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1 第 1 章 乌衣巷响起一串清脆的鸾铃声,从宫里来的朱络云母车碾过青石板,沿原路驶还。 谢府长史站在阀阅下,目送长信宫的掌侍离开,脸上笑意顿失。 他返回府宅,捧起掌侍公公留下的那只螺钿八宝盒,快步穿过外庭和养鹤台,来到家主院中,在门外的木廊上脱了履,恭敬地唤声“郎主”。 “太后又遣人来给五娘子赏东西了,道是上巳节的节礼。” 净室内焚着香,坐在檀木栅足案后的人抬眼。 长史会意地打开漆盒,只见其中满堆了女子用的簪珥、金钏、玉佩等物,珠光耀彩,映照人眼。 岑山望向上首的年轻人,斟酌着道:“仆以为,太后莫非还打算让五娘子与她那内侄结亲……” “礼照收,结亲不结亲的话,只当没有。” 一道清沉的嗓音响起。 雪白的香线从博山炉中缭绕而出,谢澜安拨着水墨扇面随意一拂,团雾四散,连着那身大袖襕袍都沾了漫不经心的懒散。 执扇那只手,骨节分明,几与玉同色。 岑山听见郎主这说一不二的语气,一颗心便落定了。 安坐在堆满书简的博古架前的这人,少而清韶,是被那满纸清隽的书香气浸入了骨,如今年长,愈发展露出丰神如玉的风采。 十九岁,尚未冠,已是陈郡谢氏众望所归的一宗之主。 对于他们这样的世族来说,莫说宫里头的一盒首饰,便是几车金银抬来,也未必侧目一观。 毕竟南渡以来,世家与皇家共治江山的格局至今未破,陈郡谢氏,更为累世清流,在外戚与世家针锋相对多年的局势下,一向保持着中立。 庾太后想通过姻亲关系,拉拢谢氏这个强援,已非一日两日了。 底蕴深厚的谢氏却有这个底气视而不见。 再说了,长史心想,郎主对家中姐妹的护短,在京中历来是出名的。 岑山心头松快了,收起奁盒,笑着提醒道:“郎主,明日便是春日宴,想来满城名士,都等着郎君今年的佳作呢。” 谢澜安闻言,索然无绪的脸上倏地笑了笑。 “山伯放心,我忘不了。” 她是死也忘不了的。 上一世,她便是在这场春日宴上看走了眼,收了一个野心通天的狼崽子,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想起楚清鸢这三个字,重回自己十九岁的谢澜安,倦戾地皱了皱眉。 前世她之所以在名流云集的宴会上选中此子,不是像阿母日复一日担忧的那样,怕她动了什么风月春心。 她那颗本该属于女子的心,早被母亲的戒尺挫磨干净了。 阿母掩盖她的身份二十载,将她养成一个男儿,她也只是以一宗之主的眼光,发现了一枚在那些风流纨绔中,如松鹤立的璞玉。 她欣赏楚清鸢落笔不俗的才华,也喜欢那身不卑不亢的风骨。 在遍地敷粉涂朱,薰香佩锦,服五石散的门阀子弟中,这样干净的人不多见了。 他向她揖礼,那片笑容同样纯粹如赤子,说:“清鸢甘愿一世追随郎君,为郎君所驱使。” 门生有进学之心,谢澜安有提拔之意,一则是爱才,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身怀巨秘,如履薄冰,唯恐在谢府泄露马脚,需要培植自己的心腹。 以楚清鸢的出身,光会写一手锦绣文章无法在金陵立足,她便将极受京中名士看重的玄学之道、清淡之术、琴道棋艺,但凡她所有,皆倾囊相授。 她栽培了他足足六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楚清鸢终如璞玉琢成,褪去年少的寒酸,借由谢氏的东风,成为惊才绝艳的“清鸢公子”,名动京城。 而面对其他世家明里暗里的招揽,楚清鸢从来一笑置之,始终安分地跟随在谢澜安身侧,尽心打理她交与他的事务。 他说过:“我永视郎君为主。” 就是这样一个与她说话都恐高声的人,背地里暗投少帝,无视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为幼帝一手策划了那起震惊朝野的中宫投毒案。 他教权力旁落的年少皇帝伪装中毒,再将谋害天子的罪名,扣在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庾氏身上。 待庾太后一倒台,以庾、何两氏为首在金陵横行多年的外戚之党,便被皇命在身的楚清鸢联合几大世家,扑剿殆尽。 一举成为功臣的楚清鸢,野心却远不止于此。 他又将目光投向陈郡谢氏这块肥肉,为了进一步控制谢氏的资源为己所用,他毫不犹豫向谢家族老揭露了她——谢澜安的女子身份。 等谢澜安察觉这一切时,族中耆老与三叔父子已带着人手,气势汹汹地堵上门来。 那一日寒露,秋雨极冷。 ——“谢澜安,你本女子之身,却假充嫡长孙坏我谢氏家风,尔与尔母祸乱家族,颠倒阴阳,不当人女,不当人妇!不配再为谢氏族人!” 激愤的讨伐声中,楚清鸢手持一把油纸伞,独立于人群之外,带着她悉心教与他的一身雅致风姿,眉眼温存。 他说:“女郎,莫怪了我,清鸢只是想帮你卸下肩上的重担,今后你便可以和寻常女子一样成亲生子了。你可留在我身边,过正常人的生活。” 去他的正常人。 那双愧疚深情的眼睛,真是挖出来喂狗都嫌脏。 二十五岁的谢澜安在四面围困中,抬起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死死盯着楚清鸢。 怪她有眼无珠,被自己手把手教出的狼崽子折断了羽翼,撕碎了脸皮,还妄想在她身上铸一座牢笼。 死后很多年,她只恨,捅进这孽障身体的那一刀不够深。 “郎主?” 岑山不知色沉似水的郎君在思量何事,不禁轻唤一声。 谢澜安回神,一折折拢起手里的白玉扇。“此香甜腻,令人作呕。” 她起身,大袖飘扬,天水地织锦襕衣上的云海纹漾动起来,没了之前那股懒劲儿,泛出凛凛的冷感。 “我去看看阿母。” 岑山应一声,待郎主出屋后,忙叫来一个书僮,命其撤换郎主案上之香。 · 阮氏住在西院的湘沅水榭,屋舍建在引水穿凿的水池上,虽有碧竹千竿,仍免不了阴湿清寂。 此地不宜久居,阮氏却固执喜欢,不肯搬离。 主母院中的婢子们正扫落花,见谢澜安来,忙垂帚低头,规矩俨然。 阮碧罗才诵完一卷佛经,见谢澜安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辰过来,也觉奇怪。 妇人身着素绢曲裾,挽作同心髻的秀发上无一枚簪钗。她只看了谢澜安一眼,将翡翠佛珠绕回清瘦的腕子上,淡淡问道:“何事?” 她不唤婢子奉茶,自然无人越俎代庖来伺候郎君。她不指坐席,谢澜安便也坐不得。 阮氏身边的女使茗华,见母子俩又是这么个不亲不疏的光景,暗暗在旁着急。 茗华是从前随阮氏从娘家嫁来的陪嫁,也是这座府邸里,唯一知道主母与小郎君秘密的人。 当初娘子与主君感情甚笃,可天妒英才,才气冠绝金陵的主君在娘子孕中不幸病逝,若非娘子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只怕她也要一病不起。 饶是如此,原本幸福无忧的女郎如被摘去心肝,自此便似槁木死灰,再无笑颜。 也因对过世夫君的执念,娘子在诞下一女后,买通稳婆,谎称生下了谢大郎君的遗腹“子”。 只为让这个孩子继承亡夫才学,长大后接管本该属于她已故夫君的家主之位。 娘子将小主子无微不至地教养长大,却也对小主子十分严苛,处处要求她比肩先父。以至于茗华觉得,这么些年,小主子被教得哪里都好,就是……心事过于深沉,意气不得舒展,不像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可“他”原本便不该是个少年郎啊…… 茗华不敢在夫人面前流露心事,柔声调和道:“夫人,郎君孝心,来看您呢。” 阮氏眉头蹙起,“家中有重大不决之事?” 谢澜安摇头,生有一双剑眉的她,平静看着眼前的清羸妇人。 这是她在前世听闻母亲投水自戕的噩耗后,第一次重见母亲的容颜。 尽管母亲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到底是活生生的。 上一世哪怕被姓楚的背叛,被族老谩骂,被三叔夺权……只要他们找不出理由取她性命,只要她谢澜安还有一口气在,就不算一败涂地。 可在那个雨如瓢泼的庭院里,她听到从西院传来的一声尖叫。 主母投池,等仆役下水捞上来时,她的阿母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不知母亲究竟对她有多少失望,连再见她一面都不肯,要用这种决烈的方式,报复她的“无能”。 她想奔去水榭,前路却被五叔公带头阻住。 那个在外人看来德高望重的老人,怎么说来着?——“竖子休想再在谢府中随意行走,阮氏女不配再为谢氏妇,她知耻自裁最好,尸身也不配玷污我谢氏门楣,老夫会尽快通知吴郡阮氏来领人!” 墙倒众人推。 于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清凉水榭中,谢澜安扯了扯嘴角,抬手欲触阮氏脸庞,“阿母,女儿来看你。” “住口!你自称什么?!” 茗华吓了一跳,阮碧罗已经一个凌厉眼神扫去。 茗华连忙去守住门口,遣散曲桥上的扫洒之人,同时担心地回头看了小郎君一眼。 往常小郎君最孝顺了,今日的小郎君,怎似有些不一样? 谢澜安注视着生她养她的母亲,轻道:“‘你要日日记得自己是男儿,是你父亲的儿子,是谢家的芝兰玉树,其余通通忘掉。’阿母教的话,我的确日日记得。今日,却有一问。” “你……” 阮氏看着那双清冷剔透的眼,心中没由来一阵恐慌,声色更犀利:“住口!你今日究竟犯什么毛病!” 谢澜安向前逼近一步,颀长的身材比阮氏高出一头。 她微微低头,对上阮氏的双眼,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却已回不去清婉曼妙,因为长年伪装男声,声里带了一抹流沙般的低沉: “阿母,我再假扮成一个男人,我也不是男人,不是你的儿子,成为不了一个丈夫,将来也做不了一个承继宗祧的父亲。”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上辈子居然想不明白。 她蠢到听母亲怎么说就怎么是,蠢到一面在外假扮成翩翩公子,一面暗中自卑于自己的女子之身,为此不惜全力栽培一个楚清鸢,只因她认同了母亲灌输给她的逻辑—— 你只有成为男人,才能获得一切荣耀与称赞; 你这一世只能为传承谢氏家学而活; 你不可对不起你的亡父、不可对不起年轻守寡的我、不可恣意行事、不可坦诚交友、更不能入朝为官自涉险地。 追根究底,是那“女子不配”四个字。 她竟信了。 “我是假的。” 谢澜安吐出这一句,那双璨星朗月般的眼睛变冷:“那么真的我哪里去了?” “你糊涂了,你所言何物!” 阮氏的唇迅速褪去血色,佛珠在她腕间伶仃碰撞,发出苍白的冷玉寒声。 她不可思议指着谢澜安:“逆子,你难道忘了你父早逝,忘了为母这些年对你付出的心血!你在胡说什么?我的戒尺……茗华,戒尺!” 谢澜安轻巧地抬了抬睫梢,对母亲的癫狂置若罔闻,“我还有一问。” 屋中惟闻阮氏咻咻喘气之声。 “阿母,我知您心里一向恨我不是男儿,但从前一直没敢问过,您是否有一刻,哪怕一刻,觉得谢澜安是个女儿也……没那么糟?” “我知晓了!”阮氏忽然从急促的呼吸中冷静下来,恍若想通关节,冷笑一声,“都道女大不中留,所以你是动了红鸾春心?说,是你终日把臂交游的王家十一郎,还是那个郗氏少主?轻骨头!你莫犯糊涂,你以为世人夸你什么琴道一品、书道一品、容止风流第一流,什么妙绝时人、什么金陵雅冠,便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这一切只不过是你攀着你阿父的肩膀得来的,是沾了谢氏的荣光!脱去谢氏嫡长孙这层身份,你是个什么?!” 阮氏急怒之下,抬起手掌掴下。 茗华来不及阻拦,心猛地一揪。却见谢澜安轻飘飘侧身避了过去,掀袍,跪下。 “郎君!”茗华低呼。 “那我知道答案了。” 谢澜安低声呢喃一句,挺着笔直的背,抬头看向阮氏。 她沉静的眼底像落了一场无声大雪的深渊,清冷,寂灭,语气却依旧温和:“阿母为了别人,为了夫家姓,为了追忆心中那份眷恋,苦活了半辈子,其实你可以走出这四方小院,出去看看,天大地大。” 