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圆玉润》 第1章 赴宴 “彩月,给冯夫人的累丝多宝金簪制好了吗?”郑天青把刚刚做好的银丝宫灯耳坠放入锦盒,将垂下的发挽到耳后。 她靠着椅背,揉着手指,手背白嫩细滑,手心却粗糙厚实,一身蓝衣更衬得肤白胜雪。身量丰腴圆润,看着就是好福气。 圆圆的鹅蛋脸上,一双笑眼此刻也略带倦意,眉目清秀,樱桃小口,整个面容透着几分灵气又不失柔和,周身带着使人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端庄大方,清新淡雅使人一看就想与之亲近。 “昨天就做好了,小姐。”彩月捧着个镏金托盘,从外屋跨进来。 厚厚的红色绒布上躺着一支叶形金簪,在日光下一晃,分外耀眼。 金簪中央嵌着的主石翡翠雍容华贵。周围作配石的蓝宝、绿宝晶莹剔透,错落于密金的枝蔓中,看似不经意的排列方式却意外的和谐。 簪子背面叶子与藤蔓全是金织的,一看便知花了好大的功夫。整支簪子即使在白天也氤氲着温润的光泽,夺目又不失庄重。 彩月将簪子放在郑天青面前,道:“您吩咐的上等翡翠,昨儿刚一到就嵌上去了,徐师傅忙了一宿,才给赶出来,这不马上就拿来给您瞧呢嘛。” 郑天青将簪子拿起来,细细的查看,拿着簪子在彩月头上比了比,赞叹:”徐师傅的累丝手艺不愧为天下一绝,我只不过是画了张图,泛泛说了几句样子。他就分毫不差的给做出来了,正好合适!师母一定喜欢!“ ”小姐别谦虚,要不是您的图画的细致精巧,徐师傅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出这么妙的簪子。“ “就你嘴甜,我跟徐师傅还有得要学呢。这不我刚把功课做好,“郑天青指着桌上的锦盒,”一会儿你帮忙把这送到他家去,顺便带点补品糕点,别扰了他休息。顺便说一声,我明儿就不去上课了,让徐师傅好好歇歇。” “小姐放心,补品早就预备好了。徐师傅最爱的桂花芡实糕也让明月做好了,我立马送去。”彩月拿着锦盒,麻利的出了门。 郑天青起身到多宝架上取下个描金牡丹漆盒,将金簪放妥,关好盖子,掩了一室柔光。 彩月拿着锦盒下楼,大厅里一片流光溢彩,正应了这间铺子的名字,流光溢彩阁。 她刚下楼,一个和她穿同款粉红纱裙的女子提着个食盒过来,道:“给徐师傅的东西已经装好了,你提着去吧。” 彩月冲她一笑,提过盒子道:“还是明月你最牢靠,那我先过去了,小姐那儿你帮我照看着,店里就先交给伙计们吧。” “你且放心,早去早回,你还得陪着小姐去寿宴呢。”明月应了她,转头摆正一旁多宝架子上的项圈。 彩月前脚出门,向西去,正碰上一身穿桃红长裙的官家小姐,两人说了几句话。 那小姐便带着丫鬟迈进门来。 她容貌清丽,窈窕婀娜。梳一个简单的坠马髻,斜斜插一支多宝葵花金簪,简单却不落俗。她向右一转,便看到八仙桌上正挂着串紫水晶手钏,于是拿起来端瞧。 明月一回身看见她,忙迎过去,道:“纯小姐,您来了!小姐正在制宝房里呢,我这就上去帮您通传一声。” 苏纯放下手钏,冲她莞尔一笑,道:“不急,我先四处看看,一周没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东西。” 明月给她指东边的藤架,道:“按小姐吩咐,那边刚上了些各材质的扣子,北边还有些新上的耳环钗子,您先随便看看,我先上去了。” 苏纯一点头,往东边去。 西边的圆桌旁,前街张媒婆正带着刚进京的新主顾王氏。两人正低头忙着给王氏还没过门的新媳妇挑做彩礼的金镏子。 那王氏拿眼打量了下苏纯,好个妙人! 身材秾纤合度,桃红的裙子在她身上娇俏灵动。转过脸来,更是花容月貌,比自己的新媳妇俊俏万分。 她凑到张媒婆身边,拿眼比划道:“这是谁家的姑娘,找不找婆家?” 张媒婆顺眼一瞅,谑笑道:“想聘她当媳妇,您是甭想了。” 那王氏脸色一暗,道:“我儿好歹也是新晋少府监主簿,堂堂正七品京官,在我们老家,什么样的小姑娘求不到,这是到了京城的地界,才找你张媒婆,你可别随随便便搪塞我们。” “王夫人您误会,是我没解释清楚。”张媒婆陪着笑,心中却是暗暗笑话这没见过世面的妇人,“这姑娘可是当今相府的二小姐,人家父亲苏相是当朝一品宰相,她哥哥是天下第一才子苏澈,这亲事,我是确实没法儿帮您说和啊!” 王氏听了一惊,道:“天啊,是我初来乍到还糊涂着。早听说这家铺子东西好,没想到看着不大,来的可都是贵人。” 张媒婆哂笑一声道:“别看这铺子小,可是京城的一绝,开这铺子的也是个官家小姐,跟这位可是手帕交呢。” “也是大官家的小姐?忒有出息!”王氏四处打量。 “那倒不是。”张媒婆捂嘴一乐,“开这家铺子的小姐叫郑天青,是工部郎中郑远琛的独女。他爹出身农户,寒窗十年得一八品主事。亏我帮着说和,娶了前户部侍郎赵老爷的女儿,监管建造京城内大小的宫宇,也熬到了从五品。” “那他仕途也不是太顺啊,有个四品的老丈人,怎么也能混个正五品才像样吧。” 张媒婆一甩手绢,道:“嗐!那赵老爷子去世的早,这郑老爷忒耿直强硬,不爱阿谀奉承,正经清高着呢。你看她闺女和丞相女儿关系这么好,两家愣是一点来往都没有。还好有个闺女帮着撑家业,你是不知道,工部里六品以上的官员,就数他家宅子小。” 王氏撇嘴道:“就靠这一间小铺子,和个小姑娘,看来这家业还不如我家。这京城有名的珠宝铺子可多,还都是有名的老字号。铸金器的浮光跃金、出玉器的美玉阁、卖珠玉的玉阙珠宫、打首饰的玲珑斋、收古玩的博古阁和赏卖字画的雅贤集,可都是多年老店。我在老家时常听人说,这些老店根基深厚又与吐蕃、突厥、天竺、锡兰那些国家有买卖往来,就这么个小铺子,跟人家比,怎么够瞧啊。” 张媒婆瞧她那狂样,跟数自己家买卖似的,忍俊不禁道:“那倒未必,这郑天青自幼就爱摆弄金玉。听说她幼时抓阄的时就拿着她娘的碧玺手钏不放。及笄之年,郑老爷就专门在这京城繁华的地段送了她这间:流光溢彩阁。让她不拘卖些什么,只管尽兴就好,刚刚开了三年多。” 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都什么人跟她定首饰?” 王氏探头问:“什么人?” 张媒婆往上指指,道:“宫里头的!” “我的个天啊!”王氏大惊。 张媒婆瞅她那窘样,继续道:“这姑娘多妙思,艺精湛。你瞅瞅这手艺。”她指指旁边架子上的金项圈,“人家就是随着性子,卖些亲制的耳坠项链,玉佩金钗,闯出了名堂。前几年又拜了累丝圣手徐遇仙的师,现在的生意可好得很,在这京城,风头可早就压过贝阙珠宫和玲珑阁啦。” 王氏叹服,道:”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个什么模样,聘她当媳妇,才叫后半生有着落了。“ 正说着,瞅见一穿蓝衣的胖美人拿着一漆盒从楼上袅袅婷婷下来,体态丰腴,但看着是端庄优雅,气质温和。 “这便是郑家小姐了。”张媒婆朝王氏努努嘴。 王氏再细细打量,宝蓝色的长裙衬着她清新大气,肤白貌美。乌黑的长发披肩,头上簪只珍珠碧玉簪子,不张扬。笑眼弯眉,添和气,樱桃小嘴,带着笑。 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却是有些丰腴了。 瞅她表情,张媒婆暗叹:时移事迁! 唐朝时有杨贵妃,人们以丰腴为美。 可自宋朝出了李师师,又都崇瘦美人。 宋后大梁,这身如轻燕的风潮还没过,这胖美人真是错生了朝代,难嫁啊。 郑天青走到苏纯身后,轻轻一拍她的肩膀。 她一回身看到郑天青笑道:“正要上去找你,刚好碰见彩月。听说你准备的是簪子,快拿给我瞅瞅!” 郑天青把盒子递给她。苏纯打开,惊道:“徐师傅的手艺又精进了!这簪子真是华丽,公主要看到,肯定得抢过去!” 郑天青撅嘴:“你怎知不是我做的!” 苏纯合上盖子,递回给她。眉毛一挑,说:“你的水平,我还不知道,哪做得了这么细致。刚刚彩月拿的耳坠我看了。你呀,还有得学呢!” “讨厌!”郑天青笑骂,“这次你要送冯夫人什么,这可是七十大寿。” 听他们两人说的热闹,王氏好奇道:“这冯夫人又是何方神圣?” 张媒婆摇摇头道:“你总知道前太傅冯冠之吧?” “这当然知道,我儿子也是读书人,自是知道些读书人的事。”王氏喃喃道:“早听闻他在京郊设立博雅书院,可是名震大梁的天下第一书院,连苏澈也是他的弟子呢!” “今日,冯冠之的夫人过寿,在府内设宴,京城里可是热闹呢。”张媒婆笑道。 那厢两人嘀咕着,这厢苏纯正跟郑天青商讨寿礼。 “我哪有你讨喜,满屋子都是女人的心头好。”苏纯从侍女清歌手里拿过个锦盒,打开给天青看,“我哥刚从西域回来,带回来了几支上好的天山雪莲和人参,那人参都成人形了,稀罕得很。我就带给师母一些。” 郑天青甫一听苏纯之言,便立马抬头看向苏纯:“苏澈回来了?他今天会来吗?” “瞧你那傻样!”苏纯笑她。 郑天青辩道:“你怎么会懂,他四处游学,必定博古通今,见多识广,我也算是读过书的,怎么会不想见见天下第一才子。” 瞧她神往的样子,苏纯不禁笑起来:“你呀,一贯会找借口,我还不知你是听闻我哥外形出众,丰神俊朗,还拿什么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做文章。走吧,今晚咱们坐一桌,让你好好瞧个够。” 郑天青被她戳破也不恼,兀自抿嘴笑了笑。 两人一起出了铺子,坐上马车,向冯府驶去。 第2章 初见 车到了冯府,已经来了不少人。素日清静的冯府此刻也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冯冠之夫妇已是古稀之年,却依然精神矍铄,伉俪情深。双双穿着大红的绸衣端坐在堂中。 来客们都先去与问候夫妇再由小童引座,坐在一起言笑晏晏。 郑天青和苏纯刚一进屋,冯夫人就喜盈盈招手:“天青,小纯快来,让老太太我好好看看你们。” 郑、苏两人走上前去,冯夫人分别拉着她们的手说:“小半年不见,两个小丫头又变漂亮了!小纯高了点,天青又丰润了些。不过可都成了美人了。” 苏纯笑道:“师母您净爱拣些我们爱听的话来说,您才是越活越精神。” 郑天青应和:“是啊是啊,师母今日才叫美丽端庄。这身红衣也就您和老师能穿出这端庄和谐的韵致。” 接着她又一撅嘴,:“瞧您每次见我都说我圆润,真是后悔贪嘴,您上次给我的食谱又没坚持下来。” 冯夫人乐得哈哈直笑:”天青啊,真是孩子气,师母叮嘱你注意饮食是为了让你全身能清爽,不过你这贪嘴的毛病看来是不好扳了。快进去吧,今天特意准备了你喜欢的烤鸭还有粤式点心,保准你过足嘴瘾。“ 苏纯在一旁说:”师母,我看您也是狠不下心来扳她。一边嘱咐她清淡饮食,一边又可着劲儿给她准备好酒好菜,真跟奶奶惯孙女一个样。“ 冯冠之听了一会儿她们说话,也跟着笑:“可不是就把你们当孙女疼嘛,你们哪次来,你师母不是巴巴的准备着你们最喜欢的东西盼着。” 冯夫人刮了下苏纯的鼻头:“你这丫头的嘴真厉害,说得老太太哑口无言。快进去吧,今天还特意给你准备了杨枝甘露,还不去尝尝。” 正说着,突然堂外热闹起来,一群人拥着一个翩翩公子正走过来。 一会功夫,已入堂中,中央的公子穿着件月白长衫,头戴玉冠,腰挂玉佩,玉树临风,遗世独立。一身华贵之气难掩,像一块美玉,温润晶莹却触手生凉。 他向前跨一步,朝着二老鞠躬行礼,道:“学生苏澈,来贺师母大寿。” 简单几个字,如玉石之声清朗,声如其名,清澈悦耳。 他行完礼,郑天青才看清他的眼睛,脸就忽的一下通红。 那双眼睛,灿如朗月,清如湖水,一眼就将人望进去,叫人难以自拔。 冯冠之起身拍拍他肩膀:“几年不见,这般潇洒英俊。你之前的那幅字我看了,有风骨。我今日也写了幅字,一会儿结束去看看如何?” 冯夫人也起身,拉开冯冠之,道:“你别要拉着澈儿看你那些字画,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能老陪着你评诗作画。” 趁着这空档,苏纯戳了天青一下,悄声说:“怎么,被我哥勾了魂了?怎么傻呆呆的。” 郑天青被戳才收回神,嘴硬:“哪有,你哥哥的脸我还没看清呢。” 苏纯掩嘴偷笑:“你这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还嘴硬。” 冯夫人瞅了她们一眼说:”你们俩又在说些悄悄话呢?”又拉着苏澈说,“澈儿,你先跟你妹妹和天青进去坐吧。我们俩去准备一下,宴席马上开始。“ 苏澈朝冯夫人微微一笑,道:“是。”便冲着郑天青和苏纯走去。 郑天青看着他缓缓走来,心如擂鼓,手心也冒了汗。 苏纯倒是先开口:”哥,这是我跟你常说的郑天青。“ 苏澈的眼睛在郑天青身上定住:这个小姑娘个头微高,身量圆润,圆圆的鹅蛋脸,红的像个熟透的大苹果。一双眼睛温和干净,正怔怔望着他。鼻尖都微微沁出了汗,一双樱唇紧紧抿着。 宝蓝色的长裙穿在她身上,少了几许精干强势,倒别有一番端庄柔美。不是国色天香,但有一种珍珠般的温润气质,使人亲近。 苏澈见多了女子的这副情态,清爽一笑,道:“多听小纯谈起你,小妹平日受你照顾了。” 郑天青觉得脸像烧起来一般,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态。不自觉用手抹一下鼻尖,却仍是移不开眼,说:“苏公子客气,都是我受苏纯照顾。” “叫我苏澈就好。”他幽幽道。 苏纯实在看不下去了,说:“瞧你们这忸怩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见钟情,正花前月下呢。” 苏澈转开眼,冷冷扫了苏纯一眼。目光再也没有回到郑天青身上。 苏纯立马噤声,郑天青心中微微的失落。 这时,小童走上前引座:“三位里面请。” 郑天青走在后面,望着苏澈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圆圆的肚腩,突然脸上的红潮微微褪去了些。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兄妹,脑子里却翻滚着着与苏澈刚刚见面时的场景。 她与苏纯相识已有五载,自是在冯冠之的博雅书院相识。 苏纯身为丞相之女,及笄前便到博雅书院识文断字,学琴作画。 郑天青家为官宦人家,更是风雅的很。自是愿意让女儿多些墨水,也将女儿送去学习。 苏郑两人兴趣相投,性格相合。几年相处,不知不觉就成了挚友。 及笄之后便是双双待字闺中,静待良缘。关系也更是亲近,可惜却从没见过苏澈。 有苏纯在一旁日日念叨,郑天青对他的一切,早已烂熟于心。 既是寿宴,京中不少出于冯冠之门下的达官贵人都挟着子女来热闹。 两代皆出自博雅书院的宾客不在少数。 兵部侍郎家的文静挨着户部侍郎家的陆仁佳坐在桌旁,这桌子上人快满了,留着三个位置不知道会有何人来。 她模样寡淡,穿着丁香色的长裙倒是在气质上增色不少。 文静侧头扶着头上的金簪,对陆仁佳道:“你知道今儿谁会来吗?” 陆仁佳摇着艳红的牡丹团扇,大红色的对襟外衫衬的她娇媚十足,绿色的长裙更是鲜的扎眼。 她笑吟吟看着同桌吏部尚书家的长子张岳峰道:“不知。” 文静看她有意攀附的样子,眼底不屑,轻轻哼出一句:“苏澈。” 陆仁佳猛的直起身子,收了视线,转头看她,一字一顿道:“此话当真?” 文静得意洋洋道:“这还有假,刚刚我让丫鬟去正堂扫了一眼,正看见苏澈进门儿。” 陆仁佳捋着头发,扶正步摇,道:“小辈儿的桌子都快满了,咱可不是要与天下第一才子同席了!” 文静看她那轻狂样儿,心里更是瞧不上,嘴上却笑着说:“这苏公子年少聪颖,未至弱冠就才冠京城。他父亲苏国璧又是当朝宰相,几年前,就意欲苏澈为官拜相,纵横朝野,子承父业。可这苏澈也是心思难测,执意一弱冠便要游学四方。美其名曰:先长见识,莫问前程。也不知在外面见了多少莺莺燕燕,这眼界儿得有多高。”她轻轻一笑,道:“跟张岳峰可是天上地下,还是别费心思吧。” 陆仁佳听出她的嘲讽,不怒反笑,道:“我不过是庸脂俗粉,想来苏公子是瞧不上的,人家名满天下,被天下学子奉若神明,家世背景又好,想来我们这小小四品侍郎之女,是入不了人家的眼罢。” 文静笑着,白了一眼,心道:这陆仁佳,真是个俗货。穿红戴绿的招摇就罢了,还拿着官阶家世贬损人,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愚蠢!像苏澈这等文人雅士,看得是才情气质,她这等在书院混日子的浅薄之人懂得什么。 正想着,就看见有个俊挺的身影缓缓过来,文静挺了挺身子,笑得和风细雨。 他来了。 第3章 共宴 宴会厅里热闹非凡,以主桌为中心共五十大桌,花朵般的排列。 坐着不少朝中重臣,皆是冯冠之的学生。苏国璧与郑远琛均在席中。苏国璧在主桌,郑远琛在侧席,两家女儿虽交好,但两人却并不熟识,郑远琛也无意攀附,自顾自的与同桌熟人聊天。 苏澈一进门,突然静了下来,满场的客人都望着他,蓦的又更加热闹起来。 郑天青随着苏澈、苏纯被小童领至一圆桌,正是文静那桌。 苏澈拣了个空位施然落座,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桌上宾客见了苏澈俱为他风采所引,争着坐到他周围。 陆仁佳挤了不知谁家的公子,坐到他身边,笑眯眯的看着他,带着香风的团扇上上下下扇个不停,香气直往苏澈鼻中窜,他被呛得皱起眉头。 整桌只剩下离他最远的对座,郑天青和苏纯只得如此坐下。 郑天青正对着苏澈,看他漠然的神色,微皱的眉头,心剧烈的撞动。 苏纯附耳过来:“你真是痴了?对着我哥这张连个表情都没有的死人脸,出什么神?” 郑天青羞赧道:“不瞒你说,我这魂儿真是被摄了。你摸我心口。” 苏纯探手一摸,惊道:”跳得这样快,你是动了真情了。“随即眉头渐蹙,”我哥可是个冷情的人,对我也是淡淡的,我从没见他动过情。“ 文静在一旁冷眼看着陆仁佳献媚,也不言语,默默坐在她身边看好戏。 张岳峰坐在苏澈另一侧,问:“苏公子好,在下张岳峰,吏部侍郎家长子,今日一见苏公子可算是三生有幸!” 苏澈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张公子客气。” 张岳峰眼中精光闪烁,神情似飞上云端,极为受用。 陆仁佳此时看张岳峰,可没了之前的柔媚,只觉他坏了自己的好事,拿眼剜了他一下,见他不在意,仍不作罢,紧着往苏澈身边凑。 笑眼一挑,扭了下温软的细腰,将手搭在他衣袖上,娇滴滴道:“苏公子回京还习惯吗?” 苏澈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甩衣袖,冷声道:“姑娘多礼了。” 那陆仁佳不死心,收了手,双眼还是盯着他看,道:“苏公子,奴家乃户部侍郎之女陆仁佳,今儿头一回见苏公子内心激动,一时失礼,还望公子不要怪罪仁佳。” 苏纯在一旁喝水,听着她这一通抢白,一不小心呛了出来。 郑天青原本坐在一旁看傻了,此刻也顾不上这些,忙着轻拍苏纯的背。 苏纯笑着摇手,轻声道:“没事没事,刚一上桌就被自来熟吓着了,你看看我哥那张冰脸,也难为她了。” 郑天青抬头瞄了一眼苏澈,他确实端坐在那里,也不与人言语,无风也无晴,那股子风骨,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这样的人物,不知得是何等倾国倾城的佳人才能令他动心。 沉默一会,苏纯突然开口:”不过我想他会喜欢你这样的。“ ”哦?真的!“郑天青眼睛一亮,”你从哪看出来的?“ ”直觉!你的性格气质,应该是他喜欢的类型,他看起来高不可攀,其实最迷恋温暖。毕竟我们当了多年的兄妹,这点脉我还是摸的准的“苏纯笑答。 郑天青挪了目光,轻轻一笑,道:“你呀,总是有理。” 苏纯戳了一下她的脸,”有我在,保你手到擒来。“ 末了,一挑眉,满眼风流。 郑天青笑她:”刚刚他一瞪你,你连哼都不敢哼了,还敢给我打包票。“ 苏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道:”包在我身上,来日方长嘛。“ 正说着,冯冠之夫妇入场了。郑天青看见冯夫人头上正戴着她送的簪子,心中一喜。 冯夫人,走过她时,摸了摸她的头,后与冯先生双双落座中心主桌。 冯冠之起身,开口道:”感谢各位来参加夫人的寿宴,老夫今日见了众学子皆长大成人,真是老怀甚慰。话不多说,先祝夫人生辰快乐!“ 话落,众人皆起身举杯,共道:”祝师母生辰快乐,贺二老鹣鲽情深,长寿康健。“ 冯冠之夫妇笑得合不拢嘴,冯夫人中气十足道:”谢谢各位,开宴吧!“ 小童们端着菜如流水般摆上桌:寿包寿桃自不必少,佛跳墙、燕窝、河豚、烤鸭、四喜丸子,轮番上场。 不多时,就满了整个桌面。 郑天青当着苏澈不好意思大吃,椅子像是快散了般乱晃,更加令她紧张。 她绷着身子,不敢大动,就着眼前的鲈鱼吃下小半碗米饭。 苏纯看不下去了,冲着苏澈说:”哥,帮忙我和天青卷个烤鸭好不好,我们够不着。多放黄瓜别放葱,鸭皮鸭肉三七分。“说完冲天青眨眨眼。 天青抬头看他,没想到他真的在为她卷鸭子,修长白皙的手指,连卷个鸭子都这么优雅。眼看着卷好了,苏澈递过来。 她慌忙站起来去接,触到他的手指,脸又唰的红了。 手捧着烤鸭不舍得下嘴,看他头也不抬,又继续帮苏纯卷鸭子,才发觉失态,忙匆匆坐下。 只听咣当一声,一声惊呼,人却不见了。 再瞧地上,郑天青正像只翻了个儿的乌龟,四脚朝天,后背拱起,前后来回晃着。手里还攥着卷烤鸭不撒手。 顿时,哄堂大笑。 苏纯回了神,立马上前,扶她起来。 郑天青满脸通红,呆立着,手里还拿着烤鸭。 看着满堂宾客都哈哈大笑,有的甚至还揉着肚子,她爹更是笑得直捶大腿,没半点官员气质,苏伯父也哈哈大笑,心说这会人丢大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仁佳摇着团扇捂着嘴笑,有意无意往苏澈身上靠。 她又偷眼看苏澈,他也正望着她弯起嘴角笑。 这个笑容像清风皓月一样,干净明亮,吹得她浑身清爽,照得她通体舒畅。连屁股好像都没刚刚那么疼了。 这时小童早就收拾好了残骸,重新搬了把椅子给她。 适时,小童又开始送汤品,鱼贯上桌,宾客们的注意力也早回到各自的桌上,若不是屁股还才存着痛感,刚刚的窘境久像没发生过一样,早没人在意。 郑天青臊了个大红脸,把烤鸭放进碟子,用手晃了晃椅子,感觉稳固。这才放心坐下,苏纯凑过来关切地问:”还好吧?“ 郑天青给她宽慰一笑,”没事,就是屁股有点疼。不过你哥刚刚对我笑了,你看见没?!“ 苏纯翻了个白眼说:”满屋子人都对你笑了,也不知道你在美什么。“ 郑天青拿着烤鸭塞进嘴里说:”他们笑便笑吧,苏澈卷的烤鸭,只有我吃到了。“ 苏纯扶额看她喜滋滋的吃着,低叹:”傻瓜。“ 只听“哎呦!”一声。 循声望去,陆仁佳似是被泼了一身汤,正起身甩衣服。 “你没长眼吗?”她怒骂。 “陆小姐息怒,奴婢刚刚被绊了一下,实在是不小心,让奴婢带您去换衣裳吧?” “哼!” 她气鼓鼓的跟着小童而去,生怕别人看了她的窘相。 文静暗暗收脚,睨了她一眼,隔着位置对苏澈温和一笑,关切道:“苏公子没受惊吧?” 苏澈正慢条斯理的喝汤,并未在意,低声道:“无妨。” 文静得了他的回应,自是欣喜不已,往他身边一凑,挤了陆仁佳的位子,道:“最近我正在看苏公子的诗,有几句颇有感触,不知道能否宴后向苏公子讨教一番。” 苏澈放下汤匙,道:“不巧,我还有事。” 文静眼中盈盈,楚楚可怜,道:“那便不知何时再有机会能再见苏公子了。” 凄凄切切,百转千回。 苏澈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吃刚上的糕点。 郑天青看着文静,似是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也低下头,细嚼慢咽。 寿宴结束,大家陪着冯夫人说了几句话就散了。 老两口年岁大了,折腾了一下午也乏了,早早就要休息。 郑天青和苏纯随苏澈一同出来,站在马车前,正要告辞。 苏纯突然道:“哥,我今天身子突然不舒服,想来是杨枝甘露喝多了闹肚子,你帮我送一送天青吧。” 说完就急匆匆带着丫鬟蹿上马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郑天青心中一慌,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澈登上另一辆马车,见她不动,回身道:“上来吧。” 郑天青的定身咒就这样突然被解开了,彩月立马扶她上车。 她爬入车内,嵌在头顶的夜明珠将马车里照得如白日一般。 只见里面宽敞精致,厚厚的毛垫子铺在座位上,想来坐上去定是十分的舒服。 车中央放着一个红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本书,一盏茶。 茶杯牢牢的定在桌面上,定睛一看,桌上的宝石珠子竟是如花瓣般围着一颗磁石,将杯子牢牢吸住。 郑天青找了个位子坐下,继续左顾右看。 苏澈靠在垫子上,睨了她一眼,忽道:”我这马车结实,你不必担心。“ 郑天青大窘,脸上又红成一片。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耳听苏澈道:“清风,去郑府。” 门外小厮应了一声,车便稳稳地开起来了。 第4章 青玉葡萄 昨夜,苏澈将郑天青送到家便走了。 郑天青半喜半忧的入睡,翻来覆去的乱想,起床以后只觉得皮肤都粗糙了不少。 带着两只黑眼圈与父母吃过早饭,便去店里看生意。 明月彩月已经操持着伙计们把店铺开起来了。 流光溢彩阁是一个位于繁华地段坐北朝南的小铺。铺面当街,共两层。进门儿的大厅里面放着各式饰品,耳环,戒指,项链,钗子等等,女人家喜欢的小饰品应有尽有。 大部分是郑天青亲手做的,也有不少是从其他独立小手艺人那搜罗来的。 大厅的角落隔出一间小厅,既能会客,又能吃饭,一举两得。 二层就是郑天青的小天地。 与大厅一样宽阔的面积被她一分为四。 一间为书房,她喜欢看书,没事闲下来,就喜欢在书房看看书描描图样,客人来的时候也一般在书房见客。 一间为制宝房,里面器具材料一应俱全,大多数的宝贝就是在这制作的。 另外两间卧室,一间是郑天青的卧房。一间是客房,不过鲜有人住。 后院不大,有三间厢房和厨房,一间临着厨房的当仓库,剩下的供丫鬟伙计居住,保证流光溢彩阁的正常运营。 郑天青先是看了看铺面商品的摆放和售卖情况,接着便上了楼,钻进书房开始构思如意居的老板娘上周订的耳坠。 如意居是京城糕点的老字号,全国闻名。老板娘时常照顾天青的生意。更难得的是她只提了要绿色宝石耳坠的要求,便交了定金。其他全然交给天青包办,百分百的信赖。 郑天青托着腮,咬着如意居老板娘送来的佛手酥,看着窗外。低下头翻着苏澈的诗集找灵感。 突然看到一句:“青玉葡萄凉如冰,醉卧天河倚风轻。”脑子里又浮现起了他的脸,提笔开始画了起来。 苏纯拉着苏澈到了流光溢彩阁门口,道:“哥,这就是天青的铺子,怎么样?” 苏澈打量了下店铺,见里面布置得雅致,有藤架也有圆台,巧用屏风隔开,错落有致地放着各色货品。 不拘一格倒也清新考究,干净舒服就像她的人一样。 抬头看到了提的字,微微一皱眉道:“还不错。” 苏纯看了他的样子,知道他定是瞧不上人家牌匾的字,嘴上却不提,道:“咱们去看看天青吧,正好给祖母准备件寿礼如何?” 苏澈道:“离祖母的寿辰还有半年,这么早就准备,你倒是有心。” 苏纯摇了摇他的手臂,嗲声道:“哥~” 苏澈也不看她,抬脚道:“走吧。” 见他们进门,彩月赶紧迎上来,道:“苏公子,纯小姐早,我家小姐在书房,我这就去通报。” 苏纯摆手说:“不用了,我们直接上去,你去忙吧。”彩月便退下去招呼客人。 苏澈随着苏纯刚上台阶,苏纯突然说:“哥,我昨天来看上了串紫水晶,想去厅里再瞧瞧,你能不能先上去找天青,我随后就到。” 苏澈看了她一眼,道:“去吧。”转身上楼。 到了二楼,他看见楼上的统共四扇房门,三间都大敞着。 北边第一间门大敞着,看着像是制宝房,一个巨大的手作台子朝北摆着,对着窗口。 左侧桌沿为弧形,沿着空的地方,挂了个布兜子,里面装着不少碎金屑。 中间是个平台,上面摆着些锦盒,开着盖子,里面晶石闪烁。 右侧的案子又分出了上下,桌沿上伸出只铁楔子,一看便知是定做的。 台上各类工具乱七八糟,各种大小的锤子,钳子和许多不知用途的工具摆得到处都是,甚至桌角里还有个小炉子。 台子南面是个小书桌,上面摆着些笔墨纸砚,以及几张草图,倒是拾掇的整齐。 两处间只有一把椅子,想来是为了便于活计。 房内西南两面墙上靠着一溜的,各式夹子斗橱角上的花几上摆着个瓷盆,里面的粉嫩的荷花配着碧叶,开得娇艳。 南面的架子长近两丈,直至门口,其上的隔断比平常的多宝架紧凑许多。 不少锦盒,漆盒摆在上面,也悬着些完成的首饰物件,满满当当,可见工匠之勤奋。 东西两面对着的整墙的斗橱,像医馆的药斗子似的,一个个小抽屉上分门别类,标得仔细。 不少抽屉大开着,里面放着的金丝银线、水晶宝石就这样大敞着,在日光下闪着晶光,一览无余。 房内空无一人。 他叹了口气,替她关上门,继续找人。 南边第二间,门大敞着,一望便知是书房,西面墙上的靠着一溜木质书架,直通屋顶,架上的书摆的满满当当。 门旁的墙上摆着几把椅子,和一个博古架,其上书籍与香炉,茶具俱全。 几盆茉莉开得正艳,香气四溢。 南边的窗全开着,窗下两张软椅间的茶几上摆着水壶,茶杯,想来主人常常在此会客。 东墙前立着两个博古架,密密麻麻有不少书,以及姑娘家喜欢的小摆件,书架中间是一幅:春风玉兰图。 画正前的书桌上,郑天青正伏在案上,睡成一团。 轻声进屋,来到桌旁。 窗外的风把她头发和衣袂微微吹起,正午阳光打在她脸上,晒的发红,像只苹果,她眉头微皱,抿着嘴,梦得深沉。 还是袭宝蓝色的衣裙,外衫上绣着白色的玉兰花,在阳光下开的温婉,映着身后的画儿,更衬得她优雅动人,但这星星点点的动人气质都被一声声的小呼噜打破了。 她睡得正香。 嘴巴微张,打着小呼噜。手旁放着一幅图、一本书和一碟咬过的佛手酥。 苏澈摇了摇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毯子,轻轻掸了掸,替她盖上。 关了半扇窗,遮住打在她脸上的日光。 踱回桌前,一扫书页,发现是自己的诗集。 又看看那张图,是个未完的耳坠草图,纸的左侧画着一串葡萄。 金色的枝蔓,绿色的葡萄,颗颗密镶,底端那颗向左微倾,显然是想体现风的存在。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笔迹清秀:青玉葡萄凉如冰,醉卧天河倚风轻。 看着图,苏澈微微一笑,自然而然的提起笔,蘸墨,落笔。 在另一侧画又了一串葡萄。依旧是金色的枝蔓,青绿的葡萄,只是几颗之间由金环相连,自成葡萄之形,散而不乱。 如同在风中飘荡,颗颗微颤。 再将这句诗题至一旁。 放下笔,他有一瞬间失神,随即收了嘴边的微笑,看了一眼郑天青,眸色深沉。 风忽然大了起来,倏的将关上的半扇窗户吹开。 “哗啦”一声响,令郑天青猛得睁开眼。 她缓了缓心神,坐起身,突然看见苏澈正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看书。 他头戴玉冠,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比初见时的白色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英挺潇洒,还多了几分明朗。 郑天青一惊,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没缓过神来,就打了个嗝,响彻书房。 苏澈抬头看她,笑了,眉目如画。 郑天青脸刷的被染红了,接着又打了个嗝,更响。 郑天青垂着头,暗恨自己不争气。为何才见他两回,都如此粗蠢。 如此这般的频频失礼,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想寻个地缝儿挤进去,再不出来。 苏澈含笑走过来,立在她身边,轻轻用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缓声道:“深吸一口气,憋到极致再呼出来。” 郑天青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心里发麻,随之身体轻轻一抖。 他的手便离开了。 憋到难以为继,一松气,嗝就停了。 她眼睛不知道看哪里,目光落到桌上的草图。 忽的看到右侧他的画和笔迹,顿觉浑身一股暖流涌过,低声问:“你画的?” 问完又觉得多嘴,再仔细看看画的细节处,由衷赞叹:“这样的画法简直妙极,这正是我想要的感觉。有风有葡萄,形神兼具。” 她抬眼看他,真诚的再道:“谢谢你。” 眼内的光彩,夺目而出。 苏澈回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笑了笑道:“别客气,今天来也是有事想麻烦你。” 郑天青直直望着他,觉得太过孟浪,脸微微发胀,又收了目光。 半晌,她听到自己问:“苏公子请讲。” 苏澈喝了口茶,道:“祖母过几个月要过寿,我和小纯想托你做些什么当作礼物送给她。冯夫人的簪子你做得就很好。” 郑天青不好意思道:“那其实不全是我的手艺,大部分的累丝是我师父徐遇仙帮忙做的,不过苏祖母的礼物我会尽力。” “原来是他的作品,怪不得手艺不凡。”苏澈低低念了一句,又看着她朗声道:“有劳你了。” 正说着,苏纯进了门,笑道:“看着两位聊得兴致正高,我这不速之客可是打搅了?” 苏澈看了她一眼,不搭话。 郑天青知道她在逗趣,笑着回她:“哪儿的话,刚刚苏澈说你们要帮苏祖母准备寿礼,还没谈到细节,你不就进来了。” 苏纯才不管苏澈的反应,熟门熟路的往桌前凑,拿了块佛手酥。 甫一低头,一眼就瞥见了草图,眼光微转,粲然一笑。 “哥,你从不帮人指点作画,对天青倒是例外。”她语气轻巧,“正好有此情致,倒不如帮着将外面的题字也一并换成你的墨宝,才真可谓之古道热肠。” 苏澈凉凉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郑天青把草图卷好,放在抽屉里后说:“你们放心,我定会早早开始准备,这星期争取把草图画出来,送呈府上。” 苏澈微微颔首,道:“费心了。” 又看了一眼苏纯,起身道:“走吧。” 郑天青见他如此反应,微微失落,默默起身,准备送他们。 却听苏纯说:“哥,我们留下吃午饭吧,我刚刚去厨房看过,天青这儿有糖醋小排和宫爆鸡丁!这可都是明月的拿手好菜!” 郑天青得了这一机会,忙接茬道:“是呀是呀,苏公子爱吃什么也可以吩咐厨房做,寅时三刻了,正是饭点儿,饭菜估计不出一炷香就能好,就请留下一起吃吧。” 她有点着急,鼻头上微微沁出了汗,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几分羞涩几分娇憨。 窗外的小风再起,她的发丝微微跟着荡起来,牵动了衣杉上的玉兰花,配着茉莉的甜香,带着几分清凉的温柔,犹如身后画上的玉兰,淡淡的开在枝头。 苏澈看了她一眼,缓声说:“好。” 三人正要出门下楼,彩月急匆匆进屋,急道:“小姐,碧池公主来了,正在会客厅等您。” 第5章 碧池公主 郑天青听了彩月的通禀,嘴巴一撇,眉头微蹙道:“公主从没这时候来过,应该不会留下来吃午饭,你们要不会走吧?”。嘴上说着这话,眼睛却看着苏澈。 苏纯知道公主是个难缠的角色,说:“放心,我们肯定会陪你‘共度难关’的。” 苏澈看着郑天青说:”走吧。“ 三人便一起出了门,郑天青心里慌慌的,总觉得会有很麻烦的事发生,苏纯看出她的焦虑,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会客厅里,碧池公主坐在软椅上,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往桌上斜斜一送,眉头一紧,满脸的不耐:“彩月,你家主子这动作也真够慢的,你痛禀的时候她在干嘛?怎么还不下来!” 彩月躬身将茶杯扶好,道:“小姐有客人,可能要交代几句,马上就会下来的,还请公主您稍等。” 少顷,郑天青和苏氏兄妹一道入了小厅。 只见公主正靠在椅子里,脸色并不好看。 她身材窈窕,一双丹凤眼微眯看手上的红色蔻丹。面庞精致,却带着皇族特有的慵懒和孤傲,贴身的侍女绿绕正在为她扇风手,中的镂花檀香扇香风阵阵。 她今日着一身浅碧色锦袍上用银线绣着隐隐碧波,抹胸的襦裙用金线勾着大红色的牡丹,发间的金凤步摇万分夺目,从凤口处垂着的金色流苏,尾部坠着颗颗红宝石正随着主人点点摇动,晶莹闪烁。 整个人的贵气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郑天青先走上前,开口道:“公主久等了,我与客人在书房谈事,不知道公主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海涵。” 碧池公主睁开眼,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正要发难。一错眼,见一气质不凡的蓝衣公子站在一旁,谪仙般遗世独立,眉目如画。 她起身,拿过扇子,晃着香风阵阵,带着万般的柔媚,走向他问:“这位可是天下第一才子苏澈?” 苏澈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并不搭话。 碧池公主欺身上前,丹凤眼一挑甚是妖娆,婉转呢喃:“小女碧池,当今公主,今日见君,终偿多年所愿,果真名不虚传。” 郑天青看着公主对苏澈的样子,心里早就起了火,将胸腔烧的辣辣的。但是看着碧池公主妖娆的身姿,再摸一摸自己被摔过的圆屁股,又垂下眼去。 苏澈向后一退,绕过碧池,道:“多谢公主关心。” 碧池公主见他对自己不冷不热,反而对他更感兴趣。 她又靠向苏澈面前,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苏公子,我得了块碧玺,据说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说着一扬手,绿绕便捧着个锦盒到他们面前,盒中果然放着块手掌大的碧玺,色泽明艳,清澈透亮,半红半绿。如西瓜般清新可爱,她接着道:“成色不错,更奇的是,呈红绿双色,如西瓜般红绿相接,特别好看。这不,拿到天青这来准备做个首饰,您看做成什么会比较衬我?” 苏纯凑上去看,将碧玺拿在手中道:“确实好看,但这还是石头的样子,不用天青,做成雕件也不错。” 苏澈看了看道:“我对这些并不是十分在行,公主还是与天青商量比较好。” 郑天青也凑过来,心里想着赶紧把公主打发走,好和苏澈一起吃饭。 她从苏纯手里拿过碧玺,仔细观察后道:“这碧玺又通透又明艳确实是难得的珍品,这么大的料子,最好做成牌子,如果做成其他都会浪费一部分。” 碧池公主眉头一拧,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悦:“这么说,你这是做不了了?” 郑天青答:“我确实不会琢磨石头,您就算是交给我,我也得拿去给玲珑斋和美玉阁的师傅去做。” 碧池公主走回座位,坐下。继续看着苏澈,蓦的一笑,对天青说:“也好,我早就腻了宫里师傅的手艺,那就放在你这吧,我明天让绿绕来拿草图。” 郑天青无奈道:“好吧。” 说完,她起身,又走向苏澈:“苏公子,难得今日有缘,不如一同去醉仙楼用膳,听说醉仙楼今天来了江南的新厨子,一同去试试如何?” 苏澈面无表情,道:“不巧,我们兄妹还有事与天青商量,多谢盛情。” 碧池听后柳眉微挑,直直的看他,末了,退后一步笑了笑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便恢复往日慵懒随意的神情,在侍女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见她走了郑天青顿感轻松,她赶紧招呼苏澈和苏纯坐下,趁他们说话的当,明月早就把饭菜布好。 糖醋小排,宫爆鸡丁,蒜蓉菜心,五彩牛柳,溜鱼片,每人一盏桂花酸梅汤。菜色丰富,香气扑鼻,看得人食欲大开。 郑天青看着菜,眉眼带笑,说:“今日的菜这样丰盛,我也是沾了二位的光了,两位可千万别客气啊。” 苏纯笑答:“我一周至少在你这吃一回,早就忘了客气了。” 苏澈温和一笑说:“那我便不客气了。” 吃完以后,三人坐着里喝酸梅汤,郑天青道:“送给苏祖母一支步摇如何?我已经大概想好了。上次送师母的叶形宝石累丝金簪效果很好,这次做一个凤形步摇,我想是不错的。” 苏澈道:“累丝这门手艺耗时耗力,做成步摇想来会更费心力,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到城郊望湖楼来找我。” 郑天青奇道:“望湖楼?你不住在苏府吗?” 苏澈道:“我喜欢清静,你若找不到,就叫苏纯带你过来就好。” 郑天青眼睛一弯应道:“嗯!我明日就来找你。” 苏澈微笑:“你不是得先画公主的碧玺吗?”说完将茶放下。 郑天青肩膀一垮,暗道:“忘了这茬!” 苏澈起身,道:“我走了。” 苏纯放下茶起身,道:“那我也走了,本来就是想带我哥来瞧瞧。蹭了顿饭,也是圆满了。” 说完,两人便一同离开。 郑天青目送他们离开后,整了整衣服,拿了碧玺对彩月说:“备车,再准备些酸梅汤,我该去看看师父了。” 第6章 徐遇仙 郑天青坐着马车到了徐府,门房见她,连通报都不必,便开门迎入。 她提着壶慢悠悠的走进去,熟门熟路的走到书房外,见月桐正在门外候着,月桐接过壶道:“小姐怎么这样早来了,先生还在午睡呢。” 天青笑道:”这不又有新买卖请师父支招嘛。“她摸了摸壶道:”这是彩月刚做的桂花酸梅汤,在井里冰过,还是凉的,赶紧给师父倒上,醒了喝正好。“ 月桐道:”昨儿的桂花糕还没吃完,这回又送酸梅汤,天青小姐对我家先生真是好,怪不得先生天天念叨你呢。快到厅里坐一坐吧,我这就把汤端上来。“ 郑天青进到屋里,手里捧着碧玺看。月桐进门放下酸梅汤道:”先生醒了,小姐再稍等一下吧。“ 话说,徐遇仙与郑天青的相遇也是不打不相识。 两年前,郑天青正在制宝房编一个紫晶金环链。 彩月进来说有客人要见她。 郑天青放下手里的活儿正要出门,只见这位客人已经自己拾级而上,站在门外。 “这就是你的制宝房?”一个白衣中年男子问道。 郑天青笑道:“先生是行家啊,有事请到书房议吧。” 那男子一看便身份不凡,但随意的很,直接踏入房中,左右看看道:“如此简陋,器具也不全,怪不得楼下的东西制作的都如此简单粗糙。” 郑天青不悦道:“先生什么意思,难道是来找茬的嘛?” 男子哈哈一笑,道:“是来收徒弟的。” 郑天青无语。 只见那人掏出一只簪子递到她眼前,定睛看,是一只嵌宝石花瓣纹簪,四颗红宝石簇着一颗蓝宝石,边缘的花纹是金织的。翻过来更加震撼细致,竟看不出一点接口和破绽。 “您是累丝圣手,徐先生。”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敢直呼。 “在下徐遇仙,当我徒弟吗?” 郑天青忙跪下,道:“先生受徒儿一拜。” “哈哈,上道儿。”把她扶起来,“看你有慧根,有天赋,这么简陋的器具都能做出那么多有意思的东西。明儿起就到我这儿报道吧。”说完一扬手道:“月桐。” 身旁的侍女留下一张名帖,跟着他一同走了。 郑天青拿起一看,白色的纸上赫然写着:徐遇仙和他的地址。 正出神,就听一温和男声响起:”天青,今儿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着白衫的四、五十岁的瘦削男子从侧室踱进来,他周身透着风轻云淡的气息,长得更是温润如玉。 像是冬日的暖阳,照的人全身温暖又不刺人。 天青马上站起来,道:“师父,彩月新做的酸梅汤,井水冰过的,刚刚好,你尝尝!” 徐遇仙示意她坐下,端起酸梅汤呷了一口,道:“嗯!就是这个味儿,孝敬完了。说说吧,又遇上什么麻烦了,自己颠颠跑来了?” 郑天青满脸讪笑,娇哼:“师父,我想你了。特意来看看你的。” 徐遇仙起身,道:“看完了,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郑天青忙掏出盒子,老实交代:“师父,碧池公主要做这块碧玺,我不知道怎么做比较好,请您帮忙拿主意!”说完恭恭敬敬递到他手里。 徐遇仙嘴巴一抿,面无表情轻声道:“碧池公主。” 旋即又放轻语气,朗声道:”这才乖,我就知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才不会平白无故来看我,一有空你还不就直奔苏澈的望湖楼了。“徐遇仙拿着碧玺对着阳光边看边说,晶莹的石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郑天青道:”师父你怎么知道!你明明今天没去流光溢彩阁的!“ 徐遇仙收了碧玺,脸上得意道:”这天下事,哪有我不知道的。“ 郑天青调皮一笑道:”对哦,师父不仅是珠宝师父,还是个神棍。“ 徐遇仙回身敲她额头:”神棍!我这暴脾气,我是先知,先知!“ 郑天青忙给他捧了酸梅汤举过头:”师父我错了!先知请用汤~“ 徐遇仙接过酸梅汤,道:”这西瓜碧玺确实珍贵。石生双色,同表一面。其实做成一对牌子最合适,可给公主作定情信物用。不过女孩子家还是最喜欢做成首饰,做成项链,手牌。剩下的料子磨成戒面做累丝或者镶嵌都可以。“ 郑天青道:”这我跟公主再沟通,料子您说找玲珑斋的金师傅磨还是美玉阁的田叔磨合适?“ 徐遇仙放下杯子,拿着碧玺指给天青看:“你看着料子通透,硬度比较大,但是有点脆,他们俩都行,做这个都绰绰有余。只是人家自个儿家的东西他们还得忙,哪里赶的出这个。” “师父~~”郑天青撒娇道。 “好了好了,就知道你在这等着我呢,我让吴通给你磨,你先去跟公主商量样式吧。”说完慈爱捏了捏她的脸。 郑天青灿烂一笑,道:“谢师父!就知道有什么事,有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徐遇仙说:“好了,跟我去制宝斋吧,你那宫灯我帮你又改了改了,你花丝掐的虽细,但织的还是粗糙……”边说着,两人边往制宝斋走。 两人刚出门,梁上跃下一个人。 月桐道:“你回来了,神出鬼没,我都不知道你几时进来的。” 此人正是吴通,他拍拍胸脯道:“那当然,这功夫不是白练,谁成想还在梁上就被公子卖了。不说了,刚赶路回来我也累了,我回去歇着了。” 月桐道:“好,公子吩咐了给你准备好酒好菜,你且休息,起来正好吃。” 吴通笑眯眯道:”多谢姑姑。“便退下了。 不一会,侧室又出来一个人,剑眉星目,雄姿英发。同样的五十多岁,却别有一番霸气与风流。 他也穿一身白衣,比徐遇仙多了几分英气少了几分清悠。 见他出来,月桐忙行礼道:”皇上。“ 他一拂手道:”和我就不必这么多虚礼了,这又不是在宫里。酸梅汤也给我盛一碗吧。“ 月桐小心翼翼捧上,这人说:”他们一般会聊多久?“ 月桐答:”一个时辰左右。“ 男子剑眉一挑,道:”哼,他倒勤快,找了个胖徒弟,还天天教课,真当自己是教书先生了。“他喝了口酸梅汤,道:”这手艺和他很像啊。好了,你下去吧,我再自己坐一会。“ 累丝是花丝工艺里的一种。 郑天青曾经在徐遇仙的制宝斋里看师父示范花丝工艺:灼烧金丝,从熔金、拔丝、轧片到制胎、焊接,每一件作品自始至终都是靠火来辅助。 焊接花丝都是拿一个吹筒对着煤油灯,鼻子吸气嘴吹气,用自己的气息控制火头儿大小和时间的长短,常常吹到头晕眼花,被煤油灯熏得一脸黑。 这是一项繁复耗心力的手艺,光花丝就有正反花丝、拱丝、麻花丝、竹节丝、罗丝、凤眼丝、祥丝、麦穗丝等十几种不同纹样。 花丝的掐、填、焊、堆、垒、积、编等几十道工序更是各有讲究。其中焊接工艺尤见功力,一根根细过发丝的花丝焊接在器物上组成纹饰,火头儿上稍有闪失就会前功尽弃。 它是将金银拉成丝,然后将其编成辫股或各种网状组织,再焊接于器物之上,谓之累丝。 立体的累丝作品制作最难,须事先经“堆灰”的手续。 所谓“堆灰”,即把炭研成细末,用白芨草泡制的粘液调和作为塑料,塑成所要制作的物象。 然后再在上面进行累丝,用焊药焊连,之后置于火中把里面的炭模烧毁,即成立体中空剔透玲珑的精美艺术品。 看着师父递回一个盒子,她打开一看,是自己做的宫灯耳环,旁边还放了一对儿金丝镂空编结制的六角宫灯耳环,棱角突出,花纹精细,上端是盾形小金牌饰,下端用金丝编结成灯座,更妙的是宫灯上还嵌了几颗极小的红、蓝宝石和珍珠,使得耳环更加精致,耀眼。 郑天青喜欢的不得了,拿在手里一直看,不舍得撒手。 徐遇仙靠在椅子里道:“正好上次给冯夫人做的簪子还剩了点材料,就做了个范例,喜欢就戴上吧。回去照着这个把你那对银的熔了,重做。” 郑天青笑道:“谢谢师父,我回去一定好好练。”边说边把耳环戴上,大小正好,喜的她左照照右照照,“还是师父最疼我!” 徐遇仙被她这傻样逗笑了,道:“好了,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正经差事。” 郑天青这才想起,嘴巴一撇:“是,那我走了,师父你也要好好歇歇,别老这么忙了。” 徐遇仙笑:“还知道关心我了,没白疼你,回去吧,好好练,做完拿给我看。” “好!”郑天青捧着盒子,蹦蹦跳跳的走了。 徐遇仙扶着额,倚在软塌里出神,白衣男子进了屋,顺势坐在一旁。 “这就是你的接班人?你还真是疼她。”醋味十足。 徐遇仙坐起身来道:“我和她遇见是缘分,她是个实诚孩子。况且我的接班人岂是那么好当的,我不多疼疼她,怎么忍心让她去受苦。” 白衣男子握住他的手,直直的望着他不语。 徐遇仙头也不抬,将手抽回来。 白衣男子脸色微僵,起身,道:“我明日再来。”便转身出了门。 第7章 望湖楼 郑天青回到家按照徐遇仙的指点,花了一柱香时间写了份构想,并且将珍宝斋的纹样都让彩月交给绿绕,让公主随意选择。 剩下的整个晚上,她都在想怎么做金凤步摇。那可是苏澈亲自来订的,郑天青拼尽全力想做到最好。 画到子夜,终于画出一稿比较满意的草图,拟照凤舞九天的姿态,嵌大颗的红蓝二宝于上,显示青天和火焰,口衔金色流苏坠绿宝,端庄大气。 郑天青收了笔,累的直接爬上床,想着白日里苏澈掌心的温度甜甜睡去。 在梦里,她坐在画舫里,船在荷花里摇啊摇,她的心也跟着翘啊翘,苏澈坐在对面看着她笑。 望湖楼下满湖的荷花娇嫩鲜艳围着他们,阵阵清风带着荷香。他们一起喝茶,相视而笑。 仰着头望天,天青水澈,应着那句望湖楼下水如天。 第二天清晨,郑天青辰时三刻才起,才洗漱完,郑母赵翘楚就进了屋。 赵翘楚也是是眉清目秀,大家闺秀出身,下嫁给郑远琛只得一女,所以对女儿尤为疼爱。 她进门见女儿刚刚洗漱完,就关切道:“昨晚怎么睡得那么晚,又在忙活你铺子里的事了?咱们家好歹也算是殷实,不需要你这么拼命,可得小心身子。最近换季,你的身子最容易出问题,可要仔细着照顾,休息好,要不然又得闹嗓子。” 郑天青被这一大段话唠叨的笑了,撒娇道:“知道了,你别担心我。这不是给苏纯祖母准备寿礼嘛,我可不是要下点功夫。” “给苏纯祖母的?那你见没见到苏澈?据说他回来了。”郑夫人问。 “见到了。”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的潇洒。你说,娘要是帮你们说个媒怎么样?” “娘,别别别。”郑天青有点急了。 “怎么了?你和小纯是那么好的朋友,成了她的嫂子可不就是亲上加亲?”郑夫人越说越起劲。 郑天青长出一口气,无奈道:“娘,我这衣服还没换好呢,”边说边推郑夫人出去,“这事以后再说吧,先别提了,我还有事呢。” 郑夫人没办法,道:“好好好,我不管,等他被别人抢去我看你怎么办,这么好的如意郎君,说媒的都得把门槛踏破了。行了,我走了。” 郑天青无奈,选了件冰蓝色长裙,清爽活泼。戴着徐遇仙给的宫灯耳环多了几分端庄大方。挂了串珍珠塔链更衬得人温润,这才收拾停当。 她差了彩月去郑府问苏纯望湖楼的具体位置,自己则收拾好要带的草图和新做的奶酪樱桃算作初次登门的礼物,这才开始吃早饭。 一切事毕,郑天青坐着马车,拿着草图和礼物,带着几分兴奋与羞怯去望湖楼,走前苏纯让彩月带话,让郑天青主动出击。 两柱香的功夫,马车到了望湖山庄门前,彩月到门房那里通报,没一会儿,清风亲自出来应他们进去。 “郑小姐,我家公子正在湖中亭弹琴,请随我去吧。” 郑天青跟着清风在山庄中穿行,在外面看起来普通的山庄,内里更是一片清新自然。没有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更多是相映成趣的花草树木,一片湖,一幢楼。就像苏澈的人一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走到湖边,郑天青上了船,清风划着桨向湖心驶去。越近越能听到袅袅琴音,像水一样潺潺流动,又有风一样的自由清扬。 船渐渐靠岸,郑天青随着琴音往前,看见苏澈正坐在亭中,四月的微风吹着他的头发,和碧色长衫,清雅翩跹。身后早春的玉兰花,开了满枝头,芝兰玉树,君子谦谦。 她阻了清风通报,静静立在亭外,望着湖面听琴。 一曲终了,她才走进去。苏澈抬头看到她,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道:“来了,坐。” 郑天青坐到他旁边,把草图放在桌上,边缘已经被手汗浸湿的微微翘起。 苏澈看着草图,道:“这么快就画好了?” 郑天青把草图推到他面前,道:“昨晚画的,可能有点仓促,你看看怎么样。”说完,偷偷将手放到腿上蹭了蹭。 苏澈看着画卷,郑天青看着他的侧脸。 郑天青道:“我给你讲讲我对于这步摇的想法吧。” 他沉声说好,抬头看她。 她靠过去,拿着草图,忘了羞怯满脸认真的说:“我是想展现凤凰展翅,口中衔珠的优雅与尊贵。翅膀和羽毛用累丝的技法来做,我想隐去双腿,显示飞在云端的意境。为了现实端庄大方,凤尾我不建议太过张扬,凤身嵌红、蓝宝石和明珠,显示蓝天与凤凰之火。口衔绿宝石,来体现生命和生机。” 苏澈看她说的这般认真,不忍打断,见她说完,才缓缓开口道:“很漂亮。” 郑天青听后,兴奋道:“真的!” “嗯。” “那凤尾处可不可以帮我改改,再大气一点。我觉得只有你有这个风骨。”她小心翼翼道。 苏澈让清风拿来纸笔,重画了一张图。不消片刻就将凤凰于飞的神态勾勒出来,完美的表达了郑天青描述中的样子。 她看着图,喃喃道:“每次看到你画的,就觉得我画的毫无神韵。” 苏澈放下笔道:“各有所长,比起你,我对于珠玉一窍不通。” 听他安抚自己,郑天青不受控制地冲出口:“你其实不像他们口中那样的冷漠,你是一个温柔的人。” 说完就后悔了,自己这般孟浪,再次绝望起来。 苏澈听后一愣,若有所思道:“大概你是第一个这样评价我的人。” 见他如此说,郑天青大着胆子问:“我以后可以常常来找你吗?” 苏澈看着她,道:”好。“ 郑天青立马觉得自己取得了个了不起的成就,脸上微微发烧。 郑天青乘胜追击:“我带了奶酪樱桃,要不要尝尝?” 苏澈突然笑了,看了她一眼,道:“好。” 郑天青见他笑,心里立马开心了起来,让彩月把奶酪樱桃的食盒端了出来。 两个琉璃盏里放着莹润润的奶酪,上面放着几只樱桃,鲜红可爱,娇嫩欲滴,让人食指大动。 两人拿着金勺,吹着微风正要品尝。清风突然进来,道:”公子,碧池公主来了。不等我们禀告,正坐船过来。“ 苏澈眉头微皱,道:”知道了。“郑天青面色一僵,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如此良辰美景,为何总有碧池扰! 第8章 痴心妄想 片刻,碧池公主便到了亭前,她穿一身粉色长裙,头上的步摇闪着金光,在粼粼波光中更衬娇颜。 她手里依然拿着昨日的檀香扇,莲步生香。 她进了凉亭,看到了郑天青,微讶,随即面色如常,道:“天青,花样我已经选好了,刚刚去找你,见你不在,没成想原是在这儿啊。” 郑天青尴尬一笑,摸了摸鼻子,道:“我是来送昨天苏公子订的步摇纹样的。” 碧池公主笑道:“原来如此,你真是有精力,昨天才忙完我的事,还要为苏公子操劳。” 一阵沉默。 碧池先开腔:“呦,这奶酪樱桃真不错,还有吗?” 郑天青道:“不好意思,我从家里就带了这些感谢苏公子上次帮忙,不知道公主您会来,所以就准备了两份。” 碧池头也不抬,看了一眼绿绕,道:“我准备了些紫薯山药糕,正好相配。苏公子尝尝我的手艺吧!” 绿绕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紫薯山药糕,精巧细致,白紫相间,香甜扑鼻,道:“这可是公主今儿起大早,亲自为苏公子准备的。我们公主从不轻易下厨,只给皇上亲制过,还请苏公子尝尝吧。” 苏澈面上并无表情,道:“多谢公主,可惜苏某不爱甜食,恐怕盛情难却。” 碧池面上仍笑意盈盈:“那这碗奶酪樱桃恐怕也不和你的口味,让给我如何?” 苏澈漠然,道:“请便。” 郑天青心中一凉,她垂下眼去,也没心思动眼前的点心。 碧池公主见她不吃,道:“天青,你也尝尝我的手艺。一看你的体态就知道定是遍尝京中美食,也不知道我这道点心和如意斋或其他店铺相比如何?你给我个意见,别拘谨啊。” 郑天青心里更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最害羞的的秘密在自己最在意的人面前,被大剌剌的揭穿,可惜大家都长了眼睛,只是照顾她的颜面而已。 她抬起眼睛看苏澈,看他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并不关心这些是是非非。 再看碧池公主,一边吃着自己带的奶酪樱桃,一边笑着看自己。 郑天青突然站起来,道:“嗯,我要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定的也都定了,我就不打扰了。” 苏澈看了她一眼,道:“东西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做。”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就疾步出了亭子。 刚刚来到岸边,准备上船,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是碧池公主。 郑天青心中有几分生气,但是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耐着性子问:“公主有事?” 碧池换了副神色,恢复一贯的颐指气使,道:“我要做一对龙凤佩,和苏澈一人一个,纹样我已经选好了,你去找手艺最好的师傅做,这是我们的定情物,马虎不得,我要你做的十全十美。” 郑天青一惊,猛地抬头,道:“定情?什么时候的事?” 碧池公主这才正眼看她,道:“昨天,我对他一见钟情。怎么,你很惊讶?” “没,没有,他呢,他也是这样想吗?” “哈。”碧池好笑的看着她:“我是当朝公主,什么样的男人的不到。况且,以我的容貌和姿态,假以时日,他必是我的囊中之物。” 郑天青眉头皱起:“他又不是东西,未必会如此轻而易举。” 碧池公主看她神色如此,更加尖刻:“或许我会花一番功夫,但是如果是你的话,这辈子都只能痴心妄想。”说完还用手戳了一下郑天青的小肚腩。 郑天青觉得受到了生平以来,最严重的侮辱和挑衅,道:“何必这样尖酸刻薄,不如我们公平竞争?看看我是不是像你所说这样的不自量力。” 碧池轻蔑的一哼,道:“好啊,既然如此,你别后悔。痴心妄想!” 说完率先迈上船去,冲着冲着郑天青道:“你等下一趟吧。”一脸的轻蔑,“我怕你上来,船会沉。” 郑天青白了她一眼,给彩月一个疑惑的眼神。 彩月心领神会的问旁边的小厮:“公主怎么先走了?” 小厮答:“公子说身子不适,可能是染了风寒,让公主避避。” 郑天青听完,就急忙朝亭子走。 彩月在后面追,喊道:“小姐,你慢点。” 郑天青急急走到亭子里,不见人。清风给她朝湖边使眼色,她看见苏澈一个人站在湖边沉思,衣袂飘飘,身材挺拔,肩宽腰窄。好个翩翩佳公子,郑天青第一次这样好好的看他,虽然是在身后,但内心里的喜欢又忍不住多了几分。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自己用手戳脸,再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只觉得是云泥之别。 不由得叹了口气。 苏澈听见身后的叹气声,回过身来,看见郑天青一脸沮丧的站在自己身后,他走过去,道:“怎么回来了?” “你身体不舒服?”郑天青抬头看他。 “没有。为什么回来?” “额,我,我忘了谈价钱了。”说完郑天青简直想掐死自己,这是什么烂理由! 苏澈转过身去,道:“材料上乘一些,价钱不重要。我这里有些我从锡兰和波斯带回来的宝石,打算明天让清风送过去的,你一会一并拿走吧。” “嗯,我,我其实想说,你帮我再写一幅牌匾,当定金好不好?” 苏澈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向亭子走去。 郑天青望着他,不知所措。 “过来,研墨。”他说。 郑天青笑得很灿烂,跟过去,开始磨墨,看着他。 桌上有现成的纸笔,他拿起笔,挥毫泼墨,行云流水,一个个的在郑天青的面前展现:流光溢彩阁,他在右上写上日期,左下署名盖章。 郑天青看他做这一切,感觉一道暖流从后脑一路向下,酥麻滚烫,流过脊柱,蔓延全身。她决定了。 “可以吗?”他问。 她浑身微微一抖,脸上发烫道:“特别好,不愧是你。” “等墨干了,拿走吧。” “嗯,谢谢你。” “一起吃午饭?” “方便吗?” “走吧。” 郑天青跟着他一起上船,小船悠悠,她突然想起昨天的梦,忍不住抿着嘴笑,抬头看天确实和梦里一样明媚。 “很开心?” “嗯。”她继续傻笑。 他也情不自禁看向远方,莞尔一笑。 “你家公子真温柔。”彩月在船舱外悄声向清风道。 清风叹了一口气,道:“你家小姐真花痴。” “你说什么!我家小姐第一次这样!”彩月怒目。 “你家小姐这样的,我家公子见多了,可是对待态度这么温和的倒是少见,可能是和郑公子有交情的缘故吧。”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彩月奇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清风不再说话。 早春的湖面清风如织,丝丝袭人,晴空如洗,湛蓝高远。四月的荷花还没有骨朵,但荷叶的婷婷已有几分。 蜻蜓扇着翅膀在叶上跳跃,闪着波光的水面涟漪粼粼。 船上人儿心思各异,春天已经悄悄的来了。 第9章 郑天河 郑天青站在流光溢彩阁外,欣赏刚刚装好的招牌。 看着招牌上苏澈的名字和印鉴,她心里一阵得意,恨不得扯一嗓子跟整条街的人显摆。 身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见是苏纯,正笑吟吟冲她挤眉弄眼。 “干嘛,冲我贼笑!”郑天青问她。 “笑你快当我嫂子了呗?”苏纯戳戳她的脸。 郑天青打掉她的手,拉着她进门,道:“最近我一直在忙,都没来得及跟你说,碧池公主对你哥也有意思,我还跟她撂狠话了呢……” 苏纯激动起来:“真的!你快跟我说说。” 两人在会客室坐下,彩月端上两杯酸梅汤和一碟葡萄奶酥。 苏纯一边喝着酸酶汤,一边听郑天青讲当日的情形。 “简直是太过分了!”苏纯一口气喝完酸梅汤气,一翻白眼道,“她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人!还想做我嫂子,我呸!我哥就算眼睛长到脚底心,也不会看得上她!” “噗!”郑天青一乐,随即嘴巴一撅:“是吧,当时把我气的就想一脚把她踹湖里,不过你哥在旁边,就只能气得内伤。” “好在你哥给我题了字,不然我也真的不好意思再去见他了,只能每天暗暗揣摩他的想法,在家伤春悲秋吧。” 苏纯见她露出隐隐自卑,面色一暖,拉着她手说:“天青,你一点都不比碧池差,别被她三言两语吓唬住了,她不过是看我哥对你更在意在故意打击你。在我看来,你长得比她美多了。我哥虽然有那一大堆虚名,但是你也不差啊,完全配得起他,你不要妄自菲薄。” 她絮絮叨叨又安慰了一阵,看见郑天青抬起头,问:“我真的比她漂亮?” 苏纯白眼一翻,道:“就知道你是这个德行!”还是回答:“对,比她漂亮。” 郑天青又看了眼彩月,彩月也无奈道:“你更漂亮。” 又瞟了苏纯家的清歌,清歌忙不迭道:“天青小姐更美。” 郑天青马上眉开眼笑,不理会苏纯的白眼,拿起葡萄奶酥轻咬一口,道:“这个好吃!”转头问彩月:“这是你新做的?” 彩月笑道:“是如意斋老板娘早上送的。您那对翡翠葡萄耳环让她爱不释手,又在家宴上出了好大的风头,特意亲自做了拿过来给您的谢礼。”说完又补了一句,“说回来还是要谢谢苏公子,我特意为纯小姐和苏公子多留了两份,纯小姐的刚刚给了清歌,苏公子的……” “还是你们亲自送去吧,他不住府里,我可不愿跑这个腿儿。”苏纯似笑非笑。 正说着,明月突然冲进屋,惊喜道:“小姐,少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男子就冲了进来,道:“妹妹,我回来了!” “哥!”郑天青想也不想就冲进他怀抱,“你可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 抱了好一会儿,她才从他怀里出来,仔细看他。 他更加高了,身体也更加壮实,面容依旧英俊清朗,不过多了几分风流。穿着白色的布衫,绣着银色的流云,简简单单却透着与生而来的贵气。随便插一根玉簪,大方中透着不俗。 “哥,你瘦了。”郑天青情不自禁两眼含泪,“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郑天河摸摸她的头,“变漂亮了哦,不过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过也有变化,刚刚本想抱你转一圈,没想到抱不起来了。” 郑天青收了眼泪,打他肩膀:“讨厌!” 郑天河笑道:“逗逗你罢了,我妹妹不管怎样看都漂亮!” 郑天青,擦擦眼睛,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个身量稍矮的男子,一身朴素的黑衣,却并不普通。腰间配一把剑,英气勃勃。 她出言招呼:“这位是?” 郑天河顺势把人往前一带,向郑天青介绍:“这是我的好兄弟沈醉,在西域结识的。你叫他沈大哥就好了。” 这翩翩公子近前看来,别有一番阴柔之美。 他看到郑天青,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变得温柔起来,微微一笑道:“天青,你好。常听你哥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递给郑天青,道:“这龙纹碧玺牌子当作见面礼,你好好随身收着,它是护身符,无论何事都能护你周全。” 郑天青将牌子拿在接过来,触手生凉。再看这碧玺,委实震惊。前几日见了碧池公主的双色碧玺,还觉得稀罕不已,这一块竟然由上到下呈蓝□□碧四色,蓝色描着云纹,□□其间一条飞龙盘亘,直至绿色的水波之中。大有上天入地,睥睨众生之势。 “这太贵重了,我如何能收下。”郑天青推辞。 “收好,你哥哥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沈醉微笑对她说,“这牌子随身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郑天青懵懵懂懂的收下,回过神来,发现苏纯还在身后看着他们,忙把她迎上前介绍:“哥,你还记得吗?我的好朋友,苏纯。她哥哥苏澈前几日也刚刚回来。” 苏纯向郑天河行礼,盈盈道:“天河,你回来了。”不似常日里的嬉皮笑脸,端庄大方地像变了一个人。“你好,沈公子。” 沈醉点头算是回礼,郑天河也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头,道:“小纯也长大了,变成大美人儿了。性格子也温柔多了,是时候找婆家了,哈哈哈。” 郑天青歪歪鼻子,道:“哥,她才不温柔,不过求亲的人早就踏破门槛啦。哥,你可得抓紧。” “说什么呢。”郑天河看了一眼沈醉,又揉了一下郑天青的头。 “我还有事情要办,各位告辞。”沈醉说完便转身离开。 苏纯见他走了,便说:“我也不在这打扰你们兄妹重聚了,改天再去拜访你啊,天河。” “好。”郑天河对她笑。 “那我明天去找你啊。”郑天青接口道。 苏纯温婉一笑,也带着侍女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郑天河这才仔细打量了这个小铺子。 西边墙上镶着几块镜子,镜旁的架子上缀着不少的耳饰晶晶闪烁,墙边的木桌上摆满各式镯子,手链。 藤架上的大小首饰盒子闪着霞光,东边墙上也缀着不少镜子,镜旁格子里列着不少项链项圈,桌上钗子玉环,排列井然。 厅内有十几张造型各异的桌子,都摆着各类首饰。有的都是一类材质,有的都是一类颜色。 整个大厅,散散一打量,独特倒也雅致。 不少女子在店里对着镜子试收拾,见着俊俏公子,都红着脸多看几眼。 “你这小铺子还真不错,挺有意思的。一年不回来,没想到这样红火。”郑天河对郑天青笑道,又一挑眉:“怎么,你和苏澈有交情?招牌上的字可是他的亲笔?” 郑天青微微一笑,拉着他直上二楼,在书房坐下。 “哥,这次回来会呆多久?” “不知道,不过应该会呆一阵吧,过几天可能要跟沈醉去趟江南。” 郑天青递给他一杯茶,道:“那个沈醉是什么来头,怎么你还救过他的命?你说没什么危险吧?” “一言难尽,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他喝一口茶,“说说吧,你跟苏澈是怎么回事,他可从不随意给人题字。” “还不是因为我和小纯关系好,小纯帮我提过一嘴,我自己要的。” “是嘛,和苏澈交往也莫要太近。” “昂?为什么?” 郑天河难得正色:“他此行回来,目的并不简单。你只需知道,他并不简单就好了。” “我知道了。”郑天青暗暗苦恼:不简单,我爹在朝中权势自是及不上苏丞相,我又只是开一间首饰铺而已,一个普通女子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正苦恼着,听得郑天河哈哈一笑:“行了,你啊,看来是被他迷住了。这么三言两语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郑天青脸一红,轻拍了一下郑天河,道:“哥,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郑天河放下茶杯,正色道:“好,正经一点你要听好。沈醉给你的牌子要随身带好。还有,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也希望你都能理解我。” 郑天青云里雾里,但知道哥哥不会害自己,郑重地点头。 “好了,不坐了,我要走了。”郑天河起身。 郑天青忙道:“不再多待会儿,吃了午饭再走嘛?” “我刚到京城就奔你这儿来了,家还没回呢。这不得回去见见父母,再去拜会叔叔嘛。”郑天河转身 出了门,摇摇手道:“别送了,晚上去你家吃饭,记得回来。” 郑天青扬声道:“好。” 到桌前坐定,掏出沈醉给的牌子,仔细端详。突然站起来,匆匆出门。 彩月见她匆忙,忙问:“小姐去哪?” “我去徐先生那儿,午饭不用给我预备了。也不用跟着了,今天店里忙,你就留着跟明月一起招呼客人吧。”说完,郑天青便出门而去。 第10章 通天教 郑天青拿着牌子去了徐府,进了门,见月桐正在院里守着,厅门闭着。 郑天青问道:“师父有客人嘛?” 月桐笑说:“倒不算是什么客人,故交而已。今儿来的这么早,怎么没带彩月来?” “今儿店里忙,就没带她出来。那我等等吧。” 没一会儿,门开了,沈醉走了出来,见郑天青一点头,道:“又见面了,你与徐先生认识?” 郑天青回礼,道:“徐先生教我制宝手艺,是我的师父。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我与徐先生是故交了。”说完便要走,又回头道:“我住在悦来客栈,有事可以来找我。”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郑天青进了屋,见徐遇仙坐在软塌里出神,走到他旁边,道:“师父,在想什么。” 徐遇仙收神笑道:“没什么,就是出出神,今儿来的早啊。” 郑天青拿出凤钗图给他看:“师父,小纯托我给她祖母准备寿礼。我描了个样子,想让您给掌掌眼,看看怎么才能做出来。” 徐遇仙拿着草图看,半晌,道:“这是你画的?” 郑天青脸一红,嗫嚅:“我说的样子,苏澈画的。” 徐遇仙手一抖,画掉到桌上,看着她,奸笑:“你和苏澈果真有了一腿!” “师父!不是不是不是,你不要瞎猜!他和小纯是一个祖母,帮着一起看看草图有什么不对。” 郑天青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敢看徐遇仙的眼睛,她那点小心思,藏不住也要藏,就算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也不希望给苏澈带来任何形式的困扰。 徐遇仙不再逗她,复又拿起图,仔细观瞧。“这个步摇倒是很有新意,只不过做起来要费一番功夫,如果是你亲自动手,再修修改改少不得要半个月。时间够吗?” “够的,苏祖母的寿辰还有大半年,他们特意留好时间估计就是希望能寻个好礼物。” 徐遇仙也不戳破,看她笑:“你干这一单是打算赔本儿赚吆喝,还是大赚一笔啊?” 郑天青被他一说,这才想起价钱的事情,毕竟自己开的是小铺子,虽然生意不错,但是对于这么贵重的定制首饰的原料和耗材,算下来不是一笔小费用,再加上刚刚给冯夫人送了贺礼,已经入不敷出了,自己又春心荡漾的没要定钱。 虽然苏澈给了她几颗绿宝石和几颗红蓝宝石,但是明珠却是不好淘换的东西,所有的东西凑齐,少不得也要动上上百两银子,真是失策。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盘亘,一时之间,她还真是计算起来。 看她这个样子,徐遇仙不禁暗笑,小丫头看来是算不过来账了,八成是要亏。他唤月桐拿东西出来,郑天青还兀自沉浸在一脑子的乱麻里,并未注意。 不一会儿,月桐拿着个两层小盒子出来,放到桌上。 徐遇仙打开第一层,里面是有几块上好的红蓝宝石晶莹闪亮。打开第二层,一层圆滚滚的明珠晃着柔光。 “拿去吧,到手还没捂热呢,就给你拿着去用吧。” 郑天青怔住了,“师父,太贵重了,我不能……” 不等她说完,徐遇仙一扬手,道:“这也是别人拿来孝敬我的,我手里这东西也不少。再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本来在算数上就不灵光,眼下要做的事还多,你手里不能没有流转的银钱。拿去顶顶急吧,况且市面上一时间也没有这么好的货色,给苏家做东西,不能太寒碜了。” 这话虽然说得轻轻巧巧,但是像一股暖流一样流到郑天青的心缝里。他们师徒四年,徐遇仙不但教她本领,还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 郑远琛虽然是生身之父,但大半忙于公事,虽然对她也是慈爱关怀,但是在表达上总是匮乏的,相处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 而徐遇仙,总是如春风细雨一般默默滋润,在悄无声息中给予她养分,助她成长。 想着,不禁眼圈湿润。 徐遇仙见她这副情态,知道小姑娘又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干嘛,感动了。感动的话就好好做出来给我长长脸,把这件步摇做成传世之作,让我出去也跟别人嘚瑟:我的徒弟,是这个。”说罢,亮出大拇指在她面前一晃。 “噗!”郑天青情不自禁的笑了。 正要把沈醉给的牌子掏出来。就见门房进来,禀报:“沈公子又来了,说是有急事需议。” 徐遇仙收了笑,道:“我知道了。” 月桐忙跟着出去。 又对郑天青道:“给你自由一周,我有点正事要办,下次来的时候拿着模子来。我看看。” 郑天青收了手,乖巧道:“既然不巧,那我先走。师父你注意身体。” 说罢,拿着盒子起身。 走到院口,与沈醉擦肩,互相点头示意后,郑天青便出了徐府。 郑天青手里拿着盒子,脑子又乱了。 沈醉与师父明显交情不浅,又或者是身份重要,不然月桐不可能亲自去迎。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不然,沈醉不会才跟哥哥一起回京,就立马来见师父,还再次登门。 而且沈醉这个人的身份,也是令人费解。 想着想着,她又摸出牌子,看了一会,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快步回到铺子里。 彩月迎上来,郑天青道:“准备马车,带着葡萄奶酥,我们去一趟望湖楼。” 马车上摇摇晃晃,郑天青忖度着: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找苏澈到底妥不妥当。 她打开自己揣在怀里的江湖月报,里面赫然写着江湖中有名的采风官李不渝的文章:通天教:上能通天,下可造孽,堪称魔教! 文章中细数通天教炼丹卖药,欺行霸市,强抢民女,蛊惑人心的种种不堪。行迹诡秘,人人会法术。 文章将通天教写得极其神秘可怖。 李不渝是江湖有名的文人,其文章多为实地考察,真实可靠,在江湖中有一定的口碑,也是江湖月报的金字招牌。 郑天青对于文章的可信度还是抱有信心的。 文章里提到:通天教有三宝,其一是稀有的多色碧玺玉牌,牌上有一威龙盘亘,上及碧落,下至黄泉,直通天地。此牌在手,可号令天下通天教教众,无敢不从。 她颤颤巍巍的把沈醉给的牌子从怀里掏出,心道:乖乖啊,我难道成了魔教头子了!这到底算什么啊!那师父跟魔教又是什么关系?!难道我早已是魔教中人了! 她越想越乱,感觉脑子里的大米粥要开锅了,内心默默咆哮:这到底是哪跟哪啊!脑中唯一的清明之处是:去找苏澈,我想见苏澈。 到了望湖山庄,郑天青已经平复了心神,差彩月去通报。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敛了一脸慌乱。 她觉得在见苏澈的时候,无论心中如何巨浪滔天,仪态都该是整洁自然,安之若素的。 风吹着她宝蓝色的衣衫,有一缕忧虑,但是她的脊背挺得那么直,那么无所畏惧。脸上的淡然,带着翻飞的裙裾似乎在在簌簌的安抚她:来了这里,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她什么也不必害怕。 没过多久,清风便出来接她们。“郑小姐请进,我家公子正在书房里等您。” 郑天青除了上一次吃饭,并没有真正进过望湖楼,望湖楼有五层,书房在四层。 她随着清风逐层攀爬,气还没喘匀,清风就替她推了门。 苏澈就坐在里面,他今日穿了件绀青色长衫,素净简单,没什么花纹。但却衬得他白皙俊俏,他的英俊没有一丝脂粉气,甚至带了一袭仙气,端坐屋中,不似这凡尘中人。 他抬起头看她,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眼神里有一丝期盼,也有一丝紧张。但却依然袅袅婷婷,不紧不慢,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妩媚和坚强,却意外的在她身上得到了融合。 “怎么,有事?”苏澈率先开口。“先坐吧。” 郑天青坐到清风摆在他书桌对面的圆凳上,待清风收拾好一切告退后方放松下来。 她掏出牌子递给苏澈,轻声问:“你可知道通天教?” 苏澈接过碧玺,看了看说:“你从何处得到此物?” 郑天青便把沈醉给她牌子的经过讲了一遍。 没有提在徐遇仙处遇到他的事,又拿出江湖月报给苏澈看。 “我该怎么办?难道这就是通天教的那块牌子?” “这确实是那块牌子。”只听郑天青倒吸一口凉气。 苏澈接着说:“不过你不必担心,通天教没有这篇文章里写得那么可怖。至少没有人人会法术这样的能耐。” “可是李不渝的文章不是一向有理有据吗?” “这一次看来是有失偏颇,估计是教中有人得罪了她吧。”苏澈又道:“可想而知,一个小女子想混到通天教打探消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李不渝是女的!!!”郑天青又一次颠覆了。 李不渝为人神秘,为了调查方便,从不轻易露相,至今江湖中都传说李不渝是个中年壮汉,所以才能够如此山南海北的明察暗访,定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谁成想,苏澈却告诉她,对方是个小女子。 “那沈醉是通天教的?”郑天青又问。 “他能给你这个,说明他是教中人,估计还是个重要人物。” “那,通天教是邪教吗?” “这我也不知道。“苏澈顿了顿,直直的看她,眼神里面充满了肯定,”不过我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法术,也没有通天的可能。万物都有极限,看事物,没有看到本质之前,不能下定论。” “嗯。”郑天青若有所思。 苏澈瞧她想的认真的样子,微笑道:“那人既说这能护你周全,必定就没有害你之心。况且本身这牌子就是统领为尊的意思。确实是好东西,你好好收着。”说着递还到她手里。 郑天青把牌子放好,手捧着茶杯,笑道:“多亏你知道的多,不然我不知道会慌成什么样子。” “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沉默一会,苏澈复又开口道:“留下吃晚饭吗?” 郑天青一拍脑袋,道:“我都忘了,今日我哥要来我家吃饭,特意叫了我回去呢。” 末了觉得不妥,更是有几分不舍:“小纯也来的,你要一起吗?会不会打扰到你?” 苏澈看着她眼神里面的期盼,软软糯糯面颊上的绯红。 收起桌上的书,起身道:“那就打扰了。” 第11章 唐碧海 两人一道坐马车到郑府。 郑府并不豪华,就比普通人家稍微气派一些,郑远琛虽是工部郎中,少不得与一些工事匠人有来往,本是一肥差,可惜他本人耿直,更不会人情世故,故而并没有什么可观的家产。虽然他本人懂行,建府的材料均是上好的,但是却无法负担过大规模的建筑。这个三进三出的宅子,还少不得赵翘楚家的支援。这样的宅子虽然位置不错,但规模在京中也只能是中等水平。 与丞相府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郑天青与苏澈一起进门,管家郑梁正守在门外,见他们两人一道而来,心说:没提丞相公子会来啊,看这样子跟小姐似乎关系密切,这可如何是好。唐家公子此刻也在,三人撞到一起,岂不是会乱套。 郑梁心里想着,脸上却不表现出来,身上的礼数也不乱,忙招呼着:“小姐回来了,这不是苏公子嘛,苏纯小姐也才到,正在厅里呢,家宴马上就开始。”又对郑天青道:“小姐,唐公子也到了。” 郑天青不以为意,也没多想,顺嘴应道:“知道了,郑伯,那我们就进去了。” 郑梁看小姐的神色,知道自己可能多心了,便随她去了。 “唐公子,将军府唐碧海?”过垂花门的时候,苏澈突然问了一句。 郑天青正在紧张与他的独处,被这么一问,突然有些闪神:“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订了娃娃亲,往来又比较多,算是青梅竹马吧。” 说完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当着苏澈的面,说自己和别的男人暧昧不清。真是傻透了。偷眼看苏澈,他面色如常。 她又暗暗骂自己傻,真的以为他会在乎,总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一阵沉默。 “天青碧海,确实很合适。”他接口。 又一阵沉默。 郑天青只想扇自己一个耳刮子,然后把嘴缝上。但是她不想苏澈误会:“我们就像兄妹一样,娃娃亲什么的,都是父母之间闹着玩,不作数的。我对他从没有那种心思。我……” “哥,你来了!”苏纯迎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她看了眼天青,道:“呦,没想到两个人一起出现,是不是又独处聊人生,聊理想啦?” 郑天青扯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住嘴。 苏澈不语,进了厅。见郑远琛,赵翘楚行礼:“伯父伯母好,不请自来实在冒昧,打扰了。” 郑远琛当日在冯夫人寿宴上便见过这位翩翩公子,知其是当世之俊杰,见自家孩子与其交好更是心中欢喜,盛情招呼:“苏公子不要见外,普通家宴,粗茶淡饭,没什么打扰不打扰。就当自己家一样,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赵翘楚更是喜不自胜。心说:天青这孩子不声不响的,能把坊间传说,最不食人间烟火的苏澈请来。看来前几天提的事情,是要有眉目。微笑应和:“常听人说玉树临风,气质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卓尔不群。今儿就当认门儿啦,以后可要常来,我们家就天青一个,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苏纯偷偷跟天青耳语:“你妈对我哥可是相当喜欢呢,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郑天青又愁又欢喜,只得小声回一句:“别瞎说。” 刚说完,唐碧海就晃到她身边,轻轻拿身体一撞她,挤眉弄眼道:“怎么个情况啊,还把不把我这个未来夫君放在眼里了。” 郑天青腹诽:毁就要毁在你身上了,没好气道:“别瞎说,这么多人,正经点。” 唐碧海觉着逗她有趣,作西子捧心状撒娇:“来这么多回了,你妈从来没对我这么热情过,心好痛。怎么办天青,我是不是失宠了?” 郑天青翻了个白眼,拍他:“别闹。” 苏澈跟郑母说完话,回头就看到郑天青与一个白衣青年动作亲昵。那白衣青年一看也是英姿飒爽,生气勃勃。身材匀称,修长,看着就是有功夫在身。一副富贵人家公子打扮,倒也不俗。 郑天青在他身边是少有的放松,不似往日把自己绷得紧紧的。此刻倒像个小孩子一样,连面目表情都鲜活丰富了许多。 苏澈走到他们身边,郑天青一见他来了,立马恢复往日贤良淑德的样子给他们介绍:“这是小纯的哥哥,苏澈。这是我的发小儿,唐碧海。” 苏澈依旧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面上半笑不笑,嘴上倒比较客气:“初次见面,你好。” 唐碧海见他,也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回道:“你好,久闻大名了,今后还要多多指教了。” 苏澈回:“来日方长。” 郑天青听的丈二摸不着头脑,她知道苏澈平日里就是那种冷淡的人,而往日嬉皮笑脸的唐碧海此时会如此的阴阳怪气也是令人费解。 气氛一时尴尬。 正巧,郑天河一家和沈醉进了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两家老人聚在一起寒暄,只听郑母招呼:“天河来了,让婶母看看你!” 郑天河意气风发的进门,径直过去拜会天青的父母,话起家常来。 不过多时,郑父便招呼大家:“快快坐下吃饭吧,今儿个人多,一起团团圆圆吃一顿饭。” 说完众人便一起去偏厅用餐,一桌子菜早已摆好,满满一大桌子。 普普通通的家宴,并没有燕翅鲍一类。大大的圆桌上热气腾腾,简单的六凉六热一汤一羹,几样小点心在其中点缀。 郑父首先落座,郑母在旁。苏澈挨着郑母,接着是,郑天青,唐碧海,沈醉,苏纯,郑天河和其父母。郑天河父亲挨着郑远琛,众人围成一圈,团团而坐。 郑天河父亲郑远桥是郑远琛的弟弟,做一些货运生意,经常是将本国产的茶叶丝绸运到锡兰,吐蕃,琉球等地,再运当地的宝石玉器,或者珍稀物品回来,靠差价赚得不少利润。 郑天青的小铺子少不得也要靠自家叔父的货来扶持,自然条件也比为官刻板的郑远琛优越许多,只可惜身为商贾,并没有多少地位。 兄弟俩平日里关系不错,生活上两家也是互相扶持,常常往来。郑天河子承父业,自三年前也开始帮助父亲在外打理生意。虽然时常出门,但此次是去得最久的一次,整整一年未归。 两家都牵挂非常,此次他回来,郑远琛便干脆设家宴为其接风洗尘。 郑远琛看着长大的后辈们个个成才,满怀欣喜,举杯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郑家欢聚一堂,还有这些个孩子们一起,真是高兴。来来来,大家干一杯。” 众人应和,齐齐举杯,一饮而尽。“吃菜吃菜,都别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郑远琛高兴,乐乐呵呵的率先夹了个虾,放到赵翘楚盘子里,“夫人,吃虾,我看今天这油焖大虾不错,看看有没有我做的好吃,哈哈哈。” 其乐融融的气氛,郑父不端架子,不拿乔,不作规矩大过天的样子。 他喜欢热闹,不住的跟弟弟和小辈们喝酒,时不时还和弟弟弟媳开几句玩笑,没个一家之主的样。 见这样子,众人也都不拘束,吃着喝着,各自说起小话儿来。说说笑笑,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满室的笑声和碰杯声,好不热闹。 郑天青本想挨着苏纯坐,谁知苏纯泥鳅一样的坐到了郑天河旁边,美其名曰是给她和苏澈一个好好共处的机会,结果就是把郑天青夹在苏澈和唐碧海之间,她自个儿坐在郑天河一旁看好戏。 “天青,今儿的排骨炖山药不错,你尝尝。那山药尤其糯,你够的着吗?要不要我给你盛几勺?”唐碧海问她。 郑天青不想让苏澈误会,可是她和唐碧海自小一起长大,早就习惯了一起吃饭互相照顾。本来很自然的事,但是今天身边坐着苏澈,她开始别扭起来,忙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唐碧海见她今儿像是兴致不高的样子,就不再扰她,扭头跟旁边的沈醉聊起来。 