是一样!” 司马雁眼睛一亮,满脸喜气的抬起头来,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杜半山,双颊上飞起一片红霞。 杜半山看不到自家师妹的小神态,可对面的司马文驰可是瞅了个真切,老头子心思一转,立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再看杜半山时,文驰老先生的眼神里,已然多了几分亲近。 本来二儿子莫名其妙的失了灵根,老头子就觉得好似一脚踏空,坠下了悬崖,心里火烧火燎的,憋着一口气无处可撒。可不成想峰回路转,自家小女儿居然也修了道,而且还是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这可比司马晨那区区一个终南仙宗外门弟子的名分,要强出了不知多少。 再加上这位奉命监察朔城的凉州府供奉阁执事杜半山仙师,他竟然是小女儿的同门师兄,而且看起来两人的关系甚为密切。司马文驰老先生虽然不知道杜半山此人品性如何,但自家女儿的眼光心智,老爷子那是清楚的很。 这一遭喜从天降,乐得司马文驰老先生倒把家里摊卧在床的司马晨,给忘在了脑后。 揭开司马雁乃是昆仑仙宗真传弟子的身份,杜半山料定了司马文驰老先生肯定会是非常高兴的,不过关于那司马晨的事情,还是不得不解释一番,免得人家心中存疑。 他朝着司马老爷子一点头道:“司马大侠,昨夜显身喝退令郎司马晨的人,的确是在下。但那司马晨灵根遭人拔除,却并非是杜半山所为。一来昆仑、终南两宗皆为道门正宗,源出一脉,万万年来守望相助、同气连枝,我身为昆仑弟子,严守门规,绝不会对令郎下手;二来依老先生方才所说的情形,从生人肉身中拔除灵根而不断其心脉,再隔空震碎终南仙宗的传讯玉符,以杜半山眼下的修为道行,自问根本做不到这两点。尤其是隔空震碎终南传讯玉符,殊为不易,只有终南仙宗门下的还丹大圆满修士亲自出手,或还可能办得到。” 听杜半山这么一说,司马文驰老先生转念又想到自己那遭逢劫数的二儿子。他神色转黯,皱眉问道:“以杜执事所言,晨儿是毁在他终南仙宗的师长手里?” “杜某不明真相,不敢妄测。”杜半山一脸慎重的道,“昨晚的情形,恐怕是远超司马大侠和师妹所能想象,连杜某也被人以大神通镇压住,封闭了五感神识,闻不着外事。杜某唯一知道的,便是昨夜定然有高人显身,而且说不定还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时至当下,这朔城周遭百里的天地元炁依旧稀薄无比,尚不足往日的一成。由此大异象可知,昨夜降临此地的高人,只怕其修为已然是通天彻地。” “莫非有杜执事所说的‘还丹大圆满’仙师来过朔城?” 杜半山摇了摇头道:“我家师尊地印真人,闭关之前便是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而且尊师已将还丹圆满之功苦心修持了十甲子年月,是堪堪要证得玄珠道果的高道真修。但我却以为,即便是家师亲临与人斗法,也不可能引得动如此异象。这来过朔城的道门高手,恐怕已然修成了陆地神仙。” “陆地神仙!”司马文驰老先生极尽想象,可也理解不了道门玄珠之上的神仙境界。对于他一个凡俗武林高手来说,还丹修士已是了不得的高人,而那还丹九转大圆满修士,更是不可思议的盖世奇人,而犹在还丹九转大圆满之上的修士,又会是哪般情形?莫非当真如神话故事里面的天宫神将那般,只一瞪眼吐气就震得天崩地裂,伸手一抓便使得群星陨落么? 杜半山也是点到即止,不敢乱说。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口唇前,轻声道:“司马大侠,朔城必隐有高人。” 老先生身子一颤,脸色白了白,眼神不由自主的朝周围游了一圈。过了半晌,才叹气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非是我等不得悟,实是此间无穷大。” 俞和躲在顺平楼大堂里,以神念望着杜半山和司马文驰老先生一脸慎重的表情,他肚子里笑开了花,心想道:“小杜啊小杜!这朔城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陆地神仙,周遭元炁稀薄,只是我大哥大嫂天仙道果法身显化,留下的一些天地异象而已。而那个贪酒的小俞子,便是你这只螳螂背后的黄雀。” “等等!“俞和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在这里搀和得起劲,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而黄雀却也未必就是最后一环,在潜伏的猎人眼中,小小黄雀不过是一筷子肉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说不定在我背后,也有人正看着笑话?” 想到此处,俞和背脊上窜起一道寒意,他骤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寒毛竟然倒竖起来。恍然间,俞和似乎觉得有人冲着他后颈处吹了一口凉气,可他猛转回头,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方才那是错觉吗? 俞和挠了挠头发。修道之人坐忘叩心、打熬神念,按理说断然不可能产生错觉,一切心血来潮、灵光一现皆是天机有所昭示。可惜他不懂得易数占卜之道,就算有所昭示,也没法从这蛛丝马迹的异兆中推演出后事吉凶。如此怪相生出,俞和唯有暗暗提醒自己,还是当要小心行事才好。 这边俞和开始疑神疑鬼,后庭苑南边的精舍前,老少四人却是聊得一团和气。 司马文驰老先生看在杜半山的面子上,不好坏了气氛,所以半字未提洛环玉的事情,这让老大司马晟长出了一口气。只是老爷子既然亲自来了顺平酒楼,那司马晟和司马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顺平楼后苑精舍里住,须得回司马家大宅去了。司马文驰老先生力邀杜半山去司马大宅小坐喝茶,说是要好好谢一谢杜半山对小女儿司马雁的呵护教诲之恩。杜半山碍着供奉阁执事的身份,起初本是极力推脱,可司马雁偷偷扯了扯自家师兄的衣角,杜半山低头一看,师妹一脸希冀,似乎很想要他同去司马大宅。半山师兄心里叹了口气,暗想:“罢了,反正身份已然曝露,倒也无所谓了。若将来还想偷偷藏在朔城老街里面不为人知,那就再改头换面一番好了。” 于是杜半山勉强点了点头,由司马文驰老先生在前面亲自引路,四人穿过庭苑,出了侧门,朝停在街口的马车走去。临上车时,杜半山瞟了一眼酒楼大堂,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司马雁道:“师妹,你可得找个厨子来顶一下我,眼看这就到晌午时分了,后厨不能没人干活儿啊。” 司马雁“噗嗤”一笑道:“放心吧,小杜师傅。我这就吩咐家里的厨子过来,保管顺平楼生意兴隆。” 杜半山脸上一红,拱手道:“有劳师妹!” 这番对话听在司马文驰耳朵里,老人家含笑点头不语。 话说司马家的三人和杜半山离开了顺平楼,后庭苑里的情形可就有了些微妙。早在司马文驰老先生气势汹汹的朝精舍大步而来时,接到急报的司马雁就连发了几条口令。 那躲在精舍中假扮洛环玉的侍女,依旧照原计按兵不动,继续给洛环玉做替身障眼法。一众护卫并未随他们兄妹返回司马大宅,还是留守在顺平楼后庭苑中应对变故,司马雁若有新的吩咐,自会设法借老康掌柜的口传来。 就在司马雁推门离开精舍,去面见父亲司马文驰之前,她曾郑重叮嘱洛环玉,接下来须得主动去寻找那赤胡密使。盖因既然惊动了老父亲,那么二哥和三哥也肯定被关在大宅中不得外出,在司马文驰老先生态度不明朗之前,他们绝不敢让贺二娘等人轻举妄动。就算还有其他武林高手前来,老康掌柜和护卫们也足能应付。 至于眼下父亲亲临,若是要将洛环玉也擒回大宅,司马雁和司马晟会让那个假扮洛环玉的侍女带上人皮面具暂时冒名顶替,为洛环玉争得一些时间。至于替身障眼法被父亲识破之后再如何行事,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司马家的三人与杜半山离开之后不久,一队司马文驰老先生的精武近卫就到了顺平楼后苑。他们每个人衣服底下都是鼓鼓囊囊的,似乎藏着利器。这些精武近卫将住着一行赤胡豪商的东北角单独小院团团围住,另还分出几人,在南边精舍前设下了暗哨。 老康掌柜和司马晟的护卫们看在眼里,却也不敢言语。 杜半山化身厨师小杜,也是用法术易改过了容貌的,所以老康掌柜的并不知道小杜怎么也忽然间没了踪影。他问过俞和与六顺儿,可全都说没看到小杜的去向。直到司马家的厨师匆匆赶来顶班,老康掌柜的才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眼神闪了闪,闭口不再提小杜的事情。 人们似乎查觉到了顺平楼的异样,这日晌午时,酒楼子里的食客非常稀少,楼上楼下才一共坐了七八桌人。 快到午时末,忽有一阵“咕噜噜”的声响由远而近,酒楼门口来了形貌不凡的两个人。 前一人似乎已经老迈得无法自行走路,直挺挺坐在一张双轮木推椅上。看他满头须发银白,倒是梳理得十分工整,干瘦的身子上,裹着一件靛蓝棉布对襟的员外褂子,膝上搭着厚毡毯,脚上套着一尘不染的青布软靴。这老者似有息似无息,双目阖拢如寐,脸上的皱纹如同一道又一道的刀剑痕迹,深邃而刚硬,双颊陷下,一对颧骨高高凸起,直挺挺的鼻子下面,稍显灰白的嘴唇紧紧抿住。 双轮木推椅后面,有一个似至不惑之年的青袍汉子,推着这位面容冷肃的老者慢慢走来。这汉子一张脸孔生得威武不凡,浓密的烧天眉斜飞额角,眉梢处染着七分的煞气,那一对虎目中精光四射,鬓边蓄着一圈儿厚重的络腮胡须。他头顶只蓄着半寸长的黑发,根根竖直,一身青布箭袖猎装,配上半幅扎腰牛皮箭甲,更衬得此人气势刚猛,一看就是武行中人。 到了顺平酒楼的大门口,青袍汉子翻腕一抄,那双轮木推椅和上面坐的白发老者就浑没份量似的离地一尺,平平越过门槛,进了酒楼大堂。 青袍汉子在大堂中略扫了一眼,居然生生托着双轮木推椅和白发老者,蹬蹬蹬的径直上了二楼。老康掌柜一看这汉子的身法脚步,目中便闪过了一丝骇然,他急急忙忙的扔开铜算盘,起身追上了二楼去。 到二楼一看,这两人已经选好了一张靠窗的雅间桌子坐下。前几日司马三爷司马昊宴请汪昌平,也正是坐在这张桌子上。 “客官远来辛苦!小店有南北小菜,上好的酒肉,米面汤饭一应俱全,不知客官想要用些啥?”老康掌柜的堆起满脸笑容,凑了过去。 那白发老者依旧是闭目不语,青袍汉子在老者面前仔细摆好了一副碗筷,然后在自己的面前和桌子的另一面,各都也摆上了一副碗筷,看起来似乎共有三人要在这桌上用饭。这汉子自顾张罗着,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到这儿来请你喝酒,你还在扭捏什么?” 说罢这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老康掌柜。 当老康掌柜与这青袍汉子眼神相交的一刹那,在老康掌柜的耳边,骤然响起了无数厉鬼恸哭的声音,他仿佛一刹间置身于天外混沌诡境之中,头顶上是千万人搏命厮杀的血肉屠场,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黄泉深渊,有数不清的狰狞鬼物,正从深渊里爬行出来,自头顶战场中洒落下来的腥臭脓血,如同滂沱大雨一般,丑陋的鬼物们在无边血雨中疯狂的嘶号着。 老康掌柜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如死尸,张口吐气,身子一软,就要向后跌倒。 “堂堂魔宗大尊,何必对凡俗中人出手,徒增罪业?”一只稳定而温暖的手掌,撑住了老康掌柜的背脊,有道奇亮的剑光,在老康掌柜眼前的幻境中纵横而过,那足能使人魂魄飞散的心魔念法幻像,登时被这剑光斩得支离破碎。 心口一热,老康掌柜终于缓过了一口气,脸上重现血色。他回头一望,却见小俞子站在他的身后。 此时小俞子脸上,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容,但是他那一对眸子中却没了朦胧的醉意,而是有亿万道璀璨的剑光在生生灭灭。 “掌柜的你歇着吧,他们是来找我喝酒的。”俞和踏上一步,将老康掌柜轻轻推开,朝着那青袍汉子拱手一揖道,“他乡遇故人,当浮一大白!可却不知是什么风,把‘行戈法王’卫大魔祖,给吹到这小小的朔城来了?” 文后语:抱歉,因为最近到了年底,工作很忙,所以更新并不能按时。请各位谅解并继续支持! 第二百六十二章 卫师兄,俞师弟 “坐。”卫行戈伸手一指他和那白发老者身边的位置。 俞和深吸了口气,他看了看桌子上的碗筷,对老康掌柜说:“掌柜的,这两位是我的故友,人家既然远道而来,我只好跟您告个假,陪他们喝上几盅。烦劳您到后面喊个人来,顶我一会儿。” 好像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小伙计般,老康掌柜瞪圆了眼睛,盯着俞和的脸。老头子脸色煞白的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道:“有朋自远方来,那是得好好陪几盅。你们喝,你们喝着,我去给你们张罗酒水吃食!” 说罢他脚底下磕磕绊绊的,转身就要朝楼梯口走去。 “放心吧,掌柜的。他们两位可都是大忙人,随便喝几口酒暖身,叙一叙旧便走,不会耽搁了楼子里生意!”俞和伸手拍了拍老康掌柜的背脊,又渡去一道精纯的真气,替他压住了心中的惊惶。俞和嬉皮笑脸的道,“这酒钱就记在我的账上,打从上月饷钱里扣,您可别拿掺水的酒上来,那肉菜的份量,也得落足!” 老康掌柜点头不迭,唯唯诺诺的应了。他再不敢回头看一眼,一溜小跑下了楼,魂不守舍的撩开布帘子,钻进了后厨。 后厨房里,两位从司马大宅里来的厨子正忙忙碌碌的烹菜切肉,看老康掌柜的神情不对劲,连忙放下手里的家什,围拢了过来问道:“掌柜的,外边怎么了?” “不可说,不可说!快给我来杯烈酒!”老康掌柜双膝一软,“噗通”一跤跌坐在地上。他举手连连晃动,只顾喊着要酒,一对眸子直勾勾的盯着通向前堂的门帘子,仿佛那帘子再一动,便会有什么鬼物追在他身后进来。 这两个司马家大宅里厨子,刚流落到朔城时也在顺平酒楼做过事,且都是给小杜当过师傅的人。他们知道顺平酒楼的老康掌柜那是一位饱经风雨的武林前辈,昔年纵横江湖,看惯了血肉横飞的厮杀,几十年岁月沉淀之后,便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沉稳性子。可今日却不知道这老人家怎么就一反常态了,外面大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把这老康掌柜的魂儿都给惊飞了似的? 两位大厨一个蹲在地上,给老康掌柜拍背顺气,另一人急急忙忙舀了一碗烈酒,温也不温就递了过去。 老康掌柜劈手夺过海碗,一仰脖颈,“咕咚”的只一口就把海碗里那四两多烈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冰冷的酒水穿过喉咙,灌到胸膛里变作一道火线落入肚肠,老康掌柜运劲一催,那烈酒腾地变作一团沸汤,在肚子里团团一转,转眼间化成满身冷汗滚滚而下。 呼哧呼哧的大喘了几口气,老康掌柜的脸色这才红润了一些,他举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喃喃的念道:“穿青袍那厮不是人,他是妖魔祖宗啊!故友?小俞子,你到底是什么来路,瞒得我老头子好苦!” 话说老康掌柜那原本是指望着让小俞子传他衣钵的,可不成想这个懒懒散散的贪酒小子,忽然间摇身一变,竟成了他不敢想象的存在。老人家心里像是忽然缺了一块,甚不是个滋味,暂且不讲他颤巍巍的爬起身张罗酒肉,先说这二楼上的情形。 俞和与卫行戈四目相对,虽然借着面具法器之妙,俞和的脸上硬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那心里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若换作了旁一个人,哪怕他就是证得了玄珠道果,俞和仗着他一身玄妙莫测的神通奇宝,自也怡然不惧,但问题面前此时站的青袍汉子,那可绝非是什么寻常的炼气高手,他乃是身负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大帝道统的“行戈法王”卫老魔! 这位大西北魔宗降煞内宗的宗主,在京都定阳樵山肃青王府废墟之上的一战中,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独斗道门供奉阁暗府与京都大镇国寺的一众有道真修,虽然在道佛两宗十数位高手的合力夹击之下受困,还险险就要被俞和以南极仙帝长生白莲真法打破神通,可最后依旧是被他借血遁之术全身而退。 卫行戈在京都定阳设计谋夺大雍气运,但因为俞和这个变数的出现而棋差一招。不过在那场道佛魔三宗大斗法中,他招来中天紫微大帝法相附体,显出天帝浩瀚威仪,一柄“万星万炁衡天剑”当者披靡,那睥睨群修的凛凛神威,已然深深的刻印在了俞和的心中。 此人极度危险,绝不可力敌! 俞和心中估算,多半是昨晚那场斗法,不慎泄露了他的气息,同为身负四御道统之人,说不定冥冥中便有所感应。可卫行戈此来朔城找他,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前有在肃青王府废墟一役中,卫行戈虽然擒住了俞和,但却并未对俞和痛下杀手,临走时甚至口呼“俞师弟后会有期”,看起来像是并不欲取走俞和的性命,倒想刻意留一线机缘,来日好再交道一番。后有云峰真人在俞和临下山前淳淳叮咛,说卫行戈身上的紫微大帝道统并不完全,须得找到其他神帝道统传人,才能补足传承,飞升紫微垣,云峰真人嘱咐俞和万万要小心卫行戈等魔宗修士,切莫被人擒下活生生炼化,以谋夺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 那么卫行戈突然寻来朔城,究竟是为了将自己收入麾下,还是要把自己镇压,觅地炼化? 无论如何,小心为上。 俞和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玉液如沸,南极大帝长生白莲熠熠生辉,紫宫大窍中白玉剑匣青光四射,那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呼之欲出。这时只消俞和心念一动,三件奇宝便会破虚而出,暴起雷霆一击。 “坐,俞师弟。”卫行戈见俞和迟疑着并不落座,他轻轻一笑,自挪开椅子先行坐到了桌边,抬手点指着身边的那张空椅子,再一次开口邀俞和坐下,这次还故意加上了“俞师弟”这三字称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既然都寻上了门来,此时也只能见招拆招。可叹俞和刚刚还在猜测是不是有人也在背后盯着自己,却不料应验来得如此之快,这黄雀背后的猎人立马就显了身,而且人家网已张开,利箭在弦,小小黄雀根本无处可逃。 俞和挑了挑眉毛,把心一横,施施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他朝卫行戈拱手道:“卫前辈法驾当面,晚辈能有一座,甚为惶恐。” “四御天帝虽以北帝紫微为首,愚兄亦痴长你数百岁,但我等统帅万神,辅佐三清,同尊玉皇,你我如何能分前辈晚辈?该当以兄弟相称才是。”卫行戈说话时虽不带着什么语气,但他言语之间却分明透着三分亲近之意。 俞和笑了笑不置可否,卫行戈伸手取过桌上的茶壶,先给那白发老者倒了一杯,再给俞和满上一杯,最后才在自己的杯子里注满了浑浊的茶水。 斟茶之意不在茶,而在乎于情,关乎于礼。卫行戈放下茶壶一摆手,自己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看着俞和。 俞和知道,这杯茶若自己不喝,那就是不承卫行戈的情。依此时的情形,右手边三尺坐着卫老魔,左手边四尺坐着那神秘莫测的白发老人,俞和万万不能先把气氛搞僵,是干戈还是玉帛,自己只能按照别人划出的道儿走,等人家先出招,再看如何周旋。 俞和笑了笑,伸手去拿茶杯,可他的手指刚刚捏住面前的杯子,眼角余光就瞥见左边木轮椅上坐的白发老者,忽然张开了干瘪发青的两片口唇。这老者只轻轻一吸气,他面前的茶杯中便立时升起了一道白烟,宛如灵蛇出洞般,在空中蜿蜒一绕,投入了老者口唇之间的缝隙中。须臾间白烟走尽,再看茶杯里面便只剩下几片细碎的茶渣,那粗陶的杯壁好似被火烤过一般干燥光洁。 老者闭拢口唇,喉头上下抽动了几下,略皱了皱眉。看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对这小店粗茶的味道很不满意。 俞和口中喝着滚烫的茶汤,心里却又再凉了几分。 “隔空渡元,蒸水成烟。”这份道行修为已是很了不得,可偏偏坐在四尺外的俞和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天地元炁有丝毫的动静。如此异相,说明这位白发老者的修为,恐怕远在还丹九转大圆满之上,只有将玄珠道果修持到圆熟的境地,堪堪要窥破地仙奥妙,才能如此返璞归真,一念起一念止,且有神通自生,浑然天成。 再细细一望,莫看这白发老者的表象是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样,可他身上无有一丝天人五衰之相。在俞和的神念中,这白发老者似乎无有肉身真形,整个人就是一团白茫茫的精纯元炁,让人看不透这来的到底是真身还是法相。 好厉害的老头子!俞和暗暗转回目光,喝了半杯茶,将茶杯放到桌上,静等卫行戈开口说话。 这时有位到前堂来顶班俞和的司马家护卫捧着木托盘走上楼来,他把一大坛子老酒和四样精致的小菜摆在了桌上。也不知道老康掌柜对这位护卫交代过什么,这人布好了酒菜,也不出声招呼,只匆匆瞥了俞和一眼,就转身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卫行戈倒是笑了笑,拍开酒坛子一闻,对俞和道:“果然是没掺水的上好老酒,愚兄差不多有三百年没尝过这滋味了,今日陪师弟喝上几碗。” 说罢他还是先给那白发老者斟上了满满一碗,然后再给俞和倒酒,最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那白发老者依旧是不言不动,他既不睁眼,也不伸手去拿筷子,提鼻一嗅,那海碗里面的老酒就化作一缕细细的白烟,从他鼻孔中钻了进去。蒸酒成烟,这散开的酒香是格外浓郁,卫行戈似乎被勾起了肚里的酒虫,他也不管俞和怔怔的看着,径自喝了大半碗酒,挥动竹筷夹几片烩羊肝尖儿,大吃起来。 看两人这模样,俞和心里紧张的情绪似乎松了一些。他暗暗把攥在左手掌心中的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传讯玉符拢回袖口暗袋,伸手抄起酒碗,向卫行戈与那白发老者一邀:“那我就托大了,卫师兄,这位老先生,你们远道而来,俞和作地主先敬上一碗。” 那白发老者毫无反应,可卫行戈把竹筷往桌上一拍,转了转眼珠,嘴角一扯,笑道:“师弟你先自罚吧,这话可说得大谬不然。” 俞和愕然道:“何解?” “愚兄执掌西北魔宗一支,山门离此地不过一千多里路程,在这西北辽远之地,可以说是抬脚就到,岂有‘远道而来’一说?再者,师兄你莫搞错了,你乃是江南扬州的人士,而愚兄才是生于这西北大漠之上,更在此苦修近千年之久。若说地主之名,那该当是愚兄,师弟你才远来是客。” 俞和失笑,端碗道:“恕我口拙,卫师兄此言有理,俞和认罚!” 卫行戈竖起了三根手指道:“你自罚三碗,愚兄陪你一碗。” 俞和也不矫情推脱,痛痛快快的一口气连干三大碗酒。卫行戈冲他晃了晃大拇指,把自己碗里的残酒喝尽,再满上陪了俞和一碗。 “常言道‘酒品如人品’,俞师弟饮酒如此酒豪气,为人当也是个利落爽快的汉子,我再敬你三碗!” 说罢卫行戈又咕咚咚连喝三碗,俞和虽然心中提防,但又不好驳人家的颜面,于是又喝了三碗。 这一轮对饮下来,那送过来的十斤老酒可就将近喝下了一半。卫行戈并未运功炼化酒气,他脸颊上浮起一片酱红色,衬他那面容更显得英武勇悍。俞和也不好运功,只暗暗压住了肚里翻腾的酒气,脸上渐渐发红发烫。只有那位白发老者旁若无人的慢慢品着那碗老酒,细细的白烟一丝一缕的从碗里浮起,那碗酒也只剩下了小半碗浊浆。 卫行戈把酒碗朝桌上一撂,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的盯着俞和。 俞和心中一凛,就听卫行戈沉声道:“愚兄听说俞师弟七年前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脱去了宗门道籍,成了个自由自在的散修?” 俞和点头道:“确有此事。” “俞师弟到朔城几年了?” “七年。” “哦?如此说来,俞师弟离开罗霄剑门,就到了我西北之地隐居?”卫行戈目光一转,在俞和身上扫视了一番,最后视线落在俞和的脸上,恍然一笑道:“好宝贝!大隐隐于市,倒教愚兄找得好生辛苦。” “卫师兄找的是俞和这个人?还是俞和身上的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俞和脸上不动声色,但他借着酒力壮胆,单刀直入,挑开了话头。 “问的好!”卫行戈又斟满了酒,他伸手拈起自己的酒碗,往俞和面前的酒碗边一磕,也不管俞和喝不喝,他自己仰头一饮而尽,“我找你还是找南帝道统,有何不同?” 俞和也喝尽了碗里的酒,他毫不畏惧的与卫行戈对视,口中道:“俞和是活的,但南帝道统可以是死的。” “愚兄出身魔宗,的确百无禁忌,从不怕旁人性命当作一回事。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都是为自己而争,别人的死活,我魔宗修士从不在乎,只有那些自诩正派的道貌岸然之士,才假惺惺的悲天悯人。可至于他们是否真的慈悲为善,那就只有天道昭昭,人心自知了。”卫行戈看着俞和,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俞师弟甘冒奇险,闯出罗霄山门,其中自有原委。那正派道门之中的种种,自然不用愚兄多说。” 俞和心神一颤,那卫行戈的目光,似乎能直达识海,叩问本心。他在罗霄山门中的诸般遭遇,甚至连东海海外那一场撕心裂肺的情劫,这些深埋在心底的回忆一一苏醒,浮上心头,每一道片段划过,都在俞和的心尖上,割出一道痛楚。 “不好,这卫老魔恐怕在施展什么蛊惑人心的神通!”俞和用力一合牙齿,咬破了舌尖,剧痛使得他神智为之一醒。一口舌尖真血吞入腹,化作滚滚清炁上扬,灵光乍现,结成《清净坐忘素心文》的金书真文,往识海中当空一镇,那翻腾的念潮登时复归平静。 卫行戈发觉俞和竟然霎时间就定住了心绪,目中闪过一丝讶色。他用手指轻轻弹着酒碗边缘,发出老僧敲打木鱼一般,带着奇异节律的脆响,口中宏声道:“不瞒贤弟说,愚兄来时曾想,无论是死是活,我必取南帝道统而去。但今日偶发少年狂,坐下来与贤弟一番畅饮之后,愚兄已然彻底改变了主意。得南帝道统为我所欲也,而得贤弟亦是我所欲也,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魔宗修士行事直指本心,既然要争,就要把南帝道统与贤弟一并争到手中。愚兄觉得,南帝道统虽好,但你俞师弟比那仙帝道统更妙,我魔宗修士虽然视人命如草芥,但却最重情义,我卫行戈认定了你这个人,那我就再记不得什么仙帝道统,我眼中只看得到你俞师弟。不知你可懂得愚兄之意?” 俞和紧紧抿着嘴巴,一言不发的看着卫行戈。 卫行戈单手拎起酒坛子,重重的砸在俞和面前,他盯着俞和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问道:“小子,你敢不敢跟着哥哥走?”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一念拒,一剑惊 换作是在七年前,若俞和刚离开罗霄剑门远走西北大漠的时候就曝露了行迹,被卫行戈寻上门来,要是按照今日这般阵仗,把几斤烧酒灌下肚去,再以惑人心神的秘法,撕开俞和深埋在心底里的诸般伤创,最后一番豪气干云的言语鼓动,说不定俞和就会把云峰真人的淳淳叮咛统统抛在脑后,糊里糊涂的点头拍案而起,追随卫老魔而去,踏上成为一代盖世魔枭的血腥之路。 可人世间的万千事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际会谁也说不清楚,有时候的一念之差,就会决定两人究竟是举步同行,还是擦肩而过。 七年之前的俞和满怀愤懑,只欲从一潭浑水中脱身而去,躲到另一片天空下,寻找属于自己的本心之路。七年之后的俞和,看惯了朔城老街上的人来人往江湖百态,听多了街坊们说起的种种奇情轶事,他的心已然沉淀了下来,学会了超脱出去,作一个观棋不语的人。 七回春去秋来之间,俞和追忆起那些往事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虽然有时午夜迷梦乍醒,眼前还是偶尔会闪过陆小溪的音容笑貌和那封绝情的信笺;想起宗华真人对他怒目而视;想起方家仪与夏侯沧站在宗华真人身后,对他冷冷的嘲笑;想起在罗霄剑门天罡院扫地洒水的那段日子;这些难以忘怀的遭遇依旧会让俞和心潮起伏。 每逢到这时,俞和吞一口冷酒下肚,酒劲冲上头顶,化作一片醺醺然之意,这种种往日回忆就会立时化作烟消云散,只余下嘴角边的自嘲一笑。 身在西北朔城,每到年关临近,俞和便会去向老康掌柜告假,随着东南来的商队返回荆州,到岳阳城外的水畔茶园,去探望那年年盼着俞和归来的小宁师妹。当俞和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家乡时,他几乎从不会想起那被烟雨笼罩的连绵群山,而是会在眼前浮现出云梦大泽的旖旎风景,莲蓬、芦苇、绿蓑衣,水鸥、扁舟、莲花落。 他不必去装出一幅思乡心切的模样,因为那股思念之情本来就是实实在在的。当朔城老街上的家家户户都贴上崭新的年画窗花时,俞和举头往东南边一望,就会觉得恍然间能看到一片朦胧迷离的水岸,有个蓝裙少女正横吹着玉笛,她发觉俞和望来,便站起身子,笑盈盈的连连招手。 正是那云梦泽畔伊人的似水柔情,让俞和心中的回忆越沉越深,渐渐不再会时时作痛。 许多人对俞和说过,光阴会洗去一切。这便是七年时光所改变的事情,俞和的心与七年前不同,人也不再是七年前那个莽撞冲动的少年。 卫行戈还在盯着俞和,他似乎是在看一件稀世奇珍,绝容不得它落入别人的掌心。旁人很容易被这种炽热的眼神所打动,但俞和却默不作声的端起酒坛子,给自己倒满了一碗酒,喝了一小口。 神念已然牢牢的锁住了丹田中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拢在袖中的左手,也攥紧了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传讯玉符。虽然猜想卫行戈恐怕会勃然大怒并当场出手,但俞和还是摇了摇头,轻轻的说道:“多谢卫师兄抬爱,只是俞和这几年闲云野鹅的日子过得惯了,无意再卷入风云之中。” 无风也无雨,可顺平酒楼猛地晃了一下,木板磨蹭,发出“吱呀”的声音。 卫行戈面沉似水,视线中的温度渐渐冷却,可居然并未悍然出手。只见他伸手抄起桌上的酒坛子,直径就着坛口咕咚咚的将坛里的残酒一饮而尽,把硕大的酒坛子一甩,拍桌大吼道:“再上酒来!” 楼下的老康掌柜一哆嗦,赶紧招呼人又送了两大坛子老酒上楼。 俞和一言不发的看着卫行戈,二楼的气氛显得有些剑拔弩张。 也不知是因为酒劲上冲还是怒气勃发,看卫老魔额角一片青筋浮凸。挥手将两坛酒的封泥一齐拍开,卫行戈按着酒坛子,吐出一口滚热的酒气,对俞和道:“在师弟心中,莫非还对那些虚情假意之辈有所留恋?” “非也。”俞和摇了摇头,“俞和出身道门,虽然如今已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但也不愿被人身后指摘,说我弃道投魔。” “大道三千,是魔是道皆是登天之途!那什么门派出身,都是居心叵测之士的一派胡言!”卫行戈又把他自己与俞和面前的酒碗倒满,那泼溅出来的酒水,撒的满桌都是。他盯着俞和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俞和洒然一笑,举起酒碗朝卫行戈一敬,说道:“俞和不愿双手沾满血腥,教卫师兄失望了。” 卫行戈目中有怒火一闪而逝,他盯着俞和的酒碗,却并不伸手去拿自己的酒碗,只是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肯跟我走?” 俞和知道,卫行戈如此发问,那可就分明是要图穷匕现的意思了。他心里紧紧的绷着,摈住了呼吸,雄浑的真元在周身经络中疾行,随时准备出手接招。看俞和那只僵在面前的酒碗,竟然随着他心绪不宁而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卫行戈看俞和手中的酒碗颤动,紧皱的眉毛忽然松了开来,他咧嘴一笑,拿自己的酒碗朝俞和的酒碗边轻轻一碰,淡淡的说道:“你就不怕我在这里杀了你,然后血祭了这座小城?” 俞和挑了挑眉,老老实实的答道:“怕。” “既然怕,还不跟我走?你再摇头,就是我卫行戈的敌人,我就要让你形神俱灭;你若点头,就是我卫行戈的好兄弟,我可以为你死!” 卫行戈这话掷地有声,就连那神情木然的白发老者都抽了抽嘴角。可俞和叹了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放,还是摇了摇头。 酒落下肚,两仪元磁离合剑丸逆冲上十二重楼,压在舌下,只张口就能飞斩而出。但对面的卫老魔还是没有出手,只把碗里也一口喝干,将酒碗轻轻的放在了桌上,视线从俞和的脸上,挪到了那位坐在木轮椅上的白发老者身上。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子?倒真是有股子修剑之人的硬脾气,只是他的剑,太钝!” 从打进了顺平楼之后就闭目不发一言的白发老者,这时突然开口说话,并且将他的双眼睁开了一道细缝。 那眼缝中透出的寒芒,竟让白日明光一暗。在俞和的识海中,霎时间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剑鸣,含在口中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好像是一双受了惊吓的野兔,从俞和舌底一溜而出,倒窜回了紫宫大窍,躲入白玉剑匣中,再没了声息。 俞和心中悚然,没想到这白发老者竟然是一位剑修,而且还是一位将本身剑意打磨得直入化境的剑道至宗!光凭他方才睁眼时的异相,即便京都定阳供奉院暗府那位“以身成剑”的章炎真人,和罗霄剑门那位“化剑入神”的太渊真人,论及剑意之盛,他们亦及不上这位白发老者。遍历俞和所见过的剑修高手,只有那位半步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剑残客”楚冥子,才可在剑意上与这老者一较高下。 传说楚冥子与章炎真人证道一战,双双下落不明。可这卫老魔身边,何时又多了一位如此剑道精深的高手?玄珠道果的剑修,那可是几乎能与地仙高手斗法而绝不落下风的厉害人物。 俞和肚子里叹气,心往下沉。 本来这老者就算是玄珠大修,但如果他修的是符箓道、术法、咒法之类的神通,那么俞和拼着全身经络窍穴受创,也能以万化归一大真符之妙借力打力,说不定还能抵挡上几招。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白发老者居然是位玄珠境的剑修,那莫说一个行戈法王卫老魔了,就算是这白发老者一剑挥来,俞和恐怕也是难以抵挡。 今日若真个撕破脸皮动手,先不论大哥大嫂是否来得及显化法身,救下自己,当下这朔城里百姓,肯定是难逃死劫。 这边俞和心思电转,寻思着要如何才能化解眼前的这道劫数,可那白发老者忽然伸出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拈住了摆在桌上的一支竹筷。 当这一支五寸长的细竹筷,被老者用手指夹起时,俞和禁不住眯起双眼,倒抽了口凉气。 虽然这老者两根手指,形如干枯朽败的竹节,但那色作黑黄而泛着油光的竹筷却出奇的稳定,竹筷末梢绝没有丝毫颤动,就好似生生烙在虚空中一般。此时此刻,这截竹木已经不再是一支用来夹菜的筷子,只要被这位绝世剑修执入掌中,一枝一花一草一叶,天地万物但凡作细且长之形,那就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 俞和毫不怀疑,这支竹筷已不仅能切金断玉,就算是碰上寻常的道门法剑,也定然是削铁如泥。 这白发老者一“剑”入手,周身的气机立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无论是谁看他,都只当他是一位已至耄耋之年的无力老者,可这时再看,那磅礴气机便好像是有万顷沸滚的熔岩在薄薄的土壳下面翻腾咆哮,随时会撕开大地,掀起焚天怒焰。 俞和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剑修能炼出这种气势。大凡修剑的人,都是以锐金之相为本,由剑性而及本性。熬炼于胸中的一口本命剑炁,以剑的金性为主,辅以自我念性。这是修剑之人屈服于剑,为了修成剑道,而刻意的去迎合剑道法则,从而使得掌中长剑能与自己心神相通,达到“意之所及,剑之所摧”的妙效。 但在诸般前古剑经中,常解“御剑”一词的本意,并非是指使剑器破敌,而是当剑道修入高深处,念性与剑性的君臣之道反转,剑修以自我念性包容剑的锋锐。这时所发的气机,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锐金之相,而是随执剑之人的念性而变。剑道脱开了剑器的桎梏,合入“道法自然”的至理,若念性属金,则其势相如斩天巨剑定海神针;若念性属木,则其势如入云古松苍茫林海;若念性属水,则其势如汪洋大海万载玄冰;若念性属火,则其势如焚天怒焰飞火流星;若念性属土,则其势如定海磐石山岳沉凝。 故而白发老者气机骤变,俞和心头警兆大生。 但他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被白发老者的剑意所震慑,就连白玉剑匣和长生白莲,都再也使唤不得。情急之下刚想要祭出传讯玉符,但那白发老者的气势一压,登时令他周身如困枷锁,一动也不能动。 “完了!” 这一刹间俞和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白发老者的对手,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满身神通奇术,居然连一招都发不出来,人家甫一催发气势,自己就被活生生镇压在了当场。 再看那老者指间的竹筷向上挑起,斜指俞和的面门,手指轻轻送出,竹筷末梢发虚,俞和心头一颤,不可控制了眨了一下眼睛。 当他眼皮合而再分时,有一缕微风擦过脸颊,那面具法器虽然安然无恙,可俞和已然查觉到,在他左边颧骨下,已是皮开肉绽,被划过的无形剑气割开了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背后发出“嚓”的一声轻响,一尺半圆径的木柱子上穿出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圆孔,若凑到圆孔上去看,便能透过连成一串的孔洞,直接窥见楼外的云天。 俞和周身有白汽袅袅升起,那是一肚子酒水尽数化作冷汗流出,又被周身罡气蒸发所显。 白发老者的这一剑,真正令俞和惊骇的,并非是那股慑人的怒焰气势,也不是无坚不摧的无形剑气,而是那剑上所蕴含的杀机。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一道杀机,一个人即便练剑万万年,也不可能凝练得出来,只有历经了千万次生死搏杀,真正斩杀过数不清的敌手,一口本命法剑饱饮鲜血,才能酝酿生出。 当白发老人收回剑势,杀机消散之后,在俞和脸颊上的创口中,竟然猛窜出一道凄厉的怨念煞气,钻进俞和的经络血脉,化作无数厉鬼之形直扑识海。要不是白发老者剑势收敛,使得俞和也脱开了桎梏,及时运转玄功抵挡,否则光凭这由万千死魂化成的厉煞,就能把魂魄撕碎,将人变作一具行尸走肉。 “这老者忒也可怖了,他究竟斩杀了多少人,只一道无形剑炁就能带着如此猛厉的怨煞,这若当真被他用本命法剑刺中,陆地神仙也得栽在当场!”俞和心中戚戚,甚幸那老者方才一剑似乎只是意在立威,并未当真要斩了他,不然此时自己已然成了人家剑上万千冤魂中的一条。 可惜方才白发老者出剑之时,俞和起了必死的绝望,他不自禁的眨了一眨眼,故而没能看清这一剑的出招路数。 “这么怕死,还修什么剑道?”那白发老者一皱眉,轻轻撇了一下嘴角,似乎叹了口气道,“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且放手施为,我俩对上一剑,不然也太过无趣。” 说罢束缚着俞和的气势悄然散尽,俞和把双肩轻轻一晃,周身骨节咯咯作响。 “咽喉廉泉穴!”白发老者一挑眉,好似在调教弟子一般,剑势未发,先行出声点明其落剑方位。只见他右手手指一弹,那支竹筷破空而出,似慢实快的朝俞和咽喉正中的廉泉穴点来。 俞和伸手朝桌面上一划,也抄起了一根竹筷。他目中寒光爆射,提聚起十二成功力,翻腕以竹筷作剑,迎着白发老者的势子一剑刺出。 第二百六十四章 试汝剑,乱汝心 白发老者的这一“筷子”,看起来并不像他方才出手那样,迅疾得让人只一眨眼就什么也看不见。此时竹筷朝俞和咽喉廉泉穴飞射而去的速度,也就堪堪同寻常人甩手掷物差不多,对于剑修来说,这种出剑的速度已然是刻意放缓了。竹筷与俞和相隔四尺左右,是足够作上好一番文章的。 在剑道中,白发老者使的这一式名为“问剑”,意思就是虽然由自己先行出手发招,但却意在试探,等看清对方如何出招来迎,再演化出相应的后手去拆解。故而前半式为“发问”,旨在引对手出剑,问一问对方的剑势。而后半式“解问”,则根据对手施展的应对招数,迅速变化前式,从那发问一式里隐藏的种种后手变招中,取一式刚好能克制对方剑势的招数出来,务求对症下药的破敌制胜。 这种“问剑”式,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会被施展出来:其一是师长指点后辈,或者两人剑道修为相差甚远,且不是生死搏杀,那么剑道修为高深的一方就可施展“问剑”式,以求赢得妥当,又能看清对手的路数;其二则是两人出剑的手法迥异,一个是以快制慢以攻为守,一个是以慢打快以守代攻,那么运剑快疾擅攻的一方,便常常会用这种“问剑”式,来试探对方的路数,以免自己的攻势被对手的守势所牵引。 白发老者使这剑式,自然出于前一种原因。他若真要斩杀俞和,那方才的起手一剑,就绝不会只是擦破一层面皮,而是自俞和眉心穿颅而过了。 这一“筷子”刺来,前式乃是“剑九法”中的第一法:刺法。无论是凡俗的剑手,还是道门的剑修,学剑第一招修的都是这平平一刺。可自白发老者手中使来,这一刺却大有返璞归真之妙。以俞和此时已然登堂入室的“读剑术”,居然根本看不尽白发老者这一刺后面藏着多少变数,就见那竹筷末梢微微颤动,似乎可能随之演化成世间存在的任何一种剑势,让人根本找不到这一刺中的空门。 其实每一种剑式,都必定有其破绽,“问剑”式也不例外,只是使剑之人的修为和眼光有高下之分,而这白发老者的剑道修为,比俞和不知精深了多少倍数,故而俞和根本看不见那破绽的所在。 既然看不见破绽,那就取不得巧,只能依势而为的去拆解。方才白发老者出剑前也言及,这一式当同俞和对上一剑,那便是存了硬碰硬的心意,有意要试试俞和的剑上,究竟有几分真功夫。 俞和自己心中雪亮,这白发老者多半是被卫行戈请来,考评自己身手的高人。但既然是考评,那试剑之后便会有所决断,若自己这一剑接得让老者满意,接下来卫行戈多半还是会继续拉拢自己,那就还有的周旋;可若这一剑接不下来,那么下一瞬间自己就会跟身后的圆木柱子一般,留下一个透亮的空洞,身死道消。 何况方才的第一剑,这白发老者已然出言讥讽他胆气太弱。俞和懂得,这第二剑就当真是阎罗王落笔前的最后一剑了。性命攸关,自己绝不可轻慢。 俞和咬了咬牙,打定心思:既然看不出破绽,那么就以变制变! 只见他的那只竹筷也不脱手飞出,竹筷末梢一晃,手腕子一递,也是平平刺出,朝白发老者的竹筷迎去。 白发老者的后招隐而不发,可俞和的竹筷却在虚空中幻化出了三十六天罡之数的虚影。这一刺里面,他将罗霄剑门镇派剑经《太玄典》上记载的最厉害的三十六种剑法尽数施展了出来,而且自每一种剑法中,摘出了其中最凝聚剑意精髓的一式,三十六剑一齐化入这平平一刺之中,朝那白发老者的竹筷迎去。 在非是修行剑道的人看来,那白发老者的一刺是稀松平常,而俞和的这一刺,却是神乎其技。一出手时仿佛有三十六位剑修高手同时发招,各展精妙绝伦的剑术,朝那白发老者的竹筷攻去。就连旁边观剑的卫行戈,都看得有些目眩神驰,心中对俞和暗挑大拇指,喝了一声彩。 但那白发老者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就看他把右手食指轻轻一挑,飞在半空中的竹筷略微一顿,筷梢晃动,竟霎时间演化出七十二地煞之数的虚影,这些虚影只是一闪即逝,可看在俞和眼里,却好似七十二道电闪雷鸣。 这七十二道剑势走的全是刚猛简洁的路子,虽然大都及不上太玄典三十六大剑法那么精深奥妙,但这些剑势偏偏就能克制住俞和所施展的三十六道剑势,而且是一势破招,一势伤人。那竹筷的平平一刺原势未变,好似画龙点睛之笔,若当真俞和不再变招,等那三十六道剑势破尽,遍体鳞伤之后,这平平一刺就将是最后刺透咽喉,绝杀夺命的一击! 剑招将发未发,已呈必败之局,俞和手腕一僵,竹筷上的虚影尽敛。 可此时白发老者刺出的竹筷,离俞和的咽喉已然不足二尺,再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拿出压箱底的撒手锏。俞和振腕一抖,周身真元尽数贯入竹筷中,只见他把竹筷一收一送,依旧是一式直刺,对准了白发老者的竹筷点去。 俞和这一换招,白发老者的脸色终于变了。 只见这位剑道大宗师瞪圆了双目,眼瞳中精光爆射,似乎窥见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物事。再看俞和向他刺去的竹筷,竟然在虚空中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而这些残影煞是奇异,居然并非凝在空中不动,反倒是追着俞和的竹筷尖梢,一齐朝白发老者的竹筷刺去。 这一回对剑,其中凶险精妙之处说来繁杂,可真正过招就再刹那之间。耳听得“噗嗤”一声,俞和手中的竹筷终于与那白发老者射出的竹筷撞在了一起,那追着俞和竹筷的数百道残影,也在一瞬间同时刺中了白发老者的竹筷梢。 只见白发老者的筷子从尖梢处开始碎裂,片片撕成细长的竹丝散开,紧接着就被俞和的雄浑真元震成细粉。而俞和手中的那支筷子势如破竹,好似一支打入竹木中的铁钎子,径直破开白发老者的竹筷,反朝白发老者面门点去。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右手指尖闪过一道奇光。他把食指和中指绞成一股,在大拇指上用力搓动,好似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咔嚓”一声轻响,他那支竹筷居中而断。 虽然前半截筷子被俞和震碎,可后半截筷子蜿蜒一旋,避开了俞和的剑势锋芒,化刚为柔,取了一个“缠”字诀,在俞和的那支竹筷上轻轻绕了数匝。 只见俞和那无坚不摧的一刺,竟然被白发老者以半截竹筷避实就虚的一绞,就轻轻巧巧的化解了开来。俞和的竹筷利在尖端,但筷杆子却被老者以“缠”字诀绞成了七八截,这一下前面的刺势就成了无根之水、无本之木,余下半寸长的一截筷梢,被白发老者轻轻一吹,便滚落在桌上。 俞和不是以元神御剑术操持竹筷,故而这斩落下来的小半截便发不上力道。但老者那三寸长一节竹筷非但绞碎了俞和竹筷,还犹有余力,依旧朝俞和的咽喉廉泉穴飞刺过去。 俞和无奈,只能屈指一弹,震碎了那白发老者的半截筷子。幸好这半截筷子也早就是强弩之末,不然筷子上所附的剑炁发作,俞和的手指恐怕是定然保不住了。不过饶是如此,俞和也觉得那手指仿佛弹在了精钢弹丸之上,指尖一片酸麻胀痛,几乎没了知觉。 白发老者的剑炁好似毒蛇在俞和手指头上咬了一口,一股炽热的罡劲宛如是一根烧红了的牛毛铁线插入了经络中,一路逆行而上,直攻心脉。 “不好!”俞和猛一咬牙,鼓起真元朝右臂经络灌去,先天五方五行真炁与白发老者的剑炁在手阳明经的手五里穴道处一撞,耳听见“嗤啦”一声裂帛声响,俞和的整幅右边袖子尽数化作碎布飞散,手五里穴一胀一热,有道血箭飞射而出,溅到木板墙上,竟然留下了刀砍剑劈一般的深痕。 “有点意思!”白发老者目光炯炯的盯着俞和,再看他的右手食指指尖,那指甲已然裂开了一条细缝,里面隐隐渗出血迹来。白发老者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对俞和道,“小子,你有资格跟我学剑!” 俞和急喘了十来口气,才勉强定住了心神。他万万没想到,这式神仙一剑里面,居然藏着这么大的一个破绽,教白发老者躲过锋芒运剑一绞,整个剑势就烟消云散。 而方才剑炁入体时,俞和耳边竟然响起了无数人凄厉哀嚎的声音,直到他把白发老者的剑炁逼出体外,这令人神魂颤动的嘶号声依旧是久久不绝于耳。 这老者修的剑道,是什么样的一种剑道? “咄!剑者,兵也,本是凶器。剑法乃杀人法,剑道乃是杀人道,痴儿莫要执迷不悟!” 白发老者一句话,听在俞和耳边宛如洪钟大吕之音。 一瞬间,俞和身子剧震,眼中布满了迷茫。 剑乃兵中之君子,但的的确确没有人可以否认,剑器始终是一件凶器。而剑术无论是从何种乾坤万象之中演化而来,始终是操持剑器的法门,而这些操持剑器法门,无论其意境如何高远,存念如何精深,其本质的确还是为了运使剑器斩敌制胜而生。 那么由剑入道的剑修,毕生修持一柄剑,打熬一口剑气,追求的不正是剑法精妙,剑炁锋锐么?那么剑法精妙和剑炁锋锐又是为了什么,归根究底可不还是为了与人争斗,站而胜之? 莫非剑道就是杀道?若不杀,修剑有何用? “修剑有何用!”俞和的识海中,此时乌云压境、天雷激荡、巨浪滔天,他口中喃喃自语,浑不记得面前的卫老魔和白发老者,只是一遍又一遍叩问本心,想找出一个答案,甚至是祈求一个开脱。 白发老者笑吟吟的看着俞和,他朝卫行戈轻轻一点头,卫老魔立刻给这白发老者满上了一碗酒。 卫行戈看俞和被白发老者一句话说得心神大乱,肚子里已然笑开了花。要知道修剑的人,求的就是胸中一股锐意如剑,若对剑道存了歧念,那本命剑炁就会自行崩解,一身修为付诸东流。这时的俞和,正好处在这个当口儿上,卫行戈知道,若让俞和继续苦思下去,那便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要么俞和秉大智慧而顿悟,勘破了剑道之本,从此一步踏入剑心通明之境,道行修为再上一层楼;要么俞和陷入对剑道的否定中不可自拨,本命剑炁散尽,成为空有一身修为道行,却再也施展不出来的废人。 “魔道剑道,皆是三千大道之一,可登仙関便是大道。俞师弟何须自扰?”卫行戈一笑,给俞和也倒满了一碗酒。他知道这时可不能让俞和思索出个结果来,好不容易搅乱了他的心神,正该当以言语导其心思,趁机将之收入麾下。 于是卫行戈和声讲道:“倒是愚兄疏忽了。这位前辈法号‘罗修’,乃是我九州之上的剑道至宗大家,或不敢说乃是天下剑道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也必入前三甲之列。罗修前辈既非道门也非魔门,只问本我之道。他近千年来沉溺于剑道至境妙谛之中,故而深居简出,你或未曾听过他的大名,但俞师弟你却见过罗修前辈昔年教出的一位弟子。那人绰号‘剑残客’,法号楚冥子,曾与愚兄同行,在京都定阳樵山显身。不知师弟可还记得那人?” “剑残客楚冥子!”俞和一听这名字,顿时吃了一惊。那位身无四肢,却只差半步行将修成“万剑归宗”至境的绝世剑修,居然是这个白发老者昔年调教出来的弟子?那这个白发老者的剑道,又厉害到了何种地步? 卫行戈见俞和果然露出惊色,于是趁热打铁的说道:“愚兄知道师弟此时心中迷茫,但罗修前辈既然能一语点出剑道之本,而其本身又已修到了如此境界,何不能替师弟指出一条明路?” 俞和猛抬头望向了白发老者,而白发老者罗修上人也正望着俞和。 恍然间,俞和从那白发老者眼中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滔滔血海,就连桌上的三碗酒,此时也变成了猩红色,活脱脱就是三碗兀自翻腾不休的滚烫鲜血。 只见卫行戈端起了他的酒碗,朝俞和一晃道:“师弟,愚兄再敬你一碗。” 恍惚间,俞和慢慢的伸出手,端起了那满满一碗鲜血一般的烈酒,凑近了嘴边。此时那白发老者的笑容倒影在血水中,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第二百六十五章 讲剑道,连环套 卫行戈手托酒碗,极豪迈的将酒一口喝干。在俞和眼中看来,那自他嘴角边泼洒出来的酒浆就好似一片淋漓的血迹,滴滴答答的溅下,染得前襟上满是点点猩红。 可这副情形,俞和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狰狞可怖。 腮边的血水,衬着卫行戈那一张棱角分明、眉眼含煞的雄壮男儿面相,再加上卫老魔的一身皮甲戎装,不知为何,这竟让俞和突然想起那些描述边关兵将的激扬诗句。 “壮志饥餐夷虏肉,笑谈渴饮赤胡血。” 卫行戈虎目圆睁,瞳现奇光,似笑非笑的看着俞和。他一手托着空酒碗,一手虚按在桌上,仿佛扣住了号令千军的兵符帅印,那周身气势如虎踞龙盘,当真好似一位笑傲铁血沙场的威武大将军。在他身后隐隐有大潮一般起伏的人马嘶鸣声、兵革磨蹭声,只待卫行戈一挥手,就是万箭齐发如云,铁骑呼啸而去,掀起滔天战火,将胡夷蛮人杀得血流成河。 俞和恍惚间觉得,这卫行戈根本不是什么倒行逆施的北方魔宗老祖,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此时若是推开身边的窗户,那外面不会看见歌舞升平的朔城驿,而是两军对垒的茫茫荒野。朔风呜咽,残阳如血,眼前不远处,是赤胡国壁垒森严的战阵,而在自己三人身后,金戈铁马一眼望不到边际,大旗烈烈飞扬,正是大雍国镇守西北边塞的百万雄兵,已然摆开了浩瀚阵势。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卫行戈的手,只要他将酒碗摔落,那就是一场屠杀盛宴开启的讯号。 俞和的呼吸渐渐粗重,眼睛里浮现出道道血丝,此时他已经彻底陷入了卫行戈以魔门秘法所编织的幻境中,将自己当成了“卫大帅”手下的一员先锋骁将,而手里捧的这碗酒,就是以敌人颈血酿成的壮行之酒。 喝下这碗血酒,就要跨马扬鞭,率着五百悍不畏死的大雍男儿,化作第一道锋矢,去收割对面胡夷蛮人的头颅。 “咕咚咚”一声,如血的烈酒穿喉而过,灼热的酒气化作胸中的一股壮志。俞和把酒碗往桌上一甩,抹了抹嘴角,通身筋骨突突乱跳,双手青筋暴现,发一声吼道:“好酒!” “自然是好酒!”卫行戈盯着俞和的双眼,他目中的万般奇光更加变幻莫测。 俞和心神已乱,他从未想过这一碗鲜血般的酒,喝到肚中竟会是如此的痛快。隐隐然,他似乎觉得口干舌燥,异常期待着再干一大碗这样的血酒。倘若没有酒,那便冲过去杀个人仰马翻,不知痛饮敌人的滚烫鲜血,是否会更加畅快? 白发老者罗修上人一看俞和目中杀机毕现,便知道他与卫行戈联手施展的撼魂秘术已然够了火候。罗修上人点了点头,轻轻咳嗽了一下,示意卫行戈不可再加催法力,否则俞和的杀念迷乱了心智,当真惹起血劫,那便是得不偿失。 卫行戈心领神会,双瞳中奇光稍敛,端起酒坛子又给俞和倒了一碗酒。 “痛饮鲜血是否会更加畅快?我怎么会有这般想法?”卫行戈一收秘法,俞和登时猛醒,额前冷汗涔涔而下。 他查觉方才的所见所闻皆是一场虚妄,那么自己多半是中了卫老魔施展的乱神秘术。俞和急忙抱元守一,眼观鼻,鼻观心,深纳气,慢吐息,心里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以求让自己的气息心绪皆重归宁定。 不知为何,那玄妙无方的六角经台至始自终全无一丝动静,它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默默俯瞰着识海中的清光云波化作涛涛血浪,这件古怪的法宝似乎无意襄助俞和一臂之力,任由俞和吃力的将戾念一一收束镇压。 可此时心中杀伐妄念已生,正是一波方平一波又兴。 卫行戈笑了笑,对俞和道:“师弟莫要见怪,方才的确是愚兄略施小术,让师弟体悟了一番铮铮好男儿该当具有的铁血豪情。愚兄所为并无半分恶意,故而也是点到即止。既然罗修前辈言及剑道真本,依愚兄之拙见,师弟勘不破其中关窍,便是因为道门的迂腐教条与剑道真谛不尽相合,使得正道剑修往往固步自封,大都徘徊于剑道至境之外,苦心修持却不得其门而入。我魔宗亦有剑修门派,遍历九州剑道大宗师,十人之中却有八九人乃属魔宗出身,其中深意不需明言。愚兄带师弟神游胡汉战场,便是期望那干戈昂扬之势能令师弟心有所悟,抛开道门枷锁,重拾本我血性,踏入修剑正途。” 卫行戈的这一番话,说得像是长兄对弟的淳淳教诲。虽然言辞中暗藏着褒扬魔宗道义,贬斥道门教条的意思,不过俞和听在耳中,却觉得卫老魔此言并非全是妖言蛊惑,其中自也深含道理。 就在方才他喝下血酒,心神激昂欲求一战之时,之前畏缩在白玉剑匣中的一双两仪元磁剑丸,居然受到俞和无畏之心的感召,冲开了罗修上人的剑意镇压,重又甦生了过来。如今这一对剑丸随着真元行遍了周身阴阳经络,沉入丹田内鼎中熠熠生辉,绕着长生白莲飞旋不休。俞和发觉,自己与两仪元磁剑丸之间的联系,已然明显的紧密了许多。原本他须得小心翼翼的操持这对凶煞刚猛的剑器,而如今他与剑丸之间却多了一股血脉相连、心神相通之感,两颗剑丸如若是俞和肉身的一部分,使如臂指,遂心如意,再不会被罗修上人的绝世剑意所慑。 只一瞬间杀念勃发便进境如斯,莫非杀伐之心当真是剑道本真? 俞和正疑惑时,忽听那白发老者罗修上人沉声问道:“小子,你杀过多少人?” 屈指一算,俞和答道:“不算化作人形的妖魔之属,晚辈至今剑斩过一百一十二人。” “可都是十恶不赦之人?” 俞和空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 回想他昔年那段执剑斩人的日子。白日里他是罗霄剑门天罡院的执事弟子,奉命出山救人,杀得都是与罗霄剑门作对的贼人,虽然其中大半都是魔道修士,但也并非没有不知身份来历的散修。这些人都是在谋害罗霄弟子不假,但若说他们十恶不赦,俞和也未曾深究。只是每每形势危急,同门师兄弟命在旦夕,不由得俞和不杀,而且回门复命之后,宗门师长皆大加赞赏,那么俞和也就自然而然的认为,这些人确是该当斩杀的。 到了晚上他是买命庄的外务执事“黑袍玄真子”,挥剑斩杀的五十一人之中,有一多半是道门中人。每每俞和收到买命庄的断命玄符,那符文中只有姓名方位,从不曾提及这人因何当死。其实俞和心中也曾挣扎犹豫,但在那个时候,他一心笃信宗华真人,自以为光明背后总有阴影,正道宗门也难免藏污纳垢,既然买命庄发出断命玄符,那么这人便是该死。而至于买命庄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漠视他人性命,俞和却从未质疑过。 如今跳出了那个圈子,再回过头去一想,俞和只觉得背脊发寒,似乎有道道冤魂在他身边纠缠不散。 卫行戈见俞和不出声,他嘿嘿一笑,自顾喝酒。罗修上人垂下眼帘,提鼻一嗅,酒碗两道白烟袅袅升起。 “大道三千,世间诸法皆有其道,无论金丹道、玄婴道、合欢道、符箓道、神雷道、灵宝道、药石道、服气道、易道,等等诸法皆是三千大道之一,而原始魔道、天妖道、炼尸道、炼魄道、阴鬼道、蛊毒道、恶诅道等也是三千大道之属,我剑道为一百零八种兵道之首,亦不出三千大道之中。”白发老者罗修上人“饮”了半碗酒,张口吐出一团醇香。他将双手置于下腹关元大窍前,右手掐剑诀指天,左手掐灵慧决承托,这样子似乎打算讲一段法。 只听他不疾不徐的说道:“万万年前,三神山有大罗金仙显圣,妙气生书,显出“清微道一至真金卷”天地人三篇,洋洋万余字,尽阐寰宇三千大道。凡人得闻此书,方知问道之途。于是天下炼气士蒙昧尽除,诸人各取其道,有志同道合者据洞天福地而开宗立派,从此便有了九州之上的千百门派之别。” 俞和一听罗修上人这话,心中大为疑惑。其一是《道藏全书》中,并没有什么《清微道一至真金卷》,而且从不见哪本道家典籍中,提及过大罗金仙作法显化《清微道一至真金卷》之事。其二是九州诸派莫不是源流于各自道统,怎的又成了同参三千大道其一的炼气士聚合成派? 罗修上人似乎知道俞和必定起疑,于是他故意顿了一顿。 卫行戈压低了声音对俞和道:“师弟你所见道门经卷,那都是被前古高道纂改过的,这段秘辛发生于洪荒之后,清明盛世之前,乃是先有《清微道一至真金卷》,后有诸派各得上界道尊金仙传下法统。不知为何,道门对此事讳莫如深,唯有我魔宗《原始天魔典》上有所记载,可惜也是语焉不详。” 俞和眼珠一转,点了点头,继续坐正,静等罗修上人说法。 “三千大道本无所谓正邪道魔,但道法本真有天差地别,成道之途也各不相同,故而诸派渐行渐远,乃至传到后世成道魔两大宗,水火不容。我剑道为一百零八兵道之首,兵道主杀伐,凶煞之气深重,修持者当于生死争斗中磨练体悟,故而于前古之时,道门正派将修兵道者视为异类,而我剑修秉承剑之傲骨,亦不肯并入魔宗,便率众兵道修士自成一派。” 说到剑修不肯同魔宗同流合污时,卫老魔撇了一眼罗修上人,微微抽了抽嘴角。俞和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只是静听罗修上人讲法。 “可惜道魔兵三宗并立之局,只维持了堪堪千年之久,于人道亿万年岁月长河之中,不过是细浪一片而已。盖因一百零八兵道虽属三千大道中地品下段与人品上段之间,但修兵道者最善争斗,争气运、争机缘、争功德、争洞天福地、争天地奇珍之时,往往修兵道者独占鳌头,故而惹得道魔两宗公愤。于是数百年间明争暗斗唇枪舌剑,终于挑拨得兵道修士分崩离析。修兵道者以攻伐而悟道,其中一部分人克己守正,不愿滥杀无辜,而另一部分人迷失于屠戮妄念中,求杀生成道。于是前者归入道门,后者并入魔宗,终成了如今的道魔两宗并立之势。而这其间恶斗厮杀持续了近百年,不知多少人身死道消。” 俞和深吸了口气,心里一片戚戚。罗霄剑门的师长从未对弟子们提及这段有关于道魔剑修的前古秘闻,不过既然道门和魔门都有剑修门派,而且无论道魔两宗的功法如何背道而驰,可道魔剑修的功法却是大同小异,似乎源出一脉。 看多了魔宗剑修的手段,俞和本就疑惑。如今罗修上人一说,他便信了七八成。遥想无数年前,修兵道者被道魔两宗挑拨分裂,弟子与师长互持刀剑相对,师兄弟之间怒目而视,甚至曾经相濡以沫的道侣浴血搏杀,那是何等的悲壮惨烈! “兵道两分,一是他人作祟,二是人心所向不同。然我等修剑之人,心中当不存有道魔的分别,唯有本心所示,炼胸中锐意为剑炁。守道之人讲‘清静无为’,喜怒嗔贪痴,杀生,都是孽障,都是忌讳。可若求的是清静无为,还修什么兵道?真个清静无为了,连一丝争斗之心都生不出,试问胸中剑炁、手中剑器可能杀鸡否?嗜杀之人讲‘众生俱灭’,但求本心一念通达,本我一剑锋锐,眼中容不得半分渣滓,不顺我意者皆斩尽杀绝。可一来天道昭昭,人有所行,天有所应,凡事且有因果,哪里由得他众生俱灭?二来杀念虽能磨砺剑器锋芒,但也能使人癫狂,若心性修为不足,杀念惹起血劫,诸般报应落下,一切尽成泡影。” 俞和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辈先说剑道主杀伐,剑器本是凶器,不杀不能成道。又讲兵道守正之人为道门义理所限,难入大成境地;嗜杀之人害人害己,劫数深重,有灰飞烟灭之厄。那么依前辈之见,剑道该当如何修?” 罗修上人睁眼一瞪,喝道:“非我弟子,不得闻我之道!” 俞和被罗修上人讲得满头雾水,可一肚子疑问却遭人家硬生生顶了回来,心里好生憋闷。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问得实在唐突,这罗修上人与他素未谋面,两人是敌是友都说不清,更不知道他与卫老魔一并前来,到底图谋如何,人家怎的会把自己苦苦悟通的道理倾囊相述? 俞和正要抱拳道歉,可卫行戈忽然捧起酒坛子,给罗修上人斟满了酒,陪笑的说道:“前辈,理不传不成道,您老何必卖这关子?卫某修的虽不是剑道,但听君一席话,胜读百年经,这也急盼着前辈不吝解惑,省得卫某心痒难耐,日后天天去纠缠求解。再一来俞师弟也不是外人,您老身为剑道耆宿,何不施恩提点晚辈一番?” 说罢卫行戈端碗去敬罗修上人,俞和赶忙也捧起海碗,陪了一碗酒。他口中哀声连呼“求前辈指点迷津”,但肚子却暗暗的道:“你们俩就一唱一和的演吧!不过这罗修上人讲得倒真是剑道至理,我也不听白不听。” 那边罗修上人做足了架势,皱眉沉吟了好半晌,才徐徐吐气道:“看在卫法王的份上,老朽直言一句,悟得多少,各人自有缘法。” “前辈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罗修上人一字一顿的道:“因果之下,以当杀之人为砺剑石。” 卫行戈笑而不语。俞和闭目沉思了一会,追问道:“何谓当杀之人?罪不可赦者当杀?或逆我者当杀?” 罗修上人闭目不语。 卫行戈道:“师弟,以愚兄之悟,当是因果牵扯之中,你不杀他,便不能了解因果之人为‘该杀’。而至于其是否罪不可恕,当由师弟本心决断。” 俞和叹了口气道:“我如今孓然一身,俗世里逍遥打滚,哪有什么因果?哪有什么该杀之人?” “师弟两耳不闻风雨声,不入天下大势自然看不到该杀之人,可惜一口绝世宝剑蒙尘,不得磨砺,锋芒渐黯。”卫行戈摇头叹息,使一计顺水推舟的道,“不过师弟也莫说不染因果,愚兄倒正有一事,其因由师弟而起,自当由师弟亲手了解果报,正可一试罗修前辈所言之道。” “哦?”俞和一挑眉,目光转向卫行戈,抱拳道,“还盼师兄指点?” 第二百六十六章 昔年因,今时果 “不知俞师弟可还记得否,你初到京都定阳时,那供奉院外阁的大执事同轩子曾命你与三位身负奇术的胡夷使者一较高下?” 俞和默默一忆,脑海中浮现出四道身影:当先是一位手持五尺奇形大刀的黑衣人;接着是一位光头虬髯,身披钢铁重铠,手持巨盾战锤的壮硕武士;然后是一位红袍裹体,挥舞双刀的干瘦刺客;最后是一位带着银质面具,能操纵植物与冰火雷电之力的秘术师。 “确有此事。”俞和点了点头。 “当时贤弟你在定阳城东大校场上一展神威,当着大雍振文帝、满朝文武百官和数千皇城禁卫军兵将的面,将那四人杀得一败涂地。俞师弟你下手虽有些失了分寸,但幸好你身边那个女娃娃,居然似是伏牛山玉镜崖‘七指药圣’的衣钵传人,只略施手段,便又将那四人的命给续上了。”卫行戈一边喝酒,一边徐徐说道,“本来这四人若是就这么安然无恙的返回了西夷赤胡之国,那这事也就不惹因果,反倒会因为贤弟你独斗四位胡夷奇人,扬我九州修士之威风而天降功德,可偏偏有人从中作祟,那这一桩好事给搅成了祸事!” 原来广芸大家的丹石妙术还大有来历,居然是什么伏牛山玉镜崖“七指药圣”的道统?俞和眼珠一转,笑问道:“这坏事的人,是那同轩子,还是卫师兄的心腹高手?” “贤弟果然心思灵慧。”卫行戈倒不忙着辩解,他拿碗与俞和的酒碗一磕,自喝了一大口,这才不紧不慢的道,“愚兄剖心析肝的说一句,我卫某人至始至终,从未有过谋害俞师弟心思。天庭四御仙帝在中央玉皇座下效命时,便是齐心协力共掌乾坤,如今上界变故,四御仙帝遗下道统传于你我,我等在这纷乱尘世中更当齐心协力才是。” 俞和也喝了一口酒,说道:“依卫师兄所讲,便是那同轩子暗中派人,将这四个胡夷来使给截住了?” “不错。愚兄不瞒贤弟,那凉厚子与同轩子虽然与愚兄有所交易,但他们两人也是一身道门牛鼻子的倔脾气,并不愿成为愚兄掌中的傀儡,故而两边既各取所需,亦互相提防。在那供奉院外阁中,愚兄安插了眼线,所以他们两人的种种计略,尽都了如指掌。” 卫行戈看着俞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摇了摇头道:“贤弟你那时初出茅庐,不识人心叵测。你拿出那半截断戟给同轩子看,人家立时就将你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带你去城东大校场,本是想借刀杀人,存心要让你死在胡夷使者手中,那扬州府供奉阁和罗霄剑门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多追褒你壮烈捐躯,给你作一场水陆法事风光大葬,三清道尊前点一盏长明灯也就罢了。可没成想贤弟乃是堂堂长生大帝道统传人,无论是身上气运还是道行修为,哪里是蒙昧粗俗的蛮夷异人能挡?结果同轩子谋算落空,反倒让俞师弟你成了大雍振文帝眼中的红人。于是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暗中派人截住了那四个逃命而去的胡夷使者,当场斩杀了其中两人,将另外两人打成重伤,然后故意放走。以愚兄推断,这同轩子依旧是想借刀杀人,他指望那两个胡夷使者出城搬来救兵,将贤弟格杀在京都定阳。” 俞和嗤笑一声道:“可惜那同轩子的计谋似乎又一次落了空,而卫师兄算的也不准,俞和此后再也没同什么胡夷奇人照过面,这不好端端的坐在这里陪卫师兄喝酒么?” “非也,非也!”卫行戈摇了摇头道,“当时愚兄并未确定贤弟你就是得了长生大帝道统之人,故而也没派人暗中护卫贤弟。可那同轩子和胡夷使者身边,却皆有愚兄的暗探相随。重伤的胡夷使者马不停蹄的逃出京都定阳,在城西二百里外,的确藏有另一拨胡夷高手接应他们。那城外的胡夷高手共有五位之多,而且其中任何一人都能取走师弟的性命,就连愚兄派出的眼线,都被这五位胡夷高手查觉,施展古怪的手法格毙当场。但愚兄也不知为何,这五位胡夷高手汇合了重伤逃出京都定阳的两人之后,却不重返定阳报仇雪恨,而是一路向西北疾行,径直穿过大漠,回到西夷赤胡之国去了。” “原来并非是卫师兄暗中替我挡了一劫。”俞和笑了笑,喝了口酒,“既然他们远遁赤胡之国,莫非这桩因果还有什么下文转折?” “师弟猜得不错。”卫行戈压低了声音道,“那七人也不知道在赤胡国王面前说了些什么,之后的这几年中,总有不少胡夷异士横跨大漠而来,试图潜入九州腹地。前几年来的还只是一些平庸之辈,虽然人数众多,但凉州府供奉阁与我西北魔门一致对外,各遣弟子将这些胡夷异士斩落于大漠边缘。可最近这一年多里,竟然共有四位西夷赤胡人中的绝顶高手横跨大漠而来,在西北关外与我九州道魔修士展开连番恶斗,道魔两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折损了十数位前辈高人,这才格毙一人,生擒一人,却让剩下两人重伤逃走。愚兄甚憾,未曾亲身与这些赤胡绝顶高手过过招,但据参战的西北魔宗耆宿言及,这四位赤胡绝顶高手,人人堪比魔胎玄珠大修,甚至有一位已不弱于陆地神仙,加上他西夷荒蛮之地的种种秘术奇技,令人防不胜防,当真是凶威滔天。” 俞和没有开口接话,只是默不作声的低头喝酒。他在朔城老街隐居,但神念亦能洞彻天地,大漠边缘有道魔高手与胡夷异士争斗,俞和是能查觉得到的。近年来,确有好几次天地元炁如沸,诸般雄奇异相频现,俞和也能猜得到,此时定然是有绝世高手在施展惊世神通手段,作那生死搏杀。 “赤胡大雍以荒漠为界,虽然世俗争战不断,但两边的大神通者各据一方,甚少往来。本来愚兄也不知为何近年多有胡夷异士来犯我九州疆土,可半年前在瓦石峡发生了一场极其惨烈的遭遇战,我魔宗折损了一位魔胎境老祖和两位还丹九转的高手,另死伤魔修十几人,终于生擒活捉了一位西夷赤胡人中的绝顶高手。从他的身上,愚兄才大略弄清了致使胡夷异士连番入侵九州的因由。” 卫行戈讲罢,翻手取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灵玉石球。透过莹润剔透的玉质,可以看见这枚玉石球中封禁了一株碧绿的巨树,有万道漆黑魔火缠绕在树根、树干和树枝上,但无论熊熊玄火烧化多少枝桠,这巨树就立时又长出多少新枝,一时间漆黑魔火和巨树谁也奈何不了谁,就在这小小的玉石球中相持不下。 “这便是那赤胡绝顶高手的神魂残片。”卫行戈把玉石球推到俞和面前,说道,“愚兄奉我西北魔宗宗主上尊之命,施展大黑天摄魂法,将这赤胡绝顶高手神魂抽离,以玄火焚烧拷问,虽然获知了一些重要的线索,但因为发现其中牵涉到师弟你,故而未及禀明宗主上尊,先行前来将此事告于师弟知晓。” 俞和好奇的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颗灵玉石球。莫看这玉石球似乎清清冷冷,其实是触手火烫如红炭,由此可见其中的漆黑魔火乃是一种极为霸道魔门神通。而那株由赤胡高手神魂残片变化而成的碧绿巨树更是神奇,即使被封禁在这玉石球中,依旧透射出庞然生机,哪怕是万年成精的人参娃娃破土跃出之时,恐也及不上这碧绿巨树的生机惊人。玉石球里两股力量一主生一主死,恰恰形成了一种阴阳平衡。 “一道神魂居然会显出如此奇形,可那赤胡高手又绝非是古树成精,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吧?”卫行戈笑了笑,招手收起了这枚灵玉石球,“西夷荒蛮之地的种种秘术奇技,却有其独到之处,与我九州的三千大道迥然不同。之前虽然也擒住过一些不那么高明的胡夷异士,但我等施展搜魂炼魄的魔功,却始终查不出什么线索。盖因这些蒙昧蛮人虽然能操纵风雨雷电冰火之类的自然之力,或者是借用胡夷神祗的力量强化肉身与人争战,但他们修行神魂心性的法子却是粗陋不堪,寻常胡夷异士的神魂与凡俗中人并无多大的区别。我以搜魂炼魄之法一摄,三魂七魄便立时支离破碎。据说他们的阳寿也与凡俗中人相差不多,区区百年光阴却能修出如此神通,委实难以想象。而唯有这种将神魂凝练为物形的绝顶高手,才能延寿至十甲子左右,但胡夷异士一旦凝练了物形神魂,那就可以飞天遁地,有翻天覆地的大神通,论及争斗厮杀之能,直可与剑修大宗师比肩。” 罗修上人轻轻一哼,开口冷冷的道:“老朽倒是很想会一会这赤胡绝顶高手!” 卫行戈赶忙陪笑抱拳道:“若是罗修前辈出手,小小的蛮夷之人,自然是不堪一击。” 虽然这记马屁拍得并不高明,但罗修上人挑了挑眉,不再言语。俞和追问道:“卫师兄从这道神魂之中,到底拷问出了什么?” 卫行戈见果然挑起了俞和的兴趣,心中大喜。他也不故意卖关子,接着说道:“愚兄以玄火每炼化这树上的一枝一叶,就能窥探到这位赤胡绝顶高手的一丝零星记忆。可这位赤胡高手活了有一百八十多年,愚兄想知悉的事,对他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水磨工夫,虽然知不甚详,但大略上却能推断得出,这些奇人异士接二连三的奔赴九州腹地,为的是寻找在京都定阳与你一同显身的那个女娃娃,或者与那女娃娃具有同样药石神通的炼气士。” “什么?”俞和拍案而起,桌上的酒坛酒碗哐哐乱响。 倘若那些胡夷奇人异士是为了旁的什么缘故,或者只是为了寻俞和复仇,那俞和都绝不会如此失态,反正惹不起躲得起,大不了远离西北边塞就是。九州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在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里隐修的高人不知凡几,区区一些胡夷蛮人,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可偏偏他们要找的居然是宁青凌,这可就触动了俞和的底线。自打离开罗霄之后,俞和就把云梦大泽畔的烟水茶园视为了他的家乡故园,把小宁师妹视为自己唯一的亲人,那无股法言喻的深厚情感与羁绊,乃是俞和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温暖,绝容不得任何人触犯分毫。 冲霄而起的浩然剑炁,让一楼的老康掌柜等人尽都周身发寒,瘫软在地上,汗出如雨,体若筛糠。俞和左目中迸出一道白光,右目中迸出一道乌光,两仪剑芒直射出一尺来远,几能将虚空割裂。再看俞和眉心处一朵白莲尽展亿万莲瓣,脑后升起一轮灼灼圆光,中央一道玄奥仙符显化,符中四个云篆大字:“执掌南天”! 磅礴气势如怒海惊涛,连卫老魔都被震慑得退开了一尺。罗修上人眯着双眼,脸上笑意盈然,口中喃喃的道:“好气势,好剑炁!就是要这个样子才对!百年之后你若能与我放手一战,定是快意平生!” 卫行戈瞪眼望着俞和,心思急转:“好个‘水中金’的命格,一旦触及了你的底线,你小子便会立刻展露出惊天动地的锋芒。看来那女娃娃竟是你小子的禁脔,我倒要下些功夫去查查那女娃娃的底细,想要掌握你这柄宝剑,或许她就是关键人物!” 狂暴的气势昙花一现,俞和深吸了口气,眨眼间又变回了那个平凡的酒楼小厮。他朝卫行戈与罗修上人拱手一揖道:“恕罪,恕罪!是俞和一时失态了。万万没想到我昔年一时逞强,竟然祸及他人。只是那些胡夷奇人寻找我师妹究竟有何图谋?” “少年人就当有此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气魄!”卫行戈笑了笑,说道,“其中因由愚兄也未尽知,只晓得那曾与贤弟交过手,后来逃回赤胡的两个使者当中,有一人进入京都定阳之前被加持了某种诡异的秘术,可极大的提升其肉身气力,但施术之后,阳寿骤减,活不过半年。可贤弟将他打成重伤,又遭令师妹妙手回春之后,那人不但阳寿尽复,肉身上还发生了一些古怪的变化,赤胡奇人正是为了查明真相,而频频入侵九州。贤弟有所不知,那伏牛山玉镜崖‘七指药圣’的丹石神通,最擅替人逆天改命,续命延寿,我看赤胡人这次是图谋我九州的长生之术,故才如此悍不畏死。” “原来如此。”俞和喝干了碗里的酒,沉声道,“那么方才卫师兄所说的‘该杀之人’,便是那些赤胡蛮子了?” “也不尽然,贤弟尚有一段隐情不知。”卫行戈又给俞和满上了酒,说道,“我道魔佛三宗虽然争斗不休,但居高位者皆深识大体。一旦有蛮夷奇人异士来犯,都会暂且抛开道统之别,共攘外敌。可偏偏道魔两宗都有一些败类,为了蝇头小利,而做出离经叛道之事。道魔两宗查知,如今共有三十五位道魔两宗的修士偷偷去了赤胡国,向那边的绝世高手献媚,以延寿丹方换取蛮夷手中的天材地宝。可胡汉血脉不同,这些人又没有‘七指药圣’的独门丹方,炼出来的丹药施在胡夷人身上,似乎并无延寿的效用,反倒会夺人性命,于是胡夷高手勃然大怒,将这些人以秘术炼成了傀儡,虽神智不泯,但只能为胡夷人效死力。如今这三十五人一齐穿越大漠而来,妄图进入九州,去找真正的不死灵丹。愚兄担心的是,这些人的面貌气息与九州修士一般无二,若被他们潜入中原,辗转找到了令师妹,那只怕会是凶多吉少。” 卫行戈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朗声道:“我九州无上大道,岂能落入胡夷蛮人的手中?这些败类,本就罪该万死,又被胡夷人炼成傀儡,更是不能不杀!” 俞和点了点头道:“师兄说得不错,因由俞和而起,自当由俞和了结果报。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分辨出谁人是胡夷傀儡?” 卫行戈取出一片玉符,放在俞和面前,说道:“此符内藏玄机,贤弟只消把符牌握在手中,以真元渡入,再看人时,若他印堂处有血光闪烁,脑后有一道黑线伸出,直入西北天际,则此人必是胡夷傀儡无疑。贤弟自可拔剑斩之,为我道魔两宗清理门户!” 俞和伸手把玉符捏起,暗暗渡入一缕真元,只见卫行戈印堂处有一道星光和一道黑火缠绕,罗修上人印堂处有一柄寸许金剑明如烈阳,且两人脑后都没有什么通天黑线,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卫师兄赐宝。” 卫行戈又摸出了一片一模一样的玉符,在指尖把玩道:“如今我等人人都带有此符,为的就是能找到这三十五人而杀之后快。贤弟仗义援手,当是愚兄说谢才对。” 俞和摆了摆手道:“九州卫道大事,炼气士人人有责。何况此事因我而起,俞和责无旁贷。” “愚兄敬贤弟一碗。”卫行戈大笑,举碗敬酒。这回居然连罗修上人都伸手拈起了酒碗,冲着俞和一晃。 俞和赶忙拿起酒碗,喝了一碗,又回敬了一碗。 可这手里的酒碗还没放回桌上,突然看罗修上人一皱眉,耳听见卫行戈嘿嘿一笑,对俞和道:“贤弟莫怪,为了保你清白,愚兄得演上一演,让贤弟受苦了!” 说罢卫行戈翻手一掷,那空酒碗挟着一道雄浑的魔劲,朝俞和手中的酒碗破空撞来。 俞和猛吃一惊,方才还言谈很欢,这老魔头怎的说翻脸就翻脸,当真魔门中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的么? 他想要运功抵挡,忽听耳边有罗修上人传音急道:“莫要使力!无妨!” 一道森然气机锁住了俞和的手腕,令他不能动弹。就听见“咔嚓”的一声裂响,两只酒碗一撞,顿时化作千百块锋利的碎瓷片,罡气扑到面前,宛如暴风卷着无数利刃扫过俞和的身子,登时将他的衣衫划得破破烂烂,胸口双肩手臂上,满是狭长的血口子,鲜血汩汩的冒出来。 俞和身子一晃,闷哼一声,脸上发白,嘴角渗出一缕暗红色的血。 虽然身上剧痛,但俞和心中却很清楚,卫行戈这一击,并非要取他性命,似乎只是要将俞和整治出一幅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而且颇受了些折损的模样。那满身的血口子虽然触目惊心,但无一伤及经脉筋骨,只是几十道浅浅的皮肉伤创而已。俞和方才与罗修上人试剑时,因为两人的剑炁在俞和肉身中缠斗,故而留下了一团淤血未散,而那卫行戈的一股罡劲撞到俞和身上,正好把这股淤血给尽数逼了出来,看起来就好像俞和内腑被震伤,口吐鲜血一般。 飞散的碎瓷片把顺平酒楼二楼搅得一片狼藉,只剩下三个人所坐的凳子依旧完好。 俞和大惑不解,顺着卫行戈的目光一看,透过残破的木窗,往见东北方天空中有数点奇光一闪而过。 短短数息之后,十几位身穿着凉州府供奉阁执事法袍的修士在顺平楼二楼显出了身形。这些供奉阁修士一看卫行戈,立时个个气机勃发,手中宝光四射,似乎随时要扑过来厮杀似的。 “我说今日天发异兆,却不知是什么风把你这恶贯满盈的老魔头给吹到朔城来了。怎么?是不是卫法王练魔功缺些血肉生魂,到这儿屠戮凡俗百姓来了?”领头的一人背负双剑,左手捧着一道金镶玉的令牌法宝,右手点指着卫行戈,厉声呵斥道,“老魔!胡夷蛮人大军将至,你也跑出来凑热闹?替天行道可不是你这魔头会做的事情,须知攘外必先安内,今日就让道爷我先除魔,再卫道,梅开二度,落个双份的大好功德!” 这边卫行戈冷笑连连,还未等他开口接话。有一人拎着八节紫竹鞭越众而出,他满脸惊愕,瞪圆了眼睛望着俞和,口中喊道:“小俞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俞和故作艰难的点了点头,一边咧嘴笑,一边口中兀自喷血不止。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颤声应道:“我这可不是除魔卫道来了么,小杜救命。” 第二百六十七章 护法尸,掌立威 “且慢!”那手捧金玉令牌的供奉阁修士断喝一声。他猛然抡起胳膊,将试图冲向俞和的杜半山给挥了个踉跄。影子一般黏在杜半山身后的司马家四小姐雁急忙伸手,搀住了自家师兄。 “程师兄,你这是何意?”杜半山一皱眉,将掌中八节紫竹鞭横在胸前。 “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那什么赤胡傀儡修士,会不会是这些魔宗无耻之人暗地里串通胡夷蛮子,设下谋害我正道同门的诡计?大执事有命在先,见到修士须得验明正身!”这姓程的修士从怀中摸出一片玉符,攥在掌心里渡入真元,瞪眼朝卫行戈、罗修上人与俞和三人望去。 俞和一看那片玉符,便知道与卫行戈方才给那片他玉符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符牌中刻有高明的望气法术,可以窥破对面人隐藏起来的气机。看来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们也都知道了那三十五个傀儡修士的事情,而全都随身带着这片玉符。 可此时自己却被人拿这玉符查验身份,俞和心里颇有些不快。 “魔宗的无耻小人?你够胆再说一次试试?” 卫行戈长身而起,一股荒古凶兽甦醒般的蛮横气势从他身子中骤然爆发出来。大地深处传来隆隆雷鸣,窗外阳光一暗,有片数十里方圆的阴煞灰云突兀的出现,盖住了朔城上空,霎时间朗朗晴空变作阴霾。铅云中有万道黑气纵横,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虽没有一丝风,但整座顺平酒楼剧烈的震颤着,摇摇欲坠。 若是道门中人,在这凡俗驿城中显露气势,那都得先布下法阵,以免惊世骇俗。可魔门中人行事百无禁忌,何况卫行戈身为西北魔宗巨掣,怎么容得一个供奉阁的执事小辈在他面前放肆聒噪?只见他周身环绕着层层魔炁玄焰,盯着那姓程的供奉阁执事寒声喝道:“敢在我卫某面前如此嚣张的道门小辈,你还是头一个!你家师长教过你‘死’字如何写么?” “先师只教我斩妖除魔,替天行道!”那姓程的供奉阁执事也当真生猛,他收起望气玉符,抛出手里的金镶玉令牌法宝,张口喷出一道本命真炁,掐法诀跺脚喝令道:“七杀,破军。助我伏魔!” 就看那令牌法宝受了真炁灌注,当空一转,放出一团耀眼的金光,两道黑烟自令牌中冲出,落地一滚,化作两尊身高七尺的古怪人形。 左边一尊浑身裹着漆黑的麻布,头颅左右各生有二寸黑角,前额正中嵌着一方赤金色的灵文符箓,一对青白獠牙翻出唇外,虽然身子和四肢皆枯瘦如柴,但双手双脚却是奇大无比,那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足有一尺来长,血红色的指甲宛如剔骨钢刀。 若说左边的这尊人形还只是骨骼怪异了些,那右边的那一尊人形就当真是形如妖魔了。只见其通体肌肤大半裸露在外,尽作深青黑色,宛如是以青铜生铁铸成,肩上生有三头六臂,三张脸孔皆作忿怒之相,口含烈火,六只手臂各掐法决,道道雷火缠绕周身。 这两尊人形甫一显化出来,俞和立时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尸炁。但这股尸炁却是精纯浩正,全无半分阴邪气机。提鼻一闻,非但不觉恶臭难耐,反倒是有浓郁的檀香气弥散开来。可见这两尊古怪的人形,乃是道门炼尸高手以正宗炼尸奇术祭炼而成,更辅以佛宗密法,使之成为与施术者心神相通的伏魔护法尸兵。 “飞天夜叉,破军阿修罗?”卫行戈盯着这两尊张牙舞爪的护法尸兵,把眉毛轻轻一挑,颇为诧异的说道,“怪不得你如此跋扈,原来竟是那个老头子的衣钵传人。可惜你们师徒两人都是一样的有勇无谋,这‘白骨莲华炼尸术’落到你们这等浑人的手里,真是暴敛天物!” 姓程的供奉阁执事也不反唇相讥,他掐诀一指,两尊伏魔护法尸兵呼啸如雷,直朝卫行戈扑去。 护法尸兵如此凶狞,可对面卫老魔脸上丝毫不见异色。他口中嘿嘿冷笑一声,提起右掌,屈大拇指与无名指相扣,结出个怪异的手印,对准两尊伏魔护法尸兵一掌拍出。 虚空中炸响一道震耳欲聋的闷雷。那两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伏魔护法尸兵,与卫行戈打出的破空罡劲一撞,只撑了一息不到的功夫,便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身子连连扭动,重又化作两缕黑气,仓惶缩回了金镶玉令牌法器中。十几个凉州府供奉阁执事目瞪口呆的看着令牌坠到地上,宝光黯淡。 姓程的供奉阁执事也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如此结果。 这两尊由他师尊手里传承而来的伏魔护法尸兵,乃是用前古通灵异兽遗蜕抽筋削骨剥皮,拼凑成肉身躯壳,再以道佛秘法日夜不停的祭炼千年,终得成就的无上法尸。他师尊临死前曾说,这名为“七杀”、“破军”的两尊护法尸兵,几乎已是刀枪不入万法不侵,专擅攻杀诸般邪魔。而姓程的供奉阁执事自打继承了这两尊护法尸兵之后,与人争斗时只消祭出令牌法器,就可安然坐等对手被护法尸兵打得生死不知,当真是无往而不利。 可今日却不知撞了什么邪,对面的卫老魔只扬手一掌,就将显形的护法尸兵硬生生逼回了令牌中? 但此时却容不得他去细想其中玄虚,卫行戈的破空罡力好似大海潮汐,镇压了两尊护法尸兵之后,直朝那十几位供奉阁执事撞去,连带俞和都在他的罡劲笼罩之中。 眼见卫老魔凶势不可抵挡,姓程的连忙捏碎了一道保命金符。站在他身后的十几位供奉阁执事,也都手忙脚乱的或捏碎保命金符,或祭出护身法器,去抵挡扑面而来的刚猛掌力。 “轰隆”的一声巨响,碎木屑漫天纷飞,整个顺平楼的二楼尽数化为乌有,众人脚下踩的楼板,此时倒成了屋顶。 那十几位供奉阁执事东倒西歪,人人面无血色,喘息不止。其中有胆气弱的,身子已然缩成了一团,抱紧了双膝低头颤抖着。 就连俞和都被罡风掀翻在地,滚了满身的木屑灰土。修为稍弱的杜半山和司马雁跌出去老远,幸好杜半山与俞和照面时就打了个招呼,而且小杜方才曾想要去救下俞和,所以卫行戈刻意收摄了几分打向杜半山与司马雁的罡劲。如若不然,此时两人恐怕都得受些折损。 甚幸卫老魔的这一掌旨在立威,并未真下杀手,也没有趁势追击。所以这些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们虽然个个灰头土脸,但都还性命无碍。 那姓程的供奉阁执事艰难的撑起身子,咬牙切齿的盯着卫行戈喝道:“魔头!你要杀就杀,休想把道爷也炼成傀儡。你若再靠近半步,道爷我立时炸碎内丹,与你拼个玉石俱焚!” “谁要跟你这浑人玉石俱焚?凡俗城镇中你敢自碎内丹?”卫行戈一脸嘲讽,嗤笑道,“如今胡夷来犯,西北道魔两宗指天道结下盟约,暂弃嫌隙,一致对外。卫某人看在你凉州府供奉阁孟坤大执事的份上,今日才饶了你们的小命。你若再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不必卫某出手,只消一道传讯发给孟坤,他便会前来将你镇压。” 卫行戈一提“孟坤”的名字,这姓程的供奉阁执事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卫老魔拿杀机四射的目光扫视供奉阁众修士,沉声喝道:“卫某人敬凉州府供奉阁的孟坤是条血性汉子,今日不与你们这些小辈多加纠缠,但这冒犯本座之罪,卫某可是记下了!如今只要胡夷不退,西北魔宗与凉州府供奉阁就是友非敌,你们若再不顾胡汉大局,贸然挑起道魔争斗,依半年前的道魔之约,但凡西北修士皆可将你们视为胡夷奸细,立斩不饶,任何宗门不得追究!” 一众供奉阁执事噤若寒蝉,不敢发声,有的人偷偷举袖掩面,生怕被卫老魔记住了面貌。卫行戈怒哼一声,转身抄住了罗修上人的双轮木推椅,脚下一道黑云生出,托着两人的身形扶摇直上。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厉声喝道:“那个姓俞的小子,今天算你走了大运,早晚有一天卫某必亲手取你性命!” 俞和肚子里发笑,看来这位“卫师兄”可真是做戏做全套,如此一搅合,任谁都会以为自己跟卫行戈乃是不共戴天的对头,绝想不到刚刚两人还在把酒长谈。 不过俞和心中也对卫行戈更多加了一丝提防。这尊老魔头,方才有意拉拢自己的时候,那可是和颜悦色的很,真好像是自家师兄弟饮酒聊天一样,话里话外透着亲近之意。但这一来了外人,卫行戈立时就换了一张面孔,单掌镇服群修,昂然而去,西北魔宗巨掣的滔天凶威毕现。 这一波情形转折之中,无论是卫行戈所展露出来的道行修为,还是他大唱变脸戏的深沉心机,都令人不得不忌惮。 俞和转动心思,琢磨着接下来自己是该顺水推舟,与这些供奉阁修士同行;还是应当改头换面一番,亮出供奉院掌印大执事玄真子的身份,先去凉州府供奉阁露个面,等问清情况,再作下一步打算。 忽然一道隔空传音在他耳边响起,正是卫行戈的声音:“贤弟,愚兄走也。来日方长,你我师兄弟自有再煮酒倾谈之时。你可顺势跟着这些凉州府供奉阁的小辈们一起,去寻那该杀之人。如此一来人多势众,可有个照应,那御使尸兵的小子很有几分能耐,贤弟自可好生利用于他,万一遇到胡夷绝世高人不可力敌,那这些道门碌碌之辈也可掩护你逃出生天;二来供奉阁耳目众多,跟着他们可省得你独自奔波寻觅,有的放矢,事半功倍。愚兄也将整点魔门精英弟子,去与赤胡异人一战了。贤弟切记刀剑无眼,自要保重为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一道细细的黑芒直向西南天际而去,那笼罩在朔城上空的铅云,也转眼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天穹重归晴明。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计中计,局中迷 “方才那御使一双尸兵的道门小辈是什么来历?” “哦?前辈怎的对着修行炼尸术的小子有了兴趣?”卫行戈不答罗修上人的问话,倒是先反问了一句过去。 “他招出尸兵之时,我见那一双尸兵的模样煞是神异,就暗中用无形剑气试了一试,结果以老夫的剑气之利,居然只能入体三寸,伤不到这尸兵的根本,足见这对尸兵绝非凡品。可我见你只打出一式古怪的掌诀,便轻而易举的将那尸兵震退,想必你深知这种炼尸奇术的弱点,多半也知道其来历,故而有此一问。” “前辈果然明察秋毫。”卫行戈又是一记马屁奉上。莫看他此时脸上笑得殷勤,可心里却悚然一惊。方才罗修上人施展无形剑气之时,卫行戈近在咫尺,却竟然一无所知,那么即是说若罗修上人要取他的性命,也是如探囊取物般的容易? 心中对这木轮椅上的白发老者又多了一丝敬畏与警惕,卫行戈恭声道:“那小子应该是名唤程伦,其授业恩师乃是湘西石硚山的一位散修,自号沐衣叟。这散修沐衣叟本是一位佛门高僧,修的是大乘涅槃念法,后来不知怎么的在湘西偶遇仙缘,便弃佛入道,又凭大智慧将‘涅槃念法’与‘驭灵赶尸术’合二为一,成了一种集道佛两家之长的‘白骨莲华炼尸术’。那一双护法尸兵就是沐衣叟炼就的本命法尸,飞天夜叉尸兵名唤‘七杀’,可神出鬼没,夜行千里斩敌魁首;三头六臂的阿修罗尸兵名唤‘破军’,可御使道家神雷和佛宗红莲火,刀枪不入诸法不侵,有万夫不当之威。” “那沐衣叟死后,这对护法尸兵就传给了他的徒儿?” “不错。沐衣叟此人虽有大智慧,但对于道佛魔门派之见却始终看不透。他弃佛入道之后,对正派同道十分亲近,但只要一见佛门弟子便转身就走,但凡遇见我魔宗修士,他就好似有世代血仇一般,争斗起来不死不休。沐衣叟在西北纵横近百年间,死在他手上的魔宗修士不知凡几,甚至他会还将魔修尸身炼成通灵法尸,借此三番五次潜入我魔宗总坛,妄图谋害我西北魔宗宗主上尊。最后一回被他伏杀了一位西北魔宗的长老,炼成法尸后去拜见宗主上尊,一见宗主当面,这法尸就轰然炸裂,害得四位长老重伤,一位长老当场殒命。我魔宗宗主上尊雷霆大怒,传下‘原始天魔令’诛杀沐衣叟。可此人不但道行高深,一对本命法尸也煞是厉害,魔宗高手数次围杀他不成,最后将他两位徒儿之一生擒,以抽魂炼魄之术拷问,知道了破解‘白骨莲华炼尸术’的诀窍。最后宗主上尊亲自出手,这才将沐衣叟打成重伤,他苟延残喘了七八年,终因伤势太重而兵解归天,遗下一个徒儿承其道统,便是方才那个小辈。” “难怪你只一道掌诀就能把那双尸兵逼回法器。看来后世之人即便是有大智慧,创立出来的偏门法术也终还是会有软肋,比不得三千大道中的神通。” “三千大道乃是天道演化,而凡人心智终有穷尽,不可与莽莽天道相提并论。”卫行戈忽然低声问道,“前辈,那一颗‘四九道心魔种’,可给俞和埋下了?” “老夫亲自出手,你大可放心!”罗修上人睁眼一笑,“若非那‘道心魔种’潜入识海,加上你我一番言语撩拨使其生根发芽,那小子哪里会显出‘水中金’命格里潜藏的戾气杀机?” “有劳前辈了!”卫行戈笑着向罗修上人点头道,“那卫某便先行恭祝罗修前辈得此佳弟子!” “我看是当要预祝卫法王掌中多了一柄绝世宝剑,可替你斩开重登紫微垣之路才对吧!”罗修上人嘿嘿一笑道,“等他斩杀了那三十五个赤胡傀儡,‘四九道心魔种’应势大成,便可逆天改命,重塑本我剑心,造就一股无坚不摧的剑道锐意。卫法王你且放心就是,老夫调教得出一个楚冥子,便有十二分的把握将俞和调教得比那楚冥子更加厉害。此子气运、福源、悟性、根骨无一不在楚冥子之上,说不得他就会成为真正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绝代剑仙。卫法王得此左膀右臂,何愁前途荆棘密布?” 卫行戈哈哈大笑,点头道:“前辈有此一言,卫某自然放心!只是前辈可要好生调教于他,莫要将来也跟楚冥子道兄一般,执迷剑道不可自拔,以致于自残肢体。” “楚冥子会变成那般模样,老夫也是始料未及。只因我为他雕琢剑心时,太过急功近利,结果让他走上了歧途。不过俞和此子心智已然将近圆熟,性子也颇为豁达,自然不会像楚冥子那样不知变通。” “既然如此,于你我来说皆是一桩喜事,何不到卫某洞府举杯相庆?” 罗修上人重又阖上了眼睛,含笑点头道:“正有此意!” 这边两人驾着一道黑云,直朝卫行戈的洞府破空而去。在朔城外的土地庙里,俞和可是小心翼翼的与那十几位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们相处着。 在顺平楼搅出这么大的动静,众修士不好再在凡俗城镇中逗留。他们纷纷作法隐去身形气息,御风出城而去。不过他们也没走远,到城外转了一圈,就找了个附近的土地庙落脚。 领头的程伦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原则,同意让俞和加入他们的小团队。 不过在他点头之前,那可是好一番施展诸般神通手段验明正身。查觉了俞和修行的功法绝无有半分邪魔之意,的的确确是道门正宗之后,程伦好像升堂问案一般,将俞和的来历问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俞和并没有说他出身罗霄剑门,而是说他成艺于扬州怀玉山左真观,授业恩师是法号柏空子的张真人,修的是残缺不全的龙虎山天师道法和一部分罗霄剑门的剑术,勉强算是个半吊子的剑修。道行境界如同程伦所见的那般,堪堪还丹三转上下,比杜半山是要高出了一截的。 至于为何与卫行戈结仇,俞和讲出来的故事无非是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师尊嫉恶如仇,在西北斩妖除魔,惹得卫老魔出山,结果力战之下,师尊去向不明,于是俞和就隐居在朔城中,等待师尊来此寻他,这一等就是数年,师尊还是仙踪渺渺。 俞和讲得十分粗略,大凡与卫老魔如何结下仇怨的细节之处,他都说师尊未及言明,所以自己也知之不详。那程伦倒真是心性粗旷,加上他的遭遇跟俞和所讲得故事颇有共通之处,于是心中大感同病相怜,送上一番好言劝慰,让俞和不要太过伤心,也不必苦苦等待,说不定俞和的师尊就藏身于某个隐秘之地疗伤,若俞和能趁着胡夷来袭的机会,大展身手声名远播,等俞和师尊伤愈出关,自然便能寻得到他。 俞和点头不迭,顺着程伦的意思说话,两人絮絮叨叨的谈了有一顿饭功夫,言语之间已是颇为熟络。等到程伦讲够了,坐到一边去吐纳回气,杜半山才凑了过来。他眼神古怪的望着俞和,看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小俞子,你瞒得我好苦!” 俞和笑了笑道:“卫老魔挖地三尺的寻我,隐姓埋名也是无奈之举。” 杜半山追问那震退邵人杰的少年可是俞和乔装改扮,俞和偷偷撇了一眼程伦,笑而不答。杜半山本就与程伦貌合神离,于是便就不再多问。司马雁转了转眼珠,朝俞和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反闹得俞和一头雾水。 这边俞和同十几位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一一攀谈结交,忙得不亦乐乎,留下朔城老街顺平酒楼的杂乱摊子,可是一片大乱。 凡俗百姓不知道顺平楼这是怎么了,整个二楼突然间就炸成了无数的碎木屑,许多人围拢过来看热闹,却见从侧门里冲出来一群司马家的护卫,将顺平酒楼这段街面封住,不许百姓们靠的太近。 老街上隐居的几位武林高手,从那暴动的天地元炁中,隐约约能推断出顺平楼上定然是有修道真人在过招斗法。这一层面的争斗,万万不是他们能插得上手的,贺二娘带头把店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以求明哲保身,郑铁匠、秦念娘和汪昌平一看,也忙不迭把自家生意给收了摊子,就连在街口卖面的老吴头儿,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顺平楼有人斗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直飞进了司马文驰老先生的耳朵。这位老人家刚刚带着大儿子、小女儿和杜半山到了司马大宅,才喝了一盏茶,陪杜半山闲扯了几客套句话,还没等切入正题,杜半山就突然接到供奉阁急讯,匆匆忙忙的化作一道清风走了,甚至还特意带走了四小姐司马雁。 杜半山走后不久,老街那边传来一声闷雷,司马文驰老先生眉头一皱,也查觉到了异相。过不多时,一个护卫亲信疯了似地跑进来,将顺平酒楼二楼被人发功震碎的消息,禀告了司马文驰老先生。 想到刚才杜半山带着司马雁匆匆离去,关切女儿安危的老先生坐不住了。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只带了宅子里面的两位客卿高手,加上执意要同去探视的司马晟,四人展开轻功提纵术,飞檐走壁的向老街那边赶。 前面酒楼里一乱,吸引了司马家的护卫,藏在南边精舍里的洛环玉可就认为自己趁乱去寻找赤胡密使的机会来了。这女子推门出屋,发现外面只剩下一处暗哨,她轻而易举的打昏了盯梢的护卫,闪身朝住着那几位赤胡富商的院子奔去。 可她才穿过后庭苑中间的小池塘,猛然间听见身后有衣袂破风之声大作,四条人影越过她的头顶,拦住了她的去路。这拦路之人的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寒光慑人。 其中一人的肩头上,扛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袱,他一见到洛环玉,便把包袱重重的甩在了地上。 这长条包袱骨碌碌一滚,包袱皮展开,原来是一条团花锦绣的毯子,一个身材高矮胖瘦都跟洛环玉相差无几,脸上还带着人皮面具的女子,死人一般的躺在了洛环玉的脚边。 洛环玉低头细细一看,这女子的下颌皮肤与人皮面具黏合的地方,渗出了一丝殷红的血迹,显然是已遭了辣手摧花。她骇得花容失色,急退了一步,色厉内荏的颤声喝问道:“你们是何人?敢当本姑娘的去路?” 对面来人嘿嘿一笑,说道:“小娘子,非是我们拦你去路。你这偷偷摸摸的跑出来,可不正是要来寻哥几个相会么?” 第二百六十九章 关前叹,导火线 “程执事,瞭望赤胡大营的魏师弟传急讯来报!” 话说凉州府供奉阁的群修与俞和等人,正在朔城外的土地庙中闭目打坐,忽有道黄烟从地上钻出,化作一位面庞白净稚嫩的修士。这修士腰间配着与杜半山一样的昆仑仙宗道籍玉符,他见了程伦,大声呼道:“三刻之前,落雁口西北三百二十里外的胡夷前营中传出号角声响,有一队赤胡精锐骑兵驾快马直奔落雁口而来。魏师弟言及,这队人马中疑似有赤胡异人同行!” 一众供奉阁执事同时收功睁眼,望向程伦。可还不等程伦发号施令,忽又有一道遁光落入土地庙中,显出身形来的是一位看似双十年华,怀抱四尺铜鞘古剑的冷面女修。 “程师弟,朔城里发生了一些变故。那司马世家的家主司马文驰,带着几十个护卫正追杀四男一女。被追的四个男子作西北守军游骑校尉装扮,但呼喝之间讲得却是胡语,一个女子似是中原人士。如今他们已然出了朔城,奔落雁口关前去了。” “爹爹?”司马雁掩口惊呼,惹得众人一齐侧目。 俞和与杜半山眼珠一转,便猜到了其中的原委。这多半是洛环玉趁着顺平酒楼大乱,出来寻找赤胡使者接头,等她寻到了正主儿,却被黄雀在后的司马文驰老先生逮了个正着。于是赤胡使者就带着洛环玉试图闯过落雁口关卡,向大漠逃去,说不定从那三百里外赤胡前营中冲出的一队骑兵,就是赶来接应他们的人马。唯独让俞和与杜半山吃惊的,是这赤胡使者竟然并未藏在那一行赤胡富商之中,而是乔装打扮成了四个大雍西北军游骑校尉,当真是让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程伦在凉州府供奉阁虽不是大执事,但也是个外务执事的统领,他听说过有个中原女子带了件什么古怪的物事来朔城密会赤胡使者。这时一拨人出朔城往关外逃,那边一直按兵不动的赤胡前营立马有了动静,任谁都会联想到一块儿去。在如今这个形势之下,说不定那凡俗女子带来交给赤胡使者的,恐怕就未必会是什么凡俗中的物事。 朔城是杜半山负责的地头儿,但程伦与杜半山素来并不对眼,所以他也没打算找杜半山问个究竟。万一那女子带的真是什么紧要物事,这截下来送回到凉州府供奉阁,他不正好能参杜半山一本么? 程伦掐指一算,那边从赤胡前营到落雁口有三百多里路,就算快马加鞭,也得一个来时辰之后才能赶到。于是他一挥手,下令道:“大伙儿随我同去落雁口关前看看吧。不知道这司马家又在搞什么名堂,赤胡骑兵前营已经扎到了三百里开外,他们还不好好安分守己,净在这儿惹是生非!等驱散了这帮子唯恐天下不乱的武林人士,我们再看看那一队赤胡骑兵冲过来是有何用意。若真是有赤胡异人混在里面,妄图以胡夷妖术祸害落雁口雄关,那说不得我等供奉阁执事就要除魔卫道,拔此一份头筹!” 跟着程伦出来的这些供奉阁执事弟子,大都是还丹初境上下的年轻修士,个个血气方刚,先前面对凶名赫赫的卫老魔是不敢出头,憋了一口闷气无处撒,这回听说要与胡夷奇人异士动手,那是人人摩拳擦掌,群情激昂。 一众执事弟子轰然应诺,程伦在前领头,十几人紧随其后,各出法宝道术,架起一片五颜六色的遁光,直朝落雁口飞去。 司马雁幽幽的叹了口气,望了望身边的半山师兄。杜半山温和的一笑道:“师妹何须与这些道门纨绔一般见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谁才是‘唯恐天下不乱’吧!还不随我速速去落雁口,接应你爹爹?” “小杜所言有理!”俞和拍着手掌走过来,笑嘻嘻的道,“赶紧追过去吧,一会儿别看不着好戏。那洛环玉跟着赤胡蛮人跑了也好,你家大哥不正好绝了念想么?” 俞和一句话,点到了司马雁的心坎儿上,她转忧为喜,朝俞和笑道:“可托了俞大真人的吉言!” 说罢三人也各展神通,追着程伦他们,朝落雁口去了。 朔城离落雁口只有五十里,而且一路都是夯实的黄土官道,马儿跑在上面四蹄如飞。 前面逃的是五个人、四匹马。马背上的五个人尽都衣衫不整,马匹也没套上鞍辔,洛环玉只草草披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与那个带头的校尉共乘一骑。此时这朵中原武林里艳名远播的刺玫瑰,好似跟着情哥哥私奔的小媳妇一般,一双软玉似的手臂,紧紧的环住身前男子的虎腰,玲珑窈窕的身子随着飞驰的骏马上下颠簸,洛美人儿娇喘连连,双目含水,脸上犹有红潮。 后面隔着百丈来远,司马家的几十骑蹄声如雷,卷起滚滚烟尘。当先有一骑紧追不舍,鞍上一位中年汉子脸色铁青,神态怒不可遏。他一手攥紧了缰绳,一手挽着五尺铁胎弓,口中咬着三支雕翎追风箭,可不正是司马家的长子司马晟? 说这位深情款款,非洛环玉不娶的司马大爷为何如此震怒? 原来司马文驰老先生听说顺平楼出了大事,便召来两位客卿陪护,急忙要去查探。司马晟心中惦记着藏在南边精舍里洛环玉,执意要跟着一起去,于是四人紧赶慢赶的到了顺平楼。 前面酒楼里的老康掌柜,给楼上的气势慑得不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一面招呼着司马家的护卫堵住街面,一面亲自带人上楼,去收拾残局。其实哪里还有什么残局,卫老魔一掌之下,整个二楼化为乌有,不过是清扫碎木,盘算着重修一层楼阁便是。 司马文驰老先生一到老街,就忙着问老康掌柜发生何事,两人比手画脚的说起话来。司马晟心中惴惴,抽空朝后庭苑奔去。 他径直到了南边的精舍,屋外的暗哨全被人点了穴道,一排四间精舍的木门都是大敞开着。左右两头房间里空无一人;在那个司马雁的贴身丫鬟房里,地上有一滩血迹,床上一片凌乱,似乎有人在屋里动过手;而洛环玉本人藏身的精舍里面也被人翻动过,但并没有找到打斗留下的痕迹。 司马晟以为洛环玉有什么意外,他冲出房门,就朝那一行赤胡富商的院子飞身而去。可那小院里也是空无一人,赤胡富商们早被前面传来的怪异声响吓跑了。 于是司马晟转身想回前堂酒楼,去找个司马家的护卫盘问一番。可等他路过那几个西北军校尉所住的小楼时,却听到了一些不该有的诡异声响。 司马大爷偷偷摸上了小楼,寻到发出怪声的房间,点破窗纸望屋里一看,那所见的情形,登时气得司马大爷是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升天! 三个大汉盘膝坐在地上,上半身精赤,露出健硕的筋肉。这些汉子背脊上全都刺着古怪的黑白两色纹身,既不像是图画文字,也不像是符箓,看起来十分诡异。一左一右两个汉子,手里托着一截两尺来长,拳头粗细的通腔黄竹,形似是富贵人家抽的水烟筒。这俩汉子用嘴抵住竹筒的一端,不住的朝里面吹气,黄竹筒中发出咕咕呜呜的沉闷声音,另一头冒出团团红烟。 坐在中间的汉子,手里捧着一方锦帕,他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土官话,正将这锦帕上所写的文字,用缓慢而庄严的语调诵读出来。 单看这三个赤膊汉子,旁人还以为他们是在作什么法事。可这三人对面的床榻上,却滚着一对白生生赤条条的男女。 那肢体彼此交缠在一起,男子闭目皱眉,喘气如牛,身上热汗滚滚,好似极其享受。而他身下的女子周身肌肤泛红,吹气如兰,吟哦如泣,脸上一副似痛苦又似快乐的表情。 司马晟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这男子他不认得,可那女子正是令他魂牵梦绕的洛环玉。 “轰隆”一声巨响,愤怒的司马大爷挥手将房间木门拍得四分五裂,拔剑就冲了进去。 屋里的三个赤膊汉子跳将起来,将司马晟团团围在中间。司马大爷没有想到,以他苦练数十年的内家武学,加上盛怒之下气势倍增,还手持利刃,居然照面不到十招,就被这三个大汉压在了下风。这三个汉子所使的功夫既有中原武学,又有来自胡夷之地的近身搏击之术,令人摸不着路数,难以招架。 勉强斗了二三十招,那床榻上的男子和洛环玉草草披了衣衫起身,男子目现凶光,以胡语怒喝了几声,似要加入战团。司马大爷心向下沉,可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两位客卿高手和几十个护卫恰好赶到。 见这边人多势众,四个男子挟着洛环玉撞破楼板,从马厩里抢出他们的马匹,冲开街面上的护卫,一路出了朔城,朝落雁口关卡逃去。 司马晟红着双眼,好似煞星附体一般,泼了命的在后面紧追。 司马文驰老爷子带着几十人跟在司马晟身后,老爷子脸上非但没有分毫怒意,嘴边还挂着一丝笑容。他心里知道,这是将是大儿子脱胎换骨的一战,等他亲手斩杀了洛环玉,看透了红颜祸水的道理,这司马世家下一代的家主之位,自己就可以放心的交到司马晟的手上了。 两拨人一追一逃,顺着黄土官道疾驰了没多久,便到了落雁口关下。 雄关大门紧锁,好似一堵令人绝望的墙壁,横亘在沙漠的边缘。城墙上站满了张弓搭箭的大雍西北守军弓手,那密密麻麻的箭簇冷光四射,对准了马背上的四男一女。 与洛环玉共乘一骑的胡夷男子挥手抛出一块令牌,高声喝令守军打开城门。可自城墙上飞来一支铁箭,“呛”的一声厉响,将这令牌射了个对穿。 “尔等胡夷奸细,冒充我大雍校尉,已是死罪!妄图闯关罪上加罪!谋夺我大雍秘宝百死莫偿!今日尔等下马自裁,俺家可留你等一具全尸,悬挂于关前示众十日,如若稍加反抗,定教你等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墙头上傲立着一员昂藏七尺的虬髯武将,他大红披风烈烈飞扬,顶戴烈阳红缨盔,身披锁环甲,腰扣狮头银环带,手挽三尺三的雕花银弓,脚踩箭垛,向下宏声喊话。 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护卫们围成一个半圈,阻断了后路。他向城头上的武将拱手一礼,大笑道:“周老三,这份功劳你可得算给我老头儿一半!” “我等皆是大雍子民,为国效命乃是天经地义,你老先生就别跟俺家斤斤计较了!”那武将抬手还了一礼。看来司马文驰老先生早就传讯于他,这位督军大将周老三已设下重兵守在落雁口关前,只待猎物自撞上来。 眼看着周围涌出越来越多的重甲弓弩手,那乔装成大雍西北军校尉的赤胡使者也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为首那人抬头向天,用胡语厉声喊了好一会儿,可除了划过天穹的雁鸣声、呼啸的风声之外,再无任何回音。 周大将军两手叉腰笑道:“胡夷蛮子,死到临头,还知道给自己念悼文,可真有意思的紧!” “不,他是在招呼前来接应的赤胡高手显身。”一道傲然的说话声,在周老三身边响起。七八个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显出身形来,为首的程伦朝守关大将周老三竖单掌一礼道,“程伦见过周将军。一个时辰之后,胡夷兵临城下,还看将军大展神威退敌。” 周老三咧嘴一笑:“有劳仙师提点。落雁口雄关固若金汤,五万弟兄磨刀霍霍,管保让那些红毛蛮子有来无回!” 程伦一笑,望着城墙下的赤胡使者喝道:“我凉州府供奉阁精英尽出,那些前来接应你的人,自有我十位同僚前去料理,你不必挂念他们,敢来犯我九州者,定会埋骨于莽莽大漠之中。” 俞和、杜半山与司马雁也显身在了落雁口城墙头上。司马雁看着城墙下的情形,身子微微颤抖,抓紧了杜半山的衣袖,躲进了自家师兄身后,轻轻抽泣了几声,但却未发一言。 “还有一个时辰么?”周老三朝城墙下冷笑道,“是你们自行先了断上路?还是教俺家将你们生擒了,钉在城墙上,让你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前来接应的人,如何在落雁口关下垂死哀嚎?” 那赤胡密使面色煞白,周身青筋浮凸,似乎要作困兽之斗。他一挥胳膊,将洛环玉狠狠的甩下马背,翻手抽出三尺马刀,拨转马头,返身向后面的司马晟冲杀过去。 司马大爷早就蓄势待发,他一见这男子转身杀来,立时抛开手中弓箭,探臂按绷簧抽出宝剑,拍马迎了上去。 司马文驰老先生一皱眉,他有些担心自家长子。这赤胡使者功夫高强诡异,而且困兽之斗悍不畏死,若司马晟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老先生张弓搭箭,遥遥对准了扑杀过来的赤胡使者,心想只要司马晟一露败象,自己立时一箭射去,结果了这蛮子的性命。 墙上的司马雁深知老父心思,当大哥与那赤胡使者对冲到相距一丈之时,司马雁伸指一点,一道无形真炁飞出,正撞在赤胡使者的后脑上。 司马雁修为虽浅,但昆仑仙宗的道法毕竟非同寻常,那赤胡使者只觉得脑后处仿佛被大铁锤猛力擂了一记,双耳嗡嗡轰鸣,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手里的马刀也尽失了力道。 司马晟一式横扫千军,剑锋利落的划了个半弧。 两骑交错而过,赤胡使者只觉得胸腹间发冷,上半身飞起翻转了几匝,洒落漫天血瀑,残尸跌落在地上扭动不止。就在他方才神智昏聩的刹那,已然被司马晟含恨一剑腰斩两截,马匹驮着血如泉涌的下半截残尸跑开。 司马大爷浑身浴血,可他拨转马头,扬起马蹄,将兀自在地上挣命的胡夷男子踏得脑浆迸裂。手刃了心头大恨,司马晟此时满怀畅快,不由得按剑长啸。 余下那三个赤胡使者一看首领被杀,全都状若疯癫,人人抽出马刀,向司马晟扑来。可周围暴起一片密集的弓弦颤鸣,“扑扑”的金铁入肉声不绝于耳,三个赤胡密使身子才动,立时就遭万箭穿心,那肉身被攒射得好似血刺猬一般。 程伦一招手,从赤胡使者首领腰带里飞出一团锦帕,落到他掌中一摊,这锦帕上写得是扬扬千余字的一篇法决,锦帕里面还裹着一颗碧绿的丹丸。 程伦扫了一眼锦帕上的法决,然后拈起丹丸嗅了嗅。他眉毛轻轻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手指略一转,便把丹丸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俞和见程伦收起这丹药,肚子嘿嘿直笑。 “姹女阴鼎诀?”程伦厌恶的望着跪坐在地上的洛环玉,“你指望找一个赤胡蛮子,与你双修此诀?可笑,当真可笑!” 洛环玉抬起头,凄然一笑道:“我是可笑!我没有灵根,练功夫也练不好,一个在江湖中浪荡飘零的弱女子,只是想找一片树荫栖身罢了,这可笑吗?我没有显赫的出身,只是一个庶民女子,那京都定阳的王孙公子们对我始乱终弃,皇宫里连个下等宫女都敢骂我贱妇,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可还是被赶出了定阳城。有人跟我说,只要我把这东西送到朔城来,我就可以成为赤胡国储君的妻子,而且按照这锦帕上的功法与男子双修,那这男子就会对我一辈子不离不弃唯命是从。对于我这样一个女人来说,这就是救命稻草,我是可笑,但我没得选择。” 洛环玉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半截残尸,摇头叹道:“这人就是那赤胡国的储君之一,按照大雍的说法,便是赤胡国王的一个儿子了吧。如今他死成这般模样,我也再没什么念想了。我不敢自尽,你们谁给我一箭,让我也死了吧。” 说罢洛环玉挺起了身子,望了望司马晟手里的长剑,似乎很期待那柄剑能让自己得到解脱。 司马晟怒瞪着洛环玉,把口中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翻身下马,手提着滴血的长剑,朝洛环玉走去。 但司马晟只走了两步,忽听城墙上有人高声喊道:“小心!” 只见城墙上一片奇光乱闪,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们同时祭出了法宝护住周身。天穹极高远处突然响起一声皮鼓敲击的闷响,有道乌蒙蒙的光笔直落下,不偏不倚的打中了洛环玉的顶门。 再看跪在地上的洛环玉,那血肉之躯竟然变成了一尊灰白色的石雕。紧接着从她顶门处开始,化作岩石的皮肉剥落碎裂成细细的沙粒,飞快的滑落到地下,好似被微风吹拂的沙雕,只数息之后,整个人从头到脚尽都变成了一滩灰色的细砂。 天空中传来的洪亮胡语,仿佛是无形神灵的宣告。程伦向周老三问其意义,周大将军“嘿嘿”的笑了一声,叹气道:“意思说,我们杀了赤胡国国王的爱子,这回两国之间必有一场血战。那些胡夷蛮子,现在也懂得为挑起战火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了。” 第二百七十章 落雁口,仙凡战 “胡夷蛮子,装神弄鬼!”程伦双手掐定法决,目现奇光熠熠,抬头朝西北方的天空望去。只过了数息,忽听他开口冷笑,宏声喝斥道,“敢到我落雁口关前当众杀人,还口出狂言,岂能容你安然回去?” “诸位道友替我护法!”程伦招呼一声,盘膝坐在城墙头上。有四位供奉阁执事弟子拱手应诺,飘身而来,坐到程伦东南西北四方位,他们张口喷出一道灵光,结成四象护法阵。守关大将周老三一挥手,自有位百夫长点起麾下数十位精锐弓兵,将程伦等五位修士团团围守在中央。四位护法修士口中法咒喃喃不休,弓兵们箭不离弦,目光如炬,朝四面八方戒备的扫视着。 “七杀显身,替我斩胡夷卫道!”程伦取出那面能够御使一双伏魔护法尸兵的金镶玉令牌,只见他翻手将这令牌往自己印堂窍穴之上用力一拍,那眉心间的皮肉翻翻滚滚,裂开一道口子,竟把这令牌法器生生嵌在了额前,令牌中央有金字血符闪烁,一道黑漆漆的影子从程伦身上脱出,发一声厉啸,冲天而起,直朝西北云际电射而去。 原本站在程伦身侧半步,腰悬终南仙宗道籍玉符的一位男子,朝那位怀抱四尺铜窍古剑的冷面女修略一点头,两人同时纵身架起遁光,朝程伦的飞天夜叉尸兵追去。 俞和侧头看了看杜半山,见小杜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于是他也抱起胳膊,站在城墙上不动。不过他将一缕神念悄悄游出,以无形剑炁裹了,也朝西北天际飞去。 云头上一场斗法即将爆发,这落雁口雄关的城墙上下,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有上千兵卒在五丈宽的城墙上疾步穿行,将一捆一捆上好的铁簇雕翎箭堆在箭垛边上,且在每个箭垛后面都点燃了火盆。俞和发现那些箭矢分作两种,其中有十枝长杆远射的铁箭,箭簇是中空的,里面不但灌满了火油,还喂了剧毒,搭上弓弦之后,只消在火盆上一晃,再抛射出去,便是能远隔数百步夺走敌人性命的凶器。另一种则短而尖锐,想来是等敌人攻到城墙下时再用的,或许是怕误伤了自己人,所以实心铁箭矢上并未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是这箭镞铸成三棱锥形,若以强弓射出,其利能破盾透甲。 一根十人合抱的铁箍圆木被铁索垂下,抵住了城门。在城墙后面,十位顶戴花缨身披铁甲手持长戟的千夫长,带着属下骑兵列队而立,一万柄八尺骑枪斜指向天,那骑兵连带胯下战马全都披挂着皮革与铁板镶嵌而成的战甲,映出一片冷森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城墙上俞和收回目光,暗吸了口凉气。 大雍西北守军以军纪严明著称,那列成方阵的万名骑兵原地候命,人与战马都如雕塑一般默默矗立,不发出一丝声音。可单只这区区万人的阵势,已如一片钢铁汪洋在城墙下展开,其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消统军大将一声号令,这万人骑兵就会立时化作疾驰的洪流怒涛,将前方的一切阻碍碾得粉碎。 这万人骑兵虽是凡俗武夫,但平日训练有素,而且时常出关驰骋争战,与大漠马贼和赤胡游骑厮杀如家常便饭,人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血腥气。军阵中有股隐而不发的庞然杀机,仿佛是一头伏地假寐的钢铁凶兽,随时会暴起噬人。俞和的背脊上滚过一片寒意,不由得心生畏惧。 他心中暗暗存想,若这万人骑兵同时挺枪策马,冲锋突击,而自己一人一剑,拦在冲阵前方,莫须兵刃相击,光凭这冲撞过来的杀伐战意,就能让他心神动荡,真元凝滞,一身修为大打折扣。虽说修道之人高高在上,身具不可思议的神通法力,有开山断流之能,但在这万人合成一股的铁血杀气面前,一个人的气势与意念,依旧显得单薄了些。 除非是能如同罗修上人那样,凝练出犹如无边血海无底鬼狱一般的杀机,或才能反慑住这些悍不畏死的猛士。真不知道那罗修上人是如何修行的,他身上的气机,唯有亲手斩死过数不清的生人,才能猛戾到那般境地。莫非这凡俗间的血肉沙场,果真是古法剑修的成道之地? 想到此处,俞和忽自觉灵台祖窍一涨,有道细细的热流冲出,汇入周身经络血脉。心底里涌起一丝莫名的悸动,他的身子渐渐发热,手心里渗出汗水,通身毛孔散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整个人的气机隐隐与城下军阵之势应合。丹田中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发出阵阵轻鸣,似乎在鼓动俞和也朝西北天际冲去,寻那袭来的胡夷奇人痛快一战。 轻轻一皱眉,俞和急忙深吸缓呼,调匀了气息,将这股热血欲沸的感觉压了下去。目光转而瞭望西北面的茫茫大漠,存想辽远荒芜的意象,不敢再去留意城墙下集结的军兵。 等三千名背负藤盾的刀斧手涌上城头时,在离落雁口雄关五六十里外的天空中,程伦的飞天夜叉尸兵和那两位供奉阁执事,终于望见了方才隔空出手击杀洛环玉的胡夷异士。 俞和的一缕神念隐入云中遥遥观望,就看对面来的胡夷异士共有三人,这三人并非与九州修士一般驾云踏风,也不以什么法器承托身体,在他们的脚下,踏着一头形貌古怪的大鸟。 这只大鸟不知什么异种,肋下生有两双羽翅,前翅平平展开可达十丈有余,后翅略短,但也有七八丈的翼展,那背脊上甚是宽阔,站着三个人丝毫不显得局促。它通体翎毛雪白,但爪与鸟喙却是深蓝色的,一双足有车轮大小的鸟目中,溢出丝丝青白色的雷芒,显得十分神异。 三个胡夷异士中为首的,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这老人身材奇矮,站直了也不过堪堪四尺来高,但他的身子却十分壮硕,手掌脚掌大如蒲扇,十根手指生得好似棒槌一般。他的面相一看就非是中土人士,头颅扁圆,下颌宽阔,鼻高目深,尤其是那一瓣鼻头异常肥大,几乎将他的脸占去了三分之一。老者身上裹着考究华贵的兜帽皮袍,颈上挂着精致的宝石银饰,腰里系着一个小小的皮鼓,左手带着三个硕大的奇形戒指,右手里拄着一根二尺长的石杖,杖头上有一圈灰蒙蒙的烟雾盘绕。 在这矮老者身后,左边站的那人一看就是个擅长近身搏杀的武士,身高七尺,虎背熊腰,周身披挂钢铁铠甲,厚实的面甲遮住了整幅脸孔,只能看见一对淡灰色的奇怪眼瞳露出。这人身后背着一柄足有六尺长的巨剑,剑身有巴掌宽,剑柄也近乎一尺长,看来须得双手合握才得挥动。 右边站那人生得异常俊美,咋一眼看过去,竟难以分辨是男是女。此人一头淡金色的长发,用翠绿色的布条扎起,一对耳朵长得很是古怪,耳廓尖而且长,向上竖起,左边耳廓上穿着一排四枚金质耳环。他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衫,腰里插着银鞘短剑,胸前挂着半幅护心皮甲,背后负着木质箭壶,左臂套着连肘的皮革箭甲,手中提一柄三尺反曲藤弓。 程伦的飞天夜叉护法尸兵一见这三个胡夷异士,立时怪啸一声扑了上去。紧随而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倒是先行按住了遁光,想等飞天夜叉探出了对方虚实,再看如何出招破敌。 眼见“七杀”扑到这雪白大鸟面前,那个浑身铠甲的武士大吼一声,纵身而起,半空中拧腰侧身亮出肩头,朝飞天夜叉当胸撞去。 “蓬”的一声闷响,飞天夜叉被那武士一肩膀撞得倒飞出去数丈,护法尸兵“七杀”吱哇乱叫,凭空一翻身,又朝那铠甲武士张牙舞爪的扑去。 眼看胡夷武士将飞天夜叉撞开之后,那通身披挂铁甲的沉重身体就要向下坠落,可他伸手朝头顶一指,一道恢弘璀璨的金色光柱从天而降,罩住了铠甲武士的身形。在意义不明的呢喃吟唱声中,铠甲武士背后猛然展开了一对亦真亦幻的金色光翼,双翼上下一鼓动,那武士的钢铁身躯便稳稳地悬在了半空之中。 这对纯粹由光芒幻化而成的翅膀一出现,铠甲武士通身上下尽被染成了淡金色,许多玄奥繁复的符文幻显出来,围绕着他缓缓旋转。再看铠甲武士气势大盛,反手一引,背后的六尺巨剑已然握在手中,宽大的剑锋高高扬起,挟着一团耀眼的金光,朝飞天夜叉当头斩下。 可这具被道佛两宗秘术祭炼千年,又有程伦以神念入窍之法操持的飞天夜叉护法尸兵,岂是那易于之辈?就见这“七杀”周身腾起滚滚黑烟,身形诡异的一折,只在毫厘之间闪过剑锋,张开一对奇大的手爪,扣住了那铠甲武士身后的光翼,猛力撕扯起来。 “哧”的一声轻响,飞天夜叉的手爪上冒出团团金焰。法尸吃痛,松开了光翼,双脚向铠甲武士的背脊正中猛力一蹬,将这人踹得向前飞出。 “螭吻破邪剑,出鞘!” 数十丈外观战的两位凉州府供奉阁执事一看这般情形,其中那个怀抱长剑的冷面女修掐剑诀一引,一道寒光脱鞘飞出,流星赶月似的朝铠甲武士的咽喉要害斩去。 那胡夷铠甲武士无法躲闪,只得把巨剑当胸一横,想硬挡这穿喉夺命的剑光。 冷面女修略一撇嘴,手中剑诀一点,剑光去势更疾。 就在飞剑剑尖离铠甲武士的咽喉已不足一丈之时,斜刺里有道赤影一闪,一支细细的木箭飞来,箭镞上闪烁着黯淡的火光。这看似柔弱的木箭与飞剑一碰,那箭簇竟轰然炸裂,一大团光焰爆射,不仅将铠甲武士震开,还把那冷面女修的剑光炸得支离破碎。 不等冷面女修作法摄回飞剑,对面白色大鸟上那个手持藤弓的俊美男子拉弦搭箭,其姿势优雅而娴熟,一连十几箭连珠放出,直奔两位供奉阁修士射来。 与冷面女修并肩而立的那位终南仙宗修士脚踩霞光亮掌而起,双手朝前一拍,便是一道十丈金光禁符打出。那十几支箭矢与这“太乙金光十八禁”的神通符法当空一碰,登时便有震荡云霄的雷鸣声不绝于耳,漫天烈焰飞腾,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一片。 冷面女修趁机摄回了她的螭吻破邪剑,飞剑化作一道虬龙似的寒光,绕着她的身子急旋。可对面白色大鸟上那为首的胡夷老者举起石杖一晃,飞天夜叉尸兵登时一滞,仿佛被千钧巨石镇压,原本迅疾如风的身形变得迟钝了许多。 铠甲武士怒吼一声,周身金焰四射,瞅准了机会飞身过去,平推巨剑,朝七杀胸前突刺。这飞天夜叉怪叫一声,翻手一捞,笼罩周身的黑烟化成一杆三股长叉,迎着铠甲武士的巨剑刺出。 胡夷神祗的加持之力,终究抵不过伏魔法尸那承自上古巨兽的庞然大力,两件兵器锋芒一撞,七杀只是身形晃动,可那铠甲武士却是连人带剑倒飞出去。 两位供奉阁执事又想趁势先斩杀了这个铠甲武士,但未等他俩发招,对面那白发老者忽然喊了一句胡语,伸手一拍腰间的小皮鼓,发出“邦”的一声。 “快躲!”那位终南仙宗的修士脸色一变,伸手推开了冷面女修,他自己也急闪身平平挪开五尺。一道细细的灰光当头落下,扫过终南修士的袖角,那袖角的绸布霎时间化作沙土飞散。 “好诡异的法术!先斩了这老头子!”冷面女修大喝一声,以身合剑,化成一道长龙出水似的凌厉剑光,直朝那白发老者疾刺过去。 可白发老者身后的俊美男子又一次开弓搭箭,这次射出箭矢,箭簇上闪烁着七彩奇光,箭一离弦,登时隐入虚空中不见了踪影。冷面女修心头一跳,急忙拨转剑光斜斜一旋,鬓边有缕冷风扫过,再看那支七彩箭矢堪堪擦着她的剑光飞远。可她还未来得及重振旗鼓,摆正剑势,那支七彩箭矢居然凭空一翻转,又朝她背心射来。 冷面女修无奈,只得弃了白发老者,引剑去斩那七彩箭矢。 终南仙宗的修士御风而来,他鼓动周身真元,一连九道金光禁符呼啸而出,打向白色大鸟。对面那老者不慌不忙,口中喃喃念着古怪的咒语,伸手在腰间皮鼓上“邦邦邦”连拍三响。终南修士神情一懔,抽身就走,三道灰光若灵蟒一般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终南修士一咬牙,转身张口喷出一片碧莹莹的玉圭,迎向那能将人化成沙土的古怪灰光。 白色巨鸟振翅长鸣,张开鸟喙喷出一团青蓝色的雷光。白发老者张手抛出一把小石子,化成十余团裹着烈焰的巨石。这雷光与飞石朝前一冲,将金光禁符尽数撞碎。 话说这边云端之上斗得难解难分,生死只在瞬息之间。落雁口雄关西北边面的大漠连天处,也终于扬起了团团烟尘。近千赤胡精骑纵马而来,冲到城墙外五百步处站定,一位手提兽颅骨盾的赤胡汉子抄着生涩的中原官话,朝落雁口高声呼喊,喝令周老三立刻开启城门,交出赤胡王子等人。 守关大将周老三用一杆长枪挑着那赤胡使者的两截血尸,扔到城下,砸得落雁口雄关的铁铸大门前一片血肉模糊。他提气扬声,指着那赤胡大汉笑骂道:“阿力什,我们两个来来回回的打了十几年,你还不清楚你家三爷爷的脾气?活的没有,这两块烂肉送给你玩儿去吧!” 那赤胡大汉气得哇哇怪叫。可周老三一挥手,就听见城墙上发出“蓬”的一声巨响,五千名弓箭手抛射出了第一轮箭雨。 一时间仿佛自城头上飞起一片稠密的火云,升到天空中一转,又化成滂沱火雨,朝赤胡骑兵们笼罩过去。 第二百七十一章 石之困,碧火起 那些赤胡骑兵驻足于远离城墙五百步之外,抛射的弓箭虽然勉强尚能够得到,但落下时也已是强弩之末,故而周老三根本没指望这轮箭雨能射杀敌人,大抵上不过是威慑一番而已。 那赤胡骑兵首领阿力什一挥手中的兽颅骨盾,“叮叮当当”的几响,就将落到身前的数杆箭矢挡下。他身后的赤胡骑兵们亦是个个身经百战,经验老道,抬眼估摸着箭矢的力道,掣马缰绳退开数丈,教漫天箭雨尽数落了空。 密密麻麻的一排箭矢斜插在沙地上,犹有缕缕黑烟顺着箭杆升起,像是在城墙五百步之外,划出了一条生死界限。 落雁口的守关大将周老三站在城墙瞭望台上,手搭凉棚,看着远处的赤胡骑兵重新站成了一条长蛇阵。这些骑兵不过五千人之众,而且个个一身轻装,除了随身的盾牌、马刀和投枪,骑兵们鞍后就只挂了一副轻便的手弩,赤胡人并没有拖曳什么重型的抛石机、床弩和云梯过来,全不像是当真要攻打落雁口的模样。 倘若只是接应那四个潜入朔城的赤胡使者,他们如此轻骑快马的来,倒也能说得过去。但如今赤胡使者已死,落雁口雄关大门紧锁,固若金汤,按理说一轮箭雨之后,阿力什定会号令骑兵返回前营,断然不可能重整队列,摆出好像要在关前对峙的架势来。 五千轻骑攻打落雁口,那跟自送死没有多大分别,这些赤胡蛮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周老三转了转眼珠,侧头向站在他身后的一位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弟子发问道:“仙师,对面的那些骑马蛮子里面,可藏有什么奇人异士么?” 领命护卫周老三的这位供奉阁执事弟子,面相看起来十分稚嫩。他皱了皱眉,故作老成的说道:“回将军的话,当下还看不出来什么端倪。那赤胡国的奇人异士与我九州修士不同,他们修命不修性,一举一动无有天地元炁异相随行,若是刻意隐匿气息,便跟寻常蛮人没多大分别。” 周老三略一沉吟,又问:“程执事去追那蛮夷奇人,不知可寻到了踪迹?” 这年轻的供奉阁执事凝神传音,问过城墙上的执事弟子,才答道:“程师兄正大战神通,与蛮人异士在数十里外交手。” 周老三追问道:“战况如何?” 那年轻的供奉阁执事弟子一瞪眼,傲然冷笑道:“区区蛮子,土鸡瓦狗而已!” 周老三闻言,抽了抽嘴角。这位年轻修士说得倒是很有把握,但看那盘膝坐在墙头上的程伦,身子不时的轻轻摇晃,脸色忽青忽白,额角隐隐有细汗,想必遇着胡夷异士,正陷入一局苦战,而且未必占了上风。 但他也不好出言反驳,只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当下关外胡夷骑兵不退,要么就其中还藏有奇人异士,正谋算着用邪法攻打本关;要么就是拖延时间,看他们的奇人异士与程执事等胜负如何。” 那年轻的供奉阁执事弟子轻轻一哼,沉声道:“贫道以为,既然胡夷不退,那么将军当开启关门,号令我大雍铁骑冲杀过去,将他们斩杀殆尽,给这些蛮子一个教训!到时铁骑凯旋,程师兄等亦手提蛮人异士头颅归来,岂不是大获全胜之喜?” 周老三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只转身继续朝赤胡骑兵那边眺望。 这边僵持下来,在西北面五六十里外的天空中,程伦的飞天夜叉法尸与两位凉州府供奉阁执事高手,却渐渐陷入了颓势。 本来供奉阁两修士与程伦的飞天夜叉打算一鼓作气,先行合力将看似最笨拙的铠甲武士击杀当场。程伦指使飞天夜叉七杀掷出了手中的三股长叉;冷面女修纵身而起,飞上了天顶,运剑一式天河倒悬,照准了铠甲武士的顶门劈下;而那位终南仙宗的修士长啸一声,提聚全身真元,亮双掌平平推出,对准了白色巨鸟与鸟背上的两个胡夷异人,打出一道声势浩大的百丈太乙金光禁符,并且张口喷出一道挟着雷火的宝光,夹击半空中的铠甲武士。 可那铠甲武士一看三道杀招袭来,竟不躲不闪,反手把巨剑插回了背后的挂带中,双臂交叉合抱在胸口,眉心处暴起一团刺目的金光。 又是意义不明的呢喃声从虚空中来,只见那铠甲武士背后的光翼一拢,化作一团稠密的金光,将铠甲武士的身体裹在了当中。 三股漆黑长叉、夺命飞剑和终南修士的法宝往这护体金光上一撞,竟然伤不到这铠甲武士分毫,三件法器无功而返,纷纷弹飞。 元神加持法尸的程伦、冷面女剑修和那终南仙宗弟子尽皆大吃一惊。这赤胡铠甲武士莫非还带着一道上三品保命金符?可在如此连环三击之下,便真是祭出了上三品的保命金符,也得受些折损,但看那铠甲武士身上的金光一散,背后双翼重新展开,仿佛跟个没事儿人一般,斗志昂扬的掣出背后巨剑,又朝飞天夜叉七杀扑去。 供奉阁三修神念一交,那终南仙宗的修士驾云而来,拦住了铠甲武士;而飞天夜叉七杀厉啸一声,探身射向白色巨鸟,去斗那施展诡异法术的白发矮老者;冷面女修脚踩虚空,踏罡步斗,指间剑诀变幻,四尺螭吻破邪剑声若龙吟,化成一道寒芒紧随在七杀身后,斩向那手提藤弓的俊美男子。 供奉阁三修这一互换对手,场上形势登时有了变化。 对上铠甲武士的终南仙宗修士大占上风,道道太乙金光禁符脱手飞出,打得铠甲武士左支右绌,一双光翼晦暗不堪。这太乙金光十八禁不仅是隔空破敌的斗战神通,那真元显化出来的金光符箓中,更带着种种玄妙禁制,可以使人神智昏聩,周身乏力,五感闭塞。 只见终南仙宗的修士好整以暇的踏云而立,一双肉掌上下翻飞,道道太乙金光禁符打得对手连连倒退。对面的铠甲武士只顾抵挡那破空而来的符箓,根本无法近身过去。可每一道符箓不仅如同万斤铁锤当头砸下,在他挥剑砍碎符箓之后,那丝丝缕缕的太乙金光便会缠在巨剑和铠甲上,随之而来的,就是禁法之厄。 只数十息之后,这胡夷武士就觉得身上铠甲和手中巨剑如有千钧之重,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武技,身子直向下坠。又勉强抵挡了几道太乙金符,铠甲武士已是筋骨酥软,周身僵冷,双目发花,身子翻翻滚滚,天地都在他眼中旋转起来。 这边终南仙宗的修士斗得顺风顺水,可那边的飞天夜叉和冷面女剑修,却陷入了困境中。 与铠甲武士一样,冷面女剑修的一口螭吻破邪剑,也被白发矮老者施展的外域奇术困住了。但铠甲武士身上的太乙禁法枷锁是无形的,而飞剑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裹覆了一层厚重的灰色岩石。如今哪里还看得出那是一口细细长长的四尺灵剑?简直就是一块一丈方圆的灰岩,在空中慢吞吞飞旋。 冷面女修与飞天夜叉一冲到白色巨鸟前二十丈,那白发矮老者就开始“咚咚邦邦”的连续拍打腰间皮鼓。他口中叽叽咕咕的念着胡语咒文,单臂将石杖高高举起,象旗杆一般在头顶的划圆挥舞,每挥动一次,就有一圈灰蒙蒙的烟雾散开。 这灰色的烟雾淡入虚空中,将白色大鸟周围二十丈,变成了一界古怪的化石域界,有点类似道门的“万顷黄沙大阵”,但它笼罩的范围更小,可效用却更加神奇。 飞剑只要刺入了这片空域,那剑光就好似遭到风沙侵袭的油彩墙画一般,须臾间黯淡晦涩下去,仅凭肉眼,就可望到飞剑上的真元剑炁散尽,显出剑器原形,连飞刺的速度也骤减缓,仿佛陷入了泥沼中。片片石皮从剑身上自行生出,将整口飞剑一层又一层的裹起来。而且这飞剑越是靠近那白色大鸟,石皮衍生的速度就越快。冷面女修运使螭吻破邪剑在大鸟前五丈掠过了一转,再将灵剑摄回身边时,不得不发力震碎了一层厚达六尺的灰白石壳。 而这圈广达二十丈的古怪域界中所暗藏的玄机,还不单只是表面所见的这般简单。当螭吻破邪剑的剑锋上衍生出灰色石皮时,冷面女修只觉得那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岩石,不单单使得飞剑钝重迟滞,还在不断的朝剑锋中侵蚀,似乎能把整口法剑中的灵炁吸尽,化成一柄无用的石剑。而且当剑身上覆盖的石皮厚达五尺时,她本身神识与灵剑的联系就变得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只要稍一疏忽,恐怕这口截取荒古龙裔兽骨炼成的上品灵剑,就要失落于此。 被这古怪域界制住的,可不只有螭吻破邪剑,那程伦的伏魔尸兵飞天夜叉“七杀”,也是在白色大鸟面前走了一转,就狼狈而逃。 当七杀跌出白色大鸟周围二十丈范围时,它整个身子已经成了一座灰白色的雕像,费了数息的功夫,还亏得冷面女修出剑助它破石而出,这才震碎了覆盖周身的坚固石皮。 飞天夜叉哇哇怪叫,又凝出一柄三股长叉掷出,可这柄长叉堪堪刺到白色大鸟面前七八丈,就变成了一方粗糙的巨岩,砸向地面而去。 一人一尸束手无策,但那白色大鸟背上,可还站在一个弓术神异的俊美男子。他口含微笑的望着白发矮老者施展奇术,等对面的敌人露出无奈之色,这俊美男子才姿态优雅的张弓搭箭,手指一松,便是连珠九箭飞出。 冷面女剑修急忙祭出飞剑,斩落了射向她的三支木箭。但那轰然炸裂的箭镞,却逼得她退出出了十余丈远。剩下六只木箭飞向七杀,但以飞天夜叉的迅捷,居然不能将这六只小小的木箭尽数闪开。其中一支木箭在七杀左腰胯骨边上炸裂,暴起一片炽烈的光焰。飞天夜叉打着旋儿跌出去三丈多远,在它左肋下虽没有被炸出皮肉伤痕,但那一身煞气黑烟却是消散了大半。 未等七杀稳住身形,尖利的破空声由远而近,那俊美男子又是九支木箭射来。冷面女修挥剑去救,可眼角余光却悚然窥见她自己身后也有九支木箭追到。 雷鸣声不绝于耳,连天火光炸开。那位俊美男子背后的箭壶里,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箭,加上他的射术委实神乎其技,箭矢发出,居然神出鬼没,还能凭空转弯,一时间让冷面女修和飞天夜叉疲于招架躲闪。 而更加可怕的,是那白发老者依旧不停的拍打着腰间皮鼓,口中声调诡异的颂咒声越来越急,那片能化出岩石的古怪域界,正在一尺一尺的向外扩张。 这边天空中的斗法如火如荼,而落雁口雄关外的赤胡骑兵们也终于有了动静。 那首领阿力什,勒马在原地定定的望着落雁口,过了约莫一炷香时分,他好像忽然接到了什么令讯,露面喜色,抬手一挥,哇哇的喊了几句胡语。 他身后的赤胡骑兵突然变阵,长蛇阵左右围拢,变成了一座圆阵。骑兵们手持盾牌投枪,马头朝外凝神戒备。 周老三双眼一眯,手掌上扬,城墙上弓箭兵们立时一齐张弓搭箭,箭头斜指向天,随时准备抛射出第二轮箭雨。 俞和运足目力远望,只见有两个赤胡骑兵行出列来,到了圆阵中央翻身下马。 这两人都带着皮兜帽,让人看不见面孔。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似乎是护卫,上身斜挎着墨绿色的雕花藤弓,背后负黑漆漆的狭长箭壶,从兜帽边缘露出几缕银白色的头发,发梢系着银质铃铛。另一个人身材矮小瘦弱,下马的动作也十分生疏,似乎并不是精于武技的人,在这人身上,用一根铁索在胸前交叉捆缚着一本异常厚重宽大的黑皮面书籍。 这个身材瘦小的人吃力的跳下马来,径直跪在了地上。他小心翼翼的解开了锁链,将那本黑色的书摊开在面前,借着明亮的日光,那书页反射出耀眼的银白色光泽,看起来并不是布帛纸张,而是一页一页的银箔。 这瘦小的胡夷人伏地亲吻书页,然后撩起袍袖,用随身的小刀割开了腕脉,将自己的鲜血洒在书上和周围的地上。紧接着,他又取出了一小截苍白的骨头,蘸了些血,平放在摊开的书页上面。 俞和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再看那胡夷人手脚并用的退开了数尺,匍匐在地上,双手抓起沙土,疯了一般的朝天空扬起。 当第十三把沙土抛出,那书页上的一小节骨头突然腾起了一团碧绿碧绿的磷火,这火是如此的猛烈,竟然化作火柱直冲上数十丈的高空,一股让人莫名畏惧的气息,从那火柱中弥漫出来。 城墙上的士兵一阵骚动,可在各营校尉的喝斥声中,片刻之后又平静了下来。守关大将周老三飞身扑到一具床弩面前,脚踩机簧,朝城墙上的兵卒厉声喝斥道:“发射机弩!给我把所有的弩箭都射出去!” “嘎吱”之声连响,软铁机括发出巨力,统共一十八只手臂粗细的生铁弩箭从城墙上射出,带着刺耳的风啸声,朝赤胡骑兵的圆阵飞去。 碧绿碧绿的火柱越烧越烈,在赤胡骑兵圆阵之上的半空中,聚成了一团足有十丈圆径的磷火球。诡谲的火光,将落雁口雄关前的一片天云,全都映成了惨碧色。 那位身材高挑的护卫抬眼看弩箭飞来,探臂解下藤弓,右手一引,从他背后箭壶中飞出一道白光,在其指间化作二尺箭矢。 弓弦一颤,这支细细的箭矢,便朝那狰狞的钢铁弩箭飞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夷术凶,雷化劫 中土九州与外域蛮夷之地都有修炼神通法术之人,但两者所信奉的神祗与道义大相径庭,其遵循守持的教条、科仪、戒律也就迥然不同。 修行者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大能力,故而无论是中土九州道佛魔三宗的炼气士,还是外域蛮夷的奇人异士,都将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存在。只是九州炼气士恪守着“出世脱俗”的古训,又有“因果报应”之说自缚,所以若是无缘无故的以神通大能祸害凡俗中人,则被视之为“魔”,而冥冥中的天道,也将降下劫数为惩。 但外域蛮夷的奇人异士则有所不同。盖因蛮夷的修行之术不论所谓的“灵根”,不苛求人与天地乾坤的契合,而以“神祗创造力量法则”之说,来演化出种种借用自然之力或神灵之力的古怪法术。有的蛮夷拜神宗教,但凡皈依之人皆可修习神术,以对神祗的信仰程度和对神性的理解深浅来渐进修行者的本身能力。 故而外域蛮夷的奇人异士与凡俗中人常常不分彼此,虽然真正的大神通者也还是避世隐修,但一般的修行者只是自然而然的与普通人交际往来,或比邻而居,或成为一方部族首领。全然不像中土九州的修士那样,讲究“一入仙门斩断尘缘”,与凡俗中人划清界限,刻意让自己藏在一层玄虚的神话迷雾后面。 虽然真正能与九州炼气士一较高下的胡夷高手并不多见,但在赤胡兵卒中,有能够施展小法术的异士,倒也不算稀奇。至少那些随军的巫医术士,个个都有一手让人难以理解的续命秘法。 不过这次出现在落雁口雄关前,被骑兵圆阵护在中央的两个胡夷奇人异士,明显绝非泛泛之辈。单看那十丈碧磷火球的恐怖气势,守关大将周老三就知道,今日来的肯定是扎手的硬点子。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号令守城兵卒,将城墙上的一十八具床弩全部发射,为的就是要打断那赤胡奇人施展法术。 由床弩机括发射出去的巨型生铁弩箭,向上抛射的话,可远及千步之外,但它们发射一次后,需要花费一炷香功夫才能重新绞紧机簧,所以连续发射起来,远不如战弓那么便捷。不过这种弩箭的威力,倒是远超单靠弓兵臂力投射的箭矢。若能射得正,只一支生铁弩箭就能洞穿四五名身披铁甲的敌兵,可以说是守城杀敌的重器。 一十八支弩箭破空而去,其中有十一支对正了方位,定然会落到圆阵之中。 面朝落雁口城墙的赤胡骑兵同时举起随身盾牌,拼成了一片盾墙。但在这种弩箭面前,骑兵们的藤木盾牌和骨质盾牌跟一片布帛也没多大的区别。不过看那圆阵丝毫不乱,反倒又向内收拢了一圈,可见这一队赤胡精锐骑兵,根本就是无所畏惧的死士,若手中盾牌挡不住弩箭,那他们这一身血肉,便是下一道墙壁。 圆阵的正中央,那匍匐在地上的赤胡人浑然不知有弩箭射来,他只顾全心全意的发动法术。另一位身材高挑的赤胡人抬手发箭,细细的白色箭矢一闪,在百步之外的空中,不偏不倚的正与周老三亲手对准圆阵中央射出的弩箭锋芒相撞。 “砰”的一声大响,两支尺寸与份量实有天壤之别的箭矢居然同时炸成了碎片。 再看那身材高挑的赤胡异人右手一阵闪烁,接连四道流光自他掌中藤弓飞出,又有四支铁弩箭当空炸碎。可这时其余六支射正的弩箭,已然飞到了骑兵圆阵前十数步外。 那骑兵首领阿力什虎吼一声,从战马背上跃起。他双手撑起的兽颅骨盾,盾牌上隐隐浮现出一层血红色的微光。 又是一声巨大的裂响,兽颅骨盾与一支弩箭当空相撞,盾牌被生铁弩箭所挟的巨力震成了碎片。弩箭力竭坠落,而阿力什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数丈远,狠狠的摔在地上。