她说罢即起身,转身离去。 这一跪后,谢澜安不欠任何人了。 阮氏脸色惨白,怔愣在原地。茗华流泪追出几步,“郎君……您究竟是怎么了?” “我?”檐下风吟铁马,声音悠飏飏飞上天际,一向以稳重示人的谢澜安忽然抻了个懒腰,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大梦初醒啊。” 她还活着,她的仇人也还活着,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允霜,玄白。”她看着春池中欢悦摆尾的游鱼,扬声唤来自己的亲卫。 “将西院水池三日内填平,收走主母屋中所有尖锐锋利之物。母亲身体不适,湘沅水榭自今日起,闭门谢客。” 茗华一听,郎君这是要软禁娘子的意思啊,颤声不解:“郎君,母子间哪有隔夜仇……” “茗姨莫慌,”谢澜安安抚地一笑,“阿母闹不清我要做什么,舍不得绝食的。帮我照顾好她。” 茗华只觉这笑容刺眼,更为失神,怔怔望着郎君的背影。 谢澜安才走出西院,岑山从正院那边听到动静,赶将过来。一眼就见郎主行走之间叠指弹袖,眼锋奕奕,向他吩咐: “给金陵城传句话。” 换了这身衣裳她是个什么? 不瞒母亲说,我也很期待。 2 第 2 章 两路信鸽从谢府的厩房飞出乌衣巷的时候,台城,长信宫,一名皂衣纱帽的小太监趋步入殿。 隔着一道素色帷帘,小太监朝前跪下:“启禀太后,刚得的消息,谢郎君提出将春日宴延后三日。” “延后?”帷帘后人影头上的步摇轻轻一晃,“那些老家伙怎么说?” 小太监乖觉地一抿嘴,“金陵第一郎君开口,各家家主谁会有异议,都乐得拭目以待谢郎君的名篇呢。” 庾太后闻言,推了小案上堆积的奏章,点头一叹:“如此俊才,如此声望,倘不能为我所用,如何是好啊。” 一宫之隔的太极殿,少帝陈勍听闻春日宴的变动,坐在空荡荡的御书案后沉默。 许久,少帝像是说给身边的通直听,又像自语:“他若愿出山,散骑常侍,中书舍人,甚至少师的位置,朕都敢为他和母后争一争……郗卿,你说谢澜安他愿意帮朕吗?” …… 金陵三月三,在皇城之北的玄武湖畔举办春日宴,乃是南朝名士的传统。 胡人马踏洛阳占据中州近百年,不耽误门阀士族偏安江南醉生梦死。 今年宴集延后了三日,金陵的风雅之士也不甚在意,反而平添几分期待之情。这不,初六一早,游原外的御道上便有车马骈阗,翠盖曜金。 从一驾驾纹锦悬玉马车上走下之人,男者高冠博裳,风度潇洒,女郎裙裾鲜丽,飞髾入画。 京城一等世族之间常有联姻,见面后互致寒暄,话题自然便转到了那位备受瞩目的金陵第一郎君身上。 咦,怎么这位谢家少主将开宴之日推延,自己却迟了? 殊不知,被京华士女津津乐道之人,此刻在家中内宅,背身面镜而端坐。 她右手边的矮几上,依次摆放着一幅裹胸的白布、一双垫足的木履、以及一只君子头冠。 那一袭从她背后散下的乌黑发丝,极长。 · 游原上,方席檀榻成行,王氏家主王道真遮着鹤羽扇环顾一周,未见那位谢家玉树,不禁捋须对携子走来的谢三爷笑道: “令侄推延宴会,自己却迟至,难不成真又闭户作成了一篇传世名作?天下才气,也留与我王氏子弟几斗嘛。” 自渡江以降,南朝每一代的丞相皆是王家囊中之物,本朝丞相王翱,正是王道真之父。 王道真代父掌家,谢知秋对他自是客气,揖手道: “府君说笑了,贵府三郎,七郎,十一郎的才学,连荀祭酒也不吝夸奖,雏凤清鸣指日可待。” 其实谢知秋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他上哪知道家里那个恃才傲物的小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知秋看正房的那对孤儿寡母别扭已久,照理说先父早亡,长兄逝世,二兄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不理俗务,那么这谢氏家主的位置,怎么说也该轮到他老三了吧? 偏偏二兄十分袒护谢澜安,说什么此子颇肖其父,见之不禁涕泪,去年铁了心推举这十几岁的小儿统管谢家! 老二自己去荆州做了无拘无束的一方刺史,留自己在家受这等窝囊气。 谢知秋气闷,跟在他身旁的三房长子谢演,也最听不得有人夸赞谢澜安,暗自撇撇嘴角,往湖边的亭中松快去了。 谢演还未走近,耳听前方几人说话:“郗兄,你同谢含灵熟,可知什么缘故?” 原来那春风拂柳的八角亭中,已聚了一群显贵公子。 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着白底炫金襕服,薄唇如柳,眉宇倨傲。闻言,只是把壶自斟独饮,并不答言。 “快别提,”一个脸上涂厚粉的锦衣郎瞅着郗氏少主,扇扇子打趣,“他呀,还为上次清谈输给谢郎君郁闷呢。” “我输?” 郗符咽下一口酒,拂开堆委膝前的大袖,漫然道:“清谈无常胜,下次再战便知。我们没那么熟,只他堪为我对手罢了。” 嚯,口气真不小,友人们都知这位爷的脾性,相视一笑。也有人猜测: “或许谢郎君是为了等他的挚友文良玉,所以才推迟宴集吧?听说他二人以琴会友,相交莫逆。” 郗符懒得多言,只在听见挚友二字时,不大乐意地蹙了蹙眉。 比起郎君们这边揣测纷纷,另一厢的女郎堆里,也有不少人在谈论谢澜安。 一名身着蜜色缃绫春衫的艳丽女郎,坐在搭好的避尘帐中,身侧仆婢成行,执壶奉浆。这女郎神采雀跃,双手捧心,正对她的闺中友人兴致勃勃地倾诉: “我最喜谢郎的《朱鹭》、《白马》两篇,还有去年春日宴他作的《易水歌》你还记得么,我誊抄了不下二十遍!选取一篇最好的粘于屏头,日日诵读。熙如春风化雨,悲似易水秋寒,什么叫文采斐然,这就是!诶,采菊,快瞧瞧我的眉妆花了没有……” 此人乃是会稽王之女,安城郡主陈卿容。 在金陵城所有爱慕谢澜安的贵女中,陈卿容不是唯一一个,却绝对是最大胆的一个,曾数次堵在乌衣巷,公然向谢澜安表白爱意。 当然都被谢澜安婉言拒绝了。 安城郡主却是天生心大,毫不气馁。 安城郡主身边的宫装女郎是平北侯家女儿,心中何尝不羡慕陈卿容的这份坦率直白。 假如她也有这般勇气,敢向那位如冰似玉的谢郎君当面诉一句钦慕,哪怕明知无果,也算了却自己的一番痴情吧…… 说话间日渐高升,除了这些占据赏景最佳之所的公卿世族,次一等的二三流家族,只能在稍稍偏远的水陂旁摆宴。 更远处的林荫角落,聚集的则都是些连一身锦袍也穿不上的寒门俊彦,或落魄士子。 士庶不通婚,贵贱不同席,这是大玄王朝颠扑不破的规矩。 这些寒人之所以在此能有一席之地,要么是有秀才或孝廉的功名在身,要不就是祖上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只不过家道中落,一代代传下来,也就不剩什么底蕴了。 而倘若有谁能在雅宴上得到某位府君的青眼,拜在其门下,便无异于一朝鱼跃龙门,再兴门楣也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今日这个机会,对这些寒素之士而言万分重要。 一棵临水的桃树下,便有一名高个素衫青年,手持一卷写有他诗文的竹简,目不转睛盯着车道尽头方向。 青年脸上神态自若,掌心却微微沁出汗水。 邻旁几个出身大户的婢女,都忍不住频频回望这人,窃窃私语。 只因这青年生得神清骨俊,虽着布衣,却别有一番风骨韵味,就像一只白鹤混在鸡群中,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 “清鸢,我没看错吧,你也会紧张?” 一只手大剌剌地拍在他肩膀上,是青年的一个同窗,笑着说:“你的才学不是已被丹阳郡尹赏识了么,只消改改你这清高的脾性,将来少说也能混上个县吏。” 姓楚名清鸢的青年闻言,不动声色地低敛双睫,忽听曲水边有人喊道:“来了!来了!” 楚清鸢心头重重一跳,猛然抬起头,不由自主攥住掌心。 “来了吗?”安城郡主几乎从避尘帐中跳起来,惊得裙摆翩跹。 她掀开帐帘,果见一辆挂有谢氏徽号的马车驶来,一双妙目顿时放出光芒。 郗符头也不抬,却放下酒盏,摆开了一局棋,将白子棋盒熟练地推到对面,笑啧一声:“架子不小,来得可够晚的。” 那些长上一辈的门阀家主,麈尾在手,亦见车而笑。 没法子,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流,建安风骨已远,竹林七贤亦逝,在如今这修宁年间,轮到谢氏出了一位芝兰玉树独领风骚。 正如王道真所言,金陵一石才气,他谢澜安独占了八斗。 出身名门,年少倜傥,才气纵横,这就是名士们竞相推崇的人间琢玉郎了。 说一句谢澜安是金陵宠儿,毫不为过。 所以全京城都愿意等他三天,在场也无人觉得谢澜安晚到是无礼不敬,是拿架子、搏眼球。 因为他是谢澜安,他不需要。 那架车缓缓停下。 众目睽睽中,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女子。 春光熔金的玄武湖岸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有几分愣神。 只见那女子眉长若剑,肤光胜雪,一条裁剪利落的海天霞色长裙,勾勒出她略高于寻常女郎的匀亭身姿。 腰无禁步,鬓无珠钗,如云长发挽成的高髻上,仅一支红玉长簪而已。 可她也不需多余雕饰,裙随步动,便如从扶桑日池飘下来的一朵光霞,明媚不柔媚,璨耀而生姿。 “……这是谢家哪位娘子?” 就近的士女看得移目不得,喃喃:“不对啊,金陵何时有生得如此、如此气质特别的年轻女娘?她的容貌……” 一个人的衣衫可换,相貌和神态却改变不了。 何况谢家五娘子谢瑶池就站在那女郎身边,秀美的鹅蛋小脸上失魂落魄,看上去还是懵懵的。 谢知秋父子俩从席上惊起,越看那女子越熟悉,也越看越陌生。 谢知秋心中乍然冒出一个极荒唐的念头,却不敢置信,喝声道:“五娘,这是怎么回事!” 谢澜安长身玉立,微微仰面,感受着暌违已久的含着水气的清风吹拂。 谢瑶池却被父亲问得身子一颤,她在家里姊妹中行五,是谢知秋最小的女儿,怯生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她也是今早被澜安堂兄请去正院,说是有事请她帮忙。进屋后,见阿兄长发披散,面若好女,谢瑶池恍若白日见鬼。 她全程僵手僵脚地帮“他”梳好妆,又浑浑噩噩坐了一路车……到此刻还如坠梦里。 不止谢五娘发懵、谢三父子惊疑,连自诩熟悉谢澜安一言一行的安城郡主,也呆呆无言地看着她。 郗符不知何时起了身,神色阴晴不定。 “唰”一声,谢澜安抖开玉骨折扇,挡住可怜见儿的小妹,向四周淡淡一望,不出所料看到许多熟面孔。 都是前世讨伐她起劲的“老朋友”。 那一身身的衣冠楚楚,真是风流。 前世变故发生遽然,她失势失母之下,被族老赶出家门,冷雨中只见昔日旧识纷纷赶来,用看猴的眼神围观打量她。诧异新奇有之,痛心疾首有之,鄙夷谩骂亦有之。 她孤身趟过那条路,言语如凌迟。 这辈子不用那么麻烦,无须别人费心揭露,她也不藏,自己送上门了。 诚然,有前车之鉴在,这一世的谢澜安只要愿意,足以藏好身份,继续当他的谢家玉树,执掌宗族,名冠金陵。 他年青史,也必然绕不开南朝谢澜安的名姓。 可她不愿意了。 因为那是男儿谢澜安,不是她。 徐步行入筵席中,女子朗声开口:“谢澜安来迟,还望明公诸君莫怪。” 席间哄然,有名有姓,可不就是谢澜安?!王十一郎如遭雷击,倒退两步,半晌又挪步迎上,干声笑道: “含灵兄,这是唱得哪出啊,还别说,你、你换上女装这么一看,真如在世子房,羞煞天下娇娥了。” 谢澜安的容貌是京中公认的丰神俊逸,否则也做不了那金陵第一人。可惜这个缓和气氛的玩笑,没能安抚住怒气翻涌的谢知秋。 “成何体统!” 谢知秋脸色难堪,“大好男儿学此作派,不怕贻笑大方,还不快快换下!” 谢澜安轻轻按了下耳朵,笑了声。 时下风气也真怪得很,女子可以在外行走宴游,男人倒爱学妇人敷粉施朱,所以到现在竟没有人往她是女子身上想,只以为她改装作怪。 可从前不是骂得挺过瘾么。 谢澜安含着不入眼的轻讽笑意,收扇竖在掌心,向四周浮散一揖,“澜安本是女子身,瞒过世人多年,实非我愿。