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王妃凰谋天下》 喜日 京城开了春,和煦风的中颤着几朵浅红的垂丝海棠花,喜鹊见了欣喜,也便落于枝头。 海棠树下是一户即将嫁女的炎国官宦人家,牌匾上赫然写着“韦府”二字。囍轿停在门前,送亲队伍占满了整条街,街上男女老少皆是驻足观望,好不热闹。 门前的人探着脑袋,都想一睹新娘风采,可眼看着要到启程吉时了,新娘却迟迟不出来。 “怎么还不见人影......” 此时韦府后院的小门处,刚打理完杂务的纾雅特地为这喜日子换了新衣,正焦急等待着谁。她是韦府的“二小姐”,却并非家主女儿,而是外甥女。 纾雅的母亲是家主亲妹,原本也是一位落落大方、知书达礼的闺秀,还曾一曲琵琶动京城,只因嫁了个没主见的丈夫,整日受强势的妾室所扰,一气之下带着年幼的一双儿女回归本家,一住就是近十年,连同儿女也都改了母姓。 起初日子过得并不太平,幸得表姐玉翘相助,在府中时刻维护纾雅母女。这两姐妹倒是投缘,总角之交,感情甚笃。 今日姐姐大喜,可临近上轿时却出了状况,纾雅必得为其周旋解忧。 纾雅站在屋檐下,平日里钗荆裙布惯了,今日换上崭新的绸缎襦裙,那橙黄的颜色倒是显得她十分俏丽,和开春蓬勃的景致相称。 不多时,从街边匆匆跑来安康堂的一名郎中,纾雅顾不得多絮叨,指引着便一路往内院赶。 府内 新娘玉翘坐于梳妆镜旁,已穿戴整齐的美人此刻却眉头深锁,焦急万分。 玉翘是城西闻名的淑女,温柔内敛,通书画,数年前被许给了肃国公家的二公子魏垣。 而今皇帝念及肃国公府甚远,特恩准二公子及其母亲汾阳长公主暂住京城公主府,以待完婚。 “这叫我......如何有脸向爹娘提起?还如何给肃国公府交待......” 此刻玉翘无心妆容,纤细的手指颤颤巍巍地贴近额头,望着妆台上放着的一小碟酸梅果脯,秋水似的眼眸中快要滴出泪来。 “来了,二小姐来了!” 未几,身着橙黄襦裙的纾雅提着裙摆匆匆而来,过堂风拂过她的身子,吹起了披帛,也吹起了额边碎发,露出一张素净青涩的脸。 方才从府外请来的郎中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新娘闺房。 “姐姐,大夫我请来了,让他给你瞧瞧吧。” 郎中得了吩咐,即刻上前为玉翘诊脉。纾雅与姐姐对视一番,二人都有些害怕从郎中口中听到不好的话。 “小姐脉象滚圆如珠,又呈双脉,确是喜脉,已接近两月。在下看小姐桌上还有尚未用完的酸梅,想必是早些日子便出现了妊娠反应。” 玉翘闻言大惊,虽说自己早已料到是这么回事,可听到郎中诊断,还是不由得怔住。 “大夫可有谬误?要不再诊一次?” 郎中弓了弓身子行礼,接着道:“在下年近半百,行医三十载常诊孕妇,还请二位小姐信任。方才诊脉之时还得知小姐体魄康健胎力也安稳,是断不会诊错的。” “怎么办,纾雅,爹娘定会失望至极,他人又该如何看我?”玉翘起身搭上纾雅的手臂,一汪泪水霎时倾泻。 “姐姐真是糊涂了……我会想办法的,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语罢,纾雅目光又转向窘迫的郎中,正想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不得不咽了下去,接着从腰间荷包里取出备好的一两金子递到他面前。 “多谢大夫,这是诊金,平日里韦府常在您的医馆里开药方,我们早知您稳重,还请勿要将方才之事传扬出去……” 郎中倒也没推脱,当场接下那锭金。他本是聪明人,拿了封口费便识趣地退出房间。 纾雅眼见郎中已经走远,这才掩住房门,留贴身侍女守在门口,自己端来茶桌旁的椅子与姐姐相对而坐。 玉翘两行清泪染花了妆,现今正极力抑制汹涌的泪意,将脸上的泪痕尽量抹去,静默良久,方才开口道: “你知道的,我与魏垣哥哥只是儿时缘分,并无情爱可言,他回到河西之后更是无从面见。所以我腹中之子是……是六皇子的……” 这话本就让她难以启齿,说到最后,声音几乎钻不出嗓子眼。玉翘生性温柔,此刻恨不得将自己锁在屋里永不见人。 数年前,玉翘只有十一二岁,魏垣也还养在皇宫内,某次出宫,魏垣带了最为交好的六皇子来,这才让六皇子与她结识。 而后肃国公府接回魏垣,六皇子便常与玉翘书信来往,后几年时常相约于街市赏花灯、抒胸臆。时日一久,情愫暗生,于是有了今日之困。 情况在纾雅意料之中,姐姐如何与六皇子相识相知,到最后两情相悦,她都见证了,也正是她,近年来一直替姐姐瞒着家里人,只是未曾想到二人竟会逾越礼法。 “纾雅知道姐姐与六皇子的情谊,心中只有一句疑问——姐姐是真想与六皇子长相厮守?” 纾雅眉头紧皱,杏仁似的双眼闪烁着光点。 “我心匪石!只是婚约难以抗拒,若非得知有孕,只怕……”玉翘说着,头又低了下去。 “倒也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尚需磋磨……” 当日肃国公府定下玉翘时的定亲书纾雅也曾偷偷瞧见过,时日久远,完整内容虽不得重现,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秘书丞韦瀚之女韦氏”一句。 定亲书中未言明女方名字,也未言明嫡亲还是侄辈,事情便好办得多,只需选一位合适的韦家女子出嫁,先维系住国公府颜面,随后告知六皇子实情即可。 再者,六皇子母妃本家无权无势,在宫中虽受些宠爱,可始终不争不抢,不成气候。如今宫中满是成年皇子,妃子宫嫔争宠假夺权真,六皇子实在不是众矢之的,若真要自由嫁娶,大概也不会引起天家风波。 毕竟玉翘怀着的是皇家骨血,只要六皇子敢开口争取,当今皇帝仁慈,一切都有得商量。 纾雅就那么安抚着玉翘,并将想法详细告知。梳理同时,她内心忽然涌现出了一个更深层的打算。 “韦府只有你我两个女儿,近亲之内也没有适龄女子,那么只得看远亲?”玉翘不解地问。 “两个……不就够了么?” 话语入耳,玉翘不由得一怔,警觉地直起身子,直勾勾望着纾雅。 “姐姐,我有私心……你可知数月前,舅舅便盘算着将我送给城东付家做妾室攀亲?” 玉翘知晓那个城东付家的浪荡子,脸上不由得挂起难以置信的表情。就韦家地位而言,被肃国公府定下已是荣耀无限,为何还要为了攀一个权贵之家的远亲而出卖亲外甥女? 缄默之时,屋外起了异动。 事发 “这时辰都快过了,大小姐到底在屋里忙些什么?” 门口传来浑厚的声音,正是家主韦瀚前来查看情况,他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脸上挂着些许怒色,但还是极力掩盖,绷得紧紧的。 “大小姐与二小姐说体己话呢,片刻便可出来,还请老爷……” 侍女本不敢阻拦家主的去处,可还是极力提高了话音,瘦削的身子挡在房门前,韦瀚每挪一下,她就往挪的方向挡去,想为屋内二人争取一些思考对策的时间。 韦瀚还未得进,妻赵夫人便从院子外迈着碎步追赶而来,赶到时喘着粗气,额上还挂了一层薄汗,想必是看丈夫去得急,自己追不上步子,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了来。 “雪魄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想被罚几棍子然后关进柴房啊?”赵夫人理顺了气,对着守门的侍女就是一声威压之语。 名叫雪魄的小侍女见主母疾言厉色,也是满心的害怕,平日里赵夫人打理府中内务琐事,最能发落家丁丫鬟,是个能镇得住宅的女人,在下人们眼中,她的威慑更胜家主。 侍女见状,深知实在是拦不得,这才往侧边退了退,放家主与夫人进去。 随着门被推开,韦瀚急不可耐地走进女儿房间,映入眼帘的的确是两姐妹促膝长谈之景。 “说的什么体己话,既也没人通传送亲吉时?” 韦瀚屏住胸中怒火,当作平时说话那样问,只是语气急促,声音也不免大了些,赵夫人见状,连忙上前用手肘顶了顶他。 他推门之时,背向而坐的纾雅转过头,听了这话,连忙起身,凑到韦瀚身前,换了张笑脸道:“舅舅,方才姐姐腹痛不止,请了郎中瞧过,说是月信有异,提早数日,加上前些天婚期操劳,体魄微恙,这才……” 谁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便再也不能稳住韦瀚。他未曾理会纾雅尴尬的笑容,径直上前走到女儿玉翘身边,不由分说就是一记耳光。 “啊!” 挨了巴掌的玉翘跌落在地,下意识用手捂住脸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珠链击节缠绕的声音在耳中回荡,红肿的眼眶再次噙满泪水。 “来月信?我看你是不来月信,已然珠胎暗结!”韦瀚厉声训斥。 纾雅从未见舅舅生如此大的气,虽说他平时就爱发些牢骚,可一贯教育玉翘在人前要端庄得体,连面见父母姊妹都要保持风范以作表率,谁知今日竟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难堪……遂大惊失色,连瞳孔都在颤抖。 来不及犹豫,纾雅与赵夫人几乎同时冲上去,一人挡在玉翘身前,一人拉住韦瀚手臂,生怕他一个不当心真伤了玉翘。 “你不清楚夫家身份?若非当年老肃国公夫妇请求皇帝挑选时品阶不宜太高,咱们连见都难以见到,你怎么还敢得罪他们,想韦府抄家吗!” 一股脑骂出来,韦瀚反而是上了头,即便有人跪在地上替玉翘挡着,他也想出手去扇女儿第二个耳光。 可这次终究没有成功,纾雅敏捷地扼住了他的手腕,伸出的手掌被死死地摁在身前。 “够了舅舅!骂得大声多打一巴掌难道就不抄家吗!” 纾雅几乎是用尽力气吼出了这句话,这样才能盖过韦瀚上头的怒气。可她心里很虚,也不知说过后舅舅会不会连自己一起打,大口喘气般的麻木感瞬间蔓延全身。 “你还敢对着长辈吆喝!她与人私会时,不正是你纾雅把的关吗?”韦瀚说着,大袖一挥,狠狠把手抽回来,接着理了理衣冠,叉腰扶额,将身子转向别处。 就在这个间隙,纾雅搀扶起跌坐于地的玉翘,与她一同跪着向韦瀚陈情。 赵夫人察觉丈夫气消了几分,这才试探性地插了一句:“小妮子尽学了顶嘴,你既帮着你姐姐私会男人,那你说说那人是谁?” “别支人,让她自己说!” 纾雅原本还有些气不过,巴不得说出来打打他的脸,只是一直噤若寒蝉的玉翘此时拉住了她,自己强忍啜泣,略带哭腔道: “许……玦……” 她说了名字,其他诸如何等爵位、谁家亲缘的点缀一概没有,她只当那是她未来的丈夫、是腹中孩子的父亲。语毕,玉翘抬眸,以一种怨怼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父亲。 炎国,百年前由河内许氏推翻前朝统治所建立,取“炎黄”之“炎”为国号,如今已是第四世皇帝在位。许玦,正是当朝六皇子大名。 “哪个许家?” 韦瀚在朝为官,最为避讳皇室姓名,霎时摸不着头脑,竟也糊涂了一把。 倒是跪着的纾雅一个白眼翻上天,小声嘀咕着:“除了皇宫里的,京城哪儿还有许家……” 正当时,韦瀚一头雾水全抖落,这才恍然大悟,击鼓似的一遍遍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只怪自己官场混迹这许多年,只学会了左右逢源,却丝毫不知亲生女儿的人际之网。 真相如晴天霹雳作于头顶,要不是赵夫人一直从旁搀着,韦瀚恐怕早已双腿发软难以支撑。 纾雅觉察到他内心的异样,第一时间将自己方才与姐姐谈话时坐着的凳子提到韦瀚身后,再由赵夫人放他坐下,而自己做完这些还是乖觉地回到跪着的地方继续认错。 虽说她心底还是不甚服气,可事情终究还是有她的错,也不是姐姐一人能承担得起的,只得先坦白、认罚,之后齐心协力,方能保全韦家。 “若是天家的人要你,那可就怪不得你了……”落座的韦瀚像是一只没有竹骨的灯笼,与刚进门时的盛怒相比已然是天壤之别,唯有心还跳个不停。 与此同时,赵夫人召来了门口守着的侍女雪魄,并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些悄悄话,大约是在吩咐如何对送亲队伍解释今日误吉时之事,不一会儿便见侍女带着口信奔向院外去。 “还好,是六皇子,是个好说话的主……为父整日向上递奏折,断断不想看到某天折子都是参自己的……” 至此,家主气焰全消,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想必侍女雪魄已将赵夫人的吩咐带去了外边,吹奏乐声不知何时已停息,所有人都在前边忙,玉翘的小院没入寂静,若没人说话,便只有鸟雀不时啾鸣两声。 就在鸟鸣声的啄刺瞬间,纾雅脑海里又涌现出一些隐忧…… 玉翘与六皇子,本就碍于今日之婚事,已有月余未见,断了书信,不再有约。皇宫戒备森严,曾经送信的宫人尚且不再现身于约定之地,如何还能牵线搭桥? 眸光一闪,她好似想起隔两条街外有一户“应家”,也是官宦之家,应家的某位公子儿时便选入宫中作皇子伴读,他定会识得六皇子,为今之计只能尽力说服他。 “应林、应暇、应辉……是应辉!六皇子某次溜出宫时提到过他!” 通信 纾雅向舅舅打听到这个应辉近日染了风寒,正告病在家,为着赶效率,晌午过后她便匆匆出了门,连侍女都顾不得带,只怕邻里见了又得猜疑。 临行前,她在裙摆下藏了一只帷帽,只等远离了家门才取出戴上,再稍作打扮,像城中的江湖女子或是知名乐伎出街那般掩盖面容。 应家今日倒是清静,大门紧闭,估摸着该是去公主府参加婚礼宴席去了。 纾雅拉起门环轻扣三下,不一会儿便有家丁将府门打开,见她的打扮不同于一般来府上拜访之客,家丁疑惑不已。 “姑……娘?请问来府上是找谁吗?” “不知应辉公子可在府上,在下有急事相求……”纾雅淡然说着来意。 “哟,姑娘来得不巧,若是找其他公子小姐,今日等他们回来小的还能通传一句,但辉公子有恙在身,吩咐闭了门不见客,除非是天家来人。姑娘不会是宫中贵人的使者吧?” 家丁看起来十分干练,脸上还带了一抹微笑,可言语间分明是要拒客的气息。 “非也……可事关皇家,应辉公子乃其中关键……喂!小兄弟!” 话音未落,那家丁便利落地将门关上,纾雅措不及防,只得边拍打大门边呼喊他,几声过后,事情并未回转,倒是门栓插了个通透。 栓木碰撞之声入耳,也算是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纾雅心中倍感失落,可情势紧迫,不由她耽搁半分时光在伤神之上。 若是求不到应家公子,只怕其他人更难,且不说查不到皇子护卫、近身随侍名单,就算得知,也未必在休沐之期。 韦家不偏不倚在结亲当日出了岔子,从上到下有得忙,家主夫妻更是焦头烂额,一面要向新娘夫家给出解释,一面又不敢进宫,只怕还未见到六皇子便在面圣时便触怒皇帝。 对后续情势的猜想走马灯般地在纾雅脑中盘旋,当她还在思考应对之策时,忽闻不远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她: “这位姐姐……” 纾雅循着方向望去,透过眼前遮面白纱得见一个男子从墙角处向她走来,随着他靠近,看得也就越清晰。 那男子似乎比纾雅年纪小些,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身子骨也略显单薄,只是他虽身着素色衣袍,但衣料做工精细、纹理考究,不像是寻常人家可用的。 “姐姐可是要找人与宫中通信?” 少年站在台阶下,抬头问着纾雅,他的模样让人觉得眼熟,只是如何也记不起来。 纾雅道:“谁家小主子,竟喜欢偷听人说话……”她说着,抬手将白纱拨开了一个小夹角,想看得更真切,这次更加确定自己是见过他的。 “我认得你!” 少年本想解释自己并非有意窥探隐私,可一听纾雅说认得自己,也是满心满眼的不解。 “嗯?我们似乎没见过吧……那姐姐可否说说我是谁?” “你,不就是……柳家那个小堂弟!” “你就不认识我……” 虽然纾雅飞速想象着与这张脸匹配之人是谁,可想到灵思枯竭也未曾对上,口中所说“小堂弟”正是最合适的那个。 “那……小哥叫我有何指教呢?”纾雅掩下白纱来,轻拂衣袖,依旧端庄地立于人前。 “我就是应辉啊!”少年急迫地表明身份。 可纾雅将信将疑,应家公子据说早在十年前就入了宫做皇子伴读,如今也该是个完完全全的成年人,岂会看着这般幼稚。 她如此想,又透过微风吹起的缝隙打量了一下眼前人,道:“应辉公子明明染了风寒,不待在屋内静卧,怎还会自己跑出来?” “自然是病情大好了,家中实在无聊,这才趁着家人不备出门逛逛街市……”自称应辉的少年淡然一笑,桃核般的双眼神采奕奕,半分也不像染疾之人。 见纾雅还是不信自己,少年又话锋一转,旁敲侧击地说:“姐姐不认识我,可我方才瞥见你一瞬真容却觉得十分面善呢,像是我六……六皇子房中挂画上的女子,那是他的心上人,不过我听说,那位姑娘今日便出嫁了,姐姐不会是逃婚的新娘吧……” 与此同时,少年挪着步子上了台阶,吓得纾雅连连后退,后背险些就贴上应府门。 “别凑近……就是我!”纾雅整个掀起白纱,将自己的真容呈现在他面前。“我还想见六皇子一面,可如今失了联络。” 这一举动好似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知为何就愣了神,片刻后又回转过来,仿佛是憧憬已久的真相揭晓时的反复揣摩。 可就在愣神那一刹,纾雅与他眼神相接,面对这位“让皇子倾心相付的姑娘”,先入为主的想象使得少年自然而然给纾雅套上一圈“神女”光环,即便她素面朝天,只需望他一眼,便能使未经世事的少年心神荡漾。 而此刻纾雅只看见一个奇怪的男孩莫名其妙脸红。 “失礼了失礼了……姐姐若是要我传递些什么,只管告诉我……”少年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连致歉,心中已然相信纾雅所说。 纾雅镇定下来,心中还是有块疑影,越是看起来没有威胁的事物或是人越可能隐藏着别样的目的,这个孩子自称应辉却只能凭借言语佐证,而言语是最容易制造虚假的东西。 “无所传递……我想邀六皇子明日未时三刻,在御河南桥会面,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南桥是从前玉翘与许玦最常去的地方,桥边有一棵根节盘虬的大榕树,一眼望去便能看到,如今开春,树枝上估计已挂满了祈福带。 “乐意效劳!” 少年利落地应承下了这事,从腰间的环珮中取下一块做工别致的木牌递到纾雅面前,那是内宫书院的行走令,伴读有令则可进入书院。 纾雅接过令牌仔细端详,确是工艺非凡,不像是赝品,想来他也没必要骗自己。 “等等……你将这个给六皇子,他会明白的……” 递去的是玉翘给的信物——一枚同心结,心有疑窦时不敢轻易示人,已在袖中掖了许久。 见他会意地将同心结收下,纾雅随即庄重地行了礼,转身便要离去。 “这便要走?” “不是说逃婚么,我还得赶着回去成亲呢……” 纾雅莞尔一笑,少年目送她掩下帷帽奔向远处,身影消失于街口转角。 他在原地矗立良久,直至视线里完全没有那道影子的存在,才打算动身,可他并未敲开应府大门,而是朝着反方向走了去。 片刻过后,应府内有人开门,依旧是那个家丁,可此次家丁身侧站了一位公子,他身披皮毛大氅,难掩倦容,不时还咳嗽两声,见四下无人,轻声斥责着家丁: “你这小子,既看出人家不寻常,为何还不早些通报与我,如今还去何处寻人……” 替嫁 韦府西侧门还为纾雅留着,门外依旧是种了数株海棠花,已悉数长出花苞。每年春风渐暖时都会有一场倒春寒,不知这些纤弱的花朵是否还能绽开。 回到家中时,院子里仍是一派喜庆,婚仪陈设一切如旧,甚至家丁丫鬟们还在增添。 纾雅摘下帷帽,草草打量了周围,看样子事情还得操办下去,而他们,此时必定在堂厅之中等待她归来。 “纾雅,如今只有你能救韦家了!”人还未踏入门槛,屋内的韦瀚便迎了上来。 抬眼望去,在场的人无不焦急、期许、目光恳切,除了端坐一隅,正生着闷气的纾雅母亲。 在纾雅离开的一个多时辰内,母亲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说韦瀚不过午时便携赵夫人亲自赶往公主府,本想着费些功夫诚恳道歉,再据理力争点什么。 谁知这长公主是个心肠慈软的主,竟也不认为他在诡辩,仅以今日婚仪不告吹为底线,约定新娘歇息至黄昏时分,日落前入公主府,一切仪式照旧。 如此既不糟蹋筹备所投的人力物力,又不会驳了皇家面子。 可纾雅的母亲韦蕤早已不满兄长韦瀚那攀附权贵的德性。回到韦府的十年里,她少不得被哥嫂颐指气使,越是退让越有压榨,索性改了性子发了癫,泼辣市井些才好。 早些时日韦瀚与之商议要将纾雅许给付家做妾室时就挨过她一顿脾气,如今出了大事,又腆着个脸说服这个说服那个,实在叫她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吧大哥,我看咱们纾雅还是嫁去付家做个姨娘,兴许还可以巴结巴结皇后呢……” 韦蕤起身,满脸怒气换成假笑,踏着婀娜的步伐晃到兄长面前,好一阵阴阳。 事实的确如此,付家乃百年大族,在本朝更是出了一位皇后,付皇后诞育太子与七皇子,贵不可言,他日太子即位,付家势力恐怕更是如日中天。 韦瀚选上付家,明摆着存了攀附之心,先前打定主意,竟连“牺牲”、“维护”这样的客套话都未曾对纾雅说过。 “好妹妹……切勿如此猜想,你大哥也是为了韦家能在京中立足哇……” 赵夫人倒懂得替夫排忧,见韦蕤话带针锋,自己便先跳出来说情。此刻韦瀚被戳中心扉,如芒刺背,再不敢出言解释。 “好嫂嫂,你就体贴他吧,你看韦家是靠他巴结得好能过还是靠后院这些女流之辈操持着才能过……” 韦蕤性子急,她深知只有比别人更疾言厉色,才不至于任人欺凌,尤其是府宅内院,吃过一次哑巴亏往后便有数不尽的苦头。 “别争了……我愿意去……” 看着双方僵持,纾雅实在于心不忍,她明白母亲的难处,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女儿为人妾室,可河西实在遥远,一年到头不知能否见上两回。 只是纾雅至今都还心有愧疚,不单单是“没有劝诫、保护好姐姐”与“支持姐姐脱离媒妁束缚”之间的矛盾,更是为了舅舅当年护佑她不受生父滋扰之恩。 韦瀚听见纾雅如此说,当即便跪了下来,赵夫人与玉翘见状也是随他一同跪在纾雅面前。 “纾雅,舅舅曾动了歪心思想送你去付家,实在非君子所为,如今家中有难你还肯站出来,以后你便是我韦瀚的亲闺女……” 纾雅不喜欢这样严肃的氛围,连忙让起来,特别是有身孕的玉翘,纾雅是断不想见她如此折腾的。 她顾不得听舅舅说些什么,只因见到母亲已潸然泪下,心揪得紧。 韦蕤作为纾雅的母亲,是知晓女儿心思的,知道她率真有余刚强不足,一动恻隐之心便能答应任何事情,更何况这次还牵扯整个韦家。 “娘……肃国公身份贵重,我也算争了口气,你应该高兴……” 纾雅分明双目含泪,却佯装笑脸,只见母亲背过身去,不愿与她争辩些什么,两人心中都有谱,祸福尚未得知,可长别却是定数。 …… 黄昏时分,送亲队伍应约动身,一切都保留了原样,只是囍轿中的新娘已非前者。 临行前,纾雅向玉翘交代了所有,连同那块木制令牌也一并交托给了她,等到明日玉翘得见六皇子时,令牌也可随之物归原主。 送亲队伍到达公主府时天已擦黑,可那红绸与灯笼还是洋溢着喜庆的色彩,看似一片祥和的气氛却压迫着新娘那颗不安的心。 囍轿落地,纾雅只觉呼吸急促心跳不止,生怕做出什么逾矩之事,直到跟在侧方的小侍女雪魄叫了她,这才想起该出轿子了。 雪魄揭开前帷一角,纾雅拾起牡丹团扇,遮掩面容,手才伸出帷布,本以为侍女会从旁搀自己一把,却不想视线中竟是一只男人的手——魏垣躬身相迎。 纾雅无意间触碰到他,却霎时收手,手心因紧张已出了好些冷汗,只待平复了气息,不软也不汗了才试探性地搭上新郎。 刚承袭肃国公爵位的魏垣本应意气风发,可透过团扇轻薄的绣面见到的却是一张神色黯淡的脸。 老肃国公原是外族降臣之后,容貌异于中原人,魏垣继承了生父的模样,高眉骨深眼窝,双唇柔和饱满,只可惜嘴角下撇并非笑唇,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疏离感。 年幼时纾雅也曾见过他几次,彼此叫得出名字,可相较于那时,魏垣脸上那异域特征更为显著。 不过细细想来,他也的确可怜,父亲缠绵病榻终究不治,兄长一腔抱负命丧沙场,如今成亲又起风波…… 至此,纾雅那恻隐之心又不可避免地动了,此前的紧张不安渐渐被冲淡,只是学着魏垣那种平淡的神色,双手持扇,与他一同向堂内走去。 “你是纾雅……” 刚跨入门槛,魏垣却冷不丁地开了口,虽然声音微弱,可纾雅却听清是在叫她的名字,不由得浑身一震,步子险些没踩稳。 余光瞥去,魏垣正半倾着脸看她,还是那样嘴角下垂,不甚亲和。纾雅顿感喉头干涩,咽了一口唾沫。 “别害怕……” 许是捕捉到了她的窘态,魏垣出言安抚。 谁知入大堂更是一阵压抑:端坐于堂上的竟是当今帝后,本应作为长辈受新人敬拜的汾阳长公主只添了一张椅子端坐在皇帝身旁。 皇帝带了不少宗室及其亲眷前来赴宴,连太子也入了席,可见十分重视长公主一家。 婚仪 乌泱泱的人群背后,纾雅兀然瞥见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他刚从侧门潜入,也不落座席桌,就那样贴在堂内侍从背后,窥视着婚仪现场。 她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姐夫”许玦,想是应辉的话已带到,他心中总是难舍,这才急不可耐地跑到这儿来。 侍卫与丫鬟见了许玦也都毕恭毕敬,可他只管注视着新人,那份焦急与煎熬他人难以共情。 纾雅将团扇往一边移开些许,偏侧着脸看向他,她确定许玦认出了自己,并神态庄重地对其点头示意,在他人未察觉端倪之时又摆正姿态,回归仪式当中。 许玦见新娘竟是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是庆幸、感激还是愧疚,不住咬着紧握成拳的手,此刻心绪都化作热泪涌出眼眶。 未几,有人将六皇子来的消息告知了皇帝身边的内监公公,内监贴耳陈情,皇帝这才注意到迟来的许玦。 “玦儿也来啦,先前还称要侍奉你母妃,怎的日子到了才肯赏脸。” 皇帝打趣着儿子,随着他的话,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许玦,此刻魏垣才意识到他来了。 魏垣或许不知自己原本的新娘是为何逃了婚,只是终于见到好友到来,不由得露出会心笑容。 “从前表兄待儿臣最好,只是他回河西后多有生疏,前些天儿臣还常来汾阳姑姑这儿,谁知近日母亲染疾需得侍奉在先,可今日实在挂念表兄,故而还是来了……” 许玦虽擦拭了泪痕,可眼中还是闪烁着光点。京城早有传闻,说六皇子生得阴柔俊美,男身女相,在宫中不止女子爱看,甚至还吸引一些男人驻足。 今日纾雅也是头次见他哭,果真楚楚可怜,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怪他从前赴约时总爱将自己装扮得潦潦草草。 “你肯来自然是好,去同你二哥坐一起,别耽误了新人拜堂。” 皇帝吩咐许玦与太子同坐后,方才继续仪式。在礼官导引之下,新人拜帝后、拜长辈,饮合卺…… “听说韦小姐在京中有些名气……”本应退场的纾雅却被皇帝一句话问住,见她有些惶恐,皇帝进而又补充:“你的琵琶技艺是得了韦蕤娘子真传,当年她可是名噪一时啊……” 纾雅幼时本也跟着母亲韦蕤勤习乐律,只是天资平庸,即便会了百十首,也是毫无情致,味同嚼蜡,后来被母亲送去武馆学些防身技艺倒收获颇丰。 “回陛下,臣女的确通些音律,可资质平平,家中还有一姐妹,技艺超群,臣女与之相貌也有些许相似,想必民间流言常将我二人混淆。” “哦?竟还有这等事……那就不知‘问名’时礼官是否有所疏漏,否则姻缘错付可不好……” 皇帝的话乍听漫不经心,可进入纾雅耳中却显得夹枪带棒,似要点醒些什么。 事发突然,纾雅根本拿不准皇帝知晓多少内情,两方之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在似破非破的处境下最为让人煎熬,连她执扇的手也不住地颤抖。 “陛下……”正是紧迫之时,一言不发的魏垣难得开口,并将掌心覆上纾雅颤抖僵劲的手。“韦小姐今日本就突发不适,臣看这嫁衣做得未免太过单薄,不如让她先退下,去新房等待。” “回陛下,臣女素来体寒畏冷,扫了各位贵宾与长辈的兴致,实在惶恐……”顺着魏垣搭的台阶,纾雅迅速想好了说辞,唯恐皇帝不放她出去。 两人一唱一和的情景落入皇帝眼中,引其一阵欢笑,“见你如此体贴她,方知姻缘没错……” 纾雅一时的困境算是解了,可席上揣摩不清圣意的何止她一人,最为紧张的还得是落座于皇帝身侧陪笑的汾阳长公主。 人人都道长公主常年礼佛,端庄仁善,如此心境下必定心思缜密,当韦府解释赔罪时便已察觉出事情的端倪。 她甚至怀疑韦府在皇帝授意下调换了新娘,可又困惑于皇帝此举的目的,只怕是皇帝对肃国公府有所不满,所以精挑了一个细作安插其中。 在皇帝用意未知、新妇身份不明、家中连遭变故的多重思虑下,长公主不得不先淌了这趟浑水,待日后再厘清玄机。 不过魏垣明着袒护新娘的举动还是令她费解。 堂内是觥筹交错真假难辨,堂外是月色流淌微风习习,庭院中凤竹的曳影映在新房纸窗上稍显清寂。 新房中只点了装饰所用的喜烛,光线略微昏暗,偶尔气流涌动,屋内更是朦胧缱绻。 纾雅跪坐于桌案前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团扇,遣散了府中仆从,只留自己的贴身侍女雪魄在侧说话解闷,一待就是一个时辰有余。 愣神间隙,忽闻门外有行礼之声,紧接着魏垣便推门而入。 “小姐,扇子……”雪魄机敏地提醒了一句,纾雅忙把团扇执起,继续着她的却扇礼。 “退下吧……” “诺。” 魏垣慢慢悠悠地挪着步子,他靠近时,周围空气都弥漫了浓烈的御酒味。雪魄得了令,只得离开新房,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案边的纾雅。 房门再次合上,屋内便只剩下新郎新娘。 “你们好大的胆子……想必三族之内,人很少吧……”魏垣弯下腰,一把抽出纾雅手中的扇子假意赏玩,脸上除了酒后的红晕外未见半分怒色,似是而非地调侃着。 “不过今夜之后,就又多了些,别拿这么多脑袋开玩笑……”随着他的话,扇子又被掷回到桌案上。 纾雅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专注地瞪着他看,摇曳的烛火映得她眼中星光明灭,魏垣不愿见到这样一双眼睛,便扭头不再与之目光相接。 “魏垣哥哥,我饿了……” “哈?” 凝滞的气氛被纾雅一笑融化,早在魏垣进门时,她便听见那袖子里悉悉索索似有物品,可她脱口而出这句话,反而让魏垣有些始料未及。 被猜中心思的魏垣没辙,在衣袖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裹,垮着张脸递到纾雅面前,启开油纸,原是几只精致的荷花酥。 十年前她刚与母亲搬回韦府时,头一份入口的点心便是荷花酥,绿酥皮红酥皮包着豌豆黄馅,美观也美味,最称她的心意。 那时每次上街她都只想要一份,从不言其他,没想到仅儿时的数面之缘,魏垣却还记得这些。 “你看,果然带了吧!哥哥还记挂着纾雅是否进膳,可见不想杀我,自然陛下也就不会夷三族啰……” 自早起匆匆吃了早饭,这半天纾雅忙得水米未进,如今倒也真饿了,经历了险些触怒天颜的危机还有命在这儿吃点心也着实是件幸福的事。 “吃完这些告诉我玉翘去哪儿了……” 魏垣脸上的潮红丝毫未褪,可还是急切盼望她说实话。 纾雅手上的最后一块酥饼终究没有送入口,心中所想终究还是向他告知实情,她绕过桌案来到魏垣身侧,贴近那冷淡的面庞,委婉陈述: “你很喜欢六皇子,我姐姐未尝不是……席间陛下提到六皇子原是不想来的,为何后来又匆忙赶到?正是为了瞧一眼新娘是否真是玉翘……” 约定 “所以他们早已……”魏垣倒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他对玉翘的感情并非“爱”,更多是对婚约的一种执念。 曾经的她那么温婉明媚,安定了他那颗独在异乡的忐忑的心,让人不住地想靠近。 这样中意的女子本可以是自己的妻,奈何世事无常,这事于她而言却是束缚。 “情缘难解,并非一纸婚书可改,魏垣哥哥器宇非凡,堪称良配,可就是与姐姐少了些缘分……” 纾雅跪坐着后退几步,倏然伏身行礼。 “还望魏垣哥哥成全有情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拳头攥紧了衣袖,屋内烛火摇曳的光影与院中竹叶摩挲之声触及视听。 沉默半晌,魏垣终于松了牙关,低语:“韦家拐了这么一道弯就是为了送你来做说客的?” 撂下这句不置可否的话,魏垣不再想听更多的消息,带着一身酒气便朝门口踉跄走去。 纾雅本以为他毫无醉意,可那酒劲终究还是发作了,目送这个落寞的身影离开,纾雅揪心不已。 隐约听他遣人准备洗沐事宜,她不由得轻叹,泡汤的确能消除疲惫,只愿他心中好受些。 魏垣今夜醉了酒,大约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纾雅索性向府中管事要来笔墨,借着夜里的空隙草拟一份“假婚契书”。 收笔时,骚动之声再次入耳,像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侍从呼声由远及近,渐渐听得清晰。 “夫人不好了,大人溺水啦!” 侍女急促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纾雅掷笔,即刻开门。 只听那侍女解释说魏垣进了汤池后便嘱咐人在外等候,下人不放心窥探一眼后却发现水上无人,定睛一看原是溺进了池中。 纾雅见事情不妙,不假思索,紧着赶往汤池处。 靠近水边,温热的雾气扑面而来。那果真是引入一泓温泉的大池子,纾雅很少见过,修在家宅中也算奢华至极。 魏垣刚被人从汤池里解救上岸,透过水雾只见他身上已盖了一张绒毯,人还在侧身反吐着呛入腹中的水,咳嗽良久,这才仰躺在身旁男子膝上。 那男子与魏垣年纪相仿,身着墨绿锦袍,浑身湿漉,发丝仍在滴水,见纾雅来,即刻见礼: “惊着夫人了,在下伍必心,是大人的副手。” 魏垣靠着伍必心,还是不甚清醒,醉意相较于在屋里时可要浓得多,他睨了一眼纾雅,嘴里似乎还嘟囔着什么。 “我知道你郁闷,可也别想不开啊……”纾雅蹲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他们……至少灌了我五种酒……”魏垣说完这话后便昏睡过去。 “明明在屋里还很清醒来着……” 纾雅眉头深锁,见情形不妙,刚想伸手摇动他,却被伍必心制止。 “只是酒劲上来睡着了,好生歇息便可,夫人无须担心。醉酒之人不宜泡汤,也不知魏兄如何来的……” 说话间隙,伍必心从侍从处取来魏垣寝衣替他换上。 “我,我与大人秉烛夜谈时,他曾谈起逝世父兄,伤怀之际走出房门,没再回来……” 纾雅心头悸动,侍从人多,万不在此可露出马脚,可她还是在窘迫下红了耳根。 “必心只是随口一问,并非探听隐私,还请夫人见谅。” 伍必心勾起嘴角,他一笑,眼睛也变得弯曲,眼尾显现出浅浅细纹,这笑容让人捉摸不透。 “演戏也该有演戏的样子……” 魏垣伏在他人身上,不省人事,纾雅眼见彼时高大挺拔的身姿此刻却是一副柔若无骨的样子,心中感慨:好一个失意破碎的小国公爷。 伍必心识趣地将魏垣又送回新房内,今夜注定难过。 偏屋中只有一张床榻,一人熟睡一人醒,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纾雅进退两难,奈何困意横生,硬是伏在桌上凑合了一晚。 晨鸟啁啾时,东方既白。 光亮透过纸窗照进床帷,半睡半昏的魏垣随之醒来,昨夜酒意闹得头疼,苏醒时脑子空白,只晓得天亮了,人躺着。 一阵思绪回溯后,魏垣艰难下床。 床榻之畔纾雅穿戴整齐地伏身桌案上,她的手边还压着夜里写下的契书。 魏垣捻起那张宣纸,打算端详内容,可其中一角压得太实,抽离之时将她惊醒。 “魏垣哥哥你起来啦……”纾雅绵软地从桌案上立起上半身,揉着朦胧双眼。 “你若心存芥蒂,等到风平浪静时与我和离就罢,万不可伤了自己,这契约若是合适,改天誊出来,一式两份,如何?” 这稿纸上分门别类地罗列着这段“假婚”期间各种事宜的处理原则,大到人生理想,小到寝食嗜好。 “昨夜见笑了,我的确不是有意为之。”魏垣翻过稿纸,确认背后无字,这才回了纾雅的话。 他脸上挂着与婚仪时相同的神情,又变回那个冷漠之人,似乎夜里的“失态”从未发生。 “倘若将来,魏垣哥哥有什么难以排遣的心绪尽可告知纾雅,我也好……弥补过失……” 纾雅拖着僵硬的四肢缓缓起身,腿麻得险些无法支撑她的身体。 “如今还像儿时那般称呼,似是不妥。” 见她腿软,魏垣伸手搀她,却被纾雅误会了意思,如同被刺扎一般向后退却。 “魏……魏大人……” “好吧……”魏垣沉吟,喉头颤动几许后一转话锋: “契书所言尚可,便以一年为期,冠以夫妻之名……今日奉茶,漱洗更衣后同去吧,委屈你了。” 礼节本不多,但魏垣心思早已不在这场假婚的琐事上,不到午时便匆忙出了府,压抑整夜,最终还是按捺不住。 纾雅寻着他的身影来到街市上,可那身影还是消失在人群熙攘中,环顾四周,依旧未见。 寻觅之际,她的视线忽然捕捉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定睛一看竟是昨日偶遇的那位小公子——应辉。 他身后还跟了一人,像是护送那人去什么地方。纾雅目光流转,心中纳闷:戴面纱的女人常有,可戴面纱的男人不多见,更何况那人还裹了两层,实属反常。 “不会是……” 应辉带着那人越走越近,纾雅透过面纱外的眉眼看出神秘男子原是许玦。 昨日她委托应辉牵线搭桥,却不知他们出行时辰如此早。 正思索着,街上忽地刮起一阵怪风,吹得临街商贩赶紧护住自己铺子外的旗帜、招牌等物。 自然,这一阵怪风也掀落了挂在许玦脸上的两层面纱。 许玦之困 “那不是画集上貌比潘安的六皇子么!” 不久前宫中曾招募过民间画师,应聘者有进便有出,而那些落选者若想抬高自己的身价,必得做出些噱头来。 画师们听说六皇子天生一副好面容,替他画像后便不约而同地将其收录于自己的画集当中,并添油加醋,大肆宣传。 适才不知谁嚎了一嗓,霎时间人头攒动,人群往许玦的方向流动而去,所有人都想一睹六皇子真容。 纾雅原以为京城中关于许玦样貌的风言风语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未曾想事实更加离奇。 许玦受到惊吓,躲闪不及,如今他的周围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侍卫小哥,您通融一下,大家都想见见六皇子,即刻便走!呵呵呵呵……” 围观人群冲散了两人,擦肩而过时还有小姑娘向应辉礼貌问候。 “她……她胆敢叫我侍卫!” 应辉喃喃自语,本想去拉许玦,可人潮将他越推越远,直至退到纾雅身前,看得纾雅目瞪口呆。 “巧遇,小孩哥……”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应辉察觉这似乎是在叫自己,一个急促转身,撞个正着,若非纾雅稳住他,此时二人就该双双栽倒。 “帷帽姐姐……” 纾雅的面容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应辉对上那双眼睛,确认纾雅就是昨日见过的女子,片刻后又想起些什么,略带埋怨道:“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六皇子要见的人……” “诶,你看!” 纾雅来不及应答他,只因闹市中又出现新状况: 两人一同望去,见有人身着一袭青黑斗篷,出现在备受惊吓的许玦身边,抬手将他掩在斗篷之下,并撞开人潮,带他离开了围观中心。 “小孩哥,那是谁?”纾雅疑惑不已,身影倒像见过,可那青黑斗篷不熟。 应辉的目光跟随那人,脑中回忆片刻,脱口而出:“像是你夫君……”回过味来,略带不悦: “我今年快十六了,别再叫我小孩……我知道六皇子要去哪儿,带你找他们去!” “嗯?” 还没等纾雅回过神来,他便拉着她自边缘绕过人群,往另一条街奔去,走街串巷,连着跑了一盏茶的时间,最后在一家布庄门口停下脚步。 “长乐布庄”,纾雅认得此处,韦家也曾在此定制过成衣,店主姓卢,女儿乃宫中嫔妃,正是许玦的母亲卢修仪。 所以今日许玦是以探望外祖为由才出了宫。 “真的在这儿吗……”纾雅喘着粗气,本想询问,可转头却不见应辉踪影,又是个怪人。 布庄照常营业,客人如织,不像有什么重要人物来过。 “请问,肃国公可在此处……” 纾雅找到店铺掌柜,试探一问。 “小娘子说笑了,贵人不待在府中,怎会亲自踏足小店。”掌柜正盘算着手头事宜,见有客人问话,笑脸相迎,紧接着眼珠一转,道: “若是娘子与人有约,不如到屏风后边喝杯茶水坐等。” 掌柜引其入内,屏风后空无一人,只是遮挡了一道通往内堂的门,正当时,纾雅在门缝处瞥见有人,随即跟了去,果然见到魏垣带许玦从偏门进了布庄。 “魏大人!”她匆忙穿过那道门,上前叫住二人。 “怎么追到这儿来了?”魏垣回眸,话中夹杂一丝惊讶。此刻的许玦仍心有余悸,瑟缩在他斗篷的遮蔽之下。 “我怕你找六皇子……”纾雅嗫嚅,心有担忧却迟疑不言。 “没有没有,表兄一向照顾我,玦理应请罪,纾雅妹妹别担心……”许玦知晓纾雅想说怕魏垣诘问自己,遂抢先答复她。 魏垣欲言又止,紧握许玦手臂欲带入堂内,可许玦回望一眼,挣开他的手。 “一切都是我的错,表兄可以怨恨、责骂,只是千万别迁怒纾雅,她是无辜的……”许玦言辞恳切。 庭院内,有人委屈有人告罪,只有魏垣自己不明所以,与他俩面面相觑。 “我,看起来很凶么?”他从未想过怪罪于谁,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么一条。 站在远处的纾雅连连点头,或许那心思细腻的六皇子还能透过他的冷面看到“温柔”,但纾雅着实难以理解。 “呼……阿玦,谨记,永远别把自己放在受害的位置……”魏垣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许玦肩头。 他心目中的六皇子许玦,总是有一股从骨子里透露出的卑微,不争、不抢,连求的勇气也没有,似乎许玦的生活除了顺理成章的小事就只剩不可逾越的雷池。 那些他认为无法争取的事情,最后都会拖延成一团坏疽,或是独自吞下恶果或是随时光流逝冲淡一切。 权力会将自由的人压迫为蝼蚁,曾几何时,魏垣也半只脚踏入这样的泥沼,所以他不忍责怪许玦的隐瞒。 在他解许玦街市之困后,两人在路上便交谈了许多。事已至此,既不得扭转,总得有人做亡羊补牢之工。 “夫人,回去吧……” 魏垣不再纠结跟着许玦去哪儿,人既已送达,要说的也已说过,至于他如何安排,那便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啊,是!”纾雅见礼,终于放松几分,面露喜色,想着他肯接受她的提议,必不会再兴师问罪。“我随大人回去,殿下莫忘赴约!” 魏垣摘下身上那件从布庄借来的斗篷递到许玦手中,目光最后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许玦接过斗篷,郑重作揖。他缺一块荫蔽,正如有人将他遮挡在斗篷下,才敢穿过密集的人群。 从卢记布庄出来,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街市上一如常态,不过偶尔路过两个春心萌动的女孩,也会听到她们对许玦的议论。 两人亦步亦趋走过好几条街,直至魏垣止住步子,回过头。 日光洒下,海棠疏影映照在纾雅稍显蓬乱的发髻上,微风轻摇,碎发垂落。纾雅抿了抿嘴唇,露出羞怯一笑。 “谁带你来的?” “那个伴读,应家公子应辉!” 一问一答间,魏垣回想起此人,他自小在宫中当皇子伴读,人倒聪慧,只是体魄不甚康健,时常患些小病,每次生病总得三五天才好,边养病边温书,断不会草率出门。 “他?他身子不大好,在家养病,怎会去闹市当中......”魏垣不解。 纾雅纳闷他为何会这么说,赶紧解释:“大人记错了吧,昨日纾雅造访应府请他帮忙,明明生龙活虎的,有使不完的牛劲!” 欺辱(一) 那日归去,许玦果真不负众望,向皇帝提了他与玉翘的婚事,皇帝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儿子为何会对韦家之事上心。 皇帝孙辈单薄,膝下只有太子与太子妃所生小公主,又念及多年来对六皇子的亏欠,未能给予些什么,如今他既开口请求,理应答允。 一连几天,魏垣再与许玦会面时总能见到他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 说起来,除归宁之期外,纾雅也是有些时日未回家探望,一切未敲定之前,家人必会挂怀。 纾雅本想留下张笺子后独自回家,谁知刚掩上房门还没踏出院子,迎面便撞见魏垣带着他那位副官伍大人闲谈经过院门口。 问及纾雅去向,魏垣以假婚契约上“佯装夫妻之表”一条为由,执意与她同往。 马车中,魏垣一路正襟危坐,不开口时仍是嘴角下撇的模样。 纾雅自认不羁,但每与他独处时拘束感便油然而生,不过见他那执意要来的劲,她又心宽许多。 韦府内 失魂落魄的少年拖着步伐沉重,自侧门进入,他面色似阴霾不散,右手手掌、衣袍边上皆有干涸血渍。 纾雅母亲韦蕤听见院中脚步声,连忙掀开帐子查看。 “长庆!你这是……” 韦蕤瞠目而视,双手颤抖着捧起少年受伤的右手,心疼不已。 “他们,使坏……”少年满目憋屈,颔首抬眸,注视韦蕤,嘴里却只憋出了几个字眼,半晌才凑成一句: “他们,碎瓷片,手伤了,武试会落榜……” 长庆习武资质出众,可却有失语之疾,难以成句,更谈不上交际,平日里武馆其他学生以其木讷离群,时常欺辱。 前些时日宫中发出诏令选拔侍卫,长庆自信武艺超群,遂应征,为着这次选拔,他整日泡在武馆内苦练,以至于姐姐大婚也不得空闲。 谁知武试这样隆重的场合,他们更是得寸进尺,在木人桩的麻绳中插放碎瓷片,长庆最后一次练习伤了右手,虽完成比试,终究表现不佳。 “一帮仗着门第胡作非为的小畜生!”韦蕤怒斥,自己一对儿女的命运竟都是如此坎坷。 “过来,娘先给你洗手上药……” 长庆被母亲拖至水缸边,仔细清理过手掌上的伤口,挑出瓷片碎屑,再从房中取来备用创伤药外敷包扎。 “谢娘……纾雅,没见,她好么……” 收拾好伤口,长庆头一句话便询问姐姐近况。 母亲心头一滞,不知要怎么开口,噤声片刻,低语: “纾雅,她,她嫁人了……” 长庆兀然抬头,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一团火气直窜胸口,脸色因气血浮躁而泛红。 “把她卖了?” 他大吼一声,掉头欲往家主房中奔去,本就长得比同龄少年高挑,力气也大,任凭母亲如何拉扯也无济于事。 “你这性子……你舅舅没把她送出去!是家里出了事!” 母亲焦急不已,想追,又追不上,眼睁睁见他穿过回廊院落,直奔目的,只怕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纾雅刚下马车,远远听见韦府门口似有嘈杂之声,眺望而去,大门敞开一扇,家人齐聚一处,正争执着什么。 “纾雅挺身而出,化解危机,长姐铭感五内,若有所求,长姐定会倾力相助,只求你别去那儿!” 玉翘挡在长庆身前,不知先前说过什么,玉翘心绪涌动,已是满面泪痕。 “你,嫁,不是她……”他要走,岂是柔弱女子能挡住的。 话音未落,长庆挥手一扇,推开玉翘,一个趔趄,她整个人向后仰躺。 电光火石间,魏垣迅速上前,伸手揽她入怀。 “没事吧……” 玉翘心有余悸,睁开因恐惧而闭紧的双目,望着那张脸,一时间竟忘了起身,不住地摇头。 长庆闷头跑了两步,迎头却见纾雅出现在眼前,她脸上透着不悦。 “跑出去想干嘛,让上边治罪?” 眼见弟弟怒火未消,纾雅也学着他的样子,憋气、撇嘴、斜目而视。 “你走了我怎么办……”长庆露怯,大高个子瑟缩得像一只挨训小狗。 “先进去。” 纾雅扫视周遭,亏得街道无行人,说罢攥起弟弟就要往府内去。 长庆吃了痛,发出一声嘤咛,纾雅低头打量,这才发现他右手有伤。 “有人欺负你?” 长庆点头,将近日之事娓娓道来。 京中有条“长幡里”街,几乎是整个京城的武馆之所在,那些武馆中不乏有世家大族子弟,他们从不把长庆这样背无靠山之人放在眼里。 昔日纾雅跟着母亲学琵琶,资质实在平庸,苦练无果,倒是对舞刀弄枪起了兴趣,母亲便送她与长庆同去长幡里练武。 那些年长庆就因言语有异而遭人戏弄,纾雅每每见到,总会教训那些人,武馆师父也当那是孩童无忌,拉开也就好了。 及笄后,纾雅留在家中帮助长辈打理家事,不再去习武,但偶尔也会查看是否有人欺凌弟弟,若有,她便比人更泼辣、更无理取闹,总能镇住那些小孩。 可这次不同,武试选拔事关前途,那群人竟混账至此。念及此事,纾雅恨不得冲去给那群公子哥一个人一巴掌。 长庆虽满腹憋屈,但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姐姐,恶狠狠瞪了一眼魏垣后,眼神又移到纾雅这儿。 “先让他放你……”面对姐姐,他倒是能说出许多完整句子。 “小弟说笑了,我与你姐姐两情相悦,谈婚论嫁,又不是强盗劫人……”魏垣从容应答,脸上丝毫看不出异样情绪。 此刻纾雅眼珠一转,又是一个点子,像长庆这样的孩子,并不会主动仇恨他人,安定才是他最终所求,于是慰藉道: “肃国公大人如今可是你的姐夫了,咱不能反抗的事情,对某些人来说可是举手之劳哟……” 一顶帽子从天而降,稳稳扣到魏垣头上。 “你若不赶我出门,自然是举手之劳。”魏垣思虑片刻,嘴角微扬,对长庆轻言。 长庆斜瞥他一眼,顿时忸怩,便背过身去,不愿魏垣看见自己的窘态。 “大人,长庆这是答应了!”随着纾雅这句话,众人心中绷紧的那根线终于松动,皆是长出一口气。 长庆愤怒稍减,那些语重心长的劝慰之言也就能听进一些。 谈话间隙,魏垣侧目望向玉翘,她脸上终是浮现出盈盈笑意,见那笑容,他如沐春风。 欺辱(二) 天日渐暖,六皇子大婚之期也便定在那春意盎然之时。同日发放的,还有武试榜单,意料之中,长庆落榜。 自从回到家中,长庆再未出过门,一则手伤不得持剑拉弓,二则根本不愿再见到那些刻薄面孔,若非长姐大婚,纾雅软磨硬泡,他也是懒得迈出半步。 应着娶亲一事,皇帝封了六皇子许玦宁王之位,只是京中王府大多未修缮完整,所以这场婚礼安排在了许玦自小居住的宸元宫。 魏垣带纾雅提早来到宸元宫,二人漫步后花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才会读书写字时就离开母亲,被皇帝要来养在身边,那时便住在这宸元宫,受卢修仪抚育,修仪之子许玦小其两岁,总爱跟在他身后撵。魏垣在此一住就是近十年,直至母亲汾阳公主将他接回肃州。 时光荏苒,如今他已弱冠,整日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皇子也即将为人夫、父,只有宸元宫的雕栏玉砌始终如故。 交谈间,随花园中蜿蜒的石子路,二人走入一场集会。 “大人,他们在那儿做什么?”纾雅发问。 目光落到“集会”当中,纾雅发现那些人无一例外皆是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今日最盛之事便是六皇子大婚,那群贵公子相聚于宸元宫后院,煞是奇怪。 “好戏,过去就知道了......”魏垣卖了个关子。 原以为是偶遇,这下才知晓是蓄谋。进入席间,纾雅竟发觉长庆也被安排在侧,心中瞬间有了底。 席间共有十数个青年,相互之间还在调侃着什么,抬眼见魏垣走来,所有人都收了声,自顾自整理衣衫、假装赏景。 魏垣没有正眼瞧那些人,携纾雅径直走到上位处落座。 “六殿下今日大喜,却召我等来这后园之中,先前还疑惑,现下才知原是国公爷有事。”左侧一位白衣公子率先拜见魏垣,言语中充斥着假恭敬。 “在座公子都是武学精英,魏某对此颇感兴趣,遂托六皇子请各位前来示范个一招半式,好让魏某长长眼,也不耽误殿下喜宴。” 语毕,贵公子们噤若寒蝉,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来人......” 魏垣一声令下,副官伍必心带了好些宫中内侍前来,两两一组,抬上三四个木人桩,每个桩子的“手脚”上都嵌了东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木人抬上来后,席间陷入哗然,趁着那些人交头接耳的间隙,魏垣再次开口:“魏某特意带来几只西域琉璃瓶,如今皆在其上,最能彰显贵人之身份,还请赏光......” 至此,贵公子们才恍然大悟自己跳了个陷阱。 “魏垣,你不过是个外贼之后,皇宫禁地何时轮到你作威作福!” 身着玄色缎袍的青年拍案而起,指着魏垣便骂。 阳光微灼,魏垣轻眯双眼,睫毛低垂在深邃的眼瞳外,没有半分怒色,看清那人面庞,这才幽幽开口:“那便从你开始......” 伍必心得令,从武器架中抽出一柄长剑,剑锋正落在那玄色缎袍公子脖颈上,擦出一条细长血痕。玄袍公子顿时惊得三魂没了七魄,瘫坐在地。 其余青年见此场景纷纷求饶。 “左右手各十次,练完去拉弓......”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一行人,如今犹如霜打的茄子,听了魏垣之言,上赶着来到木桩前,比划着平日里学的招式。 手掌一次次拍向嵌满琉璃碎片的把子,疼痛、出血,最终血肉模糊,可皮外伤比起残疾或是丢命还是轻得多。 纾雅眼见那些平日里总爱欺男霸女的贵公子,此刻疯了般保命,心中生起一股痛快感,如此惩戒也好,既不会伤人性命,又让他们受点皮肉之苦。 除解气外,她还真切理解了何为“色厉内荏”,总以为那些人做得出恐吓他人之事,想必是百无禁忌了,可异位而处,轻易就交了底。 “到底是谁带头惹的那闷葫芦......” “谁知道他和那胡人攀了亲......” 一声声嗔痛中,不乏有人相互埋怨,找不出根源,索性又开始咒骂。 长庆匿在一隅,拳头越攥越紧,在场十数人,没一个无辜,他甚至还清楚记得每个人对他做出的欺辱,此刻每一幕场景都在脑海中盘旋。 回想时,他的呼吸愈渐急促,直至到极点。 “滚!都滚!” 洪亮呼声打破哀嚎,满手血渍的贵公子们停下手上动作,齐齐望向他。 魏垣向副官使了个眼色,伍必心挥手叫停,将那群公子带去别处。 考虑到今日是许玦大婚,虽借了这宸元宫惩处恶人,但让他们带着一双血肉模糊的手赴宴,多少得定个御前失仪,因而早在召他们来时,花园周遭便安排了数名医师,以便包扎诊治。 这一日喜宴过得格外舒心,那群公子哥经历此番劫难,怕是三五年都得与人为善,长庆怒号过后,心中阴霾似乎得以消减,开口说了许多话。 回府马车中,纾雅想到今日快事,喜悦跃然于形。 她想得出神,浑然不知身侧魏垣的视线早已注视她良久,四目交接间,纾雅回过神来,匆忙扭脸,可嘴角的笑容还是被魏垣看得真切。 “怎么?在笑我作威作福?”魏垣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原以为魏大人只会板着脸,总是心碎不已的样子,谁知竟是个热心肠......” 背过身去的纾雅,掩盖着逐渐浓烈的笑意,一字一顿,诉说心中想法。 魏垣大致知晓她会如何回答,只待开口,他便能顺利抬出自己的一番说辞,不过那些评价之语从纾雅口中脱出,还是让人内心颤动。 “我只是为了你姐姐,你没见她今日满目欢喜?” 纾雅回眸,憋不住的明媚笑容从脸上绽开:“对!为了姐姐......” 她的样子猝不及防地撞入魏垣心间,他想象中附加于她的苦难似乎在纾雅心中并非是洪水猛兽。 试探 宸元宫喜宴后,拍了不少琉璃碎片的公子们提着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回到各自府邸,于是肃国公嚣张跋扈的“恶行”便在京城街巷中隐隐传开,偶有传闻飞得远,落入长公主耳中。 公主府内“碧落阁”中,汾阳长公主跪于蒲团之上,手持一串念珠,口中诵读着经文,向供桌上一尊神像潜心祝祷,屋内焚了檀香,轻烟袅袅。 “主子,韦小姐已到。”一位年长的随侍姑姑进入里屋,俯身贴近长公主耳畔轻言。 “来得好快,劳她稍作等待......” 长公主停止拨弄念珠,在姑姑搀扶下缓慢起身,将地上摊开的经文拾起搁置在茶桌上,欲前往更衣。 成婚过后,纾雅也曾数次拜见这位婆婆,只是长公主好静,十日里有八日都将自己闭在屋内清修礼佛,难得有主动唤人的时候。 纾雅今日原要去武馆探望伤愈复学的长庆,临时被长公主请了来,多半是为了前日之事,少不得斥责说教。 她头一次踏入碧落阁,只知这儿从前是书房,汾阳长公主少时颇爱阅读,房中藏书不少,不过后来远嫁,公主府空置,大部分书籍也就随之尘封。 昔日长公主受皇帝忌惮,皇帝不顾兄妹之谊将其遣走,后又逢丈夫、长子相继辞世,长公主胸中苦闷难以排解,从此将心事寄托于神佛,以图清净。 此次回归,她特意嘱咐下人打扫出这间书房来,只是时移事易,曾藏书万千的碧落阁已被遮上莲花缎帘。 视线在屋内回环,有些书架做了薄门,像衣柜般闭合着,另一部分便是寻常书架,那些旧书还安然躺在架子上,归类有序。 纾雅踱步端详,书籍类别甚广,像是那诗词文学之书、哲理悟道之书、旧史传说一类,自是必不可少,也有些耕种医药的致用读物,这倒新奇。书本许久不用,整个房间虽是清理过了,却还看见其间的微微细尘。 “韦小姐对我房中的书本有兴趣?” 一阵柔声将心神荡漾的纾雅从幻想中拽出,透过书架缝隙,只见长公主一身素雅装扮,从内室出来,她猫在角落的样子被长公主看在眼里,忍俊不禁。 “见过母亲......”纾雅离开书架,欠身行礼。 听到“母亲”二字,长公主只觉些许惊诧,眼中浮现的光点一时又隐没下去,从屏风处走到桌案前,伸手邀纾雅同坐。“韦小姐真是个温婉可爱的姑娘......”她靠近时,身上幽幽檀香味弥漫开来。 “母亲称我名字便好,不知母亲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 “只是请你来闲谈罢了,你与垣儿相处得可好?” 随侍姑姑奉上香茶,将两只注满茶水的白玉杯分放于二人面前,长公主本想抬手,可宽袖拂过,桌沿边那只茶杯几欲落下。 亏得纾雅眼疾手快,在它坠落刹那伸手接住,茶水虽洒,但保住了白玉杯。“还好......” 主仆二人交换眼神,只待纾雅举起那只杯子,这才恢复神情。 “听说纾雅出阁前善弹琵琶,不知是否有耳福一赏......”长公主开口,接着拍动那双因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随侍姑姑便绕进里屋,出来时手持了一把琵琶。 “这是早些日子遣人寻来的梨木琵琶,做工尚可,只是一点心意,望你喜欢。” 打量陪侍姑姑手中那柄琵琶,果真雕花精致,工艺娴熟,想必价值不菲,纾雅虽跟着母亲学过些乐律,可终究受限于天分,弹出些平平淡淡味同嚼蜡的东西来,也是入不得耳。 现今琵琶送达,拨子也备好了,若不弹一曲,怕也会驳了长公主的面子。纾雅迟疑接过那把精致琵琶,不住回想着从前母亲教授给自己的调子,须臾,拾起拨子,弹出一首《春信》。 这是母亲众多曲子中最不靠情致的一首,只需略带欢愉,按部就班划完音节便可,但接近收尾时,纾雅还是因紧张而使拨子滑落。 “失礼了......” “无妨,纾雅还是说说故事吧,六皇子大婚那日,魏垣发落了些纨绔子弟,敢明目张胆在皇宫撒野,也不怕皇帝发落了你们?” 铺垫完方才那些,长公主终究还是提到那事,纾雅心中悬着的大石头也落地,若是要挨上一顿斥责,也坦然接受,于是放下手中琵琶,蓦然跪地请罪: “母亲恕罪,纾雅并非存心怂恿,只是弟弟深受其害,夫君随我回韦府时偶然撞见,这才帮他出了口气。” “我只是随口一问,这是作甚,快起来。”长公主呷口茶水,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声音浅淡:“我这儿的情形想必你也清楚,别让人抓了把柄......” “是,纾雅明白了!” 纾雅起身,只见长公主稍稍抬手,示意离开,这才庆幸她并未做出难之举,可她疑惑的是为何大费周章地用这些来试探她。 目送她离开,陪侍姑姑再次贴近长公主耳畔:“主子以为如何?” “再探......” ...... 匆匆赶去武馆,已是一个时辰后 长庆的手已经大好,虽说掌心还有些疤痕,但握剑挽弓已与寻常无异。 他独自一人在天井下舞剑,长剑在日光下划过一道道银色轨迹,疾风骤雨般刺向周围,他的力量似乎又提升了些,动作也更加流畅。 纾雅站在回廊下注视许久,可长庆仍然沉醉其中,毫无察觉姐姐已经来到武馆。 正练到劲头上,另一柄剑从长庆右侧方刺入,事发突然,可他还是依靠自身的敏捷性从容应对,回眸间,却发现正持剑与自己比试的正是姐姐纾雅。辨清来者时,长庆怔了一刹,没等他回过神来,纾雅再次提起长剑戳刺,长庆依旧轻松闪避,反手围攻。 比试点到为止,纾雅的最后一击从侧边扫过,长庆抓住时机以剑挡剑,靠着臂上的力气,一把将纾雅那把挑落在地。 “纾雅,没事吧......”他收剑,来到姐姐面前。 纾雅摇头,淡然一笑,眼见他又有些长进,甚是欣慰,若往后再有武试,长庆定然可以名列前茅。 姐弟俩找了个静僻地促膝长谈。他今日想见纾雅,原是因为前日夜里听人说起了西北之地的情形: 那儿有着连绵不断,似乎踏不完的大漠和戈壁滩,干燥多风,大风一吹,黄沙扬天而起,有时甚至半月不降雨;且地处国土边疆,若外族有异动,必会引发大小战争。 于是长庆担心姐姐往后到了肃州受罪。 可纾雅却是不以为然,她知道西北方多沙,可也曾听一些西域客商说过那边的坊市与京城别无二致,关镇多建于绿洲之上,并未像他说的那样可怕,况且自己还与魏垣定了那一年之契,时日一到,终归还得回到京城。 遇险(一) “纾雅,你知道天机阁吗?” 正谈着西北黄沙,长庆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脸上还带了些疑惑,不知是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他所说的天机阁,是市井传闻中一个神秘组织,专培养探子与死士,用以刺探情报,据说还要谋夺皇权,危害社稷......这样的流言在他们儿时还颇为盛行,只是坊间谣传难辨真伪,新鲜出炉时生动形象几乎近在身畔,但长久不应验也便偃旗息鼓。 “怎么?小时候吓小孩的传说又卷土重来?” “他们说,异动,这几日......”长庆再次磕住,双眼流露出担忧神情,姐姐虽然还在身边,可终究没住在家里,还与皇家多有牵连,有人说起那样的传闻,他便不可避免担心起来。 “走水啦!” 不知何处一声惊呼,谈话就此中断,姐弟俩皆警觉。 循声跑去,只见起火处是武馆中盛放文书所用的偏阁,武馆中所有人员信息、账目开支、往来记录等纸物皆存放其中。 阁楼内,火舌蔓延开来,从被发现时的一角迅速扩散到整间房屋,火焰吞噬布帘,映照在纸窗上呼之欲出,眨眼间,纸窗也被轻易钻开,火光肆虐。 好在通往大门之路无需经过此处。 紧急时刻,长庆将纾雅带到远离火场之地,穿廊而过便可见到大门,而自己则折返与尚在武馆的其他人一同打水扑火。 纾雅本想随弟弟去救火,奈何火势越来越大,眼见周围人都往门外去,万分纠结之下,她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回去。 “这位娘子,快走吧,千万别去犯险!” 这时不知哪里窜出一个小厮,看着面生,一出现便要请她出去,这让她进退为难。 “长庆那儿有道暗门,若有情况,他们便可从那道门出来,我带你过去。” 看小厮一脸焦急,纾雅将信将疑,心一横,决定先去。 那人在前边引路,跑出大门,拐进两堵院墙间的巷道中,纾雅紧随其后,拐过好几处墙角。 “在哪儿?”纾雅脑子里的阴翳散开,发现情形愈渐奇怪。 小厮回头,已然换了副面孔,对纾雅步步逼近。就在她撒腿逃跑的瞬间,手腕被死拽着往回拉,纾雅吃痛,来不得反应,又被一张手帕捂住口鼻,片刻后便晕倒在地。 像是沉睡了许久,清醒时仿佛身在一辆马车中,那一瞬间只觉身体僵直,不得动弹。刚想舒展手臂,却发现手脚皆被缚住,口中塞着布团,眼睛也蒙上一层黑布,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纾雅心想这是遭遇到了传言中的绑架,才呜咽两声,又戛然而止,装作还没醒,好在赶车人还未察觉。她从前在武馆时曾听教习师父说遇到如此状况头等要紧事就是松开手脚,一顿平复后,心跳总算是稳定下来,能够想办法脱身。 口中布团还算松散,舌尖用力顶了几下便成功脱落;其次是那手上的绳索,若是手被松开,身上束缚都可解,纾雅奋力用脸颊、用唇摩挲着那块绳结,找到关键绳头,紧紧咬住拉扯,终于也把手腕处束缚解开;接着摘下蒙眼黑布,解开腿上的绳索,整个人这才松快。 可她仍不敢轻举妄动,自她醒来,赶车人就从未发过声,更不论交谈,想来只有那一人,若他专注些,便能察觉响动。 适才解开束缚时,纾雅似乎听见马车外有船桨击水之声,或许附近有个小渡口,只是马车已经行走了一段,不知还在不在河边。 思虑至此,纾雅放慢动作,蹑手蹑脚靠到轩窗前,将纸窗推出一条缝隙,随那缝隙往外看去,果然有河,只是离渡口远了,现今四下无人,天色也晦暗下来,唯有自救。 心中飘过一百个念头,她最终还是坚定选择——跳窗! 眨眼间,一道清影自马车侧窗奔出,脱下外袍与所有簪饰的纾雅滚落在地,赶车人察觉异常,霎时勒马。纾雅踉跄爬起后,想也没想,径直跳入河中。 赶车人赶到她落水之处,打量一眼水中趋平的涟漪,不再纠缠。 纾雅等那人离开,随暗流漂到河中央时,再也憋不住气。三月的傍晚,水还很凉,冻得人直哆嗦,体力也在一点点耗尽。 求生本能让纾雅搭上一条盘旋水面的破败竹筏,终于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夜色暗沉,折腾好一阵的纾雅获得片刻安宁,伏身木板上昏昏欲睡。 汾阳公主府内 长公主独自在碧落阁中用晚膳,姑姑慌忙从门外赶来。 “不曾有细作混入?”见侍从报信,长公主放下碗筷,饶有兴趣。 “那地方可疑得很,还是斩草除根好,只是那韦小姐得受点罪。” 随侍姑姑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有长公主深知其意,可听到纾雅境况时,她的面庞微微抽动。姑姑正在此刻顿了顿,接着回应道:“其实有人看见她落水了,不知踪影......” “是个好苗,若回不来,倒是可惜。”长公主叹口气,面色又显现出从容。 “小国公爷着急,遣了卫兵搜寻。”随侍姑姑补充道。 她赶回来时,正撞上魏垣身边的伍大人,稍作打听,方知魏垣请示卫兵统领,带了些人奔赴京城四角,结果找遍城中街道均是无果,现下只得往近郊去,可人要是到了野外,时辰一久可就不好说了。 小憩苏醒时,纾雅后知后觉自己竟在水中睡了一觉,不知这块破木筏已将她带往了何处。方才虽是危险,可这次苏醒后体力像是恢复许多,如今有了些力气可以爬到岸边去。 借着初升月光,她终是爬到了岸上,夜里凉风习习,才湿透了的身子不得不在风中战栗。走在岸边的时间越长,纾雅就越冷,那是一种刺骨的冰冷,她也从最开始的战栗变为如今不由自主地蜷缩,此时她心中出现一个最坏的事情——像是积年寒症发作了。可如今不是倒下的时候,比起在水中用破木筏漂流,岸上野兽更为凶猛。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开始在岸边缓慢前行。每走一步,整个身体仿佛都在被寒风无情地啃咬,疼痛感让她不禁咬紧牙关,想要立马便寻得一个有人烟的地方。 遇险(二) 夜色渐稠,寂寂野外月光显得尤为皎洁,虽不在月圆夜,也照得前路畅通。 离岸不远处,一条蜿蜒小道出现在纾雅面前,小道周围向外倒伏着野草,像是近来有许多人踏过,想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定能寻得人烟处。 “倒霉,真是倒霉!”纾雅心中暗自作想,此刻双膝、手臂关节处还像有锥子不断凿凿停停,只重不轻,悔不该脱下那件外袍,可不脱它估计连水面都浮不起来,想想也就算了。 沿小路曲折向前,途径一片林区,耳边不时有鸮鸟鸣叫,发出暗沉“咕咕”声,时而拔高,类似孩童啼哭,叫人瘆得慌。强忍疼痛,纾雅步子越走越快,说什么也要赶紧离开这片林子。 逃命途中,总得来点东西给自己壮壮胆,可如此情形下脑子里装的不是神就是鬼。寒症愈演愈烈,恍惚间纾雅像是回到了儿时某年隆冬。 回到韦家前一年,京城的雪极大,纷纷扬扬,积有数尺之厚,放晴后融雪那几日是数年来最冷的一次,年幼的纾雅与母亲和弟弟还住在柳府,她爹那儿。 那时她父亲已娶了二娘,并生下一个女儿,父亲出奇疼爱那位二娘,无论诞下男女,对她的爱意都丝毫未减。 适逢新年,纾雅母亲收拾旧物,从箱底翻出一支并蒂海棠花步摇,是她十八岁时入宫奏曲时帝后所赏,帝后惊叹于技艺,赞其“仙音一展,京城长春”,韦蕤之名盛极一时。 出嫁后母亲不再抛头露面,名气渐渐隐没,那支步摇也只能留在妆奁最底部。重见光明时,步摇被二娘看中,父亲偏爱她,未经询问便将其拿走送给了二娘。 纾雅还记得玩耍归家,见母亲独自伏在桌上哭泣,嘴里还念着什么“一切都没了”,年幼的纾雅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想到二娘拿走了母亲最重视的簪子,遂冲入她房中抢夺。 看着二娘头戴步摇对镜梳妆的模样,纾雅不知哪儿来的蛮力,二话没说便将她推倒在地,拔去头上步摇。二娘气不过,与其争抢,纾雅拗不过大人,攥起步摇就在她手腕上发狠划过。 争执之声引来父亲,纾雅因此受到一顿责罚,那支步摇也未曾抢回。 那日晚膳前纾雅被罚跪在雪地之中,父亲不允许母亲为她披衣服,也不许撑伞,几岁的孩子就那样跪在正在融雪的地上,寒气肆意侵蚀身体,从膝盖一直冻到头顶。 直至入夜,父亲怕纾雅没命,这才准许回房。 寒症便在那时种下病根,病发时寒颤不止。每次病发严重程度也不同,有时只觉寒意不止,炭火旁烤烤便可恢复,有时深入骨节,正如今夜。 想到此处,纾雅双臂互拥,口中呢喃:“好气啊......”,儿时的自己为何如此听话,说罚就罚,要是自己意志坚定些,那日爬起来自己跑掉,也不至于今夜在这儿要生要死。 心中点燃一股愤怒小火苗,怒火也是火,一时间身上好似也没那么痛了。那片树林不算深,一路小跑,很快便走完,幸而其中没扑出什么野狼。 越过树林,清辉之下,小路前方出现许多土墙房屋,或许是一条村子,纾雅大喜,难道这发现了生机? 一刹欣喜,纾雅又有了动力,步履蹒跚地向那条村子奔去,第一间屋子大门紧闭,屋内并未光亮。如今正是就寝之时,纾雅没有多想,试探着叩门,指节贴上那一瞬,屋门竟向内开了一扇,见门未插栓,她轻轻推开,发现这是间无人居住的空屋。 希望被浇灭,只能再探其他屋子,再走下去,襦裙也该吹干了。忽然,一阵物件落地声自那黑洞洞的空屋内传来,挑动纾雅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吓得她赶紧躲到墙根处。 与恐惧对峙片刻,屋内响起一声凄厉猫叫,这让纾雅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是夜猫出没。刚想迈出脚去下一家,经过屋门时,那只猫突然发性往外扑,索性纾雅躲避及时,夜猫并未扑到她身上,而是嚎叫着奔向远处。 纾雅目光随夜猫的踪迹望去,这才注意到整条村子的房屋大半已经破败不堪,或是塌了房顶,或是门窗皆无,估摸着已有些年头没人居住,这儿,就是一条荒村。 “这是走了多远?人到底在哪儿啊?” 夜风吹得衣裙半干,但纾雅身上仍就恶寒不止,若不及时解决,只怕自己要落下残疾。 复前行,纾雅拖着这副身子爬上村边一座小山丘,山丘势高,看得更远,估计就能发现灯火处。 费了好些功夫,纾雅这才来到稍高些的地方,眺望去,果然发现有火光,山下点了好些篝火,远远望去火光错落,像是有不少人,这下才算真正有了希望。 火光处明明在咫尺,可下山无路,若跟着那有人踏过的小道走,不知还要走多久,还是切近路快,坡上好歹还有斜枝枯木可供依凭。 逐步靠近,纾雅也渐渐看清坡下的情形:那些人着装统一,扎成同样发髻,像是士兵模样,他们正围着篝火谈论着什么,周遭还有卸下的盔甲...... 自己这是进了军队驻地。 纾雅移动着僵硬的四肢在林间行走,踩上枯叶的“沙沙”声回荡耳畔,这儿的树木枝干细脆,挪动时还得当心折断。 篝火旁的士兵里,有人隐约听见背后山坡上发出声响,怕是火光吸引了野兽,立即警觉起来,拾起地上的长矛逐步靠近林子。 才低头看了几步路的纾雅蓦然见好些人手持兵器向自己方向靠近,不由得心里一怔,想要尽快跳出去解释,可此处离平地还有好几步路。 顾不得太多,她本想着一股脑下去,却在跨步间感到膝盖一阵泛酸,根本落不稳脚,于是摔了个趔趄,囫囵翻滚到那些士兵跟前。 刚要举起长矛的士兵也是一头雾水,野兽没有,倒是从天而降一个年轻姑娘。那些士兵自进入军营起就再难见到女子,如今这样一个细皮白肉楚楚可怜的姑娘出现在眼前,少不得让人生出许多遐想。 “大人,这女孩......”士兵甲请示长官。 “荒山野岭的,必有古怪......” 长官一声招呼,众人再次提起戒备心,向纾雅靠拢。 遇险(三) 纾雅摔得有些发懵,寒症加上撞击之痛仿佛整个人散架一样,看着他们步步逼近,她强撑着抬起上半身,向那长官解释:“我并非故意踏足军营,只是天黑前遇险落水,漂流许久,上岸时不知身在何处,四下无人,这才爬到丘上,滚落下来......” 长官看她衣着单薄,发丝湿漉地粘连成块,倒像是那么回事,又见其虚弱,便示意士兵放下武器。“虽说这儿是京城驻军,鲜有细作,可少不得对可疑之人盘查仔细,姑娘还是先跟我去见将军。” 纾雅闭目轻叹:“落水后发了寒症,大人能否通融一下,让我烤火暖暖身再走......” 长官并未应允她,只叫人拿了件披风为她御寒,就这样被三五个人押着进入主帐。 帐内将军像是正与人谈话,纾雅入内,并未抬头瞧上一瞧,余光瞥见帐中似有许多人,身上太痛,顾不得观察。 “禀将军,我是京城韦家的女儿,名叫韦纾雅......” 纾雅说完这话便开始疼痛不止,顾不上场合,兀自蜷缩在地上。天昏地暗中,不知何人送来一件狐裘,披到她身上。 纾雅感到自己被人背起,可疼痛让她睁不开眼,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有人救她便好。直到她被带到另一个地方,那儿有衾被,有炭火,其间还听见他们传了大夫,经大夫诊治开药,她身上的病痛才算真正缓解。 回到韦家那年,寒症也是发作得厉害,那时母亲会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些,被子也多加几层,还要煮上一缸药草汤,沐浴驱寒。这儿也暖和,恍恍惚惚让纾雅以为回到了家里。 愿意睁眼时,似在一个宽敞卧房中,炭盆里的火光照得整间屋子橙黄,让人很是舒坦,床边坐着一人,正侧着身捯饬汤药。 “长庆?”纾雅抓住那人的手,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可看清脸庞才知道误认了。“小孩哥......” 应辉见她还有活力,已经完全脱离病态,又惊又喜。 “你醒啦......韦,纾雅......” “嗯......没睡着。” 应辉将熬煮好的汤药过滤后倒入一只茶盏内递给她,纾雅一饮而尽。“是你带我来的么,感谢......” 纾雅盯着眼前人,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似乎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闹市中送皇子出行也就罢了,如今又在军营中,这已经完全超出“伴读”职责......或许自己一直都被诓骗着。 “怎么老是叫我小孩哥?”应辉接过空盏。 “你有些像我弟弟,只是不及他高,像个孩子,可年龄万一比我大呢?”纾雅打趣,接着叙述自己的遭遇:“今日不知招惹了谁,竟遭到绑架,半途逃出,我怕那人追我,所以跳了水,上岸后一直探路,最后误闯到军营......” “幸好没被掳到更远处,这支驻军在京城边上,选址时将附近居民都迁到了城中,所以周围会有几条荒村。我与这儿的将领晏将军之子是好友,所以我也......溜过来了......”应辉解释到为何自己在军营时,视线游离于别处,迟疑一笑。 “七......”一个青年男子自帐外而来,掀开帷帘,见纾雅已清醒,正与应辉寒暄,愣住一刹,“起来啦......马车都为这位姑娘备好了,咱送她出去吧......” 应辉将药碗搁置在一旁,将纾雅搀扶起来,“你家人还在找你,方才备了辆马车,这就送你出去。” “应辉,不管你是因何来此,都感谢你。”纾雅现下大好,之前那种刺骨的痛浑然不见,与常人无异。 军帐外,应辉将那件狐裘赠与她,没再与她一同进城。 马车走过半炷香时间,来到城门口,母亲和弟弟都守在那儿,魏垣也在。 母亲知道纾雅被贼人掳走后伤心了半日,长庆也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魏垣面上没有一点异样神情,就那样直勾勾盯着这一幕“重逢图”。 母女三人寒暄良久,魏垣见纾雅无事,执意要将她带回公主府。 离别前母亲拿出一大袋草药,是沐浴解寒所用,听说纾雅落了水,她特意从家中翻出所有治疗寒症的药材,只为能第一时间送到女儿手中。 ...... 回公主府途中,魏垣一路无言,也不与纾雅同乘马车,独自骑了马,行于她右侧。纾雅偶尔掀开侧窗布帘,看见的也是他沉郁如水的侧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一会,与车夫并坐的伍必心示意他,魏垣驱马前进几步,离开她的视线。 纾雅坐到马车前部,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这种车架并不隔声,所以两人说话像是打哑谜,尽量挑些模棱两可之语。 可她先前便听过有关“细作”的传言,先入为主,再理解他们的谈话,似乎正在讨论自己是否有嫌疑。 纾雅稍稍听了几段,隐有不悦,便皱眉不再探听,随他们怎么分析,总之自己清清白白,从没曾参与过什么尔虞我诈。 穿过几条漆黑长街,马车停在了公主府外,长公主与她身边姑姑已等待多时。长公主本就不喜出门,更别说亲自迎接,纾雅不敢怠慢,车夫才拉稳缰绳,她便兀自下车,首先向公主行礼。 “真是可怜的孩子,好在回来了,以后便是一家人,你若需要,母亲便日日派人保护你。”如今长公主脸上充斥着悲悯之情,可她白日里还言语点醒纾雅。 “纾雅不敢,此次......” “她今日受到惊吓,母亲若是无事,儿子先带她回去了。” 未等纾雅陈情,魏垣抢先一步打断她,接着拉上纾雅头也不回地扎进府中。 自婚礼共处一室后,魏垣便将主屋让给了她,自己在院子偏房中择一间宽敞明亮的居住。纾雅沐浴更衣后让侍女在屋内架起火盆,自己裹了床被子,靠在火盆边怡然自乐。 大门敞开着,下人们进出自便。渐渐地,那些来往的脚步声没了,纾雅一阵纳闷,想要探头查看时,一抹剑影如风般从侧方刺来,纾雅警觉躲闪,那持剑之人竟是魏垣。 躲避一次后,他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再次持剑袭来,纾雅两手空空,只能依照他的手势闪避,可魏垣实在迅速,与平常她和长庆玩耍不同,那狠劲让纾雅有些惧怕。 纾雅失了心神,瘫坐在地,眼见他反握剑柄戳刺而来,她只能紧闭双目,片刻后睁眼,那把剑稳稳插入地板之中,剑身还立在自己身侧散发寒光。 澄清 纾雅紧盯身侧挺立的剑,止不住喘气,片刻后将视线移向正前方注视着自己的魏垣,额头上汗珠密集。魏垣面目淡然,窥得她眼中的惧色,将长剑拔起,收入鞘中。 “都,都疯了......”她嘴唇颤抖着挤出几个字。 魏垣迈了两步,靠近瘫坐在地的纾雅,单膝跪坐,从腰间解下一个囊袋,搁置到她手边:“这是些祛风寒的药,伍必心所配,你若不适,改日我再叫他来给你瞧瞧。” 某日交谈时,他曾提到他身边那位伍大人父辈从医,自己也通岐黄之术。 纾雅心有余悸,颤抖着接过那包药,面露苦涩: “我知道你们担心细作潜伏,可我真不是,自你回肃州后我就与弟弟一同去武馆,这些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啊......”又暗自擦了擦手心的冷汗,须臾哽塞,“嗯......你们离京许久,或许还不知......” 魏垣眼中尖厉的光被隐去,神色变得柔和,拉起那床滑落的衾被再次围上纾雅双肩,轻缓道:“对不起,我在边陲待得久了,那边鱼龙混杂,像你这样有些身手又,又清秀的女子,很难让人不警惕。” “所以你在试探我的招式,却并没有探出什么来......其实就是勉强防身,毫无章法,也根本没东西可探的。”纾雅将自己包裹进被子里,只露一张脸,道:“长公主也......” 纾雅想起白日里,汾阳长公主也是如此疑神疑鬼,像是测试般打探自己的虚实,可她终究只是会些小花招,仅此而已。 “她......” 再次提起母亲,魏垣便多说了些:汾阳长公主原本嫁过一任驸马,汾阳檀家,已是二十五年前之事。那时皇帝还是皇子,身陷储位之争元气大伤,汾阳公主倾囊相助。 可共谋天下的结果向来都只能是你死我活,皇帝顺利继位后本就心生忌惮,檀家还是在此时造反,皇帝大怒,全族抄斩。念在公主有功,特赦,遣去边地,还择选了一位新驸马与其婚配,正是魏垣的生父。 数年后,京城便流传起“天机阁”的传说,据说是檀家还有逃走的族人,建立此组织,势必找皇帝与长公主寻仇。 起初长公主长子魏圻骁勇善战,年少扬名,统领兵马,魏家在河西地区的确无虞,可前些年竟因一场小战役牺牲。长公主忧心细作所为,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是怕皇帝的猜忌还是所谓檀家余孽的报复。 长公主之事鲜有人不知,纾雅也听过,只是这些牵扯因果关系的东西,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故事入耳,不免让人唏嘘。 “小时候倒是听过神秘组织那种传言,今日与长庆闲谈,他刚提到名字,武馆便起了火,很是蹊跷,紧接着我被一个面生的武馆小厮骗走,也就有了后边的事情。”纾雅叙说。 这些事像被人串连好一样,烧毁武馆中可能存在的秘密,再趁势掳走像是细作的自己,可他们为何轻易让自己逃脱? “那人见我跳入水中,便不再寻我,他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将我带去什么地方......若非夜风催发寒症,我也能早些回来。” 接回纾雅之前,魏垣便探听得一些碎片,突然而来的小厮的确可疑,任何事发生都有个动机,绝不会毫无目的,若那人有意给纾雅制造逃生机会,是否仍是一种试探? “将你送回城中之人便是晏将军的公子吧?我曾见过他,上次武试,他被指派给皇子做护卫。” 纾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嗯......好好休息......” 魏垣眉头微微上撇,不言其他,像是有什么话憋在胸口,刚冒到嗓子眼就被生生压下去,只简单关切一句,之后转身离开卧房。纾雅本认为他与长公主长得并不像,可方才一刹,她竟在他脸上看出了长公主的神韵。 那玄色衣裙上金线刺绣的暗花在灯火映照下明灭可见,直至修长的身影与门外夜色融为一体,门外等待许久的侍从才陆续进屋接着打理未完之事。 “小姐,没事吧,我方才见屋里刀光剑影的......”侍女雪魄见魏垣走了,蹑手蹑脚进门。 “那倒没有,只是这府里奇奇怪怪的,人人草木皆兵,自打入府,左一个人紧张,右一个人惊讶,全都上赶着鉴定我到底是不是细作。”纾雅解释一番。 侍女雪魄从衣袖中取出一小瓶药油,拎过纾雅手臂,在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小心涂抹,嘴里还念叨着:“那小姐往后可千万别时不时遣雪魄回韦府了呀,你看今日多危险,要是有人在身边帮衬也好。”眉头都拧在一块儿,她是实打实担心。 面对她的一脸严肃,纾雅打趣道:“啊?岂非要救俩了!” “哼!”雪魄装作生气的样子,假意转身不理纾雅。 纾雅看着雪魄的背影,露出一抹微笑,她怎会不知雪魄长久以来的关怀,“好啦,若是往后没有雪魄,那我可不是要孤立无援?我还真有事情要拜托你去。” 雪魄回头,看见纾雅又是笑盈盈一张脸,才撇下去的嘴角又绷不住上扬,她们从初见伊始就爱相互打趣,今日你怼两句明日我又回馈。 “我想去皇宫中了解些事情,而且现下姐姐还在宫里,我也有些日子未见她了,还得请咱们雪魄出马,替我通传......就你我二人。” 这几日老是在公主府和韦家之间两点一线的雪魄正愁无地可去,纾雅这一番请求正中她下怀,从前除了家主会上朝外,家眷们很少去过,侍女更是少有机会亲眼一观,六皇子大婚时虽去过,可还没仔细一瞧便已天黑。 如今趁着六皇子还未搬去王府,韦家人探望大小姐玉翘时也能一览皇宫胜景。 想到此处,雪魄脸上洋溢着娇憨的笑意,她一笑,嘴便咧开,露出两颗冒尖的虎牙。 今日雪魄本回了韦家,帮纾雅母亲收些春日里新鲜的花瓣晒干制茶,听闻武馆失火,便去查看,到地方时火势已几乎控下,只是那小楼烧得面目全非,幸亏救火的长庆未受伤。 火灭后,众人才知纾雅失踪,魏垣遣了人调查,半日探看下来,只知那楼阁起火是因为灯烛倒塌点燃纸张,而掳走纾雅那人还未查清。 纾雅听完她的叙述,千头万绪,只是事发突然,得等上几天,若官府也探查不清,那就另当别论了。 入宫 “小姐,为何要戴这斗笠啊?宫里又没几个人识得我们。” 风和日丽时,纾雅身上那些小伤已然痊愈,正是入宫的好时机。临行时又备了两只帷帽,虽说常见,可雪魄戴着总觉别扭,不住发问。 “避嫌呢,况且有人会认识这只帽子......” “噢~懂了,你有其他人要见,犹抱琵琶半遮面嘛嘿嘿......” 白日里的皇宫巍峨肃穆,连绵成片的宫殿矗立在碧空之下,红墙黛瓦中,粉饰金漆的雕龙柱子闪烁光辉,青石铺成的地面干净整洁,无一处杂物。 偶尔擦肩而过几个宫人,皆是衣着雅致眉目淡然,无形的秩序牵引他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庄严的另一面,古木参天、柳枝如丝,御池中升腾起朦胧烟波,熏风来,整个宫阙都被花香包裹,好似身处天外。 宸元宫自喜事过后,恢复平日寂静,引路宫女将纾雅二人带至花园中一处亭台,卢修仪与玉翘在此闲谈。 “见过修仪娘娘,宁王妃......”纾雅进入亭子,携侍女一同向她们行大礼。 卢修仪正在缝一个布偶,见纾雅行礼,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望着眼前这两位头戴帷帽的姑娘,“这是......” 玉翘脸上挂起笑容,拖起愈渐沉重的身子,来到纾雅面前。“母妃,这是小妹纾雅,曾也见过两面。” 随着玉翘开口,纾雅与侍女双双揭开面纱,卢修仪这才见到二人模样,的确是见过几次,于是放下手中物品,绕过石桌,搀起她来。 “纾雅,本宫是知道的,你是垣儿的夫人......”卢修仪笑意婉约,面部虽爬上了或深或浅的皱纹,可依然难挡绝色姿容,她发髻上只插了数支素金素银的簪子,微风中裙裾摇曳,恍若隐世仙子。 “娘娘好记性。” “什么好记性,你是玉翘的妹妹,又嫁给垣儿,我得多糊涂才能不知晓......”卢修仪曾养育过魏垣,一提起他时,总能显得格外柔情。 纾雅视线落到石桌上的布偶人,“这花纹真是别致,娘娘在绣什么?” 修仪拾起布偶,递给纾雅,说明:“本宫马上要有孙儿了,闲来无事,缝些小玩意日后逗它玩。这云纹还是本宫在其他嫔妃宫中偶然见到,说是什么西域贡品,光是觉得样式新鲜,便绣上去了。” 纾雅摩挲着那片云纹,惊叹卢修仪不愧是绣娘出身,平日里随便绣个小玩意也能如此精巧,据说她还能在屏风上作绣,绣柳如沐风,绣鱼如游水,可这些精细工夫总伤眼,十多年前皇帝便下令不让她再绣。 “姐姐你看,修仪娘娘真是爱重你们母子。”纾雅将布偶举起示意姐姐,玉翘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笑意不止,见到姐姐如今的幸福模样,她忽然有种释然之感。 “对了,今晨宫门刚启,汾阳长公主入宫面圣,你可知?”玉翘想起些什么,忍不住发问。 纾雅疑惑摇头,她自然不知,长公主总爱独处,上次遇险回来,见其母子关系似是僵硬,更不敢随意叨扰,说不定一个不仔细两边不讨好。 “像是来求情的......” 听玉翘说,纾雅这才知道长公主今日先她一步进了宫,直奔皇帝那儿,娓娓陈情,诉说公主府这些时日的遭遇,又是怀疑进了刺客、又是儿媳妇被贼人掳走,像是檀家余孽寻仇,情到深处泪流不止,央求皇帝解除对自己的猜忌,竟说得皇帝为之动容。 纾雅唏嘘一叹,这位长公主虽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却也实在可怜,经历坎坷,身边人还都与之疏远,以己度人的确有些揪心。 是时,宸元宫宫女禀报有贵人叩门,正是长公主带着几位偶遇的妃嫔进门探望。卢修仪疑惑不已,这寻常本是没人愿踏足此,许是长公主的提议。 卢修仪收拾好石桌上的东西,亲自相迎。 宸元宫正殿内,长公主与几位低位嫔妃前来拜见,她脸上的泪痕虽然擦干,可眼眶红肿未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见纾雅也在殿内,点头一笑,未有丝毫惊诧。 “我也许久没来过这儿,太后为妃时居住于此,说起来我与陛下便是在这宸元宫长大的。”长公主回顾往昔,眼中又是一汪泪水,那几位小嫔妃见了皆是噤声。 卢修仪愧然低头,“惹长公主伤心了......” “修仪嫂嫂这是哪里话,这宸元宫意义非凡,陛下肯把这它赐下,必定极看重你们母子,只是我见那玦儿总爱自卑消极,这是未参透他父皇的心意啊......”说罢,长公主举起丝绢,擦拭眼眶中即将夺目而出的泪珠。 卢修仪整个人一怔,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惶恐道:“长公主这话,这话可不能说。”她自认卑微,无事便闭锁在这宸元宫内,无非只是为了不沾染是非,明哲保身,这样的话落入她耳中着实刺耳。 “喔,失言了嫂嫂......玦儿是个好孩子,我不愿见他自轻自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长公主身边一言不发的几位嫔妃倒是听得真真切切。一入宫门深似海,做嫔妃如履薄冰,她们总是一丝风声也不敢懈怠。 纾雅旁听之下也是直冒冷汗,若是她们听进心里去,闹起来,卢修仪与六皇子的日子又得不好过。思虑片刻,纾雅将侍女雪魄叫到跟前,凑在其耳畔说了两句,她便持帷帽从宸元宫侧门溜出。 长公主还在与卢修仪闲谈,方才失言后,她再没提起过任何易生歧义的话,卢修仪紧绷的弦终于松下来。 只是经那一提,几位嫔妃的话倒是多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文,似要套出些话来才罢休,不过这些个亏卢修仪也曾吃过,知道她们有何伎俩,还能稍加应付。 殿内气氛焦灼时,大门外有个无须通报之人已然入内,自那逆光处跨入正殿,须臾,一位身穿湖蓝色暗花织锦袍,腰别玉带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见过各位娘娘,长公主,阿瑜今日闲暇,特来寻六哥......” 顺着那声音望去,应辉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准确说是假冒的应辉,可纾雅既惊又喜,心中早已预料到他并非一般人。 嫔妃们见是皇子有事,行礼后便以各种理由搪塞,离开了宸元宫,正殿之内霎时清净许多。 真实身份 一炷香之前,侧门走出一道旖旎身影,莲步轻移,来到皇后所在的凤仪宫禀告,说是宸元宫卢修仪有请七殿下,还真就请了出来。皇后与卢修仪向来无私交,奈何六七二位皇子关系密切,凤仪宫宫人本想回绝,可七皇子见到女使身着素衣,头戴纱笠,不自觉便被她吸引。 “韦纾雅?” 七皇子靠近,雪魄撩开轻纱,恭敬行礼。 他见眼前之人并非纾雅,眸中闪烁的光点霎时晦暗,暗自作想:原是自己多心了。既然修仪有请,那必定是有要紧事告知,只是这位女使面生,七皇子似乎并未在宸元宫见过。 雪魄打量他踌躇不定,自报是六王妃身边的侍女,这才让他打消顾虑。 离开凤仪宫视野后,雪魄这才说明来意:“七殿下,婢子虽与您素未谋面,可的确是我家纾雅小姐找您......”七皇子一时间惊诧不已,雪魄紧着说:“宸元宫修仪娘娘那儿正有几位妃子为难,望殿下前去解解围。” “韦小姐如何得知......” “得知什么事还得去亲自问她呀。” 七皇子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愈发期待。凭借与六皇子许玦的关系,卢修仪免了他进出宸元宫的通报,只要他想来,宫人一律不得阻拦。 到正殿时,那几位嫔妃正乐此不疲地说着一些恭维话,卢修仪焦头烂额。七皇子径直入内打破局面,嫔妃们知晓来者不善,顺势告退,只剩长公主一人还留在当场。 “修仪娘娘,阿瑜自被指去军营中,也有好些时日未见六哥,不知他可安好?”他并不是伴读应辉,而是七皇子许瑜。许瑜兀自禀告“来意”,视线打量周围,最终落到一旁坐着的纾雅身上。 卢修仪事先并不知他要来,只是这一入内将嫔妃遣散,也算解了燃眉之急。“我还担心怎么应付她们走,如今你来倒是帮了我这个忙。” 她知道后宫中随意挑个御妻世妇皆出身官宦人家,地位高出自己不止一星半点,即便自己跻身九嫔,在她们面前也不敢说重话,嫔妃们有意“探望”自己时,也不好出言驱赶。 “修仪嫂嫂,实在对不住,今日口不择言倒是给你惹了些事端。”眼见带来的人都走了,长公主这才开口,不时举起修长手指,缓缓按压红肿的眼眶。纾雅见状连忙上前安抚。 卢修仪长舒一口气,手还轻抚胸口处:“长公主切莫挂怀,她们一向如此......论年龄,公主比本宫年长许多,何须这样客气。” 纾雅看长公主言辞恳切,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柔软,轻言:“母亲莫要伤心,修仪娘娘的脾性随和,不会挂在心上。” “我说这些并非恭维胡诌,只因皇兄曾疑我颇深,如今兄妹关系略微缓和,月娥不求其他,只希望修仪嫂嫂能在皇兄耳边美言几句,也好冰释前嫌。”长公主铺垫那好些,终于说明来意,见时候差不多了,也便借机告退:“月娥要先走了,若是嫂嫂要留纾雅在此闲话家常,那我便不多叨扰,到时让她自行回府就是。” 长公主走后,卢修仪这才与许瑜谈起许玦去向:今日宁王府最后一日修缮,皇帝叫了许玦提前一观,只是玉翘身子沉重,也就没带她来回折腾,总得有些时辰才能回到宫中。 纾雅向卢修仪和玉翘提起自己遇险时误逃到军营中时被七皇子所救,此番他来,正好答谢;许瑜也应和着,说韦小姐甚少入宫,趁着天晴,邀她一览宫中景致,卢修仪准允。 ...... 春来风景最胜之处当属御花园,宜散心消遣,也可回避后宫诸多殿宇。纾雅依旧以帷帽掩盖面容,与许瑜行走于御花园中,边赏景边议事。 “我就知道,自军营回来,我这身份便再也瞒不住,没想到今日被你诓了来。”许瑜说。 纾雅莞尔一笑,自述心迹:“人人都道应辉公子易染病,怎会如此体健。这叫事不过三,七殿下已经骗了我三次,自然也轮到我反手了,谁叫殿下见到白纱就疑神疑鬼呢?” “死里逃生还没几天,你怎就笑得这么开心......”笑声入耳,许瑜透过遮面轻纱,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笑容。要是有个姑娘突遭横祸,早就三魂丢了七魄,数十天摆脱不了阴影,他只觉纾雅心绪钝化。 “那倒言重了,非要这么说的话,最后还是生,我还活着怎能不高兴?”纾雅不理解他为何那样说,自己能平安归来,本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许瑜见她还能谈笑,便安心:“不过失火案查了几天,结果还是灯架倾倒,最终以意外结案。掳走你的那个小厮,武馆那边查无此人,按你所说的路线去寻未果,怕也是不了了之。” 这两件事中无人伤亡,想来时日久了也便无人深究。“或许将我掳去什么地方本身就不重要,只是有人想看看我能否脱逃,安然回来......” “如此说来,倒有些像军营中考核时设的关卡。”许瑜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深觉有趣,顷刻间让他想起军营考核、镖局招聘时会设下的考核。 话音刚落,二人对望,神色凝重,像是共同想到了什么。 “借过......” 气氛凝滞时,一个清润的声音打破沉寂,原是二人谈话之际,背后来了一小队宫人,每人手中的木盘里都盛放着厚厚一摞织品。为首的是一位面容秀丽、眉眼精致的年轻女子,像是某个内廷女官,她未施粉黛却面若桃花,使纾雅一见难忘。 “原是七殿下,冒犯了......”他们转身后,那位女官见面前竟是七皇子许瑜,不由行礼赔罪,“这些都是宫中积年的旧物,陛下托奴婢处理,挑些赠宫人后,剩下的正想装箱后带出宫折成现银,奴婢亲自督办。” 纾雅定睛一看,木盘中竟都是精工细织的上品,看似价值不菲,其中或许还有地方特产贡缎,这些织品在皇宫中竟也有陈旧废弃之时。 “闵女官请便......” “奴婢告退......” 许瑜向侧方退两步,那位闵女官未言其他,再次行礼后带着一众宫人径直朝前走去。看着一队人走远,树丛后似乎有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这闵女官真是得圣心,哪天为嫔为妃也未可知啊......” “什么女官,只是个洒扫伺候的婢女,陛下偏就喜欢那样低贱无知的,老狐媚子还没凉透,又来个小的。” 她们谈笑着,从树丛另一侧走来,看样子也是两位妃子,见七皇子还立在这儿,慌忙行礼。 闵女官 “两位娘娘身份尊贵,岂能说出这些污言秽语。”许瑜脸上微见怒色,只因有人日常就爱三五成群,背后编排卢修仪,如今多了个年轻的御前女官,她们也便上赶着来了。 她们见许瑜责备,连连告罪,生怕他回头去皇后那儿说些什么。 这样的话,纾雅听过一回,便觉得心里发毛不舒服,卢修仪与许玦可算是日日都要听见,也难怪他们母子都是一水的卑微畏惧。不过那位闵女官如此年轻便能受皇帝赏识,不知背后要付出多少心血。 御园中消遣许久,宫人禀报说六皇子自宫外而回,于是纾雅二人不再耽搁,即刻回宸元宫去。 卢修仪静下来,又捯饬起了那只布偶人,雪魄待在玉翘身边,手持画笔竟也在描摹着什么,见纾雅来,她举起笔下的纸张,原是跟着那偶人衣服上的云纹描画。 此时许玦也从寝殿来到后院亭子,手中还抱了一只用锦布包裹着的器具,像是一把琵琶,“上次你说琵琶的丝弦有些松,今日出宫前叫了工匠修整,可要来试试?”他将琵琶递给玉翘,转轴拨弦间,仙音袅袅。 玉翘弹了半阙曲子,甚是满意,至此,他原本清苦的脸上生出几许笑意,“宁王府已修缮一新,过几日便能入住,到时候大家定要来小聚......说起来,我能求得父皇同意婚事,还得感谢御前那位红荼姑娘从中调和。” 红荼便是纾雅在御花园偶遇的闵女官,听许玦说,那位女官入宫前只是某府邸中的一名丫鬟,那家人为她取名“红荼”,入宫后也沿用了这个名字,姓氏倒还记得,年纪二十左右。 “那孩子倒也有意帮过我们许多,只是言行中透露着说不出的奇怪,旁人爱非议她,她也只当听不见,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提到闵女官,卢修仪发出感慨。 “宫中人大多不会睁眼瞧我们宸元宫,红荼肯相助,自然是个好人。”许玦十分欣赏这位女官,这两年,皇帝踏入宸元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后宫各司就开始怠慢,除了许瑜作为皇后之子斥责几句,剩下那些,闵女官若帮得上忙,多少也回去疏通打点,不至于让宫人们忘了分寸。 在他们的言语叙述中,纾雅逐渐了解那位女官的性格,倒还让她心生敬意。 日头偏西时,纾雅与雪魄乘马车回公主府,途经石桥,便看见了闵女官红荼,她正独自一人在御河岸边放花灯,并无节日也并无庆典。远远望去,斜阳映照在她脸上,更显红润。 马车行至她那一岸,纾雅叫停车夫,掀开布帘与之搭话。 红荼让花灯随波漂远,站起身满脸疑惑:“小姐,我们认识吗?” 纾雅表明自己是今日在御花园中与七皇子一起的女子,只是那时头戴帷帽,白纱掩面,所以红荼不曾见过她,“闵女官不是出宫办差吗,怎么一个人大白天在这儿放灯?” “今日是我父母忌日,他们皆丧生于十数年前的洪灾......宫中不许私自祭奠,且红荼须在宫门下锁前回归,这才到此放灯。”红荼淡然说出这番话,未有半点迟疑,倒让纾雅有些愧疚。 “失言了......”纾雅惋叹,片刻后补充道:“哦,我是宁王妃的妹妹,出来时听他们提起闵女官,说你常给宸元宫提供帮助,我替姐姐姐夫感谢女官。” “那你岂不是......肃国公夫人?”说到此处,红荼的情绪起了波澜,欠身行礼:“红荼并未做什么天大的好事,夫人不必记挂。” 像是之前那般,红荼说完后便兀自离开,头也不回,纾雅看得愣神,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放下手中的帘子。 “小姐,那位女官好像也太冷漠了点。” “幼时受创,多半会脾性失常,闵女官谦谦有礼,是个值得敬佩的女子。” 回到公主府时天已擦黑,寝屋院落中竟不见魏垣踪影,下人们打理完屋子都紧着自己的事情,问了一圈才从某个消息灵通的家丁口中得知:魏垣身边那个伍大人,午后便出了门,直至日落都还未见着,魏垣心中不安,亲自寻人。说到点子上时,家丁还压低声音,凑到纾雅耳畔:“据说一家一家酒楼搜去了......” 正逢时候,外堂那边发出喧闹声,说人人就到。 纾雅赶忙跑去查看,只见魏垣架着喝得烂醉如泥的伍必心从大门进来,伍必心毫不清醒,进门时还嘟囔着胡话: “魏兄,我原以为中原的酒会又苦又涩,没想到这桂花酿甜腻如蜜,便,便多喝了几盅,不过还是肃州的葡萄酒更得我心......” 魏垣按下他不停比划的手,险些制止不住:“何止......” “就是,酒楼的小娘子不好,冷脸弹琴、清高唱曲,没半点风情。还是肃州酒肆好,叫上两个胡姬,舞技超群,热情似火,让人心情舒畅......”伍必心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喝醉后,人仿佛也变得更重,喝得不省人事也就罢,偏偏人还醒着,胡乱活动。 魏垣驮着好似十分吃力,牙关紧咬,从嘴里散碎地蹦出句话来:“再喝花酒,把你头拧下来挂进酒肆。”目光扫过庭院,见纾雅过来,又无奈道:“他喝醉后喜欢发点疯,平时不这样......” 纾雅见状,帮忙架起伍必心的另一条手臂。 “啊呀,魏兄别凶我,好生吓人,必心不敢了,不敢了......”伍必心挣开纾雅的手,将另一条手臂也搭到魏垣肩上,脸上还挂着不明原因的傻笑,迟疑半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耸动鼻头开始嗅着什么。 伍必心边嗅,边往纾雅那边靠,最后停留在纾雅脖颈处,若有所思,“寒......啊!”寒症二字还未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落了下来。 “登徒子!”纾雅甩着扇麻了手,眼神中满带嫌弃。伍必心还未反应过来,魏垣却看得心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魏兄!方才是什么过去了!呜呜呜......”他这才感到脸颊有些辣得疼,伏在魏垣身上撒泼。 “什么也没有,咱们赶快回去。”魏垣抓起伍必心的胳膊,拔也要拔走,纾雅扇归扇,必要时仍就帮忙搭把手,只想赶快解决这个大问题。 只是纾雅的手触碰到他时,隐隐听见他低吟:“她就像一个冰窖,还管我做什么......”声音很浅,不一会便转化为呓语。 诊脉 呓语在夜里时起时伏,几个时辰后晨曦淌进房中,酒气散尽的伍必心这才从沉睡中清醒。酒后睡得不安稳,好似做了不少梦,只是零零碎碎的,醒来不甚清晰,倒是身子也像在梦中跑了几里地,酸软不止。 伍必心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又僵又痛,关节都像要碎了。其他地方的疼痛尚能理解,可脸上怎么也隐约肿痛,昨夜梦里被人扇了? 挪步走向铜镜,浅黄镜像映照出右脸上还泛着红的巴掌印子,用手轻触痛感更胜。 “嗨呀......”伍必心恍惚想起自己的尴尬举动,手狠狠捶在木桌上。 是时,外边响起叩门声,“必心,你醒了吗?”他分辨出这是魏垣的声音。 踉跄开门,只见魏垣与纾雅同时在门外,纾雅手持托盘,上边搁了一碗热汤。昨夜纾雅打了他一巴掌,回去思来想去似觉不妥,早起叫人准备材料亲自煮了锅药茶,用以缓解酒后不适。 “这是什么?”伍必心指着那碗药茶,一说话便自然而然嘴角上挑,眼尾压弯。 “甜汤......”纾雅、魏垣异口同声地说。 伍必心将信将疑,苦笑地接过药茶,送到唇边,首先嗅了嗅味道,“甜汤啊......不是我说,不一定有我煮的好喝。”说罢,一饮而尽,一旁的纾雅抿着嘴唇,不住点头。 “多谢二位的美意。” “纾雅熬的,谢她。”魏垣喉结颤动,说完后微微叹息。 伍必心眼中灵光一闪,这才记起昨晚被驮着进门时,似乎冒犯了什么人,还以为只是梦境片段,谁知竟看见纾雅那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嘴唇,“呵呵呵......昨夜似有冒犯,怎还能劳烦夫人亲自煎茶,真是惶恐。” 纾雅白了他一眼:“我见过两种靠嗅东西来辨别安危的动物,一个是猫,一个是你。” “哎呀,可千万别这么说,昨夜本来被桂花酒的甜醉萦绕,可仍旧挡不住夫人身上沁人心脾的香味,敢问夫人用的何种香?”被调侃后,伍必心更加肆无忌惮,顺着话茬往下接。 “不过是前些日子药浴泡多了,身上有股苦味,买了些香膏涂抹罢了,京城很时兴的。”说罢,纾雅在自己身上左右轻嗅。“你昨夜便是想说我身上有寒症吧......还说我的手冷如冰窖......” “或许是吧,大多忘记了,不如让必心瞧瞧,也算赔罪。” 关于寒症一事,魏垣本向纾雅提过,只是这些日子纾雅恢复得不错,也就搁置下了,此时倒也算个契机。二人撤下碗盏,在前厅落座,等伍必心在里屋收拾打点。 “魏大人,你衣袖上的暗纹好别致,这件衣服倒是见你穿过,只是以前没细看,挺熟悉的。”闲坐时,纾雅看到魏垣袖口处隐隐反光的纹路,颇觉眼熟。 魏垣提起袖口打量一二,漠然道:“都是河西那边的绣品,几朵云罢了,那边时兴方形云纹,不过这线条若是绣成圆形,倒有些像......” “像什么?”纾雅满心疑惑。 “某些京中忌讳之物......” 交谈不过几句,伍必心已梳洗完毕,备好了所需之物。从里屋出来时,他手上还握着一只白羽鸽子,直往外走,走到院中才扬手放飞。 纾雅见过这种信鸽,只是它们多半用于军营间传递情报,当然也有一些用于与千里之外的亲朋好友递送家书,不过韦家世代居住京城和邻近城镇,从未使用过。 “耽搁了,给我阿娘放句话......”伍必心自院中折返,满脸堆笑。 纾雅觉得他有些可疑,将视线转向魏垣。 “他在国公府时就喜欢养些鸽子,我也用过......那位‘阿娘’是他的养母,居于蜀地益州。”魏垣解释。 “益州?”纾雅有些不可置信,这么说伍必心多半也是益州人。不知何时起,纾雅便开始听到一些有关益州的奇闻轶事,据说那儿的男子有自己的洒脱不羁。想到此处,她心中对于伍必心“登徒子”的想法打消了大半。 “来吧,让我看看夫人之状如何......”伍必心走到二人面前,淡然而坐,纾雅拉起衣袖,将露出一截的手腕放到桌上。 搭上脉之后,伍必心沉思许久,面色变得凝重。纾雅见他沉默不语,试探问:“我的寒症如何?” 他眼光扫过面前二人,保留一丝神秘:“寒症自然可治,我虽不是什么良医,开点药方还是稳的,平日不受冻受凉也就没事了,不过嘛......” 见他迟疑卖关子,纾雅不太理解,寒症发作已经够痛,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死去活来。“不会是我身上还有什么不治之症吧?” “那倒不是,刺骨稍可缓解,不过寒毒入腹,有碍生育......只怕夫人平时都爱吃些生冷之食吧......” 纾雅曾经诊治寒症时并无医师告知其他,头一次听人这么说,甚为新鲜,回想一番,自己只是在夏日里爱饮些冷酸梅汤罢了。“那你是说我难以有孕咯......也不是什么大事嘛......” 似乎未言清,他听纾雅这样问,进而解释:“有孕是一回事,滑胎又是一回事。”按他得知的状况而言,她并非不可受孕,只是母体脆弱难以诞育。 “这么严重啊,还好我不......我是说还好被你发现了。”纾雅暗自庆幸自己假婚,本就无心婚姻,现下托辞又多了一个。 一旁魏垣听得认真,倒也十分挂怀纾雅之疾,“终归是身体有疾,可有治愈之法?” 突如其来的请求,不是事主,而是魏垣,这让伍必心面露难色,戏谑着说:“我整天捣鼓那些都是要人命的东西,如今叫我做些救人的,可真是难为我了......” 西南之地多雨潮湿,蛇虫鼠蚁易出没,也便有养蛊传说,纾雅听伍必心说起自己总做些“要人命”的玩意,心中不禁如此作想。 “正的反的都试试,确保她身子无虞便可。”可魏垣似是知晓,关注重心依旧在纾雅的顽疾之上。 “确保身子无虞还需要试什么?” 话音刚落,纾雅与伍必心齐刷刷望向魏垣。他一有羞恼之状便耳根通红,虽然面色不改,心却似擂鼓般,半晌,憋出一句:“荒唐!”拂袖而去。 纾雅这才醒过神来,提起拳头假意用力,向伍必心胸口处挥去,学着魏垣的语气复述一句,憋不住笑出声。 构陷 “大人肯出来了吗?”负气离开伍必心那儿后,魏垣将自己关在屋里看书,直至晌午也未出门,纾雅起初还让他气着,活生生一个人有什么不能听的,只是一直不见他出来,难免有些挂心。 到门口时,伍必心正摆弄着手中折扇,从屋内出来,摇头道:“不肯,他还叫我拱出去......”说着,他招手示意纾雅过去,凑到耳边轻语:“魏兄忌讳男女之事,最怕人以此取乐,我今日倒也没招惹他吧,纯属无心之失......” “呵呵呵,那我们是共犯。”纾雅面露冷笑,心想老大个人小心思还挺多。 “不如这样,夫人,为了谢您不计前嫌,我方才亲自去后厨做了几道菜,我在国公府时最擅烹饪,色香味俱全,咱们用午膳去!”伍必心拔高声音,似要屋内之人听见。 纾雅才开始疑惑他此举为何,只见房门被推开,魏垣木然立在其中,冷冷一句:“别听他胡诌,他做的东西吃了估计要命。” “啊,大人终于肯出来了!”纾雅无奈,却又忍不住涌现出一丝欣慰:“我做的我做的!一起用膳去!” 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菜肴,笋干烩鸭子、羊炙、什锦豆腐等都是纾雅拿手的,从前在家中时随母亲所学,一有空闲便研习改进。若是不嫁人,她倒是想开个菜馆做做生意,不过自打进了公主府,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理,至今还未做些什么。 可还没动几筷子,府中便来了一位报信使者,像是皇宫中人。来者称卢修仪被发现使用厌胜之术,如今被禁足于宸元宫内,六、七皇子正在周旋求情,这才派遣他来公主府通知魏垣,望设法相助。 事发突然,经过一番打听方才得知,今日皇帝下朝后欲望宸元宫探视卢修仪,正好皇后也有此意,遂同往,谁知进入卢修仪寝殿中时在绣线盘中见到一个布偶娃娃,上边还贴着一个“许”字,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大怒,称其为巫蛊。 事发后,卢修仪坚称那只偶人只是绣来送给未出生的孙儿,“许”字只是孙儿还未取名。可无论她如何辩解,皇帝始终不愿听,仍是认为她诅咒皇家,下令惩处,并勒令六皇子与玉翘即刻搬去宁王府,在事件水落石出前不得探视宸元宫,现下六皇子之物已在陆续搬入宁王府。 纾雅思绪一下回到昨日在亭子里见到的那只偶人,当时卢修仪也称是逗弄孙儿之用,制作精美,未见有何异常,灵光一现,纾雅向魏垣询问:“大人,你说你那袖子上的暗纹若是绣成圆形,是什么?” 晨起,在伍必心处诊脉时,纾雅注意到那朵云纹,只是魏垣说到一半,没再继续,细细想来他袖口的云纹与卢修仪绣到布偶上的云纹还真有些相似,这也是那个布偶身上最惹人注目之处。能让皇帝不依不饶视其为厌胜,想来并非一个贴字人偶这样简单。 魏垣也是心头一怔:“二十多年前檀家军队造反时所用纹样,他们因此被称为‘云水军’......”相似的云纹在檀家之乱后数年时光中几乎不再出现于市集,先前他所说“京中禁忌”大抵如此。 又是传闻中的“檀家”,虽说造反事件发生时她都还未出生,可那些关于寻仇的流言却在坊市间悄然传播。“昨日我在卢修仪宫中见过那个布偶,上边绣着大人口中所说的‘圆形纹路’......” 魏垣:“卢娘娘母家皆为平民,世居京城,怎会与叛军产生瓜葛?” “据说近来京中又在疯传某神秘组织的流言,人们说那是‘檀家余孽’,难怪陛下会勃然大怒”纾雅解释,一时间,她又想起在宫中遇到长公主之事:“昨日长公主才入宫面圣,求陛下庇护......” “我知道......”魏垣漠然,他太清楚自己母亲惧怕什么,从他回到长公主身边开始,“檀家叛军”那些事就不时在他耳中回响。昔日大哥魏圻还在,情况稍好,后来他牺牲,长公主便更加悲观。 “修仪娘娘还说那片云纹,是她在什么地方所见贡缎上的纹路,她深觉精致,这才仿了来。”纾雅继续回忆着昨日见闻。 “或许有人故意让她看见云纹.......” 皇宫议政殿内,许玦长跪不起,本就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一时情急只得垂泪。好在皇帝还肯留他在殿中辩驳几句。 “那云纹只是母亲偶然间看到,绣在上边的,父皇您定要明察,整个宸元宫不可能搜出第二个!”许玦哭泣时,眼眶、鼻头皆是酸得泛红,衬得面庞比大多女子还白净,这张脸像极了年轻时艳冠群芳的卢修仪,现下皇帝也乐意多看他几眼。 殿内宫人都被遣散,可有些不识趣的,还候在殿外,不只是想探听事件进展,还是观望俊俏的皇子。 “你知道宫中禁用此纹,何来的偶然间!整个皇宫的云纹样式都会避嫌,只有你母妃,绣得一模一样!等他们将你母妃所说的贡缎翻出来再看。”皇帝虽还在气头上,但面对这个从小吃尽苦头的儿子,语气已经极尽缓和。 “莫非父皇真如市井乡民非议的那样,见到云水纹便方寸大乱......”已经哀求良久,许玦眸底透露出一抹厌恶,在他眼里,母亲战战兢兢半辈子,只为不踏错步子,这种赤裸裸的构陷竟被父亲轻易相信。 “你放肆!刚给了你爵位,这就急着丢掉?”他逆反的心绪,终会惹恼皇帝,又引来一顿斥责。 “玦儿不敢......” 对峙间,随侍皇帝的内监从殿外赶来禀报:宫内各司存放布匹绸缎之处、宫中库房、后宫各殿宇搜查之后均未发现那样的云水纹。 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本就战栗不止的许玦此刻更是直接瘫坐在地上。他们母子,连什么是云水纹都不知,他也是在事发后才陆续听说那些积年旧事,怎会有心诅咒?若真查不出什么来,母亲岂非真要担此罪名禁足宫中? “回宁王府去,查出结果前别给朕添乱。”皇帝背过身,冷冷一句话像荆棘般刺进许玦的心,即便他回去也是整日笼罩在恐惧与不安中。“你该知道,禁足是最轻的惩罚......” 脉络 午后阳光本该暖和,可照在许玦身上还是凉津津的。 他所忧心之事并非仅是母亲被禁足,正如皇帝所说那样,禁足是最轻的惩罚,宸元宫平日就爱紧闭宫门,此举本就无碍。 但,这件事是“恶”的开端,是安稳生活的打破者。它所标志的暗害、妒忌以及招致的猜疑、斥责是许玦恐惧之所在。 一个豁口打开,只会继续往下撕裂,处境脱离安稳,未来便不可控。 每每想到此处,他心中就会万念俱灰。 穿过几条喧闹街巷,失魂落魄的许玦不知要去哪里,是回宁王府还是接着游走直到脑中有办法。此时魏垣和纾雅正赶往王府,在长街上与他不期而遇。 害怕上次闹市中发生的拥堵,许玦今日出门也戴上一只帷帽,见前方是魏垣,便掀开一角,轻声道:“表兄,你们可是在找我......” 他还未从悲戚中脱出,虽已止住泪水,可眼眶还染着红晕,一见便知经历过一番哭泣。 “这帷帽?”纾雅见他戴帷帽,心中些许好奇。 许玦木然,眼神扫过两侧白纱:“哦,上次在街市上闹出动静,七弟说这个稳妥。” 他未主动提起宫中之事,倒是魏垣率先开口道:“陛下仍要禁足修仪娘娘?” “宫中搜不出那样的云纹,父皇不愿听我多说,他已经......对我很仁慈。”许玦这才愿意答复议政殿中情形。 “若是有人存心陷害,必定及时销毁物证,那么定然查不到。”纾雅在一旁解释。 卢修仪声称是见花纹别致而仿绣,可宫中再也翻不出那样的纹样来,说不定已被掩藏。 见许玦还是一脸沉闷,纾雅进而叙述: “殿下可还记得昨日纾雅入宫,在御花园中偶遇闵女官之事?当时她正带着宫人准备将宫中陈年织品送出宫外折换现银。” “你是说,那里边可能有......”至此,他脸上才显现出豁然之状。 “只是猜测,这才一日光景,或许东西都还在,不过得去找闵女官问问卖去了哪儿。” 听纾雅所说之言,许玦抓住一丝希望,且闵女官近侍皇帝,定能说上些话,请她相助或可解燃眉之急,如此便有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 皇帝为了卢修仪之事郁闷不已,召闵女官随侍的时辰也随之增加,许玦找到女官所时,她还未归。他不敢去皇帝那儿触霉头,只得守在女官所大门静候。 好在闵女官刚劝慰一番,现下得空回住所小憩,谁知在大门口就看见许玦正急切地打转。 “六殿下这是在等红荼?”闵女官发问,除了她,许玦也确实没有其他人需要等待。 许玦急切,顾不得寒暄,径直解释来意: “红荼姐姐知道宫中风波,我母妃牵扯上不好的事情禁足于宫内,她定是受人构陷。听说姐姐昨日带了人送旧织品出宫,不知其中是否有云纹,所以玦贸然前来只是想请姐姐告知那批织品被送去了何处。” 红荼欠身:“殿下言重了,既是殿下有求,若有可出手之处,红荼定当相助,不过......红荼在宫中无依无靠,只求个明哲保身,引火烧身之事到底爱莫能助。” “我知道......红荼姐姐只消告知那些明面上的事情,玦定不会拖累姐姐。” “城西凌绣坊......” 闵女官给出这样一个地方,宫中库房若是有陈年旧品要送去宫外,多半送达此处,若是有幸未售与其他铺子,或许可寻。 可找到那个名叫凌绣坊的铺子,也得知货物还在后,许玦叫上宁王府大半仆从,还借来公主府一些家丁,一行人翻找一下午,仍未发现带有所谓云水纹的织品。 一筹莫展之时,宫中有人捎信说闵女官私下带人探视卢修仪,让其诉说见云纹之事的原委,如今已明了是在淑妃宫中见过。 这位淑妃在皇帝还是皇子时就陪侍在侧,颇受宠爱,可也是个爱争之人。皇帝纳许玦之母入宫承宠,淑妃极为不满,明面上不置可否,暗里却常常给罪受。 淑妃育有一儿一女,五皇子与南珠公主,兄妹俩自小以欺辱许玦为乐,殴打孤立戏弄倒也不至无法忍受,最过分之举便是指使宫人调戏许玦以换一出“梨花带雨”。 皇帝偶尔见着,也只是口头警示,到了下一次,兄妹俩变本加厉。若非那时魏垣在宫中,时常出头,怕是许玦不会顺利活到成年。 后来卢修仪消极避世,带着孩子幽居宸元宫,有时皇帝驾临也是能推便推,恩宠日渐稀薄。没了盛宠,自然也不再是众矢之的,这才安稳至今。 想到此处,许玦心中暗自笃定这一切都是淑妃设计。 这几个月内,娶亲、封王似乎皇帝也多踏了几次宸元宫,必是淑妃见势头倾斜,心存不轨。再回想淑妃那一双儿女,如今扮演着善良和敬的戏码,许玦气就不打一处来。 “是她们,定是......” 辗转回宫时已近黄昏,这一日许玦左右奔走,可还是无法探视自己的母亲。 途中倒还有些事让他心存疑惑:说着不想引火烧身的闵女官还是帮了他一把,想来她心中有些主意。 许玦本想找到闵女官获悉详情,却见与之同往的竟是纾雅。 先前他领人前去凌绣坊寻找云纹织品时,托付魏垣与纾雅暂留宁王府,护佑玉翘安全,却不知纾雅已然提前入宫。 “韦夫人有求,说是想亲自问询修仪娘娘......”闵女官说着,面色中透着一股子无奈,“未向上禀明之前,此事鲜有人知晓,殿下若要问详情,便问韦夫人吧......” 她如往常般不拖泥带水,话既带到,人也便拂袖而去。 许玦心中隐有惆怅,她不愿直接应下自己的话,却肯接受纾雅的请求,终归还是肃国公与长公主之令好使,只是殊途同归罢了。 “殿下?”纾雅见他自顾自沉思,出言打断。 “方才闵女官引纾雅去宸元宫探视修仪娘娘,她说上元节那几日,淑妃请后宫妃嫔齐聚她宫里品尝元宵,还备了织锦赠与众人。开宴前修仪娘娘曾见过礼物盘中的纹路,淑妃赠送时却再未看见。数月过去,记忆模糊,直到事发后仔细回忆起当时情状。” 听纾雅叙述着其中详情,许玦心中又急又怒。 “你可知淑妃向来与我们母子不睦,必是想来予以打压。若一早知晓母亲遭罪,我便是不要爵位,也得护她周全。” 凤仪宫 “殿下,姐夫!万不可自怨自艾,咱们虽不能去陛下面前将矛头直指淑妃,但可以先请示皇后娘娘,徐徐图之。”纾雅说着,拍了拍许玦左肩。 皇后中立,维持法度,该是她管后宫这些琐碎之事,可此事她也亲眼目睹,皇帝的确是动了怒,不知她是否还会体谅卢修仪。 凤仪宫中,七皇子许瑜受纾雅之托已将实情告知皇后,现下淑妃已在凤仪宫中,知晓自己被怀疑,泫然欲泣。 “臣妾是在上元节赠送过众姐妹织锦,可那些东西臣妾都亲自看过,确无忌讳之物啊!” 淑妃跪地陈情,余光扫过,发现许玦也来到这凤仪宫,不禁流露出嫌恶之色。 皇后端坐上位,眼神略显疲态却极力收敛,道:“妹妹别急,事发突然,也并非说什么是什么,总得把始末理清......” 可淑妃声音尖厉,平日里就是个有主见的,遇到这种牵扯自身的事情,更是能越说越详细。 她说起那日宴席,恨不得把吃了几口元宵都一一一道出。 “母后,不如让淑妃娘娘写下出席宴会的名单,再多给宫人几日时间追查一番,看看那些料子都流去了哪儿......”见淑妃急着喊冤,总说不到点子上,许瑜俯在皇后耳边轻言。 淑妃知道许玦与许瑜关系匪浅,将这话听了去,以为皇后筹谋着拉自己下水,即刻反驳; “娘娘,事情过去数月,赏下去的料子那些嫔妃们早已用以赏人、送人、裁衣,哪儿会事事都记得请。” “岂不是更要查明?”许玦睨一眼她,轻声细语,不敢透露太多不满。 淑妃不满许玦,可在皇后面前不好发作,“六殿下这是咬定本宫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的模样,让许玦想起了她的一双儿女,明明曾经如此张扬跋扈,如今也学会说出些“往日不可追”这样的体面话。 可此次他见殿内有许瑜和纾雅,大约皇后也能秉公处理,顿时多了些勇气: “儿臣只说请求查明,若淑妃娘娘无辜,自然清者自清,莫非娘娘心术不正,见什么都怀疑是栽赃陷害。” “好了,双方辩驳总也不是个头。”见二人争论,皇后发了话:“原不是什么大事,可陛下猜疑逆党生事,留心些总是好的......” “那娘娘打算......”淑妃试探。 皇后:“以陛下的意思为主,卢修仪先禁足宸元宫,这几日先着人查查那些受赠嫔妃的织锦。等一切真相大白后必不冤屈任何人。” 淑妃见皇后定夺尚可,拂去眼角刚流出的一颗眼泪,缓缓起身; “既然娘娘有主意了,那臣妾只好遵从,便也等上几天,相信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皇后允了淑妃离去,凤仪宫少了那啾鸣般的声音,霎时安静许多。 纾雅感叹这姐夫终于说了一句硬气话,虽然还是语气缓和,却也是一大进步,任凭淑妃再肆意妄为,到底也不能拿他如何。 反正也遭人恨了,恨回去又何妨?怎样都是自己吃了亏,若不回击一句,只能吃个哑巴亏。 这话,还是她刚到韦家时,玉翘教她的。 那些年她的生父常来骚扰,纾雅不敢沾染大人间的事,可看见母亲忧愁,她也常常气得直哭,玉翘知道始末后,向她阐释了那个有些幼稚的道理,还教给她一个“放肆”办法,要是哪天那人再来,就用石子丢他。 那时玉翘俏皮、有主见,和如今温温柔柔的样子很不一样。 也难怪她和许玦惺惺相惜了。 “淑妃年轻时,也算明艳活泼,不知是不是年岁上来,也刻薄了些,什么性子都能往明面上抬。”淑妃走后,皇后兀自叹息: “倒也是个上心的,平日见你躲她都不及,今日为了你娘却也敢与淑妃对峙。” 许玦若有所思,他自认并非“敢”,而是只有多数人向着自己时,他才会去争执,去对抗。 半晌后,缓缓答复;“儿臣怕,还得依赖韦小姐指点,她是儿臣妻妹。” 语毕,皇后看向他身旁立着的纾雅,眸底闪过一丝光亮,或为欣赏或为质疑,片刻后熄灭,笑道: “长公主家的媳妇,还算聪慧......” 听到皇后夸赞,纾雅欠身行礼:“娘娘谬赞,事情还未解决,纾雅只是替蒙冤的卢修仪略尽绵力,最终还是得靠陛下圣裁。” “母后,我就说韦小姐不简单。”许瑜添上一句。 纾雅脸色倏地沉下来,差点忘了这茬。估计许瑜早在皇后身边说了些什么,难怪总觉得皇后那眼神有些奇怪。 她们曾有数面之缘,他是寻常公子还好,偏偏是皇子,是普通皇子也就罢了,偏偏是皇后的儿子。 若他一根筋全说出来,怕是难洗。 “哦,纾雅妹妹心善,她与表兄已经帮过儿臣许多忙。”许玦敏锐察觉出纾雅脸上的难堪,顺势解围。 今日皇后虽应承下寻找淑妃赠送出去的织锦纹样,可结果又是另一回事,若仍未查到那样的纹路,下一步恐怕难行。 气氛凝滞间,纾雅虽不敢抬头与皇后目光相接,眼眸却不住地落到她华贵衣裙之上,上边绣着牡丹、芍药一类的花朵,线条婉约柔和,不禁让她想起卢修仪的绣品。 上次去宸元宫时,也见其置物台上存有几幅旧时之作,皆是以柔美为形,可见她向来便喜爱以软而圆的线条入图。 或许那日她见到的精致纹样,与仿绣成品不尽相同。 “皇后娘娘,臣女还有一事禀明......”纾雅蓦然开口。 皇后正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浅吹后还未入口,顿了顿;“既已嫁作人妇,自称‘臣妇’或‘妾身’更为妥帖,不愿意去长公主那儿?” “是......妾,妾身禀明娘娘......”那两个字,纾雅说得极为拗口,应付过去后接着诉说情况:“请娘娘在遣人寻找纹样时,顺带注意一种方形云纹。” “为何?”皇后抿一口清茶,将茶盏放到桌上。 纾雅柔声下气,娓娓道来:“宫里宫外皆找不出修仪娘娘所说的纹样,会不会是众人错判?修仪娘娘善绣柔和如柳的线条,若只是见了一眼那种纹样,按照自己的绣工,极有可能变为另一种调性,正如由方变圆,方云纹变为云水纹......” 执念(一) 纾雅一席话让皇后深以为然,出凤仪宫时特赐下令牌,若卢修仪之事有所进展,她随时可进宫协助。 当日婚仪,虽说帝后亲临,却并没有这样私下交谈的机会,今日凤仪宫一见,还是她头一次与皇后搭上话。 韦府所在那条街中有一位糕点铺老板娘,曾在宫中当差,年满出宫后嫁到此处,常与邻里提起宫中轶事,纾雅走街串巷多了,也就听到些。 她说起当朝皇后端庄持重,却也严厉。太子从小爱读些诗文,对课业之事倒不是很上心,皇后每每发现,不由分说,动辄打骂,吓得太子常常不敢回自己宫中。 皇后示下,也保留同样做派,她宫中仆婢必得做到精细,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否则轻则罚跪重则罚俸,宫人皆是惧其威。 可今日凤仪宫内,端庄持重确实见识了,不怒自威的样子也让纾雅屏息,不过她甚是关心后宫之人,不失偏颇,也能平心静气听纾雅说上许多,倒不像传言中那么严厉。 回宁王府路上,纾雅向许玦说起这些轶事,他却告知了更多: 皇后本育有一、二、七,三位皇子,大皇子在皇帝登基之初便被封为太子,那时许玦还未出生。 大皇子自小聪慧过人,熟读史书经典,在政治见解上展现天资,深得皇帝喜爱。可天妒英才,十多岁便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而后太子之位给到二皇子,这次却是个喜爱风花雪月的,诗经楚辞颇通,问到政要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皇后在长子去世、二子庸碌的双重煎熬下变得焦躁不已。 可近年来太子倒也收敛许多,至少地位还稳固,也是成年娶亲的人了,皇后也就不再劳心于此,性情自然不似以前那般雷厉风行。 许玦解释完皇后性情之变,戛然而止。 “那七殿下呢?”纾雅想到许瑜,不禁发问。 许玦沉思半晌,开口:“皇后娘娘对七弟倒是没有寄予那么深厚的期许,他只管像普通皇子一样顺利成长便好......”片刻后补充: “不过我觉得他很好,从小课业完成得不错,如今大了些,父皇也开始让他熟悉军务,想来往后可担大任......他待我,也很好。” 纾雅咧嘴一笑;“姐夫总念着别人好,怎么为自己打算打算?” 许玦见她笑,自己也陪了个苦笑,可眉头还是皱成一块。自己在宫里本就如履薄冰,保持现状也就罢了,若如今日这般身陷囹圄,何谈“打算”? 又是一阵缄默,纾雅找到话茬子; “魏......夫君曾与我谈起旧事,说儿时与皇子同在学宫受教,先生曾夸赞六皇子小小年纪见解独到,可堪大用。魏公子舞刀弄剑,六皇子勤学苦读,若是同一人堪称完美。” “只是希冀罢了,玦无大才,如今连母亲也护不住......”许玦颔首,他从不信那些夸赞,以自己的境遇而言哪儿还能有什么似锦前程,封王已是人生之巅。 入夜时分,马车才行至宁王府前。仓促搬入,府中许多东西都还空缺。 因卢修仪之事,玉翘心情不佳,总是待在屋内静养,今日劳顿,更显疲累。 许玦一回府,头等大事便是探望有孕在身的爱妻,人急促,步子也快了,紧赶着去卧房。 谁知卧房内,魏垣也在,他命人熬了些汤药,正亲自喂给玉翘。 虽说外出时,许玦托付他与纾雅照顾玉翘,可纾雅骤然进宫,只留魏垣一人在府中,如今看到屋内孤男寡女这一幕,许玦心中隐隐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麻烦表兄的事情已经够多,这些小事怎还劳你亲自动手......”许玦怔住一刹,紧接着上前接过魏垣手中的药碗。 魏垣此时的神色与以往面对纾雅的任何时候都不同,透着一股温柔与不舍,虽是不舍,却只能老老实实敬而远之。 纾雅在这氛围里嗅出一丝硝烟味,不甚浓烈却让人暗自发笑——他的心,又该碎了。 “夫君,我临走时托你给姐姐煎药,还以为你不肯呢,现在看来还是挺上心的。”纾雅出言圆场。 可他似乎不太想领情,沉默良久,嘴里蹦不出半个字。 恰逢伍必心端了另一碗汤水从门外进来:“魏兄哪儿肯啊,这么一尊大佛,都是在下做的,在下是千叮咛万嘱咐,说今日定要让王妃娘娘好好休息,不得让她......” “好了好了......”魏垣面色一改方才的柔情,眼角眉梢又挂上往日冷峻;“别在殿下面前失礼。” 伍必心闻言,不再絮叨,用手指拍了两下嘴唇以示掌嘴,将手中的碗递到玉翘面前; “宁王殿下、王妃,这碗不是苦药,是药膳。王妃担心殿下,还未进晚膳,在下奉......夫人之命煮了锅人参鸡汤,温养滋补。” 许玦换过碗盏,眼神仍是不住地往一旁瞟。 “殿下,府中之事纾雅临走前已交办妥当,妾身不知要如何感谢她们......”见许玦若有所思,玉翘轻言。 玉翘发话,许玦转头不再看侧边,可他面色仍然不好,眼底满是羞惭。 他担心魏垣对玉翘还有情意,可那婚约原本就属于他们。 好在相爱的是自己与玉翘,卑微在一往情深面前化为一只铜铃,心颤时便躁动。 “怀着身孕辛苦,一定要保重身体。”许玦将一勺鸡汤送入玉翘口中。 未见异样,纾雅终于松了一口气,瞥一眼魏垣,他方才分明是紧张了,此时眉头也得到舒展。 就让他闷着,憋不住时自然会开口。 夜深,纾雅与玉翘寒暄几句后也该归去。 许玦既已回到府中,其他人也不便多叨扰,特别是魏垣,若不收敛些只怕要与许玦生出些嫌隙来,最后被纾雅拽着离开屋子。 纾雅几人离开后,许玦缓缓说道;“皇后赞纾雅聪慧,想来一点也不错......” ...... 回去的马车,纾雅与魏垣再次同乘。 “谢谢......”魏垣还如先前般双手紧扣,置于腿上,本以为他又是一阵漠然,谁知一到车内便开口了; “许多事情拖累你了,你......不恨我?” 纾雅听得一脸茫然,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卢修仪之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他与许玦之间终究也没有被一些儿女情长所影响。 她虽为替嫁,但几月相处下来大家也相安无事,怎还会动不动就谈仇啊恨的。 须臾思量,纾雅试探;“大人果真对姐姐......” 执念(二) 她迟疑了片刻,还未说完,只见魏垣双手掩面,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声音也变得颤抖; “惦念了六年,我等着回京城,就是为了娶她......怎么办......” 纾雅眸中的光亮沉了下来,喃喃道; “人之情感,纷繁复杂,谁也道不清。可若是不说,也不代表问题就消失了,姐姐有相爱的人,我能做的是成全她们,而不是劝她和一个虽然爱她却不是她所爱之人结为夫妻。” 他仍掩面,不置一词。心中愁绪让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理清词句,才开口道: “肃州日子难挨,若非有牵挂,我只怕会疯,如今那点虚幻的支撑也没有了......” 他在京城住过,也在肃州住过,可最终哪儿都不是他完整的家,所以他心中早有执念,盼望着与那位有些情谊的女子组成一个新的家。 魏垣从未说起过他对玉翘的情意,总是装作一副毫不在意,顺其自然的样子,可情绪到了极点,还是忍不住一吐心中郁闷。 他有许多事情纾雅未知,不过如今明了的是,他的内心,与脸不同。 “你很爱姐姐......纾雅不知大人是因何一往情深以致将姐姐放到情感寄托的高位,只知道心中支柱可以是鬼神、可以是律条、可以是物品,但不能安放在某个不相关的人身上,人都是会变的,白头为虚妄,不如将那种爱给予自身。” 魏垣将双手放下,露出一张怅然若失的脸:“你不也为了你姐姐,牺牲自己......” “我是为了不被送到别家做妾,大人这边占了些情分,终究好说话......”纾雅应答,她还未见过完全无私的人,至少如今还未见过。 他垂眸,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纾雅;“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反而带来许多伤害,你与我签下契书,不到一年,便要再次归去,到时候又该如何应对?” “为什么要应对,我若没找到所爱之人,我就不嫁。”纾雅不以为然,她只想与亲人相守,若再做做自己擅长的事,已经足够,最重要的还是对自己好。 手臂摇晃间,袖口掉出一块令牌,正是从凤仪宫出来时皇后所赠,纾雅将其拾起,晃到魏垣面前; “大人看这令牌,皇后娘娘说卢修仪之事若有进展,便可凭借此令牌入宫。” 听她解释,魏垣像是提早知晓般,毫无波澜,片刻后挤出一丝冷笑:“能得皇后赏识,看来你也不必担心未来之事......” 纾雅见他似乎没那么难过,心中松快许多,接着解释道: “那倒没有,纾雅知道若非有大人从中打点,我哪儿能如这般随意出入。” 虽然是一句类似奉承的话,但魏垣还是听进了心里,明明两人都还不是很熟,可魏垣每每与之相处,却没有那种生人间的隔阂感。 “你看,笑了!”纾雅捕捉到他的眉梢趋向平缓,嘴角也微微抬高,打趣道。 被她一激,魏垣果真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很僵硬,像是脸上的肉许久未动,被嘴角连带着牵出两条浅浅的沟壑。 果然比垮脸还难看。 ...... 他在马车中算是宣泄了些情绪,回到府里不再是那样怅然若失的样子,一入府,便迫不及待去了长公主那儿,像是要谈些什么。 一个时辰过去,魏垣从碧落阁出来,想邀纾雅寒暄几句,面上似乎还带了一丝喜悦。 可纾雅已有些许困意,听说有事,与侍女端了椅子正在院子中闲赏圆月,不时还会冒出几个呵欠,直到他来,才勉强起身。 “我打算请示陛下,延后回肃州。”魏垣走到纾雅身旁,轻声细语道。 纾雅揉揉惺忪的眼睛,有些不解,多留在京城几日是为了什么?半晌,才恍然大悟:“真的?” “或许能抵过一年之期,你不用再跟我去那边。”魏垣补充,迟疑一瞬:“高兴吗......” “嗯!”纾雅困意顿时消去了大半,眼中冒出点点星光。 这段假婚中最困难之处便是远上西北,若他摆平了这个问题,岂不是皆大欢喜? 纾雅还止不住笑意时,却瞥见魏垣自腰间取下一只香囊,那是他常常佩戴之物。 他打开香囊束口,再从中掏出一颗宝石坠子,纾雅还在疑惑他要做什么,只见魏垣挥手一掷,便将那颗宝石坠子往水池中扔去。 这颗坠子,原本是他帮助韦家之后,玉翘所赠,被他视作信物,这么多年一直珍藏在香囊之中。 如今发现一切不过水月镜花,这“信物”便再也没有任何价值。 当纾雅看清那颗坠子的样式,困意瞬间消失,思绪一下回到少时。 那是魏垣离京前不久,纾雅才十一岁。 许久未生事的生父再次造访,想带儿女回柳家,但多次遭拒。生父便设计让家丁守在纾雅看灯会回家的路上,伺机抢夺。 可那日灯会玉翘还邀了魏垣与许玦,十四五的魏垣已经出落得十分高挑,轻松从柳家家丁手中抢回被绑走的纾雅。 那时的纾雅不像今日般豁达,事后想要答谢恩人,也只得托玉翘以书信告知,并附上自己手中最珍贵的宝石坠子。 “诶!等等!” 电光火石间,她来不及多想,随坠子抛出的方向奔入池中。 幸亏水池不深,只漫湿裙摆,不过淤泥有些厚,若力气太大坠子沉底那就得费些事了。 纾雅盯着落水处,好在没陷进去,从泥沼表面摸出了它。 “别扔,多贵啊......”她将坠子放在水中涤荡一番,拿起端详。 这一幕过于迅速,看得魏垣目瞪口呆;“你这是......” 语罢,纾雅回望魏垣:“是我送给你的呀,大人若不喜欢,还给我可好?” 是时,纾雅拖着满是污泥的裙摆从水池中爬起,见魏垣若有所思地愣在原地,她示意道: “大人忘了吗,你回肃州之前,柳家人当街抓我,是你解了围,我这才托姐姐写信致谢,这坠子便是夹在信纸中的......” 他当然记得,只是许多年过去,竟一直动错了心思。他以为玉翘赠他琼瑶,已是表明心意。 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难以置信,像是信仰在一瞬间坍塌。 纾雅将坠子举到他面前,那颗宝石在两人目光中点处借着月光幽然生辉。 顷刻间,纾雅感到手臂被用力一拽,回过神来时,已落入魏垣怀中,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 “衣裙污了,我带你去洗洗......” 事终 云水纹之事一连折腾了七日,在皇后授意下,宫人按照淑妃给出的名单去各宫一一搜查,那些织锦的用处、去向都要摸清,直至找到每匹的样例。 一系列庞杂工作后,传说中的“云水纹”仍不见踪影,倒是依着纾雅所说方形云纹来查,却查出一匹来,也仅有那一匹。 那日淑妃赠礼,一位从河西来的美人见方形云纹很是熟悉,想起了家乡锦缎的花样,择选时便先挑中,只是带回宫后不急着做点什么,就把织锦收藏于衣橱内。 只是这匹织锦上的“方形云纹”并非有棱有角,而是介于方与圆之间,云中只以一条曲线以示形态,只求个意向。 与方形云纹相比,卢修仪所绣甚至更为精致,若不提起,大概也没人想把二者关联起来。 经皇帝准许那块带有方形云纹的织锦被送往宸元宫辨认。 卢修仪一眼便认出这个纹样,确是当日宴会所见,她在中原从未见过这种纹样,那日一见只觉新奇,绣云纹的线还是金丝银线,十分夺目。 听说云纹织锦找到,淑妃一早便跑到皇后那儿哭诉。 “臣妾早说此事与臣妾无关吧,好心想送众姐妹点东西,却不想遭此横祸。” 淑妃性子活跃,原本皇帝闲时最爱与她絮叨几句,因云水纹一事牵扯到淑妃赠礼,这七日内竟连入她宫中喝杯茶的兴趣都没有。 见她那闹腾劲,皇后只觉头疼,可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 “本宫知道妹妹无辜被疑,受了些委屈,可卢修仪更是身处事件中心,不得脱身啊......” 淑妃十分不悦,手绢擦拭着勉强挤出的泪水:“那不也是她自己绣成那样的,自己搞这么一出,还要拖累旁人......” 平日里听嫔妃絮叨诉苦总是些拈酸吃醋的琐事,皇后听多了也就倦怠了,所以手边总放置些精巧玩意,无聊时便取来把玩。 听淑妃说得满腹委屈,她本抚摸着手中一把温润的玉如意,可话到此处,却停下了动作:“妹妹真是这样想?” “平常便会惺惺作态,装什么冰雪美人婉拒恩宠,还不是仗着陛下还能多看几眼她那狐媚样子,老了也不安分。” 淑妃嘀咕,半晌后怯怯抬眸;“臣妾向来口无遮拦,娘娘莫怪......” 皇后正考虑着事件的怪异之处,卢修仪虽消极避宠沉寂许久,可借势欺辱于她的人不少,若说动用苦肉计博同情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想来,只是偶然,却歪打正着,触碰陛下忌讳之处。” 语罢,淑妃赶忙搭话: “正是呢,卢桑芷爱躲在宫里,那就让陛下多关她个几天,也算随了她的心意。” 心气高傲的淑妃从不待见谦卑的卢修仪,说起自己的厌烦来,能够滔滔不绝出口成章。 “淑妃......”皇后警醒。 “臣妾知错,往后在娘娘面前定然好好说话......” 议政殿内,皇帝召了付丞相说起云纹进展。 二十五年前先皇驾崩,政局不稳,彼时汾阳公主手握兵权,辅助亲兄长登基,是本朝功臣。可皇帝登基后忌惮公主势力,将兵权收回,同时也革去驸马檀绪大将军之职,致使驸马一族顿时失势。 贬职功臣一事让整个檀家极为不满,遂趁皇帝地位未稳,局势不定,纠结汾阳及其周边地区军队,起兵谋反,旗帜便是云水纹,每个军士的甲胄之上也绑有带此纹样的束带。 云水军长驱直入,几欲攻破京城防守,几月之内,城外尸骨成堆、血流成河,幸有河西祁宪带兵援助,大败檀家叛军。 皇帝虽疑心汾阳公主不满,因而指使驸马造反,可檀家造反之时,公主尚在京城,一举一动皆在掌握。 事后,河西祁家成为皇帝手下新的主力,皇帝便以再嫁为由,将自己疑心的公主送离京城前往河西,受祁家监视。 二十多年过去,流言归流言,可终究没有再度生出事端。 “付相,你说真是有鬼魅作祟吗?” 皇帝在殿内踱步,虽有人禀告说皇后主张此事偶然,可他心中仍是有个疑影: 自从长公主回到京城后,异常之事骤增,按长公主的说法是檀家“余孽”认为曾经受她蛊惑致使灭门,前来寻仇。 可报复对象却选择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嫔妃。 “老臣活了数十年,从未见过什么鬼魅降临,相信陛下也未曾目睹......” 付丞相见惯前朝后宫的波谲云诡,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可皇帝神色间分明带了忧虑,盛世久了,也便担忧内乱之事卷土重来。 “朕何惧鬼魅,只是人心难测,怕有人蓄意谋划,扰乱视听。”皇帝言语沉稳,眉头却紧皱不展。 付丞相见其愁绪不解,淡然道;“陛下这是过度忧思了,如今天下安定,兵强马壮,即便真有人心存不轨,火苗还未气势便已然扑灭。” 皇帝叹一口气:“看来付相这是更主张事件偶然,与皇后说的倒一致......” “皇后娘娘之意便是臣之意,付氏一族必为炎国鞠躬尽瘁。”付丞相一边说着,一边恭敬行礼。 付氏,早在炎国还未建立时便已发迹,一百多年来从未衰落,到本朝更是荣耀一时。付丞相正是皇后亲兄。 “因着这云纹,后宫许多嫔妃都牵涉其中......”皇帝一转话锋。 云水纹一事虽说已有结果,可实在太笼统,卢修仪自称未见过云水纹,却如何绣得如此形似?细作之忧既已说出,剩下还有后宫之事。 付丞相的神色依旧没有过多变动,他深知皇帝身处顶峰,害怕身下成片雾霭遮蔽视线,致使权柄下移,抑或是跌落山崖。 只有像自己这样挂在峭壁上的,才知山体是否稳固。 “后宫娘娘们皆盼陛下恩宠,常有龃龉,偶尔也会逾矩之举,还得有劳皇后娘娘督促管教,必不使六宫失衡。”谈到后宫,必定以其妹付皇后为主。 皇帝不置可否:“后庭内斗,自古便有,若真是一团和气,恐怕朕就要伤神了。” 嫔妃只有在相互争斗时才会满心满眼都是皇帝的恩宠,若整个后宫上下一心,毫无波澜,那她们指不定在求些什么。 “可那宸元宫......回过神来,朕还真盼望这无头之案是她一手策划的苦肉计。” 付丞相轻笑;“那便是陛下家事,外臣不好置喙。” 众矢之的 午后时分,内监到宸元宫宣旨:修仪卢氏温恭谦和,却无辜受冤,为安抚其心,彰显其德,特晋位昭仪。 卢修仪虽因祸得福,获封昭仪,心中却还是忐忑不安,帝王之心难以揣摩,时而视之如珍宝,时而弃之如敝履。 自懵懂入宫,她从来不想知道皇帝心中想些什么,只知不显不露方能保全。可如今自己的儿子才封了爵位,自己又骤然获得晋封,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接过旨意时,卢昭仪面上并未见半分喜色,反而是双手颤抖个不停,险些忘记谢恩。 许玦知道母亲禁足已解,听说还有晋封,片刻不敢耽搁地往宫里赶,至宸元宫外御河旁时,五皇子正带着侍从自河上廊桥走过。 五皇子许琮正是淑妃之子,继承了淑妃那跋扈之质,特别是对许玦,从未给过好脸。 他手中正捧着一张宣纸端详,走到廊桥顶时,借着微风顺势丢下。 纸张随风而落,最终飘落到河面离岸不远处。 “喂,六弟!”五皇子带着一脸戏谑开口。 许玦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怔在原地,可他不敢与五皇子打照面。心中挣扎良久,方才缓缓转身。 五皇子见他还像往日般好差使,笑道:“为兄方才不小心丢了东西,你看,现下还在水上飘着呢,六弟离河最近,能否帮哥哥一个忙......” 许玦只听他说着,脑海一片空白,漠然不语。 “我离你这么远,怕我害你不成?”说罢,又是一阵哂笑;“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墨宝!” 许玦心中明了不管那是谁的墨宝也好、是草纸也好,五皇子的意图从来不是“帮个忙”,他只想戏弄旁人,无论其他。 漂在河面上的纸离岸越来越近,仅需一臂宽即刻够到。 许玦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走到御河边的台阶上,用手探着水中纸张。 此时五皇子向桥下某处比划了个小动作,于是不知从何处出来一名宫人,蹑手蹑脚走到许玦身后,手上使了狠劲,将他推入河中。 御河虽不比野外自然河流深,却也能没过成年人头顶,许玦从未习得游泳之法,只得在水中呼喊挣扎。 这一幕落入五皇子眼中,引得他捧腹大笑;“我说六弟啊,你怎么如此尽心,捞便捞了,还要亲自下水......” 御河水虽不算污浊,可春来水草繁盛,若是不小心吸入或被缠绕,恐有性命之忧。 即便不是被水草缠住,河水也散发着一股子腥味,让他很是难受。 呼救声引来周围值守的侍卫,那侍卫见是皇子落水,本想下去救人,可廊桥上的五皇子仍立在原地观望,示意侍卫不要轻举妄动。 片刻后,只见一位小太监手持木棍奔去河边,匍匐着将它伸向河中。 惊吓过度的许玦,见有人伸出援手,本能抓住那根木棍,本以为小太监会拉他上岸,可握紧的瞬间,那人却松开手,许玦再次没入水中。 他的窘态一直被廊桥上五皇子看得清清楚楚,有一次捉弄,五皇子更觉过瘾。 眼见动静越来越大,已有人向御河边靠拢。五皇子看着远处来了些不寻常之人,收敛笑意; “六弟,等你好哥哥搭救吧,我这个坏哥哥就先告辞了。” 说罢,五皇子兴致耗尽,扬长而去。 自远处而来的正是纾雅与魏垣。纾雅今日听说卢修仪之事已有结果,与魏垣一同进宫拜见,却不知还未进宸元宫便看到这样一幕。 来到御河边时,许玦已挣扎良久。 间不容息,魏垣淌入水中,但溺水之人力气极大,即便善于游水,也得当心不被扼在水中。好在一切顺利,直到许玦被推上水边台阶,才算脱险。 纾雅将他从水中拉出,魏垣也上了岸。 离了水的许玦仍是心有余悸,腿也还站不直,如今正趴在地上咳嗽着呛进腹中的水,脑中还有水波漂荡的不真实感。 “这些人真是太过分了,我去找皇后娘娘说......” 纾雅见他实在是受气,正好手中有皇后亲赐令牌,便想着评个理。 “不!别去!”许玦嘴里还呛着,咳嗽两声后阻止她;“都是家常便饭,母亲如今正在风口浪尖,我不想添乱......” 魏垣上岸后拧着裙摆上的水,神色凝重,本就不甚开朗的脸上更显阴沉; “许琮也有十八九了,皇帝也该舍得......”话到一半,默然不语。 其实五皇子并未做什么实际意义上的争斗,他所有出格举动的出发点都只是戏弄与嘲笑,皇帝也未寄予他厚望,即便是禀报百次,也只能换来不痛不痒的训诫。 而许玦更好说话,便是服软一方。长久的侮辱、无尽的“体谅”。 “他没把我当成兄弟,甚至......从未将我看作男子,他也常如此戏弄宫女。”许玦眸底无光,闭目长叹; “纾雅妹妹,能否帮我找到红荼,向她借两身衣服,我与表兄更衣后再去探望母亲......” 纾雅满目怜悯,他是皇子,是宁王,为何还要受此劫难? 须臾沉思,她还是应下了许玦的话,直奔女官所。 “阿玦,没伤到吧?”魏垣放下手中拧过的下摆,语气柔和。 “多谢表兄,我只是呛了些水,无碍。”许玦有些愧疚,他曾介意魏垣对玉翘余情未了,这本就是自己从他那儿抢来的姻缘,魏垣却仍愿当自己的保护伞。 伏地良久,许玦才理顺气站起身来。 片刻后,纾雅带着闵女官赶来,她们手上还有刚从司衣司取来的袍子。 “见过宁王殿下......”红荼时时不忘礼仪,只是她在抬眸时,目光不住地往魏垣身上扫,平淡如水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迷惘,一刹之后又打消,轻言道; “御河之事,奴婢已禀告陛下,想来过不了多久五皇子便会挨一顿板子。” “卢娘娘以后就是昭仪了,如此尊贵,姐夫也不要再任那些恶人摆布。”纾雅叹息。 许玦点头应承,可那笑容分明是苦笑,他太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卢昭仪虽是得到晋封,可她族中无人入仕,全然平民之家,一棵高挑却纤细的苗,如何与那些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大树相抗衡。 最终结果不过如今日这般,被人当作戏耍之物,兴致来时便作弄一番,兴致散了,也就去寻别的东西。 隐忧 “宸元宫有间偏殿靠近东侧门,表兄随我去那儿更衣吧......”