但这胡夷汉子也是彪悍勇猛,只一翻身就站了起来,伸手抹去了嘴边的血迹。 再看骑兵圆阵中同时爆出五朵鲜红的血花。那弩箭射入阵中,轻而易举的撕碎了盾牌,然后接连穿透了三五名骑兵的身体,首当其冲的骑兵更被弩箭上的巨力彻底撕碎了身子,残肢碎肉带着大片鲜血飞扬起来,触目惊心。 五支生铁弩箭,在圆阵中生生犁出了五道一丈长的血径,夺走了二十余条性命。但剩下的赤胡骑兵不慌不乱,他们默不作声的策马整队,那五处血口子瞬间合拢,圆阵人墙依旧是严丝合缝。 地面上一现血光,赤胡人头顶的碧磷火球登时出现了变化。 仿佛是那些血肉被熊熊烈焰所蒸化,有五团浓稠的血色雾气从圆阵中升起,被火球吸了进去。紧接着是有许多人与战马的残肢碎肉漂浮起来,也投入了碧磷火球当中,最后是整具尸体缓缓从地上升起,那胸口兀自插着粗大的生铁弩箭,全被火球吞噬了进去。 再看这碧磷火球涨大了数圈,已到了十五丈圆径。火球中央似乎有几十道肢体扭曲的灰黑人形,宛如鬼魅一般的飞旋舞动着。 碧绿的焰芒吞吞吐吐,那匍匐在地上的赤胡人双手高举向天,口中厉声嘶吼着意义不明的咒语,眼见这火球的颜色逐渐转暗,其中的人形融成一团,有一片一片惨白色的骨质甲壳,从火球中慢慢浮出。 数息之后,这团碧磷火球已然完全变了模样。 远远望去,那是一个接近二十丈圆径的白骨球,其表面上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骨壳,有数十只的白骨手爪,从骨壳的缝隙中探出,五根白骨手指犹在张开握拢,煞是骇人。透过那些骨质甲壳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透射出碧绿的火光,且在有节律一明一暗,这巨大的碧磷火白骨球也随之一涨一缩,让人不自禁联想到搏动的心脏。 浓重的阴煞尸炁,从这碧磷火白骨球中爆发出来。这股尸炁与程伦那双伏魔护法尸兵身上的尸炁完全不同,这白骨球透出的阴煞尸炁邪恶而狂暴,带着能侵蚀一切生机的恐怖气息。 那位匍匐在地上的赤胡术士,伸手一指落雁口的雄关城墙,便倒地昏死了过去。陪护在他身边的那位弓箭手,急忙俯身将这个赤胡术士扶到马背上,然后小心翼翼的合拢那本黑色书籍,用铁链缠住,捆在了术士的背后。 这位箭手纵身上马,向骑兵首领阿力什点了点头。阿力什大声发出号令,五千赤胡骑兵撤去圆阵,人人挥鞭催马,扬起滚滚沙尘,向西北赤胡前营的方向疾速逃遁而去。 再看空中那颗碧磷火白骨球轻轻一晃,朝着落雁口雄关慢悠悠的飞来。 “投石!放箭!无论什么,给老子把那鬼玩意儿射下来!”周老三一边大声发令,一边跳上瞭望台,朝那供奉阁的执事弟子抱拳道,“仙师,速速作法!” 那年轻的供奉阁执事弟子面色有些发白,他纵身下了眺望台,三步作两步冲到程伦等人面前,大声呼唤道:“关前有难,程师兄回神!” 此时的程伦,正全神操持着飞天夜叉七杀,与那白色巨鸟上的两个胡夷异士恶战,但这落雁口城墙之外发生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还有些感应。只见程伦微微睁开眼,望了望五百步外的碧磷火白骨球,皱眉道:“我与马师兄、林师姐正与赤胡高手殊死搏斗,无暇分身,你让杜半山去想办法!” 说罢他闷哼一声,双肩颤动,似乎这稍一分神,那飞天夜叉法尸便又受了些折损。程伦闭上双目,手上指诀连变,自他额前的金玉令牌中再窜出一道灰影,化作一尊三头六臂的阿修罗伏魔法尸,盘膝坐在程伦身前护法。 城墙上除去程伦和四个替他布阵护法的修士,尚有闲暇的供奉阁执事就只剩下三人,其中两个年轻弟子修行不到十年,入供奉阁历练才数月,倒是以杜半山的资历和道行最高。当然,俞和与司马雁不是供奉阁的执事,所以未算在内。 那年轻弟子见程伦只顾自保,他也不敢腹诽,于是赶忙转身去求杜半山。其实杜半山眼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碧磷火白骨球一丈一丈的飞近,心中哪里不急? 城墙上的士兵手忙脚乱的射出一支又一支的弩箭,城墙后面的投石机也发动了,一块块岩石划过弧线,砸向那颗碧磷火白骨球。铁弩箭、飞石与碧磷火白骨球猛烈相撞,虽然也能把那骨质甲壳击碎,但无论是铁弩箭还是岩石,穿破骨壳,投入白骨球里面就再没了声息,似乎尽被其中的碧火烧化。而转眼间新生出来的白骨甲壳,更要比撞碎之前坚硬得多。 这诡异恐怖的碧磷火白骨球,看来委实不是凡间手段能够抵抗。 而更加骇人的,是这碧磷火白骨球只要向前飘动,那其经过的地面上,就会变得焦黑一片。原本荒漠砂地就难以长出花草树木,但在落雁口关前,还是有一些稀稀拉拉的草木丛生。可但凡碧磷火白骨球自上空飘过,那些草木就会立时化成灰粉,而且腾起一团浅碧色的毒烟,徘徊在焦黑的砂土上久久不散。 这条十余丈宽的黑色死土,正对着落雁口城墙延伸过来,如今已有二十余丈长。望着此番情形,真仿佛是从地底下的黄泉深渊里,钻出来了一群看不见的催命厉鬼,它们正一步一步的朝落雁口城墙走来,凡其所过之处,万物生息尽湮。 如此诡异的胡夷法术,杜半山也没有把握破除,他转头看了看俞和,却见小俞子歪嘴一笑。 俞和的这一笑,倒给了半山师兄莫名的勇气。杜半山低声道:“小俞子,俞真人,俞大仙!你可懂得破解此术?” 俞和挑了挑眉毛,摊开双手道:“我哪儿来的办法?只是你们个个惊慌失措,却根本没有人去试试这道胡夷法术到底有何玄妙。说不定它就是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只消一道雷符过去,便灰飞烟灭了呢?” 杜半山闻言,虽然点了点头,可他心却是不以为然,那碧磷火白骨球如此威势,怎可能是纸糊的老虎?但既然俞和这么一说,杜半山也觉得,说不定出手试探一番,或能找得到其中的照门?要知世间万万玄妙法,皆有另一法克之,这胡夷妖术定也不出此理。 别人不知道这小俞子的深浅,半山师兄可是亲眼见过俞和三拳两脚就将不可一世的终南邵人杰打了个灰头土脸,旁人以为那程伦、马师兄、林师姐三人,是这伙人里面的顶梁柱高手,但杜半山心里有数,真个小俞子全力出手的话,那三位加起来也未必能讨得到好处。 想到此处,杜半山踏上一步,沉声对那两个年轻修士道:“你俩随我以雷法探其虚实!” 两步为一丈,那碧磷火白骨球自五百步之外飞来,看似缓慢,其实说话之间,距离城墙已只剩二百丈之遥。杜半山带着两个年轻修士纵身而起,脚踩墙头掐诀作法,三道掌心雷霹雳而出,轰然打在碧磷火白骨球上。 道家神通雷法,专破阴邪鬼祟,自然比寻常的铁箭石块要来得犀利。眼见那白骨球上骨粉飞扬,一大片骨壳碎裂,碧火焰花四射,朝前飘飞的速度,似乎也缓了一缓。 这一下立竿见影,杜半山等三修和城墙上的守军尽都气势大振,惶乱的人心也安定下来。从城墙上射出的铁弩箭例不虚发,周老三一声令下,十八具床弩一齐发射,生铁弩箭攒射在碧磷火白骨球上,虽然效用不大,但多少也能让这白骨球晃上一晃。 三修连连作法召来雷光,司马雁也上前助阵,她打出的雷光虽然纤弱,但亦能炸碎一片白骨。 只有俞和抱着手臂,盯着不远处的碧磷火白骨球不动声色。这边杜半山等人出手,的确能稍稍阻滞那白骨球飞来的势头,但几轮雷光打过,白骨球虽然被炸得骨片乱散,碧焰翻滚,可那浓重的尸煞气却是分毫不见衰减之相。由此可见,其实这连番雷法,还未能伤其根本。 城墙后面是数万军兵,这碧磷火白骨球不破,杜半山和两个年轻修士都不敢停手。但如此连续施展雷法,甚是耗费真元。过了约莫三炷香功夫,只剩下杜半山还能支持,而两个年轻修士已然真元耗去了七七八八,司马雁更是脸色煞白,香汗淋漓。 其中一位年轻的修士和司马雁倒是有省力的法子,他们掏出了一大沓黄纸雷符,以真火引燃了,照样能祭出雷法。可另一位年轻的修士并非出身名门大宗,身边就没有这么多符箓可用了,眼看着对面的碧磷火白骨球摇摇摆摆的飞来,他一咬牙,张口喷出了一道宝光,是要祭出本命法器去撞白骨球。 那道宝光与碧磷火白骨球当空一碰,倒是震得白骨球倒退了数尺,可一片碧焰飞扬起来,居然黏在宝光之上,噼噼啵啵的燃烧了起来。 那年轻修士脸色大变,急忙作决摄回法宝,宝光带着一缕碧磷火飞回了他的口中。年轻修士闭目运功,可仅仅一呼一吸之后,他脸上忽然涌起一片碧色,双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腹之间,怪叫一声,翻身栽下了城墙。 俞和闪身过去,展臂接住了这年轻修士的身子,他以神念一探,发现那缕碧磷火居然不怕炼气士关元内鼎中的真火,反倒大有将这年轻修士的肉身烧化的势头。 胡夷奇术,的确有其古怪之处。按理说这碧磷火当属于尸煞阴火的一种,最惧道门炼气士本身的一口纯阳真火,可这一缕碧磷火居然能够反制纯阳真火,看来这种以胡夷奇术引出的怪火,当不可以道门两仪三才四象五行诸般火生克之理揣测之。 俞和运起神霄太平应化白莲法,将一缕长生白莲之炁渡入年轻修士的经络,再取万化归一大真符之妙,摄来一丝碧磷火,细细推演其中玄妙。 遇到长生白莲之炁,那碧火骤然熄灭。又过了约莫一柱香功夫,这年轻修士“哎呀”一声睁开了双眼。 俞和已闪身上了墙头,站在杜半山身后,他伸手搭在半山师兄肩头,一边渡去真元,一边低声道:“小杜,你不是会用昆仑仙宗的玉虚九霄真雷法么?” 杜半山苦笑道:“那法子太耗真元,如今哪里还使得出来?便是我神完气足,也最多只能使三次而已。” 俞和道:“你且罢手,速速调息回气,我助你一臂之力。以我估算,以玉虚九霄真雷法连击两回,或能破去此蛮夷妖术!” “哦,能破此妖术?”杜半山闻言大喜。他收起法决,匆匆摸出几颗回气丹药吞下,就这么站在墙头上闭目吐纳,但求尽快回复真元。 这边杜半山一停手,那碧磷火白骨球登时重振威煞,只见层层骨壳自火球中涌出,这些新生的骨壳不但坚韧无比,而且生有锋利的倒刺,探出的白骨手爪长达丈许,那床弩发出的生铁弩箭射在上面,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裂痕。 不但外面有牢固的骨壳生出,那碧磷火白骨球前进的速度,也愈发的快了,眼看离着落雁口雄关城墙已然不足百丈。地面上一道焦黑的痕迹,向城墙下笔直的延伸过来。负责瞭望的军兵们发现,有一些沙鼠蜥蜴之类的小兽,从焦黑的沙土中钻出,甫一冒头,血肉成烟,身子就化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可这骨架并不散落,而是仿佛活物一般,追着碧磷火白骨球,直朝城墙冲来。 供奉阁修士们的雷法神通并不能打散这胡夷蛮人的恐怖妖术,而渐渐逼近的白骨巨球,和它呈现出来的诸般诡异怪相,让城墙上人们又一次陷入了惊惶。周老三开始下令让城墙上的兵卒渐次撤离,而城墙后面的骑兵们,也开始井然有序的后退散开。 此刻就连为程伦护法的四位供奉阁修士都睁开眼睛,看样子随时准备抽身而走。 当碧磷火白骨球离城墙还有五十丈时,城墙上已经不剩下多少大雍守军,只有守关大将周老三和几位亲随的部将,正不断的发射床弩,作着最后的努力。 这时杜半山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借着俞和渡来的精纯元炁,短短数十息之间,他一身真元就回复了大半,估算着祭出两回玉虚九霄真雷法,当是足够了。 “多谢俞兄,且看杜某作法!”杜半山朝俞和拱手一揖,转身面向飞来的碧磷火白骨球。他嗑破左手食指,以指尖血在右手掌心里画了一道雷符,运起真元一催,对准白骨球发掌拍出。 “玉虚九霄真雷!”赤红色的雷火从杜半山右掌心的血符中冲出,好似张牙舞爪的怒龙一般,径直撞在那碧磷火白骨球上。 这昆仑仙宗的秘法雷术,可不同于方才的掌心雷法,煌煌雷光带着浩瀚的破邪镇魔道力,赤红色的雷火将那碧磷火白骨球团团裹住,一阵密集的爆鸣炸响,白骨壳尽数炸碎,露出了里面的一团碧莹莹的诡火。 俞和目现奇光,往那碧火中央一看,就见这十余丈的熊熊火团中心,隐约约裹着一小截苍白的骨头,无穷无尽的碧火从这骨头中涌出,新火推动旧火向外翻腾,翻到火团表面,便凝成坚韧的骨壳。 看来这节骨头,便是这道胡夷妖术的关键之物。 “小杜,趁那骨甲未生,速速再祭一雷,直捣黄龙!”俞和暗暗自内五行脏腑中,摄出一丝先天五方五行真炁,藏于舌下。 杜半山一点头,又画了一道血符,祭出第二道玉虚九霄真雷。 这一次半山师兄可是把通身真元尽都豁了出去,雷光脱手冲出,他双膝一软,颓然坐倒在墙头上,看他面如金纸,气喘如牛,额前冷汗滚滚,可见已是竭尽了全力。司马雁抢步过来,搀住了杜半山,四小姐眼巴巴的望着那道玉虚九霄真雷,若这一次不能破去蛮夷妖术,她拼了命也要带着杜半山逃离城墙。 俞和趁旁人都在望着玉虚九霄真雷时,他偷偷嘬口一吹,一道细如发丝的五色奇光飞出,紧追着杜半山的玉虚九霄真雷,撞向不远处的碧磷火球。 这时那碧磷火球外面,才刚刚浮出一层薄薄的灰白骨膜,第二道玉虚九霄真雷势如破竹,一口气撞入了碧磷火团中央,炸起朱红色的雷火。 所有人怔怔的看着,都在期待着碧磷火团就这么飞散开来,化为乌有。当道家破邪伏魔雷力与那诡异的碧磷火相持不下之时,俞和暗暗掐了指诀,心中念了一声:“五雷现!” 就见一道奇亮无比的五色雷光,从那碧磷火团中央炸出,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荡寰宇的雷霆爆鸣。区区几十丈外的城墙上,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眼神呆滞,两耳嗡嗡直响。 狂风卷着灼热的流焰,在城墙上呼啸而过。那墙头上的各色旗帜,刹那间全被都烧成了飞灰。许多躲闪不及的凡俗兵将,满头须发和身上衣衫都被烧光了,十八具床弩的木支架上,腾起一片烈焰。 可等雷光黯淡,暴风稍歇,城墙上的人们根本不顾自己狼狈的形貌,他们甩开滚烫的兵器和铁甲,瞪圆了眼睛,朝城墙外极力望去,但他们再看不见那恐怖的碧磷火球,只能望见空旷的大漠荒野无边无际,还有一条烈焰沸腾的道路,从五百步外,笔直延伸到城墙外二十丈戛然而止。 杜半山成了此役的英雄,守关大将周老三带着最后死守城墙的几员亲随部将,冲着杜半山一揖到底。司马雁红着脸,躲在杜半山身后,这时城墙上满是衣不遮体的汉子,倒让她这个女儿家很是尴尬。 落雁口前的一场劫难,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胡夷奇人所施展的诡异法术,在每个亲历过的人心中,都留下了一段恐怖的回忆。有供奉阁执事弟子引燃甘霖符,召来细雨浇灭了残火。轻骑斥候策马出关,兵卒们重新涌上城墙,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被狂风烈焰肆虐过的乱摊子。 杜半山望着俞和,有心想问问究竟,可俞和摆了摆手,凑到杜半山耳边,压低了声音道:“玩尸体的程大执事,好似情况不妙。” 半山师兄神情一凛,问道:“你怎知道?” 俞和咧嘴一笑,瞄了一眼程伦道:“你看着吧。” 果然俞和的话音才落,就见程伦突然脸色发红,喉头一抽,张口喷出一道血箭,他不顾擦拭血迹,瞪眼大声呼喊道:“西北方向,离此六十里,诸位道友速来助阵!” 第二百七十三章 虚生石,剑穿云 四位替程伦护法的供奉阁执事弟子彼此对望一眼,纵起遁光,就朝西北天际破空而去。程伦颤巍巍的摸出一方玉符,抖手射向东面。 在他身前的阿修罗伏魔尸兵张开六条手臂,将程伦的身子团团抱住。“蓬”的一声,一道朱红色的红莲佛焰显化出来,围着程伦画了一个七尺圆径的圈子。 杜半山望了望面如金纸的程伦,叹了口气,作势也要祭起遁光而去。可司马雁紧紧的拽住了自家师兄的袖角,不让他离开。 俞和笑了笑道:“小杜,那边儿的混水太深,去了可讨也不到什么好处。你此时真元亏虚,不如在此调息运气,免得折损道基。” 杜半山见俞和冲他眨了眨眼睛,于是低头想了想,便撤开了手中法决,撩袍盘膝,坐到了地上。司马雁向俞和感激的一笑,坐在杜半山身边,为自家师兄护法。那两个年轻的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弟子对视一眼,也坐到了杜半山身边。 方才的一战,明面上是全靠杜半山施展出昆仑仙宗的玉虚九霄真雷,才破去了胡夷人那恐怖的碧火白骨妖术。所以此时这两个初出茅庐的供奉阁执事弟子,这会儿全都对杜半山刮目相看,于是他俩心甘情愿的为杜半山护起法来。 俞和看他们四人坐定闭目调息,这才转而以神念再看西北六十里之外的斗法。 此时场中的形势,可已然有些不妙了。 那位艺成终南仙宗的供奉阁执事,倒是在颇费了一番手脚之后,终于以太乙金光十八禁的法术,将身披铠甲的胡夷武士镇压在了当场。 就看那胡夷武士浑身都闪烁着赤金色的太乙禁符,背后的一双光翼早已散去,铁甲上布满了裂痕,手中的六尺巨剑也只剩下了半尺长的一截剑柄。他身子蜷成一团,好似一只失落了双翅,被捆缚在蛛网中的蝶蛾,唯在他前额处尚有一团金光浮动,似乎是苦守着最后的神智不泯。 一男一女两位供奉修士与程伦指使的飞天夜叉法尸七杀,正合力围攻白色大鸟上的两位胡夷异士。或按此时的情形,说是三人围攻赤胡异士并不确切,反倒该说那两个赤胡异士安然站在白色大鸟的背上,将两修士一法尸打得疲于招架。 只见一团方圆三十余丈的灰黑色云气,将白色大鸟和两位赤胡异人笼罩在中央。那白发矮老者面露笑容,眯眼望着天空中来回飞掠的三道身影,手里不慌不忙的拍打着腰间皮鼓。而那俊美男子甚是惬意,他动作优雅的张弓拉弦,每一箭都好整以暇的瞄过数息,才离弦射出。就连那白色大鸟都偶尔吐出一道雷光,好似在驱赶飞虫一般,对着飞来飞去的修士与法尸扫去。 无论两位供奉阁修士和飞天夜叉施展出什么神通护体,他们根本就冲不到那白色大鸟的近前。自打这团灰黑色的云雾显出,但凡陷入灰云中十丈,那自行生出的层层岩石,就会将一切神通法术吞噬殆尽。终南仙宗的太乙金光十八禁,撞入灰云中七八丈深,那金光禁符便会化成一方顽石,坠向地面。冷面女修早已不敢再御剑刺向灰云,她的一口螭吻破邪剑灵光黯淡,数次遭岩石侵蚀之后,剑上灵机大受折损。 程伦仗着飞天夜叉法尸之玄妙,数次搏命冲杀,但也是无功而返。 最后一次冲到白色大鸟面前堪堪二十丈外,七杀被厚达丈许的灰岩裹住,从天上直坠下去。就算两位修士连连发招击打岩石,也无法让飞天夜叉脱困而出。最后这团巨岩轰然坠到砂地上,陷入地底深达数丈,借着那庞然反震之力,才终于令岩石碎裂开来。法尸七杀狼狈不堪的爬出沙坑,它那具以前古异兽遗蜕祭炼而成的强韧肉身,居然在颤抖不休。 也正是这一下,让城墙上的程伦口喷鲜血。他与伏魔法尸心神相系,飞天夜叉受创,控尸者本身也是如遭重击。 这边城墙上四位供奉阁执事赶去助阵,那边的白发老者立时心有所感,只听他喊了一句胡语,俊美男子立时点头,脚下的白色巨鸟也是振翅长鸣。 就看那俊美男子周身浮现出九色奇光,右手一翻,数十只剑势搭上弓弦,箭簇上火光缭绕,手指一松,这数十支箭矢穿出灰云,化作一片箭雨,朝两位修士当头罩下。 未等供奉阁两修作法抵御,俊美男子手中不停,弓弦声接连不断。仅在一息之间,他单凭一人一弓,竟然射出了三蓬箭雨,统共近两百支箭矢贯破虚空,后箭追着前箭,朝那终南修士与冷面女修骤然洒落。 那俊美男子的弓术当真是不可思议。这些箭矢飞过的轨迹有曲有直,让人无从预测,虽然看似是开弓乱射三轮,但每一箭的落处都秒到了巅毫,恍如在天空中以箭矢布下了一座困阵,让人根本无从闪避,不管向那个方位腾挪出去,都会遭到十数只箭矢的攒射。 光是飞射的箭矢倒还罢了,终南仙宗的修士与冷面女修都曾领教过那箭簇上炸起的猛烈雷火,若是这近二百支箭矢同时爆开,定会教他们刹那间骨肉成灰。 眼看劫数当头,他俩人不暇思索,猛一咬牙,双手握拢,身上金光连闪,已然祭出了数道保命大金符。终南仙宗的那位修士忽然闪身挡在了冷面女修身前,他张口喷出一道宝光,化作一支小小铜鼎悬在头顶,一道青黄色的光幢垂下,罩住了两人的身形。 “马师兄!”冷面女修脱口而出的惊呼声,被震天动地的雷鸣所淹没。汹涌的赤火怒炎瞬间吞噬了这片虚空。 对面的两位赤胡异士也不等着观望战果,那矮老者一顿掌中石杖,白色巨鸟鼓动两对翅膀,乘着席卷而来的炙热狂风,掉头冲向被太乙禁符镇压在空中的铠甲武士。 可巨鸟才飞出去数十丈,突然从地面上窜起一道黑影。飞天夜叉七杀怪啸而来,抢在白色巨鸟前面,一把抄住了铠甲武士,反身向熊熊燃烧的烈焰火云中飞去。 那白发矮老者气得连连跺脚,口中哇哇怪叫。巨鸟身形庞大,一时间调转不了方向,可白发矮老者抬手甩出一道灰烟,俊美男子连发六箭,直奔飞天夜叉的背脊。 程伦也是豁了出去,他根本不顾身后的灰烟与利箭,只顾操持着飞天夜叉向前疾飞。撞入漫天烈焰之中,他隐约看见那两位供奉阁修士已是摇摇欲坠,于是急拨转方向,朝东南面的落雁口方向飞去。 这飞天夜叉本就是以迅捷而闻名,即便此时身受重创,可其遁速依旧是快得惊人,抱着铠甲武士沉重的身子飞逃,还是能比寻常法剑穿空飞刺更快。那一道灰烟和六支箭矢缀在七杀身后丈许之遥紧追不舍,但一时半会儿之间,倒还真打不中七杀的身形。 白色巨鸟的两对羽翼搅动狂风,排开稠密的火云,挟着磅礴气势追了上来。前面逃得快,后面追得急,这不多时,可就遇上了四位供奉阁执事弟子迎面飞来。 俊美男子一见四位供奉阁执事敛去遁光,他扬手就是一轮箭雨射出。四位修士初逢对手,不知这胡夷异士的深浅,顿时被爆炎箭雨炸了个措手不及。 等四人灰头土脸的冲出烈焰,忽觉有一道巨大的身影与他们擦肩而过。再看飞天夜叉七杀已然化成了一尊灰白色的石雕,连带那个身披铠甲的人,都被白色巨鸟握在了爪中。 矮老者面露冷笑,他举起石杖一捣白色巨鸟的背脊,这神异大鸟凭空一旋身,带着一团灰云,直朝四位供奉阁执事撞来。 四位执事根本不知道这团灰云的厉害,他们定身踏风而立,人人掐诀作法,想要施展神通,将这只驮着胡夷异士的白色巨鸟当空打落。 就在那化石灰云堪堪将要罩住四位供奉阁执事之时,忽然有道细小的符箓贴在灰云边缘闪了闪,紧接着虚空中响起一声清越的剑鸣,一团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气扯成一道狭长的剑形,穿过这细小的符箓,笔直刺向白发矮老者的心口。 原本那白发矮老者根本不以为意,可这道云气化剑不单快如闪电,而且刺到他五丈开外时,犹未被化成岩石,仿佛那一团稠密的灰云,对这道来历不明的剑气全然生不出效用。 这一下,鸟背上的两个赤胡异人尽都大惊失色。矮老者举起石杖疯魔狂舞,向前搅出大团灰黑色的烟雾。而那俊美男子急忙开弓拉弦,射出三支连珠箭,试图将剑气在半道儿上截下。 可这一道云气化剑委实凌厉非常,三支箭矢霎时间就被凌厉的剑炁搅成碎片,箭镞上的胡夷火术不及发作就已湮灭。云气化剑贯入白发矮老者搅出的浓雾中,终于开始结起石皮,可这道剑炁的去势只是稍稍迟滞,倒好似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锋利石笋,依旧朝白发矮老者的心口疾刺。 “咔嚓”一声裂冰脆响,在白发矮老者的身前三尺,有片淡淡黄光壁障被石笋刺破,矮老者左手无名指上套的一枚奇形戒指自行炸碎成数截。 眼看石笋离他胸口已然不足二尺之遥,在这临危之间,白发矮老者猛一拧身,将自己摔向侧面,险之又险的躲过了胸前正中的心肺要害,却被这尖利如锥的石笋在左肩胛骨上一穿而过,钻出了个透亮的血肉窟窿,胸前背后顿时是血涌如泼水。 此时那四位供奉阁执事,已经查觉到了面前这团灰云的诡异,他们纷纷御风远遁,手忙脚乱的运功震碎覆在身上的石皮。 可老者浑身浴血,摊在鸟背上哇哇惨嚎。身边的俊美男子再顾不得去追杀那些供奉阁执事了,他抛下手中藤弓,凝神喃喃颂咒,摊开双掌,俯身按住了白色巨鸟的背脊。 眼见这白色巨鸟的两对羽翼发出淡淡的青光,翅膀一张一鼓,掀起一道怒啸的狂风,奔西北面的高天飞去。受了俊美男子的秘术加持,这只巨鸟的飞行之速,竟比方才要快了一倍有余,只不过数息之间,白色大鸟驮着两个胡夷异士,擒着铠甲武士与程伦的飞天夜叉法尸,便已飞得再不见了踪影。 站在城墙上的俞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一缕无形神念破虚而来,归入识海之中。他低头一瞪眼,双瞳中隐隐然有灰色的奇光溢出,在他目光注视的城墙石板地面上,突然无缘无故的隆起了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高达一尺的灰白色石柱。 俞和皱眉摇头,自言自语的道:“真是好厉害的蛮夷秘术!” 不多时,前去援手的四位供奉阁执事驾云归来,他们小心翼翼的搀着那位终南仙宗的修士与冷面女修落到城墙之上。这两人已是浑身焦黑,气息虚浮,脚才一粘地,便立时盘膝坐下,闭住五感调气疗伤。 其中那位终南仙宗的修士伤势尤为沉重,他为了护住冷面女修,用自己的本命法器挡下了七八十支箭矢,那件小小的铜鼎被炸得四分五裂。如今其本命法器遭逢重创,道基大受折损,原本已是还丹三转的道行境界,恐怕等皮肉伤愈之后,得要从一转初境开始培火重修了。 程伦睁开眼睛,看了看已然转入龟息假死的终南仙宗修士,脸上浮起一层戾气。他抬头望着落雁口西北面丹霞渐染的天空,咬牙切齿的说道:“胡夷蛮子,欺人太甚!等天色尽黑,我必要夜袭其前营大寨,夺回伏魔法尸,为马师兄、林师姐报仇雪恨!”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夜袭营,合欢现 被那位相貌异常俊美的胡夷男子施以秘法加持之后,白色巨鸟的两对羽翼鼓动狂风,只一顿饭功夫,便飞到了约莫三百里开外的赤胡前营大寨。 等巨鸟落到赤胡国东征大军专门为随行的奇人异士准备的一圈营帐中央,那位已经昏死过去的白发矮老者,是被人小心翼翼的从鸟背上抬下来的。从他肩头伤口里涌出的鲜血,将巨鸟背脊上纯白的羽毛染得一片猩红。 “快请怒风大师出来救一救艾德文先生和瓦连卡骑士!”那俊美的男子一边用胡语大声呼喊,一边用手势指挥白色巨鸟,让它将握在鸟爪中的铠甲武士轻轻放到地面上。 “怒风大师返回东征军土城了!”另有三个人快步过来,架起铠甲武士,冲进了其中一座羊皮帐篷,在这座帐篷上面,用白灰浆绘制着一幅样式古怪的图腾花纹。 俊美的胡夷男子用力摇了摇头,也钻到了那座帐篷里面去。有两位身披兜帽长袍,身材瘦削的人走到化成石雕的飞天夜叉法尸面前,饶有兴致的指指点点。其中一位胸前用锁链捆缚着厚重的黑皮书,正是不久前在落雁口雄关前召出碧磷火白骨球的那个胡夷术士,另一位身披灰色毛毡长袍,手里拄着一根细长的银杖,杖头雕成一只三眼毒蛇的模样。 莫看三位胡夷异士掳走了程伦的飞天夜叉法尸,还将两位供奉阁执事打成重伤;而落雁口雄关前的那一颗碧磷火白骨球,亦是骇得无数人心胆生寒。但其实胡夷与九州的修行者这场争斗,是打成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铠甲武士被终南仙宗的修士以太乙金光十八禁打得生死不知,险险就被震散了魂魄,如今直挺挺的躺在一张皮毛垫子上,跟死人没多大分别。而白发矮老者被俞和以无形剑炁刺了一剑,更是伤势沉重,他虽然在最后关头布下数重秘法阻挡,大大削减了剑势之威,但一缕残余的剑炁潜伏在白发矮老者的身体中,时时刻刻都在蚕食着他的生命之火。 更不用提那碧磷火白骨球被俞和与杜半山联手打碎,并没有给落雁口雄关造成丝毫伤害,只不过是给大雍守军带去了一场虚惊。 这边胡夷异士的营地里一片忙碌,有的人忙着救治伤者,有的人想从飞天夜叉法尸身上,窥探出九州炼尸术的奥秘。而三百二十里外的落雁口那边,程伦正铁青着脸,一边快步踱着圈子,一边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他向凉州府供奉阁连发三道传讯玉符,求大执事孟坤火速增派高手来援,但等到天色尽暗,却只来了一位还丹三转的新晋执事。听这位执事言及,此时的凉州府供奉阁里,已然是聚集了西北道魔两宗的数十位耆宿高手。昆仑、终南、西北魔宗天山总坛全都派来使者,要与孟坤大执事等人商议共抗胡夷奇人异士的大计。 这本该是一宗大好事,可如今供奉阁大院里却是乱作一团。盖因这些位使者们彼此之间并不和睦,终南仙宗的使者与西北魔宗的使者似有宿怨,两人一照面,三言两语不合,便斗了起来。凉州府供奉阁的六位大执事一齐显身,好不容易劝开了架,可这两位使者都从本门里唤来了七八位帮手,道魔两宗拉开阵营,在供奉阁大院里剑拔弩张的对峙起来。 后来还是威信颇隆的孟坤大执事镇住了场面,他费尽口舌,终于将这些位神通广大的真人魔祖一齐请进了议事堂。可等提及驱夷卫道的正事,昆仑、终南、西北魔宗的来使争执不休,都想挂帅,但供奉阁中的散修又不愿听他们的号令,于是几拨人吵吵嚷嚷个没完没了,时不时就会有人拍案而起,对过几招。 事情演变成了这副情形,凉州府供奉阁仅有的几位高手个个如临大敌,随时都准备冲上前去拉架,生怕这外敌压境之时,自己人先拼出个元气大伤。 故而哪还有供奉阁高手能抽身来援? “一盘散沙,一盘散沙!”程伦满脸不忿,连连摇头叹气,“都是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之辈!他们当真以为胡夷蛮人不堪一击?这次大举东侵,就是上赶着来白送功德的么?辅佐边塞守军作战,本就是我凉州府供奉阁的份内之事,终南和昆仑两宗凭什么冒出来挂帅,平时怎么不见他们派出门中正经高手,到供奉阁中坐镇掌事?还有那些魔宗的无耻之徒,居然妄想号令我道门修士?若让他们排兵布阵,还不把我西北道门群修统统当作炮灰?笑话,真是笑话!” 这会儿围在程伦身边的供奉阁执事,包括杜半山在内,倒也有几位修士是出身终南昆仑。他们听程伦一通言语嘲讽,人人都没什么好脸色。照程伦这么说,终南、昆仑和西北魔宗这等上古大派,还得在凉州府供奉阁的散修们面前俯首称臣? 不过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场的供奉阁执事中,论及道行修为,程伦即便失了飞天夜叉法尸,依旧是这些人中最厉害的角色,所以杜半山等人只能肚子里面暗骂,却并没有人跳起来出言反驳。 程伦口无遮拦的骂了半个时辰,这才稍稍顺出了胸中闷气。他盘膝坐下,闭目平息,将那片金镶玉的令牌法器攥在手心里,试着施展控尸秘法,与赤胡前营中的飞天夜叉法尸重续心神通慧。 众人默默无语,一面吐纳元炁,一面各自转动心思。那位冷面女修双手捧着螭吻破邪剑,四尺灵剑在铜鞘中发出沙哑的颤鸣声,一阵急一阵缓,像是身受重伤之人的呻吟喘息声。 亥时近末,这冷面女修突然脸色发红,张口喷出一团淤血,身子一晃,便摊倒在了地上,铜鞘里的剑鸣声戛然而止。 程伦睁开双眼,皱眉望了望冷面女修,沉声道:“布下法阵,速速替林师姐渡气疗伤。” 之前在城墙上替程伦护法的四位供奉阁执事联手祭出一道阵盘,他们将冷面女修轻轻扶起,喂药的喂药,导气的导气,好一阵忙碌。程伦环视了一眼身边的供奉阁执事,说道:“我已借七杀之眼,探明了赤胡前营中的形势。杜执事与葛执事与我同去走一趟,带齐迷烟火符,趁那些蛮子正在酣睡,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夺回伏魔法尸,烧了蛮子的粮仓。” 那位赶来援手的供奉阁执事领命而起。 杜半山一听,程伦居然指名点姓的要他同去夜袭赤胡前营,心中颇感诧异。他撇了撇嘴角,刚要起身,却发觉衣角被司马雁死死的攥住,回头一看,自家师妹满脸凄然的神情,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 俞和用手肘一捅杜半山,站起来朝程伦拢手一揖道:“杜道友施展昆仑玉虚神雷,在落雁口关前大破那胡夷蛮子的诡异法术,此时不及调息回气,再去夜袭蛮子营寨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若误了程执事的大计,实为不美。在下不才,但也有一腔热忱,故愿毛遂自荐,顶替杜道友今夜走上一遭。俞某定会竭尽全力,杀夷卫道!” 程伦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杜半山,沉吟了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沉声道:“到了那边,你须得听我号令行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愿唯程执事马首是瞻。”俞和点头应诺。 “其余人等留守此地,若有蛮夷异士趁夜来扰落雁口,杀无赦!”程伦将诸人身边所携的引火灵符全部聚拢,分作三份,自己留了一份,给了俞和与那姓葛的修士一人一份。 三人换上黑色的紧身短打夜行衣,贴好敛息符,各自施法化作清风,借着朦胧的月光,朝三百多里之外的赤胡前营而去。 这茫茫西北大漠,其实也并非是一望无际的死寂砂地,传说中的绿洲虽然稀罕,但走惯了沙漠商道的老骆驼,却总能找到一两处沿途的水源。沙漠中间甚至还存在有河流和湖泊,但这些河流湖泊却是随着季节变迁而时隐时现,而且它们每一次再度出现时,都不一定还会是在原来的位置,显得格外扑朔迷离。 离落雁口三百多里外的赤胡前营大寨,便是建在一处干涸多年的老河沟子里面。这处的地形低洼,可以避开一些风沙的侵袭,地面上的沙土也更加厚实,足以撑起土木城墙不倒,而最重要的是,在这老河沟子里向下掘井,挖到三丈多深,便能汲出藏在砂层下面的清水来。 沙漠中最难得的补给就是清水。无论胡夷异士的法术多么奇妙,对于动辄数万人的大军来说,都不如几口水井来得实际。 丑时半,月暗星稀,朔风呜咽。老河沟子里面的赤胡前营,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 这座前营大寨,是用数百根粗大的圆木打进地底为柱,每一根圆木之间,都用几十根铁索纵横相连。沙漠里找不到砖石,赤胡人就用鞣制过的牛羊皮缝成口袋,里面填入沙土,一层层的垒在铁索之间,堆砌出高大城墙。有奇人异士施展过神秘的自然法术,从砂地里催生出墨绿色的藤蔓,爬满了整围城墙。这些藤蔓好似铁箍,将数万只装满了沙土的皮囊紧紧束缚在一起,让整片城墙变得无比坚固,更是给这座前营大寨的最外围,布上了一层坚韧而且带刺的藤木外壳。 营地里的帐篷都是围绕着马厩和水井而建,每一位骑兵都睡在自己的战马身边,似乎随时准备上马作战。在营地东南面一角,墨绿色的藤蔓单独围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的正中央有一口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水井。十一座大大小小的帐篷错落在水井边上,其中最大的一座帐篷看起来平平无奇,和寻常赤胡骑兵的帐篷一模一样,可附近的十座小帐篷就风格各不相同,有的美轮美奂,帐篷顶上点缀了花草和萤石,有的绘制了奇怪的彩色图案,有的则挂着盾牌形的徽章。 十一座帐篷,其中只有两座隐隐透出光亮,整个营地里一片宁静。 程伦、俞和与那姓葛的修士三人乘风而来,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墙头上瞭望的视线。越靠近这些帐篷,程伦觉得他与飞天夜叉的心神通慧就越发强烈,此时他若稍一动念,飞天夜叉“七杀”就能从其中一座帐篷里冲天而起,飞回他的身边。 不过这次前来,并非单只是为了夺回失去的伏魔法尸,程伦一心想要将这前营中的数位赤胡异人趁夜诛杀,然后点燃粮草,让这座营寨不战即溃,更在这场驱夷卫道的大战事中,为他自己争一份头功。 三人悄无声息的伏在墙头,程伦探出一缕神念,让飞天夜叉七杀掀开了一线眼帘,他借着伏魔法尸的眼睛,去窥视那帐篷中的情形。 飞天夜叉所在的帐篷,是离着中央水井最远的一座帐篷。帐篷里面点着一盏骨质的磷火灯台,发出忽青忽白的光亮。地上铺着黑乎乎的一层皮革,看起来很是污秽,地面中间放着一支火盆和一口硕大的铁锅,里面翻翻滚滚的,煮着一锅灰白色的稠浆,那升腾起来的烟雾,带着一股奇异的酸腐腥臭味。 程伦的飞天夜叉法尸已经脱去了桎梏身体的石壳,只是从头顶到胸口都被人画满了赤红色的线条,似乎是一种诡秘的胡夷符咒。整具法尸躺在铁锅里面,看起来既像是在泡热水澡一般,又像是这些胡夷异士,想把这飞天夜叉煮熟吞吃。 帐篷里有两个胡夷人,其中用铁链将黑皮大书捆在身上的那人,似乎已经不堪疲倦,他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帐篷一角酣然入睡。而另一位身披灰色毛毡长袍的赤胡人正在紧皱着眉头,在一张羊皮纸上圈圈点点,写个没完。每过一会,他就会起身走到大锅边上,用木棍捞出飞天夜叉的一条胳膊,拿一柄狭长锋利的匕首去试着切割七杀的皮膜。可这伏魔法尸的百炼肉身,哪里是寻常金铁锐器能伤?每一次这赤胡人都失望的摇着头,拨了拨大锅下面的柴火,继续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 程伦心中冷笑,这胡夷蛮子把“飞天夜叉”这等道门无上法尸当成了什么?此时那帐篷里面的两个无知蛮人,一个酣睡不醒,一个背对着七杀埋头写画,他只消神念一动,七杀就能飞出大锅,将这两人格毙当场。 不过这里的帐篷共有十一座,程伦求的是将此座前营中的胡夷异士一网打尽,故而他暂时还未打算让伏魔法尸暴起杀人,免得打草惊蛇。 程伦对俞和与那姓葛的修士作了个手势,三人互一点头,同时吞下一颗丹药,拧身化作轻烟分头散开。程伦占住了上风口处,只见他掏出一根筷子粗细的空心竹筒,拔开两头的软木塞,运真元嘬口一吹,立时便有一道无色无味的微风掠过营地。 数息之后,墙头哨台上传来阵阵鼾声,守夜的赤胡军兵已经趴在弩机上昏睡过去。就连营地里的几头獒犬,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程伦借七杀的眼睛再看帐篷里面的情形,那个灰袍赤胡人已经扔开了手中的羽毛笔,他似乎觉得睡意难耐,正用手掌撑着额头,眼睛半睁半闭,看起来很快就会沉沉睡去。而原本就已经睡着的那个赤胡术士,此时已是鼾声如雷。 脸上露出冷冷笑容,程伦竖起九根手指,冲着俞和与那姓葛的修士比了比。按照之前约定的暗号,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迷烟已经起了效用,九息之后,动手杀人! 俞和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其中最大最普通的那座帐篷,这座帐篷里面盘膝坐了三个九州中土的炼气士。俞和以望气玉符验其正身,这三人印堂处皆有血光闪烁,脑后一道黑线伸出,直入西北天际,正是卫行戈提及的傀儡修士。 不知为何,俞和心里涌起出一丝古怪的悸动,似乎若他今夜不亲手斩杀这三人,他就浑身不得自在。丹田内鼎中的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已经呼之欲出。俞和深吸口气,压下躁动的心绪,他伸手一招,远处墙头上一位赤军哨兵的腰刀脱鞘而出,飞入了他的掌中。 并左手拢食中二指轻轻一抹刀身,那口精铁厚背弯刀登时变得笔直狭长,成了一柄三尺长剑的形状。 就在心中默数到第五息,俞和已暗暗将一口真元提起之时,忽然打从西面头顶天空,传来一阵丝竹鼓乐之声。 三人尽皆诧异,急忙潜下身形,转头朝西边望去。 只见一片粉红色的霞光云气,挟着万点彩萤,从西边的天际缓缓飞来,似乎是生怕不惹人注目一般,那粉红霞云上不单传来阵阵丝竹靡靡之音,还有十数个轻纱罩体的冶艳女子,一边嘻哈调笑,一边将大捧大捧的花瓣从霞云上抛洒下来。 这粉红霞云中间支着一座九彩绫罗帐,重重垂下的帷幔随风飘扬,上缀的各色明珠熠熠生辉,当空放出千条宝光乱人双目,直欲与群星皓月争辉。九彩绫罗帐里一张龙凤呈祥织锦大云床,床上有一细皮嫩肉的道人袒胸露腹的侧卧着,一对儿罗裳半落的美娇娘儿陪侍左右,这厢一口美酒,那边一把仙果,好不逍遥快活。 只听这道人作歌唱道:“香雾薄,透重幕,金铃声声如鸾鸣。红烛背,绣帏垂,踏舞翩翩花纷飞。帐上珠玑昭日月,榻前黼黻焕烟霞,若寻人间旖旎事,三江源头抱星生。” “红花谷合欢双魔?”程伦一看那云床上的道人,登时气得眉毛倒竖,“这淫贼魔头来得到真是时候!四九寐神软筋烟刚要起效,可莫要让他白白捡了便宜去!合欢双魔形影不离,抱星子显身,那召南子却在何处?” “不好!”程伦灵机一动,急忙扭头朝下面营寨中看去。 只见那十一座帐篷中,又有四座小帐篷里骤然亮起了灯火。 俞和只觉得眼角余光窥见有道黑影一闪而过,运足目力一望,一缕淡淡的黑烟拐弯抹角的朝那座最大的帐篷抹去。 心里不暇思索,掌中三尺铁剑一引,俞和以身合剑,对准了那缕黑烟破空射去。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杀机戾,斩头颅 爬在墙头上的程伦还未来得及想办法拦下俞和,在那四座惊起灯光的小帐篷里,其中便有三座门帘一晃,各冲出一道人影来。 头前冲出来的两个赤胡异士都是身材瘦削高挑,身穿布衣,一手提着藤弓,一手拎着木质箭壶。其中个头稍矮的一人似乎竟是女子身,那柔软的布料并不能掩住她玲珑浮凸的美妙身段。这两位赤胡异士望了望西面天空中的粉红云霞,只一纵身,便轻盈的跃起十几丈高,足尖在城墙上轻轻一接力,乘着夜风扶摇直上,朝那抱星子掠去。 后一位冲出来的赤胡异士身材健硕魁梧,脖子上挂着硕大的五彩石头项链,腰间裹着毛皮,手里握着一根尺许长的白桦木短杖。他一见同伴已经跃出城墙,急忙屈膝蹬地一窜,身子离地三尺,化作一大团灰蒙蒙的烟雾。须臾间,从那烟雾中竟然飞出一头矫健的棕羽雄鹰,把双翅一振,也朝粉红色的云霞破空而去。 剩下那一座亮起灯光的帐篷里面,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只是帐篷里的灯光朦朦胧胧的映出一条足有八尺高下的巨大人影,正缓缓的直立起来。 话说俞和御剑疾行,眨眼间便追上了那道若隐若现的黑烟。可还未等他催发剑势将黑烟截下,那道黑烟似是查觉到了身后的异状,凭空一旋,化成了一个身穿灰色法袍的道人。 这道人右手执一口四尺厚脊长剑,剑身做青蓝色,左手反握一口尺半短剑,剑刃紧贴着手肘,锋芒不显。他看俞和仗剑冲入身前七尺,右腕一翻,那口四尺厚脊长剑对准了俞和面门刺出,这剑势一起,青蓝色的剑身上隐隐绽出电芒,挟着风雷之音。 这道人出剑委实快如闪电,俞和只看他右手一动,剑尖便已然点到自己眉心一尺之外。那口四尺长剑上的森然气机笼罩过来,虽然凌厉异常,但却杀机不显。可见对方这一剑刺出,本意在逼退俞和,倒非是真个要生死相搏。 俞和引剑一绕,只在毫厘之间闪过了四尺长剑,依旧朝这灰袍道人突进。 但看对面的灰袍道人皱了皱眉,却不见有分毫惊惶之色。他并未撤去右手的剑势,只化实为虚,提左手一抖,那反握在掌中的尺半短剑霎时间显出狰狞的锋芒,剑尖幻起一点寒星,还是点向俞和的面门。 只是这一剑刺出,其势就已然是杀机毕现了。 俞和不愿用手中的凡铁长剑与灰袍道人的灵剑相击,他亦伸出左手,并拢食中二指,将一口精纯的真元剑炁运到指尖,以指为剑,迎着灰袍道人那尺半短剑的剑尖点出。 剑尖与指尖不偏不倚的当空对撞,两人似乎都刻意压住了剑炁交击的声音,故而只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再看那灰袍道人脸色一变,身子向后跌出五步,才堪堪卸去了反震之力,而俞和虽然不得不止住了前冲之势,但两脚落地不动如松,只是右手食中二指指尖胀痛酸麻,隐隐有一丝血迹,沿着指甲缝渗出。 俞和故意将右手背到身后,暗暗揉捏手指,化去那残留在商阳、中冲两处穴道里的一丝剑炁,心中暗道:“好厉害的灰袍道人,这人只怕是位还丹五转境界的剑修高手!” 对面的灰袍道人左腕颤抖不止,心里更是惊异。 两人默不作声的对峙而立,一齐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对方。直到两人都摸出望气玉符,验明了对面人非是赤胡傀儡修士,那灰袍道人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问道:“道友何方神圣?” 俞和拿眼神一望那座最大的帐篷,沉声道:“那是我的猎物,你走开。” 灰袍道人闻言一撇嘴,脸上闪过一片戾气。可他那依旧隐隐刺痛的左腕在反复提醒着他:对面这黑衣修士绝对不是寻常之人。深吸了口气,灰袍道人冷哼一声,摇身又化作黑烟一股,绕开最大的那座帐篷,转而朝其余的帐篷潜去。 俞和脚尖点地,引剑护住周身,径直冲进了三个赤胡傀儡修士所居的帐篷里面。 这边俞和率先杀入了赤胡异人的营地,潜伏在城墙上的程伦却还按兵未动,他观望着西边天空中那片粉红色霞云上的动静。 话说三位被抱星子惊醒的赤胡异士,一头扎进了粉红霞云之中。 两位手持藤弓的赤胡异士作势刚要抽箭搭弦,同时那头棕羽雄鹰嘶鸣一声,鸟喙中溢出丝丝雷光,可躺卧在九彩绫罗帐中织锦大云床上的道人却突然哈哈一笑。 但见他把手一招,整片红粉色的霞云尽数化作流光氤氲当空乱舞,花如雨、美娇娘、绫罗帐、龙凤床霎时间变成重重叠叠的渺渺幻影。一道遁光掠出,朝西南面穿空而去,留下一串嘲讽的大笑声。 三位赤胡异士这才明白是被人捉弄戏耍了一番,他们不由得勃然大怒。两位手持藤弓赤胡异士翻身攀上了棕羽雄鹰的背脊,大鹰使力鼓动双翅,卷起一道狂风,直朝西南方向追了下去。 只短短数息之后,程伦便再望不见没入昏黑夜空中的四人身影。 这时俞和已然杀入了营地中最大的那座帐篷。程伦估摸着四九寐神软筋烟该当起了效用,而那合欢双魔的调虎离山计也算成了,三个未被迷倒的赤胡异人追着抱星子远去,但合欢双魔中更擅杀伐的召南子正在胡夷营地之中穿行。此时若他再不动手,那此一份大好功德,可就要让这两个魔宗淫贼给白白夺了去。 不过程伦并未着急,他心思一转,暗暗传音对那姓葛的修士道:“葛师弟,你速速去追那抱星子。须知四九寐神软筋烟绝不可能全无效果,若那淫贼魔头与胡夷蛮子斗了个两败俱伤,你捡渔翁之利,当可斩获头颅四颗,此乃奇功一件!” 姓葛的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作法化作清风一缕,也朝西南方向去了。 程伦嘿嘿一笑,将金镶玉令牌拍在额前眉心,又翻手抽出了背后的两口法剑,沉声斥道:“七杀,破军!今日助我将这蛮夷前营杀个血流成河!” 一道暗红色的红莲佛火从程伦背后升起,凭空显出阿修罗伏魔法尸“破军”的真身。而在最远处的那座帐篷里面,仰卧在大锅里的飞天夜叉伏魔法尸“七杀”骤然瞪圆了双目。 俞和一剑斩开了帐篷外的羊皮,冲入帐篷里面一望,毛毡毯子上果然盘膝坐了三个身披道袍的男子。他们三人似乎正在运功炼化吸入的迷烟,人人头顶白汽蒸蒸,周身细汗淋漓。当中那位修士头顶虚浮着一方青铜阵盘,垂下一幢绵密如水的白光,护住了三人的身形。 这三个被赤胡异士炼成傀儡的九州修士,似乎都在胡夷之国吃了不少苦头。只见他们身上的衣衫虽然穿戴工整,但须发却是凌乱不堪,脸上似乎被铁烙子反复烧烫过,如今皮肉模糊,布满了挤在一起的脓疮血痂,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入眼甚为凄惨。 他们惊觉有人闯入帐篷中,可都仅仅是掀开了一线眼皮,身子想动,却提不起半分气力。 那程伦吹出的“四九寐神软筋烟”,本就是道门药石宗里赫赫有名的上品迷烟,一旦施放出来,立时混入天地元炁之中,专门对付炼气士。三个傀儡修士着了这迷烟的道儿,一时三刻之间能守住一丝神智清明已是十分难得,想要起身斗法,那是千难万难。 俞和一见这三人,等时查觉到有一股血气从识海中涌出,循着周身经络一转,坠入关元内鼎之中。这股血气行过身上何处,何处的血脉便立时沸滚起来,四肢筋骨不由自主的突突乱跳,丹田里一道真元洪流倒灌十二重楼,心头邪火撞上顶门,俞和听自己的呼吸声都粗重了三分。 “好贼子,叛投胡夷蛮人不成,还妄图潜入九州,去祸害青凌师妹?”也不知为何,俞和就是觉得眼前这三人面目异常可憎,仿佛他们跟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斩之而后快。此时在俞和的意识中,这三个赤胡傀儡修士十恶不赦,正是卫行戈所说的“该杀之人”,他当须以手中三尺青峰,饮其咽喉热血。 一股俞和平生罕见的恐怖杀机,从他身子里面骤然爆发出来。掌中三尺长剑一引,一道亮如闪电的剑光破虚而出。 在那三人惊骇莫名的目光注视下,就见这双目泛红的黑衣人右手一晃,一道刺目的寒芒乍现,如九霄惊雷般的当头落下,那青铜阵盘被剑光劈了个正着,刹那间化成数十片破铜烂铁,护身光幢烟消云散。 三个傀儡修士被俞和的磅礴杀机罩定,身子如坠冰窖。不等他们的惊呼声冲喉而出,又一道电光在他们眼前闪过,三人猛觉得颈间发寒,似乎有什么的东西堵在咽喉里,把他们的气息与惊呼尽数窒在了胸中。 紧接着就是天地旋转,眼前发虚。 俞和收剑而立,闭目吸气。对面那三人的身子依旧是盘膝而坐,但他们的三颗头颅,竟被颈口血泉冲得向上抛飞起来,在空中翻翻滚滚。帐篷里下起了殷红色的瓢泼大雨,浓重的血腥气令人窒息。 刚好那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不甘心的折返回到了这帐篷外面。他偷偷向帐篷里一望,顿时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凶厉无匹的血煞气与杀机扑面而来,激得召南子不由自主的连退数步。帐篷里的俞和仿佛是一尊默然不动的嗜血杀神,单只是背影已足能令人心胆发寒,召南子不敢再多看,急急抽身而走。 可他才走出数丈远,忽然见有三道黑影从头顶上空呼啸而过,程伦脚踩飞剑在前,七杀、破军两具伏魔法尸紧随在他的身后。就看那飞天夜叉法尸浑身浴血,手里提着两颗胡夷人的头颅,一边疾飞,一边兀自洒落点点鲜血。 召南子一咬牙,心中暗骂道:“呸!这是什么道门高手?活脱脱就是一群血手屠夫!个个满身杀气,下手比我们魔门中人还要狠辣。看样子我不单得小心提防着这两个煞星,手底下还得加点紧,再不动手,这些个胡夷蛮子可就要被他们杀光了!” 紧了紧手中的一长一短两柄飞剑,召南子也不躲躲藏藏,他卷起一道狂风,猛朝附近的蛮夷帐篷冲去。听他口中厉声喝道:“风雷怒,鱼龙惨!摘人项上头颅这活儿,我们岂能落于人后?还不随我杀个痛快!” 那长短双剑齐声震鸣,幻出两道凛冽寒光,钻进胡夷异士的帐篷中,无情的绞杀起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炼血煞,胡营哀 三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在地,但三具无头尸身僵坐不倒,脖颈间出兀自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水。或许是杀身劫数来得太过忽然,这三个被胡夷异士炼成傀儡的道人死不瞑目,惊骇、绝望、不舍、解脱,诸般神情全都凝固在他们的脸上。 等到傀儡修士们的三魂七魄飞散,眼中光华尽泯,就听见“啵啵啵”三声轻响,三颗头颅的百会穴处骤然炸开,骨肉、血水与脑浆四溅。一缕淡蓝色的莹光从血洞中袅袅飞出,在空中蜿蜒一旋,似乎想要扑向俞和,但此时俞和周身缠绕着一层稠密如浆的血煞气,这蓝色莹光被凶厉的血煞气一蒸,登时发出虫豸濒死般的嘶叫声,眨眼间化为乌有。 俞和呆呆的站在原地,全然不知身外之事。 护体罡气挡得住滂沱血雨,却阻不了血煞气顺着浑身亿万毛孔渗入肉身。这腥臭的血气,在俞和嗅来却如檀似麝,吸一口气,喉头自生一团琼浆玉液似的元津甘露,咕咚一声吞入腹中,只觉得通体舒泰,如醍醐灌顶。 这种感觉,让俞和回想起他第一次以掌中长剑断人性命时的情形。那时他初入罗霄剑门,随着师尊云峰真人出山历练。后来为了解救安顺镖局的镖师,俞和一人一剑闯入了山匪的巢穴,那山匪首领心知离死不远,在拼斗中自撞剑锋,于临死前发下毒咒,喝退了俞和。 当时俞和回山之后,虽然心中戚戚,但自觉有一丝山匪首领的刚阳血气被莫名其妙的摄入了已身,打坐炼化之后,俞和不仅心有所悟,道行修为也略有进益。 之后俞和再挥剑斩人时,却没了那种血气入体的感受,直到今日斩杀了这三个赤胡傀儡修士,那种奇妙的感觉,才又一次出现了。 但这一次却与先前那遭大有不同。浓密的血煞气入体,不但没有戾气怨念扰心,而且让俞和感觉到了一种“大喜乐、大快意”的心境,他仿佛是喝了仙茶吃了灵果一般,周身暖融融,真元活泼泼,两腋下习习生风,祖窍里一口性光慧剑熠熠生辉。 存思内视,俞和只觉得识海中一片清明,诸般思绪念头顺畅通达。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识念云海之上,隐隐弥漫着一层淡红色的氤氲,从识念云海之下,透出万丈明光,似乎有一口绝世宝剑潜藏于念海深处,它正在酝酿锋芒,随时便会穿云而出。 识海中有如此异相,但那尊神秘的六角经台却是毫无动静,青玉色的光华如烟如雾,仿佛是亘古不变的一轮皓月,默默的俯瞰着沧海桑田。 既然六角经台没有显出变化,那俞和也就不再多想,只把这些渗入肉身的血煞气当成了一份天降机缘。反正罗修上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直指剑修当快意恩仇,于厮杀争斗中求得证道,或许自己此行,正是暗暗契合了冥冥中的剑道本真。于是俞和浑身一震,张口如巨鲸吸水一般的引胸吸气,那帐篷里的血气猛然聚成一股,尽数被俞和吞入了腹中。 血煞气直落关元内鼎,一道滚烫的真元沿着任督二脉流转起来,上达天门百会,下及会阴生死窍,俞和只觉得自己的道行修为猛然间拔升了一截,足能比得上大半年苦修之功。 再看那三具尸首,只在这短短数十息之间,就已经僵冷枯萎,皮肉显出蜡白之色。地上的血泊失了鲜活的光亮,变得晦暗浑浊,慢慢结成血痂。 扬眉吐出一口浊气,锋锐无匹的剑炁满溢而出,“嗤啦啦”一声响,十步外的帐篷皮被撕开了一个七尺的破孔,俞和一紧手中三尺长剑,纵身穿出帐篷,跃入了胡夷营地之中。 方才身在帐篷中冥思自查,俞和未曾分心留意外面的动静,这时出来一看,登时吃了一惊。 原本这一小片营地里错落有致的十来座帐篷,如今已有一半被劈砍得四分五裂,满地的破布皮革上,全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和碎肉。 那魔宗“合欢双仙”之一的剑修召南子,好似雷龙升天一般的,将不远处的一座羊皮帐篷震得四分五裂,他随身挟着千条雷光与怒号的罡风,脚踩四尺飞剑,直冲上了半空中。俞和定睛一看,召南子手中提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其中正有那白日里奔袭落雁口雄关,却身受重伤而走的胡夷铠甲武士与白发矮老者的人头。 召南子威风凛凛的在天上一望,瞅准了另一座未亮起灯光的帐篷,他指诀一引,以身合剑,破空杀去。 俞和一见这情形,心中又是一阵热血激荡。可转头再看凉州府供奉阁的程伦,却正陷入了苦战。 在程伦对面,站在一尊身高八尺的青灰色人形怪物,其形似一座粗笨的罩甲石雕,头颅扁圆,看不到脖颈,四肢能有支撑庭苑的圆木立柱那么粗重,通身不知是以石头还是铜铁铸成。这人形怪物体外的铠甲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古怪花纹,渐次发出夺目的奇光,两支巨手抡开,舞得虎虎生风,随着这尊人形怪物的举手投足之间,总会有些不可思议的异域法术凭空生出,或是一片密集的火雨,或者一团爆鸣的雷球,或是一道呼啸的冰风,有时还会有裹着烈焰的万斤巨石从天而降,向程伦和他的两具伏魔法尸当头砸下。 程伦指使着七杀与破军,可以说是以一敌三的围攻对手,但对面这尊青灰色的人形怪物根本不落下风,它两条巨臂似有千钧巨力,挟着诸般胡夷奇术之威,与程伦斗了个不相上下。 飞天夜叉七杀身化一股黑风,围着这尊人形怪物飞旋,一但绕到了人形怪物的身后,七杀就欺近身去,挥舞掌中长叉泼风乱刺。但凭着它的玄煞长叉之锐利,居然刺不穿这人形怪物的厚甲,甚至长叉刺中这巨怪的背脊,就只能震得其上半身微微晃动几下。 这尊人形怪物的头颅,形似一口倒扣的铁锅。可以在脖颈上自如转动无碍,七杀飞向何处,人形怪物的双目就紧跟着望向何处。从那一对六棱形的眼孔中,喷出道道雷火神光,自头颅下面如同细缝一般的口中,也能吐出雷霆。飞天夜叉挥动玄煞长叉去挡时,竟三番五次的被震断了手中的叉杆,可见这头颅所放的异域奇术,其威力委实惊人。 而阿修罗伏魔法尸破军,则挥动六条胳膊,正与这尊人形怪物硬碰硬的互相殴打。阿修罗法尸仗着一具万法不侵的肉身,毫不在乎那劈头盖脸落下的异域法术,它六只裹着佛宗红莲火的拳头,雨点般的砸在人形怪物胸前,将那重甲擂得坑坑洼洼。但人形怪物转动巨臂,也是一拳接一拳的砸向破军。 这两边互博的情形,就好似打铁一般,轰隆隆的爆响不绝于耳。可是任凭阿修罗法尸连出重手,那尊人形怪物的双脚就好似长在地面上一般,寸步未动。但若是人形怪物那冲城锤般的巨拳打中了破军的身子,强悍好斗的阿修罗法尸便会不由得跌出半步。 这古怪的对手霸道如斯,程伦丝毫不敢怠慢,他一边以神念操持着两具伏魔法尸,一边连连挥出飞剑,去斩那人形怪物。可惜他师尊沐衣叟专精于炼尸之术,所学的剑术稀松平常,程伦虽然随身带着两口颇为不俗的上品飞剑,但因为并未修习过高深的御剑之术,那剑法自保有余,攻敌可就稍显粗钝。只看他的两口灵剑上下翻飞,幻化出来的剑光煞是夺目,但被人形怪物的掌风扫过,灵剑就立时哀鸣一声,剑光涣散,远远的抛飞了开去。 俞和飘身而来,挽剑喝道:“程执事,我来助你!” 程伦转头一看,见是俞和,他跺了跺脚,急挥手叱道:“莫来添乱!你若有本事,便去杀了那魔宗淫贼召南子,若贪生怕死,就去烧了蛮子的粮仓!” 俞和顿住身形,摇了摇头道:“非是在下贪生怕死,如今道魔两宗暂弃嫌隙,合力驱夷卫道,岂是内斗之时?这位召南子前来斩杀胡夷蛮人,此乃大义,在下若是对他出手,那与通胡叛雍之辈有何区别?此等罪过在下万万担当不起,望程执事恕罪,我这便去蛮人粮仓点火!” 说罢俞和一旋身,御剑去寻前营粮仓的所在。程伦见他的激将法不成,气得脸上发青。可偏偏两具伏魔法尸与那尊人形怪物正斗得难解难分,他一时也抽不开身,阻不了召南子斩杀昏迷不醒的胡夷异士,抢尽他的功劳。 于是程伦只得手上法决加急,催动七杀破军,攻势更紧。 “你教唆旁人来杀我,可我却并不打算杀你。”一道冷冷的声音,自程伦背后丈许远传来。 程伦猛回头去看,就见召南子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拎着四颗胡夷人头颅,满脸嘲讽的说道:“方才你那番话,本座已用溯光符一一录下。待返回凉州,就送到你家大执事孟坤老儿面前,本座想要看看,到时是谁人有了劫数!” “好你个卑鄙无耻的淫贼!”程伦气得暴跳如雷,反手一剑,就朝召南子斩去。 可召南子嗤笑一声,只嘬口轻轻吹出一道无形剑炁,程伦的飞剑就“锵”的一声倒飞了回去。这一下若非是程伦躲闪得快,险险那口飞剑就要将他自己的脚板穿透,钉在地上。 “在本座面前使剑,你火候还差得远。专心玩你的死人骨头去罢!可莫要让那蛮子给拆凌乱了。”召南子撇了撇嘴,御剑冲向下一座帐篷。 程伦咬牙切齿,将一口心头恶气全都撒在了对面的青灰色人形怪物身上。他连催三道本命真元,注入额前的金镶玉令牌中,那七杀破军两具伏魔法尸登时精神大振,好似打了鸡血一般,周身黑烟翻滚,佛火汹汹,把那一尊巨大的人形怪物捶得轰轰作响。 再说那“合欢双仙”中的另一位抱星子,他祭出障眼法,以调虎离山之计,引着三个赤胡异士向西南面的荒漠飞去。 这前逃后追的,堪堪飞出了六七里远。那只由赤胡异士变化而成棕羽雄鹰不知怎的越飞越无力,最后双翼颓然一垂,连带着背上的两人,一头撞在了沙丘上。 “哈哈,倒也!”抱星子拨转遁光,踏风站在离地几十丈的空中,两眼紧盯着半埋在沙坑里的三个赤胡异人。 从棕羽雄鹰身上冒出团团灰烟,转眼间变回了先前那健硕胡夷男子的本相,另两个身形高挑瘦削赤胡异人已连随身的藤弓和箭壶都跌脱了手,三人尽都双目紧闭,似是昏死了过去。 饶是如此,抱星子还是在空中等了数息,他以神念反复查探过,确信地上的三人已经完全没了知觉,这才落下地来,笑嘻嘻的点指着三人道:“四九寐神软筋烟加上本座秘制的桃华迷魂瘴气,就算是陆地神仙嗅着了,也得大睡一天一夜。我九州修士神通道法玄妙无方,还整治不了你们三个胡夷蛮子?这回我为刀俎尔等皆为鱼肉,可不任凭本座手起刀落?” 抱星子伸足踹了那健硕胡夷男子一脚,又走到另外两个人身边,蹲下细看。 这两个拿弓箭作武器的赤胡异人,不论男女都异常俊美,但他们那一对耳廓却是大异常人,尖尖长长,向上翘起。男子皮色泛灰,嘴唇作银白色,而那个女子的皮肤就好似凝固的牛油一般,细滑且没有半点瑕疵。 抱星子抹开她脸上的乱发,只见那一张脸孔虽是胡夷女人的样貌,但却生得十分精巧细致,浑圆的脸颊、小巧的尖下巴,细眉似新月,朱唇若樱桃。再配上那一副玲珑窈窕的身段,整个人就好似美人儿雕塑一般,挑不出半分毛病来,越看越是教人挪不开视线。 “好一个天生尤物,想不到蛮夷女子之中,居然还有这等绝色!”抱星子伸手捏了一把那赤胡女子滑腻的脸颊,嘿嘿笑道,“如此一具上好的炉鼎,一剑杀了真是暴敛天物,还是留了下来,正可让我的极乐素女锁心鼎中多添一道风味!” 想到此处,抱星子伸手一拍后脑,张口喷出一点五彩莹光。这莹光见风就涨,转瞬间变作一方七尺琉璃方鼎,鼎上有五色云光变化莫测,离地丈许,浮浮沉沉。 抱星子作决一指那绝美的赤胡女子,自五色琉璃方鼎中飞出一片虹光,往地上一卷,便将赤胡女子的身子摄入了鼎中。抱星子作法吞回宝鼎,翻手自袖中掣出一口短剑,干净利落的将剩下两人的头颅割下。 一手提着两颗滴血人头,一手搭凉棚朝赤胡前营的方向望去。东北边营寨中,此时已隐隐有火光升起。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血与火,半神影 且说俞和寻到了胡夷前营中储藏粮草的所在,几张火符随手祭出,再吹一口真元,激起狂风助长火势。只在眨眼之间,一包包垒起的粮草上便扬起冲天的烈焰。燃烧的草谷和肉干发出刺鼻的气味,可那看守粮草的赤胡兵卒兀自呼呼大睡。俞和倒怕这些胡夷凡人被随风蔓延开来的大火烧死,那便是给自己平白添上了业障罪孽,于是又他挥手放出一道禁火的法咒,将熊熊燃烧粮草堆与生人隔开。 在营地里踱了一圈儿,俞和跺脚震塌了一大半的水井。此番粮草尽失,饮水匮乏,赤胡人的这座前营大寨势必是维持不下去的,但凭着余下的寥寥几眼水井,加上兵卒们随身的干粮,撑到撤回数百里外的胡夷东征军土城,估摸着并非难事。 眼前这副情形,看着当真是诡异。飞腾的火光照亮了半壁夜空,可满营寨的数万赤胡兵卒全都睡得好似死尸一般,就连随军的獒犬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俞和拍了拍手,纵身踏风而起,想去瞧瞧那边小营盘中的激斗到底胜负如何。 魔宗合欢双仙之一的剑修召南子,正脚踩四尺长剑当空抱臂而立。看他手里拎着六个滴血的头颅,就知道这前营中遭了迷烟的胡夷异士,已然尽数被他斩杀。这些奇人异士也是憋屈,人人修得一身不可思议的外域奇术,揣着探寻长生之秘的希冀,从胡夷之地远道而来,结果脚还没沾着中土神州的大地,就不明不白的遭人暗算迷倒,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惨结局。 俞和与召南子在空中遥遥相望。召南子一见俞和显身,身上的气势登时就弱了三分下去,他悄然拨转飞剑挪开十几丈,堪堪挨到了城墙边。看这样子,俞和若是一旦对他猝然出手的话,这位召南子立时就会御剑远遁。 程伦也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的一场谋划,结果这份唾手可得的大好功劳,如今全都便宜了半道儿上杀出来的召南子。他一查觉俞和转回,立时扭头厉声喝斥道:“你愣在那边做甚?还不快来助我砸了这个铁罐子?” 俞和扁嘴一笑,不紧不慢的引剑飞去。 这程伦心中打的如意算盘,俞和怎么会猜不到?若是他一旦加入了战团,恐怕程伦立刻就会虚晃一招,带着两具伏魔法尸抽身而走,转头去寻那召南子的晦气。可当下俞和也没得另计可施,他既不愿与魔宗修士动手,落个临敌内斗的罪名,更不想在这儿就把身为供奉阁执事小头目程伦得罪苦了。要是俞和不理会程伦的呼喊,只顾袖手旁观,那程伦憋了一肚子邪火,回到凉州府供奉阁之后参他一本,那么这场胡汉国战的大戏,接下来可就不好搀和了。 于是俞和御剑过去,却故意放缓了速度,他是想看看那位召南子会作何反应。 果然俞和朝向那尊巨大的青灰色人形怪物一动,召南子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意。那口尺半短剑冲出袖口,化作一条蛟龙似的矫健白芒,绕着召南子上下飞旋。这位魔宗剑修,看样子是有恃无恐的坐等程伦前来碰壁。 可等俞和逼近到那打不死的人形怪物身边一丈,从这具高达八尺的铁石身躯中,突然传出一连串尖利而急促的嘶叫声,咋一听入耳,就宛如林间山鼠的发出叫声一般。 俞和一皱眉,正要凝神细听。突然眼见从那人形怪物的胯下,冷不丁疾窜出一道灰影,真跟一头山鼠般大小,刺溜一下冲出战圈,眨眼间竟然一跃跳进了这片小营地中央的水井里。 这眼水井与赤胡前营中的其他水井都不相同,井口外面用雕花的白砖石垒砌出了一个宽阔的石台子,台子上面还立着一根插满了五彩羽毛的红木镂花图腾柱。从那井口里,不断涌出星星点点的荧光,似乎井里藏着万千碧莹飞虫,时不时会掠出几只来,在井口之上游弋飞舞。 那灰影跳入井中,俞和起初以为是有什么外域怪物自知被围,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投井,想借地下水脉遁走,可过了一会儿,从那井里始终也没传出落水声来。 莫非这口井其实是胡夷异士留下的暗道? 俞和有心去井边查探一番,但程伦并未望见有灰影跳入井口,他看俞和呆立不动,于是又一次厉声叫骂起来,这一回喊出来的话,那可就颇为难听了。 叹了口气,俞和手挽铁剑,俯身朝那人形怪物的下盘扫出一式。 这一剑挥出,俞和只用上了三分真元剑炁。但他出招时故意鼓动气息,让剑锋上带出匹练似的一道剑芒,粗钝的剑刃划过虚空,发出刺耳的风啸声,看起来十足十是一副竭尽全力的模样,但其实他这貌似凌厉的一剑横扫,不过是纸糊老虎,色厉内荏罢了。 果然剑锋砍中人那形怪物一双巨柱般的粗腿,激起无数的火星,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俞和撤剑一看,那凡铁剑锋已然翻卷起来了一大片。 程伦一面操持着破军七杀,一面关注着俞和出手。望见俞和盯着卷刃的长剑发呆,程伦心中暗骂了一声废物,他故意让七杀尽量从俞和身边出手,意在将人形怪物的注意力,转向俞和的身上。 与人形怪物正面相抗的阿修罗伏魔法尸破军显出左支右绌的模样,程伦借着反震过来的力道,脚底下急退了数步,连声招呼俞和速速出剑,替他解围。 俞和干脆也就继续装着糊涂。就看他一咬牙,剑不离手,垫步上前,展开辗转腾挪的小巧身法,与人形怪物近身厮斗起来。 要知道俞和连逢奇缘,又有六角经台这等奇宝替他夜夜演化剑招,故而不仅他能将眼见过的剑势一一参透,还在短短数年中,就已把罗霄剑门镇派至宝太玄典石碑上的剑经尽数修成。若说俞和此时的剑术,当绝可称得上“登堂入室”,单论其胸中所藏剑术之博,便是与罗霄剑门的耆宿剑仙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唯独俞和命格使然,所以他的剑心剑性尚欠火候而已。 如此剑术修为,临敌之时固然可以表现得潇洒自如大开大合,挥手间斩得对手支离破碎,也能装出一副狼狈不堪,险象环生的模样来。 只见俞和每次都是险之又险,只在毫厘之间躲过那尊人形怪物的连环重手。好几次程伦都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但哪知道俞和似乎一口气力没接上,脚底下一绊,身子踉跄跌出,倒教人形怪物的必杀一击打到了空处。甚至有一次俞和挺剑去挡人形怪物挥来的巨拳,结果好似拿筷子戳大石一般,三尺铁剑脱手飞出,俞和赶紧抱头就地一滚,躲开了人形怪物的拳头,可那口剑在天上打了几个转儿,居然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人形怪物的脑袋上,那眼洞中喷出的雷光缓了一缓,刚好擦着俞和肩头扫过,这满身沙土的家伙大难不死,手忙脚乱的作法摄回长剑,人爬起来竟是毫发无伤。 被俞和这么故意一搅合,程伦倒依旧是抽不出身去。 多了一个人围攻那怪物是不假,但之前程伦是愁着如何尽快打倒这八尺巨怪,而如今却更得多加着十二分仔细去操持他那两具伏魔法尸。一来他得时不时替俞和化解危难;二来是俞和在战圈里面颠三倒四的胡乱冲撞,全无章法,这伏魔法尸的招式既要想办法打在那人形怪物身上,又须得留神小心,莫要误伤了“神出鬼没”的俞和。 于是程伦莫说去追召南子了,他这厢斗得束手束脚,比方才是更耗心神得多。 召南子自然看得懂其中端倪,他已然收起了那口尺半短剑,眼望着下面的两人两尸与那八尺人形怪物打得热闹非凡,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程伦虽然急不可耐,但他终究不愿真的舍了俞和而去。且说程伦这人,与他那位师尊沐衣叟是一模一样的心性,虽然行事功利偏执,很喜欢耍一点儿拙劣的小心眼儿,而且对魔门中人始终抱着一腔子莫名其妙的深恶痛绝,但其本身依旧是个古板的正道中人,只是在牛角尖里钻得太深了些。若说当真为了抢功劳而致俞和的生死于不顾,以正道修士自居的程伦是做不出来的。 于是程伦偷眼见召南子倚着城墙边儿看热闹,就干脆连连挥手,转而喝令俞和速速走开。俞和虽然上气不接下气的应诺着,但他似乎已然被那人形怪物圈住,身子就好似漩涡中飘摇的一叶小舟,有心远远逃开,却是身不由已。人形怪物放出几道外域奇术,就把俞和的退路尽数堵死,只能杵在原地连连招架,挥动破破烂烂的一口铁剑,疲于抵挡保命。 又斗了十数息,程伦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抖擞精神,令阿修罗伏魔法尸连环打出一十二道红莲烈火,硬生生困住了人形怪物。飞天夜叉七杀身形如风,疾掠过俞和身边,探爪攥住了俞和的腰带,手臂猛一抡,将俞和抛到了头顶十几丈高的空中。 俞和急忙作法稳住身形,再看那人形怪物挥动双臂排开红莲火圈,一对冲城锤似的拳头,狠狠的掼向了不及躲闪的飞天夜叉,“蓬”的一声巨响,飞天夜叉法尸被打得倒飞出去数丈之远。 程伦身子巨震,两眼泛起血光,看似就要发狠搏命。 可还未等他召回法尸重振旗鼓,忽觉脚底下大地震动,从砂地深处传来隆隆的雷鸣声,一道璀璨的翡翠色辉光,从那口奇怪的水井中喷射出来,直入夜空穹顶。光柱中央显出一个身高六尺的男子虚像,有一对硕大雄壮的鹿叉犄角,在他额头两边斜指向天。 一刹那间,整座赤胡前营城墙上的藤蔓尽数都活了过来,那些粗大的藤条,宛如一堆彼此纠缠的乌蟒怪蛇似的,不断的交缠游动,抽出数不清的分支,发出沙沙的声响。原本月朗星稀的苍穹,骤然间云气密布,一片狂风暴雨突兀的席卷过这座大漠中的营寨,那粮仓里飞腾的熊熊烈焰,只在数息之间就被滂沱的雨水完全浇熄。 在荒漠中召来如此一阵急雨,这可绝非是寻常神通法术能办得到。 “蛮子的半神高手?”召南子惊呼一声,翻手收起了六颗血淋淋的头颅,他一手四尺长剑,一手尺半短剑,拉开架势凝神以对。 程伦也变了脸色,飞天夜叉闪身而来,把掌中漆黑长叉当胸一横,挡在了程伦的面前。 这道虚影一现身出来,那尊八尺人形怪物便再不恋战,只见它展开双臂,如风车似的呜呜一抡,逼开了身边阿修罗法尸,转身迈开几大步,猛冲到了水井边上,通体奇光一暗,对着半空中的人影匍匐拜倒。 又是一连串尖利而急促的嘶叫声,从人形怪物里面发出,可那虚影只微微一晃,并未出声作答。 程伦召回一双伏魔法尸护在身边,冷哼一声叱道:“不过是一道元神投影,在这里装神弄鬼!你若是真身降临,道爷我二话不说,转头就跑,可你这蛮子如此托大,道爷我正要笑纳此一份功劳!” 只见程伦披散发髻,他一口舌尖心血喷在剑锋之上,引剑指天念诵咒诀,脚下倒踩罡斗禹步,额前的金镶玉令牌绽出耀眼的仙光。 “梵钟金鼓召令至,沐霞更衣自摩挲,庄严宝刹凛万象,八部天龙显神通,身本无相空即色,禀我上法退邪魔,白骨莲华衍密玄,八部天龙斗战法!” 只听见从那飞天夜叉七杀与阿修罗破军两具伏魔法尸身上,响起一阵爆豆般的声音。两具法尸仰天厉啸,把背脊一挺,身形无端端的拔高了数尺,飞天夜叉法尸身上腾起了一团稠密的黑烟,阿修罗法身周身烈火缭绕,强横霸道的气势从一双法尸身上绽出,横扫当场。 俞和目光一闪,他没想到程伦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暗招。伏魔法尸经此一番变化之后,估计是终于显出了昔年伴在沐衣叟身边时,纵横西北震慑群魔的威能玄妙。 水井上的人影感受到了程伦的滔天战意,也查觉到了那一对伏魔法尸发出的危险气息,就看这人影伸指一点,指尖上一团碧绿的光华闪烁起来。 “轰隆”的一声巨响,在程伦面前五丈扬起一片遮天的沙尘,有数十根拧成一股的乌藤猛然钻出了地面,宛如一条水缸粗细的乌黑蛟龙,从沙地深处飞起,身子凭空一拧,挟着呜呜怪啸的风声,直朝程伦这边甩了过来。 飞天夜叉七杀与阿修罗破军两具伏魔法尸一跃而起,八只拳头狠狠的砸在这乌藤蛟龙身上,咔嚓嚓的裂响不绝于耳,两具法尸稍显狼狈的跌回程伦身边,而那条势不可挡的乌藤蛟龙,竟也被伏魔法尸合力一击打得当空爆碎。 趁这边交手的机会,俞和闪身退到了营寨边缘,他踏风站在几十丈的虚空中,随时准备抽身逃走。而那魔宗合欢双仙之一的剑修召南子忽然冲俞和笑了笑,抖手甩出一线青光,接着祭起敛息符,身化轻烟一缕,扶摇直上,不知去向。 俞和不动声色的摄住青光,摊手一看,掌心里是一片小小的传讯玉符。不过这片玉符琢磨得甚为精致,前面以古篆浮雕着召南子的名号,背面用金丝嵌刻了一行小字:“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俞和抽了抽嘴角,将玉符收起。再看地上的程伦气息浮动,但眼中的战意有增无减,一对伏魔法尸在他身边嗷嗷怪叫,张牙舞爪的,作势又要扑出。 召南子逃走,如今程伦若不能力斩这蛮夷半神高手的元神投影,这一遭夜袭赤胡前营的谋划,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程伦咬牙跺脚,翻手取出了数颗丹药,囫囵塞进了嘴里。也不知是他身边的灵丹太少,或是他根本不识药性,还是匆忙之间疏于分辨择选,那其中有一颗丹药,正是洛环玉带来想要交给赤胡密使,却先遭俞和掉了包,后被程伦暗暗扣下的碧绿色丹丸。 俞和眼尖,一看程伦吞了这颗丹药,他脸上登时露出了古怪而扭曲的笑意。 伸手一捂脸,俞和低声道:“这下糟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掉包计,五谷丹 程伦哪里知道这把丹丸中有一颗是被俞和动过手脚的? 他将丹药“咕咚”一声仰脖咽下,鼓动真元一催,这四五颗灵丹登时化作一道汹涌的灵炁洪流,直落入了关元内鼎中。 肚腹中的药力沛不可当,程伦两耳嗡嗡作响,被逼出了一身散出奇异药香的淋漓大汗。只见他双目泛红,额前青筋浮凸,狠狠的咬紧了牙关,闭一口气强行搬运真元,一条火线自脐下三寸窜起,逆冲十二重楼,浩浩荡荡的灌入了额前的金镶玉令牌之中。 在飞天夜叉七杀和阿修罗破军的前额,各浮现出了一个赤金色的梵文,两具伏魔法尸发出震天介的狂嚎声,身形猛地又拔高了二尺有余。凶厉的气势与浓重的尸炁,竟逼着俞和也不得不退开了数步。 那头生一对鹿犄角的蛮夷半神高手虚影,就这么不言不动的抱臂漂浮在水井上空。他看对手临阵服药增进功力,却并未趁机发难,而是饶有兴趣的盯着程伦,似乎在仔细品评着程伦服下灵丹之后,一身功力究竟能够进益到何种程度。 “想窥探我九州丹道大术的无上神妙?你们这些愚昧的蛮子,拿命来受教吧!”此时程伦体内的磅礴药力,宛如一群暴怒的野牛,在周身经络中横冲直撞。他面皮抽搐不休,生硬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狰狞的冷笑。 只见程伦哆哆嗦嗦的提起双手,在胸前十指交扣结成法决,抬脚猛力一跺地面,嘶声喝斥道:“破军七杀!速速给我撕碎了这蛮子!” 两具伏魔法尸得了杀敌的法旨,登时好似一对出柙的虎兕。耳听见“轰隆”一声爆响,在它们脚底下各炸起一团沙尘,法尸直挺挺的冲天而起,八只硕大的拳头裹着黑烟与烈焰,对准了空中的半神虚影捣去。 可那蛮夷绝顶高手虽只是一道元神投影过来,但见破军七杀扑到近前,依旧是不慌不忙。就看此人不沾半分烟火气的悠然提起手掌,翻腕握指,对着凶威滔天的伏魔法尸一拳打出。 这位在蛮夷之地号称“半神”的绝顶高手,只此一动势之间,果然是有惊天动地之威。 莫看他这一拳打得云淡风轻,可俞和只觉得周遭虚空中的天地元炁在一刹那间尽数被这拳头所引动,滚滚元炁化作烈烈罡风,随着这人把拳头挥出去的势子,拧成一道呼啸的风柱,带着丝丝青蓝色的电芒,蛮横的撞向破空而来的伏魔法尸。 半空中炸响了一声闷雷,四散的暴风卷起亿万沙粒,扫得俞和面颊生疼,他顺势一翻身,扑在沙地上不动弹。 破军七杀遭风柱迎面一撞,翻翻滚滚的倒飞出去数丈之远,身子轰然砸入沙土之中。 不过这两具法尸皮囊是取上古异兽的遗蜕骨肉为材,再经尸道奇人沐衣叟以道魔两宗秘法祭炼近千年而成。其尸身号称“万法不侵”,虽非当真能够不死不灭,但委实是坚韧得匪夷所思。方才如此巨力相撞,就算是用百锻精钢铸成个人,也要被挤成铁饼,可两具伏魔法尸看起来毫发无伤,背脊一挺,便又站了起来。 俞和暗暗乍舌,游出神念望其气相。果然与那蛮夷绝顶高手斗过一拳之后,这两具法尸虽然皮肉不伤,但身上的尸煞戾气,已然跌落了六成有余。 再看那蛮夷高手的元神投影,在巨力激荡之下,似乎也受了不小的折损。 此时那道元神投影光华黯淡,显出的人形已经再不复之前的生动鲜明,变得朦朦胧胧,有些发虚,仿佛这时吐一口大气过去,就能把它给吹散了似的。再看他脚下那眼发出光芒的古怪水井已被震垮了大半,白砖石井台四分五裂,而台子上面竖起的图腾柱也被狂风绞成数截,破碎的红色木块和彩色羽毛七零八落,散了一地。那尊八尺人形巨怪张开双臂,庞大的身形就好似一堵墙般,横挡在水井的前面。 程伦灰头土脸的跌坐在沙坑中,脸色忽青忽红的连变了数次,他忽然手按胸口猛烈的咳嗽起来,咳过数声之后,张口吐出了一团红黑色的淤血,这才终于气息渐缓。俞和爬起身,伸手想去搀扶程伦,可程伦一挥胳膊,拦住了俞和,只见他举袖拭去了嘴角边的血迹,但自鼻孔中又垂下了两行血涕,止也止不住。 方才两边硬碰硬的对过一拳,一双伏魔法尸承受了那胡夷绝顶高手打出的九成劲力,而余下的一成,便隔空传到了操持法尸的程伦身上。伏魔法尸的身骨强横无匹,但程伦却是一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再加上他的道行修为也算不得如何深厚,故而这反震过来的一成力道,已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甚幸程伦刚刚才服过一把灵丹,在诸般药力运行之下,保得肉身脏腑不坏,内五行命息不绝,这才不至于性命堪忧。 程伦倔强的用双手撑地,颤巍巍站了起来,他扭头对俞和低声道:“蛮夷法术外强中干,那元神投影已是不堪一击。等我号令七杀破军再行出手,无论你用什么法子,豁出命去也要给道爷我把那口破井砸了!” 俞和愣愣的点了点头,心中暗想:“看来这程伦也并非是彻头彻尾的有勇无谋,倒还窥破了其中关窍。那口水井的确有些古怪,说不定这蛮夷高手就须靠这井才能将神念与力量投射过来,若猜得不错,毁去水井或可求得一胜。” 程伦看俞和抄起那柄几乎快要裂开的三尺铁剑,一边瞪眼呲牙,一边对着井口胡乱比划,他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另外那位姓葛的供奉阁执事去追抱星子,但却是一去不复返,如今只剩下俞和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但看方才俞和与人形巨怪争斗时的笨拙模样,真不知道让俞和出手,结果会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程伦暗自腹诽:“如此一个不靠谱的家伙,究竟凭什么惹得动卫老魔亲自出手?” 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程伦将右手提在胸前掐指作决,左手悄然拢在袖中,指间已然扣住了一大叠灵符纸和三道保命大金符。 肚腹中的药力尚存大半,程伦猛力一催,又是一道真元灌入额前的金镶玉令牌中。 只要尸身不灭且操持者犹有余力,那伏魔法尸就能不知疲倦的与人厮斗。金镶玉令牌奇光再现,七杀破军同时发声大吼,身形一闪,便又生龙活虎的冲到了程伦身边,它们俩瞪着半空中的虚影,作势欲扑。 只这一会儿功夫,那蛮夷绝顶高手的虚影重又凝实了几分。程伦心中发急,忙连吸三口大气闭入胸中,自关元内鼎中提起阴阳真火,将残存的药力尽数化开。他并不打算再作第三次出手之想,务求于此一击之下尽破胡夷。盖因程伦的通身经络脏腑如今已是伤痕累累,恐怕受不住三番五次的巨力震荡,再一来这吞下去的四五颗灵丹药性驳杂,若不尽数炼为真元放出,留存于体内太久,恐怕彼此药力冲突起来,祸福难知。 正当程伦不遗余力的将药力炼化,转为元炁注入额前金镶玉令牌时,他突然查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自那庞然药力之中,突然涌出一股清流,循着五脏六腑中一转,化为一道滞重的浊气,浩浩荡荡的穿过九曲盘肠,直冲魄门。 这一下子,程伦的周身颤栗,脸色登时发青了。 俞和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噜噜”的肚肠翻滚之声,他也不敢转身去看,只乐得是双肩连连晃动。 本来那颗碧绿色的丹药,的的确确是一颗上好的灵丹,凡俗中人服下之后,再辅以阴阳采补双修之法,真能有伐毛洗髓延年益寿的妙效。洛环玉此行,其实是把一套双修功法、修炼的药引子和练功的姹女肉鼎全都给送了过来。若是诸事顺遂,那赤胡国国王的儿子吃下丹药,再按照那锦帕上所录的“姹女阴鼎诀”与洛环玉一番云雨之后,两人都能获得脱胎换骨般的大裨益,延寿二三十年并非难事。而洛环玉也就能顺理成章的离开九州伤心地,成为那赤胡国国王儿子的宠妃,满足她攀上高枝,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中宿愿。只可惜这场好事中间,却遭各种各样的人横加阻扰,最后赤胡国国王儿子和洛环玉都身死落雁关前,到黄泉地府做鸳鸯去了。 俞和在洛环玉住进顺平楼精舍的那天晚上,就曾解开包袱,看见了这颗丹药。当时他并没有想到此事最后会演变成一场悲剧结局,还成了这次胡汉国战的导火线。那时候他只是灵机一动,打算作弄一下赤胡人,于是将这颗修炼“姹女阴鼎诀”的药引灵丹,给调了包。 在西北朔城这几年,看多了离奇诡谲红尘俗事,俞和淳朴良善的性子也潜移默化的有了些转变。他放回洛环玉包袱里面的丹药,也是一颗碧绿色的丹丸,外面的一层药壳,是培元养气的灵药,而其中却是另有乾坤,如果有人吃下这颗丹药,等外面的药壳在肚腹中化尽,藏在中间的一颗花生仁大小的“五谷轮回丹”便会起效,那将让服药的人陷入一种无比尴尬的窘境之中。 话说这颗“五谷轮回丹”,也是小宁姑娘给俞和专门配制的一味灵丹。宁青凌觉得俞和身在俗世之中,化身为一介凡人,整日吃的是五谷杂粮,喝的是粗劣的水酒,这些凡俗中的饮食之物,偶尔解解口腹之欲也还没什么,一旦经年累月的吃下去,其中的浊气就会渐渐败坏炼气士的五行脏腑,腐蚀道基,让人神智昏聩,元灵散失,显出天人五衰之相。 故而小宁姑娘就配了这味“五谷轮回丹”,嘱咐俞和每半年服下一丸,药力行开之后,便会生出清流搜肠刮肚,荡涤五脏六腑,将其中积攒的浊气逼出,化作恶臭的渣滓脓浆排出体外。用通俗易通的话来讲,这“五谷轮回丹”就是一味不折不扣的仙家“排毒泻药”。 俞和也是心术不正,他拿培元养气的药散做壳,把五谷轮回丹包在中间,估摸着须得服下之后一炷香功夫,才会生出药效。这个时候多半那赤胡男子正将云雨之事行到紧要关头,可骤觉肚肠中浊流直冲魄门,直欲破体而出,忍也忍不住,他便只能硬生生偃旗息鼓,赤裸露体的披衣起来奔向茅厕,那番情形该当是多么好笑? 结果阴差阳错之间,这颗丹药却被程伦扣下,又在这大敌当前之时吞了下去。程伦运功一催,那药壳化得更快,五谷轮回丹的药力也更为猛烈,浊流山呼海啸的直坠魄门,程伦可就立时慌了神。 只见此时程伦脸色异常古怪,额前冷汗淋漓,周身轻轻颤抖,双腿紧紧的并拢,他有心伸手去捂肚子,又觉得甚是尴尬,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 俞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收住了脸上的笑意,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装出诧异的表情,转头急切的问道:“程执事可有何不妥?” 回应俞和的,是程伦腹中响亮的咕噜声。 “不成了,我不成了!速速撤回落雁口!”程伦咧着嘴,怪叫一声。 飞天夜叉七杀“嗖”的一声闪身而来,抱起程伦化作一道黑烟,就朝东南方仓惶飞去,阿修罗破军脚踩烈火紧紧跟上。俞和只听见程伦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记得去寻葛执事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八尺人形怪物和蛮夷半神高手都不知道忽然发生了什么变故,眼看略占上风的敌人就这么一溜烟儿的没了踪影。人形怪物身上奇光忽明忽暗,一颗扁圆的头颅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在戒备的四下张望。 俞和耸了耸肩,掐剑诀一引,便有一黑一白两道剑光绕身飞旋。那人形怪物见俞和似乎也要遁走,抬腿就要冲过来阻截,可一片黑藤从沙土中钻出,挡住了人形怪物的去路。 “承情了,后会有期。”俞和轻轻一笑,朝空中半神高手虚影拱了拱手,以身合剑,纵入漆黑黑的夜空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俞和扛着被桃花瘴气迷昏的葛执事回到了落雁口。到处一望,却没看见程伦的身影。杜半山和司马雁过来询问,俞和只说跟赤胡异士斗了几场,烧了粮草,毁去了水井,反问程伦人在何处,杜半山和司马雁却说根本没见他回来。 俞和肚子里发笑,这厮吃了五谷轮回丹,还用真元催发药力,只怕是躲在哪处小树丛里,已经泄到虚脱了。 坐下吐纳调息直到天光大亮,中间程伦曾经回来过一次,看他衣衫凌乱,脸色惨白,下盘虚浮,就知道五谷轮回丹的药劲儿还没过去。果然程伦跟群修打了个招呼,就又急匆匆的转身出门,再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一早,从朔城那边来了一队私家兵马,带头的正是司马世家的家主司马文驰老先生,他身后跟着一众司马家的食客高手,老康掌柜、六顺儿、老吴头、秦念娘、贺二娘、郑铁匠、汪昌平等人一个不差的全在其中,这些武林高手们个个挎刀披甲,一副准备与人厮杀搏斗的模样。俞和一眼看去,只有司马文驰的几个儿子,全都没有随着老父前来。 守关大将周老四一见司马文驰去而复返,便亲自下了城墙,上前招呼。老先生一抱拳,宏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胡夷蛮子此番来扰落雁口,也是以我那荒唐儿子惹出的祸事为由。老夫在家中心中自责,寝食难安,于是聚齐了我司马家的众位好汉,正要教那胡夷蛮子知道我九州烈士之勇。今日前来,当助周将军一臂之力,镇守落雁口雄关!” “好!”周老四拊掌大笑,“文驰老先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果然是赤血丹心的一代豪侠,有诸位高人援手,当令那胡夷蛮子垒尸我落雁口城下!” 司马文驰老先生身后的武林高手们纵声长笑,一时间壮怀激昂,豪情冲霄。 忽然自城头眺望台上传来一声号角,紧接着有狼烟升起。周老四把眉头一皱,他不等传讯兵卒来报,就与司马文驰老先生并肩上了雄关城头。 两人登高放眼往西北一望,在那大漠连天之处,已然是腾起滚滚沙尘,遮天蔽日,数万赤胡精骑狂催战马,正朝落雁口奔袭而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战火起,阵前思 “虏阵横北荒,胡星曜精芒。羽书速惊电,烽火昼连光。虎竹救边急,戎车森已行。明帅不安席,按剑心飞扬。推毂出猛将,连旗登战场。兵威冲绝漠,杀气凌穹苍。列卒雄关下,开营乌塞傍。” 号角连声,狼烟四起,守关大将周老四一声令下,整个落雁口雄关立时露出了狰狞的面貌。 半开的雄关大门轰然合拢,铁箍圆木落下,牢牢的抵在门后。从城墙下的营地中,涌出了无数身披铠甲头戴翎盔的大雍兵卒,他们排成条条长龙,有条不紊的快步冲到城墙之上,挽弓挎刀,列队而立。 墙头箭垛边上的火盆被重新点燃,兵卒们掀开油布,将数十具庞大的铁臂弩机推到城墙边,沉重且布满了锯齿的铸铁箭头遥指向雄关之外的平原。火油桶和生铁雷滚子在城头上堆积如山,随时可以倾投到城墙下面去收割生命。 在城墙后面,军中工匠们忙忙碌碌,搭起了一排样式奇特的巨型投石机。这种可怕的战争器械被大雍军工匠巧手改造过,它们投射出去的不再是钝重的岩石,而是一颗颗人头大小的喂毒铁蒺藜。这些高大而粗旷的机械,只一次发射,就能将十颗铁蒺藜甩出五百步之外,罩住一片方圆数十丈的地面,锋利的铁刺可以轻而易举的撕破数层牛皮硬甲,上面的剧毒见血封喉。旧式的投石机需要七八个兵卒来操持,每发射一次之后,要花费百息功夫重新填上弹丸,绞紧绷簧;可落雁口雄关下的这种投石机,加上了巧妙的轮盘机括,只要两个兵卒便可掌控自如,每三十息就能投射一次,真乃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利器。 在投石机后面,两个重甲铁骑万人方阵缓缓聚拢,密密麻麻的枪矛斜指向天,锋刃处放射着慑人的冷光。这两队重甲精锐铁骑是周老四手里最有力量的棋子,只要雄关大门一开,便是他们冲锋的号令。若大门是被人攻破,则铁骑汹涌而出,直冲蛮夷腹地斩杀首领,以求力挽狂澜;若蛮人冲关不成,四散逃命,那守军推开大门,铁骑便会扫荡平原,化作收割人头的钢铁暴风。 号角声、战鼓声、人声、马蹄声、金铁摩擦声汇聚在一起,像是巨兽苏醒,渴望饱餐血肉的呻吟。 俞和与那些供奉阁的执事们并没有登上城头,而是站在城墙后面五十步的一座入云高台之上,向西北方注目眺望。按照九州炼气士自古恪守的教条,如果赤胡奇人异士没有出手攻城,那他们便绝不能插手凡俗战事。要是妄用神通道术左右凡间战争的胜负,就是触犯了修道大忌,必将被九九天道劫雷打得神魂俱灭。 虽然久居西北朔城,但俞和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两国之间交战,血气方刚的男儿身临战场,哪有不热血沸腾的?耳听见雄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眼望高台下兵马集结,城墙上旌旗飞舞,俞和只觉得寰宇周天尽被一股无惧无畏的烈血豪气所充斥,一道道热流自足底涌泉穴升起,穿过背脊,直贯顶门,激得通身血脉发热,筋骨隐隐颤动。 再看周围的一众年轻修士,个个眉宇间徘徊着一道血煞戾气,他们呼吸粗重,摩拳擦掌,直欲甩开修道之人的矜持,撸起袖子,手操干戈兵刃,冲到城墙上去。唯独司马雁面色有异,她颦眉含愁,贝齿紧咬着下唇,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城墙下涌动的人流。 自打看见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家中食客来助周老四守城,司马雁就一直惴惴难安。她知道胡汉两军一旦开战,只要卷入了战火当中,便是生死难知。老父亲武功虽强,但毕竟年事已高,早失了壮年人的迅捷机敏。这乱战起来,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司马家可当真是倒了擎天大柱一般。 杜半山听见身边的司马雁气息浮躁,自然猜得到是因何缘故。他暗暗伸出手,握住了司马雁的柔荑,渡去一缕宁和之炁助她镇定心神。可司马雁心中的牵挂委实太深,她望见司马文驰带着人也登上了城墙,四小姐的脸色都发白了。 这厢司马雁悬着一颗心儿,杜半山也是越来越慌。他望见滚滚而来的沙尘中有诸般异相纷呈,估摸着定是有赤胡异士中的高手随军袭来,万一等下关前生死斗法,看自家小师妹这般魂不守舍的情形,只稍不留神就会身遭劫数。以自己这点儿微末的神通手段,就算豁出一条命去不要,也不知保不保得住她周全? 俞和听杜半山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撇了撇嘴角,一步三晃的走到杜半山和司马雁身边。他冲着杜半山挤了挤眼睛,忽然伸手在司马雁面前一摇,四小姐身子一软,立时便朝后倒,杜半山赶紧伸开手臂,揽住了自家师妹。 只见俞和不动声色的将一个小小的黄纸包顺势塞进了杜半山的怀里,然后故意提起嗓子,用足能让高台上人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位司马姑娘与俗世牵扯太深,眼见至亲当面,已然乱了阵脚,如此战火一起,她恐有灾厄不说,只怕我们都会受其拖累。杜道友不如将她好生安顿,以全心全力斩杀胡夷异士,待蛮子兵败退去,再行开导教诲令师妹,须知修行之人若想与天地同寿日月齐辉,参悟大道玄微,还当要先行斩断凡尘羁绊才好。” 旁的修士一听俞和这话,倒也不好出言反驳。 其实以四小姐司马雁那点浅弱的道行修为,一众供奉阁执事都没放在眼里,正是多她一人于事无补,少她一人也无关大局。程伦没精打采的撇了撇嘴,未发一言,杜半山也就对着俞和点了点头,扶着司马雁下了高台。 如今倒也来不及往返朔城一趟,于是杜半山就把司马雁留在了兵营女眷的驻地里。 他取出俞和塞过来的黄纸包,摊开仔细一看,登时吃了一惊。莫看这皱巴巴的黄纸包其貌不扬,里面居然折着两道异常珍稀的“代身消厄符”。这种道门上品保命灵符,据说当今世上唯有京都定阳供奉院中的某一位符修大供奉懂得绘制,有了此符傍身,可抵去一次刀兵血劫,等于是多了一条性命。只可惜数年前这位符修大供奉忽然离开了供奉院,无人知其下落,故而这“代身消厄符”,如今已是奇货可居。 杜半山当然懂得这纸包里为什么会有两道符箓,他心中一暖,取一道灵符贴在司马雁身上,再将另一道灵符自己贴身藏好。掐诀祭出师尊地印真人留给他的护身阵盘,一幢莹莹霞光罩住了自家师妹,半山师兄心中泰然,这才飘身回到了高台之上。 见了俞和,杜半山神色一肃,上前抱拳一揖,传音道:“大恩不言谢。” 俞和对杜半山眨了眨眼,只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他将两道“代身消厄符”送出,心中也是颇为肉疼。这珍稀异常的保命符箓,俞和本有三道,还是数年前离开京都定阳时,张真人、百灵叟与无央禅师分别赐给他的。懂得炼制这符箓的外阁大执事,正是那位体圆面善的韩智真人,俞和曾与这人在供奉院茶亭有过一面之缘。韩智真人乃是凉厚子的秘密党羽,他也是“龙门道”的幕后主事人之一,故而龙门道中的修士外出行走,常携有“代身消厄符”以备不时之需。凉厚子东窗事发之后,韩智真人畏罪而逃,谁也不知道他藏身何处,故而余下的“代身消厄符”便是用一道少一道了。外阁大院被暗府修士接手之后,挖地三尺,倒也翻出一匣子韩智真人炼制的灵符,但其中“代身消厄符”只区区有三道。张真人卖了天大面子,去找无央禅师讨了一道来,百灵叟也腆着脸要走了一道,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把灵符偷偷塞给了俞和,端是好一番舐犊情深。无央禅师自然猜得到这两人前来讨要灵符的目的,不过老和尚对俞和也煞是喜爱,如此一个初踏仙途纯良少年,当然得好生呵护,于是他不仅默许了此事,还将身边最后一道“代身消厄符”也给了俞和。 这“代身消厄符”与道门保命大金符不同,它只能抵去刀兵身死之灾,而且祭出之后一时三刻未遭劫数,符箓也就烟消云散了。 结果俞和得了三道“代身消厄符”之后,一直藏在身边没用。一来是他自恃剑术道行高深,即便遇着了凶险,逃命当不成问题,所以三道符箓存在墨玉扳指中,竟从未取出来过;二来是俞和福缘无双吉星高照,每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无论是西南滇地之行,还是后来镇守天罡院的日子,全未遇见身死刀兵的无解之灾,故而这灵符也就排不上用场。 但真正俞和心底里是舍不得用,他原本打算存下来,留着他与陆小溪携手云游九州之时护身消灾,可惜历经情劫之后,一切成空。他来西北凡尘炼心之前,曾打算把三道灵符交给宁青凌,可小宁师妹担心俞和在外遭逢劫数,便只勉强收下了其中一道,把余下的两道硬塞回了俞和手里。 如今俞和送出“代身消厄符”,盖因杜半山与司马雁的一番情谊,触及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思绪。杜半山委身顺平楼,有情有义的守望司马雁数年,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俞和心中很是羡慕。可如今杀劫骤起,那胡夷绝顶高手的神通诡异莫测,俞和实在不愿看到这一对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遭劫夭折,想来想去,他干脆就把“代身消厄符”送了出去,也算是对自己的慰藉和开脱。 回想昔年长钧子与柳真仙子,为了俞和而敢逆天道,险些将东海摩明云宫的道统一手抹杀,俞和始终记挂着这份温情。杜半山与司马雁比那时的自己幸福得多,但这份幸福却在战火杀劫面前无比脆弱。而有了“代身消厄符”这等奇宝,虽不说万无一失,但渡过眼前这劫数,当是多了一重保障。在此时杜半山的眼里,俞和与昔年的长钧子夫妇何其相似?人在苦寒中,总会记住那送碳之人,而于彼于此,这即是一种成全,一份恩情,也是一桩善果。 相通了这一节,俞和心绪散开,只觉得神念通达畅快。冥冥中有一滴清泉自混沌中来,落入他百会大窍。闭目内视,识海中甘霖普降,明明朗朗,无有半分阴霾,睁眼一望,隐隐觉得周天元炁活泼泼,乾坤万象又鲜明了几分。 “难得做点儿善事,果然好人有好报!”俞和走了过去,与杜半山并肩而立,眼见那赤胡大军纵马而来,漫天沙尘之中,隐隐藏着十几道九州炼气士的气息。 脑后微热,俞和丹田内鼎中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齐声长鸣。即便他刻意压住了剑炁,那周遭百步方圆的大雍兵卒们,依旧查觉鞘中刀剑嗡嗡作响。 他一手抚胸,一手虚按脐下三寸,喃喃的道:“十三颗大好头颅送到城下,岂有不斩的道理?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且不必急躁,今日定教你俩饱饮热血就是!” 城头战鼓一催,万千箭矢化作火云横空而去,再看那黄沙烟尘中,亦飞起一片闪烁着寒芒的乌云。胡汉两军的第一轮箭雨飞越数百步距离,在空中交错而过。彼此放箭以耀凛然军威,彰示一场血杀大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第二百八十章 兵临城,箭如雨 飞扬的黄沙遮天蔽日,绵延数里。那烟尘之中裹着一片铁流好似汹涌的黑潮,只听得见马蹄声如雷鸣滚滚而来,却看不真切这次赤胡人究竟派出了多少兵马前来攻打落雁口。 赤胡大军甫一冲到雄关之外七百步,周老三甩出令旗,城下兵卒们立时挥刀砍断了束住绷簧的棕绳。那些隐藏在城墙后面的投石机械发出刺耳的金木摩擦声,一轮沉重的铁蒺藜弹丸带着呜呜的风声被抛入了高空,在它们锋利的尖刺上,闪烁着碧油油的不祥之光。 落雁口城墙后面的投石机一发动,赤胡大军顿时放缓了冲锋的速度。阵势左右快速散开,久经战阵的骑兵们举起大小不一的盾牌,挡在头顶。 近百颗铁蒺藜划过一道弧线,朝着赤胡大军的冲阵前沿砸落。就看在冲阵第二排的数千赤胡骑兵忽然一齐低头半伏在了马背上,从他们的肩后,窜起数支弩箭,连成一片密集的冲天箭雨,向落下的铁蒺藜迎去。 这些弩箭,明显比寻常手弩所发的箭矢要粗大数倍,但与落雁口城头机弩所用的箭矢一比,又要细小几圈。箭雨飞起,在半空中与铁蒺藜大力撞击,“叮叮当当”一阵鸣响,火星四溅。那近百颗铁蒺藜中有一大半被这弩箭挑飞,歪歪斜斜的沉入沙土之中。而剩下的几十颗铁蒺藜,依旧砸进了骑兵冲阵的前缘。 落雁口守关大将周老三与赤胡人你来我往的斗了十几年,但他也从没见过冲在赤胡大军最前面的这种重甲骑兵。首先说其胯下的战马,那已经不能再算是“马”,而是一种即像蛮牛又像马的古怪异兽,它们的身子比牛马都要庞大一圈,四肢长而且粗壮,膨胀的筋肉中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它们没有马匹的长脖子,但额前生有一支尺长的青色独角,看起来十分狰狞凶悍。驾驭这种怪兽作战的赤胡骑士,周身披挂的钢铁铠甲让他们与这怪兽连为一体,一整幅铠甲从骑士的头顶一直覆盖到坐骑的四足足踝处,将人与怪兽裹成了一尊尊移动的钢铁堡垒。厚重的铁甲,加上这些骑士们手中长达一丈八尺的刺枪和六尺见方的宽大盾牌,若让寻常战马背负如此重量,莫说奔跑冲锋,只怕连站都站不住,唯有这些身躯庞大的怪兽才能四蹄如飞,疾驰如风。而干燥柔软的沙地,则被这些怪兽犁出了一条条深深的沟渠。 人头大小的铁蒺藜当头落下,这些重甲骑士们喝止坐骑,同时将六尺巨盾向头顶推出。虽然骑士和胯下怪兽,再加上铠甲枪盾能有千斤之重,但也架不住这从天而降的实心铁蒺藜。第一个被铁蒺藜砸中的重甲骑士盾牌四分五裂,连人带坐骑翻滚向后翻滚出去,栽入了沙土中。那铁蒺藜一撞之下弹飞起来,犹有三分力道尚存,周围的重甲骑士转动盾牌,几人合力才将铁蒺藜压住。再看那位被沙土半埋的同伴,虽然挣扎着驾驭坐骑爬起,但持盾的胳膊已然是再举不起来了。 有的铁蒺藜被重甲骑士一挡,却弹入了后面的队列中。但凡没有重甲坚盾护身的赤胡骑兵,遭铁蒺藜飞来一绞,立时就血肉模糊,哪怕仅仅是被喂毒铁刺擦破了肌肤,也只能撑得三五息活命,剧毒沾血攻心,不幸者惨嚎落马,身子渐渐化为脓血。 一轮铁蒺藜抛出,在赤胡大军中收割了几十条轻甲骑兵的人命,伐倒了不少的马匹,但守关大将周老三却是眉头紧皱,面色严峻。 往常这铁蒺藜投石机一发威,那冲过来的敌人就好像割麦子一般片片倒下,沙地尽成血沼。而今一轮抛射,只斩获了如此微乎其微的战果,委实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要知以赤胡骑兵冲势之疾,这投石机只有两次抛射的战机,若不能大量收割敌人的性命,震慑敌胆,那这件耗费甚巨的战争利器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眼见赤胡大军又开始加速冲锋,周老三手按墙头,厉声吼叫发令:“六百步弩机齐射,投石机赶紧重绞机簧,所有弓箭手开眼瞄准了!不要管前面的那排铁疙瘩,给老子全都朝他们的后队招呼!” 还未等周老三话音落下,从那赤胡大军后队的沙尘中,忽然飞出了十几颗黑沉沉的铁球,也是当空划过道道弧线,直朝落雁口城墙砸来。 “这些蛮子,他们竟然也拖了投石机来,这是要拆墙跟老子肉搏玩命么?”周老三两手一挥,哇哇叫道,“墙头上的人全部散开,自行掩蔽!弩机朝天齐射,拦得住多少算多少!那种带轮子的投石机不可能连续发射,用过一次就成了废物,孩儿们不必慌乱!” “蓬”的一声,兵卒们手忙脚乱的拨转弩机,抬高箭头,几十支弩箭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离弦而出。 周老三今儿个实在是吉星高照,再加上胡夷军中这种装有转轴沙撬的简易投石机绷簧力道稍嫌不足,那十几颗铁球被弩箭歪打正着的一撞,竟有五六颗被截落了下来,还有几颗不及砸到城墙,便已力尽坠入沙地。 统共只有七颗铁球最终命中了落雁口雄关,其中有两颗砸在了城墙外壁上,撞得碎石横飞,可厚实的铁筋青石砖城墙不过是略微晃了晃,并没多大折损;另有四颗落在墙头上,撞垮了两座箭塔,有数名不及躲闪的兵卒被铁球碾死;还有一颗铁球力道甚足,呼啸着飞过城墙,砸烂了一具支在地上的投石机,余势未尽,又把边上数人捣得血肉模糊。 本来这七颗铁球给落雁口守军造成的杀伤也是微乎其微,但没想到其中有一颗铁球滚下城头时,居然凑巧撞翻了一堆火油桶。四溅的火油被倾覆的火盆一引,登时窜起大片烈焰,又烧倒了几十个兵卒。其余兵卒既要忙着抢上搬运伤者,又要火速用沙土扑灭大火,一时间这段城墙上乱成一团。 周老三吼叫着发下连串命令,他身边的近卫将官纷纷领命纵身而去。有的召来部属赶去帮忙控制火势蔓延;有的指挥投石机和弩机加紧重填弹丸弩箭;还有的振臂高呼,希望借此激起兵卒们的杀敌血性。 趁着城头上的小小骚乱和弩机箭矢被射出的空当,赤胡大军快马加鞭,甩下累赘的投石机械,一口气冲到了城墙外四百步。 在攻城战中,四百步到五百步的之间距离是一道生死线,冲过这道生死线,两边的长弓就能互相对射,攻城的一方便不再是无法还击的移动肉靶。 在赤胡大军之中,那一排驾驭怪兽的重甲骑兵在头前开路,他们以身躯组成了一道快速向前推进的盾牌防线,仗着厚重的铁甲和巨盾,硬生生顶着城头箭雨碾过关前平原,向城墙疯狂冲锋。大雍守军抛射的长杆箭矢,几乎给不能给这些重甲骑兵造成有效的杀伤,从七百步之外一路冲到四百步之外,在约莫三千骑重甲兵中,只有寥寥几十骑被射翻在地。 只有练过内家功夫的弓兵将官,以内气灌入三棱铁齿箭矢,才能在四百步开外射穿铁甲,伤到里面的骑手。但远达四百步之外,谁还拿捏得住准头?就连周老三亲自张弓,射空了一壶铁箭,才令一名重甲骑兵受了些轻伤。 倒是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他几位精于弓道的家中食客,以极为精纯的内家真力,辅以郑铁匠打造的铁胎强弓,才连续放翻了十余名重甲骑兵。 这一点几可忽略不计的人手折损,却令赤胡人的气势更加凶蛮。意义不明胡语呼号声连成一片,马鞭不停手的挥舞,那冲锋之速更快了三分。 重甲骑兵轰隆隆的呼啸而过,紧随其后的,是排成前后四道长蛇阵型,总共接近两万人的皮甲轻骑兵。这些骑兵不仅带着长弓、投枪、马刀和藤盾,他们背后还捆着铁铸的机弩支架,马鞍两侧也挂着样式怪异的机弩匣子。 第一波五千骑冲到四百步开外,也不放缓冲势,听到队列首领一声令下,所有轻骑兵都俯身抱住了马颈,同时双手扯动拉索。他们背后和马鞍两侧的机关弩咔吱作响,数支箭矢破空而出,朝天空抛射出去,这一轮数万支沉重的铁木弩箭升到最高处一转折,就如滂沱暴雨一般罩向落雁口城墙。 组成第一道长蛇阵的五千骑兵放完弩箭,他们双肩双腿一抖,那些射空的机弩匣子就被抛弃在了沙地上。训练有素的赤胡骑兵们骤觉浑身轻松,借着战马奔驰的起伏之力一挺腰,举起藤盾继续朝前冲锋。下一道长蛇阵的五千骑兵接踵而来,一模一样的抛射出弩箭,卸下负重,轻装突击。 一连四道长蛇阵,两万骑兵射出了差不多十万支特制的铁木弩箭,就好似有四重稠密的乌云叠在一起,向城头悍然压下。 十万支箭矢穿空而来是何等恐怖的情形?从落雁口这边抬头一望,几乎看不见天云,只有密密麻麻的致命冷光刺疼双眸,让人觉得通身僵冷,根本无从闪避。就连站在高台上的供奉院修士们都面露骇色,有胆气稍弱者禁不住两股战战,几欲抱头遁走。 平日里逍遥自在的修士们从未经历过这般万箭临头的可怖情形,他们哪里想得到,一场凡俗间的战事,居然会演出凌厉如斯的杀伐手段,就算是还丹境界的有道真修站在墙头,若不及祭出护身神通,遭这万箭攒射也定是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一时间高台上奇光暴现,修士们各显神通,层层叠叠的宝气霞光将这三丈方圆的台子守了个密不透风,连程伦都忍不住唤出了两具伏魔法尸挡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那守关大将周老三要如何化解危局。 修士们个个大惊失色,但那大将军周老三却是久经战阵,赤胡人的这些攻城手段,他早就了然于胸。落雁口的守军们也常常操练各种战法,为的就是应对赤胡人的诸般奇招。虽然这次攻城,那开路三千重甲骑兵从未在西北大漠上出现过,而两万人连射机弩的大阵仗,也是难得一遇,不过守军们倒还不见如何惶乱,不需周老三发令,他们自有应对箭雨之策。 就看城墙上人头攒动,所有兵卒纷纷冲向面前的箭垛,他们身子紧贴着一人高的箭垛蹲下,抄起身边浸饱了冷水的沙袋,覆盖在盾牌上面,举过头顶。 更有看守火油桶的兵卒砍断了绳索,上千火油桶顿时从城墙的缺口处倾泻而出,砸到城外的沙地上。薄薄的木桶四分五裂,乌黑粘稠的火油在城墙外面厚厚的淤积起来,结成了一道黑色的护城河。 “轰隆”的一声巨响,箭雨落在城墙之上。远远望去,正面城墙上骤然炸起一片烟尘,像是被生生刮下了一层石灰浮皮。 那无数支沉重的铁木箭矢射得墙头箭垛碎石纷飞,但这箭垛不仅是用铁箍嵌套青砖石垒成,还浇过铁汁,坚固无比,故而箭雨虽凶猛,但却还摧不垮箭垛。箭矢抛射而来,那是一道斜斜的弧线,并非直上直下,所以只要箭垛不倒,缩在墙根儿下面的守关兵卒们,便挨不着几支箭矢。 就算是有箭矢落到兵卒们的头顶,那一条浸饱了水的麻布沙包,也足以将箭头挡在外面,何况沙包下面还隔着一面盾牌?但凡有兵卒死伤,也是因为其选择的藏身之地不佳,将大半身子暴露在前,或者被弹跳乱飞的箭矢划伤了肌肤而已。 四轮箭雨连番摧过,那整片正面城墙被削去了厚厚的一层石皮,将砖石里交错的铁筋都暴露了出来。两扇紧闭的城门,上半截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箭矢。有的火盆翻落出去,引燃了城墙下的火油,熊熊大火升起数丈高,正是毁去一层石墙,却添上了一道火墙。 守关大将周老三振臂甩开沙包,挺身而起,他一边喝令近卫将官报上死伤人数,一边指挥墙头兵卒重整旗鼓,向冲来的赤胡骑兵放箭还击。 不多久有将官上前来报,顶过这一番箭雨之后,城头上的五千弓兵与刀斧手,有三百人身死,五百余人无力再战,如今已经撤下死者伤兵,换上新丁。城头上的机弩尽数被毁,城墙下的投石机也大半不堪使用,箭雨将躲在城墙后面的兵卒射死了二百多人。 周老三破口大骂,一拳将面前的令台砸成了碎片,他指着将官们嘶声喝令道:“这他奶奶是老子守城还是蛮子在守城?就他们会射箭了?传令下去,给老子把库房里所有的机弩全都拖到城墙上来,还有火油和雷滚子,统统给我甩到城墙外边去,老子要把这些跑到落雁口来撒野的蛮子整到死!我不管还有多少投石机能用,就算用手扔,也要给老子把所有的铁蒺藜扔到蛮子头上去,爷爷我今儿个就不信这邪了,他们敢杀我落雁口近千弟兄,老子要把他们统统血祭了!” “师爷,你去找那些牛鼻子道士问问,落雁口的弟兄们拼死守关,血涂城头,他们看得可还有味道?”周老三翻眼望着他近卫部将中一位作书生打扮的中年人。 可那人撇了一眼城墙后面的高台,叹气道:“道门自古有严令,不得插手凡间战事。除非蛮子中的奇人异士出手,否则他们就只能袖手旁观。” “这什么狗屁严令!就是不拿我们的性命当回事,修道都修到猪狗身上去了!”周老三冲着高台那边就是一通乱骂。 可那位师爷快步上前,一把捂住了自家大将军这张没遮拦的嘴巴,急急低声道:“将军,慎言,慎言!此时不宜动怒,杀退胡夷方为要务!” 周老三闷哼一声,抡胳膊挥手开了师爷的手:“那劳什子道经我也读过,通篇仁义道德,哪一条让他们瞪眼看着别人送命了?” 师爷不敢多说,只一个劲儿的摇头,连使眼色。周老三骂了几句出气,转而又去调度军兵守城。 这一会儿功夫,那最前列的重甲骑兵已经冲到了两百步开外,还在继续疾速逼近城墙,后队的轻骑兵紧随其后,数万匹战马马蹄飞扬,将大地擂得颤动不休。 战鼓激扬,弓弦震鸣声不绝于耳。落雁口雄关城头上的守军弓兵们,从箭垛的空隙中探出身子,射出一片又一片的箭雨。如今两边距离已近,箭矢伤不到前面的重甲骑兵,但后面的轻骑却成了大雍弓兵们为战友复仇的绝佳目标。 连绵的箭矢在赤胡大军中来回扫荡,不断有骑兵翻身栽倒,在沙地里摔得骨断筋折,又被后面不及拨转马头的同伴践踏致死。 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一众食客高手独据一座砖石箭塔。老先生周身气机勃发,衣袍鼓胀如球,出手如风,箭似流星。远隔二三百步之遥放箭杀人,寻常弓兵依旧是靠密集的抛射,而这些内家高手却能凭着浑厚的真力与掌中强弓,直接瞄准赤胡骑兵的要害发箭射击。看司马文驰老先生与那几位精于弓术的高手,当真是箭无虚发。弓弦一响,瞬息之间赤胡阵中便爆起一朵血花,一条性命断送关前。 夺人性命更加狠厉爽快的,是刚刚被拖上城墙的十架重型机弩,和城墙后面残存的四具投石机。 那十架机弩射出的箭矢,便是重甲骑兵正面迎上,也得立时栽倒挣命。而守军兵卒们更是将机弩尽量对准了后面的轻骑兵发射,一支弩箭飞出,那轻骑兵队列中就会被生生凿出一道数丈长的血肉沟渠,粗大的箭矢能将七八个轻骑兵连续贯穿,一连串濒死的人被箭矢扎透了身体,钉在沙地上浴血哀嚎,此情形甚是恐怖。 而四具投石机虽然只抛射了一次,但它们一口气便夺走了三百多赤胡骑兵的性命。飞旋的铁蒺藜成片落下,罩住数十丈方圆的一大片地面,此地无论是人还是战马,见了血就是十死无生。浩浩荡荡的赤胡大军中,被剧毒的铁蒺藜洞开了一片人仰马翻的死地。 赤胡大军悍不畏死的向落雁口雄关逼近。两万轻骑兵娴熟的驾驭战马,回避那箭雨密集之处,他们一边策马狂奔,一边还能张弓拉弦,向城头上守军放箭回击;最前面的重甲骑兵只差数十步之遥,就要撞入城墙下的火焰之中,也不知这全身披甲的骑兵与怪兽,会不会遭烈火吞噬。守城军兵扣住拉索,只待这重甲骑兵再近数步,就要把第一轮生铁雷滚子从墙头倾下。 从那攻城大军尚隐于滚滚沙尘之中的后阵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鼓声,即便是城墙上挽弓放箭的喧嚣声,和城墙下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都不能掩盖住这古怪的鼓声。 不知是谁人在击鼓,鼓声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节律。应和着越来越急,来越来激昂的鼓声,赤胡骑兵们同时举起兵刃,朝天厉声呼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隐隐腾起一片血煞气,浑然忘记了伤痛,也不再因为落下的箭矢而迟疑,眼见赤胡大军冲锋的势头更加凶猛了几分。 谁说一众供奉阁的修士漠视人命?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修士们,早就按耐不住了,程伦一听鼓声响起,居然用带着七分喜意的声音喝道:“那胡夷异士出手助战,我等岂能任他逞凶?诸位道友速速随我入阵杀敌!” 说罢破军七杀将身一晃,化作一道烈焰与一道黑烟,朝赤胡大军后阵穿空而去。不用多说,其余修士人人面露喜色,各展遁法,争先恐后的朝伏魔法尸追去。 杜半山转头一看俞和,却见身边已然是空空如也。一道黑白两色交缠的凛冽剑光擦过破军七杀的身边,耳听剑发龙吟,眼见寒芒如电,俞和以身合剑,将凉州府供奉阁群修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第二百八十一章 剑出鞘,人头落 剑光如入云蛟龙,劈开烟尘,从奔腾呼号的赤胡大军头顶上一掠而过,向那奇异鼓声传来的地方飞射。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胡夷兵马好似万千虫蚁攒动,前阵是如潮水般纵马扑向落雁口雄关的数万骑兵,后阵则是诸般攻城器械,居中一具庞大的铁头冲城锤被几十匹战马拖曳着,在沙地上快速滑行,左右还有不少架在战车上的弩机,也有折叠起来的机关云梯。紧随在冲城锤后面,是一架被数头披甲怪兽拉动的高台督战车,高达五丈有余的督战台上隐约站着一排高矮不一的人影。那鼓动赤胡大军泼命冲锋的奇异鼓声,便是自这高台上传来的。 不过俞和对这督战车上的胡夷奇人异士们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的目光,牢牢锁住了那铁头冲城锤前方十余丈的一架八马木板厢车。 这架厢车在赤胡大军中显得十分突兀,它并非是常见的胡夷铁甲战车,而是一架最为简陋普通的货厢车,除了轮子上裹着一层薄铁皮,那车厢就是用几块破败的木板拼成,顶上蒙了一张生皮遮挡风沙。这架木板厢车孤零零的跑在铁头冲城锤前面,附近没有一骑赤胡兵马随护,不过驾车的车夫,却是前几日曾带兵冲到落雁口关前,与周老三打过个照面的赤胡骑兵首领阿力什。 俞和几乎不需放出神念,也不用取出望气玉符,冥冥自有一点灵犀在他识海深处闪烁,告诉他眼前这架木板厢车之中,正藏着一群被赤胡异士炼作傀儡的九州修士。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煞气暴涨,就像是一双嗅着了血腥气的饥饿野兽,拖着俞和的身形,猛朝这架木板厢车俯冲下去。 正挥鞭打马的赤胡骑兵首领阿力什突然瞥见头顶有奇光闪现,一股恶风扑面而来。他浑身寒毛炸起,想也不想的甩手扔开马鞭,两腿一弹就从厢车上跳了出去。这赤胡汉子在沙地里团身滚了几圈,卸去冲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利落的攀住了铁头冲城锤的车架。他手挽铁索,看着那架兀自向前疾驰的木板厢车,嘿嘿冷笑。 就在阿力什跳下木板厢车的刹那,自车厢中骤然有十余道真元气机冲天而起。其中最强的三道,已然是修入了还丹道果后期,将一颗内家金丹烧炼过七八转的道行境界。 一支巴掌大的碧玉镯子撞破了车厢顶上覆盖的皮革,冉冉升起。此宝定在车厢之上三尺,当空一旋,发出“叮当”一声清响,落下碧莹莹的霞光如圈,在车厢上连套了七重光轮。紧接着车厢中又响起两声剑鸣,显然是修炼剑道的傀儡修士,已然祭出了随身的法剑,准备与来人斗法厮杀。 对方既有高手坐镇,又已然拉开了架势,可俞和根本不惧,他眉心处有长生白莲法相一闪,丹田真元如大河决堤一般的冲入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中,一黑一白两道剑光发出隆隆雷音,径直斩碎七重碧色光轮,一头撞进了木板车厢中。 “还真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不去杀那赤胡异士,却专找这些废物傀儡修士玩命,莫非竟不懂得将主使之人斩杀之后,木偶自成行尸走肉的道理么?”紧追着俞和而来的程伦在半空中显出了身形。他望着俞和仗剑杀入了下面木板厢车,脸上浮起讥嘲之色,“那车厢之中明显已被人设下了圈套,里面的人早就摆好了天罗地网,伏下重重阵法杀招,为的就是引我正道修士入瓮,令其合力斩之。你这是自个撞了进去,枉死在此倒也怨不得旁人!” 程伦本原还在担心俞和与他争抢功劳,但如今看俞和选错了下手目标,他一颗心便重又落入了腹中。望了望那跟在铁头冲城锤后面的高台督战车,程伦精神为之一振,觉得周身困顿亏虚之感也似乎消散了许多。他踏风而立,撇嘴嗤笑数声,伸手一指那铁头冲城锤后面的高台战车,破军七杀厉啸一声,摇身化作一道烈火一缕黑烟,朝那些赤胡异人猛扑过去。 数道遁光疾掠过程伦的身边,其余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们追赶着两具伏魔法尸而去,他们抢着要斩得赤胡异士的头颅,拎回去邀功请赏。只有杜半山在程伦身边按住了遁光,他看了看下面的木板厢车,又望了望不远处的高台督战车,眼珠一转,翻手自袖中抽出了昆仑古宝八节紫竹鞭。 半山师兄将宝鞭当胸一横,周身紫霞缭绕,看似是要为程伦护法,其实是想给下边的俞和压一压阵。 且说俞和一剑刺穿了薄木板车门,闯入那堪堪丈许见方的车厢之中。 一黑一白两道剑光绕身疾旋,俞和放眼四望,却见他并非是置身于狭小而拥挤的马车车厢,而是落入了一处黑漆漆的莫名空间中,伸手不见五指,神念也照不到边际。 正迟疑之时,他骤觉背脊一冷,转头见有两点寒星自昏黑混沌之中飞出,直刺他腰间肾门。未等俞和运剑拆招,他胸口处又是一窒,似乎从面前的黑暗中冲出了一人,抡拳朝俞和心口膻中大穴猛力捣来。再耳听见头顶上呜呜风声大作,似有一座百丈飞来峰当头压下。 “原来这车厢中已然布下了阵法,果然是好算计!白莲妙真,诸邪化散,两仪生灭,度衍万象。区区一道无定困阵而已,贻笑大方。给我破!”俞和挑眉长啸,鼓动十二成真元灌入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将身一腾跃,化作一道恢弘剑炁,作蛟龙升天之势,朝头顶方向笔直的冲刺上去。 周遭传来几声短促的惊呼,困阵之中两仪剑光乍现。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好似被撕碎的布帛一般片片飞散。 踏风而立的程伦与杜半山皆心中一跳,下意识的闪身挪开数丈。只听见自那马车中爆出一声刺耳的剑鸣,薄薄的木板车厢轰然炸碎,无数的细小木片漫天横飞。 一道黑白两色的浩然剑炁冲霄而起,笔直的贯入天穹极高远处去,犹有那剑鸣声余音绵绵。即便是程伦与杜半山身在十数丈外,亦觉得通身筋骨颤动,脸颊生疼,如遭无数利剑贴面扫过。 “这是方才那小子祭出的剑炁?”程伦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杜半山嘴角含笑,心中暗想:“小俞子,这回可才显出了真本事么?我倒要看看你这满身秘密的家伙,究竟是修入了何等境界。” 只见从那破碎的木板车厢中,仓惶窜出十一道遁光和两道剑光,一口气逃到离地五六十丈的天空中,这才显化出了一十三道身形。 俞和昂首立在那光秃秃的车架上,一双袍袖烈烈飞舞。他双手各掐剑诀,左手边虚引着一口乌沉沉的三尺无镗长剑,右手边有一口同样形式的三尺长剑缓缓回旋,剑身如皓月般白。 半空中的一十三位傀儡修士,与俞和的森然目光一对,其中有数名道行浅弱之人,登时脸色大变,周身剧震,几欲脱力坠落。两个手持长剑的傀儡剑修挺身而出,接下了俞和隔空投去的凛冽剑意,他们两人虽是不甘示弱的催发出胸中剑意相抗,但明眼人望去,那两口灵剑正在他们掌中微微颤动不休。 俞和的双眸隐隐泛出血色,瞳中亿万剑光生生灭灭,只听他寒声念道:“因果既起,自当以我掌中青锋了尽报应,不可祸及他人。叛道之人当杀。为胡夷所用,妄图潜入中土谋害丹道传人更当斩之。黄泉路上走好,休怪俞某无情,只怪尔等心术不正,自投入此一番因果当中!” 言毕,双手剑诀提起,朝天一指,两仪剑光势如奔雷,径直斩向天空中的一十三位傀儡修士。 那两个修习剑道的傀儡修士舌顶上腭聚集真炁,挺剑封住了门户,想要合力硬挡俞和的剑势。但耳闻得“呛喨”一声金铁交鸣,黑白剑光当空一绞,二人掌中的本命灵剑寸寸断裂。两仪元磁剑炁冲入肉身,顷刻间将这二位傀儡剑修的周身经络尽数斩碎。他们脐下三寸关元大窍、胸口膻中大窍、双眉之间泥丸宫各射出一道血箭,上中下三丹田同时被无形剑炁贯破,一身真修付诸东流。 未等这两位傀儡剑修发声惨呼,俞和的身形如鬼魅般在他们背后显出,左右手并指一挥,两颗大好头颅离肩飞起,身死道消。 “小辈作死!”从余下的十一位傀儡修士中,冲出三道人影向俞和腾空扑去。望这三人的雄浑气势,引得周天元炁沸滚,正是还丹道果七八转的道行修为,若放在一些小门派,那都是堂堂元老高手的身份。 中间一人口吐神雷,一连九道金光霹雳直朝俞和面门劈落;左边一人扬手甩出一支黄铜药杵,向俞和当胸撞来;右边一人双掌开合,幻出漫天掌影,罩住了俞和上中下三路。 身受三位真人联手一击,俞和依旧不露慌乱之色。只见他嘬口一吹,一缕五色奇光飞出,这五色光见风就长,转瞬间变化作一团五行雷云,迎上了三位傀儡修士高手的杀招。 凭空连响五声闷雷,震得地上赤胡骑兵人仰马翻。程伦与杜半山被罡风吹得飞出几十丈外,好不容易定住了身形,程伦骇然叫道:“这他娘的是先天五行神雷!杜半山,这个煞星到底什么来头?” 程伦转头去看杜半山,可杜半山也是一脸煞白。半山师兄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神,抚胸缓缓的说道:“他是朔城老街顺平酒楼的跑堂小厮。” “跑堂小厮?”程伦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杜半山的道袍前襟上,“好嘛,厨子是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跑堂小厮随便一出手就是两仪剑炁和先天五行神雷?你给我说说,那顺平酒楼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掌柜的不会是地仙真人吧?” 杜半山被程伦的怪样子给逗乐了,他噗嗤一笑,对程伦道:“等蛮夷尽退,由杜某做东,请程执事到我朔城顺平楼小酌一番可好?” “我才不去你那鬼酒楼!”程伦连连摇头,“万一隔壁桌坐的又是什么卫老魔之流,这酒可真是吃不得,吃不得的!” 杜半山闻言哈哈大笑,浑然忘记了他此时还置身于血杀战场之上。 第二百八十二章 偶拾宝,众垂涎 这边的俞和独斗一十三位傀儡修士,甫一伸手对招,就祭出“两仪剑炁”与“先天五行神雷”这两门当世罕见的上品神通,不但干脆利落的将二位傀儡剑修的头颅斩落,还一击震退了三位还丹后期的真人高手,委实是威风凛凛煞气逼人。 程伦瞠目结舌的望着俞和,浑然忘记了操持伏魔法尸,七杀与破军僵立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紧随其后的一众凉州府供奉阁修士也都按住了遁光,全在扭头观望,想要看看方才那凌厉的剑意与霸道的雷法,究竟是由谁人所发。 先天五行神雷的煌煌雷火当空一爆,立时就将三位傀儡修士高手的神通尽数打灭,那三人被五行雷罡震得眼冒金星,两耳轰鸣,真元絮乱,急急抽身退开数尺,默运玄功调理内息。可他们却没注意到俞和口含冷笑的抱臂而立,一双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已是悄然隐匿,神出鬼没的绕了个大圈子,抄到傀儡修士们的身后。 这种韬光藏影的御剑之法,乃是俞和授业恩师云峰真人的独门秘术。那八位修为稍弱的傀儡修士骤觉杀机罩体,忙转头去望,却见一黑一白两道狭长的剑光破空袭来,顿时发出一片惊呼声,各展神通遁法四散逃命。可两仪剑炁快逾闪电的一绕,又是四道血泉飞起,四颗头颅在空中翻翻滚滚,脸上尤带着绝望与不信的神情。 “小贼好狠的手段!”三位傀儡修士高手一见自己这边的人连遭折损,只数息之间就殁亡近半,那恨得是睚眦尽裂。可他们转头再看对面的血手杀星,却见俞和展臂拢回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双手掐诀祭起十丈黑白霞光,口发长啸,又朝他们纵剑而来。 三位傀儡修士高手不敢轻慢,各自祭出了压箱底的神通杀术。 右边那道人抢先发招,就见他引颈朝天,如虎啸山林般大吼三声,将身子一抖,通体骨骼发出铮铮金铁交鸣之音。此人把两臂左右甩开,一双手掌变作生铁般的乌青色,涨到了蒲扇般大小,他提起巨掌上下一合,左掌为乾阳在上,右掌作坤阴在下,两掌心相对,发出嗡嗡沉鸣,掌中气劲震得周天风云漫卷,寰宇山河动荡。此人身形朝前一窜,掌势犹如一具天地磨盘般,朝俞和轰然碾压而来。 左边那道人张口吐出了一方雕刻着世间百般兵器图形的青铜匣子,匣盖自行弹开,先是冲出十余道明晃晃的流光,化作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刃,朝俞和乱披风剁去。紧接着这人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在青铜匣子上,匣子一颤,接连喷出七柄银光小剑,结成一座天罡落仙剑阵,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居中那修士披散发髻,口中念念有词,把双手朝天一举,天顶上聚起十余亩大小的一团阴云,万千金光霹雳火如暴雨一般自云中劈落下来。 俞和也是艺高人胆大,他眼见对面三人联手打出杀伐大术,竟是不躲不闪,悍然挺剑直上。三位傀儡修士高手气势越盛,俞和越觉得战意激昂,炙热雄浑的真元玉液如万马奔腾一般在周身经络中疾速滚动。他胸中一股剑意凝实如刚,仿佛此时此刻世间无有一物可阻其锋芒,通体血肉直欲与两仪离合元磁剑丸融为一体。 剑炁呼啸,贯破虚空,俞和径直撞入了那右边傀儡修士高手的掌势之中。只见他显出身形,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两仪剑炁上下一分,如擎天大柱似的撑住了乾坤双掌。那使掌的傀儡道人发出震天怒吼,周身青筋坟起,运足十二成真力欲将掌心拍拢,要把困在其掌势之中的俞和碾成齑粉,可无论他如何催运真元,也压不垮双掌乾坤中顶天立地的两仪剑炁。 “道生一,一为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为阴阳,为乾坤,为天地,为玄黄,为生死,为春秋,为刚柔。两仪分则天地开,两仪转始万象生!”俞和急颂偈语,刚猛的真元剑炁灌入剑丸之中,那黑白剑炁锋芒更盛。耳听得“噗嗤,噗嗤”两声,一双剑丸洞穿罡炁,凿开骨肉,深深嵌入了那傀儡道人的一双巨掌掌心之中,只差最后半寸皮肉筋膜,便要透掌而出。 傀儡道人只觉得自己双掌掌心处剧痛揪心,宛如满胀的皮囊被乍然开了个口子,鲜血与真元一泄如注。他嘶声惨嚎,猛抽双臂想撤掌而逃,但等他运劲一挣,却骇然查觉自己的手掌已然反被俞和的剑炁牢牢缚住,想收也收不回来了。而且这傀儡道人越是使力挣扎,那掌心中的剑丸就越发猛烈的刮骨绞肉。 俞和将双手提到胸前,团团抱圆一揉,阴阳两仪真炁运转,生出沛然大力,将这傀儡道人的身子硬扯了过来,如肉盾一般横挡在了那十八般兵刃宝光和天罡落仙剑阵前面。 “吾命休矣!”使掌的傀儡道人眼见同伴的杀招临身,骇得魂飞魄散。他把两眼一闭,只等粉身碎骨。 可那操持铜匣法宝的傀儡修士也是手法高妙,只见他放出的十八般兵刃宝光和七口银光小剑堪堪就要打中那使掌傀儡修士的背心之时,这人掐动独门御宝法决,张口断喝一声,居然令自家法宝硬生生顿在了半空中。 “万化归一,乾坤借法!”俞和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只见他伸手一引,掌心中有万化归一大真符闪现,那落到头顶的万千金光霹雳火没来由的凭空一转折,居然不可思议的绕过了俞和的身子,转而砸向了那僵在空中的十八般兵刃宝光和七口银光小剑组成的天罡落仙剑阵。 耳听得“呯呯蓬蓬”的一阵爆响,兵刃宝光和银光小剑遭金光霹雳火一冲,尽数灰飞烟灭。施展雷法的傀儡修士高手与操持法宝的傀儡修士高手互受了自家人的全力一击,同时张口喷血,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左右也没条活路,道爷我跟你拼了!”那使掌的傀儡修士高手目中浮起血丝,顶上发髻炸开,满头青丝根根倒竖。他把血淋淋双掌一握,死死扣住两仪离合元磁剑丸,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桀桀怪笑,竟然将一颗性命交修的内家金丹张嘴喷出,龙虎丹火四射,明光亮如日曦,似要与俞和拼个玉石俱焚。 “金丹离体?难怪以两仪剑丸的锋芒之利,都穿不透他的肉掌,原来此人修的是上古妖族的肉身成圣之法!” 俞和心知厉害,忙皱眉撤身。他并拢右手食中二指,将本命先天五行剑炁、南帝长生大真炁和万化归一真符齐聚于指尖之上,以指作剑,劈开真阳丹火,点在那颗鹅蛋大小的金丹之上。 头顶上“轰隆”的一声大响,一道水桶般粗细的九霄紫雷落下,劈在了俞和的手指与金丹相碰之处。 遭俞和毕集一身玄妙神通,结结实实的打中了金丹,那位使掌的傀儡修士高手连惨呼都发不出来,胸中逆血涌起,堵住了他的咽喉。那颗金丹被万化归一大真符镇压,遭本命先天五行剑炁与南帝长生大真炁一摧,又被九霄天雷打中,顿时绽开了无数细密的裂痕,异香飘散,光华黯淡。 俞和趁其内丹受损,神智昏聩,真元不得接济之时,催动两仪离合元磁剑丸将他一双手掌绞成了碎肉,再张口喷出一道无形剑炁,扫过这傀儡修士高手的咽喉,令其身首分离。 颈血洒落长空,尸身栽落沙尘,三魂七魄离散。只剩下那一颗金丹滴溜溜急旋,精纯的元炁迅速散入天地之间。 “砰”的一声大响,从俞和脚下的沙地中窜起一道人影,探手就向那颗金丹捞去。 俞和冷哼一声,双手向下一压,两仪剑炁好似九天垂瀑,劈向这妄图拾得渔翁之利的莫名修士。不过那人似乎也是有备而来,望见俞和运剑来斩,他翻手甩出了一道阴气逼人的金纸血符,这血符箓当空一闪,立时有万鬼哀嚎之声响起,可见是绝非凡品。 暴起夺丹那人本是打得一副好算盘,他以为凭这道威力绝大的金纸血符,怎么也能缠得住俞和一时三刻,足可令他从从容容的卷走金丹。而至于程伦与杜半山,加上那两个气息散乱的傀儡修士高手,倒还不足为虑。 可未曾想俞和此时战意正盛,剑意昂扬,出手便是全力一击,先天五行剑炁与南帝长生大真炁镇压诸魔邪祟,那金纸血符虽然凶厉,但遭剑光一绞,竟立时被斩得四分五裂。 自地下窜起的这人显然始料未及,他连忙捏碎了数道保命大金符,就见一片金光乱闪,这人被两仪剑炁当头一压,重又坠入了沙土深处,借土遁逃得不知所踪。 不过此人倒还是于心不甘,顺手收去了那傀儡修士高手的半截尸身,看样子是就算抢不到金丹,也须得劫下一笔死人财才走。 “这卑鄙的魔宗贼人!”程伦指着脚下莽莽黄沙破口大骂,可此时伏魔法尸不在身边,而且人家俞和既然无意去追,他也犯不着在赤胡大军攻城之时跟魔宗修士玩命,毕竟若那人身边还有一道方才这种金纸血符,程伦自问是讨不到好处的。 俞和招手摄来金丹,以符箓镇压了,收入袖中。程伦抽了抽嘴角,眼中不禁露出浓浓的羡慕之色。这一枚还丹道果七八转高手的离体金丹实在是太过珍稀贵重了,只消辅以灵药稍加祭炼,再服食得法,立时就能令人道行突飞猛进,省去二百年以上的苦修之功。日后再运转真元细细熬炼,数年中更会有种种奇效渐次显出,诸般美妙难以言述。 这金丹入药之妙人人皆知,但想觅得一枚合用的离体金丹,却是殊为不易。 寻常炼气士的一颗内家还丹,只有在道行进境,金丹离体退火,历经天魔心劫时,才会撞开印堂天门,冲出体外。这种采肉身内药糅合,引真阳真阴火烧炼而成的内丹,与炼气士的性命息息相关,人死则丹灭,根本化不成可以入药的离体金丹。故所谓“剖腹挖丹”之事,纯是一桩无稽之谈,就算生挖出炼气士的内鼎金丹,这人一死,丹丸立时变成灰粉一撮,毫无用处。 有妖魔精怪之流中的大神通者,可以随心所欲的喷出内丹,以之当作本命法器伤人。这种内丹经历天地精华淬炼琢磨,煞是强韧,即便主人身陨,金丹也能撑得小半个时辰才会散尽灵机,若及时以禁法镇住,则可收得一枚能够入药的离体金丹。上古时常有炼气士游历九州,甘冒奇险猎杀通灵精兽,为的就是逼其喷出内丹而收之合药。但而今妖魔精怪之流后裔稀少,其中有大神通者皆隐于深山大泽中避世不出,它们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都有一身通天彻地的大本领,再想求一枚妖魔精怪之流的离体金丹合药,委实是难上加难。 不过偶有一些身负上古妖魔血脉,或者修炼的妖魔精怪神通的炼气士,也能将腹中金丹喷出,或吸纳日月精华,或当作法器伤人,甚至遭逢劫数之时,可以在身外爆碎内丹,引得天地元炁剧震,与仇敌玉石俱焚。而今离体金丹的来由,大都自此类人身上剥夺。观那位使掌的傀儡修士高手,其吐气开声之时犹如猛兽嘶吼,一身功法神通煞是奇异,大抵便是此类人物之一。 据传曾有魔门恶徒拾得半卷妖魔精怪的炼气之术,于是暗暗搜罗身负异禀的孩童,假借传道之名,骗其依法炼出内丹,再取之合药。但这恶人耗费百年光阴,祸害了数十条性命,仅得了一颗下下品的离体金丹,服食下去就只涨了区区几十年的道行修为。后来此等恶行被人揭穿,这魔头被道门诸派的修士追杀了数百年之久,最终发现其惨死于一处隐秘山洞之中,而且并非是被道门炼气士打杀,竟是遭九九荡魔大天劫劈得身魂俱灭,永不入六道轮回。此事一经传开,就算是满手血腥的盖世魔头,也不敢妄想圈养“丹牲”,生怕触犯天道禁忌,招来杀身劫数。 结成内丹的妖魔精怪当世难觅踪影,而身负异禀的人亦是少之又少。即便有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妖魔精怪的传承,可将内丹喷出吸纳日月精华,那他自知成了“人参果”一般的存在,也必定讳莫如深,不敢声张。再加上镇压金丹绝非寻常禁法可以奏效,故而“离体金丹”此等绝巅宝药,就变得珍稀无比。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傀儡修士中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奇人,而且那些赤胡奇人异士居然没逼得此人吐丹拼命,其中因由着实难以捉摸。最后被俞和占了天大的便宜,惹得旁人垂涎羡慕不足为怪。 如今俞和收走这傀儡修士的金丹,既不犯天道忌讳,也让人嚼不起舌根子。毕竟这些傀儡修士已经不能再算是修真炼气的同道中人,他们只是赤胡蛮子手里的扯线木偶罢了。斩杀其人,是除夷卫道的功德善行;夺丹劫宝,只不过是顺手取走战利品而已,无可厚非。 至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顾虑,以俞和此时的威风煞气,又有几人敢上前触霉头?那窜出来的打劫的魔门修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贪心的人比比皆是,但谁都得掂量掂量,俞和那信手拈来的一连串惊世神通道法,自己能接得下几道不死。 话说这边俞和收起金丹,目光一转,又望向剩下的六位傀儡修士。 为首的两位还丹后境高手,趁俞和打退魔宗修士,收起金丹的这会儿工夫,已然压住了翻腾的气血。他俩对视一眼,同时摸出一大把符纸,扬手就朝俞和甩了过去,也不管这符纸奏不奏效,两人祭出遁法,卷起那四个修为稍弱的傀儡修士,朝那高台督战车的方向逃去。 上百张符纸爆出漫天雷火光焰,其威力自然伤不到俞和,但却能掩人耳目。 俞和果然迟疑了一瞬,等他御剑冲破雷火,却见程伦的一双伏魔法尸带着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们折了回来,这厢一字排开,挡在了傀儡修士的遁光前面。 眼见此路不通,那两个高手拨转遁光,急朝地面坠下。可就看见地上的沙土忽如开锅沸水一般翻腾起来,三个道人破土而出,抱臂冷笑,阻断了傀儡修士入土逃遁之路。 自西南边飘来一朵红云,云头上站着两个身披锦袍的道人。这俩人居高临下,望着逃生无门的六位傀儡修士,伸手指指点点。左边的道人头顶有两道剑光盘绕,右边的道人手托五色琉璃方鼎,可不正是昨晚夜袭赤胡前营的两位魔宗高手,号称“合欢双仙”的抱星子与召南子? “呸!”程伦啐出一口浓痰,破口大骂,“一看到有好处,立马全都冒了出来!魔宗恶贼,无耻之尤!” 杜半山撇了撇嘴,摇头叹气。他心中暗道:“我说程大执事,你倒好意思开口去骂魔宗的人?方才怎不见你出手去助小俞子一臂之力?如今眼馋小俞子收了颗离体金丹,你就上赶着召回伏魔法尸,眼巴巴的盼着那几个傀儡修士里面,还能藏着几个口吐金丹之人?不过区区一颗金丹而已,这道魔两宗的修士就全把对面的赤胡异士视如无物,将什么卫道大计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真是临阵献丑,教人看了笑话去!” 这还真被杜半山给料中了,一众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与魔宗五人才将六位傀儡修士围在中间,虎视眈眈的就要出手斩人,恰在此时,自那赤胡大军的高台督战车上,突然响起一声宏亮的号角。 地面上的赤胡骑兵们一听这号角声,顿时是齐声欢呼,高举兵器朝天舞动,仿佛已然踏平了落雁口雄关一般。头顶上乌云骤起,狂风大作,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恐怖而暴戾的气息横扫当场,沉闷如雷的兽吼声,震得一众修士耳鼓生疼。 合欢双仙急忙降下云头,抱星子抬头瞠目观望,口中喃喃道:“原始魔尊在上,这是什么荒古异种?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夷兽凶,吾敢当 俞和只身独斗一十三位赤胡傀儡修士,他与三位还丹后境高手施展出来的神通道法,全都是惊天动地的杀伐大术,激荡的天地元炁激起阵阵罡风狂岚。飞沙颗颗如刀,落雁口城头上的大雍守军们抱头缩在箭垛之下,望也不敢多望一眼。 而冲到城墙下面的赤胡大军亦是乱作了一团。即使是最前排的重甲战兽骑兵,也根本控制不住胯下的坐骑,那健硕勇悍的巨兽四蹄瘫软,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完全不理会主人的号令。幸好后排跟上的骑兵们竭力扼住了战马,这才没有将前排的重甲骑兵推挤到墙根儿下的火海中去。 直到那使掌的傀儡修士高手死于俞和的剑下,一颗离体金丹引得各路神仙尽皆粉末登场,战圈中的形势转而僵持,这落雁口守军和赤胡大军才得以重振旗鼓。 胡夷之国来的奇人异士,自有中土道门仙师去对付,那是一片不可思议的神话战场。而对于落雁口雄关内外的十余万胡汉男儿来说,眼前这道绵延数里的高大城墙,才是属于他们的厮杀之地。 墙头上的大雍守军,在将官的号令声中张弓搭箭,搬起一条条生铁雷滚子,向城墙下面密密麻麻的赤胡骑兵头上招呼过去。而逼近城墙的赤胡骑兵们也显示出了森严的军容,只在短短数息之间,惶乱的骑兵们就稳住了阵脚,重新排出了散而不乱的阵势。最前列两千多重甲骑兵同时将六尺巨盾举过头顶,连成一片钢铁壁垒,坚定而缓慢的向前推进,飞射的箭雨和砸落的雷滚子在盾牌上刮起一片片火星,发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 后排的两万轻骑兵也都抄起了战弓,向城墙上放箭回击。他们虽然没有地势之利可以倚靠,但胜在人数众多且弓技娴熟,两边射出的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不时有赤胡骑兵栽落马背,也有墙头上的守军中箭身死。 等到那巨大的阴影从天顶落下,高台督战车上的奇异鼓声重新响起,这些赤胡骑兵似乎全都被神秘的法术所加持,周身充满了力量与勇气。他们的手臂更加稳定,射出的箭矢愈发精准,即便是身负重伤,也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依旧无所畏惧的向前进击。 守关大将周老三发觉,城墙下的赤胡人变得异常顽强。原本借着落雁口雄关的城墙做掩护,守军的伤亡与胡夷蛮子的伤亡人数约莫能在一比五之数以上,可如今却只能堪堪算到一比二之数,如此消耗下去,撑过不两个时辰,落雁口的守军就会被打得只剩下在关内待命的骑兵,再无弓箭手可守御城墙。 挥手喝令轻骑斥候火速传信求援,又命军兵将库中所有的雷滚子、火油桶、礌石等物统统搬上城墙,周老三手按瞭望台,远远看着数百步天空中那些隐隐约约的人影,口中喃喃的道:“诸位仙师大人,我这落雁口与几万守军儿郎的小命,可就全系在你们的手里了!” 随着那体积庞大的铁头冲城锤渐渐在尘沙中显出轮廓,从天而降的巨大怪兽,也露出了其狰狞的外貌。 《山河搜奇卷-域外篇》曾提及:“远西蛮夷之地有巨兽,不知是何异种,或为卵生,形如蜥蜴,体大如山,吼叫若雷鸣,脊侧有肉翼能飞。传其阳寿可享八千年,每千年一蜕皮。初生则力大无穷,活千年可口吐五行神光或毒雾之属。活二千年则反骨自消,能发人言,心智与常人无异。岁愈寿则凶威更甚。五次蜕皮后竟无可匹敌。蛮夷人奉之若神灵。” 以前常有自诩博闻之人,未曾亲眼见过这种远西域外巨兽,却嘲笑那位编著《山河搜奇卷》的旭霞客上人短视无知。“无可匹敌”这四字考语,岂能用在域外异兽的身上?九州中土尚有前古洪荒神兽血脉遗存,更有神仙高道辈出,出手可使天崩地裂。区区蛮夷兽类,不修命性,岂能当我煌煌大道神通一击?妄说什么无可匹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旭霞客老迈胆溃,一派荒谬之言。 但如今落雁口之外的西北道魔群修,昂首一望这飞临头顶的巨兽,顿时人人倒抽凉气,心中暗想:“无可匹敌或许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此等异兽,委实是匪夷所思!这般凛然威风,如此凶煞气机,已然与还丹九转高手全力发作时不相上下,不知真个争斗厮杀起来,此兽到底有何种神异?” 就看这头飞来的域外巨兽,那一双肉翅形如蝠翼,上有宽阔的皮膜鼓动狂风,两翅一展足有近二百丈长。其颈似象鼻,覆有黑色鳞片,头颅生得如九州神话中的虬龙一般,眼似铜铃,口如鳄,牙如尖锥,额前生有一对尖角,只是无有长须。其身如巨象,四肢如狮虎,只是大了不知多少倍数,长颈与长尾都有数十丈长,背脊中央生有一排骨刺,口中含着烈烈焰光。 在这域外巨兽头顶,站着一个昂藏九尺的雄壮男子。其肌肤黝黑如铁铸,布满了银色的古怪纹身,腰间围了半幅兽皮,头顶无发,额前也无眉。此怪人不知是修了什么蛮夷神通,一对眸子中有两道赤红色的光焰吞吞吐吐,背后浮现着车轮大小的一圈火光,模样很是诡异。 这一人一兽的形体虽然天差地别,但气机却融为一体,仿佛人即使兽,兽即是人。 “这是什么怪兽?”杜半山低声朝程伦问道。 程伦摇了摇头,一脸凝重的道:“你速速向大执事发出信符求救。蛮子今日攻城,摆下如此阵仗,恐怕非是我等几人能够应付得下,再不来高手助阵,落雁口危矣!” 杜半山正色点头,他在袖中暗掐法决,朝凉州府供奉阁连发七道火急信讯。程伦举手一招,他的两具伏魔法尸护着那几位供奉阁执事弟子缓缓的挪了过来,几人聚成一团。 而西北魔宗的合欢双仙也压下了云头,与那三个从沙土中钻出来的魔门修士并肩而立。召南子瞄了一眼程伦,程伦也朝召南子扯了扯嘴角,道魔两宗的修士第一次不起干戈的凑近了距离,隐隐占住东南边方向,将落雁口雄关挡在身后。不过看两宗修士之间,依旧是隔着几十丈远,可见彼此之间还是互存着几分戒备提防。 那高台督战车上的鼓声越击越响,有一小队白盔白甲白马,手持纯白色长枪盾牌的骑士从后面列队而出,将督战车团团护住。 这一队骑士与任何赤胡大军中的骑士都不相同,他们看起来气势非凡,但周身不带一丝杀伐之意,反倒是透着一股子类似佛宗高僧的庄严肃穆气相。在他们的胸甲和盾牌的中央位置,用黄金镶嵌了一个十字形的花纹,这道花纹似乎蕴含着奇异的力量,有丝丝缕缕莹白色的流光,在这十二位骑士身边环绕。 程伦望了望那高台督战车,沉声骂道:“这些不惜命蛮子,究竟招来了多少奇人异士?听说他们倒是不在乎杀戮凡俗中人,莫非蛮子的神灵果真茹毛饮血,百无禁忌么?” 杜半山惴惴的望了一眼俞和。此时的俞和,倒成了战场中唯一特立独行的人,他似乎根本看不见天空中那只可怕的域外巨兽,也没把高台督战车上下的赤胡异士放在眼里,他只是盯着剩下的六位傀儡修士,一黑一白两道剑芒在身边疾旋。 程伦也注意到了俞和的异样,他急急朝杜半山喝道:“别让那煞星惹出祸事,你快喊他回来。此时绝不可再轻易出手,拖延时间等高手来援才是上策!” 杜半山自然也有心召唤俞和回归本阵。不论这“小俞子”方才是多么威风八面,但此刻天上的那头域外巨兽,绝对是不可力敌的硬点子。半山师兄多承俞和的人情,他可万万不想眼瞅着俞和在这儿身遭劫数。 可杜半山这厢又是做手势,又是隔空传音的,俞和就只把背脊冲着一众供奉阁修士,任由程伦与杜半山急得直搓手,俞和浑然没有半点儿反应。 杜半山只差没有开口大喊了。眼见那只域外巨兽越飞越低,口中的烈焰喷薄欲出,忽然俞和身形一晃,纵起剑光,又朝那六位傀儡修士杀去。 程伦气得喷出了污言秽语,他咬牙骂道:“不妙,这是要坏事!” 只见俞和一剑飞出,那个擅使法器攻敌的傀儡修士高手急忙祭起了他的青铜匣子,绽出一片耀眼的寒光去迎。可就看两仪剑炁微微一闪,挟着无数道残影,笔直的与那件法宝撞在一起。 “锵”的一声大响,俞和的剑光干脆利落的将那青铜匣子劈成了碎片,不等那傀儡修士高手再行变招应对,两仪剑炁穿空而过,把这位还丹后境的傀儡修士高手当空绞成了肉糜。 “你们快逃!”剩下的那位擅使霹雳雷火的傀儡修士高手猛一甩袖,鼓起一道狂风,就把躲在他身后的四个傀儡修士推向高台督战车的方向。 可四人才飞出去十丈不到,俞和的剑光就已经刺到了那位擅使霹雳雷火的傀儡修士高手面前。这位仅剩的还丹后境高手发了狠,伸手在自己顶门一拍,竟从他颜面七窍与周身毛孔中一齐喷出了霹雳雷火来,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上界掌雷仙官降世,腾身一扑,挟着万道雷芒,就朝两仪剑炁迎了过去。 