今日在此一并谢罪。” 游原上的丝竹助兴之音不时何时停了。 连风都是静的。 谢澜安语声一顿,仿佛浑不觉在场之士的愕然,“宴会照常啊,切莫因小女子的一点私事扫兴。听说有人等着阅我新作?有,新赋名为《雌霓引》,哪位肯来指教?” 砰!不知谁的酒杯翻落在地,万籁俱寂后,一片哗然声。 这怎么可能?金陵雅冠谢澜安、陈郡谢氏当家人、南朝第一后起之秀,是个女人?! 谢知秋双耳嗡鸣,身形一栽,险些闭过气去。 3 第 3 章 平日同谢澜安交往密切的高门子弟,个个天雷轰顶,觉得这小子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另一些往日够不上与谢澜安攀交情的人,震惊过后,幸灾乐祸地看向这些世家子弟,似在询问他们是否早知端倪。 其中被玩味打量最多的,便是自诩最高洁的郗家少主。 郗符指甲陷入掌心,一语不发,目光冷冷地锁在谢澜安那张脸上。 女郎们呆滞过后,更是芳心破碎,天知道她们此日精心打扮,没有一半也有三成人是为了谢家郎君而来。哪承想对方一朝改头换面,这玄武湖的水光山色,便都被她一人占尽了。 比她们更美之人,便是她们曾心心念念爱慕之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的事吗? “谢三爷。”一片凌乱中,王氏家主最先打破沉默,沉着脸问谢知秋,“不该解释解释吗?” 谢知秋的惊异全不在众人之下,他僵硬地调转视线,谢澜安已接口:“府君问差了,连我二叔与宗中族老一并不知,问他,他怎会知晓?” 谢演眼底划过一道精光,顾不上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对父亲不敬,心道: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 处处压他一头的堂弟谢澜安,居然是个女的,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一来,大房一脉算是废了,二叔不在京,谢氏的掌家权可不就落在他爹手里了? 他喜于言表,却被知子莫若父的谢三爷按住。 金陵世家,王谢居首,眼前这些门阀家主个个笑面虎一般,说不定暗中就有想趁机把谢家拉下水的。 谢知秋想打压大房是一回事,可若在此时对谢澜安落井下石,让其他世家钻了攻讦谢氏的空子,便等于自掘基业。 谢知秋一肚子怒火没处发泄,面上还得撑住体面,几乎咬碎了槽牙:“谢澜安,同我回府——” 谢澜安却看也未看他一眼,那双漫含冷气的眸子举目四顾,目光锁定一人,朝远处的一棵桃树下走去。 她途经之处,两旁窃语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让路。 一些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澜安,这个在今日之前盛誉满身的人身上,那股不可接近的气势,并未因她换了身裙裳而消失,反而好似更强烈了。 她那份举手投足的脱尘仙气儿,分明还是男子作派,落在一身霞裙凤钗的肌骨上,宛如星火落入冰河。 火未肯熄,冰也未融,便混成一种刚柔相济的英姿神气。 一位以画痴闻名的山居雅士不禁凝目观望,但见这年轻女郎的剑眉根本未修,仍是一笔入鬓的干练。眸底清邃,直见冷寒,无意扫过的眼神,像小石潭底凉沁沁的石子。 所有人都不知谢澜安要做什么。 桃树底下,一身青衫的楚清鸢也怔忪着,直到谢澜安停在他面前。 谢澜安抬头打量他。 青涩,净秀,还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不知所措——这样的楚清鸢,不同于她死前所见的那个手段狠辣的家伙,真是久违了。 她漫不经心地一瞥,楚清鸢便连心跳都停空一拍。 耳边响起低润如沙的嗓音,像在磨弄他的心:“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二人身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谢澜安是不是失心疯了?” “这是何意,她曝露身份后,即刻去找这个不上台面的寒门小子,莫非他们……” “一个欺瞒了世人的贵女,一个落魄寒酸的书生,呵,陈郡谢氏出奇闻了。” 谢澜安对此置若罔闻,一双琉璃似的眼珠盯着楚清鸢,清冽又漫不经心。 文质彬彬的素衣青年,似受不住这双眼睛的凝挑,仓促退了半步,迟疑地报上自己姓名,又低声道:“小生年二十五。” 谢澜安眯起眼:“二十五,好年纪,许多人都活不到二十五岁。” 楚清鸢听不懂她的话,手心微微收紧。 他诵读过这位谢氏家主的赋文,也有幸远远聆听过他的琴声。楚清鸢自诩才华不弱,不肯一世甘居井池,他只缺一个机会,却也不愿随意投主,有负平生。 一个县吏的官位,对他那胸无大志的同窗来说是个肥差,但对他却无异侮辱。楚清鸢要追随之人,必定要有真才实德,能令他口服且心折。 谢澜安便是这样的人。 比他年轻又如何,如此亭亭物表皎皎霞外的人物,才配让他甘心下拜。 为了今天这个机会,楚清鸢准备了多时,就是期冀以一身才学得到谢郎君的青睐……他在来之前,设想过所有结果,却唯独没想到是在最错误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最好的结果。 因为他清楚,谢澜安自曝身份绝非好事,她是女子,并且是个犯了天大忌讳的女子,今日之后,在金陵的地位马上就会一落千丈。 而她谁都不与接言,偏来问自己话,那么自己此生的仕途,算是完了。 楚清鸢脸色发白,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慌。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谢澜安见微知著,一眼看出楚清鸢心中的得失算计,暗暗冷笑。不愧是她从前挑中的人,够聪明敏锐。 好比上一世,她从未向楚清鸢泄露过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他自己从相处的一点一滴中发现了端倪。 可扪心自问,六年的朝夕相处,那些把手教琴的春朝、秉烛夜谈的月夜,又或与他对饮时脸颊攀上的潮晕、偶尔松散的衣领……是否她在无意中纵容着自己被这个玲珑剔透的郎君发现?因为。 她太孤独了。 事实却证明她的孤独是愚蠢,她的信任也一文不值。还记得楚清鸢在向谢氏揭露她身份之前,已经未雨绸缪地利用少帝的信任,将可能会帮她出头的好友调离京城,让她陷入孤立无援。 否则以她的为人处世,再不济,总不至于一个莫逆之交都交不下。 当时京中又在大肆清查外戚余孽,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冒牌货,与庾太后的牝鸡司晨一脉相承,所以庾太后一死,那些没骂过瘾的清流之士,便揪住她作为下一个讨伐目标。 连累家族的祸事,没人敢和她沾上关系。 到最后,身上还裹着那件冷雨湿衣的谢澜安回到了楚清鸢的外宅,手上拎着一坛酒。 这幢位于青溪寸土寸金的府宅,还是她出钱给他置办的。 楚宅中灯火盈盈,似乎楚清鸢料准她除了这里无处可去,早已在等待她。 谢澜安脸上苍白如雪,神色木然,径自入室,倒出两杯酒。 “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栽在你手里,我不认也得认。喝过这杯酒,恩仇皆泯,你给我一条生路。” 楚清鸢与她相隔一张几案,神色好整以暇,在灯下细细欣赏女子的容颜,从始至终未往酒杯上扫一眼。 看够了,他方含笑道:“阿澜,你也说了,清鸢是你教导出来的,岂会明知是毒酒而饮下呢?” 谢澜安眼神一变,眸中的光芒渐次熄灭。“是了,是了……棋差一招,走投无路,不死何为。” 说罢,她抢过那两杯酒灌入喉咙。 楚清鸢没料到她如此刚烈,一瞬失了神,慌忙冲过去抱住她的身子,“阿澜,我没想要你死,你何苦——” 一蓬鲜血从他的脖颈喷出。 刺进他喉管的,是谢澜安藏在袖中的发簪。她只有一次机会,平生没杀过人的女子发了狠。 聪明如楚清鸢,却不想想,城中连个敢接济她的人都没有,她去哪里弄来毒药? “真正的毒不在酒里,在人心。你背叛我,我纵是死又岂会让你好过。” 做完这件事,谢澜安慢慢拭净手上腥腻的血污,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已存死志。可就在这时,忽有一伙人持械闯入楚宅,却是何氏的旁支子弟何羡。 何氏与太后的母家庾氏是世代姻亲,利益交织,正是这次清剿外戚党羽的重点。 谢澜安与何羡并无深交,对他为数不多的印象,是他曾在旁人的引见下向她求过一幅字,与她说话时还会紧张。 昔日的腼腆郎君身上血污不比谢澜安少,抹了把脸,拉她便逃,声嘶泪咽:“我父子平生读书度日,安分守己,不曾沾过本家一点风光,却没少受那些人的嘲笑。要抄家,我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把我阿父说杀就给杀了……我助你逃,你不管是男是女都非寻常人,或去西府投军,或入山岭落寇,只要还有一口气,终有回来报仇之日!” 可是未等二人闯出城门,羽林卫很快追捕而至。何羡带她勉强逃至城郊,带出的家仆在拼斗中死伤殆尽。 最终,何羡用身体为谢澜安挡住一名中郎将的刀锋,鲜血弥漫的口齿间,吐音仍是:“快跑……” 他家破人亡了,她也家破人亡了。 他不是为谢澜安这个人而死,而是想让她这么有本事的人,有朝一日为他无辜的父亲报仇。 谢澜安逃至落星墟的一处断崖前,还是被羽林卫追上。头顶冷月寒星,脚下路已断绝,她终也无力回天了。 与其被捉回去下狱受审,说不定还会沦为权贵玩物,谢澜安闭上眼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谁知她死后魂灵不散,竟化成一缕游魄,在不阴不阳的幽冥间游荡。 开始的时候,谢澜安心中充满愤恨与不甘……后来一岁复一年,她见证了没有太后辖制的少帝,本以为可大展拳脚,结果却很快被世家势利反扑,再度沦为傀儡;藩王趁机起兵;而大玄因庾太后之变,又引来北方胡人大举南侵。 九州自此陷入战乱。 江南百姓沦为两脚羊,粥卖妻女,易子相食,枕骸遍野,白骨千里。 她身不在地狱,眼前才是地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疮痍,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飘荡了几十年,还是上百年? “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不知羞耻吗!” “你当真是女儿身?” 游原上同时响起一男一女两道质问声,打断谢澜安的出神。 她霎了霎睫,背对楚清鸢走出去,不再施舍他一个眼神。 报仇很简单,一刀的事。前世一簪子刺死他是时间不够,太便宜了他,这一回,她有得是工夫让这狼崽子生不如死。 楚清鸢望着那道背影怅然若失。 谢澜安往人群中找了几眼,没发现何羡的影子,想他此日不曾来。她没对质问她的郗符解释什么,转而看向泫然欲泣的安城郡主。 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谢澜安顿了顿,“对不住了。” 女子掏心掏肺爱慕一人,其情何其珍贵。从前她被这些女郎钦慕,一直心有愧疚,这声对不起,是欠她们的。 可是不知羞耻? 谢澜安想起北胡来侵时,那些平日夸夸其谈的名士老爷们携家鼠窜,不思御敌,却还想在岭南更南占地避难,平白令大好河山沦丧,冷笑一声,眼锋扫过这些赫赫煌煌的公卿: “世道若许女子掌家入世,同如男儿,我何需如此。既然制定这种规条的人不羞不耻,我何耻之有?” 王道真忍无可忍,先前对此子的欣赏早已荡然无存,“狂妄小儿,颠逆阴阳,还敢放此狂言!” 