许玦压低声音。 御河旁多行几十步路便是宸元宫东侧门,由门外上锁,平日里甚少使用,若有特殊事宜,可用钥匙开启。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闵女官送完衣袍便折返御前,不再过问。 濡湿的衣服虽被换下由宫人拿去烘,但头发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吹干,于是两人在窗前站了许久,囫囵整理一遍后才敢入正殿见昭仪。 事发、禁足、晋封仿佛只是一夕之间,卢昭仪正暗自神伤。 宣旨使者走后一两个时辰,她都还坐在正殿内思量,也有敏锐的嫔妃前来道贺,可卢昭仪终究没精神与之交谈。 人走后,整个屋子又陷入一阵纠结的沉默。 他们入正殿时,正殿点着幽幽檀香。据说檀香凝神静气,最适宜在浮躁不安时焚烧。 卢昭仪本不爱香薰的烟味,若要宫中有些香味,只需放置些时令花卉,无香亦可,只是今日心绪不宁,才命人焚了些。 纾雅闻到这味,只觉熟悉,虽然檀香也常见,但不同制法下味道也不尽相同。 似乎长公主的碧落阁中也是焚了同款香料,每次近身时总会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 “母亲,儿来迟了,方才路上耽搁了些功夫......” 许玦一改受辱时的失落感,面上又挂起了喜悦,真假难辨,不过面对卢昭仪的喜事,他心中必然也有高兴的一面。 可卢昭仪还倚在靠枕上思索,见儿子进来,这才缓缓起身,收敛愁容:“啊......母亲大意了,愣神许久,还忘了你入宫之事。” 许玦看出母亲愁绪不解,他们担忧的都是同样之事,可若自己都显得惧怕,母亲只会更加自责,淡然道: “母亲封了昭仪,位居九嫔之首,着实大喜,我也好些日子未见您了。” 听了他的话,卢昭仪这才腼腆一笑,眼角眉梢染了些疲倦,连眼睫也低垂下来。 纾雅见卢昭仪仍闷闷不乐,行礼问安,道: “纾雅几次造访宸元宫,皆是清新无香,今日娘娘宫中香气缭绕,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她知道宫殿中焚了檀香,借着这个由头,想来卢昭仪也会告知众人自己的忧虑,只要她说出缘由,心中不安或可得到疏解。 “午后点了些檀香,稳稳心神......说起来,这还是长公主所赠,不然我这宫里还真找不出这些。”卢昭仪指了指香炉中冉冉升起的白烟说道。 纾雅原先还以为她们是在同一处得了这香料,可没想到竟真是长公主所赠。 她只知近来长公主频频入宫,说是与皇帝叙叙兄妹之请,如今看来倒也常入宸元宫探望。 “母亲可是有烦心事?”顺着卢昭仪的话,许玦问。 沉默半晌,卢昭仪迟疑开口:“咱们母子的处境,你也应该知道,只怕往后的日子难过......” 她还在担心晋封之后会招来祸端。 因着自己出身低,在众人看来能入宫侍奉皇帝已然是大幸,所以每一次晋封,她都会有这么一番提心吊胆,只待时日长久,众人习以为常后,方得片刻宁静。 “卢娘娘切勿过度忧思,陛下既给了尊位,必然是看重娘娘,宫廷之事,无非权势争斗,太子之位已定,娘娘既与世无争,他们何必自找无趣。” 魏垣安抚着卢昭仪,他早年居住宸元宫时便见她成日担忧,那时她的位份还不高,高位嫔妃们总爱给脸色,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恐惧却熬成心病。 “垣儿志在远方,不在意宫中这些琐事,可本宫母子不同,毫无倚仗......”卢昭仪回应。语毕似是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你去肃州也六年有余,如今再度进京,本宫也想你与纾雅多来宸元宫坐坐,不过又怕来的次数多了,被他人诟病为‘一党’。” 魏垣曾受她养育,若想时常探望,也在情理之中,偏偏长公主回京后也常往皇宫赶,每次见了皇帝总会到自己这儿说上两句。 卢昭仪很是担心流言蜚语,因自己的事情牵扯旁人,她也不会安心。 可听她说到这句时,许玦眸底却闪过一丝异样,不禁发问:“一党?”眉头微蹙间,口里又呢喃道:“真的吗......”声若蚊吟,像是做口型一般。 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从前年少,只知魏垣对他好,所以与之亲近。 魏垣之母汾阳长公主,那可是皇帝唯一的同胞妹妹,虽曾遭贬斥,可如今与皇帝关系逐渐和缓,谁也不敢说往后如何,不过礼遇有加是板上钉钉的事。 关键在于魏垣之兄魏圻将军遗留下的军队到底掌握在谁手中? 想到此处,许玦眼中浮现光点,不由得心慌,连呼吸也愈发急促。 “你们......这发髻是怎么了?如此蓬乱。” 聊了许久,卢昭仪才注意到许玦与魏垣的仪表。先前半湿的头发如今已逐渐变干、蓬松,不仅头发有异,服饰也被看出不像他们自己的。 “哦,娘娘,方才来的路上遇到其他皇子刁难,动了些......武。”纾雅打着圆场,只是说着说着不知如何编下去,龃龉也好斗殴也罢,总比差点丢命更让人接受。 “玦儿,他们又欺负你了?”卢昭仪面露难色:“我就知道我这儿一变动,就会牵连到你......” “无碍,母亲,幸得表兄相助,没出什么大事。”许玦调整呼吸,全然未提落水之事。 他心中有了类似“希望”的东西,这一刻似乎不觉得那些欺辱算是难题,轻言: “他们也只会戏弄,终究是些色厉内荏的草包,总有自食恶果的一天......” 虽然语气和缓,但他这番话仍让在场众人一激灵,即便是刚从水中爬起来的屈辱时分,他似乎也没有足够勇气说出这样的话。 “当真无碍吗?母亲真怕连累了你......”卢昭仪说完重重叹息,朱唇紧抿,不自觉地将头偏向一旁。 “母亲晋封是好事,只会让玦儿的地位拔高,何谈连累?”许玦嘴角泛起一阵似笑非笑的抽动。 他对母亲之言深以为然,他与魏垣是一党,只要能让这种氛围变得更浓烈,让旁人都感受到,这便是他的“依靠”。 撞破 主殿中一叙,许玦的心情似乎出奇松快,方才宫人偷偷告知衣袍已经烘干理好,他还继续瞒着卢昭仪自己落水一事,以散心为托辞带魏垣去偏殿换回原本衣饰。 事发现场就在宸元宫附近,即便卢昭仪整日都不知,明日、后日总会有股风吹进她耳中。 不过这些已然不重要,只要见许玦安然无恙,保持乐观,卢昭仪心中的顾虑也会打消大半。 纾雅察觉出许玦神色中的异常,只是在卢昭仪面前不好询问,既到门外,也便开口:“姐夫,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方法应付那些人啊......” 他明显是一愣,可片刻后不急不躁回应: “上岸之时,你告诉我别再轻易任人摆布,原本我只当一句勉励,细想后觉得这话不错,我与其他皇子相同,都是皇帝血脉,母亲如今已是昭仪之尊,任凭旁人如何不满,终究也只能伤及皮毛。”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纾雅很是欣慰,他早就该这么想,那些嫔妃与皇子形式动机多半来自于酸,意志稍微软弱就会跟着他们的想法走。 “那么,我与表兄算是‘一党’么?”思忖再三,许玦还是问出心中最关切的东西。 魏垣倒也想过这些,结果很明显,如官场站位一般,在他们刚有“交情”时,便已经是别人口中的一党。 “由不得我们自己评判,不过很难不是......”魏垣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落入许玦耳中让他很是舒心。 “我知道了。” 一来二去,纾雅听出他们话里的玄机,书上看到的一些东西霎时在脑中纷飞,都不敢想他们以后要做些什么。 她偏头看一眼魏垣,眼中满是震惊和疑惑,脸上似乎写着“听到了不该听的”。 魏垣并没有出言回应,眼神交接后缄默合眸,待鼻腔中那口气出尽了,才再度睁开,睁眼时将纾雅一把拉至身侧。 又是这样不由分说,每次都把纾雅吓一跳。 宫女将烘干的衣服送去了许玦未搬入王府时的寝殿中。 宫中当差的人,手艺就是非凡,两人衣袍上竟一丝水草也不见,河水中的污泥味也散尽,像是洗过一般。 魏垣拎着衣襟为自己披上外袍时,忽然从内里掉出一叠东西——一张折叠几次的纸,被水浸湿后又被烘干,已经紧紧贴在一起。 脑中片刻空白,他这才想起是他们的假婚契书。 自从誊抄下来,他日日带在身上温习,不曾想跳入御河时,东西还在身上,已经泡得不成样子。 “这是什么?”纸张霎时吸引许玦视线,还以为是五皇子戏弄他时丢下的那张,想要捡拾,“表兄不会真的去捞了那张‘太子墨宝’吧......” 许玦手还没碰到纸张,却被魏垣抢先一步捡起攥入手中,收手间碰翻案上一条笔架。 目光最后一刹,许玦分明看到“契约”两字,虽然墨迹已晕开,可大体上还是能看出一二。 其中内容更是被记下两行:存夫妻之名、一年为期。 “怎么了怎么了!”听见响动的纾雅急忙赶来,只见笔架翻倒在地,二人正在捡拾散落一地的毛笔。 魏垣手中还攥着那张契约,只是如今已揉作一团,纾雅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你们......为何不说话?”语罢,三脸懵。 纾雅盯着那张揉皱的纸,径直上前夺取。魏垣也未阻拦,反常地松了手让她自便。 还未将它完全展开,“契约”二字就映入纾雅眼帘,纾雅一惊,赶忙合上。 “抱,抱歉......”许玦满含歉意,口齿也含糊了:“若非是我从中作梗,你们也不会......” 他一直对纾雅替嫁一事心存感激,却没想过她们竟签下这样的契约,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魏垣沉默,这尴尬氛围中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年之期到后,纾雅妹妹若有看得上眼的,我,我一并给你找来慢慢选。”许玦慌了神,可开口之后气氛更加怪异,只好又补充: “我请不来的人还能劳烦七弟,总之定不会......” 他话音略带颤抖,难以继续,此刻屋内气氛已然凝滞。 纾雅尴尬一笑,出言破冰:“也好......” “不必,纾雅说她不愿嫁人。”那个“好”字还未出口,就被魏垣之言生生打断。 “我哪儿说过这个,我是说......”纾雅本要出言反驳,可抬头对上那双深如潭水的眸子时,声音低沉下来: “是说,魏大人挺有趣的,多待几日也没关系......” 嘴上虽说着一套,但她心中完全不那么想,那日与魏垣谈话,分明是说“如果没遇到”。 他们肯回应,许玦脸上僵住的神情才缓和过来。 “谁要嫁人?” 是时,帘子后窜出一个声音,三人回头,只见许瑜不动声色出现在室内,刚才的话不知他听去多少。 他才去拜见了卢昭仪,听说哥哥在寝殿,也便找了过来。 军营中的历练已将他晒得比以往更黑,身边还跟着个看似比他大两岁的侍卫。 纾雅打量那人一番,想起来是驻军统领晏将军的儿子,她遇险那日晏公子准备了马车。 许瑜看几人眼神不对,嗫嚅道:“我见大门还开着,就,进来了......” “原来是七弟,我还以为宫里进了......”许玦半晌才开口,愣神原因竟是拿不清来者是谁。 “见过七殿下。”纾雅与魏垣也一同见礼。 许瑜明了自己脸上没有花,只是反差过大,连自己母亲也险些认不出,但一问起在军营中都学了何种招式,那着实是没有。 晏将军是个极为忠厚老实的人,说起学习军事要领、视察队伍,便成天带着许瑜在野外看军士操练、讲解战术,数日下来,力气没增长几分,人却黑一圈。 “这是晏锦。”许瑜指着身边人介绍,虽说是侍卫,可晏锦在健壮的同时看起来又有股书卷气,似乎很是靠谱。 纾雅一改与魏垣他们相处时的随性,佯装庄重之貌:“上次两位救了妾身,七殿下倒是亲自送了薄礼,可还未向晏公子言谢,此番有礼了。” 上次在宸元宫引他现身,纾雅原本就是冲着答谢而来,可想到宫中皇子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故而只敢往寓意上挑,最后选中一只西域进贡辟邪金兽相赠。 只是,他们的几次相遇,魏垣都还浑然不知。 疑窦 再次相见,许瑜早已将辟邪金兽系于腰间,按他的说法倒不是看中了这个物什,而是不知哪儿听来的传言“鬼魅横行”,佩这个祈求平安。 这样一本正经骗人的胡话,他已经说过不少。 “哎呀,不过有晏锦在,我都觉得在宫中行走安心许多......”许瑜感叹,“六哥贵为宁王,出来为何不带个护卫在身边,免得碰到些不知轻重的人。” 他追来宸元宫时已知道许玦落水之事。 许玦总喜欢独来独往,因为自己时常受人欺辱,不想带人一起吃亏,所以身边总也没个侍从。 “呵呵......这倒是疏忽了,多来个人也是多受份苦。”许玦陪笑,说完招人入内奉茶。 其实他曾经也带过人在身边,不论是皇宫中拨来的侍卫还是自己宫里得力的太监,小几月后,都面露难色。他不好强迫人,也就原路遣返,让他们继续做原本的差事。 说到选侍卫,上次武试一事长庆申诉无门,虽然魏垣私下惩治过那些人,可实在没有得到公正处理,只算出一口恶气罢了。 “舍弟武艺尚可,也曾参加过选拔呢,只是当日受伤,无缘榜单。”纾雅顺着话题往下说。 晏锦也参与过武试,成绩拔尖,听纾雅如此说,不禁好奇:“夫人的弟弟,可是韦长庆?” 晏锦家在睢阳,近些年才随父亲入京,他虽与长庆素无交集,可比试那日他眼见邻近场地中有一少年满手血污,正在拉弓射箭,看着叫人心中很不是滋味,打听一番才知晓那人姓名。 跟在七皇子身边,晏锦也逐渐听说一些京城之事,知道肃国公之妻是韦府小姐。 纾雅微微点头:“等到下次武试,还得劳烦七殿下与晏大人盯着......” “上回宸元宫中折腾一番,还不识趣吗......”魏垣抢先应答,看纾雅似乎还在担心那些纨绔子弟闹事,无奈在桌案上敲着手指。 那次砸碎的琉璃花瓶,还是他进京时从肃州带来的西域珍品,呈贡皇室后剩下一箱,本来答应送给伍必心,事情突发,又给夺了回来。因着这事,魏垣吃了不少唠叨。 许瑜倒是想也没想,满口答应。 今日最亲近的好友都在,许玦想着宸元宫还有些珍藏起来的六安瓜片,嘱咐人奉茶时也便上了这个,纾雅还未喝过这样的名茶,很是新奇。 “所以你们方才在谈论谁嫁人?”接过茶盏,漫不经心喝下了一口,发问。 纾雅品着茶香,还未下咽,冷不丁听见这话,惊得吐了一身,连忙抽出丝绢擦拭着衣服,心想这小半杯好茶着实是浪费了。 喉头呛感稍微缓解,她才不紧不慢说:“失礼了,族中有一小妹尚未婚配......”说罢,举起手绢轻掩口鼻。 “小妹......可你妹妹确实还小,也不急于一时......”许瑜脱口而出,转眼间却觉事情不对。 他身边的侍卫晏锦顺势咳嗽两声,许瑜转头与之视线交流几许,迟疑补充道:“我是说韦姐姐年龄也不大,若是族中有小妹只会更小,不用忧心婚配......” 他如此解释并无破绽,可纾雅当真有一妹妹,是她生父与二娘所生,比长庆还小,今年左不过十四。 听了这话,纾雅本还想着是巧合,一笑了之,可脑中蓦然闪过晏锦的异样神态,还是保留几分怀疑为好。 时日久远,旁人只知她被母亲带回韦家,或许连魏垣都忘了那时抢人的家丁是柳家派出的,想来他们也在暗中调查过,才会谙熟于心。 这个晏锦,想来不简单。 “进门时隐隐听见六哥说,他请不来的人,可以找我,若韦姐姐需要,定当效劳。”许瑜接续前言,杯中茶水也一饮而尽。 这回纾雅知道谈话被听了个遍,好在并未明着说些什么,他要猜想什么终归只是想象。 她心中如此作想,但手还是紧握成拳,祈祷许瑜别将猜疑之事转头告诉皇帝皇后,那可是欺君之罪。 “七殿下言重了......”原本还在看戏的魏垣忽然开口,说罢,手掌覆上纾雅攥紧的拳头,“族中若是有事,自有我与阿玦帮衬。” 纾雅得到这个台阶,即刻便顺着下去,顺势挽起魏垣手臂,脸上浮现出一抹缱绻情意:“是呢。” 一旁许玦默然不语,颔首低眉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哦,陛下将晏锦拨给七殿下当差,正是因为晏锦有些洞察之力在身上,为殿下办事会方便许多,否则也不会被选中......”原本坐在许瑜身侧的晏锦霎时起身作揖,打着圆场。 晏锦眉宇柔和,和其他习武之人很不同,言语间也有着一股亲和力,他想要解释什么也能让人自然而然地相信三分。 他说这些,并不真是想告知众人自己为何来到许瑜这儿,而是为了表明自己无害,消息灵通仅仅因为爱打听。 晏锦有了丝惶恐,倒是许瑜像个没事人,叫宫人添了热水接着喝茶,看众人噤声之态,竟还露出几分笑意: “两位兄长真是有意思,从前都与阿瑜不分彼此来着,怎么今日好像有事瞒着......”许瑜视线横扫四周,疑惑道。 许玦倒吸一口气,半晌,缓缓开口:“六哥曾做了错事,瞒过父皇,但如今已然修正,偶尔与表兄商议后续。” 正如许瑜说的那样,他们三人曾在皇宫中最为要好,那时许瑜还小,却还是跟在两个哥哥身后跑,有时皇后斥责,他仍是乐此不疲地要找他们。 一想到弟弟信任他们的样子,许玦不可避免心虚,只是魏垣的婚约原是圣旨,牵扯越少越好,至今还未向许瑜提起过。 “是嘛......六哥向来多虑,想来是我能帮到的......今日抽空回宫向昭仪道贺,时辰也快到了,阿瑜还得向母后问安,若两位兄长信得过,找个时机告诉阿瑜便是。” 许瑜表达着自己的诚意,他的确没有站在魏垣与许玦的对立面,反而近来有了得力助手,迫不及待引荐,见几人难以启齿,也不便多问,寻了个由头离场。 魏垣观察二人良久,等许瑜离开殿内,方才开口:“那晏公子绝非寻常侍卫,看来皇帝十分器重七殿下啊......” 他知道许瑜去军营已有些时日,学习军事要领是一回事,想来更重要的是与这晏家处好关系,以待来日。 纾雅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联想到皇帝并不器重太子,心中不免受到震撼。 探访(一) 日暮时分,纾雅回到府中,不停在院子里踱步。雪魄问起今日去宫中发生何事,她倒是也讲,将拜见卢昭仪一事讲了两遍,最后还是心不在焉地打转。 “你说,当今圣上登基那会儿,整个京城是不是腥风血雨啊......”纾雅手中拿着一支芍药,本说赏花来着,如今正一片一片摘着花瓣。 雪魄不甚明了,刚才还在讲卢昭仪的喜事,莫名其妙就来了这样一句,于是问: “那时候小姐都还未出生,那些故事只从长辈或说书人口中得知罢了。” “可前朝时陛下原是太子,后来因先皇废长立幼,这才起兵。”纾雅补充道,手上芍药花瓣也被摘了个干净。 雪魄一双大眼左右滴溜,之后走到纾雅身畔,悄悄说道:“见着陛下发怒啦?” 还未做出反应,纾雅的视线便落到院中一块青石板上。围墙外飞来一只白鸽,停留于此。 纾雅顾不得搭话,轻手轻脚靠近鸽子。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借着淌入角落的余晖,她观察到鸽爪上好似还沾着一些青苔。 伍必心为她诊脉那日,似乎放飞过一只鸽子,说是与远在益州的阿娘通个信。 公主府未豢养鸟类,偶尔飞入几只鸟雀,也多半是灰雀一类,少有白鸽。想来是伍必心的信鸽返程。 纾雅当日本就半信半疑,现下靠那只信鸽这么近,心中疑影更深,思考片刻,试探性地伸手捉它。 信鸽本是站在原地,可纾雅手指刚触碰到它背上的羽毛,它便腾空而起飞往房顶,立在瓦片之上晃动脑袋,似乎在巡视着什么。 “诶?”起飞瞬间,纾雅也随之跃起一步,可是连鸽子尾巴都没摸着。 “你想看什么?” 她还望着屋顶,院子大门处却响起熟悉的声音,是魏垣。 魏垣背着光,声音还是那样淡然,不带情绪起伏:“看我们‘勾结’了谁?” 纾雅回眸,稍稍整理仪表,表情略有凝滞,道:“大人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那只鸽子很是奇怪,我只是想仔细瞧瞧......” “大声密谋还算密谋吗?”魏垣走近,贴着纾雅耳廓轻言,说话的热气打到纾雅脸上酥酥麻麻,不禁让人一颤。 说罢,他走向屋中,头也不回。 纾雅垂下眸子,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担忧、好奇还是失落。 相遇即是缘分,她也曾想靠近魏垣,可他身上有种若即若离的飘忽感,有时看似亲近,实则真正接近时,总能吃上一碗闭门羹。 “雪,雪魄......”她声音颤抖着再次唤了雪魄过来,“帮我叫一辆马车,我想去晏府。” 雪魄虽不认识哪个晏府,但听说睢阳来了一位晏将军统领京郊的军队,在京中也有宅子,晏家公子还在纾雅遇险那夜相助,也该是这家。 车夫最识京中之路,一说晏府,即刻知晓该往何处。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从城西走到城东,半个时辰才到目的地,到达时已然日落。 晏府大门不合时宜地开着,门内守着两名家丁。 他们像是知道纾雅会造访,已等候多时,待纾雅下马车,便簇拥过来。 “公子说今日会有贵客来访,吩咐我等前来迎接。”其中一个家丁说道。 纾雅报出来意,两个家丁未言其他,领着纾雅径直走向府内。她一踏入,身后大门便被合上。 家丁领她走过好几条回廊,又穿过三个院子,最终走进一处被假山和花草掩盖的偏院,说是偏院,看起来却像暗房。 房内只点了寥寥数盏灯,将屋子照得勉强亮堂。 纾雅扫视过整间房屋,陈设一览无余,没有床榻,看似也不像书房,可谁又会把会客厅选在如此隐蔽之地? 进屋后,房门被人从外边上锁,纾雅意识到异常,转身查看。 门关得紧,纾雅尝试推动,可这门框所用木料过于沉重,以她的力气无法打开,只能拍打呼喊。 “夫人请放过我的门。” 惊心时分,纾雅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这才蓦然回头,晏锦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刚才除了她,这里分明空无一人。 “晏大人真是吓人呢......”纾雅长舒一口气。 回应间隙,晏锦已走到长案前,示意纾雅落座,“这是在下处理些机密事务之地,尽可安心......” 喉头滚动几许,再次开口:“韦夫人这是为弟弟谋职来了?” 听了这话,纾雅有些发懵,虽然白日里提起了长庆,可说的只有他在武试之际被人欺辱之事,倒还没想过有什么捷径。 “我想知道点别的......”纾雅脱口而出,见晏锦有些沉默,接续道:“我想知道魏......我夫君的事。” 魏垣身上可疑之处太多,他越是沉默或修饰,越让纾雅觉得欲盖弥彰。他曾试探纾雅是否为细作,如今风水也该轮流转了。 不过今夜来询问,不全然是打听魏垣的消息,也有一份担心在其中。 晏锦得到这个答案,不急着解释,倒是豁然一笑,转头向幔帘那边:“果真还是殿下猜得准。”原是那儿有道暗门。 语毕,暗门中走出一人来,是许瑜,这场“拜访”早在他预料中。 “我就说韦姐姐不是那样的人。”许瑜走到晏锦身旁,与之同坐,两人与纾雅相对。 “见过殿下。”纾雅欠身,紧接着说明缘由:“若非七殿下说起妾身有个妹妹,妾身还不知殿下竟暗中探查。” 自从知道许瑜不是应辉,纾雅每次见了他总会保持恭敬。 “不露点马脚你也不肯来。”许瑜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卷文书,摆放到纾雅面前: “并非有意为之,母后见六哥娶了亲,也想给我张罗,选秀名册都备好了,这位便是你妹妹吧......” 说罢,他指到名册上“柳追萤”一名,接着解释用意:“我听说韦姐姐原是柳家人,这才略微查了查......” 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姓名,估计是把城中所有官宦人家的适龄女子都找遍了。 纾雅扫视半晌,乍然一笑:“不记得了......不过这是好事呀。” 许瑜摇头,兀自叹息:“营中之事稍有起色,即便再推个两三年也不为过。”随即话锋一转:“韦姐姐想探听魏表兄的事,你们夫妻一场,难道他有秘密瞒着你?” 瞒着?除了脾气古怪,根本连一件事也不知道。 探访(二) 纾雅面颊略微抽动,心中多少有些慌乱,可面上还是平静如水:“才成婚多久,怎会事事告知,他是妾身的夫君,妾身当然担心夫君安危。” 许瑜甚感奇怪,上次凤仪宫一别,再见纾雅时,她说话总是别别扭扭,完全不像她原本的自然松弛,倒有几分规行矩步的贵妇人的模样,想来皇后那番话她还放在心上。 只是他今日听到两位兄长谈论那些之后,已在猜想纾雅假婚,她尽力强调自己身份,不免让人有些失落。 “魏表兄在京城会有什么危险?”许瑜继续兜圈。 纾雅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不愿意与之绕弯。眼底闪过两点微光后,她回头瞟一眼房门,再将手指交叉支起下巴,嗓音轻缓道: “我想知道,夫君是否在谋划着什么?” 她视线并未偏移半分,直勾勾地对上许瑜那双眼睛,刹那间他便慌了神,像是怕谎言被撞破,立即将头偏向侧下方,可刚垂头,眼眸又不自觉抬起看她。 晏锦感官敏锐,片刻即察觉到空气中飘散出的窘迫暧昧,开口:“探听虚实一直是在下职责,夫人有何疑点尽可询问......” 纾雅丹唇微启,一瞬浅笑,一改方才矫揉造作之态,又变回起先那端庄有礼的样子。这七皇子什么都好,只是与女子接触时脑中便没了主意。 “夫君长兄魏圻将军曾统领河西军,可前几年一场战役葬身沙场,他可是剩下不少人啊,如今都是谁掌管?”纾雅扭头,正对晏锦。 魏圻的整支军队少说二十万人,御敌时只带了一成不到,却无意落入圈套,这支队伍全军覆没。可剩下九成仍是庞大主力,据说后来朝廷任命了新主将。 魏家霎时失去兵权,竟还能如此淡然? “陛下将其交还给了河陇大将军祁宪,两地军队本属一体,不知他派了谁去镇守。”说罢,晏锦指尖在桌面上缓慢敲击,思索半晌再度开口: “祁氏家族势力简单,二十多年前勤王时方才崛起,陛下很是信任,不过这兵权,给得也太大了点......” 皇帝曾把长公主送去肃州,就是为了在河西与陇西地界上手祁家监视,看在多年来并无异动,且长子魏圻常被召去征战南北,忠勇可嘉,着实是个可造之才,皇帝这才放心拨给魏家军队。 “他们似乎很忧心细作,初入公主府时疑我多次......”纾雅陈述。 一个失势之家,若真是坦坦荡荡,岂会怕细作探查,若细作并非探查而是陷害,背后之人又何须费做无用功。 晏锦眸子微动,实言相告:“在下的确探查过,只是国公大人身边那个伍必心,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并未查出关键信息。” 伍必心?纾雅回想那位伍大人在场的种种情形,会刀剑、善岐黄、好探听,以及他那句“都是要人性命的”,若非是魏垣心腹,倒更像细作。 此时许瑜收敛起杂乱心绪,急切补充道:“随意找个官宦人家都能查出点东西来,太干净反而可疑,十有八九是在......做你想的那些......” “殿下知道妾身所想?”纾雅心中并未出现什么明确想法,她来时,仅仅想知道魏垣到底瞒着她什么,最怕的便是屯兵。 白日里在宸元宫一叙,许瑜将晏锦引见给众人时,难免引起猜测。纾雅心思缜密,自是有拿不稳的疑惑。 “韦姐姐肯踏足此处,必然知晓晏家的重要性,父皇为我搭了这么个关系,想来十分器重于我,姐姐自是担心废长立幼之事重演,怕表兄暗中陈兵,卷入其中。”许瑜解释。 这样的猜测在朝堂中也并不罕见,皇帝的一举一动在朝臣看来都是天大的事,最甚者便是皇帝在为某皇子寻“靠山”时,朝臣们对封诰的猜测。 朝野皆知当今太子好诗书、不善政论,适逢皇后嫡出的小儿子与某武将世家挂钩,大胆些的朝臣已然开始猜测换太子。 “其实那点兵马不足以撼动皇权,魏表兄做再多无非是想自保,如今还被提防着。父皇也没有什么易储之念,一切纯属巧合。” 许瑜对这些传闻了然于心,可据他探查,自己父皇并无其他心思,除了将最得力的晏锦拨给自己,一切如旧。 纾雅轻叹,尽力平复心中忐忑:“但愿如此......” 听他亲口说出这事,纾雅才算放下一块心结。 沉默间,她蓦然想起一年之约,即便魏垣真有什么不得见光的事瞒着她,一年之后他们也该一拍两散,互不相干,再如何担心也只是庸人自扰。 可她就是担忧了一回。 察觉纾雅眸底异样,许瑜开口:“和以往不同,今日据实相告。” 她并非纠结那些言论的真假,只是思考着自己那份担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听了许瑜这话,纾雅霎时收敛了情绪,将话锋反转: “殿下也知道自己喜欢诓人,既然今日据实相告,那可否告知妾身,殿下看中妾身妹妹,可是要纳她为妃?” 许瑜惊诧:“我何时想娶亲了?母后一厢情愿,八字还没一撇。”说罢,他将双手撑到桌面上,作势起身,可刚直起上身,又偃旗息鼓: “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就罢了,最好一年之后,或许一年内还能遇见心上人。” 童稚气息扑面而来。 “殿下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军营之事稍有起色......”纾雅不依不饶。 “那是当然......”许瑜嗫嚅,顺势往下解释: “我还缺些助手,前一阵求了应辉许久,可他嫌我败坏了他的名声,总不肯来,若韦姐姐一年后归家,可否考虑来我这儿?” 他果然知道纾雅与魏垣的假婚契书。白天无意间听到两句,他的六哥许玦分明就说过为纾雅招什么,结合他们窘迫之态,想来只有招婿这一条。 许瑜一席话,算盘珠子都蹦到晏锦脸上了,他几欲发笑,艰难抿嘴,右手半成拳,掩在唇边。 在皇后面前时纾雅就纳罕,他为何老是说她的好处,不担心皇后起疑,怪罪下来吗?如今他知道假婚之事,说出这番话,纾雅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好在他没说得那么绝对,她就全当字面意思,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妾身本就愚钝,殿下要是需要女军师,内廷女官中佼佼者众多,不妨一览。” 置气 公主府花园中原本有个破旧秋千,雪魄成日待在府中闲来无事修葺了一番,纾雅今夜回来有些郁闷,想要在花园中散散心,雪魄也便在秋千架上放了两盏灯笼。 春深花落,草木葱茏,夜里凉意袭来,草叶中留存的热气开始蒸腾,连带着清香味阵阵氤氲。 灯笼中的火光并不太亮,向天望去还能见到明灭星河,与夜虫声一同此起彼伏。 纾雅与雪魄同坐那块宽敞的秋千凳,一起徜徉花园夜景。 打消了那些莫须有的念头,纾雅心情本该松快些,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皇子许瑜到底还年轻,不懂得什么情爱,说的话自然也不能作数。 宫中皇子常年接触循规蹈矩的宫人,出宫遇到个稍微不同的便以为姻缘使然。 “小姐,晏公子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吗?” 雪魄本在一旁观赏星空,嘴里还讲着些神话故事,可回头见纾雅望着不知哪处黑漆漆的角落愣神,故而发问。 她问了两遍无果,最后戳了戳纾雅肩头才将她唤回来。 “嗷,过去的时候七皇子也在,被他吓到了......”纾雅从愣神状态中恢复过来,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连语句都有些磕磕绊绊。 “小姐不是经常见到他嘛......”雪魄很是疑惑,七皇子她也曾打过交道,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年纪也不大,断不会吓到人。 不过在她看来,纾雅说话自有理由,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比如从天而降、破窗而出? 脑子里想着,雪魄嘴上泛起傻笑。 “嘘......”纾雅将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小声,而后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没有经常见到!” 雪魄会意,抿紧嘴唇,忙不迭点着头,半晌后学着纾雅那音量道:“七皇子随便吓人,七皇子人坏!雪魄做了杏仁酪,雪魄好!” “当真?”纾雅眼中神采再现,自从上次诊脉过后,魏垣吩咐下人不许给她准备冷饮,于是成日觉得嘴里没味道,杏仁酪香醇可口,纾雅心头倒还想着这口。 “你走后雪魄就悄悄去做啦,估计这会儿已经放凉了,我去取......” 见纾雅再度开怀,雪魄声音也变得轻快许多,步子一蹦一跳地向厨房赶,没蹦跶几步,迎面撞上一个高大身影。 雪魄心想府中并没有人这么不会避让,定是撞上了魏大人,借着不远处房间里的灯光抬头望去,魏垣本就深沉的面色在明暗交接中显得更加冷峻。 他今日正巧穿了件玄袍,在夜里更是看不清人,雪魄见是他并未出现几分惊讶,现下只觉得被他胸膛撞得有些疼,些许发懵。 刚捂着额头想说话,魏垣便也是用食指按在嘴边“嘘”一声。 反正雪魄没见他几个好脸色,只好唯唯诺诺地走开。 她走得急,秋千上的两盏灯笼竟也没取一只拿去照明,纾雅在这片光亮下无聊地轻轻晃荡。 听见脚步声,纾雅以为是雪魄回来了,还寻思她脚步快,没想到回眸瞬间看见的却是魏垣。 本想笑意盈盈地迎接雪魄与杏仁酪,这下迎来块三九寒冰,她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既然他是那样冷漠无情,自然也要用同样方式对待。 魏垣靠近,纾雅不为所动,他走到哪一面,纾雅便将身子转向另一面。 来来回回三四次,魏垣拿她没办法,于是径直坐上那空出一半的秋千,手搭上纾雅那一侧绳子,声音泛凉道:“听说夫人漏夜出府,密会别的男人......” 纾雅仍不吱声,也不与之对视,寻思自己自作多情白白关心那么久,到了他那儿却只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偶。心中愤愤不平: “是啊,我找晏大人私会,我就是看中他了。” “不准,他心思深重,换一个......”魏垣嗓音中夹着急促而过的不悦,几乎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脱口而出。 纾雅甚为惊奇,最为心思深重之人正坐在自己身畔诽谤着他人。 蓦然转头,她带着两分戏谑:“会都会了,等咱们一年期满,我即刻与他成......” 话音未落,魏垣兀地贴近纾雅脸庞,贴得很近很近,几乎还差半寸便要吻上去。纾雅猝不及防,唯有紧闭双眼,可坏事最终没有发生,他停在了原处。 背对着的小路上,雪魄端了杏仁酪刚好走来,错位之处看见两人正在亲密,一句“咦惹”顺势从口中蹦出。 “小孩子看不得这个!” 伍必心不知从哪条路窜出来,一把纸扇挡在雪魄面前,轻声说着:“你先躲着,待会儿再来吃东西。” 纾雅察觉到无事发生,缓缓睁眼。面前仍是魏垣那双深邃的眼睛,纾雅连呼吸都不由得停止。 可看见他眼睫浓密纤长,心头突然生出一个无厘头想法——吹一口。 魏垣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口气激得瞬间闭了双眼,可在闭眼瞬间鼻尖刮蹭到纾雅双唇,连连后退。 “哈哈哈......”目睹窘态,纾雅忍俊不禁。 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到这个份上还能被戏耍,脸已经变得绯红,不知是怒气上冲还是羞怯不止。总之那模样落入纾雅眼中就是会忍不住发笑。 “说谎都不会说......”魏垣试着平复心绪,口鼻中还在重重呼气。 见纾雅还在笑,他心中那股气着实无法消散,沉默半晌,再度伸手将纾雅揽入怀中,一个热烈的吻落到她唇上。 良久,魏垣才开口:“不要戏弄我......你去晏府,打听到想要的了吗?” 像是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光阴,纾雅连瞳仁都收缩到极点,不可置信地观望着这一系列动作,好一阵缓和,理智才逐渐回笼: “反正有只有一年,纾雅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免得一厢情愿,白白担心。” 纾雅虽已回过神来,可脑中还是不停回放着方才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一幕一幕重演,已确保是真实发生而非在梦中。 此时,不远处树丛间,伍必心手持折扇遮掩笑意,毫无忌惮地从暗中走到灯笼光照下,轻佻着说道:“哎哟哟,夫人可不必担心,一点也不一厢情愿......”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将手中的信筒递给了纾雅。 这正是屋顶上那只鸽子带回的物件,一整只信筒,看似并未拆封,纾雅并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如今满心想的都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出现,让人更加羞恼。 告白 他手臂还保持着递送姿势,只是好半晌没人回应,若非夜风拂草混着虫鸣,世界就要在此刻凝固。 纾雅蓦然记起“忌讳男女之事”这话,正纳闷不知是谁说的,可心绪一团乱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知道回避吗?”魏垣昂头与伍必心对视,言语上虽斥责,可没有什么深层的情绪,语气浅淡,不痛不痒。 他应该知道伍必心会来,或许就是他与伍必心商量过,让他出现在此地。 伍必心听后微微阖眸,缓慢点着头,将折扇举得更高,遮过下眼睑,递东西的手臂还在半空。 纾雅目光呆滞,许久没接下那只信筒。 倒是魏垣蓦然片刻后,摊开手掌示意伍必心给他,另一只手还揽在纾雅肩头。 东西被接过,伍必心收起折扇,双手抱于胸前:“是是是,魏兄说什么便是什么......”眼角又弯成上弦月,那是他标志性的笑容。 “说一出做一出......”声音很轻,暗自吐槽,话音隐没在他勾起的唇角边,笑意未减半分。 “你不是想看鸽子腿上绑着的东西吗?”魏垣丝毫没有放开纾雅的意思,反而用环抱她的那只手来拆信筒,“所以大家一起看吧......” 随着他手上动作变动,纾雅也贴他胸口更近,虽说在右边,可还是能感受到他心脏逐渐明显的悸动。 “不是早说了嘛,给咱阿娘送信,托她照顾一下弟弟,我弟弟才十五六岁,正在益州读......”伍必心话匣子打开了,自顾自说个滔滔不绝,直到魏垣将那封小小的信笺纸完全展开,关于弟弟的话还未说完。 “就是有点木,逗他也不笑,只怕是魏......”许久之后,伍必心仍在演讲。 “好了,不关心他写了什么?”魏垣拔高说话声,示意伍必心过来。 此刻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云外,只等魏垣开口,这才转过身来:“哪儿是我的位置?” “站着......” 说罢,三人打量着其中文字,这种信笺又薄又小,所以写字时也必求字字细致,那些细若蚊足的笔画中,写了送信人近况、期许以及对兄长的祝愿,最后还落款了一个更细小的名字“沉言”。 信中内容虽然有限,可字里行间都在表达那人的敬重之情。 说到弟弟,伍必心能如此长篇大论,想来也是很爱家人,必定事事关注才有这许多感受。 只是看见看见他弟弟之名,纾雅不由得发笑,并非嘲笑那名字不好,而是哥哥话太多,所以弟弟的名字要反其道而行之。 “我们当真没骗你吧......”伍必心见纾雅绽开笑容,出言解释。 她的眼波,从伍必心那儿,流转到魏垣脸上,霎时又换了个表情,冷言道:“若是有人存心隐瞒,那也未可知啊......” “这个院里没人瞒你”魏垣收起手臂,从秋千凳上起身,立在纾雅正前方,道: “成婚那夜,你不是说要补偿我么,很有意思,你若回去,我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那夜魏垣失意又憔悴,让纾雅愧疚又心疼,她知道以自己的境况根本没有什么是能够相助的,但还是不得不那样说,是表达决心而非让人拿捏。 “魏兄是说他喜欢你。”两人眼神对峙间,伍必心冷不丁来一句,“我这,改不了替人紧张的毛病......” 这话像箭簇般刺进纾雅心头。所谓“喜欢”也分很多种,看重是喜欢、朋友会相互喜欢、讨巧也能引人喜欢,总之此刻她不希望是什么男女之情,可刚才明晃晃的一吻还没从她脑中消散。 “最善胡说八道的就是你伍大人。”纾雅前后轻摇着秋千,嘴里还不忘嘟囔些东西,“你说他忌讳,合着蒙人呢......” 伍必心笑意骤消,抬手指向自己,露出一副难以置信之态,与魏垣面面相觑。 魏垣虽不知他们背着自己说过些什么,可那句话倒也没错。他很喜欢纾雅,最爱看她笑,无论是发自内心喜笑颜开,还是因自己的窘态而打趣调侃。 她一挂上笑容,他沉重的内心便好似松了几块石板,那种松快感,比散十场步还叫人舒适,久而久之便会产生依赖。 于他而言,坦诚相对十分危险,只有迂回婉转能保持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所以他从来就说不出那些直抒胸臆的话,起初是怕唐突,最后变为原则。 “你的话和点子都太密了,所以......”魏垣略有迟疑,目光游离不定。 纾雅知道他下半句要解释什么,伍必心话更多,为何不去堵他?说到底还是诡计多端。 “所以我想请你留在府里,至少,真到期满......”他仍不会直说用意。 若说留在府中,纾雅日日都在,他兜兜转转,无非是想说陪着他。 纾雅撇撇嘴,摆出无所谓的神态:“看大人的诚意哟~” 守着这样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对纾雅来说确实有些受罪,难得他低头一回,也是意外之喜。 魏垣不明白话中含义,思索半晌,竟弯了腰再度靠近,作势亲吻。 “咦!”纾雅心想又来?吓得直接从秋千上弹起,退到一旁,甩开手中攥着的绳子,绕行逃跑。 “你不是说这样就能让她明白么......”魏垣直起身来,眉宇间挂满茫然,缓缓转身面对伍必心。 曾在京城时,他虽没有与其他世家贵女接触,可尚且和玉翘有些交集,自从回到肃州,魏垣再没认识过什么女子,可以说女子心思,他一窍不通。 伍必心低头:“必心就是个轻浮之人,脑子里自然都是些粗俗主意。”再次将折扇举起,遮挡于眼下。 纾雅一路小跑,头也不回地直冲寝屋,踏过门槛时,将两扇木架门自身后合拢,抵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心绪。 屋内掌了灯,雪魄在屋里等得有些久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桌上一盆未开的兰花,见纾雅来得火急火燎,抖了一激灵。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雪魄扶着桌面起身,迈着细碎步子来到纾雅身边,“雪魄还担心你不回来了......” 纾雅只管摆手,大口吞吐着气息,等气顺了才缓缓开口道:“这魏大人,不会中邪了吧......” 雪魄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刚才在花园中撞了个正着。只是在她看来这是好事,纾雅本是替嫁,若得不到夫婿宠爱岂非要孤独终老? “魏大人开始重视小姐,这不好么?” 躲避 她将纾雅搀扶至桌案前,那两碗杏仁酪也被送进了寝屋,还原封不动地搁在一旁。 “吃点东西压压惊!”说罢,雪魄捧起其中一碗递到纾雅面前。 纾雅还顾着后怕,拿汤匙挖了好几勺,送入口中却是滋味寡淡,低声道:“我早与魏大人签了契约,一年后和离......” 雪魄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先前纾雅并没有说过这些,她只知道两人不甚亲近,起先还以为是好事多磨,未曾想根本不磨。 可震惊归震惊,无论纾雅做出何种选择,她都是向着纾雅的,按她的想法来说就是纾雅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更何况婚姻大事。 “啊?那魏大人还......那他也不为小姐的将来打算?”雪魄也压低声音。 “你看到啦?”纾雅手一软,汤匙掉落碗中,有些难为情:“我倒不是......在意这个,是怕期满之后,他还想留我。” 当初纾雅写下那份契约,本意是为了安抚魏垣心情,看他除了玉翘似乎谁也不入眼的样子,她可不敢待久了触霉头,谁知事情竟呈现两极反转趋势。 一面是七皇子邀约,一面是魏垣陈情,此刻纾雅都不想选,不管他们各自怀着怎样的鬼胎,日子还是过给自己的,只要能平安度过一年之期,她便再也不掺和那些事。 不过若是非要做个抉择,她还是更偏心魏垣,歉疚、挂心过的人终归不同于其他。 为了表明自己遵守契约的坚定立场,此后好些日子,纾雅都躲着魏垣,偶尔在远处见到他的身影,也会故意绕道而行,能避则避。 好几次魏垣回到院子,想要顺道看望纾雅,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搪塞、拒绝,连门也不开。 直至日头带上一丝暑气时,夜里在小院中纳凉,也会碰个一两回面。纾雅遇见魏垣总会口头揶揄一番,说起那夜唐突之事,把魏垣说得脸颊泛红,躲进屋里,一时间不知谁才是小媳妇。 每当魏垣也缩在府中无所事事时,纾雅便会回韦家看望母亲,或是扎进宁王府与姐姐玉翘说会儿话,连自己都不禁感叹这样自由的日子真是惬意。 已经是四五月的天了,玉翘虽然胎象稳固,可终究身子笨重,不能走太远,整日困在府中着实烦躁,正需要个开朗性子的人多说几句。 每次纾雅去宁王府,都会说天侃地,上至皇帝忽然咳嗽把朝臣吓得两股战战,下至她被街边两人吵架所吸引,看得入神,势必分出胜负,以致魏垣亲自出来寻人。每个故事都把玉翘逗得合不拢嘴。 这一日纾雅也打算去宁王府,只是故事还没想好。 纾雅每次造访,王府无一例外都开着门,只等她来,便可直接引进内院,这次也还是同一位姑姑指引。 途经堂厅时,许玦正在与人谈论着什么,那人背对着纾雅,看身影倒是很像长庆。 许玦抬眸见门外不远处是纾雅,急切招呼她入内,同时那背向之人也回过头来,果然是长庆。 今日他召长庆来,是想与之商议入宁王府之事。上次那样的武试总得半年才举办一次,下次估计要等到入秋,但许玦很是看重长庆,迫不及待想要留在身边。 恰巧纾雅来,也可一并告知。 纾雅自是不大愿意他以这种途经入职,长庆不善言辞,许玦问他,他也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但纾雅了解他,若他愿意,只用答一个“好”字,现下这种情况多半是心有犹疑。 长庆向来对自身武艺有把握,只盼通过武试获得认可,走捷径或许会适得其反,让他更加郁闷。 ...... 见到玉翘时,纾雅也提起了路上偶遇之事。 玉翘一早知晓许玦请了长庆来,她说是因为父亲韦瀚受了皇帝斥责,许玦怕因此牵连到韦家其他人,这才即刻想要长庆入宁王府当差。 “斥责?”纾雅心目中舅舅从来都是左右逢源,绝不会做什么冒进之事,也少有机会与皇帝单独谈论,如何会被斥责? “倒也不是单单说他,只是前些天陛下身边的闵女官忽然思念亡故亲人悲戚不止,陛下竟辍朝一日待其颜开才罢休。”玉翘娓娓叙述。 又是那位闵女官,后宫中本就有些非议之语,此次皇帝如此举动,更加坐实那些传闻。 “几位朝臣将闵女官比作不笑的褒姒,说其用下流招数迷惑陛下博她一笑,谁知爹也跟着谏言,皇帝愤怒于那些言论,当场指名道姓斥责了所有谏言之人。” “我与她打过几次交道,闵女官不是时常帮助姐夫与昭仪娘娘么,先前我与她打过照面,的确是个热心之人啊......” 闵女官思念亲人倒也说得过去,相见那日,她托出宫办事之便到河边祭奠,想来也是心存伤感。 不过宫中之人,哪儿有几个不思念家乡亲人,只是皇帝偏爱,倒成了她的罪过。 “为人臣子的,有多少能全然面刺皇帝之过,无非是说被谁迷惑。”玉翘用汤匙搅动着盏中燕窝汤,还没用一口,接续前话: “还好京畿卫宋统领为爹求情,说他是奏折呈报多了,被他人迷惑才说出大不敬之言。” 那位宋统领,曾经还是京畿卫一名小卒时,便与韦瀚有些交情,时常也会上门拜访,那时纾雅与玉翘才不到十岁,常见他来。 据说宋统领与韦瀚的相遇,还是因为纾雅母亲。母亲回到韦家后,柳家人常来要人,韦瀚也是不堪其扰。彼时韦瀚刚升了官,许多人到府中庆贺,只有一位姓宋的年轻人看出他的忧愁。 知其原因,年轻人直言好办,就让他假扮韦府家丁,有人来胡闹必定悉数打退。谁知成效惊人,让韦瀚刮目相看。 一文一武就这样把酒言欢,结为好友。后来京畿卫统领换副将,韦瀚整理奏折时多呈放了几本推荐宋的,竟真被上边接纳,升其为副将,直至如今升做统领。 “那舅舅现下如何?”纾雅发问,她能想象舅舅后悔嘴快的样子,恨不得自己抽自己。 玉翘摆摆头,长叹一口气:“当然是谢人去了,你来之前不久,爹还到宁王府见过殿下与我,不久后便赶着出去,留长庆一人在府里。” 京畿卫事务繁忙,宋统领拜访韦家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依照官职品阶,如今也该韦瀚去拜访他。 宁王府一叙 纾雅被人掳走那日,魏垣带人寻她,想来京畿卫也出了不少力,只是那日被掳得远,在城中寻了半日也无济于事。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很是担忧我与长庆的未来,还是那位宋统领提到去长幡里街学武。” 纾雅回顾一番,母亲本想教她琵琶,让她继承衣钵,奈何先天无缘,倒是玉翘更为通透。长庆那时不太能开口说话,读书也颇为艰难。 “宋统领似乎和爹维系的那些人不太一样,或许真是好友吧......”说罢,玉翘才舀一勺尚有余温的燕窝,送入口中。 许玦自搬离宸元宫入住宁王府后,很少再与许琰那些仗势欺人的皇子打照面,日子总算太平不少,想来他也在竭尽全力给玉翘最妥帖的照料。 “姐姐碗中的燕窝白净如雪,该是最上品吧......”纾雅打量着,轻笑道。 以前在韦府,舅舅偶尔会带回一些分给大家,虽然也是燕窝,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玉翘放下汤匙:“我倒不在意进些什么,胃口总是不好,多吃一点都会觉得食不下咽,只是殿下说燕窝滋养,为我备下这些。” 有孕之人,胃口总会有所变化,口味和食量都可能不同,好在宁王府还算一应俱全,不拘着一定吃些什么。 “看来姐夫置办得不错,勉强合格吧。”纾雅知道这样名贵的东西,按卢昭仪与许玦从前的处境来说也是难以获得的。 “殿下与从前有所不同了......”玉翘再尝一口,此时燕窝已凉透,“许多事情他都能主导,近来还频频受到陛下夸赞,宁王府这才看着繁荣些。” 落水那日他就有些不寻常反应,或许真是受够了宫中欺辱。可无论他是出自何种想法,总算是可以独当一面。 据说许玦成婚后,京城画师们有了新作品,是朝中一位年轻文官,还是为了画集销量,创造出一个“神”来,消息传播数月,人们趋之若鹜,也就逐渐淡忘了曾经的六皇子。 长谈之际,回廊上来了人,直往凉亭处赶。 纾雅背对回廊,听见那脚步声稍显急促,急忙回头探看,只见魏垣快步而来。 他原本也是来宁王府探望许玦与玉翘,见到许玦时才从他口中得知纾雅也在。 行至回廊处,远远见到纾雅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步伐,竟比许玦这个引路人走得还快。 本还担心今日没有新鲜的故事逗玉翘一笑,如今他来了,纾雅倒是可以说道说道。 “魏垣哥哥......”玉翘放下手中碗盏,缓缓起身欲行礼,被他伸手制止。 魏垣目光瞟过纾雅,最终停留在玉翘身上:“岂敢担王妃一礼,王妃身怀六甲最好不要操心这些虚节。” “啧啧啧......”纾雅压低声音,脸上挂满不屑,想不到魏垣平时不吭声,见了姐姐却是什么客套话都能说出来。 许玦后几步才到,见到他们如此客气,也没有多想,“表兄跑这么急做什么......”他观魏垣神态有异,明明是在跟玉翘说话,眼神却住不住移向纾雅,接续: “纾雅妹妹在府中又不会飞。” 魏垣霎时移开视线,将身子转向一旁,背对纾雅,假意欣赏着凉亭边上一棵挂满花苞的石榴树。 先前皇帝命人修缮王府之时着意添了许多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如今快要入夏,石榴花也陆续吐蕊,整个宁王府多处可见艳红之色。 以至于魏垣转身后,头顶发髻上勾落的三两花瓣被纾雅瞧个正着。 “哟,魏大人为了讨姐姐开心,还特意学着贵妇人簪花来咯?”既然魏垣沉默,那纾雅就率先开口,边说着,嘴里还迸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惹得魏垣一刹心动,可终究是些揶揄之语,他锋利的眉尖再次皱起。 意识到或许头上沾染了什么,魏垣即刻伸手轻拂头顶,异物飘落,他接了一片,这才发现是石榴花瓣。 进王府赶得急,路过小花园时擦过好几株石榴树。那些树本就低矮,魏垣从树下经过,不免勾住枝桠。 “姐姐、姐夫,是不是?”纾雅打趣着。 许玦与玉翘各自掩面。沾染花瓣本不好笑,看魏垣吃瘪的样子着实不常见。 “魏垣哥哥别在意,纾雅的性子随了我姑姑,会格外开朗些......”玉翘笑过,放下衣袖替纾雅辩驳:“若无事发生,她断不会揶揄别人,想来定是哥哥有什么事情惹到她了。” 其实纾雅的性格并非随她母亲,母亲曾也是个规行矩步的淑女,一举一动无不端庄稳重,近些年才变成如今那般泼辣模样。 就像纾雅小时候也很胆小怯懦,是玉翘教了她以己为重的思想,只是时过境迁,玉翘早已忘记那些事情。 在纾雅看来,如今的姐姐好似昔日母亲,温柔得就像一块玉石,美丽、纯良、无棱无角。 “的确实是我之过,月余前言行冒犯了她,直至今日都不肯原谅......”魏垣眉头缓和,以告罪的口吻轻言,可他并未看向纾雅,仍是面对许玦与玉翘。 许玦原本就是心思敏锐之人,最善揣摩他人心意,魏垣这举动落入他眼中犹如白话似的。 他虽然口中说不出什么致歉之词,但心中已经迫不及待想与纾雅和解。 许玦不知他所说“冒犯”是指何事,只知皮肉之相尚可掩饰,眼底之情却不可改。 见魏垣说话时心都软了半截,许玦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他对纾雅上了心,这才恍然大悟上次说为纾雅择选夫婿,会被他一口回绝。 可无论是那种上心,都会让许玦松一口气。 纾雅睨一眼魏垣,嘴角还带着戏谑微笑:“也没什么,只是前阵子魏大人被鬼迷了,做不出人事来......”一句未完,又站起身来,揣着神秘道:“于是我就对他说......” “说什么?”三人眼中满是疑惑,特别是魏垣,此刻还在飞速回想她到底有说过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我说:‘不管你是谁,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纾雅边说边靠近魏垣,围着他绕了半圈,手上还比划着动作。 语罢,在场众人忍俊不禁,连同凉亭外等候的丫鬟都憋不住嘴角上扬,只能把头埋得很低,不至于失礼。 纾雅绕到魏垣身侧,探头对望他那下移的视线,接着絮叨:“然后小鬼儿跑了,魏大人的病立马就好了。” 猜测 “癫症......”魏垣嗔怪,可脸上却忍不住泛起笑意,与纾雅上次见他笑一样,皮肉不和。 “魏大人总爱忍住不笑,所以笑起来不好看......” 他听过许多遍类似的话,沉默之际,纾雅伸出双手一把捏住魏垣脸颊向两侧轻轻推开,做出微笑模样。 魏垣立马攥紧她的双手,从自己脸上取下来,轻斥道:“够了......” 玉翘与许玦怕他当真动气,正想着上去劝阻,谁知魏垣却没放开她的手。 纾雅感觉手腕处被扼得越来越紧,须臾,连指尖都变得苍白。 “我是认真来赔罪的,不要躲着我,好吗......”魏垣神色变得凝重,连带纾雅脸上也没了笑容,只是愣愣不语。 “还是不愿意吗......”魏垣眉眼间稍显失落。 半晌后,纾雅才试探地解释道:“大,大人,手要没了。” 魏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用力程度,即刻松开。纾雅手腕本就纤细,他不由得握更紧,却不知越来越勒,让她吃痛。 “嘶......”纾雅左右揉着手腕,手腕完全活动得开了,又回到原先的模样,“魏大人每天都变着花样让我笑,何来怪罪一说?今日还过王府来让姐姐与殿下也开心一回,看在姐姐的份上,那就原谅呗。” 晾了他月余,其间还不时拿他寻开心,纾雅心中那股气早就消了,根本没想过“赔罪”这么严重的事情。 “对不住......”魏垣回过神来,再度抬起纾雅的手来查看,不过这次他动作轻柔。 玉翘悬着的心这才落下,离京六年,他竟与少时的性子未差半分。 魏垣不善那些委婉陈词,只有想与不想、要与不要。如今他想向纾雅赔罪,便会急迫表现出他的“想”。 ...... 半晌,有侍从通报长庆出门后又折返回来。 方才他以练习为托辞不肯多留宁王府一刻,现下折返,许玦以为他想通了,即刻着人将他请进花园中来,此刻众人皆在,若他改了主意也好禀明。 他见了人还是那样怯生生的,除非有人问询,断然不会先开口。 问起是否改了主意想入职宁王府,长庆只管摇头,断断续续说自己还得勤加练习才可胜任,言下之意还是想等到武试。 内心好一阵纠结,长庆才开口:“出门,见到魏大人,有没有欺负纾雅......” 原是他离开时见到魏垣来,又想到纾雅还在府中,当场还未多想,走在路上时却思绪万千,想要看看他们相处究竟如何。 之前魏垣帮他出了口恶气,长庆心存感激,不认为他是坏人,可回忆起他能狠心让那些人拍击琉璃碎片,知道他定是个心狠之人。 夜里兀自想起,总会因担心纾雅而辗转反侧。 好在他走近那座凉亭时,所见正是众人其乐融融之景,心中顾虑也消减大半。 纾雅道:“姐姐怎会不好?又多心了吧,倒是我不在时长庆得把娘照顾好......” 长庆仍保持若有所思之态,目光谨慎地扫过所有人,神色凝重:“城中,命案......” 他成日在武馆练习,长幡里消息灵通,常有细碎消息传到长庆耳中。而这次并非道听途说,而是亲眼所见。 一月内连续出现三起案子,可官府收了尸体后,案件后续事宜便不得而知,连探也探不到,仿若无事发生。 这样蹊跷的案子,一下让长庆的思绪回到早些时候武馆失火与纾雅遇险,那次也是不了了之,于是他深觉其中有所关联。 可这些事情,竟没有一丝风声吹进魏垣与纾雅耳中。 “是细作吧。”许玦添上一句,只当猜测。毕竟卢昭仪才吃了“云水纹”之苦。 可转念一想,若是细作伤人,官府更要查,甚至会惊动皇帝,不会如长庆描述那般掩饰,除非是有人得了皇命铲除细作。 “父皇连云水纹都颇为忌惮,近两日并未见他有何异样,除了......” 许玦自顾自说着,灵光乍现。皇帝最为怪异的举动便是为了一介女官而辍朝一日。 这件事,纾雅刚到宁王府时便已经听玉翘说过,如今闹得朝野皆知,舅舅韦瀚还因此受到斥责。 若皇帝真是出于宠爱,早已将闵女官纳为嫔妃,又怎会受尽荣宠还只是个御前女官。 “你们真信皇帝会因女官思念亲人而耽误朝政?”魏垣发问。 若是有某个妃子宠冠后宫,致使皇帝沉溺温柔乡不思朝政,因此辍朝更说得通。一位平日里只称得上得力的女官,为何就突然使得皇帝“昏庸”? “听说红荼姐姐有恙,我还入宫探望过,她面如灰土,可前一日分明还气色红润。”许玦越想越不安,一个大活人,真会在一日之间因心情悲戚而如此病态么...... 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让纾雅疑惑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不一会儿,她拈起魏垣衣角轻微扯动:“可是我见过闵女官在河边偷偷祭奠亡故亲人,或许她真是忽然伤感呢?从前听人说,承受巨大悲痛之人,表面上都是平淡如水,只会在某事勾起回忆时乍然发作......” “悲痛纵然令人憔悴,但能让人一日之间气血亏空的,只怕是失血吧。”魏垣说得直截了当,依许玦之述,那位闵女官的症状倒是和战时伤兵一致。 魏垣接续前话:“陛下的杀手解决几个细作结果铩羽而归,事发突然,陛下一时情急罢朝就好说多了。” 可许玦很是惊诧,闵女官近两年才随侍皇帝,连玉翘都只见过她几面,魏垣却能猜出这好些,试探道:“表兄像是认识红荼姐姐?” 他的疑问也正是纾雅之惑,虽说纾雅参与卢昭仪一案时曾与闵女官打过几次交道,与魏垣同在时,也只有许玦掉入御河那日。 “不认识,见过伤员......”魏垣不假思索,在许玦问完那瞬间便脱口而出。 电光火石间,他似是想起些什么,语气变得缓和:“京城流言繁杂,难得清净,我也听说不少,难免猜测。” 纾雅忆起闵女官神色之中的冷淡,当时只道是幼年受创使然,可她无论遇见谁,都是同一幅模样,就算听见他人诽谤,仍面不改色,颇有超脱世俗之态。 而拥有此等特质之人,要么是寺庙道观中的修行者,要么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死士。 御前杀手 皇宫 闵女官依旧被安置在紫薇殿的偏殿中修养,那是皇帝起居之所,若有异样,随时可见。 皇帝刚处理完政务下朝,直奔紫薇殿。 偏殿内除了一位床前侍奉的宫女再无他人,香炉里烟气袅袅,正焚烧着一些宜人香料,闵女官躺在香气缭绕的纱帐中小憩。 御医替她诊治完毕后悄然退下。自闵女官出事,皇帝便只召了那一名御医前来查看,他口风十分严密,无论是其他宫人询问,还是与同僚交谈,一律只说闵女官忧思过度以致心病发作,需静养。 片刻,闵女官听见屋内起了脚步声,从假寐中醒转,隔着纱帐观望床前之人正是皇帝。 才想起身行礼,却被皇帝制止:“你有疾在身,无须多礼。” 皇帝抬手,示意所有随侍宫人退下,连侍奉她的宫女也退至门外,殿内只留皇帝身边的內监张公公随时待命。 两人相隔一张纱帘叙话。 “你做事也算鞠躬尽瘁,奈何内廷女官位低,各司人员齐备,若是骤然提拔,怕也是前朝后宫非议......”皇帝立在纱帐之外,幽幽开口。 闵女官勉强支起身子,靠在软垫之上,声音虚弱道:“红荼本是卑贱之人,幸得陛下赏识,如今年纪尚轻,不敢与内廷中各位大人相争......” 张公公端来圆凳,皇帝落座后长叹:“原本朕也该封你个位份,享嫔妃之尊。” “陛下万不可有此打算,红荼感念陛下之恩,可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也断断不能忝居高位!”闵女官急迫不已,直起上半身跪坐于床榻上向皇帝施了一礼。 她动作稍大了些,一动,便牵扯出不适感,眉头深锁,连嘴唇似乎也降了些血色。 皇帝神色自若,只是招手再次示意她躺下,淡然道:“只是有些个大臣叽叽喳喳,说御前女官迷惑圣心,致使朝政耽搁。” 闵女官颔首:“的确是红荼之过。” “朕还真是希望他们都这么想,故而出言斥责,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没人在意那些细作之死......” 皇帝本就有意为之,以“沉湎声色”之表象掩盖暗中处置细作的实情,他越是表现得在意,越是能将众人视线往后宫之事上引。 比起告知实情引起动荡,宠幸女官的风波可要小得多。 “属下此次办事不利,损了不少线人,连自己也落得重伤险些不治。”闵女官缓慢地缩进衾被当中,憔悴自责。 皇帝眼眸深沉,无奈道:“若是几日内便能铲除,那逆党也不至于盘踞这些年......” 他所说的其他事宜,闵女官不敢妄言,可要是谈到诛杀细作这样的分内之事,坚毅与决绝便再次爬上她那憔悴面庞。 “这次吃了那些人的暗算,下回定然不会失手......” “先按兵不动,痊愈后再说。”皇帝掀开纱帐,红荼苍白的脸色一览无余,他将手伸向红荼,却怔住片刻,最后落到她肩上,以和蔼语气说道:“你与朕的皇子公主们一般年纪,朕又怎愿见你白白送死......” 皇帝看望过闵女官后,带走了院内一众宫人,偏殿又是一阵寂静,只有那位侍奉的宫女还留在殿内。 她的确需要静养,且事情隐秘,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待皇帝离开紫薇殿,闵女官也到了御医嘱咐的换药时辰。 宫女扶她直起身子,为她褪去素白寝衣,露出肌肤。 那裹胸之下严实包扎着一处伤口,松开布带,一个两三寸长的刀伤口赫然显现,这还是浅伤,侧边还有一处戳刺伤,想必这才是失血关键。 宫女麻利地清理、上药、包扎,闵女官脸上除了虚弱,看不出任何痛感,这样的疼痛她早已当作家常便饭。 出了她这档子事,连民间都颇有议论,更何况捕风捉影的后宫。 这次就连皇后也坐不住了,她目睹皇帝钟情陈贵妃、专宠吴淑妃,后又给予平民出身的卢昭仪以尊荣,可她从未见过皇帝因哪位嫔妃之故罢朝。 况且这次还不是一位嫔妃,而是御前女官,偏偏这些女官与嫔妃又有着本质区别,后宫妃子多出自世家大族,皇帝忌讳内外勾结,于是嫔妃不得干政,若女官得势,或可与皇帝一同议事。 事发不到三日,皇后便已劝谏三次,主张将闵女官调离御前,次次被皇帝驳回。 今日听闻皇帝下朝后依旧直奔紫薇殿,皇后后脚就跟了过来,在紫薇殿正殿中恭候多时,只等皇帝探视完闵女官便可说上几句。 出偏殿,皇帝眼见皇后又在等他,猜想又是为了打压闵女官,不愿多言。 可这次皇后不同前两日那般神情焦虑,转为一副镇定自若的姿态,甚至还在桌案上备下了茶点。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起身行礼,示意侍从将茶盏送到皇帝面前。 虽说皇帝听厌了她前几天的陈词滥调,可毕竟结发数十载,皇帝知道皇后心性,她平衡后宫众妃,不是那种喜欢拈酸吃醋的人。 “今日皇后来见朕,又是为了红荼吧......”皇帝端起茶盏,将热气稍微吹散后细呷一口,“清香回甘,皇后有心了。” 听见皇帝夸赞,皇后笑意初绽,“陛下喜欢就好......此番臣妾前来,是为了瑜儿的婚事,前一阵与其他嫔妃也提起过,淑妃说起六皇子都已成家,而她的老五还没个准信,便也求着说些好话。” 为许瑜选妃之事,皇后曾提过一嘴,可那时事情尚未成型,也就暂时搁置了。 皇帝还在琢磨为何她突然提起这事时,皇后点明意图:“若是陛下受困于朝臣非议,又不愿薄待了红荼女官,那便将她赐给皇子可好?做个良娣,也算荣耀。” 听她说起,皇帝放下茶盏,“那皇后是打算给老五,还是咱们瑜儿,红荼年纪可不小了......” 皇后笑而不语,仍旧品着杯中香茶,直至茶水见底。皇帝很是纳闷,观察杯中茶汤,只是掺了胎菊与枸杞的绿茶罢了。 “这茶虽不是名品,可孝心难得......”皇后将最后一口饮尽,“玦儿知道陛下最近劳心伤神,特地奉上这杯茶供陛下清火。”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将闵女官赐与许玦做妾。 这倒是出乎皇帝意料,但许玦刚成婚不久,怎会贸然纳妾? “玦儿心思纯良,他的媳妇还怀着身孕,为他安排这些作甚?”皇帝纳闷。 “就是因为心思纯良,才不时被欺负,先前臣妾还撞见过一回,幸得闵女官时常相助,玦儿与卢昭仪还算过得安生,因着闵女官是御前的人,玦儿可对她信任非凡啊......” 南珠公主 皇帝思索再三,脸上的皱纹因而变得更深,半晌无话。 皇后猜到事情让他为难,不由得点醒一句:“这茶水和点心可是玦儿奉上的,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他当然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信这些茶点是许玦之意,许玦少时便自觉卑微,不愿与兄弟争文武之功,但每当皇帝感到疲惫时总会发现他的那些巧思。这些年的确对他疏于照顾,若有红荼那样的得力助手,也不失为一种弥补。 闵女官平日里偏帮宸元宫这事,皇帝也是知道一二,有时还是他授意,正如落水之事,皇帝有意让她禀明原委并处罚了五皇子许琮。 再想那闵红荼,皇帝提携她至御前,无非就是为了铲除异己,事了之时还真不知为她寻个什么去处。可按如今情形来看,闵女官还是得待在皇帝身边。 “待宁王妃生产之后再议吧......”沉默许久,皇帝这才开口。他不反驳皇后之言,只觉尚有欠妥之处。 皇帝说完这番话,不想再与皇后过多纠缠,径直向门外走去,离开紫薇殿。 迎面走来的三公主南珠还未向自己的父皇行完礼,就见他兀自离去,甚为疑惑。 皇帝总共只有三位公主,明珠与东珠都下嫁给了世家公子,只有吴淑妃所生的南珠公主还待字闺中。 南珠听自己母妃说,她依托皇后为五皇子选妃,故来探探口风。 “见过皇后娘娘。”南珠恭敬行礼,“父皇这是没同意给我哥哥娶亲嘛,连许玦都封了爵位,哥哥却没有......” 皇后还未开口,公主那小嘴便已吧嗒吧嗒絮叨了许多,与淑妃是一脉相承。 “那倒不是。”皇后招呼南珠起身坐到自己身侧,将桌上茶点推至她面前,柔声说:“这些都是六皇子奉给你父皇的,本想用孝心换个闵女官回去,可是你父皇不让啊......” 南珠本想拾一块糕饼,可一听说是许玦送的,霎时一怔,可不多时又下手拿了一块开吃,“就这?皇后娘娘的意思是他想要那个妖......闵女官?他不是才娶了媳妇嘛。” “陛下方才也是这么说,其实皇亲贵胄之家,谁没有个三妻四妾......”皇后着人换了茶水,接续道:“何况陛下孙辈单薄,只有太子那儿有个小公主,再者就只有宁王妃腹中之子,也不知是男是女,只要不出意外便好。” 南珠跟在淑妃身边,免不了耳濡目染些对后宫女子的抱怨猜忌,只觉得将闵女官送出去是好事,只要不在皇帝身边就行,最好是嫁给皇子,断了皇帝的念想。 可后宫众妃皆认为她是烫手山芋,给许玦却是刚刚好。 “娘娘说得对,多子多福嘛,这一直是皇家期盼,将闵女官嫁给六哥的确是件好事呀......”南珠把玩着鬓边一缕青丝,撇嘴道:“哎,他都能封王开府,南珠至今连个封号都没有。” 听到这样稚气的话,皇后笑意横生:“你两位姐姐都是出嫁时赐下封号,等你哪天也选好了夫婿,陛下自会多加封赏,你父皇最喜欢就是你这个小女儿。” 皇后这样打趣,南珠更加懊恼,沉闷地低着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才开口:“我这,不是喜欢魏表兄嘛......他都已经成亲了,我还凑什么热闹。” 南珠声音越说越小,神色也忸怩起来。她小时候欺负许玦,魏垣总会护着许玦,让她十分纠结,要继续使坏的话,魏垣会讨厌她,若不欺负许玦,她又很难与魏垣打交道。 “都是些孩童过家家的情意,你都这么大了还喜欢自己的亲表哥啊?”皇后脸上露出两分无奈,笑着摇头。 “那又如何,南珠为了魏表兄高兴,都不去许玦那儿寻开心了。”南珠颔首,她不认为自己那是欺辱,只当小孩子之间闹着玩。 她在许玦的餐食中放过碎瓷屑,不知浇湿过多少次他的衣裳和书籍,犯错时也会将罪责一并推到他头上,有时甚至纠结一帮宫人调弄他。 皇后眸底深潭中泛起一丝涟漪,打趣道:“人人都以魏垣外邦之相为奇,你为何喜欢?” 提及此事,南珠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才不奇怪,那叫特质,西域来献舞的那些胡姬多有风情呐,再说了,魏表兄十四岁时便高过一些成年男子,英武不凡,有些人没见过世面,瞎嚼舌根。” 说罢,南珠脸上像是爬满晚霞般红润,紧接着嗫嚅道:“我听说以前那位肃国公本是要作为面首赏赐给汾阳姑姑的,面首怎会丑陋......” “咳咳!”皇后收敛笑意,示意南珠别犯口舌,“以讹传讹之事你也信?” 南珠噤声,不住用手掌拍打着嘴唇,后悔自己嘴快,只管解释缘由。半晌之后,她脑子里又蹦出一个主意:“要不,禀告父皇让表兄把那个韦小姐休了,然后将我嫁给他!” “痴话!堂堂公主竟没羞没臊,口无遮拦......”之前说那些,皇后还能纵容,可公主总爱口无遮拦,不像是教习过的样子,这让皇后很是替淑妃担忧。 南珠见皇后话中带了怒色,吓得赶紧跪倒在她跟前:“好娘娘,南珠知错,可南珠只是太喜欢魏表兄,一时失言,还请娘娘宽恕!”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欣喜地描述着心上人的南珠,此刻已换了一副表情,楚楚可怜。 皇后再无心饮茶,担忧之色跃于面上:“本宫能怪你什么,无非就是性子急了些,倒是你母妃,怕要焦头烂额。” 吴淑妃本就爱说道,她若是得知女儿在外边说出这番话,心情不好时定会痛斥一番。 南珠道:“我也怕母妃念叨,所以要尽快解决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皇后明白她所说的并非自己的婚事。 见公主神色中有了几分盘算意味,皇后这才知晓她将自己那些“无心之语”读透了大半。 “若皇后娘娘也担忧,那么南珠定会倾力相助......”胡天侃地时,她说什么都不算罪过,可一旦涉及“正事”,南珠便会格外仔细。 殿内虽然只有平时的值守宫人与皇后随从,但南珠还是说得滴水不漏。 “皇子选妃罢了,礼部有的是人管,哪儿用得着你这个做姊妹的操心。”“这紫薇殿乃陛下起居之处,咱们在这儿也待够了,回吧......” 无妄之灾(一) 近来皇宫倒也安宁,眼见皇帝勤于政务,朝臣们安下心来,加之皇后主张为皇子选秀一事也提上日程,众人对闵女官的猜忌逐渐淡去。紫薇殿中无外人叨扰,闵女官恢复得更快些,如今已修养得宜,静待下次行动。 月余前,玉翘总是说着宁王府请郎中开的安胎药喝了胸闷,恰逢卢昭仪命宫中太医备了些着人送至府上,玉翘试用后果真没了先前喝药那股闷劲。 卢昭仪见她用得还算顺心,便让许玦停了府里的安胎药,每隔五日从宸元宫送去。 起先玉翘喝过宸元宫之药还觉得心情爽快,可近来又出现了新症状,胸闷虽得到缓解,肢体又逐渐乏力,本身就食欲不振,如今更是食不下咽。 前些日子还喜欢请纾雅入宁王府说说话,如今次数也少了,纾雅主动探望也说不到半个时辰便想躺下。 纾雅再度造访王府时带了些开胃点心,想着让她吃点东西,再稍微说几句话解解闷,或许玉翘能好受些。 谁知今日玉翘更加不适,连脸色都变得泛白,她知道有孕之人月份大了幸苦,为了不让纾雅担心,从不报忧。 “难为你花这些心思,竟将酸梅和成馅......” 玉翘用过纾雅带来的点心,只强装笑容,做出一副状况尚可的模样。 纾雅看出了她的不适,可根本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每每问起,也只答身子不大爽快,并无大碍,这便搪塞过去。 纾雅忧心却无从说起,不禁蹙起眉头:“姐姐身子又不大好了?” “并无大碍,从前见过一些夫人怀孕也是这般辛苦,如今轮到自己,总要挨过这关的。”玉翘说完,随即饮一口人参红枣汤,将手中茶盏置于侍女所持的木托盘上,仍是面色惨淡。 那副人参红枣汤本是补气益血所用,这几日玉翘不适,府内常备。 可片刻后,玉翘胃里一阵痉挛,入口的汤水开始倒流。侍女见状立即端来痰盂,玉翘将参汤吐了个干净。 纾雅见势头不对,连忙起身抚着玉翘后背,直至她咳净喉中反呛之水。 “姐姐被郎中诊出有孕时,他明明说过姐姐体魄康健,如今怎会出现如此剧烈的妊娠症状?”纾雅语气稍显急促。 玉翘略有好转,总算能直起身来。呕吐过后,眼中不禁泛起泪光,碎发也散落下来,脸色倒是因刺激而胀红,待红晕消退后便更加憔悴。 纾雅抽出一只手,抚过玉翘额前青丝,替她稍稍整理仪容,道:“这太严重了,还是找人瞧瞧吧......” 纾雅刚要转身,却被玉翘一把拉住手腕:“动静别太大,姐姐不想闹出什么风波!” “魏大人身边那个副官颇通医理,我去请他,不会惊动旁人!”纾雅解释。 此刻二人所在之处为内室,魏垣自卢昭仪受责那日照料过她后,便再不踏入半步,常是纾雅与之叙话,他则在园中静候。 玉翘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听她说得有理,只是微微点头。 眼看她渐行渐远,玉翘绷紧的面色霎时松垮,额上更是渗出细密汗珠,连慌神间隙都还未腾出,起初的隐隐不适便全然转为腹痛难忍。 四顾间,玉翘只觉天昏地暗,阁中伺候的丫鬟奔跑呼喊,可如今任他们作何反应,在她眼中也逐渐模糊,身子很沉,像是不断挂上了石块。 朦胧间她只意识到自己彻底失了力气,倚倒在侍女肩头,可尚未昏迷,腹中绞痛仍在持续。 今日伍必心并未跟在魏垣身边,只说是有些要事急需处理。等纾雅来到庭中将状况告知魏垣时,仆从慌乱的叫喊声也随之传出。 有侍女踉跄而来,说玉翘腹痛不止,几欲昏迷。纾雅这才意识到她或许并非妊娠反应,而是真出了问题。 是时,许玦从宫中议完事回到宁王府,还纳闷为何府内闹成一团,刚进园子就听见侍女叙述之事,还来不及招呼一声纾雅与魏垣,便疯了似的往内室跑。 玉翘的贴身侍女珠玑已将她扶至床榻躺下,为她擦拭着额上因疼痛而渗出的汗珠,玉翘意识尚存,只是因疼痛而无法开口说话。 许玦前脚才进了内室,纾雅与魏垣便紧跟其后入内查看,情况不容乐观。 在疼痛压迫下,时辰像是被无限拉长,玉翘似乎已经听不见此刻旁人是在呼喊些什么,只感觉有人将她抱起,定睛一看是许玦,她绷着的弦就此放松,逐渐陷入昏睡。 “殿下,事发突然,奴婢已遣人出府请大夫了!”侍女珠玑见许玦归来,即刻跪地行礼。 许玦口中不断叫着她的名字,可昏过去的玉翘无法应答,这让他心急如焚,声音颤抖道:“你先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姐夫!”纾雅急切说着:“姐姐身子不好已有些日子,之前只道是妊娠不适,今日却突然腹痛不止,很是蹊跷,劳烦殿下查看一下姐姐腹部是否有异。” 许玦不敢怠慢一刻,立即掀开被褥一角,却见玉翘裙摆之上沾染了鲜血,且血迹仍在蔓延,一时间惊愕不止。 “王妃这是见红了呀!”侍女珠玑呼喊着,眉眼都快皱到了一块儿去。 众人见状大惊,许玦合上被褥,心似针扎般疼,稳了稳心神,道:“王妃到底出了何事?如实说来......” “王妃自有孕以来从无跌打损伤,且都是按时喝安胎药,近来乏力,每日都会备下一碗人参红枣汤,膳食更是重中之重,若说额外的,也就是今日二小姐送来的点心,可二小姐怎么会害她!” 珠玑再次跪地陈情,说着,眼泪就夺眶而出,真像珠玑般一颗接一颗坠落于地。 她也是从韦府随嫁而来,自然清楚纾雅为人,断不会猜忌纾雅。 许玦抬头,将视线缓缓移向纾雅,比起怀疑,此刻他更多的是迷茫。若没有故意掺东西,也可能是食物性质相克。 “阿玦,纾雅所赠之物绝无问题......”魏垣虽不忍见玉翘受这些无妄之灾,可关键时刻还是将纾雅拉至身侧。 她在制作那些糕饼时曾邀他打下手,他当时嘴上说着不要,手却不停碾了一斤酸梅和一斤杏脯。 纾雅暗中捏了捏他的手臂,面向许玦:“无妨,等大夫到了查验一番就好。” 无妄之灾(二) 伴着家丁急促神色,一位郎中自门外风尘仆仆而来,想是一路小跑,未曾停歇。 “王妃这症状,像是用过活血之物......”郎中进行一系列查验、切脉后幽幽开口,此刻也是愁眉不展。 说罢,郎中施针为玉翘稳住气血,再从药箱中取出预备药材着人熬煮。 “大夫,你瞧瞧这些点心,有无问题?”纾雅叫住郎中,手指向桌上剩下的糕饼,当众查验一番也好借此消除误会。 郎中得令,拾起玉翘食用过那块细嗅,未见异常,再转向另一些完好的,也是未嗅出有何药物。 最后掰下一角送入口中,再三咀嚼,道:“这都是些寻常糕饼,有孕之人食欲不佳,食用些酸梅果脯倒能开胃......” 听郎中如此说,纾雅终于放下心来,可问题出在哪儿还未可知。自玉翘入宁王府后,从未吃过计划外的膳食。 “不过殿下,在下只是个普通医者,医术有限,施针开药只可保王妃腹中胎儿一时,若服药后不见好转,还是得请出宫中御医前来诊治......”郎中解释。 事发本就在下午,如今已接近日暮,宫门快要下锁,不知今日还有几名御医当值。 许玦本想将药丸碾碎混入水中喂给玉翘,可昏迷之人无法吞咽,焦急之下,平日再温和不过的他也变得疾言厉色:“总之你先把王妃的情况稳住!” 如此情形霎时让他没了主意,只能静待玉翘苏醒。 郎中施了一礼,随即在家丁指引下前往灶炉处看着人煎药。 “阿玦莫恼......”魏垣再度上前,来到许玦身侧,“你可记得我身边的伍必心?他或许有办法。” 来京城前夕,他曾亲眼见过伍必心在路上救治过一位险些滑胎的孕妇,或许让他来为玉翘瞧瞧会有办法。 “没错,姐姐出事前我看她脸色不对,正想去找那位伍大人。”纾雅搭话。 许玦手中仍守在床榻边,此刻一心只想玉翘平安,不假思索便应下了。 魏垣:“他今日有事外出,天黑即回,不过我大概知道他的行踪,可与纾雅一同去找。” ...... 玉翘苏醒时首先入耳的便是堂屋那边的训话之声,内室仅留了侍女珠玑,可玉翘深感疲乏,此刻并不愿让侍女知晓自己苏醒,再惊扰了外边众人,又该忙乱。 “是何物混进了王妃的用品中!为何她有用过活血药物之迹!” 众人屏息,只听许玦怒不可遏地质问,瓷瓶破碎之声也随之而来。 自纾雅与魏垣离开王府去寻人后,许玦便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收敛不住怒气。 玉翘回过神来,伸手抚摸腹部,虽未有人告知她身上的状况,可她真切感知到这个孩子还在她腹中,遂长舒一口气。 她这并不算轻的动作被床边侍女看了正着,刚要开口,却见玉翘轻微摇头,示意她装作无事发生。 侍女珠玑也正听着堂屋训斥之声,知趣收回涌至嘴边的话,继续守在玉翘身侧。 沉默良久,才听见有人颤抖着开口: “宫中所赐补品属下皆已一一验过,绝无疏漏,只是,宸元宫送来的安胎药未曾查验,王妃日日服用,算来已一月有余......殿下如何也不会查卢昭仪之物,若真是错在此处……” 王府管事说得断断续续,有些事不好言说,只得以沉默掩过。 “为何月余间你只字未提!”许玦正在气头上,可他非常清楚宫中之物即便是从一个宫殿到另一个宫殿,也会几经转手,谁也保不准会有何疏漏。 “是属下之过,愿领责罚......”管事细声细语,不想再惹出事端。 “你倒也实诚……”却只听许玦长叹一口气,“去把宸元宫送来的安胎药取出,让郎中再仔细查验,别再出什么错漏......” 窃听至此,玉翘不由得从床上起身,踉跄着向房门走去。珠玑见状惊惧失色,慌忙前去搀扶。 掀开帷帘,堂屋之中果真聚有十数人。 “殿下,定是有人加害妾身......”玉翘此刻虚弱至极,可她呼出这话时,语气却是那样坚定。 管事端正身子跪在许玦身畔,见玉翘出现,便转了方向低头行礼。众人目光也悉数投向了她。 许玦回眸,只见玉翘被侍女搀扶着,面色仍旧苍白,气力明显不足以支撑身体。 “玉翘……”许玦支开侍女珠玑,独自上前搀扶,“怎么醒了也不着人通报,你身子如此虚弱,就不该下床。” “妾身方才苏醒,听殿下说起用品有异,一时慌了神。他们日夜照顾妾身细致周到,殿下切勿迁怒旁人。”玉翘捏紧许玦手掌,捂出一手冷汗,与之对望,久久不能移开。 察觉出她神色中的恳切,许玦终是没下任何责罚之令,直接遣散了堂中众人。 他活动手掌,将玉翘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另一手臂搀着她回到床榻,心中火气全然消散,唯有近乎稚气的柔情。 “管事说查过所有外来之物,唯独没查宸元宫送来的安胎药,也不知是不是某个娘娘抓着母亲不放......”许玦猜疑。 那副安胎药中多有珍稀之物,效果上佳,宸元宫向来简朴度日,此次想必也是耗费不菲,可见卢昭仪对玉翘上心。 玉翘低眉颔首,不再敢抬头与许玦对视,怕被他捕捉到眼中的异样。 许玦见她有口难言的模样,轻抚过那苍白脸庞,道:“我是你夫君,原是可以为你排忧解难,护你无虞的,可有时候做得确有不足......” “殿下可听说过近些日子宫中的传闻么?”她移开目光,将头转向侧方。 “什么......传闻......”许玦神情瞬间凝滞。 “就是说,若玉翘无法诞育皇孙,陛下便会将闵女官赐给殿下。”玉翘心绪杂乱,声音也逐渐微弱,“其中会不会......” “躺下吧,大夫说你情况尚不稳定,药已经晾了一会儿,我叫他们端给你。”未等她说完,许玦便打断了话,嘱咐她休息。 玉翘还想辩解两句,她笃定有人陷害自己,却也不全然认为此事是闵女官所为。可见到许玦神色中挂了一丝不悦,她也不敢多舌,就此沉默。 为她捏好衾被,许玦心神不宁地朝室外走去。玉翘听见他在外边唤了人,吩咐着明日进宫的准备事宜,片刻后又改口说请闵女官闲时亲自来宁王府一趟。 寻人 “大人,我们这是往哪儿赶?”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为了赶时间,魏垣特地吩咐车夫提了速,周围行人纷纷避让。 “长乐坊......”魏垣不时掀开车帷,探看着路程。 长乐坊多酒楼,热闹繁华,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无论是京城居民还是外来游人都会格外青睐此处。 魏垣虽不过问伍必心的私事,可心中甚是明了,他喜爱钻酒楼,每次外出归来,身上总会沾上些胭脂与酒味。而寻欢作乐,便是最为令人信服的托辞。 “咱们这么横冲直撞会不会不好......”纾雅也跟着探头望望外边,却见到许多路人匆忙奔向路边。 魏垣一脸郑重其事之态:“车夫会注意分寸的,定然不会伤人。” 上回伍必心入夜未归,他请了京畿卫帮忙搜擦长乐坊中各个酒楼,闹得坊间议论纷纷,此次涉及玉翘,为谨慎起见,魏垣还是决定亲自查看。 除了醉酒那次,魏垣从未亲眼目睹伍必心去那些酒楼做了什么,只是他认为其中必有蹊跷。酒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人多、声吵,一些秘密便能被喧哗所掩盖。 上次捞他是在一家名为“集香楼”的酒楼中,清醒后几日伍必心还不时提起这家的桂花酿做得极好,趁还未卖完,下次出去定要光顾。 “两位贵客需要点什么?”堂前伙计见门外来了人,赶着上前招呼。见到的魏垣那张脸,心中有了些许疑惑:“这位客官好生面善,是来过本店么?” “上回京畿卫搜人......”魏垣压低声音,贴近店伙计说道。 那人恍然大悟,脸上爬满惊讶,轻声道:“不知国公大人有何吩咐?” 谈话间,集香楼管事亲自上前问询,魏垣向其道明今日仍是为了寻人,不过暗中行事即可。 自那次事件后,这儿的人多少都对伍必心之貌有些印象,可并无一人见过他进入集香楼。揽客的伙计总会见到别家进了哪些客,也说没见过伍必心。 可说起身着绿袍,手持折扇之人,他们倒是说见过好多个,都在楼上雅间就坐。 纾雅与魏垣随管事上楼一一查看,未果。 路过一处屏风时,魏垣忽然停下脚步,恍惚间见一人影与伍必心相似。 纾雅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透过缝隙见到屏风那面围坐着三个人。 正对他们之人便是吸引魏垣的那道人影,身形和举止都像极了伍必心,可脸不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面容,衣着也并非伍必心今日所着绿衣。 有一人背对着,辨不清容貌,依照身形来看像是一名女子,可她似乎穿着男装,发髻也只是简单束发,别了一支木钗。 这两人看起来与第三人之态有所不同,像是他们正威胁着侧身而坐的第三人做些什么,然而第三人还犹疑不决。 然而屏风并非完全遮掩,除了画作部分,上下都做了镂空,透过那些错落的花样,总会有一点影子晃入各方眼中。 当他们观察得久了,屏风那边之人自然也能察觉到。正对着那人见外边“看客”驻足已久,不禁抬眸一瞥,仅仅一眼过后,又像无事发生那般继续谈着眼下之事。 “那人并非伍大人吧,或许他今日去了别处?”纾雅怕惊扰到那桌人,只扯了扯魏垣衣袖,轻声道:“太阳就快落山了,咱们也可以托人回公主府告知,等伍大人回去后便可知晓。” 魏垣回过神来,收回视线,转身道:“公主府太远,等他回去再转宁王府不知得误多少事,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 纾雅纳闷:“这也能感觉到?” 魏垣虽然说不清那种感受,大概只是在恍惚中听见他说话之声,那是一种明亮稳健的音色,时起时伏。 “去酒楼周围瞧瞧......” 魏垣心中隐有不祥预感,每次伍必心以私事为由出门时,他都会嘱咐一句“不要太出格”,只盼着不是去乱打听什么情报,被人盯上。 二人刚到楼下便听见街上闹哄哄的,像是议论着什么,只听一个渐行渐远的声音呼喊着:“京畿卫奉命捉拿刺客,行人避让!” 是时,周围商铺中无论是店家还是客人都凑到窗边看热闹,七嘴八舌说着来由。 听了半晌才知道,原是今日值守的某位京畿卫副将迟迟未到,搜寻了大半个京畿卫也未见其人,直至在住所中发现被害,被发现时,血迹都还未干。 据说刺客逃进了长乐坊。 纾雅盯着那逐渐跑远的卫兵若有所思,步子也跟着来到路中央。 随后一支京畿卫骑马疾驰而来,魏垣本想伸手去拉她,谁知他们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从人群当中一跃而过。纾雅躲闪不及,只能没入另一岸人潮。 这儿本是十字路口,人一多,同行之人很容易便会走散。 魏垣眼见带领那支队伍的是京畿卫统领宋稚,本想叫停,可他们行色匆匆,来不及辨认是谁在呼唤。 京畿卫远去之后,两边人群又合为一体,魏垣再去原处寻找时却不见纾雅踪影,十分懊恼。 那些酒楼门前陆续停了些马车,正等着客人用完餐好及时揽个生意。魏垣隐忧渐浓,找了一辆离自己最近的,请车夫快些跟上那队京畿卫。 这一程,他给了双倍银钱,车夫也卖力,虽赶不上那些人骑马之速,但从未跟丢。紧赶慢赶,终于在京畿卫下马搜寻之处落了脚。 与此同时,纾雅向集香楼走去,也未见到魏垣,两人早已在途中错过。 “这次都得找两个了......”纾雅叹息,没想到这么点事情也能状况频出。 魏垣总不爱说清意图与想法,如今仅她一人,除了老老实实围着这一圈观察,再不知从何找起。 说什么来什么,纾雅刚行至集香楼后巷,便见此处闪过两道白色人影,定睛一看不就是方才魏垣打量过的那几位吗,这就吃完了? 时至黄昏,坊间所有酒楼或铺子都支起了灯笼,以便照亮门前路,这儿热闹,灯也就多,街道总显得灯火辉煌。 行人都爱走明亮处,那几个人却匆匆窜进后巷,着实诡异,那儿黑灯瞎火,若不细看,还真是容易被前街的喧嚣掩得一干二净。 听魏垣说其中一人举止像极了伍必心,纾雅起先不以为意,可如今见到那奔跑背影,着实相像,于是她趁着天还没完全暗下来,紧随其后进入巷子。 目睹 后巷中积了些枯叶,踩上去总有些细碎声音,保险起见,纾雅与那一行人拉开了一定距离。 转过墙角,眼睛适应巷子里昏暗的光线后,她逐渐看清那几人到底在搞什么把戏:两个白衣追一个蓝衣,就像纾雅之前感知一样,两人逼着一人做什么事。 灵光一现,纾雅忽然停止脚步,心想:“那不会就是京畿卫所说的‘刺客’吧......” 那几人行动迅速,纾雅一步没跟上便再见不到人影,当她正要打消脑中想法时,忽闻不远处惊现打斗声,她能辨出那是刀剑相击之声。 纾雅逐步靠近,打斗声也愈渐清晰,至少确定他们每人手上都有一件武器。 其中一件发出的声音很是奇怪,纾雅听过许多人使细剑时剑身因急速摆动而发出的呼啸声,可这一回不同,那呼啸声极为明显,像鞭,却未听见鞭子击打之声。 纾雅来到又一个墙角,再度拐角的这条巷子避开了周围阁楼开窗之处,打斗景象赫然出现于眼前: 三人纠缠在一起,时而跃起躲避,时而踏过墙面发起攻势。两位白衣人中的男人手持一把“软剑”,有剑之形,可软得像条鞭子,一条带剑锋的短鞭,方才那怪声便是由此发出。 白衣男女明显是更胜一筹,蓝衣之人节节败退,当场毙命,致命伤由白衣女人刺出,精准狠辣,惊得纾雅险些叫出声来。 那白衣男人,可是抬头看过他们...... 纾雅赶紧收回视线,手掌死死捂住嘴,只觉双腿乏力,顺势瘫坐在地上,后背还不停渗出汗珠,只有鼻腔默默换气。 氛围凝滞间,纾雅似乎听见有脚步声正在逼近,恰巧两人。 此刻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眼珠向脚步声那方向缓缓移动。 移到最侧方时恰巧对上另两对眼睛——白衣男女就这样立在她身前,女人剑上还滴着方才那人之血。 纾雅吓得险些失声,本想立即逃走,却害怕自己起身即被杀害。 白衣女人举起长剑,将尖端正对纾雅脸庞。可出乎意料的是,白衣男人伸手制止了她,此刻他那把软剑已不知去向。 她们相望一眼,男人微微摆头示意不要,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僵硬神情,只做动作不言语。 片刻后,巷子外响起嘈杂声,像是京畿卫正在搜捕刺客,白衣男女趁机逃离。纾雅噤声半晌,终于得以开口,大声向外求救。 呼声引来了巷外之人,为首的竟是许瑜。 “韦姐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听错了......”许瑜眼中满是震惊,就差执起她的手。 今日皇帝召了许瑜回宫,许瑜本打算入夜前回到军营,谁知来到城中便听闻刺客猖獗,京畿卫正在追捕,于是他与晏锦前来搭把手。 “快去看看吧,死者就在那儿......”纾雅理顺了气,无力抬起手,指向墙角后方。 几名京畿卫随许瑜一同上前查看。 不知过了多久,纾雅才从许瑜口中知晓,此人是长幡里街一位武师,与前脚刚被刺杀的京畿卫副将来往密切,不知为何二人双双遇刺。 “你是......如何到此处的?”许瑜很是纳闷。 纾雅:“夫君身边那位伍大人来了长乐坊,今日忽有急事,寻至此处......” 她将自己如何独行、如何被引到巷子里以及刺客体貌特征等和盘托出。 “那两人面色冰冷,不言不语,若是胆小些的见了必定以其为鬼......”纾雅细致描述着白衣男女之貌,巷外围观之人也越聚越多。 一人趔趄着从人堆后排挤出来,纾雅视线扫过——那不就是绿衣折扇伍必心么!他穿过密集人群,边挤还边向周围人作揖赔礼,直到进入巷子时,被京畿卫拦下。 “现眼包......”纾雅内心嗔怪,转头告知许瑜:“那就是伍必心伍大人,殿下可否放他过来?” 伍必心来不及收起折扇,见卫兵放行,满脸笑意地朝纾雅走来,“在下还纳闷这些人看什么热闹,结果抬头就见到韦夫人与殿下在此!”还未靠拢,一股酒味便弥散开。 纾雅扇了扇味儿,伍必心这才意识到身上酒味浓烈,于是不紧不慢拘礼,道:“在下又失礼了,还请两位恕罪。” 伍必心“失礼”次数,怎一个“又”字能涵盖。他自称与人做点小交易,其间一直在集香楼喝酒,未见有人前来寻他,只怕是去街边吹风时让纾雅与魏垣扑了个空。 纾雅将信将疑,自从知晓公主府花园中是他给魏垣出的馊主意,她就浅浅记了一仇。 “不过,夫人寻至此处,不怕被当成刺客?”伍必心以折扇掩面,透着一股子醉意。 他知道巷内事情不奇怪,估计坊间都传疯了,只是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让人有些不解,连周围把守的京畿卫都警惕起来。 纾雅操起拳头,伍必心霎时将扇子挡在面前,整个人向后缩了几分。但那个拳头最终还是没落下。 “她自然不是刺客!”气氛快要僵化时,远处一位身着盔甲的高大男子款款而来,正是京畿卫统领宋稚。 宋稚与韦瀚交情匪浅,在京畿卫做卫兵时时常造访韦府,之后也偶有往来,当然也就认识韦府众人,纾雅出嫁时他曾备下厚礼亲临恭贺。 他接到下属消息后马不停蹄赶来,到现场时一眼便认出那小女子是韦纾雅。 纾雅循声望去,与之同行的还有魏垣,他在赶上京畿卫之后便与宋稚同行。 “见过七殿下。”宋稚走到许瑜跟前半跪行礼。“来时听国公大人说起事情缘由,这些刺客狡猾,惯会伪装,弄得人心惶惶。” 刺客杀害第二人逃走之后,京畿卫便再也找不出他们的一丝踪迹。 许瑜示意他起身,安抚道:“此次事件涉及京畿卫,虽然刺客没有当场抓住,但朝廷定会尽快侦破,以安人心。” 随行而来的魏垣见伍必心又是一副醉态,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替他赔罪:“各位,这人是我手下一位副官,在府中帮忙处理些文书,只是今日于长乐坊醉了酒,并无恶意,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许瑜与宋稚自然买他的账,其余京畿卫也就无话可说。 “大人,快被吓死的是我,是我!”纾雅压低声音,嘴型却十分夸张,双手食指还不停指着自己胸口。 魏垣睨了一眼她,嘴唇纠结地抿紧,无法直面。毕竟,找不到就先跑路的人不是纾雅。 回府 京畿卫收走了遇害者的尸身,再例行对纾雅几人查验一番,确保无误后方才撤离。 许瑜紧着去驻军处,临行前俯身在纾雅耳边:“他身上的酒味真干净......”他声音极轻,像是未经过喉咙,只耳语一句便上了马,离去之前还不忘回望一眼。 此刻玉翘还在宁王府中等待诊治,他们也顾不得多停留。 上马车时,魏垣本想拉纾雅一把,可纾雅还记挂着刚才那档子事,刚伸出手,却被她轻轻打了一下手心。 落座时纾雅也不坐他身旁,拉来伍必心挤在中间,幽声道:“把你能处理文书的副官送给你......” 车厢内无杂声,魏垣听个正着,刚想出言解释,却被伍必心捂住嘴,“是在下不好,在下乱跑,让两位费心了!” 他面上带笑,还不时用手中折扇轻拍魏垣胸脯。 魏垣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只是眸子滑向纾雅那一侧,待看清她的神情后,才缓缓按下伍必心覆在他脸上的手,语气平缓:“再打两次,解气......” 说罢,他再度伸出手去,手掌摊开任凭处置。 但纾雅之态远远够不上“生气”,最多只是深感郁闷,脸上连不悦的神色都挂不住。 见魏垣低头,她心中莫名有些小得意,于是照着他的话又打了一次,这一次用劲可比刚才上车时大。两只手就这样放在伍必心裙摆上。 纾雅刚想收手,却被中间人伍必心一手一个,将她与魏垣的手腕握住,“诶,必心位置有些不巧了!”边起身边说着:“瞧我一身酒味,给夫人熏到了又得挨大耳光子。” 他嘴里念叨着,起身后又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绕至魏垣侧边。准备坐下时还顶了顶魏垣肩膀,道:“过去,不做你打情骂俏的一环!” “谁打情骂俏啊!”纾雅听见伍必心唠叨,顿时反驳,可她的手还被魏垣攥着,能逐渐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 “半年的老夫老妻了,害什么臊......”伍必心继续嘀咕。 半年加“老夫老妻”着实没听过,可他再说下去,魏垣耳根子又要臊得通红。 纾雅身子前倾,错开位置,转头向伍必心抛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却还未察觉这一动作正好撞入魏垣怀中。 等回过神来,纾雅抬眸望去,魏垣也正默默注视着自己。他眉宇间还带了一分愁绪,兀然与纾雅对视,不禁露出一个苦笑。 他本想抬手揽住纾雅肩头,最终还是作罢。 纾雅对上他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俊不禁,索性伏在他膝上,漾出一阵轻浅笑声,半晌才爬起来。 回到宁王府,玉翘已苏醒许久。好在吃了好些药丸,又喝了郎中那剂汤药之后,玉翘状况还算稳定。 那位郎中虽然是坊间出类拔萃的名医,可他面对王孙贵胄还是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再三强调:最好请来御医共同斟酌。 伍必心入内,见到郎中两鬓略生华发,貌似比自己父母还长了几岁,连连作揖:“前辈,前辈......” 他走在纾雅前边,随后得到许玦首肯,打算进入内室替玉翘查看情况。 心急之下,伍必心无意识地向前跑动两步,就这两步,落到纾雅眼中显得格外奇异。方才在长乐坊见到那个白衣刺客也是如此,让她一时分不清谁像谁。 结合许瑜离开时所说那句“酒味像洒的”,纾雅心中恐惧更甚,毕竟在街上时那么浓烈的酒味,如今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人竟能清醒至此。 “伍大人!”纾雅呼喊,自己也不知叫住他想要说什么。 回头一瞬间,纾雅看见他下颌处有一块“渣”,像是皮肤干裂后半脱落的死皮,如今入夏许久,虽说气温炎热,可皮肤干得脱皮可是闻所未闻。 伍必心望向纾雅,满心疑惑。 “你脸上有些脱皮......”纾雅轻声说着,内心没底。 他明显是怔了怔,瞳孔瞬间收紧,片刻后却装作无事发生,抬手抚过脸庞,摘下那块死皮:“到京城后常有水土不服之困,或许又该烂脸了吧,回去抹些药膏便可,多谢夫人提醒......” 他仍旧保持着平日里说话那种戏谑口吻,但纾雅还是从他语气中听出了异样,常有?这半年她可从未见他生疮害病。 不等她反应过来,伍必心早已进入内室,纾雅紧随其后。 确保玉翘情况稳定后,他问起安胎药可否有异。 宁王府管事:“还未曾查验,先前殿下训斥,属下一时情急,忘了告知,宸元宫送来的安胎药王妃怕有人动手脚,一直自己收纳。” “上回送来的药材妾身已服用过一半,余下药材皆置于储柜最左侧正中层,那格上了锁,钥匙放在妆台上的奁盒之中。”玉翘恢复了些力气,情绪也完全安定下来,可心中还是担忧有人加害。 依照指示,管事果真在储柜中寻得了余下安胎药,全都用细纸包好叠在同一处。 其中一只药包被取出,在玉翘注视下展开,疑惑感瞬间攀升至极点,只见伍必心与郎中在众人眼前将其中药材逐样拈起观测、嗅闻。 “禀殿下,王妃,此药方确是安胎良药,尤其加了两味东海特有珍稀药材,温补益气之效大增,还可静心凝神。不过......”伍必心得到结果,见那位郎中没有先开口的意思,遂回禀道; “这副药的碎屑似乎过多了些,不知是否其他药包也是如此”“如果在下没有判断失误,这些碎屑是莪术研磨后的粉末。” 郎中这才应声:“这位大人说得不错,那些细粉质地细碎均匀,不像是碰落的碎末,而更像人为打磨洒入其中,莪术破血祛瘀,有孕之人不可擅用,虽说一副药中的药粉不多,可王妃不断服用已有月余,相当危险。” 玉翘猜想得到证实,胸中惊惧再次澎湃。有孕之人本就容易心绪不宁,她还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如今只有不停掉眼泪。 宫中人心诡谲,稍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曾经只道是宫墙之内才有争斗,没想到只要是沾染上,就难以脱身。 可现下天已黑尽,宫门关闭,若非如此,许玦即刻便想找闵女官问个清楚。 “姐姐别急!”纾雅上前安抚玉翘,“我在明,敌在暗,如今千万不可打草惊蛇。宸元宫送来之物照常接收,一个个排查疑点。” 刺客身份 玉翘有些发懵,只顾着点头,眼泪仍旧簌簌落下 “好在人没事......”纾雅将玉翘揽入怀中,轻拍着她后背。 伍必心直言此胎可保,以此宽慰,顺势还说起了他去肃州之前,蜀中的一次洪灾。 那时许多难民涌入益州城,他与养母出去义诊,正是因为不会妇婴之科,导致难民中一名孕妇一尸两命。他称那次事件为他带来极大阴影,于是就有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苦心孤诣的钻研。 “这就是你之前所说要命的事啊?”纾雅听他叙述,不禁发问。 伍必心淡然一笑:“当然不是......亲爹娘死前留下许多养蛊秘术,用好了可解百毒,用不好可不就要人命?” 要不说魏垣爱留他在身边,就那么几句闲谈,就让玉翘感受到他话里话外的松弛与把握,顿时心都安了一半。 可玉翘仍旧觉得危机四伏,今夜留了他们暂住宁王府。 第二日清晨,皇宫大门刚开启,昨夜接到密信的闵红荼便出现在宁王府中。 许玦邀她在一处水榭见面,于是她提早赴约,现下已在亭中等候多时。 在皇宫时,她每次帮助宸元宫,许玦都会私下相邀表达谢意,在她看来,这次大抵也是如此。她随侍皇帝,近来常见许玦前来议政,甚为欣慰,在亭中等待时也不禁泛起一丝笑容。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许玦终于现身。他刚安顿好玉翘。 “见过宁王殿下......”红荼回头,从容行礼,可见到许玦脸上略显沉重的神情,嘴角笑意霎时收敛。 未等她开口问及原因,一记耳光便甩到她脸颊之上。 “为何要害我的妻子。”许玦虽未纵声责骂,可说出这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 闵女官挨了巴掌,却仍面不改色,纤瘦指尖覆上脸颊红肿处,缓缓转头:“什么?” 她目光如炬,直勾勾望向许玦。倒是许玦心间一梗,不敢与之对视,转身面向荷池:“玉翘的安胎药被人掺了东西,险些滑胎......” “我是替她掺了些东西,东海的名贵药材可是红荼替昭仪娘娘找来的......”红荼慢条斯理往下说,其间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 红荼与许玦交好,自然也重视玉翘,早在她知道玉翘胸闷不适,宸元宫着人为她配药时,便推荐过药材。 “可我听说父皇有意将你送来宁王府做侧妃。”许玦语气明显软和下来。 “愚钝!”红荼蓦地一声,让他怔住一刹,紧接着说道:“红荼可是听说殿下托皇后娘娘向陛下献殷勤,要纳了红荼呢......” 许玦顿时疑惑,自己的确托皇后送过一些茶点,可只是单纯看皇帝焦头烂额,日夜憔悴,想尽点为人子的孝心,并非她口中所说想纳妃。 “殿下终究还是稚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红荼放下捂住脸庞的手,雪白脸庞之上还留着一道道红色指痕。 宫闱之事,从来都是真真假假,她听过,也就作罢。 可许玦不甚明白,自己与皇后并无过节,自己母亲也对皇后毕恭毕敬,为何她要做出此举。半晌,他才想到,或许那一切不是冲自己而来,而是为了送走闵女官。 “红荼姐姐......”许玦伸手触碰她脸上的印记,红荼没有躲开,只是他手指触及皮肤时,她不由得颤抖一下。 “奴婢而已,岂敢受殿下一句‘姐姐’,告退。”语罢,利落离去。 许玦本想追她,最终还是未能迈开步子,只有在原地呢喃:“你不是......” 原以为是有喜事告知,最后却落得个不欢而散,红荼脸上神情又恢复到往日那种淡漠,似乎这也是一件常事。 “红荼姐姐留步!”路过院子里一处树丛时,纾雅从转角出现叫住了她。 纾雅早起看望完玉翘之后,见伍必心守在隐蔽之处一直窥探着什么,她随着视线望去,在水榭之中竟见到许玦与红荼交谈。 “原来是韦夫人......”红荼装作没事人一样,依旧不忘施礼,“偷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习性。” 红荼像是知道纾雅此时出现定是听到了自己与许玦的对话,也就开门见山地点明。 “姐姐头上的发钗好生别致......”看着这清水芙蓉之态,纾雅脸上漾开一个笑容。 这倒是出乎了红荼意料。她不喜珠翠,十日里有八日都只简单绾个发髻,配上那支木钗,自是一番风情。 红荼伸手轻抚头顶青丝,嗓音清润,道:“最简朴的样式罢了,满大街都是。” “难怪刺客头上也有一支......” 相似或是相同的物品,没人会记得清,只是昨夜纾雅与白衣刺客打了照面,那女子就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生死之际,她又怎能不记得那两人的动作与身形,即便是使用了易容术。 红荼莞尔一笑,将身子转向纾雅,耳语:“我奉皇命铲除逆党,小纾雅可别太好奇。” 几乎在她说话同时,伍必心从树后现身。 她回望一眼,未言其他,自己只管离去,将纾雅与伍必心两人留在当场。 纾雅心中疑云顷刻间便拨开大半,难怪长庆之前说那些命案没有着落,若非此次涉及京畿卫,恐怕也不会闹大。 “想问些什么呢?”伍必心走近纾雅,视线左右交替,随后落到她身上,“昨夜谁是刺客这样的话就不必问了......” 纾雅神情略微凝滞:“你们为何会在一起?不怕我告诉魏大人?” 若红荼是皇帝豢养的杀手,那她定然有着一股势力,可让纾雅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同党竟是伍必心。 “闵女官,是我放在宫中的线人,魏兄与我朝夕相处数年,早已猜到七七八八。”伍必心情绪稳定得出奇。 明明魏垣才说过不认识什么闵女官,难道也是欺骗?若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何至于此? “你们......到底谋划着什么......” 纾雅本以为他真如长公主所担忧那样,是皇帝安插在她身边的细作,可伍必心口口声声称红荼为“线人”,事情陷入怪圈。 纾雅问及此事,对方自然无可奉告,只是模棱两可说着:“当然为了自保,不过,我与她是同路人,只有一位主子。” 一位主子,一人说是奉皇命行事,一人说对方只是自己的线人,到底是哪位“主子”如此矛盾?背后真相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余悸 伍必心见她满目疑惑,解释:“这不冲突,殊途同归的事多了去了......” 弦外之音就是魏垣与皇帝一条心,所以他们昨日所诛那些人便是传说中的细作。 “你们,不会对魏大人下手吧......”纾雅蹙紧眉头,片刻又改了说法:“你们会杀我灭口?”都是同路人了,魏垣倒比皇帝更像他们的上司,自是安然无虞,只有纾雅才是一切的局外人。 他们能如此轻易地让她知晓内幕,或许早已存了灭口之意,就像昨夜两人白衣易容与她照面时,红荼想要当场杀她那样。 伍必心只是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笑容,此时显得十分狡黠,让她不寒而栗。“真要你命,可不会让你活到今日,杀了你,只怕魏兄得恨死我......” 语罢,他又以折扇遮面,轻声道:“不过恨几天也就好了,之前为了宁王妃要死要活,才几天光景,又为你魂不守舍的,不过啊,你才是他媳妇儿,属于是拨乱反正了。” “说,说什么胡话......”纾雅说着,强撑着最后一丝镇静,后退几步。 “别紧张,说了不杀你。你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跟谁说?还是见谁告诉谁,被人当成失心疯?”伍必心没有逼近,只是立在原地缓缓道来: “你刚才也听到了,你姐姐出事也不是我们做的,比起担心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刺客’,还是多留意宫里的人,别引火烧身。” “纾雅本是落花逐水之境,不知何时便会卷入新的漩涡,自会处处提防......”纾雅感念伍必心愿意救治玉翘之恩,不过心中还是不赞同他所说“引火烧身”一词。 上位者要博弈,他人皆是棋子,谁能给棋子选择的机会?独善其身已属不易,况且玉翘遭此灾祸,原因不在于某个具体之人,而是欲念作祟。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又有谁可以事事躲避,独善其身呢? “不过内廷争斗防不胜防,我只管......” “必心!” 纾雅本想说只管平安过完下半年,届时他们自保也好争斗也罢,都与自己无关。谁知魏垣此时到来,打破了对峙。 “哟,黄雀在后。”伍必心喃喃自语。 纾雅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谈话内容,不过已经不重要,伍必心既是他的人,也就没有什么秘密是魏垣不能听的。 “我告诫过你许多次,不要惹事,几日未说,倒变成刺客了。”魏垣说道。 看来他还不知伍必心做了些什么,纾雅正准备开口,却被伍必心抢先一步。 “魏兄知道近来细作之乱,宫中线人受皇命诛逆,必心只是出手帮她一把,于皇帝于魏兄而言都是好事啊......” 与纾雅料想一致,魏垣听见这话并未做出异样神情,唯一责怪的便是他“太招摇”。 魏垣绕过伍必心径直走到纾雅身边,“他有时候会胡诌,若是说了什么无厘头的,别太当真,等皇帝感觉危机解除,那么我与母亲也就不会再受到猜忌。” 纾雅不知如何回答他,虽然心中有股莫名的怵感,可为了生存下去无可厚非,只是自己从前并未见过命案现场,也没见过前脚杀了人后脚就云淡风轻讲缘由的。 于是她只微微点头,将视线移向别处。 “过几日便是中元节,夜里定会有许多人在河边放灯,你若不安心,到时候我们也去放一盏?”魏垣以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说道,表面上是在问纾雅,可那种语气更像是对逝者的怜悯。 “我不太信那些......”纾雅声音轻缓,迟疑片刻,又补充道:“不过可以宽慰人心,也算好事。” 她还未考虑到什么中元节,但可以肯定的是,魏垣想去。 而后几日,他们每日上午都会来宁王府看望玉翘,保证她无事之后方才离开。 其间宸元宫又送过一次安胎药,这次药包中仍是掺入了莪术粉末,可许玦打探到红荼除了推荐药材,并未经手,药材进入宸元宫时也并无问题,疏漏只能出现在宸元宫宫人当中。 为了免卢昭仪担心,同时不打草惊蛇,许玦未告知真实情况,只是嘱咐宸元宫里最心腹的几个宫女太监盯着宫里形迹可疑之人,日日探查总会有结果。 日子转眼就到中元节前夕。 自从上次“刺客”事件过后,街上多了好些京畿卫,在京城各坊的主要街道上来回巡逻。 据魏垣说,那些京畿卫并非单单为了那次事件,重点在于后一月的中秋节。皇帝下旨在城中举办烟花宴,届时天子出游与民同乐,所以这一个月内,京畿卫严查京城治安,以保证皇帝出行无忧。 不过“刺客”事件到中元节不过七日,热度已然减退,只因皇帝根本没着人细察,囫囵安上点前因后果就叫人将死者敛葬。 看来伍必心说诛杀细作确实未撒谎,皇帝一高兴,自然就有意“与民同乐”。 天色逐渐暗下来,河边人头攒动,许多人等不到子时便开始放灯。 自皇宫流出的御河河道上漂浮着各种不同样式的花灯,人们将对亡故之人的追思寄托于花灯上,希望河流带着它们汇入天际,最终带到逝者身边。 魏垣知道纾雅对伍必心有些抵触,于是今夜支开了他,只留自己与纾雅两人赴往河边。 “连大人自己也不知道伍必心私下都在干什么吗?”纾雅发问。 魏垣道:“我只是叫他留心那些事,没想到他竟直接动了手......” 二人行走于河岸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前事。虽说纾雅是个留不住情绪的性子,可伍必心那事还是在心中转了好些天。 今夜街市上最好卖的便是灯,两岸都聚集着货摊,许多孩童并不知中元节是什么日子,只见街上热闹,也向大人们要来花灯,三五成群在街边嬉闹。 纾雅路过灯摊,看中一款橙黄彩纸制成的花灯,颜色鲜亮,着实好看。她将花灯托在手上向魏垣展示:“这个如何?” “这个颜色有什么说法么?”魏垣见那橙黄彩纸花瓣,想起刚回到肃国公府时,府中常有这种颜色的帷帘,据说是长兄喜爱橙黄一色。 纾雅摇头,表示自己只是看中了它鲜亮。 “曾经我大哥也喜欢这样的颜色,他待我极好,可惜英年早逝......”魏垣轻声说着。 她就知道魏垣想来河边放灯是为了逝世父兄。 醋意 “我说呢......”行至此处,纾雅才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大人既想除掉那些细作,为何事了后还要带纾雅来放中元河灯,我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 纾雅向商家要了两只橙黄色花灯,将其中一只递到魏垣手上,打趣道:“原来是想念亲人了。” “我回到肃州时才十四,长兄曾说若我与他拼剑赢了他,就带我随他去战场,那时我自觉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特别渴望去看看......”魏垣接过花灯,在河边一处石阶上坐下,叙述着他与长兄魏圻之间的羁绊。 纾雅也随他同坐,“那大人可曾赢过?” “赢过一回。”他望着对岸的熙熙攘攘,眸子里闪烁着一股温情,接续道: “十七岁时,长兄已是将军,一次战役受了伤,但回到家时仍旧遵守约定与我比剑,我赢了他,后来才知道他伤在右臂,随后......” 随后的事,纾雅也就听说过了。魏圻接到急报说有人骚扰边境,本以为是外邦流寇,想着速去速回,谁知那是敌军主力设下的圈套,正待他入笼。他们的父亲也病故于同年。 “他们若是知道大人现在能够独当一面,肯定很欣慰,大人不是还......”她正想说还手握大军,忽地想起自己还未曾坦白探听过什么,于是即刻打住,换了句话: “咱们把灯放了吧,让它早些漂走,就能早些漂到往生者手中......” 纾雅从石阶上站起来,抓住魏垣空置的右手想让他起身。 此时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支没有簇的箭,箭头部分还用布团扎了起来,刹那间正中纾雅额顶。她还以为是什么天外来物,脑袋晕晕乎乎。 箭头布团上还沾了面粉,让纾雅发上瞬时多了一块白。 “没事吧!”魏垣顾不得其他,放下手中花灯,倏然起身将纾雅拉到胸前。 “对不起,对不起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而来。 纾雅缓过劲来,与魏垣同时向着声音方向望去,那道匆忙身影分明是七皇子许瑜,他倒比皇帝还乐于“体察民情”。 今夜街上人多,直至他走到两人跟前时才认出是谁。许瑜拾起掉落在地的布头箭矢,抬头正看见纾雅与魏垣搂抱在一起。 原本他脸上还挂着闯祸时尴尬的微笑,目睹这一幕,所有表情瞬间收回。 “你们......”许瑜缓缓站起来,眉头紧蹙,“是真的?” 纾雅才意识魏垣已然抱住自己,四目相对之后,方才缓缓松开。 “呃,不知殿下为何在此......”魏垣作揖行礼,虽说是在私下里,可该有的礼节还是不会遗漏。 许瑜喉头颤动,可看见一旁的纾雅也是如此,这才从嘴里挤出话来:“中元节将至,百姓在河边放灯祭奠逝者,母后在宫中一定会想念先太子,所以我想替她尽一份哀思。” 说罢,他看了看手中那支箭,补充道: “那边有个摊位,说是射箭射中靶心就可以送花灯,挺有意思,可方才射箭时不知哪儿钻出的小孩子撞了我一下,于是便......” “喔~”纾雅警觉起来,立即横插到他们两人中间,保持着笑意:“都是祭奠兄长,你们定有好多话可以谈到一起,那我这......就先回避回避。”语毕,纾雅将自己手中那只花灯双手奉上。 见魏垣迟疑接过花灯,纾雅抬脚便想溜走。 “韦姐姐留步!”许瑜出言叫住了她。 纾雅蓦然回头,只见二人脸色都不太好,她在这氛围中嗅到一丝敌意。可论起瞪人,纾雅还是觉得魏垣更胜一筹。 “若是表兄不喜欢她,请不要......”僵持之下,许瑜先开了口:“请不要作践了她。” 他说得言辞恳切,其中还有不知是说不出口还是哽咽的停顿。 只是这话落入纾雅耳中,让她不知是震惊还是羞惭,心中不住地重复“完了”二字。 魏垣神情写满疑惑,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冷笑:“殿下何出此言,纾雅乃臣之妻,臣自是对她爱护有加,何来‘作践’一说?” “可是,还有半年表兄便会与她和离。”许瑜再度抬头,眼中颤动着几颗光点。 那日他虽偷听到谈话,可终究只是猜测,不能作数。 “无稽之谈”“前几月因肃州事务急于处理,未与夫人同行,却不知在殿下这儿变成了和离。”魏垣当即否定。 的确只剩半年光景便会应验,可他还是选择继续隐瞒。 许瑜回想起自己探听到的那些秘密,脸上浮现出坚定神色,冷言: “是啊,表兄对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事可比对韦姐姐上心多了,不知今夜又遣了那位伍大人出去做什么......” 纾雅不理解好好两个人,为何因为这点情情爱爱的小事在这儿将枪带棒呛对方。不过眼见硝烟越来越浓,她不得不解释一番: “是我,是我!我看他碍眼,我让夫君将他撵去了别处......”话中所说也是事实。 魏垣抓住时机顺势接道:“殿下可听见了?她唤我夫君,想与我独处,两情相悦之事怎就让殿下看出这么多花样?” 纾雅蓦然听见这么一句做作之言,嘴角不由得向下拉到底,深思过后觉得这也像魏垣能说出来的。 平日他想说什么都不会直接说,而是擦着边让旁人明白用意,而这句之意,就是让许瑜打消对纾雅的念头。 “好了好了!”纾雅挡在二人身前,挤出一定距离,声音低促:“一个是国公,一个是皇子,见面不聊些国家大事,总在这儿拈酸吃醋,成何体统!” 她内心纳闷这些人真是什么都能争起来,自己夹在中间犹如火烤,有一瞬间她后悔今夜支走了伍必心,若是他在,倒比自己会调停。 “唐突了......”许瑜脸色难看,捏紧手中箭矢,“摊主的东西还未归还,告辞......”说完便转身离去。 “哎~”纾雅长叹一口气,不禁眉头紧蹙:“大人你说话过分了,他才十五六岁,能懂什么啊?” 所谓情爱,多数始于头脑发热一时兴起,她见过不少年轻男女相恋,始于热烈却无疾而终,绝不像书中那些才子佳人一般一见钟情相守一生。 青春懵懂的年纪,难免落入情爱陷阱。 “天底下十五六岁成亲的多了去,为何就他一个不懂?”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魏垣凝神片刻,淡然道:“你也才比他大一岁而已......” 照面 她当然也不透彻,不过光看她那亲爹也就可见一斑了。 “十几二十年前,京中追求我娘的富家公子不少,最为热情的就是......”纾雅给了魏垣一个无奈眼神,徐徐说着:“所以我也才这个年纪,都还没有足够光阴让我分辨真情与假意。” 魏垣说出那句话便隐隐有些后悔,他是知道纾雅家中之事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俯身拾起放在石阶上的另一只花灯,递到纾雅手上:“去放河灯,不谈祭奠,就当许个愿。” 纾雅淡然一笑,再次抬手抚摸额顶伤处,“起包了,待会儿放完灯去敷点药。” 七月里天热,到了河边也是一阵蒸腾而起的湿热气流,放走那两盏花灯起身后,两人已经有些冒汗,纾雅额上的痕迹更是肿胀得明显。 回到岸上去,先前未出现的痛觉正缓缓释放,她只觉那处皮肤之下正有东西一下一下跳动,犹如号脉时脉搏跳动那样。 纾雅揉着那团包,也不嗔痛,赶紧拉着魏垣去街上找医馆。 迎面又撞上方才离去的许瑜,此刻他手上拿了东西,看似跑得急,鼻腔正不断呼气,整张脸汗津津的,连发丝也挂上了汗珠。 他见纾雅两人还在此处,顺势松了口气,将手中物品递给她:“这是军中的伤药,最治瘀伤,我特地找晏锦要的。” 纾雅满目震惊,半晌,才迟疑接过,“多谢殿下,我正需此药......” 许瑜跑过一圈后,心绪似乎格外放松,还不等两人谢完,他又退后两步,极其严肃地向两人行了一礼。 “今夜多有冒犯,许瑜在此赔罪,望表兄与韦姐姐不要记挂于心,切勿与我生出嫌隙。” 皇子道歉?果真是中元节鬼门开。虽说魏垣是他亲表兄,可终究是臣子,这样庄重行礼,看得纾雅心惊。 “不敢......”魏垣明显惊愕了一刹,随后赶紧将许瑜扶起,疑惑道:“怎担得起殿下如此大礼,今日真是奇怪。” 幸亏街上众人不识得谁是谁,只当路人,不然又该引起一阵骚动。 “韦姐姐说得对,你我皆是有志之人,不应在这些小事上消磨志气。” 他果真是一时兴起,如今似乎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先前那些话。还未等纾雅缓过神来,他再次说道:“往后还有需要仰仗表兄之处,我......年纪还小,莽撞之处还请表兄海涵。” “言重了,殿下吩咐便是......”魏垣偷偷与纾雅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有人私下探查他,他不会毫无察觉,先前还疑心是某些组织派来的探子,现下倒是猜出了十之八九。 臣子暗中陈兵向来是皇室忌讳,一旦被发现,要么反叛要么伏诛。可魏垣不信皇帝会完全打消对肃国公府的疑虑,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自保,铤而走险还有活路。 长兄魏圻轻信急报赴死之事还历历在目,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没有势力会是怎样的死法。 好在许瑜未把话说透,要如何理解全凭各自心意。 纾雅听出了话中玄机,缓和氛围:“说错了,是该我们仰仗殿下,殿下若有什么吩咐直接着人告知夫君便是,国公府上下都会感激殿下庇佑......” 她不知自己到底说没说到什么禁忌之上,只看魏垣与许瑜面色坦然,蓦然想起之前魏垣对她说的那句“当众所说不算密谋”,只能以此平复心中汹涌的惊惶,否则总感觉头在脖子上有些飘忽。 “我说小七,你跑什么,害我错绕了两条街!” 是时,一个娇俏明亮的女声从纾雅背后传了过来。 许瑜似乎不想见那人,霎时阖眸,整理好思绪方才再次睁眼。 “不妙......” 纾雅疑惑到底何人比他们相商之事还可怕,总不会又来一个祭奠兄长的吧? 回眸一望,许瑜正对着那方向,一位少女身着红黄襦裙,携了侍女匆匆而来。她头上别了诸多金银,步摇之声叮咚作响。 只不过是一两名女子罢了,瞧不出哪儿“不妙”。 “南珠姐姐......”许瑜向着女子微微弓身,来者原是南珠公主,她比许瑜大一岁。 中元节前夕,宫内宫外之人都在祭奠往生者,南珠公主之母吴淑妃少时失恃,每年都会祭奠其母。 淑妃其人,心思情绪藏不住心,到了这日子总少不得哭哭闹闹,可南珠公主并未见过她那位外婆,只觉宫中聒噪,趁淑妃不备跑出宫外。 随着钗环碰撞之声音越来越近,魏垣也不紧不慢地转身。 “呃......”南珠见到眼前之人,方才匆忙的步子直接止住,想对许瑜说些什么,此刻也是迟迟开不了口。 见状,纾雅与魏垣双双欠身行礼。 南珠忙不迭整理略微散乱的鬓发,理顺衣裙褶皱,丹唇轻启:“魏表兄,许久未见,谁知一回来你就......” 她这回嗓音与之前叫住许瑜时不同,那声本就娇俏,现下一收敛,竟比黄鹂还婉转:“只是表兄奉旨完婚,若遇到的不是个可心人,也叫人难以安心啊......” 魏垣眼神只盯着远处人来人往之景,丝毫不落在那媚态横生的人儿身上,低沉道:“公主若少‘关照’六皇子,不,宁王殿下,表兄自会感到可心。” 南珠之性,他是见识过的,若说是个坏坯也未必,可那股跋扈劲像是盖也盖不住,平日不知有多少宫人吃过苦头。 “表兄这是怪南珠了?”南珠公主倒是不避开作弄许玦一事,不过仍保持着那温柔无限的眼神,轻言:“那倒是有些误会,如今南珠痛改前非,不再对六哥哥有所不敬......” 她说着,恳切仰望,黛眉都快摆成一个“八”字。 纾雅一见,心中霎时明了,只因这南珠公主模样与她在皇后宫中所见的淑妃娘娘一般无二,若说不是母女也很难让人信服。 至此,她才体会到许瑜那句“不好”之意,只是不曾想到,这样跋扈之人,在魏垣面前竟是个娇弱娘子。 “公主殿下,您还有所不知吧?六哥哥呢,前几月还在御河里泡过。”比起南珠胜过黄鹂之音,纾雅开口可“浑实”得多。 五皇子将六皇子推入河中之事宫中早已传开,许琮还因此受了皇帝一顿板子,南珠不可能不知。 “这就是韦小姐?”南珠目光这才流转到纾雅身上,神色也略有收敛,满面柔情中夹杂一丝鄙夷:“怎么土里土气的,不像个世家小姐。” 第四十七章 祸首 纾雅本不喜华丽装束,倒不是因为什么奢靡、俗气那类虚的。只是一支翠翘一支钗都需依发髻之姿调整,每日换装、卸妆总得一两个时辰,若是在如今这样的盛夏之际,那便又重又闷,让人难以忍受。 她打量南珠公主边说着话,汗水边顺着脖颈淌下之态,倍感无奈。恭敬回禀:“韦家本不是什么显赫门第。” 见纾雅嘴角总带了一抹似有似无之笑,南珠有意向她靠近。皇宫中无论侍女、女官见了南珠都是一副凝重神色,倒是这些宫外女子,还肯陪个笑脸。 南珠伸手轻抚纾雅脸庞,动作很轻,指节触碰到皮肤时,引起纾雅一阵痒意。 “我那六嫂,不会是你姐姐吧......”说完这话,她面上带了些难以置信。 “南珠姐姐!”许瑜怕她心中又盘算着什么点子,赶紧站出来打断这场交流。“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是要让我带你游览京城么?” 南珠当然不傻,刚刚许瑜跑这么快像是有豺狼追赶那般,如今话又折回来说什么要带她游览京城,不过只是想支走自己。 “你倒是时常见到魏表兄,我还一直关在宫里......”她说着,往魏垣身畔靠了靠,纾雅却被挤到一旁。“既见表兄,我自是想与表兄同往,在宫里时日日见你,自己玩去吧。” 纾雅闻言嘴快抿得只剩一条线,只为了让自己不要蹦出笑声,丝毫不顾魏垣那求助的眼神。 魏垣不停向纾雅使眼色,可她明明已经看到了,眼珠却转向一旁,看他吃瘪也是一种趣事。 “公主殿下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况且夫人在场。”魏垣脸色煞白,动手拉过纾雅,半拥入怀。 南珠仍旧是双眉颦蹙,此刻更是哀怨地望着魏垣,唇上红脂也咬得淡了,倒还颇有几分真挚情感。 几人还在思索如何将她遣走时,街上忽地喧闹起来,隐隐听见有人高喊避让,河边放灯的群众也不禁寻声打望,害怕又出了什么事。 定睛一看,只见一队身穿羽林卫制甲之人从民众中开出一条道来,领头那人竟是晏锦,羽林卫随他一路小跑,直至许瑜身侧方才停下。 若是京城出事,自有京畿卫处理,这羽林卫乃皇宫禁军,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南珠双手捂住胸口,哀怨变惊惧,不断向侍女靠近,自己只是贪玩溜出宫,皇帝怎会派羽林卫出来抓人? “殿下,急事......”晏锦行色匆匆,来到许瑜身侧压了声,禀报:“宫中出事了,宁王殿下声称有人收买了宸元宫宫人,在王妃的安胎药中下毒,陛下亲自下令,带南珠公主问话。” 人们已将许瑜等人围了个大圈,听见“殿下”一词,知道是皇子公主,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南珠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羽林卫,方才想到是抓自己,却丝毫未猜出原因,只是她还从未听见事发的风声,怎得就悄无声息进展到这一步? 至此,纾雅一改方才玩笑之态,对公主提起戒备,她第一次见到南珠公主,未曾想姐姐中毒之事会与她有所牵连。 “公主殿下,得罪了。” 晏锦一抬手,数名羽林卫行至南珠公主身侧,架住她左右双臂,连同随行侍女也一并带走。 “你......不得对本公主无礼!”南珠叫喊着,可她越用力,卫兵也就擒得越紧。 见势不妙,纾雅与魏垣也请求入宫,得到许瑜首肯。 ...... 今夜宫中本也要举办小型祭奠仪式,可刚入夜,许玦便在宸元宫抓住了下药之人,将其移送至皇帝处陈情。 说是黄昏时分,宸元宫一名小太监就鬼鬼祟祟跑到一处偏门,那角落虽有一间小屋子,可长久未用,现下已作为杂物间使用,白日里也少有人去,更何况入夜。 按许玦之前告知之言,宸元宫一位积年宫人发现小太监行迹后赶紧带人捉拿,堵到那儿时他还在等待接头那人从门边小洞递东西。 将他捆了之后,老宫人又着人潜在宫墙外守株待兔,果真人赃并获,而那送药之人正是淑妃宫中伺候南珠公主的宫女。 许玦接到消息时宫门还未上锁,当即便进了宫,接头两人与那包药物也被一同送至皇帝那儿,玉翘抱恙一事这才为众人所知。 皇帝还盼望着含饴弄孙,却不知孙儿险些丧命,这会儿自然会彻查,一下叫了皇后、淑妃以及卢昭仪来紫薇殿共同见证。 南珠公主被押着入紫薇殿时,其母淑妃也已经哭诉了一阵,中元思亲本就哀痛,又出了这档子事,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 淑妃年轻时声音极美,虽是官家小姐,可还是因这把好嗓子学艺唱曲,深得皇帝喜爱。后来吃错东西,嗓子也废了,变得格外尖利,尤其是哭闹起来,十分刺耳。 今夜皇帝在场,淑妃眼泪虽一直流,可嗓子还是憋着声,轻言慢语将委屈道来。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呀!”淑妃回眸见女儿跪在身侧,焦急万分,声儿也险些放开。 人赃并获,宫人还未逼供便已抖漏了个干净,这必然是不争的事实,况且淑妃还一直与卢昭仪不睦。 “我......”南珠眉眼几乎拧到一处,半晌只挤出几个字:“我不是冲六哥去的......” 她没有否认,但还是撇清陷害的嫌疑。 “你冲的人还少么!朕是骄纵你惯了,小小年纪竟干出这些事来!”皇帝本背对众人,听南珠支支吾吾说出这半句,这才转身怒斥。 南珠不像淑妃那般欲语泪先流,只觉郁闷:“明明是六哥想要纳闵红荼,父皇不让,南珠只是帮他一把。” “一派胡言!父皇,宫中流言如沸,儿臣都不知自己何时向任何人说过?”许玦反驳。得亏红荼先前向他提过醒,不至让人牵着鼻子走。 “你托皇后娘娘给父皇送茶点,不就是献殷勤么!” 南珠在人前甚少听见反驳之言,即便如今是自己理亏,心中也拱出一团火气,眸子一转,接续道:“皇后娘娘也为这事发愁,南珠也是替娘娘行事罢了。” 她话锋直指皇后,可皇后眉目如常,未见半点变动,只淡然道: “南珠啊,那日你与本宫可就是在这紫薇殿谈话的,众多宫人可都听见了,怎会是本宫授意呢?” 第四十八章 定夺 皇后一脸茫然,询问在场宫人是否听见那日谈话是否指使公主陷害他人,众人自然不敢说有,不过他们的确也没听出什么不妥。 询问完,皇后说道:“陛下,都怪臣妾好端端提这事,让公主会错了意......” 皇后三次进言之事,宫中人尽皆知,都用授意谁,有谁想拿此事做文章也是轻而易举。 “平日里你欺辱宫人,你以为朕都没看见吗,想一出是一出。”皇帝说道:“南珠公主行为乖张,罚入掖庭禁闭一月,不许人伺候,无诏不得探视,两名宫人同入掖庭做苦役......你在里边好好思过!” 掖庭宫虽有关押犯罪官员家眷或嫔妃之用,可皇帝怎会送自己女儿去牢狱中,禁闭之所大抵也只是宫女起居处。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要去掖庭宫!”南珠闻言,连最后一丝倔强也瓦解了,她一向金尊玉贵,近身侍婢也有十数人,骤然要去那辛劳之处,心中自是千万个不愿。 “陛下!南珠从未离开过臣妾宫中,怎能当作女奴关押!”淑妃憋了许久的声儿终于放开,跪行至皇帝足边,匍匐在地,恳求他收回成命,将南珠关在自己宫里也好。 “得亏宁王妃腹中之子无事,若有个什么闪失,你该去的就是天牢!”皇帝之言向来不由分说,她们不求还好,一旦哀求,皇帝便更觉惩罚过轻,以至于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后宫嫔妃得寸进尺。 不论母女如何恳求皇帝,惩罚既已说出,便由不得任何人更改。南珠公主最终还是在认错、求饶、哭泣中被遣送至掖庭,淑妃也在宫人搀扶下回了自己宫中。 一阵闹腾后,皇帝也乏了,前一阵为了细作以及朝臣宫妃们非议闵女官几件事已经焦头烂额,事情刚刚收尾,宁王妃中毒之事又接踵而至。 只是皇帝没料到,许玦平日里性格软弱,一向消极,这回竟能沉得住气独自突破困局,而非如往常一样不了了之或是哭着乞求公道,这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经此一事,皇帝更加重视宁王府安危,增派了好些府兵、仆役供许玦驱使。解决了安胎药那块心病,玉翘之况愈渐平稳,气色也较先前更红润,若一切顺利,再过两月便能生产。 可卢昭仪身在宸元宫却浑然不知这次灾祸,直到事发才被告知安胎药有问题,她本不敢再经手此事,可许玦与玉翘执意将此事托付于她,以消其愧疚之心。 ...... 几日后 纾雅房中堆着许多礼盒,都是舅舅韦瀚送的。 前些日子他在坊间遇到正带人巡视京畿的宋稚,二人寒暄了两句,才知上回刺客出没,纾雅险些卷入其中,加上玉翘出事一直是纾雅他们从中协调,于是备下厚礼,前来公主府探望。 随他而来的还有纾雅母亲与弟弟。今日来时,长庆很是高兴,话也说得有些多,他告诉纾雅下一次武试定在了中秋之后半个月举行,届时他定能夺得名次。 韦家亲人自午后而来,一众人在纾雅房内寒暄直至太阳夕照,舅舅韦瀚说起宋统领近来好不容易有半日休假,找他赴宴,几人才一同离去。 确认母亲身子康健,弟弟也即将得偿所愿,纾雅内心也松快不少,此时距她与魏垣的一年之约不足半载。 待送走家人之后,她便在屋子里整理着舅舅送来的大包小包。 “这些是给伍大人的,感谢他施以援手。”纾雅掂起一摞礼盒,轻置于伍必心面前的桌案上。 韦瀚知道伍必心保自己女儿孕中无虞,特地备了好些礼物相赠,甚至比送给纾雅的还多。 “韦大人真是客气了,帮魏兄排忧解难本就是必心职责所在。”他自认只是碰巧帮上忙,不过有人答谢的话他倒也格外高兴。 他谢过纾雅后,见天有雨云,便紧赶着去收前些日子晒在自己院中的药材。 纾雅归类好那些礼盒,斟了杯凉茶,边喝边嘟囔:“舅舅之前还说本朝皇帝仁善,可他遇事还是挺狠的......” 从云水纹事件即刻禁足卢昭仪,到前些日子诛杀“天机阁”细作,再到处置南珠公主,皇帝都抉择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你舅舅说得也没错,逆党不除,社稷难安,杀细作无可厚非。” 魏垣近日在汾阳长公主的书房那儿找来些陈年旧书,现下也正看得饶有兴趣。听见纾雅呢喃,便放下了手中典籍,抬眸应答: “再说南珠那事,只关几天禁闭如何不算仁善,皇帝自己宠了这么久的亲女儿,即便犯了关乎人命的大事,也能得以宽恕,况且这还没出事。” 纾雅喝了凉茶,感觉浑身暑气降了大半,对魏垣所说表示赞同: “也是,她虽幽闭于掖庭,可仍是公主之尊,衣食不缺,根本无关痛痒,还不如打一顿板子,好歹还知道点痛楚,这事里受罪的唯有姐姐一人......” 据说南珠被关入掖庭后,常常打砸东西,门外看守既要履行职责不让她出逃,又担心屋里什么碎瓷碎瓦割伤公主贵体,没一日安生。 “不过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淑妃母女轻狂,最容易被人当刀子使。皇后虽然撇了关系,可若说不是她煽动,南珠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随后他又说起一些宫闱往事:淑妃原本性子也好,爱和人说说笑笑,与卢昭仪关系也没那么僵。那时卢昭仪有孕爱食酸,最喜酸橙,一日淑妃受帝后邀请去宸元宫探望卢昭仪,被皇帝押着陪卢昭仪喝了一整杯酸橙汁,后来嗓子就坏了。 而后淑妃便将恨意引到卢昭仪头上,情绪也变得喜怒无常,那一对儿女从小沉浸在抱怨哭闹的氛围中,性子自然就极端了些。 纾雅听得入神,原以为后宫恩怨都是嫔妃依仗家中权势拜高踩低,谁知竟有一段复杂过往。 而那南珠公主呢,虽说骄纵了些,但她在魏垣面前收敛得紧,那情意轻易装不出来。 “公主这么喜欢魏表兄,表兄怎么也没点反应呢?”纾雅学着南珠公主的口吻,打趣道。 此刻魏垣手中还拿着书,夹着书页的手指忽地收回,一整本往纾雅头上磕去。他只轻轻敲打,但纾雅还是嗔痛一声:“嗷!不说就不说嘛......” 第四十九章 监工 临近中秋,京畿卫巡查得更加严密,似乎城中每个卡口都有人把守着。宴会所需烟花、彩绸以及皇帝出行时所站观景台等大体预备齐全,只等日子一到,皇帝与民同乐一番。 想来南珠公主只被幽闭一月,也是为了让她能赶上这团圆日子。 皇帝为体现对这次烟花宴的重视,特地遣了太子前往现场监督,后又命七皇子许瑜辅助,若现场有何事需上报处理,太子可全权负责。 许瑜处理完驻军事务自北门入城,从城门处起,京畿卫一直把守着要道,一路寒枪铁甲,知道的说是皇帝亲临烟花宴,不知的还以为京城进入了战备状态。 还未下马,他远远就看见太子许琰在已竣工的观景台上徘徊。 太子先前对政务之事一向不上心,也只有这几年反思己过方才好转,皇帝问起政策理论,他多看几本书倒也能对答如流,若像今日这般被扔到现场实践一番,那可就连“监工”这样最基础之事也难以办妥。 观景台本也不算太大,太子来回踱步不出二十步便会折返,转得晕晕乎乎,脑中更是只有自己藏于东宫的各类诗集。 抬头看见自己弟弟骑马自远处而来,还以为是转得眼花,眼睛眨巴数下才得以确认。 直至许瑜走到自己面前下了马,太子才叹息道:“父皇让我出来监督烟花宴进程,也只当是放放风。” 太子比许瑜大了七岁,按如今年龄来说虽是差得大了点,好在太子全然将这个幼弟当作同龄人,话能说到一处去。 许瑜下马后神色一直不太松快,嘴上虽与哥哥一问一答,眼神却早已不知晃到什么地方。他只看这些来来往往的兵士,心想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烟花宴选址就在皇宫正门前,若说周围坊市暗藏刺客,增派人手巡视镇守也就罢了,可整个京城数十坊,每个坊市都有一大队京畿卫把守,连城门看守也较以往翻了一番。 整个京畿卫东南西北四部不到万人,真要处处设点,只怕还得请出城郊驻军。如今百姓只知皇帝重视中秋宴会,再持续下去估计又要引起“细作”谣传。 许瑜越想越沉浸,太子已说了半晌话,不见他回一句。再度打量他时,许瑜宛如一尊刻像,目光直视远方。 “母后已将选秀之事置办妥当,就定在中秋宴过后,你就要娶亲了,怎还忧心忡忡的?”太子不知他为何发呆,可他眉头紧蹙之态让人一见便知是在担忧,“不会是已经有心仪之人了吧......” “喔,多谢皇兄关心......”许瑜思绪逐渐回笼,灌入耳中的话这才听清个一二,顺一口气,道: “我心思不在此处,父皇有意历练我,在军营中还未学到什么,若沉溺于儿女私情,恐怕也难以进益。” 太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皇帝安排之事,许瑜都会照做,又肯钻,倒是比自己更成器。感叹:“你倒是个有志气的,不娶妻也好啊......” “光是瞧我那位太子妃,贤德倒也说得过,只是性子太闷,平日里除了劝我好好辅政外,话都不怎么说,更遑论‘心意相通’,真真是毫无风情可言。” 提起太子妃,太子虽不是嫌弃,却也毫无情爱可言,言语间充斥着无奈。 许瑜道:“皇兄别这么说,太子妃嫂嫂打理东宫事务勤勤恳恳,性子也随和良善,还诞育了小福慧,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妻,皇兄理应好好待她。” 他口中的“福慧”正是太子长女,如今也会跑会跳了,十分活泼可爱。 太子也疼爱这个小公主,思虑至此,也笑着点点头: “你说的还是中听,太子妃好就好在淡泊,省了不少麻烦,后宫中某些娘娘我也是见识过了,真得有一股子豪气才能镇得住啊......” 太子还在抒发感慨,可许瑜逐渐失去与之闲谈之意。京畿卫成队往眼前绕过,扰动着许瑜视线,阖眸片刻,迟疑开口: “皇兄,方才有件事一直在心中打转......” 太子一怔,这才发觉自己说得越来越歪,正事倒还一句没讲,遂示意许瑜直言。 “街上的京畿卫是否太多了些,还是找个由头撤掉些吧。” “可护卫京城本就是那些人的职责,又得了父皇授意,若贸然撤走,只怕出纰漏啊......”太子面色为难,以他自己来说是不愿意撤走多余卫兵的,卫兵越多,京畿巡查也就越彻底。 “费人费事,很是......” “末将见过太子殿下、七皇子。”话到一半被打断,京畿卫统领宋稚身披甲胄缓步而来,行至两人身前,单跪行礼: “两位殿下是在讨论京畿卫部署问题吗?” 许瑜收声,语气平淡道:“呃......我只是奉皇命来此协助罢了,向皇兄提了些拙见。” 正好他来,担忧之事也能一并商量。 “殿下有所不知。” 宋稚说着从甲胄中掏出一张京城地图,指向上边一处地区,靠近两人后,声音放低:“上回刺客出没于此......”语罢,手指换了一处,两坊之间间隔得有十里路,“据探查,除了上回七殿下见到的长乐坊那起,城西这一处也出过刺客,悄无声息。” 随后,宋稚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越来越多坊市地点,据他所言,刺客踪迹竟遍布了整个京城。 “往年有此类宴会,陛下也会格外注意京畿安全,今年已出过多起刺客案件,自然格外重视,宋稚既领皇命,定当为陛下分忧。” 宋稚说出这句话时,眸子连移也没有移半分,就那样徐徐道来,一切局势了然于胸。 “七弟是担心钱银问题吧,也是,如此阵势,卫兵饷银不知要翻几番。”太子用手轻拍自己头顶,一副豁然开朗之态。 钱银的确也是重要一环,听太子突然提出,许瑜蹙眉起的眉头稍微平缓,道:“弟弟见事少,经验不足,还是皇兄考虑周到。” 他心中虽有说不出的怪异,也只能往铺张问题上引。 “此事还请两位殿下放心,钱银之事京畿卫一向遵守既定标准,绝不虚报开支,奖赏一类更是酌情发放,不至于亏空国库。” 宋稚开口时,嘴唇微微颤抖,方才淡然的面色这才有了一丝波澜,看似满怀歉意。 既是皇帝授意京畿卫增派人手,宋稚又勤勤恳恳,他也不好有过多反驳。 第五十章 烟花宴事变(一) 时至中秋,烟花宴前夕。 天边还剩一抹余晖,此时一轮圆月已高悬于顶,华灯初上,灯火伴着渐明的星光,点缀于天地之间。 皇宫大门外人潮涌动,百姓们为了这盛大庆典,纷纷换了新装携家带口、结伴同行。街市上熙熙攘攘,商贩也较以往更多,沿街一字排开,摊点上琳琅满目的货品任人挑选。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香兰之气,这是近来城中时兴的香料味,宫内宫外、少女妇人大多喜欢以其熏衣,商贩也多有售卖,如今一股脑全上了街,自是香气缭绕。 皇帝端坐在观景台正中,一众宫妃、侍者随行于侧,侍卫自观景台最高处一直把守至台阶下的街道上,前来赴宴的皇亲贵胄、世家子弟挤满席位。 守卫虽严,可许瑜自上次起疑后心中成日纠结,遂从皇宫调了一支羽林卫守在皇宫大门之后,若有变故也好及时上前救驾。 是时,宴会歌舞已启,数十舞姬翩跹于水上露台,舞姿曼妙,裙裾随之轻盈翻飞,如流水微风,乐师奏起雅乐,琴音、笛声、鼓点融会交织,配合舞姬之姿,令人赏心悦目、心潮澎湃。 场面愈渐热烈时,皇帝举杯而立,面向在场皇亲、臣子以及簇拥在广场中的民众呼喊道: “又是一年盛世,今日诸位与朕共度中秋,朕深感欣慰。我炎国有今日之盛况,离不开众卿家殚精竭虑,众百姓辛勤劳作之功。愿太平永续,繁华永昌!” 一番慷慨陈词,引得近处百姓迸发一阵欢呼。大臣们本就随之举杯站立,闻言即刻高呼“万岁”,共饮觞中美酒。 纾雅随魏垣同坐于汾阳长公主旁,离皇帝不过数十尺,她很少离皇帝这么近,婚礼算一回,此刻中秋宴会又算一回。皇帝那高亢嗓音入耳,的确让她也心弦颤动。 随着皇帝落座,一声沉闷浑厚的号角声回响于头顶,观景台正对之处的夜空中忽地窜起一缕银光,飞上天际时化作无数烁白星辰,烟花宴正式开始。 随之而来的是三只其放,绽出红、绿、黄三色花团。都说京城牡丹是世上最华丽的花朵,可它终究只是凡间之色,倒比不过这绽放于天际的花火,霎时风光,却能深烙于赏“花”人心间。 今夜乐声、笑语、焰光还有满街香气氤氲在一起,伴着蔓延数里辉煌的灯火,照彻天地不夜,盛世之景大抵如此。 烟花一簇接着一簇,时而为花团、时而如流星,而那流星似的花火逐渐向地面坠落,直至完全消逝于夜色中。 再一束“流星”绽放,人们眼见着光点越降越低,可星尾并未因此消逝,它以极快之速向街市坠落而去。 “走水啦!”有人以撕心裂肺之声叫喊着,可人群喧闹,声音还未传到观景台,便淹没于人潮之中。 紧接着更多流星状烟花腾空而起,最终全向人群砸去,街市、宴会场、观景台无一幸免。人们这才意识到事态之重,为保性命,纷纷四散而逃,霎时间整个宴会场乱成一锅粥,庆典变祸源。 坠落的烟花砸倒帷帐,引燃灯笼,烧伤行人,地面上一片狼藉。 皇帝亲卫迅速围拢观景台护驾,可烟花还在持续绽开,星火也不断下坠。那些烟花一旦点燃,很难掐断。 许瑜脑中闪过数十种状况突发时的情形与对策,可就是没猜到今夜混乱出自烟花本身,连忙冒着火光折返回城门处召唤门内羽林卫。 谁知那大门竟由外闭锁,大队京畿卫把守于此处。他们见许瑜前来,未作出任何反应,见漫天火光也是淡定自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驾!”许瑜对为首之人放声呼喊,可除了几人左右相顾外,整队卫兵不为所动。 “统领下令,封闭宫门,我等驻守于此不得擅离!”为首之人没有理会眼前的毛头小子,目视前方,声音洪亮,生怕许瑜听不见。 此时宫门内不断有人向内拉,想是羽林卫已经知悉情况正想办法开门。可羽林卫越是往内,门外京畿卫就扣得越紧,他们不救驾,同时切断了援救途径。 事已至此,许瑜才明白这已经远远超出刺客之祸,而是有人叛乱! 宴会场仍是最危险之地,亲卫虽守护着皇帝与众嫔妃、皇子,可此次不同于寻常,火星子从天而降,让人防不胜防。还未见到“刺客”身影,烫伤的就已近大半。 “这势头不对!”魏垣抬起手臂遮住纾雅,言语急促:“这么多火星冲着观景台来,不像意外,倒像是人为。” 言语间,他环顾四周竟未发现京畿卫前来救驾,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塞到纾雅手中:“公主府还有些从肃州带来的护卫,我叫伍必心送你回去请人,你就别再回来了!” “可是......”纾雅言语略微有迟疑,她并非不想帮忙,只是现场危险,魏垣若一人留在此处也着实让人担心。 “公主府太远,去宁王府......”循声望去,许玦顶着火光向二人靠近,来到魏垣身侧时已经满头大汗,连声音都变得颤抖。 他拿出自己府中令牌,拍进纾雅手里,“只是玉翘还在府中,帮忙告知一下府中众人别惊扰了她。” “那就去宁王府!我和阿玦在此处疏散众人。”魏垣言语果断。 他转向纾雅,烟花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连眸子里也闪烁着光点,半晌无言,只伸手轻拍她右肩。纾雅会意,微微点头。 是时,伍必心骑马穿过人群,行至几人附近时勒了缰绳,“韦夫人快随我走!” “我这就去请宁王府府卫,你们一定要当心啊,记得帮我把雪魄送回去......”纾雅蹙紧眉头,满目担忧,可时辰不等人,多耽搁一瞬就多一瞬的危机,于是即刻回头朝伍必心奔去。 伍必心还骑在马背上,等纾雅跑到近前时他方才伸出手,示意她直接上马。 “夫人得罪了......” 他力气极大,仅凭一只胳膊便将纾雅整个人从地上拉到马背上。 “改去宁王府!” 几乎在纾雅上马同时,伍必心又拉动了缰绳,骏马随即抬腿奔驰。亏得纾雅坐于前侧,他拽缰绳的手臂还能护她不掉落。 京畿卫把守着各个重要转角点,去宁王府的路上难免也有一两个卡口,远远就见那些卫兵手持长戟拦断去路,领头人拔出仪刀阻挡来者。 第五十一章 烟花宴事变(二) “坐稳了!” 伍必心不管他们嘴里念叨着什么,攥紧手中缰绳,马受到指令,腾空越起,从众人头顶飞驰而过,落地后惊起微尘,二人扬长而去。 他看似斯斯文文一人,骑马却骑得如此野,许是今夜情况危急,一路颠簸下来,纾雅晚膳进的汤汤水水全在宁王府门口吐了个干净。 宁王府不甚安静,守在府内值守的家丁丫鬟们也憧憬着烟花宴的盛况,于是一个换一个地爬花园中最高的一座假山,盼望透过府墙看见烟花绽放之景。 