郑天青偷眼看苏澈,他并没有任何表情和变化,和自己父亲一起喝酒时也是恭恭敬敬,举止得宜的,但是就是能感觉到他和众人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开始疑惑:之前他们的亲近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是如此的难以捉摸,她拼命的想靠近,想懂他。但是他就像天边的月亮,忽明忽灭,有时皎洁温柔,有时清冷晦暗。有时就在眼前,一伸手就能够到。有时又远在天边,只能远远仰望。朦朦胧胧,忽近忽远。 “苏澈,你认识我哥哥吗?”郑天青主动开口,努力找话题。 “几面之缘。”苏澈回道。 “额,今天的菜合你胃口吗?” 苏澈带了点笑:“还不错。” 他放下筷子,转头看她,眼睛明亮:“想说什么?” 没料到他会如此问,郑天青暗暗为自己的没话找话的傻样感到悲哀。 看饭桌上,大家吃的欢畅,没人在意他们,郑天青真想直接跟他解释她和唐碧海没什么暧昧,但又觉得欲盖弥彰。 自己那点心思本身就藏不住,苏澈又那么优秀,希望渺茫。再如此的露骨,万一一点退路都没有,她都不敢再见他了。 现在这样,她起码还能时不时以妹妹闺蜜的身份在他身边出现,时不时的晃晃,就像现在这样,能看着他,她就很满足了。她不敢多想他是不是待她不同旁人,但是她会一直在他身旁,一直一直,一如往常。 沉默的功夫,苏澈又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山药放在碟子里。 “我……我是怕你和他们不熟,会不自在。”她觉得这样说最为稳妥。 苏澈眼光微灭:“不会,你们家的气氛,很好。” “吵吵闹闹的,让你见笑了。” “我明白为什么小纯喜欢来这儿了,这才是家该有的样子。”苏澈复又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杯子举向她,微笑:“谢谢你邀请我,我很开心。” 郑天青受宠若惊,忙举起杯子与他相碰。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脸上已是红霞满面。 第12章 家宴 看着苏澈和郑天青对饮,坐在对面的苏纯噗嗤一笑,用手肘碰碰旁边的郑天河,“瞅见了吗?天青和我哥喝了一杯呢。来来来,我也敬你一杯。” 郑天河拿起杯子回应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转头看唐碧海,发现他跟沈醉喝得开心,推杯换盏几次,聊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正起劲,眼色一暗。 “碧海。“郑天河笑着冲唐碧海道:“妹夫,少喝点,喝多了,一会儿又回不了家了。” “没事没事,我可以去我之前常住的那个屋睡。”唐碧海举杯,“今天哥你回来了,咱得好好喝个痛快!” 郑天青一记眼刀扫过来。 郑天河粲然一笑,冲她一挑眉。又对苏澈说:“苏公子,好久不见,没想到再见面是在这里。” 苏澈道:“我也是,没想到还会一同见到沈少侠。” 郑天河笑:“我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倒不稀奇。”嘴角微挑:“稀奇的是你和我妹子天青最近走的很近啊,又给她的铺子题字,又来参加家宴,看来你很闲啊。” 郑天青脸都红到耳朵根儿了,目光更利,忙插嘴:“哥,你喝多了,别说胡话。” 郑天河难得正经:“定了娃娃亲,蒜底下插了针的,就是真算。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办就办了吧。”转头又招呼郑母:“婶母,您说呢,碧海是您看着长大的,他们两个又从小好得跟一条裤子似的,也该是时候了。” 话落,整桌都静了下来。赵翘楚早看出郑天青对苏澈的小心思,暗自后悔年轻时候跟唐母闹着玩儿似的订了娃娃亲。今儿提起了这茬,也不好推辞。看天青一副快哭了的神情,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郑远桥暗想:天河真是不像话,虽说长兄如父,人家亲爹正坐在这哈哈傻乐呢,他手伸得倒长,提什么订婚的事,真是没了规矩。 郑天河母亲王月娥也是商贾人家出身,见惯了大场面。怎看不出赵翘楚的犹豫,心道:天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翘楚明显对苏澈青眼有加,这娃娃亲没准就是闹着玩儿的。苏澈没出现前,大家说说笑笑哄一下就过去了。而今苏澈就坐在这,这不是变相赶人家的如意郎君嘛。再看天青不知所措的神情,明显是不愿意。脑子也在飞速想着,怎么帮儿子把这话给圆过去。 就在这当儿,苏澈开口了:“郑公子关心妹妹,同为兄长,我非常理解。“顿了一下,”郑公子也到娶妻的年龄了,不知有没有意中人。” 不等郑天河回答,他抬起眼,目光灼灼:“我小妹苏纯如何?” 苏纯脸上绯红,转头定定的看郑天河。 郑天青恍然大悟:苏纯喜欢郑天河! 唐碧海和沈醉也放下杯子看郑天河,前者看热闹,后者看不出表情。 郑天河忽地起身,看了一眼沈醉。 沈醉眼色深沉。 “多谢苏兄美意,小弟不才,承受不起。敬苏兄一杯。”郑天河举杯向他。 苏澈微微一笑,起身应酒。不再说话,面上看不出表情。 郑天青看苏纯,她的失望,溢于言表,但是眼睛却没离开他。 苏纯轻轻一笑,像是自嘲,但是目光一转,开口圆场:“今天大家都开心,喝得有点多,与其开玩笑,不如行行酒令,做做游戏来助兴。” 郑远桥赞许的看她,原本对苏纯并不是很了解,但是此刻这姑娘举止得体,行事大方,人家兄长也出言撮合,内心更是喜欢。 王月娥也是暗暗打量苏纯,平时见的少,只知道丞相的女儿艳冠京城,没想到为人也这般妥当,心下赞许。想着和自己儿子岂止般配,简直是高攀。 郑天河心中看父母的神情,心下不悦。这样下去,他和苏纯恐怕是要被做主了。 “怎么还不坐下,等着什么呢?”王月娥问儿子,“真是醉了?” 郑天河又斟了一杯,对着父母一饮而尽。 “儿子不孝,无法替二老传宗接代了。”郑天河道。 满室静悄悄,听见不少倒抽凉气之声。 “你说什么?!”郑远桥惊道。 “天河,怎么回事,这一趟出去遇见什么事了?”王月娥焦急。 “儿子今生只爱沈醉一人,在此立誓,与他长厢厮守,绝不会娶任何一个女人为妻。若违此誓,形如此杯。”话落,杯子被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此语一出,如死一般的寂静。好像随时会有猛兽伸出利爪,将这份寂静撕裂。伴着咚咚的心跳声和喘息声,狰狞的不安。 “混蛋!”郑远桥怒吼,声音里的怒意,尾音都颤了起来。 再看王月娥,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儿子,你这是被人施了法迷了魂了!快醒醒,醒醒啊!”她带着气声哀求:”快跟你父亲认错,认错!“ “父亲,母亲,儿子心意已决。”说罢,跪下。 郑父气极,抓起手边的酒杯掷了出去!“不孝子!竟然敢出这般下流无耻的勾当!混蛋!” 郑天河不躲不闪,任由杯子飞过来。只听叮的一声,剑沿儿弹飞杯子。沈醉如鬼魅一般,闪到郑天河身边,将杯子挡开。 郑远桥更怒,叫到:“反了,反了。滚,我郑远桥从今天起没有你这个儿子,给我滚,从今天起不许你进我郑家大门一步!”脸涨得通红,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身子却是软的,已是怒火攻心的模样。 王月娥哭声起,她抚着丈夫的胸口顺气,又望着儿子,希望儿子能改变主意。 郑远琛道:“天河!太不像话了!你这是干什么,不要这么任性,这是违背伦理纲常的!早早醒悟,为时还不晚!” 郑天河起身,掸了掸衣衫。脸色淡然,似乎这轩然大波与他无关:“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既然世不容我,我便避世。”他深鞠一躬,道:“儿子多谢二老的生养之恩,无法在前尽孝。父亲,母亲,多多保重!”说罢便拉着沈醉头也不回的离开! “孽障!孽障!”郑父的怒吼在风中咆哮,说完便厥了过去。 王月娥哭的更厉害,妇道人家,此刻是被逼急了,抽抽噎噎,竟也跟着昏过去了。 郑远琛急了,喊道:“郑梁,快去请大夫!!!来人,把老爷夫人抬到厢房去。快!”闹着一摊子事儿,郑远琛也头疼,心知弟弟疼儿子,弟媳更是。遇上这样的事,怎能不急。郑家是要绝后了!心中也火烧火燎。 赵翘楚看他脸色不对,忙递上一杯茶,扶着郑远琛。 郑远琛喝了一口,压了压火,忙跟着仆人一起去厢房。 这时苏澈上前道:“郑伯父,我懂些医术,可以帮伯父伯母瞧瞧。” 郑远琛喜道:“太好了,劳烦苏公子了,快给我弟弟弟媳看看,可别耽误了病。” 苏澈帮郑远桥夫妇把完脉后,写了个方子递给郑梁道:“管家先去抓药吧,这是给郑伯父的,抓三贴,隔两个时辰服一次,煎服即可。再给郑伯母熬一碗梨汤就可以了。” 起身对郑远琛道:“郑伯父是急火攻心,加上平日里有些操劳引起的体虚。我加了些清肺去火的药,喝了,清淡饮食几日就无大碍了。郑伯母就是一时气虚,去去火,注意饮食几日也就好了。” 冯远琛谢过了苏澈,苏澈便就此告辞。一场家宴成闹剧,众人皆纷纷告辞。 郑远琛夫妇看着弟弟一家,郑天青送各位出门。 郑天青蹿到苏纯身边,柔声道:“还好吗?” 苏纯抬眼看她,眼中含泪,还硬挤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只盼伯父伯母没事才好。你别担心我了,照顾好他们便好。” 郑天青不忍,又无法多问。 “天青,我先回去了,明儿个再来找你。”唐碧海跟她告辞。 “嗯,路上小心。”郑天青回道。 苏澈,苏纯也一起登上马车。苏纯笑着跟她告别,苏澈点了个头,带着苏纯进了马车,绝尘而去。 晚上夜风有些凉,吹到人身上像牛毛细针,穿过衣服,刺得皮肤生痛。彩月给她披上一件外套,道:“小姐,回去吧。别站在门口,仔细让风吹着。” 郑天青穿好衣服,整整衣襟,道:“备车,我们去一趟悦来客栈。” 第13章 夜谈 郑天青坐马车直奔悦来客栈。 心中暗想:沈醉虽言语不多,样貌俊美,但毕竟是男子,怎可与哥哥永结同好。况且沈醉此刻与那通天教关系紧密,不知其目的,更不知其善恶,哥哥便已经一往情深,可如何是好。 郑天青向掌柜问了房间,得知他们已经回来了,径直奔向沈醉的房间。 敲了敲门,沈醉问:“谁?” “是我,郑天青。” 不一会,门开了。沈醉把她让进屋里,郑天河坐在桌边,见她来了,招呼她坐下。 “我出去走走,你们谈。”沈醉说完,带上门离开。 “哥。”郑天青开口,有许多话想说,许多问题想问,但是真正见到他,张开嘴却只叫的出这一个字。 “天青,你能理解我吗?”郑天河抬头看她,眼眶是红的。他没有太多的语气,更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句。 “我不知道。”郑天青低声道。 “你是不能理解的罢,”郑天河转眼向别处,“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理解。” 他继续自言自语:“但你知道情之所至,一往而深吗?我对他就是这样,跟他在一起,特别快乐,快乐到让我忘了性别和其他。一生能遇到这样的人不容易,我不想错过。” 她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我给郑家丢脸,污了门楣。我也能娶妻生子,做着生意,此生不再见他。”他突然哽住,“但是那样的日子,我想想就可怕。就像原本日子是彩色的,没了他就成了黑白的,没有什么意思了。我不想每天做世人认为该做的,看似幸福,实际活得像副躯壳。这样的人生,想想就可怕。” “我懂了。”郑天青应了一句,复又像是怕他听不见似的,提高音量:“我明白的。” “不愧是我的好妹妹。”郑天河摸摸她的头。 “哥,沈醉这个人你了解吗?”说出口,却又觉得这句话很傻,加了一句:“还有通天教。” 郑天河道:“我知道,你肯定疑惑。但是事情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你只要知道,通天教虽然神秘,但不是邪教。这一点我敢肯定。天青,江湖险恶,你要多多小心。” 郑天青点头,道:“哥哥,你这次闯祸不小,叔叔,婶母估计要过一阵才能原谅你,你有什么打算?” 郑天河微叹一口气,道:“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以后要怎么过。” 话音刚落,一支树枝“咻”的一声从窗外飞入,噗嗤一声,入墙,还钉着一张纸。 郑天青一惊,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郑天河上前取下树枝,拿下那张纸,看了一眼,复又揉成一团。 “他走了。”他声音低沉,“他让我回家。呵,我都已经如此了,是决计不会回头了。” 郑天青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要去西域找他。”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不管什么情况,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郑天青看他脸上淡然,无风无浪。知道多说无益,从怀里掏出沈醉给她的牌子道:“哥哥,这是通天教的至宝,他给了我,你拿着,此去道远路长,有它也可备不时之需。” 郑天河见她如此,笑道:“你哥我又不是第一天闯江湖,这东西对我并无大用,你就好好收着吧。”让她收起来,又道:“今后无论何事,你要跟紧苏澈。虽然这次被他黑了,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开始了,有他在身旁总是万无一失的。” “嗯。我知道了。”郑天青关切地看他,“哥哥你不怪他就好。” 郑天河道:“你的小心思哥哥还是看的出来的,唐碧海那小子是没戏了。” “哥~”郑天青娇嗔。 “好了,天青,天色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郑天青起身,郑天河送她出门。 “我爹娘还要麻烦你们照顾了。”郑天河对她说,“我人生就任性这一次,连累你受累。” “哥,别这么说,家里有我,你放心。”说完,冲入郑天河怀里,闷闷道:“哥哥,千万保重啊。” 郑天河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也是。” 郑天青往悦来客栈外走,心中郁闷。短短一天,太多的变化,搞得她一时还无法消化。 到了客栈门口,彩月正等她。她刚想问马车在哪,发现苏澈正站在另一边,月光照在他身上,清清冷冷,依旧风采迷人。 彩月对她耳语:“苏公子在这儿等了有一会儿了。” 郑天青应了一声,转身走过去,问:“苏公子,等人吗?” 他低头看她,道:“在等你。一起走走吗?我送你回去。” 郑天青低头应道:“好。” 她让彩月先回去,随着苏澈向湖边走去。 两人并肩走在湖边,初春的夜晚,凉意还没消散。湖边清风习习,大片的荷叶,荷花连花苞都还没有,但仍有阵阵清香。吹的两人衣袂飘飘,不时拍打在一起,窸窸窣窣,却没人说话。 良久,两人停下看河边的灯影,郑天青开口了:“你早就知道吗?” “嗯。” “你怎么看?” “没有看法。” “没有看法?”她转头问他。 “情之一事,在于双方。又何必在乎旁人呢。”他回望她。 他的眼眸很深,很深,但是虹膜流彩,比星星还亮。她有些失神,这样看着他,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时间就这样停住该多好。 有一阵清风吹过,她垂下眼,继续问:“今天你是故意那样说的吗?” “哪样?” “撮合我哥和小纯,激他说出实情?” “是。” “你是为了帮小纯?” “不是。” “那为了什么?” “没有理由。” “哦。” 又是一阵沉默。 “还有问题吗?”苏澈问她。 “没有了。” “那么,我问你。” “嗯。” “还难过吗?” “啊?”她一时有点短路,感觉到他的关心,心里又满满的,“谢谢你。” “不必,以后不要叫我苏公子,叫我苏澈。” “好。” “苏澈,我和唐碧海,没什么的。” 他轻轻笑了,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我知道。” 郑天青整个后背都麻了,他的手像带电一样,将温度从头顶直接送到心底。电流一点点从脊椎向下,叶脉一样的发散,她从内向外发酥,极舒服。她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醉倒在他的温柔里。 他把手放下,郑天青的脸红得像个苹果。还好灯光暗,将她的失态遮掩干净,但是灯光又太暗,看不到他一直扬着的嘴角。 “小纯怎么样了?”她又开口。 “哭了一场,多半死心了。” 她一声轻叹。 “觉得可惜?” “嗯。” “其实没什么可惜的。”苏澈道,“既然注定无缘,及时止损最好。” “可是感情不是买卖,说停就能停的。” “所以多情总为无情恼。” 她摸不透他的意思,抬头一看,自己的家到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过得总是这样快。 “我到了。” “嗯。” “我明天可以去找你吗?”她觉得孟浪,“我想我们可以去踏青,带小纯散散心。” 他又笑了,“好。” “那我进门了。” “明日见。” 她看他上马车,才进了门。 进了屋,彩月看她,惊道:“小姐,你脸怎么这样红?吹着风伤寒了吗?这样久才回来,我担心死了。” 郑天青也不理她,嘴角带笑。 胡乱梳洗了一下,就爬上了床。 闭上眼睛,就是苏澈的眼神闪着星光,不久就沉沉睡去,一夜黑甜。 马车上,清风问苏澈:“少爷,你对郑家小姐真是特别,头回见你这么上心。” “是嘛。”苏澈声音并无波澜。 “难道是因为她手里有通天教的教主令牌?”清风追问。 “或许吧。” 清风见自家少爷看苏澈眼光忽明忽灭,不愿多言,也不再问,只管专心在一旁伺候着。 路过那片荷塘,苏澈撩开帘子。 他望着荷塘出神,复又将帘子放下。 马车消失于夜色之中。 第14章 送别 郑天青睁开眼,一夜无梦。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她一起身,推开窗子,外面碧空如洗,天高云淡,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 她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心花怒放。 彩月拿着水推门进来,见她高兴,道:“小姐今儿个刚起兴致就这样高啊,昨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回来满脸通红,我还以为吹着风伤寒了呢。看来是没事。” 郑天青道:“是啊,今天天气真不错啊,踏青正合适。”说罢,又想到昨晚的情形,嘴角微微上扬。 梳洗完毕,彩月开了衣柜收问:“既然要去踏青,小姐想穿什么颜色?这件鹅黄的怎么样,配杨柳依依的春天最好了!” “今天我是去陪小纯踏青散心,太艳丽总归不好。穿那件雪青色的长裙就好了。”郑天青戴了对简单的珍珠耳环,又让彩月梳了个简单的发式,简简单单但清丽大方。 郑天青让彩月先准备好吃食和苏纯喜欢的西米露。西米露西域那边流传过来的饮品,西米本身不常见,她还是去年万国集会上买的。 去年万国集会举办地点正好是京城,郑天青趁时屯了不少。也不知道今年是什么时候,郑天青很喜欢万国集会,她能见识各国的特产和宝贝,特别是首饰的作法和石头的打磨方式,各国有各国的风格,每次她都能学习到不少。 想到这,她突然想起叔叔婶婶还在家,忙去看。 赵翘楚的贴身侍女樱珠正巧端着水盆从客房出来,郑天青忙问:“姑姑,我叔叔婶婶如何了?” 樱珠答道:“没大碍了,服了苏公子开的药,没半晌就缓过来了,不过二老爷还是起得不愿意说话,王夫人还是哭。” “昨儿我回的,没来得及去看,我爹我娘休息的还好嘛?” “老爷夫人倒没这样着急,但是也很发愁。”把水泼到一边,继续道:“小姐,我得先走了,得去看看厨房早饭准备的如何了,夫人还要问我王夫人情况呢。” 郑天青跟她道别,觉得还是先去见母亲比较合适,转头去了父母的卧室。 郑远琛和赵翘楚早已起了床,好好的宴会成了这样,两人心中也别扭,两人打发了樱珠去照顾弟弟弟媳,郑远琛正坐在横榻上发愁,赵翘楚替他剥瓜子,一个个放进旁边的小碟子里,郑远琛也不吃,摞得跟小山似的。 郑天青进了屋,见父母兴致不高,知道定是在为郑天河发愁,笑嘻嘻的进屋逗他们:“两位好情致啊,一进屋就闻见瓜子香了,我先吃几个解解馋。” 赵翘楚见她来了,笑着把盘子往她方向一推,道:“听说你昨天回得晚,怎么,你哥怎么说?” 郑天青道:“爹,娘,我支持他。” “什么?!”郑远琛诧异道,“成何体统!” “天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赵翘楚跟着问。 郑天青知道父母的难以置信和愤怒,道:“我知道你们无法苟同天河的做法,他年轻,有能力,有前途,跟一个男人混在一起说出去难听,伤了郑家的脸面。”郑远琛脸色稍霁,郑天青话锋一转:“但是不能为了我们郑家的脸面,让他遗憾一生,娶他不爱的人,过所谓正常的日子。可是他不喜欢这样,他会痛苦的啊,我们也得为他想一想不是嘛。” 她说着坐到郑远琛身边,依偎着他道:“爹,我们是他的家人,我们要是不支持,不理解,他会过的更难,更苦。你绝对不忍心看他浑浑噩噩的过完下半生对不对?” 郑远琛推开她,起身道:“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哼!”一甩袖,出门而去。 郑天青脸色不济,她望向赵翘楚,道:“娘,你最开明懂理了,你怎么看?” 赵翘楚喝了一口玫瑰茶,也不看她,道:“你压根就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天河今后有何打算?” 郑天青知道瞒她不住,但是又不想说出沈醉已经先离开的境况,免得他们去烦哥哥,便说:“他要跟随沈醉去西域。” 赵翘楚,长叹一口气;“儿大不中留,都有自个儿的主意,我虽然不赞成这件事,但我不是不疼你哥哥。”说着起身到首饰盒里拿出个锦袋给郑天青,道:“拿去给你哥哥,他们家的产业他定是碰不得了,咱们家也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拿不出太多银子,拿出来这些你父亲暂时注意不到。西域路途遥远,山高水长,好歹也得有些银子不是。别让你爹看见,偷偷给你哥送去。”末了,又说:“这不代表我支持他,都是自家孩子,选了这条路,以后的苦日子还长着呢,能让他少吃点苦就少些吧。” 郑天青拿着银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约莫有二十两。知道是母亲的一片心意,一阵感动。她将银子揣在怀里,匆匆告别了母亲。 彩月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郑天青顾不得吃早饭,况且刚刚惹恼了父亲,叔叔婶婶又心情郁卒,少不得气氛压抑,带着彩月坐上马车,往悦来客栈去,只盼郑天河没离开,能尽快将这份牵挂送到他手里。 都在一条街上,郑天青先顺道去自己铺里支了二十两,揣着沉甸甸的四十两进了悦来客栈,一问掌柜,掌柜跟郑天青相熟,拍脑门子道:“郑小姐啊,真是不赶巧儿,你跟那位客人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错过了。他也是起个大早,早点也没吃就走了。你要不出去追追,估计这会儿功夫还没走远。” 京城繁华的闹市此时也渐渐苏醒,各个店铺开始洒扫开门,小商贩们开始支摊子,新鲜的瓜果还挂着水珠,清新喜人。早点铺子也开张了,炸的油条油饼滋滋作响,特有的油香味儿,伴着豆浆勾人口水。煎饼果子,豆腐脑,包子馒头,大火烧,好不热闹。 郑天青心里失落,无心上车,在街上乱晃,看着京城一片繁华热闹,想着哥哥不知以后会怎样的风餐露宿,凄风苦雨,心里越发难过。 看着明晃晃的油条出起神来,想着从前郑天河在京的时候,每回走前的一早,总会在街边早餐铺子里吃早点。 郑天河会叫碗豆浆,来碗炒肝,要根油条,再来个煎饼果子。他总说出了京城就吃不到这么可口顺心的早餐了,走前必得吃一顿,说是吃饱了不想家。 想着想着,心中感慨。忽听早餐摊儿上有人说:“老板,来点醋。”声音熟悉,郑天青定睛一看,正是郑天河,好个白衣公子,俊朗英挺,坐在小摊上也透着不俗。自己居然没看到,只见他正一手夹着根油条,一手端着碗豆浆,正吃的高兴。 郑天青在他身边落座,道:“老板,来碗羊杂碎,再来屉烧卖。”老板应道:“好嘞。” 郑天河看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其实我也是猜的,不由自主就往这边走了,谁知道,你真在这。”说话的功夫,热腾腾的羊杂汤和烧麦就端上来了。 郑天青拿了双筷子,给郑天河夹了个烧卖,道:“没义气的,不等我就走。” 郑天河道:“我是不想惊动了家里的长辈,我爸妈怎么样?气坏了吧。” 郑天青安慰他:“昨天你一走是给气坏了,俩人都给气昏了。”郑天河筷子一顿,她忙说:“苏澈给看了,说没事,就是急火攻心,气虚了,给开了药。今天已经没事了。” 郑天河低沉道:“我果真是不孝。不过,苏澈既然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哥,你别自责,有我们在,叔叔婶婶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 俩人吃完后,郑天青一直送他出了城门。 郑天青掏出锦袋,眼睛泛光道:“哥,这是我娘给你的,权当是盘缠。千里迢迢,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郑天河见她如此,不好推脱,将盘缠放入包袱,道:“这样沉,也不换成银票,不知道心疼你哥哥。” 郑天青知道他在逗自己,忍不住乐了,道:“都这境况了,还这么贫。” 郑天河道:“现在状态正好,一人一马,逍遥江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好了好了,你放心吧。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事儿一了,我就会回来看你的。” 郑天青点点头,郑天河拍拍她的头,转身上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滚滚尘土之中。 郑天青望着远方出神,彩月在一旁道:“小姐别难过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咱们是不是该去望湖楼了,您不说今天还得去郊游吗?” 郑天河的离开,让郑天青的兴致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但想着苏纯昨天的样子,觉得还是得好好瞧一瞧,于是上车,向城郊望湖山庄驶去。 第15章 儿童节番外 六岁的郑天青站在博雅书院外面的梧桐树下。 个头不高,眉头锁的倒紧,踱来踱去,看得人眼花。 八岁的唐碧海猴儿一样的窜过来,问她:“早课要开始了,怎么不进去啊?在这拉磨呢?” 郑天青愁道:“刚进门儿才发现忘了昨儿的作业了,这要是让先生发现了,绝对要打手板,也来不及回家了,就算回家让我娘知道了也得挨一顿,怎么办啊?” 唐碧海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儿你是逃不过了,还不快进去,再不进去,迟到了,数罪并罚,你还得多挨两下。” 郑天青缩缩脑袋,跟着唐碧海进了门。 早课上,大家书声琅琅,三岁的读三字经,六岁的读论语,十岁的读史记。各自保持自己的音量,如美玉一般,相互碰撞也不会碎掉的合适。 辰时过后,冯冠之先教十岁的句读,三岁的小童先出去嬉戏,剩下十岁以下的在座位上温书。 郑天青疯狂的翻着论语,做句读,昨天这二十页书,她都忘了带回家,待会先生检查起来,被当众打手板,一定丢死人了! 这时,听得冯冠之道:“我明明要你们看的史记,你的书呢?” 郑天青不禁抬头,心想:谁如此大胆,竟敢连书都不带,难道不怕先生打手心吗? 只听一个好听的声音道:“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所以我就先看周易了。” “看完了?看完了和看懂了能一样吗?”冯冠之微微不悦,“苏澈,那你说说项羽本纪。” “项王乃英雄,虽然最后兵败身死,但是有义气的性情中人。可惜过于冲动,不善筹谋,确实不是能够称帝,但为人为大丈夫,值得称颂。” 冯冠之听后,眉头微挑,怒气全消,道:“那么若是你,是愿做项羽还是做刘邦?” 十岁的苏澈微微一笑,道:“我两者皆不做,我愿做李耳,逍遥世外,以思想服人。更愿天下非攻。” 冯冠之大笑:“好,小小年纪,胸有丘壑,必有大作为。继续看周易吧,不懂之处来问我。” 郑天青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心中震撼,感到此人的不一般,又偷眼打量他,一身合身的白衣,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就有一股英气。 “苏澈。”她暗暗念着,心中佩服。 旁边的苏纯戳她胳膊,小声道:“那就是我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郑天青忙不迭点头。 自此,她心里埋下了:这个叫苏澈的很厉害的种子。 郑天青十五岁的时候,她及笄了,苏澈已经名满京城。 她一直记得,那个她战战兢兢的下午,她听他讲项羽本纪,虽然和苏纯关系很好,但是苏澈那个下午以后就早已离家各地游学。 直到寿宴那天,她又一次见到了他,风华儒雅,谦谦君子。就如一块温润的玉一样,在包含万物,自在风流。 一遇苏郎终身误。 第16章 郊游 到了望湖山庄,已是巳时一刻。 清风引她进去,道:“二小姐已经到了,公子正和她在湖心亭里闲坐。” 说完,三人上船,郑天青坐在里面问道:“你家小姐精神如何?” 清风回:“看着脸色不大好,但是精神还不错,想是昨晚没睡好。” 郑天青也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苏纯。暗恋的滋味她太了解了,如果此刻易地而处,情之一字,哪里是动动嘴,说放下就可放下的呢。 可是,这样的发展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丝早断,总比痴心错付强,起码可以重新开始。 想着想着,船渐渐靠岸,忽听琵琶声起,轻轻细细,幽幽咽咽。 郑天青上岸,见苏纯正坐亭中弹着琵琶,十指灵动,面无表情。 苏澈坐在她旁边的圆桌上看书。 郑天青也不说话,坐在他旁边,看着她,静静听。 琴声流畅,忽而激扬。郑天青虽不通琴画,但是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还是可以欣赏的。 她见苏纯指头动得越发快,心也跟着乱了起来。 苏澈突然放下书起身,按住苏纯的手道:“够了。出去走走吧。” 苏纯抬起脸,满脸含泪,将琴放在一边,拿出手绢拭了拭泪。见郑天青,笑道:“见风泪,别见怪。刚刚起了兴致,弹的入神,都没见你来了。去哪里逛逛,我也好久没出来了,正想动动筋骨呢。” 郑天青道:“听说北边灵峰山上花儿开了许多,从山上看,已是花海一片了。要不我们去爬山,我已经准备好吃食点心,不如在山上野餐赏花如何?” 苏纯道:“好!正好去透透气。”转眼看向苏澈。 苏澈颔首道:“甚好。” 三人上了马车,只带了清风,彩月随车侍候,向灵峰山去。 一路无话,三人俱是沉默。郑天青虽然坐着,但是内心并不安稳。这样的气氛让她觉得难受,像是裹在一个少女蓝色的梦里,她知道她的痛苦,但是她无法开解更无法说破。 她偷眼看苏澈,他正闭目养神。她头靠着车板,开始想着自己的心事,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到三炷香的功夫,车到了灵峰山脚下。彩月,清风提着食盒和餐具跟着三人上山。 灵峰山的春天来的早,上山小径上绿荫如盖,遮住了阳光。山风清爽,掠过人的时候,凉却不寒。道边的野花一簇簇,一丛丛,五颜六色,鲜艳欲滴。万里无云,天空湛蓝,难得的好天气。 苏纯爬得很快,不停的往上冲,不知疲倦。郑天青顾着追她,更是没空张嘴,赏花。 苏澈在她们身后跟着,不远不近,三步的距离,闲庭信步的模样。一路更是无话。 终于爬上了山顶,山顶有一座小屋,屋外一座小凉亭。不知谁有如此雅兴,建了这样一处观景落脚之处,俯览胜景。 苏纯先一步进去,靠着栏杆喘气,俯瞰山下。 郑天青喘着粗气摸进凉亭,两腿酸软,一屁股坐下。想着以后一定要多爬爬山,做做运动提高一□□质,喘成这样真是虚的很。 苏澈随后跟上,大气也不喘,负手远眺。 郑天青见他们专注于景色,也站起身来,向下眺望。这一望,她几乎忘了呼吸。 山的这一面陡峭,直下的落差令人炫目,但是极目远眺,除了葱葱郁郁的绿树,更有五颜六色的野花大片大片的开放,在微风的吹拂下,如同波浪,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有一种原始的释放,自己的心也请不尽跟着随风荡漾。 不一会儿,清风开口道:“山顶风大,站久了容易伤寒。饭菜都准备好了,少爷小姐不如先进屋用饭吧?” 三人一起进屋,小茅屋倒是不大,一张桌子几个板凳,一个灶台。收拾还算干净,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 彩月早就将饭菜摆好,四菜一汤,还有两碟点心。倒也不拘先后,全摆上桌。 三人落座,开始吃起来。苏纯食不知味,苏澈细嚼慢咽,郑天青津津有味。并无多话。 没吃几口,苏纯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吃好了,屋里闷的慌,我出去透透气。” 郑天青使眼色让彩月跟她出去。 郑天青也开始无心多食。她望向外面,苏纯倚着栏杆看风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 “没什么,有些感慨吧。” 苏澈轻笑一声:“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郑天青脸一红,这是说她矫情嘛。 苏澈像是读了她心思似的,道:“别胡思乱想,好好吃饭。” “嗯。”她拿起筷子扒拉着饭。 他夹了个排骨给她:“多吃点肉,一会儿才有力气下山。” 郑天青看着他,笑弯了眼睛。 两人吃罢后,郑天青忙去苏纯处安慰她。她走到她身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纯感觉到旁边有人,收神,冲她笑笑:“吃饱了?” “嗯。”郑天青道:“你没吃饱吧?” “我吃不下。” 郑天青看她的脸色,虽说没有平日红润,但也并非灰败颓丧,心知她只是心中忧郁难解,却不知如何开口相劝,只好陪她一起站着。 “我是不是很傻?”苏纯闷声道。“明明知道不可能,但是还是不甘心。” “怎么会傻呢,如果是我,只怕比你还消沉,甚至怀疑自己呢。”郑天青轻抚她的肩,“可是小纯,这件事情里,你没有半分错,造化弄人罢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我真是不能理解,我竟然输给了一个男人。” “感情本身就不是比赛,谈何输赢呢。” 苏纯低头不语。 郑天青继续道:“我从前也不敢想两个男人相爱的事情,但是经过这件事情,我倒是突然看开了许多。有些东西看似重要,时间一久,也就无足轻重了。” “那如果我哥突然跟了个男人私定终身了呢?”苏纯反问。 “那我一定会哭个天昏地暗,然后祝福他们。” “你们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苏澈在他们身后幽幽道。 郑天青瞬间觉得脸像炸了一样,以自己能感受到的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朵。她不敢回头,拼命的吹山风。自己这是变相表白了嘛?!真是没脸见人了。 只听身旁苏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低低的说:“你这脸比猴屁股还红,我这算积德做善事,估计姻缘簿上,月老会好好关照我,不用谢了啊。” 郑天青白了她一眼,苏纯扬声道:“哎呀,突然觉得饿了,你们慢慢看风景,我得回去找找还有什么吃的。”说罢,就风似的回了小屋。 苏澈向前一步,站到郑天青身边,道:“你把她劝好了,多谢。” 郑天青脸上热度未褪,稳了稳心神,强撑道:“我们是好朋友,没什么的。” 沉默了一会儿,郑天青觉得尴尬。起了个话头:“景色真好,你觉得呢?” 苏澈淡淡一笑,道:“寻常吧。” “我自小没出过京城,并不知道京外的景致。觉得灵峰山就已经很美了,你在外游历多年,想必见过的美景不计其数,你最喜欢哪里啊?” 苏澈沉吟一会道:“一处悬崖吧。那才是与世隔绝的凌绝顶,云雾缭绕。在一旁弹琴饮茶,正好。” “真想去看看,那里有名字吗?”郑天青看他。 他看她的眼睛,不含一丝杂质,干净无害,不禁脱口而出:“登仙台。” 说完之后,他即后悔。 郑天青不是江湖中人,从未涉身江湖,自不知道登仙台的含义。 她听过以后,并无反应,道:“从未听过,离这儿远吗?” “远,虚无缥缈,难于登天。” “看来我是没有希望了。”郑天青有一点点颓丧。 “我会带你去。”他声音温柔。 郑天青猛然回身看他,她觉得像做梦一样。“那说好了,你去的时候要带上我。” 他摸了摸她的头,不再说话,嘴角含笑。 郑天青贪恋他掌心的温暖,但是她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算什么。算暧昧?算关怀?抑或是友谊。她明明已经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同寻常,但是她不敢下定义这是什么。 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在一个名为苏澈的坑里越陷越深,在还能爬出去的时候,不舍得迈步。 现在,她已没顶。 回程的路上,郑天青开始怨自己,为什么刚刚不趁好时机开口问他:他们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导致现在,整颗心是上上下下。说没有沾沾自喜是假的,说板上钉钉却又毫无证据。这算什么呢?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郑天青胡思乱想着,家在眼前。她告别苏澈,苏纯下车回家。 刚进门,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往常管家都会在门口等她回来,今儿竟然不见踪影。 迈进大厅,就见樱珠迎过来,脸色焦急:“小姐,出事了!” 郑天青一惊。 “老爷,老爷被革职查办了,现在还在刑部扣着呢!”樱珠哽咽。 “什么!”郑天青脑子嗡的的一声,心中一沉。 第17章 噩耗 郑天青急匆匆的进了母亲的房间,见她正坐在和父亲惯常呆的横榻上面出神。 郑天青坐在一边,道:“娘,到底怎么回事?” 赵翘楚回过神,复而眉头紧锁,道:“郑梁去打探消息,说是与通天教有关系。那个沈醉像是教中重要人物,你哥哥又跟他纠缠不清。现在通天教性质未定,但是十有□□不会是好消息。你爹曾跟我透露,如今朝廷开始约束各教派,开始分三教九流,这是一场大清剿。看来是要杀鸡儆猴,恐怕这倒霉的鸡就是我们家。” “可是!可是我们冤枉啊!”郑天青有些慌乱,不由握住了袖中的牌子,“况且,当时之事,是家事。外人并不知道,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呢?” 赵翘楚轻叹一口气,道:“苏相,主理此事。” 郑天青猛地回头看她,道:“苏相?!为什么苏相会知道这些,难道是他?他怎么屑如此。” 赵翘楚道:“人心难测。你不要担心,放心,有娘在,一切不会有事的。” 郑天青心烦意乱,一边是父亲无故革职查办,一边是对苏澈的怀疑,内心焦灼。 “你先回去睡吧,你还有个铺子要顾,别为这个事着急,急也没用。放心,我是有办法的。” 郑天青自知,母亲说这话是想单独呆一会,而她一个小女子,除了好好照顾母亲,做好生意,其他完全插不上手,更遑论去帮助父亲。 她听话的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却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苏澈今天对她的温柔笑颜,和他温热的掌心。可是一转眼,她的世界,山河俱变。 先是郑天河回来投下一颗惊雷后,匆匆而去。接下来自己得了沈醉给的牌子,跟通天教纠缠不清,自己还没查清通天教是个什么,父亲就被停职审查。一波接一波,她觉得好累,难以承受。 回头又不自觉想到苏澈对自己的种种,为她改的青玉葡萄,为她题的字,他的眼神,他的笑,那天小船上的悠悠波光,和满池的碧绿。 难道一切都是假的嘛?他怎么可能会去骗她,他怎么会舍弃自己的骄傲做一个告密者。他不是朝廷中人,难道是为了他们家族的利益,来打压郑家吗?可是郑家在朝廷的地位不值一提,根本对相府构不成威胁。 她越想越苦涩,是啊,她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又有些庆幸,还好刚刚没有开口问他,他们的关系。如果说出口,无异于自取其辱。 他是那么的高洁风华,当得起无双二字。而自己不过是一普通女子。门不当,户不对,郎才女却无貌。 再看自己,相貌最多是中等,身材又滚圆,就算和他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匹配,他又怎么可能会对自己青眼有加呢。 她涉事未深,情窦初开,与男子接触不多,想必是自作多情太认真,简直可笑。她不由得生出一种羞耻感和自我厌弃。 看来真的是在一厢情愿呢,想想自己曾经幻想和苏澈一起的样子,真是傻的可以。 那以后要怎么办呢? 彻底放下他吧。 郑天青决定尽量避开他,尽量不与他接触,时间长了,心也许就淡了。 想着想着,眼角湿润。 心好痛,呼吸之间都会抽动到伤口一般,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他,居然无声无息的就已经陷到这么深了,但是还是要生生割断最后的残念,尽管血淋淋的难过。 寂寞的夜里,安静都变得很折磨人,但是她还是不断说服自己,安慰自己,不要再想他。 这是唯一她可以保全自己的方式,趁自己还没有全部被瓦解的时候,还有一丝清醒的时候,在这个不得不直面真我的时刻。 郑天青很晚才睡着,醒得却早,她觉得头胀的难受,全身乏的很,竞如一夜未合眼一般。 她起床,照了照镜子,看见镜中自己眼下乌黑,眼睛浮肿,脸色蜡黄。 开了窗,开外面天刚蒙蒙亮,想来自己起的太早了。 因开窗声,守在外间的明月醒了。忙起身进屋道:“小姐怎么这么早便醒了,才卯时,不再睡吗?” 郑天青本不想扰她,但又再无睡意,便道:“不用管我,继续睡吧,我心里乱,自己随便走走便好。” 明月道:“小姐要现在梳洗吗?还是先去流光溢彩阁?” 郑天青道:“打盆水,你就下去睡吧,我今天想一个人静静。” 明月出门打了盆水为她放好,便掩了门出去。 郑天青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脸上觉得清爽许多。 穿了一身鹅黄长衫,将脸色衬得亮一些。 坐在镜子前,抹了些茉莉面脂,舒缓了紧绷的皮肤,取些玉容膏匀面。 接着开始敷粉,画眉,上胭脂。 郑天青细致的装扮好,戴了徐遇仙给她的宫灯耳环,颈上一小串珍珠坠着几滴翡翠。 她认真的拾掇了一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告诉自己:这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出了小院,向郑远琛夫妇的房间走去,见屋内有烛火之光,知道母亲定是一夜未眠。 她推门进去,果然,赵翘楚还坐在横榻之上,倚着小桌浅眠,听见开门的动静,眼睛霍的睁开,见是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旁边,道:“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呢。怎么起的这么早?脸色看着可不好,昨夜没睡好吧。” 郑天青应一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我今天去店里,做苏公子的寿礼。半个月估计就可以做好,到时拿去给老师看看,就给他们送去。”她顿了一下,“从此以后,除了小纯,尽量断了来往。” 赵翘楚道:“这些你自己定夺吧,我就不多言了。只一样,事情没有完全弄清之前,做事情不要感情冲动,留好余地,对人对己都是好的。” “嗯,我知道了。”郑天青起身。 “不吃了早饭再走吗?” “我没胃口,娘你好好照顾身体,一有什么动静,叫人来告诉我。” 赵翘楚应了一声,郑天青便离开了。 郑天青径直去了流光溢彩阁。守店的伙计见她来得这样早,问她发生何事? 她随便推脱了几句赶工忙,便上了楼,一头扎进了制宝房。 将窗户打开,带好面罩,手套,做防护换上制宝棉质布衫,开始堆灰。 她把炭研成末,细碎均匀,泡到用白芨草泡制的粘液进行粘合,拿起刻刀,开始塑形。 她按着苏澈给改的草图,一点点划出凤型,去掉多余的部分,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塑琢。 时光飞快,期间彩月给送了几回茶水,明月送了三回午饭,她都没有停下来,她就像是在告别一样,她把自己的痴恋,关注都倾注于上,希望他拿到了以后能够满意,毕竟有些话永远也不会说出口,有这样一件东西,起码能证明她在他的世界存在过。 这样就很好了。 修修改改,不饮不食,从卯时三刻一直忙到未时三刻,整整五个时辰,等她直起腰时,背僵肩酸,眼睛发黑,看东西都有点重影了。 晃晃悠悠出了房门,就见彩月在外面等着,心疼道:“小姐,何苦这么拼啊,这也忙了太久了。” 郑天青身形微晃,彩月忙上前扶着,道:“小姐,要不休息一下吧。” 郑天青道:“没事,我先去房里稍稍歇一下,你帮我准备点吃食,一周时间也到了,我得去老师那里一趟,给他瞅瞅。” 彩月扶她进房间,见她有些困倦,就提:“要不我拿去给徐师傅看看,要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我记下来,给您带回来怎么样?” 郑天青道:“不必,我还是亲自去吧。我先去床上躺一会,你去热个菜吧。” 彩月应了一声,下去了。 郑天青觉得头昏昏胀胀,双眼酸痛,脑子里也乱嗡嗡的,沾到枕头才觉出一丝舒缓,闭上双眼即入眠。 一睁眼,天还亮着,郑天青看小圆桌上罩子里有饭菜,看了看日头估计已经到了未时,自己睡了又一个时辰,觉得肚中饥饿,看天色不晚,虽然还有睡意,但她强起身来,随便吃了几口饭,就打算出门。 彩月知道她心中苦闷,但是见她这样子也不好阻拦,便随她一起去徐府。 一听郑天青来了,月桐忙出门接她,刚一见她就惊道:“怎么两日不见,憔悴成这样?” 郑天青微笑道:“昨天家里出事了,心里乱的很,想干点活省的的胡思乱想。” 月桐叹了口气,对彩月道:“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别让她亏了身子。” 彩月点头应道:“姑姑放心。” 几句话的功夫,进了大厅,徐遇仙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了郑天青招手让她坐下。看了看她道:“你父亲的事儿我听说了,不是说给你放一周吗?你该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才能帮他啊。不知道爱惜自己。” 郑天青笑笑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又不能给母亲添乱,就想赶紧把东西赶出来,也算有事干,免得胡思乱想。” 徐遇仙知她心乱,也不深问,道:“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吧,月桐去准备点点心,凉饮,看她这个样子八成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先垫垫胃吧。” 郑天青把模子呈给他,笑道:“别准备了,来前儿刚吃的饭,我也没什么胃口。” 月桐道:“看来是没好好吃饭,我去做点莲蓉包,奶黄包的热点,好歹也吃一些。”说完转身去准备。 徐遇仙看着她的模子,做得确实精细,凤凰栩栩如生,神韵端庄,凤尾也雕得大气潇洒。笑道:“进步很大啊!这个水平当世已经算佼佼,京城这些个老字号,已经不够看啦。哈哈哈” 见他赞许,郑天青长出一口气,笑道:“师父你这么夸我会骄傲的,您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改的吗?” 徐遇仙仔细看了看,指了几个小细节让她再完善一下,“你进步的一经很快了,照这个势头,估计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了。” 郑天青撒娇道:“怎么可能,师父的本事,我一辈子也学不完,我要一直赖着您。” 徐遇仙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好,那我就教你一辈子。” 被师父摸头,郑天青又想起了苏澈的手掌,一时间有些脆弱,眼圈泛红。 徐遇仙见她神色不对,道:“最近不好过?” 郑天青点点头。 徐遇仙道:“你也长大了,许多事情也要学会承担了,以后也许还会有更大的挫折,不能因为这些就颓丧沉闷,明白吗?” “嗯。”郑天青咽下抽泣,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她不应该这样,太小家子气了,她吸了吸鼻子,平复自己。 “你父亲的事情,你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 徐遇仙沉吟一会,道:“虽然是苏相参了一本,但不代表苏澈也参与了。这,你要明白,不要傻乎乎的胡猜乱想。” 一语中的,郑天青有一点难为情,道:“这件事情只有当天来参加晚宴的人知道,苏家除了他就是小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徐遇仙不语。 郑天青动手稍稍改了一下簪子,见差不多了,便起身告别。 徐遇仙道:“月桐还给你准备吃的呢,吃完再走吧。” 郑天青道:“不用了,师父,我还要回家看一眼我娘,看看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徐遇仙便不留,嘱咐她几句注意身体。 郑天青刚走,从内室闪出一黑衣人,坐到徐遇仙身旁道:“没想到你还这么婆婆妈妈的。” 徐遇仙道:“为了钓出她,倒是苦了天青和郑远琛了。” 黑衣人道:“小姑娘多历练历练有什么不好,这么脆弱,以后怎么担得起通天教的担子。” 徐遇仙微叹一口气,道:“当时选她的时候,倒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后她知道了,怕是会因此恨我。” 黑衣人拉着他的手道:“这样正好不用教她一辈子了。” 徐遇仙睨了他一眼,眼波风流。 黑衣人微微情动。 这时月桐端着托盘进门,见他们两人,低头行礼:“皇上。” 黑衣人被打断,扬手道:“看来这点心是要进我的肚子里了,端过来吧。” 徐遇仙看着他,眼光温柔,忽又忧郁。 这一切,只盼都值得。 第18章 探病 郑天青出了徐府就匆匆往家赶,忙了一天也没听到家里的消息,她担心的很。 坐在车上身子发虚,觉得十分劳累,但是没有办法,家里的事情不能全让母亲一个人撑着。 她觉得疲累,不自觉的闭目养神。 一进门,就见舅舅赵朔风的轿子停在院里,知道舅舅来了。 赵朔风虽说是侍郎之子,并未继承其志,年轻时一心都在风月上,后来开始做买卖,虽从未入仕,买卖做的不如郑远桥红火,但是也是逍遥自在。 郑天青恍恍惚惚听见舅舅说:“估计今晚上就能回来。” 她一进门,果然舅舅正和母亲坐在厅里饮茶。见她回来了,舅舅先招呼她,道:“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为你父亲的事着急呐?” 郑天青道:“没有,就是昨晚没睡好。舅舅好久没来了。” 赵朔风笑道:“是,最近有点忙。不过你不用担心了,你爹很快就会没事了。” “真的!?”郑天青道。 赵朔风道:“舅舅的话,靠谱。” 郑天青道:“多亏舅舅。” 赵翘楚见郑天青神色疲惫,道:“今天我听明月说你工作了好久,起的又早,赶紧去休息吧。” 郑天青应了,便退出去。 她实在太累了。 回到房间里,来不及想什么,倒头就睡。 第二天,天气晴好,又是卯时一刻,郑天青又醒了,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依旧疲惫,竟像一夜未睡一般。可能是昨天睡的早,导致今天她早早醒来,昨天虽然入睡很快,但是却多梦。 她一会儿在梦里,一会儿醒来,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苏澈和她坐着船在望湖楼下,天朗气清,苏澈对着她笑。 忽然间,风雨大作,小船晃起来,苏澈的脸也笑意全无,冷笑着对她说:“你以为你很特别吗?别傻了。”他说完,就忽地不见了,只余她一个人在摇晃的小船上茕茕伶俜,小船一点点沉着,只有她一个人。 郑天青心情郁结,没想到想放弃一个人,竟然这么难,更苦的是,自己折磨自己,却一点不知他的意思。 一个人的独角戏,竟也能将人折磨如此。 她长叹一口气,坐起身来,顺了顺头发,无心打扮,更无心进食。叫来彩月简单梳洗一番,便直奔流光溢彩阁。 心乱的时候,集中注意力于累丝是一种解脱。 灼烧金丝,熔金、拔丝、轧片、制胎、焊接,她全心全意,一丝不苟。 凤凰神韵最难把握之处便是头与尾。头处是凝神,尾处是气韵,皆需用心。 郑天青埋头制作,也不抬头。 午时,明月端了些饭菜给她,她胡乱吃了几口,便继续工作。 一直工作到戌时,整整八个时辰,除了吃饭,她不曾动过一步。 终于,簪子只剩凤尾和錾簪身了,郑天青靠在椅子里面,舒展后背,后背的肌肉用酸痛叫嚣着,脸和双手都被熏黑,眼睛也酸涩的直流泪。 她实在支撑不住,洗干净脸和手便倒栽在床上,直接睡去。 这一觉昏昏沉沉,她几次复醒,彩月在她身边给她敷凉毛巾,她恍恍惚惚,并不清醒,只听得彩月说郑远琛已经平安回家,她在发高烧,让她好好躺着。她就昏昏沉沉继续昏睡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大亮了,彩月睡在床边,郑天青觉得口中干渴,想起身拿水,怎奈全身无力。 她的动作弄醒了彩月,彩月忙问:“小姐,怎么了?” 郑天青开口,嗓子干涩,道:“水,我想喝水。” 彩月忙回身将水递给她,带着哭腔道:“小姐你可醒了,你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期间,老爷回了府还和太太来看了一眼呢。唐公子苏纯小姐也来了,可急死我们。好在苏公子说你是急火攻心,外加休息的不好,体虚多思,导致的风寒,没有大碍,要好好静养。小姐,你可得好好休息啊。” 听她这一通念白,郑天青头里直嗡嗡,反应半天,捋清楚了:父亲没事了,我睡了好久,唐碧海、苏纯来过了,苏澈也来过了。 小纯又拉着他来看我,可惜,她的热心和我的痴心一样,都是白白错付。 她喝完水,还是觉得头昏的很,肚子咕咕直叫。彩月将她扶起来,那个靠垫垫在她背后,又捧了一碗小米粥,和着脆腌萝卜喂她。 吃了两口,郑天青问她:“我爹的事最后是怎解决的?” 彩月说:“还在核办,不过让老爷在家思过,具体要怎么解决并没有提,只说不许出京半步。” 郑天青轻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党群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彩月忙说:“小姐,别想这些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要不要再吃一点?” 郑天青道:“我不想吃了,你拿出去吧。” 彩月正要拿碗出去,只见苏澈站在门口,忙向他行礼:“苏公子来了。” 苏澈向她点一下头,拿过碗道:“你先去忙吧。” 彩月便离开了。 郑天青一开始以为自己花了眼,直到他出声才敢确定,他真的来了。 见他朝自己来,惊觉自己现在面容憔悴,样子一定糟透了,微微失落,又一想,自己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了,就这样破罐子破摔算了,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这几步中,脑子中转过好几个闪念。 苏澈坐在她床边,手里捧着碗,声音温柔:“感觉怎么样了,没胃口吗?” 郑天青应对不了他的温柔,狠不下心来冷待她,喃喃道:“有点晕,其他都好。不太想吃东西。” 苏澈柔声道:“不吃东西可不行,你现在身体虚弱,需要调养。”说着,崴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 郑天青情不自禁张嘴喝下,脸上红了一片,暗骂自己不争气,说好了要放弃,结果见到美色又扛不住,真是没有骨气。 但还是,一勺一勺,将那碗粥喝完了。 喝完以后,胃果然舒服多了,暖暖的踏实感。 苏澈将空碗放回桌子上,又给她倒水。 郑天青抬眼看他,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长衫,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反倒有股仙风道骨的意味。 她又不禁想起,六岁初次对他有印象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白衣,明明才十岁,却说要做李耳。她那时候连李耳是谁都不知道,还是回家翻书才晓得。 不由得轻笑,果真是云泥之别,快快清醒吧,脸上的热度稍退了些。 苏澈回神,看她轻笑复又抿嘴,神情多变,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道:“在想什么?” 郑天青心中悲切,却又不想表现出来,道:“没什么。” 苏澈看她别扭,也不再问。 让她拿着水,从袖中拿出个小盒,盒中装着个褐色的小丸,道:“这是牛黄解毒丸,你服下祛祛火,病好得快些。” 郑天青照他所说,吃了药,道:“谢谢你专程来照顾我。” 苏澈微微一笑,道:“你的病与我们家多少有些关系,这是我欠你的。” 郑天青听了,心里一凉,他这是变相承认害了父亲嘛?! 我不需要同情。她在心里说着,眼睛发酸。但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在他面前掉眼泪。 苏澈见她脸色不好,道:“你父亲的事情……” “是你?”郑天青不看他,声音颤抖。 “算是吧。” “为什么?” “无心插柳。” “无心插柳。”郑天青抬起眼看他,眼睛发红。 苏澈不语。 “你对我好,是有目的的吗?”她颤抖着问。 苏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郑天青心中冰冷,拼命忍住眼泪,颤声道:“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苏澈起身,道:“对不起。”便转身走了。 第19章 误会 郑天青滑进被窝,她再也忍不住了,这么多天的泪水,倾泻而出,她闷声哭着,眼泪鼻涕一起喷涌,又难受起来。 她自己也奇怪,明明才认识不久,明明两周前还是陌生人,自己居然陷得如此之深,她觉得好委屈。 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次醒来,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叫彩月打了一桶水,沐浴净身,祛祛病气。郑天青觉得通体舒适。 找了件桃红色的裙子穿上,打扮梳妆,配一对红宝石耳环,戴一条海蓝宝塔链,自己都觉得清爽干净。脑子也清明许多, 她认真吃了个早饭,白粥配油条,食欲大开。吃完以后,就慢慢悠悠往家里溜达消食。 小病一场,让她突然之间明白了许多,也看开了许多。 她跟认识的商户打招呼,对街胭脂铺李掌柜又进了好些香粉和胭脂,正在布置店铺,吸引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掏银子。 隔壁绸缎庄进了新的布料,轻薄柔软,随着暖风轻舞飞扬。夏天来了,花色又多了好些,伙计见了天青非要拉着她进去看新样子,她笑着解释半天才脱身。 斜对门儿裁缝铺的陈掌柜指挥着伙计,正往上抬新招牌,顺道儿揶揄绸缎庄陈掌柜见钱眼开,见人就拉,就不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啊。 陈掌柜回呛李掌柜,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郑天青被他们逗得直乐。 脚步渐渐轻快起来,穿大街过小巷,踏着春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家。 刚进门,郑梁便迎上来道:“小姐身子好了吗?” 郑天青笑回:“郑伯别担心,全好了!” 郑梁道:“脸色看着确实不错,快进去吧,老爷太太在屋里坐着呢。”末了还嘱咐她:“老爷的官位还没复,小姐说话要小心一点啊。” 郑天青向郑梁打听:“还在调查?” “是啊,只不过是免了牢狱之灾,说是丞相去求情,说了好话,老爷为这事正烦闷呢。” 郑天青听了心中少不得波澜微动,随即又平复了。 她默默的行至父母房前,敲门进屋,郑远琛倚在横榻上跟赵翘楚说着话。见郑天青回来了,道:“回来了?全好了?” 郑天青行了礼,道:“全好了,回来看看你们。” “多亏了苏公子那天去看你,给你开了副药,不然不会好得这样快。”赵翘楚道。 “你们不生他的气吗?”郑天青诧异,“反而感谢他。” “长辈的事情,跟小辈有什么关系。”赵翘楚道,“苏相又进言,你父亲才能回家,不能不知好赖。” “但是我们落难也是他导致的啊。”郑天青不解。 “好了好了,身体好就行了。”郑远琛不耐烦的打断,“你回房休息吧。” 郑天青错愕,赵翘楚给了她一个眼神。 无奈,她只好告退,乖乖回房。 苏相说情,郑天青心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的态度,也不明白事情的走向。但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心又乱了。 原本想着自己房间的脚步顿了下来,她转身往流光溢彩阁走。 大街上依旧是热热闹闹,行人如织。 时近午时,人也开始多了起来。卖糖葫芦的开始叫卖,卖烧饼的也出摊了。歌楼酒肆也热闹起来。 郑天青想理出个思路,但是不知怎的,反而集中不了心思。 一团乱麻。 走着走着,苏纯从如意居出来,见了郑天青,冲上来道:“天青,我正想去找你呢。” 郑天青原本没注意到她,听她招呼声才回神,道:“真巧,在这儿碰上了。” “哪里巧,我本来去了趟你店里,你不在,所以我就打算买点点心去家里看看你呢。” “我刚从家里出来。” “正好,走走走,别回去了,我们去醉仙楼尝尝吧,都说新的粤菜师傅很不错呢!”苏纯提议。 “也好。” 两人便一道拐进醉仙楼。 苏纯要了个雅间,点了几个菜,差了清歌去知会彩月不必留饭了。 屋里只剩两人。 “身体好些了吗?”苏纯问。 郑天青喝了口茶,回道:“好多了。” 苏纯道:“听说郑伯父没事了,我真的很抱歉。” “关你什么事,苏伯父不过是尽自己职责而已。”她放下茶杯,垂眼道:“况且,苏澈已经跟我说过对不起了。我想,我也清醒了吧。” “什么?”苏纯诧异道,“他跟你道歉?!他懂事以后,就从没道过歉,怎么会……” “我想是他一时疏忽,告诉了苏伯父,才让导致这些吧。”郑天青拿手扣着茶杯上的花纹,“毕竟那天在场的人就没几个。” 一时间,双方都不语。 这时候,小二来上凉菜,凉拌海蜇丝,白切鸡和几样小凉菜。 郑天青没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两筷子,放下筷子托着腮发呆。 苏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怎么动筷子。 郑天青突然道:“我们喝点酒吧,我想喝点酒。” 苏纯惊愕道:“喝酒!?第一次见你要酒喝。” “我心里堵的慌,难受。”说完她就招呼小二要了梅子酒。 苏纯笑道:“喝酒也要喝甜的。” 郑天青佯装哭相道:“心里苦,不能亏了嘴上啊!” 苏纯看她苦闷的样子,知道她真的心里难受,决定陪她喝几杯。 酒伴着菜上了桌,丰盛异常。 松鼠鳜鱼,西芹百合,荷塘小炒,还有粤式的蒸饺,做得是精致,摆的整整齐齐,彩色搭配,令人食欲大开。 郑天青无心于佳肴,先满上一杯。 甜甜的梅子酒在白瓷杯子里没什么颜色,散发着甜味,入口也是甜的,只是到了喉头带着灼热。才让人发觉,这是酒,不是糖水铺子里的梅子汁。 看着再怎么无害,也是会醉人的。 她一连三杯,没有停。 吓坏了苏纯,“你慢些喝吧,干嘛这么急。” “没什么,这酒挺好喝的。”她放下杯子,再满上,“哦,对了,你祖母的簪子我快做好了!” “不是要半个多月吗?” “我突然发现,半个多月的活计,一天做八个时辰,三天就能做出来。” “八个时辰!”苏纯惊道,“你就是为这个累病的?” “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没睡好,加之白天有点累,吹了点凉风而已。” 苏纯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按住她的手,道:“你误会我哥了。” “他亲口说的抱歉能有什么误会。” “是我。”苏纯抽回手,垂眼道。 郑天青放开酒杯,疑惑地看她。 苏纯摆弄着手指,好一会儿才开口。 “那天我哭着回家,我哥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我心里难受,睡不着觉,心里闷的发疯,躺在床上发呆。正好我父母听清歌说我心情不好,过来问我怎么了。”她顿了顿,抬头道:“我就告诉他们了。” 郑天青听到嗡的一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 “我父亲说,我和天河本就不合适,都会过去的。”苏纯道,“但我没想到会这样。其实我说完就后悔了。可是……” “你不甘心对吗?”郑天青接口。 “我觉得对不起你,我太自私了。”苏纯看她,“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确实也纠结了很久,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这样因为误会而折磨自己,我想,不如我说出来,对你我来说,都是解脱。”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郑天青道。 “对不起。” 郑天青一连两天听了两个对不起,出自一对兄妹的口里。一个是她倾慕的人,一个是她的至交好友。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甚至有一点恼怒,她想推翻了桌子爆一句粗口:“去你大爷的!”然后扬长而去。 但是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是在失恋以后作出的不理智的决定,相比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要割舍这一份友情吗? 八年的点点滴滴,在她眼前闪过。 她不知道。 等她再看苏纯的时候,对方已是满脸泪痕,她心一软。 但是她又想起父亲所遭受的无妄之灾,郑家在京城所受的风言风语,心里又是一拧。 她不知道。 何去何从呢? 第20章 雨过天晴 郑天青掏出三钱银子,道:“你别哭,我需要想想一想。” 站起身来。 苏纯抹抹泪道:“我来吧。” “不必了,你好好保重,我先走了。”郑天青转身离开。 转身时,她看见苏纯颤抖的肩膀,心里一阵难受,但没有回头。 回到大街上,感觉天地似乎都与刚刚不同了,不禁觉得无奈。 人总是要被逼着长大,突然之间面对这么多,她觉得自己到了新世界。 可怕的是原本熟悉的一草一木,再一看都变得不一样了,新的阶段已经开始了,然而游戏规则她却一窍不通。 她只知道,原来所有人都没有她想象的简单,只是自己简单罢了。 低着头往回走,肚子空空的,有点后悔自己一赌气什么都没吃就走掉了。酒有些上头,她觉得有点晕,胃里有些烧。走着“之”字来到门前,扶着门框进屋。 活计见她这副样子都诧异,明月忙过来扶她上楼,“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吃东西,喝了点梅子酒,有点上头。” “那我去做点吃的吧?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 郑天青往床上一歪,道:“鸡蛋羹吧,放点肉末,弄点剩饭就行了。” “好。”明月匆匆下去做饭。 不一会儿,彩月端着醒酒汤上来了,递给郑天青道:“小姐不是跟纯小姐在醉仙楼吃吗?怎么这样回来了?” “不是苏澈,是她。”她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彩月何等伶俐,不用她解释就明白了大半,忙宽慰她:“小姐别想太多了,吃点东西,早些休息吧。病才刚好,不要折腾自己了。” 郑天青应了一声乖乖喝汤。 草草吃完饭,郑天青就躺下了,体力还没恢复,加之喝了点小酒让她昏昏欲睡起来,上午的充沛精力像是被抽走了一样,她倚床看书。 看累了就下楼去转转。看了眼账本,生意不错,又出去到对面胭脂铺里找李掌柜闲聊了几句,这样暂时忘了烦心事。时间飞快地到了晚上。 不想回家,当晚又住在流光溢彩阁。 半夜下起了雨,一阵小凉风吹开了郑天青的窗户,她被冻醒了。自己起床去关窗户。 她晚上睡觉其实不爱让人在旁边伺候,又不是在家里,规矩没那么大。 站在床边,一阵小凉风吹到脸上,把她吹的微醒了。 寅时的天还没亮,雨像是淡蓝色的,丝丝粒粒的飘在脸上,就像是把淡蓝色的愁绪撒到她脸上一样,顺着皮肤渗入毛孔,流进血管,通体都荡漾着淡蓝色的忧愁。 月色无光,但是街边挂的灯笼把街上还是照得亮堂堂的,天似亮非亮的时候有一种朦胧的神秘。 带着湿气,一切都雾蒙蒙的,街边的绿树此刻黑压压的一片,不见生机,被雨打得噗噗作响。镜花水月,岁岁年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收了半扇窗户,挪回床上,直挺挺的看着床顶,花纹是她喜欢的行云流水,藕荷色的底子,白色的暗纹,往日看惯了的样子,此刻看来略带诗意。 下雨的夜晚,听雨打屋檐,嘀嘀嗒嗒,水声涟涟。水珠打碎在瓦片上的瞬间是什么感觉,一息之间四分五裂,从大化小,静静流走,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也许是融入一朵花,也许是化入一株草,也许是流向江河湖海,不知还会不会下次下雨的时候再次落到她的屋檐上。 胡思乱想着,又开始昏昏欲眠。 再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 郑天青心情依旧低落,屋子里确实比平日凉爽,但总觉得闷。 她好好梳洗打扮,穿了身方便活动的衣服,收拾停当后,打算再爬一爬灵峰山。 她让彩月准备好吃食,明月看店,坐着马车直奔灵峰山。 雨后的爬山真的不是明智之举,山路泥泞,没一会儿鞋就脏了,还好没穿裙子,不然一定更狼狈。 灵峰山石阶湿滑,郑天青爬了好久终于上了山顶,一如既往的气喘吁吁,走到了山顶的亭子。 天还是阴沉沉的,丝丝微风到了山上变成了猎猎寒风。 郑天青发丝被吹乱,但是仍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任风吹。 她俯瞰山下,万物美好,山河锦绣。 原来日光黯然的时候,山川草木反而别有一种壮丽恢弘之感。阳光透过云层,可以隐隐看见云里的金光闪烁,透过云层聚成一束直直的照在远方的大树上。 华盖沐着金光,跳跃在每一片叶子上,带了几分圣意。 仿佛那棵树成了仙,正在接受圣光的洗礼,只待羽化升仙。 又或者是天地之灵气在惠泽万物,此刻体现在一棵树上。 她看着那棵树出神,脑子里很多念头,却又一片茫然。 这时候,彩月给她披上一件斗篷,郑天青笑道:“亏你细心,我还真有点冷了,准备饭吧,我有点饿了。” “吃什么?” 她闻声猛地回头,是苏澈! 看见她惊诧的表情,瞪的老大的眼睛,苏澈笑了。 “你怎么在这?我刚刚还以为是彩月,对不起。”郑天青忙收敛了表情,故作镇定,“还有,谢谢。” 苏澈道:“来散心,本打算吃饭,刚进屋就看见你们爬上来。彩月本来要告诉你的,我看你入神,就拦住她了。” 郑天青想起自己误会他,就觉得心里难受,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或着干脆就不开口?她不知道。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俊美无俦,石青的长衫随风招展,若不是与他相识,她几乎以为他是刚刚那棵树所化的神仙。 一见他,只觉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烟消云散了,一看见他的笑脸,全身上下就透着四个字:情不自禁。 “饿了吧?一起吃?”苏澈邀请他。 郑天青点点头,随他进屋。彩月和清风已经将饭食布置好了,山泉水煮的清粥,几样小菜,清脆可口,伴着几样小面点,倒也别致。 郑天青原本就不太有食欲,看着这几样小菜,吃到嘴里,胃里觉得十分舒服。 两人无话,安静的吃完午餐,留彩月和清风收拾,便回到小亭子里。 苏澈带了把琴,摆在亭子里的小桌子上。 这时候,天已经晴了,太阳不那么浓烈,风也小多了,郑天青坐在亭边望着远山。苏澈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郑天青收了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脚面,好一会才开口:“对不起,我误会你了,小纯已经跟我说了。” “我确实有错。”苏澈低声答。 “什么错?” “那晚如果我事先劝她几句,也许不会有这样的后果。” “那天晚上你不是在劝我嘛。”郑天青一顿,“那天你来探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小纯很珍惜你们的感情。” “我也很珍惜我们的感情啊。” 苏澈转头看她,双目对视之间,郑天青发丝微乱,竟有股说不出的妩媚。 苏澈收回视线,道:“我知道了。” “不过这件事确实很困扰我,我心里确实很不乐意她的所作所为,但是我又不能发下我们的友谊。” 苏澈起身,坐到石桌前,抚琴。 郑天青倚着阑干看他,淡定从容,悠然大气的姿态浑然天成,阳光也对他偏爱,为他镀上一层金身。他面容沉静,手下却抚出流水潺潺,阴阳昏晓。 他所弹的曲子,她从没听过,只觉得心胸开阔了起来。 她想起小时候和苏纯拉钩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想起她们一起偷偷翻出书院,甩开书童下山吃糖葫芦。 想起为了争一个风筝闹小别扭,第二天风筝躺在她的书桌里头。 想起她被禁足,苏纯偷偷来陪她,结果两人都睡着了,苏府大乱。 这么,这么多回忆,这么这么深的感情,怎么能说断就断。 苏澈琴声,悠扬却不张扬,不会抢你的耳朵,听着他弹琴,能让自己真正的放松,一点点理顺,一点点想通。 当她回神的时候,琴声结束了。郑天青有说不出的舒畅。 她觉得说谢谢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激,但是仍是不能免俗:“谢谢。” 苏澈报以微笑。 清风浅浅,吹着两人的衣衫,一个倚栏听,一个垂眼弹,竟似一幅画。 “你们怎么会来爬灵峰山?”彩月靠着门看着那两人。 “少爷像出来透透气,恰巧上回来过,觉得还不错。”清风站在门边随时待命。 “我们家小姐也说是胸闷,这几天吃不好睡不着的,赶着给你们家公子做寿礼。” “我们家公子也去探病了啊,回来以后这两天都不太高兴。” “他们俩那天像是吵架了,现在又和好了。”彩月挑眉道,“你家公子对我们家小姐很特别哦。” 清风眉头微皱,确实特别,但是不一定是她所想的意思。 他不再接话,惹恼了彩月。 “怎么,你家公子对所有小姐都这么好吗?那传言中他的眼高于顶,冷若冰霜都是假的了。” “你不要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清风轻飘飘一句,四两拨千斤,彩月也没了脾气。 “那就最好,懒得与你多说。”彩月回屋开始煮水沏茶。 清风笑着看了她一眼,随后望着自家公子,开始疑惑:公子这是在布什么局,难道要打入通天教内部吗?还是要顺着郑天青,查清通天教的秘密? 他站直身子,尽忠职守,不管怎样,他都要保护好公子,出山以后,他就是公子最坚固的铠甲。 第21章 端午奇遇 苏纯一起床就闻到浓浓的粽叶香,抬头看窗外,已经挂了一串艾叶。清歌端着脸盆进屋,见她醒了,忙来为她更衣。 端午又是女儿节,各家的女儿都要好好打扮一番,迎接端午。 苏纯换上杏黄色的薄裙,头上插一朵石榴花,12岁的少女,杏眼樱唇,人比花娇。 今日有庙会,家家闺女都要收拾的漂漂亮亮的逛庙会,看龙舟。 京城的水系虽多,但水面都不是太大,而且不少水面都归于皇家,所以老百姓们都喜欢去护城河赛龙舟,毗邻集市,热闹不说,水的面积又大。 苏纯吃过早饭,就和母亲一起包粽子,按说相府厨子不少,川鲁粤淮扬,俱全。 但是母亲每每过节总要自己亲自包几个给儿子女儿吃,求个平安的好兆头。 今年的端午,苏澈已到舞象之年,苏相有意让他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父子联手,仕途必定前程似锦。 苏澈心中并不感冒此事,他一向厌恶官场的尔虞我诈,况且又名扬京城,并不在意仕途名声,他开始疑惑自己未来要追求的是什么。 吃过早饭,苏澈带着妹妹去看龙舟,逛集市,街上人声鼎沸,异常热闹。卖糖人的,卖瓜果的,当然也少不了端午特有的五毒饼和粽子。 正逛着,正巧遇见太师家公子黄梓睿和书院的同学,招呼他一起去寻月楼小坐。 他爱静,本就不愿人挤人的看热闹,就将妹妹交与丫鬟照顾,叮嘱几句,便与他们上楼。 几人在酒楼挑了个望远的位子坐定,能远远望见护城河和河上的龙舟,眼见已经敲起锣打起鼓,人黑压压的一片,他端起个茶杯喝了一口,拿了一块五毒饼吃。 端午是毒五,湿毒最盛之时,每年初夏时节正是毒物滋生活跃的时候,因此食用“五毒饼”祝愿消病强身,祈求健康。 五毒饼有两种:一种是用枣木模子磕出来,上吊炉烤熟,出炉後提浆上彩,表面上再抹一层油糖,点心上有凸凹的花纹的五毒饼,一种是翻毛酥皮饼,然后盖上鲜红的“五毒”形象的印子的五毒饼。 五毒饼其实就是玫瑰饼,只不过用刻有蝎子、□□、蜘蛛、蜈蚣、蛇“五毒”形象的印子,盖在酥皮儿玫瑰饼上罢了。分别为杏蓉、枣泥、绿豆蓉、台湾卤肉、黑麻香蓉五种馅。 黄梓睿要了一壶雄黄酒,几人畅饮,食了些饼,开始讨论起将来的打算。 黄梓睿自是要入朝为官的,剩下的同窗不是要经商,便是要为官。他们问到苏澈,苏澈说并未想好。黄梓睿道:“定是要做官的,苏相估计早有此意了吧。” 苏澈不语。 酒终人散,各回各家,苏澈走在回家的路上,人生第一次开始迷茫。他看着热闹的大街,行人,小贩,看似普通,各有各的营生。 他衣食无忧,从不为生计担心,但他从未发现自己所爱,身为文人,游历名山大川,探访故人所描述的奇幻美丽的山川大河固然好,但是过于自我,他第一次觉得迷失了方向。 走在热闹的集市,看着周围的人,厨师,小厮,马夫,裁缝,捕快……他们都有自己的归属和方向。唯独自己,一无所求。一瞬间,在这热闹的大街上,苏澈首次感到了手足无措和陌生感。 往自家后门走,他懒得从前门与访客打照面,他此刻内心并不如往日平静。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大槐树下,一个提着粽子的小贩噗通倒下。苏澈忙上前照看,像是中暑,但是又扇风又熏鼻烟的,就不见醒。 正准备送医馆,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飘过来,素衣白袍,简朴却透着威严。他上前查看,探探鼻息,掀掀眼皮,道:“没有大事,不过是中暑加湿气过重,加上劳累体力不支罢了。” 说罢,拿出一小盒,拿一药丸放在小贩舌下,没过几秒,小贩悠悠醒转,忙向他们道谢,中年人嘱咐他几句,小贩谢过,便担着扁担回家休息。 苏澈见道士神奇,便问为小贩所服为何。 那人答曰:三清丹,解暑避气良药,自制。 苏澈心中暗服,道:“先生好医术。” 那人道:“修道之人,自然懂得一些,我看公子面带犹豫,想必是有心事?” 苏澈见这人,深觉投缘,说不上的熟稔,破天荒请他到街边茶馆小坐。 “公子所愁何事?依贫道而看,公子不像是为生计思虑之人,相必是前途发展之事。” “先生慧眼。” “公子对歧黄之术感兴趣?” “何出此言?” “不然,为何无缘无故请我喝茶。”那人微嘬一口。 “先生是郎中?” 那人微笑,轻哼一声:“若要这样说,你可称我为神医。” 苏澈见此人张狂,道:“敢问先生名号。” “我勘舆卜卦,知道今日会见你,我乃少昊后人,师承鸿钧,桑云清。居归墟天灵山。” 苏澈听后,一惊。 鸿钧被传天地混沌所生第一神人,能起死回生,阴阳扭转,只存在于神话的创世至圣。 而归墟,乃仙境,岂止是不存在的,甚至为传说。 何况鸿钧据传说至今应该已经千百年了,从未听说有后人。那么此时坐在面前的中年人究竟是什么人,神秘莫测的同时,又令苏澈开始目眩神迷,他究竟是谁? 见他不语,云清已知其所想,道:“世界之大,奥妙无穷。创始的神秘想必已经开始吸引你了,倘若想见识,不如跟我游历四方?今日你我有缘,命中就该为师徒,既然前路茫茫,不如救死扶伤。” “你是神仙?”苏澈突然冒出一句。 “哈。”那中年人轻笑一声,放下杯子道:“这世上没有神仙。” “那鸿钧老祖的传说呢?” “你也说了,传说嘛。” “那你能教我什么呢?”苏澈道。 “生活态度。”那人一本正经回。 苏澈听了后,轻轻哼一句:“呵。” 中年人道:“这毕竟是人生大事,我给你三日考虑,三日后辰时,我会在这里等你,过了时辰我就会离开,你好好考虑。” 苏澈起身行礼,道:“谢先生,告辞。” 苏澈出了茶馆,心里有些乱。他不是不动心,在京城呆了十七年,他向往外面的世界,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样样精通,名冠京城。 虽说学无止境,但是他还没有去过太远的地方,见识过大千世界,若是为官,岂不全是纸上谈兵。 可是如果随这位先生云游,不知前路,凶吉未卜。 这是一场赌博。 他绕过家,返身向江边走去,他内心孤独,有的时候,需要接触人群,来感受温暖。 苏纯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哥哥的离去一点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她带着家丁走到河边,人早已是乌压压的一大片。 许多小孩子们笑着追跑,大人们坐在河边聊天兴致高昂。 在看河上,装饰好的龙舟齐齐排在岸边,一共七只,赤橙黄绿青蓝紫。 赛舟的小伙子们精神抖擞地站在岸边,一个个做着热身,喊着号子,一幅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苏纯被这份热闹吸引了,她开始向人群移动。 跟天青说好了,要一起看龙舟。 原本约好在终点见面,这样正好看结果,但是起点上的人实在太多,她不由的站住了脚。不顾家丁的劝阻,一直往前蹿。 家丁身材高大,根本跟不上她,何况在拥挤的人群里,并不占优势。就只能看着往前跑。 苏纯终于挤到了最前排。 她终于看清了龙舟,各个行业里的小伙子们正要登船,有神婆正在烧纸祭祀,群魔乱舞。 也有强壮的青年人打着鼓,鼓点韵律激昂人心。 人们开始喝彩,“加油!”“冲啊!”或着无意义的高喊。 苏纯看着选手们上船,人群开始沸腾,龙舟在律动的鼓点中整装待发。 只听鼓手高喝一声:发! 鼓点密集起来,龙舟开始划起来。 “加油,加油,加油……” 人群随着舟开始移动,苏纯被挤得站立不稳,突然一下子被挤倒了。人实在太多了,她根本站不起身,她努力的想扶地起身,手却被人踩了一脚,她不由得惨叫。 眼看旁边的七尺大汉就要踩到她身上了,她不禁害怕,强烈的无助感蔓延全身,她开始瑟瑟发抖,那人的脚越来越近,她想要开口,竟突然哽住。 就在脚到她眼前的那刻,她清楚的看见鞋底的暗纹,和粘在靴底的砂石。 她听得一清朗之声道:“大叔,您小心脚下,有个小姑娘。” 还不等她回过神,就被一只手猛地拉起。 她一抬头,看见一俊朗少年,与他声音相配,英俊明朗。嘴角带笑问她:“你还好吗?” 她只觉得他的笑容把整个天空照亮了,人来人往,喊声,加油声似乎此刻与她无关,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明亮的双眼。 “你叫什么名字?”他声音温柔,“别怕,我是郑天河。” 他身着白衫,干净美好。 她有点目眩神迷,喃喃道:“我是苏纯。你好,郑天河。” 苏澈往护城河边走,赛龙舟终点处有个小凉亭,他特意选了赛龙舟的对面河岸。 他不喜欢人过多的地方,过于喧闹。 刚迈进亭子,就看见又一个圆滚滚的蓝衣小姑娘背对着他坐在那,晃着脚看河对岸,头上插一朵石榴花。 像是听见他的声音,她回过头,冲他一笑,道:“你好!”十分灿烂。 烂漫得令人无法走开。 她胖乎乎的,看样子和自己妹妹差不年纪,皮肤白净,鼻子上还挂着汗珠,眼睛纯净,一尘不染的样子。 苏澈走过去,坐到她身边,道:“怎么不去对面看?这里这么远,也看不真切。” “我在等我的好朋友,我们约好在这里见。她还没来,不过我也不着急,那边人太多了,如果过去了,还不如在这看得清楚呢。” 苏澈微微一笑,觉得她很可爱。 她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珠,歪头问他:“你怎么不去对面呢?” “我也觉得那边太吵,看不清。” “英雄所见略同。”那女孩子认真的回答。 苏澈被她逗乐。 “你是个书生吧?”那女孩子问道。 苏澈挑眉:“何以见得?” “因为你看起来斯斯文文,很有气质。” “多谢夸奖。” “端午这样的日子,感觉文人墨客会喜欢作诗作画,你是来采风的吧?” “算是吧。” “你有烦恼?” “为什么这么说。” “我父亲想事情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眼睛出神,心不在焉。所以我觉得你看着倒不像是采风的了,你是来散心的吧。” 苏澈一惊,自己一向是不大容易被人看透。这个小姑娘却一眼道破。 “我在想自己的未来。你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吗?” 小姑娘微微抿嘴,道:“我想开一间首饰铺子。” “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我觉得能设计出漂亮的首饰,让别人戴上很开心,把我本身的感受到的快乐传给别人,也很幸福。很俗是吧?” 苏澈很认真的看她,道:“很好。” “当然我自己也有小私心啦,那就是我可以接触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每天看着这些,我自己也很开心,而且别人戴着我做的东西,一定特别有成就感。哈哈哈。”女孩子说话的时候,眼里有光彩,自己把自己逗笑的的样子,真的看出很快乐。 “我很羡慕你。”他脱口而出。 “为什么?” “你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有规划。可是,我不知道,我居然还不知道。”苏澈看着远方。 “你总有兴趣爱好吧。” “读书,琴棋书画,当然也爱作诗写文章。” “那你可以参加考试做官啊,或着当个大才子,游历名山大川啊。”她顿了顿,“可是当才子,不能赚钱啊,游历名山大川也要旅费啊。这样不行,还是做官吧。还可以施展抱负。” 看她自说自话,开始认真地为自己打算,计划将来,苏澈不禁觉得好笑。 “你觉得当官怎么样?”她认真问他。 “我不太感兴趣。” “那你除了文章诗画,有什么感兴趣的?让你想一直一直钻研下去的?” “歧黄之术,我才觉得有意思。” “做大夫!”她眼睛一亮,“做大夫好啊!” “好在哪里?” “救死扶伤啊!我觉得这是最能帮助人的职业,帮人从痛苦和难受中解救出来,很伟大啊。我觉得确实比做官有意义。” 她眼色一暗,看着河边的荷花道:“如果我祖父能遇到个好大夫,也许就可以得治,不至于说走就走,他是最宠我的了。” 