从前大家愿意捧着谢澜安,无外乎“他”是天之骄子,他们这些名望深重的长辈,与一个弱冠才子同列为门阀家主,那是大度容让后生的美谈。 可谢澜安变成一介女流,再让他与一女子齐名,岂不是老脸都丢尽! 有王家家主开了头,从前嫉妒谢澜安的人可算逮到机会,一迭声附和起来: “对对,你欺瞒世人,妖乱江左,简直罪不容诛!” 还有心思急转,为保清名急于与谢澜安割席的:“算我从前识人不清,才被你蒙骗。你霸占雅冠名号多年,妄入评品,什么琴书双绝,你怎么配?” 也有人犹豫着想替谢澜安说句话,但在众怒难犯下,迟迟没能张口。 玄白、允霜不禁怒目相视这些人,谢澜安没有半点怒色上脸。 今日花团锦簇,明日落井下石;捧得越高,踩得越狠。这些人的虚伪嘴脸,她前世早领教过了。 “妖乱,江左……”她慢吞吞咂摸一会,觉得这词有趣,“我朝哪条律法言明,不许女子掌家?你们涂脂抹粉,我冠缨穿袍,同样立于天地间,我怎么就成妖了?” 一抹压不住的戾色从谢澜安还笑着的眼中透出,她环顾四方,凛若霜晨,“至于雅冠的名号,我从不在意,你们想剥去我身上的评品,简单,我谢含灵就在这里,谁不服,上前比过,只要胜我,明日的金陵第一人就是阁下,哪位先来?” 先前发声的公侯子弟们一噎,左右看看,面色难堪。 这谁敢先来……她的身份是假的,可那身才学是实实在在的啊。 不说谢澜安五岁知书、六岁成诵这些陈词滥调,就说她年幼时,京中盛行儒释道三教之辩,多有“名教不如自然”的论调。谢家二老爷凑趣,将他的垂髫小侄领上辩台。 时谢澜安年方七岁,粉雕玉琢,侧耳聆听半晌,开口只问一句:“僧道日饮几盏水?” 旁人将老庄释氏拔高到超然脱尘的高度,大为推崇。这七岁小儿却只用一句话,就告诉众人,道祖佛陀也免不了吃喝拉撒,一下子将三者等同在日用饮食之间。 “一语玄”的赞誉由此传开。 而她的字,更被荀祭酒亲口赞过,已得临池三昧。 在以往,金陵子弟皆以输给谢澜安一筹为荣,那代表着他们有资格同金陵第一郎君相提并论。可今日他们若输了,不用等到明天,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料。 江左士人的名声重过一切,哪个敢与她比? 与王道真、谢知秋同辈之人,更不可能纡尊和这个丫头比划学问。赢了没甚光彩,再说他们就一定稳操胜券吗,当真未必。 谢澜安等足一刻,只等到一片尴尬的沉默,没有一人敢出头。 她眼里不知是讥嘲还是失望,整个人愈发清冷,唤上谢瑶池:“五娘,咱们回。” “啐!” 就在谢澜安即将登车之际,一个年轻郎君排众而出,怪声怪调地哈哈两声: “堂堂谢家也出了你这号欺世盗名之徒,真是有辱斯文。我若是你,早自涂面目,不敢出门见人了。” 他心中想:旁人皆不敢出头,正是见我胆色之时,能否在金陵一举成名,就看今朝! 谢澜安回眼一扫,回忆片刻,原是义兴原氏家的小子。 巧了,前世雨天乌衣巷,数此子骂得最欢。 她看向玄白,年轻护卫立即会意。众人只听一道龙吟之音,姓原的蓦然惨叫倒地。 出鞘三尺剑,映日生寒。 那个原家子弟捂住自己被豁开的嘴巴,指缝间血流如注,疼得在地打滚,呜声凄切。 谢澜安眼中半分波澜都没起,“不会说人话,以后就别说了。” 这是南朝最雅致的春日宴,何曾见过血!士女们惶惶后退,看着谢澜安的眼神充满疑畏与震憾,想她是疯了。 4 第 4 章 谢知秋须眉直颤,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几个原氏家仆惊慌地去搀扶公子,对谢澜安敢怒不敢言,“您、您怎可伤人……” 谢澜安长睫下瞥,睨着地上呜呜叫的血人,“嗯,人是我伤的,记得去廷尉讼我,我在家中等。三日人不来,我可就要去找你了。” 远处的陂岸,楚清鸢怔怔看着这个不讲道理之极,完全颠覆了他心中仰止形象的人,已经忘了思考。 谢府的车驾就此扬长而去。 留下满岸锦衣华服的男女,酒没喝上一口,已被春风吹了个透心凉。 春日宴上的消息如滚油入沸水,很快在京城炸了锅。 音信传回皇宫,一向稳坐庙堂的庾太后失手碰翻茶盏:“你说什么?” 回话的内侍监也如坠梦里,磕磕绊绊地将事情重禀了一遍。 多年来饱受清流诟病“女夺男权,阴操阳柄”的庾太后,失神良久,忽然笑出声来,连声道好。 女官溱洧过来收拾妥当,重新斟茶。望着太后娘娘面上焕发的容光,溱洧轻声道: “娘娘手下一直缺个直通耳目的得力人,谢澜安是女子,其实好过她是个男子。娘娘是否趁机施恩,收服此人?” 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庾太后目露精芒,含着几分笑意:“值得哀家伸把手的人,也要她自己立得住。她如今成了众矢之的,且看有无本事过得了眼前这关吧。” · 谢府中庭,九张坐席一字摆开。 闻讯被惊动的九位宗族耆老,各自带着家丁陆续赶至祖宅,进了门面沉似水,振衣落座。 九把坐椅对面,谢澜安面对这等要审人的架势,丝毫不乱,早有准备地命人搬来两张展臂长的红木书案,合而为一。 长案之上,铺满一本压一本的黄皮账簿,一眼望不到头。 长案之后,放置着一张云母雕花独榻,黛眉如剑的女子舒坦地叠腿坐下。 她的身边除了两个近身护卫,只有跟随她同车回府的谢瑶池,此时正用手指扭着腰间的青鸾香纱带,痴痴地凝望阿兄、不,是阿姊那张英气飒飒的面容。 谢澜安让她与自己同坐,谢瑶池悄觑对面的叔伯公们一眼,哪里敢,局促地贴在谢澜安旁边站着。 “放肆!” 九位族老居中者,是一位身穿明紫色宽松禅衣的矍铄老人,按辈分,谢澜安该称他一声五叔公。 老人见谢澜安事到如今竟还敢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心叹家门不幸,“来人,还不将这败坏家声的小儿绑押起来,拘入祠堂!” 随着谢氏五叔公的一声令下,府中数十名府卫冲入院落。 到了近前,却是齐刷刷地列在谢澜安身后,如星拱月,神态恭敬。 五叔公愣了愣,干瘪的腮颊一抽,拍案伸指:“你们敢助纣为虐?!” “他等身契都在我手里。”谢澜安注视他,上辈子阻挠她见阿母最后一面的刻薄脸孔,与眼前这张脸重合,“不听我的,难道听你吗?” 她重生至今,怎么可能一点自保手段都不准备,重蹈前世无人可用的复辙。 “唉,澜安,你糊涂啊。”五叔公身旁一位拄着柺杖的老人,也是本支的叔伯,他看着昔日的家族骄傲,痛心摇首: “何苦来哉,谢家家风醇正,对小郎女娘是一视同仁啊。你作女子,像你姑母一般,同样可以才名远扬,为何非要如此,让谢家沦为南朝笑柄?” 谢澜安有些好笑,上头有阮夫人这位痴情种在,她作男作女,何时轮得到自己做主? 正想到此处,便有人提了阮碧罗:“阮氏何在?事情发展到今日,她罪孽深重,此时不出来对质,以为还能躲过去吗?” 谢澜安手上的白玉扇无聊似的绕指翻转,瞥了说话人一眼:“我母养病,任何人不许扰她。今日请诸公坐着说话,是我尊老。再有牵三扯四的,我护卫手中之剑,已经开过锋了。” 对面的老头子们一窒,显然都听说了那个倒霉蛋原家郎君的事。 他们委实想不通,从前的谢家玉树是何等温润如玉,稳重知礼,怎么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打打杀杀,还敢欺师灭祖? 正这时,谢知秋从月洞门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阴沉地看了谢澜安一眼,转头将宴集上发生的事,添油加醋与族老们说了一通。 末了道:“这丫头自己不想好,还想拉着全族沉沦,各位族老,今日若不能惩治此子,选出新的家主力挽狂澜,咱们谢氏在金陵的地位恐怕难保啊!” “新的家主,三叔不会是说你自己吧?” 谢澜安换了个懒散的坐姿,稀奇道:“纵使我下去了,也是二叔家事,三叔未免急他人之所急了。” 谢知秋心里呸了一声,老二在荆州刺史做得好好的回不来,那老二的儿子可比你知道尊敬长辈,岂敢跟老夫争抢。 再说了,他还有岳家助力,汝南袁氏也是响当当的一族名门,还怕你孤儿寡母不成? 不过他也知道谢澜安嘴皮子甚是厉害,不与她做口舌之争,一转眼,看见谢澜安身后的小女儿,当即瞪目:“你在此处做甚,还不回房!” 谢瑶池被吓得一哆嗦,雪白秀致的小脸更失了血色。 谢澜安皱眉,想了想,转头和声对五娘道:“你先回屋吧,不妨事的。” 谢瑶池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发作自己的父亲,像一株风雨里的弱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害怕却轻声道:“不,我陪着阿、阿姊。” 谢知秋气恼:“你也敢忤逆不孝!” 他说着迈步上前,指头眼看着要戳到谢瑶池的脑门上。谢澜安神色愈冷,允霜与玄白同时向前一步,忽听一道清亮的男声道: “三叔慢来,有话好好说。” 一名满袖春风的男子转过假山走来。 他的眉眼与谢澜安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稳重,身上的晴蓝襕袍清隽流秀,有当风之姿。 二房老爷谢逸夏的长子谢策,为人好静,不爱嬉游,所以今日并未参加春日宴,而是领书僮去了小白马寺,到宝殿后的碑林拓碑。 玄武湖上闹起来时,有机灵的谢家家仆赶去寺里通知大郎君,谢策得信,弃了拓印将成的碑文,这才赶回。 他先依礼向九位族老与三叔父行过礼,而后转头,目光落在长发如瀑,长裙如火的谢澜安身上。 他比谢澜安年长六岁。 只是从小到大,天资悟性从来不及他。也不止是自己,遍观谢氏平辈子弟,当中就没有谁比得过澜安的,仿佛早逝的大伯身上来不及逞尽的天才灵秀,全部汇聚到了他的骨血身上。 澜安之名,是大伯生前为未出世的孩儿取的,取意天下安澜,世路太平。而澜安的表字含灵,却是谢策的父亲所取,源于那美好的祝福:山川瑰丽,水物含灵。 如果谢澜安是女娘,那么,他才是谢氏货真价实的嫡长孙。 谢澜安看见这个堂兄,稍有一瞬失神。 记得前世她身死之时,谢策正在荆州为二叔治丧。 故而从那场变故发生一直到她跳崖,堂兄都没来得及赶回金陵。谢澜安便也无从得知,谢策看到她是女子后会作何想。 她却也坦然,落落起身,一如从前的礼数对谢策一揖,算是打招呼。 谢策朝这快要认不得的女娘深视几眼,神色复杂,唇齿启合几次,最终也没问什么,转身挡在她身前,“站在我身后。” 谢澜安一愣,跟着便笑了。 她眼中流露出为数不多的暖意,拍拍阿兄的肩膀,上前与他并肩,“没事,我应付得来,阿兄先坐吧。” 允霜又搬来一张莞席,谢知秋见情形不对,忙道:“阿策,你可看清了!便是这女娘窃占了你的位置,不然此刻统管家族的便该是你——” “三叔莫急,话不是这样说。”谢策不受挑拨,心平气和接过话,“谢氏家学渊源,长辈对子侄们向来一视同仁,不讳庶孽,先伯考在世时对小侄是如此,家父对含灵亦是如此。所谓家主,自然有德才者居之。” 他看了谢澜安一眼,“含灵乃我手足,兄弟是手足,妹妹难道便不是手足了吗?诸位长辈人多势众,来针对她一人,岂非有违慈爱之道,过于咄咄逼人。” “哦?”对面的五叔公长长沉吟一声,目含精锐光芒,“看样子,二房要掺和此事?如此说来,是不是二房早就知道谢澜安是女,却帮着隐瞒?” 他转向谢澜安,笑意轻蔑:“老夫知道,你三日前向外发了两路飞书,是写给你荆州二叔求援的吧? “小娃娃年轻,到底心存妄想,莫说你二叔父,便是你阿父今日起死还生,生出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小辈,他也要跪在这里忏悔!也要听候我们族中长老的发落!” 此言狠绝诛心,连谢策都变了脸色。 谢澜安听后,却只轻描淡写地一叹:“死人活人,亡父家母,都被你们编排遍了……” 这神色冷恹的女子,看似顶了张青春年少的皮囊,愈是清冷愈是出尘,实则骨子里却是个神魂销磨上百年的主儿,对于别人故意的激怒,提不起什么劲。 眼前芝麻绿豆点烂事,比起九州战火,山河破碎,又算得了什么。 “要我卸任可以,先把公账交接清楚。五叔公喊得最欢,那么就从你开始?” 谢澜安不兜圈子了,用扇端在案上的账本一敲,单刀直入:“我管家一年,清理账本,发现五叔祖名下的田产数目有差,多出百亩没有上报宗族。