也不知俞和是用了什么手段,杜半山等人只看见有道玄奥的符箓一闪而没,那位以身祭雷的傀儡修士高手就呆若木鸡的僵在了半空中,他仿佛是被无形的牢笼困住,身形再也挪不动半寸。 两仪剑炁轻轻巧巧的绕过了这位傀儡修士高手,须臾间追上了仓惶逃命的四人。寒光平平一旋,四个修为稍弱的傀儡修士被俞和一剑拦腰斩成了八段,残尸飞旋,抛洒出漫天血雨,坠落黄沙。 再看俞和敛剑光显化身形,翻手亮掌拍出。耳听见“蓬”的一声闷响,那身化霹雳雷火傀儡修士高手被他一掌打得通身雷炁涣散,身子飞跌数丈,呕血不止。 这几下兔起鹘落,一十三位随赤胡大军而来的傀儡修士遭俞和连施辣手,被斩杀得只剩最后一人,兀自在重伤挣命。忽闻那站在巨兽头顶的九尺黑汉捶胸嚎叫一声,巨兽顿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相应,它将血盆大口豁然张开,对准俞和喷出了一道熊熊怒焰。 这道火焰,就好似从天上垂下了一条汹涌的瀑布激流,将俞和与那位身受重伤的傀儡修士高手一齐罩住。杜半山脸色一变,急传音提醒俞和远遁避开,可俞和双手掐剑诀一引,又使出以身合剑之术,只见寒光一闪,那最后一位傀儡修士高手身首分离。 虽然杀尽了傀儡修士,但俞和也再躲不开那域外巨兽喷出的火焰。不过群修却见两仪剑炁凭空一转折,反倒是朝天逆冲而上,看起来俞和根本就没打算躲避火瀑,而是想要将落下的熊熊怒焰硬生生一头撞碎。 “轰隆”的一声巨响,烈焰洪流霎时间吞没了俞和的身形,大火势不可挡的落在了地面上。方圆几十丈的一片黄沙化作火海,砂土尽被熔成了沸滚的岩浆。 杜半山举手掩面,心中一阵抽痛。他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忽觉面前有缕轻风拂过,只见俞和面无表情的显身出来,临空渡虚的立在半山师兄身前。 供奉阁群修中有人失声惊呼,就算是程伦,也不由自主的飘身退到丈许之外,急召来一双伏魔法尸,紧紧的护在身边。其余供奉阁修士只敢远远的偷瞄一眼俞和的背影,如此一尊冷血大煞星,辣手无情的连斩一十三人,杀得傀儡修士们血肉纷飞,最后又从那域外巨兽喷出的烈焰中毫发无伤的脱身而出。此人究竟是何来头?如此出手凶戾,就算是与魔宗巨枭相比也不遑多让。 包括杜半山在内,所有人望向俞和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畏惧和戒备。 那域外巨兽发觉自己的一口火焰竟然落了空,一双淡金色的奇异兽目中透出勃然怒意。巨兽将肉翅一拍,搅得罡风呼啸,脖颈高高昂起,张口又是一道更加汹涌的火焰激流扫出,这回是将一众供奉阁群修与五位魔宗修士统统罩了进去。 “快退!”程伦与召南子齐声大呼,修士们各展逃命神通,转身朝落雁口方向遁去。 杜半山道行稍弱,加上他被扑面而来的滔天大火给震慑了一瞬,故而慢了半步。眼看大火临身,他正打算祭出保命金符拼上一拼时,忽觉背心上一股大力涌来,将他的身子推得朝前疾飞出去。 半山师兄只觉得身不由已的朝落雁口方向飞窜出去,耳边尽是厉啸的风声,却盖不住俞和的传音响起:“莫回头!我且替你挡上一挡!” 仓促之间他还是忍不住拧头去看,就见俞和冲他用力挥了挥手,然后便独自一人转身冲向烈焰怒涛。在俞和转过身去的一刹那,杜半山瞥见俞和的双眼中布满血丝,前额处有一道白莲花异相显出,将一团暗红色的血光死死镇压在下面。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三妙真,锻吾剑 当那头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域外巨兽,对准落雁口城墙方向悍然喷出滔天烈焰时,墙头上的大雍守军们忘记了城下汹涌而来的赤胡大军。所有人都脸色惨白的望向西北面的天空,心中将漫天神佛念了个遍,更有甚者抛开手中的弓箭,匍匐在城墙上以头撞地,磕得脑门上一片血肉模糊。 仿佛是天空中被撕开了一个通向第七层“大灼热地狱”的口子,一道长达百丈的烈焰长河横扫而来,即使远隔数百步之遥,人们也觉得呼吸如火炙咽喉。 凡俗中的兵将哪个亲眼见过这等骇人的景象?就算是几个初出茅庐的凉州府供奉阁修士,也都不自禁的紧闭双眼抱成一团,蹲在城墙上瑟瑟发抖。 杜半山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身子,他就像是被一颗投石机甩出去的弹丸,挟着呜呜的风声,一头撞向落雁口城墙。程伦的飞天夜叉伏魔法尸踏风而来,伸手揽住了杜半山的背脊,替他卸尽了俞和的一推之力。半山师兄深吸了口气,转头去看城墙之上,数位道魔两宗的修士脚踏墙头而立,人人神色绝然,各自祭出护身重宝,撑起片片宝光霞气,护住了其立足之处左近十几丈的一段城墙。 程伦带着阿修罗伏魔法尸站在城墙中央的瞭望台上,将周老三等一众落雁口守军将官护在身后。阿修罗法尸破军六臂托天,三张脸孔尽作庄严慈悲相,一幢红彤彤的佛门红莲宝焰如倒扣的铜钟,罩住了瞭望台周围数十丈方圆。 杜半山一咬牙,飞身跃上了司马文驰老先生等人藏身的垒石箭楼,他张口喷出八节紫竹鞭,化出一重紫巍巍的仙光,护住了脚下的箭楼。半山师兄心中惴惴的念道:“掌柜的、司马大老爷和诸位街坊,半山道行低微,也不知挡不挡得住这股怪火,若今日同遭了劫数,黄泉路上倒不孤单。只是不知那我雁儿师妹昏睡不醒,能不能逃过此次大劫?” 这边落雁口城墙上的凡俗兵卒一齐向天祷告,道魔两宗修士全力施法抵挡。不远处,俞和飞身扑入了烈烈火光之中,淡淡的一缕人影已然看不真切。 文中尽述诸方百态,看似冗长,可其实烈焰随狂风而来,这一切尽在转瞬之间。 连斩了一十三位傀儡修士之后,俞和突然有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仿佛方才那尊辣手无情的人屠煞星,根本不是由他本心所化生。 不知怎的,俞和识海中又一次显出了血浪滔天、罡煞出水的异相。只是这一次,那往常静默不动的六角经台却绽出了万丈明光,将直欲破顶而出的滚滚凶戾气,尽数镇压了下去。 借着六角经台的熠熠辉光,俞和终于窥见了深藏在其灵台血海之下的玄机。升腾沸扬的血色潮汐下面,竟然卧着一口无鞘无穗的九色奇剑,其形式与他结成的性光慧剑一般无二,只是这口九色奇剑,却散发着凌厉无匹的杀机,且隐约与那位玄珠境剑道大宗罗修上人的杀机气势,有三四分的神似。 只是罗修上人放出的气机,是一道饱经血海洗练,峥嵘杀伐岁月已然尽作故往,戾念归真的老辣气象。而这口九色奇剑散出的剑意杀机却是锐不可当,那是一股宝剑锋芒初开,直欲试剑天下的凌厉气机。 心中灵犀闪过,俞和浮起一丝明悟,可此时焚天大火扑面而来,根本无暇细细体味。他把心一横,反正此剑正是跃跃欲出,这时正好借其绝世锋芒,斩破眼前的劫数! 昂首吐气长啸,但见俞和眼中射出九色寒光,他两手将剑诀一掐,催动识海深处的剑意杀机,雄浑的内罡真元贯入两仪离合元磁剑丸。十余丈长的黑白剑光当空乍现,竟然将漫天烈焰一剑劈开,对着那域外巨兽飞斩而去。 落雁口城墙上的人们,眼中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巨兽口中喷出的熊熊大火,把半边天穹染得通红,但当中有一道细细的黑白两色奇光,竟然像是用利刃割开一匹红绸般,将这大火硬生生的切成了两片。 “仙师威武!” 不知是谁人起头喊了这么一嗓子,所有人一呆,紧接着整片城墙上的一万多兵卒捏紧拳头,举起手臂,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声:“仙师威武!仙师威武!仙师威武!” 冥冥中,一道又一道的执念丝线横跨虚空而来,牢牢系在了俞和的身上。即便此时俞和正全心全力的运转真元剑炁,可背后人们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助威声,清晰的灌入了他的识海中。 俞和恍惚间觉得,这有几分像是他昔年在京都定阳大镇国寺中身陷万佛说法大阵,被周天佛陀齐声诵经问心时的那般感受。只是当时俞和是“逆势”,独自一人苦苦承受周天佛陀法相的镇压;而今他却是“顺势”,每一道执念,每一道呼喊,都为自己渡来一丝力量。 “聚念通神,化微成著”,这与西天佛陀集纳亿万凡间信徒的虔诚念力,化为自我大神通的法子一般无二。一万多人执念虽依旧是浅弱不堪,但却这在机缘巧合之下,触动了隐藏在俞和肉身秘府之中,连他自己都从未查觉到的另一重玄门。 两耳边“嗡”的一声轻响,俞和只觉得自他脑后涌起一股热流冲上天门。 识海中那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刹那间化作了大镇国寺中的万佛禅唱。有一柱恢弘的金光上通碧落下达黄泉,在金光中央,是舞剑少年如老僧入定一般闭目结跏跌坐于长生白莲之上。他周身被佛光染得如披金帛袈裟,双手结定无畏印至于腹下,脸上宝相庄严,脑后一圈佛宗大智慧轮发出灼灼明光。 只见这舞剑少年徐徐睁开了眼,将右手一抬,作出佛祖拈花微笑之状。六角经台青光一涨,竟然发出了古刹铜钟一般的宏远之音,霎时间识海中血浪平息,漫空金莲涌出。自那九色奇剑上飞出一道如虹剑光,被少年二指一拈,翻手朝着天空中域外巨兽的方向一挥而出。 “锵”的一声大响,俞和剑光大振。 道门真元剑炁、佛宗三世念力,这两股泾渭分明却又殊途同归的庞然法力,分注入两仪剑丸之中。乾阳之剑发出琉璃宝光,坤阴之剑透出濛濛青霞。再看俞和双手剑诀一分一错,两仪剑炁就好似一把巨大的剪刀,当空一绞,居然把那头域外巨兽含恨喷出的烈火,生生绞成了满天散乱的流焰。 火雨洒落,地上不知有多少赤胡骑兵横遭劫数,惨被烧成了焦尸。 那域外巨兽与其头顶的男子齐声发出雷霆怒吼。巨兽周身的黑鳞片片张开,大力鼓动双翅,暴风推动它肉山一般的兽躯,直朝俞和扑了过来。再看那九尺黑汉张口吸气,从他布满全身的刺青纹路中,尽都溢出了丝丝青白色的火光,似乎正在蓄力酝酿,要施展出霸道的蛮夷奇术,将面前这只负隅顽抗的小小蝼蚁一击抹杀。 “小俞子,快回来!”杜半山猛提起丹田真气,大吼出声,但俞和依旧是充耳不闻。 剑意直指,至刚无畏,宁折不弯。此时的俞和,已然是再顾不得什么进退趋避之道了,他心头的战意与胸中的剑意都攀上了顶巅之处,正是不可不战。若他在这个时候撤剑遁走,致使剑心蒙尘,那从此于剑道一途再难有寸缕进境。 只见俞和一纵身而起,脚踩乱云而立,衣袍猎猎飞舞。他将两掌在头顶平平一拍,两仪剑丸呼啸而至,当空一旋,黑白剑炁首尾相衔,结成一盘五丈圆径的硕大剑轮,演化出太极双鱼图的剑势法相。 正所谓“心有灵慧作明灯,大道玄玄不须传”。俞和既没有打算借用万化归一大真符的玄妙,也没有运转内五行脏腑中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由方才两次与那域外巨兽斗法的经验,他查觉到若是将自己的诸般神通尽数施展出来,这头看似无可匹敌的飞天异兽,未必就不能被他打落尘沙。但此时识海中显出种种异状,一身剑炁提至巅峰,满腔剑意不得不发,俞和冥冥中料到,这正是暗合了罗修上人所说的,古时剑修在争斗厮杀中勘破境界,明心问道的修行之法。 此时一剑,并非只为了斩落强敌,更乃为了砺出本我性念剑心之锋芒。 太极两仪剑轮急旋,搅得漫空乱云演化出龙争虎斗之相。那边站在域外巨兽头顶的九尺黑汉将双手当胸一分,从他两掌掌心中扯出一道青白色的古怪火焰,化作一杆丈许长的投枪,擎在手中。 耳听得九尺黑汉怒吼一声,他拧腰抡臂,将这杆青焰投枪朝俞和心头猛掷过来。而他脚下的巨兽亦张开巨口,又是一道烈焰冲喉而出,紧追着青焰投枪烧向俞和。 “道生一,一为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为阴阳,主生死枯荣,两仪转始万象生,两仪破则十方俱灭!”俞和眼见对方将杀招打出,他急诵法咒,把双掌朝前一压,头顶的太极两仪剑轮随势而出,对准了那杆青焰投枪破风飞斩过去。 这一招“太极两仪剑轮”之势,乃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将剑丸赠给俞和时,一并传于他的“两仪元磁剑九式杀招”中的第七招,抛开那招玄之又玄的神仙一剑之外,这是俞和能施展出来的最强一招。 说时迟那时快,九尺黑汉与俞和一出手,青焰投枪与太极两仪剑轮就撞在了一起。落雁口城墙上的人们看见天空中爆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但只闪了一瞬息,便又立时隐没,隔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听到气劲相击之声传来。 所有人都有些疑惑,待他们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却愕然察觉自己眼中,竟有泪水止不住的流出,再伸手一揉,顿时满眼金星乱转。举目定睛再看,俞和的身形又一次被那域外巨兽喷出的烈焰所吞噬。这头巨兽似被俞和方才挥剑绞散火焰之举彻底激怒,这第三口烈焰连绵不绝,汹涌的火柱斜插入云,直冲天外。 杜半山紧紧的捏住了拳头,浑然不觉自己的指甲已然嵌入了掌心皮肉中。城墙上的守军兵卒们发出一片惊呼声,许多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重又黯淡了下去。道魔两宗的修士们人人咬牙切齿,怒瞪着当空逞威的域外巨兽,可眼前这番情形,又有谁人再敢冲出城墙,挡其凶威? 正当人们以为俞和就此身陨于烈火之中时,那火柱中突然有五色奇光乍现,一道细细的五行雷芒裹着俞和的身影,猛然间窜出了火柱,快如流星般的朝落雁口城墙射来。 大雍守军们再次爆出了震天介的欢呼声,但那站在巨兽头顶的九尺黑汉抡臂一甩,又是一支青焰投枪掷出,好像条追命毒蛇一般,直朝俞和背脊咬去。 “域外蛮人!仗着一只丑恶的爬虫之力,也敢欺我九州剑道后生?” 有金铁相击一般的铿锵语声,自南方天际滚滚传来,震得周天元炁动荡。无端端的,忽有一阵寒风扫过落雁口雄关,城墙上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周身僵冷,仿佛被刀剑所指。 一道苍白剑光如若霹雳裂空,毫无花俏的劈碎了青焰投枪,斩在了那域外巨兽的胸前。利刃割裂骨肉的声音令人心颤,黑鳞飞散,血出如瀑,巨兽的痛嚎声震耳欲聋。 眼见那域外巨兽遭这莫名剑光当胸一斩,脖颈之下被生生砍出了一条数丈长的血口子,而那九尺黑汉的胸口也好似吃了一剑,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城墙上的大雍守军们转头朝南边天空一望,只见霞光万重,瑞彩盈空,有三条人影脚踏祥云而来。居中而站的蓝袍道人轻轻一拂袍袖,九道灵符升天,普天甘霖洒落。这雨水淋到兵卒们的身上,皮肉伤创只数息之间就愈合如初,一丝疤痕都留不下。兵卒喜极高呼,将双臂一抖,身子里气力就好似使不尽一般。 “拜见孟坤师伯、马啸师叔!”一众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看清了来人的身形相貌,全都长出了一口气,面露喜色,朝天作揖。 召南子转头对程伦冷冷一笑,也朝天作揖呼道:““召南子见过内宗卫法王,见过孟真人、马真人。” 程伦看召南子面色有异,他猛想起昨晚夜袭赤胡前营时,自己可是有把柄落在了召南子的手里。那片录下了他所言所行的溯光灵符,要是交到了孟坤与马啸两位大执事手里,自己这无视抗夷合议的罪名,可就落得有些深了。一顿责罚必是免不去,说不定还会被斥回凉州府供奉阁面壁思过,那可真就再捞不到一分一毫的功劳了。 想到此处,程伦一缩脖子,立马将自己脸上那飞扬的神情又收敛了起来,低头垂手不语。 墙头上忽有清风一转,有个坐在木轮椅上的白发老头子显出身形,在他干枯如柴的手里,正拎着俞和的腰带。只见俞和此时的脸色如大病初愈,气息虚浮不堪,脚粘了地,勉强冲这白发老者抱拳一笑,便立时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这白发老者掀开一线眼皮,望了望俞和眉心处隐现的血煞戾气。他把嘴角一扯,露出了个僵硬的笑容,点头赞道:“能与那爬虫斗到这个份上,你小子比我原先料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大善,大善!老夫既已到此,你只管安心调息理气,不必再理会那些蛮子。我现传你剑诀一篇,你可以依此法镇压杀念,炼化血气,自然于你剑意道行都大有好处!” 说罢这老者屈指一弹,一缕流光投入了俞和的天门。 杜半山真不知这白发老者究竟是何来头,先前只在顺平酒楼里照过一面,但看那卫老魔对这老者毕恭毕敬的样子,想必此老也定是一位盖世魔枭。可怎的这白发老者方才居然临阵传法给小俞子?莫非小俞子也是魔宗出身,还是这人的亲传弟子不成? 杜半山虽没有程伦那么偏执的门派之见,但对魔门中人还是颇为忌惮的。他正疑惑不定时,却听那边魔宗合欢双仙之一的抱星子大声囔囔道:“去他娘的胡夷蛮子!他们根本不在乎屠戮凡俗中人,既然这些蛮子先下了手,我们也就惹不到因果上身!卫老祖你且发下法谕来,今儿个咱家也要痛快一回,把这几万人给尽数毁在城下,好好出一口憋屈气!” 那身穿靛蓝道袍的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孟坤闻言挑眉一笑,站在孟坤身边的卫行戈摆手沉声道:“抱星,休得胡言乱语,修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几个还不速速上云头来,随我出城一战?” “等得就是老祖你这句话!”合欢双仙齐声大笑,并肩纵起遁光。其余那三位魔门修士亦不甘落后,一齐落到了卫行戈身后。 “孟兄、马兄,卫某不才,请缨出战了。”卫行戈冲着孟坤与马啸两位供奉阁大执事一拱手,也不等人回话,径直架起魔火黑云,掠过落雁口城墙,朝那赤胡大军后阵冲了过去。 “我等自要替卫兄压阵助威!”两位供奉阁大执事对视一眼,赶忙也腾云而起。城头上跃跃欲试的供奉阁执事弟子人人抖擞精神,纵起遁光飞出城墙。 “擂鼓!格老子的玩命擂鼓!”守关大将周老三一看自己这边终于来了强援,登时是扬眉吐气,提起了十二分的劲头。就见他手按墙头,两眼发红的冲着兵卒们嘶吼道:“孩儿们抄家伙,都给老子狠狠的招呼过去!看到那只会飞的大玩意儿了么,听说吃它一块肉就能多活十几年!今晚想吃美酒烤肉的,给老子把整它下地来,放放血!” 第二百八十五章 援兵至,血滔天 凉州府供奉阁的孟坤、马啸两位大执事,加上西北魔宗巨掣卫行戈与剑修大宗师罗修上人,这四位顶尖高手一齐现身,登时让守护落雁口雄关的道魔两宗修士与兵将们气势大振。 大将军周老三亲自操锤,将城头战鼓擂得震天响。兵卒们承了孟坤大执事的一道“普天甘霖咒”,浑身皮肉伤创尽愈,气力使也使不尽。受那雄浑的鼓声一催,弓兵们扬臂拉弦,成片的箭矢呼啸而出;刀斧兵们甩动膀子,抱起大号儿的礌石、生铁雷滚子、还有成桶的火油,雨点般的向城墙下面砸去。 看那从城墙根向外五十步地界,赤胡骑兵们脚下踩着熊熊火海,头顶上更有各式各样断人性命的玩意儿肆意横飞。冲在最前列的那一排重甲巨兽骑兵,其中终于有人撑不住了,只要他们的盾牌被打得脱了手,光凭满身铁甲很难护得住性命周全,遭那些沉重的礌石和生铁雷滚子劈头盖脸的一砸,这重甲骑兵整个就好似一只被敲烂的破铁桶,连人带坐骑栽倒在地,再到火油里面一滚,被烈焰粘上了身,不多久便血肉尽焚,一命呜呼。 不过那些随赤胡大军而来的蛮夷奇人异士们,亦深谙争战攻守之术,懂得这两军之间微妙的气势抑扬变化,将给一场战役的胜负伤亡带来的巨大影响。高塔督战车停在距离落雁口城墙六百多步之外,上面传来的鼓声也是越发急促,像是在与大雍守军的战鼓声隔空斗法。 隐约约望见那战车高台之上,有几名身披镶金边白袍,头戴荆棘环的男子双膝跪倒,他们一会儿高举双手朝天祷告,一会儿屈体匍匐下去,用手掌使力拍打着木板,似乎是在作什么祭神的法事。随着这几个男子的古怪举动,许多重伤垂死的赤胡骑兵重新爬了起来,拾起武器,再次加入了攻打城墙的人潮。而其余赤胡骑兵们则变得不再畏惧伤痛,他们的战马也不再畏惧火焰,后人踏着前人尸体铺成的路,朝着落雁口雄关搏命冲锋。 那铁头攻城锤和其余攻城器械正一点一点的逼近城墙,眼看还有数十步之遥,机关云梯顶端的勾爪,就要搭到城墙上来。一旦让赤胡兵卒顺着云梯冲上城墙,那落雁口的机弩和弓兵们就再没了效用,只有靠城头上的刀斧手与敌人近身肉搏,惨烈厮杀。 凡是有守城经验的老兵都知道,若是真被赤胡蛮子攻上了城墙,那这场仗就算是输了一半。即使让城墙后面的骑兵冲出去拼死砍杀,最后能不能力挽狂澜,委实只有五五之数。 城头上兵卒们忙忙碌碌,个个奋勇杀敌。一众修士随着三大高手去斗赤胡奇人,唯一与这场血战格格不入的,便只有安然闭目坐在木轮椅上的罗修上人,和盘膝坐在他身后的俞和。 自打遥空飞出一剑,把那头域外飞天巨兽斩伤之后,罗修上人似乎便对那些赤胡异士失去了兴趣。他坐在木轮椅上一动不动,偶尔掀起眼皮,也只去看看程伦那一双铜皮铁骨的伏魔法尸,到底是有何等身手。 俞和手掐子午诀,正在凝神运气。虽然他方才看似身负重伤而归,但此时那一身气势竟是在节节攀升,衣袍鼓胀如球,有层层叠叠的霞光云气自虚无中来,绕着他的身子盘旋不散。 城头上的大雍兵卒们,对这一老一少两人充满深深的敬畏。无论是俞和在赤胡阵中大展神威,杀人犹如伐木砍柴;还是罗修上人自天外飞来一剑,将那头庞然凶兽劈得血洒长空;在凡俗兵卒们眼中,这都是不折不扣的神迹。尤其是俞和方才只身独挡域外巨兽,让落雁口免遭火焚,那更是义薄云天的侠义壮举。 故而,尽管此时两军激战如火如荼,可城头上也绝没有人敢冲撞他们两位。甚至守城将官还有意在这段城墙上布置了双倍的兵力,兵卒们举盾为墙,生怕胡夷蛮子乱射的流矢,会惊扰到这两位仙师高人。 这时的俞和,根本顾不得外面战火纷飞,他识海中已是风云激荡,雷霆弥漫,整个念视内境直欲破碎。 一片万顷血海滚滚如沸,掀起千丈怒涛。层层血浪下面,九色奇剑震颤不休,发出龙吟虎啸一般的鸣响。猩红的血水不断的冲刷着这口剑,剑刃上的寒光越来越冷冽,剑身透出的戾煞气机也越来越盛。这九色奇剑好像随时都会冲出血海,将念视内境劈得粉碎,使一切重归混沌。 可偏偏有一道赤金色的佛光镇压在血海之上,定住了九色奇剑,令其不得出世发威。从血浪狂澜中,生出无数暗红色的藤蔓,朝那道佛光捆缚过去,但这些藤蔓一触到佛光之上,顿时就被琉璃色的佛火宝焰烧化。 那些血藤生生不息,烧也烧不尽。但赤金佛光却好像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与血藤纠缠了一会儿,眼见黯淡了许多。九色奇剑剑锋指天,它只待佛光一泯,就要冲天而起。 俞和不知道若是被这口九色奇剑冲出了血海,他自己身上会发生何等变故,但光看那剑上的戾煞气机,也能猜得出多半不会是什么吉运福缘。镇压血海的赤金佛光越来越暗,但偏偏那六角经台托着俞和的性光慧剑高高在上,并没有什么异动。而南帝长生白莲落回了关元内鼎,亿万莲瓣拢着他的五转内丹,也是毫无动静。 两大奇宝袖手旁观,俞和也没了法子。 他根本不明白这念视内境的诡异血海究竟从何而来。俞和虽然不守持杀生戒,但自问绝不是个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屠夫,而识海中的念视内境却是由本我心境演化出来,心怀恶念,则识海才会显生魔相。修道十余年,俞和饱读经伦,勤拭心尘,以往念视内境中除了六角经台之外,就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云海,唯有舞剑少年显身时,方衍生山河万物之相,可今日怎的突然变成了第一十三层血池地狱一般的情形? 俞和回想过往,这种异状显现倒也并是非头一遭。 昔年在东海海外,自己看完陆小溪留下的信之后,情劫骤起,心神大乱,几欲走火入魔,当时念视内境就演化出了血海滔天之相。而后来在顺平楼上,卫行戈指胡夷绝顶高手的残魂为证,言及此次胡夷大军东侵,是为了要从小宁师妹身上寻得“七指药圣”的丹道延寿秘法。当时自己的念视内境中,茫茫云海也曾隐有转成万顷血海之兆。不过顾忌着身在朔城俗世中,而对面又坐着来意不明的卫行戈和罗修上人,俞和强行定住了心神,并未让血海之相真个演化出来。 先前这两次念视内境演化血海之相,俞和都是实打实的动了杀人之心,而头一次有心魔作祟,第二次卫行戈似乎也施展了惑神乱心的魔宗奇术,莫非这血海之相,乃是以本我杀生戾念为引,禀外魔而生? 那么这一次的血海之相,傀儡修士惹动了杀生戾念,但那外魔何在? 想到此处,俞和把眉头一皱,左手变清净诀,右手变玄天诀,口中喃喃念诵《清净坐忘素心文》,想要先平内乱,再驱邪魔。 罗修上人一直在以神念观望身后的动静,这时忽见俞和变换法决,再侧耳一听其口诵的经文,登时微微一笑。他不知俞和识海中还有一道莫名其妙的佛光,只以为俞和想要逞强,靠自身修性功夫化解血煞,于是老头子嘴唇一动,一道炸雷似的传音撞入俞和的识海:“咄!痴儿,不速速以我传你的剑诀心法炼化血气,更待何时?药不对症,汞蒸砒霜!” 这一道传音以真元催发,自然而然的带上一丝罗修上人本身气机固有的内煞。老头子出言提点俞和倒非是歹意,但罗修上人哪里知道俞和那满身惊天动地的大隐秘大古怪?一丝外来的煞气冲入俞和的识海,立时是火上浇油一般,激得血海巨浪凶势再涨,数不清的暗红色藤蔓飞起,将那摇摇欲灭的佛光绞得四分五裂。 残余的佛光纷纷一旋,化作一道热流,沿着手少阴心经窜向俞和的左手尾指,躲进了那枚出自抚仙湖底神仙遗府小洞天的佛印指环当中。 这一下没了赤金佛光的镇压,那滚滚血海登时彻底开了锅。九色奇剑发出一声长鸣,从血海深处浮出,化作一道剑芒如银龙出水,冲天而起。 天门大窍如遭刀绞般痛,俞和心里发慌。但恰在这时,悬在识海穹窿之上的六角经台忽有青光一闪,那白衣舞剑少年御风而来,迎上九色奇剑所化的通天剑芒,只伸手轻轻一招,那凶戾无匹的九色奇剑就乖乖的飞入了白衣舞剑少年的掌中。 抖手耍了个剑花,只见白衣舞剑少年并起左右食中二指,在九色奇剑上一捋而过,那剑身上的血光霎时间尽数退去,就连凶戾之气也收敛得分毫不露。整口剑好似历经了入鞘、温养、韬光、藏锋、培灵的诸般洗练,再没了初出炉膛淬火开刃之后的锋芒毕现,而变得返璞归真,菁华内蕴。 白衣舞剑少年一纵身,便到了六角经台边上。他先朝六角经台恭恭敬敬的抱剑一揖,然后手掐法决,将这口九色奇剑祭到了经台上方。 俞和的性光慧剑往这九色奇剑上轻轻一附,登时两口剑合二为一,化作一道三尺虹光,悬在六角经台的青光氤氲中,缓缓旋转起来。先天五方五行符各分出一线神光,缠在剑锋上游移不定。 守株待兔的六角经台,轻而易举的收服了桀骜不驯的九色奇剑,可俞和却并未查觉到自己的真元剑炁有何变化。倒是下面翻腾沸滚的血海,好似遭人横刀夺爱,一下子勃然大怒,从那滔天大浪中化出更多更粗大的血藤,如同成千上万的怪蟒出水奔月,直朝六角经台扑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寻真由,炼内煞 高高悬在穹窿上的六角经台,似乎完全不屑于理会那血海的挑衅。无论万千道血藤如何腾飞扑刺,却怎么也够不到天顶。莫看方才白衣舞剑少年一跃而上,看似血海与经台之间并不十分遥远,但此时六角经台青光熠熠,如若一轮皓月亘古当空,天地之隔有亿万里,任凭血藤狂舞,始终遥不可及。 六角经台漠然不动,但那白衣舞剑少年却是脚踩霞光飘然而至。只见他探臂亮掌,屈五指成爪,对准了血海中央一压一扣,紧接着使力一扯,好像是他掌中隔空握住了一件沉重至极的物事,要将其从那血海深处强行抓起。 这场念视内境之中的斗法,俞和是彻底成了一个旁观者。 只见随着白衣舞剑少年的手腕缓缓提起,从血海涡流中浮出一道诡异的法阵。此阵煞是玄奇奥妙,外有层层血烟蒸腾,内藏统共三十六天罡之数的阵眼,中央枢机阵眼乃一道通红的血符,这符上有万道罡煞流溢,一散出阵外,便会化作扭动如蛇的粗大藤蔓。 其余三十五处小阵眼,尽都团团围绕着中央血符,周而复始的旋转不休。其中一十六处小阵眼上有浓郁的赤霞血气缠绕,但余下的一十九处小阵眼却是晦暗无光。俞和以神念去望,发觉那一十六团血气中并无生魂被缚,可却隐约有哀嚎恸哭之声不知因何而来。 看清了这座被白衣舞剑少年扯出血海的怪阵,俞和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明悟。犹记得卫行戈曾说起,被那赤胡异士炼成傀儡的九州修士,统共是有三十五人,而今屈指一算,其中刚好是有一十六人死于俞和的剑下,正与这座怪阵上的小阵眼与赤霞血气的数目分毫不差。 斩杀了赤胡傀儡修士之后,俞和的确是会有血气自行入体的异样感觉,先前并未深究,此时转念一想,莫非他每杀得傀儡修士一人,便会有一道血气流入这座怪阵,凝在三十五处小阵眼上?若真是如此,那中央枢机阵眼上的血符又是从何而来?若斩尽三十五名傀儡修士,将所有的小阵眼尽都注满血气,此阵又会有何变化? 俞和再顺藤摸瓜的再一细想,心头疑窦更深。这赤胡傀儡修士的事情,是由卫老魔说于俞和听的,也是卫老魔与罗修上人极力鼓动俞和要依剑道古法,杀生砺剑求道。后来俞和在赤胡前营中亲眼见到了傀儡修士,当时就莫名其妙的有杀心戾念大起,而今日关前再战,那一番冷血无情的屠戮,更是让俞和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他亲手所为。 “难道自己已然招了卫老魔的道儿?”俞和悚然一惊。 借着饮酒试剑之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血符种入他人识海,这对于手段通天的卫老魔与罗修上人来说,绝非是什么难事。只是这外魔入体隐伏,怎的六角经台与长生白莲两大法器却从曾发出分毫警示? 再如果这座血海之中的怪异法阵,是卫老魔暗施的算计,那血海下面的九色奇剑又是何等魔物?此剑凶戾无比,但为何六角经台化出的白衣舞剑少年却要收服此剑,还将它与性光慧剑合二为一? 俞和越想,疑惑就越多,但他此时依旧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衣舞剑少年施为。不过对于神秘的六角经台,俞和心中早想得通明,自己这一身福缘鸿运,和如今的道行成就,尽都是拜此奇宝所赐,此经台的玄妙远非他所能揣测。与其靠自己不明就里的胡冲乱撞,真还不如让六角经台替他料理一切。至于这种种异象的起因来由,日后再慢慢探寻,早晚会水落石出。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将这怪阵与血海统统镇压,尽快回复识念清明。 俞和心头释然,他深吸了口气,将通身真元纳回关元内鼎,存想己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双眼高高在上,笑看识海中的风云变幻。 再看那白衣舞剑少年摄起了藏在血海中的怪阵,右手五指虚握,将怪阵定在身前,抬左手食指一点,竟把南帝长生白莲法相给幻化了出来。 亿万莲瓣当空展开,朝那怪阵一裹,万千血藤根根断落。上书“执掌南天”四个大字的长生大帝玉清真王符朝下轰然一镇,那涛涛血海之相霎时间化为乌有。 血海异状一泯,念视内境中重新显出云海苍茫之相。俞和不自禁的一抬头,自九霄天外冥冥中落下一滴奇寒的冷泉,穿过识海,淌过咽喉十二重楼,流过关元内鼎,直坠入会阴生死窍。阴寒之气流转周身,俞和脸色转而青白,待阴极生阳,阳火暖气自生死窍逆冲而上,俞和顿觉通体舒泰,暖融融的如浸温汤。 再寻那手段通神的白衣舞剑少年,已是成功身退,悄然隐没。 清清朗朗的念识云海之上,虚浮着一朵硕大的白莲法相,有丝丝血炁从莲瓣缝隙之间溢出,可见那座古怪的血煞法阵犹在运行不休。六角经台高悬穹顶,青玉色的光霞氤氲之中,一缕三尺虹光如湖中锦鲤般的悠然游弋,与先天五行神符追逐嬉戏。 诸般异相消弭,血符怪阵被两大奇宝镇压,作乱不得,俞和这才回神去看那罗修上人的灌顶传来的那一篇剑诀。 这篇剑诀可分“正文”与“阐义”两节,前一节只有寥寥百字,文中古意盈然,晦涩难懂;后一节似乎是罗修上人的自身体悟,逐字逐句的将正文阐释其义。俞和一读之下,更对这位罗修上人的剑道造诣诚心叹服,只这一段析文阐义之谈,那也是字字珠玑,精辟入里,一遍读完只觉奥妙无穷,二遍再读更感余意深长,三遍细品之后,方知此法玄玄,众妙纷呈。 比照着罗修上人的阐义,俞和将这篇古剑诀反复参悟了三遍,自觉已然初窥了门径。这段口诀,并非是记录了运使剑器进击的招势,而是在讲述将精血外煞炼成本身真元内煞的法子。若能将此法练至大成之境,那不仅可以像罗修上人那般,剑势未动,剑意未发,凛然杀机已然慑人心魄,令其未战先怯;更能杀人夺元,久战不疲,越斗越勇。 古时剑修高手以一敌众,力战不竭,正是倚仗此法之妙。但杀人夺元太过血腥,剑煞慑敌也须得先行掠夺巨量的血煞气,正道修士斥此秘法入魔甚深,倒也并非枉言。 摸清了这篇法决之妙,俞和心中一动。 他没有料到,罗修上人随手传来的无名剑决,乃是一篇实实在在的上古剑道妙法,光这篇百字剑诀与其阐义,那已是颇不得了的传承,按理说除非是继其衣钵的弟子,否则万难得授此法。 念头急转,俞和捉住了一点灵光。难道六角经台与长生白莲之前的不闻不问,就是为了故意让俞和陷入卫老魔的算计中,然后将计就计,从罗修上人这里谋得上古剑道的秘法传承?说不定那座古怪的法阵,便是罗修上人留下的传道依凭,否则白衣舞剑少年为何不干脆炼化此阵,却只用长生白莲将其镇压,而且还任由丝丝血气逸散出来? 既如今怪阵已然身陷囹圄,再作不得乱,俞和左右一盘算,决定试着修炼这篇法决,不然被罗修上人查觉了什么异样,心起疑虑,又要横生波折。 于是他依照那百字法决的炼煞之法,小心翼翼的从长生白莲附近摄来了一丝稀薄的血气,引入几条特定的脉络中一转,再以本命丹火炼去戾念,这一丝血气就变得服服帖帖,可由俞和的心念随意指使。 照那法决所述,将血气炼精化元之后,会剩下一缕精纯的内煞。这内煞可积存于窍穴之中,临敌时凝神放出,虽不能伤人身骨,却能使人心魄惊骇。人身上共有六条经络,七十二处窍穴可以收纳血气内煞,俞和留了个心眼,特意选择了几处不甚紧要的窍穴。 连摄十数缕血气炼成真元,他果觉真元隐隐涨起一线,窍穴中渐有内煞聚集。 俞和这厢依法修练,罗修上人立时心有所感。 老头子笑吟吟的转头一望,就看俞和眉心处的血光尽敛,身上隐隐有煞气溢出,引得周遭虚空生寒。罗修上人颔首笑道:“此子确是一方璞玉,可堪琢磨!这‘西川剑仙残诀’初学乍练,竟能有此气象,早年那些劣徒与他相比,真是蠢如猪狗。苍天开眼,赐吾佳徒,正统剑修一脉香火不绝!” 罗修上人搓了搓干枯的手掌,一脸眉花眼笑的模样儿。老头子怕是有几百年没笑得如此开怀,那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诡异。此时罗修上人看俞和,那是越看越喜爱,满心盘算着等“四九道心魔种”全功,三十五个“祭品人牲”尽数化作俞和的真元内煞,该将哪一门威力至大的上古御剑仙诀传授给他才好? 但若是让俞和知道了罗修上人此时的心思打算,恐怕真会哭笑不得。 其实俞和哪里是什么资质无双,悟性超凡?这炼化血气的功夫行得如此顺畅,盖因他发觉这篇古剑修秘法竟与他的万化归一大真符颇有相通之处,都是炼化诸般元炁反哺己身,殊途同归。甚至俞和隐隐觉得,这篇秘法一味以辅助杀伐为要旨,立意血腥狠辣,实在有些落了下乘,远不如万化归一大真符符理那么浩然深邃包罗万象。 俞和早将万化归一大真符练得精熟,两厢互一印证,这篇古剑修秘法登时豁然贯通,故而修行起来一蹴而就,搞得罗修上人真把俞和当成了天纵奇才。 而由白衣舞剑少年作法施为,那镇压怪阵的长生白莲法相也是神异非常,俞和想要摄出几分血气练功,只消一动念,便会有几分血气从莲瓣之间溢出,一丝不多一丝不少。转眼间七十二轮次功法行毕,俞和只觉关元内鼎中真元沛然,右手食指商阳穴中内煞充盈,他吐气收功,睁开了双眼。 这一睁眼,周遭十余步的城墙上顿时有阵阴风吹过,那呜咽的风声犹如鬼哭狼嚎,一众大雍兵卒齐齐打了个寒战。就连攀到城头上的赤胡蛮子,都骤觉骨血僵冷,脚底发软,十几人翻身栽下了城墙。 俞和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赤胡大军竟然已经冲上了城墙,与落雁口的大雍守军们短兵相接。雄关城墙上喊杀声震天,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饶是刚刚才炼化了血煞气,俞和依旧被这可怖的沙场惨状给吓了一跳。待他定了定神,举目再朝四下一望,却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把眼一瞪,双手掐起剑诀,就要纵身而出。 可步子才刚迈出一半,俞和又一皱眉,脸色再变。他提起的左脚,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第二百八十七章 谁无死,丹心存 令俞和那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的心思,猛然间重又腾起熊熊杀机的,正是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一众家中食客们拼死据守箭塔碉楼,浴血苦战不退的惨烈情形。 赤胡战士顺着十几座机关云梯冲上了落雁口雄关城头,他们自然是先要将投掷滚木礌石、操持弩机和手持弓箭的大雍兵卒斩尽杀绝,这才能让后面的人安然无恙的爬上城墙,尤其是有精锐弓兵驻守的箭塔碉楼,更是全被眼冒血光的胡夷兵士团团围住。 也不知那些高台上的胡夷异士是施放了什么古怪的法术,只见冲到城墙上来的胡夷兵士们,好像根本不会畏惧死亡,也感觉不到肉体的伤痛,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厮杀着。就算是被落雁口守军刀斧手劈断了胳膊,他们犹能用牙齿咬住兵器与对手拼个同归于尽,只有被斩落了头颅,骨肉尽碎,鲜血流干,才能让一名胡夷兵士完全失去再战之力。 但凡一名赤胡兵士爬上了城墙,他总能拼掉数名大雍守军。两边军兵几番搏命拼杀之后,城墙上统共一十二座箭塔碉楼,如今只剩四座还未遭攻破。而其中被赤胡兵士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正是司马家高手们所处的这一座。 那位司马世家的当代家主,名镇西北大漠的铁骨豪侠司马文驰老先生,此时威风凛凛的站在箭塔碉楼之上。直面沙场,朔风呼啸,老先生满头银白须发乱舞,一身锦袍烈烈鼓风。在他脚下是成捆的铁簇长箭,还有数柄崭新的铁臂强弓。文驰老先生将苦苦熬炼数十年的一口内家真气灌注于双臂之上,一抬手便是连珠三箭激射而出,弦发雷音,箭如流星,皮甲藤盾形如无物,赤胡士兵中箭即死。 老当益壮的司马文驰臂力雄强,饶是八十石的铁臂强弓也经不得他开满弓三十次,每回弦断臂折,他就立马拾起另一柄强弓,不停手的放箭杀敌。在他身边,围绕着十几位精于射术的武林高手,有的随文驰老先生张弓射箭,有的手掷铁箭截挡飞矢,有的操持箭塔碉楼上的机弩。只这十几人的一轮箭雨洒出,便能杀得城墙下人仰马翻。 赤胡大军中的各队首领早就传下死令,要兵卒们不惜一切代价,先将司马家众人所在的箭楼攻陷,故而冲上城墙的赤胡兵士们一波又一波的朝这座箭塔碉楼扑来,箭楼下杀声震天。 守卫城墙的大雍军兵,根本挡不住这些舍生忘死的胡夷蛮子。还是贺二娘和老康掌柜带着一众司马家食客结成了守御的人圈,一次又一次的将赤胡兵士杀退。这些平日里高来高去的武林侠客们,论及杀伐之能,自然比寻常大雍兵士要强悍得多。可在这一片混乱的城墙上,他们施展不开轻功身法,只能站定原地与赤胡蛮子硬碰硬的力拼,而且不断有流矢来袭,再加上赤胡兵士们身受胡夷秘法加持,悍不畏死。此消彼长之下,一众能力敌十数人的武林高手,厮杀起来是处处制肘,满身艺业大打折扣。 常有司马家食客高手轻轻松松的将一名赤胡蛮子腰斩两截,可不知从何方飞来一支箭矢,让这位高手负伤受痛。翻手刚想拔箭再战,面前又是几位赤胡蛮子挥刀扑了过来,他手忙脚乱的一阵抵挡,可忽觉足踝处剧痛难当,低头去看,那只剩半截身子的蛮兵居然拖着一片肚肠爬了过来,一口将他的脚踝骨咬得皮开肉绽。等到食客高手将这蛮兵头颅踢碎,却听见耳边恶风不善,再想抬头举刀抵挡,已是来不及了。 斩死了冲过来的百多赤胡蛮子,这座箭塔碉楼附近的大雍守军只剩下寥寥数人还能站立,而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也折损了几十人。箭塔上的文驰老先生亲眼目睹此等惨状,老人家怒火攻心,双目发红。这些阵亡的食客之中,有许多人都是在司马家大宅里住了十多年的老伙计,往日里与文驰老先生朝夕相处,亲如家人,此时一个个肝脑涂地横死当场,那真是教人看得肝肠寸断。 当俞和睁眼望去时,只见吟春院的秦念娘面色惨白,满头香汗淋漓,垫步抽身急退,看她肩头上血肉模糊,似乎遭什么沉重的兵器捶了一记,一条左胳膊已然抬不起来了。不远处的郑铁匠有心想救,可他面前有三个赤胡蛮子扑来,三把血淋淋的马刀舞得虎虎生风,竟无一招自保,全是玉石俱焚的狠手,逼得郑铁匠一时间根本抽不出身来。 那个打伤了秦念娘的粗壮蛮兵煞是凶悍,他胸口插着数根刺血签,右臂齐肘而断,血如泉涌,可这人居然单凭左手之力就挥起了一根粗大的生铁雷滚子,那冷森森的铁刺上犹自挂着细碎的血肉,此人一边纵声嘶吼,一边大步直朝秦念娘追去。 卖面老吴抽空抹了一刀过来,将这赤胡死士的腰腹劈开。可这蛮汉居然眉头也不皱,根本不理会流出的肝肠,蹬蹬两步上前,手里的生铁雷滚子一抡,朝秦念娘当头砸落。 六顺儿本来被几位街坊挡在身后,这时看到念娘有难,他抓起一根犹在燃烧的滚木,斜冲一步,拦在了这个赤胡蛮子面前。两条汉子都是身躯健硕如熊,滚木和雷滚子硬生生撞在一起,漫天火星乱飞。那赤胡兵士终究敌不过六顺儿横练的一身神力,掌中生铁雷滚子脱手飞出,而六顺儿手里的半截儿滚木也是四分五裂。 趁着对方手臂脱力,六顺儿引拳一招黑虎掏心,把那赤胡兵士打得七窍流血,胸骨粉碎。可这赤胡兵士脚下拼死力一蹬,整个身体朝六顺子压了过来,翻嘴皮亮出满口黄牙,把六顺儿的小臂啃得咯吱作响。 六顺儿痛彻心扉,甩手大呼。几个瘦小的赤胡兵卒冷不丁窜了过来,一杆投枪扎穿了那赤胡蛮汉的身子,深深的刺入了六顺儿的小腹,两柄马刀更是狠辣无情,先一柄将六顺儿的右大腿砍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后一柄擦过六顺儿的颈边,划破了皮肉,顿时一股血泉从六顺儿的左耳朵下面喷出,溅起来一尺多高。 六顺儿满脸愕然,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在地。 老康掌柜睚眦尽裂,厉吼一声,反掌将面前的赤胡蛮子打得头颅爆碎。老头子抽身扑到六顺儿旁边,一手撑住了六顺儿的背脊,一手用力压住了他的肩颈血脉,可那滚烫的热血根本止不住,咕嘟咕嘟的从手指缝里往外涌。老康掌柜满心只想着要救六顺儿的命,但那砍伤了六顺儿的赤胡兵士不依不饶,上前抡刀乱劈,在老康掌柜的背后剁出了三四道血口子。 甚幸司马文驰老先生连射三箭,将这几个赤胡兵士钉死在城墙上。老康掌柜浑身浴血,抱着已经神智不清的六顺儿,泼命冲进了箭塔碉楼下层。可身后的老吴头又发出一声惨嚎,他的断水刀被赤胡兵士拼死夹在了骨头缝里,老刀客舍不得这柄相伴一生的兵器,撒手稍慢,被人一马刀劈在右腕上,登时骨断筋折。汪昌平挺刀来救,却被好几个赤胡兵士团团围在中间,乒乒乓乓的一阵乱斗,裁缝铺掌柜力斩八人,但他手中长刀也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截刀柄,右肋下插着一杆投枪,枪尖透体而过。 武林高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围时不时就响起同伴濒死的呼救声,那真会令人心胆生寒。郑铁匠与贺二娘偷眼一见这些个老街坊如此惨烈,心中大悲。 沙场血战与江湖争斗全不相同,就算是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无济于事。天上流矢如雨,可这箭塔碉楼左近却并不开阔,四面八方都有赤胡兵士们蜂拥而来,见人就砍,但求以命搏命,故而处处都是致命的杀机,委实教人防不胜防,稍一疏忽就会死得凄惨无比。 俞和瞪着箭塔碉楼这边,周身青筋浮凸,杀气冲霄而起,但他脚底下却是挪不动步子。 “榆木脑袋!”罗修上人的喝斥声振聋发聩,“战场之上,想杀就杀,畏畏缩缩的比那小娘皮子还不如,你修的什么狗屁剑道!道门教法冥顽不灵,当真是荼毒天良,祸害人心。仙凡天谴之说,那是用来吓退置身事外又居心叵测之人的。此时蛮子杀你亲朋,因果早起,自当斩之了结报应!何况那些蛮夷异士施以奇术,让凡俗兵卒不畏伤痛,不惧死亡,人家且不惜同胞性命,你还在哪里束手束脚的,作什么假道德?你给老夫看真切,今日就教你如何痛快杀人!” 话音一落,罗修上人抬手挥出,有道苍白的剑光擦过俞和的耳边,扫到城墙之上。顿时有几十名赤胡兵士被劈成碎肉,热血洒落如雨。 这刺目的血光一现,俞和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开来,念头豁然通达。他喃喃自语道:“说得好!害我亲朋,便结因由,何不可杀?” “铮”的一声清鸣,俞和双手剑诀引动,两仪离合元磁剑丸破体而出,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十丈剑光,直朝那箭塔碉楼飞去。 俞和这一出手,赤胡兵士围攻箭塔碉楼之势顿时土崩瓦解。就算是加持了古怪的胡夷秘术,区区凡俗兵卒哪里可堪两仪离合元磁剑丸这等上品灵剑一击?一众司马家的食客高手只见黑白奇光当空翩翩一旋,那些生猛赤胡兵士人人身首分离,好像镰刀割麦子一般的倒了下去。 “仙师威武!”武林高手们鼓荡内家真气发出的喊声更加洪亮,一时间墙头上的守军气势再振。 俞和带着满身寒芒煞气,威风凛凛的落在箭塔碉楼边上。他抬手一指,数道煌煌雷光落下,那搭在箭塔碉楼附近的两具机关云梯轰然碎裂,攀在云梯上的赤胡兵士尽都骨肉成灰。 抄起半跪在地上喘气的老吴头儿和汪昌平,俞和闪身冲入了箭塔下层。一道普天甘霖咒祭出,受伤的食客高手们伤势尽复,只是六顺儿流血实在太多,还在昏睡之中,一时三刻不得醒转。俞和看了看老康掌柜和老吴头儿,两人方才都被砍断了紧要的筋络,若不得灵药调理,只怕功力再难进境,于是他把心一横,摸出两包药散,塞给二老,低声急道:“速速吞下,行功七遍,当可再续经脉!” 老吴头儿右掌无力,便将药散紧紧攥在左手心里,嘴唇动了动,满脸都是感激之色。老康掌柜迟疑的一下,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就要朝俞和大礼参拜。老吴头儿一看,赶忙也跪了下去。 俞和一愣,伸手将两人硬拉了起来,皱眉道:“掌柜的,吴爷,这要折杀小俞子是不?” 老康掌柜叹气道:“我是想求你救一救顺儿。” “顺儿没什么大碍,就是气血大亏,回去炖只老母鸡给他补一补就成。”俞和眨了眨眼,“只是个把月不能让他碰着冷水,不能太过操劳,也不能喝酒。” 老康掌柜点头不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和小杜都飞了,顺儿可万万不能有事。若留下我老头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酒楼,心里孤寂憋闷,那很快就会老死入土。” 老康掌柜的一句话,说得俞和心中一动。他身上的杀机渐渐散去,嘴边挂起一抹笑意:“什么叫我跟小杜都飞了,顺儿喝不得酒,您老可都得给我留着。” “噗嗤”一声,边上的秦念娘乐了:“这烂酒鬼,倒是死性不改。” “仙师恕罪。以老朽之见,眼下还不到闲话家常之时!”司马文驰老生弓不离手,从箭塔楼顶探下半个身子,沉声道,“兵临城下,落雁口甚危。仙师不宜受我等凡俗武夫拖累,还当去助凉州府供奉阁诸位高道大仙一臂之力。待蛮夷尽退,老朽窖藏美酒千坛,自是任由仙师品鉴!” “司马老爷所言极是,我去也!”俞和正色点头,朝众街坊抱拳团团一揖,他手起法决,身化一道剑光越过城墙,朝那赤胡中军的高台督战车疾飞而去。 文后语:忙碌的年底,让沫繁无暇码字,数日未更,万分抱歉。恭祝诸位道友新年顺遂!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战更乱,法更玄 俞和这一离开落雁口城墙,赤胡兵士们立时在战阵首领的号令下,重新向箭塔碉楼疯狂冲杀过来。 铁头冲城锤重重的顶在落雁口的城门上,巨大的撞击力使得整片城墙连连晃动。司马文驰老先生脸色一变,手扶箭垛站稳脚跟,高声呼唤箭楼下面的一众武林高手振作士气,死守城墙。 可老先生的喊声还未落地,突然被周围护卫的食客高手一拥而上,死命的按在了身下。耳听得他方才所立之处发出一声爆响,灰粉扬起,碎石乱飞,有两支粗大的弩箭从侧面飞来,将这座箭楼顶端的半幅垛墙给撞得粉碎。 老先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抬头一看,已有好几位据守箭楼的食客高手被飞散的砖石打得头破血流。透过垛墙的缺口望出去,原来是有赤胡兵士攻占了附近的箭楼,他们杀光守军,搬动箭楼顶上的机弩,正朝司马家众人所在的箭塔碉楼发射弩箭。 这落雁口城墙上的机弩可是非同小可的杀生重器,即便是司马家食客中一些出类拔萃的高手,也很难在数丈之外射来的弩箭下全身而退。但如今,自己这边的人死守一座箭楼尚且左支右绌,根本无力去反攻其它箭楼,可要是被赤胡兵士尽占了其余城头箭楼,抢下多具机弩攒射过来,估摸着最多被十只弩箭打正了,自己这座箭塔碉楼就得变成一片瓦砾。 老先生心往下沉,但依旧是倔强的撑起身子,借着残壁的掩护,发箭去射杀那些操持机弩的赤胡兵士。但撑过了数息,箭楼的另一侧又遭弩箭打中,大半幅垛墙塌了下去。 箭楼下面的食客高手纷纷腾身闪避落下的碎石,一时间战圈大乱。“呜”的一声怪啸传来,又一支弩箭紧擦着箭垛飞过。文驰老先生被恶风激得头皮发麻,他赶紧蹲低了身子,心中暗叹:“这般消耗下去,此局危矣!” 正犹豫着要不要喝令食客高手们放弃箭楼,撤下城墙逃命,老先生忽觉眼前一花,那位坐在木轮椅上的白发老仙师不知是施展了什么神通手段,竟连人带椅子凭空挪到了箭楼顶上。 只见罗修上人撇了撇嘴,一双眼皮掀开了条细缝,他鼻子发出里冷冷一哼,箭楼左近百步顿时如置冰窖,仿佛这一片地界刹那间转入了严冬时节,寒风呼啸如刀,割得人肌肤生疼。 无论城下赤胡骑兵抛射过来的铁箭,还是城墙上机弩发出的粗重弩箭,但凡是夺命飞矢,只要射到这箭塔碉楼百步之内,立时是当空一旋,反朝发箭之处倒射回去,其势更比方才飞来之时要快疾了数倍。 耳听见“咔嚓咔嚓”的几声裂响,附近箭楼上的机弩尽被倒飞回去的弩箭撞得四分五裂,那些操持机弩的赤胡兵士,也被碎木机簧绞得血肉横飞。趁着敌人目瞪口呆之机,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们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的将周围百多赤胡蛮子剁成了肉酱。 老康掌柜带着一班轻功卓越的食客高手,展开飞檐走壁的绝学,翻出城墙外壁纵跃扑击,他们接连捣碎了六具机关云梯,可也折损了好几位高手。一时间攀上城头的赤胡兵士人数骤减,落雁口守军趁机重振旗鼓。 守关大将周老三赤膊上阵,他双手提刀跳下了瞭望令台,亲自带着一票近卫将官玩命杀敌。最后的三千刀斧手涌上城头,搏命一冲之下,接连夺回了数座箭塔碉楼。无数赤胡兵士的残尸坠下城墙,大雍守军们拼死反击,竟有重将赤胡大军拒于雄关城墙之外的势头。 “多谢仙师救命之恩,仙师护佑落雁口不破,功德无量!”司马文驰老先生眼见形势稍稍逆转,长出了口气,他带着身边的食客高手们,一齐朝罗修上人大礼参拜。 罗修上人施施然受了众人的跪拜,口中却是不咸不淡的寒声道:“此城关破与不破,你等凡俗中人是死是活,皆与贫道毫无干系。若非那姓俞的傻小子对你们心有牵挂,贫道才不会多此一举!所谓那善业功德,于贫道所修之杀剑大道无甚益处。而今因果不起,杀戮凡人不惹业障,这沙场血炁浓厚,万千冤魂徘徊,正是凝炼内煞的上选福地!”。 言毕,罗修上人抬头张口吸气,充斥于落雁口城墙上下的无形煞冤,化作一股灰红驳杂的氤氲,吞入了他的腹中。罗修上人运转心诀一炼,滚滚外煞转作沛然内煞,顿时这箭塔碉楼周围有诡谲的异相大作。 阵阵阴风回旋,呜咽声如鬼哭狼嚎,浓郁的血腥气催人欲呕,一众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们不由得瑟瑟发抖。其中有将凡俗武功练到由外及内之境,堪堪能望见灵炁气机变化的人,猛然间瞅见有一滩殷红色的血池从这白发老头儿脚下蔓延来开,在那翻滚不休的恐怖血池之中,更有无数阴魂厉鬼跃出,其面貌狰狞可怖,在罗修上人的头顶虚空中翻腾飞旋,张牙舞爪,似欲择人而噬。 司马文驰老先生脸色煞白,通身战战发抖。面前这位白发老道人,方才那刻还好似是一位济世度人的慈悲老仙,此时的摇身一变,分明就成了一尊杀人不眨眼的盖世凶魔!此人究竟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委实难猜。 跪伏在箭塔楼顶的武林高手们,全被罗修上人外溢的气机所慑,人人直欲抽身远避。但他们遭内煞罩住了身形,血脉僵冷,筋骨酥麻,根本提不起半分力道。自那滔天煞气中幻化出来的无数阴魂厉鬼虚影,将他们牢牢的按在了地上,就连胸中的呼喊声都发不出来。 短短十息之间,罗修上人行功三十六大周天,轻轻吐出一团浊气。只见老剑仙运转胸中剑意,悠然举手一引,“锵”的一声金铁长鸣响起,但看周围二百多步地界,落雁口城墙上下内外,所有狭长如剑之物尽都冲上了天空,聚在罗修上人头顶十丈,发出灿然寒光。 再见罗修上人翻掌一压,那万千“剑器”登时犹如一场滂沱大雨,轰然泻下。两手空空的武林高手与大雍守军们望见密密麻麻的冷光临头,尽都闭目待死,可等耳边响起骇人的铁器切肉碎骨之声,周身却没有半分痛楚,他们再睁眼四望,却见那些凡间铁器都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绕开了守城之人,只把他们身旁的赤胡蛮子乱刃分尸。 这座箭塔碉楼周围二百余步,那当真是化成了一片血池肉沼,大股大股的碎肉血糜从城头垛口处淌下,将整片城墙染得猩红,就连墙根儿下面的熊熊火海都被浇熄了。 浓郁的腥臭味直灌鼻孔,许多人跪倒在地,干呕不止。但这种血肉气味对于罗修上人来说,却是如兰似麝。老剑仙提鼻一吸,庞然血煞气入体,化作绵绵精元落入关于内鼎,那枯槁的面庞上,竟然隐隐泛起一层莹润的宝气。 罗修上人牛刀小试,翻手之间杀人如麻,掀起腥风血雨,这一段血肉模糊的城墙,竟令悍不畏死的赤胡大军不敢直视,纷纷策马远远避开。 阴寒的煞气渐渐消弭,司马文驰老先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这老侠客好似跟人力战过一天一夜般,气喘如牛,通身衣衫尽湿,满脸虚汗滴答。可文驰老先生的目光却是无比的狂热,他匍匐在血泽中,抬头仰视着罗修上人,口中喃喃道:“万剑归宗!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万剑归宗一式!此生不枉,不枉了!” “你也懂得剑?”罗修上人听见司马文驰的呓语,阴冷的目光居然变得温和了许多,他嘴角勾起一弧,斜眼看了看伏在脚边的文驰老先生,摇头叹息道:“你不懂剑。此招与真正的‘万剑归宗’至境相比,尚有云泥之别。可叹贫道踏遍千山,寻访上古剑仙真法,苦心孤诣修行二十四甲子有余,却也不知残生寥寥,还可否一窥万剑归宗的无上之妙!” 一仙一凡,这两位白发老者突然唏嘘感叹起来。虽然他俩的修为眼界,实有天上鸿雁与地下蝼蚁之差,但那满腔英雄迟暮之情,却是一般无二,同病相怜。 这边是罗修上人一招震慑数万赤胡大军,使得落雁口这边危局暂缓。掉回头来,再说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孟坤与马啸两位道门高手,追着卫老魔的魔火黑云,迎上那头怒不可遏的域外巨兽。 卫行戈身为西北魔宗降煞内宗的宗主,本就是纵横九州的魔道巨枭,得了北极中天紫微大帝道统之后,那更是凶威滔天,不可一世。这绝世老魔一见那怒吼连连的域外巨兽,他撇嘴冷笑三声,也开口不搭话,把身形当空一挺,径直祭出了北极中天紫微大帝的浩然法相。 高达二十余丈的仙帝法相,身披青天黄土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捧星宿经纬玉笏,十爪金龙绕身盘旋,万千仙霞星辉拥簇。看其容颜面相,还真与卫行戈有七八分神似,前额高广能纳乾天,鼻唇雄奇可吞坤离,颌下垂三缕长髯飘在胸前,端是万般威仪凛凛,千种神通玄玄。 只见卫行戈提掌推出,他身后的北极大帝法相亦是亮掌朝前一按,虚无之中自有神通妙法随势而生,那肉身大如山峰的域外巨兽,竟被这隔空一掌压着生生倒退了数十丈。 望见自家行戈法王如此神威,只一抬手就打落了对方的气焰,那些追随在卫行戈身后的魔宗修士登时是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最快,他抬手一道剑光甩出,直朝那巨兽头顶的蛮夷黑汉脖颈斩去;另一位抱星子也不落后,他张口喷出一点五彩宝光,化作七尺琉璃方鼎,鼎中飞出大群轻纱罩体的妖娆女子,尽都嘬起丹唇轻轻一吹,粉红色的桃花瘴气如层层叠叠的迷离烟云,朝那巨兽和黑汉笼罩过去。 可对面的飞天巨兽与九尺黑汉硬吃了卫行戈破空掌罡,非但没有心生怯意,反倒是凶性大起。那九尺黑汉挥动双拳,将胸膛擂得蓬蓬大响,他猛地纵身跃起,双肩一晃,背脊上展开两支与那头巨兽一模一样的鳞片肉翅,双翅鼓动狂风,人如穿云乌隼一般的抡拳冲向卫行戈。 巨大的飞天异兽也是用力一合翅膀,霎时间将身躯拔高了近百丈,背脊撞碎了漫天乱云。这巨兽两只大眼凶光爆射,它伸直了脖颈,肚腹一鼓一瘪,“咕呱”的又喷出了一口烈焰。此生于远西胡夷之地的一人一兽心灵相通,亦懂得分而合击之道,那九尺黑汉的拳头未至,烈焰洪流已然抢先扑到了卫行戈身前。 召南子的剑光一兜,匆匆避开大火,无功而返。抱星子的桃花瘴气遭烈焰一摧,尽数化作乌有,那成群的美女法甬娇声惊呼,忙不迭的躲回了七尺琉璃方鼎中。 “来得好!”卫行戈仰天长啸,脚踩魔火黑烟腾身而起。只见他左手掐诀一招,有乙木神雷、庚金神雷、丙火神雷、癸水神雷、戊土神雷五雷齐发,浩浩荡荡的五色雷火拧成一条怒龙,与那巨兽吐出的烈焰洪流斗在一起。卫老魔右手握指成拳,运起本身所修的“大黑天升仙术”,一道魔火玄炎裹在拳头上,对准了来势汹汹的九尺黑汉迎面捣出。 两拳对撞,发出“咚”的一声浑响,全不似肉拳相击,倒好像是一对铜铁大杵猛力磕碰在一起。 再看卫老魔昂首屹立,袍袖飘飘,纵声大笑,而他对面那九尺黑汉倒翻了个筋斗,周身银光乱闪,好一会儿才归复平静。 “你这头人熊,果然是蛮力惊人,有点子味道!”卫行戈战意昂扬,他将双手一齐提到胸口,左手是五形雷炁,右手的魔火玄焰,道魔两宗的真法神通双管齐下,拧身运拳再上。而那九尺黑汉怒吼一声,周身银纹中冒出丝丝青火,他背后肉翅鼓动烈烈狂风,把两膀一晃,毫不畏惧的拔拳相对。 这两人,看起来就像是街头泼皮厮斗一般,一拳接一拳的针锋相对,使得全是硬碰硬的角力招式。那半空中恍似有人在挥锤锻铁,咚咚砰砰的砸击声不绝于耳。 五行雷火长龙冲散了烈焰洪流,余势一扑,把那头域外异兽炸得惨嚎连连,周身冒烟。合欢双仙趁机再起,联手杀奔巨兽,另几位魔宗修士自然紧紧跟上,各显神通。 凉州府供奉阁的两位大执事,带着程伦、杜半山等道门执事弟子驾云赶到,眼看卫老魔在这大展凶威,自然不甘让他一人专美。孟坤按住云头,那马啸马真人甩袖洒出一片黄豆大小的金丸,这上百颗金丸在空中滴溜溜一转,竟然化作百名金盔金甲,手持金光长戈的天兵天将。领头的天将呐喊一声,挥戈斜指,这些天兵天将们摆开阵势,脚踏七彩祥云,雄纠纠气昂昂的朝那飞在空中的域外异兽冲杀过去。 程伦也赶忙掐诀作法,飞天夜叉七杀抱起阿修罗法尸破军,身化一道黑烟,越过了马啸真人施法请来的天兵天将,抢先扑到了域外异兽跟前。七杀使力一抛,阿修罗法尸径直落到了那巨兽的背脊之上。破军挥动六只手臂,重拳如雨点一般的砸在巨兽身上,可那巨兽的周身黑鳞坚逾金钢,几十拳下去,居然只绽开了一片细细的裂缝。阿修罗法尸破军勃然大怒,它把六只圆眼一瞪,红莲宝焰破体四射,六条手臂舞得好似风火轮一般,出拳更急更猛。 赤胡中军那高台督战车上的蛮夷奇人异士们,一看天空中的巨兽遭人围殴,落了下风,顿时有数道人影冲天而起,赶来助阵。 其中有的胡夷异士背生光翼,双手一搓,便有一道冰风龙卷呼啸而出;还有的胡夷异士胯下骑着一匹通体雪白,头生独角,肋有羽翼的神骏战马,这银甲骑士把手中长枪朝天一指,那战马额头中央的螺纹尖角便放出一道雷矢,一人一马追着雷矢,挺枪向云头群修刺来。 就连那紧紧护卫高台督战车的十二位白盔白甲胡夷骑士,也一齐将十字纹盾牌举过头顶,发出洪亮的战吼声。他们作完一套意义不明的古怪手势,周身放出明亮的白光,挺枪拍马,朝落雁口雄关城墙疾速冲来。 凉州府供奉阁的首席大执事孟坤望了望杀来的胡夷异士,他呵呵一笑,慢条斯理的挽起了袖口,双臂左右一分,无数宝光莹莹的青铜甲片从虚空中显出,自行覆在了他的手臂之上。只短短两息之后,再看这位孟大执事的两条胳膊,已被青铜甲片裹成了水缸般粗细,双掌铁指长达三尺,指间有道道紫雷闪烁。另有一条五丈金鳞怪蟒,在他两臂之上来回游走,那蟒身上的片片金鳞,尽都锋锐如刀。 孟坤把青铜巨臂当胸一交,飘身挡在了飞来的胡夷异士们面前,那条金鳞怪蟒从他肩后探出蟒首,大口张开,露出满口尖牙利齿。 “咦,这机关术是?”俞和刚刚御剑飞出箭塔碉楼,见状不禁有些惊讶。看这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孟坤的神通,分明是受了机关秘术的传承,那一头五丈金鳞怪蟒,与符津真人的机关巨龙很有几分神似,似乎是源出一脉。但这对青铜机关巨臂,却让俞和不由得想起他在南海天涯海眼上斗过的龙门道修士。两者同属供奉阁之下,虽然一在南海海外,一在西北大漠,但这铜甲机关术如此近似,倒不知其中有何渊源? 可惜此时容不得俞和分心多想,那十二胡夷白甲骑士的战马奇快无比,转眼间就已然冲到了城墙之外二百多步。眼望这一小队白甲骑士纵马进击之时,虽只有区区一十二骑,可那冲锋起来的气势,竟好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一般,想必他们都绝非是等闲人物。这若不出手拦下,刚刚才扭转颓势的落雁口大雍守军,只怕又要陷入危局。 剑光一圈,扫飞了左近的赤胡骑兵,俞和落到地上,双手叉腰拦在十二骑面前。他鼓动内鼎真元,舌绽春雷大吼道:“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性命来!” 耳听得俞和这一嗓子喊出来,那云头上抱鞭而立的半山师兄登时笑了个趔趄。 第二百八十九章 身临阵,血何妨 落雁口雄关之前,莽莽血砂之上,赤胡大雍两国的兵卒杀红了眼,而两边的奇人异士也是各显神通奇术,打得难解难分。 卫老魔与那九尺黑汉像是都有一身使也使不尽的力气,两人出拳如风,全是一拳对一拳的硬拼,蓬蓬蓬的爆鸣声不绝于耳,四射的罡劲狂岚远及数十丈,令旁人根本插不上手去。 供奉阁大执事马啸真人撒金豆召来的天兵天将、红花谷合欢双仙等魔宗修士、再加上操持一对伏魔法尸的程伦,正与那头域外飞天异兽缠斗不休。百员金甲天兵、六位还丹修士加上两具不死法尸,在那巨大的兽躯面前,就好似一群漫空乱飞的蜂虫,时不时欺近身去蜇上一口。尤其是阿修罗法尸破军,脚下生根,稳稳的钉在巨兽的背脊上,拿六支拳头疯魔乱捶。任凭这巨兽挥舞肉翅,扭转脖颈,甩动身躯,却总也赶不走背上的小爬虫,直气它得怒吼连连。 两边乱斗了有一刻光景,修士们也渐渐瞧出了些端倪。这头飞天巨兽虽然依旧是凶威凛凛,寸步不让,但或因其先前连续喷吐火焰洪流,耗空了积攒的精力,此时再也喷不出那种令人难以抵挡的焚天大火,多数只能靠粗重的肉身搏杀。就算它偶尔还会张口吐息,也仅有一团稀疏的火云喷出,对于驾遁光飞行的天兵天将与道魔修士们来说,只消心念一动,就能轻而易举的远远避开。 可饶是如此,道魔两宗修士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还是不能给这头飞天异兽造成多大的伤创。那百员天兵天将挥戈攒刺,但这巨兽通身黑鳞,皮膜如钢,几乎是刀枪不入。有十几员金甲天兵冲得太前,结果被巨兽挥爪打回了原形,重化作金豆一丸,被马真人摄回袖中温养。如此损兵折将之下,却仅是换来了巨兽肉翅上的寥寥几个透明窟窿,而且只在数息之后,便又自行重愈。 召南子一直在运剑猛戳巨兽的双目,可这巨兽把眼皮一落,飞剑劈斩上去,火星四溅,竟连皮膜都破不开,只能留下数道浅浅的印痕。抱星子的桃花迷神瘴气本是魔道一等一的毒瘴,可对于这域外异兽来说,实在是有些药不对症。大片大片的粉红瘴气罩住巨兽,却丝毫不见起效,反倒是逼得旁人纷纷闭气躲闪。那其余三位魔宗修士也是各出手段,但尽都无功而返。 只有程伦的一双伏魔法尸还算勇悍。其中当属飞天夜叉七杀最是招惹,它绕着巨兽的脖颈撕抓不休,结果被兽爪像拍苍蝇似的扑飞了好几次,可铜皮铁骨的伏魔法尸始终安然无恙,翻身折回来,挑衅一般的在巨兽眼前来回窜动。而破军上百拳打下去,终于在巨兽背脊上凿出了个脸盆大小的血窟窿。本来这点小小的创口,对于体如山峰的飞天异兽来说,委实是不值一提,可破军祭出大股红莲宝莲,把那翻滚的血肉烧得焦黑发臭,这巨兽吃痛,摇头摆尾,更是凶性大发。 只这一人一兽就挡下了半多数的道魔修士,虽然不占上风,但一时之间看似谁也压不住谁。 再说那凉州府供奉阁的首席大执事孟坤,祭出了机关秘术之后,带着一众执事弟子按下云头,迎上了赶来助阵的数位赤胡异士。 这孟道人,端的是有一番惊天动地的神通手段,怪不得连堂堂北帝传人卫行戈都得对他礼敬三分。只见那一对青铜巨臂呜呜挂风,雷煞逼人,一条金鳞怪蟒神出鬼没,只身杀到赤胡异士们之中,竟犹如虎入狼群一般。 莫看那赤胡异人召来的龙卷风连天接地,孟道人冲上前去,满不在乎的抡拳一捣,拳头上雷芒暴射,百道紫雷当空一冲,登时将那偌大声势的龙卷风柱打成漫天乱流。 杜半山也没见过供奉阁大当家动真格的,眼前百道紫雷乍现,半山师兄立时吃了一惊,这雷术分明就是他昆仑仙宗的秘传绝学“玉虚九霄真雷法”!看这一拳挥出百雷裂空的情形,当可知孟大执事不但与昆仑仙宗颇有渊源,而且其在玉虚九霄真雷法上的修为,并不弱于昆仑仙宗的耆宿高道。 莫非孟大执事出身昆仑?却怎的从未听人提及? 不等杜半山再想,只见孟坤腾身一纵,冲到那背生光翼的赤胡异人面前,他双臂抡起,两拳相对,使出一招双峰贯耳,朝那赤胡异人的头颅左右碾去。 这赤胡异人掐了古怪的手诀,周身奇光一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真身已然在眨眼间飞退到三丈之外。孟坤的招式落了空,青铜巨拳彼此一撞,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这响声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刺耳,竟扰得那赤胡异士神情一滞,下意识的举手去捂耳朵,可没想到金鳞怪蟒正是借着铜拳撞击发出的巨响,掩住了其游空破风之声。粗大的蟒身甩来,将这赤胡异士从头到脚一缠,怪蟒张开大口,“喀嚓”一声就把这赤胡异士的头颅从其脖颈上咬断,紧接着五丈身躯发力一绞,血肉横飞。 这方迅雷不及掩耳的格毙了一人,孟坤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斥,那驾驭飞马的银甲骑士挺枪直朝他背心刺来。大执事也不转头,将身子一侧,青铜巨臂一摆,好似盾牌般抵住了枪尖。 但那银甲骑士的含怒一刺也是势大力沉,钢枪锋芒如锥,一口气将数片铜甲凿穿,孟坤整个人翻滚着倒飞出去。从那匹纯白飞马额前独角上发出的雷矢,不依不饶的追向孟坤的身子,势要在半空中取他性命。可孟坤临危不乱,手掐法决一指,金鳞怪蟒居然把含在口中的那颗人头喷了出来,正与雷矢撞在一起,顿时是电蛇乱窜,脑浆四溅。 金鳞怪蟒抖落了满身碎肉血浆,正是打蛇随棍上,它将长身窜出一绕,就缠住了银甲骑士的矛枪,蟒首昂起,森森利齿直奔骑士的咽喉咬去。 这银甲骑士也是变招利落,他想也不想,将胳膊猛力一挥,连带长枪与金蟒,一齐朝孟坤投掷了过去。但被金鳞怪蟒缠住了矛枪,这一掷哪里还有什么力道可言?孟坤只轻轻一探手,就把银甲骑士的矛枪接到了掌中,那长枪拈在青铜巨手指间,好似细细的铁筷一根,供奉阁大当家耍了个枪花,掉头杀向其他赤胡异士。 银甲骑士抽出随身的宝石战刀,刚要催马去追,可他忽听耳边有利刃破风之声传来。急以眼角余光一瞥,但见有道寒光斜穿出来,狠狠的抹向他的颈侧。 盔甲束身不便,再想挥刀格挡已是来不及。这银甲骑士“嘿”的一声,在飞马上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整个人后仰出去,背脊贴住马臀,堪堪躲过了这割喉的一剑。 只看那位先前与赤胡异士一战负伤的使剑女修林师姐,脚踩霞光飘然而至。她面罩寒霜,一言不发,眼见自己一剑落空,抬芊芊玉指一勾,那剑光轻灵如雀,翩然划了个圈子兜回,凭空一分为二,转朝银甲骑士胯下飞马的两支白羽翼斩去。 银甲骑士毫不畏惧,他翻手从背后掣出一面小巧的刃边银圆盾,双腿紧紧一夹马腹,就要朝冷面女修冲去。可这位林师姐身边又显出数道人影,正是那些供奉阁执事弟子齐来助拳,他们人人作诀施法,一大片宝光雷火骤起,尽朝这位银甲骑士轰然砸落。 这会儿工夫,孟坤又将一个胡夷异士打得吐血坠地,他把一双青铜巨拳高高抡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挟着百道玉虚紫雷,朝那高台督战车凌空捶了下去。耳听得“嗷”的一声兽吼,自那战车上忽然站立起来一道高达三四十丈的白熊虚影,一只刚毛浓重的硕大熊掌抬起,朝孟坤落下的身形托去。 这边斗得是如火如荼,那边孤身拦在落雁口城墙前的俞和,与那十二骑甫一交手,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瞧这一队白甲的骑兵。 俞和喊完了那一段他信口胡诹的开场白,可对面冲锋过来的一十二骑兵根本就是充耳不闻,仿佛在人家眼里,就只有落雁口那一道高大的城墙,全然没看见拦在面前的俞和。 这十二位骑兵全都顶着厚实的白铁头盔,他们的面甲上有一道十字形的缝隙,恰好可以透气视物。俞和看不见这些骑士们脸上的表情,只有二十四道锐利的目光,从面甲缝隙中透射来,而那生硬的钢铁面甲,也让人觉得这些骑士坚不可摧。 十二位白甲骑兵冲到俞和面前四丈,同时倾伏上身,平平举起手中的长枪,用枪尖对准了俞和的胸口。十二个人提枪瞄准的动作,整齐得好像是由同一人做出来的,钢铁枪尖上闪烁着白蒙蒙的光华,也不知加持了何种胡夷奇术。 俞和把身子一旋,用脚尖挑起了一大片黄沙,朝这十二位骑兵迎面撒去,想要蒙其双目,乱其阵法,抑其气势。可这十二骑连人带马,都被一幢白蒙蒙的奇光守护着,砂砾根本不能及身,枪尖穿透沙尘,逼到了俞和胸前一丈。 “这蛮子,还练有罡劲护身么?!”俞和撇了撇嘴,双手朝前一甩,十二道无形剑炁破虚而出,例不虚发的斩在一十二条长枪上。 十二声金铁交鸣犹如一响。可俞和却不仅仅是听到了十二声金铁相击之声,他耳边更是响起了十二道洪钟大吕之音,宛如有十二口铜铁大钟悬在他的头顶上方,正被同时大力敲响。 两耳生疼,眼前金星乱冒,胸中真炁絮乱。在迷迷糊糊的一刹那之间,俞和恍然觉得有什么沉重之极的物事直朝他的面门撞来。情急之下,他气沉涌泉,举起双臂交叠在头顶,猛力向外顶了出去。 又是“砰”的一声,俞和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似乎撞碎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一股凶猛的刚劲袭来,可脚下的细软沙土却不着力,结果他的身子被生生推得倒退了近十丈,双脚在沙地上犁出两行深深的沟渠。 吸气定神,压下翻腾的气血,俞和抬眼再看。他方才站立之处,有一面残破的十字纹盾牌半掩在沙土当中,而那十二骑拨转马头,兜了个小圈子,又一次挺枪朝自己冲锋过来。 “爷爷信了你的邪!”俞和抖了抖胳膊,两仪离合元磁剑丸落入掌心。他把双掌当胸抱圆一圈,一黑一白两道剑光首尾相连,结成太极阴阳双鱼图形,对着再次冲刺过来十二位白甲骑兵推掌打出。 一十二条长枪不偏不倚的刺中了两仪剑轮,有十二点耀人两目的白光,自枪尖上绽放出来,死死抵住了飞旋的剑轮。那十二位骑兵胯下战马长嘶,立起了前蹄,他们身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知多少赤胡骑兵被吹得人仰马翻。 俞和长啸一声,真元再催,双掌使力一压,剑鸣声大作,眼看那两仪剑轮猛地涨大了一圈,又朝前推进了数尺。 一十二匹战马连连后退,忽听居中的白甲骑士仰天大吼,天光骤然一亮,从穹窿云顶上垂下一柱白光,直落到了这位骑士身上,映的他周身白甲与黄金十字纹鲜明无比,闪闪发光。这位骑士吼完,其余十一位骑士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全都朝天怒吼。又是十一道奇异的光柱落下,俞和眼见这些白甲骑士的周身气机节节攀升,在他们头顶上方,居然浮现出一轮巴掌大小的金光异相,脑后展开一对小小的纯白色光翼,看起来委实不凡。 十二位白甲骑兵显出异状,立时是气势大盛。他们同时将战马朝前一催,十二条长枪上白光闪耀,枪尖挺刺而出,竟把俞和两仪剑轮悍然击碎。十二骑蹄声隆隆,又一次向俞和与他背后的落雁口雄关发动了冲锋。 “玩命是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十二条性命够不够玩!” 温吞的性光慧剑融入了藏于念海深处的九色奇剑,俞和那“水中金”的命格,算是终于露出的其峥嵘激扬的一面。再加上六角经台与长生白莲的有意纵容,故而那颗“四九道心魔种”依旧在隐隐作祟。此时俞和身上腾地冒出一股烈烈杀机,双眸中有血光寒芒暴射。 只见两仪离合元磁剑丸拢回身边,俞和双手一引,头顶上结出一片五色雷云,有先天五行雷煞,在稠密如浆的云气中翻翻滚滚。 远处的卫行戈心有所感,抽空扭头一望,脱口大赞道:“好师弟,果然厉害!可叹愚兄身负紫微道统,天命司掌五雷,但论及一口内五行真炁,竟还及不上我家师弟来得精纯浩正!” 赞罢卫行戈也是鼓动五内雷炁,一拳把那九尺黑汉轰得倒飞出去数丈,仿佛是这卫老魔是心中颇有不平,要拿着对手来撒气一般。 俞和五色雷云一动,那些白甲骑兵也隐隐看得出厉害,他们十二人勒住了缰绳,一齐举枪指天,口中喃喃念诵着意义不明的咒文。只见他们身上的白光也是越来越盛,许多周围的赤胡骑兵不顾身在战场,纷纷翻身下马,朝这十二骑匍匐膜拜。 眼看着俞和与那十二位白甲骑士都要施展出惊天动地的一击;供奉阁大执事孟坤的青铜巨拳与那白熊虚影的托天巨手行将拳掌相交;卫行戈等人与飞天巨兽和九尺黑汉也斗到了紧要关头;忽然城头箭塔上的修罗上人拔身一纵,连人带椅冲天而起。 “落雁口战事紧迫,我西北道魔两宗高人尽来驰援,当真是一场盛事!”这头一句话,罗修上人是鼓荡真元吐字发声,让在场的每一位修士都听得真真切切。可他的后半句话,却只在卫行戈耳边悄然响起,“法王若是继续戏耍下去,等那抢功劳之人尽都到了,可是不会魔门留下什么好处!” 第二百九十章 剑斩龙,沙吃人 卫老魔闻言,脸上神色骤变。 他两手当胸一错,掌心中有奇光吞吐,掌势如排山倒海,罡煞席卷云空,数息间连打九九八十一道五雷大手印,将那九尺黑汉逼到百丈开外。脚底下滚滚魔云生出,卫行戈提气一纵,便飞回了罗修上人的身边。 罗修上人不等卫行戈出声发问,接口传音道:“昆仑、终南两宗的人已到了三百里之外,我且助你一臂之力,速速将这条飞虫斩落于此!” “有劳前辈!”卫行戈拱手抱拳,足下魔火黑云展开,托住了罗修上人的木轮椅,直朝那头域外飞天巨兽飞去。 那九尺黑汉遭卫行戈突施重手,打得哇哇怪叫。他本欲翻身再战,可眼看卫行戈将他弃在一边不顾,却陪着一个白发老头儿驾云冲向了自家异兽。九尺黑汉眼珠一转,心中自然猜到了这是有何意图。 只见这壮硕黑汉含住右手二指,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那头飞天异兽登时大吼一声,遥遥应和。九尺黑汉凭空一拧身,背上肉翅鼓风,朝巨兽疾飞而去。而那巨兽猛地张口喷出一团灼热火云,两支遮天翅膀搅动暴风,逼开了正与它纠缠不休的修士,也朝黑汉这边俯冲过来。 马啸马真人与一众魔宗修士望见卫老魔与罗修上人杀气腾腾的冲了过来,人人迟疑了一下,接着就纷纷抽身避开。程伦虽然心有不甘,但既然连马啸大执事都不愿趟这浑水,他也明白此时不宜逞强,还当自保为上。飞天夜叉七杀掠过那巨兽的背脊,抄起阿修罗法尸破军,身化一道黑烟,飞回了程伦的身边。马啸真人看程伦脸色惨白,真元亏虚,翻手抛来一丸回气的灵丹。可程伦接过丹药,脸上却露出了古怪之极的神色,他盯着丹药瞅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敢吞下,闹得马真人在一旁大惑不解。 且说那九尺黑汉与域外异兽重聚在一起,黑汉手扶巨兽的额前尖角落定身形,他两支脚踝竟然埋入了巨兽头顶的皮肉之中,似乎这一人一兽已将血脉贯通,身躯合二为一。飞天巨兽凶威大涨,两只巨眼中奇光爆射,口中重又溢出熊熊火光来。 卫行戈与罗修上人踏云而立,两位高人与对面这一人一兽之间,相隔着近百丈之远。 只见罗修上人慢条斯理的一翻腕,从那木轮椅的扶手中,扯出了一条狭长的二尺薄铁片,他用右手食中二指拈住铁片一端,另一端则遥指向前,摆了个仙人指路的起手式。周围有不少修士想看清那平平无奇的薄铁片究竟有何玄虚,但只要是修为稍弱的人将目光一落到那薄铁片之上,顿时觉得双目如遭刀绞,耳边响起万鬼恸哭之声,两行血泪顺着眼皮缝隙,止不住的流淌出来。 而卫行戈断喝一声,身边显出无穷无尽的祥光瑞气。立在他身后的北极中天紫微大帝法相朝他头顶天门一降,那象征着一方神帝威严的青天厚土团云紫绶九章法服、十二行珠冠冕旒、星宿经纬玉笏等物便落在了卫行戈的身上。再看卫老魔气势大变,竟真如一尊万古不朽睥睨众生的神仙帝王降临到凡尘之间。在他腰间盘着一条金龙,龙爪中捧着一口四尺长剑,卫行戈抬手一掣,将那长剑握入掌中,只见剑锋上毕集周天星光,有万千元炁流溢,正是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证道之剑:万星万炁衡天剑。 马啸把袍袖一甩,祭出一道狂风,卷起身边群修又挪远了数十丈。对面那头域外巨兽昂首怒吼,猛然间收拢肉翅,把硕大如肉囊的肚腹一鼓,张口又是一道烈焰洪流喷出。这一口滔天火焰,恐怕是倾尽了一人一兽的浑身精力,流火冲出兽口十丈,竟然由赤红色转为青白色,那无法言述的极热,烤的虚空欲焚。 可罗修上人与卫行戈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提起右手,引薄铁片与神帝仙剑挥出,直朝扑面而来的大火一剑劈下! “呛”的两声惊天剑鸣响起,有一道白森森的十丈寒光,和一道星光璀璨的十丈明河应势而出。那看似能将天地万物烧成飞灰的烈焰洪流,遭这两道绝世剑光一绞,竟然像是一匹青绸,被巧手布匠运剪裁过,纷纷扬扬的散成了无数细条。 支离破碎的飞火流焰恍若漫天乱霞。可两道剑光去势分毫不减,飞到那头域外巨兽胸前,凛凛寒光与浩瀚明河左右一分一合,真形似一口剪刀平平铡过。 在所有人摈住呼吸的注视之下,那头体如山峰般大的飞天巨兽发出凄然哀嚎,它两支肉翅颓然一颤,从其脖颈之下起,划过翅根肋侧,直到后肢与臀尾相接之处,突然有黑鳞片片断落,皮膜翻卷开裂,涌出一条粗大的血线。紧接着那兽躯的整个下半片径直断落下去,轰然砸在了高台督战车侧面几十步之外。看那两支肉翅又无力的扇动了一下,巨兽的上半截身子也跟着从空中栽了下去,一头撞入沙土之中,扬起漫天黄尘。 猩红色的血浆如滔滔洪水,从两堆残尸中汹涌而出,大堆大堆的脏器流了一地,腥臭味夹杂着一股奇异香气弥散开来。那垂死的巨兽兀自昂起了脖颈,朝天空发出凄厉的嘶吼声,隐约约从西北边天际尽头,竟传来了数声一模一样的兽吼声,似乎是有藏于遥远陆地彼端的同族异兽,正在哀悼亲嗣的殒亡。 慑人心魄的吼声持续了足有半柱香光景,待这巨兽通身血液流干,那硕大的眼瞳才终于光华尽黯,粗如殿柱的脖颈一垂,命丧落雁口关前。 域外异兽一命呜呼,死得凄惨无比,那与巨兽血脉相系的九尺黑汉也是七窍流血,双目紧闭,好似生机绝灭。 正朝落雁口城墙拼死冲击的赤胡兵卒全都呆滞住了,他们即不管头顶纷飞的箭雨,也不理会面前大雍守军挥来的刀斧,个个转向西北方,瞪着巨兽陨落之处,口中喃喃的呓语着。没有一个赤胡蛮人肯相信眼前这一切的发生,那被敬若神灵一般的飞天巨兽,胡夷之国最坚韧、最强大的至高力量化身之一,大地与天空的荣耀守护者,居然被两个小小的东方人开膛破肚,活生生劈了两片血肉模糊的残尸? 这传奇巨兽的殒落,令无畏厮杀的勇气从赤胡士兵们身上迅速消散。他们的脸上布满了不信、惊诧、恐慌、畏惧和绝望的表情,浑然忘记了举起手中的刀盾,也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敌人。 可大雍守军这边,却顿时是气势鼎盛!就连那噩梦般的巨兽都能一举斩杀,落雁口守关兵卒们深深相信,这些腾云驾雾仙师就是陆地上的神仙,他们有开天辟地的神通手段,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无坚不摧! 口中高喊着“仙师威武”,大雍兵卒们疯狂挥动起手中的兵器,将城墙上呆若木鸡的赤胡人一一打杀。只在转眼之间,十二座箭塔碉楼尽数收复,所有的机关云梯全被掀翻。大将军周老三双目充血,吼破了喉咙,雄关城门缓缓推开,气势如虹的大雍铁甲骑兵策马冲出。蹄声如雷,长枪如林,两万铁骑扬眉吐气,肆意收割着胡夷蛮人的性命。 “啧,看来还是我的手脚太慢!”俞和听到身后马蹄声、厮杀声渐近,他把眉头一皱,头顶上方的五色云气激荡,召出上百道五行神雷齐发。 话说俞和在落雁口城墙前独斗那一十二位白甲骑士,他本以为祭出了先天五行神雷,就能在反手之间将这些古怪的赤胡骑士劈成焦炭。但两边蓄势再战,俞和却发觉自己的先天五行神雷,落在那一十二位白甲骑士身上,并非是如他想象的那般攻无不克。 那十二位白甲骑士身边,似乎有一重颇为不凡的护体神光。先天五行神雷炸起团团雷火,虽然能震退那些骑士,但很重创他们裹在铠甲下面的身躯。而且即便是俞和对准其中一位骑士五雷齐发,震得这人吐血倒退,其他白甲骑士望见战友受难,便会拨转马头疾驰而来,伸手抛出一片白蒙蒙的奇光相助。那位受伤的骑士只消身受三五道白光罩体,立时就会生龙活虎的重新振作,仿佛根本没受过伤创一般。 借着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俞和展开了玄妙的陆地腾挪步法,身如游鱼,神出鬼没。那一十二位骑士以长枪纵横挥刺,却完全沾不到他的一片衣角,但俞和偏偏也对这些白甲骑士无可奈何。两边一团乱斗,打得热闹非凡,可其实却是彼此相持不下。 直到那头飞天巨兽被罗修上人与卫行戈联手一击斩杀,残尸自天上坠落,震得沙地颤动,俞和这才灵机一动,想出了个法子。 他运出一丝藏于脾脏中的先天五方五行土炁,再以这丝先天真炁祭出了偷学自终南仙宗邵人杰的“太乙金光十八禁”,借足尖点地之时,暗暗翻手一拍,将结成的禁符打入了脚下的沙土中,然后纵身一跃,御气渡虚,窜上十丈来高的天空。 那一十二位白甲骑士虽然脑后皆有一对小小的光翼展开,但却不能飞上天空,十二骑在地上结成一圈圆阵,骑士们摘下手弩,要朝俞和放箭。 俞和嘿嘿一笑,屈指掐厚土决,朝地上一点,口中喝道:“着!” 未等一十二位白甲骑士射出弩箭,他们脚下突然冒出一层黄烟荡漾,那原本可行车马无虞的沙地,竟然瞬间变作了全不受力承重的流沙。十二匹战马身子歪斜,骑兵们赶紧催马发足,想逃散开来。可俞和以先天五方五行土炁施展的终南镇派宝术等神妙?这一道禁符入地,周遭十丈尽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泽,而且这片流沙比大漠中的寻常流沙地更加可怕,那下陷之速奇快无比,委实教人一旦中招,若不能肋生双翼,就只能闭目待死。 一十二位白甲骑士还在奋力挣扎,有人甩开了身上的白铁重甲,弃下枪盾战马,手脚并挥,想游出流沙泽。可俞和冷笑一声,凌空向下发掌,拍出庞然罡力。那些骑兵遭他当头重击,下陷更快,只短短两三息之间,就只剩下双肩和头颅犹能露在沙地之上。 “方才也是被一股子热血冲昏了头脑,放着如此便利的手段不用,却去跟这些铁皮罐子搏命厮杀,煞是费了一番周折,当真可笑。”眼见胜券在握,俞和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口中自嘲不迭。 “什么便利手段,不过是旁门小术,歪打正着!”罗修上人的喝斥声,在俞和的耳边猛然响起,惊得他一缩脖子。只听那罗修上人厉声骂道:“上古剑修不问神通,但凭一剑破万法!区区蛮夷的护身法术,你就不能以剑破之?你那一招叠剑聚力之术哪里去了?就只会在老夫面前卖弄的么?” 叠剑聚力之术?俞和心思一转,登时明白罗修上人所指,是他那学自仙人幻象的一招莫名剑法。一点明悟如电,骤然扫过识海,辟开昏蒙。俞和又是用力一拍自己的后脑,跺脚道:“怎的忘了这招?一剑不得破甲,那便将百剑化入一剑刺出,任他守御再强,也定能一击即溃!” 俞和摇头自省道:“我这一身所学实在是驳杂,以致于常常窥不见克敌制胜的法门,争斗起来事倍功半。看来今后不但要落力苦修心性静定的功夫,使得临敌时心如冰清,不至于念头纷乱,还得闭关细细梳理胸中所学,悟其属相真髓,融会贯通才好。” “还在哪里发什么呆!找死么?”罗修上人又是一声断喝破空而来,炸雷似的响彻俞和的脑海。 正冥思自省的俞和突然惊醒,却猛觉有一道沉凝如山的浩大气机当头落下,他仓促之间无暇抬头细看,只竭力拧腰腾身,堪堪闪出了数丈之远。 “轰隆”的一声巨响,只见一方青光流溢的玄石砚台从天而降,其长宽方圆约有十丈,厚达三丈,石砚面上莹润如玉,雕满了太极八卦图形。这方砚台法器差之毫厘的擦过俞和的袍角,挟千钧之力砸在那片流沙泽上,巨力深入地底,震得周遭沙土翻滚如浪。看此刚猛声势,恐怕埋在流沙下面的一十二位白甲骑士想必是凶多吉少。 转头去看那落雁口雄关之上的天空,有仙光万丈,瑞彩千条,一大片庆云徐徐飞来,云头上站着十余位高冠广袖的有道真修。 当先并肩而立的两位道人遍体流光溢彩,映耀得天云之上异相连连,不知是有什么奇宝傍身。其中一人施施然拱手作揖,朗声笑道:“终南青言子、昆仑苍溟子等来迟一步,还祈孟师兄、马师兄海涵则个!可惜没见着孟师兄、马师兄施展绝世神通,斩杀域外奇兽,贫道憾甚,憾甚!诸位道友杀敌辛劳,暂且安心歇息就是,贫道与苍溟师弟受师门上尊法谕,携终南、昆仑镇派重宝前来襄助,保管叫那些胡夷蛮子尽数葬身大漠!” 在场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当中,终南、昆仑两宗弟子一齐面露惊喜,朝向庆云大礼参拜。程伦抱臂而立,面无表情。 罗修上人嫌恶的阖起了眼皮,耳听见卫行戈毫不客气的啐了一口气,冷森森的骂道:“呸!摆明了是来捡便宜,还在那里装腔作势,你等‘正道高人’羞也不羞?” 第二百九十一章 炼妖壶,昆仑镜 只见那傲立在庆云之上的终南仙宗青言真人挥手一招,落在俞和身边的玄石宝砚拔地而起,化作一道乌光,投去了青言真人的大袖之中。俞和再朝那流沙泽细细一看,有一股股的血水如地泉外溢一般,从沙土下边慢慢的冒了出来,亦有丝丝白光氤氲散入虚空。可想那十二位身陷流沙的白甲骑士,果然是被青言子以砚台法宝当头一镇之下,尽数化作沙漠地下的团团肉糜,一命呼呜。 俞和倒不计较什么战绩功德,但方才青言真人出手之前,既没有发声示警,也没有一丝一毫要回避俞和的意思,若非是罗修上人传音过来提点,这时的俞和,也会被那方千钧宝砚砸得九死一生。 心里无端端的,对这位终南仙宗的九转高道生出了几分恶感,回应着俞和的念头,那双两仪离合元磁剑丸轻轻颤鸣,似乎变作一对饥渴的毒蛇,盯住了青言真人的咽喉血络。 大雍守军这边有西北炼气士高手纷纷来援,而挥军攻城的胡人那边是域外飞天巨兽惨死,九尺黑汉生死不知,数位赤胡异士葬身黄沙,连十二位白甲骑士都尸骨难寻。这一番此涨彼消之下,落雁口雄关前的局势峰回路转,高台督战车上的摧战鼓声戛然而止,示令大军撤退的号角响了起来。 那与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孟坤正打得难解难分的白熊虚影,看似也战意尽怯,不愿再争斗下去。它提起两支熊掌当空重重一拍,激得罡流翻卷,将孟坤生生逼退。这白熊虚影向下一伏,硕大的身躯将高台督战车团团罩住,想来是要设法护着剩下的赤胡异士逃离此地了。 有几道黑影从高台督战车上飞身窜出,迅捷的爬上了半掩在沙土中的巨兽头颅。看他们拿出锯齿剔骨短刀,奋力劈砍巨兽的头皮,就知道这些人是想要把那位半死不活的九尺黑汉从巨兽头顶中央挖出来,好带回赤胡大营救其性命。 云头上青言真人见状,把眉头一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忽然双手抱拳,朝天俯身一拜,口中呼道:“恭请宝贝显身!” 就看一道九色奇光从他肩后升起,在其头顶略一盘旋,直超向那巨兽尸身飞去。 “不要脸的牛鼻子,本尊口里的肉你也敢抢?”卫行戈眼看青言真人作法,顿时是双眉倒竖,虎目圆睁。他抡起万星万炁衡天剑,翻手一剑劈下,耳听得“嗤啦”一声,十丈明河破空而出,在半道儿上截住了青言真人祭出的九色奇光。 可青言真人不慌不忙,口中冷笑道:“螳臂当车,委实可笑!” 只见那道九色奇光与万星万炁衡天剑的剑气一交,登时把十丈明河撞得支离破碎,散成漫天星芒。 卫行戈身形剧震,脸上有片红潮掠过。他闷哼一声,附在身上的北极中天紫微太皇大帝法相瞬间隐没。罗修上人急忙伸出手臂,抄住了卫老魔的臂弯,可老剑仙脸上亦是闪过一道青气,座下的木轮椅发出“咯吱”一声裂响。 俞和大吃一惊,青言真人那道九色奇光究竟是何重宝,居然只是轻轻一击,却让卫老魔和罗修上人都吃了个暗亏? 眼见九色奇光撞散了明河剑气,其势分毫不减,翩然飞到那巨兽残尸之上,当空一转,显出了法器真形。 这件法器一显形,但凡是在场的道魔修士,人人惊呼出声。 那是一尊通体作青碧色的奇形器皿,高约五尺,上半截形如四方宝塔,分作三层,各有檐有窗,尖顶上雕成虎踞盘龙钮。下半截好似方鼎,却无有鼎足,四面雕满了乾坤百兽百禽的图样,尽都栩栩如生。这法器好似一件新出土的古玩,上面锈迹斑驳,当真是外貌不扬,若非它方才一击震碎卫行戈的破空剑炁,证其绝世威能,否则显出真形来教无有见识的人看了,真会以为它是一件粗制滥造的下品法器。 但俞和饱读经卷,一看此宝显形,登时脱口直呼出其真名:“终南先天至宝,九黎炼妖壶!” 西北修士谁人不知这件镇压终南仙宗气运万万年的先天至宝?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程伦都面露骇然,他偷偷缩到了马啸真人身后,手中作决,急急忙忙的将一对伏魔法尸收回到金镶玉令牌之中,似乎生怕它们被炼妖壶当作不死尸妖给收了去。 这先天至宝放出九色光幢,罩住了那域外巨兽身陨之处。满地血浆化作道道赤烟,飞入炼妖壶之中,如有山峰般大的两片巨兽尸骨,也缓缓的从沙土中浮起,扯向天空。 要知道先天至宝炼妖壶,那可是能炼化寰宇万物的无上宝器,只要是两仪五行之属,尽都可被此宝炼本还原,化作元炁一团。而且壶中大有乾坤,可演化出无穷无尽的小洞天境,妖邪之物一旦被此壶收入,那是永不能脱身而出,若不想被先天炼魔真火烧得形神俱灭,就只有散尽一身邪祟,在壶中洞天里老老实实的听凭先天器灵摆布,赎还罪孽。 正在巨兽头顶拉扯九尺黑汉的几个赤胡异士,身被炼妖壶的九色宝光罩定,根本无可抗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向头顶的青碧铜壶慢慢飞去。其中有两位赤胡异士还想拼死挣脱,可他们念头一动,青言子立时心有所感,手掐法决遥遥一指,那两人“砰”地炸成一团血雾,顷刻间被炼妖壶吸得涓滴不剩。 一丝精纯的元炁反哺回来,终南青言子飘飘欲仙,周身气势大涨。他再引法决,欲将其余几个赤胡异士尽数抹杀。 但就在这时,那高台督战车上的虚空,突然出现了一种无法言述的奇妙变化,似乎是有人在远方施展了不可思议的神通法术,将那片空间生生撕开了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缝隙。 有两条高大的“人影”,从那虚空缝隙中一步迈了出来,这两人带着一身毫不掩饰的澎湃力量降临于此,竟令周围十里地界的天地元炁,骤然间变得狂暴不堪。 天上生出无穷无尽的铅灰色阴云,层层叠叠的向地面压迫过来,浓密的云气翻翻滚滚,其中酝酿着恐怖的雷霆。呼啸的风暴横扫大漠,卷起不可计数的砂砾,在空中疾驰,彰显着充斥天地的怒气。人们会觉得这落雁口关前依旧是阳光明媚的样子,但天空却是乌云盖顶的,根本望不见云上的日轮,大地也是一片灰蒙,那照亮寰宇的熠熠光亮全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如此一幅明暗混淆不清的异相,当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俞和运足目力去细看那两个破虚而来的怪人,左边一人身高七尺,上半身为人,前额两侧生有一对硕大雄壮的鹿叉犄角,下半身却是一匹披覆长毛的麋鹿躯体。他两手手臂奇长,站立时几乎可以触着脚踝,那一对小臂上裹着青翠的细藤和厚实的木质鳞片。这人周身肌肤作淡青色,可垂到胸前的卷曲长发却是碧绿色的,双目无瞳,却有丝丝莹光溢出。 昨夜偷袭赤胡前营的程伦、俞和、召南子三人皆把眉头一皱,看这个怪人的上半身形貌,分明就是曾以古怪水井为媒,将元神投影过来的赤胡半神高手。只是昨晚他的神念化身还是四肢俱全的人形,可如今真身前来,却成了半人半兽。 但若说左边这位还算是一具血肉之躯,右边的那位却赫然是一团熊熊燃烧的人形烈焰。浓稠而炽热的火浆组成了他的八尺身躯,只在其颜面、胸前、双肩双臂之上,覆盖了暗红色的岩石铠甲。他脸上的岩石面罩雕刻得分外狰狞,看起来像是一张远古魔神的脸孔,从眼部的菱形孔洞中,露出一双放射着灼灼青火的眸子。这火焰人形手中提着一柄红光四射的长柄尖刺战锤,四四方方的锤头几乎与他的躯干差不多大小。俞和的眼神一落到这柄锤子上,立时觉得双目炙烫,周身发汗。 “胡夷之地半神高手!还是两个?”在场的西北修士们发出一片惊呼声。凉州府供奉阁的马啸真人收起撒豆成兵之术,祭出遁光,卷着一众执事弟子抽身就走。 那尊火焰人形挟着万道流焰拔身而起,一挥手中的巨锤,照准了半空中的先天至宝炼妖壶就是一锤砸下。 耳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当场就像是有无数的烟花同时炸开,漫天都是横飞的光焰, 待得火光散去,再看那终南至宝九黎炼妖壶,已被这火焰人形一锤打退了数丈之远。九色光幢消弭,那些被炼妖壶摄住的胡夷异士和两片巨兽残尸,重又坠到了沙土之中。 虽然先天至宝遭此凶蛮无匹的一击,本身无有分毫折损,但庆云上的青言子却是周身气血翻滚,脚底下退了半步。 “胡夷蛮子作死,居然胆敢亵渎我九州无上至宝的威严!” 青言子此番携镇门至宝而来,满打满算是要借炼妖壶大展神威,一手镇压赤胡蛮子。可他还未好生露一露脸,却在几万人众目睽睽之下,被那火焰怪人硬生生的打散了神壶宝光,他登时觉得颜面扫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只见这终南青言子眉毛倒竖,一脸煞气,他手上法决连变,还朝身边的昆仑真人大吼一声:“苍溟师弟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师兄力有不逮,贫道自当助你一臂之力!”那昆仑仙宗的苍溟真人微微一笑,施施然踏了一步上前,拿腔作势将大袖一摆,扶正头冠,手掐法决朗声喝道:“弟子恭请昆仑上宝!” 第二百九十二章 雄关摧,胡人逃 只见一道神光从昆仑苍溟子的天门冲出,化作一面金光流溢的圆镜,浮在了苍溟子的头顶上方三尺。这面圆镜,镜面也就巴掌般大,仙华内蕴,诸妙不显。镜子背后浮雕着太乙玄文,镜面周围有一圈形式奇古的云纹金饰,镜子下方垂落一束九彩璎珞,璎珞中间穿有一片铜钱大小的八卦铁牌。 一众西北道魔修士见到此境,立时又是惊呼连连,许多人举袖掩口,几乎不敢再信自己眼中所见。 这苍溟真人祭出的宝镜,竟然也是一件威名赫赫的先天至宝,名唤“昆仑镜”,相传其乃是西王母的证道之宝,具有沟通天人两界,破碎虚空的无上神力。昆仑镜与炼妖壶齐名,俱是上古十大先天至宝之属,虽然终南仙宗的炼妖壶排名第四,而昆仑仙宗的昆仑镜排名第九,但两件至宝所具的威能各有千秋,又都是一方上古大派镇压气运之物,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谁高谁低。不过昆仑镜乃是由西王母亲手赐下,专门留给昆仑仙宗一脉镇压气运的重宝,而九黎炼妖壶却是终南先人从山中地肺的前古遗迹里发掘所得,这传承下来的御宝真诀实有圆缺之分,故而终南仙宗的炼妖壶实未必能压过昆仑镜一头。 连冷眼旁观的卫行戈与罗修上人都不禁念头翻转,满脸凝重。 这终南、昆仑两宗是何用意?居然各派门中九转高人,将镇山重宝带了出来。区区外夷来犯,却如此大动干戈,莫非是要在击溃赤胡蛮子之后,趁着气势鼎盛,一举攻向西北魔宗天山总舵么? 卫老魔暗暗发出传讯玉符,将所见之事急报西北魔宗上尊。而罗修上人亦隔空传音,让俞和远远避开,莫要被先天至宝之威所波及。 俞和自然知机,他纵身飞上落雁口城墙,悄然站到了杜半山的身边。杜半山一看俞和靠过来,也猜得到他的用意,半山师兄侧头低声道:“小俞子莫要担忧,先天至宝通灵,本门师长修为深湛,自有分寸。” 再看那昆仑镜当空一转,镜面中瞬息间闪过天地人三界众生万相。苍溟真人法咒颂毕,伸指朝前点去,一道玄黄奇光自镜面中飞出,却不照向火焰怪人,而是对准那个半人半兽的胡夷绝顶高人隔空射去。 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遭昆仑镜宝光迎面一照,顿时是急退数丈,举手掩面。密密麻麻的乌藤好似破土怪蟒一般的从沙地中冲出,瞬间结成一堵高达三十余丈的藤壁,挡住了昆仑镜之光。 可玄黄镜光在藤壁上只来回一扫,那犹如万千条活蟒般拥挤蠕动的粗壮乌藤,就好似突然生机断绝,尽数化成了一片枯木。然后须臾间时光急逝,藤壁仿佛经历了万万年的风沙侵蚀,整个变成了灰白色。只不到三息之后,那原本高大厚实的藤壁轰然朽散,碎木还未落地,已然化作粉尘,随风而去。 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又退了半步,接连三道藤壁在他身前拔地而起。可昆仑镜咄咄逼人,玄黄镜光照到何处,何处就立时化作枯萎死地。此番一攻一守,看似成了消耗战,但先天至宝之力无穷无尽,苍溟子不过是以些微真元神念导引罢了,他已是立于不败之地。而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须得护住高台督战车,只要再退出十余步,就会陷入退无可退的绝境。 这边昆仑苍溟子一出手便势如破竹,稳稳的将赤胡半神高手压在了下风。终南青言子见此情形,更是怒气勃发。他双手齐挥,炼妖壶凭空一转,涨到八尺高下,上半截的三层宝塔壶盖缓缓掀开,有万道九色奇光飞出,扑向那个正在无声呼号的火焰怪人。 自壶中倾泻而出的炼魔神光,往那火焰怪人身上一卷,登时将这位胡夷半神高手裹成了个硕大的茧子。青言子双手屈指成爪,好似在拖曳无形重物一般,死命的运劲朝怀里拉,那九色奇光扯着一团光茧,一尺一尺的朝炼妖壶中收去。 纷纷落回城头的供奉阁修士,再加庆云上的终南、昆仑两宗弟子,一齐高声呐喊助威。眼看赤胡大军如退潮一般的撤离城下,落雁口的大雍守军也把战鼓擂得震天动地,要为云头上的两位仙师鼓劲。 趁着两位半神高手与先天至宝斗法之时,那高台督战车上的赤胡异士却没闲着。又有几人悄悄摸了出来,与先前死里逃生的几个赤胡异士一起,奋力抢救巨兽头顶上的九尺黑汉。 各式各样的刀斧劈砍在巨兽头顶的鳞片皮肉上,可能是随着这头巨兽殒亡,浑身精华渐渐散去,那坚固的鳞片皮肉也不再是刀枪难伤。七八位赤胡异人挖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终于将那九尺黑汉的一双脚踝,从巨兽的头顶皮肉中拔了出来。 这九尺黑汉的肉身与巨兽头颅一分开,那两片硕大的残尸登时腾起团团玄火,顷刻烧的只余下两团黑色的骨屑,看得青言子心疼不已。 几个人扛起九尺巨汉,转身逃向了高台督战车。可叹其中殿后的三人一不留神,却被昆仑镜的神光照到,身子一僵,血肉化成白灰。等那九尺黑汉终于被抢回了督战车中,赤胡大军首领阿力什跳上车架,挥舞着长鞭调转马头,巨大战车开始缓缓的倒退。 程伦忍不住想去拣点便宜功劳,可凉州府供奉阁的孟、马两位大执事各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孟坤皱眉道:“胡人此战大势已去,你就莫要再出去惹是生非了。一则刀剑无眼,先天至宝威力奇大,你可别成了人家的祭宝之牲。二则你当人家赤胡国的半神高手就这么两个?万一你冲过去杀了几人,再惹出一位半神高手真身前来,我倒问你如何抵挡?” 程伦脸色一变,低头不语,老老实实的盘膝坐下调息。 高台督战车向后一动,表示着赤胡人不得不承认其攻打落雁口之举惨遭失败。可庆云上的青言子与苍溟子还在催动法决,势要拿两个胡夷半神高手立威,血祭雄关。 昆仑镜奇光灼灼,炼妖壶宝气翻卷,两边正相持不下时,城墙上的大雍守军突然发出阵阵惊呼。俞和探头一望,却见整幅城墙外壁,不知何时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乌藤,这些乌藤硬逾金铁,末梢尖锐如锥,藤条甩飞起来,深深的凿进了城墙的砖石之间,数以千计的藤条好似一群翻土的蚯蚓,竟大有将落雁口城墙拱塌之势。 就在俞和这一望之间,不远处已有一小片城墙倒了下去。几十根乌藤涌上墙头,将周围的大雍守军搅得血肉横飞。 “仙师快救我儿郎性命!”守关大将周老三抬头向天大吼呼救。 正打得顺风顺水的苍溟子低头一看,脸色骤变,心中暗骂:“好阴毒的蛮子,此兵败如山之际,居然还对凡俗中人偷施毒手!” “所有人速速撤离城墙,待贫道施法!”苍溟子抬手一指,他头顶上的昆仑镜翻转,将神光洒向爬满城墙的乌藤。 可那位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见昆仑镜的玄黄镜光甫一转走,他立马飞身而起,举起双手一招,那天上铅云中立时落下一根青蓝色的雷柱,轰然劈在炼妖壶的九色奇光之上。 青言子周身一颤,九色奇光依旧是岿然不动。可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挥手不停,接连召来了十余道雷柱。先天至宝自然不惧雷霆,可青言子操持法器的一缕神念却被连串怒雷劈得有些散乱。眼见那光茧忽大忽小,似乎困里面火焰怪人正与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里应外合,想要一举破茧而出。 耳听到“轰隆”的一声大响,俞和骤觉脚下发虚,身子坠下,他赶忙是御剑而起。低头去看,他所在的这片城墙也倾塌了下去,瓦砾堆中冲出无数的乌藤。单凭那昆仑镜的一道细细宝光,仓促之间根本扑杀不了蔓延数里的万千乌藤,落雁口雄关已然崩塌了近一半,许多凡俗兵卒没有死在赤胡大军的刀箭之下,却被残垣断壁生生埋葬。 “青言师兄速来助我!”苍溟子惶急的大声呼喊。一众供奉阁执事与终南、昆仑两宗的修士飞身而出,也开始奋力劈斩乌藤,挪移砖石,抢救伤兵。 听到苍溟子这么火急火燎的一喊,青言子急忙低头向下去看,落眼处触目惊心,令青言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青言子心神一动的刹那,那困住火焰怪人的光茧骤然涨到了五丈,有道道火光溢出,似乎里面的火焰怪人发出了全力一击,就要挣开炼妖壶的宝光束缚,脱身而出。 青言子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要摄回炼妖壶,去镇压那城墙上的乌藤,还是继续施法,将火焰怪人封入炼妖壶中。就在他心中挣扎,犹豫不觉之时,更多的火焰流焰出来,在光茧上方聚成了一团火云。 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忽然双手一圈,乌云重重压下,平地里狂风大作,扬起滚滚沙尘,将逃往西北方向的赤胡残兵和高台督战车尽数掩住。而这时青言子突觉手上一松,九色奇光将那大茧一下子摄入了炼妖壶中,三层宝塔壶盖砰然合拢,这件先天至宝自行飞回了青言子身边。 青言子没想到恰恰在这个紧要关头镇压住了那个火焰怪人,他大喜过望,手抚炼妖壶仰天长笑。可聚集在半空中的那团火云突然一缩,竟化作一颗巨大无匹的飞火流星,轰然撞向了半毁的落雁口城墙。 爆鸣声震得地动山摇,熊熊大火冲散了乌云,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不知多少大雍兵卒刹那间灰飞烟灭,被杜半山临危抢出的大将军周老三右腿化成了半截焦炭,人已昏死了过去,气若游丝。 整个落雁口雄关尽成火海焦土,就连那些乌藤都被烧成了碳条。 云头上的青言子与苍溟子万万没料到他们带着两件先天至宝前来,最后却还是落到这般田地。他二人恼羞成怒,气得睚眦尽裂,跳脚骂道:“赤胡暴徒,毁我雄关,贫道与尔等不共戴天!” 可再看那西北方向,已是人影渺渺。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掀起一场大风沙,竟把几万残兵尽数卷走,顷刻之间逃得不知所踪。空荡荡的大漠与黑烟滚滚的落雁口,像是在无情的嘲笑着九州修士们。 “不共戴天?道友此话可不宜乱说,冥冥天道自会计较。”卫行戈与罗修上人飘身而来,掠过庆云之时,卫老魔不咸不淡的调侃了一句。 “兀那魔头,你待怎地?”青言真人和苍溟真人转头怒目而视,炼妖壶与昆仑镜奇光大作,似乎要与卫行戈和罗修上人动手。 凉州府供奉阁的大执事孟坤与马啸赶紧纵身而来,他俩捧出道魔两宗的合议文书,在四人面前一展,指着上面终南、昆仑、西北魔宗等列位掌教上尊的真灵法印道:“四位道友息怒,如今驱夷卫道大局紧迫,我等万万不能自乱了阵脚。此有各宗合议金卷为证,胡夷不退,魔道两宗不起干戈。谁家若有违逆,西北群修皆可将其按叛道之罪合力斩杀,其宗主上尊也将身受四九天谴责罚!” 卫行戈哼了一声道:“卫某谨遵此番合议,方才关前一战,本座如何行事,有目共睹!怕只怕有些无耻小人阴奉阳违,居心叵测!” “魔头修得血口喷人!”青言子还想发作,孟坤与马啸急忙上前拖住,两位大执事在青言子耳边不停口的好言相劝。青言子眉头紧锁,咬牙切齿,目中寒光乱射,可他偷眼一瞄昆仑苍溟子,却见人家闭目平息,收起了一身煞气,站在边上不言不动。 青言子心思急转,他甩袍袖啐了一口,正色宏声道:“天道为证,三日之后必去反攻赤胡大漠土城,若不报落雁口之仇,不杀得蛮子血流成河,不将其逐出大漠,我青言子誓不回山!” 卫行戈拱手一揖,嘿嘿笑道:“道友好宏愿,好杀气,好魄力,卫某人拭目以待!” 第二百九十三章 空欢喜,东皇钟 起初谁也想不到,这落雁口雄关前的一场攻守大战,最后竟然引得西北道魔宗门的数位盖世高人合力出手,更有两件名震九州的无上至宝显身,在沙场之上一展神威,而胡夷之地最强大的“半神高手”也随之粉墨登场。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神通比斗之后,赤胡大军留下了一万多具焦臭的尸体,可镇守大漠咽喉要隘数百年的落雁口雄关,也被夷为了平地。 这场惨烈之战,终是以一个两败俱伤之局,在黄昏前落下了帷幕。 明面上,这番血战不过是因一个江湖女子和一个赤胡王储之间的孽缘而起,可唯有洞悉了其中隐情的道魔修士,才明白那胡夷之地的奇人异士们,为何会横跨千里荒漠而来,前仆后继的朝中土九州悍然进击。 倒是如今战火既起,那原本被俞和无意中搅动的因果漩涡,正将越来越多的人牵扯进去。这番血杀大劫之中,谁人会身死道消,谁人能功德圆满,又有谁人得以抽身而去笑看风云,冥冥中自有定数。 甚幸,那司马家四小姐司马雁藏身的兵营女眷驻地,并未遭到战火殃及。杜半山前去一探,将司马雁安然无恙的带了出来。可此时,司马文驰老先生与一众食客高手是人人衣衫褴褛,周身浴血,更有不少人肢体不全,那模样委实有些骇人。杜半山不愿自家师妹受了惊吓,便纵起遁光,将司马雁送回了昆仑仙宗宝境洞天,安置她在自己的草庐静室中昏睡。半山师兄吩咐过太乙堂的侍奉道童,须得好生照料司马雁,却绝不能让她出山。临走前还留下亲笔书信一封,言及大漠战事纷乱,教她千万不可擅离山门,安心静等自己归来相聚便是。 在落雁口的废墟之前,群修纷纷按落云头,聚在一处。只是卫行戈抱臂而立,冷眼旁观不语,而罗修上人也是闭目假寐,一声不发。 杜半山送司马雁回昆仑山久久未归,却令俞和有点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才好。他若是去与卫老魔和罗修上人为伍,那么必定会被道门修士当作魔门中人;若亮出墨玉指环,到凉州府供奉阁那边掺上一脚,可“京都供奉院掌印大执事”的身份,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左顾右盼之下,只有程伦算是搭过几句话,但看人家戒备的眼神,俞和还是识趣的独自走远,找了一处残壁角落,不声不响的盘膝坐下,免得惹人注目。 不过此时众人的目光焦点,却不在俞和身上。终南仙宗的精英弟子们团团围成了个圆圈,当中是仙霞缭绕的九黎炼妖壶,青言子踏罡步斗,手上法决变幻万千,他正施展炼妖壶的御宝真诀,要炼化那镇压在壶中的火焰怪人。 在场的所有人皆目光炯炯,一齐瞪视着终南仙宗的镇门法器,想亲睹这尊号称“妖魔禁狱”的先天至宝,是如何将一位赤胡半神高手炼成飞灰。 群修只见那青言真人手舞足蹈,煞有介事的打出道道法决,倒没人能看穿炼妖壶中究竟如何。转眼间过了足有一顿饭功夫,青言子依旧在跳大神似的掐诀施法,可炼妖壶浮在空中,却没有显出分毫异状。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闲言碎语传到终南弟子的耳中,终南弟子们顿时扭头朝说话之人怒目而视。这毕竟是有货真价实的先天至宝震慑当场,那窃窃私语的修士被人瞪了,也只能紧紧的闭起嘴巴,在心里嘀嘀咕咕。 可堵得住道门修士的嘴,却拦不住魔宗高手的奚落嘲讽。卫行戈倒是不再开口惹事,但眼见一片碧云从北边滚滚而来,有个阴阳怪气的老妇声音从云头飘下:“你家终南山的破铜壶子好大的名声!但在本座看来,这劳什子铜壶对付一些不成气候的精怪小妖确有几分灵验,可想拿人家胡夷之地的绝顶高手开刀,却是惹人发笑!” 终南仙宗的弟子听了此话,登时是勃然大怒。一时间罡气四射,宝光纵横,十几人的气势连成一片,直朝那头顶上的碧云冲去。 青言子右手握着支一尺二寸长的银毫松纹铁笔,左手虚托一方玄石宝砚,仰头喝道:“魔宗恶妇,你有胆再说一句试试?” 有九道人影脚踏各色奇光,从那碧云上一纵而出,当空翩然一转,便落到了卫行戈的身前。 声如其人,亦非其人。这九个魔宗修士为首的,果然是个女子,但却并非是个鹤发鸡皮的年迈老妇,而是一位身裹锦缎宫装的美艳少女。只见她发如乌云,在脑后挽起堆花髻,分出两缕青丝垂到鬓边。看其面相,也不过是双十年华的模样,一张脸描眉画目,煞是精心的装扮过,那对媚眼儿烟波如丝,顾盼生霞,如玉蒜的琼鼻之下,檀口如新摘的樱桃娇艳欲滴,左边嘴角之下点着一颗猩红色的朱砂痣,分外惹眼。 这魔宗女子的左右耳垂,各缀着一支茶杯口大小的镂花嵌金丝骨环,摇曳之间有丝缕金光流转。她的衣领敞开,露出白雪的颈子和柔美的锁骨,那半幅温润滑腻的胸膛,委实是惹人注目。再看她伸出水袖之外的一双素手,右手是芊芊柔荑,左手的五指上,却佩着五支鲜红指甲套,那甲套长达四寸,尖端锋利非常,想来若遭它一抓之下,必定是皮开肉绽。 虽然这位魔宗女子看似正值桃李年华,貌美如花,可她方才开口说话之时,却分明是个垂垂老妪的嘶哑嗓音。道门群修中,多有不认识此女的年轻修士,这些人眼望其婀娜多姿的身段,尽都目光迷离,可但凡深知此女赫赫凶名的耆宿高道,一看是她显身当场,登时脸上变色。 就连卫行戈都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魔宗女修似乎视如不见,却朝站在此女子身后的魔门修士们拱手一礼道:“原来是青荼先生与阴风窟七友。早年听闻诸位道友闭门苦修,许久不见,却是出关来此了。” 站在这美艳女修身后的八位魔宗修士纷纷抱拳,口呼“见过行戈法王”。其中一位黑袍修士瘦如骷髅,须发好似枯萎的乱草,一对眼珠尽作漆黑之色,通身隐隐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终南仙宗的青言真人与这个黑袍魔修青荼散人冷冷的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交错而过,竟擦出“嗤啦”一响。 而站在黑袍青荼散人身边的七位麻衣魔修,则个个身高不过四尺,加上皮条缠头,活脱脱形如半截树桩。这七人的面目生得极为神似,不留心细看就很难分辨彼此。他们都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意,与卫行戈见礼之后,就朝着一众道门修士挤眉弄眼,怪笑连连。 “卫哥哥好生薄情,与人家久别重逢,却也不过来亲近一番,可教泪珠儿都要滴下来了。”那魔宗女修略一颦眉,当真是风情万种,可惜她张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嘶哑浑浊,如同锯木一般渗人。这般诡异的情形,让原本被她美色所惑的道门修士们尽都浑身一颤,个个神色诡异,不寒而栗。 “挖心姥姥,魔尊上祖怎的会把你派了过来?”卫行戈嫌恶的一撇嘴,仿佛根本不愿与这魔宗女修四目相对。他扭过脸去,抱臂寒声道,“此驱夷卫道的大事,可容不得你肆意胡闹!” “瞧卫哥哥这话说的,大漠边塞,血雨将至。为何你行戈法王来得,本座便来不得?”那挖心姥姥娇嗔的剜了卫行戈一眼。她轻移莲步,扭动窈窕的腰肢,裙裾飘飘来到卫老魔身边,一支玉藕似的手臂,已然攀住了行戈法王的肩头。樱桃小口微微一张,喷出一口温热湿润的吹息,在卫行戈的颈边来回撩拨。耳听见挖心姥姥尖着嗓子,冤声说道,“人家可是有惹得卫哥哥你心中不喜了么?若卫哥哥不愿与彩衣在此地相会,那彩衣这便转回碧血谷,在暖宫中扫榻以待,卫哥哥你可莫要教人家独守空闺,望眼欲穿才好。” 口中说着暧昧不堪的言语,这挖心姥姥的左手如兰花一展,用尾指上的长甲在卫行戈的胡须之间轻轻的拨了拨,真如同男女调情一般。 卫行戈脸上煞气一闪,猛甩胳膊打落了挖心姥姥的手。他退开半步,沉声喝斥道:“休在此胡言乱语,乱我魔宗威严,成何体统?” 挖心姥姥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掩口哀声道:“卫哥哥好大的威风呢。你这响当当的魔宗巨枭,怎的却去学那道门的老牛鼻子一般讲话?不过彩衣便是对这样的卫哥哥情有独钟,心里可盼着卫哥哥多责骂人家几句,才得通身舒畅呢!” “这毒妇!”一众道门高手瞅着挖心姥姥旁若无人的调侃卫行戈,却只敢在肚子里面暗暗唾骂。莫要看这挖心姥姥的皮相美艳娇柔,她其实可是一尊修行千多年的绝世凶魔,早在三甲子之前,便据传她臻至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如今是否玄珠入腹,实不可知。此魔女法号“挖心”,那是因其修炼真阴魔煞,嗜食一口生人心头热血。昔年挖心姥姥纵横西北,也不知斩杀过多少道门英杰,那双手上鲜血淋漓,身后白骨累累。 论及修为、资历、辈分,挖心姥姥与行戈法王可算是平起平坐,两人都是西北魔门的紧要人物。但卫行戈执掌降煞内宗,而挖心姥姥却是“炼血”与“姹女”双宗的共主,她麾下人头势力,比卫行戈更要强出一截。 同在西北魔宗老祖座下,数百年来共事,卫行戈自然知道此女惯来脾气古怪、口无遮拦,而且面如桃花心如蛇蝎,实为魔门中一等一的难缠角色。卫老魔最不愿与挖心姥姥多做纠缠,他冷哼了一声,转头去看炼妖壶,不欲再开口讲话。 挖心姥姥自觉占了便宜,正待拿卫行戈好生捉弄一番,可坐在一旁的罗修上人却突然掀开了一线眼皮,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挖心姥姥也知道万万惹不得罗修上人这尊杀星,她忙恭恭敬敬的欠身还礼,撤步退开。 倒是红花谷合欢双仙一看挖心姥姥现身,两个人都好似耗子见了猫一般,缩在后面不敢露头。挖心姥姥目现寒芒,冷冷的说道:“抱星子,待此番事毕,我那碧血苑春夏秋冬四姝的事儿,本座还要与你仔细清算一番。” 抱星子闻言脸色惨变,双膝一软,险些就坐倒在地上。 且说这边魔宗新援来到,打过了照面。那边终南仙宗的青言真人还在怒瞪着挖心姥姥,他掌中春秋铁笔与定岳玄砚宝光四射,只待挖心姥姥再对他家镇门重宝说出半句不敬之辞,青言真人就要翻脸出手。 挖心姥姥妙目一转,望了望仙霞缭绕的炼妖壶,又在青言真人周身上下一打量,挑眉冷笑道:“青言你这牛鼻子忒也不知好歹,本座好意提醒你,你却在这里冲着本座冲胡子瞪眼睛。你以为那炼妖壶中还困着蛮子半神高手?九黎炼妖壶玄妙无方自是不假,可你终南山那半篇御宝残诀,却压根儿底施展不出此宝的浩瀚威能。敢不敢打开壶盖看看,你费劲周折,却是在炼化何物?本座可在替你着想,莫要空耗尽了满身真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拖累得堂堂先天至宝也成了他人笑柄!” 挖心姥姥这么一说,周围的道魔群修尽都发出惊呼,莫非那火焰怪人居然从九色光茧中脱身而去,此时根本没有被囚在炼妖壶中?青言真人自己心里也是疑云重重,他作法许久,可炼妖壶却始终没有半分异相显出,这委实有些古怪。 旁人怀疑的眼神,看得青言真人脸上发红,他挺胸大喝一声:“恶妇,你休得妖言惑众!开壶就开壶,贫道有何不敢?终南弟子听令,结全真荡魔大阵,若那蛮夷妖魔作乱,立时将其打杀。苍溟师弟请助愚兄一臂之力!” 昆仑苍溟子点了点头,他手诀一引,先天至宝昆仑镜浮上头顶,一道玄黄宝光遥遥照住了炼妖壶。 “诸位上眼!”青言真人掐诀一挑,那炼妖壶的三层宝塔壶盖豁然掀开,壶中的先天炼魔神光冲天而起。 可群修既没有听见火焰怪人的嘶吼声,也没有看到熊熊烈焰飞出,倒是炼魔神光一晃,将几件沉重之极的物事从壶中抛了出来,轰然砸在地上,半陷在沙土之中。 挖心姥姥嘿嘿怪笑,青言真人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眼看那几件重物,可不正是火焰怪人身上的岩石铠甲,而那柄硕大的尖刺战锤,却还不在之内。显然那半神火焰怪人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在临危之际逃出生天,只把一副岩石铠甲送进了炼妖壶中,蒙蔽青言真人。 挖心姥姥那嘶哑难听的笑声响彻当场。青言真人恼羞成怒,他脸上忽青忽红,周身青筋浮凸。也不知是被怒火迷了心智,还是他与挖心姥姥本就有深仇大恨,这青言真人忽然面露杀机,翻手一招,九黎炼妖壶骤然涨大到了一丈高下,炼魔神光吞吞吐吐,直朝挖心姥姥当头罩下。 苍溟真人目光一闪,把双手拢在袖中,倒不见他有什么举动。可昆仑镜的玄黄宝光紧追着炼妖壶,也朝挖心姥姥转了过来。 卫行戈与挖心姥姥虽不对眼,但同为西北魔宗门人,如此危急关头,他怎能袖手旁观?卫老魔把虎目一瞪,甩袍袖就要拔剑救人。可挖心姥姥抬头望着两件先天至宝当头袭来,俏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惶之色,她撇嘴角冷冷一笑道:“本座平生,最瞧不起那胸怀小如针眼的男子。遇见这般人,真恨不能生挖其心,看看是长成如何模样!” 只见挖心姥姥素手托腮,檀口轻启,吹出一缕褐黄色的宝光。平地里“咚”的一声沉响,有道洪钟大吕之音震荡乾坤,登时令炼妖壶和昆仑镜一齐僵在了半空中。 “你道门拿着先天至宝耀武扬威,便以为我西北魔宗没有好宝贝?”在挖心姥姥的头顶上方,有一口五丈黄铜大钟显出真形。眼看这口铜钟,通体黄灿灿,宝光浑然,钟壁外上半截雕满如意云纹,中间一截雕着飞禽走兽妖魔精怪百态,下面一截雕得是九州山河湖海。铜钟顶上,有九道环扣如烈烈火焰,中央铜纽形如日轮,隐含焰光。 在场群修瞪圆了眼睛,一众魔门修士面露狂喜,口中大呼道:“东皇钟!” 第二百九十四章 血洗剑,非吾道 九州炼气士皆知,魔宗以“戮仙”、“诛仙”两口先天至宝法剑镇压气运,西北魔宗上尊吞天老祖的配剑,正是那一口凶名赫赫的戮仙宝剑。神话中传此剑锋芒无匹,直可削落上界仙人的三花五气,有诗赞曰:“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弭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芒,陷仙到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诛仙四剑得其二,已保魔宗万万年武运昌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上古十大神器排名第二的东皇太一钟,竟也是落在了西北魔宗的手里。 盖因黄帝轩辕剑万古不出,世间是否真有此宝,委实是一大谜团,故而常有搜宝文籍便将东皇钟写作十大神器之首。此钟本为天界之门,乃是荒蛮上神东皇太一的道统之宝,号称能够毁天灭地、镇压诸界。但在后来的神话大战中,东皇太一陨落,玄穹高上玉皇大帝崛起,这东皇钟也就失去了大半的威能,变作一件与五方五色神旗那般,专擅守御的先天至宝。 但即便没了破灭三界之能,东皇钟依旧是先天至宝中的顶尖之属。此钟可发出浩然天音,破尽一切邪祟魔障,又可让人藏身于钟内的“太一天境”中,万法不侵,当真是一件安身立命的好宝贝。万万年来,不知多少修士在古籍中潜心寻找蛛丝马迹,想要寻到东皇钟的下落,可如今被挖心姥姥当众祭出,在场群修的心里,登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今日的所见所闻,不久之后必定会震动九州,让道门修士们重新估算西北魔宗的份量。 三件先天至宝当空发出万丈奇光,一时间寰宇震荡、五气飘摇、虚空欲碎。群修只觉得通身真元按也按不住,道道热流自下腹内鼎涌起,直朝颅顶天门上冲,要向那三件至宝中投去。 不少低辈修士被这三大先天宝的深重威严所慑,只敢蜷缩起身子喃喃祷告。那凉州府供奉阁的大执事孟坤与马啸骇得脸色煞白,魂魄齐飞。这要是道魔两宗高手祭起三件盖世重宝当场斗法,恐怕只消法宝轻轻一撞,那这落雁口周遭五百里地界,必定是生灵涂炭,尽成废土。 孟坤将那张道魔合议的金卷抛到空中,张口就是一道心头精血喷了上去,再看那金卷上顿时是霞光四射,瑞气升腾,西北诸派的掌门真灵法印一齐闪闪发光。马啸真人忙朝那金卷躬身一揖,口中大声呼道:“凉州供奉阁孟坤、马啸,恭请诸位前辈现身,调停此事!” “放肆!”一声断喝从那金卷中滚滚而出,震得青言子浑身一颤。九黎炼妖壶当空一转,倏地化作五色奇光,飞回了青言子的怀中。 “弟子鲁莽!”青言子朝那金卷俯身一拜,恭声道,“掌教师伯明鉴,实是那魔宗恶妇寻衅滋事,弟子才想以本门重宝惩戒一二,绝非有意违背掌教师伯的法旨。” 青言子话音未落,自那金卷中传出几声轻咳,昆仑苍溟子点了点头,不声不响的作法收起了昆仑镜。 这边金卷一展,气势汹汹的道门双宗立时偃旗息鼓。对面的挖心姥姥正要发笑,又有一道苍老的语声从金卷上传出,不咸不淡的讲道:“彩衣,收了宝贝,不可胡闹。” “人家自然是听老祖的吩咐。”挖心姥姥撅了撅嘴,嘬丹唇一吸,头顶上的东皇钟也是化作一道流光,悄然隐去。 数道宏伟浩瀚的气息自那金卷上透出,这些将真灵法印盖在合议金卷上的西北诸派掌门大尊,纷纷将神念投射了过来。虽并无一人显出法身,但光凭那一缕神念,已是让俞和觉得周身发紧,这些西北道魔宗门的首脑,竟无有一人低于还丹九转之境,其中更有两道,隐隐然挟着地仙道果之威。 看来在纷争迭起的西北、西南之地,果然与歌舞升平的江南扬州不同,这道魔宗门首脑的道行修为,明显要强势得多。 只听那终南仙宗的掌门大尊宏声道:“吞天老儿,你门下那妇人忒也不自矜,这般招惹事端,可是要贫道替你管束一二么?” 西北魔宗的吞天老祖一听那终南掌门话锋将调转,矛头直指挖心姥姥,顿时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道:“以老夫看来,你终南山的弟子比我魔门中人还要荒唐暴戾,一言不合就要出手伤人。不过此子甚合老夫的心意,在你终南山实是明珠蒙尘,不如渡他入我天山魔门可好?我血手内宗左护法之职,正是虚位以待。” “兀那老魔,大放狗屁!”终南青言真人跳将起来,手指金卷破口大骂,“我青言子嫉恶如仇,与你魔宗恶贼誓不两立!” 吞天老祖闻言,嘿嘿笑道:“好修养,好煞气,好一位正道真修!各位道友可看得真切了?此子如此疯魔,正该是我魔道中人也。” 魔宗老祖一句话,顶得终南掌门与青言子哑口无言。 “呜”一声尖啸,有道紫巍巍的无形罡炁,从金卷上破空飞出,将那浑愣的青言子当场打了个四脚朝天,颓然跌坐在沙土中,灰头土面的不敢动弹。 俞和心中暗笑:“看来魔门中人个个都有一副犀利口舌,这唇枪舌剑的斗法,终南掌门委实不是对手。可笑那个青言真人还在帮倒忙,他一个按耐不住,就给自家宗门颜面上,生生抹了把黑。” 暗示苍溟子收起昆仑镜之后,那昆仑仙宗的掌教真人就一直在坐山观虎斗。这时见到终南掌门斗嘴落了下风,他才悠悠然的开口圆场道:“尔等如此一盘散沙,恐怕实难挡得住那些同心同力的赤胡高手。如今胡夷未退,大战将至,还须暂弃嫌隙,齐心协力。待将那蛮子逐出大漠,魔道两宗再论英雄不迟。” 这话说得倒是大义凛然,不偏不倚。孟坤与马啸一齐抱拳赞道:“玄都前辈所言极是。” “青言子,只要旁人不寻你生事,你便给我安分消停一些,否则回山之后,你便去思过崖蹲着,一辈子别想出来了!”那终南掌门愤愤的甩下一句,隔空神念旋即消散。 “听玄都道友话里的意思,等那胡人一退,你道门高手就要来寻老夫煮酒论英雄?”魔宗吞天老祖冷不丁问了一句,卫行戈和挖心姥姥听了此话,尽都心中一跳,场中的气氛霎时间又变得微妙了起来。 “贫道并无此意,吞天老祖莫要曲解才好。”昆仑掌门含含糊糊的分辩了一句,便急匆匆的撤去了神念。 那吞天老祖的神念在卫行戈与挖心姥姥身边一绕,也收回了金卷上的真灵法印中。却不知这位魔宗上尊临去之前,对他们两人暗授了什么机宜。且看卫行戈皱眉不语,而挖心姥姥面色凝重的抿住了嘴,一双妙目含煞,在终南青言子和昆仑苍溟子身上转来转去。 其余各派掌门本就是来看一看热闹的,这会儿事主都走了,他们也就纷纷收回了神念。那金卷上光华一黯,重新落回了孟坤大执事的手中。而青言子是如逢大赦,他翻身跃起,拍了拍衣袍上的沙土,啐出一口浓痰,朝魔宗修士怒瞪了一眼,带着终南弟子拂袖而去。 魔宗那阴风窟七友,伸手点指着青言真人的背影嘲笑不已,可黑袍青荼散人忽一摆手,沉声道:“作一个跳梁小丑并不难,但演好一个跳梁小丑却绝非易事。” 这句话飘进挖心姥姥耳中,她脸上神色一变,秀眉紧蹙。而那阴风窟七友也是立时止住了笑声,个个面色古怪。 昆仑仙宗的苍溟子深深的看了青荼散人一眼,他默然转过身,也带着本门弟子自去了。孟坤与马啸走了过来,跟魔宗群修勉强客套了几句。这几拨人甚至连貌合神离都谈不上,自然是不可能共处一地,卫行戈婉拒了两位大执事,魔宗群修与供奉阁执事也是一前一后的分头离开,一时间只剩下俞和孤身一人,坐在落雁口的废墟之中。 取出传讯玉符问了问杜半山,可半山师兄还在昆仑仙宗的洞天宝境中。杜半山本打算安置好司马雁就立即转回落雁口,但他临出门前,却忽然收到自家师长法符急召,传他过去当面禀报落雁口大战之事。俞和又将方才三大先天至宝俱现,道魔两宗险些斗法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杜半山自是吃惊不小,反复嘱咐俞和要小心尽退。 抬头看天色渐暗,这落雁口废墟之上又多有兵卒往来忙碌,非是容身的清净之地。于是俞和站起身来,召出剑光一线,直朝朔城老街顺平楼后院里,那间属于他的简陋小屋去了。 老康掌柜拖着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身子回到了顺平酒楼,正要洗漱歇息,却愕然发现俞和的屋里有人,他不敢去推门打扰,倒是搬来了几坛陈酒,又切了一大盆熟牛肉,像上供一样的摆在俞和小屋门前的条石上。可俞和此时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白日里的一场大战,在他心中积攒了太多念头思绪,需要一一体悟。故而甫一回到顺平楼后院,俞和就祭出阵法罩住小屋,盘膝对窗而坐,眼观鼻,鼻观心,坐忘内视而去。 识海念境中,六角经台依旧是如一轮皓月当空高悬,俞和的性光慧剑在经台上绕着先天五方五行神符来回游动,剑身上九色奇光迷离,锋芒内蕴。在经台辉光的照耀下,念视云海茫茫无际,无数念头如雷蛇一般,在灰黑色的云中穿梭闪烁,有的由远而近,有的一逝千里。云海之上,南帝长生白莲法相舒展着亿万莲瓣,那血煞怪阵已然变作了一团混沌的赤霞,虚浮在长生白莲中央,好似一颗红彤彤的花蕊。 从这团赤霞之中,时不时会有丝丝缕缕的血光升腾起来,可在六角经台的青光照耀下,血光甫一荡出长生白莲之外,就会化成灰蒙蒙的云气,与念视云海融为一体。俞和知道,在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两大奇宝的镇压之下,这古怪的血煞阵,是再不可能于他的念视内境中搅起滔天血海了。 引神念朝六角经台上一绕,那白衣舞剑少年的身形便从经台上幻化出来,就见他纵身从穹顶跃下,脚踩着长生白莲,伸出双手朝前左右一拨,那识海中的念云便缓缓分开。俞和凝神一望,念云之下显出大漠黄沙的景象,东南方有一道雄关据守,城头旌旗飘扬,西面方是黑压压的大军疾驰而来,马蹄翻飞,卷起漫天沙尘。 莫非六角经台竟是要把整场落雁口大战从头到尾推演一番?俞和心中一惊,却不敢分神,既然六角经台如此,那其中必有深意,自己且细看下去就是。 果然从两军互发箭雨开始,到俞和剑斩傀儡修士,域外飞天巨兽逞威,再到四大高手前来助阵,罗修上人与卫行戈联手斩杀巨兽,最后终南、昆仑两宗高手带先天至宝赶到,赤胡半神高手出现,斗过一场之后两败俱伤,至此那白衣舞剑少年翻掌一压,这幻象才定格了下来。 常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俞和此时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他将一十三位傀儡修士斩尽杀绝的血腥一幕,才知道六角经台替他化解的这场劫数的确非同小可。俞和不想成为另一个罗修上人或者剑残客楚冥子,但他亦感叹于罗修上人两次斩出的惊世剑光,深深被古法剑修的凌厉手段所震慑。今日甚幸,有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暗助他镇压血煞,将计就计,不然被罗修上人看出了端倪,当场翻脸,俞和自问就算是他手段尽出,也万万挡不住罗修上人三剑。 而那先天至宝与赤胡半神高手的凛然威风,也让俞和感叹于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自己虽然连逢福缘,道行修为大异常人,可他那两件傍身奇宝却是时灵时不灵,一手剑术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真与大神通炼气士与先天至宝相较,还是没有底气。 一场大战推演下来,俞和已是汗透重衣,身在战火中不自觉,返回头来再看,才真正懂得“沙场无情”之意。白日里一心只看那域外奇人与九州修士之间的精彩斗法,却对城墙上下的血腥厮杀不甚关注。但六角经台演化出来的幻象纤毫毕现,战场上所有的细节都在俞和识海中一一重演,每一瞬间,都有无数两军士兵命丧沙场,不知多少声哀嚎撕心裂肺,不知多少条冤魂落入黄泉,不知多少道因果由此而起。 尤其是那些朔城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七年来同居边塞小城,都是俞和熟悉的人,他们虽然武艺高强,但身在战火之中,依旧是命如草芥。俞和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惨死于赤胡蛮人的刀斧之下,熟悉的音容笑貌在记忆中支离破碎,心中宛如被什么无形的物事堵了起来。 战场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势”,会把每一个人卷进杀劫,成为身不由已的棋子。而六角经台的推演,却将俞和从落雁口这方血海棋盘上硬生生的拔了出来,让他用观棋者的眼去看,看清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更看清战火中每一个人的面孔和命运。 虽然俞和不断的提醒自己,这场战斗已经完结,如今只是六角经台以无上玄妙带他重历一遍,但每每看到痛心之处,俞和就难以默然处之,浑身筋骨战战,时不时想跃身下去,如能救得一人脱劫,那便是多得一分慰藉。 白衣舞剑少年无声长叹,盘膝坐在落雁口的废墟幻象上,脸露庄严慈悲相,口中喃喃颂咒。三十六遍《清净坐忘素心文》流过俞和的心头,压住了他满腔的慷慨,疏通了淤积于胸口的浊气。 待得俞和的识念云海中不再有雷蛇狂舞之时,白衣舞剑少年长身而起,伸手一招,那六角经台上的性光慧剑便落入了他的掌中,化作一柄青光湛湛的三尺寒锋。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行七言绝句,被纵横挥洒的剑光刻在了虚空中,二十八个大字铁画银钩,撇捺转折如刀斧破风,字里行间溢出一股悲壮洒落的烈士之志。 那青碧色的翩翩剑光中,隐隐透着一层醺醺然的嫣红,也不知是葡萄美酒之色,还是倒映出了战场上的血光。 白衣舞剑少年一遍使完,抱剑而立。有感于俞和被文境所撼,他微微一笑,屈指一弹掌中三尺青锋,又自顾凌空运剑,舞了起来。 剑锋划过的轨迹,还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路数,可二十八个字便是二十八招剑法,每七招自成一道剑势。随着诗文意境的变化,剑势的气机也由“藏”至“显”,越来越烈。到了最后七招,剑光霍霍碎空,大有将沙场幻象一剑斩破之意,可等写到了最后一个“回”字,白衣舞剑少年却又忽地旋身沉腕,将攀到顶巅处的壮烈之势生生扼住,似乎尚有剑意绵绵不绝,盈满胸中,欲发不发。 这一次俞和将心神从诗文中挣出,凝神去看那剑招。只见这二十八招,招招大开大合,越使到后面,那沙场铁血气相就越发鲜明。俞和从这二十八招中读出了罗修上人的剑意,是那种“剑出无回,不饮血不还鞘”的古法剑修杀伐真意。 须知罗修上人潜心习剑二十四甲子,将现今被教条义理磨钝的剑道,与残缺不全的上古杀伐剑道相印证。他那一剑斩出,其中所含的剑意之深邃庞博,委实非是俞和能一眼尽窥。而玄妙无方的六角经台,借白衣舞剑少年之相,将罗修上人的剑意硬生生拆开,化成了整整二十八剑。这二十八剑遍历一遭,才算将罗修上人一剑之中的真意,尽数推演了出来。 至于最后那一下撤剑不发,或许正是体现了罗修上人久不得勘破万剑归宗至境的抑郁,如此细微的一丝残念,依旧被六角经台分毫不差的演化成了剑招。 白衣舞剑少年运剑不休,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演练着二十八招剑法,而俞和是百看不厌,越看越痴。使到后面,那识念云海之下的战场幻象又动了起来,须臾间时光倒流,舞剑少年踏上城头,与悍不畏死的赤胡兵卒战到一起。 杀伐之剑遇上无畏的猛士,登时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但赤胡兵卒们的惨烈阵亡,却成就了大雍守军们死里逃生的欣喜。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白衣舞剑少年连环十四剑,寒芒如网,将数十个赤胡兵卒斩得血肉横飞。他面前是浑身浴血的胡人,身后是匍匐膜拜的大雍守军,白衣少年手按滴血长剑,昂头望天,那灼灼发光眼神中,分明是对俞和的无声喝问。 俞和猛一甩头,睁开了双目,他伸手一招,屋外的酒坛子飞起,撞碎了木门,落进他的怀中。俞和一掌拍开坛口封泥,将整坛烈酒举过头顶,冰冷的酒浆如瀑倾下,穿喉入腹,化作滚滚热流。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俞和嘿嘿一笑,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酒浆,喃喃自语道,“以杀止杀的道理我怎会不懂?可上古剑道至刚至凶,自诩宁折不弯,最后却还不是得趋炎附势?大道三千,各取其一,我虽然修一口剑器,但哪里就真的非得于涛涛血海中证道?这仗剑杀人绝不是我俞和的路。这一步,我迈不出去!” 俞和这是第一次违逆了六角经台的指引,他识海中的沙场幻象骤然湮灭,但那神秘的经台依旧是奇光熠熠,不喜不怒的高高悬着。白衣舞剑少年踏云而立,挥手将三尺青锋抛回到经台之上,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意义难明的笑容,转身隐入了茫茫识海念云。 窗外晨曦渐开,不知不觉中,俞和已然坐忘自悟了三天两夜,今日巳时初,正是大雍西北军与道魔两宗修士反攻赤胡土城之时。 俞和喝干了坛子里的酒,换上一袭崭新的靛蓝长袍,挽起发髻,迈步走出了小木屋。 “是对是错,自有我眼所见,我心所证。”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战鼓起,风云动 当俞和来到落雁口城关废墟前时,眼望着不可思议的一幕,不得不感叹于炼气士与凡俗工匠们合力创造的奇迹。 距离那场惨烈的守关大战,不过是短短三天而已,原本几乎完全塌陷的二十六里落雁口城墙,已然重新耸立了起来,而且变得更加高大,更加厚实。 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们倾巢而出,加上西北地界道魔两宗的修士,在这三天里不遗余力的帮助大雍西北军匠重筑雄关。修士们聚砂成石,点石成金,将附近的一座座沙丘夷为平地,再以神通道法将细软的沙土变成了四四方方的铁石。而工匠们是个个赤膊上阵,垒砌出十来座火炉,他们扒光了胡军尸首上的铜铁之物,日夜不停的熔炼铜汁铁水,只等那些沉重的铁石方砖落下摆正,立刻就把铜汁铁水泼上去,封死砖缝。 古时形容不破坚城是“固若金汤”,如今的落雁口雄关,虽没有沸水护城河做“汤”,但这长达二十六里的城墙,的的确确是一片铜墙铁壁。 无论西北道魔两宗的耆宿高手们之间,是如何貌合神离,互相猜忌提防,那些低辈的年轻弟子却被这万人日夜铸城的恢弘气势所感染,人人都忘却了宗门之别,只顾全力施为。常常可以看见道门弟子取出回气丹药,塞给魔宗修士,也有不少魔宗修士祭出龙象大力神通,帮着凡俗工匠们搬运砖石。在这些涉世未深的年轻炼气士和凡俗工匠兵卒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简单而淳朴的念头,那就是合力同心,重建落雁口雄关,恢复这道“大漠铁壁”昔日的模样,将凶煞的胡夷蛮子尽数挡在中土神州之外。 如今二十六里城墙已经重新耸立了起来,墙面上厚厚的铜皮铁壳发出硬冷的光芒,工匠们攀上城头,还在作精雕细琢的功夫。有的低辈修士意犹未尽,想锦上添花,在城墙外壁上加持一些厉害的杀人法阵,但各门各派的师长们纷纷出声喝止。须知帮忙筑城是一回事,在城墙上刻印阵法却是另一回事。若是留下了杀人法阵,那今后死于关前的每一条性命,都会给布阵的修士及其宗门缠上一道因果业障,召来无妄之报,委实不美。 再看城前,正是一场锣鼓喧天、香烟如云的大法会。 今日反攻赤胡土城,不单凉州府供奉的执事们齐至,终南、昆仑两大仙宗都来了有近百号人,西北魔宗天山总舵也派来了一百多位修士,还有祁连仙宗、五岳仙宗西岳一支、贺兰山白盐谷、六盘山小南川、敦煌月牙泉经院、星宿海仙境、澜沧江水府、通天河铁木洲等等西北道魔宗门的统共六百多位修士,全在自家师长的带领下,头戴高冠,身披法服,怀抱法器,盘膝坐在崭新的落雁口雄关前闭目诵经,朝天祷告。 那张凉州府道魔合议的金卷被高高的挂起,如旌旗一般迎风招展。供奉阁六大执事真人亲自主持着这场法会,只见孟坤孟真人披散了发髻,身披杏黄八卦长袍,手捧三尺青钢剑,正在祭台上踏罡步斗。雪片一般的符纸随着他的法剑上下翻飞,羲和阳火引燃了灵符,化成数不清的各色霞光直入云霄。 落雁口顶上的天空中,结出了一朵九彩迷离的霞云,绵延百里宽阔,云中洒下片片仙光瑞气,将这雄关内外照耀得恍若是北天门仙境。二十万集结于落雁口的大雍西北铁骑,沐浴在层层叠叠的霞光氤氲中,人人周身光华缭绕,如披金甲,真好似镇守仙宫的天兵天将临凡一般。这些凡俗的兵卒们将铁盔摘下,抱在怀中,仰头享受着仙霞的沐浴,他们如被醍醐灌顶,通体舒泰,每一口仙光云气吞下,都觉得通身气力节节攀升,胸中的热血与勇气如潮汐翻涌。 以往大军出征前,照例也会请出大群僧人道士,前来作一场法会,祈求得胜凯旋。但平时哪里请得到真正的有道高人作法,都是一些凡俗中不修神通的僧道之流,其中若能有一位会几手小法术的半吊子修士,那已是颇为了不得的事情,直可令军心大振,气势如虹。 而今次战前大法会,披发作法的可是凉州府供奉阁的大执事,下面更有西北道魔两宗的数百真修齐声祷天。二十万大雍军兵都知道,这些人全是能够腾云驾雾出入青冥的神仙人物,平日时见到一位都难,何况几百人齐聚一堂?此一场法事绝非江湖方士故弄玄虚,而是实打实的天赐鸿福。 许多人都忘记了不久之后的死战,他们恍然觉得自己已然是长生不死之身,只消提气一跃,就能踏上云头,位列仙班。那盘踞在荒漠腹地中的胡夷蛮子,哪里可堪天兵天将挥戈一击?什么大漠胡城,什么蛮夷怪人奇兽,不过土鸡瓦狗,白白送来大好军功罢了。 一支从兵卒到将帅都忘却了恐惧,沉迷于升仙幻梦中的二十万人大军,凝出一股慷慨求战的庞然气机,数十道虹光凭空显化出来,在军阵上交错横亘,此被视为必胜之兆。 这场法事作了能有半个多时辰,直到孟坤大执事身边的符纸燃尽。从落雁口城墙上传来“呜呜”的号角长鸣,统军大将一声令下,各战阵督军挥动令旗,二十万铁骑扬鞭打马,缓缓的朝西北方向进发。 修士们纷纷架起遁光,飞到九彩庆云之上,可喃喃的诵经声,却还是不绝于耳,马蹄声、兵甲摩擦声、号角声、诵经声合成一股,催人振奋。百里庆云之下的重重仙光,笼罩着大军铁潮,向荒漠深处的胡夷土城驰骋而去。 俞和一见大军开拔,他忙纵身一跃,也踏上了九彩庆云。各门各派的修士都跟随着自家师长列队而立,魔宗那边带头的自然是卫行戈、挖心姥姥和罗修上人三大高手,但俞和不愿站到魔宗修士的队伍中,于是他就远远的跟在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弟子们身后。 程伦瞥见俞和过来,他只是皱了皱眉毛,既没有开口招呼,也没有将他逐开。卫行戈冲着俞和含笑点头,罗修上人的目光在俞和身上一转,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丝含义不明的笑容。倒是那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反复看了俞和好几眼,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俞和并没有在昆仑仙宗的群修中看到杜半山的身影,他暗暗取出传讯玉符,连唤了几次,可半山师兄却没有半分回音。俞和心中猜想,杜半山恐怕是因其道行修为委实太浅,容易在战火纷乱中夭折,故而被师长下了禁足令。毕竟那些昆仑仙宗的弟子里面,没有一人是低于还丹三转道行的。 云上的修士们默默不语,都忙着吐纳凝气,等会好能大展身手。地面上的大雍兵马全被九彩仙光罩住,二十万匹战马足下生风,气力使也使不完,大军一路狂奔,只短短三个来时辰,就横跨了七百多里荒漠。其间偶遇到三五团赤胡斥候,可轻骑快马竟逃不过重甲铁骑的追赶,瞬息间就被踏成了混在沙土之中的血肉糜。 遥望那西北方的天地交接之处,显出了一幅突兀而诡异的怪状。 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之中,终年无云无雨的朔漠之上,此时却淤积着一大团上达穹窿下压黄沙的雷霆铅云。云层下面有数十道龙卷风,好似擎天巨柱一般,撑起万丈云楼。滚滚沙尘中,隐约约有一座灰黄色的大城显露出轮廓来,若非明知这幢灰云定是那些胡夷异士们的法术所化,还会以为那座大漠城池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沙暴天灾。 大雍铁骑离赤胡土城越来越近,一边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另一边却是阴云密布、风雷呼啸,两边摆开的阵势当真是截然不同。庆云上的修士们一齐睁眼望着远处的庞然积云与土城,人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那些胡夷之地的奇人异士怎会施展这种法术用以守城?如此沙尘肆虐,风雷慑人,就算大雍骑兵冲不进去,那被沙暴笼罩的城里,却教赤胡兵卒们如何存活?这莫非是要背水一战,与袭来的大雍铁骑同归于尽么? 越是靠近那片积云之地,虚空中的天地元炁就越是狂暴,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从那座土城中传递出来,似乎在那土城下的大地深处或是城上的灰云中间,正潜藏这一头洪荒凶兽,它随时都可能跃身出来,吞噬天地。 等距离那座土城还有六七十里,暴风卷起沙尘扑面而来,扫过大雍骑军的铁甲时,已然会发出金石磨蹭的声响。统军大将发出号令,二十万大军放缓了脚步,守住阵形不乱,由后阵推动前阵,步步为营的向裹在沙暴中的赤胡土城慢慢逼近。 忽然间,从大雍军的西北方、西南方,加上东、西、北三面,全都有高亢的号角声、战鼓声响起,马蹄声滚滚而来。在茫茫无际的大漠中,像是从地底下突然钻出了五团赤胡骑兵,每一团都足有数万人之众,五团人马一合,便将二十万大雍铁骑半包围在了当中,只剩下大雍军身后的东南方向,没有赤胡骑兵出现。 还未能看清土城中的真切,就遭赤胡大军重兵合围,可大雍这边的领军大帅却是没有分毫的慌乱。几十年镇守大漠边关,他早就熟知赤胡人的秉性。胡夷蛮子凶猛彪悍,这在大漠中建城,虽然也会搭起高大的防风城墙,但他们从来不会据守城墙抵御外敌。以往大雍守军挥兵攻城,胡人一惯是敞开城门,号令铁骑汹涌而出,在城外沙原上决一死战。若大雍军能攻到城下,那城中多半已是不余一兵一卒,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妇女和工匠了。 二十万大雍军有条不紊的结成圆阵,把最精锐的两支虎狼之师分别集结在西南面和东面,一旦这两个在方位上打破了包围圈,大雍军就可以拉开战线,将圆阵化作长蛇阵,从两翼反抄过去,将赤胡大军围住。 摧战的鼓声隆隆,两军刀枪相对,密集的箭雨交错而过。反正胡汉两地言语不通,两边的大将也省得喊话叫阵,令旗一晃,铁骑策马突出,顶着漫天流矢,径直向对方的阵地发起了冲锋。 地面上血战骤起,而天空中更加凶险的两国奇人异士斗法,也由一片从天而降的飞火陨石拉开了序幕。 那个把终南青言子狠狠耍了一道的火焰怪人,仿佛是为了嘲讽西北群修一般,率先从积云中冲了出来。这位以烈火熔浆为身躯的胡夷半神高手,抡起手中的大锤一挥,天空中顿时布满刺目的红光,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涌起,有无数熊熊燃烧的巨石自天外飞来,直朝九彩庆云上砸落。 “这蛮子,当真可恶!”终南青言子一见这火焰怪人抢先发难,登时是怒不可遏。他振袖长身而起,口宣法令一召,庆云上的终南弟子同时鼓动真元,发掌朝天拍出。