苏澈不自禁的摸了摸她的头,她转头说:“如果是你,肯定可以!你是一个温柔的人,看起来也很聪明,一定能够帮助许多许多人。” 苏澈微微一笑。 清风一吹,荷香阵阵。 远处,龙舟过了终点,对岸的人们欢呼雀跃,开心的不得了,鼓声锣声震天。 时近午时,小姑娘看了看天道:“哎呀,我得走了,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吃午饭呢。”她站起身,冲他又是一笑,道:“大哥哥,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苏澈笑着向她点头,冲她挥挥手。 他看着河边的荷花,娇艳欲滴,河边柳树,摇摇晃晃。 对岸人群喧闹,锣鼓震耳。 苏澈突然觉得豁然开朗,自己还年轻,有的时间闯荡甚至失败。 说到底,内心的犹豫和恐惧是什么?还不是如今已经成名,害怕一无所成受人耻笑。 可是又怎样呢?拿一份体面的俸禄,靠着父亲在朝中立下一片天地,不开心。 他眼神坚定,不再犹豫。 京城之外,疆野广阔,纵使无所依靠,也可以去好好看看江山,开拓眼界。 他起身,回家的步伐愈发坚定。 荷花阵阵,日头正毒,随着日光燃烧的,还有他的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22章 姑姑驾到 郑天青一早醒来,觉得浑身轻松。 通体舒畅,舒筋活血。 她决定去苏府拜访苏纯,但是想到两家当下尴尬的关系,只好让彩月去送个口信,约好中午一起再去醉仙楼一叙。 她自己则开始继续做给苏家祖母的簪子。 之前没有嵌好宝石,没有做好簪柄和流苏。 此刻她沉下心来,效率竟也不低,已经将簪柄接好。 彩月进屋提醒她时间快到了,该去赴约了。 郑天青忙赶去醉仙楼,点了些苏纯喜欢的菜和饮品,静静地等她。 不一会儿,苏纯到了。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并无好眠。 郑天青心中微微难受,毕竟是多年好友,看她如此难受,自己也无法平静。 苏纯开口道:“天青,对不起。” 郑天青忙道:“小纯,你我好友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必说了。” 苏纯眼神黯淡。 郑天青拉住她的手,“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这件事情就翻篇了。我们不要再提了,好吗?” 苏纯嘴角绽出笑容,点头:“嗯!” 两人又要了两碗冰好的西米露,开心的饮了起来。 说说笑笑,杨柳依依,一切又回到从前。 吃完饭以后,两人告别,郑天青又回了铺子继续做簪子。 将流苏接口处与凤口相接做出钩形。 把对应的宝石和珍珠着一颗颗准备好,对着将要嵌下的位置,留好位置。 阳光照在绒布上,一颗颗流光闪烁,晶莹剔透。 但还都不能嵌,因为最后要用火将中间的模具烧掉,才能保证簪子的完好。 宝石要天然的才最保值。许多人会将宝石少过以后使其颜色更好,但是郑天青觉得这样无异于弄虚作假,她从不为此道。 珍珠这东西也不能烧,多好的珍珠经历烈火以后读会变成灰,真金不怕火炼,但珍珠这类珍品却难以消受熊熊烈焰。 郑天青很认真的将完成的部分放入火中,控制火温,不让金融掉,将中间的灰烧尽后,再小心翼翼的拿出来。 自然风散热,趁这个功夫,她自己就开始出神。 最近发生的事情真的好多啊。她用手摆弄着桌上的珍珠和宝石,脑子里也开始逐渐理顺,先是遇见了苏澈,再是哥哥回来连带引起的风波,之后通天教的疑团,父亲停职,误会苏澈,苏纯坦诚。 短短半个月,她觉得自己真是经历了好多,自从寿宴起,自己就没消停过一天。 但是平心而论,相比于之前的平平淡淡,这样的波澜起伏她并不讨厌。郑天青捋了捋头发,坐直身体。 对呀,她不再是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小手艺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进入了一个更大的舞台,更广阔的的世界。 这里不再只有珠玉,顾客,价钱,摆设。 她不能在只埋头自己安心的一隅,她必须站出来,开始面对更多的事情,更复杂的情况。 四书五经,诗文史料不再是是手上所诵读的文字,它们开始从纸张里分离出来,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体现在为人处世的每一寸,每一厘。 对于苏澈,苏~澈~,念着他的名字,唇瓣舒张,舌齿相和,气息收涌。 她无法掩藏念他名字时内心的爱恋,就像此刻,声音缠绕于唇齿之间,像月夜的荷塘,带着幽幽曳曳的凉风,轻吹粉色的花瓣,窸窸窣窣随风摇动,身不由己,意乱情迷。 等回过神的时候,簪子已经成了型,晶晶亮亮,熠熠生辉。此时的半成金托已经完成了,需要开始镶嵌了。镶嵌以挫、锼、捶、闷、打、崩、挤、镶等技法,将金属片做成托和爪子型凹槽,再镶以珍珠、宝石。 郑天青拿着小金锤,往留好的位置里面填宝石,再用小锤子细致锤好留下的凹槽,敲敲打打,万分小心。就算宝石的硬度高,也不能胡乱使力打坏了宝石。 她仔仔细细的精工细琢,大半个下午,也只是刚刚嵌好凤眼与凤身,实在没有精力做流苏了。 郑天青揉揉双眼,打算今天回家一趟,在店里睡了两晚,她觉得该回去跟父母吃一顿饭,看看情况了。 她回家路上去如意居买了点父亲喜欢的桃酥,又去天福号买了点母亲喜欢的猪蹄,父亲喜欢的肝,红肠之类,伙计痛痛快快拿油纸包了,郑天青拎在手里,高高兴兴往家走。 刚到家门口,发现家里比平时热闹。 难道家里又出了什么事?郑天青心里暗暗嘀咕。 刚进门儿,就看见几个奇装异服的人在往里搬东西,衣服上的花纹繁复精致,几个颜色拼接,倒也美观。每个人都带着硕大的银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作响。 郑天青好不容易看到郑梁在这群花花绿绿的衣衫中冒了个头,她过去,拉住郑梁的问道:“郑伯,这是怎么回事。” 郑梁见她,结果她手里的油布包,高兴的招呼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我正打算派人去叫你呢!你姑姑回来了!” “姑姑?!”郑天青诧异。 “对呀,你可能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你姑姑去了苗疆,没成想还有回来的一日。” “一些原因,什么原因?”郑天青追根究底。 “这我就不知道了。”郑梁摆摆手道,“快进去吧,老爷刚刚问起你呢。” 郑天青不明就里的往里面走,大厅里头灯火通明。 她刚一进大厅,就看见一个中年美妇坐在父亲身旁,正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这妇人身材匀称,风姿绰约。柳叶弯眉,桃腮杏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妆容精致,打扮惹眼。 郑天青细细打量,一眼就看到她胸前戴的是碧玺雕件,看不出是什么纹样,但是碧玺莹润剔透,确实是上乘货色。 头上也是奢华,戴了三对宝石簪子就算了,居然还戴了黄金的额饰,眉心坠着滴红宝石,光芒四射,这份奢华的沉重,郑天青看着都替她累。 一身石榴红的衣裙上用金线绣着玉兰,海棠和牡丹,玉堂富贵的纹样,更是将她衬的娇艳傲人。 看岁数与母亲差不多,想必就是所谓的姑姑了。 郑天青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美妇便张口,声音说不上动听,还带着些异域口音:“这是天青吧,哎呀都是大姑娘了,快过来让姑姑瞧瞧。” 赵翘楚开口道:“越大越没有规矩,还不赶紧叫人。” 郑天青走过去,张口叫:“姑姑。” 姑姑很热情,一把抓起她的双手,笑道:“哎呀,我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小姑娘呢,看看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又漂亮又有福气。” 郑天青倒是有点不知所措了,实在是局促,想说些亲热的话,但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时候姑姑一招手,一个异域打扮的女子忙递过来个银制盒子,盒子做的精致,雕着宝相花。打开以后,是一枚牡丹花金簪,雕的异常精致,牡丹花的纹样栩栩如生,更奇的是,中间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 她亲手取出来,插到郑天青头上,道:“这是姑姑的一点见面礼,你好好收着,姑娘家的,总得有几件好看的首饰,虽然你也是开首饰店的,我敢说,这个成色的红宝石,全京城找不第二份。” 她说的不错,除了她额上的那颗,这个红宝石算是极品,而且打磨方式也与她所贯见的圆润不同,有许多小平面,使宝石更加闪耀。 郑天青心中欢喜,更想取下来细细研究,但是想到人还在跟前,只好按捺住,甜笑道:“谢谢姑姑。” 赵翘楚道:“劳你破费。” 姑姑回:“应该的,应该的。” 郑远琛问郑梁:“跟远桥说过远静回来了吗?” “说过了,他们马上就来。”郑梁回,“我再去厨房看看,饭菜快该好了。” “天河那孩子的事,我听说了。”郑远静道,她抚弄鲜红的指甲,“不像话!居然跟魔教搅到一起去了!” 郑天青竖起耳朵听,姑姑和哥哥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啊。 不一会,叔叔一家也到了。 又是好一顿拉家常,郑天青琢磨着这个姑姑的来头,富足是肯定的,下人不少,但是都是苗疆服饰,她开始心里犯嘀咕,乖乖啊,不是个女寨主吧,看着这阔劲,不是地主就是霸王。但是为什么从没听说过她这个人呢?从天而降,着实奇怪。 饭菜上桌了,又是一场家宴。想起上次家宴的惊心动魄,郑天青心有余悸。 不禁暗想:不知道哥哥如今过得好不好。想着想着,不禁微微出神。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好了。 果然丰盛!郑天青带回来的熟食切好装盘,凉拌海带丝,豆腐丝,凉拌心里美萝卜,老鸭煲,红烧肉,清蒸鱼,香菇菜心,荷塘小炒,炒河鲜,小砂锅里是刚刚炖好的玉米排骨藕汤还在咕嘟嘟冒着泡,香气扑鼻,妙不可言。 郑远琛将平时不常喝的杜康酒来招待他们。酒在玉壶里醇香四溢,倒在白玉的杯子里,琼浆玉露,慢酌细品,回味无穷。 郑远琛举杯道:“远静这次回来,是我们家的大喜事,来先干一杯,欢迎回家。” 众人皆举杯互碰。 开始动筷,吃了没一会儿,郑远桥开口问:“远静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郑远静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道:“我是回来当娘娘的啊。” 砰的一声,郑天青手中一松,夹的红烧肉掉进碗里。 赵翘楚白了她一眼。 一时之间,众人都停了下来。 抽气声又起。 郑天青心里暗暗腹诽:我就知道,又得出事! 第23章 郑远静 郑远静一副昂然自若的样子,完全不顾周围人惊异的目光,淡定的继续吃菜。 郑远琛放下酒杯问她:“这是怎么个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 “说明白点。”郑远琛微微不悦。 郑远静这才撂下筷子,“我收到了皇上的求亲密诏,让我来京城受封。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久了,也想有个伴,就这样。” 郑天青下巴都要掉了。 郑天河的娘,王月娥表情微僵。好大的口气,这股子傲劲确实不同寻常,在自家的饭桌上还这么端着架子,委实不讨喜。但又能怎么办呢,人家可是要当娘娘了,皇亲国戚,自然不比寻常百姓。 这一转念,王月娥笑着打圆场:“远静果然是有福之人,十几年了,还能让皇上念念不忘。” 郑天青心里直嘀咕,她这姑姑看来真不是一般人。 郑远琛呼了一口气,听声音辨不出悲喜,道:“你想清楚了?” “哥,你别担心。”郑远静语气放软,“这么多年了,我会照顾自己,你知道的。” 郑天青越听越糊涂,这里面是有什么内情吗?怎么云里雾里的,话都说的这么奇怪。 她嚼着藕段,思忖着:跟皇上十几年前有旧情,真是难以置信。自己竟一点也不知道,难道是她还小,不记事吗?可是哥哥也从没提过有这么个姑姑,想必他也不知道。哥哥比自己大两岁,小孩子三岁就记事了,那姑姑离开估计就是自己出生前的事了。重点是,为什么家里人从没提过她呢?想必当年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为什么十几年前不能被册封呢。 郑天青此时脑补出凄凄惨惨戚戚,万人之上的帝王与微末小馆之妹,姻缘巧合相知相恋,有缘无份只好相忘于江湖的凄美爱情故事。 她自己在这凄凄惨惨的入着戏,那厢的人却嫌她碍事,满桌都快速的进食。等她再抬头长辈们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她刚放下筷子,郑远琛就问:“天青你吃好了吗?吃好了回屋去吧,我们还要叙叙旧,你忙你的去吧。” 郑天青正好不想多留,向长辈们行礼道别,便回到自己房间。 回了屋,她也没事干,先是把簪子摘了细细端详,这牡丹的形态分毫毕现,竟跟活了似的,仔细一看,虽然织得细密,但确实是花丝才能这般细致入微,震撼人心。这世上除了徐遇仙,居然还有高人有这般手艺,果真学无止境。 转念来,她又觉得受宠若惊,这件礼物太贵重了,她心里万分的不踏实,虽然这位姑姑十八年未见,又即将迈入皇家,不缺这些金银首饰。但是以她行内人的判断,这簪子根本是无价之宝,十两黄金也是但得起的,太贵重了。 郑天青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跟转磨似的。 彩月去厨房拿了些水果回来,见她拿着簪子看了半天,又长吁短叹的瞎晃悠,她是首饰的行家里手,又见那簪子的品质成色,心中已经明了大概。 她端着樱桃给郑天青道:“小姐别再转了,再转晕了。” 郑天青拿了一颗放在嘴里,道:“这簪子太贵重了,我实在觉得不安。” 彩月道:“这是她的心意,退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我也知道,但是,想要回礼可是难上加难了。” “小姐不如去问问夫人吧,我刚刚去拿水果,看他们散了。二老爷回府了,您姑姑被安排在别苑休息。” 郑天青也是如此想,正等着他们叙完旧。 于是好好收拾了一下衣衫,往外走。 刚一出院,就见一道白影翻进墙来,惊得她大喝一声:“谁?!” 那道影子一顿,缓缓走过来,一个熟悉的男声道:“天青,是我。几日不见,你连我的身影都看不出来了?” “唐碧海!”郑天青拍了他一下,他哎呦一声讨饶,“你有门不走,翻什么墙?”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走门来还得知会你父母,多影响你清誉。”唐碧海搭着她肩膀道。 “你大晚上穿一身白,翻墙进来就不影响我清誉了?!”郑天青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 “还不是担心你最近家里事儿多,心里难受。再说我也没少翻啊,你这么圆一般都要归功于我好不好,要不是我老半夜给你带好吃的,你早让你爹饿的直哭了。” 郑天青由于身材滚圆,不太好找婆家,郑远琛早年十分担心,怕她身体上有问题,就每天晚上不许她吃饭,每天凌晨就去院里运动,有时也去郊外爬山。 谁知她起初是效果显著,但是总会反弹回去。 郑远琛常暗自纳闷,难道自己家闺女天生就是这个体质,他怎么知道后院的墙早被某损友翻出了感情,天天红拂夜奔般的送吃送喝,郑天青会瘦才怪。 郑天青听他这么说,心里一暖。 郑天河又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几块咸蛋黄焗南瓜,她很喜欢的菜。 她摸出一块吃,果真咸咸甜甜,搭配的正好。 唐碧海看她吃着开心,道:“看来是没大事了,我听我父亲说,郑伯父应该会官复原职,毕竟这件事是你们家的私事,他们这样做,太小题大做了。” “真的吗?”郑天青眼睛笑成一条线,“那真是太好了,我爸正好为这个事烦了好久了,要是能官复原职,真是个太好的消息了,我都能少受好些罪,最近家里这气氛,太凝重了。我都不想回家。” 唐碧海微微一笑,道:“我最近新学了套掌法,你要不要看看?” 郑天青笑着回:“好!” 唐碧海到空旷的地方,起式,开始练掌,横劈竖挡,招招凌厉,身形变幻,行云流水,气势神韵皆不可挡。 郑天青不懂武功,但这些年看唐碧海练给她看,也知道他进步很快,且不说速度,力量。单单就看他的状态和气息,就知道不可同日而语。 一套掌毕,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唐碧海练完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郑天青递给他手帕擦汗,道:“这个掌法好凶狠,看着像是要招招毙人性命一样。” “你被我熏陶的不错啊。”唐碧海挑着眉道,“这掌法就叫夺命连环掌。” “没正经,你就蒙我来劲。”郑天青斜他一眼,“上回的刀法你就说叫温柔刀,结果我在大街上看人打架才知道,那个叫祭月十三刀,害我丢了好大的人。” “噗。”唐碧海一声笑,“你这么傻,太容易被欺负了,以后要好好跟着我,哥保护你。” 郑天青夺回帕子,道:“就你欺负我好不好!” “好了,我得走了,今儿晚上太累了。” “那你翻墙小心点,我正好要去我爸妈那边一趟,也不好去太晚。” 唐碧海邪邪一笑,道:“我这武功,想翻哪家姑娘的闺房,还不是易如反掌。” “臭流氓。”郑天青懒得理他,“快走快走。” “那我走了啊。”唐碧海道。 郑天青转身头也不回,敷衍的一挥手道:“不送。” 出了她的小院,往父母房间去。 一进屋,就看见父亲正襟危坐,板着脸。母亲在他旁边吃樱桃。 气氛有这么凝重,郑天青简直后悔过来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道:“父亲,母亲,我来道晚安。” “嗯。”郑远琛一哼,“有事吗?” 看来他心情又不是太好,“我是想跟你们说一声,姑姑这簪子十分贵重。” “我们知道,你不用担心。” “那我先退下了。” “等等。”郑远琛叫住她。 郑天青抬头看他。 “这么晚了,唐碧海在你院里干嘛?” 郑天青心里一沉,还是被发现了。 她不禁腹诽唐碧海:大黑天非要穿一身白衣,还要瞎显摆掌法,才弄得事情败露。 “你是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你知不知道!怎么可以大半夜跟男子相会呢!女德都读到哪去了!就饭吃了。” “爹,我和唐碧海就是关系好,哪是什么夜半相会啊。” 郑远桥拍桌道:“什么关系需要半夜翻墙啊!太不像话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女子清誉啊。” 郑天青灵机一动,道:“他是来给我送信儿的。” “送信儿?” ”唐将军从朝中听说您要官复原职了,他就特意过来告诉我。他常来咱们家蹭吃蹭喝,肯定也像报答啊。”郑天青小心翼翼地解释。 “哦?”郑远琛沉吟。 “你个官迷!”赵翘楚把樱桃往盘子里一扔,道:“天青你回去早点歇着吧,没事了。” 郑天青行礼告退。 出了门,她长吁一口气。 她往回走,经过姑姑的房间,见灯还没熄,正打算进去说几句话。 就听见门内说:“明天您就要见到皇上和女儿了,还有什么担心的。” “也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是姑姑的声音。 “她毕竟公主,您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声音顿了顿,“您当年在碧池边生了她,还没出月子就……” 郑天青听了倒抽一口凉气。 只听门内一女声呵叱:“谁!” 郑天青心一慌忙蹲了下去,觉得自己傻透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只听“嗖”地一声,一支利器破门而出,“叮”地钉在柱子上。 郑天青后背惊出一身汗。 脑子只有两个念头: 一、偷听是不对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二、一激动就倒抽凉气,这是病,得改! 第24章 前尘往事 郑天青蹲在门边,大脑一片空白。 这要怎么解释? 没法解释,偷听就是不对啊。 接下来要怎么办? 完全不知道。 门“砰”地被推开,饶是郑天青地盘稳如泰山也被推了一跟头。 姑姑身边的侍女踏出门外,看了她一眼,冲门里道:“是您的侄女。” 转身将镖取下,放入袖中。 好生粗鲁! 姑姑疾步出来,忙把她扶起来,柔声道:“没磕坏吧?” 郑天青摇摇头,被郑远静扶进屋,坐下。 “南春,去倒茶。” 那异域女子便为郑天青倒了一杯茶。 郑天青揉揉屁股,有些尴尬。 郑远静道:“你一定很疑惑吧?为什么从没听说过我,为什么碧池是我女儿,为什么我又会突然回来。” 郑天青点头如捣蒜。 “说起来,我是个笑话。” 郑天青见她神情冷寂,少了之前的高傲,反而有几分脆弱。 但这脆弱也只有短短几秒,就隐在了她的脂粉之后。 “姑姑,我……”她本不想多留,实在是唐突。 “孩子,没事。”郑远静捋了捋头发,“十几年前的事了,往事淡如烟了。” 郑天青也不多语,默默的看她陷入沉思里。 “那年,我想你一样,十八年华,少女正长成,花容月貌,窈窕淑女,云想衣裳花想容……” 看姑姑双眼微眯,自我沉醉,就差跳起来转圈的戏剧化表现,郑天青不禁无语。 “你爹进京赶考,乡试第一中了解元,上京赶考,成绩虽然没进前三,但是也进了工部,得了个九品小官……” 郑远琛五岁丧父,母亲带着弟弟怀着妹妹改嫁他乡。打光棍的叔叔供养他读书,他也发奋,夏读三暑冬读寒九。 夏天热,他就坐在井边看书,被蚊子咬的痒的睡不着觉。 冬天冷,点着灯看书脚都和鞋冻在一起,满脚冻疮。 出去放牛,也不忘带着书时时温习。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乡试榜首,进京殿试。 但是寒门学子,终究见识有限,没有高中,但是当了京官也算改变了命运。 就职京城,他原本就是穷乡僻壤的的寒门学子,住在官署。 本想攒钱买个宅子将叔叔接来颐养天年,不料叔叔在他去赶考的时候,重病,没钱医治,去世了。 他也能在坟前磕个响头,回京独居,他算是没有家了。 多年不见的弟弟在继父家倍受排挤欺凌,于是到京城投奔他,郑远桥本就不爱读书,自知在功名上没什么出路,便开始做买卖。 不多久,郑远琛经媒婆介绍给了官家小姐,两人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是官家小姐,即郑天青之母赵翘楚却仰慕郑远琛人品心智,决心下嫁。 赵翘楚之父也是寒门出身,对姑爷的善良上进十分喜欢,于是同意将女儿嫁与他。 渐渐的家境好了。 这些郑天青早都知道,父亲为了激励她努力读书,早就念叨不知千百遍了。 而这后续的故事,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 此时,姑姑出现了,她不甘于在小山村生活,见两个哥哥都在京城闯出一番名堂,于是写信提出想带着母亲到京城投奔哥哥们。 郑远琛当时虽与户部侍郎之女订婚,但是俸禄有限,在京城无依无靠,根本无力负担一幢宅子,仍住在公署。 郑远桥常年在外走货,也是居无定所,每次回京都是在客栈落脚,更是没有能力和精力照顾他们母女。 于是将情况告知于她,劝她安心在家。 可郑远静实在不愿意再在小山村蹉跎青春,于是独自一人来到京城,她看见哥哥们的情况并没有乡亲们鼓吹的那么优越。 她想扎根在京城,而今竟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客栈住的忒贵,虽然郑远琛给她掏着钱,但她知道,想要长待必须自己找一份工作。 她当时十五岁,小小年纪,长得美丽张扬,心思也细。 虽然乡间女子的打扮,并不出挑,但她一门心思的找机会。 终于,她找了个丫鬟的差事,管吃住,还能领俸。 不多久,宫里选人,她买通牙婆,进宫做了粗使丫鬟。 当年的皇上还是皇子,还是最不着调的那个。 郑远静被分去照顾她。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知道我这辈子,非他不嫁。”郑远静眼神里仍有掩不住的光芒。 刚进他宫里的一年,她根本没怎么见过他,他常常不在宫里住。 直到有一天半夜,他喝多回来,姑姑守夜,搀着他进府,他没有贴身丫头,身边的小厮那天也不知道到哪去了。 她扶着他上床,他闹了一夜,她在旁边伺候着,他说了一晚上心事,她坐在一旁听了一夜。 那晚是他娘的祭日。 第二天醒了以后,她黑着眼圈给他熬了一碗红糖小米粥。 从此以后,她成了他第一个贴身丫头。 她带着仰慕和依恋在照顾他。但她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可能。 但是长久的相处,她更是对他无法自拔。 又是一年风和雨,她知道此生难嫁他人。 他是皇子,他的人生里注定与江山相连,生于帝王家,命里带劫。 而此时,先帝并没有立储,他的三个儿子自然手底下的动作不会少。 他也是其中一个,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他消失了两年,再次回来,眼神明亮,竟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回宫的日子又渐渐减少,在朝中的地位也扶摇直上。 此时苗疆来犯,他为国奋战,又得佳绩。 她知道他会继承大统,而自己也不过是在他身边的一个小侍女,无足轻重。 手足之争,不择手段,把骗他进皇妹的房间,喂他下药,想陷他于不义。 他当时已经迷迷朦朦,无法自控,她舍身解药,救他出局。 却不想怀上了孩子。 她能看出他眼中的愧疚与为难。 恰好苗疆王使臣来朝,苗疆王混在其中,暗中刺探。 被她发现,苗疆王要杀她灭口。 她慌忙中袒露她怀有他的骨肉。 苗疆王将她掳走,囚禁她作为要挟,跟他谈条件。 江山天下总是比她的孩子重,她没有出路,没有办法。 他只是个皇子。 他救不了她。 不想,苗疆王爱上了她。 她虚与委蛇,只为保住她的骨肉。 有一天,她想去碧池边走走,不想真的遇到来营救她的人,惊了胎气,竟然在碧池边临盆。 慌忙中,苗疆王带人查看,发现他们,厮打起来。 苗疆王人多势众,侍卫人单力薄,无法带她脱身,只好让他们带孩子先走,并取名碧池。让他能长长久久的记住她。 随后,苗疆王意识到,她对他的无足轻重,失了筹码,打算带她回去。 她想长长久久的留在他身边,但是苦于无法脱身,而更加令她难受的是,与他之间的可能越来越小。 此后她就离开了京城,虽然后来她才得知,她被扣了个细作的帽子,但是为了他,她甘愿。 郑远静说完以后,久久的沉默。神情忧郁,眼睛里的黯然是藏不住的。 这样的遗憾,哪里是寥寥几句话能说完的呢。 郑天青早就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从小生活在单纯的环境里,这种国家层面的事情,她从没接触过,完全在她生活的世界外,现在她听得震撼无比,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思绪在云上飘一样。 她无法去安慰姑姑,她一个小辈,根本没法开口,再者,她无法感同身受。 这样复杂的事情,她难以与眼前这个女人联系起来,但是诉说对象就这样端坐在她眼前,她又不得不信。 郑天青为郑远静斟水,她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郑远静拉着她,道:“咱们娘俩投机,我一见着你,就觉得全身放松,跟你说了这么一大堆,你一定听烦了了吧?” “不不不,怎么会。”郑天青忙道:“您说的话我不会乱嚼舌根,放心,我会好好保密。” “哈哈。”郑远静被她逗乐了,“什么保密不保密的,傻孩子!姑姑就是年纪大了跟你唠叨唠叨,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姑跟你投缘,就跟你见着你就想说说知心话。” “您以后有什么不开心,随时找我聊天。我随时听着。”郑天青满脸真诚。 郑远静冲她笑。 郑天青离了别院,缓缓往屋里走,心里五味杂陈。 哀叹姑姑的凄美爱情故事,皇上这次千里将她寻回来,她心里该是开心的吧,虽然错过多年,但是总归最后是好的结局。 又感叹世事无常,情之一字,真是牵动天下男女。 都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情若入骨岂不是穿肠毒。 但是动情之事,身不由己。 她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郑天青走后,南春替郑远静更衣,准备休息。 “阁主,您怎么这么轻易就将底透给那孩子,虽然她看起来生性单纯,但她毕竟是徐遇仙的徒弟。”南春替她挂好衣服问。 郑远静扫了她一眼,道:“在外面,就算是私下里也不许这么叫我。” “是,夫人。”南春忙改口。 “徐遇仙敢收我侄女为徒,就要有跟我面对面的心理准备。”女人一脸轻蔑,“我要让他知道,敢跟我抢男人,只有死路一条。哼,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25章 订亲 一大早天还没亮,郑天青就被彩月摇醒了。 她揉揉眼睛,迷迷朦朦道:“什么时辰了?” 彩月道:“已经辰时了,小姐快起来吧。” 郑天青赖床道:“我昨儿睡的晚,再躺一会儿。” 彩月说:“今天宫里要来人,据说皇上也会微服来,小姐你得赶紧起来准备了。” “他们相会我必须要参与吗?” “小姐你说什么呢,这话让夫人老爷听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郑天青起身,道:“我也就是随意说说。” 彩月拿了件大红色的衣服,准备帮她更衣。 郑天青转身拿了件雪青色的长裙,道:“今日还是穿的清爽些吧,今天是姑姑的大日子,不是我的,穿的淡一些才合适。”说完自己开始穿起来,道:“算了,你出去帮忙吧,今天我自己收拾就好。” “那小姐还是要上些心打扮,不要叫老爷夫人看了不高兴才好。” “我知道了。”她穿好衣服,洗漱停当,彩月端了水便出去了。 郑天青认真拾掇了一下,不至于太寡淡,又不会太出风头。 还是戴了徐遇仙给她做的宫灯耳环,撑撑场面。 出了屋门,见侍女小厮们忙的团团转。 原本家里就没几个人,都让父亲支使得跟陀螺一样。 准备食物的,满院子洒扫的,一个个准备的架势跟过年一样。 郑远琛站在大厅里面看门外的台阶,正吩咐小厮扫得再仔细些。 赵翘楚也四处提点着。 是啊,家里面除了父亲上朝,从没人去过宫里面,更是跟那深宫大院没一点联系,这么些人,除了父亲谁见过皇上啊,一个个都加倍小心得准备着,生怕有一点疏忽。 郑远静倒是踏踏实实的坐在厅里喝茶,再拈一块桃花酥进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似这收拾打扫不是为她一样。 郑天青刚一进门,郑远静就招呼她过去一起坐,但是郑天青看父母都还在忙里忙外,自己也不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坐下。 “到底是小姑娘,穿这么淡的颜色还是好看,像我们这年纪大了,只能穿些艳色多些朝气。”郑远静打量了她一番,“你这也忒朴素了,赶紧戴上我给你的簪子,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勤着打扮,才能找个好郎君。” 郑天青道:“姑姑谬赞,我哪里有姑姑的美貌韵致,姑姑给的簪子十分贵重,我笨手笨脚,怕拿出来戴给磕坏了,就想好好放着,保存起来。” 郑远静抿嘴一笑,道:“簪子这东西不就是拿出来戴的吗?放在盒子里不就白费了我给你的一番心意,也辜负了这样好的东西。快快戴起来,给我看看。” 郑天青应了她,回屋戴上给她看。 她才笑着说:“真好看,好了好了,陪姑姑坐会儿,你爹娘太紧张了,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郑天青本想跟她打个招呼,就帮着父母张罗一下,如果合适,就顺道溜走,谁知道姑姑有兴致,她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陪着她。 她只好坐下。 “姑姑昨夜睡得还好吗?”郑天青开口打破僵局。 “很好啊,总归是回家了嘛,自然是比在外面强。”郑远静微笑。 “您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苗疆吗?” “是啊,中原早就容不下我了。” “一直跟着苗疆王吗?” 郑远静柳眉微抬,凤目流转,道:“怎么,对我昨天告诉你的故情很好奇吗?” 郑天青摸不透她的意思,道:“无意唐突姑姑。” 郑远静哈哈一笑:“小姑娘就是年纪小,我不过逗逗你,你就紧张起来了。” 郑天青有点拘束,也只好跟着干干一笑。 “他后来被人反了,死无全尸,我就自由了。拿了些盘缠在苗疆开了个医馆维生。” “姑姑懂医术?” 郑远静扬扬眉毛,道:“医术平平,不过使毒的功夫天下一绝。” 郑天青听了一震。 见她的反应,郑远静又哈哈大笑道:“单纯的小姑娘就是好玩,不逗你了,事后差不多了,他也该来了。” 随后,她一招手,道:“南春,去跟老爷夫人说,叫人都停一停,时间差不多了,让他们歇着吧,该来的就要来了。” 南春应了后,便走过去禀告郑远琛、赵翘楚,不一会两人就跟着她回来坐下。 看得出来父亲还是很紧张的,双腿不停抖动,坐立不安般。 母亲倒是沉稳大气,将手在父亲腿上轻拍一下,父亲便安静下来。 皇上就要来了。 郑天青突然有了些真实感,天下人之上的人,就要迈进自家,来迎娶自家姑姑了。 不一会儿,郑梁进了屋,引了两个人进来,一个穿青色布衣的男子,面无胡须,样貌清秀。一个黑衣男子,四十岁左右,高大英挺,贵气逼人,他一定就是皇上了。 父亲见了他赶紧拉着一家人行礼:“臣郑远琛一家参加皇上。” 那黑衣男子抬手,让他们一家起身。 那青色布衣男子先道:“奴才內侍监魏灵通见过国舅郑大人,郑夫人与贵妃娘娘。还希望郑大人行个方便,让我家大人与贵妃娘娘单独一叙。” 郑远琛忙应:“请老爷与娘娘到厢房,已经准备好了。” 南春便引他们到厢房。 郑天青跟着父母在大厅招呼公公。 她心中暗道:皇上居然就这么来了,这也太简单了。就两个人,她以为得几队侍卫浩浩荡荡驻扎进她家的小院子呢。 内心还是有不真实感。 公公笑着跟父母寒暄,见着她忙笑道:“哟,这就是国舅家小姐吧?久闻大名啊。” 父亲忙笑:“公公抬爱,小女无才,多谢公公夸奖了。” “嗨,郑小姐在后宫可是有名的呢。”公公笑咪咪,“多少公主娘娘喜欢小姐的手艺呢,她在宫里可是大名鼎鼎呢,这要进了宫,准得被各宫疯抢。” 父亲跟着一起笑。 郑天青边跟着陪笑,边想想那个情景,毛骨悚然,还是少进宫的好。 “贵妃进宫,还烦请公公多多照顾啊。”父亲道,“她在宫外带的久了,公公还得帮衬着点。”说着就给公公塞了颗金锞子。 郑天青感叹父亲的阔气,对自己的妹妹真是上心。 魏灵通将金锞子装进衣袖,道:“贵妃娘娘福泽深厚,自然不必小的来照顾,定会好好侍奉。” 三人正说着,姑姑便跟着皇上出来,看姑姑眼里还含着泪光。想必是幸福的泪水。 皇上对父亲道:“国舅,朕一周后来迎娶贵妃,有劳你照顾了。” 这声音低沉,很有磁性。 父亲忙躬身应和。 皇上又扫了一眼,蓦的,停在了郑天青身上,问:“这是你女儿?” “正是小女天青。”父亲回。 天青忙躬身行礼。 “免礼吧,以后多进宫陪陪你姑姑,省的她一个人寂寞。” “是。”郑天青回身。 他转身看向郑远静,道:“你好好准备,我先走了。” 便带着魏灵通,回身往外走。 郑家老小在他身后齐道:“恭送皇上。” 郑天青也忙告退,去铺子里看一眼。 一进门,看客人还是不少,跟几个熟客打完招呼,她便上楼继续做给苏祖母的簪子。 拿着温润的珍珠一颗颗串在金线上,尾上坠一颗绿宝石。如此做了三串,挂在隐在凤口的钩子上,自然垂下,晃晃悠悠的闪射着日光,绚丽夺目。 被她前一阵不要命的折腾,原本需要半个月的簪子,两个多星期就完成了。 正巧时近午时,她打算去徐遇仙那看一看,顺便交作业,一来让师父检查品鉴,二来是他知道她没事了,她和郑家都好好的。 她叫上彩月,提着准备好的桂花芡实糕,坐着马车往徐府去。 到了徐府,正好碰见吴通在院里,她迎上去问:“吴通,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啊?” 吴通微微一笑道:“郑小姐什么时候关心起我了,想必这心思在那两块碧玺上吧。” 郑天青哈哈一笑,道:“吴大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做的怎么样了?” “做得了”吴通扬眉,“一会儿我去拿给你。” 郑天青道一声有劳,见吴通似是还有事,就不拉着他说话。 她一进厅,徐遇仙正在里面坐着,见着她笑道:“今儿瞅着脸色不错,看来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郑天青笑。 彩月将糕点交给月桐,没一会儿就摆上了桌。 郑天青笑嘻嘻的请他尝一块,他含笑拈了一块,正要吃,忽然目光停在她头上。 郑天青看他怪异,问到:“师父,怎么了?” “这簪子是谁给你的?”他沉声问。 “我姑姑。”郑天青回。 “郑远静?” “对呀。你们认识?” “嗯,旧相识了。”徐遇仙嘴角突然噙了一抹笑,带着丝丝苦涩。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个姑姑?!”郑天青突然纳过闷来。 “你也没问过啊。”他又恢复正常。 郑天青轻哼一声,“看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随后她将误会苏澈,郑远静来到家里,迎为贵妃的事情都告诉他。 徐遇仙道:“那该道声恭喜的,替我问候她,贺礼可能要晚些时候给她了。” “师父,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姑姑没跟我说起过。”郑天青疑惑。 “说来话长,对了,你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吧?” “哦,对!”郑天青一拍脑袋,“我给苏祖母的簪子做好了,正要拿给您看呢!” 说着,她打开漆木盒子,取出步摇给徐遇仙看。 那步摇端的是金碧辉煌,贵气十足。 金凤凰傲然英姿,仿佛在空中翱翔。周身被宝石点缀,倒不突兀,一双红宝石坠的凤眼炯炯有神,一点上,竟似活了一般。口中衔着珍珠,颗颗饱满,圆溜溜亮闪闪的垂坠着绿宝石。更衬的凤凰生机勃勃,英气十足。 徐遇仙看着这凤凰步摇,内心感到十分的自豪,自己的徒弟,可是要出师了。 眼里闪着欣慰的光,四年的学艺,这小丫头肯吃苦,勤练习,多做多问,从没一个不字,是真爱这一行,后继有人之感充盈于胸。 见他久久不语,郑天青有些心慌:“师父,莫不是我做的不好吧?你怎么不说话?” 徐遇仙,欣慰道:“你出师了。” 这四个字听得郑天青又惊又喜,随即又黯然起来。 “怎么了,出师还不高兴吗?” “师父,我还能再来吗?”郑天青问。 徐遇仙哈哈一笑,摸她的头道:“傻丫头,随时来。” “嗯。”她重重点头。 “好了,快拿去给你的如意郎君看看吧,快到饭点了,还能蹭一顿饭呢。” 郑天青傻笑跟他道别。 郑天青前脚刚走,侧室就飘出一袭黑衣,低沉的男声道:“阿羡,你听我说。” “你不必说,我知道,我们说好的。”徐遇仙转身对月桐道:“送客。” 那黑衣男子委委屈屈,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离开了。 月桐见他忧郁,轻声道:“公子,午饭好了。” “先放着吧。”他看着外头被照的刺眼的琉璃瓦,喃喃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他终归还是要娶她。” 第26章 一周不见 郑天青得了徐遇仙的肯定,内心飞扬,她想快马加鞭的去拿给苏澈看。 相比上次灵峰山巧遇也有一周有余,郑天青心中欢喜,却又难免紧张,他们太久没有见面了,其实也不是很久,想见他,内心欢呼雀跃。不想见他,羞涩却步。 伴着复杂的心情,不知不觉,郑天青到了望湖山庄外。 同彩月一起下了车,彩月前去通报,郑天青就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整理裙子。 摩挲摩挲褶子,理理头发,摸摸簪子是不是还好好扎着,耳环是不是垂直的挂着。 彩月一回身,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疾步过来:“小姐,我帮你拿着盒子吧。” “没事没事,我收拾好了。”她站直身子,“彩月,我看起来还好吗?” “美极了!”彩月笑着看她,“苏公子看了肯定会被迷倒的。” “瞎闹。”郑天青瞟了她一眼,天气炎热,她的脸也微红。 说话间,清风已经出来了,见到郑天青恭敬道:“郑小姐,公子在书房等您。” 郑天青向他道谢,随他进门。 正午时分,日头毒起来,带着些闷热。 苏澈住的望湖山庄都不见凉风,在水边更是蒸的慌。 她没让清风带路,自己拾级而上。 郑天青边上着楼,便觉得身上出汗,生怕脸上脂粉斑驳,忙拿出手绢擦着。手里抱着盒子继续往上爬。 好不容易到了苏澈门口,她担心自己样子乱,并没有进门,对着窗户吹了吹风,感觉舒爽一些,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回身。 一回身,手里的盒子差点掉地上,苏澈就站在她身后。 几日不见,风姿依旧,他真是英俊,每次见面都要暗叹。鱼肚白的长衫,就像天刚刚黎明时的样子,窗外的光打在他身上,他站在日光里,面若冠玉,霎眼风流。 郑天青一时呆住了。 阳光从她背后溢出来,跳跃在她的头发上,衣角上,连脸上的绒毛也亮晶晶的。她穿着雪青色的长裙,在阳光的直射下,微微透出身体的轮廓,朦朦胧胧,丰腴绰约。微凸的小腹,圆藕一样的胳膊,没有锁骨的脖子。再往上,愣愣的神情,微张的嘴,傻的可爱,人间美好。 他忽然笑了,道:“进来吗?还是去楼上观景台凉快一下?” 她马上回了神,脸上发烧,点头说好。 苏澈走过来,带着她上楼。 话说这望湖楼层层飞檐,铃铛坠在上面,风一吹,叮当作响。 气势雄伟,壮丽恢弘。 望湖山庄原本是苏家的一片湖边赏地,苏家原本就当其是别院,三层小楼,赏花弄月,可惜苏相国事繁忙,家中人丁也少,长期无人居住,渐渐荒废。 苏澈十五岁名震天下后,觉京内吵闹,也不愿沾了父亲恩惠,亮明门楣,便隐居望湖山庄,避了相府整日络绎不绝的门客,清净做学问。 不料总有仰慕的学子前来拜访,苏澈虽常常避而不见,但是也掩不住天下学子对其才情的钦佩。 更有旁门左道者秦鹏宇打着苏澈的旗号,称他为文曲星转世,设案敬香,收香火钱,保佑天下学子金榜题名,而后中饱私囊。 苏澈本人从未考过举,却也有不少进京赶考之人迷信于此,供其小象,案牌,甚至花高价买其亲笔字画。 苏澈当时早已跟着桑云清学艺,不在京中,不闻此事。 中间回家探亲,发现此事,他当时大怒。 提笔写了一篇文章,向天下学子解释缘由,并且劝告学子,金榜题名靠苦读,不可听神拜佛求功名。 一时之间,惊动了大理寺和刑部,秦鹏宇伙同他人骗财约三十万两,罪行当斩。秦鹏宇为人虚伪浮华,两年已经挥霍掉十万两。 钱财一时无法追回,被骗学子大多也无处可寻,于是,有人提议用此钱财为苏澈修一栋高楼,若是仰慕时,朝楼拜一拜,也算略表寸心。 苏澈拒绝后,继续离京学艺。 不料学子们不死心,趁望湖山庄空置时,私自入庄,开始为其修建,加盖两层。 当苏相一家发现时,只差封顶竣工。 无奈十分,也无法阻拦,只得随他们去。 待到苏澈回京,木已成舟,只得继续居住。 每逢科考,他便包下京城所有茶馆,学子到店免费畅饮来报答。 望湖楼建成后,自此,苏澈门前每逢初一十五,香灰满地。 郑天青跟着苏澈上楼,亦步亦趋,娇羞不已。 除了皇宫,京中这样的高楼少。虽然在郊外,但天气好时,确实能在京中模模糊糊看到望湖楼的影子。 望湖楼五层三面开放,布置的雅致。 厅里正面墙上挂着幅画,上面画着满池的荷花,在蓝色的水中,更显娇艳。画下的翘头案上放着两只玉瓶,里面插着荷花。一张红木八仙桌紧挨着翘头案,红木的椅子放在两端,各有两个花几在一旁,上面个摆着盆文竹。 好似没什么人来一样,空旷的大厅就只在中间有一圆桌,摆着几个圆凳。剩下两边摆着两个曲屏风隔出画室与琴室。 西边曲屏风上书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绕过屏风,画案朝西门而放。画案北侧临窗畔的摆着博古架,上面摆着几本书,几个形状材质各异的瓷瓶和一盏琉璃荷花灯,颜色湛蓝,美轮美奂,郑天青不禁所看了几眼。 东边曲屏风上有六扇,十二面,皆写的是苏轼的词。 “你爱苏轼?”郑天青问。 “苏轼是我崇拜之人,他的心胸,意境,我不及万一。”他站在她身边道。 “怎么会,世人总说,唐宋之后再无盛世,幸有苏澈。”她看向他,“你是醒世的存在啊。” 他目光温柔,郑天青脸上发烧,转身看琴案。 琴案上摆着他常弹的那把琴,想着这把琴陪着她渡过初识时的迷茫,灵峰山上的挣扎,他们相知已久,相识却只有短短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浮浮沉沉,一心向他,心中心思涌动。 琴案边的香几上,摆着个喇叭形高足托起的圆形白瓷刻花香炉,仔细一看,其上的玉兰花纹精致可爱。 琴案东边是东门,北边是窗畔放着一个茶几,旁边两把椅子。茶几上茶具一样俱全,纵观整屋,文人雅致,一览无余。 出了屋子外,是一圈观景台,站在四周,可看到望湖山庄的全景,向南眺望,更是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宫宇。 郑天青探身向南望,寻找郑府和流光溢彩阁,隐隐约约觉得清楚,但又不十分确定,一不小心,重心不稳,还不等她惊呼,苏澈一手拉回她。 日头这样毒,也将她吓得微微冒汗。 “别怕。” 她听到苏澈在耳边低语,她才发现此时位置尴尬,她的后背靠在他的胸膛上,温温热热,硬*。 腾的一下,耳根子都热了,她感觉到有一滴汗,顺着后脑,流过脊柱,向下滑落。 她微微一颤,他向后一退,表情没什么不同。 此时日头毒,两人之间也有些尴尬。 咕噜一声,郑天青肚子叫了。 原本暧昧的气氛,烟消云散。郑天青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 苏澈问她:“饿了。” 她乖乖点头。 “留下吃饭吧。” “嗯。” 于是,清风下楼,准备饭菜。 他下楼的时候,轻轻在腿上抹了抹手心里的汗。 公子是读书人,不通武功,以郑家小姐这身量,要不是公子平时勤加锻炼,万一被拽下去,他都没有信心把两个全救上来。 好险! 郑天青跟着苏澈到正堂的圆桌坐下。 她突然想起手里的盒子,连忙摆到他面前,道:“寿礼做好了!”说完期待的看着他。 他打开盒子,见步摇端端正正躺在中央,闪着光华。取出之后,简直令客厅都灿烂起来。金子本身的光芒,加之宝石闪耀,明珠璀璨,整个屋子都映着华光。 小厮端菜上来,都不住的的打量这止夺目的凤翔步摇。 苏澈很满意,道:“谢谢你,一看这样的效果就知道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应当的。” 苏澈让清风收起来,不一会儿,清风拿了个锦囊给苏澈,苏澈将锦囊递给郑天青道:“这是费用。” 郑天青打开锦囊,一看,三锭黄金,正闪闪发光,惊道:“用不了这么多,这宝石是你们之前给的,抵了不少费用,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钱!” 苏澈微微一笑道:“你的手艺,值这么多。” 短短几个字,如春雨一样,化入郑天青的心田。 她也不再推脱,交给彩月。 这时饭菜已经摆上桌了,菜色丰富,有新鲜的莲藕,用辣椒油凉拌,再放一点糖和盐,清脆可口。还有清炒茄子,焖豆角,糖醋小排和清蒸鳜鱼。 “莲藕是荷塘里新摘的,郑小姐若是喜欢,带一些走吧。”清风见郑天青吃的开心,不禁说道。 郑天青一阵脸红,也不太好意思使劲夹菜。 苏澈吃饭时不爱说话,郑天青跟苏纯她们待多了,虽然是都是小姐,却也都爱叽叽喳喳说这话儿,而此刻,和苏澈坐在一起,她倒觉得,静静的细嚼慢咽,竟然更能品出食物的滋味。 两个人,几道菜,吃得简单又舒服。 饭毕,郑天青和苏澈坐在厅堂里休息,这时候凉风四起,带着水的味道,吹进这高楼之中,风铃叮叮当当,盛夏之中,有这样的清风,实属难得。在这百尺高楼上,可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更自在逍遥。 丝丝凉风,让郑天青不禁起身,走到露台。太阳不知怎的,收了光彩,天有些阴,但依旧明亮。燕子在她眼下飞过,她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打扰他太久,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正要告辞,苏澈看她眼中光彩闪烁,道:“要不要去划船?” 郑天青怎会拒绝,当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句“好”字,早已脱口而出。 第27章 白雨跳珠乱入船 两个人从楼上下来,满池荷花开的娇艳,随着凉风,正微微颤颤的晃,晃的郑天青心中也跟着乱了。 两人上了一条小木船,钻进船上的篷里,船肚儿里面有张桌子和两把小椅子。 清风也要跟着上船,苏澈道:“我们自己划就可以了,你把水和点心端上来就行了。” 清风一脸担心:“公子,你自己划船吗?”再看一眼郑天青,“真的行吗?” “当然,出过那么多次海,把桨给我。”苏澈淡定道。 苏澈递给郑天青一只桨,自己拿了一只,清风解开缆绳,船便在水上飘了起来。 两人一人一边,默契配合,开始缓缓移动。 慢慢悠悠,就到了湖中心。水上荷花大片大片的开,两只桨划着水,哗啦,哗啦,撩起水波。不一会儿就到了花丛中。 “歇一会儿吧?”郑天青开口。 “好。” 两人将桨放进船舱,小船儿就在湖心荡着,苏澈斟了两杯茶水,拿起一杯喝。 郑天青歪着脑袋看荷花,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 花儿粉白相接,清丽婀娜,在碧绿的荷叶映衬下越发清新脱俗,莲心的黄蕊上,不时有蜻蜓和蜜蜂,扑扑簌簌的绕着转。 郑天青伸手去摸莲叶,道:“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在客栈外的荷塘散步,荷花还没开骨朵,短短几周,都开花了。” 苏澈放下茶杯,看她喜滋滋的看着荷花,问:“你喜欢荷花?”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郑天青眉飞色舞念着周敦颐的爱莲说,回头看他,眼中那一分娇俏令苏澈有些失神。 果真,人比花娇。 “花中君子。”苏澈端起水杯掩饰自己的一丝失神。 “对,气质也与其他花不同,不妖艳也不隐忍,进退自若且有傲骨。”她抿嘴一笑,“更关键的是,我爱吃藕。” 苏澈轻笑,眼神里也多了一份宠溺。 郑天青看他坐在莲花中,温文尔雅,陶然自得,越发衬的眉目如画,仪表堂堂。 心也跟着船一起荡。 这样相对无言,岁月静好。 “你出过海吗?”郑天青打破了宁静。 “嗯。” “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她睁大双眼,好奇的看他。 “漫无边际,没有尽头。”苏澈放下杯子,“海水是蓝的,天是蓝的,美却单调。” “你自己一个人在海上吗?” “不,还有我师父。” “你也有师父?” “当然了。”苏澈好笑道。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才子,就不需要有师父了呢。” “我的医术就是师父教的。”他眼光开始悠远起来。 “那你师父一定很厉害,才能把你教的这么好。” 苏澈听着她天真的话语,看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心里涌起一股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冲动,他突然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她纳入保护范围里了。 郑天青见他不再说话,以为自己话多,将他问烦了。 她突然意识到,她对他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他有师父,不知道他出过海,更不知道他将来的计划。 他的过去她未曾参与,他的未来会有她的位置吗? 两个人各怀心思,在船上对坐。喝着茶,赏着花,一只水鸟扑棱棱的飞过,郑天青的眼睛也不禁追着它跑,看着满塘的荷花,心又宽了些。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至少她拥有此刻。 花儿娇,人年少,岁月轻轻过,记忆心中藏。 天突然黑起来,风又吹了起来,带了点潮气。 “不是要下雨吧?” 郑天青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开始掉了下来,叮叮当当砸在篷上,黑云翻滚,狂风大作,小船被吹的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轰隆隆,开始打雷。 郑天青有点害怕,“我们要不要赶紧往回划啊?” “别怕,船不会翻的。”苏澈安慰她,“这是雷阵雨,我们最好马上上岸。这离湖心亭比较近,往那里划吧。” “嗯。”她稳住心神。 大雨瓢泼,水不停的往船舱里潲,两人都湿透了,苏澈让郑天青拿茶杯往外舀水,自己则推着双桨往湖心亭划。 终于划到了岸,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苏澈拉郑天青上岸,自己捆好船,带着她匆匆赶到亭中避雨。 亭子里只有石桌石凳,四周透风,原本清凉合适的避世圣地,此刻却一点不能御寒,仅能遮雨而已。 郑天青被吹的有些发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盛夏之中,两人都没穿什么外套,只有贴身的衣衫,无法脱下来晾晒。 石凳冰凉,不能坐。两人只好靠在一起,站着取暖。 虽说此时男女授受不亲,但是郑天青冷的发抖,苏澈就长臂一揽,将她搂在怀里。 郑天青也顾不得害羞,乖乖靠在他身上取暖。 气氛暧昧。 “真应了那首诗。”她颤颤巍巍的开口。 “黑云翻墨未遮山?”苏澈问。 “白雨跳珠乱入船。”她接。 “卷地风来忽吹散。”他应和。 “望湖楼下水如天。”她一字一句的补完。 此时此刻,她觉得他们心意相通。他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味道,都环绕着她,她多希望能够永远靠在他怀里,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亭外狂风骤雨,亭内温暖如春。 “若是雨小了,要能再划划船该多好,我也能体会一下‘望湖楼下水如天’的意境。”郑天青的语气带了几分失望,“可惜雨下的这么大。” “这是雷阵雨,很快会小的,甚至会停。”苏澈道,“一会儿我们再划回去。” “还好有你。” 郑天青觉得他的手紧了几分,将头靠在他胸膛上。 “扑通,扑通……”听着他的心脏。 似乎有点快。 但是她也不敢确定,因为她的心脏早已不受控制,咚咚咚的狂震。她已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只知道她自己的就快要跳出胸膛。 雨渐渐小了,天也开始晴朗起来。她抬起脑袋,苏澈抽回手,拧了拧衣衫,水珠淅沥沥的渗出来。 “现在可以上船嘛?”郑天青也拧着衣服。 “嗯,回去吧,总得让你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两人再次上船,刚刚的狂风骤雨,让小船里面积了不少水。郑天青继续拿杯子往外舀水,苏澈划着船。 雨细如丝,小船在湖上游荡,荷花在雨中摇摇晃晃,舞蹈一般,清绝艳丽。雨珠打在荷叶上,挂不住,又骨碌碌的流入湖中,粉白的荷花此刻鲜的透明,那样的清新艳丽,少女的春衫的新丽也难以匹拟,只有羞中含笑的双眸与粉红的双颊可与之高下。 水舀的差不多了,郑天青直起腰来看他,他也正望着她,双目相对,郑天青慌忙移开了眼。 她摆好碗,道:“给我一只桨吧,你一个人划太辛苦了。” “没事。马上就到了。” 郑天青一看,确实能看到对岸了,不知不觉,他们一起荡了这么久。刚刚他怀抱里的温暖还留着,像梦一样,但又不是梦。 苏澈实在太好了,她担心是自己自作多情,误会了他,又希望这些都拥有意义。 偷眼看他,衣衫湿透,贴在身上,他平日看起来挺拔俊逸,没想到此时一看,竟然也十分结实强壮。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却不狼狈。 郑天青暗自羡慕,恐怕此刻她如落汤鸡一般,乱七八糟,无法多看吧。忽然她想起头上还戴着簪子,伸手去摸,还在。安心了许多。 “这个簪子很重要吗?”苏澈开口。 “嗯,我姑姑刚刚给我的。”郑天青答,“她刚刚从云南回来。” “你还有个姑姑?” “我也是才知道。”郑天青便告诉他姑姑要入宫的事情,“她和皇上是故交,但是因缘巧合,十几年前分开了,如今要再续前缘。” “恭喜。” “哈哈。”郑天青傻笑。 苏澈看她傻乎乎的笑,不自觉也跟着嘴角溢出一丝笑。 离岸越来越近,清风和彩月擎着伞在岸边等着,穿衣靠岸,清风忙上前系好缆绳,为苏澈打伞。 彩月也忙上前扶郑天青下船。 “小姐,你这全湿了,快进屋暖暖吧,身上肯定特别凉。” “我没事。”郑天青冲她傻笑,“你别担心。” “还好马车上有我准备拿回府里的衣服,我就给你拿过来换上吧。” “嗯,还是你想的周到。” 进了望湖楼,清风道:“我让厨房备了姜汤和热水,少爷,郑小姐上楼去换洗一下,驱驱寒吧。” “那就麻烦了。”郑天青客气道。 一个小厮领着她到二楼,二楼确实也很大,气派宽敞,一共四间,小厮领她进了其中一间,安顿了一下便退出去。 门一合上,她才仔细看了这个房间,比她的闺房还大。 进门是个小厅可以会客,西边是个小饭厅,再往东里走,是个小书房一样的外厅,里靠北有个罗汉床,靠南有个书案。 再往里走才是卧房,一张圆桌,几个小凳摆在房中。 东边揽起的帷帐后面放着一张架子床,床南空间很大,一个镂花衣柜旁的木质衣架擦的干干净净。最南边有个折面屏风,后面摆着木桶,桶中热水正冒着热气。 床北有面镜子,下面放着镂花的平头案,底下立一个鼓凳。 郑天青放下内室的帘子,开始宽衣,衣服湿漉漉的难受,她想痛快洗个热水澡。 她围好屏风,浸入水中,立马觉得暖和许多。 忽听有人撩帘进来。 她心中一惊,问:“谁?” “小姐,是我“,彩月将干衣服放到架子上,“我把衣服给您搭在这了,我去外面帮您烤烤衣服。” “好。” 郑天青泡在桶里想了想刚刚的机遇,红云满面。自己傻乎乎笑了半天,净洗了半个时辰。 她沐浴停当,穿好衣服,浑身舒服。头发湿漉漉的,那条巾子擦着。 彩月在外间给她烘着衣服,见她出来,不禁乐了:“小姐出浴了,洗得很开心嘛。” 郑天青有点不好意思,道:“不许贫嘴,衣服快干了嘛?” “还要一会儿。”彩月把衣服挂在暖炉边,走过来拿过巾子替她擦头发,“小姐喝点姜汤吗?哥哥苏公子派人送过来的。” 郑天青将碗捧在手里,跟彩月道:“这屋子真大啊。” “可不,这苏相真是阔气。”彩月又问:“刚刚小姐在哪避雨了,冷不冷。” “在湖心亭避了一会儿,现在不冷了,雨大那会儿还真是冻得够呛。” “我跟清风都担心死了。”头发擦好了,彩月替她梳着。 “这不是没事嘛,再说我也会水,你担心什么。” “对了,小姐。”彩月替她梳好头发,“清风刚刚过来请小姐留下来吃完饭,说是煲了汤替你们驱驱寒。” “也好,披着头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去见苏公子。”郑天青喃喃道。 “清风说苏公子在五楼等着呢。”彩月冲她坏笑。 郑天青整整衣服,道:“那我们过去吧。” 上了五楼,果然舒服凉爽。 苏澈正站在露台边看雨。 背影颀长挺拔,郑天青想起他湿透以后得衣服,不禁脸又烧起来。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 她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谢。 苏澈和声回道:“别客气。” 雨渐渐停了,望湖楼下水汽氤氲,一切被水洗得十分干净。 “这才叫望湖楼下水如天。”郑天青微笑看他。 苏澈含笑。 郑天青低眼看他的肩膀,近在眼前,她一歪头就能靠到。 犹豫中,他转身回屋,道:“别站在这吹风了,饭菜快好了。” 与苏澈共进晚餐后,郑天青道谢告辞。 她觉得自己与他之间,又近了一步。 她坐在回家的马车上,眉眼带笑,摸着干了的衣服傻傻出神。 苏澈站在露台上,衣袂飘飘,今晚的月亮格外透亮,撒着清辉,照着郑天青远去的马车。 “郑小姐已经走了。”清风向他禀报。 “好。” “公子,她头上戴的簪子是象征望月阁的金环牡丹。又是望月阁,又是通天教,这个女子……” “我知道。”苏澈打断他。 清风将“您打算怎么处理”这几个字咽下去,担心的看着苏澈。 苏澈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回身进屋。 “清风,时机还未到。”他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再放下,“再去烧一壶。” 第28章 宫宴 自望湖楼泛舟后,郑天青和苏澈又一周没见。 一是她找不到理由。 二来,她还不能确定自己和苏澈的情感走向,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周她忙忙碌碌,姑姑要入宫,暂居家里。 虽是板上钉钉,嫁入皇家。未来什么珍奇玩意,稀罕物件见不到,但是家里人好歹也要表示一下。 赵翘楚早就吩咐郑天青帮着做一件好一点的首饰,表示心意。 她琢磨来琢磨去,又要耗时短,又得拿的出手,真是很费心思。再做一次金凤步摇她恐怕要横死在工作台上。 思来想去,她记起前几日到东街手艺人家里收的几块翠玉托和几只白玉的花托,原本她打算用来做耳环或者簪子的,正巧夏天来了,人们都爱戴玉解暑。 若是将这两样一结合,既不用费大功夫做花丝,又能尽快做出来当贺礼。 她以翠玉为底,作绿叶。设计了一支多宝金蝶栖花金簪,用花丝做一只蝴蝶,将其安放在碧玉之上,白玉花托衬于蝴蝶旁,作以层层叠叠之状,为盖住钻眼,再在上面嵌一颗红宝石做花蕊。 绿叶上再缀以红蓝宝,不至于太寒酸,蝶身嵌黄宝石,触须坠米珠,精巧特别。夏日做昆虫型态的首饰再合适不过了,一定能讨得姑姑欢心。 打定主意后,她便着手做起来。 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周之内完成了。 她回家拿给母亲看,母亲赞许不已,“这样一支金簪,虽然不是特别华贵,但是胜在巧思,你辛苦了。” “那您今晚拿给姑姑吧,她明天就要走了。不知会是怎样大的排场。” “你今天晚上就在家睡吧,别回店里了。”母亲帮她整整头发,“这几天累了吧,眼圈都黑了,正好今天晚上,厨子会做的丰盛些,你也好好补补。” “我知道了。” 皇上当日走后,就下旨昭告天下,要迎娶一位贵妃。 本朝没有皇后,连妃子都寥寥,大家都认为皇上不爱美色,勤于政务。直到郑远静被迎娶,众人才知皇上禁欲多年,实为在等真正心爱之人,被传为佳话。 他们的故事被简化许多,在民间流传,城里的百姓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郑府这一位天上掉下来的贵妃。这郑老爷刚刚被停职,转眼乌纱帽就要不保,突然来了个妹妹当了贵妃,也算是柳暗花明。 连带着流光溢彩阁的名气都跟着大涨,郑天青手里的活也开始多了起来,连跟苏纯逛街小聚的时间都没有,这两天铺子里的生意十分红火,明月和彩月两人带着伙计们也是不沾地的从早忙到晚。 郑府这几天也红火的的很,拜访的大小官员络绎不绝,不少从无交集的访客快当破了门槛,都想看看这位新贵妃。 郑远静倒是谁也不见,稳稳的端坐房中,让哥哥去打发这些人,不少人见她高傲便去巴结郑远琛,为了将来能有所助力。 第二天,郑天青早早就被叫醒,姑姑出嫁,府里喜气洋洋,她吃过早饭,去姑姑那里帮忙。 姑姑打扮的真美!喜服和凤冠霞帔是宫里送来的,郑天青昨天没有去看,今日得见,方觉皇家婚礼之隆重。 喜服是拿金线绣的凤凰,霞帔为蹙金绣云霞翟纹,凤冠端的是精巧美丽,金凤于飞,坠着宝石。上饰金龙,翊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後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等。三博鬓(左右共六扇)。有金龙二各衔珠结挑排。 令郑天青惊叹,更是羡慕。 没过一会儿,只听外面吹吹打打声近了,她听到父亲行礼,那魏灵通道:“兹册郑远琛之妹郑远静为贵妃,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 “吾皇万岁。”外面家人行礼,郑天青也跟着跪下。 “平身。”魏灵通道:“请贵妃上轿吧。” 郑天青为姑姑戴上盖头,扶着姑姑起身,南春收了递过来的金宝金册,一同迈出门去。 外面好多人,都在看着姑姑出嫁。 她把郑远静扶进轿里,父亲叮嘱了一句,仪仗队便敲敲打打的走了。 父亲招呼看热闹的人进来吃喜酒,人们便一拥而进,沾一沾这嫁入皇家的喜气。 当日结束后,家里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两天后,宫中有人来报,说明儿个宫中皇上贵妃开宴,请郑天青一家参加,另外恭喜郑远琛官复原职。 郑远琛答谢了报信人,拿出官服,好久不穿了,他摸着官服,内心激荡。 郑天青准备好明天要穿的礼服,进宫赴宴不能再跟平常一样穿着随便。 不过她不太喜欢繁复的花纹,所以衣服仍旧穿的简单大方,宝蓝色的襦裙,上面用银线、白线与粉线绣着正盛开的玉兰花,外面罩一件水蓝色的外套,也绣着玉兰,清新淡雅。 突然听见有人敲窗,郑天青出去一看,是唐碧海,忙开门把他让进来。今天倒是知道避风头穿了身黑衣。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上次被我爸发现了吗?”郑天青问他。 “这不是明天要去参加宴会,我来看看你啊。”唐碧海熟门熟路的坐到凳子上,自己倒茶喝。 “哦,你也去?”郑天青惊讶。 “什么话,正二品以上大臣的成年儿女都要去,当然有我了。”他放下茶杯,“搞得跟相亲大会一样” “以我父亲的品级那我怎么被邀请了?”郑天青疑惑。 “因为你是娘家人了啊。”唐碧海勾了一下一下她的鼻子。 郑天青打他的手,道:“那你以后可不许欺负我了,我有人撑腰了。” “你明天穿这个?”唐碧海瞅一眼挂着的礼服,翘着腿问。 “对呀。” “这穿的也太素了吧。”他埋怨着看她,“太师家二小姐金蝉可是要穿宝相花纹的大红色衣服呢,今儿缠着我逛了半天,烦都烦死了。” “又出去惹一堆风流债。”郑天青打趣他,倒也是,唐碧海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英雄少年,京中迷恋他的姑娘不在少数,但是他那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样子,常常使她疑惑,姑娘们的眼光,是低到脚底心了嘛。 “哦,对了。”唐碧海从袖中拿出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啊?”郑天青眼睛发光。 “也就这时候,你对我热情一点。”他打开盒子,里面是满满一盒子奶糖,“今天在街上帮了个走镖的,他们刚从蒙古那边回来,就给了我点这个做谢礼。知道你喜欢,就给你送来了。” 郑天青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奶香浓郁,甜而不腻,美滋滋的享受,笑完了眼睛。 “谢谢你啊。” 唐碧海起身,道:“咱们俩谁跟谁啊,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路上小心,别让我爸看见了。” “我知道了。”唐碧海嗖地一下翻窗出门,一个闪身就跳出墙,消失在夜色中。 正二品以上。郑天青暗想,看来明天能看到苏澈了。 带满嘴甜甜的奶糖味,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郑天青洗漱更衣,梳妆打扮。 上了珍珠粉,抹了胭脂。 彩月劝她画个花钿,被她拒绝了。 她想到宴会上都是大官的子女,心想还是打扮的低调一点比较好。 取了宫灯耳环戴好,梳了个随云髻,插上牡丹金簪和蝶恋花多宝金饰,两只宝石花步摇坠着珍珠流苏,垂在两边,头上簪一朵玉兰花,衬的人越发的落落大方。戴一串海蓝宝塔链,应着外袍的颜色,温润优雅。 穿着昨天准备好的礼服,照着镜子,看自己的样子,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清新脱俗总是有的。 她出了门,见父母已经换好了礼服,父亲着官服,气宇轩昂。 母亲着杏花白底襦裙,配大红色外袍,端庄大方,仪态万千。 三人上马车,像皇宫驶去。 父亲叮嘱二人不要紧张,进去以后跟着宫女,太监安排就好。 郑天青听不进去父亲琐碎的吩咐,心里有些紧张。除了苏纯,她相识的达官贵人之后不多,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子的。 马车行至,郑天青下车,已是内宫门口。 从前只在外围看过,从未进过内宫。红色的院墙,开阔的院落,郁郁葱葱的树木,她一时看的出神。 本朝至宋灭亡后,就恢复唐朝的三省六部制,不过废三公,经过父亲在家常讨论官场中事,她对官员之事也略知一二。 宫外的马车有不少,有不少达官贵人陆续到达。 父亲一下车,便有品级大的多的官员前来打招呼,介绍夫人子女,郑天青也跟着寒暄微笑。 太师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姐正等在门口,郑天青看了眼金蝉,果然穿着大红色的宝相纹礼服,她亭亭玉立,身材窈窕,很是惹眼,看见郑天青也不打招呼,扬着头,扫了一眼她。 郑天青心中不悦,但也没有表现出来。 三省六部的长官都来了,带着自家的公主小姐,一时之间客套寒暄,莺莺燕燕,嘈杂之声溢满宫墙。 唐碧海此时乖乖的站在他父亲身旁,像模像样的随着他父亲跟其他官员打招呼。 身边围着他的小姑娘也不在少数,唧唧喳喳,万花丛中。 他朝郑天青做了个苦不堪言的鬼脸,逗得她直笑。 苏相一家也来了,他们一下车就被大小官员及家属包围,当然苏澈的才情相貌,与苏纯的品貌都在京中极为出名。 苏澈今天又穿了当时初见时的那身月白长衫,在人群外看他,依旧惹眼不似凡尘俗子,雅人深致,昂藏七尺,在人群中依旧冷漠疏离,不苟言笑。 她听得有些男子在私语:“不就是天下第一才子,傲什么傲啊,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瞧那帮小姑娘一个个不要命的往上扑,也不看这是哪里。” 郑天青听了微微一笑,她知道,他其实是讨厌客套,正了解后,就会发现,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正出着神,苏纯已经从包围圈中挤出来,拉着到一边去:“你看看我哥这人气,你还不抓紧。” 苏纯今天穿的也简简单单,水红色的襦裙外罩一件鹅黄色的长衫,绣着着点点石榴花,美丽大方,更是婀娜多姿。头上也简简单单戴着几只金钗步摇,攒着朵芍药花,娇艳可人。 郑天青笑道:“你今天打扮的也是朴素,怎么不好好打扮一下,我听唐碧海说这是个相亲宴呢。” 苏纯无所谓道:“我才不在乎呢,穿得那么花眼睛多累啊,你今天这玉兰就不错,多有气质。”她眼光一转,道:“别打岔,你跟我哥怎么样了?我可是听说有人在望湖楼划船淋了雨,还差点留宿呢。” 郑天青看她取笑,轻拍她的肩膀,道:“你不要瞎说,等今天完事,我慢慢跟你说。” “要不是你最近忙着做贺礼,你我早就能好好喝一杯了。”苏纯道,“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两人说笑着,苏澈远远看过去,郑天青笑靥如画,一身蓝色的一群,在这群大红大紫柳绿花红里越发的清丽脱俗,有些出神。 突然,内宫的门开了,魏灵通带着宫女内侍出来,人声安静下来。 他道:“各位大人夫人公子小姐早,时候不早了,大家请随咱家进宴会厅吧。今儿个喜庆,御花园里的牡丹也开了不少,皇上特意让奴才们摘了不少,各位大人可以簪一朵在头上,添些喜气。” 他先来到郑远琛一家面前,道:“国舅,您先请。” 随后宫女内侍带着各位大人鱼贯而入。 郑天青跟着父母随魏灵通在宫内穿梭,经过御花园,百花争艳。踏过拱桥,荷香四溢。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各个精致美好。 郑天青不禁有了进宫的真实感。 终于,入了太极殿,好大的一个宫殿啊!她不住的东张西望,金黄的琉璃瓦,大红的门。柱子上都画着翔龙,栩栩如生。 夏日炎炎,太极殿内却凉爽舒适。皇上在上,姑姑一旁。皇上穿着龙袍,姑姑穿着红色的礼衣,容貌更佳,神采奕奕。 后面还有两三个娘娘与碧池公主。 皇上子嗣单薄,就有这一女,自然十分宠爱。她今天依旧华贵逼人,倒是以皇家风范把外面达官贵人家小姐都艳压下去。也是大红襦裙,外面却罩的明黄色的外衫,上用金线绣着凤穿牡丹。满头的金饰簪着粉红的牡丹花,明艳逼人。 郑远琛带着一家人形过礼后入座,坐在皇上右手边的首位。两人一桌,郑天青因为就只有一个人,便独自坐到父母身后。 随后官员们鱼贯而行,向皇上行礼,介绍子女。等全部落座,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郑天青的肚子早已经开始咕咕叫了,苏纯苏澈就坐在郑天青旁边,虽然不敢说话,但是她还是欣喜的。 群臣入座后,都喜气洋洋,皇上举杯道:“朕大喜之后请大家来热闹一下,百花开放,天朗气清,今天是个好日子,众位爱卿不要拘束,好好享用。” 众人齐道:“谢皇上,贺皇上,贵妃大喜。” 皇上哈哈一笑,便开宴了。 伴着古乐歌舞,菜品也流水一样的端上来。 先上点心小食龙凤描金攒盒龙盘柱随上乾果蜜饯八品,虎皮花,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又上龙凤呈祥,洪字鸡丝黄瓜,福字瓜烧里脊,万字麻辣肚丝,年字口蘑发菜。 郑天青没怎么吃就给撤了,又上御菜九品: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祥龙□□,爆炒田鸡,芫爆仔鸽,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五彩牛柳。 烧烤二品:挂炉烤鸭,生烤鹿肉,随上荷叶卷,葱段,甜面酱 又上御菜三品: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 时令果盘一品。 接着赐御酒。 大家也不再拘着,谢过皇上便开始欣赏歌舞,大快朵颐。 苏纯递过来一个烤鸭给郑天青,低声道:“我哥包的,这回坐稳了。” 郑天青一个眼刀过去正好剜到苏澈,大窘。 苏澈哈哈一笑。 这一笑,丞相都回过了头看儿子被什么事情逗笑了。 丞相一转身,引得皇上注目。 皇上开口道:“这位就是名镇学界的苏澈?果真一表人材,我常听我女儿提起你呢,有没有兴趣为官?做个少傅教教碧池?” 苏澈起身,回道:“在下才疏学浅,恐担不了此大任。” 皇上微微一笑,道:“你被天下学子称颂,不必谦虚,碧池仰慕你学识已久,教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将来也好为国出力。” 这话一出,满堂安静,皇上这是有重用苏澈的意思,恐怕苏澈可以接了苏国璧的班,乃至位及太师。 郑天青心中也不是滋味,苏澈若是入朝教碧池,恐怕两人之间的联系会越来越少了吧。 她抬头望着他,屏住呼吸,等他的回答。 碧池公主满眼期待,眼里的光彩根本无法掩住,郑远静看着她兴奋又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也开着这个年轻人。 苏相满怀期待的回头望着儿子。 苏纯悄悄伸手过来拉住郑天青,两人相视,都抬头看他。 此时的苏澈,万众瞩目站在朝堂之上。 他本身就是天之骄子,原本也名镇京城,本来就该在朝堂上一展风采。 他长身玉立,此刻像是谪仙入凡尘,即使面对皇上也是不卑不亢,淡然自若。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呼吸声,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第29章 赐婚 大殿里歌舞已停,婀娜的舞姬纷纷退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苏澈身上,满桌的珍馐,冒着热气的烤肉,精致的御菜点心,似是没了魅力,难与他的个回答相提并论,兀自在桌上散着香气, 满室的文武大臣及子女都识趣的屏住呼吸。 苏澈这处境险!无论走哪一步都有需要考量利弊,不可有差池。 若退后一步,接了皇上的提议。少不得让人认为刚刚的推脱是在做样子,落人口实不说,也有了算计圆滑的印象。 再者,入朝做公主的少傅,看皇上拿碧池公主做引子,这架势日后极有可能作驸马,虽说公主样貌娇媚,但是公主自小无母,性子骄纵,并不好相与,况且也不知苏澈本人是否中意。 但皇上招驸马之心,众臣皆知。 做皇上的乘龙快婿,对他这样的才子来说虽是无伤大雅。 人所共知,苏澈几年前就有机会入朝为官。 但是他离京五年,不知所踪,此番回来依旧没有入仕的动作,有心无心,显而易见。 若更进一步,断然拒绝,这就是当着满朝文武拂了皇上的面子。 苏相在朝中,地位虽然万人之上,但仍居圣上一人之下。 君臣礼数需要顾及不说,皇上的颜面更是驳不得。苏澈若是拒绝这一次,今后再想入朝为官,恐怕是难了。 碧池公主高傲娇艳,艳冠四方,不少其他结盟国家使臣王子前来求亲,皆被婉拒。 皇上更是当自己眼珠子似的捧在心尖上,看公主这热烈的眼神也知其情。 苏澈若负,恐将难以安生。 苏澈悠然一笑,开口道:“地之所载,*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众人茫然,皆是一蒙,这算什么答案。 有学识的长者已经开始捋着胡子念叨:“*,四海,这是山海经,海外南经啊。” 山海经?!这虽是上古流传的志异奇说,先秦古籍,但是本闲书,里面神怪鬼神之说虽受人敬重,为人赏读,但是这回答完全文不对题,简直胡闹! 不少人开始窸窸窣窣的小声对话。 郑天青百思不得其解,嘴巴微张,满脸吃惊。 她与苏纯对视,后者也一副完全不知所云的表情。 碧池公主柳眉蹙起。 郑远静却一眼不眨的看着皇上。 皇上脸色凝重,看着苏澈,不发一言。 “海内昆仑之墟,东海之外有甘渊,大荒之中有灵山。苏澈愿尽吾生,踏遍山海。” 苏澈这般大胆,拒绝皇上公主不说,也不用个好些的理由,这明显是托辞!那山海经明明是鬼神志怪,谁都没见过那些传说中的光怪陆离,这不是在跟皇上信口开河吗?! 众人心下都是震惊和不解。 此刻无人搭话,都想看看皇上的态度。 皇上端坐在高位,他原本就坐的高,众人还是眯着眼睛想尽量看清楚他的表情,哪怕最微妙的变化。 只见他依旧不语,只是拿起手边的金杯喝了一口酒,放下。 金边上的花纹反射着日光,夺目刺眼,让那一双双眼睛被晃了一下。 苏澈长身玉立,不卑不亢,也只是静静看他,那番不找边际的言论后,不再说一句。 “哈哈哈。”他发出爽朗的笑声,“都说苏澈有才,果真不假。” 峰回路转! 众人都恢复了呼吸,但是也满肚子的疑问,心中都默念,要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山海经,看看都是些什么名堂,竟然能够讨得皇上的欢心。 “大家继续吃饭,喝酒,苏澈,你坐下吧。”皇上继续着好兴致,好似刚刚一切不曾发生。 苏澈坐下,郑天青长舒一口气,苏纯偷偷笑,拉她的手,一手汗,知道她心里刚刚是急坏了,偷偷离桌,给他们俩一点时间能说说话。 众人都是看着皇上的脸色,事情说过去,便也都各自继续吃喝起来。 但,碧池公主的脸色很难看,何止难看,简直不悦到极点! “父王。”她撅嘴撒娇道,“您不是说答应了要他给我做少傅呢吗?怎么为个劳什子山海经就糊弄过去了!我不依!”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皇上夹了只海参放入嘴中,不再理她。 碧池见父王这个态度,便知此事无望,内心羞愤,闷闷的喝起酒来。 郑远静在一边看似云淡风轻,但是桌底的左手却泄露了她的心情,原本手上的白玉戒指,被她用力一攥,成了糜粉。 被她随手撒在汤里,眼里已经带着笑,脸上无半点差池,依旧笑意盈盈,大方得体,只是手上少了只白玉戒指,而汤中有粉末浮浮沉沉。 郑天青偷眼看苏澈,他还是悠悠哉哉的轻品慢酌。 “刚刚好险。”郑天青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去给公主当少傅。” “呵。”他一声轻笑,“我心中自有分寸。” “那就好。”她低头拨弄盘子里的黄瓜,心里有话,但又说不出口。 “你又在想什么?”他好笑道。 “没什么。”她喃喃道。 他伸出左手,习惯性的摸摸她的头道:“好好吃饭。” 这一动作落入坐在正中的三人眼里,皇上倒是并无表示。 碧池则双眼冒火,她大红的礼服就像要变成火焰烧起来一般,表情里充满妒恨,平日里姣好的面容,此刻竟也变得扭曲。 她只觉得满眼都是苏澈与郑天青的缠绵,心想郑天青这个死胖子哪里有我好,怎也敢狐媚苏澈。简直是自不量力,不知好歹。 看来自己之前的警告,她全然没有放在眼里,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她这一系列表情变化,郑远静都看在眼里,她关注着女儿,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到郑天青,心下一惊,但面上没有表现,一直留意着两方的变化。 “父王,我最近听说一桩趣谈,不知您怎么看?”碧池为皇上剥了一只荔枝递过去。 皇上顺手吃了,看她:“什么趣谈。” “有人说,郑国舅府上闹贼,不知您知道吗?”她眉毛一挑。 “哦?”皇上看向郑远琛,“国舅,你府上可有此事?” 郑远琛莫名其妙,道:“微臣倒不知此事。” 碧池公主眼放精光,道:“前一阵,我嘴馋,差人到广东买些荔枝回来,正好他半夜回来,看到一白衣公子跳进郑府后院,他以为出了事,忙打算帮忙,谁知……”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盈盈一笑,“看见唐碧海在郑天青院子里练掌,两人有说有笑,可不有趣。要我看啊,可是个风流倜傥的采花贼呢。” 郑天青听了,脸色一白,她抬眼看苏澈,他依旧面无表情。 他刚刚左手的余温还在,但是转眼之间,风云剧变。 她难以解释,无话可说。 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嗡嗡作响,要怎么办呢? 再看唐碧海,他坐在对面的唐伯伯身后也在看着她。 双目对视,他一脸天真无辜,她真是要无语问苍天了。 苏澈就像没听见一样,手里端着茶,悠然慢饮。眼睛不经意间扫到身边郑天青,她显然坐立不安,刚刚还偷眼看他,此刻正双目怒视前方,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对面的唐碧海,那人正一本正经的端坐着看她。 眼眸一深,扫至台上,碧池公主正洋洋得意的坐在台上,满面春风,对自己带来的影响感到满意。她眼光流转,与苏澈对视,眼里似娇亦嗔,风情百转。 苏澈视若无睹,收回目光,再看了一眼郑天青,置身事外的继续喝茶。 “哦?”皇上眉毛一挑,“天青,你来说说此事。” 郑天青稳住心神起身,行了个礼,道:“我和唐碧海从小一起长大,状若兄妹,公主所言,实为误会!” 她言语恳切,声音平稳,落落大方,温婉优良。 一身蓝色的裙装,在花花绿绿的艳丽色彩中更是清新温柔,娴静脱俗。 皇上听了脸色也温和起来。 碧池公主柳眉一拧,大声反驳:“兄妹?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翻墙入院,单独相会。这是单纯的兄妹之情?事关女德廉耻,你怎么敢如此轻描淡写,避重就轻?” “我与唐碧海之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绝无私情,公主怎可,怎可如此”郑天青被她一激,也是乱了方寸,双目含泪,张口结舌,“如此污蔑我。” 唐碧海见状站起行礼,道:“启禀皇上,我与天青之间当真没有苟且之事。我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我不过是学了个新掌法在她面前耍一耍,顺带给她带些我母亲做的点心。绝无半点男女私情。” “你倒是护着她,懂得怜香惜女,是个伟丈夫!”碧池赞许道,好好的夸奖,被她一说,更加引人误会,“学了套掌法就要当晚练给她看,你们这兄妹之情果真不一般!” 她着重咬了兄妹两字,眼带讥诮。 郑远琛起身道:“皇上,是微臣教女无方,但是我女儿品行绝对端正纯洁,无半点杂质。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同在博雅书院读书,都是相互学习,共同进步,从未有过超越友谊的私情。”他言辞恳切,“都怪我平时教女无方,总是想控制她的饮食,让她清瘦些,没想到她会跟唐碧海串通,偷吃点心,这是我管教的失误,请圣上明察。” 台下不少人听了这番陈情,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郑天青更加羞愤,更是连耳朵根都红了。 皇上听闻也是哈哈大笑。 唐将军也起身道:“我与郑老弟相识也是因为孩子自小交好,天青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两人都性情单纯,亲如兄妹,臣也觉得并未出格。”他回头敲了儿子脑袋一下,唐碧海疼的直捂脑袋,“犬子无状,学点皮毛就爱四处显摆,都显摆到人家家里去了,回去好好给我打一百遍,让他耍个够,给郑府带来的困扰,还希望郑国舅海涵。”说罢,躬身行礼。 郑远琛忙躬身回礼。 满殿更是笑声一片,皇上都被逗的兴致大涨,“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果真有趣!” 众人跟着迎合。 郑天青也镇定下来,看唐碧海还呲牙裂嘴的揉脑袋,眼泪还没收回去,也跟着笑起来。 唐碧海看她开心起来,冲她挤眉弄眼。 苏澈还是跟没事人一样,完全置身事外,只不过随意扫了扫郑天青和唐碧海,看两人眉目传情般对视,又喝了一口茶。 碧池公主此刻气得快掀桌了,枉费心思! 这郑天青的道行高啊!狐媚苏澈不说,也把唐将军一家哄的团团转! 也不知道她满身的肥肉,穿的破破烂烂,一股小家子气,是怎么哄的众人都买她的账,贱人! 她一动气,郑远静就跟着揪心,她看女儿如此,内心也跟着难受。 她看了一眼郑天青,眼中犹豫,她戴着自己送的簪子,身边的苏澈看似无意的扫了她和唐碧海一眼,心下明了。 看着哥哥满头是汗,跟着陪笑,心中又一软。 最后再次将眼光定在簪子上,眼中坚定。 她等气氛渐渐下了,夺了个话茬,道:“作为这孩子的姑姑,我斗胆跟皇上请个命。” 众人眼光看她,郑天青眼中也含着不解。 郑远琛头上的汗珠滚落,赵翘楚忙递上个帕子给他擦汗,也紧紧的盯着郑远静。 她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举杯道:“求皇上给这两个孩子赐个婚可好,青梅竹马,佳偶天成若是成全了他们也算是积德积福,成就姻缘。” 郑天青双眼睁大,双脚不稳,向后退了一步,被椅子绊到,险些摔倒。 苏澈长臂一拦,扶住她的胳膊,她勉强站住。 两人对视,郑天青眼神里充满了惊异与慌乱。 苏澈眼神温和,安抚着她。 郑天青心中一凉,难以置信的看着姑姑,真想张口阻止她乱点鸳鸯谱,但是苏澈拽了一下她,她再回头看他,他眼神里写着制止。 一瞬之间,她觉得自己被抽空了力气,站在那里,等着高台之上命运的宣判。 皇上回头看郑远静,他眼中带着疑惑,但作为君王,他很快就掩饰起来。 又转头看了一眼碧池,她眼中期待。 赵翘楚给了郑远琛一个眼神,“皇上,天青岁数还小……”郑远琛刚开口。 身穿明黄的天子伸手制止,他看了一眼,道:“这个提议倒也合适,天青岁数还小,就先与唐碧海订婚吧。岁数合适以后,再办。也是美事一桩。” 郑远琛无法,只得与唐将军躬身谢恩。 在满室的恭喜声中,郑天青浑身冰冷。 她强行稳住心神,不露出一点态度,嘴角僵硬。 谢恩后坐下,但觉得恍恍惚惚,食不知味。 苏澈放下茶杯,一言不发。 不进食,也不喝酒,他看了一眼郑远静,后者也在望着他。 