其中两顷,是侵占了旁支亡故的清字辈的产业,我没说错吧?江左的南渡世家最重宗族一体,荣辱共当,是以每个家族都有本支出钱接济贫困旁支的举措,为的便是本固枝荣,咱们谢氏传下的规矩,更为如此。” 五叔公脸色一黑,“竖子——” “按亩数交账,每年应是两万钱,五叔祖的侵田之事在我出生前便有,算二十年,便是四十万钱。” 谢澜安不给老头子插口余地,“这只是其中一笔,我这个人呢,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记性还不错,公账上的一笔两笔都记得。你们纵使收走我管家之权,逐我出门,那也无妨啊,只是我失意之下出去乱说一通,家丑外扬,也未可知。” 谢知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敢威胁他们。 不过看五叔的脸色,谢澜安所言不会是真吧? 谢知秋将信将疑地想,难不成五叔当真占了田,还赖本家的钱?这事连他都不清楚。 五叔公气得两只袖管发颤,同时不可思议:谢澜安口中的这桩陈芝麻烂谷子,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些田产的首尾,早已抹个干净,实打实已经归入他名下。这小儿才接手管家一年,怎么可能查出这笔账? 他哪里知晓,前世的谢澜安也是在做了家主三年后,在一日偶然清账时,才发现这笔亏空。 当时让谢澜安震惊不已的,不是五叔公瞒报,而是老人竟会狠心抢占孙辈孤女仅剩的良田,丝毫不顾及同宗之情。 她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叔父,二叔得知后,沉默半晌,最终拍拍她的肩,让她莫声张。之后二叔自己出钱,接济了那个属于谢氏末支的女娘,又为那小女娘说合了一桩体面亲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亲亲相隐,二叔从始至终没找五叔公对质一句。 正是从那以后,从前看待世事如清风明月的谢澜安,开始触及家族中越来越多的阴私污垢。她开始反省,看似高贵华丽的世家门阀究竟是个什么。 将春日宴延迟三日,当然不是为了作什么赋,更非求援,其中一件事便是花时间找出这笔贪墨的实证。 收拾这些家族蛀虫,她一人足够了。 五叔公眼神精骘,还在自辩:“小儿信口雌黄,为求脱罪,反给老夫冠上欲加之罪。清算账目可以,可也不是由你来,神略,你是本家长孙,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糊涂!” 神略是谢策的表字,谢澜安扬眉,这老头怕不是病急乱投医了?“我这堂兄是何等磊落心性,真由他接管,诸位长辈的那些脏事烂账,都藏好尾巴了吗?” 族老们交头接耳,一阵坐立不安。 人活一世,谁家还没点阴私呢,尤其像他们这样的百年士族。连远在荆州的二郎,有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到了这一辈,谢家怎么摊上这么个魔星? 谢策从听见五叔公侵田开始,脸色便不太好看,也不知是打配合还是真生疑,他皱眉问谢澜安:“还有何事?” 谢澜安轻睨五叔公,说了四个字:“浮陵铜山。” “什么?”谢策没听真。 五叔公耳内却嗡然一声,腾地站起! 起身后他遭不住,眼前金星乱晃,贴着耳脉的血流声汩汩撞击着他的心脏,一声快过一声。幸亏有下人搀扶,才未跌倒。 老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看着谢澜安的眼神有如见鬼,呼吸急促,再无半点之前的强势。 众人被他如此大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你……”五叔公喉咙混浊作响,这不可能,她才多大……这件事她怎么可能知道! 可疑惧一起,老人终究说不出一句硬话了,连与谢澜安对视一眼都不敢,勉强丢下句“家中有事”,脚步虚浮地往月洞门走去,仿佛想逃离什么。 “顺便说一声,”谢澜安低眉玩着扇子,漫不经心的语调追出去,“那飞鸽传书不是给我二叔的。我比你们更不愿二叔早回来,因为他难免会替长辈们求情,而我——” 只想置人于死地啊。 前世辱我母亲尸身之仇,我还没忘。五叔公,你该偿了。 5 第 5 章 “唉,七伯您别走啊、从叔……” 族中资历最老的五叔公落荒而逃,剩下的族老个个人精,即刻猜出老五必有什么把柄被这小娃儿捏在手里了,看情形,还不是小事。权衡过后清咳的清咳,望天的望天,不多时,都找个由头散了。 谢知秋一个也没留住,气势大弱。 再看谢澜安有备无患的模样,谢知秋恍悟,以这丫头的心性,定是在推迟宴会的这几天留了什么后手。 那浮陵……什么山……究竟何意,竟让五叔闻声色变? 谢老三心有忌惮,眼前这些府丁都听从谢澜安的号令,他又没个族长依仗……不成,得先弄清这小儿在故弄什么玄虚,不能稀里糊涂着了她的道。 谢知秋能屈能伸,装模作样地看看天色,甩得大袖簌响,离去之前不忘警告谢澜安:“你莫出府,此事未了!” “叔父莫走啊,”谢澜安看着那张色厉内荏的脸,语气真诚极了,“留下来喝盏茶?” 谢瑶池不敢笑,谢策是想笑却低头忍住了。 待谢知秋拂袖而去,谢策轻咳了声,板正脸色,让五娘也回房去。 谢瑶池总算松了口气,知道大堂兄有话单独要与阿姊说,神态仍依依,黏在谢澜安身边看不够她似的:“阿姊……” 谢澜安起身帮她理了理发鬓,笑道:“好小妹,今日多谢你仗义支撑,去吧,我晚些时候找你说话。不用怕三叔,他若迁怒你,就遣云雯来找我。” 谢瑶池眼睛水亮亮的点头,袅娜纤身去了。 俄而风起,清幽庭院枝头的杨槐叶沙沙翻飞。谢策背手往风口处挪了一步,注视着澜安,忽道:“好像矮了些。” 谢澜安一愣,失笑:“从前鞋里垫着木托。” 只这一句话,就让谢策沉默下去,冷脸也扮不住了,“苦不苦?” 谢澜安心头微动。 还以为他会先问自己关于五叔公匆匆离去的内幕,又或者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 到底是君子风度的堂兄啊。 谢澜安无所谓地摇摇头,她死而复生,辛苦的只该是别人了。她揖了一揖:“越序抢了阿兄的嫡长孙,是含灵之过,只是我尚有事未竞,家主之位暂不能还给堂兄,容我之后向叔父与兄长请罪。” “阿兄难道会和你争么?”谢策气笑,随即有几分失落。 他总觉得澜安恢复身份后,身上多了层淡淡的隔阂感。 从前被赞为谢家玉树的她,是多么随和蕴藉的一个人,内有主张,却又平易近人,不激不厉,如美良玉。如今换回女子身,和气反而磨尽了,露出内里的棱角。 像满身的刺。 谢策压下复杂的心情,正色道:“方才我在族老面前之言,都是真心话,你接掌谢家一年来,将族务处理得井然有序,我自认做不到比你更好。” 他想了想,“可是那些族老不是好说话的,你过了今日这关,以后还有得磨,家族之内都如此,外议更不会少。将谢府置于炉火之上,终不是长远之计,近期你莫如静处内宅,不要多事,我替你顶着外面,等父亲回来再议。” “阿兄方才还说信我。” “可你……” “可我毕竟是个女子,对吗?”谢澜安望着他的眼神过于通透,谢策一噎。 谢澜安当然明白堂兄是一片好意,他是真心想保下她。但他生来便是理直气壮的男儿,也难免觉得,出了事情由男人解决是天经地义的。 男人可以高姿态地说一句,“我不与女人争先”,而女子想要与男子并肩而行,却只能争,而不能退。 如此一来,又被冠上野心勃勃或闺中异类的名声。 方才有位叔公说,谢家对男女子侄一视同仁,这或许是有形的公平,可经不起推敲的世俗人心里,难道未曾藏着许多无形的不公? “阿兄,”谢澜安心平气和说,“你若信我,便等一等吧。” 谢策觉得澜安身上的那种高深莫测又浮出来,他不明白,抿着唇问:“你要等什么?” “等有人请我出山。” · “让我出去!凭什么关我?” 湘沅水榭里弥漫着泥土翻松的气味,院中但凡沾水的地方皆已填平,水榭二字,已经名不副实。阮碧罗怒视院中的守卫,不知第多少次被拦截下来。 “逆子……”身形单薄的妇人闯不出这疮痍庭院,终于意识到,她真的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软禁了。 几日来西院与外界音信不通,任凭阮碧罗如何喊骂,也见不到谢澜安的人影。可那日谢澜安所言的字字句句,都像毒蛇的阴影盘踞在她心头。 她哑声喃喃:“让他来见我,我要见他……” 然而守卫纹丝不动。茗华红着眼,想劝夫人回屋歇一会。 “阿茗,”阮碧罗感到一丝绝望,“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 与谢策分别后,谢澜安命管事的将账簿仔细收好,回到自己院里,却见岑山带领仆婢在廊下排成两列,夹道恭候她。 “嗬,敢是不认识我了,要重新认个主不成?”谢澜安从来不喜繁文缛节,走到为首躬身的岑山面前,抬手扶他。 把人扶起来,才发现山伯的眼圈红了。 “当年郎主去时,殷殷拽着老奴的手,将尚未出世的小郎主、不,是小娘子托付给老奴,这些年……”岑山抹着泪道,“怪老奴老眼昏花,不曾照料好女郎。” 他是看着谢澜安长大的,岂能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刻苦过来的。 小时候读书启蒙,人将休,小主君练字不休,人将睡,小主君捧卷不睡。主母定下的规矩严苛,夏日用冷水洗脸醒神,寒冬三九天也要每日临十张大字,可怜小主子的手都冻得打了颤,也呵着气舍不下笔。 那时岑山疼则疼矣,心里想着毕竟是男孩子,小时受点苦长大了才能建功立业。 可他哪里想得到家主竟是个姑娘家,往日种种一一浮现,如何能不心疼? 谢澜安无奈地劝慰几句,拾阶进屋,决定给管家伯伯找些事做,省得他东想西想,“山伯,这几日替我留意京中动静,尤其那些大世家有何举动,立即报我。” 岑山听到熟悉的下令口吻,立刻振作起来,应声道是。 谢澜安转过屏风,撂下折扇摸向腰带,习惯性要脱外衫。 等手指触到一条柔软的绣绦,才想起自己已经换了行头。 她偏脸与铜镜里的人对视片刻,垂下手,转出屏风,“还有,放出消息,说谢澜安招纳幕僚,不限家世籍贯,只察德品才情。” “这……”岑山着实吃了一惊,“物议沸反的关口,只怕无人会来啊。” “时运时运,看的不就是捡漏的魄力和本事?”谢澜安眼神玩味,仿佛意有所指,却未过多解释。“还有,备份厚礼,不要金玉俗物,过几日我去拜访……老师。” 唯有提及恩师时,心事不形于色的谢澜安才气势消减,泛出几分心酸。 她的授业之师,便是被誉为天下文宗的国子监祭酒,荀尤敬。 前世事发后,荀门之下三十余名学生联名,力请荀夫子剔除谢澜安的弟子谱牒,以示不与之同流合污。老师受不住这个打击,一夕重病垂危。 鬼域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死时不敢忘,活时不敢想。 玄白和允霜一个挤眉,一个弄眼。玄白正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憋不住话,趁主子出神的空当,跳进门槛巴巴地问:“主子,以后我和允霜还能近身护卫你吗?” “诶——”岑山一个阻止未及,不由叹气,连他尚脱履在廊外未敢进屋,这小子倒跳脱。 谢澜安回过神,挑指转了个扇花敲在玄白头上,被他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再多准备一匹白绫。” 岑山点头,事无巨细地记下。玄白不记打,咦了一声:“送师长绢绫不甚常见……主子——嗷!” 这一回敲在他头上的力道没留情,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么。允霜替同伴轻嘶一口凉气,嘴角却悄悄翘起。 幸好,主子对他们还和从前一个样。 谢澜安指了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转而告诉岑山:“不是送老师的,这条白绫,送去给五叔公。” 