青言子双手掐诀一圈一撑,近百道金符融为一道方圆三百丈太乙金光禁符,朝劈头盖脸砸落的火陨石雨挡去。 苍溟子张口一喷,昆仑镜显出真形,这铜镜当空一转,一道玄黄镜光对准了火焰怪人的胸口照去。 可对面那尊火焰怪人也不恋战,未等昆仑镜的镜光及体,他身化一条火焰长河,钻回万丈灰云中,再不见了踪迹。昆仑镜光落到灰云上,竟只能透入几十丈远,再往里面便是一团混沌,不知究竟有何玄虚。 逆飞而起的太乙金光禁符,将那上千颗飞火陨石震得当空爆碎。青言子意犹未尽,祭起九黎炼妖壶护住了肉身,运双臂朝前猛力一推,那三百丈的太乙金光禁符翻转过来,破空印在了万丈灰云之上。昆仑苍溟子心领神会,一口精血喷到昆仑镜上,这面先天宝镜霎时间涨大到了五丈方圆,天上突然一黯,群星闪耀,似乎那充斥于朗朗乾坤的日轮羲和之光,尽数汇集于昆仑镜上,一道赤金色的浩瀚明光冲出镜面,笔直的照向万丈灰云。 凉州府供奉阁六大执事一齐挥手,九彩庆云逆风而行,朝千丈灰云撞去。云头上的修士们人人作法,一时间无数宝光仙霞腾空而起,好似漫空流萤,扑向那胡夷土城上连天乌云。 俞和按剑未动,紧盯着三十里之外的积云。一缕神念散入虚空,细细搜索剩下一十九位傀儡修士的所在。当他的神念正在灰云之外徘徊,苦不得其门而入时,忽听自那云中传来一声闷响,恍似巨石擂击之声,又似雷声或是鼓声。 俞和两眼一花,那缕离体神念骤然粉碎。青言真人的太乙金光禁符猛一颤,被无形大力震得四分五裂,庆云上的终南修士个个双肩晃动。再看昆仑仙宗的苍溟真人似乎也吃了点小亏,昆仑镜的烈阳镜光消弭,复又变回了巴掌大小的圆镜模样,天光重现明媚。其余群修的法宝一一倒飞回来,看他们的脸色,也都是颇受了一些震动。 那万丈灰云中究竟藏着什么存在,居然可以承受数百修士与一件先天至宝的合力攻打,还反令道魔群修吃了亏? 眼看磅礴灰云中,突然冲出了成千上万的雷光,不过非是朝九彩庆云打来,却是落入了下面的赤胡土城里。只一眨眼间,那一座方圆几十里的土城就被雷霆劈成了齑粉。雷光落在沙地上,将砂砾熔成了一大片岩浆火池,红彤彤的熔岩沸腾喷涌,忽涨忽收,好像下面藏着一件什么巨大的物事,就要升出地面。 充塞天空的万丈灰云,也剧烈的翻滚了起来,暴风从云团中间溢出,将稠密如浆的雷云渐渐搅散。强大到令人颤抖的气息,从云中席卷而出,震慑乾坤寰宇,如山脉一般庞大的阴影,在云气中央若隐若现。 凉州府供奉阁六大执事急忙按住了云头,各门各派的修士围拢在自家师长身边,结成了道道聚元阵势。三件先天至宝当空放出层层叠叠的仙光,却镇不住九彩庆云被暴风撕散,只剩下十里方圆的一片。 罗修上人的隔空传音,在俞和耳边悄然响起:“看这情形似乎不大妙,等下若有凶险,你只管逃得越远越好!” 俞和点了点头,默运真元行遍周身,南帝长生白莲逆行十二重楼,藏在舌下呼之欲出。方才还斗志昂扬,全不将赤胡异士放在眼里的西北道魔群修,此时尽皆面色发白,眉头紧锁,露出凝重之色,心中惴惴不安。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天空城,巨魔眼 覆盖了二百多里地界,直抵到天穹顶端的铅灰色云山,在激烈回旋的暴风中渐渐变得稀薄了起来。深藏在雷云的正中央,引发这奇异天相的巨大存在,终于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 西北道魔群修站在仅剩下七八百丈宽的九彩庆云之上,人人屏息凝神,瞪圆了双目,死盯着悬浮在云团中的庞然大物,惊呼声与倒抽凉气声不绝于耳。 那是一座漂浮在半空中的黑色城池,比方才被落雷毁去的大漠赤胡土城要庞大了几十倍,若真要以中土九州的建筑作比,似乎只有大雍京都定阳的帝君皇城,才能在规模上与其一较高下。整座空中城池看起来像是一大片气势恢宏的神殿庙宇,但外围又有堡垒一般厚重的护墙。 这空中巨城本来是一片漆黑,但随着周围云气的散去,有许多的白色纹线在护墙表面和殿宇之间渐次浮现出来,它们交错延展,转折处棱角分明,像是道道割裂暗夜的雷电,忽明忽暗的勾画出生硬而古怪的神秘图形。 看这巨型城池中的种种建筑,尽都带着远西胡夷之地的鲜明特点。圆柱石和弧形拱顶上面雕刻的花纹层层相叠,极为繁复考究,但它们的尺寸却大得离谱,数层殿堂上下堆叠起来,每一层里面都供奉着几十丈高的胡夷神灵石雕。这些宏伟的神殿与巨大的雕塑,像是来自巨人国度的遗产,只有外面那些细藤一般盘旋而上的冗长石阶,和蛛网一般纵横交叉的悬空石梁,才是给卑微的六尺凡人行走。昏暗而深邃的殿堂起伏错落,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连绵的山崖,殿堂檐顶上耸起无数座细细长长的尖顶高塔,还有宽敞的露台祭台、无比巨大的日月星辰图腾和栩栩如生的异兽雕塑。 森严而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人恍惚间觉得这座黑城似乎能吞噬一切光线,甚至连投过去的目光,都仿佛被藏在黑暗中的镣铐锁住。 在近百座神庙殿堂的中央,树立着一根宛如插天孤峰般的巨型方尖塔。整座方尖塔上,布满了螺旋盘绕的纹线,这些纹线像是注满了汞液的沟渠,闪闪银光顺着塔身流转不休,有的从上到下,有的却是自下而上。在靠近塔顶的地方,展开三重高低平台,下面两重平台好似棋盘,上面摆满了棋子,但这些棋子却并非是木雕泥塑,而是一个又一个的钢铁人形牢笼,有身裹白袍的赤胡男女站在钢铁牢笼中,他们并不挣扎,却像是在祈祷或作法。那最顶端的一重平台中央,立着一座小小的金色祭台,布满整座城池的银色纹线都汇集在这座祭台下面,有数个白须白发的银袍赤胡老者手拉手站立,绕着祭台围成一团。 而最为震慑心神的诡状,就在这座方尖塔的顶端。 那是一支笼罩在赤红色火焰当中的巨大魔眼。与高塔平台上小如芝麻的赤胡人身躯相比照,这支巨眼几乎是有一片十顷湖泊那么大,它散发着忽红忽黄的强烈光芒,而在瞳孔的地方则是一个深洞,透过那里,仿佛能通向无尽的混沌。 虽然这只巨大的魔眼是由红黄色的焰光汇聚而成,但它一点也不像是以胡夷异术变化出来的法相。自那眼瞳中透出的视线活泼泼宛如生人,就好像是有一尊身形伟大的天外恶神,把它的眼睛凑到了虚空中的孔洞上,正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着整片大漠战场。 每一个人,不管从什么地方去看这支魔眼,都会立时惊觉那眼瞳倏地转了过来,与他直直的对视。若只是短短一瞬间的视线相交,倒还不会有什么异样生出,可一旦看多了几眼,就算是修炼静定功夫几十年的炼气士,也会觉得心底里没来由的腾起一股邪火,似乎满腔都是忿忿不平,浑身躁热不堪,直欲跳起来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的发泄一通。 “这玩意儿,当真有些邪门!”挖心姥姥伸手一拍东皇钟,那口先天宝钟发出“咚”的一声沉响。正在竭力收摄心神的修士们尽都身子一震,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东皇钟所发的浩然天音专破万般邪祟,那巨魔眼目光中的乱神邪意,顷刻间被钟声驱散得干干净净。 俞和也是得了浩然天音之助,才吃力的收回了目光。他赶忙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在场只有卫行戈才能看得见,一朵长生白莲舒展亿万莲瓣,将俞和的身子团团裹在了当中。 “苍溟师弟,还不速速拿你家宝镜一照,看看这魔眼城池到底是何方妖孽?” “正要施为!”昆仑苍溟子踏上一步,与青言子并肩立在云端。只见他双手左右一展,如佛宗千手观音一般,变化出了数不清的法决,那昆仑镜毫光四射,镜面中冲出一道白光,朝那空中黑城上的巨魔眼笔直照去。 吃昆仑镜的宝光一闪,那巨魔眼中央如细缝般的瞳仁猛地收缩起来,活生生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疼了眼眸。可这支魔眼竟未被昆仑镜的浩荡仙光照破,反倒像是被激怒了一般,黑色城池上的银纹同时发出蓝色的辉光,那巨魔眼突然瞪得溜圆,一道贯穿天穹的白虹火线从瞳仁中射出,直朝九彩庆云横扫过来。 群修正等着看苍溟真人如何见招拆招,可只见这位昆仑仙宗高手忽然双手抱头,嘶声痛呼起来,那扭曲抽搐的面孔,真像是有把小刀插进了他的脑袋,正在胡乱翻搅一般。 一众修士们大惊失色,眼见火线裂空而来,连忙抽身闪避。有昆仑弟子舍命扑过去,将自家师长推到了一边。 那支巨魔眼发出的火线委实骇人,只一闪,就已从群修当中扫了过去。再看西北道魔修士脚下的九彩庆云,已被整整齐齐的切成了左右两片,而荒漠中留下了一道深不可测的焦黑裂缝,从九彩庆云之下,一直延伸向目光所不可及的天地交接之处。 这巨魔眼一击之威,已然是大大超出了西北群修的想象,众人回头望着横亘万里黄沙的裂痕,心中一阵阵的后怕。 起先真是谁也没料到,这区区一道白虹火线竟然厉害至斯。如此割裂大漠的骇人手段,只在神话传说里面才有记载。相传亿万年前洪荒大劫之下,蛰伏于九州深处的诸天大圣纷纷出世,互以先天至宝拼死厮杀,举手抬足间可令天崩地裂,虚空粉碎。那般描述,或能与眼前这情形略有几分相似。 昆仑苍溟真人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恶毒的法术,他额头上一片青筋浮凸,五官扭作一团,正在闭目调气。昆仑仙宗的弟子个个如临大敌,以肉身作墙,将苍溟子与昆仑镜护在当中,既提防着那支巨魔眼再度发难,也怕魔宗修士靠近过来,趁机夺宝。 青言真人一咬牙,挥手将九黎炼妖壶祭到了空中。他披散发髻,跺脚大吼道:“终南弟子听令,结一气聚元阵!” 只见青言子身后的终南仙宗修士们迅速排成了一条长龙,后面一人伸掌抵住前人的背脊。近百名终南弟子运起《上清紫真章》中的秘传法门,将诸人的真元拧成一股,浩浩荡荡的灌入了青言子的关元内鼎。 “给我涨涨涨!”青言子的道袍鼓胀如球,面色殷红如血,双目中迸出二尺多长的巍巍紫霞。他伸手一指炼妖壶,这先天神壶骤然间化成了一尊十里高下的庞然巨物,三层宝塔壶盖一开,炼魔真火汹涌而出,化成一片焚天火海,烧向那座飘在空中的黑色城池。 一团夹杂着冰晶的暴风,围绕着空中巨城回旋起来,堪堪将炼魔真火抵住。那方尖塔上的巨魔眼火光升腾,直勾勾瞪着当空发威的先天至宝炼妖壶。修士们隐隐查觉到,那支巨大眼瞳中正在积攒起一股恐怖的力量。 胡夷人的飞天巨城硬撼两大先天至宝,可并非所有的修士都有闲暇细细观望这场惊天动地的斗法。盖因就在方才苍溟子与青言子一先一后与那支巨魔眼对招之时,从这座空中城池护墙下方的无数座拱门里,飞出了近三千名全副武装的胡夷异士。 他们有的白盔白甲,手持雷光闪烁的刀盾,骑着肋生双翼的白马;有的背后长着一对羽翼,满头金色卷发,身裹皮甲,手腕弓箭;有的坐在形如蝙蝠的怪兽背上,牛头人身,筋肉纠结,抄着粗大的铁石柱或是长柄战斧;还有的通身肌肤作青紫色,双足如马蹄,手里的锯齿大刀寒光湛然;更有的挥舞丈二长枪,胯下的坐骑竟跟那头落雁口雄关前口吐烈火的飞天巨兽有几分相似,只是躯干要小得太多。 各种怪模怪样的赤胡异士形貌奇异,半人半兽,一时间也难以尽述。且看他们的首领,是一位骑着黑纹白虎,周身发出皎洁白光,英姿飒爽的少女弓箭手。就听她高声呼喝,这三千奇人异士竟不朝九彩庆云冲来,而是径直落向地面,似乎是打算去收割那些凡俗大雍骑兵的性命。 刚刚躲过了魔眼火线的凉州府供奉阁六大执事一看这般情况,顿时心中大急。 谁也想不到,这次横跨大漠袭来的赤胡异士竟有这么多,而且不仅有可与玄珠大修斗法的半神高手,还搬来了这么一座不可思议的飞天巨城,更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对寻常兵卒悍然出手。无论地面上的二十万大雍铁骑有多么骁勇善战,在这些掌握了神秘力量的胡夷异士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要是让那三千赤胡异士冲进了大雍骑兵的战阵中,恐怕不消小半个时辰,西北守军就得尽数覆没。窥探敌情失实,使得二十万条冤魂徘徊荒漠,这偌大的一道因果孽障,凉州府供奉阁执事们是万万担不起的。 孟坤顾不得敌众我寡,他纵身跃出云头,脚踩霞光,机关铜甲覆盖周身,一头朝这些赤胡异士们撞去。其余供奉阁高手带着执事弟子们紧紧跟上,就看其中马啸马真人更是祭出了压箱底的手段,他将百宝囊中的上千颗金豆撒得干干净净之后还不停手,一口接一口的舌尖精血吐到掌心,挥手一扬,就是成群结队的天兵天将驾云而来。 一些小门派的修士和前来捞功德的散修们审时度势,也都赶忙飞出了九彩庆云。 这些人心中自有算计,他们见那胡夷人的空中城池非同一般的厉害,连两件先天至宝都压不住巨魔眼的凛凛凶威,这等下万一有何闪失,身遭魔眼火线扫中,那立时就是个形神俱灭的结局。如此看来,留在九彩庆云上委实祸福难知,倒还不如随着供奉阁的执事们冲杀一番,如若见势不妙,还能趁乱遁走保命。 许多修士都存了个“打得过就捞一笔功德,打不过就转身逃命”的念头,只是方才群修都在九彩庆云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临阵脱逃,未免今后遭千夫所指。可这时来了个由头,许多爱惜脸面又怕死的修士,自然甘愿去与那大群赤胡异士们厮杀。一来未必就会遭劫;二来乱战中大可进退自如;三来说不定还能捡到一份功德;正是何乐而不为? 看着修士们纷纷飞向地面,俞和把眼珠一转,也跟着从九彩庆云上跳了出去。但他倒非是要避重就轻,在俞和的心里,斩杀那些可能潜入九州的傀儡修士,让身在远方的宁青凌不至于遭人谋害,才是此战的首冲要务。 于是,终南、昆仑、西北魔宗等三百多位修士守定九彩庆云,仗着三件先天至宝的玄妙,与半空中的黑城魔眼相抗,而其余三百来位修士则各显神通,截住了三千名落向地面的胡夷异士。 常言道:“没有三把神砂,岂敢倒反西岐?”虽然人数相差悬殊,但这一次来攻打赤胡土城的修士,个个都不是庸手,再加上来的时候都把一应物事置备妥当,谁家没几件厉害的法器傍身?这三百位西北真修高手扎进赤胡异士的人群里,那登时是罡煞雷火四射,宝气寒光纵横。 马啸马真人将撒豆成兵之术施展到了极处,那真是令人胆寒杀伐神通。虽然以法术显化出来的天兵天将,也就跟还丹初境的寻常修士差不多能耐,但实在架不住这些金甲天兵人数众多。十几个天兵天将围住一个赤胡异士,刀斧披风乱剁,任他三头六臂铜皮铁骨也招架不住,耳听得乒乒乓乓一通乱响,紧接着就是血洒长空,骨肉成泥。而且这些天兵天将非是生人,就算被人打破了法身,也只是重化作金豆一丸,马真人一口真炁吹上去,立时又是生龙活虎,操戈再战。 两边交手斗了有半柱香功夫,胡夷异士被斩落了近一百多人,其中供奉阁马大执事单凭一己之力就打杀了三十多人,反观西北修士这边,却只折损了寥寥三四人而已。 躲在诸位前辈高手身后捡便宜的程伦大呼痛快,他那一对伏魔法尸煞气滚滚,只要看到受伤的赤胡异士,就扑过去猛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之间,让他连斩了四个赤胡异士,心中何其爽利。 那骑白虎的胡夷少女呼喝连连,在她的指挥之下,其余胡夷异士渐渐有了些章法,纷纷上下左右散开,想把三百位西北修士包围起来绞杀。可马啸指引着一千多金甲天兵左冲右突,这包围圈一时半会儿倒也合不拢,转眼间又有十来个胡夷异士饮恨当场。 九彩庆云上的苍溟子终于镇压了魔眼邪术,他站起身来,冷冷一笑,双手掐诀一引,昆仑镜当空转动,将一道白光照向了那个骑白虎的胡夷少女。 这少女首领也知道先天至宝的厉害,她不敢硬挡镜光,急忙拨转虎头就走。可那白光好似催命符一般,紧追在她的身后。附近有赤胡异士冲过来举盾援护,可被白光一扫,立时肉身成灰。 苍溟子故意让昆仑镜光追着胡夷少女首领转了一大圈,又是一百多位赤胡异士死于昆仑镜之下,身化微尘,尸骨无存。那胡夷少女忽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抬头扬臂,将一支纯白色的宝石羽箭搭上了战弓,眯眼瞄向苍溟子的咽喉。 “无知的蛮女,竟妄想拿箭射贫道,笑话!”苍溟子嘴角一勾,引动昆仑镜对准了胡夷少女的胸口。 可就在这少女要被镜光照成飞灰的刹那,那空中城池上的巨魔眼突然涨大了眼瞳。这一次,可不只是一道白虹喷出,而是有近百道赤红色的火线射了出来,刹那间穿破炼魔真火的封锁,直朝九彩庆云绞杀过去,那可怖的情形,仿佛是要把飞天巨城前面的寰宇虚空割裂成无数碎片。 苍溟子与青言子脸色大变,他俩急忙召回了昆仑镜与炼妖壶,将两件先天至宝当作盾牌,挡在云头前面。 耳听得“哧哧”声连响,那火线扫在昆仑镜与炼妖壶上,竟然发出刀斧劈砍铜器的声音。可惜昆仑镜与炼妖壶都不是以守御见长的法器,此时用来抵挡魔眼火线,委实有些勉强。连接十几道火线扫过,苍溟子与青言子都有些撑不住了,两人各吐了口血,摸出灵丹往嘴里直塞。 青言子扭头对着挖心姥姥厉声喝道:“兀那恶妇,还不出手?道爷若是完蛋了账,你们也没有活路!” 此时挖心姥姥也没有闲心去奚落苍溟子与青言子了,她用东皇钟护住魔宗群修倒是不甚费力,但要保住这九彩庆云上的数百修士,可绝非是一件轻松惬意的差事。不过这时强敌当前,她若再不出手襄助苍溟子与青言子,等终南、昆仑两宗的人遭了劫数,魔宗修士更是独木难支。 “休要聒噪!”挖心姥姥提气喝斥一声,她头顶宝钟“咚”的一声响,化出百丈高下的黄钟法相,将整片九彩庆云罩住。 那近百道魔眼火线在东皇钟的法相上来回扫动,好似有百根烧得通红的铁钎子,在铜钟上反复磨蹭,发出刺耳的声响。挖心姥姥只撑了三息,她的脸色就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身子微微一晃,似乎气力难继。卫行戈与罗修上人赶忙各出一掌,将本身真元渡给挖心姥姥。 再硬撑过了数息,那火线却始终不见消弭。巨魔眼望定了硕大的东皇钟法相,黑漆漆的瞳仁向中间一挤,近百道魔眼火线骤然合成了一道,笔直的照在东皇钟法相上。 又是“咚”的一声大响,这回像是铜钟被千钧重锤狠狠的敲了一记。只见挖心姥姥七窍溢血,掐着法决的指甲嵌进了掌心皮肉之中,就连卫行戈与罗修上人都闷哼了一声,脸色发白。 苍溟子与青言子对视一眼,他们身后的弟子全都站成了一气聚元阵,只要东皇钟法相被火线贯破,他俩就要暴起全力一击,拼个两败俱伤。 “休要担心莫要害怕,且看我等前来破敌!” 一道犹如天雷滚滚而过的说话声响彻云霄,接连七道雄浑浩瀚的气机降临到了九彩庆云之上,那昆仑镜与炼妖壶一齐挣开了苍溟子与青言子的掌控,发出万丈宝光,冲天而起。 师门至宝破空而去,但苍溟子与青言子却是不惊反喜,终南、昆仑两宗的弟子如释重负,纷纷扶冠整袍朝天叩拜,口呼拜见掌教道尊。 一支粗糙而厚实的手掌抵住了挖心姥姥的背心,那东皇钟法相猛地涨大了数圈,无数飞禽走兽妖魔精怪的图形自黄钟法相上浮现出来,青黄变幻的宝光凝如实质。 就听见西北魔宗上尊吞天老祖的声音,在挖心姥姥的身后响起:“彩衣莫慌!区区蛮夷,土鸡瓦狗尔,给我破!” 一连七声浩然天音浑似一响,五气飘摇,山河震荡,那东皇钟法相与魔眼火焰同时破灭。 千里驰援的诸位掌教大尊翻手之间化解了危局,但不等他们作法反戈一击,那空中巨城下面沙地突然发出了隆隆轰鸣。原先胡人大漠土城的所在,如今沸滚不休的十里熔浆池沼中腾起道道黑炎。 强大而诡异气息在从大地深处浮现出来,又一件来自远西胡夷之地深处,神秘而且巨大的莫名物事,正从灼热熔浆中缓缓升起,显出其冰山一角。 第二百九十七章 玄门开,妖魔来 随着那熔岩池中的火浪越腾越高,整片沙漠剧烈的震荡起来。正在拼死厮杀的胡汉两国军兵人仰马翻,跌落在地的凡俗兵卒们浑然忘记了眼前的对手,他们一齐愣愣的转头眺望。看那样子。似乎连赤胡国的兵卒们也不知道将有什么物事会从地底下升起。 空中巨城上的那支火焰魔眼一转,也将它的目光投向了地面。从昏黑而空旷的神庙殿堂中,陆陆续续的走出了四道人影,其中不仅有那位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麋鹿的胡夷半神高手,那个手持巨锤的火焰怪人也在其中。另外两位胡夷半神高手,一个是身披镶金红袍的金发俊美男子,在他的脑后,有三颗碧绿色的荧火球上下漂浮。另一位则是半人半兽,身上胡乱裹着紫灰色的布袍,浑身肌肤青蓝,手里拄着一根乌黑的骨杖,脖子上挂着苍白的颅骨项链,他嘴唇翻开,露出一排尖利而污秽的獠牙。 这四人周身流露着澎湃如大海潮汐的气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足能与玄珠入腹的大修士一较高下。四大半神高手在庙宇殿堂的拱门前站立,却并不去看对面九彩庆云上的西北修士,而是目光炯炯的注视着熔岩火池中的变化。 其中那半人半鹿的胡夷高手和红袍金发的俊美男子都是眉头紧皱,神情看似颇为紧张,也不知他俩是在思虑如何战胜大雍炼气士,还是对那件即将浮出熔岩池的物事充满了担忧与戒备。火焰怪人身上的红光忽明忽暗,从它模糊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个手持骨杖的兽头人,嘴角边勾起了一丝狰狞的笑容。 看到对方这副情形,九彩庆云上的西北道魔诸派高手也不敢轻举妄动。 吞天老祖单手托着东皇钟,一幢青黄色的铜钟法相四平八稳的罩在九彩庆云之上,将几百位修士尽数护住,有日月星辰、山河湖海、飞禽走兽、妖魔精怪的诸般图形毕现,亦真亦幻。这魔宗老祖胯下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白毛驴,鞍边挂着一口绿锈斑驳的铜鞘古剑,莫看此剑并不显眼,那可是凶名赫赫的先天至宝“戮仙剑”,便是上界仙人见到此剑当面,也须得忌惮三分。 老魔头法号“吞天”,并非是指他的嘴巴奇大无比,而是他胯下的那匹白毛驴绝非凡物,乃是与他性命相系的一头前古异种“吞天兽”。据说此兽看似孱弱温顺,但若是发起威来,也是堪比还丹九转高手的恐怖存在。人以兽名为号,盖因吞天老祖本是黑河谷灵兽宗的出身,后来弃道成魔,连逢奇缘,终成一代巨枭。世人只赞他法号气概无双,谁敢再嘲笑他与一头驴子共用一名? 这西北魔宗老祖捋着颌下散乱的银须,望了一会儿对面的动静,又拿不怀好意的目光朝终南掌门纯阳真人和昆仑掌门玄都真人那边瞄去。两位仙宗掌门真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各瞪了一眼回去,扭头不理吞天老祖。与他们同来助阵的终南、昆仑耆宿高手站成一排,将这老魔头与自家掌教上尊隔开。 胡夷与九州中土两边的高手各自翻腾着心思,场中局势骤然僵持下来。那熔岩池中升起的庞然大物,也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终于露出了其古怪的形貌。 这是一座处处都流露着邪恶气息的黑石门框,其高有近百丈,宽约七八十丈。这黑石大门并没有门板,在上方横梁的正中央,雕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头,眼睛的位置上有两点碧油油的诡光跳动。远远望去,这座大门就好像是一个身高百丈的黑袍黑兜帽男子脚踏黄沙站立,他将衣袍前襟左右拉开,可在那黑袍里面,却是一方空荡荡的门洞。 这黑石大门虽无门板遮掩,但透过大敞的门框,却不能望见门后的黄沙地。在门框的左右立柱和上下横梁之间,是一团莫名的灰色虚空,有无数细小的银光回旋如涡。谁也看不透这扇黑石大门究竟通向何方,修士们的神念一投到那门框里的混沌虚空中去,便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看清了这座从熔岩池里浮出的黑石大门,西北道魔群修顿时心中咯噔一翻。 假如这百丈黑石大门是一件与魔眼巨城差不多的强大法器,群修也还会不发愁,毕竟此时已有四件先天至宝到场,更有诸派掌门高手亲自操持,那胡夷法器再怎么厉害,也未必能挡得住四件重宝的合力镇杀。怕只怕这百丈黑石大门就真的是一道“门”,如果那胡夷之地的半神高手一个接一个的穿越这道大门降临于此,稀奇古怪的神通法器层出不穷,那恐怕这场大漠血战就委实是胜负难料了。 偏巧天数作弄,群修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 耳听得从那百丈黑石大门中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妖魔嚎叫声,似乎门后面已然集结了千军万马,就要从门框之间的混沌中冲出,到这片大漠上征伐厮杀。眼见那灰色虚空中的银光越来越盛,越转越疾,紧接着有一只粗大的马蹄,从黑石大门中迈了出来。 这是一头从未被九州典籍记载过的胡夷妖魔,它身高三丈有余,脚掌形如牛马的硬蹄,每一步落下抬起,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布满烈焰的足印。在其异常健硕的身躯上,披覆着褐黄色的鬃毛,那颗水缸大小的脑袋,生得有些貌似传说中看守阴曹地府的“牛头”,一对弯曲的螺纹犄角斜指向天,暴突的眼珠子放出凶狠的光芒。它背后展开一对蝙蝠般的肉翅,身上的关节要害处戴着厚重的铜甲,手里提着长达一丈五尺的锯齿宽脊大剑。 这样的胡夷妖魔一个接一个的从那座黑石大门中走了出来,燃烧的足印拼成了一道火焰地毯。 “终南弟子听令,全真伏魔大阵!”纯阳真人一挥手,那近百位终南弟子登时结成了一道杀阵。青言真人一手执银毫松纹铁笔,一手托玄石宝砚,与另两位终南仙宗高手一齐落入阵眼,数百人气息聚拢,如一座山岳从天而降,直朝那成群结队的牛头妖魔压去。 昆仑掌门玄都真人也不怠慢,他急传法谕,苍溟真人怀抱金锏,带着昆仑仙宗的同门修士摆出“瑶池万灵阵”。众妙天音婉转,片片异香弥散,道道仙光纵横,层层彩霞盈空,近百昆仑弟子也朝那百丈黑石大门冲去。 吞天老祖桀桀一笑,他解下了戮仙剑,扬手抛到罗修上人怀中,说道:“老剑客,这回就烦劳你亲去走上一遭吧!” 罗修上人伸手接过这口诛仙四剑之一的先天宝剑,那剑还未出鞘,已觉得凶厉之气摧得神魂欲裂。老剑客把双眼一瞪,脑后飞出一道森然剑气如白虹贯日,他手抚剑鞘笑道:“果然是绝世好剑,正要一试!” 卫行戈手扶罗修上人的木轮椅,他身后魔宗弟子摆出的,竟然是震古烁今的“小诛仙剑阵”。就看罗修上人掐剑诀一引,戮仙剑飞到阵门之上,铜鞘中溢出丝丝青芒如电。这前古绝凶之阵挟着滚滚煞气,直追终南、昆仑两宗的仙阵而去。 三座大阵一出,那正与胡夷异士斗法的群修顿时心中稍安。 孟坤大执事一声令下,供奉阁执事弟子们摆出了天罡七星阵。马啸真人指点金甲天兵,自列成了一座庚辛金刀阵。祁连仙宗群修摆下玄天寒风阵;五岳仙宗的剑修们摆下悬空剑阵;贺兰山白盐谷群修结成乾天赤霞阵;六盘山小南川十三仙站定离水大阵;星宿海仙境修士祭起玄武七宿阵;敦煌月牙泉经院、澜沧江水府、通天河铁木洲的修士也聚在一起,布下三才杀阵。 一时间诸般杀伐阵法横空出世,西北修士们气势再振。 那二千胡夷异士哪里跟这种玄之又玄、变化莫测的九州阵术斗过?数座大阵形如天地磨盘,在胡夷异士的人群中碾来碾去。修士们落定大小阵眼,一人出手便能借到数人之力,若胡夷异士悍然来攻,也有会数人合力抵挡。半空中处处杀机暗伏,任他夷人异术诡谲,只要身陷阵中,那就是九死一生。 三百来人靠着阵法之妙,硬生生将二千胡夷异士截在了半空中,竟无有一个胡夷异士能够冲过重重阵法封锁,落到大雍骑兵中去。来来回回的几番冲杀,倒又有近两百位胡夷异士血染黄沙。 再看从那座黑石大门中,已然走出了七八百个牛头妖魔。其中更有一员压阵的妖魔首领身高五十余丈,其上半截肉躯是牛头人身,下半截生得好似四足巨蜥,粗大的肉尾上骨刺突出。它左手一面石盾厚如落雁口城墙,右手一把石斧比城门还要宽阔。这妖魔首领走出黑石大门,它展臂将剑盾当胸交击,引颈朝天一吼,声如虎啸。 终南仙宗的全真伏魔大阵一圈,将十几个牛头妖魔围在当中,但见金光一闪,雷火四起,只短短三息之间,这十几个牛头妖魔就被炼成了飞灰。而昆仑仙宗的瑶池万灵阵更是玄奇,群修作法洒落一片彩光氤氲,在沙地上演化出仙宫瑶池的法相,有无数仙官在其中放浪形骸的饮酒作乐,有九天仙娥手捧蟠桃翩翩起舞,更有丝竹鼓乐之声销魂蚀骨。但凡被这瑶池法相笼罩的牛头妖魔,就好似喝得酩酊大醉,已然神智疯癫六亲不认,它们眼神迷离,四肢狂舞,朝身边的同族挥剑乱剁。 罗修上人有戮仙剑在手,自然看不上牛头妖魔这等杂碎角色,他伸手一指,小诛仙剑阵中飞出万道青芒,直朝那头妖魔首领斩去。悬在阵门上的戮仙剑轻鸣一声,自剑鞘中滑出了一尺长的剑锋,有道青光游出,好似横空匹练,剜向妖魔首领的心口。 那身躯硕大的妖魔首领提起手中石盾朝前一挡,耳听得一声裂响,碎石灰土纷飞,血洒如瀑。这妖魔首领的石盾与半条左臂被戮仙剑芒搅成了石粉肉糜,可它非但不吃痛逃走,反倒是凶性大发。两支巨柱般的前足猛一跺地面,右手的石斧力劈华山,挟着呜呜风声怪啸,直朝罗修上人的顶门劈下。 “来得好!”罗修上人催动胸中剑炁,大漠上打过一道刺目的电闪,戮仙剑脱鞘而出。这口先天宝剑化作三丈青芒横在当空,硬碰硬的架住了那柄重逾万斤的石斧。 “当啷”的一声亮响,城门般大小的斧头被青芒斩成了两片,切口处平滑如镜。 首当其冲的罗修上人与卫行戈肩头摇动,倒退了五尺。他俩只觉得有股狂暴大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反震了过来,两人皆闷哼一声,周身气血翻滚,面皮发胀,喉头发甜。结成小诛仙剑阵的百多名魔宗修士,全被那妖魔首领的一斧之力震得倒飞了数丈。 可这一下力拼,却也把罗修上人的凶性给挑了起来。老剑客眉毛倒竖,目现血光,无穷无尽的内煞破体而出,他伸手一拍木轮椅,那百多名魔宗修士顿觉周身发虚,霎时间真元气力被抽走了近两成。 再看戮仙宝剑当空一晃,化作一道凝练如钢的十丈青芒剑影。罗修上人并拢食中二指平平点出,一招仙人指路,将妖魔首领和它身后的黑石大门尽都笼罩于剑势之下。 青芒剑影还未及体,那妖魔首领已被无形剑罡割开了数不清的血口子,浓稠腥臭的血浆滚滚而出。可这巨魔极是凶顽,它扔开半截石斧,把脑袋一低,拿头上犄角对准了戮仙剑剑影,四足发力蹬地,猛然冲撞了过来。 “扑哧”的一声,像用青竹签穿过红糖葫芦一般,十丈青芒剑影将妖魔首领从颅顶至臀尾刺了个对穿。罗修上人手指转动,将那具硕大的身躯绞成了漫天纷飞的血肉。 压阵大魔惨死,可附近的牛头妖魔不悲反喜。它们争抢着妖魔首领的残尸骨肉,胡乱塞进嘴里大嚼。 扬起腥风血雨之后,戮仙剑去势不减,青光更盛,笔直的刺向黑石大门。 但见那黑石大门中的银色光纹一收一涨,有支包覆在白铁重甲中的拳头冲出混沌虚空,与青芒剑影轰然撞在一起。焰光暴闪,金铁嘶鸣,白铁拳甲与十丈剑影同时破碎,戮仙剑化作一溜青光,飞回了小诛仙剑阵的阵门之上。 犹有残火缭绕的铁甲碎片纷纷坠地,砸得尘土飞扬。那支拳头上面被青芒剑气绞得皮开肉绽,暴出森森白骨,可流淌下来的血液竟是墨绿色的。这古怪的绿血滴在地上,一股青烟哧哧冒出,黄沙被血水蚀化,留下一片深达数尺的大坑。 有尊浑身披甲的五十丈钢铁巨人,手扶着黑石门框,从混沌虚空中走了出来。在它胸口处白铁板甲上,雕着两个硕大的符印,左边一个流溢着道道烈焰,右边一个蕴含着丝丝雷光。这巨人的颜面上,生着一支突兀的大独眼,那宽阔的眼眶几乎占去了面孔的一半,似乎在巨人的颅骨之中全无脑浆,就只容下了那一颗巨大的眼珠。 这铁甲独眼巨人一走出黑石大门,那些正在争抢血肉的牛头妖魔登时一片惊乱,它们不顾一切的远远逃开,似乎都不愿与这尊钢铁怪物靠的太近。有不少牛头妖魔慌不择路,竟还误撞进了全真伏魔阵和瑶池万灵阵中。 一见如此情形,罗修上人心知这尊铁甲独眼巨人定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他也不贸然出剑,小诛仙剑阵中煞气流转,戮仙剑上青芒吞吐,蓄势待发。而青言真人与苍溟真人趁机调理自家阵法,将四散奔逃的牛头妖魔一一困杀。 三道杀阵守在黑石大门前,一时间倒是有惊无险的堵住了涌出来的妖魔大军,可只要黑石大门尚在,那来自神秘地域的胡夷妖魔便能源源不绝的穿过大门。隐约约间,有数道堪比半神高手的强大气息,已从混沌虚空中透射了出来。 下面战事胶着,天上的黑色城池也有了动静。 恢弘而苍凉的号角声响起,那座巨大的空中城池被无形的力量所推动,开始朝九彩庆云似慢实快的飞来。从城中各处的神庙殿堂里,走出了许多身穿长袍的胡夷异士,他们结成方阵,进行着意义不明的法术仪式,在每一座尖塔的顶端,都有奇光渐次闪烁起来。 此时的九彩庆云上,就只剩下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昆仑仙宗掌门玄都真人、西北魔宗吞天老祖和挖心姥姥四人,炼妖壶、昆仑镜、东皇钟三大先天至宝毫光四射,正是严阵以待。 战场上还有不少没有入阵的散修,他们正驾着遁光四处游击,专拣落单受伤的胡夷异士下手。俞和化作忽隐忽现的霞光一道,绕着整片战场转了七八个圈子。可几番细细探寻之下,结果却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以外,惯常被胡夷异士扔在阵前招眼处的傀儡修士,今日根本就未在这大漠战场上露面,不知那剩余一十九位傀儡修士到底去向何方? 心头甫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可俞和还来不及细细推敲,忽觉头顶上有奇光闪耀,照得天地通明,灼人双目生疼。耳听见九霄雷动,呼啸的元炁罡风从天而降,将他连人带剑掀翻在地。 第二百九十八章 合力战,魔云诡 话说那座空中巨城越飞越近,无穷无尽的冰风和雷霆绕着城墙呼啸盘旋,看似欲将九彩庆云一举撞散。 吞天老祖须发皆张,道道罡炁环绕周身,他双手托住东皇钟,一连祭出九重铜钟法相,将云头上的修士们护在了当中。 昆仑仙宗的掌门真人玄都子虽然面相斯斯文文,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一出手之际却是毫不含糊。只见他将百道真诀打出,昆仑镜化作数十丈方圆的一轮皓光冉冉升起,霎时间天上斗转星移,云霄穹窿暗沉,诸天星宿列张。这先天宝镜仿佛是把横亘夜空的明河给截了下来,浩浩荡荡的璀璨洪流飞出,直朝空中巨城拦腰横扫而去。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心中知机,他的九黎炼妖壶论及守御远不如东皇钟,攻伐之能亦比不得昆仑镜,但镇压邪魔外道之妙用,却是独步天下。眼望胡夷巨城中央那座布满银纹的方尖塔,加上其顶端魔火升腾的怪眼法相,怎么看也像是空中巨城的核心灵枢,若是能一击将方尖塔打碎,使火焰魔眼湮灭,说不定这座巨城就得坠落黄沙。心中打定了注意,就见纯阳真人掐诀一指,炼妖壶化作一道五色炼魔真火,宛如裂天长虹一般,贯破层层风壁,猛朝那座方尖高塔撞去。 三大先天至宝发威,那座胡夷异士掌控的空中巨城也显现出了其凌厉的手段。 但见城中近百座尖顶高塔上尽都发出了刺目的光芒,龙卷冰风、雷霆潮汐、焚天大火、陨石流星一一涌现,只要那支巨魔眼的视线望向何处,这些不可思议的胡夷法术就倾泻到何方。虽然这异术之威与昆仑镜的都天明河神光与炼妖壶的五色炼魔火不可相提并论,但百道异术蜂拥而来,交织成一张斑斓巨网,朝庆云上的四大高手当头罩下,令人委实不敢轻慢。 吞天老祖把背脊挺得笔直,他双手托天,东皇钟的浩然天音响彻寰宇,每一道洪钟大吕之音震荡而出,都会令一片胡夷异术黯然失色。而昆仑镜的都天明河神光,就好像是插在胡夷异术怒涛中的定海神针,那一柱神光扫到何处,何处就是五气沸滚,真空粉碎,狂暴的天地元炁被搅成一片混沌。 三大掌教真人中最为吃力的,却是终南仙宗的纯阳真人。他将一缕神念藏在九黎炼妖壶中,操持着法宝镇碎诸般胡夷异术,奔那中央高塔直捣黄龙而去。不过居高临下的巨魔眼早就窥见了这道一往无前的五色炼魔真火,不知多少胡夷异术迎了上去,想要撼动破空而来的先天神壶。可五色真火就像是一支坚不可摧的箭矢,冰风扫来则撕开风墙,雷光劈落则撞碎雷霆,巨石砸到则裂石成粉,熊熊烈火焚烧怡然不惧,势要直取中央方尖塔。 九黎炼妖壶身负上古十大神器之名,它固然是不怕胡夷异术的攒击,可纯阳真人的一缕离体神念却是如遭千钧重锤连番捶打。好几次若不是纯阳真人咬紧了牙关硬撑,那一缕神念就要破碎消散,这千军万马中欲取敌酋首级的一击,便得前功尽弃。 吞天老祖生怕走泄了胸中真元,他不敢开口说话,转头使了个眼神,命挖心姥姥过去助纯阳真人一臂之力。可挖心姥姥并不知道此时的局势是有多么凶险,她还是抛不开心中道魔芥蒂,微颦秀眉,期期艾艾的迟疑了数息,未真的挪动步子。 直到吞天老祖把脸色一沉,挖心姥姥望见自家老祖发怒,才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她慢吞吞的走到纯阳真人身边,探出芊芊玉手搭在终南掌门的肩头,要将本身真元渡给纯阳真人。 但心高气傲的纯阳真人压根底儿就不愿受魔宗的人情,更容不得魔门妖女沾他的身。挖心姥姥的手指甫一触到纯阳子的肩头,他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猛力挥起胳膊,像甩开溅到身上的污泥一般,将挖心姥姥的手掌抡到一边。 挖心姥姥扁了扁嘴,可她不敢违逆自家祖师的意思,翻手又想去按纯阳真人的臂弯,但纯阳真人忽地转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挖心姥姥一眼,咬牙寒声斥道:“毒妇,休要碰本座!” 勉为其难的过来相助,却挨了这么一声辱骂,挖心姥姥登时觉得心中大受委屈。她把柳眉一挑,杏眼圆翻,张口就想骂回去。可就在这时,那空中巨城前忽传来一道闷雷炸响之声,纯阳真人脸色骤然一黑,身子剧烈的摇摆了一下,喉头抽动,“咕哇”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挖心姥姥不明就里,赶紧抽身避开,却见纯阳真人也不顾得去擦拭嘴边的血迹,他双目圆睁,眼珠子上血丝浮现,额前青筋暴跳,双手连变了数个指诀,口中厉声喝道:“给我破!” 耳听见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纯阳真人七窍溢血,双膝一软,跌坐在云头上,可手中兀自掐定指诀不松。 原来就在他方才吐气开声,喝退挖心姥姥之时,九黎炼妖壶的势头微微一滞,从那黑色巨城中突然飞出两道身影,直向炼妖壶发招打来。 头前一人,是那个身披红袍的金发俊美男子,他将双手一翻,浮在脑后三团碧绿火球射出,当空扯出万千火线,结成一方碧火升腾的法阵牢笼,将九黎炼妖壶给困在了其中。熊熊碧火朝中间一聚,竟将五色炼魔真火给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而紧跟在后面的,正是那个手持巨锤的火焰怪人。这怪人周身冒出滚滚火云,双手抡锤一晃,以泰山压顶之势,对正了炼妖壶便是一锤砸下。 三日前,青言子曾以炼妖壶将这火焰怪人险些困死,此时的含恨一击,当真是可令天地变色。 巨锤与宝壶相撞,迸发出来的暴风狂澜卷得胡夷异士和西北群修们在半空中如枯草败叶一般的上下翻飞,好几座阵法乱作一团。地上的胡汉两国大军尽数被沙尘淹没,不知多少人正在手忙脚乱的爬行挣命。 终南掌门纯阳真人聚在胸中的一口真元,被反震过来的庞然巨力冲散,浊气顶着一团逆血倒冲上来,若非他吐得及时,险些就要落下重伤。 须知终南纯阳子可是名震九州的一代道门大宗,祭使镇门至宝与人斗法,在还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得吐血受伤,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他急忙收摄精神,重振五色炼魔真火,想要一举冲开碧火囚牢,将火焰怪人擒入壶中。 可两位胡夷半神高手进退之间大有默契。那红袍金发俊美男子一挥手,碧火牢笼突然消散,让炼妖壶的猛力一撞落到了空处。恰在纯阳真人一愕,旧力已尽新力为生的当口儿上,那火焰怪人斜刺里冲到,第二锤又蛮横的砸了炼妖壶的壶腹上。 这一下可就将五色炼魔真火给彻底打散了,炼妖壶的本体暴露出来,依附在上面的纯阳真人神念岌岌可危。 纯阳真子周身真炁乱窜,眼耳鼻口七窍中全是血水,但他根本无暇整理,情急之下只能跌坐在云头上,手掐指诀作法,欲把自家宝贝摄回身边,等平复了气血,再作下一步打算。 眼看纯阳真人这边情形不妙,昆仑掌门玄都真人急忙拨转昆仑镜,去救炼妖壶。可另外那两位胡夷半神高手也是飞身而出,一道遮天藤壁和一具黑气四溢骷髅头骨凭空显化出来,硬是挡下了都天明河神光。 吞天老祖心中叹气,自己好心好意命挖心姥姥去帮纯阳真人,结果却弄巧成拙,反倒让局势变得更加危险。这若是纯阳真人有了什么折损,甚至九黎炼妖壶出了什么差池,那一番因果可就结的有些太大了。且不论眼前这些胡夷蛮子打不打得退,今后终南仙宗和西北魔宗之间的仇怨厮杀,那真会是不到一方香火断绝,就决不罢休。 为今之计,无论如何也先得助纯阳真人把九黎炼妖壶收回来再说。吞天老祖双手朝前一推,东皇钟也从九彩庆云上飞出,“呜”的一声怪啸,化作一团青光流星,直朝那个火焰怪人撞去。 “老牛鼻子,当真不识好歹!”挖心姥姥也知道自己这下是被因果缠身,她朝纯阳真人恨恨的啐了一口,拧纤腰脚踩黑云而起,双手十指成爪,纵身攻向那个半人半麋鹿的胡夷半神高手。 昆仑玄都真人和吞天老祖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俩既要化解自空中巨城里狂涌出来的百般胡夷异术,又要缠住那三个半神高手,让纯阳真人能够将炼妖壶召回。二件先天至宝与三位胡夷半神高手来来回回的斗了数个回合,吞天老祖舍去十年真修,敲出了九九八十一声浩然天音,这才逼得三个胡夷半神高手退回城中暂避,纯阳真人趁机双手一捞,炼妖壶摇摇晃晃的飞回了九彩庆云上。 这边总算是化解了危局,可挖心姥姥却挡不住那个半人半麋鹿的胡夷半神高手。两人瞬息之间斗了三十多招,每对过一招,半神高手就逼上一丈,挖心姥姥也急忙退开一丈。等她左支右拙的撑到炼妖壶飞回九彩庆云,挖心姥姥想抽身逃走,可那半神高手举起双臂一挥,成千上万道黑藤从虚空中窜出,像是数不清的铁鞭,朝挖心姥姥劈头盖脸的抽打下去。 耳听见一片骨裂之声传出,挖心姥姥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打着旋儿跌回到九彩庆云之上。可怜她本是好一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皮相,如今却被打得面目全非,浑身黑血淋漓,青紫肿胀,四肢扭曲酥软,那骨头都不知碎成了多少块。 吞天老祖急忙吹出一口本命真炁,想保住挖心姥姥的肉身道基不坏,可就见从挖心姥姥通身翻卷开裂的皮肉中,突然生出了许多细小的藤蔓,只在一眨眼之间,就像包粽子一样,把挖心姥姥整个人活生生裹成了一个藤球。 纯阳真人心里也知道,全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偏执念头,才搅得阵脚大乱。他叹了口气,抬手掐诀拍出,将一连十八道太乙金光禁符印在藤球上,使那些藤条枯萎,化作一层木壳,将挖心姥姥的身躯裹住,不至于骨肉崩散。 吞天老祖冲着纯阳真人冷哼一声,拂袖将藤球收好,扭头不语。 胡夷人的空中巨城依旧在朝九彩庆云不断逼近,三大高手一边抵挡,一边祭出法符回山召唤援兵,一边驾云后退。这番情形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喷吐各色奇光的巨兽,正追着一支可怜的彩雀儿飞过天空。 不久之后,从终南仙宗、昆仑仙宗和西北魔宗天山总舵,各都有数位耆宿高手御风而来,落到三位掌教真人身边。仰仗着三大先天至宝之威,云头上西北道魔修士终于渐渐扳回了颓势,九彩庆云重新涨大到五十里方圆,与那空中巨城在天上对峙,两边时不时就有刺目的奇光烈焰交错而过,雷鸣声不绝于耳。 四位赤胡半神高手施展出匪夷所思的神通法术,与道魔两宗的十几位九转真人或玄珠大修士缠斗厮杀,虽然他们守多攻少,但背靠着空中巨城与火焰魔眼,一时间还不至于落了下风。不过此时,地上那尊黑石大门中,却接二连三的走出了散发着不弱于半神气机的胡夷妖魔。 尽管终南仙宗的全真伏魔大阵和昆仑仙宗的瑶池万灵大阵全力绞杀,甚至青言真人与苍溟真人都将阵法落到了地上,摄出地下灵脉中的元炁,用来助涨阵法之威,可那种背生肉翅的牛头妖魔从黑石大门中成群结队的走出,斩之不尽杀之不绝,越来越多。而专门斩杀妖魔首领的小诛仙剑阵,已然有些快支持不住了。 三剑将独眼巨人砍成两截,六剑刺死一个手持长刀的绿皮半兽人,十剑削落了一头黑毛怪狼的三颗首级,罗修上人与卫行戈的气息都有些粗重了。戮仙剑锋芒无匹不假,小诛仙剑阵的确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杀阵,但这一切都需要雄浑充沛的真元来推动,可那黑石大门中出来的妖魔首领前仆后继,而且每一位都比前一位更加强大恐怖。 如今这个对手,是一位浑身银甲,手持白银方头锤,骑着雪白大雕的男子。这男子与先前那些怪模怪样的妖魔首领不同,活脱脱就是神话中的雷公转世,他那一柄白银方头锤上缠绕着耀眼的雷电,锤子朝下一甩,便有一道雷光从天而降,威力大得惊人。 这个掌控天雷之力的银甲男子,一身力量气息几乎已同天上的四大半神高手不相上下,他的雷电笼罩了十里方圆的地界,指哪儿打哪儿,而且脚下的白羽大雕飞行奇快,一时半会儿没法将他困入小诛仙剑阵之中围杀,所以罗修上人只能用破空剑光与他游斗。可一旦剑光被雷电劈中,强如罗修上人与卫行戈,也会觉得神念如遭雷亟,眉心刺痛难耐,更不消说他们身后那些魔宗修士了。 连发一十三道青芒剑炁,但这银甲男子依旧是精神抖擞,落雷如雨,反倒逼着小诛仙剑阵连连后退。当又一道强横的气息从黑石大门中冲出,有位身高七十丈的青皮巨人踏出混沌虚空,罗修上人与卫行戈都暗暗叹了口气,心向下沉。 九彩庆云中飞出数道遁光,终南、昆仑、魔宗各分出三五位高手前来驰援。青言真人把全真伏魔大阵聚拢,拦在了这个青皮巨人面前,可这巨人举起双拳朝地上重重一砸,近百修士立时仰马翻。 九彩庆云上一分出人手,形势又开始渐渐吃紧。倒只有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和其它西北门派的群修,靠着种种阵法之妙,同千多位胡夷异士在胡汉两军头顶上纠缠,还算斗了个旗鼓相当。各宗各派的高手再一次发出火急信符,央求宗门里避世潜修的老祖出山,前来助战破敌。 战火纷飞,命如草芥,西北道魔两宗的修士们人人精疲力尽,但新援尚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而那座黑石大门中,不断的有妖魔大军和绝世强者走出,眼看着这一场大战的胜负天平,已朝胡夷人那边重重的倾斜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然从那黑石大门中钻出了一道细细黑烟,有只毫不起眼的红眼乌鸦展翅飞出。这鸟儿扑棱棱的飞到空中巨城上,呱呱的叫了几声,看它的爪子里,抓着一支小小的细颈镂花水晶瓶,里面荡漾着半瓶子灰色的水,在这浑浊黏稠的水中,隐约约有个核桃大小的骷髅头骨浮浮沉沉。 一看这只乌鸦带着水晶瓶出现,那半人半麋鹿的胡夷高手和红袍金发的俊美男子登时脸色惨白,他两人急匆匆的虚晃一招,舍下身前的修士,不顾一切的朝这只红眼乌鸦扑去。可那个手持骨杖的兽头人悄悄溜了过来,把胸腹一鼓,张口喷出了一大团灰云,将这两位半神高手挡在半路,自己一转身,抢先飞到了那只乌鸦面前。 就看他拿起那个水晶瓶,脸上露出分外狰狞诡异的笑容,突然一甩手,把水晶盘扔到空中巨城里,砸了个粉碎。 瓶里灰水一溅开,就立时化作了一团巨大无比的灰色云雾,在云雾中,有个千丈高下的骷颅头骨显露出来。群修一看,尽都大惊失色,这仿佛是万万年前黄泉六祖掀起九州道门浩劫,其中排行第四的“原始骨魔”破土甦生时的骇人情形。 自那空中巨城里涌出的诸般胡夷异术戛然而止,银色的纹线一道接一道的熄灭,就连那支魔眼都晃动起来,包裹着它的熊熊火焰渐渐变成了灰白色。那些在神庙殿堂前列阵作法的胡夷异士全都匍匐在了地上,身子抖得好似筛糠一般。 四大胡夷半神罢手不战,注视着空中巨城。半人半鹿与红袍金发男子飞了数里之外,两人并肩而立,面色凝重,而那个手持骨杖的兽头人狂笑不止,唯有火焰怪人不言不动,默默的看着那团灰云。 “何方妖孽?”纯阳真人转头去问玄都真人,可他却只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疑惑与一丝惊惧。 “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老哥儿几个,准备玩儿命了!”吞天老祖叹了口气,摸出一大把丹药,囫囵塞进嘴里。 纯阳真人与玄都真人都点了点头,他两人这辈子第一次主动站到了吞天老魔的身边,各自取出珍藏的回气宝丹,毫不吝惜的吞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城再隐,地仙至 大漠中的胡汉两国军兵早就没了拼死一战的念头,他们尽都松开了缰绳,抛开了兵刃,跪伏在黄沙中,朝天喃喃的祷告着。如今这场战争,已是远远超出了凡俗边塞国战的范畴,演化成了一场中土仙师真人对阵胡夷异士魔怪的神话之战。人们心中充满了恐惧,但又藏着一丝狂喜,这一战必将成为流传九州的千古传奇,如果能侥幸活着回去,那他们就可以无比自豪的在同僚与亲人们面前炫耀,自己正是这场神话大战的见证者之一。 不仅是两国军兵忘记了厮杀,就连半空中的千多胡夷异士和九彩庆云上下的西北道魔群修也都罢手不战,他们目不转睛的望着空中巨城上的诡异变化。 此时只剩下堵在黑石大门前的小诛仙剑阵、全真伏魔大阵和瑶池万灵阵依旧在与源源不绝的胡夷妖魔们争斗厮杀。不过三座大阵竟被逼的节节后退,在那黑石大门前铺开一片火海,熊熊烈焰中站满了奇形怪状的胡夷妖魔,其中有好几尊身躯庞大的魔怪首领,正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一股股凶悍强大的气机直冲云霄。 笼罩在空中巨城上的灰色云气翻翻滚滚,越来越稠密。云气中那颗千丈高下的骷颅头骨散作道道黑烟,搀到云雾中一搅,人们便看也看不清空中巨城里的动静。接天连地的铅灰云楼重现天际,但这一次,灰黑云气中不再有丝丝雷光穿梭,而是游弋着数不清的阴魂怨煞。犹如万年乱葬坑开窍一般的腐臭气味随风而来,在那呜咽的风声中,隐隐夹杂着厉鬼的嘶吼和孩童的悲泣。 手持骨杖的兽头人半神高手止住了笑声,他一头扎进了灰云中,再不见了人影。 而半人半鹿的胡夷强者与红袍金发的男子连连招手,那个骑着白老虎的异族少女振臂一呼,剩余的千多名胡夷异士跟着她退出战圈,飞到了两位半神高手的身后。不知怎的,这一千多胡夷异士追随着两位半神高手自成阵营,他们与空中巨城和九彩庆云之间,都隔开了数里之遥,仿佛西北修士与那座灰云笼罩巨城,都成了他们敌视戒备的目标。 余下那个手持巨锤的胡火焰怪人,孤零零的漂浮在半空中。他看起来既不愿回到空中巨城里去,也不想同那一千多位胡夷异士为伍。 半空中的形势一下子微妙了起来,从方才胡夷异士大战西北道魔高手,忽然变成了四方僵持的局面。而这一切的因由缘起,正是那只红眼乌鸦送来的水晶瓶。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眼瞅着对面的胡夷阵营一分为三,他嘿嘿冷笑道:“看来这些蛮子也非是铁桶一片!” 昆仑掌门玄都真人正忙着炼化药力,调理真元,并未开口接话。吞天老祖撇了撇嘴,把口中的丹药嚼得咯嘣直响,摇头道:“祸福难料!你看夷人如此紧张兮兮,那个瓶子里多半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事。这回又有什么厉害魔怪显身,怎的死气浓厚阴沉至斯?莫非是一头熬炼了万万年的老坑尸妖?” “若真是尸妖倒不费事!我有炼妖壶在此,就算是金裳旱魃出世,也保管教它有来无回!”纯阳真人手抚着自家宝贝,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在方才两边交手斗法中,这尊九黎炼妖壶的确是派不上多大的用场,而终南仙宗的另一件先天至宝又根本挪不出山门,故而纯阳真人胸中很是憋了一口闷气难舒。他倒盼着那灰云中冲出来的不再是什么奇人怪兽,而是一头上古尸妖,好让他的镇门至宝一展手段,以证得此壶绝非浪得虚名。 玄都真人和吞天老祖自然懂得纯阳子的心思。斗到此时,胡夷妖魔杀之不尽,而西北群修心力交瘁,疲于应对,他们也希望灰云中那魔怪甫一冒出头,立时就被纯阳真人作法收进炼妖壶里,三下五除二就被真火炼成飞灰。若能借此一举打落那座飞天城池,煞了胡夷蛮子的威风,西北道魔群修正可重振气势,而这场渐呈败相的大战,说不定就还有峰回路转之机。 不过这如意算盘打得虽好,可三大掌门高手依旧在竭力化丹回气,不敢稍有懈怠。他们心底里都明白,这念想终究是一厢情愿罢了。 盖因来自胡夷之地的妖魔与中原精怪之流实有天差地别,谁也拿不准它是否真能被炼妖壶所克制。而且对面显出如此大的鬼云怪状,等会儿显身出来的胡夷魔怪,那必定不是盏省油的灯,凭纯阳真人的道行镇不镇得住它,也实乃未知之数。 如今还是盼着那头魔怪迟迟不出,或者炼妖壶的确能拖得住它一时三刻,等各家各派修成地仙道果的先代祖师高手们赶来助阵,才能实实在在的多几添分胜算。 凉州府供奉阁的六大执事抬头望了一会儿天空中的动静,却见浓重的云气翻卷涌动,好半晌也看不见里面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只有那一千多胡夷异士越退越远。孟坤转念一想,挥手带着供奉阁执事弟子与各派群修落到了地上,调息回气了十来息功夫,再引数座杀阵一齐压向黑石大门。 新援来助,已快成强弩之末的罗修上人、青言真人与苍溟真人顿时缓过了一口气。数座阵法玄妙毕现,从四面八方反攻黑石大门,大有将胡夷妖魔围陷在门前之势。 眼见地面上的西北群修将局面渐渐扳回,但天空中的胡夷异士却一点儿前来援手的意思也没有。无论是那位持锤而立的火焰怪人,还是两大半神高手统帅的千多名胡夷异士,都只在目不转睛的望着万丈灰云。 天数垂怜,这回总算是遂了三大掌门真人的心意。又过约莫一盏茶时分,灰黑云气依旧在翻翻滚滚,忽有数道遁光自东南方横空而至,四位白须白发的老者在九彩庆云上显出身形,吞天老祖、纯阳真人与玄都真人赶忙上去见礼,作揖口呼“老祖上师”。 这四人的形貌服色各不相同,但他们每个人都已修入了返璞归真之境。乍眼一看,好像是四个凡俗市井中的糟老头子,周身不带半分仙家气相,只有祭出洞玄望气之术,才能窥见他们颅顶天门处皆有一缕淡泊的华彩仙灵之气隐隐透出,直入三十二天仙境。 以这四位老者的腰间玉牌来辨,头前一位是出身西北魔宗的隐世老魔,另一位是来自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而昆仑仙宗居然是有两位祖师上人联袂而至。 这四位分属道魔两宗的地仙高手,在云头上彼此一见面,就好似多年不见的至交老友,笑呵呵的抱拳作揖寒暄,口中称兄道弟,好不亲近。若非是有宗门玉牌证其身份,旁人还真分不清这四老是道是魔。只见那位魔宗黑袍老者,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与世无争的私塾先生,一袭纤尘不染的黑布素袍裹身,眉宇间不显半点儿凶煞戾气,目光中还透着三分祥和。 三大掌门对自家祖师的这番言行作为也不觉得奇怪,身入玄玄地仙之境,那心中的恩怨纠葛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些宗门前辈地仙道果一成,立时斩尽种种牵绊,动辄闭关百年不出,就只为了在阳寿耗竭之前勘破最后一重关隘,谋得霞举飞升之机,哪里还会把什么宗门嫌隙放在心中,徒增烦扰,自乱道基? 炼气士越是道行精深,就越是惜命。除非是为了争那天仙道果的一线机缘,否则这些地仙高手绝不会妄动干戈,结下因果孽障。亏得是三大掌门方才急传金符,言明有天大的劫数当头,这才好不容易请动了自家老祖上师破关出山。 四位陆地神仙站在九彩庆云上扯了好一会儿闲话,才悠悠然的把目光投向战场。 那火焰怪人被其中两位地仙高手撇了一眼,他恍如被催命判官给盯住了一般,身上焰光骤暗,毫不迟疑的转回头,倒拖着巨锤,朝半人半鹿的胡夷强者与红袍金发的男子那团阵营疾飞过去。三大半神高手一会合,立时带着千多胡夷异士向西北方又退出了几十里,看这样子,他们摆明了是不想与四位地仙修士交手斗法,但又不甘心就此返回远西之地。 自家老祖上师甫一现身当场,登时就不战而屈人之兵,三位掌门真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各派修士见此情形,心中嘲笑道:“呸,什么半神高手?被地仙老祖拿眼一看,就立马仓惶逃窜,这群外强中干的蛮子,果然尽是欺软怕硬之辈!区区不闻大道不识命性的化外蛮夷,在我中土仙宗的陆地神仙们面前,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一时间西北群修人心振奋,包围黑石大门的圈子又收拢了几分。 俞和望见云头上来了地仙高手,他立刻收起长生白莲法相,混迹在散修们中间四处游击,专拣受伤落单的胡夷妖魔下手。虽然他把捡来的一口三尺长剑耍得上下翻飞,剑炁纵横,看似打得正激烈,但俞和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挂念着那剩余一十九位傀儡修士的所在。 如今还找不到胡夷军中的傀儡修士,那么这一十九人多半藏身在空中巨城里面,不过只要他们尚在战场之中,俞和就不担心。等会三件先天至宝、三宗掌门真人与四大地仙出手攻城,这些人若作缩头乌龟,那定会与巨城一起坠地身死,而他们只要冲出空中巨城躲劫,俞和就能伺机将他们一一斩杀。 唯独就怕他们一十九人已经偷偷穿过大漠边际,直向九州中土去了。 别人身在这杀劫四伏的战场中,都是心系着自己的生死安危,惦记着如何平平安安的捞到功德,但俞和的一颗心儿,却已朝小宁师妹身边飘了去。 平平一剑挥出,将面前的胡夷妖魔头颅斩落,俞和正要去寻下一个目标,却忽听见“蓬”的一声大响,那胡夷妖魔的尸身莫名其妙地炸散成了一片肉糜,留下一具白森森的硕大骨骸。根根骨骼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拆散,朝天空飞了上去。 俞和皱眉按剑,再听附近的修士们纷纷发出了惊呼声。他放眼四望,只见周遭百里大漠中,有无数具尸体平白无故的爆开,血肉脏器散落,数不清的白骨像被飓风吸起的残肢落叶,打着旋儿朝半空中的灰色云团飞去。 其中有粗大坚韧的胡夷妖魔骨骸;也有晶莹如玉的修士骨骸;还有两国凡俗军兵的骨骸;甚至就连埋在地下深处,那些死了无数年的小兽骨骸都浮出沙地,飞上天空。 亿万白骨累累,投入到灰黑云楼之中,阴风气煞浩荡而起,那座飞天巨城终于又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第三百章 白骨妖,冰风寒 云中传来万千怨魂恸哭的诡声,阴冷且带着腐臭气味的风,吹得人透骨生寒。 就看有一尊高达数百丈的人影,在巨城中央缓缓的站了起来。这人影手扶着那座中央方尖塔,像是个孱弱的病夫,抓着一根支撑身体的长杖。 道道阴风将稠密的灰云扯散,显露出来的空中巨城已然彻底变化了形貌。 黑色的护墙和座座神庙殿宇犹在,但却尽都披上了一层狰狞诡异的白骨装饰。每一座拱门上都结出了一颗怪兽的骷颅;每一根圆柱上都有森森白骨缠绕;那些高大的神灵雕像全都变成了腐烂尸骸的可怖模样;那些布满全城的纹线中不再有银光流淌,而是发出碧绿色的磷光。原本恢弘沉重的气息荡然无存,如今这座巨城,浑似一座堆满尸骸的空中坟茔,让人觉得阴森恐怖,不寒而栗。 那颗巨眼魔并未消弭,只是红黄色的火光变成了青碧色的鬼火。而扶着中央方尖塔站立的身影,竟然是一具身高超过四百丈的巨大白骨骷髅妖魔。 在这骷髅鬼物的头颅上,覆盖着一具铁青色的面罩,从额前两侧和颧骨下的凹陷处,各有一对锋利的羊犄角伸出,眼鼻处都是挖空的孔洞,口中则有上下两排利齿交错,像是十八重地狱深处的厉鬼面貌。在它高大的骨架子上,裹着一件黑色镶金布满宝石的长袍,袍子上的花纹装饰极尽奢华繁复之能事,但看起来却似乎在泥土中埋藏了千万年,显得晦暗无光。一围金边花纹衣领高高竖起,延展出两片金色的披甲盖住胸背,金披甲下面有数根铁索垂下,交错缠绕在其胸腹骨骸之间。 在这骷髅鬼物的骨架子里,有团团青光氤氲来回盘绕,在其厉鬼面罩的眼耳鼻口中,也都有寒烟吞吞吐吐。九彩庆云上的七大高手施展望气神通窥其真形,只见这尊骷髅巨怪虽作白骨之形,但非生非死,竟不在两仪之中,而它周身气机亦非五行之属,那股令乾坤震颤的冰寒异力,与九州流传的三千大道迥然不同。即便昆仑仙宗的地仙高手以周天星斗神数反复推演,也算不出它是何来由,有何玄机。 那个手持骨杖的胡夷半神高手,单膝跪在这尊骷髅鬼物面前,他似乎对这巨怪异常的虔诚恭顺,头也不敢抬一下。 原本在空中巨城里结阵作法的那些赤胡异士们,如今个个都还站立在原地。但他们的下半身皆被暗红色的冰块封住,上半身虽然依旧衣袍鲜明,可血肉之躯却变作了白森森的骷髅骸骨。就在方才灰云罩住空中巨城之时,这些活生生的胡夷异士,全被转化成了与那骷髅鬼物一样的非生非死之“人”,他们在一座座神庙殿堂前进行着古怪的法术仪式,摄来天地元炁,转成一丝丝匪夷所思的冰寒异力,注入那尊骷髅鬼物的白骨身躯。 唯有那方尖塔顶端平台上的几个白发银袍老者,还保持鲜活的模样,不过他们的身体和平台中间的金色祭台,全都被冻在了一坨灰色的冰球之中,冰球外面还有几十道漆黑的铁索缠绕。 只听这巨大的骷髅鬼物忽然发出了桀桀怪笑,声如朽木摩擦,它目中两点青碧火光忽明忽暗,周遭百里地界大雪纷飞,冰风呼啸,漫漫黄沙上眨眼间积起一层冰雪,宛若严冬来临。 眼见这空中巨城里的骷髅鬼物却好似还在聚集力量,犹未完全甦生。九彩庆云上的西北道魔七大高手急忙祭出法宝,抢先发难。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与自家地仙祖师一对眼神,两人各出一掌拍在九黎炼妖壶上。这先天宝壶飞出庆云,当空涨到百丈高下,三层宝塔壶盖一开,五色炼魔真火如汪洋怒涛一般的倾泻而出,千百道镇魔宝光好似横空匹练,朝空中巨城扫去。 昆仑仙宗的玄都真人与两位地仙祖师站了个小三才阵位,三人齐声念诵法决,昆仑镜中冲出一道浩瀚星河,照向那骷髅巨怪的心口。 再看那骷髅鬼物半偻着身躯,伸出白骨大手一拍中央方尖塔,从塔顶的鬼火魔眼中射出一道青虹,堪堪抵住了昆仑镜的太元明河神光。可九黎炼妖壶的炼魔真火和镇魔宝光却已然兜头落下,势要将整座空中巨城和满城鬼物一齐摄进炼妖壶中。 那兽头人身的胡夷半神高手突然站了起来,转身望着九彩庆云,露出了一脸狠戾而决绝的神色。只见他甩手抛开骨杖,纵身飞出城外,猛然间胸腹一鼓,那具血肉之躯轰然炸碎成了一团黑风,迎上铺天盖地而来的炼魔真火和镇魔宝光。唯剩下一颗头颅咕噜噜当空一转,倒飞向那骷髅巨怪的双目之间。 炼魔真火和镇魔宝光来回一荡,便将黑风统统卷进了炼妖壶中。那胡夷半神高手的头颅在骷髅巨怪的铁青面罩上一撞,碎成一滩浓稠的黑水,但他一颗灰白色的头颅骨,却嵌进了那具面罩的眉心正中。 再看这骷髅鬼物的双目中碧光四射,高达四百丈的白骨身躯咯咯直响,像是疏松筋骨一般的挣动了数下。它将左臂抬起,朝身前一扬,万丈冰风凭空而生,只一刹那间就搅得炼魔真火稀稀落落,镇魔宝光支离破碎。九黎炼妖壶上裹起一层厚厚的灰色冰壳,翻翻滚滚的摔回了九彩庆云之上。 无穷无尽的冰风紧追着炼妖壶呼啸而至,那昆仑镜的太元明河神光竟被冻成了横在半空中的一条冰柱。昆仑仙宗的玄都真人和两大地仙急忙作法召回自家法宝,但等昆仑镜落下,这件先天至宝也被封在了冰疙瘩里面。 终南、昆仑两宗的高手大惊失色。且不说他们忙着喷出真火炼化玄冰,那魔宗黑袍地仙断喝一声,探双掌按住吞天老祖的肩头,东皇钟连出九九八十一幢百丈铜钟法相,将九彩庆云倒扣在当中。 “喀嚓喀嚓”的裂冰声不绝于耳。那可挡得世间万法的铜钟法相,居然一幢接一幢的散成了漫天冰渣子,只不到十息之间,八十一幢铜钟法相尽数被冰风吹破。九彩庆云上的七大高手躲进了东皇钟的法器本形之中,但依旧是觉得奇寒彻骨,似有无数的冰针,顺着通体亿万毛孔,直往身体里面钻刺。 短短三息之后,东皇钟外面凝出了一座百丈冰山。 眼见道行修为稍弱的吞天老祖、纯阳真人与玄都真人,须发衣袍上都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们三人嘴唇青紫,呼吸断断续续,身子颤抖如筛糠。即便隔着先天至宝东皇钟,那玄珠妙境的肉身与三魂七魄,居然还是抵受不住这冰风寒煞的侵蚀。 “快以元阳护住心脉,速退!” 不知是哪位地仙出声提点,四大祖师同时张口喷出了本命阳炁。东皇钟一收,有道赤红色的真火裹着七条人影,撞碎冰山,仓惶遁出风圈,逃到了数里之外,三位掌门真人赶紧吞丹化炁,运功驱寒。 再看冰风一合一卷,九彩庆云化为乌有,朔漠之上风雪肆虐。 地面上的西北道魔群修赶紧收拢阵法自保。在那呼啸而来的寒风中,似乎藏着无形的刮骨钢刀,要把生人身上的血肉,一块一块的从骨头上剜下去。 甚幸那道万丈冰风只是冲着九彩庆云上的七大高手而去,地上的数百修士不过是被其余势波及。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真元将竭的低辈弟子被冻得僵在原地,旁人伸手一碰他的身子,登时血肉碎成一地,森森白骨飞向空中巨城。 亦有不少胡夷妖魔也死于风雪之中,看来那骷髅鬼物所发的神通法术,竟是根本不分敌我,生灵皆杀,残忍至极。倒是胡汉两国的十几万凡俗大军,早就各遵将帅号令,远远的避开了几十里,否则被这一片风雪扫过,那真是万千冤魂升天。 道魔两宗的七大高手才一照面就吃了个大亏,人人心里怒不可遏。那位魔宗黑袍地仙宏声招呼,七人结成一座天罡北斗阵,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与纯阳真人站住天枢、天璇星位,吞天老祖与黑袍地仙镇守天玑、天权星位,昆仑仙宗的三人各据玉衡、开阳、摇光三星位。七人同时吐气开声,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宝印齐发,七道凌厉的银霞,挟着惊天动地的雷音,直朝那空中巨城打去。 “轰隆隆”的一连七声巨响,震得天地欲碎。 地上的道魔修士和胡夷妖魔刚刚回过气来,又尽数被罡风掀翻在地。那空中巨城被七大高手含恨一击,硬生生打得倒退了数里,整座巨城上绽开了无数的裂痕,从交错的石缝中溢出滚滚黑烟。 承受了七星宝印的连环重击,可空中巨城上的骷髅鬼物依旧是安然无恙。这尊白骨凶魔似被激怒,它哇哇怪叫,忽一吸气,城中那些非生非死的胡夷异士尽数散成团团骨粉,融入了它的身体,那具高达四百丈的庞然骨架陡然又拔高了一截,寒气氤氲稠密如浆。 只见它一支骨手紧紧搂住中央方尖塔,另一支骨手伸出,朝脚下一捞,那尊黑石大门猛地拔地而起,飞到了它的手中。 此时自那黑石大门中,犹有不少胡夷妖魔正接踵而出,可它们才迈出门框,便是一脚踏空,径直坠落下去。这些妖魔四肢狂舞,惨嚎连连,身子还未坠到空中巨城里,一片冰风卷过,立时就成了白骨。 那尊几近有五百丈高的骷髅鬼物,将一口灰烟喷到黑石大门上,这座连通妖魔异域的古怪石门,也霎时间变了模样。 黑漆漆的石门框化成了骷颅骨柱,门中那银光荡漾的混沌虚空,也变成了一片在昏暗中回旋的冰风。看起来,这座黑石大门已被骷髅巨怪重新炼化,转而通向了另一处更加恐怖神秘的严寒国度。自那白骨门后面,隐约约透出几十道强大而阴冷的气息,其中每一道,都比胡夷半神高手只强不弱。 结成天罡北斗阵的七大高手心中直呼晦气。单一个能召来刮骨冰风的骷髅鬼物,已经教人有些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才能将其镇压。而今这白骨大门又显出不祥之状,若再出来几尊吞吐冰风骷髅巨怪,一场真正的浩劫就会降临到九州中土之上。 地面上主持阵法的各宗各派高手振臂一呼,数百位精疲力尽的西北修士驾云而起,站到了七大高手身后。在他们的面前,不仅有呼啸的冰雪风暴,那座方尖塔顶端的鬼火魔眼,正射出森冷的视线,紧紧的锁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神魂魄。 大劫当头,西北道魔修士终于彻底抛开了宗门嫌隙,人人露出了拼死一战的决绝神情。不少修士取出了燃魂化炁的禁丹,攥在掌心之中。 “尔等小辈,空有四件震古烁今的先天至宝,却连其半分玄妙也施展不出来,明珠蒙尘,呜呼哀哉!如今的修道之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可叹上古炼气士的道统犹在,但那睥睨天下的气魄却被后人丢了个干干净净!不过是头白骨成精的小妖罢了,还非得我老人家亲自下场,教教你们如何拆了这堆烂骨头?” 一灰一紫两道仙霞越空而来,冰风飞雪霎时间变作普天甘霖。 俞和转头一望,心头大大的松了口气。他一缩脖子,闪身躲进了凉州府供奉阁的群修之中,低头装出正在全神运功回气的模样。 第三百零一章 志如火,敌化灰 这一男一女两位神仙眷侣,挟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脚踩九色祥云而来。 其中那俏若嫦娥的女子轻舒云袖拂过,但见一道紫霞荡涤乾坤寰宇,眨眼之间春风化雪,呼啸肆虐的阴煞冰风尽数散尽,大漠上重现朗朗晴空。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转头一望,身子剧震,他又惊又喜的大呼一声,赶忙扶冠整袍,朝这两人倒头就拜。那位终南山的地仙高人也赶忙抹了抹道袍,恭恭敬敬的朝天一揖到地,口颂:“拜见老祖上仙”。 紧接着,昆仑仙宗的玄都真人带着他家两位地仙也是一揖到地,口呼前辈。就连那位出身魔宗的黑袍地仙,竟也朝九色祥云执弟子之礼拜下。唯有吞天老祖碍着宗门之别,只抱拳颔首为礼。虽然他此时心里七上八下,一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但还是不敢稍有造次,脸上紧紧的绷着,露出敬畏之色,。 受了道魔两宗七大高手齐齐一拜,那九色祥云上的神仙眷侣就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在场的西北群修一见冰风化雨,寒煞尽退,知道这回可算是盼来了大救星,于是纷纷朝祥云上望去。只见那男子作凡俗武夫打扮,身穿灰麻布斜襟箭袖衫,一袭青绸英雄大氅随风飘扬,腰带上插着一口八寸银鞘短剑。其面貌俊朗出尘,长眉入鬓,双目明亮如星,瞳中金光四溢,三缕美髯飘洒胸前,神情不怒自威。而那女子轻挽这男子的臂弯,俏生生的立在云头,一轮皓月般的脸上巧笑嫣然。她身上裹着一套紫绸宫装,看样式正是终南仙宗的女修法服,只是裁剪合体,显得身段窈窕如柳,腰间丝绦上,悬着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玉符。 在场的西北道魔群修中,绝大多数人是从未见过这一男一女的。他们本以为是什么名震西北的传奇人物赶来救场,可一看之下,却都觉面生得紧。不过转念再想方才道魔两宗的七大高手在人家面前的恭敬礼数,数百修士尽都又惊又喜又是疑惑。 九色祥云上的这两位是什么来头?听那地仙高手都得尊称一声“老祖上仙”,莫非他二人已是天仙道果?可若天仙道果加身,不是该在三十二天中逍遥快活么,却为何犹能显身于凡间界?莫非是终南纯阳子急了眼,竟把自家飞升仙関的前代祖师给请下界来了? 人群中唯有俞和缩着肩膀低着头,不敢抬眼去望。不过他心里也是通明,当下就算挖个十丈深坑,把自己活活的埋进沙地里去,也定然逃不过大哥大嫂的眼睛。须知天数昭昭,祸福恒衡,这两口子历劫重生之后,终于逆天改命,得了无边福缘,如今已把神仙遗蜕彻底炼化,再加上各自的万年道行,那胸中的三花五气已然隐隐显生,大罗金仙之境可期。如此成就凡间无上位业,那一举一动自有万法相随,其真身所在的几百里方圆,天上地下无不在念视洞察之中,就算是风中飞舞的一颗微尘,地底下蛰伏的一只虫豸,也瞒不过他俩的神仙法眼。 “真儿料事如神,你小子果然在此搅浑水,看来这趟不算白来!”长钧子一缕传音,在俞和耳边响起。俞和伸手挠了挠头发,脸上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 数百西北修士惶惶然的望着那一男一女,正迟疑着是不是也要大礼参拜之时,那空中城池上的骷髅鬼物忽然哇哇怪叫起来,想是它被人挥手间破去了法术,正自勃然大怒。 只见这头骷髅巨怪低吼一声,方尖塔上的鬼火魔眼骤然瞪圆,一道青虹目光裂空而出,照向那九色祥云上的长钧子与柳真仙子。 长钧子脸上戾气浮现,他把眉头一皱,朝前斜踏一步,侧过半边身子,挡在了柳真仙子的身前。其实柳真仙子压根底就没把那道青虹放在心上,不过看着自家夫君如此痛惜,这位天仙高手就好似窃喜的小媳妇儿一般,笑吟吟的缩到了长钧子的身后。 想来也是有意施为,只见长钧子张开大手,像驱赶蚊蝇一般,厌恶的朝前挥了挥。那阴寒凶煞的青虹目光照到他身前百丈,忽没来由的化成了一片阳春三月里的酥软清风,柔柔弱弱的掠过九色祥云,恰到好处的撩起了长钧子的英雄大氅,衬得他整个人浑似一位当风傲立的盖世豪侠。 莫看长钧子见招拆招云淡风轻,这一下展露出来的神通手段,可当真是惊世骇俗。在场的西北群修深知那鬼火魔眼的厉害,先天至宝都难当它目光一望。眼见如此情形,许多人揉了揉眼睛,确信所见绝非虚妄幻梦,这才发出了震天介的叫好声。 这化险为夷举重若轻的神通手段,唯有天仙道果!一众修士也不去细想来人的身份了,个个心悦诚服的俯身拜倒。 可长钧子小试牛刀,心里更是勾起了瘾头。他冷冷的撇了一眼对面的空中巨城,寒声笑道:“兀那鬼物,就这点微末可笑的花招,也敢来欺我九州修士?本座倒想问你,怕死不怕?” 虽不知那尊五百丈高的骷髅怪物听不听得懂长钧子的奚落嘲讽,只见这胡夷巨怪怒吼连连,伸出两支白森森的枯骨长臂,朝天一阵挥舞。在它的头顶上,有团惨白色的暴风云气凝聚起来,在那回旋的冰雪寒流中,似乎有无数条冤魂在挣扎着、嘶声嚎叫着。 长钧子口含冷笑的说道:“我们这儿有句古话,说对待恶人,当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才你瞪我一眼,甚是无礼,本座心中有忿气难平,说不得也要给你瞪回去才是!” 话音才落,他把双眉一挑,虎目圆瞪,霎时间寰宇乾坤尽成漆黑,头顶那轮烈阳,就好似悬在空中的一支古旧瓷盘,昏昏沉沉的,无有一丝明光绽出。 异状骤现,西北道魔群修的惊呼声刚冲出口,就看见有亿万只赤金色的眼瞳自黑暗中豁然睁开,每一只金瞳都定定的望向空中巨城,亿万道金灿灿的灼人目光,刹那间尽数聚集在那座中央方尖塔上。 正在搅动冰风的骷髅鬼物,猛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怪叫,它一对白骨长臂齐肘断落。耳听见“轰隆”的一声闷响,那方尖塔顶的鬼火魔眼突然炸散作了一蓬流萤,整座方尖塔尽成齑粉,空中巨城上裂开了数不清的深痕。 “不堪一击!”长钧子冷冷一哼,将双目一阖再睁,那周天金眼法相尽敛,大漠上重归白昼。 他用前辈对晚辈说教的语气,冲着一众西北修士讲道:“你等与人争斗之时,大凡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一身神通道行有十分,也只能施展得出五六分来,如何能战而胜之?上古炼气士大都于争斗厮杀中证道,最崇倾力一击,舍己破敌,明心见性,这才是逆天而行、向天争命的锐意!遇到这种魔障,你若惜命怯懦,它便凶煞无边,唯有狠狠给它当头一棒,才能扼其威势,证我道行!” 此时无论是地仙高手还是还丹修士,听了长钧子一番训斥,人人噤若寒蝉,忙不迭的点头应诺。四大地仙高手更是如获大道真义,赶紧凝神自悟。毕生探求古法剑道的罗修上人听了长钧子这话,心中骤生如逢知音、此生不虚之感。老剑仙那一张僵硬的脸上,露出了掩不住的笑意,人已从木轮车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到处寻找着俞和的身影。他似乎想要提点这个冥顽不灵的浑小子,定须把人家地仙高手的字字金玉良言铭记在心,好生反复参悟通彻。 可这番话,其实倒不是有意要说给俞和听的。 长钧子和柳真仙子都把俞和视作唯一的亲人,那是莫名的溺爱,无论俞和多么执拗任性,两口子都绝不会真个板起脸来说教。之所以长钧子在这里大放厥词的训斥群修,那是因为他原本不欲搀和这场胡汉奇人异士之间的争战,西北各大宗门的先天至宝和地仙高手都搬出去了,还有什么蛮夷妖魔镇压不住?可柳真仙子性子软,她接到纯阳真人的火急信符之后便坐不住了,但又担心长钧子不愿多事,就假说料定俞和也在大漠之中,于是长钧子这才动身,故而两口子略迟了一步显身战场,却不想弄假成真,俞和还真的就混在西北道魔群修之中。 长钧子看这群西北修士,那是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对面这个骷髅巨怪虽然凶威滔天,但如果道魔两宗的几位玄珠、地仙高手真的抛开心中杂念,尽显三大先天至宝的玄妙,想要打落空中巨城绝非难事,怎么会被一个胡夷鬼物逼得手忙脚乱?现今世道天数泰定,大劫不起,西南西北之地虽乱,但也只是些宗门间的小打小闹,所以高道大修们就越来越惜命怕死,当真遇到一点外劫,只想着保身避趋,不懂得迎头破之。此番让外化蛮夷妖魔欺到头上,实在是颜面扫地,不可不骂。 眼看那座空中巨城摇摇欲坠,可骷髅鬼物似乎还在聚集冰风,要作反戈一击。长钧子把两手一招,西北魔宗的东皇钟和终南仙宗的炼妖壶,双双挣开吞天老祖和纯阳真人的掌控,破空飞到了九色祥云之上。 “今日本座就给你们亮亮眼,看这先天至宝究竟凭什么镇压诸天万界,亘古不灭!”长钧子纵身而起,右手抄起炼妖壶,左手托着东皇钟,朝对面的空中巨城飞去。 “我中土九州还有句古话,叫做‘趁热打铁’。市井俚语说得难听,讲成‘痛打落水狗’,话糙理不糙,对待这等蛮夷鬼物正该如此!看打!” 只见长钧子左手朝前一抛,东皇钟猛然间涨成数千丈高下的一幢青黄宝光,以气吞山河之势,将那整座空中巨城与城上的骷髅鬼物囫囵罩进了铜钟法相之中。 那骷髅巨怪一被罩定,也知道大事不妙。它朝白骨大门中喷出一口冰风,顿时从那座大门里探出了数根粗大如柱的白骨指爪,似乎有一头比这骷髅巨怪还要庞大的白骨妖魔正要撑开门框,从门后面的莫名世界中钻出来。 “但被此钟罩住,任你凶威滔天,也不过是瓮中之鳖!来生来世,切记但凡踏足我九州中土,便是自寻死路!”长钧子清啸一声,脚踩万丈霞光而来。他一手虚按黄钟法相,另一手高高扬起,那九黎炼妖壶也涨到千丈大小,“咚”的一声巨响震荡天地,炼妖壶像是千钧铜锤一般,重重的砸在东皇钟上。 在场的西北道魔群修人人下意识的伸手掩耳,但那洪亮的敲钟之声直入神魂,震得数百修士呆若木鸡,形如一群木雕泥塑。 只这一下,那座被罩在东皇钟里面的空中巨城支离破碎,层层叠叠的神庙殿宇尽成了一团瓦砾。骨片乱石翻滚如云,其中那骷髅巨怪的身躯已然寸寸碎裂,不过它一颗头颅尚在,顶着遍布裂痕的白骨大门,朝天上猛力撞去。 长钧子嗤笑一声,就看他右手连挥,炼妖壶像捣蒜打铁一般的,在东皇钟上敲个没完。每一声钟响,都激得周遭百里五气沸扬,山河震荡。 一连几十声钟响,群修尽都忘记了再去掩住耳朵。但见骷髅巨怪的头颅和白骨大门在东皇钟里面勉强支撑了数息,就犹如白面捏塑一般的爆开,凄然碎成了一片骨粉。 长钧子手掐法决一指,炼妖壶当空转动,钻进了东皇钟里面。三层宝塔壶盖一开,石粉骨粉尽数被镇魔宝光摄进了壶中,壶盖当啷一扣,天地清清朗朗。两件先天至宝缩到巴掌般大,飞回了吞天老祖和纯阳真人的手里。 数百道魔修士都看傻眼了,那座恢弘庞大的飞天城池,和将险险他们逼入绝境的骷髅鬼物,就这么化成了飞灰?天仙高手的神通法力强横至斯?一众魔门修士心往下沉,终南仙宗有如此高人镇守,自家天山总舵岂不是岌岌可危? 长钧子哪管他人心思百转,他旗开得胜,志得意满的拍了拍双手,正想要再说几句重话,好好敲打敲打这些晚辈修士,可忽然瞥见一道剑光从西北道魔修士的人群中急冲而出,直朝东南方向而去。 “这不是俞小子么?怎的走得这般惶急?”长钧子皱了皱眉。 他刚想飞出神念,传音追过去问,却见云头上的柳真仙子冲他摆了摆手。再看柳真仙子把纤腰一晃,在九色祥云上留下一尊法相示人,真身化作一道轻烟,紧紧的跟着俞和去了。 第三百零二章 关元破,命灯晦 长钧子施展雷霆手段,一人操持两大先天至宝,只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不可一世的空中巨城和骷髅鬼物震成飞灰,看得数百西北道魔修士目眩神驰,叹服不已。 全然没人留意到,自东南边飞来了一线流光,落进俞和的手里,化成一片沾满血迹的玉符。俞和游出神念,往这玉符中匆匆一扫,登时脸上神色大变,他挥手祭出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以身合剑光,直朝玉符飞来的方向电射而去。 长钧子看俞和走得如此突然,心知必有变故,自然是想要追过去一探究竟。但他也知道,当下数百修士众目睽睽,自己和真儿这两大天仙高手不明不白的转身就走,一齐去追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这情形被有心无心的人看在眼里,反倒会给俞和惹来难以预料的猜忌和烦扰。于是他按捺心神,由得柳真仙子独自去找俞和,自己还是得留下来,把戏码作足全套。 那由剩余三大半神高手率领的近千胡夷异士,一看到空中巨城和骷髅鬼物被炼妖壶镇压,就知大势尽去。他们卷起一道狂风,眨眼间逃得不知所踪,留下这边摩拳擦掌的数百西北修士,满腔怨气无处发泄。 地上的赤胡大军眼望着半空中霞云四合,宝光纵横,也全都没了斗志。本国的奇人异士们尽数仓惶逃走,这些凡俗军兵就成了一群彻头彻尾的弃卒,面对着虎视眈眈的中土修士和气势高涨的大雍铁骑,操戈再战是明摆着送死,可在这茫茫大漠之中,想逃却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于是胡人首领扼腕长叹,号令十几万胡军弃械投降,垂头丧气的作了大雍西北守军的俘虏。若赤胡国还想赎回这十几万精锐猛士,那只能任由得大雍使者把竹杠敲到天上去了。 长钧子落回九色祥云,拿腔作势的受了数百修士的顶礼膜拜,他装模作样的板起脸,又寒声训斥了几句,这才施施然拨转云头,携着柳真仙子的法身虚影,朝终南山方向悠悠荡荡的去了。 且不说这边西北群修收拾残局,救治伤者,地上大军绑缚俘虏,凯旋回营。再说俞和催动周身真元,化作一道厉啸的寒光,直朝东南方向破空疾飞。 穿云破雾的飞了约莫有一顿饭功夫,掠过重建之后的落雁口雄关,再绕过朔城,俞和按落剑光,闪身冲进了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山坳。 这处小山坳恰在落雁口雄关、朔城驿与昆仑山支脉中间,但离着昆仑派的道庭仙境,也还有近千里之遥,有条浑浊的小溪从山坳里慢吞吞流过,溪水泥沙中混杂着一丝丝血色。 杜半山仰面朝天躺在溪边,身子下面淤积着一大滩几近干涸的血泊,他面色苍白如蜡,口鼻中已然没了气息进出,只有那对半睁半闭的眸子里尚存几点黯淡的灵光,以示魂魄未散。 “小杜!”俞和飞身而来,他把双手一圈,将杜半山的上半身给抱了起来,十根手指扣住经络穴道,毫不吝惜的把一连三道本命真元渡了过去。 可这三股真元循着杜半山的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转,俞和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半山师兄不仅周身经脉断得七七八八,而且一具肉身就像是个被撕破了皮囊口袋,再承不住水,那真元灵炁甫一入体,竟止不住的往外走泄。 三股真元连一个大周天都没走完,就莫名其妙的散到虚空之中。俞和心中大急,他低头一看,只见杜半山脐下三寸关元大窍处衣衫破裂,不断的有鲜血涌出,被他方才运真元一催,这时血流得更快。 莫非小杜被人点破了丹田?怎会有人施展这么狠毒的手段,竟然坏人道基! 俞和心中怒气勃发。他左手扶住杜半山的肩膀,右手运指如风,连点十几处穴道,才勉强止住了血,紧接着屈指叩向杜半山的心脉。 如今不管这肉身还成不成,先为半山师兄续命定魂才是。 可手指一敲到杜半山的檀中大穴,登时发出了“噗”的一声,如击败木。不等俞和撩衣探查,杜半山的前襟衣衫自行朽成灰粉散落,露出一片稍嫌瘦削的胸膛。在他心口正中,印着一个焦黄色的五指掌印,那掌印下的皮肉,已经化作了枯萎老树皮一般的模样。 俞和见状,倒抽了口凉气。小杜究竟是遇到什么死地仇家,竟不但被点破了丹田,心脉上还被打了如此煞魂夺命的一掌,这下手的人存心是要让杜半山魂飞魄散。可叹半山师兄还能撑着一时不死,熬到俞和赶来。 看这般模样,杜半山的肉身只怕是万难救回来了。 俞和深深的叹了口气,可他还未甘心,翻手取出了小宁师妹给他的丹药匣子,挑出其中最珍贵的两颗五转回天丹,撬开杜半山的牙关,就要往里塞。 “咕”的一声,半山师兄喉头抽动,眼中浮起几分明光。他摇了摇头,用下巴将俞和的手撇到一边,张口吐出了一片血迹斑斑的保命金符。 “别浪费灵丹了,我这是不成了。”杜半山一开口说话,就不停的咳出掺合着碎肉的黑血,他喘了口气,神色黯然的道,“就算是能把这付臭皮囊救回来,也只能做个凡俗中人,一世七痨八伤,二十年终老病榻,还不如死了痛快!” “闭口!免得走散了本命阳气!”俞和赶紧堵住了杜半山的嘴,“保命金符灵效未退,你切莫灰心丧气,但看我来施为,必定妙手回天。” 杜半山抽了抽嘴角,摇了摇头,他虽不再说话,但眼中分明是不信的神情。 “先把这丹药吞了,我助你行化药力!”俞和又要把五转回天丹往杜半山嘴里塞,可半山师兄把头转到一边,咬住牙关不肯服药。 俞和正欲用强,忽听身后有人叹声道:“他说得原也没错,你就算给他吃这丹药,也是于事无补。” 一听身后这说话声,俞和顿时又惊又喜的瞪圆了眼睛。他猛回过身,冲着背后的人一揖到地,口中大呼道,“求嫂嫂施展妙法,救回小杜一命!” 俞和身后这人,美若九天玄女,发似乌云,紫裳罩体,可不是正是终南天仙柳真子?她轻轻一笑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何须来求,忒也见外。不过要救得此人,委实是难上加难。” “嫂嫂道行通天,定有法子。”俞和直直的望着柳真仙子,脸上满是殷殷期盼。 “怎好拂了你心意?”柳真仙子目现神光,在杜半山周身一扫,秀眉微颦的道,“要想让这昆仑弟子回复如初,倒也有几个法子,其中有易有难。” “嫂嫂明示!”俞和闻言大喜,赶忙又是一揖。他身后的杜半山一听说自己居然还能复原如初,眼中顿时冒出了希冀的光芒,口鼻中气息渐粗。 柳真仙子伸出玉葱柔荑,扶住了俞和,轻声问道:“他出身昆仑仙宗,想问修的是玉虚真传的仙剑、符箓、道术还是雷法?” 俞和眼珠一转,他只见过杜半山施展那件紫竹鞭法器,还会使一手玉虚九霄真雷,莫非半山师兄的立道神通就昆仑玉虚雷法?可这时柳真仙子发此一问,那必定是性命攸关,俞和不敢乱答,却听杜半山挣扎着开口道:“晚辈修的是玉虚神雷上法,也略通道术!” “雷法?”柳真仙子神色一黯,“可惜,可惜!” 俞和急忙追问道:“嫂嫂此话怎讲?” “我方才说救他之法有易有难,便关乎于他的立道神通。若他修的是昆仑剑道,那你只消舍去那两仪磁剑离合元丸中的乾阳剑丸,就可替他重塑内鼎,而且今后人剑合一,修行起来事半功倍,进益甚速,只是你这一对两仪剑丸,却要从此残缺了。或若他修的是太真天母符法,那我炼有一方九转太乙金符,也可替他造化内鼎,虽然我会从此失了太乙金光十八禁神通,但他却能身负终南、昆仑两家绝学,也是因祸得福。只可惜他偏偏修的是雷法,而九雷天珠万年不现,哪里再寻一件雷灵丹宝,替他重生内鼎?故而两个易于的法子都使不上,如今剩下的办法,却一个比一个难。” “嫂嫂还有何妙法,无论难与不难,人命关天,俞和定要竭力一试。” “他家昆仑仙宗自有救人之法!”长钧子身化青虹而来,搓了搓手掌道,“昆仑仙宗乃西王母嫡传山门,在其四大镇山至宝之中,有一株从仙宫瑶池蟠桃园里移下来的先天灵根蟠桃树。这无上灵株的果子是紫纹缃核桃,三千年一开花,六千年一结果,九千年方熟,据说人嗅一嗅桃香就能寿延千年,吃上一颗能与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莫非这蟠桃便是救命之物?小杜是昆仑本宗真传弟子,求一颗蟠桃救命,未必太难!”俞和嘴里虽然说着不难,但他心里却也知道,杜半山不过是个还丹未成的低辈弟子,在昆仑仙宗,如他这般资质修为的大有人在,想拿宗门里的仙品蟠桃救命,那必定是极难的。 果然,长钧子紧接着就是一桶冷水当头泼下:“不难?我看是比登天还难!三千年一开花,六千年一结果,九千年方成熟,那是在仙宫瑶池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以为他昆仑仙宗能有几颗蟠桃?相传那西王母赐下蟠桃树的时候,树枝上倒是挂着几颗半生不熟的紫纹缃核蟠桃,可从古至今昆仑山也不消停,那几颗蟠桃早进了别人的肚子。听说三千五百年前昆仑玉珠峰有仙气冲霄,这蟠桃树结出了下界之后唯一的一颗桃子,且不说在凡间界结出的仙桃还剩几分灵效,我看昆仑仙宗也是将这颗桃儿奉若至宝,就算他家掌门真人被打得残废,也多半是宁愿换个人做掌门,也舍不得把桃子拿出来的。” 杜半山倒根本没把昆仑蟠桃当作一份希望,他摇头叹气道:“两位前辈、小俞子,你们都莫要再说蟠桃了,半山此生此世,恐怕都见不到这等至宝了。今日我违抗命出山,闯出过山门时,已从执事师兄那里得知,代掌太乙堂的地玄师叔大怒,传下法旨将我与雁儿师妹贬为外门弟子。休说求蟠桃救命,就连昆仑道籍上杜半山与司马雁之名,都被一笔勾销了。” “外门就外门,有什么分别!莫非内门弟子就问得是无极大道,外门弟子就只能参旁门左道?”俞和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他是自行脱离罗霄道籍的,心中压根底没把区区宗门名分当作一回事。可杜半山却似乎相当看重内门外门之分。 柳真仙子扯了扯长钧子的衣角,上前柔声道:“俞和,别听你大哥满口胡言。要救这小兄弟,也并非唯有昆仑仙桃,我们可先将他的肉身魂魄封住,再带回终南山从长计议。想当年我只剩几丝残魂,你大哥炼天魔为身,如今还不都是好好的?大不了我拉下脸来,去求求诸位终南太上长老,让这小兄弟进炼妖壶修行三百年,自然可以成就镇魔神将法身,也就没事了。 “炼妖壶中修行三百年?”杜半山一听,顿时面如死灰。三百年漫漫时光,他根本解不开系在司马雁身上的那一缕情丝,要两人分隔如此之久,他是宁愿舍弃肉身,转世重修,那最多几十年后,便可再续前缘。 柳真仙子一望杜半山身上死气重聚,就知道他是不愿进炼妖壶去,心中求生之志正在渐渐熄灭。于是柳真仙子连忙接口道:“或者还有一些稀罕的物事,若能寻得到,也可不入炼妖壶。譬如地仙遗蜕、肉身菩萨金身、九阳道体紫河车、千年大妖的内丹或者三转离体金丹等等。” “嫂嫂你说离体金丹?”俞和眼中骤然一亮,喜上眉梢。 第三百零三章 造化妙,诡踪现 俞和从袖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符纸团,捧在掌心中一亮,笑道:“大哥、嫂嫂且看,此物合不合用?” “咦?”长钧子提鼻一嗅,“五转上下的离体金丹?还是新摘不久,丹炁旺盛?你小子的福运实在是羡煞旁人啊。” 柳真仙子接过符纸包,展开仔细一看,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好吧,这小兄弟有救了。此番不仅死里逃生,合丹入体之后,最不济也可直升还丹二转的境界,不过当中可得吃些苦头。” 杜半山此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乌云乍散。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道,居然翻身坐起,挣扎着似乎想要给俞和三人磕头谢恩。可半山师兄的伤势实在太重了,身子才撑起来,一口气力泄尽,两眼翻白,径直朝后仰倒。 俞和赶忙冲步过去,扶住了杜半山。 柳真仙子弹指点出一道太乙金符,印在杜半山的眉心,镇其魂魄不散,真灵不泯。她手拈金丹道:“此子真阳走尽,事不宜迟,现在就得行合丹入体之术,否则一时三刻后死气蚀坏骨血,将来道基难全!” “救人的事情,我可不在行。”长钧子把双手一摊,三十六幢仙光霞帔自九霄云外落下,罩住了周围百丈方圆。俞和霎时间再也听不到一丝风声和流水声,举目朝四下一望,景物亦真亦幻,才知道这片地界已被长钧子以玄妙法术挪入了一方小天境中。 此时若还有旁人,只会以为四人凭空挪移而去,留下这山坳、树丛、小溪依旧,哪里看得破这乃是天仙高手的乾坤小造化神通? 柳真仙子也不多言,她芊芊玉指一勾,杜半山肉身便浮起三尺,一百零八道金光符箓凭空显化,印在杜半山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之上。耳听得杜半山浑身上下发出咯咯的爆豆声响,紧接着隐隐有真汞流动之声,渐渐的这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成了长江大河奔流一般的宏声。 俞和眼见杜半山的脸上浮起了赤红色的血气,汗珠子顺着毛孔涌出,可神情却如是浸温汤般舒泰。那胸口处被五指掌印灼枯的皮肉层层剥落,死皮裂开,新皮重生,只数息之后,杜半山的胸口又光洁如初。 柳真仙子脚踩五常罡步,并食中二指为剑,将杜半山任督二脉的穴道一一点开,最后目光落在他脐下三寸的关元大窍上,口中喃喃颂道:“易鼎还丹道,先须固命根。进气开玄窍,补血养元真。精须从内守,气还向外生。精神共血气,四象会中庭。取他坎位实,点我离为阴。复成乾健体,去采药苗新。山间雄虎啸,海底牝龙吟。离门喷玉蕊,坎户吐金英。上弦金八两,下弦水半斤。金公配姹女,汞液合铅精。专心看火候,癸尽采真金。全凭匠手法,送过鹊桥局。玄丹初入室,乾位鼓金声。掇来归土斧,铅汞结成亲。气走上下九,百息死复生。复觉精神爽,遍体异香薰。丹藏宝鼎闭,时时守坤门。百日气随心,保命全其形。” 此咒唱罢,柳真仙子屈指一弹,那颗离体金丹化作一点精芒,笔直飞入了杜半山的关元大窍。再看半山师兄肉身一震,登时是亿万毛孔中宝光四射,遍体云霞缭绕,一道精纯的丹炁冲出顶门,在他额前三尺显出龙腾虎跃之相,异香扑鼻而来。 俞和隐约约听得天外有三声雷响,心知此番逆天改命,直送还丹,果然还是被天机感应,降下了劫雷。不过身边有长钧子亲自护法,只消不是四九之上的劫雷,都还落不入这方小天境中。 不过这三声雷响听到杜半山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他猛地四肢乱颤,两眼一瞪,“啊呀”一声冲口而出,这才如梦方醒,回魂过来。 柳真仙子沉声喝斥:“续命回魂,金丹入鼎,坎离初分,龙虎蜕凡。你速速行功九九八十一大周天!” 杜半山神情一肃,赶紧闭目行功。 可他照着昆仑引气法甫一动念,那颗金丹中所藏的元灵之炁顿时如同山洪暴发一般汹涌而出,大股大股炽热如火的刚猛真元循着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转,通身如被亿万钢针攒刺,五脏六腑都尽数移了位置。 方才作法合丹之前,柳真仙子就言明有一场苦头要吃,于是杜半山咬紧了牙关,吭也不吭一声,只是默默存思导引。每一轮大周天行过,满身骨血就像是被刮骨钢刀剜了一遍,而且久痛未消新痛更烈。好几次半山师兄以为自己必定抵受不住,两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可偏偏灵台中神智清明无比,那剧痛就像是拼死攀过一座高峰,可前面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峰,连绵不绝。 “这孩子倒是有些执念!如此硬生生的刮骨易筋洗髓换血,寻常人早吼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他居然能够忍住不发一声,难得难得。”柳真仙子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似乎对杜半山颇为欣赏。她挑了挑秀眉道:“昆仑仙宗若是弃你,你便来终南山吧,我可亲自为你择选良师,传授上清大道!” “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你那终南山中,我看也找不出几个真正懂得传道授业解惑的人。”长钧子耸了耸肩,却被柳真仙子狠狠的赏了个白眼。 这回过了能有一盏茶时分,杜半山浑似个驾驭着烈马的幼童,战战兢兢的行完了九九八十一大周天。可他经脉中那一道真元却似乎意犹未尽,从会阴生死窍中逆冲而上,连闯十二重楼,势要冲喉而出。 “张口吐气!”柳真仙子生怕杜半山爱惜真元,强憋着那一团浊气不放。她素手一翻,轻飘飘的一掌隔空拍在杜半山的胸腹之间,绵柔罡力撞得半山师兄“哇”的一声,嘴巴豁然张开,一道腥臭之极的黑血喷出八尺之远。 这一口满含着后天浊气和死气的污血吐尽,杜半山的肉身才算彻底成就了还丹之境。只可惜浪费了巨量的丹炁用以接经续脉,洗练凡躯,故而半山师兄此时的道行,只在还丹二转与三转之间。 不过相比杜半山之前的炼气修为,这已是有了云泥之别。半山师兄沉气落地,毫不犹豫的双膝跪地,就要朝柳真仙子顶礼叩拜。 柳真仙子纤腰一摆,闪身躲了开去。她轻笑道:“莫要拜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要救你的是俞和,那颗金丹也是他的,你去拜他就是。” 杜半山转头望着俞和,他脸上发红,虽有心跪拜,可却还是迟疑了一下。毕竟两人数年来朝夕相处,彼此十分熟络,这时要他给俞和磕头,半山师兄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桩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堂堂昆仑弟子,岂能没了礼数? 杜半山咬牙俯身,双手拍地,就要给俞和磕头。可俞和朝前一垫步,探臂就把半山师兄给硬拽了起来,口中笑道:“小杜!小杜你这是要给我磕头么?年关还未到,怎么如此大礼,我可没带赏钱在身边,你还是免了吧。” 杜半山的脸上更红了,他嗫嚅的道:“救命恩人,怎能不拜?” “大恩不言谢你懂是不懂?”俞和揽着杜半山的肩膀,笑嘻嘻的道,“这事儿你就搁肚里吧,以后有酒,都须记得给我留着一壶!美酒好肉就是我小俞的命根子,你给我喝酒吃肉,可不就是救了我的命?抵过了,抵过了!” 杜半山知道俞和这是怕他尴尬,所以有意调笑。他挣了挣膀子,发觉筋骨间还是有些酸痛无力,于是盯着俞和一字一顿的道:“此恩此义,杜半山铭记在心。” “得了!”俞和一拍巴掌,“我的酒肉这回算是有着落了。” 这边两人一个正经八百,一个插科打诨,对面的长钧子挥手收了神通法术,四人还是站在那处小山坳的溪边。 之前在顺平酒楼后苑没照过面,所以杜半山不认得两位天仙,但看长钧子与柳真仙子方才施展出来的神通手段,他也猜得到眼前这一男一女定是终南仙宗的前辈高人。所以杜半山对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呼:“昆仑外门弟子杜半山拜见前辈,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柳真仙子点了点头道:“你内丹新结,又非是自己修得,故而根基甚不牢固,百日内绝不可妄动真元。此番托俞和的洪福,虽省了三百年炼妖壶内苦修,但百日静坐定不可免,你且随我俩返回终南秘境养丹。胡汉大战刚休,外面风雨飘摇,你在终南山中,我夫妇可照应一二。方才我说引你入终南仙宗门墙,你正可细细考虑。” 俞和倒是知道,以小杜那稍显执拗古板的性子,多半念旧,不会同意加入终南仙宗。但杜半山此时可不敢拂了人家前辈的好意,他低头想了想,拱手道:“半山多谢前辈抬爱,恭敬自然不如从命。只是晚辈尚有一师妹身在朔城,她修为浅薄,又有诸多凡尘牵绊,晚辈实在是放心不下她独自一人,故而想先回朔城走一遭,接上我家师妹,再往终南山一行。至于改入终南仙宗之事,半山还得问过师妹的心意,恳求前辈体谅则个。” 长钧子咧嘴一笑,促狭的看着俞和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嘛,又一个痴情的男子。” 杜半山被长钧子一句调侃臊得涨红了脸,可俞和冲着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挤了挤眼睛,怪声怪气的道:“可不是!怪只怪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哪!” 长钧子脖子一硬,被俞和将死了军。一边的柳真仙子笑得花枝乱颤,伸出如玉粉臂,温柔的挽住了自家夫君的臂弯。 俞和眼珠一转,朝杜半山发问:“话说回来,你这老好人打哪儿惹来的仇家,下手这么狠?” 杜半山重重的叹了口气,伸手一拍大腿道:“我怎会跟人结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劫数!今日我从山门出来,雁儿师妹要去司马大宅探望父母,我就说到落雁口去看看你们是否凯旋。哪知刚跟雁儿师妹分道儿走,迎面就撞上了十来个还丹修士。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御风而行,我就多心看了几眼,谁知道他们跟我甫一对眼,二话不说便动手施法,我死命挡了几下,结果被打落云头,跟下来一人,在我胸口按了一掌,丹田补了一指,然后扬长而去。我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只好发符唤你,本是打算临终托你照看雁儿师妹的,却想不到捡回了一条命。” “十几个还丹修士?”俞和一听杜半山所说,心中闪过一道灵光,他抓着杜半山的衣袖,急急追问道:“究竟是多少个人?服色如何?” 杜半山看俞和脸色不对,凝神掐指算了算道:“统共一十九人,都穿灰袍,高矮胖瘦不一,身上全无宗门玉符,所使道法也大相径庭,不似同宗出身的修士。” 俞和闻言,身子一颤。 偏巧不巧是一十九人?还都穿灰袍,道法各不相同?这莫非就是没有显身大漠战场的剩余傀儡修士?难道他们果真借着战乱穿过落雁口,向九州中土去了? 傀儡修士入中土,那就是为了将宁青凌擒回赤胡国。俞和深知此事重大,无论如何他都须得立马追上去一探究竟。 于是细细问明了这一十九人离去的方向,俞和匆匆拜别长钧子、柳真仙子和杜半山,架起剑光,直朝南边追去。 柳真仙子望着俞和消逝在天边的背影,幽幽的叹道:“这一次,只怕俞和要去很久了。外面风大雨大,祸福难知。” “放心吧,俞和天命福缘加身,再怎么都会逢凶化吉的。”长钧子拍了拍柳真仙子的手背,感叹道,“西北七年,我观这小子气相渐成,天大地大,正是任他纵横之时!” 玄真剑侠录第六卷:朔漠金风绕指柔,到此已结 敬请期待下文! 第三百零四章 代掌园,隐青城 “想不到昔年与‘七指药圣’老前辈的一段因缘,却是存下了祸根!”广芸大家听完俞和所说,探指在瑶琴上勾出几声叮叮咚咚的轻音,低头沉吟了好半晌。看她案前茶盏里浮起的热汽越来越稀,可知广芸大家此时心中,正自念头百转。 小宁师妹惴惴不安坐在一边,手里揉搓着衣角。 虽然俞和从西北归来,令宁青凌好生欢喜,但她也知道,自家师尊性喜清净,最厌被人打扰,而且烟水茶园中除了她尚能自保之外,其余师姐师妹大都不擅与人争斗,这若是被傀儡修士寻上门来,说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而且一切因由缘起,还是自己在京都定阳逞能显法,这才惹得胡夷异士的动了心思。小宁师妹一时间也没了方寸,一双妙目不敢去看广芸大家,只偷偷的瞄着俞和。 茶园中堂静寂无声,过了能有一炷香功夫,俞和把手里的茶盏往条案上一搁,对着广芸大家作揖道:“前辈,怪只怪俞和无能,未将那些傀儡修士尽数斩于阵前。如今他们潜入九州,必会想方设法的寻访宁师妹的所在,但一寻到线索,定然赶赴荆州。晚辈不才,愿戴罪请命,执三尺青锋为茶园守门。我有望气符一枚,可查炼气士的真灵气相,只要发现傀儡修士涉足此地,俞和必将其斩于剑下,保得烟水茶园安宁。” “俞公子言重了。他日因,今时果,这事也怨不得谁。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昔年我修成七指药圣老前辈的丹石神通,最终逃过一场死劫,得成逍遥自在身。如今被人谋算,正是因果循常,一饮一啄自有天数。”广芸大家幽幽的一叹,伸手拈起茶盏,催转真炁一催,那茶汤重又沸滚。她淡淡的抿了一口,和声说道,“我幼年时天赋异禀,故而成道得早,年轻时恃才傲物,委实得罪了不少人,到如今数百年光阴蹉跎,可对我这弱女子怀恨在心的,依旧大有人在,倒也不多那几个傀儡修士。昔年南海海畔也是躲,如今云梦泽边也是躲,本来大不了再换一处隐秘之地潜居也就是了,但当下却有一事,甚是为难。” 俞和躬身又拜,朗声说道:“自当为前辈分忧!” 广芸大家仔细看了看俞和,又望了望身边的宁青凌,莞尔一笑道:“说来其实也是一桩喜事,三个月前我心有所感,知道自己还丹九转真功已臻至大圆满之境,如今须得闭入死关一甲子,探求玄珠之妙谛。此天数一动,我便身不由己,再想云游九州去找适宜隐居之地,却是有心无力了。” 俞和与宁青凌一听,尽都面露喜色,赶紧上前去作揖道喜。小宁师妹给自家师尊又续上一注滚水,广芸大家嘬了口茶汤,一对美目望定俞和的脸色,口中徐徐的道:“我若觅地闭关,这茶园中十几个孩子的生死祸福,可就全要交托在你们两人手上了。青凌道行尚浅,历练不足,俞和你需得答应我,暂代园主之位。” “这……”俞和听此一言,登时迟疑起来。可举目一看,广芸大家正直直的盯着自己,他赶忙掩去了脸上的惊惶神色,低头思索着如何回话才好。 暂代广芸大家之位,这可不是一份易于的差事。 烟水茶园虽然不是仙道宗门,但也有十几个弟子常驻,而且全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家。修道之人虽不避忌,但这一群莺莺燕燕,整日里对着一个男子唯命是从,难免惹得外人闲话,俞和自己也会觉得甚不自在。 再一来,广芸大家心性极善,但凡是在外面遇见流落尘世且品性纯良的孤苦少女,不管人家出身如何,是否怀藏灵根,她都会收入茶园中,如亲人般对待。在她因材施教的指点之下,有的女弟子学成了一手好音律;有的女弟子深谙书画之道;还有的女弟子医术精深,着手成春。大凡这些女弟子,都练过一些粗浅的服气导引功夫,不过当世道体灵根难觅,故而只有宁青凌一人修成了还丹道果。想如今九州天下可不是太平盛世,道佛魔三宗风波暗涌,要护住这十几位道行平平的女子,那可真得劳心劳神。 闭关潜修一甲子,或许就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在外面安身立命六十年,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俞和的心里像是忽然被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打从他脱离凡俗泥泞以来,在怀玉山左真观有张真人百般呵护;拜入罗霄剑门之后,又栖于云峰真人的羽翼之下;破门而出独闯西北,虽是一个人闲云野鹤,但其实也有大哥大嫂暗中照拂。 凭着无上机缘,俞和修成了如今一身本领,虽然自保无虞,但他从没有动过开山立派、掌门传道的念头。这时突然天降大任,他心里七上八下,一阵阵的发虚。 广芸大家心细如发,加上久居尘世,那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这时一看俞和正在极力掩饰惊惶踌躇的神色,她心中不由得暗喜。 其实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说,就是故意要试试烟水茶园这份基业在俞和心中的份量。 如果俞和只是一皱眉就张口断然拒绝,或者赶忙的闪烁其词的推诿,那广芸大家也就会顺势收回成命,不再勉强。毕竟十几个亲传弟子的性命安危,当是不能托付到一个满不在乎的人手中。 可俞和若是面露惊惶,紧接着沉入沉思,那就说明他将烟水茶园看得颇重,已在思索将来如何行事。如此只要俞和答应下来,就必定会尽心尽力的照顾一众弟子。广芸大家深知俞和的底细,凭他一身能耐,比起广芸大家自己只高不低,足可保得十几个女弟子无有闪失。这样一来,她便能心无旁骛的闭关参悟天地玄机,追寻玄珠道果,不被牵挂所扰。 宁青凌听师尊要如此安排,心中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师尊居然选中了俞和来主持烟水茶园,而并非请出她某一位至交好友,来暂代园主之位。喜的是若俞和答应了,那今后一甲子就可日日想见,再不用受那相思之苦。 广芸大家口含笑意的望着俞和,宁青凌也眼巴巴的盼着俞和点一点头。可俞和皱着眉毛,苦着脸,思前想后了好半响,才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前辈,如此重任,俞和恐怕力有不逮。” “你切莫要妄自菲薄!”广芸大家亲手给俞和斟满了茶水,把那茶盏郑重其事的推到俞和面前,和声道,“论及道行修为,你虽只是还丹五六转的境界,但真个生死相搏,我自问在你剑下走不过百招,故而你有此能耐护住我门下弟子周全。争斗之能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你与青凌的渊源。我若闭关,青凌为大师姐,理应代掌诸事,但她人单势孤,如若有外敌来袭,她一个人必定应付不了,如果青凌有难,我想你必不会袖手旁观吧。” 俞和一挺胸膛道:“这个自然,谁人欺凌宁师妹,俞和定教他作我剑下之鬼!” 宁青凌闻言,脸上发红,把头垂了下去,心里却是吃了蜜样的甜。 广芸大家拊掌笑道:“那便是了。我托你暂代园主之位,倒非是要去你事无巨细的去管那些日常琐碎。女孩子家的事情,自然由青凌去打理,这方面她驾轻就熟,在我弟子中颇有威信,你大可放心。而若恶客登门,青凌应付不来的,你就得以园主的身份出面,助她一臂之力。莫要让人以为一群弱女子就可随意欺辱,这园中可还是有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丈夫镇压场面的。” 俞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伸手挠了挠头发,说道:“被前辈说得好像小孩子过家家酒一般。” “本来如此,你也莫要想得太多。我门下弟子人人克己持守,与世无争,又不是一群性喜惹是生非的蛮汉,哪来那么多凶险?”广芸大家从怀中摸出了一片玉牌,轻轻的放在茶案上,“那一十九个傀儡修士虽是隐患,但我也不是叫你们去与人家拼斗厮杀,不死不休。劫数当头,能躲则躲,这玉符便是一道对策。” “这是何物?”俞和仔细一看,那片玉符青青碧碧,用的是上好的缅玉,正面浮雕着一片山脉,山脚下恰有一缕蜿蜒的白絮横过,好似长河流转。玉符左上角以云篆雕着“天仓”二字。 “天仓?这是青城派的灵符信物?” “不错,这道玉符的主人,便是如今青城仙宗的掌门丹清子。”广芸大家手指玉符道,“三百多年前,丹清子还只是青城仙宗朝阳洞洞主,我云游之时偶尔救了他一命,虽然后来他也曾设法答报,但终归是欠我一个人情。凭此玉符,你可带着我门下弟子托庇于青城仙宗,只要躲在其圆明洞天之中,想来那什么傀儡修士就算找上门去,也万万害你们不得。这算是因起七指药圣神通,又由其召应果报了。” 青城仙宗?俞和转念一想,他昔年在西南滇地开设剑门别院时,还曾与这派的修士照过面。犹记得那时他跟蜀山派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刚刚斗完一场,有个名唤龚大有的青城弟子立马越众而出,想趁着俞和气力枯竭之时赢下一句,却被李毅拔剑截住。两人精彩纷呈的斗了一千多招,最后李毅得胜,龚大有当众输人输阵,青城仙宗的师长颜面扫地,怒不可遏。 话说这青城仙宗也算是在西南之地与蜀山派齐名的上古宗门。其原本是九州剑修大派,昔年天都明河双剑震慑天下,比起蜀山派的紫郢青索也是不遑多让,不过近几千年来日渐式微,宗门有些落没萧条,但其道统未失,只是门中全是古板守旧的修士,没有出现什么锋芒毕露的绝世人物而已。 青城御剑术与罗修上人追求的古法剑道迥然不同,最讲究中正平和,善于久战。常常一路剑法使开,十招倒有七八招是守御,但在绵绵密密的防守中冷不丁突出一式杀招,却如雷霆裂空一般的刚烈凌厉。 盖因青城仙宗极少遣人出山行走,所以除了那一面之缘外,俞和再没见过青城剑修,对青城仙宗也知之甚少,印象中的青城山圆明洞天里,好像全是些喜欢闭门不出的潜修之人。 广芸大家看俞和眼神游离,以为他与青城修士曾有什么纠葛,于是转口又说道:“你若不愿托庇于青城派,也可以在圆明洞天附近找个僻静的所在,自行避世隐居。青城山左近多得是前古剑修的遗府,以你福缘,说不定还有所悟。我且修书一封给丹清真人,让他照拂一二就是。青城守旧自封,但余威深重,想来心怀叵测之人未必敢进山放肆。你看此法可好?” 俞和回神一笑,说道:“前辈如此妥当安排,俞和岂敢不从?” “那你便是应下了?”广芸大家目光一垂,落在俞和面前的茶盏上。小宁师妹抬起头,炯炯目光里满是殷切的期盼。 俞和伸手取过茶盏,将里面的茶汤一饮而尽,拢手作揖道:“前辈放心,晚辈自会竭尽所能,保得诸位姊姊平安无事!” “如此甚好,甚好!我心无挂碍,大道可期!”广芸大家纤纤十指轮转,一阙尽抒少年壮志的曲子娓娓而出。 只可惜俞和想寻求一甲子的安宁,但天数作弄,现实却未必能如他所愿。遥远的西北大漠上战火刚熄,却又紧接着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群修的大事。这件事掀起重重波澜,正缓缓朝中土九州蔓延过来。 在这个英杰辈出、人心策动的年代,注定是风云四起,无休无止。 第三百零五章 灵山旁,阴鬼胎 刚过清明时节,西南蜀地的山里阴雨连绵,那天空中的乌云就像是怎么也散不去,淅淅沥沥的雨水日复一日,从天黑落到天明,浇得人心中发慌。 山间的一座茅草大屋里面昏昏沉沉的,丝丝穿堂而过的寒风,带着呜咽的鬼哭之声。几盏油灯散出恹恹无力的光,照进壁上斑驳古旧的漆木神龛,在那尊不知名的神佛雕像背后,扯出一道如鬼魅般扭动的暗影。 这屋子里面,全是在青城山桃源峪附近世代耕田而生的凡俗山民。他们每一个人都裹着厚毛毡,没完没了的吞吐着土烟,可即便将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还是挡不住那寒气直往骨髓里钻。老黄头儿拎来了一只烧得正旺的铜皮火盆,热腾腾的火光和竹条碳木哔啵的响声,似乎给人们平添了几分胆气,但屋子里依旧有人不自主的牙关打颤,发出一阵阵咯咯咯的轻响。 忽然门帘子一晃,有团冷飕飕的水汽灌了进来,扑得铜盆里的炭火发暗。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青黛色八卦道袍的窈窕身影钻进了茅草大屋里。这女道士掸了掸衣袍上的水珠,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了一盘乌云似的团花髻,在她那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上,挂着一丝凝重的神色。 老黄头儿赶忙躬身凑过了来,他一边递上热茶,一边急不可待的低声问道:“青凌仙姑,可去看过了?” 宁青凌点了点,接过粗陶茶杯,只拢在掌心暖了暖手,就把杯子搁在一边。她目光转动,在茅草大屋的角落里寻到了一条瑟瑟发抖的身影,叹了口气道:“小三,实在耽搁太久了,不仅阿翠的命救不回来,此番还大有凶险!” 那名唤“小三”的汉子浑身一颤,脸上显出浓浓的绝望之色。他张了张青紫色的干瘪嘴唇,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只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咕咕的憋气声,却始终没能讲出半个字来。 老黄头儿一听宁青凌提及凶险,那脸色立时变的煞白,他哆哆嗦嗦的问道:“仙姑,这凶险从何而来?” 宁青凌横了老黄头儿一眼,没好气的道:“阿翠肚里不知结了个什么怪胎,还未出世就阴气逼人,定是什么不祥之物。但如今若要下手除掉此邪魔,恐怕阿翠尸骨难全。” 不祥怪胎?屋里的山民们听闻此言,人人只觉得后脖颈子生寒,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在他们背后呵了一口阴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发出,许多人下意识的挪到了墙边,拿背脊抵住了墙壁而站。 “我早说是个邪种,叫你们赶紧点把火,将阿翠那贱妇给烧了,你们非不肯!如今惹来祸事,大家都别活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呀呲尽裂,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指,点着小三厉声喝道,“白云寺的慈苦大师怎么说的?你家里就是出了一个鬼怪,它是来收我们全村人性命的煞星!黄三,阿翠肚里是你留的孽种,你们两个八字相冲,凑起来就是九阴绝命,生下来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积点阴德,莫要留在这里害人了,自己赶紧去拾柴点火,那你跟那贱妇,还有她肚子里的怪物全烧了吧!我老婆子看在你那贼老爹的份上,明儿个再去求白云寺的大师们来做场法事,超度你们一家三口安心上路,莫来祸害村里的人!” “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宁青凌猛转过头,朝这状若疯癫的老妪一瞪眼。只见她双目中奇光闪烁,一道无形大力硬生生的把这老妪按回了椅子里。这老妪手脚乱挣,口中嗬嗬而呼,但看宁青凌把脸一沉,杏眼中寒芒毕现,登时吓得她体如筛糠,噤若寒蝉,缩在椅子里呜咿哭泣,不敢再发一言。 “阿翠如今一命呜呼,就是被白云寺那伙酒肉和尚给害的!”宁青凌沉声喝道,“若不是你们盲信那些不学无术的花和尚,只要早得三五天来玄真观找我,阿翠的命就还有救!” 老黄头儿苦着脸,一边作揖,一边结结巴巴的道:“祈青凌仙姑救命!村儿里上下几十口都是泥骨凡胎的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积德行善,从不造孽,可如今不知怎的就招惹来了妖魔鬼怪,这教我们如何是好啊!” “怕什么,待它出世之后,一剑斩了就是!”宁青凌面罩寒霜,甩了甩袍袖道,“你们既然如此相信那些白云寺的和尚,还不快去请他们过来大展神威,将那条邪魔收了给我看哪!” 宁青凌话音未落,缩在墙角的黄三忽然跳了起来,他伸手抱起地上的铜皮火盆,低头迈步,就要朝门外冲去。那火盆烧的极烫,炙得小三一双手哧哧作响,可他浑然不觉。 “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宁青凌闪身挡在屋门口,抬手将小三推了回去,那铜皮火盆“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再看小三的一双肉掌已是皮肉焦黑,这粗壮淳朴的汉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涕泪俱下,他口中凄声呼道:“阿翠,我们不害人,我们一起死了吧!” 宁青凌看黄三语无伦次,神智渐渐涣散,她赶忙屈指一点,放出一缕阴柔的无形罡劲,把小三震得昏死过去。小宁师妹又狠狠的瞪了那老妪和老黄头儿一眼,寒声道:“这事儿与小三和阿翠的八字全没半点儿干系,阿翠也是被妖魔所害,拿她肉身为鼎,孕育邪种。” “敢问仙姑,那害了阿翠的,究竟是何方妖魔?” “这个我也说不清,会借凡俗女子之身炼养邪胎,多半是道行高深的阴尸老鬼之流。” 宁青凌此言一出,登时把茅草大屋里的这些凡俗山民给吓得魂飞魄散。那老妪惊恐的转头四下张望,仿佛这草屋里就藏着一头青面獠牙的深山老尸。老黄头儿脚底下一绊,颓然瘫坐在地上,看他脸色铁青,四肢抽搐,身子骨抖得好似坠入了冰窖。 “在巍巍青城山下,就算是万年道行的金身尸妖,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宁青凌嗤笑一声,甩出一张朱砂纸符,落到铜皮火盆中烧化了。一股澎湃的真阳刚烈之炁升起,霎时间将周遭的阴寒驱散得干干净净。草屋中金霞流溢,暖如夏至,众人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 可还未等老黄头儿爬起身来,忽闻草屋房梁上传来“吱哇”的一声怪响,好似夜里的野猫嘶叫,又似婴孩啼哭。 这屋子里真藏着不干净的物事? 耳闻此等诡声传来,山民们骤觉得有一道寒气从脚底板起,直窜顶门,通身寒毛倒竖,纷纷抱头惊呼,无人敢举目去看究竟。有的山民想冲出屋外逃命,可腿脚根本使不上力气,扑通扑通的跌爬在地上,滚成一团。 “妖孽好胆!”宁青凌倒似早有预料,她断喝一声,手掐法决一引,自袖中飞出一缕青濛濛的亮光,直往房梁上绕去。头顶上又是“吱哇”的一声怪叫,那草帘子突然向外掀飞,隐约约有团灰灰黑黑的物事从房梁上落下,仓惶夺门而逃。 “耳目眼线还真不少,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妖究竟炼出了多少鬼胎法身?”宁青凌挥手放出一幢宝光,团团罩住了这间茅草大屋。她对老黄头儿急急说道:“你们留在屋中,自然平安无事,若走出去半步,生死难知。切记!” 说罢,一具鹅黄色的千年桃木瑶琴凭空显化,托着她的身子穿门而出,飞入了朦胧雨雾之中。 在这草屋西南百步之外,还有一间破陋不堪的树皮小屋,门前有一条黄牛和一只黑狗倒毙在地上,那正是黄三和阿翠的住处。 宁青凌就看这小屋顶上黑气弥漫,阴煞冲霄,心知那阿翠腹中的邪胎恐怕是已然破体显形。于是她也不去追方才那团黑影,拨转遁光,向这树皮搭成的小屋飞去。 人还未到屋门前,就听见“咔嚓”的一声裂响,那薄薄的木门四分五裂,飞散的碎木片上沾满了淋漓血迹。一道暗红色的戾血魔光,裹着一个无目无口无鼻无耳的黑色婴孩飞出屋外。 此九阴鬼胎甫一出世,周围百丈登时是腥风滚滚,恶臭扑鼻,那雨水落到地上立马化成脓血,情形可怖之极。这鬼胎邪婴虽无口舌,但从它身子里面发出了刺耳难听的嘶叫声,五寸小臂一抬,大片腥风血雨就朝宁青凌这边横扫过来。 “斩了你这鬼胎,我看你家主子显不显身?”宁青凌秀眉一挑,离地三尺盘膝而坐。那千年桃木瑶琴落到膝前,她扬起芊芊十指一轮,一十二响镇魔妙音裂空而出。 但见金光乱闪,腥风血雨飞到宁青凌身前一丈,尽数变作和风甘霖。地上的滚滚血水中涌出万千朵金莲,腥臭尽去,奇香弥漫。就连山间纷纷扬扬的细雨,亦霎时间化为天花乱坠。 一十二响镇魔妙音震得那九阴鬼胎翻翻滚滚,周身黑烟四溢,发出了野猫濒死的惨叫声。宁青凌趁势而起,她将左手一抹,一张金纸符箓飞出,右手朝前一甩,一根蕴藏道家元阳真火的天机金针射出,穿起那张金纸符箓,钉在了九阴鬼胎的额前。 炼魔云箓真文中涌出一团金霞氤氲,将九阴鬼胎困在中央。那张符纸上真火流转,烧的九阴鬼胎哇哇乱叫。 宁青凌提气清叱一声,从袖中抖出了一条银纹丝绦。这丝绦一端绕在她的如玉皓腕上,另一端缠在一口一尺半长的纯白飞剑剑柄上。眼见飞剑一旋,破风而去,宛若银蛇出洞。 九阴鬼胎被金纸符箓烧的七荤八素,哪里还挡得住宁青凌的飞剑一击?就见一道璀璨的银芒自其心口穿过,这九阴鬼胎身化一团脓血,教真火团团裹住,只三五息不到,便灰飞烟灭 银光一转,纯白飞剑落回了宁青凌的掌中。小宁师妹一手托剑,一手虚按桃木瑶琴,举目四望,凝神戒备。她口中朗声道:“九阴鬼胎已散,你也白白浪费一年功夫,还不显身出来与我一战?此青城山下,容不得你这妖孽祸害凡俗山民!” “你这女娃娃,周身元灵充盈,生得粉雕玉琢细皮嫩肉,端是一幅上好的炉鼎!区区一头九阴鬼胎,本座岂会看在眼里?你以为你是在用这鬼婴逼本座显身,其实那正是本座设下的一饵,诱你这女娃娃来自投罗网!” 在宁青凌背后五丈之外,忽有一股黑烟从泥土中冒出,化成一道身高九尺的黑影。这山村惨剧的始作俑者,果真是一具道行高深的阴尸老妖。看他面目神情灵动,全无半点僵死之状,双眸中碧磷火光四射,周身青黑皮膜下面,透出点点金芒,獠牙指甲白如象牙,可知此阴尸老妖少说也在地下灵窍中封存了五千年,尸身死肉之躯已经转为了碧落金身,寻常法器难伤。 在这阴尸老妖的脚下,踩着一方黑漆漆的婴鬼座台,结成这座台的,乃是足足上千具九阴鬼胎,其中不少九阴鬼胎已是七窍俱全,显然也有了百年道行。 “今日只怕非是我来自投罗网,却是你在自寻死路吧。青城仙宗圆明洞天近在咫尺,你此时就算想逃,也是太迟了。”宁青凌忽然双手一翻,收起了桃木瑶琴与飞剑,她朝着头顶天空展颜一笑道,“诸位师弟还不显身,若让这老魔走脱了,你们回山可是要被打板子的。” “果然躲不过青凌师姐的法眼!我等师兄弟逢命前来斩妖除魔,师姐不必劳累,只管在一边瞧好就是!”四道青碧色的剑光穿出雨云,落在了宁青凌与这阴尸妖魔之间。四个身穿青城仙宗真传弟子法服,头带混元巾,腰束碧绦,手持三尺松纹法剑的道人显出身形,朝着宁青凌作揖行礼。 “大齐、大禾、行真、行未,你们四个堂堂七尺男儿倒是好做派,躲在一边看我一介弱女子与这等凶煞老妖斗法,不唤你们便不出来,羞也不羞?”宁青凌伸出手指,俏皮的在腮边轻轻一刮。 四个青城弟子脸上微微发红,那领头的青城仙宗真传弟子董大齐赶忙抱拳道:“若非青凌师姐,谁能引得此獠显出真身?” 小宁师妹颦眉嗔道:“少来奉承,感情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将我当做钓鱼香饵来使?找打是不?” “不敢,不敢。”那董大齐连连摆手分辩,他运足目力朝四下里望了望,小心翼翼的问道,“玄真师兄何在?” “他不是被你们朝曦殿殿主冯大真人给差去送信了么,岷江青衣峡虽不远,但估摸着这会儿还未能回转呢。” 董大齐长舒了口气,点头道:“师姐辛劳,且替我师兄弟观敌掠阵就是,看我等擒下此魔!” “正要一睹青城七剑的风采。”宁青凌掩口浅笑,轻移莲步退到一旁。 “呛啷啷”寒芒乍现,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灵剑出鞘,四道森然气机连成一片,隔空罩定了三丈之外的金身老尸。 第三百零六章 戏剑阵,掌掴尸 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各持法剑,围着阴尸老妖站定了东南西北四正位,结成一座四象四灵剑阵。这虽是最常见的一种剑道阵法,但被青城弟子以秘传心诀和独门罡步运转开来,竟显出了令人啧啧称奇的宏大异相。 青城仙宗以上清真传仙法为本,取西南古法剑道、天师道、太平道、龙门道的诸家之长融为一炉。本宗传承的神通妙法可谓独树一帜,无论是元炁导引诀、剑术还是阵法,都与九州之上的其他剑修门派多有不同之处。 与青城派比邻而居的蜀山仙宗虽也极擅剑阵之道,但蜀山派历来门人弟子众多,故而偏好大阵。蜀山派若要与人斗法,那动则就是成百上千的修士御剑而来,摆出繁复浩瀚的阵势,尽演天罡地煞周天星宿之妙,将来犯之敌困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青城仙宗相对人丁稀少,所以专精于十人之内的小阵法。无论是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壬、七星、八卦、九宫,这些小阵法经由青城弟子们摆开来,再以独门秘法稍加变化,就可在原阵之上平增数筹威能玄妙,常令别派阵法大宗叹为观止。 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弹剑颂咒,脚下步法连转。就见一幢清蒙蒙的霞光从天而降,半空中显出了一尊九层青玉宝塔的法相,在这宝塔的四面,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的图形一一浮现,高达十丈的宝塔法相挟着隆隆雷音,直朝阴尸老妖的头顶镇压下来。 可那千年老尸妖眼见九层宝塔当头落下,它竟不慌不忙的咧嘴桀桀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没有三把神砂,岂敢倒反西岐?本座既然大大方方的在此现身,区区青城四象剑阵,还为难不了本座!若非六千年前横遭天魔心劫,本座兵解不成,只能转修阴尸道,落成如今这般田地,否则你们四个小娃娃见了本座当面,只有五体投地,叩拜祖师的份儿!” 宁青凌和四位青城弟子听它如此一说,心中暗暗惊疑,莫非这阴尸老妖的前身,居然还是一位青城弟子? 仿佛是为了佐证它所言非虚,只见这阴尸老妖抬起右掌,朝天使力一撑,那九层青玉宝塔法相剧烈晃动,竟被这老妖硬生生顶得不降反升。再看老妖左手掐了个似模似样的青城剑诀,并起食中二指朝外一划,有圈青光骤现。 四位真传弟子急运灵剑封住门户。耳听见“铮铮铮铮”四声金铁交鸣,四人各被逼退一步,四象阵法散开,头顶那幢九层青玉宝塔法相烟消云散。 “青城御剑真诀?”宁青凌瞪圆了眼睛,看着那阴尸老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摆出了个正宗青城剑诀的起手式。 四个青城真传弟子尽都心中骇然。方才阴尸老妖震开他们四人的一招,分明就是地地道道的青城剑法,只是那青色剑光乃是由一股精纯的尸炁所化,并非是青城派的上清太渊大真罡。而最令他们惊异的,是这阴尸老妖似乎对青城派的四灵四象剑阵滚瓜烂熟,随手挥出,剑光不偏不倚的落在四人脚步转折的当口上,委实秒到了巅毫处。只这轻描淡写的伸指一划,就把四灵四象阵法逼得难以为继,使九层青玉宝塔法相当场溃散。 “这回可信了吧,尔等还不速速叩拜祖师,更待何时?”那阴尸老妖抱臂大笑,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宁青凌。 “我青城仙宗历代弟子克己持守,就算是形神俱灭,也绝不会委身魔道。你休得妖言惑众,看剑!”董大齐断喝一声,飞身挺剑再上。 其余三个真传弟子亦是运足了通身真元,掌中长剑斜指,踏步站定方位,重演四象四灵剑阵。这回倒不见他们祭出九层镇魔宝塔,却是有四道青碧色的剑光齐飞,各自演化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的法相,朝那阴尸老妖攒刺过去。 一时间青芒纵横交错,剑啸之声大作。 可那阴尸老妖怡然不惧,它脸上挂着嘲讽轻蔑的笑容,宛如闲庭信步一般,在剑光之中自在穿行。偶尔有剑光及体,到了避无可避之时,它才会伸出手指,用那白森森的尺长指甲轻轻一拨,便将青城弟子的剑锋卸去了空处。 “没想到几千年过去,青城派还是这般古板守旧,一点儿长进都没有!犹记得昔年第三十七代掌门断玉大师霞举飞升,在蒲团下面留一法卷,言及青城四象剑阵的一百零八般变化中,暗藏有一十九处破绽,嘱托后辈弟子当设法补全。却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四灵四象剑阵还是与昔时一般无二,这些破绽居然一处未少!”阴尸老妖身在阵中,一边不慌不忙的见招拆招,一边还犹有闲暇对这四象剑阵品头论足。 四大青城弟子呼喝连连,把三尺灵剑舞得虎虎生风,但任凭他们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却连老妖的衣角都粘不到一片。而且在阴尸老妖念念叨叨的言语中,直指青城派宗门秘辛,这让董大奇等人越听越是惊疑。 “青城派尽是些冥顽不灵的榆木脑袋,还得本座来指点你们这些末学后进如何变通?”阴尸老妖与四个青城真传弟子斗了莫有半柱香功夫,似乎有些心生厌烦。于是它突然手底下一变招,左手五指萁张成爪,对着西面遥遥一扣,就听见镇守西方白虎位的青城真传弟子李行真大吼一声,仓惶撤剑飞退,在他胸口正中,已然留下鲜血淋淋的五个手指洞。 “师侄!”董大奇纵身过去,一掌按住了李行真的肩头。就听见“啵”的一声,从那李行真的胸口指洞里,射出五道腥臭之极的黑血,足足过了三息,这血才由黑转红。 宁青凌抢步过去,摸出一颗专化尸毒的丹药,塞进了李行真的口中。那李行真闭目运气一转,自觉药力起效,受创处由麻转疼,这才手抚胸口,朝宁青凌点头拜道:“多谢青凌师叔赐药!此獠手爪,毒得厉害。” 四人伤了一个,四灵四象阵就摆不成了。董大奇、欧阳大禾、程行未三人回剑撤步,改换成青城小三才剑阵,挡在了宁青凌和李行真面前。 那阴尸老妖转动十指,根根指甲彼此交蹭,磨出令人心口发紧的声音。这老妖一步一步的缓缓走来,口中嘲道:“青城小三才剑阵!天地人三位中,我只消专攻镇守地位的那人,在他第八步踏定之前,直取其右肩巨骨穴,只消一招就可将这人撕成两片,你们想不想试试?” 镇守地位的正是董大奇,他闻言一竦,下意识举剑护住了自己的右肩。可那阴尸老妖嘿嘿冷笑,踏上一步又道:“如果你变招抵挡,那这时天位和人位就全成了空门,我拧下天位之人的头颅,绞碎人位之人的双腿,易如反掌。” 剩下两人登时面如死灰,赶忙运剑分别罩住了自己的上下盘。 四个青城派真传弟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青城小三才剑阵号称有固若金汤的守势,阵法运转起来几近天衣无缝,而被阴尸老妖一语点破的这处破绽,却正是藏在青城小三才剑阵中,稍纵即逝的几道死门之一。 所谓阵法中的“死门”,并非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中的阵位之一,而是说阵法中隐藏的要命破绽。这种破绽一旦被人寻隙而入,那布阵者必有九死一生之险。 若说方才阴尸老妖出言贬斥四灵四象剑阵,可能只是仗着其高深的修为和过人的眼力,在此夸夸其谈,惑乱人心。但两边未曾交手过招,它已能不暇思索讲出小三才剑阵的死门,那便说明这千年老尸生前,十有八九真的是一位青城仙宗门人,而且还是将青城剑阵练入穷极变化之境的精英真传弟子。 盖因小三才剑阵讲究步法如风,运剑如电,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在争斗中查觉到这几处死门的所在,唯有深谙青城剑阵的内门真传弟子,将小三才剑阵反复拆解过数万遍之后,才会心有所感。可寻常内门弟子就算去找自家师尊解惑,宗门长辈也只会三缄其口,拿剑法未精作理由推搪过去。 在场的董大奇和欧阳大禾两人名列“青城七剑”,乃是门中年轻翘楚,他们曾向自家师尊刨根问底,才被隐晦的告知,这几处阵法死门确有其事。 望着对面阴尸老妖脸上的狰狞笑容,董大奇把牙一咬,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心想:“无论这条千年老尸是什么出身来由,今日万万须得将它擒下,押回圆明洞天,呈请宗门师长定夺。如若被它走脱,恶意将青城剑阵的种种破绽宣告天下,将来门内弟子出山行走,那便多增了数分凶险!” 想到此处,董大奇侧过头,压低了声音问道:“青凌师姐,你估摸着玄真师兄还须多久才能回转?” 宁青凌一撇嘴,没好气的道:“怎么,为何不去求你家师尊来清理门户,还指望我师兄出手?” 董大奇苦着脸道:“好师姐,你也知道我家师尊的脾气,我此时若发信符求救,回山之后多半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叱骂,再罚到回音壁去枯坐。还是求玄真师兄来收了此妖吧!” “那是,冯大殿主与胡大真人道高德隆、法力无边、算无遗策,人家威严之深,御下之严,那可是真是你们青城一绝。”宁青凌满脸不屑,鼻子里闷闷的哼了一声。 “怎么,你们几个小娃娃想搬救兵?不知又是本座的哪个徒子徒孙,要来此拜受本座的教诲?”那阴尸老妖伸出惨白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阴笑道,“遥记得数千年前本座遭劫之前,就已然是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如今炼化地窍阴煞,一身功力不但尽复旧观,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阴尸魔炁与青城太渊真诀相得益彰,如今就算是玄珠高手到此,本座也能战而胜之。你们若是要搬救兵,可得找一个能陪本座好好活动筋骨的,若是稀松平常的酒囊饭袋,可莫要叫他来白白送死!” 宁青凌冲着阴尸老妖啐了一口,举起一双小手拢在唇边,转头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喊道:“师兄,这烂骨头在此耀武扬威,好生恶心。你再不出来,小心今晚没酒喝!” 小宁姑娘话音未落,那阴尸老妖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你这女娃娃,休要虚张声势,本座活了几千年,还会被你那点儿小伎俩唬住?这左近方圆十里,尽在本座神念笼罩之下,除了你们几个和那一群山野凡夫,再没了半个修道之人。你就喊吧,本座倒要看看,会不会打石头里面蹦出个人来救你?待你喊得累了,本座再擒你回去,炼成姹女鼎炉,孕育九子连环阴胎!” “啪”的一声脆响,这阴尸老妖的左脸颊上突然平白无故的肿起了一道五指掌印,它惨嚎一声,左半边獠牙尽数粉碎,整个身子打着旋儿飞跌出去,在泥泞里面滚得一团污秽。 “我看你是在土坑睡傻了吧?还是把阴尸金身的功夫全练到脸皮子上去了?拖着一身死皮烂肉,在这里大放厥词,臭不可当。” 就在方才那阴尸老妖站立之处,这时站着一个靛蓝道袍的男子。那方婴鬼座台被他单凭一只脚就深深的踩进了泥土里面。这蓝袍修士颈间围着一条石青色的水纹长巾,他腰间既无佩剑也无宗门玉符,就只系着一个硕大的青皮酒葫芦,葫芦肚上潦草几笔,勾勒出三五支冲天翠竹的模样。 “拜见玄真师兄!”四位青城弟子一看这人,个个面露喜色,拢手一揖到地。可等他们抬起头来再看,却又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见这蓝袍修士周身劲气环绕,丝丝雨点落入他身边十丈,全都化作细细长长的剑形,在空中疾旋。那四位青城弟子手里的灵剑颤鸣不休,如果不使力握牢剑柄,这灵剑就会自行飞去那蓝袍修士的身边。 “不好,这头千年老尸方才言语亵渎了青凌师姐,惹得玄真师兄动了真怒!”四个青城真传弟子脸色大变,忙不迭退开了数丈,又喜又惧的探头朝这边张望。 只有小宁师妹笑吟吟的临空而坐,她换上一具生铁瑶琴,十指勾勾扫扫,奏出一阕充满铁血肃杀意味的《侠客行》。 第三百零七章 镇老妖,何需剑 蓝袍修士肉掌上的力道,委实大得不可思议。他这一记耳光抡实了,竟把阴尸老妖那千锤百炼的颈骨给硬生生扇得错开了骨节,一张青皮脸孔几乎拧到肩膀后面去了,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但成就了碧落金身的千年老尸,倒不在乎这点皮肉伤创。它在泥水中挣扎了半晌,好不狼狈的扳正了脑袋,这才颤巍巍的爬了起来。再看它的左半边脸孔,浑似个被五指铁扒犁挠过的烂桃儿,皮肉绽开、筋骨碎裂,样子惨不忍睹。 这老妖歪着一张嘴巴,口中兀自哇哇怪叫。它右半边脸上是凶神恶煞的表情,可左半边脸却只在滑稽的上下抽动。尤其是那只左眼,被烂肉挤成了一条细缝,老妖有心想要对人怒目而视,可却怎么也睁不开左眼皮,只有半条稀稀拉拉的眉毛,在不停的扭来扭去。 宁青凌见它这般模样既可憎又可怜,忍不住举袖掩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阴尸老妖更是恼羞成怒。它真想挥爪而起,冲过去大打出手,报此一掌之辱。但修行数千年的老尸妖可不是血气方刚的莽汉,它挨了重重一耳光,金身受创,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个蓝袍道人绝非善类,自己若贸然进招,实乃吉凶难料。于是它咬牙压下胸中邪火,伸手掩住左脸,外强中干喊道:“来者何人?” “贫道身居青城西麓五龙沟玄真观,法号玄真子。想来尊驾久与蛆虫蝼蚁为伍,定不识得我这籍籍无名之辈。”俞和口中说话,脚底下却是用力一捻。那陷入泥土中的婴鬼座台,犹如活物一般的发出了叽叽怪叫声,丝丝缕缕的黑烟涌起,霎时间被呼啸盘旋的无形剑罡搅散。 这结成婴鬼座台的一千三百六十九头九阴鬼胎,可是阴尸老妖几百年心血所系,只消再凑上九子连环阴胎,送入地底阴窍中祭炼十二年,便能成就尸道重宝九阴九子白骨莲台。但这时被俞和以先天五方五行真炁一踩,其中登时有上百头鬼婴飞散,卷入剑炁罡风中形神俱灭。 老尸妖看得心如刀割,浑身突突直颤。 “青城山统共有道观寺庙七十七座,从没有一座建在西麓五龙沟附近,更没有哪座名叫玄真观。你以为你真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阴尸老妖一边咬牙切齿的讲话,一边暗运尸炁贯注指爪。只要对面这蓝袍道人稍一疏忽,它立时就会突出杀招,将这可恶之人当场格毙。 “本观建成不满三十年,你不知道有何稀奇?”俞和拍了拍手掌,斜眼瞥着阴尸老妖道,“巍巍千里青城山,你当是个七尺小土坑?不过蛆虫蝼蚁之辈皆以污泥粪土为食,喜藏于不见天日之处,原是不懂山河乾坤之大的。” “小子牙尖嘴利!”阴尸老妖被俞和的恶言恶语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升天。 它可是身负五千年道行,将尸道金身法修入小成之境的盖世大妖,堪比玄珠高道的不死强者,可如今却被俞和讲成了一条蜗居地穴的腐尸烂骨,这让老尸妖如何还能忍耐得住? 就见有道道精纯的尸炁,从阴尸老妖的口鼻中喷出,在它头顶三尺结成一团翻翻滚滚的阴雷鬼云。周遭腥风大作,逼得宁青凌与四位青城弟子赶忙抽身退避。再看这阴尸老妖屈膝一弹,人已在原地凭空消失,唯见一道煞风裹着十根锋锐无匹的白骨指甲,好似十柄穿空飞刀,直朝俞和的胸腹间插下。 俞和与阴尸老妖之间相隔不过丈许来远,但他将两手施施然背在身后,等那白骨指甲刺到身前五尺,才对着阴尸老妖扬眉一瞪,口中断喝道:“妖孽作死!” 两人目光相接,那阴尸老妖的杀招立时戛然而止。它忽然举起双臂抱住头颅,整个身子半蹲了下去,仿佛是方才冲势太猛,却没想到迎面遇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结果自撞得头昏眼花。 四位青城弟子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们深知这位“玄真师兄”剑术道行深不可测,但只一瞪眼就让千年老尸止步抱头,这情形委实是匪夷所思。四人本以为是俞和提前布好了禁法,这才将那阴尸老妖挡在半道儿上,可再细细一看,却见老妖的双脚在地上犁出了两条深沟,显然是它自己强行收招,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宁青凌望着俞和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难明的神色,幽然轻叹。 旁人看不穿其中玄虚,唯有身在局中的阴尸老妖,才深知那一眼中的凶险诡异。 方才它的确是在盛怒之下出手,但这千年老妖将手爪探出之后,依旧是暗留了三分余力,等它再看到俞和那一副好整以暇、背手而立的从容样子,老尸妖心底一虚,又收回了二分力道自保,恰在这时,俞和的目光就射了过来。 俞和那一眼瞪出,双瞳中骤然闪现出亿万寒芒生生灭灭。恰在阴尸老妖心中惊疑不定,暗收力道之时,这森然目光犹如一口无形利剑,笔直的刺进了老妖的神魂坤宫。 刹那之间,阴尸老妖的识海中打过一道电闪,紧接着便幻化出了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在遮蔽日月的阴魂怨气中,有个蓝袍剑客手挽滴血长剑而立,其脚下头颅滚滚。细看那些五官狰狞扭曲的头颅,一颗颗分明都是阴尸老妖自己生前的模样! 饶是阴尸老妖本身就是一具死物,可它依旧是被如此血涂地狱之相骇得心胆欲裂。 于是这老妖立时收住了势子,不敢在踏前半步。它下意识觉得自己脖颈间有一圈儿冷气缠绕,便赶忙举手抱头,小心翼翼的转了转脑袋,这才确定自己首级未落。 “这厮是道是魔?什么来头?他杀过多少人?怎的会有如此目光?”阴尸老妖生平第二次感受到了对死亡的畏惧。它本以为转修尸道之后,自己绝不可能再有如此感受,可今日却又体会到了那种如铁索缚骨一般的恐惧,甚至比数千年前他兵解不成之时,更加真切深刻。 在拥有如此目光的人面前,阴尸老妖觉得自己真如个懵懂道童一般的纯洁。 尸山血海之相一闪即逝,老尸妖的满腔邪火已然消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股乱窜的尸炁,激得周身酸麻。它运足了目力,凝神再看面前五尺之外的这个蓝袍玄真子。 望此人一身气机,丹华盛而未盈,定然还不到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可这澎湃如汪洋怒涛一般的破体真罡,却比昔年自己内丹大圆满之时更加雄浑。层层叠叠的无形剑炁扫在它的碧落金身上,竟然发出嘶嘶金铁摩擦之声。再观其剑意更是惊人,这般手中无剑,却化天地万物为剑的异相,似乎已然是摸到了万剑归宗之境门槛。 青城山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身上的道袍虽然同青城派的法服有些相似,但腰间不悬玉符,只怕非是青城山门中人,可若非门下弟子,青城山怎会容得如何厉害人物住在西麓五龙沟? 尤其方才那一眼,幻显出尸山血海的诡相,这多半不是正道法术。此人究竟是道门剑仙,还是魔宗人屠? 阴尸老妖自以为道魔合一,但它毕竟出身青城仙宗,潜移默化的也沾染了青城山守旧自封的毛病。它哪里知道俞和入道十几年来机缘迭起,凭着六角经台的无上玄妙,此时一身剑道非正非邪,博采众家之长。 犹记得昔年罗霄剑门太渊真人化剑入神,双目开阖之间,便在抚仙湖上震慑西南群修。这般剑道神通,如今的俞和早可信手拈来,再融入学自罗修上人的内煞戾气,夺人心神怯人胆气,真是易如反掌。 可怜这头阴尸老妖,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阴窍中苦修数千年,今天偶尔出门打猎,却忘了先翻翻黄历。千错万错,它实不该口口声声说要擒下宁青凌,去炼什么九子连环阴胎。此言一出,等于是给自己结结实实的贴上了一道催命符。 俞和看这阴尸老妖眼珠子乱转,他冷冷一笑,两手垂在身侧,在袖中掐了个剑诀。 阴尸老妖一见俞和双肩微晃,袖角颤抖,登时如惊弓之鸟般的连退数步。这老妖是死过一次的人,更加惜命如金,它抬手虚握,那婴鬼座台轰然炸裂,化作千道怨煞黑烟腾起,将俞和团团罩住。 趁此机会,老尸妖抬脚一跺,就想要借土遁逃之夭夭。 可它的两腿刚沉下半尺,骤觉恶风扑面而来,“啪”的一声脆响,又一记耳光重重的抽在它的右脸颊上。这千年老尸只觉得天旋地转,神魂出窍,身子打了数个转儿,再次扑倒在泥水中。 它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勉强将双眼撑开一条缝隙,却见到一双蓝布软靴,步步踏空而来。 心知大势不妙,老尸妖厉吼一声,手脚同时发力,从地上弹了起来。它身在半空,模模糊糊的望定蓝袍人影的所在,大口咧开,将一道本命尸炁喷了出去。 耳听见“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泥浆碎石扬起来十几丈高,小村子里的草屋塌了近半。老尸妖运足十二成功力,转身飞纵而起。 但它才离地数尺,就觉得脚踝一紧,似被铁箍扣住,紧接着一股无可抵御的庞然大力袭来,将它的身子狠狠的抡在了地上。 阴尸老妖有心运劲抵挡,可不知怎么的,它一身五千年道行的尸炁竟消失得干干净净。颜面胸口砸进泥土里,就算是碧落金身坚逾金钢,少了尸炁护持,此时也觉得骨骼欲碎。 俞和手掌未松,他一抖腕子,又把千年老尸给提了起来,反臂一挥,就像摔口袋般,把这老尸妖又甩了出去。 