纾雅一到,即刻便有人来开门。 有人将纾雅到来的消息告诉了玉翘。如今她月份大了,不宜走动,所以许玦留她在家中静养,不去那些喧闹之地。 府内烦闷,她如今见纾雅来,忙不迭从内室走出来与之相见。 纾雅谨记许玦嘱托,不敢把烟花宴之事告诉她。但宁王府毕竟就在皇宫外围,府中小丫鬟说起有烟花落地,玉翘又听见外边闹哄哄的,不禁生疑。 纾雅暗中找来宁王府总管,将今夜之事据实告知,出示令牌请求调集府卫,并嘱咐他守住风声,别把宴会危机一事透露给玉翘。 她只说是许玦帮着皇帝处理一些宴会场事宜,急需人手,所以遣了她与伍必心来宁王府带些家丁,召了人即刻就走。 “等等,纾雅,你不坐会儿?”玉翘步子沉重,但见纾雅行色匆匆,自己也加快了几步。 纾雅与侍女珠玑一同搀扶住她,两人好言好语劝慰着,这才送进房中。 “魏大人也在那边,我还得回去......回去看看他。”纾雅极力掩盖着因不安而暗沉下去的神色,佯装出一点笑意。 玉翘看管了她平日里所有笑的模样,可是如今这笑容给人的感觉是皮肉分离。 “平安回来......”玉翘眼睫低垂,朱唇微抿,觉察出她的为难,也不再强留她。 要让一个身在闹市的人不闻杂声谈何容易。 纾雅获得首肯,长舒一口气,安抚好玉翘后出门找到了总管。此刻府卫已集结于宁王府大门外,总管特地强调从侧门出府,勿经内院。 伍必心正站在门外手持一幅地图为府卫们规划路线,以避开京畿卫所设卡点。 来时遇到的京畿卫虽不认识纾雅与伍必心,可观之不像逃生民众,倒像两个信使,如今也正挨着这些府邸巡查。 府卫对京城道路了然于心,特别是皇宫附近,伍必心一指,领队便明白要往何处绕行,遂立即带了人赶去救驾。 伍必心处理完此事,回眸又见纾雅,疑惑道:“夫人怎么出来了?” 纾雅抬眸道:“我要回去,魏大人和姐夫都在那边......” 其实韦家人也在宴会上,只是安排在了远处一隅,那边恰好有巷子可供逃生,事故发生时纾雅就见到他们在京畿卫疏导下离开了现场。 伍必心与之对视,眼睛不住地眯了起来。 “我虽然不能保谁平安,但趁乱打出条路来还是可以的......”纾雅眸光坚定。 伍必心:“我是想说......”话说一半,他指了指墙角,纾雅来时便呕在了那儿,现下刚被总管打扫干净。 纾雅蓦然回想,胃里又是一阵翻腾,眉眼都拧在了一起,一手捂嘴,另一只手不忘握成拳头往伍必心身上招呼。 “我已经没东西可吐了......”干呕几回,纾雅直起身子:“咱们快些出发!” 像是来时那样,伍必心与纾雅同乘一匹马,不过这次纾雅不再坐前侧,颠簸也稍小些。 再回现场时,局势已明确——京畿卫统领宋稚,反了。 在他们离开之时,皇帝身边的护卫本打算护送他至皇宫大门处,却不曾想大门早已闭锁,京畿卫重重把守,门内援兵根本无法到达。 宫内禁军本想站到城楼之上以弓箭攻击京畿卫叛军,可烟花绽开的火星实在眩目,城中百姓众多,只怕叛军没消灭几个,民众遭了殃。 眼见皇帝奔下观景台,大批京畿卫围了上来,与其护卫对峙,一场缠斗下来,皇帝近卫所剩无几,倒是京畿卫的人越聚越多。 宋稚拨开一众京畿卫,走到人前,夺过部下手中一把弓,当即挽弓搭箭,朝皇帝那个方向射去。 皇帝身边余下的护卫还在抵挡不时冲上前来的叛军,已是负隅顽抗。 嫔妃与随侍宫人都慌了神,要么离得远要么受惊瘫坐在地,羽箭精准向皇帝射来,竟无一人护在身前。 危急时刻,许玦眼见京畿卫统领拉开了弓,当机立断以身挡箭,他整个人伏在皇帝身上,本应直射皇帝心口的羽箭插进许玦肩胛。 宋稚又连续射出第二箭,皇帝正中皇帝右臂。 是时,宁王府卫兵与闻讯赶来的其他王府、氏族府邸中的守卫也相继赶到,趁叛军还未完全靠拢,迅速攻入其中,护在皇帝及一众宫妃身前。 烟花落尽后,许瑜对着城郊驻军方向放了一响鸣镝,想来那些军士也憧憬着烟花宴,定对着京城打望许久,也定能听见鸣镝之音,出兵救驾。 疏散完百姓的魏垣此时也赶到观景台下方广场,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柄铁剑,向不断聚拢的叛军走去。 他精于刀剑,武艺娴熟,即便是在战场上遇到敌军将领也能与其战个数回合,更不用说这些维护治安的卫兵。 魏垣冲入京畿卫队伍时,寻常卫兵根本无法抵挡,若遇到两三个会使一招半式的,击败也只是举手之劳。只是叛军胜在人多,再武力强悍的一个人也不可能以一敌百。 一阵厮杀过后,魏垣终于来到观景台之下,此时他已浑身染血,其中大半来自方才斩杀的叛军,不过他自己身上也出现了不少伤口。 “阿玦!” 魏垣目光搜索皇帝所在处,却看见许玦倒在皇帝身侧,后背还中了箭,于是快步流星地冲到他身前。 许玦虽中箭,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忍痛道:“表兄,我没事,你帮我把箭拔下来......”他额上汗珠已汇成细流,喉头颤动几许,补充:“父皇也中箭了......” “箭簇有倒刺,即便不深也不可贸然拔去!” 魏垣担忧许玦之况,可闻言还是先去查看了皇帝。 皇帝早年便征战四方,什么伤痛都咽过,伤及手臂本也不足挂齿,只是年纪上来了,这一箭刺破经络,失血成了大问题。 第五十二章 烟花宴事变(三) “京畿卫叛乱是有备而来,朕暗中排除细作竟失察至此......”皇帝捂紧手臂伤处,生死关头也不隐瞒自己的秘密,“难得你沉着冷静,疏散完百姓还想着回来救驾。” “陛下是臣的舅舅,舅舅遇险,外甥怎能不来搭救。”魏垣口中还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皇帝衣襟之上。 他将皇帝搀扶至身前,查看伤势道:“还好,流血不算多,臣身边有个副官通医术,方才去请了宁王府府卫,现在也该到了。” 皇帝阖眸,微微点头,不知是泰然自若还是听天由命,片刻后开口:“朕从前有诸多地方对不起月娥与你,没想到此刻还得倚......” 汾阳长公主许月娥,曾领兵助皇帝夺得大位,自第一任驸马檀绪叛乱后被皇帝疑心二十多年,其间远嫁、试探、打压轮番变换。 “舅舅快别说这些,就在此处坐下,魏垣定会护舅舅周全。”皇帝一语未了,便被魏垣打断。 魏垣起身扫视周遭,只见此刻长公主同众嫔妃在一处,叛军尚未靠近,可她惊惶失色,已然瘫坐在地。 “垣儿......” 皇帝一声呼唤,打断魏垣思绪,回头视之,似乎有要紧之事言说。魏垣再度蹲在皇帝身侧,他这才缓缓道来:“事前朕嘱咐过闵女官做防备,她那儿有一队暗卫,想来也快打开宫门了,羽林卫赶来之前还得靠你撑一阵。” 皇帝语重心长。京畿卫叛军人多势众,挡了一波又来一波,那些府卫撑不了多久,仅靠魏垣一人之力定是不足以支持,“撑”意味着以命搏杀。 未几,各王府府卫也伤亡惨重,京畿卫统领宋稚抽出佩刀亲自上阵,向皇帝方向走来。 魏垣捏紧了手中铁剑,喉结上下滚动,迟疑片刻,迎了上去。 他虽自信剑术过人,可宋稚毕竟是卫兵将领,摸爬滚打十数年,并非他人随意便能战胜的,更何况是甲胄加身对常服。 双方照面,未言半句,兵刃便已经碰撞几回。宋稚使刀,力气也比魏垣大了许多,骤然砍在他的剑上,能将其下压好几寸。 魏垣方才搏斗时身上留下了浅伤,用劲之时,血就开始不断往外渗。尽管如此,面对宋稚的压制,他还是用尽全力予以抵挡,抓住时机还击。如此来来往往已有三四回合。 “我冲皇帝来,不想伤你性命。”再度出手时,宋稚向他喊出了这话。 魏垣没有理会,仍沉着挥剑,与之缠斗。 观景台另一侧,纾雅与伍必心绕过叛军视线,偷偷藏进观景台木构棚子之中,再借机从架棚溜至台阶前。 两人方才奔入坊市中,趁着某些药铺还未闭店,赶紧购了些伤药再折返现场。 药箱挎在纾雅肩上,伍必心则负责击退沿途窜出的京畿卫,二人分工明确,返回现场时机正好。 “好险,早知道在府卫那儿借一把剑,我第一次见有人用扇子打......” 观景台架棚里暂时安全,纾雅大口呼气,对伍必心说着。 伍必心:“扇骨夹了铁片,用着顺手,打坏了回去重做一把。” 一轮奔波后,他也是气喘吁吁,只见手中折扇已破得不成样子,扇面几乎全无,木扇骨也破损,露出内里匕首似的铁片。可事件未了,他还不能将其丢弃。 “伍大人竟是个百宝箱......”纾雅震惊于他那句“重做一把”,心中纳罕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都是保命的活儿,当然什么都会一点。”伍必心轻拭额上汗珠,面向纾雅:“药箱里东西不少,最后一段路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你若是累了便给我背。” 纾雅摇头,紧了紧手中攥着的系带。 外头火光透过遮帘缝隙照得架棚内恰能见人,这儿还躲着十来个逃命宫人,不知纾雅二人来历,怕得蜷缩到一处。 他们所在之处正靠着台阶,微明中,纾雅与伍必心相互使了个眼神,随即奔出架棚,绕到台阶前方。 现场一片狼藉,侍卫死的死伤的伤,在场宫人或嫔妃也有伤者,且二人远远望去,只见皇帝与宁王身上都中了箭,不知深浅。 “见过陛下......”纾雅急促上前,来到皇帝与许玦身边,当即打开身上药箱。 “你是......”皇帝记得这张脸,却有些对不上名字。 “韦家,韦纾雅......陛下见过臣女不少回。”纾雅即刻答复。 皇帝恍然大悟,她是魏垣之妻。可现下形势很不利,魏垣在前方与宋稚对阵数回合后逐渐占了下风,只靠着轻便灵活才撑到如今。 “陛下,药物有限,您先忍忍......” 伍必心折断皇帝手臂上的箭杆,在伤口处淋了些酒,再用刀子挑出箭簇后捆扎伤口止血,再示意纾雅为其上药。 皇帝嘴唇翕动几欲开口,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们迟早会回头看到魏垣之况。 以同样方法为许玦处理完伤口后,二人接着查看各位宫妃与重伤侍卫。 忙碌几许,纾雅思绪这才回转:魏垣不在其中。 她环顾四周,附近都是重伤侍卫与宫人,直到将目光移至远处,魏垣正与京畿卫统领搏斗,此时他动作已有些杂乱,像是没了力气。 细看之下,他身上还有大片血渍,纾雅霎时一怔,不由得捂住嘴,眸光颤动,人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 “夫人!韦夫人!”伤员太多,伍必心一人分身乏术,可抬头望见纾雅还愣在原地,只得大声呼喊:“韦纾雅!药不够了!” 纾雅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脑中云雾立即消散,回眸一望才知是伍必心急需助手。 她仰头眨了眨眼,眼眶中浮出的泪水即刻收回,向着伍必心连连点头后,攥紧手中止血药瓶回到伤员堆中。 “这......这里......”纾雅递去药瓶,手掌止不住发麻,八月里指尖竟冰凉如入冬,“我这就去替其他人上药。” 伍必心一早便见到魏垣与叛军厮杀,接过药瓶时触碰到纾雅指尖,知道她忧心,和缓道:“他还顶得住......” 对峙之处,现场仅剩少许侍卫,组成最后一道防线与靠拢的京畿卫打斗。宋稚与魏垣纠缠,却并没有伤他的意思,一刀刀挥下去,只为耗其体力,直至他筋疲力尽方肯罢休。 一来二去,双方都已汗如雨下,魏垣只觉嗓子干涩得冒火,连唾沫也快竭尽。宋稚让了他数回,不见他识趣,却换来自己身中数剑,不禁咬紧牙关,脸上挂起怒色。 第五十三章 烟花宴事变(四) 宋稚能让魏垣一时,却不能一味干耗,这次不再手下留情,当魏垣再次从地上站起向他奔来,宋稚卯足劲挥刀劈砍,力道已超出力竭的魏垣所能承受。 魏垣持剑护在胸前,最终还是因无法承受之力而负伤倒地。 “你是小辈,我说了不要你性命!” “你到底是谁......” 宋稚没有理会魏垣,从他身躯之上径直跨过,带血的刀锋直指皇帝。 观景台下众人再度警惕,魏垣倒下后,最后一道防线也宣告崩溃,周围京畿卫随宋稚一同逼向皇帝。 汾阳长公主见魏垣受伤,步子踉跄着朝前奔去,可如今宋稚已经逼近,她与皇帝只得困于此处。许玦仍护在皇帝身前。 现下伤药也已用尽,伍必心起身蹙眉凝视宋稚,宋稚睨他一眼,未予理会,只一脚踢开许玦,举起刀来,作势砍向皇帝。 当伍必心放下手中残破折扇,从袖中抽出新武器时,皇帝顺手抓起侍卫留下的长剑,抵挡对方劈砍。 可如今皇帝右臂受伤,只能左手持剑,应付不了几回,连剑都被挑了出去。 “你也有今天......”宋稚呢喃。 危急时分,士兵冲杀声响彻街巷,皇宫大门已然开启,羽林卫冲出宫门,包围叛军残部,同时城外驻军也一路冲到宴会现场。 像宋稚拉弓射向皇帝那般,一支羽箭从他背后飞来,直穿咽喉。 众人寻着箭矢轨迹望去,羽林卫已与叛军交锋,许瑜及其护卫晏锦从人群中穿行而来。那一箭便是由晏锦射出,他身强力壮,善射术,百步之内可穿杨。 “去死!” 受伤的宋稚未停下手中动作,刀锋依旧对准皇帝,劈砍数次,皇帝左右躲闪,可还是多处受伤。最后一刀,他竖起刀锋,做出戳刺动作,似要直接刺穿皇帝胸口。 长公主见势上前,挡在皇帝身前,趁他未发劲,徒手拦刀锋,口中斥道:“你已经败了......” 宋稚闻言迟疑一瞬,几乎同时,负伤倒地的魏垣再度起身,一剑刺破宋稚甲胄,拔出剑时,剑锋已染红数寸,宋稚顺势单跪于地,以刀支身。 “拿下这个乱臣贼子!”此时羽林卫已剿灭叛军,赶往皇帝身边。 宋稚阖眸叹息,未等羽林卫近身,瞬时奋起,将汾阳长公主托至身前,举刀架在她脖颈处,口中大呼:“谁敢上前,我立刻抹了她的脖子!” 羽林卫持刀剑、持弓围在皇帝身侧,但无人敢接近。 长公主掌中带血,纤瘦的手指紧掐住宋稚小臂,眼中泪光点点,口中喊道:“皇兄......”她嗓音向来轻缓,此刻入耳,让人倍感心疼。 “贱女人,檀兄被屠全族,你自己倒是全身而退,过了二十几年安生日子......” 宋稚边说着,边抵紧长公主咽喉,一时间已压出条细长血痕,长公主阖眸,两行泪水自皱纹频现的眼角处流出。 “放开她!”魏垣本想上前解救长公主,可如今重伤力竭,连喊声都变得微弱。 至此,皇帝心中猜测才得以证实:宋稚正是檀氏余党,京中细作事件的罪魁祸首。 “你放了长公主,朕免你死罪!”皇帝强忍身上刀口之痛,上前喊话。 宋稚没有要放开长公主之意,应答:“真要这么容易,炎国岂非人人类我!” “皇兄!月娥死不足惜,只盼皇兄别视我为罪人!”长公主睁开双眼,面色凝重,一呼一吸之后整个人向前倾,脖颈对准刀锋划过,鲜血瞬间溢出。 在场众人为之一惊。 宋稚也顺势放开她,只仰天长啸:“檀兄,檀氏最年轻的部族们今日都来陪你了!” 说罢,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宋稚,挥刀砍下一旁照明灯架后拔出喉中箭矢,自尽于人前。 灯架倒塌时,魏垣拖着重伤之躯疾步上前拉开长公主,燃烧的木炭随灯架倒塌而打翻,火星四溅,其中一颗飞溅到他胸膛伤口处。 危机解除后,随行出宫的御医们簇拥而上,检查皇帝伤情。 “去看看长公主!”皇帝压制痛楚,沉声下令。 几名御医得令绕至长公主身畔,纾雅也从人堆里钻出,紧随其后。 此刻长公主脖子还在淌血,但人未陷入昏迷,经御医查看无碍,不过伤口再深半寸便会伤及要害。 “魏大人!”纾雅凑到魏垣身侧,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他满身血污,脸上更是干的湿的叠了好几层,手臂留着些细碎伤口,最为严重的还是胸膛处一道刀痕,经炭火碎屑灼烧后更为狰狞。 魏垣还保持着替母亲遮挡火屑之状,此刻神情凝滞,眸子暗淡地望着斜下方,纾雅喊了他两回才逐渐转醒。 “长公主性命无虞,你看看她......”纾雅捧起他带血的脸颊,转向长公主横躺之处。两名御医正共同替她诊治。 长公主毕竟失了血,无力起身,只伸出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放下,泛白的嘴唇微动,未成一言,只有胸口上下起伏。 魏垣这才听清纾雅之言,终是松了一口气,刀伤与烧伤的痛楚也随之袭来。 不知何时,他已靠入纾雅怀中。眼见母亲平安,他眸子上扬,视线荡到纾雅脸上,此刻她鬓发散乱,两颊满是尘灰。 片刻后痛楚加剧,魏垣来不及说一句话便眉头紧皱,额上更是聚起细密汗珠,最终顺着脸庞滑落。 他急需救治,可御医大多围绕在皇帝身边,再者就是嫔妃、皇子、长公主。 “伍大人呢......伍必心!”纾雅向四周呼喊。 “我在这儿”伍必心不知去哪儿晃了一趟,姗姗来迟。 魏垣枕在纾雅胸膛上,疼痛与疲惫共同侵蚀下,他眼眸若睁若阖,干渴的喉咙微微发声:“别走......”声音很小,甚至都没传进纾雅耳中。 纾雅满心都是“来个人救他”,焦急问:“御医都在忙,陛下有无增派人手,魏大人情况不好......” 伍必心道:“伤药只够救急,陛下下令将魏兄与长公主送入宫中治疗。” 纾雅环抱魏垣,恳切点头,趁他还有些力气,二人合力将其送上马车。 他们被安顿在紫薇殿的两个偏殿中,还未进门,便看见宫人进进出出有得忙活。 伍必心搀扶魏垣至床榻上,对纾雅说道:“魏兄被火屑砸中,只怕伤口会溃烂,先替他褪了上衣,别让伤处粘连......” 室内灯火明亮,照到魏垣伤口处只见血肉模糊红褐一片,十分骇人。 第五十四章 治伤 “魏大人,还听得见我说话么......”纾雅探到床前,轻声询问,眼里还噙了一汪泪水。 魏垣嘴唇发白起皮,呼吸几许,微弱回应:“我还醒着......”与京畿卫拼杀这么久,他一口水也没来得及喝。 纾雅听见他回应,泪水夺眶而出:“必心着人打水去了,哦对,我去给你倒杯茶。” 说罢,她转过身去,提起衣袖胡乱拭过泪痕,事发紧急,殿内并无茶水,她只好向宫女要了些泡茶所用的凉水。 “来,大人......”纾雅坐上床沿,一手端着水碗,一手搀了魏垣起身。 他的确口渴,即便已经伤得连话都磕磕绊绊,还是艰难起身,大口喝着碗中凉水,嘴角血渍与唇上汗滴混入水中,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呼吸似乎都更加通畅,纾雅放下水碗,拿了一只靠枕为他垫上:“伤情不甚乐观,我,我为你宽衣。” “什么?” 不等他同意,纾雅心一横,着手解起他的腰带,“脱衣服啊,不然怎么清理伤口......”她面颊泪痕还泛着光,眼眶中一抹红不禁让人揪心。 她没有停下手中动作,魏垣面露难色,腰部往榻上沉了沉,压住腰带后侧。 “怎么如此复杂......”纾雅眉头紧皱,目光死死锁定在他腰带的结上。 眼见拆不开,她额上冒出些许汗珠来,脸也因紧张而涨红,眼中泪水收敛下去,换上一副坚毅目光。 “等等......”纾雅关切地望了魏垣一眼,随后转头对进出屋子收拾洒扫的宫女说道:“姐姐们能帮我找一把剪刀吗?”宫女应声而去。 “不要!魏垣扼住纾雅手腕,声音急促。 “忍忍就好。”可如今剪刀已在纾雅手中,她自然以伤情为重,若不及时褪去上衣,血液凝结粘连衣物后便难以揭开。 随着布料被剪开,魏垣双眸紧闭眉头深锁,面色更加难看。 “让伍必心来......”外衣才被揭开一角,魏垣便再度伸手制止了纾雅进一步的动作,这回他使出了仅存的所有力气。 “你别用劲,否则伤口还会渗血!”纾雅手腕一阵疼痛,手头之事也随之而停下,一时怔住,进退两难。 可想着情况紧急,纾雅还是不顾他的反对,想要继续。 “滚!”方才使了劲,现下魏垣整个人瘫倒在床上喘着粗气,话却说得决绝。 “魏兄,别说胡话......”伍必心打来热水进入殿内,正好撞上这一幕,忙不迭跑上前来:“纾雅,让我来吧。” 纾雅未曾料想他会作出如此反应,脑子一片空白,迟疑半晌,还是将剪刀递给伍必心,“想来御医马上就到,我先去催促一下。” 说罢,纾雅眼睫微颤,泪光再次涌现,最后望一眼魏垣,转身离开寝殿。 伍必心不敢怠慢一刻,在热水里浸湿拭帕后替魏垣擦净脸上的血块,脸色泛着平日里难以见到的严肃,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魏垣喉结上下滚动,眉眼舒展开来,眼神也不住地往门口处瞟,说道:“不想她看到......”呵斥并非他本意,那个字刚说出口,他就已经开始后悔,只当是自己不清醒了。 “行行行,你有理,别乱动。” ...... 请完御医后,纾雅空白的脑袋才逐渐被意识填满,无缘无故受他一顿气,心中自是不好受,可念在他受了重伤,她心中隐隐升起的火苗又熄灭下去。 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在这空当里还去探望了一眼长公主。长公主还在昏睡当中,御医说是受惊疲累,无性命之忧,除了脖颈与手掌上的几处刀口,再无其他伤痕。 如今长公主屋内也是挤满了人,她身边那位姑姑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与宫人一同忙上忙下,听御医差遣。 纾雅心想这长公主也是个烈性女子,以死明志这种事说做就做,幸亏伤口不深,捡回一条命。 复盘着今日之事,纾雅无意中又走到魏垣那边,听着屋内嘈杂之声,纾雅不知该不该进去,可那片嘈杂中分明夹带了魏垣的呼痛。 她贴在大门口静听屋内人谈话,说是正在剜除烧伤的烂肉,不禁心头一紧,接着就是跳动不断。 “表兄!” 犹疑之时,南珠公主风风火火赶到,身后侍女险些没有跟上。 南珠今夜也过得不太平,好不容易才从掖庭放出来,第一天就遇到叛军造反,现下头顶饰物塌的塌,散的散,披帛也在的路上被丢弃。 她径直闯入殿中,向床榻处奔去。纾雅的心也被牵动,也随之入殿,可她只敢站在门口远远看他一眼。 只见魏垣口中含着一片布块,御医正用刀子刮着伤口上的秽物。他听见门口有动静,头也稍稍转了过来,注视半晌,手臂不住地抬起。 纾雅知道他是看见了自己,顿时鼻头一酸。 南珠公主顺势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嗓音颤抖道:“你怎么伤成这样,父皇怎能叫你一人上去呢......”情至深处,潸然泪下。 此刻伤口烂肉已刮除干净,魏垣吐出口中布片,抬眸望了一眼南珠,眼中布满血丝,“此处血腥气重,公主不该来......”边说,边抽回被她握住的那只手。 “表兄别这么说,若非你救驾有功,如今局势还不知如何。”南珠没多想,说起今夜危机起身嗔怪道:“我哥哥真没用,一遇事儿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真是没脸说。” “五殿下与我一同疏散了百姓......”魏垣声音微弱,满脸满身都已汗湿。 南珠闻言噤了声,提袖轻拭泪水,嘴唇微抿,“总之御医说你没事,我才放心,你若是......呜呜......” 她回到宫中,连椅子也来不及坐一刻就奔来紫薇殿探望,魏垣也不好再请她出去,只是想到她才害过玉翘,留在身边说话也略觉聒噪。 伍必心替魏垣擦着汗水,冷言道:“表兄死不了,公主不必急着哭丧。” 他看不下去这番做作姿态,还不如纾雅出来怼几句好听。只是这话说完,他又假意抽了自己两嘴巴,“嘴比脑子快......” 这时,纾雅自门外而来,手上还举着一只木盘,足足放了三个茶壶,满满当当,足够在场所有人喝一杯。 “我奉了茶就走......” 纾雅行至床前,将茶盘置于床边放药的木凳上,趁机盯了一眼魏垣。他袒露着上身,刀痕自左上直划到右下,未被伤及的右胸之上赫然显现着一片刺青,覆于刺青之下的又是另一块陈年伤痕。 第五十五章 喧闹 新婚那夜,他酒后不慎在汤池中溺水,伍必心替他更衣时,她没敢看,不知他身上竟有大片刺青。 “别走!”魏垣原本想要侧过身子,却发现动弹幅度实在太小,不管如何侧身都会被她看个干净,索性出言挽留,就像他靠在纾雅怀中时那样。 纾雅眼眸低垂,与魏垣对视半晌后再次蹲下身来,从茶壶中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他嘴边道:“大人又渴了吧......” 她脸上还有尘灰,特别是方才哭过之后,被擦得更花。魏垣伸手,却直接越过了她手中茶碗,在她面颊处停留,拇指轻抚,带走一抹污渍。 又是这样轻柔的触碰,纾雅只觉发痒,一阵扭捏后,仍保持递送姿势,魏垣这才接过茶水。 “表兄伤得这么重,你不是他夫人嘛,方才怎么没瞧见你帮点忙。”南珠稍稍擦拭泪痕道。 纾雅眸子微移,上下打量了南珠一番,若非南珠做过那些伤害他人之事,她倒是觉得这位公主娇憨可爱,事事摆在表面。 也正是这种轻浮,让她内心好的坏的全都显露一通,绝不内耗,免去诸多烦恼。 “你盯着我干嘛......”南珠注意到纾雅的眼神,心头忸怩,疑心是自己鬓发散乱惹她注意,不过纾雅此刻也是蓬头垢面,彼此彼此。 可转念一想,自己才害了人家姐姐,不被恨死都算好的,于是又放下了警惕。 “我知道你怨恨我伤你姐姐,不过我也在掖庭宫关了整整一个月啊!劈柴挑水洗衣做饭样样都要亲历亲为,本公主十根手指头都磨破了!” 说到在掖庭宫经历,南珠幽怨的眼神中冲起一股愤怒,一边说,还一边亮出双手在众人面前晃荡。一月之前还是纤纤玉指,肤光胜雪,现在只剩下“纤纤”,手背还出现大大小小的划伤口,以及一团干燥纹路。 “诸位怒气该消几分了吧......” 若当真做一个月的日常粗活,断断达不到这种程度,想来在掖庭宫的这段时日,她那位皇帝父亲也没给什么好果子吃。 纾雅相信她是来投诚的,只是过于翻天覆地,让人一时难以接受。“我姐姐快生了,公主若是有心,便亡羊补牢,好好道个歉,寻一座送子观音赠她也好......只是万万别扎个小人放里边。” “韦纾雅!你怎么还能含血喷人呢?”南珠原本挪了一张椅子坐着,此时骤然起身,先前的娇弱、忧郁统统消失,气得像个正要撞人的牛犊,“许玦整日博同情虽是令人讨厌,但我与你姐姐有何恩怨啊,我都知道错了!” 她越说越上头,声儿也逐渐放开。纾雅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又落到她身上。 “我明白了......”南珠一副如梦初醒般的模样,眼下抽动几许,再度开口:“你就是用这双狐媚眼睛把表兄迷得神魂颠倒。” 语罢,纾雅还未做出反应,倒是伍必心急切回头,肩头耸动着迸发一阵笑意。 纾雅已经活了十七年,听见他人对自己外貌最高褒扬便是“面容清秀”,今日听见个新鲜的,才知世上竟有如此甜嘴。 “各位主子别闹了,病人需要静养......”御医还在替魏垣处理伤口,吵闹声入耳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魏垣抬手覆住双眼,轻言:“必心,我头疼......”他疼痛才有缓解,脸色仍是苍白,可耳朵却通红。 伍必心打趣道:“头也开始疼了?看来伤得的确有些严重。” 两位女子止了话,一人端坐一隅,互不理会。 南珠果真不是一时兴起,一直在这间偏殿中守到半夜,实在困得难受了才回自己宫里。她母亲淑妃原本正四处寻找女儿,最终却发现人在紫薇殿,也不敢造次,就依了公主心意。 纾雅虽担心魏垣,可自己今夜也受了不少惊吓,忙碌至今浑身都是脏污,待魏垣伤势完全稳定下来后,她便兀自出门,跟着宫女一并沐浴去。 第二日晨光熹微时,纾雅早早从睡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脑中不断回放着昨夜的危机时刻,还有魏垣浑身是血靠在她怀里的场景。 整夜梦魇让她浑身僵硬不止,每动一下都要耗费不少力气,眼睛也不知是哭过还是熬了夜,如今肿得有些烫。可她醒来后并未再生困意,于是便起身往魏垣那边走去。 他还未苏醒,想必也是梦魇不断,虽双目禁闭,可眼眸还在不停颤动,浓眉紧蹙,汗珠再次渗满额头。 纾雅见状赶紧去门外找宫人要了拭帕与热水回来替他擦冷汗。 殿内很清静,昨夜伍必心支走了所有宫人,只留两个值夜的在门口守住,纾雅出门时正赶上宫人交班,如今整个偏殿只有她与魏垣。 她在热水中润湿拭帕,轻轻点过魏垣额头,随着冷汗被擦拭,他神情也逐渐安稳。 纾雅见这变化很是欣慰,再次将拭帕浸热水后拧干,擦拭他的面颊与脖子,动作轻快之余口中还不自觉哼出一些调子。 随着动作往下走,她蓦然想起昨夜见到他右胸膛上的那片刺青。趁他还未醒,纾雅萌生了再看一眼的想法。 好奇一旦产生就很难打消,纾雅换左手拿那块湿帕,右手则去揭盖在魏垣身上的衾被。伤口包扎好之后他并未穿里衣,仍是袒露上身。 他躯干十分健硕,与整装时的纤长感截然不同,一看便知是练武之人,此刻胸膛处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 纾雅注意到那片刺青,是一支凤翎的模样,随旧伤走势而画,只是这片刺青颜色浅淡,许是时日久了褪色的缘故。 她伸手抚摸凤翎,指尖轻触时,魏垣骤然惊醒。 “别丢下我!” 他呼出一句呓语,同时又如昨夜那般抓住纾雅手腕。 纾雅为之一惊,迅速抽回那只手,魏垣辨清现实后见眼前人是纾雅,急忙拉上衾被,一直遮到下巴。 “大人方才梦魇流了许多冷汗,我正帮你擦呢......”纾雅见他紧张,解释道。 她不知魏垣为何害怕,若说是害怕被人见到伤口,受伤时便能看个一清二楚;若说是害怕刺青骇人,可那凤凰翎又画得十分精致;如此便只能是最后一种......可谁生下来不是赤条条的? “我昨夜凶你了......”魏垣看着她,晨曦刚好透过纸窗,洒落在她脸上,眸子呈现剔透的琥珀色,眼眶红肿未消。 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接续道:“是我当时脑子发昏......” 第五十六章 忆往昔 “昨夜情况危急,大人都疼得意识模糊了,若换作是我......我也蹦不出几句好话来......” 纾雅说着,不禁颔首,肿胀眼皮将原本挺翘的睫毛压得低垂,显得面色憔悴。四下无人,她被魏垣静静凝望着,也是有些不自在。 半晌,魏垣松开掖住的被子,从中探出一只手来,覆在纾雅手背上,“你方才唱的那首曲子很好听,能再为我唱一遍么......” 他的指腹有些糙,摩挲在纾雅手背上如一张粗帛,先前她还未曾注意,此刻感官被放大,触碰也更为真切。 “就是长安韵啊,我不太会唱歌,只是忍不住哼几句罢了......”纾雅不经意间将手缩回一截,可魏垣手掌大,她还是被牢牢覆住。 “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爱唱这首歌来哄我,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汾阳长公主?他说起时满目柔情,甚是怀念儿时与母亲相处的时光。 可他几岁时便被送到皇宫中生活,明面上说是皇帝喜欢这个外甥,实际与质子无异,新驸马虽安分,可皇帝拿不准长公主有无异心。 他离家时,长公主万分不舍,恸哭一场,最后还是送别幼子。 等到魏垣十四岁时,河西一切安定,皇帝这才将魏垣放回长公主身边,十年间时移事易,长公主已不像当年那样喜爱这个小儿子,甚至说带了一丝憎恶。 纾雅嫁给他已过半载,其间她也能看出来这对母子之间的疏离,长公主平日里总是待在佛堂内,偶尔与魏垣寒暄也只是短促几句,绝不长留,二人就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家人。 若说她情绪最为浓烈之处,那只会是在皇帝面前明志时,无论先前哭诉还是昨夜涉险。 “可大人似乎与长公主关系并不好......”纾雅迟疑开口。 魏垣怅然,视线移至头顶纱帐,望得出神:“我看不透她......” 他十四岁回到肃州,满心都是离家时母亲痛心疾首之态,虽说那时小到记忆都模糊了,可那副模样还是烙在他心上,并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清晰。 本想与母亲亲近,可长公主面上并未挂上一丝喜色,斥其为别家的儿子。 魏垣理解母亲数年来的不易,只当她是畏惧皇帝,见他归家一时激动。 谁知长公主真是厌恶极了长大的他,曾怨怼不止,还一度在夜里以爱宠狸猫丢失为由将其引入戈壁,最终招来狼群。 他与野狼搏斗近一个时辰,浑身是伤,若非怀里还有一把防身匕首,只怕早已被群狼啃食。 他无力走回家中,还是长兄魏圻带人出来寻找,在城边发现奄奄一息的他。脱险后,母亲又是一副悲悯模样,哭泣不止,在他床前照顾得无微不至。 好在他父亲待他还是一如幼时,父亲告诉魏垣,母亲只是忧思成疾,患了疯癫之症,时而暴躁时而哀泣。 他不信母亲疯癫,直至某夜,魏垣路过父母房前时,透过虚掩的门扇见到屋内场景:母亲手持一条长鞭抽打着背身跪地的父亲,她嘴里痛骂的话魏垣已记不清,只记得父亲连衣衫都被打破,背上全是笞痕,却不敢叫喊一声。 他的父亲,最后郁郁而终,而那根沾满血的鞭子,至今还被他藏在国公府的房间里。 魏垣娓娓叙述,面色却不见任何波澜,只当是些琐碎日常。“母亲啊,对谁都疯癫,唯独善待长兄,那是她的希望。” 纾雅静心听了许久,不免唏嘘,本以为他只是心气高傲罢了,却不知这背后还有如此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人活于世都有自己的希望......”纾雅脸上再次浮现笑意,“与其寄托别人,为何不以己为重呢。”她并非宽慰搪塞,而是真真切切地认为他会有一番作为。 魏垣听罢,漫不经心一笑,眉眼也舒展开。 他拉过纾雅那只被自己覆上的手,缓缓置于胸口处,“是我狭隘了......” 衾被之下,便是那片刺青,纾雅蓦然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她并未收手,可魏垣却往里缩了缩,她很是纳闷。 “刺,刺青骇人。”他深沉一叹,见纾雅好似不信,缄默片刻后又改了说法:“孤男寡女,只怕不好......” 纾雅只觉得那片凤翎很是精致,与骇人毫不沾边,又暗自作想:谁一出生就穿衣服啊,其他习武之人有时还会赤膊上阵,唯独你魏大人恪守男德。 “从狼群中死里逃生后,那处伤口留下了疤,长久未消,母亲看到总会垂泪,故而以刺青遮掩......” 纾雅还未回过神来,魏垣便猝不及防地坐起来,整个上身从被子里露出,包扎处那条布带染着血,不过血迹已呈红褐色,一些细小的伤口不规则地分布在躯干各处。 “好端端的怎么窜起来了,仔细伤口裂开。”惊讶之余,纾雅赶紧搀住他,轻靠在床头。他的身上还蒙着一层汗水,想是冷汗还没干透,闷汗就已经渗出。 “再裹下去伤口都得泡烂......”魏垣道。 八月的夜里本就只能盖一床薄被,若是待会儿太阳高照,只怕要闷成泉眼。 “诶,别动。”纾雅手中还捏着方才为他擦汗的拭帕,如今又能继续派上用场,“你是伤者,如今也该我们来照顾你。” 纾雅认真地替他擦拭着身上汗水,与做其他事情时并无不同,只是动作十分轻缓,尽量避开那些小伤口。 魏垣低头打量着她,她眼神只落在每一处擦拭的地方,十来下之后,她便回头去清洗一遍拭帕,再次回到床沿上时,靠得更近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一条腿跪在床沿,膝盖还隔着被子顶在他腿上,身子也只差几寸便贴了上去。 她一心只在手中事情上,丝毫未察觉此刻魏垣呼吸已变得急促,直到她发现他胸口起伏有异,这汗水似乎怎么也擦不干。 “大人,是伤口又裂了吗?”纾雅见势不妙,瞥一眼伤口处,未见异样,片刻后又抬头看他。 魏垣眉头微扬,眼光涣散,嘴唇也紧闭着一言不发,只有鼻腔在频频吐气。几乎在她抬头的同时,魏垣伸出双臂穿过她腰间,将她揽入怀中。 纾雅害怕压到伤处,手还死死撑住床面。 她这才意识到靠得太近,近到他只要伸手环抱就能让她贴上自己胸膛。纾雅虽未经人事,可她清楚知晓男女情动难以自持的道理,可她从未有那种想法。 第五十七章 残局 “你能陪我一会儿吗......”魏垣喘着气,终究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纾雅一怔之后,没有立即推开他,反而逐渐将脑袋靠上他宽大的肩膀,空置的那只手也贴着他腰间一直划到后背。 他躁动不安的心跳声在这凝滞氛围中十分明显。 “魏兄,该换药了!” 伍必心突然出现,打破屋内氛围。他带着一盘子膏药,见门外无宫人值守,急迫推开门扇,掀开房中帐帷,入目便是二人相拥的画面。 “哎哟我......”当即一个旋转,人带着木盘一同折回门外去。 纾雅像被惊醒般,从魏垣身上离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抱住了他。如今被伍必心撞破,少不得要听几句阴阳怪气。 纾雅顾不得其他,稍稍整理自己衣裙后跟着他的步子跑去门口,打开门扇将伍必心又请了回来。 “你别乱想,什么都没有发生。” 伍必心才关上门,本是背对屋子,谁知纾雅追出来,他回头淡然一笑道:“这个自然看得出来......”随后端着药盘往床边走去。 纾雅凝眉,甩了甩脑袋,似要把那些怪念头清理掉,随后上前与伍必心一同替魏垣换药。恍惚间,她想起伍必心似乎说过那么一句“他对男女之事十分忌讳”。 ...... 太阳一出,人便开始活动,整个紫薇殿又开始热闹起来。 烟花宴现场还未处理干净,京郊的驻军入城后一直在打扫,尸骨虽是收殓走了,可满地血渍还狰狞诉说着昨夜激战的惨状。 烟花烧坏了周围街市的几处房屋,幸好阻断及时,没有让火焰蔓延,否则那些木构楼房一栋接着一栋不知要烧到何处。 宋稚死了,无可审问,皇帝恼怒于他竟能轻易在京城起事,先前又是杀细作又是查探子,结果一点作用也没有,于是将怒火迁至整个京畿卫以及与之来往密切之人,命大理寺严格查办。 闵红荼估计有几日不得安生了,她替皇帝秘密办事,禀报时说是大功告成,结果没几天便狠狠打脸。这会儿皇帝不愿见她,只遣她大理寺卿身边打打下手,同时提供些线索。 提起与宋稚关系密切之人,纾雅的舅舅韦瀚也算一个,听闻皇帝下令严办,她担心这团火迟早烧到韦家,只是如今案子重点还在京畿卫上,等待又是另一番煎熬。 一连查了几天,这才查出宋稚原本籍贯在汾阳,自小为孤儿,受过檀家恩惠,入京后人为改籍,通过选拔投身京畿卫,而后一路升迁。 从做上副将到成为统领,宋稚不停将曾经云水军的残部以及阵亡军官族中子弟安排入京畿卫。此次叛乱,靠近宴会中心的卫兵皆是他的心腹。 他能完成如此繁杂之事,在京中必定党羽四伏,也就是民间常提起的“天机阁”。 先前皇帝命闵红荼带人处置过大量细作,不知是否重创了宋稚,让其作出最后一搏。无论如何,这次事故还是让皇帝更为谨慎,如今就连宫内也不放过。 ...... 烟花宴当晚,因着宁王府离现场近,许玦受伤后并未曾随皇帝入宫,而是直接回了府邸。玉翘听闻当夜事变,为之大惊,幸在许玦并无大碍。 只是他回到家中时,手里还握着那支被折成两段的羽箭,并吩咐下人将其洗净复原。 玉翘担忧好几天,身子也愈渐疲惫,纾雅得空便去宁王府看了她。 秋老虎开始发威,暑热总是过不去,玉翘虽不想关在屋里,可门外热气更是蒸得人难受,索性叫人弄来些冰块放入空花钵中,又着侍女珠玑在侧扇风,方才觉得凉快些。 一月之前玉翘受害,中秋烟花宴许玦又只身护驾,如今这宁王府更是得皇帝重视,吃穿用度无不精细,不止能用冰块纳凉,就连玉翘手边放置的葡萄也是由西域进贡。 即便如今她金尊玉贵,可纾雅进屋时还是见她满面愁容。 问及原因,和纾雅想的一致,她们都在担心家中处境。若出事,区区一个五品官之家,皇帝都用不着权衡轻重。 纾雅坐在花钵旁边,珠玑累了就换她为玉翘扇风,还聊了些近日在皇宫中的见闻。魏垣伤势好转,长公主也捡回一条命...... “对了!”纾雅险些忘记有人托付的要紧事,“南珠公主从掖庭放出来后也知道错了,这两天特地请能工巧匠雕了这尊白玉送子观音来赔罪......” 纾雅说着,赶紧将手中捏了许久的匣子呈到玉翘面前,并取出里边那尊观音像,它以整块和田玉为底子,为表心意,南珠公主还真寻了一大颗南海珍珠嵌在观音像头顶。 玉翘迟疑接过,端详了一番,确实是好玉质量,加上珍珠与工匠技术,想来价值不菲,不过她还是不敢收,一是接受不了害自己的人献殷勤,二是因为夫君许玦。 纾雅道:“姐姐你是没看见南珠公主那双手,全是划痕,出来后人都瘦了一圈,虽不能抵消先前的恶行,可也算是得到教训了,赔罪礼只对事儿,收下也就罢了,你与姐夫自是不用接纳她这人,况且她还说等你生产完,她还有厚礼相赠。” “她有心送,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不告诉夫君罢了......”玉翘轻叹一声,又疑惑道:“你近日宿在宫中,这是与南珠公主熟了?” 提及此事,纾雅脸上憋不住笑意:“你听我说,公主她竟喜欢......” “呼呼......” 纾雅还未说出重点,话语就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许玦不知从哪儿急匆匆跑来,此刻单手倚着门框正在喘气。 姐妹俩见他如此心急,都以为是韦家出了事,话题就此中断。玉翘艰难起身为他擦拭额上汗珠。 纾雅转头看向他时,总觉得他哪儿变了,打量半晌才发现他今日将头发全都束到头顶,不似从前“漂亮”,却多了一份英气。 “是好事。”许玦搀着玉翘,理顺气后说道:“父皇感念表兄舍身救驾之功,已下令封了他郡王爵位,酒泉郡王,纾雅妹妹为王妃。父皇还说那位伍副官甚是聪颖,升了他做王府长史。” 纾雅不知是惊是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强压心潮后颤声道:“他们终于是扬眉吐气了......” 玉翘不解她为何这么说,明明也是自己的喜事。 第五十八章 坦言 “魏大人因长公主旧事还自怨自艾呢......”纾雅嗫嚅道。 “你叫他什么......”玉翘此刻听这称呼很是奇怪,虽说之前也听纾雅这么称呼魏垣,可她以为自那次府里一聚,二人感情该是更进一步了,不曾想这么久还是没有起色。 但回头想到纾雅是因为自己而替嫁,玉翘本就容易忧愁的心中更是油然生起一股愧疚。 “魏......魏大人啊......”纾雅有些茫然,自己与魏垣的一年之约瞒也瞒不住,索性连姐姐也告诉:“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约定一年和离。” 她语气中带了两分决绝,可为了不惊到玉翘,尽量说得和缓。 玉翘以手捂嘴,与许玦对视一眼后又望向纾雅,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可事实如此,就算婚约上的二人正是她与魏垣,也不一定就会产生感情,一切走向还得看二人意愿。 “罢了罢了,他既然愿意,那姐姐也还想留你在身边呢。” 纾雅听了玉翘一番话,心中倒是欣慰,浅浅一笑。 ...... 紫薇殿另一侧殿,汾阳长公主修养得宜,已可以随处活动,如今正坐在桌案前进膳,受伤之后没胃口,也就只想吃点清粥小菜。 用过膳,随侍的姑姑拿来一本读物,是长公主在府中常诵读的佛经,据说最能静心。 她缓慢翻开几页,嘴唇微动,小声跟诵半页纸后又将其合上,仰头叹息一场,枯瘦指尖抚过脖颈处白纱,其下便是那夜自刎时留下的伤口。 “飞霞啊,我这算什么......” 飞霞姑姑听着长公主低语,停下手中收拾碗筷的动作,神情凝重:“这回真是吓坏奴婢了,不怪奴婢说您两句,再怎么也不该把自己置于险境。” 飞霞比长公主大几岁,原是宫中婢女,十几岁便跟着公主,长公主嫁人、起势、再嫁等重要节点,她都陪伴在侧,早已超越一般主仆之情。 出事那夜,飞霞本护在长公主身前,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独自冲了出去护卫皇帝,还被宋稚拎出来做人质,着实心惊。 “我若不决绝,皇兄又怎么相信我的一片忠心呢?”长公主道。 她脸上皮肉已有些松垮,笑时嗔时都会带起几条皱纹,可骨相还是周正,能辨出年轻时的风华,只是无论面色还是眼神都是那样恬静,半分看不出有怪症之态。 是时,刚获敕封的魏垣携纾雅前来拜见。 入室就是一股清苦药味,长公主不仅伤口处要频繁换药,羸弱身子遭到磕碰后更要涂抹一些消肿祛瘀的药油。 见魏垣行跪拜大礼,她暗淡的眸子里忽然闪烁几丝光亮,连忙上前搀扶。 纾雅行完礼抬头望去,长公主眉眼生得精致,再配上此刻欣慰之至的神情,真像那庙里悲悯众生的菩萨,与魏垣口中所说大相径庭。 且在公主府住了半年有余,她还从未见过长公主哪次发了脾气,除了初见时她对自己还抱有一定的敌意。 只见她款款搀起自己儿子,伸手轻抚他的胸膛,道:“伤已见好了吧......”说罢,眼中还泛起点点泪光。 魏垣板着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微笑:“多谢母亲挂碍,本该儿子问候母亲伤势的。”他想要表现得亲近,可那副面容总是让他有心无力。 长公主携他手道:“你前几日重伤卧床,纾雅过来也是一样的,如今又获封郡王,母亲很是高兴......”说完,眼神落到纾雅身上:“纾雅这孩子我很喜欢,先前多有误会,时日久了方知她的机敏聪慧。” 语毕,纾雅有些不好意思,应道:“母亲谬赞了。”暗自寻思机敏聪慧谈不上,有时候躲懒倒是快。 长公主关切问候:“可回去见过娘家人了?我听说烟花宴那日他们也在,不知可还好?” 纾雅答:“这几日见过两回,家人都好......” 因为想到舅舅韦瀚与叛乱的京畿卫统领有些交情,纾雅实在不放心韦家境况,在魏垣养伤期间曾回去探望过,可家中一切安好,母亲与弟弟也都毫发无伤。 第二次回家,大理寺的人仍是未到,她嘱咐舅舅将与宋稚相关的东西一并处理掉,无论是礼赠还是书信。 以她自己舅舅那个求稳性子,很难想象能与造反扯上关系。若是再风平浪静几天,估计也就没事了。 但舅舅曾向她提起那夜韦家一家人能顺利脱险,全靠一小队京畿卫护送他们从小巷一路逃离,他们不认识那些人,不过看起来像是宋稚有意安排。 大理寺查案向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如果他的猜想为真,那么这事就不是“线索”那么简单,而是个完整证据。 “当真?” 长公主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激起了纾雅心中顾虑,明明见她微笑着,可话语脱口却像点醒。 纾雅陪笑,不自觉颔首。 “母亲,我们不日就要启程回肃州,来这儿就是要告诉您一件事......”魏垣打断先前话题。 他向皇帝请旨,十月入秋后离京,同时也打算践行他与纾雅的一年契约,告知和离之事。 “喔......还有一事,母亲还未告诉你......”听了魏垣禀告,长公主眸光一闪,想起些什么,接着说道:“母亲身子越来越弱,这次......不随你回肃州了......” 事变那夜,她以死明志之后,皇帝便更加相信她是无辜受害,加之丧夫丧子,身体羸弱,安排在京中养着也就罢了。 届时魏垣离京,她手中筹码也就完全殆尽,对皇帝也就不再有威胁。 “有纾雅陪着你,母亲便放心。”长公主执起二人之手,交叠在一起。 相触时,魏垣迅速抽开,开口解释:“我与纾雅打算和离。” 他说出这句话时,极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可嘴角勾起时,面颊不住抽动,连唇也开始颤抖。这些都被纾雅看在眼里。 长公主脸上笑容霎时息止,眸光不住地在二人之间流转,怔道:“你,不喜欢她?”方才笑意换成一副惊奇模样。 她对此十分不解,在肃州的六年里,她或多或少都对儿子的心意有所察觉,知道魏垣闲时便会想念一位京城女子,正是他被皇帝赐婚的未婚妻韦氏。 如今佳人在侧,谁知又要闹和离。既是赐婚,那便要禀明皇帝,让皇帝定夺。 “不是......”他的脸也跟着垮,又回到最初那样。 纾雅低头,翻着眸子看他一眼。 第五十九章 祸临 “不好了!”一个小太监未经通报,火急火燎地从院外跑来。翻过偏殿院子,就是紫薇殿主殿,他应该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 近日魏垣与长公主宿在紫薇殿,那位小太监也是认识他们的,知道这位新封的郡王娶妻韦氏女。如今人都齐整,他也就据实道来: “各位主子都在就好,陛下收到大理寺回禀,说是韦瀚大人与叛贼宋稚来往过密,疑似同党。” 事情在未发生时的担忧总是最难熬的,可若最后结果与自己担忧的一致,那便是晴天霹雳。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纾雅连手脚都软了一刹。 纾雅定了定心神,理性告诉她急躁就会坏事,这本是一场无妄之灾,宋稚将自己身份隐瞒得滴水不漏,只怕所有人与之交往时都被蒙在鼓里。 “劳烦公公带我去见陛下......”半晌后,纾雅才缓慢开口。 皇帝现下于议政殿见臣子,结束前非召不得入内,只有红荼随侍在侧。 小太监还算心好,带她来了议政殿外,可他不能放行坏了规矩,只得让纾雅杵在门口听听风声。 她来时,殿内已经谈了一会儿,只听大理寺的人回禀说是韦瀚与宋稚交情深厚,始于宋稚刚至京城时,韦府与宋府虽未搜出物证,可宋稚入京后关系网简单,明面上的行迹一查便知,且当年京畿卫选副将那些日子,奏折中多是提到宋稚的,韦瀚整理文书呈报奏折,想来也是有着密切关系。 纾雅听得心惊,冷汗直冒。 皇帝并未像之前遭遇细作时那样暴怒,只是静听回禀,偶尔还会勾唇冷笑,似乎对这些“党羽”行迹很是感兴趣。 待那些人将查办之事全都禀明告退之后,纾雅再也忍不住,于通报使先一步进入殿中。 “禀陛下,韦家人不可能与造反有关!” 皇帝才听完查办详情,还没来得及陷入沉思,见小女子贸然闯殿也是为之一惊,就连立在身边的红荼也皱紧了眉头。 纾雅入殿,魏垣自然也紧随其后,生怕她有所冲撞。 皇帝本该生气,定睛后却见是她,再回想那夜她为自己治伤,怒色又掩了下去。 “臣女擅闯议政殿,还望陛下恕罪......韦大人与宋稚交往乃是出于友谊,再说他有何能力左右官员升迁?”纾雅回禀着,满目忧虑。 “陛下,她只是一时心急,还望恕罪!”魏垣跪在纾雅身侧,打着圆场。 刚结束长公主被疑之祸,如今韦家又出了事情,对于魏垣来说也是没有一刻喘息时机。 “先帝在位时,曾也有个五品官,颇通官场左右逢源之道,但凡结实之人,无论对方有无需求,都在自己职权范围内行方便,时日久了,那些人念及他的好处,有平步青云者还报恩情,相互扶持,成为党羽,最后竟能左右储君之位......” 皇帝不予理会,兀自讲起前事。 “你知道韦瀚最厉害之处在哪儿吗?一个女儿迷了皇子心窍,另一个也不忘赐婚之约替嫁皇亲,若不是因宋稚之事暗中调查,朕竟还做了一回痴人,竟不知是谁勾结谁。” 他的话像一根冰凌,狠狠戳进纾雅心窝,原本还想为反叛之事辩驳几句,可皇帝竟直接据实相告,她都无从辩起。 纾雅仰头望着立在不远处的皇帝,眸中满是震惊。余光扫过闵红荼,连她也阖眸长叹,纾雅能肯定,皇帝注意到这些,少不了她的提醒。 皇帝原本也知道自己儿子与外甥都娶了韦氏女,心想一个是婚约,一个是情钟,韦瀚锋芒不盛翻不出什么浪,如今看来大有结党营私之嫌。 “朕何尝不知宋稚的党羽藏在暗处还未拔除干净,所以朕不愿下一个宋稚出现。他伏诛前所说之言尔等忘了?” 当时皇帝喊话于他,放了长公主便免去死罪,宋稚质疑,说出那句“岂非人人类我”。 言语间,皇帝神色平静,只是纾雅听出了话中的决绝和不可回转,眼眶中泪水越聚越多,朦胧一片。 “陛下!”魏垣展臂轻轻环上纾雅,任由她在臂弯之下擦拭泪水。 皇帝知道他要开始求情,驳道:“她既不是你婚约之妻,你还这般护她作甚!”一声闷叹后,语调变得和缓:“你们都曾救朕于危急,宁王妃也即将生产,朕自是不会过多苛责,如今韦瀚已被大理寺暂押,家眷禁足于府中,你若是想去探望谁,朕不会阻拦。” “多谢陛下......”纾雅听见这话后,先前眼中的朦胧化作绵绵两行泪不停下坠,可她还是忍住不激怒皇帝。 皇帝还未明确如何发落,先稳住局面才有机会做进一步打算。 魏垣见状赶紧搀了纾雅告退。 ...... 狱中竟有人比纾雅更快一步。 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自韦瀚刚入狱便请示探望,如今才获批,提着一篮子什么东西进去。 韦瀚背靠狱墙,怅然望外,正盘点着到底是哪一步走得不对,竟成了叛军“党羽”,见狱中来了人探望,想着纾雅不会这么快得知,玉翘怀胎更是听不得噩耗,遂不以为意。 “大舅哥......”那人凑近监室,对着韦瀚喊了一句。 他听见这熟悉的嗓音,心中一凛,目视前方辨清那人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抓起了手边的白面馒头,迟疑片刻,放在干净处,将陶碗掷了出去。 陶碗不偏不倚砸在那人脚边,惊得他向后趔趄两步:“大舅哥待我还是这么冲......” “柳少监屈尊来此看什么笑话?” 来者正是韦瀚那做了半辈子对头的妹夫柳呈章,也就是纾雅生父,时任少府少监。 “不看笑话,不看笑话,牢狱中吃穿紧缺,这不特地给大哥带了些绸衣和吃食。”他脸上并未带戏谑之色,而是拧眉而视,颇为关切。 他正推着那盒东西往监室送,韦瀚只瞥了他一眼,不在意篮子里有些什么。 “所以我那双儿女......” 不提还好,一提就又引爆一个火药罐子。 “你这狗辈,平日里不见多殷勤,净做些鸡鸣狗盗之事,韦家一有动荡你就爬出来作乱!” “十多年啦大舅哥,大家都是一家人,您整日与典籍文书作伴,怎能骂这腌臜之语呢!再说,听闻陛下将韦家下狱,我可是冒险说了许多好话,不然陛下哪儿能随意让人探望啊。” 他说的真假参半,好话大概也是“留其家眷”一类,韦瀚死不死他倒也不甚在意。 第六十章 “你哪儿有这么好心来看我,无非是见韦家遭此横祸,你好借机抢回两个孩子。我韦瀚将唯一的妹妹嫁给你,却不知会被你如此作践,两个孩子不死在你柳家就已经是烧高香了!如今纾雅贵为王妃,你也想沾光捞点好处,做梦!” 韦瀚冲到围栏前,一记耳光急促落在柳呈章脸上,本还想拉扯其衣襟,柳呈章却急忙往后退让,他脸上指痕霎时显现。 “韦瀚,你打量我十多年以来不知道你让她们在韦家都做些什么粗使活儿,还想打发纾雅,去舔付氏一族......” 柳呈章吃了痛,一手捂脸,一手指着韦瀚痛骂。 “再喧闹,狱卒可就要开始赶人了!” 骂战一触即发时,纾雅到来,厉声呵斥。 柳呈章见了她,眼睛都开始冒光,感叹女儿大了就是不同,又获封王妃,就站在原地吼个一两句,那派头也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不顾方才那一耳光留下的狼狈掌印,换了张笑脸赶忙迎接,连被气得泛白的脸色也因情绪逆转而胀红。 “闺女......” 纾雅蹙眉打量了他两眼,未理会他那虚假关切,径直走到韦瀚面前:“舅舅可还好?” 身侧魏垣倒是对这人很是好奇,刚进门时他无意间听见两人谈话,推测眼前之人便是纾雅曾提起的生父。 “怎么柳少监见了王爷王妃这般无礼,竟也不跪拜。”韦瀚也熄了心中怒火,双手握住栏杆,满脸鄙夷。 “对对对,见过王......” 他话刚说一半,被魏垣抬手打断,于是乖觉地立在侧边。 韦瀚泄气:“今日查问两回......我的确与宋稚有些往来,那都是正常交往,只失在未曾察觉他的反心......周旋这么多年还是保不住。”这些为自己分辨的话,他已经说过多次。 “舅舅还说呢,陛下还未断定你与宋稚是否正当来往,但讨好朝中官员那些事已经受到陛下关注,还有......” 她想说送二女攀皇亲一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打算继续,话锋一转:“我来狱中之前去过韦府,母亲与舅母都还只是被禁足于府内,如今定有一番折腾,只有全家齐心协力罢了......” 一旁柳呈章见缝插针,道: “纾雅啊,这么多年爹痛定思痛,深刻反思,已经知错了,你若需要,柳家定当相助,只求你与长庆还能回家,认我这个父亲。” 女儿已然出嫁,他自是没打什么主意,只是他名义上还只有一位独女,日日夜夜都在盼望长庆回归。 二夫人后来本也生育过两个孩子,不过相继夭折,只剩下最大的女儿成长至今,其间柳呈章不再纳妾。 “柳少监好意纾雅心领了,可众人皆知纾雅乃韦家女儿,哪有回家一说?”纾雅漠然,她对这个生父已没有了恨意,只偶尔想起往事情难自已时会动些气,记不起时也就消散。 柳呈章满脸只写着“诚恳”二字,可这模样在韦瀚看来就是图谋不轨。 “纾雅你万不可信他那些鬼话......事情未有定论,可陛下对韦家有多番顾虑,断然不会轻判,舅舅无用,只盼你与玉翘能独善其身,别被此事牵连啊!” 说罢,他似是想起一大家子往后的处境,潸然泪下,说到句尾连声儿也开始发抖。 探视时间紧迫,魏垣尽量让纾雅与韦瀚多说几句,见韦瀚显露悲情之态,这才安慰道:“韦大人宽心,韦家之事也是我魏垣之事,必定同舟共济。” 韦瀚闻言未作应答,只垂头擦拭泪水,其间还频频点头,甫定,口中连连说着:“多谢王爷......” 纾雅被氛围一煽,情绪也就跟着起来,眼前又是模糊一片,待两滴泪水夺眶而出时,魏垣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 告别后,他们再次绕过柳呈章,离开监牢。 直至二人走上街头,纾雅泪水都还未干。她并不啜泣或呜咽,只是眼泪不由自主,半晌,心一横,重重抹了一把脸,目色凝重,脑中飞速闪过各种办法。 她眼泪涌出之后,眼眶与鼻头都透着水红色。 魏垣凝视许久,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低声:“跟我回家......” “回家?晚些吧......”纾雅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当是回公主府,轻微摆头。现下要周旋之事这么多,怎还有空回去待着。 “我是说,和离之事既然尚未呈报,那我们还是夫妻。”魏垣伸手把住纾雅双肩。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与之对视,满目不可思议。暗自思量:皇帝都已知晓她冒充新娘之事,从此不用隐瞒他人,再拖下去也是累赘。 况且她从未接受过这份缥缈的情感。 “我们怎么能是夫妻呢?” 纾雅惊诧万分,指尖略带麻木地在衣裙中到处摸索,最后从腰间摸出一只束口香囊。魏垣扔掉宝石坠子那日她踏进淤泥中将其拾起,而后魏垣便将装坠子的香囊也一并赠予,正是这一只。 她扯开香囊束口,干花洒了一地,从里边掏出一叠纸张,忙不迭展开后,“契约”二字赫然显现。 “契约还在,一年之期......”纾雅双手各执一端,展开送到魏垣面前。 他眉头上撇,眼中光点逐渐暗淡,双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合拢。这张本该贴身携带的契约,他早就弃了。 魏垣怔住半晌,抬手轻抚纸张,随后骤然攥紧,一把夺过撕成碎片。 纸屑从纾雅头顶往下飘散,心绪也随之迷茫,不禁重复前话:“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相爱过,怎么能是夫妻呢?” “可每一次亲吻、拥抱都是发自本心,我......”魏垣话音颤抖,其间还长叹一声,“我会对你负责的。”声音越说越小,直至最后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纾雅的眼睛。 “荒谬......”纾雅说着,收敛许久的泪水再度落下,呼吸也变得急促:“你这与失贞妇女要以死明志有何区别......” 说罢,纾雅撞开魏垣,独自向前奔去,躲进下一条街的转角处。 她以小臂捂眼,低声啜泣。不知多久后,眼泪逐渐止住,抽泣得也有些难以呼吸,才放下手臂打量四周,发现魏垣并未跟上来。 纾雅就这样在长街上失魂落魄地行走,想要徒步走到宁王府。 从二人签订契约开始,她就一直谨遵约定,没有非分之想,可今日严词拒绝后,她的心就像被什么挖走一块,空空落落。 第六十一章 烟花宴之后,街上的行人少了大半,曾经熙熙攘攘的街市,如今也只有零星几人还在临街铺子里购买着一些必需品。 即便长街上异常清净,韦瀚下狱之事还是不胫而走,传到玉翘耳中。 纾雅刚到府门外,便听见内里喧哗不止,丫鬟、家丁、婆子来来往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纾雅连忙抓了一人,说是宁王妃听闻韦家变故,受惊早产,现下正在接生。 此时玉翘有孕不足九个月,之前又被药害,早产只怕会危及性命。 纾雅不敢停一刻,立即冲进了产房。 入内,映入眼帘的是数名丫鬟分别拎着被子边缘,为玉翘遮挡身体,两位稳婆在一旁以言语指导,告诉她什么时候使劲和呼吸,还有数人行色匆匆,端热水、拿汗巾、送用具及药物。 血腥味在这暑气中散发得更为浓重,虽然玉翘身侧放了冰,侍女珠玑蹲在床边焦急为她扇风,可因为用劲与剧痛,她脸上还是不停淌汗,头发也湿漉散乱像泼过水。 玉翘嗓子已经吼得有些沙哑,劲也提不起来,倒是染血拭帕越积越多。 纾雅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轻唤着“姐姐”。玉翘疼得有些意识模糊,可一下就听出了是纾雅在喊她,这才勉强睁眼向她看去。 “纾雅......父亲他还好吗......” 纾雅哽咽,只抓着那只略微浮肿的手,不住点头:“只是查问,并无其他......”她只能如此作答,若让玉翘知晓这只是开始,只怕会崩溃。 玉翘已疲累得说不出话,阖眸后口中挤出个“好”字,声音很轻,像是顺着气息直接顺着嗓子眼吹到唇边。 “夫人,该用力了!” 稳婆一声呼唤,玉翘顾不得思索其他,聚起全身劲,一声惨烈嘶吼迸发而出,那是一种精力消耗殆尽后,自灵魂深处涌出的悲鸣,每吼一次都像是生命在流逝。 纾雅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目睹过妇人生产,不知竟如此凶险,况且躺在眼前这位还是自己朝夕相处十来年的姐姐,那一声声吼叫,似乎也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夫人,已经见着孩子了,您再加把劲......” 情况不算差。 玉翘闻言,振起些精神来,被纾雅握住的那只手也更加用力地反握,指甲直往纾雅肉里钻。可情况实在危急,纾雅竟未曾察觉手背上已多了几处抓痕。 奋力三回后,稳婆才传来好消息说孩子已平安降生,是个小皇孙。 玉翘紧绷的身子得以放松,那只手也软绵无力地垂落到床前。 “姐姐,你听见了吗,是个小皇孙!” 她并未回应,虚弱地合上双眼,泪水从眼角划下。 是时,稳婆处理好脐带,以襁褓裹着婴孩送到玉翘与纾雅眼前,她这才睁开眼睛一望。 因为早产一个多月,那孩子身体与狸猫一般小,皮肤上还带着些血渍未清洗,似乎也还不会哭,片刻后便被带到一旁拍打。 须臾,屋内响起婴儿啼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姐夫呢?” 环顾四周,纾雅这才发现许玦竟不在现场。 “他去......皇宫求情......”玉翘说完这话后再也无力强撑,沉沉睡去。 “姐姐,我们有救了......” ...... 许玦入宫求情,可皇帝并未定韦家罪状,还不想多费唇舌,晾他在议政殿外一直等到黄昏时分。 纾雅赶到宫中时远远就见他在殿外候着,可议政殿大门紧闭,两个太监把守在外,而皇帝召了人,正在殿内探讨着事件进展。 不一会儿,从那扇透光的门中走出一人,虽然隔得远,但纾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娉婷袅娜的身段是闵红荼。 红荼合上门扇,下两级台阶来到庭中向许玦传达旨意,说是皇帝让他回府照看宁王妃,许玦迟疑。 “姐夫,回去吧......” 纾雅从昏暗中走来,许玦刹那间回头,红荼见后也施了一礼。 此时她鬓发松散,浑身被汗湿后还未吹干,着实狼狈,手上抓痕还半渗着血。 “你走后姐姐胎动不适以致早产,诞下小皇孙,现下母子平安......”她以尽量轻的声音对许玦说着,可四下寂静,红荼也听得一清二楚。 “果真?”他脸上焦急转为惊喜。 红荼听了漫不经心一笑,欠身恭贺。纾雅招手示意她过来,并将自己的请求告知: “既然陛下如今不想见我们,那只能劳烦红荼姐姐在陛下闲时顺口提一句,想来陛下听了欣喜,定会对韦家放轻处罚。” 随后她又贴近红荼耳畔,低语:“王爷居住那间偏殿现下无人,宫女太监也不会擅闯,有人想见你......” “传递些小事红荼自然帮衬得住,更何况还是件大喜事。”红荼说罢,伸手拨开纾雅头上散乱的额发,语气恭敬道:“酒泉王妃莫怪,操劳奔走之下,连头发都散了,明珠岂能蒙尘。” 纾雅抬眸注视片刻,若非知晓红荼身份,纾雅还真觉得红荼像一位和蔼长辈,浑身透露着温柔、坚定,此刻还带了些许慈祥,只是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 只是那句“明珠蒙尘”,不像是在说外表装扮,更像在提醒她该做些什么。 “谢过姐姐......” 参不透的留着日后慢慢参,此刻纾雅只想拉着许玦回宁王府看望刚生产完的姐姐以及小婴儿。 闵红荼既出门传话,也是留了时间给自己送人的,不过这回只出议政殿庭院,目送二人走远后,她便绕去了紫薇殿。 半个时辰之前纾雅进宫,她也并未直接前往议政殿,而是先回紫薇殿偏殿确认魏垣是否回宫,可天近黄昏仍旧未归,屋里只有伍必心一人。 魏垣与长公主都不喜身旁伺候的人太多,故而满院宫人都被遣了出去,只有就寝时会让例行值夜的宫女太监在门外守着。 红荼小心翼翼进入寝殿时,伍必心正在殿中观书,等待魏垣归来,本以为门外动静是他,可听脚步声又不对,抬头一看竟是意外之喜。 “怎么这时候来?”伍必心合上书本,疑惑道。 “不是你托人告诉我想见我?”红荼心中霎时明了,原来自己受了“诓骗”,先掩了门,稳定心神道:“呼......被人骗来的。” 她并不生气,却感叹自己作为御前侍奉的女官,又是皇帝手中暗探,一向警觉,今日竟想也没想便信了一句话。 第六十二章 “喔~”伍必心意味深长一语,眸子转了半圈,笑道:“我大概知道了。不过你来,我很高兴......” 他将书本扔到一旁,走向闵红荼,执起她的手,“趁着时辰还足,我们坐下说吧。” 红荼卸下在人前的矜持,像家中亲人一般跟随他,好似一对自小相伴的兄妹。两人在案前相对而坐。 “她见过我们一起行动,她是否已经知道......”红荼机敏的心思总会让她在他人一句话或几个字间挖出深层含义,有时倒变成自作聪明了。 伍必心忙斟了茶递到她面前,眼角弯弯,轻言:“她自然不晓得,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不过也很受用,你一直谨慎,今日倒该感谢她诓了你来。” 他说话间隙,正在赶往宁王府的纾雅一声喷嚏。 的确,她只看见两人是同伙,就已足够惊奇,不过伍必心醉酒那日细嗅她身上香料味之举很是怪异,直至后来她在闵红荼身上也闻到了自己那些日子所用的香,方知二人关系不一般。 “那日我还险些杀了她,真是狠心。”红荼会心一笑,比方才对纾雅笑时更加和婉。 处理细作那日,剑指纾雅之人正是她,灭口目击者本不是她的做派,只是那日见纾雅神态惊诧,想必看了个清楚。 “要是真让她出事,只怕魏垣也会伤心,如今更甚。” 这个时辰紫薇殿还是空空荡荡,伍必心猜想魏垣与纾雅之间出了事,听红荼之言,纾雅像是不打算回宫,他便更加确定。 伍必心道:“所以我也正想请你帮个忙,我不愿魏垣伤心,只要皇帝不重罚,安定了纾雅,就已极好......” 他请求之事与纾雅不谋而合,此番她们手中多了皇孙这个筹码,正中皇帝下怀,想来也不用多费唇舌,皇帝自会体恤宁王妃生产之苦,从而放过她的母家。 不过,他是以魏垣为出发点。 “谈不上帮忙,我最多替人传句话。”红荼饮一口茶,茶杯中漂着几片茉莉花瓣,她最爱茉莉之味,泡茶时总会放上几朵。 自伍必心随魏垣居住于宫内,许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就连每日茶水也是他着手准备。 “自他十四岁起我就带着他,真不忍心看他有什么不好。上次受这么重的伤,还是满心满眼那姑娘,固执。”伍必心交叠在一起的手紧紧相拧,“不过我也挺喜欢她,若她们能结下良缘,那便最好不过。你觉得呢?” 红荼长久在宫中,大多时候只能以书信往来,不过这些年来伍必心如何“带大”魏垣,她都有参与。 “哪儿有这么大的孩子需要你操心......”红荼面色红润起来,“不过嬢嬢也大不过我们多少岁,还是被我们视为母亲。铁心冷面那么久,闲时我也会想,若是我也有女儿,像纾雅那样活泼可爱就好了。” “你也同意了?”伍必心欣喜,不禁握住红荼双手。 她阖眸点头,脸上总有一层粉雾,有一丝情绪浮动,都会变成浅淡红晕。半晌,带笑朱唇中缓缓脱出一句话: “嬢嬢来信说护住长公主,大事可成,往后长公主便能扎根京城,咱们离身退也不远了,到时候沉言再考取个功名,我们也好了无牵挂。” 她们言语间满是长辈对孩子的期许,这种神态在那两张年轻面孔上显得极其违和。 “对了,我听说你领了罚,鞭二十,可伤到哪儿了?”伍必心强压内心喷薄欲出的喜悦,关切道。 她抬手搭在后肩,因处置细作不得力,依照暗探规矩,她自领笞罚,好在都是自己人,持鞭之人下手轻,意思过去也就罢了。 红荼道:“小事,连皮都没破。寒英亲自执行,定是他透露给你的。” 宫中四位“暗探”,红荼、风荷、拒霜、寒英皆与伍必心消息互通。 伍必心起身急匆匆地奔去不远处一张檀木桌上,从匣子中翻出两样东西。“祛瘀膏,我这儿常备着,平日都能用得上。还有......荀实......” 他口中所说“荀实”正是取了神话中荀草果实之名,据说食用荀实,人能容颜常驻,永葆青春。 可人间哪儿有什么仙果,那种名为荀实的药,的确能让人外表停止衰老,可内里如常,甚至上了些年纪后,五脏六腑还会加速衰竭。它是药也是毒。 他们行非常之事,自然也要以非常之法掩盖身份。 只是食用荀实,生育之事也就无望。 “既然你执意多待些时日,等事了时,便不再吃它......”伍必心将东西递到红荼手上,宽慰道。 来京城不久时,伍必心就曾提起过一同脱离组织,不当暗探,也不当细作,可红荼深知逃离之艰辛,只盼着上峰早日成事,届时释放她们这些棋子。 那次相约宫外一叙,红荼拒绝了他。 时辰苦短,几句话间,天已黑尽,红荼必得赶在魏垣回归以及皇帝察觉前离开。 ...... 随侍皇帝看奏折到戌时,红荼回到女官所自己房中。香汤沐浴,消除一日疲惫。 她肤光胜雪,在热气微蒸的浴桶中颇有一股“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意味,可她清楚那都是荀实的作用,让她能长久保持少女般的肌肤。 掀起身后扰扰绿云,杂乱的笞痕兀然显现,虽只是瘀伤,可它贴在雪白背脊之上尤为扎眼。早些时候她已遣了贴身小宫女去取药膏,只待出浴后涂抹。 今日见了想见的人,连沐汤也变得比以前温暖舒适,耳边除了自己浇水之声再无其他,红荼霎时放松,以至于有人悄无声息走进浴房都还懵然不知。 直至那人走到她身后才察觉到。 “绮兰,药膏这就取来了?” 红荼转了脖子,青丝垂落于一侧,余光还是未能扫到人影。那人漠然不语,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后。 半晌,一阵被触感自脊背传来,沿着笞痕缓缓而上直至后脖颈处。 那是一种略微粗糙且厚实的触感,不像一双寻常女人手,更不是那二八年华的小宫女。 红荼警觉移开靠着浴桶边缘的身子,刹那转身与背后之人打了个照面,竟是皇帝。 此刻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那件袍子,可见是寝殿都没回便直奔女官所而来。院内宫人不敢阻拦,他也就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浴房。 第六十三章 那名叫作绮兰的小宫女还愣愣地立在进门处不敢抬头。 “怎么自己就去领了二十鞭......” 皇帝深沉的声音在铺满青石板的浴房内回荡。 “属下办事不利,受罚是规矩,况且引发大案,鞭笞已算极轻。”她心中虽忐忑,面上还是保持着极致平和。 皇帝道:“朕并未想过罚你,你可知擅作主张也是一罪。” “红荼知罪。”她不仅“知罪”,更知皇帝匆匆赶来,不是为了问这点儿小事。 皇帝一抬手,小宫女便上前递送浴巾,伺候红荼出浴。 她裹好浴巾后,皇帝已迫不及待往内室走,宫女替她掖着浴巾,两人与皇帝前后脚进了屋子,来到梳妆镜前。 宫女送红荼进去后识趣地关门离开。 眼见屋内再无他人,皇帝掀开浴巾一角,露出红荼背上伤痕,仔细替她涂抹膏药,低声说:“之前伤过那么重,如今平添笞痕,朕看了着实心疼。” 红荼神态一如往常,恭敬、顺从、乖觉,笑道: “多谢陛下关心,红荼既做这事,必该承受这些,倒是陛下万金之躯,中秋负伤后还未好全,需多加注意......” 皇帝涂抹完药膏,俯身嗅着她发丝上花水淋过的芬芳,深吸一口气后急促吐出,最后连气息也变得紊乱。 感受到温热气息在耳后起伏,胡须末梢也刮蹭着皮肤,红荼顿时心头一凛。 他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若是想要谁,那人必定是拒绝不了的,他提拔红荼的首要条件从来不是做事能力,即便红荼的绝大部分任务都能出色完成。 一瞬间,她脑中思绪涌动,权衡着各种利弊,最后所有思绪都收束到一处——博得更多信任。 锦帐内,皇帝还未睡去,红荼起身挽了挽头发,背后抹的祛瘀膏已经挨得所剩无几,待会儿又得重新上药。 养伤多日来的疲惫与躁动得到纾解,皇帝现下所有脾气都偃了下去,虽说今夜越了界,可他还是感到心满意足,问道: “你说,朕给你个什么位份好呢?良人?美人?还是嫔?” 红荼斜身俯视皇帝,笑意又浮现在霞似的脸上:“多谢陛下厚爱,红荼乃后宫之人,侍寝也在情理之中,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也别招来彤史......” “你要赶朕走?”皇帝纳罕,话语间隙,他抬手握住红荼小臂,用力一拉,美人再度入怀。 “红荼岂敢,若是被宫里的娘娘知道,往后日子岂非不得安生?况且......”红荼定定心神,依旧是媚态横生,伏在皇帝胸膛上柔声说: “韦二小姐告诉红荼,说是宁王妃忽闻韦家之事,腹中发作,已诞下一位.......皇孙......” “皇孙”二字出来时,皇帝那沉醉在温柔乡中已然朦胧的脑子霎时醒转:“这么大的事,为何没人禀报于朕!” 红荼淡然道:“陛下息怒,今日韦纾雅来时您可是吩咐谁也不见啊,所以韦小姐这才嘱咐红荼,找个合适时机......” “又是这个难缠的小女子,反倒学会点醒起朕来,和皇后年轻时闹脾气一样......”一听韦纾雅这名,叹了一口气,随后搂紧红荼:“如你这般温柔体贴者已是难寻。” 后宫已经有这么多娘娘,要找个温柔的又有何难?这话他不知对多少嫔妃说过。 红荼只付之一笑:“昭仪娘娘十分温柔得体,宁王妃也是。” 那一家,倒是一脉的温柔。但无端提起,皇帝不免对其产生猜疑: “前些日子你帮朕探了韦家人,如今又帮着她们说服朕,难道拒绝受封是为了给老六一个面子?他果真是你的意中人?” 听罢,红荼不由得暗自哂笑,从前一个茶点事件,就把自己与许玦扯上暧昧关系,傻公主闹了这么些天,罚也罚了,事情平息这么久,本以为最不信的人竟还保持着怀疑。 这皇帝啊,疑心放错了地方,竟也有与自己儿子争风吃醋的一天。 “陛下竟不认为红荼也与韦家勾结......”她刻意回避许玦之事,挑动皇帝忌讳处。 “你若真有此心,当个宠妃岂不痛快?”皇帝见红荼未反驳他最后的疑问,有些不悦,眼中温存尽消,打趣一句后便急促起身穿衣,口中叹道: “罢了,想倚着皇长孙,这韦瀚一家更不能留,就算真与宋稚之事毫无关联,朕看着也碍眼,找个地儿打发过去。朕去看看卢昭仪......” 红荼服侍皇帝穿衣,他不像平日里那样展臂任她穿脱,而是自己急不可耐将服饰套上,也不管周正与否,最后穿好靴子直奔门外。 “绮兰!” 确保皇帝走远后,红荼心中不适霎时涌遍全身,放声叫着小宫女的名字。她知道自己随侍于皇帝身侧迟早有这么一天,可偏偏是今日,她才见过“家人”。 小宫女应声跑来,“先恭喜闵大人了。”她说出这话时,眉间沟壑都快成一条河了。 “你当真?” 绮兰咬紧嘴唇,狠狠摇了几下头。 “那快去为我备水,身上又汗津津的,药膏也拿来,再抹一遍。” ...... 连着几天,韦瀚都在牢房中,光审问审不出什么东西,后来又用了几次刑,他并非铜皮铁骨,忍不住时也动过招认了事的念头,苦于实在没有东西可招认。 最初他只知道那个年轻人自小父母双亡,自己摸爬滚打多年才进了京畿卫,明明是个谦虚有礼知恩图报的壮后生,私底下却竟然暗藏反心,蛰伏多年。 韦瀚多年来对谁都是一水儿的奉承,生怕自己“针砭时弊”一下便冒犯到某人,于是宋稚就成了例外,他是真心实意感谢韦瀚早年对自己的关照,所以当上统领后也不忘亲自拜访,每次相聚也只谈些家长里短、京中见闻之类的琐事,丝毫未透露过自己真实境况。 念及烟花宴那夜,宋稚赴死前都要为他们一家安排逃生之路,韦瀚坐在牢房中怅时便会鼻头一酸,眼中含泪,只是想到自己动了同情反贼的心思,那一汪热泪又憋了回去,否则让狱卒看到又是一顿是非。 除了韦家之事,京畿卫中那些“云水军”旧部已被悉数扣下,不日将会被分拨推去东西两市斩首,连同事发时候诛杀那些,京畿卫顿时空了大半。 第六十四章 而后,经手过宋稚户籍、升迁之事的一些户部及吏部官员也受到牵连,一律革职查办,其中正有为皇帝所忌惮的“天机阁”党羽,皆随叛军一同处斩。 大理寺终究没在韦瀚口中套出什么话,暂无性命之忧,只是皇帝还记挂着前朝旧事,疑韦家包藏祸心,不可留其在京城,遂判流放岭南。 可一码归一码,听说小皇孙进了宫,皇帝还是迫不及待跑去了卢昭仪那儿。 因着玉翘体质虚弱,难以下榻,听闻韦家判处结果更是五内郁结,许玦便一直在府中陪伴她,今日仅纾雅与雪魄带了皇孙到宸元宫拜见卢昭仪。 襁褓中的小婴儿刚被乳母喂完奶,睡得正酣。 他已褪去刚出生时浑身的潮红,小脸如羊脂玉般白净,又像豆腐一样软,虽还未睁眼,但清晰可见眼睫浓密,是个俊俏胚子,只是身子还太小,看着很是脆弱。 “像,和阿玦生下来时一模一样。”卢昭仪一见欣喜,平日里因愁绪而郁郁不展的眉眼也完全舒缓,笑意止不住地自唇角蔓延至全脸。 孙儿让她爱不释手,可想着自己胳膊容易酸累,害怕摔了孩子,所以自己抱一会儿后便转交给纾雅。 皇帝来这一趟,带了不少人,后宫众人听说皇孙诞生都想来瞧上一瞧。而这回,正巧魏垣也来,他虽然早已去宁王府探望过,可今日不单单是来看皇孙。 众人来时,纾雅正抱着小婴儿轻吟小调,她声音极轻,生怕扰了孩子睡眠,周围聚了一堆宸元宫宫人,大家都轻手轻脚,就算谈论也都是耳语几句,见皇帝来也只是沉默行礼。 纾雅动作有些僵,露出皓腕,皇帝见是她抱着皇孙时本就有些许惊诧,目光落到她那手背上几处结痂挖痕时更是疑惑。 “韦氏女,你这是怎么了。” 纾雅眼眶略微红肿,显然是流泪后还未完全恢复,却装作一副随意淡然之态,平静叙述: “回陛下,姐姐在生产时痛苦万分,臣女握住她的手,被生生掐出这些血印......” 语罢,皇帝未表态,于是她接续道:“当时姐姐情况危急,臣女哪儿有心思瞧自己,况且产房中没人顾及臣女是否有碍呀。” 她的话,诈听是在使脾气诉苦,实际却是在说自己冒险为皇帝疗伤之事。她这样抱着皇孙,展露伤口,无非就是提醒皇帝不要忘恩。 皇帝听出其中意思,漫不经心勾起嘴角,伸手接过孙儿在自己怀中端详一番后,才淡然开口:“朕只判了韦家流放岭南,可没说要做苦役啊......” “臣女谢过陛下......” 纾雅端了许久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忧虑之色这才爬上眉梢。 岭南虽遥远,又多瘴气,不适宜久居,可总比做苦役丧命强。好歹挨过中途,到了那边有个住处,也能向当地人讨个应对法子。 “朕不是说过不追究你们姐妹俩欺君之责,还在这儿哭丧个脸触霉头,你可知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趁朕还未改变主意,走吧......” 皇帝睨她一眼后扭脸和颜悦色地逗弄着自己的孙儿,小婴儿被周围喧闹打扰,张嘴打了个呵欠,咂咂两下后又归于平静,皇帝不禁展露出一抹慈爱之笑。 “陛下,好端端的说那些孩子干嘛,您处置了韦瀚也就罢了,啊......”卢昭仪顺势迎上去,双手搀着皇帝臂膀。 皇帝已经许多年未见卢昭仪亲近之态,甚是欣慰,即便看着眼前女人年华渐逝,他还是惊喜地腾出一只手将她揽至臂弯。 “皇孙降世实为大喜,朕都听爱妃的。” 红荼仍旧跟在皇帝身边,此刻与纾雅相对而站,她向纾雅使了个眼色,扬起下巴转向侧边,示意纾雅离场。 纾雅也只是叹息着,行礼退至众人身后,将主场还给皇帝与他的孙儿。 眼见她退下后并未止住脚步,而是绕进后花园,魏垣也趁着人杂脱身离开,紧着去追她的步子。 “纾雅!” 她回头,见魏垣只是站在远处喊她,待自己知晓后,方才来到近前。 “魏大人......不,王爷安好......” 他比纾雅高出一个头,纾雅行礼后抬眸一望,只见他憔悴了许多,似是瘦了些,单衣之下锁骨处正随着呼吸起伏。 他脸色不好,有些苍白,与高挺的鼻梁相较,眼窝似乎更深了,这才不到十日光景。 可纾雅自己也没有胜过多少,担心母亲舅舅,又心疼玉翘受苦,自宁王府带出小皇孙后,眼睛还一直红肿着。 “抱歉,奔走多日无果,最终还是......” “已经很好了,只要他们挨过去岭南的遥遥路程,一切还好说......”纾雅抿了抿嘴唇,迟疑开口:“该是我感谢你们......” 她说着,眉宇间透出一股歉疚,这些时日帮助她的人不少,可皇帝若动了心思便难以收回,只能尽力补救。 出事后,纾雅第三次回韦府时,母亲生了好些白发,舅母也失去了往日打理家事时的干练劲。据说她生父也不时来韦家门口叫人传话,好歹说尽硬是要带长庆回柳家,烦得长庆险些冲出门去和他干一架。 他们就像砧板上的肉,静静躺在那儿任人宰割,而纾雅毫无能力庇护,甚至一度自身难保。 如今侥幸压下韦家人的生死问题,来日她定不会让他们在那流放之地了此残生。 “上次,你把契约都撕掉了......”纾雅颔首,未与他对视,嗓音低沉地说道:“没有白纸黑字也没有见证人,不作数......” 上回见长公主时,正要说和离,谁知韦家事发,被迫打断,直至今日,他们依旧还有夫妻之名。 “你说什么?”魏垣一听便明了她话中含义,对她这回心转意有些不可置信。 纾雅解释:“我是说......大人还要请旨与我和离吗?” 她蓦然让出选择权,再度抬眸时,对上一双饱含惊诧的眼睛,眼中光点也给了那张憔悴面庞以希望,好似气色都提了两度。 须臾,她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是魏垣在刹那间将她拥入怀中,抱得很牢,似乎要把她揉进心中方才罢休。 纾雅感受到他胸膛与双臂肌肉的压迫,且近日又消瘦了些,连一点软和处都没有,若非她侧着脸,只怕呼吸都困难。 “大人,你伤口!” 纾雅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字,可魏垣并未回应。透过薄薄一层单衣,她能听见他那热烈搏动的心跳。 第六十五章 半晌,纾雅在这沉默中有了些反应,缓慢举起双手穿过他腰际,环抱住他。直至他感受到并确认纾雅的心意,才松了力气。 “不要一年之约,你想住多久都行......” 魏垣说得诚恳,只谈到随她住多久,不敢带半点逼迫之意,他怕说得决绝会真失去此刻这个心上人。 他说不出为何如此,只是那日撕毁契约气走纾雅后,他回去思考了很久,肯定自己心中是喜欢纾雅的,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来来去去之后又是那个乐观女子,曾抓不住的那种松弛又从她身上找回。 阴差阳错遇见她之后方知“相敬如宾”的无趣,他还是喜欢她怼自己时那股蛮劲,可大多数时候,她又那样温婉可爱,一颦一笑牵动人心。 近来流泪的次数多了,她那眼眶一圈红,更是让人心疼。 “好了......现下陛下不愿意见我,但我不能不去看那小外甥。” 纾雅向后退了一步,分开紧贴在一起的胸膛,但两人还是相互环抱着,注视着对方。 魏垣不住点头,终是咧开唇角。他松开安放于纾雅后背的那双手,轻覆上她脸颊,紧接着凑近。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偏了头躲开。 他未得逞,稍显落寞,连那双手也滑落下去,纾雅回过头见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露出这些天第一个笑容。 不过片刻之后,她却反客为主,踮脚凑上他的脸,在他那失落的唇上轻盈一触,谁知那唇竟如女子般柔软,先前倒是纾雅失察了。 此刻宫人都在殿内围观小皇孙,这后花园本无人打搅,但总有人会时刻关注二人动向。 正如伍必心站在檐下观望,闵红荼得了卢昭仪令告知纾雅放宽心,可途经此处与他撞了个正着。 “如你所愿......” ...... 自玉翘受惊早产,气血亏空,忧心韦家而长久不得恢复,许玦已忧愁多日,上次议政殿未得传唤后,他再没踏入皇宫,一直在宁王府伴妻消愁,寸步不离。 皇帝知他胆小忐忑,又因着小皇孙甚得圣心,遂特地找了个时机召他入宫宽慰。 直至入了紫薇殿,许玦脸上那股幽怨劲儿还在散发,皇帝看了着实着急,忙问:“韦氏为你生了如此可人的一个孩儿,朕见了都不住欢喜,怎不见你有半分喜色?” “回父皇,儿臣之妻病容不消,儿也一时不得开颜......”许玦恭敬施礼,语气如面色般深沉。 “朕已饶了韦家人一命,只是发配岭南,你与韦氏又何须苦恼至此。” 许玦不言,头仍低垂,不敢与皇帝对视。他只知流放之刑生死并无定数,每日足行近百里,半数人还未到终点便殒命于途中,韦家人有什么闪失,那玉翘只怕也得折损半条命。 况且,皇帝若以此戒备猜疑于他,或许他下半辈子都无法出头。 “连小韦氏都能看出朕很是喜爱这个小皇孙,以此提醒朕,保全韦家,你这算当局者迷?”见许玦若有所思,皇帝温声道:“与你出生时一模一样,不知长大后是否如你般俊俏。” 皇帝说着喜欢小皇孙,实则也喜欢许玦,许多时候不愿斥责于他,只是他对父亲的疏远让皇帝痛惜,这才放任不管,让他受了许多伤害,以致养成如今这忧郁性子。 再者,许玦是皇帝众多皇子中最类先太子的,他与先太子都是在幼时便表现出过人资质,旁人还在认字时他们就能解诗,旁人知书意时他们就能悟道理,除此之外,连面容也相似,许玦更加俊美。 只是先太子十二岁时亡故,近年来皇帝每每看见许玦总会想到:若先太子还在,是否也如他一般。 “父皇说笑了,男孩要貌美何用,若能选,儿臣也不愿要......”许玦说着,嘴角勾带笑意,眉头却深锁,一副苦相。 “好了,今日朕召你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些......”皇帝从许玦话中听出了怨怼之意,摆手打断,切入正题:“朕知你害怕韦家拖累,只有一句,朕不会迁怒于你,不仅如此,朕还要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说罢,皇帝转头给了身侧太监张公公一个眼神,只见他捏紧拂尘碎步出殿,而后从殿外带来一个青年人。 那人二十岁上下,脸庞轮廓硬朗,皮肤有些粗糙泛黑,但不是黢黑,像在西方大漠吃了许多年风沙的样子,他上身健壮,特别是那宽大肩膀,与许玦一对比真是天壤之别,整个人十分高大英武。 许玦进殿时他已在门口等候,只是许玦只顾着自己那挥之不去的愁绪,对此毫无察觉。 “祁昌华见过陛下,宁王殿下......”青年跪地行礼。 来者正是河陇大将军祁宪长子祁昌华。祁家出自河西凉州,二十五年前助力攻破晋地云水军之围后甚得皇帝信任,发迹后势力迁至陇西秦州,统领两地大部分兵马。 “这儿不是朝堂,不必拘于礼数。”皇帝招手示意他起身。 祁昌华站起来后从上到下打量着许玦,看得他又露了怯,不住躲着这赤裸裸的审视眼光。 “哈哈哈陛下,外边传言没错,这宁王殿下果真是玉树临风!”祁昌华看够了,迸发出一阵笑声。 许玦不知这是真夸赞还是借机嘲讽,心中纳罕这人好生无礼,说不拘还真信,竟敢在皇帝面前放声大笑。好在,他声音沉稳,不似其他武将那般粗犷沙哑,否则许玦还真不想杵在这屋内。 “昌华久居沙场,性子野蛮,还请陛下勿怪。”他察觉到许玦神色有异,再度弓身作揖道。 皇帝道:“朕若不知你的性子,怎敢召你入紫薇殿,那议政殿不是更好跪?”转头又对许玦说:“你身边缺个好差使的人,朕便把祁小将军给你......” “将军?”许玦惊诧,送到自己身边岂非要当侍卫?从来只有侍卫升将军,哪儿有将军屈尊来当王府侍卫?“来王府只怕辱没祁将军了......” “微臣十五岁起便随家父征战,西南驱吐蕃、北上御匈奴,距今已有六载,幸得陛下赏识,获封将军,如今自是要回报,又不是降职,殿下切勿多心。” 他并未因这看似无理的安排而懊恼,脸上反而透着一股自信之态,这让许玦产生了些许好奇。 第六十六章 听罢,许玦点头,淡然一笑,恍惚记起长公主一家这二十多年来便是受他们挟制,皇帝当年将长公主送去西北用意正在此处。 皇帝道:“怎么,对昌华不满意?” 许玦沉默半晌才开口:“不敢,终究还是儿臣占了便宜......” 皇帝既费这工夫送祁昌华入宁王府,必有他的目的,可许玦本就多疑,不知这到底是为自己寻的“靠山”,还是监视那招又用到了自己身上,为今之计只有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甚好,本来朕召昌华来,也是为了带一支队伍,不日便送你表兄回肃州。” 果然,连护送之任也要交给这祁家人,许玦心中更倾向于第二种想法,经过韦家一事,自己父皇早已将二人视为一党。 “有了祁家作为依靠,你此番也该舒心了......”对皇帝而言,劳师动众做一件事绝非仅有干瘪一个目的,其中夹杂着“监视”,但更多的还是保护这个亏欠近二十年的儿子。 曾经种种只是儿戏,回过头来皇帝还是要給他自立之本。 “那就承蒙殿下关照了!”祁昌华伴着他那爽朗之声,展臂行了一个叉手礼。 许玦目光扫视一眼皇帝,又落在祁昌华身上,稍稍顿首。 “秋来,御花园中那几棵枫树的叶子也该红了,那红枫赏起来可比满园芍药更为壮观,你二人也可趁此时机前往一观......” 皇帝寻了个由头,明摆着是要他们私下磨合几句。 二人心中明了,当即应下。 直到殿内空落下来,闵红荼才从皇帝身后那扇紫檀画屏中缓步走出。张公公移了位置,让她站到皇帝身侧。 “你也看到了,他可是对韦氏一往情深呐......”皇帝说着,轻执柔荑,拉她至身侧,同坐榻上,“不过你若是真喜欢,朕也可以忍痛割爱。” 话语间,他已然凑近,面颊在红荼发髻上摩挲,被她躲开,并轻言道:“奴婢从未说过这些话......” “朕知道,有些事不是通过嘴来说的,而是论心。” 皇帝抬手置于她肩头,用力往自己身上一揽。 红荼心中泛起一阵厌恶,传递到面上却变作一抹娇笑:“奴婢本就没有那些非分之想,可若是宁王殿下来求,陛下也会答应?” 她对皇帝之感,原本说不上讨厌,有时反而会感念他的提携与照顾,只是她一早便知他的别有用心,露出真面目时总会让人不适。一树梨花压海棠更是讽刺可笑。 “当然,朕心疼儿子,也心疼你,你俩作配有何不好,况且还可博美人一笑,省得后宫妇人们又说出什么祸国褒姒之言......” 皇帝用下巴刮蹭着红荼细致莹白的面颊,胡须扫过,似乎还会留下一丝红痕,片刻即散。 “奴婢从来就会笑,难道陛下很少见到?” “朕不信那些酸话......你不仅不是妖孽,反而比那些年轻嫔妃沉稳得多,气韵上倒像个三十多岁的贤淑妇人......” ...... 暑热褪去,御花园仍旧卉木葱茏,枫树叶已开始由绿转红,呈渐变之色。金桂初绽,满园氤氲馨香,人也能从中获得片刻安宁。 身边平添了这么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许玦一想到要花心思应付他便深感疲累,可必须保持警惕。从紫薇殿走到御花园一路上他除了低头沉默,也只问他些行路琐事。 “让微臣猜猜殿下如今在想些什么......在好奇微臣为何愿意来此?”见他略有愁容,祁昌华推掉其他话题,将话锋一转。 许玦一怔,眉宇尽展,以一副平淡之态望向他:“想着如何看待将军,是侍卫?探子?” 祁昌华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殿下客气,直接叫我名昌华就好,至于您说的‘探子’,昌华很是疑惑,是怀疑陛下试探,还是要昌华帮您做些什么呢?” “不敢,只是将军放弃在沙场建功立业,转而来辅助一个不得势的皇子,真想不出有何所图......”许玦直言。 祁昌华道:“此言差矣,昌华接下此事不是自降身份,而是想看看哪位皇子如此得陛下器重......” 祁家虽说不像京中氏族那般盘根错节,多有族人在朝为官,可胜在手握重兵,几乎占尽西方,仅靠他祖孙三代经营一处,便已可以威扬天下。 只是祁家势起不过二十五年,且是皇帝亲自提携,祁昌华祖父才从一个末等武将逐步升为将军、大将军,如今用兵之权到他父亲祁宪手上,祁家气势更胜,始终不忘皇帝提携之恩。 皇帝也是念及祁家出自平民,这才敢放权。多年来,祁家平定西北边境,屡建奇功,使得皇帝更加信赖。 若哪位皇子得了这个有力支柱,在势头上便已压过旁人几头。 许玦不以为意:“本王要你祁家的势力作甚.......只是幸得父皇怜悯,为玦寻来依靠,避免日后受其他皇子折辱。可酒泉王待玦犹如亲兄弟,我自可靠他存活,不必大费周章用你祁家之力。” “呵呵呵!”祁昌华又迸发一阵笑声,身在宫禁之内,倒也不是很放肆,进而摇头道:“哎,我说殿下愁些什么呢,原是怕我害了你那表兄魏垣!” 说到魏垣,祁昌华脸上多了一缕戏谑神色。皇帝召他进京之前,魏垣刚因救驾之功封了王,此事他也有所耳闻。 但比起魏垣,他倒是对其长兄魏圻更熟悉。 魏圻还在世时,祁昌华也曾跟随他出过战,名为帮衬,实为探底。 祁昌华只比魏垣大了一岁,那时还是个少年小将,某次外族侵扰,半年内战事不断,他跟着魏圻屡次破敌,故而钻研了许多魏圻的作战之法,收获颇丰。 此外魏圻作为将领兼兄长,对他也是照顾有加,这也让他在频繁的接触中了解了这个人的脾性与行事作风。 某次,魏圻带了兄弟魏垣入营,一直随军作战,二人相识于此。在祁昌华印象当中,魏垣整天板着一张脸,倒是与敌军对战起来像是不要命一样,活脱脱一个蛮人性子。 于是他觉得那魏垣与他长兄魏圻毫不相像,无论是脾性还是模样。 一声冷笑从许玦鼻腔中钻出,面对这疑问只从容答道:“你要害谁,本王怎会知晓,只是你孤身在京城,在宁王府,本王想要你的命还不简单?” 第六十七章 祁昌华收敛笑意,再次交手行礼:“殿下果真聪慧,知道昌华的命都在这里。陛下如今虽对祁家信赖有加,可保不齐哪天也疑心祁家生出反意,昌华在京城为质一日,也就对父亲弟兄的安危放心一日。不过请殿下放心,我与父亲不同,不用盯着魏垣,只听殿下差遣,按殿下心意行事。” “你最好是......”许玦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随我出宫,回宁王府。” 祁昌华知趣地跟在许玦身后,权当是在哄一个稚子。 宁王府中寂静一片,玉翘休养期间厌闹,所以府中仆婢都是轻手轻脚,若有需要出声的事也远离了主屋。 许玦着人搬抬祁昌华的行李,家丁都是先挑了轻的,或是搬重物时多加几人,快慢是其次,总之不会发出太多杂音。 可成日忧郁的玉翘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远处杂乱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在进进出出搬东西。 她正躺在床上小憩,说是小憩,实则只是合上双眼养养神。自生产后,她的精神差了一大截,身体也每况愈下,明明每日睡了足够时辰,眼下也是乌青一片。 “珠玑......”玉翘睁眼后鼓足气息叫了侍女。 因玉翘小憩迟迟未醒,珠玑在门口茶桌上已开始打盹,听见呼唤霎时清醒。察觉出门外有杂音,她连忙合上那扇用于通风的门。 珠玑将玉翘搀扶起来,靠在床头,满怀歉疚:“都怪我犯困,忘记关门,吵醒小姐了......” “没事儿......我本就睡不着,听见外边好似有人进进出出,这是做什么?”玉翘轻拍着珠玑手背,柔声问到。 珠玑道:“据说陛下遣了一位将军到宁王府来,护卫王爷。” “原来如此......” 是时,许玦从前院赶来,在他身后,兀然跟着一位陌生男人,那人走到门口便停住了脚步,自言外人不入内室,遂立在门口等待屋内人叙话。 “夫君,陛下召你入宫,是有什么要事吗?”玉翘很是好奇,许玦还未在她身边坐下,她便迫不及待地问起。 许玦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宽慰道:“父皇虽发落了韦家,可念及宁王府没个依靠,特地为我们寻了一个可靠之人供差使......”话说一半,又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耳畔,“韦家人启程后我会叫他着人守着,以保岳丈平安。” “好......好......”玉翘听罢,眼中光点再现,似乎精神头都好了些。 前些天纾雅来看她时,两姐妹凑了些金银,想在韦家人启程时装一些在他们衣兜中,余下的则送给押送官兵,请求照顾通融。 本还担心到时候他们拒绝或是光收不做,如今许玦说起能遣人前往,她悬浮起来的心霎时放下。 接着许玦唤了守在门外的祁昌华。 “我本几度前往韦家,想着长庆若是能来宁王府,也能多保下一人,只是出事之后他更想留在母亲身边,也好在危难时刻保护家人......也是倔。” 言语间,祁昌华已站在二人面前,弓身行礼。 “往后昌华便是宁王府的人,殿下与王妃娘娘若有差遣,昌华必定尽力而为之。” 玉翘从未见过他,只是乍看外表气宇非凡,还有一股透骨而出的“志在必得”之劲,又想到旁人称他为将军,更相信他能护佑宁王府。 ...... 时日一晃,来到韦家人启程之日,同时也是叛军被处决之日。 东西市都挤满了围观百姓,韦瀚、韦蕤、赵夫人、长庆以及居于韦府的亲属,身上都戴着枷,被押送官带入人群前方,皇帝亲自下令要让韦家人目睹那些乱臣贼子身首异处,以作警示。 此前,叛军首领宋稚的尸身已悬于闹市许久,百姓虽庆幸叛乱平息,可盛世生活已久,忽然见到这些可怖场景,也是人心惶惶。 城中百姓在家中闭锁了近一月才陆陆续续敢出门,害怕街上又生出什么祸事,私下议论时无不表现出对叛军的深恶痛绝。 囚车带人入刑场时,群情激愤,围观群众不断向那些人扔出烂菜烂蛋。 韦家人虽也与人群同在一侧,但由于戴着枷,一些菜叶也落到了他们身上。 韦瀚在狱中愁出了许多白发,四十出头的人看着倒比五十岁还沧桑,又受了些刑,手指与臂上还留着淤青与血痕,着实令人唏嘘。 监斩官端坐台上,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十人命丧刀下。 他们站在离刑场最近处,纷纷闭了眼不敢直视,再度看向刑场时,眼前只有血泊与残尸。 “母亲,舅舅!” 几人转身,只见纾雅拨开人潮,向中心靠拢。 他们戴着枷锁,在人群中十分显眼,纾雅远远就能辨清位置。 母女相见,不由得执起彼此双手。纾雅见母亲头发已有些蓬乱,想来是无心梳妆,一早便被套上枷送到了此处。 她替母亲摘下发梢上的一根菜叶,关切道:“我还以为你们该到城门口了,没想到送来了刑场,没伤着吧......” “都好......这才刚走几步路,怎会受伤?”韦蕤想拨起纾雅垂下的发丝,可手实在挪不开,只好紧了紧握手力度,有心无力让她霎时流下两行泪水。 赵夫人见状,想起身王府的玉翘,她不知自己那可怜的女儿生产完会有多虚弱,也不知外孙是何等模样。 自从封禁于韦府后,她连女儿的面都没见过,如今见纾雅母女重逢也是止不住泪水,走上前去用枷轻触韦蕤肩头以示安慰。 母亲与舅母,两位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女人,如今已然锋芒平息。大难当头,从前府中那些小恩小怨自然也就随风散去。 韦瀚本不想再伤感,可见她们纷纷落泪,心中不免酸涩,假意斥道: “不是告诉你们都别来嘛,反正都要离开,弄得大家都哭一场又有何用呢?” 纾雅略带哭腔:“我想多见几眼家里人,以后不知多久方能再见......” 韦瀚闻言长叹,垂头不言,他更想见自己女儿一面,可又怕她来了伤心,让本就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姐姐放心,我不会离开他们半寸,我会保护家人的!”流利话语从长庆口中说出,惊了纾雅一刹。 实则这句话在他心中已酝酿许久,重复多次,当说出口时当然也就连贯了。 韦家少有年轻力壮的男子,除了长庆,便只有几个远房投亲的护院,因与韦家沾亲,也一并算在了流放名单中。故而,他无法舍弃家人而入宁王府。 第六十八章 “好......长庆长大了,姐姐相信你......”纾雅抚上他的脸。 长庆抿着嘴唇,比起伤感,他脸上更多的是苦闷。明明武试之期将近,届时他便可以一展拳脚,谁知灾祸却不留人情。 他虽已经十五岁,也比纾雅高出许多,但脸上稚气未脱,俨然一副小孩子模样,叫人看了也是揪心。 教授他刀剑功夫的武馆馆主也是不舍,某日找到纾雅说受人所托,委派了馆内一位镖师出身的师傅一路护送,她猜想是许玦许玦派了人,又着意添了些盘缠。 “路上一定不要违拗解差,不要离开官道,切记保命最重要......” 纾雅明眸微颤,目光在众亲人之间左右流转。 三两句话间,刑场上犯人已处决大半,押解官上前将韦家人赶到一旁,告知时辰到,该上路了。 “等等!” 人群当中传来熟悉声音,随后一个娇小人影从中挤出,是雪魄,魏垣也紧随其后。方才几人走得急,闯入人潮后被冲散,最终还是纾雅率先到达。 “终于找到了......”雪魄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锁,双手捧着呈到长庆面前,“你以前胆子那么小,现在还说要保护亲人,可得好好活着啊......” 那是长庆儿时,母亲刚把他从柳家接回,却发现他惊惧无言,不吃不喝,母亲怕他出事,这才去寺庙中求了一只长命锁。 而后长庆逐渐开口说话,可还是容易受惊。每次钻桌底,纾雅与雪魄都会蹲着宽慰许久,等他愿意出来,雪魄又会讲上半个多时辰的故事逗他开心。 刚习武时,长庆动作有些笨拙,长命锁被碰坏,雪魄说要替他修复,于是他将长命锁交给她后没再取回,直至后来,雪魄又送这只锁去镀了一层金,变成如今手上这只金锁。 长庆蓦然记起,可又想到那种东西只是几岁孩童用以求平安的小玩意,自己已经十五六了不再需要,遂把头一歪。 但雪魄还是很真诚地替他戴上,其间他并未乱动,可眉头却蹙了起来,充满无奈。 母亲看出那是自己原先求的那只,轻斥道:“你这孩子,人家雪魄好心为你修了东西,还弄得如此精致,你倒一脸不悦了。人家送来,你也就收着。” 雪魄伸手在他双颊上轻拍两下,宽慰道:“等过几年你回来,雪魄姐姐还给你做茶果子。” 长庆只比她小了不到一岁,自是不愿被当作小孩对待,嗫嚅:“姐姐都说我长大了,不要茶果子......” 话语一出,雪魄先忍不住笑,众人心中苦闷也因这霎时爽朗而放松。 此时刑场上囚犯皆已伏法,押解官挡在纾雅与雪魄身前,分开两方人,几个解差也上前开道。 人群中还有愤懑不平者,朝他们扔着东西。忽然有人喊道:“那是城西韦二姑娘吧,她常在街市中与咱说说笑笑,怎会是反贼。” 纾雅探着脑袋,环顾一圈却不知是谁在说话。 紧接着又有人讨论道:“叛军都在刑场上,不知她们一家是犯了什么事......” 关注她们的眼光越聚越多,扔菜叶的少了,多半变为好奇观望,片刻,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让解差押着韦家人离开。 纾雅、雪魄一路随行,连同那默然不语的魏垣也跟在她们身后。 到城门时,已经无法再送,她们必须在这儿阔别。 “宁王殿下到!” 还未踏过城门,一声洪亮呼喊从远处街巷中传出,直达众人耳畔。押解官听说宁王来,也只好再宽限些时辰。 回头只见一人高坐于马上,疾速奔来,方才便是他在呼喊。宁王车驾还离得远,他就这样一路开道,使得身后马车畅通无阻。 纾雅和魏垣对望一眼,深觉疑惑,这并非许玦作风。 骑马之人正是祁昌华,他策马奔驰到韦家人近前时勒了缰绳,顺势从马背上翻下身来,一气呵成。 “见过韦大人,两位夫人......酒泉王、王妃。”祁昌华抬手施了一礼,“宁王车驾随后就到。” 魏垣见这人面善,一时记不起是在哪儿见过,脑海中翻了好几遍,终于浮现一个名字——“祁昌华”。只是这人比他之前见到时更健壮,神情也更加坚定,据说拜了将,的确也有一股将军英气。 “魏垣!”禀告完,祁昌华直起身子,挥掌落在魏垣左肩之上,“王爷出行,身边没个人可怎么好。” 魏垣略微偏头,望向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淡道:“本王不喜喧哗,故而遣散侍从。” 闻言,那只手从他肩头滑落,祁昌华露出一个鄙夷笑容。他只知长久以来,魏家受祁家监视、压制,长公主都惶惶不可终日,魏垣嘴上说着不喜人多,实际该是被吓怕了。 祁昌华道:“威仪不到,他人自会觉得软弱可欺。你瞧宁王殿下......” “多谢将军关照......”魏垣长出一气,暗自思忖:想来他就是许玦身边那位新助手。祁家对魏家多年来的监视无可厚非,都是依皇帝之令行事,只是魏垣见他眼里那挥之不去的傲气,心中隐隐忐忑。 言语间,一辆彩绘鎏金的车舆被骈行双马拉到城门处。 许玦撩开车帷,目光扫视众人片刻,起身走下马车,后又回头去牵车厢中的玉翘。 他那精神头与前几日对比已大相径庭,同样是发愁,往日他眉宇间总夹杂着胆怯与卑微,今日送别岳丈,虽也有愁容,可那是一种带了凌厉与谋算的隐忍。 玉翘脸上却是憔悴未脱,今日只简单将长发挽上头顶,配以一根素簪,不见其他配饰,就这样赶着来见亲人一面。 她一下地,还未等许玦向岳丈一家见礼,便迫不及待跑到父母跟前,韦瀚夫妻见到女儿来,再也憋不住泪水。 侍女珠玑也随之从厢中走出,怀中还抱着那个婴孩。 “爹娘,你们还未见过小外孙吧,珠玑......”玉翘擦去眼泪,强装笑意,招呼珠玑将小皇孙抱来。“前两日,陛下已为孩子赐名‘煜’。” 韦瀚动容,颤声道:“日月以煜昼夜,是个大气的好名字。” 赵夫人见了孩子模样,甚是喜爱:“殿下与王妃都生得俊俏,这孩子也是美......” 几人又是一场不舍,玉翘本就忧虑家人处境,此刻更是不加克制地痛哭,哭到最后泪水已经很难流出,只剩断断续续的啜泣。 第六十九章 魏垣与其母长公主的伤势好转后便很快请旨搬离了皇宫,回到公主府。 送别亲人后,纾雅随魏垣回了公主府。 因长公主在危难之际表了忠心,皇帝特意为她拟了新封号,改封“德宁长公主”,准许长居京城。 公主府近日又在修缮,这回几乎开了府中所有屋子院落,又拓了一块地新建园林,集南方花草,可览江南景观。据说园林之事还是皇帝遣了闵红荼督办,还未开工,她便已造访公主府多日,每次都会带一众匠人,着其入空地勘测。 府门上那块牌匾也连夜换了下来,一夕之间,公主府仿佛又回到二十几年前,那样华美繁荣。 魏垣回府时,伍必心以会客之由遣散了他所居住桐花阁内所有仆婢,院中空空,屋内也只有他与客人闵红荼。 “皇帝先前让对付细作,咱们可是除了不少祁家探子,如今祁家人都找上京城来了。” 这间屋子是伍必心私房,不像皇宫紫薇殿那么耳目杂乱,算得上安全,红荼自进屋伊始,便与伍必心直言秘事。 伍必心道:“皇帝费尽心思想端了天机阁,却不知祁氏探子所在的长幡里同样有所图谋。” 他口中所说正是武馆遍布的长幡里街,那儿散布着大量祁氏探子,是除却皇宫暗探与天机阁外的第三股势力。 祁家害怕皇帝迟早会像疑心长公主那般猜忌自家,遂先下手为强,就地取用“长幡里”为名建立组织,专为远在陇西的祁家人传递京城事件以及皇帝举动。 皇帝命令以红荼为首的暗探肃清天机阁细作,但他们并未处置天机阁之人,而是将刀锋对准了长幡里中的祁氏爪牙,事后再为其披上天机阁细作外皮,一举两得。 几个月来,长幡里中探子折损大半,祁家正愁借什么机会进京查看,皇帝便召了祁昌华回京辅佐宁王。 “只可惜去了一个宋稚......”红荼神情凝重,满目遗憾,“怪我办事不力,没看好那个晏锦,让他轻易带走了羽林卫。” 那夜她留守在宫中,正好可以阻挡羽林卫救援,谁知晏锦还是快她一步,早已奉七皇子许瑜之命调了一队人潜伏在宫门内侧。 “事情既已发生,那就别再挂怀,嬢嬢自有谋划。”伍必心宽慰道。上次见面时红荼才说过保住长公主则大事可成,如今长公主在京城站稳,她所担心的无非就是祁家人窥探机密,从中作梗。 二人沉默半晌,伍必心再度开口: “过几日我便要随酒泉王回肃州,你在皇帝身边定要当心,一切以生存为重,万不可冒进。” 红荼乖巧应承着,只是她对魏垣身份保持着长久的疑虑,“他......会是天机阁拥立之人吗?” 伍必心道:“说不准,他相当信任我,从不细探私事,我也只是告诉他我在宫中安放了线人。如今倒是盼他与此事有关,否则某日他知道我们才是真正的天机阁‘细作’,我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对魏垣说自己在宫中有眼线,对纾雅则模棱两可地说自己与红荼既可帮皇帝又可帮魏垣。可实际上两种情况都不是真相。 红荼道:“可他怀疑过纾雅是皇帝送给魏家的探子,都没有怀疑过你是天机阁的人,或许早已知晓身份,宽心吧......” 他们并不确定天机阁首领到底是谁,只一点能够确定:组织要保长公主,那必定也与魏垣脱不了关系,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他也是阁中人。 估摸着这个时辰韦家人已经出城,纾雅和魏垣也该回府了,红荼知趣告退。 “滟滟......”红荼行至门口,手还未搭上门扇,只听伍必心喊出一个名字,她霎时一怔,迟疑回头。 “一定保重!” 红荼淡然一笑:“错啦,该叫‘红荼’。”随后离开桐花阁。 ...... 府内人进人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可长公主还是将自己关在碧落阁中诵经拜佛。 只是今日她心情似是不错,嘴角总带着一缕笑意。 莲花缎帘掩映下,长公主跪坐于蒲垫之上,面向供桌上那座不大的神龛叩拜几许,随后拾起手边卡了页的法华经诵读。 嘴上还念着,心却不知飞到了哪处,还未诵完一页,再也忍不住笑出声。那种笑意不由自主,像是从内心喷薄而出,难以收回。 她稳了稳气息,枯瘦手掌不断抚着心口,紧接着起身,揭开金兽香炉顶盖,往其中添了些香料。 白烟从炉盖中袅袅升起时,长公主用力嗅闻,心绪明显松弛许多。 宣泄完笑意之后,她只觉浑身酥麻,连指尖都是冰凉的,不停在这小佛堂中踱步。 其间又像是想起什么,缓步靠近神龛,在龛盒底部暗格中摸出一个小包裹,那是一团用绣花丝帕包裹住的东西。 她颤着手掀开丝帕,整面花纹也就随之展开,绣的正是一幅精致云水纹。 丝帕中有一小捆发丝,长公主连同丝帕一起,将它贴在脸上摩挲,顺势阖眸,陷入一种无与伦比的柔情,口中还缓缓念道:“檀郎,我终于又回来了......” 温柔到极致,泪水又止不住往下落,方才的笑意顷刻间转为啜泣。 碧落阁房门大开,佛堂只有一扇屏风遮掩,飞霞姑姑进门掺茶时,绕进屏风正好撞上这一幕,连忙合了门,随意置了手中托盘,快步来到长公主身边。 “光天化日的,你疯啦!”她压低了声音,可语气还是急促。 长公主动作轻缓,将丝帕从脸颊移开,泪水已浸湿大片,此时她的思绪才逐渐回笼,重重呼着气,泪眼流转看向飞霞姑姑: “飞霞,我高兴的,我终于......”她整齐折叠好手中之物,说到“高兴”一词时眼泪簌簌往下掉,随后哽得无法接续,稳定气息后再度开口: “他已经走了快二十六年,圻儿也没了,我这心中好苦,好苦......” 回想起第一任驸马以及那英年早逝的长子,长公主丧失了一贯的沉稳。 “这不是回来了嘛,一切总还有机会的。” 飞霞姑姑宽慰着,揽长公主于怀中,任其哭泣。二十六年中身边人逐个离去,只有飞霞一直在她身边,能够共情她的苦楚。此次回归,定当放手一搏。 第七十章 入夜,雪魄为纾雅收拾好西行肃州所需的衣物用品后,在窗前点了一盏灯,细致描绘着一幅玉兔桂花图。 纾雅来到她屋中时正见她一丝不苟地作画。正好今夜月明星稀,从那扇窗向上看去可见一轮明月。 可今夜月亮并不圆满,总得等上个三五天才到望期,纾雅好奇她为何今日临窗作画。 问起,雪魄说是珠玑想绣些什么送给煜儿作为满月贺礼,只是想不出要什么图案才好,遂委托自己画个图样。 雪魄想到小皇孙出生于中秋之际,这金桂和玉兔都是吉祥之物,所以想了这幅玉兔摇桂图,待珠玑绣出来,制成襁褓或衣帽都会非常可爱。 雪魄善丹青,源于自小接触绘画。 她的亲生父母原本都是以卖画为生的普通画师,但后来父亲染上怪疾,变卖家产进京医治,最终还是因为拖得太久,不治身亡,母亲也因为受不了打击,投河自尽,只剩她一人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只得卖身安葬父母。 那时纾雅回到韦家不过两年,甚是心疼这个小女孩的遭遇,央求母亲与舅舅将她买下,最后玉翘也撒泼闹了一通,韦瀚这才同意留她在府中做丫鬟,而后罚了玉翘一个月禁闭,好好学习淑女仪德。 纾雅与母亲用自己存下的私房钱替雪魄殓葬了父母,并改了如今这名。见她身形娇小,纾雅不忍令其干劈柴洗衣的活儿,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做杂事。 闲时她便会捡些书房中的废纸涂涂画画,那时韦瀚正为玉翘请了师傅教授丹青,纾雅得到姐姐首肯,让雪魄在其学画时旁观。 时至今日,雪魄仍旧热衷于绘画,一则是为了缅怀父母,二是实在喜欢。 以后去往肃州,她便是纾雅身边唯一一位故宅亲人。 “再添几笔就成啦......到时候送过去但愿珠玑不要嫌弃画得杂。”雪魄说话间又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幅画她一连画了三日,必要赶在出发前送到宁王府珠玑手上。 纾雅只见那上边的枝叶花朵都画得十分细致,因是设计绣样,她勾清了所有线条,整个画面干净舒展,估摸着珠玑拿到手也能即刻明了。 “如此精美之作,何来杂乱一说?”纾雅来到桌案前,落座于雪魄侧边,伸手轻抚墨迹已干之处,“只是往后咱们也难以见到姐姐与珠玑了,背井离乡,你会伤心吧......” 言语间,雪魄已然停笔,草草归纳了桌上器具,浅笑道:“小姐何出此言?雪魄虽与珠玑感情好,可雪魄知道她与大小姐在宁王府必定生活无忧,即便分开了,他日总有重逢之时。比起这个,雪魄更想与小姐守望相助,背井离乡不重要,反正......和你在一起就是有家的......” 她话语间踌躇一番,本想说自己已经离过一次乡,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说这话的念头。 当年是纾雅捡回了自己一条命,多年来,说是仆婢,实则二人像姐妹般同吃同住,有时甚至还干着同样的活儿。于她而言,纾雅除了没有与自己没有血缘外简直就是亲姐姐。 纾雅从不会强迫她盲从,所以她向来有自己的想法,谈话时纾雅本还有些愧疚,可听她如此说,心中甚是欣慰。 纾雅抬手拭去她下巴上一抹在调色时无心沾染的鹅黄,道:“往后别再叫小姐了,唤我姐姐可好?” “真的......可以吗?”雪魄用手背胡乱揩了一通,霎时睁大了眼睛,烛火映在其中,璨然闪烁。 纾雅握住她的手,不住点头。 这是自出事到决定同去肃州以来,二人心绪最为安宁的一次。 “雪魄不知何以为报,我......我这就去给你做你最喜爱的荷花酥!”雪魄兴奋至极,来不及折叠晾着的那幅画,兴冲冲跑出门去。 ...... 魏垣胸口刀伤即将完全愈合,血痂结一块脱一块,伍必心为他配制了新药,去腐生肌之效大增。 因白日里魏垣出门送别韦家人,自己又与红荼叙谈,直至日暮时分,伍必心才着手准备今日份药膏。 纾雅替雪魄合掩房门后,回到自己院中,如今仍是她住主屋,魏垣居于侧。伍必心便在这时端了药膏来。 魏垣房门虚掩着,他知道今夜纾雅去了雪魄屋里,不再等她回来闲谈,沐浴后便兀自在屋内处理些私事。 半晌,门扇被推开,魏垣正端详一封新收到的书信,轻声道:“必心......” 说话同时,他抬起头。眼前之人并非伍必心,而是纾雅。 方才纾雅见伍必心拿来的是药膏,便主动提出要为魏垣上药,他知道纾雅“有所图谋”,半句话没说,直接允了。 魏垣吃了一惊,忙把手中信件对折两回,压到笔架底部。 “是我......”纾雅随手带上房门后,托着药盘来到魏垣近前,盈盈一笑:“我来替大人上药,这可是伍大人新制的。” “先前救急也就罢了,如今这些小事还是交给伍必心比较好......”魏垣语气略带窘迫。 “大人这是怕我?” 被她说到点子上,魏垣沉默几许,无奈发笑。从内心出发他想纾雅来,可换药一事,又得“坦诚相见”,这让他觉得无比别扭。 他这个样子纾雅已见过多次,羞得比自己还像小姑娘,完全失了王爷威严。 不过这一次他不像之前那么抵触,笑意收敛之后,自行宽衣。 先前暑气尚存时,不敢时时包裹伤口,如今基本愈合,更是无需包扎,他脱下单衣后伤处便赫然显现。 纾雅用玉片挖出些许墨绿色药膏,在他伤口处均匀涂抹,如此往复近十次,盏中药膏所剩无几。 上完药后,待其风干,纾雅这才开口与之交谈: “怕......什么呢?” 魏垣不知她第一句竟会问这个,心头一颤。 虽然纾雅答应留在自己身边,可他从前浪费了太多了解彼此的机会,以至于如今掐不准纾雅对自己的心思,生怕自己情难自已时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纾雅眼中满是真诚,若要论事,她向来百无禁忌,看魏垣那沉思之态,心中就有了谱。 “我们不是夫妻吗?”纾雅凑到他身前,“我是来亲近你的,又不是害你的。” 捕捉到她语气中那示好意味,魏垣假意负气道:“你不是说我们从未相爱,不能......” 第七十一章 “你也说每次举动都是发自本心!” 他话说到一半,被纾雅捂嘴打断,放手时,他不再继续言说。 纾雅道:“所以我们可以尝试......就像那次你告诉我你的想法,若是连说都说不出来,自然不会相爱。” 她说得一本正经,急促之时甚至皱起了眉。 魏垣虽深以为然,可见到她着急解释的模样,脸上严肃神情再也绷不住,呼出一声笑来,温柔揽她入怀。 “如今你已知我心意......” 纾雅紧靠在他怀中,再次感受那胸膛内热烈澎湃的节奏。此时此刻,他的整颗心都是为了她而加速跳动,似乎她也能从中抓住那蔓延的爱意。 情到深处,魏垣不禁俯身亲近她,纾雅未躲避,反而迎了上去。这一吻,绵长而克制,不带任何杂念,只为了彼此能够敞开心扉。 吻毕,纾雅又回到他那宽和的怀抱当中,依依不舍。 沉默间,她目光落到笔筒下方那张信纸上,问道:“大人方才看什么,这么入神......” 进门时魏垣动作明显,全都被她看在眼里,不知又是什么只可与伍必心商讨而不能告诉自己的“机密”。 魏垣口中叹出一口气,道出原委:“这几日你担忧韦家之变,东奔西走,某些孩子见不着人,也开始干着急。” “什么呀!”纾雅嗔怪,可心中明白他所说之人是许瑜,烟花宴后,她再未单独见过他。 魏垣道:“你不在时,他倒是常来见我,七皇子很是担心你的处境,可他不敢贸然求情,也如我们一般迂回婉转,旁敲侧击。皇帝本就疑心韦家结党营私,若此时再绕进一个许瑜,只怕事情不会就此了结。” 纾雅见识过许瑜的性子,想做什么便一定会做,情况危急之下更难按兵不动,这回倒像是晏锦在指示。 魏垣也与她想到一处:“我早说过他身边那个晏锦心有城府,不过此事后我也接触过几回,倒也不像奸佞......七皇子还小,一味正直必定吃亏,有这么个军师在身边也好。” 纾雅不像魏垣那般心生七窍,见谁都先怀疑一遍,她只觉晏锦讲礼又和善,至于城府,你魏大王爷不也挺会嘛。 “可这与你收到信笺有何关系?”纾雅不解。 魏垣道:“尘埃落定,我告诉他我已向陛下禀明让你随行回肃州,这不,写了些酸话送来......”说罢,他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两指夹起信纸,递到纾雅面前。 她将信将疑,缓缓直起身子,展开信纸。 这信虽是写给魏垣的,可整页都在向纾雅问安,看得她羞也不是恼也不是,于是攥紧拳头往魏垣未受伤处招呼了两拳: “叫你别去招惹他,这是跟他说了什么啊!” 魏垣迅握住她的手腕,力气极大,蹙眉道:“小小年纪就学会觊觎他人之妻,你怎还反过来怪我招惹他......” 他眼神中第一次带了侵略性,对于看惯他漠然神态的纾雅来说是一种震慑。 “我并未怪你,只是我与七皇子清清白白,不想总被捆绑在一起。” 纾雅抬头,澄澈眼眸中不知映照着烛光还是呼之欲出的泪光,魏垣与之对视,方知南珠公主说得不错,她的眼睛极为吸引人。 他松了手,歉疚道:“我知道......我向来把他当幼弟看待,此事不曾真正过心,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我......我很在乎你。” 纾雅长舒一口气,让他不兜圈子可真难,不过自己既然已经洞悉他的脾性,那便还有机会磨合。 她抬手从魏垣脖颈两侧穿过,身子轻轻贴上,送去一个拥抱。细思量,他心中也该是不安的,被横刀夺爱这种事,总不会在同一人身上发生两回吧? “大人是忘了前几日在宸元宫纾雅已表露过心迹?”纾雅安抚着他。 魏垣笑道:“不曾忘记,这一次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想有任何闪失......”说罢,拥得更紧。 他的“上一次”正是玉翘逃婚,不过许玦待她极好,他由衷祝福。 ...... 半晌,纾雅抽身出来,魏垣这一句话,不仅让她想到了姐姐与姐夫,还有白日里打马而来,与魏垣似是相识的年轻男子,话锋一转,问道: “对了,大人,为宁王车驾开道那人,是姐夫的侍卫么?可我仿佛听到大人称其为将军。” 从温柔乡中醒转,魏垣也蓦地记起这茬。他摇头,倒不是否定,只是自己也拿不准那人在京城的身份,解释: “那便是河陇大将军长子祁昌华,因战功也获封将军,皇帝遣他去宁王处,并非只是当侍卫......” 这话正符合纾雅所想,那人眼底满是傲气,见了魏垣竟直呼其名,当时她心中就纳闷:长公主一家曾经再如何受皇帝猜忌,如今都已释嫌,能对魏垣如此不恭的,想来也只有那视魏家如阶下囚的祁氏。 “纾雅只知祁氏对大人一家不甚友好,留他在姐夫身边没问题吗?” 她明显感到许玦身上那股劲有所不同,城门口见他时,总觉他不如以往亲切,或许正应了祁昌华那句“威仪不到,他人自会觉得软弱可欺”。 “几年前我与他一同参与过平定吐蕃滋扰的战役,那时毕竟年纪不大,还算友善,只是如今初封将军却不能继续建功立业,还不得在京城树立威信站稳脚跟?” 魏垣说不出哪儿不对,他张扬得恰如其分,谁也不能挑出半点实质毛病,皇帝替许玦择了他,用意大抵也是保许玦不被其他皇子排挤打压。 “我打算着伍必心支会京中线人,留意其动向。”就这样把许玦交给他,魏垣也是不安。 “你一直知道?”纾雅诧异。她知道伍必心与闵红荼的关系后,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没想到蒙在鼓里的是自己。 魏垣眉锋微蹙,迟疑道:“他养了好些线人,那些人的身份我不感兴趣,只看结果。” “大人与伍必心亲密无间,再不感兴趣也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纾雅试探发问,随后恍然大悟道:“难怪闵女官待姐夫好,其中竟是有原因的。” “什么?” “闵女官是伍必心的线人啊,她关照姐夫,不正是大人的意思么?之前还被人拿来做了文章......” 二人对视良久,都从彼此眼中交换到不同信息。 魏垣的确吩咐过伍必心派人暗中保护许玦,却不知他将手伸向了御前。 第七十二章 九月下旬,魏垣动身返回家乡。 皇帝特地指派祁家那支卫兵护送,路线由京城向北至陇州,再西行经兰州、凉州、甘州最后入肃州。 启程这一日,北城门浩浩汤汤聚了一群人,长公主立在最前方,忧心忡忡。 曾几何时,她讨厌这个被皇帝教养过的儿子,甚至带了恨的意味,可气定时回想,那是她尚存的骨肉,血肉亲情始终无法割舍。 她选择蛰伏于京城,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下一次搏斗,必然希望魏垣离得越远越好,若是失败,他还有机会保命。 “垣儿,你此去肃州,母子分别,日后恐难相见,让母亲多看你两眼。”魏垣还未上马车,长公主眼中泪光闪烁,只说是对儿子不舍。 她的心绪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变数,不知真假,魏垣早已看惯。 他沉着脸,并未透出太多表情,见母亲眼角泛出一滴泪,只木然伸手为其拭去,进而跪地行礼道: “见母亲如今承蒙陛下关照,在京中享尽礼遇,儿子很是安心,只是儿子不能再侍奉于母亲身畔,还请母亲恕罪。” 长公主柔肠触动,闻言又是两行清泪,连忙扶起他来。 今日皇帝未出城相送,却准许了卢昭仪随宁王许玦一同出宫。 自玉翘生下煜儿后,宸元宫也热闹起来,宫中嫔妃也多来探望,难得有和谐之时,卢昭仪脸上那长久的愁绪也得以挥发。 她曾养育魏垣近十载,也是有些母子情分,见魏垣有今日荣耀,心中着实高兴,上前道:“长公主莫要哀戚,垣儿作为郡王定会治理好地方,日后大有可为,若你哪日想他了,请示陛下将他召回就是。” 魏垣看向卢昭仪时,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孩儿不在时,还得劳烦娘娘替我看顾母亲。” “垣儿何出此言,你老是护着阿玦,这么多年倒是我们母子烦了你,长公主若有差遣,宸元宫上下必定竭尽全力相助!” 卢昭仪说着,抚上魏垣双臂,二人亲切之态竟胜过魏垣与长公主这对亲母子。 长公主敏锐察觉出了其中异样,方才的触动、不忍又归于忧心。 “你......快走吧,我们终有一别。” 长公主擦拭面颊上还未干的泪痕,无奈叹气后扭头不见他。 魏垣沉默半晌,只庄重行了礼,与纾雅一同向众人告别。 随后二人一同登上马车。 这一程用的马车与京城中代步所用的不同,十分阔大方正,车厢外形如木构房屋般有檐有角,车盖四角还各挂了一条流苏穗。 入内是一个空阔的厢室,正中有长案,长案左右放置了软垫供人跪坐,两侧窗牖并非布帘遮挡,而是都做了窗扇,如屋中轩窗那样开合,壁上皆贴有丝绸,精致透香。 一队卫兵皆是骑马而行,伴着这具庞大车驾,款款离开北门,随后行速加快,直至消失于远山尽头。 长公主立在城门口良久,爱与恨在胸中翻滚,五味杂陈。 ...... 纾雅从未亲眼见过这样华丽的马车,甚为惊叹,只是这场合下她心中更多的是忐忑,无心欣赏。 此去肃州,她再难见到京城的姐姐已经远赴岭南的其他亲人,若非雪魄还跟着自己,否则真要形单影只。 魏垣本也要骑马而行,因担心纾雅不适,同入了马车。 “母亲那般模样,也是触及你的伤心处了吧......”他坐在纾雅身侧,打量她若有所思,不由得握住她一只手,以示宽慰。 纾雅心中烦闷一直都在,倒不是被长公主勾起。只是想到长公主方才那模样,确实心酸,前些日子魏垣说起她似有怪疾,时而癫狂,可纾雅在京城这些日子只见过她内敛的一面,方才她泪眼婆娑时,魏垣未免也太冷漠了些。 “我只是见长公主忧心,你又那样不管不顾,觉得她有些可怜......” 纾雅低声说着,手中还不停把玩着披帛一角。 魏垣见状怅然一叹,伸手揽住她:“确实是我从前太戒备,以至于对母亲不够尊敬,也只好遥向她致歉......” 厢室中还有雪魄,她虽听纾雅说起与魏垣更进一步,只是亲眼目睹他们亲昵时,还是忍不住发笑。 在马车之中,时辰仿佛被拉长,幸亏车厢一隅放着一个书架,其中零星放着几本书,可供消遣,纾雅粗略翻过,有前史、诗文、神话志怪等,最宜打发辰光。 纾雅儿时喜欢看神话故事,起初只是出于孩子脾性,觉得柳家生活太苦,若有故事中那些神力,便要带着母亲去一个世外桃源。 不过后来,她逐渐明白这些故事都是人们面对自然规律茫然时为其添加的一种成因,夏雷冬雪,日升月沉,天地之力已非前人可想象,于是诞生了神明的故事。 万物循环生生不息,谁也无法跳脱其外,每当她想起,都会觉得人之所以痛苦,只是心绪被困在了当下。后人看今人与今人视前人一样,史书尚且不能写完皇帝的所有,谁又知那些无名无姓之人一生都发生了什么呢? 她如此勉励自己时,似乎一切都能豁然开朗,反正无论愁过一日还是乐过一日,那些光阴都会过去,与其惶惶度日,不如留内心片刻安宁以求解决之法。 思度之间,纾雅心中忐忑消除大半,家中变故已然发生,无人伤亡已是最好,大家都只能目光朝前,尽力补救,若是自己都过得不好,怎还有余力保护千里之外的亲人。 回望雪魄,她倒是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那些故事,每次看到新的,作画便有了素材。 “姐姐,你说太阳真是金乌所化的话,古时有十只金乌,他们怎么不工一休九,反而都挂在天上呢?” 雪魄埋进书中的脑袋蓦然抬起,向着纾雅发问,逗得她合不拢嘴,魏垣听后也呛了一口水。 “你看,魏大人听了都发怵。”纾雅收敛笑意,打趣道。 魏垣草草擦拭身上茶水,轻言:“去州衙,说给刺史听......” 雪魄羞愧点头,将书本挡在面前,再放下时,自己也忍不住发笑。不过她不喜欢周围人苦哈哈的,能逗人一笑本身就是件乐事。 车厢内氛围松快,却听外面忽现一阵龃龉之声。 伍必心未与他们同乘马车,而是骑马同行,此刻像是在和谁争吵。 第七十三章 “必心,出了什么事?”魏垣放下手中茶盏,推开窗牖询问。 随着他发话,卫兵悉数勒马,整只队伍停在这荒郊之中。 魏垣向窗外探去,只见护卫首领郑普徘徊在后方一只存放杂物的货箱周围,欲着人开箱检视。 那人本是河陇大将军祁宪之侄祁昌懋麾下都尉,自从军始就跟着祁家,待魏家人不甚友好,警惕之余还夹了些轻视。 郑普拔出佩剑,正准备斩去封箱锁链,伍必心下马,整个人守在箱子前,以扇挡之,厉声道: “清点时并未见尔等说出什么不妥,这都行了多少里路,怎敢轻动王爷之物?” 郑普:“那张绢帛上分明有字,如今世人作诗回信何曾缺过纸张,看来王爷很是风雅,竟仿了古人意趣。” 他脸上写满不屑,自有一番理由。 魏垣出马车查看,靠近时辎车时才知是行李装箱时略急促,某张绢帛竟压了一角在外。 以帛书写本不稀奇,不过绢帛价贵制作不易,多为富贵人家陶冶情操所用,因其相较于纸张更为结实,有时也可作通信之物。 “不得无礼,郑都尉奉皇命护送,自是处处小心不敢出一丝差错。”魏垣按下伍必心挡在箱前那只手,恭敬道:“郑都尉请吧......” “那些可都是私物,这又不是过关搜查......”伍必心贴近魏垣耳畔说道。 “还是王爷识大体。”郑普收剑,翻身下马,唤来三四名卫兵前来开箱。他伸手拈过那张绢帛,粗略看过字迹后促然一笑。 纾雅闻声赶来时,那几人正翻查着箱中物品,她才纳闷什么东西能引得众人停了行程,原来是一张带字绢帛。 纾雅行至魏垣身侧,扫视郑普手中之物,只见其上写了几句诗文,故作娇声,念道:“投我木瓜报之琼琚,投我木桃报之琼瑶,呵呵......” 温声软语引了他注意,遂抬头望之,目光上下打量,若有所思。 他还未做出举动,只见纾雅微微顿首后从他手中夺回绢帛,笑道:“这不是少时王爷写给妾身的东西么,怎好示于人前......” 实则她并未见过那些,信口胡诌罢了。 郑普见她是女眷,不好阻拦什么,且让她拿去。 “诶,这箱子不是妾身的衣物吗?上襦下裙外衣内衫可都在,还请各位动作轻些......” 卫兵的确翻到了女子襦裙,一听还有贴身衣物,纷纷停手不敢进行下一步。 本就是找个由头给下马威,郑普思索片刻,挥手示意卫兵退下,交手行礼:“既是王妃之物,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翻动。 “但愿郑大人真是为了排除危机,而非有意折辱......”他此举之意昭然若揭,伍必心回怼。 郑普暗自切齿,手不由得握紧剑柄,半晌,眼神晃过魏垣,最后踱步到伍必心身前,放重声音:“怎么,半男不女的面首说话也如此硬气?” 伍必心打量眼前这人不过三十,年纪不算长,但脾气却高,心中着实烧了一团火:“那便是明着折辱了?” 气氛僵化,仿佛只需一根火柴就能烧起来,伍必心明面上还保持镇定,魏垣却已悄悄摸向自己的随身匕首。 双方对峙,此刻都被火气冲了脑袋,卫兵皆听命于郑普,不敢轻举妄动。 纾雅注意到魏垣手上摸索动作时摁住手腕制止了他。 “郑大人此话差矣,伍大人乃堂堂七尺男儿,又是陛下亲封王府长史,岂是他人可随意污言消遣的......”纾雅轻移步伐,顺势上前隔开双方,捏紧嗓子柔声说着: “若是郑大人有眼疾,趁着咱们还未走远,也可速速返京寻得名医,若是心疾,等到了肃州,妾身让王爷为您请最好的巫师驱一驱?” 郑普听此话,怒气涨了三分,佩剑虽未出鞘,可眼神像夹带刀剑般直视魏垣。 “王爷......您看郑大人多凶啊,真是吓坏妾身了......” 纾雅眼见魏垣接下郑普那锐利眼神,眉宇间起了戾气,连忙佯装柔弱靠在他胸膛上,一只手穿过他腰际时狠捏了一把。 魏垣来时所带护卫尽数留在了公主府,如今跟随他们的只有这些以郑普为首的祁家士兵,足足五十人,皆是轻骑,而自己人不到二十,若刚起程就产生大冲突,于己方很是不利。 魏垣会意,一把搂住,神情也变得格外柔和:“好好好,我们不理那些粗人,不懂闺阁之趣,恨不得自戳一百个心眼。” 说罢,转身便向马车走去。 伍必心明了这反常之举是为了糊弄对方,看戏似的目送二人登上马车。可郑普哪儿知道这二人平日里怎样,此情此景权当是一个好色权贵被女人蛊惑,心中戒备也就去了大半。 “在下说什么来着,私物而已......”伍必心收起扇子,别至腰间,睨一眼郑普:“走吧郑大人。” 郑普鼻腔内狠呼一口气,号令护卫上马。 车厢内,魏垣装出的浪荡之态瞬时瓦解,攥紧拳头捶落到腿根。“真是面子给宽了,竟还敢出言侮辱于他!” 魏垣与伍必心朝夕相处六七载,旁人断不敢非议伍必心,今日竟会被人当面折辱,他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大人压得住最好,这一程咱们本就身处笼中,真动起武来只怕这一月都难熬。”纾雅抓住他的手,轻声宽慰。 随着郑普一声令下,队伍又开始行进,车轮与马蹄声交替而来,掩盖车厢内谈话。 魏垣忙倒了盏茶水,一饮而尽:“若郑普再敢对伍必心出言不逊,我定不轻饶。” “嗯?伍大人还真是......”纾雅疑惑,方才郑普偏要开箱检查,魏垣倒是镇定自若,可到了伍必心这儿却险些失了分寸。 一时情急说出那些话,魏垣这才回过味来,自嘲般苦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魏垣回到肃国公府那年,伍必心已跟在长兄魏圻身边,他处事利落,性子极好,深得魏圻信任,戏称其为“副军师”。因魏垣回归,长兄热痛割爱将伍必心留给了他。 而后六年,魏垣经历了母亲癫狂,父兄离世,监视之困......只有伍必心一人从始至终陪伴左右,情谊远超寻常兄弟。 “逗你呢,纾雅当然知道......”见他情绪稍有缓和,纾雅也温婉一笑,眼如杏核,下卧一对春蚕。 魏垣心绪平静许多,沉声道:“他总喜欢唤我‘魏兄’,实则我还未知晓他年岁几何。” 第七十四章 纾雅闻言掀窗扫视了一眼在马车旁随行的伍必心,他正目视前方,神色自若。 他的脸型有着蜀人特征,短而圆,这是幼态来源,但不会太过,更多是男子那种骨骼分明的质感,眼长却不狭,鼻梁相较于魏垣来说要低很多。 除了带笑时眼尾挤出的细纹,皮肤也白净细致,像是个透着老成气质的少年,说是十七八可信,二十五六也像。 只是勒缰绳那双小臂较为粗壮,许是练过武的缘故。可一个人在二十年不到的光阴中真能做这么多事吗? 侧窗虽只掀了一条缝,但动作明显,早已被伍必心余光捕捉到,他原以为是车厢中谁想透气,半晌后却察觉窗内有视线窥探,遂偏头查看。 眼见被他发现,纾雅连忙合上窗扇。 “难不成伍大人比你还大几岁?”纾雅回头,喃喃道。 平日里她看不出什么异常,但魏垣那句话一出,她好奇心倒是被调动了。 魏垣道:“不曾过问,但总不会比我年纪小,十四岁那年回到家中,他便已是如今这般外貌......” 纾雅沉默几许,魏垣从未告诉过她这些,原先她只当那伍必心是他发小护卫,正如跟在许瑜身边的晏锦一样。 “方才多亏有你......”魏垣话锋一转。 她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对付正经就要用荒唐,她也只是见过京中权贵宠溺娇妻美妾之态,有样学样罢了。 纾雅想起之后,展开手中攥着的那张绢帛,素白织物上字字清秀,可见书写时心地柔软,腕力偏弱。 魏垣一把夺过,将绢帛揉作一团,紧紧捏在自己手中,不许她再看。 “大人翻脸怎比翻书还快,刚还同我好好说话来着。” “你知道我在京城无所事事,闲来抄些诗句罢了......” 纾雅被他那欲盖弥彰逗笑,他痴心错付已不是什么秘事,如今还要故作若无其事。 ...... 护送队伍白日行路,每到黄昏时分便入城镇,夜宿驿馆,五日后来到陇州城。这儿曾是多地通商之要道,虽不比京城繁华,可沿途逆旅密集,商队如织,别有一番热闹。 进城那一夜,纾雅却睡得不甚安稳。 相较于前些日子在乡镇间所投驿馆,陇州城中的要喧闹许多,投宿官差多了不乏有人三更半夜还在廊前寒暄或于房中谈笑。屋外成夜挂着灯,灯光虽柔和,可若有人影不停闪过也是晃眼。 虽说在马车中无聊时也会小憩,可好几日下来,纾雅心中疲倦胜过身体,总想亲近市井放松心情,但一入驿馆,郑都尉便如押监般不允许随行任何人到城中闲逛,自称是“为保贵人周全”。 纾雅与雪魄同宿一屋,早早挑了灯,又絮叨许久,直至子夜时分雪魄入眠,纾雅还在苦苦酝酿睡意。 门外人影不断,不时还会传来忽近忽远的交谈声,纾雅就这样数那些人影,在闭目与注视间来到了鸟鸣时分。 夜话之人几乎都已安睡,此时驿馆最为安静,她的目光被门外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吸引,灯笼亮光透过纸窗依稀可见分辨侧脸,是魏垣。 索性睡不着,纾雅蹑手蹑脚从被子里爬出来,将房门扒出一条缝,贴在上边观察他的动向。 郑普看得严,他们就寝时也要着人守在门边,可纾雅视线游荡过周围,那些人睡得死沉,丝毫没有警惕模样。 片刻,伍必心从另一间房探头查看,纾雅惊得后退一步,等他合了门,自己才敢继续窥视。 魏垣未下楼,只在台阶处摸索着转开围栏上一处机关,从中取出一小张书信。 趁他还未转身,纾雅合拢房门,立即蹲在雕花处躲避。他返回时果真在她门口停了片刻,确保无事后即离。 纾雅知道他又在和谁通信,可如今就在郑普眼皮子底下,他们竟还敢明目张胆...... 回想那些护卫昏睡之态,倒像是药物所致。 她回到床上躺下,熬了一夜反而更加清醒,随着鸟鸣愈渐密集,新一日迎来破晓。 雪魄依旧是见日光就醒,她起身小声打了个哈欠,见纾雅还侧躺着,不好扰了她。可纾雅并未睡,雪魄一动,她便知晓。 “怎么不多睡会儿?”纾雅出声,着实吓了雪魄一跳。 “原来姐姐已经醒了啊......”雪魄残留的困意此刻也荡然无存。 须臾,屋外护卫也出了声,低语交谈着昨夜异常,皆言一觉睡到天亮。 纾雅鲤鱼打挺似地起身,眼下一片乌青。 雪魄胡乱揉了揉眼睛,听见门外谈话后嗫嚅:“那些护卫像押犯人似的,谁知也会躲懒......”视线清澈后望向纾雅,惊呼:“哎呀,姐姐你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许是昨夜驿馆人多喧闹,总是惊醒,梳洗过后会好些的......”纾雅双手抚摸着脸颊,露出错愕神色。 洗脸后,雪魄特意从随身包裹中取出妆粉胭脂替她修饰,还梳了个精致螺髻。 纾雅甚少打扮得如此精致,照镜时被雪魄这手艺所折服。 出屋时,正赶上郑普衣装齐备,亲自查看护卫值守情况,双方撞个正着。天已大亮,自是有人告知了他夜里状况。 郑普见到这装扮好似神妃仙子似的小女人开了门,警惕地退避三分,脑中蓦然想起那日她贴在魏垣胸口娇嗔的模样,鄙夷道:“王爷有娇妻美妾两名,竟也舍得分房而睡......” 纾雅回望雪魄,二人面面相觑,随后回应:“郑大人搞错了,这是妾身小妹,王爷体恤咱们姐妹情深,故而着小妹伴妾入眠。” “你可别说你二人昨夜也睡得太死。”郑普移开视线,直勾勾盯着门沿,一脸严肃道。 “郑都尉苛待下属以致疏忽,怎得还怪在他人头上?”纾雅黛眉上挑,楚楚可怜地盯着他,“昨夜之事,妾身晨起时听得几句。护卫们白日里一直在赶路,到了晚上哪儿还有力气守夜呀,难不成这些人个个都像郑大人一般有使不完的心劲?” 周遭共四名护卫,皆颔首无言,实则昨夜一觉睡得实在,醒来精神头都更足了。 “妖妇......”郑普斜视纾雅,口中哼出一声冷笑。 “郑都尉就是如此敬重本王与王妃的么?” 是时,魏垣从隔壁房间推门而出,大步走来。 第七十五章 如前几日一般,他上前搀住纾雅,在郑普面前又上演一幕缱绻之相。 “这些护卫可都是守王爷安危的,卑职只不过是略微训诫几句,不曾想王爷王妃慈悲心肠,如此慷他人之慨,莫不是王爷有意让他们睡?”郑普顿首行礼,话语中夹枪带棒。 魏垣反驳:“郑都尉多心了,你这样监视着本王已有五六晚,可见本王有做些什么?不一直都是听您差遣......” 他虽让步,可绝不会白白咽下这口气,随即下令昨夜值守护卫皆与之享同规格早膳,以示慰问。 护卫都是祁家亲兵,又听命于郑普,不敢多言,但毕竟都是肉体凡胎,赶路哪儿有不累的,每值一次夜就要连续两日无法休息,此时此刻他们更愿意相信魏垣。 “下去......” 郑普冷冷一声,不再纠缠,回头又着人调查昨夜之事。 辰时三刻,一行人起程离开陇州城,向着兰州方向去。 马车车厢中稍暗,虽然纾雅脸上憔悴被粉饰得干净,可在光线偏移下还是能瞧见眼部浮肿。 “驿馆喧闹,扰人睡眠吧......”魏垣盯着她看了半晌,方知她今日为何妆扮鲜妍。 纾雅手指轻轻压过眼袋,叹道:“是纾雅昨夜心绪涌动,易被惊醒,好在那些守卫睡得死,没发出什么声响。” 她盼望着魏垣开口解释昨夜外出收了些什么,特地强调护卫昏睡,想以此旁敲侧击,可他听后毫无波澜,只淡然道: “往后再经州郡时,若时间早,我便带你在城中逛逛,郑普想遣人跟着也随他。” 纾雅凝眉直视,担心他通信之事被发觉,只是事到如今他还是选择隐瞒。 她这模样与先前盯着郑普时一般无二,魏垣浅笑:“自己人面前就不用这样了吧......” “大人不问我昨夜失眠之时做了什么吗?” “我知你苦闷,要不来我房里说说......” 纾雅自觉好心当了驴肝肺,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本想着他继续嘴硬就直接点破,如今见他不仅不实诚,还嘴欠,霎时掐灭了她心中想法。 况且,这密信又不是日日都有得接。 ...... 越往西北,脚下地形两侧地貌就越是不同。 兰州城附近,黄河流经,大量泥沙冲入河水,多有些突兀山体,岩石裸露,缺乏植被,与京郊风貌已大相径庭。 时至十月初,风中已带了些凉意,特别是在这绿树稀少的西北,入夜更是寒凉,纾雅与雪魄不得不在屋中加了炭盆,少量烧几块木炭,屋中还是要暖和许多。 上回郑普查了护卫昏睡一事,未有明确结果,而后继续着人夜夜守在门前,不过他们只负责监视异动,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是不曾苛扣。 好在队伍提早进了兰州城,虽未到烧炭季节,驿馆还是供了许多,夜里有得用,还可带一些上路。 习惯赶路后,纾雅睡眠逐渐安定,这些日子魏垣果真带她游览了邻近城坊,回到驿馆总能早早入睡,她也就没留意他夜里的举动。 途经凉州时,路人中已夹杂了些西域面孔,那些人骨相深邃立体,与魏垣倒是很像,但他毕竟有一半中原血统,中和掉了五官中的一部分锐气。 纾雅稍微开了一条窗缝,透气之余还能浏览风土人情,打趣说着这些人中会不会有魏大人远亲。 魏垣笑而不语,随即投入手中书籍,即便那零星的几本书已经被他们翻来覆去看得烂熟。 他近日来都是如此,除了纾雅与之搭话时会回应几句,其余时间总闷着不说话,像是心中有什么事需要立即盘清。 纾雅总有无聊之时,幸得车厢宽阔,能随意躺卧,偶尔困意袭来,她或与雪魄靠在一处,或仰躺于魏垣膝边。 仰面睡着时,露出的肌肤冷飕飕,她索性抽出披帛盖了全脸与颈部,每次醒来都会透过织物朦胧见到一张严肃的脸。 凉州境内有两段长城,颇为雄伟,只是城墙另一头均是沙漠,山峦平缓,朔风奔过时掀起一阵黄沙,不宜驻足观赏,卫兵在此处都戴上了纱,以护口鼻。 而后队伍入甘州境,气温急剧转凉,寒风疾驰下,躲在马车厢中的纾雅不愿再开窗,透气也只等风静时进行。 离开甘州城后,队伍在张掖河畔休整饮马。在车厢中闷得久了也不是个事,幸得一次风止时机,趁着日光还未被游云遮蔽,纾雅也便下马车到河边透气。 这儿的山丘低平绵延,阔地居多,一眼望不到头,纾雅眺望四方,未见京郊那种庄稼地,倒是远处草地上有牧民驱赶着大群牛羊,她从未见过。 多站了会儿,风又起,她只觉得身上寒意加重,有轻微刺痛感,赶紧唤了雪魄同会马车厢。 “姐姐,是不是月信快来了?”雪魄替她合拢斗篷,关切道。 纾雅一阵寒凉,阳光照在身上似乎也照不透,应道:“总还有五六日吧......” 马车门窗皆开,魏垣端坐桌案前端详着什么,见纾雅来,从容将手中纸张藏于袖口,来到车门处接她。 “为何面色如此差?” 纾雅未答复,先登上了马车,雪魄解释道:“女子信期将至,身子会格外弱些。” “畏寒,身上有些不痛快......”纾雅进车厢后连忙合上两侧窗牖,眉心微蹙道。 魏垣知晓她身带寒症一事,虽未亲眼见到病发,可还是提了份警惕。 如今才出甘州城不久,前后不接,若要以药浴来缓解病症,只能就近寻找小镇或是牧民居。 “这个先穿上......”魏垣解开身上大氅,披到纾雅身上,随后紧拥她入怀,半晌后开口:“暖些了吗?” 症状未得缓解,似乎更甚,寒意针扎似的进入骨节,纾雅微蹙的眉头也转为深锁,无奈摇头:“只怕不好。” “雪魄,你过来......”魏垣松开手臂,雪魄顺势护住纾雅身子,随后他急促起身探出马车厢。 “郑都尉!” 随着魏垣一声呼喊,正在河边饮马的郑普疑惑回头,款款走到马车处:“不知王爷唤卑职来有何吩咐?” “王妃身体有恙,整队集合,前往最近的乡镇,若没有,折返甘州城。”他言辞坚定。 郑普听了却是略微不悦:“队伍按照既定路线行走,岂能更改......” 第七十六章 “没听懂吗?王妃有恙。” 魏垣脸沉下来,摸索着挂在车厢内壁的一柄剑。 这一月,郑普看惯了魏垣那沉溺声色的“浪荡模样”,只当是马车中人又矫情起来,不耐烦道:“王爷莫恼,随行自有医士,请来为王妃诊治一番,也不耽搁行程。” “旧疾复发,药物不齐备,不宜在车中治疗......” “谁知进了那些地方会出什么乱子,卑职奉命护王爷周全,自是不会涉险,恕难从命。只得请王妃先忍一下,等夜里进了新驿馆再说。” 郑普做出不由分说之势,语罢,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匹。 魏垣执剑跳下马车,利刃出鞘,架在他右颈处:“要么整队出发,要么放马车走......” 郑普视线扫到右下寒光,身躯一怔,停步转身。周围祁家亲兵见状纷纷拔出腰间刀剑,王府守卫也不甘示弱,迅速围拢,护在魏垣身前,双方对峙,气氛僵化。 “王爷不必如此火大,不妨实话告诉您,上头已派祁昌懋将军督肃州军务,我等必得保证王爷不与他人勾结,干干净净入城,也是为您好。”郑普向着剑锋说道。 见魏垣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于是下令周围护卫上前押他。 魏垣两月前才在烟花宴上对阵了京畿卫,郑普不会不知,只是他太轻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狠劲,笃定他不敢对眼前这些祁家亲兵下手,否则与祁家结下梁子,下半辈子都别想好过。 可事情出乎郑普意料。 魏垣伸手一挥,双方即刻兵刃相接,祁家亲兵也来到郑普身前。 此时魏垣心中怒气攀上高处,长剑横过,鲜血喷涌。轻骑也被魏垣斩了马腿,大多摔落,被王府守卫堵截。带血的刀锋再次指向郑普,风刮过,他鼻中充斥着腥咸。 变化突如其来,护卫霎时少了大半,郑普心中警惕,手扶腰间剑柄,即刻抽出佩剑,号令余下人上前,自己也冲向魏垣。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弩箭从郑普背后射来,恰恰贯穿他持剑的手腕,他吃痛,抬眼查看伤处,魏垣趁其不备顺势挑落他手中兵器,并向其身后掷去。 那把沉重佩剑被郑普身后的伍必心稳稳接下,并横架在他脖颈上,方才飞来的暗箭正是他持弩所射。和外形相悖,伍必心力气极大,与常年兵戈相伴之人较量也是不分上下,他反押郑普左臂,似要将其拧断。 “贼子,胆敢暗算于我!”郑普想凭借蛮力挣脱,却被他按了下来,脖颈处蹭出好几条血痕,越划越深,深红血液随之滴落。 “郑大人莫慌啊,刀剑可不长眼睛......”伍必心促声道。 周围护卫见此不再缠斗,郑普愤懑喘气。 魏垣收剑,愠色不减,靠近郑普道:“这才需要军医,是你害了他们......” 一地伤员,如今想赶路都难。郑普随即下令让马车先行,就近找民居安置王妃。 在擒郑普前,伍必心去马车中查看了一遍,已让纾雅服下镇痛药,稍微缓解痛楚,但于寒症本身无益,最优之法还是“捂”,药草煮水沐浴之后以衾覆盖,缓和症状后再服汤剂调理。 场面稳定下来,魏垣再度探进车厢。 纾雅虽难受,可疼痛之余还是听见四下刀剑铮鸣,知道外边起了冲突,此刻见魏垣面带血迹,不禁心头一紧,道:“大人可有受伤?” 他这才摸了一把脸颊:“无事......我带你走,远处有人放牧,此地定有民居。” 她没想太多,只艰难点头。魏垣不多停留,确保她情况稳定后转身挥鞭驾车而行。 伍必心挟持郑普,与之商议明日午时魏垣回归,双方仍在河畔会合,不会让他空手入肃州城。如今郑普命都攥在他人手上,不得不悻悻应下。 在场有部分王府守卫负伤,伍必心不再与魏垣同行,自己留下与医士共同医治伤员,也正好看住这郑普。 眼见魏垣驾马车走远,伍必心才松开他,嘱咐道:“郑大人,这些护卫养伤时你最好安分些,在下莽撞,可不像王爷那样常存慈心,能一击毙命绝不留人苟延残喘。” 郑普扫视周遭,重伤倒地者虽多,可竟无一人身死,半信半疑道:“酒泉王敢如此放肆,也不怕回肃州后难以面对祁将军?” 必心闻言,弯了眼睛轻蔑一笑:“郑大人怎不说祁将军早存了害人之心,专与魏家过不去?况且将军若知自己亲信办事如此不利,你说首当其冲的是谁?” 说罢,他摸向郑普右手腕上那支贯穿而过的弩箭,紧握的瞬间用力拔出,痛感袭来,郑普只得咬牙硬挺,手臂止不住颤抖。 另一边,马车往方才有人放牧之处驶去,只是牧民先前已看见河畔有人打斗,早早赶了牛羊往回走。 甘、肃二州地处狭关,被吐蕃与突厥夹持,多有外族边境部落滋扰,牧民放牧也尽量远离边境线,谁知今日在腹地还能见到厮杀,顿时吓得不轻。 魏垣边驾车边问话,逐渐靠近赶羊牧民,可牧民慌了神,挥舞长杆不停驱赶羊群,自己则紧跟其后狂奔,毫无应答。 随着他的脚步,马车跟到了一处牧民集居地,那儿错落着搭了十数顶帐篷,牧羊人跑得上期不接下气,来不及赶羊入圈,便一头扎进毡房唤人。 魏垣将马车停到一处,上前与之交涉。 毡房里走出一位年轻人,二十来岁,皮肤黝黑,警惕地望着魏垣,待魏垣解释完来意后双方才知道闹了个乌龙。 于是牧民一家赶紧让纾雅进了帐中歇息。 