浮陵铜山是什么? 谢澜安漆色的眸海泛起凉意,人人皆说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却没人听说过那里出过铜矿。她却知道,五叔公年轻时曾任工部尚书,当时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发现过铜石。 原得一贪,想要隐瞒朝廷,挖矿炼铜私铸钱币,很快想到了京中正为先皇主持修建行宫的谢辛夷。 二人本是总角的交情,原得一承诺,不用谢辛夷做什么,只要他帮忙找个掩人耳目的名目,铜币铸好后二人便可平分。 谢五收到密信,便假借浮陵山上产美石的名号,向当地征调了一批工匠去运石。历时半年多时间,那条铜脉终于被挖通。 为了避免消息泄露,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场,一次“意外”的矿洞坍塌,便轻易葬送了百余条性命。 待那批五铢钱铸妥,原得一自不会明目张胆地将一箱箱缗钱抬到谢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钱,通过与北朝的茶马互市换成黄金,之后在谢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贺礼。 别处的佛像都是内铜外鎏金,这座佛像却不同,表面渡了一层铜,铜皮底下却是实打实的真金。 只是外人看起来,原郡守就是给谢尚书送了一尊铜佛像而已,谁也不会怀疑到别的地方。 这场布局可谓天衣无缝,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上一世谢辛夷的宅中起了场大火,火灾波及库房,烧化了铜像一角,露出金色,引得家仆连连称奇。 虽然五叔公很快将风声压住,却还是传到了谢澜安的耳朵里。有他侵田的前科,谢澜安心中警惕,便派当时还是亲信的楚清鸢去暗中调查,顺藤摸瓜,最终查出了这件惊天的隐密。 后来谢澜安想,让楚清鸢去查谢家的隐私,实是她犯下的一个大错。 那时她听罢楚清鸢的汇报,知道私下铸钱是死罪,何况里头还添着百余条人命。她不会徇私,可投鼠忌器,担心一个不小心便会连累整个陈郡谢氏声名扫地。所以一时未敢轻举妄动,反复思量最好的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想出万全之策,便发生了楚清鸢参与宫变,揭露她身份的事。 过后回想,楚清鸢应是暗中拿此事要挟五叔公,令他配合他在谢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对她异常尖锐的打压也有了解释,无非是害怕她抖搂出他的秘辛,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谢澜安望着西边天际烧红的云霞,形影料峭。可惜,有些晚节,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 谢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乌衣巷,谢辛夷乘车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谢澜安口中的“浮陵铜山”越是胆寒。 这桩近四十年前的旧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烂在肚子里,除他二人,当年那些知情者明明全死在塌矿中了。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若说谢澜安在诈他,她没凭没据的,不该精准地说出浮陵这个地方; 若说她当真晓得什么,自己守口如瓶,一只脚已迈入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自掘坟墓。 谢辛夷颏下的雪须打着颤,后背被冷汗洇湿了一片。 年轻时血气方刚,做了就不曾后悔。那尊价值千万钱的金佛,他一文未动,至今藏在私库,是他打算传给自己儿孙的。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私铸人命案,倘若东窗事发,纵使世家享有特权,庾太后执政这些年却一直致力于打压世族特权,他与原得一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谢澜安敢拿整个谢家的前程作赌吗? 正怔坐着,忽听管事在门外道:“老祖宗,本家的郎主……不,是女郎遣人送了东西来。” 五叔公眼皮子一跳,直觉谢澜安此时送东西来没有好事。 他张口唤了一声,管事捧着一只扁平漆木盒走入书斋。盖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一匹白地明光绫,绫上还有一封信。 谢辛夷一脸莫名。 他拿起那叠没有封入信封的纸,入手抖搂开,才发现这张纸比想象中长,一张五叠的劄子,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谢辛夷一个也不认识。 老人一头雾水,下一刻整个头皮都发了麻,突似被厉鬼前来索命一般,扔掉手里的纸跌坐在案旁。 这些人名的数目,岂不是正与当年死在浮陵山上的人数相当! “老祖宗,您怎么了?”管事惊慌地扶他。 谢辛夷再看那匹刺眼的白绫,颅内划过一道白光,针刺般反应过来,这白绫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疯了吗、她怎么敢……” 自己是她祖父的亲弟弟,是谢氏远迩闻名的尊长,她竟敢让他去死! 她还不到二十岁,她甚至不是个男儿,怎么敢用这种君主赐下臣的方式,赐他一匹白绫?! 最让谢辛夷寒毛竖张的是,那些白纸黑字上的姓名,那些生前卑贱死后无名的小民,连他都叫不上来,除了地府鬼簿,谁有能耐把这些名字一个个从地底挖出来? 老人只觉屋中有阴风,箕坐地上不停地打着冷颤。 管事神色恐惧,就要去请医丞,却被谢辛夷赶走,下令不许任何人踏入房门。 谢辛夷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明,当第一缕朝光打上窗棂,这位一夜没敢阖眼的谢氏五叔祖,终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了自己:说不定那张纸上的姓名,全是谢澜安在胡编乱造,不过是想威慑他,抹去她自己的罪过,好稳固地位。 对,正是如此。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毛丫头,不可能如此神通广大! 他多食了几十年盐米的人,岂能露怯,这便去原家同原老家主通个气,商量对策。 谢辛夷拄杖挣扎着起身,才出门扉,管事迎面匆匆而来:“老祖宗,原家老爷一大清早便领着他家六郎,跪到乌衣巷谢府门外了!” 谢辛夷脑子里嗡地一响。 恍惚间记起,春日宴上被谢含灵所伤的那个原六郎,正是原得一的孙子。 6 第 6 章 今日早起,谢澜安请五娘帮她配了一身棠梨襦衫配曲裾的装束。 以往穿君子襕袍,从无这等绚丽颜色。五娘说裙子的颜色叫龙膏烛,谢澜安左看右看,真没瞧出和桃花色有何区别,况且裙摆上还累赘地绣着大片合欢花纹。 不过对上五娘委屈的眼神,谢澜安立刻说好看,扽扽袖口,便穿着了。 两姐妹一道用早膳,顺便听玄白转述府门外原氏父子的惨状。 “那原六郎可怜的哟,嘴巴丫的伤口还渗着血,快咧到耳根子的那两条血印倒像在笑,说不出话,被原老爷按着咚咚磕头。” 玄白眉飞色舞地形容,“原公说,请主子原谅他那犬子口无遮拦,只差自己也跪了。” 谢瑶池胆子小,听了拿帕子掩唇,直往阿姊身边靠。 玄白收到主子警告的眼神,收敛了些,低首道:“原公还传达了原家老爷子的意思,说主子若不肯原谅,便是原家教管无方,原老祖愿亲自上门请罪。” 谢澜安一哂。 既然打定了主意谁也别消停,她会将罪证送给五叔公,又怎么会落下原家。 不同于谢辛夷是谢氏分支,犯了罪大不了族谱除名,从本家摘出去。原得一可是原氏的顶梁柱,他完了,整个原家也就完了,只要他还没老糊涂,不让儿子孙子乖乖登门赔罪才怪。 这一着棋,在谢澜安春日宴上被原六郎刁难时已然想好,所以她才会说那一个“巧”。 事情按预想中发展,谢澜安并无得色。昨晚睡得不算晚,只是百年积习的遗症,一闭上眼便觉身晃神飘,醒来便有些乏懒。 不过她胃口不错,豆粥软甜,莼羹清鲜,起面饼配上鸭臛,足以满足口腹。她见五娘用了丁点的饭量就乖巧落筷,摇摇头,轻描淡写道: “乐意跪就跪着,只小心别脏了我谢府的地。” “她根本没想和我谈条件……”五叔公宅中,谢辛夷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双唇颤抖。 这丫头根本不怕事情闹大。 谢澜安难道不顾忌谢氏的家声与死活?不,这恰恰是她铁了心要他去死的原因。 谢辛夷全明白过来了,谢澜安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他自尽,成全谢澜安敲山震虎的目的,以他之死,震慑谢氏其余不服的族老,不敢再出头反对她,那么浮陵铜山一事,便可不祸及他的嫡系子孙; 若是他不肯就死,非要闹个鱼死网破,她也有对策,索性将事情抖搂出来,再为保谢氏,将他膝下这一脉子孙尽数踢出族谱,做个分割。反正他不在家中死,也要在牛马市上被枭首。 如此一来对谢氏本家的影响虽有,却也有限,说不定谢澜安还能赢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挽回一部分声誉。 擒贼先擒王,左右都是死。 昔日只差“棋道一品”没有收入囊中的谢含灵,学会下死活棋了。 “老祖宗?您别吓小人……”管家从昨日开始便觉得,从乌衣巷回来的老祖宗不对劲,这会儿看着他竟连精气神都没了。 却听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的谢辛夷哑声道:“你去,亲自送拜帖到老宅,便说老夫……我请求拜见家主,愿从此闭户不出,再不过问族中事,可否。” 他又颤声补充:“驾牛车去。” 牛车慢于马车。管家不解其意,不敢多问,领命去办。 谢辛夷便一动不动地在檐下等。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车驾回返,等来一句:“……那女郎没有露面,没有接帖,只让人传话,她答应从五房这一脉中挑几个读书种子,收入家塾。” 言下之意,他若不肯赴死,他膝下几十口儿孙,都会变成剔出族谱的刑民,漫说读书,恐怕日后的生计都成问题。 “本家女郎还说,”管家一头雾水地学舌,“……别想着等二爷回来,来不及的。” 谢辛夷身子一晃,枯黄的霜发从鬓边垂落,须臾间,风烛残年。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个孩子。 有这份心计,这份狠决,不是男儿又如何!谢家在这样的人手里,将来未必不能轧过王家,麾斥江左,权盛一时! 是他看不到了…… “太祖父,您怎么了?”不知痴立了多久,老人听到一道稚嫩的童声。 谢辛夷低下头,瞧见平日最疼爱的小重孙儿,慢慢弯下腰。小男孩惊慌失措地伸手往太爷爷脸上擦,谢辛夷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太爷爷别伤心,麟儿每日都好好背书的,没有偷懒!”名叫谢方麟的小男孩慌了,抓着老人的袖子磕磕绊绊背起诗三百,谢辛夷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了声好。 “以后要好好读书。” 他揉了揉小乖重孙的头,让他去玩,而后平静地对家下吩咐:“替老夫沐浴更衣。” 谢辛夷洗沐一新,静处室中,窗门紧阖。