眼见这一下的力道更大,地上被硬生生的砸出了个丈许土坑。若有不知情的人从旁经过,那真会以为是刚刚从地里刨出了一具陈年僵尸。 须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千年老尸化妖,号称能与玄珠高道争锋的盖世凶魔,玄真师兄连剑都没亮,单单赤手空拳,就把它揍得面目全非?四位青城弟子瞠目结舌的看着一动不动的阴尸老妖,人人心里都在暗暗庆幸。还好在玄真师兄与青凌师姐初入青城山时,自己等人并未为难他们,还帮过他俩搬石修屋,至今三十多年相处,彼此交情甚笃。如若是早年间不开眼,得罪了如此一尊煞星,谁人的身子受得住这般摔打? 莫看玄真师兄平日里嘻嘻哈哈,这一旦动怒,真比上古凶兽还要可怖。 阴尸老妖半埋在泥水土坑里面,它此时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凄然,欲哭无泪:“这是哪儿冒出来的祖宗?被他扣住脚踝,居然连熬炼数千年的一口尸炁都散尽了,难道是天降劫数,今天迎头撞到了命中克星?” 俞和站在土坑边上拍了拍手,他将大袖一甩,放出一道五色奇光罩定阴尸老妖的身形。就看这头千年老尸越缩越小,眨眼间变作不足半寸来长,被封入了一个龙眼大小的五彩琉璃珠里。这老尸妖在琉璃珠中央如僧人入定一般的盘膝结跏而坐,一缕五色炼魔真火盘绕周身,令它不敢动弹分毫,那张稀烂的脸孔上,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此尸妖与青城仙宗大有渊源,贫道自不好越俎代庖。大齐你且收好此珠,呈请丹清子掌门真人妥善发落。”俞和一弹指,那颗五彩琉璃珠就落入了董大齐的怀中。 “多谢玄真师兄!”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赶忙作揖拜谢。 俞和转身走到小宁师妹旁边,陪着笑脸道:“师妹,今日我要与大齐、大禾他们煮酒畅饮,还求师妹妙手烹饪,赐下几味好菜!” 宁青凌横了俞和一眼,撅嘴佯嗔道:“尚算你来得及时,否则便只有蚕豆就白水!” 俞和自然知道宁青凌的小性子,于是他只伸手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并不分辩。 “玄真师兄要邀我等饮酒?”董大齐上前问道,“可有急事?能否且请师兄稍待,我四人先行回山复命,最多半个时辰之后,必定赶赴五龙沟拜见师兄。” 俞和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急事。你们先去吧,我与师妹回去准备好酒好菜相候。” “多谢师兄,我等去去就来,回见!”董大齐拱手一礼,带着其余三人架起遁光,返回青城仙宗圆明洞天复命。 俞和那点心思,宁青凌是一看便知。等青城四人走远了,她才轻声问道:“你今日怎的来了兴致,要请他们几个喝酒?” “听闻那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日近,我像找大齐他们问问其中究竟。” 宁青凌秀眉微颦,眼中浮起几许忧色:“五岳仙宗立道大典?就是西岳华山一支惹起的那件事儿?” “正是。因果既起,说不得要去凑个热闹。”俞和点了点头。他从袖里抽出一把工笔描花的油纸伞,两人也不施展神通,就这么身披绵绵细雨,沿着山林间的小路翩然归去。 烟雨连山,曲径通幽,神仙眷侣执伞而行,恍如一幅美轮美奂的画。 第三百零八章 半甲子,青城事 五龙沟玄真观的青凌师姐妙手烹调,在如今的青城仙宗里可是赫赫有名的,故而俞和这一开口邀约,董大齐与欧阳大禾都是心痒难耐。他俩回到圆明洞天,把封镇阴尸老妖的五彩琉璃珠交到自家师长手中,立刻就马不停蹄的往五龙沟赶,连低了他俩一辈的李行真与程行未也跟了过来。四人展开遁法,到了玄真观门外,却被告知玄真师兄与青凌师姐尚未回转。于是他们站在门外眼巴巴的等了一刻钟,这才见到俞和与宁青凌撑着油纸小伞,顺着山间小路悠悠然的走了回来。 俞和把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迎进内堂,自有观中女侍奉上香茗,在一边抚琴助兴。小宁师妹去了后苑,不多时奇香弥漫,馋的四位青城弟子食指大动,肚肠里咕咕直响。 菜肴呈上桌来,蒸蒸热气显出诸般异相。莫看这六道下酒小菜,所用食材无一不是天地奇珍灵品,经过宁青凌按着丹道玄机配伍调理,再用上好的药鼎法器以丹火烹制,那滋味美得难以形容。一口菜吃下去,鲜味儿直冲脑门,灵炁在腹中翻滚,两腋下习习生风,周身亿万毛孔似乎都张开了。 好菜当须有美酒相配,俞和拿出来招待客人的酒水,也是由宁青凌亲手酿造的。他俩人闲来无事,便在道观后面开垦了十亩药田,除了几味常用的灵药,其他全种是前古仙种“漱玉银珠”。用这种仙家稻粮酿成酒浆,更泡上祁昭送来的稀世灵蛇,喝一碗入肚,几乎跟服下一颗二转蕴灵丹差不多功效。 这一边享受着醇酒美食,一边修为道行节节拔升,真乃是神仙人家的逍遥日子。 宁青凌在俞和身边作陪,她只随意的吃了几口菜,又举杯敬过一圈之后,便起身离席,说要回后苑吐纳静修。观中女弟子挂好灵灯琉璃盏,再给每人奉上一钵芝汤烩山菌,也都纷纷退下。中堂里就剩下五个大老爷们儿推杯换盏,开始肆无忌惮的痛饮起来。 一顿饭从申末吃到亥初,把六大坛子美酒喝得涓滴不剩,董大齐等人才醉眼朦胧的告辞而去。俞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后苑,忽闻琴声袅袅而起,抬头去看,正是小宁师妹身披月光,独坐在后苑凉亭中,拨弄着俞和从抚仙湖底神仙遗府中带出来的那具红木凤尾瑶琴。 俞和咧嘴一笑,转身走入凉亭。他倚着柱子坐下,却被宁青凌赏了一白眼。 小宁师妹把瑶琴一推,薄嗔道:“你这一身酒臭,熏得我连曲子都弹不下去了。” “师妹且听我来唱!”俞和伸手在木栏杆击节,阖起双目,摇头晃脑的作歌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阕唱罢,俞和抬头仰面,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作出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情。 可小宁师妹撇了撇嘴角,笑道:“师兄衣食不愁,要喝酒要吃肉,只管张口唤青凌奉上,可还悟不到太白真人的洒脱豪迈。昔年太白真人号称酒、诗、剑三绝,却不知师兄你有几绝?” “大好男儿,谁没有三分酒中豪情?太白诗意,我怎的不懂?”俞和面露窘色,抗声道:“不过作诗我是万万不成的,至于这酒量,若他老人家能谪临凡尘,我定寻他对饮三百杯,一分高下。唯独论及剑术,我自信未必就比太白前辈昔年稍弱。” 听俞和一自夸剑术,宁青凌的脸上立时浮起了淡淡的忧色,她幽幽一叹,低头不语。 俞和看小宁师妹神色有异,连忙开口探问。但宁青凌摇了摇头,反问俞和道:“师兄,你可记得我们在青城山住了多久?” “圆明洞天六年,五龙沟二十九年,从荆州梦云泽畔来此青城山的年头,已是三十有六。” “三十六年……”宁青凌伸手扶正瑶琴,奏起一曲《忆韶华》。 琴声一起,俞和心中不由得回想起这三十多年间所见所经的林林总总。 犹记得俞和从西北边塞归来,广芸大家将烟水茶园中的弟子尽数托付给他,便飘然而去。直到十七年前华翔真人重返西南养毒教,这才听到消息,说广芸大家是回到了南海海外,与符津真人一齐觅地闭入死关,参修大道。 几十年前,俞和在抚仙湖上见到符津真人显身之时,他便隐约约觉得符津真人已然成就了玄珠道果。这次再行闭关,只怕是老道士又遇见了什么机缘,要证得地仙位业了。只是符津真人曾叫俞和十五年后去寻他取一套五行飞剑,可如今人家正在闭关潜修,俞和自然也就不好登门打扰,就只能静等符津真人和广芸大家出关,再去求那五口飞剑。 广芸既然早有安排,俞和便与宁青凌带着一群女弟子离开云梦大泽,到了西南蜀地青城山。那青城仙宗的掌门真人丹清子知恩图报,见到玉符信物二话不说,就答应将这十几人尽数收入青城门墙。可宁青凌却不愿改投别门,故而丹清真人将他们安排在朝曦殿作外门客卿,嘱托朝曦殿殿主冯玄明妥为照顾。 十几个人在朝曦殿安安稳稳的呆了一年有余,后来觉得尸位素餐委实尴尬,于是俞和便主动请缨,帮着朝曦殿打理一些日常的琐事。 这青城仙宗朝曦殿是专门负责掌管宗门客卿的殿院。可青城山封闭守旧,偌大的一派上古仙宗麾下,算上俞和这拨人,也统共只有两家客卿可供驱遣。而另一家客卿人丁稀薄,修为最高的人也不到还丹之境,所以大部分日常事务,原本还是由几个内门弟子去办。俞和自告奋勇,让朝曦殿殿主冯玄明煞是高兴。 这位朝曦殿殿主自小生于青城,故而宗门中略有资历。他是个性子相当固执古板的修士,不仅自视甚高,而且常常以御下严厉为傲,殿中弟子言行稍不如他的意,便会遭其责骂,言语中夹枪带棍,颇不入耳。 俞和那一身道行修为,就算放到青城仙宗里,也是无可非议的翘楚之属。起初朝曦殿殿主冯玄明对俞和并不放心,只让他做些边边角角的小事,暗中拿一只眼睛紧盯着俞和的表现。可几次下来,他发现俞和手段高明,办事妥帖,渐渐就对俞和放了心,越来越倚仗俞和替他打理各种各样的琐事。 到了第三年时,冯玄明与俞和几乎是影形不离,无话不谈。除了一些宗门里紧要的差遣,其余诸事全都甩给俞和去办。甚至冯玄明自己遇到举棋不定时,都会去找俞和商量,请俞和替他出谋划策。 但这年年末时,原来朝曦殿中的几个内门弟子尽数请辞,改去其他殿院效命。俞和不解,几番追问之下,终于有个与他交情莫逆的内门弟子隐晦的道出了苦衷。原来自打俞和崭露头角之后,在朝曦殿殿主冯玄明眼中,这几个内门弟子就越发不堪入目。只要他们行事稍有疏漏,冯玄明就会骂得人家抬不起头来。三番五次之后,众弟子觉得不堪忍受,纷纷心灰意冷,为了躲避冯玄明,就改投了别处殿院。 当时俞和听完此番分说,心中十分愧疚,于是他聚拢了这些原属朝曦殿的内门弟子,好生款待了一番。从此之后,朝曦殿的可用之人,就剩下了俞和一个。 到了第五个年头,俞和对冯玄明也有了不少腹诽。盖因相处日久,俞和发现这冯玄明表面上古板持守,可暗地里的小心思委实不少。 其一是冯玄明总是有意无意的提防着俞和,似乎生怕俞和的风头盖过了他。但凡是宗门要务,冯玄明就对俞和讳莫如深,生怕被俞和听去了一星半点。要知冯玄明一辈子没离开过青城山,统共也没跟多少人打过交道,而俞和走南闯北,隐居俗世,算是见多识广。冯玄明这点小心思和拙劣的小伎俩,在俞和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俞和倒真是根本无意探查青城仙宗的什么秘辛,但有一个人总是在刻意提防,偏偏又笨手笨脚鬼鬼祟祟的,这看得多了,俞和心里渐渐也不痛快。 其二是冯玄明自视极高,又相当的固执。有些事情明明可以便宜行事,但他偏偏要指着俞和去撞南墙。俞和好言相劝,他就是听不进去,说得多了几句,冯玄明就会一瞪眼,厉声喝斥道:“究竟这朝曦殿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到了此时,俞和就只能摇头苦笑。 其三是冯玄明给门下弟子订立的条条框框甚多,自诩御下之严冠绝青城,因此而洋洋得意。但等那些内门弟子一一改投别家殿院,这些累赘的教条,就统统落到了俞和的头上,压得他苦不堪言。到了第六年,俞和也会三不五时被冯玄明没来由的训斥一通,似乎这位殿主真人不寻人晦气,便显不出前辈高手的威严煞气来。 俞和原本是一片赤诚好意,尽心尽力的替朝曦殿分忧,可最后被人甩来一堆小鞋穿,心中忿忿不平,觉得自己真是苦来哉。他向掌门丹清真人托词,想觅地修观传道,于是从朝曦殿拂袖而出,自寻清净去了。 当时青城仙宗里与俞和熟识的内门弟子齐来襄助,连原属朝曦殿的那几个内门弟子也赶来帮忙。短短三天,众人在青城西麓五龙沟寻到一处风水宝地,建成了一座别致的小道观。俞和以自己的法号为其命名,这便有了如今的五龙沟玄真观。 十几人从圆明洞天搬到五龙沟。自此之后,俞和与宁青凌也不再算是青城仙宗的客卿,就是托庇于青城仙宗大派荫泽之下的一个小小门派。冯玄明虽然还是会差遣俞和去办点跑腿差事,但却再不好横加责骂了。 青城派的弟子们依旧将俞和与宁青凌视作同门一般,除了执掌各殿各院各峰各洞的师长耆宿,其余弟子不论辈分,见了俞和都尊称一声玄真师兄,见了宁青凌都唤一声青凌师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三十来年过去,俞和始终没有再寻到那一十九个赤胡傀儡修士的踪迹。但到了五年前,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却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青城仙宗也给震动了。 而这桩消息偏巧不巧,又与俞和沾了上那么一点儿干系。 第三百零九章 劫至宝,鞘中剑 且说西北大漠上的那场胡汉大战之后,虽然胡夷异士慑于天仙之威,再没敢进犯我中土九州,可在西北道魔两宗之间,却因为胡汉战事所遗下的因果,而在俞和隐居青城山的这段时间里,掀起了数千年来最大的一场腥风血雨。 挑起西北道魔两宗搏命厮杀的人,正是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此人手使一对“风雷怒、鱼龙惨”双剑,在偷袭赤胡前营的那个晚上,他曾跟俞和照过面,对过招。 这位召南子也是个胆大包天之辈,他身在西北魔宗,而且深得吞天老祖的信赖,可真实身份却是五岳仙宗西岳华山一支的门人。他乃几十年前奉了师门密令,改头换面潜入魔宗红花谷的一个“奸细”。 原本道魔两宗明争暗斗,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两边暗令自家精干弟子潜入对方宗门,以图里应外合的事例并不稀奇。甚至有道魔两宗的高手历劫兵解,转世投胎,故意以童子之身投入死对头的门下,到了生死斗剑之时,这边的知机者一指点开转世之身的前世灵智,然后合力反戈一击,大破敌阵。 可这次的召南子,他不仅成了吞天老祖的爱将之一,而且真是做下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那次胡汉大战之后,道魔两宗与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尽都元气大伤,全部躲回宗门里静修息养,连西北道门趁机攻打魔宗天山总舵的计划都被搁置了。 当时西北魔宗掌教吞天老祖正在全力救治挖心姥姥,而卫行戈等一众老魔,又尽在天山外圈戒备道门修士。恰在此当口上,召南子接到一封密令。他突然发难,以三枚落宝金钱接连打落了戮仙剑和东皇钟,将吞天老祖一剑斩成重伤,再用偷学自抱星子的合欢秘术,将挖心姥姥炼成了一具傀儡,借着挖心姥姥的手,盗走先天至宝东皇钟,逃得不知所终。 当时西北魔宗还不知道召南子的真身。吞天老祖失了先天至宝,又伤又怒,结果他一口真炁逆行,当场走火入魔,险些形神俱灭。幸亏卫老魔等人及时赶到,将吞天老祖肉身封住,埋入天山地肺慢慢修养。 而这些老魔头审时度势,生怕道门趁乱大举来攻,就封锁了消息,并未把东皇钟被盗的事情宣扬出去。只是有无数魔宗精英弟子走下天山,暗暗寻访召南子的下落。 西北魔宗吃了个天大的闷亏,成千上万的魔门高手挖地三尺,可就是找不到召南子与东皇钟的下落。直到五年前,召南子突然在西岳华山的五岳论剑大典上显身,亮出东皇钟镇服五岳各支修士,口口声声说他要作五岳仙宗的掌门真人,这才揭开了这桩惊天动地的秘闻。 一听闻召南子显身,西北魔宗的老魔头们尽都红了眼,一时间上万魔门高手齐下天山,气势汹汹的朝西岳华山杀来。 可召南子挟重宝显身,一心要作五岳仙宗掌门人。他虽然不得人心,但他的本门师祖,西岳华山仙宗的金霞上人却是九州道门里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前辈。这金霞上人的机缘可是不得了,他一人得承上古金仙慈航道人与赤精子的两家道统,修为深不可测。年轻时行走江湖,嫉恶如仇,常常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受过他恩惠的人遍布九州各大宗门。这位赫赫有名的老神仙念在召南子甘冒奇险,深入敌巢,终于挟宝归来的份儿上,却是一味力挺他的徒孙。 金霞上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正道各门各派的前辈高人纷纷响应。整整五年时间,西北魔宗的三十几位盖世老魔将西岳华山仙宗围了一次又一次,可就是夺不回东皇钟。甚至还有好几位老魔祖被道门修士围杀,饮恨死在华山脚下。 如今,五年一次的五岳论剑大典将至,这一次破例,还是在西岳华山之巅。金霞上人与召南子放下话来,今年的五岳论剑大典,将是五岳仙宗的立道大典。西岳华山一支以先天至宝镇压气运,当为五岳之首,立道大典之时,就是五岳仙宗跻身正道大宗之日。 九州正道宗门几乎全都接到了金霞上人与召南子的联名法符,邀请各派高手前去观礼。金霞上人豪情万丈的宣称,届时倘若魔宗敢来搅局,那就在华山之巅来一场道魔大斗剑,他要以魔门中人的鲜血,为华山东皇钟开光,证得新五岳仙宗之威严。 董大齐和欧阳大禾身为“青城七剑”,都将随丹清真人前往西岳华山。俞和今天设宴招待他们,就是想问问这岳仙宗立道大典的事儿。虽然他对召南子劫走东皇钟,要作五岳仙宗掌门真人的事儿颇为关注,但董大齐前些时日无意中提及的另一处细节,却更加令俞和上心。 要知召南子虽然是孤身劫走重宝,但在五年前他突然显身华山顶巅时,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小群护法修士。而且这些年来,召南子麾下的护法修士越来越多。 知情的人们都很是诧异,召南子的这些护法修士并非是五岳仙宗门人,他们的来历十分古怪。其中有好几个人曾是西北小派的掌门真人,还有一些是颇有名气的旁门散修,这些人早在胡汉大战之前,都被认定已经身死道消,可不知怎的,又活生生冒了出来。每当有人站出来指摘召南子的时候,这些护法修士就会施展雷霆手段,将与召南子作对的人镇压下去,其手法之狠辣无情,比起魔宗修士也不遑多让。 这样一群护法修士,令俞和十分谨慎。 召南子从西北大漠逃到华山,说不定这群来历古怪的随扈之中,就有那些赤胡傀儡修士。单凭这一点,俞和无论如何也要去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上探个究竟,毕竟那些赤胡傀儡修士乃是他的一块心病,只要这些人一日不除,俞和便始终觉得暗中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在紧紧盯着自己和宁青凌。 几声尾音沉下,宁青凌看着俞和,叹了口气道:“师兄,我知道你终是会去华山一行的。不过这次我绝不会留在青城山中,日日夜夜的盼你归来太过煎熬,我也要去华山凑凑热闹。” “不行!”俞和断然摇头道,“万一道魔大斗剑,腥风血雨的,你去惹那劫数作什么?” “命由天定,若有劫数,就算人在家中坐,祸亦从天上来。躲劫不如历劫,这正是师兄你教我的。”小宁师妹一翻手,掌中便多了一青一赤两口三尺长剑,她扬手将青剑抛给俞和,笑着说道,“在青城山未必太平,这也是师兄你天天挂在嘴上的话。师妹以为,这天底下最安全之处,就在师兄你的身后,是也不是?” 俞和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他接住青剑,可这一口连鞘的长剑入手,份量却是极轻。细细再一看,这剑鞘也是奇怪,上面镶着七星金钉,细细的缠了青丝,但却没有锁剑绷簧。翻掌握住剑柄一抽,俞和愕然发现,这口剑的剑锋似乎和剑鞘牢牢的粘在了一块,根本抽不出来。 “这是何剑?”俞和满心疑惑,但他一看自家师妹,却见小宁姑娘巧笑倩兮。 “此剑是我为师兄亲手铸的佩剑,名字就叫‘青剑’,青正是师妹名字里面的那个‘青’字。宝剑赠英雄,师兄你本来就是一代英侠,手中当有三尺长剑。而此青剑剑鞘无扣无锁,代表师妹不想束缚师兄的手脚,好男儿当执剑纵横天下,天高地阔任你遨游。但至于长剑却为何不得出鞘,倒还另有一番说法。” 俞和一笑,把这口青剑横在膝前,点头道:“愿闻其详!” 小宁师妹望了望俞和,幽幽的又一叹道:“师兄可知,为何师兄每每提及剑道,师妹便会不自禁的黯然叹气?” 俞和摇头道:“正想问问师妹心中所忧。” 宁青凌手抚着另一口赤色长剑道:“昔年师妹初见师兄时,觉得师兄你虽然胸中藏有一股锐气,但性子却温文尔雅,甚至还有些木讷,恰如一口藏在鞘中的剑。” “呛”的一声,宁青凌将手中长剑抽出半截,明晃晃的剑身透出一股寒意。她的目光落在剑刃上,接着说道:“自打师兄你自西北边塞归来,师妹便觉得,师兄这口剑,已然出鞘过半。剑鞘犹在,但杀机已显,锋芒外露。” 宁青凌长身而起,将整口剑拔出剑鞘,顺势舞了个剑花,反手执剑道:“如今青城三十年,师兄这口剑却已然尽数出鞘,锋芒毕露,杀机尽显。虽然在师妹面前,师兄还是那个师兄,但你的剑却失了剑鞘。无论是你与人争斗也好,跟青城派的师兄弟切磋也罢,那一股煞气掩都掩不住,令人好生畏惧。曾经师妹我总是会做同样一个噩梦,就见到师兄你手提长剑,脚踩尸山血海而来,到我面前,瞪眼一剑……一剑,便将我杀了。” 俞和跳了起来,皱眉道:“这如何可能?你自己胡乱做梦,莫来怨我。” “你我皆是修道之人,梦虽虚妄,冥冥中却也是天数昭示。我倒非是怕师兄你杀我,而是怕师兄修剑修得煞气太盛,却失了真性情。青凌也算粗通剑道,虽远不及师兄,但亦有些心得。依我之见,剑道锐意虽求至刚至直,但剑器理应藏锋于鞘,才不至于锋芒太盛,杀机慑人。一口出鞘的利剑,须得小心操持,若有不慎则伤人伤己,而且锋芒毕露则惹人注目。真正的宝剑,当隐于鞘中,时时仔细呵护剑锋,化有形之器为无形杀机,一旦出鞘,便如潜龙升天,一击惊世。” 俞和深吸了口气,低头望着手里的长剑,默然点了点头。 宁青凌这一番话,说得是玄之又玄,十分隐晦而委婉,但俞和哪里不懂小宁师妹话里的意思? 这三十多年来,俞和身在青城山中,闲来无事就潜心修剑,结果一身剑道突飞猛进,自觉已然摸到了万剑归宗的门槛。但在西北时,他终究还是被罗修上人的一番教诲所触动,于有意无意间,会去效法罗修上人的古法剑道,炼外煞化作内煞,将胸中剑意打磨的锋锐无匹。 故而他常常剑未出鞘,剑煞先发,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招数与罗修上人一般无二,俞和用得惯了,自觉无往而不利,也就认定这是剑道的正途。可如今被宁青凌一点,俞和骤然猛醒,犹记得他曾口口声声对罗修上人说,自己此生追求的剑道,绝非是在杀伐中明心见性的古法剑道。但现在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 女孩子家心思细密而敏感,尤其是宁青凌的一颗心儿,全都系在俞和身上,俞和的气机一变,她就立时心有所感。每当俞和运转剑意,不自觉的引动内煞,小宁师妹就背脊发寒,仿佛那个温和而可靠的俞师兄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无情的滴血长剑。 就像今日,俞和一瞪眼,慑得那千年老尸止步不前,虽然威风凛凛,但宁青凌看在眼里,心头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师兄,所以师妹铸这青剑的深意,就是一口‘鞘中之剑’。师妹愿做你的剑鞘,为你遮掩锋芒。而剑与鞘形影不离,师兄既然要去华山之巅,却怎能将师妹这剑鞘落在家中?” 看俞和望着手里的青剑呆呆出神,但他的目光却是越来越沉凝,宁青凌的嘴角勾起一道弧线。 夜深风寒,她解下肩头的青绸披肩,披在了俞和身上,一双温软的胳膊,轻柔而坚定的环住了俞和的胸膛。 第三百一十章 毒门乱,忧客来 山中岁月短,不知不觉的一晃眼,又是两个多月过去,数着离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西南下滇上蜀,两地相距不远。早年间俞和身属罗霄剑门,在滇地抚仙湖畔开设别院时大展身手,闯出了好一番名头。现如今几十年过去,罗霄剑门的滇南别院蒸蒸日上,已是颇具规模,数年前更名作滇云剑庄,门下弟子也有了上百人之多。可曾为此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俞和,却渐渐被大多数人所淡忘。 不过其中的有心之人,却依旧记得那个一人一剑震慑西南群修的少年奇侠。 十年前在蜀地凉山脚下的一场道魔纷争,让俞和与百越教少主木元昌久别重逢。那时的木元昌木大少,已然是半只脚踏入了大蛊主之境的百越教高手,可谓是名震西南的一代魔宗英杰。但他甫一认出站在青城群修中间的俞和,立刻就是脸色大变。当时木大少二话不说,朝着俞和遥遥三拜,然后带着门下弟子转身就走,使得一场腥风血雨凭空消弭。 那次相遇之后不到十天,西南养毒教的祁昭大小姐就揪着木元昌的耳朵,到了五龙沟玄真观外。要知道他们两位可都是西南魔宗里面的紧要人物,十有八九便是养毒教与百越教下一代的掌教大尊。当时的祁昭与木元昌,身边连一个随扈弟子都没带,就只简简单单的乔装改扮了一番,便深入青城山腹地,也真是胆大包天。 俞和出门迎客,照面大吃一惊。他赶忙将祁昭与木元昌引入玄真观中,然后运转大阵封禁了周围百里。这两人的行踪若是被青城仙宗的高手们查知,天知道会惹起多大的风波来。 哪知道身为西南养毒教第十三位大毒师的祁昭姑娘,才一见到俞和当面,这位性子泼辣的少女立马就涨红了脸,捏着衣角半晌说不出话来。木大少看祁昭显出从未有过的羞窘神态,顿觉扬眉吐气,在一边哈哈大笑。结果这一笑,却把祁昭的眼泪给笑了出来。 其实在俞和的心中,他原只把祁昭与木元昌当作萍水之交,但人家小姑娘的眼泪一落,他立马忆起昔年与祁昭分别时的情形。在隐居青城的这几十年间,俞和与广芸大家门下的女弟子们朝夕相处,怎还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以前少年轻狂、锋芒毕露,却是在西南之地留下了这么一丝桃花缘份。 木元昌在旁边强憋着笑意不敢出声。俞和只好手忙脚乱的取出绢帕,递给祁昭。哪知道人家小姑娘直接抓起俞和的袖角,螓首低垂,泪珠子滴滴答答直落。俞和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只好任由祁昭攥着袍袖。 恰在这时,宁青凌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眼见祁昭扯着俞和的袍角默默落泪,她登时秀眉微颦。俞和转头望见自家师妹脸色有异,更是慌了神。 但他万万没想到,祁昭与宁青凌居然一见如故。这一属道门,一属魔宗,心性也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少女却偏偏对上了眼,而且是三下五除二就相处得亲如姊妹。木大少想不通其中玄机,连俞和也看不穿二女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木元昌在五龙沟玄真观小住了三日,便偷偷启程返回滇地,可祁昭却足足住了大半年时间才走。她在玄真观里,日日跟宁青凌同出同入,还穿一模一样的衣衫,搞得俞和真有点分不清谁是祁昭,谁是小宁师妹。这个刁蛮跳脱的魔宗少女,竟然在俞和面前摇身一变,成了个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还把宁青凌的琴艺都学去了五六成,委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之后每隔数月,祁昭就会潜入青城山,到五龙沟玄真观来住上一段时间。那西南养毒教也是奇怪,自家的大毒师三不五时下落不明,他们也从不遣人出来寻找。不少与俞和交好的青城弟子都撞见过祁昭,他们常常借酒调侃,说俞和身边有一堆如花美眷羡煞旁人。但这些青城仙宗的真传弟子们谁也想不到,其中那个温顺俏丽、从不开口说话的小昭妹妹,居然就是令西南道门中人闻风丧胆的养毒教“血手银衫女”。试想他们要是晓得了祁昭的真实身份,真不知还剩几人能有此胆气,敢来玄真观饮酒作乐。 二女在玄真观里烹茶调琴酿酒,十年来其乐融融,俞和也就慢慢的见怪不怪了。但这最近一回,祁昭走了足足能有七八个月,直到今日才回到玄真观来。俞和一见她,就发觉祁昭的脸色苍白、气息虚浮,而且眼眶隐隐泛红,似乎不久前刚大哭过一场,周身疲态尽显。 俞和没还来得及开口询问,宁青凌就把祁昭拉进了她的静室。两个姑娘家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宁青凌推门出来,转身又把房门轻轻掩好。 “怎么了?”俞和上前问道。 小宁师妹叹了口气,摆手道:“昭儿妹妹倦了,刚刚睡下。我们且去别处说话,莫要扰了她歇息。” 俞和点了点头,随着宁青凌去了前堂侧厅。 一进门,宁青凌便匆匆的说道:“养毒教总坛里发生了些变故,昭儿妹妹这一支,恐怕有难。” 俞和皱眉,追问道:“此话怎讲?” “你也知道,滇地养毒教中有两位地仙境的太上老祖,他们各传下一脉道统,分为‘五毒’与‘刹罗’两支。其中那五毒老祖传下‘玄天五毒真魔大道’,他亲手调教出了八位大毒师,在养毒教里如日中天、说一不二,而昭儿妹妹正是五毒老祖的掌上明珠,被指为下一代的养毒教掌教。” “可惜这位五毒老祖也是命数多舛。炼气士成就地仙道果之后,须历经‘顺逆、聚散、沉浮、形气、命性、阴阳’这六重雷劫,方能证得天仙大道。但五毒老祖上月渡‘形气劫’不成,结果遭五内真毒反噬,如今灵窍中只剩一魂三魄残存,成了一具活死人。而昭儿的父亲与几位大毒师为了救回五毒老祖,强行撞开密室,却被残毒所蚀,现下尽数闭入死关挣命,委实吉凶难料。” “结果这消息一传开,养毒教中人心大乱。而另一位刹罗老祖座下的四大毒师趁势而起,谋夺了教中的大权。他们命昭儿妹妹带上数百弟子前去围攻西岳华山朝阳峰,务必要助西北魔宗夺回先天至宝东皇钟。但此次派出的养毒教弟子中,真正的高手只有昭儿妹妹一人,其余都是些修为浅薄、资质驽钝的低辈弟子。此去华山必有血战,这分明是那刹罗老祖一支想要借刀杀人,祸害了昭儿妹妹。” “来这之前,昭儿妹妹曾与那刹罗老祖座下的四大毒师当堂争吵,结果遭人家以恶言恶语围攻辱骂,她实在气不过,便摔门而出。可我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是会前往西岳华山,去保护那些养毒教的低辈弟子。” “不能去!”俞和斩钉截铁的说道,“她既然来了,你就劝她安心躲在玄真观中,切莫前往华山,那可真是去自撞死劫!” 宁青凌摇头道:“我自然是苦苦劝过了,但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平日里温顺听话的模样,尽都是扮出来给你看的。那些被指名点姓派往西岳华山的数百养毒教弟子里面,基本全都是她这五毒一支的嫡传弟子。昭儿妹妹说这些人亲如手足,绝不能坐视他们白白送死。” 俞和抽了抽嘴角,故意装作没听到小宁师妹的前半句话。他把眉头拧作一团,沉声道:“真是糊涂!到时有五岳仙宗的数千门人齐聚华山朝阳峰,再加上终南、昆仑、蜀山、青城等等这些西北、西南道门大派的高手,一旦动手厮杀,养毒教的几百低辈弟子形如无物,就算多她一人,也是与赴死无异!” 宁青凌把两手一摊,说道:“我看昭儿妹妹已是钻进了牛角尖里。如今还能劝得动她的,天底下恐怕唯有一人。” 俞和想也没想,冲口问道:“谁?” 宁青凌促狭的一笑,她伸手点指着俞和的鼻尖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你!” 听闻此言,俞和就像是被小宁师妹隔空点中了穴道般,身子猛地一颤,把一副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僵在了脸上。 俞和真恨不能当场抽自己一个老大的耳括子。宁青凌方才那话,分明就是个套儿,可他偏偏一时心直口快,顺嘴就问了下去,这回可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上。 正当俞和眼珠乱转,苦思着如何作答时,侧厅门外忽有个女侍轻声唤道:“师兄师姐可在里面?门外有六位青城弟子求见。” 这一下,俞和是如逢大赦。 他忙不迭的推开侧厅木门,一脚屋里一脚屋外,转头对宁青凌笑道:“烦劳师妹先照料着昭儿妹子,万万莫要让她出门,一切从长计议。外面估摸着是熊师弟与董师弟他们来了,我先去应付一番再说。” 宁青凌摇头笑笑,摆手道:“速去速回。” 再看俞和撒腿就逃,一溜烟儿到了玄真观外。 出门一望,来人果然是“青城七剑”中的六位,大师兄熊大申对着俞和恭恭敬敬的作揖拜道:“见过玄真师兄。” 俞和拱手还了一礼,哈哈笑道:“来得可巧,愚兄正有十坛老酒足了火候。今日开怀畅饮,为诸位师弟壮行!” 那熊大申、董大齐、欧阳大禾等人朝着俞和又是一拜,熊大申面色沉重的说道:“今日叨扰,可非是来讨口酒吃,扫了师兄的兴头,恕罪恕罪!盖因那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之事突生变故,我等此番,是来央求玄真师兄襄助的。借问一句,青凌师姐可在观中?” 俞和一愣,收起笑容问道:“我家师妹正在观中。却不知熊师弟所言的变故,究竟如何?” “一言难尽。”熊大申摇头苦笑,他身后的五位青城弟子也都面露愁云。 “里面细说。”俞和一摆手,将六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引入了玄真观中。 ------ 文后语:最近诸事烦扰不堪,加上情节演进繁复,断更之处,万望诸位道友海涵! 第三百一十一章 乌云重,将风雨 熊大申等六位青城弟子刚到正堂里落座,玄真观外便又有十几位青城修士接踵而至。俞和连忙再次出去迎客,却愕然望见道观门外站着老老少少的一大排人,其中不仅有“青城七剑”那一辈的年轻精英弟子,领头的竟是三位“玄”字辈青城高道。 即便是玄字辈的青城修士,见了俞和也不好以长辈自居。三个须发花白的道人纷纷抱拳行礼,口呼“叨扰玄真子师弟”。俞和与他们一番客套寒暄之后,也将这十几人引到了正堂奉茶。 二十多位青城仙宗修士论资排辈,在玄真观正堂里或坐或站,人人眼瞅着俞和,脸上陪着三分笑意。俞和望了望这满当当的一屋子青城高手,挥手命女侍布好茶水便尽数退下,他朝群修团团一揖,朗声笑道:“今日诸位师兄师弟济济一堂,令我这小小的道观可谓是蓬荜生辉。却不知大伙儿是来群起而攻之,与我一较酒力高下,亦或是另有其事?” “我等吃酒,实乃牛嚼牡丹,自然不敢糟蹋了玄真观的佳酿。此番无事不登三宝殿,玄真师弟并非外人,愚兄也就开门见山了。”青城群修中辈分最高的楚玄英放下茶盏,竖单掌还礼道,“此来五龙沟打扰师弟清净,原是有事相求。” 俞和轻轻一摆手,说道:“楚师兄莫提求字,折杀我也!这玄真观上下几十口人托庇于青城仙宗,平日里多承诸位师兄师弟的照拂恩情,但凡有用得着师弟之处,只管开口便是。” “师弟果然是有情有性的侠义中人。”楚玄英赶忙奉承了一句。他脸上微微泛红,迟疑了一好会儿,才吞吞吐吐的问道:“不知青凌师妹近来身子是否安好,现下可在观中?” 俞和挑了挑眉毛,心道果然全是来找宁青凌的,却不知这一群青城高手,巴巴的来求自家师妹何事? 不等俞和开口接话,他身后的竹帘子一晃,宁青凌轻移莲步走了出来。小宁师妹对着满屋青城修士欠身一礼,柔声问道:“青凌迎接来迟,还望诸位师兄师弟恕罪则个。” 就听见“呼啦”的一声,正堂中的二十几个青城修士全都站了起来,一丝不苟的冲着宁青凌作揖还礼。这番情形,弄得俞和都不好继续坐着,他赶忙站起身,也陪了一礼。 宁青凌见这阵仗,很是吃了一惊。她偷偷瞟了俞和一眼,可俞和却对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两人都是一头雾水,只好先连声招呼,让一众青城修士重新落座。 楚玄英是个口齿笨拙的老实汉子,于是他对身边的师弟谢玄光使了个眼色。谢玄光抿了口茶水,低头思虑了数息,这才开口讲道:“自打玄真师弟和青凌师妹迁居青城,这几十年中我们师兄弟数人皆忙于炼气修剑,倒不曾帮上玄真师弟和青凌师妹的忙,还总是来玄真观讨酒吃,扰得师弟师妹不得安宁,心中甚是愧疚。我与楚师兄、孙师兄凑起薄礼一份,算是聊表心意,还请师弟师妹笑纳才好。” 说罢他伸手一招,取出了个雕满云纹的红木匣子,亲自送到了俞和面前。俞和也站起身来,双手向外一推,口中连呼不敢。但谢玄光执意要俞和收下,就连楚玄英和孙玄宗也都开口相劝,俞和只好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红木匣子。莫看这匣子也就一尺见方,但却着实有些压手,显然里面装的物事份量不轻。 俞和也不好当面打开查看,他将红木匣子放在蒲团边上,郑重其事的说道:“三位师兄都是青城仙宗的前辈真修,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这份大礼,师弟我就厚颜收下了。只是三位师兄如此见外,令我与师妹甚为惶恐。玄真观本就是青城仙宗外门一支,师兄若有事差遣,我俩自然义不容辞,何须客套?” 谢玄光连连摇头道:“这些许杂物,其实是为了答谢师弟师妹的美酒佳肴,怎会与我等所求之事扯上干系,却是玄真师弟你想多了!” 宁青凌有点经不住这番文绉绉的交道辞令,心说这青城修士怎的都跟凡尘俗世里的老夫子一般?既然有事登门,直说不就是了,先送一份礼物,这等下若有为难之处,可教人真不好推辞。于是她举袖掩口,浅浅一笑道:“谢师兄还不快说来此何事?若一会儿我家玄真师兄酒虫作怪,师妹我可得去后厨替他张罗。” 谢玄光闻言,深吸了口气,暗暗一咬牙,这才将青城群修的来意尽数道出。 原来这二十几位青城高手,都是下月要去华山朝阳峰,参加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他们今日成群结队的来到五龙沟玄真观,是想找宁青凌替他们祭火开炉,炼制一批保命仙丹的。 盖因昨日忽有一道秘闻传回青城仙宗,说西北魔宗天山总舵的老魔们召集门人弟子,集结了一支由上万名魔宗修士组成的空前阵势,浩浩荡荡的直朝西岳华山杀去。 其中带头的不仅有卫行戈、玄牝老祖、混元无极叟、七指书生、天山四圣、青荼散人这等纵横西北地界的成名老魔,更有归隐三百年的魔宗“十殿阎罗王”。这十人借波斯佛教中十位阴间天王之名,自号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轮回王。十个人全都是半只脚踏入了地仙境界的老魔头,昔年辅佐西北魔宗上代掌教血魔老祖,数次与终南、昆仑两宗展开生死大斗剑。三百年前,西北群魔将昆仑山围了七天七夜,险险就要攻入昆仑仙宗的小瑶池秘境,最后是昆仑仙宗的高手祭出三大镇门至宝拼死反击,又有蜀山派上代掌门逍遥子携紫青双剑与昊天镜前来助法,这才里应外合,惨胜魔宗。十殿阎罗王在此战中身负重伤,从此归隐天山绝崖,但求修入地仙道果,再出山一洗前耻。 这次也不知道是谁人舌绽莲花,竟将这十位盖世凶魔给请了出来。一群老魔头腾起连天黑云,大张旗鼓的杀向西岳华山。可偏巧不巧,刚走到凉州土门关,就迎面撞见了来自蜀山、昆仑、祁连、星宿海仙境、澜沧江、通天河等西北仙宗的三千多位正道修士。 这两拨人真是冤家见面,分外眼红。话也不说,当场就是大打出手。 魔宗近万群修摆开上古万仙大阵,十殿阎罗老祖结成碧落黄泉鬼哭阵,吞天老祖更是手持先天宝剑,祭出了凶名赫赫的大戮仙剑阵。而西北道门那边也不示弱,终南山全真伏魔大阵震荡山河,昆仑山金母天河阵横亘虚空,祁连山的乾天神火大阵、星宿海的周天星斗大阵、澜沧江与通天河的九曲黄河阵也是玄妙莫测。 两边修士各显神通,一场狭路相逢之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怎奈何道魔两宗的人手实在相差得太远,斗过一天一夜之后,西北道门修士精疲力尽,折损近半,不得已只好大败而走。 此番消息传到滇蜀之地,西南道门修士尽皆大惊失色。 原本在那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上,有西南西北道门的高手齐聚,就算是西北魔宗拉上西南魔宗一并前来捣乱,两边最多也就是个半斤对八两的局面。而且恰逢养毒教内乱,西南魔宗想必凑不出什么像样子的阵势来,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道门修士都满心以为,就算是在华山朝阳峰上爆发一场生死大斗剑,自己这边也是胜券在握。 可不成想,那西北魔宗天山总舵的魔头魔祖们居然倾巢而出,还扯起了一道上万人的大阵仗袭来,一战打得西北道门铩羽而归。这下少了来自西北道门的援兵,就只剩下五岳仙宗与西南道门支撑局面,明显人手不足。反观西北魔宗群修旗开得胜,正是气势如虹,西岳华山岌岌可危。 于是那些奉命前去朝阳峰观礼的修士全都慌了神。这些人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想是去华山走一转,有惊无险的捞回一笔功德。可如今魔宗势不可挡,他们再想推辞不去,既会被人指摘贪生怕死,也没法向门中师长开口。 故而下月要赴西岳华山的青城修士就四处搜罗灵珍宝药,想炼制一批保命回气的灵丹,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到朝阳峰上形势不妙,魔宗群修大杀四方,他们吞一颗灵丹入腹,说不定就能搏得一线生机逃命。 但青城派以剑道为长,门中修士历来将丹石之术视为旁门左道,嗤之以鼻。所以楚玄英等三老与青城七剑就算凑齐了天材地宝,仓促之下也找不到丹术大宗开炉合丹。几番苦苦思虑之下,突然想起五龙沟玄真观的青凌师妹妙手烹调,擅以天地奇珍做菜,食之如服灵丹。这些青城修士虽然保守,但眼光见识绝不差,试想能用诸般药材作成美味佳肴的人,那必定是将丹石之道修入了极其精深的地步,这才能做得到返璞归真,化药材苦涩为满口鲜甜。 于是宁青凌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救命稻草,惹得二十几人眼巴巴的登门来求,只为一炉保命灵丹。 谢玄光一口气将这些来龙去脉讲说清楚,青城三老朝宁青凌作揖一拜道:“行将受劫之人,求师妹妙手合丹,以保性命!” 宁青凌瞟了俞和一眼,却见自家师兄怔怔出神。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俞和这才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谢玄光所说这事,也让俞和原先盘算好的计划落了空。他看祁昭如此悲苦,本是打算与宁青凌乔装改扮,混到养毒教的修士中去,暗暗护住祁昭,再趁两边斗得难解难分时,伺机救走养毒教的几百低辈弟子。可现下却是形势逆转,变成西北魔宗来势汹汹,而俞和又不愿眼睁睁看着魔道中人斩杀与他熟识的青城修士,更何况罗霄剑门滇南别院的那些昔日同门,也是必去华山朝阳峰观礼助阵的。 一时间俞和左右为难,心中没了主意。 耳听到宁青凌轻轻一咳,俞和赶忙收起了没头没脑的思绪。当下二十几个青城派高手就坐在面前,容不得他再胡思乱想,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俞和朝宁青凌点了点头,抱拳向青城三老道:“合药炼丹不过是区区小事尔,何须诸位师兄师弟如此兴师动众?我与师妹自当效力就是。” 楚玄英等人闻言大喜,满屋子青城修士齐齐站起身来,对着俞和与宁青凌作揖道谢。俞和一面还礼,一面心中暗想:如此算是落下了一份不小的人情,将来若自己有求于青城仙宗,倒也有个便利。 又是几番客套之后,每位青城弟子都取出了或多或少的一份灵材宝药。此去华山吉凶难料,他们拿出来的,可都是压箱底的珍藏,一时间玄真观中堂里宝光流溢,奇香弥漫。 宁青凌心智聪慧,自然识得其中关窍。她亲自动手,将这些灵材分门别类的整理妥当,装入药匣之中。凡有不合用的药材,便一一退还其主,另有的修士尚缺几味辅药,宁青凌也不多计较,言明开炉时自会替他补全。 一众青城修士千恩万谢,当场许下了数不清的好处答报。俞和与宁青凌也知道他们此去华山生死难知,便任由得这些人尽情讲说,两人就只付之一笑。 理完药材,俞和好言挽留他们在玄真观共进晚餐,可这二十几人看起来根本无心酒食,约定了取丹的时日后,便纷纷告辞而去。 喧嚣的中堂复归平静,宁青凌摇头叹气道:“这回可少不了七天七夜的合丹功夫,师兄你得仔细看管着昭儿妹妹。” 哪知俞和眼珠一转,忽说道:“师妹先不着急祭火开炉。大乱将至,我们得先把这玄真观里的几十口人,尽数挪到一处妥善之地去才好。” 宁青凌面露诧异,抬头问道:“师兄,你莫非是为了昭儿妹妹,要去与青城为敌?” “非也!”俞和摆了摆手,叹气道,“我怀疑那些赤胡傀儡修士的余孽就藏在五岳仙宗内,若真是如此,这些祸害不可不除。但我若对五岳仙宗之人出手,怕就怕西南道门认定我与魔宗为伍,到时玄真观危矣!” 宁青凌脸色一变,急急追问道:“那师兄所说的妥善之地,却在何方?” “西南滇地,澄江府量水川,那抚仙湖底的神仙遗府外有万年阴煞掩蔽,可以暂去遗府洞天中避上一避。若华山之行不惹事端,我们再返回青城山五龙沟,若真个惹出是非,我们便远走南海海外,那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也是一处仙家福地!” “怎的都是些暗无天日的所在?”宁青凌不露痕迹的扁了扁嘴,慢吞吞的收好药匣子,起身道:“既然师兄已然有了万全之计,青凌自当遵从。” 俞和一小口一小口的吸着茶水,心不在焉的答道:“身在因果劫数之中,若不细细盘算,怎能趋吉避祸?” 宁青凌站起身,轻轻拨开竹帘,转头又望了俞和一眼。她迟疑了小半晌,却只是发出无声的一叹,继而迈步朝后堂走去。 一边走,小宁师妹一边叹气,心中怨道:师兄啊师兄!这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你又为何非得去华山惹那事端,染那血腥?西南风雨将至,你我为何不带着诸位姊妹远走天涯,躲到一个别人寻也寻不着的地方耕种纺织、怡然自乐,岂不最好? 第三百一十二章 时日近,诸方动 将青城群修留下的天材地宝分门别类归整妥当,再依方配伍,宁青凌当晚就祭火开炉,直到七天七夜之后,她才带着一身疲惫走出丹室,将二十几支贴着姓名纸签的小玉瓶交给俞和。 小宁师妹捋了捋鬓边的乱发,轻声问道:“昭儿妹妹已经走了?” 俞和点了点头道:“她三日前匆匆离去,回转滇地养毒教总坛了,我拦也拦不住。” “以师兄你,都留不住人家么?”宁青凌妙目浅含嗔怪,横了俞和一眼道,“她临行前,可说了些什么?” 俞和苦笑道:“欲言又止。小妮子倒作得像此番要生离死别一般,走得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宁青凌轻抬皓腕,伸出纤纤玉指在俞和脑门上一捺,撅嘴道:“真不晓得是哪个负心薄幸之人,害得我家昭儿妹妹伤心而去,孤身涉险。” 俞和闻言大窘,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板起脸故作正经的道:“再过六日,便是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我且先去圆明洞天一行,把这些丹药交给青城派的诸位师兄师弟。师妹你且召集玄真观中姊妹,速速启程去滇地抚仙湖暂避劫数。此有化解湖底阴煞和开启神仙遗府门户的两篇法决,师妹谨依符中所录行事,当无凶险。” 说罢俞和取出一片玉符,塞到宁青凌手里,转身迈步就逃要出门去。 “师兄且慢!”小宁师妹翻手一抓,攥住了俞和的袍角,笑吟吟的调侃道,“师兄怎的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如此着急想要落荒而逃?” 俞和咧着嘴,苦脸回头,搪塞道:“我赶去送药而已,是怕耽搁了别人启程的时日。” “青凌此去滇地,若安顿妥当了诸位姊妹,便会在大理城西南的牛角山下等候师兄。师兄送药事毕,便来寻我一并转道西岳华山可好?”小宁师妹的眼中,闪过一丝古灵精怪的神采。 “大理城西南的牛角山?”俞和一听这地名,就立马猜到了自家师妹的心思。需知若祁昭带着养毒教弟子出山,向东北面走往西岳华山,那势必会从牛角山左近经过。宁青凌要俞和去牛角山下寻她同行,这意思分明就是要同俞和一起,在路上保护祁昭。 俞和眼珠一转,心想既然天山魔宗群修在半道儿上截住了西北道门高手,真难保西南道门不会存心报复,也在路上埋伏滇地魔宗的人。还是青凌师妹心思缜密,不然等到了华山朝阳峰,却听闻养毒教修士遭人半路伏杀,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于是俞和点了点头道:“便依师妹所言,你我在大理城西南的牛角山下相见。师妹此行当须万万小心保重!” “我有青城仙宗、养毒教和百越教的三道金玉信符在手,这一路上倒不怕豺狼虎豹。师兄你速去吧。”说罢,宁青凌轻移莲步走向中堂。俞和望着她的背景耸了耸肩,御剑朝青城仙宗圆明洞天去了。 那些即将前往西岳华山朝阳峰观礼的青城修士早就望眼欲穿,好不容易盼到俞和把药送来,轻飘飘的小玉瓶落到他们手里,却似乎有沉甸甸的份量。一个个青城高手千恩万谢,美酒仙果自不吝惜,俞和在圆明洞天里转了一天多才出来,倒也又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第二日回到五龙沟,玄真观已是人去庙空。俞和也不停留,径直拨转剑光南下,向滇地大理城方向去了。 到了牛角山下,宁青凌身裹素裙,早在一间破庙中抚琴相候。她一看俞和按落剑光,便掩口笑道:“师兄可来得有些迟了,你这榆木脑袋不识得怜香惜玉,果然被有心之人捷足先登,倒把殷勤是送到昭儿妹妹门上去了。” 俞和挠了挠头发问:“师妹此话怎讲?” 小宁师妹故作高深的答道:“稍待便知。” 两人在破庙中坐了能有一个来时辰,忽觉山间风起,抬头见一大片灰云从西南方滚滚而来,云头上足足站了有两千多位道行精深的魔宗修士。 一位娇俏窈窕的女修,如众星捧月般的傲然站在头前,她身披靛蓝印染布衫,满身银饰乱颤,遍体彩烟盘绕,可不正是西南养毒教的第一十三位大毒师,人称“血手银衫女”的祁昭祁大小姐? 在祁昭左手边,是百越教的木元昌木大少站得如标枪般直,他挺胸昂首,一条金纹大氅在肩后猎猎招展,显得整个人威风凛凛。木大少身后列有百越教的数位蛊主高手,更有数百名赤身露体的精英弟子随扈。 在祁昭右手边,是个身披月白书生袍,手拈血蚕丝铁骨折扇的年轻魔修。这人面似冠玉,目若朗星,模样儿生得十分俊美,他嘴边挂着一丝邪异的笑,一双眼睛时不时的瞟向祁昭。俞和与宁青凌虽未见过这白袍书生,但听祁昭以前说起,知道这人当是西南魔门化骨内宗的少宗主,人称“一曲催肝肠,十指判阴阳”的严明风。他在西南滇地是与祁昭、木元昌齐名的魔宗英杰,而且与宁青凌一样,这严明风也是以一具七弦瑶琴作本命法器,专擅音律碎魂之术。在这位严少宗主身后,也有数位魔煞冲霄的化骨内宗玄珠高手,另有几百弟子列队相随。 云头前列除了祁昭、木元昌和严明风等三人,还有好几位魔宗少年英杰并肩而立。他们个个都是器宇不凡,身后全带着大队人马。看这一群魔宗修士的架势,摆明了是唯祁昭马首是瞻,一片万丈灰云遮天蔽日,气势汹汹的朝东北方席卷而去。 俞和原以为养毒教内乱,祁昭横遭排挤,此番肯定是冷冷清清的出行,却不料望见如斯之大的一幅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西南魔修倾巢而出,这要去将哪家丧门星高照的道门仙宗斩草除根呢。 宁青凌看俞和满脸错愕,她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师兄,这回知道什么叫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吧?人家昭儿妹妹那可是西南魔门里一呼百应的大人物,不知多少魔宗英杰对昭儿妹妹情根深种,日日夜夜盼着能在昭儿妹妹面前大展风采,博得红颜一笑呢。可惜师兄你忒地不开眼,别个女儿家对你情有独钟,你却不解风情!” 俞和不敢答话,只能干巴巴的笑了几声。 “师兄你还不赶紧上去亮明真命天子之身,于众目睽睽之下抱得美人归,却在这里傻等什么?”小宁师妹笑得促狭,一双眼睛却是在俞和脸上转来转去。 俞和思前想后,直到那片灰云掠过破庙,这才支支吾吾的道:“看来昭儿妹子也不用我俩随护了,我们还是莫要显身招惹才好。” “来都来了,不上去打个照面怎好?”宁青凌伸手一环俞和的臂弯,硬拉着他纵起云头,遥遥掠向前面的魔宗群修。 他俩甫一现身,立时就被灰云上的魔宗修士们察觉到了,两千多人同时扭回头,恶狠狠的盯着俞和与宁青凌。一道凶煞无匹的磅礴气势,宛若是有座无形的山峦从天而降,朝俞和与宁青凌当头压下。 俞和眉毛一挑,目绽奇光。他挪身挡在宁青凌面前,将双肩微微一晃,把背脊猛地挺起,隐约约听见一声剑鸣自虚无中来,那两千多魔宗修士的庞然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见此情形,灰云上的一众魔门高手尽都暗暗提气戒备。方才他们那一下以气势隔空慑人,虽非有意而为之,但毕竟是两千多魔修的合力,却教人如此轻描淡写的破去,可知那个青袍道人的修为,委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身后冒出来的这两人到底是敌是友?莫非是西南道门隐世不出的高手,前来半路截杀?单凭他们两人就想挡住魔宗群修,这二位若不是失心疯,就必是艺高人胆大,所有倚仗! 那几个魔宗年轻俊杰闪身挡在祁昭面前,人人身上煞气升腾、宝光隐现。唯有木大少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未动。 祁昭自然也看见了俞和与宁青凌,小姑娘眼波如水,脸上笑靥如花。她刚要出声喝止身边的众人,却忽听耳边响起宁青凌的传音道:“昭儿妹妹莫动声色,且随便给我俩安个身份开脱,说与你是友非敌便可。” 祁昭眼珠一转,便明白了宁青凌的意思,她朗声说道:“诸位道友莫要鲁莽,这两位是家师昔年结交的好友,乃是非魔非道的化外散修。两位前辈的道行修为深不可测,此行是来暗中护卫本座的。” 说罢祁昭对着俞和与宁青凌遥遥一拜,转身继续驾云前行,一众魔修将信将疑的纷纷转头跟上,时不时还会朝身后瞥去一眼。但见俞和一甩袍袖,带着宁青凌身化一缕清风,穿入天云之中,不见了行迹。 木元昌也听到了宁青凌的传音,自然不露声色。其余年轻魔修看俞和与宁青凌隐去身形,祁昭脸上又是笑意盈盈,如百花齐放,也就不再多想。需知养毒教虽呈一时乱相,但上古大派毕竟底蕴深沉,祁昭此次前去西岳华山,身边若没有一两个神秘高手暗中随扈,反倒是不合情理了。 唯有那几位成就了玄珠道果的魔门大宗暗暗皱眉,方才俞和所显出的凌厉气机中,虽带着三分似是而非的厉煞,却有七分是道门正宗罡炁。祁昭虽然亲口言证那两人是友非敌,但依旧是有些放心不下。 话说俞和与宁青凌这一骤然现身,倒正是提点了这些魔宗修士。一路上众魔修都存了几分戒备,他们将周身气机尽数放开,以示威严。但见一片浩瀚灰云横空而去,但凡所经之处,骇得道门修士纷纷辟易。 一路无话,群修斜穿益州入中原司隶南缘,到了西岳华山之外五百里。俞和与宁青凌为了避免徒生事端,便收起遁法显出身形,与西南魔宗群修分道扬镳,自走陆路向华山朝阳峰去。而祁昭带着两千多魔修,赶去约定的隐秘之地,与西北魔宗修士们汇合。 且说俞和与宁青凌行入太华群山,抬头见天上云光霞气耀眼,满山遍野氤氲缭绕,显然五岳仙宗已将西岳护山大阵展开。山中的飞禽走兽有灵,冥冥中感应到天发劫数地起杀机,早都不知躲去了何处,偌大一座巍巍西岳,竟听不见一声鸟兽嘶鸣,当真是万籁俱寂,隐约约透着重重诡异。 沿着雄奇险峻的山道走入华山腹地,两人脚程极快,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已能看见中玉女、东朝阳、西莲花、南落雁、北云台五座插天高峰遥遥在望。转过数株探出崖边的迎客松,就见一方石壁上雕有诗文道:“搔闻问青天,曾离李谪仙。气吐鸿蒙外,神超太极先。” 俞和与宁青凌心有所感,在这片石壁前同时止住了步子。 从数十丈外的树林中,转出一群褐袍道人,他们个个面罩寒霜,身负法剑,依九宫斗魔阵法站定,首位一人朝俞和与宁青凌上下打量了好半晌,才竖单掌稽首道:“近来西岳风大雨大,不宜登山赏玩。贫道见二位面生得紧,且请留步,报上名来!” 第三百一十三章 山道险,魔影乱 俞和细看对面的褐袍道人,见其衣袍左前襟下,绣着五座小小的盘云山峰,其中最左边的一座是用银丝织成。凭此印记可知,这些拦路修士皆是五岳仙宗西岳太华一支的护山弟子,专门在此镇门入山通路的。 即来华山观礼,俞和自然是早有准备。他不卑不亢的微微一笑,拱手还礼道:“贫道乃是青城仙宗外门玄真观观主,法号玄真子。此有青城朝曦殿符印为证。” 说罢,俞和取出一方青城仙宗的碧翠玉符,托在掌心中,亮给对面的华山修士查验。 那为首的褐袍道人瞟了一眼青城玉符,但他脸上戒备的神情并未稍减。这人走近三步,好像是要细细辨识玉符上的符印,可等到了俞和面前五尺,他突然探腕出掌,右手食中二指掐成剑诀,似慢实快的点出,直取俞和的脉门。 眼见褐袍道人运指刺来,其势虽疾,却不沾半分杀机。俞和心中雪亮,知道对方是有意试探,故而脸上笑容不改。只见他沉腕撤步,身子朝后一趋,用小指无名指压住掌心玉符,也伸直了食中二指,指尖自下而上的斜斜一划出,正是青城剑法中赫赫有名的一招“有凤来仪”。 两人指尖遥遥一对,真炁一触即收,便各自撤招退开。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褐袍道人见俞和使得是地地道道的青城剑招,而且法度森严、气劲沉着,那一指划过,似有无穷无尽的后手欲发不发,宛若人走入青城深山幽谷,一步一景,层林叠翠后面藏着看不完道不尽的旖旎。 剑势如此,正是领悟了青城仙宗剑术三昧之相。 于是褐袍道人便再没了疑心,他双手抱拳一揖,朗声说道:“华山云台峰范引麒,见过青城玄真子师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方才实乃迫不得已。冒犯失礼之处,还盼玄真子师兄莫怪。” “外魔凶煞,合该如此。”俞和摆手一笑道,“这是鄙师妹宁青凌,我俩前来瞻仰贵宗立道大典,更愿助五岳仙宗诸道友一臂之力,斩妖诛魔,替天行道!” “深承玄真师兄、宁师妹的厚意。”华山范引麒抬手一邀,他身后的密林与石壁一阵光影变幻,显出了一条蜿蜒陡峭的木板山道,“左近多有魔孽横行,两位还是速速进山去吧。只是这一路上恐怕也难得太平,范某自当力保玄真师兄与宁师妹周全。” “怎么?”俞和一皱眉,低声问道,“莫非魔修已然入山?这西岳护山大阵不是已然开启了么?” 那范引麒叹了口气,露出几许无奈之色,他摇着头刚要作答,可俞和忽听身后恶风不善,眼角余光撇见一缕黑烟直奔宁青凌的背脊飞去。 小宁师妹站在俞和身后,她不曾开口说话,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而宁青凌比俞和更早发觉到自身后涌来的恶意。黑烟飞近,她把腰肢轻轻一扭,人如随风柳絮般的挪开五尺,教那黑烟扑了个空。 一条扭动的人影,在宁青凌方才站立之处显化出来。这人披头散发,口中桀桀怪笑,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宁青凌,怪声怪气的道:“什么劳什子护山大阵,在我看来是形同虚设!老爷子我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进来,你们这些正道中人能耐我何?若说那些蜀山派的老牛鼻子还算有点子门道儿,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这是上山去求死么?看你这女娃娃倒是生得喜人,可莫要自作践了,待我把这些杂碎汉子收拾了,再将你剥洗干洗,细细享用!” “癞皮老鬼又找到了一处生门,哥儿几个赶紧的,进山痛快杀人去也!”远处传来一声呼喝,眼见十来道遁光闪现,直朝这边冲了过来。 “啧!这女娃娃是我的,你等莫来争抢!”那黑烟化作的邋遢老叟脸色大变。他伸出一双污秽不堪的手爪,垫步纵体,朝宁青凌就扑了过去。 俞和一侧身,护在了自家师妹面前。那邋遢老叟呲牙瞪眼,口中嗬嗬而呼,双手朝前猛一探,十根黑黝黝的指甲直插向俞和的面门。 就在华山范引麒刚把“小心”两字从嗓子眼儿里吼了出来,而那邋遢老叟的十根指甲,离着俞和还有三尺之远时,一众华山弟子忽然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见俞和与宁青凌似乎是被邋遢老叟的气势所慑,两人都僵在原地一动未动,连袍角也没颤上一颤。可那邋遢老叟不知怎的,身在半空之中,竟突然间毫没征兆的身首分离,他一颗乱发披散的头颅,被颈子里的血泉喷到半空中,而无首尸身却颓然栽倒在了俞和的脚前。 这莫名其妙就遭了杀身劫数的魔宗老叟满脸惊愕,他是一心要将俞和撕成两片,再把宁青凌抢到怀中。可手指还没碰着俞和的皮肉,他就觉得身子一轻,飘飘欲仙,紧接着天旋地转,一眼扫见地上有具四肢抽搐的无头血尸,那可不正是穿着自己的黑麻布袍子?不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已然蒙上了一层灰黑,血淋淋的六阳魁首跌在地上,骨碌碌的顺着陡峭的山道滚落崖下。 “咦,是谁杀了癞皮老鬼?爷爷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耳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有个身披铁甲的九尺巨汉从天而降。这人状如黑熊,气息如雷,两手里握着一对酒坛子大小的云纹铜锥,那锥头上有丝丝青火缭绕。看他一身行头,根本不似炼气的修士,活脱脱就是一员冲锋陷阵的步战猛将。在这铁甲大汉身后,另有一十七名铁甲罩体的魔宗修士按落了遁光,他们人人身材高大健硕,手里都操持着沉重的兵器。一十八条汉子满眼血丝,目露凶光,狠戾无匹的气势直朝对面的俞和与华山修士们横扫过去。 俞和一脸云淡风轻的站在原地,仿佛脚前的血尸跟他毫没一丁点儿干系。而那华山仙宗的范引麒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扬眉拔剑,指着那铁甲巨汉厉声喝道:“祁门关飞鹰十八人屠?诸位师弟,速起太华九宫斗魔剑阵,今日斩了这些血手魔头,为六师兄七师妹报仇雪恨!” 也不知这一道一魔两拨人曾有过什么仇怨,耳听见“呛”的一声,那十几位华山仙宗修士同时作法亮剑,旋身而起。一座九宫剑阵与太平斗魔剑阵环环相扣,演化成西岳华山仙宗独门的太华九宫斗魔剑阵,十几条人影挟着层层寒光,朝那西北魔宗的飞鹰十八人屠绞杀过去。 俞和身子一动,似乎也想拔剑下场,可宁青凌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臂弯。俞和转头一看,见自家师妹轻轻的摇了摇头,于是他长吸了口气,按下胸中渐起的剑意杀机,退开了数步,站在一丈之外袖手旁观。 那铁甲巨汉一见华山派群修起阵来攻,他仰首哈哈大笑,把掌中云纹铜锥当胸一撞,发出雷霆似的金铁交鸣之音。 十八个铁甲汉子同时提气长啸,半空中竟然隐隐响起数声山鹰长鸣相合。这些披甲汉子摆出了一个凡俗战阵上才能见到的锋矢冲阵,以那铜锥大汉为先锋矛头,唤起狂风呼啸,卷动飞沙走石,朝华山九宫斗魔剑阵蛮横的冲撞了过去。 西岳华山山道逼仄,这片小小的开阔地也只有数丈方圆。两边人只纵身朝前一扑,顿时是阵法相接,兵刃相交,连绵不绝的嘶鸣声震人心魄。 那魔宗飞鹰十八人屠不单法器粗重,而且一身横练的内外家修为,也比明显这些华山仙宗的修士要略高半筹。再加上这一十八条大汉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他们通身气血真炁居然能彼此贯通,结果两边阵势一撞之下,那寻常的锋矢战阵几乎将华山九宫斗魔剑阵给冲得当场溃散。 范引麒身为镇压中宫的主阵之人,他对阵势里的每一处微妙变化都感同身受。遭那飞鹰十八人屠的锋矢阵迎面一冲,他仿佛觉得,是有一支沉重的铁锥狠狠的在他胸腹之间凿了一记。镇守前列巽、离、坤三宫的华山仙宗修士被逼得连连后退,只差半步便要退到身后的震、吉、兑宫位上。范引麒生怕阵势散乱,连忙倒踩步法,喝令艮、坎、乾三宫上前抵挡,借着方位改易、阵法运转之机,九宫斗魔剑阵化攻为守,要暂避锋矢阵的锐气。 锋矢阵是为战阵,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九尺巨汉虽然模样粗豪,但却是深谙攻伐之道。他见本阵一冲之下未能打破华山九宫斗魔剑阵;再冲之下,对面九宫变幻莫测,已然是自保无虞,他也就干脆抱铜锥站定,望着范引麒嘿嘿狞笑。 一众华山修士尽都气息虚浮,见飞鹰十八人屠不再追击,他们连忙退开数步,暗暗调息回气。俞和见方才首当其冲的巽位、离位、坤位修士,那掌中的法剑光华黯淡,显然是颇受了些折损。 范引麒偷眼看了看俞和与宁青凌,心中思绪电转。他稍嫌冒失的引阵去斗魔宗飞鹰十八人屠,一来是与这十八个魔修曾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二来是他认为左近必有一位正道高手潜伏,暗暗护佑此地。 地上的无头血尸便是佐证。那邋遢老叟死得不明不白,分明就是有高人暗中出手救了那个青城派的玄真子师兄妹。以范引麒的还丹八转之境,他居然根本看不出邋遢老叟是被何种神通手段斩落了头颅,这说明暗中那人至少该也有玄珠道果上下的修为。而此高人斩魔修救青城仙宗弟子,就自然是友非敌。 起初,范引麒也曾有一闪念,以为是俞和下的手。但他与俞和当面试过一招,心中估摸着,这从青城山远道而来的一男一女,修为也就当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怎么看也不像有玄珠高道的气象。更何况放眼九州天下,玄珠高道凤毛麟角,哪一位不是眼高过顶的大人物,岂会从这狭小的山间步道走去朝阳峰?再后来宁青凌拉住俞和避战,范引麒便更加笃定,方才出手的多半是另有其人。毕竟那玄真子若真是个道行通天的大人物,那么何须临敌畏缩?杀一个魔修是杀,再斩了这飞鹰十八人屠又有何妨,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一份功德罢了。 且不深究那杀人于无形的神秘高手到底这青城玄真子,还是藏身于暗中。范引麒想当然的以为,既然此人既然会解救俞和,那么也定不会任由飞鹰十八人屠在这里逞凶。故而他明知飞鹰十八人屠道行深湛、怪力难挡,也敢祭阵一战。 话说范引麒其实猜得对,也不对。俞和虽然与祁昭、卫行戈、罗修上人等多有交道,但他自小在道门中修行,潜移默化的,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存了一点除魔卫道的正派教条。故而俞和还是站在华山仙宗这边,断然不会坐视范引麒等人遭劫的。 眼见那一十八条铁甲汉子的气势越攀越高,凶蛮之气凝如山岳,俞和真有些按耐不住了。 方才那邋遢老叟言语亵渎了宁青凌,惹得俞和盛怒之下,以太玄无形剑气削落了邋遢老叟的项上头颅。宁青凌不忍心俞和一入华山就大开杀戒,助涨胸中厉煞,故而硬拉住了俞和。可俞和又怎忍心眼睁睁看着华山仙宗的修士被当场屠戮? 他使力挣了挣膀子,想要拔剑上前,宁青凌见再拉不住自家师兄,于是只好松开了手。 小宁师妹眼珠转了转,探手一抹,取出了那具红木凤尾瑶琴,移步上前朗声喝道:“邪魔奸贼,人人得而诛之!小女子不才,愿助诸位华山仙宗师兄一臂之力。师兄你且替我观敌掠阵,看青凌施展手段降魔!” 第三百一十四章 弄七弦,碎敌魄 不等俞和答话,小宁师妹已然是飘身而出。她在虚空中盘腿而坐,将瑶琴横在膝前,扬起一双芊芊柔荑,十指轮转如风,这甫一出手,便径直把广芸大家的独门秘传琴谱《亘古谣》给奏了出来。 此一阕《亘古谣》奇曲,乃是广芸大家耗费百年心血,从半卷上古残本中苦苦推演出来的,它虽不完整,但其中的震魂荡魄之威已令人莫可抵御。而俞和更是福缘齐天,在那神秘的六角经台初入灵台祖窍之时,他曾于昏昏蒙蒙中听过完整的《亘古谣》全曲,并且牢记不忘。昔年在南海海外恒鼎园,俞和为了答报广芸大家之恩,便将全曲抄录出来,使广芸大家补完此篇上古琴谱,得偿其毕生夙愿。 宁青凌作为广芸大家的衣钵传人,自然也得传授了《九霄调》与《亘古谣》两大奇谱。这数十年来,她同俞和朝夕相处,两人闲暇无事,便会以瑶琴洞箫合奏,以期进益心性。每一回演毕《亘古谣》,小宁师妹都会觉得对此曲愈发有所进悟,哪怕弹奏了几百遍上千遍,依旧觉得在这阕上古奇曲里面,深藏着无穷无尽的天地玄机。 经历千百次与原调比对印证,宁青凌在《亘古谣》上的造诣,其实已经隐隐凌驾于广芸大家之上。只可惜俞和沉溺剑道,仅把洞箫之技当作闲时消遣,否则两人都若运用音术心诀指法,将此曲合奏而出,那当真是会有神鬼辟易之威。 莫看那飞鹰十八人屠都生得一幅粗豪的模样,他们能有如今的成就,自然全是大智若愚、粗中有细的人物。耳听见宁青凌把《亘古谣》奏起,那为首的铁甲巨汉神情一肃,口发号令,十八个人同时扯下衣襟布条,揉作一团,往耳朵孔里塞去。 可宁青凌不但琴术造诣深湛,所用的法器也绝非凡品。那具红木凤尾瑶琴,乃是俞和从抚仙湖底的神仙遗府万宝中,专门为她挑选出来的一具绝品灵琴。尤其是绷在上面的七根琴弦,取的是混元金蚕丝、朱火鸾凤翎、五彩麒麟须和东西南北四海万年蛟龙筋。这七根宝弦,一旦经由琴术高手以真炁拨响,那声音就融入天地元炁之中,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听者哪怕将耳鼓震破,琴音也会顺着周身亿万毛孔钻入识海。 《亘古谣》一起,魔宗飞鹰十八人屠立时觉得天地变色,山河震荡。周遭的座座险峰摇摇欲崩,大地深处传来隆隆雷音,朗朗碧空中泛起浑浊的血光,层层乌云盖顶,直朝地面压迫下来。十八个魔宗汉子人人须发皆张,满脸酡红,脚下虚浮得如同酩酊大醉,他们试图运功封闭五感,可是那琴音依旧声声入耳,眼前骤然呈现出乾坤破碎的洪荒劫相。 为首的铁甲巨汉仰天发一声怒吼,他忽然抡起那一对云纹铜锥,恶狠狠的朝地面连连捶击。西岳华山多为石峰,只三两下,就被这大汉硬生生砸出了一个丈许方圆的石坑。他倒并非是想掘地逃遁,而是欲以铜锥击石声去搅乱琴音。 其余铁甲汉子亦是纷纷效仿,十八件沉重的法器砸得乱石横飞,山道上一片狼藉。可宁青凌只顾凝神抚琴,《亘古谣》雄浑苍凉,声声尽衍洪荒浩劫。数息之间琴音连转四调,再听那絮乱的击石声竟开始变得整齐划一,倒像是飞鹰十八人屠在为宁青凌击鼓和声一般。 俞和原本还心怀惴惴,生怕小宁师妹力有不逮,他暗提真炁,手捏剑诀,全神贯注的替自家师妹压阵。可不曾想在斗转星移、日月如梭之间,昔时柔弱顽皮的小师妹已悄然修成了这般神通道行。看那飞鹰十八人屠个个摇摇欲坠,通身大汗淋漓。俞和知道,最多十息之后,这些人就会被《亘古谣》之音震得神魂俱碎,成为非生非死的行尸走肉。 不过虎狼犹作困兽之斗,何况是道行高深的魔宗修士?猛听见“噗嗤”一声金铁入肉,那为首的铁甲巨汉居然临危回神,倒转铜锥,一下子把自己的胸口捣得血肉模糊。他的面容狰狞扭曲,阖上下牙发狠一嚼,张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看那血中,竟赫然裹着半根被咬断的舌头。 这铁甲大汉甩开云纹铜锥,朝双掌掌心里吐了一大口舌尖真血,他把双手一揉,挥臂如风,刹那间扇了身后十七人每人一个老大的耳括子。再看这苦苦挣命的十七人同时睁圆了双目,朝宁青凌瞪来,他们脸上一个个血淋淋的五指掌印触目惊心。 自行咬断舌尖,铁甲巨汉已经无法吐字,他哑哑大呼,把双臂一挥,向着宁青凌猛扑过来。那被他打醒的十七人也是目中杀机爆现,他们通体戾煞升腾,各挥法器,一齐纵身扑向宁青凌。 俞和一侧步,双臂开张,将身挡在自家师妹面前。他催运丹田真炁,张口厉声断喝道:“此时不斩妖除魔,尔等更待何时?” 话说那十几个西岳华山的修士也被《亘古谣》的音律所慑,尽都呆立在一边闭目摇头,浑似神游荒古。他们被俞和运气一吼,登时如闻暮鼓晨钟,身子一弹,如梦方醒。 范引麒用力甩了甩头,他仗剑一呼,九宫斗魔剑阵再演,化出万千剑光横空而来,半道儿上截住了扑杀向宁青凌的飞鹰十八人屠。 这一回的两边再交手的情形,可就与方才阵法互搏时大相径庭了。 虽有铁甲巨汉拼死唤醒同伴,但此时《亘古谣》的余威犹在,那飞鹰十八人屠被琴音震荡了魂魄,神不定则气不遂,使他们空有一身强横的魔炁怪力,却根本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 浑浑噩噩中,十八条汉子唯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将对面的抚琴女子速速格杀当场。可他们此时只懂得一味发力猛进,出手之际招不成招,阵也不成阵,四肢疯癫狂舞,浑似街头泼皮一般的胡乱冲杀。结果贸然前趋,正遭华山九宫斗魔剑阵罩定,人人陷入死门,被华山仙宗弟子围住,只能各自为战。 “喀嚓”一声,范引麒手起剑落,将其中一个铁甲汉子活生生劈成了两片,他心中畅快无比,情不自禁的抚剑长啸。 宁青凌的琴声不绝于耳,演化出上古妖魔大战之相。而九宫斗魔剑阵亦运转不停,阵中的华山群修移形换位,兔起鹘落,只数息之间,便如切瓜劈柴一般,将一十七条半梦半醒的铁甲大汉剁成血肉糜。剩下那为首的九尺汉子,被团团困在阵势死门当中。 此人把身子转得好似陀螺,他两支酒坛大小的拳头如流星锤一般的上下飞旋,层层叠叠的刚猛劲气四散,一时间逼得华山修士难以近身。也不知这血性汉子施展了什么肉身秘法,破空剑炁裂开铁甲,斩在他的皮肉上,竟然发出“噌噌”的金铁相击之声。莫看他此刻已然浑身浴血,但其中竟无有一处是被华山剑炁所伤,尽都是从他胸前、口中自涌出来的鲜血。 对方如此守势,教范引麒也没了办法。他曾引剑去刺,可飞剑竟被铁拳硬生生砸落,又欲祭出符箓镇压,但符法乍起,立时就被拳风绞碎。一群华山修士仗剑围着铁甲大汉,却就是不能将此魔正法,无奈之下只能静待其真炁耗竭。 宁青凌深吸了口气。她左手一按,《亘古谣》戛然而止,却忽然以右手五指扣住瑶琴七弦,猛地朝怀中一扯,直至力尽处复又松开,浑似拉弓放箭。那七宝琴弦骤然归位,顿时爆出一声宛若九天雷霆般的裂音。 此音如迅雷穿空,震得场中华山群修人人脸色大变。他们虽非琴音所指,却亦觉得五内脏腑欲裂,三魄七魄险险便要破颅而出。范引麒身子猛地一颤,差点就要撒手弃剑,瘫坐在地。就连俞和都皱了皱眉,赶忙吐纳调息,抚平胸中翻腾的气血。 一道杀音响过,山间余韵回荡不休,宛若上古异兽连声嘶吼,此起彼伏莫可名状。 可那九尺巨汉兀自旋身不休,但明眼人再一看,已能发觉到此人的转动之势,已是越来越缓了。又过了五息光景,这汉子终于停了下来,周遭的华山群修聚目一望,不由得人人惊叹。 他原本一具血肉之躯,如今已然是尽化青黑铁石,整个人好似一尊的生铁雕塑,展臂挥拳,横眉怒目,栩栩如生。实不知这副情形是由宁青凌的那道琴音所致,还是这巨汉遭其护体秘法反噬已身。 十几个西岳华山仙宗的修士们,再看向宁青凌的眼神中已是充满了惊骇与敬畏。音律之术大凡被炼气士视为旁门左道,但不成想竟会有如此之大的威能。这一介纤弱女子,仅凭一具七弦瑶琴,就将纵横西北大漠近百年,满手血腥冤魂,落下赫赫凶名的飞鹰十八人屠尽数震慑,终至其全部葬身于太华山门之前,死得凄惨无比。 看来三千大道皆通正果,实非虚妄。 宁青凌回气收功,抱起红木凤尾瑶琴,依旧站回了俞和身后。小宁师妹的脸色有些发白,似乎真炁颇有消耗,俞和伸出手掌,轻轻握住了宁青凌的皓腕,渡去一道精纯的真元,他低声问道:“你怎的如此逞强?可有何处不妥么?” 宁青凌伸手一捋鬓边的乱发,浅笑道:“难得使些手段,稍嫌生疏而已,并无大碍。” 俞和皱眉道:“既有我在此,何须你来出手?刀兵无眼,可万万莫要冒失了。” 宁青凌不答俞和,倒是冲着华山仙宗的修士们欠身一礼,柔声讲道:“小女子献丑了,多谢诸位师兄援手之恩。” 一众华山修士赶忙恭恭敬敬的作揖还礼,口中连称不敢当。这些人都明白,方才要不是宁青凌出手襄助,此时血涂山道的,可说不定就会是华山仙宗的诸人。 从华山人群中步出了数位修士,其中便有范引麒。他们走到那九尺大汉化成的铁石雕像前,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浓痰上去。 “四师兄、七师妹在天有灵!今日青城宁师妹助我等尽斩十八凶魔,为你俩报仇雪恨,黄泉之中再无牵绊,速速投胎转世,好教我师兄弟早日重逢。此去轮回,一路走好!”范引麒悲声吟毕,猛然拔出法剑,将那九尺大汉的头颅一剑斩落,踏在脚底。 其余华山群修眼中隐隐泛红,各取出随身的酒囊酒盏,朝北面云台峰遥遥一拜,将酒水泼撒在地上。 见此情景,俞和挑了挑眉毛,默不作声的看着。等华山群修祭完同门,那范引麒朝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揖,沉声道:“两位于我西岳华山仙宗云台峰一支有大恩,范某与云台峰上下铭记于心,来日必有答报!还请两位移步,随我入太华洞天去吧,此去朝阳峰,尚有一段路途不平!” “劳烦范师兄引路。”俞和举手一邀,随着华山群修转过刻字石壁,顺着那条生门秘径向前行。走了约莫百步来远,眼前一阵子光影错乱,周围的层层密林尽都化作云烟散去。 真正走进了西岳太华洞天,俞和并未被那雄奇瑰丽的五峰山势所撼,也没被面前千尺幢的险峻石崖所惊。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片魔火黑烟在万丈霞光中纵横穿梭,层峦叠嶂中,时不时便会闪出一蓬烟、一道惊雷,或是数点寒光。而那东峰朝阳峰顶氤氲弥漫,宝光流溢,影绰绰可望见有一尊百丈铜钟法相稳稳矗立,但在那朝阳峰顶上百丈,却被一大片魔煞黑云所笼罩。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桥断,剑横径 谁也没曾料想到,众人穿过阵法生门秘径,走入西岳太华洞天,抬眼却会见到如此一番情形。这莫非是华山仙宗的护山大阵已然被破,群魔正与前来观礼的道门诸派修士作法争斗? 俞和扭回头,想向范引麒问个究竟。可他眼见这位云台峰精英弟子亦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而另十几位华山仙宗的修士人人脸色煞白,身子微颤。想来这些人原是守在护山大阵生门之外,事先也不知道太华洞天胜境中,竟已发生了如此变故。 “范师兄!”那些个华山修士一齐望向范引麒,盼他来定夺诸人的进退趋避。 范引麒眉头紧锁,用力抿住嘴唇,握着灵剑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浮凸。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运足目力四下一望,但见太华洞天中魔影幢幢,一道道诡火阴风绞碎漫空霞云,直朝护山大阵的各个枢机阵眼处涌去。 “诸位师弟不必担心,华山仙宗的五峰朝元护山大阵尚在,凶魔未成气候!”范引麒挥剑朝前一指,朗声喝道,“眼下虽现群魔乱舞之相,但我观望五峰之间,有西极白帝大真炁生生不息,形散而势不散,可见护山法阵的诸方阵眼上皆有高人镇守。这些妄图亵渎我太华洞天的魔头,却不知他们已作瓮中之鳖,只待护山大阵一动,演化出森罗万象的降魔神通,包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十几个华山修士听闻此言,纷纷放目远眺。果然见在东南西北中五座险峰之间,有无穷尽的五色霞云翻翻滚滚,隐隐显出龙腾虎跃之状。其间虽有魔火黑风纵横肆虐,但这朦朦霞云却是无形无定,不见稀薄,反倒越来越浓密,似乎酝酿着无穷杀机。 一时间华山群修气势重振,人人义愤填膺,掌中长剑寒光四射,几欲纵身而起,去与魔修放手一战。 范引麒双手虚按,命身后众人稍安忽躁。他撇了一眼俞和与宁青凌,沉声说道:“诸位师弟可莫要忘了,我等今日奉命镇守北峰生门,首要之事乃是迎客,而非斩魔。既有玄真子师兄与宁师妹远道而来观礼,自当将两位道友平平安安的送到朝阳峰上。此间魔头不过是网中燕雀,自有那些五岳仙宗的‘高人’料理,何须污秽了我等的灵宝法剑?” 范引麒这话说得有些语气古怪,耳听见从那十几位华山修士中间隐隐传来几声冷哼,似乎颇为不屑。宁青凌微微一挑眉,转了转眼珠,闭口未发一言。而俞和脸上波澜不惊,只是静等华山弟子为他俩引路入山。 身后有一位华山修士还剑归鞘,上前数步,扬手祭出了一张金纸符箓。待真火散尽,就看有道云篆灵符在虚空中一闪,倏地飞向了北峰云台峰。再见那笼罩峰顶的霞云中有奇光闪动,一道金线穿空而来,化成一座五彩氤氲弥漫的琉璃金桥,一头落在众人脚前,另一头遥遥搭在云台峰顶。 范引麒举手相邀,对俞和道:“朝阳峰居东,离此甚远,故而玄真子师兄与宁师妹若要观礼,当由此景云金桥先上北峰云台峰,然后穿金锁关,路过中峰玉女峰,这才能到东峰朝阳峰上。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诸般法事皆在朝阳峰顶真武殿前,此刻各派高人前辈当在长春殿里等候良辰吉时,两位道友可去一晤,且随我上桥来吧。” “贵派阵法,委实玄妙。有劳范师兄了。”俞和点点头,竖单掌还了一礼。 范引麒迈开步子,率先踏上了通向北峰云台峰的金桥。这座足有千多丈的横空长桥,虽是由法术所幻化,但看起来与琉璃金砖砌成的真桥倒没什么分别,范引麒走上去如履平地,甚是自在。可想若是在太平盛世,前来拜山的修士踏此桥登临险峰,人于云雾中穿行,衣袍当风,俯瞰莽莽山峦,可当真是恍如置身琼宵仙境一般。 但如今这太华洞天中是群魔乱舞,绝非是显摆手笔之时。范引麒还用这般招摇的手法带俞和与宁青凌上云台峰,可就有些不妥了。 果然此景云金桥一出,立时吸引了许多魔宗修士的目光。三五条遁光飞近,七八道宝光魔火缠绕,可金桥上五彩氤氲自行结成法符,将这些袭来的魔修尽数挡下。范引麒的脸上刚浮起一丝傲然与讥嘲,就听见一声闷雷自千尺幢那边传来,眼看一道刺目的雷火从天而降,撕开五彩氤氲,轰然劈在金桥中段。 遭此雷霆重击,整座横空金桥晃得好似秋千一般。范引麒脚底下一趔趄,险些跌倒。亏得是俞和出手快疾,他张手朝前一捞,就把范引麒的身子从桥上扯了回来。再看那座金桥四分五裂,复又化作丝丝缕缕的流光云雾,散入了虚空之中。 “魔孽,胆敢坏我金桥!”范引麒转回头,冲着雷声响起之处怒目而视,厉声叱骂。他倒不曾细想,能刹那间祭出落雷,将景云金桥硬生生打散魔宗修士,那可断非寻常人物。 方才祭灵符召来横空金桥的华山弟子又取出了一张符纸,但他这回以真火烧符之后,那云台峰顶却再没了回应。众人等了十几息,也不见金桥重现。 俞和摇了摇头道:“魔头凶煞,虎视眈眈,这大摇大摆走金桥法子可不稳妥。范师兄,不如我等还是小心行事,施展五行遁法登峰,你看可好?” 范引麒摇了摇头道:“玄真子师兄有所不知,敝派的五峰朝元护山大阵一起,则诸般遁法皆受禁制。此太华洞天境里土地坚逾金钢,难以穿行,虚空中罡风如刀,削肉刮骨,上下三千尺的天地乾坤中暗伏迷阵杀阵连环阵,就是为了对付这些闯进来作乱的魔头。要是我等亦施展遁法,纷乱之中说不定便会与魔门恶贼混淆难辩,万一误入什么厉害的杀阵,那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莫非唯有踏金桥上山这一条路?” 范引麒叹道:“若不走景云金桥,便只能循山道秘径徒步前行,才不会遭阵法误伤。不过此去朝阳峰不但颇为遥远,一路上还难保会不遭魔门中人截杀。” “无妨。”俞和摆手道,“我等脚程皆快,倒不惧路远。若撞见魔修,正可斩妖除魔,为贵宗分忧,而且我与师妹久仰西岳华山峻拔神秀,早盼能到山中一游。” 范引麒皱了皱眉毛,却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虽然他担有些心路遇魔宗修士,但宁青凌那一手音律奇术的确高深莫测,想必她的这位师兄也不会是庸手。人家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斩妖除魔,他范引麒身为华山本门弟子,自然不好露出半分怯意。 “既然玄真子师兄有此侠义胆色,我等便杀出一条血路,直上朝阳峰!”范引麒豪气干云的一挥手。他脚下倒踩罡步,走到一颗小树边,以剑鞘在树干上轻点了三下,只见那小树轻轻一晃,周围光影错乱,显出了一条蜿蜒崎岖的狭长山路,“玄真子师兄、宁师妹,请!” 俞和翻手取出了一口样式寻常的三尺松纹铜鞘剑,握在掌中吟道:“仗剑太华行,欲寻通天径。青锋过绝崖,游渺如流星。十步斩一魔,千里不留行!” 宁青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她怀抱红木凤尾瑶琴,紧紧追在俞和身后。 如此,范引麒与他六位师弟结成一座小天罡剑阵,满脸谨慎的在前面引路,俞和与宁青凌施施然走在中间,剩下的华山弟子在后面小心随护。一行人看开身法,似慢实快的沿山道向北峰云台峰行去。 从这山道走,首先经过华山玉泉院,此为太清全真道统的圣地之一,相传曾有位绝世女修在此修成正果霞举飞升。其既名“玉泉”,这座道院中便是有灵泉一眼,乃是西岳华山的地下灵脉出土之处。灵泉中镇有奇宝玉簪一枚,下设地底密室,是华山仙宗五峰朝元护山大阵最外围的一处枢机阵眼。 顺着山路走到玉泉院外,侧耳听这偌大的道院中一片死寂,唯见层层叠叠的云烟漫出院墙。范引麒在玉泉院门口望了望,却并未推门进去查看。既然此地犹被云雾笼罩,那就说明地底密室中藏有高手镇压阵眼,并未遭到魔门修士侵扰。十几个华山修士对着玉泉院大门遥遥一拜,绕道过五龙桥,向前面的五里关去。 五里关号称“太华天险第一关”,其实也就是连接拦在山道上的数堵青石城墙。范引麒说此处原有十二道关墙,现如今却只剩七道尚存。 穿过城墙下的石门时,范引麒格外慎重。他反复嘱咐俞和与宁青凌一定要依着进三退一,左四前七的步法,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万万不可踏错。俞和虽只是略识阵法,但见墙砖上有数不清的灵文符箓忽明忽暗,也能隐约看得出来,这五里关貌似简陋荒凉,可其实却是凶险暗伏,布有数重厉害无比的杀阵陷阵。只消一步走错了方位,立时就会乾坤颠倒,五行变化,不是坠入万丈深渊,就是遭巨石盖顶,利刃穿身。 十几个人如履薄冰的穿过了六重青石城墙,眼前的山道一转折,再走过去十余丈,就是五里关的最后一重城墙。但就在这最后一座城墙前面,范引麒猛然停住了脚步,脸色一寒,翻手虚引,长剑离鞘飞旋。 只见那座五丈青石城墙上面,站在一个身披月白绸缎武夫短衫的年轻男子。这人面沉似水,双目中寒芒毕现,怀中抱着一口通体雪白无暇的连鞘长剑。 俞和抬头一看这人,登时便是眉毛一跳。虽然这白袍男子的剑尚在鞘中,但他整个人剑意森然,剑炁直冲云霄,浑似一柄脱鞘而出的绝世利剑,竖在城墙之上。 “真不知道此地到底是我天山云脊,还是西岳华山。本座光明正大的站在这里,你们华山弟子却是偷偷摸摸的钻狗洞子过来的。原来华山派这徒有虚名的护山大阵,对付不了旁人,却只能用来吓唬吓唬本门弟子。” “兀那魔头,休要胡说!”范引麒被人奚落得面红耳赤。他一挥手,身后华山群修摆开九宫斗魔剑阵,十几口飞剑冷光吞吐,直指向城墙上的白衣男子。 “你们自然是用剑的,这很好。”那白衣男子冷冷一笑,但其抱剑而立的姿势却分毫未变,“据说西岳华山仙宗集全真、太平两家之长,乃是九州修剑道门中的翘楚之属。本座正要看看你华山派的剑术,究竟有何高明之处,放手进招过来吧!” 见城墙上的白衣男子如此自信倨傲,俞和把嘴角一撇,紧了紧掌中长剑。可宁青凌的手环着他的臂弯不肯放松,俞和无奈,只好再次压下胸中战意,静立在一旁观望这场剑道相争。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东海剑,伏地网 看人斗剑,与旁观他人下棋一般,外行人看得是你来我往的热闹,内行人看得却是其中进退门道儿,看得是气相,看得是势。只是内行人观高手行棋,常常会技痒难耐,忍不住想下场一证,这会儿的俞和,便是十指颤动不休,几欲上前邀战。 那白衣男子的身形一动不动,他只是抱剑傲立在青石城墙之上,一对眸子中寒光四射。而十几位华山修士则在城墙前踏罡步斗,不断的演化着九宫阵法,掌中长剑运而不发。 莫看这场中情形似乎是波澜不惊,两边都只在酝酿气势,可其实一场凶险万分的剑道争斗,早在无形之中爆发。暗流涌动的真罡元炁,看不见的凌厉剑意,还有两股无法言喻的“势”,在数丈方圆的虚空中激烈拼斗着。若有一片落叶恰巧飞入白衣男子和华山群修之间,恐怕呼吸之间就会被双方的剑意剑势绞成微尘。 斗剑之中,最为凶险的便是这种“势”的拼斗,如此搏杀,不仅无形无迹,而且瞬息万变,极耗心神。两边剑意剑势相较,全拼的是彼此在剑道心性上的深浅高低,在对峙之中,只消哪一方的剑意剑势稍弱,被对手所制,则再拔剑一击,当下就生死立判。根本不似御使剑器往来穿击时,还能运用花俏技法出奇制胜。 俞和以剑成道,虽然他更擅长与人御使剑器发招比斗,但对于这种不动声色的“势”斗,也是颇有心得。毕竟罗修上人所传的古法剑道,便是借用内煞慑敌之法,将器斗与势斗融为一体,相比白衣男子与华山群修只能按剑作势的境界,更要高深了数筹。 这白衣男子自称是天山来客,可望其剑意剑势,倒有七八分像是得了东海海外砣矶岛的真传。他脚底生根,如玉雕矗立不动,而那口三尺三寸的灵剑藏在纯白无暇的剑鞘中,锋芒难测,一重重透鞘而出的森然剑意,犹如盘旋在高天上的鹰隼、隐于石缝中的毒蛇一般,时时刻刻在寻觅对手的破绽,试图一击制胜。 这种藏锋于鞘的剑道颇有来历。古来辽东燕云之地多铁血猛士,常在布帛竹木之中挟利刃以隐藏杀机,争斗时并不先将兵器示人,而是静观其变,直到窥敌破绽,再突然亮出白刃,后发先至,作雷霆一击,旋即功成身退,是为刺客之道。 随着一些猛士刺客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这种凡俗攻杀的招数,也渐渐被武林中人反复揣摩,进而发扬光大。据说还有海外倭人武者习之,甚至由此演变出一宗刀剑流派,名为居合道。而这种力求“出鞘伤人、见血即隐”的凡俗剑法,也与本来就招数简练凌厉的东海海外三仙岛嫡传剑道一拍即合,后经由砣矶岛上的历代剑仙悉心推演,衍生出了独具一格的“小无相仙剑术”。 这小无相仙剑术是原原本本的照搬了辽东燕云之地的刺杀搏击之术,辅以刚猛雄浑的道门正宗罡炁,不拘泥招数,却既有望气读剑之功,又讲究在攻守抑扬之间骤转气机,不动时渊渟岳峙,出剑则果敢凌厉,故辽东之地的男子修士都会习练一二,可防身斩魔也可锻炼心性。 小无相仙剑术总决中讲得分明:士发杀机而剑在鞘中时,最令对手捉摸不定,一旦出鞘,则成了定势,要么破敌,要么被敌所破。故而修习这门仙剑术须得培练出一股不动如山,一动则天崩地裂的剑意。初练剑者要站在海畔临风的礁石上苦练静功五年,再不断出剑收剑,击水五年,直至狂风大浪不能撼动其身心,剑出鞘一挥,可斩断千丈惊涛,方得小成之境。只是这小无相仙剑术的杀气太重,小成后不知要历经多少次生死相搏,才能臻至大成。 看此时白衣男子显出的剑意,他在小无相仙剑术上至少有半甲子的浸淫功夫,辅以魔宗罡煞真炁,抱剑作势之下,竟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相。 再看青石城墙下列阵的西岳华山仙宗群修,合力与那小无相仙剑术气势相抗,倒也不落下风。实论及剑意剑势上的修为,便是为首的范引麒也稍逊那白衣男子一筹,妙就妙在华山仙宗的九宫斗魔剑阵,运转之下可堪称是众妙纷呈,把十几位华山弟子的剑意气势合作一股,与那白衣男子斗了个旗鼓相当。 较之白衣男子一脸肃杀凝重,范引麒等人气息悠长,步法扎实严谨,还显出几分游刃有余之感。 西岳华山仙宗的本门道法毕集全真、太平两家之精髓。其中全真道以内丹法和诸般阵法为长,讲究一口金丹真炁绵绵不断,再经阵法聚合众人之力,不但持久弥坚,而且阵法愈演到精妙处,愈能显出不可思议之能,委实是越战越强。太平道则重于阴阳五行诸般神通,能攻善守,左右逢源,两者相辅相成之下,极利于缠斗久战。 眼见范引麒镇守中宫指挥若定,巽离坤震兑艮坎乾八宫轮循变换,十几个华山修士执剑而舞,气势凝如山岳。九宫斗魔阵取定守势,固若金汤,即便其中有的华山修士道行稍浅,遭那白衣男子的杀机气势一慑,露出些微破绽,可还不等白衣男子拔剑攻阵,眼前的阵法已然斗转星移,九宫方位改易,那一丝破绽也消于无形。 如此一来,那白衣男子三番五次窥出九宫斗魔剑阵的破绽,但他才欲亮剑破敌,却看阵法骤变,眨眼间生死门颠倒,令他无从下手。数次强行按下涌起的杀机,渐渐这白衣男子气血翻滚,心火暗生,再难平静。俞和耳听他气息转粗,衣边袖角微微颤动,知道那小无相仙剑术的必杀一剑已经憋得太久。十息之内,无论白衣男子找不找得到破绽,他都必须拔剑出鞘,否则定会剑意蒙尘,道行打落。 以九宫斗魔大阵此时的情景,白衣男子强行出剑定讨不到好处,看来这场争斗,自己是没有出手一试的机会了。俞和有心试试自己能不能接下小无相仙剑术的杀招,但他总不能甩开宁青凌,强冲到华山群修身前,去抢着接白衣男子的一剑。毕竟如此行为,也太过冒失荒唐了。 再等了五息,眼看白衣男子额头渗出细汗,宁青凌也知道是华山群修占了上风。她晃了晃俞和的手臂,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笑意。 但就在俞和朝自家师妹叹气讪笑时,他忽然眉毛一挑,脸色大变,反过胳膊一圈,揽住了宁青凌的纤腰,脚下连退数步,急挪开了一丈多远。 只见数道黑烟自平地涌起,当空一转,化作七个身高不过四尺,麻衣裹体,皮条缠头的魔宗修士。这七人的面目生得极为神似,俞和看清了他们的身形样貌,心中顿时咯噔一翻,暗道:“怎的是这七个魔头现身,可有些棘手了。” 原来这突然冒出来搅局的七位魔宗修士,正是昔年随着挖心姥姥和青荼散人,赶到落雁口雄关前助阵卫行戈的阴风窟七友。俞和虽然与他们并无交道,但在那一场西北道魔两宗对阵胡夷异士的荒漠血战中,还是彼此照过面的。 阴风窟七友虽在与胡夷异士的厮杀中并无多大建树,但俞和知道,这七个老魔头多半全是还丹大圆满之境的魔门高手。而且能从那场浩瀚杀劫中全身而退的,定然不会是寻常人物。如此高手,不在笼罩朝阳峰的魔火黑云中镇守,怎么远远跑到这五里关来蹚浑水? 阴风窟七友倒没有立时就认出俞和。一来是俞和在最后那场胡汉大战中,并未做出什么惹人注目之举;二来是这几十年过去,俞和的形貌衣着与他在西北时变化不小,乍一眼相见也认不出来。 “老哥儿几个手脚利索着,赶早收网吃鱼了!”耳听见他们七人吆喝一声,齐齐抬手朝地下一捞,烟尘漫卷之中泥石纷飞,有张黝黑细丝编成的大网破土而出,一下子便将十几位华山修士尽数兜在了网中。 范引麒等人谁也没有料想到,在这密布杀阵陷阵的太华洞天五里关中,居然会被魔宗修士埋下了地网。而且阴风窟七魔的这件黑丝网兜法器,也不知是用什么天地灵材揉线编织,可大可小收张如意,灵剑劈斩上去竟不能断。华山群修被那纵横交错的黑色网线一沾到身上,立时觉得筋骨僵冷,气血凝滞,好似被西极光明境里的万载寒煞玄风吹透了身子骨一般,真阳元炁走散得干干净净。 阴风窟七友桀桀怪笑,他们同时掐诀作法,就看那黑丝网兜瞬间收紧,把里面的十几个华山修士捆得好似肉粽一般。其中范引麒等几位还丹七八转的高手,还尚能靠着保命大金符之力扭动挣扎,其余华山弟子早就昏死过去,个个面色青白,口唇发紫,须发上结出银霜,身子僵冷得如同一截冰棍。 这时那白衣男子的剑意气势已然蓄至满盈,他正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眼睁睁望见阴风窟七友横插一足,这冷傲剑客也是恨得牙根发痒。 猛听“呛”的一声剑发龙吟,青石城墙的白衣男子终于动了。只见他把上身朝前一倾,右脚踏出成弓步,左手握剑鞘沉于胯侧,右手在腰间快似闪电的向外一挥,一道灿若星河般的银光脱鞘而出,化作十余丈长的一弧剑芒匹练,将黑丝网兜中的华山群修和阴风窟七友尽数笼罩在这凌厉无匹的一剑之下。 眼看这白衣男子含恨出剑,仿佛是要将华山群修和阴风窟七友尽数斩杀。但那七个老魔头倒是可以腾挪闪避,而十几位华山弟子身陷罗网,必会遭这一剑斩成两截。 情急之下,俞和使力挣开了宁青凌。他身子朝前一纵,人动剑出,掌中的松纹铜鞘剑化作一道裂空惊雷,直朝那白衣男子的剑光迎了上去。 “锵”的一声金铁交鸣震人心魄。整座青石城墙晃了三晃,摇了三摇,奇光乱闪之下,再看那些青砖条石上,已然绽开了数不清的裂纹。若非是有符阵加持,否则这五里关的最后一道青石城墙,就要在双方的剑炁交击之下化为齑粉。可惜那城墙上的诸般太华奇阵,如今是大半凌乱破碎,只余寥寥三五道灵符忽明忽暗。 俞和将身挡在黑丝网兜前,他探手一招,将那口用寻常金精打造的三尺长剑摄回掌中,上眼一瞥,三尺剑锋如今仅剩下半尺来长的一小截,剑上的灵气已是荡然无存。 而白衣男子也落到了城墙脚下,他灵剑一出既收,这会儿还是那副抱剑而立的冷傲模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俞和,像是在端详着一件稀世奇珍。 “咦,怎的会是这小子?”阴风窟七友中有人怪叫一声,似是认出了俞和。他们面露异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神念传音嘀咕了几句,忽然七人同时一扭身,复又化作团团黑烟散去,连那件古怪的黑丝网兜法器,也被作法撤走。 “噗通通”的,十几个华山修士滚了一地。 俞和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与阴风窟七友并无交道,人家怎么一照面就把吃到口里的肥肉给吐了出来?莫非是他们看在卫行戈与罗修上人的份儿上,送了个顺水人情给自己? “这不是你的剑!”不等俞和多想,对面那白衣男子语气生冷的开口说话了。俞和一听,便知这白衣男子是在嘲讽俞和手中的断剑材质粗劣。 俞和笑了笑,掂着掌中的半尺残剑道:“剑入三昧,摘叶飞花都能伤人,清风细雨皆为神兵,何须拘泥于器,道友莫非不懂?” “法螺人人吹得,蔡某倒要领教阁下的剑中三昧!”白衣男子把眼一瞪,双目中寒芒毕现,他人不动而剑势乍起,虚空中的天地元炁秉其剑意化作亿万利刃,直朝俞和逼迫了过来。 俞和翻了翻眼皮,满不在乎的笑道:“道友何必故技重施,莫非自忖还能挥出比方才更强的一剑么?你想看贫道的剑,若不拿出点真本领,可就得把命留在这儿了。” 那白衣男子闻言一竦,脸色急变之下,周身的气机也变得与方才大不相同。 第三百一十七章 笑望星,戏寒锋 眼见华山仙宗群修危在旦夕,俞和情急之下出手救人,宁青凌也不好再加阻拦。先前她一直不让俞和与人斗剑,是暗自担心俞和频频引动内煞,助涨胸中戾气,于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了本心。小宁师妹曾在午夜惊醒,梦见自家温厚木讷的师兄摇身一变,成了个冷酷无情的嗜杀者,提着滴血长剑步步逼近,故而她总拖着俞和不放,就是唯恐会有一日噩梦成真。 可如今事已至此,宁青凌也没了旁的法子。她自问单凭音律奇术,未必斗得过那个修为深湛的白衣男子,而想要走过这五里关山道,就唯有靠俞和打退拦路之人。 小宁师妹深知,自家师兄的道行剑术已然臻至寻常剑修无法揣测的高深境界。俞和既已出手,那她便能料想得到此战的结局,师兄必会安然无恙的战而胜之,只是如何取胜,却全看俞和的兴致了。 潜修丹石之术的姑娘家妙手仁心,宁青凌望了望俞和的背影,颦眉幽幽一叹。她翻手取出药匣针囊,这便去替满地瑟瑟发抖的华山群修拔除寒毒,疗伤续命了。 且说俞和笑盈盈的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半尺残剑在他指间转来转去。小无相仙剑术的剑意气势如惊涛骇浪,但涌到了俞和身前三尺,却只化作拂面清风。白衣男子凝神瞪目,将本身气机催得一浪高过一浪,可他以神念罩定周围三十丈方圆,却无论如何也锁不住俞和的身形。眼前这蓝袍道人恍如真身站在三界之外,让白衣男子有种浑不着力的古怪感觉。 捉不住对手的身形,窥不见对手的气势破绽,那小无相仙剑术的绝杀一击也就根本无从发出。被俞和奚落了几句,白衣男子气机骤变之下,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他不知道俞和究竟是施展秘法故弄玄虚,还是剑道修为远胜自己,但这时狭路相逢必有一战,在对手面前万万不可显出半分怯意,否则还未进手过招,便先长了他人的威风,挫了自己的锐气,小无相仙剑术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见白衣男子忽伸手一拍后脑,竟张口喷出了一枚小小的乌木人偶。这枚人偶雕得五官俱全,栩栩如生,活脱脱是与白衣男子一般无二的面貌,其也做抱剑之姿,只是那柄小剑通身漆黑无光。 乌木人偶落地一滚,见风就涨,眨眼间变作与生人一般高矮大小。白衣男子掐指作诀,在乌木人偶眉心一点,沉声喝道:“道友醒来,助我破敌!” 那乌木人偶通身震颤,发出咯咯轻响。但见它眉眼一动,如活人般的笑了笑,朝白衣男子作揖拜道:“自当从命!” 言毕,这尊木偶与白衣男子并肩而立,架势拉开,一股弘大深远的剑意气势从这木偶身上腾起,霎时间形如一黑一白两位剑道高手齐至,要合力与俞和一战。 这等修出了剑意气势,且道行境界能与真身不相上下的木雕法身,可端是一种极其稀罕的旁门神通。俞和见猎心喜,眼中放光,拊掌赞道:“这可有些意思了,此物与道友心神相系,气脉相通,剑意合合,却又不像是机关傀儡,莫非是传说中外丹之术?” 白衣男子也不答俞和的问话,他右手挥起连鞘长剑朝前一指,那乌木人偶飞身进步,操持着一柄也是三尺三寸长的乌木法剑,直朝俞和攻来。 虽然剑意相若,但这乌木人偶使剑的路数,可就与白衣男子迥然不同了。白衣男子的小无相仙剑术乃是一种至杀极简的豪迈斗战剑道,而这乌木人偶所用的剑法,却是九州之上最为繁琐复杂的一种真幻剑道。 但见那一口乌木长剑连连晃动,幻化出万千剑影,宛如一幢浩瀚夜幕直朝俞和当头罩落。可在这重重叠叠的剑影中,偏偏又有数不清的银星闪烁,且作周天星宿之相往来运转,时不时便会有数颗银星寒芒暴现,化作流星经天,对准了俞和的通身要害飞射而来。 这门剑术,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西北魔宗剑术了。此剑术源于西域星宿海,是从周天星辰变化中推演出来的,可谓一剑便是一阵,攻守自如。此剑势展开之后,能教人迷失于星光缭乱之中,至死犹不能勘破幻象,当真是玄妙非常。 西域星宿海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修真门派,在一处仙境之中有道魔两宗并立,而且源出一脉。盖因在西北星宿海大仙境开宗立派的祖师高人,穷尽毕生心血探求群星运转中的冥冥玄机,直至其阳寿耗竭,肉身僵死之时,犹作掐算星数之状,未有留下半句遗言。随侍道童只在他坐化的蒲团下面,发现了一卷并未写完的《周天星斗经》。 开派老祖既逝,他的两位衣钵弟子就继承了这卷经书,但他俩分别闭关参悟之后,对于经文真义却是各执一词。 在这残本《周天星斗经》中,既有阵法又有剑法,唯独缺了总纲要旨。二代大弟子性子敦厚,他嫌剑器杀业过重,认为该是以阵法为本剑法为用,如此才能戾念不显,以星辰玄机教化弟子;而二弟子性子刚烈,认为阵法太过温吞,不是血性男儿的作为,于是他主张以剑法为本阵法为用,求的是一股披荆斩棘的锐意。 既然意见相左,两人便按照各自的领悟补全总纲,分头传授门下弟子。从那以后,星宿海仙境中便出现了两支互不认可的道统流传。 起初这两支弟子虽然道义不同,但还算相亲相爱,最多偶有争执理论。但传过数代之后,至那两位第二代祖师坐化,留下的弟子就渐渐变得水火不容,刀兵相向。主阵法这一支的弟子排斥主剑法的弟子,认为其非是正统传承,而且个个满身杀机,与魔门修士无异。于是主剑法的那支弟子大怒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宣布弃道成魔。结果星宿海道宗与星宿海魔宗在宗门仙境福地里各据一方,谁都想将对方逐出总坛,可两边乱杂杂的斗了数千年,哪一支都占不到上风。 那《周天星斗经》残本中所录的阵法和剑法其实是不相上下,主阵还是主剑全在一念之差。修阵法的路子相对保守稳妥,斗起法来,动辄集数十人上百人摆开周天星斗大阵,就算不坏人性命,困也将人困服了。而修剑法的则讲究凭一人一剑之力独当一面,纳周天星宿入本我识念,将阵法融于繁复无比的剑法之中,一剑挥出,以剑势幻化成阵,将人困而立斩之。如此两宗各有所长,的确是难分高下。 话说西北星宿海大仙境也算是一处天运福地,道宗与魔宗两支都是英杰辈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奈何门派在无休无止的内斗中徒耗人力心力,就算是频有天纵奇才出世,却总也不能在西北之地成为镇压一方的显赫宗门。 历经数千年的争斗,倒也让周天星斗大阵和周天星斗剑诀不断的去芜存菁,如而今无论是道宗的阵法还是魔宗的剑法,都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顶巅神通。周天星斗大阵号称是最庞大玄妙的困阵迷阵;而周天星斗剑诀是最为繁琐复杂的十种真幻仙剑术之一,一旦修入大成并施展开来,能令对手犹如陷身无尽夜穹星海,与周天亿万星辰为敌。 俞和在胡汉大战中,曾见过星宿海道宗的周天星斗大阵。当时的玄武七宿阵、青龙七宿阵、朱雀七宿阵和白虎七宿阵变化莫测,令人目眩神驰,虽然略比不上终南仙宗的全真伏魔大阵与昆仑仙宗的瑶池万灵阵,但也困死了上千胡夷妖魔。而且星宿海道宗在那一场血战中居然无有一人陨落,最后只是重伤了十几人而已,由此可见周天星斗大阵之能。 乌木人偶是白衣男子的身外化身,道行剑术都与真身一般无二。它施展出这路可堪与周天星斗大阵媲美的周天星斗剑诀,自然是提足了俞和的兴致。 只见俞和右手虚引着那柄半尺残剑护身,左手并拢食中二指,凌空点点划划,将攻来的剑招信手拆解。一晃数十息过去,乌木人偶连攻一百零八式,可俞和只守不攻,目中神光熠熠,既像是行走在夜空之下的观星者,又像是陪晚辈演练剑术套路的师长高人。 那白衣男子站在原地,单手平举着连鞘的纯白长剑,依旧是在凝神蓄势。他这身外化身的法术,取的是一繁一简,一明一暗的两仪道理。由乌木人偶上前,施展出周天星斗剑诀,要么困住对手,要么逼乱对手的阵脚,只消俞和的气机露出一丝破绽,那白衣男子的真身便可立时斩出小无相仙剑诀的必杀一剑。在此法之下,乌木人偶化身与真身心神相通,配合得天衣无缝,等若于是将白衣男子的战力徒增两倍不止,教人难以应对。 只可惜的是,身外化身之法虽然高妙,周天星斗剑诀与小无相仙剑术也俱是一等一的神通,但白衣男子遇上的,却是俞和这等不可以常理计的存在。 又是数十息过去,乌木人偶掌中长剑尽演东方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和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剑势再一变,遥遥七剑挽出,显作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的北斗七星相,七剑合作一式,朝俞和的胸口刺来。 “天罡七星齐发,端是好剑法!”俞和口含浅笑,眼看剑光及体,脚下却是半步未退。他左手亮单掌当胸划了个圆圈,无形罡气浑圆成涡。不知怎的,那乌木人偶的长剑好似被俞和的气劲缚住了一般,天罡七式竟被绞得凭空转了个圈子,尽数落到了空处。连同乌木人偶本身,也随着气劲在半空中旋身转了一匝。 白衣男子目露惊骇。他与木偶化身感同身受,方才俞和挥手间化解天罡七式的这一下,可绝非是引气成圆,用绵柔真力带偏了剑锋,而是纯粹用本身剑意摄住了乌木长剑,让剑锋不得不随着俞和的心意转圈儿。 推而及之,若刚才俞和并非只想拆解招数,那么只消将这股剑意展出,就能轻而易举的将整个乌木人偶镇压慑服,甚至将人偶与白衣男子的心神联系生生斩断,把这具身外化身据为己有。 白衣男子额前见汗,他不敢在往下多想了,因为此时在他的心中,猛然间如惊雷电闪的浮现出了四个字:“万剑归宗”。 “师兄,玩够了没有?”宁青凌的一声嗔怪,惹得俞和赶忙回头去看。 就见十几位华山仙宗弟子尽数盘膝坐在地上,人人闭目调息,头顶上方一团白汽显出龙虎之相。也不知小宁师妹施展了什么妙术,这些人一身寒毒尽去,周身仙霞流转,颜面上宝光缭绕。宁青凌一边收拾着药匣针囊,一边气鼓鼓的望着俞和,似乎在嫌弃他斗了如此之久,竟还未分出胜负。 “哎,好了好了,我这就打发了此人。师妹莫怪,稍等片刻!”俞和忙不迭陪笑招呼。但他忽觉心口生寒,再扭头一看,只见那白衣男子的剑鞘已然破空激射而来,一口明晃晃的利剑紧追在剑鞘后面,离他的身子已然不足六尺。 原来白衣男子苦寻出手机会不得,正在犹豫是逃是战之时,宁青凌的一声埋怨,却让俞和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破绽。这白衣男子心中狂喜,他猛一咬牙,将毕生真元贯注手腕,连鞘长剑朝前一递,剑鞘脱刃弹出,紧接着灵剑离手,一齐朝俞和的心口刺去。 这小无相仙剑术的绝杀一击端是凌厉非凡,刺目的剑光撕裂周天星斗剑诀幻化的星空,宛如一颗彗星,一道闪电,让人心胆生寒。 可俞和脸上的笑容不见稍减,他施施然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屈指弹出,“铮”的一声,那剑鞘打着旋儿倒飞回去。 这剑鞘的倒飞之势,更比方才快疾了数分。白衣男子一剑既出,恰在旧力已尽新力为生之际,实在是避无可避。他闭目一叹,骤觉大力迎面袭来,剑鞘从他左腋下透衣而过,竟把他整个人挑飞起来,钉在了五里关的最后一道青石城墙上。 再看俞和,顺势以左手食指、中指、大拇指朝前一夹,妙到颠毫的拈住了那口纯白长剑的剑尖。一条七尺来长的银亮剑光,宛如大蛇般的剧烈扭动着,可俞和把手腕上下一甩,这剑光便立时驯服了下来,剑炁真元化作流萤散尽,显出三尺三寸长的法剑真形。 俞和意犹未尽的扁了扁嘴,手指一送,这柄长剑也朝白衣男子倒飞了回去,耳听见“嚓”的一声轻响,剑锋不偏不倚的纳回了剑鞘之中。 此时那白衣男子已然彻彻底底的明白了,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蓝袍道人,绝对是一位剑术通神的大宗师,方才人家任由自己指使乌木人偶泼力狂攻了几百剑,根本就是在故意戏弄。可笑自己还想逼他出剑,这若是人家当真祭起法剑,只怕寒光一闪,自己就得形神俱灭。 白衣男子冷汗浸透衣衫,心中再不作他想,一边号令乌木人偶疯狂挥剑阻拦,一边伸手去拔腋下的长剑,试图逃出生天。 可他才一抬头,却见有道黑影扑面而来,自己的乌木人偶一手掐诀一手执剑,使出一招仙人指路,直朝他的胸口刺来。 白衣男子根本无从躲避,他面如死灰,闭目哀呼道:“可刺死我了!” 耳听见“托”的一声闷响,这白衣男子身躯震动,却自觉胸口处全无异状。他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睁眼一看,却见一柄漆黑无光的乌木剑穿透了他右腋下的衣衫,这一黑一白两口长剑,将他活生生的架在了青石城墙上。 而乌木人偶此时已然重新变成了一具僵硬的木雕,就这么保持着挺剑刺击的姿势,单手兀自紧握着乌木剑柄,悬在半空之中。 俞和拍了拍双手,抛下断剑,不再理会白衣男子。他转身快步走到宁青凌身边,陪着一副笑脸,麻利的帮小宁师妹收拾药箱子。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白衣男子眨了眨眼,等了三五息,这才像做贼一般,悄悄背后使力,从青石城墙上挣了下来,足尖落地时一点儿声响都不敢发出。他招手摄回了纯白长剑与乌木人偶,眼珠一转,见那十几位华山修士还是闭目调息,于是白衣男子朝俞和一揖到地,也不开口说话,急匆匆的拧身纵步,化作一缕青烟走得无影无踪。 俞和撇了一眼白衣男子的背影,挑了挑眉毛。旁边的宁青凌颦眉嗔道:“看师兄的样子,是还未尽兴了?” 俞和赶忙摇头分辩道:“我又不是好勇斗狠的莽夫,如此兵不血刃的收场,岂不正合师妹的心意?” “我看是该恭喜师兄,又偷学了一门高深剑术吧!”宁青凌撅起小嘴,白了俞和一眼。 俞和被道破了心思,只好挠着头发,笑得甚是尴尬。 小宁师妹伸出纤纤素手一招,把那支松纹铜剑鞘与精金断剑摄入了掌中。她拎着断剑飘身而起,挥手砍下一段树枝,刷刷刷几下削成剑型,套在了半尺残锋之上。接着她将木剑插回铜鞘中,抛进了俞和的怀里,说道:“师兄剑道精深,又不爱惜兵刃,既然高手摘叶飞花都能伤人,那这柄木剑正合师兄所用。” 俞和看了看手中的铜鞘木剑,又看了看自家师妹,哭笑不得的道:“木剑?道士我这是要画符捉鬼么?” 第三百一十八章 百尺峡,乍血雨 范引麒等华山仙宗修士收功睁眼,望见的是一道阵法残碎的青石城墙,和满地纵横交错的凌乱剑痕。 俞和与宁青凌画地为阵,并肩坐在华山群修面前,犹在闭目调息。他们都是一副刚刚经历过生死厮杀的模样,俞和脸色苍白,宁青凌发髻微乱,甚幸两人的衣衫上都没有血迹,吐纳之间气息浮而不散,估摸着当无大碍。 眼前这副情形分明是在告诉华山群修,当他们身陷黑丝网兜,遭阴寒魔煞入骨,人人气竭晕死之后,在这五里关的最后一道青石城墙前,曾上演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结局当是俞和与宁青凌施展出浑身解数,终于救下了华山仙宗诸人,将那使剑的个白衣男子与埋网设伏的魔宗修士尽数逼走。 在场的华山修士们抚胸庆幸,深知这回可真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他们心中填满了对俞和与宁青凌的感激,十几个修士自发的围成一圈,静静的替两位救命恩人护法。 其实俞和与宁青凌并非是在真个入定回气,他们也就是盘膝默坐搬运真元,刻意装装样子而已。但既然做戏,便要做足全套,两人将一口真元行了三十六大周天,吐出一道浊气,睁眼相视而笑。 范引麒等人赶忙上前来嘘寒问暖,讲了一堆大恩不言谢的话,指天指地作誓说欠了俞和两条命,来日方长必有答报。俞和与宁青凌倒是不以为意,他俩为了免得华山群修大惊小怪,凭空捏造出了一位藏在暗中的道门高人,说是方才斗到关键之时,这人突然显身出手,施展无上神通惊走了魔修,这才使得众人死里逃生。 其实华山群修也不愿相信俞和与宁青凌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在那白衣男子和七位神秘魔宗高手的围攻下保得众人周全,可绝非是寻常的神通手段。听完俞和这么一说,诸人尽都释然,毕竟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惹得西南西北魔宗合力来攻,而有隐世不出的道门高手现身诛魔,倒也并不奇怪。 众人穿过五里关,沿着山道秘径继续前行,一路上借着林木与幻阵,小心翼翼的躲避着魔修的视线。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一尊雕着“回心石”三字的十丈巨岩,前面山路突然变得极其陡峭,在左右崖壁的狭缝中,仅有一条能让单人侧身通行的铁索石阶小径,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探向云霄险峰。 “玄真子师兄、宁师妹,此乃我华山北峰天险,名为‘千尺幢百尺峡’,攀上此处峭壁,前面便到了太华五峰之一的北峰云台峰,也就我等云台道院弟子的修行之地。”范引麒站在铁索石径前,打出了一串独门手诀。那铁索无风自摇,发出哗楞楞的声响,石阶上有青白奇光流溢,无数符箓灵文时隐时现。 他指着铁索与石阶,细细叮嘱道:“此段秘径上步步杀机,两位需得谨记,脚下石阶每十级为一轮,按天干之数,只有其中甲丙丁己庚癸号的石阶可供踩踏,而乙戊辛壬号的石阶上,皆伏有利害的连环阵法,陷之则生死难料。而铁索每一十二环为一轮,按地支之数,只可在丑寅卯午未申亥号的铁环上抓握借力,子辰巳酉戌号的铁环也是触动阵法的引子,万万不可碰着了。” 俞和点了点头,心中默默记忆。可他眼角忽瞅见一道碧油油的遁光由远而近,众人赶忙伏低身子,收敛气息,躲到“回心石”后的乱草中,隐藏行迹。 宁青凌扯了扯俞和的袖角,暗暗以神念传音埋怨道:“方才那白袍人讲得原也不错,这太华洞天里实在是滑稽之极!虽然号称是有杀阵陷阵密布,可人家魔宗修士就像是在自家后院里闲庭信步,个个大摇大摆的御气而行,也不见有谁人遭阵法所困。而我们俩是名正言顺进来观礼的,还有华山弟子引路上山,可倒像缩头乌龟一般,既要躲着魔宗修士,又要小心提防着满地阵法。如此是个什么道理,莫非太华洞天中的这座五峰朝元护山大阵,当真只能难为自家人的么?” 俞和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他传音道:“既来之则安之,师妹且当游山玩水便是。你看这西岳华山群峰险峻秀美,可堪令人叹为观止,再加上脚底下步步惊心,头顶上群魔乱舞,岂不是更多了一番别样滋味?” “师兄倒是好兴致!”小宁师妹站起身来,朝着远去的碧色遁光啐了一口。她连连顿足,抖落了沾到绣花云履上的泥土。 望见闯进来的魔宗修士把太华仙境的护山大阵浑不当一回事儿,如此气焰嚣张作法飞行,范引麒等华山弟子尽都脸上发烫。他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去向俞和与宁青凌解释,只能尴尬的笑笑,闷头抬步,沿着铁索石阶向千尺幢百尺峡上攀去。 按照范引麒事先讲明的过阵之法,俞和等人一步一停的走上了差不多四百级石阶。这千尺幢石阶宛如入云梯,抬头只能看见前人的靴底,回头望脚下云烟弥漫,恍如身临碧落俯瞰黄泉。走上千尺幢,已然望不见立在铁索石径口的那尊“回心石”,继而前行,经过一小段较为平缓的山脊,再前边又是一段狭窄蜿蜒的铁索石径,道路两边石壁峭立,夹出一条逼仄的缝隙,间有石梁横跨,看山崖上的刻字,此乃古称“太华咽喉”的百尺峡险关。 “幢去峡复来,天险不可瞬。虽云百尺峡,一尺一千仞。”范引麒抬手一指,对俞和讲道,“玄真子师兄,此入百尺峡后,再走过百级石阶,便是进云台峰的仙人桥。在这百尺峡中段,有一方悬石嵌在山壁之间,人从石下过,见此石离头顶不过四尺,且摇摇欲坠,故名为‘惊心石’。这方奇石原非出自华山,而是一块天外奇物,于数万年前陨落至此,撞得山峰开裂,于是便有了百尺峡天险。此石菁华内蕴,暗藏灵机,经由敝派先祖高人点化,成了这太华洞天五峰朝元大阵的一处阵眼。” “人常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今日登临西岳华山,才知什么叫天下奇险。我看前面亦真亦幻,大有玄虚,不知走此百尺峡石阶,又有何窍诀?” “玄真子师兄果然好眼力。”范引麒站在百尺峡前,掐指算了半晌,转头道,“此间走法,乃是华山秘辛,碍于宗门规矩,实不便明言。范某且先行一步,头前开道,两位恩公只消紧随在范某一丈之内,便可安然无恙。” “倒是贫道问得唐突了,有劳范师兄。”俞和一拱手,静待范引麒先入百尺峡。 只见范引麒抬脚迈步,顺着石阶走了上去,他连踏九级石阶,却又退了四步回来,然后轻轻一掌按在左边的石壁上,就看前面光影变幻,原本转而相左的石阶隐去,显出了一个向右的转折。 宁青凌眨了眨了眼,传音对俞和道:“呸,果然还是故弄玄虚!不过是一座四九颠倒迷神阵,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俞和一笑,轻轻拉住宁青凌的手腕,随着范引麒走了上去。 前面范引麒进进退退忽左忽右的走了几十步,那山道变幻无常,时隐时现,谁也说不清究竟伸向何方。渐渐的,宁青凌与俞和都看不懂阵法路数了,他们这才收起了轻视之心,仔细跟着范引麒的步子缓缓前行。 又走了几步,忽然隐约听见前面有人高声喝斥,紧接着一连串的炸雷声响起,左右山壁摇晃不止,震下许多细碎的石屑落向头顶。 “不好,有魔头在攻打‘惊心石’阵眼!”范引麒脸色一变,十几位华山弟子同时长剑出鞘。 俞和举起袍袖,掩住了小宁师妹的头顶。一行人脚下加快朝前急行,穿过一处狭窄的石壁缝隙,再向左一转折,果然抬头望见有块半青半黄的丈许大石夹嵌在山壁之间,形如一道门户。 莫看这块大石其貌不扬,但俞和分明查觉到在石皮下面藏着一团精纯无比的先天土炁,早有华山仙宗的高人将这方天外奇石祭炼过,使其似法器而非法器。用这石头当作镇压百尺峡秘径的阵眼,真是浑然天成的点睛之笔。须知这块石头根本不能挪移,若以神通大力将它摄出,则左右山壁定会重新闭合,使得百尺峡不复存在,而如今这般,巨石与山缝自成险关,先天五行土炁巧结成九九迷魂大阵,委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俞和想不通,若西岳华山仙宗的高人提前发动禁法,使闯入的群魔不能蹑空渡虚,那么单凭这一段千尺幢百尺峡,便能守得住这条上山路径无可通行。而如今太华洞天里到处都是阴火煞气纵横往来,魔宗修士横行无忌,也不见虚空中有什么阵法发威,这千尺幢百尺峡险关也就形同虚设了。 “难道是华山仙宗故意将五峰朝元大阵运转得漏洞百出,想引魔修入瓮?那岂不是在太华洞天里另藏有厉害的手段,让主阵之人自信可以将上万魔宗高手一举诛杀?”俞和与宁青凌对过一个眼神。两人这一路走来,都隐隐觉得其中必定有大大的蹊跷古怪,俞和用力握了握宁青凌的手腕,小宁师妹点点头,又多存了几份小心戒备。 再看那惊心石的两边山壁顶端,各站着几位气势勃发的高手,正彼此怒目相对。右边的三个人身披褐袍色棉布道褂,手持寒芒吞吐的三尺青锋,当是华山仙宗的剑修。左边的五人则以是一袭皮袄猎装,扎着布裹腿,头上分别缠着白青玄赤黄五色的头巾,个个筋肉虬结,肉掌上布满茧皮,形如凡俗中的拳脚武夫。 “戴师叔、廖师叔、申师叔,我等前来助你!”范引麒一晃掌中灵剑,作势就要纵身而起。 可那其中一位须发花白的华山修士沉声喝道:“莫要过来添乱!守住惊心石事大,你且带人在下面布阵,莫要让魔头坏了阵眼!” 开口的这位华山修士在云台峰一脉里辈分颇高,威严也是深重。范引麒等人虽有点仰仗师长之威而跃跃欲试的意思,却还不敢违逆他的口谕。十几位华山修士遂持剑站到惊心石下,摆开九宫斗魔大阵,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五位魔宗修士。 俞和与宁青凌亦躲进了一处石凹里面,既然此处阵眼有云台峰的前辈修士镇守,那他们自然乐得袖手旁观。 那云台峰三剑把掌中青锋一引,剑锋上漾起道道寒光。他们凑成小三才剑阵之势,齐齐将身一纵,从百尺峡惊心石上跃过,直朝对面的五个魔修发招攻去。 也不见那五个魔修祭出法宝,他们同时吐气开声断喝,就这么赤手空拳的拉开了架势,沉腰踏步,分别站住五行方位。俞和一看他们亮出的起手式,就知道这五人全是以武入道的近身肉搏高手。修行内家武道之人讲究不借助法器外物,单凭脏腑中一口小五行元炁沟通天地,演化阴阳坎离,将肉身锻炼至逆转先天,通身皮膜筋骨坚如金钢,一招一式都挟有千钧之力,拳掌腿脚皆可与上品法器相抗。 华山剑修深谙阵法之道,那三口飞剑排成品字形,直取中央戊己土位的黄头巾魔修,可南方丙丁火位的赤头巾魔修挥出一拳,东方甲乙木的青头巾魔修托起双掌,阵法既动,当空火借风势,一片流焰罡风翻卷上来,将三口飞剑团团裹住。 那西方庚辛金位的白头巾魔修身形闪动,人已纵身而起。他用足尖在三口飞剑上轻点借力,一式鹞子翻身,亮出一双银光灿灿双掌,十指并拢如刀,对着那姓戴的华山修士当胸插下。 云台峰三剑的随身法剑,正在流焰罡风中纠缠,一时间撤不回来。眼看到白头巾魔修猝然近身猛击,三人情急之下左手一翻,各又取出了一口灵剑,三柄宝剑往前一错,与白头巾魔修的肉掌绞在一块。猛听见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响起,虽有火星四射,可那白头巾魔修的血肉手掌却是安然无恙。 镇守中央戊己土位的黄头巾魔修与东方甲乙木位的青头巾魔修瞅准机会,扬掌朝天一按,两道沛然气劲凭空而生,震得三位华山修士撤剑后退。而赤头巾魔修与白头巾魔修不依不饶,展开腾挪身法,形如游鱼一般的在剑光中穿梭。他们专用近身短打的肉搏招数,扑进云台峰三剑的怀中空门痛下杀手。 正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道门中修仙剑的多,但却鲜有人苦练近身搏杀之术,而这种在方寸之间判生死的凡俗技击法,却恰恰能克制擅在百步之外取人首级的飞剑术。就见一红一白两条人影犹如跗骨之蛆,倚着剑光连连紧逼,打得云台峰三剑招不成招,阵不成阵,空有一身精妙绝伦的御剑术,却根本无从施展,只能挥舞长剑左右抵挡。 交手只数息之后,云台峰三剑已被逼得背靠“惊心石”而战,下面的范引麒等人全为自家师长捏了一把汗。 耳听得那位姓戴的华山剑修高声长啸,见他双目圆睁,须发皆张,手上剑势一变,双剑大开大阖,充满了悍不畏死的铁血气相。三十六道恢弘剑光连环斩出,其中竟无有一招守势,尽是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泼命抢攻。 一轮惊雷暴雨般的豪迈快剑,终于将危局扭转。面对霸道蛮横的剑势,那五个魔修不得不抽身自保,这才让云台峰三剑喘了口气,赶忙重整小三才剑阵。 咬牙连发三十六剑,这姓戴的华山剑修已有些气息虚浮。另一位姓申的华山修士立马与他互换阵位,顶替到了小三才剑阵的天字位上。这位姓申的华山修士把双剑一圈,张口喷出了一十二柄清蒙蒙的尺长小铜剑,这些古朴铜剑上雕满了鱼鳞纹路,一口口首尾相连,在空中游弋飞舞,形如一群活泼泼的青鳞小鱼。 小三才剑阵一变,取了个守势。云台峰三剑各自掐诀,引住四口青铜小剑,绕在身边来回疾旋。这尺长青铜小剑快似流星,眼见一幢青色的剑光交织成球,将三人的身形团团罩住,当真是守得密不透风,泼水难进。 那主阵的黄头巾魔修抱臂而立,其余的四位魔修绕着小三才剑阵疾走成圆,他们时不时便会暴起一击,试图强行撕开由十二柄青铜小剑撑起的守御圈子。但这些灵如游鱼的青铜小剑,不仅剑器本身同出一炉,剑中灵机彼此应和,而且一十二口灵剑被三位华山剑修操持得极为圆熟,这七尺方圆的小三才剑圈固若金汤,三人在其中以逸待劳,找好借机吐纳回气。 四位魔修强攻数招,尽都无功而返。又僵持一阵子,云台峰三剑真元重盈,渐渐开始守中有攻,那剑圈中冷不丁便会飞出一道白虹剑光,当真让人防不胜防。 一时间五位魔修打不破小三才剑阵,而三位华山修士也逼不走魔修。两边都是步步为营,不敢轻易舍身一击,可就这么僵持下去,真不知要斗到何时方休。 俞和在下面观战,看到后面也有点兴致恹恹。他早在罗霄剑门时,便曾细细参研过小三才阵和五方五行阵。这两种阵法,皆能攻善守,单看布阵的人如何运转。云台峰三剑心系着惊心石阵眼,斗起剑来瞻前顾后,多有挂碍,故而大抵是在防守。而五个以武入道的魔修却是攻强守弱,可这毕竟是在太华洞天之中,道门人多势众,他们也得留着后手自保。结果两边就成了这互为矛盾之局,加上彼此道行修为也是相差无几,一时三刻之间还真就难分胜负。 范引麒时不时拿着长剑比来比去,他似乎很想一剑飞出,去助自家师长一臂之力。头顶上的八人又斗了半柱香功夫,眼看百尺峡下的十几个华山修士都有点按耐不住了,可忽闻有人惊呼,范引麒转头一望,只见一道细细的五色彩烟和一道火光四溢的红霞由远而近。 相隔百多丈之遥,范引麒辨不出来者何人,他神情一肃,收起心中杂念,屏息按剑,严阵以待。 那五色彩烟和朱火红霞都是直朝着百尺峡飞来,但双方当空一照面,已知道是冤家路窄。眼见红霞一绕,赤炎火风漫卷,作神龙摆尾之势,猛地朝五色彩烟横扫过去。那条五色彩烟迟疑了一下,却并不想与红霞硬碰硬的拼斗,于是彩烟朝天一挑,堪与咄咄逼人的朱火红霞交错而过。 甫一见面,那身化五色彩烟的修士便弱了三分气势,而朱火红霞得势不饶人,扯起滚滚雷火,紧咬着五色彩烟不放。 在百尺峡上的半空中,这两股遁法如两条云中长蛇般的彼此追逐撕斗,最后终于拧在了一块儿。耳听见隆隆雷音传来,五色彩烟中的修士与朱火红霞中的修士对过一招,结果似乎两边都没能讨到好处。眼看五色彩烟忽一转折,朝东面遁走,而朱火红霞焰光尽敛,也不再向东追击,转朝惊心石这边落下。 宁青凌伸头望着东边,向俞和问道:“方才那是昭儿妹妹么?” 俞和摇头,低声答道:“像也不像,反正看起来也没受什么折损,不必管他。” 宁青凌笑道:“师兄你就莫来糊弄我了。那道五色彩烟中若真个是昭儿妹妹,这会儿你恐怕早没了人影吧!” 俞和连声咳嗽,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他将握着宁青凌皓腕的手掌,又紧了紧。 那道红霞遁光在惊心石上一绕,显出七条人影。眼见又有人来,五个魔修与云台峰三剑各自一抽身,也都罢手不战,纷纷转头去看来人的身份。 这七人都穿着西岳华山仙宗的褐色斜襟道袍,只是领口袖角滚着金边,显得甚为奢美华贵。在其衣袍左前襟下,也绣着五座小小的盘云山峰,不过这五座山峰全是用细银丝织成,由此印记可知,这七人尽都来自太华洞天的主峰朝阳峰,乃是西岳华山仙宗长老院中的人物。不过他们腰间却并无佩剑,而是缀着一块紫巍巍的硕大玉牌,人人手上都带着一双金蚕丝织成的法器手套。 虽是华山本宗的修士前来,而且还是身属长老院的大人物,但看范引麒等人却并未收起长剑上前行礼,甚至脸上连一丝恭敬的神情都没有。九宫斗魔大阵中的十几位华山弟子对这七人视如不见,森严剑意气机依旧笼罩着百尺峡惊心石阵眼左近,似乎压根底没把这朝阳峰七人当作自家援兵看待。 俞和见状,很有些诧异。再看那云台峰三剑冷冷的朝七人一瞥,潦草抱了抱拳,语气生硬的说道:“原来是主峰长老院的高人,见过了!” 那朝阳峰七人既不出声,也不还礼,只倨傲的点了点下巴,算是答过。 从这边的情形来看,华山仙宗云台、朝阳两峰的修士彼此不甚待见。但那五位魔修却是面露惊异,目瞪口呆的望着来自朝阳峰的七个人。其中主持五方五行阵的黄头巾魔修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欲言又止,忽听朝阳峰七人中有人重重一哼,这黄头巾魔修身子一颤,赶忙收回目了光。不过明眼人可以窥见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正在与谁神念传音。 范引麒把魔宗修士怪异举动看在眼里,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不妥,结果生生自咽了回去,最后只能恨恨的跺了跺脚,脸上皮肉一阵子抽动。 “尔等魔孽,还不速速退下!”其中一个华山朝阳峰的修士踏上数步,手指着对面的五位魔修厉声喝斥。 说也奇怪,方才能与云台峰三剑斗个旗鼓相当的五位魔宗高手,在这朝阳峰来的七人面前,竟全没了一点儿威风煞气,浑似耗子遇上了野猫,小媳妇儿撞见了恶汉子一般。五个傲骨铮铮的习武男儿,被这朝阳峰的修士戳指斥骂,竟不但不怒,反倒全都双肩颤动,脚底下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 看对面的五人满脸迟疑,欲退不退,那个朝阳峰修士蹬蹬蹬大步上前,他横眉立目,凶神恶煞的吼道:“还不快滚,作死么?” 这一声吼,暗含了精纯的真元罡炁,声浪如雷,在山谷之间滚来滚去。那五个魔宗修士脸色发白,紧咬牙关,互相对视了一眼,居然真的头也不回的御风而去。 云台峰三剑倒背双手,立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出好戏,那一十二口青铜小剑依旧在他们身边疾速盘绕。而下面的范引麒等人,也没撤去阵法,他们还是手挽三尺青锋,稳稳的斜指向天。 “看来这西岳华山仙宗里面,大有蹊跷。”俞和眼珠一转,细细再看那朝阳峰来的七人。忽然间,他眉头一皱,双目生寒,猛将宁青凌扯到身后,右手已然按住了木剑的剑柄。 “师兄?”小宁师妹骤觉俞和动了杀念,赶忙轻声询问。 可俞和并不回答,他一双眼睛绽出奇光,在七位朝阳峰修士身上扫来扫去。 话说俞和为什么突发杀机?原来就在方才他端详这七人时,俞和猛然间察觉到,这从朝阳峰来的七人中,有好几位假装不动声色,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宁青凌。等俞和再游出灵台念识,便查到宁青凌身边绕着好几道十分隐晦的恶意神念,一道道犹如毒蛇般,藏在暗处欲择人而噬。 惊觉异状,俞和立刻在袖中暗暗捏住了那片卫行戈留下的望气玉符。他运起目力再一看,就见这朝阳峰七人的印堂处,皆有片淡淡的血光隐现,脑后一条黑线伸出,遥遥直入西北天际。 见此情形,俞和的心立刻剧烈的跳动了数下,这七人竟是赤胡傀儡修士! 传闻召南子劫走东皇钟,身边还聚集了一小群来历古怪的护法修士。这些人中有好几位曾是西北小派的掌门真人,还有一些是颇有名气的旁门散修,但他们早在胡汉大战之前,都被认定已经身死道消,可不知怎的,又活生生冒了出来,而且唯召南子马首是瞻。俞和之所以来观礼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为的就是看看这些“死而复生”的修士,是不是潜入九州中土的赤胡傀儡,没想到他还未登上朝阳峰,这傀儡修士便已经当面现身。 最令俞和心中不安的,是这些傀儡修士多半也有秘法,能判定宁青凌的身份。须知几十年过去,小宁师妹无论是样貌还是道行气机,都与昔年在京都定阳时大为不同,若不靠秘法相认,这七人怎会甫一现身,就立刻盯住了自己身边的小师妹? 如此因果劫数应验,这七人不可不杀! 俞和打定主意,暗暗提起十成真元,那一对两仪离合元磁剑丸,已悄然压在了舌下。 七个化身华山长老的傀儡修士发觉俞和气机变化,自然也知道自己已被人看穿了身份。这些傀儡修士虽然遭胡夷秘法所缚,但他们心智未失,审时度势之下,盘算着俞和身在太华洞天中,旁边又环绕着十几个华山修士,定不敢公然发难。 于是那个喝退了魔修的傀儡修士朝云台峰三剑抱拳一揖,和颜悦色的说道:“如今我太华仙境被魔孽侵扰,而五岳立道大典就在眼前,岂能让华山同门于此大喜之日横遭毒手?我师兄弟七人奉金霞老祖与召南子上尊的亲口法谕,前来襄助诸位师弟除魔卫道。下面两位道友面生得紧,可是前来观礼的?此去朝阳峰一路不平,我等愿随扈左右,力保前来观礼的九州宾朋平安无事。” 俞和一听此话,就知道这七个傀儡修士是想拿范引麒等华山弟子作保命符。 而范引麒等人闻言,都觉得十分诧异。这朝阳峰长老院的人,其实就是召南子麾下的鹰犬,他们向来在山门中狐假虎威,常把玉女、莲花、落雁、云台四峰的弟子当作奴仆使唤,整日里摆着一副令人生厌的师长前辈嘴脸。这些人虽然来历古怪,但大凡都没什么显赫的来由,要么是旁门左道的散修,要么是亦正亦邪的西北小派出身,不过其中也算是有几个厉害人物,所以即使华山弟子看不惯他们,却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触了金霞上人和召南子的霉头,给自己惹来无妄之灾。 可如今这位朝阳峰来人前倨后恭,居然主动提出要帮忙护送俞和与宁青凌,云台峰众人一时间真猜不出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范引麒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根本无从开口推辞,便打算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毕竟在这群魔乱舞的太华洞天中,能有七个高手随行,总归是好的。 可就在范引麒抬头抱拳,打算开口表达一下谢意时,忽然听见从虚无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剑鸣,紧接着,一道惊天动地的璀璨剑光破碎虚空,犹如是横亘在夜穹中的万丈明河倾泻了下来。这浩然剑光在百尺峡上一闪而过,再看那七个朝阳峰来的“长老”,已然身首分离。 七颗血淋淋的头颅在半空中翻滚,其面孔上兀自显出惊骇欲绝的神情。山风卷起漫天血雨,刹那间把这百尺峡惊心石,浇成一片猩红。 第三百一十九章 惊弓鸟,向北峰 当那道惊心动魄的剑光横空而过时,宁青凌咬紧了下唇,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想去拉俞和的胳膊,可她的指尖堪堪触到俞和的衣角,却又迟疑了一瞬,终还是慢慢垂下。眼望着俞和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小宁师妹心中有担忧,有害怕,但也有一丝温暖。 虽然俞和平日里性子温吞散漫,但昔年云峰真人等术数大家推其命理,得出的是个“水中金”的卦象。具有这种命数的人,表面上一团和煦,没什么激扬的脾气,大凡遇事皆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但其心底深处却卧着一口利剑。一旦将他逼入绝境,或者触及了他们心中的“命门”,这口剑便会暴起杀人,那股凶戾之气实是神鬼难当。 剑修之人心性太过刚烈,则易半路夭折;太过软弱,则胸中锐气难成大势。古往今来的传奇剑仙中,有一多半人都是“水中金”的命格。虽说俞和是因六角经台而连逢奇缘,但身负最宜修剑的先天命理,却是冥冥中天数早已注定。 幼年时在红尘俗世中颠沛流离,让俞和把心中的剑深深埋起。打从入罗霄修真问道,他心底里的锐气就开始慢慢显露,后历经几番沉浮曲折,几度明心见性,随着剑道修为愈发精深,为人处事也就愈发不像少年时那般畏缩怯懦。等到他从西北大漠浴血归来,人已如一口脱鞘的宝剑,锋芒毕露,锐气冲霄。 再后来三十多年幽居青城,享受着归园田居的宁静生活,沉浸在小宁师妹的似水柔情之中,俞和勤修静功,逐渐将胸中所学的驳杂剑术融会贯通,练得一身气机收放自如,臻入返璞归真妙境。不过宁青凌深深知道,俞和的平静只是一种假象,自家师兄心中的弦始终没有放松,只消因果所系的傀儡修士显身,那口剑便会再次显出慑人的锋芒。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当陆小溪的影子,随着数十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情劫而散,如今无依无靠的俞和,心中“命门”便系宁青凌的身上。他哪管什么因果牵扯功德孽障,但凡谁人敢对自家师妹起了恶念,俞和就只是一剑飞出,斩之了事。 自古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一如今日剑光起人头落,杀得血流成河。 百尺峡山道中的范引麒等人,还有镇守惊心石阵眼的云台峰三剑,全都惊呆了。直到七颗人头与七具无首血尸颓然栽落,顺着陡峭的石阶滚下山崖,却引动了百尺峡中的阵法,最后被凭空幻显的万千金刀绞成肉糜,这些华山修士才醒过神来。 一时间人人脸色惨白如蜡,冷汗湿透衣衫,十几把长剑微微发抖,十几双眼睛充满惊恐的朝四下里来回张望。那姓戴的修士喝问了一声谁人在此,但他话音出口,却没有半点气势,倒似在向人哀声求饶一般。 实在是方才那道剑光太过骇人了! 范引麒和云台峰三剑都是还丹七转以上的剑道高手,但凭他们的道行眼力,居然根本没有看见是谁人斩出了如此绝情的一剑,甚至连这一剑从何方飞来都不知道。 一众华山高手们心中惊魂难定,自问就算是毕集在场十几人的平生功力,也定然挡不住这道匪夷所思的剑光。哪怕是兼具上古金仙慈航道人与赤精子的两家道统,半只脚跨入了地仙境界的金霞老祖师亲临,也未必能接此一剑全身而退。 目睹七位朝阳峰来的“长老”死得这般惨烈,十几位华山修士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可是竟没有一个人疑心俞和。盖因他与宁青凌二人躲在石壁凹陷之中,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要拔剑上前的意思,而且两人身上气机也全无变化,实在不像是刚刚挥出过如此凌厉剑光的模样。 只有宁青凌知道,俞和方才施展的是他授业师尊云峰真人的独门绝技,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中的一枚乾丸祭出身外,无声无影的绕到了七个傀儡修士头顶,然后在突然以神念振作剑炁,贯破虚空杀人,让旁人无可揣测这到底一剑从何而来。再加上俞和曾在京都定阳颇有际遇,修出来禅定功夫小得佛宗妙谛,区区玄珠未成的华山修士,哪里能望见俞和身上一闪而逝的杀机戾气? 宁青凌摇了摇头,上前紧紧的环住了俞和的手臂。俞和查觉到自家师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以为宁青凌也被方才那一剑震动了心神,他赶忙渡去一道清和的真炁,伸手拍了拍宁青凌的背脊,柔声道:“师妹莫惊。” 小宁师妹也不答话,只是抱着俞和的手臂不放。华山群修看在眼里,只以为是姑娘家怕见血光,这倒符合人之常情。 惊心石上的云台峰三剑四处张望了好一阵子,见周围始终无有异状,这才敢仗着胆子迈步走动,可把脚一抬,却骤觉筋骨酸麻,自知是身子紧绷僵立太久所致,不由得自嘲一笑。 范引麒想起他们在五里关下大难不死,后听俞和说过,有位神通莫测的绝世高手藏在左近,说不定就是这人潜伏在群修身后,跟来了百尺峡,然后一剑斩了朝阳峰七人。那云台峰三剑听了范引麒的叙述,又向俞和细细盘问这位“绝世高手”的身形相貌,俞和肚子里暗笑,把长钧子与符津真人的相貌揉成一团,添油加醋的描绘了一番。 云台峰三剑自然是从未听说过一位白须白发,隐有凡俗帝王气相的绝世高人,他们面面相觑,皱眉沉吟道:“听你如此说来,也是大有古怪。此人既然会出手救下你等,怎么又会斩了我朝阳峰长老院的修士?这人到底是魔是道,帮着哪边儿?莫非他与那朝阳峰来的七人结有旧仇?亦或是解救你们的高手,和方才的杀人者实非是同一个人?” 俞和拿眼睛左右一扫,露出小心谨慎的神情,他凑到那姓戴的修士耳边,轻声提点道:“前辈还是莫要在此捕风捉影了。大凡隐世高手,尽都喜怒无常,而且最忌讳旁人猜测他的心思。不管那位高人的身份来由如何,他若真存了恶意,我等早就横尸于此,断无生理。既然人家有意手下留情,晚辈私以为,自当从其善意,莫要乱猜,莫要声张。方才那事,全作黄粱一梦便可。” 此时这段百尺峡石阶,到处犹有鲜血淋漓。一众华山修士人心惶惶,仿佛莫名之处真的潜伏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听了俞和如此一说,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深以为然,他们神情一竦,正色点头道:“道友所言甚是!这惊心石阵眼处频有魔修来犯,我等自当速速禀明云台峰峰主真人,求他多派高人前来镇守。” 说罢那姓戴的剑修翻手取出一片黄玉信符,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惊心石上的一场恶战,言及他们三人与范引麒等浴血搏命,杀得百尺峡血涂山崖,这才打退了魔修。可如今人人真元亏虚,当立即返回云台峰休整,央告峰主真人速速派遣高手前来接替。 俞和在旁边一听这般说法,肚子更是乐不可支。看来这云台峰三剑实在是心有余悸,生怕会被那“绝世高手”杀人灭口,已不敢再守护惊心石阵眼了。 黄玉信符祭出,不多时果然见有数道人影脚踩青石阵盘,从云台峰方向疾飞而来。那姓戴的修士一挥手,带着范引麒等人,顺着百尺峡石阶,朝前面仙人桥快步行去。 一边走,俞和一边低声问范引麒道:“我看方才云台峰来人脚踩阵盘飞行,既有这便利的法子,为何我们不也搭那阵盘上山?” 范引麒耸了耸肩道:“那青石阵盘可不比得景云金桥,金桥人人可走,阵盘却只有主阵的五峰护法真人可以驾驭。他们带着阵盘来百尺峡,恐怕是要将惊心石阵眼压入山腹,封死千尺幢百尺峡秘径。事不宜迟,我们还是速速上峰去吧!” 俞和转念一想,追问道:“原来如此。可若封死了这生门秘径,再要下山却当如何?” “待得魔头退尽,大阵逆转,那惊心石自行升起,百尺峡就会重现!玄真子师兄莫要多问,速速赶路为上。”范引麒急匆匆的解说了一句,脚下加快,走上了仙人桥。 俞和回头看了看百尺峡,见那山缝中黄烟弥漫,且传来隆隆闷响,果然是有人正在作法,要将秘径闭住。 前面的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华山十几位修士闷头赶路,俞和怕被落下,故也不好再细看百尺峡中变化。穿过仙人桥,前面再攀上数百级云烟笼罩的蜿蜒石阶,便可抵达太华北峰云台峰。 这一段石阶山路陡峭崎岖,并不亚于前面的千尺幢与百尺峡,有个名字叫“老君犁沟”。盖因民间传闻,说这山道是三清道尊之一的太清道德天尊行脚至此,见前面无路可通,而为解游人香客登山之艰难,就亲手牵牛扶犁,一夜之间生生犁出了一条深沟作路,直通往北峰老君洞。曾有登华山者形容此处曰:“犁险于幢,幢险而犁突”,尤其是最后一段“猢狲愁”,顾名思义,就连猴子都会因上山艰难而发愁,足以说明此间崖壁是多么陡峭险峻。 众人走到“老君犁沟”之前,云台峰三剑掐诀作法,挥散了山道中迷离变化的稠密云气。俞和抬头望去,只见这是一条夹在陡峭石壁之间的深不可测的沟渠险道,侧傍危崖,下临深渊,道边有数株千年巨松,将干骨枝桠探出石壁之外,气魄遒劲雄浑,威压四合。走在“老君犁沟”中,胆小之人难免心生悚慄,两股战战,不敢前趋,但有胆色豪迈的,却会觉得回肠荡气,不枉此行。 可除了俞和与宁青凌之外,其余等人早在这“老君犁沟”上走过无数遍,加上他们一心只想速速登上云台峰,故而全对这般奇景视如不见。一行十几人全是修行有成的炼气高手,撤去山道阵法之后,走那数百级直上直下的石阶如履平地,十息不到,就到了最后一段“猢狲愁”。隐约望见前面霞光熠熠、瑞彩盈空,那便是西岳华山仙宗北峰云台峰的道庭所在。 华山群修面露喜色,脚下加快。只可惜天发劫数,不遂人愿,就在这离云台峰道庭近在咫尺之处,依旧还有一重劫难,在前面等着众人。 第三百二十章 白骨塔,青光剑 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华山五峰之一北云台峰,仙光万丈,瑞气千条。峰顶上有座倚靠石崖而建的宏伟道观,其间高阁层叠,悬梁飞架,被一幢幢琉璃金霞所笼罩,形如云上石垒。道观顶上升起一柱浩然青光,直入云霄穹窿。 一众华山修士展开陆地神行法提气纵跃,一迈步便跨过数道石阶,可这“老君犁沟”的最后一段“猢狲愁”才只走过小半,却突然见头前开路的云台峰三剑脸上变色,他们三人齐齐止步站定,横剑当胸,展臂拦住了背后跟来的范引麒等人。 俞和也查觉到了异状,忙闪身护住了宁青凌。就听见一片隆隆雷音由远而近,山壁间罡风呼啸,犹如一道涛涛洪流扫荡峡谷,身边的古松与铁索尽都剧烈摇摆,发出乱杂杂的声响。 能有如此声势,来的必定是位盖世凶魔!山道上的群修正要运足目力一窥究竟,忽闻头顶上有数人哈哈大笑,但被高耸的山壁遮挡了视线,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还未等华山群修运剑布阵,就听见上面传来呜呜的风声怪响,紧接着轰隆一声地动山摇,似有什么千钧重物从天而降,狠狠的砸在了众人头顶的悬崖石峰上。 但见漫天乱石泥土滚滚而落,华山群修赶忙纷纷挥剑击石,守护这段狭窄曲折的山径。可那落石不仅多,而且块块硕大沉重,十几盘剑轮当空撑开,守住了脚下这一小段石阶,但看前后十余丈外的山径,顷刻之间就全被碎石堵得严严实实。 罡风卷走烟尘,就在群修头顶上三十丈,有尊硕大的邪门法器显出了真形。 “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怎的会是此物,当真晦气!”云台峰三剑一眼便认出了这件近有十丈高下方圆的巨大法器。他们三人深深知道此尊邪门重宝的厉害,于是都不敢轻慢,纷纷祭出了压箱底的本命宝物。 那姓戴的修士掐诀一引,从他腰间万宝囊中飞出了一柄晶莹温润的黄玉尺,这宝尺长二尺二寸,有巴掌来宽,尺上排着一行七个铜钱大小的圆孔,孔中依次有金木水火土风雷七般元炁吞吐。那姓申的修士依旧张口喷出了他的一十二柄青铜鱼鳞小剑,十二柄尺长灵剑化作一道清蒙蒙的匹练霞光,绕着他的身子上下飞旋。而另一位姓廖的云台峰高手祭起了一具八尺松木剑匣,剑匣上用夜明珠、避水珠、辟火珠、避尘珠等镶嵌成北斗七星之状,匣口遥遥对准了头顶上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道道寒光潜伏在松木剑匣中,呼之欲出。 