青年自言全家都是降了炎国的吐谷浑人,以游牧为生,方才的牧羊人正是他父亲。 他的父母不常说中原话,但都能听懂,只是刚才情况危急,吓得忘了分辨,后来看清魏垣那张脸,以为是回纥人,还身染血迹,更不敢靠近。 魏垣只说自己是炎国大臣,前往肃州赴任,中途妻发寒症,想改道入附近乡镇暂休,遂与护卫长官发生龃龉,大打出手后才获机会离开。 牧民一家见纾雅无论从面容还是装扮上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原女子,身旁小姊妹也是如此,外加可怜她病痛的模样,便留她在家中暂住。 他们将纾雅安置到一张毛毡床上,搬来暖炉煨红炭火,又端了一碗热汤喂她喝下,终是缓和了些。 第七十七章 相较于以前所用棉被,这北方毛毡可要保暖许多,据说以兽皮制衣,行走在寒风口也能温暖如常。 纾雅身上盖了两层被子,随着床边炭火愈渐旺盛,她骨头缝里那种刺痛也不再尖锐,放松后,头脑也能腾出地方思考其他事情。 伪装一个月,眼看就要入肃州境内,却被一场寒症搅乱,也不知魏垣冲撞了那位郑大人会惹来什么麻烦。 闭目良久,她睁开双眼,打量四周,并未见到魏垣,雪魄说他在另一处煎药,纾雅忽觉心中揪起一块。 身边照顾的人除雪魄之外,还有一位牧民姑娘,是这家的媳妇,她眼睛又大又亮,透着淳朴,纾雅醒转后立刻注意到她。 “要再喝点吗?”女子见纾雅朝着自己,晃了晃手中敞口碗,笑道。 回想自己刚才确实喝了一口带浓香的汤水,比杏仁酪还浓郁,甜中带咸,甚是奇异,纾雅不禁发问:“这是什么......” 女子说道:“牛乳煮茶。” 说罢,她稍稍弯腰,将碗放低至纾雅眼前。那是一碗百里透黄的汤,几粒未碎茶末漂浮其中,凑近就能闻到香味。 纾雅在京城时也听说过有茶叶传到北方后,被游牧民族用以烹煮牛乳,去其膻调其香,是为饮用佳品。不过据说不少中原人喝了牛乳腹泻不止,因而她从未尝试过。 今日第一回喝到,没想到如此奇妙。 “感谢你们......” ...... 为了不拖累牧民一家,纾雅服下马车中自带的药物后便打算离开此处,因着身畔并未携带其他物资,离别之际便赠了些金银以作答谢。 善良的牧民一家当然是推脱,可纾雅极力报答,最后还是用银钱换了些物,才勉强说服了这家人。 青年与其妻特意指明最近一个镇的方向,镇子虽不大,但食宿医馆一应俱全。道别后,魏垣驾车向着那处前行。 纾雅与雪魄依偎在一块,大氅将二人纳入其中,倒比之前更暖和。 掖衣角时,忽然从桌案下方带出一张信笺纸,对折过两次,呈小方形,纾雅拾起并小心展开,其上用正体小字写到:祁昌懋已督肃州,速掩兵马。 纾雅惊得捂嘴,立马将其攥进手心,蓦然想起今日透气回来撞见魏垣端详纸张出神,被她们打断后便藏入衣袖,想必是脱大氅时又抖落了下来。 这信笺未署名,这种密信看了就应销毁,但今日魏垣还将它随身携带,想来不是京中来信,应是发自肃州。 “这不会是......”雪魄视线晃过信笺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幸好是在这儿......”纾雅心绪可谓是跌宕起伏,才庆幸寒症缓解,这下不得不担心往后处境。 从她答应与魏垣北上肃州开始,他们就已是同路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魏垣再如何瞒她,她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马车很快驶进小镇,投了逆旅已是日暮西斜。 安排好一切后,纾雅终于能松快地泡个汤浴,雪魄坐在浴桶侧方,一勺一勺舀着草药汤浇在她露出水面的肩颈上,闻着水中药草香味,纾雅浑身疲乏得以消除。 “雪魄你进来时有见到魏大人么?”纾雅把后颈靠在浴桶边缘,仰望着浴室房顶出神,忽然发问。 雪魄停下手中动作,转着眼珠回想片刻道:“去了房里,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来时的确与魏垣擦肩而过,刚点头行礼,他却往自己房里钻,没来得及掩门,雪魄就无意望了一眼,只见他径直走向床榻处,拿起上边那件才被她们归还的大氅,翻找再三,又摸索了衣袖,眉头紧锁。 二人才看过马车中那张信笺,如今魏垣在找什么,她们心里有谱。 “想必就是在找它了......衣裳可有放好?”纾雅转头看向纱幔处,那儿的木架上正挂着自己今日所穿衣裙。那张信笺被攥皱后,她又展平仔细叠了起来放入暗袋中。 雪魄道:“姐姐放心吧,今日换下来的衣裳一直在浴房中,未被人动过。” “待会儿我亲自交给他......” 沐汤很快转凉,纾雅最后浇了两勺在肩上,便起身换上寝衣,出浴室。 刚想着找魏垣,谁知他早已在屋中等候,不过此刻他神色如常。 “寒症好些了吧......”他见纾雅出来,随即迎了上去,轻声问候:“随行带的药,我已吩咐主家熬好,趁热喝。” 桌上放着一碗汤药,在寒夜中腾腾冒着热气,纾雅应声喝下,思索再三后试探说道:“夜里寒凉,大人可容许纾雅今夜搬去同住呢?” 听罢,魏垣脸上浮现惊诧之色,先前有契约阻隔,他们虽顶着夫妻之名,但从来都是分房而睡,即便赶路这一月表现得再缱绻情深,也从未越过此界。 今日魏垣满心都在挂碍纾雅病症,只盼着她快些恢复,奔走半日,还来不及亲自照顾,她既提出同住,魏垣自是不会拒绝。 雪魄这才恍然大悟纾雅方才所说“亲自交给他”的意思,在她们走出浴室时,纾雅便已经取了那张笺随身带走。不过她知道两人彼此之间都有情意,如今也该到了升温之时,她还巴不得两人腻在一块。 魏垣那间屋本没点炭火,为着纾雅来,他才着人安放了一只暖炉,纾雅来时,木炭已经烧得很旺,虽然炉子靠着半开的窗,但还是将屋子烘得更暖。 暖意一上来,还能嗅到屋中浮动暗香,像是屋子熏过香料后残存的一缕。 路程中经过的州城皆是重要通商口,许多西域香料也就由此流入中原,譬如甘州这样的西北州城,雨水较少,当地百姓沐浴不如南方人勤,便喜欢用重香熏衣、熏屋,以祛除杂味。 这家逆旅正是用了些西域香料熏屋子,不过这儿干净清爽,香料只是用来舒缓旅客疲惫,增添些情致。 可魏垣并不畏寒,随着屋子里暖气升腾,他的额头上也覆了一层薄汗。 纾雅端了一张小凳坐在窗前暖炉处烤着火,炭火的热气烘烤了皮肤,但移开后又冷下来,看样子是要坐到炭火熄灭为止。 魏垣看她发呆,发问:“你靠在那儿想什么呢?” 因思虑肃州事务,他一路上很少与纾雅谈心,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后才蓦然发觉她变了些,不与他争辩些什么,每日只乖觉地守在自己身边,必要时就在护卫面前演点荒唐戏。 一直以来,也从未有如今夜般完全独处的机会。 第七十八章 纾雅从放空中回转,呆滞转头。 她刚刚在脑中构想了魏垣暗中经营的势力,若说达到了需要掩藏的地步,少说也有近万军士,数目不小,足以抵挡边境小部落偷袭。 边境募兵本就不易,他又是如何绕过祁家耳目获得了那些。 “只是不够暖和,想再烤烤......”纾雅想要问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可纾雅不善于掩藏心事,忧虑二字已然写在脸上。 魏垣轻揩额上汗珠,见她那不诚实的模样,哼出一声笑:“床铺里更暖和。” 上回他打趣纾雅时,被她推搡了一把,不过这次,她并没有面带怒色。 听了这话,纾雅放下烤火时撩起的衣袖,掸掸衣裙,就这样径直走到魏垣身前,丹唇未启,手却递出了东西。 魏垣坐在床沿,抬眸打量她一番,随后视线落到她手上,食指与拇指间夹紧了一张薄笺,他心中顿时明了。 “怎会在你这儿......”魏垣笑意收束,即刻接下。自己醒过神后翻找许久未见,本以为早在打斗时掉落,或许已被郑普拾到,不曾想竟在她身上。 “陇州城那夜我失眠了,见过大人接信。”纾雅解释道:“其实在京城时我就向晏锦打听过,猜到个大概,只是大人一直想瞒我。” 她知道魏垣并非粗心之人,此番弄丢信笺,原因还得从自己那难缠的寒症说起。 “猜?仅凭他人胡诌能知道什么......”魏垣沉重吐出一口气,喉头干涩,道:“还是不要卷入其中为好,往后若是出事,也好有条后路。” 好意“投诚”,又换来一句撇清,纾雅不理解为何他为何连自己也妨,他表现得很喜欢自己,骨子里却还是他人勿近。 “纾雅已经失去安身立命之本,决定跟你走时我们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说罢,纾雅趁其不备从他手上抽回那张信笺,转身来到暖炉旁,将它丢入其中,木炭余火烧化了纸张,片刻后只剩一抹灰烬。 “这下你可安心了?”纾雅语气坚定,远远就能看见她眼中闪烁的光点。 魏垣怔住,望着纾雅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声音低缓道:“真厉害啊韦纾雅,自己都半死不活的,还能说出些大道理教训别人。” 他言语中分明夹杂了火气,可又抹得很淡,说出口时变为怨怼。 炉中炭火即将燃过,屋子里冷气逐渐排空,香料气味也氤氲得愈渐浓烈,竟又增添了几分暖意,燥得魏垣有些口渴,于是起身喝了杯茶,又走到窗边将缝隙推得更开。 推窗的手臂还未收回,被纾雅一把抱住,并仰望着投去一个真挚眼神:“什么话能同伍必心说的,自然也能同我说,权当是让纾雅习得新知,弥补不足。” 魏垣沉默,暖炉烘上来的热气让魏垣脸上起了红云,可站在窗边人还是清醒不少,额上薄汗渗了又干,纠结半晌方才说道: “可我实在不愿让你涉险......” 纾雅听出话中松动,欣喜之态跃然于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身上那些小聪明尚可应付生活琐事,但毕竟不长久。 她怎会惧怕“涉险”,倘若真有什么大事需要奔走,她正好从中学习一二,不至于像之前那般,眼睁睁看着韦府抄家落狱却毫无回旋余地。 再譬如今日魏垣与郑普一行人起冲突,她只知此举必定冒犯祁家,可后果是什么、王府与祁家关系究竟是怎么个僵化法,她都还一概不知,找不到化解之法,白白滋生忧虑但又无从排解。 “不,乌鹊有枝可依,纾雅待大人之心赤诚,并非仅为夫妻之故,而是更想做大人的盟友。” 她说得有些激动,手臂不住穿过魏垣腰际,整个人投入他怀中。 他既已松口,便不忍在出言辩驳,迟疑片刻后环抱住她:“我答应你......” 炭火燃尽,炉中仅剩一堆炭灰,纾雅往里泼了一盅茶水,炭灰在急促“滋啦”声中冒出一阵白烟,随后逐渐冷却。 在小镇中投宿的人不多,这家逆旅在今夜也并未招揽多少客人,他们熄灯后,屋子静得出奇,只有窗下几只秋虫还在鸣叫。 纾雅发觉魏垣不仅不怕冷,甚至有些畏热,被暖炉烘过,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热气。 只是他躺下后立即背对纾雅,一味地往墙壁靠,纾雅睡在外侧,放下床帏后听他声音柔缓地说道:“你若是冷,就挨我近些,别贴着便好......” 纾雅虽疑惑为何这样说,但迟疑片刻后还是应下。 他的身子果真能与暖炉相较,甚至比烤了一个时辰火还暖,越靠近,那股暖意越重。 恍惚间纾雅想起小时候韦府没有地龙,但西南一角开了间炕屋,下边烧柴火上边搭床铺,某次雪天,她与玉翘、雪魄、珠玑一同躲在炕席之上取暖,屋外白雪纷飞,屋内竟温暖如仲春,暖得透心。 今夜躺在魏垣身边,竟也有些炭柴加热之感。 不过奇怪的是,她明明已经有了困意,心中却躁动不已,寒症尽消,取而代之的是烧进心里的火。 后半夜,纾雅还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说不出是忧心着什么,还是压抑着冲动让自己难受,纱帐中的香气与暖意让她想要靠近背身而躺的魏垣。 她又向他靠近了些,不知不觉中已完全贴上他的后背。魏垣被这一举动惊吓到,肩膀不由得颤动一刹。 “不是说过别贴着我么?”他音色明朗,毫无被惊醒时说话的那种含糊,想来并未入睡。 “为何......”言语间,纾雅一只手臂已搭了过去,“纾雅想要亲近自己的夫君,也不可以吗。” 她的话语一字一顿,宛如盘中玉珠,一颗一颗落进他心头,听到“夫君”一词时竟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魏垣忽觉不适,翻了身面对她,纾雅那只手也随之滑落。 她再次想要攀上时,被魏垣遏住手腕。 今夜月色本也皎洁,只是月光透过窗牖再经纱帐遮挡,失了明亮。在这片微明中,纾雅还是看到魏垣那严峻的神色,他眉头深锁,沉默不言,只是盯着纾雅,像在克制着什么。 “方才一直在想,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放下戒备......”手腕被捏得生疼,但她顾不得这些,只管感受当下温存,用轻似耳语的声音说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第七十九章 语毕,她心中却生出些许伤感,眼瞳适应这幽暗后,她怆然看向魏垣,那高挺鼻梁,深邃眼窝,纤长眼睫以及饱满的唇,都在让她心弦颤动,纾雅从未觉得他如此俊美,近乎摄人心魄。 “不敢......”魏垣喉头滚动,身体已然僵得无法动弹,他很怕纾雅下一次触动会让自己失了神智。 但纾雅不会悖逆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她知道魏垣与自己怀着同样的心情,他不敢迈出一步,只能自己破冰。 她抬眸注视着眼前人,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魏垣视线被她的面容所遮蔽,纾雅一吻,轻触在他唇上。 这一吻的柔情,从唇边蔓延到四肢百骸,扰得魏垣心神崩溃,连手掌也变得软弱发麻,身子不住地向后退去,可身后是墙,再无退路。 紧握的手腕被松开,纾雅感觉血液都开始流通了,再度搂上他脖颈,感受彼此渐进的呼吸,细致而缠绵。 小镇的夜晚空旷寂寥,虫鸣伴着云杉树叶瑟索之声,在风中轻吟。 随着夜风逐渐肆掠,劲头穿过每一根枝桠每一片叶,无不发出纠缠响动,而后夜虫鸣叫、枝叶相击,混合山峦间悠远回响以及偶尔鸟雀振翅飞离声,不断入耳,使人身心融入这片深幽的舒畅里。 风过,夜空晴朗,银河吞吐着如金沙般聚散的星辉,在广漠之中洒下一片澄明。 屋外恢复静谧,纱帐中温柔尚存。 纾雅透过窗隙正见星河明灭,头脑仿佛被清洗过般冷静,星光恰如她此刻眼角轻微泛出的泪光。 魏垣还伏着身子,紧贴纾雅,她能明显觉察到他在发抖。 “你抖得厉害,还好吧......”纾雅捧起他的脸,柔情凝望着他呼吸散乱的模样,迷离中带着浅笑。 他摇头,稳了稳气息,随后起身在床头点了一盏烛,恰恰照亮床帏一角,他们就这样靠在一隅说着夜话。 两人皆是蜷着身子坐在床头,烛光微黄,颇有些温馨之感。 魏垣胸口那片凤翎刺青随着呼吸起伏,待平稳后,他说道:“我有些害怕。” “我会陪着你的......”纾雅侧脸贴上他胸膛,刺青与伤痕近在眼前,怜爱感油然而生。 于他而言,今夜逾越的不只是二人关系,还有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天堑。他收拢手臂,下巴轻置于纾雅头顶,述说: “少年时,我耳边总有些风言风语,那些人说长兄与我并无半点相像,亦不像阿爷,皆言那是阿娘与他人所生......” 这番话里,他对父母的称呼变为口语,其中满是亲昵。 听了半句,纾雅当即明白他为何若即若离,旁人对长公主的指点或许从他回归肃州伊始便从未停歇,他害怕那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阿爷听进了心里,早在我还未出生时,长兄不像他的传闻就已经钻入他心中,阿娘却置之不理,于是他想要一个‘对等’结果,四处寻花问柳,一边放纵一边忏悔。”魏垣接着说道: “我怕我会变成阿爷,我的妻......会变成阿娘。” 他十四岁之后长公主心绪大变之事他曾经说过,可关于他父亲的秘事,纾雅还是第一次听到。 其实他与自己一样,都是被抛弃过的人,自己胜在母亲的疼爱从未间断,不过从今夜开始,她又多了眷恋自己的夫君。 纾雅支起身子,从怀抱中抽出,郑重其事道: “心中汹涌的情感,如何悖逆呢?想来长公主与肃国公都是性情中人,才会误入爱恨交织之境,然而我们,只属于彼此。” 烛火映照下,魏垣那双深邃的眼睛也变得透彻,他嘴唇翕动着,半晌才开口:“纾雅,我并非有意戒备你,我是离不开你,很难想象若有心意背道而驰的一日......” 话还未完,他的嘴被纾雅捂住,纾雅反驳:“纾雅飘零之身,自会与大人同心同德,再硬的骨头也得啃下去,怎会背道而驰!” 魏垣见她那副正经模样,心似融化一般,自己虽难以说出什么海誓山盟,但此刻唯恐回馈的爱意不够。 他拿下纾雅捂嘴的那只手,放在心口处:“我已答应过你,遇事绝不隐瞒,往后不会再让你提心吊胆。” 闻言,纾雅欣慰一笑,不住点头。 “还疼吗?” 他拈起纾雅寝衣一角,素白裙边已镶了一朵红梅,纾雅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脸颊顿时臊得绯红,赶紧拽回衣角藏进被褥,急促道:“你别信这些!” 魏垣茫然:“信什么?” “不是‘落红’,只是伤口流血......”纾雅讪讪地说。 是时,魏垣脑海中灵光一闪,偏头嗅着背后轻纱,暖炉烘得正热时,不曾注意香味来自哪儿,如今这张纱帐还隐隐透着异香。 ...... 翌日,二人因睡得晚,待到天大亮,才迷糊睁眼。 结账时,纾雅听见魏垣在问主家客房中用了什么香,主家只说是普通安息香,还特地强调小店利薄,即使用上香料也不会下重香。 眼见问不出想要的结果,魏垣不愿再旁敲侧击,购了些炭火便离开。 前些日子在其他城关处购买的木炭都放在了货箱中,马车上并没有存余,虽说午时就要与队伍会合,但他还是记挂着纾雅畏寒一事。 今日太阳暖和,又不似昨日那般风大,纾雅的身子自是好得多,用不了那么多炭,于是拣了几块将就车中茶炉煨奶茶。 自从昨日尝到那浓郁的奶香,纾雅总惦念着,想要自己复刻一番。 只是随行携带的茶叶是宫内所赏蒙顶茶,与牧民姑娘所说的砖茶香味不同,口感也有所差距。绿茶香与牛乳不甚相称,不如昨日喝到的那么醇厚,不过也清香宜人,别有一番滋味。 魏垣踱步时经过窗前,嗅到一股烧炭味,起先还以为她们取暖不通风,掀开窗缝打望一眼才发现两人正用炉子煮着茶水。 两位女子察觉有人窥探,终止了聊天话题,双双看向魏垣。 纾雅转身盈盈一笑,随即拎茶壶倒了一盅递向窗外。 魏垣目光扫过手中浓白汤水,再看向纾雅,诧异道:“这是......牛乳茶?” 纾雅微微点头,答复:“昨日离开牧民家,他们送了东西,包括一小坛牛乳。幸好天气干冷,又用了些防腐香料,倒还可以存放个一两日。” 第八十章 听她说完,魏垣垂眸轻笑,抿一口杯中热气腾腾的乳茶:“绿茶烹煮,这味道还从未尝过,那些蒙顶茶叶原产自蜀中,佐以牛乳倒有些南北融汇的意味。” 说罢,他推开窗扇,关切道:“车厢狭小,用炭时要格外注意,怎能只开一条窗缝。” “喏,门还敞着呢,大人竟也没看见?”纾雅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向另一面。 “大意了......” 谈笑之余,纾雅忽地面露苦色,收回伸出窗外的手臂,捂紧腹部。魏垣见状赶紧绕进车厢。 “大人不必惊慌,我只是信期将至,想是今日会来......”纾雅舒展眉宇,宽慰道。她能肯定这是月信前兆。 纾雅既身染寒症,每逢信期必定腹痛难受,先前伍必心诊过,为此魏垣还勒令她不可食寒凉之物。 一旁雪魄附和:“王爷有所不知,女子信期不是每月都准的,出京后一路车马劳顿,更是掐不定时日,就连雪魄自己也不稳。” 魏垣心中忐忑,放低声音叹道:“我还以为是伤口在痛。” 他不甚了解,却也听说过一二,知道女子来月信最宜饮用姜茶,趁还未驾马,迅速折回旅店采买了些。 主家正愁近日生意不好做,谁知忽遇贵人,遂满心欢喜地熬煮装罐,一步到位,连汤带锅正好可以放在炭炉上保温。 马车按约定在午时到达河畔。 昨夜搏斗过后,满地伤兵,队伍不再赶路进城,就地扎了营帐。待魏垣行至河畔时,伍必心已安顿好重伤者,皆卧辎车并由医士照料。 不知伍必心怎么劝解郑普的,不到一日,二人竟能谈上话。 魏垣勒了马后,纾雅随即下车,来到郑普身前弓身行礼,为魏垣昨日冲动致歉。他见纾雅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遂不与她计较。 只是纾雅瞧他那受箭伤的右腕被布带层层裹紧,想来十天半月也拿不动刀剑。 郑普昨日气得不轻,眼窝凹了,连胡茬都长得更密,言语间不带好气,可还是得无奈请安。 “怎么他今日还愿意给个好脸?”魏垣经过伍必心身旁时耳语一句。 伍必心道:“这一路,必心每夜留意他的动向,发觉此人嗜酒,三天两头小酌一杯。于是,我与郑普把酒言欢,他肯赏光,不知抖了多少心里话,但是耗费了魏兄几坛御酒,还请宽恕啊......” 魏垣并不好酒,那几坛,明面上是他要带,实则都会落入必心之口,他原本就不在意。 二人相视一笑,相较于原先扮浪荡扮轻浮的蠢办法,投其所好还是奏效得多,不过先前缺少契机。 ...... 队伍在冬月中旬入肃州,西北草木稀疏本就昼热夜寒,如今入冬,连白日里也异常寒冷,多刮几阵风便能引来一场大雪。 通报诰封的信使比她们脚程更快,快马轻骑,半月前已来到府上。如今肃国公府改换为酒泉王府,不少工匠正在扩修,不日便可完工。 行至王府门口,雪魄搀了纾雅下马车,只见王府背靠山峦,楼阙本应被绿树掩映,可正值冬日,山林草木大多枯黄,只有松柏常青,还矗立于山间。 在京城时,长庆担心纾雅赴往西北会成日吃风沙,实则除了途中见过几处沙漠,大多州城都修建在山清水秀处。肃州城边也有大漠戈壁,不过城中依旧与中原无异。 郡王府虽比不过公主府重修后的奢华,但规制都是一致的,朱漆装饰了柱、额、梁、枋,以此映衬黛瓦白墙,繁丽硕大的斗拱架起宽大屋盖,折举和缓,出檐深远,檐下悬坠照明灯盏,大气中不失精巧。 府门内立着一众仆婢,在魏垣踏入门槛时皆下跪请安,领头姑娘谦恭有礼,见魏垣归来,立马迎上前,轻唤一声“阿兄”。 纾雅曾听说魏垣有一义妹名曰静亭,本是长公主身边那位飞霞姑姑的远房侄女,父母亡故后前来投靠,聪明乖觉,甚得魏垣父母欢心,在魏垣入宫后被长公主收为义女。 静亭从小帮衬着姑姑打理杂务,常入庖厨,某次不慎引火,烧伤右脸留下疤痕,而后一直以纱巾掩面。如今静亭已二十,主掌府中内务,不曾婚配。 纾雅打量着眼前这个高挑恬淡的女子,她未施粉黛,眉黑眼亮,眉宇间透出的气质与魏垣极为相似,倒像是亲兄妹,不过静亭骨相平缓,更偏中原。 静亭视线流转,落到纾雅身上,施礼道:“嫂嫂......” “别多礼,唤我名纾雅便好。”纾雅连忙搀起她来。她只小了魏垣半岁,按理说也是纾雅的姐姐。 静亭双眼微眯,笑意渐显,随后陈述道: “阿兄与娘去京城迎亲,本来说是三个月后归家,谁知娘来信说眷恋故里,要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后来便出了事,静亭很是担心。虽然娘因祸得福再享尊荣,却也不再回肃州,静亭不敢忘恩,只能打理好府中事务,略作报答。” 魏垣面露惭色,应道:“切勿如此说,静亭尽心尽力,倒是魏家亏欠你了,你若想进京陪伴阿娘,为兄也可为你安排。” 静亭闻言,有些诧异,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神色庄重起来:“阿兄还在怪阿娘么......我并非那个意思,都是静亭的亲人,静亭自是不愿见你们之间有芥蒂。” 大庭广众之下,静亭说得含糊,但纾雅听出了其中含义,长公主患恶疾时伤及亲人,魏垣因此与之疏离。 可魏垣那句话出自本心,没有半分责怪之意,他叹了口气后遣散众人,沉吟:“阿娘获封德宁长公主,也算称了意,什么病症都好了,往事也就随它去吧。” “是,是......”静亭欣喜,却显得有些唯唯诺诺,话锋一转忙招呼道:“阿兄与伍大哥的房间早些天便收拾妥当,途中伍大哥还写信告知纾雅嫂嫂身边带了小妹,已经安排了屋子,就在阿兄所住行云堂西侧。” 说罢,静亭引纾雅与魏垣前往行云堂。与在公主府的居所一致,行云堂也是一个有厢房环抱的院子,院外便是王府的水榭花园。 这儿从前就是魏垣的居所,时隔近一年再度回归,陈设还是保持了离开时的模样。家中仆婢每隔五六日就会打扫,此番更是打扫得纤尘不染,回到这儿,才算真正到了“自己的地方”。 第八十一章 安顿好一切后已是入夜时分,自今日起,纾雅与魏垣同住行云堂主屋。 透过主屋右侧窗阁,恰能对上水榭一隅,园中多飞禽,不仅有从城外湖泊飞来的鸥鹭,还有府内白鸽,此刻它们的扑翼之声仍在悠悠传响。 那些鸽子本属伍必心所有,他成群豢养,再从中择选强健者驯为信鸽。 纾雅跪坐在屋子正中的长案前书写。 时隔月余,她已经在王府落脚,而远赴岭南的亲人还在路上,不知饥饱寒暖。临走时她打听到韦家人前往的地方是粤州,单凭信鸽之力尤有不及,遂提早备上一封书信,好让他们及时收到。 整间屋子静静悄悄,直到纾雅诉满整页信纸的心事,屋内才发出一声推门响动。她抬眸,见魏垣从连接浴房的那扇内门走出。 此时桌案旁并未放置炭盆,而她膝下也只有一张羊绒毡垫,好在身上还披了一件狐裘大氅。方才她写得专注,并未注意这些。 “大人......”纾雅停笔,想要起身迎他,由于长跪,腿脚有些发酸,踉跄两回才站直了身子。 “当心寒症又发作......”魏垣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一股暖意瞬间从纾雅指尖传到脑中,明明是暖和了些,她却止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身上凉。 “挂心母亲她们,怎么写都不够,实在没有闲心思管其他。”纾雅说着,瞥了一眼屋中即将烧尽的炭火。 魏垣视线游离到桌案上那张信纸,上边密密麻麻写满娟秀小字,除前两行是纾雅自言现状外,其余皆是对韦家人的问候,从衣食到住所,从行程到刑罚。当然,她也知道家人不会过得太好。 “跟随南下的使者手中有一只信鸽,不过只能飞单程,想来也快到了。”魏垣轻拈信纸端详几许。 纾雅笑意渐展,露出瓠犀般的皓齿,答谢道:“多亏大人派遣使者跟随,我正愁无法与他们通信。” 想到魏垣与许玦都曾派人暗中保护,纾雅心中宽慰不少,随后看向信纸说道:“纾雅也正缺信鸽呢,苦于岭南山遥路远,只恐鸽子一程飞不过,也不知何处能中转一番。” “益州!”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只因伍必心提到过他的阿娘居于益州城内,他又常常飞鸽传书,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周转处。 “看来我还得好好笼络伍大人......”纾雅喃喃道,随后仔细折叠信纸,装入一只小木筒。 她回眸时脸上漾着光,在这烛光流离的屋子中,那面庞就像白瓷般净透。 “还?是因为已经笼络到我了吗?”魏垣手上使劲,将她拉入怀中,随即落下一个吻。男女情爱,食髓知味,自从上次尝到了甜头,他胸中情意便更加汹涌。 半晌后,纾雅只觉身子腾空,被他横抱着向床榻走去,因在冬日里,床上铺了两层软垫,轻触到床面时仿佛整个人都陷入其中。 纾雅思绪还未理清,魏垣整个人就压了过来,不由分说又是一阵亲近。 他这一举动惊到了纾雅,慌忙举起双掌横在两人唇间,她毫无准备,忸怩道:“信期还未去......” “嗯......”魏垣眼中光点沉下去,稍显落寞,然而转瞬却换了一张笑脸,翻身仰躺于床榻内侧,自语道:“险些忘了,果然沾上这个不是什么好事。” “此话差矣......”纾雅转身贴近他,轻言:“人有七情六欲,所谓君子尚且只是饮食男女,谁又能靠排挤天性来彰显‘高洁’呢,难道大人不愿放纵情欲就一定要做柳下惠么?” 不知是讨好还是安慰,总之这话听得魏垣很舒心,不禁哼笑出声:“夫人说话总是有理有据,明年得送你去参加春闱......” 纾雅知道他爱听,却学不会好好应答,于是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睡去。 ...... 魏垣才回到肃州,可州上官吏早已知晓他封郡王一事,纷纷登门拜访,其中便有新任肃州都督祁昌懋。 他私心并不想见这个不速之客,但来者地位重,势头足,他也只好周全招待。 祁家三代从戎以军功立身,祁昌懋虽只是大将军祁宪之侄,但也从小被祁宪带在身边,骑射兵法皆亲自教授,与亲生无异,大将军对他的期许有时甚至超过自己长子。 早几年,河陇大将军征讨突厥,祁昌懋随行。突厥人草原行军颇有优势,在连绵山丘中竟如幽灵般时起时伏,做出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之势。 炎国军士武器精良,防御装备也优于突厥,只是拉锯太过,军队耗损不少元气。是时,祁昌懋与同在军中的魏圻商议抽出一队轻骑,一人为先锋一人为副手,漏夜奔出战场探查,在敌方忙着消耗炎军实力时,烧其后营,直取王帐。 突厥军本就因资源不足、粮食匮乏而南下掠夺,此次粮草被烧首领被擒,自是溃不成军,祁昌懋与魏圻也因此一战成名。 与祁昌华身上那股少年得势的意气不同,祁昌懋以沉稳示人,他要长那位堂弟几岁,今年总得二十五六了,只是相较于同位之人,这个年纪已然是大器早成。 魏垣原先很少与祁昌懋打照面,长兄在世时曾见过几次,隐约记得他的模样。 时隔多年,他已经长出细密胡茬,脸也被西北风沙拍打得更粗粝沧桑,不过身材魁梧挺拔,这倒继承了祁家人一贯的优势。 他来时,身边只带了一个郑普,郑普手腕上的伤口正是恢复的重要阶段,别说拿兵器,就算平日里握东西也乏力,魏垣听伍必心说他近几日请了教习,学左手使剑。 都尉郑普原也结实,站在他旁边也不免相形见绌,显得身板略薄。 一踏入王府门槛,祁昌懋就不住地叉手行礼,动作利落带劲,虽只穿了常服,但那股宛如甲胄在身的武将气质扑面而来。 “祁昌懋见过酒泉王。”他音色沉闷,倒是和性格十分相称。 魏垣见他还算谦卑,愿意给个好脸,忙说:“祁将军与家兄年纪相仿,又共事于军中,自然也该算魏垣之兄,不必拘于这些虚礼......” 说罢,几人由静亭牵引着来到会客大厅。 落座时,祁昌懋环顾四周,这儿翻修过,格局与之前有所不同,加上皇帝照拂,对标京城王府,特地添了些金漆雕饰。 第八十二章 魏垣以京中贡茶招待,纾雅也到场奉茶。 香茗在手,祁昌懋并无饮用之意,只是端起茶盏略嗅一嗅,道:“在下曾两度造访肃国公府,也是在这间屋子,那时并无这些个雕梁画栋金漆描摹,如今改为王府,可谓大气华贵。” 魏垣不以为意,应答:“王府一切皆承天恩,华贵也好,奢侈也罢,都是陛下赏赐。” 祁昌懋早已听过魏垣在京城烟花宴上只身抵挡叛军身负重伤一事,因救驾之功,皇帝重拟长公主封号,留其长住京城,又抬了魏垣爵位,大有冰释前嫌之势。 不过皇帝还是留了个心眼,特地调祁家人督察肃州。 当初正是皇帝疑长公主忠心,才令祁家看管,不过天意难测,一场京畿叛乱,两极反转,疑有反心变衷心护驾,落魄皇亲又荣耀加身,细想也蹊跷。 祁家留意魏家多年,知道这兄弟俩并非池中之物,就算如今魏家人丁凋敝,剩下个魏垣也大有势头,倘若随他如当年魏圻般坐大,清算这十几二十年的旧账,岂非要掣祁家之肘。 祁昌懋骤然一笑:“圣人之恩自是还报不尽,只是王爷过谦,这府中一切也是凭功劳所得,若没有救驾之功,又何来圣恩眷顾。” “举手之劳罢了,任凭谁遇到那场面都会选择护在陛下身前,正巧那夜是我,事后陛下念在亲缘关系,这才恩赏了我与母亲。”魏垣句句不忘皇恩,答得恭敬有礼且滴水不漏。 闻言,祁昌懋连连点头,至此才喝下第一口茶水,这贡茶是产自江南常州的阳羡雪芽,芳香清冽,但产区远在数千里外,若非北上进贡给天家,常人很难寻得一两。 他喝过后眸光平淡,嘴角却一直挂着一抹笑,称赞道:“陛下当真是看重王爷,赏下这样的好茶,您竟也舍得拿出来招待我等......” 魏垣仍就正襟危坐,光见他那喝惯了贡茶的样子,便知祁家权势之大,进贡珍品唾手可得,遂问道:“对了,祁将军任肃州都督也有些日子,不知州内军务可有异常?” “哦......一切如常,上任李都督尽心尽职,肃州境内倒也祥和,近来并无南北边境部落骚扰,这不,李大人已调入京城任职......”祁昌懋随即应答: “王爷回归,咱们这些州官,或大或小都得唯您马首是瞻,往后若有何指教,直接同在下说便是。” 魏垣明白自身囚鸟般的处境,往日祁家只派心腹亲兵驻守肃州,暗中探查国公府,如今改换为王府,监视也更升一级,独善其身倒也罢,说“马首是瞻”平白惹人笑。 “不敢......州上能供养我这闲人,魏垣已是感激万分,不敢提‘指教’二字。” 魏垣佯装惶恐,祁昌懋笑意不减,说道:“可在下听说都尉郑普曾对王爷不敬,竟让性子平和的酒泉王勃然大怒,送了在下一堆伤残兵作礼,真是骇人。” 说罢,他示意郑普上前请罪。 郑普那烈性脾气此刻抹得无影无踪,在祁昌懋面前万分自觉,一丝不苟叩首行礼,口中还呼着:“在下粗人一个,做事不知轻重,实在对不住王爷王妃。” 他虽在道歉,可话语中分明夹杂了不服气,主子吩咐,也是没法,只好受着。 魏垣道:“事情已过,何须多此一举,不过祁将军征战数年,见过的残忍血腥多了去,怎会惧怕区区几个伤兵?” 祁昌懋饶有兴趣地盯着这场面,杯中茶水似乎也有了味,被他一饮而尽。 静亭见状拎了壶,上前掺茶。 他随那双丝袖向上望去,只见一位眉眼楚楚的佳人身着蓝绿襦衫米白罗裙,面戴纱巾,神色恭顺,还以为是府中奴仆,纳罕道: “王爷真有情致,连王府侍女都打扮得如此典雅......” 魏垣应答:“将军认错了,掺茶的是舍妹,王府仆婢本就不多,内务多亏有小妹亲力亲为。身边这位是王妃韦氏。” 说话间,祁昌懋目光晃到魏垣侧边的纾雅身上,没等旁人回应,再度开口:“听说王爷护妻心切,这才与郑都尉起了争执?” 前几日护送魏垣的队伍入肃州后,郑普立即回到祁昌懋身边禀报了途中见闻以及这个小王爷的脾性,直言他有那么几根反骨,但纵情声色,王妃更是妖冶惑人。 但此次一会,祁昌懋倒没见到什么妖孽,只见王妃姿容清丽,举止妥帖,一时竟不知信眼前所见,还是郑普所言。 “正是......”魏垣当即承认,随即言辞郑重道:“当日王妃寒症发作,疼痛难耐,不能耽搁一刻,本想带她找个镇子疗养恢复,不想郑都尉却横加阻拦。说是护送,谁知却是押了一路,其他便忍了,关乎王妃康健之事,恕难妥协......” 不管郑普口中魏垣那浪荡的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如今祁昌懋都能肯定他与郑普大打出手那次是为了眼前这个女子。 至此,祁昌懋对他宽了些心。 在他心目中男子就该以建功立业为主,妻妾只要贤惠得宜就好,再宠爱也不该将其放在首位,今日为这个心碎明日为那个拼命,这样的性子于事业而言不仅毫无裨益,有时甚至还会变成刀子,自戳胸肋。 他想着魏垣还未封官拜将,就算武略不输其兄,有这感情用事的性子,恐怕也干不出什么大事,只是魏垣善于虚与委蛇,这让他不得不防。 心中酝酿二三,祁昌懋答道:“王爷王妃夫妻情深甚是难得,只怪我等奉命行事之时拿捏不好分寸,本意是护王爷周全,却惹出这些麻烦,好在王爷慈心,还留了那些护卫一条命......” 语罢,他拍了两个巴掌,郑普会意,即刻往会客厅大门走去,随后招来一队仆从,手上皆担、举着礼盒,大大小小总也有二三十个,每个礼盒上都绑有红绸,十分醒目。 仆人送完礼便退下,只余一座华丽小山,立在大厅中央。 祁昌懋起身庄重施礼,展臂指引道:“在下此来府中造访,定不会白白叨扰了王爷王妃,略备薄礼,还请笑纳。” 魏垣看到那堆积成山的“薄礼”,心中倍感不妙,先前其他官吏拜访,也是送了不少,倒像是有人从中作梗,要将王府置于风口浪尖。 第八十三章 送完礼,祁昌懋这场试探也宣告落幕。他离开时仍守着礼节,神色动作无不彰显敬意,魏垣明知他来府中别有用心,却挑不出一点错处。 方才祁家仆人携礼盒入内时担得吃力,想来其中定有金银一类重物。 果不其然,开箱后金锭占了三分之一,皆在小箱中排列齐整。这批礼盒中还有四只大箱,一箱压实的绫罗绸缎,一箱珍稀药材,还有两箱塞满珠宝,玛瑙、琉璃、和田玉应有尽有。 纾雅在祁昌懋发话时全程缄默不言,此刻再也封不住嘴:“这新任都督没贪造贪,赶着给刺史冲业绩么?” 她明白这一箱箱金银表面光鲜,实际上只是阴谋容器。黄金美玉光彩耀目,但成箱抬进王府就显得十分诡异。 当初韦瀚官场逢迎,好不容易有个交心挚友,谁知还私下竟筹划叛乱,与他扯上关系,曾经那些收送礼品行为即便出于普通交际,也是结党营私罪证。 光是这一条,韦家就被判举家流放。 魏垣拾起礼箱中几块白玉略微查看,皆是质地莹润触手生温,实为上品。转而凝眉,道:“祁家正得圣眷,这些东西不过洒洒水,可我若是收了,被有心人听去,正好上书陛下,参我个广收贿赂之罪。” 语罢,他将手中物什丢回箱子里,命人合上箱盖,珠宝碰击声清脆,他却不看一眼。现今这酒泉王府已是璨若金屋,再过,便是实打实的奢靡。 静亭知趣地示意下人将这一地红绸箱盒挪去偏屋。 纾雅道:“大人,不管祁家是刁难还是试探,都存了心对王府不利,这些东西万万收不得。” 是时,伍必心从外来,手中还拿着一只木匣。回肃州这些日子,他常在自己居住的碧月堂内清点药物,同时致信蜀中阿娘,替纾雅解通讯之困。 他来时巧遇祁昌懋携郑普离府,郑普见他又晃到自己面前,当即垮脸,倒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新任都督,顿首示礼,神色淡然。 跑到会客厅,又见静亭不带半点喜色地招呼人挪着些礼盒,知道又被人使了绊子。 伍必心进大厅,奉上手中木匣:“刚刚收到七皇子送来的密报,必心已阅,不知魏兄此刻可要看?” “且放下吧,随后我回屋再看......” 近日魏垣纾雅关系突飞猛进,伍必心都看在眼里,当即会意,将匣子整个送到魏垣手上。 ...... 送走祁昌懋,魏垣闭门不再见客。 纾雅当机立断,将会客厅偏屋堆放的那些礼物,连同往日州官所赠之物全都按礼簿记录原路退还,特意嘱咐家丁,长街上若有民众问起,务必大声回应是在退礼。 处理完退礼一事,纾雅折返行云堂,此时魏垣已将密信内容过目,正等她一同商榷。 “七皇子怎得又致信给大人,可是朝中有事?”纾雅掩上房门,落座于魏垣身侧。 上一次许瑜来信还是离京前夕,魏垣说他写酸话激人。 “有事嘱托。”魏垣说着向她展开那张信笺,随即道:“托夫人之福,七殿下对我很是信任......”提起许瑜,他自己先吃味。 纾雅接过,无奈冷笑:“大人与七皇子共同生活十载,换句话说大人还是看着他长大的呢,兄弟情谊匪浅,何来托福一说?” 魏垣入皇宫为质时,皇后还怀着胎,跨一年,魏垣年满五岁,许瑜方才降生。 凝神看信,其上写到梁王许璐蛰伏已久,企图对太子不轨,希望魏垣以郡王之尊调动河陇边兵,若梁王有所行动,即刻南下阻挠。 梁王许璐,皇帝第四子,母为陈贵妃。梁王矜贵,源头还要从母族说起。 陈氏与皇后娘家付氏同为京城望族,二族不论主干旁支,在朝为官者不计其数,亲属及门生几乎包揽朝中一半文官职位,更有陈贵妃之父尚书令陈桓与皇后长兄侍中付云骞同为宰辅,分庭抗礼。 陈贵妃连生明珠、东珠两位公主后才得了四皇子许璐,极尽呵护,锦衣玉食,从不忍斥责一句。许璐开蒙后,贵妃求请了皇帝恩师老太傅亲自教学,年至十二,习弓马,文武兼备,又因性子爽朗,形貌甚伟,受皇帝宠爱。 皇帝过问诸皇子功课时许璐对答如流,政要理论竟比太子还通透。诸皇子包括太子在内,大多畏惧皇帝威严,拘束成君臣,只有四皇子许璐与其相谈甚欢,保留了父子天伦。 许璐时年二十二,早已过了冠年,皇帝虽赐下封地,却迟迟不愿其搬离京师,不时还会生出迁回皇宫之意。 有圣眷与外戚加持,又见皇帝时常不满太子庸碌,四皇子逐渐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只需散播废长立幼之说,乱皇后与太子阵脚,只要抓住太子的一丝逆反之心大做文章,届时梁王封地兵马足,再联合朝中陈氏势力共同“诛逆”,入主东宫名正言顺。 纾雅看完信,思绪还未回笼,只听魏垣说道:“不过七皇子的信任来得太足,忽视了王府与祁家的过节。” “非也......”纾雅拍拢信笺,眸光一转:“大人毕竟是一方郡王,虽不能干涉地方军政,但突发变故时自是可以指挥州官救急,若往后真出现此等事变,祁家出马合情合理。” 祁家发迹伊始便忠心于皇帝,为皇帝排忧解难乃分内之事,若真有许瑜所说那么一天,祁家抢在梁王兵马到达之前入宫“平叛”,误会便有时间解开,否则让梁王许璐得逞,太子恐难翻身。 纾雅见魏垣深以为然之态,接续前话:“我们也不必过于担心,七皇子既察觉端倪,必定会多加防范,能不动声色化解最好。” 魏垣灵思颤动,忽地想到大将军祁宪长子祁昌华才被皇帝召去辅助许玦,七皇子身在京中,该是请求许玦更为妥帖。遂疑问: “七皇子不去找祁昌华,是不是阿玦那边出了问题?” 分别后,许玦也曾来信,除报安问安外并无异常。 “不会!姐姐与姐夫的信上只说照顾煜儿繁忙,还要分心应付祁昌华,近来劳心伤神......”纾雅随即反驳:“陛下将那位祁公子安排在姐夫身边,众人皆知他们貌合神离,七皇子定然不敢随意透露内情给这样一个外人,他若与姐夫会面谈起,祁昌华多少会探到。” 第八十四章 魏垣又凝思片刻,沉吟道:“说不准......皇帝召他进京只做一个王府护卫,又是阿玦那样不甚受宠的皇子,明着压了他一头,祁昌华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遭遇打击,不仅不见半分失落,脸上反而挂了几分志在必得。” 纾雅闻此言,记忆回到那日韦家人出城,祁昌华为许玦开道一幕。他的如魏垣所说那般意气,无论是对许玦的造势还是对魏垣自来熟。 许玦在众皇子中最为势孤,母亲出身平民,比起那些家族式微的嫔妃尚且不足,更不论前朝是否有人撑腰。 再者,这母子俩性子过于谦卑,不争不抢,不显不露,以致毫无依傍,若说亲近之人,那便只有魏垣与七皇子许瑜。 魏垣在祁家压制下久久不能出头,许瑜出于手足之情倒是常告知皇后对庶兄多加照拂,可两方之力还远远达不到护佑的程度,赶不上皇帝一句话封赏得多。 恰巧祁家在京城无根基,又少女子可攀姻亲,联合这样一个无所依凭的皇子简直是双赢局面,怕只怕祁昌华动机不纯,借机拿捏许玦,作为夺位筹码,如此便与梁王一党无异。 半晌后,纾雅缓缓开口:“大人已命人与姐夫对接,他虽不敢麻烦旁人,可我知道,如果有急情,他一定会求助于大人。如今我们只能先探一下肃州都督的心意,知己知彼方可长久。” 未等魏垣回应,她眼神游离四周,确保门外无人,耳语道:“上回无意间获取大人密信,信上告诫大人藏兵,不知何人所书......” 那张信笺上的字迹端正平直,看不出笔锋,纾雅当时看到只觉兹事体大,可那次过后魏垣却并未出现任何大举动,她深感疑惑。 “今日祁昌懋来时,提起的那位李都督......不过传信这种事,通常由他手下文官代笔。”魏垣这回并未打算隐瞒,只当是戳破自家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叙言道: “他都管肃州多年,刚上任之时拜访过国公府,与长兄甚是投缘,赞其生带习武之质,而后亲自担任长兄的武艺教习。要‘藏’的那些兵,正是曾经长兄所领队伍。长兄身死时,李都督大为悲切,连带麾下军士也传言事有蹊跷,于是军心偏向魏家,偏向......我。” 原以为魏家是暗地里私募军队,此刻听魏垣一言,纾雅这才豁然开朗。 那些军士原就是州兵,曾在魏圻麾下作战,失去主将后回归州官管辖,河陇地区边兵名义上都归大将军祁宪掌管,只是这些人亲近魏家,又在李都督默许下听命于魏垣。 如今都督换任,只留魏垣独自应对。 述完,魏垣叹道:“长兄借到的那份密报不知是谁所发,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近来我隐约听说他身前与祁家某年轻将军交好,想来就是这新任祁都督,若是那人亲自传信,长兄轻信也就合情合理了。” 纾雅听得脊背一凉,自己最多也就见过后宫争宠或前朝拉扯时,各方言语激人,暗中使绊,只算是一点皮毛,谁知到了边疆军营中,竟还有诡谲之风。 她眉头微蹙,抬眸望着魏垣:“纾雅只愿大人平安......” 须臾,听见他长长一声叹息:“可砧板上的肉如何与刀子谈条件?” 他介怀长兄之死,从不甘心就此沦为鱼肉,迈出一步便再难回头。 “博一个安生立命之本,方为真正的平安。”纾雅应答,眸中光点闪动。“对你我而言,皆是......” 她这话正中魏垣下怀,他严肃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笑意。比起第一次见他发笑时那皮肉不和之态,如今可要温和许多。 纾雅一如从前捉弄他那般,伸出双手,弯曲食指轻捏他的脸颊,将那笑容推得更明显。这次魏垣没有阻止,任凭她在自己脸上胡乱比划。 只待兴致过了,她才试探地开口,说了个请求: “肃州城外地广人稀,多戈壁草场,很适合策马呢。纾雅初来乍到,还从未学过骑马,大人得空时可否教教我?” “你若想学,我自然是有大把时间可以教你,不过......”想到她那日只吹过两阵河岸冷风便突发寒症,魏垣不得不警惕,“临近腊月,天气严寒,朔风刺骨,恐怕只有等到开春后才能出去。” 纾雅原想说趁着初雪未下,早学早用,不过经魏垣提醒,她也回想起寒症发作时的痛苦,既伤自身,又拖累旁人,忙点头应是。 ...... 夜里,纾雅被一阵呼啸声惊醒,方知屋外狂风大作,吹得满院枝桠胡乱作响,甚至还夹杂了折断声。魏垣说得没错,肃州的风确实大了些,又在腊月里,这个时节骑马估计得面如刀割。 纾雅凝望窗户良久,晦暗中影影绰绰见树枝颤动,倘若风再大些,真怕吹破糊窗明纸。 再度朝向魏垣,此刻他还侧着身子,与纾雅面对面,只是风声掩盖了他均匀的呼吸声,叫人分不出真睡还是假寐。 片刻后,一声沉重的叹息自他鼻腔中哼出,像是酣梦受到惊扰,睡姿也变为平躺。 他身上暖和,纾雅掖了掖被子,靠得更近。 第二日推窗,门外已是银装素裹。 说来也奇怪,他们才进入肃州时已是冬月,就算在京城也该落下初雪,可这一路未见雨雪,先前还以此为奇,说是又遇旱年,谁知一夜狂风后,满院玉树琼枝。 因着“遇到旱年”,她才想到学骑马,如今彻底消了这个念头。 眼前茫茫一片,纾雅忽觉眩目,白日里回温,融雪的寒意扑面而来,冻得人不敢多在窗边站一刻。 魏垣早起时打马去了州衙,不知何时回归,屋内只余纾雅一人。她掩上窗扇,在衣箱中挑了件最厚实的外裳,裹严实后离开房间。 霜雪来得猛烈,今日王府各院皆是空落,连丫鬟都不敢轻易出门,只有几个家丁还在廊上运着东西。西院还有几处房屋未修缮完毕,工匠歇在府中,估摸着近几日也无法开工。 纾雅来到雪魄房间时,手上拿了好几卷地图,说是要请雪魄画一副最新的。 雪魄才拿了扫帚想招呼人一同扫雪,只好作罢。她只画过花鸟鱼虫还有美人,做地图倒也新颖。 只见纾雅将几卷地图平摊在桌面上,每卷上内容细致度不同,年份也不同。 第八十五章 “这是......”雪魄看得眼花缭乱,不住疑问。 纾雅道:“刚去了趟书房,命人搜出了这些,有中武二十年、平昌元年、平昌二十四年的......版图皆有变化。”她边说边点着不同卷轴。 “中武”为先帝年号,中武年间炎国中北部版图拓至小海以北,其间地区划入关内管辖,突厥回纥皆为属地。 自当今皇帝建元“平昌”起,征途蔓延至东北部靺鞨,突厥趁机叛乱,割裂中北地区。而后靺鞨被收进版图,划入河北地区,突厥回纥独立。 之后二十年,炎国兵戈渐止,局势稳定,除一些小部落骚扰边境外,无大型战役。而肃州、甘州等地在这几十年间皆处要塞,边境线如犬牙交错。 纾雅想要做一张内容最为详尽的肃州地图,除了带来这些旧日地图作为参考,还得借些地志史料用以查阅。 事情庞杂,姐妹二人一个描摹图样一个指点细节,至少也要十天半个月方能初具雏形,只要雪魄绘完地形,后续标注就能完全交给纾雅来完善。 雪天无法进行过多活动,翻看史料可利于了解脚下这片土地,如此也不算是蹉跎时光。 “原以为北上肃州辛苦,谁知姐姐总让我干这些精细活,再过几天啊,人都得懒下来。”雪魄说着,手中笔画不断,砚台上刚化开的新墨很快用尽。 纾雅拾起墨方替她研磨,应道:“若你都算懒,我可无地自容了......” 雪魄放下手中毫笔,眼神不住地瞥向屋中火盆,沉思后又回归到桌案图画上。纾雅抬眸,正对上她忧愁的神色。 “想什么呢?” 雪魄凝神片刻,喃喃道:“雪魄有幸受姐姐和王爷厚爱,赐下宽敞居室,还能用上如此好炭,念及此处,雪魄就会想起夫人他们,隆冬季节,不知他们有没有御寒之物......” 在韦家时,纾雅母亲待雪魄好,吃穿用度全然不似寻常侍女,她时时不忘当初救济之恩,心中早已将他们视作血亲。 按行程,韦家人多半还在途中,迄今为止纾雅还未收到一封来信。她停下动作,不由得叹息:“魏大人与宁王殿下遣了人跟随,必不会出问题,只是迟迟无人报信,咱们手中的东西也送不过去,只能稍作等待。” 雪魄略感宽慰,将要提笔时回想起她措辞中的怪异,发问:“魏大人?好生疏的称呼,是王爷待姐姐不好么?” 自突发寒症那日起,雪魄眼见着他们关系持续亲昵,怎么想也不该假...... 纾雅这才察觉自己已经习惯那样称呼他,骤然改口也甚是别扭。嗫嚅道:“我......习惯了......” 雪魄不解,再度提笔描摹。 “诶,反了,北面才是沙漠!” ...... 时至午间,魏垣回到王府,屋内不见纾雅,猜她找了雪魄作伴,来到行云堂西侧卧房叩门,果然见到两人在一块儿。 院外又悠悠飘起雪絮,他发梢也沾了几片,与头顶玉冠浑然一色。 “大人回来了?” 纾雅从书籍地图中抽出思绪,抬头见魏垣挺拔的身姿站在门口,他背着雪光,轮廓柔和,呼气时白雾缭绕。 关系更进一步后,纾雅每日见到他都会有一种怦然心动之感,总想仔细看。 迟疑片刻,她才起身相迎。 “穿堂风最冷,王爷与姐姐万不可站在廊前叙话呀,且进屋说吧......”雪魄知趣地邀他进屋小坐,方才纾雅眼中那期许的神色已被她看得通透。 “姐妹俩找来这么多卷轴,是有大事相商么?”进屋即见满桌书册地图,再回想开门那一刹纾雅专注的模样,魏垣语气略带调侃。 纾雅道:“这些都是从王府书房取来的,我想尽快了解肃州地形,依照旧样做一幅全新地图,内容尽量细致,不过图样方面还得请雪魄相助。” 他缓步绕到桌案前,只见作画的羊皮纸摆在正中央,其上已标好方位,画出大致边界线以及主要河流、山脉。 雪魄手迹与绘制旧日地图的画师无异,这是魏垣第一次得知她擅长丹青。 “原来你身边才是卧虎藏龙......”魏垣面露喜色,指尖轻触纸面,脱口一句夸赞,雪魄听得有些羞惭,埋下头去。他接续道: “了解地形还不好办?必心那儿多的是新地图,怎得想到自己做?” 纾雅应答:“倘若让我对着现成的看啊,恐怕到开春都记不下。如今大雪忽降,成日困在屋中不如自己做一张,哪个方位有什么便了然于心。当然,纾雅也不可能做到精准,只是自用罢了......” 昨夜大雪来得猛烈,先前肃州百姓大多以为要过一个旱年,未曾想暴雪会乍然袭来,不知有无灾情。魏垣一早奔去州衙也是为了询问此事。 “这雪来得也是蹊跷,在肃州这些年从未见过这么急的,这个冬注定不会过得太安生,好在州衙那边还让我过问,目前州内灾情还未报全......” 城中情况尚可,除几处民屋被积雪压垮外,并无百姓伤亡。不过进出城的官道被大雪拦断,州衙已派人清理,来往商队被迫中止行程,往后几月城中物资定然减少。 纾雅去借地图时与书房管事寒暄了几句,知道雪后吹了东北风,大雪正向西南蔓延。应声道: “西南方曾是吐谷浑领地,吐谷浑首领归降中原后,那一直被吐蕃占着,但还是有不少小型部落游牧于此,雪风吹去,只怕那些人也难过。” 听罢,魏垣指向羊皮纸上已画出的祁连山脉:“祁连山与其西面雪山之间有一豁口,雪风正往那儿灌。” 纾雅恍然想起史料所载,曾经许多北方部落覆灭皆因寒潮之故,不过此次大雪最重之处还是在肃州境内,等吹到山南之时,势头减弱,受侵害最大的只有牧民。 此时旁听的雪魄搭声:“我听说边境常有异族部落滋扰,这场雪下来,他们自顾不暇,岂非安定许多?” 常年待在中原府邸中的小女子,显然不知这些。旱灾雪灾过后,寒冻、草料不足都会引起牲畜死亡,游牧部落往往会元气受损,应对不下时便会结全部之力劫掠富庶地区,战役随之而来。 “可是我们也正受着灾呀......”纾雅轻刮一下雪魄鼻头,随后解释了其中缘由。 第八十六章 往后两三日,风雪似是更大了,就算在白天,也是纷纷扬扬,直至第五日才见消停,王府内院的积雪也是扫净又来。 州城内外灾情日益严重,或是房屋垮塌或是粮仓损毁,牧区受灾最为严重,“白灾”过后牛羊相继死去,他们不产米粮,这便是灭顶灾祸。 赈灾使未至之地,一些百姓迫不得已当了流民,陆续涌入城中。雪一停,州官大开城门接纳了那些流民,但如何安置又成了问题。 平昌近二十年的盛世之下,河陇地区军队开田垦地,囤积米粮可供行军所用数十年,在京城赈灾物资到达时,原可以保证州内百姓有粮可食,可祁昌懋以“不明流民身份”为由,拒绝为非城内居民提供粮食。 官吏们象征地出了家中余粮,支撑州衙开了粥棚,但毕竟物资有限,大部分屯粮还归祁昌懋掌管,只等他准允方能调用。 魏垣在东门与南门粗略看了一圈,回府后神色不太明朗。思度再三,来到碧月堂与伍必心商议对策。 近来,他与伍必心相谈总在前厅或是自己屋中,好些时日不曾踏足碧月堂。还未进入屋子,一股浓烈药草味便袭来,辛、香、苦大杂烩,光是气味钻进鼻腔就好似吃了一般。 魏垣定睛一看,干药草大包小包堆满屋子,伍必心忙得焦头烂额,还在往屋子里搬着东西。 “魏兄......”伍必心见魏垣到访,即刻放下肩上麻袋,解释道:“在城中各药铺收了御寒点草药,方才后院草堂塌了,这些东西只能搬到寝屋。” 他今日只是潦草地半束发,为着抢草堂中的药草,已经蓬头垢面,边说边理顺发丝。 碧月堂地气暖,竟在杉柏为主的西北山丘中长出一片竹林。 “草堂”便是碧月堂后院一处竹木构架房屋,仿了蜀中竹屋形制,从前以竹篾茅草封顶,用于储存一些杂物,后来更换瓦顶,但仍以茅草装饰,保留了名称。 伍必心入住碧月堂后,未将其视作杂货屋,反而归类整齐,并在后院种花莳草,权当一处闲居,除熬药外还可煮酒烹茶。 王府虽在翻修,但竹屋结构过于脆弱,平时依靠山林遮掩还能防防大风,此番忽遭暴雪,屋顶一重,连带着竹墙一并折断。 静亭后脚赶到,手上同样也提了一只药草麻袋,看似膨胀但并不重。 魏垣搭了一把,眼见此景,纳罕道:“你一向喜爱屋子整洁,怎得堆了这么多东西?” 伍必心道:“都是近几日才囤积的,暴雪过后,不知多少人会染病......”他观魏垣行色匆匆,知道他是来商量如何应对灾民一事。 “我来正是想请你拿个主意,该如何救济那些灾民......”魏垣一怔,方才听伍必心说出那话时,便已明确他的用意。 伍必心应答:“魏兄既然体恤百姓,届时自会倾王府之力施粥赠药,必心都提早备下了,你要是想说动祁昌懋,估计困难,肃州地处要塞,异族细作混入灾民队伍也是有可能的。” 魏垣原本想着王府为流离失所者提供暂时住处及衣食药物,可仅凭王府一处,物资有限,一味收容并非长久之计,最好能想个办法向祁昌懋施压,迫使都督府参与赈灾。 见魏垣思绪凝滞,伍必心再度开口:“不过必心也有一个办法......初雪才过五六日,此时进城的灾民只能是城边居民,混入细作的可能性小,王府虽不可尽数收容,但能将一部分灾民送入城中百姓家,每户给予银钱,再倒逼祁昌懋放粮,待京城物资到达也就好办了。” 这并非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点子。早在魏垣出府时,纾雅便来找过他,说起魏垣近日挂心雪灾,祁都督又不肯拿出囤粮供灾民过冬,王府已开始着手救济。 而后两人商榷一番,得出这个野办法。 “倒也是个法子......”魏垣鼻中呼出一口气,可眉头还是不展,轻言:“医药粮食皆需支出,你备下这些定是耗费不少,叫静亭从库房里补吧。” 静亭眼神游离在二人之间,有些发懵:“这些东西不是阿兄与纾雅嫂嫂让办的么?” 魏垣眼神中忽闪着光点,转头与伍必心对视,却见对方脸上挂着笑。 “这个法子当然是有人事先告诉了我......哎呀,备好这些药草后还得配比熬煮,后几天有得忙了,魏兄不如去找夫人相商?”伍必心找了个十分勉强的由头推脱。 的确,除下雪第一日与纾雅谈起雪风走向之后,他再也没有在纾雅面前说过关于雪灾之事,一是担心她奔走探听引发寒症,二是自己忙起来后确实有所疏忽。 王府前厅大院内,纾雅正指挥着一众家丁搬运材料,搭建一处简易粥棚。 魏垣小心翼翼贴到她身后,双手穿过她腰肢两侧。 纾雅看得投入,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站了人,感到异样时不禁一阵颤栗,顺势回头,看见魏垣那张清俊的面容正停在自己耳畔。 “没想到夫人竟替我规划得如此周全......”魏垣开口,温热的气息扑在纾雅侧脸上,吹得她耳根有些发痒。 纾雅说道:“大人就差把‘担忧’二字写在脸上了,纾雅怎能不知?这才去找伍大人商量了些事,想必大人方才去碧月堂已经问到了吧。” 自己擅作主张,心中总有些惴惴,不过如今看他神色平和,眉宇间的忧虑也稍有减退,她终是松弛了些。 “看来他真是被你收买了,竟也学会在我面前打哑谜,话只说了个大概,便撺掇我来找你......”魏垣缓声说着。 从前无论是商议、请求、吩咐,只要他一开口,伍必心定会当即回应,如今真是变了。 “怎会!”纾雅转身,抬眸与之对视,继而说道:“还是必心告知纾雅,此次雪灾大人必定劳心伤神,因为长兄辞世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肃州军民......必心可比纾雅了解大人得多。” 魏垣沉默半晌。他并未想过这一层,只是目睹那些人流离失所,形容枯槁,心中总会生出一阵怜悯。 按理说他应该讨厌城中那些人,他们非议肃国公府的由来,非议长兄与自己的血缘,非议这一家人的貌合神离。 但长兄似乎毫不在意,依旧与人为善,温文尔雅,他窥见幼弟身上若有似无的戾气,时常还会告诫他常存悲悯。 第八十七章 或出于怀念,或出于崇敬,他想要向那个身影靠近,可同时他也知道过于温和会致命,戾与狠丢不得。 两种情感在一颗心上作祟,造就了一个矛盾的人。然而每次无法面对“恶”时伍必心就会出马,替他解忧,只给一个他想要的结果。例如处理细作...... “大人?” 魏垣又想得出神,纾雅连喊了两声,他思绪才回笼。 “玩笑一句罢了......”魏垣漾起一个笑容,拨开纾雅额前碎发,道:“他说可将一部分灾民分散转移到城中百姓家里,是你提出的?” 纾雅长舒一口气,据实答复道: “一点拙见而已,纾雅想着大人会去找伍必心,索性与他谈起。不过法子嘛实在冒进了点,祁都督直言只救济城内居民,那就让一部分人暂居呗。王府尚能收留些,州衙也会想办法,分流后,入住居民家中的也就所剩无几,可其中总会有顽劣者,为保平安,咱们可以派出王府卫队值守收容灾民的门户。除此之外,灾民恢复体力后还能参与善后,以工代赈。” 魏垣思忖几许,应下。这次雪灾来得猛,去得也急,灾民数量不算太多,纾雅与必心的办法虽是费力些,但应付一时也足够。 雪停后不到两日,粥棚就已搭建完毕,再两日,一切准备就绪。恰巧赶在王府最为富足之时,灾民入内既能获取吃食,还可得到诊治,州衙压力霎时减轻。 刘刺史与祁都督原在巡视周边,听说王府搭棚施粥,也便前来造访。 二人来时王府门口已聚集了大群人,还有不少灾民正往这儿赶,可王府门前设了限,入内须得守序,还派有府卫把守。 进门方知这王府一众仆人才不到五十,国公府时期尚且还有百余人。此番赈灾,王府发动了所有人,就连王爷王妃都亲自上手为灾民添粥。 刘刺史在任已逾五年,与旧时国公府也打过交道,只知大公子谦恭和善,却未曾留意这一位。自从上回魏垣退还所有官员礼赠后,他对这位小王爷多了份欣赏,今日义举更让他刮目相看。 “年纪轻轻便会耍这些邀买人心的手段......”祁昌懋冷笑一声,呢喃道。 “祁都督同样年轻有为,何必如此猜测呢,这魏小王爷到底也是皇亲贵胄,此番慷慨解囊着实难得。”刘刺史语重心长。 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奈何品阶不及祁昌懋,面对身旁这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还得毕恭毕敬。 祁昌懋倒也不是什么轻浮之人,随即俯身应道: “哦,刘大人别多心,祁某并非在说王爷闲话,酒泉王从前处境您也知道,如今长公主好不容易受了宽恕,他还不做点善事讨陛下欢心?这叫机敏......” 刘刺史定了定心神,未作出回应。祁昌懋卡着囤粮不放,就连城内居民都不一定供应得全,赈灾压力还得落到州衙头上,倒是魏垣大开府门同舟共济。谁换到他那位子,心中都会有杆秤。 此刻魏垣身着简朴冬衣,纾雅也清簪素面,只有身上一件御寒锦裘与邻人不同。他们忙着手头事务,直到祁昌懋二人走近,才知晓贵客来访。 如初次在王府会面一般,魏垣仍旧谦恭自持,微微颔首示礼。纾雅抬眸见是祁昌懋,施礼后继续忙着舀粥。 刘刺史对魏垣保有敬重之意,眼见此处秩序井然,弓身礼拜后说明来意:“下官与祁都督巡视灾情归来,见城中灾民纷纷赶往王府,遂前来查看。” 祁昌懋望向那两口钜镬,里边除了少量白米,更多的是粟、豆类,肃州几乎不产稻,王府这碗粥可谓丰盛。 他目光回转,直挺挺盯着魏垣,道:“听说王爷王妃私下派了人与城中住户对接,说是愿意接收灾民者可领金银,迫使其接纳......” 魏垣答:“祁大人误会了,城中尚有仓廪充足人家,他们自愿收留灾民,共渡难关,何来逼迫一说?况且只要雪停,商道便能疏通,领到的银钱自有用处。” “这是在向本都督施压?” 魏垣神色如常,只镇定回应:“岂敢,祁大人当日说过粮食只发给城中住户,王府也是依令行事,想必大人也该说到做到......” “大胆!”祁昌懋面上带了一缕恼色,声音凌厉,话语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他虽未大声呵斥,但周围人听见无不抬首观望,提心吊胆。 “好一个‘依令行事’,王爷只顾给自己捞一副菩萨心肠,难道不曾考虑过异国奸细混入时,肃州城的安危?” 一旁纾雅放下手上粥碗,由周围仆婢接过,随即缓声道:“禀大人,肃州位处通商要道,平常季节里出入城关之人更多,一一盘查后不也相安无事么,难不成大人还管理不住这城门守卫......” 祁昌懋目光落在这个年轻女子身上,这是第二次见到她,简朴素雅,与登门拜访那日无异,不过性子不娴,伶牙俐齿。 见她与魏垣那夫唱妇随的模样,又联想到外边传言王府这一举动原本就是由王妃起头,祁昌懋这才想通郑普为何言她“惑人”,原来这妖冶不在面皮上而在骨子里。 眼见硝烟味愈渐浓烈,刘刺史紧赶着调和:“好了,几位别争,是下官放了灾民京城,事急从权,雪灾既已至,州衙不得不及时处理。” 魏垣示意刘刺史不必多言,自己朝在场众人呼喊道:“各位!肃州忽受雪灾,陛下虽无法亲自驾临抚恤,但此处乃敕造王府,一粥一饭皆为圣眷所在,我等应共沐皇恩。” 随着他一句话,一些官兵窃窃私语: “那就是酒泉郡王?” “车驾进城时你都没去看吗?” 交谈声很快传开,在场那些灾民即便有饥饿多日者,也像看到曙光般止不住笑意,众人纷纷礼拜,感叹身处盛世。 人声鼎沸中,魏垣再度向着祁昌懋点了点头。 “祁大人!” 大门处传来一声呼唤,先前未露面的郑普快步奔来,行至祁昌懋身前单膝跪礼。起身后,呈上一张快报,促声: “这是京城八百里加急报,陛下已知晓西北雪灾,甘州虽不及咱们严重,可也有灾民流动,陛下特命两地都督放粮赈灾。” 祁昌懋接过快报浏览,其上信息正如郑普所言。 第八十八章 祁昌懋睨一眼魏垣,将纸张折拢后递回郑普手上,不经意间他那手背已青筋凸起。 郑普奔来时动静不小,加之说话也是武将的浑厚嗓音,近旁的人已经听了个清楚。 魏垣见状再度呼道:“大家且看,眼前这位便是新任肃州都督!方才京城急报传来,要求军中开仓放粮,只要有他在,灾民们这一月的口粮就有着落,塌掉的房屋也能尽快恢复。” 知道自己得救,灾民们满心激动,其中不乏有下跪磕头者。 语罢,魏垣转头对视祁昌懋,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虽被眼前众百姓簇拥感谢,但祁昌懋心中并无半点喜悦,反而惴惴不安,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最后冷脸吩咐郑普: “传我令,今日放粮,地点设于州衙粥棚附近......” 他原是要来看看魏垣是如何收买人心,如今却被将了一军,平日就略有沉重的面色此刻更是难看,眉头都快拧到一处去。 魏垣这样的推脱,明着是在给他添堵,可推来的却是一顶冠冕,这让他说不出半句不是,若某日刺史上书皇帝,他自己倒不好解释。 王府按既定计划收容了上百名灾民,皆在力足或病愈后投入灾后重建。是时,城中多有住户愿意如王府般收容灾民,如此既有粮食供养,又可获得王府所发银钱。 军中派遣了多原先一倍的兵力日夜巡逻,维护治安,此番灾情在多方配合下终是稳定下来。眼见着京中物资就快进城,待分发到灾民手中就是他们恢复生产的本钱。 一晃施粥已逾十日,在这十日中,风雪逐渐转小,只有夜里会落些雪米,路面积雪扫开后也再难堆积。 这日午时,纾雅还与静亭、雪魄一同在后厨忙活,魏垣忽至,手中还带了两封信,那正是纾雅盼了许久的家人亲笔。 因是厚纸长信,信鸽无法带走,同行护卫最后还是将其托付信使,一份为韦瀚在途中为纾雅玉翘二女所书,一份是韦蕤所写,向女儿报平安。 信使虽辗转过京城,但一人一骑毕竟灵活,早该在半月前到达肃州,可刚到达肃州境内就忽遇大雪封路,在歇脚小镇中待了几日,等积雪消融,路上可过人时方才匆匆进城。 纾雅接到信,心绪涌动,兴奋得说不出话,连手指都不由得发抖。 这两封信件,正好可供她与雪魄一人一张轮换看。 写信时他们才行至黔州地界,山险林深,常有野物出没,好在有护卫随行,路上也没有什么致命危险,只是每日脚程略赶,致使腿酸骨痛日夜不止。 有时骨痛异常,护卫奔走请药,解差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救治。 韦瀚只言路上受到颇多照拂,家人身体尚可,可纾雅看到他们信中所述环境便知这话已是极尽美化,自己母亲也说衣食皆有,但她知道这个“有”或许只是果腹菜叶和蔽体麻衣。 不过体魄康泰最为重要,只要不生大病,总还能挺过。 两封信上还分别问候了纾雅与玉翘近来是否安康,特别是远赴西北的纾雅。母亲在信中不仅问了她与雪魄的身体状况、肃州生活有无不适,还问及与魏垣的关系...... 纾雅看得潸然泪下,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魏垣并未询问详情,只看着她与雪魄相拥而泣,那神态中半是激动,半是担忧。 锅中新粥已在翻滚,静亭夹出熄灭了几条柴火,不时还眉眼弯弯地瞧着这对小姐妹。 ...... 与此同时,碧月堂内还有需要诊治的病人。城中也有许多医馆陆续开始义诊,可经过这些天的口口相传,王府已然成为灾民求助的首选地之一。 王府门户开了几日,伍必心就连轴转了几日,后院草堂还未重建,他只得开了间厢房安置病患,同时在碧月堂主屋内架炉煨药。 之前抢进屋的那些药草即将耗尽,可那屋子经人过上过下,仍就杂乱不堪。 日夜备药加上将近一月未服用“荀实”,他憔悴了许多,眼圈泛黑,连同整张脸都小了一圈。 外边雪停了,可风还大,他煨药时稍掩了房门,防止冷风灌入将火苗吹熄。 半晌,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他稍用手劲,门扇大开,刺目雪光裹挟着冰凉霜风袭进屋中,伍必心顿时晃了眼,再睁开时便见到一张熟脸。 “郑普,郑都尉?” 他正揭开盖子查看煨煮情况,转头见是这人造访。想起郑普负伤吃瘪的样子,伍必心脸上不禁泛出一丝狡黠微笑。 放粮这些天,郑普来回奔波,与手下兵士同进退,不仅指挥,还亲自上场发放,身穿甲胄虽御寒,可动得多了必定闷出一身汗。 他踏雪而来,那双黑靴已然被雪水浸湿,额上却滴着汗珠,略带烦躁道:“夜叉鬼,帮我看下伤......” 夜叉鬼,力大迅捷,专要人命,自他被伍必心所擒,这绰号便扣在了必心头上。 伍必心随即吩咐仆人盯着炉中药汤,自己则抽身出来与之叙谈。 “什么伤病让郑都尉放着满城医馆不去,偏要踏进王府,难道是对在下念念不忘?”伍必心上下打量,戏谑一句。 郑普撇嘴道:“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恶心人,上回你用弓弩伤刺穿我手腕且不与你计较,可那伤口一月未愈,冬日里更是长了冻疮,当真没在箭上淬毒?” 伍必心默然不语,抬起他那只带伤的手查看。伤口处缠着白纱尚不可观,只是那双粗粝的大手红得像泡过朱砂,其上布满成片冻疮。 这倒让他想到自己来魏家之前流浪的那段时光,一家子过得清贫,自己又心疼弟妹,作为顶梁柱几乎揽下所有琐碎事,也是那么一双冻疮手。 沉吟良久,伍必心道:“淬毒......那还有命活到今日?这是被主上苛待了吧,伤口不愈与冻疮可没关系。” “要治便治,不治我另请高明,扯什么旁人!”郑普没好气地说着。 他对祁昌懋忠心不二,来到肃州后的确成日忙碌,不过都是些分内之事,例如这次放粮,在他完全熟悉肃州城之前,必得时时监督。 “别,我这儿免费,省得再去别处耗钱......”伍必心挽留了一句,紧接着合拢大门,一阵寒战过后压声说: “就事论事,你那祁都督可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拜访王府客套话说得多顺,什么‘马首是瞻’,赈灾时不也立即甩了王爷臭脸?” 第八十九章 伍必心小心翼翼掀开郑普手上裹了三层的缠带,左右翻看伤势。一月过去,伤口竟还在渗血,有些细处甚至轻微化脓,患处抹了药膏,郑普自言是见伤口再度裂开去开的新伤药。 伍必心啧啧两声,一脸不可置信。 “你这......在下相信这伤口已经在尽力愈合了,撕裂不下三次吧,想是平日里劲没少使,明明前些日子还听说郑都尉为了养伤专程去学左手练剑,怎么,除了用剑,其他事都以右手搭力?” 说罢,他取出一只小药箱,在其中翻找着。“本不是大问题,正巧我这儿还有现成药膏,止血生肌,不过伤药只是辅助,若不好生将养,灵丹妙药也无用。” 郑普见他那药罐子一律精致,想着这王府用药,定是择了上等药材。自己骤然要了去,也是心有不安,遂收敛脾气,缓声问: “我来的目的与那些灾民治伤寒不同,定不会白费了你这些好药......” 伍必心将装有药膏的白瓷圆盒递到郑普面前,笑道: “都是为了救灾奔走,在下怎会借机讨要好处呢,况且郑都尉这伤原本就是在下所致,你既来了,在下再不管不顾岂非真成了夜叉鬼?” “原以为你只是个恣意妄为的毛头小子,不曾想竟还有这份心胸。”此刻他的面色倒也平和,不似刚进门时那般阴沉,继而问道:“不知伍大人年岁几何?” 必心答:“已经很久没算年岁,或许,比你主子长几岁......” 郑普眸光颤动,眉头再次皱拢,端详着他那张脸,只觉满目疑惑。 虽说近日他也劳心伤神,面颊凹陷,神采不再,甚至像在几日内长了两岁,但那张脸俨然就是二十左右的青年面容,再如何憔悴也断不会与自己同龄。 郑普好似醍醐灌顶,从前想不通是要何等神人才能在弱冠之年文武兼备还通岐黄,常人择其一修出成果已是难得。原是自己误判了。 思绪回笼后,郑普冷言:“又在说鬼话,你和那个伶牙俐齿的王妃一起撺掇小王爷做了不少事吧......” 任凭他如何猜测,伍必心都是波澜不惊,他知道郑普性子耿直不工心计,此番绕至王府请药也算是变相求和,只是拉不下面子。 “郑都尉误会了,在下待王爷之心与你待祁都督是一样的,不过双方不和,众人就是心照不宣,咱们何必在这儿逞口舌之快?” 郑普闻言,利落叉手,行了个礼,道:“那烦请转告王爷,往后他若不再擅作主张,祁都督自是不会为难于他。” 这条件让伍必心不禁冷笑。想那祁昌懋自诩身居都督高位,又由皇帝亲派,职责在身,监视起王府来远超“督管”范围。 “你看,祁都督还是在压制王爷......依在下而言,世上哪有人天生带仇,何必一来便针锋相对呢,王爷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来都是自保为上,不知何处触怒了祁都督,作恶自是作不得,行善也不可取,这是何处的‘公平’?” 郑普思忖几许,不否定这话说得在理,只是于他而言,世事不分好坏,只论敌我,他承蒙祁昌懋提携之恩,自然万事都会站在祁家那边。 赈灾这些日子,王府所作所为郑普也看在眼里的,可祁昌懋还怀疑着魏垣用心,他必定不会在其面前表现出对王府亲善。 沉默良久,他义正辞严:“都督下令,岂容我等置喙,各为其主罢了。” “还是谢过伍大人,改日再会。”请药耽搁已久,郑普最后施了一礼,转身向门外走去。 “稍等!”伍必心急促道,“盒中药膏只够半月所用,到时候郑都尉记得再来王府取药......” 伍必心言下之意明摆着是邀他常来,郑普会意,却无回应,回眸一眼便匆匆离开。 ...... 近日入王府避难的灾民中不乏有携带幼子者,多为父母受伤染病,带着孩子入王府求助。 纾雅在账房听静亭报完这些天所有银钱存粮的耗量,才准备小憩会儿,出门便见到四五个孩子被府上丫鬟带着在廊下玩耍。 近日是雪后第一个晴天,屋外寒气凛凛,日光照到身上时也不甚温暖,只是他们许久未见过太阳,倒还十分乐意出来晒晒。 那些孩子脸上阴翳未散,见到带自己玩的小姐姐对纾雅恭敬行礼,他们也只是呆滞地盯着来者,眼神中流露着好奇与胆怯。 “他们还怕着呢,不懂什么规矩,请王妃莫怪......”小丫鬟低头求情,看得出她心疼这些孩子。 “孩子懂什么,也都是可怜人,这些日子还得劳烦你们照顾看管。” “王妃言重了......” 纾雅来王府不久,府中仆婢自然不太了解她的性子。既然自己决定接纳灾民,又怎会是那种高高在上拘于虚礼的贵妇呢。 她见那几个孩童仍是闷闷不乐,灵光一现,想到个逗乐的好办法,随即吩咐雪魄取来存放在她那间寝屋中的那柄梨木琵琶。 这柄琵琶原是在京城时长公主所赠,自己那琵琶技艺的确登不得大雅之堂,只得在平日里把玩一番,到王府后更是没将它取出,连箱子带物还搁置在雪魄房中。 这几日府中氛围确实沉重,除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就是交谈时嘈杂的话语,天一冷,碧月堂的鸽子也不飞,只有些小山雀还在雪地里觅食,再不见其他声。 待雪魄取来琵琶,纾雅端了矮凳到王府前院屋檐下弹拨。 她自知琴艺不佳,不过如今弹一曲舒缓人心也是极好。 脑中回想着母亲曾经教授的那些曲子时候的情景,她的指节律动好似就在眼前。纾雅深呼一口气后,拨子上了弦,珠音霎起。 琵琶声逐渐漾开,引人驻足,身旁被丫鬟带着翻花绳的几个孩童拥到纾雅身畔,静听着从这沉重的大东西上发出的乐声。 纾雅弹的曲子是京中小调,不知是否被乐师带到过河西,抬眸时只见周围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与周围人交谈着,阳光之下,他们的神色皆是柔和松快。 眼见此情此景,纾雅也不由得露笑,面颊上挂着两个浅窝,垂首间,眼睫的影子被拉得更长,映在白皙的皮肤上。 身侧孩子们看着她在阳光下笑意盈盈的模样,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第九十章 郑普正欲离开王府,走到前院时遇到祁昌懋,赈灾这几日,他每日都会亲自巡查,每路过王府门前,总鬼使神差地想着入内一观。 此刻魏垣并不在场,徒留王妃在院中弹着琵琶。祁昌懋矗在人群后方,静听那袅袅乐声,回想起自己远在凉州家宅中的妻儿。 祁昌懋之妻也是京城人士,十七岁时嫁他,至今已有七年。她便是他心目中优秀女子之典型,娴静守礼不多口舌,也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偶尔听上一曲浑身畅快。 眼前这女子的琵琶技艺虽不及自己妻子那般炉火纯青,但妻子闲时也会在庭院中弹同样的曲子,这小调自他接令来到肃州便再也没听过。 “你可知王妃在京城的家世如何?” 祁昌懋幽声询问,眼神还留在远处殿宇之下那个奏乐女子身上。堂弟进京时正是由郑普护送,在京中待了许久,他定然知道一些情况,即便不知,自己也可立刻遣人调查。 郑普沉声道:“据说是秘书丞韦瀚之女,有一姊妹,嫁给了......宁王。京畿卫造反那次,陛下查出韦瀚与贼首有瓜葛,但未参与叛乱,判了流放宜州,估计如今都还在路上。” 说到“宁王”时,郑普迟疑片刻,加重了音。那入京城的祁昌华就是皇帝送给宁王的助手。 祁昌懋眼下抽动几许,说道:“如此说来,魏垣与宁王不仅是表兄弟,还是连襟......” 他对宫中皇子们的处境大致了解,太子乃皇后嫡出,地位自是最为贵重,梁王许璐聪慧讨喜,颇得圣宠,如今羽翼丰满,隐约还生出些入主东宫的念头,七皇子许瑜虽说年龄还小,但皇帝特意指了他学习军中事务,如今也锋芒渐显。 至于这个宁王许玦,似乎一直郁郁不得志,母妃出身低微,母子二人就像玉如意一般,寓意吉祥见之可心也就罢了。 郑普见他陷入沉思,应声:“嗨,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当今皇帝善用制衡之术,既要拉大将军做宁王后盾,又令我们盯着长公主之子,到底还是咱们更得陛下信赖......” “这些我都知道,随口说一句罢了......现下我想请王妃来都督府弹一曲。”乐声毕,祁昌懋这才转头看向郑普,嘴角微扬。 “大人,这可不能啊......”郑普有些惊诧,忐忑于他是否动了别样心思。况且一个王妃,如今日般奏乐安抚灾民也就罢了,怎会愿意供臣下当乐伎取乐。“就算王妃愿意,那个王爷也断然不肯......” 祁昌懋神色霎时不悦:“你想什么呢......难道忘了夫人在家中也爱弹些小调?我也是好久没听过,的确想念得紧。叔父有位故交正任职宜州,与我也说得上话,或许还能对韦家人稍加照拂,以此去请王妃,她必定给这个面子。” 一曲终了,众人都想上前与王妃叙话,纾雅一一给予回复。在场无论灾民还是官兵,都沉浸在她的亲和之中。 是时,魏垣刚与刘刺史一同安排好部分灾民以工代赈的事宜回到府中。 他近日装束皆是借了家丁们的常服,便于做事,最多在外头披件裘衣,可每日奔走于户外也并不御寒,回府时已开始咳嗽。 眼见纾雅与府中灾民其乐融融,魏垣并未即刻来到她身边,只待人影稀疏后,他才从中走出,靠近她。 “你今日弹了琵琶?” 魏垣在廊下围观时便已见到她怀中抱着的那柄长颈梨木琵琶,成婚后某日她曾告诉他长公主赐下一柄琵琶,只是无心使用一直压在箱底。大半年来,他从未听她弹过。 纾雅恳切点头,稚气油然而生。她今日兴致很高,就算一直带笑也不觉僵麻,两颊笑靥不散,看得人心生欢喜。 “可惜了,回家时已经错过,改日夫人只弹给我一人听好不好?”被她那充足的元气感染,魏垣连日的疲惫似乎尽消。 “大人拿我寻开心呢,咱们都听过姐姐的琵琶,与纾雅这技艺相比那可是云泥之别......”魏垣站在台阶之下,纾雅俯身凑近:“如此,大人也能笑纳?” 她直起身子时带过一阵微风,身上似是用了香,气味弥散,飘入他鼻腔之中,引得他掩面打了个喷嚏,随后就是一阵咳嗽。 “王爷这像是受了风寒啊!”身旁一个丫鬟搭声。 纾雅收敛笑意,这才仔细看了他的脸色,惨白憔悴,果真是一副病容。 “大人,我扶你回屋休息!”她说着,忙将手上琵琶递给小丫鬟。 “无妨,倒是你穿得不多,还在门口吹风,也不怕寒症发作......”魏垣揽住她双臂,见她身边的人有变,又问:“怎不见雪魄和你在一起?” 纾雅挽住他的一只手臂,解释道:“静亭那边还有许多事,雪魄过去搭把手,先前她还在这儿呢。” 如今已是午后,她们或许还在进出庖厨。 纾雅搀着魏垣向房中走去。行云堂属内院,无论外边人声多嘈切,一进这儿就好似相隔云外。 雪止已久,院中不像先前那般晨起便有淹没小腿的积雪,今日阳光一烘,扫出的路面清清爽爽。 “今日真是刺寒,仿佛比暴雪那几日还冷......”魏垣坐在床沿上,双手扣紧裘衣不愿摘下。 屋内仍是冷飕飕,纾雅招来仆婢为暖炉加炭火,掩上房门,只开一扇窗,暖气很快升腾。 忙完这些,她走到床榻边,蹲在阶下柔声道:“太阳一出,就该化雪了,是会觉得冷些,估计必心还在施药,待会儿我去向他讨些来。” 纾雅握住魏垣的手,还是如此温热,正纳罕他为何会冷得不愿脱下外袍,思绪转圜,她去探他额头,竟也在发烫。 “大人这是发烧了呀!” 魏垣阖眸,眉头拧得紧,病气蔓延得快,前院叙话时还只是咳嗽,这才一炷香功夫,连自己都能觉察到体内发烫。 “想来也是......这身衣裳是借了家丁的,未曾想过于单薄,这几日算着给他们添些冬衣钱吧。” “哈......真是难得......”纾雅微微叹息,伸手覆在魏垣那苍白的脸庞之上,“赈灾这些天,连我自己都只顾着灾民,险些忘了家中这些人。” 她一句“家中”让魏垣心中奔流出一股暖流,片刻后他攥了攥那只抚上自己脸颊的手,此时指尖冰凉,放在脸上恰恰中和了灼热感。 第九十一章 纾雅将魏垣病情告知伍必心,他药炉中恰巧煨着桂枝汤,匆匆赶来时还带了一碗。可魏垣喝过后症状丝毫未减缓,反而累得厉害。 午后尚未用膳,魏垣一躺便是好几个时辰,肃州的夜比京城来得晚,可冬日里昼短夜长,他自躺下后总梦梦醒醒,至黄昏才勉强有力气起身。 天擦黑时,伍必心再来诊脉,只觉脉象奇异,与午后诊断时的虚浮不同,这次脉象如张弓之弦,细而急。 “这不对,弓弦刀刃脉象,乃肝死之兆......虽说这半月以来王府上下夜以继日忙活着安置灾民之事,可不至于这点困苦就熬成了重疾,倒像是中毒所致......” 伍必心暗自思忖:魏垣常年习武,身体向来康健,十五岁时遭狼群袭击,中秋宴以一敌百,两回都是从鬼门关抢命,断然不会因一次风寒而酿成大病,况且这病症发得也太快。 “怎会中毒?大人这些天宵衣旰食,每日只用一顿晚膳,且都是在家中,是有人蓄意为之吧......” 听见“中毒”时,纾雅浑身一震,数种猜想涌入脑海,其中最为强烈的就是祁昌懋与王府不睦,暗中下毒手。 片刻之后,这个念头又被打消。祁昌懋常年身处军营,研究的都是兵法战术,身居要职又何须对一个无权王爷行这阴毒之事。 “自然是人为......”魏垣费力支起身子,呼气沉重,道:“此番病症来得急,昨夜都还好,今日晨起便有些咳嗽,午后回府立即发作,若是中毒就说得通了。” 忙碌一上午,魏垣顾不得其他,只在都督府内喝了一盏茶,但那时许多人都喝过,其中包括都督府内的一众仆婢。 服下一颗解毒丹后,魏垣稳了稳心神,接续道:“早晨出府后,在都督府饮过茶,纰漏大致出在此处,不过在场众人都喝了......” 直到入夜前,他们都未听说城中有何异样,更不说中毒这样的大事。 “想必前些天魏兄已染了风寒,病体孱弱,加速发作......”伍必心观之不妙,又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了些疏散泻热的丸药让他好受些。 伍必心此刻也是有些慌神,脸上第一次挂了忧惧之色,凝重道:“解毒丹只能暂时缓解,至少得花一日功夫查来源,才可配置相应解药,不过魏兄请放心,必心对解毒之事熟稔,定能保你无虞。” 尽管听着那些宽慰的话,可纾雅见魏垣整张脸烫得泛红,心中还是不安,踱步几许后,又蹲在榻边守着他。 “大人,无论下毒之事与祁昌懋有无关系,如今我们都不应坐以待毙,该是去拜访一趟都督府了......”纾雅言辞恳切。 “交给必心就好!”魏垣似是挪了浑身力气,一把拽住纾雅小臂,目光如炬,道:“若真有人蓄意害命,你踏足都督府只会自惹危机,这几日你也辛苦了,留在府中最为妥帖,别去涉险!” 他本就懊恼于自己不甚警惕,听出纾雅话语中的异常后更是激动,只怕她“言出必行”,真要去闯那都督府。 纾雅未应声,蹙眉视之。屋内只点了三盏灯,昏黄灯光下,三人面色皆是凝重。 时至第二日,魏垣烧退,身子不似昨日般滚烫,但人还是没有精神,病怏怏躺在床上不愿动弹。 他心中越想越悔,从前还在国公府时那样谨慎,如今却让这种浅显的下毒手段得逞。 纾雅那迟疑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一贯的敏感让他夜寐时还想着她会不会一时脑热寻去都督府。 好在睁眼时她还在屋内。 “大人醒啦,快用些早点,过会儿好喝药。” 纾雅见魏垣终于愿意起身,即刻端了长案上一盘栗子饼来。她今日起了大早,亲自备下这盘点心,那些栗子还是静亭在入秋时所收。 糕饼热气腾腾,可他此刻毫无食欲,木讷盯了半晌,轻声问道:“必心可有查出什么?” 纾雅答:“昨夜伍大人连夜翻看自己的手札,得知毒药来自外族,大概是......肃州南面的羌人。” 曾经的吐谷浑便是由羌人建国,后被吐蕃东进吞并,其王族率主要部众归了中原,一些小部落还留在旧地边境地带,吐蕃甚少管治。 中土怀柔,对羌人以接纳为主,不过那些部落身处家乡地界,暂无归降之心,倒是因资源问题连连进犯,炎国只能出兵退敌,不得大军压境。 去岁,羌人部落入肃州境内大肆掠夺,祁昌懋领兵驱逐,那时他下了杀令,对内称是羌人负隅顽抗,与炎军死磕。 而后,参战的几个小部落几乎全军覆没,那些士兵正是部落中所有成年男子。 想来那些部落已恨之入骨,听说祁昌懋任职肃州,伺机寻仇。 魏垣思绪回笼,口中呢喃:“难怪他当日反对接纳灾民......” 他实在吃不下东西,只要来那碗药,入腹后呕了一地。 伍必心未在碧月堂找到解药,闻讯而来时,手上只有半成的一碗汤剂,还得让他小口慢喝。 ...... 未过午,府外来了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女子找到纾雅,自言是都督府的下人,奉祁都督之命请王妃过府一叙,弹一曲京城小调。 像是早有被拒绝的准备,纾雅还未给出答复,她便当即说出主人所告知的宜州一事。 纾雅正盘算着拜访都督府,不曾想那祁昌懋竟私下打听了自己的家事,思度再三,她还是决定随那妇人同往。 行云堂主屋中,伍必心仍守着魏垣喝药,纾雅站在门缝处打望一眼,稍微安了安心便叫上雪魄拿了她那把琵琶一同出府。 那位妇人通报之后就去了王府大门处等待,纾雅与雪魄来时,见郑普也在门外候着。 雪天路滑,祁昌懋还派了一驾马车接送,摇摇行过三条街才至目的地。 都督府到底不是私宅,雪灾以来府中公务繁忙,长史主簿们自是整日商讨着对策,参军骑曹也随进随出,众人面色皆严肃。纾雅行走其间,不免感到忸怩。 郑普只负责护送,到了府中他便转头去了办公处,只留那女管事领着二人一路行至内院。 祁昌懋在起居处的前厅接见她。纾雅进屋时止住了打量周遭的小动作,只微微垂首,用余光扫着室内装潢。屋子倒也简朴雅致,毫无奢靡气息。 第九十二章 祁昌懋踞坐正中等候多时,见纾雅入内,紧着起身施礼,恭敬道:“居舍简陋,怠慢王妃了,请上座......”而后抬手示意女管事奉茶。 “祁大人多礼了,妾身是客,应坐客席。”纾雅含笑应答,多日操劳下来面色苍白,垂首低眉的模样任谁瞧见都会心头一软。 说罢,纾雅随意择了两把椅子,邀身旁雪魄一同落座。 “这位是?” “妾身的义妹。” 雪魄应声再度行礼。 管事领人奉上几盏蒙顶茶后合上门扇,自觉退下,屋中仅剩三人。纾雅睨一眼桌上茶水,隐隐感到一阵不适。 “王妃竟不计前嫌赶来赴约,祁某很是敬佩。”面对她那稍许焦虑的神情,祁昌懋宽慰道。 他的音色天生就带了沉厚浓稠,给人以故作掩藏之感,即便说出的话语是在宽慰,也总让人觉得别有用心。 迟迟未得到答复,祁昌懋续道:“王妃别害怕,在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是昨日偶然在王府中听得王妃一曲京城小调,想起内子在家中时常弹拨,一时怀念,这才邀了王妃过府,再展仙音。” 纾雅不以为然,嘴角下撇,暗自露出一个嫌恶表情。这人明明是以条件诱了她来,偏要说“请”,佯装随和恭敬,实则做事十分倨傲。 抬眸时,她换了张笑脸:“妾身资质简陋,入耳尚且有坎,何谈‘仙音’?祁大人既想念夫人,何不直接将她接来肃州,再者,肃州之地,四方旅客游走,岂会请不到一个琵琶乐师?” 祁昌懋眼眸微眯,神色中泛起玩味之意。 “王妃说笑了,在下才来肃州,一切还未打点妥当,自是不敢接夫人过来。乐师以曲谋生,技艺自是不错,只是王妃之弦隐约带着愁绪,倒是一份别样的情感,让人听之不忘......今日能再听王妃若弹拨一曲,实为在下之幸,必将予以重谢。” 纾雅闻言,不由得尴尬陪笑。这样老套的亲近之言,她京中见富家公子追求闺阁小姐时还听过几桩,如今用到自己身上,只剩一身鸡皮疙瘩。 “祁大人说错了,是妾身为答谢大人照拂韦家,故而奏乐相报。” “嗯?”祁昌懋满目疑惑,不解她话中之意。 “祁大人既以韦家为饵,钓了妾身来,那便请大人信守承诺,当面写下一份陈情书送去宜州,托您口中所说故人好生关照妾身家人。” 是否真有这个“故人”还存疑,为保留证据,纾雅指明亲笔,一式两份,若他诓骗自己,这封信便是他意图私相授受的凭证。 祁昌懋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拧眉盯着纾雅。 他确实是打算以致信宜州官吏照拂韦家人为条件换纾雅一曲琵琶,只是自己从不随意将笔迹示与外人,纾雅要亲笔信这一举动,让他不得不疑心其用意。 “王妃搞错因果了吧。” 纾雅见这招像是镇不住他,回眸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轻声道: “屋中没有旁人,祁大人无需遮掩,大人是否帮助妾身还未可知,或许您可以言行不一,不过府上那些病人得不到救治可怎么好......” 她来时,整个内院静谧一片,联想昨日魏垣中毒危急时曾说都督府中不少人也喝过同样茶水,一日下来也该出现症状。 那种羌地奇毒连伍必心这样的解毒高手都未曾记录过,普通医者遇见定是手足无措。 “病人?如今天寒地冻,总有一两个身染风寒的,王妃到底想要说什么?” 祁昌懋只剩疑惑,那样纯粹的神色让纾雅有一刹那怀疑自己的猜想。 沉吟片刻,她接过卧在雪魄怀中那柄琵琶,弹拨起来,今日换了曲子,是她在魏垣面前哼唱过的那首《长安韵》。 “妾身听闻去岁祁大人于肃州边境平乱,屠戮了一众羌人,致使那些小部落几乎只剩老弱妇孺......” 拨片在弦上错落滑动,纾雅的话语伴着乐声传入祁昌懋耳中。 “战场即厮杀之地,免不了流血,那些未归顺的羌人总作乱于我大炎边境,去年那次最为凶悍,一味纵容反而酿就更大祸端,王妃有何异议?” 本是为了听京城小调才邀了纾雅,但此刻他心神不宁,思绪全然不在曲子上。 “羌人陷入绝境,自是不计后果寻仇,祁大人先前不救济城外灾民难道是怕那些人找上门来?可即便没有这次雪灾,羌人细作也定会找准时机入城,首当其冲的便是您这都督府......” “你这是何意!” 纾雅暂未解释,专注于手上曲子的最后半阕。 曲毕,她本想接续前话,谁知外边却传来了一阵急促叩门声。方才引路的女管事此刻正隔门禀报,说是内院仆婢从昨夜起陆续出现乏力之症,更有甚者高热不退,原以为是染了风寒,谁知现在已有人气绝身亡。 纾雅一怔,与身侧雪魄面面相觑,回神后呼道:“祁大人快请大夫为他们诊治,先保其性命要紧!” 祁昌懋拍案而起,一把拉开房门,随女管事一同前往仆人居所查看。 雪魄惊魂未定,颤声询问:“姐姐,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去吧......”纾雅应答道,随后俯在她耳边吩咐了些事。 今早听伍必心说毒药来源于羌地后,纾雅立即遣人去了州衙禀报,提醒刺史及一众官吏当心赈灾粥棚中的食物被人下药。 一个时辰前,她见魏垣吐了药,再度前去碧月堂请伍必心,并将自己今日打算拜访都督府之事也一并告知,为保险起见,伍必心让她带上一包解毒丸,以备不时之需。 雪魄这次便是去州衙寻刘刺史,临行前纾雅分了药丸,一人一半。 此刻,都督府内院情况不甚明朗。 身亡的是一位年轻女孩,据女管事说只有十六岁,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未愈,不曾想病症来得突然,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这么殒命。 纾雅看了很是痛心,自责在祁昌懋那儿耽搁了时间,遂拿出药丸吩咐管事分发给昨日晌午时分与王爷同喝一壶茶的仆婢们服下。 “这是引灾民入城的意义?” 兀地听见这咬牙切齿之声,纾雅回眸只见祁昌懋如一堵石墙般,矗立在自己眼前,那锐利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他刚进几个房间查看了一番,所见之人皆是发热腹痛,身子弱的已然陷入昏迷。 第九十三章 “祁大人这是责怪我等?”纾雅蹙眉,面露怯色,连呼吸都格外谨慎。 祁昌懋气喘几许,兀然抓起她的手腕,往屋内拽,他力气比魏垣大得多,人也魁梧,抓起这么一个少女来犹如抓兔子一样轻松。 纾雅毫无防备,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她并非娇弱无力之人,奈何身前之人力气太大,她极力挣脱也无济于事,只好踉跄着跟他进去。 那是一个婢女的房间,一进屋,祁昌懋便厉斥道:“你自己看看他们如今是什么模样!” 屋中女孩发着高热,也像昨夜魏垣那般烧得满脸通红,此刻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身旁有人喂药,却无法喂进嘴去。 纾雅咽了一口唾沫,她心中除了忐忑,更多的是怒气。府中这么多人病情危急,他不忙着请医,倒有功夫兴师问罪。 她强压胸中火气,稳定心神道: “方才我给了管事解毒丸,不过它只能暂时压制毒发,不可真正解毒。此羌毒甚异,估计城内医者少有可解之人,祁大人还是先让大夫稳住他们的状况,勿使其毒发身亡......王府长史伍必心正在研制解药,大人若想救命,请遵守诺言,亲自修书一封至宜州,并留样于我。” 其实无论他写不写,王府都会救治所有中毒者,纾雅只是在赌,赌他还未拿捏住自己那“好人”性子,赌他认为旁人也和自己一样阴鸷多疑。 是时,前院来人禀告,说是昨日值守的军士中有人身体抱恙,请大夫瞧过说是疑似中毒。 来者的话语再次激了祁昌懋,一怒之下他伸手掐住纾雅脖子,一双大手覆了大半,似要将其拧断。 “妖妇,胆敢拿解药之事威胁于我!” 纾雅被扼得难以呼吸,整个人被恐惧所笼罩,手腕尚未挣脱不开,更遑论咽喉。 她不断后退,可他的手还是紧扼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两人一进一退走出那间卧房,周围人为之一怔。 其中有人认得眼前女子便是酒泉王妃,可同时他们也知晓这个新主子威严,如今他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贸然上前触霉头。 女管事路过时,正听见纾雅说王府可制解药,见此情形三魂丢了七魄,赶紧上前握住祁昌懋手臂,作出恳求状,促声道: “郎君切不可一时糊涂伤了王妃,这一院子病患等着救命呢,奴求您了......” 他也是一时气急,面对女管事的苦苦哀求,手劲松动了些,纾雅终于得以喘息。 “酒泉王谨慎城府,若非受你唆使,我量他也不敢如此冒进!” 祁昌懋说完,手掌完全松开,掌中女子已然失了中气,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纾雅瘫倒时大口呼吸着空气,又伴了一阵咳嗽,脑子好半晌才清醒过来,但心脏还在胸腔中疯狂跳动。 女管事长舒一口气,跑到纾雅身侧搀她起身,说道:“王妃,好王妃,我们郎君今日是急破了性子,他平日里不这样,奴知道您是赈济灾民的圣女,可万万别与他计较!” 她眼中噙了一汪泪,好似纾雅不答应,它就会倾泻而出。 “宣娘,你退下......” 名叫宣娘的女管事与这内院仆婢不同,她是由凉州旧邸带来的仆人,可以算是祁昌懋的保姆,所以她的话,他必会听几句。 “夫人嘱托奴来帮衬您,就是怕您心气高做错事啊......” 纾雅此刻并不想知道他平日里怎样,反正没一次见他好。嗓子恢复后,纾雅锐气并未消减,凌厉道: “雪灾既来,州衙必会放灾民入城,这可不是王府能决定的,若为个把刺客而不救灾民,岂非因噎废食?祁大人屠戮羌人种下恶因,如今不思化解,反倒想着推责于旁人......” “禀报大人,医者至!” 郑普急匆匆自府外赶来,雪天路滑,他外出请医多耽搁了些时间。 不过他来得不巧,祁昌懋怒火到底未消,凝望郑普片刻,随即抽出他腰间佩剑挥向纾雅。 幸而有些自保招式在身,纾雅躲过了一剑,紧接着第二剑刺来,她惊悸,顺着回廊跑开。 祁昌懋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穷追不舍,郑普也是吓得不轻,铆足了劲去拉他,可还是晚了,纾雅回眸瞬间,他手中剑锋顿时刺入她左肩。 “大人您冷静些!一剑下去王妃可就没命了!”郑普从后方架着祁昌懋的躯干,浑厚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王府那个伍必心真能制出解药......” 纾雅用手捂着伤处,寒冬衣裳厚,可鲜血还是从内里渗了出来,染红她的指缝,而后顺着外裳的光滑面料一颗一颗往下坠。 祁昌懋被郑普那一吼,神智清醒许多,再打量纾雅那不断渗血的伤口,这才完全回过神来,丢下手中长剑。 好在那一刺并不深,也不在要害处,只是此刻剧痛袭来,她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添一丝凝重。 “今日是祁大人邀了纾雅前来,你可要信守承诺啊......”纾雅心中慌乱,剑刺的疼痛让她不自觉酿出满目泪光,可表面上还是佯装平静,压低声音说着话。 此处虽是起居内院,与办公之处分隔开来,但事情一出,院内尚能活动的仆婢们闻声观望,可谓众目睽睽。 今日内院众人皆知主上邀了王妃过府做客,堂堂王妃之尊,来都督府中弹曲助兴已让人提心吊胆,偏偏横生恶事,主上发怒失控,伤及王妃,一系列变故看得他们无不瞠目结舌,近旁仆婢更是因恐惧而下跪。 祁昌懋怒目而视,胸口大幅起伏,呼出的气息在雪天中凝成白色水雾。战场上,他是杀伐果断的将领,回到平日里,他同样不允许有人不断挑战自己的权威。 此时此刻,纾雅强硬之态固然让他气恼,但中毒事件终归还是源于羌人复仇。 祁昌懋扫视庭院周遭,目前这儿都还只有内院仆人,郑普也是自己心腹,遂转身奔向自己房中。 纾雅知道他要折回屋内写信,强忍疼痛,紧随其后。 寥寥几行,他写一句,郑普写一句,最终将自己亲笔那张笺塞到纾雅手上,切齿道:“滚去治伤。” 纾雅接住这张一角已揉皱的信笺,片刻抿唇后,轻言:“王府制出解药,会送到每个中毒者手中,决不食言......” 她声音已然虚弱飘忽,被后脚跟来的女管事宣娘搀着寻医去。 第九十四章 都督府所请大夫都是肃州城内的杏林圣手,但事发突然,手中药物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至多六七日。眼见途中又有危重者身亡,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等医者得空时,纾雅衣上血迹已然干涸。方才宣娘伺候她净了手,又带到自己房间简单清理了创口。 宣娘在屋中烧了炭火,像服侍自己主子那样对待纾雅,过程中还不断致歉,请求纾雅原谅祁昌懋。 纾雅可怜她夹在中间不易,但这种卑微讨好让她打心底不适,宣娘发话,祁昌懋必定会斟酌二三,她又何须刻意两边讨好。 “王妃模样真是水灵,不知年岁几何。”宣娘低着头,畏惧之色未减。 “已经十七了......”纾雅对她这问题的用意很是疑惑,但还是愣愣地答了出来。 宣娘低垂的眸子里泛出几颗光点,随即应道:“原来王妃还这么年轻啊......咱们妇人嫁给郎君时也是十七,奴初见王妃时便觉您二人眉眼处有些相似,不过性子倒是大相径庭。” 她说出这句话让纾雅心中有了谱,祁昌懋说什么想听小调都是胡扯,归根结底还是对相似的面容感兴趣。只可惜,她不是那种性子温顺之人。 纾雅冷笑之际,跪坐在地的宣娘再次怯怯地开口:“但也不是很像,夫人家中还有一位幼妹,与王妃年纪相仿,她的身形举止与您一般无二......” 这话说出口后,宣娘自觉冒犯,再次告罪。 纾雅虽嫌恶于祁昌懋,可听了她这话,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好奇:“我听祁都督说,他夫人也是京城人士,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喔......夫人是户部张尚书之女......” ...... 不多时,医者入内,为纾雅查看伤势,说是只伤到了皮肉未触及筋骨,上药包扎后养上几日即可恢复。 宣娘看出纾雅面色憔悴,似乎还心有余悸,亲自做了些精致菜肴送到她身边,用完午膳又留她在自己房中小憩养神。 她睡得浅,迷蒙中听见屋外人声嘈杂,像是在讨论着什么,仔细分辨,“凶手”一词便入了耳,她霎时清醒。 也正是这一瞬间,宣娘的房门被人打开,纾雅定睛一看是雪魄回来寻她了。 见纾雅面色惨白,身旁的衣物又沾染血迹,雪魄心疼地扑入她怀中。 “方才遍寻姐姐不见,他们只说你出了些意外,不曾想却是受伤流血,若姐姐真有什么差池,我看他们如何与王府交代!” 她半是惊诧半是愤怒,眼泪不断在眶中打转。 纾雅抚过她的头顶,忙宽慰道:“我没事,咱们不早就知道祁都督不好相处了么?此番也算见识到了他的阴晴不定......方才听见有人在议论‘凶手’,可是抓到了投毒者?” 雪魄抬手揩了揩眼角渗出的泪珠,应道:“刘刺史部署暗卫,果真在州衙门口抓住了企图投毒的羌人,现下他与祁都督正在审理。” 投毒者是一位羌人少年,他自一月前便从祁连山南部动身前往肃州城,城关戒严,他徘徊数日,直至雪灾来临。等到他找到机会入城时,已然饥寒交迫,与灾民无异。 羌人少年自言在城中获得救济那几日,曾也打消过念头,最后还是带着族人的恨意,混入都督府内,在众人共饮的茶水中投下毒药。只是他看走了眼,投毒时祁昌懋并不在府中。 一夜未听见风声,今日午间他再次行动,欲将另一半毒药放入州衙前的赈灾粥食中,却不知那边早有部署,连人带物一并抓获。 知悉事件始末,纾雅安定之余不免有些唏嘘。 那羌人不知是那个部落的孩子,族人选中他,将复仇任务系于一线之上,说明他已是族内少有的青壮年,而下毒这方式也最为直白,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会殒命他乡。 “祁昌懋已致信宜州,我手中还有书信样本,我们立即回府吧......” 纾雅调整呼吸,以裘衣稍稍遮掩左肩伤口。 雪光在门扇上映了一个浅影,纾雅起先以为是女管事宣娘守在那儿,靠近时却觉得异常高挑,不像是个长期卑微弓身的中年女人的影子。 “姐姐,有人亲自来接你。”只听雪魄淡然道。 纾雅被搀着踏出门槛时,与一张严肃冷脸打了照面,她抬眸,只见魏垣兀然出现在面前,他才从呕吐乏力中恢复过来,面色并不好,中毒后的虚弱加上幽微透出的愤怒,竟比地上积雪还寒上两分。 狐裘下,他的衣着还是不够厚实,对视良久,口中只缓缓飘出一句话:“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都督府吗......”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让纾雅霎时惭愧,眼神也往别处移去。 此刻马车已候在府门外,魏垣仍是那副清冷面容,只牵了纾雅手腕,在众人注视下离开都督府。 直至登上马车,他那紧绷神色才垮塌下来,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剧烈咳嗽。 “大人,身子可还好......” 纾雅一时惊讶不已,忙抚上他的胸口,试图顺气。 魏垣咳嗽未停息,手掩口鼻,再度放下时手心处积了一片暗红血液,片刻后从手掌滑落。他未说一句话,从腰间摸索出一枚布包,取出其中药丸送入口中。阖眸半晌,咳嗽稍止。 他再度睁眼时见纾雅饱含热泪地看着自己,几口粗气过后,沉声问道:“祁昌懋想拿你当乐伎取乐,难为你也肯......他有无轻薄你?” 纾雅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左肩上那道剑伤,外裳之上鲜红的裂口还十分醒目,他那一问,让她心中有些失落,随即嗓音颤抖地说道: “并未,他听说府中有人中毒,拔剑刺伤了我......” 她的声中夹杂着哭腔,但此刻魏垣胸口痛得紧,也确实生气,除了一只手攥住她外,整个人又失了答复。 “大人最关心的便是这个么......” 即便他问一句为何应邀,或对方是否以什么条件挟制,她都能做出解释,可他最在乎的似乎还是她的清白。 纾雅惴惴不安,她顾念魏垣身体状况,也担忧魏垣心中所思。 眼见马车就快到王府门口,她试探着为他擦拭唇角血渍,魏垣并未躲开,仅仅只是木讷地盯着前方,指尖力度也大,仿佛快要掐入纾雅的皮肉当中。 算着归来的时辰,伍必心亲自在大门处迎接,虽说早已为魏垣备了药,可他见到魏垣唇缝间那残余的血迹时,仍就蹙起了眉头,视线再移至纾雅身上,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唇齿间吐出。 第九十五章 伍必心向州衙要来毒药样本,与城中圣手们一同斟酌,仅一日便完善了自己那副旧方子,因范围小,控制得当,中毒者悉数获救,只是某些人身子弱,毒药伤体,还得休养。 被大雪压垮的房屋重建完工了八九成,灾民逐渐减少,王府就此清净下来。 魏垣在床榻上躺了好些日子,中毒拖着风寒,原本健硕的身躯也收窄一圈,醒时要么没好气,要么板着个脸。 中途祁昌懋为刺伤纾雅一事登门致歉,魏垣直接闭了府门,若非伍必心缺药材,那所有致歉礼就得打包丢出去。 这日一早,伍必心照常送药来,只见魏垣盯着桌上瓷瓶中一株早已枯萎的腊梅出神,他一看便知那是先前纾雅折来装点屋子的。 中毒事件后,纾雅搬去雪魄房间,已经好几日未踏入这间屋子。 转瞬,魏垣收了思绪,抬头望向伍必心。 伍必心平日里模样精致,挑眉凤目,唇红齿白,在魏垣眼中完全可称得上“美”,但近日来魏垣打量他似乎老了许多,并非憔悴,而是肉眼可见的衰老。 特别是今日。 “你的脸......” 伍必心闻言并未惊慌,只用手抚过自己两颊肌肤,摸出几缕松垮纹路。他已许久未服用过荀实 他对荀实的一切都心知肚明,天机阁为保证下属们保持最盛时的体能,特制了这慢性毒药,按时服用便会青春力盛,头脑清明,若断了,人便会加速衰老,心神迷蒙。 他拿不准魏垣是否为天机阁上峰,这话一出,他不禁认为那是在提醒自己。 犹疑良久,他扬唇一笑,调侃道:“魏兄忘了我爱吃丹,近日忙,没顾得上,倒是吓到你了......” 魏垣对伍必心的秘密毫不知情,望向他的眼神中也充满迷茫,又端详半晌,沉声道:“那些东西少吃吧,就算你舍得丢命,我也不想少了这个......这个保姆......” 伍必心无奈点头,他的技艺多半来自天机阁,来自他那位阿娘。他解过百毒,但荀实之毒,至今连压制都做不到。 但魏垣从不信伍必心会沉迷丹药,他定是染上了无法医治的怪疾。 思绪流转间,伍必心笑道:“魏兄已是娶了亲的人,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这个‘保姆’往后怕是处境不好啰。” ...... 纾雅搬到雪魄房中一半是负了气,一半又是觉得魏垣大概不愿见她,而后便在这离行云堂不远的小筑中住下,一待就是四五日。 第一夜,雪魄替她伤口换药时,疼痛混着委屈,她啜泣了几许,从前寒症严重时,也不似如今这般难受,重点还是那份不宁忧思。 后几日她倒是神色如常,闲时甚至又拉了雪魄绘制那幅未完成的地图。 雪魄知道她性子一向带了些豁达,伤心片刻发泄情绪也罢,过些时候想出法子了,又会自己调解。 虽说她猜测魏垣不愿见自己,白日里总躲着行云堂大门,可私底下还是遣人探望,一饮一食无不细致周到,又每日赶赴碧月堂帮伍必心煨火捣药,顺带问候魏垣病情。 不知是被魏垣那九曲回环的脾性感染还是被心中情思牵动,她竟也有一丝盼望自己暗中所做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与心性压抑之人比谁先低头,结果显而易见。 终于在第五日,纾雅坐不住,率先去了行云堂。 严冬里,每间屋子必会烧炭,即便闭门,也会留出间隙,作通风之用。 行云堂门口,也是这样一条门缝,纾雅靠近时,还能感受到屋内暖意融融,可见伍必心这几日照顾得妥帖。 她手指还未触到门扇,那道门就被人从内拉开。 “你不是与我置气么......”魏垣见到她的刹那便迫不及待开口。 纾雅怔了怔,痴痴凝望着他那稍带疲倦的眉眼,这几日只偶尔在远处瞧他一眼,竟不知休整了这么久,脸色仍似笼罩着一层寒气。 “明明是大人心中有气,我也只好敬而远之......上次祁都督以致信宜州,护佑韦家人为条件换我一曲琵琶,我寻思这倒也值当......总归是我一时脑热。” 纾雅声音越来越小。当时确实是思虑再三才做了这一决定,如今说出口,她却在自己话中听出了一丝愚钝意味,尴尬不已。 “我知道。”他脱口而出。 疑惑之色再次攀上纾雅面庞,令她瞬时收起先前的怜悯,随即嗔怪道:“你知道还不来见我!那我以后也不理你!” 她听见魏垣鼻腔中呼出一声长叹,又见他右手缓缓抬起想牵住她的手,于是赌气似的把手背上。 这人激动要拽她一把,那人发怒要拧她一会儿,亏得自己腕部强健,没有断在谁手上。 “不要......自己进屋。”他那些难以言说之语,到了嘴边只凝练出这一句。 纾雅嘴角下瘪,不情不愿。 魏垣转了眸子左右流盼,院中只有几名仆婢清扫着积雪,随后他揽住纾雅肩膀,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走进内室。 每走一步,便听纾雅抱怨一句,最终魏垣在桌案前跪坐着听她絮叨了半个时辰。怨念掏空后,心结也就松动了几分。 ...... 魏垣余毒刚消,风寒尚存,还时不时咳嗽。 入夜,纾雅挂念起他的病来,本想更衣后就此歇息,可如何也安不下心。估摸着他这会儿该喝最后一碗药了,纾雅索性再去探望一番。 想那药苦,她便煨了香味浓郁的牛乳,再带一碟果脯,临行前还披上那件挂在薰炉顶烘了好些时辰的斗篷。 行云阁还亮着一点幽微灯火,想来是把大半都挑了,院子清净,雪夜寒风吹过,枯干木枝颤动作响,在这片静谧之中尤其突出。 虽说雪止多日,但毕竟还在冬季,积雪日里融夜里冻,寒气挥之不去。 才说夜寒,却听得屋里人几声咳嗽,纾雅瑟缩着腾出一只手,忙上前叩门。 “何人?” “韦纾雅......” 伴着三两声逐渐靠近的咳嗽,魏垣拉开了房门,只见纾雅正手持木盘,满带乖觉地候在门外,对比先前出言凌厉之状,此刻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可他嘴角才要上扬,又生生憋了回去,装作正经严肃的模样。 见其倦容不改,纾雅心想那定是被自己怼过之后还未消气,不由得心虚,奉承一笑,只待他开口说句话,便能顺着话茬向他示好。 魏垣对她稍作打量,目光又落到木盘之上,只字未言。 第九十六章 致歉 “只是些点心罢了,我来看看大人有无按时喝药,您可别瞪我!前几日便懒懒散散,听说都得伍必心亲自喂你才肯喝......”纾雅急切,反倒先开口训起魏垣来,心底虚透,却半点不失狠劲。 等不到他恢复,纾雅如平日那般一头扎进屋,将手中木盘轻置于窗边高脚桌上,又折回去合了门,捏紧魏垣衣袖,牵他至床沿上坐下,所有举动一气呵成。 “单衣搭条薄袍子,就敢在风里杵着,当真没吃够风寒邪气?” 一坐下,纾雅见暖炉中木炭已尽数熄灭,纸窗却敞着一半,又是囫囵一顿唠叨,不过语气还算是温和。 “咳......” 魏垣轻掩口鼻,干咳几声,回眸瞥了一眼她,她不敢说重话,却还满脸挂着怨怼神色。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茫然低垂于地,抿唇屏气,胸膛随着那闷声咳嗽一同起伏,轻声道:“近日好生厉害。” 纾雅见魏垣那样子,心中实在憋得慌,他兀地一说,倒显得自己像个悍妇。 想着今夜本是为了和好而来,纾雅偃旗息鼓,语气和缓道:“还是大人更厉害些,无药自愈,一个大男人,惯会作小女儿姿态……” 她眸光辗转时,瞥见桌上陶壶还朦胧冒着水汽,可见他入夜后并未喝药,还晾在一旁。 听得这话,魏垣立刻提了神:“若是你这样的小女儿,那就说不准了......” 纾雅听出他在话中讥讽自己跋扈,心想他既懒得说人话,自己便不再接他那话茬,遂提了陶壶倒出一碗汤药,递到他面前。 “伍大人可算为您殚精竭虑,这些药可细致着呢,大人打算就此浪费?” 纾雅捧着玉碗,在魏垣膝前缓缓蹲下身,小心奉上,颇有贤妻侍奉夫君的意味,魏垣瞧着她此刻确实也算温婉可爱。 难得见她低眉顺眼,倘若不捉弄一番,岂不没趣? “这味儿难受,我本就不大愿意吃,拿走。”他假意皱眉,佯装抱怨。 白日里她总会亲自去一趟碧月堂看着煨药,怎会不知汤药清苦,特别是这一剂。为此她还叮嘱伍必心少放些味苦的药材,若有甘草可入药便最好。 “世上哪儿有不苦的汤药,伍必心辛苦配了方子,一壶皆是心血,您忍心付诸东流吗?”纾雅目光游离于魏垣与药碗之间,软言细语,却只听他说到: “风寒而已,过几天也就好了,宁可不喝这些苦得倒胃的汤水,恐怕要辜负他一番美意了……” 见他铁了心不喝,纾雅忙呼道:“别辜负,别辜负!当真不会太苦,纾雅何故诓骗大人呢?” 她瞪大了杏核般的双眼,其中映照着烛火光点,随灯芯摇曳而颤动。此刻她像一只温顺小鹿,期待他的许可。 碗中褐色汤药蒸发出若有似无的水汽,顺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淡。 “要不给您试试?” 魏垣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纾雅喜甜,对苦味十分敏觉,服药时即便多掺两杯水喝,也不会直接饮那原汤,此番便让她好好喝一盅。 “抿一口可作不得数,不满饮一盏岂能知晓这药滋味如何?” 闻言,纾雅将信将疑地把药碗移到嘴边,装着大气地吞了一口。 那味儿的确是极品,本来等苦劲过去便有气可喘,谁知伍必心果真在其中掺了甘草,清香还在,却无一丝甜味,除了苦,便是回苦。 “滋味,甚好......”她轻拭唇角,立马低垂了头,眉眼挤到了一处,表情着实难堪。 凝视余下半碗,纾雅内心做足功夫,一饮而尽。药液入腹,险些使其当场反胃。 魏垣再也忍不住笑意,忙道:“蜜饯还摆在那儿,要真受不了就去吃两颗罢。” 只看她将往手中玉碗往桌上果断一搁,折返时落坐于床榻另一头,隐有不悦之色,嗔怪道: “您是王爷嘛,福泽深厚,自是不屑于区区风寒小病,不过说来也是惶恐,若是过了病气给旁人呀,我这福薄命薄的,指不定哪日就会一病不起......” 他听了一半本想辩驳两句,可一时竟不知笑与话哪个先到嘴边,倒引起一阵咳嗽。 甫定,他应声:“难怪古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还是太惯着你了,恃宠而骄,几日不近便怨恨于我了?如今那都督府上下皆知酒泉郡王惧内,家有不逊之妻……” 纾雅闻言挪了挪身,靠魏垣近些,最后凑上他肩头,压低了声,道: “大人既不愿养小肚鸡肠的女子,那何不找个宽宏大量的男人?纾雅瞧着伍大人一片赤诚,可要结个良缘?” “说什么混账话!”魏垣扭头,随即轻斥一句,脸上非但未显怒色,反而漾着一丝笑意,被她的那份松弛逗得开颜。 “不结良缘,我喝药。” “嗷……”她轻快地从床沿起身,去桌上捧来药碗,依旧做着谦卑的模样,双手奉上。 这次是魏垣主动要喝,他倒也没犹豫,将汤药一饮而尽。纾雅见他喝完,迅速提了药壶来,趁他放碗间隙替他盛上,壶中余量恰巧一碗。 “药不喝足,怎能起效!” 望着她稍有得意的面目,魏垣未多说半句,痛快饮下了第二碗,他隐约察觉方子被调整过,那味道直冲天灵,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浑身起鸡皮。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一条暖衾便搭上肩头,回眸见是纾雅解了斗篷为他披挂。随着斗篷敞开,一股幽香钻入鼻腔之中,沁人心脾,心中好似多了几分松弛和欢悦。 “我看大人这袍子也太薄了,眼见病症初愈,可别又着凉……” 他向来身子暖,在寝屋中通常不会过于在意衣着厚薄,可这次中毒抱恙,被她这么一说,倒是真感受到了丝丝寒意。 这些天,她的细致入微魏垣都看在眼里,他对她产生了更加浓烈的怜惜,甚至还有愧疚,那日马车中他服药安定心神后,便开始后悔自己问出的那些话。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能说他不敢说之言,做他不敢做之事,仅仅瞧着,也着实让人心里痛快,同时她爱己爱人,总在自身满足后将余下的爱意遍洒周遭。 仿佛在她身上,承载着双份生命力,他汲取之,便可活。于是他将其视若珍宝,再如何表现“动气”,也仅是维护自己在她眼前那微不足道的面子,若旁人说他溺爱其妻,他定会认下这个名头。 第九十七章 您用不得香 “我知道之前的事让大人难堪……”纾雅再次落坐床沿,二人之间没留一点间隙。“可我想着来赔罪,又老是找不到合适时机,这样晾了五六日,人都快憋死了。” 语罢,她又送出一个恳切的眼神:“所以这次,大人可一定要原谅我啊!” “我哪里舍得怪你,何来原谅一说呢?”魏垣抬臂拥上她略窄的肩膀,这举动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只觉她身上散发着暖香,引人亲近。 “当真?” 顺着他的亲近,纾雅笑语,神色中带了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而魏垣也在此刻才发觉二人距离渐近,面前只余那白皙脸颊与含光双目,只是她这笑容落入他眼中似乎变得诡异。 “你用的这是什么香……”他凑到纾雅脖颈间,细细嗅着那股深幽的气味,喉头发出的声音已有了些轻微颤抖。 纾雅浑身一怔,向后退却,拈起衣袖嗅闻,鼻尖再贴上那条斗篷,随即解释道:“用了些白兰香烘衣裳,白兰乃南方花卉,必心曾说以其制香宁神暖身,身染寒症者使用最宜使用。” “知道了......”魏垣呼吸逐渐沉重起来。“为何之前不曾用过?”他好似察觉出什么,想着此香异常舒心,暖人心底,甚有迷离之状,颇为蹊跷。 “因为大人根本就用不得香。”纾雅语气淡然。 魏垣仿若醍醐灌顶,猛地记起上一回他情难自持也怀疑是那香料之故,他自小不喜香料,只觉烦躁不堪,自己房中不熏香,以至于他从未留意。 “你竟算计我!”猝不及防之下,魏垣伸手扼住了纾雅下颌,沉声质问,那神情中充满了压抑。 他虽未厉声呵斥,但她仍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得霎时无言,刹那间心像是被紧握住,收缩到极致,随后跳动不止。 “疼……” 纾雅从难以活动的唇瓣中艰难挤出个字来,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面无辜,仿佛他再说一句不是,她便会立即垂泪。 她不经意间的话语,在这氛围当中也变得像是娇嗔,听得他浑身酥麻,自然也就松了手。 “其实你大可不必......” 思绪平定下来,纾雅轻言道:“都督府的祁大人口口声声称我为‘妖妇’,我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提起都督府,魏垣满心怨念再度腾起,他只在回肃州后才频繁接触祁昌懋,出言不逊也就罢了,竟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刺伤王妃,倨傲至此,其心可诛。 倘若自己还是曾经国公府中的二公子,他或许会对祁家人产生畏惧,但如今接二连三的挑衅只会令他厌烦至极,欲除之而后快。 而纾雅肩上那处伤口,似是扎进了他的心。今夜之举,她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都不想再质问什么。 “剑伤,还疼吗?”他触及纾雅伤处,隔着一件绒袄与几曾里衣,他仍旧不敢用力。 纾雅有些惭愧,垂眸摇头。 “你遇到谁都称一句‘大人’,连我也不例外,可我毕竟与旁人不同......” 言语间,魏垣一只温热的手覆上纾雅面颊,她才是在风中晾得久了,皮肤都已失了温度。 魏垣起身合了窗,再度坐回床榻之时,陷入沉思。于他而言,纾雅早已是自己的妻,名副其实,可每每听见她那样客气地唤着自己,总觉疏远。 “夫君留我在这儿歇一晚么?” 她正说着,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风,吹熄了一盏摇曳火苗,房间变得愈发昏暗。 余下烛光缱绻惺忪,仿若一张细密光滑的丝绸,轻缓地覆盖上二人视线。 “可你有备而来,不怕我过了病气给你?” 魏垣的话就在耳边,可她只是微微侧身,有意回避视线交接。烛光微弱间,她两颊已泛起红晕,似一朵仲春里的蔷薇花。 那香气勾起的暖意还未消散,魏垣眼眸早已沾满情与欲,正极力克制着自己,即便他们已是夫妻,即便这次是她有所图谋,可此刻她若不愿,他不会逾越分毫。 纾雅半是羞怯半是惭愧,沉默半晌,终于回眸,带着满目柔情探上他的唇。 他唇边还残留着汤药气息,只是在这一触即发的甜蜜索取中,连苦味也隐没不见,剩下药材清香,氤氲其间。 周围空气弥漫着白兰香,它与那幽微灯火糅合,声色在寒夜中摩挲升温,浸泡在这环境之中,温暖又安宁。 二人皆是青涩,只凭借着本能相互取暖,在细密举动中感受绵长爱意。 纱帐之中,魏垣恍然间抬头仰视纾雅,她正蹙着眉,面色也十分紧张,锁骨处那道剑伤结出的暗红血痂在烛火明灭下显得扎眼可怖。 魏垣目光游移于伤痕与面色间,整个人逐渐平定下来,叹息着靠在她身上。 半晌后,纾雅感受到胸膛一片温热,是他缄默地流着泪。 “那日我问你是否被他轻薄,并非有意伤你心,那是我能问出最轻的一句......他掐你时,你会如方才般难受么?他用剑刺伤你时,你也会疼得钻心吧......无法想象,你向来不会说谎,我怕你说出详情之后,我会感同身受。” 语罢,又是一阵长久寂静,烛火被床帏掩得更加轻纤,映照于侧脸之上,让彼此神色中的柔情更为浓烈。 魏垣脸上的泪水在光照下泛出一片亮色。 纾雅未言,与之对视良久,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酸楚。病痛折磨这些日子,他消瘦了,面上棱角愈加锐利,如今他正极尽卑微地陈情,正如一只折翼鹰隼,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是我心急冒进,往后必定稳妥行事......”话音自她稍许干涩的喉咙中发出。 当时若不求祁昌懋的亲笔信,也就不会想到以解药相要挟从而惹怒他,可她不求,此行便失去了意义。 她抬手抚过魏垣额间,再到脸颊,最后停留于唇边,“定不会让夫君忧心......” 她的话,似从他耳畔一直钻入脊背,听得人一凛。魏垣渐渐凑近,在眼前那片红痂侧方落下一吻,渐进而上,最终攀上她的唇。 此刻魏垣只是凡尘中最为世俗的那个人,恣意采撷着眼前神女所散发出的光辉。 不知不觉中,余下灯火也尽数熄灭,无人注意那是因寒风灌入还是蜡烛烧尽。 天将晓,纾雅在衾被中睡得很沉,夜里未用暖炉,偌大的房间寒气森森,只有这一隅暖得好似入春。 第九十八章 西北干冷,肃州经历一次暴雪后,直至年关都再无雪可下,不过呼啸狂奔的风仍昭示着隆冬严寒。 抵过了天灾,终是能安生过个年。 王府接纳灾民之恩让肃州百姓甚为感念,如祁昌懋所言,魏垣的确成功收买了人心。且他事事落至实处,王府中来来往往众人,皆知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一次中毒,更是神来之笔,连刘刺史都不禁愧颜。 碧月堂后的“草堂”已修葺完毕,即便是入夏,肃州再也找不出那么多竹料,于是那间新房已不再是竹屋,只是一间仿了形的木构小筑,除屋瓦上覆一层干草外,其风格与王府其他楼阙已无异。 不过这儿背靠深山,前有院落遮掩,仍是王府所有房屋中最为隐蔽处,可怡情,可议事。 魏垣于此处见伍必心,二人围炉煮酒,探讨暗事。 魏垣病体痊愈,精气神较中毒前更胜,那常年低垂的上眼睑似乎也展开许多,眼睫阴影更轻,不再遮蔽眸中光点。 他不爱饮酒,与不爱用香缘由相同,不过这一壶,是肃州今岁新粮所酿,直至年下才出窖,酒味清淡,带着一股粟米香。 近日心情豁然,他兴致好,也便饮了几盏,而后询问道:“前两日托你致信陈恽,可有回复?” 他话中之人,乃肃州驻军首领,曾在他长兄魏圻麾下效力,那时还是位先锋副将,后以出众能力冠于一众副将都尉,得前任都督提拔成为新首领,如今也身居将军之位。 陈恽忠心于魏圻,亲近魏家,也是最先对魏圻之死抱有怀疑之人。魏圻身死,魏垣主动示好于他,陈恽甘愿效力魏垣,助魏家脱泥沼,并查明魏圻牺牲真相。 两年内,肃州周边并无较大战事,一众军士劳作于田垄间,农闲时操练,养得兵强粮足。 直至去岁,羌人来犯,河陇大将军未动用肃州军,而是遣了自家子侄应战,祁昌懋战时举措不当,破了皇帝对羌人的怀柔之策,为肃州留了一副烂摊子。 陈恽目睹其对羌族军士不俘而杀,便知这人狠厉。今岁冬,李都督调回京畿,祁昌懋补任,陈恽及麾下军士皆是倍感愤懑。 “陈将军言,祁昌懋登都督之位,迟早陷整个肃州城于不利之境,驱之为好。他还盼着魏兄有一番作为......” 伍必心替魏垣斟了一盏茶,又嘱咐道:“魏兄平日不饮酒,如今心境爽朗,却也不可贪杯,毕竟才病愈。” 他传达之言,正是陈恽对共同做局的邀约。祁昌懋能任都督一职,除了祁家在河陇地区的势力影响外,少不了皇帝授意,因此他们所做之事仅限于“驱”。 魏垣思度片刻,淡然道:“陈将军有心,如今苦于祁家监视,咱们不得擅自拜访,只得是暗通书信。这是陈恽亲笔?” 伍必心答:“是,下军令时由文官代笔,可与魏兄通信是秘事,陈将军每封书信必是亲笔,不示于人,同时也令双方安心。” 魏垣本就不胜酒力,两盏下肚,后劲缓缓升起,首先红了耳根,微醺之下,脑中思绪愈渐杂糅,他恍惚想起纾雅要来的那封亲笔信。祁昌懋的字迹,他还未曾见过。 魏垣呷一口清茶,稀释醉意,反问:“那个被捕的投毒者如何?” 羌人少年被捕后一直关押于州衙大牢,审问之下,交代了自己代族人报仇这一目的,以及如何翻山而来,如何混入灾民的过程。 喉头滚动几许,伍必心道: “莫非魏兄还不知?审完那羌人后,祁昌懋当即下令处死,本还想悬挂尸首示众,念及年关将至,不吉,于是草草殓于城郊荒地中。如今积雪未消,泥土上了冰,挖掘起来可就无比艰难,是殓葬郊外还是喂了野兽谁又说得准......” 这些天闭锁于王府内,处死羌人之事他一概不知,算着时日也过了一旬。魏垣听后眸子微眯,眉头蹙了一瞬,坦言: “羌人去岁来犯,论及起因,还是物资不足,今又逢雪灾,可谓绝境。祁连山南部分布着原吐谷浑国未归顺的旧民,去岁之役,只是磋磨了其中一小支势力,若羌人众部联合,无论进攻肃州哪一处,都将构成威胁。上回祁昌懋几乎屠尽那几个小部落的青壮年,此番他们还能派人寻仇,可见并无归降之心,待春暖之时,他们休整完毕,不知祁昌懋又会操多少心。” 初闻祁昌懋督肃州时,魏垣本打算与之周旋,可机会近在眼前,错失可惜。 倘若羌人攻来,那可就是祁昌懋任职后的第一战,届时出师不利,又如何得信于皇帝?若胜,依照他一贯作风,岂非再度屠戮?无论胜败,魏垣皆有机可乘。 伍必心跟他久了,自是知他甚深,任凭他话语迂回婉转,自己也能准确把握其中之意,笑道:“魏兄打算如何行动?” “不行动......”魏垣脱口而出,待醉意发散些,解释:“再致一封信给陈恽,只说祁都督下回若领兵伐羌,只拨一半兵马与他,自己留守州城,以备不时之需。” “必心领命。” ...... 临近除夕,纾雅第二次收到了韦家人的来信,是母亲寄来的,他们已在宜州停了脚。 被流放者即是罪犯,家人不得入城,只能迁居野外,城郊处还有几处破屋,可供人遮风避雨。 带了几月的枷,骤然解开,众人皆松快。一行人中除长庆外,还有两位曾投奔韦家的远亲是青壮年,其余皆为女子,韦瀚又中年体弱,新居搭建便落到三人身上。 好在魏垣与许玦派去的护卫还未离开,需要做事时也能搭把手,只是宜州之地,刚开荒不久,货物匮乏,即便他们手中还有些银两,也难以购置用具,大多还要自己动手制,或向邻近村民讨要。 在那些破屋之中,他们择了一处墙体尚好的,重新修缮,在残瓦上搭了茅草,又伐木来补缺,在水边拓了两间新屋。 余下女子固然受不起重活儿,可结绳制器之事还可包揽,几日分工下来,小院也就初具雏形。 建造新居这些天,母亲也收到了纾雅的来信,知她衣食无缺,夫君也待她极好,这才全然心安,还在信中调侃道,原以为自己在家中打理杂事,到了外头也能过得井井有条,到了那儿才知自己竟还是个四肢不勤的大小姐。 第九十九章 来回送信不易,如今又是长长一封,如同一卷札记,但纾雅盼着他们多写,或好或坏,总能知晓家人处境,从而帮衬一把。 母亲的字,笔力沉稳,通篇娟秀流畅,一见便知未染病气,思虑至此,纾雅心中宽慰许多。 信件最后,母亲说岭南虽是流放之处,可宜州此地山清水秀,冬日如春,其间乡民山歌互答,颇有桃源风范,往后若一直生活于此,也不乏意趣。 纾雅知道母亲心胸豁达,可读到此处还是热泪盈眶,心中不住地泛起酸涩。 如今他们既已在宜州城郊落了脚,自己先前备好的物资包裹也该上路了。 思绪回到当下,这是纾雅北上之后过的第一个除夕,也是国公府改升王府后跨过的第一年,府中本应张灯结彩彰显一番贵气,只是赈灾过后库房一直虚着,金银、存粮皆消耗了七八成,只能守着余量过个紧凑年。 纾雅手中还有不少自京城带来的绣布,足足三箱,都是宫中赏下的礼品,其中以蜀绣、苏绣最为昂贵,数量也最多。 雪停后,来往商队又可穿行于城中,纾雅想着自己衣装已成了堆,留着这些华贵布匹也只能供蛀虫啃食,索性卖给来往商队,还能换来各式年货。 家丁丫鬟们还在为如何过年发愁,纾雅已带了人从府外搬来十数箱东西,大到烟花爆竹,小到蜡烛干果,一应俱全。 这个除夕过得紧,但府中仆婢的赏银还是一份不少地派了下去,因救济灾民有功,今年甚至还多发了些。 赏完银钱,仆婢们自是高兴,三五成群在院中自娱。 肃州的年与京城的年并无不同,都是在朵朵烟花绽放下辞去旧岁,声声爆竹炸裂中迎来新年。只是西北寒冷,若要在室外欣赏满城烟花胜景,那必得燃一堆篝火,众人围成一圈方才暖和。 忙到夜深,纾雅邀了伍必心与静亭至行云堂前闲谈守岁,也学着当地习俗在内院中架起篝火,炽热的温度从那焰光中扩散开来,灼化了周围积雪,倒有些春来的意味。 静亭巧思,端来一盘栗子与松果,就着篝火烘烤,待其中噼啪作响便掏出剥壳。 明火取暖时,她总会摘下面纱,今夜是纾雅第一次见她的全貌。纾雅初见她时,只觉眉眼处与魏垣相似,不曾想最像的竟是嘴唇。 她的唇盈润饱满,好似两片月季花瓣交叠,此刻又极其认真地剥着手中一只松子塔,垂眸不笑,最有风情。 虽说魏垣作为男子,五官自是不会这般柔和,不过相较于别的男人薄而瘪的嘴唇来说,他很是不同。 若说两人不是亲兄妹,纾雅断断不信。 “纾雅嫂嫂,你看着我作甚,是我脸上疤痕吓到你了么......” 静亭剥了小半碗松子,抬眸时与纾雅视线交汇,不禁以手遮掩伤疤。 与那充满疑惑的眼眸对视一瞬,纾雅思绪从云端跌至实地,一个寒颤过后呼道:“啊?什么疤痕?” 静亭缓缓放下那略有干裂的手,纾雅视线落于其上,这才想起她说过自己曾经伤了脸,这才以纱巾覆之。 只是她模样生得美,又带着一股恬淡怡然的气质,风情之下,那无足轻重的伤疤也就被纾雅暂时忘却。 “我第一回见静亭不戴面纱呢,与夫君长得真像,谁说不是亲生的呢......” 听过纾雅之言,静亭嫣然含笑,一两个月相处下来,她也摸清了纾雅的性子,知道纾雅说话客气,遂轻晃香腮,道:“纾雅嫂嫂与雪魄姑娘长得也很像啊,相处久了性子趋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尽力回避,似乎忌讳旁人这样说。话毕,她转眸落到魏垣那方,期许他回应些什么。 魏垣会意,眉峰压低一霎,转瞬舒展,答道:“她在家中,比我待得还长,已然是亲女儿,我也从未将她视作外人,有何区别呢......” 可纾雅的眼睛不会骗她,方才明明看见魏垣神情变化,迟疑了片刻,他们之间定有着什么秘密。 蓦然间,纾雅思绪回溯到小镇那一夜,魏垣口中那些陈情剖白,其中提到了自己父亲因怀疑长子并非亲生而心存芥蒂,曾流连过烟花柳巷。 此时她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即是在那时,魏垣父亲便与青楼女子生下了静亭。 纾雅不断想象着其中曲折,神思越飘越远,最终被理智绊了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内心斥责自己那龌龊念头。 静亭笑意腼腆,篝火映照下,眼光灿若繁星,纾雅再度凝望她时愧疚感油然而生,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却被自己以坏念头猜忌了身世。 “何时阿兄与纾雅嫂嫂生个乖宝出来,再看看像不像静亭,可好?”静亭兀地一句话,让人措不及防。 纾雅双颊噌一下腾起红云,不敢再与任何人对视,只顾埋了头吃烤栗子,暗自庆幸篝火旺盛,映在脸上浑然一色。 “嗯......”魏垣嘴角微扬,心中似是想到什么,瞥一眼纾雅那羞怯的面容后,话锋一转: “静亭二十了,寻常人在这个年纪也该为人父母,你若有中意之人可要告诉阿兄啊,我替你做主......” 这是将话尖又折回给了她,可静亭脸上毫无吃瘪神色,也不生气,只顺他之言答道:“静亭确实心中有人,不过阿兄要食言了。” “为何?” 随着静亭抬头,几人目光纷纷朝向坐在廊前的伍必心,此时他正嗑着松子,见他们神情有异,缓慢停了手中动作,眼睛眨巴数下后,语气柔和道: “好哇,只要魏兄开口,我明日便娶了静亭。” 像是早就猜到他会这样说,静亭笑着转开眸子,连同整张脸也扭至另一侧。这表情合着无奈、敷衍与漫不经心。 魏垣道:“不愿成亲就罢了,你要是想在家中待一辈子,王府也养得起......” 说罢,庭院中回荡起三人笑语,其间还夹杂着炭柴烧裂之声。 他们不知打着什么哑谜,看得纾雅愣了许久,直至魏垣止了笑,才告诉她:静亭从前在府中总被问起婚嫁,她不愿嫁人,每次都以相中伍必心为由搪塞过去,难为伍必心还陪她演,长辈想想也就作罢了。 不知剥了多少栗子与松塔,子时终是到来,透过天井可见四方夜空都升起了烟花。今夜清朗无云,烟花绽开后与夜幕星辰混为一体,整片天空闪着细碎光点。 新年至,在这片梦幻中,纾雅双手握拳诚心许了个愿,但愿下一次除夕,她能与家人团聚。 第一百章 上元节过后,积雪开始陆续融化,阔野上的草籽萌芽泛青,春之生命降注于天地间,一切欣欣向荣,正待蓬勃盛开的那日。 残冬之中,纾雅阅了不少典籍,连同那张地图也早早完成。 府中书房藏书毕竟有限,多半为诗词歌赋集本,闲暇时一观倒是修身养性,不过她此刻更想读些有关政治民生的。 这些天因借书跑过州衙数趟,刘刺史仁厚,见纾雅态度诚恳,又看在魏垣的面子上,时常对她敞开书房,除少数几本机要纪录被束之高阁外,其余悉数可借。 曾经舅舅韦瀚虽协助掌管宫内文书典籍,但他常言“多思即多忧”,只想家中女儿贤良淑德,有些管家本事最好。所以他的书房纾雅很少踏入,多是玉翘偷拿几本出来同观。 少时只对神话志怪感兴趣,不似如今,竟也想读些大道理。 纾雅只叹在京中时不可贸然前往别府窜门,更无刘刺史这般肯买账的藏书者。 春降前夕,隆冬恶寒不再,她每次拜访州衙,来回途中必会步行,以便了解肃州城风土人情。 魏垣偶尔也会相伴,但毕竟只是少数时候得空。他近来常与伍必心关在碧月堂中商讨事务,先前倒是提过一嘴,说是住在祁连山豁口处的游牧部落也遭了雪灾,如今那边所有部落正呈联合趋势,想是开春休整齐备后会再度进犯边境。 这事本不该他们操心,纾雅知道魏垣这是在暗自盘算着什么。 一晃眼,莺飞草长,积雪难觅踪影,春风刮过水汽氤氲,少了些冬日的干燥,正是策马良时。 城南有一处草场,近军营,鲜有人家,算得上一块练习骑马的好地。先前魏垣答应过纾雅春日里教她骑马,近日来不论泡在碧月堂多久,总会抽出两个时辰带她去那片草场。 居于京城时,纾雅从未接触过骑马。京城地窄人稠,除代步马车徐徐行进外,若非紧急,甚少有人敢打马疾驰,纾雅也是在中秋那日随伍必心赶往宁王府时同乘了一匹马,还颠得她难受。 如今得亲自尝试,纾雅心中还是略有顾虑。 魏垣思虑得当,既要选一匹性子温顺的马,还不能是力量强劲的成年马匹,遂特意去了市场,择了一只尚未长大却能驮人的小马驹养在王府马厩之中,可一直伴随纾雅学成。 届时这只马驹成了年,便能供她骑乘。 但纾雅适应得太快,一日便熟悉了小马驹的脾性,十日后能稳稳当当跑过十里路,先前忐忑消失得无影,还嚷着要换一匹成年马来学。 好在魏垣本就熟悉草场这一带,在她再三央求下,换了匹新马,自己不放心她一人骑,也便拥着她同乘。 心情畅快时,纾雅还会夺过原本攥在魏垣手中的缰绳,亲自把控,引他一阵纳闷: “我听必心说,去岁中秋他带你去宁王府搬救兵时,你还被颠得呕了一地,怎得如今这般勇敢?” 纾雅坐在他前方,听见魏垣如此问话,放声道:“夫君打趣我呢......并非纾雅胆怯,那时头一回骑马,街道曲折,伍大人又驾得恣意,怎能不将人颠得作呕。” 耳边风声呼啸,她感到后脖颈一阵急促热气扑过,知道是魏垣在笑,遂不再言语,捏紧缰绳加了速。 傍晚时分,二人方才回到王府。 伍必心又接到京中来信,估摸着魏垣此时回归,已在行云堂庭院中候了一会儿,不过今日并非正事,只为送信。魏垣接过,他便识趣告退。 纾雅打量魏垣手中物品,那是一只信筒,通体由一枝细紫竹雕制而成,再以金漆饰之,精致纤巧。 作为信筒,它华贵得不似常人所用,纾雅一眼就辨出这封信来自贵族,要么是宁王府来信,要么便是七皇子。 “这是给你的......”还在观望时,魏垣淡然道。 纾雅脸上泛起惊喜之色,喃喃:“难道是姐姐写的?” 这几月内,宁王府也多次致信肃州,不过都是许玦动手书写,他做事谨慎,信件皆以普通布囊存之,不叫人疑了外观。 不过玉翘不同,于她而言,自己只是写一封家书送与姊妹,聊表思念之情。她又如此喜好精致之物,这就对得上了。 纾雅压不住喜悦,连忙拆开竹筒,拈出里边一卷被丝绢捆扎的信纸,仔细展开,其上字迹的确出自玉翘之手。她出月后身子逐渐康复,这才亲手写下第一封信。 她知纾雅已与魏垣两情相悦喜结连理,在信中遥祝安好。 年后,玉翘接过韦瀚来信,只说宜州尚好,当地官吏行了方便,允许开地耕种,生活可算是不愁。可她又怎能不知其中苦楚,遣人多次打听后才稍微安心。 当日她受惊早产,生下煜儿,孩子瘦弱异常,如今过去小半年,煜儿早已褪去身上混红,长得白嫩圆滚,五官也不似出生时那样皱巴,她见着倒觉得更像自己多些。 自己产后身子也弱,卧床许久,幸得夫君爱护,日夜照料,衣不解带,还时常变着花样逗乐解闷。 出月后,她常常亲自带着煜儿看望卢昭仪,那段时日阖宫上下出奇和谐,连一贯不喜卢昭仪的淑妃娘娘也多次踏入宸元宫,对孩子连连称赞。 有这小孙儿后,卢昭仪性子开朗许多,似乎看到了新盼头,也不管皇帝下了让她护眼之令,手头绣活儿总也不停,为煜儿缝制的衣袍已涵了两岁之前所有。 提到孩子之事,玉翘说了许多,这才恰恰入春,她已迫不及待邀请纾雅在中秋煜儿周岁时回京赴宴。 信中,玉翘还说到自皇帝拉来祁家为宁王府做靠山后,许玦逐渐在众皇子中有了势头,陛下愈发与之亲近,宫中众人对他也更加敬重。曾欺辱于他的五皇子许琮偃旗息鼓,倒是一向眼馋太子之位的梁王起了警觉心。 她感念纾雅当初牵线与替嫁之恩,直言倘若肃州有事需帮衬,宁王府必定倾力相助。 整封信读完,纾雅有种如释重负感,自己在肃州生活已然是自由闲适,只是宫中人心诡谲,偏偏那位姐夫的性子又过于和软,若非姐姐亲笔所言,姐夫自诉再多她也是不敢全信的。 只是魏垣陪她读完这封信时,眉间隐有忧虑,纾雅知道他是在怀疑祁家人的用心,淡然宽慰道: “一切皆为陛下旨意,祁家也只好照做,夫君莫要过于担忧......我记得上次七殿下来信,也曾说过梁王图谋不轨。陛下偏爱梁王,或许心中早有杆秤,调祁家进京守着,然而祁家兵力强盛,只有与毫无母族势力依仗的姐夫联合才能既镇住梁王,又不会产生新威胁。” 第一百零一章 与此同时,京城内 入夜后许玦一直在房中逗弄着煜儿。摇篮中的婴孩瞪着乌溜的小眼珠好奇打量着周围,他早已会笑,每次见到父亲那纤长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晃动时都会发出咯咯笑声。 许玦鬓边一缕发丝落进摇篮,被煜儿那双稚嫩的小手抓住,说是婴孩,力气却出奇大,扯得许玦生疼,但他丝毫不恼,只会笑嗔着叫孩子放手,即便婴儿还听不懂。 只要想到那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许玦内心便会生出一种奇妙感,绕得自己云里雾里,觉得给他再多宠爱都不够。 他用力抓扯自己发丝也好,用刚长出一块乳牙的嘴咬自己手指也罢,许玦皆是乐意,巴不得他多与自己亲近。 婴孩玩够了也笑累了,盯着父亲那张美丽又令他安宁的面容悄然阖眸,而后陷入酣睡。 是时,玉翘端了一碗细米粥自门外而入,她步子轻悄,以至于走近时,背对她而坐的许玦都还未曾察觉,直至木盘与桌案触碰发声时他才抬起头。 “这是给孩子喝的吗?”许玦从月形矮凳上起身,盯着那青玉碗中熬得几乎成糊状的细粥问道。 宁王府不缺乳母,煜儿才小半岁,尚且不必进食五谷,他也未曾听说玉翘有为孩子做辅食的打算,现下满心疑惑。 “给大孩子的......”玉翘一开口便带了笑,身子恢复后,气血也变得充盈,笑起来眉目含情,风华更胜从前,面对丈夫的疑惑,柔声打趣一句。 “我见夫君黄昏时分才回到家中,晚膳也好似没胃口,这才熬了些鸡汁细粥,既落胃又不至于没滋养。” 许玦眸中刹那间泛起惊喜神色,略羞惭道:“这些交给下人做就好,怎还自己动起手来,我都不知如何谢你......” 一个“谢”字,客气又生分,少许失落感在玉翘心中悄然游走。 她刚沉浸到这片浅淡的失落中,便被许玦一把拉了回来。他拥她入怀,顺势在那光洁如玉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心绪荡漾: “你可知晓,如今我都还似活在梦中......自十岁那年随表兄跑出宫遇见你,我便喜欢你,后来你也是如此关心体贴,替我考虑周全。可我从小胆怯,直至你们被赐婚都说不出个‘不’字。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想象自己往后奉旨娶妻,与一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子虚度一生的局面,想得多了,也就认命,认下那才是现实,不敢肖想此生还能娶你为妻,有一个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的表白情意绵长,还隐隐透着卑微,听得玉翘半是羞怯半是心疼,黛眉微蹙,回应: “两情相悦之人不就该在一起么......爹娘让我做个淑女,尚可妥协,可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即便赐婚在前,玉翘仍渴望最后与相爱之人厮守一生。” 许玦心跳加快,激动中掺杂着欣慰,叹道: “每日回府见到你和煜儿,都好似踩在云端,我真怕哪日梦醒见不到你们,若能留你们在身边,即便让我付出所有都值得!” “那我掐一掐夫君,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玉翘含笑应着,那笑声并不清脆,像是一匹绸缎,轻柔地抚过许玦耳畔,接踵而至的是一阵稍使力的揉捏。 许玦感到脸颊处传来痛感,眼前一切并未消失,他就那样盯着玉翘看,多久都不够,直至吻上她柔软的双唇。 良久,二人分开,许玦深呼一口气,道:“就当那些懦弱是在前世,往后我定不会让你们母子担惊受怕,我要给你们世间最好的......” 玉翘一双藕臂搭在他肩头,温声细语: “我现在有富足生活以及相爱之人,已经很幸福了,只盼着煜儿健康成长,家人早日回归,只是还愧对纾雅,我也想倾尽全力补偿她。” 许玦眸子下移,微红的眼睑稍被隐藏,略锐的嘴角开合一回,才含糊说着: “表兄与纾雅妹妹定会苦尽甘来,你不也说他们喜结连理了么......放心吧,待我平步青云之时必然不忘当日之恩!” 闻言,玉翘当即抬手捂上他的唇,目光警觉地移向半开的房门,确保那黑漆漆的庭院内没有外人后方才收回。 “胡说......” 许玦并非常人,他生来便是皇子,已然贵不可嘉,玉翘明白他所说的“平步青云”,意指即位大统。 忽闻屋外有细碎脚步声,二人屏息片刻,只见门口来人是玉翘的贴身侍女珠玑,这才松一口气。 珠玑急促而来,屈身行礼道:“殿下,祁将军来了,正在前院候着。” 祁昌华身份特殊,先前为从四品将军,自是不可屈尊当个侍卫,皇帝遂令其暂代宁王府长史一职,品阶不改,并赐下宅院以彰器重。 被皇帝召至京城后,祁昌华于宁王府小住一两月,待御赐府邸整装完毕才搬去那座私宅。 如今他是正经的王府幕僚,每次入府皆算不得拜访,珠玑见得多了,也只能报一句“他来了”。 许玦笑容荡然不见,啧声后严肃道:“让他在会客厅稍作等待,一炷香之后本王会去见他。” 珠玑应下,退出内室。 玉翘见之为难,伸手在他那微有愁容的脸上轻轻摩挲,劝慰道:“我知道夫君不愿应付祁昌华,但好歹他也居王府长史一职,本就该见......” 而后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细粥递到他手边:“先喝粥吧,待会儿该凉透了。” 咸香回甜的滋味在唇齿间绽开,许玦失落的情绪收了大半,看一眼摇篮中酣睡的煜儿后,抬眸对玉翘说道: “估摸着又要谈一个时辰,你若困了就唤乳母抱走孩子,早些安寝吧......” 前厅之中,侍女为祁昌华上了茶水,窨制忍冬茶,花香茶淡,对于喝惯纯茶之人而言,夜里饮一盏,也不会失眠。 他还在细细品味许玦这巧思,许玦便骤然入内,遂搁置茶盏,起身行礼。 许玦径直上座,板着面孔不睁眼瞧他,冷言:“小将军入夜还往王府赶,不知有何急事啊?” 祁昌华不恼不愠,再次落座后旁敲侧击道:“殿下府中饮食无不精致,别家都是茶叶冲水,您还专泡一壶忍冬招待,这是真上火了?” 今日伴他入宫议政,偶遇七皇子,其态度却不甚友好,祁昌华知道许玦许瑜二人兄弟情深,许玦自小与之交好,也算傍上了皇后这棵大树,骤然冷颜相对,他自是要忧虑一番。 第一百零二章 “小将军明知本王不待见你,却总想着来宁王府晃悠,你让本王如何不上火。”许玦不以为意,将话题引至对方身上。 自祁昌华开口时,他就已经察觉其话中含义。七弟许瑜近日犯愁之事他并非不知。 原本皇后定了中秋之后为五皇子、七皇子择妻,许瑜不愿,以建功立业为托辞一推再推,引得帝后皆不悦,申饬一番后,连原本定下的晋王爵位也被撤下,他少不得沉郁些时日。 许瑜在宫中见到许玦,无意间自语道“坚持本心”几字,许玦猜测这话被祁昌华听进心里,遂开始疑心二人之间生了嫌隙。 思绪回笼,只听祁昌华笑答: “在下如今已是府中长史,不来王府还能去何处?殿下近来可谓春风得意,朝中无人不敬,更是引一众皇子侧目,感觉可好?如此炙手可热,殿下不会认为是自己想开转运了吧。” 许玦深知祁昌华目的不简单,尽管他总言自己与父亲不同,不会以势力威压旁人,可他还是借着祁家势力带来的红利处处腐蚀自己。 那诱惑实在太大,以至于许玦有时也会陷入其中,不过既然看出他有这份心思,许玦断然不会白白入了陷阱,谁利用谁尚未可知。 暗忖后,许玦面不改色道: “本王能有今日,自是蒙了父皇恩典,即便有祁家坐镇,那也是陛下所召。如今虽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日危机降临,或许就是首当其冲,本王只觉如履薄冰呢。” 祁昌华解释:“殿下谦虚,在下前来并非要触您霉头,有心争取才是好事,殿下可知那梁王近日不安分,为防您势力扩大从而妨碍他入主东宫,他已然先行一步......” 梁王许璐近来更是投皇帝所好,常伴父皇身侧,或讲文论武或闲话家常,不言朝局,遇见太子也谦卑恭顺,一副孝悌加持之相。 暗地里,他却通过母亲陈贵妃联络朝臣,对皇帝与自己的相处细节大肆宣扬,突出“期许有加”,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太子与皇后自危,铤而走险。 这样的流言时起时伏,此番达到鼎盛,梁王暗中派人通知封地军队严阵以待,只等太子“谋反”的消息传出,即刻起程勤王。 他知道皇帝对自己是真正爱护有加,即便他真做出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情,也不会拿他怎样,况且按照自己的计划,要造反的不是他而是太子本人。 但如今冒出个许玦,得祁家助力,藏拙数年初露锋芒,若待其羽翼丰满,再从中作梗阻挠自己调兵之事,岂非坏了计划? 他既起了心,便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必得趁其未成气候之前完成大计。 祁昌华诉完其中曲折,转言道: “先前七皇子不悦,不仅是因为爵位被收回,还为了自己那兄长与母后担忧。话说回来,若他们失势,殿下想通过七皇子倚靠皇后,还能靠得住么?本以为殿下为这事上火,是昌华想错了......” 难得祁昌华不打哑谜,许玦闻言只觉荒谬,自己与七弟许瑜交好始于儿时投缘,或许皇后会因此重视自己母子的处境,但说“倚靠”过于夸张。 经过南珠险些害玉翘滑胎一事,他更不敢信任皇后,时至今日,皇后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位生疏长辈,若她不存心刁难,往后他定会给予应有的礼遇。 许玦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说笑了,若本王能依仗皇后,也不至于和母妃提心吊胆十来年。如今四皇兄野心昭然若揭,父皇虽宠爱于他,可朝野风声父皇未必不知,且众人皆知你祁氏忠心,若宫中真有异变,想来你们也能最快支援。” “是‘我们’......”祁昌华应声说着,“朝堂上下皆知我祁昌华入了宁王府做长史,我们早已是一路人,殿下靠着祁家或可一展宏图,昌华靠着殿下方能立足皇城,只看殿下心意所向!” 许玦防了祁昌华五月有余,如今说出这番话倒正中他下怀,既然是自己父皇的安排,自己靠不靠他,都改变不了他已入府的事实。 只是许玦还惦念着远在肃州的表兄魏垣,年前便打探到那位肃州新任都督祁昌懋对魏垣不甚友好,同为祁家人,他并不完全相信祁昌华。 如往常与其唱反调那般,许玦熟练反驳道: “谁与你是一路人,本王可听说你那位堂兄在肃州几次三番为难酒泉郡王,本王与表兄一体同心,怎能容忍尔等沆瀣一气,在跟前放肆......” 