苏纯回了座位,坐到她旁边,抚着她的头发道:“天青,你没事吧?” 郑天青苦笑一下,艰难的弯着嘴角:“放心。” “我才出去这么一会儿,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转头低声对苏澈耳语道:“哥,你怎么回事!” 苏澈也不理她,拿起酒杯慢酌细品。 苏纯见此,眼中不禁流下一滴泪,事情怎么会如此,他和她之间,明明是有火花的,怎么成了此刻的境况,她跟着心痛。 “天青,祝贺你!”碧池在高处举杯。眼中的得意,遮都遮不住,眼神里的骄傲和兴奋,溢于言表。 郑天青举杯道:“多谢公主。”一饮而尽。 公主带头,不少小辈也跟着举杯敬她,郑天青眼也不眨,统统一饮而尽。 人人以为她得了好姻缘兴致高,只有苏纯见过她这不要命的喝法,是真的伤心,但面上还带着笑。 她劝天青停下,后者只是笑笑,摆摆手。 哥哥也在一旁进入了旁若无人的状态,无悲无喜。 苏纯知道,他此刻绝对是在盘算什么,这个情形就跟小时候身强力壮的表哥抢了他的珍本一样。 他从来不表露于色,也是这样旁若无人的坐了一下午。 奇的是,第二天,表哥不仅归还了他的珍本,还搭了一堆玩具登门道歉。 她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并且在计划什么,有人会倒霉了。 郑天青喝得双眼迷蒙,她嘴上笑着,心里却空空的,四处漏风,她觉得诸位乱乱哄哄得,但是她还是费力的挺直脊背。 她没有再看一眼苏澈。 也不看唐碧海。 神情自若,保持好最后一点颜面和尊严,不让心底的寒风吹乱一丝。 眼睛酸涩,眼皮厚重,她看着舞姬扭着腰肢微微失焦,看到白玉的酒瓶光洁,看到大殿的房顶上画着的飞龙竟像活了一般,游动旋转。 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耳边只听到苏纯叫她的名字,她无力回应,坠入黑暗。 第30章 有夫之妇 郑天青一睁眼,灯火通明,她觉得头疼欲裂,晕的厉害,还有些恶心。 再看着周围的环境,她有点疑惑。这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流光溢彩阁,这是哪里呢? 郑天青起身,一阵恍惚。 苏纯从外间进来,道:“你醒了?!” 郑天青见她,放心多了,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苏纯坐在她床边递给她一杯水,道:“你在宫里呢,在宫宴上你喝多了,贵妃就让宫女先把你扶到她这儿来休息。” “啊!”郑天青吃惊道,“那宫宴散了吗?” “散了一会儿了,你睡了有一个时辰了。正巧皇上留我哥单独觐见,我就让郑伯父,伯母都先回去,我先看着你。等你醒了,我们送你回去。” “哦。”郑天青喝了一口水,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酒真是坏东西,最会欺骗人。 喝的时候以为能把不开心的事情都忘掉,越喝越晕越喝越晕,喝到昏倒,却只能忘掉一阵。 再一醒来,所有的现实,又翻江倒海的往上翻涌,还要伴着头晕恶心,身心俱疲。 “很难受吧?干嘛跟自己过不去,酒不是那样喝的。”苏纯嗔怪她。 “你知道的,我心里难受。”郑天青喝完水,把杯子递回给她。 “你再躺一会儿吧,一会儿我哥那边完事了,他会过来,我们一起回去,你和他之间肯定有误会,你们一会儿好好解释一下。” 郑天青垂下眼帘,闷声道:“不必了,我已经是被指婚了的人了,我没有资格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他也不在乎的吧。” “天青你别这么说。”苏纯看她这样子心里也是一紧,“今天的事情,明显就是被人算计。你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哥哥就在旁边,你别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其实是动了气的……” “小纯,你别安慰我了。”郑天青打断她,“过去是我太自不量力了,但是现在我清醒了,该看清事实了。” 苏纯心里着急,但是知道难以解释,只好静默的陪着她,脑子里思忖着一会儿该怎么给他们创造机会独处一下,要是哥哥此时心里能说服皇上取消赐婚就好了,但是可能性又不大,思来想去,她也不禁觉得心乱起来。 郑天青靠在枕头上,看着顶篷的木头出神,她不知道如今又该怎么办。 她和苏澈真的半分机缘也没有了吗? 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也不可能总往望湖楼去了,要被人闲话的,她无所谓,但是以苏澈的名声,万万不可以有这样的丑闻吧,她也绝不会做有损于他的事。 苏纯看她出神,也不说话,默默坐在她身边,一起出神。 两人都在神游太虚,一阵香气袭来,环佩叮当作响。 闻着熟悉的香味,郑天青回了神,她来了! 苏纯也回了神,道:“她怎么来了,你要不要我去挡一挡?” 郑天青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没事,早晚也要应对。” 话音刚落,一身大红便晃进了屋里,今日她坐在高台上,郑天青并没有看仔细,等她走到面前才发现,她打扮的如此隆重,仿佛要被赐婚的人是她一样。 碧池公主妆容精致,还在眉心画了金色的花钿,结鬟式的发型高高耸立,金凤步摇依旧插在鬓边,熠熠生辉,除此之外头上还插了三对金钗,招摇华丽。 耳朵上也不示弱,嵌红宝石耳环坠在耳下,没什么样式可言,主要就是突出了宝石的硕大。 又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坠在锁骨之间,金色的项圈也镂刻着凤型,一看便是宫廷制宝局的手艺,简单粗暴。 不过这一身暴发户式的穿戴在她身上倒不显俗气,她生的花容月貌,竟能将这俗气之物转为贵气,皇家风范十足。 她神采奕奕,兴致很高,让绿绕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似笑非笑的看着郑天青。 相比之下,郑天青朴素太多,蓝色的衣裙虽然清丽,但是没有缀宝石金线,仅是银丝白线绣的玉兰花,此刻在牡丹的映衬下有几分逊色。 又因醉酒刚醒,郑天青脸色惨白,跟碧池高昂的兴致相较更是难以比较,输人又输阵。 苏纯此时先开了口,语气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碧池公主转眼看她,道:“我跟天青也算姐妹一场,她订了婚,欢喜的醉酒,我作为红娘怎么也得来看一眼,道声喜啊。” 苏纯冷哼一声,道:“可笑。” 碧池听她如此无礼,也不恼,道:“小纯你还是太单纯,容易被人蛊惑,今后你我少不得会更加亲密,到时候你就能分清远近了。” “我们苏家虽非豪门大户,无法与帝王家相比,但是我兄妹二人也算识文断字,懂得廉耻,自会识人,公主不必费心。”苏纯反唇相讥。 碧池脸上挂不住微微愠怒。 郑天青开口阻拦:“苏纯,你去帮我寻些点心来吧,我有点饿。” 苏纯冲她一笑,道:“好,你有事叫我。”便起身出门去。 “公主道完喜,还有事吗?”郑天青懒得看她。 “哼。”碧池嘴角一挑,美目流转:“唐碧海虽然比不上苏澈,但是配你绰绰有余,你也别不知好歹,乖乖认好自己的位置。” 郑天青心下不悦,转眼看她,刚要开口,就被堵住。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痴心妄想,这次送你段好姻缘,你好自为之。”她目光狠戾,“再让我知道你勾搭苏澈,就不会这样便宜你了。” 郑天青怒极反笑:“碧池公主,你何必如此。我郑天青虽为普通女子,但也不会任人欺负。今天的事情,我很生气,但是我看在姑姑的面子上,不会冲你发火,请你出去。” “看在她的面子上,哼!她不过是在讨好我,扔下我十几年不闻不问,就算是帝王家又怎样!”碧池已经有些失控,“你以为你是我表姐,就敢爬到我头上来吗?你不配!” 郑天青突然心中生出一些同情。 “你别这样看着我!”碧池更怒,“你所谓的姑姑为了讨好我,就把你让道儿似的许配给别人,你还要看在她的面子上吗?有夫之妇?你拿什么和我争!哼!” 碧池起身,掸掸衣裙,道:“好好休息吧表姐,见着表姐夫,记得替我问声好,我要去跟苏澈单独相处了,保重!” 说完,她就趾高气昂的扭出去了,带着阵阵香风,随着环佩清脆。 郑天青心中生气,她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极了。 她不想出口伤人,但是偏偏有人来主动伤害她。她不想跟人吵得面红耳赤,但偏偏心里有一股火,根本压不住。 平时说的那些教养,那些道德伦理,礼义廉耻她统统不想顾及了,只想冲上去好好给她一巴掌。但是现在再纠结有什么用,人都已经走了。 她很生气! 气碧池的言语恶毒,伤人无度。 气自己的无能懦弱,忍气吞声。 也气姑姑为什么不顾亲情,乱点鸳鸯。 更气苏澈为什么要给出那个制止的眼神,让她将要嫁作他人妇。 彩月端着一盘点心进来,看郑天青眼中含泪,急道:“小姐怎么了?” 郑天青一抹泪道:“没事,我就是眼睛发酸,小纯呢?” “刚刚纯小姐被你支出去以后气不过,说是去找找苏公子,看什么时候走,让我先送进来。” 郑天青看着彩月端进来的是佛手酥,摆在精致的瓷盘上。宫里的盘子,边都是描金的,龙凤齐飞,双双对对。 想起当时苏澈给她画葡萄的时候,自己当时也是吃了佛手酥后睡着了。 心中不禁又一阵悲切。 物是人非了,佛手酥还是一样的佛手酥,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春心荡漾,自由自在的少女了,而他依旧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天下第一才子。 他会去踏山遍海吧,可惜身边陪伴他的不知会是谁。 他这样的男子,想要什么样的佳人没有呢,恐怕是红袖添香,神仙眷侣吧。 郑天青没什么胃口了,让彩月将点心放在桌上。 “小姐,你别太难过。”彩月见她神色不佳,出言相劝,“就算是赐婚,也有收回的先例,小姐你别这样憋着,可要仔细身子啊。” “我知道。”郑天青冲她一笑道,“彩月,你不用安慰我了,木已成舟,我自己知道。当着满朝文武说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那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她垂下眼帘,玩着手指,“或许是老天爷告诉我,该认清现实吧。” “小姐。”彩月看她这样子,心里都跟着难过。 她家小姐平日里活泼大方,温和向上,从来不会如此低沉。 自从遇上了苏澈就开始失常,其实唐碧海挺好的,如果苏澈不出现,她真的以为小姐就会和他共结连理。 但是苏澈一出现,小姐的魂儿就跟着飞了,整日心中向着他,也总是随着他上上下下的起伏不定。如今被许配他人,她真怕小姐在跟之前老爷被查时一样忧郁痛苦,心中着急。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人的脚步声进来,彩月忙去迎门,一见来人,行礼道:“贵妃娘娘好。” 郑远静朝她一扬手,径直进来,依旧雍荣华贵,仪态万方,她坐到床边看着郑天青笑。 “给姑姑请安。”郑天青想下床行礼被南春扶住,她也是一身宫服,气质大变。 “咱们之间就别多礼了。”郑远静一脸慈爱,“你舒服点没有?” 郑天青毕恭毕敬道:“多谢姑姑关怀,我没事了。” “天青你是在怪我吗?为何对我如此生疏?”那宫妇眉眼微蹙,此刻一看,碧池公主确实眉眼像极了她。 都是美目流转,眼波动人,恐怕碧池公主对人温和起来,也会如此令人亲近,更加端庄吧。 “姑姑,天青不敢。”郑天青心里确实不悦。 “天青,姑姑本来是想帮你解围的。”她竟然双眼带泪,“我自小不在碧池身边,我不知道她居然如此任性,说话做事都这样不留余地,我本来是以为可以帮你顺水推舟成一段好姻缘的。” “那您事先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郑天青语气平淡。 不得不说,她确实受了碧池之前所言的影响。 之前,她不是没想过,姑姑是不是不了解情况,才会造成误会。 可是碧池指着她鼻子一顿羞辱之后,她觉得碧池有一句话没有错,她只不过想讨好她而已。 想想也是可悲,一个母亲,身居高位,与骨肉相隔多年,仍不被接纳,竟至于以此讨好,也是可怜。 郑天青看着姑姑的满身珠翠,绫罗绸缎,雍容华贵,看似快乐,竟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同情。 眼神也不自觉柔和起来。 她身居高位,又是长辈,能跟一个小辈如此,已属不易。她自己本身处境也艰难,自己又何必再为她添堵呢。 “姑姑,天青有一事相求。” “你讲。”她语气恳切。 “若有时机,请帮天青求皇上收回成命。”她看着郑远静,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嫁给,我不爱的人,希望姑姑成全。” 郑远静不料她会说的如此直接,心知此事难求,但仍满脸带笑,“我一定尽力帮你,你且安心。” “那就有劳姑姑了。”郑天青在床上向她躬身行礼。 郑远静探望完郑天青,听小太监报此刻皇上得空,便急匆匆向他处赶,正遇见苏澈疾步过来,朝自己寝宫去。 苏澈见她,住步行礼,道一声:“贵妃娘娘。” 郑远静也笑意盈盈道:“苏公子这是要去看天青吗?” 苏澈道:“是,送她回家。” “不劳苏公子费心了,我会差人送她回去。”郑远静突然严肃道,“她已是有夫之妇,苏公子还是要避嫌才好。” “多谢娘娘劝告,我应了郑伯父的嘱托,必忠人之事。”苏澈不为所动。 “不愧是大名远播的苏公子,果真言出必行。”郑远静皮笑肉不笑,“也愿你能真的踏遍河山,找出那昆仑墟。” 苏澈听此眼中才有波澜,“娘娘可有何耳闻。” 郑远静哂笑一声,道:“我已是一个深宫妇人,这等事情能懂些什么的,还盼苏公子能够早早收心,能与我皇儿传道授业解惑才好。” 苏澈躬身道:“多谢贵妃娘娘指教。” 郑远静一笑,道:“年轻人,前途无量。” 说罢就径直离开。 走远后,南春问她:“娘娘,郑天青所求,您要提吗?” 郑远静道:“当然不,唐碧海是合适她的。” “可是她对苏澈的情谊,就连奴婢也看得出来。” “那就是她的事儿了,我原不想如此,可是怪就怪苏澈不识好歹,她又与那个人关系紧密。迟早都是要斩草除根的,以此来送她出局,已经是上上之策了。” 苏澈向着贵妃寝殿去,清风道:“公子,这贵妃不简单,竟能听懂山海经的暗语,想必不是通天教就是其他势力的。” “她的确不简单,而且她善毒,在皇上身边是个祸患。”苏澈低语。 苏澈早就看见她将碎玉粉撒在杯子里的手势,一看便知,此人是使毒高手。 “公子不必担心,皇上自是知道的,如今您已亮明身份,想必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顺利了。” “顺利?才刚开始而已。”苏澈语气有些波动,“只可惜郑天青怕是脱不了身了。” “她本身也很可疑啊。”清风不解。 “她很单纯,决计还被蒙在鼓里。” “公子,她已经被赐婚了,您还是注意点好。”清风劝他。 “那又如何。”苏澈停住脚步,“这个婚,结不成。” 他已经来到贵妃寝宫外,苏纯正在院子里,看见他,迎了过来。 “哥,你来啦!快进来吧。” “她怎么样?” “天青已经醒了,不过脸色很不好,那个碧池又来气她,说了好些难听的话,你快去看看她吧。”苏纯说着要领他进去。 苏澈不动,道:“你把她扶出来吧,我们回去。” “那也好。”苏纯眼神一动,道:“我还留了一辆车,你先带天青回去,今天户部尚书家的茉然约我小聚,我就不跟着你们了。” “那你去吧,早点回家。”苏澈叮嘱她。 苏纯便带着清歌离开。 清风去通禀,苏澈站在门口等她。 不一会儿,就看见一抹蓝色的身影过来,清新干净,落落大方。 她脸色有些白,但是更显得楚楚动人。 眼睛低垂,没什么精神。 看见他,绽出一抹笑容。 一种难以言语感觉涌过苏澈全身。 说是如沐春风,但是比春风热烈。 说是清风扑面却又夹杂着几缕忧愁,不那么透明。 无论怎么形容,皆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是错不了的。 他已全然读懂。 他在门口站着,看她走向自己,安安稳稳,从从容容。 不管她此刻内心如何,但她永远给人的感觉都是这样安之若素,温柔坚定。 他不自觉也绽出一抹笑。 他们目光交织,彼此含笑,一个玉立,一个缓行,越走越近。 第31章 醉仙楼小叙 郑天青一出寝殿门就看见他站在寝宫门口,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衫在寝宫门口的鲜艳的朱墙边,端的是潇洒出尘。 好一个面如冠玉,神清骨秀,气宇轩昂的谦谦君子。 他在静静的等她。 这世间的风与花,雪与月此刻皆黯淡,只有他,独占光辉。 有风掠过,掀起他的衣角,飘飘若仙,长身玉立。 他微微一笑,让郑天青想起释迦摩尼拈花一笑的典故,此刻,她与他心意相通。 通过眼神,他对她,并无二致。依旧温柔,依旧关怀,与她没订婚前一样。 郑天青不知怎么了,就这样,又被他摄了魂魄。 他光是那样站着,她就已经抵抗不住。 她听说过江湖上有人练摄魂*,要不是此刻心扑通扑通乱跳,头脑清明,他简直怀疑他是此术的高手,让她沉沦。 她情不自禁的弯起嘴角,一步步走向他。 距离一点点缩短,她走到了他面前,他们相视而笑。 苏澈,她在心里默念,希望此生你能一直这样等我。 可惜,错,错,错。 “还好吗?”苏澈开口。 “嗯。” “我送你回去。” “好。” 两人并肩往宫门外走,皆无话,却不局促。 穿过御花园,看到拱桥下,一池娇艳,宫里的的荷花也开了,朵朵清绝。 一如当时望湖楼下的娇艳,而他,仍在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郑天青此刻极需要在他左右,哪怕是不说话,静静相处也是好的。 “今日有空吗?” 郑天青抬眼,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想什么来什么。 “有。”她本能回答,又想起别人说的话,有些犹豫道:“但是。” 她一句‘但是’之后,不再继续,她打心底里不想拒绝,可是…… “怎么,怕人闲话?”他语气平稳,听不出态度。 “嗯。” 郑天青没有抬头看他,所以不知道此时苏澈脸色一暗。 “不是。”她抬起头看他,伸手一攥,握住衣角,好似如此能给自己打气一般,“我怕有损于你。” 她知道自己这样说徒增暧昧,可是她更怕苏澈误会。 “去醉仙楼坐坐吧。”他低头看她。 那双眼睛,幽幽暗暗,像是潭清渊,看似平静,深处却是漩涡,把人吸深处,无法自拔。 她不由自主的点点头,跟着他的脚步。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不一会儿便行至宫门。 清风和彩月前去赏了牵马的小太监,然后分别扶两人上车,之后便都坐在车外驾马。 上了马车,郑天青才觉得不妥。 醉仙楼是京城的名楼,去里面宴请小坐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 自己刚与唐碧海订婚,就与苏澈同去酒楼,对他来讲,并不合适。 再一转念,两人清清白白,又何须顾及呢。 大梁是盛世,民风开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郑天青原本就是被迫赐婚,以此表明个态度也好。 马蹄踢踏,驶离宫殿。 郑天青坐在车里,放松身体。 刚刚醒酒身子确实有些乏,她靠在垫子上,侧了侧身子,脖子没着没落的有些难受。 苏澈从身后拿出垫子递过来。 “不用把你的给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郑天青‘咻’的起身道。 苏澈顺手把垫子摞到之前的垫子下方,道:“你靠着吧。” 她想笑又不好意思,一副得了大便宜的样子,抿嘴看他,晃晃悠悠靠下去,果真舒服。 错开的两个垫子之间有个空差,她躺下去,头正好枕在上面,脖子舒服极了。 知道是他在细心照顾,偷眼瞅他看书,嘴角再也抑制不住的上翘。 苏澈被她盯着,一抬眼,看她跟偷腥了的猫一样贼笑,心里觉得有趣,不禁想逗逗她,明知故问道:“看什么呢?” 郑天青被逮了个正着,面皮本就薄,此刻脸上一红,嘴硬道:“看看书名。” 苏澈含笑,也不揭穿她,继续看书。 郑天青收了目光,望着车顶,此时她与苏澈的关系奇怪,苏澈从未表态,但言语行动之间多又使她误会。 她一向自认自知,也想过这些无数遍两人之事。 此时,她与唐碧海订婚,算是恰逢其时。又是两人独处,占尽地利。 她想趁着残余的醉意问问他。 他们之间,算什么。 可她问不出口,她的理智伴着心跳在向她狂噪:倘若此时表明心意,或许便没有以后了。 马车外隐隐约约听得见叫卖声,招呼声,脚步声,四周嘈杂起来。 茶馆里的说书人刚拍了惊木,正高声颂定场诗。 她便知道进了闹市,醉仙楼已近。 她扶着腰下的靠垫支起身子坐着,整了整衣服。 苏澈放下书,饶有兴味的看她捋头发,扶首饰,整衣襟,幽幽道:“怕被误会啊?” 郑天青猛一回头,看他目光玩味,蓦的,红云满面,低下头。 她刚刚觉得太舒服了,失了拘束,一时忘乎所以,才习惯性的整理衣衫。 转念一想,她这是被,被苏澈,调戏了? 车停了下来,门开了,彩月探身道:“两位,到了。” 她也顾不得细想,起身下车。 苏澈随后而来,神色已恢复如常,刚刚的事好似不曾发生。 郑天青跟他进了大堂,里面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正是晚饭时间。 此为名楼,慕名前来的食客自是不少,有江湖人士,也有达官贵人。有朋友吃酒,也有家人团聚。 苏澈一进门,不少人都静了下来,看着他,几个江湖人放下酒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甚至几个书生打扮的,个个脸涨的通红,就要起身过来。 此时跑堂的迎上来问客,清风吩咐几句,便直接引他们上楼。 来到雅间,苏澈坐下。 他让清风不必在左右,带着彩月去大堂吃饭候着便好。 他两人刚出门,小二就跨进来,提了壶龙井,给他们斟好,殷勤的招呼。 苏澈点了个道招牌的火腿虾仁冬瓜汤,清蒸鳜鱼,上汤娃娃菜和白粥配一些特制小菜。 郑天青知道他是顾及她醉酒,怕吃太油腻了会伤胃,可是这菜色也太清淡了,不自禁偷偷微微撅嘴。 苏澈一别眼,看见她的小动作,知道她是小孩子口味,笑了笑,又点了个招牌樱桃肉。 瞥见她眼睛一亮,笑意更浓,怕更油腻她会犯恶心,便吩咐小二去准备。 郑天青喝了一口茶,看苏澈,他正看着她,慌乱的别过眼去。 “谢谢你的招待。”郑天青道。 “鸿门宴你也要谢吗?”苏澈好整以暇的看她。 “啊?”郑天青一愣。 “哈。”苏澈一声轻笑,看她傻呆呆的样子道:“逗你的。” 郑天青眼神嗔怪,心中一喜,似怒非怒,模样可爱。 苏澈觉得逗她有趣,“不过今天,是要恭喜你的。”苏澈向她举杯,“你身体还没复原,就先以茶代酒。” 郑天青脸色一僵,举杯相碰,玉杯清脆。 茶水入喉,甘甜醇美,茶之清香久盈不散,反而笑容是苦涩的。 她放下茶杯,抬眼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目光相接,一个四平八稳品着龙井,一个七上八下的绞着手指。 郑天青神色一定,开口道:“我有话想问,你要如实回答我。” 苏澈放下茶杯,看着她。 “你知道我当时的态度的。”她顿了一下,“为什么阻止我?” 说完她倒是不觉得紧张了,空前的释放。 他见她暗自叹了口气,觉得好笑。 “当时不是好时机。”他一本正经道。 “那什么时候是好时机?” “我不知道。” 她一口气顶住,不可置信道:“难道你希望我嫁给唐碧海?” “不。”他眼色幽暗。 她一下坠入深潭,消了火气。 只一个字,心里的大石头,稳稳落地。 “不是说他不好。”她豁出去了,“只是,我想嫁的人,不是他。” 她把未说出口的话,化在眼睛里,递过去,想揉进那汪深潭。 门突然被推开,一身大红的女子猛的冲进来,小二举着盘子没手阻拦,只得任他横冲直撞的进屋。 那女子怒叱道:“好一对狗男女,今儿被我抓了个现形!郑天青!你怎么对得起我碧海哥哥!” 她仍穿着入宫时的礼服,近处一见,更加华丽。金线绣的宝相花纹,本最衬秀雅端庄的大家闺秀气质,此刻她柳眉一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郑天青,怒目而视,哪有半分太师府二小姐的样子。 郑天青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 但是苏澈在一边,整楼里不少人识得他,自己是万万不能拉他下水的。 “金蝉,你误会了。”她解释道。 “误会?!”吕金蝉冷笑一声,道:“刚刚我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调着情。而你,正打算背叛我碧海哥哥!” “我压根就跟唐碧海什么都没有。”郑天青有些着急,“我,我是被赐婚,但是我并不情愿。” “你不情愿!?”吕金蝉一脸难以置信,“郑天青你也不会好好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你哪里配的上碧海哥哥,你还有脸不情愿!” 郑天青张口欲辩,只听得苏澈道:“这位小姐,我想此事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与你无干,请你出去。” 郑天青转头看他,他依旧端坐在桌边,神色如常的喝茶,但是言语之间的不悦,一听便知。 “苏澈,你好歹是天下第一才子,受天下学子敬仰,竟也不知礼义廉耻。”吕金蝉怒火微平,但言语依然尖酸刻薄。 苏澈一脸冷漠,道:“不懂的人是你,出去。” 不知何时,清风依然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做了个请的动作。 吕金蝉一脸鄙夷道:“郑天青,我是决计不会让碧海哥哥受你一点委屈的,你等着瞧。”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小二陪着笑,布好菜,躬身道歉。 郑天青对他一笑,道:“这本就不干你的事,让你也受惊了,忙去吧。” 话毕,彩月便心领神会的塞给他些银子打赏。 小二千恩万谢的出门去。 清风道一句:“我出门守着。”也跟着出去了。 彩月道:“小姐,让我在这照顾您吧。” 郑天青摆摆手,“不必了,你去吃饭,吃好了,好替清风。” 彩月知道他们想单独呆着,也不多言,退了出去。 “对不起,给你带了这么些麻烦。”郑天青道歉,“我原该想到这些的,我已经不比从前了,该有自知之明。” “不必自责。”苏澈为她盛了一碗粥,道:“先喝点粥吧,你现在胃虚,需要温补。” 郑天青接过粥,慢慢喝下,觉得胃舒服了许多。 粲然一笑,“谢谢,你总是这么照顾我。” 苏澈回以微笑。 不多语,两人静静吃完了饭,苏澈送她回家。 马车停至门前,郑天青道谢告辞。 她刚下车,没想到他也跟着下来了。 她一脸诧异。 苏澈不多言,向前一步,将她一拥入怀。 郑天青整个人都傻了。 这算什么! 他身上很好闻,有书墨的香味,也有翠竹的清新。 还不等她好好感受,他便离开,上车,绝尘而去。 而郑天青还傻傻的站在原地。 彩月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回过神,看彩月一脸欣喜。 “小姐,恭喜你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郑天青也没惯常的反驳,脚下飘飘忽忽的就进了府中。 马车上,苏澈破天荒的没有看书,坐在车里发呆。 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自恃克制,没成想刚刚被热血充了脑子,竟然抱了她。 饶是她是不情愿的订婚,如此也是不应该的。 他这样对她,恐怕她会误会,可那是误会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对于刚刚,他头一次感到迷茫。 他惯于计划仔细,头脑清晰,可是这个郑天青,成了例外。 头一次,让他在没思考清楚之前,就失了控制。 清风坐在车辕上驾马,眼观路况,耳听四周,脑子里却想着公子刚刚的举动。 难道公子看上郑天青了?! 怎么会!他跟着公子多年,也见过不少美女,公子确实没有对谁如此过,但是他家的公子,才貌双全,最后栽在这么个女子手里,他都觉得不甘心。 那郑天青论家世,普普通通。 论相貌,只是中等。 论身段,更是无法评说。 况且身份存疑,公子怎可如此轻心。 他暗暗思忖着,找准时机,要好好提醒公子,此时不比以往,需慎之再慎。 郑天青绕过垂花门,刚迈进院中,就发现家中灯火通明。 难道又来了客人,她心中暗想。 刚迈入厅中,见父母正端坐其中。 于是道:“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 郑远琛面色不善道:“怎么才回来?你母亲还等着你吃晚饭呢,也不提前说一声。” “是女儿疏忽,和苏澈在醉仙楼刚刚吃过。” 郑远琛一哼,道:“你倒是光明正大的很啊。” 郑天青不解。 赵翘楚在旁边解释道:“你父亲晚上跟唐将军以及几个一起参宴的大人一起吃的晚饭,也在醉仙楼,刚刚进门。” 郑天青一听,心中一冷,恐怕刚刚吕金蝉大声吵嚷,也被他们听到了。 郑远琛脸色稍霁,语气有些温和,道:“天青,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礼义廉耻,女贞女德,哪一样你没学过。”他语气陡升,“你知道我今天坐在那里,听着太师府家的小姐的话,有多羞耻吗?” 被他一吼,郑天青的委屈全部涌了上来:“可是我真的不想嫁他。”她语气依旧平稳,但是听着却心中跟着难受,“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我爱的是苏澈。” 她说出来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个莫名的拥抱,还是他一直以来的关怀和帮助,郑天青头一次敢将对他的爱恋,说出口。 “胡闹!”郑远琛拍桌道,“你被皇上赐婚了!郑天青,你看看清楚,这里没有你反悔的余地!” 郑天青不语。 “天青,他有没有对你明确表示过?他有没有也对你有情?如果他有,那天赐婚,他坐在一旁边就会阻止。现在木已成舟,再跟他纠缠,就是你有失妇德!你知不知道。”郑远琛苦口婆心。 他怎么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家宴的时候请着苏澈一起参加,三天两头往望湖楼跑,前一阵自己被查,失魂落魄还大病一场。 他是疼女儿的。 但是在他看来,如今,苏澈对自己女儿没有一点表示,就是普通兄妹间的照顾,天青若是继续沉沦下去,少不得落个朝三暮四的坏名声。 不怪怎样,他要替她,绝了这些隐患。 郑天青不说话,眼泪却一串串滚落。 她自恃刚刚那个拥抱开口,但是父亲说的对,他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过。 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长兄对幼妹也完全合理,而她呢,却怀着这样的心思。 “结婚之前,你,不许再见苏澈。我会吩咐明月和彩月,只要和苏澈的来往,你通通避掉,听明白了吗?” “嗯。”她吸着鼻子。 赵翘楚心一软,道:“行了行了,孩子是明事理的,彩月,扶小姐回房休息吧。” 看郑天青回了屋,赵翘楚又劝郑远琛:“老爷别太上火,天青是知道分寸的,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 郑远琛握住她的手,道:“苏家这小子确实是个人物,可惜人家对咱家姑娘没有意思,我何尝不希望她的个如意郎君,可是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赵翘楚道:“你妹妹也是,为什么突然指婚,我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郑远琛道:“她这回来者不善,当初我就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谁想到还有这一天。” 老两口都噤声不再继续往下说。 夜色渐深,郑天青心乱如麻。 她无心看书,更无心睡觉,托着腮,看着灯影幢幢。 忽听得有人“叩叩”敲窗,打开窗子,正是唐碧海。 她没什么好脸色,一让,他翻身进屋,合上窗子。 她刚要开口,就听见母亲敲门:“天青,睡了吗?” 第32章 左右为难 赵翘楚惦记女儿因白日之事难过,安抚了郑远琛便过来看她。 她看屋里黑黢黢的,担心彩月不在,女儿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敲了敲门,问“天青,睡了吗?” 她听得半天没有动静,以为她睡了,想进去看看她睡的好不好。 正要推门,只听得女儿含含糊糊的喊了声:“我睡了,娘,有事明日再说吧。” 赵翘楚耐不住性子,推门进去,果然因了彩月没在,小厅里也没点个蜡烛。 屋里头倒是明亮,这孩子肯定心里有事,睡不着,还怕她担心故哄她睡了。 微微叹口气,她撩开纱帘进了里屋,见郑天青正和衣躺在床上,盖着小被子。 她忙过去给拉开,坐到床边道:“大夏天的,穿着衣服你盖什么被子啊。” 郑天青睁开眼睛,道:“妈,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说完翻了个身子背对她。 赵翘楚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父亲今天教训你,你心里难受。但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你已经和唐碧海订婚了,就别想着苏澈了。” “妈!”郑天青翻过身来,皱眉制止,唐碧海还在屋里,谈论这些实在不合时宜。 赵翘楚以为戳到她痛处,替她捋了捋头发。 郑天青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母亲是在关心他,虽然此时确实不方便,但是这一片心她是懂的。 她坐起身来,看着赵翘楚,道:“娘,我没事的,您不用担心我,早点回去睡吧。” 赵翘楚见她乖巧,内心更是不忍,“你不要怨你父亲,他也是为你好。” “嗯。” “你姑姑她不了解状况,所以乱点鸳鸯……” “好了,妈,姑姑她今天找我谈过了。”郑天青想着把她赶紧送出去,随口敷衍。 “她找你谈过此事?”赵翘楚提高音量,“她是如何解释的?” 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趣,郑天青长叹,低声道:“她说是想帮我解围。” “哼!”赵翘楚冷笑,“笑话,她在这儿小住的时候,你朝九晚五的给那苏老夫人做寿礼,下着大雨还给人送到望湖楼去,大晚上才回来,你那点小心思她会不知道!” “别说了,妈。”郑天青止住她的话头,“我累了,您让我休息会儿吧。” “罢了罢了。”赵翘楚起身,“我不在这儿唠叨了,你好好休息。” “嗯。” 赵翘楚替她放下帷帐,拉好帘子再出门去。 听脚步声走远,郑天青忙“嗖”的起身,推开帐帘,穿鞋下床。 拉开床南边的帘子,绕道屏风后,唐碧海正翘腿躺在浴盆里,微眯着眼。 她轻敲了下木盆,低声道:“别装睡了,出来。” 唐碧海睁眼,冲她咧嘴一笑,烛光恍惚下,倒有几分风流。 郑天青不理他,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么晚了,又来干嘛?” 唐碧海起身,轻身一翻,出了澡盆。 整了整衣衫,踱到桌边,飞身一坐,托着腮看他,眉飞色舞道:“来看我的未婚妻啊。” “唐碧海!”郑天青轻斥,“正经点!” 他一脸无辜,道:“好天青,我开玩笑的,看你今儿喝晕在大殿上,我可担心你呢,本来想去送你回家,结果苏纯给我挡回来了,还让镇国大将军家的少泽笑话,所以我只能挑这时候过来了。” 郑天青瞧他这个样子,心又软下来,道:“我知道你关心我,已经没事了。” 唐碧海喝了口茶,神色一正,道:“天青,我知道我们俩赐婚,你不情愿。” 郑天青不说话。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情同兄妹。”他看着她,“我知道你的心思。虽说此刻我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会尽量帮你,遂了心愿。” 郑天青听了这话,只觉得别样的温暖。 不知是因了他的话,再抬眼看他,烛光之下,眼神温柔。 自小看惯了的面容,少了平日的玩世不恭,正色起来倒多几分英挺。 想着唐碧海虽然平时在她面前插科打诨,但正经算起来,却是处处为她着想。 心里细细密密的感动翻涌起来,充了眼眶,含了几分泪。 唐碧海看她双瞳剪水,泫然欲泣,噗嗤一声笑了。 抬手戳了下她的圆脸,道:“傻瓜,哭什么。” 郑天青把他手打掉,吸吸鼻子,道:“没有。”冲他傻笑。 唐碧海哈哈一笑,道:“我看我再说几句,估计你就要以身相许,哦不,咱已经订了。” 见他又开始嬉皮笑脸,郑天青收起眼泪,道:“今天我跟苏澈去望仙楼,结果被金蝉看到了,她不太高兴,说了几句不中听的,结果我爹、你爹和一些伯伯都在隔壁听到了,应该没有大碍吧!” 唐碧海眉毛一挑,道:“怎么可能没大碍,你这还没过门儿就出墙,还弄的众人皆知,估计明儿少泽就得送我一顶绿帽戴了。” “啊!”郑天青脸一苦,道:“连少泽都会知道,完了,这回事儿大了,我还以为就唐伯父会生气,我还打算最近少去你家呢。” “放心,我娘那么喜欢你,肯定不会为难你的,我爹又惧内,你有人撑腰。”他悠哉悠哉的喝茶。 “那不一样,之前是她是因为与我母亲交好,将我当作你妹妹一样疼,当然百般疼爱。现在被指了婚,我变成了你家的媳妇,相处定然是不同的了。再者我又犯了未入门女子的大忌,恐怕要失宠了。” 唐碧海眨眨眼道:“真在考虑着给我当个好媳妇啊,连婆婆都要开始讨好啦。” 郑天青推了他一下,道:“别闹!” 唐碧海笑着说:“有我在你甭担心,反正我看看丈母娘也不是特待见我,咱们俩就这能夫妻齐心,齐力断金了。” 郑天青脸一垮,知道唐碧海定是也没什么主意,不过给他提个醒儿总是要的,两人关系好,少不得还要互相走动,说一嘴让他心里有个底,免得今后遇难堪。 她一向是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她不是不知道金蝉对唐碧海的心思,她也不想坏了那两人的缘分,但是她晓得个道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就像她与苏澈一样。 思及此处,不禁长叹一声。 唐碧海以为她还为此忧心,拍拍她的肩道:“你别多想了,此刻只能随机应变,咱们俩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得生死与共。” 听他说的夸张,她也不禁轻声一笑,起身拉他起来,道:“这都二更天了,你快走吧,我要睡了,以后你可以白天来啊,老是翻院子,再被我爹瞧见,又得挨一顿数落。” 唐碧海打晃着脑袋,往窗户那溜达,权当耳边风。 反正每次他漏夜前来敲窗,她都会如此唠叨一番,但是从没把他拒之窗外。 唐碧海走后,郑天青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情。 被赐婚那一瞬间的眩晕已经渐渐散去,虽说还有些不真实,但她好歹能认清事实。 苏澈拥抱的温度她还记得,父亲的训斥还在她耳边荡,唐碧海的眼神突然蹦了出来。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全乱了。 唐碧海同她自小青梅竹马,郑家只有她一个独女,她一直将其看作兄长,平时一起嬉笑打闹,互相往来,已然成了习惯。 而今,关系陡然生变,两人本就不好相处。 刚刚在房里,母亲说的话他定是一字不落的全入耳中,有些话确实是欠妥的,但他听后仍对她依旧关怀备至,细致入微,若说她纹丝未动,那必是假话。 平心而论,唐碧海并不差,甚至是京城官宦子弟中的翘楚。 虽说出生名门,但他没有公子哥身上的跋扈与骄纵。 在博雅书院时,虽说贪玩,但是从来也没有犯过少爷脾气,或是仗势欺人。 他虽然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却是极要强刚毅的。 或许是因为出身于将门,他学武时不畏艰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自他会了轻功,每次一学会新的掌法就会找她耍一耍,她饿的难受的时候给她送口粮,这是他们的默契。 他的等等好处,郑天青不是不知道,全记在心里。 细细一数,这十几年的感情已经入了她的生活,成了难以忽视的一部分。 她甚至开始思忖,要不要就此认命,遂了父亲,再不见苏澈。 可一思及此处,心中便钝痛。 两难。 头一回,郑天青如此左右为难,终身大事,岂能含糊混乱。 从前听戏文里唱小姐选夫,一个是如玉君郎,一个是邻家兄长。 她总是笑小姐优柔寡断,故作惆怅。 此刻她才明了,情之一事当真难消难断。 男女之情,竟是如此纠缠暧昧,令她头昏脑胀,思之忙乱。 她翻来覆去,若是理不出个头绪,恐将难以入睡。 她起身下床,拿出一盒凝神香,焚于香炉中,香烟袅袅,随后翻身上床,合眼欲睡。 但愿明日醒来,一切能迎刃而解。 城南竹林中,一阵掌风擦过,竹叶沙沙作响,待那人落地。 一排竹子应声而倒,近前一看,非是拦腰而短,竟是碎成小块,切口整齐如削,可见内力深厚。 唐碧海向一黑衣人俯首道:“多谢师父指点,徒儿练成了!” 那人冷哼一声道:“还不到家,何时竹子碎成粉末,才叫练成。今日你来晚了,罚你去河中再练两个时辰!” 唐碧海回声是,便飞身入水,逆流而立。 河水不深,刚没过脖子,站定后,开始练习掌法。 水汩汩流动,阻着他的动作,他不以为意,任意施展。 那黑衣人在一旁打坐,忽开口问:“练功讲的是心无杂念,莫要让赐婚冲昏头脑。” 唐碧海道:“是。” “为师即已遂了你的意,那么接下来你也要为我做事。” “徒儿明白。” 而后两人不再讲话,只有呼吸吐纳与河水拍击之声。 月亮挂在天上,月光却黯淡,而夜空中紫薇星大亮后东坠。 黑衣人收于眼底,眼中精光一闪。 紫微星动,这是自古改朝换代的星象,天将大乱。 第33章 风雨满城 天气闷热,蝉声聒噪,厚厚的云像个巨大的笼屉,将整个京城厚厚罩住,捂得密不透风。 即便是望湖山庄这样矗在郊外的避暑之处,因了湖水,倒湿气更盛,更添浓重。 苏澈正在湖心亭里练字,亭中四面透风倒不见风动,空气里的水汽像是把风给堵了个严实,将人团团裹住,大汗淋漓。 苏澈凝神静气,全神贯注的握笔,额头上也渗出微微的汗,他伸臂蘸墨,笔尖吸饱了酽黑。 随即俯下身子,挥毫泼墨。 少顷,他直起腰,再蘸墨。 纸上已现: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几个字,墨黑字劲,笔力劲挺。 他在等一场雨。 自那个拥抱后,又过了一周。 他与郑天青没有任何交集,若不是此刻他在这个地点,正写着这幅字,他就如从前一样,淡泊自持,无欲无求。 而今,风景未改,心已乱。 沉一口气再俯身,继续。 笔走龙蛇,笔法多变,折笔顿峰,含蓄蕴藉。 运笔也不似从前的潇洒肆意,倒多了些蒹葭辗转的情味。 这可不似苏东坡,也不像苏澈。 他再起身,已经写完全诗。 俯瞰全篇,笔精墨妙。 再观细节,一字见心。 落纸烟云,银钩铁画,千里阵云,下笔风雷。 落款,下章,再敲几枚闲章:一悟百得,望湖楼,荷亭怀古。 搁笔晒墨,苏澈落座,取一杯茶,慢饮,眼却一直盯着那幅字。 清风入亭,遣了小童去取些冰与点心,亭中独留两人。 苏澈抬眼道:“情势如何?” 清风回:“一切妥当,碧琼传回消息,人已到了西域,过几日,使臣便会进京。” “嗯。”苏澈展开折扇,缓缓摇动。 清风瞟了他桌上的字,竟是望湖楼醉书,微微一顿,道:“公子,碧琼仙子还让人给您带了玉佩,让您随身佩戴,祈福平安。” “放起来吧。”苏澈道。 “公子您不戴上吗?这似是西域上好的羊脂玉,也是仙子的心意。” “我知道了,放起来。”苏澈不为所动。 清风仔细看了眼公子的字,跟着苏澈时日长了,见了不少公子的书法,知道他的风格向来是洒脱无垠,风骨畅远。 而这字中竟流动着一股子缠绵,清风一惊,看了一眼公子,不禁激动:“公子,你对郑天青难道是真的?”清风有些激动。 他不敢信,甚至不甘心。 公子这样的人物,在他心中仅次于师父的存在,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更是聪明绝顶却心无杂念的神医,他已明了天下众生,且手握死生之秘,怎么会对那么一个相貌普通,身份存疑的女子动心呢。 他眼神波动,急的满头是汗。 苏澈看了他一眼,道:“你心里不是已有了答案。” 炎炎夏日,阳光笼在水汽里,闷的人发慌。清风听了苏澈的应答,竟如坠冰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不再了解多年追随的公子了。 徐遇仙坐在二楼书房看书,屋里放着冰块,正散着凉气,窗门紧闭,把裹着水的热气挡在门外。 月桐端一碗酸梅汤放到他桌上,道:“公子,皇上昨儿令人连日送来的冰块可还好?还让魏灵通捎话说今晚会来。” 徐遇仙头也不抬,道:“知道了。” 喝了一口酸梅汤,又道:“今日仍是不见。” “可是,公子,这都拒了一周了,再拒,皇上恐怕会破门了。”月桐道,“若是为了天青,她前几日来,您也见了,她神色如常,并无大碍,您何必这么折磨皇上,折磨自己呢。” “嘭”的一声,徐遇仙撂下书,看着月桐。 月桐噤了声,低下头。 “月桐,这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三年了。” “从那儿出来,你一直跟着我,辛苦了。” “是。”月桐随后神色一凛,“莫要折煞我,您一直拿我当亲妹妹一样照顾,公子才是辛苦。” 他有一丝沉吟,“月桐,大变在即,我自身难保,你要知道……”他声音竟有一丝哽咽。 “公子,月桐愿生死都追随左右。” 徐遇仙神色凝重,道:“此生我已负太多人,只为护他一人周全,此时想来,不觉可笑。但愿此事顺利,了断孽缘。” 月桐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不敢细问。 她隐了神色,道:“沈醉已回西域布好棋局,只待您吩咐。” “嗯。” “至于那郑天河,按线报似乎近日也将到达敦煌,会不会误我们大事。” “郑天河,他与沈醉之事我已经知晓。”他一沉声,“尽管沈醉没有提,但是已经满城风雨,不过他的心思很单纯,不足为虑。” “您不怕沈醉受到干扰嘛?”月桐劝道。 “沈醉还不至于被个人情愫扰了理智。”徐遇仙喝了口汤,“叶寻那边怎么样了?” “自从他发现了那采风官以后,便开始按计划行事,有了这李不渝,倒省了我们好些麻烦,只差最后一场大火烧起来。” “嗯,这事他办得漂亮。” “公子,您若真要将位置传于郑天青,却不与她讲明,若是到时她不愿参与,您身在京城,恐怕鞭长莫及。” “这便由不得她了,你当苏澈会袖手旁观吗?” “天青已与唐碧海订婚了,他怎么会,难道他也是?” 徐遇仙一笑,道:“师出同门。” 月桐倒抽一口气,道:“难道,他下山,是为了通天教?” “不是,他的目标不是我。”徐遇仙再饮一口,“但是我却不会放过他,怪只怪他居心不良,惹了我的徒弟。” “那唐碧海倒确实是个可托付之人。”月桐道,“他确实和天青交情不浅,又共同长大,夜半敲窗的事儿可是不少。” “哼,臭小子。”徐遇仙笑道,“可惜天青单纯,不懂分辨,心思还在苏澈身上,那郑远静虽有私心,倒也算是帮我们。” “所谓日久见人心,日久又生情。”她劝慰道,“公子不必急,我听闻赐婚那一日,太师府二小姐金蝉在醉仙楼撞见天青与苏澈独处,大闹了一阵,恰好郑老爷和唐将军等不少大人就在隔壁,天青恐是与苏澈不会再有交集了。” “那孩子此时必定内心不好受,上一回郑远琛被查时她就日日愁眉不展,内心忧郁,此时不知会怎样。” “公子别担心了,我看苏澈并无意,天青总归是需要想通的。” “但愿。” 月桐在冰前摇着团扇,为徐遇仙送去凉意,丝丝凉凉,确实去了不少暑气。 蝉在殿外不住的叫,扰得人心乱。 殿内倒是清凉,风轮在冰鉴上摇动,带来阵阵凉风。 冰镇的荔枝上挂着露水,一双涂着红色蔻丹的手取了一颗剥开,白色的软肉露出,冰凉圆润。 红唇微张,贝齿轻咬,汁水四溢,流到手上,顺着指尖往下流,一路冰凉,却被一只丝帕堵了去路。 丝帕吸了汁水被扔到一旁,丝丝黏黏的触感却留在如玉的肌肤上。 秀眉微蹙。 南春一招手,一个小宫婢忙端了只小金盆,盆中清水上荡着几瓣玫瑰。 那双玉手伸入盆中,轻轻浸了几下。 南春捡了丝帕,递上个棉巾,她取过来拭净双手。 “娘娘,公主近几日望湖楼去的紧。”南春在她身边道,随后看了看四周。 郑远静一扬手,小丫鬟们收拾了东西,纷纷退出去。 “那苏澈也不知道在狂些什么!竟然十次里有九次敢将公主拒之门外!”南春忿忿不平。 “碧池那孩子,还是太轻率,缺计谋。”郑远静看着自己的指甲,血红精致,“那他有没有见别人?” “没有,除了山庄里的人正常进出,苏澈自己也没出过门。” 郑远静眼都未抬,道:“那便无妨,他不识抬举也罢,反正他也不是碧池的良人。” “可公主对他,当真上心的紧。”南春道,“奴婢听闻这几日,公主不是做点心就是绣荷包,再巴巴的送去吃闭门羹,今日终是倦了,正把自己关在殿里摔盘子摔碗呢,娘娘您不去瞧瞧。” 郑远静起身,满脸烦躁,道:“忒不省心,这大雨之前正闷,她还这般胡闹,当真是骄纵坏了,皇上那边知道了吗?” 南春道:“还没有,皇上这几日没心思管公主,似是在琢磨前朝政事,抽不出功夫来。” 郑远静一怒,拍桌道:”借口!有时间给那贱人送冰,没时间管自己的女儿,哼!“ “娘娘息怒。”南春劝她,“别伤了指甲,您刚刚才涂好的伤了可惜。” 郑远静吸了口气,平复了情绪。 天气太热,刚刚动了气,一怒,身上又糊了层薄汗。 她拿过南春递来的玉骨团扇。冰凉的翠玉。触手生凉,消了些暑气。 南春替她开了大殿的门,递过来个金炉,里面放着冰。 小丫鬟们举着伞替她遮阳,一行人往碧池的翠微宫去。 宋临在太极殿邀重臣喝茶,苏国璧坐于殿下,唐碧海之父唐国忠身为骠骑大将军,自然也同坐殿中。 “此番贵妃回朝,两位爱卿作何看?”宋临放下茶杯,开口便是此句。 两位老臣皆是心惊。 贵妃还朝打得是苦尽甘来,修得百年好的旗号,虽说人人都知。 但皇上初登位前,贵妃只是个侍婢。 后在皇位争夺中,助宋临脱险,却怀了皇室血脉。 恰逢苗疆虎视眈眈,苗疆王入朝。不知怎的,竟又被苗疆王掳去,最后还落了个苗疆奸细的名声销声匿迹多年,只留下个碧池公主。 皇室秘辛,就算好奇,谁敢揣测。 今日京城闷热,皇宫内也不舒服,知了声声乱,水汽蒸的宫外的石狮子也垂了汗。 云虽厚却挡不住日光,殿内却是异常的凉爽,此时的闷热湿气和刺眼日光竟被全然隔在了外面。 尽管这样,大殿内也放着冰鉴,内里镇着鲜蔬瓜果,室内鲜果之香,倒是清新。 往日此时,宫内会开始准备着皇上到别院避暑,但今时不同往日。 宋临正端坐着,看两位忠心的老臣流汗。 本朝换位时,皇子本就不多,还各个明争暗斗,幸存者仅有宋临一人,并无兄弟可议事。 苏国璧与唐国忠到底是两朝老臣,又曾极力扶宋临上位,深得其品性,知其心思虽深,却不暴虐,倘若问出此言,必是为议事,心中虽有底,但无人口先开。 “臣以为,皇上在担心贵妃仍与苗疆有联系。”苏国璧先开口。 唐国忠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老东西,抓尖儿不说,出言还忒不讲究,也算开了个头,不如就如此说下去。 “臣听闻今年万国集会将要在原敦煌,今沙洲。这是各国贸易的盛事,必得参与,扬国威。但今年西夏蠢蠢欲动,不断骚扰我边境及兰州,沙洲位置在西夏腹地,难行不说,且险要。虽回鹘以向我大梁臣服,可助一臂之力。但若是西夏与苗疆勾结,截我使团,以挫我国威,恐怕我们更加难以控制这边境的局面。” “回纥虽是小国总该有个态度吧?”宋临扶额。 “臣前两日派使臣去了回纥,那回纥王哈迪尔。一直在招待着我们的使者,却不表态,想是不愿向苏里唐低头,归顺苗疆。但心中忌惮,只差推一把。” “看来这一趟是势在必行了。” “臣听闻通天教在苗疆也有些势力,但如今朝廷公然与其为敌,想必难以拉拢。”苏国璧道。 “若是可以拉拢呢?”宋临抬眼。 “那么它地处苗疆在我大梁、回纥与西夏三国边界位置的交点,便是个有利的牵制。”苏国璧从袖中拿出一卷地图,放到殿中。 两个小太监搬来一个架子,将图挂于其上,宋临从龙椅上下来,三人细观研究。 郑天青自被父亲禁止与苏澈往来,便日日在流光溢彩阁研究。 前几日惯常到徐遇仙府上学艺,他告诉她四年一次的万国集会要来了,她这一听,兴奋的连伤春悲秋都忘了,一心扑在上面。 徐遇仙告诉她,这次的万国集会将在敦煌,若是想参与并非难事。 朝廷每年万国集会前,吏部会先在京城举行个斗宝大会。 虽说有三百六十行,但是能够贸易的行当并没有这么多,能参选的更是凤毛麟角。一旦选中夺得行当里的魁首,便可入朝廷的斗宝朝会,去敦煌的费用可由朝廷报销。 郑天青自从得知此事,便整日欢喜。 她自小就喜爱万国集会,虽然只参加过一次,就是四年前在京城。 但那半个月可是她最快乐幸福的半个月,也是在那时,她萌生了开一间首饰铺的想法,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有机会带着流光溢彩阁的牌子亲自参加万国集会,成为真正的匠人。 天气闷热,郑天青在书房里托着腮沉思,冥思苦想了数日,一点参赛作品的头绪都没有。 书桌上摆满了书,山海经,唐诗集,宋词选,苏澈诗集,她所有画过的图样,没一处空地。 暑气逼人,窗户挡不住湿热的空气,混着潮气冲进屋来,郑天青被这热气撞出一脑门子的汗。 头发被汗浸湿了贴在额头上,捂得难受。她无心摇团扇,免得再激出一身汗,垂着眸子,心浮气躁。 歪头看外头的日光,刺的眼花,更觉得热。 索性起身将帘子遮上,挡了日光,屋子里立刻陷入黑暗,生出几分幽凉。 手里全是汗,她拿手绢抹了抹手搭在一边,将书推开,将就着挤出一小块空地,扭着身子伏在书案上。 手指轻敲着微凉的桌面,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不一会儿,桌面也温热了。 这样的天气,她真想泡在水里,躲着日头,随便浮到哪里去。 眼睛微眯,不再动弹。 在这样潮湿的空气里,眼前氤氤氲氲的散着水气,突然有什么又苏醒了,挣脱了心底的层层封锁,占据了她的思绪。 是那一天,那个人。 此刻郑天青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满塘的荷花,轻摇的小船。 她飘飘忽忽在水上看荷花,他在对面冲着她笑。 碧绿的叶,嫣红的花,如玉的君子,温暖的怀抱。 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想必望湖楼下的荷花还一样娇艳,碧水映天,他也一样温润,遗世独立。 深吸一口气,她觉得又吸入了一腔的荷香,悠悠的淀在胸口,飘飘散散,化入心扉,酥了骨头。 彩月端着桂花酸梅汤上了二楼,一进书房看屋里暗暗的,郑天青又伏在书桌上,心知她必是被暑气蒸的乏了。 于是敲敲门,跨进来小声叫她:“小姐,明月刚从井里拿上来的桂花酸梅汤,您先喝一碗去去暑气吧。” 郑天青被她一唤,回了神,起身接过来,道:“这么热的天,估计大家都不好受,你多端几碗拿到大堂里给大家也分着喝吧。你和明月也别光忙着,多喝几碗,别中了暑才好。” 彩月笑着说:“小姐心善,惯会体贴人,可是今儿太热,店里人少,没怎么开张,也没什么流水,若是那几个胃口好的敞开怀来,怕是搂不住。” 郑天青抿嘴一乐道:“瞧你仔细的,正好,前几日生意好,赚了些银子,你去买些冰来,放在大堂里,再让明月多镇些酸梅汤,不管伙计客人,随便喝,让大家也得舒舒服服的才有意思买东西不是。” 彩月道:“这天气看起来就要下雨了,您还买冰,像您这么傻的生意人,可是要赔的。” “少多嘴,快去。”郑天青笑嗔她。 拨开头发,复又趴下。 她也在等一场雨。 第34章 满城风雨 郑天青突然起身,浑身一激灵。 这自古以来有玉雕,有石雕,木雕,甚至于小物件里有各类宝石上的浮雕,为什么花丝不可以做成一处景致,辅以碧玉,宝石,虽说过于奢侈,但也不失风味。。 她想把望湖楼那一日的雨打荷塘尽数做出来,除了她心底暗含的情谊,更兼这份豪放之气与逸致闲情。 拾了一桌子的书本纸张,展了张白纸,挑好墨汁,开始作画,刚刚画了个荷塘便攒了纸重画。 她所画的韵致,万万及不上脑中之景。 喝了口酸梅汤去去躁,她继续画,画了半柱香,算是画了个草图,看着虽然变扭,但是算是有了大概的样子。 费了半天功夫部分细处算计起来还是难以企及自己所想,她有点心烦意乱起来。 一挪眼,瞥见散在一旁,凤翔步摇的草图,心中又浮出个名字,她甩甩头把这个想法压回去。 郑天青不知道自己在顾及什么。 打心眼里,她并不畏惧郑远琛。 尽管她的父亲古板又严厉,但那夜训斥过后,母亲能来,就说明父亲打心眼里还是疼她。 虽说他整日嘴里总唠叨着慈母多败儿,但归根结底也忍不得看她委屈,才默许了母亲的溺爱。 她撂下画笔,压着双手想把画纸揉了的冲动,跌回椅子里。 揉着手指,看着画,她打定了主意。 这一次,她决不主动去找他,决不。 倘若那个拥抱是个误会,没有遂她所愿的意义,那就安安心心的做唐家的儿媳妇,与他相忘于江湖。 若是他与自己心意相通,想在一处,必定会来找自己,到时便再无顾忌,抗旨悔婚,刀山油锅,她都无惧,只为他一人。 定了主心骨后,郑天青倒忽的浑身轻松,她起身出了房门,准备到库房去寻些所用的材料物件。 今日闷热,各个店铺都没什么客人,这也不足为奇,本来这天气湿热粘闷,使人不爽,没人爱在此时出门。 郑天青一下楼,发现楼下竟有不少人,心中倒有些惊喜。 大堂里有着丝丝凉气以及酸梅汤香,甜津津的凉气融在空气里,使人没由来的心情大好。 原是她吩咐了彩月去置办点冰,再给伙计客人分发酸梅汤,彩月索性就在大堂里摆了个铜冰鉴,周围堆着冰,内里镇着酸梅汤,饮者自取,客人进门先送上一杯,使得生意大火,天气不佳也有客登门。 郑天青心中暗喜,与几个熟客打了招呼,便进了后院的库房。 进了库房果真一阵闷热,身上立马就出了一身汗。 暗叹了今日的天气,便开始拾掇着要找的原料。 她记得之前给姑姑做完贺礼后又收了些玉托,其中有个尺寸大的,是块两尺见方的碧玉,颜色翠绿莹润,这可是美玉阁精挑细选出来的。 郑天青与美玉阁的元老级匠人王映湖是忘年交。 他们是通过徐遇仙相识,因一只玉壶相交。 王师傅经常会给她些做不成小玉件的废料子,她当然乐得收下。 有时候不忙,也会帮她磨一磨石头,只消得她去提一坛上好的女儿红上门,就有求必应。 王师傅膝下无子,将郑天青看成自己的孙女一样,只需一起说说话便成,她也乐得听些玉器古董行当里的趣闻,两人一拍即合,成了忘年交。 郑天青摸着这碧玉料子,作底当那一池碧波正合适,只需在上面钻几个眼,再将花丝嵌上便可做出那日胜景。 只可惜这玉质脆,恐怕还是得麻烦老爷子出手不可,她又挑了些金丝银线,两颗红蓝宝石,几颗各色碧玺,放在小筐子里头,倒也有些分量。 出了仓库,锁好门,便提着东西上楼。 今日闷的人难受,她本就不打算开工,彩月明月在楼下招呼客人,于是她将篮子放下,撸起袖子,开始收拾屋子。 将书送回书房摆起来,把草稿悉心折好放到妥帖之处,又出了一身汗。 见店里不忙了,叫伙计送上来桶水,她便打算宽衣,好好洗个澡。 一只脚刚跨进盆,另一只还没带进去,窗外白光一闪,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霹嚓”一声惊雷。 雨要来了! 宋临与苏国璧、唐国忠看了半天地图,觉得西夏这一次确实居心不良。 沙洲即敦煌,位置离大梁领土远,中间隔着西凉府与甘肃军司,皆有重兵把守,不可小觑。 若是绕过西夏,路途艰险不说,还要入苗疆,恐怕苗疆王不会答应。 自十几年前,宋临即位,哥哥便与苗疆王联合,欲害他。 这便是水火不容 他与郑远静的纠葛更令自己与苗疆王关系僵化,更遑论郑远静不知有什么手段,竟在苗疆安居十几年。 宋临将郑远静当做突破口,不然他不会迎她回朝。 两人各怀心思,却一拍即合,事行一处,可谓巧合。 宋临明白此刻自己占劣势,郑远静必定将他的想法摸的一清二楚,但他却没看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乃兵家大忌。 “皇上既能迎贵妃回朝,想必就有法子与通天教联系,老臣觉得此步必不可少。”苏国璧道,“或许郑远琛一家便是突破口,可以从此入手。” “那便将此事交给我吧。”唐国忠忙道,“毕竟天青是我家儿媳妇,我来毕竟合适些。” 宋临暗想:你两人都不必出马,我的枕边人便是通天教教主。 但他并未出此言,话风一转,道:“苏相,不知苏澈近来如何?” 听闻此言,唐国忠不悦:这苏家臭小子白面书生一个,倒夺得皇上的喜欢,似是不简单。 但同时吃不准皇上的心思,郑天青已经赐婚给自家儿子,皇上替苏家小子不知是何用意。 “犬子喜静,想是在望湖山庄研究山海经吧。”苏国璧也不知苏澈整日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离京的四年身在何处,只好拿他在殿上用过的理由来应对。 宋临心中一定,道:“万国集会无论如何是要参加的,我自会派使者再去游说回纥,但目前紧要的是一来,得尽快筹办斗宝大会,选些像样的人代表我大梁。二来边疆要加强兵力,练强兵,倘若西夏来犯,有兵可挡,还要倚仗二位了。” 苏、唐两人忙行礼道:“皇上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 两人告退后,宋临叫来魏灵通,道:“徐府那边怎样?” “奴才已经打点好了,冰昨儿就给送过去了,想必今儿也该用上了。”魏灵通禀报,“奴才也提了今晚要过去的事,但是看那边的意思是,先生身子还是不舒服。” 宋临气得一拍挂图的架子,劲看来使得不大,却是动了气的,那架子哪禁得住他这一掌,轰然而倒,图也被撕的粉碎。 “那我便要硬闯了!”他气得声音渐冷。 “皇上,怕是要下雨了,奴才看您还是别漏夜前去了,当心龙体。”魏灵通劝道,“还有,碧池公主正在宫中发脾气,贵妃已去劝了,您要不要去一眼?” 宋临闻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饶是此仍问:“发脾气!又是怎的了?” “据说与苏澈有关。” “反了!”他又是一怒,“走,去翠微宫一趟。” 郑远静刚踏进翠微宫,就听见一片碎裂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还有小丫鬟的规劝之声。都在唤:“公主息怒吧。” “公主夏天别中了暑气,歇一歇吧。” “公主仔细自己的手,别割着了。” 碧池公主却道:“你们都给我让开!今日我不痛快,你们都别拦着我!” 郑远静揉揉太阳穴,那处正突突跳得厉害。 这孩子性子太烈,纵是自小娇惯的,恐怕也是给宠得没了规矩。 她进了院子,见碧池正在殿里胡闹。 刻花白瓷瓶斜着飞出来,还没看清是什么花样,就在地上四分五裂。 又一盏琉璃烛台,瞅着是仙鹤,还没瞧仔细,就稀碎一地。 “住手!”郑远静怒叱。 里面的人显然听出了她,没了动静。 没一会儿,碧池从大堂里闪出来,衣着倒是整齐干净,妆容也没有晕染,看她的样子完全无法与刚刚大发脾气的泼妇行为对应起来。 “贵妃娘娘驾临,有失远迎。”碧池阴阳怪气的跟她行礼。 郑远静也不恼,分走到她身边,拿眼往店里一扫,最入眼的非是一地的花瓶摆设的碎片,而是桌下一篮打翻了的紫薯山药糕,可怜那糕饼还是牡丹花儿型的,此刻却七零八落,如开败了一般。 郑远静使了个眼色,南春便张罗着丫鬟们拾掇这一地狼藉。 郑远静拉着她到西偏殿坐下,就有太监抬着冰鉴进来,生怕主子再因了暑气,生气伤身子。 碧池公主瞧她这态度,心中的气也缓了缓,嘴上却不饶人:“贵妃娘娘今日来有何指教。” 郑远静微微一笑,并不计较:“暑期太热,怕皇儿你闷了,来陪你聊一聊。” “我倒是不闷,多谢娘娘关怀。” “咱们大梁家大业大,皇儿随便砸砸东西开心,这东西便碎的值得。”郑远静凤眼一挑,“若是砸完心里仍不痛快,那就是一千一万个不值得了。” 碧池公主也不看她,道:“你若是听了风声来看我的笑话,看也看了,我便不奉陪了。” 郑远静忙截住她:“身为生母,我怎会来看你的笑话,我只气那苏澈不识抬举。” 碧池听及一处,眼中一红,道:“还不是你那胖侄女!赐了婚以后还不老实,朝三暮四,狐媚招人!” “天青也非他意中人,只不过是有利用价值,想让他将你放在眼里,就得让自己先有价值。”郑远静抚着指甲,血红一片,连眼底也带了几丝鲜红。 碧池沉吟一会,开口:“我该怎么办。” 郑远静见她有兴趣,心一舒,“男人嘛,不过钱权色,我看他倒不是这世间俗人。” 碧池冷哼。 “但是那日他在殿上说他在研究山海经,你还记得吗?” 碧池抬眼。 “那便是突破口。” “那山海经净是些灵异志怪,世上皆不存,有何突破。” “他对你父皇却只提了一个地方,昆仑墟,你可记得?” 碧池点头。 “那便是他们两人真正兴趣所在之处。” 话音未落,就听人道皇上驾到。 两人紧着出了殿去行礼迎驾。 院里的狼藉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此刻看着倒没什么大碍,宋临见两人送西偏殿出,往正殿里一扫,看空空落落心里有了个大概。 再看碧池此刻情绪平复,便知郑远静在一旁起了不少作用,便道:“魏灵通,去殿中省里的尚舍局挑些好的再给公主布置起来。” 碧池忙谢恩:“谢父皇。” “我不知贵妃跟你说了些什么。”宋临看着她,“但是你要明白,万事不可强求。今日任性,罚你禁足一周,好好思过。” “是。”碧池低头。 天上打闪,随即轰雷阵阵,宋临便不久待,转身回宫。 郑远静这才抬头,目送他的背影,他竟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她温柔看着碧池。 碧池起身道:“若是不嫌弃,也请贵妃与我一同用晚膳吧。” 郑远静满心欢喜,自然应下。 两人一起入了西偏殿。 不一会儿,倾盆大雨。 徐遇仙在书房中看书,天一下子黑了,月桐帮他点上灯,照得一室光明。 几声惊雷划过窗外,不一会儿,天降大雨,伴着大风,吹得窗户乱晃。 月桐索性锁了窗户,屋外的穿堂风灌进来,好一股清爽自在! 一场好雨。 月桐张罗了一桌好菜,虽是徐遇仙一个人,菜色却不少,不知是否是有着其他的准备,这菜色两人足够。 徐遇仙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动筷,只是看雨。 不一会儿,只听前门处一阵马蹄声,门房按着他的吩咐并未开门。 雨势渐大,雨帘密不透风,砸在地上劈劈啪啪,看着惊人。 一道黑影拨开雨帘,徐遇仙能听见雨打在人身上发出的轻砸声,声声入耳。 那黑影猛然停止他堂前,带来浓浓的雨腥味。 不是宋临又是谁。 他已然全身湿透,头发打在脸上,水顺着脸流下来,衣服滴答滴答的坠着水珠,眼睛却是黑亮的。 “阿羡,你真舍得,这么大的雨,就真的狠下心来不见我。”他语带嗔怪,完全没了白日的气魄,倒像是个撒娇的小孩子。 徐遇仙便再也狠不下心,吩咐月桐端上桶热水,拉着他到里屋去。 雨越下越大,雨滴坠地声如翻江倒海,轰轰作响,震的人耳朵疼。 但是雨带着凉风,一扫京城闷热之气,舒爽的又令人精神一振。 郑天青洗了澡,趴在窗前看雨。 这一日太热,雨水飞流直下,冲刷着街道。雨势太大,街上也没了人,伙计们早趁着雨小回了家,店里空荡荡的,今日怕是回不了府中了。 彩月将冰鉴里的水泼出去,明月紧着收了井里还镇着的瓜果饮品。 和着雨的湿味,她闻见明月开始做饭了。 风顺着窗户灌进屋里,吹得郑天青蓝色的衣裙也跟着荡起来。她伸手去接雨,怎奈房檐太远,硬是小半个身子伸出窗外也够不着。 彩月一进门,就不知自家小姐在发哪门子疯,紧着疾步将她拉回来。 嘴上还念叨着:“您这又是作什么妖,这要折下去,您让我们可怎么好。” 郑天青看她急的,噗嗤一笑,眼中流光溢彩,比满屋子的珍宝还动人。 彩月晃了神,忙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梳头发。 “小姐,今日明月做了您爱吃的酱爆鸡翅、香辣虾和爽口萝卜,一会儿就能开饭了。” “你们俩今日辛苦了,可得给你们涨涨工钱。”郑天青举着珍珠芦荟玉容膏匀面,刚刚冷风一吹,不觉脸上有些干。 “我的傻小姐,今天这冰就花了十两银子,虽说一下午挣了五十多两,但是也禁不住您这么大方啊!”彩月又开始替她操心。 郑天青被她逗得直笑,知道她是真心为她,道:“我知道你会做买卖,还不是一样的傻,涨的工钱都不要,明月要知道你替她拒了,说不定会掐你。”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便拾掇完了。 郑天青刚起身,就听窗外马车响。 探出头去,见那马车正停在她门前,正思忖着看着这车眼熟,就见一月白的身影,正是她心里念了无数遍的人。 他执着伞,站在她门前,如瀑的大雨砸在他伞上,他的腰不曾弯一下。 她震在原地,内心也与隆隆的大雨一样,轰然作响,动的厉害。 她一回身,彩月早就跑去迎门,自己也疾步向他跑去,熟悉的路此刻却分外的长。 郑天青奔下楼梯,苏澈已经进了门。 彩月替他收了伞立在一旁,引着清风去后院安顿马车。 堂中只有他们两人。 屋外暴雨如注,他就这样站在门前,衣袖有一点湿,眼睛却是亮的。 一如初见时的,拥她入怀时的那件月白长衫,此刻在他身上依旧楚楚。 苏澈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郑天青想起了那日他立在姑姑殿门边等她,也是一样眼神脉脉,温柔浅笑。 往日一见,她总觉得苏澈是仙人下凡,遗世独立。 此刻看他冒了雨站在她面前,虹膜潋滟,满眼风流,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与他如此之近。 他堕了仙气,来到她面前,带着荷香,带着湿气,扑面而来,她已无力反抗。 她先迈步,慢慢走向他,他已经冒雨走了那么远的路。 第35章 心有灵犀 郑天青离他越近,越沉沦。 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她完了! 这回,便是再哭多少回,再做多少物件也再难忘了他。 她这辈子,再也拔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有一颗水珠从他发间滑落,她伸手替他拂了去,定定的看他。 他眼中一动。 “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她问。 “独看望湖楼下水如天,没意思。” 郑天青眼光流转,亮的勾人。 “我也正在想……”她开口。 苏澈眼眸一深。 “望湖楼下的荷花。”她把那半句说完。 苏澈被她逗得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要不要去换换衣服,雨势这么大,你一定被雨打到了。” “无碍。” “我这里不大,要不去楼上坐坐?” “好。” 他跟着她上楼,进了书房。 她的书房倒是一直未变,书摆的整整齐齐,桌椅板凳也如旧,倒是书案上摆着一幅画,倒像是刚画的,笔墨都还齐全。 她转身给他倒茶,他踱到桌前,看画。 满纸都是望湖楼的景致,碧水青天,荷花娇艳,水上有一小船,船中竟还有人影,远处是望湖楼,整个布局像是从湖心亭望出去的一般。 眼扫全篇,画工确实差强人意,但其中的神韵令他心中一动,抬眼看她。 郑天青回过身来正打算给他递茶,看他站在画前看自己,脸上一热,支支吾吾道:“这是我为斗宝大会画的草图,画的不好,你不要笑我。” 苏澈轻声一笑。 郑天青更羞,撒娇道:“说了不要笑我的。”她挪到桌前,把茶递给他。 他接了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喝人嘴短,必得报答,再拿张纸来吧。” 她眼中一亮,知道他要帮她,忙换了张新纸,洗笔,拿颜料,跟个小书童似的忙起来。 苏澈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看她。 待她一切布置好,起身拿笔,调墨,下笔,作画。 郑天青则坐在一旁托着腮,静静看他。 她算是见识到了他的才气,两三笔便勾出了那日山水景色,她看的痴了。 郑天青不是不知道苏澈的名气事迹,也不是没读过他的诗,赏过他的画。 但是亲眼瞧着他作画确实头一次。 也让她清楚的知道,天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不觉,肚中叫了一声。 苏澈正调色准备画荷花,侧头看她。 她将脸埋进手臂,不敢抬头。 苏澈撂下笔起身,道:“先去吃饭吧?我闻到香味了。” 郑天青抬起头看他,已是桃花满面,眼睛晶晶亮,霎是动人。 她不好意思的起身,跟着他下楼,彩月正收拾着碗筷,见他们下来,道:“刚要上去叫二位呢,没想到两位的鼻子这么灵,倒是先下来了。” 郑天青垂目一笑,脸红红的,彩月心里便明了几分,招呼着他们坐下。 桌上的菜色真不少,郑天青扫一眼便知明月因了苏澈来,多添了两样菜:荷塘小炒和五彩拌菜。使得餐桌上清爽丰富不少。 苏澈道了声谢,两人便拿起筷子开动。 郑天青看着对面的苏澈,突然觉着别有一股子亲近之感。 两人同桌共食已有七次,她把与他的每一次相处,都妥帖的放在心里。 相比此时,第一次初见时闹得笑话,让她此刻光想想,耳朵根儿都红了。 那次家宴,她满心欢喜,盼着能够与他更亲近,结果哥哥一语惊人,搞得不欢而散。 再后来,就是望湖楼,他们一起游荷塘,淋雨,在湖中亭避雨,登望湖楼观景,她以为他们真的更亲近了。 可是她却被指婚了,在宫宴上,坐在他旁边醉倒在桌上,她以为此生再无缘。 谁知道短短几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能一日千里。 虽然两人从来没有表示,但是郑天青知道,自从他踏进这里的那一刻, 他们已然 灵犀相通 郑天青对着苏澈吃着饭,脸上的红霞一直不退,耳朵尖儿都是粉的,傻头傻脑的吃饭,时不时的偷眼看他。 苏澈一贯吃饭细嚼慢咽,斯斯文文,在饭桌上也不爱讲话,但今天却不如一贯的淡定从容。 他心里是舒展的,却又带着一点点的紧张。 对于自己的紧张,他是诧异的。 郑天青的小动作他不是没有看见,每次见她如此可爱,都情不自禁想抚一抚她的头顶。 第一次的时候,她甫一睡醒就看到自己,惊得直打嗝。 霎时面若桃花,十分逗人,眼睛里却写满了不知所措。 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想自己妹妹一样,需要照顾,鬼使神差,摸了摸她的头做安抚。 却一不留神被那绒绒的触感吸住了手,松松软软的发丝在掌心的滑动,心里却痒痒的。 一不小心,成了习惯。 每次一看到她可爱的样子,手都会不由自主的去安抚她。 倒不如说是,被那一头绒毛搔了心,不知不觉上了瘾。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早就陷在那个毛绒绒的沼泽里,无法自拔。 思及此,他抬眼看那个沼泽吃的香不香,两人目光正对上。 郑天青眼睛像被日光灼了一样,立马转开,复又觉得自己傻,调回眼看他。 他的眼神一直没动,目光里含着一丝戏谑,眼底温柔。 她便不再逃避,忍不住抿嘴微笑,眼里回以娇嗔,欲语还休。 两人吃着饭,无人打扰,厨房里却是开了锅。 彩月和明月隔着窗望着两人吃饭,偷偷捂着嘴笑。 清风也看作无意的立在一边等吩咐,却也时不时瞟一眼,侧耳听着动静。 彩月向清风使了个眼色道:“你家公子这回是什么意思?” 清风不语。 “我看这回也不是我与家大公子交情的缘故吧。”彩月得意道。 明月也回过头看清风。 清风眉头微皱,看着端坐的公子,他与下山时并无不同,依旧是丰神俊逸,举世无双。可是与郑天青坐在一起,竟跟着柔和了许多,那股子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不见了。 清风心知,公子已不是下山之时的公子了。 他看了那两个小丫头一眼,道出心底之语:“我不知道。” 彩月看他样子仍旧高傲,但这一句却泄露出一丝无力,不由得生气。 自家小姐确实没有苏澈名头响,才气大,但好歹也是掌着一个铺子,人也是和善貌美,在她眼里,算是顶好的人物,就算公主都是比不上的。 他家公子都已经自己上门了,他一个侍从倒是好大的架子。 思及此,嘴里道也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家公子既然都已经坐在这儿,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明月闻言抽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清风猛地回头看她,眼神尖锐,刺的彩月一阵心悸,轻哼一声壮壮声势。 那厢,两人已经吃完了饭,起身。 三人忙迎出去,明月收拾起碗筷,往厨房去。 彩月端着酸梅汤跟着他们上楼,走过清风身旁,还白了他一眼。 郑天青与苏澈并肩上楼,又回了书房,看着他沉沉静静地画着荷花,心里倒也是滋味万千。 那毛笔蘸着桃色的颜料,笔尖轻轻一点,手腕微微着力,艳丽的桃花跃然纸上,渐变的粉,晕染在画纸上,那股清气从苏澈的笔灌到荷上,竟似有了生命,不妖不染,见之忘俗。 看着他画荷花,郑天青此时才更深切的意识到,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何止有才,更兼用心。 这一场雨酝酿了太久,雷电过后,雨势不减,下了两个时辰还是下个不停。 郑天青见天色更暗,多添了几盏灯,满室明亮,灯影之下,那一幅水墨画所在那一方白之中,吸的人挪不开眼,但是更动人的是他的侧脸。 在灯光的照映中,他比白日多了几分柔软,加之男子的英气分外吸人,郑天青一直盯着他,眉毛,眼睛,高挺的鼻子,还有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不厚,看着很润泽,软软的,像西瓜的瓤,清清爽爽,粉粉嫩嫩,似是比画中的荷花还娇艳,一不小心便入了神。 苏澈搁笔起身,看了看画,觉得甚是满意,不仅是天气凉爽,也许还是因为她在身边,下笔甚是顺畅,那日的景观在脑子愈发鲜明,下笔如神助。 他一回头,看她正托腮看着自己出神,愣愣的样子,一如初见的时候,傻乎乎的。 人前她总是静静淡淡,一丝不乱。 虽说有时娇嗔玩笑,活泼开朗,但是这幅不设防的样子总是漏于自己眼前,他情难自禁,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问:“在想什么?” 郑天青回了神,与他目光相接,怎么也不好意思回答在对他想入非非。 只好羞赧一笑,答非所问:“累了?” “画好了。”他坐下,肩膀有些酸。 他画画向来随心所欲,万般自在,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如此精心。 郑天青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对他想入非非,脸上更是火烧一般。 投眼望画,更是能体会到他的心思,原来对于那幅场景,他与自己一样。 一直记得如此清晰。 “谢谢你。”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以后你我之间,不提这三个字。”苏澈看着她。 他唤来清风,盖上印鉴,又题了苏轼诗的最后一句。 郑天青仿若飞至云巅,无酒自醉。 “今天太晚了,雨又这么大,你就住在这吧?” 她说完又觉得孟浪,低下头不敢看他。 “好。” “啊?” “我说好。”苏澈眼睛里带着笑。 “公子,您从不在外留宿的。”清风急急插话。 “这里无妨。” “可是……”清风再想说话。 “你去马车取些书和衣物来,放到安排的房间里。” 清风被堵了嘴,便不再多言,出门去了。 她看着他,带着红晕,也不顾什么羞臊,眼中情热。 苏澈转过身,伸臂抱住她。 她就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了。 感觉到怀里她身子微微颤抖,鼻息间是她的气息,是甜甜的柚子蜜饯。带着夏天的清新,又加一点糖。 他深深的闻了一口,觉得甜而不腻,十分可口。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热热的,她觉得脸上都出了汗。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让她想到了广袤的星空,更像是一股风,清清洌洌吹过她,但又暖暖的,真不想就让他这样吹过。 抱了许久,郑天青觉得心里越来越踏实,她从他怀里退出来,看苏澈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低下头,替她抹了下人中上的汗。 她微微一颤,僵着不敢动, 他眼里的深潭漩涡阵阵,离她越来越近,里面亮晶晶的像是月光,她就要看清了。 闭上眼睛,最后的印象是他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和西瓜一样,甜甜的。 黑暗里,她觉得越来越热,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 “公子,东西都收拾好了,您要休息了吗?” 郑天青惊得睁眼,脱了他的怀抱,循声看去。 清风推了门,站在门口,彩月在一侧,扯着清风的袖子,脸上绯红。 “我知道了,出去。”苏澈声音里有不悦。 她回过头,他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慌乱。 明明两人刚刚就被人撞破了jian情,他怎还如此平静。 一想到,jian情二字,她又不住偷偷笑了。 苏澈知道她定是又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欺身过来,环着她的腰问:“笑什么?” 郑天青觉得害羞又尴尬,手都不知道摆到哪里好,看着他支支吾吾道:“笑我刚刚傻。” 他微微一笑,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她刚刚紧张,额上都是汗,他的嘴唇清清凉凉,在她头上一烙。 郑天青想,双眼迷蒙,看着他的脖子,白白嫩嫩,锁骨在月白色的衣襟里,显得分外的干净。 他直起身,郑天青看他唇上湿漉漉的,伸手,替他拂了下嘴唇。 他的嘴唇明明刚刚还是冰凉凉的,此刻烫的吓人。 “我过去了。”苏澈道。 她垂着眼点头。 苏澈出了门,郑天青瘫坐到椅子上,脸上红霞一片。 低头看看画,鲜粉的荷花又让她想到了他嘴唇的颜色,也是这般鲜艳欲滴,似女子一般。 她倒像个痴汉,被美色迷了心窍。 正想着,彩月神不知鬼不觉的轻轻拍了她一下,吓得郑天青一个激灵。 抬头看见彩月似笑非笑的神色,想着刚刚定是被她看到不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彩月也不臊她,道:“苏公子的房间已经被安排好了,就在您的对面,屋子里也都收拾妥当了,刚刚烧了桶热水让伙计抬上去了。我拉着清风去院子里睡,今天就不守着外间了,您要是吩咐就往院子里叫我。” “好。”郑天青看着彩月,道:“收拾收拾,明天雨停了,我要去师父哪儿。” “这就着急领着女婿去啊!”彩月再也憋不住了。 郑天青拍了她一下,斜了一眼。 后又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是真的吗?彩月,我到现在都不敢确定。” “你们都那样了还能是假的。”彩月笑到,“小姐,你要是心里有疑问,就该去问问他。” “我害怕。” “怕什么?” 郑天青不说话。 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怕他是在逗着我玩,怕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归根结底一句话,我怎么配得上他。 郑天青没有说出口,彩月却懂得。 她知道小姐为皮相烦恼,尽管从不说出口,但是对于苏澈,她还是得正视,不得不面对的。 彩月正了神色,道:“小姐,苏公子的人品有目共睹,你无需怀疑。他既然肯冒着大雨来见你,这情份不必我说,你心里自明。再者,小姐你的好,浅薄之辈怎能明白,千万别因了他人之言怀疑自己。苏公子见多识广,必是懂得你的好。” 郑天青心里一暖,紧了紧衫子。 刚刚的热度褪去,夜风一吹,身上确实有些凉。 她起身回房,打算好好睡一觉。 另一道门里,清风帮苏澈布置热水,准备沐浴。 苏澈喜欢用澡豆,再辅以些药材。 清风收拾得当以后,绕出屏风叫他:“公子,准备好了,可以沐浴了。” 忽听公子道:“清风,我已经决定是她了。” “公子……” “别说什么下山大计,身分不明。你我都知道,在这件事里,她是最无辜的一个。” 清风不语。 “你若实在想不开,我可以给你些盘缠去西域,或者回山上,或者随意去个什么地方。你是自由的。” “公子。”清风半跪低头颤声道:“我自小跟着您,您若是认定了,我绝无二话,请您千万不要,不要赶我走。” 苏澈道:“那你要尊重她。” “明白。” 苏澈起身拉他起来,拍拍他肩膀,道:“虽说你自小跟着我,但我早已拿你当兄弟,我希望你真的能明白我。” 郑天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想和苏澈离得这么近她心跳的越发厉害。 她摸了摸额头,心里痒的,滚来滚去都止不了。 她披上衣衫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心里像揣着只小兔子一样,蹦的心乱。 走到窗前,看着街道,想起上次看这里时,正打算与苏澈断绝往来,此时竟然峰回路转至此,她是万万想不到的。 思来忖去,她回神,想去书房再看看那副画。 推开门,对面的那扇同时打开,一个女子闪出来。 郑天青顿时愣在原地,血一直凉到脚底。 她是谁? 他们在干嘛! 第36章 新“婿”登门 郑天青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子。 容颜艳丽与自己处处相反。 她穿一件黑色劲装,身材婀娜,头上没什么装饰,却掩不了她的美丽,不同于碧池美得高贵倨傲,不同于苏纯美得灵动秀雅。 她是天生的尤物,去了雕饰,依旧艳若春华。 她见了郑天青,脚步一顿,回身向里,轻唤:“公子。” 连声音都是婉转动听的。 苏澈脚步声过来,衣衫倒还是完整的,只不过换了一身,郑天青心中一刺。 他道了一句:“去吧。” 那女子一颔首,身轻如燕,翻了东窗,隐入夜色。 “这是怎么回事?”郑天青一时不明就里,脑中疑问未消,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进来说吧。”苏澈侧过身来,郑天青便踏进门去。 屋里的陈设她是清楚的,便在外室的桌边坐下。 苏澈替她斟了一杯水,放到旁边。 她稳了稳心神,道:“她是谁?” 苏澈在她身边坐下,道:“记得我说,我是有师门的吗?” “嗯。” “那个地方,叫归墟。在渤海。” 说完,他从一旁拿来一本书摆在她面前,是列子的汤问。 他替她翻到一页,上面写着: 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 郑天青更是不解,“这是传说我知道,列子都是千年前的人物,夏革更是虚无缥缈,这汤问我一直当是志怪之书,开拓视野用,没成想,却是真的。” “世人皆不信,我也是如此。山海经,世人皆认为荒诞无稽,但之上也有记载,大荒东经中,便有:‘东海之外有大壑,少昊之国。’” “这两个是一个地方?” 他点点头,又道:“‘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记得我跟你说的登仙台吗?” 她点点头。 “就在甘渊旁边,所以那景致,可想而知。” 郑天青听得痴了。 脑子又清明起来,低声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苏澈看她吃味的样子,一笑,道:“我不会瞒你,今天便将我的事情,统统告诉你。” 她捧着茶杯,点点头。 “那个女子叫疏桐,是我师妹碧琼的贴身侍女。我们出山是为了”,他顿了一下,“为了阻止我的二师叔谋朝篡位。” 郑天青双目圆瞪,手中杯子一歪,水流到了杯沿,就要湿了她的衣服,被苏澈伸手一扶,接过来放下。 “谋,谋朝篡位。” “别慌。”苏澈摸了摸她的发顶。 “你会不会有危险?” “暂时不会。” “暂时?” “我那师叔武功很高,而且他也没有断定我站在哪一边。” “你站在哪一边?” “我想,是当今皇上一边吧。” “苏澈,我很担心你。”郑天青抓着他袖子,一字一句道。 苏澈展颜一笑,把她搂到怀里,在她耳边轻轻道一句:“傻瓜。” 郑天青听了他的低喃,心里又是一荡,可是紧跟着又揪了一下。 她不知道什么归墟,也不知道什么海外仙境,更不知道苏澈除了舞文弄墨意外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反贼的本事,毕竟武功这一事,她见识的不多,只有唐碧海懂,不知苏澈究竟会多少。 郑天青抬头,看见他白色的脖颈,想亲亲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把脸埋到他锁骨里。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归墟。”苏澈道。 