如此过去一日,傍晚时屋中没有点灯,管家奇怪,大着胆子敲门入室。 借着最后一缕乌霞的光,管家看清屋梁上垂吊的影子,一下跌到槛上,失声大喊: “来人,快来人!老祖宗……殁了!” 天边闷雷滚响。 · 谢澜安不喜欢雨天。好在这场雨,适合送葬。 原氏父子在门口伏低做小了一日,谢澜安估计着乌衣巷中其他家族该看在眼里的都看见了,京中该传出的议论也都传遍了,这才开口,让他们别在这碍她的眼。 原家父子如蒙大赫,前脚刚走,孔子巷的丧报就来了。 三房和谢策院子里都惊动起来,灯烛乱晃晃映着,万分意外地询问五叔公何病而逝。 谢澜安坐在未点灯的室宇,听着檐下雨声,敲指附和韵律。 不记得是哪一年,她曾飘到某个忘了地名的郡县,见到一伙躲避战火逃难的流民。 其中有一对爷孙,爷爷始终把骨瘦如柴的小孙女藏在身后。在这些难民连续几日刨不着草根充饥后,那个小女童,终于被四五个饿得眼冒凶光的汉子抢去,他们身后,是一口煮沸了脏污井水的大锅。 然后那个当爷爷的就疯了。 今日尊荣体面的士族老祖在金粉浮华的安逸中吃人,明日贫苦无依的百姓,在守不住的江土上被人吃。 眉宇英气的女郎在黑暗中目光锐利,很轻地呢喃:“这般世道怎么对。” · 春雷殷殷,雨如酥。小长干里的一片民户街坊,斜雨倒灌小巷,洇湿地皮。 白颂这么晚冒雨来找楚清鸢,自然带来了一个大消息,拍开门后伞都来不及收,“清鸢,听说了吗,谢府放出招贤榜要招门客呢!” 不同于白颂的狡敏钻营,楚清鸢平日喜欢闭门研究学问,没有他消息灵通。听说此事,楚清鸢着实愣了片刻。 回神后,他追问招纳门客的是谢府名义,还是以谢澜安自己的名义。 “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就是那谢郎君——诶不,是谢娘子为自己择选门客,你道怪不怪?”白颂进了屋,将嘀嘀嗒嗒的雨伞戳在墙角,抖搂着袖子,“你去不去?” 楚清鸢俊眉轻沉。 如果谢澜安还是以前的谢澜安,他遇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一丝犹豫都不会有。 可自从春日宴之后,京中对谢澜安女扮男装的议论甚嚣尘上,她在此时公然纳士,时机选得古怪,就好像……在故意挑衅江南士林一样。 那个女郎可以凭着自己姓谢胡作非为,他却是一无所有走在悬空绳索上搏前程的人,不能踏错一步。 “不去。” 白颂遗憾地啊了声,“我还想去试试呢,虽然我比你老兄差了八条街不止,但去见识一番世家风采也好啊,那可是乌衣巷谢家啊。” “我不会去,劝你也不要去。”楚清鸢踅身坐回案前,拾起自己未读完的半卷书。 烛灯下他侧颜清寒,薄唇如柳,宛如一个永远不会意气用事的人。 “那人身份尴尬,如不出意外,谢氏宗老很快会责问拘管她,她自己前途尚且未卜。你我这等寒门末流,寻个出身不易,警惕是非沾身,变成终身之辱。” 他镇静的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白颂也没察觉青年扣着书帙的指节微微发紧,大喇喇地说: “好啊,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眼光一向长远。不过亏我来的路上还胡想,谢娘子这道招贤榜,会不会单是对你一个人抛出的青眼,毕竟那日,她只同你说了话……” 楚清鸢眸光蓦地一深。 白颂歪打正着,说中了他埋在心底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 玄武湖边的那双清绝眼眸,他越想忘越忘不掉,此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脑海,那点点漆光,分明只注视他一人而已。 清俊自持的青年,心跳渐次失序。 楚清鸢读圣贤书,从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美梦,但他也从不怀疑自己的学识才具,否则眼高于顶的丹阳郡公,何以力邀他入府幕。 ——所以,万一,是真的呢? · 金陵谢氏上百户,这一夜除了谢澜安,大概没几人能在谢家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中睡得好的。翌晨雨过天晴,谢澜安要出门。 将及影壁,却被谢知秋迎头拦住了。 “你对老祖宗做了什么!” 谢知秋双眼熬得腥红,显然一夜未睡。他昨晚听说五叔死于自缢,自尽的那条白绫还是谢澜安送的,一身白毛汗当场就下来了。 此刻看着谢澜安,他眼神里还带有隐隐的恐惧。 自古士人自缢,何其屈辱,五叔前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到底逼人做了什么? 谢澜安一身天雪白的束腰广裳在晨风中流动,清冷不近人。 今日未劳烦五娘,她还是穿这种系束简易的衣裳更习惯。 “上一个与我这样说话的人……”谢澜安伸手向天一指,好心提醒,“三叔且留神些吧。” 谢知秋猛地打个寒噤。 说没有忌惮是假的,可他又实在不甘就这么将家主的位置拱手让人,眼中逼出一丝狠戾:“你便不怕悠悠众口,不怕你二叔回来找你算账!” “三叔与其操这份闲心,不妨多关心一下自家事。那个巷子叫——” “回主子,”允霜上前接口,“是言偃里蓁叶巷西首第二户。” 这下子谢知秋眼神真的变了。 那是他安置外室的宅院,除了他和他的心腹无人知道。 想谁谁来,他身边的詹事常恭这时匆匆绕过影壁,看见谢澜安时脚步一滞,随即对谢知秋附耳:“老爷,蓁叶巷的宅子里空了,秋小娘子主仆都不知何处去了……” “你做了什么!”谢知秋骤然扭头,难掩惊异。 “你以为你拿捏得住老夫,不过一个女人——” “怀了身孕的女人,三叔纵使不看重,也要念一念自己的骨血吧。”谢澜安没了耐心,摆摆手往出走,“要不我去回禀三婶母一声?” 谢知秋闻言险些心弦崩断,她怎么连秋娘有孕都知道!他自己得知此事也尚不足十日! 与此同时,谢知秋所居的院落,一个婢子正颔首与袁氏道:“我们女郎让奴婢转告夫人,倘若是三老爷掌了谢家,三老爷的雅致夫人您一向最清楚,到时春风得意,纳妾蓄妓,还能有个消停?对夫人您又有何好处?” 三房夫人袁泠君生有一双吊梢凤目,细若柔荑的手搭在女使手背上,听着这番话,不置一词。 这小婢口齿伶俐,面相也讨喜,抿着酒窝按主子教的话接着道:“退一步说,若说您帮三房掌家,是为了给小郎君将来铺路,可是咱们谢府的嫡庶之见又不重,从来一视同仁地培养子弟。三老爷正当壮年,真叫他再鼓捣出几个儿子,将来这家业——” “住口。”袁泠君闭目打断她的话,暗暗运气。 她好端端的袁家千金嫁过来,想过的便是一心一意的日子,最忌讳夫君身边有莺莺燕燕。那五娘子是怎么来的,她岂会忘了? 袁泠君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话糙理不糙,她先前一心想帮扶夫君做这个谢氏郎主,确实想浅了。 老话说得好,夫妻两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她膝下只有阿演一个儿子,三郎却还在壮年。 再者,此前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事,确实惊到了袁泠君,但还没等她去西院那边瞧大伯嫂的笑话,就听得谢家五叔的噩事。 可见谢澜安绝不是个好惹的。 妇人明知谢澜安的这番话有算计,但思来想去,对她的利益并无妨碍。 她于是对女使吩咐:“去,将三老爷叫回来,我有事相商。” 府宅门口,谢知秋正丢了魂似的目视谢澜安出府登车,不知她把秋娘藏到哪去了,进退失据间,忽听屋里人请他回房,心中便一惊。 竖子还当真告诉了夫人不成?! 全金陵都知道,谢府三夫人向有妒名。谢知秋惧内,也非秘事。 下一刻,却见谢演从随墙门那边奔来,白着脸道:“阿父,坏了……” “又怎么了!”谢知秋不详预感罩头。 “方才义兴周家的人登门,说孩儿与周娘子订下的亲事不合宜……”谢演哭丧着脸,“他们要退亲。” 7 第 7 章 谢澜安并不清楚她出府后三房父子的对话,这谢周两家的亲事,还真不关她的事。 她这几日做的部署,从羁縻府兵,到清查账本整理证据,再到循着前世记忆接走三叔放在心肝上的秋娘,都意在敲山震虎。 五叔公也好,三叔也罢,先把族中最硬的骨头敲碎了,余下的细枝末节,便也成不了大气候。 至于是不是周家自己觉得谢氏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堪良配,那就不关她事了。 车舆穿过秦淮河上的拱桥,不是前往孔子巷吊唁的。谢辛夷虽已伏罪,谢澜安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他的名字在族谱里过年,既然早晚不是一家人,何必虚礼。 落星墟东临鸡笼山,上有断崖,在城西十里,是谢澜安今日要去的地方。车过闹市,街衢中有识得谢府车驾的,少不了指点议论。 惊才绝艳的谢氏家主由男变女,受伤的原氏子不讼谢家反跪乌衣巷,已成为如今金陵城的两大奇闻。 谢澜安在车内安坐如山,闭目养神,听玄白汇报这两日京中的流言。 有名不见经传的太学生情绪激昂,针对她从前的雅号“妙绝时人”,将部首抹去半边,变成“女色时人”,音即女色事人; 也有闻名遐迩的名士感慨,“天地无知,使谢公无子,遂令小女逆道,翣如沐猴。” 隔着一道车厢门,玄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义愤填膺地说:“都是些混账行子的话,主子千万别放在心上。” “无甚可放心上的。” 谢澜安闭目把玩折扇,上辈子连骂她不如铜雀台上妓的话都听过,这些骂不到点子上的酸词,小打小闹了。 明知主子不会把这点鞋底沾的泥水放在眼里,辕座上的允霜还是紧绷着脸,说:“那些人的名字我都记住了。” 车中女子笑意动人。 · 落星墟的那处断崖还在。 不知是否春气和暖的缘故,此地远没有六年后孤峭萧瑟,远看草色葱郁,花木扶疏,薰风拂来满人衣,竟有小许怡人景致。 谢澜安负手敲着扇子,行到山崖绝壁处,向下俯瞰。 刀削般的岩崖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渊涧。 不远处的玄白和允霜不明白主子来此何意,紧张地留意着主子的动作,生怕她离崖边太近,一个不小心跌下去。 忽然谢澜安的身形矮了下去,玄白的惊呼卡在喉咙口,却见主子只是蹲下去轻轻抚摩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上沾过何羡的血。 谢澜安闭了闭眼。 她并不是个自怜自艾的人,连那时纵身一跃的彻骨之痛,其实也记忆斑驳了。只不过有时闭上眼,脑海中总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幻景: 那是在她身死之后,魂魄离身之时,恍惚似见一位穿白麻衣的天人盘跚而来,姿色修美,声如天籁,俯身收她尸骨,又吟挽歌相送…… 当然幻想就只是人死前的幻象了,世间哪有什么神仙呢。 人死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原来她也不能免俗,介怀自己暴尸荒野,所以才会臆想出这样一段际遇安慰自己吧。 山顶风大,气质淡漠的女郎眉睫半敛,白衣胜雪,袂袖翚然飘忽,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玄白忽然有些怕,忍不住开口叫她:“主子……” 正当这时,山道西边疾驰来一架缯盖朱轮马车,那马车临近谢府的车前,又一个勒缰急停。 允霜眼神一亮,高声道:“女郎,乐山君到了!” 谢澜安站起身,往山坡下眺了眺,眼里多了些笑意。 她这边悠悠下山,那边从车里跳下个穿青竹衫戴白纶巾的年轻郎君,望见这边的人影,高挥手臂,奔跑过来,却因身子骨柔秀,一路上被草窠石子绊了好几回。 谢澜安唇边笑意越发明显,索性不走了,站在原地等。 