祁昌华听惯了那搪塞之语,以往只是一笑而过,但这次不同,只见他严肃起身,正对许玦庄重行礼,抬首后立即表忠心: “殿下,父子尚有两心分歧之时,何况所谓堂兄弟?兄长所为,在下先前并不知晓,又怎会与其沆瀣一气。且延续祁氏基业并非只能像他们那般死磕征战,昌华与殿下相互扶持依旧能保我祁家几世荣光。在下早已说过,不会逼迫殿下行事,只会听命于殿下。” 春夜寂静,连虫鸣都甚少得闻,祁昌华一语脱口,那沉闷的声音在屋中浅淡回响,许玦未即刻应答,二人沉默之时,似乎空气都一并凝滞。 许玦眼睫微垂,思虑半晌后抬眸视之:“那依祁长史所见,我们该支援哪方?” 祁昌华听他话中改了称呼,知道他心有动摇,已然接纳自己,欣然道: “坐山观虎斗,姑且让梁王完成‘大计’,届时太子做出谋反之举便再难翻身,咱们再将梁王罪证呈上,一箭双雕。” 语罢,许玦抿嘴以掩笑意,可最终还是恣意出声,收敛时不禁长叹一息,他打量眼前之人,仿佛可见那躯体之下跳动的野心。 自己虽不至于对他掏心掏肺,合作一把倒是能博个双赢。 许玦定了定心神,又说道: “本王早就看出你并非池中之物,却未曾想如此狠厉,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呈了梁王罪状,说不定谁又会来参我一本呢......” 祁昌华仍恭敬站立,面对许玦这谨慎一问,淡然应答:“殿下,谋反乃太子所为,酝酿这场谋反乃梁王所为,宁王府何曾参与分毫?清清白白,他们能说些什么?” 这小半年中,他的地位从岌岌可危转到众人敬仰,那种由权势带来的尊严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他不能让这一切化作泡影,所以他要争取。 若得胜,他便能留住自己手中所有。 第一百零三章 深夜,早春寒雨降至京城,许瑜待在府邸卧房中辗转反侧,索性起身点灯听雨。 皇后曾定下中秋之后为他与五皇子许琮选皇子妃,结果遇上叛乱,暂时搁置。 他本就不愿娶妻,恨不得选妃之事就此取消,谁知皇后随即改期上元节,说是缔结姻缘的好时机。 自定下日期始,他便一直向帝后进言推脱,未得允许,挨到上元节当日,他独自出宫躲避,直至宫门落锁前方才匆匆回归,空耗那些参选姑娘一整日。 皇帝动了怒,本该在上元节当日赐封的晋王之位被收回,一顿斥责后还是遣了他出宫,迁入如今这座早已修整完成的晋王府。 润雨声中,他恍惚听见院中脚步阵阵,连忙披了外衣赶去查看。 晋王府才开,自己又刚被帝后申斥,现下除了晏锦,少有人愿意踏足这不祥之地。 许瑜猜测无误,此刻一位穿蓑衣戴竹笠的家丁引了晏锦至门口,他将客人带到后随即行礼退下,廊前唯余许瑜晏锦两人。 “听说殿下又伤神难眠了......”晏锦收起油纸伞,斜置于门扇之上。 去岁中秋烟花宴后,晏锦被提拔为羽林郎,协助羽林将军守卫皇宫。今日他当值,直至入夜才与人交接,下职后连忙赶赴晋王府探望许瑜。 “有些郁闷罢了,你肯过来就好。”许瑜无奈叹息,邀他进了内室。 跨过一年,许瑜也才不到十七,意气正盛,从未见过父皇母后在自己面前如此气恼,其中还夹杂着失望,每每回想,无不横生悔意。 可同时他又抗拒娶妻,一是认为自己学无所成无心成家,二是因为心有挂念。 孝心与自主在胸中博弈,五脏六腑都受着牵扯。 “殿下莫愁,你还小,即便真晚几年成亲,也是合适的。陛下此番斥责于你,多半只是一时气急,待过几日怒气消尽,又该重提选妃之事,那时殿下再好好考虑也不迟。” 落座后,晏锦见许瑜愁绪不减,遂宽慰道。 他知道许瑜性子温和,谨守孝悌,自然不会因为爵位被褫夺而伤神,能牵绊他的唯有娶亲一事。 许瑜怅然,直言道:“我的确没有那个心思......韦家骤然获罪,韦姐姐不得已随魏表兄北上肃州,我还等着她重回京城呢。” 晏锦静心听他坦露胸臆,开口第一句便在自己的猜测当中,脸上不由得泛起一阵笑意,而后问道:“殿下先前不还死过一次心么,怎么如今又是这般期待?” 晏锦明白这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时,男女皆如此,容易依赖上虚无缥缈的爱情,偏偏许瑜又是那样实诚,情种只要种下便会很快开花。 “他们本就不是真夫妻,中秋之后,她与表兄已找了姑母陈情和离,只是还未禀报父皇罢了,先前种种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韦家出事时,他们名义上还是夫妻,她也只能将表兄作为依靠......”许瑜淡然陈词。 自从他得知真相以来,一直压抑着的爱意霎时解放,他时常在梦中见到纾雅身着淡色襦裙头戴帷帽,掀开白纱冲他浅笑的样子,每当梦醒,又怅然若失。 梦中无比真实的场景,曾一度扰得许瑜辨不清梦境与现实,以为纾雅还在城中,醒神良久,方才想起她已远赴肃州。 纾雅尚在京城时,他的爱意总如四月槐香般清浅,若有似无地绕着,即便毫无回应,他也甚少为此感伤。 可当她离开后,他只能凭借脑海中的映像来亲近她,心中情丝便开始作祟,时日越长越是汹涌。 “晏锦知道殿下对韦姑娘有心,可殿下真能分清自己是爱慕那人,还是对某种笼统且难以细言的模子眷念难舍?”晏锦感知到他言语中满溢的天真憧憬,并未强硬反驳,只将想法娓娓道来: “上元节以来这段时日,殿下未免太多愁善感了些......按您一贯的心性,渴望何事何物必是积攒实力徐徐图之,换作是人也一样,若殿下当真爱慕她,这都还未见行动,怎能为悲戚所困,往后有能力亲自接她回京岂不是更好?” 他言辞柔和,但许瑜一听便能捕捉到话中期许之意,自己在此沉郁许久,每次赴往宫中,皆是神思倦怠,毫无生机可言,那不像他,精进不休才是真实的自己。 “好在有你时常为我开悟。” 晏锦闻言,笑而不语,此刻细雨轻柔之声通过那半掩的纸窗传入内室,他转头看向窗外那黑漆漆的庭院,感叹道: “春雨一降,自是有种阴沉感,正如深秋百花凋敝,令人郁郁寡欢,文人所言‘伤春悲秋’大抵如此......” 不多时,柳丝般的细雨稍停,只有檐角还淌着瓦片上汇聚的积水,滴落在青石地上啪嗒作响。 伴随屋外滴水声,许瑜脑海中回荡着晏锦最后一语,好似感受到了什么。 这晋王府实在太清静,前厅冷落,内院也无人,可许瑜并非好静之人,困入这样一个庭院,伴随他的只有惆怅、失落与孤寂。 这些日子他饱尝挫败,似乎对六哥许玦之前的处境有了共深的共情,况且许玦落寞之时,他尚不能如晏锦开导自己般予以宽慰,也不知六哥那提心吊胆的日夜如何度过。 缄默良久,许瑜说出另一层忧虑: “自从父皇召了祁昌华入京,赐封宁王府长史,我便感觉六哥与以往有所不同,从而无意间疏远,如今他借着祁家之势在朝中也算站稳了脚,这是好事,我不该有心猜度......” 晏锦应答:“殿下与宁王情谊深厚,这在皇家是难能可贵之事,能够保持初心最好,毕竟是天生的兄弟而非天生的敌人,得闲时或可多走动,宁王见您重拾以往意气,必也能宽心。” 语罢,晏锦脑中闪过一丝灵光,想起身上还揣着封肃州寄来的密信,忙从暗袋中取出递至许瑜眼前,道:“春雨之后,万物滋长,所以殿下也万不可气馁。” 晏锦刚接信,原打算明早呈递他,未曾想今夜还是放心不下他,漏夜探望。方才顾着宽慰,倒险些忘了正事。 许瑜展开信纸,只见魏垣在信上书道,自己欲摆脱祁氏牵制,望许瑜适时相助,莫使有心人散播反叛之言,同时看护宁王,不致其落入祁氏股掌。 信尾附言:纾雅一切安好,愿各自珍重,勿念。 第一百零四章 熏风和煦,连肃州也渐生暖意,日头一出便晒得人浑身舒坦昏昏欲睡。 这一月来,纾雅几乎每日都会抽空去草场练习骑马,近日艳阳高照,本是好天气,她自己却被这暖阳烘得犯懒,大多时候躺在床上不愿起身。 人一困,连带着食欲也淡了,除偶尔吃些或酸或辣的开胃小食外,午晚膳能推则推。 午后,雪魄端来一叠酸杏脯,见纾雅横躺在卧榻上和衣而眠,双腿还搭在榻边,连鞋袜都还未脱下。 雪魄见状连忙为她盖了一层薄衾,虽说春寒已过,但气温到底不算太暖,她又身带寒症,醒时穿得厚些也就罢了,若是这般囫囵躺着,只怕困意还未解风邪便侵体而来。 纾雅小憩时睡得浅,感觉肩头有异动时从梦中醒转,瞪着眼睛观望雪魄良久,这才愣愣开口:“许瑜呢?” 疑惑之色填满雪魄那乌溜溜的眸子,短而钝的眉毛向中心聚了聚,暗忖几许,才想起许瑜是谁。 平日里她们不多与皇子打照面,即便见到也只能以尊称回话,有时实在记不起宫中那些皇子公主的名讳。 “姐姐你在说什么呢?咱们这是在肃州,七皇子怎会来这儿。”想是她睡得有些懵,雪魄连忙解释道。 纾雅披着那床薄衾起了身,观望四周,意识到自己还在行云堂卧房之中,笑叹道:“做了个清明梦,还以为自己在京城,正有人站在床边......” 雪魄知道那种感觉,恍恍惚惚虚实不分,有时仿佛入了仙境。瞧着纾雅未定心神的模样,想来也是梦得真实了。 她赶紧捧来果脯,双手奉到纾雅面前,神秘兮兮低语道:“这是姐姐爱吃的杏子,快用些吧,吃完告诉雪魄都梦到了些什么。” 二人对视片刻,脸上皆浮现出如同暖阳一般的笑容。 纾雅拾起杏脯塞入雪魄口中,随后自己才品尝了一颗,缓了缓神说道:“方才梦见七皇子身着衮冕,于宫殿内室中询问我‘朕像不像天子’......” “嘘!”雪魄闻言大惊,将手指置于唇前,示意纾雅勿言,压低声音:“姐姐切莫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话音刚落,纾雅便猛地一抬手,掀起薄衾覆于头顶,同时将雪魄也纳入其中。 光缝中,她喃喃道:“做了个梦而已,难道梦也有罪啊?再说,他才多大呀,想想都觉得有趣。” “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姐姐成日就想着......”雪魄置食碟于二人之间的空隙处,娇嗔着,说到此处时蓦然一怔,迟疑道: “想着七皇子......” 纾雅捂住雪魄的嘴,随即辩驳:“怎会!你这话可别被旁人听了去,传到你姐夫耳朵里可不妙。” 她说话时言语轻柔,雪魄听出其中情意,淡然一笑,眉眼弯弯,拿开她的手,“没有的事儿,姐姐且放心吧......” 刚咽下杏脯,纾雅只觉胃内一阵反酸。 她本喜甜,那些蜜饯腌渍后都是酸甜可口,最宜在胃口不开时食用,可今日这杏脯似乎酸了些,送入口中时就勾得津液直冒,谁知吃完一颗便胃内不适。 “这是怎么了?姐姐哪儿不适吗?” 纾雅不言,只抓着雪魄手臂,那层薄衾顺势滑落,她不停抚着胸口,大口呼气。 “无事,这杏子好酸......” 她毫无胃口,先前吃些酸辣食物还可缓解,现下吃了这酸杏,对果脯也有了抗拒感。 雪魄上下打量,联想到她犯懒嗜睡,又无胃口,爱食酸,如今又平白恶心反呕,这正是有孕的征兆。 想到此处,雪魄顿时心生雀跃,眸子里颤动着光点。 “我去请伍大人来看看!” “请他作甚,难不成杏子是他制的?” 没等纾雅回过神,雪魄便已经夺门而出,急匆匆奔去碧月堂寻人。 那盘杏脯,当然只是从城中商铺购得的。 她寻思半晌,还是未相通雪魄那着急忙慌的样子是为什么,不过自己此刻的确是有些难受,胃内反酸感再次袭来。 行云堂离碧月堂并不远,不到一炷香时间,雪魄便带了人来。她去时,魏垣还在与伍必心谈着事,原本吩咐了仆从在门外守候,可来者是雪魄,仆从遂放了人入内。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两人顾不得太多,即刻搁置了手中事务赶赴行云堂。 一阵慌乱脚步声后,几人出现在屋内,脸上都挂着担忧之色。 纾雅视线扫过那几张脸,顿感不妙,颤声道:“都......都看着我作甚?” 就在魏垣即将开口之际,她恍然大悟——雪魄定是以为自己身怀有孕,跑去两人面前说了一番。 “还难受么?雪魄说你方才险些呕了......”魏垣说着,来到床边,紧挨她坐下,他眉头微扬起,神色中满是关切。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纾雅略感尴尬,脸也臊得有些发红,应道:“别听雪魄胡说,胃内有些不适罢了,上月还来过月信。” “还是让必心替你瞧瞧。” 魏垣紧攥着她的手,可她此刻只想以另一只手掩面。 伍必心应声上前,隔着纱袖为她诊脉,凝眉半晌,得出结果:“夫人的确未有身孕,不过身子有些疲乏,如今正遇春困,恹恹的不舒服也属正常,得好生将养才是......” 见她脸被风吹得有些糙,还隐隐有些憔悴暗淡,伍必心又关切道:“这一两月骑马耗了不少体力吧?” 纾雅点头应是,庆幸没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意料之外的消息。 误会解除,她耳边响起一声叹息:“没事就好......” 魏垣说着,拥她的那只手臂却紧了两分,脸上关切神色还未散,又平添一股浅淡的失落感。某一刻,他也盼望这事成真。 雪魄立在一旁,像是做错什么事一般,垂头不语,嘴还微撅着。 “魏兄,你是不是忘了我头一次为纾雅诊脉时说过的话了?”是时,伍必心俯在魏垣耳边轻言。 去岁春,纾雅婚后初次发了寒症,伍必心号脉后知晓她体质阴寒,不宜生育。 当日伍必心说错话惹得魏垣烦闷,他倒未将病症一事放在心上,此刻回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无妨,养好身子要紧,让你受罪了......若是疲累,就别再去做那些辛苦之事。” 魏垣也曾想过将来与纾雅有个孩子,那时他为人父,必定与自己父母不同,不似父亲那般懦弱也不似母亲那般偏执,仅仅让孩子身处爱意之中,不求他有凌云壮志,只盼他魂灵坚实,即便某日身陷囹圄,也能绝处逢生。 可这些都只是后话,如今他只愿爱人康健。比起那尚未见到踪影的孩子,他无疑更珍惜眼前人。 第一百零五章 懒了好些时日,纾雅终于送走这春困之状,人也养足了精神。 踏出院子时见雪魄正帮着小丫鬟汲水入缸,每次满满一桶,她提动时,那水桶便沉甸甸地挂在手上,坠得她那两条纤细的胳膊笔直冒筋。 纾雅蓦然忆起从前在韦府,雪魄打水也是这般模样,自己力气倒比她大许多,时常帮衬,后来分工出取水与提水两种任务,纾雅自然揽下提水的活儿。 今日旧景再现,她也想要助力一把,谁知那水桶极重,仅两个空桶,便使纾雅那刚从酥软中恢复的双臂吃了力。颤颤巍巍一个来回后,大喘气。 她从未如此直观感受过自己体力的变化,谁知竟变得如此虚浮,难怪会在骑马这事上耗损元气。 “一年多不去武馆,一年多不沾杂务,四肢都不像自己的了......”事毕,纾雅重重坐到井口,轻捶着手肘。 雪魄无奈叹道:“刚过一回冬,姐姐身子是差了些,这王府虽说仆婢少,到底没那么多琐事,大家也应付得过来,怎敢劳烦王妃亲自动手呢?连姐夫都吩咐了好生将养,今日且算博姐姐一个乐罢了。” 经上次报错信一事,雪魄心中抱了些愧疚,不敢让纾雅再做那些耗力之事,今日见她气色红润,精神头恢复得好,架不住她偏要上手,也便妥协了。 纾雅笑答:“哪儿就这么娇贵了,被你说得好矫情,如今体力不如从前,只得慢慢恢复......” 她所说“恢复”定然不是指在床榻上躺两日那么简单,雪魄闻言更是警觉:“姐姐又在盘算什么?” 纾雅知道雪魄这几日放心不下自己的状况,竟也开始时不时管着自己,正对她那严肃模样,语调轻柔道: “还是雪魄知我最深,我已打算从明日起多活动活动,你放心,都是以强身为主,循序渐进必不会伤了身。往后要学的东西还多呢,若任凭身子病弱下去,还如何与夫君同舟共济?” “又诓我吧......”她听了此话,似有些失落,头也低垂着,喃喃: “姐姐本就是姐夫最信任的人,他有何事必会与你商议,他贵为王爷,却肯对你一人钟情,这是咱们作为女子的幸运呀,何来不得同舟共济一说?” 雪魄自知如今纾雅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看她得到夫君钟爱,有着闲适安逸的生活,就这样平淡过着日子,自己打心底高兴,不希望她再劳心伤神。 纾雅哪儿会不懂她的心思,揽了她靠在自己肩头,归顺她鬓边垂落的一缕碎发,含笑道: “钟情宠爱有何用啊......夫君对我是好,可我所期盼的并不是他将我藏在后院,我想......”言说至此,纾雅停了声,心却未停下。 于她而言,如今居于王妃之位尚可享享清福,可焉知日后不出变故,出在内也好外也罢,居安思危总是没错的。如今她与魏垣的关系只算得上一对知心夫妻,至少要像伍必心那样,方才算盟友。 思绪回笼,她见雪魄听得云里雾里,抬眸等着自己发话,遂转言道: “雪魄你也要坚持心想之事,别辜负了自己。” 雪魄虽想象不出纾雅追求的安定是何种感觉,但这话她能听明白,正是纾雅常与自己说起的“先爱自身,方可爱人”。 ...... 时至三月半,魏垣设想中与羌人的冲突仍未出现苗头,羌人众部落集结后便没了下文,仿佛事件就此作罢。 可明明在雪灾的大范围笼括下,吐谷浑北面已受波及,如今也该是畜死粮尽之况。 原吐谷浑的羌人已悉数归降于炎国,但部众带得有限,部分族人被弃于当地,仍与炎国为敌。按那些未降羌人以往作风,受灾后早该劫掠边境城镇,此次却异常淡定,莫非正率部众协商归降? 一贯的警觉告诉魏垣,其中必然有鬼,结怨数十年,岂会因为一场大雪而俯首,或许他们早已在暗中生事。 而这次魏垣为自己策划了起势之局,他绝不会允许计划落空,也不会放任敌方阴谋危害到肃州百姓。 他在卧房中来回踱步,不时还会望向那扇半开的房门,焦虑等待全新信息。 “来了,魏兄!” 伍必心清亮的嗓音自院中传来,魏垣那颗忐忑的心终于定了下来,迫不及待出门相迎。 “派出的探子查到,居于原吐谷浑地界上的小部落联合西边散居的党项人,共计十五部,已推举出一位共同首领,看样子不日便会进犯边境......” 伍必心说着,一路随魏垣走到内室,两人于长案前落座时,正遇纾雅推门而入。 纾雅才活动过一番,额上还挂着晶莹汗珠,正持了张拭帕轻贴脸庞,入内时三人面面相觑。 “这是......” 她方才在西角不远处的雪魄房中歇了会儿,忽闻门外响起脚步声,随着而来的是伍必心一声呼唤,遂想到回屋查看一番。若非见他来,纾雅还以为魏垣今日又去了碧月堂。 魏垣正对进门处,收敛惊异之色,道:“先前还瞧见你在水榭处舞剑,怎么此时便回来了?” “已是一个时辰前了。”纾雅怔怔应答。 伍必心望了纾雅半晌,回头与魏垣目光交接,盼着他拿个主意。 魏垣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为了等这份消息竟忘了时辰,叹道:“无妨,必心你且说你的......” 纾雅心间涌动一丝欣喜,识趣合上门扇后,疾步来到长案边与魏垣相对而坐。 伍必心会意后,将密信所述内容一一道来: “那十五部落共推了一位女首领,吐谷浑人,母族正是去岁时被祁昌懋屠戮的众部之一,那一役后,她的母族几乎无男子存活,只剩一众女人。而这个女首领并不简单,出身巫医,却学了一身骑射本领,嫁与党项野辞氏首领后,常随夫征战,可战可谋。想来本次两方羌人联合,少不了她在其中牵线。” “推选首领需要几月之久?”魏垣沉声发问。 伍必心喉头颤动,略顿了顿,说道: “他们自是空耗不得,这一两月以来,紧着筹集粮草,排兵布阵,一改以往野蛮劫掠之风,事情比想象中棘手得多,只能边探边行动。” 纾雅未参与交谈,只当自己是旁听,可即便不问他们前因,自己也能从言语中窥得一二。 羌人集结之事本不是什么机密,先前城内还在疯传,但戒备了许久未见动静,传言便慢慢隐没而去,今日听他们再度提起,才知危机将至。 第一百零六章 魏垣沉吟片刻,回应: “他们自知与中原实力悬殊,向来以扰为主,此刻下功夫排兵布阵,倒颇有一股志在必得之气.。 羌人可不止吐谷浑地界上有,河陇各州比比皆是,怕只怕这几月之内他们早已派了细作,作乱于民,正如那投毒一事...... 告知陈恽将军,让他提醒祁昌懋加强城中巡防,严格盘查进出人群。” “可是魏兄,我们的计划......”伍必心迟疑道。 “先顾及城中百姓安危,再谈如何对付祁昌懋。”魏垣之言掷地有声,他知道,无论自己做出什么决定,伍必心都会同意。 此刻伍必心眉头紧蹙,胸中似有不平,可半晌后又消偃下去,应了声是,随后欲起身离开,刚转了身子,却又蓦然回眸,叮嘱般地对纾雅说: “我并非有意让魏兄涉险,若这几日必心做事不周,还得请你多帮衬他。” 说完这句语重心长的话,他扬长而去。 纾雅听见“计划”、“对付”等字眼,知道他们谋划着什么,虽说她从来就赞成魏垣去搏,但这一次,他又瞒了自己,或者说他,他想瞒。 至此,纾雅终于开口:“夫君这是何必呢......真打算将纾雅排除在外么?” 回过神,魏垣长叹一口气:“必心不是已经在求你帮衬我了么?如此大事,我本不愿瞒你,只是谨慎惯了,这几日又见你憔悴,不愿扰了你,还有就是......” 他说到一半,话音落了下去。 虽只是些宽慰的话,但纾雅还是认真倾听,换做以前,她或许会觉得魏垣在搪塞自己,可前几日她才见过他那眉宇中的关切与爱意,此刻就像是被施了法般,愿意相信他。 “还有什么?”纾雅没听到实处,不禁发问。 魏垣卸下方才深沉凌厉的模样,满脸踌躇之色,而后忸怩道: “我不喜祁昌懋,只是因为不愿受祁家制约,可若是告诉你我要取而代之,只怕你会认为我还在介怀上次之事。” 纾雅闻言,淡漠的脸上霎时露笑,若非他重提,自己都快把在都督府受伤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对上那双恳切又带了些焦虑的眸子,纾雅心中仅存那丝因他隐瞒自己而感到的失落,全然瓦解。 她不断剥开眼前人自我防备的层层修饰,发现他只是个外壳成了年的稚子,只要真心相付,便会换得他愈渐浓厚的偏爱。 魏垣还等着她回应,却只见她抬起右膝跪上那张横在两人之间的长案,俯身在他额角轻轻一吻。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痒意自额处泛至全身,霎时打了个激灵,后退半寸,这是他不由自主的反应。 片刻之后,思绪仿佛又回到了脑中,摒弃那些不由自主,他只想立即索取那源自心灵深处的爱意。 缱绻良久,纾雅忽地郑重说道:“到时候夫君想要做什么,只管去,必心是你的助力,我也是......” ...... 近来城中涌入了些肃州境内因雪灾而家破的羌族女子,她们被伢人牵着上街,运气好的被官吏或乡绅府邸买去当杂役,若遇不上,也只能沦落青楼酒肆。 青楼酒肆做的都是生意,霎时接纳了如此多新姑娘,自会作势宣传,广邀恩客。 于是肃州城中风声渐起,说是羌女妖娆,性子放得开,同样能歌善舞,不似西域胡姬那般娇傲,喝酒听曲时陪伴身侧最为可心。 其中最为出名的是一位名为夏姬的羌女,据说她是失了夫的新寡,家中再无亲属,这才落入伢人手中,为谋生计入酒肆表演。 夏姬已然二十六七,到了人们口中“半老徐娘”的年纪,但人却出落得媚态天成,凤眼丹唇,毫无寻常妇人在这个年纪的倦怠,她高挑细长,却并不纤弱,跳起那异域才有的巫舞时,身韵和谐姿态袅娜,麦黄紧实的皮肤倒比中原人所追捧的“肤如凝脂”更具风情。 更有传闻,直言夏姬原是巫女,最会勾魂摄魄。 如今城中浪荡者趋之若鹜,只为一辨真假。 闹市,一架不起眼的送客马车停在长街一隅,通体窄小,顶盖车身均为木架,两侧开了气窗,无窗棂,只用布幔遮蔽。 “怎样,这儿够隐蔽吧......” 恰恰能容下三人的车厢中,纾雅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魏垣伍必心说道。 上回与魏垣意见相悖后,伍必心虽是不满离去,可私下还是按魏垣所说,致信给了陈恽,以肃州军的名义向祁昌懋这位都督禀报了有关南部羌人之事。 而后自己又调动探子留意着城中异动,目光最终锁定在那位叫做夏姬的女子身上。 城中进灾民不奇怪,进羌女也不奇怪,偏偏此时就有大批女子被伢人贩卖进城,这可是个细作入城的大好时机。 据探子所说,夏姬平日待在酒肆之中,只在午时前往集市购买用品,一连五日现身于南市。这几日若要见她,要么赶赴酒肆消遣,要么守在集市静待。 纾雅打听到夏姬那间酒肆所在,正在南市附近,于是在她每日入集市的必经之路上,纾雅租下一架马车,光是停靠于此,三人共乘倒比茶舍看台更隐蔽私密。 “便是那人......” 伍必心撩开窗幔观望许久,终于在人群中见到一个高挑轻盈的女人身影,并笃定那便是传闻中的夏姬。 纾雅与魏垣随之看去,只见一位戴了面纱的披发女子款款而行,她上着宽衣,下坠长裙,衣裙皆由厚实锦布制成,裙不迤地,以绮丽纹样镶边,上袖较短,晃晃露着半截戴满金饰的小臂。 那样的装扮在一众丝绸襦裙之中格外显眼。 这几日她的名声已在坊间传开,许多先前未见其貌的行人通过那妩媚的眉眼以及奇异的服饰猜想那便是羌女夏姬。 夏姬来到一处售卖香膏的摊点,正巧对上马车右侧魏垣所坐之处。 窗口所向,只得见一个侧影,周遭行人三五聚集,打量着这位装束奇特的美丽女子,可她本人并未作出反应,依旧是拣选着摊点上的货品,几近冷漠。 “我知道羌人在玩弄什么把戏了......”魏垣观望半晌,低语道:“那不是困苦谋生的舞姬,而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魏垣性子敏锐多思,极善于体察微末,这一点,连做惯了探子的伍必心也自叹不如,此刻他能笃定夏姬身份有异,真相也就八九不离十。 第一百零七章 “为何?”纾雅眼中,那女子不过是一个穿着打扮异于中原人的别族女子,至多也就是高了些,也能对得上善舞这一传闻。 “你们瞧她臂上缀满金器,到底遮蔽不住那皮下筋肉,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魏垣视线还是直挺挺地对着不远处那个买香女子。 夏姬已试过那摊点上三四款香膏,摊主见她打扮得虽然奇怪,却也穿戴华贵,遂满脸堆笑,盼望今日能赚上一笔。 听他一语,纾雅再度打量了那人的手臂,确如魏垣所说,肌肉浮动,看着稳健有力。 可光是凭借这一点还远不能证明她就是一名刺客。 思绪发散之时,魏垣接续道:“你这几日又是舞剑又是求着必心教你射箭,你可看看左右小臂有何不同。便是必心那样健壮的手臂,也会因惯用手而稍显差异。” 语罢,纾雅掀起纱袖,端详了自己的双臂。她曾在武馆练过剑,右臂本就粗些,这些天再度拾剑,又时常拉弓,肌肉发了胀,视之更为明显。 伍必心同时也摊了手,那双与面容极不匹配的粗壮手臂展露在纾雅眼前,一眼看去,惯用的右手还是明显胜于左手。 他能用夹铁折扇与人打斗,还可擒制住身着甲胄的郑普,皆是右手发力,不知这把力气是下了多少功夫。 再观那羌女夏姬,与伍必心类似,金饰之下,手臂的力量感若隐若现,时而伸出的左手与右手对比,虽看不出粗细,但那肌肉轮廓浅淡得多。 是时,夏姬似乎觉察到来自侧后方隐蔽处的视线,转眸看了一眼马车。 魏垣掩下窗幔,透过遗留的一丝缝隙,见夏姬还在摊点前挑着东西,仿佛刻意在等。 “她声称自己是丧夫的贫苦妇人,却丝毫看不出憔悴模样,反而康健挺拔,难道做了舞姬反倒气色好了不成?” 魏垣沉着声说了最后一句,话音刚落,一只裹着丝帕的小圆钵被从窗幔外飞入,划过肩头,正落在他手中。展开那只圆钵,其中正是凝成白玉色的香膏。 嗅到浅淡花香的瞬间,伍必心忙伸手摁了回去,警觉道:“小心有诈!”其中之物,或是香或是毒,魏垣皆不得触。 再度掀窗时,夏姬已然沿着来路去往酒肆方向。 她已然发现魏垣,而丝帕与香像是一种邀约,是美艳刺客寻找目标时下的饵料,可于魏垣而言,这并非诱惑,仅仅只是她坦白身份之举。 他攥着那两样物品沉思良久,直至回府入了行云堂。 一年相处下来,纾雅已渐渐读懂他那些情绪的含义,如今对着这两件羌女所赠之物发愁,无非就是想要一探究竟,却还未想好应对之策。 他向来追求水到渠成,若是十拿九稳,还有一分疏漏都会成为他心里隐约的牵绊。 “夫君是在想如何捕那刺客?”纾雅与之并肩而坐,轻声问道。 魏垣应答:“我虽笃定那女子是刺客,可自己不亲自去探一番,还是不安心。” 他那些心思果然被她猜了个正着,于是她半叹半劝地说: “既是刺客,那她一定有行刺目标,如今这目标落在了夫君头上,想来也是躲不掉的。她以这些女儿家的物件诱你去,必是想在你沉湎于温柔乡毫无防备时痛下杀手,我们或可将计就计,部署严密后擒拿于她。只是,那夏姬好似知道夫君身份,而我们,却仅猜到她是刺客......” 羌人在临战之际放出这么一个刺客,既无法撼动肃州分毫,又带不回想要的钱粮物资,唯一能做的便是刺杀此地有名望者,扰乱局势,鼓舞己方。 而最易被定为目标者,一是与之结仇的祁昌懋,二便是郡王魏垣,而这夏姬恰恰先选了魏垣。 而他们在明处,自身所有消息都如春池般澄明见底,刺客想打听什么都能即刻得到,若不知彼,必会吃亏。 纾雅一语,的确说在了魏垣心口上。他之所以纠结,除考虑应对之策外,还有一层便是怕自己身入酒肆,引纾雅介怀,但自己这次又狭隘了。 见他思索着久未开口,纾雅说道:“等探出那夏姬来历时,我们便已预备齐全,到时候必心跟随你去,纾雅在府中为你接信可好?” 她的两句话,给了魏垣些许启发,若是她也支持此举,他心中戒备便可放下十之八九。 ...... 一日后,黄昏,魏垣定下今夜赴往那城南酒肆。 临行前,魏垣吩咐十名府卫迟半个时辰出发至酒肆,再分批入内,伏于场内四角,若见夏姬有所行动,则可当场押下。 酒肆在城南,与王府相隔甚远,可魏垣模样较常人有异,不可打马前往,遂换上斗篷稍作掩饰后在府门前登上一辆马车,直奔目的地。 他身边只带了伍必心一人,装作一位携友出门寻欢的公子,待入场落座后,再摘下掩饰,刻意显露华贵衣着,夏姬若有心,必会留意到他,从而识得这张被自己定为目标的脸。 城南这家酒肆原本单是买酒,生意已接近枯竭,入春后重整开张,便多了份风月之气,尤其是近来买下了夏姬,生意更是红火,与几月前相较可谓天壤之别。 中场喧闹,魏垣入内时已是宾客满座,数名歌女于台上弹琴唱曲,台下众人交头接耳把酒言欢,其间衣香鬓影,人头攒动,俨然花楼之派。 魏垣甚少踏入酒肆,即便这儿与旁的有所不同,也未必能察觉,倒是伍必心一见即知此处异常,与其标榜酒肆,不如说是卖笑场,遂叮嘱魏垣切莫大意。 风月场所,少不了各类熏香,为此伍必心制了一种麻药粉,以之入鼻,可使人一个时辰内心神镇定,嗅觉失灵。 在府中时纾雅曾告诫二人,刺客诡计防不胜防,最好用药后再入内。 是时,夏姬身着一袭棉麻白裙入场,依旧散着发,头戴花冠,浅浅弓身行礼后开始挪动舞步,翩跹而起。 她今夜的服饰,上身只余细布抹胸,外披一件素纱薄衫,手臂金饰尤在,只是金镯换金铃,随着手部摆动而清脆作响。屋闹,那铃动之声若不仔细分辨,也就淹没于场内喧嚣中。 舞蹈间,夏姬不断扫视着座上众人,几番轻盈跃动后,她目光终是落到中部靠后的魏垣身上。 第一百零八章 魏垣仰视台上,与之相对的是一副三白之眼,淡然、疏离,但那眼神又稳稳贴在他这方,某一刹投射出锐利杀气,转瞬却又被柔媚情意掩盖。 彼此对视三幕,魏垣佯装陶醉,脸上漾起一丝笑意。夏姬感知到鱼儿咬钩,原本假意妩媚的身姿更是尽态极妍,只要丹唇微微勾起展露笑颜,便引得台下看客联连叫好。 舞毕,夏姬退场,后台处宾客蜂拥而至,欲邀其一同品酒消遣,皆被拒。她转头叫来堂倌,吩咐他去请那仍端坐台前,神色似在回味的魏垣。 而魏垣等的便是她遣人来请。 “屋内打斗声起,你便带那些府卫破门,半个时辰未见响动,你也进。” 堂倌还未行至他们身边,魏垣便借着伍必心手中那把折扇,轻掩二人面庞,低声嘱咐。 片刻,堂倌至身前,未言先笑,他本就弓着身子,行礼时折得更低,恭敬道:“这位恩客,夏姬娘子有请,恭喜......” 魏垣与必心对视一霎,继而应答:“那便劳你带路了。” 他起身时掸掸衣边裙角,学着那些假正经的“贵公子”模样,迈着形散的小四方步,做作样惹得伍必心隐隐发笑。 魏垣行在带路堂倌身后三尺处,随他引导的方向扶阶而上,来到二楼一间雅舍。 伍必心会意退下,来到二楼看台凭栏处的一张空酒桌前,向楼下隐藏于人群中的卫兵打了个手势,随后从台阶口上来三四人,皆落座于伍必心那张酒桌。 几人假意饮酒,实则在留意近旁那间房中的响动。 雅舍之中,夏姬背对房门而站,穿戴皆未改换,仍是方才献舞时那一身白衣。只待魏垣入内,才悠然转身。 “多谢恩客赏光......”回眸之后,她即刻行礼致谢。 夏姬嗓音略沙哑,不知是天生还是往昔用嗓过度,不过此刻压得极柔和,与她那深沉带媚的面容倒是相称。 魏垣在此刻明白她为何短短几日便声名远播,正是在这低眉顺眼时,娇柔沧桑的脆弱感,常人见了无不心生怜惜。 他未应答,走到案前落坐,笑道:“夏姬娘子让我做了入幕之宾,连堂倌都在恭喜,何来赏光一说?” 夏姬淡然一笑,拾起一只琉璃酒壶,在盏中斟了满满一碗,双手奉于魏垣面前,轻声言道:“请用。” 这酒香味馥郁,似百果清香,是难得的佳酿,嗅之便有入腹之欲。 可魏垣已用过麻药,现下再浓烈的气味,即便直冲鼻腔,也闻不到一缕。 “谢过,可我不喜饮酒,恐糟蹋了娘子这满盏佳酿。” 他接过碗盏,目光还停留在夏姬那张脸上,透过那双瞳孔上浮的眼睛,他只觉一丝风暴之气呼之欲出。若说在楼下舞蹈时,她还算是眉目含情,那么此刻这股戾气已然是难以遮掩。 夏姬付之一笑,而后起身在房中悠然起舞,起初只是比划着动作,后来逐渐连贯成完整舞步,尽展旖旎,口中还自言道: “方才在场上只是迎宾,如今恩客入幕,才是夏姬真正展现家乡巫舞之时。” 随着她肢体轻移,手腕上那串金铃再度作响,脱离舞台喧闹,那金属相击的清脆响声极具神秘感,每次颤动似乎都飘进了他心底。 若非麻药效用镇定心神,魏垣也拿不准它是否真能攻陷自己神智。 魏垣晃晃神,尽量不注意那金铃响声,依旧是假意作笑道:“巫舞多为祭祀所用,夏姬娘子常以此起舞,是要祭奠谁呢?” “恩客来此难不成只是为了探寻舞中情感?”夏姬旋着踏过几圈舞步,在魏垣身后跪下,那件蔽体的素纱薄衫也被高高抛起,落在二人头顶,她俯在他身畔呢喃: “大人难道未曾听说夏姬原是巫女,最善蛊惑人心,谁又知真正的巫舞是何样呢?” 魏垣顺势抬起手臂,霎时用劲揽她仰躺于自己膝上,面露狡黠道:“他们口中的‘蛊惑人心’向来没个准,都听厌了。” 他臂力不小,又是突如其来的使力,夏姬便像羽毛般坠入他怀中,对上那双似是情欲初动的深邃眸子,夏姬脸上浮动着即将事成的欣喜。 她稍支起身子,举了那盏香酿,移至魏垣唇边。 他在这盛邀之下呷了一口,转言道:“夏姬娘子筹谋多日邀我入酒肆,并非饮酒谈情这么简单吧......我又不是祁昌懋。” 夏姬听懂他话中含义,眸光颤动一霎,转瞬隐没于温柔之中,搁置酒盏,说道:“我既来此,自然就得寻最有头脸之人,是吧,王爷。” “本王与你们素无仇怨,为何寻来?”魏垣面色仍旧从容,只是拥着她的那只手用力更甚,那是她能明显感知的变化。 “为了......”此刻双方还未撕破,夏姬警觉,作出起身之态,声音愈渐紧束,“拿你高贵的命来祭旗!” 说着,她急速摸出藏在桌案下那把脱鞘匕首,魏垣早知她会有这一举动,眼疾手快遏住了那只手腕,刀尖便在自己喉前停滞。 那把匕首刀身弯翘,柄上还缀了红绿两颗宝石,在屋内摇曳烛火映照下,闪着耀目的光丝。 对峙之时,魏垣才垂眸望之,只见刀身擦拭得如镜般明亮,锋利之感似乎能穿刺一切,不禁叫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迅速翻了个身,另一只手攀上夏姬那细长的脖颈,五指握拢,摁其于地。夏姬脊背与木制楼板相触,发出一声闷响,可响动不甚激烈,无人在意。 “口气不小,野辞提夏......”将她压制于地时,魏垣促声说道,他面色未改,甚至多了几丝阴鸷。“费力来刺杀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真有如此闲心?” 夏姬几欲窒息,攥着匕首的那只手也松了劲,生死之间,她开始晃动手上那串金铃,脆响在魏垣耳畔缭绕,似乎勾起了脑海深处一丝绵软,由点及面,扩散开来。 趁着神智还清醒着,魏垣忙夺过她手中那把匕首,掐她的手掌也顿时失力,夏姬得以喘息,翻身而起。 “我在草原上以此杀过吐蕃将军、作乱匪首,还制服不了你个游手好闲的王爷,只要是男人,便会有这软肋。” 夏姬咳嗽喘气,先前的柔情不复存在,神色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狠厉。 她并非普通刺客,而是那吐谷浑、党项两派羌人共同推举的新首领,野辞提夏。 第一百零九章 提夏是草原风沙侵蚀之下不可多得的美人,偏又习武善战,通晓策略,当婚之时曾被近十个部落首领求娶,还包括党项羌中势力最大的拓跋氏。 提夏最终选择与自己同心同德,只为护羌地安宁的野辞氏首领成婚,是时,提夏家乡吐谷浑除曾经的首领带着一半部众归降炎国之外,其土地已然被吐蕃纳入。吐蕃与羌常起冲突,两处羌人便联合共抵侵扰。 应对吐蕃之余,提夏忽闻母族被屠杀,早已怀恨在心,奈何当时吐谷浑羌受到重创,两处羌人也还并无联合之意。 经此暴雪,羌地多部粮绝,只得聚集余下粮草以攻炎国边境,既可夺粮草,又可报当日屠戮之仇。 魏垣心里盘旋着来之前接到的消息,极力抗拒着脑中那股昏胀感,再次看上提夏时,她已完全喘过气来。 “除了杀你祭旗,还可还祁昌懋一个大礼,若你堂堂郡王在他管辖之域遇刺而亡,即便我族人不将他碎尸万段,你们皇帝可会放过他?” 提夏撕扯身上那条棉麻裙摆,一条长裙横截为二,便于活动,转身走向床榻处,自绣枕之下抽出一把西域弯刀,直逼魏垣而来。 她以为魏垣受了她散筋酒与催魂铃的迷惑,已神形具溃,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弯刀劈下时却被那只匕首一把挡下。 “祁昌懋除了与你有仇,还与我有怨,你今日杀了我,那可真算送了他一份大礼......” 魏垣手劲实,挡刀后猛地向后抵去,趁提夏不防之际翻腾起身。他的武力,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单打独斗更是了得,何况男女气力天生悬殊。 “你怎会......” 提夏惊诧不止,可未等她心神安定,那把寒光匕首就向自己挥来,疾速、迅猛。 她虽及时闪避,但锋利刀尖倏地划过时,还是削断了她鬓边长发,在脖颈上留下一条细长红痕,片刻后,那条红痕凝出一排血珠,不断向下滴落。 “莫非你不是男人?”提夏冷笑,沾了沾脖颈伤处,转头看向铜镜,血痕赫然显现。 这次行动,无疑是她生涯中的败笔。 “你脸上明晃晃写着‘请君入瓮’,难道我会伸着脖子让你砍?”魏垣说罢,顺手转了转匕首柄,再度向提夏刺去。 她手持弯刀,自是无惧小小匕首,只是魏垣未受控制,这让她戒备心提到嗓子眼。 提夏屏息,操刀竖劈,她的步子扎得沉,那双健壮手臂挥下的瞬间,力量巨大,魏垣以匕首抵挡不得,只能尽量避开。 他本就做足了准备,自是不敢轻敌,眼前人以女身持刀挥砍,竟有当日他在烟花宴上对战宋稚时所承受之力。 魏垣善察微末,集中注意攻其腕部,终是在她一刀挥空,砍到桌案上时挑了她右手腕。弯刀霎时坠地。 这一刀不仅碎装有酒液的白瓷盏,也将桌案一分为二,碎碗折木之声响彻整个房间,传至门外,任凭这酒肆有多少笑语,此刻也该听到这声怪异巨响。 是时,伍必心在外朝着房门狠踹一脚,雕花门板轰然倒塌,整面门扇只剩框架。数名便衣护卫从破口处涌入,势要捉拿房中刺客。 这些王府护卫都是皇帝赐下的肃州精兵,提夏想要在这狭小房间内以一抵十难如登天。 如今她手腕伤口不浅,筋脉破损,暗红血液汇成细流,顺指缝往下淌,对视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子,她脸上惊异之色更甚。 在她的探查中,魏垣不过就是个闲散无权,被炎国皇帝安置于边境上的吉祥物,却不知自己竟会折在他手上,实属犯了轻敌大忌。 提夏借机拾起地上那块被自己撕扯下的棉麻裙布,取其中一条系于手腕,以包扎伤口。 抬眸见魏垣此刻面颊开始泛红,她恍然大悟,知道他先前服了某种药物,这才挡过酒与铃声。一声冷哼自她口鼻中呼出。 现下这窄小房间已被护卫死死把守,魏垣手持她遗落的那把匕首,刀锋再度横架在自己脖颈处。 原本手腕割伤于她而言不过轻创,趁魏垣不备尚可逃脱,可几个护卫逐渐逼近,保不齐便会一拥而上。 “魏兄,直接杀了她,羌人群龙无首必会乱了阵脚!”伍必心的话音从一众护卫身后传来。 魏垣回眸视之,心中却泛起踌躇,他还从未杀过女人。 提夏灵思一转,丢弃手上弯刀,贴着那刀锋处靠魏垣更近,丝毫不管那锋利处已陷入自己皮肉之中,割出新伤痕。 刀子完全割破皮肉时,她停了脚步,此时她恰能伸手触到魏垣劲瘦的腰身。隔着好几层衣料,魏垣仍觉不适,不断向后退着步子。 中原男子以宽肩窄腰为美,不像游牧部落崇尚积肉,魏垣这样的炎国男子,在提夏眼中与部落中好武的姑娘并无差别。 提夏此举,令包括魏垣在内的众人甚为惊奇,护卫周旋于二人身畔,不敢轻举妄动。 “听说你已娶亲,不会至今还是个雏吧......” 直至退了四五步,她才耳语似的贴近魏垣面颊,摸了鲜红口脂的嘴唇贴上魏垣棱角分明的下颌,留下浅淡唇印。麻药过效后,他嗅到她口脂中满溢的麝香味。 “去......死......”魏垣咬牙说着,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钻出。 他被这荒诞的举动惹恼,正欲抽动匕首,了结此人,但提夏早已料到他会作此反应,敏锐躲闪。 众护卫见魏垣开始动手,纷纷上前阻截。 只是提夏方才逼迫魏垣后退时,一路退到了那扇敞开的窗牖旁,如今她只要一翻身,躲过护卫手上刀剑,便可跳窗逃走。 魏垣气极,夺过身侧护卫手中的剑,向提夏掷去,剑身擦过她小腿后刺入木地板,直挺挺立在那儿。 她不管身上何处有伤,径直翻过窗台,跳落酒肆后院马厩旁。 魏垣向下查看时,她已跨上一匹枣红色的马自酒肆后门窜逃。 “你大意了,刺客用心至毒,人人得而诛之,又不是有什么情报在身......”伍必心随即奔来,惋叹道。 魏垣眉头紧蹙道:“现下已入夜,城门闭锁,她若要逃又能逃往何处?今夜仍要栖身城中,快遣人去追。”说罢,手背狠狠摩过下颌处唇印。 “夫君!”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魏垣猛地回头,见纾雅正从满地狼藉中挑地儿落脚,向他们靠近。 “探子来报,羌人已向肃州南面发起进攻,祁都督亲自率军出城迎敌,南门,还开着......” 第一百一十章 城南五十里外,有一座金福镇,因多有商客歇脚,规模不断扩大,如今也形如县城,是个富饶大镇,此番羌人因物资不足而聚兵入侵,最易以金福镇为跳板,再攻州城。 祁昌懋自获悉两羌集结侵犯肃州时便格外关注此地,事先调兵前往城南部署,以便及时抵御羌人攻势。布防十数日,直至今夜,羌人终是向城南发起进攻。 “她若是闯过南门,阔野茫茫,不知何处去寻......” 魏垣望着提夏远去的方向,灯火绵延至远方城墙,南城门大开,行军队伍正急促前进。 是时,他已下令追捕,几名护卫纵马前往,可提夏坐下马匹实在悍壮,奔腾之速远超城内优等骏马,护卫本就落她一截,距离之差愈渐拉大。 提夏策马疾行,马身之上还备了武器,城中巡防的士兵或是被其以长刀所伤,或是马匹速快阻挡不及,众人眼见她一路冲撞,奔往城门。 见此情形,魏垣发狠地在窗口上落下一拳,“悔不该与其周旋如此之久......” “夫君莫恼,好在刺客仅这一人,城中百姓还算安定,她敢只身前往,自有其逃生之策。” 纾雅双手攀上魏垣因使力而胀起的右臂,娓娓劝慰。她刚接到消息便匆匆赶来,此刻话中还带了喘气声。 这是她第二次见魏垣恼怒,只是自己来得晚,不知先前屋中发生过什么。 魏垣稳了稳心神,回眸视之,话语滚到喉头,却迟疑了片刻,问道:“都督亲自出城?” 纾雅怔住片刻,这本是魏垣早已料想到的事情:羌人假装全力进攻金福镇,抢夺钱粮,随后再拨一支队伍偷袭兵力最薄弱的西门,从而攻陷州城。 届时祁昌懋在城南失利,魏垣联合陈恽将军率重兵至城西,挫其阴谋,赢得军心。 她打量周遭,只见屋门外已聚满了围观之人。他们听闻王爷亲自捉拿刺客,那刺客又偏是今日最负名气的舞姬,驻足观望之余,还滋生许多话题。 纾雅咽了一口唾沫,神色庄重道:“是......纾雅一直在府中接收消息,今夜获悉羌人已倾尽全力进攻金福镇,以夺物资抵御天灾。” “王爷,咱们定得嘱咐祁都督守好南门,若让两羌入侵,城中百姓危矣。”伍必心搭腔道。他抬了声,恰能被围观之人听清。 众人知晓羌人集结,对肃州图谋不轨,可几月未动,百姓已然淡忘,谁知今夜突然进攻,还惊动都督亲自迎敌。围观者深感情况不妙,现场一片哗然。 魏垣收敛方才那气恼神色,目光扫视着门外众人,吩咐道:“祁都督去岁才于肃州边境平定羌人之乱,自会应对得宜,我们在城中也不能闲着,稳定城中秩序,保百姓平安要紧。” “王爷说得极是。”伍必心笑应。 此时麻药全然失效,魏垣只觉这屋味重气闷,不愿多留。临行时,围观百姓相继行礼致谢。 “出师不利......” 马车中,魏垣心间怒气还未全然平定,谈起今夜之况,仍旧促声促气。 纾雅不解,刺客虽凶悍,却也不曾得手,受伤之后更是落荒而逃,这最多就算打了个平手,他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为何今夜如此气恼,以致怒气久久不散? 可魏垣只说自己如何与那刺客缠斗,说到伍必心破门而入时便不再接续。 “咱们不是已经得知夏姬的真实身份了么,她能统领两羌,除武力之外,必定也有胆识谋略傍身,不容小觑,若能轻易知悉其出手方式,岂非与常人无异?” 借着街道中尚存的灯火,纾雅看见魏垣那张脸再度陷入阴沉,不禁出言相劝。她所言非虚,只是魏垣怒点并不在此。 “罢了,羌人已入侵南面,想来不日便会转战西门,这是我头一次主事,只能成功......”魏垣长呼一口气,思绪又回到目前局势之上。 “原来夫君担心的是这个。”纾雅闻言,心中疑惑消了大半,双手从魏垣腰间穿过,微笑道:“计划已然周详,连我都从未想过夫君会失手,即便纵了夏姬回去,难道她一人便能抵挡千万肃州军?” 纾雅知道魏垣天性中带了几分悲观,遇事不自觉便会考虑最坏结果,或是成事下限,轻为谨慎,重为踌躇,所以她尽量引其正向思考。 不过今夜,她显然是误判了魏垣的心思。 当她轻缓抚过魏垣腰际时,觉察了他的一丝颤抖,很轻,转瞬即消失。 魏垣好不容易安定的心神又被这一举动所勾起,心脏又似鼓点般跳动不止。 在那间房中,提夏也是以相同动作接近他,那时她并非以佯装出的舞姬身份靠近他这个“恩客”,而是揭开身份后她自主的举动。 提夏以他最为不齿的方式羞辱于他,令他羞愤至极,明明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伎俩,与咒骂、掌掴等行为并无区别,可就是激起了他心中怒火。 刚被纾雅触碰时,魏垣心中那种危机感再次袭来,不过片刻之后他意识到是她,所有危机便在那一刻溃散。 那些亲昵举动,明明是他的禁忌,只在纾雅这儿,他不排斥,甚至带有强烈的渴望。也只有纾雅,能包容他因此失态时的窘迫,能让他正视内心情感。 她没生得一副甜嗓,说起话来稍显圆钝,可魏垣一听见那句“夫君”,总会格外欣悦。 ...... 回府后三人商议了一番,遣人盯着城南战况与城西风声,又通知陈恽将军把守州城不要轻举妄动,直至亥时方止。 事毕,纾雅与魏垣方才回到房中歇息。 行云堂灯火明亮,比酒肆、马车中看得更加清晰,沉静下来,纾雅才注意到魏垣那稍显狼狈的模样。 因几番激烈打斗,他高束于头顶的发髻变得松散,鬓边垂着几缕浅发,外袍失了一扣,衣襟外翻,连腰带也移了位置。 视线移至面庞,隐约可见下颌处一抹浅红,是颜料被抹淡后留下的影子。 魏垣忽地被这样的目光打量,脸上满带疑惑。 “喔,我明白了......难怪夫君不悦呢,原是被那旖旎风光困扰,犯了洁癖。”纾雅轻掩嘴唇,窃笑几许。半晌后,她连遮掩也懒得,笑声愈发放肆。 魏垣面色一沉,眼神中透着幽怨,颇为冷峻。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上笑容顿时凝固,心虚地转眸看向斜下方地面,悄然移了步子,欲转身离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恰在转身时,魏垣一把将其拉了回来。纾雅在原地回转一圈,最终落到他怀里。 四目相对,魏垣话音冰冷道:“夏姬曾让我喝下软筋酒,又用巫蛊妄图迷惑于我,最后捕她时还刻意施媚乱我心智,你可曾有过一刻担心?” 纾雅有些不知所措,眸光颤动不止,此刻她不敢直视魏垣,只是潜意识逼迫自己与之对视,否则自己就是心虚了。 细细想来,她的确不曾担忧过这些事,原本也是她劝魏垣去酒肆会夏姬,这仅仅只是一场抓捕刺客的行动,又不是寻花问柳,倘若他真的...... 纾雅不敢细想,越想越分不清自己是真放心魏垣,还是情感淡漠,淡得只会嬉笑,而不会考虑他当时的心情。 “即便你知道她可能会作出那些举动,你也不会有一丝不悦?”魏垣声音冷厉,说话时面颊不禁抽动几许。 方才看她笑,魏垣不再是曾经那样的心生欢悦,她可以为了任何事而发笑,除了践踏他的情感。 可是,他早已踏入她编织的情网,离不开她,就算再失落,缓过劲来还是要向她索取爱意。 “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抓捕,还会发生什么呢?你若不说,我连想都想不到这一层......”纾雅望着他那双带了厉色的眸子,语气略带强硬。 “况且你早有此意,先前担心我会多想,如今这是斥责我没有多想?” 她险些陷入自疑的漩涡,自己的意愿只是事情能顺利完成,自己原本就相信魏垣! 魏垣听罢,脸色更加难看,熄灭不久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可此时他面对的不是狡猾刺客夏姬,而是他钟爱的纾雅,他不可能再做出诸如挑手筋割喉咙之举,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得任由内心火苗腾起。 魏垣吐息沉重,呼出的热气直往纾雅脸上扑,吹得她有些心惊,不过跳出自疑后,纾雅的信心又回笼,魏垣愿意盯着她,她便也奉陪。 对视良久,纾雅未等到魏垣回应,颤着声反问道:“不是么?” 她的话像是撬开了约束魏垣心火的琉璃笼,招致一场更为热烈的燃烧。 电光火石间,魏垣贴上纾雅那两瓣柔软的唇,一个吻,仿佛连呼吸也被掠夺。他无法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只能在索要爱意之上极尽放肆。 纾雅唇上没有口脂的粘腻,也没有麝香的沉闷,偶尔透一口气还能嗅到白兰幽香,那是她熏衣后留下的。 纾雅想要挣脱他,可她的手腕被他紧握住,置于胸前,自己后退不得,任由他来势汹汹。 “你谁也不爱,不过碰巧嫁给了我,随手向枯草洒洒水,其实你只是委曲求全想依靠王府保韦家人,是不是?”透气之余,魏垣促声说着这话。 纾雅既震惊又恐惧,眼神几近呆滞,只有脑中思绪还在飞速运转,摇着头否定他的说法。 “不......” 她还未说出那句“不是”,唇又被封住,这次她感到了疼痛。 “是我一直在逼你......” 直至今夜,他才借着气话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那些想法压在心底时隐时现,多数时候被浓重的情意掩盖过去,当情意稀薄时,它便开始作祟。 他知道纾雅定会否认,可他要的根本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在贬损自己后,获得她更为强烈的怜爱,从而平复自己心中那些悲观念头。 疼痛与惊吓共同作用,让她眼角酿出一滴泪水。 魏垣睁眼时恰巧见到泪珠晶莹滑落,这才如梦初醒般停了动作。他松开纾雅,连先前攥紧的手腕也顺势垂下。 纾雅举起几乎麻木的手,轻触唇边被他咬破的伤口,指尖上霎时出现一颗红血珠。 “我若不愿,无人可逼。”纾雅言语决绝,余悸之时,又有两颗豆大的泪滴自腮边滑落。“你也从未逼迫于我......” “对不住......” 魏垣想替她抹去伤口血迹,可那泪痕又明晃晃地映入眼帘,伸手的一瞬,被纾雅发狠推开。 “我不是冷漠的人,若是不爱你,我怎会......我会像帮姐姐逃婚那样,离开你,宁王自会照顾韦家,天下之大,难道没有我韦纾雅的立锥之地?” 纾雅随手拭去面颊上两行清泪,极力收敛着惊惧与气愤交织的情绪。 “我说‘有枝可依’,难道是将自己托付于人么?纾雅最想要的,是你与伍必心那样并肩而立的关系,所以我才想勤学苦练,想参与进你们的谋划,如今大事在即,纾雅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帮到你,可你却想着这个?” 她凌砾一语,说得魏垣瞠目结舌,自己又败了,此刻仿若千言万语凝结于咽喉,硌得生疼,最终只凝练出一句稚气话语: “你生气了,不愿唤我夫君了......” “魏垣,你能做的,我也会!” 话音刚落,纾雅猛然凑上他脖颈侧方,重重啃咬,留下一排凝红未破的齿痕。 “嘶!” 魏垣从未听亲近者直呼自己大名,只有旁人在无礼或刻意羞辱时,才会带着敌意脱口而出。 嗔痛后,他扭头久久不语,半晌才敢直视眼前这个面容熟悉,神情却陌生的女子。 “所以夏姬是碰你哪儿了,令你如此厌烦?”纾雅气息渐匀,语气平静道:“这儿?” 魏垣较她高出一个头,纾雅抬眸时正能对上他下颌那片口脂留下的浅红,在魏垣还未醒神时,仰面吻之。 “如今我也碰过,别恼了吧......” 在魏垣最提心吊胆时,纾雅终于说出一句安慰之语,他像犯错者被赦免般,神色松弛下来,即刻俯身拥抱,生怕自己那不安稳的心绪再次令她伤心。 “先前那些只是酸话,做不得数。我的确有洁癖,唯你一人可肆意妄为,旁人皆不得触碰。” 纾雅卸下方才那份沉甸思绪,深深吐了一口气,同时也伸手攀过他腰际。“你不是一直知晓,我想要你帮助韦家?如今可还愿?” “愿意,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什么?” “唤我夫君。” 她闻言,一侧唇角不住上扬,冷哼出一声,并非讥讽。她缓缓转动他腰间歪斜的金玉束带,移至正方,而后指尖触到一节银扣,向外掰开,腰带滑落...... “夫君。” 第一百一十二章 边关情报于数日后送抵京城。 议政殿内,皇帝刚与侍中付云骞等一众大臣商议,定下送太子赴肃州边境传达朝廷怀柔之策,招降两羌。 付皇后闻讯,惊诧不已。这些时日皇后为前朝后宫疯传的废长立幼言所困,睡不安寝,白日里还得强装镇静,可谓心弦紧绷,只怕皇帝真做出什么意外之举,到头来还是应了内心忧虑。 她仓皇而来,连钿头银篦都还未来得及簪戴,徒留空髻,求请入殿时侍从忙不迭为她撑了把伞,以掩失态。 皇帝遣散众人时,她还在廊前等候,眼见陈贵妃之父陈桓踏出大殿门槛,她心中焦恼不已。 这位与自己兄长分庭抗礼的老尚书令,在皇帝面前说话分量足,她实在不知他此番又在皇帝面前吹过什么风。 陈尚书令苍髯华发,目不斜视,擦过皇后身侧时未多言一句,从容之态惹得皇后为之一凛。 外臣散去,皇帝召付皇后入内。 “陛下,肃州之行,万不可遣太子前去。”皇后入殿即跪,言辞坚定。 此刻付云骞与太子舅甥俩皆在殿内。太子见自己母亲妆容不整,实在失礼,遂怵然垂首,不敢与皇帝对视。 好在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凝眉道:“太子乃当朝储君,受命招抚羌人,如朕亲临,况且这本就是他的职责,皇后何至于忧心到不思整妆?” 太子闻言也是满心疑惑,附和:“是啊母后,舅舅与众大臣一致认为儿臣乃本次赴往肃州的不二人选,儿作为太子理应为父皇分忧。” 闻言,皇后睨了太子一眼,令其噤声,复言道: “正因为太子是储君,才不该去那种地方涉险......如今肃州兵戈骤起,您遣太子前去鼓舞士气也就罢了,若真要送到两军阵前谈判,岂非真要置其性命于不顾?” 皇后洞悉朝堂之事,知道去年河陇大将军之侄率军屠过吐谷浑羌,羌人再次侵犯必定存了报复之心。太子向来温吞,遣其为招降使简直犹如送羊入虎口。 再者,陈贵妃母子虎视眈眈,觊觎东宫已,只怕做梦都盼着太子离京,最好出师不利折于途中,如此一来,他们连日后谋算的力气都省了。 可她无法将这两个理由摆至明面上,只得谴责付云骞身为太子亲舅还为此事帮腔。 “妇人之见......平昌年后炎国招降过多少羌人?到本朝太子处怎就成了涉险,若他连此等小事都无法完成,如何再做朕之长子、大炎储君?” 皇帝端坐于高位之上,语气冷漠坚实,不怒自威。 这并非临时决议。自月余前收到两羌集结的急报之后,皇帝便已在考虑招降一事,先前祁昌懋对羌人行杀令,若再度兴兵镇压,只怕到时候两羌不愿归炎而偏向西南吐蕃。 “既然陛下认为此事微小,为何还非要太子前往,派遣一位朝中官员传达陛下之意也未尝不可......如今恰逢盛世,大炎兵力雄厚,陛下大可增派一支军队剿灭两羌,又何必费力招降?” 皇后不死心,无论谁做这个使者都好,只要不是太子。 “皇后。”皇帝沉着声,仅两个字便将她压得难以抬头。 付云骞见状连忙跪到妹妹身边打圆场:“陛下息怒,皇后娘娘自是知道陛下用心,可天下为母者有谁不心疼儿女,太子殿下先前并未接过招降之任,娘娘有所担忧也实属正常,臣会多加劝导。” “阿兄你......” “陛下为太子计周全,娘娘应该高兴,万不可认为太子是在冒险。”付云骞拔高声音说着。 他最知梁王野心,这才要想方设法为太子筹谋,让他站稳脚跟。太子此去,一来可亲近河陇军队,二来博得民心,总好过困守东宫,任凭梁王造势。 “不!这并非最妥帖之法.......”皇后会意,可内心仍纠结不已,自长子薨逝后,太子便一直未离开过自己视线,即便有时突发天灾,需得皇家出面抚恤,她也会与之同往。 皇后心绪不宁,几欲垂泪。 “太子早已过了冠年,该历练时你就放手,让他独自成事......”皇帝长叹,语气终是缓和下来。“那依皇后所见,遣谁合适?” 他读出皇后神情中夹杂的伤悲,先太子早夭是夫妻二人毕生之痛,他不得不体谅皇后拳拳爱子之心。 “殿下,还未通报,您不能进去......”守门内监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凝滞的氛围。 皇帝向殿门处望去,只见许瑜大步而来。 他也是行至议政殿外才知晓皇帝欲派太子赴肃州,而皇后不愿,正极力劝阻。 许瑜入内行了大礼,再向在场亲人一一问安后,说道:“儿臣赞同母后之意,太子殿下不可轻易赴往前线,若是羌人激愤,那么二哥与靶子何异?” “何故来此?” 自上元节遭到申斥后,皇帝已许久不曾召见许瑜,如今他自己肯来,倒是出乎皇帝意料。 “先前父皇母后为操心儿臣婚事,却被儿臣砸了场子,出宫月余,儿臣常反思自省深觉不孝,故而今日特来向父母请罪......” 语毕,许瑜正对皇帝又是一次郑重顿首。 皇帝闻言摆摆手,释然道:“罢了,你自己想通便好,朕与你母后再操心,最终还得看你领不领这个情。” “父皇言重......”许瑜垂眸,解释完来意,立即掉转话锋,谈起当下急事:“方才儿臣也并非有意闯殿,只是怕父皇敲定由二哥北上,圣旨一出便再难追回......” 他抬眸观察皇帝神色,迟疑了片刻。 “继续说。”好在皇帝也有回转之意。 许瑜又打量身侧的母亲、舅舅与二哥,三人皆面色凝重,尤其是皇后,她虽不至于当众垂泪,却也憋得双眼湿漉泛光。 “二哥贵为太子,千金之躯,自要留在宫中替父皇分担国政之事,况且此举已然引得母后忧思不止,儿不愿见父母为难,遂自告奋勇,愿担此责任。” 话音刚落,沉默不语的太子忽言:“七弟你掺和什么,你才多大?” “虚岁十七,到了该为父母分忧的年纪。”许瑜转头应了太子问话,随即又目视皇帝,回禀道: “儿臣虽不敢以贵自居,可到底也是帝后嫡出,若去招降羌人,想来他们也能信服,如此既可完成父皇所托,也能确保太子殿下不会置身险境,待儿臣回京后,任凭父皇母后安排婚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时付云骞灵思一转出言道:“禀陛下,七殿下说得不错......既然皇后娘娘介怀以太子为使,或可考虑与太子一母同胞的七皇子。” 因许瑜年纪小,作为舅舅的付云骞不常将他放进计划内,又遇他触怒圣颜,与帝后闹僵,好些日子不被提起,自己险些忘记这个小外甥。 他今日来这议政殿自荐,倒让付云骞很是惊喜。 说起来,许瑜心思纯良,不仅与太子同父同母,关系更是融洽。同一件事,许瑜做与太子做没两样,益处尽在皇后这方,只要他愿意,他便是代替太子赴肃州的最佳人选。 皇后别无他法,都是亲生骨肉,谁去涉险她都会于心不忍,可若皇帝同意让许瑜去,好歹还可保太子不被梁王冷箭所伤。 “可七郎年纪尚轻,不知能否......”皇后屏息良久,这才抽了口气,轻拭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许瑜听母亲语气似有松弛,紧着向皇帝进言:“母后勿忧,儿臣定能完成任务,且此行必有朝中武将护送,父皇母后也无须担心儿臣安危。” 皇帝听罢,按揉几许蹙得酸胀的眉心,沉声问道:“七郎,你当真不惧?” “不惧。”许瑜几乎脱口而出,能去肃州一趟,原就是他盼望已久的事,边兵浴血一线,自己作为皇子享尽清福,无颜说一句怕,况且只是劝降而已。 “只是儿臣有一请求,让左羽林卫羽林郎晏锦随儿臣前去,他自小照顾儿臣,后来父皇又将其指派给儿臣做侍卫,有他在,儿臣也能安心。皇宫有左右羽林卫,从上至下分置将军、中郎将、羽林郎,与晏锦同职者若干,还望父皇成全。” 皇帝扫视殿中,三人跪得诚恳,还有太子在一旁举棋不定,都等着自己拿主意,沉吟片刻,应答道: “好,你自荐为兄分忧安抚母亲,谨守孝悌,朕心甚慰。这请求并非大事,朕便着晏锦与你同行,羽林郎一职可替补之人不在少数,待你二人顺利归来,朕还会擢升他。” 旨意辰时定好,午时便已在去往边关的路上。 宫内皆知七皇子复了晋王之位,被皇帝委以重任赴肃州招降羌军,后妃皇子们也纷纷遣人前往晋王府探望,凄清已久的宅院霎时门庭若市。 德宁公主府也不例外,送去金饰玉器三箱,绸缎锦布百匹,各类香料茗茶若干,托晋王入肃后问候魏垣。 长公主倒偏爱寂静,公主府仆婢总数多,但扩出新地块后,仆人皆在那边起居,自己仍旧定居碧落阁,只留飞霞姑姑与其他几位熟络的婢女近身伺候。 这日刚过午,飞霞的身影穿过院内紫藤花架,步履轻巧地拐进碧落阁。 府中大修时,碧落阁也里里外外清理了一番,内外室由三张大漆屏隔开,外为书房内为佛堂,而长公主在阁楼之上辟出卧房,长居于此。 飞霞来时,长公主正在屋内翻看着架子上那些搁置了二十余年的典籍。那些书,都是她与驸马檀绪共同收集而来,每每翻看,仿若故人重复。 “主子,新信,有关肃州之事......”飞霞掩门,来到长公主身侧压声说着。 “都在自己的地方了,何必如此谨小慎微。”长公主合上手中一本旧典,淡然道:“肃州有事不是人尽皆知么?如今连皇帝都派了晋王去招降羌人。” “是二公子的事,由阿桃传来。”飞霞所接之信,自然不是人尽皆知的羌人犯境。 那位叫阿桃的人,正是伍必心口中幼时收留他的那位“阿娘”,伍必心时常与之联络,却未曾想到她会与长公主互通消息。 “伍必心给的?”长公主身居峰顶,洞悉手下一切活动,知道这消息必是由伍必心递送而来,且内容必是关于魏垣有何举动。 迟疑片刻,她接续道:“可惜他未必识得我们真实身份,还以为是阿桃创立天机阁保着我与垣儿。隔了这么一层,消息最终还得到我们手上......说了什么?” 飞霞展开书信,递到长公主面前,应声叙述:“二公子联合了陈恽,致亲自上阵的肃州都督祁昌懋战时失利,入羌人之围,而后他亲自督战,羌人大有退却之势......” 长公主闻之,略带沧桑的眼眸中泛起光点,笑道:“哦?他竟敢在祁家爪牙面前耍伎俩,如此狡猾不知随了谁。” 这话乍听只是随口而出的一句戏谑之语,可飞霞伴她几十载,能辨出言下之意。 长公主与魏垣之所以母子疏离,一是因为她的确更喜爱长子,二便是魏垣在宫中养了十年,她实在不知皇帝会向他灌输多少对自己不利的言论,令其憎恨母亲。 当年她从阿桃处接来伍必心,本是陪在长子魏圻身边做帮手,却发现他与魏垣投缘,后来长子罹难,她索性留了伍必心在府中陪伴魏垣,稍弥补自己内心愧疚。 难得长公主笑一回,却不是真心高兴,飞霞心中很不是滋味,咽了一口唾沫,道:“二公子机敏,并非不敬您,只是怕您,咱们若好好向其解释缘由,未必不是一路人啊。” “早已离心,何谈一路人?我与垣儿之间恐怕隔着天堑,岂是三两句话便能回转的......”长公主顿时色变,她虽舍不下母子情分,时时挂念儿子,但也实在不必费力去解那些绑死的心结,徒劳又纠结。 飞霞垂头不语,鼻腔中深呼出一口气。自己倒盼着长公主与儿子和好,若长公主仍按自己主张行事,她也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这位陪伴几十载的主子。 “安定祁连招降羌人一直是圻儿夙愿,如今他着手行动无可厚非,叫静亭警惕细作,好生护着他,别让‘陷害祁氏’这种话散播出来。”长公主叹道。 飞霞点头应是:“静亭知道分寸,这些年处理过不少细作,几乎都是她亲自动手......其实她一早便知自己是二公子的亲妹妹,又受主子多年养育之恩,必定事事尽心,只是她可做之事也局限于此,咱们要了解二公子动向还是得靠伍必心。” 这一席话,将二人思绪都勾到了十五年前的春季,也是这样一个和暖时节,长公主第一次知道魏垣父亲与旁的女子有了孩子,且已年满四岁,只比自己入宫的二儿子小了半岁。 她还清楚记得当时心情,想怨、想怒,到头来却什么也发作不出。 第一百一十四章 魏父原也没料到自己会背叛妻子。他爱慕长公主是真,也深知若非驸马谋反被诛,自己做梦都不敢想能娶到她,同时那又是皇帝赐婚,不得有任何闪失。 可长公主那样冷漠,冷漠到连说句知心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软磨硬泡,直至用强,最终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也招致了长公主的痛恨。 魏父消沉,流连秦楼楚馆以暂抒哀愁,一位乐坊女子在此时入了他的眼,她才十四五岁,姿容清丽性格温顺,魏父依恋得紧,时常探望。 而后东窗事发,乐坊老板这才知道那位异域样貌的客人乃当朝驸马,为撇清关系,他将那名乐工赶了出去。 是时城中乐坊酒肆皆不愿得罪长公主,那女子便没了安身之所,只得迁往城外。 谁也没想到,她那时已有了身孕,并独自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静亭。她不识得几个字,只知常与情郎相会之处名为“静亭”。 而魏父悔过,不再与其来往,那女子就这样在城边一处废弃土房内居住了好些年,微薄的积蓄撑不过几载,又逢身弱染病,无钱医治,眼睁睁看着自己病入膏肓。 挨到临终前,她才托付好心邻居入城寻孩子生父,这信儿却不偏不倚送到了长公主手上。 当长公主走进那间破土房,见到草席上形容枯槁的重病女人与其幼小的女儿时,笼罩心头的是震惊与酸楚。 那个女人不过二十来岁,正是青春年华,浑身上下却瘦得只剩一层皮,眼圈乌青,仿佛一阖眸便会死去。 长公主见状立即请了医师,可人已到弥留,即便请来医圣也是回天乏术。 第二日,静亭母亲便咽了气,她将女儿托付给长公主,入府为婢女也好为杂役也罢,只要有一席之地立足便好。 风和日丽时,那女子被安葬于城郊,长公主欲带静亭回府。 出门不到二里路,静亭再也忍不住呜咽,挣开飞霞姑姑的手,怔在原地,道:“阿娘说外边都是人伢子,我要回家......” 那时静亭还不明白母亲为何不在了,只知道她离开了家,或许自己待在家中便能等到母亲回来寻自己。 飞霞想要斥责她不敬,却被长公主压下,收敛神色道:“站在你面前的可是长公主,岂会亏了你这小妮。” “往后她便是你亲姑姑,接你进国公府照顾你,你在府中慢慢等阿娘可好?”长公主蹲下身来,温声细语宽慰着。 入府数年后,静亭才知道“公主”是什么身份,也明白自己也永远等不回那个瘦弱的阿娘。 不过长公主与飞霞姑姑当年之恩她还一直铭记在心,二人待她犹如亲生,即便后来令其入天机阁做死士,她也心甘情愿。 十来岁,静亭愈发长得随父亲,她不愿见到自己这副模样,也害怕那位新阿娘不喜,于是兀自烫伤了脸,从此以后纱巾掩面。 时光转瞬,十五年光阴就这样流逝,长公主思绪又回到此刻自己所在的碧落阁中,静观日光透过窗棂挤出的光柱,几粒微尘还在照耀下翻飞。 她透过一口气,叹道:“她与我,没有一丝血缘,她甚至该恨我,谁知竟还愿意以命相托,可我亲生的魏垣,只怕已经做了许谏的儿子......” 说罢,魏垣为了皇帝与叛军拼杀的画面再度浮现于她脑海之中。 “二公子与皇帝终究不是一类人啊......”飞霞提点。 长公主心绪霎时起了波澜,略带烦躁道: “我知道,若真是一只白眼狼,即便从我腹中爬出,我也不会念及什么虚假的亲缘......许谏让我夫死子亡,独在异乡丧尽尊严,又离间我与垣儿的母子情分,咱们经营这些年不就是为了让他也饱尝一番么?曾几何时,我也想斩其首,正如他待檀郎一般,不过这一切让他最亲近之人来做,岂非更痛快?” 这儿虽是在长公主自己的地方,还遣散了仆婢,可飞霞听她明着说出这种话,心中仍会忐忑不安,半晌后,她气息稍有平复,小心翼翼道: “晋王倒是与咱们颇有渊源,如今汾阳那块儿也是他的封地,今早奴婢还替主子去拜访了一趟王府,咱们是否以他为筹?趁其年岁尚浅......” 长公主闻言,摆头否认。晋王许瑜虽不到十七,的确是个好拿捏的,不过他背后还站着皇后与整个付氏大族,自己即便能博得他的信任,那群世家大臣也会生吞活剥了她这区区公主。 只怕最终大仇不得报,还白为他人做嫁衣。 “飞霞你才四十多岁,怎就开始糊涂了?”长公主撇撇嘴,细软的嗓音从喉中飘出,“这京城谁与我们走得最近你又不是不知道。” 飞霞恍然大悟,这月余以来被新封晋王之事绕昏了头,浑然忘了宸元宫与宁王那茬。 当初魏垣入宫便是养在宸元宫卢昭仪处,与宁王许玦甚为亲厚,如亲兄弟般。也正因魏垣偏心卢昭仪,长公主才几度恼火。 “她抢走我儿子,如今也该还我一个......” 二人对视间,飞霞会意。许玦如今在皇帝面前得脸,除了有祁家撑腰,还少不了长公主吹的耳边风。 自长公主拼命护驾以来,皇帝对她信赖有加,且本人又两手空空,无兵无权,明面上只能仰仗皇恩生存,这让皇帝更为放心,遂准其随时入宫。 如此,她一边在皇帝身边“不经意”念叨着许玦的好,一边又为许玦如何赚得圣眷支招,并时常宽慰他要保重自身,将来大有所为。 她为许玦所做之事,心思细腻的许玦全都看在眼里,又因着魏垣之故以及对这位亲姑母坎坷事迹的同情,他十分感念这份恩情。 只要许玦还念及自己的好,长公主便有行事机会。 许玦和卢昭仪在这深宫中可以称得上是“相依为命”,母子俩只能互相依凭,若卢昭仪骤然薨逝,皇帝又轻纵了凶手,不知那受惯了冷眼的许玦该是何等难过,又是何等需要一个寄托...... 而这“寄托”绝不是祁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祁昌华,只会是自己——事事向着他的亲姑母德宁长公主。 长公主暗忖几许,轻言道:“吩咐红荼去办吧,精细些,别露了马脚......等等,她怕是与宸元宫有私交,叫淑妃琼华宫中的风荷盯着,事儿还是得她自己来。” “奴婢亲自找她?”她们并未在那些使者面前亮明过身份,飞霞因而请示。 “如今都在同一个屋檐下了,大可不必由阿桃转述......” 第一百一十五章 边关战事胶着,羌人未攻下金福镇,却将祁昌懋引入包围,步步紧逼。 肃州军营中,陈恽将军登上校场点将台,向在场军士宣告防守西城门一事: “羌人久攻南面金福镇不下,必会在这几日突袭防御薄弱的西门,咱们留守城中就是为了应对突发之况,如今正是诸位精骑出动时。” 语罢,众将士挥动佩刀,缨枪击地,发出整齐呼声。 陈恽神色自若,见氛围已然被调动,片刻后挥手示意停止呼喊,自己再度开口:“今日,本将还请来了你们最想见到的人......” 只见陈恽向身后魏垣弓身行礼,引其走到点将台最前方。 他们早已知道此番王爷会来坐镇,可等到将军宣布时,许多人还是止不住澎湃的心绪。 这些将士初次见到魏垣时,他还是个身板单薄,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如今已长得高大挺拔,英武不凡。 他与前肃州军首领魏圻的皮相并不相像,只是举手投足间气质如出一辙,不少将士看晃了眼,还以为将军重回人间。 但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不仅是与魏圻血脉相连的兄弟,更是肃州最尊贵的王爷,双重因素加持下,军队士气大振。 “诸位都是先兄麾下精兵良将,先兄意外辞世已两年,诸位还能心向魏家,魏垣在此谢过......”魏垣拔高声音,半句之后,向着众人谦卑施了一礼,接着道: “先兄逝世前最放不下的便是肃州军的将士们,托付魏垣承袭爵位后定要时常关照各位兄弟,魏垣铭记心间,可碍于身无半职,一直只能在背后为各位助力,不过军中有何所需,王府都会尽力筹得,先兄所能做的,魏垣不差半分!” 他说得十分隐晦,但众人心知肚明,他们深疑魏圻为祁氏所害,去年祁昌懋上任肃州,军中颇有微词,早想拔除这个祁氏爪牙。 此刻听魏垣提起,将士们心中泛起一丝愤懑,他们宁愿是魏垣坐在那个位置上。 一番慷慨自白后,魏垣转言到眼下形势之上: “羌人将主要兵力留在金福镇,偷袭西门者必定是精锐小队,各位也是精锐,我相信此番定能挫羌人之气焰!” 话音刚落,点将台下再次呼声雷动,皆喊着:“必胜!” 与此同时,纾雅守在王府中等实时消息,直至黄昏时分,伍必心从城南打马归来,带回前线情报。 “祁昌懋又做了一次错误决策,突破羌人包围后弃了金福,如今退守南门外。”伍必心喘着粗气,脸上犹带汗珠。 纾雅闻言大惊,地志记载,金福镇向来富庶,若非靠在州城旁,大可立为郡县,羌人若是夺过此地,不仅行军粮草能获得补给,就连上次天灾造成的损失也能完全挨过去。 先前陈恽将军打算只拨一半肃州军去城南,眼见情势不对,最终还是在魏垣授意下尽力支援,只留精骑守城。 谁知祁昌懋竟直接下令放弃金福。 惊诧甫定,纾雅忙倒了杯茶水递给他,问道:“镇上百姓可有人安排撤离?” “魏兄心善嘛,早已提醒了祁昌懋做防备......”伍必心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干渴稍解后说道: “镇上人口过多,多日疏散之下只撤走半数,金福产业繁荣,许多人不愿离家,便留在了那儿。敌方正缺兵力,那些留在镇子里的人,年轻的悉数被羌军征了兵。” “不过......” “什么?”纾雅倒吸一口凉气,胸中再次擂起鼓来。 伍必心喉结滚动,迟疑片刻后缓声说道:“敌方放话说,斩了祁昌懋后,屠城。” “荒谬,就算占了金福,他们也不一定能攻得下城!”纾雅拍案而起,案上书卷碰落一地,声音几乎颤抖: “两羌物资本就虚空,就算集了部落所有粮草也耗不了这么久,可似乎越战,他们士气越是高昂,其中是否有诈?” 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光是羌人不足为惧,只怕西南吐蕃从中作梗,在暗中支着他们冲锋前线。 羌地被吐蕃侵占,双方本有纠葛,不过这次是对中原出手,化敌为友也属正常,只怕吐蕃存了心思撬开肃州这道关卡,掐断链接中原与西域的必经之路,以便侵吞整个陇右地区。 伍必心抬眸与之对视一眼,接续前话:“吐蕃出了不少力,他们若偷袭不下西门,集中攻南门也还有胜算。” 这话听得纾雅一怔,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她生逢盛世,出生便在京城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更别说是屠城这样恐怖的场面。 恐惧像是染料晕开般在心头疯狂滋长,极力平复心绪后,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二人默然时,整个行云堂安静得仿若空山一般,只听得见院内植株被风撩动的声音。半晌,有鸟类扇动着羽翼从檐角滑翔而下,落在院子正中央“咕咕”叫唤。 “嘘......” 纾雅正要开口,却被伍必心示意噤声。 他仔细听了听屋外鸟叫,辨出那是魏垣临行前带走的那只信鸽,随即出门捡了信。 “魏兄与陈将军同率一千精骑已在西城门外与羌人交锋,他在前线见到了上回酒肆中的刺客夏姬......” 伍必心折返时,简述着薄笺上的内容。 纾雅接过亲自看了一遍,不安道:“他们取胜后绝不可在原地久留,最好第一时间驰援南门。” “信鸽只能往回飞,我这就去告知魏兄及时撤离!” “等等!” 伍必心决定得快,说完转身就要走,瞬时被纾雅叫住。 “伍大人你继续看着南门,我去找夫君......” 魏垣那场仗,说是战于西城门,实则战场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加上王府去西门的路程,总得有三十里长,若要快速赶去,纾雅只能单骑而行。 伍必心回眸,眼中隐约闪着光点,他未言,只将沿途危机思考了一番,最后沉沉颔首,应下了她的话。 “记得带上防身武器,纾雅......” “我会注意的。” 他出门后,纾雅立即拔下簪饰,唤来雪魄为自己改了发髻,如男子般将所有发丝束于头顶,又换了一袭圆领袍,以便骑马。 三十里也好,五十里也罢,心系之人在那方,这一趟她是去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伍必心出行云堂转去马厩时,天已渐黑,周围行走的仆婢们都支起了灯笼,一位身着辨不清鹅黄还是素白襦裙的女子远远跟了他半晌。 “伍大哥!” 他脑中正想着事儿,夜风习习,那声音便跟风一路,从他耳畔飘走。 “伍大哥!” 女子迈着小步,随他来到马厩前。 “伍必心......” 这一声像是敲钟般,让他心头一凛,感知到有人正在呼唤自己。 伍必心回过头去,女子手上的灯笼火恰巧被风吹熄,借着最后一丝光明,他看到是静亭站在自己面前,裙袂与面纱随风摇曳。 “入夜了,静亭不进屋,追着我跑什么?”伍必心牵起缰绳,语气淡然道。 “别老是指使阿兄做那些事,你会害了他的......”静亭靠近,晦暗当中,她的眉眼与魏垣真是像极了,只是此刻她不似平日那般温柔,言语中透着严厉。 伍必心听了这话,霎时警觉起来,思绪一转,道:“我不会指使他做任何事,只会帮着魏兄实施,又怎会有‘害他’一说,静亭你也该好好做你分内之事,护好王府。” “若我阿兄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会......”静亭声音原本偏柔,此刻语气却似夹了根铁骨。 “定会怎样?” “我定会杀了你。” 闻言,伍必心哂笑着发出一声冷哼。共处同一屋檐下多年,他怎会不知静亭暗中都在做些什么,其心性远不似表面那般娴静。 她与自己相同,都是幼年入了天机阁,千锤百炼,为了完成上峰之令,不惜赴死。 没等到伍必心回应,静亭复言:“你脑筋是活了些,可论身手,只怕连红荼都比不过吧,我想要你命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的身手已算不凡,不过比起组织中的女使者,到底还是钝了些,尤其是与静亭这样十数年只练武之人相较。 伍必心承认自己习武不精,可静亭之言让他深觉幼稚,不以为然道:“你以为替天机阁卖命是跑江湖呢,单打独斗然后称霸武林?” 静亭裹着面纱,神色阴晴不辨,只见她雪白的手指拧在一处,用力攥了攥灯笼握杆,似乎压着一团不忿,“不知你‘阿娘’是如何调教你们的,竟让你学会了抗命不遵......” 伍必心道:“阿娘檀纪,乃天机阁之主,必心时刻敬仰,怎会抗命不遵?当初她将我送到国公府帮衬长公主一家,必心谨遵旨意,如今夺取兵权也是在帮魏兄,我何曾害过他......” 说罢,他牵着马匹准备离去。 静亭随着他去的方向转了身子:“她命你保护长公主就够了,那帮衬阿兄又是谁的主意呢?” 伍必心脚步未停,一路行至王府侧门,等上了马,脑子里才慢慢思索起静亭话中的深意。 他的阿娘,本名檀纪,晋州汾阳檀家嫡女,二十六年前被灭族,背负了血海深仇,于是建立天机阁,意图抗衡皇帝。可最恨皇帝的真是她么...... 多年来运营组织所要调动的势力,以及瞒天过海的技巧,真是一位失去家族依仗的小姐能独自揽下的么? 倒是那看似被皇帝厌弃了的长公主,未曾失去尊荣,换了一任驸马仍可享受她的荣华富贵,有些事明着不能做,谁知暗地里又藏了多少心思。 曾经天灾,伍必心也体会过家破人亡的滋味,可天地不仁,他想怨也不知该怨谁,而檀家全族就这样被尽数处死,檀纪怎能不恨? 他从未怀疑过阿娘的恨意,从未深究她与长公主谁才是天机阁真正的主人,不过真相于他而言已不重要,只要他的魏垣能得偿所愿,好好活下去。 入夜,城中街道上了灯,伍必心策马疾驰,一路奔向南城门,沿途只留下蹄声回响。 他前脚离开王府,纾雅后脚就赶往马厩,牵了平日里自己练习时所骑的那匹,直往城西去。 纾雅第一回独自骑马奔走,一心只顾着前方路径。临近四月,肃州夜风再大也不会割脸。 出城门之后,视野变得空旷且幽暗,隐约可见远处山丘下泛着火光,按魏垣临行前告知的方位来判断,那便是扎营处。 她循着若有似无的火光奔去,旷野本有虫鸣,可人在马背上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与脚下节奏错落的马蹄声。 其间大概有二十里路,随着距离拉近,那片淡色火光也变得强烈,随后变作具体的光点,最终成为一堆堆篝火,映照着周围军帐。 这场瓮中捉鳖的仗打得很快,他们不但取胜,还俘虏了羌人八百精兵,都囚在营地当中。 纾雅赶到时被营地边上两名卫兵拦了下来。 军营少有女子出没,更别说漏夜前来,他们只把纾雅当作了一个面容阴柔的小厮。她又自称信使,还给卫兵看了王府令牌,于是其中一人赶忙奔赴主帐通传。 魏垣早些时候才向伍必心递了消息,算着时辰也该有信使找到营地来,便召了她入内。 外来人掀开帐帘那一刹,魏垣眼睛仿佛被定住般,直勾勾望着眼前这个身形略矮,细皮白肉,鬓发还被吹得蓬乱的“信使”。 纾雅平日在王府不爱上妆,那张素面已经深深印在魏垣脑海中,无论衣装改换得多彻底,他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那人是她。 魏垣愣神良久,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身着一件墨色绣金丝暗纹的圆领袍,足登一双鹿皮小靴,头顶束发,以玉簪加固,一样样都是仿了自己从前的装束。 尤其是腰间那条金玉蹀躞,无人敢仿制,想是被她顺手牵羊取了来,尺寸不合,有半截还垂在腰间。 “见过王爷,陈将军......”纾雅入帐,按捺住心中激动,叉手施礼。 陈恽与纾雅仅有几面之缘,自是不熟,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魏垣拦下: “陈将军,你不认得她了?这是内子......” “不知是王妃,险些失了礼数。”陈恽自觉惭愧,连忙差人搬来坐席,邀纾雅入座,问道:“王妃来此,可是有急情相告?” 纾雅匀了匀呼吸,说道: “南门消息,羌人士气如此振奋,原是有吐蕃为他们兜着,出物资、出粮草。他们取西门不下,会调集所有兵力攻南门,如今金福镇被羌人夺了去,南门那边已是节节败退,王爷与陈将军万不可在此久留,只让对方知道西门布了兵就好。” 金福失守是重要消息,二人早已收到军中传讯,不曾想其中还牵入了第三者。若真有吐蕃人在背后作祟的话,这场仗打起来就会复杂许多。 第一百一十七章 魏垣警惕起来,与陈恽对视片刻后沉声道:“陈将军能否暂留于此,安置这些俘虏,我先领兵驰援南门。” 这本是向陈恽下的令,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请求一般。 陈恽是个实在人,先前跟着魏圻时十分尊重这位年轻将领,如今自己替了他的位子,也丝毫没有倨傲之气。他听王爷以那样的语气下令,连忙行礼应是。 “王爷放心,待末将安置好战俘,便立即赶往南门寻您......” 魏垣从座上起身,转头对纾雅说道:“咱们先过去。” 他整个人站起来后,纾雅将视线完全投到他身上,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换上了甲胄。那是一件银光甲,甲片如鱼鳞般细密排列,精致威武。 甲胄之外套了件玄色披风,他若不起身,被外袍一罩,纾雅还真未察觉到有何变化。 在纾雅愣神之际,他已然走到身侧,向她伸出手。 她迟疑握上那双覆了薄茧的手,温热触感自手心蔓延开来,顺袖口看去,有块未擦拭干净的甲片,其上还残留着红褐污渍。 ——他今日亲自上过战场。 “这是长兄在世时所用的盔甲,最后一役,它破损得厉害,费了好些工夫才修补回来,一直存放在陈将军那儿。”出了军帐,魏垣解释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 好在他没有受伤,纾雅心头微微升起的担忧也霎时消偃下去,现下最好奇的便是这身甲胄。 她从未见过魏垣穿甲胄的模样,只在他提起自己兄长时,脑海中勾勒过魏圻驰骋沙场的画面,不过想来想去,画面中都是他的脸。 这件铠甲穿在他身上非常合适,此刻好似想象与现实彼此交叠。 魏垣首战告捷,心情颇为明朗,连整日绷着的脸也变得极为柔软。 他敞开披挂的黑袍,将纾雅纳入其中,俯身耳语道:“因为我也是第一次看你穿男装,很是新奇......偷了我多少东西?” 纾雅心虚地摸了一把腰间蹀躞带,面上却挂着镇定的神色,“谁叫你不好好穿衣服,我顺手捡的呗......” 她知道自己扮这个信使并不像,但初衷只是为了方便骑马,即便自己直接向沿途众人表明女子身份那也实属正常,这本就是个女子可着男装的时代。 魏垣轻笑,鼻息扑到纾雅额上,吹起散落的额发。细软发丝胡乱颤动,挠得她有些痒。 “这一程便同乘一匹马吧。”耳语结束时,二人已来到栓马处,他目视前方,兀自说着。 “什么?” “已经整整一日没见你了,去了南门还得探讨军情,或许立即就会赶赴战场,这段路程就当......”没等纾雅回过神来,魏垣便揽过她的腰肢,手上稍使力,像托举一只茶盘般送她上了马背。 “就当陪陪我。”说罢,他翻身上马,拥在纾雅身后,牵起缰绳调转马头朝向南边。 身后军士早已原地待命,见此情形,纷纷上马紧随其后,一对骑兵从城墙外绕行至南门。 底下马匹开始匀速跑动后,纾雅才从惊诧中脱壳,大呼两口气后说道:“你要是给我颠坏了,回头我把你腰带全偷走,让你白日里都出不了门!” 话音刚落,魏垣发出从未有过的大笑,虽然混着风声,但纾雅听得真真切切。 “上回不过得罪你几句,谁知这个坎竟过不去了,也好,往后你看上哪条我便送你哪条,又何需再‘偷’呢?” 从抓捕夏姬那夜开始,纾雅一改入王府以来的恭敬,原形毕露,与成婚后小住京城时一般无二。 怪就怪在魏垣似乎也染上了她的性子,今日刚打了场胜仗,戏谑起来更加放肆。 纾雅闷哼两声,转言道:“我只记得你上回放走了野辞提夏,羞愤不已,今日战场再会,可有捉到她?” “跑了......不知是迅捷的狼还是狡猾的兔子......” 三个时辰前,正是午后太阳最耀眼时,野辞提夏率领数千草原精锐直奔西城门而来,却不知这儿早已部署周全,只等她自投罗网。 提夏来时,只见寥寥数名军士守城,与自己料想一致,欣然号令士兵分工,只待箭放完,撞木撞开了城门,骑兵再奋起直攻,涌入州城。 可她想得太简单,等她率兵靠近城楼时,肃州精骑已从其后包抄而来,她暂无退路,遂与肃州军拼杀,损兵折将,最终在羌兵掩护下趁乱带着一小队人马逃出包围。 其间与之交锋的正是魏垣,他还记得那张脸,一双三白眼透着浓重的狠厉气息,不过脸上没了胭脂水粉,汗水自额顶流下时与其他士兵并无不同,丝毫找不出当日假扮舞姬时的风情。 “想来她本就有逃脱策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她转头再攻南门未必拿不下,如今你做局做不成,又得驰援祁昌懋啰......”纾雅应声道。 “那可不能!” 魏垣狠拽了一把缰绳,马儿得到指令奔得更快,马蹄踏飞路上石子,噼啪作响。 ...... 南门厮杀激烈,入夜是羌人的主场,剽悍的草原勇士在一束束火炬照耀下手持弯刀与肃州军兵刃相接。 夺下金福那个大镇后,羌人又向前推进数十里地,直逼肃州南门城楼,如今夤夜奋战正是为了在肃州军最疲惫时予其重创。 是时,祁昌懋亲自迎战身负重伤,被抬回营帐时只吊着半口气,三名军医整整忙活了一个时辰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一倒下,军队没了主心骨,这才节节败退,如今也只有郑普和另一位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 每三五个羌兵中就有一人举着火炬,肃州军眼前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进攻对象,郑普被这火光灼了视线,受敌军多人合击,跌落马下。 一柄寒光弯刀正高悬于他头顶,可方才一跌,他已经丢了手中兵器,无以相搏,只能用手臂接下那未知轻重的一刀,断手总好过断首。 郑普阖眸后,手上并未传来痛感,倒是听到了铁器相击的“锵”声。 再度睁眼,面前明晃晃横着一支长矛,替他挡下了羌兵那一击,刀锋在矛杆上砍出一道凹槽,可见力度之大。 持矛之人手上使力,将弯刀连同持刀羌兵向后挑去,而后调转矛头戳入那人胸口。随着鲜血迸出,羌兵也顺势倒下。 明灭火光照在持矛人围着防风纱巾的脸上,郑普只见到一双狐狸般的眼睛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叉鬼......” 他很难忘记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只有伍必心使得出。 伍必心扯下纱巾,映着火光勾唇一笑,“才将你右手治好,怎么又不想要了?”说罢,他拾起脚边一把掉落的军刀,随手抛给郑普。 “擅闯军中可是死罪。”郑普精准接下他抛来的兵器,趁着间隙擦拭脸上满溢的汗水与血迹,言语仍旧带刺。 伍必心扫视他身上已被砍得开裂,大块染血的甲衣,不以为意道:“这么多人都想要我命,那就处死我呗,反正在下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话说一半,又有敌军提刀扑来,伍必心抬手扬起长矛,将两名羌兵横扫在地,回头对郑普促声道: “倒是你这鳏夫,若战死了,谁替你养那十岁出头的孩子。” 郑普默然半晌,自己早已记不清何时告诉过他家中境况,想来该是护送王爷回肃州途中饮酒那晚。 眼见周围肃州军逐个倒下,羌兵越聚越多,两人顾不得交谈,各管一方,与凶悍的敌军拼杀。 电光火石间,增援骑兵长驱直入,以迅雷之势向羌军内部猛冲,为首之人一袭轻甲银白如月,手持重剑,身姿英武,胯下马匹亦健壮威严。 他紧揽辔绳,纵马自伍必心背后扶风而过,而后大队人马随之疾行,一时间马蹄嗒嗒,嚣风横穿。 “还真有鬼......” 那人衣着、姿态一如先前的魏圻,且在兜鍪颈甲遮蔽下,只可见侧脸,更加重了他的神秘,引得郑普喃喃称奇。 骑兵在人堆中踏出一条大道,沿路杀敌,直至奔到引领此战的羌军首领面前。疲惫的肃州军重振士气,再度夺回优势。 胸中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郑普喘息道:“都是你招来的?” “算是......”伍必心转身扫视疾风般飞驰而过的骑兵,欣然道。 郑普捂了捂胸口刀伤,想起还躺在营帐中不知生死的祁昌懋,对伍必心大呼:“你先回去,趁着羌人退却,快回营地,救救祁大人!” 闻言,伍必心面色一沉:“先顾好自己吧。”作势拉他往回走。 郑普已战了一两个时辰,体力即将耗尽,但此刻还是匀出力气挣开他,随即两指作圈置于唇上,向四周打了个口哨,一匹中过四五支羽箭的棕黄良驹应声奔来,那是他骑乘多年的战马。 “祁大人不在,我便是将领,如何能弃他们不顾?这场仗稳了,你一介医士添什么乱,快滚!” 他想用刻薄语气激走伍必心,就像从前遇险时骂那些不愿撤退的士兵一样。 伍必心思量片刻,转瞬白了他一眼,翻身上马,从怀中掏出一包伤药丢下,随后夹紧马腹,头也不回地冲向营地所在之处。 郑普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嗤笑一声:“还真不客气......” 暂扎的营地在战场后方不到五里处,仅有几百军士守卫。伍必心暗忖:既然魏垣率骑兵去了前线,那么同行的纾雅也一定到了营地。 果不其然,随着篝火光亮渐近,他看到一个身量较周围卫兵瘦小许多的影子站在大营边上打望。 他在卫兵拦截下勒了马,恰恰停在纾雅面前,此刻他们一人着男装系束带,一人着军服披甲胄,都是从未在彼此身上看到过的装束。 不过二人对视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他们说见到你去了前线,我正想找你来着!” 纾雅见到伍必心回归,心情十分激动,本还想着自己跑去战场寻他,可她除了见过两次点兵外,再不知晓战场何样,虽下定决心过去,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幸好回来得及时,若真让你去那个地方,我可就要担心坏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如何与魏兄交代......” 伍必心下马,向卫兵禀明身份,又着人牵走郑普那匹良驹好生安置,自己便随纾雅赶赴主帐。 其实二人相互寻找,目的都一样——为了赶紧医治垂危的祁昌懋。一个时辰前帐中军医已施展浑身解数保住了他的命,不过至今为止他还躺在榻上不省人事。 “我才不信,多担心担心你的魏兄还差不多......”纾雅自语一句,话锋随即转到眼前急事之上:“祁都督重伤,失了好多血,比去年中秋夫君受的伤还严重。” 祁昌懋固然性子古怪,与魏垣不睦,还曾在一怒之下刺伤过她,可也实实在在照应过韦家,这两月纾雅收到的家书中,无论舅舅还是母亲都提及州官对他们放宽了限制,偶尔还会派人探视...... 人不可能只有扁平一面,“坏”与“好”皆系于他一身,但纾雅对此拎得很清,单纯看作祁家人的话,她会继续保持警惕,恩情又是另一回事。 “先前我去瞧过他,好在身子结实,还能稳住,这才去了战场接应郑普。今夜他要是能醒转过来,性命也就无虞了。” 伍必心没问其他事,他受人所托,同样也想救治祁昌懋。 二人绕过营地中未熄的几堆篝火,在卫兵指引下进入主帐。 西北夜凉,即便是在夏日里,只要太阳落山,周围很快便会失去热气,风虽不割脸,但要杵在一处不动,久而久之也会感受到寒意。 主帐中央摆了个巨大火盆,里边炭柴烧得正旺,烤得整间帐室都暖如白日。 祁昌懋仰躺于侧边一张行军床上,脸和身子都已被擦拭过,露着原本的皮肤,只见他面色惨灰,似乎唇上也充不进一点血,绽红的只有躯干上十数处被羌人弯刀砍出的伤口。 见此情景,纾雅不由得蹙起眉头。自己被剑锋刺过一个小口便疼痛不止,她不敢想象这些征战之人受着皮开肉裂的砍伤是什么滋味。 “祁大人如何?” 伍必心未曾耽搁一刻,进帐便与在场几名军医交谈起来,问他走后伤者状况,问军医施过什么药,问有无醒转迹象...... 后来他勉强撬开伤者的嘴,灌入自己随身携带的提气药汁,又与军医一同为伤口换药,来来回回忙活一个时辰,祁昌懋终于自主吐出口气来。 那药汁又辛又苦,纾雅隔了几尺都能嗅到味儿,真不知那祁大人会被辣醒还是被呛醒,眸子在他眼皮之下晃动许久,祁昌懋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他身子虚弱到连活动四肢的气力都没有,只得微转眼珠,扫视身旁众人——改扮成士兵的伍必心,三名喜出望外的军医,以及墨色袍子未辨出身份的白面小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祁昌懋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数月前才被自己得罪过的王妃韦纾雅。 他不明白纾雅穿着这身衣裳又是在玩什么把戏,只知道她出现在军营肯定又是得了魏垣授意。 思考至此,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声音十分微弱,只剩气息还在嘴边游离。 纾雅见他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于是凑近两步,贴到床沿处,俯身倾听。 “妖妇......” 没想到人才从鬼门关绕回来,脾气还是那样犟。 “祁大人可留口气吧,否则待会儿气急攻心,药石无救。”纾雅闻言,没好气儿地应声。 军医在床边瞧得仔细,见他能开口说话,连忙端来火炉上煨着保温的汤药喂他喝下。 祁昌懋未急着与纾雅伍必心互放狠话,只待军医伺候自己喝完药,再度平躺时,口中才幽幽散出两句: “酒泉王带你过来看本督如何死的么?” 喝药之后,他精神头被吊足,说起话来气息也更稳健,每处咬字纾雅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她不假思索地答下,“所以我特地带了伍必心来,专程灌您毒药喝,这不将您药醒了吗?” 纾雅清楚他还是对救治自己之人心存感激,不过多年养成的脾性不允许他这堂堂都督低声下气地言谢。 祁昌懋阖眸,脑海中泛起许多关于床边这个年轻人的事,他是王府内暗藏的杏林圣手,上回中毒一事便是他带头解决的。魏垣不计前嫌派他来此救急,这令祁昌懋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愧疚。 沉吟半晌,他睁眼,提气道:“王妃,在下求您件事,劳您开墨提笔,替在下写一封......休书。” 休书?纾雅大为吃惊,据说他那位夫人秀外慧中,娴淑得体,是为贤妻典范,又是户部尚书长女,即便祁家征战多年,三代尽忠,也未必能轻易休弃此等高门贵女。 她只当他重伤伤到了脑子,神智不清,又联想到他府中那位女管事宣娘泫然欲泣,令人招架不住的模样,遂胡言道:“可是妾身并不会写字。” 祁昌懋一口浊气从口鼻处钻出,他根本不信纾雅那句鬼话,但自己没有更多力气辩驳,只能挑重点简述: “我若挺不过去,则令她回归母家,另行婚配......” 纾雅听罢,与伍必心对视一眼,惊诧之色稍敛。不曾想这位看似狠厉,脾性倨傲的都督大人,背地里还是柔软的一面。 可他还是小瞧了伍必心与肃州军医的医术。今夜他能醒,明日便再无垂危之况。 “你挺得过,你夫人也不会离你而去。”纾雅语气变得和缓,“我可不想看到那个管事又来哭哭啼啼地求助。” “照办就好......”他有些急躁,执意要写,像命令下属般对纾雅吩咐道。 “当真?” 纾雅并不想与他拗,遂着人研墨,跽坐于帐室长案前,执笔书写,一刻钟不到便写完整封信,并以酒泉郡王名义,遣人速递凉州祁府,交到张夫人手中。 不过她写的并非休书,只是把肃州境况陈于其上,请张夫人前来照料自己夫君。 信件即写即发,不等祁昌懋过目,便已交由信使办理。 纾雅再来到床边时,见祁昌懋已然是一副安定的神色,她浅笑道:“都妥了,祁大人不后悔?” 他细声回应:“王妃亲笔,颇具权威,想来府中人也定会遵从......”语罢,他放松似的合上眼眸。 确认他无事,纾雅踏出军帐,在营地中一块大石之侧坐下等待魏垣的捷报。 今日晴朗,入夜之后仍是万里无云,一轮圆月挂在夜幕之上,倒比京中灯会上那些奇异花笼还亮。篝火扰着视线,可头顶那些星子仍旧如金沙般闪烁跳跃,丝毫没有失去它们本身的光彩。 纾雅从未在草原戈壁上仰望过星空,从前在京城也好,如今住在郡王府也罢,身处宫阙楼宇之中,只能望见星空一隅,像是一幅挂画,紧紧贴在城楼之上。 这儿没有高大山脉切割画面,比京郊草地还空旷,只有远处连绵着低矮山丘,像是旷野上腾起的舒缓波浪。整片大地仿佛被星空围成一个圆球,而大地柔软,才会荡漾出那片山浪。 若非此刻在打仗,就这样坐在野外欣赏这片丝绒般的夜幕不知有多惬意。 时间一长,月亮移了位置,银河也开始缓缓流动,纾雅觉得那仿佛是一架金车,它驶过夜空时碾出万千尘屑,这才有了星辰漫天,霄汉无垠。 而金车前侧,有一位御月神使,名曰“望舒”,不知已为月亮驾了几万年金车...... 茫然间,伍必心从军帐中出来,走到她身侧坐下。不知他何时卸下了盔甲,坐下时一袭月白袍子被篝火光亮染成金黄,仔细打量,其中还有从甲片缝隙渗进的血渍。 “在等他?” “嗯......” “这场仗他做足了准备,黎明前定会平安归来。” 夜风静止,他身上血腥味与幽微汗味飘散开来,他平时与药材待在一处,身上汗味也带着一股药气,并不难闻。 某一刹,纾雅好似在这气味中找到了母亲的感觉。秋冬时分,母亲总会在一日事务处理完毕后为她备上一锅草药沐汤,坐在浴桶边替她浇沐,这时母亲身上的浅淡汗味就会混着沐汤的药味扑入鼻腔。 “他待夫君,好似超过了主仆或是兄弟,就像......父母待孩儿......”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收回发散的思绪。 回望伍必心:他半散着长发,头顶以一支拐如梅枝的木钗简单绾了个髻,在盔甲中浸过汗水的发丝略微湿润,正披在白袍外等风吹干。 纾雅听魏垣说过,必心喜洁,可他几次把自己弄得乱糟糟,都是为了魏垣。 以中原人的审美,他的确生得一副好皮相,除了刻意堆笑时,他总是一副亲和模样,此刻的散发更是为他增添了一抹温柔气质。 纾雅看得入神,好一会儿才怔怔道:“伍大人可曾娶亲?”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只是隐隐觉得他年纪不小了,或许成过亲也未可知。 伍必心转回望月的面庞,淡然道:“嗯?并未......”他又笑,眼睛压成了上弦月。 “也是......”纾雅暗忖,或许他还等着宫中那位闵女官,回想在京城时第一次见他醉酒,他呢喃着“像个冰窖”估计也是在她那儿吃了瘪。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坐在同一块大石包下,隔了两拳距离,共赏星河。 第一百二十章 篝火即将燃尽,木柴没了响动,纾雅耳畔更加清静,只有不远处哨兵巡逻时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原野上四处弥散的虫鸣以及夜风吹过芨芨草发出的沙沙声,一切皆是悠远而又寂寥。 她感受到一丝寒意,稍蜷了蜷身子,靠伍必心更近了些。 芨芨草被风拂过,蹭得她手背有些痒,也有些惬意,很是催眠。月亮的影子忽然变得很大,又好似很小,表面荡起一层涟漪,如水般缓缓淌入她的眼眸之中。 她的眼皮变得很沉重,一阵天旋地转、星河回环之后,整个人便靠在了伍必心肩头。 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袍子,只得用手臂将她环入自己怀中。 伍必心今夜话很少,特别是面对她时,除了正事很难开口说出别的话,相处久了,总会生出别样情愫。 纾雅在他身上睡了有一会儿,便开始断断续续梦呓,口中呼着:“娘......娘......”许是方才脑中回想了太多关于母亲的旧事。 呓语钻进伍必心耳中,那一向明亮锐利的眸子忽然变得暗淡。他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个声音呼唤着她的母亲,她还很小,很稚嫩,她能说出的话语正如纾雅梦呓般含糊不清。 若她还活着,如今也该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她已经死去十多年了,去世时才刚学会唤阿娘。 不知静默了多久,远处山丘下火把渐熄,一排黑影正沐着月光往营地赶,马蹄声也逐渐可闻。伍必心霎时欣喜,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直到能够看清那些人身上寒光凛凛的战甲。 他想去迎,可怀中女子睡得正酣,他不敢轻易晃动膀子惊醒她。总之他们迟一刻也会奔到自己面前。 平复心绪后,伍必心轻缓地靠回石包上,打量着身边断续呓语还不时吧唧嘴的纾雅。 她的梦境中,母亲又在院子里研磨药草,淡淡清苦味儿弥散开来。她站在廊前呼唤母亲,可浑身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能远远看着母亲抬起头对她微笑,而后又专注起手头的活儿。 她想靠近母亲,但这时周围涌上来许多人,他们站满了院子,将自己与母亲生生隔开,随后她步履不稳,跌撞到其中一人身上,随后眼前一切如雾散去。 经过一阵混沌,驳杂的脚步声伴着近处两人低语打开了她的耳朵,纾雅感官逐渐清晰起来,直至嗅到浓重而真实的血腥味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魏垣棱角分明的面庞,自己正被他横抱在怀中,脸还贴在他胸前那块染血的铠甲上。 “赢了吗......”纾雅呢喃。 “羌人退了,大军已开始拔营。”魏垣见她醒来,低头应答,额上汗珠混着血水滴落几颗。 “你没事吧......”纾雅困意未消,话音含糊地问着。 “这不是安然无恙来接你了嘛。”魏垣笑意横生。 纾雅视线越过魏垣肩头,见到陪自己看了半夜星空的伍必心,如今魏垣平安归来,他神色中多了一份安宁。 而他们共赏的那片星空已然斗转星移,落月西沉,此刻正是耿耿星河欲曙天。 这一役,羌人占了下风,眼见又要退回祁连山附近,才攻下不久的大镇金福也再次回到肃州军手中。 祁昌懋沉郁多日,一切事务皆由魏垣与陈恽指挥,准确来说是魏垣主导,士兵们一呼百应,士气高涨,夺下金福后便以此为营,继续与不肯撤兵的羌人对峙。 肃州军进镇时那儿早已被羌人劫掠一空,现今安抚民众补充物资成了重要事务,近十日来,军队都驻扎在金福,恢复镇子秩序。 “急报!” 从州城赶来的信使打马穿过好几条街,在魏垣下榻的驿馆门前勒马急停,手持一封看似机要的信件呈到魏垣面前。 “禀王爷,陈将军,圣上派晋王做羌人招降使,如今人已入肃州城,这是京中文书......” 魏垣先前并未接到速报说哪位贵人驾临肃州,只待接过信使呈上的文书仔细观阅后才知是七皇子许瑜封了晋王,主动揽下招降羌人一事,并与信使同行,率先入城,辎重与赏赐随后而来。 文书中夹了一小张信笺,是许瑜亲笔,他在信中写到自己会亲自赶往前线见魏垣。 “晋王要来?”陈恽扫视过信上小字后纳闷道:“羌人还未屈服,劝降也劝不住,晋王殿下贸然降临前线,被羌人探到消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魏垣读完信,沉吟片刻道: “人虽进了肃州,可并非打着晋王名号,等辎车浩浩荡荡入城时,才算真的到了......殿下不是心性软弱之人,若执意要来,你我又岂能违拗,况且他是招降使,不到阵前还能去哪儿......” ...... 过午,一架马车从镇子东北方驶出,小队轻骑随行,正是纾雅携了伍必心回城拜见许瑜。 今日天刚晓,许瑜和晏锦随信使来到城中,便马不停蹄赶往王府,可他们并未如期见到魏垣,这才从王府管事口中得知魏垣亲自去了战场,还将纾雅带在身边。 好在许瑜递了信,现下不必跑到州衙平添波澜,只在王府候着魏垣回复就好。 纾雅回到王府时,许瑜刚漫步到前庭,眼前之人让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三庭五眼还是那个模样,举止也一如往昔,只是在这半年中,他的个子拔高了些,人材愈发俊朗。 “见过......晋王殿下......”头一次这样称呼他,纾雅只觉拗口,但还是上前向他恭敬施了一礼。 “别多礼!”许瑜赶紧上前搀扶,即将碰到她因行礼而支起的臂膀时停了动作,迟疑着收回双手。 本想着表兄魏垣收到信件会回来接自己,却不知回来的只有他心心念念的韦姐姐,这一见,便让他慌乱起来。 他用淡定的神色掩盖着内心激动,眼神不住地落在她脸上,却又不敢与之对视,沉默良久,郑重道: “羌人作乱于大炎边境,本王奉皇命招降,本想来这酒泉王府拜访表兄,谁知他竟亲自坐镇军中......” 没想到半年不见,他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像是朝堂上谏言的大臣,纾雅闻言莞尔一笑:“届时殿下抵达前线,肃州军士们才真算得上士气高涨。” 她顺着话茬回禀,许瑜脸上终于绷不住,眉心微蹙,道:“那你......和表兄就没有高兴嘛?” “当然高兴啦!”纾雅眸中闪着两点星光,“这不,夫君才收到殿下的消息就派了我与伍大人过来接您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许瑜大喜,促息着绽出一个笑容,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殿下!”晏锦兀然叫住他,“咱们直接去吧,别耽搁太多时辰。” 许瑜心系韦纾雅,连梦里都不曾错过,如今见到本人,只怕会大喜过望,举止失了分寸......这些事,晏锦都看在眼里,趁他还未做出什么“情不自禁”之举,赶紧出言打断,以免损了二人清誉。 纾雅才要出言解释,却被伍必心抢先道:“这位大人说得没错,殿下既要赶赴阵前,那便随我等乘车出城吧。” 伍必心并未与那人打过几次照面,只知他出身勋贵之家,是七皇子身边最为得脸的人,且洞悉京中诸事,自己也曾被他探过。 “怎担得起前辈这样称呼,在下晏锦......”晏锦说罢,与伍必心相互见礼。出了京城,他便不再自居为羽林郎将,权当自己还是七皇子侍卫。 那句“前辈”颇有歧义,令伍必心为之一怔,转瞬淡然答道:“折煞在下了......” 氛围霎时变得有些微妙。 许瑜与纾雅之事先按下不表,倒是身旁两人恭敬得可怕,就像两只狐狸在雪地里周旋似的,不知下一刻是要相互撕咬,还是各自钻进雪层。 纾雅嗅到双方身上弥散的阴谋味儿,赶紧拉了伍必心后退两步,压低嗓音道:“诶,待会儿他要是跪下,你是不是还得磕一个啊?咱们赶紧上路吧......” 又转脸对许瑜施以笑意:“殿下知道的,他们都是心思细腻之人,礼节也就多了些......” 许瑜打量周遭,只见王府前院仆婢穿行,人虽不多,可仍旧不适合叙话。他理解晏锦为何打断自己,又瞧见纾雅时时退避,知趣地随他们上了那辆停在王府门口的马车。 肃州这几日连晴,今日也不例外,马车行驶在广阔草地上连轮轴转动之声都变得空旷。 随行轻骑皆着银甲,甲片迎着太阳时熠熠生光,相隔数里也能瞧见。 这一程,伍必心依旧充当车夫,晏锦也驾马而行,护在马车侧窗边,若有所思。 车厢谈话声从窗牖边断续传出,隐约可闻。厢室中的两人倒也没说些什么,左不过是问候亲友以及半年内京城与肃州的一些轶闻。 “没想到再见殿下竟是在眼下情境中,若换到平日里,我与夫君定会带殿下逛遍州城,这边商队多,城中商铺满是西域奇珍......”车厢中,纾雅殷切道。 可即便不是因为战争来到这儿,许瑜也没心思逛什么街市,他并不想她永远待在这片边疆地带,还要唤他人为夫君。 许瑜未答复,心中酝酿许久,问道:“韦姐姐在这儿待了半年,可有想家?” 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不论谁离家,都会怀揣一份思乡之情,他只要问出口,答案定是“想”。 可惜韦府如今还封禁着,家人也流落在外,纾雅即便回京,也到不了家,她被这么一问,心中深层的焦虑又悄然开始作祟。 “家人还在岭南,即使想家,我也难以再回啊......” 纾雅话语中夹杂着幽幽叹息声,这样的语气与神情正中许瑜下怀,恰好引出他所想:“若我能让韦家人平安回归,姐姐是否就不用苦守于此?” “嗯?” 疑惑之际,像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马车去路,伍必心急攥缰绳,骈行马匹骤然嘶鸣,整辆马车霎时停在草场阔道上。 纾雅一个趔趄向前跌去,若非许瑜搀扶,她早已摔到门扇处。 “晏锦,出了何事?”安下心神,许瑜掀开侧窗帷帘,向外大声询问。 “回殿下,前方有一队形迹可疑的人马。” 纾雅正纳闷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拦肃州军的队伍,明明马车边还插着炎国旌旗,掀窗却见不远处立了一队怪人,打扮酷似游侠,偏偏又带了大箱小箱的货物,领头护卫叫喊着让道,那些人也充耳不闻。 为首二人,一个高挑颀长,一个魁梧壮硕,皆戴斗笠披防风纱巾,直挺挺坐在马背上,两人踌躇几许,领马队稍偏了头,向他们侧边走去。 当那些人完全贴在护送队伍边缘时,所有人都提了一口气,危机感达到顶峰。 骑兵们齐刷刷注视同一方向,心思敏锐者已然摸向自己腰间的佩刀。 倏然间,货箱弹出无数暗格,那些人从中抽出弯刀,向骑兵们劈来,躲闪不及者被斩落马下,车厢外霎时喧嚣。 “我出去看看......”许瑜不安道。 外边厮杀声不断,纾雅深感不妙。肃州军训练有素,这一队又是骑兵,普通流寇根本无法与之匹敌,除非是行事狠厉的敌军。 她怀疑那是一队羌兵,乔装入界再度行刺,遂对许瑜说道:“他们身份不明,或许正是冲你来的!” 话音未落,许瑜已钻出厢门。 纾雅急迫随他探出车厢,负责护送的骑兵们大部分负伤坠马,生死未卜,她眼前是满地的血污。 伍必心与晏锦一边护着马车不被这伙贼人靠近,一边又要顾许瑜安危,且战且退,直至抵到车轴边。 转眼,护卫所剩无几,对方人马也折损大半。 为首那个高瘦之人目光漾开,最后落到纾雅身上。他向同伙点头示意,随后二人从衣袋中各掏出一只琉璃瓶,黑墨般的汁液泼洒到厢门前,马尾扫过便也沾染了些。 一股刺激气味涌入纾雅鼻腔。 “不好,是火油!” 几乎在她惊呼的同时,对方丢来个火折子,眼前“腾”地升起一团火焰,沿着火油流过的路径,一直烧到马尾。 纾雅被火焰扑袭,跌回车厢内,双马吃痛受惊,发疯似的拖着马车朝前狂奔。 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匪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失控马匹的缰绳,剩下一半人马随之扬长而去。 “晏锦,坐骑借我一用!”许瑜呼道。 晏锦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瑜跨上自己那匹白驹,朝着那群人奔去。 “殿下回来!” 眼见唤不回,他随手牵来一匹马,作势要骑,却被伍必心拦下:“那些都是青海骢里的极品,普通马匹不一定能追上,为今之计只有速至金福告知酒泉郡王,出兵解救王妃。” 晏锦并非急性子,被他这么一点,压下心中躁动,将信将疑地调转马头。 但许瑜还是紧贴在那伙贼人后方,即便他们之间始终隔着里许距离,他也没有一丝折返的念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纾雅被火油燃烧后产生的烟雾呛得难受,可马车正疾速前行,若硬生生往外跳,只怕非死即伤。 不知颠簸过多久,那群人扑熄厢门外的火焰,又勒停马匹,像是到了目的地。 纾雅警觉地摸起车厢中暗藏的防身刀具护在自己面前,此时从那烧得只剩骨架的门扇外探进一个脑袋,正是瘦匪首。 他微扬起帽檐,纾雅看得目瞪口呆——这人哪儿是过于纤瘦,这本就是个女子啊!方才见她身型高挑,纾雅还错看成了男人。 等等......这人是她见过的,随着防风面纱被拉开,纾雅心中的话也不禁涌出喉咙:“夏姬!” 她是刺客夏姬,也是羌人首领野辞提夏。 提夏见到惊慌失措的纾雅,脸上泛起一阵哂笑,沙哑开口道:“我还寻思着找不到魏垣的软肋,谁知竟在这儿......” 纾雅喉头滚动,紧了紧手中刀柄,说道:“你们抓我来,到底有什么阴谋?” “阴谋?”提夏逼近,嗓音变得更为凌厉:“这是阳谋,祁昌懋估计活不久了,若再能用你换走魏垣的命,这才算告慰我母族众英灵。” “你族人侵扰炎国边境,率先挑起战争,怎还能如此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纾雅心头虚垮,却也无端生起气来,据她所知,自平昌元年起,炎国从未兴兵讨伐过羌地,倒是河西地区常遭西南部落进犯。 言语间,她瞟到厢门右侧有马匹停靠,随即敲定主意逃跑。下一刻,她手上的短刀已挥至提夏眼前。 提夏在魏垣那儿吃过一次亏,加之纾雅身手并不敏捷,当刀锋袭来时,她迅速躲闪,反手夺了那柄短刀。 纾雅趁着夺刀间隙,扑向厢门,可她没有成功。 一只强有力的手从身后扼住她的脚腕,令她整个人失去平衡,匍匐在木板上不得向前一步,希望破灭。 提夏先前所受过的伤似乎都只是洒水般,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譬如那只被割破血脉的手,如今依旧充满力量。 扑倒瞬间,纾雅心跳停滞一刹,未知的恐惧从胸口扩散,直至布满全身,麻木不止。顺气间隙,她只觉背后窸窣作响,有麻绳摩挲之声,回望时发现双足已被缚住。 她不断挣扎,最终只换来多一个人的钳制,不到半炷香时间,她已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上了麻布团。 “路拂!”提夏呼唤另一人的名字,示意他抬走俘虏。 纾雅出不得半点声,活像只待宰的羔羊,神智清明地看着自己像粮袋般被人扛在肩上,不明去处。 马车之外的场景是一片营地,扎着上百顶帐篷,与中原人的行军帐不同,这些帐篷更接近牧民毡房。 纾雅被丢进其中一间,无光无灯,只有门帘缝隙透着细微天光,而后天色转暗,视线便陷入了混沌。直至完全入夜,羌人在营地空置处点燃篝火,光点才再度钻进她眼眸当中。 羌人围坐在篝火旁架锅造饭,炙烤野味,可他们交谈所用的语言纾雅一句也听不懂,帐外两个守门者亦是如此。 纾雅侧耳听着帐外杂音,从中分辨出一阵脚步声,帷帘顿时被掀开,不远处篝火大亮,晃得她睁不开眼。 反应过来时,已被提夏拎着来到人堆里。 “你们看,这便是魏垣的夫人!”提夏扯下纾雅嘴里的布团,向众部下呼道。 自肃州铁骑长驱直入那夜起,魏垣这个名字便被羌人所熟知。 颌骨脱离桎梏,纾雅两腮酸胀感逐渐消散,随即说道:“卑鄙,战场失利,只会耍此等诡计......” “为达目的,确实得不择手段。你不是很聪明吗,还曾数十里夜奔传信,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提夏笑道。语罢,一把寒光匕首贴上纾雅脸颊。 “中原姑娘模样倒是好,只是这刀子不长眼睛,若是划破了这张芙蓉面,不知你那王爷夫君还肯不肯要你。” 刀锋紧压着她柔软的皮肤,似乎晃动一寸都会割出血来。纾雅身子僵直,屏息道: “你既打定主意用我来谈条件,也该知道他十分在意我,只要我还活着就有利用价值,不过即便我死了,他堂堂一位王爷,往后有的是妻妾,而你们负隅顽抗,损的不是某一个人的意志,是双方和气,当今陛下对尔等如此宽容,若换作是我,便会与中原和谈,接受招降。” “还是个有骨气的,我喜欢......”提夏松开匕首,一把将纾雅摁到地上,“不过你打量着我是傻子么,降了中原有什么好处,不被灭族已是大幸。” 纾雅瘫坐在篝火堆旁,无数双仇视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令她心头一凛,眸光左右晃动,却不敢与任何一个人对视。 提夏用匕首削下一块羊炙,刀尖戳着烤肉递到她唇边。 纾雅迟疑张口,咬过那块羊炙,提夏不明意味的大笑响彻耳畔。“以为是断头饭呢?” 警觉中,她在人群中扫视到人堆里有个熟悉的面庞——许瑜。他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羌军服饰,乔装改扮,混入其中。 纾雅神色顿时凝重,连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但许瑜却像按捺不住似的,摸索草地上的弯刀,打斗一触即发。 “他是那个骑马追逐之人!”提夏身边那个大块头将军路拂忽然指着许瑜那方惊呼。 所有人提起神来,纷纷操刀,包围许瑜。他与纾雅之间隔了好几丈距离,而这几丈距离中站了四五层羌人士兵。 “七......”纾雅方开口,回想到他们并不知道许瑜身份,遂改口道:“七郎你快走,回去!” 他只有一人,而羌人围得层层叠叠,即便他能以一当十,也难以从人堆中解救人质,相比之下脱身求援胜算更大。 许瑜手握弯刀,沉吟半晌,最终挥了出来。 于是,小黑屋中多了一名俘虏。 “叫你走,你不应,现在好了,谁来救我们?”二人同靠在一张木案前,纾雅兀自叹息。 可许瑜嘴里塞着布团,说不出半个字。 是时,提夏举灯前来,“你这小侍卫,真不知该说他勇敢还是莽撞,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你快放他走,有我一人为质就够了,他对你们来说毫无利用价值。”纾雅咬咬牙,沉声道。 提夏目光游离于二人之间,像是一条毒蛇在爬行,戏谑道:“难怪说到魏垣时你丝毫不怯,这人又拼了命想救你,不会他才是你的相好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在草原上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纾雅听罢也就随它而去,不予理会,只郑重其事说道: “中原本就在向羌人示好,只要归顺,便可食炎国之禄,你的部众也不必再过刀耕火种,逐水草而居的日子。 可如今你连和谈的机会都不给,白白损失更多族人,那些人命岂是两个俘虏或某个敌将首级可以换回的,你押下我也就罢了,何必多赔上一个不相关的人?” “能言善辩,主意也多,难怪魏垣喜欢你......不过你们中原人心思复杂,说一套做一套,祁昌懋就是个例子。”提夏说到后半句时加重了语气,只为母族被屠一事,她的仇恨便如远处草丘般连绵不绝。 “首领,不好了!” 雄浑呼声惊破帐内人的凝思,羌人将军路拂那硕大的身躯挤进帐屋内,单膝下跪禀告:“中原军队压了过来,咱们身后的吐蕃人已经撤退......” “什么!”提夏骤然转身,瞳孔颤动。 先前他们猜得没错,羌人士气异常高涨,果真是有人从中作梗,如今败下阵来,吐蕃也就暗自撤手,撇个干净。 “欺人太甚!”提夏气急,无心再与人质多言,操起佩刀便随大块头将军出帐会敌。 帐室内留下一盏油灯,照得满室昏黄,恰能分辨屋中环境。 许瑜在此刻开始躁动,手肘关节处不停戳动着纾雅,口中“呜呜”发声。 “你有话要说?”纾雅会意。 许瑜猛点三下头,眉宇间满是焦急。可现下两人的手都反绑于身后,只能靠他自己顶出那团布。 “有了......” 纾雅灵光乍现,仰头凑近,用牙齿咬住布团一角,使劲向外扯,布团随即掉落。 许瑜大喘两口气,促声道:“我怀里还有一把防身匕首,能割开这些麻绳。” “那就难办了。”纾雅叹道。她能咬下那团布,但搜身岂能靠嘴?提夏绑的绳结极紧,勒得手腕发麻,她也拿不准手掌是否还能活动。“我尽力......” 她像一只春蚕,背对他缓缓挪动身子,直至双手够得着他的衣襟,试过两三回,终于摸到匕首把柄。 “转身。” 两人背对背,凭借直觉,纾雅盲探着那条绑在许瑜双手间的绳子,接连割开三股,他的手才得以解放,顺势往上,手臂与后背处绳索也被她一一割断。 好一阵忙活,许瑜身上的绳索被解了个干净,便回头帮纾雅松绑。 “趁他们不注意,七殿下还是先走吧,肃州军就在近旁,只要殿下劝降了羌人,我定能安然无恙......” “我要带你走......” 许瑜持刀仔细割着麻绳,二人都动出一身汗水。 这时帐篷外陡然出现一人,见到屋内情形正要大呼,被许瑜眼疾手快用刀柄砸晕,可这声响引来了其他守营羌兵,他们必须立刻逃离。 “这回该听我一句了吧!”纾雅身上还牢牢缚着两条绳子,眼见是跑不动了。 “等我!” 许瑜环视周遭,又回望一眼纾雅,踌躇片刻后夺门而出。 现下羌人都聚集到阵前,守营的人手不多,他撂倒近前几人后夺下一匹马,往回奔去。 是时,双方对峙于阵前,还未交锋。 许瑜在士兵掩护下没入队伍之中。 魏垣见许瑜平安归来,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只是纾雅还在敌军手中,他仍旧无法放松警惕。 “野辞首领,赶紧降吧,别被吐蕃当刀子使!”陈恽端坐马背,扯着嗓子向对方喊话。 “要降可以,让魏垣亲自到我军主帐议和!”羌人将军路拂回应道。 羌人带了一名女子来到阵前,双方虽隔了十丈距离,但魏垣还是一眼辨出那人是纾雅,她的走姿、身量他都清晰记得。 夜风袭来,纾雅散乱的发丝随之飘飞,有几簇还裹着汗水,贴到满是尘灰的面颊上,极其狼狈。 弯刀再次架上脖颈,她动弹不得。 “等等!”魏垣微一抬手,身后百来张满弓松了弦,他亲自催马上前,呼道: “我本无意与你厮杀,你放了她,受降,从前恩怨一笔勾销,大炎不仅会提供粮草器械助羌人度过天灾,还能为尔等加官进爵......” 他与纾雅靠得更近,半日不见,自己心爱的女子已是鬓发散乱,满面脏污,不知被俘时经过多少次挣扎。 “别开玩笑,我与族人前来寻仇,已杀了不少中原兵,还讨得到什么好?”提夏说罢,拽纾雅到自己身前,刀锋几乎陷进她的皮肤。 “你换她,若你敢轻举妄动,我手上弯刀立刻割破她的喉咙。” 魏垣强压心中怒火,沉吟半晌,凝重道:“放开她,我随你入军帐谈判......” 胯下马匹抬蹄跨行两步。 “夫君你别过来,他们会杀了你!”纾雅见势不妙,放声大呼,脖颈上划出一条细长血痕。 “表兄且慢!”循声望去,许瑜手持弓箭,跨马赶到魏垣身畔,弦弓拉满。 提夏知道那人妄图一箭取走自己性命,索性移了移位置,让纾雅完全挡住自己胸口。 许瑜善射,准头好,五十步外可穿玉环,加之提夏身量高出纾雅许多,说射她,就绝不会误伤纾雅。 纾雅目光来回打量着不远处骑在马上的二人,缓缓阖眸。初夏的夜风夹带暖意,可吹到渗着汗水的脸上,还是令人生寒。 随着“簌”地一声绷弦之音,一支羽箭自纾雅肩头擦过,不偏不倚穿入提夏锁骨处,她吃痛,注意力霎时转移到伤口上。 纾雅心一横,躲过弯刀,撞开提夏,拼命朝前飞奔。对面二人见状皆扣紧缰绳,策马接应。 羌人躁动,扑上前追击,却被无数破空而来的箭矢断了去路,眼睁睁看着人质走远。 双马同行,纾雅搭上魏垣的手,整个人腾空跃起,最后落到马背上,也落到他怀中,可她并未注意到,上马之前,仅一步之遥的许瑜也向她伸出了手,且更近。 “可恶!”提夏暴怒。她再次输给了那个为自己征战生涯添上第一抹败笔的人。 转眼,魏垣已回到阵营前。 “野辞首领,方才说的,还请你快些考虑!”魏垣掉转马头,大声道。 提夏拔出肩上羽箭,怒斥:“都是些卑鄙小人,我若信你半分,岂非万劫不复!” “你可以不信他,但你得信我......”许瑜神情稍显冷漠,箭雨停止时,他便转了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对方怔怔看着眼前这个乔装成羌兵的年轻人,先前抓了他,还以为是个侍卫,如今见他能与魏垣并肩,想必也是个有来头的。 “你到底是谁!”提夏的声音随风飘送,直达许瑜耳畔。 “我乃当朝晋王,奉皇帝之命前来招降羌人......”许瑜勒着马缰,在原地来回踱步,像是检阅军队般,以一种睥睨之姿扫视对方众人,一如午后初见时那般严肃。 “方才酒泉郡王说得很清楚,炎国既作出承诺,那便不会食言,尔等被吐蕃以仇恨为由唆使扰乱炎国边境,现下已近绝路,却被无情抛下,想必也饱尝了一番过河拆桥的滋味。 陛下深知羌人骁勇,多是迫不得已才选择入侵中原,前人多有降炎国者,悉数拜将封官,如今亦然。 若继续负隅顽抗,甘、凉二州军队会在最短时日内到达,你与你的族人只会白白丧命,有百害而无一利。” 阵前火光映在眸中,他的眼神愈加坚定烁然。 话语铿锵有力,响彻风中,伴随挺拔的背影在眼前挪动,这幕场景与梦中何其相似。纾雅险些看呆,他与梦中之人相比,只差一身冕服。 此刻对方军医拥到首领跟前,为她肩上伤口敷了一层药泥,提夏凝眉,强压痛楚,泛白的嘴唇中挤出一句话:“如何信你?” 许瑜朝后方挥手,军队顿时让出一条阔道,百来辆辎车驶到近前,粮草钱帛一应俱全。 他满意地看了两眼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和气道: “野辞首领不会真以为今夜肃州军赶来是为了剿灭敌军吧......眼前这些,每一箱都是实打实的物资,并无一处藏有伤人暗器,你尽可派人上前查看。” 他点了一句白日里发生的事,不远处的提夏因疼痛稍稍弓着身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兵卒翻看,皆无异样。 确认无误后,他说道:“其实你们已别无选择。”似提醒,又似命令。 提夏并非十足的“坏人”,只是恩仇观念大于是非。族人缺衣少食,路见饿殍的情形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中,紧接着行军疲惫、节节败退、吐蕃撤手等诸多困扰也一并作用于心间,又恼又懊。 随着她以羌人礼仪单膝下跪,身后部众也一一效仿,阵前霎时欢腾...... 连绵近一月的战事终是落下帷幕,肃州军拔营回城。 魏垣胜了,他的目的也几乎达到,心中欣喜,一连多日,他只想守在纾雅身边,窜街游巷,投其所好,还时不时看看她身上有无伤处,连纾雅都没见过他这样外放的一面。 军中事务交接妥当,他们终于又回到王府中。夜里的月亮已经不圆了,它被夜幕吞噬了一半,但依旧皓然生辉,悬挂在行云堂上空。 上回旷野上的夜空让纾雅为之惊叹,可那时她心中有忧,身子又乏,白白浪费了那片美景。今夜的星空,虽不如行军那晚震撼惊艳,但盯着那些星辰久了,人同样也会沉醉于银隙间浩瀚深远的意境中。 二人坐在廊前观赏星空,屋内熄了灯,只有檐角还垂着一只灯笼,混合星月微光,倾洒庭院。 “你听说过那个关于月亮的神话么?”纾雅移不开眸子,幽声问着魏垣。 “嫦娥、兔子、桂花树?” 纾雅接连摇头,她想的并不是嫦娥奔月的故事,“才不是仙子的故事,是神使,一位名叫望舒的神使,掌管车驾,御月前行,此刻月亮还在东边,破晓之际它便会西沉......日月的奇异让我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望舒?”魏垣曾在一些诗词中见过这个名儿,今人更倾向于直接用它代指月亮,有一句“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大抵就如今夜这般,月光下泄,满院荧荧,光亮倒与烛火相当。 纾雅见他迟疑,又接了一句:“从军营回府那夜,你赶着马车在地上跑,月亮跟随着在天上跑,不就是望舒拉着它么?” 魏垣略有踌躇,思索片刻,说道:“和你的名字真像,你望着月亮,它也望着你......” “是吗?”纾雅痴痴笑道。 魏垣看看天上月,又看看地上月似的人,一头扎进她的怀抱中,顿时,两人都迸出爽朗笑声。 时辰推移,先前还在正中央的月亮已然躲进了飞檐背后,斗转星移,天将晓。 ...... 得胜后,许瑜去州衙见过刺史一面,而后便一直住在王府中。他完满完成了手上那份重任,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为了迎他,魏垣特地命人仔细打扫出先兄所住的昭明堂供其起居,那儿比如今王府正院行云堂更为宽敞大气,可他越是被以礼相待,越是纠结不安。 每当入夜,许瑜躺在床榻上时,脑中总会走马灯似地浮现招降羌人那夜的情景,他、纾雅、魏垣、羌人首领还有漫天箭矢...... 那时纾雅被箭雨掩护着逃离敌军追逐,他向她策马飞奔,可最终纾雅掠过了他,毫不犹豫搭上魏垣的手。马背上,二人亲密无间,仿若天作之合。 “不!”许瑜思度着在榻上辗转,“那是硬作之合......” 偏偏那人又是自己表兄,不管表兄外表如何冷漠,内心却永远向着自己。 一边是自己所中意之人,一边是事事为自己考虑的表兄,难以抉择的苦涩感无时无刻不啮咬着他的心。 听了许久虫鸣,又透过窗棂遥望星月,许瑜心境终于沉静下来:“不过这次回去,我也要娶亲了啊......” 翌日,他起了个大早,坐在桌案前查看几封晏锦呈上的京中来信,因几夜未睡好,眼下乌青尤为明显。 忽闻庭院中影影绰绰有脚步声,抬首望外,只见晏锦不紧不慢踏过门槛,称魏垣前来拜见。 “拜见”一语庄重又生疏,况且这又是在魏垣自己的府邸当中......许瑜听了深觉别扭,连忙放下手中信笺,起身迎接。 是时,魏垣携纾雅已至庭院中,许瑜谦恭道:“表兄要找我直接进来便是,何须着晏锦通报。” 魏垣笑答:“前些日子只当与兄弟叙谈,今日不同,是有要事与晋王殿下相商。” “要事?”许瑜纳闷,眼下所有大事皆已大功告成,不知他有何新打算,“我正打算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将肃州实况告知陛下,表兄若有补充尽管直言,我一并添上便是。” 第125章 他边说着,边引二人进入房中。 昭明堂空置许久,因着他来,魏垣特地效仿宫中规制,寻了些香花来熏屋,以增添安宁之气,可魏垣打量着他面色煞白眼下乌青,并不安宁。 “殿下昨夜观书有些入迷,并未睡好,王爷切莫担忧。”晏锦解释道。 今日许瑜换了身靛蓝暗花常服,腰上玉佩与辟邪金兽相撞之声在静室中显得尤为清脆,引得纾雅愣神一刹。那只金兽正是她去年所赠。 她向来有恩必言谢,那次许瑜救急,帮她缓解寒症,又备好车马送她回家,对她而言是重恩,这才有了这份谢礼,不曾想他竟佩戴至今。 纾雅不信他昨夜痴迷读书导致没睡好,他一定受了旁的事牵绊,可往事都说开很久了,或许他心里揣着其他难以排遣的烦恼? “魏圻表兄的屋子里藏书可真多,竟看得耽搁了瞌睡......”许瑜落坐,轻揉双眼。 他的话语中带了明显的说谎意味,魏垣一听便知蹊跷。不过今日如此郑重地来找他,确实是为了长兄魏圻之事。 “可惜长兄读过这么多书,深谙兵法,却参不透人心诡谲。”魏垣与之对坐,神色平淡道。 话音刚落,只见纾雅从腰间囊袋中取出两张信纸,展开四沿,顺桌案滑到许瑜面前。 这两张信纸无论材质规格还是书写者的笔迹都如出一辙,不过其中一张年份更久,边缘已泛黄。 “这是昭明堂所存的长兄遗物......”魏垣指腹轻敲在那张旧信纸上,其中内容为某次战役的一些军情,未署名。随后他移动手指到另一边,“这是祁昌懋答允纾雅照应韦家,从而寄去宜州官署的信。” 魏垣因先前怀疑兄长受人陷害,查看过遗物中每一封信,可最关键那封,也是引他带兵出战的那份密报不翼而飞,只剩如今这张同样是汇报军情的被保留下来,其上字迹也被他熟记于心。 前几日回府,纾雅命人收拾衣橱时,从一件修补过的冬裙中掉落出一张信笺来,她这才想起之前要了祁昌懋亲笔信这事,将其示于魏垣,只一眼,他便知晓两封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光是两封笔迹相同的信虽不能说明什么,但也足够让这件几乎盖棺定论,即将成为一抔灰烬的旧事再度冒出火星。 趁祁昌懋养伤间隙,魏垣明里暗里派人追查,方得知祁昌懋对字迹的谨慎程度远超旁人,只有在情况极其危急时才会亲笔书写......若魏圻阵亡前所收情报为祁昌懋亲笔,那也就能解释为何他迫切出征,没有一丝犹豫。 顺着线索查,最终在郑普那儿得到了实情——魏圻最后一战,的确是祁昌懋递的情报。 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也实在是奉命行事,虽说了实情,却言尽于此,至于奉谁的命,他没有直言。 魏垣只能自行猜想,长兄若是势起,他日必定威胁到祁家,试问哪个已经得势的大族会坐视自家基业衰微而不顾? 况且当年皇帝疑心长公主,祁家还负有监管职责,正好借了由头以权谋私。 所有事情在魏垣心中串了一遍,紧接着他又拿出手上现存的证据以及陈情书,稍作解释后,对许瑜说道: “长兄之事已过去两年有余,那张致他身死的‘情报’早已不知去向,或许已经焚为齑粉,如今我手中虽有证据,却无法直接定罪于谁,还望殿下将其带回京城,请陛下圣裁。” 桌上东西不少,在魏垣叙述之时,许瑜大致翻看了一二,隐隐翻腾着一股愤懑:“魏圻表兄的确可惜,我知道祁家人不是好相与的,却不知他们还存了这些心思……回京后我必定一五一十禀告父皇。” “多谢殿下……”魏垣听罢,直身施了一礼,“难得不以书信交流,有些话臣不得不言。” “表兄可别与我生分了,但说无妨。”许瑜怅叹道。 “梁王与太子,看似是两个皇子之争,实则是陈氏与付氏的博弈,恕我直言,梁王心气高傲不善体察民情,固然不可为人君,但太子过于仁善,甚至软弱,即便付氏一族将他扶上皇位,只要陈氏一日不衰,整个前朝便有得斗……” 话说一半,魏垣沉吟了片刻,接着道: “三皇子、五皇子无治世之才,阿玦……实在不宜卷入那些腥风血雨,大炎未来之势,还得仰仗殿下。” “表兄!” 拍案声突如其来,绕梁回响,魏垣纾雅蓦然垂眸,连一旁侍候的晏锦也霎时下跪。 许瑜稳了稳心神,切齿沉声道:“你可知说出这些话乃大逆不道。” 魏垣颔首应答:“所以才只能在此处说……殿下年纪轻轻便知爱民亲军,勇毅果敢,谁敢说不是储君之人选?况且只有殿下登上大位,太子与梁王才能同时存活,阿玦不再受到欺压,就连韦家人也能安然回京……” 话中指向明显,晏锦在一旁听得仔细,眸光一转,兀然开口道:“殿下,卑职以为酒泉郡王说得不无道理。” 许瑜惊诧稍定,坐回原处,“出了这间屋子表兄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太子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只要他在东宫一日,我绝不会僭越。” 抛开一切光鲜的外壳,他剖析自己与魏垣结为同盟的原因,无非是为了培植势力,不敢说没有半点私心,双方通信已久,早已有了“结党营私”之嫌,只是二人幼年便相识,多了一份兄弟情谊在。 况且除开远在西北边陲的魏垣,他与晋州将门晏氏已是“一党”。 许瑜态度仍犹疑,但语气明显和软下来,魏垣抓住这间隙,解释道: “作为臣子,我希望减少朝堂上的流血牺牲,作为兄长,我希望自己的弟弟们平安,仅此而已。” 昭明堂静得出奇,连远处风吹常青树的瑟瑟之声也听得一清二楚,许瑜的神智在此处甚为清明。 他扪心自问,这大抵不是什么谋逆之举,且自己不同于梁王,即便争夺,那也是为了身边人不再受苦。 几番思绪搏斗下,许瑜终于松了口:“表兄所说,我会慎重考虑,争权,更是揽一份责任......” 他肯应下这事,在场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魏垣话中提及韦家人,的确是纾雅有事相求,只待许瑜心绪完全安定下来,她才顺水推舟: “幸得殿下体谅,今年岭南晴雨得宜,作物长势喜人,荔枝也快熟了呢,过几日到了摘果期,最早的一箱会从宜州发往京城贡与皇帝,同时答谢殿下。” 第126章 休息了七八日,纾雅脸上神采奕奕,说话自然带笑。许瑜看向她时竟不敢与之眼神交接,目光略低了两寸,落到她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锁骨处。 她受过伤,即便如今愈合,也还留着一条水红色瘢痕。 许瑜目光掠过伤处,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会意道:“姐姐放心......若韦大人能在端午之前送来,它必会出现在宴会之上。” 韦家人南下已有大半年,估计皇帝已经开始忘怀。 纾雅深知靠奇果也好山珍也罢,进奉一点小物什并不能立刻让皇帝回心转意,但可以提醒他远方还有这号人,令其偶尔念及韦家人的恭敬谦卑,久而久之态度也会放宽些,日后请求赦免便能事半功倍。 “如此,大家皆可宽心。”纾雅笑意盈盈,东起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到她脑后,使得她也变成了暖色,她的轮廓一如去岁春日那般柔和。 许瑜满心的话语不知如何开口,思量再三,只凝练出一句:“表兄,姐姐,此番回京,我便要娶亲了......” “定了谁?”对面二人异口同声。 话音过,许瑜脸色更加暗淡,回应道:“尚未定下,但父皇母后早已拟好名册,与去年大差不差。” 名册上没一个是他心仪之人,甚至有八成他连见都没见过,他并不喜欢这样一场金玉其表的盲婚哑嫁,但那不仅是婚姻,更是联合势力的途径,不可或缺。 “殿下好似并不想娶亲,可皇命难违,难怪这两日眼圈都熬得乌青。”魏垣语气温和道。 顺着这个递过来的台阶,许瑜脸色霎时松弛,不禁阖眸,手指紧捏眉心。 “也只有在表兄你这儿能说上两句,或许......”或许真是自己太年轻,总还念着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可海树与山花终究无法相遇。 屋内一度缄默,此时院中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唤:“王妃,府中来了客,说是要拜访您。”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一听便知是雪魄。 纾雅以此告退,见到雪魄时才知是祁昌懋夫人张氏带了那位女管事宣娘前来送还半年前落在都督府后院的那柄琵琶。 上回纾雅一纸书信寄去祁府,而后她便在许瑜进城后第二日到达肃州,直奔夫君,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到他伤情好转。 今日方抽得开身,这才找个由头前来拜访。 “主仆俩悲悲戚戚的......”雪魄沉声说,“那个宣娘眼睛都还肿着呢。” “祁昌懋险些丢了性命,她们一个是妻,一个又情同半母,少不了泣泪,也是可怜人。” 纾雅害怕面对那些伤心难过之人,特别是蓦然一垂泪,看得自己也跟着心酸。 她听说过张氏夫人家世与经历,身份高贵,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但不知脾性如何,万一在自己这儿梨花带雨一番,她也实在招架不住。 昭明堂离会客厅仅一射之遥,拐过两条回廊便可到达,此时张氏二人都还端坐其中静待王爷王妃驾临。 厅内,宣娘的身影掩着一位身姿端正的年轻女人,约莫二十四五岁。她脊背直挺,接过仆婢奉上的茶水送到唇边,长袖轻掩,浅尝过后缓缓置于案上,又与宣娘谈了些什么,低声细语,难以辨清。 主仆见纾雅来,双双起身行礼,直至礼毕,被纾雅搀起,张夫人才看清王妃样貌,正如宣娘所言...... “这行姿举止,真是像极了,若不细看,妾身还真以为是家中幼妹。”张夫人矮纾雅半头,说话时微微抬眸。 她唇角带笑,眉宇间却结了浅淡的愁绪,柔声说着关于自己妹妹的许多事情,自言与纾雅一见如故,很是亲近。 纾雅从话语中读出些讨好意味,却也理解。王府派人审问祁昌懋身边人,她不会不知内情,如今既来求人,少不得套几句近乎。 “怎不见王爷来,是对我等心存芥蒂么......”张夫人忐忑发问。 纾雅回应:“夫人多心了,晋王来肃州后一直住在王府,此刻夫君正在内院陪伴殿下,故而无从分身,再说夫人不也是为了见我而来?” 语罢,张夫人思度几许,“喔”一声后淡然说道: “去年陛下在禁苑举办狩猎大会,邀了不少勋贵子弟,妾身的几个弟弟赴会时带了幼妹,谁知她一眼看中骑射俱佳的七皇子,从此害了相思病,谁知七皇子婚事一推便是两回,她至今还在家中惆怅......” “有这事?”像是头顶砸下一个大瓜,纾雅为之一怔,瞠目半晌,思绪才回笼:“晋王回京后便会依照帝后之意成婚,你妹妹必定心想事成。” “借您吉言,妾身听闻......” “敢问夫人与令妹名讳?” 张夫人本欲说晋王与酒泉郡王夫妇关系匪浅,却被纾雅打断,而后迟疑道:“妾身单名‘芊’,仰视山巅,肃何芊芊。妹妹单名‘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芊姐姐踏足王府,并非是来与我寒暄的吧?”纾雅话锋一转,终止了她那些猜忌言论。 张芊闻言,携宣娘一同跪下,神色变得凝重: “当日夫君欲予妾身一封休书,可王妃落笔时却变为陈情书,可见您为人良善。妾身知道王爷去都督府上查了些事,不日便要呈报上京,夫君蓄谋陷害,罪名不小,但当年的确有不得已之处,还望王妃在王爷或晋王殿下那儿美言几句,收回此意。若能如此,张家必定不忘王妃恩德,日后任凭差遣。” 纾雅眉头紧蹙,浮现诧异之色,赶忙遣人搀扶她们。与王府结怨的分明是祁家,他们要揭发的也是祁家人,难道张芊真要为了丈夫让自己一家蹚这浑水? “恕难办到。” 话音刚落,张芊阖眸叹息,身侧宣娘未语泪先流。 “王爷收集证据只是为了还已故兄长一个公道,最后结果还得在彻查之后由陛下定夺,祁氏向来以忠诚得圣心,陛下未必会要了你夫君性命。若还保着他的功绩荣华,魏圻将军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张芊愁绪渐浓的眼眸中终于垂下两滴清泪,“可是王妃,万一......” 她忸怩着说不出下半句,圣意难测,即便自己夫家得势,只要皇帝心存芥蒂,一句话就能要了人性命。 第127章 “当年既能做出那事,他怎么没想过万一?”纾雅态度坚决。 张芊满目泪光,压着泣声躬身行礼道:“妾身明白了……妾身代夫君向王爷赔罪……” 纾雅叹道:“芊姐姐虽是好意,可你又能代他赔什么罪,除非张氏也牵涉其中。” “并未!”张芊促声辩驳,“妾身一心只想夫君能活下来,其余再多也是虚的,还请王爷王妃成全!” 激动之下,她的眼泪如风吹桂花瓣,簌簌掉落。说到动情处,她不敢大声啜泣,只得一字一顿地串连好一句话。 酸楚感攀上纾雅心尖,惹得她喉头一阵干涩,示意雪魄上前引二人回到坐席上,并安慰道:“芊姐姐且宽心,王爷若想他死,便不会在他重伤时遣人救治,他殊死御敌本也有功,陛下会多加权衡的。” “多谢王妃……”张芊伸出玉葱似的手指,轻抚胸口顺气,“若真如此,来日张氏必定感念王府恩德,往后王府若有事需要奔走,妾身定全力相助。” 她泣泪稍止,除眼眶润得红肿外,云鬓钗环一律整齐,仪态大方。纾雅思绪一下就回到自己姐姐身上,不知她如今在宁王府有无操心流泪的时候。 张芊拭干泪水,又道:“想来王府众人也不愿多看一眼我这个仇人家眷,告退之前,妾身还有一句话想问。王妃身上这件素色罗裙很是雅致,您是向来便喜欢这样的颜色么?” 纾雅越来越捉摸不清眼前女子的心思,先前听宣娘描述时,脑中只勾勒出一个守礼、单纯的闺秀模样,如今郑重其事问出这样一句,倒让人费解。 “你多心了。我不爱鲜妍的妆面,这条襦裙颜色清丽,穿在身上不至于突兀了。”纾雅垂眸打量了两眼裙袂。 “明白了......” 又明白?她越是打着哑谜,纾雅越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这身衣裳我虽喜欢,但平日穿穿也就罢了,若遇到什么隆重场合,那便不大和谐,甚至有些失礼,芊姐姐如此发问是有何赐教吗?” 她面上闪过一丝惶恐道:“不敢,妾身只是觉得王妃还年轻,正是明媚动人的时候,石榴裙也适合您。” 纾雅含笑道谢,张芊也没多留,送完东西求完人,带着女管事打道回府。 目送二人被仆婢引着拐过几道门,远远消失在视线当中,纾雅才举起袖子仔细观察,回眸问雪魄:“哪儿出了问题?” 雪魄摇摇头:“张夫人不是说你像极了她的妹妹?或许她妹妹也喜欢呢......” 这话在纾雅脑海中绽出一抹灵光,总觉得张芊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可她为何又以十分刻意的语气让人提起戒备? 这件事隐约在她心中游离了五六日,直至许瑜和晏锦处理好肃州之事起程回京,她才暂时压下。 一个月后,在她险些忘记时,事情忽然有了结果。 端午过后十多日,圣旨到达肃州,随之而来的还有宁王府所传信件。陛下念在祁昌懋在抵御羌人时也算卖力,只免去他都督一职,由魏垣接任。而另一封信函如家书般,叙了些京中琐事,其中便提到许瑜成亲。 他不曾动心思在这上方,但依照先前对帝后的承诺,选定了柳少监家中的独女为侧妃。纾雅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只因自己曾在他面前提过自己那异母妹在名册之上。 而皇后认为柳家女儿出身还不够好,若许瑜真心喜欢,也还得再添一位出身更高的贵女为正室。 与秀女会面那日,一位素净至极的姑娘脱颖而出,博得许瑜青睐,那便是户部尚书之女张蓁。据说许瑜在人群中一眼相中了她,即便她脸上戴着纱,声称下半脸起了疹。 最终柳、张二人皆被册为晋王侧妃。 “有趣,着实有趣......”纾雅呢喃着,“当真是小瞧了这个张夫人。” 不知张家哪儿来这么多耳目去打听那些邪门的事情,竟让张芊想出替身这招,既成全幼妹夙愿,又傍上晋王这棵大树,与皇家结亲,如此,皇帝看在亲缘的份上,怎么也得饶过祁昌懋一命。 信读至一半,纾雅只觉思绪纷乱,事件一连环堵在胸口,令人在左右思度间心生忐忑。 魏垣见她脸色不好,自己接到来信的欢喜也少了大半,不由得问:“阿玦信上是说错了什么?还是......你挂心晋王?” 纾雅轻抿嘴唇,充满水光的眸子望向他:“连夫君也这么认为......陛下与娘娘皆识得纾雅,若某些谣言传入他们耳中,只怕又得掀起一场风波。” 帝后见过纾雅,如今又对张家幼女印象深刻,且这回还是选儿媳,要是帝后听信某些风言风语,疑心纾雅攀附张氏一族或勾搭皇子,韦家获赦岂非遥遥无期。 然而魏垣并不知那位张小姐是何等样人,其中又有着怎样的牵扯,唯一了然的只有纾雅那颗诚挚之心。即使她真的说出挂心许瑜也无妨,自己何尝不挂心京中亲人? “柳小姐是你亲妹妹,殿下此举着实欠妥,不过方才你口中念叨着张夫人,似乎有些隐情,告诉我好不好......”魏垣轻言。 纾雅掩不住眉间忧虑:“不是柳小姐,而是......祁府那个女管事宣娘曾说我与张氏姐妹相像,先前祁昌懋夫人拜访王府也是如此说,那日她告别前问我是否喜爱素色罗裙,当时我只是疑惑,直至今日读信,方知其中深意。” 张芊绝不是祁昌懋口中规行矩步,只会相夫教子的深宅妇人,她很聪明,比她那只知耍狠的丈夫更懂进退。好在她能辨别是非,不至于多树一敌。 魏垣思绪随着她的话语沉浮,一来二去,脑中自行补足了一折梨园戏,猝然冷笑道: “她一心想保丈夫性命,能想出这招也算绞尽脑汁,可谁又能挽回长兄那条命......只叹殿下年少,尤为重情,恐怕此刻还蒙在鼓里,以为缘分使然。” “我......当时说了好些安慰她的话,告诉她陛下不一定要了祁昌懋性命,我是不是说错了?” 纾雅满怀歉意期盼一个答案,可是屋中寂寂无声,魏垣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她说得没错,祁家奉命镇守边境,强权之下,暗害个把人只算得上“失误”,无关痛痒。可皇帝明明很是欣赏魏圻,曾在他进京述职时赞其文韬武略英武不凡,又是血肉至亲,竟还能轻纵凶手,当真是无情帝王家。 “怎会。”清除那些腹稿,魏垣心迹更加澄明,“置他于死地毫无意义,杀了一个祁昌懋,还有更多祁氏子弟粉墨登场,那可是忠心耿耿的祁家,又不是举兵谋反的檀家......” 第128章 檀家......这个只能通过书简或传言来认识的氏族,却是他们二十多年只能瑟缩一隅的根源。 