郑天青觉得耳朵热热的,“那你明天先跟我去见师父好不好?”她闷在他锁骨间说话,声音不大,但他却听得分明。 “好。”他声音柔软,“疏桐今晚只是来告诉我师妹那边的情况。” “嗯。”她更加不好意思,自己居然有一瞬间怀疑他,到底,还是不自信。 错不在他,根源仍在自己身上。 坐了一会儿,郑天青打了个哈欠。 苏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困了?” “有一点。” “回去睡吧。” “我想再待一会儿。”她赖在他怀里不想动。 “不要撒娇了,难不成,你想跟我睡?” 郑天青倏地从他怀里直起身,脸红的像火烧云一般灿烂。 她站起来,玩门外走,开了自己的房门,回身,苏澈站在门口,道:“好眠。” “你也是。”说完,两扇门同时“吱呀一声”关上。 郑天青飘飘忽忽躺到了床上,心里空荡荡的。 她的心,早就遗落在了隔壁。 苏澈回了礼物,脸上带着笑意,但是当他看见里屋桌子上那黑色的飞镖,眼中一凉。 他已经来了,就在京城。 一夜黑甜。 第二天,郑天青起了个大早儿,往常她都得赖到辰时才起,今日卯时便早早的醒了。 拾了件水绿的襦衫,系一粉色腰带,配藕色的褶裙,夏日里看着清凉又活泼。 洗了脸,早早的便开始打扮起来。 今儿是头一次带苏澈去见老师,她心里就跟带着女婿见父亲一般,脸上还没涂胭脂,便已经桃花满面,容光焕发。 她收拾停当,出门,正与彩月打了个照面。 彩月奇道:“今儿您起的够早的,还都收拾完了,果真是苏公子在,您比往常可积极。” 郑天青伸手佯装打她的嘴,嗔道:“就你话多,苏公子起了吗?” “起了,正在楼下呢,早饭快好了,让我上来看看您。” “什么?他怎么起得这样早!”郑天青捋捋头发,匆匆忙忙的下楼。 她快步来到侧堂,苏澈不在其中,一回身,苏澈竟在她身后。 他正专心致志的看她前一阵新做的那排簪子。 夏日热,人们不爱戴金银,途生暑气。郑天青从王师傅那淘换了些碎玉片和其他水晶石头的肥料,磨成花瓣状。 拿金线穿住,攒成花瓣,缀些或珍珠或宝石的小珠作蕊,样子新颖不说,价钱又合适,自是大受欢迎。 他专心致志看着那些花朵,认真的样子真真迷煞人。 着一艾绿的衫子,长身玉立。阳光照在他身上,怎叫个风流潇洒。 郑天青低头瞅瞅自己水绿色的褙子,美滋滋的想:这才叫一对碧人! 而后又为自己的想入非非感到不好意思,面上绯红,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虽然两人已经互通心意,她每次看他都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积了大德,才能如此幸运,能站在他的身边,靠在他怀里。 她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道:“早!” 苏澈一回头,就看见她笑得灿烂,心跟着一动,嘴角亦是弯起。 “昨晚睡的怎么样?还习惯吗?”郑天青关切道。 “很好。”有意逗她,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昨天留下就睡得更好了。” 郑天青被逗得脸颊越浅春,像朵荷花,白里透着红,在水绿色的衫子衬托下更显娇艳。 女儿娇羞是最美,红霞满面,眼含桃花,嫣然一笑,何处不可怜。 苏澈自是情浓,看着她,眼底温柔。 清风站在旁处,看见公子的神态,心中了然。 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子如此入神,公子自己所有难以言喻的感受,都被他此刻的神情一一道尽,看者即明。 可惜了那么多怀春的小姐,或者未出阁的爱慕者,还不知自己深闺梦中人早已心有良人。 他低低叹了一声,再看郑天青,虽说圆润丰腴,但细一瞧,倒也是慈眉善目,淡雅脱俗。但看着铺子着实有些巧思与才气,是个实在姑娘,若是真做了少夫人,想必也是合适公子的。 他出着神,彩月和明月已置好了饭菜。 彩月看他出身,用肘推了他一下,道:“出什么神,怎么不招呼小姐公子吃饭?” 也不等清风开口,便走上前,躬身道:“小姐,公子,早饭好了。” 郑天青抬头应他,拉着苏澈去小厅,倒真有小两口过日子的架势。 用了早饭,郑天青拎着昨晚上特地给徐遇仙准备的点心和苏澈一起上马车。 再一次坐他的马车,郑天青不自觉想起第一次进来时的情景。 她紧张,小心翼翼,又好奇满满,暗自打量许久,还被他揶揄不会做坏。 当时,她绝没有想过,会有此时此刻。 苏澈看她傻笑,知道她一定又在自我感叹,暗自窃喜,抚了抚她的头。郑天青顺势坐到他身侧,将头靠在他肩上。 “我师父人很好的,你不要紧张。” 苏澈一笑,道:“我不紧张。你们怎么认识的?” “两年前,那时候,我还不会做花丝,也在想着怎么能做出新样子。他到我店里砸场子,说我做的东西粗糙,然后拿出一个他做的簪子,我一下子就被折服了,当场拜师。” 他翻开她的手,里面都被金丝磨的粗糙了,右手食指上有茧子不说,还有浅浅的伤痕,中指上有一小块烧伤。 那些首饰看时美丽,但是造它们出世的人却要遭罪。 脸色一暗。 郑天青看他脸色不悦,笑道:“不碍的,这都是小伤。制作的时候都是戴指套的,是我自己有时候发懒,不注意,才伤到的。”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她的手背柔软滑腻,但谁也不知道,掌心之处的伤是如此触目惊心。 “你是真心喜欢这门手艺?” 郑天青噌的将头从他肩膀上抬起,坐直身体对着他,捣蒜似的郑重点头。 他心里一软,把头按回去,道:“我知道了。” 马车晃晃悠悠就到了徐府,今日阳光格外好,下了一场雨,少了几分燥热,倒带来了几许清风,吹得人透体的舒畅。 郑天青跟着苏澈下车,看着熟悉的大门,心里却不由的有些忐忑,师父平日和蔼可亲,待她如父亲一般,但是毕竟这算是带心上人见长辈,她也是头一遭。 苏澈握住她的手,汗津津的,他低头,两人对视,郑天青心下安稳了许多。 月桐来迎门,看到这幅情景,又惊又喜,也不多问,带着两人进了府。 徐遇仙坐在厅里看着书,听了郑天青来,心里欢喜,倒腾出来前两日收到的官帖,正想着怎么给她。 远远看着好几个人过来,定睛一看,自己的宝贝徒弟拉着个翩翩公子正过来。 他见过唐碧海,自知此人并非将军之子。 略略一看,那公子身量不低,身材匀称,瞅着也是英俊潇洒,气质不凡。 再看自家徒弟,面若桃花,顾盼神飞,一看就是情窦初开,正甘之如饴之时。 心下明了,脸色一正,端坐堂中等着他们进屋。 苏澈一进门,看徐遇仙坐的正经,便知道他护着郑天青要给他个下马威。 便恭敬拱手行礼。 郑天青平日跟他随便惯了,见苏澈行礼,便也低头曲身拱手,口中念“万福。” 徐遇仙道:“月桐,给两位看座,天青,到我身边来。” 苏澈坐他下一,郑天青也只好乖乖的坐到他身边去。 徐遇仙虽摆着架子,月桐也麻利地给呈上茶水点心,并未慢待了苏澈。 徐遇仙不看他,径自拿了官帖给她。 郑天青打开一看:“斗宝大会”四个字赫然吸住了她的眼! “师父,这是?” “这是请帖!” “嗯。”徐遇仙见她欢喜的样子,语气缓了些,“已经替你报了名,下月便要交作品了,你得快快准备了。” “徒儿明白。” “你先去制宝房构思一下,画张草图等我。” “是。”郑天青嘴上应者,眼睛却不自觉望向苏澈。 苏澈面上浅笑,冲他递过去个安慰的眼神,郑天青才放心的起身离开。 等她走远了,徐遇仙轻哼一声,道:“女大不中留。” 苏澈知道他将郑天青视为己出,也不接话,再次起身行礼,道一句:“晚辈见过师叔。” “师兄近来还好吗?”徐遇仙挥手让他坐下。 “不大好。” “哦?为何?” “二师叔要谋反。” 徐遇仙双眼一挑,道:“何以见得?” “他已于西夏王、苗疆暗通,打算趁万国集会挑起事端,并且他人已进京城,少不得会弑君篡位。”说这从袖中摸出一支黑色飞镖递给徐遇仙。 徐遇仙接过,看着镖上的云纹,镖底的字被抹了去,但他已知其归属,眼中一暗,他还是来了,他们两个这么多年,还是要争个你死我活。 神色不变道:“师兄派你来传话?” “此时天灵山上草药密集,师父还不知此事。” “我以被逐出师门多年,也已自立门户,想必此事你们自由计较。”说着将飞镖还给苏澈。 “我已见过皇上。” 徐遇仙抬头道:“我知道,所以,我便拿捏不准,你对天青有何用意。” 苏澈迎着他的目光道:“真心实意。” “云清可知道?”徐遇仙反问。 “暂时不知。” “想必你也知道,她要接替我通天教。” “她给我看过灵牌。” “这丫头!”徐遇仙无奈,“你要好好待她。” “是。”苏澈回以微笑。 徐遇仙微笑道:“师侄,天青性情纯良,这些是非本不该将她牵扯进来,可是当年收徒之时便已无转圜之地,无论事态如何,你都要照顾好她。” 徐遇仙继续交待:“她此番准备要一个月,以她的技艺,必定中选。我是不可与她同去敦煌的,所以还要你陪在她身边,希望您能确实真心实意,我才能放心。” 苏澈抿嘴一笑,道:“师叔,我还有一事要求您帮忙。” 苏澈微微一顿,脸倒是红了几分,低语几句。 徐遇仙听后,轻声一笑,道:“这个忙,确实有意思,包在我身上。” 郑天青坐在桌前托着腮,对于作品,她身上戴着苏澈画的草图,心里也早有了计划。 她此刻最担心的还是师父对苏澈的态度。 按说苏澈样貌名声样样拿得出手,相比之下,自己才是高攀的那一个,想必师父心中是有数的,万不会不同意。 自己已经与唐碧海定了亲,父母那边想必是难以说服,若是有师父在,怕是胜算还大一些。 她正左思右想,心烦意乱时,师父进了门。 她“唰”地起身,迎上去,讪笑道:“师父辛苦了。” 徐遇仙眉眼一挑道:“不过说了几句话,哪里辛苦。” 她见只有师父一人,便左顾右盼道:“苏澈呢?” 徐遇仙回身就伸指在她脑门上一点,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郑天青捂着头,撒娇道:“师父~” 徐遇仙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道:“这回定了?” “嗯,定了。”她乖巧道。 “那唐碧海怎么办?” “师父!您知道的,我跟唐碧海赐婚是被迫的,我心里,并无其他想法。” 徐遇仙道:“唐碧海那孩子不错的,唉,你是鬼迷了心窍,我是管不了了。” 郑天青笑着摇他的手臂道:“苏澈才不是鬼,您喜欢他吗?” “哼。”徐遇仙轻哼道,“你喜欢就成,这些小子在我看来都一样。” “还是师父最疼我!” 徐遇仙走到桌前,看了草图,道:“这是他画的?” “嗯!”郑天青不迭的点头,“我是想做个景儿,这湖我都想好了,拿一块碧玉拖底,亭子和穿用花丝,荷花荷叶可以拿金丝穿着粉晶和碧玉擎着。您看怎么样?!” “想法倒是妙,但是这景儿可不能做太大,不然一个月可难完工。” “正好!我在王师傅哪儿淘换了个两尺见方的料子,是块好玉,他低价转给我,我已经找他打好孔了,只要您觉着合适,我就着手做。” “果真是青出于蓝,我当初收你,就是看你构思活,果真少操不少心。”徐遇仙笑得舒心,“紧着开始吧。” 郑天青笑着应了。 回了大厅,郑天青看苏澈坐在那看书,蹭过去看他。 苏澈看她出来了,便问:“徐先生呢?” “他乏了,先歇了,叫我们自便。” 苏澈起身道:“那便走吧。” 郑天青瞧了他手里的书:花丝百工录,道:“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苏澈抬眼看她,目光温柔,“想了解下你的活计。” 郑天青莞尔一笑,辞了月桐,拉着他出门道:“你要回望湖楼了吗?” 苏澈道:“是啊。” 她语气一滞道:“可惜我父亲不许我去,不然,我……”才不愿跟你分开。 这几个字她没有说出口,但是热恋中的女儿心,谁人不懂,不都是想要长长久久在一处。 上了马车,苏澈拉她在身边坐下,道:“明儿我会来看你。” 郑天青脸又微红,也是有趣,与他在一起虽不久,但早已心意相通,一靠近他,总是抑不住的脸红。 马车骨碌碌的到了铺子后门儿,郑天青要下车了,眼波依依,分外不舍。 苏澈在她额上一吻,道:“明儿见。” 她心神荡漾,身子一软,就差化作一滩春水。 郑天青下了车,面若桃花,娇娇欲滴。 刚进了大厅,一侧身,就看唐碧海靠在侧厅里。 盯了她半天,呲着白牙道:“又去哪儿给我戴绿帽子了?” 第37章 先斩后奏 郑天青进了侧厅,捡了个圆凳坐下,道:“少贫嘴,干嘛来了?” 唐碧海见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委屈道:“我来看看自家的娘子有什么错?我再不来看你,你就跟别人跑了!” 郑天青看他翘着二郎腿,倚在圈椅里面,一手托着酸梅汁,一手拈着桂花糕跟自己耍赖,笑着道:“对不起啊,相公,我已经跟别人跑了。” 唐碧海一听这话,扔了吃食,直起了腰,脸色大变道:“你真给我戴了绿帽子啦!?” 郑天青听他这谬论就气不打一处,道:“我们约好的,互不干涉,你少在这儿拿我当你那些妹妹一样的逗。” 唐碧海眼色一暗,无辜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动气。本来昨儿就想来看看你,给你送几个京郊的西瓜解解暑,谁想雨大,今儿才给你拿来,进门儿才知道,你跟苏澈跑了。” “你知道了?”郑天青有点不好意思。 “什么?”唐碧海脸色微变,“来真的?两情相悦?!” 郑天青脸颊绯红,娇羞的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唐碧海追问。 “昨天。” “昨天?那么大的雨,难道,他来了。” “嗯。” “你们,没发生什么吧?”他声音有些颤。 郑天青伸手抽了他一下,嗔怪道:“下流!” 唐碧海晃着脑袋道:“这苏澈,有一套。我这京城有名的浪子,竟然被他戴了绿帽子。” “唐碧海。”郑天青佯怒,“你要是再没正形儿,我可就不理你了!” 他微叹一声,几不可闻,拉拉她袖子道:“好妹子,别生气,我开玩笑的,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八卦。”郑天青嘴上抱怨,脸上倒是掩不住的兴奋,“昨天下午,雨正大,我刚洗完澡在梳头,就听见马车声,推窗一看是他,他画了幅画,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自然而然的,互通心意了。”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唐碧海关切道。 郑天青挠挠头,道:“好像也没说什么,画了幅画,然后,就,抱了我一下。” “那他亲你了吗?” 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然后又小声道:“就亲了一下额头。” “这么纯情。”唐碧海一脸不屑,“天下第一才子也不过如此,连你都拿不下。” 郑天青推了他胳膊一把,道:“难道都跟你一样,招蜂引蝶,到处耍流氓。” 唐碧海脸色一僵,苦笑道:“这才是天大的误会,都是那帮姑娘死缠着我不放,我可什么都没干过,不像那个姓苏的,整天摆一张臭脸,结果泡起妞来,原形毕露了吧。” “瞧你这酸劲,羡慕人家有才有貌,自愧不如了吧。” 唐碧海白了她一眼,道:“没良心,见色忘友。” 郑天青看他不高兴,笑着哄他:“好了,我遂了心愿也省的咱们成一对怨偶,对吧对吧。” 看她笑得灿烂,又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一脸无奈,捏了捏她的脸,道:“好好照顾自己,如果他敢欺负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教训他。” “知道了!”郑天青拈起一块桂花糕递给他,道:“那就今后靠您罩着了,小唐将军。” 唐碧海夺过糕点,道:“少谄媚,好好伺候着。” 郑天青从一旁拿起一柄团扇为他扇着风,笑道:“是。” 送走了唐碧海,郑天青上楼都觉得脚下生风,跟会了轻功一般,几步就窜了上去。 坐在桌前,将图纸放到一旁,取个金丝开始缠荷花。 粉晶配着碧玺,确实有一股子天然无矫饰的味道,再加上翠绿的荷叶,那一支荷花竟似活了一般立在她掌中。 郑天青缠着花儿,脑子里念着苏澈,再想着白日里的点滴,觉得额头上温热,嘴角噙着笑。 不知不觉,屋子都暗下来了。 彩月上楼替她点灯,火光渐明,将目光投了去,便再也无法挪开眼。 那一池碧玉上一支支荷花婷婷,绿叶苍翠,真真是金枝玉叶,铺了一小片荷塘。 彩月托着烛台,站在碧玉旁,不同于白日里的阳光璀璨,在淡黄的烛火下,倒多了一份清雅多情的韵致。 喜得她笑弯了眼,道:“小姐,这摆件是真精致,这要是拿出去,准会震了他们的眼!” 郑天青放了收了手中的活计,靠在椅背上道:“京城里能人多,我学的时候还不长,只能靠构思讨巧,真正要比手艺,我是万万比不上干了十几年的老手艺人的。” “小姐你别谦虚,虽说你的手艺是比不得那些上了岁数的老师傅,但是连徐先生都说你是这方面的奇才,况且你自小就爱琢磨这些,是有底子的。拜的又是徐先生这样,业内有名的主儿,你学的这两年抵好些人学五年的呢,可别为这事太耗心思了,瞅着就要入伏了,真要开始焊丝可是要遭罪了,别落了病。” “瞧你唠叨的,快赶上我妈了。”郑天青看她一脸担忧,不自觉露出安慰的笑,“我这么些年,唯一拿的出手的作品,就是苏家定的寿礼簪子,之前的习作,统统是拿不出手的,师父对这次很是看重,说什么我也得替他老人家争口气。” 彩月放下烛台,道:“时候晚了,发奋也不在这一时三刻上,昨儿没回府,今儿要再不回,估计夫人得念叨了。” 郑天青起身道:“那就回去一趟吧,正好我有事情要与母亲提一提呢。” 一进郑府,就碰见一小厮正匆匆往外赶,看见她眉眼一弯道:“小姐回来了,正管家正差我去知会您回府呢。” “有什么大事嘛?” “那倒没有。”小厮笑道:“老爷今儿得了御赐的野味正吩咐人烤呢,叫您回来跟着享享口福。” “那省的你跑一趟了,我自个儿回来了。” 郑天青心里一松,原以为苏澈昨夜留宿流光溢彩阁的事儿被父亲发现了,害她刚刚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想到父亲急着找自己是吃野味,心里也宽慰。 想必他已经不生自己的气了。 若是父亲此时知道,自己不仅违背了他的意思,还与苏澈暗通心意,以他的个性,必得勃然大怒,恐怕自己也得被逐出家门。 到底该怎样悔了这婚才好呢? 正想着,不知不知觉就已经踏入了厅堂,父亲正坐在堂中喝茶,看见她,招招手道:“女儿回来了,我刚差人去叫你,你倒自己回来了。” 郑天青行礼,道:“昨儿雨太大,没回来,想着今天回家看看,省的我娘老是念叨。” 郑远琛哈哈一笑,道:“可不是,昨个儿雨大,你母亲大半夜还在家担心你睡得好不好,直要去看你呢。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下,听了要叫你回来,在厨房里做你爱吃的红烧肉呢。” 郑天青听了心里一涩,父母年纪越来越大,还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宠着,她心里都是明白的。 这婚姻大事,本就该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早已忤逆,确是不孝。 若是她此刻陈情,家里准不定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这一顿饭是甭想吃了。 不如按下,暂且不表,先安然度过了这一晚再说,此事还是要从母亲处下手,不宜硬来。 郑天青心中有了计较,便笑着同父亲说话。 不多时,丫鬟叫他们上桌了,母亲才出来,身旁的樱珠端着一个小瓦罐,这是母亲的独门秘方,说是小时候跟自家的南方老厨子学的,做一次可需的不少功夫。 将那过油的方块肉放在瓦罐里,配着鹌鹑蛋和干笋丝,佐以盐、白糖、味精、生抽、老抽上味,酱香回甘。再加红曲米、糖色调色,酱红诱人。 搁上花雕酒、葱姜去腥。 拿纱布裹了八角、桂皮、香叶、陈皮、草果、干尖椒增香。 拿锅盖上,这么咕嘟嘟一闷,瞧着时辰,一炷半香后就得出锅,否则可就老了。 这罐子肉一端上来,是酱香四溢,香气扑鼻,竟是夺了烤野味的风头。 夹一筷子肉,弹滑鲜嫩,颜色馋人,瞅着眼都直了,勾着人往嘴里送。 一入口,可真是丝滑绵软,入口即溶,竟是让人吃的,眼睛都跟着闭上了,只留着鼻子能闻,嘴能品,只为了好好的留住这肉的香气。 看她吃得陶醉,可乐坏了赵翘楚,忙着要再给她夹肉。 旁边小厮也跟着流口水,只听“咕隆”一声肚子叫,满座皆大笑,小厮闹了个大红脸。 赵翘楚笑的满脸通红,道:“今儿个就我们三个,咱也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厨房里还有几罐子肉,你们赶紧去吃了吧,别在这干看着挨饿。” 下人们谢了恩,纷纷退下去抢肉,只留贴身的丫鬟跟着伺候。 郑天青让彩月也跟着去,叫着他们给樱珠留几块好的。 赵翘楚兴致高,跟着郑远琛喝了几杯,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毕,郑远琛到书房看书,赵翘楚便到郑天青的房间里坐坐。 郑天青给她倒了杯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先听着她唠叨。 “昨天雨太大,我还担心你着了凉,这些天时气差,你得注意点身子,今儿个晚上吃肉就算了,平日里你得吃得清淡一点。” “你唐伯母今儿约我去喝茶,说是想打个簪子,没几日估计就过去,不管你对唐碧海是什么心思,这亲事都已经定下了,她就是你婆婆,你可得上点儿心啊。” “你说是不是得给你开始准备嫁妆了,虽然大部分我和你父亲都给你预备好了,但是这凤冠首饰你是打算自己做,还是去玉阙珠宫或者玲珑斋订一副?虽然你也是干这个的,但我还是不想你太辛苦,干脆花点银子买一套算了,想了想,又怕你不愿意戴别人家的东西,听说玲珑斋最近来了个新师傅,手艺精得很,要不你哪儿天去瞧瞧?” 郑天青出着神,根本没注意母亲嘴里说着些什么,赵翘楚看她半天不搭话,才发现这孩子跑了神,伸手一戳她胳膊,道:“娘跟你说话呢,你又上哪神游太虚了?” 郑天青经她这么一点,回了神,道:“娘,我听见了。” 赵翘楚看她如此,仍是放心不下,道:“怎么,有心事儿?” 刚刚母亲的唠叨,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对于唐伯母,选嫁妆,她真是慌了神儿,若是她再不说出口,恐怕这事便是要板上钉钉了,再无余地了。 郑天青心一横,沉一口气,冲口而出,道:“娘,我想悔婚。” 赵翘楚心中“咯噔”一跳,眼皮子也跟着转了筋,惊呼:“悔婚!” 郑天青慌张道:“小点声儿,可别让我爹听见。” “你这孩子!悔婚,你哪有资格悔婚!”赵翘楚音量稍减,语气不变,“这是赐婚,你悔婚就是抗旨不尊,是忤逆之罪,你知不知道!” 郑天青听了,眉眼一垂,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敢提,这要让你爹听见,你这礼拜就别想出门了,非得好好教训你。” 郑天青又点点头。 赵翘楚叹了口气,道:“是不是又为了苏家那小子。” 郑天青眼睛一亮。 赵翘楚瞧自家闺女没骨气的样子,无奈,道:“你个傻丫头,你光是一厢情愿的悔了婚,抗了旨,你迷了心窍了!” 郑天青从怀里掏出苏澈画的图给赵翘楚看,道:“娘,我们情投意合,已经勾搭成奸了。” “大黄花闺女的,成语不会使就别瞎用,不害臊!”赵翘楚白了她一眼,看画,那笔法栩栩如生,笔精墨妙,满池的荷花娇艳,含着春情,湖上还一小船,船中坐着两人。再看所落的印鉴,确实是苏澈,抬眼看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郑天青扭捏道:“昨天。” “昨天?那么大的雨!?” “他冒雨到店里来看我,然后作了这幅画。” “那么大的雨,他怎么回去的?”赵翘楚脸色不济。 郑天青有些紧张,但还是一五一十道:“他住了客房。” 赵翘楚“噌”的起身,道:“你啊你啊郑天青,你真是胆大包天啊!你这黄花闺女的清誉我看你是不想要了,那苏家公子还号称天下第一读书人,竟也这么不知进退!” 郑天青跟着起身,道:“娘,我们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你也知道,赐婚我是不情愿的,倘若非得嫁进唐家,我真是情愿当个老姑娘,也不愿与我心上人成路人。” 赵翘楚蹙着眉,看她,末了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都谁知道?” 郑天青道:“我们相好之事只有徐先生和唐碧海知道,他住下之事只有我铺子里的一个伙计,彩月明月与他的贴身清风知道。” 赵翘楚叹一口气道:“你真是大了,翅膀硬了,学会先斩后奏了!我管不了你了。” 郑天青眼中委屈,道:“母亲,是女儿任性,可这终身大事,你总得帮帮我吧。” 赵翘楚坐回到椅子上,喝了口茶,道:“你先叫人将嘴巴管好,既然唐碧海已经知道,想必那孩子是会帮你的。” 她斜了一眼郑天青,道:“碧海有什么不好,你偏偏……” 郑天青不愿听她说这些,赶忙接了话茬,道:“娘,你可知道斗宝大会要开始了,我有一计可悔婚。” 第38章 不速之客 赵翘楚眼中一动,道:“说来听听。” “这次斗宝大会要选人代表大梁去敦煌斗宝,到时万国竞艺,各显神通。”郑天青眼中含笑,“我若是能选上,便可以代表大梁去敦煌,到时若在那里闯出名声,既为国争光,也能借机悔婚,你看如何?” 赵翘楚眉峰不动,道:“若是你此番京中便落选呢?” “不会!”郑天青信心满满,“有师父在,我又下的了苦工,定是能顺利中选的。” 赵翘楚摇摇头道,叹道:“但愿如此。” 郑天青将画再往她面前挪了挪,道:“这便是我的草图。” “草图?” “我要拿金玉,造出个两尺见方的景儿来。” “这得费多少功夫?徐先生知道吗?” “一个月够用了,您放心,徐先生不但同意了,还夸我心思巧呢。” 赵翘楚出了口气,道:“好,你就安心的准备吧,我会找个好时机跟你父亲商量,这事儿你得先把住了,别弄得满城皆知。 郑天青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抱住母亲的胳膊,甜道:“我就知道娘是最疼我的了!” 赵翘楚摸摸她的头,无奈道:“你平安喜乐就好,父母还能图个啥。” 赵翘楚出了屋,郑天青收了画,洗了脸,褪了衣衫,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良久,长吁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任性,如此把事情告诉母亲,不过是将心中的石头分了她一半,徒令她添了一桩心事,但若光靠自己,想必更难以达成所愿。 她习惯性的摸着自己指腹,有些硬,有些硌手,这是常年的老茧。 若是想要一双白皙嫩滑的手,便无法用力掐丝。 在第一天凹弯金丝的时候,她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了造一件充满自己心思的瑰丽珠宝,手上的茧,是应付的代价。 又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头伏的早晨,连空气都是湿热的,郑天青醒来以后,觉得浑身都不爽利。 头发汗津津的贴在额头和脖子上。 她用手抹了抹额头,睁开眼。 一大早被热醒,心里不甚烦躁。 把手巾泡在水里,浸透以后,拧了一下,水珠扑扑簌簌跌回盆里。 先擦了一把脸,再擦擦脖子,再往下…… 这样的天气,怎么擦都觉得不干净,还是全身浸在水里才最舒服,可惜才是早上,若是直接泡澡恐是过于娇气了,父亲定会竖目。 一想到在这样天气里,还要做花丝,郑天青就不禁觉得浑身难受,一定会像被关进蒸笼一般难受。 还没穿衣,便有一股子汗味,她拿起个蓝色的玻璃瓶,旋开瓶盖,滴了几柚子滴花露进水盆,继续细细擦拭身体。 从五代的时候,大食国的蔷薇露通过丝绸之路从波斯传到这里,那花露甜香润腻,洒在衣衫上经久不散。 可惜蔷薇露的价钱太高,非大富大贵的人家难以轻易取用。 直到宋时,又从西域传来了蒸馏技术,拿几个玻璃瓶蒸蒸各色花瓣,便能得到各类的花露。 花露在京中流行起来,家家姑娘都有个玻璃瓶子,装着自己稀罕的香露。 郑天青最爱馥郁香坊的橘柚生香,装在蓝色的细颈瓶子里,洒在衣服上或者放在香炉中,味道甜甜的,且带着一股子清爽,不腻不妖刚刚好。 她抹好香粉,上了胭脂,昨儿苏澈说要来见她,必须得提前要准备好。 今天天热,她特意穿得清爽些。 套上毫州有名的轻容白纱的抹胸,一朵玉兰温婉的绽在胸口,蓝色的花蕊簇在白色花心里隐着丝丝霞光,光从白色流淌到瓣尖,随着转为淡淡月白,恰如书法回锋,敛了锋芒,静谧地开在枝头。 再向外罩一件水蓝的窄袖小衫,如一池春水上飘着几朵闪着霞光的花,像是被一阵清风吹散下枝头,落在蓝莹莹的水中,轻轻一扫,满眼的温柔。 下身系上宝蓝色的纱裙,裙边绣着银色的水波,那沙里衬是蚕丝织就,透着隐隐珠光,裙裾漫漫散开似是波光鳞动,袅袅动人。 打扮好,心里也自然开心,出了屋到餐厅,彩月正布着碗筷。 她抬眼看见郑天青,眼前一亮,凑到她跟前,道:“原本打算上去叫呢,没想到小姐今儿自己就起了,又打扮得这样漂亮,看来女为悦己者容这话说得,当真不一点不假,特别是怀春的少女。” 郑天青面色微红,道:“又拿我逗闷子,我爹娘还没起吗?” “还没出来呢,今儿是头伏下了饺子,要不小姐先吃点?” “没事,稍稍等一会吧。” 郑天青坐在椅子上出神,没一会儿,父母一起出来了,想是有小丫头报了信儿,他们怕耽误她出门,就紧着她了。 她请过早安后,看了眼母亲的脸色,倒是如常,气色也不差,看来昨夜的消息并没有过于吓到她。 父亲笑吟吟地入座,看着饺子满面欢喜。 桌上摆着三盘饺子,几样小菜。 郑远琛喜欢茴香馅的饺子,沾着腊八醋吃最有滋味,面前的小碟子里面一汪黑醋,两瓣泡的碧绿的蒜,浓浓的饺子香。 他满心喜欢,昨儿晚上媳妇告诉他,女儿正在准备斗宝大会。 他刚升了正四品工部侍郎,督办斗宝大会的工事,自然知道这盛事隆重不亚于科考,也是扬国威的大事,女儿若是能在其中出一份力,也不啻于他郑家光耀门楣,更是为国尽忠的壮举,此举可比木兰,他郑侍郎怎会不叹。 郑天青看父亲脸色不错,知道一定是母亲在背后替她说了好话,心里也松快了许多。 吃了几个饺子便饱了,天气闷热,早上吃不下什么,撂了筷子告退。 郑远琛允了她先下桌,“晚上回来吃吗?” “还说不好。”她记着与苏澈有约,虽没个定期,她得先将时间空出来。 “早点回家,小姑娘家,晚上别出去乱逛。” “女儿知道了。” 郑天青出了家门,上了马车,彩月驾着车往铺子去。 刚进书房,明月捧着账本过来,道:“小姐,这是这两周的账。” 郑天青翻了账本,流水少了三成,眉头一蹙,道:“最近生意不太好啊?是因为天气开始热了吗?” “自从前天您说用冰,送汤,我们就一直继续,还放出风去,但是就是前天刚刚用冰有了收益,昨天生意又降回去了。” 郑天青扶额,道:“我知道最近我比较忙订货,新的样式不多,但是往年也不像今年这般低靡,一下就掉了三成。” 明月看她忧心,道:“小姐有所不知,最近玲珑斋来了个新人,一出手就进了制宝房,出了几样首饰在京内都是大火,咱们最近样子少不说,主要是没有她那个样子的东西,所以遇了冷。” “什么首饰这样稀奇?” “据说叫点翠。” “点翠!”郑天青眉头一皱,道:“若是这一样,我郑天青就是铺子开不下去了,也绝不做那个!” 明月敛了眼,不语。 郑天青呼了口气,抬眼看明月,道:“你辛苦了,替我鼓励鼓励伙计们,我最近忙,顾不上做别的首饰,照常向我定的那些手艺人进货,别亏了他们。过一阵京里会有斗宝大会,定会有不少人来,到时候生意估计会好一些,我们得先作准备。” “小姐你别着急,我会都安排好。” “明月,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是冲你,但是这点翠要生拔下翠鸟的羽毛做首饰,太狠辣了,我师父收我的第一天便禁止我做此类珠宝,我也不知道这风潮还要多久,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小姐,我知道你最善良了,我并未放在心上,你专心做斗宝的首饰,铺子里有我。” 郑天青冲她一笑,心中温暖。 进了制宝房,看着未完成的荷池,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作品,这次斗宝,对她来说意味着太多了,不光是雄心壮志,不光是名声地位,更是未来与生计。 她沉下心来,将图挂在一旁,将金条放在轧条机上反复压制,直到成为粗细合适的方条状后,才能开始正式的拉丝。 扶着拉丝板开始用力,拉丝板上面有由粗到细排列着四五十个不同大小的眼孔。 眼孔一般用合金和金刚石制成,一根根金丝起初很粗糙,拉起来要费很大的力,她拉得满头大汗,一颗颗挂在额头上,似掉非掉的乱人心,她不闻不理,专心致志。 光阴似箭,转眼,细密的金丝铺了满桌,有的比头发丝还细,这在行内被称为“素丝”,经过一定的步骤,搓制成为各种带花纹的丝才可以使用,“花丝”之名由此而来。 最常见的花丝是由两三根素丝搓成的,这也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样式。更复杂的还有拱线、竹节丝、螺丝、码丝、麦穗丝、凤眼丝、麻花丝、小辫丝等林林总总近20种,郑天青全神贯注,屏息静气,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尽善尽美。 不知不觉,午时已至。她已经做好了望湖楼的屋顶,彩月叫她用午饭。 她有点累,吃了几口,便打算睡个午觉歇一歇,叫彩月一炷香以后叫她。 一闭眼便睡过去,她实在太累了,眼睛一直盯着金丝,稍稍的放松就让她睡意深沉。 彩月看她实在太累了,又怕她太热,去了些冰放在她床边的香案上,替她关好门。 彩月退出门,坐在厅里等客人,厅里因有冰,有习习凉意,但外头正午的蝉声正喧嚣,暑气正盛,日头刺的人眼睛发晕,刺的她也有些发困,倚着桌子出神。 一阵香风飘进来,有一年轻女子进了铺子,彩月的眼睛还有些迷蒙,就看见个海棠红的光影越走越近。立马回了神,有客人! 彩月连忙起身,带着笑脸招呼道:“欢迎姑娘,外面日头大,要不要来碗酸梅汤?” 那姑娘回过头看她,好一张精致的小脸,倒似西域姑娘,高鼻梁大眼睛,嘴唇微厚但别添一股子风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目光十分的不友好。 她不说话,手一伸,三四个镯子相撞,金玉叮当。 彩月忙递过去一碗汤,心说不知者是谁家的小姐,好大的架子,只盼今天能够开张。 那女子先是在铺子里随意扫了一圈,然后一手持着汤,一手拿着首饰看,一件件仔细的观察。 彩月不好跟着她,眼睛却不闲着,见她瞧得十分仔细,心里有些疑惑,这位姑娘看得这样细致,却不像买家,件件都看上好半天,品相,做工,形态,倒像是当铺估价的先生,这必是个内行。 她没带个丫鬟,可见并非豪门世家。 但她观察入微,专心致志,瞅着倒像小姐往日看东西一样,莫不是来戗行的? 彩月看了看时辰,差不多到了一炷香。 她使个眼色让明月过来盯着,自己上楼去叫郑天青起来。 进了卧房,倒也还有些许凉意,她拿个扇子在冰旁送风,再轻轻拍郑天青起身。 郑天青睁开眼,便觉得清凉舒爽,看见彩月正在床边扇着风,知道时间到了,起了身,拿了块凉毛巾擦擦脸,精神了许多。 下床整了整衣服,便打算回制宝房。 彩月急着说:“小姐,厅里来了个姑娘,眼生的紧,来了半柱香的时辰了,一直在看首饰,特别仔细,我看她的样子不像买主,我们也插不上手,您要不要去看看?” 郑天青点点头,心里却是好奇:难道来了同行,她这小店开了三年,也不是没来过同行。 玲珑斋的萧掌柜,玉阙珠宫的朱师傅和王掌柜连美玉阁的秦先生都来过。 她当时年纪小,又刚刚闯出名堂,不懂这些生意场上的江湖规矩,没有与他们深交,大家都是正经生意人,多年来倒是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她虽是掌柜——这铺子的主人,但内里却更像个师傅,一直勤勤恳恳的在店里工作,结交的也大多是手艺人,不知道今儿这位,是什么来头。 郑天青下了楼,就看见那袭桃红在摆簪子的八仙桌旁正看自己刚做的粉晶花簪。 她看得认真,自己下楼也没有留意,正一支支挑着。 郑天青走到她身边,闻到一股大食国蔷薇花露的味道,很正。 心想这姑娘定是家境殷实,能用得起这样贵的花露,估计出身不低。 再看她看簪子的样子手势,她观得很细,对石头的打磨,穿结,隐线都摸的特别仔细,这确实不像是普通姑娘挑簪子会注重的,看来是碰上同行中人了。 郑天青在她身边轻轻开口,道:“姑娘看了许久有喜欢的吗?不如戴上试试。” 那女子转过脸来,那有些西域的风情万种,更令郑天青心中一凛,如此艳丽,又如此冷漠。 不会是因斗宝大会到这儿摸底的吧?能找到她这小店,想必不是初入行儿的生手。 “你是掌柜的?”她进门后,第一次开口。她官话说得很好,没什么其它西域人惯有的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士。 郑天青对她笑笑道:“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语气高高在上。 “郑天青。” “你的花丝,做得不错。”她放下簪子,道:“看了许久,我还真打算买一个。” “小姐是行家,那我便不随意推荐了。” 那女子挑了挑眉毛,道:“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便也开门见山,你的花丝虽然不错,但是手艺却比不过我,这次斗宝,你输定了。” 好大的口气,厅里的人皆屏息注目。 郑天青微微一笑,道:“那便到时见分晓吧。” 那女子转身拿了那对她练手时师父帮着改过的累丝宫灯银耳环,道:“这个还有点意思,我要了。” 彩月捧着锦盒迎上去,帮她收起来,递过去,道:“十两银子。” 郑天青轻轻抽了一口气,彩月这是明目张胆宰她,这耳环明明只要五两银子,她出口就是十两,虽然这女子出言不逊,但是这样讹人家,的确有些不合适。 郑天青本想开口。 那女子接过盒子,先道:“你们这儿果真便宜,怪不得店面这样小,伙计这样少。”她拿出一两黄金抛给彩月,冲着郑天青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拿着盒子出了门。 彩月拿着金子去入账,郑天青已经愣了,明月过来道:“要不要我派伙计跟着她,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郑天青摆摆手道:“不必了,你们去忙吧。” 郑天青飘飘忽忽的上楼,她今天又一次深切的发现,自己的流光溢彩阁确实还只是个小铺子,想要发展成个名店,还有漫漫长路需要走。 她定了心神,好歹算是有了进账,收了思虑,继续做自己的作品。 日头渐渐偏了,房里有些暗,郑天青揉揉眼睛,打算去点个灯,眼前忽的亮了起来。 她以为是彩月,转头刚要说话,一件青衫映入眼帘,苏澈手里持着灯,立在一旁。 灯火从下面映着他的脸,照得他眼神更加温柔,一身青衫,长身玉立。 迷煞人。 郑天青忙褪了护手,起身,道:“你来了。” 苏澈俯身耳语道:“想你了。” 他声音低沉,挠得郑天青心里痒痒,耳朵尖都红了,正要往他怀里去。 “咳咳”两声。 旁边有人! 郑天青紧着往后一退,看他身后。 见月桐姑姑正站于门旁,不禁大窘。 她忙迎过去,道:“姑姑来了我都没看见。” 月桐抿嘴笑着:“苏公子在,你当然看不见,情理之中。” 郑天青满脸羞红,道:“姑姑来有事?” 月桐道:“公子明儿要带你去聚宝会,让你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巳时我们来接你。” “聚宝会?” “就是京城珠宝业的行会,京里有头脸的珠宝手艺人还有各名家掌柜都要去。” 郑天青眼神一暗,她从没听说过。 月桐看出她的心思,道:“先生是多年的会长,你这铺子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就有人提议请你入会,公子亲自来考察,才收你做的徒弟。入行会虽说可以结识不少名家,但是你当时还小,不知这行当里的规矩,公子就先将你留着,今日时候到了,便叫我来知会一声,你要好好收拾一下,明天巳时我们驾马车来铺子接你同去。” 郑天青笑道:“谢姑姑指点。” 月桐摆摆手,道:“没事,不耽误你们小两口了,我还得去隔壁替公子定件长衫,就先过去了。” 郑天青不好意思的送她到楼梯,被笑着轰回去。 她心里想着聚宝会,走回制宝房。 苏澈正站在她未完成的摆件前面出神,郑天青走到他身边,道:“在想什么?” 他长臂一揽,搂住她,道:“你是要做个定情摆件去参赛吗?” 他第一次将两人的关系说出口,她猝不及防。 郑天青大脸一红,满脑子只飘着一句话:谁说冰山不撩人,情之所起,堪比艳阳。 第39章 聚宝会 苏澈见她不语,心知她容易害羞,手紧了紧,问:“取名字了吗?” “望湖楼下水如天。”她声音都抖了。 “好名字。” 苏澈侧个身,从后面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软软的发丝贴着自己的脖子,挠得心里直发痒。 郑天青僵着身子靠在他怀里,好温暖,她觉得身子都酥了,后背麻麻的,不敢用力。 “都是因为……”你,最后一个字,她羞得说不出口。 “我都知道。”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温度,温温热热的在她耳边回荡。 她一身子下子软了,脖子再也绷不住劲儿,往后轻轻一靠,直接躺到了他的胸口,苏澈的下巴只好落到她脑门上,肌肤相贴。 苏澈再低头撅嘴亲她的鼻梁,郑天青觉得甜蜜又好笑,怕他够不着,往前拱肚子,腰向后弯。 唇与鼻梁只差分毫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呼吸一错,一泄气,不可抑制的笑得肩膀直抖。 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将过来,双目相接,两人同时稳住了鼻息,忽而又都乱了。 她能看到他的耳朵尖红了,此时此刻,两人一样,皆是眼眸之中有艳阳。 他看着她,一身玉兰,纯净素雅。脸颊微红,明眸善睐,呼吸之间带着甜甜的柚子香,清清浅浅。 他凑的越近,那股子甜香便越清晰。 苏澈渐渐都能感觉到她的鼻息喷出来的温热。 她闭上了眼睛。 “小姐,老爷来了,刚进店。”彩月急匆匆的冲进屋,见了此情景,“嗷”地一声捂住眼睛背过身去。 苏澈猛的一抬头,手却还在她腰上。 郑天青臊了个大红脸,想到父亲此刻就在楼下,双手搂住他的头对着脸迅速一吻,连珠炮似的道:“我父亲古板的很,若是让他见了你,我便是再也出不了门了,你赶紧去我卧房躲一下,我把他应付走了再来找你。” 说完,她急匆匆的奔到门口张望,见没人,对他疾招手。 苏澈点点头,淡定从容地往她房里去。 脸上波澜无惊,耳尖上的红却漏了几丝他的心思。 他前脚刚进卧室门,后脚郑远琛便在楼梯上露了头。 郑天青站在门口等他。 郑远琛笑眯眯地进了制宝房,道:“怎么脸这么红?很热吗?” 郑天青干干一笑,快步去开了两扇窗,道:“有点闷,忘了开窗了。” 郑远琛随意看了看她做得荷塘和楼台,道:“别太累了,还是要劳逸结合的好。” 郑天青怕他瞅见苏澈给画的草图,紧着应道:“我知道了,您怎么有空来?” 郑远琛回头看她,问:“刚办完事,顺路来看看,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还差一点,就先不回去了。” “也不回来睡了?”郑远琛眉头一拧。 “回去回去,当然回去睡,您早上嘱咐过的,我记得。” “嗯,就是抽空来看看你,那我就先回去了。” “父亲慢走。” 郑远琛点个头,随即下楼,绝尘而去。 郑天青扒着窗户,确定他不会去而复返,扭身冲至卧房,苏澈正坐在里屋的圆桌边看自己的闲书。 她快步行至他身边,坐到一旁,道:“对不起,我没想到父亲会突然来。” “我理解。” 他摸了摸她的头,起身道:“饿了吗?” 郑天青跟着站起来,道:“有一点,吃什么?” 他笑着说:“出去吃肯定是不合适的,要不要去我那?” 她对刚刚父亲的打扰心中有愧,笑道:“听你的。” 刚下楼,彩月就招呼他们饭已经好了,两人相视一笑,耸耸肩,便如夫妻一般,落座对食。 次日,郑天青早早起了身。 开始梳妆打扮,今日要出去见大世面,可不能丢了师父的脸。 浅粉的对襟外衫里,着宝蓝的抹胸,其上的荷花是上好的苏绣,藕荷色的腰带系在胸下,掩了小腹,丝绦中心坠着块晶莹的红碧玺雕着喜鹊梅花压住裙裾。宝蓝色的褶裙上云纹流转,微光闪动,灵动不失气质。 戴上宫灯耳环,颈上挂一串珍珠,她戴着姑姑给的簪子,收拾停当。 到铺子里随意吃了些点心,便上了楼,一边做累丝,一边等徐遇仙来接她。 正入神,彩月进门唤她:“徐先生来了。” 郑天青急匆匆起身,奔下楼梯,整整衣服,出门。 吴通驾着车,月桐站在马车旁接她。 扶着她上车,撩开车帘,徐遇仙正坐在里面喝茶。 他今天穿一件雪白的长衫,更添了几分儒雅,一条锦带横在腰间,上有金纹闪烁,不可谓不亮眼,添了几分平时没有的雍容华贵,而腰带正中的缀着的珍珠化了金纹的逼人贵气,整体看来雅而不俗。 郑天青先打了招呼,再在他身边坐下,凑近才发现,这长衫上竟有隐隐银光,定睛一瞧是银线绣着的如意云纹,心中暗想:这次宝会当真尊贵,竟要穿的如此华丽,自己的穿着不知合不合礼数。 徐遇仙看她盯着自己衣服出身,知道她第一次参加行会,难免紧张多思,道:“今日穿得娇艳,往日少见你穿粉色,果真少女就该如此穿,当真亭亭玉立。” 郑天青脸色一红,心中有了些底气,道:“谢师父。” 月桐上了车,也跟着帮腔:“那行会里面小姑娘不多,天青去了可是锦上添花呢。” 徐遇仙安抚她:“别紧张,这宝会就是一个京中珠宝业的行会而已,此次大家聚齐儿是为了商讨推举斗宝大会的参选名额。当然,我也得跟他们正式介绍一下我的得意门生。你一去便知,你在这行当里可是个红人,多少人想结识你。” 郑天青不敢托大,道:“还不是有幸得了您的指点,不然我哪有这个能耐。” 徐遇仙哈哈一笑,道:“这还没入会,倒先学会客套话了,孺子可教。” 郑天青哭笑不得,心中腹诽:只盼到时别紧张的把早上吃的点心吐出来才好。 马车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停下来。 郑天青被徐遇仙推醒,一睁眼就看见他笑着说:“到了。” 郑天青迷迷糊糊下了车,顾不及看周边的景色,紧着收拾衣着、头饰和妆容,彩月跟她说了无碍,才放下心来。 这是京城的南郊,郑天青头一回来,故而看着眼前的陌生街道还有些恍神儿。 一个临街的宅院上横着块匾,上面写着烫金的三个大字:聚宝会 这宅院看着不起眼,但是左右略扫一下,占地可不小。 灰墙绿瓦,朱红的大门也有几分气派,不留意定会以为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别苑。 郑天青摸着台阶下的石狮子,触手生凉,汉白玉的狮子神色肃穆的蹲在门口,好似里头有着不少宝贝。 她退后几步,随着性子四处打量,这时,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从里面探出个人,小厮打扮,一见徐遇仙便恭敬地尊一声:“徐先生。” 招呼过后,便侧过身子打开大门。 徐遇仙回头,招呼郑天青到身边,带着她一同进了院子。 地上铺着石板,郑天青走在上面,忍着性子,尽量不四处张望。 这宝会的院子可真是气派,比起郑家可是大了许多,这大花园比皇家虽逊色一些,但花儿植的错落有序,树木郁郁葱葱,别有一番情趣。 假山,走廊,小桥,荷塘,一个不少,往后一张望,还能看见粼粼波光。 郑天青虽不知身在何方,但是已经被全然吸引了。 徐遇仙见她一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样子,微微一笑。 穿廊过桥,一高大楼阁映入眼帘,向阳宽敞,可纳百人,匾上刻着聚宝堂。 大门敞着,里面人不多,但见了他们都站起身来迎。 郑天青瞧着那一个个笑脸,有几人她识得。 左边那是美玉阁的秦先生,郑天青第一次见他笑,来过店里一次,也是扫了几眼,一句话没说便走了。传闻他一向爱清静,不喜交际应酬,今日看来恐是传闻有误。 中间那个是玉阙珠宫的王掌柜,他嘴里亲亲热热地叫着“徐先生。” 他店里的顶梁柱,擅长玉雕的朱师傅跟在他后面,面色也是和蔼不少,他在手艺人当中可算是傲的鼻孔朝天的人物。 这些行当里的竞争对手聚在一起,笑着迎徐遇仙,连带郑天青也跟着神气,她这才真正体会到了师父在这行当里的地位。 徐遇仙笑着介绍:“这是家徒,郑天青,流光溢彩阁的掌柜。” 迎上来的各掌柜师傅脸色都和蔼可亲,个个笑容满面,不少人嘴里还不住道:“多俊的姑娘,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玉阙珠宫的王掌柜迈步上前来,憨态可掬得朝她微笑,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线,道:“郑掌柜还记得我吗?您刚开张的时候,我可是去拜访过。” 郑天青怎会不记得,当日的情景,可是历历在目。 王掌柜带着随从进了她的门儿,上来就问有没有什么奇货。 那架势唬得彩月以为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着迷忙慌的把她叫下来应付。 她当时刚刚自己学着做花丝,还没入徐遇仙的门,店里的东西也大都是些绕缠金丝的简单物件,最贵的不过十两银子,哪有什么奇货。 她如实回答,不卑不亢。 那王掌柜也是如这般腆着大肚子,脸上也是笑着,对她说:“小姑娘,你这小铺子还差得远啊,看你还有点慧根,愿不愿意到我玉阙珠宫当学徒?我不会亏待你的。每月五钱如何?定然比你开这铺子强的多。” 两张圆脸重合,郑天青觉得有些违和,更多的是好笑。 诚然,她当时还没遇到徐遇仙,还没师出名门,只是个京城小官的女儿,开个小铺子勉强生计。 而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变的,只不过是她有了个行业泰斗的师父在为她保驾护航,她借着师父教她的手艺,闯出了些小名堂。 仅此而已。 她回以微笑,回了王掌柜的问候:“您抬举了,我还只是个小学生,当初什么都不懂,头脑一热就开了店,如今才知道这行里门道多,想着当时的东西,真是拿不出手,还要谢谢当时您的指点。” 得饶人处且饶人,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早没了当初的义愤填膺。 当初面对王掌柜的提议,她嗤笑着回:“慢走不送。” 得罪了王掌柜,她那一年都没进到好品相的宝石和珍珠。 还好有叔叔家的帮衬,流光溢彩阁才得以维持,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人微言轻,和气生财。 原来这世间之事,均是如此炎凉,无权无势之人就只剩忍气吞声。 郑天青垂了眼,摸了摸手上的茧,抬起头,王掌柜依旧笑得灿烂,宽厚的跟她说着话:“郑掌柜您客气,现在京城里流光溢彩阁的名气可是响得很,怪我当时不识金玉,若有得罪,还请郑掌柜不要见怪。” 这番客套赞捧,郑天青听得并不舒坦,她心里仍有簇火焰,嘶嘶作响,她不想回应,却更不愿有王掌柜那日相同的嘴脸。 她清楚的得很,若今日她不在徐遇仙身侧,以她此时的身份地位,是得不到如此待遇的。 但是她又极厌恶这样的虚与委蛇,与曾经贬损自己的人客套,让她觉得自己也成了同样的人。 这是一种虚伪的煎熬。 她早不是当初那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但她还有会令圈子里人嗤之以鼻的单纯。 多讽刺。 一时之间,气氛尴尬。 她一时没了应对,徐遇仙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也看出她心中思绪万千,笑着道:“别在门口站着,大家快进去说吧。” 一群人忙着响应,拥着他们一起进了聚宝堂。 郑天青一进屋,果真厅大的出乎她的想象。 虽不如那日宫宴金碧辉煌,考究雄壮,但对于民间来说,也是极为难得的了。 大厅里早就布置好了,西域的织毯铺在地上,那繁复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徐遇仙被尊为上座,郑天青也依礼坐在他身后。 “玲珑斋的萧掌柜还没到吗?”徐遇仙坐下,略略扫了一眼,开口道。 “他还在路上。”美玉阁的秦先生回。 徐遇仙眉头微皱,道:“他可是要迟了。” 王掌柜笑道:“他最近可是新得了个徒弟,虽说比不上郑掌柜出类拔萃,技艺超群,但是在京中可是风头正劲。” “哦?”徐遇仙眉头微挑。 “可不是。”王掌柜声音微低道:“不知您可知道,他们玲珑阁的点翠首饰,卖的正巧,我这玉阙珠宫流水可活活少了一成。这徒弟可是有些神通的。” 他顿了顿,看徐遇仙脸色不好看,心知他是最烦点翠这一工艺的,朝朱师傅使了个眼色。 那边接口道:“可不是!我听说他们最近花大价钱买了不少活翠鸟,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送进去,等出来可都只能送到醉仙楼当野味了。” 郑天青看师父脸色越来越难看,徐遇仙是最恨人为了利益杀生的了。 这点翠物件确实漂亮,可是原料却是难取。 做的时候,要用小剪子剪下活翠鸟脖子周围的羽毛,轻轻地用镊子把羽毛排列在图上粘料的底托上。 相传大梁初年,宫内修复唐代皇后的凤冠时,用了十万只翠鸟。 虽然没有宝石的炫亮华丽,但是点翠制成的饰物,自有一种艳丽拙朴之美,就算出自民间小匠之手的点翠大物件,也值上万两白银。 这翠鸟,又叫翡翠。 它全身翠蓝色,腹面棕色,平时以直挺姿势,栖息在水旁,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等待鱼虾游过,每当看到鱼虾,立刻以迅速凶猛的姿势,直扑水中,用嘴捕取。 有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它鼓翼飞翔距离水面5到7米,好像悬挂在空中,俯头注视水面,身形小巧,异常灵活,极为难捕。 翠鸟的巢常筑在田野堤岸的沙土中,掘成隧道,深为60厘米左右。 故而不少猎户都去田野岸边寻它们的窝,掏出小的翠鸟养起来,可这翠鸟难驯,进笼子便绝食,只能活捉,故而更加珍贵。 它们的翠羽由于折光的缘故,翠□□滴、闪闪发光,翠鸟便是因此而得名,也正因这绮丽夺目的羽毛而美名远播。 点翠的羽毛以翠蓝色和雪青色的翠鸟羽毛为上品。 由于翠鸟的羽毛光泽感好,色彩艳丽,再配上金边,做成的首饰佩带起来可以产生更加富丽堂皇的装饰效果。 若是毛光泽好颜色鲜亮,再配上金光闪闪的造型,做成头饰衬托女子乌黑如云的秀发,犹如幽幽湖水上点点灵动的浮光魅影。 然而翠鸟娇小,羽毛柔细,即使制一朵精巧的头花却要牺牲许多美妙的小生灵,因此徐遇仙禁止她做这样的饰物,连这样的手艺都不曾教予她。 宫里自先皇病殁,新皇登基,点翠的首饰渐渐没落,传言是新皇有好生之德,不爱宫人戴此类物件,公主年幼时亲赐了花丝长命锁。 此后,其他配饰皆不见点翠。 民间便也渐渐不兴此术,花丝大行其道。 不知近日是起了什么邪风,点翠竟又卷土重来了。 郑天青正出神,听得堂外又是一阵喧闹,抬头一望,远远又有几人过来。 屋里的人也在竞相张望,王掌柜的身子似起非起,睨着徐遇仙的脸色。 秦掌柜低声道:“他们来了。” 郑天青一打眼,就看见一袭桃红绽在其中,正袅袅而来。 心中暗道:原来是她。 第40章 南玉 不多时,那一行人已步入堂内,为首的中年人着一墨色布衫,样貌儒雅。 那便是萧掌柜。 郑天青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在大梁的珠宝业,萧云晚与徐遇仙齐名,一为天工,一为神匠,平起平坐。 先皇在世的时候喜欢点翠,宫里养着一大堆的点翠师傅。 萧云晚原是玲珑斋里的花丝招牌,祖传的手艺,技压群雄,后来拜了宫里的点翠高人为师。 正要入宫,恰逢当今圣上登基,不喜点翠,将匠人们遣了出宫,萧云晚将他们收入麾下,开了个小铺子,又做了几年点翠,得了大利润,几年后收了百年的玲珑斋。 后来宫里偏好花丝饰品,民间又跟着风儿买花丝,他们便接着改行干了花丝,虽说手艺不如徐遇仙,但到底打着御用匠人的旗号,多年仍旧屹立不倒。 他迈着步子进了屋,除了徐遇仙,屋子里的人都起身向他问好。 他回以微笑,见着徐遇仙,先道一声:“见过徐先生。” 徐遇仙也是和风细雨:“萧掌柜客气。” 萧云晚在徐遇仙身侧的主位落座,随从散去,那袭桃红飘至他身后,与郑天青各立一边。 王掌柜眉开眼笑,开了头:“萧掌柜身边这红衣小姑娘是何人?莫不是最近风头正劲的那个?” 他话不说完,但在列各位都知他所言为何。 萧云晚回身将红衣女子招至人前,道:“我萧云晚今日正式向各位介绍,我的徒弟:江南玉。” 听闻此,徐遇仙眼神一动,扫了那女子一眼,不语。 王掌柜接过话头,道:“这大梁珠宝的天工神匠都头一次舍得带徒弟出来,我等今日可是三生有幸,能亲眼见这些后起之秀齐聚一堂。” 众人跟着迎合。 郑天青在后面看江南玉婀娜的身段,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想必江南玉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昨天到店里来肯定是个试探。 她努力挺直脊背,面带微笑。 但是江南玉的走前下的战帖她没有忘记,尽管不知来者的真正实力,但也绝不能不战而逃。 朱九华自入行起,就在王世新的玉阙珠宫干了三十多年,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珠宝匠人。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早看惯了行内的起起伏伏。 虽说徐遇仙与萧云晚在行内是不可逾越的两座高山,但京城的珠宝业也是百花齐放,各有千秋。 六家老字号能绵延百年,自是有各自的看家本事。 玉阙珠宫也是宋朝时皇家师傅的私产,那师傅曾经亲制皇上的冠冕,开的铺子自然也以珠玉闻名。 无论天南海北的宝珠美玉都能寻着,进了铺子,便可叹天下造物之传奇。 雕工虽比不上美玉阁那般极致的精雕细琢,但胜在古朴自然,大气传统,蕴尽皇家风流,是最得京中官夫人喜欢的。 朱九华是有资格鼻孔朝天,不理无名小卒的名匠。 他只看走过几次眼,其中一次便是郑天青的流光溢彩阁。 那日,他进了那间闹市中的小铺子。 地段极好,但铺面极小,比不上他们玉阙珠宫的一半大,更遑论美玉阁,玲珑斋这样更富盛名的店铺。 王世新早听说萧云晚和秦西昌两个大掌柜都来过这个小铺子,故而拉着自己一起来探探有什么名堂。 朱九华进了铺子,觉得倒是有一股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一些桌架、几案看似无序的摆在堂内,实则却能给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鲜感,想来店家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小孩子家家的花里胡哨,这是朱九华的第一判断。 如此摆设,哪有大店的风范,他已经在心里划了下类。 再看饰品,确实奇思妙想,样式新奇。但是缺少技巧,全是些基础的绕线缠丝,哪有一件像样的花丝镶嵌。 观及此处,他已经在心里下了定论,这流光溢彩阁看着雅致,其实内里就是个京城小官送女儿的杂货铺,不值得一瞧,顾客们开始会图个新鲜,但绝不会被留住。 王世新看了他的脸色,便知其意,但他许是看上了这铺子的地段,想要吞了作分店,故而出言要收郑天青做学徒。 不想那小姑娘还真有些做大事的气势,不卑不亢,不退不让。 王世新出了门和他念叨了一路这无名小卒不识抬举,他本身也不看好这个小姑娘,便全然没放在心上。 谁成想那流光溢彩阁出乎了众人的意料,短短三年,一跃成为京城一绝。 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她这儿首饰物件的与众不同,硬生生竟是将这间小铺子捧成了京城第七的首饰店,分了不少大店的流水。 如今看来,这小姑娘不仅早早拜了徐遇仙为师,前一阵儿又得了苏澈亲题的招牌,那宽厚温润的背后,可不是一般女子的能耐。 看着今日这情形,天工与神匠未竞得的结果,又轮到他们的徒弟接过重担,继续交锋。 他看着江南玉耀眼的桃红衣衫,看着她西域化的艳丽面庞,眼里熊熊燃烧的可不只是自信,更耀眼的是难以忽视的野心。 反观郑天青,穿得相比江南玉清雅许多,样子也平易近人。可是骨子里却有一股子韧劲,亭亭玉立,温和坚定。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自己本事不济,比不得天工神匠,不如先见见他们徒弟的手艺,也算是此行无憾。 萧云晚扬扬手,江南玉便退回了他的身后。 徐遇仙环顾了大堂,道:“如此看来,今天大家算是聚齐了,我们便来商量商量万国集会吧。朝廷只给了珠宝行当三个名额,还都要通过斗宝大会来筛选。我与萧先生、郝掌柜、冯掌柜、王师傅和朱师傅已经被邀为评委,同往届一样,各位行当里的掌柜、师傅当日大会也有投票的权利。” 他顿了顿,“除了不能投给自家,每人可投三票。普通的百姓,只能投一票。此次的大会巡展一周。并且,我本人不会带作品参加。” 他话音一落,堂内便窸窸窣窣议论起来。 郑天青脑子环顾大堂,偌大的聚宝堂,此刻只有五十余人,这些人的议论之声都有着回音。 徐遇仙与萧云晚坐在正位,左右两边的前排统共坐着六人皆是京城名铺的掌柜名匠。 美玉阁掌柜秦西昌,以玉出名,手里的名匠更是数不胜数。王映湖便是他的金字招牌,他不仅是吴通的师傅又与郑天青是忘年交,故而私下,秦掌柜与徐遇仙关系匪浅。 玉阙珠宫的王世新坐在萧云晚下首,他出身商贾世家,以煤矿发家,收了老字号的玉阙珠宫。他路子广,总是能弄到奇货。 可惜入行晚,对珠玉并不在行,在座的掌柜,只有他是半路出家,所以朱九华是他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不仅是他店里的老师傅,更是他生意上的得力助手,自是也排坐在他之下的。 此排的末尾是博古阁的郝寻芳,也是由世代的古玩小铺渐渐成长起来的产业。 古玩,字画确实不少,但也算不得手艺人,但自小淘弄古玩,早就练就了一双识货的火眼金睛,他只是靠着椅背儿不说话,想着估计自己店里没什么纯正的手艺人,都是倒货的倒儿爷,还不如自己出钱去万国集会凑个热闹,淘淘宝贝才是正经事。 坐在他对面儿的冯可道有着京城最大的文人字画名店,雅贤集。按说,他的铺子可不归于珠宝业,但是他店里也卖些名人的古玩,珠玉,故而也在这行当里小有名气,他与郝寻芳都识货懂行,但不专于珠宝,故而没什么波澜。 他嘬着茶,跟坐对面的郝寻芳一对眼儿,相视一笑。 两人心里都知道,今儿就是陪太子读书,不关自己什么事儿。 冯可道的上位,浮光跃金的掌柜金岳祥摩挲着大腿上的衣衫。 这一次可是浮光跃金出头的好时机! 原先有个玲珑斋在上头压着就算了,两年前,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流光溢彩又爬到他上面去了。都是做金器生意的,这流水好不好全看名声响不响。 虽说金摆件,金物事他们谁也比不过自己啊,但光在这首饰花丝这一项上,自己可不甘永远屈居人后。 若是只有三人能中,小的金器首饰,那天工神匠之徒可有一争,玉便是玉阙珠宫与美玉阁可有一战,但是这金器的事物,什么勺碗壶杯,谁比得过他的浮光跃金,他得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方可有一席之地。 金岳祥暗暗盘算着,这回,他要浮光跃金否极泰来! 坐在后几排的小店面更是盛着看热闹的心,以往聚宝会不过是说说行规,互相聚会。 之前的聚宝会,有天工神匠在,无人噤声,这一次徐遇仙不参加,想必是要将徒弟推出来,也不知以这小胖姑娘的能耐,能否斗过这些百年大家。 看堂内各家心思各异,萧云晚清了清喉咙,瞬间场面安静下来。 “看来此次的斗宝,必定精彩纷呈。我已经被邀做评委,自然不会参赛,我的徒弟江南玉,将代我玲珑斋斗宝。” 金岳祥听闻此话,内心更加肯定内心的设想,此次便是浮光跃金难得的良机,他恨不得此刻就赶回铺子,搜罗可以参展的金器,脑子里已然有了想法,但是仍觉得不稳妥。 他如坐针毡的样子,被秦西昌收进眼底,金岳祥的想法,他心中明镜一般。 反观美玉阁,王映湖年纪大了,参加过十几回万国集会,此次敦煌,山高路远,他的身体恐怕是难以承受旅途的艰困。 美玉阁也到了该迭代推新的时刻,他轻轻一扫,稳坐对面的王世新笑眯眯的双眼此时不再是一条缝,有精光流露而出。 可不是,他身旁的朱九华正值壮年,这便是一场玉王之争。 徐遇仙看了一眼月桐,月桐便将宝贴逐一发到各个掌柜的手中。 走到最后,也塞给郑天青一张,冲她一笑。 徐遇仙道:“各位也都是京城有名姓的手艺人,这次斗宝大会报名没有限制,没有要求,只需在下月十五前,将宝帖送至礼部门口,有专人收取至午时,过时不候,各位要好好准备。” 郑天青低头看看宝帖,除了姓甚名谁,家庭背景,对于参展作品也有描述的要求,从材质到用途,从大小到寓意,一切的要求清清楚楚。 呆了这么一时半晌,眼看这些掌柜都坐不住了,徐遇仙便开口道:“万国集会是大事。故而,今儿急急把大家叫过来,知道大家店里还有生意要忙,就不拖着了,散了吧。离午时还早些,若是各位愿意叙旧、聚餐也可以留下来聊一聊,有事儿着急的就不紧着留了。” 得了他这话,金岳祥打头起来告辞,他这一走,不少小店的掌柜也纷纷告辞,去照看自家生意。 偌大的堂屋,就只剩十几人。 郑天青侧头看了眼江南玉,她正也回头看着她,扬了扬手里的宝帖,那双大眼睛看着她,似是再说:赛场见真章。 郑天青知道她的意思,也清楚此役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她回以一个平和的眼神。 江南玉看了她望过来的眼色,心中一战,这女子眼睛看似平和淡然,实际却暗流汹涌,她这是应了自己,准备背水一战了。 江南玉翘起嘴角,轻出一口气,凭她算什么,能比得了她苗疆江氏的厉害。 再瞟一眼,忽而眼光在她发间定住。 她瞧见了一支牡丹金簪,望月阁,她心中一惊,这个胖子果真不简单,是望月阁的人。 江南玉不动声色,心里暗暗思忖,这人敌友不明,但要同场竞技是肯定的了,实力不容小觑。 她头上戴着望月阁的牡丹标志。 耳朵上戴的金丝耳环手艺惊人,与昨天自己买的银耳环想必可是天上地下,若这是她真正的实力,自己是比不过的,但若这是障眼法,那银的才是出自她之手。那自己便有拔得头筹的可能。 她秀眉蹙起,心中九曲十八弯。正想着,忽听徐遇仙道:“萧先生,听说你的玲珑斋又开始卖点翠了?” 萧云晚知道徐遇仙忌讳这个,早想到他会提起这茬,道:“我的徒弟出身苗疆点翠世家,这些首饰,是她早先做好的,放到我这儿试试水罢了。” “苗疆。”徐遇仙眼神明灭,回头问江南玉:“你父亲是江云天?” “正是。”江南玉垂头应答。 “怪不得。” “江氏的金艺也是出名的很啊,想当年万国集会,江氏的首饰造型,我们可都是见都没见过,没想到,后代居然拜入中原。”王世新话里带锋,语气却依旧谄媚,分不出他的态度,“这最近京城刮了这股点翠风,我的生意可不好做了。” “多谢王掌柜夸奖。”江南玉不阴不阳,照单全收。 郑天青暗暗佩服她的沉稳,看样子她也不像看上去那般嚣张。 王世新是生意人,惯常的拜高踩低,自己早就听出他的恶意,但也无法,想来这江南玉也不是简单人物,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 秦云晚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王世新讨了个没趣,但是他偷瞄徐遇仙的脸色,心中暗暗出了口气,识时务者为俊杰,到他这一步,最需要的,就是看清形势。 几位掌柜正闲聊着,郑天青觉得腹痛,便暗自告退去了茅厕。 完事儿之后,神清气爽,又出了点汗,也懒得回去听他们客套,便随意在聚宝会里转悠。 天气热,时近午时,太阳烤的人发虚,她往假山去,寻了个阴凉坐着。 地上有一枝莲蓬,她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摆弄。 正发着神,听得一声:“郑掌柜。” 她抬了头,是雅贤集的掌柜冯可道。 郑天青赶忙起身,向他行礼:“冯掌柜万福,不知您怎么在这儿?” 冯可道脸上淌着汗,四十多岁的人,一副书生打扮,看着不俗简单,谁也不知,这是京城书画界,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他拿出折扇不住的摇,郑天青看出那是前朝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节选。 “郑掌柜,我可找你半天了,没想到您在这儿清静呢。” 郑天青头一次跟他说话,这也是京中的大人物,不敢怠慢,笑回:“冯掌柜可是有事?” “冰雪聪明。”冯可道虽为文人,也沾了些许的商贾之气,笑着问:“早知姑娘的宝店名满京城,可惜同行相忌,不好贸然前去拜访。今日一见,姑娘果真不同凡人。” “冯先生不要客气,晚辈初入行当,不懂礼数,理应我去拜会您,我真是失礼。” “不不不,姑娘客气了。” 他客套半天,不入主题。郑天青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应对。 时近午时,若是在这样下去,惟恐来不及回堂内,耽误了师父的安排。 她只好开门见山道:“冯先生可是有事要说?” 冯可道也直奔主题:“实不相瞒,我前几日见姑娘的铺子上换了招牌,是苏澈的亲笔。想来姑娘人见人爱,胜友如云,想必与苏澈交谊匪浅,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帮在下引荐一番,自当重谢!” 想到苏澈,郑天青心中暗喜,转念又觉不对。 当日金蝉大闹醉仙楼,撞破了她与苏澈的私交,本就引了不少流言蜚语。 且不说,她如今是唐碧海的未婚妻,帮人牵线苏澈,于理不合。 更重要的是,苏澈喜静,本身就不爱与这些书画商交往,若是自己贸然同意,他也会碍于自己,与冯可道来往,但却不能专心向学。 她不愿扰了他的僻静,可冯可道是她入会以来,第一个向她示好,并且有意交往的前辈,她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正想着怎么回绝才好,突然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至耳畔:“郑掌柜可真是好手段,会才散,就急着投机拉拢了,原来做神匠的名徒,不仅得有手艺,心计也不可不攻啊。” 郑天青转头,就看见江南玉抱着胸立在一旁,眼里充满着鄙夷。 她回头看着冯可道,侧头望着江南玉,顿觉无奈。 斗宝大会还没开始,斗便先开始了。 第41章 观者入局 郝寻芳坐在厅里听王世新有一搭没一搭的捧人说话。 肚子里有点饿,想着今天中午定会有场大宴,走前本来吩咐着小厮把字画都好好捡捡,辟个新处,免得受了潮,伤了古物。 不知道收拾的怎么样了。 前儿新招的小童毛手毛脚,可别有什么闪失,估计有管家郝福帮着操持,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翘着二郎腿接着出神,三不五时的听两句,免得显得太心不在焉。 真是腻味着看王世新那一副嘴脸,谄笑献媚,没一点风骨。 在座的大部分不是珠宝世家就是名匠手艺人,虽说也得靠铺子过活,但也都通些手艺,像是萧云晚,秦西昌,也都是有两下子的。 真是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瞧得了王世新这趋利奸猾的嘴脸。 他懒得思量,也不愿参与。 刚刚冯可道随着徐遇仙那小胖徒弟出去,嘴上说是去方便。 他不用抬眼就知道,那冯酸子绝对寻着印儿去寻人家了,想着法儿的搭骨(轻声dagu-北京土话,套近乎)人家小姑娘,还不是为了苏澈亲笔题的一块匾。 他才懒的说,苏澈派人昨天来他这儿,寻苏轼的望湖楼醉书字画,他这儿还抻着呢,这要是让冯酸子知道,肯定也得跟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甩都甩不掉。 都是读书人,偏生就他如此迂腐,非得盲目崇拜个黄口小儿,虽说他是有惊世之才,但他既不入世,也不出世。只写几篇文章,画几幅画,算是什么能耐。 唐宋过后,哪有什么真正亮眼的文章诗词。 他冯可道雅贤集的镇店之宝,不还是太白的将进酒与白居易的长恨歌,就算求到了苏澈的字画又能怎样,还能被抢破了天不成。 为了苏澈去巴结个小姑娘,不像话! 思及此,又一转念,不如让苏澈拿自己的字画来换,再放风给冯酸子,自己就等着看戏,岂不快哉! 表情得意了几分,便也耐着性子去听他们在说什么,无非还是奉承徐遇仙和萧云晚,无聊透顶。 瞥见萧云晚那西域小徒弟也悄悄溜了出去,年轻人就是定力差,刚听了这么一会儿,这就待不住了。 扫一眼,徐遇仙那小胖徒弟还没回来,估计都出去撒欢儿了。 也不知道冯可道巴结的如何了,可别没轻没重的吓着人家小姑娘,他这人说话最爱避重就轻,云山雾罩。 郑天青站在冯可道和江南玉之间,百口莫辩。 冯可道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帮着他与苏澈牵线,不料江南玉误会,说她拉拢前辈,投机取巧。 天大的笑话,自己从未想过靠旁门左道来作弊。 她不愿把苏澈也牵扯进来,也懒得跟她解释。 但江南玉跋扈的态度和一口咬定的轻蔑,令郑天青不觉有些恼怒。 她定了定神,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冯可道所求之事先搁一边,不管江南玉是真的误会还是假的栽赃,这盆浑水她都要避开,还须得明确态度,不能让她当软柿子随便欺负。 否则受污的不只是她的人格,更是徐遇仙的清誉。 “江小姐可不能含血喷人。”郑天青转身向她,直视她:“我与冯掌柜只不过是恰巧碰到,聊一聊铺子里的事情,遇见前辈,交谈几句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若是有人心思不纯,故意扭曲,我的确无话可说。” “郑掌柜当真是伶牙俐齿。”江南玉不依不饶,“你个小首饰铺子,怎么和冯掌柜的百年老字号相提并论,郑掌柜果真是会与前辈攀附。” 冯可道看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互不相让,觉得十分不像样。 作为一个前辈,对于行内后辈,确实得帮着教育提点一下,可不能伤了体面。 他清了清喉咙,两人便都安静下来。 “这个事情,是个误会。”冯可道开口,“确实是江姑娘你误会了,我和郑掌柜就是聊一聊铺子最近的装潢样式,陈设布置。我对待斗宝大会还是公平、公允的,绝不会徇私偏袒。” 听了这话,江南玉眉开眼笑,道:“冯掌柜,瞧您说的,我不过是小辈儿之间,随便逗趣罢了,再说了,您冯掌柜的为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我怎会心中没数。” 冯可道便顺着说:“江姑娘果真是年纪小,性格活泼没什么不好,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些分寸,既然没有误会是最好的了。” 郑天青知道,此刻她也该大大方方说上两句客气话,化了这尴尬。大家一团和气,面子上也过得去。 但是知道,并不代表情愿,她面色恢复惯常的波澜无惊,却不发一言。 江南玉脸上有些挂不住,依旧笑着。 冯可道看今天或许与郑天青谈不成什么了,对江南玉也有几分恼怒,但身为长辈,不好计较,便张罗着饭点将近,得回堂里候着了。 三人这才一起往回走,一路无话, 郝寻芳瞅着三个人一起回来,冯酸子看着跟平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但是郝寻芳知道,事情一定没办成,要不然他早就兴高采烈的抖腿嘚瑟了,认识了几十年,彼此这点情绪脾性都一清二楚,不觉又得意了几分,早晚还是得来求我郝掌柜。 徐遇仙看三人回来了,打断了王世新对于吐蕃玉料虚高的侃侃而谈,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用餐吧,我也有些饿了。” “饭菜都准备好,各位请到花庭用餐吧。”月桐跟着迎合。 众人才跟着起身。 一桌九人落座,郑天青与江南玉是小辈,自然得挨在一起。 虽然郑天青心中仍旧不爽,但也无法,只得与她同坐,江南玉十分会来事儿,站起来拿过侍女手里的壶,为各位掌柜斟茶。 郑天青有些被动,但她还真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思,这不是自家家宴,需要小辈儿帮着斟茶斟酒,虽她出身也算不得名门,却没有这样的江湖气,便端坐在一边,默默看着。 她跟往常一样,脸上是和煦温和。 在内里,她真的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令她拘谨。 一个小家碧玉,虽身在商场,但她被徐遇仙保护的很好,很少经历这样的场面,看着江南玉的做派,她突然生出几分同情。 她也许不像自己这般幸运,能够被名师找上门收下,做关门弟子。 也许她一个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吃了不少苦,才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 也许她不得不与一些人勾心斗角,才能生存下来,自然有了那种人心险恶的揣摩习惯。 自己虽然没有师出名门,但至少衣食无忧,因了父母,并未受过许多苦,哪有立场看不惯他人的为人处事呢? 那也许是他们生存的唯一方式。 江南玉放下茶壶,心头得意。 看了一眼郑天青跟没事人似的坐在那儿,临了,还递给她一个理解的眼神,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这个傻子一点都不会表现,还整天一副慈悲为怀的蠢样子,简直是无药可救。 斗宝大会,她江南玉,势在必得。 菜流水一般摆上来。 先是凉菜: 凉拌海带丝,爽脆笋丝,刀拍黄瓜,葱油拌金针菇。几碟爽口凉菜,令暑气消散了许多。 夫妻肺片,手撕驴肉,豉香口水鸡,酱牛肉,蒜泥白肉,看得人食欲大开。 摆了一圈,在外吃筵席就是不自由,不能起身夹菜,郑天青吃着眼前的菜。 几位掌柜相互敬酒,江南玉也加入到行列之中,郑天青有点不知所措,还好有徐遇仙在一旁招呼提点着,她才不至于出错。 几杯白酒下肚,烧的胃滚烫。 终于又上了热菜: 白灼芥蓝,西芹百合,香菇菜心,干煸四季豆,锅塌豆腐,地三鲜,看着一盘盘的凉菜,可能是酒精的作用,郑天青不受控制的撇撇嘴,太素了。 不一会儿,她又笑了:米粉蒸肉,竹笋烧肉,京酱肉丝,孜然羊肉,溜肥肠,椒香牛蛙,松鼠鳜鱼。 郑天青笑容越来越大,徐遇仙看了,心道:坏了,这傻姑娘酒量太浅,恐怕会出什么洋相,便不再叫她喝酒。 众人开始吃菜,郑天青晕晕乎乎,倒也老实,就是脸上挂着傻笑,开心的吃菜,没什么异常,徐遇仙也就放心下来。 江南玉看着郑天青呆呆的傻样,心里又是一阵子看不上。 这姑娘酒量忒差,又没点儿眼力见儿,真不知道她那流光溢彩阁是怎么起来的。 虽说自己去过那小铺子,确实挺别致的,东西也确实有点想法。但是做买卖这一回事儿,不交际应酬怎么做大? 跟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比试,她此刻连给她下绊子的兴致都没有,只盼这个胖美人赶紧回自己家去散酒,别在外边丢人现眼。 郝寻芳喝了几杯酒,吃着菜,看冯可道心不在焉的老瞄神匠的小胖徒弟,扫了一眼,知道那小姑娘喝的有点高了,冯酸子恐怕没法跟人家套近乎了。 心里一乐,递过杯子道:“冯掌柜,咱俩喝一杯吧?” 冯可道心想:郝俗芳今天这么友善,不是想看笑话吧,难道自己老婆跑了这事儿被他知道了,这个老光棍肯定没安好心。 虽是这样想,也不好不给面子,举了杯子道:“郝掌柜今日好兴致,想来是有什么喜事。” “那倒没有,看冯掌柜心神不宁的老瞄人家小徒弟,不成体统,给您提个醒儿。” 冯可道大窘,道:“郝兄不要开玩笑,她那年纪都能当我闺女了,我哪是那种不懂礼仪廉耻之人!” “是我没溜儿了(说话不正经,没边际),冯老弟,敬你,权当赔罪。”说完一饮而尽。 冯可道见他爽快,知道他没恶意,就是调节调节气氛,也跟着一饮而尽。 王世新看两人喝得起劲,高声道:“郝掌柜,冯掌柜好交情!撇了我们单独喝上了,这可不行,得带着我一杯。” 郝寻芳本就腻味他叽叽喳喳,此刻心中更烦,道:“喝酒可以,得有个由头。我刚刚和冯掌柜开了个玩笑,罚了一杯,你若是要跟酒,可不是要跟着受罚,先喝一杯吧。” 王世新被架在半空不上不下,本想跟他们套套近乎,结果反被诓了杯酒,好在他本身就混迹酒场,喝这么三五杯不在话下,于是便也跟着一饮而尽。 趁着这个空档儿,江南玉端杯起身道:“今天小女子第一次与各位前辈见面,理应敬各位一杯,以后也要劳烦各位前辈多多提点,多多照顾了。” 说完,一仰脖,先干为敬。 不等各位前辈开口,她就从徐遇仙开始,挨着敬了一圈。 轮到郑天青处,她举着杯道:“郑掌柜,之前你我不熟,有些小误会,今天能聚到一起,是缘分。不管之后斗宝大会的结果如何,都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她又一仰脖,喝干了,端的落落大方。 无法,郑天青也只好喝干了酒。 有江南玉开头,郑天青也只好起身,开始敬酒。 她站起来,道:“各位长辈好,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跟着师父出来,能有幸与各位前辈相识,是我的荣幸。”她觉得自己话说的干巴巴的,“我的流光溢彩阁开的不久,手艺也没到家,整个人还没站稳脚跟,之前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也请各位见谅,祝在座各位都生意兴隆,万事如意。” 说完,也闭着眼,干了。 这酒辛辣,冲进嗓子里不太好受,她刚刚散的酒气又聚集起来,她吃了口菜,也学着江南玉刚刚的样子,下桌一个个单敬。 吉祥话都快说尽了,徐遇仙看她喝得急,忙拍拍她,道:“喝不了久别硬灌。” 郑天青抹抹嘴,道:“师父,您放心,我没事。” 她就算不能喝,也得尽到礼数。 喝到江南玉身边,她鼻头上全是汗,酒气烧的脸通红。 她冲江南玉一笑,道:“江姑娘,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以后还要互相照顾啊。” 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新词了,只好急匆匆的结了话茬,硬干了这杯酒。 江南玉眼色柔和了些,干了酒,扶她坐下,为她夹了些肉和菜,道:“你吃些菜解解酒吧,别伤了胃。” 郑天青觉得温暖,莞尔一笑,向她道谢。 一场酒喝下来,郑天青只会拿胳膊支着头,看着别人傻笑。 冯可道彻底放弃了希望,跟秦西昌,朱九华喝起了酒,聊了些上次万国集会的事儿。 郝寻芳自饮自酌。 萧云晚的小徒弟擎着酒杯过来,道:“早就听闻郝先生博古阁的盛名,还没去拜访过,我有一古画,辨不出真假,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好去拜访。” 郝寻芳一向说话不中听,又不太喜欢萧云晚的小徒弟。样子不伦不类不说,歪心思还不少。 他倚着椅子,道:“我喜欢四处瞎溜达,姑娘不如去雅贤集问问冯掌柜,他痴迷这个,必定知无不言,倾尽全力。” 江南玉脸色微僵,道:“先生日理万机,是小女子唐突了。” 郝寻芳摆摆手,道:“小姑娘客气了。” 举了酒杯,喝下她敬的酒。 江南玉拿着酒杯回座位,思忖:都说这郝寻芳为人乖僻,果真不假,说话也不给人留面子,怪不得四十多岁还打光棍。但不管怎样,还是要跟他搞好关系,毕竟他是评委之一,得罪不得。 徐遇仙喝了口酒,低声跟萧云山说话:“你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徒弟,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萧云山一挑眉,道:“你的徒弟不也是第一次带出来吗,你有张良计,我还不能备个过墙梯。” 徐遇仙轻哼一声,道:“你小子少耍滑头,我这徒弟早就是行内半公开的了,你可早就去看过,你这个可是凭空冒出来的,还带着点翠。人不大,心思倒深,你得老实交代这是怎么回事。” 萧云山轻叹了口气,道:“表哥,你也知道,是江家。人找上门来,哪有不收的道理。” “我以为江家去了苗疆以后,不会再踏上中原,没想到居然还会上门投靠,难道出事了?” 萧云山喝了口水,道:“江大哥被苗疆王押在宫里当御造,这姑娘是逃难出来的。” “当年在归墟,江家的点翠就备受争议,因此下了山,流落海外,谁想再见,竟是这样的情景。” “表哥,你也脱了归墟,我们这一支岂不是没了正统传人。” “归墟迟早是要荒的,如今人世浮躁,还有谁能静修呢。” 萧云山不说话,表哥就是可以静修的人,可惜因情下山,断了铸金一支的血脉。 郑天青迷迷糊糊被推醒,酒局已散了。 彩月和月桐扶着她起身,往马车去。 人陆陆续续上了车,各自道别。 郑天青晃晃悠悠的跟着徐遇仙,师父先上了车,她正要迈腿。 突然醉眼朦胧,似是看到了清风。 再一定睛,可不就是。 清风过来替月桐扶着她,道:“公子让我来接郑小姐,没想到她醉成这样。” 徐遇仙了然,道:“那你就扶走吧,可得将人护送周全。” 清风道:“先生放心。”便同彩月扶着她往车上去。 郑天青连滚带爬的上了车,晕晕乎乎抬头,看见苏澈正坐在里面似笑非笑地伸过手来扶她。 原本带着酒意,面上酡红,醉醺醺地害起了羞。 苏澈拉着她入座,惯常摆在车里的小茶几已经撤了,马车很宽敞。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车晃晃悠悠驶起来,她有些坐不住,靠在苏澈怀里。 靠着靠着,人有些迷糊,就直接躺倒腿上。 苏澈本想替她理理头发,看她睡得正香,便一手护着她的脑袋,一手搂着她的身子,怕她滚下去。 他低头看她,她眼睛闭着,睫毛轻颤,想来马车摇晃,睡得并不安稳。 因了醉酒,此时面若桃花,她今日的粉色衫子和胸口的荷花,映得她此刻愈加娇艳。 苏澈看着她的嘴唇,粉粉嫩嫩,形状美好,长得不大却肉嘟嘟的,不知道咬下去是什么滋味。 他俯下身,手上用了些力,她似是不舒服动了动。 两人的脸越凑越近。 毫厘之间,郑天青倏的睁了眼。 两人目光对视,虹膜潋滟,光影流转在彼此的眸子里,星星点点。 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的唇微微一探,便尝到了酒酿梅子的滋味。 第42章 酒酿梅子 苏澈感觉到酒气馥郁,她的嘴唇一如想象般软糯。 他轻轻啄着两片樱唇,竟然品出了些许的甜味。 她的气息热热的喷在脸上,睁眼一看,她早已日红霞满面。 苏澈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心如擂鼓。 她已然眼神迷离,只会在他腿上呼呼喘气,胸脯急急的起伏,眼含秋水的望着他。 他低头,轻轻咬了一口她的嘴唇,她嘤咛一声,身子一颤,张开了嘴,苏澈觉得自己刚刚吃了口酒酿圆子,继续加深这个吻,轻吮她的嘴唇。 郑天青的头昏昏沉沉,只知道苏澈来接她了,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的脸在她面前。 她分不清是不是梦里的场景,自从两人相好,她经常会梦到这样害羞的场景。 她怕被人打扰,更怕美梦易散,急急的伸出胳膊绕在他脖子上。 他眸光闪烁,呼吸一重,低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郑天青一直觉得,他的嘴唇会想西瓜一样,甜甜润润,清清爽爽。 但是此刻,她只觉得温温凉凉,天旋地转。 这哪是一颗西瓜,分明是颗汤圆,软软滑滑,滚烫诱人。 她早已不知道今夕何年,只觉得他的手收的越来越紧,自己像是被按入胸膛一般。 郑天青早已魂飞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盈于胸,她脊背发麻,那阵酥麻从脑后一路渗到腰下。 她浑身酥软,手上也没了力气,飘飘悠悠的靠在他怀里。 他突然停住,收了双唇。 她怅然若失,眼神迷离。 她觉得他的眼睛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他的唇游过来,像一只鱼。 张口轻轻的咬了她一下,郑天青觉得自己是一滩春水融化在他的怀里,再也无法控制。 她感觉到了他嘴唇的吸吮,也情不自禁吮吸他的唇,像果冻一般,带着甜味,她含在嘴里,不敢咽下去,浅尝辄止,轻吮慢碾。 她突然想起了望湖楼雨后的风,也是这样的温柔和煦,又像砸入池塘的雨,猛烈低沉,她像一只在暴雨中无处靠岸的小船,在疾风劲浪里越飘越远,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只是随着波浪的方向,旋转,飘摇,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清风在外面道:“公子,到了。” 苏澈抬起头,看着她眼中闪着柔波,滩在他腿上,两只胳膊早没了力气,软绵绵的环在他腰上。嘴唇湿漉漉的,轻轻的喘着气。 他收气稳了心神,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拭拭嘴,再自己擦一下。 郑天青此刻只想靠在他身上,永远不起来,如果是梦,就停留在这一刻多好。 