范引麒也不敢藏拙,他伸手在脑门一拍,口中念念有词,抬脚用力跺了三下。但见一套金钉银丝木甲自虚空中出,从他小腿开始,一直裹到胸前与手腕,看起来像是出自机关术大宗师之手的通灵宝甲,光华闪闪,卖相颇为不凡。其余十几位华山修士各取出两道玉符,一道含入口中,一道拍在了随身的法剑之上。 俞和博览九州志异群书,自然也听过“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赫赫凶名。但看华山群修这般前所未有的慎重,他心中也多加了几分小心,抬头朝那尊巨大的邪门法器细细看去。 既名“京观”,其外形便是白骨塔,这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共有一十九层,四四方方上小下大,以九色经幡和铁索缚住,骨塔的最外层全是白森森人头颅骨,每个头颅骨的前额处印着一道血符,七窍中有碧磷火光流转,更有一蓬蓬的黄绿流萤围着白骨台来回飞舞,煞是诡异。 相传这“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乃是魔门最难炼至大成的三十六件后天法器之一,不过其一旦修入十重大圆满之境,则至凶至邪,几能与先天奇宝斗上一斗。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炼器之法并不是什么魔宗秘辛,反而广为流传,许多魔门修士都会试着炼上一炼,但古往今来,也没听过过有几件十重大圆满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出世。盖因其修炼之法太过残忍,而且炼越到后面,所需的入器材料越是难以得手。 此尊邪门重宝,初成器并不艰难,只消寻到九十九具满含怨气的骸骨,无论人畜皆可,再找到一位藏传佛宗高手、一位西南小乘密宗手印大师和一位精通九阴煞气的魔修高手,三人以本命精血将九十九具骸骨祭炼七七四十九天,聚作一十九层塔形,就可炼成第一重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不过此时它只有其形无有其威,就是一个硕大的纸老虎罢了,用来唬人怕都唬不住。 法器初成之后,就要再去寻找还丹五转以上的冤死之人,趁他尚未魂飞魄散,于将死未死怨念最盛之时,将这人生生挖肉剔骨,合入白骨京观中,去替换掉那些品质低劣的骨骸。每炼化一十一具还丹五转的怨气骨骸,就可以让九天十地白骨京观进阶一重,但要直至六重功成,这尊邪门重宝才算能在斗法厮杀中拿得出手。 还丹五转的炼气士可不是泛泛之辈,许多炼宝之人根本就凑不到这许多的骨骸,不得不中途放弃。更有一些急功近利的魔修,反倒会遭那些冤死者的濒死一击所杀,落得一切尽成泡影。 但就算凑足了九十九具还丹五转的怨骨,这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也只是炼到第九重而已。要想臻至十重大圆满,还须得找到一个结出了三宝舍利子,必定会坐化成肉身菩萨的有道高僧,在他坐化七日之前,设法从老和尚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中,把怨念戾念嗔念全都挑起来,让他由此生出贪生怕死之心,自坏道行堕入魔障。这个时候老和尚被红莲业火焚烧全身,至他血肉成灰之际,就以第九重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将其镇压,作为白骨京观中的“器基”。如此一来,这尊邪门重宝便可历佛火劫而重生,晋入十重大圆满之境,显出令人望而却步的霸道威能。 俞和看眼前的这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上,只剩最下面一层骨塔尚有不少灵机驳杂的骨骸,就知道这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已然是被炼到了第八重之境,塔上有碧磷阴火四溢,威能不可小觑。能炼出这么一尊法器,可想而知那器主人满手血腥,定是十恶不赦的狠辣角色。 下面的华山修群法宝尽出,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当空一旋,卷起道道阴火,竟直朝山道压了下来。 云台峰三剑一瞪眼,同时吐气开声。那柄七孔黄玉尺一震,金木水火土风雷七股元炁冲天而起,迎向九天十地白骨京观;而那八尺松木剑匣朝天喷出一百零八道寒芒,道道如穿空飞矢,直刺向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最下面一层;一十二柄青铜鱼鳞小剑交织成一张剑光大网,从下面反兜上去,也是想要将尚未全功的那层骨塔绞散。范引麒等十几位华山修士摆开九宫斗魔大阵,人人扬手出剑,挥出一片破空剑炁,扫向白骨京观。 两边的招式接实,当下是金铁交击之声震耳欲聋。 那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摇摇晃晃,可依旧在缓缓的镇压下来,而华山群修的宝光剑炁撞在最下面的一层白骨骷髅上,虽然斩断了不少铁索,绞碎了很多九色经幡,还打得碎骨乱飞,但随之溅落下来的碧磷阴火却是不能沾身,沾身即燃。 不少九宫斗魔大阵中的华山修士,没能躲开漫天纷飞的阴火流萤,惨被烧得须发成灰、皮肉焦黑。范引麒忙不迭的纵跳穿梭着,四处替自家师兄弟扑火,可他的那身通灵机关甲是一套木甲,充盈的木炁更助火势,三番五次救人不成,反倒险些惹火上身,于是他只能作法撤下机关甲,空凭一双肉掌灭火,被烧得衣不遮体,很是狼狈。 俞和不显山不露水的将万化归一大真符画到掌心,区区碧磷阴火,只消他运掌一划,便会消弭于无形。俞和虽有意藏拙,但他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华山修士被烧死,每每见有人浑身起火,扑也扑不灭,性命岌岌可危时,他就会暗暗一掌印出,救下那人。 眼看那御使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魔宗修士加催真力,压得云台峰三剑的法宝节节败退,最下面一层骨塔离着众人头顶已然不足二丈。九阴煞气与碧磷火气呛得人五内如焚,好几位道行修为稍弱的华山弟子支持不住,只能颓然坐倒了地上,盘膝闭目运气疗伤。 此消彼长之下,估摸着最多再支撑十息,那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就会将降到头顶,将众人尽数镇杀。在场的十几位华山修士空望着自家道庭不远,却势难安然返回,心中都有怨气,若真个身死于此,那这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恐怕就能晋入第九重的境界。 云台峰三剑心中火烧火燎,他们虽想发符求救,但这会儿根本抽不住手来。范引麒倒是连发了数道火急金符,但藏身在暗处的魔修们早有准备,眼看金符一出,立时便是一道阴煞魔火截出,将求救符箓当空打落。 十几位华山弟子伤了一多半,九宫斗魔大阵已散,只靠云台峰三剑在苦苦支持,范引麒心中方寸大乱。 眼看着头顶上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缓缓落下,在熊熊的碧磷火云中,九十九颗白骨骷髅颤动不休,张口欲噬血肉,情形极为骇人。范引麒猛一咬牙,将剩下的十道火急金符尽数打出,然后催动丹田真元,作镇魔狮子吼朝云台峰方向厉声喊道:“师祖,快来解救我等!” 话音未落,自那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中飞出一片流火,顿时将十道火急金符烧成飞灰。不知藏身何处的魔修,朝开口呼救的范引麒暗下重手。但见范引麒的身子猝然凭空翻起,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层层碧火罩下,就要将他烧成焦尸。 云台峰三剑救也救不急,俞和一皱眉,左手朝前捞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范引麒给抓了回来,躲过了阴火焚身之厄。 正在俞和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出手,剑斩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救人之时,那云台峰顶上似有人听到了范引麒的拼死呼喊,忽显青光大作。 “谁人敢在我云台峰下害我门人?”一声雷霆怒喝,挟着深厚之极的道门真元破空而来。只见从那云台峰上的道观中射出一条青白刺眼的宏大剑光,宛如出云蛟龙一般,直朝九天十地白骨京观飞斩而至。 耳听见“咔嚓”的一声,紧接着虚空中隐隐响起万鬼恸哭之声。那道青白剑光狠狠的劈在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上,但看碧火四散,一十九层白骨塔摇摇欲坠,这尊已然炼到第八重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竟险些被来人凌空一剑劈得分崩离析。 “太白青光剑!点子扎手,扯呼!”俞和听见半空中有人急匆匆的招呼了声,一道阴风凭空而生,卷起灵光黯淡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就要朝西边遁走。 一个白发无须,身形削瘦,高冠广袖的褐袍老头儿,单手提着一口青光四射的蛇形九曲长剑,踏空站在华山群修的头顶上方,他冷笑一声道:“伤了老道的门人,不留下点什么就想走?” 就见他抬手一抛,那口蛇形九曲长剑化作万千青芒,在虚空中好一阵子交错劈斩。从那道阴风中传出一声痛呼,有条血淋淋的手臂飞了出来,落进了山崖边的深渊中。 “蓬”的一下,那被铁索和九色经幡缚住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整个炸散开来,化作九十九具碧磷阴火缠绕的骷髅骸骨,将阴风团团裹住,当空一闪,向朝阳峰方向疾驰而去。 “跑得倒是真快,待会自有人收拾你们!炼这等伤天害理的邪物,天数循常,今日你们敢来华山,必遭报应!”那褐袍老道士一甩袖,收了法剑,自落了下来。 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人一看这老道士,立马撕下被烧得千疮百孔的旧袍,换好新衫,恭恭敬敬的作揖拜道:“弟子见过掌峰祖师,多谢祖师救命之恩。” 褐袍老道士看了看坐满一地的华山弟子,深深的叹了口气道:“孽障,孽障,都是些没来由的劫数!你们速速上峰去吧,莫要耽搁了调理伤势。” 众人点头应诺,还有气力的华山弟子背起伤者,继续朝云台峰行去。 当俞和与宁青凌走过这褐袍老道士身边时,老道撇了俞和一眼,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又转过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俞和一番,才开口道:“这位小友面善得紧,颇似老道的一位故人。恕老道问得冒昧,小友可是姓‘俞’?” 第三百二十一章 旧相识,醉剑仙 听褐袍老道士开口一问,俞和登时止住了脚步。他拿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位西岳华山仙宗云台峰的祖师真人,心中搜肠刮肚的苦苦回忆,却总也不记得自己曾结识过来自华山仙宗的耆宿高手。但偏偏看这位褐袍老道士的眉眼相貌,还真隐约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前辈何出此问?”俞和倒没先答老道士的问话,而是不置可否的反问了回去。不过他一边问,一边恭恭敬敬双手的当胸抱拳,朝老道士作了一揖,算是默认了此事。 那褐袍老道士哈哈一笑,伸手扶住俞和的臂弯,用颇为亲昵的语气说道:“只怪昔年老道我惹上一身事端,少以真面目示人。小友上眼,可还认得此物?” 说罢他把左掌一翻,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七寸来高的赭红漆皮酒葫芦,俞和看那葫芦浑圆温润,葫芦皮上油光可鉴,当是被这老道人时常摩挲把玩所致。在下半截的葫芦肚上,雕着两行蝇头小楷曰:“对酒问人生几何,被无情日月消磨。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葫芦提醉中闲过,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傍人笑我。” 老道士笑吟吟的把葫芦一晃,里面传出隆隆的水声。说也奇怪,这支红皮葫芦仅就七寸来高,可里面的水声却如江河流转一般,浩浩荡荡,仿佛葫芦里面装着整整一顷湖泊。 俞和乍一见这个葫芦,脑海中顿时打过一道电闪,有道削瘦佝偻的老迈身影浮上心头。他赶忙再看那褐袍老道,只见此人面容相貌虽然似是而非,但其眉宇之间那一丝阅尽沧桑、醉笑风云的神色,却与俞和心中忆起的那位浪荡老仙一般无二。 这般洒脱不羁的超然气质,昔年曾令俞和十分神往,那是旁人装也装不出来的。再加上有赭红漆皮酒葫芦为证,俞和十分笃定眼前的这位褐袍道人,定是那位游方老叟的化身无疑。于是他赶忙再作一揖,正色拜道:“小子见过韩老,数十年久别重逢,前辈风采更胜往昔。” 那褐袍老道士把嘴巴一歪,挤了挤眼睛道:“你个小鬼!当年见我,一口一个韩老鬼,没大没小的,几十年过去,倒也知道把个鬼字给省了?今日算你识相,懂得在这帮徒子徒孙面前给我老家伙留点儿颜面,你也莫要呼我俗家的姓名,老道法号‘金犀子’,你便唤声师叔好了,也不算枉了你的辈份!” “自当谨遵金犀师叔的法谕。”俞和笑了笑,他一双眼睛露出贼兮兮的光,紧盯着那支红皮葫芦不放。金犀老道抽抽嘴角,忙不迭把葫芦拢回袖中,似乎生怕被俞和夺了去。 听过这两人的一番言语对答,宁青凌松了口气。她明白这褐袍老道人应该是俞和的一位旧识,而且这老道似乎在西岳华山仙宗内辈份威望甚高,说不定在此行还能得他照拂一二。 而旁边的十几位华山修士,可就全有些惊愕了。师祖就在当场,他们倒不好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只是人人偷眼瞄着俞和。范引麒实在没想到,这个蓝袍道士看起来就是与他相差仿佛的年纪,道行修为也不见得能高到何处去。可一转眼之间,人家与老祖真人相认,还似乎彼此交情匪浅。自家老祖金口一开,范引麒等人立马就生生矮了俞和一辈下去,这以后再要跟俞和讲话,还得先行作揖,口呼“师叔”。 话说这位褐袍老道士,昔年还真同俞和有过一段不错的交情,两人算是酒中知己,颇有点忘年交的意思。但为何俞和却对这老道士见面不相识,反倒先让人家开口相认?盖因这金犀上人当年惹上一桩祸端,于是他乔装改扮了一番,只身离开太华洞天,云游九州访友,算是避避风头。而罗霄剑门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便是金犀上人的故友之一,老道士南下扬州,在宗华真人那里盘桓了数月,宗华真人本就豪迈好客,见有朋自远方来,自然热情招待。几番通宵达旦的畅饮之后,嗜酒如命的金犀上人就同随侍在宗华真人身边的俞和,对上了眼。 当时的俞和道行尚浅,哪里看得出金犀上人的本相?他深知这位放浪形骸的无名老仙是宗华师伯的座上贵客,也不问人家的出身来历辈分高低,就只尽心尽力的陪老道士日夜饮酒作乐。两人都是海量,论及酒力可谓棋逢对手,而宗华真人琐事缠身,很多时候便留下俞和独自招待金犀上人。 老道士俗家姓韩,把酒喝到酣畅处,金犀上人就管俞和叫“俞小鬼”,俞和便喊回一声“韩老鬼”。数月里论酒、论剑、论世间风云,老道士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妙语连珠字字珠玑,但俞和也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偶出一言教人击节赞叹。于是金犀上人越看俞和越觉得可亲,暗地里还曾向宗华真人讨要,想带俞和回太华洞天。但那时的宗华真人将俞和视作衣钵传人,自然是笑而婉拒了。 宗华真人朋友遍天下,来来往往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对于那时的俞和来说,金犀上人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故而送走了老道士之后,俞和也没有再多想什么,只当是完成了自家师伯交托的一件差事而已。 后来过得数年,金犀上人从满身麻烦中解脱出来,又去过一次扬州。但他这回却再没见到俞和,老道士向宗华真人问起,可宗华真人只是摇头不答。最后还是扬州府供奉阁的刘老,偷偷对金犀上人说俞和已然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脱去宗门道籍下落不明。金犀上人扼腕长叹,可是别人家山门里的事情,他也不好多嘴去说什么,有心想寻俞和,但天大地大,却要到可处去找? 这几十年来,金犀上人枯守云台峰,每每他自斟自饮,苦闷中遍数远在千里之外的诸方酒友,就总会忆起俞和来。想不到今日却在峰下意外重逢,老头子焉有不喜? 而如今俞和也终于知道,当年跟他一起醉卧在遍地酒坛酒碗间的疯癫老头儿,竟然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耆宿剑仙,号称“西岳五苍松”之一的醉剑仙金犀上人。论及辈份,人家还是华山仙宗镇派祖师金霞上人的亲师兄。 再说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一众华山修士,战战兢兢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前面金犀上人亲自带着俞和与宁青凌,一边沿着山道慢步登峰,一边还在指点江山品评美景,浑没把纵横飞掠的魔宗修士放在眼里,也无有一道魔火黑风敢朝这边扑来,十几个人真好似在游山玩水一般。 能令魔宗凶人退避三舍,自然有其因由。要知道金犀上人的那口“太白青光剑”绝非凡物,只倒提在手中,便自然而然的绽出百丈宝光青罡随行。那些闯入太华洞天的魔宗修士也不是没头的苍蝇,远远窥见这边气相有异,纷纷拨遁光而去。柿子当要捡软的捏,谁会想在这个当口上自撞南墙,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行人施施然登上了云台峰,走进峰顶道观,抬头见匾上“真武殿”三字气势凌厉,形如一位刚烈男儿仗剑狂舞。金犀上人一摆手,对俞和道:“小鬼,你俩且在殿中歇息片刻,要茶要酒自己吩咐道童便是,在我这地头儿上切莫拘束。家丑不可外扬,老道我先去后殿,寻寻这些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的晦气,片刻之后,再来与你叙旧。” “师叔请便!”俞和竖单掌一礼,带着宁青凌去最靠殿门处的太师椅上坐了。他也不要酒,只问殿中道童讨来两杯清茶,搁在案边晾着。 “这几十年,你小子倒出落得有模有样了。”金犀上人笑了笑,忽把脸一沉,甩袖走向后殿,那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人身子一颤,赶忙跟了上去。 前殿里,俞和轻声向自家师妹讲述他与金犀上人如何相识;后殿里,也不知道金犀上人如何发威,去向一众弟子问话。待他俩将一盏热茶喝完,就见金犀上人独自走了回来。老道士径直坐到俞和身边的椅子上,挥手喝退了殿中道童,取出那支红皮葫芦,对嘴灌了一大口,斜眼看着俞和,只笑不说话。 俞和挑了挑眉毛道:“师叔你这是拿好酒来馋我怎地?” “是也不是!”金犀上人把红皮葫芦往手边桌案上一放,他也不塞住葫芦口,就任那醇厚的酒香弥漫在整座大殿之中。老道士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嘿嘿笑道:“看来你这小鬼离开罗霄那片树荫之后,也算是受过了些波折,有了些历练,不再是昔年那个愣头青,终是有了几分城府。” “师叔谬赞了。稚鸟终须展翅飞翔,何况士争大道,若不自强,已不成了他人脚下的尘泥?” “还会打机锋了?”金犀上人眼中奇光闪烁,竟然勾得俞和胸中剑意摇动。 俞和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压下渐起的心潮,暗自想道:“这老鬼,好深的剑道修为!如此剑意入神,快能比得罗修上人了。” 就听金犀上人继续讲道:“我倒是想寻你陪我痛饮三天三夜,可惜今日不对时,这太华洞天里乱杂杂的,教人心绪不宁,饮酒无味。不过我看你身边这位红颜知己,恐怕也不会允你跟老道我拼个烂醉如泥吧?” 宁青凌听金犀上人出言调侃,她粉脸微红,欠身道:“小女子岂是那般不知趣不懂事之人,自然不敢拂了师叔您的兴致。” “好,好,好!少年英雄,得此如花美眷,的确羡煞旁人,当浮一大白!”金犀上人又抄起红皮葫芦,喝了大大的一口酒下肚。 俞和听金犀上人扯东扯西,似乎嘴里藏着什么话要讲未讲的意思,他却也不好径直挑起话头,便只拿探问的眼光,望定了金犀上人的双目。 老道士哪里会看不懂俞和的心思,他翻手将酒葫芦塞回袖中,收起满脸调侃的神色,对俞和沉声道:“你离开罗霄剑门之后,可曾回过扬州,可曾见过你家宗华师伯?” 俞和摇了摇头道:“既然立意远走,何须回头?” 金犀上人猛一瞪眼,喝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有什么不可回头的?如此意气用事,可见你还未真正长大!” 俞和眨了眨眼,不疾不徐的答道:“师叔可是要劝我重回罗霄?” “是也不是!”这金犀上人,扔出来还是那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抬眼望定俞和,一字一顿的道:“虽非老道我所愿,但宗华曾却有一言,我当说与你听!” 俞和的眼神中终于闪出了一丝波澜,他抿了抿嘴唇,缓缓道:“师叔请讲,俞和洗耳恭听。” 第三百二十二章 心虽念,缘已尽 “鸿雁寥寥,酒肆喧喧,前夜宿醉难醒,怎知星斗迁易?巍巍罗霄云未改,万里青竹依旧在。五指峰上一瓮酒,三清殿前古铜印,只问游子何时归。” 金犀上人望着俞和,问道:“你可省得?” 俞和沉吟了片刻,他还是不答,反问道:“此偈乃宗华师伯亲口所言?” 老道士把手一摊,说道:“老头子不打诳语。此为扬州供奉阁的刘济元刘兄所传,确非是我从宗华哪里亲耳听来的。” 金犀上人如此说,反倒让人愈发觉得可信。俞和把目光垂低,所有所思的看着桌上的茶盏。 他哪里听不懂这段偈语中的意思?“鸿雁寥寥,酒肆喧喧”这两句话,分明就是在告诉俞和,宗华真人其实知道他离开罗霄之后远走西北大漠,而且还知道俞和藏身在凡俗酒肆之中,日日借酒解愁。“前夜宿醉难醒,怎知星斗迁易?巍巍罗霄云未改,万里青竹依旧在”这话里暗责俞和沉溺于红尘俗世之中,浑浑噩噩的度日,并不知罗霄剑门中又有变故,而在宗华真人心里,他对俞和的期望始终未改。最后的“五指峰上一瓮酒,三清殿前古铜印,只问游子何时归”这三句可就说得十分明白了,只要俞和重回罗霄,他依然能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而且宗门大印也等着俞和回来执掌。 正是因为悟出了这段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俞和有些乱了心中方寸。 他身在罗霄的最后一段时光中,的确在方家怡和夏侯沧的有意编排之下,宗华真人令俞和蒙受了许多不平和委屈。但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在俞和的心中,宗华真人始终是为他指引渺渺道途的人,亦师亦友。对俞和来说,宗华真人与张真人、云峰真人一样,都在他的心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都是让他难以忘却的重要存在。 几十年光阴过去,那些挫折与忿怒渐渐沉淀。虽然俞和还是躲着罗霄剑门的人,更不愿回江南扬州一游,但其实他已经释怀大半,也看透了温柔乡是英雄冢的道理。自古多有圣明君王因红颜祸水而倾覆江山,宗华真人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一时色令智昏,为难俞和,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倘若换作是宁青凌来俞和耳边搬弄是非,俞和照样也会不闻究竟,一怒拔剑。 再而言之,宗华真人毕竟亲引俞和拜入罗霄剑门,赐下碌碌众生梦寐以求的长生仙缘,还言传身教的点拨导引,与这份弥天恩情相比,区区身心磨难又算得了什么?若俞和真因此对宗华真人怀恨在心,且久久难忘,那如此狭隘心境,断不可能修至今时今日的成就。 一道偈语,拨得俞和心潮起伏,往昔种种尽上心头,千般思绪乱如麻,一时间理也理不清。 金犀上人察言观色,窥见俞和神情有异,便知俞和心中必定是深受触动。他趁热打铁的说道:“我听了刘兄转述此话,亦觉得宗华老弟对你小子格外看重,你若负他,必定抱憾。作个飘萍般无依无靠的散修有什么好,为何不重返罗霄?等有朝一日,你得执掌宗门大器,一跃成为九州道门中的风云人物,不仅留名千古,而且天降功德,大道可期。” 俞和低头不答,旁边的宁青凌秀眉微颦,妙目紧望着俞和,也不好开口说话。 金犀上人又道:“老道我也依稀听说了你在罗霄里面的那段境遇,年轻人就是脾气太冲,一点儿城府也没有,一点儿亏也吃不得。红粉娇娘的确是宗华老弟的一个软肋,但天下英雄谁没有个罩门?须知青山常在,红颜易老,那一个道行低微的小女娃娃,能把宗华老弟的心儿迷惑多久?你昔年若能隐忍一时,待得宗华那股子迷劲儿过去,自然会水落石出。这世间之事,孰是孰非自有定数,哪里是区区人言可乱?你若有些城府心机,等那小女娃娃妖风秽语不攻自破,宗华老弟定会更加看重于你!” “我且再说于你听,你小子离开扬州之后不满三年,宗华老弟就醒悟了过来,他将那条专门挑拨是非的狐狸精发配至南海海外,下令永不召其回罗霄山门。这祸水一去,罗霄剑门立时大展拳脚,先平了龙虎山之乱,后将丹崖派收作别院,成为扬州道门的鼎盛大派。又过了一年,鉴锋真人安心归隐,闭关参修天道,罗霄剑门就由宗华老弟继掌真清太玄宝印。你若能回心转意,几十年后这方掌教大印还逃得出你俞小鬼的手掌心?” 金犀上人老谋深算,识人之深远超俞和,他这一番话说得着实撼动人心。扬州乃是生养俞和的故土家园,说不想回去,那都是堵着一口气。而罗霄剑门的掌教之位更是非同小可,再加上俞和也知道宗华真人对自己的期许,金犀上人说的这话,未必就不能成真。 当下这若是换了个人,只怕立马就拍案而起,御剑南归了。可俞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他脸上忽喜忽忧,终还是不为金犀上人的言语所动,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老道士见俞和无动于衷,他把眉头一皱,佯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你怎的跟女儿家一般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莫非是我老道错看了你?” 被金犀上人劈面一叱,俞和忙把头抬了起来,他正色说道:“多谢师叔传言开导,小子主意已定。” “甚好!这才像个样子!”金犀上人露出了一片喜色。 俞和吐了口长气,似乎浑身轻松了几分,他歪嘴笑道:“我决定还是不回罗霄。” 宁青凌一听自家师兄此言,她心中大石落地,不由得暗自欣喜,但脸上却还强撑着不动声色。可金犀上人却没想到,他等来的竟会是俞和的断然拒绝。老道士脸色铁青,寒声喝问道:“不回罗霄?你此话怎讲?” “我若推说是闲云野鹤惯了,师叔定然不信。”俞和伸手一抹,那空空的茶盏里便又续满了滚水,他浅嘬了一口,淡淡的说道,“小子离开罗霄,倒并非全是因为方师妹那事,金犀师叔毕竟是个局外人,道听途说,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俞和决定不回罗霄,自有我的道理在。” “你讲来我听!”金犀上人怒气冲冲的瞪着俞和。 可俞和一摆手,笑了笑道:“往事如烟,不提也罢。既然缘尽,何必勉强?” “你个浑小子,在这儿存心戏弄老道不成?”金犀上人当真是有了几分怒气。他费尽口舌的讲了一大通,满以为言语间份量沉重,足以打动俞和,可没想到俞和根本不为所动。这就好像是他将颇为自得的一招剑法挥出,却砍在空处全不着力,教人煞是难受。 俞和看老道士脸色不对,赶忙陪笑道:“师叔息怒,实非是小子有意隐瞒,盖因其中纷繁错杂,牵扯甚多,而且颇有涉及罗霄秘辛,故此不便明言。师叔今日劝诫教诲,这份好意俞和自是深领了。” 说罢俞和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对着金犀上人一揖到地。金犀上人眼神复杂的看着俞和,知道自己受过了这一拜,就再不好多说下去了。老道士叹了口气,伸手敲打着太师椅扶手,摇头道:“罢了罢了,人各有志,随你去吧。这本是他罗霄剑门的家事,我老道却在这里搅得无名火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多谢师叔成全。”俞和朝宁青凌使了个颜色,小宁师妹心领神会,取出一大坛五龙沟玄真观自酿的美酒,捧到了金犀上人面前。 金犀上人也不推辞,他随手拍开坛口封泥,嗅了嗅酒香,取了两支青瓷大海碗出来,对俞和道:“美酒当与人对饮,你既然来了,还惹得老道我心中憋闷,若不多喝几碗赔罪,我定不会放你出门。” 俞和笑道:“莫敢不从。” 说罢两人端碗盛酒,一如几十年前那般,也不说话,就只你一碗我一碗的豪迈痛饮。三下五除二之间,这一坛十斤美酒,就被喝的涓滴不剩。 金犀上人把空碗一扔,举袖抹去唇边的酒渍,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着实很久没有如何畅饮美酒了。” 俞和也把酒碗放下,拱手道:“师叔若是喝酒无伴,只消信符一道,小子自会赶来华山拜见,定不教师叔你失望就是。” 金犀上人摇了摇头道:“这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之后,老道士还能不能在华山逍遥,实未可知。说不定不待你来寻我,我就先去找你讨酒喝了。” “听师叔此言,莫非五岳仙宗立道之后,师叔却不留在云台峰?” 老道士嘿嘿一笑道:“莫看我在这小小的华山北峰上说一不二,逍遥自在。等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合作五岳仙宗,天知道新任的掌教大尊还容不容得下我这个不识时务、不守礼数、贪酒坏事的糟老头子。” 说到此处,金犀上人忽然眼珠一转,转朝俞和问道,“人家散修都深谙趋吉避祸之道,路见血光远遁千里,生怕惹到半点因果加身。今时今日的华山可是一场天大的劫数当头,但为何你们俩不远远避开,怎的还自撞进来,究竟所谓何事?” 就在金犀上人开口发此问话之时,俞和突然眉心一跳,他猛窥见老道士眼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奇光,似乎对方正在暗中引动神念,要去偷偷查探什么。这般情形,可就不像是真正故友重逢酒后闲聊,那种全无防备畅所欲言的模样了。 俞和有些诧异,便也暗暗将神念探出身外。他这一探之下,才发现对面的金犀上人不仅是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就连其神识也罩定了周围十丈。俞和与宁青凌此时的一举一动,甚至他俩的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都尽数逃不出金犀上人的法眼。 这老道士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为何如此谨慎戒备?俞和心中一翻,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方才的一番交谈饮酒之中,自己倒是无心,可人家却是在处处留意。正当俞和心思电转,揣摩着金犀上人的真正用意时,从真武殿外突然冲了一人进来。 “禀告师祖!在西南损位生门处,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修士入阵,直朝北峰来了,请师祖定夺!”急急闯进大殿来的这人也是一身褐袍,背负长剑,看起来当是外面镇守五峰朝元大阵的云台峰弟子。 金犀上人略带歉意的看了一眼俞和。他颇不耐烦的冲那位云台峰弟子挥手喝道:“我这有贵客在座,你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速速叫你家师尊过去,查清来人身份。若是观礼的同道,就指给他一条去朝阳峰的路,若是魔门宵小,便提人头回来复命!” 那云台峰弟子俯身一拜,撒腿就走。而金犀上人方才看俞和的那一眼,再加上老道士与门下弟子的一问一答,却让俞和刹那间明白了这老头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真实意图。 俞和笑了笑,拱手朝金犀上人道:“师叔,你我虽然年纪辈分相差悬殊,但毕竟昔时也算是酒中知己,几番酩酊之后还曾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师叔的磊落洒脱曾令俞和好生神往。可今日久别重逢,你怎的却与我兜起这般大的圈子来,有何话不可直言?就算当下华山遭逢魔劫,如此做派,实不像你当年的风格!” 金犀上人闻言一愣,突然被俞和这一句话顶得不知该如何接口。 俞和又道:“师叔先探我是否有意重回罗霄,再问我以散修之身为何来华山撞劫。我猜师叔真正想问的,是俞和如今到底是道是魔,此来华山是友是敌吧!” 对面的金犀上人脸色微变。只见老道士把背脊一挺,俞和就发觉笼罩着真武大殿的神念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浩然弘大的剑意。 “你小子这个性子,倒是始终未变,却是老道我越上年纪就越怕死了。”金犀上人目现寒芒,盯着俞和道,“太华洞天中这般形势,老道不得不谨慎小心。你小子销声匿迹几十年,恰在这个关头冒出来,怎叫人不起疑?既然你看透了老道的心思,老道我也不矫情。说吧,你来这里,是找我拼酒,还是拼命?” 第三百二十三章 真武殿,辩机锋 老道士这么一问,当场的气氛可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了。虚空中的天地元炁微微颤动,隐约发出丝丝轻鸣,好似大殿里藏着千万柄无形的长剑,锋芒直指向俞和与宁青凌。 可俞和在西北朔城的凡俗市井里混了七年回来,如今就是这么一个性子。老道士跟他谈交情、谈往事,他会心潮起伏不能自抑,可若作势要动手斗剑,俞和反倒霎时间平静了下来。他周身气机展开,绵绵泊泊的化入天地乾坤,神念沟通五方五行,颇有点将万物万象纳入一掌之中的玄妙意境。莫说是被无形剑意所笼罩,就算这座真武大殿里当真挤满了华山弟子,个个宝剑出鞘,指住了俞和的周身要害,俞和也不会有一丝惊惶错乱。 他冲着金犀上人眨了眨眼睛,伸手挠着鬓发,嬉皮笑脸的道:“师叔你这是年事已高酒力渐弱,贪得几碗落肚,便喝晕了么?我老老实实的坐在这大殿之中,还奉上好酒伺候您老,有哪一点像是来寻晦气的?莫非您老的舌头也不灵光了,那酒里是灵药还是毒药,已品不出来了?” 宁青凌一看俞和的架势,也知道自家师兄的痞劲儿上来了。她亦不慌张,反倒掩口轻笑,又捧出一大坛自酿的美酒,放在金犀上人面前道:“可能是你们方才喝得太快了,师叔没尝出滋味来。我这儿酒水尚足,要不你们再试一坛?” 说罢两人都定定的望着金犀上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被俞和与宁青凌这么一搅合,金犀上人就有些绷不住那副严厉的表情了。老道士撇了撇嘴角,摇头重重一叹,散去剑意气势,低头看着酒坛子道:“你们两个娃娃,开酒罢!” “遵命!”宁青凌笑嘻嘻的拍开酒坛子,先给金犀上人满了一碗,又给俞和倒了一碗,她抱着酒坛俏生生的笑道,“师叔若怕酒中有名堂,可要青凌先陪一杯?” 金犀上人把眼一翻,没好气的挥手道:“还跟老道我耍嘴皮子!” 俞和不依不饶,他的把手中那口松纹铜窍长剑往金犀上人面前一推,笑道:“师叔且看此剑,便知俞和来意!” 金犀上人一挑眉毛,伸指隔空一引,藏在松纹铜鞘中的木剑便滑出二尺。但见那一截用路边树枝草草削成的剑身,如今已是布满了裂痕,忽闻“啪嗒”一声轻响,三尺剑锋自行碎成数截,木屑散了一地。 老道士错愕的看看俞和,又看看半截木剑,忽然一拍脑门,高声道:“又中了你小子的奸计!故意拿这断剑来诓我,寻思这让老道陪你一口好剑不成?你休想!” “师叔你怎的这般小气,我何时怨你坏了我的配剑?”俞和故作大度的摆摆手道,“木剑无锋,出鞘即折。您老可还觉得我是来拼命的?” 金犀上人不知该如何对答。他一甩袍袖,鼓动罡气,将那剑鞘、剑柄与一滩木屑尽数扫出真武殿门外,伸手抓起酒碗,咕咚咚的喝了起来。 俞和收起一脸笑意,也取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无论如何,金犀上人都是德高望重的道门前辈,调侃归调侃,终须有个分寸,不能过分,更不能落了人家的颜面。如今西岳华山大劫当头,眼看就要爆发一场道魔两宗的生死斗剑,老道士待人谨慎一些,也确是无可厚非的。 “师叔,俞和离开罗霄之后,只想做个自在随心的散修,既非道也非魔。一如古往今来的出世隐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寻一僻静幽深之地怡然自乐,不问天下风雨,不理世间纷争,人不犯我则我不犯人。” “小孩子说出来的笑话!”金犀上人颇不屑的哼了一声,“非魔非道?你以为真有这样一条路?如你这般想法的人天底下不知凡几,你看最后有谁人当真能跳出道魔两宗,除非他剃度皈依,去庙里作个和尚!你既然炼气修真,就定然躲不过道魔之分,盖因道统传承本就有正有邪,究其来源,乃是分别由天地初开时的清气与浊气、善念与恶念所演化。那些无门无派的游方散修总爱坚称自己非道非魔,但只消他一动真法,明眼人就立时能给他划出道道儿来。” 金犀上人就好似一位严师长者,正在训斥渐入歪门邪道的后辈弟子。他把桌案敲着邦邦作响,高声道:“道生一,一元生两仪,何解?说得就是天地万物皆逃不出阴阳两仪;人有灵智亦逃不出善恶两仪;你若要非魔非道,除非弃三千大道不修,去学和尚吃斋念佛,否则终也出不了道魔两宗!一动善念则为道,一动恶念则成魔,你以为你是石头雕像?” 俞和正色一揖,辩说:“道生一,一元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天地人,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若天为乾阳,比之正道,地为坤阴,比之魔道,则人禀天地二炁而生,亦自有其道,非天道也非地道,一如我所求之道。一动善念则为道,一动恶念则成魔,然善恶皆有比照而断,士若以善念待之,我报其非善,士若以恶念待之,我应其非恶,只循因果,不入道魔。” 金犀上人颇为不屑的道:“世间道理玄玄,总由得人去分说,你以为因果报偿就如此简单?你以为人心善恶便那般直白?我且问你,假若你身边这女娃娃修到坎离合合之境,需要一味上九品阳参入药,调成龙虎铅汞大金丹,使本身真阴元炁阴极而生阳,导引玄珠入腹。可恰好你刚寻到一株上九品的老阳参,却杀出一人非要与你抢夺灵药,你却待他如何?是与其当场厮杀争斗,还是把灵药拱手相让?” 俞和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我取灵药是为助人,此乃善念,他人来夺则为非善,我自可拔剑斩之。” 金犀上人冷哼一声,接口道:“你怎知人家就不是取药救人?你若斩了他,自然因果连绵无穷无尽,你若只逼他知难而退,则有人因不得灵药而殒亡,照样是一桩孽障!一念既动,是善是恶皆有天定,岂由得你来说?” 俞和当下愣住,再辩不回去了。 老道士只三两句话,就驳斥得俞和无言以对,其实俞和自己也没想清楚,他要求的究竟是什么。之所以俞和不愿意重回罗霄,也不愿意追随卫行戈与罗修上人加入西北魔宗,是他始终觉得一入宗门深似海,内中种种人情世故、因果牵扯纷至沓来,令人不厌其烦。而且俞和很嫌恶旁人给他贴上一张标签,不管是道宗还是魔宗,一旦顶着宗门标签,无缘无故的就与另一方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俞和出身道门,前有张真人、云峰真人、符津真人等等,这些嫉恶如仇的老辈正派修士,都待他恩重如山。但俞和自己私底下,却又与西南魔宗的祁昭、木元昌等人交情笃深,他对亦敌亦友的卫老魔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而且罗修上人甚至还算是俞和的半个引路师傅。他深恐有一日要对自己熟识的人刀兵相向,故而对道魔两宗的纷争敬而远之,只想过自己逍遥自在的小日子。与广芸大家的门下弟子相处久了,便渐渐觉得她们这种不分三教九流,投缘则相交的处世之道甚以为然。 这种简单而懵懂的想法,只是俞和心中的期望罢了,推及到大道理上,他必然是说不过久经世事的金犀上人。 老道士望着俞和,像是在看着自家天真烂漫的年轻子嗣。他重重一叹,摇头讲道:“少年人有些了本事,大多气盛骄躁,希望出人头地,你能勘破浮世虚名,反求出世无为,倒也算是十分难得了。不过既有如此想法,那就该寻个僻静的地方闭门潜修,少惹些因果,为何还要跑到这华山中来,如此劫数之下,你就不怕招得满身因果,再想清净都清净不下来?” 俞和又喝下一碗酒,他望了望身边的宁青凌,干脆把此行来华山的目的向金犀上人细细的讲了。从当年两人在京都定阳惹上无妄因果,到西北大漠边关的那连场胡汉异士大战,一直说到不久在惊心石阵眼附近显身的七个赤胡傀儡修士。 这一段故事曲折离奇,老道士越听越是动容,等俞和说到那从朝阳峰来的七位华山长老,竟是潜入九州的赤胡傀儡修士时,金犀上人忽伸手一拍桌子,震得酒坛酒碗乒乓乱响。 “你的意思是说,召南那黄毛小儿明明知道这些人是胡夷的傀儡?” “自然当是知道的。”俞和从袖中摸出那一片望气玉符,递给金犀上人道,“召南子曾是西北魔宗门下的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我与他还在夜袭胡人前营时照过一面。此玉符虽是卫老魔交给我的,但其中灵箓却是凉州府供奉阁的手笔。召南子身边定也有此玉符,故而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虽然这些人大约不会祸害五岳仙宗,但留在身边,始终是养虎为患。” 金犀上人拈起玉符,以神念细细一探,心中就知俞和所言不假。老道士双眉紧锁,脸上怒气难掩,沉声说道:“我说这些个西北小派的无名人物,怎的会跑到我太华洞天里面来作威作福,原来是召南那小子引狼入室。他带着先天至宝回来,本是奇功一件,可那小子不知怎么蛊惑了金霞师弟替他撑腰,还聚起了一众党羽,替他跑腿卖命,镇压异已,这才有了如今的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我们几个老头子也都不剩多少年阳寿好活,加上看着金霞师弟的面子,也没为难召南子,还都助过他一臂之力。但那些莫名其妙的客卿长老却狐假虎威,对五峰弟子甚是恶劣,常常一言不合就责打辱骂,原来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死在你的剑下,实是报应不爽!” 俞和作揖拜道:“多谢师叔开恩,不怪罪晚辈斩了华山长老。” 金犀上人一翻眼,摆手道:“我可从没把他们当做华山派的人,你杀了便杀了,与我何干!不过如此说来,那惊心石上的一剑,原来是你小子发的?嘿嘿,好剑法,端是好剑法,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说到此处,金犀上人目中寒芒再现,周身霞光缭绕,气机勃发。搁在他手边的那口太白青光剑震颤不休,似乎就要自行飞出剑鞘来。 俞和暗暗一挑眉,不知道这老道士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金犀上人方才虽然口口声声说俞和杀了朝阳峰的人与他无关,但这般气势升腾,莫非终还是要拔剑一斗? 就听金犀上人朗声笑道:“你小子还说什么非魔非道!此番斩了我华山朝阳峰的长老,已是与那一众魔头为伍无异。如今这滩浑水,你就是想不趟也是不可能了。说吧,你我是就在这真武大殿里比个高低,还是等去朝阳峰上,再分个生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朝阳峰,道魔聚 留在后殿的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人,并不知道前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忽觉心头一寒,耳听见“呛”的一声,每个人的随身法剑都自行弹出剑鞘二尺,剑锋上寒芒流溢,发出嗡嗡的鸣响。 就连温养在灵台祖窍中的性光慧剑,亦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道摄住,直欲破体而出,飞向前面的真武大殿。关元内鼎中的道家还丹根本不受心神束缚,一股股精纯的真元如黄河决堤而下,在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中呼啸奔流,再化分成千丝万缕的剑炁,由亿万毛孔钻出身外。站在后殿里的一众华山弟子,就好似要跟人性命相搏一般,个个面色酡红,满头须发皆张,层层霞光绕体,衣袍鼓胀如球。 正当华山群修大惊失色,纷纷吸气作法,想要将暴乱的真元剑炁镇压之时,这整座云台峰突然晃了一晃,紧接着一切异相尽数消失,十几口长剑同时缩回鞘中,那性光慧剑与道家还丹也都重归宁定。 “怎么回事?方才那般异状骤现,莫非金犀老祖师正在真武大殿中与人斗剑?” 华山云台峰的弟子皆精修剑道,自然深知方才那般古怪的情形非同小可。真武大殿远在数十丈外,且有重重阵法笼罩,寻常修士想将神念能透出殿外,已是殊为不易,这般能隔空引动世间有形无形诸剑,难道是有传说中臻入“万剑归宗”至境的绝巅剑仙降临云台峰?太华洞天中竟然来了如此高人,而且此刻就在前面真武殿之中? “峰在人在,峰亡人亡!”云台峰三剑咬牙跺脚,他们把心一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时带着范引麒等人,就朝真武殿提剑纵身而去。可等十几人火急火燎的奔到大殿后门外,却见金犀上人的随侍道童轻轻推开木门,迈步走了出来。 抬头看到众人狂奔而至,而且个个满身煞气,这童子似乎颇为错愕。他定了定神才抱拳作揖道:“诸位师叔师兄,老祖正要唤你们进殿说话。” “呃?”云台峰三剑同时一愣,上眼细细打量这小道童的神情。却见童子面色淡然,一如往常,怎么也不像是真武殿中有大敌来临的模样。那姓戴的修士伸手按住道童的肩膀,轻声问道:“文竹儿,方才真武殿中,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这小道童歪头想了想,答道:“回戴师叔的话,老祖一直在同俞师叔相谈叙旧,说着说着,两人便喝起酒来,而且喝得又多又快,一碗接一碗的没个停歇。那酒可真是香醇,我就隔着门缝嗅了点酒气,也觉得有点醺醺然,只听见他们一边喝一边说话,具体聊了什么却听不真切,反正好像言谈甚欢,笑声不绝。之后老祖便唤我进殿,说要请诸位师叔师兄到真武殿来。” 姓戴的修士皱眉追问道:“只是喝酒叙旧,并没作法斗剑?除了他们三人,真武殿中可还有旁人?” 小道童噗嗤一笑,说道:“里边一直好好的,斗酒怕是有,哪会斗起剑来?可笑那俞师叔随身的一口剑,剑鞘倒还卖相不俗,可里面竟然是柄朽碎成几十片的破木剑,被老祖一把扔到殿门外,这会儿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哩!殿中从头到尾也就他们三位,再无旁人进去过。” 十几位华山修士听小道童这么一说,人人心中大惑不解,站在后门外面面相觑。可小道童一撅嘴,催促道:“诸位师叔师兄既然到了,怎么不速速进殿去?站在这里闲言碎语的议论,小心惹恼了老祖。” 那姓戴的修士点了点头,赶忙扶冠整袍,十几人穿过真武殿后门,鱼贯走入正殿大厅。 抬眼见金犀上人、俞和与宁青凌都坐在靠近殿门的太师椅上,桌案边散乱着五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子。再看老道士衣领敞开,面颊微红,手里兀自抓着酒碗,一支脚架在椅子扶手上,放浪形骸意气风发,当是正喝到了淋漓酣畅处,哪有一点儿刚与人斗过剑的模样? 俞和看一众云台峰弟子进殿,笑眯眯的拱手抱拳。金犀上人把酒碗随意一扔,端起长辈的架势,沉声喝道:“我看吉时将至,当赴朝阳峰观礼。云杰你等师兄弟三人代我镇守北峰,其余人等速速随我去东峰八景上天宫。” “遵命!”华山群修作揖应诺,可他们十几人的眼睛,却在真武大殿中偷偷摸摸的来回扫视,似乎恨不能从砖缝儿里,找出点与“万剑归宗高手”有关的蛛丝马迹。 金犀上人望见自家弟子们鬼鬼祟祟的眼神,当然明白其中的因由。方才老道士一时技痒难耐,强逼着俞和与他当场试过一剑,虽未分出胜负高下,但两人心中都有了数。奈何金犀上人与俞和的剑意实在太强,周围的阵法根本禁制不住,结果引动了诸般异相,虽然驽钝的洒扫童子不明就里,可留后殿中待命的众弟子必受惊动,错以为是真武殿中曾有人生死搏杀。 刚刚两人都未出剑,只彼此气机一撞,金犀上人立马便知俞和的道行修为更胜一筹。老道士苦修剑道数百年,却还不及上一个后生晚辈,心中很是憋闷,故而也不想开口解说什么。他冷哼了一声,拂袖而起,朝真武殿外走去。 一只脚才迈过门槛,但见老道士周身华光绽放,耀得人双目生疼。眨眼再看,这金犀上人醉态尽去,已然换上了一身绣着苍松摩云图的金边七宝锦缎法袍,条条青绦迎风招展,片片云烟随身而动,腰间玉符宝光流转,掌中太白青光剑寒芒四射,端是一副道门大宗师的威严气相。 金犀上人掐诀一点,脚下朵朵祥云浮现,他回身招手,命俞和、宁青凌与范引麒等人站上云头。老道士低声念诵法决,引太白青光剑朝天一指,自北峰峰顶飞起一道九色长虹,遥遥搭向东峰朝阳峰顶。 一行人腾云驾雾,顺着这道经天虹桥,飞向西岳华山仙宗的中央道庭:朝阳峰八景上天宫。这八景宫中也有一座真武大殿,而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诸般法事,便在真武殿前的万象铜台之上。 有金犀上人执掌太白青光剑震慑四方,游荡在太华洞天中的魔门修士都不敢靠近骚扰。毕竟从西北西南魔宗来的真正高手,都在笼罩朝阳峰顶的魔火黑云中坐镇待战,这些出来“打猎”的闲散魔修,望见太白青光剑的冲霄煞气,纷纷远遁辟易。 脚下九色长虹贯穿重重烟云,待众人飞入朝阳峰左近百丈,便见有一道道魔火流焰从天而降,金犀上人信手挥剑,将散落的魔火尽数荡开。群修安然落到朝阳峰上,举目四望,这才真正感受到了浩瀚魔劫当头的凝重气氛。 整座朝阳峰顶仙霞缭绕,瑞彩盈空,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放出熠熠奇光,好似满山遍野都是仙植灵岩,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道观殿宇,仿佛尽是用琉璃宝玉砌成,让人禁不住想对其顶礼膜拜。 可虽然灵山仙宫宝相庄严,但天空中却是乌黑一片。浓墨似的魔云笼罩百里,一会儿显出狰狞恐怖的累累骷髅诡相,一会儿显出万千洪荒妖魔作势欲扑之状,乌云中穿梭着赤红色的雷蛇,更有数不清的冤魂煞气徘徊,阴风呼啸如百鬼嘶号。眼望这重万丈魔云越压越低,势欲把那片煌煌仙宫碾成瓦砾,将整座华山东峰轧成碎石,。 站在朝阳峰上,看那地下天上恍如两重世界,一为众妙仙境,一为群魔鬼狱。如此诡谲怪状,似若洪荒五劫临头,直教人心中好生惶乱无助。 再说朝阳峰上的八景宫中央真武正殿,可比云台峰的真武殿更大了数倍,殿外石坪上有一尊九丈古铜台矗立,铜台上雕满了日月星辰山河湖泊、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森罗万象无一不栩栩如生。铜台下排满了服色各异的道门修士,人人身上宝光隐现,面色肃杀,气势不凡。 居前列站着数百位华山仙宗的褐袍修士,他们有的怀抱长剑,有的手持拂尘,有的捧着钟鼎香炉符袋等各色祭祀法器。一位衣衫华美的耄耋老叟,如众星捧月般的站在华山群修中间,最是惹眼。 这老道身披一套镶金边的赭红太极法服,头戴九阳冲天冠,双手柱着一柄长达四尺半、儿臂粗细的盘龙纹黄玉石杵,看他站姿如巍巍青松,身上气势宛若久经沙场的边关老将,不言不动,威风自在。大凡在山中隐居潜修的道门耆宿,都是一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和颜悦色的模样,可这位统帅华山群修的红袍老道却不然,他身子虽然高挑削瘦,但一张面孔却生得极为冷峻严厉,全无半点儿宁静慈和的神态,一双剑眉斜飞入额角,颧骨高耸而脸颊深陷,那额头上的道道深纹,似是刀斧在岩石上横劈出来的沟壑。 他一双狭长的眼眶中,射出恍如冰锥般扎人的眼神。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跟世间众生万物都有血海深仇一般。即使这位红袍老道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站着,人们也觉得他似乎正在酝酿怒气,一圈无形的气场罩定身周十丈,慑得旁人噤若寒蝉。 这位天生凶相的红袍老道,正是如今西岳华山仙宗的太上祖师金霞上人,就是他出面力挺夺宝归来的徒孙召南子,一手促成了今日的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惹得西北西南群魔围攻朝阳峰。 这位华山老祖师昔年可是个嫉恶如仇的狠角色,他曾经一人一杵连挑邙山二十八阴窟,杀得一众邙山老尸蛰伏在地肺深渊中,两甲子不敢出头。后来纵横九州数百年,不知有多少成名魔修,在金霞上人的宝杵下形神俱灭。他执掌华山仙宗五百余年,禅让闭关于朝阳峰底,修成玄珠道果之后,却又再一次出世,到八景上天宫中垂帘听政。时任华山仙宗掌门的藏元真人,正是金霞上人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召南子授业恩师。但在藏元真人执掌华山门户的第三百一十一个年头,也就是金霞上人重入八景宫的第十一年里,藏元真人突然走火入魔,魂魄离散,成了一具半生半死的行尸走肉。而从此华山仙宗就再没选出过新的掌门大尊,就由得金霞上人一直独揽大权。 因此种种,九州炼气士评说金霞上人,言语间尽都褒贬不一。有受过金霞上人恩惠的修士,就赞扬这位华山老祖心智果决,不仅将西岳太华洞天经营得有声有色,还镇服了三秦之地的魔宗邪道,功德无量;而亦有少数人贬斥金霞上人,他们怀疑藏元真人是在与自家师尊的争权夺势之中,遭金霞上人暗下毒手所害,落了个悲惨无比的下场,那金霞上人其实是个人面兽心独裁专横的伪善之徒。 可无论旁人如何猜想,金霞上人自己对藏元真人的事情始终不发一言,谁人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故而一切都只是臆测罢了。而多了这件事情,九州同道都对金霞上人又敬又畏,他在华山派中也是言出法随,众弟子莫敢不从。 相由心生。俞和此刻亲眼见到了金霞上人的模样,心中也在暗暗提防。这位带着百步杀机的华山老祖,绝对不是个寻常人物。而金霞上人大力支持召南子,此番自己想斩尽赤胡傀儡修士,说不得还须在金霞上人面前走过一遭。 除了西岳华山仙宗的修士,站在真武殿前石坪上的,还有来自西南滇蜀两地的道门高手和其他九州道门派来的援兵。俞和拿眼一扫,越看越是心惊。 先说西南滇蜀两地,那可是天下炼气士中的英杰群起之地。俞和早年在滇地开设罗霄剑门别院,曾经跟滇蜀两地的道门大派打过交道。不过这一次来朝阳峰的,可与当年观礼滇南别院开门法事的人不尽相同。 其中人数最多的,自然是号称“天下道门第一宗”的蜀山派。 俞和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名唤诸葛坚的蜀山紫青双剑传人。几十年前在滇南别院中,与俞和放手一战的蜀山诸葛坚,还是一位面似冠玉,目如朗星的翩翩美少年。那时他还丹未成,却依旧锋芒毕露,当众召来蜀山镇派双剑,震动西南群修。俞和全靠自己一口真元精纯雄浑,绵绵不绝,才终于险胜了诸葛坚一招。在诸葛坚脱力晕厥之前,就言明等他还丹炼成,必要与俞和再分胜负。 如今又见这位天之骄子,却也是一副将近而立之年的面相,周身菁华内敛,返璞归真。他淡然的站在蜀山修士当中,双手空空,一点儿也不起眼,身上的衣着虽然精致出众,却丝毫不显得浮夸。俞和运足目力细细一望,但见诸葛坚脑后祥光如轮,宝焰流转,当是得了蜀山真传,一身修为兼具道佛两家之长。俞和看不透诸葛坚的深浅,心中估摸对方此时的道行境界,恐怕比自己是只高不低。暗忖那“天下道门第一宗”果然不凡,而这位紫青双剑传人的天赐福缘,也是可比海深。 俞和以神念这么遥遥一望过去,那边的诸葛坚立时就有了查觉。他转头顺着俞和的视线看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俞和,他嘴角边竟勾起一丝笑意,眼中也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 偷偷窥视别人的修为境界,乃是十分失礼的举动,俞和见自己被人家当场发觉,赶忙收回了神念。再看蜀山派领头的人,又是一位与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模样迥异的男子。 这位中年修士,生得好一副雄壮的身板。他高有近八尺,虎背熊腰,那胳膊膀子能比旁人的大腿还要粗上一圈。一套雪蚕丝银纹道袍裹在他的身躯上,怎么看也像是太紧了一些,前襟领口处左右绷开,露出半片毛茸茸的胸膛。这人肌肤黝黑结实,颜面上须发萁张,一部络腮胡子和两道烧天浓眉分外威武。 在他眉心处,隐约有道亮银色竖纹,好似神话中的二郎真君,生了三支眼睛。他左右耳垂如西天佛陀般又厚又长,几乎能垂到下颌左右,耳垂中央穿孔,挂着一对紫光流溢的骨环。单看这人的出众形貌,就不需旁人介绍,此男子在如今的九州道门中可是名声显赫如雷贯耳,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就是本代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无有法号,名唤邢天。 这位蜀山掌门,可真是世间首屈一指的翘楚人物,无论谁提及他,都会竖起个大拇指,诚心叹服。邢大掌门的生平是个传奇,他直到年过古稀,才拜入蜀山门庭,后来修成大道,天人五衰尽去,肉身返老还童,成了如今这般看起来也就堪堪逾过不惑之年的模样。 邢天未修道时,曾高中过凡俗里的武状元,当过统兵数万的大将军,可后来王朝日暮,他就兵败落草,凭着一身横练的外家功夫,在绿林中得了个“黑肉山”的诨号。再后来受个苦行老和尚点化,为他醍醐灌顶,继承了一身佛法性功。邢天放下屠刀,拿起老和尚的木钵盂,四处游方渡人,以洗脱罪孽。因他古道热肠,常常路见不平拔拳相助,把贼人揍得半死不活,再宣讲佛法感化,于是那“黑肉山”的诨号,就被改成了“冷面佛”。 到了古稀之年,邢天偶然走入西南蜀地,在蜀山大峨崖坐禅时,引动了金顶佛光异象。当时一位蜀山长老望见邢天,立马惊为天人。要知道邢天受了老和尚的灌顶,虽然无有神通,但他一具肉身已然逆转先天,到了纯澈污垢之境,加上半辈子苦修佛法,心神坚如金刚,沉如寒潭。由这一切机缘巧合所致,邢天的身骨资质,正好与蜀山派的真传心法完全契合。 于是生性豁达的邢天就拜入了蜀山门下,那蜀山派糅合道佛两宗的“天罡曼陀罗真诀”被他一炼,顿时是水到渠成一日千里。再加上两代人苦行济世积攒下来的偌大功德,邢天无灾无劫,三个甲子不到就返老还童,直入玄珠妙境。 而更加惊人的是,当邢天走进蜀山派的万剑冢,那诸柄传世宝剑竟然齐声长鸣,南明离火、紫郢青索、七修七星、镇妖伏魔同时飞出,漫空乱窜。蜀山派上下震惊,最终邢天听从了师命,只选一口最适合自己心性的剑,那便是达摩老祖渡江以前的炼魔之宝:南明离火剑。 之后又过了些年,邢天自然而然的继任了蜀山掌门,他亲自带领一众门中英杰,做下无数斩妖除魔的丰功伟绩,那就是连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没想到这位传奇人物,居然也到了朝阳峰上,俞和对邢天虽然满满的都是敬仰,但心中却越发惴惴不安。道门高手来得越多,想要斩杀化身“华山长老”的赤胡傀儡修士就越难,俞和可不想被正道中人误解,甚至遭群起而攻之。 紧靠在蜀山派诸人身边的,是俞和熟识的青城仙宗群修。青城蜀山比邻而居,都是西南道门大派,两宗不动则已,一动则共谋进退,颇有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意思,只是蜀山稍显张扬,而青城却要保守一些罢了。 蜀山掌门真人亲临,青城仙宗的掌教大尊丹清子也是亲自带着门下高手前来观礼助阵。这位坐镇圆明洞天的青城掌门人,那就是一副标准的神仙老道的模样儿,他眉宇间透着三分慈和七分淡泊,身上的靛蓝道袍纤尘不在,腰悬青皮葫芦赭黄玉佩,手捻银丝拂尘,眼皮半开半阖,似在神游天外。他头顶如意发髻、两道垂鬓寿眉、颌下三尺长髯尽成雪白,周身清气缠绕,衣襟袍袖飘飘荡荡,宛如九天仙叟下凡。 在丹清真人身后,不仅有青城仙宗玄字辈的十来位高道,还有近百位大字辈的精英弟子,其中熊大申、董大齐、欧阳大禾等“青城七剑”尽数在列。只是不知为何,却没看见那个总爱算计俞和的朝曦殿殿主冯玄明。 俞和不想与青城群修早早相见,便拉着宁青凌退了一步,可小宁师妹扯了扯俞和的袖角,朝远处一努嘴。俞和顺她眼神望去,只见在石坪的一角,竟然还站着十几个罗霄剑门的弟子,当中为首的,正是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 此时再见夏侯沧,俞和的心中颇有点五味杂陈的感觉。如今的天罡院大师兄,身上披的是仅供罗霄掌院高手穿戴的大衍法袍,也不知他是升任了本宗天罡院的掌院,还是做了滇南别院的院主。一众罗霄弟子虽然站在略不起眼的位置上,但夏侯沧一脸倨傲,双手反背,将胸膛高高挺起,似乎在努力的彰示着自己的高卓身份。 宁青凌嫌恶的撇了撇嘴,低声嘲道:“那厮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俞和闻言一笑,暗捏了下宁青凌的小手,摇头不语。 这朝阳峰八景上天宫的真武殿前大石坪,统共站了能有四五千位道门修士,他们分别来自五湖四海的各门各派,俞和匆匆一瞥,就只认出了其中寥寥几十人。其余人等形貌服色各不相同,兵刃法器五花八门,此间自也不再赘述。 抬头望那滚滚魔云,云头上影绰绰的站满了西北西南魔宗的高手,只是面貌身姿尽都看不真切。天上地下的道魔群修怒目而视,彼此交错的神念视线,搅得虚空中元炁沸腾,兆示着惊天恶战一触即发。 每个人都心中明白,当吉时一到,召南子持宝显身,便是拉开了华山朝阳峰大斗剑的序幕。 果然等了没多久,忽听真武大殿里传出七声震荡天地的宏伟钟声,一人脚踩五色祥云,从殿中缓缓飞出,单手虚托着一件无上法器,正是先天至宝东皇太一钟。 这位昔年魔宗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如今摇身一变,整个人都散发出道门真修的浩然气势。他穿着一套云烟环绕的三宝紫绶法衣,上面缀的避尘珠、辟火珠、避水珠宝光四射,头顶横插一根紫金如意道簪,腰环琉璃玉带,脚蹬锦缎追风靴。一举手一抬足之间,召南子拿腔作势,显出十足十的道门宗师风范。 这位胆大包天的华山弟子,竟对天上群魔视而不见。他施施然落到万象铜台顶上,朝石坪中的道门修士团团一揖,正想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可忽闻天顶上有人哇哇怪叫,一道红光冲出魔云,径直落到了召南子的面前。 谁人如此胆色,居然敢在这个当口儿上,单枪匹马的直奔召南子? 俞和定睛一看,落下云头的这人,赫然便是红花谷合欢双仙中另一位抱星子。这抱星子披头散发,睚眦尽裂,袒露出来的胸腹肌肤上,纵横交错的全是血痕,他伸手点指着召南子的面门,嘶声厉吼道:“召南,你这恶贼,我真是瞎眼错看了你!今日我抱星子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将你大卸八块,挫骨扬灰,为我红花谷雪耻!” 第三百二十五章 当面斥,怒相残 当下倘若是换做了旁人,此时胆敢面斥召南子,那定会被真武殿前的五岳仙宗群修乱剑分尸。可唯独是抱星子显身,竟全无一人有上前阻拦的意思,在场的道魔两宗修士,都只静静的看着这出兄弟阋墙的苦情戏码。 盖因红花谷合欢双仙的抱星子与召南子,那在几十年前,真是名震西北地界的一双魔宗英杰。抱星子是合欢宗的嫡传弟子,继承了镇门至宝九九极乐锁心鼎,而召南子则是带艺投入红花谷外门的,擅使一对风雷怒鱼龙惨双剑。虽说两人出身不同,却不知怎的臭味相投、交情莫逆,据说还曾对天焚香八拜,结成了异姓兄弟。 自两人出谷闯荡以来,一向是共甘共苦形影不离,虽然合欢双仙的道行修为不见得有多高,但他俩以胆大包天、神通奇诡著称。后来被统率西北群魔的吞天老祖收入麾下,两兄弟心比天高,几番甘冒奇险,很是做成了几件不可思议的大事,渐渐成魔宗天山总舵里一对炙手可热的人物。吞天老祖对他俩青眼有加,于数年间连连破格提拔,到最后,除了卫行戈、挖心姥姥、玄牝老祖、混元无极叟、七指书生、天山四圣、青荼散人等等一众盖世老魔之外,其余天山魔修见了抱星子与召南子当面,都得先行作揖行礼。 抱星子与召南子两人之间,生死荣辱与共的深厚交情是他俩自家的事,而八拜结交却是被天道所证的郑重礼数。无论在道门还是魔宗,对“八拜结交”都是分外看重的,焚香拜过,再喝下三碗血酒,这人无论过往,今后都得如血亲兄弟一般相待。结拜时对天道立誓,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可绝不是一句戏言,须知天道昭昭,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之所以五岳仙宗里有一部分人始终不服召南子,对他多有指摘诟病,也就是因为召南子背弃了昔年八拜之誓,将抱星子置于不义之地。而召南子这一介“天罪之身”,若来执掌五岳仙宗门户,天知道将来会给山门召至什么样的业障报应。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抱星子落下云头,手指着召南子破口大骂时,道门群修中全无一人上前搭腔回护。人人都知道,只要这一过去搀和,于天理之上就先亏弱了三分。 召南子望着神态癫狂的抱星子,脸上也是颇为动容。他长叹一声,说道:“抱星,你若愿意弃魔入道,我可保证五岳仙宗上上下下都会对你不计前嫌,待你便如待我一般无二,朝阳峰长老院必定有你一席之地!” “呸!”抱星子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径直喷向召南子的面门。召南子抬手一拂,这血痰便当空化作青烟消散。 抱星子扯着嗓子骂道:“叫我加入你那什么劳什子五岳仙宗?你怎么不叫我直接抹了脖子痛快?我抱星子可不像你这么没脸没皮!红花谷赐我长生缘法,教我炼气修真,老子生是合欢宗的人,死是合欢宗的鬼!你什么五岳仙宗,一群只懂得鸡鸣狗盗的乌合之众,占了五个小土坡子,就在这儿腆不要脸的装大瓣儿蒜?老子一泡尿也能把你们淹了信不信?” 抱星子手舞足蹈,直骂得唾沫横飞,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污言秽语,可当真是分外难听。 召南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暗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在场的五岳仙宗修士个个面皮发青、横眉立目,可依旧没人吭声。就连金霞上人也只是冷哼了一声,周身杀机升腾,却阖上了双目,把头扭向一边。 那抱星子已是彻底豁出去了。这几十年间,他在天山总舵中,人人看过来的眼神不是鄙夷就是怜悯,转过身去,就觉得有人在戳指脊梁,真让心高气傲的抱星子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今终于与召南子重逢,再看昔日的出生入死兄弟两人,一个是万众瞩目的道门新尊,另一个却成了被千夫所指的罪人,抱星子心里万般滋味翻腾,最后尽数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怨恨。 反正大不了就是个当场形神俱灭的结局,今日说什么也得把一口恶气出透,满腔冤屈诉尽,死也要死得瞑目。 抱星子五官扭曲,七窍溢血,状如恶鬼一般。他瞪视着对面的召南子,用嘶哑尖锐的声音继而骂道:“召南子,我天山总舵的诸位老祖待你不薄吧?吞天老祖他们救过你多少次,你两个巴掌数的过来么?七转宝丹、罗汉舍利、金叶雪莲实你又服了有多少?老祖秘窟中的‘七步一杀人’石刻,也就独独准你一个人进去参悟过,你以为你这一身修为是谁给你的?是这些假仁假义的老道士吗?‘天地君亲师’,诸位老祖向你传到授业解惑,怎么也都算是你的半个师尊吧?你就这样答报他们?你那一剑,斩得老祖百年修为付诸东流,十年卧床不起,若非是‘幽云居士’前辈及时赶到,义薄云天的施展了以命换命大法,老祖他就再也回不了魂儿!” 不少华山仙宗修士听到此处,这才知道召南子先前并非大吹法螺,他在逃出天山之前,当真是一剑将吞天老祖刺得濒死。不想到那“幽云居士”南宫紫真居然如此舍得,会拿自己的命换了吞天老祖的命回来,可惜一代魔宗医圣,只怕是就此殒落了,也不知他可曾留下衣钵传人? 虽然“幽云居士”南宫紫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门中人,但因其医术高妙,丹法精绝,极擅拔除诸般旁门邪毒,所以不少道门修士都欠过南宫紫真的人情。常有道门修士中了魔修的诡异毒术,万般无奈之下,就会去西北之地求南宫紫真救命,只要来人送的礼钱足够,这位魔宗神医倒也不会将人拒之门外。还有些道门法器宝丹,炼制时也得用上一些见不得人的辅材,诸如生魂、血肉舍利子、三阴紫河车等等,“幽云居士”南宫紫真口风甚严,找他以物换物,绝对是不入第三人之耳,以保全这些道门中人的名节。 所以道门群修并不怎么关心吞天老祖的伤势如何,原本就谁也没有奢望召南子一剑刺死了这位西北魔宗上祖。反而一听说“幽云居士”以命换命,许多人心中都暗自打起了小算盘。待时机适当,这些道门中人必会去西北之地走上一遭,寻访南宫紫真的衣钵传人,莫要断了这根救命稻草。 耳听见抱星子犹在滔滔不绝的骂道:“你我二人虽非亲生兄弟,但一个头磕在地上,喝下血酒就如骨肉兄弟一般。我抱星子何时负过你?那时你在红花谷中落魄,我却是怎样待你?我有一口肉吃便绝对不会让你喝汤,你倒为何这样来害我?如今召南大掌教你真是风风光光了,可知道我如同活在十八层地狱当中?你这忘恩负义、欺师灭祖、踩着结拜兄弟的头颅追求荣华显赫的奸贼小人,可还记得同生共死之誓?天道昭昭,我抱星子今日身殒在此,倒要看你会受何等报应!” 说罢抱星子伸手一扯,披散了发髻,口中喷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恨声吼道:“老天爷睁眼!今日我抱星子血祭天道,要教这悖逆誓言之人万劫不复!还有这华山,这五岳仙宗,害得我兄弟离心,手足相残,我抱星子咒他们香火断绝,永无后继!” 仿佛是为了回应抱星子的诅咒,忽听见“轰隆”的一声霹雳,自九霄高天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山峦中回荡不休。 朝阳峰八景宫真武殿前的道门修士齐齐变色。 他们并不知道这雷声到底是魔宗修士们在故弄玄虚,还是当真有天道感召,显出劫数之兆。炼气士指天道起誓,那已是最隆重的一种誓言,就算是十恶不赦百无禁忌之徒,也绝不敢把天道誓言当作儿戏。虽然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曾指天道发誓,却从未听说过有毁誓者立时被雷劫劈成飞灰,但炼气士皆讲究因果报应,深信一旦戏弄天道,早晚死劫难逃。 不少华山低辈修士望向召南子的目光,已然再不是那么尊崇敬畏。老辈的华山耆宿虽然深知召南子的所作所为全是奉命而行,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时苦主显身当面,一番当头喝骂说得话糙理不糙,于人情于义理上都教人根本无可辩驳,他们这些幕后主使者个个老脸发烫,纷纷运气调息,掩去了脸上的红潮。就连金犀上人都叹了口气,低头望着自己的靴面,不言不语。 “抱星,你休要在这里颠倒是非,妖言惑众!”召南子甩出袍袖,卷起一道罡风,将抱星子当空扫了个趔趄。他厉声喝斥道:“道魔殊途,不共戴天!我道门子弟自古秉承斩妖除魔之大义,在此等大义面前,任何手段都是替天行道之举,何况你等魔门孽障,残害我道门弟子,哪里不是无所不用其极?区区私情而已,你休要拿出来大肆搬弄!我召南子身属道门正宗,一心但求除魔卫道,根本不会去承你等魔门孽障的施舍。天道昭昭,明察秋毫,只会赐我无量功德加身!” “好一个除魔卫道!我抱星子倒要看看,今天是你先除了我,还我先撕了你这虚伪小人!”抱星子一把扯下了上半身的红缎道袍,摔在召南子的面前。他朝双掌中各吐了口血,一手抚胸一手按住下腹,运力猛地一揉一压,胸腹处立时深深陷下,传出一片爆豆般的声响。 耳听见“咕哇”的一声,只见抱星子喉头一抽,张口喷出了一大团的精血,其中掺杂着丝丝缕缕如流金般的丹炁。这股本命精血当空一旋,化成一尊七尺琉璃方鼎,正是合欢宗的镇门至宝:九九极乐锁心鼎。 “宝贝,与我恭请挖心祖师显身,诛杀此獠,血洗冤仇!”抱星子对着九九极乐锁心鼎一揖到地,就看一片虹光自那鼎中飞出,到召南子身边一绕,就从召南子眉心处扯出了一条灰烟。 召南子急忙掐诀作法,欲抽身而退。 他回归华山之后,得了金霞上人的天大好处,如今内家还丹大圆满,修为道行与几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反观抱星子这几十年来被怨恨缠身,修为不进反退,早不是召南子的对手,但此时的情形,却不可全以境界而论。 抱星子压根底就没想过要生离此地,他这时出手,已经是在拼命了。早在抱星子现身面斥召南子之前,他就已然服下了焚精化炁的丹药,药力催得满身气血逆行,一个时辰就会折损阳寿十年。方才气急之下,抱星子又自行炸碎了内丹,打定了主意要跟召南子玉石俱焚。 但看九九极乐锁心鼎的虹光,把召南子锁在万象铜台之上,那道灰烟就地一滚,赫然化作了西北魔宗老祖挖心姥姥的身形。这位魔宗大枭,在几十年前重伤之下着了道儿,被召南子用偷学自抱星子的合欢秘术炼成傀儡,帮着召南子夺走先天至宝东皇钟。后来召南子与金霞上人用搜魂炼魄之术,逼得挖心姥姥录出东皇钟的御宝之法,才让召南子可以自行祭使这件先天至宝。 在这身陷囹圄几十年中,挖心姥姥凭着一口精纯的本命真元,勉强护住了三魂七魄未散,她虽然身不由已,但所经历的种种尽都历历在目。那憋着的一口怨气,当真比抱星子还要深沉十倍,恨不能将召南子抽筋剥皮、食肉饮血、挫骨扬灰。 此时的挖心姥姥,被抱星子逆转秘法摄出。她甫一现身,就张开手掌,十指长甲如剑,直朝召南子的颅顶插下。 尽管挖心姥姥是重伤之身,又受了几十年的折磨,一身修为已然所剩无几,但她毕竟是位魔宗老祖,含恨一击凌厉无匹,教人根本避无可避。再加上抱星子催动九九极乐锁心鼎,也朝召南子当胸撞来。 两人这一夹击,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五岳仙宗的新主撕成碎片。 “放肆!”金霞上人睁眼一瞪,把掌中的盘龙纹黄玉石杵抛出,化作一道黄光,快逾惊雷般的横插到召南子的面前。黄光平平一扫,只剩半成功力的挖心姥姥吐血飞退;再向上一挑,九九极乐锁心鼎打着旋儿倒飞回去,撞入抱星子怀中,震得抱星子七窍流血。 但见十几道人影从真武殿中飞射出来,一闪便到了召南子身后。这些人同时出手,霎时间万象铜台上宝光雷火大作,直朝挖心姥姥与抱星子兜头罩下。 “恶贯满盈,劫数已至。你们都给我在这儿吧!” 自天上的万丈魔火黑云中,突然飞出三道惊世剑光。一道劈飞了金霞上人的盘龙纹黄玉石杵,一道扫得那十几人滚落万象铜台,而其中最犀利最明亮的一道,直取召南子的心口。 “当”的一声钟响,先天至宝东皇钟自行护体,在召南子身外显化出一幢青黄色的宝光,硬生生挡住了这夺命绝杀的一剑。可那道剑光也真是骇人,居然堪堪点破了东皇钟的宝光,这才湮灭于虚空之中,余势犹把召南子的三宝紫绶法衣给剜出了一个大洞。 金霞上人飞身纵上万象铜台,伸手一招,将那盘龙纹黄玉石杵摄回,掣在掌中。老道士挡在召南子身前,他按杵抬头,脸上杀机毕露,眼望定天上魔火黑云,一言不发。 就听魔火黑云中有人寒声嘲道:“小的背信弃义、残害手足、欺师灭祖,老的便出来杀人灭口。金霞道友如此风范,莫非你这五岳仙宗,是要一齐加入我魔门了么?” 第三百二十六章 道亦盗,千夫指 “士不与魔论道,当立斩!” 金霞上人根本不理会魔宗修士的调侃。他目现杀机,双手一翻,那柄盘龙纹黄玉杵飞旋起来,挟着团团阳火,带起呜呜风声怪啸,直朝抱星子与挖心姥姥劈头砸去。 此时无论是抱星子还是挖心姥姥,都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尤其是抱星子,方才被自家法宝九九极乐锁心鼎当胸一撞,震得他肋骨尽碎,腔子里的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手脚上提不起半分力道。金霞上人挑飞九九极乐锁心鼎时,暗中运用了借物传劲的精妙法门,将一股刚猛霸道的道家无形真罡打入了抱星子的肉身中。老道士既然插手帮了召南子,那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存心要将抱星子一击格毙,杀人灭口。 抱星子是全仗着一股自碎内丹而生的本命丹炁,以阳寿作祭,逆运合欢宗秘法,想救出挖心姥姥,再跟召南子同归于尽,好让魔宗修士趁机夺回东皇钟,自己但求死个清白磊落。可他受了金霞上人的要命一击,内鼎立时粉碎,十二正经齐断,这股本命丹炁随即烟消云散,天人五衰之相毕现。抱星子强咽下涌到喉头的逆血,但觉胸腹中如有熊熊大火燃烧,暴乱的真元罡炁化作亿万根钢针,从身子里面往外钻刺,他自知命性道基毁尽,这是劫数已到,只得闭目待死。 挖心姥姥倒是大为不甘,她忍辱负重,硬是撑了几十年魂魄不散肉身不坏,今日好不容易脱出桎梏,真不想刚刚重见天日就身死当场。但见挖心姥姥抖手挥出一根丝绦,在抱星子腰间飞快的绕了数匝,她催动最后一丝真力,急想扯着抱星子抽身就走。 可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两人,哪里能快得过破空飞来的盘龙纹黄玉石杵?挖心姥姥刚退开三步,正欲咬破舌尖,祭出血遁之法,就见一道黄光如怒龙,张牙舞爪的扑到了面前,那雄浑的气劲与凌厉的杀机,慑得人心胆发寒。 挖心姥姥恨恨的望了一眼那盘龙纹黄玉石杵,心知已然是躲不过去了。她一手拎住抱星子后领子,也不拼死抵挡,却忽然抬起头,满含幽怨的看向漫天魔火黑云。 仿佛是回应着挖心姥姥期盼的目光,那万丈魔云中果真有奇光闪动。但看盘龙纹黄玉石杵落到挖心姥姥头顶三尺,有道七尺血符箓凭空显化,挡在了杵头前面。这道血符箓中的赤红篆字个个如灵蛇扭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伸展开来,一下子便将盘龙纹黄玉石杵密密缚住。恰好似一条黄龙落进了群蛇窟,惊起千百条血蟒,彼此纠缠在了一块儿。 金霞上人踏脚一跺,掐诀点指,那盘龙纹黄玉石杵上立时宝光大振。再看这宝杵晃了三晃,摇了三摇,烈烈阳火升腾,呼吸间便将血符箓炼成了一缕青烟。黄龙脱困,原势不改,依旧向挖心姥姥的头顶天门捣去。 尽管这道七尺血符箓,仅仅只是挡住了盘龙纹黄玉石杵不到一息的功夫,但也足以能扭转危局。 挖心姥姥的脸上,已浮现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只见其头顶上方一尺,有团五色祥云盘绕,数不清的五方五行真炁如万条霞帔垂落,间有点点星光流溢,形如一幢迷离五彩的华盖团伞,将她与抱星子通身罩了个严严实实。 金霞上人双眉一皱,抽了抽嘴角。老道士不仅知道这五行罩体神通的厉害,更知道施展这般法术的人甚不好惹。他若是还不依不饶的运杵砸下,那下一刻恐怕就是乌云盖顶,万魔齐动,而他金霞上人运筹帷幄十甲子的惊天大计,便要化作泡影。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众目睽睽之下,戏还得作上一作。金霞上人暗暗收回九成真元,那盘龙纹黄玉石杵在五彩华盖上轻轻一撞,旋即弹开,老道士伸手一捞,宝杵便飞回了他的掌中。 召南子朝着东皇钟喷出一口精气,先天至宝显出丈二黄钟法相,将他与自家师祖的身形护住。那些跌下万象铜台的褐袍华山修士,统共一十二人,也都重新登台,围着金霞上人与召南子,摆出一座“天将曜日阵”。 俞和遥遥望去,见这些褐袍道人的穿着打扮,同被他斩于百尺幢惊心石阵眼旁的赤胡傀儡修士一模一样,腰间也都挂着华山仙宗长老院的紫玉符牌。只是这十二人脸色蜡白,五官僵硬,分明是都带着生皮面罩,未以真面目示人。掐指算算人数,那潜入九州腹地之中的赤胡傀儡修士,也恰好该还有一十二人尚存。 彼因果之子,不可不杀,不得不杀!俞和暗暗从袖中摸出了一口长剑,心中盘算该何时出手才好。可这剑鞘一落入掌心,他却觉得无有金铁之硬冷,反倒甚是细滑。低头一看,就见这口剑的剑鞘上,密密的缠着一层青丝,好似少女的长发,正是临行前宁青凌赠给俞和的那口拔不出鞘的“青剑”。 小宁师妹一见俞和取出此剑,赶忙伸手攥紧了自家师兄的袖角。俞和自然懂得宁青凌的心意,他按住胸中杀机,不动声色的站在人群之中静观其变。说不定等会万象铜台上风云突变,道魔两宗大打出手,根本不消自己现身上前,那些傀儡修士就要被魔宗高手斩作刀下之鬼,岂不正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妙事? 挖心姥姥捋了捋鬓边的乱发,朝头顶魔云欠身一礼,风情万种的笑道:“还是司空先生与卫大人心疼奴家,二位哥哥若不嫌弃残花败柳,奴家真愿以身相许,尽心伺候。只可怜我一介弱质女子,却被这道门的老贼小贼强掳了去,几十年来饱受作践,心头大有怨气难消,还乞两位哥哥垂怜,替奴家报仇雪耻才好。” 挖心姥姥言语之间,可是给召南子与金霞上人狠狠的抹了一把黑。她这话说得,当真好似华山仙宗坏了她的妇道名节。可偏偏召南子又曾经是合欢双仙之一,顶着个“合欢宗”的恶名头,不免会让旁人想歪了去。 再说这挖心姥姥的皮相,的确是个美艳绝伦的少女模样。此时她气息虚浮,发髻散乱,脸色惨白,身上的锦缎宫装破破烂烂,十足十像是一个久受欺凌的苦命女子,惹人心疼。但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说话,那嘶哑的嗓音好似耄耋之年的老妪,让人又觉得分外诡异。 半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姥姥莫要慌张,今有我天山十大老祖法驾亲临,定会为你做主!” 但见一小片魔火黑云冉冉落下,云头上站着一十三条人影,个个气机如渊如狱,可知尽都是西北魔宗里面的翘楚人物。为首一人身穿青布短襟箭袖长袍,一对烧天眉斜飞额角,虎目中精光四射,颌下一圈浓密的络腮胡须,衬得其人威武不凡。此人可不正是名震九州的魔宗巨掣,得了北极中天紫薇大帝道统的“行戈法王”卫行戈? 站在卫老魔身后的,是一位枯瘦如柴的黑袍修士。他满头乱发如草,只以麻绳系住,一对眼珠里不见眼白,尽作漆黑之色,甚为古怪。俞和曾在落雁口雄关前见过此人显身,当时他随同挖心姥姥齐来助阵卫行戈,法号青荼散人,也是西北魔宗里面一位凶名赫赫的大人物。 这青荼散人曾是终南仙宗的内门弟子,而且还是青言真人那一辈弟子里面的真传大师兄,他天资卓绝根骨禀异,被宗门师长视为下一代的栋梁之才。可不知为什么,这人将终南仙宗的三大绝学、二十四般秘传神通尽数炼成之后,居然弃道入魔,而且是自行将一身道门真功尽数散去,点滴不留。历经了一番常人无法想象的大破大立之后,青荼散人只用了不到一甲子的光阴,就将魔宗九阴道的心法炼到了大成之境,神通修为远胜往昔。终南仙宗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三番五次的设计伏杀,想清理门户,但却总被青荼散人全身而退,反倒是青言真人那一辈的终南精英弟子,在青荼散人手中前后折损了十几位之多。他甚至还用这些终南弟子的金丹生魂,炼成了一件威力惊人的邪门法器,气得终南掌门纯阳真人连下九道周天诛杀令,可青荼散人至今依旧逍遥自在。 能对昔日同门如此辣手无情,这位青荼散人端是有非比寻常的心性。他一身九阴魔功也是十分诡异,站在卫老魔身后不露半点生气,身形飘飘荡荡,时隐时现,不似生人却似阴鬼。 在青荼散人的身边,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灰袍人。这人用一条黑布掩住了双目,也不知是双眼尽盲,还是另有玄虚。这灰袍书生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只剩食指和大拇指尚存,其余三指齐掌而断。他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支细细的铜杆毛笔,毛笔笔尖上蘸的不是墨汁也不是朱砂,而是猩红的血水,那血滴滴答答,似乎总也流不尽的样子。 俞和不认得此人,但他听青城仙宗的修士们私下议论,在围攻华山朝阳峰的老魔中,有一位名号“七指书生”的符道高手。看这位执笔书生右手残缺三指,说的当就是他了。 在卫行戈、青荼散人和七指书生身后,站着一排十人。他们皆是一般无二的高矮胖瘦,浑似从同个模子里面抠出来的。但就算以俞和的目力,也根本看不清这十人的面相,他们每个人都笼罩在浓郁的黑烟中,通身散发出不似人间的气息。乍看之下,仿佛他们十人只是一道元神化身在此,而其真身却在忘川河畔行走、三生石下打坐,吞吐着阴曹地府中精纯的九幽死气。 记得青城谢玄光曾说,这次率众来攻打华山仙宗的西北老魔里面,其中名气最凶、修为最高的,并不是卫行戈、玄牝老祖、混元无极叟、七指书生、天山四圣、青荼散人等,而是归隐了三百年之久的西北魔宗“十殿阎罗王”。这十人自号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轮回王,全都是半只脚踏入了地仙境界的老魔头。西北魔宗上代掌教血魔老祖曾带着他们十人,与昆仑、蜀山两派的顶尖高手大战七天七夜,最后十殿阎罗王重伤归隐,在天山绝崖闭关苦修,但求成就地仙道果,再往昆仑一洗前耻。 这次为了夺回东皇钟,替吞天老祖报一剑之仇,十位老魔联袂破关出山,带着西北魔宗的近万修士杀向西岳华山。不成想却在半路上撞见了终南、昆仑、祁连、星宿海仙境、澜沧江、通天河等西北道门的三千多位修士。两边狭路相逢,大打出手,十殿阎罗老祖结成碧落黄泉鬼哭阵,一战之下,不知陷杀了多少西北道门名宿。 想不到这会儿大战将起未起,十殿阎罗王就已然现身当场,八景上天宫真武殿前的道门修士人人如临大敌,屏息凝神的望着万象铜台之上。前来助阵的各派高手纷纷激扬气势,与从天而降的浩瀚魔煞相抗衡,其中蜀山、青城两派高手的气势最盛,只见道道霞光冲天,层层氤氲弥漫,不愧是执九州道门牛耳的上古大派。 卫老魔素有大将之风,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关头,他依旧面带笑容,朝着金霞上人施施然抱拳一揖道:“见过金霞道友。贵派委实英杰辈出,当得五岳魁首,卫某佩服!只是想问金霞道友一句,‘盗亦有道’何解?” 俞和一听卫行戈的话,顿时忍不住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句“盗亦有道”可问得巧妙,在道门修士看来,召南子的盗宝回山,的确是“盗亦有道”,但从卫行戈嘴里说出来,可就是在含蓄的嘲讽华山仙宗“道亦有盗”了。 不过金霞上人可不想跟卫老魔打机锋,斗口舌,他一甩袍袖,冷冷的回道:“无解!” “好个无解之解!金霞道友贵为一代道门大宗,果然天纵奇才,能从老庄圣人的经典中独辟蹊径,传下一脉‘梁上君子’大道,教人不由得拍案叫绝。只是这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行,却是贵高徒被我魔门染化,憾甚!卫某深感惭愧,愿替金霞道友清理门户,可否?” 金霞上人横挪一步,将召南子完全挡在身后。他把掌中盘龙纹黄玉石杵往铜台上重重一顿,沉声喝道:“你这魔头颠倒是非,当真无耻之尤!我门中弟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深入魔窟,请回道家至宝,此乃功德无量之举,区区手法,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尔。自古道魔誓不两立,你等奸贼,常诱我道门弟子身堕魔障不可自拔,祸害我三清正统,种种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那些潜伏在我九州道门之中,心怀叵测的魔宗宵小,难道就会少了?” 这冷脸老道士,一番话说得铿将有力掷地有声,反教卫行戈有些驳不回去了。万象铜台下面的道门群修议论纷纷,许多人露出戒备之色,拿眼四下环视,仿佛要从他们身边的道门修士中间,找出一两个魔门奸细来。青荼散人就是个弃道入魔之人,金霞上人的话在其听来颇不入耳,他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反唇相讥。可七指书生司空悔突然伸手按住了青荼散人的肩膀,示意他莫要开口,先救挖心姥姥和抱星子要紧,这老道士自有卫行戈去对付。 青荼散人狠狠的瞪了金霞上人一眼,夹起挖心姥姥和抱星子,头也不回的飞去了万丈黑云中。金霞上人也不出手阻拦,他见卫行戈一时语塞,便得理不饶人的继而喝道:“既然你说要清理门户,那贫道便来清理门户。藏头露尾的魔宗小贼,还以为躲得过贫道法眼?” 这一句话说出口,就好似平地里打了一声惊雷,铜台下面的议论之声更响了。一众道门修士尽皆哗然,莫非金霞上人还真能在真武殿前揪出暗伏在人群中的魔门奸细?卫行戈眼珠一转,不知道金霞上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位城府深沉的老牛鼻子,断不会无缘无故的危言耸听,在这紧要当口儿上乱了自家人心。 故而卫行戈还是没接话,想要看金霞上人如何自圆其说。 就见老道士猛一转头,目现寒光,语气森然的叱道:“连斩我朝阳峰长老院七位真人,还蛊惑了我云台峰金犀师兄,你这罗霄剑门的逆徒算是很有些本事!姓俞的小子,你还打算匿影藏形到几时?” 顺着金霞上人的视线,这朝阳峰八景上天宫真武殿前的数千道门修士,一时间齐刷刷扭头望向俞和,人人目光不善。 第三百二十七章 唇似枪,舌如剑 金霞上人一句话,顿时把俞和推到了风尖浪口上。 北峰祖师金犀上人深深的叹了口气,老道士扭头望了俞和一眼,那眼神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不过金犀上人并没有对俞和拔剑相向,也没有招呼身边的云台峰弟子将俞和与宁青凌围住,他就只是将袍袖一甩,朝前迈出了一大步,拉远了与俞和之间的距离。 范引麒等人骇然望着俞和,他们谁也没想到,那百尺幢上的惊天一剑,竟会是出自这位“玄真子师叔”的手。这人难道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盖世魔头?而先前自云台峰真武殿中透出的绝世剑意,莫非也是由此人所发? 本峰金犀祖师不发话,一众弟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见十几位云台峰弟子“呼啦”的一下散开,个个像没头苍蝇一般往外乱钻。他们惊呼连连,急着想从俞和与宁青凌身边逃开,但前后左右全拥满了人,就算躲也躲不出几步去。有不少云台峰低辈弟子挤不到别人身后,便只好朝金犀上人身边蹭去。看他们一个个紧紧握着佩剑,却又不敢拔除鞘来,脸色苍白,神色惶乱。 这些人亲眼目睹过惊心石阵眼上人头翻飞、血雨如瀑的一幕,谁还有勇气在这尊煞星面前亮剑?就算是眼神,也不敢多望俞和身上瞟一下,生怕会惹来杀身大祸。 霎时间,俞和与宁青凌身边腾出了一小片空地,使得两人显得更加惹眼。虽说俞和名声不显,但在场的近千道门群修之中,认得他的可也不少。 “那是玄真子师兄和宁师妹?!”董大齐脱口惊呼,可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来,他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转头去看身边的门中师长。 从青城仙宗来的道门高手全都皱紧了眉头,连掌教大尊丹清真人都露出了不信的神色。要知道俞和与宁青凌可是广芸大家交托给他照拂的人,怎么会是魔宗奸细? 其余青城修士也都不敢相信。几十年朝夕相处,他们怎会不知俞和与宁青凌的品性为人?这两人自来青城之后,与圆明洞天中的修士尽都交好,俞和平日里温厚和善,饮得几杯却又豪爽健谈,而宁青凌温柔如水,妙手烹调,当真是青城仙宗里人人称道的一对神仙眷侣。从圆明洞天到西麓五龙沟,两人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半点古怪的举动,无论是出山行走斗法,还是言谈间论道说剑,青城上下几代人都对俞和甚是佩服。更有许多青城弟子受过俞和的恩惠,他们常到习剑不得要旨,又怕被师长责骂,故愁得心火丛生之时,就会去五龙沟玄真观求教,只听了俞和三言两语点拨,便可有茅塞顿开之妙。 再何况这次来朝阳峰观礼的青城修士之中,有不少人都带着宁青凌为他们炼制的救命丹药。这些人暗中验过药性,深知那一小瓶灵丹中颗颗珍品,比寻常丹修的炼药手法要胜出数筹,大有独到之处。一口气炼成这许多丹药,真不知宁青凌那小姑娘耗费了多少心力,苦熬了多少日夜未眠,哪个收到丹药的青城修士不感恩戴德?若俞和与宁青凌是魔宗奸细,莫非这些灵丹妙药还是毒丸不成? “那华山老道,神戳戳放啥子紫花屁,是不是坏了脑壳?”曾去五龙沟玄真观求药的玄字辈高道楚玄英,虽是个老实巴交的蜀地汉子,但却也有一股子牛脾气。他把眼皮一翻,一手拉着谢玄光,一手拉着孙玄罡,就要拨开人群往俞和那边走。 可谢玄光抱住了自家师兄的胳膊,他朝丹清掌教那边一撇眼,低声急道:“师兄莫要鲁莽,华山派这糟老头子只怕是修炼修得糊涂了,谁会信他胡言乱语?玄真师弟与小宁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儿,还能有谁能比我们青城派的人更清楚?只是这会儿人多口杂众目睽睽,你可千万别冒然出头惹事。掌教师伯心如明镜,自会定夺,他岂能任我青城同门吃亏受气?师兄你就放心吧!” 丹清真人自然听见了楚玄英与谢玄光的对话,他转头回来,对楚玄英道:“本座心中有数,你且稍安勿躁。我青城仙宗千里迢迢赶到华山,可不是来任人污蔑的。” “掌教师伯明鉴!”玄字辈三人闻言稍安,他们赶忙朝丹清真人抱拳一揖。青城群修远远望着俞和与宁青凌,手心中都捏着一把汗。 道门中人有担心俞和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当金霞上人说出俞和就是魔门奸细时,站在石坪一角的夏侯沧,脸上忽有狂喜的神色一闪而过。可紧接着他就连忙掩去了喜意,换上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慷慨神情。 先前夏侯沧没有想到,俞和竟然也在朝阳峰上。他曾听宗华真人无意言及,知道俞和闯出罗霄解剑十八盘之后,心灰意冷的去了西北边塞,混迹在凡俗之中。再后来听说胡夷九州两地的奇人异士在茫茫大漠中惨烈争斗,有关俞和的消息也从此断绝,夏侯沧以为俞和要么沉沦隐匿,要么死在了胡夷异士的手中。几十年后,他已然淡忘了这个曾经与他争宠,却被他轻轻松松排挤出门的天罡院小师弟。 此时金霞上人当众一句话,就把俞和说成是魔宗奸细道门公敌,夏侯沧真是乐开了花。他心想:“你这愚劣小子还跟我争锋,如今真是受了报应!有这许多道门高手在场,一人一口唾沫也将你淹死了,就算你洪福齐天,今日能逃得大难不死,将来也万万不可能重回罗霄,还是去寻个不见天日之处窝着,了此残生吧。” 无论夏侯沧如何暗暗窃喜,他身后的罗霄弟子纷纷议论。其中不认识俞和的弟子,都忙着朝人打听究竟;而还认得俞和的罗霄门人,尽都将信将疑,伸直了脖子往俞和那边看。要知道俞和在罗霄剑门中,也算是留下了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那点儿故事,早被弟子们翻来覆去的说烂了,不过俞和与纯阳院众人先后闯过解剑十八盘,倒是宗门里一桩前无古人的壮举。 除了华山云台峰、青城、罗霄的弟子认识俞和,那蜀山派的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也认出这位令他初尝败绩,毕生忘怀的对手。 诸葛坚迟疑了片刻,忽然凑到自家邢天掌教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蜀山掌教大尊“哦”了一声,双眉一挑,目现奇光,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俞和一番,接着又抬头看了看金霞上人。这位道门风云巨掣口中嘿嘿直笑,真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 其余在八景上天宫真武殿前的道门修士,尽都朝俞和怒目而视。一重重的杀机气势凭空而生,像一座无形大山般的,朝俞和当头镇压下去。 小宁师妹脸色煞白,她低着头,几乎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攥着俞和衣角的手微微颤抖。俞和双眸中猛闪过一丝煞气,紧接着便是亿万寒芒生生灭灭,他把背脊一挺,好似一株立在山巅之上的擎天青松,任凭杀机罩顶,自是不动不摇。 一股惊天动地的磅礴剑意,从俞和单薄的身子中骤然迸出,浩然冲天而起,直入九霄云外。单凭他一人之气势,竟刹那间将数千人的杀机尽数冲散。站在俞和周围百步之内的道门修士,但凡随身携有灵剑的,都突然查觉到自己的剑器在连连震动鸣响,直欲脱鞘而出。 “万剑归宗?”不知谁人惊呼一声,就见俞和与宁青凌周围的空地又扩大了数丈。不少修士被俞和的弘大剑意所惊,再顾不得矜持形象,拼命的向远处逃离,很多人被拥挤得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此时心中狂喜的,可不只有夏侯沧一个人。原本被金霞上人驳得无语以对的卫行戈,脸上已然是堆满了笑容。他看了看俞和,忽然仰天大笑三声,朝金霞上人抱拳说道:“卫某多谢金霞道友成全!” 卫老魔这一句话讲出口,道门群修中又是一片惊疑声。 这道门两宗的领头人临阵对质,可真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金霞上人当众揪出了一个潜伏在道门群修中的魔宗奸细,可怎的卫老魔不惊不怒,反倒喜形于色?刚才那一句莫名其妙的“多谢成全”,又是何意? “卫某实不知金霞道友所说之人,居然会是俞贤弟,原来俞贤弟竟已是我魔门中人,善,大善!当浮一大白!”卫行戈冲着数千道门修士团团一揖,朗声说道,“诸位道友或都有所耳闻,我卫某人三生有幸,昔年偶遇奇缘,继承了北极中天紫微大帝的道统,虽只是些皮毛,但亦能窥得四御仙帝真法浩瀚无边,玄微至妙,哪怕穷尽毕生心力也难领悟万中之一,故而甚为惶恐。然我道不孤,后知悉有俞贤弟天运无双,得承南极长生大帝道统。卫某辗转反侧,心痒难耐,曾周游中土九州寻访俞贤弟,想要与他结交一番,好彼此印证传承,同参仙帝圣法。只可惜俞贤弟出身扬州道门,他将道魔宗门之别看得太重,对卫某人戒备甚深,不愿与我倾心相交。我欲用强逼他,却闹得不欢而散,此事实为卫某心中大憾。” 卫行戈笑看着对面的金霞上人,继而说道:“甚幸!今日承蒙金霞道友指点,才知道俞贤弟竟弃道入魔,如今已是我魔门中人。既然宗门嫌隙尽去,今后正可与俞贤弟好生亲近。卫某得偿平生宿愿,心中畅快!” 说罢卫行戈朝俞和连连招手,高声唤道:“俞贤弟,俞师弟!还不速速过来愚兄身边?你我兄弟二人携手,四御仙帝大道可期。” 俞和见卫行戈出声招呼,却并未迈动步子。他心中雪亮,深知自己这一步跨出,便是公然投入魔宗,从此与九州道门划清了界限。 卫老魔如此欣喜若狂,可并不全是装出来的。先前俞和的确不想跟魔宗修士走得太近,卫行戈三番五次对他示好,俞和却总也不置可否。而今金霞上人的一句话,将俞和推到风尖浪口上,却是正中了卫行戈的下怀。当着在场数千道门高手的面,金霞上人这就是逼着俞和弃道入魔,卫行戈赶忙顺水推舟,想要趁机将俞和彻底的拉拢过去。 这边俞和心思电转,左右拿不定主意,正自进退两难,可道门群修中更是议论声此起彼伏。一来他们对卫行戈的话都是半信半疑,谁也不知道俞和究竟是道是魔;二来北极中天紫微大帝传统传人与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传人同时现身,这委实令人讶异。 要知道四御道统端是非同小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东方东极青华大帝与勾陈上宫天皇大帝辅佐三清道尊,各镇压一方天界,统帅万神万仙,那是仅次于三清大道尊与昊天通明宫玉皇上帝的伟大存在。他们传下的道统精义,可比什么上古金仙之流要浩瀚深邃得多,可以说是洞彻了天地大道至理,秉混濛初开始元,阐宇宙洪荒玄虚,显森罗万象众妙。 而俞和这位“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传人”,不但身负四御真传,方才还显露了一手臻至“万剑归宗极境”的剑意。不少心思深沉的道门耆宿都在暗暗摇头,他们认为金霞上人实是行了一手昏招。如俞和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本该是想方设法的往道门阵营这边拉拢,怎的反倒一把推给了魔门中人?更何况此时俞和略显错愕,而他身边那小姑娘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两人真的会是魔宗的奸细?再与卫老魔所说的一番话相佐证,这些老谋深算的前辈高人,都猜想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于是纷纷约束门下弟子,命他们止住喧哗,静观其变。 俞和放出惊天动地的绝世剑意,一举震慑群修之后,金霞上人的脸上也有些阴晴不定。他偷望了一眼金犀上人,却见自家师兄撇了撇嘴角,似乎露出了几分讥嘲的意思。老道士暗吸了口气,依旧摆出大义凛然之姿,对卫行戈寒声斥道:“你这老魔巧舌如簧,倒是开脱得巧妙。然则正邪是非自有公论,还需贫道把血淋淋的证据亮出来不成?” “金霞道友有何证据,还盼速速亮明,好教卫某知道,此非是我南柯一梦。”卫行戈又朝金霞上人作揖一拜,说道,“卫某另有一事,还须谢过金霞道友。” 金霞上人不知道卫老魔还藏着什么手段,他哼哼一冷,并未接话。 卫行戈环视了一眼那十二位“朝阳峰长老”,嘿嘿冷笑道:“金霞道友做大事不拘小节,居然能令一众胡人膝下的狼犬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卫某佩服!然引狼入室养虎遗患之厄,不知金霞道友可能省得?我天山群英今日来此,一是为了迎回至宝,二是为了助华山派清理门户,三是想为九州同道斩除隐患。可惜狼犬披上了人皮,藏得甚深,卫某正苦不得良人作证,使得胡人爪牙原形毕露。金霞道友请出我俞贤弟,正好解了卫某心中忧愁!” 说罢卫老魔伸手一晃,指间拈出一片玉符,朝俞和唤道:“俞师弟亲历西北胡汉大战,与愚兄也算是披肝沥胆出生入死过的战友。此有一物,不知师弟可还认得?” 俞和抬头一看,卫行戈当众亮出来,正那片藏有望气秘术,能够识破赤胡傀儡修士真身的玉符。 第三百二十八章 是非乱,孰为证 卫行戈取出这片望气玉符,无疑是击碎了俞和的最后一丝顾虑。俞和神色一定,这一只右脚可就抬了起来。 金犀上人猛转回身,双目中神光湛湛,直视着俞和。老道士把掌中太白青光剑当胸一横,沉声喝道:“莫要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此一步跨入魔道,再难回头!” 俞和淡然答道:“此乃因果应数,与道魔无关!” 说罢,俞和身上气机勃发,把双肩一晃,就要朝前迈步。可金犀上人左手掐起剑诀,轻轻一抹三尺青锋,太白青光剑上登时寒光大作。这老道士似乎无论如何也要挡在俞和面前,执意不让他随卫行戈而去。 眼见自家祖师亮剑作势,周围的云台峰弟子一齐拔剑出鞘,十几口流光四溢的长剑直指俞和,似乎只要俞和的身子再稍一动,这些华山弟子就会发剑攒刺过来。 宁青凌双手抱住俞和的右臂,朝后用力一扯,她侧过半边身子,挡在了俞和面前。小宁师妹急的满脸通红,她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对金犀上人高声说道:“师叔,其中大有隐情,我师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番因果皆由青凌而起,断非师兄有意要出剑伤人。我二人绝无与华山仙宗作对的意思,更非是要弃道入魔,求师叔万万莫要动怒,且听青凌分说来由!” “速速从实讲来,在场同道自会分辨!”金犀上人一摆手,云台峰众弟子同时垂下腕子,将剑锋斜指向地,可每个人的无形神念依旧罩定了俞和与宁青凌的周身要害。 万象铜台上的卫老魔见此情形,知道俞和心中主意已定。他喜出望外,朝俞和与宁青凌点了点头,鼓动丹田真元,宏声如雷的说道:“何须宁师妹劳动口舌?且由愚兄越俎代庖,将此中种种说于诸位同道知晓,如有未尽之处,还烦劳小师妹补正便是!” 俞和深深的吸了口气,略微收敛了身上的气势。他反手一拉,重将宁青凌挡在身后,朝卫行戈抱拳道:“多谢卫道兄,还请据实而言。” “你我同宗同源,本该当亲如手足,无论贤弟如何看待卫某,愚兄必不会给贤弟多生烦扰。”卫行戈神色一肃,居然举手指天,恭声颂道:“卫某指天道作誓,三清道祖、原始真魔祖师在上,弟子卫行戈所言句句如实,若有半字虚妄欺瞒,愿受天诛地灭九九大劫,永世不得成道!” 卫行戈这一对天作誓,满场的道魔修士全都神情凛然。八景宫真武殿前石坪上鸦雀无声,人人都伸直了脖子,要听卫老魔究竟是如何说法。 卫行戈稍停了数息,环视铜台下的数千道门高手,他清了清喉咙,这才将几十年前在西北边塞,那一场胡汉奇人异士惊世血战的来龙去脉,给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从俞和与宁青凌在京都定阳大胜胡夷来使,小姑娘心怀善念,施展出秘传的丹石续命神通,救下了胡夷使者的性命,可这无心善举却被有心之人惦记,进而牵出了赤胡国奇人异士大举入侵中土,妄想掳走九州丹道修士,为他们绵延阳寿。再到落雁关前拼死大战,使得千年雄关毁于一旦,西北群修震怒,凉州府供奉阁号召道魔两宗携手抗敌,数千修士深入大漠,在赤胡土城前决一死战。哪知道胡人来势汹汹,空中魔眼巨城势不可挡,万千胡夷妖魔大军跨空而来,四大半神高手与上古寒冰巫妖凶威盖世,亏的是三大先天至宝发威,两大天仙高手显身,终于将胡夷异士逐出大漠。不过西北道魔两宗元气大伤,只能算是胜得惨烈。 卫行戈讲得绘声绘色,言辞语调的抑扬起伏之间,简直比朔城老街酒肆中的说书先生还要精熟。他尤其浓墨重彩的,讲述了有不少西北修士抛弃名节,投敌献媚,却被赤胡异人炼成了傀儡,命他们潜入九州,去秘密寻找丹石高手。俞和在连场恶战中大发神威,一人一剑斩除一十六位傀儡修士,却依旧还有一十九人趁着战火纷乱之际,逃入了中土腹地,实为九州道魔两宗的大患。 说到慷慨激昂处,卫行戈双目圆睁,突然伸手点指着那一十二个带着生皮面具的华山朝阳峰长老,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作了那赤胡蛮人的扯线木偶,也自知没脸见人了么?你等混入华山仙宗,实不知存何居心!就算身中胡夷秘法,但我知道你等神智未泯,神州中土生你养你,赐以无上神仙大道教化,你等居然心甘情愿为虎作伥,千方百计的前来祸害同道,想问你们这些人还有一点儿天地良心,还能懂得羞耻么?倘若换作是我卫某人被蛮夷所制,我早就横剑自裁,断不会苟且偷生,成为遗臭万年的罪人!” 在场数千道门修士,随着卫行戈的手指,一齐把目光聚向那一十二位华山朝阳峰长老,不少人露出了鄙夷之色。金霞上人脸上忽青忽白,按着盘龙纹黄玉石杵的手掌上青筋浮凸,但他始终未发一言。 卫行戈知道自己已然引动了群修的愤慨,他趁热打铁,朝铜台下道门修士团团一揖,朗声道:“诸位道友明察。那胡夷蛮人不修命性,不尊天地,只拜鬼神,其阳寿难全百年,乃是上天降罪。他们妄图以我九州丹石妙术延命长生,此乃大逆不道的行径,助其成事者必遭天人公愤。我等天山群英,煞费苦心的摸清了那一十九名傀儡修士的行迹,此来华山,正是替天行道,为九州除害,这难道不是大义之举?而若华山派包藏祸害,又该是何等的罪业?” 金霞上人偷眼朝万象铜台下面一望,前来为他助阵的道门群修被卫老魔说得尽皆动容,不少人愤愤的望着他,尤其是几位道门巨掣目光不善。 这老道士胸口发热,猛一咬牙,径直提起盘龙纹黄玉石杵,以杵头遥指着卫行戈的面门,恨声喝道:“魔头住口!我华山仙宗乃是道门正宗,泱泱大派,岂容得你这魔孽在此挑拨是非?那罗霄逆徒打杀我华山修士,血证凿凿,你还想捏造谎言开罪,往自己脸上贴金?胆敢藐视天威,亵渎三清圣尊,污蔑我华山修士是胡夷傀儡,贫道才要替天行道,将你这信口雌黄的魔头打杀!” 说罢金霞上人作势就要祭起盘龙纹黄玉石杵,去打卫行戈。可卫老魔身后的魔宗十殿阎罗王齐齐踏上一步,十位只差半步便要臻入地仙境的老怪物同时朝金霞上人瞪出一眼,滔天魔威破空而至,生生将金霞上人震退了三步。 “诸位老祖且慢。大义之师当要先礼而后兵,弟子还有话说!”卫行戈双手一分,展臂拦住了十位老魔,他眼望着金霞上人,冷笑道,“金霞道友,卫某敬你是九州道门的成名耆宿,好生劝你一句:天道昭昭,是非皆有定数,不洁身自好以期修成正果,何苦出来自贱名节?卫某敢指天道为誓,你可敢指向三清道祖言明,这十二个‘华山修士’身份清白,与胡夷蛮人无关?” 金霞上人手按胸口,装作正在调气平息,他眼珠转动,心中念头翻腾,寻思着如何才能反戈一击。可还不等他再开口,就听卫行戈又道:“你指我俞师弟实为是魔门中人,不过是因为俞师弟看破了这些傀儡的真身,将其斩于剑下。俞师弟亲历胡汉大战,自然也有这片望气玉符,你如此行径,不过是想借诸位道友的手杀人灭口,这等拙劣的奸计,你以为谁人会看不来?卫某正想请俞师弟佐证,当着在场九州同道的面,揭穿这些胡夷狼犬的真面目,好教天下人尽知,到底是我西北魔宗在作恶,还是你华山仙宗心怀不轨!” 卫行戈又朝俞和招了招手,唤道:“烦劳俞师弟移步过来,我俩共持玉符,教诸位同道看清真相。” “两个魔宗恶贼沆瀣一气,你唱我和,妖言惑众,谁会信你?”召南子忽然大步上前,他左手托着东皇钟,右手戳指卫行戈骂道,“我家师祖言明,这姓俞乃是魔宗奸细。你这老魔也口口声声喊他‘师弟’,你们二人分明就是同党,诸位前辈哪里会偏听你们一家之言?我且问你,既然胡汉之战是西北道魔两宗联手,既然你要来指证胡夷傀儡,却为何要半路上伏杀西北道门中人,使他们不得来到华山?无有西北道门中人作证,岂不任由你这老魔颠倒黑白?我召南子也是亲身经历胡汉战事,亲手杀过赤胡蛮子,我可证明,华山朝阳峰长老院中无有一人与蛮夷相关!” 卫行戈一翻眼,嘲道:“胡汉大战时,你可是我西北魔宗的先锋将,莫要以为换了一身道袍,就有人会信你。空口无凭,可敢拿玉符出来当众一验?” 被卫行戈劈面一斥,召南子空瞪着一双眼睛,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铜台上唇枪舌剑,委实比真刀真枪的拼杀还要激烈三分。此时此刻,俞和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卫行戈已经把前尘往事因果来由一一讲明,而能否了解此段因果,还需得俞和自己显身说法。 俞和朝金犀上人抱拳一揖,沉声说道:“师叔,欲知真相如何,还得弟子上去走一遭,请师叔行个方便。” 金犀上人迟疑了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撤开太白青光剑道:“你且去吧,莫要忘记你在云台峰上所说种种。” “弟子知道。”俞和点了点,抬腿就要上万象铜台。 可周围的人群中,忽有人阴阳怪气的喊了一嗓子:“你小子说走就走,逃了可怎么办?那女娃娃需得留下来作质。” 俞和身子一顿,向声音传来之处转过头望去。他周身杀机乍现,双目中射出两道凝如实质的寒光,十步之内仿佛严冬骤临,教人不自禁的连连寒战。就听见俞和用森寒彻骨的声音说道:“我与师妹形影不离,若留她一人在此,只要折损了半根寒毛,休怪俞和翻脸无情,今日就算拼个玉石俱焚,我也要教太华洞天血漫群山。” “呛”的一声,周围不知多少柄长剑自行弹出剑鞘半尺,群修中再无有半分声息发出。人人被凌厉无匹的剑意杀机所慑,但觉咽喉发冷,眉心发麻,气息尽被窒在胸口,喘不出来。 “去吧,去吧。你们俩同去吧!”金犀上人颓然摆了摆手,闭目转身,不再言语。 在数千道门修士的注视下,俞和拉着宁青凌纵身飞上万象铜台。他朝卫行戈抱拳一揖,却并未说话,小宁师妹也只好跟着欠身一礼。卫老魔满脸喜气,三步作两步走到俞和近前,伸手扶住了俞和的臂膀,高声笑道:“许久不见,师弟这身道行修为,可比愚兄要高深得多了,足见贤弟天纵奇才,令人羡慕!今后你我便是一家,可真要好好亲切,愚兄深盼贤弟为我指点迷津。” 俞和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师弟还不取出玉符,让诸位道友共睹真相?”卫行戈知道俞和这时再没什么退路了,他揽着俞和的手臂,面朝在场的道门群修,祭起了那片望气玉符。 俞和叹了口气,也取出了望气玉符,一道真元灌入,玉符绽出十丈奇光。 在这片光芒的照耀下,就见台上的一十四位华山修士,各自显出了迥然不同的气相。金霞上人头顶显出两道光影,一道是支插着白莲的清净琉璃瓶,另一道则是面有太极双鱼图的阴阳宝镜,这显示了金霞上人身负上古金仙慈航道人与赤精子的两家道统。而召南子头顶有一长一短两道剑光绕旋,居中浮动着一团半清半浊的散乱云气,似钟形非钟形,可看出他道行驳杂不堪,东皇钟祭炼未熟。 道门群修细审那一十二位华山朝阳峰长老的气相,但见每人头顶都各有一团浓疏不等、大小不一的道光云气,青黄白褐紫各色俱全,显然这一十二人所修的功法全不相同。而这一十二人的印堂处,皆有片淡淡的血光隐现,脑后一条黑线伸出,遥遥直入西北天际。这般怪相入眼,其中寓意已是毋需多言。 卫行戈高声道:“诸位道友上眼。铁证如山,岂是卫某在此无中生有?” “你这般拙劣花招,委实可笑!区区寻常玉符而已,谁知道你在其中动过什么手脚?在贫道看来,此物根本无以为证,诸位道友再看。”金霞上人伸手在自己后脑处一拍,他头顶的琉璃瓶与阴阳镜霎时隐去,只剩下一团灰蒙蒙的云气,这云气中亦有一条黑线伸出,遥遥飘向西北天际。 金霞上人冷笑连连,说道:“原来贫道也是胡夷蛮子的傀儡,是不是该当横剑自裁?不知卫法王可敢让贫道施为,验验你们这些人的真身究竟如何?” 召南子掂着一片玉符,阴阳怪气的附和道:“还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胡夷傀儡。” 卫行戈脸上变色,他事先并未料到,这金霞上人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张底牌,看来这老道士和召南子早就明白自家的把柄所在,并且已备好了应对之策。 如此一来,卫行戈与俞和手中望气玉符,可就不那么能够服众了。当下除非有西北道门中人或者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也来当面指认,否则不足以让在场的道门修士信服。卫老魔暗自懊悔,前些日与西北道门修士遭遇战时,怎么不留个心眼,擒下一两个人,押来佐证? 金霞上人一举扭转了败势,他得理不饶人的喝道:“老魔,贫道将你等的妖言当场戳穿,我看你还有何话说?诸位同道,还不速速随我斩了这惑乱人心的恶贼?” 话说万象铜台上的这出怪诞闹剧,看得数千道门修士满头雾水。一部分人对卫行戈与金霞上人的话都将信将疑,听到金霞上人出言招呼,他们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另一部分人,包括云台峰的弟子、青城仙宗群修、蜀山仙宗群修等,尽唯自家师长马首是瞻,金犀上人、丹清子掌教和邢天掌教不发话,这些修士也都按兵不动。还有一大部分人,尤其是五岳各宗的修士,都曾受过金霞上人的点滴恩惠,他们对金霞上人有几分愚忠,也有几分敬畏,看到金霞上人占了上风,立刻群情激扬,一个个蠢蠢欲动,就想纵身上台。可这些人又顾忌十殿阎罗王与魔火黑云中的近万魔修,谁都不敢作出头鸟,只在石坪上互相鼓动,喧哗不已。 “谁说西北道门无人?终南杜半山在此,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污蔑我家玄真子师叔!” 声如滚滚雷霆惊天,但见一道五色炼魔真火如柱,刹那间贯通天地,将朝阳峰顶的万丈魔火黑云捅了个大窟窿。有一相貌平平的靛蓝袍年轻道人当空显出身形,脚踩一柄九节紫竹鞭徐徐落下。看这年轻道人头顶,浮着一尊锈迹斑驳,通体作青碧色的奇形铜壶,高约五尺,上半截形如四方宝塔,分作三层,各有檐有窗,尖顶上雕成虎踞盘龙钮。下半截好似方鼎,却无有鼎足,四面雕满了乾坤百兽百禽的图样,尽都栩栩如生。那五色炼魔真火,正是由此宝壶中源源不绝的涌出。 “这是,终南仙宗镇门先天至宝九黎炼妖壶?”金霞上人抬头望天,眼神中既是惊惶又是狂喜。 但见这位身挟重宝的年轻道人径直落到万象铜台上,他取出一片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金精符牌,双手捧到俞和面前,恭恭敬敬的拜道:“弟子杜半山,参见师叔法驾。路远来迟,乞师叔恕罪!”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诸宝聚,真劫启 杜半山带着终南仙宗的镇派重宝九黎炼妖壶突然现身,如此阵仗,如此威风,本让在场的道门修士心中一喜。一件先天至宝端是非同小可,若以正宗御宝术操持得当,一旦斗起法来,足可比得数百位道门高手之威。 有东皇钟和炼妖壶两件先天至宝压阵,再加上蜀山仙宗大名鼎鼎的南明离火、紫郢青索,以及青城仙宗丹清掌教的天都明河,还有西南道门各派隐而未显的其他绝世重宝,那什么西北魔宗戮仙宝剑、十殿阎罗王和各大老魔,根本已是不足畏惧。 当五色炼魔真火一举贯透万丈魔云,卫行戈与众魔祖齐齐神色大变时,在金霞上人那张天生怒相的脸孔上,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可偏偏杜半山凌空一声断喝,紧接再对俞和大礼参拜,此时华山老祖的表情,刹那间变得精彩无比。 那是七分的惊愕不信,与三分的惶乱。 金霞上人呆若木鸡的立在原地,过了好半晌,他忽然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位成道千多年,已是陆地神仙之身的华山太上祖师,真不知道多少年未曾再做过这样的动作了。 当然不仅仅是金霞上人,杜半山的现身,令朝阳峰上的道门魔宗群修无一不瞠目结舌,满头雾水。 盖因当年杜半山护送司马雁回昆仑山避祸,却遭自家师长禁足,所以没能来得及参加攻打胡夷大漠土城的最终一战,故而西北魔宗群修中间,认得他这个道门无名小卒的人寥寥无几。而杜半山被赤胡傀儡修士打得重伤垂死,幸遇俞和、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妙手回春之后,一直在终南山的南五台清凉峰闭关修行,几十年里足不出户,所以西南道门群修也不认得他。但终南仙宗的九黎炼妖壶,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州十大神器之一,断非是随随便便一个年轻弟子就能独自带在身边出山行走的。于是当场有不少人生出疑心,以为这个年轻道人是效法了华山召南子,也是改头换面潜入终南仙宗,将人家的镇门重宝给盗了出来。 不过道门群修细细再一看,却又觉得这般臆测未必站得住脚。杜半山一身终南仙宗真传弟子的道袍,腰悬终南长老符牌,通身紫霞缭绕,正是如假包换的“上清紫真大道炁”。这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魔宗奸细,实在难以想象他心机之重、城府之深,不仅能将终南仙宗秘传心法修到了将近还丹大圆满之境,还谋得了终南长老之位,更把先天至宝九黎炼妖壶祭炼得遂心如意。能有这般成就,还做什么奸细,招惹什么因果业障?直接洗白身份,弃魔入道,在终南山逍遥快活算了。 其中卫行戈还算是与杜半山照过面的,他依稀记得这位同俞和一起混迹凡俗酒肆的昆仑弟子,虽然卫老魔不知道杜半山怎么就转投了终南仙宗,还把九黎炼妖壶给带了出来,但杜半山朝俞和俯身一拜,卫行戈就知道来人是友非敌。他看着金霞上人僵硬的面孔,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金霞道友果然料事如神,这不终南仙宗的同道现身,你自可找他求证!” 杜半山并未理会卫行戈,他见俞和也惊得目瞪口呆,便咧嘴一笑,把手中的玉符朝前又递了递,恭声说道:“大师尊与二师尊言道,师叔匆匆出山,却忘了佩戴宗门玉符,外边难免会有些鼠目寸光之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便吩咐弟子前来,将师叔符牌送到当面。” 俞和愣愣的伸手接过了符牌,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方才他情急之下,已经暗暗摸出了那枚京都定阳供奉阁掌印大执事的墨玉扳指,寻思着万不得已,就把此物亮出来自证身份。可没想到杜半山摆出偌大的一番阵仗前来,甫现身,就故意甩了金霞上人老大一个耳括子。 杜半山满脸笑容,在俞和面前毕恭毕敬的不敢直起腰。他从肩后解下了一个三尺长的方形靛蓝布包,双手捧给宁青凌,说道:“宁师叔,此乃我大师尊与二师尊送给师叔的礼物,还请笑纳。” 宁青凌本未见过杜半山,但她早听俞和说起过无数次,知道这位情深义重的半山师兄,乃是俞和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一。小宁师妹心思聪慧,猜到杜半山口中的“大师尊与二师尊”,多半就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那对神仙道侣,除了他们两位无上真仙,天底下还有谁,能让杜半山带着终南至宝九黎炼妖壶出山? 可惜此时此刻,宁青凌正是在场万多道魔修士的目光焦点,姑娘家脸嫩,根本无心去想这个三尺长的布包裹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她把包裹接在手里,感觉份量甚沉,稍稍掀开蓝布一角,却见里面还有一个乌黑的楠木匣,匣子上密密的缠满了金丝符带,显然这楠木匣中装的东西非比寻常。众目睽睽之下,青凌也不好当场开匣查看。她有心将包裹收入袖中,但几番施为之后,却发现本身真炁一沾包裹就立马消散,这匣子根本不能随心所欲的变化大小,最后无奈之下,只好抱在怀里。 俞和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他心思一转,朝杜半山挤了挤眼睛,随手将终南仙宗的长老符牌往腰带上一挂,摆出师长前辈的威严架势,皱眉沉脸佯装不愉,对杜半山道:“我师兄师姐在山中呆得太久,哪里懂得不受宗门所制,云游九州的自在之乐!你怎的却追到此处来了,教我好生尴尬!” “师叔恕罪!”杜半山面露惶恐之色,赶忙向俞和一揖到地。 俞和一甩袍袖,沉声喝道:“起来吧,倒也非是你的过错。” 杜半山闻言如逢大赦,他诚惶诚恐的侧退了半步,依旧不敢挺直腰板儿。 听完这几句对答,在场认识俞和与不认识俞和的道门修士全都傻了眼,人人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岔子。这人刚刚还是扬州罗霄剑门的逆徒,与胡夷异士纠缠,惹得满身因果,苦大仇深,怎的突然摇身一变,就成了隐姓埋名的终南仙宗门人?而另一位随身带着镇门重宝的终南仙宗长老,见面一口一个“师叔”的叫着,唯恐礼数不周。这姓杜的自己都在终南仙宗到了这般身份,那他的师叔又该是何等存在? 话说这万象铜台之上各方粉墨登场,却到底是在唱得哪出跟哪出?尤其是夏侯沧与青城仙宗的群修,全都又将俞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他们真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此“俞和”绝非彼“俞和”。 金霞上人的眼珠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着俞和与杜半山,一会儿看着九黎炼妖壶。他突然双眉一挑,抬手点指着杜半山,厉声喝道:“什么终南仙宗的弟子,你分明就是另一个魔宗奸细!居然盗走炼妖壶至宝,当真是胆大包天!魔贼气焰嚣张至斯,实乃我道门大患,诸位道友还不速速助我斩妖除魔,更待何时?” “休得胡言,我有终南上清紫笺验明正身!”杜半山把腰杆一挺,转身站起,面对着金霞上人而立。他伸手一招,有道金书紫笺飞出,在其头顶三尺绽出团团紫气,云中落下一幢仙光,罩住半山师兄的周身,二行上清宝箓凭空显化,上有杜半山的名号辈分,下有终南仙宗当代掌教纯阳真人的符印。 此金书紫笺一出,当场没人再能质疑杜半山的身份。这可是唯有祭拜过上清大道祖,在终南仙宗道籍上留有一丝定命真灵的精英弟子,才能随身持有的符笺,万万造不得假。万象铜台下面的数千道门群修一片哗然,他们倒非是惊讶于杜半山真的是终南仙宗弟子,而是那道金书紫笺上分明写着:“五十代内门尽传杜半山”。 众所周知,终南掌教纯阳真人乃是终南仙宗的第七十八代弟子,道门修士最重传承辈分,论资排辈下来,那这个年轻道人岂不是纯阳真人的“太上师叔祖”?而在场的哪个修士,不得管人家尊称一声“祖师前辈”? 莫非这个年轻道人,其实是个修行万年,肉身返老还童的前古终南隐士? 金霞上人瞪视着杜半山头顶的上清宝箓,口中喃喃的念道:“荒谬,简直荒谬!” 召南子灵机一动,突然跳了出来,大声喝道:“姓杜的,你有金书紫笺为证,那姓俞的可敢把他的金书紫笺亮出来看看?” “师叔,弟子愿戴罪立功!”杜半山冷冷的看着召南子。他忽然转回身,朝俞和作揖禀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叔要是想弄个铃铛玩玩,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只消吩咐一声,半山定不会令师叔失望!” 说罢那金书紫笺悄然隐去,九黎炼妖壶宝光大作,有万道五色炼魔真火吞吞吐吐。 终南仙宗的御宝秘诀,虽也不是上古炼妖壶主人传下来的正宗心法,但毕竟经过无数终南高手的苦心推演,已差不多趋近完善。而召南子对东皇钟半生不熟,这尊先天神钟在他手中只能发挥出十之二三的威能。两件绝世重宝的气机正面冲撞,显然召南子手中的东皇钟要弱了数筹。 但见那幢铜钟宝光摇摇晃晃,召南子瞬间脸色转白,脚底发虚,“噗通”一声颓然坐倒。金霞上人赶忙抢步过去,探手抓住召南子的脉门,以本身真元助他抗敌。 半山师兄得势不饶人,缓缓踏上一步,炼妖壶真火再涨,恍如日炬当空。他怒目瞪视着召南子,寒声叱道:“我师叔何等身份,他老人家的金书紫笺,岂是你说看就看的?传将出去,我终南仙宗的颜面何在?这番大不敬之罪,就拿你这枚小铃铛来赔吧!” 杜半山这一声“老人家”的称呼,可把俞和给逗乐了。他看着杜半山在这儿大逞威风,顿时想起了两人在西北朔城,与老街上的泼皮混混纠缠的日子。人家好端端一件先天至宝,居然被杜半山说成了一个“小铃铛”,这五岳仙宗若真拿东皇钟作了镇派立道的气运法器,将来必定会在九州之上成为笑柄。 就见杜半山又踏上一步,当真伸出右手,朝前虚抓,那万道五色炼魔真火聚成一支遮天巨掌,直朝东皇钟抓了下去。 “道友且慢!” 耳听得破风之声连响,眼前一花,这万象铜台上便多了好几个人。俞和定睛去看,原来是泰山、嵩山、衡山、恒山四宗的掌教真人前来救场,还有蜀山仙宗的邢天大掌教和青城仙宗的掌教丹清真人,也并肩飞上台来。 六位道门宗师拦在杜半山与召南子中间,泰山、嵩山、衡山、恒山四宗的掌教真人都是手持法器,神情凝重,严阵以待。而蜀山邢天与丹清真人却是施施然的背着双手,脸上无喜无怒。 眼见有人出来阻挡,杜半山心中知机,也就顺势而退。 那位蜀山仙宗的邢天大掌教耸了耸肩膀,他拿眼一个挨一个的把万象铜台上的人看了个遍,最后古怪的笑了笑,双手一摊,朝俞和与杜半山道:“这两位终南前辈……道友,在下蜀山邢天。我观今日之事,似乎内中大有隐情。东皇钟该属谁家,那是西北魔宗与五岳仙宗的纠葛,但胡夷傀儡之事,却是我九州炼气之士的共患,须得尽早查明真相才好。诸方既然齐聚此地,那在下以为便定有法子明辨真相,可否看在我邢天的薄面之上,道魔两宗暂休干戈,先齐心协力,将外患铲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位蜀山掌教说话时,一直背对着金霞上人与召南子,但他身上的神念气机,已然暗暗锁住了那一十二位“华山长老”。 卫行戈见此情形,心中知道蜀山掌教其实已经相信了他的话,默认那一十二人必有大嫌疑。只要把这些人的真身当众揭穿,使华山派坐实了窝藏胡夷傀儡的罪名,那西北魔宗便占住了“大义”。就算终须恶斗一场,西南道门诸派也不好再插手太深了,余下区区华山仙宗的千多修士,在上万魔宗高手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于是卫老魔欣然一笑,抱拳道:“邢天道友真知灼见,卫某亦正有此意!” “卫法王深明大义,实是九州之幸。”丹清真人点了点头,捻须而笑。 双方魁首人物一拍即合,这原本剑拔弩张的道魔两宗,居然有了化干戈为玉帛之势。不少心中惴惴的道门修士长出了一口气,暗想今日之朝阳峰大劫,难道就此显出了消弭之机? 恰在这时,太华洞天中突然奇光满盈,朝阳峰上无中生有的漫起层层云烟,使人目力难及十丈之外。整座山峰上下一震,耳听见从四面八方的莫名虚空中,皆有隆隆雷鸣响起,好似催促大军进击时的连绵战鼓声。耸立在石坪中央的这座万象铜台,忽然涌出了亿万点莹光。 金霞上人面露喜色,他一把甩开了召南子,披散发髻,口中狂笑道:“时辰已到,大计将成!我管你是道是魔,还是什么胡夷傀儡,今日你们一个也休想生离此地!我金霞子真是福运齐天,你等一个接一个的将大礼送上门来,还不自知。东皇钟、炼妖壶、紫青双剑、南明离火、天都明河,从今往后,统统是我囊中之宝!” 第三百三十章 神琴现,坠劫渊 金霞上人癫狂的啸声未尽,俞和只觉得脚底一虚,身子不由自主的朝下坠落。他低头一望,只见万象铜台分崩离析,化作数不清的细小铜片飞散,紧接着就在眨眼之间,整座八景上天宫群殿尽数崩裂成了一片乱石瓦砾,连道门群修所站的石坪也塌陷了。 但在那片破碎石坪的下面,并非是朝阳峰顶硬冷的岩石山脊,而一洞烟霞盘绕的混沌深渊。真好似在这太华洞天朝阳峰下,沉睡着一头巨大无朋的荒古饕餮神兽,此时它突然苏醒过来,一口便将整座山峰吞入腹中,然后意犹未尽,将巨口张大到了极致,深吸口气,要将这方天地尽数吞吃。 天上的万丈魔云被扯成丝丝缕缕的黑气,化作一道龙卷风柱,直朝下面的无底深渊里投去,半空中满是手足乱舞的道魔两宗修士,人人都想施展遁法,逃离此地。 可无论是寻常的五行遁法,还是诸如太乙神遁、纵地金光法、无形剑遁、霹雳震光遁这法等道门正宗的高深遁术,还有魔宗秘传的五鬼匿形遁、九阴玄风遁等等,这些赫赫有名的飞天神通全都失了效用,就连炼气士临危保命之用的血遁术也无法奏效。就看半空中飞坠的修士们连连掐诀作法,一个个不是嘶声颂咒,就是不要命的口喷精血,却始终无有一人能祭出遁光逃走。 俞和试了几下,发觉自己所会的寥寥几种遁法全不应验,温养在肉身中的剑丸与法器也唤不出来,此时真是空有一身修为道行,却根本无计可施。他强定心神,转头四下一看,见小宁师妹一手抱着靛蓝布包裹,一手攥着俞和的袖角,正六神无主的望过来。俞和心中一紧,赶忙伸出手去,揽住了宁青凌的臂弯。 原站在万象铜台上的道魔两宗高手,依旧还在俞和身边不远之处,唯独不见金霞上人与召南子的身影。这些道行通天的老道老魔,也是没法止住身子下坠之势,不过他们的心性修为远超常人,大风大浪大凶大险都见得惯了,故而神色间倒并不惶乱。 不远处的蜀山掌教邢天和青城掌教丹清子一边试着施展法术,一边连连出声安抚门下弟子,喝令他们莫要乱了阵脚,各自结成阵法,凝神戒备。那西北魔宗的十殿阎罗王个个双目紧闭,手掐法决,嘴唇蠕动,周身黑烟升腾,似正在极力催动魔道秘咒。而卫行戈倒是一脸淡然,他比手画脚的指挥若定,号令门下弟子提气自守,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那一十二位“华山朝阳峰长老”皆显得颇为狼狈,他们齐在半空中翻翻滚滚,口中惊呼连连,似乎他们先前也不知道金霞上人的天大伏笔,全没想到连自己也都被华山老祖一并算计了进去。 俞和这时倒没有心思去寻这一十二人的晦气。他看脚底下一片混沌迷蒙,不知何时才能落到底,而下坠之势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声呜呜厉啸,好教人心惊胆战。 杜半山手脚挥舞,好像游水一般,似想要挪向俞和身边,但他划了好一会儿,却还是徒劳无功,只得朝俞和喊道:“师叔莫慌,大师尊与二师尊洞悉天数,早有预料,我出山前他们二老另有嘱咐!” “你说什么?”周围风声人声太杂,俞和根本辨不清杜半山的话。 杜半山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历练太浅,还是难免遇事慌乱,他赶忙改用神念隔空传音道:“小俞子,我大师尊与二师尊曾在七天之前指朝阳峰之事问过一卦,得了个‘神鬼乱兵戈’的连环劫之相,而你正是应劫之人。此番凶险,你是躲也躲不过去的,只有破劫,才能跳出因果。” 俞和懊悔的摇了摇头,叹道:“连环劫?那意思是下面定有大难当头?这可当真是我犯糊涂了,却把宁师妹也给拖累了进来,本该当让她躲入抚仙湖底,那样我也好了无牵挂。如今这般,可教我如何是好?” 杜半山急急回道:“宁家妹子与你命数相系,自然也是应劫之人。不过你莫怕,大师尊与二师尊神机妙算,自然早有安排。你速速让她打开木匣!” 俞和点点头,赶紧低头催促宁青凌将那个靛蓝布包当场解开。小宁师妹不知道俞和是何用意,但此时她自然是对自家师兄唯命是从。只见她单手抖开布包,然后撕去楠木匣子上金丝符带,一推铜纽机簧,那厚重的木匣盖就“咔嗒”一声弹了开来。 这楠木匣盖一开,就见有道九彩霞光冲天而起,耳畔众妙仙音毕现,异香弥散,如檀似麝,嗅之若醍醐灌顶。一道亦真亦幻的人影震碎木匣,腾空而出,其上半身是人,雌雄难辨,俊美无方,下半却是一条斑斓长蛇,蛇尾绕着宁青凌转了三匝。 周围的群修见此异相,纷纷讶然侧目。俞和想看清这人首蛇身之影的真容,却见它忽又当空团团一转,合身演化成一轮八卦图形。宝光熠熠的八卦图落回宁青凌的臂弯中,凝为一具七尺二寸长的独弦瑶琴。 再看这具瑶琴,以青碧灵玉作胚,形式奇古。那玉石中有迷离云烟流转不休,浑似一段倒影着云絮的碧水。细细端详,在那片片白絮间还有数点银星忽明忽暗,组成一六居下,二七居上,三八居左,四九居右,五十居中的原始八卦图形。瑶琴岳山之上,独绷着一根单弦,那弦色如琉璃,晶莹剔透,九彩浮光变幻无常,恍如横亘在龙池之上的一道天虹。在琴身龙池上方,以古篆浮雕着“太古元音”四字,而龙池的下方,则阴刻着两个小字作:“伏羲” “先天至宝伏羲琴?!”周围的道魔两宗修士,但凡看清了宁青凌手中的独弦瑶琴,尽都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今日有东皇钟、炼妖壶和戮仙剑三件先天至宝齐聚西岳华山,这已然相当了不得的一桩盛事。可众人谁都无法想象,在那个被杜半山随便送出去的三尺靛蓝布包裹里面,竟然会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伏羲琴。这具能操纵世间万灵心神,号称“音律始祖”的无上宝琴,可不是终南仙宗的秘府珍藏。它早已湮没在上古神话传说之中,有万万年下落不明,而今毫无征兆的真形出世,谁人会不震惊? 四件先天至宝就在眼前,可把金霞上人喜得魂儿都要飞了。在众人的头顶上,忽然传来老道士的狂笑声,但俞和猛抬头去看,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鬼鬼祟祟的算什么人物,给我现身!”蜀山邢天掌教怒喝一声,双目圆睁。就看他抬手一挥,耳听见“哧”的一声裂响,虚空中闪过一道模模糊糊的风纹,直奔俞和头顶上方二丈出斩去,正是蜀山仙宗的真传绝学“大自在有无形剑炁”。 见到邢天猝然出手,青城掌教丹清子也不怠慢。他张口喷出一道璀璨银光,好似流星经天一般,也朝俞和头顶上方二丈电射而去。 紧接着,卫老魔、七指书生、魔宗十殿阎罗王亦同时发难,一时间几十道罡煞寒光在那片虚空中交错劈斩。这要是金霞上人果真藏身在那,恐怕立时就会被诸般神通绞得血肉成糜。 俞和本来是也想口吐破空剑炁,但见如此多的高手同时出招,再多他一剑倒也并无什么分别。于是俞和伸手抱住了宁青凌,将自家师妹小心护住,唯恐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金霞上人暴起发难,将手持重宝的宁青凌给伤了。 但深陷劫数当中,自有无妄磨难纷至沓来。俞和越不想发生什么,可偏偏就会来什么。 就在俞和耳边近在咫尺的虚空中,冷不丁有金霞上人的声音传来,满含森寒杀机的说道:“你何必在这万般因果之中苦苦挣扎,大解脱立得大自在。今日之劫由你二人而起,应劫之子不死则劫数难消。你等何不干脆成全了老道我,也算积下几许身后阴德,不远奈何桥上,可换得一路顺遂!” 俞和闻声大惊,急扭头朝发声之处去看,却见那边云烟缭绕,根本没有金霞上人的身影。只是在他身前五尺之外,隐约有面巴掌大的古朴圆镜当空晃了晃,可不正是上古金仙赤精子的得意法器阴阳镜?这镜子上有一红一白两道奇光首尾相连,作太极双鱼之相循行轮转,当中红光不显,白光大作,一条匹练冲出镜面,好似穿云利箭般,直朝俞和的面门射到。 两边相隔仅有五尺之遥,白光又快逾闪电,俞和根本来不及抬手掩面。危急之下,他舌绽春雷,张口一叱,喷出一道破空剑炁,去阻那道夺命白光。 这边破空剑炁刚刚与阴阳宝镜的白光绞到一起,俞和又骤觉双肩发沉。他忙抬眼一看,却见自己头顶上有华山五峰的虚影法相齐现,五座山峰以千钧压顶之势,轰然砸落下来。 俞和左手回环,将宁青凌圈在胸前,他俯身弯腰,用自己的上半身将小师妹牢牢护住,右手扬起,举过头顶,将十成真元贯入手臂,闭目咬牙,想要硬接太华五峰法相。 五道山峰法相,好似五柄万万斤重的石锤,接连砸实在俞和的一条右臂上,那力道刚猛雄浑之极,一重更比一重强。此时俞和身在半空中,上下左右全无卸力之处,他但觉右臂筋骨欲裂,两耳隆隆轰鸣,胸中窒闷难当,一口逆血猛地翻起,倒灌十二重楼,直涌到了舌根喉头。 金霞上人真是有意要将俞和当场格毙,所以老道士出手之间尽是追魂夺命的凌厉杀招,而且招招连环,不将俞和置于死地便绝不罢休。 眼见在俞和背后七尺外的虚空中,忽又有支细颈宝瓶显化出来,正是上古金仙慈航道人的清净琉璃瓶。这宝瓶口青霞吞吐,卷起道道乙木神雷和癸水神雷,径直朝俞和的背心撞去。 “小心!”杜半山失声惊呼。 半山师兄双手抱着九黎炼妖壶,拿壶口对着俞和身边比比划划。可惜他根本窥不出金霞上人的真身所在,实是有心相救,又不知向该何处出手才对,生怕会忙中出错,反倒误伤了俞和。 俞和强咽下冲喉逆血,正在调匀气息,故而并未查觉到身后的清净琉璃瓶。但在冥冥之中,他亦觉得背脊发冷,听到杜半山的呼喊声,他心知金霞上人肯定又打出了一式杀伐大术。 话说此时此刻,虚空中似乎藏着一道古怪的禁制,隔绝了天地元炁,使炼气士神智昏聩,周身真元迟滞,修为道行大打折扣,神念离体三尺便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令人有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无力感。再加上俞和方才以肉身硬接太华五峰法相,被震得气血逆行,五内翻腾,他当下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用双臂紧紧环住宁青凌,将自身护体罡劲催到极致,低头闭住一口本命真气,其余一切皆听天由命。 耳听见“噗”的一声,如石凿骨肉。俞和背心的身柱穴与神道穴之间,被琉璃宝瓶结结实实的砸中,团团雷火炸开,护体罡劲破散殆尽,里外道袍化作飞灰,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青紫肌肤。 剧痛如雷亟一般流转周身,俞和再忍不住,“哇”的一声逆血冲口而出,溅得宁青凌衣袍上点点猩红。 “师兄!”小宁姑娘泪眼婆娑,双手死死抱住俞和的腰。 “师妹放手!”俞和低呼一声,突然伸手按住了宁青凌的肩头。 宁青凌闻言一愣,下意识的手指稍松。她只觉一道大力骤然涌来,自己已被俞和一把推了开去,身子不由自主的飞向杜半山。 这时,阴阳宝镜的夺命白光绞散了那道无形剑炁,堪堪从宁青凌身边擦过,正照在俞和的胸口上。只见俞和身子剧震,又是一口精血吐出,他咬牙拢手接住,合起双掌运功一撮,凝血化剑。俞和把两眼一瞪,瞳中有道奇异的青光浮现,他望定头顶上方的某处,掐剑诀一引,精血长剑脱手飞出。 “呛”的一声,烈烈血光冲天而起,虚空中忽有人怪叫了一声,半片袍袖飘落下来。 神出鬼没的金霞上人终于露出了尾巴。周围的道魔两宗高手登时一齐发招,霎时间寒光雷火魔煞仙霞纵横,几乎将这半片袍袖左近的十丈虚空绞得真空破碎。 可即便如此,待数息之后重复清明,众人依旧不见金霞上人的身影。仿佛这老道士被俞和一剑斩落袍袖之后,立马知机,忙施展秘法逃之夭夭。 “你等早晚要死,又何必如此着急?”耳听见金霞上人的怒吼声传来,但看在群修头顶三丈,一道阴阳宝镜的法相足有十丈之大,夺命白光如倾盆大雨滂沱而下,将方才出手的道魔两宗高手尽数罩住。 如蜀山、青城的掌教大尊、西北魔宗诸位老祖这等绝世高人,自然各有抵御阴阳镜镜光之法,杜半山举起九黎炼妖壶一晃,自也安然无恙。宁青凌刚想捏碎保命大金符,可她怀中的先天至宝伏羲琴忽然奇光绽放,大片大片的云烟凭空涌起,将宁青凌周身罩住,任凭那阴阳镜的白光当头照耀,自是岿然不动。 俞和见状心中大定,但他嘴角边刚刚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忽见天上黄光暴闪,东皇钟如一颗天外流星陨石般,挟着呜呜风声厉啸,直朝他的心口撞来。 说时迟那时快,俞和勉强提起通身真元,翻手平平一推,用一双肉掌抵住了先天至宝东皇钟。钟声大响,震耳欲聋,众人但见俞和的身子好像断线的风筝一般,一边抛洒着鲜血,一边打着旋儿向下急坠。 “师兄!”小宁师妹身子一晃,就要紧追俞和而去。 可杜半山赶忙探手一拉,将宁青凌扯住,在她耳边急急说道:“宁师妹切莫慌乱,这是小俞子命中注定的磨难,无可逃避。我大师尊二师尊说他虽然命数多舛,但福运缘法齐天,更有无上至宝随身,定会逢凶化吉。” 再看俞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死了过去。他的身影遥遥一闪,伴随着小宁师妹洒落的泪花,消失在下面的无尽混沌之中。 第三百三十一章 浊炁沉,性本恶 浑浑噩噩的不知坠了多久,耳边除了怪啸的风声,再听不见旁的任何声息。俞和双目紧闭,识海中一点灵光若有若无,虽然自知身子越坠越快,又没法子稍缓下落之势,但他心中莫名的充满了安定和平静,似乎整个人都慵懒了起来。 不知被什么神秘的灵机所触动,在俞和心中忽然忆起《亘古谣》的音调,还不由自主的哼哼了起来。那声音像是婴孩初生,心智未明时的呓语。 又过了一段或许漫长或许短暂的时间,当耳边的风声戛然而止,俞和骤觉身子一沉,背脊发紧,知道自己即将撞到地底,这是护体罡炁生出了感应。也不知下面是坚硬的岩石,就此摔得骨肉成泥,亦或是一汪深潭,令自己死里逃生。俞和心中无惊无惧,尽是一股行将大解脱而来的大喜乐。 突然间,身子又是一松,浩浩荡荡的真元从关元内鼎中涌出,刹那间行遍四肢百骸,贯通周身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道热流从下腹处升起,俞和胸腹一鼓,喉头抽动,不由自主的张嘴吐气。那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白莲冲口而出,在俞和身外化作一朵丈许方圆的硕大莲花,亿万莲瓣合拢成花苞,将俞和的肉身团团裹住。 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亦追着长生白莲,从俞和的关元内鼎中自行飞出,好似一黑一白两只萤虫,绕着白莲花苞飞旋不休。 这两大法宝一出,急坠之势顿止。俞和盘膝端坐在长生白莲之中,虽然看不见外面是何情形,但感觉到长生白莲飘飘荡荡,依旧在慢悠悠的下落。粉身碎骨之厄已然化解,那虚空中古怪的禁制也悄然消弭,俞和心念一动,感觉诸般神通尽复。但在他任脉玉堂、膻中、中庭三大穴道中,盘踞着一道充满死气的白光,又在督脉的身柱、神道穴中,穿梭着一道冰针似的寒流,这两道外来异炁正与俞和的本身真炁斗得难解难分,使得他尚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道法。 此时的南帝长生白莲与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乃是法宝通灵自行护主,并不受俞和的心神驱遣,所以他身在亿万莲瓣中央,难见外面虚实,离体神念只游出一丈多远,便像是撞到了一堵铁壁,被某种古怪力道给挡了回来。 不过饶是如此,俞和亦发觉外面沉积一股古老、苍凉而又重浊无比气息,这种气息绝非是厚重沉实的五行土炁,倒似是混沌初开时的先天浊气。 相传在洪荒初始,龙汉劫末,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而长生白莲外面的这股古老气息,不在五行之中,却又暗含五行诸炁的森罗万象,浑浑沉沉,莫可名状。