魏垣并不认识那个名叫檀绪的将军,但自己亲爹的戾气亲娘的怨恨全都因他而起,就连自己也时常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仿佛之前的国公府也是檀家的一部分。 如今他得势,谁知往后会不会也像长兄那样,死在“意外”当中,或许,暗处那些人还有更决绝的方法。 “不过我们会赢,今日是枫藤,明日便是绞杀榕......”魏垣拥着纾雅,久久不能分开。他有了软肋,注定不能平步青云,可就算是爬,总有一日也会爬出这个囹圄。 跨月,京城又来了旨意,皇帝召酒泉郡王回京共度中秋。 算起来纾雅也快一年未回去,家乡之景总印刻在记忆中难以磨灭,那垂丝的柳出墙的花以及十字交错的街市时常如梦来,只是至亲还在远方,回京的喜悦中难免掺杂着担忧。 聊以慰藉的是,母亲与舅舅种的荔枝如约送到了御前,快马加鞭,比往年的贡果都要早。脆甜多汁的乌叶荔枝深得圣心,皇帝盛赞岭南百姓辛勤,直至宁王禀明佳果来源...... 这半年来,许玦长进,魏垣平定西北边陲,皇帝难得展颜,赦了韦家人明年回京。 安顿好王府诸事,纾雅再次见到来时所乘那辆如木构房间般宽敞的马车,它好似又翻新过,四檐挂上了流苏珠珰,木板漆过一遍,散发着淡淡花香。 伍必心说那是海桐的香气,芬芳清透,能缓解车途颠簸所致的不适,他很喜欢这股香味,但海桐只开在四月初,且西北并无此花,这一室馨香只是掺了花油。 入暑时节,这股花香的确沁人心脾,连渐生的燥热感也被抚平。同车,同路,但心境已不再是来时那样战战兢兢。 出东门十余里,周围车队尚有四五支,倏忽有一架马车从其队伍中脱出,加速追上郡王车马。 “王爷王妃请留步......”对方撩开窗帷,一声呼唤传入纾雅耳中,温润细腻,正是张芊。 待魏垣推开窗扇,见到的却是张芊搀着祁昌懋从车厢中出来,夫妻二人叉手为礼,祁昌懋淡然道:“在下能捡回这条命,全靠王爷遣人医治,手下留情,如今还未道谢却要天各一方。不过,或许王爷正痛恨着祁家人,不愿与在下多言吧。” 养伤三月,那人清减不少,原本魁梧健壮的身躯略显干瘪,宛如甲胄在身的气质荡然无存,但他身姿较为挺拔,此刻素袍在身倒多了两分文气。 魏垣靠近窗沿,抬手托腮:“你们贯会猜度他人心思,本王孤弱,自然没那个本事左右陛下的决断。怎么,没有处置祁兄,倒惹得你挺想的?” 祁昌懋应答:“并非猜忌,试问谁会对杀兄仇人网开一面,不过王爷既然宽厚至此,在下无以为报,只能提醒您两句......莫要觉得陛下纵容祁家是在养奸,相反,他能安心赋予祁家权力,是因为祁家过于忠心,忠心到陛下说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闻言,魏垣不禁露笑,满朝文武举国官吏,谁不是听皇帝吩咐,依圣旨办事。思忖几许,他转言问道:“最后为何落到本王长兄头上,难不成他的真实身份是奸细?” 窗外人抬眸视之,喉头颤动,似是而非道:“魏圻将军自然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下言尽于此,还望王爷往后留意,您是谨慎的,别给人做了靶子。” 祁昌懋说完,便与其妻行礼告退,车夫挥鞭,队伍再度前行。 他虽离开,但那一番指代模糊的话语还在魏垣脑海中回荡,魏垣脸上笑意霎时松垮。他并非没有大胆设想过幕后主使,只是不愿相信某些真相,无论祁昌懋说得多隐晦,话语中也一定有根主骨,而他不敢将其拔出。 “一母同胞......”纾雅怔怔地复述着那句话。前朝有位二嫁贵妃,先前生过女儿获封县主,入宫后再得公主,两个女儿不也是一母同胞? 眸光转向魏垣时,纾雅见到一张阴沉的脸,他已全然会意。 他就这样阴郁了十来日,马车越过无数里戈壁、草丘、石山,最后叠峰苍翠,离京城越来越近,那成日紧蹙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 他的母亲,身居京城的长公主,必定知晓一切。 进京那日不巧碰上大雨,刚过申时,天色便晦暗如夜,厚重雨云压在头顶,眼前一切都隐在雨幕中,只影影绰绰辨得出长街石板。 因着提早入城,公主府前并没有人接应。几个家丁刚为前院几株含苞花树支了个结实的帷幄,正欲合门,却见府外车马停驻,来者已然行至檐下。 家丁认出魏垣,大喜过望,一边招呼人将行李搬到内院,一边引他们向西厅去。 “母亲不在碧落阁?” “回王爷,今日宁王殿下来访,长公主正在西厅同他说话呢。” 公主府虽修葺一新,但布局几乎未改,魏垣循着记忆拐过几处廊亭,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母亲。 西厅大门洞开,他入内跪见时,厅中两人诧异不止,几乎愣在原地。按来信所诉,魏垣最早也得三日后才到达京城,谁知马车脚程竟比想象中更快。 “儿日夜兼程,只盼早日见到母亲......” 一番陈词,犹如他十四岁回肃州那般。长公主已经许久没见过他对自己热情的模样,忆起在城门送他那日,她不禁心弦颤动。 “表兄!”许玦回过神来,一贯沉闷的脸上霎时绽开笑意,连忙凑到跟前,抬起他左右手臂仔细打量,最后热切相拥。 越过许玦肩头,魏垣正对上一个熟悉眼神,是被皇帝安排到宁王府的祁昌华。兄长才遭皇帝贬谪,难得他还有心思陪许玦拜访公主府,见了魏垣依旧恭敬行礼。 母亲、许玦、祁家人,整个西厅倏地升起一股诡异感,缓缓渗到魏垣心头,关于哥哥的疑问顿时卡在胸口,无法言说。 “方才听家丁说阿玦来访,不知母亲与他在谈些什么?” “送些东西给阿玦罢了......” 长公主含笑应答,自言这一年来时常进出宸元宫叨扰卢昭仪,又十分喜爱许玦与玉翘,全然当作亲儿亲媳般对待,这两日得了几匹精巧贡缎,颜色面料恰适合年轻男子,遂遣人制了身衣裳赠与许玦。 第129章 案上果然放着一件叠得齐整的水蓝色外袍,要说料子精巧也够得上,不过那样式已经不时兴了,乍看之下倒像是早年留下的旧衣。 以这样的衣服为礼,在哪儿都不妥,唯独长公主做得出。 魏垣知道母亲念旧,正巧阿玦喜素衣,一切再合理不过,可不知为何,他心头的诡异感不减反增,似乎许玦从前便穿过那件袍子,一个模糊的身影已然映在脑海中。 他仔细回忆那影子转身的瞬间,想要看到那张脸是不是许玦,但总也无法将二者合为一体。 “垣儿,你怎么了?”见魏垣只顾环视周遭却沉默不言,长公主急忙发问。 魏垣从思绪中抽离,许玦最真实的面容正在眼前,他又瞧了好久,只觉陌生,“你真是阿玦?” “还能是谁?原来时隔一年表兄已不认识我了……”许玦满目疑惑,打趣道。 魏垣凝眉,复呢喃:“是阿玦就好……那长兄是不是……”他神色略显恍惚,雨水顺着发丝往下坠。 长公主听得仔细,不由错愕,忙出言遮掩:“你看你都淋湿了,也不知撑把伞,纾雅呢?” “她……泼湿了衣裙,孩儿让她回屋更衣,晚些再来向母亲请安。” 目光交错间,长公主心下了然,转头对许玦说道:“纾雅回京,最想见的必是她姐姐,阿玦你去报个平安,等雨停了,再让她们姐妹一叙可好?” 许玦眼皮直闪,联想到前几月皇帝处理的魏圻牺牲一事,还是知趣告退。 魏垣目送他与祁昌华在侍从引导下走到回廊尽头,方才回眸问:“长兄是‘檀家余孽’,檀绪之子,所以陛下要杀他,对不对……” …… 与此同时,许玦疑影不散。魏垣亲自寻了证据,亲兄遇害之事已真相大白,不知还有什么令他不解。 “你祁家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竟靠陷害他人来巩固基业。”许玦缓步在前,对跟在身后的祁昌华沉声说道。 祁昌华不怒反笑,微一躬身道:“我堂兄看似是个有盘算的,实际却迂腐、愚蠢,即便陛下下令让他自尽,他也只会咬牙接下。” 许玦停驻片刻,侧身视之,“陛下下令?你是想说陛下要自己亲侄子的命?妄议天子,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在下什么也没说,殿下误会了。” 许玦打量祁昌华那镇静的神色,面上泛起一丝嫌恶,然而对方早已习惯他反复无常,无论他表现得如何抗拒,心底都已认同对方的存在。 言尽,一抹倩影自转角处飘然而来,吸引二人注意。“雪魄”这名字蓦然回荡于许玦脑海,但他不敢确定。 从前跟在纾雅身边那个侍女似乎年纪很小,作丫鬟打扮时像个孩童似的,而此刻眼前的女子身姿娉婷,一身轻罗衫子搭上稀疏钗环,气质不俗,一时间许玦也辨认不出来者身份。 落雨淅沥,女子轻提裙袂,神色自若,只待走近才意识到对面有客,愕然行礼道:“宁王殿下安。” 祁昌华看得入神,胸间涌出一股躁动,不知屏息多久,才长叹出一口气来。他不识得眼前人,以为那便是韦纾雅,刹那间对魏垣产生了艳羡之意。 “姐夫!”纾雅姗姗来迟,一声呼唤惊破二人猜想,她一把搂过雪魄,接着说道:“阔别一年,雪魄早已是我义妹,如今她窜了个子,人也愈发珠圆玉润,你怕是不认得了吧。” 许玦恍然大悟,这些青春女子,各有各的姿态,或是内敛沉静或是落落大方,若看面貌,雪魄倒比纾雅还美上几分,但纾雅身上蓬勃的劲头叫人看了很是舒心。 “恕我眼拙……”许玦微微垂首,“看来表兄的确待你很好,既如此,你姐姐也可安心,千百封信也不如亲眼所见啊。” 纾雅粲然一笑:“本想着回来拜过长公主便转去宁王府见姐姐,谁知竟遇上大雨,倒该我问问,姐姐在家中可好?有无操劳清减?你来为何不带上她呢?” 关切之言总也唠叨不完,惹得许玦也开颜,连连应声。他的确舍不得玉翘受累,王府一切事务皆由管事打理,虽不知自己做得够不够,但每日归家见到妻子莞尔一笑时,他总能感受到弥漫开来的爱意。 “她现下忧心的只有岳丈和姑姑他们,不过父皇下令让韦家人明年回京,玉翘欣喜,近来也愿意出门,昨日还与几位闺友一同游园赏灯。” 许玦言语轻快,回应纾雅的同时也在宽慰自己,“自从你姐姐出嫁以来,我最怕的便是她愁容不展,有孕辛苦,养育幼子更不易,还要饱受至亲离别之痛,姐夫向来性子软,不成器,只能在那些小事上稍作弥补。” “不!”纾雅横在许玦面前,“谁说性子软就是不成器,姐夫真心待姐姐,敬之爱之,面面俱到,不知超出旁人多少!” 许玦眉头轻扬,抬手轻抚纾雅发顶,“若表兄哪日欺负你,你就告诉你姐姐,我好……我好立即惩治他……”话语在口齿之间显得极为局促,连自己也忍俊不禁。 他本就是纾雅见过最好看的男子,眉眼精致如画,气质温润,如兰如玉,笑起来更加清朗俊逸,宛如谪仙。 许玦言谈举止间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温柔,但已不同于曾经消极避世时那般低沉,纾雅能明显感知到那逐渐挺立的龙骨。如船行水中,他必将脱离搁浅带,驶向湖心。 纾雅对他颇有期许,只是魏垣还防备着祁家人,许玦身边恰有一个,她想询问,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前几月夫君与羌人作战,情况十分危急,后又为查明兄长枉死之事劳心伤神,殿下您看在他殚精竭虑的份上就别再‘惩治’了吧......” 她旁敲侧击,目光移向许玦身后之人。 祁昌华岂能不知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拐弯抹角,回应道:“夫人无须遮掩,族兄险些让羌人夺了肃州,又曾犯下错事,陛下降旨责罚,免去其一切官职头衔,但这处罚的确过轻,不足以告慰魏圻将军在天之灵,若王爷不忿,尽可痛斥祁氏,在下愿代兄受过。” 这人着实怪异,纾雅虽只见过他两三回,但每次都是一脸得意之相,无论以何种言语来激他,难怪许玦曾说祁昌华不好对付。 第130章 “莫名其妙......”纾雅嗔怪,祁家这些人个个草木皆兵,对方才走一步,他却设想好了剩下的九十九步。 许玦回头睨了祁昌华一眼,只见祁昌华还是一副安然姿态,不紧不慢说道:“夫人教训的是。” “他脾性如此,你别放在心上。”许玦再次看向纾雅时脸上挂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微笑,“这一年他也确实安分,性子收敛了不少,许多事也能帮衬着办,既是父皇拨来的,在府中一日便是一日的自己人。不过表兄心中还有所介怀,往后再来姑母这儿,我便将他留在府中好了......” 许玦话语娓娓,颇具诚意,纾雅听罢了然颔首,“他只是害怕有人胁迫于你,最终还是得立足于姐夫的安危之上......不说这个,纾雅正要去西厅向长公主请安,姐夫可要同往?” 他来得早,已与长公主叙完话,自觉不该再叨扰,遂应答:“方才表兄归来,似有要事相问,姑母这才支我过来瞧瞧你,如今见你一切安好,我也该回去告知玉翘一句。” “诶,姐夫留步!”纾雅出言挽留,“阵雨快停了,过会儿我便随你去宁王府见姐姐,还请稍待。”说罢,她两指轻拽许玦衣袖,一路返回西厅,祁昌华与雪魄紧随其后。 自廊下一见,祁昌华的视线便止不住投向这个姿容清丽的少女。她步子小,动身时已隔了前方二人两三丈远,祁昌华也不再紧跟许玦,只放缓脚步,挨在雪魄身侧,压低嗓音道:“敢问姑娘芳名?” 雪魄思绪并未放在他身上,被囫囵一问,很是不解,边走边草草见礼道:“有劳大人垂询,十七了。” 对方沉默片刻,再度问道:“可有许下人家?” “姐姐未曾安排......”她有些恼,害怕这人会问个不停,答完这一句便自顾自加快步子,贴近纾雅。 祁昌华心下暗喜,小女子出尘脱俗,又带了些冷艳,实在令他心驰神往。 西厅门外,飞霞姑姑远远见到几人折返,连忙迎了上去,凝眉道:“长公主与王爷母子俩说了些私话,或许......诸位还得候一会儿。” 纾雅一早知道魏垣要去问些什么,兹事体大,既未说完,她也只好与众人一同立在回廊上静待。 正此时,魏垣的身影出现在半阖的门扇前,他扶门而出,神情怔怔,缓步走到廊前,唤纾雅进去。 “是......你想的那样?”纾雅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询问。她凑近时才发现魏垣面色堪称惨淡,一见即知为难,定是听到了那最不愿接受的真相。 魏垣目光横过周遭,呼出胸中紧绷的一口气,松开眉头道:“都是些前尘往事罢了,去向母亲请安吧......” 他发丝吹得半干,只是衣边裙角还漫得湿润,纾雅握他手掌时竟感到一股凉意,“夫君得快些回房更衣,否则再吹上几阵过堂风,又得患上风寒。” 魏垣颔首,可神思不知飘向了何处。 长公主重回京城已逾一年,但性子仍是那样恬静,与人相处也好似若即若离,气质淡得恍若山巅云雾,也仍是那样容易垂泪。 想是提起已故的大儿子,情肠触动,纾雅入内时她正攥着丝绢擦拭一双水润泛红的眼睛,见晚辈来请安,不急不徐地改换一张笑脸,问候家常。 关于魏垣所牵挂的真相,纾雅从母子二人的神情举动中便已然得到了答案,此刻她并不急于求证,那些曲折的亲缘关系连自己想起来也不免唏嘘,更何况局中人。 长公主性子未改,但比起纾雅初见她时更为慈祥,一连拉着纾雅说了好些话,某一瞬间甚至让她感觉是母亲陪在身边。 她从未见过魏垣口中“癫狂”的长公主,如今更加认为是有什么误会横亘在两人之间,以致母子生分,或许这个“误会”正是那位神秘的大哥。 不知谈了多久,雨声停息,天色逐渐澄澈,金黄余晖斜射入屋。 “瞧,雨停了......”长公主刚与纾雅说起肃州哪儿的葡萄酒色浓味美,目睹一束耀目斜阳后戛然而止,“今日的确说得太多,你们也别拘在这儿,赶了小半月的路,去歇歇吧。” 话音刚落,她执起二人之手,交叠到一处,又语重心长道:“垣儿,莫要怪我,曾经种种,皆是不得已而为之,失去圻儿已是惩罚,如今母亲只愿你平平安安,佳儿佳妇共度一生。” 魏垣苦涩一笑,指尖收拢,沉声道:“母亲言重了,儿子定会谨记母亲教诲。” 长公主见二人恩爱,甚为欣慰,打量儿子仪容狼狈,叹道:“快去换件衣裳吧,虽在夏日里,湿身吹风总也会招来病气。” 二人应声,魏垣嘱咐飞霞姑姑好生照料母亲,又着人往母亲居住的碧落阁送去数箱滋补品,这才与纾雅离开了西厅。 暮色四合,纾雅乘宁王府车驾去见她心心念念的姐姐。 是时,地上雨水已蒸得半干,荷塘水满,隐约可闻蛙声,夜幕中逐渐飘出一群提灯精灵,萤虫忽闪,一如天上星辰明灭。 玉翘着人搬来桌椅在院中纳凉,四周石榴树枝叶葱茏,不时有萤火虫飞过,照亮一朵榴花或是一个稚嫩石榴,而后萤火虫越聚越多,如梦似幻。玉翘提起纨扇轻扑,眼见那些萤虫聚聚散散,深觉有趣,遂叫来珠玑一同玩乐。 “王妃,殿下回府了。”丫鬟绕过小径,匆匆赶来回禀。 主仆二人停下动作时,许玦已从石榴树后的暗影中走出,玉翘正欲呼唤,却见他身后还跟着其他人,仿佛是自己阔别已久的妹妹! “姐姐,是我......”纾雅走到灯笼下,让玉翘看个仔细。 玉翘激动不已,连纨扇也掉落在地,一时竟不知所措,直至纾雅冲上前与之相拥,那霎时的惊愕才化作泪水簌簌掉落。 拥抱良久,纾雅这才松开臂膀,为姐姐拭去满面的泪痕。她上下打量玉翘,生产后的疲态再度浮现眼前,但此刻的她容光焕发,浑身透着活力,与先前相较简直是天差地别。 许玦说得没错,千百封信不如一见。 当夜,纾雅便在宁王府住下,她与姐姐同宿,雪魄与珠玑同宿,只有她那可怜的姐夫,独自搬到偏室住。 姐妹俩放下纱帐,靠在榻上闲叙夜话,好似又回到儿时,妹妹靠着姐姐,听她讲自己才从书中观得的故事。 第131章 纾雅身上轻掩一张凉丝被,侧躺于软枕上,抬眸注视眉眼温润的玉翘,缓声道:“姐姐可还记得我刚回韦家时,你问我学过些什么......” 十余年前一个午后,玉翘拉着这怯生生的妹妹在内院玩耍,为她誊抄了好些诗句,一字一句解释含义,问其可有学过诗经楚辞汉乐府,纾雅一一否定,指向袅袅生烟,正烹着甜点的厨房,低声说:“蒸米糕。” 玉翘随即莞尔一笑:“蒸米糕?那纾雅也很厉害!” 纾雅羞涩埋头,随即带她溜进后厨,向仆婢要来小半盆白米、糯米,在石碾上磨成米浆......工序并不繁复,却看得玉翘缭乱。 玉翘很喜欢纾雅做的糕点,由衷佩服她手上技艺,那也是玉翘第一次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思绪逐渐收束,回到当下,玉翘撩起纾雅散落的一绺额发,柔声道:“我的纾雅这么聪明,学得会那些,自然也能读书明理,若非当初姐姐自私一心想嫁给阿玦,如今你也还是自由身。” 纾雅为之一怔,支起身子说道:“姐姐休要再说,你与姐夫真心相爱,只有结为夫妻方才不算辜负,若真嫁给魏垣,只怕你们三人都会留下一生之憾。姐姐自小保护我,又教我世事道理,让纾雅得以自立,帮这点忙,连报恩都算不上,况且......” 她声音低沉下去,面带腼腆之色,眸子转向它处,想说些什么却难以开口。 “你唤他什么?” 听姐姐这样问,纾雅才恍然,自己竟在不觉中直呼其名,羞怯道:“他是我夫君,要叫他什么自是随心而定,高兴时便唤夫君,恼了叫魏垣他也认,况且......我真心爱慕于他,夫君事事依着我,待我丝毫不比姐夫待姐姐差,今日回京才拜见过长公主,她也和善,姐姐不知纾雅过得多惬意!” 玉翘笑唇微抿,对此不以为意。每次读信,见纾雅字里行间透露着雀跃之情,她是相信他们相爱的,可她亦知晓战场危急,刀剑无眼,纾雅才跟了魏垣奔赴前线,据说还被敌军当作人质虏过,“惬意”一说着实令人难以信服。 凝滞许久,她郑重道:“姐姐知道他志存高远,但贸然征战实在凶险,他既选择在此处下工夫,有了第一回就免不得再有以后,姐姐还是希望你能保全自身,别去冒险。” 纾雅明白姐姐心中期望,赧然颔首。玉翘视线扫过妹妹左肩,透过薄衫子看见一抹未褪尽的红痕,急忙问道:“你受过伤?” “姐姐宽心,并非战场上留的。”纾雅忙解释道,“初到肃州时与祁大人发生过一些小冲突......这不,他也已被陛下处置,这伤口也已痊愈,若非姐姐提起,我都险些忘了。” 她虽说得断断续续,玉翘仍能从中得知那是刀剑伤......府中每日都能见到祁昌华的身影,玉翘怎能不知纾雅口中“祁大人”乃是他族内兄弟。 “那些人真是狠心。”玉翘抚摸伤痕,脑中似乎想到什么,“对了,上回殿下致信肃州,说到晋王成婚一事,你可知那位张侧妃多像你,那日我曾去看过一眼,险些惊掉下巴。” 纾雅早知其中曲折,只是当日许玦来信已着重说过此事,此刻玉翘重提,倒让她心生好奇,“我从未见过张尚书的幺女,到底怎样也不得而知......” 说着,姐妹四手相握,玉翘缓缓道:“从前探春宴时倒是见过几面,心中有个影儿,那时倒没留意过相似之处,可晋王选她那日,张小姐装扮得简直如你的孪生姊妹一般。正巧太子殿下近日要在东宫设一场赏菊会,那时你便能见到晋王与她。” 纾雅含笑应下,随即投入姐姐怀中,诉不尽离别情意。 夜幕渐深,公主府中,魏垣正欲熄灯就寝。 雨后,院子里氤氲着一股凉爽气,偶有夜风拂过,吹得凤竹飒飒作响,混着虫鸣花香,一派安宁。可魏垣仍沉浸在有关长兄身世的真相中,无心体会凉夜景致。 他忘不了白日里母亲声泪俱下地对他说,长兄的确是檀家后裔,不过皇帝安排得紧,直至她再嫁时才发觉自己身怀六甲,于是恳求父亲协助隐瞒...... 说到此处,他才真正知晓为何从前有人非议兄弟俩样貌有所出入时父亲会怒不可遏,为何二人矛盾长久不散,为何父亲看似爱慕母亲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些背叛她的事。 后来长兄的身份被陛下查出,必死无疑。母亲告诉他,皇帝做得无声无息,给了长兄一个体面的死法。然而只有长兄交出这条命,他们才可活。 至于他那患疾而亡的父亲,面对养育了二十多载,温良孝顺的儿子因自己全然知晓的原因死在自己之前,怎能不愤恨忧郁。 时至今日,他们全家人皆知真相,除了作为事中人的长兄魏圻。 再度回想时,魏垣心生苍凉,犹如独自行走在黑尽的旷野上,无星无月,风吹过,成片芨芨草发出悠远瑟索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隐绰绰出现一道影子,随后传来一阵轻微叩门声。 他未曾留意,待那声音响过三回,听得真切了,才披上外衫,缓步前去开门,只见婢女端来一碗红褐汤水,热气腾腾。 “王妃离府时亲自备好材料,嘱咐我等为王爷熬一碗红糖姜汤,驱驱湿寒,可今夜奴婢收拾得有些晚了,这才熬好,望王爷恕罪......”婢女埋头说道。 魏垣打量几许眼前这名略带惧色的婢女,又将目光聚到姜汤之上,平静道:“无妨,她有心了。”语罢,接过碗盏,徐徐饮下。 辛辣感被焦甜的红糖中和得恰到好处,因在夏季,这碗姜汤中也并未放太多料,由辣味带起的暖意来得缓,直至他饮尽,热劲才弥漫全身。 说来奇怪,一碗姜汤下肚,身子微热,连心弦也松弛了几分。 魏垣漫不经心解下外衫上的一只囊袋,松开绳结,从中抓出一把东西轻置在木盘上。婢女抬眸看见几十片金叶子从他指缝中脱出,暗自窃喜。 他沉默不语,抬手示意她离开,婢女得了赏赐,欣然告退。 回房,魏垣挑了灯,仰躺于榻上迟迟无法入眠,只得怅望床顶。没一会儿,他翻身想要拥上纾雅,却发现枕畔空无一人。 第132章 晦暗当中,魏垣蓦然想起这间屋子就是当初他们成婚时的喜房。 那夜自己喝了酒,神志朦胧,醉意上头后独占床榻沉沉睡去,晾她在桌上趴了整晚......转眼已过一年半,再度躺卧于此,旧事涌现,恍如隔世。 思绪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唯有人还清醒无眠。帷帐之外正对着门扇,月光下澈,棂花间隙透着微明。 他出神许久,忽见门外又有人影晃动,呼唤声随之而来:“魏兄,睡着了么......”是伍必心。 闻声,魏垣从锦衾中支起身子前去开门。 “就知道你还醒着。”伍必心见他脸上并无倦意,欣然道,“我那院子太静,一时竟难以入眠,索性来找魏兄闲话几句。” 回京途中白日里车马颠簸,入夜伍必心倒头就睡,如今安稳了却说自己难以入眠,只打量他衣冠齐整,根本就是还未就寝。 魏垣闻言不免嗤笑一声:“诓人也得挑些可信的,你怎会睡不着?” 伍必心颔首:“瞒不过魏兄......”说罢,二人席地而坐,他手中笼火与月光相映,院中一切明朗起来。 又道:“今日你听了些不愿接受的东西,心中有怨无法排解,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定然不得安眠。” 魏垣怔愣片刻,应答:“言重了,你这不是来了么......我只叹帝王之心阴鸷难测,谁又能保证自身不是‘朝生暮死’。” 伍必心望着他,嘴角笑意若有似无。当初为了亲人能活,自己早已卖命给天机阁,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这些话无法明言,若他也是局中人,必然会懂。 一番思虑后,他说道:“魏兄也不是头一天见识吧,肃州一事不是做得很好么,皇帝只当是你怨恨祁家才与之抗衡,若要求个安稳,那就扮好愚者,时机未到,咱们只能恨祁家。” 四目相接,魏垣沉默不语,这便是认下了必心之言。他自认本就是个愚者,否则怎会到了今日才知长兄身世。 话题戛然而止,二人又聊了些旧事,说到从前一同赏星、狩猎或比剑,魏垣不禁感叹时光荏苒,幸而伍必心一直都在。 院子水汽散去后,夜来香微微吐蕊,弥散芬芳。夜谈近子时,二人都带了些倦意,这才各自就寝。 东宫赏菊会定在八月初五,纾雅早已从宁王府归来,随魏垣一同赴宴。 初秋,皇宫处处景色宜人,红墙衬枫叶,飞檐揽拒霜,一路景观令纾雅应接不暇,近东宫,淡雅清洌的菊香扑鼻而来。 同往丽正殿的大路上,数百盆抱蕊秋菊夹道摆放,一路灿黄,如置香海,然而此处菊花仅供迎宾所用,内院那些色彩缤纷姿态多样的,例如凤凰振翼、十丈垂帘、雪珠红梅等,方为菊中之冠。 帝后还未到,宴会事宜由太子及太子妃全力操办,众皇子公主及宗亲世子齐聚丽正殿,热闹非凡。 入内拜过太子之后,纾雅目光恰巧落到紧挨主座的许瑜,他正凝视桌案上一壶清茶愣神,未曾注意门外来了何人,直至身畔有一女子入席,这才思绪回笼,扶她落坐。 纾雅环顾四周,不见玉翘夫妇,想是还在路上,眼见宾客各自归席,她与魏垣也得守着礼节,在内监指引下来到相应坐席。 落坐之处离许瑜少说隔有四五张桌案,她想仔细一观张侧妃之貌,奈何衣袂掩映,阻隔视线。 数度倾仰,仅可见其发钗鬓鬟,纾雅不敢失礼于人前,便向魏垣询问:“我们不去拜见晋王殿下么......” “你很关心他?”魏垣呷一口香茗,淡然道。 纾雅眉头稍蹙,凑近低语:“难道夫君不好奇张氏小姐长得到底像不像我?” 松快的应答激起魏垣一丝笑意,垂眸说道:“想必殿下正为此事犯愁,此刻人多眼杂,我们过去只会平白让人难堪,待宴会结束,宾客移步内院赏菊时再去寻他......” 纾雅颔首。 是时,太子亲自迎了一人入殿,那人衣着华美形貌昳丽,举手投足尽显矜贵。自周围人探讨声中,纾雅得知眼前之人便是颇受皇帝宠爱的梁王。 两旁有思绪活络者已起身见礼,旁人察觉,亦纷纷起身,一时辨不清在拜太子还是梁王。 魏垣心下了然,隐在众人之间,假意饮茶。 “四弟请坐。”太子一路将梁王带至主座,梁王推脱二三,最终还是受邀落座,引得众宾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他是否僭越。 话语入耳,梁王再行大礼,面覆惶恐:“弟弟何德何能可与皇兄平坐......” 太子不作多想,诚恳道:“此言差矣,四弟乃父皇最为器重之人,阖宫敬仰,又与本宫是至亲兄弟,何必在意那些虚礼呢。” 纾雅虽不懂太子心中所思,却也有些愤愤,转头对魏垣耳语:“真有如此深厚的兄弟情谊?” “太子对谁都好,更遑论这个最得宠的弟弟......” 她无奈摇头,转而斟了一盏茶细品,菊香清浅,又是她未曾喝过的新花样,难怪魏垣爱茶不爱酒。 才说“酒”,纾雅便嗅到幽微酒气,循着气味来源,只见屏风旁散落两只錾花执壶,壶中酒液尽洒,有一云髻锦衣的贵妇人望了望主座,又打量足边混乱,怔然无措。 察觉异样,许瑜骤然起身走到屏风处,吩咐侍从清扫脏污,而后与她说了些什么,似在宽慰。 纾雅见二人攀谈,却听不真切,只隐约猜出那人是太子妃,估摸着她亲自奉酒,撞上主座一幕,惊惶不止,方才砸了酒壶。 话语未尽,太子妃泫然欲泣,与许瑜一同退到屏风背后,张小姐观望半晌也离席随之而去。 透光画屏上映照着模糊人影,其中一人抬袖拭泪的动作尤为明显。 窥视屏风之人不止她一个,魏垣见状伏到纾雅耳边,沉声解释:“一味的兄友弟恭只会为人作嫁,若他们易位而处,梁王必定提防、打压......如今连太子妃都知道要变天了。” 随着太子落坐,殿内嘈杂之声逐渐安定,可纾雅仍未等到姐姐和姐夫,又待过半炷香,太子正欲发话时,他二人才缓步进殿。 许玦一身素净水蓝外袍,与玉翘白衣蓝襟相衬,夫妇相携,来到堂上向太子行大礼。 “今早府中有些事儿亟待处理,故而来迟,还请皇兄恕罪。”许玦面带愧色,躬身致歉。 “六弟何须拘束......”太子仍欣然应答,“父皇时常召你入宫议事,你府上又有幼子需要看顾,忙碌些也是应该的,且入席吧。” 第133章 闻言,许玦并未应声退下,而是招来侍从奉上一只木制礼盒,揭开后,一尊精雕黄玉金丝菊便呈现于众人眼前。 “皇兄为赏菊会之事操劳,只为让我等欣赏到那花中君子之姿,依臣弟看,皇兄亲和谦逊心胸宽广,实乃真君子。” 那朵玉雕花中心合蕊外沿垂丝,栩栩如生,真如金丝菊枝头抱香,顿时吸引全场目光,连太子本人也啧啧称奇。 可魏垣无意于什么精巧玉花,满眼都是许玦来时的身影,一如那日撞见母亲赠他衣裳,脑海中倏然显现的模样。 回忆中人,应是许久之前出现在他眼前过,久到连残像都模糊得无法细想,虽与许玦有着太多相似之处,但此时此刻他笃定那人不是许玦。 “这玉雕着实精美,想必工期不短,我在宁王府住了四五日竟没听到一点风声。”纾雅也被玉菊引走了神儿,不住感叹,“不过姐夫那件袍子也奇特,京中时兴衣样五年小改十年大改,他这身衣裳倒像是儿时就有的呢,虽与姐姐的襦裙搭了一对儿,质感却不同。” 听她的话,魏垣像是被点通一般,蓦地忆起自己寄居皇宫时曾有一位年长皇子时常出现在视野当中,先太子许永安。 不过先太子十二而薨,魏垣再见不到他成年后的体貌,以至于无法将脑中身影与许玦契合,尽管二人极为相似。 纾雅盼他们早些过来,可众人还盯着那尊玉雕,太子正惊叹,顾不得施令,许玦也就那样淡定自若地立在堂上。 “陛下到!”随着门口内监一声高呼,宾客顿时噤声,收敛目光后齐齐起身向皇帝施礼。 侍婢收起翠华,帝后同入殿中,目视前方时,正见许玦转过身来。皇帝讶然,忽地加快步伐,口中呢喃道:“永安......”声音微小,仅随行于身畔的皇后可闻。 皇后为之一惊,忙稳声应答:“陛下,您看错了。”她最忌有人冒犯先太子,见有人假扮,不由得怒气升腾。 复行十来步,帝后已来到主座前。许玦躬身道:“儿臣许玦见过父皇、娘娘。” 皇帝面色松解,长出一口气:“原来是你,平身吧......” 皇后看清面容后,怒气也掩了大半,只剩一丝鄙夷还挂在眉眼处。在她看来,许玦与自己长子的确有些相似,可并未达到分辨不清的程度,许玦平日便一副小家子相,只会以此类拙劣手段博皇帝欢心,悲哀至极。 她虽不喜这番做派,却也实在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与太子同坐的梁王,仗着皇帝偏爱,屡屡僭越,实为大患。 “宁王这身衣裳很是典雅,是特意为今日赏菊会所制?”皇后稍掩不悦,平淡发话。 许玦低眉顺眼,连忙回禀:“劳娘娘垂询,都是旧衣,不过这件料子最为贵重,也是如此盛会才启得出箱。” 皇后唇线轻抿,泛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看向身旁若有所思的皇帝。 他欲言又止,最终开口道:“既是皇子,过于简朴也并非好事,你若喜欢这料子,朕便着人多赏你几匹......近来你办事得力,你母亲也谦恭,朕心甚慰。” 太子与梁王不知帝后要来,如今也是恭敬地起身让位,皇帝示意众人落坐,扬声道:“朕听闻今年赏菊会不同于以往,太子从民间花匠处收来数十种奇异品种,多是宫中花房没有的,便携了皇后来看个新鲜......” 纾雅淡然看着眼前这一幕,原来不止她一人觉得许玦衣裳独特,正要与魏垣搭话,却发现他盯得比自己更入神,且眉头微皱,不似感兴趣,倒像在发愁。 “怎么了?” 魏垣骤然回神:“阿玦那件衣裳乃母亲所赠,与先太子故衣相似,想必是有人专程请了陛下来......” 闻言,纾雅更为不解,魏垣与许玦向来交好,长公主帮他一把也在情理之中,不知魏垣为何露出那般忧虑之色。 “阿玦以一尊玉雕拖延时辰,便是在等陛下进殿,第一个看到他。”不等纾雅反问,魏垣便补充道。 如此说来,是长公主与许玦共同策划了一局。可即便如此,许玦以此巩固地位也并非坏事,最多算得上投机取巧。 纾雅揣摩不下,随即发问:“陛下更重视姐夫难道不好?其中有何利害?” “仅这一桩倒也无事,只怕母亲在背后帮阿玦谋划了其他事,这只是其中一环。” 言语间,方才隐入屏风后泣泪的太子妃再度出现,还带来数名侍婢上前奉酒,许瑜和侧妃也同行入座。 纾雅终是见到张小姐真容,那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身量,配上一张鹅蛋脸,细眉圆眼,果真有几分相像,可张小姐步履更为端庄,旁人所言“举止相似”,纾雅不敢苟同。 许瑜眼神环顾时捕捉到不远处坐席上纾雅的身影,忽地窘迫起来,赶忙坐下。此刻许玦玉翘也来到空席上,彻底阻隔了两方视线。 太子妃奉上的原是她亲酿秋菊酒,芬芳甜醉,可惜魏垣并不爱饮酒,浅尝几口后,壶中大半入了纾雅肚腹,好在并不多,只喝得她微醺,耳根微微泛红。 魏垣一心记挂许玦,品完菊酒入园赏花时竟浑然忘记先前所说与许瑜会面一事,纾雅只得挽姐姐玉翘同往。 东宫后园虽比不得御花园规模宏大,但今日品类各的花朵竞相开放,别有一番惊艳。是时,许瑜陪伴张小姐正观赏一株“瑶台玉凤”。 “见过晋王殿下,张侧妃......”纾雅悄然走到二人身后行礼道,玉翘随之福了福身。 夫妇回头皆是诧异,张小姐认识宁王妃韦玉翘,回了一礼,却不知身旁女子的身份,可那人与自己真像啊,见她的一瞬间,一股莫名的慌张感在心中荡漾开。 许瑜似乎有些舌燥,口头滚动几许,方才说道:“这是酒泉王妃,你未曾见过。” 张小姐对自己为何一举中选成为晋王侧妃之事的关窍还懵然不知,只晓得姐姐修书一封告知自己晋王殿下喜好何种衣饰,她照做便是。 可同时她也知道酒泉郡王乃晋王殿下亲表兄,那么这王妃便是嫂嫂......她打消那些杂念,温和道:“见过表嫂,妾身名唤张蓁,两位嫂嫂若是不介意,叫我蓁蓁就好......” 第134章 酒气这时才开始隐隐上头,纾雅面带薄霞,浅笑着招呼一句“也见过您”,自上而下抚过她发上那支碧玉垂珠银步摇。 张蓁垂眸,温声细语道:“若嫂嫂喜欢,回头妾身赠您一支。” “客气了......”纾雅端详着眼前美人,徐徐摇头,声儿也变得柔和:“我只觉蓁蓁玉质天成,堪为晋王殿下良配。” 话语如冰凌砸上许瑜头顶,他浑身一凛道:“韦姐姐误会,我选蓁蓁绝非出于美貌......” 纾雅莞尔。许瑜选张蓁与柳追萤为妃的确掺杂了些不可言明的情感,可即便他不选这两人,也会有其他女子闯入这片囹圄。 不幸中的万幸,张蓁爱慕于他,若往后他不再意气用事,也可化为一段良缘。 况且那张小姐气质亲和,似为良善之辈,纾雅一见便喜欢她。 张蓁闻言羞怯露笑。她与许瑜已相处过三个月,虽无夫妻之实,可许瑜待她多有敬意,还频频赞其才情出众,每日出入皆携她同行,而不顾他亲自选定的柳氏。 不过她听见许瑜称纾雅为“姐姐”,心中隐有疑虑,轻声说道:“那妾身也唤您姐姐可好?” “她自是愿意。”纾雅不住点头,还未开口,一旁玉翘却发了话,“七弟比纾雅还小一岁,一开始便称为姐姐,如今也不曾更改,咱们纾雅无拘惯了,再多个妹妹呀,她定然高兴。” 平日玉翘见许瑜携张蓁出行,面上虽不说大喜,却也笑意浮动,谁知在这盛会上与纾雅相遇竟如此丧气,她稍作思度便知其中异常,遂出言解围。只怨许瑜慌了神,也不知辩解两句。 张蓁仍旧一副懵懂相,待玉翘解释后,方才豁然大悟般,看了看许瑜,含笑应是。 菊酒喝得纾雅心底暖意融融,对眼前二人极为认可,想到魏垣不知所踪,便向许瑜夫妇欣然道别,转而去寻他。 “你与晋王怎么回事?”直至人潮相隔,玉翘神情严肃道,原以为晋王选妃,模样与纾雅相似只是偶然,今日打量许瑜那为难之色,才看出端倪。 纾雅手掌轻压双颊红晕,不以为意道:“姐姐何出此言?难不成是因为他不高兴?” 玉翘愈加郑重,似是负气:“晋王一早定下柳追萤,却在择妻当日偶遇张蓁,倏然变心,最终两人同入王府。究其原因,无非是他知道柳追萤是你同父妹,欲个念想,而后遇见与你相似的张蓁,‘一见倾心’。” 听罢,纾雅完全从微醺中清醒过来,讶然不语。 注视妹妹窘迫的模样,玉翘叹息着解释:“晋王根本不喜欢柳氏与张氏,他心中念着你......姐姐愚钝,好些日子都未想通,可方才见他垂头丧气,一切便都能解开了。” 纾雅沉吟半晌,说道:“在托人寻姐夫那日我便与晋王相识,他从未坦言心悦于我。我猜过,也婉拒过,可猜测不作数,谁又知晓他是怎么想的呢......” 她话语很轻,说出时不易被过路人听去,玉翘环顾四周,怅然凝眉,心尖一阵绞痛,问道:“你也曾对他有意?若无替嫁一事,如今与他同行赏菊的人会是你吧......终归还是姐姐拖累了你们。” 纾雅胸中酸楚不止,“若无那事,想必舅舅已将我送去付家做妾,姐姐在夫君身边只会更煎熬,这又是什么好结果呢?纾雅当初对晋王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如今更是有相知相爱的丈夫,只盼他也安好。” 秋意盎然,园中景不胜收,但此刻落入姐妹二人眼中只随着眸光黯淡下去。 每每听纾雅说起自己百般自在,玉翘只当寻常,倒是偶尔有一次“不好”,她便担忧不已,生怕自己做得不妥,让妹妹在外受苦。 “你放心,日后姐姐在京中必定提醒晋王......他懂得分寸,必不会为你招来灾祸。”玉翘眸子里酿着一汪泪,恳切道。 纾雅揽过她一双柔荑,满是心疼,“纾雅何来灾祸,姐姐无须事事操心,若得机会,只开解他几句便好,晋王殿下未必会听我口中之言。” “我会......” 熟悉的声音再现,许瑜不知何时已立在她们身边,姐妹俩回头时皆错愕不止。 他身旁未带任何人,面色一如来时般暗沉,再度见到纾雅,苦笑道:“往后再无机会听上几句,何不早日说出。” 哀莫大于心死,可他心未死,却不得不强压着令它不再躁动,或许正如晏锦所说,自己只是有些少年情愫,过几年消偃下去也就作罢。 纾雅近乎瞠目结舌,一时难以回应,半晌才从唇边挤出一句:“殿下便这么喜欢悄无声息地接近人么......” 许瑜略有愧色,谦卑道:“并非有意惊吓二位,本想招呼一声,却陡然听见韦姐姐误会于我,故而解释。侧妃在时多谢六嫂解围,想必你们已猜出为何是她,事实的确如此......如今可算坦诚吧。” 众目睽睽,他守着该有的礼节,说得也隐晦,其中含义仅为对方所知。 忽而远处传来唱和之声,原是太子邀了几位宗亲世子徜徉于菊丛中吟诗作对,是时,宾客多被这雅事吸引,纷纷聚到一处。 望之片刻,纾雅回眸稳了稳心神,沉声应答: “殿下与我有缘,虽非连理之缘,可也是十分要好的友人呢。数月前殿下赴往肃州,我与夫君大喜过望,后于昭明堂谈论之事殿下定然难以忘怀,也该知道我们永不会背弃殿下,纾雅也将一直守在殿下身边。” 昭明堂中,魏垣明确表示辅佐许瑜登上大位,事关重大,莫说“忘怀”,即便是入夜安枕时,也常常出现在梦中。 纾雅言下之意仍是“有缘无分”,但许瑜心中颓丧终究被止住。同舟共济式的相守何尝不是一种羁绊,有时这份情感比单纯占有一人来得更为深刻。 许瑜颔首未语。 在他思忖间,纾雅接续前话:“张小姐毓质名门,性子又亲和,据说早已钟情于殿下,你既选了她,就别再辜负她。” 定下张蓁时,他也曾留意过此女家世,父为户部尚书,她又是家中最为受宠的幺女,至于她钟情自己一事,许瑜倒比纾雅先知。纳她,便拥有了张氏一族。 许瑜吐息,浊气霎失大半,“韦姐姐这番话,瑜定会谨记,张侧妃待我确有真情,往后我也会与她相敬如宾......” 第135章 一位耳尖的宫人立在墙后探听许久,直至许瑜说完,她才顺着树荫一路溜回来处。 廊下,张蓁独倚栏杆,面色凄凄,只眺望那三个模糊在花丛中的身影愣神,半晌,被回信宫人打断沉思。 “夫人,奴婢方才站在近处的确听到了东西......”宫人端正施礼,低声说道,“那位郡王妃说,晋王殿下与她有缘,不会背弃殿下,提醒殿下莫辜负夫人您。” 张蓁收敛神色,心间稍有松弛,问道:“那殿下可有说些什么?” 宫人继续回禀:“晋王殿下亲口说会与夫人相敬如宾。” “辛苦你,这点心意算是给的茶钱。”张蓁脱下腕上一只玉镯递到宫人手中,挥手屏退。 回过神来,张蓁只觉风清气朗,眼眶中浮出的泪水打过几转后也逐渐消退,手抚胸口喘息道:“不是旧情便好......” 这大好晴日里无心赏花的还有魏垣,众人信步入园,他却不知拉许玦去了哪座殿宇,再见时二人停驻于桂树前仍谈论着。 未几,纾雅在众多身影间见到他,紧着迎了上去,“夫君与姐夫商议何等要事呢?竟浑忘了先前应下之事。” 他脸上倒也看不出异样神色,听纾雅嗔怪,才恍然想起拜见许瑜,惭愧道:“忙着与阿玦说事,一时竟忘了,只得晚些再向晋王殿下赔罪。” 许玦不知其中缘由,此刻稍觉坏了事,微微蹙眉:“我来得迟,赶到东宫时便已开宴,方才表兄又告知身上衣裳有冒犯之嫌,因此找了个偏僻处与表兄谈了许久,顾及不周,险些忽略七弟。” 赏菊会毕竟只是一场家宴,许瑜只当陪张侧妃游园,与纾雅一叙后告辞离去,临别,还嘱咐说两位兄长若有事,直接过府找他便可,此刻纾雅一一转述。 “冒犯之嫌?”玉翘懵然不知,这件外袍乃长公主所赠,衣料虽好但样式寻常,实在说不上冒犯何人。 这事魏垣知,酒意大醒的纾雅也知,矛头不免指向长公主。 许玦以耳语向她简述了两句,复言:“表兄走后,姑母一人在府中难免孤寂,便不时入宸元宫与母亲闲话家常,对我与玉翘也多有照拂,长辈不追时潮,难免造成无心之失,这衣裳我也喜欢,怪不得姑母。” 一字一句,言辞恳切。 玉翘讶然,念及帝后并未斥责,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 她清楚知晓丈夫从前并不讨陛下欢心,背后又无势力,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因触怒圣颜而前功尽弃岂非太不值当。 魏垣眸色深沉,沉吟片刻,嘱咐许玦道:“母亲性子纠结,有时也会做些急功近利的事,切记护好自己。” 许玦席上姗姗来迟,又遇帝后忽临,本让魏垣怀疑母亲与许玦之间有何不可告人之秘,可攀谈良久,他仍是满面无奈。 换作别人,魏垣心中疑窦必定久存,但阿玦从不会骗自己。 倘若仅是母亲一人所为,倒也说得通。他与许玦的情谊,母亲全都看在眼里,她总愧疚于从前对他的刻薄,拉不下脸为他谋划什么,转而帮一把许玦,也是一样。 ...... 这场风雅之会至入夜用过晚膳方止,纾雅回到公主府时却得知一桩奇事。 天已黑尽,檐角垂着两只灯笼照明,府门口原该清净,此刻却赫然站着人,且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待纾雅魏垣下马车后方瞧出昏黄幽光下乃是宁王府长史祁昌华,几日未见,意气风发一人竟变得失意惆怅,怔然望着红门。 思绪被马蹄轮轴声唤回,他立即上前行礼问安,说过几句吉话便又匆匆离场。 时辰、场合、人皆是怪异,看得纾雅满头雾水,与魏垣面面相觑。 到了院儿里遍寻雪魄不见,询问之下才知,今日黄昏时分,祁长史忽地独自拜访长公主,自言心仪雪魄姑娘,并带来礼品相赠,长公主念在他自沙场来,性子豁达宽放,未责其鲁莽,只答复无法做主。 这一幕被好些仆婢看见,霎时哗然,都以为是在下聘,私下打趣雪魄与祁昌华实乃“佳偶”。雪魄气恼,将自己关在屋中,不收东西也不见人,最终在静亭安排下,物什连人一同请了出去。 纾雅等不及卸妆,提裙直奔雪魄卧房,远远只见她坐在床沿处垂头丧气,静亭出言宽慰,她却不敢与之对视。 “怎么了,小心肝。”纾雅急促走到床边,关切道。 “姐姐,没有那种事......”雪魄闻得熟悉嗓音,委屈油然而生,“我都没见过他几回。” 说起祁昌华,她只觉莫名其妙,自己之他也就在宁王府相处过三五日,谈不上熟识,更遑论情意,想必那人认为她身份低微,便可随意讨要。 纾雅凝眉,隐隐愤然:“祁昌华曾为将军,如今又身居宁王府长史一职,竟还恣意妄为,敢将主意打到你身上。” “他跟了宁王殿下一年,不会不知殿下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今日他敢贸然向长公主提起心仪于我,还送礼,却唯独不与我说,可见这人不真诚,急着讨房妾室呢......” 雪魄底气足了些,声儿也不禁拔高,句句传向窗外。 女子内室,魏垣不便进入,便同闻讯赶来的伍必心在门外等候,不时还按着眉间睛明穴,“如此轻浮,早知一顿闷棍打出去也就罢了。” 他这些天本就神思紧绷,眼皮底下又出了这等事,顿生恼怒,立刻遣人将来龙去脉传回宁王府,让许玦自行定夺,必要有所回应。 “宁王殿下本就不待见那人,魏兄何必恼呢。”伍必心语气淡然,嘴唇翕动间飘出一股酒气,与东宫宴乐中弥散的气味别无二致。 魏垣顺酒气打量他两眼,脸颊尤红,口中仿佛咀嚼着东西,他猜出那是降味的凝香丸。 “你也才回府吧?” 目光相接,伍必心咽下一口唾沫,酒气尽散,轻快道:“今日你俩忙,东宫也忙,长公主虽在府里,却也不拘着我,必心自然是去见心念的故人了。” 魏垣会意,声音徐徐道:“才见一个急的,又来个不急的......只怕不止‘故人’那么简单,倘若你真与那位女官两情相悦,中秋将至,想来陛下也会成全这段姻缘。” 闻言,伍必心沉默良久,忽浅笑道:“多谢魏兄好意,她有她的打算,而必心只想陪在魏兄身边。” 秋月半缺,他蓦地忆起当年入夜拜天,也是如此。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既已两心相悦,并非事事圆满才叫成全。 第136章 宁王府堂屋中清脆耳光声回响。许玦屏退众人,亲自处置祁昌华,连玉翘也被请回屋中。 “这些天你就光顾着想女人?还是表兄府上的人,不觉下作?”许玦切齿沉声,显露出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狠厉之色。 祁昌华神情不改,反觉滑稽,丝毫不顾脸上红痕,回眸说道:“我喜欢她,想要的东西就得争取,昌华已经很讲礼,倒不像殿下......” 他性子直,最不喜便是许玦畏首畏尾的姿态,在魏垣面前一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奴相,平白丢了皇子威严。 不过许玦会错了意,耳光再度上脸,“怎么,还想指点本王夺妻一事?” “不敢!”这一掌力气不小,祁昌华吃了痛,剑眉紧蹙,“殿下要是有那时意气,昌华心中反而踏实许多。” “你这是何意......”许玦恍然大悟,却不以为然,自己与表兄金兰之谊岂容他人置喙,况且表兄事事迁就,已让自己深觉惭愧,并暗誓必定对他一心一意。 “殿下并非无能之辈,旧袍一事不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么?”祁昌华轻拭唇角因齿尖磕碰而流出的鲜血。 “殿下能冒着触怒圣颜的风险博陛下一份好感,为何认定昌华登门拜访心仪女子乃下作之举,难不成凡事沾上酒泉郡王,您便要放弃自己的脑子?因着迎他回京,太子与梁王之事一拖再拖,殿下可曾想过夜长梦多......” 揣摩良久,许玦神思安定下来,但眸光仍锐利:“表兄一定要个交代,是叫府卫来,还是本王亲自动手?” 祁昌华握起桌上一卷马鞭,坚定递到许玦面前,“算我不敬尊者,请殿下笞二十。” 他背身而跪,宽解衣袍。暑天还未过去,衫子也薄,他宽衣后即刻袒露出精壮后背,其上赫然显现难以退散的斑驳伤痕。 许玦接过马鞭,喉结滚动几许,终是狠下心来。 是夜,院中候着的仆婢皆闻堂屋内鞭笞之声,整整二十下,而祁昌华未出一言,直至鞭声尽消,许玦吩咐下人为其上药时,众人才见到一个唇色泛白汗液直下的袒身伤者跪坐于地。 第二日,秋阳依旧灼热,午后祁昌华叩响公主府大门,求见魏垣。 他刚二十出头,又在行伍间长大,即便挨那几十鞭子也只当寻常,敷药熬过一晚便不再作痛,见人时又是满目平淡。 “在下昨日鲁莽,特来请罪......”祁昌华入室行了礼,也不起身,只请求发落。 在场人不多,除魏垣与纾雅明面见他外,仅有雪魄在帷帘后窥视。 魏垣目光鄙夷,打量着眼前人,“夜里不是已告知宁王殿下惩处于你么,他心慈下不得手?” “非也......殿下气急,重罚了在下。”说罢,祁昌华掏出一卷折叠齐整的马鞭,上边血迹已干涸暗红,他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奉上,“在下真心悔过,只恐王爷不解气,故而请罪。” 魏垣诧然,拿起马鞭端详,一丝腥味钻入鼻腔。 见此狰狞物件,纾雅也是心底一怔,仿佛那条鞭子抽笞人的场景重现在眼前。这事可大可小,许玦既已作了惩罚,他们再气也不会狭隘至此。 况且他本就不是损了什么体面,而是害得雪魄莫名被人议论,自愧羞赧。而他句句不提苦主,可见其并不重视那个“心仪”的女子。 纾雅眉头紧锁,愤然问道:“你向长公主索求,又来王爷这儿赔罪,可就是不问雪魄之意,难道再把你打得血肉模糊就能让她对你动心?” 他双唇轻抿,却在开口时被魏垣一语打断:“宁王殿下亲自动手?” 已到嗓子眼的话又被咽下,祁昌华转言应答:“是......我家殿下对有关王爷之事绝不怠慢,自然,他做任何事都会考虑到王爷您。” 许玦一向文弱,自小未习刀剑,勉强可开轻弓,而这条马鞭通体染血,抽打时必是次次破皮,魏垣难以想象他是如何使出如此大力。 “您若不信,在下愿宽衣以证所言。”见其沉默,祁昌华又缓缓说道。 魏垣抬手示停:“殿下心意我自是明白,我这儿倒有些极好的金创药,待会儿找伍必心去取。但王妃义妹无意于你,往后别再纠缠。” 稍加思索后,他迟疑应是,却兀自补充道:“在下的确对雪魄姑娘一见钟情,只盼她能不计前嫌,只当在下是个路人,从未唐突过她。” 帷帘后,雪魄听得认真,话及此处她终是长舒一口气,却在后退时趔趄了两步,撞上张高桌,发出一声闷响。 祁昌华思绪敏锐,霎时知晓帷帘后藏着窥视之人,而那人必是雪魄。猜度之间,他原本严肃的面色上笑意浮动。 见势有异,纾雅随即起身入内,带出一个洒扫家丁,令其退下,以掩耳目。 “王爷不再吩咐的话,在下便告辞了。”祁昌华交手示礼,打算离场。 是时,伍必心从外来,衣袂翻飞,行色匆匆,“魏兄,晋王殿下遣人来报说宫中出了事,太子再度受斥......” 他将事情原委简述一番,原是皇帝挂心太子辅政之事,打算中秋之后过问功课,因着昨日一场赏菊会,皇帝欣悦,予以太子一日休沐,下朝信步时便想再入东宫视察。 谁知太子还未从昨日欢愉中脱身,招来宫人中知风趣者,一同饮酒讲诗,兴致浓时,大言研习《六典》不如鉴赏《九歌》,其间多有埋怨之语,恰为陛下所闻,遂大加斥责。 魏垣曾在宫中数载,见太子失误受斥的回数多了去,不过以往皆为功课不达皇帝预期所致。 太子理政之能虽不佳,却是个实心肠,有自知之明,即便私下有那些想法,也断不会挂在嘴边,如此想来,今日之事倒是蹊跷。 “如今陛下责令太子搬空书阁中所藏诗赋,若不应,便禁足宫内,但太子似犯酒疯,哭闹不止。晋王认为其中必有隐情,现已入宫查证。” 伍必心唏嘘一声,接续前话,“恕必心直言,就算有人刻意灌醉,引其胡言,也挡不过那些不敬之语乃太子亲口所说。” “未必!” 祁昌华仍未退下,静静听完始末,他与纾雅几乎异口同声。话音刚落,他敛声,礼让王妃先言。 纾雅颔首,“我曾听闻,有类毒药可致迷幻,再辅以言语引导,可诱人说出反常之语,此毒难得,却非天物,只消确认太子中毒,危急即可解除......” 第137章 这一语道出魏垣心中所想,可道理浅显,伍必心最先知晓此事,又岂能不作设想?“医药之事你该最为了解......” 闻言,伍必心只愧然一笑,“必心不明白宫中局势,魏兄权当听个笑话。” 他自回京后,已心不在焉数日,或无觅影踪,或伫立痴笑,魏垣皆看在眼里。 屋内气氛忽而微妙,祁昌华审视三人,最终将目光落到伍必心上身上,腹诽他胡言。 思忖之后,祁昌华添上一句:“况且还是实名下毒,宫中有谁急于求成,众人心知肚明。”矛头直指梁王。 此事已是心照不宣,但依照皇帝对梁王的偏爱,即便查证出是其所为,皇帝也只当放纵了些,几番不痛不痒的小惩也就过去了。 “不过王妃之言在下不敢苟同,坏疽总得烂透了才好挖,王爷您说呢?” 众人凝思,犹疑开口之际,祁昌华毅然斩断话题,“在下叨扰得久了,还得回宁王府听差,告退……” 打量他远去的模样,魏垣心底影影绰绰泛起一丝怪异感,想要深究却剖不开。 同一时刻,东宫气氛肃然,御膳房熬好一壶醒酒汤,来不及放凉便马不停蹄地送往太子榻前。 皇后早已闻讯赶到,深知求情无用,只得暂时宽慰失神的儿子。 自太子加冠以来,课业鲜有不妥,若在辅政之事上有所疑惑,也会恭敬请教于她,已许久未遭训斥。太子一向淡泊,不惹口舌,可今日一反常态,竟在最阴沟里翻了船。 许瑜入宫时,皇帝气急离去,只剩兄长惊魂甫定,眼眶红肿,怔愣地看着宫人搬空书阁。 太子妃胆小,先前未劝住夫君勿饮酒,以致皇帝大怒,她只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如今还跪在一旁啜泣。 “皇兄,感觉如何?”婢女伺候太子喝完醒酒汤,许瑜立即坐上床沿。 太子握拳轻捶额头,阖眸半晌,“七弟,有鬼......为兄见鬼了,他还与为兄说话。” 许瑜与皇后对视一眼,疑窦更深,“那皇兄可还记得鬼魅何等模样?” “当然记得,为兄还认得他,是......” 太子一语未了,被殿外来人打断,定睛一看是魏垣携伍必心入宫拜见。二人行完大礼,即来到榻前,形容憔悴的太子见之仍旧施以一笑。 “母亲,是儿对此事有疑,故而请来表兄相助。”许瑜轻声对皇后说道。 魏垣颔首回应:“娘娘,方才微臣进门时听闻太子殿下口中喃喃,称‘有鬼’,许是身子出了问题,请容臣着人查看。” 身旁伍必心躬身一礼,抬首时皇后认出他是去岁烟花宴上救治伤员之人,也算尽心,便没再戒备,长叹一声后示意他上前为太子诊断。 他搭上脉,沉吟片刻道:“太子殿下的确只是醉酒啊......” 话音刚落,许瑜霎时坐不住,“伍大人可有误诊?” 伍必心摇头,眉头微拧,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制药瓶,取出药丸令太子服下,而后再度搭脉,“在下已喂太子服下定心丹,殿下很快便会恢复如常。这醉酒本是小事,但殿下脉象虚浮,似有离魂之症,此乃心病,在下并不擅长治疗心病,还请皇后娘娘着太医为其诊治。” 听人说自己患心病,才平静下来的太子忽又急躁:“并非有疾,本宫实实在在见了鬼!是阿兄,他告诉本宫定要追逐本心,什么六典、政要,只要本宫不喜,那便是桎梏,从没有人肯教本宫这些,即便是鬼魂也认了......” 皇后闻之惊诧不已,离魂之症约等同疯癫,历朝历代疯子继承大位者从未有之,幸而皇帝走得急,此话若被他听了去,只怕太子储位不保。 “大胆!”皇后厉声斥责,殿中众人皆闻声下跪,待端正仪态后,她复言:“酒泉郡王带医者至此难道就是为了污蔑太子?本宫可记得你与宁王可亲厚得很,你以为扳倒太子他会得利?” “母亲,你误会表兄了。”许瑜见状紧着横在两方之间,又反问太子:“皇兄,你若清醒些了,能否讲讲那鬼魂对你做过何事?” 伍必心趁机向魏垣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状况有异,中毒之事已是板上钉钉,魏垣了然阖眸。 太子自言见到长兄鬼魂,倒让他联想起昨日许玦被误认,当时梁王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这嫌疑如何洗也洗不掉。 沉默半晌,太子心神彻底稳定,沉声应答道: “今日午膳后,本宫无心小憩便邀了东宫中几位能够识文断字的宫人,想教他们几句楚辞,其间的确喝了点菊酒, 不多时,神智便开始恍惚,只见其中一人变作了成年后的阿兄模样,余下几人皆为天宫仙子,我们畅谈许久,不觉时辰消逝。 父皇入殿时,本宫与阿兄相谈甚欢,便说出了先前那番话,还......还说了这些年的苦楚,恰为父皇所闻,他斥责于我,阿兄也离我而去,本宫实在是难以接受,故而心神崩溃...... 可这一切过于真实,本宫难以相信那是幻觉。” 闻言,魏垣更坚信心中所想,太子见到“成年”后的长兄,必是有人暗示所致。 倒是皇后在一旁听得颇为感慨,几乎垂泪,她多想见到长子成年后的模样,可惜事与愿违,十多年以来,长子连入梦的回数都屈指可数。 许瑜垂首沉吟,少顷,对皇后说道:“世上怎会有鬼,或许皇兄真是......” “住口!”皇后中断他的话,一汪泪水顿时倾泻,她默然拭去,切齿道:“既知太子神智恍惚,为何一定是离魂症而非遭人投毒?本宫自会请太医复诊。” 许瑜知晓母亲固执,遂望向长跪在地的魏垣与伍必心,请求开口解释,见二人神色沉稳,他心中焦虑便褪去大半。 “方才伍大人对娘娘说过,太医诊治更为妥帖。”魏垣应答。看似陈词,实为引导。 各方沉默之际,殿内响起一阵轻快脚步声,一抹亮色小身影闯入,身后还急匆匆跟着两名宫人,口中呼着:“公主,不可入内啊!” 可那小兔似的姑娘还是直奔内室而来,头绾双丫髻,身着彩绸襦裙的福慧公主窜至众人眼前。 “阿爷阿娘,你们怎么眼圈红红的,哭什么......” 福慧本是笑着进屋的,察觉长辈们并不高兴,自己嘴角也随之一沉,只瞪着两只水漾的眸子,奶声奶气问话。 第138章 太子妃泣泪稍止,展袖拢过女儿,温声道:“你不跟着姑姑们在花园玩耍,怎的跑来这儿,快见过皇祖母与两位叔叔。” 福慧伸手抚去母亲脸颊泪痕,乖觉向几人见礼。“阿娘半日不理福慧,福慧想您......” 许是怕吓到小孙女,皇后收起严肃,招她至近侧,眸中柔光流转,“福慧来得正好,你父王病了,祖母很是忧心呢。” 稚子纯良,只知生病痛苦,听罢,福慧嗫嚅道:“难怪阿爷哭了......”而后从衫子里摸出一个厚油纸包裹,笨拙拆开,其中盛放了约莫五六块切得方正的豆糕。 福慧将糕点递送到父亲面前,笑意粲然:“四叔带来的姑姑给了福慧一包点心,可好吃了,比东宫的还好,阿爷吃过就不痛了。”她口中“四叔”便是梁王。 此言一出,皇后不禁皱眉,再次坚定心中所想,转而问太子:“琰儿,今日梁王来过?” 因先前不辨幻真,太子言语总是断断续续,时而牵挂着随时消失的“阿兄”,时而恳求皇帝宽恕,不曾提及其他,此刻皇后问起,他才点头应答。 “阿爷见到小福慧,病就好多了,若福慧吃腻了东宫的点心,改日阿爷叫厨子们好好去学别处的新鲜样式。”太子轻抚女儿发顶,委婉推脱。 福慧收了手,撇着嘴依偎在皇后怀中。 “儿臣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四弟是来过,只讨了些书去,不一定会害了儿臣啊......” 皇后霎时语塞,自己谨慎半辈子也盘算了半辈子,所出之子竟不要命的豁达,他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却还任凭他人愚弄。 “那陈贵妃母子就差没骑在你头上,你若真不愿做这个太子,本宫便替你回了陛下,让梁王入主东宫,省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今日被人毒明日让人骗。”皇后怀抱孙女,不敢展怒,但一字一句仍饱含威严。 “母后息怒,儿臣并非此意......” 这样的话,皇后不止说过一次,太子知道母亲口是心非,只得逢迎。梁王施用诡计也好,无心之失也罢,不过是引来陛下训斥,在他看来都是小事,父皇真要废弃自己太子之位,无须借此台阶。 福慧听不懂长辈们交谈之言,自顾自品尝手中点心。她虽只有六岁,却是东宫尊贵的嫡公主,见过的稀罕物比寻常孩子吃的饭还多,贪恋一份糕饼倒也稀奇。 魏垣瞧她时,不由得忆起儿时与许玦同住宸元宫,也曾如她一般,念着小厨房的糕点。 暗忖间,他似乎联想到什么,眸光微凝,片刻后挂上一脸温柔,对小公主沉声道:“福慧手上的点心真是精致,可以送表叔一块吗?” 福慧未见过魏垣几面,但也不认生,有人赏光,她自是高兴,乐滋滋地钻出皇后臂弯,将点心大方递去。 “表兄怀疑点心有问题?”许瑜对魏垣的意图略作揣度,顿生警觉。 话音刚落,太子妃吓得失魂,骤然起身夺过油纸包,“表弟尽可查,只是公主方才也食了此物,不知......”说罢,一手颤抖着交过东西,一手紧紧环住女儿。 这包糕点太子并未食用过,自然不会与中毒之事有所攀扯,魏垣用意并不在此。他接过油纸包,在众人注视下拈起一块,试图送入口中。 “且慢......请容在下一测。”抬手间,伍必心出言阻截,说罢他蹑到魏垣身旁,耳语道:“魏兄,让我来。” 伍必心抽出一根银针,轻刺糕点表面,并未转黑,遂举起示意,令众人安心,又经他细嗅、品尝,方才确认此物无毒。 见他脸上浮现出罕见的严肃神色,魏垣心头一沉,若非有几分把握,自己定然不愿他抢先试毒。 念及还有戏要演,他收了思绪,故作微笑,“好吃吗?” 伍必心满心都是糕点有无异常,忽见那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不免疑惑,回想滋味,的确不错。 “禀娘娘,微臣要说的是,或许公主活泼,险些坏了他人之事,这才被一包点心支去了别处。”魏垣尝了一口,面不改色道:“贵妃宫中的东西精致,阖宫皆知,竟连公主这样的孩童都舍不得吃完。” “你是说......”皇后这才隐约猜到先前的“醉酒”其实是在避免打草惊蛇,可自己仍旧忍不住发问:“你是说太子之症确是有人动手脚?” 魏垣当然不会在满屋宫人面前据实回话,皇后既已猜出了七八分,他便不再旁敲侧击,“伍大人方才说过,殿下只是醉酒,似有离魂之症,娘娘莫忘了召请御医。” 话音既落,皇后内心疑云全然拨开,赶紧上前搀起长跪在地的魏垣,语气柔和道:“垣儿你有心了,本宫这就遣人去请,这几日还望你们多帮衬太子。” “娘娘放心,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再说,微臣幼时在宫中多受娘娘照拂,如今又得晋王殿下信任,理应回报。”魏垣笑应,暗中将包裹送到伍必心手边,示意其保管。 太子现已大好,听魏垣谦卑陈词,忙插话道:“魏垣表弟胸怀坦荡,难怪七弟愿与他交好,儿臣也很喜欢,母亲往后也别再疑神疑鬼。” 比起被皇帝训斥,宫中钩心斗角更令人招架不住,太子实在不愿自己母亲满心盘算,以致身边无人可亲。 俄顷,东宫宫人引御医入殿,魏垣携伍必心施礼告退。 皇后凝眉颔首,目送二人离去,随后从御医口中得到相同结论,当即铤而走险,高调下令治疗太子心疾,后宫尽知。 “表兄留步!”刚出东宫不到五十步,许瑜忙不迭追上二人,他有太多细节不甚明了,势必当场问清。 “我以为殿下要留在东宫陪伴太子,故而先走一步,恕罪。” 魏垣才将双手交拢,却被许瑜扼止,“你是兄长,私下就别再行这些虚礼了。” 于许瑜而言,二哥醉酒实属正常,他闻讯赶来时也只是想到有人故意引皇帝前来目睹其窘态,索性将所有心思花到探查是谁从中作梗之上,直到魏垣在殿中暗示一番才豁然开朗。 可即便如此,他仍不知毒药是从哪儿入了体,魏垣故意挑起糕点一事又意欲何为。 魏垣见礼后仍未停下脚步,许瑜兀自跟随,开口直奔主题:“太子在东宫不缺照顾,当务之急是早日为他澄清......表兄发现了什么,还请详细告知。” 第139章 这条宫巷旁殿阙遍布,来往宫人众多,其中不知又有多少贵人的耳目,魏垣不好直言,回望许瑜迫切之态,莞尔道:“本也是替殿下办事,殿下还怕我瞒着您?此处不宜叙话,怕是要让殿下稍待了。” “你要去哪儿?”许瑜打量他脸上虽露笑,可神色中难掩忧虑,显然心中揣着其他事。 魏垣仍旧抿唇微笑,佯装淡然道:“难得入宫,该去看望一趟卢娘娘,若殿下真等不得,那便劳烦同往宸元宫,也当找个隐秘地不是?” 除陛下娘娘外,能“烦”得动七皇子的也仅他一人,许瑜连声同意,步子贴得更紧。 听闻今日早朝结束后六哥许玦未曾回府,估摸着还在宸元宫,说不定魏垣也是为了见他,想到此处,许瑜颔首回应: “自从六哥遥领庆、宁两州刺史后日日都要上朝,说起来我也有几日未单独见他,昨日......倒是表兄更关心六哥些。” 魏垣眉头微蹙,迟疑道:“是我来之前把夫人留在了宸元宫。” 许瑜霎时哑了声,因琢磨错事而感到羞赧,可自己就这么跟他过去,难免会与纾雅碰面,他打算避开,却实在想她,要说借着这个“巧合”看上一眼,也未尝不可。 他神情凝滞,已然陷入沉思,像个反省过错的孩子。 “何时变得如此忸怩,倒像是对你六哥有醋意一样。”魏垣略带戏谑,随即手掌一挥,沉沉搭上他肩头,“阿玦从小不得宠,处境你也知道,如今稍有好转,我自然不愿他卷入纷争,表兄还指望你以后能赐他一份安宁。” 魏垣这举动惊得他一颤,定了定神,许瑜敏锐捕捉到他最后一句的意思,不禁唏嘘,走到那一步谈何容易,不知要蛰伏多久才能避免如太子那般成为众矢之的。 “表兄勿要再说这种话,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好。”许瑜低声道。 魏垣双眉上挑,笑眼在日光下显得更弯,隐约闪着几颗光点,“那殿下答应我,今日真相也只心知肚明就好......” 许瑜不解,既已猜到是梁王加害,未到尘埃落定之时谁也不会轻举妄动,魏垣忽来这么一句,难道还有进一步打算?譬如反将一军。可无论如何,他都相信自己表兄。 长叹一息,许瑜点头应是,顺势发问:“方才母亲已告知御医全力治疗太子离魂之症,可太子状况究竟如何,最清楚的莫过于伍大人……可为何会是‘离魂症’?” 沉默旁观的伍必心蓦地被点名,当场愕住,魏垣自然知道他是在胡诌,可还是与许瑜一同投去求知似的目光,盼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得魏垣授意,伍必心将心迹娓娓道来: “只看太子殿下面色暗沉便知疲累,在下偏又听说太子脾性过软,陛下寄予厚望,爱之深责之切,往往最易引发心疾,那可比体表病痛来得更重,传入陛下耳中既能化解今日大不敬的危机,大约也能激起些舐犊之情。” 太子沉稳,向来不争,多番受到皇帝斥责也只当寻常,十数年来皆未听闻有恙。 许瑜与这位一母同胞的哥哥相处得最久,见惯了他心宽平和之态,身弱风寒倒偶尔有之,可说憋闷到心疾,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思绪游转几许,许瑜直摇头,“还得是二哥能忍,若换做是我......” “如何?” “没两月丽正殿就得修房顶。” 几人步子未停,不出一炷香时间便到达宸元宫大门,宫人见是他们,省去了冗杂的通传,直接放人入内。 今日许玦下朝后探望过母亲卢昭仪,谁知午间出了太子那档事,他便去面见陛下求情,至今未归。 是时,纾雅正与卢昭仪在园中闲叙。 去岁煜儿满月时,玉翘的贴身侍女珠玑为他缝制了一顶小帽,上边绣花十分精美,连卢昭仪这样绣艺卓绝的高手都赞不绝口,询问之下,珠玑才自谦说是原画描得好,自己改出的绣样才精致。 卢昭仪听说那幅原画来自纾雅身边的雪魄姑娘,今日得闲,便邀她现场作画一幅,只当打发时辰。 宫人一路引魏垣三人入内,见到卢昭仪时方才顺带通报:“禀娘娘,郡王与七皇子来了。”卢昭仪当那些小辈都是自己的孩子,遂舍了许多虚节。 午后魏垣入宫时本也来过宸元宫一趟,但他行色匆匆,只让纾雅与雪魄暂留此处,便赶赴东宫,如今见他事了,卢昭仪满心欢喜,连连招呼三人落坐。 可她不见许玦归来,疑惑道:“玦儿也为了太子之事去求陛下,本宫还以为他会同你们一道回来。” 魏垣未见许玦,心中不安更甚,却还是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娘娘莫急,我们才探望过太子,殿下的确是心疾作祟,这才冲撞了陛下,此刻消息已报向紫薇殿,陛下知晓后必会宽宥太子,阿玦也快回来了。” 魏垣当即向她述说了离魂症一事,卢昭仪听得怔愣,这么多年来太子身子皆是康健,骤闻患病,她不由得心生怜悯,好在病情似是不重。 “娘娘先前还念着你们呢,下一刻便出现在面前了......”恰说完,纾雅便带了数名婢女端上点心,口中还喃喃:“瞧,今日宸元宫做了好些样式的点心,都是娘娘特意吩咐备下的。” 纾雅走得不急不徐,靠近时带来一阵芬芳,是她身上熏衣所用的白兰香,其中夹杂着一丝糕点甜味。 她停驻之处恰巧在许瑜身畔,微风轻拂,纱袖扫过许瑜面颊,引得他耳根通红。 卢昭仪命人端来高凳,执起纾雅的手,拉她至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道:“这孩子许是午膳没吃饱,方才竟连着吃了两叠玫瑰芸豆糕。” 纾雅被说得不好意思,赧然垂首,当时只觉点心美味,手中一得空便要来一块,不知不觉搬空两盘。 卢昭仪依旧温柔相对,替她拨开垂落的额发,纤手抚过发顶,轻言:“本宫打量你也太瘦了,能多吃些当然好,垣儿没好好照顾你吧,该拿他问罪......” 她一言一语如熏风南来,绕得人心中暖意渐生。某一刹,纾雅甚至觉得她像是自己的母亲,不过母亲性子泼辣,与昭仪大相径庭,如此仁柔的美人,该是玉翘姐姐的翻版。 “纾雅跟着我的确委屈她了......”魏垣“认罪”认得了当,满目愧意,“不过请娘娘放心,若我再疏忽至此,自己也该领板子,还请娘娘放心,。” 第140章 其实纾雅并不瘦,只是今时女子以丰腴为美,能养得皮肤如剥壳荔枝般白嫩最佳,偏她习过几天武,消减了凝脂,个头倒是不矮,可骨架子窄,即便挂了肉,看起来也是个纤细的。 纾雅摇摇头,唇角轻挑:“娘娘误会了,纾雅成日锦衣玉食,不知多快活,只怪这两月里暑气炎热,这才失了些身量。” “还帮他说话......”卢昭仪眉峰一横,立刻反驳,“你与玉翘是同路心性,为了不让长辈担心,总爱拣些好话说,打量着本宫不知道啊?垣儿有过当罚,你得想个法子。” 纾雅目光扫过魏垣,故作得意地笑笑,“那就罚他......将朱雀大街上所有糕点铺子都买一通!” “好啊......”魏垣温声回应,眼睫翕动,连随侍的婢女都像吃了口香瓜般,不禁勾起嘴角。 “娘娘,给您的画,请过目。”是时,雪魄勾完最后几笔,端平墨迹稍干的画纸来到卢昭仪身边。 “果然是活灵活现,这丫头不仅手巧,人也秀气。”卢昭仪端详画作,又打量几眼雪魄,连连夸赞,回头又对纾雅说道:“你看,像她这样多好。” 宸元宫的确是个桃源,卢昭仪的随和与温情消弭了墙外诡谲的杀气,可不知为何,许瑜目睹这温馨一幕时心却似被剜走一块。 “阿瑜,怎么了?”魏垣视线轻斜,见许瑜面露难色,不禁一问,俄而,将手边一碟豆糕推至他面前,“卢娘娘这儿的点心滋味甚美,你也尝尝。” 许瑜很少听他如此亲昵地唤过自己,回过神,颔首浅笑,正欲拿起,看见豆糕样式却是一怔,淡黄方块上稀疏嵌着几片花瓣,与福慧公主手中的一般无二。 转念一想,魏垣着急来宸元宫本就过于奇怪,只是自己动错了念头,不知他暗示中的深意,如今看来,此事竟牵连六哥,难怪魏垣不愿明说。 “娘娘,从前我好似也吃过这玫瑰芸豆糕,宸元宫一直都在做么?”许瑜掩饰眸底落寞,淡然发问。 卢昭仪未作多想,见小辈们喜欢,只谦虚道:“都是宫里常规的点心,本宫自入住宸元宫以来,这儿的御厨便一直有做,不过也不止宸元宫有,只是各处味道不同罢了。” 魏垣闻言品尝一二,此刻点心余温尽散,他向身旁站立的伍必心使个眼色,对方立即俯下身来动了一筷。 伍必心鲜有机会入宫,自然不知宸元宫的点心与别处有何区别,可他尝过百药,味觉灵敏,顿时察觉到口中这块与先前在东宫试过的出自一处,两者带了同种特殊香味——余甘果。 余甘果微酸回甘,药食两用,可京城不生此树,唯有岭南或南诏国等地出产,想必御厨来自南方,才加了这巧思,否则在别处连见都难以见到。 如今暑热未退,常人进食总会恹恹无味,余甘果生津止渴清热解毒之效正巧派上用场。 伍必心面色微凝,明白了魏垣的用意。 “主子,殿下回来了。”随着又一声通报,许玦一袭鸦青色外袍踏阶而来,衣袂翻飞,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清癯俊秀。 见所有人的目光齐整地望向自己,许玦当即错愕,“宸元宫今日倒热闹,表兄和七弟都在,难怪顺道去东宫时不见你们。” “玦儿回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前脚刚到......”卢昭仪柔声将儿子唤到身前,关切道:“先前娘还担心陛下正在气头上,会迁怒于你呢。” 许玦沉下一口气,暗自庆幸他们未察觉端倪,心中如此作想,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东宫来报说太子殿下受离魂症所扰,父皇听了唏嘘不已,便不再让儿子多言......” “阿玦办事利落,才事发便有了回应。”魏垣指尖轻敲碟边,动作漫不经心,却看得许玦心头一紧。 “事发突然,我又恰巧在宫里,当然是第一时间知晓。”许玦瞥一眼桌上点心,抬眸望向魏垣,又平静道:“今日做了这点心,竟与陈贵妃栖梧宫中一致。” 魏垣知道他会瞒,却想不到露馅也露得如此云淡风轻,顿时气息凝滞,胸口处好似压着一块大石,唇角残余的笑意也荡然无存,只剩一双锐利的眼眸冷冷盯着他。 许玦忽觉失言,连忙补充:“探望太子时偶然得知,栖梧宫侍女随梁王造访东宫,曾给过福慧公主一包豆糕。” 福慧公主的点心包裹至今还在伍必心衣袋中揣着,连太子妃与皇后都未曾注意那是何种样式的糕点,他又如何得知是否一致? “可东宫众人皆不知公主收过此物。”魏垣神色如旧,只看他如何自乱阵脚,越抹越黑。 但这层窗户纸至终都未被捅破,卢昭仪被蒙在鼓里,众宫人也只当是主子们闲话几句,无人会将太子不敬一事与许玦扯上关系。 “母亲......”许玦自知隐瞒不下,登时向卢昭仪告求道:“太子骤然患病,兹事体大,想必表兄与七弟来也是为了同孩儿一并商量对策护他周全,可否容我们兄弟三人入室叙话?” 卢昭仪再不谙门外之事,此刻也品出了他们话语间的冲突意味,欲出言调解,却不知从何解起,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迟迟无话。 气氛凝滞时,纾雅灵机一动,轻言道:“太子患离魂症一事的确有些蹊跷,东宫竟还不尽实言,方才听姐夫提到栖梧宫,此事不会与梁王有关吧?” 闻言,卢昭仪神色松弛几分,只盼不是兄弟间横生嫌隙便好,心间怪异感虽未消散,但态度已然调转,微一抿唇,应下了许玦的请求。 “你说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卢昭仪怔愣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 东宫一行的结果,魏垣并未告诉纾雅,可他们入宫的目的,纾雅一清二楚,方才又全程目睹了魏垣如何维护许玦,现下她已大致猜出原因。 昭仪娘娘本性善良,除了希望小辈们平安和谐外别无所求,倘若知晓许玦卷入斗争,且为主动一方,她必定痛心,所以纾雅断不会说出自己的猜想。 略作沉吟,纾雅握紧卢昭仪微凉的手掌,宽慰道:“梁王对太子不利,娘娘也有所耳闻吧,如今就怕梁王借着心疾一事向太子发难,若他们都不为太子着想,这皇宫岂非要变天?” 卢昭仪回眸轻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又召了几名小宫女近身,继续享用茶点。 第141章 离开花园,许玦领着几人径直前往曾经自己所住的寝殿。自他搬入宁王府,这儿便空置着,卢昭仪下令不改陈设,按时除尘,只待皇城设宴时他能得机会小住宸元宫。 这间屋子魏垣与许瑜也已来过无数次,再度踏入,一如幼时。唯一不同便是多了个伍必心。 许玦对此人了解仅得寥寥,只知魏垣回肃州后方才结识他,再见时他们已是形影不离,如今魏垣已对他信赖有加,就连这场不宜外扬的秘议也要邀他入内。 “出事之前,我的确去过东宫,恰巧碰上梁王……”许玦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前所未有,俊俏的面庞更添苍白,凑得一副楚楚可怜之相,“表兄查出了什么,此刻尽可直言。” “恰巧?”魏垣不以为然,沉重吐息道:“所以你也恰巧帮了梁王一把,替他下药,引太子胡言乱语?” 许玦视线轻扫众人,最终落到未置一物的桌案上,此刻魏垣隐有诘责之意,许瑜更是眉头紧锁。午间入东宫后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跑过一遍,他沉吟半晌,酝酿出自己的说辞: “我去时,梁王已在东宫,仿佛是要向太子借些书,那时福慧公主不愿被嬷嬷们带去午睡,在书阁中玩闹,之后我便暗中发现梁王身边的宫婢给了公主点心,哄她出去,此事千真万确,至于表兄所说‘宫人不知公主收过点心’,阿玦不明。” 他答得含糊,乍听之下也像真事,况且太子醒转后未曾提及许玦,公主也说点心是梁王侍从所赠,唯一破绽便是那糕点乃宸元宫独有。 魏垣眸色深沉,对方眼神中透出的那股无辜,险些让他信了,凝神片刻,吩咐道:“必心,将你发现的说出来。” 伍必心得令,躬身行礼后从衣袋中取出油纸包,摊开后正是与方才茶点相同的豆糕,“这便是福慧公主手中的点心,与昭仪娘娘招待我等所赐的一模一样,其中掺的余甘果整个京城难见鲜果,通常都是风干制药。” 片刻的缄默为许玦挂上满面阴云,进退两难时,魏垣沉声开口: “他不得机会入宫,都能辨出两份点心出自一处,我曾在宸元宫住过十年,怎能辨不出这儿糕点的滋味,可我却没想到阿玦你竟疏忽至此。你可知这包东西若不带回,东宫的人查起来,便是牵扯宸元宫的铁证。” 许玦脑中一霎空白,稳定心神后,才明白魏垣口中那句话实则是在诈他,只待他乱了方寸,自请详谈。 宸元宫有一名云南御厨,自南诏建国后便不再归乡,十数年来一直任职宫中。他明明听说过那余甘果产自南诏,可自己根本不曾想过随手捎带的点心偏偏就撞上此处。 一旁许瑜听得着急,怕自己那性子内敛的六哥又寻出什么由头来掩饰,索性将消息和盘托出:“太子亲口所言自己迷幻之时见到了长兄,是长兄引诱他说出那些不敬的言辞,他自言见了鬼,可焉知这鬼魅不是六哥你?昨日赏菊会上连父皇都险些将你错认成长兄,六哥是生怕别人不知太子心疾一事与你有关?” “以前你无论做何事都会与我们商量,为何今日会悄无声息地陷害太子殿下......” “我从未陷害过他!”听到“陷害”二字,许玦眼瞳猛地收紧,瞬时反驳。就算最终目的还是拉下他,可现下自己也只是想利用太子扳倒梁王,即便毒药真为自己所下,也断不会要了太子性命。 不过那些念头皆见不得光,他无法说出口,只能怪自己出师不利。 许玦阖眸蹙眉,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卑微神色,娓娓说道:“梁王欲取太子而代之,宫中之人心照不宣,且七弟与皇后娘娘不也为此事屡屡伤神......我也厌恶梁王,与五哥的嬉闹不同,他只要一开口,父皇便能立即收回予我之权,我与他本无纠葛,如今也已领略到了其中厉害,太子殿下日日揣着这根刺怎能不痛?” “阿玦本就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只会玩弄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早些时候我探听到太子近来神思倦怠,每日午间必服一碗安神汤,于是今日我携了一名侍婢乔装成宫人往盛放安神汤的碗盏中下了少量致幻药,恰巧梁王也在,我便指使侍婢自称栖梧宫宫人私下赠了公主点心,后来之事你们已然知晓。” 众人听得唏嘘,却也恍然大悟,难怪当时查看太子所饮残酒时未见异样,那安神汤药渣也一切正常。 说出事情来龙去脉后,许玦终是抬起头来,眸中微光颤动,略带湿润,“阿玦何尝不知仅凭这一件事难以撼动梁王地位,可梁王做过的岂止一桩?时日久了他自己总会消磨掉父皇的耐心,我只想从中添把火......表兄与七弟若是认为我有罪,只管惩罚便好。” 魏垣实在不忍责备,他心目中的许玦胆小隐忍,即便偶有反抗,那也只是逼不得已。他不认为咽苦吃亏是好事,脆弱的灵魂长出主心骨固然令人欣慰,但过于冒进终究不得长久。 “好在御医的结论是太子患了离魂症......” 魏垣缓缓摇头,思绪回到伍必心曾在太子榻前喂服用的那颗定心丹上,其功效并非“定心”而是迅速清除余毒,甚至还会使脉象更为虚浮,待御医前来诊治时查不出中毒迹象,又结合太子所述与先前暗示,便更倾向于心疾这一结果。 当时皇后知晓其意,也愿等个来日方长,倒和那句“坏疽烂透了才好挖”不谋而合。这话出自祁昌华之口,思虑至此,魏垣心神再次紧绷,“有人为你出主意?” “没有。” 对方的问话矛头直指祁昌华,许玦心中了然,同时他也知道表兄为保护自己瞒下了太子中毒的真相,但他所做之事皆出自本心,就算有人为自己参谋过那也攀扯不到旁人。 “说到底,祁昌华只是在宁王府中听差,与朝中其他官员并无不同,他何时能做我的主,都是阿玦为了私欲铤而走险......才进行到第一步,便被表兄遏制了。” 许玦眸子里水光荡漾,唇角却勾起一抹苦笑。 见他神色委屈,魏垣只颔首道:“但愿皇后察觉异样之后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第142章 皇后最是忌惮陈贵妃母子,巴不得找个由头除之而后快,如今递去了现成的机会,就算她醒过神来想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查出设局之人是谁,最后都会变为梁王谋害太子。 这一点,许玦昭然于目,自然无惧皇后追责,正如他所言,自己对梁王有明显恶意,那便是站在了皇后一方,且像他这样势单力薄的皇子,皇后从不放在眼里,又何必费时费力地对付? 许玦半晌无话,至此,事件始末已经明了。 大约是看他模样懊悔,许瑜膝上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轻叹道:“母亲那边还有我兜着,我那二哥连梁王害他都能说成‘无心’,还能与谁计较......只要六哥别再以身犯险,一切都能过去,切记保全自己。” “保全......”许玦闻言,顿觉讽刺,“像从前那般过得提心吊胆?若我有能力保全自己,也不必踏出这一步。暗中防着梁王难道不是表兄和七弟一直在做的事么?” 他是个聪明人,怎能看不出二人私下有着怎样的举动,倒是自己首先被排除在外。 “他并非此意。”没等许瑜思索好如何解释,魏垣率先开了口,“你心细,谁做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可动手比不得窥探,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则只是搭了一层严丝合缝的纸想要裹住火苗,表兄有时也会陷入如此囹圄,所以希望你能站暗处,权当看守,以弥补我的愚钝。” 许玦沉心聆听这番陈词,其中宽慰意味明显,倘若从旁人口中说出,他断然不信,只当是巴掌后的甜枣。但出言之人是魏垣,是素来真诚的表兄,就算自己浑身长满心眼,也不该对他有异议。 “表兄言重了。”许玦眼周微颤,犹疑之色才要浮现,就被瞬间压下,“阿玦不知其中利害,惟愿能帮衬一二,不被表兄与七弟所弃。” “这是什么话......你放心,只要表兄在一日,便不会将野火引到你身上。”魏垣本就没打算兴师问罪,无非推心置腹几句,话既已经挑明,他只盼许玦往后能谨慎行事。 这话听得许玦大为舒心,虽说他早已预料到表兄会以何种言辞安抚自己,但在这之前他心中还一直存有芥蒂,生怕魏垣分了“我们”和“你”。 此刻他多想自己就是那站在魏垣身边的伍必心,二人虽是名义上的主仆,可每日形影不离,共商要事,早已有了不可分割的羁绊,所谓心腹,大抵如此。 出偏殿,花园中不知何时聚满宫人,凑近一观,原是闵红荼奉命前来宸元宫送平安结。 许玦离开紫薇殿后,皇帝叹惋于太子之疾已宽恕其过,又忆起昨日赏菊会上那抹熟悉身影,一时间心绪翻涌,特取出为先太子所制的平安结赠与许玦。十五年前长子未得机会佩戴此物,如今皇帝希望这枚平安结能保另一子安泰。 宫人簇在卢昭仪身后,发觉几位主子来,恭敬地让出一条道,许玦目光所至,正见那位杏眼桃腮的女官冲着他来的方向嫣然展笑,喜悦中暗含一丝他品不出的意味。 红荼笑意绵绵,直到许玦行至身前,方才收敛神色,福了福身:“见过两位殿下,王爷,奴婢奉陛下之命为宁王殿下送来一枚平安结,幸好殿下还未出宫。” 想是她才来,那枚平安结还在身旁宫娥的托盘上躺得规整。许玦打量一眼,莞尔行礼道:“多谢父皇恩赏......” “玦儿,你们可有谈妥?”卢昭仪先前还隐有忧虑,忽逢皇帝赐物,心中甚慰,复得开颜。 “母亲宽心,表兄与七弟忙着想法子护太子殿下安然就医,又害怕儿子身涉太子一事,故而多说了几句,好在现下已经妥帖。”许玦一改殿内失意之态,神采奕奕地看向母亲,“您看,父皇这不是还念着儿子。” 红荼无意窥探隐私,只听说午后酒泉郡王入了宫,探望太子后转去宸元宫,于是自己主动接下皇帝之令,前来送礼,实则是为了与伍必心见一面,能远远瞧上就好。 前十载几乎只有告假时她才可与之相会,数千日的分离只当寻常,却不知为何,这一年她感到了煎熬,离宫的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殿下,奴婢斗胆请求为您戴上这枚平安结。”红荼稳定心神,蓦然开口。 许玦讶然,但见她眼中星光明灭满带期许,遂怔愣地应下,“红荼姐姐何须与我客气,你是御前女官,能亲自动手便是阿玦之幸。” 红荼颔首,轻拾平安结走近他,那丝品不出的情愫再次袭来。许玦满目只望眼前人,浑然忘却自己身后站着魏垣与伍必心,捕捉到红荼眼中盈盈的温柔,他霎时惊惶。 越过许玦那清瘦肩头,红荼目光停驻在伍必心熟悉的面庞上,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认。对方也看入了神,丝毫不觉魏垣已退后几步,任凭二人视线交缠。 她在许玦腰间蹀躞上绾起一个活结,很快佩好挂件,迟疑半晌才松手并移开视线,思绪回笼,方感知到脸上扑腾着一股热气,转而看许玦,他正疑惑凝视自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方才未仔细看他,此刻忽地注视,红荼立马察觉异样,只见他眼角淡红残存,明显酿过泪,这倒令人困惑,“殿下这是怎么了?” “啊?”许玦惊得向后踉跄,幸而动作不大,被宫人稳稳扶起,“步摇上的宝石磨得太亮,站在日头底下晃眼......多谢闵女官为本王佩戴平安结。” 卢昭仪见状赶到近旁,搀着许玦上下打量,确定无事后促声道:“今日你总是神情恍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突发恶疾丢了魂。” 许玦匀了匀气息,环顾周围众人,满面愧然。 他不敢再回想红荼靠近时那抹笑,其中分明带了爱慕之意,正如自己曾经也用同样的神情凝望过玉翘。最让他难以面对的是,自己心底竟不排斥她。 这一踉跄,园中十几二十双眼睛全都盯上了他,不乏有看得真切者,只道宁王殿下恪守礼节,连御前女官都难得一碰。 那些碎语飘进伍必心耳中,激起另一层涟漪。毕竟,她与许玦相处的时日已久...... 第143章 一片呢喃当中,众人各有各的不解。 显然,红荼所问,原只想关心许玦因何伤怀,并无揭露窘态之意,她虽心中纳罕,但还是端庄见礼,退至随行侍从身旁,抬手摘下冠旁那支卷草纹垂珠步摇。 “步摇与禁步本是正仪态之物,不想今日竟惊着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许玦缓过气来,稍掩失态,连声说着“无妨”,沉吟半晌,方负疚道:“辛苦姐姐跑这一趟,本王会略备薄礼遣人送去女官所,想来陛下那边还有差使,您看……” 或许这惶恐正对他的性子,红荼见其无措,话音也虚,笑应:“谢过殿下,如您所说,这几日陛下政务繁忙,奴婢还得赶去侍候,就不多叨扰了。” 话音既落,她向皇子嫔妃拜别,与故人对视一眼后领着随从离了宸元宫。 许玦遥望那远去的背影,忽觉怅然若失,后悔亲口下了这逐客令。 皇帝赐下吉品本是高兴事,卢昭仪却目睹儿子情绪起落不定,先前还打趣是中邪,可转念一想那红荼仙姿玉色,心思机敏,已得皇帝属意,莫非自己的阿玦起了觊觎之心?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得还是如此不稳重……”卢昭仪轻拍许玦后背,低声嗔怪,“人家闵女官只是想沾沾喜气,你可别会错了意,平白惹人笑话。” 宫人闻言,知道昭仪娘娘嫌他们多嘴了,可这位主子最温和不过,从不会降罪于下人,他们也只垂首不言,面上仍带笑意。 “是......”许玦羞赧应答,回想今日各种“劫难”接踵而至,他除了心怀惴惴,更多还是动用心思的疲惫。 宸元宫众人皆以为许玦被闵女官的示好吓得失魂,但纾雅在魏垣后退时便觉察出异样,红荼自请为许玦佩戴饰物,只不过是为了靠近一步,多看几眼他身后的伍必心。 在这之前,她只知二人共事,似乎互有情愫,今日才算见识到实实在在的郎情妾意。倒是自己那姐夫还云里雾里,不由分说就赶人出去。 趁伍必心还未发现两侧无人,纾雅挪到魏垣身边,附在他耳畔轻言:“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魏垣不知如何解释,实则自己也仅仅知晓那二人之间有些情意,只好含糊其辞道:“我与他相处多年,难道还看不出他的心思?” 纾雅明白自己又空问了一句,没好气地抡起拳头砸其臂膀,却被他眼疾手快扼住手腕,搂在身前。 她顿时头脑空白,红云从双颊蔓延到耳根,得亏人群遮蔽,动作也细碎,未被旁人察觉。再仰望魏垣,他面不改色,甚至有些得意地审视着自己......某一瞬间纾雅仿佛能共情到许玦那时的心境。 “表兄!” 是时,侧方传来许瑜呼声,纾雅挣开他那只攥着自己的手,两人又是直直站立。 “何事?”魏垣显然被这突兀之声惊得一凛,先开口,留片刻时隙收敛讶异,再回头见他。 许瑜语哽,迟迟说不出半个字,仿佛他那一声只是为了打断二人的亲昵举动,静默良久,他幽幽说道:“在殿内时,我是不是语气太直,让六哥不安。” 魏垣头顶疑云尽消,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透出些许和蔼,言语也变得温和:“你六哥性子虽内敛,但总不会被旁人三言两语就吓得魂不守舍吧......他倒是个正人君子,连闵大人这样的美人都不得近身。” “啊?”许瑜一时不明,自己到底是不懂男女思慕还是太懂以至于感到一丝影射的含义,他眸光转深,自愧扰了二人,喉头滚动间,倏地出言:“我来宸元宫有些时候了,也该回去再瞧瞧太子殿下,看样子六哥也惊得不浅,这些日子还得劳表兄多加安抚。” 日影西斜云霞缀幕,宸元宫方安定下来。卢昭仪又寻到个理由赏赐银两,小宫娥小内监们吃够点心又沾了喜气,便满足地各司其职去。 宫门落锁前,几人与昭仪娘娘道别。 昏黄之下,那个身着华服,形体纤瘦的女子被框在宸元宫朱漆大门当中,仍带暑热的晚风吹过宫巷,将这幕画面衬得略微萧瑟。 纾雅登上马车后不断回望卢昭仪,含笑的模样再次令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好似出嫁那日,母亲站在家门口久久凝望,面上带笑,实则送走之后退回自己房中痛哭一场。 她与许玦虽同在皇城,可毕竟宫规森严,开府后的皇子与外臣一般,平日需得通报方能入后宫见母亲,今日宸元宫热闹过,但转瞬化作孤寂,在深秋更漏中强忍落差,不知又是何等滋味。 “不过时日将近,中秋夜宴、煜儿周岁......”纾雅收回探出侧窗的脑袋,口中还念念有词。 “盼夜宴?”魏垣听得这燕子般微弱的话音,纳闷她为何盘算这些日子。 “王爷又不细心了,昭仪娘娘一人在深宫之中岂能不思念儿孙......”纾雅还未来得及解释,雪魄便兀然开口,“您今日入宫探望太子殿下,带伍大人也就罢了,偏还请了姐姐,又捎上雪魄,本就打算留咱们姐妹在宸元宫博娘娘一乐吧?怎得此刻倒不知姐姐在念叨些什么?办宴会,宸元宫又得热闹了呀。” 整个午后她都陪在卢昭仪身边,最能观其色,先前有多欢喜分别时就有多落寞,只叹这些男子入宫只顾着旁人之事,竟对娘娘心绪毫无体察。 纾雅深以为然,感叹雪魄不愧是小心肝,自己的心思她是吃得透透的。 魏垣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不住颔首,手握半拳撑在额上,沉声道:“任重道远......” 卢昭仪对其有养育之恩,他本该时常探望以叙天伦,可他的府邸远在肃州,若非重大节庆奉召回京,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见不上几面,更遑论入宫。 如今自己已追随许瑜,只待业成那日,他最放心不下的昭仪娘娘与阿玦便能同赴封地,以千户食邑,安度余生。 “快别恼了。”纾雅抬臂搭上魏垣肩头,轻袖滑落,半截皓腕垂在他脖颈旁,“昭仪娘娘明白你的心意,眼下回了京城,能趁机探望几回便已足够,譬如陛下曾赐过长公主‘自由出入宫禁’的恩典......至于往后,我们既然跟了晋王殿下就该信任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魏垣付之一笑,覆上她耷拉的手,摩挲其骨节,方知卢昭仪说得有理,她的确比旁人清减了些。 第144章 后几日,京中细雨连绵,浇灭暑热,直至八月十五方止。 今岁中秋,皇城不再安排烟花,皇帝携后妃与众皇子登上朱雀门俯瞰京中辉煌,透过城楼上稀疏帐帷,百姓亦能亲睹圣人身影。 楼下,五门洞开,宫人有序成排,手捧吉品缓步而出。漆盘上卧着无数香囊、丝绢、珠串等,皆是宫娥女官们为百姓祈福所制,更有铜币、碎银夹杂其中,分发于民,讨个吉利。 曾经血迹淌流之地已被这人潮熙攘的盛世景象所笼罩,去岁烟花宴烧毁的房屋也修葺如初,皇帝眺望满城繁华,甚为欣慰。 纾雅站在一众贵人身后,观不得万家灯火也见不着吉品发放,百无聊赖之下撺掇魏垣一同溜下城楼,钻进人群当中。 “陛下浏览完便会回宫开宴,你也不怕担下个失礼之罪?”魏垣任凭身前女子如何窜行,自己只攥紧着那只手,随她一同与游人摩肩擦踵。 “那就赶在开宴之前回去......”这样的热闹一年难有几回,纾雅已然看得心花怒放,“夫君既愿意随我出来,怎地还怕起来了?再说你答应昭仪娘娘为我买遍朱雀大街上所有的糕点铺子,承诺尚未兑现呢。” 十里朱雀街,左右共十八坊,临街商铺不计其数,真要逛起来,一两个时辰只够看个新鲜,更别说驻足选购。 魏垣想想便头疼,但仍旧莞尔一笑,毕竟是自己亲口所言,且该罚! “天色已暗,今日只逛一坊......” 纾雅回眸应是,脸上梨涡忽现。 夜越深,路边灯火也就越密,竹篾纸笼、绢布花灯、琉璃灯......不胜枚举,加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条五六十丈宽的街道可谓繁华之至。 烤制月饼的香气萦绕坊间,魏垣如约购遍善和坊中所有品类的糕点,左右手挂满包裹,又顺带提了一坛秋日桂花酿。 民间不常有升空礼花,那喷溅如流星的烟火杆子便风靡不已。二人信步漕河边,赏观一片火树银花。 忽有艺人展技,口吐火龙,纾雅忙着遥望对岸,无心闯入,一阵“咻”声过后,热浪袭来,眼前唯余金光。 焰火在脸颊边绽开时,纾雅下意识躲避,再度睁眼,只见自己正被魏垣半掩在怀中。 “可有伤到?”魏垣护着纾雅,上下打量。 她乍然露笑,摇头否定,又警觉地盯一眼酒坛,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无意惊到娘子和郎君,两位无碍吧......”戏班班主愧笑着迎了上来,而后翻动挎包,抓出一小把烟花棒递给纾雅,“这些小玩意就当给两位赔个罪。” 纾雅欣然接下这份意外之喜,稍望一眼戏班仍在进行的杂耍演出,摸了一锭银子相送,“是我们不当心,耽误了戏班生意。” 班主接到赏银喜不自胜,连声道谢。是时,火龙再现,观众一片叫好,也纷纷向着地上花毯抛碎银子。 “咱们手上有酒有‘菜’,不如找个僻静地小酌?”穿过河上人头攒动的小桥,纾雅神神秘秘地说着。 今夜魏垣将伍必心留在宫中随侍长公主,此刻自己手上这些东西是有劲买无处放,的确得找个地方尝尝滋味。 “哪儿还有僻静地?”魏垣远眺远处,长街之上行人如织。 纾雅眸光颤动,随即唤来一架马车,并对车夫轻悄一语,他们便一路西行,穿过三条窄巷,停在一户旧院外。 路线好生熟悉,魏垣已隐约猜出目的地,只待马车停驻,他掀开帷帘见到“韦府”牌匾,猜测方得确认。 韦府荒废一年,前后门皆已封闭,未获准允不得擅自入内。到底是官宦府邸,占地广阔,一朝倾颓,引得周遭也寂静几分。 “原是纾雅想家了......我们,这是要飞檐走壁么?”魏垣凝望大门上两张交错的封条,径自低语。 “这儿是我家,我当然知道哪儿有空子可钻。” 话音刚落,纾雅招呼魏垣跟上自己,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大半截外墙,来到韦府西北角一处被繁枝遮掩的偏门,其上挂锁,却已锈得不成样子。 “这丛海棠树无人修剪,枝叶长起来遮了阳光,雨后久久不干,门闩必定得腐坏。”她边说边推,“哐”一声,木门松动。 入内最近的院子正是纾雅与母亲所居之处,除蒿草渐生外,一切如旧,又逢中秋,庭中大桂树幽然吐香。气味,最是能勾起回忆。 纾雅喃喃着哪儿是自己的屋子,小院哪一角曾发生过什么,仿佛闭眼就能回到家人安居时。 长廊未湿,魏垣索性席地而坐,听她叙述怀旧,“好在他们回京之期已定,这还得益于夫人四两拨千斤的法子......” 纾雅垂首轻叹,手腕、权势自己虽触不到,偶尔耍一些小手段还是得心应手,可也不能永远如此,身边潜藏的危机感时而令人感到压抑。 “今夜我们就着桂香饮桂酒,就当遥祝家人平安回归。”纾雅拉回即将发散的思绪,转身落坐于魏垣身畔,启开陶罐封口,霎时酒香四溢。 她手捧酒坛,轻抿一口,不烈却香,紧接着大口饮下,后将其递至魏垣手中。 魏垣不善饮酒,却念着她兴致正高,定要陪她喝上几个来回。这样香甜的桂花酿,小酌几口倒是有些意趣,喝得微醺了恰有由头逃过宫宴上的御赐烈酒。 不多时,月轮擦过屋檐,缀上院顶那方天幕,光华倾泻,满院银辉。 “夫君你看,望舒又回到我们眼前了......”酒液下肚,纾雅心中仅有的那点烦闷也消失殆尽,只剩浸泡在节庆中的欢愉,酒坛回到手中,她顺势高举,“也敬它!” 酒意发散,魏垣胸口暖意融融,那盈盈笑意不仅浮在纾雅脸上,也钻进了他心里,再饮一回,他温声道:“对,咱们与望舒,三‘人’共品。” 小坛中的桂花酿仅供浅尝,很快便见了底。 对酌戛然而止,魏垣竟生出一丝意犹未尽之感,静谧当中,他被纾雅脸上升腾起的红云所引,缓缓贴近,最终触到她柔软双唇,由轻及重,掠夺她唇上残存的酒气。 折返宫中时,夜宴尚未开启。 好在酒意不浓,又在马车上吹过一程夜风,二人脸上酡红早已变淡。 “王妃,宸元宫昭仪娘娘有请......”还未入席,一位小宫娥找到纾雅,焦急说着。 第145章 昭仪娘娘?纾雅与魏垣视线交换,顿生疑惑。卢昭仪此刻不在宫宴之上,反倒匆匆遣人请她,莫非宸元宫出了事? 宫娥见他们犹疑,接续道:“卢昭仪下城楼后忽觉头疼,像是微感风寒,陛下准其回宫歇息,娘娘备了薄礼,本想着回宫间隙相赠,转眼却不见两位,只得命奴婢等人前来找寻,趁夜宴未开,请王妃前去。” 赠不赠礼倒是次要,纾雅一听卢昭仪偶感风寒,心中隐有担忧。 “去瞧瞧昭仪娘娘。”魏垣不假思索。 宫娥见状,神色略微一怔,挡在魏垣身前,“娘娘害怕王爷王妃无故缺席,陛下怪罪,特意嘱咐我们只带王妃回去便好,万一误了时辰,王爷也好在面上顶着。” “她说得也有道理,夜宴上缺不得席......”纾雅深感时辰紧迫,忙说道:“夫君便留下,到时候陛下问起,也好及时解释。” 说罢,纾雅在随侍宫人中挑了个同她一道上路。 在宫娥引导之下,路径周遭愈渐清幽,慢慢与宫宴处的热闹拉开差距,纾雅感到一丝不自在,不禁发问:“这当真是去宸元宫的路么?” 宫娥面不改色,恭敬道:“回王妃,入夜后宫人不宜随意走动,这条路是安静了点,不过路途更近些。” 好在路旁挂了灯,身边还有人跟随,不久便来到一处四周遍布楼阙的阔地。纾雅那颗悬心稍得安放。 她只在白日里入过宫,并未见过宸元宫外的夜景,只觉眼前景致熟悉,却又莫名怪异,大概宫中所有殿宇皆是大同小异。 宫娥继续带路,她脑中却蓦然搭上一根弦,忆起宸元宫外不远处有一条御河,当日许玦受五皇子刁难落水之事还历历在目。 而这个地方四下无水,就连小荷池也见不着。 正此时,身后不知哪儿来一双暗手,手持叠帕,紧贴上纾雅与随从的口鼻,酒意尚未全消,只消片刻,她便骤然昏睡。 意识模糊前,她见到引路宫娥缓缓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 再度清醒,她已在一间装潢绮丽的屋室当中。 纾雅仰躺在卧榻上,好似宿醉方醒般,筋骨紧绷,四肢疲软,就连记忆也空白半晌,不过有一点她能确定——自己被人用迷药暗算了。 她无心环顾这间精美屋子的布局,索性坐起身来,恰见对面站了个长身玉立的贵公子,闻得身后窸窣动静,他端正转身。 见到这张脸,纾雅霎时提了精神,那正是与太子不睦的梁王许璐。什么卢昭仪感染风寒,有礼物相赠,都是瞎编的谎话。 “殿下不去赴宴,将我抓来此处意欲何为?”思绪回笼,纾雅抱膝而坐,脊背靠在榻后的雕花板上。 梁王笑意微漾,淡然道:“抓?本王方才一脚踏出宫门,就看见夫人醉醺醺地倒在门外,这事发生在宫中的确也是奇了,恰巧本王打算邀夫人至栖梧宫闲话几句,便着人将你带了回来。” 话音既落,梁王向门外稍作手势,一位内监打扮的宫人入内奉茶。 “如此说来,竟是妾身叨扰了?”他口中之言纾雅一句也不信,只蹙起眉头,下榻而来,落坐于桌案一侧,“不过妾身与殿下平素并无交集,何来‘闲话’之题啊......” 梁王与其对坐,凤目舒展。 双方仅两步之遥,纾雅能看清他丰神俊逸的外表,虽不似许玦阴柔貌美,却实在神采飞扬。这模样,皇帝最为欣赏。 他端起宫人斟好的一杯茶,吹凉细品,随即回应道:“交集深呢,当日太子饮酒误事,乃其自身心疾作祟,偏你夫君见了他一面,宫中便风声乍起,传言本王投毒。不知这事可算话题?” 纾雅闻言一怔,更加确定是他绑了自己来,连忙饮下茶水缓解口舌干渴,辩驳道:“殿下与太子不睦已久,宫中人尽皆知,太子若出了什么事,少不得有人疑心梁王,反之亦然,又何必怪上妾身的夫君。” “本王不是傻子,遇事自会分辨,魏垣和六弟那可是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至亲’,而六弟做事一溜的低声下气,总想通过晋王巴结皇后......你们本就是同流,承认与本王为敌又有何妨?” 梁王嘴上振振有词,面色波澜不惊,一副大义凛然之相。见纾雅倾杯,他手执茶壶再次为她斟满。 估计是受迷药影响,纾雅口渴得厉害,连喝三杯茶水方才止住,即便茶叶再名贵,此刻也只当是白水下肚。 “殿下对太子可毫不留情,相见时也从不视其为储君,举止多有僭越,如今倒靠着猜想来兴师问罪,您觉得合理?”茶水有七八分烫,三杯过后热气扑得她渗出薄汗,话音也愈渐放低。 梁王瞥一眼纾雅之态,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若你们真不打算与本王为敌,那就管好手脚,别引祸水到栖梧宫来。” “妾身与夫君哪儿有那手眼通天的本领,且东宫一事,若非我们的人察觉太子患有离魂症,恐怕殿下真就难辞其咎。”纾雅忽觉身子疲软之感更甚,皮肤下似有无数虫蚁在爬动,酥酥麻麻。 梁王哂笑,不加掩饰地展露不屑:“但愿你说的是真话......时候不早了,耽误夜宴陛下怪罪可不好,夫人可要随本王一同赴宴?” “且慢!”她正欲起身,谁知腿根一软,竟撑到桌面上,打翻了那壶名贵好茶,浸湿纱袖,“妾身有些不适,已告知夫君向陛下请罪,还望梁王殿下遣人将妾身送去倚芳堂。” 那倚芳堂乃宫中设宴时接待外臣及其家眷留宿所用,今夜陛下有意留长公主在宫中,便在依芳堂为她们安排了居室。 梁王未有片刻犹豫,当即应下这请求,为她备了一辆马车秘送出栖梧宫。 车厢晦暗一片,可纾雅胸中火团越烧越烈,这才意识到连那连饮数杯的茶水也有问题。 用特制迷药致使她昏睡干渴,醒来又奉上放了合欢散的茶,一套细碎手段打得纾雅措手不及,转念一想,他如此大费周章,绝不是为了绑自己到栖梧宫恐吓几句。 念及此,纾雅连忙抬手,摸索纱袖湿润处,寻得两片泡开的茶叶,小心翼翼放入荷包。 不到一炷香时间,马车停转,外有宫人接应,称倚芳堂已至。 抬眼的确可见倚芳堂牌匾,此刻纾雅只想找个无人之地挥散药性,再好好休息一番。 第146章 魏垣端坐席间,心怀惴惴,报信宫人他脸生得很,随从也并非自己人,当时自己酒懵,此刻脑子稍清明,颇觉可疑。 身旁长公主眼睫微垂,摇扇纳凉,神色略显疲惫,“垣儿,你说纾雅去探望卢昭仪,为何迟迟不归?” “回母亲,想必是......” 魏垣侧身回应,转眼却见卢昭仪安然入席,许玦与玉翘紧随其后,其余的除侍从外再无他人。 卢昭仪望见皇帝,远远福身道:“臣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方才回宫喝过药,身子已无大碍。” 这一幕看得人怔愣,她身子微恙,但还远远不及报信宫人所说染了风寒急需卧床的程度。魏垣顿时回过味来。 “想必是她出事了。” 语罢,他骤然起身询问昭仪,结果与猜想一致,她从提前离开城楼回宫服药至今,统共不到一个时辰,未曾召见过纾雅。 此刻笙箫俱奏秋桂翻香,魏垣却往皇帝桌前单膝礼跪,“微臣的夫人在宫中走失,恳请陛下准臣离席寻她。” 许是想起去岁乱党,皇帝有些兴致败坏,抿唇沉吟片刻,方开口道:“都到了宫城之内,不可能出什么意外,你且去找七郎,他今日督察羽林卫巡防,必能找到。” “是......” 得令后,魏垣不愿耽搁片刻,谢罢扬长而去。 他与长公主,母子二人皆行事利落,皇帝见其未惊动旁人,脸上仅有的一缕愠色也消失殆尽,心思又回到宴饮之上。 出宫殿,魏垣带两位侍从朝北面奔去,找到正在巡查宫禁的许瑜,随即命令中郎将晏锦带领下属几支卫兵在宫道上寻人,而他亲自前往纾雅或许会去的几处殿宇。 可倚芳堂内除开侍女并无任何人。半个时辰过去,所有隐蔽之处都被羽林卫翻了个遍,仍旧不见纾雅踪影。 不知何处,昏暗屋室最后一盏烛被窗缝中挤入的风丝吹灭,纾雅目之所及一片混沌,半晌才从院内透进的幽光中恢复目力。 先前燥热不止,她只得吩咐此处宫人准备一桶冰凉井水,浸之以压火气。 沐浴后,纾雅只披一件外衫,就着榻上薄衾酝酿睡意,谁知那合欢散后劲极强,凉水浸身恰如扬汤止沸,结束后又是新一轮心火燎动。 此刻烛光已灭,她毫无心思起身挑灯,满心只想快些入睡,醒来便可结束这一切。 辗转反侧时,纾雅仿佛听见有人唤她,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朝着这间居室而来。 “谁?”纾雅耗力支起上身打望,下一刻,房门被人重重推开,刹那寂静,脚步声便在耳边响起。 那人入室,又轻唤了一声“纾雅”。 然而纾雅思绪接近崩溃,只能囫囵看出来者身形,却实在辨不清容貌,心跳加剧,仿佛要从胸腔蹦到耳蜗。 对方谨慎移步,最终坐到榻前,熟悉的沉水香混了少许汗味,在空气中悄然浮动。 “夫君!”那人正左右打量,确认眼前女子身份,却被纾雅拦腰紧抱,身子顿时僵硬,喉头即将发出的声儿也咽了回去。 他双手微颤,拥上纾雅后背,这才察觉她未着寸缕。 因泡过井水,她的皮肤还保持着冰凉,被粗糙温热的手掌触到时宛如静电绽开,勾起一声嘤咛。 那人再不言语,唯有心跳声在这片幽静中不羁回响。 相拥半晌,纾雅挪动身子钻出衾被,唇瓣缓缓靠近他滚动的喉结,蜻蜓点水般逐步往上,双唇相触,二人同时坠入柔情深渊。 风暴遏制不住地席卷而来,他的手滑落至纾雅腰上,在不知不觉中收拢环抱。 交缠得愈烈,他愈是难以扑灭滋生的欲念,直至纾雅挑开他腰间束带,对方理智全然瓦解,主动向着纾雅倾压。 亲吻良久,纾雅只觉周遭空气像被抽走一般,呼吸变得极为阻塞,索性后退两寸,调整气息。 第一口气,仍是沉水香。 霎时的激灵让她警觉,自己夫君连室内熏香都不曾焚过,又怎会用在衣带之上?那沉水香分明是...... 她挂起十二分专注,将视线汇集到那人脸上,却听见一句:“韦姐姐,是我。” 几乎同时,纾雅看清了对方容貌,正是许瑜。真相犹如晴天霹雳,不偏不倚落到她身上,柔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你为何会来倚芳堂?”纾雅勒令自己镇定,可话语仍旧急促,甚至带了些诘责意味。她双臂轻掩于胸前,暗自庆幸屋内未挑灯,不至于被人看光。 “倚芳堂?”许瑜闻言,明显疑惑,“你在凤仪宫,这儿是我未开府前的寝殿......” 话音低沉,伴随一声叹息直入纾雅耳中。 她原以为梁王诱使自己服下合欢散,只为看她情动失控做出出格之事,以此报复,于是自己强忍苦楚,不踏出居室半步。 谁知这一切早已布局缜密,只待呈现一出“奸夫淫妇”的戏码。 “殿下,我遭歹人设计中了合欢散,我们快离开此处......”纾雅来不及与他相互解释,当务之急便是不让毒计得逞。 许瑜醒过神,迅速敛好衣襟,扎紧腰带,而后左右翻找纾雅散落的外衫。 是时,庭院中脚步如潮,十数盏宫灯齐聚一处,皇后在众人簇拥下踏进这间寝殿。 纾雅连襦裙系带也来不及绾,就被鱼贯而入的火光晃得无法睁眼。许瑜下意识揽她入怀,以遮掩尚袒露在外的肌肤。 灯火将整间屋子照得透亮,榻上一对男女紧密相拥的画面便如此展现在众人面前。 “你们果然有私情......”皇后目眦欲裂,切齿着说出这句话,涂满蔻丹的指甲几乎扣进皮肉当中。 许瑜依旧未放开纾雅,促声道:“母亲,事实并非如此,有人蓄意陷害!” 话音刚落,一记耳光便乍然落到许瑜脸上。愤怒占据头脑,皇后顾不得端庄持重,随即抬手欲惩治那与自己儿子“勾搭成奸”的女子。 电光火石间,皇后眼前横过一只胳膊,第二掌未打到纾雅,径直扇向那只健硕手臂。 纾雅睁眼,只见魏垣一言不发,拾起外衫为她披上,并拉她至身侧,下床趿履。 “长公主,你是如何调教媳妇的?”皇后不作纠缠,沉重喘息后转身质问。 一语既出,在场众人目光聚向长公主,目睹她面上挑起一抹诡异的冷笑,随后偃息,嗓音细软道:“月娥知罪,此番定然严惩,还请娘娘息怒......” 第147章 当众解释 宫规森严,在场嫔妃宫人都还没见过如此放肆之事,见皇后震怒,纷纷噤声观望。 纾雅系好丝绦,屏息凝神道:“皇后娘娘,我们的确是遭人陷害,晋王殿下来此只为寻人。” 闻言,一句戏谑应声而来:“寻人?你是指寻到榻上颠鸾倒凤?娘娘来时可正瞧见你们大汗淋漓地拥在一块儿,这酒泉王妃连衣裳都还未穿好......” 殿内,陈贵妃言辞凿凿,势必要拉下皇后脸面。 旁人见此都是讶然失色,沉默对视,唯有她眸光闪烁,容光焕发的脸上更添欣喜。 “贵妃慎言!”皇后失望至极,却也容不得对头自恃位同副后而妄议自家事,转而问纾雅:“你既说有人构陷,那么奸人又是谁?” 纾雅略抬眸,正瞥见陈贵妃那高贵如仙的面庞,一双凤眼正如方才栖梧宫所见之人。 她以睥睨之姿强压而来,但纾雅仍旧坚定态度,咽一口唾沫道:“梁王!”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贵妃冷哼,无凭无据,不信她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梁王遣人诓骗妾身,称卢昭仪召妾身去宸元宫,路上再以迷药控制转送栖梧宫,后又诱导妾身喝下带合欢散的茶水,丢至此处......” 事涉梁王,皇后已隐约偏向她,怒气消减,静待她说完后半段。 “妾身感到身子不适时,原本要回倚芳堂,却深陷连环套,被送到皇后娘娘宫里来,这间屋子可是晋王曾经的寝殿啊,只要再引他进屋,一切可就说不清了。” 说完始末,纾雅拢紧肩头纱衣,“妾身一心以为自己在倚芳堂,沐浴后兀自躺在榻上等待药性散去,若娘娘有疑,可传御医诊脉。” “传!” 皇后一声令下,侍从随即躬身而出。今夜宫宴,御医多半当值,不多时便请了来。 御医沉着把脉,片刻即得出结果:“回娘娘,依脉象看,这位夫人确实用过迷情药物,余症尚未消除……” 皇后情绪一起一落,闹得头疼,沉声吩咐他退至侧边静候。 陈贵妃抬袖掩腮,神色不改,略作沉吟道: “那又如何,小妮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在臣妾的栖梧宫,一会儿又说回倚芳堂,简直是无稽之谈,这合欢散焉知不是她自己用来勾搭晋王的?最后丑事被撞破,便编出故事攀污旁人,这样离谱的事,光靠一张嘴,有谁会信呢?” 纾雅几乎咬碎牙关,双手交替探着腰间那枚荷包,两片浸毒茶叶还存放其中。 可握住之时,她心头又一沉,这是她手上唯一的物证,梁王敢明目张胆地害人,想必还有应对之策,贸然放出物证,岂非正中下怀? “我信!”听完全程的魏垣忽而发话,语气铿锵有力。 他胸中固然愠怒,但事实真相自有明镜相照,梁王拖人下马不易,损人名誉倒是信手拈来,只怕还盼着他羞愤失控,最好与皇后一方决裂。 皇后讶异地望向魏垣,眉头紧蹙,上回他暗示自己让太子装病,虽是躲过一劫,但皇帝待其已大不如前。 如今风波落到他本人身上,皇后也正想瞧瞧他还能不能再做出个“将计就计”来。 魏垣紧了紧握住纾雅的那只手,冷静回禀:“娘娘,今夜之事,当局者乃臣之妻,秉性磊落,且与微臣琴瑟和谐,断不会与他人有苟且之事。方才微臣也正是因为夫人失踪而离席求助晋王殿下,一同寻她。” 魏垣指向明显,他们分头寻人至今不足半个时辰,在此之前许瑜一直带着羽林卫巡防宫禁,若非有心人设计,怎会让寻人变成私会? 听到此处,长公主身侧的飞霞姑姑神色微变,低声对她说:“梁王胆大包天,这种事不知做了多少回,王爷蹚进这趟浑水只怕难以脱身……” 长公主则宽袖遮面,佯装叹惋:“陛下向来宠信梁王,到时候宫中要息事宁人,咱们公主府就该鸡犬不宁了。” 议论虽小,却也逐渐弥漫,与贵妃同来的几位才人交头接耳,连带着左右侍从也向榻前二人投去惋惜目光,殿内气氛霎时变得微妙。 见势不利,陈贵妃脸色忽转,愈加不饶: “酒泉王当真忠心呐,自己头上这么大顶帽子,还要为旁人洗脱,就算你们夫妻和睦,也不敌晋王殿下千尊万贵,他若要你夫人,作为下臣又如何能拒?” 许瑜没想到高傲的贵妃维护起自己儿子来也是牙尖嘴利,竟连与皇后的表面和气都不顾,心中甚为唏嘘,遂严声辩驳: “听了贵妃娘娘之言,方知何为‘颠三倒四’,先前您说酒泉王妃以合欢散勾搭儿臣,如今又成了儿臣用强,不觉得自相矛盾么?您既说空口无凭,麻烦也拿出证据证实儿臣这通奸之罪,毕竟各位入内时也并未看见什么肮脏场面吧。” 一句话噎得陈贵妃哑口无言,原本打算“捉奸在床”,却不知来得太早还是太晚,竟未闯上最香艳一幕,自己只得抨击两人同榻搂抱之举。 纾雅倏地想起还有证人,趁机插言:“只要找到开宴之前诱使妾身离开以及送妾身出栖梧宫之人,细细审问便能得到结果,还有一随从与妾身同被迷晕,也可查问......” 陈贵妃正欲反驳,却被皇后挥手制止:“够了,都怪本宫轻信流言,险些落入奸人圈套,若那奸人不是贵妃,那便请你赶紧退出凤仪宫!” 陈贵妃嘴角抽动,仰面瞪皇后一眼,随即不甘地拂袖而去,四五个宫人成队跟随,仓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走后,皇后端正仪态,向余下众人告诫道:“此事尚未定论,本宫自会彻查,希望尔等勿要以讹传讹。” 长公主带头附和,几个低位才人见状紧随其后向皇后行礼,表达忠心。 皇后随即吩咐宫人为纾雅简单绾发,着人护送至真正的倚芳堂。 她这才知道倚芳堂与凤仪宫仅一墙之隔,更有小径连通偏门,来时她虽亲眼见到牌匾,却还是被人引错地方。 纾雅服下御医所赠丸药,坐在桌案边没滋没味地喝着宫人送来的一碗桂花羹。魏垣则怔怔凝望,酝酿了无数腹稿。 “合欢散的毒效真有这么强?”魏垣的话打破屋内漫漫沉寂。 纾雅不知他所言何意,只觉那眼神中有股莫名的哀伤,与之对视几许,纾雅浑身都冷下来,“那时我以为是你,我与晋王什么都没发生......” 第148章 面圣 魏垣凝望她的眸子深沉似潭,这让纾雅觉得很不自在,赶紧移步到铜镜旁,铮亮镜面倒映出雪白脖颈,其上深红痕迹赫然显现。 “梁王明摆着想羞辱我,所以才陷害你与晋王有染,地点恰在凤仪宫,好一条一箭三雕的计策,无论成与不成,最后都免不了惹人非议,正如太子中毒那次。” 他所说,纾雅全然懂得,方才没交出的荷包还护在身上,她收拢指尖,沉声道:“我要去面圣。” 有些事情一夜之间就可能两极反转,趁手上茶叶还未风干,见证人还在这宫城当中,她必须尽快公开真相。 事涉付皇后与陈贵妃,强权牵扯,最能妥善处置的只有皇帝。 倚芳堂紧挨凤仪宫,离皇帝就寝的紫薇殿路程不过一炷香时间,他们行至殿前时,皇帝刚结束夜宴回归。 这件荒唐事闹出的风声不小,虽说皇后当即下令压制,但还是难免漏出几丝钻进皇帝耳中。他听闻纾雅求见,倒也没推,允了二人入内。 “今夜之事朕都听说了,皇后已答允彻查,你们深夜求见可是有异议?”皇帝踞坐正中,案旁小金兽销着龙涎香,他便在这香烟袅袅中挥散酒意。 二人齐齐下跪,行叩拜大礼,纾雅作为当局者,率先开口道: “陛下既听说此事,一定知道妾身咬定梁王陷害,皇后娘娘想要治梁王殿下之罪谈何容易,若退一步,想必娘娘也不会苛责晋王吧? 为保皇家颜面,祸首最终都会被冠到妾身头上,或许还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纾雅漏夜前来,就是为了请求陛下做主。” 皇帝听得眉间拧蹙,不禁伸出两指按揉,“你可知非议皇后罪名不小,也可致死,安敢在朕面前拨弄口舌?别以为朕不知七郎的心思,你罪孽本就不浅......” “陛下!”魏垣促然发声,脸上已不见血色,“您是君王,面对臣子蒙冤想讨个公道,事还未查起便直言其搬弄是非,是否有损天威?” 至此,皇帝微阖的眼眸稍启,“单是你来求朕,倒还有几分道理。” 他态度淡漠,仿佛在点评戏剧话本,字字压在纾雅心头,令她顿感寒意,“陛下,妾身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夫君家或被晋王相中的物件,受了侵害,自是有嘴诉苦。陛下倘若真像您话中说的那样轻薄人命,又怎会治理出这二十来年的盛世。” 皇帝深觉新奇,方才展颜一笑,随即示意她直言。 纾雅和魏垣一人讲述亲历之事,一人剖析时辰间隔,最后附上从栖梧宫带出的茶叶,两片泡开的叶子沾在荷包内壁,细嗅尚可察觉余香。 皇帝定神端详一番,招来侧方随侍的张公公,“你常与六尚打交道,认一下这是不是送去贵妃宫里的贡茶。” 张公公躬身行礼,接下茶叶观其形闻其味,琢磨半晌,恭敬道:“此为阳羡贡茶,紫笋,今年进贡时您唯独赏了栖梧宫。” 殿前二人对视几许,稍露欣喜,恰有御医亲自为皇帝送来醒酒汤,便被留下辨认。 “回陛下,茶叶上的确有一股药苦味,茶水或香或涩,此等又是地方贡品,断不会有此杂味,不过仅两枚茶叶就能嗅出味道,那茶汤岂不是......” 御医说得头头是道,唯一不解便是那茶汤多浓才会泡出味道如此明显的茶叶。 宫廷斗争伎俩繁多,其中便有一种器物名曰“鸳鸯壶”,鸳与鸯之间以壶柄按钮操控,或两半壶水互换,或带毒壶嘴与正常壶嘴交替,两人喝着同一壶水,却是截然两种结果。 皇帝思度片刻,了然地呼出一口气,假意蒙在鼓里:“照你所说,你是打翻茶壶才沾走茶叶,即是同喝一壶茶,为何梁王无事?” “那是因为......” 纾雅正要说出猜想,却被魏垣抓住左手,示意噤声。她急于澄清的冲动暂时压了下来,仔细揣摩皇帝那句话,方知他已在偏心梁王。 纾雅心中荒芜渐生,她太想要一个公道,以至于忘记梁王也是皇帝的亲儿子,且是最受宠的儿子,他连陷害太子都有免罪权,何况诬陷臣妻与兄弟苟且。 是时,闵红荼摇曳着身影自殿外而来,路过二人时只用余光微瞥,裙摆拂过魏垣肩头顺势落下一颗纸粒,而后兀自走到皇帝身边,悄声回禀。 禀报细节仅皇帝可闻,纾雅离主桌几丈远,只听得一句“办妥了”,正纳闷,红荼却已讲述完毕直身回避。 “韦氏,你勇敢机敏,但有一点却错了,朕乃天子圣人,赐人生死皆是君恩,不会为了轻如鸿毛的几条人命导致宫闱大乱。” 皇帝大手一挥,闲杂人等识趣退下,侍从只剩红荼与张公公,他旋即说道: “不巧,你提起的那些人已不在宫中,无从查起,你身上的终究不是什么大事,偌大宫城,需要人各司其职,岂会为了这些细枝末节空耗人力。你若明白,就别再贸然行事。” 此言一出,纾雅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不在宫中”?只怕那些人是永远留在宫中了,譬如某个荒井里...... 她先前的冷冽荒芜一扫而空,只剩一簇火苗越烧越烈,“陛下英明睿智,必定知道其中关窍,原本梁王只敢暗自使计,如今摆上明面上,您比谁都清楚为何如此......一切交由陛下定夺。” 魏垣双拳紧握,眉眼之间是无尽的失望,须臾阖眸,道:“舅舅当真不打算查下去?”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星火,转瞬即灭,淡笑应答:“你们心里不是已经有结果了?放心,宫城境内,无人敢害你们的命。” 某一刻,他们真切期盼皇帝骤发雷霆之怒,起码那是他隐忍不住的真实想法。 出紫薇殿,心寒与火气交织翻涌,纾雅半晌无话,近倚芳堂才出声:“说得头昏脑胀,最后还得自己动手......” 说罢,她牵起魏垣收紧的那只手,取出纸粒,展开后是伍必心清秀的字迹,书曰:“尚有一人”。 二人前脚刚入倚芳堂,皇帝的轿辇便同路进了凤仪宫。 寝殿中,皇后卸下钗环,拆散发髻,闲坐铜镜前复盘今夜之事,浑然不觉皇帝已至。 “云宁......”他唤着皇后闺名,她从镜中望见来者,叹了口气,再未行君臣之礼,由着皇帝双手搭上自己肩头。 第149章 风寒 皇后撇了撇嘴角,持木梳理顺一绺鬓发,淡淡道:“陛下不好好歇在紫薇殿,半夜踏足凤仪宫,是来看臣妾笑话的么……” 她端详铜镜中的自己,朱颜消磨,华发平添。 容貌的衰败她早两年便已察觉,却没一日如今夜般失落,深感智慧不再,或许自己真是老了。 皇帝接过木梳,边替她顺发边闲絮道:“皇后要彻查,可有眉目?” 皇后愁眉不展道:“哪儿有这么容易,私通这种丑事,就算查起来也要避开人,又怕查不精细给不出个结果,忙活一两个时辰,该找的证人全都失踪……” “所以皇后是在想如何快速息事宁人?譬如杀一儆百。” 话语略带质问,皇后索性直言:“我的确想处置那个狐媚子,从前见七郎年纪小,总在他面前不安分,当时若迟来两步,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我这个做母亲的岂非老脸丢尽。” 回想张侧妃哭诉的样子她便开始隐隐头疼,对纾雅的厌恶又多了两分。 若非自己好言相劝,慢说细哄,待她透了风声给父亲张尚书,只怕皇帝第二日上朝也得被噎上几句。 闻言,皇帝谐谑道:“长公主也是做母亲的人,朕怎么瞧着她相当镇静。当年先皇亲自指婚,可是将云宁指给了朕的皇兄啊……陷不陷害另说,别太苛责孩子。” “长公主只会低声……”皇后冷哼,她私下虽能与皇帝争个往来,却不敢在长公主一事上触他逆鳞,随即转言: “罢了,依臣妾看,整个宫里只有梁王算是您的儿子,七郎不过是来凑数的,毁便毁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调笑:“这是什么话,咱们七郎果敢,被人嚼两句舌根而已,怎就毁了......这点小风浪都承受不住才真是枉费朕的这句夸赞。” 镜中映照着帝后二人,从年少相爱至今,相濡以沫近三十载,不知是感情变得寻常还是真心消耗殆尽,各自不在意反而营造出恩爱假象。 翌日,天色微明,纾雅自无厘头的梦中逐渐苏醒,烧热感蔓延周身,四肢像绑了沙袋般难以动弹,仿佛梦中仍在消耗体力。 她想开口呼唤侍女,却发觉嗓子喑哑肿痛,这才意识到自己生了病,定是夜里泡凉井水又穿着单薄之故。 昨夜伍必心传信告知留有证人,纾雅本想今日就亲自审问,可如今难受得紧,有心无力。 “来人......” 念及此,纾雅霎时支起身子,向门口呼唤。片刻即听见开门声,来者并非值守在外的宫人,而是魏垣。 他打量纾雅面容浮肿泛红,再探额温,随即遣人延医请药,“你且忍忍,倚芳堂一切打点妥当之后我们便出宫......” 纾雅止不住咳嗽两声,攥紧他的衣袖:“等等,夫君,伍必心留下的那人可有消息?” 魏垣压制急切,落坐榻边,“放心,暂时押在公主府内,你先养好身子再说。” 御医踏进倚芳堂时,天色才大亮,纾雅看清魏垣眼下竟有一片乌青。 他扶着纾雅喝完一大碗苦药,又浸湿纱巾替她敷额降温,过程显得心不在焉。 待她状况安定,他方从心底冒出一句:“阿瑜很喜欢你,曾经喜欢,现在也不改,倒是跟着我,总让你吃亏。” 那不知所措的模样令纾雅病中展颜,乍笑道:“我说怎么喝苦药招来满屋酸气呢,原来是夫君酿醋,藏起来偷喝了!” 魏垣抿了抿唇,耳根透红,心思一猜即中。 “但他更过分,中毒的是你,他怎么能......”余下之言,他光想也罢,着实说不出口。 纾雅仰躺于榻上,静待他说出个所以然,可话语中断,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来回两次彻底停止,只点头示意,留下“你懂”的眼神。 她发誓这是魏垣最破防的一次。 “夫君......”纾雅暗咳几声,胳膊伸出被褥,覆上他的手,“之前在肃州时,你去探夏姬底细,回家后便闷闷不乐,还与我置气,可还记得?” 魏垣脑海中闪过关于那日令人羞耻的记忆,心境跌宕,可细想之下的确觉得这两件事极其相似,遂红着脸颔首回应。 “染着麝香的唇脂......”纾雅再度支起上身,含笑向他靠近。 魏垣赧然道:“够了。” “就当扯平!”纾雅向来敢说,三言两语将他心弦撩拨得乱颤。 他呼吸变得急促,一夜未眠已让他神思倦怠,无法定神,此刻心房鼓动之声响彻耳畔,而她身上的白兰香被体温烘得弥散开来,缠绕着他。 魏垣酝酿着什么想要开口,最终却咽进肚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说得有理。 沉默良久,他朝着纾雅脖颈处那块红痕移去,唇瓣轻触,“如此可好?” 侧目望向她时,魏垣肩头已搭上两只手臂,不等他错愕,整个人就随之倒下。 ...... 回到公主府后,纾雅这病足足养了三日才稍见退势,审问证人之事也暂时搁置,魏垣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只为弥补先前解的那一次。 整日忙来忙去,不知忙些什么,伍必心见了都怕,好不容易等他停下喝盏茶,上赶着问道:“她受点风寒罢了,如今都已见好,魏兄为何如此紧张?” 魏垣羞于启齿,为掩饰讶异,将茶杯放在唇边停顿许久,敛好神色方才拿下,“她泡水那夜,我抢被子。” “魏兄你忘了纾雅身带寒症?那井水冰凉,泡久了怕是骨头都得吃痛,这才恢复得慢些,还有......”伍必心语气略郑重,说到此处竟还迟疑半分,“你的确得克制些,否则她身子吃不消。” 闻言,魏垣呛得直咳嗽,切齿道:“妄议本王,你该当何罪!” 话音既落,他起身夺过伍必心手中折扇,朝他身上招呼,连敲数下。 而后,他跑他追,终有一人起飞。 “扇子是铁骨,打人痛的!不敢了不敢了!”伍必心惊声不断,自纾雅房前起,穿过碧落阁、水榭到达前院。 他略施轻功攀上檐顶,方得喘息,“必心知错!不过王爷就该拿出点威严来,嘿嘿......” 魏垣愠怒更深。 伍必心跑得大汗淋漓,瓦盖上恰有清风,他便席“地”而坐,顺带俯瞰两眼坊间景致,才落眼,却见一架马车沿路驶来,稳稳停在府门边。 “魏兄,有客造访。”他未作犹疑,从檐顶落下,一袭青袍随风翻飞,恍如谪仙。 第150章 公主逃婚 伍必心落在魏垣身边时,叩门声已骤然响起,家丁快他们几步开门查看。 来者一女一男,看似主仆关系,皆以帷帽竹笠遮面,见有人开门,为首女子未先告知身份,而是直接要求见长公主。 家丁正欲禀报,回头便撞见魏垣二人。 女子透过白纱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张脸,连忙摘下帷帽,“表兄!” 南珠未施粉黛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平素盛装华服惯了的公主,此刻鬓发上甚至连一支金钗都没有。 魏垣讶然之际,她毫不顾忌对方还在淌汗,兀自冲进他怀中,泫然欲泣。 “公主殿下,不合规矩......”魏垣几乎反射性地抬起双臂,愣怔一刹,脑子冷静下来,扶肩将她推开两尺。 “可否先入府?”南珠瞪着一双噙泪美目,低声请求。 魏垣颔首,随后门外随行的灰衣侍卫挎上两包行李,掏出一锭金子递到车夫手上,示意其赶紧离开此处。 侍卫将跨府门时方才将笠檐抬高两寸,露出全貌,伍必心见之即蹙眉,那分明是自己放在宫中的眼线寒英。 对方视线也停驻片刻,薄唇上挂着笑意。他三庭五眼长得周正,面上没有一丝阴鸷气,在皇宫里跟着红荼办事,连皇帝都对其十分信任。 是时,家丁听得“公主”二字,不敢怠慢,引了几人入西厅喝茶。 南珠之所以“沦落”成这副模样,其原因还是婚嫁。 她今年已满十九,淑妃为其成婚一事操碎了心,三天两头在皇后耳边吹风,请求挑个门第高些的驸马,最终由皇帝做主定下礼部周侍郎家的公子。 骤然多了个未婚夫,南珠又急又恼,索性闹到她父皇那儿去,哭骂倒比文官舌战令人头大,惹得皇帝一怒之下说出“不嫁便废为庶人”这样的狠话。 而她天生直脾气,丝毫不惧那些呛话,抢了个侍卫便私逃出宫。 皇帝回过味来,立即派出大量京畿卫寻找公主,又被出京假象迷惑,注意力转移至城门处,她在城中兜转两日,这才放心来到公主府...... 转至当下,魏垣吩咐膳房现做了几份女儿家爱吃的甜点,又端来牛乳煎茶为她压惊,待她略用几口后,方沉声道:“不过你这侍卫......” “这是我在掖庭宫关禁闭时认识的好朋友寒英,人实在,还听话。”南珠难得夸人,虽不太中听,但已是公主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伍必心听得嘴角抽动,诚然,寒英是个听话的,只接任务不问缘由,可实不实在得视情况而定。 譬如不赞成伍必心与闵红荼见面,害怕皇帝追查,这就很不实在。 “好朋友?有多好?”魏垣恢复平日的庄重,眉间微凝,“挟持公主可是大罪,你不怕死?” 南珠见魏垣不信,顺势说起寒英替她收拾九十九个碎碗的故事。 去年她遭禁足,一发怒便摔碗,屋子里器具有限,摔碎后只得靠门口守卫换新,之后怒起怒息,无聊了又引寒英叙话,一月下来恰巧摔碎九十九个。 那侍卫不甚言语,静待南珠说完,才有意回答魏垣所问:“违抗公主之命也是死罪,人横竖都得死......” 南珠放下碗盏,尴尬一笑,魏垣又被噎得无语。 侍卫眸子一转,忽地想到什么,恭敬道:“卑职名叫寒英,半年前得陛下赏识破格调入羽林卫,如今在晏中郎将手下当差,公主出逃,卑职确有参与谋划。” 能问出先前那句话,魏垣显然知晓其中关窍,并非“参与”这么简单,以南珠那单纯的头脑,动静闹大了甚至都奔不出承天门,何谈“周旋”两日。 他若有所思,转头问道:“必心,你怎么看?” 伍必心抬扇遮笑,随声应答:“魏兄,中郎将晏锦可是晋王殿下的人,如今他对您也是颇为敬重,要不咱们看在晋王的面子上,保这小子一命......” “多谢表兄,南珠此次出逃,就没想着得到父皇原谅,可寒英受到牵连,只要你们能保住他就好。” 南珠起身退后两步,旋即跪拜,寒英知趣地随她同行大礼。 此举着实惊到对坐二人,魏垣忙不迭上前扶起她来,“公主岂可拜我。” “那又怎样,反正父皇说不嫁给礼部侍郎的儿子就废我为庶人,如今既逃出皇宫,南珠便不再是公主了。” 她说得泪眼婆娑,话音刚落,两行清泪顺势淌下。 魏垣见状不免动容,命人暂且放置好行李,不过能不能将她留在府中,还得请示长公主。 侍女引南珠去长公主所居的碧落阁,刚出西厅,却瞧见纾雅被雪魄搀扶着款款而来。 休养这三日,纾雅烧得断断续续,今日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可身子还是软绵绵的,小憩方醒,听说府上有贵客到访,遂赶来拜会。 “公主殿下万福,不知今日到府所为何事?”纾雅豁然一笑,苍白嘴唇随即微咧,露出一排贝齿。 南珠收起一汪眼泪,上下打量,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和小七的丑......你和小七的事我在宫中都听说了,还以为你耍心眼子装病避嫌呢,这是真病了?” 雪魄听不惯旁人开口闭口“丑事”,没等纾雅开口,她径自回怼道:“禀公主,王妃当夜中毒,浸泡凉水以致感染风寒,此刻方得好转,还请您放尊重些。” “真病了......”纾雅脸上未见丝毫怒气,反而耐心回应,“况且我与殿下皆是遭人陷害,就算谣言飘得再远,我们也是受害者,公主您说呢?” 这一语,南珠深以为然,而后轻拭泛红的眼眶,挪开眸子不再看她,“别叫我公主,父皇嚷着废黜我,风声早就盖过你那破事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纾雅笑容凝滞,随之而来的是满目疑惑,她一病多日,确实不知宫中大事。 南珠出宫之前便想好了来德宁公主府,正是为了表兄魏垣,她见纾雅一脸懵相,也不愿多作解释,漠然道:“好了,我还要去拜见姑母,多说无益。” 她的心思向来浮于表面,多让人看上几眼,甚至还会主动交底。 南珠暗忖,自己总不能说“我要抢你丈夫”之类的话,多不体面,倒不如等木材成舟之时直接拿出结果。 纾雅瞧着她心事重重,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忽然的告辞所打断,只能目送她跟随侍女朝碧落阁方向走去。 不多时,魏垣安排好侍卫寒英的歇脚处后踏出西厅,将南珠公主出逃一事详述于她。 第151章 且顾自身 逃到长公主这儿来,还能为谁呢? 倘是从前,纾雅必定不信南珠能强迫一个对她没有半分情爱之人。 但如今不同,自己尚未走出囹圄,还有许多事需得摆平,且又多次见识过皇家威严,连命都可以分出贵贱,何况夫妇姻亲这点小事。 许南珠是尊贵的公主殿下,纾雅实在拿不准皇帝是否会像对待梁王一般,为了那份舐犊之情而偏心公主。 思绪逐渐散乱,如发丝般缠绕在她心头,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她只觉疲累。 在那千丝万缕的利与害之外,毕竟还有对魏垣的爱意。 念及此,纾雅愈加惴惴不安,心中博弈使得她脸色又白了几分,微风拂过,勾起一阵轻咳。 “药已经煨好了,我去替你盛来......” 喉头痒意稍缓,纾雅眉宇舒展开,抬头答谢时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他凝望片刻,随即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王爷,长公主请您去碧落阁一趟。”家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想来正是召他过去商议南珠去留。 拨开满面阴云,纾雅扬起嘴角,“几步路罢了,待会儿我自己去拿药。” “你若有事,随时可找必心帮忙。”魏垣含笑应下,又搂着她紧贴一番,方随家丁离开。 如今精神头稍好,她当然有事找伍必心帮忙,已是事发后的第四日,后院藏着的那个证人还没来得及瞧。 服药之后,纾雅叫上伍必心同去审问,他身后却跟了个陌生男子。 寒英不苟言笑,与伍必心的随性恣意大相径庭。 经伍必心解释,她才知道这人是帮南珠溜出宫的侍卫,也是他的旧友。当夜皇帝下令处死参与者,便是寒英冒死保下其中一人。 纾雅心下明白,倘是伍必心说“故人”、“旧友”,一律算作眼线,那日他便动了这条。 “那日奴婢亲手装合了那只鸳鸯壶,也是奴婢带王妃绕过倚芳堂走小径入凤仪宫后门......” 证人正是栖梧宫的宫人清露,在公主府关押了三日,未被追杀未受私刑,反而每日餐食不缺,还有伍必心这个话痨谈心,情绪变得极为稳定,一问便招得干净。 她边说,纾雅手中紫毫边写,只要串连上进栖梧宫、下毒、带路三件事,便足以证明梁王蓄意陷害。 然而皇帝存心包庇,时机未到,这份供状还得在自己手上保存些时日。 “除了贵妃与梁王主导此事外,奴婢还见过南......” 清露即将吐出最后一句,却被在旁观望的寒英狠瞪一眼,霎时噤声。 踟蹰良久,她灵光一现道:“见过一个神秘男人偷偷前往夜宴,想是打探到此事,正要禀明陛下,后来奴婢等人便遭到暗杀。” 纾雅听罢,眸子一沉,她当然知道有人报信,清露这话属实多余。 或许还牵扯了旁人,此刻她无法言说,正为前话找补,殊不知此举欲盖弥彰。 思绪收束,纾雅停笔,未追问其他,令清露在供状上画押,“这段时间你便留在这件院子,本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无人会来害你。” 从后院出来,纾雅耳中钻进一丝风声:南珠公主进碧落阁,当即跪拜长公主,请求为她与王爷缔结婚约,长公主委婉推脱,犹如对牛弹琴。 “她行事为何会如此鲁莽......”纾雅惊诧半晌,胸中五味杂陈,“我总以为自己愚钝,谁知天外有天。” 方才宫人口中那没说完的名字必是南珠无疑。 连伍必心都听出了端倪,疑惑地瞥向寒英。 “卑职终究不善瞒人......”寒英抿唇叹息,单膝下跪,“王妃息怒,南珠公主只是不甚聪明,时常被人利用罢了,实则秉性不坏。” “由她闹几天,改日冷静下来自会知难而退。” 眼下仍有事情亟待处理,纾雅实在不愿与之纠缠,顾好自己才是头等大事。 长公主最终还是留了南珠在府中。 一连多日,她早中晚请安,倒比纾雅这个儿媳更勤快。 可长公主哪儿会在意这些虚礼,宫宴那夜的真相她本就了然于胸,甚至不屑查问,南珠欲借此“机会”献殷勤,去多了反而使她心烦。 夹在中间最为尴尬的还属魏垣,看似静若止水,实则内心波涛汹涌,因着难以应付这缠人的小公主,饶是在自家,也要择好路径再走,以免与之撞面,活像个贼。 入夜时分,魏垣方得喘息,只消将房门关实,守着自己娘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白日战战兢兢,夜里还要费力讨好,多日下来竟憔悴了几分,倒是纾雅逐渐康复,容光焕发。 偶遇连续阴天,正是人心初定风清气爽时。 过午,两道素色身影悄然踏出大门,登上一架小车,直奔晋王府。 “殿下吩咐过,若是酒泉王妃求见他,便直接谢客。”纾雅向管事自报身份,却被拒之门外。 事发至今,许瑜为避嫌,从未亲自登门,可三两日间总有一封书信送到魏垣手中,以表歉意,断不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谁与你说王妃要找晋王殿下......”雪魄提了两只礼盒,额上已渗出细密汗珠,话带愠意,“我们专程拜访张侧妃。” 纾雅微抬下颌,直视那个管事,对方则是移开目光,心虚之态度乍现。 下一刻,门内忽走出一位云鬓花颜的美人,身边还跟了个年长姑姑。 “见过张侧妃。”见她肯来,纾雅释怀一笑,识趣施礼。 张蓁极力压着内心失落,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韦姐姐客气了,今日殿下不在,管事未言明,你且随我入府吧......” 前庭一派寂静,不远处似有欢笑之声,直至入了张蓁所居的院子,那些影影绰绰的躁动才被挡了个干净。 “蓁蓁像是不高兴?那边有何宴会么......”纾雅跟在张蓁身后半步处,略垂首,十足谦卑。 听她唤起自己闺名,张蓁愣怔片刻,蓦地想起赏菊会上自己向纾雅示好的场景,不禁唏嘘。 “姐姐说笑了,柳侧妃的阿娘过来瞧她,殿下让妾身打理内务,适才替她们张罗了游园,只是妾身今日头疼,不得与她们同乐,倒还有些遗憾。” 她以话搪塞,心口不一。 自张蓁从皇后那儿哭诉回来,许瑜连相敬如宾也懒得与她维持,就连那家世不足的柳追萤,风头也追了上来。 单是如此也罢,偏偏她又遣人暗中调查柳侧妃的底细,意外得知柳韦二人乃同父姐妹,晋王府堂堂两位侧妃竟都成了旁人的替代品。 第152章 张侧妃不悦 张蓁思绪回笼,眼眸中哀伤之意流露无疑。 据张姐张芊所言,她集万千宠爱长大,该是个洒脱之人,可纾雅自见她伊始就不以为然。或许并非长姐话有谬误,而是嫁给许瑜后,她才变得矛盾。 “燥热未褪,即便在阴天,也要当心中暑。”纾雅应她的话,卸下手中一只礼盒,“姐姐这儿并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掺了银丹草汁的花蜜,加在酥酪中清凉宜人,还望侧妃笑纳。” 张蓁身边的姑姑冷笑道:“哟,韦夫人知道我家侧妃火气大,故意显摆来了不是?” “冬娘......” 纾雅眼见主仆俩唱和,未作多想,正色说道:“姐姐今日来此,就是为了中秋夜宴一事。” “你!”张蓁才招呼冬娘忍让,谁知对方竟会直戳自己痛处,霎时双目噙泪,“你明知我对殿下用情至深,为何还要与他走得这么近!” 她也常以“陷害”为由头,说服自己相信这是意外,可每次都不免发散到别处。 奸人为何不找别的法子陷害?又为何偏是他们?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二人之间的私情连梁王都谙熟于心。 纾雅早已做好挨一顿斥责的准备,但张蓁对自己敌意不浅,她必须说个清楚,“能让侧妃恼羞成怒便是梁王的目的!” 声音沉稳,不急不躁,刹那间撞进张蓁心口,连同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也收敛入腹。 “最好我夫君也大发雷霆闹起来,让前朝后宫都来看皇后娘娘的笑话。那时晋王受流言侵蚀,太子失势,你张家又怀揣怒气不肯救场,这样的‘好事’梁王何乐而不为?” 话语如洪流倾注,张蓁一时间愣在当场,骤然泪下。冬娘见状心疼不已,连忙摘了丝帕为她拭泪。 纾雅面带薄愁,轻叹着接续道: “为何会与晋王殿下走得近?不知侧妃是否想过我与夫君对于晋王殿下而言,和张尚书一般无二......蓁蓁啊,你与他相处时日尚短,何必将其奉为神人呢,若他对你不好,你也可怨他恨他。” 转眼间,张蓁脸上脂粉已被泪水冲得模糊,她强忍啜泣道:“你夫君又不曾卷入过这种事情,你又何来这般言之凿凿?” 那些苦口婆心的话语于她而言,不过是纾雅为自己找补而编出的精致谎话。 看人看皮难透骨,谁知眼前这个女人口中之言几分真假。 “我问你,你对自己丈夫可有真情?若他与别的女人传出丑事,难道你不会因此伤怀?” 纾雅垂眸暗忖,良久,坚定道:“纾雅从始至终都与夫君相爱,不会受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牵绊,倘若他真做了错事,则说明爱意不实,大不了一别两宽,绝不自讨苦吃。” 此话一出,张蓁再度错愕,含涕掩唇,半信半疑,“心思还怪毒的。” “纾雅与夫君既为殿下效力,自然也忠心于侧妃,不枉侧妃待我如姐妹。”说罢,纾雅伸手拂了拂鬓边那支钗。 随动作望去,张蓁忆起自己督促工匠精工细造,只为做出最精致的一支相赠,暗自叹她良心尚存。 “你倒是说说,如何能帮到殿下?” 话有松动,纾雅顺势示好,连哄带劝,又详述了梁王陷害的细节,终是让她不再纠结前事,退让一步,眼下总算能将话题拉回正轨: “夜宴一事还未传入朝堂,张侧妃何不祸水东引,只消改换重点,‘我与晋王’就会变为梁王要我不得而蓄谋嫁祸晋王......” 纾雅虽未直白言说,可张蓁心思缜密,一听即知对方是要自己说动父亲上朝煽风,将事情重点引到梁王劫她至栖梧宫下毒上。 “你疯了?”若真如此,无疑是将她的清誉反复践踏,张蓁就算再不信她,同为女子,也不会行此不义之事,“你以为让我害你一次就能解气?我不是那种人......” 能说出这番话,纾雅当然考虑过影响,自己损一角“名誉”,代价实在太小,可对于一心扑在夺储之上的梁王而言,这是劫难。 “纾雅已陈述过其中利害,一切为了晋王殿下,还望张侧妃略做帮衬。”纾雅欠身行礼,言辞恳切,“或许再过几日,宫中又该发生大事......” 宣泄完情绪,张蓁神志恢复清明,凝望那双稍显深沉的眼眸,终究又信了她一回。 话既说完,纾雅也不愿多加叨扰,利落告退。 “韦姐姐!今日多有得罪,我送你出去吧......” 出庭院,至花径,恰遇柳侧妃携母行至此处,远远照面,母女二人便向着张蓁靠近。 柳追萤已满十六,个子却委实不高,脸小身子薄,俨然是个小孩模样,许瑜丝毫不视其为侧妃,权当是放在王府中养着的小妹。 “殿下总说柳侧妃还小,隔三岔五赏赐吃食,每日就让她在院中玩闹,夜里也从未踏进过她的住处。” 趁她们还未接近,张蓁以纨扇遮面,向纾雅轻语。 说起来,两位侧妃年纪只差一岁,可对比之下的确天差地别,张蓁身量玲珑有致,气韵渐熟。 “姐姐安好!”柳追萤细软的声音忽起。 母女俩来到张蓁面前福神致谢,柳母余氏头上戴着的一支并蒂海棠步摇吸走纾雅所有目光。 那正是纾雅母亲的旧物,二十多年了,还是如此光彩夺目。 “张侧妃操持有道,这晋王府啊可是一派祥和,只是我家追萤心性幼稚,往后还得靠您好生调教。” 余氏行完礼,满脸堆笑地夸赞张蓁,这些年她保养得宜,面部经脂粉涂抹已罕见皱纹。 她女儿出身于从四品官员之家,一朝与尚书千金平起平坐,饶是在梦中也会含笑,“前途”倒不再奢望,好好巴结正主才是要紧事。 张蓁颔首,示意她们随意玩乐。 正此时,余氏瞥见一旁的纾雅,眉头乍然收紧,“敢问这位娘子是张侧妃的闺友?” “府中来客罢了。” 纾雅望她的眼神逐渐鄙夷,上下打量,只剩轻蔑一笑,“我是韦纾雅。” 听罢这熟悉的名字,余氏如临大敌,多少陈年往事涌上心头。 据说这蛮女也嫁了个高门,她仔细回想那人是谁,记起后又变得镇定自若,不过是个郡王,到底矮自己女儿一头。 “那真是巧了,多来瞧瞧张侧妃啊,以后你的日子也有盼头。” 她并不知晓张蓁暗查过自己,一味溜须拍马,倒惹得对方面露尴尬。 第153章 托付 “是啊,得了好处,就能像姨娘这般容光焕发了。”纾雅抿唇止笑,话中夹枪带棒。 余氏轻浮却并不蠢钝,一听此话便知是在敲打自己,气得攥紧了手中丝帕。 双方相顾无言,柳追萤站在一旁,懵懂的目光在那位陌生姐姐与自己母亲之间游移,捕捉到气氛中的异样。 她拽了拽余氏衣袖,低声询问:“那是哪家的姐姐?阿娘好似认识她?” “她啊......是阿娘少时好友的女儿,说来也是你姐姐。” 纾雅眼见她松开牙关,硬生生挤出笑容,倏尔变得和颜悦色。 某一瞬间,她心中颇为感慨,余氏年轻时骄纵善妒,对情敌极尽虐待,但在自己子女面前却是一位好母亲,养得那柳追萤天真无邪不染纤尘。 她无心再看对方充满敌意的眸子,扭脸说道:“姐姐还有事,便不再叨扰张侧妃了,改日再会。” 张蓁会意,忙摇动纨扇,佯装回神,“哦,我正要送酒泉王妃出去,余夫人和柳妹妹自娱便是。” 纾雅微微颔首,笑意不改,然而柳追萤丝毫没嗅到什么危机、硝烟,只觉那人亲和大方,顾不得端正行礼,兴奋挥手与之道别。 “你不喜欢柳侧妃的阿娘?”送到府门口,张蓁方才沉声发问。 “蓁蓁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纾雅面色依旧,说不上在意或忌恨,似乎那只是个不太看好的故人。 无论是生父柳呈章,还是他的夫人余氏,她都已不屑一想,如今唯一令她惦念的只有海棠步摇,那是母亲技艺冠绝的勋章,她必须夺回。 “总之也见不上几面。”张蓁沉吟片刻,不再纠结于此,转言道: “对了,我听说数日前南珠公主被一名羽林郎劫走,陛下命京畿卫满城搜寻,她的亲兄杞王更是调集了所有府卫沿街寻找,仍未果,公主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纾雅闻之一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她与“劫匪”至今还待在德宁公主府,的确安然无恙。 张蓁待字闺中时,曾听过一段南珠公主痴恋表兄的故事,联想这次“劫持”来得莫名其妙,又正巧发生在选驸马之后,很难不生疑。 可见对方神色从容,她也只好点头应是。 告别张侧妃,纾雅的小车一路向东,欲往宁王府去,谁知刚行过巷子汇入大街时,迎面撞上骑行而过的许玦。 “殿下留步!”纾雅掀开侧窗帷帘,向马上之人呼唤道。 许玦调转马头,愣怔片刻,视线终于汇集到马车上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下马,示意身后小队卫兵跟祁昌华继续巡,自己则上前攀谈。 “正想去府上找你,着实碰巧了......”纾雅见状,连忙下车问安,随即疑惑道:“姐夫是在带人找南珠公主?” 自从京畿卫三日未寻得南珠,许多王府及公主府也开始召集府卫沿街打探。 许玦轻叹,“父皇为此头疼不已,我也只是略尽绵力罢了。你才病愈,此刻找我可是有要紧事?” 因怀揣私密,纾雅左右探视后邀他入了车厢,而后取出一只信筒当面拆开, “中秋夜宴那件事,姐夫多少也听说了吧......前几日偶感风寒,姐姐屡屡入府探望,也是担心得紧,如今既然见好,我也得赶紧为自己洗脱。” 许玦将厚纸展开,其上密密麻麻写着陷害细节,俨然是一份供词。 当日皇帝冷处理,皇后掩口风,即使靠得近听了些风声,也都是冲着私通一事来,不堪入耳。 他与玉翘本就站在纾雅这边,自然信她所言,如今得来供状更是意外之喜。 “这是留了证人?”许玦免不得震惊一场,当他抱有怀疑入宫查证时,相关宫人皆不见踪影,那时他便知道有人动手“善后”。 纾雅点点头,“纾雅知道姐夫一直在收集梁王罪证,我的事仅为其中一环。上回在宸元宫,夫君说话若有不妥之处,纾雅代为致歉,我们之中唯有你心思最为缜密,你的付出总有一日会起最大效用。” 言语间,许玦已浏览过整页内容,折叠好供词,他只觉喉头干涩,一时间难以作答。 他是如此喜爱表兄,至今不减分毫,也从未觉得魏垣说话有何不妥,包括那日在宸元宫戳穿自己的谋划。 不过以往皆是表兄施以援手,如今他们身陷泥淖,终于也有求助于他的一刻。 念及此,喜悦与兴奋在他胸中杂糅,摧得心脏搏动不止。 许玦强压呼吸以保平静:“要留意梁王的错事还不简单?放心交给我吧,且看他自取灭亡。” 纾雅面露欣慰,郑重施礼。 面对重托,许玦仿佛吃了一口天赐蜜糖,心头笼罩着一层欢喜薄云,半晌方才定神。 “你从这条路来,可是去了趟晋王府?” 纾雅垂眸,眼低闪过一丝窘迫,“晋王殿下不在府中,我见了张侧妃,那些事终归要澄清。” “的确不巧......”见她似是不知情,许玦温和一笑,“自去年起,七弟便请示父皇,准允他在农忙时节带城郊驻军入田垄助农,这几日城外的高粱熟了,今岁大丰,百姓也有得忙。” “这是好事啊......炎国正值盛世,兵戈止,农桑兴,百姓以土谷为重,国家又以百姓为本,殿下本有爱民之心,切身体会劳作之苦更能敬之。” 听此言,纾雅本该高兴,可回应完许玦,胸口倏尔升起一股惆怅。 自己追随他,奉他为未来之君,却好似并不了解此人,与之生疏到行踪、理想皆不互通,所有联系仅系于那虚无缥缈的情爱之上。 她沉默半晌,才显露的几丝喜悦也荡然无存。 “去晋王府时张氏为难你了?”见纾雅闷闷不乐,许玦心泛疑惑,“若真如此,你千万别怕她,也别畏惧张家之威,七弟不便调和,但我会为你们......” “非也非也!”纾雅忙不迭打断他,“张侧妃不是刁钻之人,再说,他怎就‘不便调和’了?事涉两人,安抚张侧妃本该是他的责任。” 她羞赧中带了些愠意,说到最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耽搁姐夫久了,你还是早些回府陪着姐姐吧,我病的这些日子她来回奔波,也是辛苦。” 