这时,彩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小姐,下车吧?” 她这才回了神,这不是梦,他们刚刚,接吻了。 她收回手,腾的起身,起得有点猛,头有点晕。 苏澈在身后扶着她站起来。 准备下车,她不好意思靠在他怀里,自己飘飘悠悠的立着。 撩开帘子,彩月看自家小姐发丝飞乱,呼吸急促,以为是醉酒得厉害。 再一看苏公子,也是微微轻喘,面红耳赤。 了然的看一眼清风。 清风面无表情,帮忙扶着郑天青下车。 他们将郑天青送回卧室,苏澈和彩月将她扶上床。 郑天青紧紧攥着苏澈的衣角,彩月帮着斟了杯水,便轻轻退出门外。 她头一次见苏公子这般样子,在她印象里,他总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还有几分冷,竟然也会有这样寻常,情之所起,忘然陶醉的时刻。 郑天青躺在床上,苏澈被她拉着衣角坐在床边。 “喝水吗?”他把水递过来。 她一伸头,小鸡啄米似的舔了两口。 他觉得好笑,将水放在一边。 郑天青想要起身,被他按回去。 “好好躺着。” 她恋恋不舍的看着他。 “我不走。” 她安心了几分。 郑天青往里面挪了挪,推出来一块垫子,撒娇的看着他。 苏澈摇摇头,脱鞋上床,倚在床边,轻轻的抚着她的头发。 郑天青受用极了,她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抱进怀里,苏澈不得不往里挪了几分,头枕在垫子上。 看着她小猫一样蹭着自己的胳膊,还满眼调皮的看着他笑。 按捺不住,长臂一伸,把她抱进怀里,嘴巴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一路向下,又捉住了那双甘唇。 郑天青被吻的神魂颠倒,她的手与他十指交缠,密不可分。 郑天青睁开眼的时候,天还亮着,一侧头,看到苏澈的睡脸。 他一手与她十指交握,一手搂着她。 她仰面躺着,不敢乱动,怕吵醒了他。 抬眼看他,真真是俊美无俦,仪表堂堂。 想到自己趁着酒劲,与他亲热,觉得脸上发烧。 他的嘴唇比她想象还要炽热,舌尖也烫的吓人。 她的初吻一如想象般美好,虽然她没有经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行动,但是凭着本能与他一起,早就化在了一处。 她满脸通红,越想越不好意思,心里被喜悦和羞涩占得满满的,抿着嘴偷笑。 “傻笑什么呢?” 她一回头,他睁着眼看她,目光里充满了温柔和宠溺。 郑天青要化在这蜜一般的眸光里,不好意思的滚到他怀里去了。 苏澈睁开眼,就看见身旁的人儿自己抿着嘴傻笑,脸上红云未散,娇俏可爱。 刚刚两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虽然情热,但也只是与她接吻,并未亵渎她。 她傻乎乎的被吻,又晕乎乎的睡着,真是傻得可爱。 自己偷着乐,被发现,就圆滚滚的撞进他怀里。 他搂着她,也不由得笑了。 认识她,真的是世间,最美好的邂逅。 与她相识相知相恋的一幕幕在脑子里回放。 第一次见面,妹妹非要他给卷个鸭子,身为兄长,他便随手帮着给卷了两个。 谁知有个傻姑娘,一激动,把凳子给坐塌了。 他情不自禁的笑了。 妹妹央着他去找她做寿礼,他知道苏纯的意思,但是看见寿宴上冯师母的簪子,他确实暗叹她的手艺。 妹妹推脱,他更知道她的小心思,但是懒得戳破,便独自到书房与她商定。 进了屋,看见她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掌柜,还打着小呼噜。 他看着她睡得香甜,不知怎么就觉得心情舒畅。 看她手边拿着自己的诗集,想来是写得无聊让人家犯困。 再看她脸侧的草图,觉得有趣,就随手按她的想法重画了个。 想来,从那个时候,他对她便是不同的吧。 送匾,家宴,误会,偶遇,游湖,遇雨,第一次的触碰,那一场大雨,第一次的拥抱,那一个夜晚。 林林总总,如雪片般扑扑簌簌的落满脑海,苏澈明白此生,便是惟怀中这一人而已了。 郑天青大着胆子,从他怀里钻出来,看他正在出神,胳膊支在他头侧,手自然而然的替他将发丝整好,问:“在想什么?” 苏澈回过神,看着她,蕴了许久,道:“该起了。” 郑天青直起身子看看窗外的日头,已是申时了。 两人翻身下床,整了整衣冠,活像两个偷情的男女,对视一眼,都不由的笑出声来。 刚刚出门,彩月居然候在外面,一问便知,苏纯来了。 郑天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抬眼看着苏澈,问:“怎么说?” 苏澈拉着她的手,道:“照实说。” 两人便携手下楼。 铺子里此时没人,苏纯正坐在小厅里吃点心,看哥哥与天青牵着手下来,心中便已分明。 她笑着看着两人,不说话。 郑天青落座,看苏纯不说话,更加不好意思。 “你来了,有看上什么吗?” 苏纯指指头上的粉晶簪花,道:“已经戴上了,嫂子。” 郑天青顿时被口水呛到,急急的咳嗽起来。 苏纯忙起身递水,苏澈已经在一旁帮她拍起了背。 苏纯急着道:“你紧张什么,这是好事,怎么跟见家长似的。” 郑天青接过水,喝了一口,顺了气,道:“我不紧张,就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应该谢谢我这个大媒人才对。”苏纯对她眨眨眼,“我不是早说过有戏嘛?” 苏澈故作疑问:“什么时候?” 苏纯觉得逗她有趣,道:“寿宴上。” 郑天青羞的满面通红,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苏澈不再逗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慢点喝。” 苏纯见了这幅情状,不禁觉得惊奇又高兴。 哥哥这副温情的样子着实少见,就算是父亲生病,有个头疼脑热,他是个大夫,都能冷静的开方下药,叮嘱休息。 对自己这个亲妹妹更是就事论事,不假辞色,到了天青这儿,居然如此贴心,判若两人。 要说这情之一字,委实有趣。 她玩心又起,道:“果真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看这腻味劲儿,如不是相貌一致,真看不出是我的亲哥哥竟然这样会体贴人。” 郑天青听了,喝着水,又想笑,嘴巴情不自禁的咧着,一不小心,又呛了一口水。 咳嗽起来。 苏澈瞪了苏纯一眼,她立马噤声。 又继续拍着郑天青的背,道:“不听话。” 苏纯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郑天青抬起头,也假意白了她一眼,分明却是满眼的风流,掩不住的娇羞。 清风疾步到苏澈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苏澈匆匆起身,道:“我有事,要回去一趟,你们慢聊。” 郑天青看着他,道:“路上小心。” 苏澈摸摸她的发顶,便跟着清风去了。 郑天青转头看见苏纯捧着脸在对面,一脸坏笑,张口便道:“嫂子,请客吧。” 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道:“随便挑。” 郑天青跟苏纯坐在醉仙楼的包厢里,菜都已经上齐了,两人没要酒。 苏纯非要她清醒着,事无巨细的将过程原委都一丝不漏的讲给她听。 郑天青撂下瓷碗里的酸奶,嘴里含着酸奶里的梅肉与西瓜,清甜可口,慢慢的回味。 苏纯急不可耐的开口,道:“咱们一周不见,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快快从实招来,跟我哥是怎么好上的?” 郑天青也不卖关子,道:“上次我跟你说,我们俩在望湖楼一起划船赏雨。” 苏纯点点头,道:“还都淋湿了,在客房换的衣服。” 郑天青一抿嘴,斜了她一眼,道:“上周有场大雨,你记得吗?” “嗯,总下午开始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那次?” “对,他冒着雨来找我,我问他这么大雨为什么来,他说,独看望湖楼下水如天,没意思。” 郑天青说着话的时候,眼睛里面似是有故事,带着浅笑,幸福溢满了房间。 苏纯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给我画了一幅画。” “什么画?” “我为斗宝画的草图,是望湖楼下的雨打荷塘,那天我放在书房,他又帮我画了一幅。” 苏纯跟着笑:“这就算好了?你们两个都够含蓄的,暗示来暗示去,可算是圆满了。我就知道我哥那种闷葫芦肯定不会跟姑娘谈情,还好碰到一个你这样单纯好骗的,才得良缘。” “你哥哥那样的人,怎么需要出手,他随意招招手,不知有多少姑娘前赴后继的往上涌。” “但是只有你当了我嫂子啊。”苏纯笑吟吟的看她,突然话锋一转,道:“赐婚怎么办?” “实话说,我只能兵行险招,通过万国集会来立功来退婚。”郑天青蹙起眉头,“万幸是唐碧海和我有协议,都不会当真。” “唐碧海倒是仗义,不过他也没闲着。”苏纯夹了只花生米放进嘴里,“最近那太师府的金蝉可是缠他缠得紧,听说前几日,都缠到将军府门口了。” “是嘛?”郑天青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金蝉对唐碧海魔怔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你和我哥在醉仙楼不就被她大闹一场,前几日又不死心去将军府,劝唐夫人退婚。” 郑天青有点懵,道:“我对此事竟然一点不知。” 想着前几日,唐碧海突然来找她,多半是为这事。她当日净沉浸在与苏澈一起的喜悦里,都不曾问问唐碧海,或许,他是来安慰她的,如此一想,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苏纯喝了口水,道:“放心,唐夫人命人将金蝉送回家,现在满京城都在议论她,早就没人死盯着你和我哥的八卦了。” “不知道唐碧海怎么想,要是不喜欢人家姑娘,还是说清楚的好,总像过去一样,处处留情,可是不好的。”郑天青叹了口气。 “唐碧海压根也没看上过金蝉,还不是她上赶着去贴人家,才闹出这些。你也甭往心里去,我看唐碧海是心中有数的,他最近跟个镖局的千金来往很多,还风流着呢。” 郑天青喝了口茶,道:“镖局千金?怕是武功不俗,他要是负了人家,估计得受点罪。” “那还不是活该,你看满京城的适龄姑娘,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不相熟的,不逛花街柳巷固然好,但是净跟黄花大闺女牵扯不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苏纯顿了顿,转了转眼珠,道:“不说他了,说说你和我哥,我等了小半个时辰,你倒是说说,你们俩在屋里干嘛呢?” 这等闺中闲话说得教人脸红,但是身为一起长大的密友,抛却了小姑子的身份,郑天青对她还是无话不谈的,“我中午喝了点酒,我们一起躺了一会儿。” “躺了一会儿!”苏纯声音拔高,又压低道:“你们两个名不正言不顺,胆子倒不小,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郑天青知道苏纯,玩笑归玩笑,到底是真心在意她的。 摇摇头,道:“当然没有。” 苏纯放下心来,道:“你可是要注意,你现在身份不同以往,以后你们相处,若用得着我打掩护,便尽管叫着我,别再像上次一样,被金蝉那等人羞辱。” 郑天青眼中一暖,笑得春风化雨。 若说恋爱中的人,眼神里有光彩,苏纯绝对双手赞成。 郑天青此时比往常,多了几分妩媚,整个人看着都喜气洋洋的。 替她高兴,也为自己高兴,有什么比手帕交当了自己嫂子,更令人舒心呢。 两人饭毕,出了包厢,正准备去胭脂铺走走。 “听说馥郁香坊新来了些西域的香,我们去瞧瞧,成立好些胭脂铺都上新货了,还有好些是汗氤不掉的呢。” 听着苏纯说话,郑天青开心的应着。 两人正说着,转过个拐角,迎面碰上结伴的三人。 郑天青拿眼一扫,头都大了。 碧池,金蝉,江南玉,补她一个,就能凑一桌麻将。 若是入局,她恐怕会被撕的,片甲不留。 第43章 青梅竹马 郑天青不知道这三人是如何凑到一起的。 不过,从她看来,局势不利。 苏纯面上也不好看,但是两人见了碧池,不得不行礼。 打过招呼,碧池眼皮都懒得掀,道:“郑掌柜好兴致,还拉着苏小姐一起吃饭,果真懂得曲线得人。” 郑天青知道她意欲为何,懒得与她争论,只想快快离开这里。 金蝉早就急不可耐了,道:“可不是有本事,前几日巴结哥哥,后几日缠着妹妹,手里还攥着和我碧海哥哥的婚约,都说猪不洁贪婪,我看未必。” 她这话极侮辱人,郑天青心中有气。 江南玉看这一情形,知她们三人有瓜葛,便也独善其身,不多言语。 苏纯道:“我当是谁在这叽叽喳喳乱叫,原来是金蝉妹妹。蹲在枝头吵人不得,还要入了屋里来恼人,害虫果真该被在油锅里炸了。” 金蝉脸色一僵,厉声道:“苏纯你别太过分!” 碧池忙劝道:“好了好了,都是姐妹,吵什么嘴。” 金蝉便不再出声。 郑天青心中虽有气,但懒得与她计较,对碧池道:“公主,我们不打扰你们用餐,先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拉着苏纯便走。 出了门,苏纯问:“你倒是能受的了这窝囊气。” 郑天青脸一苦,道:“当然受不了,但是那帮人惯会蹬鼻子上脸,还是早早走的好。最可气的是,我现在才想出来,刚刚要怎么骂回去才最解气。” 苏纯扑哧一声,乐了,道:“你啊,真是太单纯善良了。但是人善被人欺,你可得为自己建建气势,别白白受人欺负。” “知道了。” 郑天青与苏纯晃了几家店,买了些胭脂水粉便各自打道回府了。 回了家,才进屋,彩月迎上来,道:“小姐,唐夫人和唐公子来了,正和夫人在东花厅里说话呢,你紧着过去看看吧。” 郑天青听了,忙往东花厅里去。 进了厅,唐夫人正跟母亲说着话,唐碧海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看她来了,绽出大大的笑容。 唐伯母看见她,招手道:“天青回来了!快过来让伯母瞧瞧,好久不见了可是又漂亮了。” 唐碧海在旁边接口道:“娘,你又夸张,才一周没见,能变哪儿去,不还是原来那样。” 唐母与郑天青同时回身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噤声,夹着尾巴做人。 赵翘楚哈哈一笑,道:“碧海这孩子实诚,说得没错,你们俩这是干什么。来来来,碧海,再吃一块凤梨酥。” 郑天青在他身边坐下,也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唐碧海凑过来,道:“你不回来我都不敢吃。” 郑天青看着他下巴上的渣滓,斜了他一眼道:“下次这话,嘴擦干净了再说,才可信。” 唐碧海灰溜溜的缩回去。 她话刚落,唐夫人开口道:“今个儿来,主要还是来赔礼的,都怪唐碧海这孩子性子浮,原是我们没教养好,才这样到处惹事儿,弄得大家脸上都难看,真是我的错!” 郑天青听了这话一惊,刚刚确实是无心之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竟让唐伯母误会了,可是天大的不妥。 她心中不安,再看赵翘楚脸上也是别扭的。 赶紧开口道:“伯母您可别这么说,我和唐碧海自小一起长大,说笑打闹惯了,一时没大没小,您别怪罪才好。” 赵翘楚也跟着帮腔,道:“碧海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行样貌都是人中龙凤,有人风言风语不过是嫉妒,我们自家人可不能听进耳去。” 唐夫人听了这话,稍稍放下心来,看了眼唐碧海,道:“多亏天青和你赵阿姨深明大义,不然就你这烂摊子,可是怎么掰扯也掰扯不清了,还不说两句话做保证。” 唐碧海板直身子,道:“我唐碧海对天发誓,会一辈子对郑天青好,若是有负于她,天打雷劈。” 郑天青听了这话,更觉得讽刺,那雷似乎此时劈在她身上一般。 她忙按下唐碧海的手道:“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发什么毒誓,赶紧吃点心吧。” 唐夫人眉眼带笑,道:“看,还没过门儿就知道疼人了,我就知道天青是个好姑娘,从小我就看着好,给我当了媳妇儿最是可心!翘楚,咱俩这回可是亲上加亲了!” 瞅这情势,郑天青知道无法辩驳,只好跟着笑。 唐碧海冲她挤眉弄眼的,嚼了嘴里的点心,拉她起来道:“咱俩出去走走,我最又学会了一个新招,可厉害了。” 郑天青脸一垮,道:“我家的砖都让你劈没了,我去柴房跟你拣点柴火练手吧。” 唐夫人笑着对赵翘楚道:“瞧,这俩人妇唱夫随的,多亲近。青梅竹马,就是跟别的不一样。” 赵翘楚跟着干笑。 郑天青拉着唐碧海到后院,道:“今儿你妈来,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唐碧海道:“我倒是想去,你不是跟苏澈一起呢嘛?” “你什么时候去的?” “未时。” 郑天青想到,那时苏澈应该刚刚送她到铺子里。 “我看他家的马车进了你后院,我就没进去找你。” “我中午在行会喝了点酒,所以他送我回来。”郑天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些。 唐碧海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不用顾及我,我们说好的。况且金蝉这事,我真是始料未及,没想到闹这么大,给你添堵了。” 郑天青问:“你到底把人家姑娘怎么了,人家会找上门儿去。” 唐碧海冤枉道:“我能把她怎么样,还不是她死命的往我身上凑,非说你是个娼妇,要为我脱了枷锁。娶她还不如娶你,这小姑娘忒不讲理,简直无事生非,胡搅蛮缠。” 郑天青劝他:“你绝对是招惹了人家,不然人家怎么会缠你。你若是无意,还是趁早说清楚,别让人家小姑娘怀着心思死等。” 唐碧海粑了粑头发,道:“我知道了,别唠叨了,快给我捡柴火去,要不我可就要劈你家的树了。” 郑天青轻叱一声:“无赖。” 扭身给他到柴房里捡柴火去了。 唐碧海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一暗,隐了情绪。 他确实想早早去通知郑天青,刚窜上墙头,发现院子里有个高手,他一看,是苏澈的侍从。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他依旧屏息翻墙,避了伙计,隐了鼻息跳上二楼。 他踮着足尖,看了制宝房和书房,都没有人。 心下一沉,轻手轻脚进了卧房。 只有规律的呼吸声,他稍稍放下心来,走至床边,看两人衣着完好,正小憩着。 看着苏澈侧身护着她,她也靠在他怀里睡的香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也不顾其他,转身出了房门,随意捡了个窗户翻了出去。 疾奔回府,喝了口凉水,才平静下来。 陪着母亲到了郑府,她果真不在,原本喜欢的凤梨酥也没了滋味,他低头看看双掌,此刻,自己只有这双掌了。 郑天青拣了几根柴火回来,看唐碧海看着双手出神,她凑过头去看,以为里面有什么奥秘,结果空空如也。 唐碧海看她傻傻的跟着凑过来看,一掌呼至她眼前,随即收了力。 掌风催的她头发都乱了,她着实被吓了一跳。 伸手就打在唐碧海的背上,道:“你要拍死我嘛!” “怎么可能!”他呲牙裂嘴的装痛,道:“把你拍死了,我上哪儿找媳妇去。” “少贫嘴,赶紧给我开开眼。” 唐碧海将那一地柴火立成一排,站在一米开外,将郑天青拉到身后。 “开始了啊!” 他扎好马步,气沉丹田,开始运掌,寻常的样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出手。 最前的三根柴火瞬间成了糜粉,后面的几排齐齐截断。 郑天青惊得嘴都合不上。 他回头看她这副表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怎么样,开眼了?” “你真的是,太神了!” 唐碧海摸摸头,不好意思道:“其实还不到家。” “你脸红什么?” “被夸了脸红一下不行?” “先把院子扫了!” “为什么?” “都是你轰的你说为什么。” “好吧,那你去给我拿一块凤梨酥奖励我,我就扫!” “你都多大了,还要奖励!” “哼!” “好,你等着!幼稚!” 郑天青无奈的噔噔噔往厨房去。 她挑了一块凤梨酥放在小碟里,从厨房出来,看见唐碧海攥着跟柴火正练着功。 不禁出了口气,心道:又不好好收拾,耍些花架子。 那柴火细细短短,在他手里被使得如剑一般潇洒流畅,她看得眼花缭乱,却见那人越舞越近,一瞬就来到了她面前。 她避无可避,眼前一花,手中的盘子便空了。 肩上一沉,那人一手拿着小棍搭着她的肩,一手举着凤梨酥吃得正香。 郑天青刚要发难,却见满园被归置的干干净净,柴火末与柴火段各堆一边,泾渭分明。 肩上的胳膊微微一借力,那根柴火便如长了眼一般,飞到柴火段堆里,整整齐齐。 郑天青张着嘴赞叹,一转头,就看见唐碧海正一脸得意的看着她,又是原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身边的纨绔公子竟然有这么俊的本事。 唐碧海看她已经完全呆了,一手在她眼前晃晃,更加得意,道:“怎么样?媳妇儿,小爷我露这么一手,把你迷晕了?” 郑天青一听这话,刚刚心中的惊叹立马飞到九霄云外,把他的胳膊从肩膀上拱下去,道:“又不正经,你什么时候也能稳重踏实点,这样才能有好姑娘,便动不动就嬉皮笑脸的乱调戏,你倒霉都倒霉在这张嘴上。” “我身边一直有好姑娘。” “那你倒是珍惜啊,还出去乱串闺房。” “我唐碧海对天发誓,进过你一个人的闺房。” “得了吧你,你忘了前年你被兵部尚书从人家小姐闺房里揪出来的事儿啦?” “我跟你解释多少遍了,我那是帮少泽递情信。” “你每次都有理,我说不过你。” “明明是我说不过你。” “你什么意思?!” “你说不过我,我强词夺理,还不行吗?” “哼。”郑天青别过头去。 唐碧海移动身法,迅速窜到她面前。 察觉到她又转头,唐碧海同时又窜过去。 郑天青不禁被他逗笑了。 这时彩月过来,道:“小姐,公子,唐夫人叫你们过去,说是时间不早了,要告辞了。” 两人跟着彩月回大堂,唐夫人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们进门。 两人刚跨进脚,就听她道:“这俩人就跟小时候一样,呆在一块儿就没个完,我们家碧海每次都得叫人催才知道回家。” 赵翘楚也笑,道:“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不亲近,总是同出同进的,我们都当儿子看了。” 唐夫人道:“以后碧海就是你们的儿子,咱们俩早早可定了娃娃亲,现在又有了御旨,这亲事可跑不了了!” 随即,满室欢笑。 除了唐夫人,剩下三人都笑得尴尬。 “好了好了,我们该走了。翘楚,你说的事儿我回去跟老唐说说,估计没问题。咱俩家得找个时间吃好好吃一顿饭,把其他事儿定定。” “那是当然,我和远琛也商量商量,咱们得好好聚一聚。” 唐夫人笑着起身,招呼着唐碧海出门。 赵翘楚随在她身旁,郑天青跟着她一起送。 送至门口,四人话别,唐夫人拉着天青的手,道:“天青,好好保重自己,别太累了,我会叫碧海多来陪陪你,其他的不用担心,他对你可是最上心的。” 郑天青点点头,道:“唐夫人您慢走。” 她最后一笑,由唐碧海扶着上车。 唐碧海与赵翘楚道了谢,意味深长的看了郑天青一眼,也上车。 马车骨隆隆一起,便消失于夜色中。 赵翘楚拉着郑天青回屋,脸色被院中灯笼照得忽明忽暗,令人分不出喜怒。 直到进了屋,明晃晃的灯光才看出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 郑天青开口道:“娘。”余下的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赵翘楚拉着她的手,道:“这斗宝你须好好准备,唐夫人将一切都打点好了,这次来便是来说定亲宴的,少不得酒桌上,婚期就定了。娘已经替你极力争取把时间定在斗宝之后了,若是你有了差池,你自己就得认命了。” 郑天青心中一紧,道:“唐夫人这么急嘛?” “唐家跟我们关系好,你与唐碧海又是一起长大,人家这次来,醉仙楼的小插曲提都没提,反而先道歉,已经给足了面子。况且唐将军乃是二品大将,我们郑家已属高攀,可不能再端着坏了礼数。你要心中有计较,好好做你的宝贝,先在斗宝队伍中占下一席,才好实施你的想法,否则,娘也无能为力了。” 郑天青知道母亲已经尽心尽力,道:“娘,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准备。” 郑天青回了房间,开始辗转反侧,她开始有些忐忑,开始怀疑自己原先信心满满的作品能否被选中。 披衣起身到窗前,不小心碰开了梳妆台上的锦盒,那块碧玺牌子露出了一角。 她拿起牌子,在窗前对着月光看,在这清光下,别有一轮清辉。 这牌子到底有什么用处? 她是否与通天教有了什么联系? 她摸出李不渝的那篇文章,又看一遍。 通天教里有三宝: 其一是稀有的多色碧玺玉牌,牌上有一威龙盘亘,上及碧落,下至黄泉,直通天地。此牌在手,可号令天下通天教教众,无敢不从。 其二是绝世秘籍,通天神功,修习者,可通晓天地之变,吸取日月之精华,八百里外取敌首级。 其三是通天剑,上古秘制,神兵降世,用之如神,削铁如泥。 郑天青举牌望月的当儿,有一黑衣人乘着月色骑马入城。 已经安静的街道上,马儿咯哒咯哒,分外清晰。 他停在悦来客栈。 小二招呼他进门,又牵了马去后院喂食。 掌柜满面笑容的上前,见是一位少侠。 身材挺拔,样貌堂堂,一手握一把剑,另一手拿着一小包袱,衣着虽朴素,却气度不凡。 掌柜笑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那男子声音朗朗,倒像个读书人:“住店,找一间干净的屋子,准备些饭菜,再打桶热水来。” “好嘞!”掌柜招呼着小厮送人上楼,到厨房吩咐饮食。 那人进屋,剑在桌上,剑鞘普通至极,不知是有什么东西铸的,轻便却闪着银光,上有花纹。 月光一洒,三个符文如流光闪过。 乃是上古铭文,曰:通天剑。 第44章 乞巧观星 郑天青坐在铺子里,看街前家家都开始为女儿节倒饬布置,大红绸子挂在铺子上,连五彩的丝绦也系上了门楣,暖风吹着七彩的带子,飘飘洒洒,带了几丝缠绵。 京城几乎每天均有庙会,除初一、十五大多数为开庙日之外,还有四大庙会轮流在城内举行。 逢三在宣武门外下斜街土地庙开庙,逢四在崇文门外花市开庙,逢五、六在阜成门内白塔寺开庙,逢七、八在护国寺开庙,逢九、十、一、二在隆福寺开庙。 除了四大庙会外,朝阳门外菱角坑、通惠河上二闸和什刹海也有卖节令物品的,尤以能当供品的时令鲜果为特色。 每到农历七月初一,各种七夕应节事物便开始上市,主要有牛郎织女年画、乞巧楼、七巧针、乞巧果和祭星用的蜡烛、香以及各种妇女用的粉、胭脂化妆品等。 流光溢彩阁也不例外,早早就就开始筹备乞巧节的首饰。 晚上姑娘小姐们都爱逛个庙会,梳妆打扮当然是重中之重,谁不想惊艳众人,觅得良缘。 郑天青早早就准备好了各种款式价位的首饰,粉晶被前司天监王阁老奉为招桃花的利器,不光是它粉嫩的颜色,更为了这意头,粉晶成了七月初以来最紧俏的货品。 彩月正指挥伙计在店口挂丝带,碧色的丝绸迎着暖风柔柔的飞舞,昭示着女儿们的祈愿。 明月将桌子都笼上碧纱,衬着珠宝玉石更加晶莹,多宝架与藤架也系上香囊璎珞,随着门口珠帘被吹进的暖风,摇摇坠坠,别有情趣。 原本楼梯下的背阴的小架子,被单独隔断,层层叠叠的被纱布围着,便是郑天青的杀手锏。 平时看着不起眼,七月初七这天,才刚刚围出来,一次只能进两个人,今日才开张,不知能否一鸣惊人。 乞巧节自宋代以来,就像春节一般热闹,此刻刚刚辰时,各个书院都放了假,街上的叫卖声也起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布置。 富贵之家,在庭院里布置一座彩楼,谓之“乞巧楼”,铺设香案及应时酒果,只为了在晚间让家中少女趁织女与牛郎团圆,心情愉快的时候,焚香列拜,穿针引线向她乞求灵巧。 郑天青担心铺子,走得早,还没见家中的彩楼如何,但是知道母亲定是早已备好了各样事物,只等她晚上回来一起庆祝。 城中的店铺此时都才开门,急急忙忙的布置起来,虽店中都还冷清,但是街上却是好不热闹。 京城各大道观从七月初一起,便立坛祭祀北斗七星,名曰“七星斗坛”,最热闹的要数西四的斗姥宫,道士要做七天七夜的法事。 每年轮到打醮的道观不同,今年是白云观,此乃京城的名观,打醮也是庄严的法事。 道士们必得准备好各项事物,打彩门、垒灶堂,起天坛,请各路神仙,祭祀魁星。 从早上道士们就要便忙碌起来了,用过早饭就开始迎香、圈城。 几十个道士排着一行队慢慢的走着,队伍前面的道士捧着祖师的牌位,扛着年、月、日、时、四个使者和十大元帅的木雕像及祖师殿前的法器家什,后面的人则怀里抱着彩旗,在鼓乐手带领下,沿着内城城郭走一圈,意思是把家家户户都圈进来。这样,神仙的灵光便会罩在这京城上,以保大家平安无事。 郑天青去看了眼法事,请了支香进屋,便跨出门,往街上去。 各个茶馆、戏院都出了应景儿的节目:昆曲《长生殿》、各种梆子戏是《天河配》、《鹊桥会》、《牛郎织女》。 路过茶馆一探头,正好开场! “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乌鹊桥头双扇开,年年一度过渡来。”茶馆里的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便开始了应景的新话本,台下的坐着不少小娃娃。 今儿不上学,个个手里都握着果子,坐在小凳上围着说书人,津津有味的听书。 那说书人眉飞色舞道:”神话中的织女是一位聪明能干、心灵手巧的仙姑,在天上工于纺织,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朝织早霞,暮织晚霓,云锦灿烂,天衣无缝。人间的姑娘,十分羡慕她的精湛技艺,非常祈望能得到她的指教,除去笨拙,也成为一个织布缝衣的巧手!可是,织女远在天上,云路迢迢,河汉漫漫,到哪里去找她呀?只有趁七月七日她和牛郎相会的机会。“ 这是她小时候便听过的故事,她看看底下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聚精会神的样子,微微一笑,继续走。 不少寺庙,书院,大家门户还在七夕这天晒经书,去去暑伏以来的的潮气。 轻轻一吸,好一阵墨香四溢,她便痴想着:不知望湖楼此刻是不是也是书香满庄。 伸颈南望,又乱了方向,只好傻笑着摇摇头。 举目瞧着云彩,暗忖:若是碰到七夕这天下雨,书虽晒不成,可会迎来了相思雨,老人们也叫成相思泪。 可今日此时京城阳光明媚,不见半点泪,恐是没了那旖旎的情致。 郑天青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由母亲带着在家中看雨,目前让她伸手去接牛郎织女的眼泪,用来抹双手和眼睛,以使自己眼明手快,她还偷偷伸舌头尝了尝,真的是眼泪涩涩的味道。 路过如意居,里面已经开始做起了乞巧果子。 郑天青住了脚,看着伙计先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最后折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黄即成。 手巧的姑娘,还会捏塑出各种与七夕传说有关的花样,有鹊桥相会,牛郎赶牛,织女执梭,许许多多,甚至快将整个故事都由一双巧手捏出来。 郑天青买了些果子,打算放在店里送给客人,添个好意头。 她在街上走着,人开始多了,不少熟客跟她打招呼,原本想着再去胭脂铺、花露坊逛逛,又担心客人到了,想看看小帐子,便折身往回走。 快到门口,觉着街上人多起来了。 旁的铺子也都热闹起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进了对街的脂粉铺,和隔壁的绸缎庄。 在满街的粉红,大红之中,自家的素净的碧绸倒也有些许的与众不同。 刚至店门口,彩月便迎出来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来了些客人,都问帷帐下面是什么,我和明月拿不准你的意思,都含混过去了,正打算出去寻你呢。” 郑天青将手里的果子递给她,道:“紧着装进盘子里跟其他点心都摆起来,凡是买东西的再拿个油纸给包一块。” 彩月接过去准备。 明月这时迎过来,道:“户部尚书千金张茉然来了,问了帐子里的东西,您要不要过去一趟?” 郑天青微微一点头,疾步过去,张茉然穿着条鹅黄的裙子,罩一件藕色的衫子正在帷帐外徘徊。 她是个美人,比苏纯文静许多,眉眼之中更有些恬淡,身材娇小,闭月羞花。 她是苏纯的好友,虽与郑天青不那么亲厚,但因着苏纯的关系,多少有些交情。 见了郑天青,她绽出一抹笑容,道:“天青,好久不见了。” “是啊,茉然,今儿过节来我这儿挑首饰?” 她微微点头,道:“我挑了几件,都很喜欢,但是看这帐子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有些什么,想去看看,那两个丫头又做不了主,正打算走呢,你便回来了。” “真不好意思。”郑天青笑眯了眼睛,“我确实准备了些新奇玩意儿,但是做的不多,你来了,正好帮我掌掌眼。” 说完撩起帷帐,请她进去,留着侍婢在外面。 那小小一方空间,还放了个冰鉴,倒不闷热,就是光线暗的很,张茉然抬头,看架子上摆着些寻常的珠花,耳环等珍珠首饰,不觉疑惑,这有什么新奇。 郑天青放了帘子,这小小一隅便彻底暗了,张茉然本想发问,却突然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漆黑的角落里荧光闪烁,还有不同的形状,有花,有月,甚至有北斗七星的样子,真像悬在夜幕中的星星,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触手可及。 “噗嗤”一声,郑天青划了根火柴,点一盏灯,那星辉便弱了。 张茉然回过神来,道:“这莫不是夜明珠?你倒是有销路,得要十两银子一颗吧?” 郑天青微微一笑,道:“这里确实有几颗夜明珠,但是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珍珠,只里面有一些涂了磷粉,会发光,但是太热会燃烧。有一些涂了萤火虫的粉末拿草药熬了,也会发光,但持续不久。算是各有利弊了,磷粉六钱一支,萤火虫粉一两一支。” 张茉然问:“萤火虫粉末会亮多久?” “我试了,加些草药会亮四个时辰,所以我打算天黑以后再买。” “有趣!”张茉然笑了,“那我要定一支簪子,这样戴在头上逛庙会才有意思!” “好!” 郑天青带她挑了样式,收了定钱,笑盈盈的送出门。 张茉然道:“我会跟姐妹们都说说,但愿你准备的东西足。” 郑天青笑着道谢。 一回身,看见彩月站在身后对她笑道:“效果不错,不枉费我们试了那么久。” 郑天青一侧头,道:“若是有人问,你便领她们进去吧,让明月记好帐和样式,我再去做些簪子。” 彩月笑着点头。 直到申时,这荧光簪子便卖出了五十多支。 郑天青这一天争分夺秒地做了百十支样式各异的钗子和几对耳环。 看着天渐渐暗下去,又给簪子涂粉末,等一切停当,净了手,已经到了酉时。 赵翘楚派了郑梁来接她。 郑天青吩咐明月,给留下的伙计双倍工钱,开到亥时便可,又给了她和彩月各一支夜明簪子戴着玩儿,才匆匆离了铺子。 一踏进门儿便闻见满院子的香味儿,绕过影壁便看见立在院子西边的乞巧楼,说是楼,不过是院子里搭起凉棚,张挂七夕牵牛织女图,用七彩丝绦做了装饰,盛放陈列瓜果酒饼等,邀请亲眷中的女流,作巧节会。 郑天青家中女眷本就不多,每次的乞巧会便是阖家在凉棚中团聚一番,再去逛庙会。 她每次少不得要脱了父母的掌控,跟着苏纯和茉然她们,四处热闹。 虽说乞巧会开得不盛,但七夕夜烧香祭拜星星,是少不得的。 供案设在庭院或花园,最好是设在葡萄架旁,供案上陈设有用西瓜雕刻的“花瓜”、蜜桃、闻香果等时令鲜品。在花瓶里插上鲜花,甚至将胭脂、粉摆上去献给织女。 她还记得小时候,七月初七书院歇课,母亲带她在凉棚里开乞巧会,让她和彩月,樱珠一起投针。 这投针也是有些意头的,初六的晚上先设水碗于花下,放至初七日中午,再将这碗水曝晒在太阳下。 过一会儿,水面便产生一层薄膜,这时将平日缝制衣服或绣花的针小心翼翼投入碗中。 若针浮在水面者就会有运气,沉下水者说明女工活还欠功力,今后需要努力。 针浮在水面上,投影到盆地,如针影美观如同花朵、鸟兽、云彩等形,说明天上织女已经知道自己乞巧了,谓之有“缘”;如果细直如针形便是“巧”的象征,谓之“乞得巧”,因为这些影子表示织女赐给她一根灵巧的绣花针,可以绣出美丽的图案。 如果水下针影如槌,或弯曲不成形者,就表示丢针这个妇女是个“拙妇”织女给她一根石杵。 那时她还小,在葡萄架下,吃着葡萄,捧着腮不敢投,先让樱珠姑姑打头儿,针飘在水面上,她便开心的不得了,再见影儿是纤细的针形,笔直笔直。 她更是惊奇的瞪着眼睛,连声赞叹。 再让彩月先投,针也飘在水面上,但一阵云飘过,日光明暗,她们屏着呼吸观瞧,那影子变换后化成一轮弯月,母亲笑着夸彩月是个巧手。 轮到郑天青,她原本就不太会绣花,心中没底,便是恍恍惚惚的投了针,竟也浮在水面上,她喜不自胜,自己忙凑上去看,呼的气大了,吹皱了水面,被母亲笑着往后拉,等水面平了,那针影却如锤子般粗。 赵翘楚无奈笑道:“看来我家天青是个拙妇,被织女赐了根石杵。” 气得她直哭鼻子,担心自己手太笨。 此时再看,自己都觉得好笑,原来织女赐她的,是造首饰的金锤。 坐着胡乱吃了些东西,郑天青急着想去庙会看看自己的杰作有没有什么影响,心底更念着要偷偷去望湖山庄见见自己的牛郎。 酒足饭饱,便到香案旁上香,郑天青敬了三支香,稳稳的插到香炉中,青烟袅袅,直冲天际。 檀香之味萦绕鼻尖,郑天青跪在蒲团上默默祈愿:织女啊织女,谢你赐我金锤堑刀,学得花丝手艺。愿你佑我斗宝顺利,得偿所愿。 睁开眼,看着清烟入云,令她感到感到神圣而又神秘。 彩月将她扶起来,郑远琛心情不错,道:“走,去街上逛逛!” 众人应着。 留了郑梁与几个护院看家,其他的小厮侍婢都跟着一齐往庙会去,郑家的规矩不大,是愿意让他们也去逛逛的。 彩月跟着郑天青身侧,刚到了护国寺的七夕市,便撒了欢儿。 庙会上张灯结彩,各式泥塑的魔合罗(执莲叶的泥娃娃),小贩吆喝着古诗:“捏塑彩画一团泥,妆点金珠配华衣。小儿把玩得笑乐,少妇供养盼良嗣。” 这七夕市上最为广泛的还是泥塑的魔合罗,俗称为“泥孩儿”。 这些小的泥塑偶,但用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装罩,也别有一番景致可爱,许多少妇,婆婆都愿买个泥孩儿回家,求子祈福。 博古阁有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佛手香制造的魔合罗,都是些流传下来的古物价值不菲,虽不会摆到市上但白日里也祭出来,引得不少人张望。 更有富贵人家求子心切,花上百两银子买个全身镂金珠翠所造的魔合罗,由工匠细细的雕出衣褶、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须及手中所拿的戏具,都是‘七金’做成。 这样的贵物当属玉阙珠宫与玲珑斋最出名,郑天青也只是随便望望,并无争意,自己可还不到火候。 庙会上自然还少不了各式的巧果,以黄蜡制成婴儿、鸳岛雁等置于水上的“水上浮”。 更有在木板上敷土种栗,或于瓷容器中撒豆种生苗,配以小型房屋模型玩赏,装点节日,增添情趣,像是过家家一般。 满城的少女穿梭其中,在街边小贩搭起的凉棚里,有的一起比穿针乞巧,有的聚齐说话儿,银铃阵阵,欢声笑语,好一幅热闹的景象。 郑天青跟苏纯约好了在护国寺前见,远远的,就看见有姑娘头上闪着荧光,近前一看,正是张茉然站在苏纯旁边正说说笑笑。 苏纯一打眼儿就看见郑天青往这边来,笑着招呼她:“天青,往这儿!” 她这一亮嗓子,不少姑娘都将目光投过来。 郑天青提着灯,不明就里,但也迎过去。 张茉然看见她,绽开笑容,道:“你可不知道,多少人跟我打听这簪花,我猜此刻你的流光溢彩阁,得被踏破了门槛!” 郑天青听了这话,心中高兴,连连向她道谢。 她随处略略一望,还真有不少姑娘的发间耳际有荧光点点,心中自是美滋滋的。 一回头,苏纯的笑颜就在眼前,道:“张望什么呢?找你的情郎?” 羞得郑天青不语,张茉然见状便借口离开,留她两人说话。 苏纯支了清歌与彩月到一旁,一手持着花灯,拉着她往庙会外的河边去。 “这是要去哪?” “找你的情郎啊!我哥今儿特意一早就回家,我便明白他的意思。” 郑天青轻轻的笑。 苏纯从怀里掏出一支荧光的簪子插到头上,道:“怎么样?我白天出不来,正巧碰见茉然来,酒托她给我也带了一支。” 荧光映在她脸上,跟手里的暖光一融,更是说不出的好看。 “美!当真天仙下凡。” 两人哈哈一笑,牵着手走。 上游河边的灯光暗了许多。过了桥,连放花灯的姑娘都没有了,再走了百十步,便到了下游是个僻静的小亭子,里面有灯光闪闪。 郑天青看见了一袭白衣,在月光下,熠熠夺目。 苏纯住了步,清风从亭子里出来,她朝郑天青莞尔一笑,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这只喜鹊该飞走了。” 郑天青含羞带臊的笑着低头,轻道了声:“谢谢。” 苏纯拉下她胳膊道:“嫂子客气。”便笑嘻嘻地同清风离开。 她提着灯笼,踏着月光进了亭子,他的脸由暗转明。 月光溶溶的洒在两人身上,一阵夜风吹过,烛光与他的衣袂头发都随风飘荡,那件月白的袍子,此刻更衬得他温润如玉。 郑天青将灯笼放在石桌上,再抬头,他已到了面前。 他张开双手,她靠进怀中。 良久,她抬起埋在他胸口的脸,道:“我们去河边坐坐吧,我还不认识牛郎织女星呢。” 他扑哧一声乐了,俯身捞起她放在桌上的灯笼。 她也随着松了环在他腰上的双手,跟着他往河边去。 两人拉着手,挑了块草地坐下,一同仰着头,顺势就躺到了草地上。 苏澈伸手指给她看,郑天青靠在他的臂弯里,向着手指的方向看。 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银河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那就是牵牛星和织女星。 她识出了双星,闭眼许愿,嘴上还默默念叨。 苏澈侧头看她,觉得可爱,轻轻吻了下她的眼帘,又挪到嘴唇。 郑天青刚刚默念完,便感受到了他的温度,眼皮轻颤。 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他已撑起身子,脉脉看她。 他的身后是漫天的繁星,此刻闪闪烁烁,全都坠到了他的身上。 他带着星光,含着笑,垂眼看她,眼中亦是灿若繁星,流光璀璨。 这一刹那,令她永生都忘不了这个夜晚。 第45章 通天御守 两人短聚了半个时辰,苏澈送郑天青过桥,直看着她刚进入集市,就被彩月拉住,才收了眼。 再望一眼,那两人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 他仰头望着星空,不自觉地嘴角带了笑,那温柔的模样,引得不少小姑娘引颈观望。 清风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后,等他转身回神,才低声道:“已经送纯小姐回去了。” 苏澈点点头,正要提步,就听清风又轻声道:“叶寻来了,就在悦来客栈。” “何时到的?” “据线报是前夜,看起来是孤身一人,当晚就去了徐府。” “看来,通天教有所行动了。望月阁有什么动静吗?” “还没有。” “想必一切都要在斗宝大会见分晓。” ------------------------------------- 郑天青跟着彩月找郑远琛一行人,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好似全城的女孩子都出来了,处处都是姑娘的笑声,香气四溢。 许多姑娘的头上都荧光点点,见着郑天青都报以微笑。 彩月手里捧着几盒胭脂水粉,护着郑天青在人群里走,笑道:“小姐,你看!好多人都戴我们家的首饰,刚刚我乱逛的时候,还碰到不少熟客,都打听簪子的情况。说是天一擦黑就被哄抢一空,真真是一钗难求。这回咱们可是出了大风头了!” 郑天青脸上带着笑意,道:“这也算是一招险棋,旁门左道。我的手艺还不算纯熟,只能多花些心思,才能让流光溢彩阁脱颖而出,算是不负辛苦。” “小姐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彩月撅着嘴,“咱费了那么大劲儿才捉了那么多萤火虫。之前光是试荧光就琢磨了一周。天一热,磷粉还毁了几颗珍珠,劳心劳力,这风头是咱们应得的!” 郑天青看着她认真的样儿,笑了,道:“你说的对!咱们下了不少辛苦,赶明儿晚上咱们早点关门,跟所有伙计一齐聚聚,发赏钱!” “小姐果真是世上最好的!”彩月笑盈盈道:“我愿意一辈子跟着小姐。” 郑天青逗她道:”不嫁人啊,难道要跟着我一辈子当老姑娘,我可承受不起,干脆把你许给清风算了。“ 彩月面色一红,声音顿小:“小姐就会欺负我。” 郑天青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含着笑,不再说话。 两人顺着人流往庙会外去,正看见明月从一凉棚出来,两人招呼她一起回府。 彩月狡黠的看着明月,问:“刚刚那是谁啊?我怎么瞧着像是个俊俏公子。” 话落也激起了郑天青的好奇心,她在看过去,凉棚中空无一人。 明月笑笑,道:“又没正经,我不过是人太多口渴,随便坐下喝口冰饮罢了。” 彩月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 “今儿晚上可是辛苦你了。”郑天青关切地看她,“也没好好休息一下。” 明月笑得温柔:“小姐哪儿的话,都是应当的。今天生意好得很!我看这次的利润不仅回了之前的本儿,就算是咱自掏腰包去敦煌都有富余!” “真的!”彩月先惊呼起来。 明月笑着点头。 郑天青突然觉得心中一松,一块石头落了地,喜道:“太好了,我才跟彩月说,明儿晚上把伙计们叫齐,大家聚一聚,到醉仙楼买些好酒好菜回来,慰劳慰劳大家,咱们发赏钱!” 明月也是眉眼弯弯,道:“好,交给我来办,到时一定都准备妥当。” 三人说说笑笑出了街口,郑远琛和赵翘楚正拉着几个小厮一齐坐在茶棚中等她们,见人出来,一家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踱步。 回了郑府,郑天青也有了倦意,被彩月服侍着颓了红妆,换上寝衣,就要入睡。 忽然又听到几声床响,想是唐碧海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郑天青不耐地出了口气,蹦下床,开窗。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拜帖。 翻开,上面赫然写着:恳请明日午时,太平楼一聚。 署名是:通天教御守叶寻 郑天青手微微一抖,将拜帖放在一边,四处张望,屋外夜静更深,万籁俱寂。 她合上窗,心中五味杂陈。 那人并不是要害她,若是如此,为何不直接取她性命而是大费周折的请她吃饭。 自己若是不去,再让他随意地寻到府上,实在不妥,必得应了他的约。 再一想,或许他的心思在沈醉给的琉璃牌上。 若是他只是为了夺牌子,恐怕事情就简单了,也复杂了。 他会如何对自己? 若是问起来,自己又该怎样解释牌子的来历? 要不要提沈醉? 若是他提出拿回牌子,该不该给他? 若是他硬要夺,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她越想越烦,原本苏澈带给她的温柔快乐,此刻也被这张帖子搅得心神不宁。 想到苏澈,她灵光一现,要不要去找苏澈来想想办法。 转念又否定了,苏澈不是江湖中人,又不会武功,牵扯进来,只会使他涉险。 这个叶寻不只是何方神圣,由她粗浅的判断,脚上的功夫跟唐碧海可是不相上下。 想到唐碧海,她突然心中有了底。 唐碧海与她共同长大,打小儿知心,并且武功高强,肯定能助她全身而退。 想着想着,她也倦了,合上眼,一宿安眠。 天光大亮,郑天青睁开了眼,看看日头,已近辰时。 彩月早就将盥洗事物都备好,想是父母都已经起了,不忍心叫她。 明月也该已经到铺子里张罗开店了。 郑天青下了床,照常梳洗,捡了件舒服素净的碧色衫裙,没什么花纹。 此刻她无心打扮,心里想着该怎么跟唐碧海开口。 怎么去见那位御守。 她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御守,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就与通天教扯上关系。 只是莫名的担心郑天河,只希望他不要遭遇麻烦才好。 出了侧院,问了小厮,果真父亲已经出去了。 彩月从厅里出来,手上拿着个包裹,见她整装待发,急匆匆地过来。 “手里拿的什么这样急?”郑天青问她。 “昨天过节,唐夫人送来了个玉阙珠宫造的金魔合罗,虽然不大,但夫人估计着得有五十两银子,让我紧着拿些新鲜的点心去精武堂,说唐少爷下了早课,得吃些好的。” “让我送过去,是吗?” 彩月点点头。 郑天青舒了口气,道:“正好,我有事找唐碧海,咱们先去一趟精武堂。” “小姐你还没用早饭呢。” “不碍的,先去再说。” 两人上了马车,往京城边缘去。 精武堂是京内武官修习技艺的地方,建在京城内郊,山水幽静之处。 不仅群山环绕,人烟罕至,条件更是艰苦,不少负有盛名武学前辈,兵家高人皆在此授艺,这里是培养将军高手的地方。 不少武官都将幼子送到那里修习武艺,只为青出于蓝。 精武堂是个炼人的地方,唐碧海自小就在这儿“受苦”。 自六岁,无论寒暑,每日都要跑着到精武堂,半个时辰必得到,早课练到辰时三刻,就得马不停蹄的再赶去书院。 精武堂到京城要20里路,每日更是要卯时起床,跑5里,再坐车去。 随着年纪增长,接着是10里,15里,到了16岁,他便跑20里路都轻而易举。 为了练轻功,日常还得绑着沙袋。 郑天青让彩月在车上等着,自己拎着食盒往山门去。 精武堂的山门大开着,里面正有不少小娃娃正扎着马步。有几个已经摇摇晃晃地,几欲站不住,干脆打起偷懒的心思。师傅一哼,又立马直起腰,扎得挺直。 这令她想起唐碧海小时候的模样,不禁乐出来。 她那时候也偷偷来看过他,因为他下了学还得练晚课,常常没时间完成先生留的功课,她少不得要早上等他一起,在马车上借他抄抄作业。 故而常常站在门边等他下课,精武堂的老教头忒严格,无论刮风下雨,都不曾半点松懈,害得她根本站不住几回,就回车上边睡边等。 每逢过节,也不休课,郑天青只好偷偷溜到山边看他练功,给他带些吃食替他放风偷偷懒。 后来他练好了轻功,来去快了许多,也经常翻墙来看她,这都是后话。 不等她进门,少泽率先出来,他是镇军大将军余安江的小儿子,自幼与唐碧海一起习武。 郑天青于他自小认识,但不相熟,也不曾同桌过,只是通过唐碧海知道些近况。 “嫂子好,来给唐碧海送东西?”少泽笑意盈盈的跟她打招呼,自去年唐碧海庆生后再见,他似乎更成熟了些。 他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布衫,看着也是凤表龙姿,神采英拔的人物。 郑天青不好矫情于他的称呼,毕竟她与唐碧海已经被赐婚,这样的叫法是合情合理的,若是强行纠正反而会伤了唐碧海的面子。 她点点头,道:“你们早课刚刚结束吗?” 少泽点点头,道:“唐碧海刚刚在练最后一招,估计此刻应当结束了。我带你去找他?” 郑天青虽然小时候常来,但却是不认得路,少泽提议带她,更是求之不得,便不推辞,道:“有劳你了。” 跟着余少泽进了门儿,孩子们的早课也散了,都撒欢儿似的往门外冲。 过了宽阔的前院,绕了正堂,往后院去。 唐碧海正在后院练剑,一套剑法耍得密不透风,在旭日之中,剑光四射,身法飞快,整个儿人都包裹在剑光之中看不分明。 余少泽喊了一声:“碧海,嫂子来看你了。” 就见那身影停住,唐碧海收了剑,抹了抹头上的汗,朝着郑天青直直过来,问:“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点儿点心。”她笑得温婉。 余少泽在一旁啧舌,道:“重色轻友重色轻友啊,我这么个大活人戳在这看都不看一眼。” 唐碧海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了,兄弟。” 郑天青已经将食盒放在石案上,招呼道:“快一起坐下吃点吧,练了一早的功,一定累了。” 少泽摆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就不在这儿讨嫌了,你们两个好好待一会儿吧。” 唐碧海笑着道:“改天请你喝酒。” 余少泽眉毛一挑,道:“一言为定。” 转身离了后院。 看他走远了,唐碧海拉着郑天青道:“走走走,去我房里。” 郑天青疑惑地看他,道:“这里有什么不好?” “这儿人多嘴杂的,哪有我房里清净。再说,大家练完功,看见吃的就冒绿光,要是被他们撞见我有小灶,岂不是都要上前,可不是人人都跟少泽一样识趣。” 看他认真的样子,郑天青被逗笑了,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她提起盒子,问:“你房间在哪?” 唐碧海从她手里接过盒子,道:“娘子且随我来。” 穿过后院往侧院去,一间间精舍整齐地列在其中,绿树红花,虽说少了些美感,但也不失气势。 唐碧海在一间屋子前站定,开了门。 里面不大,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套桌椅,一只蒲团,东西不多,但却整齐干净。 郑天青进了房间,唐碧海将盒子放在桌上,开了盖子,一阵甜香,凤梨酥,佛手饼,紫薯山药糕,竟还有几只酥脆的烧饼。 她一碟碟摆出来,香气扑鼻,她的肚子不自觉也叫了起来。 他倒了些水,听见这声响,关切道:“还没吃早饭吗?” “嗯。” “一起吃?” “好!” 看着她兴冲冲地先拿了块紫薯山药糕,他忙着翻出个小碟子递给她,又将茶杯摆到她面前。 看着她笑。 郑天青吃了两口,正喝水,看他不动,奇道:“不饿吗?” “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你好久没来看我早课了。” 郑天青笑道:“对啊,看着刚刚那群小娃娃扎马步,就想起小时候了。” 唐碧海拿了块凤梨酥,道:“真好吃,一尝就是你娘的手艺。” “昨天唐夫人送了个魔合罗过来,太贵重了,所以今天我娘说让我来关心你一下。” 唐碧海脸色一黯:“这样啊。” “但是我自己还有件事儿想求你。” 他眉毛一挑,道:“什么事?” 郑天青从袖中拿出请帖摆到他面前,道:“就是这个。” 唐碧海看了内容,脸色一变,道:“通天教怎么会找到你的头上?” 郑天青觉得瞒他不住,将牌子的事儿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唐碧海沉吟一会儿,紧张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事情居然都这么久了,万一有什么江湖恩怨,你又不会武功,怎么自保?!” “我以为不会有事。” “还有谁知道?” “就你和苏澈,还有我哥。” 唐碧海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道:“家宴那天,苏澈就知道了?” 她点点头。 他忽地短促一笑,道:“无妨,反正最终你找的人是我。” 郑天青将苏澈不会武功的原因咽回嗓子里,她觉得有点别扭,又说不上在哪里。 唐碧海沉声道:“别怕,有我。” 郑天青点点头。 唐碧海送郑天青出了山门,看着她的马车远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自己晨练结束,她都或站在门口或睡在马车里等他。 每逢练功乏了的时候,都有人会关心,有人会偷偷送点心。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每到筋疲力竭的时候,都知道有双温暖的眼睛在默默支持他,十几年,也这样过来了。 多想再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郑天青回了流光溢彩阁已近巳时,进了门便有些心神不宁。 铺子里倒是热闹,平日里这时辰到没这么多人,不知是不是七夕的出奇制胜,令店里的生意又热了起来。 明月见她来了,问:“小姐可来了,今日还有人来打听荧光簪子,不知道还做不做?” 郑天青摆摆手道:“暂且不做了,咱们的粉末都使完了,况且珍珠也不够了,暂且留着这新鲜劲儿,让她们明年请早儿吧。” 明月点点头,又问:“看着您脸色不好,今儿还要不要看账本?要不先休息一下?” 郑天青摇摇头,道:“没事儿,我确实不太舒服,今儿中午要去太平楼吃饭,不用给我准备了,等我回来再过,咱们再说赏钱的事儿,我先上楼。” 明月顺从的应了,转身去招呼客人。 郑天青上了楼,心里有些乱,懒得去制宝房,直接到卧房的软榻上躺下。 虽说有了唐碧海保护,但她仍然觉得心慌。 通天教的恶名,人所共知,不知道这位叶寻到底是何方神圣,武功怎样? 唐碧海算是她熟识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了,可不要被她牵连受伤才好。 时光飞逝,日头渐渐高了。 郑天青望着窗外,午时将近,思忖着唐碧海怎么还不到,就感觉到被人拍了一下。 猛地直起身子,发现唐碧海就坐在眼前的凳子上。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她直起身子。 唐碧海自己斟了杯茶道:“好歹也是练过轻功的,若是你都能察觉,还怎么对付高手。” 郑天青问了问心神,起身,道:“是不是该走了?” 唐碧海道:“我们若是一同去,想必会太惹眼。你放心,我在暗中保护你,定不会让他伤你半分。” 郑天青点点头,问:“那我先去了?” 唐碧海突然伸出双手,握住她肩膀,一字一顿道:“情况紧急,掷杯为号。别担心,我豁出性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郑天青点头,先出了铺子,往太平楼去。 太平楼是有名的淮扬菜,一共三层,不少达官贵人钟爱于此,有名儿的老派清净,郑天青去得不多。 刚一进门儿,便有小二上前问。 她报了叶寻的名字,小二笑着道:“您跟我来。” 领着她上到顶楼,替她推了门,躬身道:“请。” 郑天青看里面有个白色的身影,长出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脚便跨进去。 门随即在身后紧闭。 她睁开眼,就看见,一位年轻公子正坐在窗边,红木桌上的菜已经上齐了:酱鸭,蟹粉狮子头,煮干丝,金牌扣肉,茼蒿烧卖,富春三丁包。满满摆了一桌。 郑天青摇摇头,气自己关键时刻又让盘中物勾了心神,转头看那位公子。 他一身白衣穿的风流潇洒,身边横着柄剑,却笑得人畜无害,并没有可怖之处。 没有苏澈俊朗,但多了几分温和。 比唐碧海少了些英气,却多了三分斯文。 郑天青壮着胆子,在他对面坐下,故作镇定的喝了口茶。 那人“呼”的站起身。 郑天青绷紧了身体,手里握紧了杯子。 却见他沉下身子,屈膝行礼,道:“御守叶寻,参见教主。” 郑天青只听见自己声音发抖:“你叫我什么?” “教主。”那人抬起头看她,落出洁白的牙齿:“我通天教的第七任教主。” 郑天青手一抖,手里的杯子一松。 第46章 中元惊魂 叶寻身法飞快,眨眼间就将杯子捞起来,放至桌上。 低声道:“我知教主心有顾虑,带了高手前来助阵,虽然此事隐秘,也不必如此将他请出来。” 郑天青心下大惊,这人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竟然什么都知道! “你想怎么样?” 叶寻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似的,笑道:“都是江湖套路罢了,教主别慌,属下是万万不会害你的。” 郑天青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是我?” 叶寻起身,坐下,朗声道:“这个先不急,不如请隔壁的朋友一起先来喝一杯。” 郑天青额头微微出汗,这人倒是有胆气,通天教这番恶名,还敢这样高调。 同时也暗自纳闷,为何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皆如明镜,难道他在监视自己? 不禁胆寒。 不一会儿,门开了,唐碧海施施然进了门,坐到了两人之间。 给了郑天青一个安心的眼神,望向叶寻,道:“既然这位兄台有雅兴,我一个人独酌也没意思,倒不如过来凑个热闹,打扰了。” 叶寻微微一笑,道:“少侠爽快,你我算是有缘,不如喝一杯。” 两人开始斟酒,聊天。 郑天青坐在一边目瞪口呆,甚是搞不清情状。 那两人倒是喝得欢畅,她只好自顾自地吃起了饭。 她希望叶寻能好好解释,但又担心唐碧海会因此受到牵连,毕竟在这件事情之中,他实在无辜,本就不该将他牵扯进来。 郑天青默默的吃完这一餐,不想多话。 她也大概看出,叶寻对她没有什么恶意,暂且也就将心放回肚子里,用一口口淮扬名菜填满它。 吃的差不多,三人告辞。 郑天青与唐碧海先出了门,叶寻随后也结账离开。 另一间包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澈从门内出来,脸色如常。 清风在一旁问:“公子为何不现身?” “还不是时候,况且,不是有人一直在吗?” “您生气了?” 苏澈轻声一笑,道:“还不至于。” “直接回山庄?” 他一侧头,看着窗外唐碧海护着郑天青远去的身影,道:“不如先去流光溢彩阁。” 苏澈进了流光溢彩阁,郑天青和唐碧海正坐在小厅里喝茶。 郑天青一看他进来,不知怎的,竟有种慌乱,好似红杏出墙被抓一般。 她慌着起身,迎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顺道来看看你。” 唐碧海也起身,似笑非笑的走过来,道:“苏兄好兴致。” 苏澈反诘:“彼此彼此。” 唐碧海哈哈一笑,转头跟天青说:“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不再坐会儿吗?” “还有事儿要忙,有变再叫我。” “嗯。”她点点头。 苏澈看了唐碧海一眼,那人以挑眉回应,扬长而去。 郑天青拉着苏澈上楼,他稳稳地跟在她身后。 进了卧室,她拉他坐下。 “我见他是有原因的。” 他微微一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郑天青从袖中拿出了请柬递给他,又为他倒了杯水。 “我觉得他武功高强,定然能够全身而退。” “你不信任我?” “不是!”她声音都慌了。 “下次无论何事,第一个要找我,明白吗?” 苏澈直直地看着她,她眼睛里充满了愧疚,乖乖点头。 他笑了笑,脸色温和下来,抚了抚她的头,道:“有我在,你就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郑天青扑进他怀里,他被冲得一仰,随机又稳住了身体,依旧温暖而坚实。 “谢谢。” “傻瓜,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他叫我教主。”她抬起头,“我是魔教教主了。” “他没跟你解释?”他看着她委屈的样子,被逗笑了。 “没有,他察觉出了唐碧海,就把他叫出来,没有继续说。” “我想,他还会来找你解释。”明显觉得怀中人一抖,“别怕,目前看来,他不会伤害你,暂且先听听他的说法。” 郑天青顺从地点点头。 苏澈拍了拍她的肩膀,郑天青从她怀里退出来。 “过两天是中元节,你万事要注意。放荷花灯的时候,戌时三刻,我在月神庙旁,护城河南的小山坡畔等你。” 她点点头,道:“我若是不能去,也会让彩月捎信给你。” 苏澈站起来,问:“你的作品进度如何了?” 郑天青脸一红,道:“完了六成,还有四成。我在做游船。” 说完,领着苏澈到制宝房看。 那块碧玉上荷花锦簇,粉晶碧玺把水面点缀的十分美好。 池边的望湖楼用金十足,灿灿的立在一旁,式样与自己画中的构造别无二致,已有了夺人的气势。 小船悠悠在水上漂着,里面的人却还没做好。 郑天青抬着头看他的表情。 半晌,苏澈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很有意境。” 她笑着低头。 苏澈搂着她的肩膀,道:“你安心做,别为这些事情烦恼,我先回去了。” 她不舍的看了他一眼,但想到只有做好这些才能使两人光明正大,收了眼神。 当晚,郑天青早早关了铺子,跟伙计们一起吃了顿大餐,发了赏钱,众人都欢天喜地。 中元将至,处处都有了祭奠的气氛,郑天青的珠宝铺子按说是沾不到什么光,只是多了些素净的白玉首饰,供去凭吊的妇人装点肃容。 在如此庄重的日子里,依旧安安静静低调开着。 中元节原本是道教节日。 据《唐六典》称,道士有“三元斋”:“正月十五日天官为上元,七月十五日地官为中元,十月十五日水官为下元。” 按照道教的说法,由于地官要过生日,大赦孤魂游鬼,人间为免受鬼神干扰,便在七月十五日设“中元普渡”,供奉食品及焚烧冥纸、法船,希望孤魂游鬼收到礼物后升到极乐世界去。 京城的道观在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这一天,都要举行祈福吉祥道场,以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祭拜的时候是三官一起拜,其他两官是“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和“下元解厄水宫洞阴大帝”。 这天京师道观都有法事,西便门外的白云观供奉的是道教全真派的龙门祖庭,在三清阁焚香秉烛,供着“太上中元七炁赦罪洞天清虚大帝平等应善天尊“的牌位。 当日开静后,全体道士在老律堂上殿,念早坛功课经。 吃完早点,便由堂客挂牌指定13到15位经师云集三清阁,听到鼓声,穿上五彩云鹤的仙衣,高功手持朝简。 然后钟鼓齐鸣,拈香上表,祈天礼圣。 念玉皇宥罪赐福宝忏,全体道士念晚坛功课经,宣布功德圆满。 道教的正一派这天也有法会,地安门的火神庙和朝阳门外的东岳庙,这天也高搭法台超度孤魂野鬼。 不少法场晚上便以庙会的形式超度亡灵,也称为“鬼市”。 卖货的,卖小吃的,打把式杂耍,说故书的,齐齐聚到一起开灯会,很是热闹,不少的孩子都当以大节日似的,非得去逛一逛。 当然,还有祭祖的传统。 各家均祭祀已故之宗亲五代,以示慎忠追远。 一般皇宫内还要在太庙举行祭祖大典。 郑天青家往常都要给已故的亲人祭祀凭吊。 郑远琛不是京城人士,所以只得趁鬼门大开,到十字路口烧纸,为祖祈福。 赵翘楚即是到父亲坟上凭吊。 民间百姓中元祭祖的形式有多种形式,有的亲到坟地烧钱化纸,有的则在家以装有金银纸元宝的包裹当主位,用三碗水饺或其他果品为祭,上香行礼后将包裹在门外焚化。 初秋之时,扫墓连带全家秋游,无疑是孩童们的一次出旅,孩子们早把“鬼节”抛之脑后。 但郑天青因为八字轻,易被扰,记事以后,便很少跟着父母去上坟。 但小孩子最关心的当然是夜放河灯和点莲花灯,这是中元节的重要习俗,也是继正月十五元宵灯节后,京城的又一个传统灯节。 大多是在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这正对着皇宫的前三门护城河畔放灯。 不过放荷花灯是由佛教盂兰盆会度亡法事而来的。 盂兰盆为梵语音译,救倒悬的意思。 有个目连救母的典故:目连的母亲青提先前特别信佛,后来丈夫和儿子被佛收走了她不知,以为丈夫儿子都死了,便认为信佛还不得好报,便打骂和尚,对佛不敬。 死后被打入18层地狱,口不能食,所有的食物一到嘴边就变成火,嗓子眼也跟针细,咽不下食物,受倒悬之苦。 目莲在阴间地府经历千辛万苦后,见到他死去的母亲,发现她受一群饿鬼折磨。目莲想用钵盆装饭菜给她吃,饭菜却被饿鬼夺走,目莲只好向佛祖求救。 佛祖被目莲的孝心感动,授予其盂兰盆经,并要他在农历的七月十五日做盂兰盆斋,备百味饮食以及桃、李、杏、栗、枣五果,供养十方僧众。 按照盂兰盆经的指示,目莲于农历七月十五用盂兰盆盛珍果素斋供奉母亲,挨饿的母亲终于得到了食物。目莲感激佛祖,并向佛祖进言,年年举办施食会,以解那些孤魂饿鬼倒悬之厄运。 佛祖便将七月十五的施食会命名为“盂兰盆会”,令各佛寺进行佛事活动。 寺庙里的僧人和善男信女们在这一天举行佛事,不仅仅是祭祀死去的亲人,也是纪念目莲,藉以表彰他对母亲之孝道,并劝人尽孝。 荷花灯便是为死去的游魂照亮人间之路,后来便演化为能积攒功德,得到佛祖的庇护。 前三门护城河畔寺庙多,过去人们从七月十三就开始玩灯,十五号是正日子最热闹,到十七号结束。 农历七月初一开始,大街小巷就卖莲花灯的了,正日子晚上还有灯会。 天一黑大人小孩儿成帮结伙,手里拿着纸做的莲花灯、蒿子灯、西瓜灯、荷花灯,到河边玩个痛快。 纸灯都是冥衣铺做的,也有的人家心灵手巧自己拿纸扎。 莲花灯大都是用秫秸扎架子,糊上纸粘上彩色的纸,叠成莲花瓣样。各式各样,最普遍的就是花篮,即八仙里的韩湘子所拿的法物,小的也就一尺大小,大的有一丈开外。 大户人家玩的更是讲究,有仙女儿、八仙、各种神话传说人物。还有龙、凤、四不像、大眼儿金鱼、老琉璃、这些,反正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草坑儿里蹦的水里浮的,应有尽有。 到了夜里,竟是亮如白昼,人影如梭,到了不少说书人的口里,这一天便更是充满神秘。 据说逛街时分,姓名勿直呼,晚上不要穿戴绣有自己姓名的衣物,以免元神被附身。当然,也需得注意,避免连名带姓的直呼别人名字,否则一旦给游魂听到后,会趁机取走他的三魂六魄。 同时若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时,也千万不要立刻回头或回应。 不得拍人肩膀,人的身上有三把火,分别在头及两个肩膀上,所以鬼月的时候最好不要随便拍别人的头及肩,以免熄掉他身上的火,让精怪有机可乘。 各个戏园子每到这个日子,都要连演数日《目莲救母》的京剧应景戏。这戏虽说是个“鬼戏”,但是每年也是座无虚席,小孩子最爱看,往往白天看个过瘾,晚上却吓得不敢解手,还少不得被母亲数落几句。 自七月十三的晚上,出门的人便少有穿黑白红三色衣衫的,惹了游魂,怕是要跟着回家的。 郑天青跟着父母用过饭后,便托着莲灯,央告着说想去“鬼市”逛逛。 她心中早已是有了想一起放灯的人。 赵翘楚原本是不愿意她出门,但想着姑娘大了,怕是关不住。 嘱咐着她言行举止要特别注意,放完灯便得离河边远远的,让彩月不许离开她身边半步。 叫了个有力气的小厮,多打赏了些,驾着马车带她们去了灯会。 郑天青嘴上说去庙会,心中却是想着到月神庙畔的护城河见苏澈。 她不想让小厮扰了两人的相会,便让小厮将车停在庙会门口。 灯会离月神庙不远,但也得走上两刻钟。 沿途都是灯光,远处的河畔灯光点点,到处都是嬉闹声。 闹市上,不少姑娘小孩在猜灯谜,倒是散了不少鬼节端肃的气氛,郑天青看着河畔的灯光,觉着顺着河流向上。 点点灯光与她擦身,便如时光流逝一般。不知这光亮中所引是谁,但是他们一定能寻着这些许光亮感到人间的温暖。 她越想越飘渺,不知自己百年之后,是否也会寻着后人所散之灯回到尘世,看着自己走过的大街小巷,荡过留恋的花草树木,也不知那时流光溢彩阁还在不在,若是在,她一定会去再看一眼。 出着神,一不小心踩到个空处,差点崴了脚。 彩月手里的灯笼一晃,问她安好,她收了神,加紧了脚步。 紧赶慢倒,等到了小土坡,还差一刻。 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倒是月神庙里漏出些许亮光,风吹树叶沙沙响,暑热才过,郑天青只觉得身上一股子凉意,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彩月晃着灯笼问:“小姐冷不冷,瞧我大意的,竟忘了给你拿件衣裳。” 郑天青摇摇头,道:“不妨事,可能是秋天来了,晚上凉了,身上还不适应。” 彩月忙问:“要不我给你拿件衣裳去?” 郑天青知道彩月还存了避嫌,让她与苏澈独处的心思,眼见着离约定的时辰也没多久了,便应了她的话。 她让彩月提着灯笼照亮,自己捧着荷花灯,手里还留了个火折子,随意拣了块大石头坐下,等苏澈。 夜风带着寒气打在身上,她觉得遍体生寒。 周围漆黑,唯有月亮和河边的花灯闪着光,她渐渐不敢想鬼神之事。 忽听得一声梆子,有幽咽声传来,郑天青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心中难免害怕,不由得往月神庙的光亮之处去。 她之前没来过这庙,一直认为是用以供奉月老之处,走近看却又不是。 那声音越来越响,凄凄切切,犹如女子哭泣,仔细辩听,就是从这庙中传来。 庙内灯火通明,想来是有法事,但也不见有百姓在一旁,门也紧闭着。 她打消了敲门的心思,怕冲撞了鬼神,见门旁的墙壁上有一条裂缝,有光漏出来,她大着胆子凑过去。 里面站着不少人,围成两圈,最外围都穿黑色向左缓缓移动,内圈为白色向右挪步,最中间一个女人,着一身大红衣裳围着烈火,光脚跳舞,旋转,扭曲,身体弯成奇怪的弧度,处处透着诡异,那凄厉的声音便是她发出来的。 在这诡异的情形下,一群穿着禁忌颜色的人凑在一起,她心下疑惑,只当有何法事。 渐渐声音更响,一群人开始跟着她一起出嘶叫,如同唤魂一般。 郑天青靠着火光想看清他们的面孔,仔细一看,汗毛一根根竖起来,除了红衣女子所戴黑色面具以外,那一个个皆带着白色面具,如幽魂一般。 再仔细观瞧,除却那女子,她看不到其他人的脚! 那女子十分纤弱,又看不清她的身体。那奇怪的动作,不像是常人能拗出的弧度,郑天青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莫不是百鬼夜行,红衣枯骨? 她攥着衣角,屏着呼吸再看,只见那些“人”渐渐分散,间距变大,两个娇小的身影从庙中扛出一头猪,那猪奋力挣扎,却挣不脱那两人的掌控,稳稳的被抬到火旁。 一只巨缸被推过来,通体漆黑,看不出材质,在火光的映衬下场面诡谲。 那红衣女子收了嘶号,口中念念有词,抖着身子围着火撒下一圈东西,郑天青看不分明。 外圈的人越飘越远,渐渐退至墙边,仍围着转,一道道黑影在她眼前不断掠过,她紧张地捂住口鼻,压低呼吸声。 那红衣女子转瞬间擎了个火把,向下一撂,她刚刚舞过的地方瞬间腾起烈焰。 郑天青在一道道黑白影交错中分辨:那两个娇小女子将猪扔下,轻而易举的出了火圈,却不沾半点火苗。 猪被绑着腿,撕心裂肺的嘶叫,映着周围的吟唱声,说不出的惨烈。 那红衣女子突然换了副声线,低哑奇异,犹如召唤,更像是一种对话,与死亡的对话,像是要将冥界之中的魔物唤醒一般,声音刺耳,透着凄厉。 那巨大的坛子微微震动,也有嘶嘶动静传来。 猪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挪动着身体往火圈外蹭,郑天青甚至都闻到了烧焦的肉味。 那女子停了下来,手中不知拿了什么,轻轻吹起来。 那声音比刚刚更加奇怪,像是千年的寒潭,带着死气,直直钻入耳中,一下子令人冷到骨头里。 那巨坛突然被顶开,郑天青被黑影一闪,没看清晰。 再一晃眼,竟是一条大蛇,窜起两丈多高,黑色的鳞片融于夜色,绿色的眼睛发着凶光,头边两扇骤然张开又合上,吐着信子嘶嘶应和。 随着乐声它轻摇两下,乐声一停,蓦地凝住。 突然头侧再次张开,凶光毕露,俯冲下来。 又一个黑影闪过,只听见那猪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声,没入云霄。 郑天青不敢睁眼,只觉得脸上一片温热,伸手一摸,是血! 她顿时肝胆俱裂,死死掐住喉咙,才忍住没有叫出声。 郑天青不敢再往里看,想逃,可是双腿已经软了,动也不能动。 她听见一阵阵血水飞溅的响声,想必猪已成枯骨。 突然又听见嘶嘶声,她本能错眼一看,那红衣女子竟然跳入了火圈。 大蛇模样恐怖,她不敢多看一眼,扫到一旁的枯骨,胆战心惊。 巨蛇又一个俯冲,往红衣女子身上去。 她飞将起来,轻易避过,左躲右闪,足尖一点,竟跃至其头上。 那大蛇鳞片光亮,滑不溜手,怎能站住。 巨头一仰,女子无处着力,大蛇随即巨口一张,竟是要将她直接吞下去! 谁知那女子落在它獠牙上,险险借力,还丢了个东西进它嘴里。 顺势后翻,至其七寸处,电光火石间,由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顺势一甩,灌注内力,一刺! 大蛇陡然没了力,嘶叫两声,竟惨过刚刚被祭祀的活猪。 轰然倒地。 血腥味浓郁扑鼻,冲得人直恶心。 那红衣女子真非凡人,竟然飞起一脚,将蛇头踢回坛内,再连出几脚,将整个蛇推回坛中。 往里面扔了一把火,坛内便燃起烈焰,四处都是肉香,满耳都是哔哔剥剥,皮焦肉烂的声音。 此时,周围的声音又盛起来,但这回却充满了生气,倒像是对那女子的赞颂。 郑天青已然吓得浑身湿透,胆裂魂飞。 冷风一吹,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心下一凉。 突然一张白色的脸伸到她面前,与她隔着墙缝对视,那眼睛里闪着红光。 她像是在溜到鬼门关偷窥的的凡人,被勾魂的无常逮个正着! 郑天青骇顿时得色若死灰,骨软筋麻,来不及反应,便魂飞魄散。 血都冲到脑子里,身子一软,不省人事。 第47章 魔教教主 郑天青睁开眼,看见床顶熟悉的帷帐,她回到流光溢彩阁了?! 天还黑着,她猛的坐起身,全身冒凉气,缩到角落里。 靠在床栏的彩月听到动静,一下探过身来,轻声问:“小姐,怎么了?” 郑天青一看见她,心下舒了一口气,道:“我怎么在这儿?” 彩月道:“小姐,你晕倒了,是苏公子他们把你送回来的,你且等等。” 她起身离了床,只剩郑天青一个人,她微微一抖,把被子扯到身上,好似如此能镇定下来一般。 不一会儿,听见有人进屋的脚步声,她本能的开始发抖。 今日看到的一切都令郑天青觉得危机四伏,似乎没有一个安全的角落可以栖身,这人间离奇太多,她见得世面太少。 这样的血腥诡异,在如此特殊的日子,她实在难以承受。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觉得汗珠从额头滑落,糊到了眼睛上,咸涩的刺痛。 一身碧色的衣服闪出床柱,视线上扬,是苏澈!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断了线,扑扑簌簌直掉。 苏澈看着她这个样子,二话不说,坐到床边张开双手。 郑天青一下子投到他怀里,抽泣起来。 苏澈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别怕,我在。” 郑天青稍稍平复了心情,便从他怀里退出来,哽咽着拭泪。 苏澈帮她抹了脸上的泪痕,道:“都过去了,有我保护你,你不必害怕。”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问。 “被我和清风扛回来的,你在一个破庙前昏倒了。” “你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我去晚了,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我大概知道你撞上了什么。” 郑天青不想回忆,靠在苏澈的怀里,却又情不自禁喃喃道:“有火,有蛇,有血。太可怕了!我当时看见一个人的脸,真以为就会命丧当场,居然还能回来,当真万幸。” “明明才向你承诺,一切有我,就让你受了如此惊吓。”他顿了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对不起。” “别这么说。”郑天青摸了摸他的脸,“你现在就在我身边,让我安全无虞的回来,就已经达到承诺了。” 苏澈微笑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你今日晕倒算是因祸得福,我之前向你隐瞒了许多,今日看来也该告诉你一些了。” 郑天青不明就里,就听他叫了句:“清风。” 门开了,又有人进来,但来人不是清风,是叶寻。 他进了屋,看两人姿势亲密,神色有些尴尬。 苏澈没什么反应,照常搂着郑天青,她的脸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发顶。 一见是叶寻进屋,郑天青猛地直起身子,脱出他的怀抱,往床角缩,声音有些颤抖:“怎么是你?” 苏澈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道:“别害怕,他跟那些人没关系,他是在暗中保护你的。” 叶寻拱手行礼道一声:“教主,属下失职。” 郑天青疑惑道:“你一直跟着我?” “是。” “那为何不现身?” “属下怕教主多心,更怕打草惊蛇,故而在暗处保护教主。” 郑天青缓了些精神,轻叹了口气,道:“不好意思,你且坐下吧。我吓坏了,才会如此咄咄逼人,失了礼数。” 叶寻道:“谢教主。” 郑天青要下床,被苏澈按住,道:“你受了惊,便在床上躺着吧。” 他垂下半个帷帐,自己端了个鼓凳坐到床边。 叶寻捡了个鼓凳也打算坐到床前,被苏澈眼风一扫,生生向后逼退三尺。 将近子时,窗外夜已阑珊,屋内却是灯火通明。 彩月进屋多点了几根蜡烛,斟了三杯水。 递给郑天青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 “对不起小姐,要不是我粗心忘了带件衣裳,便能在身边护着你,哪儿会叫你受这些罪。” 郑天青宽厚的笑笑,道:“好彩月,是我自己太大意了,总想着凑热闹。你别怪自己,跟府里是怎么说的?” 彩月道:“明月过去了一趟,禀的是铺子里有急活,需要您回来赶。夫人没疑心,还让明月捎了些点心和汤过来,要不要喝一口?” 郑天青摇摇头,道:“你们不用顾着我了,都去休息吧。” 彩月识趣的退下,顺手掩了门。 叶寻喝了口茶,就听郑天青问:“你从我一出家门就跟着吗?” 他放下茶杯,道:“是。” 郑天青又问:“那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是,我隐在教主身后的大树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深吸了口气,问:“我晕倒以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叶寻道:“那里面有个人发现了您,正准备出来,我从树上下来,想使轻功掠了您去安全的地方。怪属下功力不济,刚一抱您,没使好力,失了先机。我又担心被里面的识出身份会牵累于您,于是再隐起来暗中保护,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出手。” 郑天青脸色一红,尽管他说的婉转,但她还是听出来,原是自己太沉,他没抱动,所以才出此下策。 就听叶寻继续说:“那庙里出来了一个人,轻功极好。看了看教主,原本想下杀手,被那武功高强的红衣女子制止,他们便静悄悄地收拾了院子,撤了。速度快得出奇,倒像是怕惊了教主一般。之后,属下本打算直接带教主走,正巧遇到苏公子,闹了些误会,最后告清原委后才得以一同将教主送回来。” 听他语气中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必是清风与他交过手,让他吃了苦头。 郑天青明了原委,但心中仍有疑惑,再问:“以你行走江湖的阅历,可识得出那些人的身份?” 叶寻目光一凛,道:“当然识得,不然我也不会隐起来,那便是我教的死敌,望月阁。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邪教,我隐了身份就是怕因了我波及到教主。” “他们不知道我是教主?” 叶寻神秘一笑,道:“您的身份,目前为止,还是个会震惊江湖的秘密。” 郑天青苦笑,她明明不想震惊江湖,只想安安静静当个小掌柜,过踏踏实实的小日子。 这教主的位置,在她看来是个烫手的山芋,只不过是因为不小心收了块牌子,便阴错阳差上了贼船,还不容拒绝。 她沉吟一会儿,道:“若是我不想要这个身份呢?” “事已至此,恐怕,由不得您了。” 可不是,不容拒绝。 “如此说来,我便开门见山了。”她此时心中已经清明许多,“为什么是我?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叶寻看了一眼苏澈,不说话。 郑天青道:“不必顾忌,屋里都是自己人。” 叶寻轻笑一声,轻吐出几个字:“那可未必。” 苏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朝他笑了笑,但足以令叶寻打起十分的精神,这人虽不会武功,但万万不可小觑,他要人送命,只是一弹指的功夫。 郑天青心下不悦,语气也冲了些,道:“有话直说,不要故弄玄虚。我见你不过两次,情状却都疑团重重,若是你执意认我为教主,今日必定得给我一个答复。” 她拉住了苏澈的手,苏澈回握,手中温暖,她心中安定了许多。 叶寻看这情形,自知无可转圜,清了清嗓子,道:“前任教主在几年前便看中了您,您有所不知,我教历任教主并不以武功、手段论高低。深究起来,通天教只不过是一个归墟的分支,如今为了朝廷,成了众矢之的。这一点,苏公子应当是清楚的。” 这话头轻轻巧巧的抛过来,似是说清了原因,却又模棱两可牵出了更多的问题。 郑天青只觉得云里雾里,看不分明,疑惑地望向苏澈。 苏澈微笑看她,道:“不错,归墟原是少昊之国金天氏的居地,世世代代于此繁衍生息。后来家族庞大,分出了十四个姓氏,有人留在归墟,有人远走海外。通天教此代以前确实是归墟的一部分,但因上一任教主的个人原因,早就随他一起脱了归墟,自立门户了。” “那是什么原因让他要自立门户?” “这是一个秘密,身为小辈,我也不十分清楚。” “那通天教被他带成了魔教?” “本质上来说不是。但魔教这个名头,是他们自己争取来的。”他转头瞟了一眼叶寻,道:“对吗?叶御守。” “主上有主上的难处,做属下的不容置喙。”他起身,道:“请教主养好身体,好好准备斗宝大会,待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自有说法,属下告退。” 他话音一落,行了礼,便匆忙跳窗而去。 虎头蛇尾的令郑天青更加疑惑。 但是他提到了斗宝大会,令她不得不打足了精神,不知这通天教与斗宝大会又有何瓜葛,但想必此中的玄妙还要等到会后才能一一揭开。 思及此,她抬头问苏澈:“你刚刚所说,向我隐瞒的,除了这些,还有吗?” 他眼中微微一动,又温柔看向她,道:“天青,你涉世未深。人间的种种丑恶,被你听到看到,皆非我所愿。只一句,无论如何,你都要信我。” 郑天青静静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有点陌生,有点迷惑。 还是一样的温柔,眼神里带着星光,她哪怕是受到如此血腥诡异的惊吓以后,只要一看到他,心中都是安定的。 但是,他却还有许多事情瞒着她。 他虽然没有骗她,但是却不想和盘托出,解释清楚,居然还要自己全然的信任。 她神色里带了一丝凝重,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两人已经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了这么久,她已经认定了他,想与他走完下半生。 但是通过今天的种种,她又一次切身感受到,自己对他的了解甚少。 知道他出身名门,却不知他为何不愿入仕。 知道他名震天下,却不知他为何沉寂。 知道他拜入仙山,却不知他因何下山。 知道他识人八方,却不知他因何威慑。 他早就清楚通天教与归墟的关系,早就明白那块牌子是掌门信物,为何那日她拿着牌子求见的时候不直接点明。 他既然早知了自己的身份,那他们的感情是否掺杂了其他的因素,他的靠近也没有其他目的。 想到这儿,郑天青紧着闭上了眼睛! 她不过是个小小首饰铺里的掌柜,平凡简单至极,只不过是鬼使神差收了块牌子,当了个名不副实的教主,又有哪里值得他可以接近呢。 她又开始笑自己可恶至极,白白怀疑他的一片真心。 郑天青心里是憋不住话的,左思右想,还是开口:“苏澈,我信你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什么事情都瞒着我。我不是禁不起风雨的幼苗,虽然现在仍涉世未深,但显然,我已经置身其中了。”她垂下眼,吸了口气,“你若是知道些什么,却还要看我次次这样毫无准备的任人鱼肉,那我又该如何信你?” 苏澈知道她的性子,表面上温和亲厚,内心却是敏感多思的。表面看似温柔敦厚,内心却十足倔强,常常为人着想,反而为其所累。 说出这样的话,她一定是用了很多勇气。 她今日本就受了惊吓,又听了自己不恰当的表白,一定正别扭着,准不定又多想了些什么。 心中一软,眼神一动,直接脱了鞋,上床。 郑天青一惊,紧张得直拉着被子往墙上错。 他蔚然一笑,侧身躺下,面朝着她,拍拍另一半枕头,道:“乖乖躺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郑天青一听这话,心中如浸了春水,顿时软得不像话。 