俞和并非是历经过“辟混濛、渐微明”的先天大圣,所以他也不能确定外面是否真乃先天浊气,只知道这气息该当是先于大道五劫之物。 莫非落进了一处由洪荒时代封闭至今的上古地穴?种种异状似曾相识,同当年俞和误入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时,何其相似? 俞和嘴角一勾,喃喃自语道:“这又是哪位神仙妖怪的遗府冢墓么?” 神念不能及远,就不知长生白莲还要飘荡多久才能触地。俞和一心三用,他一边用万化归一大真符与本身真元炼化那两道扼守任督二脉的异炁;一边小心翼翼的关注着长生白莲外面的动静,看是否有其他修士落到左近;另有大半心思,正系着自家师妹的安危。 其实有先天至宝伏羲琴护身,俞和倒不担心宁青凌会有什么折损,若凶险大到连伏羲琴都护不住宁青凌的周全,那即便俞和还紧守在她的身边,也是无计可施。只是杜半山又怎么会突然带着伏羲琴赶到朝阳峰?而这件失落已久的无上宝琴,又是从何而来呢? 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传讯玉符都消无声息,俞和福至心灵,一低头便望见了系在自己腰带上的那片终南仙宗长老符牌,他用手细细一摸,果然发现在这符牌中藏着一道神念。 这神念是柳真仙子留给俞和的,而且上面多加了一道禁制,若伏羲琴的琴匣未开,谁人也查觉不到这道神念的存在。如今伏羲琴已出,那禁制自然化解,俞和也就读到了柳真仙子的留言。 “俞弟,如你见字,当是已然身坠劫数,切莫慌乱,此劫断非死劫,冥冥中自有一线生机。七日前我与长钧见你命星昏暗,大惊,遂以六壬神刻推演天机,发现你与青凌的因果既显,呈白虎之相,当有一场刀兵劫数。然此劫又与你的心劫环环相系,乃是劫中有劫。如破之,则今后诸事顺遂,凶邪辟易,如陷之,则磨难重重,恐有殒命之厄。我与长钧本有意前来助你化劫,但此乃你命理定数,我俩若插手其中,恐淆乱天机,徒生凶险,唯有靠你举本心为灯,方能觅见生机吉相。那伏羲琴是长钧自西极落仙川寻来,我嘱半山送去,愿此宝能替青凌消灾解厄,也好令你心无旁骛,锐意破劫。犹记得昔年你寻一件先天至宝不得,结果被情劫所伤,实乃我与长钧无能之过。此琴赠你,盼俞弟与青凌平安无事,早成眷属,我与长钧皆在终南静候佳期。” 寥寥一篇,待俞和读完,符牌上的神念随即消散。 “大哥大嫂待我情深义重,可昔年的那场劫数因人而起,又岂是一件先天至宝可解?”俞和每每受了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恩惠,都会觉得于心难安。这一对神仙道侣,不过是恰好被俞和撞到机缘,将他们从南帝白玉冢中带了出来。本来以他们俩人通天彻地的神通,自可睥睨凡尘,在世间逍遥快活,可偏偏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对俞和的恩情念念不忘,总在替俞和费心操劳。 尤其是这一次,居然只因为昔年陆小溪的一句有意刁难,长钧子竟闯入了前古禁地落仙川,而且还把伏羲琴给带了出来,想必这位胆大包天的天仙高手,是将整片落仙川翻了个底朝天。而先天至宝又哪里单单闯一处禁地就能觅得,更不知其余前古禁地是不是尽被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踏了个遍,其中所经历种种诡谲凶险,无法想象。 俞和的眼角有些发涨,此恩此意,当真无以为报。人家可是两大天仙高手,真遇到什么为难之处,自己就算豁出命去,却也未必帮得上忙。 一番唏嘘感叹,心中暖流翻滚,倒是让俞和浑身都布满了气力,似乎眼前这无妄劫数,不过是一挥即散的云烟。 关元内鼎中阳火大兴,浑厚如海的真元若出柙的虎兕,直向那两道异炁扑去。阴阳宝镜与清净琉璃瓶的余威虽强,但根本架不住俞和那可比汪洋大海的真元,只区区一顿饭功夫,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两股蕴含了金霞上人十成功力的异炁冲散。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神妙无方,更将散乱的法宝灵元尽数炼化,使得俞和神完气足,不但修为道行尽复旧观,隐隐还再涨起了一线。 但见俞和周身光影错乱,已然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袍,他手按青剑,目现寒光,踌躇满志。 说也奇怪,俞和端坐在长生白莲之中,慢悠悠的向下飘了半个多时辰,但外面依旧是寂静无声。他被东皇钟一撞,下坠之势虽然快了不少,但过了如此之久,那些道魔两宗的修士断不可还未落到附近来。 难道金霞上人在半空中又耍了什么手段,群修还未落下,就横遭了劫数?俞和如此一想,有些隐隐害怕,莫非长生白莲外面已是血肉如雨?但他转念又一想,金霞上人和召南子就算手段通天,也不可能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朝阳峰上将近两万名道魔高手尽数屠戮殆尽。何况杜半山和宁青凌都有先天至宝护身,而诸如蜀山掌教邢天、青城掌教丹清子、卫行戈、十殿阎王这等盖世高人,也都自有重宝在手,绝非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而且跌落下来的群修中间,还有五岳仙宗的弟子,若用东皇钟一举镇杀,那华山老祖的辣手无情可就委实有点耸人听闻了。 俞和心中胡思乱想,盼着早早落地,他好一探究竟。急切之下,他将神念分化作千丝万缕,透过层层叠叠的莲瓣,向四面八方探去。这全力一探之下,俞和愕然,方明白自己早早生出行将坠地之感,却迟迟不着实地的缘由。原来外面的那股浊气,活像是沉淀了万万年的湖底老淤泥,浓稠厚实无比,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像是在一对在泥土中缓缓钻行的蚯蚓,而长生白莲居然在是一分一分的徐徐落下。 从长生白莲自行显身护主到现在,足有半个多时辰过去,仅只落下了十丈不到。 不知尽头的枯燥等待,最使人焦急。俞和有心收回长生白莲,可这件法器不知怎的,就是不听使唤,它还隐晦透过器灵交感,把“外面凶险无比”的意思连连传递给俞和。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时分,下面终于传来一声闷响,莲台微微震动,亿万莲叶徐徐展开。俞和知道终于这是接着了地气,他长身而起,张口一吸,南帝长生白莲与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化作三点莹光飞回,但并未直径纳入关元内鼎中温养,而是压在舌尖下蓄势待发。 只见俞和双目中神光湛然,屈膝半蹲,含胸收腹。他右手反握青剑,置于背后腰间,左手垂在身前,虚按地面,摆出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 饶是俞和提前设想了周围可能出现的种种凶险,并且甫一现身就摆出守势戒备,但他千小心万小心,可就偏偏还是算漏了一点。当他张口吞回南帝长生白莲与两仪元磁离合剑丸时,一缕灰蒙蒙的浊气也被吸入了胸腹之中。紧接着俞和提气作势,这缕浊气须臾间顺着任脉沉入关元内鼎之中,异相骤生。 然而俞和并未查觉到这缕浊气入体,在他紫宫穴中的万化归一大真符也全无半点儿动静,只是有一股热流自会阴生死窍起,顺着背后督脉逆行而上,过腰间命门,穿灵台神道,由大椎而上,直灌百会顶门。 凡这股热流所经之处,筋骨抽动,皮膜汗涌,刹那间俞和背上的衣衫就湿尽了。但一片热汗流出,俞和忽觉似被仙灵之气伐毛洗髓了一番,遍体轻松通泰,血脉奔流,真元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中循行的速度骤然加快,肉身之中似乎有数条长江大河在滚滚流淌。这趋近还丹大圆满之境的道行修为,猛地拔高了一大截,仿佛只消抬头一吸气,就能将玄丹吞入腹中。 俞和心中一惊,又是一喜,而这种喜悦转眼间弥散周身,似乎亿万个毛孔都向外透着喜乐气。关元内鼎像是被泼入了火油的熔炉,龙虎丹火烧得一颗内丹奇光四射,一股又一股的精纯真元贯注四肢百骸,一息未平一息又起,让俞和有种“天下英雄豪杰尽可一战”的感觉。 随着力量的攀升,一丝心火渐起,霎时间成燎原之势,炽得俞和双目泛红。他想要仗剑杀人,他想要快意恩仇,一张又一张面孔掠过眼前,令他恨不能斩之后快。先是华山老祖金霞上人,然后是大群赤胡傀儡修士,接着居然是罗霄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还有虎伏铸剑庄的雷溪老人,夺剑之恨的丹崖派洪老道,最后俞和竟然看见了东海海外的摩明云宫,在那座参天孤峰上,一道接一道的人影闪出,俱是对着俞和指指点点,揶揄嘲笑。 所有的人影汇作一道,正是口含冷笑的陆小溪。 当陆小溪的身影浮现在俞和的眼前,俞和猛地浑身一震,额前冷汗如珠,手捧心口,以剑拄地,大口大口的喘息了起来。 直到这时俞和才猛省,暗知自己肯定是受到了这处古怪之地的影响,情形已然大为不妥。他强行闭住了五感,由外息转内息,朝后跌坐在地,用力扳着腿,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眼观鼻眼观心,口中急颂《清净坐忘素心文》,要将识海中穿梭如雷霆闪电般的种种戾念尽数斩断。 高高悬在识海之中的六角经台,霎时间放出万丈青光,将俞和周身上下照了个尽通透。 忽然间,这件神妙无方的宝贝朝上一纵,竟然穿出识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俞和来不及诧异,就觉得自己的颅顶天门上似乎被六角经台硬生生的撞出了个孔洞,一滴甘泉从天外莫名处来,自那小孔中滴入识海,化作一片甘霖,登时将熊熊心火浇灭。周身经络中的炎炎之意渐褪,一身重归清宁平和。 眼见俞和的手臂与脸颊上,原本爬满了浮凸的青筋,模样甚至狰狞骇人。忽然他把头一仰,身子一抖,汗出如浆,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灰蒙蒙的浊气,那鼓胀如球的道袍才渐渐平顺下来。 真元自行运转了九大周天,俞和吐气收功。历经了这一番古怪而凶险变故,他终于窥出了一些玄机。沉积在这无名之地中的那片浊重元炁,端是一种厉害无比的物事,恐怕还真是传说中“先天浊炁”。 这股浊气的确会对炼气士的肉身小五行,产生极大的裨益,如祭炼得法,甚至能令人在呼吸间易经换骨伐毛洗髓,立得逆转先天。但其中暗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此恶意非是秉生灵之戾念而起,却是混濛将分为分时,萌生出来的一丝先天恶念。 道生一,一生两仪,既然开天辟地衍生出最初始的大功德大善业,那么在其阴影之中,便亦有恶业化生。这股先天恶念与先天浊气相亲相近,后演化成了五大天地劫数,然不知因何缘故,居然有一小股沉积在这处朝阳峰下的无名之地。 若是有上古大神通者来此,自可采撷这道先天浊气,稍加祭炼,立可成就一件了不得的魔道先天重宝。但被寻常炼气士纳入腹中,浊气一化,修为大涨,先天恶念也就随之而起,将人的喜怒嗔贪痴无限放大。那些埋藏在心底里,淡忘在记忆中,关乎欲望与仇恨的星星之火,霎时间化作焚身怒焰,教人神智癫狂,直欲将心中芥蒂统统斩尽。 俞和甚至怀疑,那位设计将群修陷落于此无名之地的华山老祖金霞上人,亦是被这浊气恶念所蚀,这才倒行逆施,有了今日之举。试想一位苦修千年,道高德隆的正派耆宿,怎可能会有这等惊世骇俗之恶,想要坑杀万余同道? 想到此处,俞和又开始担心宁青凌的安危,也不知以伏羲琴之力,挡不挡得住这无孔不入的先天恶念?尤其是他方才恍惚间望见陆小溪的身影,心神剧震,这才猛然自省,可知陆小溪依旧在俞和的心中难以磨灭。 摇了摇头,苦笑数声,俞和自觉对小宁师妹又多了几分愧疚。 为今之计,自当是尽快找到自家师妹的下落,然后携手破劫,同从这无名之地里逃出生天。俞和打定主意,提起落在膝边的青剑,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剑鞘上缠绕的细软发丝时,心中的挂念愈发急切,背脊使力一挺,便腾身站了起来。 这时,俞和才看清了他站立之处周围的情形。 四面八方尽是灰蒙蒙的浊气,眼望不穿,神念也不可透入其中,不知这里到底是地下的空穴,还是一道深邃的地缝,亦或是别的什么所在。只有俞和自己身外一丈方圆,浊气略显淡薄,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隐约有团恹恹无力的黯淡白光浮动,仿佛离地有无穷高远,不晓得那是落下来的洞口,还是别的什么古怪物事。低头看脚下,靴底踩着一片锈迹斑驳的铜砖,砖面上雕着古朴的象形花纹,大凡都是些形貌怪异的飞禽走兽之类,每块方砖长宽尺半,正好是常人一步一砖。 俞和用剑鞘轻敲铜砖,传出沉闷的笃笃声响,可知铜砖下面并无空处。这里无有日月星辰,也感应不到五方五行,故而分辨不出方向,俞和试着朝前迈了一步,前脚刚落下,眼前所见立时有了变化。 正对着他迈步的方向,那凝实如壁的浊气突然自行左右一分,露出一条丈许宽的甬道。地上的铜砖也一直延伸了出去,不知彼端通向何方。隐约约的,俞和觉得有些许气流扑面而来,似乎在告诉他前面或有出口。虽然俞和已然粗通了将先天恶念逐出肉身的法子,但他还是不敢放肆的抓把风来嗅嗅虚实,可仅凭目力视物,堪堪望到百步之外,就再看不真切了。 俞和又试着朝前走了一步,那种微风扑面的感觉更鲜明了一点,而且似乎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随风而来。 听到了声音,俞和心中便多了一丝期望。他急朝前连跨数步,果真觉得声音渐响,好像远处有很多人,似乎在争吵,似乎在怒骂,似乎有人在高声呼喊,又似乎有人在绝望的哀嚎,但发声之处还在更远地方,俞和无法从这喧杂不堪的混响中,分辨出任何有意义的讯息。 莫非其余修士也落了下来,而且尽在浊气中迷乱了心神,开始彼此厮杀? 微风、声音和浊气中分出的甬道,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俞和,他胡乱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方向,也是他希望前进的方向,前面不仅有人,还有出口,更有真相。但偏偏俞和的识海中有另一个声音浮现,不断的告诉俞和,这一些都只不过是先天恶念化出的诱惑,耳闻、目睹、肌肤所感都是虚妄,都是假象,再向前走就是万劫不复。 俞和骤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凝神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念了六遍之后,心沉如水,但那微风拂面的感觉,和万人喧嚣的声音依旧未变。 一道灵光划过识海,俞和猛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方才走过的几步距离,早被涌上来浊气所吞没,身后一丈之外依旧是混沌一片,好像自己根本就没曾走动过一般。有道寒气自后颈处升起,激得俞和两颊发麻,他忽然侧转身,抬腿朝左手的方向走了一步。 刹那间,眼中所见又变了。原先那条浊气之间甬道瞬间消失,而在他走出去的方向上,重新分化出了一条新的甬道,这条甬道看起来跟先前那条是一模一样。 再试着走了三步,也有微风拂面,也有乱杂杂的含混声音传来,似乎前面也是正确的方向,也是出口的所在。 “迷阵?”俞和心中一竦。 此时六角经台已经神秘的消失无踪,识海中空空荡荡,俞和根本没法借用六角经台的通彻虚妄之光,去看清真实的方向。他像是黑夜中失了灯笼的行人,再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环顾四方,似乎往哪里走都有凶险暗伏,脚下一条条的全是死路。 “唯有靠你举本心为灯,方能觅见生机吉相。” 万般迷茫中,俞和猛回想起柳真仙子留下的话,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闭起双眼,抚平心神,放开意念,凭着冥冥中的直感选定了一个方向,然后闭着眼睛,蹬蹬蹬的连冲三步。 睁眼再一看,面前依旧是一条在浊气之间分出来的漫长甬道,也有丝丝流风吹来,也有隐约的喧闹声入耳。 俞和一咬牙,把心一横,他紧握着掌中青剑,运起陆地神行法,低头向着前方发足狂奔。一口气笔直的跑出去约莫百丈来远,抬眼看前面的浊气中,似乎有几条淡淡的黑影穿梭而过。俞和提剑一指,朗声断喝道:“谁人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旧时怨,今成仇 “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这祸乱青城的魔宗奸贼,可算撞在小爷手里了?吃了阴阳宝镜、琉璃净瓶和东皇钟的连环重击,我看你今日是凶星照顶,难逃劫数!” 前面忽一阵子云气翻滚,露出了一条打斜刺里横插过来的甬道,被先天浊气掩盖的地面上,有另一行雕花铜砖小道显出,与俞和脚下延伸出去的铜砖曲径交错而过,凑成了个十字路口的模样。一个青袍蓝带,头扎混元道巾,手提三尺松纹法剑,腰悬青城仙宗符牌的瘦高道士,狞笑着拦到了俞和的面前。 这人满脸酡红,额头上青筋浮凸,可神情间却带着掩不住的狂喜之色。显然是吸了不少先天浊气入体,道行修为大进,却不自知已然被原始恶念迷乱了神智,心中爱恨喜怒嗔贪痴七情鼓荡。 他将法剑拔出鞘,抖手挽了个剑花,用青芒吞吐的剑锋点指着俞和的咽喉道:“你这荒淫无耻的魔头,我早就猜到你们来我青城仙宗必是没安好心。整日里假惺惺的装什么伪君子?一个大老爷们儿跟几十个美娇娘日夜厮混,能是什么好东西?可笑那董大齐等人尽被猪油蒙了眼,居然还口口声声的赞你是有道真修,我看他们几个恐怕是早就被你灌满了迷汤,身坠魔道混不自知吧。今日你也算恶贯满盈报应不爽,落到小爷我的手里,正是罪有应得!” 俞和错愕的望着面前的这人。他实在没想到,在这危机重重的无名之地里,第一个遇见的人就对他拔剑相向,而且这人偏偏还是个他熟识的青城修士。 话说这一路凭着直觉撞来,俞和也不知道到底方向对不对,不过他越向前冲,那嘈杂的喧嚣声就越明显。走过七八十丈,俞和脚步稍停,凝神细听,终于能分辨出其中的一些声音来,那是有人在厉声喝斥,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哀嚎,还有金铁交击之声和沉闷的炸雷声,似乎远处有许多人正在生死厮杀,斗得天昏地暗。 继续朝前走了十来丈,那拂面而来的微风之中,似乎隐隐带着血腥的气味,低头看脚下的雕花铜砖上,也印着少许未干的血点子,令人望而心悸。而在周围的浊气中,影绰绰的有光亮频频闪烁,甚至还有几条模模糊糊的淡影,在浊气之中一闪而过。可惜隔着厚重如壁的灰色云雾,俞和无法看清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人正在争斗。虽然他很想去追那些影子,但又担心这一切只是先天浊气迷阵中化生出来的幻象,若是忍不住发足追下去,恐怕会在迷阵中越陷越深,终至彻底迷失,堕入死门万劫不复。 俞和虽不敢改变方向,只顾朝前闷头疾奔,但他心中还是暗自庆幸。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多半是选对了方向,正朝着人多的地方前进。那从朝阳峰上跌落下来的道魔两宗修士,有差不多两万人之众,就这么走下去,只消能当面遇见几人,说不定就可打听出自家师妹的下落。 但好不容易终于撞到了一个人,而且还是青城仙宗的弟子,但这人却并非是楚玄英、董大齐等与俞和交情匪浅的青城修士,而偏偏是个在青城仙宗圆明洞天里,与俞和交道平平,甚至可以说有些过节的人。 这位青城弟子,姓詹名大建,乃是与董大齐的平辈师兄,同为青城仙宗大字辈里面的出类拔萃的精英弟子。话说詹大建原本也是俞和的座上常客,这人心性不坏,但因为常年深居青城,所以不大通达人情世故,常有点儿恃才傲物,盛气凌人的架势。早年间几番坐论剑道,俞和舌绽莲花,说得群修尽皆拜服,唯独这詹大建是口服心不服,他好几次暗中出手,想要试试俞和剑上的真才实学,但都被俞和草草应付过去,从未与他真正拔剑一试。 大约在九年之前,詹大建出山历练,却意外受了点儿伤回来,恰被玄真观的一位女弟子遇见他横卧在荒山野岭之中,满身是血人事不省,女儿家心善,就把尸首一般的詹大建背回五龙沟来悉心照料。静养了两个月之后,詹大建复原如初,却对这位搭救他的玄真观女弟子情根深种,之后日日夜夜守在玄真观中不走,硬要这位女弟子与他结成道侣。 俞和本以为这是一桩美事,也是有意撮合,但宁青凌去问过那位女弟子的心思,却得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詹大建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俞和得知此事,心中抱憾,当晚就拉着詹大建借酒消愁,哪知道这人喝到酩酊大醉之后,竟突然狂性发作,径直闯入玄真观后院,要强逼着那位女弟子与他拜堂成亲。 俞和怕他酒后伤人,就出手缴下了詹大建的随身佩剑,小宁师妹闻声出来劝解,却遭他恶言相向。念在其酒劲上头,又恰逢失意心伤,俞和与宁青凌都不好动怒,只在一旁苦苦劝说。当时这詹大建真如失心疯了一般,在玄真观中好一番叫骂打闹,还险些就要跟俞和当场玩命。后来亏得有数位青城仙宗玄字辈的高道闻讯赶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折腾了小半宿,才将这醉鬼押回了圆明洞天。 玄字辈的众师长颜面扫地,降下责罚自是难免。俞和听说詹大建酒醒后被打了一百廷杖,心中深感愧疚,就带着礼物前去探望,但却吃了一道闭门羹回来。詹大建自己觉得,这事儿纯粹是被俞和给坑害了,若不灌他烈酒,断不会闹出这桩丑事来。从那之后,这位青城弟子就再也没来过玄真观,哪怕在山中偶遇俞和,也是冷面相对,形同陌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俞和后来托董大齐他们去詹大建面前说情,可董大齐等人浑没当一回事儿。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别个女儿家无意,你却去门前甩赖撒泼,这本来就是下作之举,你不自惭形秽,却怎的还拿别人发气?再说山中修行的年轻人都好一口杯中之物,这些大字辈的青城弟子,哪个不曾因为醉酒惹事被打过廷杖?故而詹大建在那独自生着闷气,其他同辈的师兄弟们根本就没往心上去。 此事盖因詹大建这人自视甚高,又极为爱惜面子,他认为自己乃是堂堂青城仙宗的真传弟子,却垂爱一个外门女修,这已然是大大的屈尊降贵,可最后还横遭拒绝,那真是受了奇耻大辱。他越想越是积怒,最后因爱生恨,钻进了牛角尖儿里。俞和听董大齐说,詹师兄每每提及玄真观诸人,言语中多有嘲讽奚落,常说俞和他们不过是躲在青城仙宗的荫泽下乞食苟活,终有一日要将玄真观逐出青城山云云。 俞和虽觉这话说得太过刺耳,但他自己也是经历过情劫的人,所以非但不怒,还对詹大建颇有同病相怜之感,于是三番五次试图与其重修交道。后来在青城掌教丹清真人的有意安排之下,詹大建勉强同俞和吃了一场薄酒,两人虽不说尽释前嫌,但彼此的关系是要缓和了许多。 其实这点微末小事,在偌大的青城仙宗里实在是不值一提。而天性随和的董大齐等人,与心高气傲的詹大建其实也没有多么深的情谊,他们依旧是常去五龙沟玄真观,找俞和饮酒论剑。久而久之,这几个大字辈的年轻弟子从俞和那里受益匪浅,剑术道行突飞猛进,渐渐成为大字辈中的翘楚人物,把师兄詹大建给比了下去。后来丹清真人遣大字辈众弟子下山行走,董大齐等人很是作成了几场大事,渐渐的名声鹊起,哥儿七个在西南之地号称“青城七剑”,颇受滇蜀正道修士的推崇敬重。 这师弟们出人头地,隐隐成为青城仙宗年轻一代的旗帜人物,詹大建心中愈发憋闷。道听途说之下,他以为是俞和暗中教了董大齐他们一些旁门手段,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成就。于是詹大建妒火烧心,勃然大怒,他当着青城掌教丹清真人的面,指责董大齐等人不修本门真法,却分心去学歪门邪道的花招,如此这般难成大器。他指这毋需有的罪名,要求掌教大尊降下责罚,令董大齐等人面壁思过三十年,且不得再去五龙沟玄真观厮混。 可丹清真人对“青城七剑”喜爱都来不及,对于俞和的暗中调教也是私心默许,怎会无故责罚弟子?结果詹大建这一状告过去,却是活生生的把他自己给坑了。掌教大尊当场发怒,喝斥詹大建不思上进,心胸狭隘,诬陷同门,这最后要去面壁思过的人,反倒成了他詹大建自己。 于是詹大建与俞和之间好不容易才稍微缓和的关系,便再一次恶化了。 在后山响水洞面壁思过三年,詹大建的性情大变。他彻底学会了隐忍,不再盛气凌人,而是整日挂着一副笑嘻嘻的面孔,甚至还曾提着美酒,主动去玄真观登门拜访过俞和。可俞和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些存疑,他与詹大建举杯痛饮,趁其醉意熏熏时,便暗暗套问詹大建的真心话。那詹大建自然有极力掩饰,但他那点儿拙劣的小花招,在久经世俗沉浮的俞和眼里,不过是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在一番促膝长谈之后,俞和才知道詹大建绝非大彻大悟,而是将怨恨深深的埋了起来。他来玄真观的真意,不仅是要偷学剑术,更想要探出俞和到底教了董大齐什么外门路数,好抓住俞和的把柄,将玄真观众人逐出青城。 看透了詹大建的心思,俞和还是决定以德报怨。他不仅不有意隐瞒,反倒倾心相交,无所不谈。短短数年,詹大建也是获益良多,剑术大进,可惜这人心中的怨恨实在太深,断非在几年之间就能尽数化解。 一如来朝阳峰临行之前,董大齐等人去五龙沟玄真观求药,詹大建却嗤之以鼻,说去玄真观无非能讨得几味下酒小菜回来,白白作践了天材地宝。他告假出山,寻到了一位滇地丹修,用数件法宝换回了几颗稀松平常的疗伤丹药。可等他看过了宁青凌炼成的诸般宝丹,再比一比自己舍血本换来的“灵丹妙药”,心头又是一股无名邪火飞起。 这一切种种仇怨,被潜藏在先天浊气中原始恶念尽数放大,在此时的詹大建看来,俞和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就是与他不同戴天的仇敌!当他的道行修为被先天浊气摧得节节拔高,随之而来的是战无不胜的信念,仿佛有个声音在詹大建耳边不住的念叨,告诉他俞和已然身负重伤,满身修为十不存一,而且是遭人神公愤,苍天厚土都在与俞和作对,只消他詹少侠一剑斩去,除魔卫道的天大功德唾手可得。 “小爷今日要为青城清理门户,为九州同道斩了你这祸害!魔头受死!”詹大建左手掐剑诀一引,右手运功一推,那三尺青锋化作一点寒星,直朝俞和的咽喉要害破空刺去。 “詹师兄……”俞和与詹大建照面,他才只说了三个字出口,就见对方祭起杀招攻到,心知这是充斥此地的浊气恶念在暗中作祟。但无奈之下,眼看着飞剑已然刺到了近前,俞和只好赶忙撤步闪避。 詹大建是打定了心思要立斩俞和,他一刺落空,便又深吸口气,双手指指点点,那道剑光好似灵蛇般的一转折,依旧直扑向俞和的脖梗咽喉。 俞和好不容易撞见了一个熟识的人,根本无心争斗,只想问出自家师妹的下落。他腾身再躲,一面错动脚步移形换位,一边口中呼道:“詹师兄切莫动手,此处的先天浊气能乱人心智,危机重重。须得克己明心,携手共进,才能由觅得一线生机!” “放屁!”詹大建断喝一声,口中唾沫星子横飞,“死到临头,还妄想妖言惑众,当真是魔性不改!而今小爷我道行大进,目视万相,耳辩本真,心生众妙,岂会还中了你的奸计?” 他一边说,一边手下加紧,那一道剑光幻显出千百条实实虚虚的剑影,如流星追月般的,紧咬着俞和不放。 俞和见他出手之际毫不留情,招招都欲取人性命,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之间,恐怕是万难以让詹大建幡然醒转,停手不战。他也晓得两人之间素有积怨未消,被原始恶念再一挑拨,这詹大建立时怒火攻心,已如疯魔一般,不将仇人斩杀,出尽胸中恶气就绝不罢休。可俞和不想伤了詹大建的性命,于是他只能展开学自罗霄西峰剑冢中的古怪步法,身如随风飘絮,左躲右闪,在漫天剑影中游走穿梭。 莫看詹大建只是个青城仙宗大字辈的弟子,而且被原始恶念迷乱了心神,形如癫狂,但他出手运剑可毫不带着半点含糊。那剑炁之强、剑意之精、法度之严,几可与九州之上剑道名家比肩。此一来是先天浊气确可使人道行突飞猛进,这时詹大建的修为,已然近乎于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操持剑器分外得心应手。二来是他自小拜入青城仙宗,苦苦修行了百多年,加上本身资质过人,心高气傲,背地里下得苦功可比其他师弟要多得多,若非是有俞和暗中点拨,董大齐等人那是拍马也赶不上詹大建的。 青城剑术乃是得自上清灵宝大道君的真传,号称“大集具正事,考本天地之根,以除天恐地咎国之害,致天下太平。”虽不及蜀山仙宗取道佛两家之精华而博大精深,斩妖除魔若切瓜砍柴;亦比不得蓬莱仙岛的剑术美伦美奂,施展起来如天女散花落英缤纷,教人目眩神驰,莫可抵御。青城剑术好在一脉传承正宗正本,招招契合上清真义,施展起来恢弘浩大,路数古拙、气势凛然,大有一股守定胸中正气,仗剑平天下,扫四合的架势。 詹大建深得青城真传,初窥其中三昧,一口三尺青锋上确有真才实学。看他执剑进招,七分攻,三分守,脚下生根通地气,头上英灵照天光,袍袖飘飘如仙,剑光纵横挥洒之间,步步踏宫进趋,好似一位大贤良师指点江山,一股浩然正气沛不可挡。 在他手底下,青城剑术中的诸般精妙剑招毕现,“剪子股”、“十字梅花”、“三盏灯”、“龙摆尾”、“芝麻开花”等,尽都由道家无极太极、阴阳五行、九宫八卦之理中演化出来,当真是气象万千,妙不可言。 随着呼吸吐纳,先天浊气源源不断的灌注到詹大建的肉身之中,化作一道又一道炽热的洪流,在他周身经络中滚滚流动。这詹大建自觉是每一次吸气挥剑之后,道行修为便又再拔高了一线,他关元内鼎中的真元如熔金汞汤,四肢百骸中气劲满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任他肆意挥霍。 连环挥出七七四十九剑之后,詹大建隐隐发觉自己离那还丹大圆满之境,仅只剩下最后半步之遥。落入这无名之地还不到一个时辰,他比起初至朝阳峰时,已能强出数倍,甚至十数倍。此刻就算是与玄字辈那几位成名已久的青城高手比剑,他自忖也可战而胜之,何愁不能将俞和斩于剑下?志得意满之间,詹大建不由得胸中豪气满腔,意态狂放,仰天长啸。 他忽伸手一拍后脑,张口又喷出两道寒光,三口通灵法剑当空凑成一盘寒芒四射的丈许剑轮,厉啸着朝俞和飞旋绞杀过去。这乃是詹大建在道行修为暴涨之下,将一缕神念化分三股,分别操持三柄法剑,摆出了一座青城小三才剑阵。 斗到这个份儿上,俞和也不可能仅靠步法自保了。 青城仙宗的小三才剑阵独步天下,三口飞剑分别落定天、地、人三位,自成混元剑轮,攻守合一。詹大建仅凭一人之力布阵,剑阵运转时全凭他本身心神指引,三口飞剑穿梭如电,劈斩如风,彼此呼应之间无有半分拖泥带水,就算有些微小破绽,也大可仗着剑光飞旋奇快,将其尽数掩盖了过去。 俞和起初还能在滂沱剑光中闲庭信步,可斗过一柱香功夫,小三才剑阵越转越快,逼得他只好以指作剑,将欺近身来的剑光一一点破。詹大建运指如风,像是在身前奋笔疾书一幅狂草长卷,随他剑诀所引,三口飞剑气势如虹,连环劈刺,转眼间又是近百招过去。肉指与利剑频频相击,俞和渐感指尖酸麻胀痛,于是改用青剑见招拆招,依旧是只守不攻。 这一边是詹大建泼力狂攻,周遭的先天浊气使他越战越勇,越斗越强,三口飞剑咄咄逼人,杀招层出不穷;而另一边则是俞和挥动连鞘的青剑左右抵挡,步步后退,已呈败像。但其实俞和的剑道修为远胜对手,并且他细细推演过青城仙宗的诸般剑阵,在对方每一招使出之前,都能料敌先机,备好应变之策。但因为俞和不想伤人,手底下就难免瞻前顾后,所以此消彼长之下,倒让詹大建逼得退出去数十步之远。 俞和每退出一步,他身后的先天浊气就缩回一步,而面前的浊气却又蔓延上来,使一小截甬道重新掩吞入灰色的云雾之中。詹大建得势不饶人,手上加紧进招,口中还开始恶言恶语的嘲讽着俞和。 在连绵不绝的金铁交击声中,俞和就听见他讥笑道:“怎么着?剑术通神的玄真子师兄成了只缩头乌龟?是不是玄真观中藏的美娇娘儿太多,她们日日夜夜的缠着你,尽作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将你一身精气神全都榨干了,落得如今软手软脚,已连剑都拔不出来了么?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原来你这无道淫魔还会害人害已?想去寻你那个老相好么?小爷我明白告诉你,你们这对儿贼鸳鸯今生今世别想再见了,我正道中人识破了你俩的真面目,方才群起而攻之,已将你那相好的乱刃分尸,现如今连半根毫毛都找不到了!你要真想见她,速速伸颈过来,求小爷我好心送你一程,黄泉路上加紧,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什么?”俞和闻言,脸色发白,眉毛倒竖,双目圆睁。詹大建趁着俞和心神悸动之机,一剑直入中宫,猛朝俞和的心口刺到。 “锵”的一声脆响,俞和右手反背青剑,左手伸出大拇指与食指朝前一拈,夹住了刺到胸前半尺处的剑锋。他沉声喝问道:“你说我师妹已遭人毒手?此话当真?” 那詹大建冷笑连连,运足真力翻手一抽,剑锋就从俞和的手指之间撤出。他祭起三剑连环,猛朝俞和当头斩落,口中阴阳怪气的说道:“是真是假,你去阴曹地府门前,找牛头马面一问便知!” 俞和并不相信有伏羲琴护身的宁青凌会如此容易遭劫,何况杜半山与卫行戈等人就在自家师妹身边,如果有道门中人对宁青凌出手,这些人不可能坐视不管。唯独就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论是道魔两宗,其中肯定有人眼馋宁青凌怀里的先天至宝,尤其是百无禁忌的魔门中人,定会设法强夺。若是一众西北老魔,被这无名之地的先天浊气与原始恶念激得凶性大发,群起围攻宁青凌,那卫行戈也多半不好插手,单靠杜半山维护师妹,的确未必周全。 心念至此,俞和暗暗焦急,加上他听詹大建满口污言秽语,不免得也有三分怒起,这手下可就失了分寸。 骤见俞和目中有寒光生灭,他将青剑当头一横,耳听见三声大响,那飞斩下来的三口飞剑便打着旋儿崩飞了出去。 詹大建伸手一捞,将飞剑圈回,犹自不知生死的说道:“可惜你那位老相好儿,当真是个尤物,一身细皮嫩肉的,煞是水灵。小爷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剁成肉糜,都没来得及过去舔上一口,真是暴敛天物啊!” “住嘴!”但见俞和周身煞气冲天,一刹那间詹大建如置冰窖,周身俱是动弹不得。他只见一口连鞘长剑破空飞来,狠狠的凿在了他的左脸颊上,脖子不由自主的甩飞出去,连带这身子也腾空而起。 嘴巴一张,血花飞溅,几颗雪白的碎齿,飞到了詹大建的眼前。 第三百三十三章 阴阳钱,诡无踪 “噗通”一声,詹大建翻身栽倒在地。他伸手摸了摸面颊,发觉自己的半边左脸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轻轻一嚼,口中咯吱咯吱的直响,翻卷起来的嘴皮子包不住满口的鲜血,那血水混着涎水止不住的往外涌。喉头呛动,詹大建又喷出一大片血沫子,其中还混着三五颗被打落下来的牙齿。 这伤处的筋肉皮膜猛被扯动,那原本酸胀麻木的感觉,登时变成了火烧火燎的疼痛。左耳中嗡嗡轰鸣,左眼中有泪水溢出,热泪沾到伤口上,更是剧痛难忍。就看詹大建的左半边脸不停的抽搐着,吊着一条左眉毛上下乱跳,那模样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俞和低头紧盯着自己的手掌,脸上满是错愕的神情。方才他听詹大建在言语之间辱及小宁师妹,说到后面实在是不堪入耳,于是就忍不住心头怒气,以连鞘的青剑随手挥出,想对詹大建略施惩戒,好教这人闭上嘴巴。可仅仅是随手的一挥,却怎的会带着如此沉重的力道,将人家打成这般惨状? 翻过手掌,就见手背上有青筋浮现,犹如条条细蛇扭动。俞和猛一惊,连忙运气自查周身经络,这才发觉了不妥之处。原来在他方才心神激荡之际,周围的原始恶念立时趁虚而入,在潜移默化之间,让俞和对詹大建暗动了杀机。 这心中的杀机一起,手底下就再拿捏不住分寸,那随手一挥怕是足足带上了三四成真力。亏的是詹大建也被先天浊气伐经洗髓过,护身罡气与周身皮膜皆坚如金刚,故而仅是受了些皮肉外伤。否则换作是从前,他若被俞和这一剑鞘含怒抽中面颊,恐怕早就脑浆迸裂,惨死当场了。 “詹师兄,方才是我鲁莽,下手不知轻重。此有灵丹一丸,定能让师兄回复如初,恳求师兄海涵莫怪!”俞和有些愧疚的望着詹大建,他将一颗疗伤灵丹捧在掌心里,慢慢的朝前递了出去。 “你这魔头,莫要过来!”詹大建目中露出无比惊骇的神情,他手推脚蹬,在地上急退出去数丈之远。 俞和见状一愣,呆呆的僵立在原地。心想这人不过是挨了一剑鞘而已,虽然被抽打得有些形容凄惨,但也断不至于惊惧如斯吧? 话说在此时此刻的詹大建,被俞和无意中外放的一股戾煞震慑了心神,由他眼中看来,这面前真是一幅犹如第十三层血池地狱一般可怖的情形。从他自己口中吐出去的血水,一沾地就化作涛涛血海,那些断落下来的牙齿,尽都变成刀山剑林,由层层血浪下面,不停的向上穿刺。而对面的俞和,好似一尊自黄泉深渊中走来的上古凶魔,脚踩着无边血海,正一步一步的朝自己逼近。在那支形同枯骨的手爪里,捧着一碗销魂蚀骨的毒汤。 俞和并不知道詹大建为何神情大变,他挠了挠头发,苦笑着收起了丹药。趁这功夫,他默默的在五脏六腑中演化出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把那一丝原始恶念逐出体外。如今六角经台不知去向,俞和算是失去了最大的仰仗,当真有点心中发虚,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可就在他运功化解恶念隐患之时,对面那詹大建的模样,又发生了离奇的变化。 起初,这人好似浑不觉脸上流血不止,只是瘫坐在地上,以双手支撑着身子,瞪眼望向俞和。他的脸上尽是惊恐无状的神情,肩头颤动,胸腹之间剧烈起伏,气喘如牛。可喘了数十息之后,似乎那源源不断的先天浊气,又重新把气力与胆量注入了他的身子。看其惊恐的神情渐渐淡去,转而从双目中绽出狂热的光芒,在那完好无缺的右半边脸上浮现出一片决绝之色,仿佛他是位壮志凌云英雄,此刻面对着无可战胜的绝世凶魔,却依旧愿为天下大义而慷慨赴死,哪怕舍身一击,也定要与魔头同归于尽。 不等俞和收功,就听那詹大建忽然怪叫了一声。他双手抓起法剑,腾身跃起,把剑锋当胸一错,连人带剑破空而至,直朝俞和的胸口插来。 这招数可就不是青城仙宗的太平道剑术了,倒与昔年罗霄纯阳殿李毅师兄,在滇南别院中斗败青城龚大有时所使的“大风剑歌三十六式”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讲究剑出无回,不求自保,只求伤人。 俞和心中暗叹,看来詹大建被原始恶念荼毒甚深,已是不可自拔。他脚下一错,平平移开二尺,提起手中的连鞘青剑,妙到颠毫的斜插入詹大建的两支剑锋中间,紧接着手腕发力一绞,就听见“咔嚓”的一声脆响,那两柄上好的天星寒铁法剑,就被俞和一下子绞成了碎片。 被这一绞之力带住,詹大建的身子也凭空翻了一转。但他吸气沉腰,伸手一捞,将剩下的那口法剑召入掌中,脚未沾地,就对着俞和乱披风似的一口气连斩九剑。 俞和摇了摇头,探手一掌印出,先天五行雷罡当空亟荡,将詹大建硬生生轰得倒飞出去。脚下抢前半步,俞和化掌成爪,屈指遥遥一扣,那詹大建手中的法剑立时就被他的无上剑意所摄,“铮”一声自行挣开手掌,当空一旋,反架在了詹大建脖颈处。 “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詹师兄莫要再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你?你这魔头当真会血口喷人!”詹大建满脸是血,模样狰狞之极,真像是个血战不退的烈士。他抡臂一挥,将颈边的法剑甩出数丈之外,手指俞和厉声叱道:“天下正道修士,人人皆以斩魔除魔为己任,又有哪个贪生怕死?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今日我若不杀你,你必杀我,自古道魔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岂有苟且之理!” “詹师兄,我且问你,我俞和作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却被你认定是魔道中人?” “你恶贯满盈,心中自知,还用我来再说?!”詹大建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串物事,紧紧捏在掌心里,他对俞和喝道,“对付非常之魔,自然须得用非常之手段。我这恰有一件法宝,原是你同道中人遗下的万恶罪证,此物用在你的身上,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合因果报偿!” 俞和皱眉瞪眼,却看不真切詹大建手里的那件古怪法宝,此物依稀像是条和尚的念珠手串,又或者是某种类似的东西。 “方才有个心如蛇蝎的魔宗女子,想在背后暗算小爷,却吃小爷反手一剑,被斩成了八段。你那些在西北苦寒荒漠上挣命的魔宗同道,还真是困窘潦倒,不仅衣不遮体,身上居然连一件能入下三品之流的法宝都没有,我实不知他们是凭何底气,敢到华山来送死。亏得小爷我倒还不嫌弃,亲自在她丹田内鼎中挖了一把,这才算是捞回了点本钱。如此阴毒的法宝,想来你是必定认得,黄泉路上可莫要作个糊涂鬼!” 詹大建把手掌一摊,俞和就见他掌心中是一串儿用细麻绳穿起来的铜钱。那每一枚铜钱上都是锈迹斑斑,在新鲜的血迹下面,还有一层半紫半黑的陈年血垢。 这件铜钱法器,名唤“阴阳命钱”,在西北魔门的炼血内宗和婴鬼内宗里,几乎是精英弟子人手一件。此法器炼成之后,威力颇为惊人,但却只能使用一次。它与道门的保命大金符有些类似,只不过保命金符是替人守身免死,而阴阳命钱却是旨在杀敌逃命。故而在魔门修士与人争斗之时,只有到了最后拼死一击的危急关头,才会祭出此物,正乃是一道不成功便成仁的杀手锏。 炼制阴阳命钱不需天地灵物,但过程却是极为残忍,令人闻之则毛骨悚然。 话说驻守西北大漠上的猛士,惯常在出征厮杀之前,会把一串七枚铜钱妥藏在腰间,意思是战死沙场之后,可以用这钱买通忘川河边的摆渡船夫,保其转世投胎一路顺遂。这串铜钱的本意,是彰显边塞士卒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情节,久而久之,这铜钱上就沾染了猛士的阳刚之气,历经九次死里逃生之后,铜钱上阳气便成了“九阳”之数。而魔宗修士伺机将他看中的铜钱主人害死,那一缕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怨气,就残留在了这铜钱串子上。然后再把这七枚九转至阳的铜钱一一拆开,寻到八字归阴,又身怀六甲的七个凡俗妇人,以隔空搬运的巧妙手法,将铜钱分别送入其腹中的婴孩口里。含着这枚既满含阳刚,又暗藏怨煞的铜钱,那婴孩必定躁动不堪,使其母亲腹痛如绞,终至难产而死。待母子魂魄散尽,暗守在一旁魔宗修士作法掳走尸身,从胎死腹中的婴孩舌下挖出铜钱,重新以原绳穿成一串。至此阳极生阴,先天后天怨气毕集,阴阳命钱大功告成。 今日亲眼见到这等残忍无比的魔道法器,俞和也头皮发麻。再看詹大建拢双手一搓,那棕绳顿时寸寸断裂,七枚裹着精血的铜钱发出嗡嗡轻响,中央方孔里溢出丝丝黑气。他扬手一掷,那阴阳命钱排着一行,破空电射向俞和的眉心。 虽然俞和曾久居西北,早听闻此物凶煞之极,号称能将还丹后境的有道真修当场咒杀,可他从未被人拿阴阳命钱打过,所以实不知有何妙法可以化解。 眼见七枚铜钱飞到面前,俞和不敢怠慢。他横剑封住门户,脚下发力一蹬,身子如燕隼般朝后飞掠。 詹大建双掌平平一推,竟用以气御剑的法门,隔空操持着阴阳命钱,紧追俞和的身形。 一个人纵跃再快,也快不过既轻又小的铜钱,更何况俞和是背身倒退出去,比不得向前冲刺之疾。堪堪一息,这阴阳命钱就追近至了额前三尺,俞和只觉得自己眉心处突突乱跳,后颈子里寒气直冒。 因为忌惮那七枚铜钱上附有厉害的诅咒,故而俞和不敢拿青剑去拨打。他张口喷出一团先天五行雷炁,当空化作滚滚雷云,乙木神雷、辛金真雷、丙火神雷、癸水神雷和戊土神雷五雷齐发,刹那间百道雷火落下,将七枚阴阳命钱劈成了飞灰。 但这西北魔宗赫赫有名的保命法宝,岂会被如此简单粗暴的化解?阴阳命钱的厉害之处,并非是在铜钱本身,而是那至阳转至阴的七重夺命咒法。俞和一手五雷轰顶打出,骤觉自己的神念仿佛被七条冰冷的毒蛇同时咬中,那突如其来的的痛楚,好似有人活生生把一枚铁钉钉进了他的头颅之中。 “啊呀”一声,俞和弯腰抱头,身子抖得好似筛糠一般。看他脸色苍白,口唇青紫,牙关紧咬,目现血丝,双眉之间有黑气翻腾,额前冷汗淋漓,形如身中了奇门剧毒,正在垂死挣扎。 “倒也,倒也!看来对付你这凶顽魔头,我道门仙法委实太过慈悲,还是须得用魔门中的阴毒手段方能奏效。”对面的詹大建哈哈大笑,脸上尽是险中得胜之后的狂喜神情。 这人捞回长剑,一边用手掌掂着剑锋,一边迈着四方步朝俞和走了过来。他口中冷笑道:“何苦来哉?早早让小爷我送你上路,说不定还能与你那老相好在奈何桥上携手同行,如今耽搁到这时,恐怕你俩只有来世再见了。” 詹大建朝前走了几步,却又提防着俞和会濒死反杀,所以不敢太过靠近。他掐剑诀一引,那口三尺松纹法剑上寒光绽放,兜头一式力劈华山,直朝俞和的脖颈斩落。 眼巴巴的看着剑光离俞和的后颈只剩半尺,詹大建露出了得意的狞笑。但恰在这时,耳听见“蓬”的一声爆响,俞和身上突然白光四射,耀得人两眼发花,有股无形罡力以排山倒海之势,猛地拍在了詹大建的胸口上。 再看那犹自得意洋洋的詹大建,就好似是个插在海滩边上的稻草人,被迎面而来的狂风怒涛卷起数丈多高,又狠狠的掼在了地面上。血水哗啦啦的从七窍中涌出,詹大建脊骨欲碎,两眼发黑,耳鼓轰鸣,眼中天旋地转。幸亏他死死的憋住了一口本命真炁,这才没有被摔得直接昏死过去。 奋力撑起上半身再一看,对面的俞和已经神完气足的站了起来,人家头顶上有一朵雪白的莲花法宝,亿万莲瓣团团一旋,立时将三尺松纹法剑搅成漫天铁屑。这朵白莲奇光闪动,忽然穿空而至,重重的砸在了詹大建的胸口上。 “咕”一声,詹大建张口吐气。他自觉五脏六腑尽都被砸成了一团肉糜,心中万念俱灰,仰面栽倒,四肢一抽,就此人事不知。 俞和召回南帝长生白莲,撇头啐了出一口黑血。他望着地上气若游丝、形同尸体的詹大建,目中寒芒生灭,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一双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复握紧。 过了良久,俞和终发一声长叹。他俯下身子,在詹大建的心口处按了一掌,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闪了闪,沉入了詹大建的胸膛。 抬头看前面云雾流转,方才彼此交错成十字路口的两条铜砖甬道,已然只剩俞和脚下的这一条,整整齐齐的雕花铜砖延伸出去,通向迷蒙未知的远处。 平息静气,抬脚朝前走出几步,俞和突然心中一动,猛转回头去看。他赫然发现,原本横卧在身后的詹大建已没了踪影,只余下一滩的猩红刺目血迹犹存。 在这神秘莫测无名之地中,是有谁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在仅仅八九尺之外,神不知鬼不觉的搬走了一个人? 俞和越想越惊,忽觉背脊发冷,满身寒毛尽都竖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疑生鬼,岔路口 俞和弓步沉腰,右手反握青剑,横拦在胸前,左手掐定剑诀,无形剑炁贯注于食中二指指尖蓄势待发,他此时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兽,沉气屏息,周身紧绷,不断的朝四下张望。只要那藏在暗中的神秘存在,稍一露出蛛丝马迹,那俞和立时便会催动十二成功力,打出狂风暴雨般的无情攻击。 为何俞和如此惊乱?盖因凭他此时的道行修为,就算不依赖六角经台的神妙,又被先天浊气阻隔了视线与神念,但其身周一丈方圆地界,依旧尽在气机笼罩之下,哪怕一颗微尘落地,都躲不过他的念视洞察。 可偏偏就在他转身迈出数步,又回头一望之间,那身高六尺,能有百多斤之重的一个人,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消失了。俞和细细回想,方才他最后一步脚板落地,将回头未回头之时,那詹大建的气息犹在身后,虽然微弱不堪,但还是能被清清楚楚的察觉到。可等他一转回头,莫说气息,就连整个人都不见了踪影,这叫俞和怎能不惊? 哪怕是天底下道行最高的炼气士,那两位远在终南群山之中,成就了天仙道果大圆满之境的长钧子与柳真仙子法驾亲临,也断不可在俞和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转瞬间挪走一个人,而且本身还不露出分毫行迹。 当下这般情形,委实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若此离奇之事,真是有人故意而为之,那这人的修为道行实在是让俞和不敢想象。莫非这无名之地中,藏着一位金仙道果的上古大神通者?可成就了金仙道果的伟大存在,又怎么可能在现如今的凡俗下界妄动法力施展神通?那份震荡乾坤寰宇的浩瀚气机只要流露出一星半点,恐怕这周遭早就真空粉碎,重归混沌了。 但俞和转念再一想,昔年在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中,他的的确确亲身感受过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神念降临。而当时的南帝白玉冢虽然也是奥妙难测,但是与这充斥着先天浊气与原始恶念的无名之地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既然身为四御之一,统御南天万仙的长生大帝能把神念投射下界,直入南海海渊,那么在这沉积了先天浊气的无名之地里,藏着一位金仙道果的洪荒遗士,也未必就不可能。 一想到附近可能潜伏着一位意图不明的金仙强者,而且正在紧紧的盯着自己,俞和的背脊上便不由得寒气大冒。深深的无力感,化作浓浓的恐惧,几乎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正所谓“疑心生暗鬼”,在他眼中看来,周围那浓密的灰色云雾中,似乎总有似是而非的人形在忽隐忽现。而受到原始恶念的影响,俞和始终觉得有股莫名的敌意杀机,在他周围环绕,像是被蛰伏于暗处的毒蛇盯住了一般。 自己的心跳声,和汗水滴在地上的声音,在俞和的耳中就好似打雷一般。远处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吵杂声,更令他心烦意乱。他一边默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一边手持青剑踏罡步斗,绕着詹大建原本躺卧的地方转了足足三十六大圈,那一颗蓬蓬乱撞的心,才稍微安稳了些。 经过这番不遗寸厘的细细查探,俞和在这周围一丈之间,完全找不出有任何人曾经发功作法的痕迹。那沉积如汞浆的先天浊气,无有一丝絮乱之相。唯独令他奇怪的,是地上的血迹干涸之快,快得有些离谱。就只这么一刻来钟功夫,新鲜的血水就彻底干透,化成了一大片黑褐色的粉末。甚至当他走过时,这些粉末还会被靴子所带起微风吹动。 在这古怪的甬道里,本来就还有一道不知来由的气流穿行,当俞和转完三十六大圈,地上黑褐色粉末已被吹散了一小半。估摸着最多再过一盏茶功夫,这片铜砖地面上,就再看不出曾经被血洒过了。 “倒真是个杀人灭口,毁尸匿迹的好地方!”俞和调匀气息,努力约束着双眼,不让自己在疑神疑鬼的到处张望。他尽量不去乱猜,将满心疑惑压下,用力挺直了背脊,硬着头皮朝前继续走。 握着青剑的手掌心里一团湿冷,俞和闷声走出去近百步,其实他一直都竖着耳朵,留神细听身后的动静。可背后始终没有一丁点儿异响,只有他自己的后颈子里一阵阵的发凉。最后俞和实在忍不住,还是猛转回头,拉开架势大喝了一声。可在他丈许之外,只有一片灰黑色的浓雾弥漫,静悄悄的连一丝回音都没有,这一切全像是在嘲笑着俞和的胆怯。 “啪”的一声,俞和突然抡起巴掌,重重的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暗暗骂道:“俞和啊,俞和!你自以为一剑睥睨天下英雄,可其实就这点儿出息?此地既然是有迷阵混淆视听,那移花接木,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此类种种怪相,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说不定金霞老道和召南子就在阵外看着你的笑话,这时候还不知道已乐成了什么样子,当真是丢人至极!” 一念至此,俞和似乎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开脱。他将诸般怪状尽数归咎于身陷迷阵之故,心中惊惧也就豁然化解了一大半,不像刚才那样胆战心惊草木皆兵。 “嘿嘿”的干笑了几声,俞和把青剑往肩上一扛,甩开袍袖,迈开大步,口中高声唱着儿时学会的扬州山歌调调儿,一路昂首而行。 继续朝前走了两百多步远,他发觉自己与那发出吵杂声响的地方,似乎始终相隔着一大段距离。先前只要每走出几步,就会明显觉得声音又清晰了几分,可如今无论怎么走,都觉得那些声音犹在更前面的地方。 俞和想起他幼年流落俗世时,常从老人们口中听到“鬼打墙”的奇谈。意思是说人在夜晚或郊外行走时,偶尔会迷失方向,自以为是在一直向前走,可其实却是总在原地转圈。那情形就好像是有妖魔鬼怪,在人与其目的地之间砌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以俞和的一身能耐,自然是无惧妖魔鬼怪作祟。但他身在这座神秘莫测的迷阵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四向,故而出现“鬼打墙”一般的情形,也是大有可能的。 记得老人们还曾说过,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鬼打墙”的困境,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在途经之地留个记号。如果继续走下去,前面还会遇见这个记号,那就说明真的是在绕圈子。 俞和觉得此法甚妙,于是就从袖中摸出了一口寻常的木剑。他伸手捏了捏剑锋,又在剑柄末端挖了个小孔,按进去一颗青光四射的夜明珠,然后将这柄木剑深深插进了雕花铜砖之间的缝隙里,在地面上就只露出一尺来长的半截剑身与剑柄。 留下这处记号之后,俞和向前走了一丈来远。回头看,那木剑已被灰色的云雾所笼罩,但剑柄上夜明珠就好似灯台火炬一般,依旧清晰可见。继续向前走,三步一回头,直到远隔四丈,夜明珠发出的青光才变得朦朦胧胧,约莫再走出去三五步,稠密的先天浊气就会将那一点微光彻底遮盖住。 一颗夜明珠的青光,能照亮将近五丈的距离,这已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了。俞和取出了第二把木剑,也在剑柄末端镶入夜明珠,深深插在了脚下。前后两柄木剑指出了一个方向,这对他自己,或者路过此地的其他修士来说,都是一个相当明显的参照。 俞和对这个笨法子颇有点暗自得意,他哈哈一笑,扛起青剑,继续唱着山歌儿向前走。但等他大步流星的一口气走出去十几步,估算着离开第二柄木剑还不到三丈远,面前的云雾忽然一阵子剧烈翻滚,像是被一阵没来由的风搅动了起来。待片刻之后先天浊气重归宁定,他脚下那条狭长甬道,却已然一分为二,化成了一个分岔路口 此时摆在俞和眼前的,是一左一右两条路,都是一排整整雕花铜砖向前延伸,都是云烟弥漫,看起来没有分毫的差别。 俞和一愣,不知该往哪边走下去。他侧耳细听,从两条甬道中传来的吵杂声响也是一般无二,直教人恍惚以为是自己眼睛发花,把一条路错看成了两条。 “这可如何是好,面前的两条路究竟是各有所终,还是殊途同归?”俞和犹豫不决,他的下一个念头便是回头去看来路。可这一看不要紧,他愕然发现,插在身后三丈之外的木剑与夜明珠,竟然如同詹大建一般,也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转身急冲回了约莫三丈远,俞和一寸一寸在地上细细查看。可在他落脚处的一丈方圆之内,根本就没有那柄木剑的影子,而且在雕花铜砖的缝隙之间,也完全找不到有插下过木剑的痕迹。抬头再看,之前插下的第一柄木剑也没了踪影,周围的先天浊气尽是灰蒙蒙的一片,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木剑与夜明珠之类的物事存在过。 “是有人紧跟在身后拔剑?” 一念方起,俞和又迅速的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自打詹大建神秘消失之后,他就多留了个心眼,在那两口插进砖缝里的木剑上,他不仅留下了一丝元神印记,还暗藏着万化归一大真符。如果真有人不明就里的动手拔剑,那必定会引动万化归一大真符,留下足以能让俞和轻易查觉到的痕迹。哪怕拔剑之人真有金仙修为,但“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可是来自六角经台的传承,俞和早就隐隐猜到,这尊能令南帝长生白莲都俯首称臣的神秘经台,恐怕必定是凌驾于金仙之上的某种存在。 这般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形,如今只能用无名之地里的迷阵太过玄妙来解释了。 俞和转头再朝分岔路口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本该在前面三丈之外的左右两条甬道,这会儿竟然就在他的脚前。似乎他倒退了三丈,这分岔路口也跟着挪了三丈过来。那意思分明就是在告诉俞和,下一步走向何方,必定要是有一个抉择的。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前进,究竟会遇见什么,又会错过什么呢? 第三百三十五章 假作戏,自作死 “举本心为灯,可觅得一线生机。” 俞和面对着一左一右两条岔路,平息凝气,缓缓了闭上了双目。神念化作万千游丝,一缕一缕的探入虚空之中,想要去捕捉那冥冥中的讯息。 在左边的那条甬道里,似乎有飘飘渺渺的意念从未知的远方传递过来,告诉俞和这是通向迷阵生门的路,只有向左边走下去,才能逃出这无名之地,重见青天黄土。而在右边的那条甬道中,似乎也飘来亦真亦幻的细语声,在俞和的耳边反复呢喃,告诫他万万不能选择左边的甬道,若向左走,定会错过他不愿错过的人和事,只有走向右边的通路,才能令他此生无憾。 是求生,还是求无憾?对于俞和来说,这个抉择要比“向左还是向右”简单得多。他微微一笑,握紧了手中的青剑,将身一纵,毅然踏入了右边的甬道。在他身后,分岔路口瞬间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一条转而向左的甬道出现过一般。 果然继续走了数十丈远,那吵杂声渐渐越来越响。俞和似乎来到了一处大战场的边缘,不远处正有无数人在搏命厮杀,吼叫声、兵刃破风声、道法相击之声,声声入耳。 隔着浓厚的先天浊气,俞和依旧看不到是谁人在激烈争斗。他心中暗暗猜测,多半是那道魔两宗的修士们落入这处充满古怪的无名之地,吸了先天浊气入体,却被暗藏于其中原始恶念所化。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把那一场本该在西岳华山朝阳峰上爆发的道魔大斗剑,给移到了这无名之地中。在原始恶念的催发下,所有人心里的新仇旧恨统统涌起,爱恨情仇喜怒嗔贪痴诸念如烈火燃烧,恐怕此时已经是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看来那华山老祖设下的大计,便是要借这无名之地里的原始恶念,让道魔两宗修士不再惜命如金,而是彼此疯狂杀戮,斗成个玉石俱焚的结局。他好趁机大发死人财,将群修带到朝阳峰上的诸般绝世重宝尽数据为己有。 试想若他一人身具炼妖壶、伏羲琴、东皇钟、戮仙剑、南明离火、紫郢青索、天都明河,加上其他尚未亮明的各派奇宝,天底下还有谁敢不俯首陈臣?就算此番作为犯了四大魔宗与九州道门的众怒,惹得世间炼气士齐来讨伐,也实是无有哪派可当此诸般重宝的合力一击。 自古成王败寇,待得金霞上人大势已成,累累淫威之下,又有谁敢指摘半个字?唯剩那煌煌天道,不知何时方会开一开眼。但传说中的“九九乾坤湮灭大雷劫”,究竟劈不劈得碎万法难侵的先天至宝炼妖壶与东皇钟,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想到此处,俞和不由得愈加心急。若群修疯魔起来,带着伏羲琴的宁青凌,还有身随炼妖壶的杜半山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且不论一件先天至宝的诱惑有多大,单说在这杀机重重的无名之地中,如果能抢到一件先天至宝护身,那便是给自己挂上了一道避劫金牌,试问谁能不眼红? 尤其是小宁师妹,她的本身修为算不得高深,伏羲琴也是刚接入手,还没有参悟过正宗御宝心诀,只能靠法器有灵自行护主,这活脱脱就是一只被扔进饥饿狼群里的肥羊。方才詹大建说宁青凌已经惨死,俞和虽然不信。但他也知道,现如今在原始恶念的挑拨下,当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心中焦虑,脚下就更快,俞和几乎是足不沾地的向前急冲。又是百多丈走过,前面忽然雾气翻腾,一条雕花铜砖小道横插过来,有个人站在十字路口中央,他两手空空,正朝俞和点头微笑。 “愚兄在此久候多时,可算是盼到师弟来了!此间凶险万分,也不知那金霞老贼到底在耍弄什么阴谋诡计。可惜愚兄道行浅薄,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贤弟你来指点迷津,率我罗霄门人化险为夷。” “夏侯沧?”俞和抬眼一看这拦路之人,心中就不怎的舒服。昔年在罗霄剑门天罡院中受的种种刁难,虽然俞和早已释怀,但对这位天罡院大师兄,可全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尤其是夏侯沧偏偏在此时冒了出来,谁知道他安得是什么心? 细细看眼前的罗霄夏侯沧,这位天罡院首座大师兄完全没有被原始恶念蚀化神智的模样。他面上神清气爽,双目中灵光湛湛,气脉悠长淡定,一套象征罗霄掌院真人身份的青天大衍法袍飘飘荡荡,周身氤氲浮动,霞光环绕,全不带着半点杀机戾气,与之前詹大建的那副情形迥然不同。 俞和停下脚步,在夏侯沧面前一丈之外站定,语气平淡的道:“不知夏侯师兄有何指教?我此刻有急事在身,不便与夏侯师兄叙旧,还请行个方便,莫要挡路。” 夏侯沧闻言露出一丝苦笑,他忽然朝俞和一揖到地,用极为诚恳的语气说道:“愚兄知道,贤弟对我是有怨气。请先受夏侯沧一拜,再听我细细分说。” 在属于罗霄剑门的那段记忆中,天罡院首座大师兄夏侯沧是个倨傲自负,心比天高,性子阴沉偏执的人。可久别重逢,这位却变得如此谦卑有礼,令俞和几乎有种认错了人的感觉。因为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故而俞和闪身侧步,避过了夏侯沧的大礼。他依旧不咸不淡的说道:“俞和万万不敢当。夏侯师兄如有指教,还请言明。” 夏侯沧深深的叹了口气,满脸愧色的道:“愚兄昔年被利欲熏心,日日不思修持,专事钻营算计,结果作了许多错事,愧对贤弟,还求俞师弟谅解。” 俞和一挑眉毛,不置可否的答道:“大道渺渺,缘数寥寥。我辈皆须与天争与地争,更要与人争,方可得成正果。在俞和看来,师兄行事出于本心,莫不过是争那一线机缘罢了,无愧自己,何愧他人?” 夏侯沧又叹了口气,说道:“师弟胸怀天地,看破红尘妄念,直指大道本真,难怪能有今日的成就。可惜愚兄当年执迷不悟,把师弟错当成了绊脚石,若那时便能与师弟倾心相交,早闻师弟的真知灼见,哪里来这几十年中的辗转反侧,自省悔悟?而今忆起我当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愚兄真恨不能狠狠的抽自己几个耳括子。以狭隘之心曲解道义,我且容不得他人,这天地又岂能容得了我?” “只可惜光阴无回,大错已成,即便懊悔也是于事无补。愚兄唯盼师弟恕罪,莫要与昔年那个小肚鸡肠、无耻下作的夏侯沧计较。”说罢,夏侯沧又朝俞和俯身一拜。 俞和淡淡的望着夏侯沧,倒没再闪身躲避。他心中暗暗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不是在这恶念横流的无名之地中,你夏侯沧突然大唱变脸戏,也显得太过做作了。既然你跳出来唱了这么一出戏码,装成大彻大悟的样子,那么说明心中必有图谋,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下文如何?” 对面的夏侯沧一揖到地,复又直起腰,对俞和讲道:“打从师弟闯过解剑十八盘,拂袖而去之后,门中师长便议论纷纷,大抵都是指责宗华掌院师尊不对。鉴锋掌教师尊亲自过问,查明了前因后果,于三清大殿前当众降下法旨,罚宗华掌院师尊面壁五年,斩尽俗情孽障。而宗华掌院师尊亦自知是被那姓方的狐媚女子惑乱心神,这才定夺失当,愧对了师弟,故而他甘愿受罚,欣然领命去西峰思过崖闭关。” “虽然受责罚的是宗华掌院师尊,但罗霄上上下下都明白,其实是方家仪这红颜祸水,在宗华掌院师尊的耳边搬弄是非。不过鉴锋掌教师尊念在方家仪身世可怜,诚然行事荒唐,但皆是年少无知所致,就以慈悲为怀,并没有降罪于她,只是重重责骂了一通,希望她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可没万万想到,那方家仪居然错以为鉴锋掌教师尊并未发觉她在背后大搞名堂,竟趁宗华掌院师尊闭关之时,私自霸占了清微殿,对门下弟子颐指气使,嚣张跋扈。于是两位师尊都动了真怒,传下联名法旨将她逐出罗霄,发配南海海外,永不召回。至此之后罗霄弟子拍手称快,大赞宗门里妖风散尽,重归清明。” “这场风波过去,虽然师兄我未受责罚,但自个儿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知道师弟你愤然出走,与我做下的糊涂事必定脱不开干系。于是我向鉴锋掌教师尊请命,离开扬州远赴西南,常驻滇南别院,就是想从宗门纷争里抽身出来,找个僻静自在的地方好生反省。几十年来常与彩云雪山相傍,师兄自感心胸如洗,悔悟当年的过错,日日都想与师弟重逢,好向师弟当面道歉。哪怕被师弟打骂,师兄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罢,夏侯沧把两手摊开,低眉垂目,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来。 俞和脸上不见喜怒神情,就只是看着夏侯沧,淡淡的说道:“俞和并无怨恨,师兄毋需如此。若夏侯师兄没有旁的事情指教,我还心急赶路,烦请借光!” 他作势一抬步子,就要继续朝前走去。 “师弟且慢。另有一言,非是愚兄想说,而是宗华掌教师尊嘱咐我若能见到师弟当面,定要亲口转告的。” 夏侯沧这一开口,俞和心里立时就猜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的话,多半会跟先前金犀上人说得差不多,大抵是宗华真人想召俞和重回罗霄之类。 可金犀上人毕竟不是罗霄弟子,老道士那番话里有真有假,根本用意还是试探俞和的心思。而夏侯沧却是鉴锋与宗华两位师伯跟前的红人,肯定对罗霄师长们的本意知之甚详,所以从俞和的心底里,还是想听听这夏侯沧又会是如何说法。而且人家已经把宗华真人给抬了出来,于情于理于道义上,俞和终还是要念几分情面,把话听完才好走的。 于是他一摆手道:“师兄请讲,俞和洗耳恭听。” 夏侯沧脸上浮出一丝喜色,他也辨不清扬州的方向,就只拢手朝头顶一拜,然后说道:“虽然宗华掌院师尊在西峰思过崖闭关,但自从他醒悟了过错之后,心中却时时惦念着师弟。师弟有所不知,那清微院、天罡院、纯阳院、法正院的弟子受了宗华掌院师尊的谕令,轮番下山,走遍九州,但求寻访到师弟的下落。后来终于发现师弟你隐居西北,宗华掌院师尊大喜,本想等五年出关之后,亲自去西北见面师弟,但又得知你化身凡俗酒肆中的小厮,便估计你的心中还有怨恨未消,是想在红尘俗世中躲避,不愿面对昔日种种。于是宗华掌院师尊也就没去打扰你,而是一一嘱咐门下弟子,说若有一日见你重执长剑,必定要将他的心意如实转告。” “宗华掌院师尊说:红颜祸水,常使英雄摧眉折腰,他已铸成大错,唯盼你将来莫要重蹈覆辙。你若不愿重归宗门,他也不勉强,但记得八百里罗霄终是你的家。而你若能尽释前嫌,再列罗霄道籍,那三百年后宗门大器,定许于你手。” 俞和听完这番话,口中嘿嘿一笑,反问道:“夏侯师兄,俞和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从未想过要执掌罗霄宗门大器,师伯以此来劝俞和回山,实在是大大的文不对题。想问这话到底是宗华掌院师伯说的,还是师兄你的一面之词?况且今日之事师兄也在当场,那华山仙宗的金霞上人指明俞和乃是魔宗奸细。敢问师兄,仅以罗霄剑门之势,能不能不顾千夫所指?能不能容得下俞和这个叛道侍魔之人?又能不能为我洗清冤屈?若他日有蜀山、青城、终南、昆仑、海外三岛、五岳仙宗等道门大派前来扬州堵门,那是罗霄剑门的基业重要,还是俞和此人重要?” 俞和之所以不信夏侯沧的话,并且立即言辞犀利的反问回去,其因有二。 首先,宗华真人熟知俞和的秉性,如果真是宗华本人想召俞和回山,那么他只消逐走方家仪,再找个人去顶替云峰真人炼剑,俞和必定心中感恩,说不准就会重返罗霄。而什么许以宗门大器的说法,虽然的确十分诱人,但只有夏侯沧这般,才会将罗霄掌门之位看得极重。俞和如今见多识广,看惯了大宗大派,扬州罗霄剑门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二流仙宗罢了,也未有多了不得。如果他真想手握权柄,只消去终南仙宗点点头,谋个太上长老之位易如反掌,那身份可就比罗霄掌门要显赫得多了。 然后,如果夏侯沧是真心邀俞和重返罗霄,以天罡院大师兄的心思之深,算计之精,审时度势,断不会在这个是非难辨的节骨眼儿上提出来。这要是俞和一口答应,那罗霄剑门就等于是坐实了包藏魔宗奸细的罪名,大九衍降魔圈再妙,也挡不住上古道门大宗一击,谁会去做这触犯众怒、惹火上身的事情? 于是俞和连环发问,问得夏侯沧有些语塞。这位天罡院大师兄眼睛一转,忽然伸手在怀中好一阵子掏摸,取出了一片镶金玉符,捧在掌心里,对俞和说道:“师弟如若不信,此有鉴锋掌教师尊与宗华掌院师尊的联名令谕一道,其中言明罗霄弟子见到俞师弟,当代传他们两位的心意,师弟拿去一看便知真相。” 说罢,夏侯沧却并不将玉符递来,而是抬了抬手腕,那意思是希望俞和自己过来取玉符。 就这一下,俞和以神念捕捉到了另一丝怪相,让他彻底明白了夏侯沧的险恶意图。 其实方才在夏侯沧说到“许以宗门大器”时,这位一心想要成为罗霄掌门的天罡院大师兄,就暗暗咬了咬牙,似乎话说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俞和本来以为,这是因为夏侯沧心中还是放不下罗霄掌门之位,所以对宗华真人的心意有些腹诽所致。但当夏侯沧再取出镶金玉符时,只见其深了口气,眼中忽然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寒光隐没,似乎他是在极力按捺心中的情绪,而且对手里的这片玉符,正寄托着很大的期望。 其实从两人甫一照面开始,俞和就根本不信夏侯沧能在此无名之地里一尘不染,所以始终都在暗暗戒备。这时再一看夏侯沧露出如此诡异神情,俞和立刻知道这片玉符中必定暗藏玄机,而且那说不定就是一道杀机! 遥遥伸手一招,可那片玉符像是在夏侯沧的手心里生了根,无法隔空摄来。 夏侯沧假装不知,他把玉符又朝前一托,语气诚恳的说道:“此玉符之中,还有两位师尊的一封亲笔书信,信中言及宗华掌院师尊对师弟的愧疚,亦有鉴锋掌教师尊对师弟的许诺,信尾有他们二人的真灵印记为证。师弟看完,便知愚兄所言并未虚妄。” 俞和扫了一眼他与夏侯沧之间的雕花铜砖,心中决定将计就计,见招拆招。于是他假装对那玉符充满了好奇,脚底下迈开步子,朝夏侯沧走去。 两人相隔区区一丈,正常迈步走的话,也就是十步左右。俞和表现得有些急切,故而步子迈得甚大,只三步就走过了将近五尺距离。这时他伸出手去,欲从夏侯沧的手中拈起玉符。 眼见俞和果然迈步走近,那夏侯沧忍不住嘴角一勾,面露冷笑。当俞和把手伸过来时,他忽然闭住了双目,腕子一抖,掌心吐劲,那片镶金玉符顿时弹向俞和的双目。 耳听见“哧”的一声轻响,从那玉符中猛然间暴出万道明光,顿时将周围照的一片雪白。这光芒是如此之亮,哪怕夏侯沧早将双目紧紧闭起,可还是觉得眼珠刺疼发热,像是大晴天瞪着日头观望,被耀得双目发花。 不等光芒黯淡,夏侯沧急退三步,手指地面,喝了声:“起!” 但见九道尺长的青碧色灵符,在俞和脚边的铜砖地面上无中生有。这些符箓绕着俞和的身子盘旋转升,最后化成一座具体而微的“大九衍降魔圈”,百幢青光沉凝如山,一下子将俞和镇压在了原地。 夏侯沧双手不停,各掐剑诀朝前一引。只见周遭的虚空中,突然闪出近千道太玄无形剑炁,每七七四十九道结成一轮,朝困在“大九衍降魔圈”中的俞和疯狂绞杀。 他一边催动剑炁,一边兀自破口大骂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般模样,还妄想继承我罗霄剑门的宗门大器?你以为两位师尊真把你当成了个稀罕宝贝?我巍巍罗霄,如你这般资质低劣的弟子不知凡几,唯独你这个蠢蛋,不晓得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出门撞了点狗屎运,就自以为了不得了?我夏侯沧替罗霄剑门卖命一百七十年,从一介外门伙夫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岂容得你这黄毛小儿平步青云,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今天就让我这大师兄,代两位师尊执行家法,清理门户。自以为学了我罗霄剑门的无上剑道,翅膀硬了,就想欺师叛门?你这是自作死,不得活!” 那剑炁破风之声,好似万千铁哨同时吹响。“大九衍降魔圈”法阵被夏侯沧刻意反转了过来,变成了一座进得去出不来的困阵,里面的人四肢筋骨与周身真元尽被九道灵符锁死,就算想招架都力有不逮,只能任凭无形剑炁刮骨削肉。 百轮剑炁呼啸而过,眼看着困住俞和的青光越来越矮,夏侯沧满脸狰狞,自以为俞和已被他绞杀得肉身破碎。不过此人依旧没有停手,他猛吞一口气先天浊气入腹,炼作滚滚真元,把牙关狠狠一咬,双手翻飞,眨眼间又是九十九轮无形剑炁飞入青光之中。 “跟我抢罗霄掌门之位的都得死!你当真以为宗华师尊派人去西北边塞,是要请你回山?我看他多半是想杀人灭口,让你葬身黄沙!你哪知道宗华师伯是什么人?以他老人家的脾气,以他老人家的地位,岂能容你落了他的颜面?小子,你若老老实实的跟着宗华师尊,那将来说不定还有一份荣华富贵可享,怪只怪你自以为是,胆敢顶撞他老人家,可知道死字如何写么?” 夏侯沧双眼发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就算周围的先天浊气绵绵不尽,但终是经不住他这般不要命的挥霍真元。将近一万道太玄无形剑炁挥出,夏侯沧估摸着俞和就算是把佛宗不灭金身法修到了大成之境,也已被绞成了肉酱。 再看那一团青光,此时只剩二尺来高,好似中间裹着一团血浆烂肉,摊在地上。 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夏侯沧想着撤去阵法,来好好欣赏一下这个敢跟自己争宠之人的惨状。可还不等他掐诀作法,忽觉肩头一沉,有口绕着青丝的连鞘长剑,轻轻的搭在了颈边。 “死字怎的写法,俞和不懂,正要大师兄来好好教我。至于俞和脱离罗霄道籍之事,宗门科仪上白纸黑字的写着:‘但凡闯过解剑十八盘者,便尽可由他自去,不究叛门之罪。’夏侯师兄你代师清理门户,我想问问,究竟是你夏侯沧无视宗门科仪,还是宗华师伯和鉴锋师伯篡改了开山祖师定下的规矩,有意想取俞和的性命?至于那什么罗霄掌门之位,我这有枚扳指,乃是京都定阳供奉院掌印大执事的信物,还有一方符牌,乃是终南仙宗太上长老的信物。有这两重身份,夏侯师兄以为,俞和还能看得上那罗霄剑门的掌门之位?放眼九州,与上古仙宗大派一比,八百里罗霄不过是个根基浅薄的寻常小派,你自己当它是个香饽饽,可我俞和却不以为然。你这厮,总以为我在跟你争什么掌门宝座,真是坐井观天犹不自知,可笑,可笑!” 夏侯沧听见身后俞和冷冷的说话声,吓得是亡魂皆冒。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苦心设计的绝杀陷阱,居然根本没有伤到俞和半根毫毛。人家早早躲了开去,站在旁边看了一场空舞剑的好戏。 “莫要杀我!师弟莫要杀我!”这位天罡院大师兄慌了神,他挥舞着双手,想转身去看俞和,但自那连鞘长剑上传来一股沛然大力,压得他双膝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如此苦心设计,想要杀我,为何我却不能杀你?谁人会给自己留下杀身祸患?”俞和说话的声音,冷得像万载寒冰。那一口连鞘长剑上,透射出丝丝森寒的剑意,激得夏侯沧半边身子酸麻无力,须发倒竖。 天罡院大师兄面色惨白,冷汗淋漓,身子止不住的哆嗦。他嘶声叫喊道:“你若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会告诉你云峰掌院去冰海北极镜炼剑的隐情。到时候云峰真人葬身两极地肺,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便是终身大憾!” “什么?”俞和闻言,把眼一瞪,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沉声喝道:“速速从实讲来,若有半字虚妄,休怪俞某无情,教你尝那搜魂炼魄的滋味!” 第三百三十六章 剑有煞,人祭炉 夏侯沧方才那样苦心积虑,想要设下毒计置俞和于死地,却不料遭人家当场看破,此时被长剑横架在颈边,心知自家性命已是全悬于俞和的一念之间。他把牙一咬,把心一横,这就要开口讲话,想拿关乎云峰真人祭剑的罗霄秘辛,换得自己死里逃生。 可就在他眼珠转动,话音将起未起时,忽然在不远处有云雾翻滚,一男一女两名罗霄弟子御剑飞身而出。看这二人身上穿的,都是本宗清微院内门弟子的制式法服,但他们手中那两口漆黑无光的三尺长剑,却是扬州买命庄的执事法器。 俞和斜眼一瞥,无论是在罗霄山中,还是买命庄的秘密总舵里,他都从未见过这一男一女,想必是宗华真人新近栽培出来的亲信弟子。 就见那女子甩手一剑飞出,直刺向俞和的背心,急急呼道:“大师兄!那事关乎宗门大计,万万不可说!” 而那男子却是引剑刺向夏侯沧的后颈,他口中冷冷的说道:“师尊严令,但凡泄露宗门机密者立斩!大师兄,得罪了!” 夏侯沧转头一看,面露惨笑。他是有心躲避,但苦于身不由已,只能拿一双眼睛巴巴的望向俞和,脸上满是祈求的神色。 在这个节骨眼上,俞和岂容得旁人横插一足,哪怕来者是罗霄弟子,也绝没有半分情面可讲。他心中注意已定,今日无论如何,就算真把这夏侯沧给搜魂炼魄了,也要问出关于云峰师尊去冰海北极境炼剑的真相。 “让开!”俞和舌绽春雷,断喝一声。他把左手的袍袖猛地甩出去,立时便有一片呼啸的罡风应势而起。其中飞旋着片片青光,竟是足足上百道太玄无形剑炁,随他翻手一挥而出。 那仗剑来攻的一男一女,或许是从没有听过俞和昔年攒下的赫赫威名,他俩眼见百多道无形剑炁扑面而来,虽然有点惊讶,但依旧是鼓动周身真元,人剑合一,直冲了过来。 耳听见“呛”的一声金铁哀鸣,那两口漆黑无光的三尺长剑被太玄无形剑炁搅成漫天碎屑。这一男一女两位罗霄弟子齐声惨呼,形如断线风筝一般倒摔了回去。 说也奇怪,他们二人硬生生的吃了俞和百道无形剑炁,却既不见肉身受创,也不见血水飞洒。两个人的身子同时“蓬”的一声,当空炸碎成了一大片灰蒙蒙的云气,须臾间融入周围的先天浊气中,再不见了踪影。 夏侯沧亲眼目睹了这诡异的一幕,他身子剧震,喉咙中“咕咕”直响,似乎是把本欲冲口而出的一声惊呼,给强行咽了回去。他心中以为是俞和那挥手一击太过凶残,竟活生生将两个罗霄弟子打得形神俱灭,当场身化齑粉。这位天罡院大师兄面如死灰,神情呆滞,他望向俞和的眼神彻底的变了,变得充满了畏惧和惊恐,再找不到丝毫狡黠的光芒。 俞和倒是对这无名之地里的种种异相,有些见怪不怪了。其实他方才并未痛下杀手,仅只是用了三成功力,想把两人震晕也就罢了。不过俞和此时根本无心去追究那一男一女的情形,他惦记着夏侯沧口里的秘密,于是往青剑上再加一分力,寒声喝斥道:“还不快说?!” 夏侯沧被大力一压,背脊弯曲,鼻尖几乎碰着了地面,好似在跪地磕头一般。他用双手撑着身子,厉声疾呼道:“莫要杀我,我这就说,这就说!” 俞和略收半分劲力,就听那夏侯沧好似倒豆一般,把罗霄剑门派遣云峰真人远赴冰海北极境,去祭炼一柄先天法剑的事情,给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罗霄剑门开山立派的前后三代祖师,皆深知天下道魔两宗势同水火,道门与佛宗也是貌合神离,便生怕自家宗门不得绵延万万年,于是踏遍九州四海,殚尽竭虑的为罗霄剑门寻来了两大机缘。其一是护山灵阵“大九衍降魔圈”的阵盘,其二便是一柄“先天法剑”。如今“大九衍降魔圈”世人皆知,但那口“先天法剑”却从未显身,盖因这口剑时至今日还未完全炼成,它被埋藏在凉州西北九千里之外,冰海北极境边缘的一处冰火两仪地肺中蕴养。 按理说,用先天灵材炼成的法剑,仅不过是一件威力惊人的先天奇宝,用来与人争斗或许能无往而不利,可要拿来镇压门派气数,还是远远不够的。莫看“先天奇宝”与“先天至宝”的叫法只差了一个字,但其实却有云泥之别。论及器胚材质,两者或许并无太大的不同,但先天至宝乃是由成就了混元大罗金仙道果的神仙大圣,秉承其无上功德,亲手取材,祭炼成器。一件流传万古的先天至宝,譬如东皇钟、炼妖壶、昆仑镜、伏羲琴、五方五行神旗等等,其中蕴含了大道理、大功德和大机缘,将其祭于宗门祖庭之上,后世弟子只要悟性足够,都能从这件先天至宝上,或多或少的领悟出天地玄机,使得命性修为突飞猛进。具有此等神妙,才算是能镇压宗门气运之宝,而不仅仅是一件防身伤人的法器。 当年的罗霄祖师,自然明白一柄先天法剑与一尊先天至宝之间的区别,他们既然是要寻找镇压宗门气运的宝贝,那么仅只收集先天灵物为胚,再以后天手法炼制成器,那是根本难堪重任的。所以那口被历代祖师视为宗门禁脔,寄托着罗霄弟子们万载期待,深埋于冰海北极境之下的法剑,可绝非一口先天奇宝那么简单。 这口宝剑的剑柄、剑锷,加上后面半尺长的一截剑锋,乃是诛仙四剑中“陷仙剑”的残骸。而前面的二尺剑锋,却是罗霄祖师们用一小段衔烛之龙的胫骨削砍成条,勉强续上去的。 在将近九千年前,罗霄第二代掌门祖师受高人指点,与他的数名师兄弟一起穿越胡夷国度,在北极境冰原上挖地三千丈,终于找到了少许烛龙遗骨。而机缘巧合之下,他们还发现了冰火两极地肺灵窟的存在。于是就打算将陷仙剑残骸与烛龙之骨捆成一束,深深插入地肺灵窟,希望借着两极元磁的循环调合之力,以地心真火和北极寒煞反复淬炼剑胚,使两件灵物中的灵机彼此贯通,最终融为一体,重现神话中先天至宝陷仙剑的绝世锋芒。 虽然罗霄祖师们的如意盘算打得甚好,但真想把陷仙剑残骸与烛龙之骨合二为一,却远非那么简单。 要知道诛仙四剑乃是上清灵宝大道君的得意法宝,有诗云:“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虽然谁也猜不到陷仙剑因何缘故会断成两截,而且前面的二尺剑锋还下落不明,但先天至宝盛名不虚,仅这剩下的剑柄、剑锷、和五寸剑锋,依旧是锋锐逼人、桀骜不驯,它与烛龙之骨一碰,立时放出了万丈红光。 但那烛龙本乃上古先天神兽,《大荒经》中有记载曰:“龙者,古之神物,名曰神,曰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这神兽的肉身虽然已死了万万年,魂魄飞散,化作极地奇光,可它留下的骨骸也断非凡物。被陷仙剑的红光一照,那半截龙骨上异相骤生,有条青焰腾升的长龙法相横空出世,直朝陷仙剑的残骸张口咬去。 这两件先天灵物互一斗法,北极境冰原立时震荡不休,天上是极光漫卷,地上有冰风肆虐。在场的罗霄祖师有四位遭暴风卷起,顷刻间肉身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洒长空。幸亏烛龙之骨终究抵不过先天至宝残骸的余威,只一时三刻之后,长龙法相就被陷仙剑的红光降服。趁着它们剧斗之后灵机黯淡,幸存的罗霄祖师们冒死施为,用陷仙剑将烛龙之骨削成二尺来长的一段,凑到了剑锋断口上。 眼见那接合之处奇光迸射,他们赶紧用不周山之土揉成泥胎,裹实剑胚,再拿七宝葫芦藤紧紧缚住,封入地肺灵窍之中。可即便如此,两件神物依旧不肯消停,陷仙剑哀于断剑之殇,烛龙骨怨恨天未死而身已殒,它们本身固有的灵机七年一小斗,四十九年一剧斗,那无尽的煞气充斥在冰火两极地肺中,再加上先天冰火两极真罡也是性子生猛,历代罗霄剑门派出去的祭剑真人尽都深受其害。 这些罗霄高手原本都是门中的精英翘楚,修为深湛,大道可期。但只要一到冰火两极地肺中,他们立时道基受损,从此飞升无望,全靠着之前积攒的阳寿苦苦支撑。到最后,要么干脆倒毙于灵窟之外;要么告老卸任,返回本宗立时显出天人五衰之相,三年内撒手人寰。 在云峰真人临行前,他曾对藏经院弟子们亲口说起,那柄先天法剑最多只要再祭炼千年,或许短短三百年内就能大功告成,而鉴锋掌门与宗华掌院,也确实是这样告诉云峰真人的。但后来,第十六代祭剑真人返回罗霄等死,从他的口中,却吐露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不知是因为受到剑中戾气的撩拨,还是由胡夷异士的古怪祀神仪式所致,在冰海北极境里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故,使得地心真火和北极寒煞成倍暴涨。如今那柄先天法剑,根本不用再炼千年时光,估算在短短两百年之内就可以淬炼完成。 于是云峰真人一语成谶,他成了罗霄剑门派出去的最后一任祭剑真人。但据第十六代祭剑真人推测,最后一任祭剑真人恐怕万难活着走出冰火两极地肺。 得知这个秘密的,当时只有不到十个人。而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听说此事,竟并未露出半点悲伤或者惊讶,他们仅仅是向西北方向洒酒一拜,似乎在心中早就有数了。 话说为何最后一位祭剑真人必死无疑?盖因当那口宝剑祭炼到了十足火候,两种先天神物将融未融之时,残余其中的诸般戾气会在刹那间尽数爆发出来,就像是人临死前的拼命一搏,待得这股戾气散尽,那陷仙剑残骸与烛龙之骨才会真正融为一体,化作神剑出世。 而这股爆发出来的绝大戾气,必定会引动地心冰火罡煞潮汐,二者相加,就算是陆地神仙也得当场形神俱灭,故而最后一位祭剑真人断无生还之理。如此说来,俞和的授业恩师云峰真人其实就是去送死,那是要以身祭剑出炉! 在第十六代祭剑真人临死之前,他正告鉴锋掌门,说宗门中必须再提前准备一些可靠的弟子,好在先天法剑功成之时,前往冰海北极境守护,免得一旦祭剑真人身死,重宝引发天地异象,被他人窥见,趁机夺走。 夏侯沧说,之所以他远走西南,长驻滇地别院,就是怕呆在宗门里一不留神,惹得两位师尊不喜,将他暗定为接引灵剑的人。要知道地心冰火罡煞连先天灵物都能炼化,一旦暴乱起来,云峰真人必死无疑,而那前去接引灵剑的人,多半也是九死一生。 即使他身在西南,却还是时时刻刻关注着扬州本宗里的动静,听说两位师尊在这几十年里连连提拔精英弟子,三清院和清微院一齐开门授业,就是为了给接引灵剑回山积攒力量。而刚才那一男一女,不仅是巡查别院的监事弟子,更是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麾下的忠心死士。他们都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冰海北极境,但未必知道是去自撞劫数的,皆引以为莫大的荣耀。 夏侯沧一口气讲完了来龙去脉,正想表功求饶,却感觉自己肩上的长剑在轻轻颤抖。他抬头偷看,只见俞和脸色发黑,额前青筋浮凸,周身煞气流转,口中兀自喃喃自语,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俞和此时心如刀割,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当年他在罗霄山中,与恩师相处的一幕幕尽皆掠过眼前。犹记得云峰真人言传身教,手把手的替俞和纠正剑术;还记得他要去西南滇地时,云峰真人为他悉心准备的万宝木匣;更记得两人分别时,云峰真人冒着欺师叛门之罪,偷偷把一卷墨迹未干的《太玄典》抄本塞进了俞和的手中。 其实猜也能猜得到,之所以云峰真人被派去冰海北极境祭剑,多半也是受了俞和的牵连。那时候因为方家仪从中挑拨,夏侯沧又在一旁煽风点火,所以宗华真人对俞和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云峰真人心疼弟子,便有意处处回护,于是他与宗华真人之间的关系,曾一度变得有些冲突。若是没有这番人心变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身为宗门智囊的藏经院掌院去做祭剑真人。 师恩深重如山,无以答报。俞和此时一颗心儿穿越千山万水,直朝西北极地飞去。 虽然他离开罗霄之前,将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详尽录出,留给了云峰真人,但回想起戮仙剑照耀西北大漠的万丈寒光,俞和就知道,单凭一道符箓,根本不足以在陷仙剑的戾气爆发下保住性命。为今之计,只有赶在灵剑出世之前,去冰海北极境走一趟,将这种种凶险尽数告知云峰真人,说不定以师尊他的广博学识与神机妙算,或能想出一道万全之策。 俞和心中念头翻转,可却一时把夏侯沧给忘了。 这位天罡院大师兄始终密切关注着俞和,他见对方神情恍惚,知道俞和是因为得知授业恩师身陷险境,正自心乱如麻。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见夏侯沧猛地把腰杆儿一拧,旋身而起,左臂盘曲如蛇,绞住了俞和的长剑,手腕顺势朝前一递,五根手指头死死的扣住了俞和的脉门。右手探出,亮掌印在俞和胸口之上。 “姓俞的,去跟云峰九泉之下再会吧!”夏侯沧咬牙切齿的恨声一叱,他双手同时发力,将通身十二成真元尽数化作两道太玄无形剑炁,径直摧进了俞和的脉门经络和心口要害。 第三百三十七章 水中金,非不杀 夏侯沧双手狂催剑炁,两眼紧盯着俞和,期待着从对方那张令他深恶痛绝的脸上,看到有惊骇与绝望的神情出现。 可哪知道,俞和嘴角轻轻一勾,却笑了出来,而且笑得十分淡然。 夏侯沧只觉得他右手掌心一虚,仿佛俞和的肉身陡然化成了一眼无底深井。那太玄无形剑炁直灌过去,却似泥牛入海,全没了半点消息。而且隐有一股怪力在暗中作祟,正把他的真元剑炁从经络中拉扯出去,想收也收不住。这一支右手掌紧贴在俞和的心口处,就好像是落地生根,无论夏侯沧如何发力都撤不回来。 与右掌上的诡异感觉迥然不同,他扣住俞和脉门的左手五指,像是突遭雷亟般的灼疼难当。五道刚猛无匹的剑炁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夏侯沧的太玄无形剑炁冲得烟消云散,再如烧红的铁锥一般,狠狠的钻进了指尖的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诸穴。五道火线顺着左臂经络逆行而上,直向心脉攻去。 耳听见夏侯沧嘶声惨嚎。 他一整条左臂上的皮膜,如布帛一般被剑炁撕裂,寸寸散开。那手臂上的筋肉血络,本是如同紧紧束拢的绷弦,此刻却突然被剑炁绞断,一条条同时迸飞起来,团团血雾爆散,森森白骨毕露,这般情状真是惨不忍睹。 俞和也是心善,他并未一口气坏人道基,毁人命性。那五道无形剑炁将夏侯沧的手臂绞成血肉糜之后,便在其左肩井穴处略一转折,钻开一个铜钱大小血窟窿,呼啸着冲出体外。 这时的夏侯沧形如一条死尸,他脸色乌青,两眼翻白,口吐血沫,仅剩的一条右臂兀自挂在俞和的胸前,人已瘫软在了地上。天罡院大师兄自诩工于心计,但万万没想到天天打雁,终被大雁啄了眼。他原以为能够趁机一举反杀俞和,可哪晓得俞和的道行早已修到了令他无法揣测的高深地步,不需运功作势,只消心念一动,周身罡炁立时反扑。在俞和的护体剑炁面前,夏侯沧的太玄无形剑炁委实不堪一击。 虽说最后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有直接斩断心脉,贯破丹田。但就这一下,夏侯沧不仅左臂齐肩而碎,道行境界也跌落了数重。他关元内鼎中的还丹小如黄豆,晦暗无光,比金丹初成的修士还不如。 此时夏侯沧万念俱灰,他仅存的一点儿真元,还在被俞和的万化归一大真符抽离炼化,身上完全提不起丝毫气力,只能任人宰割,闭目待死。 “非是我不信师兄所言,实在是从师兄口中吐出来的话尽都真假难辨。事关授业恩师的性命,俞和迫不得已,得罪了!”俞和一翻手,五指成爪,扣住了夏侯沧的颅顶天门,他游出一缕神念,直刺向夏侯沧的识海。 只见夏侯沧突然瞪圆了双眼,身子抽搐,两腿乱蹬,口中嗬嗬而呼。俞和的神念宛如一根极寒的冰针,深深刺进了他的颅脑之中,那股剧痛,仿佛是有人挥动大斧,将他的头顶骨壳硬生生劈开了。 这种搜魂炼魄的残忍手段,只有百无禁忌的魔宗修士才会对活人施展,但此时俞和也顾不上什么天良道义了。光听夏侯沧方才的说法,那整个罗霄剑门都是在与他师徒二人作对,可凭俞和自己对宗华真人和鉴锋真人的了解,两位师伯该当非是如此绝情绝义的人。 以神念对夏侯沧的本心反复拷问之下,俞和终于知道了师尊祭剑之事的真相所在。果然夏侯沧即便被长剑架颈,依旧是在心怀叵测的纂改实情,搬弄是非。 但等洞悉了其中真相,却还是让俞和吃惊不小。 原来宗华真人的确是悔悟了他对俞和的无端责难,并且亲自传下法旨,将方家仪远远发配,永不再召回罗霄。而那位第一十六代祭剑真人回到山中,也的确是说先天法剑可以在二百年左右祭炼完满,出世时剑器戾煞与冰火真罡交攻,云峰真人性命堪忧。但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却并没有听之任之,而是接连出山远赴冰海北极境,不过两人都没有带着云峰真人回山,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云峰真人还呆在两仪冰火地肺中。 有人猜测说,云峰真人只怕已经困死在了地肺之下;也有人说,云峰真人根本就没去冰海北极境,他离开罗霄之后,径直投奔了镇国真人。 后来,论剑殿的几位弟子接连失踪,仅剩下鸣剑真人独自镇守藏经院,旁人问他究竟,他就只摇头不语。而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都忙着培养接引神剑回山的弟子,谁也没有过问藏经院弟子的去向。 至于夏侯沧自己,他的确是因为不想去冰海北极境,所以躲到了西南滇地。据说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都看穿了他的小九九,故而颇为不喜。宗华真人还曾吐露心思,说想找俞和重入天罡院作主,好带领着一班精英弟子前往冰海北极境,迎回云峰真人和先天法剑。 这话传到夏侯沧耳里,着实让他日夜发愁。要知道,如果俞和顺顺利利的接引神剑回山,那凭此桩天大的功劳,罗霄剑门的掌教宝印必是俞和的囊中之物。说不定云峰真人一直不肯回来,就是想为自家弟子冒死铺路。 于是,夏侯沧就想把俞和置于死地,断了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的念想。或者让俞和对罗霄剑门彻底死心,甚至反目成仇。至于到时候如何接引神剑,那还有些时日可以斡旋,不用着急谋划趋吉避祸之策。 通明了种种真相,俞和面露苦笑,摇头不迭。他把手一松,夏侯沧软倒在地,人已昏死了过去。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后,俞和实在无法理解夏侯沧心中的想法。按理说这位天罡院大师兄走南闯北,也是看过天大地大的人,可怎么偏偏就把一个罗霄掌门之位看得如此之重?仿佛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便是入主罗霄三清大殿一般。区区八百里罗霄,在扬州或许是说一不二,但放到九州之上,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道门大派。山中既无顶尖高手,也没有上古金仙大道传承,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绝世重宝,连南方魔宗的一众贪婪老怪们,都懒得对罗霄剑门打一打眼。 人各有志,孰能揣测?俞和觉得“夏侯大师兄”真是既可怜又可笑。虽然这时只消他弹指一点,从此世上就再没了夏侯沧这个人。但说到底,俞和的性子始终是良善温厚的,他对魔宗修士“斩草除根,祸及家人”的行事之道不敢苟同,举着一根指头左右晃了晃,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叹出口长气,心中念道:“如今此人基本已算是废了,往后就算他有心复仇,在自己面前也不过是蝼蚁爬虫。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徒增杀孽?” 于是俞和蹲下身子,轻轻撬开对方的牙关,塞了一颗五转返魂丹进去,然后祭出一道万化归一大真符,仔细印在夏侯沧胸口。虽然不知道以这具半残之躯,还能不能在凶险万状的无名之地求生,但当下也只能尽人事由天命了。 送完丹药,俞和转念一想,却又忽然有些后悔。如果夏侯沧经历此劫不死,而且他逃回罗霄后非但没有大彻大悟,反倒怨恨更深,拖着残躯去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面前哭诉,说俞和投身魔道,不顾旧情对昔日同门痛下杀手,哪可就把梁子接得深了。 一念至此,俞和眉头皱起,目光转冷。他将一只右手徐徐提起,比向夏侯沧的咽喉。 “我说你这娃娃好生纠结。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你这般反反复复,忒也无趣!”恰在俞和主意难定之时,忽然身边又现云雾翻腾之相,有个阴阳怪气的说话声传来。 俞和猛转身,反握青剑,以剑柄遥指向那浊气翻腾处,沉声喝道:“何人在此,出来讲话!” 但见那云雾中忽有条黑烟钻出,落地一滚,化作一位身披蓑衣的佝偻老叟。此人身高不足五尺,虽然精瘦,但通身肌肤乌黑发亮,像是涂着一层油脂。他头上带着一顶边缘锋利如刀的精铁斗笠,前沿压得甚低,让人看不清面相,只能见到一小截蓄着稀疏白须的下颌。 这人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精铁斗笠,嘿嘿冷笑道:“前有兄弟阋墙,后有往日同门相残,看来你这娃娃为人处事可不怎么地道。老夫真是心疼你的丹药,颗颗都是上品,只可惜全被你用错了地方!这些人既然要来杀你,那你就算今日饶了他,将来他依旧还是要杀你,为何要给自己遗下祸根?你这一掌若是径直斩了下去,老夫也会高看你几眼,这就不敢显身出来招惹了。可你畏畏缩缩,反正也是不敢杀人,何不索性成全了我老人家?” 听这蓑衣老叟说出来的话,似乎他对俞和接连遭遇詹大建与夏侯沧的经历知之甚详,莫非就是此人一直在暗中搞鬼?俞和不敢轻慢,提起周身真元蓄势以待,口中冷冷的喝问道:“你是何人,想要如何?” “我俩在几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俞少侠多半不记得我这个籍籍无名之老头儿。”这蓑衣老叟把头轻轻一抬,就见那精铁斗笠下边,掩着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俞和反复端详,还是生不出熟悉的感觉。不过蓑衣老者咧嘴一笑,翻手取出一件物事,当面晃了晃道:“俞少侠贵人多忘事,认不出老夫理所应当,不过此物可还瞅着眼熟?” 俞和上眼一看,顿时眉头大皱。这蓑衣老叟手里是一面明光流转的小铜镜,在铜镜背面,雕着栩栩如生的十足金乌之形。 “晓光镜?”一见此宝,俞和登时猜到了这老叟的身份。 当年十宝老祖将晓光镜借给血手秀士方十七,在保卫南海恒鼎园的恶战中,这件神话奇宝威风八面,几乎让广芸大家、符津真人、华翔真人、云峰真人与俞和陷入绝境。后来十宝老祖追随卫行戈,与京都定阳供奉阁暗府群修列阵斗法,跟明素真人硬拼一招,力尽身陨于定阳城南的樵山附近。当时他收藏的十件重宝同时飞散,有四件灵机最盛的,竟无惧北极中天紫微大帝的法相镇压,强行贯破了卫行戈的手掌而去。这件神话奇宝晓光镜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这蓑衣老叟手捧晓光镜,那他所说的“一面之缘”,便该是在京都定阳城南的樵山肃王府遗址上。那时诸宝纷飞,许多魔宗老祖不顾一切的去追逐法宝,然后再也没回到卫行戈的身旁,故而俞和与这位蓑衣老叟见面不相识。 老头儿双手抚摩着晓光镜,朝俞和狞笑道:“老夫此来,是想向俞少侠借一样东西。” 俞和深知晓光镜的厉害,而且这蓑衣老叟又能不被查觉的从旁窥伺他与詹大建、夏侯沧的遭遇,必定非是寻常人物。所以俞和语气谨慎的问了一句:“你要借何物?” “自打卫行戈那厮得了北帝道统,就在我西北魔宗里目空一切,横行霸道,对我们这些老人家再没了半点礼数。而你身负南帝道统,却是个连杀人都不敢的软脚虾。方才卫行戈邀你投身我西北魔宗,你小子期期艾艾的,在那里故作清高。现如今有这些道门中的伪善小人,千方百计的想杀你,你却又不敢宰了他们。可惜了好端端的长生大帝无上妙法,偏偏明珠暗投,落到你身上真是暴敛天物!既然你是个怕见血的孬种,还练什么剑?修什么神通?岂不如将机缘尽数度给老夫,让我替那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重振威风!” 这蓑衣老叟忽把掌中的晓光镜一转,用镜面照准了俞和,寒声喝道:“悲天悯人的俞少侠,古有佛陀割肉饲鹰,你不如也效法一二,把命借给老夫用用!” 说罢他一张嘴,就要喷出真元,去祭起那晓光镜中的大日明光。可这一口滚烫的真元刚刚提过十二重楼,蓑衣老叟却骤然觉得喉头发紧,似乎有个什么坚硬冰冷的金铁之物突然冲口而入,将他的本命真元尽数堵在了咽下。 老头儿活似被人突然扼住了脖子,一大股真炁被窒在胸中四处乱撞,憋得他颈间血络暴凸,脸颊涨红,瞪圆了满布血丝的双目。可他愕然发现,塞进自己嘴巴里,将喉咙堵死的那件物事,正是俞和手中的连鞘长剑。 蓑衣老叟惊骇无比的望着俞和,却又忽然发现自己的左右手腕上有圈血线绕过,紧接着腕子发凉,双掌齐腕断落,那面金霞流溢的神话奇宝晓光镜,“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这老叟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脚下使力,只想抽身疾退。可一股无形煞气,已然像铁箍一般牢牢的捆住了他的肉身,遍体奇寒澈骨,经络淤塞,如被封入了万载玄冰之中。 俞和目中寒芒生灭,他右腕一抖,那三尺连鞘长剑上的剑炁吐出,竟把蓑衣老者的头颅,从肩膀上硬生生的挑了起来。老大一颗六阳魁首,顶着黑沉沉的精铁斗笠,在半空翻了好几转,骨碌碌滚落在无头尸身的脚边,猩红的血水如瓢泼大雨,洒满了一地。 这蓑衣老叟身首分离,兀自瞠目未死。他模模糊糊的望见俞和嘴边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走近蹲下,翻转斗笠,对他轻声细语的道:“谁说我不会杀人?”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三人行,必有战 可怜这位铁笠蓑衣叟,他本也是西北魔宗天山总舵里一位赫赫有名的耆宿老祖,身负千年道行,只差半步便能臻入玄珠妙境,论及辈份资历,实比卫行戈还要高得多。偏偏今日死兆星当头照耀,在原始恶念的鼓动之下,老头儿一时教贪欲冲昏了头脑,跳出来想镇压俞和,将南帝道统据为己有,可未成想满身的厉害神通还未施展出来,就已作了俞和的剑下之鬼。 老魔头死得憋屈,实在怨不得旁人,只怪他时运不济。一来俞和接连遇到詹大建和夏侯沧,他跟这俩冤家都不对眼,但碍于种种情分牵扯,又不忍将二人当场斩杀,所以心头上压着一道杀机,正愁无处宣泄。二来是俞和错以为蓑衣老叟一直在他背后装神弄鬼,因为忌惮对方匪夷所思的神通手段,故而出剑之际用上了十二成功力,没有半分留手。 当一位半只脚跨入“万剑归宗”至境的剑道高手,在神完气足的状态下全力发剑时,区区玄珠修士哪堪一击? 蓑衣老叟的尸身栽倒,片刻之后骨肉朽化,血水干涸,尽成飞灰。俞和捡起地上的晓光镜,用袍袖细细一拭,收入怀中。转头再看夏侯沧的面色已经红润了许多,他胸口起伏,呼吸渐粗,眼睑颤动,似乎随时都能睁眼醒来。 俞和摇了摇头,终还是下不去杀手。 当下能不能从这诡异的无名之地里逃出生天,还是个渺茫的未知之数。就算夏侯沧能侥幸生还,再回到罗霄剑门诬告一状,可这天底下哪里就他姓夏侯的一张嘴?谁人都偏听他信口雌黄?俞和认定天道昭昭,是非对错自有公论,反正他也只打算去冰海北极境救出师尊云峰真人,并不无意重回扬州,更没兴致去作什么罗霄掌门,那就且由得夏侯沧唱那独角戏去吧! 得知宗华师伯悔悟,方家仪被发配,俞和埋在心底里的委屈已然烟消云散,念头顺畅。如今他看过天地之大,山海之奇,一颗心儿已不是八百里罗霄能栓得住了。 哂然笑笑,他转身继续沿着自己的铜砖甬道走了下去。 转眼间又是百多步走过,俞和自感心跳突然加快,砰然有声,似乎是前面又将有所遭遇的征兆。六角经台神秘消失之后,他的神念已然不像从前那样敏感微妙,止步琢磨了半晌,却查不出分毫端倪,只好握紧掌中长剑,惴惴不安的走下去。 再三十步之后,俞和神情一凛,终于是心有所感。 在那甬道中徐徐流动的微风,将一股博大而庄严的气机遥送过来。这股气机中,隐含着当世鸿儒或者道佛两宗的绝顶宗师才能养出的浩然正气,仿佛在前面迷离云雾之中,端坐着一位通明圣贤、一尊万古佛陀、或者一位高德金仙。这股浩然正气大有涤污化垢、震慑邪祟之妙,竟使得先天浊炁中原始恶念纷纷辟易。一口长气吸入腹中,教人精神振作,识念清明。 俞和心中暗喜。如此异相,说明他再朝前走下去,将要遇见的多半是西南道门大宗里的陆地神仙。回想莅临华山朝阳峰的诸位正道高人,像这般精纯的浩然正气,他只曾在青城仙宗掌门丹清真人身上感受过。前面即便不是丹清真人本尊,那也该是与丹清真人不相上下的道门大宗。 虽说俞和无有什么道魔宗门成见,而且当下的立场也有些左右为难,但在他心中,还是对道门中人更多存着几分亲近之意。循着那股气机,他不由得脚下加快,仿佛是流浪之人终于觅见了至亲一般。 提气疾行了近五十丈,虽然依旧看不见前面的云雾中是有何人,但一片朦朦胧胧的清光,已然照亮了甬道的彼端。俞和正想将脚步再加快几分,忽然发觉手中的青剑开始微微颤鸣,这拔不出鞘的剑刃,竟似要自行弹出。 他眉头微皱,伸手按住剑柄,将自身剑意透入剑鞘,这才让青剑重归安定。但宁青凌先前加持在青剑上的禁制法术,却已是悄然化散,此时俞和只消轻轻一掣,青剑的剑锋就能脱鞘而出。 这般情形,可就委实非同小可了。 要知道俞和是摸到了“万剑归宗”至境门槛的人,寻常剑修高手根本不可能以剑意引动他的随身法剑。按照昔年章炎真人与无央禅师的解说,天下习剑之人,真正能成就“万剑归宗”的,就只会是独一个人,而初窥此境奥妙的,却能有不下十人之数,在俞和见过的剑道高手里面,章炎真人算是一个,那剑残客楚冥子是一个,而楚冥子的师尊罗修上人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在这三人里面,章炎真人和楚冥子自京都之战后就下落不明,多半没在朝阳峰上。罗修上人据说是跟随卫行戈来了,但他一直没有现身,之前戮仙剑的剑光曾与东皇钟相击,但不知在魔火黑云上持剑施为的人,究竟是吞天老祖本尊还是罗修上人。可即便罗修上人落到这无名之地中,他的剑意气机凶煞无比,断不可能带着浩然正气。 俞和遍历朝阳峰上的其余剑道大宗,最有可能的莫过于青城掌门丹清子和蜀山掌门邢天。而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的资质福缘都比自己更高,说不定他也修到了如此境界。 不管前面是谁,能并肩破劫自然大好,若是要来挡道,那便唯以掌中长剑驱之! 俞和紧了紧青剑,那剑鞘上缠的细软青丝,更让他急不可待的想要寻到自家师妹的下落。脚底不沾地,一口气直冲百丈,终于望见了数道盘膝席地而坐的身影。 一轮青蒙蒙的七寸圆镜,悬在离地九尺之处,洒落一幢宝光如华盖。这镜子看起来比神话奇宝晓光镜更加精致三分,其质非金非玉,背面有上古蝌蚪文和云龙奇鸟之形,正面青华湛湛,好似皓月满盈,宝光中有花雨缤纷,九彩霞光流转,风云水火诸炁变化无穷。 这轮宝镜,俞和自然认得。它虽不属先天至宝,但名气可不比昆仑镜稍弱,乃是蜀山仙宗镇门重器之一,唯有蜀山派掌教大尊才能动用的稀世法宝“昊天镜”。相传此镜所发的青光,有通彻三界之能,可镇压一切邪魔妖鬼。 但见这昊天镜的镜光,将周围的先天浊气逼出十丈之外,露出一大片清清朗朗的雕花铜砖地面。镜光下面罩住三人,似在闭目入定。俞和猜得不错,那正是青城仙宗掌门丹清真人、蜀山仙宗掌门邢天与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 说也奇怪,俞和脚下的雕花铜砖甬道,一直延伸到这三人身前,就再没了去向,仿佛这条路走到尽头处,便是要与这三位道门高人碰面。 正当俞和四下观望寻找后路,一边踌躇着要不要上前见礼时,端坐在昊天镜镜光中的三大高手同时睁开了眼睛。丹清真人微微一笑,朝俞和点了点头,口中低声自语道:“好,极好!” 而诸葛坚两眼放光,面上无喜无怒。蜀山邢天倒是挑了挑眉毛,沉声道:“我等在此久候多时,看来你这小子身上的因果纠缠,倒也不少。如此身染血污,想必你一路至此,是开过杀戒了的。” 俞和闻言,低头一看,自己衣襟靴面上果然有点点褐斑,也不知是夏侯沧还是那蓑衣老叟的血。他朝对面三人拢手一揖,说道:“此地凶险,路上虎狼出没,不得不如此。邢天前辈说久候多时,难道是在等晚辈来此?前辈神通广大,可知敝师妹的所在?或能指点玄机,教晚辈如何闯出此地?” 邢天笑而不答,却是丹清真人忽然冒出一句:“以你本心为灯,自可寻见你心中所欲。” “什么?”俞和一惊,这丹清真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怎么跟柳真仙子玉符留书里面的话一模一样?这之间有何联系,又是何暗兆? 以神念细细探查,发觉在昊天镜镜光和浩然正气的震慑之下,这周围无有半点原始恶念的踪迹,想来他们三人并未被迷乱心神。那么这他们因何预知自己将走来此处?而丹清真人与邢天都是一派之尊,随他们同来的青城、蜀山弟子又在何方?他们不去搭救自家门人,却在此地悠然打坐,莫非两派弟子已尽被安然救走? 揣着一肚子疑惑,俞和问道:“晚辈身陷此地,只想寻到我家师妹,保她平安。奈何云雾诡谲,方向难辨,至今尚无头绪。” “非也。你找不到青凌,盖因她非是你心中最想寻到之人。”丹清真人摇了摇头,高深莫测的讲道,“你自知青凌有伏羲琴护身,落入此地当有惊无险。而你为解因果而来,心中执念乃是斩杀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对也不对?” 听了丹清真人这一番话入耳,俞和脑中灵光乍现,如晨曦破暮。他身子微微晃动,喃喃道:“我为因果而来,循执念所引?难道方才的那处岔路口,左边一条便是通到宁师妹身边,右边一条便是种种因果羁绊?而我虽然不明本心,却还是在冥冥中选了右边的路?” 一滴冷汗划过面颊,俞和忽然神色一正,抱拳朗声问道:“丹清师伯一语点醒梦中人,敢问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又在何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丹清真人垂眉闭目,不再言语。 “多则百丈,少则百步,定能如你所愿。”蜀山邢天哈哈一笑,他头上的昊天镜分出一柱青光,照亮了某一处方向,从浓密的灰色浊气中,隐约显出一条逼仄的甬道。 俞和大喜,朝邢天拜道:“多谢前辈指路!” 说罢,他就要朝昊天镜光照出的那条甬道走去。 “俞师兄既然为解因果而来,那与在下的因果,却也不得不解。”一直不言不语的诸葛坚,突然纵身而起,拦在了俞和的面前。他竖单掌一揖道:“昔年再战之约,俞师兄可还记得?” 俞和眉头一皱,沉声问道:“诸葛兄此言何意?” “请俞师兄赐教!”那诸葛坚双手一分,他左手中一口长剑三尺六寸,西方太白元精所铸,通身紫光缭绕;右手中一口长剑三尺三寸,青蓝如碧玉翡翠,正是蜀山仙宗威震天下的镇门神剑紫郢青索。 紫青双剑霞光耀眼,戾气逼人,激得青剑自行出鞘半尺。俞和骤觉诸葛坚的剑意已然将自己牢牢锁住,不由得脚下倒退半步,提气戒备。他把目光瞥向丹清真人与蜀山邢天,却见这两大道门掌教都目现精芒,似正期盼着亲睹俞和与诸葛坚一较高下。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刚威,两仪玄 “诸葛师兄,非是俞和有意要拂你雅兴,当下实非是印证剑道之时。一来此地凶险重重,我等合该多留些气力,勘觅生门出阵,去找那金霞老道计较。二来是俞和惦念着敝师妹的生死安危,实在无心与你切磋。” 俞和摇了摇头,朝诸葛坚抱拳告饶道:“你我虽有再战之约,却也未曾定下时限,今日恳求诸葛师兄行个方便,只要俞和不死,三十天内必去蜀山一游,定陪诸葛师兄尽兴就是。” 按理说俞和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两人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那诸葛坚本该顺势收剑而退,自等俞和去蜀山登门拜会。可这位紫青双剑传人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手中的两柄蜀山神剑越来越亮,一双眼睛直盯着俞和,周身战意澎湃,气机节节攀升。看那架势,好像今日不斗过一场,他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俞和见自己好言相劝,对方却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于是便偷眼去看青城丹清真人和蜀山邢天的脸色。却见这两位执掌蜀地上古大宗的陆地神仙兴致勃勃,全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那紫郢青索绽出的道道神光,将诸葛坚的身影映得半紫半青,澎湃的无形罡劲使他道袍鼓胀如球,托着身子徐徐浮升而起,脚尖离地三寸。就听他声如金丹落玉盘的说道:“常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下正是你我千载难逢的试剑良机,万万不可错过。俞师兄你且宽心,令师妹安然无恙,就在不远之处等你。至于那华山金霞叟,倒行逆施,妄图祸害西南同道,他已是死劫难逃。诸葛坚奉劝俞师兄一句,刀剑无眼,出手无情,你若心存杂念,不能倾力与我一战,今日必成大憾!” 听诸葛坚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他知道很多隐情。其实也难怪,有丹清真人与蜀山邢天这两位当世道门绝顶高人在场,再加上蜀山、青城两宗的诸般盖世奇宝,想要洞悉这无名之地里的奥秘,真不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西南道门群修早已脱困,而小宁师妹也随他们一起逃出生天了? 俞和望了一眼丹清真人,急急的追问道:“敢问我家师妹现在何方?” 丹清真人笑而不语,诸葛坚一摆掌中紫青双剑道:“只消胜过我手中长剑,你自会见得到她,关乎此间的种种隐秘,我也会知不无言言无不尽。” 俞和深吸了口气,斩去心中种种杂念。他再又确认了一番眼前所见并非迷阵幻象,这才举起右掌当胸一竖,凝神沉声喝道:“既然如此,请诸葛师兄赐招吧!” “有僭了!”诸葛坚左手一圈,神剑紫郢飞旋如链,护住周身,右手剑诀朝前一指,那青索剑化作一道青白色的丈许雷火,直扑俞和的面门。 “来得好!”面对凶名赫赫的蜀山镇门神剑,俞和不敢怠慢。他抖擞精神,提起十成功力,左手扫出一道无形剑炁,去阻那青索雷火,右手掐了个宙光诀,掌心中暗藏着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朝诸葛坚当胸印去。 “俞师兄忒也托大了。”耳听见诸葛坚轻嘲一声,亮左掌封住门户。但见紫光翩翩一绕,俞和拍出的破空掌诀就被斩得烟消云散。而那丈许青索雷火势如破竹,撞散了迎过来的无形剑炁,原招不变,气势再涨三分,直取俞和的面门要害。 俞和眉头一皱,运起胸中剑意,双手团团抱圆,朝那破空而至的青索剑摄去。 初踏入“万剑归宗”的无上至境之后,剑修能在动念之间以本身剑意镇压天下剑器,从最寻常的桃木剑,到先天至宝之属的无上神剑,甚至类似剑形的狭长之物,只要其主人的本身命性道行稍弱,兵刃就会脱开掌控,一时间不听使唤。 诸葛坚甫一见俞和目中有亿万寒芒生灭,就知道对手是想用剑意慑服青索神剑。他也把双眼一瞪,催动胸中剑意,右手指诀朝前连点。 “嗤啦”一声轻响,那青索雷火穿空而过,将俞和的左手袍袖扫成焦灰,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 方才那一下空手接剑,俞和是太过托大了。他抿了抿嘴唇,额角隐隐现出冷汗。 论及剑意境界,他的确要比蜀山诸葛坚更胜一筹。在青城山中静修几十年,借助六角经台的神妙日夜推演,俞和将古法剑道与所闻所习的种种剑术反复印证,终于连破难关,已是一只脚稳稳的跨入了万剑归宗至境。而诸葛坚虽然根骨悟性当世无双,但人家没有六角经台这等逆天神物襄助,单凭一个人心智终有极限,这几十年过去,才只略窥到万剑归宗至境的门径而已。 其实俞和将剑意放出时,也暗暗把真元贯注到了足底。他小心留意着,如果一旦青索剑不为所动,那便立马闪身躲避,再作打算。可等他张手一捞,就见到青索雷火凭空转折,随他心意射向身边空处,俞和顿时心中暗喜,打算妙手空空,就此将青索剑压服,教那蜀山诸葛坚不得不甘拜下风。 但俞和还是小觑了蜀山仙宗的上古神剑青索,他虽然压住了诸葛坚的神念,但青索剑的本身灵机宁折不弯,断不甘心受他人所制。神剑自行震动,发出龙吟虎啸,忽然挣开了他的剑意束缚,将青索雷火又拨了原路。 这时再想闪身躲避,已然来不及了。俞和好不狼狈的侧头弯腰,差点就要当场使出懒驴打滚的逃命招数,甚幸那青索雷火终还是偏了一点,堪堪擦着他的左肩扫过,有半幅袍袖没能甩回来,教雷火一冲,登时灰飞烟灭。 诸葛坚召回青索,把双手一拢,按剑不发。他脸带怒气的喝道:“俞师兄连柄通灵剑器也不亮一亮,这时看不起我诸葛坚,还是不想与令师妹重逢了?” 俞和讪笑道:“与兄台的蜀山神剑一比,我的法剑太过粗劣,有些没脸见人。” 说罢他张嘴一吐,一黑一百两道奇光冲口而出。俞和左手反握青剑剑柄,右手轻轻一招,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在他掌心中化成两条三寸狭长小剑鱼,如太极图一般,首尾相连的飞旋不休。 “比不得诸葛师兄出身名门大派,手握绝世神剑,我这家徒四壁的落魄散修,只好滥竽充数,比你多使一口剑,算是厚颜占点儿便宜。” “紫青双剑锋芒太利,若伤了俞师兄的法宝,莫要怪罪。”诸葛坚看着那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心知此物定有不凡之处,他双手同时掐定剑诀一引,口中喝道:“留神了!” 耳听见两人同时吐气开声,一青一紫一白一黑四道剑光脱手飞出,当空绞杀到了一块儿。 试问天下英雄不知凡几,但在剑上的修为,年轻一辈应以俞和与诸葛坚为个中翘楚。两人这一全力施为,当场真是精彩纷呈、森罗万象。就连成名已久的蜀山邢天与青城丹清子,都看得目眩神驰,几欲拔剑一证。 蜀山仙宗博采道佛两家之长,诸葛坚将一对紫青双剑展开,漫天都是紫霞纵横青焰穿梭。他脑后显出智慧光轮,剑发隆隆雷音,一招一式庄严宏大,犹如一尊行走在世间斩妖伏魔的上古佛陀。 这一路蜀山剑法,是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演化出来,辅以蜀山炼魔大罡炁,剑势一起,有八大金刚法相具现:乃是能除一切众生宿灾殃咎悉令消灭的青除灾金刚、能除一切众生热毒病苦的辟毒金刚、能令一切众生所求如愿的黄随求金刚、能除一切众生热恼苦的白净水金刚、能除一切众生无明见的赤声火金刚、能除一切众生灾难苦的定持灾金刚、能令一切众生开悟解的紫贤金刚、能令一切众生智芽成就的大神金刚。 “唵,乌伦尼,娑婆诃。”八尊金刚法相横眉怒目,口诵金刚心真言,双目中射出道道金光。有一圈金刚伏魔法界随势而出,一相无相、离色离相、离相寂灭、无断无灭、应化非真,这座庄严法界,将诸葛坚周围三丈化作天花散落、地涌金莲的佛国净土。 而俞和却是头顶清光庆云,身披万道仙霞,脚踩九色祥云,与八大金刚擦肩而过,在诸葛坚以紫青双剑圈成的法界中信步穿行。他忽而脚踩罡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两仪剑光上如白云变幻,下如玄水蜿蜒。忽而又循着先天八卦步法转起了圈子,双手分阴阳合抱成球,元磁剑丸聚作三尺圆盘,如太极往复运转。 用长钧子与柳真仙子传授的两仪剑心诀,将罗霄剑门《太玄典》上最精妙的剑法施展开来,那一轮黑白剑光在俞和身外来回扫荡,但凡剑光过处,天花凋零金莲枯萎,佛国净土分崩离析,重显出碧落黄泉九层天之相。 莫看此番情形好似是一僧一道正在演法论道,流光溢彩、众妙纷呈,但其实虚空中往来飞舞的道道霞光明火,地上涌起的朵朵金莲曼陀罗,尽都是能开山断流的锋锐剑炁。此时若取一块千斤精铁铸锭扔到两人身边,恐怕只在一眨眼之间就会被万千剑炁搅成铁粉飞灰,那其中的种种凶险,委实难以言述。 诸葛坚的蜀山金刚伏魔剑分为三十二品,而俞和走完六十四卦卦位,两人刚好同时将这一轮剑法推到了极处。但见八大金刚法相一变,化作四无量心菩萨现世,紫郢剑走般若道,青索剑走方便道,两道剑光犹如上古佛陀俯瞰鬼域的视线,洞彻金刚伏魔法界,直朝俞和当头贯下。俞和不慌不忙,举双手朝天一托,左手为乾天,右手作坤地,六十四卦卦象尽现,再转皆入阴阳两仪,黑白剑光好似一幢螺旋宝盖,向诸葛坚的紫青剑光迎去。 两股惊天动地的剑炁当空相击,扬起罡风如潮,声若九天雷鸣。 这两人抽身而退,皆面露微笑互视对方。诸葛坚一晃掌中紫青双剑,赞道:“阴阳离合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俞师兄双剑尽演两仪精义,当真教人叹为观止。再来试我蜀山剑阵!” 俞和左手反背青剑,右手单掌把玩着一对元磁剑丸,笑道:“固所愿而,莫敢不从!” 说罢两人纵身而起,又战到了一处。 第三百四十章 剑阵落,杀阵起 与蜀山仙宗的心法剑诀一样,蜀山剑阵也是毕集道佛两家之长,独树一帜。 但见诸葛坚的右手在胸前掐了个佛宗期克印,神剑青索奇光四射,团团宝焰浮现,化作千百朵曼陀罗花之相,绕身飞旋不休。他左手垂下,朝地上一指,紫郢剑变作一道紫雷,在其脚下勾出三十六天罡图形。张口连喷四股本命真炁,天罡星图徐徐升起,承托着千朵青焰曼陀罗花缓缓旋转,佛宗辟魔大神通与道家炼魔天罡法合二为一,显出莫测之威,此正是蜀山仙宗秘传的上古剑阵“天罡曼陀罗扶正诛魔阵”。 此阵一出,俞和知道绝不能以寻常剑阵与之相抗。他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祭起,银白的乾丸悬在头顶,守定天位;乌黑的坤丸滚落足前,镇压地位;自己手执青剑护住中宫,居人位。三口灵剑彼此呼应,交织成一片剑网,这摆出的乃是青城仙宗独步天下的“青城小三才剑阵”。 两人都是化分神念,一人成阵,两道剑阵也皆为攻守一体的精妙阵法。就看诸葛坚还是抢先发招,他翻手一挥,从天罡曼陀罗阵中飞出百朵宝焰,好似一大群飞火流星,直朝俞和连环撞去。 俞和双掌一合一搓,使出天地磨盘之势。乾坤二炁当空一绞,将青焰曼陀罗花尽数碾碎。他引青剑朝前虚指,那片片流火竟聚作一个青芒四射的道人身影。这道人抢步跃起,右手并指成剑诀,一式仙人指路点出,反向诸葛坚破空攻去。 见此奇招应变,诸葛坚大赞一声,他左掌当胸推出,天罡星图中飞出百道紫霞,顷刻间将这青火道人法相斩得四分五裂。而俞和得势不饶人,脚下连进数步,以中宫青剑为轴,引动天地二炁,三道剑光若裂空惊雷,横扫天罡曼陀罗阵。 青城小三才剑阵本是一座守强攻弱的剑阵,可偏偏俞和奇思妙想,脱出俗套,居然不以三才三剑罩住自身,而是将剑阵整个推了出去,步步逼向诸葛坚。如此一来,守招尽数化成了攻势,小三才阵本来就讲究天地人呼应,三道剑光在五尺方圆之中往复穿梭,间不容发,用来守御时,自然滴水不漏、固若金汤,可这一旦转守为攻,那剑光穿刺如电,快得教人目不暇接,诸葛坚好似被一重天罗地网牢牢罩住,眼前剑光缭乱,天罡曼陀罗阵被压得节节后退。 “好剑法,好心机!”蜀山邢天一拍大腿,赞许之辞毫不吝惜的脱口而出。他斜眼看着身边的青城掌教丹清真人,意味深长的说道:“丹清老道,你那青城山中藏着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可你这牛鼻子老眼昏花,却不懂得识人用人。此子若是在我蜀山,老夫定要将他收入门下,最多再过两百来年,试问天下谁能挡得住他掌中长剑?” 丹清真人摇头苦笑道:“你这厮把风凉话可说得轻巧!那俞和一身隐秘实在太多,哪里是我的青城小庙能束得住?今日之事也你亲眼见到,那位身怀炼妖壶的终南长老,对他是如何恭敬?先天至宝伏羲琴又岂是说送就送的便宜物事?记得十来年前,终南仙宗掌门纯阳子师兄来我青城作客,三言两语之间,便说到俞和此子。我听纯阳子师兄一口一个‘俞师叔’的叫着,心中甚是惊讶,追问他究竟,可向来言语无忌的纯阳子师兄居然对俞和的身份来历讳莫如深,只叫我毋需特殊对待,但却也万万莫要触怒了此子,否则定会给青城仙宗召来灭顶之灾。换做旁人对我如此危言耸听,我定会以为他是失心疯了,可由纯阳子师兄亲口说来,贫道不得不信。” “有点儿意思。”蜀山邢天眼珠转动,挠着下巴道,“此子一身剑术,断非是那扬州罗霄能调教得出来,背后必定另有天大机缘。我看他在这青城小三才剑阵上造诣,可已不比你丹清子稍浅,而其中推陈出新之处,更是比你等青城仙宗的老古董们高明得太多了,他唯独真元道行欠些火候而已。如果你放低身段,下点儿水磨功夫,让此子拜入青城继你衣钵,那将来青城仙宗必定声势大兴,说不准还能压过我蜀山一头。” 丹清真人笑了笑道:“贫道倒不敢奢望这只金凤凰能在我青城山安心筑巢,他非是池中之物,早晚须得一飞冲天。我之所以任他研习青城真传剑道,就是想留个福缘。将来等他风云际会之时,莫要与我青城为难。” 蜀山邢天撇嘴嘲道:“你这老鼻子,当真心无大志!我须得与此子交道一番,说不定他跟你青城无份,却与我蜀山有缘。” 丹清真人低颂了一声道号,悠悠的说道:“一切皆有缘法定数,凡事若皆争,势必缘尽。你蜀山已经有了一个千年不遇的天生剑体诸葛坚,再加上你等蜀山五老,已经是睥睨天下、笑傲九州。何必再争此子,冲了自家缘数?” 蜀山邢天叹了口气,喃喃道:“见到良才美玉,谁人不想据为己有?何况论及剑道修为,坚儿只怕是一生一世也追不上这个姓俞的小子了。若将来我们五个老头儿尽皆身化黄土,而这小子拜入别家山门,我蜀山仙宗恐怕就要矮人一头。” “邢天师兄,你着相了!”丹清真人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俞和与诸葛坚正在全神贯注的运转剑阵,耳中听不到两位掌教真人的一番对话。只闻金铁交击声好似爆豆一般,小三才剑阵将天罡曼陀罗剑阵逼开了一丈多远,在两边阵脚交接之处,有团团光焰爆闪,耀得人双眼发花。 这一轮斗剑,足有差不多一炷香时分。俞和脚下步步为营,双手掐成剑诀,凭空指指点点,剑势如疾风骤雨,攻得好不潇洒随性。而诸葛坚除了起手时攻出一招之外,几乎全在抵挡,后面再没了什么惊艳的手笔,更不消说扭转局势反守为攻了。 暗暗算着退到第一十五步,诸葛坚胸中一股凌厉剑意被压抑得太久,不得不舒。耳听他提气断喝一声,双手往胸前并拢,紫郢青索双剑上猛然奇光大作,连环一十八剑,招招只攻不守,全是要与人玉石俱焚的招数,这才逼得俞和召回小三才剑阵,封门自保。 再看诸葛坚趁机长吸了口气,双手自下腹处缓缓提起,像是把一件沉重之极的物事托举到胸口处。他两掌向外齐齐一亮,掌心对准俞和推出,只见那紫雷缭绕的天罡星图忽地翻转过来,团团青焰化作三十六天罡星斗之相,朝俞和当头罩落。 眼见诸葛坚居然效仿俞和的奇思妙想,使天罡曼陀罗阵图离体飞出,朝对手盖顶而去,两位掌教真人不由得暗赞诸葛坚的剑道悟性委实灵通。 不过俞和还是不慌不忙,他抬脚一跺,伸出左手,并拢食中二指朝前点了三点,口中喝道:“天宝、人杰、地灵,三元皆来,助我一剑破万法!” 就见俞和把背脊一挺,左手反背在腰后,扬眉瞪目,面色凛然,好似一尊傲立于山河之间的人道圣贤。他右手握着中宫青剑斜指向天,一黑一白两点奇光追随在剑尖之上,腕子轻轻一抖,以真元当墨,以长剑作笔,以天罡曼陀罗阵图为卷,唰唰唰的疾书一排斗大金字。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然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几十个字一挥而就,笔画既是剑招,剑招也是笔画。当中五个“道”字,字字气相迥异,暗合五行之韵。而那两个“人”字的一撇一捺大开大合,好似顶天立地昂首长啸的汉子,气势雄奇无比。 此番情形,就好似有个人提笔挥毫,在天罡三十六星斗闪耀的夜空中,写下了一篇金字灵偈。耳听见“咔嚓咔嚓”的细碎之声若薄冰皴裂,那天罡曼陀罗阵图与俞和的金字皆闪了几闪,最终同归湮灭。两人各自按剑撤步,这一合又似是斗了个胜负未分。 蜀山邢天哈哈大笑,他心知自家弟子在斗剑中又有突破,偷学来了俞和对剑阵的改易之法,将来便不会因陋守旧,懂得举一反三,随机而变。而丹清真人也两眼放光,似乎灵机大动,老神仙低声自语道:“原来将小三才剑阵演到极处,却是人道为本,引天地之灵成乾坤大道金书,竟有破灭诸法之威。妙,甚妙!” 那诸葛坚亦自知此战大有所得,他并未急着仗剑再起,而是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凝神自省。三五息之间,他就将心中领悟粗粗回味一番,于是当胸抱拳,朝俞和道:“多谢俞师兄赐教。” “彼此彼此,也当谢过诸葛师兄。”俞和也是抱拳还礼。方才那轮比斗剑阵,受益的哪只是诸葛坚一人?俞和也从蜀山天罡曼陀罗扶正诛魔阵中,初步领悟了糅合道佛两家真罡的秘法。 说到与佛宗之缘,俞和也算颇有些际遇。昔年在京都定阳城中,他拼着自碎金丹,吐血化剑,一举击破了大镇国寺群僧摆下万佛说法大阵。当时在那万佛殿中显化出来的诸天亿万佛陀法相,其中有一小半无垢念力被俞和无意中摄入己身,只是他根本不会运用而已。后来供奉阁暗府大执事无央禅师发现了俞和的慧根,但俞和一心只想修剑,无意禅法,所以无央禅师也不好强求。 后来在抚仙湖底的神仙遗府中,一件无名佛宝对俞和自行认主。滇南别院开门时,巧遇无央禅师的师弟无空禅师,又将人家的金刚萨埵降魔大真力收为已用,巧退东巴密宗武僧。这一切都说明俞和大有佛缘,而且那大乘佛力和密宗佛力,也都在俞和身上埋下了种子。 如果能悟通蜀山仙宗的道佛同修秘法,那无疑能令俞和如虎添翼,故而今日他占到的便宜,实比诸葛坚要大得多了。 不过两人都知道当下非是悟道之时,只见诸葛坚将紫青双剑当胸一错,朗声道:“俞师兄剑术通神,诸葛坚心服口服。不过在下尚有一阵初成,还想盼师兄指点一二。” 俞和斗在这个份儿上,也是胸中剑意激昂,难以自制。他弹剑笑道:“俞和正有此意,请诸葛兄赐下高招!” 诸葛坚神情一凛。不知为何,他先朝蜀山掌教邢天俯身一拜,等自家掌教真人点了点头,才手挽紫郢青索引剑划圈,脚下踏罡步斗。 俞和略一挑眉,眼见对方如此慎重,那接下来施展的剑阵,必定非同小可。就听诸葛坚一边自顾舞剑起势,一边沉声说道:“诸葛坚此阵,与俞师兄的两仪剑术同出一理。原阵乃由我派长眉祖师所创,今立于蜀山金顶之上,取先天一气仙符镇压。诸葛坚偶得皮毛,将之化作剑阵,实是粗陋不堪,作践了先祖上法。此阵乃是蜀山秘中之秘,共分生、死、晦、明、幻、灭六门,盖因俞师兄洞悉两仪至理,故而诸葛坚不便多说,但请一试就知。” 其实诸葛坚说到此处,也不用再多加介绍了,天下炼气士还有谁会猜不出他要施展的阵法?在蜀山仙宗里,先天一气仙符镇压的阵法就只有那么一座,便是号称“蜀山第一杀阵”的“生死晦明幻灭微尘阵”,另一名叫作“两仪微尘阵”。 丹清真人面露惊诧,他转头问道:“那先天一气仙符也认了诸葛坚为主?” 蜀山邢天摇头道:“自从长眉祖师飞升,蜀山再无出一人可祭炼先天一气仙符,实为我辈大憾。” 丹清真人皱眉再问:“无有压阵之宝,那这两仪微尘阵要如何摆?” 蜀山邢天十分得意的答道:“诸葛坚先天剑体,除了能让紫青双剑归心,自然另有玄妙之处。他在蜀山之巅坐枯禅六年,引动金顶佛光,长眉祖师真灵降临,授以醍醐灌顶,使其尽悟两仪微尘阵之理。他再以剑理反证阵理,将两仪微尘阵化作剑阵,而他的先天剑体,正可替代先天一气仙符,充当阵眼!” “那这一人成阵的两仪微尘阵,还能有原阵的几成威能?” 蜀山邢天摊开一个巴掌,晃了晃道:“堪堪五成而已。” “五成?”丹清真人把眼一瞪,厉声喝道,“能有长眉原阵的五成威能,那凭俞和一人一剑,九成九要被困死在阵中。你这是何居心?莫非想要毁去此子?” “你老牛鼻子当真一惊一乍,千年静修的功夫都修到哪儿去了?”蜀山邢天一撇嘴,手指着俞和道,“你看看那小子正在做什么法道,我倒怕自家徒儿会有闪失呢!” 丹清真人闻言转头,一看俞和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神情。他用掌中青剑在地上画出了一幅丈许方圆的神秘阵图,其中条条纹线直来直往,无有一处圆转棱角。这方阵图草草绘成,俞和施施然往中央站定,作法一引,立时便有股源自洪荒的森然杀机溢出,古朴、苍凉,不沾染半点俗念,带着几分大道忘情的高深气机。 在这阵图的四方,各有一处阵门。再看俞和祭起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伸手一指,两枚剑丸同时一分为二,化作四柄三尺长剑。这四把剑各据于一方阵门之上,高高悬起,形如随时都会斩落下来的四口铡刀一般。 做完这些,俞和双手抱臂,站在阵中,笑盈盈的看着诸葛坚。 丹清真人脸色微白,长吐了口气,叹道:“无量天尊,这小子是从哪儿窥来的阵图,居然摆出了诛仙剑阵。这回当真是好看了,不知道蜀山第一杀阵和鸿蒙第一杀阵,究竟谁更凶煞!” 第三百四十一章 木为身,阵中坐 当真元沉入脚下的诛仙阵图,将这座在演义中留下浓墨重彩之笔,被九州炼气士传颂了万万年的鸿蒙第一杀阵唤醒时,俞和感觉到了一股穿越亘古光阴,带着大道三劫气息的无上杀机。即使对面的诸葛坚手持紫郢青索,摆开了名震天下的蜀山两仪微尘阵,他亦觉得踌躇满志、胜券在握。 由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分化而成的四口压阵灵剑上寒光流溢,不断发出龙吟虎啸之声,仿佛它们都在为这座“剑阵之祖”的重新出世而欢呼雀跃。 回想起这座剑阵的来历,俞和不禁有些惆怅。当年他在西北大漠之上,留神细看过罗修上人以一柄戮仙剑为阵眼,摆出的“小诛仙阵”。当时那座阵法令俞和念念不忘,待他隐居青城,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愕然发现识海中的六角经台正在自行推演完整的诛仙阵图。在接下来的三十年中,虽然俞和也靠着六角经台日夜穷究剑道精义,但那经台本身始终在一刻未停的补全着诛仙阵图。直到九个月前,才终于大功告成,将完完整整的一幅诛仙阵图展示在俞和的脑海中。 全本诛仙阵图,统共只由九九八十一道长痕交错而成,但其中每一道痕迹,都与天地初开、混沌分辟时显现的天之痕与地之痕严丝合缝,包含着最初始最根本的剑道轨迹。 正是参研了诛仙阵图中的剑道至理,才让初窥万剑归宗至境,却苦苦不得其门而入的俞和豁然开朗,短短六个月,他就把一只脚稳稳的踏入了万剑归宗的无上境界里。 包含在诛仙阵图中的剑道至理浩如烟海,无穷无尽,直指天地本真、大道本源。俞和不得不叹服六角经台的莫测神妙,其竟然能从自己对小诛仙阵的几许模糊印象中,将上清灵宝大道君的至宝阵图完整推演出来。虽然俞和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六角经台究竟是一缕神念法相,还是一尊通灵奇宝,但它的的确确给了俞和一身纵横天下的本事。 对于俞和来说,六角经台和它演化出来的白衣舞剑少年,就是两位不言不语的授业恩师。如今这座经台不告而别,俞和心里空荡荡的,总有种前途未卜,深恐迷失方向的惶然。而这幅诛仙阵图,恰似是六角经台留他的最后一份临别大礼。 查觉对面杀机滔天,但诸葛坚并不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阵法。他瞥见邢天掌教大尊与青城丹清子掌教一直紧紧的盯着俞和,两人尽都神色凝重,于是心中暗暗猜想,那俞和所布下的阵法,多半也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剑道杀阵。不过诸葛坚还是对自家的两仪微尘阵深信不疑,毕竟这是当今世上凶名最盛的杀阵之一。 咬牙磕破中指,用指尖精血在紫郢青索的剑身上各写下一行灵篆,两口神剑冲天而起,在诸葛坚头顶绕了三匝,“蓬”的一声同时爆散开来,化作一紫一青两团云气。这云气翻翻滚滚,然后缓缓的沉降下来,犹如一幢薄雾,罩住了诸葛坚身周三丈。他再用指尖精血在自己眉心处绘上了太清符箓,纵身一跃,整个人都融入了云雾之中不见踪影。 俞和看对面云烟迷离,阵中祥光霞彩,时起变化,瞬息万端,更有一青一紫两道雷蛇往来穿梭,便知道诸葛坚的两仪微尘阵已成。这一轮比斗,无论是蜀山两仪微尘阵,还是他的诛仙阵,都是落地生根的阵法,非是方才那般可以随身而动、随势攻守的斗阵,所以要分出胜负,两人都须到对方的阵中一闯,能破阵而出者,则胜。 俞和拢手抱拳道:“如今法阵各成,是诸葛兄先来我这阵中走一遭,还是在下先睹生死晦明幻灭六门两仪微尘阵的之妙?” “且慢!”未等诸葛坚答话,端坐在一边观战的蜀山邢天与青城丹清子齐声断喝。 只见蜀山掌教长身而起,说道:“长江后浪摧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你们这两个小娃娃,当真令我等老辈嫉妒汗颜,可料三五百年之后,九州之上必定会重现剑道盛世。不过你俩忒也年轻气盛,不过是切磋印证,却闹出如此大的阵仗来,你们这是何意,今日非要不死不休么?” 俞和一听蜀山掌教的话,以为邢天这是要出来打圆场,于是他等在原地未动,垂手洗耳恭听。对面的两仪微尘阵中云雾一晃,凝成诸葛坚的身形,他朝自家掌教大尊作揖一拜,静待法旨。 只见那蜀山邢天从怀中摸出两只寸许长的紫檀木人形雕像,捧在掌中,继而说道:“两仪微尘、上清诛仙,这都是天底下至凶的困杀大阵,岂是随随便便走得的?若你俩一个操持不当,无论谁人殒于阵中,俱是九州道门之殇。老夫可不想坐视你们因为意气之争而半路夭折,我有代身木偶两尊,你俩便各拿一尊去,且由此物替你们分个胜负高低便是!” 丹清真人在蜀山邢天背后嘿嘿一笑,说道:“你这好惹事的老头陀,方才煽风点火的也是你,眼见闹大了收不住,只好赔上紫檀代身木偶这等稀罕法宝来救场,可不是自作自受?” 蜀山邢天扭回头,好不凶狠的瞪了丹清真人一眼,把青城掌门唬得一缩脖子。 “紫檀代身木偶?”俞和看了看邢天手中的木雕小人儿,心中已然明白,这是蜀山掌门爱惜自家弟子,生怕诸葛坚在诛仙阵中有个三长两短,于是上赶着拿出了此等奇宝。 “代身木偶”与常见的道门“代身消厄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能替修士挡下一劫的救命法器。只不过代身木偶中暗藏机关术的精妙灵构,它能随意变化大小,甚至可以施展神通道法。修士若分一道神念驻入其中,这木偶就成了他的身外法身,使如臂指,随心所欲,木偶的一应所见所闻,神念主人亦能感同身受。那些家底深厚的上古大宗,常用此宝来探秘绝险之地,免得门中高手意外遭劫。 在邢天手中的这对紫檀木偶,乃是代身木偶中的上上品。以银丝紫檀这等奇珍灵材雕琢成器,木偶可以发挥出还丹大圆满修士近乎七成的道行修为。如邢天这等掌教大人物,偶尔会把一尊紫檀代身木偶置于宗门中总理诸事,而真身却躲在隐秘处闭关苦修,正是两不相误。 “若我摆出的非是诛仙阵这等上古凶阵,实不知你还会不会舍得拿出紫檀代身木偶来?”俞和暗自腹诽,他也不客气,招手便将一尊木偶摄入掌中,在指间细细把玩。诸葛坚朝自家掌教真人躬身拜谢,也取了一尊代身木偶。 祭使此宝的法决人尽皆知,俞和与诸葛坚各自施为。这紫檀代身木偶落地一滚,就化成了与他二人一模一样的形貌。俞和的木偶化身朝本尊笑了笑,自袖中摸出一口紫檀木剑,握在掌中向两仪微尘阵迈步走去。诸葛坚给了木偶化身一对赝品紫青双剑,那木偶朝本身作揖拜谢,也向诛仙阵的阵门走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说俞和的木偶化身,它走到两仪微尘阵前,对诸葛坚挤了挤眼睛,说道:“我不怕死,请师兄尽管施为就是!” 诸葛坚撇了撇嘴角,也不接话,他反身一纵,就融入了云光之中。 俞和的化身木偶抬头看了看生、死、晦、明、幻、灭六门,脚步一转,循着世人流传的破阵之法,想从右边的死门走入大阵之中。 相传蜀山长眉祖师的生死晦明幻灭六门两仪微尘阵,自打成阵之后,无人可以不假借外物之力,堂堂正正的过阵而出。唯一一种流传下来的破阵之法,是从东北角的死门强行闯入,然后取道极东方向的灭门,朝阵中央靠近,如此一连穿过死门与幻门,到达极南方向的晦门,在晦门寻到阵旗而斩之,则两仪微尘阵的威力立时减半,趁机返回,再穿中央幻门回到灭门,以重手法轰击灭门阵旗,只要阵旗一倒,则两仪微尘阵全阵冰消。 虽说破阵之法如此,但据说根本没人能做到此法中的种种关键,所有入阵者基本都在晦门中形神俱灭,或者在幻门中陷窒真灵,被万般幻象迷得魂魄飞散。 不过俞和的化身木偶在死门外面转了几圈,却根本没有迈步进阵,它反倒再一转折,绕回左边的生门,毫不迟疑的一头扎进了云雾之中。 要知两仪微尘阵是“死门难入,易于求生;生门好入,却易被困。”那流传下来的破阵之法虽然艰难无比,但的确是藏有一线生机。除此之外,仅有另一种不为人知的邪魔手段,可以污秽阵旗,毁去此阵。望见俞和的化身另辟蹊径,择生门入阵,蜀山掌门邢天与青城掌门丹清真人都是连连摇头,他们心想这一走进生门里面,代身木偶恐怕是立时受困,再也寸步难行了。 果然俞和的化身一进生门,立时见到眼前景物大变。它仿佛置身于万里云海当中,前后左右上下尽是白蒙蒙的稠密云气,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下去,都总也走不到云海的尽头。连变了好几个前进方向,四面乱冲乱闯了一气,俞和的化身走了数百步,可其实就只在丈许方圆的生门中原地转圈。 丹清真人正在摇头叹气,却见那木偶突然停下不动,伸手挠了挠头皮,盘膝往地上一坐,双手置于下腹,眼观鼻,鼻观心,竟似是干脆入定去了。 眼见俞和的化身坐下不动,操持两仪微尘阵的诸葛坚可急了。他双手一挥,阵法立时变化,那生门的云海中忽然闪出万道青火紫雷,纷纷朝代身木偶劈去。 危机骤至,可俞和的化身却忽然露出了一个嬉皮笑脸的神情。他反手一拍横在膝前的紫檀木长剑,那口长剑忽地断成了尺长的三截,三截断剑依次飞起,收尾相衔,竟结成了一座青城小三才剑阵。 就看一幢紫巍巍的五尺剑网,将俞和的化身牢牢罩住,那紫郢青索双剑变化出来的霞光雷火,打向木偶的头顶,其中竟有十之七八被俞和的剑意所摄,斜斜的落到旁边空处。剩下的二三成劈在三才剑网上,根本就破不开青城小三才剑阵的绵密守势。 “好小子,这是跟人家要耗上了么?”青城掌门丹清真人哑然失笑。不过他亦有些暗自得意,俞和的化身仅凭三截紫檀木断剑,就用小三才剑阵的守势挡住了蜀山青紫双剑的剑煞,而且还是在两仪微尘阵中,这岂不反倒说明了青城剑阵的高妙之处? 蜀山掌教邢天颇为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可等两位真人转头再看诛仙阵中的诸葛坚化身,这才恍然大悟了俞和的真正用意,不由得反替诸葛坚捏了一把汗。 第三百四十二章 破合璧,战邢天 大道至简,仅以九九八十一道天地之痕作阵,但凭六角经台的神机妙算,却推演了相近三十年光阴才返本还源,那完完整整的“上清灵宝道君四剑诛仙大阵图”是有多么精微深奥? 有一诗证曰:“诛仙恶阵四门排,黄雾狂风雷火偕;遇劫黄冠遭劫运,堕厅羽士尽沈埋。剑光徒有吞神骨,符印空劳吐黑霾;纵有通天无上法,时逢圣主自多乖。”又有一诗云此阵中是:“腾腾黄雾,艳艳金光;腾腾黄雾,诛仙阵内似云迷;艳艳金光,八卦台前如气罩。剑戟戈矛,浑如铁桶;东西南北,恰似铜墙”。 虽然俞和无有诛戮陷绝四柄先天至宝在手,而且凭他那点儿道行,最多只能发挥出诛仙原阵半成不到的威风,但这毕竟是混元大罗道祖的证道之阵,天底下万千剑阵的宗源共祖。开天辟地时,此阵斩杀三千大道天魔;洪荒诸圣大战时,成千上万的前古金仙饮恨阵中;每一次诛仙阵出现在神话传说之中,都掀起了席卷乾坤的腥风血雨。不管蜀山长眉祖师的两仪微尘阵如何冠绝天下,但那始终只是凡俗间的阵法,如何能与三清道祖的看家手段相提并论?这就好比是诸葛坚从缸中取了一半的水,而俞和却是在十里大湖中圈了一角出来,两者远不可同日而语。 方才听见自家掌教真人喊出“上清诛仙”四字,诸葛坚冷汗直冒,就立马泄了七分底气。他的化身木偶顶着赝品紫青双剑,惴惴的走到诛仙阵前,抬头一看四道阵门,果然是“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眼前所见,与传说中诛仙阵发动时的情形一般无二。 诛仙剑阵处处尽是杀机,全无生门可走,只有死路一条。