回府?许玦眉头微蹙,今日寻皇妹还未得半点消息,恐怕还得忙活一两个时辰。 纾雅意识到自己话语有误,即刻更正道:“我是说迅速找到南珠公主,便可早些回府......放心,公主只是性子急,躲上几日便会回去与陛下好好商议。” 第154章 提醒 一路上未喝半杯水,纾雅渴得嗓子冒烟,惦念起晾在后厨的甘草酸梅汤,若再配上刚从冰窖中启出的碎冰,那才算凉得透心。 这一年隔三差五被伍必心喂汤药,她身上寒症逐渐好转,骨子里对冰的渴望又席卷而来。 汤是光明正大端的,冰是鬼鬼祟祟取的,人是心思餍足后偷着乐的。 “姐姐别喝了,三碗下去,夜里得呕酸水,我害怕......”雪魄伸手夺过纾雅手中的白瓷盏,言语急切。 “最后一碗,就一碗,你还给我......”喉头才被凉意浸润,纾雅自是不愿丢手。 她起身去抢,对方举得更高,多次抢夺不下,竟开始追逐。 没跑几步,她只觉胃里潮起潮落,像个水囊,霎时消了些想法,“算了,听你一回,待会儿还渴的话,替我盛些白水嘛。” “遵命!”雪魄无奈笑叹,命人撤走满桌碗盏,坐回她身侧,“姐姐费这么多唇舌,可那张侧妃一直对我们抱有敌意,能成事么?还有宁王殿下,他......” 话音戛然而止,纾雅停下拭汗的动作,稍转眸子,知道她又记起祁昌华之事。 许玦手上大半的事务已交予那人经办,两方走动,多少会打照面。 “用人不疑,张侧妃重情,为了晋王她会慎重考虑的,况且咱们屡屡示好,再不通情达理也该看到一片忠心......至于姐夫那儿,你也不必担心,只当没见到某些人,别想着什么尊卑礼仪。” 雪魄点头应下,可神色中还存有一丝犹豫,“我只是不大愿意和他扯上关系,但如当日那般鞭笞见血又实在过重。” 纾雅释然般淡笑一声,端起手边放凉的茶水润润嘴唇,“总之你拿出点脾气来,我就不信有人真会一见钟情,吓跑了便作罢。” “一见钟情?” 房门处传来柔和话音,两人齐齐望去,只见长公主携飞霞姑姑已跨入门槛。 饶是闲时,长公主也是待在碧落阁诵经礼佛,从未主动踏入过这个院子,此刻骤然前来,纾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忙不迭行至跟前跪拜礼。 “不知母亲要来,儿媳失礼了......”纾雅声颤,想起方才讨论之言,将头埋得极低。 长公主唯恐吓坏姑娘,当即扶起她来,径直走到桌案前落坐,含笑道:“的确不是一见钟情,而是竹马青梅。有人来抢你丈夫,你倒好,躲在这儿享用冰饮。” 南珠认定自己父皇要贬其为庶人,纡尊降贵,唯求做妾,一日三趟往碧落阁跑,生怕殷勤献得不够。 前两日长公主还应付得来,略说几句好话再劝慰一番也就过去了,如今言已说尽,再也招架不住,只得挑时辰逃去别处。 今日本想躲在儿子房中沏茶压惊,谁知来时竟见到丫鬟收拾了半盅酸梅汤出去,暗自感叹纾雅乐得清闲。 听罢那满是无奈的话语,纾雅略沉吟,应道:“暑气未散,人总易口干舌燥,要不纾雅这就叫厨房再制两碗给母亲送来?” 话音刚落,长公主忍俊不禁,纨扇轻掩,“人老了,哪儿喝得下那寒凉之物,想必你也火气不消,这才盼着压一压......” “母亲睿智。” 纾雅顺意而答,暗自庆幸没聊太多午后拜访之事,而后贴近雪魄耳畔吩咐了些话令其照办。 长公主收敛笑容,定了定心神,仍是一派温和,“南珠好歹也是个明艳美人,为了垣儿不昔逃婚,如今又这般痴缠,你真不打算动手阻挠一二?你与七皇子那事还没过去,万一垣儿被她说动了......真是恼人。” 她眸中荡漾着星子,似乎很期待纾雅的回应。 虽说这些年长公主深居简出,与旁人交往皆是淡漠如水,包括纾雅这个儿媳,但纾雅并非不知她的性子。 这样一个果敢聪明的女人,断不会为此等小事发愁,若说烦恼,至多也就是听烦了南珠那些絮叨。 纾雅心中了然,从容不迫道:“夫君不是那种人,他若真在意我被陷害一事,只会对我有所疏远,可如今我们夫妻同心,母亲可见一丝裂隙?南珠公主终究只是孩童心性,说不动夫君也说不动您,唯一可指望的还得是......陛下。” 话音既落,长公主颔首,“你看得还算明白,垣儿是长情之人,断不会为了与你置气而亲近旁人。南珠这孩子虽不是我看着长大的,但常住肃州那些年,偶尔回京也常与她接触,性子嘛确实过于耿直莽撞,但凡委婉些,温声细语地求她父皇,如今也不会是你我在此促膝长谈......” “不过你也别上火,有的是法子左右圣意。” 法子?纾雅听到此处,心脏猛地一收,难不成长公主示意她做些什么? 可圣意难违,当日确凿的证据摆在他面前都能被其视为废物,如今又有何法子让皇帝妥善处理南珠一事。 她难以应答,浑当不明其意,似是而非道:“事情到底还未发生,或许等公主心灰意冷了便会放弃。” 此时,雪魄进屋,带来两碗消暑甜品。 纾雅抓住时机,立即转移话题,“母亲快尝尝纾雅闲时琢磨出的祛暑良方,杏仁豆腐拌什锦果块,再佐以银丹草蜜,不加冰却胜似吃冰。” 长公主笑而不语,待她说完,方才舀了半勺品尝,的确入口生凉。 现下南珠又该去往碧落阁,长公主索性留在纾雅这儿闲话家常,直至暮色四合。 眼见到了晚饭时分,长公主难得在主厅用膳,遍邀众人却不见人来,整个主厅唯余她与纾雅。 纾雅自回府起便再未见到魏垣身影,因着陪长公主叙谈,她尚未意识到其中异样,可如今都入了夜,她心中不免忐忑。 “不好了!”思度之间,门外响起急促呼声,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跨进主厅,“王爷在南珠公主房中晕倒了......” 闻言,纾雅霎时一怔,顾不得多想,跟随丫鬟脚步朝南珠下榻之屋奔去。 身后的长公主与飞霞姑姑对视片刻,回头时一副了然之态,阖眸长叹。 刚入房门,纾雅便被一股浓烈刺鼻的香味呛得难受,想是此屋才开窗。气定,她移步屋内,远远只见南珠面朝床榻,啜泣不止,瘫倒在榻之人正是魏垣。 “怎么回事?”她拨开围观者,挤到近前,促声询问。 第155章 弄巧成拙 伍必心断断续续未说明,但话意已明确指向合欢散。 纾雅顺势落坐于床沿,小心翼翼伸手覆上魏垣脸颊,他的眼睫因这触感而颤动。 “放心,他只是暂时昏迷,方才灌了药,最多一个时辰后便会苏醒。” 魏垣身带异症,受不住香料烈酒,更未遭过暖情药暗害,竟不知反应如此剧烈,那雾般的红晕倒像是窒息所致。 纾雅看得心揪,却无半点冲动之举,整间屋子只剩南珠兀自抽泣。下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话音细如蚊声。 纾雅拭去眼睑上即将落下的泪珠,转头望向正啜泣着的南珠,“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为了保公主颜面,纾雅起身遣散半屋仆婢,势要她说出个来龙去脉。 南珠被这强硬之态震慑,暂时失去了高傲,“我......我只想留表兄在身边,这才错了主意,向他的茶水中掺了药,像是上回......” 话说一半,她乍然捂嘴,连瞳仁都颤了几许。 “像是哪个上回?”纾雅蛾眉紧拧,目光愈加坚定。 南珠泛着水光的眸子游移片刻,转瞬便道:“想是上回表兄不领情,自觉愧疚,这次没再推脱,就......中了我的计,后来表兄说头晕,我便将他扶到榻上,又点了暖情香,谁知他闻不得香,还未坐稳便昏了过去。” 她将始末一股脑道出,心虚渐生,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他用不得这些东西,公主殿下倒不如直接下蛊。”纾雅重重呼出一口气,言语趋于和缓,“那合欢散可是你从宫里带出来的?” 南珠听罢面色铁青,紧抿的嘴唇几乎咬出血迹。 此刻她心中半是愧疚半是不忿,悔不该以一时意气与梁王合伙陷害韦纾雅,悔不该听了姑母一句“有些事还需自己促成”而故技重施。 可那韦纾雅作为自己表兄之妻,眼见旁人夺夫却无所作为,表面上装得无辜,实则暗中钓鱼,只待愿者上钩,不昔将自己夫君置于险境,又有何脸面来审判自己? 南珠自知心思粗钝,比不得周遭那些七窍玲珑心,但那些人于她而言也并非不染尘埃,反而是败絮其中,她看不起这种虚伪高尚。 “我堂堂炎国公主,要什么不能立即得到?我心悦表兄,能轻易为他抛弃所有,倒是你,明知我想得简单,何不一早告知表兄身有弱症一事,你是如何当这个妻子的,你当真在意他?” 她满目噙泪,眸子里多了几分怨怼,正直勾勾盯着纾雅。态度转变之快,令对方都为之一怔。 纾雅承认让魏垣独自一人应付这个刁蛮小公主确有疏忽,但如此闹剧都能当作天降大祸,岂非是他无能? 即便南珠借口无数,那些无关紧要之事也无法成为她害人的理由,究其原因还是恶念作祟。 “公主殿下,无论爱谁都是您的自由,最终还是得两心相悦,您以此卑劣手段强迫他人,立足点便错了......” 一年前她初识南珠之时,曾叹她敢爱敢恨收放自如,绝不耗着自己,如今看来无论洒脱也好多思也罢,总有其利弊。 可叹南珠本该有一颗赤子之心,却为他人所利用,一念之差险作蛇蝎。 “事情既已发生,唯有稍作弥补,公主与其争辩谁更在意你表兄,倒不如想想谁利用你生事。” 话至此,南珠纵使有万般不忿,也冷静下来仔细思量了一番,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明其意,梁王是她主动搭上的,出逃又情有可原,除了怪自己性子急躁,还能有谁从中作梗? 她轻拢外裳,以丝帕擦拭尤未流尽的泪水,细声应道:“我不想随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只想与表兄如儿时般玩闹,即便为妾也好......” “你怎能说出这种话!”长公主不知去了何处,此刻方才挂着薄汗赶来,入内便是一句呵斥,“陛下绝无可能贬你为庶人,饶是庶人,你也不该自甘堕落。” “姑母......”南珠从未见过长公主如此疾言厉色,羞赧得不敢继续,却还努力平复心绪,“可是姑母才对南珠说过,事情得靠自己促成......” 她不知为何,明明自己已经应了姑母之言,有所行动,只是弄巧成拙罢了,却反被责难。 南珠暗忖,若姑母说话也前后不一,那便与推自己入掖庭宫关禁闭的皇后有何区别? 长公主见状摇头哀叹,倦怠的眼眸里分明挥散出一抹轻蔑。她不与南珠多言,径直走到魏垣榻前,见儿子状况尚安,眉宇方才平缓几分。 那番神情落入纾雅眼中却引得她顿感不安,依她所见,长公主厉声训斥出自真心,看棋子般的眼神也并非作假。 纾雅思绪纷乱,只愣怔地看着长公主从伍必心手上接过一张拭帕,揩净魏垣额上汗珠后竟随手丢到那个名叫寒英的侍卫手上。 猜疑的种子在纾雅心底悄然发芽。 “主子,京畿卫入府了!”飞霞姑姑疾步而来,一语惊破屋内缄默。 话音刚落,卫兵已至门口。 长公主镇定回头,依旧是稳操胜券的沉稳,上前扬声道:“大胆,未经允许怎得私自闯入内宅,是谁给尔等立的规矩?” 南珠仅着里衣,以外裳虚掩,满头青丝未梳一髻,忽见外人,惊得直往里躲,被纾雅护在身后。 门外队伍分为两拨,左右各跨一步,留出步道,一个领队似的人物从中走来,在长公主面前站定致礼。 “京畿卫东卫统领见过长公主,卑职奉命寻找南珠公主,陛下有令,若寻得,立即送回宫中,卑职等不得怠慢。” 东卫统领视线向内瞥去,一眼见到白肤乌发的公主瑟缩在府中某女眷身后,似是衣冠不整。 “公主此刻不宜随行,还请将军莫要窥视!”纾雅舒展广袖,将南珠遮蔽得更严。 寒英闻言匆匆拉了帐帷,隔开内外。 统领定神,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白面无须的年轻男子,皱眉道:“你便是挟持公主出逃的羽林郎?正好一同带回。” 长公主立在门口,见那统领只管自语,对她视若无睹,轻咳几许,面露不悦:“尔等擅闯我德宁公主府,报到陛下那儿仍是一罪,竟还如此放肆,权当是在查铺子么?” 统领低眉沉吟,转瞬,佯装告罪:“长公主息怒,卑职等既是奉皇命而来,也是为了公主的安危着想,还望通融,让卑职带南珠公主入宫复命......” 第156章 南珠道别 “到底是谁告诉你们本公主在这儿!”南珠更衣后忙掀开帷帘质问,一改先前伤怀之态。 “这......接人密报,特来长公主府搜查。”东卫统领话有迟疑,事情显然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南珠怒意渐起,无心打听是谁告密,朝着对方胸口便是一脚,“不就是争着抓我回去换金子嘛,一群贱人!” 作为公主,多年养尊处优下来,南珠身娇体柔,终究伤不到人。被踹翻在地的东卫统领爬起身,仍旧端正跪地。 她又一巴掌即将扇去,忽被长公主扼住,“他们行为冒失固然要罚,不过也是按规矩行事,一码归一码。” 南珠悻悻收手,指向跪在地上的东卫统领,嘴唇翕动,最终未说出怨怼之言,拂袖作罢。 “让我跟你们走可以,但必须做到两件事,一是放过寒英,二是一个时辰后再出发,且在院子里候着吧。” “陛下急令,还请公主莫要为难咱们这些经办者。”统领神色窘迫,说话时不住瞥向长公主以求帮衬。 话音既落,南珠那暂时消散的火气又窜上心头,而后快步走到纾雅身前,随手拔下她头上一支碧玉垂珠步摇向门外掷去,恰砸在东卫统领印堂上,磕出一寸血痕。 “本公主连头发都还没梳,能出门去哪儿?难道任凭尔等作践不成?你尽管告知旁人,将另外三卫和你们大将军一并请来,就驻扎在我姑母这儿,最好你再请示父皇,让他亲自拿人。” 公主盛怒,门外无人敢应声,只是被掷出的步摇乃晋王侧妃所赠,纾雅眼见这一幕发生,也是大惊失色,连忙示意雪魄将其寻回,自己则替南珠顺气。 “都是拿俸禄办事罢了,公主殿下何必发火伤人呢,当务之急是要与陛下好好商谈,莫要逞一时之气失了谈判机会......” 纾雅面色凝重,好言相劝,南珠却只睨一眼她,不以为意道:“你还是留意一下身边有无奸人吧,好几日没风声,偏就今夜找上门,真是晦气。” 她无心之言,倒像石子入水,激起一片涟漪,先前纾雅疑惑之事似乎有了方向。 门外,长公主命人扶起长跪在地的东卫统领,又令伍必心为其上药,事毕,她扶额叹道:“你们既已找上门来,公主殿下便再无理由躲藏,不过德宁公主府一切由我做主,就依殿下所言,稍待她一个时辰,算是抵消尔等擅闯之罪。” 统领无言以对,只得低眉颔首,卑微应下长公主的建议。 南珠听得门外对话,略有踌躇,侍卫寒英见状,附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那犹疑不定的神情才平静下来。 是时,雪魄在青石地上摸索到那支步摇,摔落后虽有磕碰,但好在未出现碎裂,珠玉俱全。 她小心翼翼拂去尘埃,将其送回纾雅手中。 南珠扫视一眼,淡漠道:“不过是支银步摇,有什么可稀罕的,你放心,本公主砸了你的东西绝不赖账,改日想要多少我便赔你多少。” “多谢公主......”纾雅左右端详钗体,仅见一两处擦痕,并无大碍,随即簪回鬓边,“只是此步摇为友人所赠,物可补,情谊不敢糟践。” 南珠闻言撇嘴,腹诽她做作,“旁人送的算什么,本公主这儿都是好东西......” 在长公主安排下,几名梳头丫鬟进了屋,她们带南珠绕回帷帘之后,为其绾发成髻,打理面容。 数十卫兵守在门口,屋内气氛稍显紧张。 忽从榻上传来两声咳嗽,魏垣从昏迷中苏醒。未几,咳嗽声变得剧烈,仿佛榻上之人被呼吸所呛。 纾雅离得最近,见状搀着他靠上软垫,又递了杯水,魏垣润过嗓子,喉头干痒方才平息。 不消片刻,众人皆凑到帷帘后,一番举动惹得门外卫兵甚异之。 南珠才梳好发髻,忙不迭推开纾雅,自己坐到床边,温声细语地问候着。 “表兄可还好?” 一觉转醒,天已黑尽,魏垣看着她那逐渐浸湿的眼眶,蓦地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头疼不已。 他不知那毒药是如何进了茶水,唯一可认定之事便是这手法断不会出自南珠。 思绪回溯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影子,目光随即落到寒英身上。这个以平民之身破格提拔的羽林郎,不知还有多少秘密未被挖掘。 “无碍......”魏垣喘息声仍未停止,连续喝过两杯水,才徐徐发话,“公主以后万不可再行此阴毒之事。” 南珠颔首,抬袖轻拭眼角,“南珠明白了,对不住......可今夜京畿卫发现了我的踪迹,寻至府上,如今已候在门外。” 魏垣错愕不已,挺身而起,却被长公主拽了胳膊,“母亲才恕了他们擅闯之罪,切勿急躁。” 德宁公主府仆婢不多,口风紧,谁又能引来京畿卫?若紧闭府门,又怎会平白让人闯入?只怕是刻意为之。 结合自己中毒与这恰到好处的拿人时辰,“阴谋”二字在魏垣脑海中浮现。 “表兄莫恼,南珠该走了,这回逃不过,或许往后父皇便会切断你我的往来,就当最后看两眼吧。” 南珠说得悲戚,双眸流露出的满是真情,顺势在他膝边蹲下,“这几日为表兄添了大麻烦,日后南珠必会悔过自新。若有来日,你们千万别忘了带我去肃州,我还没见过草原和大漠呢......” 纾雅站在她身后,听得很不是滋味,眼前这女子一心抢夺自己丈夫,还以卑劣手段妄图倒逼,可同时又那样傻气,不知己不知彼,念头也最单纯不过。 比起厌恶,她内心更多的是恻隐。 魏垣无奈苦笑,颤着手掌覆上南珠脸颊,轻触片刻即收回,语重心长道:“南珠,回宫后切记与陛下或淑妃娘娘陈情,勿要意气用事,保护好自己。” 南珠一直清楚,自己性子泼辣不讨喜却因身份而广受恭维,也正是因为无人违拗她的权威,才钟情于儿时那个直言她恶毒的表兄。 那是第一次有人指摘她的行为,让她有所向往。然而她又怎能面对在意之人仇视自己,多年所盼,也仅是一次亲近,一句关怀。 这话像颗定心丸,被南珠咽下后消除了她大半不安,含泪应下后,她携侍卫寒英一同出了房门,不再回头。 能顺利寻得公主,东卫首领不再计较额上小伤,令在场数十部下撤了个干净。 目送南珠随京畿卫离去,长公主唇边泛起耐人寻味的微笑,转瞬又消失在昏黄烛光中。 第157章 阿娘永不会害你 魏垣胸口憋闷,几欲作呕,半是因为药力,半是因为人心。 见其病况似是加重,伍必心忙端来小灶上煨着的解毒药,嗅到药味,魏垣胃内又是一阵痉挛,将先前喝下的汤水吐了个净。 抬眸视之,只觉伍必心面目扭曲,那张脸明明生得极其狡黠,却挂着与其相悖的同情、无奈、悲悯。 魏垣接过药汤一饮而尽,其间目光不移,牢牢定在对方脸上。他手持碗盏沉默半晌,捏得指尖发白,最后砸落在地,四分五裂。 他发哪门子怒,伍必心一清二楚,自己心中有愧,此刻连问候都显得尴尬苍白。 伍必心未出一言,转身欲捡拾地毯上的碎瓷片。 长公主闻声,缓步而来,绣鞋踏在碎瓷之上,伍必心指尖触地的一瞬收了手,被示意着退至一旁。 “哪儿来这么大火气,早知便炖一盅冰糖雪梨,好好治治你的秋燥。”长公主坐到魏垣身边,一改先前厉色,柔声说着,“头发都散了,让阿娘看看,人可有恙......” 她伸手拨开魏垣额前散下的一绺浅发,神色淡然。 “母亲背地里在做些什么,竟连儿子也算在其中。”魏垣挡下那只纤手,极力抑制胸中怒火。 长公主乍然嗤笑,自袖中摸出一只药瓶,“这点小事怎称得上‘算计’?梁王与南珠合谋向你发难,阿娘不过是为这把火添点柴,否则我这公主府的颜面还怎么收?” 魏垣听得如鲠在喉,余下之人皆是噤声,屋内气氛阴沉得仿佛彤云带雨。 他并非不满母亲“出口恶气”之举,而是不敢细想这一切能顺利发生的原因,母亲早已串通好所有人,唯有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任其摆弄。 “是我指使伍必心瞒着你,困你在南珠房中喝茶,又告知京畿卫按时拿人,如此,南珠的困境解决了,还能扯回梁王陷害一事,让朝堂好好热闹一番,何乐而不为......” 被抵触后,长公主倏然起身,绘声绘色讲述着心迹,“阿娘知道你打心底就防着阿娘,也不想逼你理解我,但伍必心你该信得过,连他都同意做了,我又有何错?” “只有阿娘永不会害你。” “那南珠呢?”魏垣沉声质问,鄙夷之色无所遁形,“母亲打算怎么面对这个亲侄女?她中了一个又一个圈套却浑然不知,最后清誉尽毁,成为皇城中争论不休的焦点......这滋味,母亲不会不懂。” 二十多年前,她因长子相貌一事,引来许多流言蜚语,那还只是不知者胡诌,若换作南珠此番作为,不知话本又该出几册。 长公主面色一凛,嘴角仍旧上扬,半哀半笑,“上回你护得住纾雅,阿娘方感叹这才是自己的亲儿子,不承想你还是与那些俗人一样,满脑子清白名誉,那为何,清誉尽毁的是南珠而不是你?” 魏垣哑声,他想的终究没有长公主多,但如母亲这般“还击”他不屑去做,无关其他。 “说得人都乏了,飞霞我们走......”长公主轻抚鬓角,发出一声呵欠,回眸说道:“你们两个便扶他回房吧,王爷未进膳食,着人熬些米粥送去。” 秋夜微燥,长公主莲步轻移,摇着团扇踏出房门,而后五六名仆婢入内,轻手轻脚地收拾残局。 魏垣神色极为难看,但伍必心仍旧如往常般凑近,搀起他来。 恍惚间有什么物件磕在他手臂上,隔着单薄衣料传来尖刺感,而伍必心“嘶”一声呼痛,摊开手掌,只见一片碎瓷深入掌心,旧血迹已凝固,方才一扎,鲜血正汇聚成滴。 “以为用苦肉计我就会原谅你?这笔账我记下了,自己回去上药,别指望旁人......”魏垣压声轻斥,抽回手臂不再与他同行。 伍必心知其意,紧皱的眉头骤然舒展,再看一眼掌心伤痕,欣慰露笑。 回到卧房,喧嚣闷热消失殆尽,魏垣站在窗牖前吹了半个时辰夜风才缓过劲来。 纾雅亲手烹制乌鱼羹,他仅舀了两勺,便推说不饿放在一边。 “这支钗很少见你戴。”魏垣吃够夜风,合上窗扇,转身却见纾雅捧起鱼羹独自品尝,发上步摇微动,引他注目。 纾雅停下搅动汤匙的手,摘下步摇细赏,“这是张侧妃的见面礼,出了凤仪宫那事,她终究有气,今日有事相求,戴上这个......可表忠心。” “有事相求?” “嗯......求她让张尚书在朝堂上进几句言。我还将证人供词给了姐夫一份,算是充实梁王的罪库。” 蓦然间,魏垣脑海中又出现母亲的训话,自己还是那么个俗人,无法做到毫不在意她,表面上还能装作云淡风轻,实则内里已经有了不让她踏足晋王府的念头。 他颔首,信手夺过她手中之物,藏入妆奁中,“必心如此轻易就卖了我,我实在不愿你......” 说罢,魏垣坐到纾雅身侧,共饮一碗羹。 直至熄灯入睡,他都是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同衾而眠时更是背过身去暗自思量。 纾雅清楚他的感受,自己被旁人算计已是气急,但那仅为明处之敌,如今伤他的却是亲生母亲与心腹挚友,她实在不知那种纠结与痛苦会如何啮咬他。 “夫君......”纾雅侧过身子,手臂搭上他肩头,想要讲些松快的事,“这几日秋收,晋王亲自带队赴往城郊农田,要不我们也去看看,我很久没见过农忙的场面了。” 他毫无回应,也未翻身,只剩均匀呼吸声在寂静中回荡,许是已经梦了周公。 纾雅等待良久仍无应答,轻叹一口气,缩手仰躺。正此时,他欺身压来,纾雅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略带愠色的眼眸。 他一直清醒着,且每个字都听得明了。 “农忙还是他忙?” 没等纾雅回过神,一个绵长的吻便落到唇上,透过寝衣空隙,她恰可见魏垣急促起伏的胸口,他分明在发泄怒气。 “伍必心明明喂你喝过解药了......”纾雅推不开他,好容易才逃过啃咬,嘤咛着说出一句囫囵话。 魏垣松了动作,双手撑在软枕上,饶有兴味地与之对视,看她羞怯又不舍的神情。 “你要扶持晋王,怎么还跟防贼似的,我......我就看他。”她赌气似的一语,却惹得对方乍笑,“夫君也别再生伍大人的气,连我都看得出来他最在意你。” “晋王,当然与我关系更亲。至于伍必心,他还要替我熬一辈子药,我怎么舍得恨他。” 话音既落,一双藕臂攀上魏垣脖颈,呼吸交错时,似乎帷帐外的世界已不复存在。 第158章 棘手 公主回宫,自是免不了一场风波。皇帝斥她任性放肆抗旨不尊,淑妃责其不识大体德行有亏......南珠皆充耳不闻。 出格的事她自小为之,不甚稀奇,况且早知兄弟姊妹不满,京中贵女又好面子不与她“同流合污”,那德行亏便亏了,左不过听几句唠叨。 父女俩僵持不下时,朝堂上不知哪儿吹起风来,将梁王所作所为翻出且推上论台,一时间舆论哗然。 张尚书作为许瑜岳父,来到御前大吐苦水,直言梁王品行不端,府中妻妾成群,还贪慕人妻,强求酒泉王妃不成反构陷晋王与人有染,后又贼心不死撺掇公主抢夺人夫,以此泄愤。 “恕臣直言,陛下偏心梁王也得有个度,太子操劳患病,陛下险些封了东宫,而梁王行不义之事,您封的却是消息。” 皇帝端坐于议政殿正中,面对这满腹委屈的臣子兼亲家,唯余纠结。 诸多皇子中也就梁王最贴心,让皇帝得以暂叙天伦,某些微末小事皇帝未必放在眼里,即便他私下对太子之位动了心思也实属正常。 况且人证物证已处理得宜,到底是谁大胆泄密...... “朕知道张卿担心晋王处境,本就没打算为难他。那些话终究只是以讹传讹,真相如何,朕这个做父亲的再清楚不过,一切举措也自有其中道理。” 皇帝言外之意仍是偏袒梁王,可心中起了些提防,他怕有朝一日,最宠爱的儿子也会如那泄密之人般,背叛自己。 张尚书眼见撬不动皇帝心思,不再多言,他只消拉晋王出泥淖,翁婿俩明哲保身方为上策,若是运气好,或许还可隔岸观火。 另一边,南珠在长公主府上闹出的糊涂事不胫而走,没两日便传到礼部侍郎耳中,周家父子听闻公主行为不检,当即推了这门亲事。 周侍郎拿捏不准圣意,上表时也只得恭敬说明周氏尊重公主意愿,既然公主选择逃婚,不愿下嫁,那就由周氏主动退婚。 皇帝正被梁王引出的朝堂舆论搞得焦头烂额,无心再争个正反,叹惋着应下。 “张蟠!”独自批完整日奏折,皇帝身心俱疲,抬眼见随侍公公没了踪影,遂向门口呼喊。 “奴才在这儿!”话音先出,随后一道清瘦身影自门扇后拐入,手上还端了只汤盅,“陛下政务繁忙,可也别怠慢了圣体,这碗燕窝鸡汤您趁热喝吧。” 皇帝挪开最后一本折子,接过汤盅,忽言:“替朕叫一趟红荼。” 张公公拂尘轻扫,弓腰说道:“陛下忘了,长公主想带闵大人回府为她择选南方送来的奇花异草,您应允过,如今人已在宫外。” “今日?” “正是......这些天陛下过于忙碌,以致不觉时日变换。” 皇帝闻言摆头,沉默着用完整盅鸡汤,搁下汤匙,方问道:“她年纪不小了,又不愿长留宫中,难道真要放出去吗?” 张公公会意回禀:“据宫内档案记载,闵大人今年二十三,陛下或可将其赐与长公主,一墙之隔,便不算在宫中。” “胡言......那也得她肯。” 夜色深沉,星河流淌,月色同照宫城内外。 坊市悉数灭灯时,德宁公主府的梧桐苑中悄然挂上一盏花笼,萤萤灯光下,一对男女打坐廊庑前叙话。 红荼为伍必心抹匀药膏扎上布条,而后收拾着满地器物,“这都好几日了,伤口不愈反倒化脓,也不注意些。” 刺伤掌心的瓷片早已取出,这点小伤原本三日内就可愈合,但他总有办法使其再度溃烂。 “你难得心疼我......”上完药,伍必心曲指反握住她的手,神色悲愁。 红荼手头动作被打断,懵然回头,轻声道:“掖庭狱里多有小伤溃烂者,染上外疾最终药石无救。” 他如何不知小伤易成坏疽,不过是用身伤略代心疚,帮长公主一回,换得与她相处三日,隐匿许久的私心蠢蠢欲动,这次他弃了魏垣。 “我自会找时机与你相见,往后别再伤害自己,我们本就活不长。”她将瓷瓶药罐归纳入箱,转眸所见仍是一张愁云不散的脸。 红荼与之对视间,眼眶不禁发酸,仰头在他唇边轻点一吻,随后双手穿过他腰间,整个人往他怀中挪去。 “见一次多一分危险,我不愿害你。”伍必心下颌靠在红荼发顶上,仅是依偎,已让心满意足。 多少次梦回,他都会见到两人归隐后的闲适场景,或采菊东篱,或渔樵江渚,即便荀实之效不再,他们鬓发染霜,比真实年纪还老上十几二十岁,也还是一对逍遥夫妻。 倘若住得寂寞了,他们便回到京或转道肃州,探望满心牵挂的“魏兄”。 可那终究只是想象,现实之路艰难阻塞,目前仍不得见出口。 “相比于我,王爷更离不开你吧,一生难遇知己,别辜负才好......”红荼脸上浮现一抹浅笑,未施粉黛依旧面若桃花,“过了这三日,你与他修好,别再为我横生枝节。” 夜风拂过,吹得人心境松弛,两人坐看星河,直至灯花燃尽才进屋安睡。 翌日,朝晖斜照,纾雅被一阵欢声所引,跨出院子,只见家丁成队,正往新拓的那片花园搬送着奇花异草。 一番问询,只道去年建园时的花草因培育不善,大半枯死,陛下获悉,又赏下一批供长公主择选。 人群中忽有一道倩影旖旎而过,纾雅定睛瞧了瞧,竟是御前女官闵红荼。她今日这身,算得上荆钗布裙,混在仆婢中难以区分,唯有那沉鱼落雁的姿容昭示着她与众不同。 红荼敏锐察觉到有人投来目光,转身向对方走去,恭敬一礼,“应长公主邀,红荼到府上小住几日,顺带挑挑这些花......” 与她在公主府相见,纾雅谈不上高兴,只是乍觉惊讶,思索几许,方知她来得巧。长公主才离间了一对挚友,眼下伍必心也煎熬。 纾雅虽不甚明了他们之间有多深的男女情愫,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她是除魏垣外,伍必心最挂念之人。 “不知姐姐何时来的,我竟浑然不知。”纾雅甩开冗思,热情招呼,“住处可都安排妥当了?” “昨日傍晚就到了,不劳王妃费心,红荼歇在......梧桐苑。” 语罢,纾雅脸上笑意霎时凝滞,内心仿佛正遭受着巨大冲击,一时难以回圜。 第159章 长情 她还沉浸在惊诧中,红荼却已点头告退,随家丁们同往新园去。 才过辰时,伍必心不知哪儿来的精力,忙出满额汗水,见纾雅独自一人站在树下出神,乐呵着邀她去梧桐苑,未等她回应,人已走出好几丈远。 “纾雅还没用早点吧,魏兄说前几日喝过一碗极为鲜美的鱼羹,我想着复刻一番,你来帮我尝尝。” 院内,炊烟方熄,淡淡柴禾味自小厨房中飘出,伍必心殷勤奉上一盅嵌着鱼片的米粥,满怀期待地望向纾雅。 不知是烹制原因,还是他外衫映照,那鱼羹竟泛着薄绿。纾雅面露难色,踌躇片刻后终于拿起汤匙,舀了一勺。 入口瞬间,鱼腥味如烟花般在嘴里绽开,直冲鼻腔,熏得纾雅胃内翻腾,赶紧跑到门外呕吐起来。 “你是不是把鱼胆戳破了......” “不可能!”伍必心顿时垮脸,上前虚扶着她,“我好歹生长在江边,看人做鱼都看会了。” “魏兄吃了我的东西吐,你也吐,更有甚者当着我的面泼了......还直言平白杀生,不能给点正向反馈么?” 少顷,纾雅直起腰,回眸见到的却是他眼带乌青,一些打击人心的话也顺势咽了下去,“无妨无妨!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有心了。” 伍必心闻言露笑,双肩耸动,见他笑得起劲,纾雅也被感染,忍俊不禁。 良久,她察觉到对方用意,口中长叹出一口气,“其实你不用做这些逗我们开心......昨夜没睡好吧。” “我看起来很疲惫?”他沉默几许,有种哄孩伎俩被戳穿的窘态,径自走到廊沿席地而坐,“红荼来公主府,我高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待过完整的日夜,索性看了半夜星河。” “明明相爱,为何总要躲藏?”纾雅拂了拂衣裙,坐到他身边,“你曾告诉我,你们都是皇帝身边的暗探,可我不信,说是潜伏入宫当细作倒还合理,你往里边丢了不少人吧......” 她原以为伍必心所做之事皆为魏垣授意,而魏垣又与长公主一体,可经下毒一事,她却发现双方并非同心,其实早在她意识到母子疏离时就该考虑这点。 伍必心若完全站在魏垣这边,他便不会受旁人牵制,也不会与相爱之人过着几乎天各一方的生活。 或许他早已将性命交付他人,他与闵红荼、寒英还有其余未知名探子,都只是牵线人手中的纸鸢。 幕后之人会是长公主?难道真如儿时传言一般,檀氏还有族人,而长公主与之合谋,欲对皇帝不利? 伍必心笑意褪去,神色染上一丝怅惘,他抬头眺望成群飞鸟,吐息道:“早知瞒不住......但也只能告诉你我们听命于长公主,必心发誓不会做背叛魏兄之事。” 朝阳透过榕树枝叶间隙洒在他身上,映出一片光斑。 伍必心头上依旧戴着那支梅枝发簪,那样做工粗糙但被用得光滑的簪子,世上还有一支,在闵红荼发顶。 “那她呢?曾经宫中盛传陛下中意闵女官,又有人从中作梗想将她许给宁王,再如何聪明,终究拗不过圣意,难道你不害怕......” “有那种事又怎样。”伍必心听她语气迟疑,扭过脸来,一对眸子被太阳染成琥珀色,“命都不在自己手上,无论做出什么都是她的自保之举,只有活着才能继续相爱不是么?” 若说害怕,他只会害怕心爱的女子受到伤害。 纾雅不得不承认,他有一颗极其柔软的心,与狡黠的外貌截然不同,当初魏垣声称从不打听他私下之事,也不知他背地里做些什么,但朝夕相处多年,他便是猜,也猜得出几分。 如今看来魏垣太清楚了,因着那份柔软,因着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权当自己目盲耳聋,不看不听便不存在。 “伍大人说得对,但是......”纾雅颔首,伸手掰开伍必心微蜷的手掌,“你也要对自己好些,总有心想事成的一日。” 他又拆开了包扎布,溃烂的伤口赫然显现。 察觉异样,伍必心眉头紧蹙,“早起本想换药,烹鱼羹时竟忘了这茬,或许......我无意间将药膏洒进了粥里?” 话音既落,纾雅胃里又是一拧,暗自发誓三日内绝不踏入他这梧桐苑。 午后日头更盛,虽说秋日气温不高,可阳光直直照在身上,热意便会逐渐袭来,烤出一身汗水。正值农忙时节,城外不知多少人要盯着日头埋头苦干。 农田中的高粱果真大丰,倒比人高出不少,较之低矮些的粟米也熟了,除了收割庄稼,另有农户已开始播种麦粒,田垄间一派生机。 纾雅自官道旁下马车,携一众仆婢向劳作的农户与士兵们施茶。 晏将军的副将接应了她,脱口便称“王妃娘娘”,纾雅心中纳罕,她并不认识此人,可他为何知道自己是王妃? “我奉德宁长公主之命,前来为各位军士送些茶水。”纾雅笑得僵硬,忙将来意道出。 “长公主?”副将搔首,一脸疑惑。四目相对,他又好似想通了,豁然道:“殿下礼敬长公主,公主自然感念。” 言语间,纾雅已示意雪魄带人掺茶至田间分发。 “日头毒辣,您也饮一碗。”回头,纾雅亲自盛了茶水送到副将面前。 这锅凉茶是伍必心亲手熬制,放有近十种药材,消暑解渴之效极佳,他虽不善烹饪,但在汤药方面却是无可挑剔。 副将叉手为礼,接过茶碗饮尽,“殿下就在近旁,卑职为王妃引路。” 行在小道上,两旁多是袒露上身的健壮男子,可见晏将军练兵有方。纾雅佯装波澜不惊目视前方,实则嘴角上扬,感叹自己寿命得续。 她原以为许瑜行监督之责,定是漫步田垄,视察士兵劳作之况,直至见到那张掩映在高粱叶间的熟悉侧脸。 那日许玦所说“亲自下地”,竟一点不错。 纾雅蓦地停了脚步,静默注释着不远处那前胸后背肌肉虬结的硬朗青年,不到两年光景,他已与先前身子单薄的模样大相径庭,还在不知不觉中高出了自己一个头。 副将禀报王妃来此,他恍若未闻,“嗯”地应过一声后,兀自割下额发边一簇高粱穗子,随手丢入箩筐中。 许瑜神情严肃,似有心事,只待纾雅端来一碗茶,他才漫不经心回头,目光从茶碗到纱袖,最后落到面容上,顷刻间心房收紧。 第160章 割舍不下她 许瑜整个人顿了顿,迟疑接过茶碗,两滴豆大的汗珠从腮边滑落,顺胸膛淌下,滴入足边土地。 纾雅递去一张汗巾,在他额上轻拭几许,而后搭放于左肩,“是长公主和酒泉王的意思。” 清凉回甘的滋味令他燥意顿消,饮完茶,许瑜抓起汗巾朝脸上盖去,“时段日子没人为难你吧?” 纾雅摇头,若说为难,无非就是旁人嚼几句舌根,如今还转了风向,她不知道过得多快活。 “我知道你去了晋王府,张蓁给过你脸色瞧。我还知道南珠偷跑去你那儿闹出了事......” 副将立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殿下,她?” “她是酒泉郡王的韦妃,并非晋王府张侧妃。” 副将满脸黑云,想起这些时日盛传的风言风语,他噤声回避,退至十来丛高粱外。 “诶,你回......”纾雅与他一同恍然大悟,可副将头也不回,小跑着逃离现场。 “你看我这样子像会害你的么?”许瑜近了两步,眼含秋水,无辜又委屈,像一只随时都会被吓死的兔子。 可他靠近的动作却让纾雅紧张,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沉水香被汗汽一蒸,在她周围氤氲开,倏尔将她带回那个夜晚,而许瑜双颊的红雾早已散去,不知不觉飘到了纾雅脸上。 “我想起夫君等我回去打叶子牌,我先......” 纾雅心慌个不停,调整呼吸强制自己镇静,转身瞬间被他掣住手腕。 “表兄何时有了此好,编谎话也编不出个像样的。”许瑜手臂一收,她又转回自己身前,“此处无人,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明白,他们的事尚未结束,在此情势下,表兄若不在她身边,必是她偷溜了出来。 “明年韦家人便会回京,到时候你还会与表兄继续装下去么?我心里一直有你,只恨没有早半年与你相识,否则便不会有后来之事......” 赏菊宴上他本也坦言过心悦纾雅,得到的回馈自是不尽人意,那时他心灰意冷,认为做一对要好友人也不错,可凤仪宫那片刻的缠绵却让他心火重燃。 纾雅被噎得半晌无话,做足准备方才开口:“感情之事谁又能料到?殿下乃中宫嫡出,身份尊贵,若因一时脑热认定我,留在身边为妾,待哪日新鲜劲也过了,为纾雅留下个烂摊子,岂非蹉跎下半生。” 这话默认了她的选择,她与魏垣虽始于无奈,但能相处至今非是契约可定,其中必有真切情感。 可许瑜不同,他是天骄,是他们日后的指望,总有一日他会明白婚姻与情爱不同,为红颜怠慢江山,做得好便是红颜之幸社稷之苦,若做得不好,只能两败俱伤,此事自古可鉴。 “你若为妾,我不会有正妻!”许瑜义正词严道,“我不需要你这般恭维,你从不与表兄虚与委蛇,你为何爱他,为何就对我......” 大概是因为除了爱人之外,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魏垣的感情来得并不急,非绳非网,可放她喘息,又可护她周全,回馈爱意理所应当,偏心也在情理之中,再多假装,如今也成真了。 腹稿打了一张又一张,奈何话不投机,终究难说出口。纾雅踟蹰着咽下一口唾沫,打算告退。 “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你们是夫妻,你本就没对我动过心思。但我割舍不下,能否全我一个夙愿?” “殿下请讲。” 许瑜逐渐凑近,两人之间不到三寸间隙,他的鼻息扑到纾雅额上,吹得人发痒。 纾雅正猜度他说些什么,却等来一只指节温热的手攀上脸庞,许瑜俯下身来,作势吻她。 “殿下难道不喜欢这片高粱地吗?”她几乎反射性地推开许瑜。 “什么?” “不喜欢那条河蜿蜒过的绿岸?也不喜欢这万里江山?” 纾雅自顾自说着,每说一句便后退一步,此时此刻她真想像副将那般头也不回地逃离,可身子却好似灌了铅,分不清是心重还是脚重。 “本王命令你站住!” 他呵止她,语气极为陌生,纾雅的心仿佛往下落了数十丈,来不及反抗,整个人就被搂进他怀中。 “就这一次。” 一吻如疾风骤雨,浇灭了她所有谦恭,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友谊,许瑜毫不留情,纾雅唯觉失望。 不知缠吻了多久,他终于肯放过纾雅,凝视她的眼神也重新变得柔和,甚至饱含哀戚。 纾雅眼里酝酿出一泓清泪,麻木的唇瓣翕动着,说道:“那些,我都喜欢,殿下可愿意为我夺下?” 失智就要有失智的做法,许瑜闻此言果真醍醐灌顶,那哀戚的眼神中也隐隐渗出一丝兴奋。 “我答应你......”说罢,又一吻落下,点在纾雅眉心,阖眸时,泪水倾泻而下。 片刻后,小道上传来呼声,那人穿梭于高粱丛,打得叶子沙沙作响。 “殿下不好了,晏锦递来消息,说是东宫查出巫蛊,陛下正要拿太子问罪。”来者为驻军首领晏将军,也就是晏锦父亲。 晏家属皇后党,尤其拥护许瑜,而晏将军为人宽厚,待许瑜如子,有急密之事必亲报。 那巫蛊依托鬼神,影响可大可小,不巧当今陛下就对此颇为忌讳,若是后宫争宠玩闹一番也就罢了,偏偏牵扯太子,不知又要闹出多大动静。 许瑜正被日头烘得脑胀,听他一段详述,不禁按揉起太阳穴来,“东宫到底是储君居所还是贼窝,怎么三天两头出岔子。” “殿下息怒......” “劳烦将军备马,本王更衣后独自进宫。”许瑜温声示意,对方转身之际,他忽又说道:“德宁长公主遣酒泉王妃来送茶水,待会儿还请将军送王妃回府。” 晏将军恭敬应下。 许瑜刚随他走了两步,却停步回望,露出一个爽朗笑容,似乎还是那个比肩骄阳的少年。可纾雅知道,他们之间的纠缠再难停止。 他蹚进浅滩洗净汗水,又借了纾雅的马车更衣,离开时还特地附在她耳边说道:“纾雅你等我,你想要的我都会拿到。” 这日阳光刺眼,纾雅目送许瑜打马离开,那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为她留下满心忐忑。 傍晚时分,她在晏将军护送下回到公主府。 有人比她先一步踏进门,直往碧落阁赶,将午后见闻娓娓道来。 长公主长跪蒲团,欣慰露笑,“她跑一趟果真奏效......就爱吧,爱得死去活来,如此阿玦又少一个敌手。” 语毕,她正对佛像,合掌参拜。 第161章 惊闻 许瑜单骑入宫,本已准备好迎接雷霆之怒,不承想阖宫静谧,唯有皇帝所居紫薇殿嘈杂一片。 几乎整个御医署的御医聚集在殿内,簇拥着榻上不省人事的皇帝。 许瑜甚为惊异,问过内侍张蟠才知,今日有人禀报说太子离魂症复发,这两日总于东宫内敬拜鬼神,皇帝亲自查看,未搜到厌胜之物,却被一樽金蟾内跑出的毒虫咬伤。 “不是说巫蛊么,怎又扯上金器和毒虫?”许瑜听罢发问。 张公公压低嗓音:“殿下耳目清净有所不知,那巫蛊种类甚广,从那金蟾当中爬出的就是蛊虫,密密麻麻,老奴看了都胆颤......” 蛊虫蜇过手背,红斑乍现,皇帝登时起了酥麻感,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气得当即封锁东宫禁足太子,不等轿辇抬回紫薇殿,人就已经开始发烧,随后病症愈演愈烈。 经御医诊治,皇帝性命已无大碍,但仍烧热不退,昏迷不醒。 入夜,德宁公主府的花草已悉数移植进园,满院馨香。 伍必心向来话多,性子又随和,因而府中仆婢多喜欢与之絮叨,此刻水榭旁叽叽喳喳闹作一团,众人都在等他表演戏法。 只见他展开折扇在胸前轻摇,利落收回时,另一只空手上便出现一朵用棕叶编织的小花,奇形怪状。 “这花是送给闵大人的。” 红荼眉头紧蹙,夺过这朵丑花就往他胸口上砸去,“鬼迷日眼......” 是时,在场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调侃他开屏未遂。 “好了好了,方才算我骗大家。”伍必心也不恼,从身后掏出一小盆含苞欲放的茉莉,“这才是送给闵大人的花。” 有眼尖的看出这是点缀园子所剩,原是要赏下人的,也算不得精巧物。可这一次红荼欣然接下,莞尔而笑。 即便在昏黄灯光下,她姣好的容颜也足够赏心悦目,仆婢们见美人展颜,深感有戏,纷纷发出意味深长的嘘声。 可他们并不知,茉莉在二人故乡广植,少时因水灾外出避难,带不走家乡的一砖一瓦,唯有这花种长了脚,能扎根新土。 “夜里喧哗成何体统,也不怕扰了长公主休息!”欢笑持续不久,一声呵斥便迎头砸下。 丫鬟家丁抬眸见那人是长公主身边的静亭姑娘,当即四散而去,只留下闵、伍二人。 闵红荼怀抱花钵缓缓起身,怔愣盯着眼前这个面戴轻纱的女子。 “长公主从宫中带来消息,皇帝似是中了蛊毒......”静亭话音收稳,目光斜落在红荼身上。 伍必心会意,忙问她是否回宫侍疾,红荼略显不悦,静默好半晌,憋出一句“不去”。 静亭轻蔑地打量着红荼,仿佛将她由外及内鄙夷了个透,“事是她干的,她当然不去。” “都是依指令行事,做了又如何......”伍必心脸色忽沉,不以为意地回应。 “那就好好做,万不可旁生枝节。”静亭波澜不惊,幽暗光照衬得她颇有几分长公主的气韵,“晋王殿下力荐伍大人入宫为陛下解毒,是带走一人,还是两位同行?” 不到一炷香辰光,伍必心被宫中召去的消息就传遍公主府。 “他有事为何不禀报于我。”魏垣擦拭着一柄长剑,喃喃自语。 “可夫君昨日刚说过不见伍大人。”纾雅停下拨弦的动作,面颊倚在琵琶颈上,神色柔和,“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赶着请人才叫奇怪。” “是么......” 纾雅不做应答,兀自低头翻看乐谱,挑了首印象尚存的,又开始轻拢慢捻。 原先她不懂弹曲有何意听曲有何乐,后来远离家人,心中逐渐装进愁绪,方知除了言语,还有更酣畅的抒情方式。 天外隐隐一声闷雷惊起数度大风,俄顷,秋雨急来,雨声逐渐淹没乐声。 嘈嘈切切正到高处时,某根琴弦骤断,弹回纾雅指尖上打得生疼。 “技艺太差,连琵琶都不乐意了......”说罢,她抬起血珠凝结的手指放到唇边。 魏垣见状连忙收剑入鞘,跑到她跟前查看,“为何从城外回来就无精打采的,可是染了暑气?” 纾雅有口难言,若有所思地摇头。 魏垣取来橱柜中常备的伤药替她涂抹,“不知母亲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竟支开我,单独遣你去见他。” 那点小伤根本不起眼,可魏垣上药仍是一丝不苟,纾雅揪心不已,最终决定坦诚相待,“晋王殿下近来还是火气不消,他......只想见到我,母亲是个聪明人。今夜伍必心受召入宫也是我的主意。” 魏垣手指猛然一颤,瓷制药盖便砸落到木案上,他沉默抬头,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只与纾雅对视一刹,便又泄气似的垂下眼睫。 “所以夫君如今还信任晋王殿下么?还信任......我么?”纾雅揽他入怀,俯视他僵住的身子,心中满是酸楚。 他怎能不信,许瑜历练有成才能出众,又常怀忧民之心孝悌之道,何以舍百瑜而顾一瑕?而对于纾雅,他早知其心意,此刻唯有愧疚。 屋内一切似乎已结了冰,纾雅耳边只有秋雨敲地之声,连思绪也被排空。 不知过了多久,魏垣直起身,坚定说道:“纾雅,我很爱你,深入膏肓。即便拼了性命,我也会永远留在你身边,无论以后你在哪儿......” 话音揉合进雨声,变得不真切,可纾雅仅凭他翕动的双唇就能辨清,一字一句,堪比千金。 ...... 伍必心进宫当晚便为皇帝施针喂药,仅一夜间,皇帝身上红疹已消退大半,见效之快,令在场十数位御医咋舌。 第二日卯时三刻,皇帝苏醒,第一眼即见红荼穿戴齐整,在榻边搅动一碗汤药。 他听得鸟雀啁啾,转眸看向窗外,天已微明,遂沉声道:“你可是在这儿衣不解带地熬了一夜?” 红荼闻声回头,正欲呼唤张公公告知皇帝已醒,却被他阻止,只好搀扶皇帝靠上一只鹅羽软垫,端来汤药小心侍奉。 “听闻陛下有疾,红荼当即入了宫。”她舀起一勺药液,轻吹几许,送入皇帝口中,“昨夜陛下情况不妙,御医署束手无策,故而七殿下请了酒泉王身边的伍长史,他可是医治蛊毒的圣手......” 皇帝喝了药,沉思片刻,叹道:“果真是中了巫蛊......你也在公主府,想必也费了心吧......” 第162章 御医 红荼面色一僵,随后露出个和缓的笑容,边替皇帝捏肩边说着:“在公主府能与王爷攀谈几句,也就想到了那位伍大人,的确也没做什么大事,只是红荼记挂陛下圣体,不敢耽搁。” 皇帝很是欣慰,对巫蛊的恨意也暂抛脑后,“宫中细作想必已除尽,也该轮到朕的儿子们粉墨登场......” “其他人就罢,六郎没有母族撑腰,给他找了个祁家,却还是那样唯唯诺诺。也好,这脾性注定翻不起浪来,朕只希望他安泰一辈子,别让他那些兄长宰割。” 红荼听惯了皇帝莫名其妙的感叹,每一段说完,便会“无可奈何”地安排任务,这回也不例外。 “这两年你的暗探们出了不少力,朕满心感激,可你却什么都不要,无从赏起,看来只有将你指给六郎方可遂了你的心愿,也当帮朕看顾他。” 皇帝心思明显,无非就是想将她栓在身边,离了皇宫却还在他手心。 她早知如此,可话音脱口时,仍为之一惊,顿时松开手掌,退下榻阶,跪地回禀:“这话陛下从前也曾谈起,红荼从未说过自己想嫁六殿下,可这若是陛下之意,红荼便再难推脱,能否容我考虑几日......” 红荼浑身透着谦卑,为难,甚至还有几分不舍,这模样看得皇帝顿生怜悯,忙叫起身,“难为你忠心一片,多想几日也好,想好后尽快给朕答复。” “红荼明白。”她掸掸衣裙,应声而起,提醒道:“张公公和施药的伍大人此刻都在殿外,陛下可要召见?” 皇帝点头应下。消息一传,宫人纷纷上职,整个紫薇殿从沉寂中复苏。 伍必心入内为皇帝请过脉,知趣跪在一旁等候差遣。 “去岁你救过朕,今年又是一回......据说昨夜整个御医署束手无策,偏就你得力,可要气煞那些老骨头了。” 皇帝虽在病中,可话音依旧有君主威严,伍必心一改平日放肆之态,谨慎道:“陛下谬赞,救您的是酒泉王,不必将微臣放在心上,且宫中御医多攻养生内疾一类,蛊毒本就罕见,恰巧碰到弱处罢了。” “朕记得,太子的离魂症也是你断的吧?”皇帝话音低沉,让人分不清是闲絮还是质问。见伍必心垂首默认,又说道:“他举止疯癫,当真只是心病?你给朕一句准话。” “中毒......” 伍必心答得毫不含糊,话语径直灌入皇帝耳中,仿佛降下一道天雷。 他思忖着先前不愿追究的细节,自己还是过于相信这个亲手养育的四皇子,虽给尽他宠爱,但毕竟还不是太子,若不是太子,又怎甘屈居人下? 倘若他只是恃宠而骄,将黑手动向君王便已大逆不道,倘若那并非他本愿,到底也纵容了陈氏外戚,恐怕陈贵妃还盼着早日坐上太后之位。 “酒泉王有心了......”神思收束,皇帝平静道,“你医术精湛,言行看似也妥帖,倒不如留在宫中做个御医。朕的危机啊,远远没到解除之时。” “陛下,不妥。”伍必心骤然凝眉,直身行礼。 “朕亲自开口,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你因何推辞?” “臣不敢,陛下若能答应臣一个请求,倒也可长留。” 原是恩典不够还要讨。皇帝哼笑一声道:“你说。” 红荼乖觉地旁听这一问一答,至此,心房止不住加速搏动,不知怎的,她期盼伍必心能向皇帝要她,可那实在太危险,后果绝非二人能承担。 “让祁家势力彻底退出肃州。”伍必心不假思索道。 一语浇熄红荼心中烈火,头脑陡然清醒,欲笑又止。 皇帝舒口气:“那可要看他有无本事再挣一份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伍必心的思绪随即落到当前之事上。东宫巫蛊尚未调查清,可皇帝已然怀疑梁王,毕竟坑害旁人不要紧,这把火只有烧到自己,他才会真正上心。 伍必心没再多言,只道:“任凭陛下安排。” 皇帝示意他退下,遣散屋内众宫人,仅留红荼在榻边,秘密吩咐:“你去告诉晋王别再调查,朕将太子禁足是在保护他......” 整夜寒雨,今日已不再放晴,天色直至辰时一刻方才明朗起来,红荼走后伍必心又煎了副提气的药,前庭还聚着一群大臣后妃,皇帝又该费心应对。 午前,两道旨意从紫薇殿传出,一是暗谕,勒令晋王许瑜不再插手东宫巫蛊案,二是明谕,着酒泉王府长史伍必心入御医署。 圣旨到达公主府时,魏垣还未追问,长公主却开始恼火。 她本想放伍必心入宫做戏,留皇帝一命就罢,总归都是自己布的局,谁知他无声无息成了御医,还专围着皇帝老儿转。 棋子自己跳出盘,有第一次便会接二连三。 碧落阁中闪过一声清脆碎响,随后归于沉寂,长公主蛾眉淡扫的脸上未露一丝狰狞,但口鼻处还急促呼着浊气。 静亭得到消息后紧忙赶来,独自收拾满地碎片,这是长公主从前最爱的琉璃杯。 长公主背身而立,尽力压制情绪,嗓音清幽道:“你说皇帝给了他什么好处,他是不是想去捞红荼?” “圣旨不可违,还请阿娘莫恼。”静亭用丝帕捧起碎片,轻置于茶桌,“阿娘手中不是还有荀实么......所以伍大哥不会背叛您。” “不要命的又不是没见过!”长公主倏然转身,语气颇为恼怒。 说出这句话时,脑海中灵光乍现——不要命的人,通常爱惜旁人性命。 “你啊,就是实心肠,怎能徒手抓那些碎琉璃,划伤化脓可怎么好。”她执起静亭一双手,凌厉消失,唯有满面温柔,“帮阿娘做件事可好?就为红荼与阿玦牵条线。” 秋风不止,京城上空又聚起彤云,魏垣本想出门透气,见天色不妙,只得待在廊庑下稍微吹吹风,怅望灰天。 雨还未落,他却已看入了神,以至于身边多出个人来也毫无察觉,直到一声“夫君”才将他拉回现实。 “必心真与我置气了么?” 魏垣两日不思饮食,也不肯与之和解,纾雅夹在中间焦头烂额,似乎他们才是天赐良缘一对璧人,自己反倒成了红娘。 “你说......” 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一块糯米桂花糕就已塞进嘴里。 “我不想说......昨夜是谁说爱我入骨,还磨缠许久,谁知一早起来立马有了别人。” 纾雅打趣着他,甚至翻了个白眼,旋即从碗碟下摸出一张字条,“这不是来消息了?” 第163章 皇后逼宫 皇帝这病一养便是十日,东宫太子也就关了十日,其间任凭皇后如何求情也撼动不得分毫。 禁足事小,但皇帝毫无查证之举,引得前朝后宫人心波动,一时间谣言四散,议论起废太子一事,更有甚者已然开始探讨储君人选。 此事若放到从前,皇后必不会伤神,可如今不同,离魂症一事本就不讨好,眼下巫蛊又伤了龙体,太子岌岌可危。 皇后深知无论哪一件都是栽赃陷害,问题在于皇帝不愿听其辩解,更切断了她暗查之路,等待的辰光犹如漆黑深渊,吞噬了她所有理智耐心以及对枕边人的信任。 皇后思虑再三,终于迈出心中早已想过千百遍的一步——逼宫。 第十二日,皇后持调令集齐所有东宫亲卫直逼兴安宫金銮殿,与此同时,待其出手的陈贵妃梁王一党也终于找到出兵理由,巫蛊事发时便速抵京城的梁州军已潜伏城外伺机而动。 藩镇反叛需手握五十万重兵,关中数万可以攻京城,而在这与兴安宫一墙之隔的东宫,出兵八百即可取胜。 皇后率千余东宫亲卫,轻而易举搞定宫道上稀稀落落的禁军,兴安宫执守人数远不及皇后所领之兵,杀入金銮殿畅通无阻。 东宫卫兵破门而入时,大殿空空荡荡,无禁军无内侍,唯有正中龙椅上端坐一人。 “闵女官?”皇后在卫兵护佑下谨慎入内,见此情形,疑云乍起,“你怎可擅登龙椅......” 红荼镇定起身,向众人扬声:“红荼奉陛下之命劝皇后娘娘退出兴安宫。” 皇后冷哼,缓步靠近地台,昂首说道:“陛下偏宠奸佞,听信谗言,本宫实在无法,只好领兵清君侧,还望陛下交出御医伍必心。” “他?如何算奸佞?” “此人诓骗本宫,说太子患离魂症,又使计入宫,蛊惑陛下停止调查东宫巫蛊案。陛下十来日不愈,焉知非他所为?不仅是他,酒泉王同样难脱干系,明知梁王害他做了冤大头,却还能忍,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早与梁王勾结。” 皇后抬手,身后数张弓拉至满弦,蓄势待发,“要么去请陛下交出伍必心,要么你先血溅金殿。” “娘娘可知这是何物?”闻言,红荼转身拿起龙椅上一只赭黄锦盒,遍视众人。 持刀卫兵面面相觑,弓箭手松开弓弦,皇后心下一阵发虚,她见过多少回圣旨颁布,怎会不知此盒中存有何物。 “玉玺,陛下亲手交与红荼,见此物如见陛下。所以还请娘娘以金銮殿为止,如此只算您无奈兵谏,否则无论进了议政殿还是紫薇殿,冲撞陛下皆为造反。” 皇后迅速回过味来,金銮殿已被东宫亲卫所占领,拿下后殿易如反掌,岂是一块死物和一女子可挡。 “别听她胡言,本宫既进得了金銮大殿,又怎会受你三言两语牵制?”皇后勾唇一笑,再度示意身后卫兵上前。 卫兵尚未靠近红荼,忽有数十羽林卫鱼贯而入,挡在她身前。 皇后见来者寥寥,当即下令格杀,两方搏斗,皆抱必死之志,金殿内霎时血气冲天,可那羽林卫像是怎么也攻不尽,一波接一波从屏风后贯入。 拼杀半晌,东宫卫兵终是占了上风,皇后眼见有人探进屏风,羽林卫也纷纷倒地,神色中又多几分气势。 正此时,那走在最前的卫兵却是倒退出了屏风,脖颈上还多了一柄寒刀,随着持刀人露出全身,皇后认出来者是宁王府长史祁昌华,许玦紧随其后。 “娘娘还是退吧,议政殿站满了羽林卫。”许玦恭敬一礼,话音铿锵。 皇后面颊止不住抽动,鄙夷道:“这金銮殿竟成了妖魔的天下,真是奇了。”显然,她最看不上的几人齐齐与她对立。 话音未落,伍必心跟着皇帝行至众人面前。 “朕倒想看看皇后今日要往哪儿去!”此刻皇帝气息沉稳,身体康健,径自坐上那染血的龙椅。 皇后神情仍保留几分坚定,目光绕过皇帝,直打在伍必心身上,“陛下竟受这样的货色所干扰,不信忠心耿耿的太子......若您真有那么宠爱梁王,何不一早将太子之位给他?” “他也是个不成器的。”皇帝叹息,眼中止不住流露哀伤。 皇后不以为意道:“好了,此刻陛下心中想些什么,臣妾不愿知晓,臣妾背后还有千余卫兵,金銮殿已尽在掌控,陛下您就自请退位吧。” 她的话语毫无矫饰,直戳皇帝心窝,但他仍岿然不动。气氛凝滞时,殿外匆匆走入一人,东宫亲卫见之无不避让。 “母亲!” 听见熟悉呼声,皇后骤然回眸,只见许瑜持剑前来。 “殿外的卫兵已被羽林卫团团包围,母亲万不可做傻事。” 皇后眼前宛若有强光闪过,顾不得应他,紧着冲出大门。 殿外已是另一番光景,晏锦带领的羽林卫围成一个圆弧,而中心正是她调集来的所有卫兵,天光下,她眼前满是金鳞闪烁。 同时,殿内众卫兵也受到控制,悉数缴械。 “朕宠爱梁王,从未想过让他入主东宫,也从未动过废黜太子的念头,皇后竟想不到这一层?”皇帝踏出门槛,对瘫坐在地的皇后说道。 “得亏他们把你拦下,否则越过屏风,朕也保不住你。” 许瑜欲搀扶皇后,却横遭拒绝,她怎能原谅一个为自己划坑的丈夫和一个背叛自己的儿子。 他见母亲执意不肯起身,取下她手中令牌,转头向阶下负隅顽抗者呼道:“皇后娘娘已然知错,尔等若不想挂上叛军名头,便立即放下手中兵刃。” 东宫亲卫本就只听命于调令,眼下胜负已分,没理由再白送性命。 忽闻兴安宫外马蹄哒哒,直奔金銮殿而来,单骑在人潮中剖出豁口,最终勒马于丹陛前。 魏垣一身染血甲胄,手托怪异木匣,在众人注视下拾阶而上。 “禀陛下,臣奉旨镇守明德门,事已办妥。” 皇帝嗅到浓烈血腥味,不由得蹙紧眉头,转眸思索片刻,挽袖掀开木匣顶盖,城外叛军将领的首级正放置其中。 “干得不错,扔了吧......”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见到一具器物。 魏垣单膝跪地,收回匣子,应道:“臣手下无一兵一卒,全靠京畿卫与晏将军助力。” 第164章 风波初定 大殿前长风萧瑟,吹都皇后额发杂乱,浑身血液都已凉透。在皇帝说出那句话前,她只叹自己是个被排外被提防之人,蓦地想起往事,方知自己对皇帝的恨意早已渗透心脉。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终不过是话本噱头。 付云宁七岁与许谏相识,彼时她是百年氏族付家的嫡女,他只是卑微宫人之子,直至先帝将他兄妹二人送去漠北为质,其母方才一举获封昭容。 她十五岁嫁给初封越王的许谏,给权给势,倾尽真情,十六岁诞下长子许永安,许谏舍去字辈亲自取名并在登基后封其为太子,十八岁时又生次子许琰,两子一个机敏睿智一个温润良善,后来又有许瑜承欢膝下,她已知足。 没想到二十八岁那年,一向康健的太子竟患上怪疾药石无救,皇帝哀痛不过丧期,转眼升了陈氏贵妃之位,封四皇子为梁王,将平民卑女卢氏迁入其母旧居宸元宫。 那时她也是百般进言,恳求皇帝追查太子患病缘由,皇帝权当她悲伤过度胡思乱想,并未放在心上,与现今何其相似。 论势力,陈家可与付家分庭抗礼,论情意,宸元宫卢氏又何尝不算真爱?她这皇后娘娘,终究只占个“早”,干扰了陈氏的荣耀,阻断了卢氏的宠眷。 念及此,皇后失魂落魄地起身,众目睽睽之下,一记响亮耳光直抽皇帝面颊。 “臣妾以为能与陛下同心同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臣妾至今不明,陛下今日瞒这儿明日瞒那儿,到底是为谁好了?太子被陷害被禁足时知道您是在保护他么?” 在场羽林卫惊得目瞪口呆,近前者急忙拔出配刀围拢皇后,许瑜一时间不知维护哪方。 “把刀放下!”皇帝一声呵令,银刀寒剑又都回了鞘。 他本想亲近,借此递个台阶,却莫名挨了一掌,捂脸怔愣片刻,回头仍是波澜不惊,“朕也不知东宫事务何时划进了皇后的职责范围,就连东宫六率也变成皇后的卫队,你还盼他长进?” “其实陛下心知肚明。” “也罢......”眼见她铁了心,皇帝不作挽留,对众宣判:“皇后付氏,私调宫城卫兵,擅闯兴安宫,行为乖张德行有亏,念事出有因且未铸大错,特免其死罪,收回凤印,自此幽禁凤仪宫,非赦不得出。中宫失德,不堪为太子之母,从今往后,太子之母便是金澜宫萧德妃。” 众人默然不语,既无落井下石也无跪地求情,唯有随行郎官奋笔疾书。 圣谕宣毕,四五个羽林郎押皇后回凤仪宫,当即幽闭,付氏一族得到消息方寸大乱,奏疏成堆送往宫中,侍中付云骞更是马不停蹄赴金銮殿请罪。 皇帝现下无暇与人掰扯,毕竟兴安宫之危只是前奏,处置过皇后还得亲审梁王。 阶前人群逐渐退去,藏在后院的宫人们这才敢露面收拾残局。 “你没事吧......”结束这一幕,魏垣终是能与伍必心说上话,“我听说皇后以清君侧为名调集卫兵,为清你而来。” 伍必心浅笑,双臂微张,整洁外袍上无一点朱红,和魏垣满身血迹形成鲜明对比,“皇后娘娘根本不在意谁是奸佞,一个名头罢了,我在陛下身边到底也没伤着。” 说着,他轻捧起魏垣的脸,徒手擦拭对方双颊上尚未凝固的血迹,“一场仗打下来谁知添了多少口子,随我去御医署。” 魏垣颔首,勉强一笑。是时,红荼已引皇帝回议政殿稍作休整,留下许瑜主持事宜,魏垣得他准允,遂与伍必心同往。 皇帝令其任职,旨意流程还未走完,便已为他在御医署内安置了居所,十二日来,他虽回过公主府,可魏垣却无理由进宫。 “魏兄别再挂怀,先前的确是必心害了你,那时......我只想为梁王之事添把柴禾,顺便将南珠公主送回宫。” 甬道上,伍必心淡然开口,而魏垣走在其侧后方,像一只大尾巴,一只威风的大尾巴。 “我哪句话让你听出了挂怀?本王只是担心你留在宫里,往后没人伺候本王喝药......” 伍必心闻言撇嘴,“那还说不准,我嘴太碎了,估计干不了半年就会被逐出宫去。” 他说得大差不差,皇帝虽认可他的医术,甚至还盼着多添一个暗探,却碍于他身份不明,不得坦露圣意,十来日相处下来,身份不再怀疑,人也没那么想要。 言语间,二人已来到御医署后庭,伍必心推开房门,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宫娥扑到魏垣身上,惊得他连退三步。 “夫君没受伤吧!”宫娥抬头,魏垣方看出是纾雅,这一扑,她胸前袖上沾满污渍。 魏垣伸出还算干净的右手抚其后背,温声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担心你......所以乘了张侧妃的马车入宫......” “这不是取胜了?一点伤也没有。” 话落,伍必心将他拽到案前坐下,卸去甲胄,十数道浅伤呈现眼前,伤口多分布于双臂,最长的一道在背上。褪下衣衫,伤处尤为明显。 “御医署那帮白莲说我有伤风化,全都敬我远之,魏兄稍待片刻,必心这就去找人帮忙。” 伍必心正欲起身寻人,门口蓦然出现一个伟岸身影,手持铜盆,拭帕伤药一应俱全。 他挡在伍必心面前,与之对视片刻道:“你的‘人’来了......” 顿时四脸茫然,魏垣纾雅因逆光,只依稀辨出他身穿羽林卫盔甲,身姿挺拔。待他走近时,剑眉星目的模样才被看了个清楚,正是跟随南珠躲进德宁公主府的寒英。 那日灰布粗衣,他像个侠客,此刻盔甲在身,又格外神武,不过脸上总透着一股子宁静,有种“人生无趣”的恬淡。 寒英放下盛满热水的铜盆,又将拭帕搭在盆边,话音虚浮道:“晦气,晏锦是我跟过最差的上司,不知这羽林卫是他领还是我领,险些给我打成筛子。” “魏兄你认得他,进宫这十来日,我与他有了几分交情......”伍必心忙解释,他无法说出真实关系,只得谎称初相识。 魏垣“嗯”过一声,随即提醒道:“场合严肃,不得妄议他人。” 那人不以为然,勾唇示笑,满面不屑地走到帐帷后,独自卸甲上药。 第165章 心伤 纾雅看看帷帘处,又回头瞧了一眼笑容尴尬的伍必心,无奈道:“你倒还没那么不知边界,平白让人进里屋,看样子该是相识多年了......” 她浸湿拭帕,在魏垣伤口处仔细挪动。 伍必心随手抓起一只药袋假意把玩,嗫嚅道:“这孩子太实在......我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反正又不会害了咱。” 帐帷后除物品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外并无太大动静,就连触碰伤口时的喘息也被寒英压得极低。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抱着盔甲走到人前,左臂箭伤已然包扎妥当。 “灶上还有热水,我去给你碾药。”他不做停留,只在伍必心肩上轻拍一掌,径自走出房门。 “我说什么来着......”伍必心紧绷的神色终得舒缓,端起手边那盆血水便往外走。 伤口清洗后,纾雅以玉片蘸取伤药小心抹匀,后背刀伤较深,还得等伍必心调配新药来敷。 他胸口凤翎颇为醒目,纾雅不自觉伸出手,指尖轻触其上,定睛时,凤翎周围纵横交错的旧伤也一览无余。 刺青之举的确有些作用,若不细看,还真容易忽略那些浅淡凸痕,免了许多担忧。 “我们准备充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镇住叛军,这点小伤就当被草叶划了吧......”魏垣知道纾雅心里不是滋味,遂轻声宽慰。 不费吹灰之力是真,去岁北上肃州时许瑜递来的第一封信就是请魏垣私下告知河陇大将军提防南边异动,不过后来梁王未得机会出手。 如今太子深受皇帝“厌恶”,造反由头愈加充足,他还不得紧赶着“勤王”。既已料到,那秘密布局便不是难事。 “其实今日守明德门,合适的人选很多......”纾雅眼睫低垂,话音里夹杂着一丝愧意,“伍大人以‘让祁氏势力退出肃州’为条件,换他在宫中做御医,陛下虽未明着答允,但他说想看你后续行动,可见有此意......” “我想,他既已留伍大人在身边,也算是默认了请求。那时夫君还不愿与伍大人多言,可纾雅知道你打心底不舍,所以没向你提起其中曲折,只与伍大人私下通信,推了你去。” 魏垣听完并未面露惊色,从第二日收到伍必心的消息起,他心中就有了杆秤。伍必心是聪明人,惯会取巧,救皇帝一命实乃大功,他怎能不借机发挥? “必心之意即我意,你们的计划很是周详。”魏垣说得淡然,但仍掩饰不住双臂上因握拳而暴起的青筋。 纾雅正要出言劝解,伍必心却已手持一钵药泥拐入屋内,“若真不痛快,与其憋闷,倒不如再骂我几句。” 魏垣只瞪他一眼,见其独身前来,院外也没动静,转言道:“那个羽林郎呢?” “费他一顿力气,赠了些新的创伤药,打发回去休息了。”他放下手中药钵,随即与纾雅一同处理起魏垣背上的伤口。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魏兄不是最明白么?从前无数个日夜,你都做得很好,为何如今却比不上晋王...... 皇后永禁宫中,太子也变成别人的儿子,那可是晋王的亲母亲兄,听旨时他不曾求过一句,因为他清楚皇帝留了情面,往后定然救得出来。” 伍必心弦外之音明显,他留在宫中并非禁足也并非圈禁,反而身当要职,确为好事一桩,魏垣实在不必思虑过多。 “陛下当场处置了皇后娘娘?”纾雅停了动作,询问后才知皇后禁足太子换母之事。 眼下皇后与陈贵妃皆戴罪,四妃中以琼华宫吴淑妃为尊,可淑妃出身将门,家族镇守东北,膝下又有一儿一女,皇帝定不会将太子白送与她。 如此便只有金澜宫萧德妃最适合接下这锅,德妃虽育有三皇子歧王,但家族式微,母子俩脾性又温和,是为不二之选。 “陛下明白皇后逼宫多半为自己所迫,自是不会过于绝情,但陈贵妃母子确实出兵造反,处置时又该是另一番光景......”魏垣长舒一口气,神色变得凝重,“我只疑惑梁王调兵为何如此顺利,沿途州郡竟无一处拦截?” 若军队自梁州北上,势必路过河陇大将军统管地界,去岁梁王险些出手,许瑜未求助于近在京城的大将军长子祁昌华,而是拐弯告诉他,当时只道自己多疑,如今想来或许真有深意。 魏垣仍记得祁昌华那句“坏疽总得烂透了才好挖”,两事联立,心中忧虑油然而生。 “夫君是说有人故意放行?”纾雅会意,她也正纳闷此事,思来想去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早有准备,二是无人阻拦。 此刻议政殿也不太平,皇帝清静不到半个时辰,陈贵妃母子二人便已主动跪在殿中,贵妃脱簪素服泣泪不止,而梁王连连叩头喊冤。 “儿臣并未兴兵作乱啊!太子因巫蛊而禁足,皇后娘娘记恨父皇,逼宫之念心照不宣,儿臣想着当务之急是保父皇周全,一旦娘娘动了歪心思,必得有人镇压......” 皇帝听得头疼,抬手示意众大臣退出,连张公公和闵红荼也不得入内,唯有两名记事郎官留在殿中。 “并未兴兵作乱?”皇帝自案前起身,缓步走到梁王身前。 随着门扇合拢,孔武一脚不偏不倚踹上梁王胸口,他整个人向后仰去,若非双臂支撑,人早已掀翻在地。 “皇后才入兴安宫,你的军队就已经开始进攻明德开远二门,朕尚且不知皇后会逼宫,你母子二人倒思虑周全,陈兵城外啊?” “都是臣妾一手策划,四郎不曾参与其中,陛下要责罚,便罚臣妾一人吧!”皇帝作势要打,陈贵妃挡在梁王身前,一巴掌下来,脸上指痕红肿。 “他不参与?你陈氏谋划太子之位不是给他谋的?你当然难逃罪责!”话音刚落,又是一记响亮耳光。 贵妃捂脸啜泣,麻木与冰冷渗入四肢百骸,身姿再难端正。 梁王赶紧搀扶母亲,以一贯亲近的语气向皇帝说道:“阿爷,您曾说过与璐儿只做父子不做君臣,儿深信不疑,儿只愿阿爷安泰无虞,即便偶尔急躁,也是一心为了您啊......” 他曾是皇帝最喜爱的儿子,若无造反之事,皇帝甘愿认下他的瑕疵,而此刻,皇帝只觉其虚伪不堪。 帮他隐瞒诸多丑事后,皇帝再无耐心面对梁王那些做作之语,稳定心神后唏嘘道: “你还认朕这个阿爷?可朕平生最恨狡诈之徒,朕宁愿你从小就是个傻子,宁愿没你这个儿子......” 第166章 云销雨霁 梁王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已然没了主心骨。 一日间,妻离子叛,虚无又荒凉的“孤家寡人感”攀上皇帝心头。此刻他负手而立,暗自思量如何处置这对包藏祸心的母子。 他不舍得爱子因此送命,也不忍对跟了自己数十年的贵妃痛下杀手,但造反之举罪无可恕,倘若能借此拔除陈家势力,倒还可对二人网开一面。 室内氛围降到冰点时,殿门忽被启开,闵红荼轻悄进屋。 那道白光晃得皇帝烦躁,转身即呵斥:“不是叫你们都滚出去么!” 红荼模样端凝,郑重跪礼,双手举过头顶,奉上一摞无名册子,“红荼不敢打搅陛下,只是宁王殿下有要事须得此时进报,一切尽在册中,还请陛下一观。” “六郎有何事?” 皇帝见是红荼入内,又涉及许玦,态度缓和下来,信手接过册子浏览,谁知第一眼便看到“白银二十万两”一句,定睛而视,什么贪墨受贿、卖官鬻爵、科举舞弊之词赫然出现。 三册先前不为人知的密报,两册书了陈氏族人倚仗恩荫暗行的违法勾当,一册记录贵妃梁王在宫中陷害他人的卑劣行径,此刻完全呈现于皇帝眼前。 为确保能当即挑起圣怒,许玦写得七分真三分假,更是对一些关键事件加注细节,融在其中再难辨别。 待皇帝一字一句读尽,半个时辰已过去,相较于训斥梁王时纯粹的气恼,此时他显得尤为平静,仿佛怒极心死。 “传朕旨意......”皇帝将册子猛地一合,双臂撑上桌案,神色黯然道:“四皇子许璐与贵妃陈氏兴兵作乱,图谋不轨,着降四皇子为临江郡王,收回一切军政之权,择日前往江州,永不回京,陈氏贬为庶人,没入掖庭,彻查陈氏一族,应册上之言者杀无赦。” 贵妃梁王错愕不已,虽不知册上具体写了什么,但总能猜出一二,赶忙叩头否定。 “陈氏一族数十年来为朝廷鞠躬尽瘁,陛下万不可听信谗言先入为主啊!”陈贵妃跪地挪步,上前攥住皇帝袖口,“陛下还是赐死臣妾吧......” “你倒是个大义凛然的,这些年还没被你母家吸够血?”皇帝扯回衣袖,随即唤了内侍押人,“不止你陈氏,付氏也得查,彻查!” 听罢呵令,门口众人无不下跪,前排的大理寺卿更是连连应声。 魏垣觐见皇帝时,他已听过一干大臣落井下石,正满面沧桑地喝着参汤。 “参见陛下......”魏垣拜完,向皇帝呈上一个香囊,“想来舅舅又犯头疼了,多闻些药香舒缓舒缓。” “朕是气得胃疼......怎么,你也被陈氏欺负过?”皇帝以掌扶额,话音沉重,“想起来了,你那不成器的四表弟刚陷害过你媳妇。” “陛下明鉴,臣妻确为忠诚善良之人,她知臣用不惯香料,索性做了些药草香包,臣用着颇为舒心,便也推荐给陛下。” 皇帝抓起桌前那只填得鼓胀的香囊凑近鼻尖,一股馥郁香气缓缓渗入,紧绷的神思也随之松弛,倒还能再听几次絮叨。 “不过臣来此,并非为了清算,梁王军队来得蹊跷,即便他早有反叛之意,沿途数个州郡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皇帝闻言深以为然,眼下所有人都将重心放到陈氏如何作恶上,就算有人意识到此事也只得尘埃落定后再追查。 “其实朕也想过,不过手头诸事紧张,外边臣子还在讨要说法,不如你替朕走一趟,查查那梁州军是怎么跑到京城的。朕会下道旨意给晏将军,让他拨出部分兵力供你驱使。” “臣领命......” 圣旨下得迅速,魏垣也急于探清祁氏虚实,定下三日后出京。 当日一早,魏垣再次换上甲胄,纾雅为他扣好腰间最后一环,又系上一只平安佩,喃喃道:“我也就会叫人打造点饰品,哪儿会做什么药香囊,真是难为你了......” “玉佩也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啊,我甘之如饴......”穿戴整齐,魏垣掸掸护腕,随即执起纾雅双手,粲然一笑道:“别担心,不是专程去打仗,只消一月我便能安然回归。” 如今的他与曾经那皮肉僵硬不苟言笑的魏垣不同,他也会展露自己的喜与忧,正如此刻,真挚又温柔。 纾雅望得出了神,怔愣间,一个吻已落到她眉间。 城门处,魏垣正要嘱咐纾雅留心宁王府,别让许玦受制于人,抬头却见祁昌华身骑骏马奔他而来。 “见过王爷。”他靠近队伍,勒住辔绳,胯下马匹徘徊几步后停在魏垣面前,“陛下怕祁氏疏忽,钦点昌华随王爷同行。” 才入京时,他骄傲气盛,这一年来性子倒收敛许多,但还是关不住心思。 皇帝最清楚祁氏管领何处,断不会主动让他来查自家人,能出现在此,要么是他面圣说尽好话,要么是撺掇许玦求得机会。 “的确得祁长史一同前往,否则魏垣也怕冒犯了大将军威严......”魏垣淡然应道。 估摸纾雅也已看懂他的来意,他嘱咐到一半便不再继续,只含笑点头,与之道别后催马离去。 数千马蹄踏在沙土上,惊起轻薄尘灰,队伍在初阳斜照下逐渐远去,最终与山外苍茫处融为一体。 这两起反叛牵扯甚广,以至于皇城内忙成一片,是时朝中多有受陈氏欺压之官,做起事来也麻利,只月余便已将许玦呈报的罪状查证了个十之八九,包括此次东宫巫蛊,陈氏覆灭已成定局。 付氏倒未查出多少暗事,但也因皇后之事失了在朝权威,曾经最大的两个氏族一夕之间不复生机。 皇后贵妃接连失势,排在第三位的淑妃便开始神清气爽,她本受南珠一事困扰,羞得难以抬头,如今却愿意入各宫走动,除闲话家常外还关心其他嫔妃的吃穿用度,举止间倒生出些中宫气度来。 淑妃一如既往地埋怨卢昭仪,但对那米团子般的煜儿却格外疼惜,常假借儿女名义悄悄送礼,光是璎珞项圈便送过三只,锦缎布匹不计其数。 煜儿周岁宴本该于中秋后几日举办,因这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迫不得已推延,最终定在冬至这日。 而魏垣离开第十五日时曾向纾雅递过一次信,说沿途梁州军都已悉数劝回,冬至之前定能回京。 第167章 别无选择 一岁多的煜儿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会叫阿爷阿娘,还有“姨姨”? 玉翘:“你每次来都会逗他玩,这不,只记住了姨。” 纾雅:“他快哭了吧......” 宸元宫内,纾雅抱着愈加沉重的小煜儿满院晃悠,拈拈花摘摘草,可煜儿还是最喜欢纾雅头上那支蝴蝶形状的发簪,一步一颤,好似在陪他玩耍。 他乐得咯咯直笑,葡萄似的眸子不知何时瞟到远处快步走来的许玦,顿时不爱蝴蝶,伸着手要父亲抱。 “这档事啊,可算处理够了......”许玦接过煜儿,径自喃喃。 他暗中查找陈氏罪证,立下大功,又在梁王造反之际将其公之于众,吊足群情,如今正是皇帝身边最得脸的皇子。 “清静啦,是吧......”许玦轻拍煜儿后背,不时还扮个鬼脸,整个人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全然不似案牍压身之态。 他刚入花园,身后便跟来一名自称是闵红荼侍女的宫人,她行至许玦跟前,端正施礼道:“昭仪娘娘不在宫中,奴婢绮兰斗胆前来禀报殿下,后宫各处的贺礼已送到。” 这事本该闵红荼经手,可这些日子她不知怎的,成日神思倦怠,今早更是疲乏不堪,索性遣了绮兰代办,而半个时辰前卢昭仪被淑妃请去琼华宫,绮兰这才与几人打了个照面。 “放下吧。”许玦示意将东西放入内殿,脸上笑意倏尔冲淡,“闵女官身体抱恙?” 绮兰点头应是,“大人前几日奔走繁忙,偶感风寒,正歇在女官所呢。” 许玦一听红荼身子不好,赶紧命人寻来皇帝新赏的名贵药材相赠,绮兰满面愕然,百般推诿后还是领下这番好意。 这场景看得纾雅眉头紧蹙,他对别的女子未免太上心了些......纾雅回头,只见姐姐玉翘目不转睛,紧握茶杯的指尖已然泛白。 “姐姐?” 玉翘闻声收敛思绪,惊诧之际,手肘撞翻茶壶,“嘭”一声砸碎在脚边。 纾雅上前掀起她的裙摆左右打量,只恐碎瓷扎进皮肤。 “没受伤吧......”许玦将小煜儿送到侍女珠玑手中,蹲下身来翻看她的手腕,担忧之色不减分毫,“这些宫人好生懈怠,放个茶壶也挑不好地方。” “是我不当心,不干他们的事......”玉翘望着满地瓷渣无奈道,下半句话在喉中辗转几圈方才脱口:“殿下待闵女官真好。” 她语气轻柔,可钻进许玦耳中却似一块巨石,压得他心头一沉,“并非你想的那样,闵女官对宸元宫多有照拂,这才......” 纾雅一听即知姐姐心中隐忧,偏许玦又是个不会哄人的,她便俯身在玉翘耳边低语几句,终是保了许玦几分颜面。 她清楚红荼心有所属,许玦也并非以身份压人的纨绔,两人之间断无可能。当初为促成这段良缘,她们经历过不少周折,桩桩件件许玦都看在眼里,得是多没良知的人才会去做那负心汉。 绮兰目睹眼前一切,深觉自己来得不巧,于是寻了个由头打道回府。 今日闵红荼向皇帝告假,独自一人待在女官所的居室中,绮兰回来时,她还病恹恹地趴在入室正中的桌案上。 听到推门响动,红荼慵懒抬头,只见绮兰踏进门槛,左右手各提着一只包裹,胸中顿时聚起一股浊气,轻斥道:“不是总告诫你别收赏赐么?” “奴婢不敢忘......可这是宁王殿下所赠,都是极好的药材。”绮兰稍显委屈,放下手中物件后径自端来一壶米浆倒给红荼喝,“大人半日水米未进,喝点浆也好。” “原来如此......”红荼神色缓和下来,强撑着直起上身,接过碗盏慢饮,“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前几日总畏冷,还以为是风寒,等了这么久却毫无发烧迹象,倒是这身子乏得很,连上榻的心思都没有。” 言语间,绮兰又为她披上一件厚实外衫,跪坐身畔说道:“毕竟已入冬,天冷,小病就多,大人常为陛下奔走,还是穿暖些吧,待会儿奴婢为您请个御医。” 闵红荼拢了拢两侧衣襟,将自己裹进布料中,只留一只手臂在外,疲惫道:“先替我把把脉,就像以往教你那样。” 绮兰点点头,手指覆上那青筋明显的皓腕,半晌后,她却眉头一拧,又将指尖挪了几寸,继续探着脉搏。 “有何异样?” “这......”绮兰欲言又止,答得磕磕绊绊,“大人,这像是喜脉啊。” 她常年服食荀实,毒素侵体,再难有孕,如今竟被旁人诊出喜脉,只觉荒诞。 “小丫头惯会拿人寻开心,我曾受过重伤,无法孕育子嗣。”红荼不以为意,收回手腕自己搭脉,可摸清脉象后,也为之一颤。 那脉象还很弱,估摸着只有月余,完全对得上时日,再结合这些天的困乏倦怠,便说得过去了。 “天意,一定是天意......”红荼不住呢喃,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腔。 刹那间,她回想起大量往事。内廷记档上,侍书女官闵红荼生于平昌三年,今年二十三,实则她已三十三岁,连“红荼”也并非真名。 十五岁时她与同岁的青梅竹马伍必心结为夫妻,次年生下女儿阿照,可他们在天机阁长大,那时“阿娘”桃姬已制出荀实供他们服用,女儿阿照也因胎力不足,没活过两岁。 受制于人的二十来年里,夫妻二人偶尔是兄妹,大多数时候只能是陌生人,他们并无太多辰光来哀悼早夭的阿照,那样会乏力会脆弱,从而招致祸端。 但她从未忘记女儿,仲春时节,阿照逝世那日,御河之上总会漂浮一盏她亲手制作的莲花灯。 红荼压抑着喷薄的心绪,眸子里泛起水光,她仰头吐息,似要将泪与恨一同吞咽下肚。 “大人,您不会是怀了......龙胎?”绮兰见她面色难看,不禁大胆猜测。 “当然不是。”她回眸,用力挤出一个哀婉的笑容,旋即陷入沉思。 红荼原以为自己在天机阁是为阿娘桃姬办事,替桃姬保护长公主,然而直至公主回京,她才知自己大错,天机阁从始至终都只有长公主一个主子。 如今做御前女官传递宫中消息的价值已用尽,长公主欲扶宁王上位,那么她闵红荼就得去到新目标身旁,毫无选择。 如此,她与伍必心才可活,而腹中生命也可得以保全。 “绮兰,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与宁王殿下之事......这些时日还得请你守住这个秘密......” 第168章 滟滟 是夜,宸元宫大门被人叩响,来者正是闵红荼。 卢昭仪尚未歇下,便着人请她入内室。 “红荼漏夜前来,叨扰娘娘了......”一见到卢昭仪,红荼就摘下了帷帽,跪地礼拜。 自长公主自曝身份令她药鸩卢昭仪始,已过去半年,这半年间她每过一旬便会与琼华宫宫人风荷合作投毒于卢昭仪的安神汤中,最终致其虚弱而亡,再将祸水引向淑妃,一石二鸟。 红荼终究心怀恻隐,不忍这位如皓月般洁净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殒,于是每次放药时都会私自减量,只盼她多撑几日,直至有法子解救。 可长公主杀卢昭仪根本不是冲本人来,她需要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皇子,还需要他有怨恨够深沉,所以卢昭仪必须在皇帝的不作为下被其他宠妃暗害...... “快起来,闵女官有何事尽可直言。”卢昭仪那倦容当中夹了一丝笑意,许多年了,她仍旧温和得不像个主子。 她不知自己隔三岔五服用的安神汤中每一滴都有微毒,越喝越深入,越治越梦魇。红荼端详那张光华不再的脸,只觉满心愧然。 半晌后,她仍未起身。卢昭仪观她似是有话难言,遂屏退左右,唯留二人在这寝殿中。 “娘娘可还记得我?”待宫人合上殿门,红荼方从袖中摸出一只羊脂玉镯,呈递于昭仪眼前。 往事浩如烟海,她未必能记下每一件,可这只玉镯的出现,刹那间就将她带入那段旧忆。 迁居宸元宫的第三年,有个名叫滟滟的浣衣处宫人常来为她送浆洗过的干净衣裳,那人形销骨立,寒冬腊月里双手冻得通红。 她可怜那名宫人,但总有顾及不到之处,索性将自己初封婕妤时皇帝所赐的玉镯赠与宫人,以便换些银钱用于打点。 后来滟滟当差的日子越来越少,渐渐地蒸发在宫中,她也再未见过那名宫人,直至某日刻意查探,才知那人已病故。 “你是,滟滟?”卢昭仪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姐姐好记性。”红荼淡定从容,“当时姐姐为我上药、请医,又赠送吃食,让我平安度过了入宫后的第一个冬,这份恩情滟滟永世不忘,只是姐姐不知道,底层宫人皆是如此过活。” 那时红荼的确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而卢昭仪也不过大她五岁,每当殿内无外人,二人私下便会以姐妹相称。 “后来我女儿病重,我也需要一个新身份,熟悉宫城各处后便假死出宫,依着辨不出年纪的外貌,改头换面进入尚仪局。这只玉镯实在贵重,滟滟不敢白耗了它,故而保存至今。” 听罢这段光怪陆离的过往,卢昭仪怔然无话。眼前的闵红荼俨然一副年轻女子模样,比起从前那个“滟滟”容光更胜,甚至像换了脸。 难道世上真有驻颜神术?又是谁为她改换了身份? 那些事让卢昭仪顿起警惕,她战战兢兢多年,深知这种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多加问询,可红荼又为何漏夜前来对自己说这些? “那你的女儿呢?”卢昭仪沉默许久,终于颤动着唇瓣说出句话来。 “未救活......” “难怪你这些年对宸元宫颇为照顾,难怪......本宫怎就不曾想过......” 情绪攀升,卢昭仪只觉头晕目眩,才从贵妃榻上起身,又一个趔趄坐了回去。红荼赶紧上前搀扶,离得越近,越是能感受到她浑身透出的病气。 若任凭毒素蔓延,卢昭仪总还有一年半载可活,但长公主已等待不下。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尚可言语的逝者。 “娘娘......”红荼眼里终是漫出两行泪来,她握住卢昭仪冰冷的手掌,哀戚道:“您是这皇宫里最为良善之人,滟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这次相认权当拜别。” “你要去哪儿?”卢昭仪不明白她为何会哭,只是看到那一汪泪水,自己也忍不住鼻酸,仿佛明日她们就要天各一方。 “有些事情我别无选择,只能告诉娘娘别将一些东西引入宸元宫,当心淑妃。” 淑妃厌恶卢昭仪早已人尽皆知,闻言,她反问道:“是不是淑妃要害本宫被你发现,她欲对你下手?你与本宫说,本宫会保护你......” “滟滟言尽于此。”至此,红荼端正施礼,而后盖上帷帽,带着满眼湿红转身离去。 卢昭仪一时失了主意,不知留与不留,只得眼睁睁看她拐出大门消失在夜色中。 如今皇后与贵妃皆倒台,德妃好静,唯有淑妃一枝独秀,真对闵红荼下手也未可知,除掉知情人,淑妃处理起自己这区区昭仪就顺畅得多。 她越想越慌,赶紧唤来门口值守的大宫女,要她明日一早再请许玦入宫。 此时红荼走到宸元宫前庭正中,见四下无人,便回身朝着那灯火通明的殿宇最后叩拜一番。 一连多日,卢昭仪都沉浸在那夜的阴郁中无法自拔,她害怕淑妃暗害,更怕旁人受自己拖累。若说淑妃害她,又无迹可寻,若是误会,可红荼又说得郑重其事,令人不得不信服。 直至冬至这日,宫中为小皇孙举办周岁宴,众人庆贺的场面里,卢昭仪仍未见到闵红荼的身影。 “玦儿,阿娘好久没见过闵女官了,她可还好?”连日来,她只要空闲,便会请许玦到宸元宫,嘱咐他留意红荼的安危。 “阿娘宽心,红荼姐姐无事,只是这些日子身体抱恙,无法出席宫中宴会罢了。”许玦言语淡然,毫无隐瞒。她若真遭遇不测,许玦只怕会比母亲更担忧。 “那你替阿娘好好照看她......” 殿内炭火烧得旺,嫔妃宫人挤得满当,空气愈渐浑浊,引得卢昭仪心悸不止。 她轻抚胸口,好半晌才呼出一口顺畅气。冬来,她身上困乏之症似是加深,胸膛也如压着一块石板,连呼吸都累得慌。 众人正逗弄着蹒跚学步的煜儿,淑妃笑得最为欢喜,丝毫看不出存了什么害人的心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卢昭仪当即带上大宫女去往后殿,查看嫔妃们所赠贺礼有何不妥,尤其是淑妃那两箱。 第169章 毒蛇 冬风冷锐,似乎立马就能从那云层中卷下漫天大雪来。 纾雅独自一人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心中挂念魏垣,略有不安。他分明说过冬至之前回京,可这都赶上煜儿周岁宴了,仍未听到半分消息。 正此时,雪魄匆匆赶来,面带喜色道:“姐姐,王爷来消息说他已经到了城外。”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当即压下纾雅渐生的忐忑,她拢了拢衣袖,含笑应答,“那就好......” 姐妹俩在亭中叙话,恰遇见卢昭仪带着一名侍女沿花园小径往后殿方向去,纾雅甚以为奇。 “娘娘!”她叫住二人,携雪魄上前致了一礼。 卢昭仪当即停下步子,疑惑道:“本宫还以为你们与玉翘在一块照顾煜儿呢,怎的来院子里吃风?” 纾雅解释道:“殿内燥闷,故而出门透气,本还有些担心夫君不归,可方才传来消息,说是此刻已达京城。” “前几日还与玦儿说起过他,如今可算回来了,本宫就盼着......”卢昭仪话语未完,陡然呛进一口冷风,猛地咳嗽起来。 “娘娘这是怎么了,我扶您进屋。” “无妨,吸了阵风,引得喉咙发痒......”卢昭仪对纾雅搀她回殿的举动连连摆手,“嫔妃们的贺礼摆在后殿已有几日,虽说都经过专人查看,但本宫还是放心不下,总想亲自看看,又不愿惊动太多人。” 那些贺礼本在数日前就进了宸元宫,经红荼提醒,她逐个检查过一遍,可今日正当宴会,有心的嫔妃又酌情添了些,淑妃之礼也在其中。 纾雅听罢,欣然说道:“那我也陪娘娘去吧,四个人总会快些。” 进入后殿,只见无数礼盒整齐摆放,满满当当塞了一屋。 “靠外这批都是今早送来的,你们且帮本宫瞧瞧。”卢昭仪说着,迫不及待打开一箱,左右翻看其中盛放的几匹绣缎。 不到一炷香时间,这些新来的贺礼便被四人看了个遍,不见一丝异样。 “难道纰漏不在此处......”卢昭仪喃喃自语,顺势合上箱盖。她脸色苍白,唇上若非涂了口脂也定是颜色惨淡。 纾雅见其眉心锁愁,遂问道:“娘娘是在担心什么吗?” 卢昭仪摇头叹息,沉吟片刻,终于说出隐忧:“先前闵女官提醒本宫当心外来之物,所以本宫才到此处查看,眼下她又骤然抱恙,也不知是否因泄了秘而被算计。” 纾雅将手中物件整理归位,走到卢昭仪身侧搀起她的手臂,“倘若娘娘真担心宸元宫进了什么东西,今日便可告知宫人留意各处,发现有异即刻追查,如此可好?至于闵女官,她在御前行走,素来不与人交恶,又有谁会对她不利呢?” 纾雅满心关切,但总觉她思虑过重,且并非敏感使然,像是身体罩着某种病气,因内疾而心绪不宁。 卢昭仪按着太阳穴轻揉几许,忽灵光一闪,“会不会是陛下想借我之手再扳倒......” 语毕,本人也为之一惊,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作想,只是心里十分烦乱,似有万千青丝盘缠织结,难以解开。 “娘娘脸色不好,咱们还是回去吧,纾雅遣人为您请御医。”纾雅心脏霎时一拧,辨不清是担心她的身体,还是担心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悖逆之言。 卢昭仪颔首,正欲挪步,余光却瞥见什么东西蠕动着攀上自己依凭的木箱,待她定睛时,那东西已向她扑来。 一声嗔痛后,卢昭仪迅速缩手,此刻那光洁的手背上已多出两个深红圆点。 “有蛇!”侍女视线落到木箱顶上,但见一只花蛇脖颈昂扬,正冲人吐着信子。 惊呼之下,纾雅眼疾手快上前钳制住花蛇的七寸,将其狠掷于地,再搬起一盒重物朝花蛇砸去,不偏不倚砸中蛇头。 那条蛇左右扭动,却如何也挣脱不了重压,她长舒一口气,连忙回头查看卢昭仪的伤势。 “娘娘可还好?”纾雅翻看她手上伤口,又对余下二人说道:“这位姐姐随我一同扶娘娘回寝殿,雪魄你出去报声信,再请御医到宸元宫来。” “不知那蛇有无毒性,本宫好似......呼吸不畅......” 伤口仅有一处,纾雅撕碎点缀外裳的丝帛,牢牢扎在卢昭仪手腕处,心一横,吮上那枚蛇齿痕。 连吸两口血后,她仍不敢放松警惕,随即与侍女合力将卢昭仪送回寝殿。 后殿至寝殿不过数十步路,可每走一步,卢昭仪的状况便会比先前糟一分,她紧攥着纾雅的手,指甲掐得陷入虎口,嘴里还轻声重复着“淑妃”二字。 落坐榻上时,她的神志已开始迷蒙,这让纾雅警铃大作。 外殿之人闻讯而来,乌泱围了数层,许玦和玉翘走在最前,一入内,许玦便跪坐榻边促声呼唤“阿娘”。卢昭仪听见话音,本还睁着眼睛应他,可不到一盏茶功夫,她便陷入昏迷,口中唯余梦呓。 很快,皇帝赶到,伍必心与各御医也来了。 “桑芷......”皇帝坐在榻沿唤着她,但此刻卢昭仪已无法回应任何人。 伍必心搭上她的手腕,只觉脉搏奇特,不像蛇毒。他命人送来蛇尸,观察后疑惑更甚,这蛇虽有毒,但毒性微弱,至多使人手脚麻木,绝无可能害人性命。 趁她还未完全失去知觉,伍必心旋即掏出一颗解毒丹喂其服下,暂时压制她体内毒素。 “冬日里哪儿来的蛇,定是有人蓄意陷害!”皇帝怒不可遏,嫔妃宫人皆是噤声跪地,将头埋得极低。 宸元宫大宫女顿时跪移到皇帝跟前,泪眼婆娑道:“禀陛下,昭仪娘娘被蛇咬后口中一直叫着‘淑妃’,且娘娘去后殿也是因为担心各宫贺礼不妥,当时酒泉王妃也在场,我们搀着娘娘回寝宫时门口的小丫鬟可听得真真切切啊!” “你含血喷人!”淑妃本跪在近侧,闻言暴起,指着大宫女开骂,“本宫如此疼爱小皇孙,又怎会以这龌龊手段谋害你主子!” “退下!”皇帝起身,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淑妃脸上,“你算计桑芷不是一日两日了,那些伎俩需要朕来为你一一盘点么?你那双儿女就爱与六郎过不去!” 淑妃怔然无措,噙着一汪眼泪跪回原地,她终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若龃龉也算罪孽,她倒真数不清“害”过卢昭仪多少回。 第170章 香去 “禀陛下,娘娘出事时的确喊着淑妃......”纾雅跪地直言,身子一阵阵发抖,并非畏惧天威,而是毒素入体,引得口舌失去知觉,四肢麻木无力。 伍必心敏锐捕捉到异样,赶紧喂她服下一颗药,恢复些体力后纾雅接着道:“伍大人说此蛇毒性微弱,妾身身强体健自然扛得住,可昭仪娘娘的身子似乎并不好,莫非有隐疾?” 大宫女听罢诧异万分,自己成日侍奉在侧,娘娘身体状况如何她最清楚,忙应道:“昭仪娘娘并无隐疾啊!除......除了这两年心绪不宁多犯梦魇,一直在喝安神汤外......” “叫人将药材带来。” 宫人得令,当即照办,此刻皇帝观淑妃神色,撇开委屈不甘,倒也不见异常。 半晌后,药包与解蛇毒的药汤同时呈上。 伍必心入御医署已有些日子,知晓各宫嫔妃正用哪些药,卢昭仪这副安神汤与记档上的方子完全契合。 他思量着从中拣起一片黄芪放入嘴里细抿,继而说道:“回陛下,药方无误,药材也并无不妥,若存有药渣,能否令宫人送来容臣再作查验。” “有!”大宫女随即回应,说是昨夜卢昭仪只喝过一半安神汤,余下半盅本打算今日丢弃,谁知皇孙周岁宴过于忙碌,以致将其遗忘。 说罢,她亲自入灶房,连渣带水盛来半碗。 伍必心拔出银针探了那半碗药汁,并无鹤顶红或砒霜之类的猛毒,他凑近细嗅后索性饮了小半口,只觉那口感温和的药汁中糅合着一股幽微却又熟悉的花香。 “翠微?”他脑中闪过此名,不由得为之一凛。 翠微者,南方苗疆奇毒也,它毒性本微弱,致命之处在于难以清除,多服一次便叠加一份毒,且毒素钻入脏腑后不可逆转,世上再无解药。 倘若在时常服用的安神汤中酌量添加此毒,服药之人极难觉察出不妥,同时又有花香相佐,反倒使得安神汤滋味更佳。 而这毒药,他跟着“阿娘”桃姬时用过多次。 “等等,将此药粉放入解毒汤内再喂娘娘服下!”伍必心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递给端药御医。蛇毒干扰下,他不知卢昭仪喝过多少翠微,只得先用药催出毒素,保命为重。 皇帝眉心紧蹙,急火掩不住地发散,厉声问道:“这是何物?莫非卢昭仪的安神药被人掺了东西?”他蓦然忆起太子中毒乃四皇子所为,此番四皇子虽遭贬谪,可尚未启程赴江州,莫非又是他搞出的花样? “这药催毒,娘娘......”伍必心欲言又止,他拿不准何人投毒,只影影绰绰觉得与天机阁脱不了干系,若如此,即是长公主所为,她与卢昭仪一边是魏垣生母一边是魏垣负有养恩的长辈,无论哪方出事,对魏垣来说皆是打击。 他不愿魏垣伤心,终究开了口:“娘娘的安神汤确被人投过毒。此毒并非一击毙命,故而微臣以催毒之药供其服下,只要保住性命,总还有应对之策。” “到底是谁如此大胆,张蟠,立马着人去查!”皇帝额角青筋突起,张公公不敢怠慢,得令后旋即奔出寝殿,剩下一屋子人冷汗直冒。 卢昭仪勉强咽下三口汤药,药汁在胃内滚过几圈,又痉挛似的呕了出来。反胃之感令她瞬间清醒几分,终于再度睁眼。 她转着眸子环顾周遭,似在寻找某人。已泪流满面的许玦扑到榻前唤她,眼中明显有了一丝希望。 众人皆以为情况好转,只有伍必心惶恐不安,这显然不是解药起效! 卢昭仪应了声“玦儿”,便再也认不出旁人,她面容紧拧,似乎正遭受着巨大痛楚。 伍必心拨开身前之人,急切触上她的手腕,“回天乏术......”他这才意识到翠微之毒已深入膏肓。 “什么回天乏术!整个太医署定要全力诊治不容懈怠!”皇帝几乎吼出这话,身侧御医闻之皆俯首低眉,领命后纷纷散去各处备药。 “伍大人......”纾雅半晌无话,憋至此刻方才开口道:“求你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下昭仪娘娘的性命。” 她眼眶中紧锁的泪水在与伍必心对视那一刹如决堤般倾泻。 是时,卢昭仪呓语又起,断续说着“你若有办法”,“可我的孩子还在”,以及“滟滟”......这些言语旁人听来毫无章法,却重重撞入伍必心耳中,他明白即便还有回圜余地,他已不得再救。 他正欲开口,只觉有人拉扯自己衣袖,回眸只见许玦哭得泣不成声,哽咽道:“伍大人,表兄说过您最善解毒,还请您救救阿娘。” 他模样本就秀气阴柔,倘一沾泪,便犹如一尊即将破碎的琉璃像,纵使人心肠再铁也不免为之动容。他这一求,宫人们也随之发声。 三十余年来,伍必心杀人无数,不曾想此刻竟成了在世菩萨。 这些目光打到他身上万分灼热,此刻御医还在尽力救治,灌药、针灸、熏疗都来了个遍,伍必心无方,只好回到榻前卡住她最后一口气。 卢昭仪正做着一个梦,那个名叫滟滟的宫人来向她辞行,滟滟说自己有一瓶假死药,喝下便能逃离这九重宫阙。她也想离开,她要回到布坊找阿爷阿娘,然后举家搬到幽州去,可滟滟不愿借药与她,如何索求也无济于事。 “你一定......” “借......” 卢昭仪眉间峰峦相聚,微弱的气音自她喉中送出,意识仍在梦中挣扎,但依旧无人听懂。 直到伍必心靠近她耳畔,温声说了一句“她同意借给你了”,一颗豆大的泪珠才顺着她眼角滑出,淌进发间消失不见。 须臾,卢昭仪眉宇舒展开,呓语也渐不得闻,最后一丝气息呼出鼻腔时,一切归于平静。 御医们停了手上动作去探她脉搏,方知人已魂归九天。 许玦骤起,一把推开伍必心,伏在母亲遗体上痛哭。皇帝的愤怒在目睹她受苦时已被抽干,唯余缄默,宫人递来一方丝帕,他亲自接过为卢昭仪遮面,而后思绪混沌地向外走去。 “昭仪薨逝”的通报自宸元宫起,不到半个时辰便传遍宫城,内侍匆忙奔走时,恰遇魏垣行至门前。 朱漆殿宇逐渐覆上缟素,宫人们步履匆匆却个个面色阴沉,就连寒鸦悲鸣在这篇景致中也显得格外清晰。 第171章 裂隙(一) 魏垣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稳定心神后直奔内殿。他看到纾雅、必心以及长跪不起的许玦,可就是不见卢昭仪身影。 雕花门扇紧紧闭合,玉翘与一众宫人在殿内,正为卢昭仪擦拭身子更换殓衣。 魏垣一袭灰衣便袍恰如临行那日,寒风掠起衣袂打在纾雅手臂上,才让她注意到身侧之人。这一个时辰内他交还了队伍,连更衣时隙都不留,直奔宫城只为及时赴宴,谁知在这宸元宫中等着他的不是欢庆而是哀悼。 “这是......”目睹他们的悲戚,魏垣抑制住内心冲动,颤声询问。 纾雅抬袖抹净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泪,木然说道:“昭仪娘娘遭人投毒,今日受惊以致毒发,半个时辰前已故去......” 她将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告知于他。 冬季本无蛇,可经人搜查,宸元宫后殿竟有一处蛇穴,因这几日殿室常有人进出,炭火烘得暖,这才引蛇复苏。 而伍必心探出卢昭仪遭人投毒已达半年之久,此番经蛇毒催发,本就脆弱的脏腑随即走向衰竭,御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依旧挽回不得。 皇帝命掖庭令查找毒药来源,发现皆出自琼华宫,淑妃百口莫辩,暂押宫内。 淑妃个性张扬,有厌恶之人必会当众予其难堪,背地捅刀倒不太像她的手段,皇帝沉下心后,又调派人手欲遍查各宫,目前真相未明。 “到底是谁对她妒恨至此,为何连你也没办法?”魏垣听罢疑惑之色更深,他不相信数度解除奇毒危机的伍必心会对此束手无策,难不成制毒高手不在密林大漠而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 伍必心早已被质问得麻木,他多想与人坦诚相待,可他首先是天机阁杀手长公主的爪牙,其次才是医者是魏垣的心腹。 此外,他更对不住红荼,受制二十来年,无论作为兄长还是丈夫,他都未能护她半分,尽管自己掌握了八九分真相,却始终无法透露一句。 “必心为她切脉时,娘娘已经不好了,世上还未出现能让损伤脏器即刻修复的药。”他话音淡然,一双眼睛直视紧闭的大门,不敢偏移半分去看魏垣。 消息传入德宁公主府时,长公主正煨着炭火为飞霞姑姑暖身。 飞霞自立冬起便患上了咳疾,将养多日依旧不见好,医士诊断说是根从肺起,须得好生医治。长公主心疼她,故而亲自着手照顾,为此还推了宫宴。 静亭走进姑姑卧房,蹑到长公主身畔福身行礼,禀报道:“卢昭仪今日在自己宫中被蛇咬,已中毒过身......” 长公主未及时应她,拨完红炭,径自端起一盏蜂蜜枇杷润肺汤送到飞霞嘴边。飞霞姑姑咳得厉害,身子又虚弱,再不敢让公主伺候也违拗不得。 “中蛇毒死的?”见她配合着喝完,长公主这才开口问道。 静亭思索片刻,镇定回应:“当然是下了半年的翠微,风荷现已自绝于琼华宫,红荼倒撇得干净。还有,阿兄回京后连公主府的边都没擦,直接赶去了皇宫。” “死士自尽再正常不过,红荼还有作用,但凡聪明些的都会躲灾避祸,她平素就心系宸元宫,旁人又怎会怀疑到她头上......”长公主侃侃而谈,神色从容,“不过垣儿一回来就上赶着给那个女人披麻戴孝,实在可恶。” 她扶飞霞躺下,将空碗信手置于案上后吩咐道:“准备一套素衣,我也去送送昭仪嫂嫂,待会儿你便留在府中照顾你姑姑。” 静亭颔首,飞霞姑姑费力支起身子,气音微弱道:“公主您一人进宫可要小心呐......” 酿了一路的眼泪在入宸元宫与众人相会时如雨落下,长公主半遮面容,低声啜泣,仿佛笼罩着无尽哀伤,惹得旁人更加触动。 “母亲请节哀......”纾雅凑近她,递去一块手帕。 “好孩子,难为你还顾念我......”长公主接过轻揩眼睑,对着大殿正中静默打量了一番,只见卢昭仪盛妆华服躺在花丛间,即便老了死了也还是个美人,难怪自己阿兄当年不顾一切都要带其回宫。 可笑的是,他本就无情,诛杀至亲也不眨眼,还懂什么怜香惜玉?权当养了一圃花,看她们争奇斗艳,看她们逐渐凋零。 “你知道的,母亲在京中甚少与人交往,如今卢昭仪去了,飞霞姑姑身子又不好,母亲真不知往后该如何度过。” 长公主说着,折下一枝寒菊别在卢昭仪鬓边,透过轻薄丝绢可见她面容安详,去时定然毫无痛苦。 纾雅称她一句“母亲”,但实在看不透这个女人。她偏激过勇敢过,她是弱小的也是狠厉的,她心底似乎饱含情意却对亲人爱恨交织。 可纾雅见长公主如此神伤,心里酸得不是滋味,倘若自己阿娘某日也如这般孤寂,纾雅不知多心疼,她太想阿娘了,卢昭仪的和蔼,长公主的温声,甚至伍必心的照顾都会令她怀念起阿娘来。 “母亲放心,待纾雅与夫君摆平手中事务便陪您长住京城......” 长公主闻言勾了勾唇角,羽睫扑闪下,两颗晶莹泪珠又弹落脸颊,无人知晓那一刹那的笑意是因为欣慰还是讥讽。 夜里,闵红荼支会绮兰备下冥纸,主仆二人于内院中暗自焚烧。 “娘娘别怪滟滟,到了九泉之下要记得是长公主害的您。”红荼向火盆里添着纸钱,口中不断呢喃。而绮兰自入宫起便跟了她,早已是自己人,无论听见什么都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外边倏地响起叩门声,二人对视一眼,红荼示意对方前去查看。 绮兰抬了木栓,将门启开一条缝,见到伍必心一袭医官装束站在门外。她跟随红荼常见这位御医,知道他与红荼有些交情,此刻这人面带愁绪,想是未救回娘娘被陛下斥责了一番。 “伍大人夜访女官所实属不妥,还请回吧。”绮兰露出半张脸,开口即送客。 “在下担心闵女官,只想见她一面。”伍必心躬身行礼,毫无往日意气。 院子不大,他们的对话声红荼听得一清二楚,她随即唤道:“让他进来。” 闻言,绮兰无奈为他敞了门。夜风萧寒,刮得火舌跳动纸灰飘扬,伍必心便在这摇曳的火光中走近她。 “当真是担心我,而非兴师问罪?”红荼掸掸膝上尘灰,起身道。 第172章 裂隙(二) “用我们的命去垫她的命么?”红荼昂首仰视,言语坚决中竟生出一缕失望,“老主子还没伺候明白又开始担忧小主子了?” 绮兰从未听她向任何人放过狠话,惊诧不已,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思考二人有何仇怨时,一记耳光清脆地落在了红荼脸上。 “你从前常怀恻隐之心,几时变得如此绝情?是仗着长公主拿我们还有用么?倘若真到功成那日,只怕风荷就是你我的前车之鉴。” 绮兰见其不仅凶悍还毫无礼数,索性推搡一把,将二人分开数丈,斥道:“你还敢掌掴闵大人,滚出去!” “从前动手时,你会因为可怜那些人命而向我发难么?从未有过!这次只是沾了他......”红荼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扇得有些心神溃散,情绪如泉眼般外涌,两滴饱含恨意的泪水倏然垂落。 与他的激烈辩驳,引得她胃内一阵翻腾,当即作起呕来。 “大人抱病许久,你又不是不知,偏要大半夜跑来说些混账话怄人,叫你滚还不听。”绮兰连忙搀上红荼,轻拍后背缓解恶心。 “你这是......”伍必心话音柔和下来,他原以为红荼称病多日只为撇清与宸元宫的关系,可如今瞧她难受得紧,不似假装。 他想伸手去挽,却被红荼推开,“小伍哥,我已经逃不出长公主的桎梏了,但我会找到一条保命的路,我还想活......方才你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吧。” 伍必心双手紧握成拳,欲辩解两句,却噎在胸膛,最终拂袖作罢。 今夜无星无月,干冷刺寒,伍必心离开院子后天上便飘起柳絮小雪。红荼回屋服了药,暂压不适,又取来斗篷披在身外,寻一条小径直奔宸元宫。 殿内,许玦遣散了所有人,无论内侍宫娥还是前来吊唁的嫔妃。玉翘原本独自守在灵前,奈何煜儿哭闹不止,只好将其带在身边,许玦听得满心烦闷,遂连同妻子也一并赶出门外。 合上门扇,耳边顿时清静下来,唯有微启的窗缝透着风声,许玦只想在这静谧中与母亲最后相处一夜。 母亲担惊受怕数十年,他原还盼着有一日荣登九五让她得享尊位,谁知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半年来,他明明目睹过母亲倦怠犯懒的病态,却轻易放过了那些蛛丝马迹,酿成大祸。 他自责于自己的缜密心思未放到至亲身上,此刻面对母亲遗容,心中纵有千百句话,也只能化作满目灼泪。 感伤至极时,身侧帷帘忽被窗缝中淌过的风掀得微扬,许玦听见这细微摩挲声,心间擦起一朵火花,乍然回头道: “阿娘!” 可他终究未见到母亲的芳魂,那立在帷帘后的身影分明是闵红荼。她缓步上前,白皙面庞衬着娇红眼鼻,似是才止住哭泣。 纱帷飘飖间,她犹如幽境仙姑一般,许玦刹那晃神,烦躁、愤懑、不甘仿佛也消融于此,他并未出言驱逐,也无可搭话,半晌后带着满面泪光转了眸子。 红荼近身跪坐,自袖中摸出几根长叶,沉静编织着一些花样。 许玦神情僵硬,连余光也不曾落到她身上,良久,但觉一抹翠绿闯入视线,他懵然低头,只见一条像模像样的草蚱蜢停在胸前,正如儿时母亲的逗弄。 他拽住那只手,回眸仍是红荼那张昳丽容颜。 “姐姐身子可有好些......”许玦松了力度,嗓音低沉道:“母亲出事前还嘱咐我好好照看你,如今倒是她先......” 红荼清楚卢昭仪待她情真,一颗心重得仿佛正在不断下坠。她仍缄默着,双手穿过许玦腰间。这次他没有躲闪,也无心纠结于此。 雪风灌入,扑灭了窗边几盏油灯,殿内骤然晦暗,余下灯焰也在风牵雪引中岌岌可危。 许玦垂首凝望怀中兀自啜泣的女子,心头忽地松弛几分,她是这个寒夜里唯一的温暖,猝不及防闯入他的心门,一股崭新希望随情而动。 第二日,京城雪止,宫禁内外银装素裹,皑皑天地中鸟雀啁啾变得十分浅淡,唯独人声远近可闻。 皇帝下诏追封已故的卢昭仪为贤妃,如今淑妃暂押琼华宫,丧仪之事全权交由德妃操办。皇后虽遭禁足,可毕竟还留着位份,宫中有此大事,皇帝特恕她出门吊唁。 皇后娘娘自幽禁以来,便再也不伪装“慈爱”,依她之言,世上本无完人,更无圣人,但凡有心有脑,就会催生出喜怒瞋痴,她该是如何,旁人不可定。 皇后一路上腹诽着淑妃愚蠢,脚步轻盈地曳入宸元宫主殿。德妃立在梓宫旁,见皇后走来,远远福身行礼,可她并不理会,看一眼卢昭仪便着急转身离去。 偏在这时,许玦因昨夜受寒陡然咳了两声,引得她驻足。 “六郎,别来无恙,本宫还未感谢你暗中替太子筹谋,惩处奸佞......”皇后翩然转身,斜对许玦,“你母亲这辈子的福气,旁人已无法企及。平民卑女,生前高居九嫔之首,死后又位列四妃,你该庆幸。只怪那吴氏心狠手辣,可惜了......” 虽然她语气郑重,可许玦听来尤为刺耳,只觉措辞之间充满挑衅。 他怔然抬头,切齿道:“娘娘打量我是傻子?淑妃为刀,那你便是操刀人。当年宸元宫一杯橙酒毁了淑妃嗓子,令她记恨我母亲,可不就是您的手笔么?” “随你怎么说。” 许瑜嗅到硝烟味,忙不迭跑到皇后跟前,低声请求道:“六哥正伤心,母亲少说两句。” 皇后未挪身,转眸冷言道:“你也滚。”而后在数位随行女官的拥簇下扬长而去。 丧仪持续数日,掖庭令便查了数日,皇帝怀疑有人幕后操纵,可线索每到淑妃处便断得一干二净,加上宫人风荷自尽,毫无头绪,久而久之那想法也被生生压下。 沉湎悲痛那几日,皇帝几乎对淑妃起了杀心,可短短月余,他便禁足皇后贬斥贵妃,引得朝野震惊,已有臣子指摘他苛待后宫。眼下贤妃长逝,若再赔上一个淑妃,岂非要闹得人心惶惶? 淑妃母家吴氏一族世代镇守东北边关,几十年来并无错处,仅凭这一点,他便无法处置她,况且鸩杀贤妃起意于后宫争风,其处罚力度怎可越过谋反之罪? 千般思量下,皇帝最终褫夺了淑妃现有封号,降为正五品才人,迁入掖庭,儿子五皇子杞王年后赴往封地,有诏方可回,女儿南珠公主接管琼华宫。 第173章 霜雪 卢贤妃至死也没再回到父母身边,长街上,送葬队伍绵延数里,卢家二老如身旁宫人一般,知趣地夹在队伍当中,送贤妃娘娘最后一程。 待她入了皇陵,他们便不再有女儿,曾经那个挑花绣朵技艺绝佳的桑儿只当是飘进心里梦了一场。 后宫空虚,无人主事,皇帝再度下旨封萧德妃为贵妃。萧贵妃才干虽不及禁足的皇后和冷宫中的陈庶人,但胜在宽仁待下和睦宫闱,阖宫上下皆无异议。 自贤妃仙逝,宸元宫的宫人们便被遣散至别处当差,萧贵妃念及六皇子思母,特命人保留其旧时陈设,以供悼念。 许玦一连多日留在宫中不愿回府,那空旷大殿也便成了他的静心场所。 “身染风寒,还要日日来跪,娘娘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不得安心。”魏垣推开门扇,细雪扑进未燃火炉的大殿,激得许玦一哆嗦。 他回头,皮肤如庭前雪光般惨白,神色更是憔悴,闷咳几声后提气说道:“表兄来了......” 魏垣解下自己的墨色狐裘为他披上,随即递去一轴画卷,“这是先前妻妹所作。” “雪魄?”许玦颤着一双僵红的手,缓缓将其展开,画上赫然立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妇人,神态自若,贞静娴雅。他欲语泪先流,大颗泪珠滴入画面,又赶紧展袖擦干,“像,小时候见母亲便是这般模样,还请表兄代我谢过雪魄姑娘。” “嗯,这是自然......”魏垣此刻伸手搀扶,他方肯起身,“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贤妃娘娘辞世,可也不能不顾在世亲人。煜儿自那日起便生了场病,作为父亲你总得亲自照看着。” 许玦身子回暖,抬手致以一礼,“表兄说得是,只是阿玦前几日冷落了她们母子,眼下倒无颜见人了。” 说到此处,他倏忽想起红荼与那夜旖旎,心中一阵发虚,继而道:“我终究算不得良人......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表兄,倘若某日阿玦做出什么混账事,表兄可否......别怪罪我。” 魏垣不明其意,寻思他又犯了自怨自艾的毛病,遂替他拢好裘衣,正色道:“如今宫中,京城,无人再敢轻贱于你,拿出点独当一面的勇气才好。” 许玦最愿听到魏垣肯定自己,忙点头应是,但沉吟片刻后又忍不住叹息,“表兄错了,那些人原就不该轻贱他人,只是权力在手,有恃无恐。吴氏鸩杀我阿娘,父皇不信是她,连查多日,可结果呢?吴氏仅仅降为才人,正五品啊,岳父抄家前也不过如此,且琼华宫还留给了南珠,父皇此举不就是在打我脸么?” “表兄可还记得吴才人的一双儿女如何待我......瓷渣、落水、墨酱,还有十二岁那年,南珠纠结一群宫人,令其行猥亵之事,也是这么个雪天,若非表兄及时赶来呵止他们,为我披上衣裳,恐怕阿玦还未悲愤就已受冻而死。这些事父皇都看在眼里,可他‘日理万机’,不愿为后宫琐事牵绊,他若不放在眼里,无论何时都会有人轻贱阿玦。” 魏垣有些赧然,从前种种不过是保护幼弟的举手之劳,而今他们早已脱离孩提时期,他的确再也“护不住”这正经皇子。 思索至此,他脑中灵光乍现,忆起梁州一行所探之事,但觉祁昌华不宜再用。 一路上,魏垣根本逃不过祁昌华的视线,他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沿途州郡皆言未见军队过境。实则他早已致信势力范围内的州官串通一气,更在某天夜里受到其父河陇大将军来信训斥,于驿馆卧房内动怒。 魏垣着人细查,方得知河陇大将军因祁昌华对某事擅作主张而恼火,可兹事体大,饶是父子通信,也未曾言明,最后二人协商隐瞒化解。 又是隐秘通信又是化解大事,魏垣虽不敢断言“大事”所指,可若违规放行军队都不算大事,其背后谋算必定也是极具危害。 “如今你是宁王殿下,表兄无法再帮你些什么,但我会尽力筹谋,争取早日送你出藩,远离纷争。不过在这之前你要提防王府那位祁长史,万不可被人利用。” 许玦听罢,眸中稍现失落。显然,出藩非他所求,只有取父而代之才是“保全”自身的上策。母亲还在时,或许他有过某刻的退怯,可摆脱那些温柔幻象直视内心,他并不想要所谓“安定生活”,只愿将欺辱过自己的人踩在脚下,碾碎入泥。 “出藩?父皇正值壮年,要我像四哥那样,贬谪离京么?”许玦淡道,垂眸思忖须臾,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笑意,“表兄乃谨慎之人,敢对阿玦说这些,想必心中已定了......辅佐之人?” “让我想想,太子自有世家支持,皇后虽失势,可父皇又为他寻了新母,萧氏一族也会鼎力相助,不缺你这点微末力气。但,七弟不同......” 许玦打量魏垣此刻半疑半怔的神色,边踱步边接续道:“七弟才能远超太子,文武兼修,性子又足够坚韧,可惜并非长子,只能屈居人下。可若太子倒台,其身后势力必将倾斜于七弟,到时候也就能事半功倍。表兄这盘棋下得真大,到底是为了保阿玦,还是保自己能翻身?” “保这朝堂上能少见点血......”魏垣并未反驳许玦之言,但脸上柔情已被严肃覆盖,“阿玦切勿悲伤过度,当心神思错乱。表兄舍不得让你去送命。” “罢了,罢了......”刹那间,许玦心头泛起酸楚,他痛恨背叛,可那人若是表兄,他便恨不起来,那句“舍不得”大抵也是真的。 魏垣背对门扇,目光直挺挺打在大殿正中的贤妃灵位上,他不信神佛,却在此时郑重祈祷已故前辈能保佑她的子孙。 前庭来了人,一袭深灰衣袍沾半臂雪絮,那人走到廊庑之下收起油伞,从容推门。 魏垣思绪被拉回当下,转身见祁昌华独身前来,正对二人施礼。 “禀殿下,梁......临江郡王在赴江州途中羞愤自尽。” “你说什么?” 这消息出乎魏垣意料,梁王遭贬后整日悔过,倘要轻生,关押时即可动手,何必等到流放,可他自云端跌入尘泥,郁郁自尽也在实在说得过去。 唏嘘方定,他望向一言未发的许玦,只见那张脸上蒙着一层诡异神色,似是欣慰。 许玦微一抿唇,温声道:“快到年下了,本也不想招惹晦气,谁叫他口中说不出几句好话呢......” 第174章 不再是他 “阿玦,怎么回事......”某一刻,魏垣几乎信了四皇子自尽之事,可许玦这话一出,他疑窦骤起,半是为了他的态度,半是为了眼前两人的关系。 许玦面上那抹笑意悄然消失,以一双湿红含泪的眸子凝视魏垣,“四哥,自尽了啊。表兄连句狠话也不让人说么?” 于他而言,自己未曾欺骗魏垣,不过省略了些转折。他矫诏得精细,“自绝谢罪可保庶人陈氏及陈氏全族性命”一封密信直送四皇子手中,他倒谨遵圣旨,当夜自缢于驿馆。 “此人有无逼迫利用你?”魏垣忧心许玦处境,索性当场质问。 魏垣先前提醒他当心祁昌华,他怎能不知其中原因,当初放梁州军畅通抵京便是自己主导,搜罗陈氏罪证虽也是自己领头,可若无祁昌华放探子相助,仅凭宁王府那点人力恐难成事。 他提防过,排斥过,可最终还得靠祁昌华替自己奔走。 许玦随他视线所向,转眸看了一眼祁昌华,平静道:“我知道表兄素来提防祁氏,可身边无人差遣,表兄何以认为我能独自一人立足于皇城?表兄你要明白,只有我下令,才会有手下人的行动。” 一瞬间,魏垣手中掌握的证据变得苍白无力。他本想将其抛出警醒许玦,可此事若为许玦授意,他倒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他奉旨探查,无论如何也要将结果呈报皇帝。 “表兄自是无法左右你的选择,只要你别再以身犯险,有些事的裂隙撕得太大,我的确爱莫能助。” 魏垣思忖着再说些什么,但静默半晌毫无头绪,许玦之言不无道理,他从始至终都信任着表兄,可自己并非救世神明,无法化解他的苦难。既无助益,又怎能站在岸上指责爬出泥潭的他“不择手段”? 念及此,魏垣长叹口气,略一颔首,转身离去。 “他都把矛头抵到你脖子上了,为何还能忍着一言不发?”许玦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怔然说道。 祁昌华垂首沉吟,面色平淡道:“昌华这性子已磨了一年有余,殿下反倒不满意?不过叫嚣两句,大不了他将那含糊不清的证据呈交陛下,一面之词又何足为惧。” 周围空旷而冰冷,仿佛雪风呼啸的声音也被放大数倍。许玦抚了抚狐裘毛领,一股莫名火气霎时点燃,他一把扯下裘衣,连同手中画卷一同掷落于地。 卷轴陡然摔开,画上女子含情带笑的模样再次显现,许玦与之对视的一刹,几乎跌坐般蹲身捡拾,口中喃喃道:“阿娘......” “娘,阿玦办事不力,你说表兄是不是放弃我了......”许玦怀抱画卷,眼泪扑簌。 祁昌华不禁蹙眉,劝慰道:“殿下对他可算仁至义尽,但凡是个有良心的都不会辜负您一片赤诚,可若酒泉郡王无心,您又何必纠结于此,空耗心力......回府吧,小世子反复烧热,已有两日......” “对,他不会,姑母都在帮我,表兄没理由与其相悖......”许玦喘过气来,仔细卷好画像,披上裘衣,在祁昌华半搀下踉跄而行。 公主府内,纾雅才进屋,便迅速掩了门窗,将炭火煨红,瑟缩在炭堆旁取暖。如今这天气一起云便下雪,一放晴便化雪,循环往复,可要冻死人。 煜儿一病,姐姐玉翘心急如焚,喂药陪伴亲力亲为,偏许玦连日宿在宫中悼念卢贤妃,毫无关切之意,纾雅只好日日至宁王府探视帮衬,谁知今日姐夫竟回了府。 纾雅本欲动气,可他能走出悲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总还是欣慰占了上风。 她拨开炭堆,让火烧得更旺,烘烤良久方才暖和下来。 不一会儿,虚掩的门扇被人推开,倏地透进寒气,纾雅抬头只见雪光勾出魏垣的身影,他跨进门槛,随即合门遮挡风雪。 此刻他脸色也泛着些冰冷,与回府的许玦别无二致。 纾雅打了个寒颤,起身迎他,“夫君这是去哪儿了,适才在宁王府见姐夫回府,便猜你已归家,不曾想屋内一个人也没有。” “又去照顾煜儿?”魏垣摸到她一双手冰凉透心,边哈气边说道:“送画像给阿玦之后,原本也回来过,取了前些日子的调查结果呈与陛下,可陛下无心再追究前事,我便顺道探望必心,好在有自由出入宫禁之便,否则想见他一面当真麻烦。” “我听说四皇子在流放途中自尽,想必陛下也正伤神吧......”纾雅回想那人倨傲的模样,与如今绝望赴死相较,令人唏嘘。 此话仿若一颗石子,掷入魏垣尽力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涟纹,方缓和下来的神情也再度凝重。 “夫君这是?” 魏垣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沉声道:“恐怕阿玦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你......到底去了哪儿?”纾雅眉目乍紧,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恶讯。 “找伍必心,还找到了晏锦和晋王......探子一路细查得知让四皇子自尽的那密信的确不是陛下所书,但驿馆之中只剩一封陛下亲笔,望他悔过。” 词句自魏垣口中脱出,机械又麻木,“我对他,实在疏忽,先前向太子投毒,眼下凭一己好恶擅杀亲兄......这还是阿玦么?” “他还对处置淑妃一事颇为忌恨,弑母之仇,怎会比与四皇子的纷争来得轻?吴氏镇守边关可谓尽忠职守,连陛下都得斟酌惩处,他若错了主意,后果不堪设想。” 纾雅明白他话中所指,许玦有报复吴才人的意图,也就是拿东北边镇的忠心来把玩。 贤妃故去,他能信任的人只剩魏垣。可他们居住京城时日已久,若非突发事件接踵而至,此刻二人早已在肃州郡王府。眼下元日将至,只怕年后便会重返肃州,他们必须在此期间替许玦筹谋完备。 “夫君可担心肃州之况?”纾雅蓦然问道。 而今皇帝已兑现承诺,命祁氏退出肃州,兵权全然交付魏垣,可他人还留在京中,不得不考虑这一间隙的空虚。 魏垣会意,随即回应:“我们与陈恽的通信从未中断,数月来边关安宁,他平日里也只需处理军中琐事。” 纾雅思量几许,抬眸说道:“还请夫君修书一封,令陈将军暂代你都督之职,协助刘刺史共同管理州内军政,切断后顾之忧。纾雅自有办法让陛下多留咱们几日。” 第175章 韦蕤 除夕夜,皇帝赐宴兴安宫,邀一众重臣宗亲们赴宴守岁。 柳呈章品秩虽不算高,但因着女儿为晋王侧妃,便也有了携妻赴宴的资格。可方入席,夫人余氏就如没头苍蝇似的上下翻找着什么,还不时抚摸云鬓,像是丢了贵重首饰。 余夫人苦寻何物,纾雅最为清楚,那支并蒂海棠步摇正被自己拈在指尖把玩,广袖遮蔽下,谁也不知她手上还有这样一个物件。 倘在平日,她擅自“偷”来余氏之物,定会被对方反咬一口,到时候举证又得多费唇舌,如今迈出这步,不仅为了步摇,更要以此牵出一桩秘辛。 月余前贤妃薨逝,她见到皇帝借遗物悼念,荷包、绣屏、珠钗......其中还有一物根本不属于卢贤妃。 那是半块裂边不规则的玉瑗,是纾雅阿娘的旧物。 当年玉瑗一摔为二,不知是何原因阿娘只存下半块,镶金之后当作玉佩装饰腰间,直至抄家前,她将自己的贴身物品转交纾雅。 宸元宫七日丧仪,纾雅曾试探着问过皇帝玉瑗来历,好在那日皇帝并未对她产生厌恶,还向她诉说了一段陈年旧事。 平昌五年春,皇帝微服巡京,路过一处名为“翠微阁”的小楼,被一阵清雅芳香所引,侍从告知此处将要举办春日宴,即女子会,故而移花点缀。 他入内,但闻不远处有欢闹声,循声而去,来到一处舞台,台上正有一女子排演“反弹琵琶”,台下三五姑娘喝彩。忽见陌生男子闯入,姑娘们猝不及防散开,台上女子也停了舞步,臂上玉饰惊落,一半落在足边,一半不知所踪。 女子囫囵捡起其中半块,丢下一句“奴家不善歌舞,让公子见笑了。”便跑入帷幔,消失无踪。 可皇帝见她衣带飘飖风姿绰约,自然不似尘俗女子。仙人下凡何谈舞姿不精?她没留下姓名家世,只有角落里半块玉瑗被他无意发现,带在身边。 后几月,皇帝再未见过她,直至端午,他在朱雀街上邂逅了一位名叫桑芷的姑娘,神似那日惊鸿一瞥。但他明白桑芷并不是她,权当神女赐缘。 这样凑巧又俗气的故事,纾雅听过许多,唯有这次,她信了。 她还知道后来之事,皇帝在一场大朝会上再次见到神女,得知其名“韦蕤”。彼时他已有佳人在侧,而韦蕤也即将嫁作人妇。 从前母亲开玩笑逗弄她时,总说:“你娘年轻时也是京城红牡丹,多少公子孔雀开屏都没入得了阿娘的眼,就连那宫城中的皇帝啊也想接我去做娘娘呢......” 母亲惯会骗人,她只当听个笑话,打趣母亲性子彪悍,入宫定是当带刀女侍卫。她一笑,母亲便跟着大笑,还不时夸她聪明。 回想此处,纾雅拈着步摇痴笑,腹诽自己实在不够...... 她垂眸而视,丝毫未觉不远处投来的一丝阴沉目光。 余氏正目不斜视地打量着纾雅的动作,乍然生疑。待她看清纾雅手上物件时,并未当场发作,而是暗中知会丈夫柳呈章,让他先禀报晋王许瑜。 酒过三巡,皇帝见席间似有纠缠,顿生好奇,“七郎可是有家事未处理妥当?” 许瑜闻言,不再与柳呈章交谈,起身施礼,“柳侧妃的母亲丢了首饰,儿臣想定是不慎滑落,欲遣人寻找。” “找便找,若是找不到,趁着年节再制一套就罢,如此琐事也值得你几人交头接耳半晌?”皇帝捧起琉璃杯,不以为意道,“难不成柳少监苛待夫人,连件首饰也舍不得买?” 殿内暖意熏蒸,酒气酣然,柳呈章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跪礼道:“陛下有所不知,此乃夫人爱物。” 话音刚落,余氏旋即添上一句:“禀陛下,妾身的步摇并非不慎滑落,而是为人所盗!” 她语气郑重,霎时引来周遭目光,就连许瑜和柳呈章也当场错愕。 皇帝听罢不由得直起身子,将酒杯推至一旁,“内宫守岁宴,你倒说说何来盗贼?” 余氏提气,再次垂头叩拜,“此刻步摇正在酒泉王妃手中,陛下若不信,请立即着人搜身。” 纾雅心头一凛,她本想主动呈上这支步摇,单独揭露柳呈章夫妇的丑恶嘴脸,谁知余夫人如此按捺不住,硬要加一道前菜。 魏垣倒也听说过有关纾雅母亲的旧事,可今夜之况他始料未及,怔然对视下,他才从对方眼中读出“安心”之意。 余氏砸出这话,瞬间在柳呈章头顶炸出一朵烟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捂其口,并拽回自己身边。余氏惊诧,眼瞪得圆溜,嘴里还呜咽着说些什么。 他能跻身四品官位,自然不是头脑空空之人。他很清楚,事情闹大再扯出往事便难以收场。而纾雅要的就是烈火烹油,余氏闹得越凶,柳家摔得越疼。 “柳爱卿这是何意?”皇帝蹙了蹙眉,示意乐师停奏,正色道:“你好歹是晋王的岳丈,朕的亲家,还怕得罪区区郡王么?今夜朕便替你做主了......” 说罢,皇帝当即遣了身旁的内侍张蟠前去查看。 纾雅神色镇定,张公公带人来时,她自觉摊开手掌,那支步摇便安然躺在其中。 张公公躬身致礼,仔细将其拈起,放入身旁宫娥的托盘当中。是时,席间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开始议论王妃为何偷盗。 “妾身的步摇上有两朵金叶退红海棠花,流苏以和田玉珠攒成,但请陛下一观。”木盘还未送至皇帝眼前,余氏便义愤填膺解释道。 柳呈章阖眸长叹,悬着的心好似死了过去,思绪回笼后急切向许瑜求救。 余氏口中之言仿佛触动了皇帝某根心弦,“赃物”呈上时,他的酒意登时消退几分。自己定是在何处见过此物,却实在回忆不出。 端详再三,皇帝只觉头脑泛疼,见其与余夫人说的一般无二,遂看向纾雅,“你为何偷盗他人之物......” 众人目光汇聚,给足压力,纾雅深吐一口气,离席来到大殿正中,行完大礼后提声说道:“回陛下,这步摇原就是妾身母亲的,被夺十余年,怎就成了他人之物?” “胡说八道!”余氏气焰尚未消歇。 “余夫人只知它是金叶退红海棠花,那你可知内层某片金叶子上刻了一个‘葳蕤自生光’的‘蕤’字?” 第176章 海棠步摇 纾雅毫无摘脱之意,这倒让余氏有些不知所措,思绪飞转下,她强辩道:“那是妾身的首饰,妾身最是知晓!分明是你在宫宴上大行盗窃之事,怎还顾左右而言他?” “陛下,是臣妻误会了,步摇原就是无意滑落,这才被王妃拾得。她口无遮拦,还望陛下莫要放在心上!”柳呈章急得眉间拱出火来,边拽余氏边大声回禀。 好不容易将她按下,柳呈章凑近余氏耳畔厉声道:“慧娘,你少说两句,想害死全家么!” 事已至此,席上宾客大多不愿再动箸,屏气凝神观赏好戏。 皇帝观之略有不悦,清了清嗓子,道:“朕说过替你做主,众目睽睽之下纠缠不休,成何体统。金叶上确有一字,你还想说什么?” 他仍端详着物件,虽未正眼看纾雅,但还是抬手示意该她继续。 纾雅满面淡然,见两人拉扯不断,方才露出一丝鄙夷,“回陛下,您可知妾身的母亲名叫韦蕤,是被您革职流放的秘书丞韦瀚亲妹,舅舅家中并非一妻一妾,我也并非他的女儿。” “她年轻时曾在大朝会上弹奏琵琶曲《春信》,一时名动京城。彼时陛下与皇后娘娘对其技艺颇为称赞,赏下这支并蒂海棠步摇,还特地吩咐工匠刻字,彰显殊荣。而后它便成了母亲能力的象征,是她的人生至宝。” 听到“韦蕤”这名,再结合纾雅所述,皇帝豁然开朗,宛如一阵疾风,扬起往事尘埃,惹得皇帝心头纷乱不止。 好在她并未提起半句有关母亲与皇帝间的私事,一切合规合理,众人论起,也仅是回想当年确有这号人物。不过太平年间能者辈出,这“名动京城”的乐师朝夕一换,往后多年再未听过此名。 “的确如此......”旧忆再现,皇帝不免动容,“之后呢?朕可听说她那时便嫁了人,这步摇又是如何到了旁人那儿?” 纾雅目光轻移,扫视一眼冷汗直冒的柳呈章与愤懑不平的余氏,不疾不徐道:“当时与母亲定下婚约的便是如今的少府少监柳呈章。二夫人余氏在家中作威作福,时常抢夺母亲饰物,直至她最为爱惜的海棠步摇也被夺走,母亲这才带上妾身回了韦家。” “方才他拉着余夫人不肯让其多言半句,绝非畏惧什么‘权贵’,不过是怕话说得太多引火烧身。” 皇帝听得火气直窜,一双怒目投向柳呈章夫妇,“柳少监,可有此事?” 柳呈章总算遮掩不住恐惧,连忙叩首,“陛......陛下明鉴,韦蕤确是微臣夫人,可臣并未纵容余氏欺辱她,两位夫人每每发生龃龉,臣都会从中周旋,就连夫人怄气回娘家,臣也是再三劝阻,可她铁了心,不好强求。时至今日,臣都不曾休妻或和离,是她们选择弃臣......” 话音未落,耳光先至,柳呈章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抬头见纾雅正攒着满目怒火凝视自己,她此刻的憎恶如狼似虎,可落在柳呈章眼中却是令人不解,她怎可“殴打生父”? 纾雅骤然起身时,腰间饰品映入皇帝眼帘,二十年了,他终于见到玉瑗的另一半。 “不得放肆!”皇帝出言呵止二人,随即指向纾雅,“你随朕去议政殿......筵席未散,诸位卿家自娱便是。” 这接二连三的秘事被剖开,这顿守岁宴主题不再是宴饮赏乐,而是交流指摘柳呈章这伪君子。 饱含意味之言萦绕周遭,不明状况的柳追萤急得直哭,她不知父母背地里做过何事,只知旁人的言语仿佛要将她一家戳穿。 柳呈章仍以岳父身份求助许瑜,不断复述他那利己化的“经历”,望其向皇帝美言。而许瑜虽早已知晓纾雅和柳呈章的关系,可他从未见纾雅如此愤怒,想来其中必有隐情,在理清事实前,他不会因私偏帮。 “那块玉瑗也是你母亲留下的?”议政殿内,皇帝饮过醒酒汤,平复心绪道。 “是......母亲生性豁达,存留之物并不多,最不可割舍的便是这半块玉瑗与那海棠步摇。”纾雅轻抬配饰,沉声回禀。 玉瑗本是母亲心头所好,而步摇意义非凡,二者虽与皇帝沾边,却并非因皇帝而存留。 “难怪你那日问朕玉瑗来历,她竟独自苦熬了这么些年......”他听罢十分满意,眸子里柔情波动,“你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纾雅早已料到皇帝反应,二十年来他都不曾想过关心她一回,此刻感慨,不过是因为痛失爱妃,皇后离心,他深感孤寂罢了。 她收束思绪,应道:“有一兄弟,名叫长庆,一并流放去了宜州。” “还好......”皇帝兀自叹息,左手微握成拳,指节轻叩御案,“还好朕及时恕了她们回京。你们与魏垣也别急着离开,朕必叫你们母女团聚。” “多谢陛下。”纾雅顿生欣喜。 皇帝见她似是满心感激,浊气消了大半,遂抓起案上的药香囊细嗅,霎时神清气爽。“纾雅,你想如何惩罚柳呈章?” 纾雅嗤之以鼻,“一切依律行事......柳呈章折辱发妻,视御赐之物为铜铁,还犯有欺君之罪,还请陛下亲自裁夺,或移交大理寺。” “你倒有些心劲,他可是你生身父亲。”皇帝戏谑一问。 “那就更过分......”纾雅不带一丝犹豫,目光直直对向高位上的皇帝,“妊娠之痛他未受过,养育之责也未履行,怎能忝做人父?柳呈章因觊觎我阿娘才貌,背弃与余氏青梅竹马之情,可娶得我阿娘后,又心痒迎了余氏进门。他背地里疑心阿娘与人有染,各种摆脸色不说,还纵容余氏欺负阿娘。” “妾身幼时曾被罚长跪雪地,以致多年寒症不愈,弟弟常遭打骂,至今难以说出一句通顺话来。这样的情形,母亲怎能不离开?倒是他攥着婚书不肯和离,三番五次骚扰韦府。且余氏虽轻狂,却也不是个蠢人,今夜她强词夺理,估计柳呈章从未告诉她步摇来历。” 皇帝一掌拍上御案,“他行事竟龌龊至此,还敢说你母亲与人有染?升他当了十来年少府少监,背后倒对......颇有微词啊。” 纾雅垂首,哼出一刹的冷笑,稍加思索后抚平神色道:“阿娘时常感叹自己毫无识人之能,当初见柳呈章最为热烈便草率答应了他,倒不若再等几年,即便错过二八年华,也还可寻个诚心之人。” 第177章 鬼蜮 此话明面贬损柳呈章,暗中还向皇帝抛了个钩子。一个心气外放毫无城府的小女子能说什么呢?隐忍十余年,直抒胸罢了。 皇帝内心憋闷数月,闻言竟顿感心暖。他并未立即答复纾雅,而是独自出神,似在感慨,沉默半晌方才开口:“这样表里不一的臣子,朕怎敢留在身边,革职吧,家产充公......他养出来的女儿也不堪再为人妻,可那柳氏毕竟是七郎亲自求来的,做个媵妾足矣。如此可好?” “陛下着实心慈......”纾雅耐心听他说完,不讶不喜地回禀:“从前韦家还在时,府上婢女家丁仅凭月钱便可供养双亲,如今陛下没收柳呈章家产,他就算变卖几个屋中陈设,也可抵庶民几辈子的好生活,即便您下令抄家,他还有个做皇子姬妾的女儿,足够夫妇二人一生衣食无忧。” “言之有理,不过朕也得顾及晋王颜面,就当年关积福。” 纾雅抿唇一笑,识趣叩拜,“陛下思虑周详,妾身无异议。” “朕会着人医治你身上的顽疾,眼下正值三九寒天,你得保重身子,一会儿守岁若是熬不住,朕便叫魏垣送你去倚芳堂。” 纾雅神色微凝,旋即解释道:“妾身的寒症虽说十来年都未曾治好,可每每发作都有应对之策,这两年又时常服用伍大人给的方子,已无大碍。” “伍必心看似会些邪门歪道,竟连小小寒症也得治两年?朕的御医署可不是草台班子,一年内若治不好,下个除夕便是柳呈章跪在雪里守岁......” 见他心意已决,纾雅再不想旁生枝节也只得应下圣意。皇帝压抑许久,终于在今夜听到些舒畅话,他为纾雅赐座,又命人煨热了议政殿的炭火,遣闵红荼将值守的伍必心请来。 “陛......陛下。”伍必心几乎被人架着送来,身上的酒味被暖炉一熏,登时弥散开。红荼撤手时,他极力保持平衡,颤颤巍巍施了一礼,“不知陛下找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面露嫌恶,正欲训斥两句,只听“咚”一声,伍必心双膝直直落在地上,恰好跪到纾雅身畔。 “还是跪着舒服......” 皇帝伸手直指伍必心,欲言又止,随即转眸向红荼索要答复。 闵红荼略一沉吟,禀道:“他在御医署饮酒,还强灌了几个同僚,被御医令发现后挨了顿打,太常寺少卿路过又赏了他十板子,倒也未伤着,不过酒也没醒。” 她语气平淡,无任何关切,同情,或是愤怒的含义。 伍必心听得一清二楚,直起上身行礼道:“陛下有吩咐尽可直言,必心虽喝得微醺,可神志还是清醒的,号脉开方绝无差池。” “朕晚些再找你算账!”皇帝无奈拂袖,压怒道,“你说说纾雅身上寒症如何?” 伍必心领命,将这两年来她的病况一股脑道出。寒症源于骨痹,虽不伤及要害,却难以根治,最好常年将养,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 “最要紧的是增强体质,体魄康健了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伍必心含笑说完,身子便如烂泥般倒向纾雅,吓得皇帝大喊“放肆”。 红荼眼疾手快,提起御案上一壶放凉未撤的茶水,连汤带渣一同浇到他脸上,“王妃受惊了。”伍必心被这凉水一激,精神又抖擞起来。 “无妨,伍大人在王府里也......” 纾雅话音未落,但见红荼面色变得奇怪,进而开始反胃。她思忖是这大殿不甚通风又飘着酒气,忙从袖间取出一只小铁钵递给对方,其中盛有银丹草凝脂,嗅之可提神顺气。 “你这又是......”皇帝见其恶心难抑,心头涌起一股不详预感。 伍必心顿生一念,就近抓过她的手腕切脉,错愕不止,“你有身孕了?” 红荼倏尔抽出手臂,放下手中器物,挽裙一拜,“不敢隐瞒陛下,月余前奴婢染疾,贤妃娘娘忧心,遂嘱咐宁王殿下前来照看......奴婢死罪!” 虽说皇帝早有将其许配宁王之意,可这一步着实走在意料之外,他胸中五味杂陈,“罢了,罢了,都管好自己的嘴,这话出了议政殿就别再宣扬。” 守岁阁中,众人都还等着看皇帝如何处理步摇纠纷,抬首即见酒泉王妃惨着一张脸款款回席,不禁猜测事有反转。 纾雅步履不稳地落坐魏垣身侧,心有余悸,“夫君可知何为鬼蜮?” “陛下还是不愿为你做主么?”魏垣眸光倾斜向她,其神色已与入议政殿前的志在必得相差甚远。受她感染,他也不住蹙眉,“如此卑劣行径,你若早言,必叫他早食恶果。” “不是......”纾雅言语冰冷,眸子阴沉得仿佛正翻涌着一场雷雨,“陛下清算了柳家,连柳追萤也降为晋王府媵妾,我做得十分顺利。可另有一事,较之更为卑劣。” 她受皇帝告诫不可明言,但恨意尚需发泄,薄红的指尖攥得失去血色,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魏垣来不及询问,皇帝已再临殿中,落坐时神采飞扬。张公公手持一柄赭黄卷轴,乃皇帝刚书完的圣旨,其上正是对柳呈章的处置结果。 宣读毕,柳呈章难以置信,恳求皇帝重新彻查,而余氏则不停质问那步摇的来历。可他们仍在犯糊涂,光是“欺君”一条便足够皇帝随意处置。 “朕念在新岁来临,不愿招惹晦气,若再让朕发现尔等德行有亏,这便是前车之鉴。”皇帝字字铿锵,在场臣子宗亲无不起身敬拜。 这本是大快人心之事,可纾雅脸上不见一丝笑意,直至皇帝谈及闵红荼,她阴沉的眸中方才垂下两滴泪来。 “趁这好日子,朕还要充当一次媒人,将侍书女官闵氏赐与六皇子为侧妃,待其百日热孝期满,即可成婚。” 此话一出,魏垣手中酒杯顷刻掉落,目光缓缓移向许玦。不止是他,在场无数双眼睛全都盯紧了许玦。 可许玦显然不知皇帝此举出于何原因,怔愣着起身道:“父皇,儿臣有妻有子,这恐怕......” 皇帝眸光犀利,好比利刃出鞘,剐得他噤了声。 “你的兄弟们谁不是同时娶了正妃侧妃,素来不在男女之事上用心的太子也新纳了位晏良娣,朕可记得贤妃在世时与闵女官交往颇深,罹难前还将她托付于你,如今这是要让你母亲魂魄不宁?” 第178章 除夕 那晏良娣乃左羽林卫中郎将晏锦亲妹,才情了得,中秋时从家乡睢阳赶来探望父兄,恰被帝后相中,至此留在东宫,一则为太子妃分忧时常督促太子,二则与晏家结为姻亲得其助力。 “儿臣......”许玦心中矛盾相击,若皇帝不提,这事便搪塞过去了,偏在这宴乐场合对众宣布,倒像是诚心要他接受。 他曾许诺过与韦玉翘一世一双人,言犹在耳却不得不背叛。平心而论,他对闵红荼的确也称得上喜欢,两位女子都曾给予过自己不同层面的关怀,只是自己先选了玉翘。 “母亲逝世不久,儿臣实在没有娶亲念头,晚两年吧。”思索再三,许玦决定再推诿一番。 皇帝脸色倏尔下垮,不悦道:“这是圣旨......当初你如何求取宁王妃,如今朕便以同样的方式让你纳了闵女官。” 那时许玦还是个不受重视的透明人,皇帝常有思虑不周之处,以致他亲自请求婚姻之事,定要娶那五品秘书丞之女。外人只道宁王对王妃一片痴情,只有皇帝明白是身孕难以隐瞒,否则他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这大殿上多是不明原因之人,可许玦一贯心思敏感,刹那间便察觉出皇帝话中含义,讶异之色险些浮出表面。 “儿,儿臣遵命。”许玦冷汗乍起,双腿也有些发虚,他暂且搁置了其他念头,一心只想找到闵红荼问个清楚。 好在皇帝言辞坚定不容他人反驳,大有强制之意,将他这儿子撇了个干净。 “玉翘,圣意难违,我......都是我无用,人微言轻,你若心有愤懑,回府后尽可责打,万不可憋在胸间......”许玦落坐后不断安慰身旁怀抱幼子的玉翘。可对方沉默良久,仅一只手还微动着,轻拍怀中酣然入睡的煜儿。 她不肯出声,许玦就在一旁祈盼,直到听得一声长叹。玉翘执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僵笑道:“夫君得陛下重视,这是好事,死磕情爱只会一辈子屈居人下,玉翘总不能盼着你永无出头之日吧。” 话音虽轻,但许玦还是听出其中浓烈的无奈与退让,她宁愿许玦态度强硬地宣告纳妃,也不想他搬出“圣意难违”来彰显自己的无辜,这与绑架无异。 姐姐的一举一动,纾雅皆看在眼中,今夜能向他妥协一回往后便有无数回,恰如柳呈章为她母亲造出的八年阴影。 “为何陛下一定要为阿玦纳侧妃?难不成那名女官真就如此手眼通天,哄得陛下言听计从?”魏垣满面沉郁,眼神扫过旁桌,又落回纾雅身上。 纾雅不再落泪,洇湿的双眼旋即因冷笑而弯曲,“心思缜密图谋不轨的侍书女官,算计势头如日中天的皇子,害得无辜皇子不得不迎娶她?若真是皇帝赐婚就罢,谁知他们奉的是‘子’......” “伍必心诊出闵女官已怀有身孕,陛下告诫不得对他人提起,但纾雅实在难忍。你尽力守护的弟弟,我一心支持的姐夫,姐姐倾心相付的丈夫,也不过如此。难怪煜儿染疾,姐姐疲惫至极,他连回府看望一眼的时隙也抽不出,原是宫中另有温柔乡。” “岂有此理!”魏垣沉声拍案,与党争夺位相较,此事微不足道,可放在曾经单纯柔弱的许玦身上,他无法接受。纷争尚可回头,精神磨灭便再无转圜。 这份怒气径直传到了邻座,许玦还未摆脱梁王遇害一事,今夜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头一次在魏垣身上看到了对自己的失望。 娶妻纳妾本是喜事,满殿宾客在柳呈章夫妇被请出守岁阁后又恢复宴饮,欢腾的氛围犹如门外大雪,掩埋了一切脏污和悲戚。 长公主端坐在皇帝与萧贵妃身侧,居高打量着两方,目光流转间笑意盈面,红荼终究还是甘愿供其驱使。 顺心之喜还未持续太久,一个宫人慌忙传来的讯息便将她拉下谷底。 “陛下,臣妹府上出了事......”长公主跪在皇帝身侧,笑容顿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忧愁。 “何事?” “是飞霞,她早些时候便开始咯血,大夫说伤及肺部,叫好生将养,方才府中遣人禀告说是不成了......” 皇帝记得她身边那个婢女,当年兄妹俩还居于掖庭时,飞霞就已经伺候在侧,除去漠北为质的三年,飞霞都跟随在她身边,情意真挚,有目共睹。 皇帝思忖片刻,终是放长公主回府,免了她元日朝会的奔波。魏垣见母亲似有要事,当即携上纾雅随其告退离席。 长公主未与魏垣多言,只吩咐车夫加快脚程,直奔德宁公主府,可她仍未见到飞霞姑姑最后一面。 那静谧冰冷的院子里只听得轻微几声抽噎,三人进屋时,飞霞姑姑恰恰咽气,静亭一直守在近旁,手中丝绢血色浸染。 见到长公主,她一声“阿娘”还未唤出,两行清泪就扑簌掉落。 长公主失去了往日仪态,直扑上前,唤着一个永无回应的名字,那是她此生最无法割舍之人。 飞霞随她千里奔走,一生未论婚嫁,那些她难以下手的杂事难以面对的血污,皆飞霞一人承担,如今筹谋未成,她却眼睁睁看着对方撒手人寰。 外边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恍惚间又回到飞霞被领进掖庭宫那一夜,主仆四人靠着仅存的银丝炭过了温暖一夜。此刻室内温暖如春,却再也回不到年少之时。 “也好,算个善终......不过下辈子万不可再遇上我许月娥。” 子夜的钟声敲响,城中各处放起花炮,朱雀门上的烟花绽开,一瞬又一瞬将庭院照亮。 天亮时,元日朝会照常举办,文武百官番邦使者云集现场,公主府空了,魏垣和纾雅也仅仅小坐两三个时辰,便又整装赴往庆典。 长公主在府中为飞霞姑姑主持丧仪,这三日小殓中,她用尽旁人不可见的真情,似要斩断下半生所有泣泪与哀恸。 她将飞霞葬在京城南面的矮山上,待一切平定下来,她又是高贵恬静的长公主,不出年关又呼仆携婢出席大宴,只是身畔随从由一位年长姑姑变为一位年轻女子。 第179章 倒寒 园中腊梅行将凋零,枝头尚留残香,如丝如缕。连日宴饮,年节气氛愈发浓郁,只是纾雅被那酒荤味熏了多日,早盼着能离开宫城回府歇息。 谁知衣带还未沾染上几缕公主府的花香,求饶的人便开始连连骚扰。今日又得通报,纾雅本欲当场谢客,转眸却见玉翘自不远处走来,在那家丁身后顿了脚步。 “姐姐?”纾雅轻唤。 “宁王妃到访,长公主已将其请入府中。” 玉翘鲜少踏足公主府,唯在纾雅在府时,偶尔抽空一探。往常到访,必是前呼后拥,随从如云,然而今日她孤身一人,连平日不离左右的珠玑亦无踪影,令纾雅倍感惊异。 “煜儿风寒方愈,不忍令其外出受风,便留在宁王府由珠玑照料。”玉翘察觉到纾雅眼中的困惑,随即上前解释,“宫宴数日,你不肯与我闲絮半句,姐姐忧虑得紧。今日不带旁人,只想和你倾谈片刻。” 她步履渐近,忧愁之色袒露无遗,“殿下已将闵女官带入王府,我实在不愿见到他们那般......” “姐姐请随我来。”纾雅见玉翘有话难说,忙引她入内。 屋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细嗅之下还有白兰香气,魏垣端坐于书案之后,正专注处理来自肃州的书信。 屋外雪色涌入余光,他未抬首,只温言道:“炭已点上,还放了你喜欢的干花熏屋子,可还暖和?其实这些香料也不算刺鼻......” 他兀自言语,直到书完整句,方才停笔看向纾雅,见她身旁伴有来客,目定之后才辨出身份。玉翘默然,如寻常访客般对他福身见礼。 “多谢夫君,难为你闷得满头大汗,不如移步书房?”纾雅开口便要轰人。 魏垣打量二人片刻,垂眸继续书写,“不去,垫子都捂热了,在这儿开窗闷不着,去书房受冻得染上风邪。” 玉翘眼眶霎时有些发酸,她从未听过许玦说出这样的话,似是尖锐却情真意切,他总是顺从、温柔、和睦,可久而久之她感到其中爱意渐淡,仿佛有一准则归束着他,令其如优伶般演绎举案齐眉。 魏垣一句“开窗闷不着”,连人带桌一并被挪至窗下。 “姐姐可知陛下为何要将闵红荼赐给宁王?”纾雅引玉翘落坐正堂,开门见山道,“她已怀有身孕,时日越长越瞒不住,这不,婚期未至便让宁王秘密带人回府。” 纾雅明白直言会令她难以接受,或许她还保有一丝侥幸,认为一切皆为皇帝逼迫,自己夫君性子软,违抗不得。 然而那般麻木非但不能带来心安,反会令人在忐忑中沉沦,不如早日清醒,在短暂的痛苦中摸索出路。 玉翘眸光微颤,酝酿出一汪眼泪,半晌后又咽了下去,声调平静道:“和我料想的一样......难怪闵女官入府后食欲不振,体态却日渐丰盈,原因就在于此。” 她向来听不得凌词厉语,此刻纾雅冷峻地陈述事实,她却极力收敛情绪,这无疑是在纾雅心头压了块重石。 “你都过得不快活,何不与他和离。待舅舅归京,你仍可做韦府大小姐,倘若姐姐不愿回韦家,与纾雅作伴亦无不可。姐姐琵琶技艺超群,到何处不能大放光华?” 玉翘何尝不想活得自由,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男女不受婚姻约束?她与许玦结缘,并非起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情意使然,她如何能割舍自己唯一的心动?何况还带不走那年幼的孩儿。 “此举尚需禀告陛下,谈何容易......煜儿也还那么小,他是带着期许来到世上的,我怎能忍心离弃。或许我当初执意要嫁给殿下,此刻境遇便是恶果,如今姐姐只求一隙之机,以解心中烦忧。” 面对玉翘这番答复,纾雅不禁眉心紧蹙,“若将来他行径更为不堪,姐姐又当如何自处?” 玉翘被问得愣怔一刹,她与许玦朝夕相处,岂会不知他心中暗藏的野心?或许他的图谋已被纾雅她们察觉,只怪自己太过愚笨,不愿也不敢看透他的心思,生怕从中窥出肮脏事来。 她沉吟良久,屋内静得只剩木炭烧裂之声。魏垣旁听二人对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肘顿时一颤,将手边砚台及一方好墨碰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令玉翘心头一震,旋即收回思绪,“姐姐留在宁王府,定不会叫他失了分寸。母妃已逝,如今能劝诫他的,除了我,便只有......表兄。然而能时刻伴他左右的,唯我一人而已。” 夫妇相处,是甘是苦唯有自己知晓,纾雅不再劝她,只希望玉翘在那府宅中时刻保持警惕,摒弃心中对许玦不切实际的完美幻想。 百日孝期满时,红荼腹部已明显隆起,唯有宽袍大袖方能稍作遮掩。春未至,婚仪便在那料峭寒风中草草举行。 一朝离宫,不知这王府的日子又将如何流转。 红荼在新房中悠然踱步,偶尔摆弄着手中纨扇,恍惚间倒真觉自己是位羞怯懵懂的新娘,铜镜映照的脸庞虽有浮肿,但仍旧鲜妍夺目。 “这儿可比女官所的屋子大多了,陈设也大气华贵,你可满意?”红荼脸上漾起一抹浅笑,兴致高昂地询问侍女。 绮兰年纪小,得遇富贵自是欣喜,红荼出嫁时又特意指明让自己随侍,她这地位卑微的洒扫宫人摇身一变成了旁人口中的“姐姐”,都不知如何感谢自己这位慧心的主子。 “能服侍大人已是三生有幸,此事怎可过问奴婢?不过大人往后便是宁王府的侧妃娘娘,依绮兰看,殿下对大人宠爱有加,若您说一句‘不够’,他必定做到您心满意足为止。” 