看着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到白皙的锁骨,默默咽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的与他面对面躺下。 两人脸对着脸,躺在一个枕头上,看着对方不说话。 不知谁先向前一凑,碰洒了彼此眼中的星河,晶晶亮亮的落在一处。 情动时分,刚刚的唇舌此刻却酿成了蜜,顺着各自的两瓣樱红向下流动,丝丝化雨,润入心田。 好一会儿,郑天青才会过神来,都怪自己的意志力太薄弱,中了美男计。 岂料,他向后一撤,止住她意犹未尽,还想向前探的头颅,眨了眨眼,摩挲着她的头发,匀了口气,道:“问吧。” 她此刻脑子里早混成了一锅粥,手还抓着他的前襟,全身轻飘飘的,心旌早不知荡到哪里去了。 苏澈就是这样,看似白璧无瑕,冰冰凉凉,但那股子温润是蕴在骨子里的,不轻易示人,越靠近,就越难以抗拒。 在这一瞬,郑天青才体味到了他的滋润与细腻,温暖的裹着她这团易碎的天真。 他那里是施了什么美男计,不过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保护着自己珍视的幼花,不受风吹雨打,不被虫鼠侵袭。 有点笨拙,但是诚意十足。 她突然觉得不需要那些所谓的结果。 她不想当金丝雀,被豢养得不知疾苦,柳弱花娇。 但更不想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有了谜题,亲自解才有意思,被人先揭了谜底,还有什么生活的乐趣。 她愿意做他的掌上明珠,但是明珠的形成本就充满了磨砺与疼痛。 蚌想看外面的世界,一粒沙飞进张开壳的蚌内,在柔软的肉质和沙的砥砺中,贝不断的分泌液体,包裹沙粒,以期医治巨大的疼痛,最终裹出了晶莹瑰丽的珍珠。 她也要开始成长,相比于珍珠,她只不过才遇到一个小小的考验,与血与肉的痛还差的很远。 无论他究竟有何隐情,无论今后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单凭他今日的坦承与视若珍宝,便一切都值得。 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还有什么资格站在他的身边。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睛,他不自觉的眨了眨,郑天青感到好似一只蝴蝶飞入胸口,轻轻扑闪着翅膀,酥酥麻麻,却胀满了心房。 她伸头轻吻他的眼睛,轻声道:“我都明白了,无论何时,我都信你。” 苏澈的眼中一亮,像是映入了太阳,亮得吓人,复而又降了些,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时辰不早了,睡吧。” 第一次在他怀里过夜,郑天青心中虽欣喜,但身上却乏得厉害,不多时便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苏澈帮她拉好被子,看着她的睡脸,目光温柔,眼角唇边不知何时皆沾了笑。 阖了眼,心中踏实,酣然入梦。 ------------------------------ 皇宫内,一道黑影翻进了郑远静的寝殿。 她像是早已料定一般,还留着盏灯,一杯茶。 蜡烛晃了晃,便听见个女声响起:“见过阁主。” 郑远静轻轻一笑,道:“你既已将那烛阴杀了,过了试炼便已经是新任教主了。只不过是有些差池,才没能当着众人的面儿宣布,该改口了。” “属下不敢。” 郑远静从榻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再忍忍,只消再过些日子,便该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那女子不出声,只是双手捧出个盒子。 郑远静纤手一提盖子,一颗红溜溜的丸子被她拈在指尖。 “这便是那巨蟒的内丹?” “正是,尸身之火刚刚才灭,精华已全部凝于此丹。” 郑远静二话不说,将此物投入口中,生吞咽下,只觉得丹田之中妙气横生,热腾腾的充满了力量。 郑远静慈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道:“好孩子,果真孝顺,该改口叫我什么?” 那女子看了看她,抿了抿嘴,似是不曾叫过一般的青涩与僵硬,轻轻吐出两个字:“母亲。” 第48章 多事之秋 中元过后,京城的秋天便越来越愈来愈明显了。 冷暖适中,昼夜均匀。 日头更高了,天没有那么热了,恼人的蚊虫也少了许多。 还是早秋,风还没来得及刮起来,郑天青伏在制宝台边拿着镊子夹一颗颗细小的海蓝宝,窗外一只的梧桐叶飘飘悠悠打着旋落到她桌前。 忙里偷闲,她放下手里的活儿,捻起这枚树叶,看看窗外,天高云淡,微风轻柔。 古人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当真已有了气氛。 日子流水般的过,再有不到十天,便是斗宝大会便要开始了。 郑天青的“望湖楼下水如天”已经完成了初次抛光,只差再镶几枚宝石便可大功告成。 为了再现雨打亭台与荷塘的意境,她摈弃了大颗叠砌,准备从细微处下手。 挑了数颗微小的海蓝宝作配石点点嵌在瓦头,似是挂在檐上的露珠,盈盈坠坠,清青欲滴,仿若雨中。 整个作品用了花丝,就少不得要再加些雕金,鎏金与其混合错落才更有美感。 因为花丝织的再细,也总有空隙,放在建筑物和人物当中便觉得不稳。 不如三者结合,来得相得益彰。 有虚有实,虚实结合才使得整个作品都饱满精心,望湖楼瓦片是花丝的,但房脊却用鎏金来搭建骨架,整个望湖楼重心由鎏金柱撑着,门与窗金丝织就,阳光一入,有金丝从内到外闪耀而出,光彩夺目。 湖中的小船除龙骨,围栏皆由花丝制成,还能透过点点缝隙看到船中之人。 坐在船里的良人,是郑天青当时编得最用心的,那人本身不爱金玉,身上的饰物不多,她只是略略用羊脂玉嵌了袖口与发冠。 船上的饰物不多,只不过是坠了些莹兰的“水珠”,在碧水之上,相映成趣。 自己的人像与他相对,并没想着有何装饰,只是在发间衣袂点了几滴蓝宝石,显出她当日所穿衣服之色。 这两个人像手法极为细腻,统共光构思雕琢便用了她半个月的时间,次次擎在手里就直接往徐府奔,直接在两个制宝房间穿梭,才出了这细腻妙极的人像。 若进前细看,那人物便更真,神态表情,低眉浅笑。一个喝茶看人,一个歪头看花。 虽眼睛不在一处,脸上的情涩,手上的紧张,将两人之间的情愫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在这摆件上所耗的心力,明眼人一看便知。 郑天青曾见过徐遇仙密镶过一只粉盒,那盒子本身不大,但身上的宝石不少,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晶莹闪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但若如此,想必所有人的目光均会被两个人物引了去,那她铺满池面的荷花与相对的亭台楼阁,皆是为了船中两人所做的障眼法。 粗看过来,所有人皆会为这摆件所表达的夏日美景所倾,楼上的珠玉,房檐上的云纹里埋着红宝石,流光一转,美轮美奂。 檐角的水晶风铃拘着华光,微风一过,叮当作响,如雨坠池塘,风过花蕊,皆是巧思。 看客若是被这些建筑引了心神,便最易所忽略船中的男女。 但是行内人却是不屑着眼于大景的。 那是入门之术,再细致的编织,只需得入门三年,皆能习作。 越懂行越只会挑眼于小物上的细节把控,与人物的神情灌注。 一朵花与一片叶的结合,瓦的编法,人物的最细微之处的变化,这些才最见工匠真章。 郑天青镶完湖心亭檐上最后一颗宝石,抛了最后一回光,已近申时。 肚子咕咕叫起来,她起身想拿块糕点,忽然觉得头晕,想来今日坐了太久,贯注全神,猛地起身有些不适应。 她站好,拿了个绒布托盘,将摆件搬进去,又盖上个罩子,合上搭扣。 换下工服,出了门,往楼下走。 此时生意正火,眼看斗宝大会开幕将近。全国的手艺人都往京城涌。 客人中有女眷,新媳更有含情的小姑娘,一个个穿梭于藤架圆桌之间,挑挑选选,不亦乐乎。 不少上了年纪陪同的男客都坐在小厅里,见她出来皆点头道一声:郑掌柜。 彩月看她下来,凑上前问:“小姐,完事儿了?” 她如释重负地朝她一笑。 彩月喜上眉梢,道:“我这就打点着去徐府?” 郑天青点点头,道:“好,把东西交过去,我心里就踏实了。” 彩月急匆匆去后院招呼小厮收拾马车。 明月也笑盈盈地过来,道:“恭喜小姐了,彩月早就说今天一准儿能完事儿,在这拉磨似的等了两个时辰,总算让她盼着了。” 郑天青微微一笑,道:“你们俩最近都辛苦了,店里怎么样?” 她自中元过后,加紧了日程,半个多月闭门谢客,没顾店里的生意。只在两个制宝房间穿梭,连家回的都少。 明月道:“小姐放心,全是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在布置,流水因了这几日进京人多涨了不少,店里一切安好,只是午时夫人派人来传话,说是唐夫人昨天晚上送了帖子过来,今晚在唐府开宴,说是要两家会亲,让您酉时以前务必回府准备。” 郑天青轻叹一口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正说着,彩月已经支使着小厮将盒子从楼上搬下来,往车上运。 她听了一耳朵,接道:“小姐,东西都准备好了,咱们早早送过去,也免得耽误了晚上的宴会。” 郑天青点点头。 到了徐府,酉时刚过一刻。 还没通禀就见吴通在门口迎着,他上前接过盒子。 郑天青疑惑道:“吴大哥,你在等我吗?” 吴通一笑,道:“可不是,先生早算准了你今日完工,命我在这儿迎你,谁成想刚过一刻钟,你就来了。” “师父果真神机妙算。” 吴通嘿嘿一笑,道:“今儿直接去厅里坐坐吧,完工了就甭直奔制宝房,次次连吃口点心的功夫都没有,月桐刚给你做了热乎的牡丹饼跟蟹肉馒头。” “果真月桐姑姑最疼我!” “哼!”吴通轻哼,眉头一挑。 “大哥也疼我!”郑天青被他逗得直笑。 好久没有这么轻快的走在徐府里了。 没留心何时徐府的花儿也都谢了,小童在哗哗扫着落叶。 天空湛蓝高远,有几只鸽子带着鸽哨的嗡嗡声划过,一转头,架上的葡萄熟了,爬满了凉棚,紫色的果实闪着幽光,散着果香。 最最舒服的是吹在脸上的风,这样清新,这样利落,不带一丝粘腻,衣服穿得有点薄,也就如此体会到了秋意。 之前她赶着找师父,这些变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转眼,秋的脚步都已经这样清晰了,而她今天才刚刚得知。 远远的往大厅去,郑天青似是看到了谁,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果真是他,心中又惊又喜。 她步入大厅,师父正和他上下坐着。 吴通将盒子放到徐遇仙面前,帮着开了搭扣,挪出来。 “见过师父。”她行礼。 徐遇仙抬抬手示意她上前。 她才近身脑门儿便被弹了一下。 “都说女大不中留我还不信,你打进院就盯着那个臭小子,还将为师放在眼里嘛?” 郑天青揉着脑门儿,又瞟了一眼苏澈,他脸上带着笑。 “还看!” “徒儿不敢。” 徐遇仙出了口气,道:“过去坐下吧,我先看看东西。” 郑天青应了一声,坐到苏澈旁边。 他探过茶几,揉了揉她的脑门儿。 郑天青在师父面前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但也不躲。 徐遇仙仔细看看,抬了头,就见自己啊徒弟小媳妇一样满面桃红任人鱼肉。 师父二字中有个父,他虽无子女,早将这傻姑娘当亲女儿看,此刻心中不爽,清咳一声。 郑天青一紧张,往后一躲,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抬,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苏澈被她逗得微笑,转过来看徐遇仙,随即收了笑容,目光清澈。 徐遇仙点了点头,苏澈便起身到摆件前来,弯腰细看。 郑天青好奇的拿眼角瞟。 月桐端着点心出来,郑天青的全副心思寻着味儿全被吸了去。 徐遇仙道:“这几日想必赶着做这个,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不如今儿晚上就留下吃吧。” 郑天青抓了个牡丹苏,摇摇头,道:“母亲刚刚才来催,说今儿个晚上要去唐府。” 她越说声音越低,但屋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分明。 苏澈没什么动静,还是仔细地观察着摆件。 徐遇仙叹了口气,道:“那便去吧。” “师父,您看这摆件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吗?” 徐遇仙摇摇头,道:“这么多遍了,我也是一点点看着你把它做起来的,不需要改了,再过五日便是报道的日子,放在你那儿我也不放心。到时直接来我这里取了,送编入库便是了。” 郑天青点点头。 “晚上吃饭是酉时过半吧?” “应当是。” “你紧着回去准备吧,让苏澈送你出门。” 苏澈直起身子,走过来。 郑天青看着他,不知怎的,充满了庆幸与愧疚。 他脸上看不出表情。 郑天青向徐遇仙等人行礼道别,便随着自己的意中人出了门。 出了大厅,绕入侧廊,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手便被握住了。 “我很喜欢。” 她抬头。 “你的作品,我很喜欢。”他低头看着她。 清风与彩月去收拾马车,都不在身旁。 两人住了步。 一阵阵小风袭来,说不出的清爽,吹得人心都跟着直荡。 “你怎么会在这儿?”郑天青疑惑。 “想娶你,便得先过你师父这关,我早就是这儿的常客了,只不过你今日才碰到。” 他话刚落,她惊得睁大了眼睛,“你刚刚说,要,娶我?” 他低低一笑,“你不愿意?” 她急得跟拨浪鼓似的摇头,赶忙回:“求之不得。” 真傻。 但,傻得可爱。 苏澈看着她,心里一点点柔软起来,像是飘进一支羽毛,轻轻搔了他的心扉,他一点点,一点点洞开,悄无声息,直入心底。 伸手将人揽至怀中。 他虽然不懂花丝,但是那座金子造的盆景中所含的情意,他全然懂得。 她今天晚上去见唐碧海一家,他怎会不吃味。 唐碧海的心思,或许他自己不知,但苏澈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郑天青的一片真心,他同样明明白白。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赐了婚,与他还有着私会的传闻,却做了含着他所榻之地名字的一方夏景。 她的一番心意,他不但领受,还要竭力呵护。 那日大雨,他替郑天青花了那副草图。 次日便又画了一张一摸一样的画,装裱起来,送到了郝寻芳的博古阁。 清风与郝掌柜纠缠许久,才用这张画,两幅字又加了十两黄金换得了苏轼的望湖楼醉书。 如今那画便端端正正的挂在博古阁的正中,早就传遍了京城。 他替她铺好了路。 如此,当她的作品展示出来,她便不会被推入风口浪尖,说是有悖皇恩,水性杨花,顶多是附庸风雅而已。 但郑天青此刻还全然不知。 郑天青在他怀里,觉得暖暖哄哄,舒服极了。 突然想到这是在徐府,忙着退出来,红着脸解释:“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苏澈不勉强她,拉着她往后院去坐车。 “苏澈。” “嗯?” “今天晚上,我会注意的。” 他轻笑出声,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傻瓜,我知道。” 再绕过一个影壁就要到后院了,郑天青拉住他。 苏澈站定,低头看她。 她踮起脚,闭着眼睛,轻吻一口,亲在了鼻子上。 睁开眼,两人都笑出声来。 明月听见响动,唤了声:“小姐?”就要过来。 清风一个眼风扫过来,阻住了她的脚步。 郑天青红着脸从影壁后绕出来,苏澈扶她上了马车。 两人不多言语,对视一眼,全然囊括。 出了徐府,申时过了三刻,路过流光溢彩阁,郑天青吩咐着彩月先下去拿一对儿福寿纹金镯,虽说她与唐碧海两人早有协定,婚姻不过是权宜之计。 但唐夫人对她是用了心的,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总不好两手空空的上门。 彩月下车,刚绕过一个街角,郑天青隐约看见了江南玉的身影。 她刚从玉阙珠宫出来,跟朱九华正有说有笑往旁边的三元楼去。 他们几时关系如此亲厚? 这让她摸不着头脑,她撩开帘子回望,忽见得叶寻似是正在三元楼大厅里跟人说话。 马车不停,郑天青刚要收眼。 微微一掠,又扫到一个红衫女子似碧池正跟郝掌柜在一起,看见她的身影,不知怎的,突然心中一抖,又想到了那个夜晚。 她阖上帘子,靠进垫子里,脑子里胀满了思绪,却又空空如也。 马车渐渐慢了起来,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自知是进了自家后院。 小厮扶着她下车,便被樱珠姑姑拉着进屋。 “小姐,你倒是踩着点儿回来了!夫人可着了急了,生怕你误了时辰。” “姑姑,我娘呢?” “夫人和老爷也在房里准备着呢,小姐你快宽了衣洗个澡吧,水早就备好了。” 不等她多问,便被如陀螺般剥了衣裳,浸到盆里,一刻不停的清洗焚香。 又陀螺似的转出来,擦头,穿衣,着妆。 倒上她惯常喜欢的香粉花露,衣衫喷香。 彩月替她将头擦净,滴了几滴在头上拿着个小暖炉烘着。 樱珠什么也不让郑天青沾手,替她匀面,敷粉,上胭脂,用黛描眉。 为着见亲,樱珠特意拿了几块金箔,取出个小磁盘就要全数捣了。 郑天青紧着开口道:“姑姑,花钿就不必画了吧?” 樱珠摇头道:“那可不行,夫人说了要盛装打扮,将我派过来。溜溜准备了一下午,怎么也得使了这浑身的解数。小姐你就别推托了。” 郑天青一手拉着她,一手从妆台上摸出个金丝圆盒推过来,道:“好吧,那帮我描个蓝色的荷花便好了。金箔就不必了,太隆重夺了主家风头可不好。” 樱珠拧着眉,道:“一会儿要穿大红的衣裳,描个蓝色的钿像什么话,还是桃红的好,衬气色。” “姑姑,你就应我一回吧。”郑天青撒娇。 樱珠没了办法,将那圆盒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靛蓝铺得平整,还没动过。 “又是你买的新式胭脂吧?” 郑天青讪笑不语,樱珠摇摇头,道:“也是,你这孩子平日里也不爱画花钿,这么放着可不得坏了。让姑姑好好给你画朵青莲出水,准保惊艳四座。” 郑天青无奈笑笑,由着姑姑操办。 头发干了,彩月帮着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姑姑张罗着给戴了牡丹金簪,插了个嵌红蓝宝石莲花金梳,坠了宫灯耳环,带了个金项圈上缀着花丝粉碧玺吊坠,个头不大,但碧玺上雕着璎珞纹,精致祥瑞。 刚梳好头,姑姑就给她换了件大红的袄裙,绣着云纹与祥纹。 罩一件鱼肚白的丝质褙子,宝蓝的腰带上荷花开得娇艳,映着额上的青莲,说不出的风流。 一切均倒饬清楚,酉时过半。 樱珠抱着肩看了一眼,气也没舒一口,听见外头小丫头一声招呼,推着她就往后院走。 郑天青跟着彩月上了马车,气也没匀喘一口,便疾疾往唐府驶去。 第49章 定亲宴 两辆马车在暮色中咯哒哒前后行进,转过两道街,一条巷。 郝寻芳扶着冯可道刚从三元楼出来,正打算送他回家。 老家伙混迹商场年头也不少了,愣让个黄毛丫头灌得找不着北,若不是他在一旁与人谈事儿,还不知得闹出多大的笑话。 马车疾驰而过,扬起不少烟尘。 冯可道不由地打了个喷嚏,郝寻芳替他扑了扑灰,认出是郑府的马车,瞅着去路像是直奔将军府,心中了然。 不觉停了脚步,想那郑唐两家是得了皇命的,估计今日要会亲了。 倒也是,斗宝大会在即,这要是郑小姐的手艺鳌头独占,代表大梁远走西域,两家的亲事也该好好定一定。 那神匠手底下的郑天青也是个实诚孩子,没两天就要斗宝了,竟一点儿小动作都没有。 聚宝会那日冯可道都自己巴巴送到她手底下了,竟然一点意思都没领会。 再瞧瞧那天工麾下的江南玉,自那日聚宝会后便没闲着,前儿个送冯可道一张苏澈的亲笔,闲着还到自己这儿聊古玩,今儿听说还去朱九华那边儿送了两套上好的玄铁工具,讨得了不少欢心。 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且不说这位江南玉手艺如何,单就小小年纪这份细密的心思,抓人都在狠处,便不可小觑。 那郑天青若想脱颖而出,可是要点真本事的。 正想着,肩上之人直犯恶心,连连干呕。 郝寻芳忙住了心思,推着冯可道往路边的草丛去,一边拍着背,一边埋怨:“什么酒量,单为苏澈一幅字就喝成这样。你若是喜欢,我店里的随你拿去。” 冯可道一手扶树,一手撑着他,正准备要大吐一场,一听这话生生咽回去,抬头看他:“真的?” 郝寻芳怒从胆边生,手上使劲,一掌劈至那人脊背,咬牙道:“真不知是真醉还是装样子,装糊涂倒是比谁都强。” 冯可道再也忍不住,抱住树便狂吐他个天昏地暗,才不管身后那人到底心思为何,阴晴圆缺。 *** 酉时三刻,郑家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唐府的门口。 即将入秋,夜色渐深,天边暮色将尽,天边的云彩浅浅由深蓝入了酽黑。 日头西下,只剩个光点还散着余晖。 另一头,月亮带着清轮悄悄的冒出了头。 枝头上的鸟也都归了巢,白日里清澈的湖水如墨一般稠,只有船舫划过时,粼粼的波光里才映出船上漾起的火光。 郑天青由马车里出来,乍的由暗到明,被唐府门前四顶琉璃灯所罩下的灿光刺的睁不开眼。 适应强光后,小厮早已赶着去通传。 只听着熟悉的唐伯母的笑声,她径直跨了门槛出来,拉着赵翘楚的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 唐国忠也跟着出来,笑着走到郑远琛面前,两人拱手行礼后,他转眼看见郑天青,笑道:“天青来了。” 郑天青毕恭毕敬向他行礼,道一声:“唐伯父万安。” 唐国忠朝她点点头,十分满意,拉着郑远琛往府里去。 唐夫人看见天青也高兴得不得了,道:“天青今日真是漂亮,碧海还不快过来,陪天青一起进去。” “夫人晚安,谢夫人。”她再行礼。 唐碧海刚跟郑远琛说完话,听见母亲招呼,便稳稳重重的过来。 他今日也是用心收拾过的,内里一件素素净净的白色长衫,外罩一件赤色丝绸外袍上绣着蝙蝠铜钱,取个福在眼前的意头。 灯影下一照,也看不到什么暗纹,倒不像是他惯常招摇桀骜的作风。 头上戴个金丝镶玉束冠,拿一支金簪定住,簪末一只麒麟栩栩如生,威风凛凛朝天怒吼,眼中镶一对红宝石,闪闪发光。 那是郑天青送他的弱冠礼物。 整个人神采奕奕,仪表堂堂,往那一站,即便不穿得浓墨重彩,也自可迷得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小鹿乱撞。 郑天青脸色如常,只可惜,令她芳心萌动的那位此刻不在身旁。 看见郑天青,唐碧海眼神晶晶一亮。 他恭谨的与赵翘楚打过招呼,来到了她的身边。 一行人往餐厅去。 长辈们在前面走着,唐碧海在后面跟郑天青小声道:“你今日真漂亮。” 郑天青轻轻一笑,道:“少贫嘴,怎么不见你哥哥嫂子?” 唐碧海努努嘴道:“我娘让他们在里面等着,说你们家来的人不多,我们一股脑儿的全迎在门口看着不像样。” 郑天青听了,心中一暖,又觉得愧疚,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无论怎样,今日此行都觉得是在欺骗于人,着实令她于心不忍。 唐碧海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玩笑道:“你要是真觉得愧疚,不如咱们就假戏真做,也当是成全了父母,免得到了最后还要受辜负。” 郑天青略略顿住脚,看向他,表情沉重。 唐碧海担心被长辈发觉,拉着她走,道:“逗你而已,当什么真,还有我在,你不必如此大的负担。” 两人沉默的走了一会,转过回廊便是大厅,他听见了一句低低的“谢谢。” 温柔却清晰。 进了大厅,唐碧海哥哥唐碧涛带着老婆工部尚书之女姚瑞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 同为工部官员,姚瑞的父亲是正三品的一部主事,乃是郑远琛正上的顶头上司。 郑天青与她原先同在书院,虽不相熟也算有几分交情,心中暗道不好:这几日忙着斗宝,一时疏忽,只顾着给唐夫人带了东西,竟忘了准备姚瑞的份。 虽说父亲不大在行人情往来,甚至与尚书姚家宝略有不和,但是作为小辈,当然还是冤家宜解不宜结。 她悄悄叫了彩月,问:“给唐夫人的镯子你拿着呢?” 彩月道:“在手里呢。” “没给姚瑞准备,这镯子还怎么送。” “小姐,我多拿了只紫水晶手钏留着不时之需,只不过盒子没那么讲究,只是个普通木头制的。” “真的!”郑天青眼睛一亮,“多亏了你多个心眼儿,不然我可难办了!” 唐碧海看她们两个嘀嘀咕咕,也凑过头来问:“怎么了?” 郑天青跟他保持距离道:“没事。” 唐碧海再想问些什么,只听得唐伯母一声笑:“看这两个孩子,感情果真好,凑在一块就说个不停。碧海,快放了天青过来,让你哥哥嫂嫂也跟她说说话。” 唐碧海脸一红,不再说什么,退到别处。 郑天青干笑着过去,道:“瞧我,失了礼数让大家看笑话了。”她先行个礼,与唐碧涛问好,再转过头对同窗道:“好久不见姚瑞了,果真比从前更美了!” 姚瑞美目含笑,道:“又取笑我,哪儿如你名满京城,才貌双全。我听母亲说你还要去参加斗宝,到时我可是要去给你好好捧场加油的!” “那是自然,天青可就要进我们家门儿了,咱们就是一家人,可不得互相支持嘛!”唐夫人接话,“来年要是你们都能给我添两个大胖孙子,那才真真叫个阖家幸福,安居乐业呢!” 姚瑞看了一眼唐碧涛羞涩地笑,郑天青在一旁略显尴尬。 她赶忙回身从彩月手里接过漆盒递与唐夫人,道:“看着今天如此热闹,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给您准备了一对福寿纹金镯,给姚瑞准备了个紫水晶手钏,当个见面礼,也劳烦你们受累,如此款待。” 彩月将木盒捧至姚瑞面前,她看了眼唐夫人正兴冲冲地郑天青给的漆盒,也跟着打开自己面前的这个。里面的紫水晶莹莹润润,在灯光下都闪着晶光,更遑论日头下得是何种风采,水头极好,十分动人,心中自是欢喜。 再撇眼看唐夫人手中的金镯,更是精致斐然。寿字被錾刻在手镯上,周围纹着蝙蝠的图样,整个镯子大方精巧。 唐夫人当时就戴到手上,拉着天青的手,道:“孩子,有心了,我喜欢的紧。” 姚瑞也让丫头从彩月手里接过盒子,笑着说:“天青,哦不,该改口叫弟妹了,太客气了。” 三人正说着,就听唐国忠洪厚的声音:“大家都饿了吧,别站着说了,咱们上桌吧!远琛,来,今儿我准备了御赐的好酒,咱们哥俩得好好喝一杯!” 唐夫人也跟着道:“好了好了,以后日子还长,咱们先坐下,慢慢说。” 她转身招呼赵翘楚一处坐下,众人按辈分围坐一桌。 侍女鱼贯般上菜,郑天青面上笑得端庄,眼睛却瞄着菜色。 唐家是武家,对吃食不甚讲究,上了几碟爽口小菜,便开始往外端硬货。 闷肘子,酱牛肉,红烧肉,炖鸡肉,烤兔,炙肉,看着就豪气冲天。 看得郑天青心中直含糊。 唐碧海扫了眼,对她暗语:“别急。” 话音才落,四喜丸子,松鼠鳜鱼,糖醋小排,蟹黄豆腐,脆皮鸭,椒香牛蛙一众精致炒菜便端上了桌,样样都合着她心意,并且全摆得离她不远。 至于每人都上的珍珠桂圆炖官燕,福海海参,杏仁豆腐她倒是不在意,看着精致的金栗酥,蝴蝶酥,炸鲜奶,面上不改,暗自咽口水。 唐碧海看她的馋样儿微微一笑,给随侍的小厮递了个眼神,那边便开始给主位添酒。 唐国忠举起酒杯,道:“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家小儿子的亲事总算是定下了。畅快!我是个武夫,没那些之乎者也,咱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聚在一起聊聊天,会个亲家,日后两个孩子过得顺畅我们便心安了。” 郑远琛也举杯,道:“亲家说得好,只要孩子们琴瑟和谐,永结同心便是福气!” “还得紧着给我们添个大胖孙子!”唐夫人接了一句,众人皆是开怀大笑跟着举杯祝福。 郑天青面上笑得矜持,心中更是愧疚。 一是对唐家,举家欢庆,排场盛大。唐家夫妇的热情,唐碧海的关心她皆感受的到,如此盛情自己是定然要辜负的,如今他们的期望,明日便是失望,她内心实在煎熬,眼神也有几分闪烁。 二是对苏澈,自己作为准儿媳盛装打扮在别人家会亲,他却只能同她见不得光的私会躲藏。 他那样骄傲,却为了自己默默承受,想到这些,她心中又坚定了下来,眼神也不再躲闪。 自古情之一字,身不由己,怪只怪命运作弄,阴差阳错地被赐婚,她唯一能弥补的便是先应了这一局,背水一战,赢了斗宝,才有胜算。 赵翘楚经的事儿密,面上密不透风其实内心也是起伏不定的,笑着扫了女儿几眼,见她的面色变化,再看唐碧海的处处照顾,知道那孩子的用意,心中不忍。 但也无可奈何,在这事儿上,郑天青主意忒正,若是硬逼,定是不成,只能顺着她的性子。 她侧头看看唐夫人,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密友,情同姐妹,只怕往后,再见亦难。 唐国忠招呼着众人用菜,与郑远琛频频对饮。 几杯下肚,气氛也热起来,他夹了块酱牛肉入口,瞧见对面自家儿子殷勤的给未来儿媳妇布菜说小话儿,心里一热,对郑远琛道:“老哥,今儿实在高兴,兄弟我性子急,你多担待。但是咱这婚事,得定个准日子了,要不天青真被选去了西域,耽搁的就久了。” “可不是。”唐夫人跟着帮腔,“我看了,七天以后便是吉日,办在斗宝大会前,也算是沾沾喜气。” 郑远琛与赵翘楚来前通了气,他知道天青的心思都在斗宝之上,定是不愿紧着结婚,再看女儿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眼神里面竟有几丝请求的意味。 唐国忠只当是郑天青年纪小,拿不定主意,想看自己父亲的意思。也将目光投过去,看他如何表态。 唐碧海倒是先开了口:“父亲急什么,天青此刻正在紧要关头,若是被准备婚礼分神,我可不成了罪人,您也不为儿子的新婚生活着想。” 这话一出,唐夫人色变,啐他:“小不正经,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胡乱插嘴坏了规矩。” 唐碧海也是平日里给宠惯了,仍不作罢,道:“母亲,您若真是想早抱孙子,可得听了儿子的良言。” “你小子还敢顶嘴!”唐国忠中气十足地护了句媳妇。 唐碧海还要张口,被郑天青扯了扯袖子,便闭口不言。 见郑家人半天不表态,唐国忠脸上也挂不住。 但总得有个台阶下,唐碧涛出声道:“父亲,碧海说得有理,弟妹此刻正是紧要的时候,咱也不急这一时,若是真去了敦煌,碧海定是得跟着去的,您还担心小两口没日子相处吗?” 唐国忠听了这话,脸色稍霁。 姚瑞轻轻细细的声音响起:“按说,我这个做嫂子的不该多嘴。但眼下,我也得替爹娘说一句。早办了婚事还不是为了紧着给天青个名分。这是天恩,更是妙缘。不管斗宝大会结果如何,咱们将圣旨误太久总归是不妥的,不如按吉时先进门,就算碧海要护着她去了敦煌,也是要先将名分定下来才更方便些。” 唐夫人听了,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郑天青觉得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她不想难为父母,更不愿被人摆布。 “唐伯父,唐伯母,大哥大嫂的好意我都明白,大家都是为了我和碧海好。”她起身,听见自己声音微颤,觉着众人目光皆聚过来,面上微红,稳住心神,“但这几日确实是在斗宝的紧要关头,我为这一天准备整整四年,这些日子更是全神贯注,夙兴夜寐。还有十日,还希望伯父伯母能成全。” 说完她俯身行礼,半天不动。 “这孩子,当真任性!”郑远琛吐出一句,“怪我一直宠着,管教不严,亲家见笑。” 他这一句,态度明明白白,唐家人心中皆清楚,郑家今日虽来会亲,但这大婚的日子恐是难定。 这郑天青虽说主意正,非得要斗宝,想必也离不了郑家在背后的支持。 唐国忠到底是高官重臣,起身道:“瞧瞧我这急性子!喝了几杯酒,随口一提,竟搞了这么大动静!该罚!该罚!”说着举起杯子,“碧海快扶着天青起身,我得给你们赔个不是!” 唐碧海赶忙将她扶起来。 郑远琛笑着说:“哪儿的话!亲家这么看重我们天青,是她的福气,这样的好人家真是求也求不来,多亏了皇上,我们才有这样的福气,龙恩浩荡!” 赵翘楚也举起杯子,跟着附和:“龙恩浩荡。” 众人皆干了这一杯,气氛便又恢复了刚刚的热络。 郑天青敬了几杯酒,便觉的有些晕,见其他人仍进的欢畅,便默默离席去方便。 由小侍女引着到了茅厕,出来人便不见,她晕头转向,按着记忆往回绕。 七拐八扭,绕过了个小院,沿着小道看见草丛之间露出个簪着金钗的脑袋,心下安定。 刚要问道儿,就听见头戴金钗的道:“那郑家算什么大户人家,架子摆的这样大。那郑小姐虽是跟少爷自□□好,可怎么配得上小少爷!凭她,还好意思挑拣婚期,还不识趣的紧着嫁进来,要不是赐婚她哪有这福气!” 另一个尖嗓子响起:“我们大少奶奶就顶瞧不上他们郑家。那郑老爷就一个四品小官还是因了妹妹升上来的,原先我们姚老爷眼里哪有这号人物,还不是靠着裙带关系,装什么清高。” 金钗晃着脑袋:“我看那胖子估计在斗宝上出不了头,她那小铺子近几年是火,但是咱们京城的珠宝世家有多少,到最后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嫁进来,非得抛头露脸的耍风头,也不知道肚子里绕的什么花花肠子,我可听说她还背着少爷勾引苏澈呢,让那太师府的二小姐捉个正着!忒不要脸!” “呵!”尖嗓子也跟着奚落,“她不过是靠着个好师父,一家人全是靠着别人出头,有什么真本事,还不是巴结攀附那一套,毁了咱们少爷了!” “还不是从小就攻于心计,想巴着我们小少爷,我把话搁这儿。”金钗脑袋信誓旦旦,“她就算嫁进来,要不了一周,少爷准会腻了她,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就瞅着她独守空房,前功尽弃吧!” 两人嘻嘻哈哈,聊得兴起。 郑天青心中愠怒,刚要开口,就听身后有人道:“那我就跟你打这个赌,若是你输了,不如就将舌头割了罢!” 那边声音戛然而止,只听见‘扑通通’两声跪地,两个声音抖的来回来去念叨:“奴婢该死,少爷恕罪。” 郑天青一回头,唐碧海正在身后,冲她眨眨眼,露齿一笑,霎眼风流。 第50章 斗宝大会-开始 那两个丫鬟吓得不住的求。 郑天青冲唐碧海一笑,摇摇头。 唐碧海绕过花丛,只听得声音严厉:“海棠,你跟了我母亲有些日子了,我看你也呆腻了,这赌我便不与你打了,去管家那儿领些银子,岀府吧!” 那女子求了半天,唐碧海皆不理,便号啕大哭。 尖嗓子在一旁念叨更紧。 “翠娥你是跟着我嫂子的陪嫁,按说我没权处置你,今儿是我的好日子,你帮着打发了海棠,嫂子那边你等着受罚吧。” 那尖嗓子不住的谢恩,唐碧海再转过来,就只听她换了副腔调,开始轰起了一旁的还笑语连天的金钗。 唐碧海拉着郑天青远远走开,离得远了才道:“不好意思,让你听了不少污言秽语受了委屈,若是由着我的性子,早就家法伺候了。” “可使不得。”郑天青道:“我还没进府便引了这样的风波,今后若是按我们的计划走,我可不是成了唐府的罪人。” “你从小就是隐忍,这都骑到你头上了,能就算了。”唐碧海一本正经道:“不管未来怎样,若是敢欺负你,我便一个都不饶恕,包括苏澈。” 郑天青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唐碧海懊恼道:“笑什么?!” “你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一正经起来我倒不习惯了。”她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别动气了,紧着回去吧,咱们一块呆太久不像样子。” “哪有什么不像样子,从小就这么呆到大的。”他眉毛一挑,“况且我是和自己妻子一起在自己啊院子里,谁也碍不着!” 郑天青白了他一眼,顶了他下胳膊,“你家花园重修了以后,我就没来过,绕了半天出不去,到底怎么走?” 唐碧海道:“你跟苏澈也这么说话?” “又开始了!”郑天青长出一口气,算了,“我干脆自己找,不用你了!” “瞧你,这就不耐烦了。”唐碧海委屈道:“娘子随我来,顺便看看我头上这顶绿帽颜色正不正。” 郑天青懒得理他,跟着他七拐八拐,出了花园,到了餐厅。 厅中之人酒已酣,众人都以饭毕。 唐国忠跟郑远琛聊着朝中之事,仍在酒桌上畅饮。 唐夫人嫌着他们聊得无趣,拉着一众女眷坐到侧处饮茶谈笑,见着郑天青回来,笑着打趣了几句。 一个侍女过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她脸色没什么变化,郑天青想定是那海棠之事被报予她听了。 唐国忠与郑远琛喝得差不多,下了桌,亥时过半。 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吹得花厅中的人们有些发冷。 郑远琛起身告辞,唐将军一家拥着送至门口,众人依依不舍的告别。 回家的马车上,郑天青不住叹气,心知此回定是惹了许多不愉快,但也无法,对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仍是斗宝大会。 当夜郑家人睡了个好觉,唐府人心思浮沉,这个夜晚,对于两家来说,是开始也是结束。 但对郑天青来说,是结束也是开始。 *** 京城的九月,秋意渐浓,永乐苑内工事已毕,临时的棚子搭在园中石道两侧,各个铺面布得井井有条。 永乐苑乃是皇家园林,仿造前朝的金明池,有异曲同工之妙,皆开放于民众。 水面广阔,大梁先皇同宋太宗一样,先前修葺此苑用来训练水师。 宋临即位后国家承平,便改造成供宴游的皇家园林。 苑内修葺虽不如宫内繁华,也足具皇家风范。 进了西门眺望整个水面,有两千多亩,甚是壮观。 园里设施简单,因了不止办斗宝大会,还有龙舟,庙会等水上节目,故而近几年兴建了不少亭台楼阁。 南面的妙风楼是整个苑中最高之处,砖石甃砌高台,上有楼观,广百丈许,三层的楼榭,依水而建,乃是御驾安歇之处。前至池门阔百余丈,下瞰仙桥、水殿。 车驾临幸,观骑射、百戏于此池之东岸,每逢的盛大的节日,皇帝常会御驾亲临与民同乐。 此次斗宝大会,妙风楼变成了统筹全局的指挥处,在上眺望,全苑情况尽收眼底,方便于指挥调度。 楼东便是临水殿,飞檐富丽,悬于水上,原是为皇上准备观近景,宴群臣之处,此时成了斗宝大会的紧急情况调度处,里面有军队把守,维护秩序。 楼前正中几百步可见一拱桥,朱漆描金,宽阔壮丽,可容几百人,犹如天上虹桥与湖心岛相连。 岛上立着水心五殿,环式建筑抱为一团,雕梁画栋,朱漆明金立在湖心。此处原为皇上寝宫,此处便是最终结果评比揭晓之处,各个行当的泰斗便是要在此处讨论评议,定夺斗宝人选的去留。 西岸与北岸原本无甚建筑,甚是清净,但因了展出的行当,也被布置的起来。 湖东湖西皆有两门,隔湖相望,是整苑的出入口,门边各有一小厅,乃是报名之处。 若到了斗宝的日子,进苑者皆可领得一本小册,介绍当日参会的行当与作品,最后几页乃是一沓红笺,每参观完一处,临出口便有红桶,向心仪的作品投签。 此乃京城之盛事,更是代表朝廷远赴敦煌,礼部准备得甚是充裕,但除了官员与行当中人按时段组织,必去投票,平民百姓每人须得交一钱银子才能入苑。 若是整个苑内的作品皆选毕,集齐了各出的纹样,便能到门口小厅得个纪念。 有时是个小瓷瓶,有时是个小玉坠,有时是方精美绣帕,有时是支镀金钗子,虽小但颇有意义。 虽说斗宝大会比不得万国集会热闹,也少了些贸易往来,但堪比各个行当的华山论剑,皆是高手名家,引得各个行当的好手跃跃欲试,都想在其中崭露头角,一鸣惊人。 珠宝行当乃是斗宝大会的热门,人人都爱去看鬼斧天工的珠宝作品,当然更稀罕投票后给的纪念,皆是出自展会商家的之手。 郑天青制好作品的十天里,便开始准备纪念品。 斗宝大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参与斗宝大会的商户都得准备三百个独具特色的小礼品,做好之后,便会领到30两银子的贴补,故而往往纪念品的单价不会超过一钱银子。 不少店铺直接就拿铺子里等价的货物凑数。 四年前,浮光跃金准备的是小的镀金魔合罗,美玉阁准备了三百个玉髓平安扣,玉阙珠宫准备的是小颗的珍珠项坠,玲珑斋稍稍用些心思拿出的是个镀金花丝扇坠,博古阁和雅贤集倒是也参加了,都发的是仿名人字画。 郑天青第一次参加,也是用了不少的心思。 其他参与的店铺大,匠人多,300个物件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流光溢彩阁的制宝匠却只有她一个。 若是做耳环,费工费料不说,按规矩来投票的大多数官员为男性,并不适用。 而且官夫人们必然不愿意与他人重样儿,故而女子饰物不是上策。 若是做头饰,样子便有些难以把握。 花丝繁复精致,做成头饰多为花草,男子鲜有喜爱。但要做成瑞兽或文字花样,用花丝显然费时费力。 用浇模定然容易,也更易完成,但是小处精细的雕工,她却没自信与浮光跃金走同一路数且能占优,只能靠一贯的妙思取胜。 在她冥思苦想之际,突然望见店中才上的金扣,脑中灵光一现。 她命明月寻了圆形的红玛瑙,绿玉髓,蓝松石各一百颗。 自己埋头设计了几个花样,双蝶围花,取蝶恋花的意头,变换其中的花型。 先是仿着店中的嵌红蓝宝石莲花金扣,描了朵莲花,莲心可嵌松石,体现禅意。若要莲瓣成型,便可靠锤鍱完成。 此法源于晋代,利用金、银极富延展性的特点,先做成所需要塑造物体的模子,用锤敲打金、银块,使之延伸展开呈片状,再按要求锤打而成各种器形和纹饰。乃是细金工的基本技法之一,郑天青的入门本事。 再花了一朵葵花,花蕊可附玛瑙,花瓣便需得使用錾刻工艺,小小的扣子不若工艺品需得许多的工序,但也足以展示她的技法。 最后怎也得祭出她的本事,累丝工艺。她看着滴溜溜的绿玉髓,舍了蝶恋花的型,便按其石形,在外描了个如意云纹,将其罩在中心,想必如此,不需费太大的功夫,也可以得个好意头。 如此定下,伏案准备,夜以继日,不知寝食。 终于,在斗宝大会开始的前一天全部完成。 她带着这三百个扣子,去徐府取了作品,赶着去报道,徐遇仙派了吴通和月桐护着她和这一众物件前去。 三人到了永乐苑外,被引着入了妙风楼,才一进门儿,便见报道人数之稠,原本宽敞宏伟的大厅此刻,被举国各地的手艺人挤满了。 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有汉人还有苗人,各种服饰,各类口音。 原本报道的活计只是登记,清点入库,分配铺位,但因了人数过多,排起了长龙,各人都带着箱子盒子,带随从的也不少,满满当当聚在大厅里。 初秋的天气虽凉爽不少,但仍禁不住人群稠密的,厅里挥汗如雨,摩肩接踵,挤得人心烦意乱。 郑天青连日来赶工,精神本就不好,看着熙熙攘攘的大厅,更是一阵眩晕。 月桐看出她精神不好,让彩月扶着她先去外面透口气。 才走到门外,便迎面遇上了江南玉。 她今日也是光彩照人,缃色的长裙上面花纹锦簇,金银双线股股密团,绕出个金枝玉叶。顺着河边的小道,一路招呼,一路寒暄,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袅袅婷婷,左右逢源。 行至了门口,瞅见了郑天青,先遣了随从去排着位置,自己横挪了几步到她面前,春风满面道:“好久不见了郑掌柜,最近可好?” 可不,上次两人照面儿还是在醉仙阁,江南玉伴着碧池公主与金蝉一起。 郑天青笑着应她:“马马虎虎,净忙于斗宝大会,不知江姑娘准备的如何了?” 江南玉暗笑:就这么两句,便想套我的话,真是天真。 转而微蹙柳眉,道:“老话说,尽人事,听天命。我也是承蒙师父的照顾,但愿能不损了他老人家的名声。” 她打量了郑天青一番,道:“郑掌柜看着精神不佳,想来也是这些日子里忙得紧吧?” 郑天青知她在套话,但也懒得费神应对,便随口道:“可不是,我这铺子里匠人便只有我一个,那随交的赠物都是我亲自做的,刚刚赶完,这不就紧着过来报到。” 江南玉微微吃惊,但隐得自然,放软了口气:“你着实用心,虽说此次你我得争出个高下,但你这份踏实我是服气的。” 郑天青不想她会如此说,又不想过于虚伪的反拍于她,毕竟江南玉对她所制作品并未透露只言片语。 面对她的褒赞,只好温和的一笑回应。 两人正说着,一旁有人招手,乃是玉阙珠宫名匠朱九华的徒弟,常盛。 他坐过来跟江南玉一阵寒暄,郑天青不知他们何时如此交好。 虽然三人都在一个行业,彼此相知,但并未有太多的交往,并不熟识。 若不是之前与江南玉“不打不相识”想必两人也不会熟得如此之快。 常盛年纪不大,长了一张娃娃脸,穿一件褐色布衫,大眼睛滴溜溜转,坐到两人跟前露齿一笑,邻家弟弟般活泼可爱。 他是学徒出身,自小便作为朱九华的关门弟子被养在身边,故而看着岁数不大,却已有了不少作品,在行当内小有名气。 郑天青也回以微笑,他亲亲热热的打了招呼,便转过头对江南玉道:“姐姐你怎么才来,我可等了好久了,这儿人多,排着累,跟我去上面吧,宝会的人在,可以先给我们行个方便。” 郑天青顿觉这常盛比自己还天真,走后门到一旁说不好嘛,当着自己的面多不合适。 江南玉会意一笑,道:“这便太好了,省了□□烦。”她一侧头问:“郑掌柜也一起?” “当然当然。”常盛笑道,“我家王掌柜还说郑掌柜差一点便与我做了师兄妹呢,可不是有缘。现在郑姐姐是徐先生的徒弟,大家同在宝会可不得互相行个方便。” 郑天青懒得与他计较什么师兄妹一事,觉得这孩子心思虽单纯,但是忒没深浅。笑着点头道:“有劳。” 彩月叫了月桐吴通等人,随着常盛与江南玉的随从上楼。 二楼人的确少了许多,屋内通透,光看着便舒坦了不少。 他们进了二楼东侧的房间,里头有个主食,郑天青在聚宝会当日见过,却记不得样子。 常盛见他叫了声:“石伯,瞧我带谁来了!” 那主事一抬头,看见月桐与吴通,满脸笑容的迎过来,道:“月桐姑娘与吴先生,你们来了!瞧我糊涂,竟然如此慢待,快快坐下。” 郑天青一时有些惊诧,随即明白,暗笑自己见识浅,再看江南玉与常盛的脸色皆暗了几分,尤其是那常盛,原以为是卖了几分面子,谁成想反倒被压了一头,心中不忿。 月桐笑道:“石先生客气,我们乃是陪着我家公子的徒弟,郑掌柜来报道的。” 石伯一错眼,看见了郑天青与江南玉,心中暗道:乖乖啊,神匠与天工的弟子都在,自己真是疏忽。 紧着道:”没想到郑掌柜和江小姐一起来了,今日果真不俗,将咱们珠宝业的未来明星皆聚到一出了,两位请跟着我过来吧。“ 两人跟着他往桌前去,常盛见石伯并未理他,脸色一暗,瘪着嘴跟过去。 石伯拿出个登记薄,新起了一页,抬头问:“两位谁先?” 江南玉接口道:“我来吧!” 郑天青笑笑,往旁边一站。 江南玉从怀中掏出张纸递过去,道:“这是您需要的明细,我事先准备好了,麻烦您了。” 瞧她神神秘秘的,常盛往前凑,想去看看,被江南玉一把拉住,道:“急什么,明儿个不就知道了。” 常盛跟着回笑,道:“姐姐真会保密,成,明天我可要过去好好观赏一番。” 两人说话的功夫,石伯已经登好了明细,将铺位的木牌递给她,笑眯眯道:“可以了。” 摇摇桌上的铃铛,后面出了几个小厮,麻利的从江南玉的人手中结果两只箱子,仔细的搬到后面的库房。 “江小姐明日辰时直接到水心五殿便可,东西便会直接放在那儿。” 江南玉点点头,打赏了石伯几块碎银子,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石伯招呼郑天青过去,见两人不走,定是等着看她的热闹,她也无妨,大大方方的上前。 “郑掌柜的作品有何名字?”石伯问。 周围的人皆竖起耳朵。 “望湖楼下水如天,是一个摆件。” 只听背后有抽气声。 便听得常盛在身后道:“难不成是苏澈的那幅画?” 郑天青猛的的回头,问:“什么画?” 常盛无辜一笑,道:“郑掌柜就别跟咱们装糊涂了,还不是博古阁近一个月来天天挂在店正中的那幅画!可是都炒到了一百两黄金好掌柜还不撒手呢!” 郑天青觉得脑中嗡嗡直响,僵硬的一笑,便回身继续登记。 石伯接着问:“那您的赠物呢?” “三百个金扣子。” 他仔仔细细的写好,从抽屉里摸出个牌子递过来,道:“郑掌柜明日辰时直接到水心五殿便可。” 郑天青冲他道谢,转身欲走。 却叫江南玉拦住,道:“郑掌柜别急着走啊,咱三个有缘,不如一同吃饭可好?” 郑天青心中有事,拒绝道:“真不好意思,江姑娘,我这几日皆没有好好休息,今日是真疲了,扫了二位的兴了。” 常盛抢着道:“那便不强留了,郑掌柜可得注意身体。” 江南玉斜了他一眼,对郑天青道:“你好好保重,明日见。” 月桐与吴通替她打赏了石伯,带她出了妙风楼。 月桐关切道:“天青,你这脸色不太好,我们送你回去吧?” 郑天青笑着摇头,道:“好姑姑,你们都陪我忙了一下午了,快回去歇歇吧,我和彩月自己回去便好。” 吴通看她有心事,知道刚刚那人提了苏澈她心中有惑,道:“苏澈是有那样一副画在,看你忙我们没告诉你,不过你别多心,有了他这幅画,你这物件也算有了出处,不然你凭空做了他的内宅,只怕会在京城内招来流言蜚语。” 郑天青朝他宽慰一笑,道:“谢谢吴大哥,我都知道,我这就打算去找他。” 吴通扯了月桐道:“咱们得紧着走了,不然碍了姻缘可是要遭报应的。” 月桐捶了他一拳,对郑天青道:“你快去吧,你得早早回去休息,明儿才有精力。” 郑天青点点头,与两人告辞,她看了看手里的木牌,样式倒是朴素,也没什么花纹,中央刻着个朱色的柒字,底下纂着行小字:水心五殿,春晓殿。 她收到袖中,携着彩月出了苑门,坐上马车直接往望湖楼去。 这几日,郑天青赶着做赠物扣子,一周多没有见他。 苏澈知道她忙,便一直没来找她,其实,从会亲那天后,两人便没见过面。 郑天青累极了,心中却溢满了甜蜜,苏澈为了她,竟然卖了自己的画。 苏澈素不爱跟那些骚人墨客吟诗作对,连密友皆少,更不爱出风头。 自他回来以后,多少诗会画展请他出席,他去的极少,他的亲笔更是罕见,轻易不拿出来示人,居然肯送到博古阁去,当真是费了番心思。 回过头来,前几日,雅贤集的冯可道还向自己求了他的字画,想必看到老对头挂了出来,定是挫败不已吧。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她眯起眼睛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沉沉睡去。 再一睁眼,马车已经停了。 她起身撩开车帘,发现身在望湖楼的后院。 下了马车,见彩月和清风立在一旁,问:“我到了多久了?” 彩月过来扶她,道:“刚刚一柱香,小姐你太累了,便没舍得叫你。” 郑天青点点头,道:“不碍的,苏澈呢?” 清风在一旁回:“公子在岸边等您,说是荷花快谢了,想再陪您再看一遍。” 郑天青微微一笑,有些害羞,道:“我们快些过去吧。” 清风在前领路,三人往湖边去。 郑天青远远看见苏澈站在湖边画廊中看书。 远远看着她过来,抬起头。 虽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郑天青知道,他是笑着的。 他还穿着他们当日泛舟时的那件月白长衫,因了天气渐凉,加了件霜色的长袍,其上星星点点绣了些什么她看不清,湖上的微风吹得他身上的袍子翻飞转动,他长身玉立眼中含笑,静静地等她。 郑天青只恨脚下太慢,不能一步跨到他面前,小跑起来,急急往他面前赶。 彩月偷偷一笑,拉住清风,两人往渐渐住了脚步。 九月的荷花没了炎夏时的浓烈,但依然鲜艳可人。 郑天青穿的是他第一次去流光溢彩阁时所见的那身宝蓝色的长裙,他不禁想起那日她的睡颜,和一声声小呼噜,眼里更是暖了几分。 她今日多罩了件水蓝色外衫,其上绣着的玉兰花随风荡漾,带着当日阳光里的温婉,还多添了几分清丽。 他猛地想起,她便是穿着这身在那日的宫宴上被赐婚给了唐碧海,眸色加深,不由的捏紧了袖中的玉盒。 郑天青小跑着蹦进走廊,别看距离不远,但她连日少睡,微微喘着。 苏澈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汗,道:“急什么。” “我怕让你等得太久。” 他微微一笑,道:“十天都等得,这点时间,不算什么。” 郑天青环住他的脖子,扑进他怀里,道:“可我却等不住了。” 苏澈抱着她,轻抚着她的头发。 郑天青沉溺在他的怀抱里,耳边听得清风声音传来:“公子,到湖心亭的船已经打点好了。” 她向后一退,脸色绯红。 苏澈朝他颔首,道:“你和彩月先过去,我们自己过去。” 清风点点头,拉着彩月上了另一条小船,乘着风,一转眼便划出了几十丈远。 苏澈拉着郑天青到岸边,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大雨那日他们所划之船。 他扶着着她上船,湖上微风起,比起那日的闷热不知舒爽了多少,小船慢慢悠悠离了岸,往荷丛中去。 郑天青看着他摇着桨,心中感叹,荷花还是一样,粉嫩多娇,船儿也是一样,摇摇晃晃,但他们两人却不同了。 荷花的馨香阵阵飘来,调皮的的荷叶也伸进船中,搔着她的脸颊。 她弯着眼睛,拨开莲叶,眼含秋水的望着他。 他的眼睛在她和水面见调转,温柔的回望,看着郑天青背上都酥酥麻麻的,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船顺风顺水的往湖心去,不一会儿便到了他们当日所停的花丛。 苏澈收了桨,船悠悠的飘在水上。 他撤了两人之间的茶几,将凳子往前挪了几分,船身直晃,郑天青会意也拖着板凳向前蹭,不一会儿,便蹭进了他的怀里。 “若那一日有人对我说,几个月后我可以这样靠在你怀里,我一定不相信,现在,净是真的,跟做梦一样。” 苏澈抚着她的头发,道:“那一日你不也在我怀里吗?” “那是在避雨,而且,心情也不同。” “对我而言,是一样的。” 郑天青浑身一颤,抬头看他,复而温声道:“我已知你为我又画了一幅图,挂到博古阁避嫌。” 她直直地望着他,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眼神如化了的春水,浸软了她的心,他轻轻地摸着她的脸,低头浅吻她的唇瓣。 清清凉凉,柔柔嫩嫩,有几许清荷的香味,又伴着早秋的清风,湿润又带着甜味。 过了一会儿,苏澈扶正了她的身子,郑天青迷迷朦朦的睁开眼,那人少又的认真。 他从袖中取出个玉盒,柔声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愿作鸳鸯不羡仙。” 郑天青垂了双眼,两片红晕犹如船畔的荷花,清雅明艳。 他伸手抹了抹她鼻上的汗,将盒子递到她手里。 那玉盒触手生凉,一入手便知是上好的白玉,盒子上刻着荷花,精致温润。 郑天青抬眼看他,他也正含笑看着自己,轻轻打开,一朵金色的莲花映入眼中。 那莲花不大,一看便是錾刻出来的,六只花瓣层层叠叠,托出中心一颗水滴形的蓝宝石闪着莹莹的幽光。花下还坠着一只小莲蓬,雕的精致。 “这是我亲手造的。前些日子常去徐先生府上,便是为了这个。”他声音低低的在一旁解释,“做了这些日子,总算成了。虽然简单了些,但已是我的全力了。” 郑天青睁大眼睛,抬头看他,心中一下子满了,眼泪突然滚落出来。 他伸手去擦,被烫了一手。 她将那朵莲花取出,发现是一条项链。 她让苏澈帮忙戴上,低头看手中的盒子,突然在盒盖的内侧发现刻着八个字,是他的笔迹:生于湖澈,心向天青。 她抚着着几个字,念出了声:“生于湖澈,心向天青。” 苏澈已经帮她戴好了,精致的莲花开在她白皙的颈间,说不出的心动。 听她念着自己所刻的话,眼中波光粼动,动情道:“这便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都能似我在一般,伴你左右。” 郑天青眼中悬着热泪,手却是颤的,她此刻不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心中的感触,似乎天下的诗词语句都无法媲美他刻在玉上的八个字,更无法比拟他此刻眼中的一片深情。 瞧她感动的直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苏澈抹了抹她的头,把她抱入怀中。 郑天青将热热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袍子,良久,她轻轻说了一句:“今生今世,生死相随。” 苏澈轻轻一笑,捧起她的脸颊,吻了吻她脸上的泪。 低低的念了一遍那八个字,船边的荷花将他的脸也染红了,那声音像是一只小鸟,一点点撞进她的心,在她的心上扑闪着翅膀。 郑天青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深深的被抱紧他的怀里,她能感觉到他在耳后的轻吻,和胸膛间的紧密。 两人的呼吸皆渐渐重了,似是汇到了一起。 苏澈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不管明天结果如何,你,我都娶定了。” 郑天青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僵直的脊背瞬间松了下来,心底原本压得紧紧的石头,被他一句话掀到了不知哪里。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再顾虑,不再害怕。 斗宝的成败,赐婚的忧虑,甚至通天教的迷雾,望月阁的危险都被风吹出了她的身体,有苏澈在身边,这世间,处处皆是美好与快乐。 她完全沉醉在了这条悠悠的小船之上,迷醉在淡淡荷香与满池的鲜艳间,坠在那颗湛蓝的莲心中,浸在那八个苍劲有力篆刻的字里行间,化在了他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两人相拥许久,苏澈抚了抚她的头发,问:“饿不饿?我让清风在湖心亭给你准备了饭菜,你这些日子辛苦了,需得好好补补。” 郑天青从他怀里出来,两人各执一桨,一如最初那样默契的像湖心亭划去。 郑天青全然不顾方向,眼睛怎么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苏澈笑着看她,两人顺着风,不出片刻,便划出了荷花荡。 接着顺流而去,随着叶间的蜻蜓,晃晃悠悠往湖心亭去。 清风与彩月在岸上候着两人过来,天色将暮,红霞洒了漫天,映着湖水,水天潋滟。 两人划着船,带着满天的霞光,如神仙眷侣,点亮了每个人的脸颊。 彩月多年以后都记得这个黄昏。 郑天青和苏澈荡着小舟而来,伴着漫天的红霞,带着微笑,眼中映着望湖楼的山水,身上裹着初秋爽朗的清风,融着世间所有的美好,能洗去心中最难拭净的尘埃。 第51章 斗宝大会-争鸣 苏澈扶郑天青上岸,两人并肩往湖心亭去。 清风在岸边迎他们,一打眼,便瞥见了郑天青脖颈上坠着的清莲。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几个月前,也是此地,他曾送碧池公主出庄,正遇见郑天青等船。公主当时对她一番讽刺挖苦,还指着她的鼻子,奚落郑天青对公子是痴心妄想。 当时,清风自己也如此想,甚至在两人感情渐浓时,向公子提出质疑与反对。 他想不通,天下优异的女子何止千万,公子怎就偏偏挑上了郑天青这样最平凡普通的一个。 这些年,他伴在苏澈身旁,所遇有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之貌的女子便不下十人。 其中十有□□对苏澈明示过好感,公子皆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清风曾以为,苏澈此生应当是无需情爱的。 悬壶济世,得道升仙才是他的追求与归宿。 但方才,他看着那两人偎着霞光,划船而来。 虽不发一语,眉眼之中却只有彼此,登时想起晏几道的一句:寻思难值有情人。 寻寻觅觅,瞻前顾后,哪如怜取眼前人,轻舟伴黄昏。 清风看着这两人的身影,眼神也不由的染进几丝温暖。 彩月跟在他身侧,被那目光一闪,心如擂鼓。 郑天青一登岸,便闻见远处飘来的饭香。 苏澈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明显感到她加快了脚步,微微一笑,随着她走。 进入亭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饮食。 京酱肉丝,麻婆豆腐,富贵虾,椒香小排,白灼菜心,荷塘小炒样样都是她喜欢的。 酸酸甜甜的酸梅味飘进鼻子里,蝴蝶酥,蜜三刀,炸鲜奶一碟碟花儿一样的摆在瓷盘里,一碗糖蒸酥酪其上放着西瓜瓤与梅子干,酸甜清香,诱得她食指大动。 这都是她惯常极爱的吃食。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她声音里都带着喜悦。 “山人自有妙计。”苏澈温和的回,转身看了一眼彩月。 郑天青抿嘴一笑,两人入座。 苏澈遣了仆从,两人在霞光中相对。 郑天青吃得尽兴,苏澈帮她布菜,眼中柔软。 霞光洒在身上,柔光漫入心里。 郑天青感到了无以伦比的温暖与踏实。 此时此刻,她不用扮演谁。 她不是郑掌柜,不是通天教主,不是被赐婚的命妇,更不是那个小心翼翼、不肯认输的少女。 她只是在他眼眸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女子。 不必担心成败,不必顾虑未来,只需温和勇敢,坚持热爱。 两人饭毕,郑天青担心父母担心晚归,不敢多留。 苏澈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脸颊,拉着她走到一旁的几案,递给她一幅画,示意她展开。 郑天青拉开绑带,将卷轴轻轻展开,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苏东坡的望湖楼醉书! “明天将这个挂在你作品的一旁,我想多多少少会应景一些。”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她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静水流深,一滴滴全润进心底最深的角落。 无以为报,抬头看他,暗忖着自己莫不是女娲转世,以石补天,积了洪德,否则怎能得如此君子青睐,且如此情深意重。 苏澈亲自送她上马车,轻轻在她面上一吻,道:“明日顺利。” 彩月和清风熟稔的一个收拾马车,一个抬头望月。 郑天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月明星稀,清辉引路,车稳稳地驶回了郑府。 郑天青轻手轻脚的回了房间,一开门就吓了一跳,母亲正坐在桌旁等她。 她用手抚着胸口,轻轻唤了声:“娘,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儿?” 赵翘楚放下茶杯,拍拍一侧让她坐下,道:“你也知道晚,怎么才回来,下午明月可就跟我禀告全完事儿了。这时候才回来,又去见苏澈了吧?” 郑天青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道:“知女莫若母。” 赵翘楚一眼扫见她脖子上的项链,问:“这链子哪儿来的?倒是别致,你自己做的?” 她眨眨眼道:“您猜?” 赵翘楚笑着长出一口气,道:“他买给你的?” 郑天青摇摇头,得意洋洋道:“他跟徐师父学了许久,亲手为我做的。” 说完还献宝似的掏出白玉盒子,指着内侧的篆字给母亲看。 赵翘楚接过盒子,借着灯光看清了那八个字,一言不发,叹了口气。 郑天青看她不说话,心中也摸不准她的态度,试探着问:“如何?” 赵翘楚苦笑道:“傻丫头,我能如何,还不是全看你。” “好好收着吧,我与你唐伯母的情分,恐怕就要断在你手里了。”她把盒子递还给郑天青,“但若以此能换你一生被人视作掌上明珠,倒也不亏。” 郑天青懂了母亲的意思。 她明白,有了这番表态,赵翘楚便是认可苏澈了,心中大喜,脸上笑得灿烂。 却听母亲道:“原本我不愿你走这一招险棋,唐碧海是个好孩子,嫁给他,是绝不会亏待你的。参加这斗宝,不仅受累,还得远走西域,历尽辛苦。” 郑天青张口欲辩,却听她接着说:“但看着你拜师,入门,心里也明白,便是没有苏澈,你也得去试一试。我们家自古便没有从事这个行当里的人,也帮不上你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个符出来塞进郑天青手里,“这是我今日一早去庙里求的,明日你带在身上,但愿能保佑你心想事成。” 郑天青今日流过一次泪,此时眼睛里又有些酸涩。 今日,她体味到了难以言喻的美好与温暖。 她知道,自己是任性的。 唐夫人与母亲打小儿一起长起来的,情同姐妹,就如自己与苏纯一般。如今却为了支持自己而不得不与其生分。 今日所受这两人炽热的关爱,令她心潮涌动。 赵翘楚见女儿眼中泪光闪烁,知道她是极柔软易动情之人,拍了拍她的脸颊,道:“傻孩子,乱感动什么?还不快去休息,明日打扮漂漂亮亮的,不能技压群雄,咱也得艳惊四座。” 郑天青被母亲逗乐了,做娘的,看自家孩子,再痴再傻都当宝一样宠。 她吸吸鼻子,被母亲瞧着洗洗涮涮,倒饬清爽。 躺到床上,母亲为她点了安神香,掖好被角,吹熄了灯,便出去了。 郑天青迷迷糊糊将要入梦,忽听见窗响,睁开眼睛,只见白影一闪,几欲尖叫,被捂住嘴,只听熟悉的声音道:“娘子,是我。” 郑天青白眼一翻,打开他的手,道:“唐碧海,大半夜的我都睡下了,你来干嘛?!” 唐碧海一屁股坐在她床边,委屈道:“天青你好狠的心,我大半夜的来助你一臂之力,你倒如此对我。” 郑天青没好气道:“深更半夜,你闯我闺房,还想要什么好态度。看来我先前是太纵容你,让你如此没边儿。” 唐碧海话音更屈,道:“你个没良心的,为了你我陪那金蝉又吃又笑,出卖色相才替你套得了江南玉的情报,你倒好,还如此待我。” 借着月光,郑天青拉着被子起身,叹一口气道:“辛苦你了,碧海。你这样为我,我当真无以为报,但是作品都已经做成了,就算早一刻知道是什么,也没时间改了,恐怕让你为我白忙一场了。” 唐碧海轻声一笑,道:“傻瓜,若是为此,我怎会深夜造访。当然是她作品里带的是当今圣上最厌烦的点翠,怎可能入围,我是来向你道喜的。” 郑天青眉头一挑,道:“这倒稀奇,以她的聪慧,不难体会到圣意,怎会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唐碧海声音一扬:“她想搬贵妃做救兵。” “姑姑?我都请不来,她还有这门道儿。” “听金蝉说,那贵妃身边有个叫南春的,是她最亲近的侍婢,是江南玉的亲姐姐。” 郑天青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不过。”唐碧海声音一绕,“江南玉既有贵妃相助,你何不去请皇上” 郑天青瞪大双眼,道:“皇皇皇上,你疯了?” 她连请皇上收回赐婚都做不到,哪有请皇上亲自助阵的能耐。 唐碧海一副老神在在的口气,道:“你做不到,不代表你师父做不到。你去跟徐先生提一提,这事儿没准就成了。” 不等郑天青再问,唐碧海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快些休息。别忘了,明日去找徐先生,我先走了。” 郑天青看着他跟往常一样翻窗而去,心里却像被塞进一团乱麻一般。 连日以来的困倦侵袭而来,她觉得双眼渐渐沉了,来不及厘清,便阖眼睡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郑天青被推醒,迷迷糊糊咕哝一句:“彩月,什么时辰了?” 就听见樱珠的声音响起:“小姐,卯时一刻了,该起来梳洗装扮了。” 郑天青猛然睁眼,看见樱珠手里正拿着脸巾站在面盆旁,彩月捧着要穿的衣服在一旁笑。 她不等樱珠伸手拽,一骨碌起身下床,乖乖受着姑姑麻利粗暴的梳洗打扮。 一切收拾停当,樱珠非要给她再画个花钿,被郑天青拒绝。 又要摘了脖子上的苏澈给的项链,换个更贵气的金镶玉项圈,郑天青死拽着不让。 好说歹说才换了会亲那日所穿的那套鲜艳衣裙,才推着她出门。 郑天青被推到餐厅,父母正坐在桌边等她。 樱珠在一旁自责:没把小姐打扮的更艳丽。 郑远琛摆摆手,道:“这样便够了,去斗宝又不是去招亲,自自然然的就合适。” 用过早饭,郑天青行礼告退,父亲母亲嘱咐了几句,便上了路。 到了永乐苑,正好差一刻辰时,郑天青摸着路往水心五殿去,沿路上的铺位陆陆续续已经有了人。 今日参会的行当,一半是珠宝业,一半是书画与刺绣。 第一次参加斗宝大会,郑天青雀跃又紧张。 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参加万国集会的情景,也是这般热闹。 五湖四海的行中翘楚汇聚京城,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裳,带着千姿百态的作品。 匠人们在自己的小彩棚里布置的热火朝天,眼花缭乱。 有人背了几座假山,腾云驾雾的摆绣品。 有人请了几个美女,捧着绣帕走来走去的卖风情。 有人只摆了张桌子,但桌上的画作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有人背了个大匾立在棚边,还没放东西,便彰显出不凡的背景。 循着水道,跨过仙桥,到了湖中岛,五个宫殿环抱,正中的是波音殿,往东一望,旁边的一座便是春晓殿。 郑天青刚一跨进门儿,就被珠光宝气闪花了眼,再一定睛,皆是熟悉的面孔,看来自己迟到了。 大殿被分为七处,最南角落里写着个柒字,棚子正中烫金的几个大字写着:流光溢彩阁。 她跟各家打过招呼,便带着活计径直往南去。 即便是在殿中,光线依旧充足,铺位与外面皆是一样大小,家家都用棚子分好。 自己昨日报道的箱子就安安静静立在桌上。 郑天青命令伙计马上开始收拾。 她准备了许多深蓝的绸布,简简单单挂在棚子上,又拿了一块深蓝的绒布铺在桌子上,将摆件从箱子里取出,小心放在绒布上。 再将苏澈给的东坡真迹悬在其后的架子上。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物件在深蓝的背景下不掩其辉,反而更衬光彩。 画儿悬在其后,便镇住了气势,又多了几分诗意。 郑天青遣了多余的伙计,自己拖了几把小凳放在一旁,刚要坐下,就见江南玉从对面款款过来。 郑天青起身来迎,就见江南玉已直接往作品处去。 她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半晌,道:“我之前确实小看了你。” 郑天青宽和一笑,道:“过奖。” 江南玉挑挑眉道:“不到我这儿来瞧瞧吗?” 郑天青欣然回:“求之不得。” 随着江南玉走到棚外,她分到的位置极好,正是整殿的中间,两旁是玉阙珠宫与博古阁。 这三家还都各挂了个木板,标明了作品名称、材质工艺及寓意。 郑天青暗想着:一会儿得遣个伙计回去,紧着赶出来个才好,目前只好先找张纸来将就。 玲珑斋的棚子布置的极为华丽,金色的织锦绣了彩凤铺了整棚,顶盖却是翠色,与桌上红绒布上的点翠凤冠遥相呼应。 郑天青眼睛一落到那凤冠之上,便再也挪不开去。 那凤冠整个儿由金丝编造,中间镂空,悬放在一颗头般大小的水晶球上。 用花丝勾勒出整个凤冠的骨架,之后由点翠片片黏满。 翠鸟的羽毛闪着蓝色的幽泽,当阳光洒在上面的时候,像似有了生命力,蔓着丝丝蓝色的血脉,贯出飞龙在天,托着中间的祥云,云心嵌一颗红宝石,犹如旭日当空。 旭日之下,一朵团云中,托着只金凤,口衔明珠,栩栩如生。 凤冠背部,围着后脑,是九只花丝金凤口弦流苏,流苏编作祥纹散下,密密点翠,垂在脑后,最底处各嵌着九颗硕大的明珠。 郑天青惊叹于她的手艺,更钦佩于此物的意境。 龙凤呈祥,十全十美,简直无可指摘。 江南玉的自负,果真有她的道理,如此浩大的工程,这般精美的构造,若没有半年的功夫是做不出的。 郑天青不由心下一沉。 见郑天青已经惊叹于自己的手艺,江南玉嘴角不禁翘起。 郑天青由衷的道了一句:“了不起。” 江南玉嘴角翘起,回:“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玉阙珠宫的棚子还没布完,两人往浮光跃金去,金岳祥不在,他的伙计们已经布置好了彩棚。 浮光跃金布置的甚是盛大,彩画的绸子,画着远山寒寺,倒是造出了些意境,但摆了几盆花在之中,又显得不伦不类。 桌子上铺了褐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一只三足错金彩宝香炉。 炉身由细金条两股密编,给人以竹柳编筐一般的错觉,每个交接处皆嵌一颗细小的宝石,红蓝黄绿四色交错。 炉盖与三足由金浇铸而成,皆镶红蓝宝石,一圈一圈,由下往上,由大到小,整个作品流光溢彩,甚是华丽。 但郑、江两人皆是失望。 浮光跃金确实技艺高超,金条编织的工艺也难度不小,但是宝石密镶过繁,看似华贵,但缺少搭配,没什么图案变化,少了几许生气与意境。 两人虽未交流,但看彼此神色,皆明对方之意,心照不宣,更觉志趣相投。 这时,一小厮进殿,道:“请各位到门外来,为斗宝开幕,皇上与贵妃驾到,请各位前去接驾!” 众人皆匆匆出门,只听河边鼓乐齐鸣,夹道相迎,皆呼万岁。 听见一声:皇上贵妃驾到! 所有人都低头下跪。 郑天青抬头偷看,一眼就看见师父站在前面。 他看着皇上与贵妃缓缓入妙风楼,不下跪也不低头。 脑中突然想起昨日唐碧海的话,江南玉有贵妃相助,你何不去求你师父请皇上。 求师父,请皇上? 郑天青心中既疑惑又挣扎,她看着徐遇仙的背影,暗暗下了决心。 第52章 斗宝大会-高下 宋临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楼,隔着重重隔隔的人与景,他还是一眼便望见那道白色的身影。 那人站得挺直,不卑不亢,如芝兰玉树,卓然临风。 郑远静早瞥见了那个不愿跪下的男子,心中冷笑,自命清高?以卵击石! 她今日特意盛装陪同宋临为斗宝大会开幕。一是受了南春所托,提携一下她的小妹妹。二便要是让徐遇仙好好瞧瞧,怎样的人才配站在宋临身侧。 皇上令众人平身,礼部尚书在高台上读着斗宝大会的贺辞。 郑天青似乎看到父亲也在高台之上,心中既雀跃又紧张,想来他们会是第一批投票者。 方才跪地,她便下定决心,凭自己的实力取胜,不依靠旁的门路。 诚然,若是透过师父,得到皇上的赞赏。 那么胜利对她来说,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但如此一来,却失了初心,自己为此所付出的一切,便没有意义。 从皇上进苑至贺辞结束,统共只用了半个时辰。 斗宝大会在辰时正式拉开了帷幕,因了圣上在,辰时之内,永乐苑不对外开放。 整苑的作品,皇上居然饶有兴致的一个个看过来。 人虽然还没到水中五殿,但根据安排,皇上出了妙风楼会先往东走,绕湖一周,最后才会再到这里。 郑天青更不疾不徐,闲庭信步,逗鱼赏花。 她拿眼一扫,这五殿之中,除了波音殿是正殿,其余四殿皆是各地宝会的精英。 擅长南式花丝的成都府在听涛殿,擅长银饰贵阳与南宁府在唱晚阁,刚刚被归入版图的西京在流光殿,是郑天青最为期待一观的,西京西临西夏,北接大辽,工艺风格难免不受其影响,许多的造型与款式更是中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特,使人好奇。 她看着穿胡服的工匠进了对面的流光阁,只差没跟着进去,涨涨见识,见见世面。 徐遇仙扫了她一眼,示意她乖乖去春晓殿里呆着。 她会意后点点头,往回去。 迈进殿中,各个铺位都已经准备停当,一幅随时候驾的模样。 金岳祥早已进了殿内,环顾四周,脸色不善。除了流光溢彩阁和浮光跃金,各个店铺都或掌柜或名匠参与评委。 他直接略过雅贤集与博古阁的菜棚,因为冯可道、郝寻芳不会争这三个席位。 他们做古玩生意的,想必比拼之处便是字画,在这里不过是摆些惯常的古瓷,金器做个样子,凑个京城珠宝七绝的数,无需放在眼中。 他真正的对手是:美玉阁、玉阙珠宫、玲珑斋、流光溢彩阁这五家。 五中取三,美玉阁与玉阙珠宫皆是以玉相争,定然得二中选一,与他不关。 而余下的都是京城金艺的翘楚,自家与玲珑斋、流光溢彩阁必得斗个你死我活。 他开始暗暗思忖,流光溢彩阁虽不出评委,但郑天青是徐遇仙的得意门生,他怎么会不偏向于她,自己情势颇是危急,得早做准备。 据手下所报,郑天青与江南玉刚刚来看过自家浮光跃金的宝贝。 那两人相视一眼,一语不发。 不知是打的什么鬼主意,但那两人会一同出现,也同样令金岳祥担忧。 据传江南玉与郑天青原本水火不容,而刚刚看着却有说有笑,和谐熟稔,这便不妙。 若是两人沆瀣一气,联手算计,自己定然没有胜算。 金岳祥打算先刺探下军情,趁着无人先往江南玉处去。 见了那凤冠,登时惊住,心下一沉,承认自家的香炉确实无可相比。 他怀着一丝希冀,往最南去,到了郑天青的位置。 那人还在殿外乱晃,倒是省了寒暄与猜疑。 仅仅照了一眼,金岳祥便彻底断了得胜的念想。 越往细处观,越深有体会:那郑天青的“望湖楼下水如天”更胜一筹。 若说江南玉用瑰丽的翠羽与金丝结合,用生命的绚丽锻造凤冠的华丽。 那郑天青简直就是将珠宝与现实相合,勾勒了一池幻境。 且不说,苏澈的望湖楼与苏轼的望湖楼皆是天下文人所向。 单单凭着几句诗,一幅景,便造了一个天地,这开天辟地的小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深蓝的棚子罩着一池碧水,水天相映,外头日光一洒,融了埋在屋檐的红宝石之华光,缕缕钻入金丝织的瓦片,照进望湖楼,金光闪耀,楼身的珠玉被流光划过,华中带柔。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文人的华气便像这珠玉,自有一股子刚柔并济,泰然风雅。 瓦头所嵌的海蓝宝,如水珠挂檐,滴滴点点,分毫毕现。 水光之中,荷花更显娇艳,朵朵绽放,清雅鲜嫩,活了视线。 碧玉作水,端的是青幽活现,映着一片蓝天,只差雨落湖面。 水面之上,一只小船在丛中浮现,近前看,竟是一对璧人在船中相恋。 再凑近些,那船中的小人由毕发丝更细的金丝编成,鎏金的面,花丝的骨,虚实相接,分外和谐。 金岳祥虽不是手艺人,但因了精巧的金工,船中两人的情谊,他全然领会。 男子温和,女子娇羞,男子喝茶,女子赏花,情愫暗生,无边风月。 金岳祥被引得失了神,情不自禁揣度两人情归何处。 一阵清风过,檐角晶铃浮动,叮叮当当,响的剔透。 金岳祥回了神,直起身,不禁暗暗赞叹。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工匠将自己的心境,情意都溶进了作品。造了这样的一个天地,带着观者入境,流连忘返,简直巧夺天工,神乎其技。 他暗着脸往回走,正见郑天青回来,垂下了头,只叹生不逢时,甘拜下风。 院子里忽然阵阵骚动,郑天青以为圣上驾临,忙着站到彩棚一旁。 见是徐遇仙和萧云晚带着众评委入殿。 郑天青松了口气,复又挺直脊背。 真正的斗宝,此刻便开始了。 六位评委没什么顺序,各自在不同的铺子前走动,观察。 郝寻芳先到了郑天青这儿,一眼便瞄到了画,他看了眼郑天青再看作品,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瞅的她直发毛。 突然,他开口道:“郑掌柜从何处得的此画?” 郑天青回:“友人所赠。” 他轻笑一声,看着她,道:“即使如此,便代我向苏公子问好,以画换画,当真妙极。” 郑天青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若他日,两位修成正果。”郝掌柜眉毛微挑,“还要请郝某去凑个热闹。” 郑天青的脸“唰”地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就在她面红耳赤之际,郝寻芳已经飘飘悠悠去了别处。 郑天青红着脸,看见徐遇仙过来。 他一眼瞥见她颈上的项链,眼中带笑,道:“苏澈这小子手真快,才做好没几天,就送给你了?” 郑天青低声道:“昨日刚给的,还要多谢师父。” 徐遇仙摆摆手,道:“好说好说,这小子聪明,用条链子,一石二鸟,把咱俩都收服了。” 郑天青眼中一亮,道:“谢师父成全。” 徐遇仙拍她脑门儿道:“你倒会顺杆儿爬,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精。” 两人说笑之间,听得殿外一声:“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满屋子人皆一顿,可不是最后才到此处,怎的现在便来了? 想这皇上的行踪便不该被众人掌握罢,随即缓过神来行礼。 宋临一脚踏进殿里,朗声道:“众位无需多礼。” “谢皇上。”众人答。 瞩目之中,只见皇上直奔郑天青处去,停住脚步,开口:“徐先生,别来无恙。” 若说昨晚,唐碧海没头没脑抛下一句师父与皇上有交情的话,郑天青并没太上心。 但此刻,见皇上如此关切的与徐遇仙说话,郑天青也不禁信了几分。 徐遇仙回:“谢皇上关怀,一切都好。” 这时,郑远静拖着宫裙迤逦而来,立在皇上身边,冲着徐遇仙娇媚一笑,道:“徐先生,好久不见。” 郑天青看得出师父此刻脊背僵直,但他依旧恭敬有礼回:“见过贵妃。” 魏灵通此时站在一旁,道:“皇上,这便是京城宝会的所有宝贝,您可要瞧瞧?” 宋临一颔首,直接跨到郑天青处,看了一会儿,又俯身上前细看,后,浑厚声起:“望湖楼下水如天,有意思。” 得了皇上称赞,郑天青低头谢恩,宋临又问:“这船中之人可有考据?” 郑天青暗道:天子眼睛果然毒。 她毕恭毕敬回:“有。” 宋临低声一笑,小声在她耳边道:“你做此物可是为了示意朕点错了鸳鸯?” 郑天青浑身一抖,但想到皇上是附耳低声之问,便是没有迁怒于她,低声回:“并非如此,实乃情之所至。” 宋临哈哈一笑,正声道:“好一个情之所至。” 他瞟了一眼徐遇仙,道:“此物妙极。” 说完,便踱到别处。 他一转身,郑天青浑身一卸,用手扶住桌面,撑住身体。 郑远静跟着宋临走,朝她一笑,净令郑天青浑身发毛。 见皇上停至江南玉案前,声音低沉许多,问:“此物用了多少只翠鸟?” 江南玉低声回:“一千多只。” 宋临声音更沉道:“那这凤冠便是染了这一千多只翠鸟的血。” 江南玉咬着嘴唇,不敢抬头。 郑远静过去,道:“皇上,这事物虽损了千只翠鸟,但着实华丽,臣妾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凤冠,若只为了翠鸟,却绝了一项手艺岂不可惜。” 宋临眉头微皱,道:“贵妃欲意为何?” “臣妾实在喜欢的紧,想向皇上讨了这凤冠作赏。”她眼中含情,“臣妾身陷苗地之事便一直稀罕此物,可惜皇上有好德之心,不忍伤了生灵,险些绝了此物。不如每年限补翠鸟,制此物,也算给匠人们一个机缘。” 大庭广众之下,宋临舒了眉头,道:“此事再议,你若喜欢这凤冠,斗宝结束后,便赏了你。” 说完,便继续往下走。 宋临观过了全殿之物,魏灵通拿着红笺过来准备让他投签。 宋临摆摆手,道:“不必了,不如徐先生同我到殿外,我直接告诉他便可。” 徐遇仙过去,两人一同出了殿门,那一行人便呼呼啦啦全跟了出去。 郑天青拿了凳子坐下,好一会儿,才喘匀气。 转头看江南玉,也是此时脸上的血色才缓回来。 *** 一连三日,郑天青皆在殿中。 期间苏澈,父母,苏纯和不少朋友熟客皆过来为她捧场。 第三日申时过半,斗宝结束。 众人集到波音殿前,等着宣布赴敦煌的名单。 徐遇仙第一个出来,京城宝会的众人皆聚精会神。 郑天青一手摸着莲坠,一手拉着彩月,静静等结果。 徐遇仙手中擎着张红榜,道:“兹今日,宣美玉阁秦远扬,玲珑斋江南玉,流光溢彩阁郑天青,代表京城宝会赴敦煌,参加万国集会。毕。” 郑天青长舒了一口气,喜得热泪盈眶与彩月相拥而泣。 她随着那两人上台,从徐遇仙手中接过命符,含泪谢师恩。 事毕,便徐遇仙让她可直接离开。 明月指挥着众人收拾打点,郑天青带着彩月直奔流光溢彩阁。 因明月来时还带了个口信:有人在铺中等她。 郑天青匆匆赶回铺子,最近由于斗宝,铺子关的早,此时大门已闭,空无一人。 她一推门就看见,那人站在厅中等她,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尽风流。 郑天青脚下似腾着春风,飞一般的奔至他面前。 他伸手一抱,拥她入怀。 她从袖中拿出命符给他看,眼中泪未干。 苏澈伸手轻轻抹了她眼中的泪,笑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一定能达成所愿。” 郑天青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两人越靠越近,呼吸都交织在一起,双唇只差毫厘。 门突然被推开,郑远琛笑着叫:“天青!快……”话音还没落,却见自己女儿与苏澈搂在一起。登时怒火直冲到脑门儿,心中愤慨。 郑天青回过头,一见父亲,脸色煞白,赶忙撤回身子,与苏澈保持距离。 但已晚了。 只听得郑远琛气急攻心,一声怒吼:“孽障!你不光违背圣旨,还如此不受妇道,我郑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第53章 难关 日光微醺,酉时将近,天边已然镀上一层淡淡的余晖。 所幸刚刚街上无人,刚刚的怒吼并未引起注意,明月忙着掩了门。 三人面面相觑定于厅中,对面无言。 郑天青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此刻只能定定站在一旁,三缄其口。 郑远琛眼中的怒火,映着天边一线的残阳,衬着此刻的鸦雀无声,更是红了几分,酽得吓人。 秋夜里的晚风一吹,凉意顺着打旋儿的落叶只往骨头里钻。 郑天青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苏澈走到她身边,脱了外衫披到她身上。 郑远琛怒气再起,他提起手上的点心匣子用力往地上一掷,纸糊的匣子登时散了架,各色糕点撒了一地。 郑天青偷瞄了一眼,从残缺不全的碎屑中分辨出,这全是自己爱吃的如意居点心。 蝴蝶酥,蜜三刀,佛手酥,南瓜饼,奶黄酥,以及热腾腾的麻团。 不禁心中一动,对于惯常粗心又忙碌的父亲来说,能记住她的喜好,特地买了这样一匣子点心过来,当真难得。 她心中有愧。 郑远琛摔了点心,口中叱道:“反了,反了!郑天青,我看你是也想像郑天河一般,被逐出门才甘心!” 郑天青心中怯怯,但是不想父亲如此大动肝火伤了身子,也不愿苏澈因此受委屈。一咬嘴唇,道:“爹,你消消气,咱们去小厅,我向你好好解释如何?” 郑远琛长出一口气,也顾及在铺子门口吵嚷,更伤门面,背着手径直往厅里去,路过苏澈身边眼皮也不抬,撂下了一声轻哼。 趁他转身,郑天青拉一下苏澈的手,对方用力回握。 她抬头,苏澈眼神温柔。 他虽不发一言,但安慰的力量从眼神中流露,投在她眼里,润至心田。 郑天青顿觉浑身有了力量,早晚都要过这一关,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便将一切都坦白。 她拉着苏澈往里去,郑远琛早已先一步到了小厅,在桌边坐下,见两人交握的双手又是一哼。 郑天青发现父亲的计较,抽回了手。 上前给父亲倒了一杯茶后,两人并肩立在一旁。 郑远琛看了他们一眼,苏澈没什么表情,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两人眼神一对,郑远琛看他甚是坦荡,对此事倒不像有一点惭愧,心中不悦。 再看女儿,容色紧张,披着那个小子的外衣,也没有还给人家的打算,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倒还算是有些廉耻。 心中余怒未消,他碰也不碰茶杯,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郑天青垂着眼坐到对面,动也不动。 苏澈为两人各倒了杯茶,挨着她坐下。 郑远琛看不得他们这副腻腻歪歪的样子,不快道:“说吧。” 郑天青抬眼,看父亲绷着脸,清清嗓子,道:“我一直不情愿跟唐碧海订婚,原本打算赢了斗宝大会去西域争万国集会的宝鼎,如此便可戴罪立功,求皇上退婚。” 郑远琛睨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如此有罪,那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但是爹,我与唐碧海都是不情愿的,要怎么过一辈子?”郑天青冲口而出,眼神倔强,少有的认真。 郑远琛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一直推诿婚事,我就知道有鬼。”他面色无奈,从鼻中喷出一口气道,“你母亲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郑天青点点头。 郑远琛摇摇头,眉头紧蹙,一语不发。 郑天青不明他的态度,也没个准话。 将手缩回桌下,刚刚手心一紧张便全是汗,此时一风干,只觉得十分凉。 拨弄着手指,内心忐忑,她直直看着父亲,希望他的眉头能舒展开,成全了她这一桩心事。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虽然包不住两只手,但这些许暖意便已足够,她转头看他,他却正直直望着郑远琛。 郑天青听见他缓缓开口,道:“伯父,此事确实于理不合。” 她双眼微晃,吸了口气。 郑远琛也抬起眼睛,额前的纹路越发深了,盯着他。 苏澈声音沉稳,继续道:“赐婚那时,我还不懂自己的心。但现在我已然笃定。伯父,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要娶她。” 