世人皆知,至少要齐聚四位与主阵人道行相若的高手,同时从诛戮陷绝四阵门撞入,分头摘下倒悬于阵门上法剑,才可破去诛仙阵。但眼下仅只有诸葛坚孤身一人来到阵前,这根本就无从下手。 但今日的一场斗法,是原由他挑起来的,人家摆下了剑阵,自己若不进去走一遭,那岂不是落了蜀山仙侠男儿的颜面?诸葛坚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指使木偶化身顶起赝品紫青双剑,飞身跃入了红霞翻卷的陷仙阵门。 紫檀木偶这一进阵门,登时恍如置身于洪荒大劫之中,那无穷无尽的破灭红光,好似道道销魂蚀骨的罡风,又似一群群噬人骨肉的虫豸,从四面八风蜂拥而至,裹缠住它的周身来回碾磨绞杀。 诸葛坚的木偶化身眼前一片通红,无法视物,耳中尽是风声怪啸,脚下寸步难行,遍体刺疼难耐,根本谈不上去摘那镇压阵门的法剑。他摈住一口本命罡炁,让木偶化身也是盘膝坐下,祭起赝品紫青双剑,化作一幢剑网,将身子团团罩住。心想:“既然你俞和不思破阵,只坐在生门中徒耗真元支撑,乃我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这陷仙阵门里跟你耗上了!” 可惜诸葛坚的化身怎么一坐,却是正中了俞和的下怀。要知道俞和的化身,坐的是两仪微尘阵的生门,而诸葛坚的化身,坐的却是诛仙阵的陷仙阵门,这两处地方的凶险实有云泥之别。那诛仙阵的陷仙阵门是何等绝凶之地,哪是随便能坐得的? 再一来,俞和的剑意实比诸葛坚要高出一筹,两仪微尘阵中的紫青剑炁,有七八成根本劈不到俞和的木偶化身,故而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就算坐上一日一夜,也不会有什么闪失。但陷仙阵门中的万重红光,却是全数结结实实的招呼在了诸葛坚的化身上,不到一柱香时分,这紫檀代身木偶就显出了行将崩溃的迹象。 俞和也是落井下石,他本尊哈哈一笑,忽然一闪身,穿入了陷仙阵门中。再看他抡起掌中青剑,对准了诸葛坚化身的脑门子,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乱剁。 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就好似在打铁一般。俞和连劈十几剑,那一双赝品紫青双剑架不住陷仙红芒与青剑的交攻,发出一声哀鸣,两口长剑同时四分五裂,罩住诸葛坚化身的剑网也就随之破散殆尽。 不等陷仙红芒将诸葛坚的化身绞成木屑,俞和飞起一脚,将这具紫檀木偶硬生生的从诛仙阵中踹了出去。木偶飞落到两仪微尘阵前,一阵就地翻滚,被摔得四分五裂,模样好不凄凉。 “这小子,存心是在仗势欺人,奚落我门下弟子!”蜀山掌门见此情形,脸上怒气勃发。 青城掌门丹清真人不咸不淡的说道:“有个词叫‘自取其辱’,不知邢天师兄何解其义?” 再看俞和的化身人偶,施施然站了起来,它装模作样的掸了掸衣襟袍袖,朝中央阵眼方向抱拳一揖,笑眯眯的说道:“诸葛师兄,承让了!” 望着阵前散落满地的木偶碎片,诸葛坚知道这一阵已输得彻彻底底,他恼羞成怒,忽有一股邪火自心头窜起,腾的一下直撞脑门。耳听他纵声长啸,猛地脱出两仪微尘阵飞身而起,脚踩虚空,展开双臂两手一招,那滚滚云雾尽数吸入他的手掌之中,化成紫郢青索之形。 “吃我一招,双剑合璧!” 紫光四射的紫郢神剑与青焰升腾的青索神剑,在诸葛坚掌中合二为一,两道剑光彼此交缠,变作一条二丈来长,奇光耀眼的剑罡雷龙。诸葛坚吐气开声,双掌朝前平平一推,这道紫青剑炁脱手而出,挟着隆隆雷音,卷起万条雷火,宛如一颗天外彗星般,直向俞和轰然砸去。 俞和双手一压,诛仙阵消弭无形。他眼望着迎面而来的紫青剑炁,脸上却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意。 先前诸葛坚以金刚伏魔慧剑、天罡曼陀罗阵与两仪微尘阵与他斗法,俞和还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可唯独诸葛坚使出压箱底的一式紫青双剑合璧,俞和是完全不怵。自打两人在滇南别院斗过一场之后,六角经台就把这一式双剑合璧推演了成百上千遍,无论多么精妙多么凌厉的招数,在看过这许多遍之后,任谁都能悟出拆解之法。 虽然此时紫青双剑真形俱在,而且诸葛坚的修为也与当年的他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双剑合璧这招的本质却是完全相同。俞和几乎不用细看,他熟极如流的左手一招,右手一推,在紫青剑炁附近忽然飞出上千道太玄无形剑炁,这些无形剑炁打斜刺里连环扫过,每一道无形剑炁都能削落一小片紫青剑炁。 蜀山掌门瞪圆了眼睛,看着这匪夷所思而又神乎其技的一幕。那道惊天动地的紫青剑炁,就好似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被厨匠一顿挥刀斜刮,削得鱼鳞鱼肉纷纷落下。 等紫青剑炁飞刺到俞和面前五尺,它从一头暴怒的虬龙,已然变成的一条蜿蜒的蟒蛇。再看俞和左手一掐指诀,那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竟也双剑合璧,黑白剑光似模似样的拧成一股灰蒙蒙的剑罡,朝紫青剑炁迎头撞去。 “呛”的一声大响,当场罡风漫卷,奇光流火四射。 诸葛坚身子一晃,从半空中径直跌坐到地上,他二不话说赶紧闭目调息,紫郢青索化作两点莹光,嗖地一下钻进了他的眉心。俞和仅仅倒退半步,就稳住了身形,但他脸上没有半点得胜之喜,反倒泫然欲泣的望着掌心,口中叹气不迭。 原来千算万算,俞和终却还是算漏了一点。在六角经台的推演中,并不会体现出紫郢青索神剑本身无坚不摧的锋芒,所以俞和从未担心自己的两仪剑丸与紫青双剑正面交斩,会落下什么样的后果。这时他一举击溃的双剑合璧之势,但召回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之后,却发现两颗剑丸上都是布满裂痕,灵机散尽,成了两坨凡铁。这一对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送给他的剑丸法器,却是不慎毁在了此处。 丹清真人目中神光湛湛,他暗暗把俞和破去紫青双剑合璧的法子,分毫不差的刻印在了识海之中。但蜀山掌门邢天却突然纵身而起,跳到俞和面前,瓮声瓮气的喝道:“小子,你今日赚大发了!老夫见猎心喜,手痒的紧,你敢不敢再陪我走上几招?” 丹清真人闻言一惊,心想:“这蜀山邢天是个性子磊落的豪侠,断非器量狭窄之人,怎会突然下场叫阵?莫非是俞和破了双剑合璧,邢天生怕蜀山仙宗的紫青双剑传奇就此破灭,所以就想要杀人灭口?” 老道士正寻思着要不要出言救场,却见俞和把背脊一挺,横剑答道:“这是要车轮战么?蜀山掌门既然屈尊赐教,俞和有何不敢?” “好小子,老夫越来越想把你打昏,强掳回蜀山了!”那蜀山邢天右手一招,打从袖中飞出一道忽赤忽碧忽白忽紫的五尺长虹,这虹光翩翩一转,显出一口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四尺长剑,剑锋中有一缕白茫茫的光焰来回流转。 邢天抄起这口宝剑,手抚剑锋道:“此剑名为‘南明离火’,乃是达摩老祖取西方真金与南方离火之精,再以无上法力融会金火,由有质炼至无质,由无质复又炼至有质,历十九次方成剑器,其中蕴含先后天互生互克之至妙,是我蜀山仙宗首屈一指的炼魔之宝。小子,老夫可不愿假借神兵之利,再伤了你的法器,如果你没有趁手的兵刃,可找丹清老道借他天都明河一用!” 丹清真人闻言挑了挑眉。老道只略一沉吟,居然当真取出了一具星光熠熠的剑匣,横在膝前,朝俞和招手唤道:“拿去用吧!” 青城仙宗的天都明河双剑,那可是不弱于蜀山紫郢青索的一对绝世神剑,也不知丹清真人存何用意,竟愿意大大方方的把镇门神剑出借。 但俞和却并未过去接剑,他朝丹清真人作揖一拜,说道:“多谢掌门厚爱,弟子尚有一具剑器合用。” 只见他忽然张口喷出了一具白玉剑匣,翻掌一拍,匣盖掀开,露出了其中的一截剑柄。俞和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提,褐黄色且有鱼鳞纹的剑锋滑出剑匣半尺,仙光四溢。 “此剑曜华,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之宝!” 第三百四十三章 五剑连,藏玄机 不管之前一战胜得如何痛快淋漓,也不管他如何将蜀山紫青双剑传人打得灰头土脸,当面前的对手换成了蜀山仙宗掌教真人邢天,俞和那一幅寸步不退、横剑欲试的雄壮架势,多多少少还是咬牙硬撑出来的。 在这个形如乌铁塔般的八尺巨汉身上,那惊世骇俗的传奇故事实在太多了。甚至有不少通达蜀山仙宗古往今来的修真耆宿都认为,这一代蜀山掌门邢天,是历代蜀山掌门大尊中最擅与人争斗的一位。即使是那位开创了蜀山万年盛世,一身神通道行堪比天仙的长眉老祖,也未必能与邢天比剑得胜。 只见邢天单手提着南明离火剑,一步一步朝俞和走来。那本就昂藏八尺,壮如人熊的身躯,在俞和的眼中节节拔高。这位蜀山掌门一共只走了七步,站定在丈五之外,可俞和却觉得邢天足有千丈之高,那手臂与双腿尽都好似擎天大柱,恍如掌剑巨灵神降世,令他不得不举头仰望。 在邢天的背后,隐隐显出残阳如血、旌旗如海、刀戈如林、铁骑如火的沙场之相,而在他的头顶上,却有一大片金灿灿的庆云浮现,那云头上站满了俯瞰凡尘的怒目金刚佛陀。在蜀山掌教真人的双目瞳仁中,似有藏山河万里,风起云涌,星宿列张。他眉心中央的一道亮银色竖纹,溢出丝丝雷光,好似万古大劫中的天罚之眼半闭半睁。 只被蜀山掌教拿眼一瞪,俞和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便又泄了大半,他心头发虚,额前冷汗直冒,那藏在白玉剑匣中的南帝曜华仙剑,险些就要抽出不来。最后还是连吸三口大气,这才让心神稍稍宁定,曜华剑脱匣而出,握在手中竟然止不住的微微颤动。 一个半支脚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剑道高手,手中的长剑怎么可能会颤动?那是因为他的心在动。 其实这也怪不得俞和。蜀山邢天是何等人物?在他全力而发的气势笼罩之下,天底下还能拔剑出鞘的剑修,委实绝不超过廿人之数。 俞和不是没有见过与邢天道行相若的地仙高手,至少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这一对天仙道侣,就并不会比邢天稍弱。但是,一来蜀山邢天是个不折不扣的剑道大宗,他的剑意境界实比俞和还要略高出一筹,足可堪比罗修上人。所以这剑意上的压制,就像诸葛坚在俞和面前一般,是无法靠法器与道行修为来逆转的。 二来蜀山邢天得授仙缘之前,曾有过半辈子纵横沙场、混迹绿林、拿人命当草芥的峥嵘岁月,那养出的一股铁血气势,实是能夺人心神。此法与罗修上人的炼煞惊魂术颇有异曲同功之处,但邢天的气势是从本我心性中自行迸发,由内而外,这比罗修上人曲解古法剑道,采集死者怨煞凝炼杀机的偏门法子,是要更加高明三分。 再加上俞和虽然见识过天仙手段,但长钧子与柳真仙子从未以天仙气势镇压过俞和,而邢天此时却是刻意施为。袖手旁观与站到风尖浪口之上,那感受自是迥然不同。 “接得住我十招不殒,你便是胜了!”邢天的说话声,像是从九霄天外落下的雷霆,震得俞和双肩晃动,胸中血气翻腾。 恍惚间,俞和似乎回到了赑屃神兽殁亡的那日。在这位蜀山仙宗掌教大尊面前,他就像是当年那个泥土凡胎的懵懂少年,而对方却是一头苏醒的荒古凶兽。 两人之间的差距,或许真有如此之大,单凭这一下气机试探,俞和就深知自己不可能战胜邢天。但他那“水中金”的命数,却在这一刻显出了特立独行的执拗刚烈,胸中扬起惊涛骇浪,而那隐没在水底下的锋芒,也就正好浮现了出来。 “这就是上古仙宗的气量?不过是弟子落了颜面,你这作师长的便跳出来想找回场子。我就不信当着丹清真人的面,你当真会对我痛下杀手!十招就十招,凭着曜华仙剑、长生白莲和万化归一大真符,当我俞和是可以任你欺凌的?” 心中主意一定,俞和攥了攥曜华剑的剑柄,自那沉重而厚实的南帝仙剑中,仿佛传过来一丝威严的傲气,让俞和的意念重新坚强了起来。 迎着那犹如大海潮汐一般的气势,俞和不退反进,他脚下朝前迈出半步,倒转曜华仙剑,剑尖指地,双手拢住剑柄,朝前一拜道:“请前辈赐招!” 说罢,一道恢弘浩瀚的剑意自他身上冲天而起。在俞和背后,隐隐现出千丈神剑直指穹宵的虚影法相,而且那道参天剑影,竟堪与蜀山掌门的巨灵法相一般高下。 “妙!此番气势比方才斗剑时要强得太多,究竟是受迫顿悟,还是他先前有意藏拙?”青城掌门丹清真人捻须微笑,“年轻人血气方刚,这股大无畏的劲头儿,正是剑道之本!” 蜀山邢天的巨灵法相与俞和的天剑法相在虚空对峙,就连闭目调息的诸葛坚也被惊醒。他睁眼一看场中的情形,登时露出骇然之色,又见俞和朝蜀山掌教真人执剑礼拜,朗声迎战,诸葛坚长长的叹了口,神情转而黯然。 “看仔细了!”蜀山邢天撇嘴一笑,那滔天的气势忽然如退潮一般急敛下去,可他的气势每收敛一分,那掌中的南明离火剑,就更加亮了一分。 俞和骤觉周身一松,天剑法相也随之缓缓黯淡。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被南明离火剑所摄,自那口蜀山神剑上传来的危险气息越来越强,引得曜华仙剑颤鸣不休。 须臾间邢天气势尽敛,巨灵神法相也消弭无形。但那口南明离火剑却亮得好似一道白炽雷霆。只见他左手剑诀一引,右脚踏前二尺,右腕徐徐递出,神剑剑尖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直朝俞和胸口正中的玉堂穴点来。 蜀山掌教这起手一招使得极慢,长剑划过虚空,甚至比演练剑术套路时还要迟缓。但这一剑却又沉稳得不可思议,而且全没有半点虚招,简简单单的展臂一刺,深合大道至简真理。剑锋后面拖曳着一溜残光,那轨迹竟与诛仙阵中的天地之痕有三分神似。 莫看这又慢又稳的一刺平平无奇,却教俞和看得目眩神驰。眼见剑尖一寸一寸的朝自己胸口逼近,无有点半烟火气,更不带着凌厉的杀机,但他就好似是一个站在峡谷风口上的人,正迎着怒啸而至的狂风暴雨,那汹涌的山岚使人双目难睁,口鼻尽塞,衣袍头发皆甩在身后烈烈狂舞,几欲撕裂。 只这一晃神之际,再看那南明离火剑的剑尖,已然离他胸口不足四尺。要知道两人相隔足有一丈开外,邢天手执剑器发招,但他的手臂就好像突然拉长了一般,真真切切的把剑锋直刺了过来。 剑尖犹未及体,俞和却觉得自己胸口玉堂穴上,仿佛已经被捅开了个透心凉的孔洞,森然寒气由前心直贯背脊。 脚下不由自主的倒跄了一大步,俞和振作精神,鼓足十二成真元,双掌齐齐握住曜华剑的剑柄,口中大喝一声,沉腰拧臂扭腕,自下而上的撩扫南明离火剑。 耳听见“呛”的一声大响,俞和只觉得自己像是拿着一根三两枯枝,却扫中了一尊万斤铁岩,那反震回来的力道无比沉实刚猛,震得他两手手腕发酸,手指发麻,掌中的曜华剑险些就要脱手坠落。 膝盖忽一软,他颓然跌坐在地上,见左右手的虎口处,已然是鲜血淋漓。 强压下涌起的逆血,俞和抬头再看。就见那邢天单手握剑,人在五尺之外,依旧保持着踏步直刺的动作。他那柄蜀山神剑南明离火悬凝在半空,既不再朝前刺,也不收势撤回,雷芒流溢的四尺长剑仿佛就是烙铸在了虚空中,万古不动。 自己以十二成功力反斩过去,居然没有将南明离火剑撼动分毫?俞和有些难以置信,再看邢天嘿嘿一笑,轻轻巧巧的翻腕收势,依旧退到一丈五之外,说道:“是四御大帝的法剑么,品质端的不坏!原来你小子还修了肉身怪力的神通?很有意思,这力道正合为老夫舒筋活血!” 俞和翻身站起,但觉双臂经络如遭火焚。他轻轻甩了甩手腕,正寻思要不要祭出长生白莲护体,或者如何借助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妙用克敌,却猛听对面的蜀山掌教沉声喝道:“临敌之际心神不定,正是自寻死路。再接我第二招!” 只见邢天抢上一步,把右臂高高抡起,南明离火剑势作力劈华山,直朝俞和顶门斩落。 对方好像是看穿了俞和的心思,有意逼他无暇动用奇门法宝。故而这第二剑可就不像第一剑那么慢了,剑锋如九天惊雷一般破空而至。俞和也不再想,他猛闭住一口真炁,舌抵上腭,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托着剑脊,举双臂朝头顶横剑一架,就要硬接此招。 又是一声震人心魄的金铁交鸣,俞和只觉得有一道雷亟自双臂滚滚而下,穿肩头,扫过背脊,坠向双腿。通身筋骨咯咯乱响,右膝软麻胀痛,他“噗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两支袍袖被乱罡扯成片片碎布,再看裸露出来的手臂肌肤上,已浮起了无数的细小血珠。硬接了蜀山邢天势大力沉的当头一劈,那股盖顶而下的庞然巨力,竟把血水从俞和的毛孔中生生的逼出体外,有股淡淡的腥气弥散开来。 丹清真人提鼻一嗅,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看清楚了么?再接我第三剑!” 不等俞和调息回气,蜀山掌教垫步跃起,人剑合一纵身而来。就看他手腕一抖,三点寒星排成品字形,疾点向俞和的眉心与双目。 百忙之中,俞和连起身都来不及,他翻转曜华仙剑,推其宽厚的剑脊作盾,封住了自家面门。 “当当当”三响犹如一声,好似三支破甲铁矢接连钉在了曜华剑上。三道刚猛的剑炁透剑而入,就算俞和单膝半跪在地上,还是震得倒滑出去数尺之远。 可他还顾不上查看剑器是否有折损,就见邢天足不落地,身似陀螺打转,顺势反手一剑,自下而上斜撩腰肋,口中数道:“第四剑!” 俞和咬紧牙关,胸中守定本命罡炁不散,他双手发力向下一沉,压着曜华剑当胸铡落。 两柄长剑的刃口交错,奇光迸射,发出“咯吱咯吱”的金铁摩擦声,令人耳鼓刺疼,牙关发酸。俞和的右手,终于再抵不住从南明离火剑上传来的刚猛真炁,他骤觉寸关尺三脉门鼓胀欲裂,腕子上气劲一泄,五根手指便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曜华仙剑脱手飞起,打着旋儿在空中翻腾。 “第五剑!”蜀山邢天的声音,好似从九幽地府中传来的追魂索命咒。那南明离火剑化作一条蜿蜒灵动的雷蛇,在方寸之间一转一折,剑尖擦过飞舞起来的曜华剑,平平抹向俞和的咽喉脖颈。 俞和两眼一眯,头皮发炸。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用麻木的右手强撑地面,将身子挪开了半尺,左手朝前一捞,握住了曜华剑的剑尖,将倒转过来的长剑当作铁鞭,恶狠狠的抽向邢天的手腕。 他这舍身攻敌的一招,就可真是在玩命了。两人此时相隔不到三尺,已是近身白刃肉搏,凶险无比,就算他的曜华剑剑柄能打落邢天手里的南明离火剑,那也必定是在被剑锋豁开喉咙之后的事情了。俞和不得不赌上一把,他赌的是邢天并非真想杀人,更赌的是蜀山掌教爱惜颜面,断不可能让一个小辈将他法剑打落。 或许是他赌对了,但也并非全对。 只见南明离火剑的剑尖,在堪堪要切入俞和咽喉的刹那,忽然收了一分回来,只隔毫厘的从俞和喉前一掠而过。那凌厉的剑炁,激得俞和牙关打战,皮膜欲裂。而曜华剑的剑柄,倒是结结实实的砸在邢天的右腕脉门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可蜀山掌门浑似不觉,硬挨了一剑柄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是曜华剑被震得高高弹起,那剑锋把俞和的左手割得鲜血直流。 “一口气接我五剑不死,你小子的确是自傲的本钱。”邢天抖手挽了个剑花,倒退三步,盯着俞和道,“我问你,你可自悟?” 俞和双手撑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非是他不答蜀山掌教真人的问话,而是他此时两耳轰鸣,脑袋里好似有万马奔腾,根本就听不清邢天说了些什么。而且俞和一身血气乱窜,周身真元逆行,就算想答,也开不了口。 邢天横剑而立,等了好半晌,也不见俞和回应,于是他冷冷一哼,说道:“既然不悟,后面尚余五剑,我倒看你还能撑得过几剑?老夫也不欺你这小辈气弱,十剑已半,且由得你调息休整,第六剑我等你来攻!” 这后面的一句话,俞和终于是听清了。他不懂蜀山邢天要他悟的是什么,但既然还有五剑,那此时就必须争分夺秒的平复气血,振作真元。前五剑已然凶猛至斯,想必后面的五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未调理妥当,待接不住南明离火剑之时,就算邢天慈悲不杀,单只反震过来的力道,也会使命性道基大受折损。 捡起地上的曜华剑,俞和扳手扳脚的摆了个五心向天的姿势。他一边将关元内鼎中乱成一团的真元仔细理顺,一边心思转动,琢磨着蜀山掌门的真正用意。 话说前五剑斗过,其间固然凶险无比,但俞和却觉得有些蹊跷。 其一,在第五剑时,俞和想拼一式玉石俱焚,来逼得对手撤招,但为什么邢天收剑之后不躲不闪,任凭曜华剑剑柄砸他脉门要害?而既然邢天全然不惧曜华剑砸落,那就明明可以一剑封喉,他终是没下杀手,便说明其本意非是要取俞和性命。可那连环五剑毫不容情,招招致命,又是因为何故? 其二,斗完五剑,邢天斥他不悟。俞和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要悟什么,能悟什么?这位蜀山掌教真人的话里,到底有何所指? 其三,在场的四人,可都是能‘口吐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剑仙人物,但蜀山邢天身为一代剑道大宗师,他既没用元神御剑术,也没有施展蜀山仙宗的诸般精妙剑招,而是以肉掌执剑猛力砍杀,简直跟边疆沙场上的兵卒搏命,或者江湖绿林的武夫死斗一般无二,这是为何? 其四,邢天连发五剑,招招连环,全是最简单不过的招式。刺劈点撩抹,这分明就是‘剑九法’的路数,而且连次序都没改一丁点儿。就算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可洪荒神话里记载上清灵宝大道君与人斗剑,那也是光霞乱舞,炫华流丽。断不会有哪个剑修大宗师将‘剑九法’从头到尾依次使一遍,用这来与人赌命斗剑吧? 俞和越想越蹊跷,这位蜀山掌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今推来,自己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此次斗剑多半不是为了给蜀山仙宗挽回颜面,其中必定大有深意,反倒是自己见识浅薄,一时看不穿悟不到而已。再回想之前诸葛坚也曾把话说得十分玄乎,什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究竟这一切何有隐情? 自感周身筋骨隐隐作痛,左手皮开肉绽,兀自流血不止。俞和摇头苦笑,心中暗想:“不管诸位前辈大侠是善意还是恶意,这接下来还有五剑,却该如何是好?莫不是非要把我打得九死一生,才肯吐露真相,好教我死得瞑目?” 真元行遍三十六大周天,在先天浊气的催化下,俞和一身功力已回复得七七八八。他偷偷掀开一线眼皮,瞄了瞄对面三人。只见诸葛坚犹在闭目调息,头顶上灵光闪烁,似乎有所领悟;蜀山邢天定定的望着自己,左手在南明离火剑上拂来拂去;而青城掌门丹清真人一幅世间诸事我尽知的样子,坐在一边似笑非笑,犹有闲暇端详着呆立不动的紫檀木代身人偶。 紫檀木代身人偶?一道灵光猛闪过俞和的识海。 “还有五剑未试,恭请前辈赐招!”他忽然翻身而起,佯装引剑踏罡步斗,实则脚下乱踩,偷偷朝那尊完好的紫檀代身木偶靠了过去。 “不怕死的小子,老夫有言在先,这第六剑由你先发!”蜀山邢天双臂环抱,他好似尊乌沉沉的定海巨礁般,矗在原地不动。 俞和还在装模作样的踩着步点,他撕下一片衣襟布条儿,一端用牙齿咬住,另一端扯在左手里,上下来回缠绕,将曜华剑的剑柄和右手掌紧紧的捆成一团。 这是沙场猛士常用的法子,可以防止兵器被震脱手,但在如此剑修高手的比试之中,一根寻常布条能顶什么用?区区丝帛细软之物,只消遭罡炁一摧,便形同虚设。邢天当年也作过统兵武将,他一看俞和这番捣腾,登时失声笑道:“你小子,真傻还是假傻?” 俞和口咬着布条,并不答话。邢天不知道俞和在故弄什么玄虚,只好怔怔的看着。 忽然,蜀山掌教真人从俞和的眼角边,捕捉到了一丝狡黠的光芒,顺着视线去看,地上正是那尊完好无缺的紫檀木偶。邢天这才恍然大悟,他招手将紫檀木偶摄入掌中,抹去了俞和的神念,嘿嘿笑道:“我还以为你小子真是个悍不畏死的铮铮男儿,原来却是在打鬼主意,存想占老夫的便利?今日不拿点儿真才实学出来,休想闯过我这关!” “前辈要看真才实学,那便试试俞和此剑!”俞和见此计落空,却正好趁着邢天分神之际猝然发难。他纵身而起,掌中曜华仙剑一晃,终于亮出压箱底的手段。 这一剑骤起,重重厉煞随势而发。周遭化作血海鬼狱,显出万千冤魂乱舞之相,一条条枉死厉鬼面目狰狞张牙舞爪,从涛天赤浪中冲出,直朝蜀山邢天扑去。腥风呼号,血雨飘摇,夹杂着万鬼恸哭之声,使人心惊胆寒。 正当中有道剑影森森,贯破虚空。在曜华剑的剑尖上,一点寒芒璀璨如星。在这飞驰若电的寒星后面,更追着一条浩浩荡荡的经天明河,那其中数不清的点点星光,皆是由曜华剑的剑锋所化。 罗修上人的前古剑道“炼煞惊魂法”与化万剑为一击的“无名式”,在俞和手中合二为一,这亦道亦魔、亦正亦邪的惊世一剑,直奔蜀山掌教大尊的胸口刺去。 可邢天眼中有神光一闪而没,他连声嗤笑,反握神剑南明离火,摇头嘲道:“道魔合一?在老夫看来,不过东拼西凑的拙劣花招,信不信我单凭一支肉掌,便能将你此招破的七零八落?” 说罢,他当真只抬起一支左掌,好似拨叶摘果一般,朝曜华剑的剑锋信手抓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拔暗疾,剑愈锐 眼见蜀山掌教大尊竟真用肉掌来抓曜华剑的剑锋,这教俞和委实大吃一惊。 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无名式”一剑,源自柳真仙子截下来的一小段上界仙人记忆,如此剑招不属于凡俗人间,就算是在三十二天仙境中,也是攻无不克的杀伐大招。虽然“无名式”施展起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但这一剑中切切实实的包含了俞和万剑齐发之力,无论蜀山掌教方才展现出来的剑意修为有多么高深,这招都绝非是区区地仙高手能用肉掌接得住的。 念及邢天在第五剑时收回剑锋,饶了自已一命。俞和心中突然迟疑了一瞬,这刺出去的剑势,也就随之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述的变化。 而邢天等待的,正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时机。 两位晋入“万剑归宗”至境的高手斗剑,对彼此的气机变化都是明察秋毫。俞和一迟疑,在那股一往无前的剑势中,立时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顿挫。恰在这常人连眼皮都来不及眨动一下的瞬息之间,邢天屈中指弹出,“当”的一声正中曜华剑的剑尖。 就这一下,俞和猛觉得有百道无形罡炁由曜华剑上逆冲过来,他身子大震,飞刺的剑势虽还未溃,却又再迟缓了半分。 可即便如此,曜华剑依旧快逾惊雷,人剑合一朝前一突,正中蜀山掌教大尊的胸口。 俞和心中咯噔一翻,但他手上既没有剑器破罡入体的迟滞之感,眼前也不见血光崩现。那邢天的八尺虎躯凭空虚化,被俞和刺中的居然只是一道法相,而人家的真身早已避开了“无名式”锋芒。 就见在俞和身侧半步,蜀山掌教大尊破虚而出。他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抱了个浑圆成球的太极势,一阴一阳两道绵力缠住了俞和的身子。邢天吐气开声,双臂发劲一圈,同时引动方才的百道罡炁,内外交攻,将俞和连人带剑扯得在半空中如陀螺急旋。 “无名式”的要旨,就是将无穷多的剑化入一剑。虽然俞和的笔直一刺落了空,但应式而发的万道剑炁犹在,这时突遭外力一激,那上万道剑炁同时迸发。随着俞和身子急转不休,一道又一道的剑影甩飞出来,好似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刺猬,遍体倒刺萁张,尖啸的剑炁破风声不绝于耳。 近在咫尺的蜀山掌教,登时被乱舞的剑炁给卷了进去。就听见一片“嗤嗤”的裂帛声,他身上的那件雪蚕丝银纹道袍变成了万千碎布,纷纷扬扬的,好似鹅毛大雪随风飞舞。 这般情形虽然很是狼狈,但比直面“无名式”的当胸一刺要好得太多了。俞和身子被太极旋劲扯住,束不住万千剑炁四下乱散,真正落到邢天身上的,也不过只有百多道剑炁而已。与遭受万剑攒刺相较,如此最多是一场有惊无险。 蜀山掌教大尊上身精赤,看他那犹如以乌铁浇筑而成的健硕身躯,筋骨虬结盘曲,若万年古藤,其中似藏着能移山填海的盖世神力,背脊中央浮凸着一条形如盘龙大柱的脊骨,下抵腰际,上撑后颅。邢天左臂探出,五指成爪,扣住了俞和的后颈,蒲扇般大的右手并指成掌,挟着道道金光,一掌正劈在俞和的前额之上,口中大喝道:“妖邪魔祟,给我统统破散!” 虚空中隐隐现出亿万佛火金莲,将炼煞惊魂法中衍生出来的冤魂戾鬼烧的吱哇乱叫,转眼间尽数灰飞烟灭,一圈圈红莲业火弥散开来,把滔天血海寸寸焚化,复作无垢净土。 虽然邢天这一掌落下,没有半点儿杀机,也有没致人死命的力道。但俞和的颅顶仿佛被劈开了一线天门,万丈佛光涌出,将他识海里照了个上下通彻。 昏昏沉沉之中,俞和望见了那座浮在念视云海上的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 三十年过去,这座血符阵在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的镇压下,一直蛰伏在识海中毫无动静,那符相越来越淡,像是一团随时都会随风消散的稀薄血雾。既然这血符阵不作怪,俞和也就懒得徒自烦恼。无根之水与无本之木,原非是长久之物,说不定捱到哪天阵法支持不住,它也就自行化消了。 直到确认傀儡修士余孽藏身华山,俞和才有过一丝担忧,不知道等他斩尽傀儡修士,使三十五个阵眼里血气满盈之后,这座古怪符阵又会有何变故?不过自从他踏足朝阳峰顶之后,就是风波迭起,让他把血符阵的隐忧抛在了脑后。 万丈佛光荡涤识海,这座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像是一头沉眠的野兽,突然嗅到了天敌的气味而醒来,整座阵法猛地绽放出弥天血煞,竟反朝佛光倒卷而上。 俞和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一直死气沉沉的血符阵,居然还有如此威煞。忽听邢天洪声断喝,如雷鸣般的在识海中响起:“你小子坐山观虎斗好不自在!发什么呆,还不速速与我合力铲除魔祟?” 闻声一凛,俞和这才省悟。人家蜀山掌教真人煞费周折,其实并非是要将他打得脑浆迸裂,而是逼他运转内煞显出病灶,从而替他拔除隐患。此时由邢天一语点醒,俞和赶忙催动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与南帝长生白莲,去灵台识海中围攻那凶威大作的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 万丈佛光聚成一束赤金色的炼魔佛火,烧得血符阵上黑烟升腾。可这座阵法极为通灵,它活像是只受追杀的狼犬一般,在俞和识海中左躲右闪,到处飞窜。 俞和神念一动,在他识海中突然浮现出成千上万道万化归一大真符,每道真符都高如天壁,将血符阵团团围住。 血符阵似是知道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厉害,它不敢撞上去,只好定下来硬顶炼魔佛火。这古怪符阵也当真是顽固异常,邢天灌入俞和识海的佛光何等精纯浩正,可足足烧了十息,那符阵上依旧是血光四射煞气翻腾,一时间竟是僵持下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俞和见血符阵虽被牢牢压制,但尚在负隅顽抗,于是他一鼓作气,号令南帝长生白莲撞入识海。这尊南帝重宝本来就是镇压血符阵之物,此时如天外流星一般破空飞来,朝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上狠狠一撞,登时把符阵撞得四分五裂。 炼魔佛火与万化归一大真符趁机一拥而上,将四散的煞气血光尽数镇压炼化。 俞和只觉得自己脑后发热,有磅礴真炁凭空而生,若天河倒悬,直落关元内鼎,使他如饮琼浆玉液般畅快,不由得嘴角含笑。可蜀山邢天并未撤开右手,反倒化掌为爪,扣住俞和的颅顶,一边运功作法,一边沉声喝道:“邪魔狡诈,余孽尚存。你莫要以为它就此伏诛,若不趁势斩草除根,小心它会卷土重来!” 俞和又是一惊,他立刻重聚神念,存思内视,却望见自家灵台识海中此时一片清清朗朗,再无半点异状。 蜀山掌教将左掌立于胸前,掐不动明王印,闭目急诵破妄真偈。他右手像是握住了什么无形重物,一分一分的朝上徐徐抬起。再看俞和识海中的炼魔佛火左右一分,将念云层层拨开,一缕金光深深插下,从那识海念云的极深处挖出了一颗形如心脏微微搏动的赤红桃核。 俞和额头上的皮膜,如沸水一般的滚动起来。邢天右手发力一扯,有个核桃大小的血红色弹丸,自俞和神庭穴缓缓挤出。蜀山掌教也不转头,只张口喝道:“丹清子师弟快助我降服此物,留神莫要坏了这小子的性命!” “固所愿尔,自当从命!”青城掌教大尊颔首微笑。他拈起怀中的银丝拂尘朝俞和遥遥一甩,那根根银丝穿空而至,把血红色弹丸团团裹紧,老道士再翻腕一抖,银丝缩回,这颗“道心魔种”就他被镇入了袖里乾坤之中。 此魔种一拔,俞和的鼻孔中立时淌出两道黑血,他通身亿万毛孔张开,培练了几十年的内煞气滚滚泄出,好似炼气士身殒散功一般。但这会儿俞和却不觉得有半点痛苦,反倒恍如脱胎重生,身上轻盈盈、暖融融,腋下生风,飘飘欲仙。先前“道心魔种”深埋在他识海中时,倒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此时祸根甫一离体,简直好像是被仙人拂顶,辟开昏蒙,点醒了灵智。诸般念头刹那间通达顺遂,种种思绪流过识海,无不明晰入微,就连一些原先看不透想不通的艰涩道理,也自然而然的如花开显蕊,真义俱呈。 只三五息之间,俞和的心性道行就朝前迈进了大大的一步,剑道境界几乎直追蜀山刑天。随着心性进益,他的真元修为也是水涨船高,诸般神通道法进一步融会贯通。俞和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有了“随心所欲,言出法随”的神仙手段。 一种大解脱、大喜乐和大满足的感受,充斥着俞和的身心。一轮智慧明光在脑后浮现,照得周身鎏金溢彩,宝相庄严,他睁眼一笑,双掌当胸合什,朝两大掌教真人拜道:“多谢二位前辈搭救!” 哪知道邢天把眼皮一翻,晃了晃掌中神剑南明离火,撇嘴道:“方才那一剑不算数,还有五剑未比,你小子莫要嬉皮笑脸!” 俞和闻言,满脸错愕。还要斗完五剑? 但看人家蜀山掌教大尊可不像是随口说笑,邢天原地一转身,已然换上了崭新的道袍,他双目中精芒四射,周身罡炁缭绕,正自按剑以待。俞和无奈,只好苦笑着拉开架势,心念才动,那曜华剑上立时就跳起一道夺目的寒光,那奇芒吞吞吐吐,曜华剑连声轻鸣,几乎有点把持不住的意思。 “虽然炼煞惊魂法是彻底废了,但心境道行反倒精进了许多,看来果真道魔殊途,势难共存。既然还有五剑要比,岂不正好拿这位蜀山掌门作试剑石,验一验如今我剑上道行如何?”俞和剑诀一引,刚想再次施展出那化万剑为一剑“无名式”,却见对面邢天身子一晃,神剑南明离火已然穿空而至。 “前辈,不是说好由我先出剑么?”俞和惊呼一声。眼看剑锋就要及体,他只好翻身抱头一扑,当真使出了懒驴打滚,躲过这一剑穿胸之厄。 第三百四十五章 真人隐,杀机动 谁人见过一个还丹大圆满道行,而且是臻入了“万剑归宗”至境的剑修大宗师,会用“懒驴打滚”这等丢脸招数逃命?俞和好不狼狈的咕噜噜滚出去七八尺远,翻身跳起,扯着嗓子,一脸委屈的嚷道:“前辈,你可是堂堂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怎的出尔反尔,如此耍诈!” 这一下,就连青城掌门丹清真人都绷不住了,老道士噗嗤一笑,惹得邢天对他怒目而视。诸葛坚把腰一拧,干脆拿背脊冲着这边,看他双肩直颤,还不知偷乐成了什么样子。 “老夫上了年纪,忘了这茬儿,你待怎地?”蜀山掌门把两眼一瞪,混不讲理的喝道,“就算让你小子再捡个便宜,方才那一剑依旧不算数,你赶紧的进招过来罢!” 又不算?俞和苦笑一声。 真如同九州炼气士们口口相传的,在这位当代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身上,全没有一点儿道门宗师高手的架势。看他举止谈吐,活脱脱就是个蛮不讲理的莽汉,与镇守落雁关的那群大雍西北军将尉们一般无二的粗豪性子。可与他真正有过深交的,却知道邢天此人虽不拘小节,但却粗中有细,其行事之磊落洒脱,面面俱到,就连敌视蜀山的魔宗修士也不得不服。 若非是大智若愚的盖世人物,又怎能成就如今的显赫名声?又怎能经营得起如日中天的九州第一道门蜀山仙宗?又怎能震慑得住西南西北地界的诸方魔祖? 俞和可不相信蜀山掌教真人居然会年迈健忘,他暗暗推算着邢天的真意,忽然心有灵犀,手挽长剑拉开了架势。 “晚辈有僭了!”就见他进步探臂,也不用什么惊世骇俗的奇术大招,曜华剑只平平一刺,剑尖递到邢天面前三尺,忽然腕子一旋,剑锋转动,在虚空中划了个圈子,然后再引剑由圈中一穿而过,似慢实快的点向邢天右肩云门穴。 俞和这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剑,正是在试探着蜀山掌教的心意。 既然邢天的前五剑,是依着“剑九法”的次序刺劈点撩抹,如果这是人家刻意而为,那么第六剑就应该是“穿”字诀。如今起手一剑,俞和干脆自行运剑划圈,把这穿剑一式表达得直白浅显。 一剑既出,果然见邢天挑了挑眉毛,丹清真人亦是含笑点头。 蜀山掌教略一侧身,南明离火剑自下斜插而上,四尺剑锋形如灵蛇,贴住曜华剑使力一绞。俞和只觉得有股巧劲传来,手中长剑不由自主的又划了个圈子。邢天顺势再一进步,南明离火剑穿过曜华剑的剑圈,反超俞和点来,剑尖所指也是右肩云门穴。 这一对上招,俞和登时心领神会。 他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把手腕一缩,曜华剑竟也绞住了南明离火剑,两口长剑“呛喨喨”齐声长鸣,邢天的一刺自然化解。二人收剑各退一步,就听蜀山掌教沉声道:“小子有点悟性,再试我第七剑!” 只见邢天这次是抢先出手,他长剑中宫直刺,可半路上忽又化实为虚,剑尖一颤,如碧火蟒出洞,自下而上挑向俞和的下颌承浆穴。 俞和也是胸有成竹,他右脚斜进半步,侧头仰脸避过了剑锋。手中的曜华剑顺势朝前一递,用的招数与邢天一模一样,也是化刺为挑,直取邢天的下颌承浆穴。 “第八剑!”邢天身子左旋半圈,教俞和的一挑落到空处。他脚下错步翩然而退,神剑南明离火随身而动,剑锋绕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朝前稳稳划出。蜀山掌教腕子急拧,那剑尖上的一点寒芒,在虚空中留下螺旋飞刺的轨迹。 此时的俞和,就像是邢天的对面镜影一般。他向右转身半圈,掌中曜华剑也划弧递出,手腕连旋,使的亦是一招“剑九法”中的“绞”字诀。 在青城掌门丹清真人与诸葛坚看来,俞和与邢天发剑相刺,两口长剑的剑尖当空对磕,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两条剑光交错而过,彼此互拧缠斗,形似大麻花一般。 一刹那间,两人的剑炁不知交击了多少次。邢天的剑依旧是那么势大力沉,在一口南明离火上,像是灌注了三山五岳之力,哪怕这讲究轻巧灵动的绞字诀,也被他使得浑厚凝重。但俞和却再没了先前那种难以抵挡的无力感,自打“四九道心魔种”被拔除了之后,他周身真元通畅无比,只消心念一动,关元内鼎中便涌出一股接一股的磅礴真炁,沿着三阴三阳经络,注入掌中长剑。而万化归一大真符与长生白莲的种种妙处,也是尽皆显现,无不随心所欲。 或许是这一符一宝,其实始终都在暗暗镇压着那颗“四九道心魔种”,此时隐患除尽,它们才把诸般神妙悉数呈现。毋需俞和再凝神动念祭起符箓,那万化归一之妙已然附于长剑之上,每一回剑炁交击,便将蜀山刑天的真元炼化一分,反哺俞和,使他越战越强。而南帝长生白莲之力本就与曜华仙剑同出一源,此时更是风火相济,其势倍增。 但看曜华剑奇光湛湛,五行五色变幻流离,剑尖上有白莲法相时隐时现,剑脊阳面一道仙符执掌南天,剑脊阴面一道灵箓万化归一,随着剑锋运转,隐有隆隆雷音生出,那气机恢弘博大,浩然不群,终于是显出了上界四御天帝的浩瀚威严。 蜀山掌教前五剑压得俞和苦不堪言,那真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等第六剑和第七剑的谨慎试探之后,这第八剑双剑互绞,俞和才算堪堪与对方斗了个旗鼓相当。不过俞和自己心中有数,在拔除了“四九道心魔种”之后,邢天剑上已然明显敛去了那股刚猛霸道的威势,虽然力道不减,但基本算是变成了陪后辈演练剑招的路数了。 不知为何,俞和反倒有了一丝遗憾。他竟隐隐想要试试,若是真与蜀山掌教生死相搏,如今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你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作死是么?接我第九剑!”忽闻一声喝斥如炸雷般响。俞和渴望的那股刚猛气机,又一次从蜀山掌教身上腾起。 只见邢天闪身退出两丈之外,他把双目一瞪,右手掐剑诀朝前甩出。那神剑南明离火上猛地扯出五尺碧焰,化作一道惊雷般的凌厉剑罡,直朝俞和拦腰横扫过来。 “来得好!”俞和也见猎心喜,战意高涨。他深吸一口气,曜华仙剑脱手飞起,剑锋当空晃了几晃,分化出白青玄赤黄五道剑影,以先天五方五行真炁推动“无名式”一剑,五行剑炁合作一股,破空斩向南明离火剑。 “呛”的一声金铁巨响,诸葛坚禁不住掩耳闭目,他只觉得那扑面而来的罡风丝丝如刀,刮得肌肤生疼。睁眼再一看,身上的道袍已然成了数不清的细碎布条,袒胸露腹好不狼狈。 俞和蹬蹬蹬的倒跄了七八步,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终于卸尽了反震过来的力道。曜华仙剑在半空中打了好几十转才坠下,半截剑锋斜插入地,剑柄兀自颤动不休。却看对面邢天渊渟岳峙,身子不动如钟,伸手摄回神剑南明离火,手按剑锋,咧嘴笑道:“你小子这境界是到了,但手上的气力委实太弱,还得打熬打熬!” “气力太弱?我已经是身负赑屃血脉,神力大异常人,天知道你这人形熊怪的一身蛮力是如何修炼出来的!”俞和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口。他翻身站起,拔起曜华仙剑,用手指来回一拂,见剑器无损,便赶紧吐纳调息,准备接蜀山掌教的最后一剑。 可邢天手腕一翻,将南明离火剑收入袖中,他摇头说道:“你自去罢。” 俞和闻言一愣,呆呆的问道:“前辈不是定下十剑之约么?” “十剑?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怎的我多算了一剑么?”邢天把眼一瞪,发怒喝道:“都说了我老人家年迈,哪里还能跟你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争强斗胜?拳怕少壮的道理懂是不懂?你小子忒不识趣,非要伤了我这老骨头才肯干休?若是有力气没处使,自去寻那赤胡傀儡的晦气,莫来与老夫纠缠不休!” 没来由的挨了一通喝斥,俞和伸手挠了挠头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一旁观战的青城掌教丹清真人说道:“方才那九剑,你可全看清了?” 俞和赶紧作揖答道:“真真切切。” 丹清真人徐徐说道:“我辈剑修,承三千大道中的杀伐器道,故须得在胸中存有浩然正气,才不至于血涂双目。此道本凶煞无情,存乎于正邪之间,进一步则扫天下不平,侧一步则祸害苍生。剑之九法大道至简,然外可斩邪魔,内可斩心魔,一如我等习剑之人的处世之道。言尽于此,盼你自悟。” 老道士一席话说得玄之又玄,俞和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抵上有些明白,丹清真人是在教他莫因贪图魔煞之威,而不慎误入剑道歧途。至于剑九法与处世之道的关联,俞和一时尚难领悟,世人心思驳杂百变,难道修剑之人就能脱身出去,求个简单直白? 不过俞和倒是琢磨出了另一重意思。之所以蜀山掌教真人并未与他斗满十剑,那恐怕是因为“四九道心魔种”拔除之后,自己未有半点遭魔念蚀化的迹象。倘若魔种一去,俞和不能心性清明正气自生,却是神智迷乱疯癫发狂,那多半就会有了“第十剑”,而且那定是蜀山掌教斩妖除魔的必杀一剑了。 将曜华仙剑纳回白玉剑匣,俞和朝着丹清真人和蜀山邢天一揖到地,恭声说道:“多谢两位前辈指点相助,俞和告辞!” 谢完两位掌门大尊,他又朝诸葛坚笑了笑道:“诸葛师兄若是哪日技痒,随时可找在下切磋。只是你那紫青双剑锋芒太甚,寒酸苦贫之人可有些吃不消,下回我俩还是改用木剑印证罢!” 诸葛坚抱拳还礼,苦笑道:“俞师兄渐行渐远,我是不敢找你自取其辱了。” “诸葛兄说笑了。”俞和洒然一笑,转身朝那通向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的甬道飞身而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迷离的先天浊气之中,丹清真人忽一皱眉,转朝蜀山掌教道:“邢天师兄,你却是忘了将此间的玄秘真相告知俞和了。” 邢天叹了口气,摆手道:“对他来说,皆知不如皆不知。诸人尽在做着春秋大梦,但别人是闭着眼睛做梦,而这孩子却是睁大了眼睛在梦魇中行走寻觅。与其将他一语惊醒,不如让他自己找到此中答案,或者犹能收获良多。” “一切尽依师兄之意。”丹清真人点了点头。也不见这老道士如何作法,就看他的身形忽然一虚,犹如风吹薄雾似的,眨眼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邢天斜眼瞅了瞅诸葛坚,沉声道:“几十年过去,我看你与此子之差倒是越来越大,今日过后,他的成就更会令你望尘莫及。蜀山虽大,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机缘无数,可非是你蜀山诸葛少侠独领风骚罢?” 诸葛坚面露愧色,低头嗫嚅道:“掌教师尊教训得是,回山之后弟子立刻闭关苦修,绝不落了我蜀山仙宗的颜面。” “闭门造车有何用处?”邢天撇了撇嘴,“你也当同俞和一样行走天下,剑不琢磨不成器,人不琢磨不成材,只有受些波折,吃些苦头,方能有所成就。” 诸葛坚把头一抬,喜出望外的问道:“掌教师尊是允了弟子出山行走?” “这要是放你出笼,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事端回来。”邢天眼珠转动,摸了摸下巴道:“待我细细想过之后,再作定论。” 话音未落,他们二人的身形忽也消失无踪。昊天镜的镜光随之敛去,周围的先天浊气重新弥合,仿佛此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俞和倒也忘了追问这无名之地里的种种玄虚。他紧握青剑,顺着那条蜿蜒狭长的甬道一路疾行,走了不到百丈,就见前面有群人闭目盘膝而坐,似乎在等待什么。看他们脸上的皮革面罩、身上的褐色法服与腰间的华山仙宗符牌,可不正是那朝阳峰上的一十二位“华山长老”? 此因果际会之时,正当拔剑杀人。俞和掌中的那口青剑,虽非通灵法器,但冥冥中亦有感召,长剑发出轻鸣,“呛”的一声自行脱鞘而出,飞入俞和的手中。 突觉森森杀机罩顶,那十二个赤胡傀儡余孽同时睁眼跃起。他们见到是俞和仗剑而来,人人双目充血,提气呼喝,一齐拉开了架势。 此正是杀机四起,长剑如虹心如火,血战一触即发,不死不休。 第三百四十六章 灭傀儡,触情殇 一十二位“华山长老”法剑出鞘,各自站定“贵、螣、朱、六、勾、青、空、白、常、玄、阴、后”十二宫阵眼,摆开一座大六壬天将曜日阵。其中每三人的真元气机合作一股,祭起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法相,气势汹汹的直朝俞和扑去。 可手挽青剑的俞和视如不见,他人剑合一,化作一道裂空白虹,“嗤啦”的一声便将四灵神兽法相冲得四分五裂。真元贯注足底涌泉穴,俞和整个人好似一枚定海神针般的,径直插进了天将曜日阵的阵圈中央。 双脚落定中央戊己土位,俞和仰头张口一喷,藏于他五内脏腑中的先天五行真罡,化作一朵五色彩云冲天而起,乙木神雷、庚金真雷、丙火神雷、癸水神雷、戊土震雷五雷齐发。只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震得人耳鼓欲裂,惊天动地的五行雷火霎时间将天将曜日阵彻底吞没,十二条人影被滚滚雷煞震得齐齐离地飞起,跌在地上翻滚逃命。 这就是俞和艺高人胆大,中央戊己土位既是天将曜日阵的最凶之处,亦是全阵的枢机所在,只此倾力一击破去中央戊己,那阵便不成阵了。当场一片混乱,可俞和早用神念杀机锁住了十二傀儡修士,他根本不等流焰散尽,引剑一扑,逮到原本镇守贵人、螣蛇、朱雀、六合四阵位的傀儡修士,手起剑落,一片血光暴现,四颗人头落地。 其余傀儡修士骇然惊呼,但他们皆受赤胡秘法所制,此时只能死战不退。剩下的八个人抛开掌中的华山仙宗制式灵剑,纷纷祭出诸般奇门法器,朝俞和亡命扑杀。 宝光缭乱,雷火横飞,其中既有道门神通,也有魔宗秘术,甚至还夹杂着远西胡夷之地的奇诡手段。 “剑客挽红缨,寒锋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三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俞和口中轻吟古辞,双目半开半阖,他身如流云,长剑如电,全力施为之下,无人能挡他一剑,当真是每走三步,便有一颗人头落地。只短短数息之间,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就被他杀得只余四人尚存,那地上污血横流,到处都是残尸断臂,人头滚滚,触目惊心。 “姓俞的,老子要与你同归于尽!” 剩下的四人同时跃起,皆悍不畏死的朝俞和猛扑过来。看他们双眼尽被龙虎丹火蒸得一片通红,似是想要炸碎金丹,与对手拼个玉石俱焚。 可俞和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反手甩出漫天剑雨,将扑至他身后的那人绞得血肉成糜。脚步错动,身子顺势一旋,剑似流星穿空而过,疾点向另一人的心口。 耳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发出,这长剑竟被那人藏在胸前的某件物事硬生生挡住,剑尖只挑开了衣衫,却不得穿胸而入。俞和将手腕一翻,正想要化刺为绞,却猛窥见在那人的前襟破洞下面,露出一小团明晃晃的金铁之物,而他的双目视线,立时就被这件物事牢牢的吸住了。 还有两个赤胡傀儡修士刚刚飞扑过来,他们忽然望见俞和身子僵住,目光凝滞,还以为是哪位同伴冒死施展了撼魂秘术,将这尊煞星给定在了原地。他二人惨笑一声,逆运真元就想炸碎内鼎金丹拼命,可念头才动,骤觉周身发冷发虚,低头一看,那十二柄华山制式法剑不知从何处飞刺过来,已然将他俩的身子扎了个六进六出,精芒吞吐的剑锋贯透肉身,剑柄犹在连连晃动。 这两人禁不住失声惨嚎,却见那十二口长剑再齐齐自行一旋,寒光如轮,鲜血如瀑,碎尸坠地,死得惨不忍睹。 俞和右手撤剑,左掌一翻,印在对面那人的胸口上。他顺势捞了一把,将那件明晃晃的金铁之物的握入掌心,细细查看。 这一枚仅有龙眼大小的银质铃铛,铃铛外面镂雕着南帝长生白莲的图形,铃铛内壁满是针眼大小的蝌蚪文,写得是《高上九霄玉清真王大金书》的开篇总纲。轻轻一摇,铃铛发出神似妙真天音的轻响,俞和自觉长生白莲与曜华剑仙尽都轻轻震动。 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大响,识海中立时显出雷霆万钧之状。这枚铃铛,可不正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遗宝之一,那枚由俞和亲手送给陆小溪的银铃法器?在这铃铛上的三环套月孔中,犹裹缠着一条早已褪色的紫纱,那可是当年俞和亲眼看着陆小溪巧手系上去的。 唰的一下,俞和满脸煞白,头皮发炸。他抢上一步,伸手就摘下了对面那人的皮革面罩。可在生硬面罩之下,却是一张七窍流血的男子面容。 “你是何人?此物从何而来?”俞和一手攥着这人的前襟,一手将青剑横架在他的脖颈上,声色俱厉的喝道,“不想死就快说!” “不想死?难道我还能活么?”那人吐出了一口血沫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俞大侠贵人多忘事,已认不出范某了么?” 俞和眉毛一皱,瞪眼细细端详之下,这才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早年他在京都定阳城与陆小溪意外重逢,当时跟陆小溪同去定阳的,还有三位摩明云宫的真传弟子,分别名叫钱旭、范鸣和聂飞虹。其中陆小溪的同辈大师兄钱旭,算是俞和印象最深的一位,后来在东海也曾照过面。师姐聂飞虹据说留在京都供奉阁历练,而那个范鸣师兄后来不知去向,俞和到东海时,也没见过他露面。 眼前这个身怀南帝遗宝的男子,正是当年那个范鸣师兄。但如今他削瘦了许多,眼窝乌青,两颊深陷,颧骨高耸,人显得十分憔悴,故而俞和才会见面不相识。 认出此人原是陆小溪的同门师兄,而且他还被胡夷异人化作傀儡,俞和心中更是涌起不祥的预感。从陆小溪留下的书信中得知,她随一群师兄弟离开东海,远走西北大漠。莫非这范鸣师兄就是其中之一?那既然他下场如此,陆小溪一介女子又会有怎样际遇?而这枚妙用不凡的南帝法宝,它不随在陆小溪的身边,却藏在此人怀里,中间又是发生了如何变故? 虽然俞和总是坚称自己已然勘破情劫,彻底淡忘了陆小溪,但其实他骗不了自己。之所以离开扬州之后,他会选择独自隐居在西北边塞,冥冥中还是期盼着能在大漠上遇见陆小溪。就连小宁师妹都隐隐猜到了此中关联,只是她不忍心一语点破俞和的心思而已。 不关则已,关心则乱,尤其是再次看到了这枚银铃法器,俞和心乱如麻。他急急追问道:“这铃铛这么会在你的手里?小溪她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在赤胡蛮子的手里?” 那范鸣一翻眼,反问道:“俞大侠身边多的是如花美眷,原来还对陆师妹如此在意?你怎么不去那一地烂肉里面翻翻,看看可否有你的小溪妹子?是了,你虽然辣手无情,但还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奇男子,这剑下杀的人是男是女,心里还是有数的。” 听到对方还在冷嘲热讽,俞和真是心急如焚。他手腕使力一晃,咬牙切齿的厉声喝问道:“少在这里废话连篇!我问你小溪现在何处,可有危难?” 这猛一晃动,范鸣的喉咙中立时发出咕咕声响,又是一大口逆血翻起,喷了俞和满身满脸。这人兀自嘿嘿冷笑,把喉头直往青剑剑锋上凑,口中嘲道:“陆师妹的生死安危,关你姓俞的何事?莫非俞大侠午夜梦回之时,还会忆起你与她的旖旎缠绵?可惜啊,今生今世你们是再也见不着面了,我劝你还是早早断了念想吧。” 俞和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心中戾念大作,忽然撤剑翻腕,探手扣住范鸣的头顶,就要施展搜魂炼魄的魔道手段,去查明陆小溪的下落。可恰在此时,范鸣突将双手抬起,他十根手指好似铁箍一般,死死的扣住了俞和的手腕。 俞和一惊,赶忙发力想要甩脱范鸣的十指,可他连挣了数次都挣不开,对方十指指甲破皮入肉,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这五脏易位的垂死之人,哪来的此等怪力?俞和低头见范鸣睚眦尽裂,满脸血筋暴凸,眼中金焰四射,这人的居然是刚刚自碎了内丹,要跟自己拼个玉石俱焚。 “你以为这长生宝铃为什么会在范某的手里?我老实告诉你,陆师妹的法宝,就是我范鸣的法宝,陆师妹生是我范鸣的人,死是我范鸣的鬼!你不是想要找她么?我俩这就一齐去见她,到时候正要让你眼睁睁看着我与陆师妹三生三世双宿双飞。姓俞的,纳命来!” 范鸣呕血嘶吼,他肉身鼓胀如球,亿万毛孔中丹火四射,就听见“轰隆”的一声大响,整个人霎时间爆碎成了一团金焰。 听了范鸣临死前的一番话,俞和才知道昔年那场痛彻心扉的情劫,竟全是由眼前此人引起,他一时心如刀绞,神魂迷乱,恍惚中忘记了躲避抵挡。还丹五转上下的修士,近在咫尺之内自碎内丹以命搏命,这几乎等同于玄珠境雷法宗师的全力一击。熊熊丹火金焰只在一瞬之间,就把俞和彻底吞噬,衣衫头发尽成飞灰。 右手握着青剑,左手中兀自紧紧攥着那个铃铛法器,俞和只觉得如同身坠地肺洪炉,皮膜崩裂,血肉沸滚,魂魄欲灭。他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第三百四十七章 琴摧魂,寐因果 宁青凌揉了揉酸麻的脖颈,不再抬头张望,她紧抱着先天至宝伏羲琴,又朝俞和身边挪近了些。自家师兄的气息时而悠长,时而急促,脸上的神情忽惊惶、忽喜悦、忽又变作愤怒,可就是不见睁眼醒来。 头顶上的一线天光,好似日月星辰般有无穷遥远。掐指一算,自己与朝阳峰上的道魔群修落到这山腹深渊中,已过了差不多一个来时辰。 当俞和的身影飞坠消失时,小宁姑娘真觉得一切都灰暗了。直到她也跌进一团稠密的灰雾中,发觉诸般遁术重新应验,于是赶忙作法缓住下坠之势,等脚尖触着实地,才望见自家师兄就在不远处盘膝而坐。 于是宁青凌赶紧冲了过去,可无论她怎么呼唤摇晃,俞和就是毫无反应,好似是个喝到烂醉之后酣睡难醒的酒鬼。 杜半山也走了过来,他头顶上的九黎炼妖壶,在浓雾中像灯台一般放出惹人注目的火光。可尽得终南真传的半山师兄用尽手段,也是唤不醒俞和。于是宁青凌只好紧紧守护在俞和身边,而杜半山一个人去寻找其他坠落下来的修士。 小杜绕着周围百丈细细探寻了一圈,回来对宁青凌说了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在他俩周围,的确还有许多从朝阳峰上跌下来的道魔两宗修士,在这些人里面,大部分如同俞和一样,保持闭目盘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可就是怎么也唤不醒。 也有少数一些人是笔直的站立在地上,只是他们肉身尚存余温,但气息已然断绝,魂魄已经飞散。这些人尽都是周身紧绷,双手握拳,下腹处一按即陷,好似是真炁走火入魔,使得内鼎破碎,散功而亡。可在他们的脸上,却凝固着一种十分诡异的神情,那并不是痛苦,而是如获至宝的狂喜,喜得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宁青凌听完杜半山的描述,心中甚是惧怕,唯恐自家师兄也会出什么岔子。她一直紧握着俞和的手,感觉俞和的手掌有时紧绷出汗,有时滚烫如炭,有时还会微微颤抖。落在俞和身边的那口青剑,时不时就会自行震动,发出嗡嗡的轻鸣。 有炼妖壶与伏羲琴两大先天至宝护身,杜半山倒不并惊惶,他干脆也盘膝坐下,静等俞和醒来。这一坐就坐了有差不多一盏茶时分,前面隐隐传来脚步声,杜半山睁眼一看,居然是蜀山掌教大尊与青城掌教大尊两位高人,借着昊天镜的光芒穿云破雾,并肩而至。 杜半山方才其实看见了邢天与丹清真人,他也试着拍过两人的肩头,但这两位掌教真人都是无动于衷。不过此时见到他们联袂现身,杜半山便知道这两位道门宗师肯定已经洞悉了此地的玄虚,而且找到了破妄醒神的法门。 起身作揖拜过,杜半山与宁青凌央求两位掌教真人解救俞和。可邢天与丹清真人各自探了探俞和气脉,却都没有出手。丹清真人高深莫测的说道:“无妨,我俩去去就来。” 说罢,这二位转身就走,直到过了相近半个时辰,才又再次现身,而且在邢天掌教的身后,还多了一个脸带傲气的蜀山弟子随行。 见二位掌门高人果然言而有信,杜半山与宁青凌尽都大喜过望。于是他俩赶紧祭起炼妖壶与伏羲琴,为邢天与丹清真人护法。两大掌教与那个蜀山弟子往俞和身边盘膝一坐,三人似都入定而去。 难道毋需行功施法,就这么坐坐便成?杜半山与宁青凌有些疑惑,但他们也不敢冒然叨扰,就只好撑起一幢宝光,将六人牢牢罩住。 又过不多时,周围的云雾中隐隐见有人影来回走过,也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和惊叹声。西北魔宗的卫行戈带着十殿阎罗魔祖靠近过来,卫老魔看了看坐在炼妖壶与伏羲琴之下的六个人,他摇头笑笑,带着十位老魔一言不发的走了。不久之后,祁昭也寻了过来,她身边有西南魔宗的三位耆宿长老相随。小姑娘盯着俞和看了很久很久,宁青凌开口邀她进来坐,可祁昭偷瞄了身边的魔宗高手一眼,终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依依不舍的转身走了。 再之后,有青城仙宗的一群修士走来,围着六人坐成一个大圈,像是在为自家掌教真人护法。接二连三的,还有不少人在附近探头张望,却都只是匆匆一瞥,就转身无言而去。 渐渐的,从浓雾中传来的喧哗声越来越响,吵吵嚷嚷的似乎有许多人在议论纷纷,可俞和还是没有睁眼醒来。宁青凌一直关注着两大掌教真人与那个蜀山弟子的神色,只见丹清真人始终笑眯眯的,而蜀山刑天却是皱着眉头,那个蜀山弟子则露出一脸苦相。 又等了一柱香时分,俞和依旧闭目默坐,可从地底下却传来隆隆的闷响。宁青凌忽觉得天上一暗,抬头望见一根百丈长的巨大铜柱,从那一线天光之处坠落下来。看这铜柱的模样,可不正是原先矗立在八景上天宫真武大殿石坪中央的那座万象铜台? 转眼间铜柱砸在地上,虽没有发出预想中的轰鸣声,却激得云雾翻翻滚滚,不少人影朝四面八方疾掠逃散。 等一切重归平静,那片使人目光难及丈外的浓雾,开始如退潮一般的迅速消散。不到三十息功夫,山腹深渊底部变得清清朗朗,借着那一线微弱的明光,可以看清周围百丈之内的人物事。 六人盘坐的地方,离万象铜柱的落地之处并不遥远。宁青凌运足目力望去,这铜柱就像是一根从天而降的楔子,将地上的一孔气眼牢牢堵住。原先是铜柱最上面的一节突出石坪,被当做法事铜台,如今此柱整根落地,才可让人尽窥其全貌。在铜柱最下面的三十丈,浮雕着成千上万张人脸图形,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少有圆转,古朴粗旷但又十分传神。每张人脸都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张口眯眼,好似在吞云吐雾,意态极为陶醉。有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在这些人脸的口鼻孔洞中吞吞吐吐。 再看附近的地面上,依旧有不少人闭目盘坐,也有不少人正在试图唤醒同伴。宁青凌发现,那些盘膝默坐的人并不会因为外力而惊醒,但凡有人睁眼醒来,都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从地上怪叫着一跃而起,面露骇色,脸颊煞白,周身冷汗淋漓,手脚连连发抖。这副情形,就好像是这人做了个长长的噩梦,被自己梦见的鬼物给突然吓醒了一般。 之后没过多久,两大掌教真人与那个蜀山弟子同时睁开了眼睛。蜀山邢天与丹清真人相视一笑,两人拂袖而起,丹清真人对宁青凌道:“最多一刻,便会醒转。” 宁青凌和杜半山松了口气,忙连声拜谢。他们虽有满心疑惑想要发问,可两位高人已经匆匆走远了,估摸着是还得赶去解救其余道门弟子。 邢天与丹清真人走了没多久,俞和身上突然腾起一股杀机,周围顿时冷了几分。那口青剑“呛”的一声,自行弹出了剑鞘。宁青凌握紧了自家师兄的手,感觉那手掌上的筋骨跳动不休,脉搏大起大落,好似俞和正在与人全力斗剑一般。 这时围在俞和、宁青凌与杜半山身外的青城弟子,大多随着丹清真人起身走了,只有楚玄英、董大齐等几个跟俞和交情莫逆的,犹在为他横剑护法。不少道魔两宗的修士纷纷睁眼跃起,收殓站毙的同门,重新各按宗门派别列队而立。虽然两边暂无争执,但却又隐隐对峙了起来。 那始作俑者华山仙宗金霞上人与召南子,都不知去向。 忽然,有一十二道人影乘空而来,落到宁青凌与杜半山面前,他们个个手持长剑,身上杀机腾腾。小宁师妹抬头一看,来的正是那一十二个化身“华山长老”的赤胡傀儡修士。 楚玄英、董大齐等人上前阻挡,可这些赤胡傀儡修士根本不理不睬。十二柄明晃晃的长剑,直指向拦路的青城修士。杜半山也站了起来,手中掐定法决,随时准备祭起炼妖壶。望见情形有变,卫行戈与祁昭都带着几十个魔宗高手,朝这边慢慢靠拢了过来。 眼看站在最前面的青城七剑董大齐,就要跟这一十二个傀儡修士拔剑动手,忽然宁青凌站了起来。她伸手一招,悬在半空中伏羲琴落入怀中,小宁师妹面罩寒霜,沉声喝道:“小女子多谢诸位师兄护法之恩。只是此番因果,本就是从青凌而起,如今我师兄默坐未醒,自当由青凌来应下果报。烦请诸位师兄切莫插手,免得徒生牵扯!” 说罢小宁师妹分开人群,只她一人一琴,俏生生的站在了傀儡修士面前。 这十二个带着皮革面罩的“华山长老”,一看宁青凌出来,登时二话不说,仗剑而起。一十二口长剑寒光湛湛,破空点向宁青凌的周身要害。 杜半山等人正想出手相助,可小宁师妹一拂袖,盘膝坐下,将伏羲琴横在了膝前。但见她伸出纤纤玉手,十指如兰,在伏羲琴的单弦上轻轻扫了一轮指,登时周围的修士尽数跄退了三步,就连有炼妖壶护体的杜半山,都觉得胸中发闷,气血翻腾。 莫看先天至宝伏羲琴就只有一根单弦,但此琴所发之音,却是反其天真,号称是“太古遗音”。那一声声弦响,无不源自于乾坤之中的万象本音,好似春之细雨、夏之震雷、秋之凛风、冬之暴雪。琴弦甫一动,天地皆惊,可再侧耳细细去听,却又恍如无声,正是契合了道家大音希声、清微通玄之意。 小宁师妹心有灵犀,她的手指一触到伏羲琴的琴弦上,自然而然的,在识海中便浮现出了这具“万音之祖”的弹奏之法。一阕《亘古谣》破寂而出,其中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穿过了亿万年光阴,自天地初开混濛始辟之时传来,有股大道三劫天地齐喑的悲怆之意笼罩寰宇,闻者无不动容,心中戚戚。 再看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齐齐僵在了半空中。小宁师妹轻轻一挥手,伏羲琴发出一声悠长的震音,周围百步魔宗两宗修士忍不住齐齐伸手掩耳,抽身飞遁。眼看一十二口长剑定在宁青凌身前三尺,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化为铁屑,纷纷扬扬撒得满地都是。 就连强如青城、蜀山的掌门真人、西北魔宗十殿阎罗王这等绝世高手,都赶紧屏住一口气息,凝念自守,不敢让伏羲琴之音撩动了心神。杜半山脸上忽青忽白,他怪叫一声,抱着炼妖壶逃出百步开外,口中念念叨叨的说道:“两位师尊大人在上,就算您二老料事如神,也该尽数告知徒儿才好。宁师妹天生与这上古神琴通灵,可谁知道能通灵到这般地步?别人弹个曲儿要钱,宁师妹弹曲儿真是要人的命啊,这可听不得,万万听不得!” 呼啦一下,宁青凌身边百步之内,就只剩下了无知无觉的俞和。其余人等全都面露惊骇,远远避开,他们一边死死的捂住耳朵,一边瞪视着场中的情形。各派师长全把看家重宝祭了出来,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家弟子就要那琴声震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一十二个“华山长老”,忽然合着《亘古谣》的音律开始挥手踢足,他们的动作十分笨拙丑陋,就像是未开化的洪荒先民,在跳着祭祀天地神鬼的舞蹈。这些人一边扭动身体,一边用双手在自己身上捶打抓挠,随着《亘古谣》奏到激昂澎湃之处,他们手上的力道也逐渐增强。耳听见嗤嗤的裂帛声响,这一十二人把自己身上的衣衫和脸上的皮革面罩一齐扯碎,浑身精赤,犹自乱舞不休。 观战的道魔两宗修士,见到这些“华山长老”的后背上,赫然都描绘着一幅暗红色的古怪图形,从那奇特的纹路样式上看,必定是出于远西胡夷之地的诡异手法。由此这一十二人的真实身份,自然也是不言而喻。在场的华山仙宗修士们,尽遭周围的同道指指点点,可他们本身也是被蒙在鼓里,实不知该如何分辩了。 这十二个傀儡修士手脚不停,接着竟用指甲在自己身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好像他们周身无处不痒,恨不能把肌肤抓烂,将筋骨血肉生生撕下来一般。 甚幸小宁师妹始终还是心善,就算这些傀儡修士不得不杀,她也还是不忍心看到那般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惨状。只见她双手食指连挑,伏羲琴的单弦发出隆隆雷音,好似一连串的春雷滚过天际。再看这些傀儡修士忽然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脖颈,腕子发力一扭,顿时十二个人颈骨粉碎,翻身栽倒,气绝而死。 双手一按单弦,琴声戛然而止。可过了良久,也没人敢再靠近半步。 宁青凌环视四周,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正想起身说点儿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急转头去看,就见俞和已然翻身栽倒,眉心中央有一团黑气若隐若现,口鼻间已然断绝了气息。 小宁师妹还以为是自己操持伏羲琴未熟,不小心误伤了师兄。她抛开宝琴,回身一把抱住了俞和的双肩,嘴角一抽,眼泪扑簌簌的连串坠落。 杜半山、卫行戈、祁昭、还有蜀山青城的两位掌教大尊同时飞身而来,各伸出一掌,按住了俞和的窍穴。过了好半晌,邢天与丹青真人同时皱眉叹气,摇头不迭。 “求两位真人救我师兄,青凌愿做牛做马,答报二位!”宁青凌的眼眶红肿,几乎泣不成声了。 “青凌,这非是你的过错,而是他自己出了些岔子。”丹清真人伸指一点,将一道安神清心符印在宁青凌的额头。老道士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或许也能猜到几分,那些默坐难醒的人,其实是中了先天托梦神咒,正沉寂在梦境中不能自拔。而此地另有玄虚,竟能让无数人的梦境连成一串,痴狂也好,疯癫也罢,每个人在梦寐中体悟本我因果执念。如要醒来,要么在梦中身死,要么在梦中成全因果,斩尽戾念。我与邢天师兄方才已然助了俞和一臂之力,替他拔除了魔祟祸患,本以为他再将因果了断,立时就可醒转。但这会儿只怕又横生了什么变故,他如今已然坠入了‘梦中之梦’,我与邢天师兄也是爱莫能助,再要想醒来,就全看他自己能否大彻大悟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历前尘,终明心 微寒,湿冷。耳边隐约听见小雨淅沥声与微风拂动窗棂门板的声音,一股淡淡的霉味是那样的熟悉,这正是江南初春时节特有的感觉。 俞和睁开双眼,外面半昏半明。床前的木板墙上,钉着一本斑驳的黄纸历簿子,最面上一页写着“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辰戌相冲,冲龙;宜:诸事不宜,忌:诸事不宜;吉神趋移:阳德、三合、天喜、天医、司命;凶神趋移:月厌、地火、四击、大煞、复日、大会。” 靠门边的木桌上,放着一把泛白的油纸伞,还有一支蒙着油布的竹篮子。 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俞和一惊,这不是他最后一次供奉古兽赑屃的日子么?低头细看,自己穿着一套粗布染蓝的长衫,身子下面是一张薄板木床,床头堆放着几十本手抄道经。转头再四下一望,这间稍嫌破陋的小木屋,正是自己当年在怀玉山左真观里居住的那一间,看那木门背后,还挂着他亲手削成的一柄三尺桃木剑。 双手一撑,俞和直起身子,他摸了摸头顶,发现发髻尚在,根本没有被丹火焚烧过的迹象。左手手指忽然碰到一件硬物,拿起来一看,却是宁青凌铸成的那口青剑,在剑柄上绕有一小截褪色的紫纱,末梢缀着一颗银铃,叮当作响。 我是已经死了,还是正在做梦?俞和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发觉不仅能感到疼痛,而且鼻尖也是暖的。 不是身在西岳华山么?若非发梦,怎么会回转到了此时此地? 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暗示,让俞和翻身下床,拿起油纸伞和竹篮子,推开木门朝外面走去。 门外的风景入眼,一下子便与记忆中画面重合起来。连绵起伏的山岱,徜徉在烟雨迷蒙的云雾之间,远远的山谷之中,有溪流、村落和稻田隐约而现,恍如人间仙境。 俞和就如他几十年前一样,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撑着油纸伞,朝那古兽赑屃蛰伏之地走去。 眼前只有他曾经走过的这一条山路是清晰的,往其他方向看去,全都朦朦胧胧,中间仿佛隔着一层挥不去的雾纱。俞和像是在自己的记忆中行走,不多时转入山涧,退下鞋袜,趟着冰冷的山泉,一直深入群山幽谷。 上古真龙九裔的第八子赑屃,其百丈身躯形如巨龟,趴伏在深谷之中,就像是一座黑褐色的岩石山丘。它背甲上立着一块巨大的无字石碑,碑面光滑如镜,每当天上阴云中有雷电闪烁,这石碑上亦掠过一抹淡淡的青光。 俞和弯下腰,把竹篮子放在赑屃面前,他忽觉身外骤然一亮,抬头去看,只见那古兽赑屃竟然睁开了大如车轮的双目,瞳中奇光四射,正紧紧的盯着俞和。 “一入仙门深似海,从此红尘作云烟。欢乐趣,离别苦,心中痴,恨成伤,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人真自在?”这古兽赑屃的说话声,好似洪钟大吕之音,一声声震荡俞和的心扉,“一晃数十年光阴过去,你的剑可修成了么?” 俞和伸手轻轻一摩腰间的青剑,叹气道:“成了,也未成。” 古兽赑屃的目光中,无有半点人间烟火气,它追道:“何为成,何为不成?” 俞和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道:“我不懂。” “剑乃兵中君子,但本身却依旧是杀戮攻伐之利器。你这口剑上,又是女人青丝缠绕,又是寄情之物难舍,剑已不成剑了。” 赑屃话音一落,俞和剑上的银铃无风自动。此宝发出叮叮轻响,忽地化作一点流莹,挣开紫纱的束缚,投向了赑屃背上的无字石碑。俞和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可却只捞了个空。 就见那无字石碑上明光大作,耀得俞和赶紧举袖遮眼。待光芒稍暗,他上眼一看,整个人立时就呆住了。 那尊高达百丈,宽十五丈的石碑,忽然变得好似一面明镜,镜中光影变幻流转,显出了一幅亦真亦幻的图形。 人世间颠沛流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邋遢的少年紧紧搂着一个满脸污秽的少女,蜷缩在街角处瑟瑟发抖。两人都是骨瘦如柴,但却把一小碗馊饭视为至宝,谁也舍不得多吃。本该是花儿一般美好的年华,但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身上,却望不见一丁点儿光彩。他们浑浑噩噩的漠视着这个无情尘世,心中渴求的,仅仅是一堆篝火、一片屋檐、一瓮清水或着一小堆残羹冷炙。只有当少年用破烂的毡布将少女紧紧裹住,看女孩沉沉睡去时,他的眼中才会流露出几许温暖而鲜活的色彩。 叮叮的铃声不知从何处来,石碑上的画面一转,这对少年少女都已经换上了简单而干净的衣衫。少女坐在木床边,就着一点灯光,细细的收拾行囊,在她的脸上,正充满了明艳的希望。而那少年躲在门外的阴影中,默默的注视着即将远行的少女,或许这一次分别,他俩就是仙凡永隔,再也见不着面,但少年并没有哀伤,而是紧紧的握住了拳头。从他胸腔里,仿佛传出了一声声的呐喊,那全是对渺渺长生仙缘的渴望。 俞和不由自主的也握紧了拳头,只见画面又是一变。少年背负长剑,英姿勃发,他与锦衣霓裳的少女并肩坐在河边柳下,正兴冲冲的夸耀着自己的行侠仗义。而少女的脸上却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神色,她努力的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但双眉之间的愁绪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听见少女幽幽一叹,对少年轻声说:我已经变了。可少年语气笃定的回答:不管如何变,我对你始终未变。 少男少女相依相偎的旖旎画面,忽然被一纸信笺撞得支离破碎。那信中的每一个字,至今犹深深烙刻在俞和的记忆中。这信笺忽化作一片轻云,载着一男一女悠然远去,云上的少女似喜似悲,但少女身边志得意满的男子,却不是从前那个邋遢少年。南方的天空中星光闪耀,隐约间显出一尊端坐在白色莲花上的威严帝王。他正冷眼盯着俞和,在那视线中,有斥责,有嘲讽,有怜悯,也有无奈。 俞和仿佛耐不住那南天大帝的无声拷问,他蹬蹬蹬连退三步,却被溪石绊住,脚底一滑,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山泉水中。 古兽赑屃的声音,也带着三分嘲讽:“痴儿,你可曾记得你有多么渴望长生仙缘,你又可曾记得你是为何想要问道修真?遍历此间种种过往,我且问你,你可后悔?” 俞和嘴唇一颤,“我后悔”这三字险些就要冲口而出。但忽然一道山风穿过幽谷,吹得他透骨生寒,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好似冰壳一般硬冷,可唯独从腰间的那口长剑上,传来丝丝暖意。 俞和伸手握住青剑,剑鞘上密密缠绕的青丝温润而柔软。他用长剑拄地,站了起来,不言不语的望着无字石碑。 只见那石碑上光影流转,又开始连连变化。 俞和笨手笨脚的挥动木剑,步法剑招错误百出。云峰真人忽然眉毛一皱,一巴掌挥出,将俞和打了个趔趄。俞和满脸羞愧的看着自家师尊抄起木剑,一遍又一遍的亲自演练招数,一边挥剑,一边犹在不厌其烦的讲解着其中要领。 终有俞和放下了木剑,拿起了寒光四射的三尺青锋。他掌中的长剑是如此的耀眼,那横空出世的万丈剑光,劈开了天涯海眼上的乌云飓风,照亮了京都定阳的巍峨皇城,震碎了罗霄解剑十八盘中的万柄奇兵,压得蜀山紫青双剑亦俯首称臣。少年人仗剑一飞冲天,惹得无数道魔修士与胡夷蛮人抬头仰望,人人惊骇躲避。 而云峰真人却朝着俞和挥手一笑,转身远走。在他曾经伏案疾书的石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了《太玄典》手抄本上犹未干透的墨迹。 俞和紧追着师尊的背影一路飞驰,但他头上的天空却来越来暗。阴云层层压下,暴雨滂沱,雷霆肆虐,妖魔出没。在昏沉的山河之间,有一座座奇峰拔地而起,好似刀枪插天。到后来天地阖合,如大磨碾压,令俞和几乎是寸步难行,可他依旧是化作一只倔强的鸟儿,在狂风暴雨惊雷中执拗的鼓动翅膀。 这时,一双高大的身影浮现出来,正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这对神仙眷侣为俞和撑开了一方天地,使他可以继续展翅飞翔。张真人、广芸大家、符津真人、无央禅师带着京都供奉阁一众高手,甚至还有西北老魔卫行戈,这些人纷纷现身,帮俞和扫平了前路荆棘,拨开层层乌云,显出天边的一线白曦。 一双又一双的手掌,与俞和一起握紧了长剑。其中有论剑殿众弟子的手,有纯阳殿李毅师兄的手、有杜半山的手、还有祁昭姑娘的一双小手。更多熟悉的人影渐次浮现,少年的前路终于越飞越亮。 望着奇光流溢的无字石碑,俞和掌中的青剑微微颤动,像是在表达着某种意义,再看那碑面上的光影又变了。 宁青凌一手托着青帛,一手拈着针线,正独自坐在窗边,细细的绣着一朵水莲。她锈了几针,却似乎心神难定,针尖不慎扎伤了指尖,血珠滚落,在那青碧色的丝缎披肩上,留下了一点刺眼的红印。小宁姑娘放下针线,走出门外,远远望向西北方向,神色黯然的连声叹息。 突然间,她神色大变,似乎是查觉到了什么异样,飞身而去,撞碎了一堵石门。在石门后面,俞和周身黑气升腾,五官扭曲,面露诡相,已经是走火入魔。可宁青凌一把抱住了俞和僵硬的身子,她用温软的嘴唇,堵住了俞和污血横流的嘴。一道白濛濛的莹光,从小宁姑娘口中流出,渡入了俞和的关元内鼎,霎时间阴阳相济,水火调合,化外天魔粉身碎骨。 只听见小宁姑娘低声念道:“师兄,青凌不求你怜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将我当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缠你一辈子!” “啊?!”看到此处,俞和骤发一声惊呼。他弹身而起,手中的青剑险些落地,五指赶紧一拢,又把长剑紧紧握住。 那无字石碑上奇光尽黯,重新化作一方裂痕斑驳的青黑巨岩。古兽赑屃宏声喝问道:“你可后悔?” 俞和把眼一瞪,仿佛生怕答得太迟一般,冲着赑屃急切的喊道:“我不后悔!” 古兽赑屃沉默了片刻,又追问道:“何为悔而不悔?” 俞和把青剑当胸一横,一字一顿的说道:“长生缘法,胸中执念,岂能所托非人?斯人负我,我已尽斩因果,我负斯人,何存乎天地之间?” “好个尽斩因果,盼你莫要负我。”赑屃的声音如雷过群山,渺渺远去。“叮”的一声大响,那枚银铃滚落到俞和的脚边,已然是裂成了两半。 但见赑屃古兽的身躯与无字石碑上面毫光迸射,这庞然巨物猛然间化作一青一白一黄三道瑰丽长虹,破空贯入了俞和的顶门。 俞和只觉得识海中天门洞开,一尊神妙无方的六角经台自莫名中来,犹如皓月当空高悬。经台上有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镶嵌,洒下清光如幕,照亮了万顷念识云海。不可计数的灵文古字从虚空中凝结出来,化作一篇篇熠熠生辉的玄奥真文。一口五色变幻的性光慧剑穿云而出,仿佛倦鸟归巢一般,绕着六角经台飞旋不休。 白衣舞剑少年大袖翩翩,御剑而来。他朝俞和作揖笑道:“你若再不醒转,小师妹可要泪水流干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梦已醒,各归位 宁青凌突觉得自家师兄身子轻轻颤动,她忙低头去看,就见俞和张口吐气,脸上重现莹润之色,眼皮一动,双目睁开。 “师兄醒了!”小宁师妹不由得喜极而泣。 俞和“唉”的叹了个长声,自觉三魂七魄尽数归了窍。他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连串落下,溅湿了自己的面颊,定神一看,才先发现那是师妹的泪水,于是他拈起袖角,帮宁青凌擦干了眼角,笑道:“可有什么哭的,我又没死。” 杜半山走了过来,摇头道:“你这厮,刚才也跟死了没多大分别,待我验上一验,看看是真的活转过来了,还是被色鬼附体?” 听半山师兄这么一调侃,俞和才发现他自己竟是横躺在小宁师妹的怀里,那一番软玉温香,当真羡煞旁人。俞和脸上发红,赶忙拾起青剑,站了起来。他放眼四下一望,却惊得说不出话来,两条眉毛成了一团。 且不说那稠密如浆的先天浊气已然消失的无隐无踪,一根百丈高的万象铜柱插在地上,不少人围着铜柱指点议论;也不说道魔两宗的万余修士皆在眼前,各自站成两边阵营,隐隐对峙;单说俞和在浊气甬道里前后撞见的那几位拦路冤家。 青城仙宗的詹大建就站在离俞和不远处,这位苦大仇深的兄台,一看到俞和把目光投来,脸上微微发红,神情窘迫,把脖子一缩,直往人群背后躲。不过俞和已经看得真切,詹大建神完气足,根本就不似曾被打成重伤的模样。 再找到夏侯沧大师兄,他恹恹的站在罗霄弟子们中间,身边被那一男一女两位监事弟子左右包夹。也不知从滇南别院来的罗霄弟子们,在这无名之地里横遭了什么劫难,人数已经锐减了一大半。不过夏侯沧虽然脸色难看,但四肢俱全,那条被俞和绞碎的手臂,依旧好端端的挂在肩膀上。 在西北魔修人群中,俞和也看到了那位蓑衣铁笠叟。这老魔头正拿不怀好意的眼神朝俞和偷瞄,被俞和一眼瞪了回去,老头儿才闪身钻进了人堆里。 蜀山、青城的两位掌教大尊倒是笑眯眯的望着俞和,他们还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诸葛坚也冲着俞和咧嘴一笑。俞和望见这三位,忽然想起一事,凝神内视之下,发现自己识海中的血符阵果真无影无踪,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却是原封未动,依旧静静的躺在关元内鼎中。剑丸上寒光流溢,根本不像是被紫青双剑毁去了灵机的模样。 俞和伸手挠了挠头发,喃喃的道:“难道我是彻头彻尾的做了一个春秋大梦?” 杜半山闻言大笑。宁青凌凑到俞和耳边,轻声细语的把丹清真人讲述的种种玄虚,向自家师兄细细的说了一遍。 俞和听完,瞪目结舌,几乎难以相信。从在无名之地中迷失方向,到连遇几人拦路斗法,接下来试剑蜀山紫郢青索南明离火,再到斩尽十二傀儡修士,这整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居然只是南柯一梦?而且自己还匪夷所思的,在此梦之中又做了一个更离奇的梦,梦里倒转几十年光阴,见到了早已殁亡的古兽赑屃,直到将自己遍历前程往事,给心中的诸般情愫真正落定了寄托之后,这才恍然醒转。 俞和深吸了几口气,将乱杂杂的思绪平定下去。 “原来我在梦中跟人斗剑厮杀,居然反倒能把他们救醒?”俞和摇头苦笑,看来这无名之地真是一个了断仇怨的绝妙所在,原本不共戴天的两人到此一番打生打死,出气解恨之后,两人还能毫发无伤,真是成天下之大和。 忽地,俞和猛想起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如此说来,这一十二人并未死在他的剑下?他赶忙问自家师妹道:“青凌,那十二个胡夷余孽何在?我昏睡之时,他们有否向你出手?” 宁青凌掩口轻笑,并未答话。倒是杜半山撇了撇嘴道:“小俞子,那些人不用劳烦你亲自动手了,宁师妹方才大展神威,单凭一人之力,就将十二个傀儡修士尽数诛杀。而且师妹这次出手,可真是在众人面前狠狠的立了一威,我看那些谋图她伏羲琴的宵小之辈,以后再没胆气算计宁师妹了。” 俞和诧异的看着自家师妹,宁青凌的道行修为他是最清楚的,若论救人,小宁师妹的确手段通神,真有活死人生白骨之能,但要与人争斗起来,单凭音律奇术还是玄妙有余,杀机不足。那十二个傀儡修士可不是酒囊饭袋,若是斗起法来,宁青凌绝对是凶多吉少。不过此时师妹手里有了先天至宝伏羲琴,或者能助她多添几分胜算。 宁青凌看自家师兄眨巴着眼睛,小姑娘笑得愈发花枝招展。她伸手在伏羲琴上轻轻一拍,这件先天至宝骤然化作一道流光,飞进了她的眉心之中。 “灵宝化形入体?”见多识广的俞少侠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 说真的,俞和见此一幕,他都有点嫉妒宁青凌了。先天至宝甫一入手,就能收进肉身之中以本命元炁温养,这说明伏羲琴已然将宁青凌认作了当代器主,只要宁青凌的神魂犹在,这件至宝就万难易主。单看那召南子费尽周折,又是对挖心姥姥施以迷魂术,又是潜伏几十年不出,至今为止还不能发挥出东皇钟十之一二的威能,就知道一旦先天至宝认主,再想夺走能有多难。 先天至宝伏羲琴自行认主,以小宁师妹的音术道行,恐怕能挥发出此宝近半的威能,从此大可凭着一具万琴之祖横行天下,笑傲九州。难怪她一人便将十二傀儡修士杀得干干净净,莫说是那十二个跳梁小丑,就算换做魔宗十殿阎罗王出手,宁青凌也能自保无虞,全身而退。 俞和心中暗暗估摸着,在符津真人将他那套先天五行飞剑祭炼完成之前,恐怕自己真未必是师妹的对手。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送来伏羲琴,此物一见师妹立刻认主,这其中必定大有原委。俞和知道此时不宜多谈,且等回到五龙沟玄真观之后,再一问究竟便是。 “青凌,那一十二人的尸身何在?” 小宁师妹侧头一努嘴,俞和就见不远处横七竖八的躺着一片血肉模糊的尸首。这些人身份暴露,华山仙宗的弟子也不愿意替他们成殓遗骸。俞和耐不住好奇,还是走过去细细查验了一翻,但在这一十二条尸首之中,却并没有曾他在梦里出现过的“摩明云宫范鸣”。 俞和心中又起疑惑,莫非那一段梦中所见所闻,尽是虚妄?鬼使神差之下,他把已经收回袖里乾坤的青剑又摸了出来,低头一看,却见那剑柄上赫然缠着一缕褪色的紫纱,而在紫纱的末梢,还真缀着一支裂成两半的白莲花纹银铃! 乍一见这银铃,俞和背脊生寒,很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要知道这把青剑,是他在醒转之后,才随手收入袖中的,怎么再取出来时,剑柄上就莫名其妙的多了紫纱和银铃?如果摩明云宫的范鸣只是由梦境臆造出来的,那这紫纱与铃铛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会留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方才不是在做梦么,眼前所见怎么跟梦里一般无二,紫纱系在青剑剑柄之上,银铃还真的裂成了两半?再如果见到古兽赑屃也仅仅是一场幻梦,这个神妙不凡的南帝宝铃又怎么会碎裂开来? 揣着一肚子根本没法解释的问题,俞和惴惴不安的又细细查看了那十二具尸首,确认十二个傀儡修士尽亡于此,而且其中真的没有什么“陆小溪师兄范鸣”的存在。 宁青凌见俞和神情有意,便上去询问。她留意到青剑剑柄上突兀出现的紫纱与银铃,就问俞和道:“师兄,这是何物?” 俞和看了看紫纱与银铃,将它们从剑柄上解下,在地上挖开一个土坑,把两件物事深深的埋了下去。他抬脚跺实泥土,对宁青凌道:“亦梦亦真,孰能分辨?这是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也是不该被我带走的东西,就让它们永远的留在这里吧。” 小宁师妹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上前环住了俞和的臂弯。 俞和弹出一道火符,将十二傀儡修士的尸骨烧化。他抬头望见有不少修士已经祭起遁法,正小心翼翼的朝那头顶的天光绽放之处飞去,便问道:“青凌,既然道魔两宗的修士都落到此地,那金霞老道和召南子可曾显身作恶?” 宁青凌道:“师兄若是早醒来一刻,就无有此问了。不久前,召南子在万象铜柱顶端突然显身,却是历数了他师祖金霞上人的种种罪状,说那老道被先天恶念蚀化心智,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狂徒。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是假,借此绝凶之地设下毒计是真,金霞老道妄图将齐聚朝阳峰顶的道魔两宗修士尽数陷杀,他便可尽揽诸派重宝于一身,天下无敌。召南子说他发觉了真相之后,毅然决定大义灭亲,他祭起东皇钟冒死偷袭,终将罪魁祸首金霞老道当场格毙。之后设法降下万象铜柱,及时镇压了涌出先天恶念的地心窍穴,让身坠于此的修士们心智重复清明,不至于相互厮杀殆尽。他言之凿凿的说,想要借此举与道魔群修重归于好,还求众人莫要牵罪于华山仙宗。” “哦?”俞和斜眼看了看远处的卫老魔等人,低声追问道,“召南子下落如何?那些魔宗高手们,难道没有找他夺回先天至宝东皇钟?” 宁青凌道:“卫先生他们未等召南子把话说完,就纷纷冲上了万象铜柱,可没想到这召南子早有防备,投下来的不过是一道法身而已,其本尊真身不知所踪。不过那召南子也有些意思,他居然还惦记着与抱星子的情份,故而把金霞老道珍藏的诸般法宝丹药之类,统统留在了万象铜柱顶上,言明是补过那一段兄弟之情,从今往后,再见面便是陌路之人。” 俞和冷笑一声,说道:“世间人心本就难测,修道之人更是机关算尽,功利为己。所谓亲情友情,或是恩恩爱爱,在大道缘法面前,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如此一场闹剧之下,甚幸我俩终于是了断了因果。” 小宁师妹听自家师兄如此说法,她轻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环住俞和臂弯的双手上,又暗暗多加了几分力道。 俞和自然悟得出师妹此时的心思。他咧嘴一笑,凑到宁青凌的耳边,捏细了喉咙,小声说道:“青凌不求你怜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将我当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缠你一辈子!” 宁青凌闻言,突然瞪圆了双眼,涨红了脸颊,手足无措。她怔怔的望着俞和,口中喃喃说道:“师兄……你怎的知道?” “天机不可泄露!”俞和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看着自家师妹满面嫣红的羞窘模样儿,他禁不住哈哈大笑。 第三百五十章 剑痴黯,自散场 唤上杜半山,三人御风而起,回到了朝阳峰顶。原本气势恢宏的华山仙宗祖坛八景上天宫群殿,此时已经尽成一片瓦砾,连镇守太华洞天的五峰朝元大阵也散了。有不少华山低辈弟子,神情呆滞的坐在废墟之中,他们眼望着一派凄惨凋零的景象,已是默默的泪流满面。 自古成王败寇,如果今日金霞上人大计功成,那华山仙宗自然是如日中天,从此号令天下道门莫敢不从。但他功败身死,华山派就成了遭千夫所指的罪人,连带着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家,也会受到牵连。 而召南子背负着满身因果,早不知逃去了何处避祸。 诸事牵扯之下,俞和也只是朝相熟的几人遥遥一拜,便与宁青凌和杜半山驾起云头,自行离开了西区太华洞天。卫老魔很想追过去,再对俞和说些话,但他身边还有万余魔宗高手,全等着听他一人号令,于是卫行戈眼珠转动,遣人去把祁昭请过来说话。 腾云驾雾的一路返回蜀地青城山,俞和与宁青凌都是一身轻松,故此游山玩水,也不着急。杜半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不愿早回终南,就巴巴的跟着俞和闲逛。有不少从朝阳峰下来的道魔修士与他们擦肩而过,但见到是这三尊煞星,都忙着远远避开,两件先天至宝与一位剑道至境大宗师,谁还敢上去招惹寻死? 第二日未初时路过古城长安,三人兴致勃勃的落下凡尘,去城中酒肆里吃了顿饭。宁青凌也给藏身于抚仙湖底的女弟子们发了信符,命她们启程返回青城山。再往西南走了一程,碰巧在小星子山中发现有株五百年道行的人参精出土,杜半山惦记司马四小姐道行尚浅,正需灵药补益,于是唤俞和按落云头,三人便去抓这只撞了天大霉运的参精。 就在半山师兄乐呵呵的把人参精摄入炼妖壶中时,俞和突然心有所感。他抬头朝东北方向望去,只见漫天散云之间,隐约闪过两道快得不可思议的剑光,一前一后的朝南面不远处落去。 俞和眼珠一转,对杜半山与宁青凌道:“碰巧遇着老熟人了,说起来我还真得与这位前辈也了一了因果。师妹你与小杜在此稍后片刻,须知但凡参精出土之处,大都还有其他天材地宝伴生,你们且去寻觅一番。毋需担心我,去去就来!” 说罢,俞和径直御剑向南飞去,小宁师妹略含担忧的望了望自家师兄的背影,却也没说什么。 皎皎剑光擦着莽莽林海,向南疾飞了差不多一百二十里。俞和望见远处有一片山间碧湖,湖水平整如镜,在湖中心的水面上,有两人凌空而坐。 其中一人黑发七尺,根根朝天倒竖,他面上无须无眉,双目无珠,双臂双腿也是齐根而断,身上披着一件月白麻布宽衫,袖管裤管全部扎起,浑似个麻布口袋。此人通身上下就只剩下从头至臀,统共三尺多长的一截残躯,可依旧笔直的端坐在虚空之中。 另一人倒是四肢俱全,不过他须发皆白,身子枯瘦如柴,面相十分老迈。他穿着一件靛蓝布褂,膝上搭着厚毡毯,足蹬青布软靴,打扮得好似是个老员外郎。这老者双目紧闭,也是背脊挺得笔直,坐在一张木轮椅上。 这在湖面上遥遥对峙的两位,俞和都是认得的。四肢全无的那人,正是昔年在京都定阳樵山肃王府一战中显身过的“剑残客”楚冥子。而他对面那位,则是楚冥子的授业恩师,将古法剑道炼煞惊魂术传给俞和的罗修上人。 这一残一老两人可都是当世修剑的大宗师,半只脚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顶尖人物。他们在此默默对峙,身虽未动,但两股凌厉的剑意杀机已然弥散开来,激得周遭百丈的枯枝落叶尽在翩翩飞旋,好似有万千柄利剑凌空狂舞。 就听剑残客楚冥子说道:“师尊,徒儿不肖,今日要与你印证剑道!” 罗修上人双目微睁,眼皮缝中流出两道厉芒,他冷笑说道:“万剑归宗,当世唯一。虽然你我早晚必有一战,不过在老夫看来,你此时的境界尚渐三分,今日动剑,你难逃一死。” “我看未必。”楚冥子张口说话,随他气息吐出,就见湖面上突然泛起七道笔直的水线,朝着罗修上人一划而去。 老剑客也不作势,只冷冷一哼,那七道水线就在离他丈许远之外消于无形。罗修上人忽一转头,双目睁开,自他眼中射出两道无形戾煞,朝俞和飞来的方向罩去,口中高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俞和敛去剑光,轻轻一挥手,就打散了无形煞气。他朝罗修上人作揖拜道:“参见前辈。” “是你?”罗修上人目现奇光,拿眼细细的端详着俞和周身。 俞和点了点头,却转朝楚冥子问道:“想问楚冥子前辈一事,敝师叔章炎真人现在何处?” “死了!”楚冥子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 俞和眉毛一皱,追问道:“身死何处?” 楚冥子脸上浮起厌恶之色,他并未再出声回答,而是朝着俞和嘬口一吹,有道白森森的剑炁冲口而出,只一闪,便刺到了俞和胸前。 俞和冷哼一声,却不动剑,他也是吹出一道无形剑炁,迎了过去。两道剑炁当空相撞,就听见金铁交鸣之声大响,下面的湖泊突然好似沸腾了起来一般。 那楚冥子的剑炁被冲得支离破碎,一道青光余势不减,反刺向楚冥子的面门。 这位不可一世的剑残客,似乎猛地吃了一惊。他本不认得俞和,也不知道对手亦是一位修入了“万剑归宗”至境的剑道高手,神念查知自己一剑无功,反倒是人家的剑炁破空飞至,这让他惊愕万分。不及细想,楚冥子赶忙再一张口,将本命飞剑给喷了出来。 “锵”的一声大响,只见一口二尺长的小银剑打着旋儿倒飞出去。剑残客楚冥子通身剧震,险些就要栽进下面的湖水之中,看他那一双裤管,已经被水花沾湿了小半。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机剑意横空而来,罩定了楚冥子的身形,一时间竟让这位桀骜不驯的剑中痴者不敢再动真炁。 “好,好剑法!看来是大功告成了!”罗修上人眼见俞和一招镇服楚冥子,老剑客面露狂喜,身子已经在木轮椅上直立了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伸出枯槁的双手,朝俞和遥遥一抓,那两手掌心中,各有一道血符闪现。 俞和就这么施施然的站在虚空中,任凭罗修上人施为。老剑客三番五次催动秘法,可却望见俞和身上连半点儿反应也没有,于是他徒举着双手,疑惑的直眨眼。 “罗修前辈可是想替晚辈除去‘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俞和淡淡一笑,对罗修上人说道,“不敢劳动前辈,那符阵早已被拔除了。” “什么?”罗修上人脸色一变,翻手抽出一口三尺半寸宽的软铁法剑,横剑于胸前,神色戒备的盯着俞和。 俞和当然明白罗修上人此举的含义。老头子把“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埋入俞和的识海,又叫他去斩杀那些赤胡傀儡修士,其中必定大有隐情。说不定等那三十五个傀儡修士尽数死于俞和的剑下,使得血符阵的三十五处阵眼里血炁满盈,那么俞和的这一身修为,恐怕就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此类“移功换鼎”的手法,常被魔宗修士所用,甚至在师徒之间也屡见不鲜,夺他人道行灌入已身,可以轻轻松松的省去几百年苦修,何乐而不为?虽然俞和不能肯定罗修上人对他施展的就是这类手法,但看老剑客刚才的一番施为,估摸也差不多少。 这般手法和其中心思的确阴毒,但俞和却并不算有多么痛恨罗修上人。毕竟老剑客在传授他古法剑道之时,还是当真的悉心调教,而在西北之战中,也曾对他多有照拂,故此俞和对罗修上人既不怨恨,也没什么感激之情。 想到俞和方才惊艳的一剑,罗修上人神情有些不安,他一边默默运转剑元,一边喝问道:“谁人替你拔除的魔种?” “蜀山仙宗掌教大尊邢天真人亲自出手。”俞和其实完全没打算跟罗修上人动手,他环抱双臂,只用剑意气机慑住楚冥子,然后把他与蜀山掌门斗过九剑的事情说了出来。那一段虽发生在梦境之中,但既然是邢天与丹清真人有意而为,基本上就跟真人比剑全无分别。 俞和还刻意在言语中暗暗提点,意指罗修上人对古法剑道的理解太过偏激,已经误入了歧途。 哪知道罗修上人与楚冥子听完俞和的述说,两人根本不在意什么四九道心魔种,也不关心古法剑道对心性的种种影响,他俩齐齐急声追问道:“若是现如今,你再跟邢天生死斗剑,当能接得下他几剑?” 俞和掰指头算了好半晌,才迟疑的答道:“如果蜀山掌教全力施为,我恐怕最多接得下他二十剑。邢天前辈的道行修为委实太高,其剑意之深、剑罡之强天下无双,教人难以抵挡。” “二十剑?二十剑!”罗修上人与楚冥子闻言,尽都脸色发白,身躯颤抖,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只见楚冥子残躯一坠,“咕咚”一声栽进了碧波荡漾的湖水中,便再没了动静。而罗修上人仰天长叹,忽然把那口窄刃软铁长剑远远的甩进了山林之中,老剑客也不理会俞和,只挥手召来一道狂风,霎时间走得无影无踪。 俞和见状,也不奇怪。他隐隐猜到,当会是这个结果。 罗修上人与楚冥子师徒,皆毕生于沉溺剑道之中,几近癫狂。修剑之人都存有一股舍我其谁的锐气,所以这对师徒,竟会为了争那独一份儿的“万剑归宗”至境真髓,而在这里刀兵相向。在他两人的心目中,蜀山掌教邢天便是阻挡他们剑道大成的最后一位拦路人。 此时论及剑术道行,楚冥子确实差了俞和半筹,但其师罗修上人与俞和只在伯仲之间,斗起来当真胜负难料。俞和一说他只能接下蜀山掌门二十剑,立时教罗修上人与楚冥子心神剧震,他俩大有种心灰意冷的失落感,于是再也无意斗剑争雄,纷纷黯然而去。这一场在当世绝顶剑道大宗师之间的生死证道之战,也就自然而然的消解于无形之中了。 拍了拍手,俞和望着重归平静的湖水,一笑而去。 至此,一场因召南子盗宝而起的道魔两宗华山朝阳峰大斗剑,就这么变成一出离奇的闹剧,终于是拉下了帷幕。 --------------------------- 文后语: 至此,《玄真剑侠录》第七卷“灵台如镜照心灯”已毕。 敬请诸位关注末卷“侠骨柔情道玄真”。 沫繁拜谢! 第三百五十一章 北极境,大团圆 斜穿茫茫西北大漠,翻过养育了无数上古妖族大圣的传奇神山:火焰山,便是离开了九州福地。再继向北行一日两夜,御剑飞越那片徘徊在混乱与秩序之间的胡夷国度,直到看见深蓝色的海面上,漂浮着亘古不融的万里冰原,这才算了闯进了冰海北极境的边缘。 这片充满神秘的地域,又被称为“小光明境”。它的白昼能持续百多个时辰,黑夜也是漫长到足以使人错乱发癫,而且即便是在夜晚,无边无际的冰原上也是一片雪亮。横亘苍穹的繁星长河,近得好似能让人数清其中究竟有多少颗星星在闪耀,甚至仿佛纵身一跃,就能捞下一把天河之水。而与亿万里明河交错而过的,是同样绵延在高穹之上的极地光幢。它宛如一道道自九天之外垂落下来的纱幔,时而碧绿,时而绛紫,时而湛蓝。相传这种奇瑰迷离的天光,乃是由上古神兽衔烛之龙的魂魄所化,但也有出入青冥的大神通者,在这极地光幢里找到了祭炼离合妙器的无上灵材:先天元磁真煞。 所以当冗长的夜晚降临极地时,银白色的冰原反射着天上的明河星光与极地奇光,依旧使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百丈之外的物事。“小光明境”的意思,就是虽然比不得佛光普照的西天净土,但这里同样没有黑暗。 一踏入冰海北极境,俞和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就有些不听使唤了。这里的先天元磁之力委实太强,一应蕴含元磁之力的法器都会尽失妙效,就好像在圣兽朱雀面前卖弄火符,只会反噬已身。俞和按下剑光,脚尖一落到冰原之上,立时就被极寒的冰风吹得牙关打战。 宁青凌直朝俞和身后缩去,两人从温暖的天府之国御剑飞来,一时间还真适应不了这北极境的刺骨严寒。俞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靛蓝布袍,又看了看宁青凌那一袭印染长裙,摇头笑道:“如果那边捕熊的猎人看到我们俩这般衣着,是不是会认为我们疯了?” “咦?”小宁师妹好奇的举头眺望,果然见这万古奇寒的冰封极地中,竟然还有凡俗中人的存在。 距离两人落脚之处约莫十来里外,有七八个裹在厚厚毛皮中的魁梧男子,正忙着布置一座简陋而巨大的捕兽陷阱。这些人身后都背着骨质投枪,腰间斜插着割肉刀,捆扎机簧的动作十分娴熟,显然是长居在冰原上的老练猎手。 俞和见自家师妹看得饶有兴致,于是忍不住想要卖弄一把。自打在西北边塞见识了胡夷大军中的种种奇人异兽,他就专门研读了《山河搜奇卷-域外篇》,回忆起其中的记述,俞和故作博学高深的指点道:“那些人乃是域外蛮夷中的一支,因相隔太远,故而与我中土九州从未有过往来交际。他们供奉先祖英灵为神,世代定居冰原,夯雪作屋,猎熊为食,嗜饮烈酒取暖。莫看他们一个个泥骨凡胎,但其实力大无穷,如果遇见生死危机,还能暴起疯癫神力,直可徒手格毙野熊,不过三刻之后便会力竭而死,无药可救。” 宁青凌抖出一件厚皮袄,裹在了身上。她冲俞和嫣然一笑道:“师兄博闻强记,果然厉害。却不知师兄你懂不懂得夷语,可否过去问问他们,那冰火两仪地肺所在何方?” 被自家师妹这么一问,俞和得意洋洋的表情登时垮了下来。启程时他满腔热血,却浑不知冰海北极境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云峰真人炼剑的冰火两仪地肺究竟在冰原何处。如今飞行万万里,落到了冰原之上,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无边无际,这却要到何处去寻找通向地肺的入口? 小宁师妹扶额苦笑,又取出一件厚实的皮袄子,披在了俞和身上,口中嗔道:“师兄忒地糊涂,你当这冰海北极境是个任你横行无忌的弹丸之地么?世人皆知极地凶险,越往深处走,九阴寒风与先天元磁力就越是凶煞,搞不好就会使人混淆方向,最后生生冻毙在冰原之上。你是好心赶来救人,可别最后我俩反倒迷路遇险,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被自家师妹一番数落,俞和脸上发红。可是现如今来也来了,总不能再折返回去,闯入扬州罗霄剑门寻人问个究竟吧?他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取出了云峰真人的传讯玉符,一缕真元贯入,冲着玉符连声呼唤了几十遍,但符中却是音讯皆无。 悻悻的望了宁青凌一眼,却吃师妹一个白眼赏了回来。俞和在袖中掏摸了好半晌,最后拿出了论剑殿二师兄易欢的传讯玉符。 一边心中暗暗祷告,一边小心翼翼的将真元贯入玉符。甚幸不负期望,这片传讯玉符中果真传出了二师兄易欢懒洋洋的声音:“是俞师弟么?这可稀罕了!” 俞和大喜过望,赶紧说明了自己得知云峰真人恐有灾劫,于是赶到冰海北极境,但却不认得如何前往两仪冰火地肺,求二师兄指点迷津。 易欢笑了笑没说话,玉符中忽然传出大师姐莫子慧的声音:“俞师弟总算是来了么?虽然迟了些,倒终是未令我等失望。师尊正在地肺灵窍中行功炼剑,尚需一个时辰才能出关,你且跟着玉符过来吧!” 话音才落,这片玉符袅袅升起,化作一线流光,穿透极地寒风,直朝冰原深处电射而去。俞和连忙伸手一拉宁青凌,两人并肩纵起剑光,紧追在玉符后面。 只见这小小一片传讯玉符闪闪发光,带着两人朝冰原深处疾飞了能有半个多时辰。俞和暗暗乍舌,那片玉符不过是用最稀松平常的下等灵玉雕琢而成,单凭遥空投来的一缕神念真元,竟然能让此物在九阴寒风与先天元磁力的交攻之下,不停歇的飞射了数百里之遥?想要施展如此神通手段,至少也得有还丹八转以上的高深修为,几十年不见,大师姐莫非是撞上了什么机缘? 而又为何大师姐与二师兄皆陪在师尊身边?难道其他论剑殿师兄弟全在两仪冰火地肺之中?此中一切究竟,还是得到众人会面之后才见分晓。 进入冰海北极境的最深处之后,教人几乎无法分辨出到底是白昼还是黑夜,天空中布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极地光幢,穹顶上的星河时隐时现,但在天地交际线上,却又能同时看见恹恹无力的日月双轮。茫茫穹窿时而半灰半白,时而深蓝如海,时而又会显出几抹瑰丽的亮紫色。这番情形虽然神奇得令人心神震荡,但在脚下的冰原上,却再也找不到半点儿生灵活物的行迹,俞和与宁青凌恍如穿行于万古苍凉的死寂之中,心底里难免浮起莫名其妙的恐慌与哀伤。 九阴寒风越来越烈,即便以他们两人的护身罡气之强,那厚皮袄子上也隐隐结出了一层白霜。俞和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在关元内鼎中躁动不休,活像是一对急欲脱出牢笼的燕雀。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剑丸收进了白玉剑匣中,借着万化归一大真符的神妙与曜华仙剑的镇压,才终于隔绝了先天元磁之力的拉扯,使两仪剑丸重归安定,不至于破体而去。 前面的传讯玉符终于经不住九阴寒风的侵蚀,碎成了一蓬冰屑。它在半空中放出五彩奇光,像是一个路标,指向了千丈之外的一处隐秘地缝。俞和与宁青凌遥遥俯瞰过去,只见从那地缝中正涌起丝丝缕缕的白烟,这烟雾甫一冲出冰原,立时便被九阴寒风冻成冰晶,落下之后堆成连绵的冰丘,刚好把地缝入口围在中央。 俞和鼓动真元,挥出一道长虹般的剑炁,挟着宁青凌径直穿入了地缝之中。循着逼仄蜿蜒的玄冰缝隙一直向下,深入地底近三千三百丈,终于再看不到碧蓝如玉的万载玄冰,在坚如铁石的漆黑冻土中间,露出了一个吞吐着地心火煞的隧洞。 论剑殿五弟子一个不少,从隧洞中鱼贯而出,在洞口前站成一排。二师兄易欢朝俞和与宁青凌抱拳笑道:“俞师弟和宁师妹这一来,咱们的人可就凑齐了。” 俞和与宁青凌赶忙上前跟诸位师兄师姐见礼。几十年未见,这细细端详之下,俞和诧异的望见大师姐莫子慧与二师兄易欢目中神光湛然,脑后灵光环绕,竟都已经修到了还丹八转的境界。如此道行比剑门滇南别院的掌院夏侯沧还要高出不少,几可比肩罗霄剑门的长老高手了。 再看三师姐章若莲与四师兄方宁,都修到了还丹六转上下,就连顽皮跳脱的五师姐邓晓,也已经是稳稳的五转修为。俞和心中很是惊奇,这论剑殿五弟子是一齐撞了天大的机缘么?凭他们此时的道行境界,如果返回罗霄剑门,就算是精英群集的天罡院也得甘拜下风,其余各院只有掌院真人和首座大弟子才能与他们一较高下。 易欢见俞和满脸惊讶,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神情,他伸手拍着俞和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我们这五个不思上进的师兄师姐,能有今日这般成就,说来全拜师弟你赐下的机缘。别在这儿站着,一会儿阳极转阴,这洞口处的寒煞能把人活活冻成粉末,还是到小洞天境里去坐下说话。稍待师尊便会收功出关,见你俩来了,他老人家必定喜出望外。” “这里面还有别有洞天?”俞和把眼睛瞪得溜圆。以他此时的修为,都没法在五龙沟玄真观里布置一座有模有样的小洞天境,而要在这深达地下三千多丈的冰火地肺中,维持一座长久坚固的小洞天境,那可得要多么浩瀚庞大的法力? “师尊的能耐你是知道的,他老人家亲自出手,有啥不可能?你先收收惊,别等会儿进了小洞天境,却被里面的模样给唬得直接昏死过去。”易欢推着俞和,邓晓拉着宁青凌,七人低头进了隧洞,朝前走了不到百步,眼前突然天光大亮。 俞和止步一看,整个人登时呆滞住了。幸亏有二师兄易欢事先出言提点过,他才不至于惊讶失态,可眼前这副情形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教俞和恍然间以为自己是又发了一梦。 伸手在大腿根上用力一拧,疼得俞和眉毛乱跳,身后的五师姐邓晓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赠三宝,含深意 犹记得俞和当年初入罗霄,昏昏一觉醒来,走出东峰厢房,立时被外面的仙境奇景所惊。而他此时此刻放眼四望,这座地肺小洞天境里的景致,竟跟他那时推开厢房木门之后看到的情形,几乎是一模一样。 巍巍群山,云霞盘绕,仙鹤翩翩,流水潺潺。天上有九座仙岭悬浮,下面是东南西北四座翠峰环绕的中央道庭主峰。脚下一条蜿蜒曲折的小石径,通向道庭群殿之中的一座院落,依稀可见那院门上写着“藏经院”三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而且这座小洞天境中不单景物惊人,其中天地元炁之精纯浓厚,几乎可与青城仙宗的上清圆明洞天福地相比。置身于其中,根本不需刻意吐纳调息,那一丝丝元灵之炁便自行往皮膜毛孔里直钻,真教人通身轻畅。 俞和嘴巴一开一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转头一看,只见宁青凌和论剑殿五弟子尽在身后,但再向远处还是一片群山竹海,完全找不到走过来时的地底隧洞洞口。 易欢早就猜到,俞和一进小洞天境必定就惊讶万分。他笑呵呵的说道:“我与大师姐、三师弟初来时,这里还是一片昏蒙,后来师尊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将此地变化成如今的模样,是不是有点令人触景生情?犹记得五师妹刚来的时候,一看此情此景,立时就哭了出来,可教我们全都慌了神。” 站在易欢身后的五师姐邓晓闻言,脸上飞红。她朝二师兄做了个鬼脸,拉起宁青凌的手,就朝藏经院那边跑去。 易欢抬手一邀,对俞和道:“虽然似是而非,但这也用不着我来引路了吧?” 俞和点了点,叹道:“当真是鬼斧神工,妙不可言!” 一行人沿着小石径迈步前行,易欢一边指点一边解说道:“莫看此处甚为辽阔,但其实仅仅只有五里方圆罢了。在这座小洞天境之中,只有藏经院与那附近的侧殿厢房,是真切存在的,其余那些远山浮云灵禽水瀑、尽都是由洞天法力演化显现。师弟若想登上东南西北四峰,或者去到更远的地方一游,那可就真得拿头碰壁了。” 俞和恍然大悟,起初他还真以为这座小洞天境中将八百里罗霄纤毫毕现的实塑了出来,那可委实是堪比大罗金仙的造化手段。听完二师兄这么一说,他再遥望那东南西北四峰,才发觉是乍眼看去煞有其事,但多看几眼之后,就会有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不一会儿进了藏经院大门,里面的一主殿、六偏殿、青石围楼和圆石坪上的七层赤铜八角香炉皆与罗霄山中原貌一般无二。俞和走入论剑殿,就见那一排排堆满经卷的木架是如此熟悉,连架上书卷竹简的摆放次序都是分毫未变。随手拈起一本《小周天炼气术》,赫然发现这并非是新抄的摹本,而正是他几十年前读过的原册。 “师兄,你们这莫不是把罗霄山中的论剑殿藏书给搬空了?” “那怎可能?盗经下山乃是死罪!”二师兄易欢狡黠的眨了眨眼,“我们只是怕经书古卷存在罗霄,没人清点照看的话恐有散失,所以在这儿另备了一整套而已。” 俞和把《小周天炼气术》放回原处,冲着易欢挤眼一笑道:“师兄,你们尽都修为大涨,又坐拥此等洞天福地,怎么看不像是在域外绝境之中冒死祭剑的模样。这关子也卖足了,你就别教俞和乱猜了。” 易欢哈哈大笑,他忽然转身走出论剑殿,朝天作揖拜道:“弟子恭迎师尊法驾!” 俞和一听,赶紧与宁青凌随众人快步出殿。只见天顶上忽有一红一青两道奇光闪现,云峰真人脚踩一道赤火与一道冰风,大袖飘飘,破虚而来。 “弟子俞和,参见师尊!”俞和此时一见授业恩师,心中感慨万千,铮铮男儿的眼眶竟然有些酸胀,他低着头不敢抬起,生怕会被人取笑。 云峰真人低头望见俞和与宁青凌居然在场,果然是立时喜形于色。他身形只一闪,人就到了俞和面前,伸手一把抓住俞和的胳膊,又扶起宁青凌,连声笑道:“好,好,好!俞和来了,青凌也来了,我云峰门下的弟子可真是团圆了!” 俞和憋住了涌到鼻头的暖流,抬眼端详自家授业恩师,却见云峰真人丝毫不见憔悴苍老,反倒显得意气风发。他双目炯炯有神光,鬓边的丝丝发白尽数转作乌黑,人竟像是返老还童,从以前将近知天命之年的面貌,变成了如今一副而立之年堪堪过半的模样。 两人肌肤相触,气息贯通。俞和查觉自家师尊的修为,竟然早已迈过了还丹九转大圆满的生死坎,如今玄珠入腹,倘若再朝前一步,就是人间极境地仙道果! 并且云峰真人似乎改修了另一门炼气术,他经络中流转的,不再是罗修剑门那稀松平常的真清太玄罡炁,而是一股类似极地两仪真罡的玄妙炁劲,时而灼热,时而冰寒,阳极生阴,阴极转阳,瞬息间变化无穷。 “恭喜师尊成就玄珠道果,陆地神仙指日可期!” 俞和在来冰海北极境之前,心中最担忧的就是云峰真人修不成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或者这符箓根本应付不了地心冰火罡煞。他深恐到此一见师尊,就发现云峰真人已经被罡煞蚀坏了道基,只靠本身阳寿在苦苦支撑。可现如今当面一探,却查觉自家师尊的道行修为已是突飞猛进,玄珠道果已成,在罗霄剑门中怕是足能跻进前五之数 “你恭喜我,倒是我要拜谢你才对。若非你临行前留下的那道妙绝神符,恐怕我们这些人早就在此坐而等死了。”云峰真人笑盈盈的朝正殿一招手,就见一个石盒穿门而来,轻轻的落进了俞和的怀里,“正好你来了,我准备了一些物事,你将来定然用得上,打开仔细看看吧!” 俞和眨了眨眼,他没料到竟有如此美事,自己刚一来,师尊就有赏赐。 掀开石盒一看,里面摆着三样物事,分别是两本手抄册子,和一枚小小的玉珠。 第一本册子上,写得是《混元两仪炼气诀》,其中记录了一门威能煞是不凡的内家炼气术,是教人如何吐纳乾坤之间的诸般阴阳煞炁,炼成一口两仪真罡的法决。依照这法诀修入还丹大圆满境之后,就会像此时的云峰真人一般,体内真元呈现出两仪轮转之相,克敌救人皆妙用无方。 俞和粗粗一翻,册子里面详细描述了从“服气导引”直至“玄珠入腹”的完整节次,可惜这门心诀对俞和并无大用,于是他又拿起了另一本册子。 封皮上写的是《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符阵考》,全本只有寥寥十页。俞和神情一凛,急忙翻开通读一遍,越读到后面,越是字字惊心。 这本册子,前三页写得是云峰真人修炼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的种种心得,此对俞和虽有裨益,但还远不至于令他触目惊心。可到了第四页上,里面记录的东西可就当真了不得了。云峰真人居然凭着无以伦比的机巧心智,取周天易数、古今阵法之道和符箓道三家之真髓,反推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硬生生的创出了一套取名为“森罗万象归一”的符阵法。 从第四页的总纲来看,这套符阵法可以说是把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妙用发挥到了极致,臻入了俞和想都不敢想的玄玄境地。 怎说此符阵法之妙? 精通阵法的炼气士常常集合数位同道或数件阵器,摆出阵势与人争斗。单以斗阵而言之,凭一座两仪阵可与修为相若的六人对敌不败;三才阵可当十人以上;四象阵不惧廿人合围;五行阵能大破三十人合力。如此以少胜多,正是借助了阵法的妙用,将阵中的人力或器力合纵连横,彼此贯通,有聚溪成海之妙。 而云峰真人以大智慧另辟蹊径,他竟然修改了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虽致其妙用稍减,但能够使符箓千变万化,不仅可以变化为诸般阵器,甚至还能寄托修士的神念,化成通灵法身。依这符阵之法,天下阵势十有七八,都能用万化归一大真符摆出来。而且只要符阵一起,立时便可将阵中真符的妙用无穷叠加,各种各样的阵法皆可统称为:“万化归一真符阵”。 盖因万化归一大真符太过玄妙深奥,所以俞和从来都没有过“以符成阵”的念头。而云峰真人本就是符箓道与阵法道的大宗师,他艺高人胆大,心思也是机巧无比,终至被他推演出了这般精妙绝伦的符阵之法。由此可见,云峰真人修习万化归一大真符的时日虽不及俞和,但他下的功夫之深,对此符的理解之透彻,已然远远凌驾于俞和之上。 在这册子的第五页、第六页和第七页上,详尽的记录了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壬、八卦、九宫等诸般常见小阵的符阵之法。但真正令俞和惊讶万分的,是在第八页上,详详细细的记录了用万化归一大真符布置罗霄“大九衍降魔圈”的方法。而在第九页上,讲得是如何用上万道真箓布置西北星宿海仙境名震天下的“周天星斗大阵”。 最后一页纸上写满蝇头小楷,言明前文所列的种种阵法,不过是抛砖引玉。凭着三段奇思妙想的心法口咒,再分别配上一十八般掌上指诀,便是教人如何改动万化归一大真符,将其变化成心中所绘的成阵之物。 俞和不禁试想,如果他用真符变化出诛仙四剑,再以诛仙阵图布下洪荒第一杀阵,那闯阵者不仅会被诛仙剑炁绞得形神俱灭,而且其通身精元骨血,尽都会被万化归一大真符炼本还原,反哺给主阵之人。凭此一阵,天下无敌,逆我者皆可鱼肉之。 再往后面,俞和不敢想了。他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心中邪念横生。 云峰真人一看俞和的模样,就猜得到自己这个徒弟心里在翻腾什么。他屈指一弹,在俞和脑门上打响了个爆栗,沉声喝道:“少要胡思乱想!万化归一大真符确有炼化诸元之妙,但其性不利于攻伐,用来布阵自保无虞,想要杀人却会弄巧成拙!” “原来如此!”俞和闻言,长出一口浊气,心中杂念顿消。他伸手揉了揉脑门,满脸愧色的叹道:“多谢师尊点醒,我方才差点儿就入魔了。” 说罢定了定心神,再看那小小的玉珠,此物竟与当年夏侯沧从抚仙湖底带出来的那颗“妙微仙宫珠”十分相似。龙眼大小的玉珠晶莹剔透,内中以芥子纳须弥之术封存着一大片园林院落,其形式虽不显奢华,但却是依着太极八卦之理铺陈布置,碧翠竹林与廊房亭台相互映衬,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深合道家离世出尘的意境。 看到这颗玉珠,俞和才终于明白了师尊赐下此三样物事的用意。 果然听云峰真人说道:“俞和,我观你道行已深、气相已成,该当是自立门户的时候了。混元两仪炼气诀可传门下弟子;万化归一符阵能保宗门平安;而玉珠中的无名经院,便算是你的一份宗门基业。有此三样,你自去寻一处洞天福地,就可以开宗立派,教化门人了。” 俞和身子一颤,手捧石盒,单膝跪倒,恭声禀道:“弟子不欲另起山门,愿侍奉师尊左右,聆听教诲。” 宁青凌跟着自家师兄,也是盈盈拜倒。可云峰真人一拂大袖,将两人平平托起,昂首宏声喝道:“今日我门下弟子齐聚,正是开坛讲法之时。子慧,速速鸣钟九响!” 第三百五十三章 论屈伸,师重托 大师姐莫子慧朝云峰真人作揖一拜,快步走到正殿门口,敲响了檐下悬吊的八角铜钟。 这钟声一如几十年前,藏经院每日必敲的早课晨钟。七位弟子听到钟声,立时按照辈份排成两行,快步走进正殿里盘膝坐下。就跟在罗霄山中一般,由大师姐莫子慧起调,众人依次颂过《澄清韵》、《举天尊》、《八大神咒》、《中堂韵》、《心印经》、《小赞韵》等经文,然后以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结束。 几十年未有一齐做过例行功课,这每字每句吐出,都让人按耐不住心潮起伏。于是莫子慧带着六位师弟师妹又加念了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这才算将功课行毕。 耳听见正座上的云峰真人咳嗽一声,还未开口讲法,却是先扔出了两方千斤铁砧。 铁砧落地,震得大殿摇晃。但七弟子皆知师尊此举必有深意,故也无人惊奇,静等云峰真人分说下文。 只见云峰真人长身而起,忽从袖中抽出了一口宝剑,指弹剑刃,发出铮铮之声,口中说道:“此剑乃无量山金精石所铸,长三尺,重百八十斤,至刚至坚。” 他走到其中一方铁砧面前,翻手平刺一剑,剑锋破风,带起一声尖啸。 只见那剑尖正中铁砧,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一口三尺长剑插入铁砧过半,但忽听又一声脆响传来,金精剑身已然抵不住刚力相激,赫然折成了两截。 云峰真人抛开断剑,走到另一方铁砧面前。他自袖中抽出了第二口长剑,轻弹剑身,发出嗡嗡颤鸣,口中说道:“此剑乃东海银丝玄铜所铸,长三尺三,重四十六斤,剑质柔韧。” 再看云峰真人又是平刺一剑,剑尖疾点在铁砧上,发出“叮”一声轻响,仅仅刺入了五寸来深。那柔韧的剑身受力,已然弯成了一弧,但却并未折断。 俞和心中一动,以为云峰真人的这一讲,是要说“至刚易折,能屈能伸”的道理。可云峰真人并未松开银丝玄铜剑的剑柄,而是低声喝道:“看仔细了!” 只见他抖腕一抽,将剑锋扯出,再扬臂过头,手腕翻转,掌中长剑带起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的笔直劈落。 就听见“锵”的一声亮响。这口剑质软韧的银丝玄铜长剑,锋刃切入铁砧足有三尺多深,几乎要把这方千斤铁砧居中斩成两半。 云峰真人这才抛开剑柄,拍了拍手道:“刚则善攻易折,柔则自保难摧,这浅显的道理你们是懂的。然仗剑行走于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欺我我以剑向报。倘若遇事不得不拔剑攻之,则须知柔非不摧,亦有其锋。” 他顿了一顿,大有深意的望着俞和道:“君子能屈能伸,尝教人委曲求全,谬也!屈者,非不攻。剑虽可柔曲,但刃不钝,隐忍虽可退避,但非我气弱。到了刀兵相见之时,且退一步,可审时度势,亦可免意气之争。但若你愈屈退,敌愈逼趋,何妨亮剑以斩之?所谓剑柔难摧,盖因不得其法尔,若不固其锋芒而引侧刃攻之,则其利未必输于至刚。” 短短几句话说完,云峰真人一甩袍袖,转身朝正殿后苑走去。 俞和连忙起身,作揖唤道:“师尊,弟子有话要说!” 云峰真人早有预料,他远远答道:“进来讲罢。” 俞和朝宁青凌点了点头,示意她就在正殿中等候,自己追着云峰真人,快步进了后苑。 藏经院正殿的后苑,布置得也跟罗霄山中一模一样,青草翠竹、石桌石凳、剑痕石壁、试剑木人皆如原貌。俞和走到自家师尊面前作揖一拜,还未开口,云峰真人倒是抢先说道:“半截陷仙剑与烛龙骨难以续合,长剑出世之时必有凶险,你想劝我离开,对否?” 俞和也知道师尊料事如神,自然早看穿了他的来意,于是他点了点道:“正是!” 可云峰真人淡淡一笑,递给俞和一杯热茶,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何苦半路逃走,一辈子受人戳指脊梁?况且有了你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我看此番也未必真是凶险,或许反倒是一场机缘也说不定。你来看此处。” 说罢他伸手一抹,面前的虚空中便幻出一片五彩光幕。俞和运足目力看去,只见透过朦朦胧胧的光幕,望到不远处有一石缝。石缝当中深深嵌着一具五尺来长的褐黄色泥胚,泥胚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有丝丝奇光不断渗透出来。而从地肺灵窍中涌出的冰火两仪罡煞,好似一青一红两支大手,在泥胚上一遍又一遍的揉捏着,似乎随时都能将泥胚彻底捏碎。 但在这一道石缝外面,却另有数万道万化归一大真符团团飞旋,彼此呼应,结成了一座庞大而繁复的阵法。无论是锻剑泥胚中渗出的戾气,还是地肺裂缝中涌起的冰火两仪罡煞,皆无法冲破阵法的封锁。这几种先天煞炁尽被万化归一大真符炼本还源,化作柔顺而温和的天地元灵之炁。只见万符大阵外面霞光流转,好似有成千上万条五彩缤纷的丝绢缎带,在迷离氤氲中来回荡漾着。 云峰真人朝那光幕中轻轻一招手,便有一条天地元灵之炁翩翩而来,当空转了几转,最后落入了俞和手中的茶杯里。云峰真人笑道:“品一品,这茶可是极有风味。” 俞和看了看杯中的茶汤,在那碧莹莹的热水中,竟然有一道九天明河似的星光来回游动,搅得茶叶片片飞旋,入眼煞是神奇。他举杯抿了一口,这茶水含在嘴里时倒还没有什么异状,茶是仙品,水是甘泉。可甫一咽下,滚水立时就变成了凛凛寒流,仿佛是从舌根到肚肠之间,被插进了一根冰柱似的。 俞和当真是瞪目结舌,话都说不出来。云峰真人见他脸颊发白,喉头抽动,于是大笑道:“你再喝一口试试?” 第二口茶水穿喉而过,却霎时间变成了熊熊烈焰,恰好似喝烧刀子烈酒那般,犹如一道火线笔直的贯入肚腹中。第一口茶水所化的冰柱登时消融,寒热相济,混作一团温汤,暖融融的在九曲盘肠中荡来荡去。俞和不由自主的身子轻轻一颤,周身亿万毛孔萁张,淡淡茶香由内而外的弥散开来。 “好茶,真是好茶!”俞和两眼放光,大声赞叹。就这两口茶汤,其中蕴含的灵炁几乎能比得上三转宝丹了。 云峰真人含笑点头,说道“自然是好茶。靠着万化归一符阵之妙,这地肺中的冰火两仪罡煞与剑胚泥胎里流溢出来的凶戾之气,尽都成了进益修为的补品。你那五位师兄师姐的道行的突飞猛进,为师也在短短几十年中连破难关,成就了玄珠道果。你说这难道不是一场天大的机缘么?” 俞和又问道:“可据说先天法剑出世之时,冰火两仪罡煞与剑炁戾煞皆会暴涨,到时候那符阵可还能抵得住么?” 云峰真人伸手一指地肺石缝中的泥胚,胸有成竹的说道:“你莫要小觑了这座符阵,也莫要将那柄残缺不全的剑想得有多么厉害。它再怎么凶戾,终究只是一柄折断了的陷仙剑而已,早已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而且它又与烛龙之灵纠缠了这几千年,还能剩得下几分灵机?我每日行功作法三个时辰,为符阵中多添百道阵符,到此剑出世之时,就算冰火两仪罡煞与剑炁戾煞暴涨千倍,也只能是柙中虎兕,冲不出去,也伤不得人。” 俞和又一次细细审视那座笼罩地肺石缝的庞大符阵,但凭他的眼力见识,根本就看不懂其中的阵理。瞪眼闭气看得久了,忽觉得头昏耳鸣,双目中金星乱冒,脚下虚浮打晃。 “速速闭目平息,莫要再看了!”云峰真人一手压住俞和的肩头,把他强行摁在了石凳子上,另一手掐诀施法,敛去了光幕,口中沉声斥道:“这是以正反六十四卦卦位,连串布下的大周天玉真弥罗神阵。若不明其理而强行推演阵势,神魂识念俱会陷困入阵中,变成一具活死人!” 俞和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平静下来。他心中暗叹,自家师尊的阵法修为委实太高,现如今有这么一座惊世大阵镇压剑胚,说不定真能化大凶为大吉。 云峰真人又给俞和倒满了一杯茶水,所有所思的说道:“如今我倒不担心灵剑出世时煞气大乱,怕只怕那具泥胎炼碎之后,里面的陷仙剑与烛龙之骨根本就没能合二为一。若是那样的结局,我罗霄剑门三代开山老祖的心血谋划,还有十几代祭剑真人的舍生忘死不离不弃,最后都会尽成泡影。我虽万万不想得此结局,但据目前的种种兆相来看,里面的这柄陷仙残剑,多半是难以重续了。” “此剑难续?”俞和一惊,皱眉道:“就算最后剑器未成,那又岂会是师尊之罪?” “自然并非全是我的罪过。但我身为最后一代祭炼真人,却未能护剑回山,随之而来的深重因果,难免还是要由我来背。”云峰真人看着俞和,黯然长叹道,“为师与你不同,罗霄生我养我,赐我长生仙缘,我辈知恩图报,自当为宗门鞠躬尽瘁,哪怕死而后已。罗霄的因果,我云峰子不敢逃,不能逃,也逃不脱。尚若此剑不成,我与鉴锋、宗华两位师兄必要继承先人遗志,踏遍天下,为宗门再找一件镇门之宝。无有拿得出手的先天法器,罗霄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俞和问道:“罗霄秘府中珍藏无数,当年从抚仙湖底也得到了不少先天灵材,难道就不能自己开炉祭炼一件先天法器么?” “谈何容易!”云峰真人将自己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叹道,“罗霄虽也有些传承,但地仙高手仅有一位,而且这位祖师的阳寿已不足一甲子,凭着寥寥几位玄珠长老,加上一堆参差不齐的先天灵材,还有罗霄半通不通的炼器之术,真要开炉祭器,只能是暴敛天物。” 摇了摇头,云峰真人望着自家弟子,语重心长的继而说道:“俞和,我为宗门出力,不敢半字有怨言。但膝下的这些弟子,却唯恐将来照拂不周,将他们一个个的耽误了。为师观你命相鼎盛,不出百年必成大势,故盼你答允我一件事,可否?” “师尊有命,弟子莫敢不从!”俞和连忙抱拳拜倒。 云峰真人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遗憾与落寞。他对俞和缓缓说道:“你大师姐与二师兄业已还丹八转,九转大圆满指日可待,但他们甚少历练,心性浅弱,我怕到时丹劫骤至,他们却无法破劫成道。所以希望你能带着他俩离开此地,去九州天下闯荡见识一番,将道心慧剑磨砺开锋。再等到你其余的几位师兄师姐借此地灵炁修入还丹八转,我也会命他们重返九州投靠于你,将来我这藏经院门下的五位弟子,可就全都托付在你的身上了。不知此事,你可有为难?” 俞和闻言,神情凝重。他心中细细盘算了一番,这才用力点头,语气笃定的答道:“师尊放心。俞和与诸位师兄师姐亲如手足,必会同甘共苦,不敢辜负师尊重托。” 云峰真人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我先前担心,你会因为昔年的那些无妄事端,将罗霄中人视作外人。” “师尊忒也看低了弟子。”俞和忽然灵机一动,他朝自家师尊单膝跪倒,双手捧出白玉剑匣,恭声说道,“弟子昔年偶得一剑,堪与蜀山神剑南明离火不相上下。此剑实乃先天之宝,但却是帝君威严之剑性,与弟子的心性难合,故而一直无法御使自如。倘若陷仙剑难续,师尊可执此剑返回罗霄,也算有个交代。” 云峰真人两眼一亮,伸手拂过白玉剑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原来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随身法剑,却真是一件稀世重宝。但我身为师长,怎能要靠弟子的法器挽存颜面?此事休要再提,速速带着你大师姐二师兄返回中土去罢!” 俞和咧嘴一笑,耍起了从街头泼皮们身上学来的无赖痞气。他把脖子抻直了,高声嚷道:“弟子带着诸位师兄师姐闯荡江湖,是想以此剑替代我等弟子之身,长侍师尊左右。若是师尊不肯笑纳,那弟子也请师尊收回成命。我等七人,就在这冰海北极境地肺里住下了,今后日日在师尊膝前听命,早课晚课用功不辍。” 云峰真人翻眼瞪着俞和,拍桌怒骂道:“你这逆徒,气煞我也!” 第三百五十四章 烟水宁,披红裳 三十载光阴只在弹指一挥间,而今犹记得当年俞和与宁青凌带着一众门下女弟子,将玄真观从青城五龙沟迁回荆州云梦大泽时,青城仙宗掌教大尊丹清真人亲自带着数十位本宗长老一直送出五百里之外,而蜀山仙宗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与名震天下的“蜀山十杰”,就好像保镖护卫一般,一路将俞和他们送到了蜀地与荆州的交接之处,这才依依不舍的拜别而去。 如此之大的送行阵仗,让玄真观的诸位女弟子受宠若惊,论剑殿大师姐莫子慧与二师兄易欢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发梦。西南蜀地的炼气士尽被惊动,直到数年之后,还有人到处在探听那“玄真观”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居然能令青城、蜀山这两大上古仙宗如此卖力示好。 岳阳古城之外,云梦大泽水畔,原来的烟水茶园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占地方圆十里的庭苑园林,有青松翠竹,烟波渺渺,云霞四合,灵禽栖息。凡俗中人皆以为这是某几位大贤鸿儒设下的传道书院,专门以大雅之学教化世人。而九州道魔佛三宗则尽都知道,在这里隐居着一群但求与世无争的炼气高手,其经院主人玄真子俞和,据说乃是能稳稳排进天下前三之数的剑道绝顶大宗师。 虽然俞和从未昭告同道开宗立派,但其实天下炼气士们却早就默认了其“玄真仙派”之名。不过玄真仙派既不属于道门,也不属于魔宗,跟大小乘佛宗也没什么渊源。说也奇怪,道佛魔三宗之间纠葛不断,但从没有哪边会将祸水引向玄真仙派,甚至纷争一起,道魔两宗都隐隐庇护玄真仙派,使其不入因果牵扯。 世人常说神仙人物出入青冥,平时难得一见,但在玄真经院中却并非如此。那些在外院书斋里口诵三字经的孩童们,或许并不知道面前的教书先生便是一位御风千里行的剑仙。而在云梦泽外围捕鱼为生的渔民,也不知道水边浣纱的女子便是能移山填海的仙姑。 玄真经院里往来的客人有很多,可不管来的道门耆宿还是魔宗老祖,门下女弟子都是笑盈盈的躬身相迎,口呼“先生”。她们心中都知道,不会有人来玄真经院门前来惹事生非,也没有人敢这么做,只要是来到这里的,尽都是与掌院师兄熟识的座上佳客。 那些慕名而来求学的凡夫书生,或许一辈子也想不到,刚刚在廊院中与他擦肩而过,而且还对他含笑点头的白发老道,说不定就是一位已经活过了数千年的老神仙,甚至或是一位杀人如麻的魔道巨枭。 三十年来,俞和把这座玄真经院经营的好似一片世外桃源。道魔两宗的修士在这里作客,听琴煮茶,弈棋挥毫,可以享受到一种特别的宁静出尘;他们也可以抛却身份,与书斋里的顽童肆意嬉戏,体会那早已淡忘的天伦之乐。隐隐然,他们似乎觉得能够触碰到返璞归真的深奥意境。 在来到云梦泽的第十个年头,论剑殿的五弟子就在玄真经院中凑了个团圆。不久杜半山也来了,而且带着司马家的四小姐,两人一住下就没打算离开。再后来,朔城老街上的店铺一间接一间的搬进了岳阳城。得益于俞和留下的灵丹妙药,这些位街坊们虽依旧不能炼气修真,但他们个个老当益壮,寿比南山,如今易地江南水乡而居,活得好似一家人。 最让俞和觉得有意思的,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这两口子。他们两位绝世天仙,每年都要到玄真经院来住上一两个月。长钧子昔年身居帝位未有建树,但他满肚子经伦学问却是毫不含糊的,每次一到玄真经院,他立马就钻进书斋里去调教那些半大的孩子。后来有一回,讲到楚国史,有个孩子斥责楚长钧帝昏庸无道,不惜民力,将大好江山给荒废了。长钧子不服,就与这孩子当场争执起来,结果却又硬生生的辩不赢人家,于是他恼羞成怒,拿戒尺把这孩子手心打得泛红。柳真仙子见状,极为心疼,她一把把长钧子扯回了后院,结果两口子大吵了一架,吓得杜半山浑身打抖,噤若寒蝉,俞和倒是在一边笑得肚皮作痛。当晚长钧子就被反锁在了门外,他好声好气的道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这才算哄笑了家里的悍妇。 日子过得闲适,广芸大家与符津真人的出关之日转眼就到。俞和与宁青凌去南海迎回了两位师长,广芸大家与符津真人往玄真经院里一坐,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俞和与宁青凌什么时候结成道侣。 俞和与小宁师妹闻言大窘,转身就想逃跑,可偏巧不巧,却迎面遇见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笑嘻嘻的挽手走来。这两位天仙高手的耳听八方,正是闻讯赶到,结果把俞和与宁青凌又堵回了正殿里。 于是乎,一边是俞和的大哥大嫂,一边是宁青凌的授业恩师,两拨人一拍即合,直接定下了良辰吉日,便是在半月之后。 俞和不敢违逆,只好愁眉苦脸的写了一堆亲笔书信,摺成纸鹤发出,广邀宾朋前来观礼。 一时间,原本清净安闲的玄真经院顿时热闹了起来。到了大喜吉日哪天,正殿之中已经坐满了从五湖四海赶来祝贺的有道真修。 上座自然是长钧子、柳真仙子与广芸大家,俞和将张真人也请到了上座。随张真人同来的,还有京都定阳供奉院的一众大执事,无央禅师、百灵叟、长桑真人、明素真人尽都在列。 最显赫还是蜀山、青城、终南三宗,这三家上古大派可都是由掌门大尊亲自带队,统共来了有四五十号人,满当当的坐成五排。蜀山掌门邢天送上厚礼,他拿蒲扇大小的巨掌拍打着俞和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俞老弟,这大喜的日子,我本来想邀你比剑一场,助兴满座宾朋。但听说你新得了一套先天五行飞剑,我可就真不敢再与你切磋了。蜀山虽然有得几柄神剑,但哪把能经得住先天五行飞剑一绞?你这番如虎添翼,让老夫不得不服,那‘天下第一剑’之名,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俞和一缩脖子,赶忙谦道:“邢天掌门这帽子扣得可太大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俞和这点微末道行,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还叫‘微末道行’?是说我蜀山仙宗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么?”邢天把眼一翻,挑眉佯怒道,“不成!你当众贬斥我蜀山仙宗,说什么也得答允我一件事,才可抵过。” 俞和心知中了计,却也只能摇头苦笑道:“掌门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邢天嘿嘿一笑,招手把诸葛坚唤来身边,说道:“我这徒儿在山中坐不住,所以打算让他搬进你这经院里安安心思,粗活儿累活儿尽可差他去做,只要没有缺胳膊少腿就成!” 诸葛坚朝俞和作揖一拜,笑道:“求俞师兄收留。在下吃得少,有力气,而且保证任劳任怨!” 俞和拿这对师徒真没法子,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点头道:“诸葛兄操练剑术时万望小心收敛,可莫要拆了我的院子。” 丹清真人与纯阳真人见此情形,心中各自打起了算盘。估摸着过不多久,玄真经院中就会有蜀山、青城、终南三宗的精英弟子齐聚了。 昔年在罗霄山中与俞和交好的纯阳殿李毅师兄也来了,他正与论剑殿五弟子寒暄叙旧。南海净阙岛岛主华翔真人与符津真人、广芸大家都是熟识,自有的话说。朔城的一伙老街坊见到满座神仙人物倒也不怵,他们自个儿围成了一小圈,饮酒谈笑,好不痛快。 再加上这几十年来俞和结交的各门各派修士,大殿里坐了能有二百来人,喧嚣沸腾,热闹无比。旁边种种奇珍异宝的贺礼,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过俞和还是觉得,此良辰吉日终归是要避一避嫌,免得徒生波折。所以今日就没有邀那些魔宗好友前来观礼,打算是择日再请他们过来吃一杯喜酒。而又碍着心结未消,故而罗霄剑门的一众师长,也全都不在邀请之列。 在场宾朋把酒畅谈,真好似一场道门盛事。待正午吉时一到,人人推案而起,朝俞和拱手祝贺。 虽然炼气士中的道侣结姻,并不尊凡俗中的那套嫁娶繁礼,但俞和还是换了套应景儿的大红堆花锦缎喜袍,怯生生的站在正殿中央。他朝满座宾朋作揖还礼之后,就听见外面有丝竹鼓乐之声四起,十八名精心打扮过的女弟子,簇拥着红裳红裙的宁青凌款款而来。 胸口砰砰直跳,俞和脸上涨红。殿中群修见了,更是放声大笑,拍手叫好。 只见宁青凌一步一生莲,朝俞和缓缓走来。而俞和伸出双手,迈步迎上前去,可他的手还没触着小宁师妹的柔荑,忽觉殿外阴风大作,天空骤暗。丝竹鼓乐声戛然而止,一大片魔火黑云横空而来,直朝玄真经院这边压下。 满座道门高手面面相觑,皆转朝殿外怒目而视。如此大喜之时,又是哪里的魔宗狂徒,敢来此搅局? 杜半山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从院外飞身翻墙进来。他扯开喉咙大声嚷道:“小俞子,大事不好!西北西南魔宗联袂而来,杀机腾腾,气势汹汹,已然堵到了大门外。那领头的,正是西北魔宗天山总舵大当家的卫老魔和西南养毒教教主祁昭,我看昭儿妹子双目含泪,脸色不善,似要找你寻仇,这可如何是好?” “啊?!”俞和闻言一呆,真不知该喜该愁。 -------------- 至此,《玄真剑侠录》全文已毕,沫繁拜谢诸位道友的支持! 或有续作,敬请期待。 写在全文完结之后 “吾有一剑始出鞘,南海惊涛连天潮。京华魇梦风雨乱,剑起寒光震西南。对影一觞断肠散,朔漠金风绕指柔。太华绝巅梦难醒,侠骨柔情道玄真。”一如诸位所见,各卷卷名连起来,便是主人公俞和这段故事的缩影。 我想说的是,《玄真剑侠录》这本书,在写作的过程中,遇到了数不清的艰难。主角性格遭人诟病、主角的机缘被认为过于逆天、没有常见网文中阶梯式的道行节次、没有常见网文中使人爽快的情节、陆小溪这个角色被认为是剧毒的“牛头人”情节。而因为上述种种,遭到了来自各大网文论坛几乎是毫不留情的谩骂抨击,甚至对作者的人身攻击。 但是在寥寥一些读者的支持下,尤其是贴吧和群里的诸位,我终于还是写完了这本小说。 完结后,看有几段留言,问这书是不是太监,或者结束得太快? 其实不是那样的。 按照主线大纲,这是有关俞和少年情感与修道心路历程的一段故事,从他秉着对陆小溪的执念而拜入仙门,到最后释怀,娶了相惜相守的宁青凌,这段故事就完完整整的结束了。 我并没有塑造一个大家司空见惯的“高大上”型主角,而是写了一个有许多性格弱点的主人公。更不想写一篇俞和从“草根”到“至尊”的传纪,那或者应该叫做“战记”。在我看来,小说是一段故事,绝不是一个人的经历记录,亦不是升级打怪收宝的攻略。所以,当俞和的心结解开,这段故事也就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他退下了主角光环,带着自己的亲人朋友,去过自己理想的生活。 也许在光怪陆离的九州中土之上,不久后又会出现下一个主角人物。他与“玄真群侠”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纠葛,但那肯定是另一个故事了。 写在完结之后,希望诸位不要误会,也不要用其他传纪型小说的套路来类比《玄真剑侠录》。这本小说并非腰斩,也不是戛然而止,正是到了故事完结的时候。我自认为,当然可以无限制的编造副本情节,但那只是狗尾续貂,又何必呢? 多谢诸位的关注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