红荼显然对她口中之言十分满意,伸手抚了抚小腹,感慨道:“婚仪简陋又如何,旁人早为我安了无数龌龊头衔,还死磕那些体面做什么,反正有人捧着,眼下我只愿孩儿能平安降世......” “对了,屋中已无杏脯,绮兰你去膳房看看可有新制的。” 绮兰忙应诺,步伐轻快地朝那扇雕花木门走去,推门刹那,她脸上笑意尽失,惊恐油然而生。 忽听得风中传来锐器破空之声,红荼警觉转身,只见绮兰正被一柄寒刀架着脖颈,无助后退。持刀者缓步上前,正是长史祁昌华。 他步履踉跄,似乎带着醉意,当他看见闵红荼那张脸时,举止霎时狂躁,挥刀向绮兰砍去,绮兰躲闪不及,重伤后背,随后他直逼红荼而来。 第180章 虚情假意 “殿下怎就信了你这个细作!”祁昌华并未完全喝醉,目标明确地向红荼劈去,“陛下派你来就是为了监视宁王府,谁知你腹中之子是殿下的孩儿还是兄弟!” “少说醉话!” 红荼心头一惊,猛地掀起身前的桌案砸向祁昌华,企图阻止他靠近。屋内顿时陷入混乱,绮兰稳定心神,当即奔出门向院内其他仆婢求救。 祁昌华屡次扑空,眼中怒意更甚,酒意随额上汗珠逐渐挥散,神志也变得越来越清醒,闪着银光的刀锋划破红荼衣裙,险些伤及皮肉。 红荼快步挪至正堂处,敏捷摘下墙上悬挂的长剑,拔剑出鞘。它原作辟邪之用,年关之后再未取下,谁知今夜却派上用场。 几声刀剑铮鸣后,青瓷白瓷西域琉璃轮番坠地。祁昌华不敌闵红荼,手中武器被挑落,赤手空拳也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正此时,红荼闻得门外传来脚步声,想是许玦赶来,连忙放下长剑,敛起神色中的愤怒,立在原处毫不反抗。祁昌华迅速窜至面前,伸手紧掐住红荼纤细的脖颈。 几乎同一瞬间,许玦踏进门槛,见此场景也是又惊又怒,“给本王住手!” 祁昌华被这熟悉的声音一激,手上松了劲,红荼趁机挣开他的钳制,投入许玦怀中。 她噙着一汪泪水,佯装惊魂未定,话音深沉而颤抖,“祁长史擅闯新房,进门便想伤人性命,妾身实在惶恐......” “殿下莫要受此妖妇蛊惑,昌华说过多次,她就是皇帝身边的暗探,留在殿下身边只会对您不利,况且那孩子......”祁昌华见许玦身边再无生人,低声辩解道。 “住口!”许玦不为所动,话语满是凌厉,双臂紧紧护着红荼,“我看你真是怕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能说得出口。陛下安排暗探便是对本王不利,那本王岂非乱臣贼子?本王与闵侧妃相识多年,最是清楚她的秉性,岂能容你置喙。” 话音刚落,魏垣出现在廊前。他本不愿掺和许玦家事,可今日伍必心出宫随他参加婚仪,听闻祁昌华欲对红荼不利,拍案而起,若无人管束,只怕又要惹出事端。 红荼见伍必心赶来,匆匆撤手,不再倚靠许玦,眉心那一蹙是她今夜最为真挚的情感。 她与许玦分开,旋即来到门口搀扶疼痛难耐的绮兰,“殿下,妾身的婢女被祁长史重伤,请您即刻为她请医。” 伍必心看清屋中情形,沉吟着不置一词,眸中浮动几缕若有似无的哀伤。 “伍御医来得正好,还得麻烦您替这位小侍女疗伤,顺带瞧瞧闵侧妃身子可还康健......”许玦一见他便会忆起母亲临终前药石无救的模样,不由得面颊微颤,随后转头对祁昌华道:“闵侧妃重情重义,你却轻易受人挑唆,又有何脸面诋毁她?” 此刻有了外人,先前之言的确不宜再提,祁昌华也只默然听训,脸上堆满愤懑。 伍必心得令为红荼诊脉,只觉那脉象似有异样,仿佛比声称的月份更大些,可心悸也会使得脉象有所偏差。 他凝思片刻,平静回禀,“殿下,闵侧妃无碍,只是受了惊吓,需得好生安歇,绮兰姑娘外伤较重,还需请些丫鬟协助上药。” “祁大人对红荼误会颇深,即便红荼如何辩解也无济于事,但此刻红荼仍要说一句,我与殿下同心同德,绝非你想象那般。”红荼声音中夹着一丝疲惫,又向许玦告求,“殿下,妾身今夜受惊过度,想早些歇息。” 许玦颔首,他不会怀疑红荼分毫,即便她真是皇帝身边的暗探,也实实在在关照了他数年。可祁昌华又为他出谋划策,估计自己也再难寻得这样可靠的刀子,他二人之间难分“孰轻孰重”。 许玦思量几许,目光最终落到始作俑者身上,“自己闭门三日,本王便不再追究,若下次再敢对闵侧妃不敬,定不轻饶。” 酒意全然消解,又被许玦斥责一番,满腔怒火只剩无奈,低声应道:“是,昌华知错。” 直至祁昌华悻悻离开此处,魏垣都还一声不吭地站在廊庑下,像是观赏一场戏,有人扮红有人扮黑。 “让表兄见笑了......”许玦打发走祁昌华后缓步来到廊前。 魏垣唇角上扬,打破先前沉如寒铁的神情,“未伤人命,你尽可随意处置,只要问心无愧便好。倒是这新房狼藉满地,还是得先着人清理一番。” 许玦赧然,他清楚魏垣熟知自己敏感多思的心性,素来不会话带歧义似是而非,此言既出,便是又在告诫他安分守己。 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魏垣无意猜测他的喜忧,略施一礼,转身离去。 今夜月色朦胧,月影如浮萍般荡漾水面,宁王府中一座横跨小湖的廊桥上,伍必心独自对月出神。红荼要他医治绮兰无非就是想将自己支开,而他却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此举意义何在,红荼从未如此忸怩。 这个季节鲜有虫鸣,夜色深沉时四下一片静谧,桥阶下传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伍必心以余光瞥见矮处升起一个人影,随脚步逐渐靠近。 “伍大人?”夜里视线昏暗,对方打量他身形符合便问道。这声音霎时让伍必心分辨出来者是纾雅。 “夫君说你替闵侧妃的侍女治完伤便不见踪影,正遣人找呢......我也在找。”纾雅语气中毫无担忧,甚至与他一同倚上栏杆。 伍必心笑意横生,“那怎就只被你找到了?整个宁王府就这一座廊桥,只怕是魏兄知道必心要出门透气,有意为之吧。” 俄顷浓云闭月,连水面浮光也消失殆尽,纾雅轻叹一口气,“他不曾命我来,只是纾雅见你自入宫后便再未高兴过,所以想与你闲话几句。” “纾雅,我做错了事,或许早被人算计,往后怕是再难脱身。”晦暗当中,伍必心向来高亢的语气也变得沉闷,“你们都是必心的亲人,倘若我离不开宫城,你与魏兄千万要提防暗箭,不剖开皮囊不可见人心。” 习医二十余载,他竟在方才那事上犯了踟蹰,宁愿怀疑自己的医术也不敢相信荀实之毒尚有解药。 第181章 廊桥 “被人算计?”纾雅猜想他定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不可告人,遂试探道:“你从闵侧妃的新房出来,莫非察觉到不妥?宁王威胁你了?” 闵红荼与许玦的私事虽令她愤怒,可平静下来一想,红荼聪慧过人,多年在皇帝身边周旋,始终未曾被纳入后宫,如今又怎会受许玦所惑,为人侧室,除非迫不得已。 伍必心无奈摇头,眸子里闪过一丝纠结,他的忧虑并非源自许玦,可许玦的确与从前不同了,一个自小性子内敛善良受欺的孩子,常年徘徊于爱恨边缘,要么软弱一生要么包藏祸心,显然,他的个性愈发鲜明。 “不是宁王......你可知我的养母并非市井妇人,她曾经收养孤儿,仅是为了培养细作替她们卖命,必心较为幸运,来到魏兄身边,不必提着脑袋做事,红荼不同,她在波谲云诡的皇宫里,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必心忽得陛下赏识,超出组织所料,所以她们困住红荼,以此挟制我......” 他半句未提长公主,唯恐再给魏垣增添烦恼,可即便是这样笼统的说法,也让纾雅为之一惊。 “组织?传说中的‘檀氏余孽’?”纾雅心房搏动不止,指尖愈发寒凉,“如此要紧之事你怎会轻易泄露,况且还是在他人府中......” 伍必心沉默半晌,方徐徐应了声“是”,“你觉得宁王无意探听到此事会告诉皇帝?坐收渔利岂不更好......必心受制于人多年,这是头一回要靠牺牲她来换取安宁,又怎能心安理得?” 眼前这个镇静严肃,言辞冰冷的人令纾雅感到十分陌生。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关于檀氏与天机阁的风言风语,极尽渲染其神秘与危险,长公主母子也因此活得小心翼翼,然而真正的“细作”她从未见过,权当讹传,直至伍必心说出这番话。 “我不信!”纾雅定了定神,促声道。 “不信?”伍必心暗自苦笑,“不信我是细作,还是不信我编了这么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你已经骗了我很多次,最初是皇帝的暗探,后来是国公府眼线,如今陛下对长公主的戒备已消,你们又变成檀氏细作,之前是假,这次也未必真……” “那纾雅可听说过‘事不过三’?”伍必心话带戏谑。 “细作也好死士也罢,倘若你真有所图,跟随夫君的这些年早被他发现端倪……细作不会屡次舍己救人,也不会费尽心思为灾民制药,更不会为无关之人流泪,除非你们才是一党,他之意即你之意,可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么?” 正此时,不远处火光攒动,由远及近,伴随阵阵脚步声,像是魏垣在提灯寻人。 伍必心转头望向那逐渐靠近的光亮,咽下辩解之言,“记住我的话,你与魏兄务必小心。” 略微犹疑间,宁王府的侍卫们提着灯笼已至桥下。火光映照中,纾雅看清人群之后除了魏垣,还有身着喜服的许玦。 “还未答谢伍大人,遍寻不见,未料竟与小姨在池上吃风。”许玦一上桥顶,便率先开口。 “必心曾也是我身边的人,大家相处无所拘束,今夜倒是夫人先寻到了他。”魏垣听出他话中带刺,忙打圆场,“况且此地还是阿玦你的府邸,又怎会像在宫中那般轻易让奸人陷害。” 蓦然提起前事,许玦心中升腾起一团急火,却也只能咬牙平息,“自是不会,表兄多虑了,阿玦只看这廊桥偏僻,未留意伍大人好静,竟挑了此处透气,若碰到夜猫伤人就不好。” 纾雅忖量片刻,付之一笑,“姐夫切勿担忧,我与伍大人这年轻力壮的,即便误入山野也能安然回归,断不会被那偶尔窜出的夜猫所伤。” 她双眸星辉闪烁,丝毫不受这盆脏水所染。许玦双唇紧抿,恰要回应,却只听她接续道:“听说闵侧妃受了极大委屈,姐夫你该回去好生安慰才对,到底也是洞房花烛夜,怎能空耗良宵,留新娘子独守空房......” 言毕,纾雅挽起魏垣手臂,挪步下台阶,身后伍必心躬身致礼,随二人一同离开。 魏垣本还想与之多说几句,谁知纾雅态度决绝,手劲也重,几乎掐进他肉里。魏垣数度回头,可许玦还僵在原地,背身而立。 许玦心绪久久无法平静,哀怒杂糅,仿佛整个人正沉溺于一个巨大而空洞的漩涡之中,无人愿意伸手援救。 他以为能与表兄相互倚靠,却未曾察觉,表兄身边总有人比自己更为重要,韦纾雅,伍必心,甚至还有他所支持的许瑜。自己不过是个负担,一味卑微乞求,以致稍有越轨便被视为罪大恶极。 而今魏垣大抵已经厌弃他,妻儿与自己疏远,亲信近侍又与心爱之人针锋相对,种种事端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令人窒息。他已习惯无助,再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止息纷争。 “殿下大喜之夜,不如早些回房。”靠前的侍卫劝道。 “闵侧妃忧心她的侍女,本王且去探视王妃吧。”许玦回过神,握紧心中最后一根稳绳,强自镇定。 拐过回廊,魏垣方才轻声呼痛,“阿玦做得确实有些过,但他本性不坏,你又何必用言辞羞辱他......” “桥上所言,未带一个脏字,且句句实情,何来羞辱一说?”纾雅面露不悦,停下脚步,“不知你们在新房内起过什么龃龉,他莫名就要污蔑我与必心,夫君当时听得一清二楚。” 魏垣稍显错愕,少顷,沉声微叹,“他自幼饱受欺凌,内敛寡言,最易混淆方向,时常走极端罢了。” 纾雅坚持己见道:“我只知他贵为皇子,是现今炙手可热的宁王殿下。他曾深爱姐姐,谦卑至极,让我以为他是世间少有的痴心人......可怜姐姐一片真情,算是错付了,为她筹谋的替嫁之计亦是徒劳。” 借着悬垂的灯笼,魏垣看清她眼中泪光点点,与先前回应许玦时的从容含笑截然不同,他竟在那语气强硬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放弃”的意味。 魏垣顿时百感交集,反思先前之言或有不妥,无论哪一方,都是他真心相待之人,他绝不愿看到他们势同水火。 他不由分说地揽过纾雅,紧紧揉进自己胸膛,略带委屈道:“可别!明明前脚才说厌恶宁王行径,后脚便要效仿他了?” 这话噎得纾雅哑口无言,只觉他说得在理,便借着衣襟的遮掩开始低声啜泣。 第182章 失踪 纾雅自收到母亲启程回京的信件后便一直待在公主府中静候回归佳音。未至三月,院子里两棵海棠树已花开繁茂,原先韦府内外皆植有海棠树,目睹眼前烟霞,她就会想起家中春景,期盼之念愈加浓烈。 年后皇帝同意解封韦府。数日前她已遣人重新修葺,恢复旧样。 是日,伍必心再入德宁公主府,例行为纾雅奉上汤药。除夕夜他到底不曾喝醉,犹记皇帝命自己治疗纾雅顽疾一事,他也正抓住机会三天两头请旨出宫,明为诊病,实则探望。 自红荼大婚起,他在御医署连住十日,这还是头一次回来。 纾雅瞥见桌上那碗棕褐药汁,用团扇轻掩口鼻,佯装负气道:“你是细作,送来的东西谁知是治病药还是九寒汤呢。” “你就喝吧……”伍必心犹如侍奉皇帝那般,曲身贴近她,“恕必心直言,夫人您这贵体,九寒汤都能做补药。” 纾雅暗中白了他一眼,放下扇子端药饮尽。 伍必心知她不过耍耍嘴劲,刻意喟叹道:“难得出宫,不料魏兄还去了宁王那儿,必心见不到他,还得挨训,真让人心寒……” 纾雅搁置药碗,正欲应两句,忽闻屋外传来响动,像是碰落了什么东西。想到雪魄还在庭中为静亭画像,她当即起身来到廊前查看。 落英缤纷的景致中,两位姑娘正奋力伸手去探树杈上一只黄狸猫,画桌旁一片狼藉,盛放颜料的盏子横七竖八翻倒在地。 纾雅认出那狸猫乃长公主新宠,飞霞姑姑走后,静亭担心长公主心情郁结,遂在西市挑来这只小猫供其逗弄,倒也合长公主眼缘。 诱哄许久,狸猫终于肯挪步,跳到静亭身上。她将其抱在怀中,回眸说道:“勾出样貌即可,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姑娘折损的银钱明日我定会补上。” 雪魄抹净手掌上残存的墨迹,豁然道:“这才多少?何须跟我客气呢......也好,静亭本就是美人,弃掉那些红绿又何妨。” 她边说着,边卷起画像,递到静亭手边。 “美人?”静亭未戴面纱,不禁抚了抚面颊上因烧伤留下的疤痕,“多谢夸赞,只是画人画皮难画骨,万一我是个蛇蝎心肠呢?” 雪魄嘴钝,被她这话问得愣在当场,过了一阵方才嘟囔道:“杀鸡宰鸭的时候确实挺骇人的,不过也没有很毒......” 静亭笑得露出皓齿,接过画卷,点头示礼,随后吩咐了两个家丁清理污渍,自己则带着狸猫往碧落阁方向走去。 纾雅远观二人举动,只觉静亭适应能力极强,还如在肃州一般处事妥帖,颇有治家本领,难怪得长公主信任,公主待她倒比待魏垣亲近。 “长公主留了静亭在身边,改日我与夫君再回肃州时,她便不再同行,如今你也进宫当了御医,想想都有些寂落呢。”纾雅出神时随口叹道。 伍必心勉强一笑,“那必心多在陛下那儿吹几阵耳旁风,将魏兄接回京城便是,如此,长公主也会欢喜。” 长公主揭露身份后的这些日子,他大致摸清了她的整个计划,留在京中,扶持傀儡,最后弑君,眼下宁王已被攥在手心,相信她不久后就会对皇帝动手,能平安熬过这段日子,魏垣想去哪儿还不是长公主一句话的事。 今日阴,太阳被密云遮得只能透出一半的光亮,风一流动,便觉干冷。 雪魄还在海棠树下收拾着画材,纾雅想出声唤她进屋取暖,谁知忽然从外院跑来个家丁,见到她便禀报起来。 那人说话声不甚洪亮,纾雅听得也模糊,只捕捉到“韦大人”,“回京”等词汇,思度莫不是韦家出了意外。雪魄回头朝房门方向遥望,本想进屋告诉纾雅,不料她早已立在廊下多时。 纾雅见他二人神色并不明朗,难辨阴晴,快步上前问道:“可是韦瀚大人在途中偶遇急情?” 雪魄难言,家丁沉思片刻,回禀:“接晋王殿下的消息,韦瀚大人已回到京城,现下刚到宁王府......” 她接信后估算日子,家人总还有半个月方才抵达,怎会提前这么多日? 收此消息该是大喜,可那家丁欲言又止,犹豫半晌道:“只有韦大人,赵夫人,以及两位远房小公子回归,王妃您的母亲并不在其中。” “为何?”纾雅惊愕不已。 “似乎是偶遇天灾......”语罢,家丁沉默垂首。 伍必心敏锐察觉出端倪,立马询问:“她们可有途经川蜀?”他手上消息灵通,数日前曾接兄弟来信,其中提到蜀中突发山崩,摧毁民居,阻塞道路,不知又要折损多少人命。 “那小的就不知了。”家丁话音逐渐低弱,“晋王殿下的侍从估摸着还在府外,不如您随他一同去见见韦大人。” 伍必心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纾雅脸色瞬间苍白,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母亲一直是她心中所念,这条噩讯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打击。 雪魄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轻声安慰:“姐姐先别急,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我们先去见韦大人,了解清楚情况。” “这是自然......”纾雅勒令自己镇定,可呼吸早已变得沉重,平复心绪后对家丁说道:“劳你备趟马车,我要立即去见舅舅。” 来到府门外时,晋王侍从果真未离开,他身后还停了一架装饰华贵的马车,并非她出行可用规制。 少顷,窗帷被人由内撩开,一个清润的声音叫了声“韦姐姐”,是许瑜。 一行人登上了马车,纾雅坐在窗边,望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物,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马车在京城的街道上穿行,很快就来到了宁王府。门前侍卫见晋王驾临,立刻着仆婢引了一行人入内,纾雅终是在会客厅正堂见到了韦瀚。 他脸上带着一丝忧虑,还是尽力对纾雅露出一丝微笑迎了上来。 “纾雅你来了......”韦瀚的声音略带颤抖,“可是你的阿娘和弟弟她们......再没找到......” 离别一年有余,韦瀚变得十分干瘦,鬓角也染了霜,提起她的母亲,还是禁不住落泪。他不必多说,纾雅便已从他神情中确定了母亲遇险的事实。 韦瀚深吸一口气,缓缓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我们在途径川蜀时,遇到了山崩。虽然大部分人员都安全撤离,但你的母亲和弟弟在混乱中失散了。我们尽力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他们。” 第183章 急召 离别一年有余,舅舅竟变得十分干瘦,鬓角也染了霜,他脸上写满忧虑,但还是尽力平复,迎了上来。 “纾雅你来了......”韦瀚的声音略带颤抖,“可是你阿娘和弟弟她们......再没找到......” 提起她的母亲,韦瀚不禁潸然。无需多作解释,纾雅便已从他神情中确定了母亲遇险的事实。 韦瀚深吸一口气,缓缓叙述:“你娘想着亲自为你挑几匹蜀锦,特意改道入蜀,谁知那边山崩频发,不巧就遇到次烈的,我们在驿馆倒是及时逃了出来,可二妹她尚在街市,生死未卜,长庆为寻她执意跑入城中,自此断了消息。舅舅无用,找寻三日未果,随行官兵皇命在身,为防节外生枝,快马加鞭送了我们回京。” 此话正中伍必心提及之事,纾雅虽知晓母亲何时出发,却未曾料想她们会在半途改道,不幸撞上天灾,倘若自己多问一句,事情也不会糟糕至此,如今想来万分悔恨。 “伍大人!”纾雅尽力稳着气,喉头哽得疼,“你在益州长大,可有目睹过蜀中山崩的情形?” 伍必心思量着道:“如书中所载,山崩之时声似重雷,庐舍塌陷,山中禽兽惊走,遇到强震时土地开裂,吞没行人,而后闭合,只闻地底呜咽之声,时辰越久哭声越弱,直至完全消失。” 纾雅听罢,阖眸垂泪,“此次山崩不知要造成多少灾民流离失所,必得请示陛下加派人手赈灾。我,我想面圣……” 单凭她一己之力,即便去了那儿,在成片废墟中寻找母亲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天下之权莫大于皇帝,如今只盼他念及昔日之情,伸出援手。 “韦家获得赦免已是天恩浩荡,还能求些什么?”韦瀚扼腕长叹。 正在此时,宫中传旨的内侍公公入了宁王府,面对众人拂尘一扫,“奉陛下口谕,宣韦瀚即刻入宫觐见。” 内侍公公脸上挂着平日侍奉主上时的职业微笑,韦瀚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又看看对面那张笑脸,颤声问道:“公公有无记错,陛下果真宣我?” “嗨!杂家要是三天两头宣错旨意,这饭碗还要不要了。” “公公,可否通融,多带一人。”纾雅走得急,今日并未请得长公主令牌,出入宫禁还需层层通报。话才出口,她又蓦然想起来宁王府已久,却不见许玦与魏垣。 内侍转着眸子端详眼前女子,忽朗声道:“您是那位......海棠步摇,韦姑娘!恕老奴眼拙。陛下这几日也很是挂念您啊,怎还梨花带雨的?您入宫还需求谁,老奴带您去便是。” 韦瀚对现下京中的形势并不明了,可从这内侍的反应来看,纾雅似乎颇得圣心。韦家家世并不显赫,自己苦心经营多年也不得常见皇帝,这纾雅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让陛下“挂念”。她虽贵为郡王妃,可亲女儿玉翘更是皇子正妻,终究也同皇帝说不上几句话。如此说来,该是发生过什么大事,关键之物便为内侍所提及的“海棠步摇”。 他深陷思虑,直至乘坐的轩车停在兴安宫外,方才整理思绪预备觐见。 内侍领二人至议政殿门口等候,韦瀚鲜少有机会与皇帝面对面交谈,这又是获赦回京后的头回,难免局促不安,一会儿翻整袖口,一会儿挪正幞头,可憔悴之色仍浮在面上。 稍顷,皇帝身边的张公公推开门扇,忙将两人请了进去。 皇帝才说完一通,独自嗅着一只药香囊,似是头疼得紧。许玦与魏垣此刻正立在殿中,皆一言不发。 韦瀚入内便跪行大礼,“草民见过陛下......” 皇帝放下手中物件,抬眸瞥他一眼,压了压目间睛明穴,定睛端详,道:“朕不过送你去种了一年荔枝,如今怎的看起来比朕还老?还是别跪着,当心骨头散了。” “不知陛下急切召草民来,所为何事?”韦瀚拜谢后起身站立。 “边地又开始不太平,幸亏你们回得早。先前拿你出气还是过重了,无凭无据就将韦家定罪流放,眼下朕想瞧瞧你,不乐意?”皇帝歉疚味十足的话让韦瀚汗毛倒竖,低头不语。 他只知因陈氏一族才被皇帝查处,付氏亦声名狼藉。可皇帝就算为造反之事伤神,空闲时斥责几句就罢,怎会忽然对他这“罪行较轻”的臣子如此上心? “既已回京,便好好修整,朕会让你官复原职,待身子恢复了重回朝堂吧。”韦瀚暗忖间,皇帝兀自说着,“对了,你家人如何......” 韦瀚惶恐,正欲回应,却听纾雅呼了句“陛下”,引皇帝注目。“韦家途经蜀地,妾身的母亲和弟弟皆在山崩中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韦瀚连声应是,“舍妹在那边生死未卜,草民正想恳求陛下,增......”一语未了,他陡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草民有罪!家中从没有二夫人,纾雅之母实为草民亲妹。” 皇帝愈加恼火,责怪道:“韦瀚啊韦瀚,你但凡有柳呈章一半的心眼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都遣人护你回京了,还能在半路将人搞丢。” “啊?” 他原本已做好因欺君而受斥的准备,未料皇帝怒意并不在此。 纾雅眼眶被反复起落的泪水浸得通红,皇帝将目光移向她时,锐气消减下来,沉声道:“朕曾说过要让你们母女团聚,可这山崩毕竟是大灾,十日内找不到便是凶多吉少。如今西南吐蕃蠢蠢欲动,此事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侵犯中原的机会,朕作为一国之君,必得兼顾内外,或许......” “妾身明白。” 纾雅知道皇帝想说些什么,川蜀之地素来动荡,一旦吐蕃出兵,驻守在此的剑南大将军麾下兵力将一分为二,既要救灾又要打仗,届时必得动用邻近的河陇兵。然而年前皇帝才将肃州兵权单予魏垣,此地位于河西要塞,连接中原与西境,若吐蕃声东击西,趁虚而入,切断此处,便会将玉门关外千里之地收入囊中,所以魏垣该立即前往肃州镇守。 “陛下只需遣人寻找,即便是尸身,纾雅也会感激您的恩德。” 找到尸身也仅是希冀,若遇地裂,恐怕多数人尸骨无存。 第184章 质问 纾雅眉心紧蹙,沉吟着道谢。 皇帝见她隐忧的模样,颇有些不忍,边摩挲腰间新制的碎玉佩饰,边说道:“你尚可留在京城等待消息,肃州那儿,就让魏垣独自去吧......” 他话音沉闷,纾雅察觉到一丝异样,转眸看了看立在殿中一言不发的兄弟二人,只觉他们眉宇间似有愁绪。 静默良久,魏垣率先开口,“此番吐蕃有备而来,存了侵占之心,不同于羌人掠夺物资,凶险万分,你还是......” “别说了!”纾雅促声,旋即目视皇帝道:“纾雅不知能否找回母亲,可陛下既封了纾雅为酒泉王妃,食肃州百姓之供奉,眼下边关有难,纾雅又岂能瑟缩一隅。若非陛下好意,留我们暂居京城等待与亲人相见,想来如今也早该坐在王府中。” “你出身文官之家,壮志却似将门虎女,这倒新奇。”皇帝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嘉许,“朕原先还因替嫁一事厌恶于你,认为寒门女子爱慕虚荣,此刻你能说出这话,朕很是欣慰。” 纾雅听罢这突如其来的谬赞,面带愧色道:“并非‘壮志’,理应如此。纾雅虽非将门之女,不通兵法战略,可在肃州一年,纾雅习读书地志了解民情,哪怕运送粮草,安抚百姓,也好过享受太平。” “那便按你所说,去吧......”皇帝侧过头,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甬道上,韦瀚疑惑稍解,可仍旧不甚明了,凑近纾雅问道:“陛下手中那块玉瑗好生熟悉,倒像是你母亲的旧物啊......” 纾雅刚平息下纷乱的心绪,不假思索道:“正是阿娘摔碎的另一块,陛下已把玩二十余年,还将其放到贤妃遗物中,后来想到我娘,又给制成了玉佩。” “难道陛下当初认错了人?” “并未,他一直清楚这是我母亲的东西,当年想要迎入宫中的也确是卢贤妃,只是多少还挂念着她。除夕夜时我利用陛下赏赐给阿娘的海棠步摇,当众揭穿了柳呈章的丑事,并向他坦白身份。如您所见,从前陛下对我有些陈见,自那夜起,纾雅的境遇便有所不同了。” 她语气平静得像是述说一个故事,韦瀚知道始末后唏嘘,“真是冤孽......难怪陛下平白提起柳呈章,多年来就我一个糊涂人。” 韦瀚回忆起曾经柳呈章对自己妹妹做出的种种行径,这才想通那人为何变脸如此之快,又阴晴不定,原来成日里只想着那些龌龊事。 “母亲下落不明,我还要在此消遣她,的确也难以心安......”纾雅驻足长叹,是时轩车又至,“宁王殿下邀夫君详谈,舅舅且先回去与姐姐团聚,眼下韦家旧宅尚未修缮好,只得暂时将你们安顿在宁王府,纾雅便送到此处。” 韦瀚微微点头,登车前反问道:“边疆可不太平,你当真要随酒泉郡王去?” 纾雅长呼一口气,“方才在陛下面前不都说得很清楚么......往后舅舅在京中可要时常去宁王府探望姐姐,或许那儿才是真正的不太平。” 转眼半月过,蜀中仍未传来韦蕤的消息。韦瀚与赵夫人暂居王府的这段日子,与闵红荼打了几次照面,知道那是殿下新纳的侧妃,也知道女儿介怀此事,可碍于身份不好置喙,便也随着玉翘时常闭门,眼不见为净。 玉翘不悦,许玦便也憋闷。加之皇帝遣魏垣镇守肃州,他清楚吐蕃人作战狠厉,与中原对峙已久,倘若再次侵略,势必又是持续一年半载的恶战。他担心魏垣安危,忧思更甚,半月以来时常惴惴。 临近起程日,许玦借探望姑母之名再入公主府与魏垣相商。因着长公主待他如子,常为其谋划善后,自己即便对表兄失望多次,也不信他会与长公主背道而驰。 向长公主问完安出碧落阁时,伍必心和许瑜已至府上,不知与魏垣推心置腹了多久。 许玦在廊下立了很久,最终还是入内打破了那片和谐的氛围。他未在意众人谈了些什么,径直说道:“表兄可否别回肃州,请旨留在京城。” 此话一出,数双眼睛齐齐望向他。 魏垣起身,正对他施了一礼,“殿下何出此言?” 许玦闻言自袖中掏出一只信筒,当即拆开递到他手中,“从边关传来消息,吐蕃兵分两路,东进攻川蜀边地,北上扰河西一带,尤其是肃、甘二州。阿玦并非不信表兄之才,只是战场刀剑无眼,生死之事谁又说得准。” 魏垣引他落座,展开信笺略看了一番,思忖片刻道:“意料之中......既然敌军目标已定,那便更该回去镇守,这是我的职责。” 这些日子朝堂上从未传来消息禀报吐蕃举动,偏今日许玦持信赶来,想来又与祁昌华脱不了干系。 上回查证梁州军顺利入京一事时,魏垣便知道祁昌华与其父之间已有了裂隙,若说河陇大将军祁宪是愚忠纯臣,那么祁昌华就是佯忠奸佞。父子俩意见相左,却不得不为了祁氏而“和”。 “阿玦......”思虑至此,魏垣旧话重提,“这条边关快讯,陛下尚未接到吧?又是祁昌华替你办的?” 许玦眸底倏尔浮出一抹讶异,自己再一次的示好,却又变成他质问的理由,半晌,那神色又消偃下去,“我再怎么利用祁昌华,都是以表兄为重,可表兄执意要去肃州当真是为了边疆百姓,还是为了往后做个权臣而上赶着‘建功立业’?” 话锋直指许瑜。 在他看来,自己除无领兵之才外,学识、谋略、韧劲处处超过七弟许瑜,却不明白为何表兄会偏心于许瑜,难道自小的深厚情谊还比不过一个强大的世家背景? 许瑜显然听出他话中带刺,反问道:“六哥这是在担心什么......” “上次在宸元宫我已说明。”魏垣单臂压在桌案上,话音沉沉,“从前作罢,你万不可去做那些沾血之事,祁昌华可不可信你心中最是清楚,待你价值用尽,便是一具傀儡。” 许玦目光流转于二人之间,忽地嗤笑起来,“真被我说中了?若表兄真想做权臣,何不跟了阿玦?我都不用‘平衡利益’,你想要什么,阿玦都能给你!” 第185章 抉择 许瑜眉头紧锁,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位昔日和顺至极的六哥,他早已知晓许玦藏着心事,但他从不言说,甚至虚与委蛇,以至于他说出此话之前,许瑜都还认为自己的兄长势单力孤,理应受到保护。 终究还是小觑了人的野心。 “六哥慎言。”许瑜沉默片刻,略带喘息道:“你我本该同心协力,你若不满,何不早早提出?也不必再帮我这么久。” 许玦冷哼一声,眼中笑意霎时消失,只有深深的不甘和挣扎,“同心协力?七弟啊,你可曾真正在意过我?你乃中宫嫡出,手里攥着大炎第一世家的势力,总是高高在上,又怎会真正将我这样野草漂萍般的人放在眼里?” “难为表兄夸你孝悌忠诚光风霁月,骨子里却是虚伪傲慢,假装清高!” 许瑜被这接连而来的话语刺中心口,立即应道:“六哥你说什么呢......你一直都是我最亲近的兄弟,弟弟行事也从未瞒过六哥。我自问对你不薄,你怎能如此误解我?” 许玦睨他一眼,不愿与其争辩,随后望向魏垣,“阿玦已给了表兄许多机会,数次真心相付,数次践踏入尘......可我总狠不下心去恨你,既然你铁了心跟他,往后便各自为谋吧......” 说罢,拂袖而去。 仅此一语,许瑜原本认为亲近的兄长竟成了敌人。自己出发点的确不够正义,毕竟上头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太子阿兄,他又怎能斥责许玦有“非分之想”。 他并非清高之人,实际上也渴望权力,日夜都在想大权在握时,自己能取得一番作为,譬如阻止四哥梁王之事重演,打压世家提拔寒门甚至平民,延续平昌年的盛世。 一切都算尽,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六哥会因此憎恨自己。 许瑜强自镇定,无奈将目光投向魏垣,“表兄,你说六哥这是真要与咱们为敌么?” 数月来,多少证据送到许玦面前,告诉他祁昌华不可倚靠,可许玦对此充耳不闻。魏垣不仅做无用功,反倒还加剧了他的恨意。 魏垣不知是懊恼还是忧思,心中五味杂陈,“阿玦自小疑心深重,未体会之事他断断不信,可这代价实在过大,绝非儿戏......吐蕃来犯,不知又要交战多久,你在京中万事当心,切记叫晏中郎将多留意祁昌华。” 许瑜颔首,难掩忧思。 伍必心立在一旁观望已久,见许瑜眉目间愁容浓重,交手致礼,安慰道:“殿下且宽心,您若难与宁王交涉,便将此事交给在下。此番必心虽不能随酒泉王同去,但留在京中尚可传讯,供殿下差使。” 许玦满含怒意地冲出公主府,在府门外守车驾的祁昌华见之登时疑惑不已,问及原因,对方也只抿唇不语,他猜想必是与魏垣起了争执,至于具体如何,他不甚在意,只道早晚会有这一日。 他进了车舆,方才发作,切齿说道:“我与表兄十数年情谊,他竟敢先行背叛。” 祁昌华随后落坐,闻言微撇嘴角,“殿下吃过数次亏,早该对酒泉王有个清醒的认知。在下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与晋王或是其他皇子,自出生起便是敌人,酒泉王嘴上说着为了您,可他终究未站在我们这一方。” 许玦忧愤出神,听了祁昌华之言愠怒更甚,半晌后问道:“他选择与许瑜一党,而姑母却如此帮我,那他们母子......” “据在下所探,长公主与酒泉王只是表面和气,隔阂已深,长公主之意并非作假。”祁昌华会意,当即回禀,“不过终究为亲生母子,恐怕长公主也不允许殿下对付她自己的亲儿子吧。” 他右手紧握成拳,攥皱了衣袍,“总有一日我会让表兄匍匐在脚下,让他不得不顺从于我。” 马车缓缓驶于坊市之间,一炷香时隙便至宁王府。 许玦回屋探望了煜儿,幼儿多病,自年前染上风寒,他便反复不愈,成日恹恹的没精神。 玉翘喂过几匙鸡汁羹后,将煜儿放在小榻上,又搭了层软衾,回头撞上丈夫,面上虽带有几分不满,可忧心半日,总算盼回他来,不悦之色终究消了下去。 “大夫说煜儿身带弱症,乃早产所致,所以病况反复,难以痊愈。” 许玦凑近小榻,煜儿尚未入睡,听见脚步声,顿时睁开了眼眸,见是父亲,使出余劲唤着他,咯咯直笑。 煜儿见到那张脸,不禁伸手要摸,许玦垂下头,却只见孩儿的指尖在自己眼下来回抚摸,这才意识到先前动怒时涨红了眼眶。 他定是觉得父亲哭了。 玉翘紧绷的心神终于松弛下来,兀自叹了口气,吩咐珠玑掩上房门,免得寒风料峭,又加重病情。 门扇合得只剩一道缝隙时,却被一只手倏然扼住。 未几,绮兰入内,与众人见礼后柔声说道:“殿下,闵侧妃不适已久,今日心绪郁结,早起至今还未用过一餐,您还是过去瞧瞧吧。” 珠玑面露嫌恶,睨一眼后偏过头去,心中早已骂了十数遍。 大婚那夜,她为红荼挡过祁昌华一刀,现下伤痕未愈便又记挂起红荼,早早上职,许玦对她倒是产生了几丝敬意。 “怎会如此......你先别急,本王这便过去。”许玦回眸,眉头紧拧,刹那思考后,为煜儿掖好衾被,起身对玉翘说道:“辛苦你照顾孩子,我去去就回。” “可是殿下......” 许玦未听她多言,径自随绮兰前往闵侧妃的房间。 此时闵红荼正伫立窗前出神,心头覆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愁,她宜喜宜嗔,即便此刻板着一张脸,仍是容颜如花。 前些年宫中传言她是“不笑褒姒”时,许玦只当是深宫妇人嚼舌根,如今这一幕近在眼前,他方知自己的父皇为何费心费力也要博她一笑。 许玦踏入房间,先前所有愠怒皆压入心低,一派温和道:“绮兰说你不思饮食,可是有什么心事?” 红荼回过头,隐隐透出憔悴之色,她向许玦施以一礼,“谢过殿下挂碍,妾身只是梦魇过几回,心头有些憋闷。” 想是常见到煜儿的缘故,红荼近来夜夜难眠,总会梦见十多年前夭折的阿照,夜深人静之时倍感凄凉。 第186章 许玦背叛,魏垣离京 许玦双手环过红荼腰间,只觉胎儿在腹中似乎又大了一圈。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言语温和道:“过几日气温转暖,我便带你出去散散心,成日闷在屋里孩儿也会受不住的。” 平日尚可装出一副情深的模样,可孕中心绪不宁,红荼难以再对他欢颜奉承,只略点了点头,神情仍旧深沉如水。 许玦知道这话尚未说到点子上,兀自喟叹:“这些日子我总去见表兄,白日更是不在府中,待他启程后,我只陪你一人可好?” 红荼柳叶似的眉毛微挑,忽抬头冷笑道:“小世子还在病中,殿下该多去看他才是,还有王妃娘娘......” 一语正中下怀,许玦终于嗅到一丝醋味,心头瞬间烘起暖意,俯首吻上她眉心花钿,“煜儿并无大碍,只需每日一见即可,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才是眼下要紧之事。” 红荼阖眸,淡淡出了口气,算是默认他的话。她算是看着许玦长大的,清楚对方心性,往昔只道他可怜又坚韧,不曾想他与天下多数男子一般,惯会始乱终弃。 是夜,许玦宿在了红荼屋中,烛光摇曳,将明将熄。 柔情缱绻后,许玦靠在红荼肩头,似乎只有在她这儿,他方能远离那些纠葛,获得片刻安生。 “红荼姐姐,你从前可是嫁过人......”许玦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动着她肩上一绺青丝,是是而非地问。 红荼面对这藏针的询问,出奇冷静,只待酝酿出一丝委屈后,娓娓说道:“未入宫前在某府中当过婢女,被家主看中宠过几回,夫人恼怒,却也心善,这才将红荼送入宫中。殿下是嫌红荼不净?” “不!”许玦支起身子,随即反驳道,“前些年宫中盛传父皇会纳你为妃,想必也是空穴来风......” 最初他只想亲近红荼罢了,未料如今会得到她,既已是自己的人,那又如何能不完全占有她? “你别怕,往后在宁王府无人再敢轻贱你半分。”他眉头微微上扬,眼中满是真诚,恍惚间又是曾经那个懵懂少年。 红荼腹诽着,毫无感触可言,面上却故作动容。 许玦心下欢喜,目光倏尔被枕边一支木制发簪吸引,当即取来端详,思量道:“常见姐姐以此物妆饰,虽不甚柔美,但与你的气韵十分契合......不如姐姐将它赠我,如此,我定会日日佩戴。” 闻言,红荼轻巧夺过他两指间拈动着的簪子,随意拢起他头顶几缕头发囫囵绾出一个髻圈来,再以木簪导之,依稀有了她心上人的模样。 许玦搂她入怀,手劲愈发地紧,如今只有她,才能给足自己所需的情感。 ...... 吐蕃犯境的消息后两日到了皇帝手中,眼下已与炎国边兵交战,魏垣不得不提前起程。 此番行李少,就连来时的人也留了不少在京城,故而他们走得轻便,倘若快马加鞭,十余日便可入肃州境内。 魏垣归心似箭,同长公主道别几句后携纾雅匆匆登上马车,护卫皆骑行在侧,自开远门出京城。 车厢中,纾雅掀起侧边的窗帏,最后回望一眼立在城门处送别的舅舅一家,便不再看窗外事物,径自垂头思索。 魏垣握住她寒凉不止的手,不由问道:“春日里气温无常,可是今日穿得还不够暖和?” 纾雅摇头,“只是又要远离家乡,见到舅舅他们远去,心中着实不舍。” “其实你也不必跟我去战乱频发的边境,至少先躲过这场恶战......”他知道除了这事,纾雅还挂念着远在蜀中的母亲,越是杳无音讯,越容易多思。 纾雅听了他的话,抿唇一笑,“上次在陛下面前你可都听见了,我可不愿当肃州米虫。王妃尚可因着‘危险’躲回京城,可肃州百姓面对战乱又该如何逃?” “自是没忘......”魏垣说着,脉搏霎时加快,手心渗出一层冷汗,“除此理想外,你就没有半点......私心么?” 她转头对上那满含期许的眼神,不假思索道:“当然有啦!等打了胜仗,不知又可以讨多少赏赐,如今陛下十分重视纾雅,只要......” 话音未落,魏垣眸底泛起阴郁,方才还柔和至极的一张脸,顿时垮到泥淖之中。 “只要我们都活着回来。倘若纾雅留在京城,你在那边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岂不变成寡妇了?我才不做寡妇。” 纾雅说出这话时面色凝重,情真意切,连腹稿也不曾打过半句。 魏垣整颗心都被她此刻的颦蹙所牵动,春寒料峭中竟感到燥热。他拉过纾雅双手捂在掌中,送至唇边呼气。 “还冷么?”接着,他将那双略显冰凉的手贴上自己两颊。 来回数次,纾雅果真觉得暖意渐生。 出城约莫已有五里,忽闻后方马蹄声疾步而至,不多时,护卫领队凑近禀报:“王爷,晋王殿下单骑前来,像是要送您一程。” 再度撩动窗帷时,许瑜已经催马赶到,“晨起找了晏锦商议些事,险些错过表兄出城的时辰。表兄骤然迎战,我这心中总也不安。” 他勒紧辔绳,放慢马速,与车舆同步。 “此番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殿下勿需担忧。”魏垣向着窗外略探了探,“晏中郎将消息通达,京中若有异动想来也逃不过你的眼睛,殿下只消守着皇城便好。” 许瑜许瑜点了点头,但仍是忍不住叮嘱:“吐蕃人作战悍猛,表兄千万要小心。若遇危机,尽管派人传信,我会尽力为你筹备支援。” 魏垣莞尔,忆及今日并未出面的许玦,应道:“朝中党派之争也不容小觑。殿下若有暇分身,还请帮表兄留意阿玦......宁王殿下,此去肃州,表兄最为牵挂的便是他。” “这是自然。”许瑜脱口而出,“六哥毕竟是我的亲兄弟,必不会叫他平白跳火坑。表兄放心,我已命晏锦暗中去阻截祁昌华传讯之路......” 双方边行边谈,不知不觉中车队已经远离京城数十里。 终于,许瑜知道不能再送了,他停下马来,深深地看了魏垣一眼,“表兄,我便送到这里。你多多保重,我等你的好消息。” 第187章 再遇故人,画船听雨 酒泉王府一切如旧,只是没了管事的静亭,碧月堂也空置下来,本就仆婢稀少的庭院略显凄清。 纾雅犹记前年除夕,众人在院子里守岁的场景,那夜的篝火很暖,烤栗子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安顿好一切后,魏垣正欲前往官衙,不料有人先行一步前来拜访。 纾雅来到前院时迎头碰见那个羌人女将军提夏带着侍从拦住了魏垣的去路。 她不同于先前舞姬或羌族战袍的模样,而是身着圆领袍,腰盘蹀躞,束发戴簪,俨然一副中原男子打扮,唯一不同的便是右耳上佩了一条流苏耳坠。 “让咱看看,王爷在京城待了大半载,有无被那京华风物养得更加英武......”一入内,提夏便直往魏垣面前凑,“还是差点意思,没有男子气概。” 魏垣瞬时起了层鸡皮疙瘩,眉头一凝道:“野辞提夏,你在肃州住了一年,可有什么不满?本王离开肃州时还见你整日面色如铁。” “轻易栽到你们中原人手里,的确有些难堪,可晋王殿下带来的赏赐着实丰厚,我想想也就作罢了,哪日你再去京城,替我答谢殿下几句。” 提夏话带戏谑,伸手抚上魏垣肩头,沙哑的嗓音透出一股柔情,“不过别再叫我‘野辞’,这是我那死鬼男人的姓,你可知道......” “提夏将军请自重!”魏垣面露难色,向后趔趄两步。 纾雅趁机拉开二人,展臂护在魏垣身前,“诶,你这人怎的如此无礼,你说你姓甚名谁往后改了便是,好端端往别人身上贴作甚?” “我,当然姓提啊......”提夏收手,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衫,平静道:“我夫君前些年与吐蕃人打仗,不慎死在了青海边上,当时你们那凉州边兵连赶都未曾赶到呢。” 她说着,指尖绕着耳边流苏拨动了两圈,抬起下巴,略带轻蔑望向对方。 魏垣回过神,轻推纾雅至身侧,严肃之色未减,“将军记仇索命改日便去找凉州祁氏,眼下吐蕃犯我肃州,还请莫要空耗时光。” “那你数道军令怎的只传给陈恽,当我部下军士是摆设么?”提夏活动手腕,神色忽地凝重起来,“他懂个屁的打吐蕃,过两日到大雪山下替他收尸好了。” 杀夫之恨,加上前脚才被吐蕃军出卖,她早已存有复仇之志,奈何降了中原,只能依令行事。如今吐蕃主动出击,恰是时候。 话音既落,魏垣冷哼一声,“陈恽乃忠勇之士,本王命他代管肃州军务,即便不下令,他也会自请出战。既然提夏将军想要亲自上阵,那本王将陈恽召回守城便是。” “此话当真?” “自然。将军选择进驻肃州即是给我魏垣面子,论作战,还属你们羌族最精,此番出征你便随我同去。” 这答复令提夏十分满意,黯淡的眸子倏尔恢复了光彩,“女军师呢?”她轻抬指尖,指向一旁的纾雅。 “奔走传讯。” 此刻纾雅正瞪着一双水杏般的眼睛打量她。提夏沉吟片刻,霎时注意到自己手中把玩的流苏耳饰,柔声道:“你盯着我做甚,喜欢这耳环?不如改日送你一只。” “谢过,中原女子不穿耳......”纾雅保持警惕,话音沉沉,“提夏将军既回禀完毕,就请速速离开,王爷还有要事需即刻前往官衙。” 提夏挑唇浅笑,“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君子也,驷不及舌’,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还望王爷早日出发,告辞。” 她心情大好,学着炎国人的方式,左手握住右拇指,施以一礼,随后爽朗告退。 纾雅却是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向夫君。 魏垣略颔首,温和一笑,抚了抚她的脸庞,与提夏一前一后踏出王府大门。 ...... 京城的春雨来得细润,密如织网,淅淅沥沥地笼罩了整个帝都。 御河旁的柳树,被烟雨滋润得更加嫩绿,漫步岸边仿佛置身一幅水墨画。 红荼原想趁着春日回温,来河边祭奠女儿,未曾想半途落雨,只好躲进一艘画舫中避雨,看行人撑着油纸伞,在雨幕中匆匆穿梭。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坐望雨景,红荼口中不禁呢喃。 舫中热气浮动,给人一种昏沉感。 “人人尽说江南好,红荼姐姐可也憧憬了?”许玦与之对坐,取出一张丝帕为其擦拭额角沾上的雨水。 红荼扫视近前河道,非是不美,只是毫无水乡之韵。若非当年水灾,她们也不会流离失所,误入天机阁,辗转入蜀又北上京城,如今就连家乡也不得提及。 “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一眼......”红荼轻叹,手掌覆上隆起的小腹,缓缓摩挲。 正此时,隔间外有人叩门,绮兰闻声启开门扇,只见祁昌华衣角发尾皆有水珠滴落,手中还攥着一把纸伞。 他眸底深沉,径直行至许玦身边道:“殿下,您要见的人已带到,昌华也有事与您商量。” 许玦止了动作,将丝帕置于案上,“姐姐稍待,我去别处说两句便回。” 红荼敏锐察捕捉到那句“要见的人”,暗忖事情并不简单,点头应下后又向绮兰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凑近探听。 许玦在祁昌华导引下登上通往画舫顶层的台阶,船上闲人早已被其清退。 行路间,祁昌华沉声禀报:“晏锦办了咱们在最重要的几个探子,如今想快一步得到消息,只怕是难。殿下若想最先获得边疆情报,还需耗些时日择人接替,恢复传讯网。” “想不到一向温厚的七弟对待敌人也是如此狠辣。”许玦兀自拾阶而上,波澜不惊,“边关情报本就送得勤,半路截获就好,何须自己劳心费力......你好好盯着信使便是,表兄出战必是主将,他的消息用不着你遣人探查。” “诺。” 船顶仅有一处客间,伍必心早在屋内恭候多时,见许玦来,随即起身见礼,“不知殿下召必心前来,所为何事?” “本王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倒是耽误伍大人休沐了。”许玦迈向正桌,掀袂落座,目光挪向身前恭谨垂首的伍必心,“从前听表兄说,伍大人乃杏林奇人。当日鸩害我母妃的毒药,你可还能找到?” 伍必心未明其意,可联想到此事为红荼亲办,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转瞬,他平息忐忑,应道:“宫中禁物,想来再无。” 第188章 挟制 许玦迟疑了下,凑近轻声道:“表兄说过,你来自西南,最先学的便是苗蛊,而后才会解毒,旁人轻而易举得到的毒药,莫非你制不出?” 起初,许玦并不熟悉伍必心这人,但见他常跟在表兄身边,因此猜想他定有过人之处,后来他为玉翘看诊,说出“蛊毒”那番话,令许玦记忆至今。 “无样例,无记案,在下总不能无中生有吧......”伍必心会意几分,仍在尽力撇清关系。 许玦不由嗤笑,心道这人惯会织谎,那些东西本该谙熟于心,怎会有“无中生有”一说? 他料到伍必心会与自己虚与委蛇一番,早备好说辞,“当日在琼华宫搜出毒药,好像叫什么‘翠微’?‘摇笔望白云,开帘当翠微。’多好的名字,谁知却是要人命的东西呢......如今吴才人还安居后宫,倘若她不思悔改,仍存害人之心,那就难办了。” “必心明白......”伍必心淡然倾听,确定与闵红荼无关,方才全然定下心来,“只是不知殿下搜出毒药后,意欲何为?” “自是发挥其作用。” 许玦止住笑意,白皙秀丽的脸上透出一股冷峻,仿佛面皮之下禁锢了另一个人,正通过那双狭长凤目窥视着外物。 “伍大人颇得圣心,常入紫微殿侍奉汤药,可要护好父皇龙体。” 话落,整间屋室陷入死寂,唯有外头淅沥雨声悠远弥漫。 伍必心尚未获得指令,不敢轻举妄动,可他已知长公主心向许玦,为今之计只得先应下,而后再向长公主禀明,兹事体大,想来双方必会互通消息。 思索之际,屋外影影绰绰似是有人,一道浅影映在许玦身后的明纸窗上,转瞬即逝。 他显然感知到异样,眼睑处抽动数下,神色却未改变。只见祁昌华抽刀出鞘,反手持刀穿出明纸,鲜血顿时染红窗扇,收回时恰有一滴甩落至许玦面颊上。 动作一气呵成。 伍必心胸膛猛地一滞,思绪中断片刻,紧接着对上许玦那双阴沉的眸子。许玦感到微末凉意,抬手欲擦拭脸上的血迹,却被对方制止。 “等等......”伍必心顺势掏出一张手帕递去,“殿下切勿脏了自己的手。” 许玦目光停驻,沉吟着接过,重重一拭,便又掷回他手中。 “伍大人真会来事,难怪表兄器重你,这算是答应了?你是表兄的人,他若知道......” “殿下错了,必心是长公主的人,帮助殿下也是效忠于她。” 此时屋外,一名画舫小厮被贯穿脖颈,倒在血泊之中。在他身旁还站着个惊魂未定的女子,赫然是奉命探听的绮兰。 绮兰瞪大眼眸,双手捂嘴,生怕发出响动被屋内之人听去。她趁许玦还未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连忙放轻手脚离开现场,最终踉跄着跑回红荼身边。 “主子,殿下召见之人是御医署的伍大人,您看这......”绮兰回归时气都还未喘匀,但依旧保持镇定,道出所见所闻。 先前在掖庭宫女官所,她亲耳听见红荼亲昵地呼唤那名御医,想来二人关系匪浅。她虽不懂殿下在打什么哑谜,可按那氛围来看,事情必是见不得人。 红荼听罢,心底有了谱,反倒开始宽慰她。 又过半炷香,许玦归来,他瞥了一眼双唇失色的绮兰,若无其事地坐到红荼身边。这个他钟爱的女子,身份实在不算清明,许玦不敢轻易透露自己将要做的事,只得谎称是召了位信使联系边疆。 红荼没多问,在一阵甜言蜜语中依偎入怀,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帮衬伍必心。此刻的奉承只是一时之势,她必须维持这份信任。 远处雨丝逐渐稀薄,日头透过云缝洒下微光,御河上泛起一片潋滟。 数日后,伍必心如约取来翠微一药,随之而来的是吴才人暴毙的消息。 据掌事宫人所言,吴才人初贬妃位时日子过的还算平静,除了不时感伤落泪外,再无异常。可近来才人总梦魇不断,身边服侍的宫人眼见她日渐憔悴,御医却言无病。 而后症状愈发严重,日夜服药也未见好转,人人都道贤妃回魂索命,无药可解。忽有一日,掌事宫人再次送药入内,发现吴才人瘫倒在榻边,已无生息。 为安抚吴氏一族,皇帝恢复了她淑妃之衔,安葬于皇陵,又赐了许南珠“永嘉公主”的封号,五皇子杞王回京奔丧亦获封赏。 消息传入王府时,他正把玩一只白瓷药瓶,其中所盛并非奇毒翠微,而是普通致幻药。 此药性猛,但多有解除之法,要找出用药痕迹亦无难处,只叹宠幸多年的嫔妃一夕身亡,自己那皇帝阿爷竟查也不查。 自淑妃降位迁入掖庭后,他再未见过其人,倒是先前伍必心“搜查”翠微,曾遣人进过她的宫室,眼下毒害她的东西就在自己手上,到底是暴毙还是被御医戕害,结果只看他如何选择。 挟住了伍必心,才好稳稳借他之手处理余下的目标。 ...... 这日酉时末,许瑜方从皇城离开,满怀思绪地回到晋王府。 张蓁备下的一桌晚膳早已放凉,直到冬娘兴高采烈地回禀殿下回府,她才打起精神,命人将其撤下,在换桌新菜。 酒泉郡王夫妇离京后,她隐约觉得殿下待自己好了些,加之柳追萤家中忽遭变故,全然失了宠爱,如今这晋王府中只有她才算得上女主人。 许瑜路过她的院子,本无意入内,却见她盛装迎来,相邀共进晚膳。 “殿下这是遇到了难事?”张蓁看清他眉宇间的愁绪,连笑靥也敛了起来,试探地问。 须臾沉思,他伸手轻搭于张蓁双肩,温柔应道:“吴淑妃殁得蹊跷,先前她担有毒害贤妃娘娘之名,我怀疑是六哥错了主意,还得着人暗查。你知道的,我与六哥素来交好,骤生龃龉,实在痛心,这两日便让我一个人静静......” 张蓁认真听着他口中的一字一句,还以为殿下开窍,愿意对她坦露心扉,不料又是为了逃避亲近而编的说辞。她眸中星光倏尔暗了下去。 “你消瘦了许多,春来风邪盛行,可要照顾好自己。”许瑜说着,在她肩上轻拍两下,作势要走。 第189章 晋王府的夫妻 “殿下!”张蓁扼住许瑜的胳膊,急声挽留,“可是您还未用晚膳,来妾身这儿吃点吧......” 言语间,她眼底泛起几点泪星,许瑜怔愣片刻,回头推开她的手,说道:“不如将饭菜挪至书房,你我一同用膳。” 他虽面上带笑,可那笑容落进张蓁心中却是沉甸甸的,宛如一颗重石。 他定是还挂念着远方的某个人。 张蓁强忍愤懑,垂眸思索几许,凝眉道:“河陇大将军又命姐夫去了甘州驻守,说不定改日就要与外敌交战......” 她猜想许瑜不会放过有关边疆的讯息,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许瑜的态度果真有了一丝松动。 “他不是去年才被父皇革职么?”许瑜转身面对她,颇有几分好奇。 张蓁抓住这根藤蔓,忙解释道:“大将军可以自行任命麾下将士,姐夫虽失了肃州都督一职,却仍可在军中效力,全凭大将军调遣......或许殿下还想听些别的?” 许瑜品出其中意味,但还是顺了她的心愿,“带我去看看今夜都备下了哪些佳肴。” 张蓁大喜,眨巴眼睛抑制泪水,欣然拉起许瑜进入屋中。 新上的一桌菜肴多是许瑜平日所好,可见张侧妃一心全在他身上,许瑜心头掠过一缕歉疚,随即消歇,动了几箸后不再继续,“大将军把你姐夫安排去甘州,可有特殊目的?” 因魏垣使计,祁昌懋在肃州任职时不仅吃了败仗,还险些送命,依他那狠厉性子,指不定正盘算什么,二州又紧邻一处,不知魏垣在御敌之时又该如何安定后方。 “殿下放心,能传到您耳中的,必然不是坏消息......”张蓁闻言放筷,含笑柔声,“祁氏的大半兵力在凉州,又让几十年间归降的吐谷浑羌人自守鄯州,北边的肃、甘二州反而薄弱了些,如今川蜀天灾尚需支援,敌军趁虚而入,大将军也是担心此处军防。” “况且......” “况且什么?”许瑜听到一半,不想对方与自己卖关子,令她直言。 张蓁取出丝绢轻拭双唇,神色端凝道:“长姐之前来信说过酒泉王妃对他们夫妇有恩,若有可襄助之处必定不遗余力。” “她当真这么说?”许瑜刹那警觉,“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们有何交集,倒是祁氏盯了前肃国公府多年,他们之间该是不睦吧......” 张蓁正欲开口,却忽觉不妥。长姐张芊来信所言正是她入选晋王侧妃前为她指的“明路”,尚书府与晋王结亲便是韦纾雅送出的最大恩情,恰也成全了自己一片痴心。 可她不能将此事道出,沉吟半晌,方有思路,“长姐说,去年姐夫在肃州与羌人作战受了重伤,当时情况危急,他只恐自己命丧沙场后姐姐守寡,打算请酒泉王妃代写一封休书,王妃嘴上虽应了,可实际写下的却是一封陈情信,还着人好生救治姐夫......妾身听闻那次是殿下出面招降羌人,您不知?” “就因为这个?” 见许瑜将信将疑,张蓁索性娇声诉起苦来,“妾身知道殿下对祁氏不满,可您要因此迁怒张家人么?妾身对您说的这些无一句谎话,若殿下还需帮衬,妾身也愿意致信甘州,想来姐姐姐夫不会拒绝,张氏上下都会为殿下考虑的。” 此话倒说在了许瑜心坎上,他的母族付氏虽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可手中毕竟还有太子,不会轻易调转方向。 但那张氏不同,如今张家最有头脸的人物便是张蓁之父,户部尚书张宥之,张尚书儿女虽多,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嫁入皇家,整个家族皆押在许瑜一人身上,必会为他计深远。 去岁中秋,他遭梁王陷害,岳丈张宥之不断在皇帝面前替他摘脱,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想来往后他若要通过张氏拉拢那位连襟祁昌懋,也并非难事。 念及此,许瑜执起张蓁一双素手,温柔之色再度浮现,“你与岳丈待我不薄,祁氏对也是忠心为国,不过我未与之深交,不甚了解,断无‘不满’一说。眼下边关正值战时,倘若肃州急需支援,还得靠夫人去信周旋。” 闻言,张蓁心花怒绽,今夜一谈,她好似又摸索到了一条令夫君重视她的途径。 她竟不知此番示好竟有奇效,稍加挽留便让许瑜宿在了自己房中。 夜半,红烛已熄,床帏内张蓁轻靠在许瑜肩头,毫无困意,暗暗思量良久,终于壮着胆子开口,“殿下,你我成婚一载,时至今日还未有子嗣,不如......” 许瑜仰望帐顶,沉默多时,而后淡淡道:“你年纪尚轻,早早生育只会伤身,过两年再说。” 张蓁隐有些失落,她即将十八,仅差许瑜不到一岁。寻常女子大多十三四岁便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她的年龄实在算不得小,长姐张芊在她这个年纪也已诞下了长子。 不过这答复也在她的猜想范围内,世上少有一蹴而就的事,她只需慢慢掌握夫君的习性,再投其所好博得青睐,相信终有一日会融化这座冰山。 “便依殿下之言。”张蓁暗自叹了口气,收束思绪,侧身贴上他胸膛。 ...... 西北边境,敌军来势凶猛,仅在魏垣披挂上阵替换陈恽的间隙便向炎国边界推进数十里,将营帐盘扎在肃州南边的甘泉河畔。 河畔草原之上,两军对峙,战云密布,气氛紧张如同拉满的弓弦。 炎国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魏垣跨一匹枣色骏马,目光如炬,凝视着前方吐蕃军队布下的阵势。在他身边,副将提夏英姿飒爽,戎甲加身,手持弯刀,同样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号角声起,提夏一马当先,率领着骑兵如离弦之箭般射向敌阵。她心有怒火,刀法凌厉,每一次挥舞都带着破空之声,敌人纷纷倒下。 魏垣则坐镇中军,指挥着步兵和弓箭手,以稳健的阵脚和精准的调度,应对着敌军的冲击。 草原戈壁是提夏的主场,她自踏进便如入无人之境,此番又是与中原人配合,战力与战术互补,首战告捷。 敌军自觉疏忽,连连后撤,采用机动防御之策,伺机反攻。 提夏本想追赶,却被魏垣拦住,“这才第一仗,保存实力,当心对方诱敌围歼。” “不如直接将他们推离甘泉河,切断水源不战而胜,岂不更好?”提夏握拳揩净面颊上的血迹,恨恨一语。 魏垣呵令士卒停止追击,勒转马头与提夏并立,“方才那蕃人主将你可见过?面洁无须,不像是征战多年的老将。” 第190章 提夏的伤 “王爷没见过......”提夏听这话,擦干净弯刀,收入鞘中,“那小子是吐蕃的赞普松,也就是太子,名叫纳木。年龄嘛,比你还小几岁,不知有无二十,生嫩如兔。以前与吐蕃对战,他只是个小尾巴,谁知今日还能当上全军主将,啧......” 提夏的言语中充满意味,魏垣眺望敌军撤退的方向,思绪翻涌,“切勿轻敌,还是小心为好。” 这一战从未时打到黄昏,扎完营已是暮色昏沉。 星光渐明时,一人一马自肃州城出,直奔甘泉河来。见到营帐篝火,纾雅勒了缰,翻身下马,守卫认出她来,引其入主帐。 虽说打了胜仗,可她来时身旁多有重伤包扎的士兵,更有甚者断了手脚,惨不忍睹。 见魏垣安然无恙地坐在帐中端详地图,纾雅终于松了口气,从腰带上摘下一只信筒递到他面前,“夫君,晋王殿下来信。” 魏垣抬头看她的瞬间,凝重全消,起身接信。 纾雅道:“河陇大将军又遣祁昌懋驻守甘州,估计这两日就到。殿下在信中说,若我们需向甘州求援,直接派使者知会祁将军便可,必不会受祁氏所扰。” 魏垣一字不落地看完信,心下豁然,“殿下有心了,如今初战告捷,势头大好,但不排除敌方故意示弱。往后若有变数,祁昌懋肯出兵最好,定要在半年内打完这场仗。” 吐蕃原本多在秋日粮食丰收天气凉爽时进犯,彼时士兵精神饱满,战马膘肥体壮,军队士气最高。 若非蜀中天灾忽降,吐蕃也不会在此时趁虚而入,倘在秋前无法攻克,待对方补给充足,只怕事情会更加棘手。 “那这‘使者’的位置,纾雅就毛遂自荐了......”纾雅对上他的双眼,眉头往下压了半寸,“对了,我怕军中药品不足,多添了些,辎车随后便至,夫君今日可还好?” “我无事,比不上先前明德门一役,倒是提......” 一语未了,帐外响起喧闹声,纾雅犹疑着掀开帐帘查看。 不远处草垛旁围了一群年轻士兵,正对着中心篝火处起哄,透过人影间的缝隙,纾雅依稀看到一女子席地而坐,似在宽衣。火焰映照下,她双腿莹莹泛光。 “这是?”纾雅回望魏垣,脸上写满疑惑。 魏垣愕然,不禁蹙眉而视,心头顿时窝火,忙疾步上前。士兵们见将军满面阴鸷,随即四散而去,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纾雅赶来时,人已散尽,提夏兀自坐在火堆旁,如瀑的黑发披散于双肩,似是才沐浴过,尚未烘干。 她身上衣物已所剩无几,玉臂长腿暴露无遗,手中还随意举着一碗烧酒,目睹那荒诞一幕,哑然失笑。 “肃州军治军严谨,莫要胡来。”魏垣话语阴沉,态度极为严肃。 提夏抿酒,不以为意道:“王爷别生气,我只看那些娃娃兵有趣,陪他们玩玩罢了。十几岁,成日不是困在营中磨练,就是拉出来上战场,多寂寞,况且谁知明日死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你受伤了......”纾雅目光流转时,发现她露出的肌肤上有几处显眼伤口,最重的便是大腿上一处砍伤。 纾雅蹲下身,凑到她腿边,细细查看,“为何不及时找军医?”语罢,她联想到来时所见。军医有限,多在将领的轻伤上多耽搁一刻,便会多一个士卒血尽而亡。 提夏未作答复,口中又含了一口酒,啐向伤处,溅起的酒液洒了纾雅一脸。 “跟我来。” 纾雅擦干脸上的水珠,将对方从地上拽起。提夏倒也配合,扔了手中半碗烧酒,随之起身,与魏垣擦身而过时还轻抬指尖抚过他的面颊,秋波暗送。 纾雅牵着她一路走到副将营帐中,挑了几盏油灯,帐内霎时明亮起来。 提夏瘫坐在行军床上,酒意上头,丝毫没有注意到裙摆已盖住伤口。纾雅回过神来,赶紧挑开布块,自随身腰包中拿出一罐药泥,净手后仔细涂抹。 “你有些疼,喝酒以求麻痹,又怕伤口化脓,故而清洗后以酒消毒。” 话落,帐中静得出奇,二人皆无再续,纾雅依照伍必心从前教授的方法替她处理好伤口,只待包扎完就大功告成。 “难怪你的族人会拥护你,两羌部族也推选你为共同首领,果真是世间罕见......” 至此,提夏方才莞尔一笑,坐在床沿上低头俯视她,“我才想说‘难怪’,魏垣那种怪人,为何偏对你言听计从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原来你私下里就是这样卑躬屈膝服侍他的。” “我在救治你......” 她关切又略带愠意的面庞最是吸引人,提夏向来受不住炎国女子的温婉柔情,这么一瞧,心头竟柔软了几分,“不过胡诌两句,这么认真作甚,我对你男人不感兴趣。你嘛......倒有点意思。” 提夏说着,倏尔抬腿,膝盖抵至她下巴处,顺势挑起她的脸。纾雅也不甘示弱,狠狠扼住对方脚腕,强制她停止这一举动,但依旧仰面对视。 “将军喝得太醉了。” 这声里带了一丝凌厉,与那温婉的脸庞极不适配,提夏忍俊不禁,原以为又是一场愤恨复仇的战役,谁知这军中竟有如此妙人,简直不虚此行。 “若不是卑躬屈膝惯了,又怎会体察微末,说话如此中听。” 这话噎得纾雅无从辩起,真应了方才自己那句“世间罕见”,应对特别之人,还需特别之法。 “只因你我同为女子,我若不对你加以照拂,难道真要你不分男女,袒露于人前?” 她紧抿的嘴唇霎时放松,柔软的指腹撩着提夏腿侧,手掌缓缓向上,最终扶在肩头,“提夏将军这么想知道我是如何服侍人的?” 提夏咽了口唾沫,不等她开口,纾雅便贴耳述说起来。 起初她还听得认真,若有所思,后半段实在不堪入耳,她面露难色,眉眼拧到一处。 “够了,你害不害臊!” 提夏羞恼地推开她,自顾拢好衣裙。纾雅头一次见她脸红,暗自冷笑。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爱戏弄旁人,她便顺其意。 “将军可还满意?纾雅不介意再传授些经验。” “不必!” 提夏从未在一女子口中听过如此露骨的话,鸡皮疙瘩已爬遍全身,巴望她再也不开口,当即话锋一转,“你那药泥抹在伤处竟无一丝痛感,能否赠我些,随身携带。” 第191章 诱敌深入 战火绵延三月,魏垣率领的肃州军不动如山,与吐蕃铁骑展开连番血战,依凭坚毅意志和精妙战术,击退敌军数百里。 数月间,敌方那位小赞普松似乎越挫越勇,明明败仗吃了八成,可每场战役都如约而至,战法实在算不上精明,胜在不恋战,以迂回战术牵制对方许久。 提夏杀得尤为痛快,算是报了先前过河拆桥之仇。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副将们含笑谈论着如何接下吐蕃降书。喧哗声中,魏垣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吐蕃势头虽足,却似乎总差了那么一分决绝,不像从前随长兄所见那般,仿佛刻意隐藏着什么。 一封急报打破宴饮欢娱,吐蕃竟声东击西,暗中越过祁连山,直逼甘州。 此时川蜀边境的敌军也陆续撤出,皆往北而去。魏垣怀疑吐蕃太子扮猪吃虎,故早有防范之心,一旦遇到不测即刻联合祁昌懋反攻,未料如今甘州却变成主战场。 “他们惯会行此招,分明早已想过,却还是未深入考虑......”魏垣撤掉宴席,退入军帐,与部下筹谋应对之策。 行军长史沉吟片刻,随即道:“王爷,属下尚有一计。” “但说无妨。” “这次率军攻甘州者乃吐蕃常胜将军桑朗杰,此人驰骋沙场多年,实力强悍,当年吞并西羌多是他领兵作战。 河陇大将军主力未到达之前我们若是撤回城中,再驰援甘州,恐军疲力衰,倒不如修书一封给陈恽将军,让他调集肃州余下兵力,秘密出兵,自西面堵截敌军。 如此,敌军后有山脉西有阻军,若攻不下北向城门,只得东逃,而那方向恰是河陇大将军支援的路径。我们只需带兵追击纳木,生擒之,届时双方必将和谈。” 魏垣沉思着听完他的长论,环节虽设计得周详,可一旦某处出了差池,只怕全盘皆输,反受其害。 “把陈恽调走,我肃州岂非成了空城......既然桑朗杰作战剽悍,若其攻破甘州,或败陈恽直指肃州,那时又当如何?” “嘶......是属下思虑不周了。”长史眼见魏垣面露忧色,叹出一口浊气,不再多言。眼下与纳木交战到底是己方占了上风,难免会令人松懈几分。 魏垣端坐桌案之后,以手扶额,蓦地想起远在京城的伍必心,他久未致信边疆,如今事发突然,纵有飞鸽传书,也难及时往返。 魏垣担心当前局势,同时也挂念伍必心在京中的处境。 “倘若必心在此,他又会如何做......” 纾雅凝神静听,自有一番想法,陡然听他提起伍必心,灵光乍现,“伍大人行事果决,他曾告诉我两条准则,一是铤而走险,二是不破不立。” 魏垣如醍醐灌顶,“你想到了什么是不是?” 纾雅颔首,郑重施了一礼,“请王爷下令,派遣纾雅入甘州与祁将军交涉。方才长史所言非虚,想来敌军不久便会去甘州汇合,您便留在此处切断纳木去路。” 长史眼眸回转,心中忽现出一个大胆想法。他亦是聪明人,尚可猜中王爷王妃心中所思,肃立敛衽道:“王妃有勇有谋,不愧为我大炎盛世养育出的女子,在下钦......” 纾雅伸手示意他住口,随即魏垣依其提议发号施令。 是夜,她在一小队轻骑护送下离开营地,朝祁连山另一头奔去。 而此刻甘州城下战火纷飞。祁昌懋面对突袭,心中虽然惊涛骇浪,但面上却冷静如冰。他迅速调兵遣将,凭借甘州城墙高耸的优势,奋起守卫。 桑朗杰率吐蕃军如狂潮汹涌,前赴后继,轮番冲击甘州城防。祁昌懋身先士卒,站在城墙之上,指挥守御。箭矢如雨,滚石檑木轰鸣而下,每一次攻击都伴随着双方将士的嘶吼哀嚎。 这样的对抗持续数日,城墙虽然屡受重创,但守军誓死不退,敌军终究未能攻破,只得被迫暂退。 城内,战事稍歇,祁昌懋即着手修复城墙,整顿军备。河西地区连接中原与西境,商道遍布,是为边塞咽喉,每座城池都不可失。 纾雅在此间隙抵达甘州城,自北门而入。 敌军久攻不克,必在苦思策略,以求突破,正合了她心中所想。 若趁休战这几日,甘州军在城中设下埋伏,待敌方再度进攻时刻意松懈,佯装城破,诱敌深入,便可一举擒拿吐蕃主将桑朗杰。 “他们集力于甘州,你以为设下埋伏就一定能取胜?你可知城中军备已不足......”州衙议厅中,祁昌懋擦拭着手中弓弩,甘州都督默然旁听。 纾雅此刻居于上宾之位,深知对方这样安排的用意,温和道:“在河西这条狭道上,与甘州邻近的只有肃、凉二州,王爷迎战纳木于城外,祁氏的援军总还有六七日才至,将军这就说军备不足,莫非您真要干等着敌军攻城?” 祁昌懋手上动作一顿,忽笑道:“王妃所言甚是,在下早有此意......趁着这城中兵力尚未耗尽,奋力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否则百姓救不了,还得赔上数千战士性命。” 他的性情素来狠戾,若真变得完全平和,那就不是他祁昌懋了。 既然敌方能想到声东击西,为何自己就不能欲擒故纵?于他而言,当前正差一个“不谋而合”,纾雅来得正是时候。 “将军三思!”甘州都督听祁昌懋一语,骤然犯急,“若甘州城失守,你我项上人头不保。” 祁昌懋擦净弩机,搭上箭矢,抬手对上不远处的楹柱,扣动悬刀,箭簇寒光如疾风般从都督眼前划过,倏然钉入柱中。 “待敌军真的攻进来,就有全尸了么?” 甘州都督噤若寒蝉,可见在这河西地界,祁氏的威望更胜朝廷。 纾雅下定决心,向他重重点了两下头。 双方休整三日,敌军再度兵临城下,起初还觉防线坚固,然而随着战况愈发激烈,城防逐渐变得脆弱,桑朗杰大喜,下令麾下士兵抬撞木,搭云梯,全力进攻。 城楼上的守军见己方“败下阵来”,砸下滚石后纷纷“弃逃”,撞木也终于敲开城门,桑朗杰顺势领兵涌入城中。 待敌军余部尽数入城后,城门骤然关闭。只见城内空空如也,街巷间杳无人迹,两旁商铺紧闭门户,无一可予敌军劫掠。 消息刚传进桑朗杰耳中,四下埋伏的精兵便齐齐现身,顿时又掀起一场血战。 第192章 他的阿照 京城,宁王府。 祁昌华从探子手中取完信径直赶到王府,呈交许玦。 “酒泉王竟真在半年内取胜......”他胸口窝火,在许玦阅信之际,恨声道:“不知祁昌懋怎么想的,竟还与他沆瀣一气,蠢货。” 许玦本就忐忑,听这聒噪之语,更加愠怒,“莫非你希望炎国战败?”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祁昌华抿唇叹息,气焰稍减,“我堂兄私放敌军入城,甘州险些沦陷,待家父领援军赶到,只怕他命不久矣。” 祁昌华眸子里压抑着复杂的情绪,愤恨交加,甚至还有些许落寞。 他素来瞧不起自己堂兄那样的人,迂腐又自以为是,偏偏父亲对其寄予厚望,自他少时便当作继承人培养。 他们的确胜了,边关也暂时安定下来,可祁氏所定军规并非一纸空文,据探子回报,擒获敌将桑朗杰时,甘州城内已是一片狼藉,祁昌懋视城关防线为儿戏,依规当斩。 爱之深责之切,以自己父亲那心性,必不会轻饶他。 可扪心自问,自己真盼着祁昌懋死么?只恨堂兄在关键时刻没有保守到底,抵抗至兵力枯竭,即便城破,等援军到来不过几日时间,亦有转圜之机...... “酒泉王生擒吐蕃赞普松,平定西北战乱,大功一件,谁知陛下又会封赏些什么......一人领功倒无妨,可实际为了谁,你我心知肚明,他们沆瀣一气又有何奇怪?” 许玦阅罢,按折纸纹路合上信笺,信手丢进案边香炉。 其话中含义,祁昌华完全明白,他们一个是晋王拥趸一个是晋王连襟,自然要为唯一的主子尽忠。 “是不是大功,谁又说得准......”祁昌华收敛愤懑,镇静道。堂兄保住性命就罢,若他受军规所迫命丧甘州,他定会让魏垣加倍奉还。 “昌华,你过来。”许玦饮了一口雪菊茶压制心火,唤他近前受命,“......做事谨慎些,切勿露出马脚,务必将酒泉王带回来,他的余生只能在我掌控之中,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祁昌华微微颔首,神色中漾起一丝讶异,这是他头一次从许玦这儿接到对魏垣不利的命令,出口即生死,他着实小看了这位“柔弱孤立”的宁王殿下。 现成指令也好,免得自己绞尽脑汁去筹划。 “殿下,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 “昌华出身行伍,奉诏入京,却在王府充任长史两载,无滋无味,还请殿下开恩,替昌华恢复武职。” 话落,许玦绽出一声苦笑,“这两年怠慢你了,虽说本王没什么本事,可吹吹耳边风倒还有几分把握,这有何难。莫非你心中已有属意之位......” 祁昌华开门见山,郑重道:“晏氏仅一小族,而那晏锦却依附晋王,官至四品羽林中郎将,虽说昌华昔日亦居同阶,可他掌管的是禁军,殿下难道不想宫城之中有自己人?” 此话正合许玦之意,“待了结当前之事,便由你取而代之。七弟嵌在我们眼前的钉子,是时候拔除一些了。” 忽然,屋外匆匆跑来一人,隔着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急声道:“殿下不好了,闵侧妃方才见红,临盆在即......” 早产?许玦心生疑虑,连忙搁置手中杯盏,快步上前敞了门,“怎么回事?” 报信的婢女急出满头汗,“今日晌午您看过她之后,侧妃便隐有腹痛。侧妃自有孕以来便郁郁寡欢,身子也不似从前康健,殿下您是知道的......” 事情尚未禀完,许玦已无法再听,拔腿就往红荼院中奔去,婢女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前些日子本王便向宫中求请了御医,难不成至今未到?” “禀殿下,今日倒有一位御医入府,就是殿下常召的那个伍大人。” 许玦听见是他来,未予答复,只心系闵红荼,急欲至其身旁。 进屋时,现场已忙作一团,婢女穿梭于帷幔之间,勾动阵阵血气。 红荼分娩中的呻吟声不断传来,他意识到情况不妙,伸手欲揭纱帘,却遇绮兰阻拦:“此刻侧妃狼狈不堪,殿下还是别看了。” 许玦不愿听她啰嗦,当即便把这个十几岁的瘦削女子推倒在侧。 “殿下!”他再度探那纱帘,肩上却倏忽落了只手,回眸见伍必心手持药碗,面带薄愁地立在自己身后。 “她没事,女子生产皆是如此,痛比剜心,好在闵侧妃未遇难产......您,稍待吧。” 伍必心搀起绮兰,将药碗交到她手中,叮嘱喂红荼服下。 一炷香后,里边传来一声啼哭,稳婆欣喜地抱出个略经擦洗的婴儿来,“恭喜殿下,是个小千金。” “好......女儿好......”许玦呢喃着掀开襁褓,略看了一眼,迫不及待走向榻旁。 稳婆轻拍着婴孩后背,啼哭声愈渐洪亮,“大人不愧为御医,方才侧妃还气力不足,用药后果真吊起了精神,这才顺利产下小千金,您就等着殿下重赏吧。” “借你吉言......”伍必心莞尔,试探地凑近孩子,哭声有力,身子圆润,分明是足月生产。 他挑动襁褓一角,恰露出婴孩娇小的手臂,上有一豆大胎记,惊得他猛然缩手,笑意凝滞。 当年阿照夭折,红荼伤心欲绝,拔下发簪在其左臂之上刺下记号,寄希望于来世......未料这孩子的胎记与当年刺痕同在一处。 或许真是天意。 红荼小睡初醒,急切想见自己的孩儿,伍必心借着御医名义,已将她从稳婆手中接过多时,只好又依依不舍地交还,这才发现胳膊已经僵麻。 此刻他的妻儿近在眼前,他却成了外人,无法亲近。 他站在纱帘外,耳畔传来红荼的低低泣声,她告诉许玦,要为孩儿取名“阿照”。 当满屋的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时,一女子神色恍惚地步入门前,伍必心认出那是宁王妃身边的珠玑姑娘。 她环顾四周,目光终落于纱帘处,隐约窥见许玦身影,咬了咬牙,蓦然跪倒,“小世子病重,还望殿下移步探视......” 她没等到许玦发话,只见到绮兰从帘后步出,走到她面前,“侧妃刚生产完,殿下已下令不见旁人,珠玑姐姐怎的还敢请殿下去别处?小世子缠绵病榻,你不急着去找大夫,来这儿耽搁,再加重世子病情可如何是好......” 第193章 红荼是毒 珠玑狠狠地剜了绮兰一眼,不料对方毫无心虚之意,迎着目光与之对峙。 “夏雷阵阵,妹妹可要留神,莫让它劈到自己身上。”珠玑头望她,眼中泛起泪星。 “你......”绮兰攥紧拳头,耳根气得通红,抬手欲掌掴她。 紧要关头,伍必心迅速上前,捉住绮兰手腕,“殿下面前,姑娘别失了分寸。” 他知道此女性情,并非目中无人之辈,她满心只有红荼,就算许玦出言不逊,她也照样回嘴,更遑论旁人侍女。 “在下便是大夫,还请珠玑姑娘引我去看望小世子。” 珠玑含泪道谢,并不理会身侧怒气未消的绮兰,忙引了伍必心出门。 正妃的屋子冷冷清清,除两个丫鬟进出送药,老嬷嬷协助照料世子外,再无其他人,与产房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人生苦短,都想沾一沾新生的喜气,谁又愿意照看垂死之人。 伍必心很清楚,宁王妃韦玉翘这一子,自胎中时便不好,先是受活血之药影响,又因惊惧早产,体质羸弱。他不敢断言煜儿一定会殒命,但目前状况已难以控制。 玉翘刚落过泪,眼睑肿胀泛红,余光瞥见门前人影,急切抬头,看到的却不是许玦,神色又黯淡下去。 伍必心细致察看了煜儿的病情,看似病情凶猛多变,实则只有体弱一个病根。 王府不缺金银,他所开药方尽选上佳药材,再定下数道药膳为他调理。然而小儿病症治愈最无把握,只能尽力医治。 “闵侧妃......她与她的孩儿可还好......”玉翘见煜儿烧热渐退,待其安稳入睡后,轻声探问。 伍必心沉默片刻,回应道:“她顺利诞下女儿,母女平安......王妃何来闲心关怀他人?您不该恨她么......” “恨她?”玉翘皱眉,抬眸看向他,淡然道,“没有红荼还有‘白荼’,我只恨自己轻信了一个天潢贵胄,信他的情感专一,信他的楚楚可怜。伍大人,倘若你心有所爱,你又该如何待之?” 伍必心喉头微动,“在下也曾与人许下过白首之诺,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兑现,如今她已嫁作人妇,可我知道她做出任何决定都是为了彼此,所以今生定不负她,世间相守的方式有千百种,不一定非做夫妻。” 她并不知晓他话中女子为何人,可这样的说法属实新奇。 但凡是人,总逃不过情字束缚,再“冷血无情”的死士,也要靠一个坚定的信念支撑。而她自己陷得太深,已看不清尘世真相,时至今日,她仍觉自己爱着许玦,其中纠缠的恨意更令她无法自拔。 念及此,玉翘竟对眼前人心生敬意,“你跟了酒泉王多年,想必你们心性也是一路的吧,此事落到他身上又当如何......” 当年若非她执意嫁给许玦,如今她便是魏垣唯一的妻,昔日魏垣对她也算爱慕至极,只是那片真心被她所践踏。 伍必心会意,禀道:“心性自是不像......不过王爷曾对在下说,坚持本心,正是您会做的事,若轻易屈从,那便不是您。身在局中,最好的破局之法还得靠自己参悟。” 玉翘眼底一热,乍然冷笑。他还记得少时的自己,却不知韦玉翘已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个温顺乖觉的女子,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多谢伍大人指点,玉翘铭记于心。” 许玦一直陪伴红荼,事事亲为,日近黄昏方才召伍必心至水榭叙话。 “曾听表兄提起伍大人酒量不错,今日大喜,便请大人陪本王小酌两杯。”许玦备下满桌佳肴,却只邀了伍必心这一位客,连祁昌华也只能随侍在侧。 伍必心打量这阵势,心头隐隐不适,垂眸凝视许久。 “先前交代大人办的事可还顺利?”许玦执杯在手,酒斟至满,见伍必心缄默,含笑言:“伍大人平素总笑意盈面,为何一入我宁王府便闷闷不乐,难不成本王府上有什么东西克你......” 语毕,一饮而尽。 “殿下说笑了,只是昨夜未歇好,这才失礼于人前,还望殿下恕罪。”伍必心沉吟片刻,亦倾杯。 “未歇好?” “是,近来陛下龙体总困顿乏力,频召御医,必心多在其侧。” 许玦听罢,喜色更甚,“看来伍大人的确办事妥帖......本王爱才,尤其喜欢你,不如往后随我左右,反正最终都是要与表兄团聚的。” 酒液入喉,伍必心并未感到平日那种缓缓晕开的灼热感,反而神清气爽,如风拂迷雾,“殿下,这酒......” “西南新贡,本王也是头一次喝,名曰‘红荼’,大人不喜欢?”许玦手持空杯,细细嗅闻,“红荼......世上怎会有红色的荼蘼花呢,就像酒只会醉人,哪儿有让人清醒的,真是奇妙。” 然而,他非但没有不喜欢,反倒像被什么牵引一般,一饮难忘,他从未喝过如此甘美的酒,许玦说话间隙,他又饮下数杯。 “伍大人还未回答我。” 伍必心喝得正酣畅,胸中压抑逐渐消散,犹入云端,“殿下难道忘了,必心是长公主的人,公主殿下帮谁,必心便站在哪方......” 许玦与祁昌华相视一笑,上下扫视伍必心此刻的模样,“伍大人有这份心,本王很是感激。” 渐渐的,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呼吸变得急促,脑中涌现出无数新颖念头,譬如忽然想到某些奇毒的解药配方。 他内心抗拒这股陌生之感,可那些突如其来的灵感又让他欲罢不能。 “殿下,时候不早了,必心还得赶在皇城闭门前回太常寺当值。” 许玦应下,随即遣了两名仆婢送他出府。 伍必心一走,许玦便将杯中余酒泼尽,接过侍女递来的拭帕擦手,“往后这种脏东西别出现在我宁王府。” 祁昌华道:“那壶酒中掺的都是南诏御米灰,极为纯净,我们最多也只能向长公主借几两,平日断然见不着半点......” 伍必心回到御医署时同僚大多已下职,他灵思迸现,独自挑灯伏案,写下十数个方子,待这劲头过去,只觉精疲力尽,仿佛浑身精气都被抽干。 最后踉跄着走进寝屋,连宽衣的力气也没有,一头栽倒在榻上。 第194章 处斩祁昌懋 河陇大将军祁宪率领着军队浩浩荡荡抵达甘州城,马蹄声如雷,旌旗蔽日。 原本作为援军,他的到来应是喜讯,然而在他半途得知祁昌懋的计策后,支援之意瞬间化为兴师问罪。 议厅内,气氛凝重如冰。祁宪面容冷峻,直视着跪在厅中的祁昌懋,“兵行险招,佯败诱敌?甘州城内有多少物资可供你儿戏?祁氏一族能得天子器重,靠的便是稳妥,你自小熟记祁氏军规,怎么到头来最糊涂的还是你!” 祁宪嗓音浑厚,说话时威严顿生,脸上粗粝的褶纹随口唇微动。 祁昌懋心中有愧,却也无惧,“叔父,侄儿知错,可面对强敌,若无奇策,甘州城恐危矣。所幸,计成擒获敌将桑朗杰,甘州未失,百姓也未遭到屠戮。” “军中无叔侄!” “是,大将军......” 纾雅与甘州都督站在一侧,面面相觑,心中焦急。纾雅上前一步,急声陈情,“大将军,祁将军此举虽险,却也是为了守城,若真抵抗到兵力耗尽,敌军入了城,届时烧杀抢掠,甘州百姓可还有活路?” 甘州都督也跟紧着开口,“是啊,大将军,祁将军忠心耿耿,行此举实在是迫于无奈,吐蕃集攻甘州,若非及时擒住敌军主将,拖延的后果不堪设想。” 都督原本也是被迫采纳了祁昌懋的提议,可这一仗打得还算漂亮,百姓也得到了妥善安置,得知取胜,还纷纷赞扬他的果决。 “军法如山,不容有失。”然而祁宪宛如有一副铁石心肠,抬手指向纾雅,“就因为无知妇人的几句谗言,你就迫不及待卖了整座城?” “都是末将逼迫都督,一意孤行,与王妃无关!”祁昌懋面色苍白,倏然下跪。 “她若不是酒泉王妃,本将在进城时便会下令杀了她。你行此昏聩之举,如何对得起大炎,如何对得起你早逝的父亲!”大将军的愠怒急如山崩,在祁昌懋解释时,轰然而来,“来人,将祁昌懋带下去,明日处斩!” 此话一出,议厅内一片哗然,纾雅和都督再次求情,麾下军士们也纷纷附和,可祁宪决心已定,无法动摇。 他真的要杀祁昌懋,半日不到,刑场便已修整完毕。 这一夜,祁昌懋被关在州衙大牢中,敌将桑朗杰仍押于客房。 纾雅见此变动,连忙赶回驿舍翻找魏垣的令牌,随即折返求见大将军。 “酒泉郡王令牌在此,还请大将军饶祁昌懋一命。” 祁宪接过纾雅手中的漆饰木牌,目光深沉,“本将还以为你多大本事,能搬来圣旨或是兵部文书,军法森严,岂是你依靠皇亲特权就能干涉的?” 说罢,他信手一抛,将令牌扔到数尺开外。 “要是这令牌有效,你又何必用‘请’。” 纾雅心脏倏地一沉,匀下呼吸后仍道:“城池未失,百姓也未遭殃,大将军若真的杀了他,定会被甘州百姓所诟病,有损您与祁氏一族的威严......” “来人,送客。” “大将军!” 祁宪的决定不容辩驳,两个体魄结实的士兵闻声而入,一人一侧,架起纾雅纤瘦的身躯,拖出门外。 “得罪了,王妃......”行至廊庑外,其中一名士兵低声道,“祁将军要见您一面,监牢那边已打点妥当,您直接过去即可。” 纾雅赶到州衙大牢时,都尉郑普也在。 “叔父仅隔一夜便要斩我,态度坚决,尔等万不可胡来。” “可是......” “别可是,当日做下决定时便已考虑过后果,此番守住甘州,护百姓免于灾祸,也算我祁昌懋死得其所。今夜你便打点好行装,明日一早带王妃出城,将她平安送到王爷身边。” 纾雅满目凝重,闻言径直上前,“从前高傲多少回都毫发无伤,去年遭提夏猛攻我们又从鬼门关捞了你一把,如今大获全胜凭什么要等死!” 此时祁昌懋退去了甲胄,便衣长袍席地而坐,面无波澜道:“王妃巾帼之身,又非军人,怎会明白‘军令如山’四字。河陇大将军地位何其高,放在先帝时期,兵部尚且管得,如今恐怕只有圣旨说得动他。战略决策他皆可独断,何况处置部下。” 先前魏垣参过他一本,数条罪状令其替皇帝背下了一口大黑锅。祁宪派遣他重回甘州驻守,摆明存了让他戴罪立功之意,谁知他还是刚愎自用。 “我宁愿你是因为帮皇帝收拾......”纾雅话音未落,一只大手就覆上了她的嘴。 郑普惊得冷汗直冒,“当心让将军死无全尸。” “你听我说......”祁昌懋凑近栏杆,硬朗的一张脸上爬满坚决,“赶紧回甘泉河,让酒泉王与吐蕃太子议和休战,吐蕃不得不从,你要当女英雄就别在这儿抹眼泪,慷他人之慨......还有,我知道你们与晋王交情不浅,到时候我夫人回了京城,劳殿下与张侧妃做主,替她另寻良人。” 纾雅若有所思,喉头憋得发疼,沉默半晌,“你死了,祁氏早晚有一日会落入祁昌华手中,他的心思你不会不知道。” “大将军春秋正盛,还怕压制不住他?”祁昌懋冷冷道,“他被押在天子脚下,不被皇帝抓住把柄就算祖上积德。” 纾雅无奈摇了摇头,“别太信他。” “郑普!”祁昌懋不愿多费唇舌,当即下令,“带她走,去找酒泉王。” 破晓将至,天未大亮,刑场边已围了两三层人。纾雅和郑普各骑一匹骏马,立在人群背后,融进清晨的黯淡当中。 眼前这些百姓都是听说祁昌懋即将被河陇大将军处斩而赶来求情的,他们皆为甘州当地居民,在此之前,祁昌懋就已驻守甘州多年,保了此处无匪无盗。 至于战事,祁将军每每上阵,必阻敌军于城外数十里,他们到底也没见过敌国军队的模样。 “王妃,城门已开,咱们赶紧走吧。”郑普催促纾雅,可他脸上却蒙着更浓的愁云。 刑台上的人辨不清容貌,只依稀得见身形,纾雅看出祁昌懋正被捆绑着押到祁宪面前。 他好似说了什么,身后几名士兵随即为他松绑。 祁昌懋站起身来,面向百姓呼道:“祁某擅自做主,佯装破城引敌军入内,危及城中百姓,今在此自绝谢罪......” 随后之言被晨风吹得缭乱,渐不可闻,郑普眼眶一热,声音颤抖道:“王妃随在下出城......” 第195章 回到甘泉河 之后的话被晨风吹得缭乱,渐不可闻,郑普眼眶一热,声音颤抖道:“王妃随在下出城......” 郑普说着,伸手牵过纾雅身下马匹的辔绳,掉转马头,携她向城门处奔去。 “郑都尉,他为何要这么说......” 马又踏过数丈距离,郑普稳了稳心神,道:“免大将军受百姓诟病。” 纾雅顿时视线模糊。正此时,身后传来幽幽嚎哭声,纾雅眼中那片泪光仿佛也被这氛围勾动,扑簌而下。 可他们离刑场已经很远了,纾雅不禁回望,初日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始终看不见那边的情形,只知道他挥刀自刎,死在最想守护的人前。 二人催马奔出北门,身后一切都被挡在城墙内,不再得见。 策马数日,绕过山脉,终于到达甘泉河大营。 在纾雅离开后的第三日,魏垣率军阻截了纳木的去路,双方鏖战许久,胜负渐分,在敌军想从东南方遁逃时,炎国军队乘胜追击,俘获纳木,随后折返甘泉河畔。 魏垣坐在主帐桌案前草拟和约,身侧衣桁上的战甲虽已清理过,可甲片缝隙中的血渍仍昭示着战斗的激烈。 他的左臂被布带紧紧包裹着,布带上还渗着几点血迹。大获全胜,魏垣总带着一抹喜色,可激战之后的疲惫与伤痛让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 “王爷,王妃回来了。”行军长史入帐,轻声通报。 魏垣抬头,只见纾雅满面憔悴地步入帐中,身后还跟着郑普,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关切所取代。 他想要起身迎接,却被伤痛牵扯,只能点头示意。 纾雅快步走到魏垣身边,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心中涌起一股刺痛,“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魏垣轻轻覆上她的手,试图安慰,“小伤而已,战场上难免有些磕碰。吐蕃太子的确不是泛泛之辈,否则又怎能佯装势弱,却与我们周旋如此之久。” 但纾雅的眼泪已经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她想起甘州之行,想起自己对祁宪说的那番话,想起祁昌懋自刎于人前,心中愈发哀恸。 她紧紧抱住魏垣,哽咽道:“我无能......” 魏垣诧异,抬手轻抚她的后背,眼见郑普也是一副愁苦模样,开口道:“郑都尉,你亲自护送王妃回来,想必是甘州出了大事。” “禀王爷,祁将军他,私放敌军入城,已自绝谢罪......” 郑普将如何取胜之事一一道来,他是第一位“信使”。 是夜,纾雅在沐汤中泡了许久,直到有些头昏方出浴更衣,自出甘州,她胸中就憋着一股气,难以排遣,仿佛呼吸都被压抑着。 魏垣探望囚禁在另一军帐中的纳木,相谈甚洽,接近亥时才回来。 暑热时节,白日里,纾雅身上的衣袍被汗水浸湿一遍又一遍,此刻她换回襦裙,兀自掀开窗帷对着漫天星子出神。 魏垣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她,随军数月,她的脸颊凹了,皮肤也被风沙磨得有些粗糙,每日直沐阳光,两腮略微泛红。 她在想方设法,在剖心掏肺,这让魏垣难以关注她的容貌,而是不由自主贴近她的灵魂。 拨开她鬓边碎发,再度对上那双眸子,魏垣只觉心神微荡,不禁俯身吻她。 纾雅神思烦扰,随手攀上他的臂膀,将他推开。 “嘶......” 一声呼痛,令纾雅登时看向自己使力的位置,恰是魏垣重伤处。伤口不大,但深,伤及筋脉。 纾雅沉默片刻,仰面贴上他的唇,她态度转变之快,魏垣几乎说不上一句话,便坠入在这绵长一吻的柔情之中。 纾雅松开双手,不自觉地探向他腰间,顺利解开他便服上的蹀躞带。 正欲伸手为他宽衣,却被他握住手腕,纾雅一颤,怔愣地盯着他,眼见他在自己手腕上落下一吻,慢慢游移向脖颈,碰落她肩上所披的外衫。 温热的呼吸打在身上,引得纾雅一阵战栗,忍不住耸了耸肩。 他继续亲吻着纾雅,由脖颈到锁骨,再到胸膛......他信手扫开桌案上所有卷轴文书,自行退下外袍,横铺其上,随后拥她入怀,打横抱起,轻放于桌面。 “夫君,你......在渗血......”帐中仅剩一盏油灯,微弱光芒的照映下,纾雅看见他左臂紧缠的光洁白布晕开一片红渍。 “良宵岂可辜负......”魏垣撂下一句话,随即便欺身压去。 他动作轻缓,力量却十分蓬勃,纾雅很是消受,脑中逐渐云遮雾绕,最动情时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夫君,快停下......”刹那的清醒,她感到肩上湿润粘腻,竟是一片鲜血,“伤口裂了,全是血。” 方才碰他一下都会嗔痛,可此刻魏垣正在兴头上,自是听不进任何话语,纾雅那两声不咸不淡的提醒糅进嘤咛声中,更添几分情致。 云定雨销,魏垣终于从温存中抽离过来,注意到伤口处汩汩流出的血液。 “别担心,我没事......”魏垣虽是这么说,可他似乎已经开始发昏。 “我扶你去榻上。”纾雅掩下裙摆,随意收拾了地上散落的衣物,用力挽起他的手臂,半驮着走向帐内那张不大的行军床。 他伤得实在不轻,伤口中渗出的鲜血将一扎白布染得透红,流出布带后仍不断往下淌。 纾雅替他盖上薄衾,顾不得满身狼狈,重披外衫急声寻医。 好在经军医施救,魏垣的血算是止住了,人也沉沉睡去,可枕边那滩暗红的凝血还是看得她触目惊心。 华发医者想嘱咐些什么,但视线水灵灵地撞上王妃,满心只剩叹息,“在下早对王爷说过不可剧烈活动,还是年轻,血气方刚的不知轻重。” 纾雅两手扣拢衣衫,心中虚透,赔笑道:“您教诲得是,我定会照顾好王爷。” 纾雅不忍打扰他休息,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营帐。夜幕下的营地,篝火闪烁,士兵们或站岗,或休息,一片宁静。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轻佻的笑声。纾雅顺着声音走去,发现提夏正站在一个营帐前,似乎在与被俘的吐蕃太子纳木交谈,但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调戏。 纳木虽然身为俘虏,却依然保持着一份从容和尊严,面对提夏的轻佻言辞,他心中显然不悦。 第196章 星夜同饮 她侧耳窃听了几句,生怕提夏真做出什么事来,急忙闯入帐内。 “你住手!” 纳木虽然身为俘虏,却仍保持着藩国储君的尊严,面对提夏轻佻的言辞,显然心有愤懑,纾雅入内时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神情深邃的年轻男子,警惕地打量眼前之人。 “韦纾雅你吓我一跳。”被突如其来一激,提夏猝然吸气,“你这是......刚啃了个人?” 纾雅愕然,来回抚摸自己双颊,这才想起身上沾染的血迹。 提夏拎起水壶浇湿衣袖,胡乱在她脖颈上揩了一把,伸手向下挑开她披在身上的袍子时,却看见几处深浅不一的吻痕,当即了然。 “又长本事了。”提夏双唇微抿,替她将血迹擦拭干净。 “他被我的金剑所伤,非一时能愈......”纳木猜出闯入女子的身份,幽声道。 他头部微动时,流苏耳坠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映着烛光,在提夏回首之际,掠入她眼中。 “这是什么......”提夏敛起之前的戏谑,神情严肃,握住流苏凝视片刻,继而奋力一扯,强行将它从对方耳垂上拽下。 纳木呼痛,连忙捂住耳朵,猩红的血液自他指缝缓缓流出。 纾雅瞠目结舌,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半晌后才解下外衫上的一只香囊,倒出其中存放的伤药替他敷上。 “这颗黄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提夏依旧追问不休。 纳木身上的伤口比魏垣还多,说起话来声音虚弱,不欲与之争辩,淡然道:“几年前,从野辞达利脑袋上摘下......” 短短一语,便像拆开了一支火绒,点燃提夏胸中怒焰,她抽出窄袖中暗藏的匕首,径直刺向他。 电光石火间,纾雅竭尽全力制住她的手,向另一侧倒去,“你怎可擅杀俘虏!” 提夏身长力健,轻而易举地翻过身来将纾雅压在下方,她还想夺刀上前,却被纾雅死死拽住。她垂眸而视,自己膝盖正用力顶在对方腹部,疼得纾雅泪星直冒。 提夏力道稍松,匕首终被纾雅夺走。 “你突发什么恶疾!征战数月还不嫌累得慌!”纾雅调匀气息,喘息中责备道,“你要是真无聊,不如找个草垛喝一盅?” 纳木冷眼扫过二女,暗自往后挪了几步,心知此刻保全性命为上。 甘泉河畔树木稀少,唯有满地浅草,一入夜,凉意更甚京城之秋。纾雅搬来一坛军中寻常的烧酒,再点燃一堆篝火,席地而坐与提夏同饮。 头顶繁星如许,恰如金福之役时赏过的星空,唯有“广袤无垠”足以形容。 提夏闷头痛饮两碗,怒气稍有抒发,“听说甘州那边抓了桑朗杰,当下情形如何......” “祁昌懋死了。” 酒碗方至唇边,提夏微滞,接着又灌入一口,“他屠杀我羌人战俘,若非降了你们,我早想结果掉他。” 纾雅放碗,面露无奈之色。提夏心领神会,叹道:“刚才气急都没杀得了,往后更不会。” “祁昌懋若是死在战场,死在杀俘这事上,倒还让人心安几分......”想到此处,内心惶恐感油然而生,瘆得人汗毛倒竖,纾雅不住地向火堆靠近,“唯有这回,他速战速决,真心护卫百姓,结果却变成私放敌军入城。” 她将两条光洁袒露的胳膊缩进袍子里,不经意间,一块微损木牌自袍中滑落。那日纾雅将它捡了回来,还未得空上漆。 “我还妄想用酒泉王的令牌保他一命,却从未想过,祁氏手握重兵,他们才是强权本身,又怎会听命于一块毫无意义的木牌。” “先前他能无视皇帝的怀柔之策,可始终拗不过祁氏设下的军规军法,今日是祁昌懋,明日又何尝不是你我。” 想到那人还有一双儿女,他的妻仍在家中翘首以盼,纾雅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将下巴靠在膝上。 “你真啰嗦,揍就完了......”提夏听得憋闷,将余下酒液一饮而尽,“有你日日在跟前压着,这儿谁还敢造次,既未招惹旁人,总不会有人无缘无故过来捅刀子吧?” 纾雅目视前方,眼瞳中的火苗跳动不止,她径自摇头,心绪愈加沉重,又端起手边陶碗轻啜。这酒虽无香气,辛辣苦涩,但胜在可以能暖身提气。 “此番谈不了多久,你也别太紧张。待一切安定后我带你去青海览景可好,那儿可比这甘泉河的风光美多了。” “有多美?” “鸥鹭成群,草地绵延,尽可策马奔驰,美到......我丈夫在水边求婚于我,稀里糊涂就允了......不过现在他的头颅还泡在水里,不知漂到了哪儿。” 言语间,提夏笑意乍现,含着几分自嘲意味。 几年前与吐蕃一战,提夏的丈夫不幸牺牲,当时只找回几块残肢,囫囵拼了个人,头颅一直没有下落,据说被敌军丢进了海里。 方才纳木敢直接说出流苏上黄玉珠的来源,想来对此并不深知。 “你从未提过......”纾雅偏过脑袋,略带唏嘘说道。 “好端端提他做什么,他若不死,不得阻我当首领,当将军啊。” 三四碗酒下肚,提夏又醉了。 纾雅是由衷佩服她的,可这话仍旧沉重不堪,任何人的性命都不该如草芥般任人斩落,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完全是能力使然,并非搬开了那个她真心相付的“绊脚石”。 月沉后,星更明,流沙般的银河静静流淌。 ...... 边关书信终是到达了京城,有人欢喜有人忧。 许玦见表兄这功是越攒越大,也算由暗转明,心道他时日无多,“酒泉郡王有意误导祁昌懋将军,导致甘州险些失陷,还让大将军痛失一名爱将,这罪过可不小,得送京查办吧......昌华,劳你替本王跑一趟,把这个送到你父亲手中。” 他太想抓住魏垣的把柄了,然后顺理成章将其禁锢在自己身边,光想就觉得痛快。 许玦心情舒畅,将东西交给祁昌华之后便快步离去。 祁昌华凝视手中信封,默然半晌,见许玦走远,面不改色地撕成碎片,投入香炉。 此刻比起对付魏垣,他更想取其性命。 暮夏,宁王府满院的榴花只剩零星几朵还缀在枝头,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透红的果球。煜儿经伍必心施治,病愈在望,玉翘欣喜,常携幼子到园中漫步。 今日伍必心再度造访,一则探看世子病情,二则再向许玦讨要些“西南贡酒”。 第197章 御米灰 “小世子即将痊愈,恭喜王妃了。”翠色掩映的凉亭中,伍必心肃然而立,躬身问道。 “托大人的福,几日前更换药方后效果显著,想必伍大人也费了不少功夫,有劳。”玉翘向侍女使了个眼神,珠玑随即拿出一只圆筒递给他。 伍必心接过拆开,但见其中放着一块玉符,刻有“祁”字。 如今边关战事初平,过城必定严查,他手中这块想来便是祁氏的通城令牌。 “王妃因何拿到了这个......”伍必心略错愕。 “殿下只是心绪郁结,只要他来见我一回,我自有办法要来这些......你我挂念的人都在那边不是么,玉翘离不开这儿,但我知道大人终有一日会去找他们,略尽绵力罢了。” 伍必心听罢,郑重施以一礼,“不知要如何答谢王妃......” 玉翘轻抚过煜儿头顶,莞尔笑道:“谈何答谢,若非大人常来宁王府,只怕我的煜儿性命危矣。” “必心还有一事相求。”伍必心忽感胸闷,急切道,“府上窖藏的贡酒,乃绝世佳酿,先前殿下多有赏赐,现已饮尽,不知殿下可否再赠些。” 说来奇怪,那酒液滋味并不醇厚,对他这样好酒之人而言,淡如竹沥,可每次饮下,总会神清气爽。 那一剂治疗小世子的良方也是他饮酒后所制。每次酒劲消散,他又倍感疲劳,烦躁不止,饮得多了,疲劳便会转为身体疼痛,复用可解。 他意识到这是瘾,倒与五石散相似,但症状不同。可多年饮酒又何尝不是染了“酒瘾”。 玉翘不解其意,沉思片刻,答道:“王府酒窖中的确有不少陈酒,若说‘贡酒’,玉翘实在不知情。” “陛下知道殿下不喜饮酒,不会轻易赏赐,酒窖所藏,皆为宴宾所用,又怎会有新来的贡酒?”是时,闵红荼拨开身侧翠枝,急步来到凉亭前,“伍大人三天两头纠缠王妃,就不怕有损彼此清誉?” 珠玑见这对主仆出现,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哟,闵侧妃身子才养好,就迫不及待出来作威作福了......伍大人可是殿下召来府中的,莫非您怕小世子病愈得太快,威胁到您的地位?” 玉翘抬手轻扯她衣袖,示意噤声,然而珠玑仍自顾自地把话说完。玉翘将煜儿交给嬷嬷带去别处,转身向红荼说道:“姐姐有话不妨直说,莫要胡诌别的事。” 红荼神色依旧凝重,挽裙上阶,靠近伍必心,发问:“殿下给你喝了什么酒?他叫你来你就来?” 见她模样严肃,伍必心心中一凛,感觉事态愈发异常。 他实在难受,胸口如压巨石,一股虫爬感逐渐蔓延开来,“西南贡酒,饮之则神思清朗,殿下赏光,岂能不从......” 红荼暗忖,顿感不妙,“你本是医者,怎会不知饮酒伤身,你糊涂了?” 她话中别有深意,可伍必心一时应答不上,他只想再饮一壶。 忽地,凉亭之外侍立的仆婢们异口同声道:“见过殿下”,众人回首望去,许玦已悄然而至。 “没想到花园中如此热闹,本王的两位夫人竟为了个御医争执不下。”许玦喜形于色,日影斑驳下,他那丰神俊逸的外貌足以吸引所有视线。 “抱歉伍大人,王府已无此酒,你若喜欢,酒窖中各式美酒随你挑选。” 红荼唇线紧抿,侧过身去,“大人请回吧,快回御医署......” 伍必心会意,忙行礼告退。很显然,她在提醒自己那酒中被人掺了东西,或许是毒。 许玦未作挽留,他瞧完了病,原本就该离开。 不多时,伍必心步履不稳地走到王府门口,随行车夫见其面色苍白,关切道:“大人可是犯了疾?不如先去医馆瞧瞧?” “我就是大夫,哪用得着去医馆......” 伍必心仍在咀嚼红荼话中的含义,根本没有“西南贡酒”,西南方有什么?益州、曲州、昆州,再往西南便是南诏国,那儿广植御米...... “快,带我去德宁公主府!” 伍必心登了车,车夫得令,勒缰催马,向公主府方向奔去。 这次发作尤为严重,浑身像是爬满了虫子,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几乎坐不稳。短短数里路宛如相隔千里。 当车夫禀报到达的时候,他已是眼眶通红满头虚汗。 伍必心强压痛楚,踉跄上前叩响公主府大门。自家丁通报到长公主同意见他,耗了近两柱香时间,他再也忍不住,一入碧落阁便跪倒在长公主面前。 “就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 “主子,属下来求......求一些御米灰......” 御米本为昆州南部及南诏境内常见卉木,其花硕大艳丽,可供观赏,果壳可入药可调味,却也是制毒原料。此毒麻痹心智,一旦沾染,便再难戒除,人在极乐极苦中煎熬至死。 他仅在医书中读到过,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长公主身居京城,自然接触不到那些毒药,可她还控制着桃姬,桃姬会源源不断地为她助力,比御米灰更为致命的东西,也能炼出。 “我这里,还真有......”长公主不急不缓地说。 一旁立侍的静亭看见伍必心此刻狼狈的模样,心生哀怜,随着话落,她迅速拆开手中被丝线捆扎的纸包。 正欲递给他,未料长公主纤指一扬,灰白粉末扑散大半,纸包倏然坠地,落到长公主裙沿。 伍必心心脏猛地缩紧,脑海一片空白,他不顾一切地爬到长公主身旁,匍匐着吸食那半包御米灰。 “阿娘......”静亭稍有愠意。 长公主凝视身前那人疯癫的举动,嗤笑道:“心疼早了。” “你曾不止一次说要娶静亭,多年过去还是只会动嘴皮,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就因你一句话,至今未嫁。她青春正盛,也不知怎就看上你这三十好几的男人。” 长公主俯身,凑近伍必心说道。 “你不是想一直陪着垣儿么?不如马上与静亭成婚,那么咱们就是一家人,这御米灰难得,你若是我女婿,便好说了。” 伍必心逐渐平息下来,身子伏得更低,干渴的喉中蹦出一个声音,“好......好啊......” 长公主满意地向后仰去,抬足蹬在他侧躺的脸庞上,笑意不减,“贱相。” “来人!”静亭再难忍受,几乎在长公主收脚的同时冲上前搀住他,轻抚那张磨出血痕的脸,略带哭腔道:“怎么不知道躲一躲。” 此刻伍必心只觉无比轻盈,恍惚间已辨不清身边是谁,还以为红荼寻来解围,“你别哭啊,长公主还看着......每次见你难过,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在剜我的心......” 他言语断续,两句未完便昏睡过去,静亭紧抱他,啜泣不止,半晌后才醒过神来,命人将其送去梧桐苑,好生安顿。 第198章 赐婚 伍必心睡了很久,醒来时神清气爽,第二日清晨阳光正好,他似乎已将返回御医署之事抛诸脑后。 可那已经不重要,长公主亲自进宫为他求了一个恩典,下月朔日恰逢吉日,可成全自己养女和伍御医一段良缘。 皇帝看在妹妹多年安分守己,侄儿再立军功的份上,特封魏静亭为“乐平县主”,八月初一出嫁。 伍必心听着仆婢的禀报,陷入深思,回想许久,终于接受了自己已经答应长公主那些无理要求的事实。 梧桐苑陈设未改,可他身边没有魏垣没有纾雅,也没有闵红荼,周遭一切都变得极为陌生。 静亭端来一碗汤药,轻蹲于榻前,“解毒的汤药,你还是喝些吧......” 他虽坐了起来,但胸中压抑的愤懑令他直不起腰,对静亭的柔情视而不见,挥手间将她手中托盘打翻。 白玉药碗受力砸落,药液飞溅,热气腾腾地洒在静亭轻薄的纱袖上。 “没伤到吧!”伍必心恢复理智,急忙下榻,挽起她的衣袖查看,药汤所溅之处已显红肿。“对不住......我去拿伤药。” 他欲转身,却被静亭反手拉住,“我们相伴十余载,你为何就不能喜欢我,难道是因为静亭相貌丑陋,不如你心上人那般花容月貌?” 面纱遮掩下,她只剩一双明眸坚定凝视,实在像极了魏垣,伍必心喉头滚动,默然半晌。 “我可以寻遍天下良方祛除疤痕,也可以去服用荀实,我......” “静亭!当年长公主带你回国公府时,你不过才几岁,却已聪慧过人,也......很漂亮,岂能因一疤痕而自认丑陋?你该发挥长处去做别的事,从前你不就是这样想的么?” “你我所说,根本就是两回事啊......”静亭黯然神伤,眼中挤满泪水,“我还知道你重视阿兄更胜闵红荼,那你可知静亭是他的亲妹妹,你对我为何就如此绝情。” “我知道,他亦知,你们于我而言,不过儿女罢了,必心岂敢有逾矩之念。” 伍必心起身走向衣桁,取下外袍,从中摸出一盒药膏,塞进静亭手中,整理好着装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静亭攥紧手中物件,久久无法缓和,她强自镇定,毕竟还有荀实、御米灰、闵红荼,样样都可以牵制他,二人既受皇帝赐婚,他迟早会回来的。 再至御医署,同僚们做足了功夫向他道贺,连平日处不来的几位也有模有样地说了好些吉祥话。 众人清楚伍必心不过是长公主府上的“家奴”,能与他们共事已是奇闻,如今又要娶县主为妻,必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简直羡煞旁人。 他不愿就此妥协,其他尚能应付,可御米灰的毒性非强忍所能抵抗,自己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一切的桎梏...... 坐席还未捂热,一内侍便悄然临门,“传永嘉公主令,召御医伍必心速至琼华宫。” 伍必心心中愁绪顿时化为满腹疑云,自己与公主素无来往,又有何事吩咐于他?不过小公主成日盼着和表兄亲近,想来又要请他帮些什么。 但他的直觉愈渐不准。 琼华宫中,南珠神情端凝,越发有天潢贵胄的气质。伍必心这才想起,自己刚毒害了她的母亲。纵然他只是旁人手中一把刀子,可那满身血污也难洗净。 “本宫一早听说父皇要赐婚于伍大人与长公主义女乐平县主,恭喜了。”南珠屏退左右,殿内唯余二人。 伍必心立在堂下,恭敬行礼,只道了句谢,便不再言语。 南珠见他似是心情不悦,追问道:“你与表兄情谊甚笃,那可是他名义上的妹妹,怎么,你不愿?” “微臣......”伍必心欲言又止。 “嗯,的确不愿,本宫要的就是你有这想法。”南珠眼中光点骤现,“表兄是表兄,她魏静亭又算什么......” 她是正统皇族血脉,自可轻视他人。伍必心沉吟片刻,忽道:“公主殿下召微臣前来不会只为了闲话家常吧。” 南珠脱离冗思,示意他上前,低语道:“喜宴当日,本宫可名正言顺地带着护卫出宫,正巧大人不愿成婚,咱们或可同行,难道大人不想去边关见表兄?” 伍必心正色回禀:“此战大捷,王爷不日便会班师回朝,必心又何必远赴肃州?况且公主千金贵体,怎受得住远途颠簸。上回您躲进德宁公主府便损了清誉,依微臣看,您还是别去找他。” “找他?”南珠公主轻摇纨扇,神色带了些鄙夷,“本宫没了娘,兄长被赶去封地,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又岂是一人之父,本宫在这皇宫中可谓‘举目无亲’,唯愿逃离此地,永不复返。你也莫说‘无法适应’那些话,普天之下有的是人夹缝求生,为何本宫就活不下去?” “微臣口不择言,还请殿下恕罪。” 伍必心躬身致歉,念及宁王妃交予自己的通城玉符,心志倏尔动摇。 服用荀实多年,他早已透支了寿命,如今又染上御米灰,不知还有几年光景,他真想多见魏垣几面,可魏垣即将回归,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然而欲念一旦滋生,便再难消解,他也着实变得不清醒。 “伍大人就当帮本宫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容微臣考虑几日......” 御米灰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伍必心只得三天两头往德宁公主府跑,外人只道是他挂心乐平县主,故而时常探望。 许玦在朝堂上愈发得意,悄无声息撤下了许瑜心腹晏锦在羽林卫中的职位,迁去外城京畿卫营。虽是平级,可势力大不如前,宫苑禁军和京城巡防所掌之事终究不同。 此事与伍必心无涉,他夹在中间,无论哪方胜了都对他无益,若真要选,他私心盼着宁王许玦赢,届时长公主不至于赶尽杀绝,红荼亦能安度余生。 但晏锦掌管城西数门的安危,这对伍必心来说却是好事,急命晏锦手下的寒英申请随行。寒英之职最终定为把守金光门。 南珠在宫中遍寻寒英不得,又遣人去御医署将伍必心捉来琼华宫。 “本宫知道是你去寒英那儿吹了耳边风,他......”宫人关上殿门,南珠正对堂上,回首见到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不由大惊,“伍大人这是在修仙?!” 第199章 边关急报 “无意惊扰殿下,只是几宿未睡好罢了。”伍必心轻吐一息,声色俱疲,“寒英他在金光门,微臣只能将殿下送到那儿,届时微臣会赠您地图和通城玉符,您带侍卫沿官道走,即可安然到达肃州。” “伍大人不去?” “微臣没有公主这般魄力,畏死......” ...... 甘泉河大营谈得妥帖,其间吐蕃遣使赶赴,双方定下十年休战和约,羌地归炎国所有。 作为败方,吐蕃原不配讲条件,可纳木实在受不了,只求魏垣让提夏滚回肃州,这个女人就是妖怪,若她在羌蕃边境出现,杀无赦。 他活了二十载,自认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未曾想,一朝为俘,老脸丢尽。 提夏虽不甘,但看在青海也在掌握的份上,还是带着她那一队人马撤出大营。 边关形势明朗,可战报传到皇帝手中却是两极反转。 信使加急,策马直至兴安宫外方才勒缰,半年来,皇帝身子虚了不少,近日更是连番辍朝,忽接急报,拖着病体步至议政殿。 信使共呈四封要件,其内容直指酒泉郡王通敌叛国,先是控肃州以扼西境,又佯装与吐蕃议和,实则暗通款曲,图谋侵占西北,立国“北炎”,届时再共同蚕食中原。今羌戎之地亦已为其所得。 皇帝屏息看完密信,险些提不上来气。 其中还有一封河陇大将军的亲笔陈情书,倘是普通战报,他尚可怀疑构陷,但祁宪的笔迹不假,祁氏章纹亦真,自己用了数十年的臂膀,怎能不信? “见朕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便开始急不可耐?”皇帝气至深处,呕出一口暗血,“他母亲还在朕手中,他怎么敢......” 张公公大惊失色,赶紧掏出绢帕替他擦拭,皇帝以参汤漱口,自腰间摸出顺气丹服下。 “早先征漠北,魏家三十余男丁命丧沙场,就连女儿也充作公主送去和亲,全族只留魏常欣一条血脉,朕虽要防着叛逆的妹妹,却也为她择了这个满门忠烈的好驸马。朕听闻,她过门后屡屡虐待夫婿,那魏驸马就是被她活生生气死的......” “可毕竟兄妹一场,朕提防她,让她去西北吃风沙,她心中有怨也属正常。月娥如今大门不出,礼佛悔过,如此谦卑恭顺,断不会背叛朕,倒是魏垣,他一定怨恨他的母亲,也怨恨朕,所以他才......” 话未完,又是一阵咳嗽。 “陛下,切勿动怒啊。”张公公边为其抚背顺气边劝道。 “你......”皇帝伸手指向跪在殿中的信使,“回去告诉大将军,发兵清剿逆贼,就地格杀不留隐患!今日之事越少人知晓越好,你们都把嘴给朕守严实了。” 他是明君,是仁君,虽不轻言名垂青史,却也开辟了炎国的“平昌盛世”,他断不可做斩杀功臣这样暴戾之举,却也不能为千秋基业留下谋逆的火星。 原先如何料理魏圻,如今便如何处置魏垣,事成之后,他仍是抵御外敌的英雄,只不过牺牲在疆场之上罢了。 颜面无损,民心无异。 信使与张公公连声应喏。 皇帝理顺气,脑海中忽现一个念头,“事情远不止于此,他筹谋周密,恐非一人所能做到,最盼朕早日殡天的不该是他。” “张蟠......”他颤着声唤道,“速传闵红荼见朕,六郎与魏垣过从甚密,不得不防。” 此刻,“亏欠”、“弥补”、“愧疚”等字眼在他心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记恨”。 他在许玦儿时便对其多有疏忽,贤妃薨逝他也不曾严惩嫌凶淑妃,许玦表面不发作,想来内心已存怨念,他必须从心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张公公亲自带人来到宁王府时,许玦已去了校场,府中唯余两位王妃,他以陛下想见皇孙为由,将闵红荼和韦玉翘二人及其子女唤入宫中。 可入宫后韦玉翘被安置于宸元宫,皇帝只召了闵红荼,说是尚未见过宁王长女。 红荼察觉其中似有蹊跷,想到祁昌华近来频繁送信的诡异举动,加之边关得胜,猜到他们正在谋算些什么。 她不欲帮魏垣,可伍必心念他念得紧,上有长公主压制,这种事还得旁人去办才安全,她最多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她步入兴安宫,恰巧永嘉公主也在。南珠听闻父皇吐血,紧着过来探望,本想直奔紫微殿,谁知门都没摸着,干在这空无一人的议政殿里立了许久。 红荼正愁无人可用,见到南珠,心便落到了实处。 “闵侧妃请随咱家入内吧。”张公公引红荼进紫微殿,南珠见状疑窦丛生,随后面露鄙夷。 红荼向同样留在此处的绮兰附耳低语,只说“乔装入内”四字,命她传给公主。 紫微殿内,皇帝已上了榻,正倚靠着软枕喝药,满室药气中,红荼嗅到一丝浅淡的花香,正是从前自己为卢贤妃下的翠微。 “拜见陛下......”红荼怀抱阿照,跪地行礼。 “朕好像等了你一个多时辰,宁王府真就如此遥远?”皇帝服药后精神尚可,直起身子说道,“你诞下孩儿后还没入宫见过朕,朕只好亲自宣你。” “陛下言重了。”红荼听罢莞尔一笑,将手中的襁褓送到他面前。阿照正熟睡,褪去满身淡红后像个雪团子。 皇帝一见欣喜,却不敢喘得太重,生怕让幼儿染了病气,“她长得真讨喜,像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你早带她来,朕便能早日赐她郡主之位。” 仅此而已?难道皇帝大费周章让她进宫真是为了看一眼她的女儿,给个封赏? 红荼收束思绪,躬身谢恩。 “这两月你不仅要养身子,还得留意六郎,必定分身乏术吧......”当她自感白费心机之际,皇帝倏然开口。 红荼心中熄灭的火苗再次腾起,“红荼能嫁入宁王府已是陛下恩典,不敢忘记自身职责。” “河陇大将军送来证据与亲笔信......酒泉郡王与外敌勾结,欲私吞西北疆域......那是六郎最为亲近的表兄,他可曾知晓一二?” “这......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酒泉王出征后,殿下再未与之通信,府上又有祁长史看着,一举一动尽在掌握。倒是前几个月殿下为了他岳丈韦瀚大人的升迁之事,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从您这儿讨得从三品秘书监一职。” “这倒不奇怪......” 红荼一语,将重心转到许玦的其他“谋算”,如此,他既非不染纤尘,又未蹚进浑水,更添可信度。 皇帝松了口气,此刻这颗定心丸比其他任何丹药都有用。 第200章 竟是许玦 二人自顾自地议论着,未曾察觉窗牖之外,南珠正凝神聆听。 她一身宫人装束,挑了个儿时来紫微殿玩闹时的藏身处,透过这扇窗,恰能窥见龙榻。脚边苔藓青郁,可见平日鲜有人来。 南珠心中暗忖,难怪父皇好端端的突然吐血,原是为了这个。 可“魏垣谋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怎能相信,表兄虽性行内敛,却也正己守道,断不会存反叛之心,她宁愿怀疑自己心术不正。 南珠急忙与侍女换回衣裳,顾不得先回琼华宫,径自跑去御医署找伍必心。 然而伍必心桌旁并无人影,御医令见公主驾临,忙上前禀道:“伍大人昨日便被德宁长公主带回了府上,毕竟大婚在即,陛下也已应允。” “这事为何没人告知本宫一句,难道你们不知道本宫近来常召他去琼华宫诊脉吗?” “殿下所患何疾?好似御医署并无记档......” 南珠悻悻地步出御医署,离开太常寺往宫城去,步辇晃悠,她神思也随之荡漾,忽俯身问侍女:“今日父皇除了传闵侧妃入宫,可还有其他人?” 侍女应道:“有,宁王妃韦氏也入宫了,只是陛下并未召见,安置在先贤妃宫中。” “先别回,咱们就去宸元宫。” 想那宁王妃乃韦纾雅长姐,她与表兄的糊涂婚约还是韦纾雅解的围,姊妹情深,她必会施以援手。况且自己与那六皇兄向来不睦,要借他之力只能从王妃那儿旁敲侧击。 玉翘听她一顿复述,惊得茶杯失手落地,“定是诬陷,纾雅连姑母都顾不得寻,便随军出征,忠心昭然。酒泉王是拿到了肃州兵权,可就一州兵力,如何与河陇大将军对抗?简直荒谬至极,只怕有人惧他凯旋得势,故意为之。” 这与南珠的想法不谋而合,原以为这个女人只会掉眼泪唤夫君,未料许玦不在时她竟能将眼前困局分析得头头是道。 转念一想,她父亲本就是秘书丞,如今升任秘书监,她又怎会不具才学不懂思辨? 比起她看不惯的那个韦纾雅,这姐姐可亲善许多,记性也不好,浑忘了自己对她做的那些事,甚至以礼相待。 “公主?” “嗯!”南珠回过神来,“可惜本宫与表兄无法通信,若能在父皇的密令到达边关前告知表兄,让他早做应对,那便最好,这莫须有的罪名,他们绝不能承担。” “公主别急,妾身有个法子。”玉翘眸子微转,“宁王府有几只豢养数年的信鸽,可达肃州,不过它大抵会落在酒泉郡王府,若府中管事传信迅速,或可提前到达甘泉河。” 南珠不住颔首,愁容之上浮出一丝惊喜。 玉翘转头向珠玑,“陛下若不召见,咱们得守多久才能回去?” “只怕还要等......”珠玑面露不悦,“方才奴婢拜托宫人去打听,只说陛下病着,闵侧妃侍疾,许多人都瞧见了。后宫中是没有嫔妃了么,怎还轮到她这个儿媳去......” “别胡说!”玉翘呵止她。 “侍疾?父皇以见她女儿为由召她,实际又盘问她宁王是否有异心,还是她示意本宫偷听墙角,怎的现下又留在紫微殿侍疾了?”南珠虽鄙夷闵红荼的做派,可探听到这事确是受了她的指点。 玉翘沉吟片刻,心下了然,“殿下如今很是信赖祁昌华,此事还是别在王府办,且宜早不宜迟。” “珠玑,你速回府中取来信鸽,有人问起就推说煜儿的爱物落下了。我们动作快些,别辜负闵侧妃一番好意。” 南珠豁然开朗,随即磨墨起笔,正体小字密布于薄笺上,笔画细若蚊足。 珠玑办事麻利,顺利从府中带来一只小而方的鸟笼,以布料覆盖,不细察还真猜不出里头是什么物件。 时近黄昏,宫门也快落锁,可皇帝还未降下送两位宁王妃出宫的旨意。随着日头西沉,暮色笼罩了整个帝都,幽暗中,南珠放飞信鸽,终于松口气。 却在这时,珠玑回禀小世子失踪,她与嬷嬷替他摘树梢上一枝新桂时,片刻没看住,便让他跑得没影。 宸元宫虽不大,可即将入夜,这空置许久的宫殿甚少点灯,一个孩子随意跑动,倘若磕碰或溺水......玉翘顾不得其他,赶紧带人满宫搜寻。 南珠两面为难,她心绪仍旧纷乱,想回琼华宫筹谋后续,又念及小侄儿安危,终是打发了自己身边的宫人一同寻找。 她怔愣之际,宸元宫大门倏然敞开,远远眺望,只见昏黄烛火映照出几个男子的身影,为首的正是许玦。 对方脚步渐近,南珠终于看清他手上攥着一支箭矢,箭簇上穿刺的正是那只信鸽,此刻它已没了生息。 “公主贵步临贱地,原是为此......”许玦拈起一张信笺,祁昌华递来火折子,轻薄的纸页顷刻烧为灰烬。 “竟然是你!你如何悄无声息进宫的?”南珠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险些气血逆行,“本宫还以为是祁昌华这个小人迷惑了你,不曾想你真要害表兄,你们的兄弟情谊何在?他知道自己从小保护的人是个白眼狼吗......” 南珠满腔愤懑,抬手欲掴,却被对方紧攥手腕,“他为何要替我出头,三妹你是清楚的。” 她目不转睛盯着眼前这个面色平静到诡异的人,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 许玦不多言,反手抓握住她那纤细的胳膊,拽往正殿,身后数人紧随其步。南珠只觉他力气奇大,对比往昔文弱的姿态,简直像换了个人。 “皇兄,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请罪。你想要什么,南珠必尽力为你寻得,你收手吧,放过表兄,南珠保证不会泄密。” “来人......来人!” 许玦对她的惊呼置若罔闻,径直拽其入内,关闭殿门。 南珠心中没底,他会不会杀了自己?就像那只鸽子,他会用刀剑划断她的脖颈刺穿她的胸膛...... “妹妹今年二十了吧,竟还未觅得良人,都等成老姑娘了。你是千尊万贵的公主殿下,怎能过得如此寒碜......”许玦眉目淡然,话音也极为亲和,“作为兄长,自然要为你打算,这不,替你择了五位夫婿,个个精壮,想必能伺候好公主殿下。” 他身后五人闻言挪步,南珠头顶宛如降下天雷,跪地恳求,“皇兄,南珠错了,南珠自幼轻狂,折辱了皇兄,求你高抬贵手!” 第201章 豺狐之心 “礼尚往来而已,三妹从前不是做得很好么?”许玦不愿听她啰嗦,俯身轻言后转身欲走。 “你......你怎能在你母亲灵位前行此恶毒之事!”南珠目光移到供案处,指向上边那整洁泛光的贤妃牌位,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他当然知道母亲牌位在此,可那是他的母亲,即使在天有灵,也不该保佑旁人。 倘若鬼神之说成立,那些身在暗处的加害者都得遭到报应,他看不见鬼神,也看不见报应,唯有手握权力能让自己彻夜安眠。 那高傲张扬的公主,从小不知道德为何物,轮到自己时竟也蠢到妄图拿道德约束权势。 许玦怔了一瞬,但并未转身,兀自推门而出。 殿内起初还有哭喊声,很快变作被捂堵的沉闷嘤咛,之后连嘤咛声也渐不可闻。 不敬皇室已是死罪,更遑论强暴公主,这群身份不明的男子必是宁王府死士,自知接了趟有去无回的差事,所以格外卖力、疯狂,甘愿死在牡丹花下。 他们离开时,南珠只觉身子像被碾压般疼,仿佛已经死过两回。她仰躺在地,放空之际余光再度瞥见贤妃牌位,强忍疼痛翻身站立。 当了二十年公主,她仍然不知自己为何会在万人之上。自己无法上阵杀敌,无兵权,不下凡尘,无民心,不得科考入仕,搅不动朝堂。 她本以为自己比许玦高贵,这源于她母亲一族的显赫,可大错特错,从始至终自己都只有一个权力来源——皇帝,她那喜欢“斗蛐蛐”的阿爷。 嫔妃争宠,重臣牵制,子女互促,皇帝喜闻乐见。当年她欺凌许玦,却从未考虑过他也是皇嗣,于皇帝而言都一样,哪日许玦博得青睐翻身,她便再无立锥之地。 思量至此,南珠眼中噙满泪水,心一横,撞向供案,卢贤妃的牌位应声倒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幼儿号哭。 许玦大惊,仓惶入内,视线略过南珠,径直往角落望去,只见煜儿躲在一根梁柱背后,帷帘遮掩下,几乎找不到那个矮小的身影。 他还未靠近,玉翘便已闻声赶到,见南珠瘫倒在地,襦裙残破血迹斑斑,而煜儿又哭得声嘶,当即猜到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她赶紧去探南珠的脉搏,好在性命尚存。 “御医,快传御医!”玉翘呼喊着,可殿外宫人连同她的侍女珠玑皆被祁昌华控制,无人可遣。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绝望,奔向哭泣不止的煜儿。 许玦想要抱他,可煜儿很是恐惧,直往玉翘怀里躲,他甚至不愿看一眼曾经最喜欢的父亲。 “你为何会与她混在一起......” 许玦收手,紧握成拳,步至正堂道:“中元过,鬼门未关,母妃魂魄徘徊于此,不曾想被永嘉公主撞见,致其惊惧磕伤......昌华,你去把御医令请来,让他亲自为公主看诊。” 翌日,南珠在琼华宫寝殿内苏醒,天光大亮。 “这是天上?”日头刺眼,南珠不禁暗忖。 逐渐看清屋内装潢后,方知自己尚在人间,侍女也安然无恙在身旁候着。 “我还活着!”南珠倏然起身,宫人欣喜地围了上来,她无心应付,身上还疼得厉害。 想起昨夜一时愤恨触桌自尽的举动,只觉心志不坚。她不能死,否则就成全了奸人。 “许玦豺狐之心,我要去告诉父皇!”南珠下榻趿履,连寝衣都顾不得换,便匆匆奔出琼华宫,来到长街上。 宫人阻拦不下,纷纷在身后追逐。 兴安宫的人并不愿让她面见陛下,连紫微殿门槛也不得越过半步,只道是圣躬违和,需得静养,今日连早朝亦告罢。 皇帝病情的确有加重趋势,昨日动了气,虽吃过许多汤药,可就是不见起色。 “父皇!您万不可信宁王府那些人说的话,是许玦将儿臣害变成这样的,许玦还要害表......” 话未完,南珠便被张公公捂了嘴,“公主殿下当真是疯了,来人,快把永嘉公主送回琼华宫好生医治。” 他不知公主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但皇帝明确要他们守口如瓶,边关之事若是传开引起恐慌,他首当其冲要被问责。 是时,宫人窃窃私语。 “看来昨夜传闻是真的,公主确实吓得不轻。” “宸元宫再闹鬼也不过是贤妃报仇,咱们以后少去便好......” 南珠在诧异中被捂嘴送上一辆轩车,糊里糊涂又被送回自己宫里。她不知道,一夜之间,自己变成了疯子,举动越激烈,越容易被人信以为真。 她拢了拢方才张公公为自己披上的斗篷,失魂落魄地朝寝殿走去,豆大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坠。 进门时竟远远看到个身材健硕的内侍,真是疯了。 待她走近,那内侍微抬首,方识得是久未谋面的寒英。 “见过殿下......” “你为何不早些时候来找我?”南珠嘴唇发颤,话音不稳。 寒英低声应道:“今日休沐,去长公主府见了伍大人,他让微臣来探望公主殿下。” “滚......”闻言,南珠囿困于心的情绪彻底迸发,重重一巴掌落到他脸上,“等本宫被人害死时你有大把时辰探望!” 寒英默然不语,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神情变得消沉。 “本宫欺负你们,为何不反抗,为何不还手!”南珠挥着拳头不停捶打他胸膛,“一次都没有......” “微臣不敢。”寒英仍未阻止她,任其宣泄,歇斯底里。 她捶得累了,埋在他胸膛上失声痛哭。 寒英今日乔装入宫,原是受伍必心所托告知公主驾临婚宴的时辰,以及宫外发生的变故。 伍必心被长公主囚于梧桐苑,幸有寒英这个助手替他奔走,探得宁王妃境遇相同,如今只有静待喜宴之日。 “那夜微臣当值,会放您出城......” 三日光阴,却似煎熬,南珠额角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整日头昏脑涨,似乎慢慢适应了“疯子”这个身份。 八月初一夜,德宁公主府红绸高挂,一派喜气。 眼看超过约定时辰,公主的车驾仍未到达,伍必心无意与宾客周旋,在府门外又独自等了半个时辰。 终于,一辆黑漆雕花轩车缓行而至,然而并无侍从宣告来者何人,唯见公主掀开帷帘,锦袍利落,额上裸着一片伤痕,她招手,示意伍必心靠近。 第202章 金光门 “殿下,你......没事吧。”伍必心见她那额角伤得不轻,加之神色凝重,不由得发问。 南珠本想痛斥许玦对她的所作所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附到他耳边轻言,“许玦与祁昌华合谋陷害表兄,制造假证据送到父皇面前,他信了,下令清剿。宫中之人皆传本宫失心疯,也是因为许玦,他才真的疯了。” 伍必心难以相信许玦会出手害魏垣,更难相信与之同路的长公主会同意。莫不是长公主打一开始就没想放过自己儿子? “敢问殿下,这拉车的两匹马是......”他面目淡然,实则后槽牙已经咬碎。 “青海骢,八百里快马,本宫从御马场亲自挑的。” “好......”伍必心心领神会,继续压声道:“您先驾车去西侧门,解开马轭,莫让他人知晓您在车中,稍待片刻。” 伍必心转身扎进府门,直往新房奔去。 而此刻静亭端坐于长案前,听得门口响动,忙举起纨扇遮面,“宴会还未结束,夫君怎就来了?” “别这么说......”伍必心掀开帷幔,缓步子走进内室,“我有些难受,回来取药。” “可我们拜过堂行过礼,已是夫妻。” 伍必心不作回应,径自来到妆台前,打开一个奁盒,其中放有药粉包,可他来回翻找,也仅有表层一包。 “桃姬的新药总得三五日后才到,如今整个公主府只得这一份,夫君当心着用吧......”静亭透过绢面,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伍必心将它握在手中,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静亭眼看他移步向外,本想叫住他,可马上就到入洞房的时辰了,她也不好挽留。 谁知,最后等来的却是丫鬟急促的禀报,“县主,出事了,伍大人带着一个身份未明的人打马西奔,向金光门而去!” 静亭闻言,手肘不自觉颤抖,轻移纨扇,露出一张蔷薇含露的脸,那片骇人的烧痕已被脂粉覆盖,“这是我平生最美的时刻,他竟连看都不看一眼。” 说罢,她一支支拔下鬓边钗环,脱去身上喜袍,两行清泪静默流淌。 另一头,伍必心与南珠各骑一匹马,在行人无多的街道上疾驰。他换了便服,以轻功踏过屋盖,未走偏门,当旁人察觉时,二人已奔出几里路。 长公主怒不可遏,暗下杀令,而又有人看出他身畔跟随的乃是永嘉公主,当即怀疑伍必心劫持公主,公主府内一片哗然。 伍必心和南珠抵达金光门,寒英如约值守,可城门早已关闭,他们身后一大队京畿卫正在逼近。 “开城门!”寒英放声,引得身旁持戟卫兵满脸疑惑。 “大人,他们夜闯城门,身后又有咱们的人追赶,谁知会不会是出逃要犯。” 此话一出,南珠随即应道:“本宫乃永嘉公主,你们几个休得胡言!” 伍必心阖眸片刻,心一横,抽出腰间佩剑,顺势横架于南珠脖颈,“公主千金之躯,若不小心命丧于此,尔等皆难逃罪责。” 身后京畿卫越来越近,仔细还能听出张弦之声,即便那领队是西卫统领晏锦,他们也没有更多时隙可浪费。 “开城门,然后,全体撤入城楼!”寒英再度下令。 卫兵面面相觑,最终决定遵从上司之令,几人合力拉开城门。 二人催马前行,忽听身后有人呵令:“叛贼挟持永嘉公主出逃,奉陛下之命全城捉拿!” 伍必心听出那是祁昌华的声音,回望一眼,那人手持“圣旨”,气势早已压过晏锦一头。 他心中明了,皇帝今日昏睡,连公主府喜宴都顾不得参加,哪儿有精力拟旨捉他,还来得那样快,恐怕下旨的另有其人,不是长公主就是宁王。 听见“圣旨”内容,南珠诧异回首,对寒英说道:“一起走!” 寒英紧了紧手中的戟,抬头对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我断后,随后就来......” 南珠半信半疑,可自己马匹的辔绳还在伍必心手中攥着,时间紧迫,她不得不被“挟持”着踏过金光门。 才回头,却听一句“关城门”,南珠想掉转马头去接应他,可已经来不及,追兵迫近,卫兵们迅速掩上门扇,各逃进城楼阶梯处掩藏。 趁伍必心收刀入鞘之际,南珠奋力夺回辔绳,紧急勒停,翻身下马,踉跄着往回跑。 她试图推开沉重的门扇,可惜,毫无作用,只能从那透光的缝隙中窥见门内情形。 寒英已经与京畿卫交锋,凭他手中那把戟,根本挡不过百人进攻,他一直在后退,直至退到门扇处,此时,数十支箭矢齐发,将他与城门死死钉在一处。 南珠目睹他的身躯贴着城门逐渐下滑,自己似乎也腿脚虚软,跪倒在地。她再是哭喊,也推不开那扇沉重的城门。 门内那个影子似乎也听见了背后有人呼唤自己,不禁回望,果然透过那丝缝隙窥见了自己倾慕已久,却又不敢肖想的女子。 而南珠只看见他费力扭动脖子,本以为会回头看一眼她,未料仅那一次微动,他便整个身子往下一沉,再未能与她相见。 上一刻近在咫尺,下一刻远在天涯。 她哭得忘乎所以,恍惚间,只觉有人将自己拦腰抱起,一把扔到马背上,随后跨上同一匹马,鞭策前奔。 南珠这才发现城楼上的卫兵早已挽弓搭箭,向楼下之人射来,他们来时的两匹青海骢已中箭逃掉一匹。 身后箭雨还在持续,他们根本就是想连同“人质”一并处死。 伍必心策马的动作恰护住了公主,她侧身而坐,害怕得紧,只敢蜷缩在他胸前。烈风中她清楚听见伍必心低吟了一声——中箭! 南珠难掩惊骇,颤颤巍巍伸手去探他背上那一箭,试图拔出。 “公主别!是轻伤,待拉开距离再处理,宁王和长公主派来的人正在追。” 胯下马匹果真是良驹,二人很快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城内,许瑜来迟,现场仅剩一片狼藉,“奉太子之命,彻查永嘉公主遭挟持一事!” 晏锦下马拜见,“殿下,公主她,刚被伍大人,也就是乐平县主的夫君带走,长公主派出的府卫已追了出去。祁大人持圣旨前来捉拿,下令放箭,在场重伤者数十,城门处那位是......是卑职的部下。” 祁昌华仍守着礼,将圣旨展开呈递给许瑜,“殿下请看。” 黄绢、字迹、玺印无一处差错。 可许瑜还是信不过,“陛下患疾,令太子暂代国事,你们从哪儿取来的这份圣旨?” 第203章 逃亡 祁昌华淡然一笑,“自是从兴安宫取来的,殿下有何异议?” 许瑜再看黄绢上尚未干透的字迹,其笔锋沉着,不像一个病重之人能在事件突发之际能写出的,难道自己的六皇兄已能将父皇的字体模仿得如此出神入化? 他强压追问之意,吩咐道:“祁大人如今还是宁王府长史吧,这京畿卫何时轮到你插手,圣旨既是下给晏锦的,那你便赶紧离开,别耽误西卫统领办事。” “诺。”祁昌华施以一礼,告退时面色平静。 晏锦随即凑近,满目愧然,“卑职办事不力,愧对陛下也愧对......那些卫兵。” “好了,省点力气善后。”许瑜摆手,眸底阴郁不减,“伍必心前几月还常与咱们互通消息,去了几趟宁王府就变得行为异常,此番娶亲估计也是姑母有意为之,你又肩负京城安危,哪儿有工夫去探清,如今有一点可以肯定,表兄肯定出事了,宫墙内外竟一丝风声也没有。宁王难脱嫌疑。” “是我只将目光放到朝堂,对此事疏忽了......你立刻去军营叫你父亲秘派一队人马北上肃州。” 伍必心策马奔了三四个时辰,东方既白,他才在一处荒庙外勒缰停马。 南珠替他拔下背后那支箭矢,伤口又开始冒血。伍必心解下包袱,从中取出伤药,“必心一人难以处理后背伤口,还要劳烦殿下帮个忙......” 她深知逃亡并非儿戏,生怕自己成为拖累,故而对此十分乐意,按照他的指示顺利上了药。他只管口诉,她便能立即知晓其意,南珠这才发觉自己竟有如此通透的脑子。 赶了一夜路程,再加内毒外伤,伍必心已然疲惫不堪,理好衣衫后睡意昏沉。 “公主,臣乏了,您若还能坚持,待日头攀上门外石兽颈部,您叫醒我即可。”他摸出一块纸方交给南珠便倒头睡在一块破旧蒲团上,“寒英留了封信给您。从前臣带他回家,教他写过字,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写得不好......” 南珠接过信纸,整颗心开始有力博动,只见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塞满了笔画粗糙的小字。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写尽平安喜乐,通篇都在祝她好,无关自身,其中还有一处被重墨掩盖,看不出字形。 “会写就好......”南珠声线颤抖,从金光门出来之后她一直屏着情绪,此刻,哽得生疼的喉咙终于放松,难以抑制地抽噎起来,“伍大人,你能告诉我他原本的名字吗?” 伍必心早已睡熟,呼吸沉重。可半晌后,他含糊地说了一句:“韩丰......快了......” 南珠频频颔首,眼前始终一片朦胧,她似乎真的看不清了。 时辰很快过去,她见日头高了一截,快速摇醒伍必心。好在光线充足时,她还能辨清物品,趁着伍必心翻身之际,迅速收拾好行李。 伍必心噩梦放醒,赶紧探了探襟内那包御米灰,不对劲。他取出纸包,却只剩一具空壳,药粉从其上一处小孔已漏了个干净。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攀上心头。那孔洞扎得整齐,一见便知人为,是静亭,她定还想着他病瘾发作还会主动回到公主府。 “公主,必心身中剧毒,毒发前咱们定要先找到逆旅。”语毕,伍必心展开纸包,将最后一点余粉覆上口鼻。 二人再次跨马上路。 身后追兵皆是长公主秘密训出的高手,换言之,他们是天机阁的人,为今之计只得不断拉开距离,拼马速,如此方可腾出多余时间饮马修整。 日夜兼程,二人连跨三城,但离肃州还很遥远。御米灰的效期达到极限,那虫噬般的疼痛感再次爬遍伍必心全身,下马投宿时他几乎站不稳,入了房间,更是手脚虚软,倒地呻吟。 时近日落,南珠趁街市店铺还未打烊,买回一包麻药,毫无作用。 伍必心全凭一副铜铁意志对抗着御米灰的反噬,八月里,整个人好似刚从水中捞起来一般。最痛苦时,他翻出包袱里的一颗荀实吃下,虽不能缓解疼痛,却可聚气保命。 渐渐的,症状仿佛轻了些,不知是毒素散去还是人已陷入麻痹,伍必心最后看见的,是和荀实一般红润的残阳。 再度苏醒,已是虫鸣绕耳。 伍必心恍惚睁开双眼,正对着门扇,屋内有一女子,正捯饬一个“大食盒”。而他似乎枕在一块温香软玉上,耳边传来碗勺碰击之声,难道他已被长公主的人追上了? 他猛地仰头,与自己四目相对之人竟是红荼。 “你终于醒了。”红荼停下搅动汤药的动作,缓缓搀他起身,“我与绮兰追了数日,躲过京畿卫视线又要避开天机阁杀手,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 伍必心闷声喝完整碗药,面色苍白道:“活不长了,临死前只想再见一眼魏垣,宁王要害他,希望他能顺利躲过。” “我知道......我知道......”红荼提起纱袖,轻拭眼角泪珠,“我去长公主府探过,知道你中了御米灰的毒。你带公主出走那夜,我正被宁王逼迫,于兴安宫议政殿模仿皇帝笔迹,矫诏‘诛逆’。” “可你也不该不辞而别,毕竟阿照才是你的孩子啊......” 此事,他们原本心照不宣,但伍必心听她亲口说出,仍不可避免地心跳加速,道不清是喜悦还是恐惧。 红荼的泪水悄然滑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知你心中所想,阿照虽小,但也是我与你的骨血,我怎能弃他不顾?但我更知,你我若不揭开这阴谋,不仅魏垣危险,阿照和我们所有人也都无法安宁。” 伍必心心中的情绪复杂交织,他深深望着红荼,眼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愧疚和感激,“红荼,是我负了你,也负了阿照。我本以为自己能独力承担这一切,却没想到将你卷入这风波之中。” 红荼轻轻摇头,拭去泪痕,“说什么负不负的,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了这些计较。我只求你好好活着,告诉阿照,他的爹娘都是多么坚强。” 第204章 我们会下地狱的 隔间墙薄,一声沉闷碰撞声乍然传入二人耳中。 “公主?” 闵红荼赶到后,南珠便回到了自己房间,屋中那盏油灯显然不够明亮,随着天色变暗,她眼前也愈渐模糊,正欲起身再点一盏,却被桌角绊倒。 喜宴那夜伍必心瞧过她头上那块伤,却没有仔细查看,只怕是撞击后颅内凝了血块。南珠自言视力减退,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但这瘀血非一时可消,必须尽快找个安身之处施药静养。 南珠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可她双眉紧蹙,显然疼痛难忍,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话来。 红荼念及进宫那夜,宸元宫传出“闹鬼”事件,公主因此碰坏脑袋,举止疯癫。而今一见,她认知清晰,丝毫不像疯癫之人。 “小伍哥,你与绮兰先出去,我留下为公主诊疗。”红荼随即发话。 那二人应声离开,红荼顺势掩上门窗,“公主殿下这回可以据实相告了吧。” “与自己的情郎撇得可真清......”南珠保持警惕,片刻不移地盯着红荼的一举一动,“倘若许玦知道他最宠爱的姬妾在外边有奸夫,连女儿也不是自己所生,必定气得咬牙切齿,真是痛快。” 可她说出这话时并不痛快。 “公主啊......”红荼走到榻前蹲下,“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咬牙切齿,可若您有伤不治,命丧异乡,他一定会称心如意的。” 南珠忍着疼痛,额上汗珠细密成片,“那夜许玦带五个男人来到宸元宫,他们......他们伤了我......” 闻言,红荼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倏然垂下。 南珠缓缓撩起裙摆,向闵红荼展示创口,除去双腿上那片青紫瘀伤,最重的便是中间私密处,已经撕裂得血肉模糊。 她日日骑马,这些日子如何度过,红荼难以想象。 “公主,我先为您敷药,明日咱们驾马车上路......” 翌日,初阳斜照,伍必心远远听得成队的马蹄声,匆忙驾了马车起程北上。挺过一次药瘾,他的体力大打折扣。 身旁阔地辽远,不时还能眺望到戈壁,他知道快到地方了。 连日来,几人轮番驾车,甚少投驿,可身后人马怎么也甩不掉,仿佛那群人不饮不食不睡。 茫茫原野,似有城池的影子逐渐浮现在地平线上。然而,就在他们以为即将安全抵达时,身后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 “他们追上来了啊!”南珠紧张地回头望去。 距离不到二里路,笨重的马车如何跑得过轻便的骑队,话音刚落,追兵便已赶到。 伍必心顺手取下身旁长剑,跳下马车,与之对峙,敌方不乏面善者,长公主托桃姬训练这些死士时,多少打过照面,却不曾想有一日见面会是这般情形。 不多时,红荼也纵身跃下,只听一声清脆鞭响,马车应声驶离。这样携手行动的机会甚少,上一次还是在长公主归京时,算来也有两三年了。 见到那副玉容,众人面面相觑,不单是为了昔日之情,更是碍于她宁王侧妃的身份。 此番厮杀,双方原不该再保留实力,可宁王许玦派千里快马传讯,告知他们不得伤闵侧妃一根汗毛,如此,诛杀伍必心又谈何容易? 搏斗一触即发,伍必心抢先动手,红荼紧随其后,长剑挥舞,身形灵动,一时间剑影闪烁,血光飞溅。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天机阁杀手倒下十余人,伍必心身上也多出数道伤口,或深或浅。 趁者人倒马空,二人迅速夺下一匹,向北奔逃。 “入城吗?”红荼迎风呼道。 “来不及了,绕过山脉直接去甘泉河。” 靠近祁连山,远处峰峦连绵起伏,脚下草低河淌,天地寂寥。 马背上,伍必心忽感不适,御米灰的毒性再次发作,二人在一处废弃草棚内落了脚。 身子恢复时,他几乎不记得毒发的滋味,可一旦发作,必是痛不欲生。 “来,最后一颗荀实......”红荼将他放倒在膝上,取出药丸喂他吞服。 伍必心浑身无力,衣衫破损处不断渗出鲜血,星星点点沾上了她的素色衣裙。 难以言语,只剩痛吟。 红荼没法缓解他的痛苦,唯有眼中酿出一汪泪,放稳声线说道:“小伍哥你听,鹿鸣......” 他空出一只耳朵,勉强去接收外界的声响,果真听见一阵清亮悠远的鸣叫,那声音虽不如江南麋鹿般空灵,却也能让他心境平和。 伍必心鼓足力气,点了点头。 “大漠里有九色鹿的传说,追它而去,会获得幸福。”红荼抚上他汗流不止的面颊,“忍了十数年,终于还是踏出这一步......你说,这像不像私奔?” 伍必心双眸微睁,强撑笑意,颤抖地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容器,承载他人欲望,最后再生下一个工具,自诞生伊始就别有用处......能离开也好,离开了就可以做人......滟滟,我真的好疼,下次发作时你便杀了我吧,来生,我还会找到你。” “没有来生!”红荼卡在喉头的泣声再也关不住,“我们会下地狱的小伍哥......” “好......那我们一起去地狱......”他断续说着,不由得嗤笑一声。 伍必心再度闭上双眼,感受着红荼的温柔和旷野鹿鸣的宁静。梦中似乎真有一只鹿闯入他的视线,想追,可四周茫茫一片,没有方向。 再次扛过药瘾,他浑身湿透,更加虚弱。 在这荒凉的草棚内,两人相互依偎,风声灌入,仿佛一阵呜咽。 入夜时分,伍必心醒来,再次不眠不休奔了一日,终于带着一身伤来到甘泉河大营,可这儿已是一片狼藉。 才交战结束? 伍必心望到数十丈外,有一身着银光甲胄之人,毋庸置疑,是魏垣。他似乎也看到了这熟悉的身影,神色凝重起来。 伍必心浑身又开始隐隐作痛,奔到他面前的瞬间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若非魏垣双手搀扶,早已支不起身来。 “必心来迟了,害你的人正是宁王!” “你这是......”魏垣莫名接了祁氏军队一击,自然明白伍必心所指何事,可见他满身血痕,不由错愕,“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不重要,不重要......”伍必心中断他的询问,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你听我说,这里有宁王构陷的细节,是必心与红荼在逃亡路上整理所得。我知道你不愿相信宁王会直接对你下手,可他们的确存了杀心,记住,先保命再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