郑天青觉得胸中热浪翻涌,刚刚吸入的那口凉气,被此时的一番表态逼入眼眶,化了热泪,蕴在眼中。 郑远琛瞟了她一眼,只觉得忒不争气,让人三言两语就哄的泛泪,简直是丢脸。 但同时脸色稍霁,举杯喝了口茶,道:“天青,天怪凉的,去楼上添件外衫,把苏公子的衣服还给人家。” 郑天青想听父亲的应答,但又不敢违逆。 起身脱了苏澈的外衫,披回他身上,依依不舍地上了楼。 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了,郑远琛才开口:“你父亲知道此事吗?” 苏澈道:“还不知道。” 郑远琛一笑,“以苏相的为人,恐怕态度会比我坚决。” 苏澈轻轻一笑,道:“有我母亲在,此事便有转机。” 郑远琛又喝了一口水,苏澈为他斟满。 郑远琛垂下眼,长叹一口气,道:“我便直说了,苏公子。” “您叫我苏澈便好。” “苏澈,老话儿讲,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你才倾天下,品貌皆俱且出身世家,相比之下,我郑家是高攀的。门户之事暂且不表,单说天青这孩子,各个方面都是优秀的。”郑远琛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但她的外貌平凡,体态也更是不合审美。你们二人相差太大,不合世人之衡量。若再悔婚,她要承受的非议更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天青上了楼,忙着换了件厚些的外衫,打不定主意该不该下楼。 心中好奇,蹑手蹑脚的走到楼梯旁,怕被那两人察觉,铺了块布,趴在楼梯上偷听。 刚伏好身子,便听见父亲的此番话,心中一紧。 郑远琛的话说得直白,但要紧的很,正是她内心深处角落里最隐秘的担忧。 她不在乎悔婚抗旨,不在乎非议,不在乎嘲笑与威胁。 唯独在乎苏澈如何看她,她的缺点一看便知。 普通人尚且难得,何况是他。 他对她表白了那八个字,暗隐了她的名字与情话,情深意重。 送蓝宝石项链定情,更是给了她一份贴近心窝的信物,真真切切。 他的情意她都懂得,但内心深处仍有隐隐的自卑。 虽然从未问出口,但也隐隐明白,自己怎么配得上他,配得上如此品貌非凡,绝代风华的他。 苏澈敛了笑,目光灼灼,道:“伯父,我离家多年,照实说见过不少的人物与风景。但是,唯独只有天青能让我驻足,她不仅有外表美,更有股纯净与自然,越靠近便越吸引我,若是放手,我想我再也寻不到如此令我动心的人了,所以,我绝不会放手。” 郑远琛不说话,只是看他,他脸上的柔和不是装出来的,提到天青是的眼神与态度,让郑远琛在心中暗暗有了考量。 “我会用一生照顾她。” 郑远琛点点头,道:“话既然已经说明白了,我便放心了。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你若是负了她,我不管你是天下第一才子还是什么名门贵族,拼出老命也给你好看。” 他撂着狠话,苏澈眼中却含着笑,眼前这个老人认真的样子令他着实温暖,如此用心用情的宠爱自己的女儿,用一个父亲的所能为女儿探底一番,去了后顾之忧。 想来,郑天青的亲切随和与纯洁善良便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培育的出,如此温暖的感情,光是靠近都觉得美妙,使得他一触碰,便舍不得离开。 郑天青趴在楼梯上,离得虽远,但字字入耳,听得真切。 她此刻内心中只有感动与幸福。 父亲虽说表面上不会表达,但在她背后,永远默默支撑着,遮挡着。 她才能一直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开店,斗宝。 他平日里虽然忙于工事,鲜少过问她的举动。但他应当早就通晓了自己内心的小九九,那些怒斥里,内里深埋的是他的担忧与关心。 苏澈也是如此,静水流深。 就像一湖深潭,阳光所照出清澈透明,内里却深不可测,有着大智慧。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一直默默在身后,照顾她,温暖她。 那三幅画,那一朵莲,那一池的荷花,都是他用心的明证。 他便是这世上除父母外,最懂、最欣赏,最疼爱她的人了。 此生何求。 郑天青越想越感动,不禁趴在楼梯上吸了下鼻涕,被楼下的两人察觉。 同时抬头,就看见一个圆圆的脑袋横在楼梯上,此刻正伏在双臂上偷偷揾泪。 郑远琛不禁为自家的傻闺女发愁:本来打算偷听,结果让人一抬眼就发现了,还被感动得直哭,忒不争气。 摇摇头,只当是傻人有傻福。 一甩手,道:“我先回去了,她下来你跟她说一声,亥时之前必须到家。”话落起身,就往外走。 苏澈跟着起身送他出去,嘴上应着:“伯父放心。” 郑远琛出了门,郑天青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看见苏澈正站在楼梯底下看着她笑。 那样子像极了那日在姑姑殿前等她的样子,白衫红墙,俊逸出尘。 她奔下楼梯,扎入他怀里,闷声道:“我都听见了。” 苏澈微笑,摸着她的脑袋,道:“我知道,我们刚刚都看见了。” 郑天青大惊,抬头道:“都看到了?” 苏澈拍拍她柔软的发顶,道:“地板上冒出个圆脑袋,如何看不到。” 她大窘,红着脸不说话。 苏澈拍拍她的脸,道:“刚刚伯父来,我有事没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事?” 他微微一笑道:“我与早就同母亲说了我们的事儿,她明日想见见你。” 当晚,郑天青戌时过半到家,特意到父母屋前去告晚安。 郑远琛面上与平常并无不同,点点头,去了书房,留母女俩在房间独处。 赵翘楚拉着她,娘俩一同坐在罗汉床上说话儿。 樱珠送来酥酪摆在小桌上,银质的小勺轻轻一擓(擓,kuai,三声,北京方言,此处意思为挖,盛一勺),冻状的酥酪发着奶香,带着几许梅子干入口,清爽弹牙,酸甜可口。 郑天青爱得眉眼弯弯,陶醉其中。 赵翘楚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道:“今儿个你父亲回来提了句你和苏澈的事。”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炸得郑天青连嘴边的酥酪也不顾了,急着问:“怎么说的?” 赵翘楚卖起了关子,吃了一口,看着她笑。 郑天青只好撒娇央求母亲。 赵翘楚收了逗她的心,道:“他今儿回来,我问他原本商量好去店里接你回来开庆功宴,你人怎么没跟回来。他不阴不阳的,让随意准备些饭菜,之后有事要跟我商量。饭后我们去花园散步,他就突然说‘闺女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她现在跟苏澈在一块。’我就知道准是今儿去接你的时候撞见了。” 郑天青眨眨眼,赵翘楚接着道:“原本我们接了你得胜的消息,就准备一家三口好好聚聚,但我一想,这是个好契机,有些我没法告诉他的话,不如让他自己发现。” 郑天青双目微讶,直呼:“母亲你真差点害死我,今儿他在铺子里看见我们俩,大发雷霆。我们解释了许久,他又和苏澈单独谈了几句,才息怒默许,你若是支会一声,我便多少能有些准备。” 赵翘楚轻笑:“傻丫头,要的就是措手不及。你爹是最疼你的,为了你,他定是会道德仁义的先发一通大火,试探苏澈一番。再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替你稳住了姻缘,你当真觉得这几个月里你父亲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这便是挑明最好的方式了。” 郑天青心房好似盛满了冬日里的暖阳,不干不燥,就如母亲的手一般,都是温暖舒服的。 她说不出肉麻的话来感谢母亲,轻抿着着嘴,拿一双眼睛,蕴着温情,柔柔一扫。 赵翘楚便明了她的意思,柔和地笑笑。 母女二人对着吃酥酪,突然郑天青开口,道:“苏澈说,明日他母亲要见我。” 赵翘楚撂了银勺,微微讶异道:“这么快?” 郑天青点点头,道:“他七夕前便告诉她了,今儿知道了斗宝结果,说是明儿要见我。” 赵翘楚蹙了眉头,复又舒展开来,道:“柳素卿可不是个简单人物,看来明日我们得好好准备一番。” *** 郑天青捧着个漆木盒子站在醉仙楼门口,里面躺着一对云型嵌宝石金簪。 她再看了眼里面的金簪,正了正位置,打量起来。 那簪首是舒展自如的云朵构成,因宝石排列之状依势而成,每柄皆嵌着八颗宝石,中心一颗椭圆主石四周围着七颗圆形配石。 此对金簪的造型并不为奇,虽是云型,每颗宝石托边皆用花丝制成花瓣一周连接,但花丝的难度并没有十分大,奇就奇在两支簪子上的16颗宝石,没有一颗材质或颜色相同。 两枚主石皆为红、蓝宝石,四周围着红、粉、黄、蓝碧玺,紫、黑、白及七彩玛瑙,绿松石,紫水晶,青金石,翠玉,白玉,墨玉和珍珠。 但此些宝石放到一起,说不出的精致华美。丞相夫人见多识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盼这祥云能入她的眼,先有一份好印象。 为此,她当然特地用心的打扮了自己一番。 原本相约酉时过半相见,赵翘楚带着樱珠姑姑未时刚过就杀过来,午饭还没消便拉着她收拾起来,折腾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算完事。 樱珠姑姑对花钿似是有什么执念,郑天青好说歹说才算给避过去。 饶是如此,妆容也比往常艳丽许多,细细的描了眉,嘴上上了淡红的口脂,因了蜂蜡与香油熬制,涂在嘴上莹莹润润,樱桃小口,甚是迷人。 樱珠姑姑使出了看家的本事,往胭脂里撒了些磨得异常细小的金粉,拿毛刷扫在脸上,晶晶亮亮,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她坚持戴着苏澈送她的项链,樱珠索性为配这项链,让她穿了件浅碧的抹胸,上好的苏绣纹了一朵粉嫩的荷花开在胸口,雪青的对襟外衫上绣着淡淡的波纹,配着下裙由腰处气,由浅碧到宝蓝的渐渡,如湖水由浅入深。 裙底的水波纹盈盈,陪着腰间宝蓝的腰带,衬得整个人也如一朵出水清荷,濯濯不妖,亭亭玉立。 饶是准备得再充裕,此刻,郑天青站在醉仙楼外依旧手心直冒汗,紧张不已。 她虽与苏纯相交多年,也没见过她的父母,只是逢年过节从她嘴里听到只言片语,摸不出脾气秉性,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一咬牙一鼓气,郑天青进了楼,报了苏澈的名号,小二殷勤一笑,差人引她过去。 那小童衣饰皆不同,穿着丝绸,样子也清秀,甜甜一笑,领着她往里去。 她从前倒没在意,原来醉仙楼这样大,里面还有如此隐秘之处。 三拐五绕,见了假山亭宇之后还有一精致小楼,郑天青都怀疑单凭自己便摸不出去了。 随那小童上了三楼,可算是到了门外。 郑天青气才喘了半口,门便被推开。 屋里人不多,桌边坐着两人,苏澈看见她,眼睛一亮,目光灼灼。 她没心思打量苏澈,全然被苏伯母夺了双眼。 那妇人虽已中年,但仍是个美人。 雍容华贵,端丽冠绝,丰姿冶丽,清雅脱俗,依稀能看出苏澈与苏纯姣好的容貌来自何处。 柳素卿温和一笑,样貌更是动人,招呼道:“天青来了,快坐下吧。” 连声音都如珠玉般动听。 郑天青虽被她的美貌所震慑,但没失了神,大方的行了礼,坐到他们对面。 苏伯母开口道:“先要恭喜你在斗宝大会上得了好彩头,我也曾去看过你的作品,当真有灵气。” 郑天青脸上一红,低头恭谨道:“谢谢伯母夸赞。” 忽想起手中的盒子,忙双手捧上,道:“初次见面,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己的这些手艺,还希望伯母能喜欢。” 柳素卿招手让身旁侍女接过去,温和笑道:“你太客气了。” 苏澈在一旁道:“母亲不打开看看,天青的手艺精绝。” 柳素卿笑道:“急什么,不差这一时。” 她看了一眼自小高傲冷漠儿子,他此时脸上是少见的柔和,微微一笑道:“澈儿,我突然想吃淮扬楼的膏蟹,此时的蟹肉最妙,听说他们是从苏州太湖连夜运来的,别处都比不了,今日天青是贵客,你去买两只回来吧。我们娘俩也好说说体己话。” 苏澈明了她的意思,点点头。 起身之后攥了一下天青的胳膊,郑天青不好意思看他,害羞的低头。 苏澈出了门,柳素卿遣了一众侍婢,房内只剩她们两人与刚刚捧着珠宝盒子的侍婢。 柳素卿招招手,侍婢将盒子放到她面前。 她还没打开,突然皱了皱眉,拿出一方丝帕擦了擦漆盒,看着郑天青道:“怎么湿漉漉的?” 郑天青心中擂鼓,下意识的蹭了蹭手里的汗。 柳素卿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很紧张。” 郑天青不知如何回,只得讪笑。 柳素卿隔着开了盒子,看见躺在盒中的一对金钗,挑挑眉毛。 “你确实应当紧张,因为我压根就不同意。” 第54章 突破 郑天青双目微圆,似是没听清她的话。 但那语句入耳,她听的是真真切切,无法装聋作哑。 毕竟她是长辈,更是苏澈的母亲,郑天青心中虽诧异也不想再她面前失了礼数,只好和颜微笑。 柳素卿显然已懒得顾及她的感受,脸上虽无不耐,嘴上却不饶人:“郑小姐,你自己也应当明白,你与我儿之间的差距,简直天上地下。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郎才女貌更是说不上,更遑论家世名声。况且你已经被皇上赐了婚,澈儿若是与你纠缠不清,那便是公然抗旨,我这做母亲的又怎能同意。” 郑天青被她数落的脸颊微红,这些问题自己怎会不知道。 她原以为苏澈早已取得了母亲的首肯,今日便是丑媳妇见婆婆,迟早得走一遭。有了柳素卿的支持,或许两人便可如虎添翼,水到渠成。 不成想,还太高看了自己,苏澈那么优秀的儿子,苏家这样显赫的家庭,为人母者又怎么会眼瞅着来趟这趟浑水。 见郑天青低着头不发一言,饶是为了儿子,柳素卿看着有几分难受,心中也是不忍,叹了口气,想到中元节时,儿子亲自跟自己坦白与这丫头情投意合,要在百鬼夜行的夜晚出门去。 饶是她身为苏澈生母,也少见他想到一个人,会不自觉地垂眼含笑。 那孩子从小就智慧超群,或许因了这过人的天资,使得他比一般的孩子老成稳重,更少了许多笑容。但那夜的微笑,以及眼角眉梢的暖意,令她起了见郑天青一面的想法。 柳素卿再次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胖姑娘,脸上的红晕倒显得她有几分楚楚动人。 她今日确实还仔细收拾了一番,眉黛唇红,明眸善睐,肤如凝脂,粉光若腻,坐得挺直,瞅着也是亭亭玉立,蕙质兰心。 着一件浅碧的抹胸,胸口绣了朵荷花,和着颈间的荷花坠子,风流蕴藉,淡雅脱俗。 虽不明白这荷心为何用蓝宝石,但看着倒也端庄大方。 她又怎知这坠子出自儿子之手,是用心锻造了几个月的定情信物。 郑天青套了件雪青的对襟外衫,看着倒是清新舒服,裙子湖水一般,颜色由浅入深,其上水纹潋滟。 看得出,为了见她,这姑娘确实花了不少心思打扮,足见对今日的重视。 柳素卿不忍就这样打发了她,又道:“我知你与苏纯是多年的好友。今日也不想让你受委屈,但这是苏澈的终身大事,我可不能将就,更不能糊涂,还希望你理解一片做母亲的忧心。” 听了这番解释,郑天青心中已无了刚刚的尴尬与煎熬。 此刻,她的头脑倒是清明了许多,既然柳素卿能软了态度劝自己,说明她并非冷血刻薄之人。 若自己能够再诚恳些,再坚持些,或许此事还能有转机。 郑天青沉了口气,抬头平视柳素卿,不卑不亢道:“既然如此,您为何要见我?” 柳素卿心中微动,还带了丝不爽。 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姑娘瞅着楚楚可怜低眉顺眼,却不想一张嘴,倒是个有主意的。 不过,在自己如此盛气凌人的言语之下,并未破罐破摔,更未乱了阵脚。 想必也是看出自己对苏澈无法,不能硬生生将他们分开,故而用此话激自己透底,倒还真不简单。 这郑天青看着憨厚老实,但像是见过些市面的,此时还算有几分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从容之气。 心中不免少了几分轻视,脸上却未露端倪。 其实,柳素卿还真高估了郑天青。 她会如此问,想法非常简单,只不过是想能换个话题,避些冲突,让气氛不再尴尬。却不想使得柳素卿误会。 郑天青虽然知道苏澈从小便有自己的主意,与家人不亲厚。但从未想过柳素卿会对他毫无办法。在郑天青眼里,自己哪有如此重量,能让苏澈不惜与父母顶撞,更没想过以此来威胁她。 柳素卿微微一笑,道:“我本想和和气气的将此事解决,不让苏澈为难,但看你的态度,便是不肯放手了?” 郑天青叹了口气,道:“伯母,我明白你的想法,更理解你的顾虑。” 她低着头,耳尖有一抹红色,脸上发热,语气和缓:“我知道你也是在保护我,确实,在世人眼中,我与苏澈是不般配的。” 她顿了顿:“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今天鼓足勇气赴宴,想着能给您一个好印象。未曾想到结果会如此南辕北辙。”她抬起头,认真道:“即便如此,我会继续努力,变得更好,尽全力与他般配。只一句,他若不亲口对我说结束,我不绝对不会放弃他。” 柳素卿无声一笑,喝了口茶,道:“果真是年少气盛。” “不敢。”郑天青道,“苏伯母,我是真心实意的。” 柳素卿放下茶杯,眉头一抬,道:“你怎么努力?你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今后就是再好也与我苏家无关。” 郑天青看了眼屋内的侍婢,柳素卿当即了了她的心思,转头道:“清影,你下去瞧瞧小点心准备的如何了。澈儿可是亲口点了奶黄酥,可别给做得腻了。” 郑天青心下一暖,苏澈并不爱甜食,显然是为自己要的,她领受于心,更打足了与苏伯母好好商量的精神。 清影出了门,懂事的由外阖上。 柳素卿抬眼看她,道:“现在可以说了?” 郑天青,点点头,道:“那婚约虽是皇赐,但我与唐碧海都不情愿,于是想另辟蹊径。我参加斗宝大会,一是为了圆童年的心愿。二便是想借着远赴敦煌,为我朝添威,最后便只差求一个恩典,请圣上收回成命。” 柳素卿短促一笑,道:“倒也算是个方法,但你怎就能确定一定能求得到这个恩典?” “我会拼尽全力夺了万国集会的宝鼎,若是不成,我还可以去求姑姑。” “若我没记错,当日宴上,这婚还是你姑姑替你求的。” “当日您也在,便是知道这里面是有误会的。姑姑也是为了替我解围,不得不出此下策。” 柳素卿挑了挑眉毛,手里抚着郑天青送的簪子,道:“你家里都知道这些吗?” 郑天青恭谨回:“父母都知道了。” “都同意了?” “是。” 柳素卿抬起一只手,朝她勾了勾,道:“过来。” 郑天青紧着起身到她身旁,柳素卿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簪子递给她,道:“替我簪上。” 郑天青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这便是要认了她,才会要她侍簪。 她轻轻接过这支簪,打量着她的头发,今日柳素卿梳的是盘桓髻,头上已经簪了两只碧玉步摇,垂在两旁。 虽然华美,但色彩,花样略显单薄,她仔细的将云形金簪轻轻别在步摇之上,虽然两边的宝石并不完全对称,但在日光下一照,璀璨夺目,还多添了几分谐趣。 郑天青寻摸着有什么可以替她照一照,一打眼,瞅见里间有一面铜镜,虽然有些大,但应该能抱得动。 她转身小步快倒过去。 近前发现,那铜镜之外还包着木刻的雕花,十分精致。 但如此一来,无形中便使得整个镜子重了不少,伸手一试,果真不轻。 郑天青沉下一口气,合手将镜子抱起来,直接就往外走。 柳素卿抚着头发,正打算起身,就看见她抱着镜子出来,不禁哑然。 这姑娘倒是实在! 虽说她也算是身大力不亏,但那镜子足足遮了她小半身,再看其外的装饰,想必不轻。 她愣是这样为自己抱出来,就算是想奉迎拍马,也是用了最笨的法子。 此刻,她只觉得这姑娘傻得可爱。 柳素卿顺势照了下镜子,看见那两只簪子在鬓间熠熠生辉,说不出的好看,忍不住摆弄抚动。 郑天青平日里虽然忙起来也需费得不少力气,但这镜子确实死沉死沉,没过一会儿,两条胳膊便酸了。 但她刚刚得了柳素卿的肯定,不愿打破这个来之不易的和谐。 渐渐的,两臂越来越酸,微微有些颤抖。 柳素卿也察觉出来,正打算让她放下。 这时,门开了。 苏澈一进门,就看见郑天青正举着个大镜子给母亲照,显然是要支持不住了,胳膊都在发抖,随时都有抱不住的危险。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紧着接了过来,放到一旁,道:“母亲,这对簪子很好,十分衬你”。 柳素卿见他这般殷勤,弱冠之后还头一夸赞她的首饰,便知为谁。心中难免吃味,但同时也明了这傻姑娘在儿子心中的分量。 郑天青偷偷晃了晃双手,舒服不少,酸麻劲儿还没过,两条胳膊皮都直发紧。 柳素卿笑着回苏澈:“我也觉得好,所以才让天青替我戴上。谁知这傻孩子还搬了镜子过来,着实有心又实在。” 苏澈一听这话,便知两人之间平顺,母亲似是应了他们两人之事,心中一喜。 他转头看郑天青,那人正暗自晃着胳膊解乏。 当着母亲,他不好替她推拿,便先叫人上螃蟹,趁着一众小厮上菜的当儿,探过身去,偷偷替她抹了鼻尖上的汗。 郑天青脸色一红,两人的对视一笑,又忙着将眼移开去。 这等小动作怎瞒得过柳素卿,但她睁一只眼闭一眼,随他们去。 儿子自小便跟自己不亲厚,甚至可以说是少了些人味儿。 故而当年他执意要随那云游高人入山,自己便没有横加阻拦。 因为她一直觉着自己的儿子恐怕是哪个神仙托生,到这尘世历劫。 如此才能解释他的惊世之才与生性淡漠。 她只盼他入了那仙门能此生得道,丢了这*凡胎,复位仙班,少受凡尘之苦,便不枉母子一场。 但此时,她便不作此想了。 这个傻傻的胖姑娘,让她这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堕了凡,忽而有了人味儿,沾染了凡尘之气,她只得暗叹这世间之姻缘际遇甚是奇妙,不可揣测。 三人各怀心思,吃了这顿饭。 饭毕,柳素卿心里已经有了谱,想必未来自己的儿媳妇便是眼前的这位了。 她先起身,道:“今日见了天青,我便心中有数了,那我便等着你斗宝回来的好消息了。” 郑天青跟着起身盈盈一笑道:“谢谢伯母。” 两人送着柳素卿出门,她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便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一出后院,苏澈便拉了她往自己马车上去。 一上车,他便将郑天青拦入怀中,微凉的嘴唇在她热热耳尖旁轻声道:“你今日真美。” 第55章 狭路相逢 郑天青原本耳朵上的红还没消,被他动情的声音伴着吹出来的热气蛊惑,从耳朵一路燃到脸颊,软软的瘫到了他的胸口。 她听见他的心跳,同样声如擂鼓,跳得厉害。 苏澈下巴倚在她头上道:“我母亲看来已经承认你了。” 郑天青神魂颠倒,“嗯”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澈扶正她的肩膀,郑天青发懵问:“怎么了?” 他目光沉沉道:“想好好看看你。” 郑天青莞尔一笑,恁是多情,眼含秋水,脸颊绯红,惹得人直欲捧住她的脸颊,轻吻缱绻。 苏澈也不例外,轻吻着自己的爱人,睁开双眼,看见她沉醉的模样,心中十分满足,更充满快乐。 不多时,马车停住,苏澈回过神,吻毕,轻抚她的头发。 郑天青才睁开眼睛,望着他的面容,眼神迷醉。 “到家了。”他声音温柔。 她撩开车帘,看清是自家的后院,苏澈扶她下车, 两人依依不舍的在门前告别。 郑天青的脸颊还红着,心扑通扑通的跳,看着苏澈,带着意犹未尽。 苏澈看得出她的不舍,替她捋捋头发,道:“过两天便是中秋,到时我们便能再见,快回吧,伯母该担心了。” 郑天青才猛地想起母亲一定还等着问她情况,听话的点点头,道:“那我回去了,你一路小心。” 苏澈揉了揉她的头发,只看到她进门,才回身。 郑天青往自己的小院去,灯火通明,母亲果真在等她。 刚到院子里,樱珠姑姑便开了门,母亲坐在门口的小厅里喝燕窝。 她一进门,赵翘楚放下小碗道:“天气渐凉了,先喝一碗燕窝暖暖。” 郑天青一路回来确实有些冷,捧着碗便大口喝了。 刚下下就见母亲皱着眉头,道:“这副样子可太难看了,以后不管人前人后都得注意着,不然以后可得遭嫌。” 郑天青讪笑:“知道了。” 赵翘楚身子往前探,问她:“今日如何?” 郑天青红着脸,笑着点点头,赵翘楚便知成了。 拉着她细话,不多时便听出了大概,她道:“柳素卿果真是个精明的人,她确实对你有不满,但又拗不过自己的儿子,所以暂时接受。你不要骄傲自满,认为全部皆顺风顺水,要努力提高自己,零嘴,肥腻要先忌了,瘦瘦身形,其他慢慢来。” 郑天青点点头。 见时辰晚了,赵翘楚也不多留,叫樱珠帮着卸了妆,侍候她上床,自己便回了房。 郑远琛书房的灯还亮着,也在等着她的回话。 可怜天下父母心。 农历八月的早晨,日头虽高,但背阴处凉意甚浓。 郑天青走在街上,紧了紧衣服。 街上十分热闹,已经开始卖起了中秋时令的各类货品。 路过个小摊,那满筐的肥螃蟹张牙舞爪,举着钳子直欲爬出来,一看就是新鲜俏货。 一问价便知,这螃蟹与各大酒楼所供相同,皆是从阳澄湖快马加鞭所运过来的,不过是小贩有些门路,背了两筐出来赚个小钱,虽是比酒楼中的便宜不少,但要价一钱银子一只,平常百姓还真是消受不起。 她掏了六钱银子,挑了六只最肥最大的,请彩月带回去,母亲爱吃这些,但估计不会自己买。父亲的门生虽说有时会送,但父亲的性子未必肯收,还不如自己掏钱买一些,也算是尽尽孝心。 刚迈进铺子,步子还没踩稳,便听有人喊“圣旨到。” 她忙聚了众人到厅前,跪下接旨。 魏灵通亲自传旨,道:“穿圣上手诏:中秋佳节,月圆人和,请众臣与斗宝胜者,于永乐苑赏月共宴,可携家眷,为远赴敦煌壮行。请各位凭命符入苑,钦此。” 郑天青低头接旨,道:“吾皇万岁。” 起身后,明月帮着打赏些银子,郑天青与魏灵通寒暄道:“公公辛苦,这样一道道圣旨传下来可得不少功夫,歇歇吧。” 魏灵通将银子放入袖中道:“可不是辛苦,此次宴会排场大,光斗宝胜者便有二三百人,再加上大臣,亲属,围着湖要搭数百个彩棚来观月赏舞,宫里品阶够的全都出来宣旨了,我还得走几十处呢,便先不歇了,郑掌柜到时再见。” 郑天青恭敬道:“公公再见。” 送了魏灵通,她暗叹此次排场之大,看来是一场誓师壮行宴,只怕要不了几天,他们便要启程。 她心中既欢喜又担忧,终于要去敦煌了,她正按着自己的期望一步步迈进,心中可不欢喜。但担忧的是此去一路,山高水长,不仅要别了亲人,与苏澈更是要两地分隔。 一思及此,她便心有戚戚。 明月捧着账本过来,道:“小姐要不要过过账,斗宝结果刚出,最近几日,店里流水足足涨了三倍,不少东西都即将缺货,还来了不少订单,您不看看?” 郑天青一听,接过来一看,喜忧参半。 喜的是流光溢彩阁终于打出了名头,忧的是,若是这样的卖法,自己不眠不休也难以为继。 正端着账本发愁,背上被人轻拍了一下,回头却不见人,转回身,唐碧海正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拎着一袋糖炒栗子。 郑天青眼睛一亮,道:“你怎么来了?” 唐碧海笑道:“还不是来恭喜郑掌柜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郑天青一撇嘴:“就带包糖炒栗子来贺,诚意不足啊。” 唐碧海道:“可不止如此,我母亲还请了你今晚去我家,说是要给你开庆功宴。” 郑天青登时心中一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逼婚的意思。”唐碧海浓眉一挑,冲她坏笑。 郑天青拉着他上了书房,两人坐下,唐碧海自然地递给她一颗栗子,道:“我娘昨日可是高兴了,不少人都登门贺喜。” “那是他们想巴结你家,怎么不见人到我家贺喜。”郑天青腹诽。 “我娘特别高兴,有意思在你走前两家聚聚,把婚期定下来。” 郑天青皱眉道:“过两天便是中秋了,圣上要开宴,你们不得准备准备。” “我话才说了一半。”唐碧海眼中戏谑,“因为圣上昨晚定了开宴,我母亲便先搁置了此事,她已经去礼部尚书家里看了座位,你我两家在一起,少不得要讨论婚事,我便先与你说一声。” 郑天青吃着栗子,点点头。 唐碧海送了个消息,便得以留下蹭了顿午饭,拍拍郑天青的肩膀,心满意足地去了。 郑天青与明月忙着购置材料,提高售价,但又担心提价会伤了熟客。 若照这个势头,她便是不眠不休也难以完成,但她又不愿假手于他人,否则就失了初衷。 郑天青渐渐觉得流光溢彩阁需要改变,倘若平价事物交由他人,她来把关。 她自己只接定制生意,便不失为一条活路。 正思忖着,听见有几个人上楼,一抬头便看见个鹅黄的裙子。苏纯来了! 郑天青将此些抛之脑后,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苏纯嗔怪道:“你一完事儿就见了我娘,成了红人,我这个小姑子可不得先上赶着来看你。” 郑天青一笑,道:“我也是被你哥突然通知的,没来得及跟你通气,足足准备了一天才过去,你也知道了?” 苏纯挑挑眉,道:“可不是,昨晚我就被她连夜问了一宿,说是母女好久没一起睡过了,还不是都为了我哥。” 郑天青心中忐忑。 苏纯道:“中秋夜宴,衣裳你准备好了?” 她话锋急转,但郑天青也无法,道:“还没。” 苏纯看出了她的想法,道:“瞧你心神不宁的样子,咱们去逛逛,边走边说。” 郑天青吩咐明月先去置办材料,自己跟着苏纯去。 此刻店里人正多,不少要去夜宴的官家小姐在她的店里看首饰。 见了她下来,都与她打招呼,道恭喜。 郑天青一一回应,此刻才真正感受到了斗宝大会这份荣誉的份量。 出了店门,往右,便是京内有名的绸缎庄,陈掌柜见她进门,直呼恭喜。 郑天青当然不敢托大,陈掌柜店里的绸缎织锦京城闻名,参与斗宝从未落败,今年同样中选,直呼同喜。 陈掌柜道:“今日可有好些好布料,郑掌柜,苏小姐可要去内室瞧瞧?中秋晚宴可是近了。” 苏纯笑着道:“陈掌柜真会做生意,一说便直中要害。” 三人有说有笑往里去,一进门,便见了满墙的绫罗绸缎,一匹匹布在那里,吸人眼。 陈掌柜招呼了个伶俐的的伙计上前,道:“只是富贵,最会帮小姑娘挑缎子,让他领着你们两个好好转转,你们都是熟客了,又有宴会,郑掌柜还是我的邻居,定然先紧着。我们这儿好师傅多,挑好了,我给加急赶工,一天就能出来,保证误不了宴会。” 两人谢过他,他便出去招呼其他。 后面这几间屋子人不多,但布匹都是实打实的好物。 富贵拉着两位道:“两位小姐好福气,跟我去看看新到的蜀锦。他们往宫里献了几十匹,还匀给我们十匹,都是好样子。咱们蜀绣以冰纨绮绣冠天下,技艺之精湛、锦纹之精美,“八达晕”锦、“六达晕”锦,均采用了牡丹、菊花、宝相花图案虹形叠晕套色的手法,在纹样的空白处镶以龟背纹连线等规则纹充满锦缎,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具有特殊风格。还有“紫曲水”、“天下乐”等纹样,咱们这儿都有。” 说着三人都往里去。 过了侧廊,一进门,里面的一行人回过身。 郑天青与苏纯不得不俯身行礼道:“贵妃娘娘万安,公主万安。” 金蝉站在她们身边,仰着脸,嘴角微弯,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天青。 碧池的脸上更是充满了不屑,三人站在一处,皆穿得的富丽堂皇,珠光宝气,高高在上。 郑天青俯身暗想:出门果真该看看黄历,当真叫流年不利。 第56章 巧与不巧 碧池幽幽地哼一句:“起身吧。” 两人平身,金蝉面上浮笑,道:“两位也是为中秋夜宴而来吗?” 苏纯回:“随便看看。” 金蝉睨了眼郑天青道:“郑掌柜近日出了大风头,可是要向你道喜。” 郑天青朝她一笑,道:“二小姐客气了。” 碧池一笑,道:“那边山穷水恶,据说要穿越漫天黄沙,吃得不少苦头,估计从敦煌回来,郑掌柜会清瘦不少。” 说完金蝉跟她一起笑,并打趣:“估计能少买几尺布,可省了不少料钱。” 两人笑得花枝乱颤,郑天青满脸通红。 苏纯实在看不过眼,道:“两位何必如此刻薄,天青远赴西域也是为大梁争光,两位如此戏谑,可不是也将大梁的荣辱一并调侃了,恐是不妥。” 金蝉止了笑冷冷道:“苏小姐言重了,我知道你想护着她的心,不过是大家一起逗个闷子罢了,这样正经就没意思了。” 苏纯再想说话,被郑天青拦了。 碧池嘴角还带着笑,斜瞟了一眼金蝉。 那人便更无顾忌,道:“要正经起来,郑掌柜这样貌,若是到了敦煌,代表的也是我大梁少女的风貌。只这一条,我可是要抗议的,咱们大梁的少女,有这腰身的可只有郑掌柜一人。” 说完,两人又捂着嘴笑。 士可杀不可辱,郑天青心里的火苗腾腾窜着,烧的心急火燎。抛却家世地位,世人皆同等,她已经极力忍耐,给足了两人面子。 可恨的是两人仍不满足,非得将她踩到脚底,踏进泥里才罢休。既然如此,她便不再退让! 不等苏纯开口,郑天青抬眼,目光直刺两人,道:“我生于大梁,勤学苦练,终得了命符,丰皇命斗宝敦煌。” 她特意咬重“皇命”二字,果真,金蝉气势消了大半。 “我去斗宝,代表的是大梁的花丝匠人,是去扬我国威的,我想大梁有这手艺的少女,恐怕,也仅我一人。”此话一出,金蝉得意之色全消,碧池脸上也去了大半,只作不屑。郑天青继续道:“况且,真正的美是源于内在。与其整日浑浑噩噩,靠着出身,只想着勾心斗角,你争我夺,不如有一技之长,独运匠心更能代表大梁少女,不是吗?” “你!”金蝉气极,一时无语反驳,样子滑稽。 碧池倒是稳重的多,微微一笑,美目中多了几分算计:“郑掌柜赢了命符果真底气实足,伶牙俐齿的更胜从前。” 郑天青看着她,神色平常。 碧池袅袅婷婷走到她跟前,凑近道,声音却一点都不小:“你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最好捂严实,咱们走着瞧。” 说完,她唇角一翘,带着金蝉丢下声冷哼,扬长而去。 郑天青被她唬得背后发凉。 碧池的话像只毒蛇,盘在暗处吐着信子,只等她稍有松懈,便会直扑上来,狠咬一口。 她心中嘀咕,难道碧池已经知道她与苏澈之事了? 可这事情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再无他人知晓。 心中大乱。 苏纯上前来安慰她,道:“她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要扰乱你,就算她知道了,定然手中也无证据,否则又怎会撂狠话来唬你。” 郑天青听了这话,心中安生一些,想到自己与苏澈心意暗通的实物便是那只玉盒上的八个字,心中甜蜜,念及那盒子被自己好好的收在家中,心下踏实了许多。 她拉着苏纯往蜀锦处去,道:“多亏有你,要不我不知得多狼狈。” “你这性子太和顺,非得她们激一激才发。”苏纯摇摇头,“你可知道,有些人打心底就龌龊,你不强硬,她便随心所欲的辱没你,可不要给她们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郑天青点点头,道:“知道了。” 两人手中摸着衣料,细看花纹。 她心中暗自想:这先下手为强该如何?她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体型,又或许是因为家境,她自小便没有嚣张跋扈的气势,只是柔软自己,真诚以待,希望得到他人的喜爱。 可这世上,总有讨厌自己的人,譬如碧池,譬如金蝉。她得不到所有人的喜爱,那么再在他们面前忍让,可不就成了软弱无骨,任人搓圆捏扁,肆意侮辱。绝不行! 她打定了主意,陪着苏纯挑了块月华锦的绸缎,那是利用经线彩条的深浅层次变化为特点。在锦面上以数组彩色经线排列成由浅入深、又由深入浅逐渐过渡的晕繝彩条,有如雨后初晴的彩练,锦面上再饰以蝶舞花丛的纹样,既华丽大方又妙不可言。 苏纯兴奋的买下一匹,打算用来做个百褶裙,再做个褙子,师傅给量了量,正好还富裕出个披风,苏纯披着有些大,她拉过郑天青,一量,正好。 一般姑娘家,都不想跟人穿相同的纹样。因此如此布料大多都一匹买走,不会分享。这两人感情甚笃,分了一匹布料,倒是少见。 两人付了钱,到曹婆婆肉饼边讨论服装搭配,边美美吃了一顿,三两特色肉饼,肉糜再饼间,汁水被调的浓稠好看,饼皮酥脆。 吃得两人心满意足,捧着肚子回家。 *** 八月十五转眼已到,陈掌柜遣人早早地将月华锦披风送来。 今日池边风凉,少不得得披着赏月。 赵翘楚瞅见这披风不住的赞叹,郑天青觉着过于华贵,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为了应景,虽说荷花开的不胜从前,但月下赏荷必是不可少的,她仍穿了见柳素卿那身衣裳。平常人家的女子,华服虽该有几件,但也不能太过奢侈。 今日樱珠姑姑要替父母收拾,便只有明月彩月替她打扮,两人跟着她的时间不短了,自然也是得心应手。 浅碧,粉红,雪青,宝蓝,这几个颜色聚合到她身上,说不出的光彩照人。 织布纹样虽简单,但是郑天青身上那股子温和婉约之气又添了几分知书达理的端庄,气质如兰,令人移不开眼。 两日相比,梳洗打扮并无不同,但整个人可上去却更加美好,爱情的力量果真是最滋润人心的。 第57章 机会 郑天青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正色道:“还给我。” 碧池没料想到她会如此开门见山,防备的将手一收,道:“这么痛快就承认是你的了,我还以为要费一番唇舌呢。” 郑天青表情不变,心中也坚定的很,继续道:“公主不知用什么手段得到它,但总归是见不光的。不如趁早物归原主,以免坏了名声。” “呵!”碧池一声冷笑,“坏了名声?郑掌柜已有婚约在前,又在背后与人私通。对象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才子!究竟谁的名声会先臭!你自己心中没数?” 郑天青心中暗道失策。 刚刚不该不过脑子就使了激将法,此刻碧池占上风,根本就不需要她来刺激,如此一来,反而更加难以收拾。 “公主想怎样?”她伏了个低。 碧池上前一步,凑近道:“我早就说了,不要痴心妄想跟我抢。谁知,你竟然用了什么狐媚妖术,先勾住了苏澈。我想要的,你心里明白。” 不等郑天青张口,她便缓缓吐出:“从头至尾都只有苏澈一人。” 郑天青心知多说无益,轻笑一声。 碧池有些恼怒,恶声道:“你笑什么?” 郑天青面色悠然,没了刚刚的张皇之色。 她此刻看起来反倒像是手握碧池把柄一般,道:“笑你无知。” 碧池没想到她此刻还有胆子嘲讽她,暗想低估了她。 碧池确实是傻。 郑天青之前一直尊她为公主,处处谦让不与她一般见识,她便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处处挤兑作贱,但今日可算正撞了枪口,苏澈是郑天青不可动摇的底线。 郑天青对苏澈之心深重,爱慕许久终于达成所愿更是倍加珍惜。 两人在斗宝之前便已许下生死相随之诺,怎会因她几句威胁和敲诈就拱手相让! 兔子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 “公主自当明白,男女之情皆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我虽然鄙陋,但既然与他心意相通,除了阴阳相隔或他亲口断绝,否则,绝不会放手。” 她扬起头颅,眼神里充满坚定,嘴角带着一丝骄傲,对碧池道:“我说的,你听明白了?” 碧池被她的气势所压,向后退了一步,心中不甘,道:“得意什么,风流才子,哪个不风流。你不过是他一时吃腻了山珍海味时用来调剂的清粥小菜,总有一天他会厌,到时候你便人与清誉皆两空。” “恐怕没有那个时候。”一个男声幽幽□□来。 两人循声望去,见负手苏澈站在一棵树旁,两人辩得激烈,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所在。 他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到郑天青身旁。 月亮的光华从头顶泻下,令他整个人都笼在光晕中,他的眉目唇角沾染了月光,更显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碧池看得一时痴了,全然忘了刚刚的争吵。 她红着脸再看,忽注意到了他与郑天青站在一处,衣衫相合,四目相映。熊熊怒火在胸膛燃烧。心中刺痛,失落至极,直直朝着苏澈怒道:“你不要后悔。” “不会。”他自然的握住了郑天青的手。 碧池看着交握的双手,眼中狠戾,连说了三声好,一声比一声小,带着几分哀切,转头而去。 郑天青手里都是汗,抽回手抹了抹,苏澈轻道一句:“莫慌。” 拉着她往林中去,清风彩月在一前一后跟着,各提着灯笼。 小林深处,竟有一套石桌石凳。 想来在白日里,在此林中赏景定有一番雅趣。 苏澈扶她坐下,自己落座一旁。 郑天青道:“我急着想跟你说出门前发现盒子丢了,但没想到眨眼间就到了她手上。” 苏澈柔声道:“无碍。” 她继续自责:“我平日收的很好,也没有随意拿出去过,真想不通怎就到了她手上。” 苏澈道:”你怀疑有内鬼?“ 郑天青点点头,道:“我在家的时候少,房间总空着,府里人倒都有些机会。” 苏澈刚想遣了彩月清风到一旁去,被郑天青拦住,道:“她与明月日日随着我,不可能的。府中小厮不准进内院,也不可能。能进我房间的人就那几个,但与公主都应当没什么瓜葛。” “有没有可能是樱珠姑姑?”彩月在一旁道。 郑天青皱眉看她,问:“何出此言?” 彩月低声道:“樱珠姑姑原先不怎么进屋来找您,最近因为夫人委托,来过两次。她是夫人的陪嫁,在府中的贴身中辈分最高,最有机会与位高之人见面。” 郑天青沉吟一声,道:“不可能,姑姑在我家二十余年,看着我长大,怎会如此?” 彩月忽然跪下,道:“小姐恕罪,彩月多嘴。” 郑天青叹气道:“你别这样,我没生气。” “彩月还有一事未曾说过。”她头低着。 郑天青见她不起身,知道还有隐情,问:“什么事?” 彩月抬头道:“那日见苏夫人前,樱珠姑姑帮着打扮。原本想给小姐翻个华丽些的项圈戴,却翻到了抽屉里的玉盒。私下问了我,我当姑姑是府中长辈,又天天照顾夫人,自然是晓得的,便一股脑儿的都告诉她了。” 郑天青长叹了口气,道:“不怨你,快起来吧。” 彩月直起身,仍不敢抬头看她。 郑天青摇头道:“家贼难防,人心难测,我真不愿误会了姑姑。此事先到此为止,你不必挂怀,也不要对姑姑多言,我自有对策。” 彩月点头。 清风看了眼苏澈的眼色,拉着她到一旁去,独留两人。 郑天青靠进苏澈的怀里,道:“我真不愿相信是樱珠姑姑与碧池勾结。” 苏澈揽住她的肩膀道:“此事有疑,不要定论。” 她点点头。 两人抬头看月亮,林外丝竹声飘来,笑闹声,碰杯声不断。 但不过百步之外的小林中,两人一起仰首望月亮,沐浴着清辉,独具意境。 “你说苏轼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也是这么美的月亮吗?” 苏澈轻笑道:“我不知道,但是一定很孤单。不然写的便是美人抱在怀,哪会把酒问青天。” 郑天青也跟着笑,道:“你越来越会逗我开心。” 苏澈看了一眼她扬起的嘴角,道:“有感而发。”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正妙。 突然听见破风声,一道白影急奔而来,两人来不及反应。 只见清风动的更快,转瞬之间将其截住,一黑一白缠斗到一起。 彩月风也似的跑过来护住两人,苏澈将她二人挡到身后,盯着缠斗在半空中的两人。 蓦然,嘴角一翘,道:“清风住手,还不跟唐公子赔罪。” 话音一落,两人皆落地,各立一处,清风俯首。 郑天青借着月光眯眼一看,可不就是唐碧海! 那人冲她挑眉坏笑,嘴里依旧不正经:“娘子,为夫来捉奸了。” 她咬牙道:“不正经!” 他走过来,与苏澈两人拱手一礼,三人坐下。 唐碧海露齿一笑,小白牙在月光下闪着精光,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两位。” 郑天青反唇相讥道:“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他反呛:“我不过来,你们被别人撞见,岂不是全京都得知道我戴了绿帽。再者,我在这里,你们两个见面才更顺理成章,对吗苏兄?” 对着他的反问,苏澈一笑,分不出喜怒,道:“有劳唐公子。” 三人关系复杂,对坐在一起暗流涌动,气氛尴尬。 郑天青如坐针毡,无话可说。 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抬头看了会月亮,脖子酸了,又都低回来。 唐碧海坏笑,苏澈悠然,郑天青窘。 彩月伶俐,到她身边轻声提醒:“小姐,咱们出来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 郑天青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道:“可不是。” 话落起身,道:“我先回去,你们慢慢聊。” 苏澈温润一笑,点点头。 唐碧海朝她摆摆手。 郑天青莞尔一笑,头也不回的大步出了密林。 看着她仓皇的身影,唐碧海一声笑,回头,苏澈正灼灼地看着他。 唐碧海收了温容,道:“我们早就该一起坐坐了,是吗?” 苏澈回:“择日不如撞日。” 唐碧海嘴角含了丝笑,道:“正好,咱们之间也该有个说法。” 郑天青刚出了林子,还没回到彩棚,就被个内侍拦住,那人嗓子尖细,看着有几分阴森,恭敬道:“郑掌柜,皇上有请,跟奴才走一趟吧?” 郑天青心中一沉,大概有了想法,道:“请带路。” 她随着那内侍从小路往妙风楼走,避着众人,净往暗处去。 郑天青心中担心被人暗下黑手,于是递眼色让彩月戒备。 穿进一片小林,路上黑,郑天青紧张的出了一手汗,大气也不敢喘。 出了林子才得以舒展,一抬眼,已到了妙风楼后门。 那内侍回头,脸在月光下惨白。 郑天青心中直跳,强稳住神色。 那人开了门,道:“郑掌柜请自行上去,三楼左拐。” 彩月要跟着去,被他拦住。 无法,郑天青只得孤身一人进门。 大厅里灯火通明,有些侍婢,郑天青不敢多耽搁,寻了楼梯上去。 到了三层,空无一人,她心如擂鼓。 往左一拐,有一间屋子正开着门,里面有一袭明黄。 郑天青敲了门,进屋,那人抬头,果真是天颜。 她不敢直视,跪下道:“民女郑天青,参见圣上。” “平身过来。”她听见个醇厚的声音,比苏澈多了一分深沉,比父亲多了一分霸气。 她抬起头,看见个五十多岁的英武面孔,剑眉星目,雄姿英发。郑天青不敢多打量,快步到他跟前。 那人一摆手,让她坐下。 郑天青就势坐下,等他发话。 那人单刀直入,手一撤,桌面上露出个玉盒。 郑天青不由吸了口气。 那人一笑,道:“郑教主,别紧张。” 郑天青惊得嘴微张。 如叶寻所说,她的这个身份是个秘密。 这个秘密她连母亲都没告诉,碧池应当也不知道,当今圣上居然如此轻巧的揭穿了。 想当初,因为郑天河和沈醉之事,父亲因通天教被牵连,就停职查办。 她这个教主连屁股都没坐热,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被揪出来了。 她眼前一黑,脑子满满全是:我命休矣。 郑天青再睁开眼,自己伏在桌上,皇上手里拿着个鼻烟壶,看着她笑。 看得她浑身发冷,一激灵,坐起身来。 宋临收了鼻烟壶,把盒子推到她面前,道:“是你的?” 郑天青脑子里一片空白,颤着声,细如蚊蝇:“是。” 宋临朝屋里一望,道:“你这徒弟胆子也忒小了,你确定能担此大任?” 屋里的帷幔被撑起,从里面缓步走出个人,正是徐遇仙。 郑天青又吃惊地长大了嘴,道:“师父?!” 徐遇仙朝她一笑,不说话,坐到桌边。 宋临开口道:“郑天青,你是魔教教主,便是死罪,又欺君抗旨还是死罪。” 郑天青脸色灰白,求救似的看了眼徐遇仙。 徐遇仙在桌下踢了宋临一脚。 那人话锋一转,沉声道:“我给你个机会,不仅可免了死罪,还能撤了指婚,如何?” 第58章 结盟 郑天青听了这机会,心中一动,转眼看徐遇仙。 徐遇仙也正看着她,表情若如往常般慈爱,但是郑天青却摸不透他的心思。 疑点重重,心思浮动。 宋临像是没什么耐心,看她左思右想,道:“机会稍纵即逝,这一秒我有这个心思,下一秒或许就变了,你最好把握时机。” 郑天青被他逼的双眉紧蹙,脑子里飞速转着,那犹豫的声响满屋子都能听见。 徐遇仙依旧眼含温柔的看着她,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郑天青心中思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机会还是卖命的差事,若此时不先应下,那么转头身后就是断头台。 她一咬牙,对上宋临的双眼,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恭敬与乖顺。 人在被逼入悬崖的时候,脑子里便只有求生一条路。 “我接受。” “还算爽快。”宋临嘴角一弯,冲她扬扬头,道:“把盒子收回去吧。” 郑天青忙将盒子攥在手里,放入袖中。 宋临一笑,道:“郑教主。” 郑天青颔首。 “朕希望通天教在你手中,可与朝廷结盟,听候驱使。”他缓缓开口。 郑天青道:“若此事便是您所提的机会,那民女不知能否办得到。” 宋临眉头一凛,听她陈情。 “我当教主可谓是误打误撞,不过是得了一块牌子,一下子便被推上了这个位置。”郑天青坦诚,“通天教中,我只见过一位御守,其他一概不知。不仅全然摸不清教务,更没有实权,就算应下来,也不知能不能作数。” 宋临哈哈一笑,道:“你若是做不了主,也有能帮你之人。” 说完他起身,往门口去,一回头,道:“有什么疑惑,都可问问你的好师父。” *** 这厢密林中,唐碧海翘着二郎腿看着苏澈,道:“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相信苏公子是君子。” 苏澈轻声一笑,但坐得依旧一本正经:“的确,还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唐公子也一样。” 唐碧海露齿一笑,分外讨人喜欢,但眼神中却没有笑意,“苏先生果然有趣,难怪天青会倾心。” “唐少侠客气了,你即是关师叔的高徒,你我自然也是师兄弟,便不必多礼了。” 唐碧海眼神一凝,危襟正坐,道:“不愧是归墟出来的神医,苏欲之。” 他甚少穿的如今日这般素净,而苏澈甚少穿得如此花哨,两人都挺直坐着,远看净像对调了一般。 苏澈依旧含笑,道:“既然你我二人身份揭破,不如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他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唐碧海屏住呼吸。 苏澈一笑,道:“唐师弟不必紧张,我不会下毒害你,这是我师傅为关师叔准备的秘方,专治他的寒毒,下山前特意命我带给他的。” 唐碧海吐出了气,将瓷瓶拿在手中,打开一倒,一颗颗紫红色的药丸滴溜溜滚出来,没什么味道,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他将药倒回去,把瓶子收进怀中,对苏澈全然信任,笑道:“多谢师兄,我会带给他老人家。” 苏澈一笑,道:“嘱咐他老人家每日一粒,午时吞服。这是一周的量,若还有需要,可到望湖楼找我。” 唐碧海听了冷笑,从腰间拿出个黑镖在掌中摩挲,清风刚要上前,被苏澈一个眼神扫回去,只得站立不动。 “我知道苏师兄身边这位高手武功深不可测,也是归墟路数,我们两人对打,以我此时的功力仍会吃亏。况且你使毒的功夫也不可小觑。”他拿手转着黑镖,继续道:“你猜猜,是他的掌快,你的毒快,还是我的镖快。” 苏澈神色不变,依旧语气温和:“师弟说笑,比试事小,若是出了差池,天青或许会失了丈夫或密友,定会郁郁寡欢,这是你我皆不愿看到的。” 唐碧海一挑眉,收了镖,道:“那苏师兄得先说说,谁是丈夫,谁是密友。” *** 那厢妙风楼内,郑天青一头雾水,看着皇上突然起身,撂下这么一句话,然后施施然的出门,回身紧盯着徐遇仙,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然而,什么都没有。 “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开口问。 徐遇仙今晚不如往常,平日里甚少如此深沉持重,两人总是轻松活跃,说说笑笑。 而今日,自他现身便未吐一字,更遑论他为何会在此地,与皇上又有何关系。 徐遇仙一向是最宠她的,刚刚却在皇上威胁她时,不发一言,这更让郑天青摸不着头脑。 “我便是前任通天教主。” 他此话一出,她才明白,刚刚的一切沉默,都是为此刻的铺垫。 “师父?!”她惊得只唤出这一声。 徐遇仙淡淡道:“瞒了你许久,今日便是一切相告之时。” 郑天青沉吟许久,没有看他,徐遇仙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这小姑娘这段日子以来,经历了斗宝、通天教,望月阁的各事锤炼,心智大有长进,也见了不少市面,早不是最初那个不假思索便会唯命是从的天真小丫头了。 他听见她沉下声,问“为什么是我?” 徐遇仙一时语塞,为什么是她。 他问过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 她手艺不是最突出,不会武功,家世平平,也没有惊天的容貌 但她还有一个身份,郑远静的侄女。 若说自己会登门拜访,与这个身份无关,那么他定是在说谎。 但若讲自己收她只为了这一个身份,又有失偏颇。 上代人的恩怨,与小辈又何干呢? 自己如果没瞧上她的慧根,定然是不会将她纳入门下的,这一点,徐遇仙心中笃定。 至于其他,或许是命中注定吧。 师徒俩在皇家园林中,坐在皇上赏景的高楼里,窗外月亮正圆,酒乐正酣。 两人却相对沉默。 郑天青在这片静默中,脑中混乱又分明。 最熟悉最慈爱的师父竟然是朝廷最忌惮的邪教教主,并且还将位置传给了自己,之后却一句不提,让她担惊受怕了许久。 并且,她的父亲曾因为通天教被停职查办,可见通天教与朝廷水火不容。 可是转眼间,师父便与皇上坐在了一处。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枚棋子,全然看不到大局,被人下在这处,又挪到那处,身不由己。 在未知的境遇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下棋之人却四平八稳,渔翁得利。 最不可容忍的是,竟然还牵连到了自己的家人。 父亲虽说不会表达情感,但心中一直是挂着自己的。 而师父往日宠爱的面孔之下,竟还藏着另一张脸,光想想便不寒而栗。 徐遇仙看她此刻脸色越来越难看,知道拖的越久,她便越会胡思乱想造成误会。 他开口欲言,又觉得别扭,干咳了一声。 郑天青虽心思纷乱,却仍下意识的为他到了一杯水。 徐遇仙看着这杯水,突然觉得这江山,这江湖,都不如这一杯水来的温暖与珍贵。 他喝了一口,道:“天青,是时候了,所有的一切,今晚我便全告诉你。” *** 林子里无风,只有虫鸣。 明月高悬,将一切照得纤悉无遗,两人对坐,彼此神色动态皆入眼底。 苏澈听完唐碧海的问题,垂眼一笑,这令唐碧海心中有几分意味不明的酸涩。 “你对她是真心的?”唐碧海听见自己声音里都带着股苦味儿。 “是。”那人说的坚定。 “她一定不知道你手下有多少条人命。”唐碧海吐出这几个字,“她若是入了江湖,知道了一切,你说会怎样。” “陈年错事,不提也罢。”苏澈眼神一利,“倒是师弟你,我那师叔可有谋朝篡位之心,你可要助他一臂之力?” “只谈天青,不讲其他。”唐碧海与他对视,“我只问你,你接近她绝无二心吗?不是为了通天教的秘宝?抑或是望月阁与其他?” 苏澈毫不闪躲,道:“最开始注意到她,自然是因为她在通天教的身份。但我本就是归墟之人,与通天教同气连枝,也无须贪图其他。” 他垂下眼,“接触久了,便能觉出她不同常人的魅力。看似普通,但内心热忱。看似平凡,但温柔坚定。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被她骨子里的认真执着吸引,她的美好,你也是明白的罢。” 这话说的甜蜜又直接,唐碧海却突然哽住一般。 她的美好,自己怎会不知。 原本占尽先机却被人捷足先登,他除了苦笑祝福,便再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唐碧海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在天青第一次带苏澈赴家宴时,不曾有。 在赐婚以后,天青失落喝醉时,不曾有。 在那日雨后,知道她两人心意相通时,不曾有。 在瞥见两人相拥而眠的时候,不曾有。 却在今时今日,看着苏澈一思及她便会垂眼浅笑,看苏澈老老实实的交代了心意,看苏澈的的确确对她绝无二心后,他才真的明白,与自己从小长大,青梅竹马的郑天青,跟别人走了。 他们之间今后,只会远离越远,再不会更近一步。 唐碧海咧咧嘴,依旧是露齿一笑,缺少了几分之前的光采。 他正色道:“你要好好待她。” 苏澈看得出他的失意,点点头道:“她此去沙洲,你我都知路上凶险,不如结盟如何,共同护她周全。” 唐碧海转瞬便隐了情绪,恢复惯常的吊儿郎当,道:“这是当然,有我在,除了你,别人伤不了她。” 苏澈起身,道:“那便有劳唐师弟了。离席久了,我便先行一步。” 说完,他便与清风穿林而去。 唐碧海也起身,看着他渐远的身影,长吁一口气,一个后仰,躺在石桌上,翘着脚看月亮。 良久,吐出一句话:“用得着你有劳,她是我的媳妇。” 月光冰凉,落在脸上如泪水一般。 唐碧海出神的双眼被晃的发酸,他眨眨眼,慢慢阖上。 林外的歌舞仍未歇,欢声笑语阵阵传来,在这些声音之中,仍有一个声音分外清晰。 唐碧海听见自己的喉头震动,那声音顺着胸腔灌进心里。 “我的。” 第59章 云羡 徐遇仙放下茶杯,用指腹摩挲瓷杯上,钧窑的瓷器,蓝中带红,触手温润,如玉一般。 今晚的月色有几分像无极峰仙居殿外的清辉,明亮又皎洁。 他眸色渐浓,眯一眯眼,似乎又回到了从小学艺的年代。 郑天青也不催他,等他开口。 她跟着喝了一口茶,就听见他清朗的嗓音漫开。 说也奇怪,他已年近五十,声音里虽有沧桑,但竖起耳听,有些语气,有些声调,还如少年一般。洋洋洒洒,说不出的骄傲与自豪。 他出生在归墟,父母皆是无极峰上的农户,岛上人家不多,但也有五十多户。 六岁时,他得了青睐,拜了师父无仙,在无极峰学艺。 归墟共有四处仙山,围着甘渊环立,分别是天灵山,无极峰,甘星岛和流波川,其上的登仙台,仙居殿,天阙阁和碧游宫分别住着四位主事长老:无痕,无仙,无忧和无争。 四人各居一山,是山神一样的存在,共同镇守归墟。 何须镇守? 因了归墟是个神秘的地方,被人尊为无底之谷,是众水汇聚之处。 相传,归墟中最高深莫测之处便是甘渊,此处为尘世向天庭飞升之处,最具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若是在天地灵气最盛之时,取一瓢甘渊中心的水,辅以四山的秘宝,便可以长生不老,益寿延年。 历代都有皇帝会派遣船队探访归墟,大多无疾而终。 想是守护圣地之人了仙障,与凡尘俗世隔了关联。 但归墟中人皆知,这不过是谣传。 皆因此处原是少昊之国旧居,曾经的白帝在此建立起以凤凰为图腾的凤鸿部落。 后来,少昊为繁盛,并了东夷数国,迁都曲阜,当时部落中有鸿鸟氏、风鸟氏、玄鸟氏、青鸟氏,共二十四个氏族,各族皆有人不愿离开这里,于是白帝便将他们留在了归墟,守候故土。 从少昊起到嬴、江姓始祖一直是华夏族主干东夷部落联盟的首领。 少昊族从大昊伏羲氏族发展而来,是东夷势力的代表。 到黄帝时期,炎帝族和黄帝族融合,产生了早期的华夏族。 后,夏启破坏禅让制后,引起了东夷部落与夏王朝的对抗,归墟也曾派人协助。 到夏后期,东夷之商族在首领汤的带领下,重新入主中原。 夏王朝急于将两大部族融合,开始费心的瓦解吞并东夷部落,到纣王时期,揠苗助长,欲完全吞并东夷,自然引起对抗。 少昊族人虽经一代代更替,被中原融了模样,但与归墟关系仍未断。 西部的周族趁机占领商族中心而取代了商,少昊族人大多被灭,少部分寄人篱下,想着恢复故国荣耀,积极与归墟中人谋事。 周武王立周后,周公旦与太公先后发动了几次大规模的周征东夷战争,以寻仙问道之名开始追剿进犯归墟,重企图断了东夷势力的后路,归墟损失惨,几欲灭族。 归墟中人只得用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隐了仙踪,如桃花源一般,再不可求与中原完全断了联系。 直到春秋末期,东夷完全融入了华夏族。少昊凤文化先于龙文化存在和发展,但是两者却相辅相成,却成了中华民族的图腾。 铺垫解释了许多,徐遇仙看着她笑,道:“乏了吗?” 郑天青摇摇头,早忘了之前对师父的猜忌,双眼闪着光,问:“然后呢?” 郑天青听得入迷,原来归墟是这样神秘的所在,苏澈提过的登仙台不知在何处,自己有生之年能否跟着一起去看看。 徐遇仙口开得极慢,似乎光是讲述,有些痛苦便会令他再经历一遍。 他是在归墟遇见宋临的。 他当年住在归墟,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为何。 归墟一个师父一生只会培养一个徒弟,但一共会遴选三人在侧一年,定下之后,会赐名。 四座仙山,所重不同。天灵山出草药,重医。甘星岛有猛兽,从猎至武。流波川中始祖曾与为皇帝之徒,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皆通。无极峰中有金玉,最精的是锻造手艺。 峰中之人,一半耕田,一半开矿,做出的物件,有些用来祭祀或使用。 但大多都由归墟中人扮成商户,卖至中原,换些桑蚕,种子,或是归墟中没有的玩意。 他们十年出海一次,是归墟中的盛事,也令这片仙岛不完全与世隔绝,为此立了通天教,转于此事。 徐遇仙姓徐,原名一个羡字。入了师门,赐名云羡。 与天灵山登仙台,无恨之徒桑云清,甘星岛天阙阁,无忧之徒关云山,流波川碧游宫,无争之徒舒云天四人,成了师兄弟,同时也是归墟下一任四岛的未来主事。 在他八岁那一年,归墟第一次来了外船。 那一艘小船上只有两个人,穿得倒都是锦衣华服,却只乘一叶小舟,飘飘荡荡到了这里。 他们飘到的是无极峰的背侧,若不是徐遇仙那天要去那里采些师父喜欢的野菜炖鱼,根本不会去那里,也不会成为全归墟,第一个遇见宋临的人。 他看着一个男人,抱着个小男孩出来,显然是经过不少凶险才到此,男孩的面色像变幻的云彩,先是欣喜,后是呆滞,最后号啕大哭。 他见那男子表情也是悲切,瘫坐在岸边,看着那孩子放声大哭。 徐云羡本能的,走到那孩子安慰,给了他一个拥抱。 那个孩子抽噎着问:“你是谁?” 他回:“徐云羡,你呢?” “宋临。” 他带着两人去找师父,师父脸上惊讶,但还是留下了他们。 他跑到厨房去给师娘送野菜,才说了几句,师娘丢了鱼便夺门而出。 徐云羡不敢跟着,帮着收拾完了鱼,一抬头就看见那个小男孩站在他身侧,低头看着。 等他把鱼放进锅里,其他三位师叔陆续到了仙居殿,几人在争论着什么。 “你从哪来?”这是他第二次跟宋临说话。 “从大梁。”那孩子会他的话,眼睛却紧紧盯着灶旁的馒头。 徐云羡看出了他的心思,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把馒头端过来,道:“你吃吧。” 他一手抓住,但是吃得却慢条斯理,极为文雅。 徐云羡给他端了杯水,他谢过之后,小口小口的喝下。 徐云羡心中,觉得此人定是不凡,不然怎会如此文雅有规矩,还记得关云山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被师父打了好几回手才长了记性。此人在那样饿的情况下,依然慢条斯理的吃了东西,想必家教甚严。 后来,师娘黑着脸出来,看见那孩子一手捧着馒头,一手喝着凉水,实为不忍,给他做了几样小菜,一锅热粥,让他坐下慢慢吃。 之后,宋临成了第五位弟子,赐名云临。 他在岛中是个特殊的存在,既跟着无争在流波川学玄,也跟着无忧在甘星岛学武。 那个男人几日之后,便离了归墟,从此再没现身过。 徐云羡十八岁那年,到了出海的日子。 他与宋云临成了归墟最要好的是兄弟,宋云临想要出海,四位允了。 徐云羡也想跟着去,无仙叹了口气,也点了头。传了他通天教主之位,赐了三宝。 凤纹琉璃牌代表通天教主的身份,好与外人说话。 通天剑乃为通天御守之剑,给他防身,再让他找个适合的人作为亲信,传予他,用作中原活动。 还有一张图,是避开奇门遁甲,回归墟的路。 第60章 夜宴 中秋过后将近半个月,距离家斗宝的日子渐渐近,秋衣也渐渐弄了起来,终于到了昼夜均匀,微微萧瑟的深秋。 回想那天晚上,郑天青和师父一起下楼,两人一路无话。 出了妙风楼正遇见郑远琛夫妇,师父兴致不高,没说两句便带着月桐回府了。 赵翘楚问了几句,什么时候进的妙风楼,怎么跟徐先生在一起。 郑天青知道事关重大,随便几句搪塞过去,便跟着父母回了家。 自那以后,便再没有见过徐遇仙。 见过两次叶寻。 一次,给她送了那张回归墟的地图。 之后,又摇身一变,成了她的供货商,时不常便常以此身份见面,两人渐渐也熟了。 郑天青此去,自知归期至少得在一年后。 这余下的几十天,她几乎泡在流光溢彩阁,赶制饰物。 因叶寻拿来的东西不少,她便埋着头,做了不少玩意,皆是随心所欲,独此一件。 她原本是准备只带彩月去的,但明月主动请缨,母亲又不放心,她便只好打算将两人都带走。 斗宝大会后,流光溢彩阁的生意空前火爆,她实在赶不出那样多的物件,索性不少亲制之物都涨了价钱,但却未失熟客。 她差明月清点了店里的货物,列了详单,算明就算是再有一个月也赶不出足够的东西,货存维持不到她回来的时候。 于是她便想着托予母亲,一旦货物售完,烦请她帮着张罗关了铺子,贴出准备好的告示,再按月照发给伙计们工钱,直到她回来。 母亲自中秋后,就开始给她准备行囊,满满当当准备了十只大箱子,光换季的衣服便占了一半。 郑天青看着厢房中堆得满满当当的十只大木箱子,里面的东西密密麻麻,像是要将她屋子搬空一般,哭笑不得。 朝廷只拨了每人一辆马车,两匹马,她哪有地方放得下这十只箱子。 赵翘楚才不理她这番抗议,道:“沙洲天高路远,又是极寒之地,原本这一路上就得遭不少罪,再穿不暖,可是要病的,必须都带着。” 郑天青拗不过她,又一心忙着店里的生意,只得随她去。 启程前的第二天,郑天青早早照常去店铺,伏案做活。 做了没多久,彩月进了屋,道:“小姐,贵妃娘娘身边的南春来了。” 郑天青收了手里的活,请她进来。 南春瞅着跟往常一样,不爱笑。 自从知道了她是江南玉的姐姐后,郑天青对她也多了几分敬意。 她刚想寒暄几句,那南春不等她开口,便道:“贵妃娘娘今晚想请姑娘进宫一趟,算作送行宴。” 郑天青问:“就我一人吗?” 南春道:“是,酉时我会来接您。” 郑天青被她冷得也不再多语,点了点头,南春便转头走了。 她才一出门,彩月便冷哼:“好大的架子。” 郑天青道:“姑姑身边的人,总得有些威严的。” 两人正说着,唐碧海敲了门,一步三晃的进来。 几日不见,他倒是消瘦了。 郑天青关切道:“最近怎么总不见你,看着疲倦。” 唐碧海露齿一笑,道:“最近想着要跟你一起去斗宝,便练的狠了些,瘦倒没有,只是精壮些罢了。” 郑天青见他眼圈下都黑了,一看便是疲劳过度,拉他坐下,吩咐彩月去拿些他爱吃的点心水果。 唐碧海看着她关切的样子,道:“还是你对我最好。” 郑天青看他这样说,心中蓦然不是滋味,问:“有事?” 唐碧海笑道:“没事。” 他今日与往日神情不同,带着三分深情,四分温柔,两分认真,和一分她也看不懂的情绪。 郑天青感到不对,皱眉问:“究竟怎么了?” 他才笑答:“我娘今晚想请你单独吃饭。” 她吸了口气,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姑姑和唐夫人都想单独与我吃饭。” 唐碧海挑眉道:“那我便不知道了,但贵妃想必是推不得的,放心,我回去替你解释。” 郑天青点点头,没有拒绝。 彩月此时捧了个托盘上来,新鲜的橘子香橙,葡萄蜜瓜,凤梨酥,芸豆卷,豌豆黄,桂花糕满满当当码在盘中。 郑天青给他倒了杯茶,唐碧海便香喷喷的吃了起来。 自中秋那日在林中见面后,他许久都没来敲她的窗子,也没不请自来的展示武艺,郑天青已然不习惯了。 她突然觉得有几分对不起他,自己与他订了婚,让他被这个由头捆住了手脚,而她自己却与苏澈双宿□□,实在不地道,看他这样孤单疲惫,心中暗暗也打算着替他寻摸优秀的姑娘,想来也可以各自都幸福。 唐碧海吃了东西便走了,不若往常,都得磨蹭好一会儿,这次倒是干净利索的头也不回。 郑天青纳着闷,继续做活。 到了中午,基本收尾也结束了,她原本打算收拾收拾,回家吃午饭,顺便准备晚上去宫中赴宴。 刚出了门,就看见苏澈正顺着楼梯上来。 苏澈走上楼,看她正往外走,见到他,满脸上藏不住的欣喜,笑得明媚,也忍不住扬起嘴角,走过来轻抚她的脸颊,低声问:“去哪儿?” 郑天青一见他,心里便踏实了,道:“打算回家的,姑姑今晚约我入宫,说要为我送行。” 苏澈听了,问:“只你一人吗?” “是。”她点点头,问:“怎么。有问题?” 他摇摇头,道:“我饿了,先去吃饭吧?” 两人下楼随便吃了些东西,苏澈送郑天青回家。 赵翘楚知道郑远静要单独为郑天青辞行,心中虽有疑惑,但却未表现出来,照例让樱珠帮她收拾,被郑天青推辞。 虽说失去见自家姑姑,但好歹得进宫,她还是着重收拾了一番。 她着了件粉色的襦衫,雪白的褶裙,外面罩一件修身的大红的褙子,其上绣着仙鹤南飞,好不精神。 她时刻带着苏澈给的链子,但此时衣领紧合,彩月担心她这样失了光彩,于是又在外替她戴了条珍珠,系好如意绶环,有随手拿了个外袍,免得天气寒凉,挨冻。 她收拾好,去母亲房里请安。 赵翘楚看见她这一身,端庄大方,又不失气度,一回身,从房里拿出支牡丹金簪钗在她头上,与那日姑姑所赠相比略显朴素,但胜在精美,不似凡物。 从小到大,她从没见母亲戴过,疑惑道:“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这是旧物了,你戴着去会隆重些。” “那我不如戴了她送的那支岂不更好?” 赵翘楚拉住她,道:“来不及了,别弄乱了头发。” 话音才落,明月便进门道:“南春来了,在门口等。” 郑天青谢了母亲,急急地出门,南春正站在车下等,身旁一个小太监,见了郑天青行礼道:“小的连福,见过郑小姐。” 头一回见他,郑天青打赏了他些碎银子,被扶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往皇宫去。 马车一路开到宫内,郑天青心想,可算是见了姑姑身为贵妃的排场。原先皇上赐宴,哪个王公大臣不得不行入门,到了她这儿,便可以长驱直入,可见真为内人。 一下车,是姑姑寝宫的后院,她跟着南春一路进殿,到了西花厅。 还没进门,就听见乐声,是诗仙李白所作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那歌声凄婉,但又透着一丝倔强。此曲乃是赞美杨贵妃之花容月貌,虽美人未得善终,也不至于唱得如此悲切。 她踏着歌声入门,见扶琴之人正是郑远静,殿内并无歌女,心中一惊,看来是姑姑唱的。摸不透姑姑的心思,更不敢妄论她是否与皇上又何不妥。 郑天青只盈盈一礼,脆生生叫了句:“姑姑万安。” 郑远静看她进门,笑得开心,道:“那次中秋没来得及跟你好好说话,今儿可算能让咱们娘俩好好聊聊天了。” 两人的门才阖上,苏澈便进了院子,由婢子引着往东花厅去,他站在门外,婢子替他敲敲门便退下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人是绿绕,苏澈进屋,碧池正斜倚在一旁的罗汉椅上,风情万种,朝着他笑。 苏澈环顾四周,没见着贵妃的影子,心下明了。 碧池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从罗汉床上起身,烟视媚行,袅袅地往他面前晃,一步三扭的,苏澈看也不看。 碧池也不恼,更没摆架子,径直往桌边去,一拍手,侍女从后室鱼贯而出,一盘盘将食物端上来,满满堆了一桌子。 她坐在主位挺着胸脯,朝苏澈抛了个媚眼,道:“苏公子,早就说过要一起吃饭,今日都到了桌前了,总该赏光了吧。” 第61章 罗生门 郑天青在郑远静的热情招呼下落座,贵妃招招手,南春便张罗着人上菜。 先是端上一大盘烤羊肉,孜然的浓香,裹着油亮的烤肉,还带着刚出锅才有的滋滋油响。 郑天青盯着挪不开眼,郑远静笑着说:“这是西域的手抓羊肉,最能体现西域豪迈风情的当属这道菜了。用的是新疆的绵羊,吃起来细嫩得很,没有一点羊膻味。而且,你丝毫不用担心肥腻,厨师早已剔除了大部分肥肉,跟瘦肉相得益彰,入口即化,你肯定会喜欢。” 话还没落,又端上几盘,一盘是纯手工制作的凉皮。 整块面皮,轻薄、透明,飘在水中,再将其切成均匀的长条形。眼见一个厨娘麻利地切上一盘宽条状的凉皮,又切上几片面筋覆上,依次加上甜酱、香醋、麻油、味精、辣子面、孜然粉、鲜芫荽末等*有的调料。 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凉皮此刻便呈现在她面前。 郑远静为她夹了一块,郑天青尝一口,骤觉浑身舒爽,吃到嘴里,香在心头,饥渴顿消。 这时,南春端着个铜壶出来,举着两个玻璃杯摆到两人面前,先给郑天青倒了满满一杯。棕色的茶汤倾流而出,还带着奶味。 南春冷冰冰道:“这叫奶茶,是西域少数民族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饮料,更有着无茶则病、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先将特级茯砖茶捣碎,放入铜壶中煮,待茶烧开后,加入鲜奶,沸时不断用勺扬茶,直到茶乳充分交融,除去茶叶,加盐即成。考虑到郑小姐也许会喝不惯,娘娘特意嘱咐了少放盐,多加奶,小姐尝尝。” 郑天青微笑着喝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既有茶的清冽,又有奶的柔和,两者交融,妙不可言,一点点咸味更使甘味回长,收了奶的腥味和茶的苦味,更使得这杯奶茶香醇起来。 “喜欢吗?”郑远静笑着问她。 郑天青忙不迭的点头。 郑远静道:“本来准备着一顿,既是为了给你送行,又想让你先尝尝西域的饮食,看你能不能吃得惯。看来你并不反感,我就放心了。” 郑天青感激道:“谢谢姑姑替我着想,何止不反感,我当真喜欢。” “那就好。” 话音未落,又一阵香味袭来,端上一个大木制盘子,里面摆了几条烤肉,一旁跟手抓肉一样,滋滋作响,色香诱人,旁边也摆了几碟辣椒面,孜然粉和酱汁。 连福看着郑天青直勾勾盯着,笑着道:“这叫烤羊肉,在西夏可是大大的有名。” 这烤羊腿肉制酥脆,颜色褐红,肉质酥烂,闻着味道香醇,瞧着色美肉嫩,浓香外溢,佐酒下饭,老少皆宜,实乃草原美肴之一。 看她听得兴致勃勃,连福继续道:“烤羊腿是蒙族名菜,流传广远,西北各地,皆有制作。此菜以羊腿为主料,经腌制再加调料烘烤而成。成菜羊腿形整,颜色红润,酥烂醇香,烤羊腿肉质酥香、焦脆、不膻不腻,西域人都非常爱吃。” 郑天青实在按捺不住,眼睛都冒了红光,郑远静笑道:“别光看了,开始吃吧。” 她点点头,学着郑远静的样子,吃起来。 这一顿下来,皆是硬菜,确实有些油腻,但喝了一口奶茶,又将这些油腻都冲淡了许多。 郑天青吃得异常开心。 虽是自家姑姑,但因她位及贵妃,郑天青也不好吃得太粗鲁,一直细嚼慢咽着,但是嘴上可没停下。 风卷残云般,不一会儿便吃得肚圆。 连福和一众婢子看着直笑,紧着收了盘子碗筷,端上许多点心果盘。 郑天青笑呵呵道:“姑姑你准备得太丰盛了,我再也吃不下了。” 郑远静眉目慈爱,道:“不吃也好,一会儿全给你打包带走。” 不等郑天青回应,她突然话锋一转,道:“天青,上次你在妙风楼与徐遇仙在一起吗?” 郑天青忙不迭点头,道:“对呀,他是我师父。” “那你可是拜了个名师。”郑远静垂眼,又一抬,直直的看着她头上的牡丹簪子,道:“今儿这簪子,是谁给你的?” 郑天青听她问,不由的抚弄了一下,道:“是我娘临时给我加的。出来的时候太着急,没打扮好,母亲让我戴上这个,也好正式些。” 郑远静叹了口气,道:“嫂子也是良苦用心。” 再抬头,眼里却含了一汪热泪。 *** 东花厅,苏澈看了眼碧池,冷冷一笑,向前几步,走到桌边,在她对面坐下。 桌上是跟东花厅一样的西域美食,一样的香气四溢,一样的色香诱人,但不同于对面郑天青的食指大动,苏澈并没太大的兴致。 碧池起身驱了一屋的仆从,莲步轻移过来,为他倒了一杯奶茶。 放下铜壶,捧起茶杯,紧挨着要往他嘴上送。 苏澈向旁边一让,抬手拒绝:“公主不必如此,我可以自己来。” 碧池脸上有几分扫兴,随即被淡笑遮掩了,她袅袅婷婷的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看着苏澈道:“苏公子请用。” 苏澈端起杯子,闻了一下,复又放下。 碧池问:“怎么,苏公子不喜欢奶茶,还是嫌弃奴家手笨,不愿喝?” 苏澈一笑,道:“公主说话怎么这样江湖气,连这些招数都是从江湖上学的?” 碧池眼波流转,道:“苏公子不喜欢民间这些套路吗?我当苏公子喜欢这些烟火气。” 苏澈敛了笑容,冰冰凉凉,道:“公主自重。” 碧池道:“公子说什么,我不明白。”接着,夹了一块羊排,伸舌去舔。 苏澈放下筷子,道:“□□这种一闻就知道的东西,公主以为奶茶味能盖得住吗。” *** 郑天青看贵妃红了眼圈,心中一慌,不知因了什么触动了她,忙道:“姑姑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 南春退了一旁的仆从,递上个手绢替她拭泪。 郑远静推了手绢,也不顾泪珠会不会氲花了妆容,摇摇头道:“你别多心,不过是之前唱了支曲子,又猛的看见这支簪子,想到了不少以前的事,心里难受罢了。” 郑天青不自禁问:“什么旧事,如今还能让姑姑这样伤心?” 刚出了口,又后悔。 郑远静本身经历就复杂,许多事情想必不该向自己这样的小辈说,自己这样贸然问出口,实在不合礼数,实在僭越。 她忙改口:“姑姑别理我的蠢话,时间不早了,天青告退了。” 刚要起身,就听郑远静道:“不妨事,虽然难以启示,但好在你这孩子有孝心,要是愿意听我说说也好,让我这心里能松快些。” 她这话一出,郑天青也不好起身,只得恭恭敬敬坐在原地,专注听她讲话。 郑远静清了清喉咙,压了些哭腔,道:“这话我真是说不出口,但你提到了那个人,我便再也忍不住了。” 郑天青脑子飞转,她刚刚只提到了师父,其余并未多讲。 徐遇仙前些日子那番坦陈她还没有完全消化,委实再没力气再受更多的冲击。 郑远静看她看似脸色沉静,心中一定在忐忑,知道须得再加一把火,将一切烧旺起来。 她吸了口气,道:“人人都以为我是当今圣上最宠爱之人,可没人知道我的苦。” 原来是后宫之事,郑天青心下一松。 就在她神情放松的片刻,郑远静的声音突然撞进耳朵:“我怎知徐遇仙竟然是个断袖!处处缠着皇上,与我作对。十几年前,我被掳到西域,被人在身后骂作奸细,都是他在背后捣的鬼,你说,我如何不恨。” 这几句如平地惊雷般,在郑天青耳畔炸开,她顿时眼花缭乱,不可置信。 民间并非没有短袖,郑天河与沈醉的事情她也是目睹过的,但是师父与皇上,她真的不敢想象。 再抬头,看看郑远静梨花带雨,哭得悲戚。 她是贵妃,应该不敢在此类密辛上造谣,既然如此,师父又为何要骗她。 中秋那日,徐遇仙明明说要将一切坦白,但却完全未提此事。 如此大相径庭的说法,郑天青脑子一下懵住,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的愣在桌前,眼睛直直看着郑远静,大张着嘴,目瞪口呆。 郑远静瞧着她这副样子,知道她已经信了大半,于是她抹抹眼泪,双瞳剪水,眼中朦胧,带着哭腔继续。 “不知你是否知晓,徐遇仙便是通天教主。当年他早知我与宋临有了露水情缘,便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以通天教主身份与苗疆王苏里唐里应外合,不过是想借苏里唐之手将我铲除掉。但他千算万算,漏算了苏里唐会对我一见钟情,并没有加害于我,而是想把我带回苗疆收入后宫。更算不到,皇上会看清他的真面目,而我还有还朝的一天。” 郑天青糊涂了,在师父口中,姑姑被疑为细作,是因了当今圣上为在夺位中自保,而使用的计策。 苗疆王的陷害,明明是与当年大皇子相勾结,而到了姑姑这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成了师父本人。 而且,师父明明说他与皇上师出同门,胜似兄弟。怎到了姑姑这里,师父却成了居心叵测的断袖。 两人的说法相互矛盾,扰的郑天青脑袋里就像一锅热粥,完全摸不到头脑。 郑天青与徐遇仙相处十几年,是知道他的为人与品行的。 若是没有最近这样多的事情发生之前,她是死也不信师父会做出这等肮脏之事。 但是最近风云变幻太快,她已经不敢再打这样的保票。 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一个是她视作父亲的恩师,一个是她血缘相连的姑姑,哪一个她都不愿怀疑,哪一个她都不愿失望。 郑远静看她心中纠结,知道她此刻心中拉扯。 也罢,她自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虽说是血亲,但到底没有徐遇仙陪伴在她身边时日多,要她选择一方,还得再加一根稻草。 郑远静起身,袅袅走到她跟前,抽出她发间那一根簪子,郑天青惊的抬头。 郑远静紧紧捏着它,想是要将它挤碎一般,道:“这跟簪子便是他亲自所造,让皇上赐予我。当年,他就是用这个簪子给我定的细作之罪。他让人从苏里唐房中搜出了这支簪子,非说我早与苏里唐勾结叛国,又引诱了宋临受孕,以此来要挟。还巧言令色,将剧毒涂在簪子上,用以污蔑我欲毒害先皇,谋朝篡位。” 她声音渐低,最后只剩哽咽,含了天大的委屈。 郑天青心中疑惑,问:“若是如此,当今圣上怎会还留他在身侧?” 郑远静眼神一利,刺的郑天青后脊发凉,声音渐高:“他污蔑我之时,我人已离开京城,有口难辩!这簪子在我与皇上那一夜后便不翼而飞,若我真有谋害之心,是罪大恶极之人,皇上又怎会容我回朝为妃!” 郑远静言语激动,震得郑天青无言以对,她脑中嗡嗡,知道郑远静所言不虚,但心底里却真不愿相信,待她亲如一家人的恩师是如此歹毒险恶之人。 她可以接受师父是断袖,苏澈曾开导过她:情之一事,在于双方,无须在乎旁人。 可若是为了自己的情,而去不择手段的伤害别人,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 郑远静默默回了位置,扶着额头,道:“天青,吓着你了吧?” 郑天青抬头,道:“没有,姑姑,我只是一时有些难以承受。” “人心隔肚皮。”郑远静叹了口气,“我也不愿讲这样丑陋的事实告诉你,但是我不愿你再受奸人蒙蔽,哪一天再受了毒害。” 郑天青轻轻“嗯”了一声。 南春给郑远静递了一杯热茶润嗓子,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郑远静放了茶杯,道:“天青,今儿你不容易,听我这些唠叨,说了太多,我也有些累了。” 郑天青心领神会道:“那姑姑好好休息,我便回去了。” 说完起身行礼。 郑远静起身道:“一路上好好照顾自己。” 便向里屋去。 南春替她开了门,郑天青要走,被她叫住,道:“小姐留步,贵妃给你准备件雪狐毛的大氅,为你去敦煌御寒,您且等等,我去给您取过来。” 郑天青点点头,在门前等她。 百无聊赖,却听对面花厅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澈从里面出来。 郑天青又惊又喜,正欲上前,却见身后金光灿灿,定睛一看,碧池公主衣衫不整的追出来,口中娇声道:“这就走吗?不留下过夜?” 第62章 遇仙上 尹泓自小在海边长大,看着潮汐冲刷着海面,细沙被抹得平整如铜镜一般。 不管在沙上画了什么,写了什么,堆了什么,只要一个浪过来,再去,一切又都回了原样。 村里的老人说,这片海的深处有神仙,朝廷每年都派人往里去,但都无功而返。 尹泓有时候跟着大人赶海,一往深处去,不管摸了什么回来,总是会被臭骂一顿。 母亲跟他说,深处有会卷人的漩涡,得道之人能轻易穿梭毫发无伤,但凡人被卷进去,就成了海神的祭品,尸骨无存。 日头下落之前,他喜欢捧着腮往海的那头看,虽然常常白茫茫一片,看不出个尽头。 但有一天,一阵大雨之后,海上跨着彩虹,他拉着隔壁的二妮去捡海货,一抬眼,竟然看见海天相接之处,有几座绿山,苍翠环绕,就立在远处。 他拉着二妮道:“快看,我看见海上的仙山了!” 二妮头也不抬,道:“做啥子美梦,还不快多捡些蛤蜊回家熬汤,就算有神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绝对寻不着。” 他暗哼一声,懒得理二妮这样的乡野丫头,眼睛里就这一亩三分地。 家里困难,父亲天天打鱼,母亲也整日忙着晒海货,拿到集市去卖。 根本顾不上理他。 家里有三个小子,他排老二,本就是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位置。 尹泓还不到出海的年纪,整日就是帮母亲收拾海货,或者上山劈柴。 自那日见了仙山后,他便存了去寻的心思。 他挑了几棵长树,不粗但结实,每日先砍一棵,再去捡柴。 半月便攒出一叶小舟。 渔家的孩子,都会扎筏子,但是尹泓知道自己要去寻的是仙山,光扎筏子定是不够的,他将柴刀磨利,把筏子上扎得像小舟一般,还竖起了桅杆,将筏子藏在海边的山脚下。 他又埋了些干粮,淡水,每天望着海面,等着仙山再露真容。 终于一夜,电闪雷鸣,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巳时才停,父亲和一干渔夫都没下海。 尹泓到滩上一望,日头烈得似火,但仙山就立在那里。 他拉着小船就往海上去,带着干粮和水,抄起桨,就开始往那里划。 原本仙山的影子就在眼前,但却像会动一般,自己往前,它也往前,就是到不了。 等他再一回头,海滩早成了一个圆点,自己孤零零的在海心飘荡。 一不做二不休,他奋力往仙山划,随着日头渐下,仙山连个影子都没了,自己真的没了退路。 脑子里想着母亲的话,他实在累得划不动了,喝了口水,吃了点干粮,困得躺下。 等他再睁开眼,风和日丽,但太阳却晒的厉害,尹泓浅浅觉得害怕,他无助的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一边自责,一边本能的滑动。 仙山早没了影子,家也不知所踪,他想活命,只能往前滑。 海上总是风云变幻的,早上还风和日丽,中午便会变了天色。 天空中电闪雷鸣,不一会就下起雨来,海上波浪翻滚,船根本稳不住,一个大浪过来,船便翻了。 再一个大浪,成了碎片。 尹泓抱着个碎木,在海中飘荡,又累又饿,不知怎么办。 渴了,只能仰头喝几口雨水,饿了,便捞一条游过的鱼虾,随意吃了。 到了夜晚,便抱着木头睡去。 他不知飘了多久,突然,又看到了仙山,比之前见过的都要大,他原本已经孱弱,但见了生路,便奋力的往那游去。 终于到了浅滩,他浅浅能触到实地,心也渐渐踏实。 突然看到似乎对面有个人站在岸上,带着光华。 他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无法求救,眼前一黑,堕入无边的黑暗中。 他是在药香中醒来的,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晶莹水润的眼睛。 不等他开口,就听见那人说:“师叔,他醒了!” 一个青年人过来,问:“醒了?饿不饿?” 尹泓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无仙。”那青年冲少年喊,“端过来吧。” 那少年托着一碗白粥,几样小菜过来,扶起他道:“我喂你吧。” 然后就这样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他动作轻柔,嘴角还带着笑,认真的喂他,还拿一块手绢轻轻擦拭帮他擦着嘴角。 尹泓胃里觉得舒服许多,心中也暖了起来,自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这样喂他喝粥,他不知不觉,留下热泪。 那少年惊道:“你哭什么?” 尹泓道:“小神仙你待我真好。” 那少年噗嗤一笑,道:“我不是神仙。” “那你是谁?” “我叫无仙,柳无仙。你呢?” “我叫尹泓。”他吸吸鼻子,“你的名字里都有仙字,还说不是神仙。” 无仙眉眼一弯,笑着低声道:“傻瓜。” 后来尹泓知道,这个地方是归墟,住在这里的人如隐居一般,不与外界联系,但都是高人。 第一次见到的青年是天灵山的主事,叫凌越,专精医术。 有一个主事,叫凌扬,住在甘星岛,据说武功高强,无仙总撺掇着自己去偷师学艺,每次都被他师兄无忧赶出来。 还有一个主事,叫凌波,住在流波川,神神叨叨就像村里的神婆一样。他是最不友好的人,第一眼见着尹泓,就对无仙说,这是你命里的劫数,还不把他送走,万万不可把他留在身边。 尹泓吓得往后躲,无仙便日后常常带他躲着这人走。 无仙的师父叫凌振,住在无极峰,特别会打首饰。有一次,无仙领着他进了凌振的制宝房,简直就跟进了皇宫一样,全是奇珍异宝,馋的他口水直流。 他娘要是瞧见,还不得登时疯了,他娘有个戒指,还是奶奶传下来的,娘从来舍不得戴,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压在枕头底下。 一想到母亲,尹泓心里就酸酸的,虽说与母亲不亲厚,但自小也从未缺衣少食,将他养大,家人只怕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