等那一身文气的碧衣郎君跑近,气息没喘匀,便把住谢澜安的双臂问:“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俩护卫忍俊不禁,谢澜安曼声开口:“放心,只当我欺人的份,哪个能欺我。我料想你上回说去西山看望尊师,从西山收到信会立即动身,今日也该到了,便出城来迎你。” 顿了顿,她轻不可闻地说:“乐山,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碧衣郎君便是以善音律而闻名的文良玉,字抵璧,雅号乐山君。 别看他年龄不大,因在音乐上出众的天赋,被高士崔膺收为高徒,不常住金陵城里,却名声在外,与许多太学生交好。 谢澜安此前发出的第一封信,便是给他的,在信上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非如此,对不起他上一世在东平猝然闻知自己离世后,怔忡悲痛,摔琴断弦,余生不复弹琴的情谊。 文良玉看清谢澜安的衣饰,这才讪讪放开她,喃喃:“谢兄,是谢姑娘了。” 其实她的脸还是文良玉熟悉的那张脸,连英气都不减分毫,头发利落束起,也无一丝云鬓堆斜的妩媚。 但眼前人身上那种不再端庄的散漫气息,还有不比从前温润的清冷眉宇,是和从前不大像了。 咦,怎么连个头都不如他高了? 文良玉又灿烂笑起来,“那以后我便唤你含灵。” 谢澜安也笑,半点不见外,“之前说帮我斫张好琴,带来没有?” 文良玉忙说有,在车上。这一路他又着急怕谢澜安在京中出事,又怕马车太颠簸损了他的琴,只好把琴牢牢抱在怀里赶了一路。允霜闻言,即去取琴。 趁此空当,文良玉又不放心地问了谢澜安一回,京中有无人针对她说闲话。 他以手搔头:“我是人微言轻,但我可以去求我老师,请他老人家帮你说话。” 在他心中,知音就是知音,岂有男女之别。 文良玉自认是乐痴一个不假,既无功名官爵在身,也无显赫家世庇护,没什么用处,但他的老师,可是被誉为中原楷模的崔膺啊。 尽管如今中原收复不回来,老师也心灰意冷地避世了,但谁敢伤害他的朋友,他总要做些什么。 “别挂心,真没有什么。”谢澜安摇头捻开折扇,这动作,是女子的心性男儿的习气,真独一份流风写意,“再说,无人针对我,我拿什么理由回击呢?” 文良玉听不大懂,他除了打谱也不喜欢深想事情,总之无事就好。 “方才在山上看什么?” 谢澜安扇指东北方,“你看,金陵的山还是低了些,听闻登京口北固山,隔江北望可见中原。有机会我想去看一看。” 文良玉只是点头笑。玄白的嘴是个闲不住的,立马接口:“小人听说那镇守京口的大司马残暴极了,最喜筑京观,大胜后割美人头盛酒相庆。太后倒任用这样的人……” 捧琴而回的允霜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提醒,谢澜安已扬起扇子敲在玄白脑袋上。 跟着她抛扇到玄白怀中,伸手接过古琴,抹去裹琴的布帛。 只见琴身为焦尾形制,绿檀为面,底部有文良玉亲手刻上的琴铭:君子无垢。 谢澜安勾指轻试琴音,入耳泠泠,赞叹:“好琴。” 文世良笑说:“许久不曾与你合奏一曲了。” 谢澜安颔首,二人便登高几步,寻了处桃杏秾丽,风清气朗的地方。谢澜安直接趺坐在树旁一方青石上,横琴膝上,“我新近作成一首《雌霓引》,谱了曲,请君雅正。” 她敛息静神,修长的手指落在弦上,清响出林。衣领上一截低敛的玉颈,美如鹤颈。 彩虹有二环,色彩鲜艳的内环名为雄虹,雌霓者,外环也,颜色暗淡如影雾。 仿佛世间看待事物从来如此,强者为雄,弱者为雌;光明者为阳,幽昧者为阴;夫者为刚,妇者为柔;儿郎传宗接代,女儿有氏无名…… 文良玉侧耳倾听,不时点头,到会心处,不禁脱口吟诵:“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他听完一阙,不用刻意强记,所有韵律便了然心中。谢澜安手未离弦,以目邀之,文良玉已经从腰间取出一支翠碧如玉的竹笛。 这是传闻中蔡邕用过的柯亭笛,文良玉执笛在手,纯柔的神色顷刻一变,气宇慷慨,碧袖当风。 他和着她的音律,琴笛共奏。 放在以往,这是江左名流们千金难见的一场合奏雅事,眼下却只有春风为伴,莺雀悄聆,天地之间知音二人而已。 三叠皆罢,琴笛鸣和的余音久久不散。 允霜玄白大饱耳福,文良玉放下竹笛,看向谢澜安平淡如常的神色,却慢慢皱起眉。 他又喜又忧:“含灵你的琴技又有进益了。从前我一直不懂,我修习琴艺也算勤勉吧,也不是只会死练乐谱不参造化吧,为何老师说我的琴总差你一筹。收到你那封信时,我以为找到了原因,女子性本敏柔,你又常年屈隐苦衷,琴为心之声,情愫深致也是当然之理。可如今你已恢复真身,何以琴声周折顿挫,纷氲永叹不可抑止?” 乐山君的两条眉头几乎拧到一起,委屈极了:“你骗我,你根本不好。谢含灵心有沟壑藏千川,又有郁气出不得!” 低头拭琴的谢澜安忍不住莞尔。 知己便是无须言语,不知前因,也能听出她的心声。 她没有解释,只是无人得见的眸底深处,一瞬睥睨万象:“我心中有大不平。” · 回程谢澜安和文良玉同乘一车。 文良玉家住东平,在金陵没有置产业,从前每次上京都是小住谢府。 没道理好友略变一变,他便舍了贵宝地不去叨扰,反而疏远地住客栈去。 那也太不拿自己当谢含灵的朋友了。 他在林中抒发完自己的感想,没再管谢澜安追问什么。在这位乐痴的世界里,万事无非是我抒我意,知己不疑。 只是车回半路,文良玉突然挺直腰身,大力拍了下自己的双颊,一个人在那嘟嘟囔囔:“好个琴道一品,我又要追上一阵了。” 谢澜安哭笑不得,知道这人又钻牛角尖了。 二人最初结缘,就是文良玉自负琴技,不服琴道一品的名号落在他人手中,只不过他脾气好,彬彬有礼地上门讨教,才有了后来的相交。 她煞有介事地伸出拇指:“乐山君的笛子,江左第一。” 文良玉身姿坐正了几分,赧然唔了声:“这个不否认。” 一路闲话,车子行到乌衣巷外,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外玄白迟疑道:“主子,有车驾拦着路……” 谢澜安心思稍转,微微叹了口气,打开车门,果然是安城郡主的紫帷画壁车。 对面的车夫见人回了,忙躬身向紧闭的雕花车厢内低语几句。 对面的车门訇然大开,陈卿容气冲冲地下车,一身环佩叮当乱响。 她不要侍婢跟随,快步走近,站在青石路上仰起头,一见穿裙裾的谢澜安,眼圈便红了。 陈卿容目光移动,见车内还有一个男生女相,肤若腻雪的男子,与谢澜安抵膝对坐,瞬间又转悲为怒。 “谢澜安!” 你从前假扮男人与王孙公子同饮同游,不知检点,已成为连日来被人诟病的笑谈,如今既换了身份,怎么还敢如此乱行? 你知不知晓,我的一腔痴心被多少人笑话了去,你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安之若素? 可喊完那三个字,陈卿容的一腔怨恨又一下子泄了气,含着哭腔低喃:“你知不知道,这三个字,原本是金陵的传奇啊,你怎能让它变成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先帝在世时曾亲口言,若十年间北胡来使,除谢澜安外无人可为使臣,南地衣冠文章,尽萃此子一身矣。 她是大玄的小玄君,所以称作传奇,并非过誉。 只是谢澜安自己不认这种虚头巴脑的名目就是了。 文良玉拧眉欲语,谢澜安冲他摇摇头,提袍下车。 注视着哭成泪人的安城郡主,谢澜安神色不温不火,“那么郡主想过没有,所谓‘传奇’,若因性别就变成了笑话,会不会本身就是个笑话?” 陈卿容哪有心情与她辩论,不依不饶地哭嚷:“你为什么非得是个女人!” “女人有何不好吗?”谢澜安声音清珞如玉石,不婉约,但很耐听,“郡主不也是女子吗,生得美貌,活得潇洒,从前视他人眼光如无物,哪点不比男儿郎好了?” 8 第 8 章 陈卿容一下子呆住。 她从前做梦都想听谢郎君夸自己一句,却不可得,今日她是来讨债的,却猝不及防听到了这样直白的赞美。 什么美丽、潇洒……一听就是哄人的俗套话,偏偏出自谢澜安之口,就显得无比自然。 安城郡主瞪着对方的眼睛,想从中寻到一丝敷衍的痕迹,结果那双水色漾动的眼眸里全是真诚。 陈卿容气得脸蛋红扑扑的,咬住唇瓣,绣珠鞋往青石板上跺了一下,扭头走了。 鸾铃清响,谢澜安收回视线,又睇出视线。 乌衣巷当然不只住着谢氏一家,有些听到动静的乌衣子弟出了门,零零星星立在自家门阀下。 这些郎君神色各异,其中不乏昔日与谢澜安君子论交的相识。 谢澜安一改对安城郡主的和气,沉声道:“在谢家门口拣热闹瞧?不如去看看原家热闹!想与我割袍的,绝交书递来便是,多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想想原六郎下场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噤声。 这些人至今也没闹明白,堂堂原氏府公,为何对谢澜安低声下气,甚至恨不得给她跪地舔靴。 本以为谢澜安经过春日宴后会变成过街老鼠,可舆论发酵了几日,她好似没受到半点影响,于是谁都摸不清这个女娘的底了。 被她眼锋扫过的王十一郎心里一个激灵。 昨日,好友让他帮忙想一句重话去刺谢澜安,当时他也正在气头上,就应承了,这会儿被扫到便有些心虚。 可是能怪他么?平日里两家有来有往,他也自问对朋友掏心掏肺,谢澜安存心欺瞒他,就是不对,害得他连日被亲友翻来覆去地追问,其中不乏龌龊的猜测。他王十一行得端坐得正,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不过见面三分情,这会儿气消了,忆及从前的情分,王十一郎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别扭地准备和谢澜安打声招呼,忽见她身后的马车走下一人,与谢澜安并肩。 这人的眼锋虽然连谢澜安一半锐利都不及,却明明白白地扫视两旁这些人,似乎在说:莫欺吾友孤身,有我与之同行。 文乐山? 王十一郎认得此人,心中吃惊,一瞬涌出难言的滋味:大玄士人最重雅望清名,在这个谁都不敢和谢澜安有所沾染的节骨眼上,凭什么这个小门户出身的家伙,敢坦坦荡荡与谢澜安来往? 是了,正因他无家族所累,所以才做出这副有情有义,高风亮节的嘴脸。 不像他……他不能只顾自己,到底要考虑王家的名声啊。 尽管心里这样想,可文良玉就像一面清泉涤尘的镜子,清楚地照出王十一心底的懦弱与卑劣,压得他抬不起头。 谢澜安和文良玉不再理会旁人,反正离府门没有几步路了,权当散步。允霜跟在后头,当心抱着文郎君送给主子的琴。 快进门时,文良玉低声问:“何前恭而后倨?” 谢澜安轻嗤,“自找的。” · 山伯看见文郎君与女郎一同回府,高兴不已,所谓患难见真情,小主人身边到底还有乐山君这样的真朋友不离不弃。 他笑问道:“文郎君还是住在幽篁馆吧?” 文良玉腼腆地点头,对管家伯伯道辛苦。岑山乐呵呵说:“那馆阁一直为郎君留着,日日有人扫洒,不辛苦不辛苦。” 跟着又向谢澜安禀告:“娘子,今日有几名学子来应征门客,都是乡学子弟,仆察问过,身家清白,只是才学平平。 “还有一位自称‘松隐子’的画师,年在不惑之上,颇有隐士之风,说初六那日在春日宴上见到娘子,什么……忽生灵感,停滞多年的画技瓶颈有松动之兆。他请求再见娘子一面,想为娘子绘一幅肖像。” “松隐子?”文良玉惊讶,“这位先生我听过,是位隐居山谷的雅人,孤高自恃,偶与海内贤士往来,山水写意画与花鸟工笔无有不精,有个‘画痴’的称号。他竟会甘愿做世家门客?” “都安排在代舍住下,食馔日用精细些,不可亏待。”谢澜安拇指在触之生温的扇柄上一捻,忽略了松隐子求见的请求。 她千金一诺,愿意重金买骨,是向外界表露她求才若渴的态度,却真没闲功夫附庸风花雪月。 山伯颔首,沉吟少许,有件事女郎不问,他却不敢不回:“西院那边……主母禁足幽怀,不思饮食,身上便有些不好,一直吵着要见娘子……” 谢澜安目光安静,说:“有恙便请郎中开方抓药,饮食日用供足,小心服侍就是。” 她对待生母的态度,与那些门客无别。 · 文良玉是住进谢府以后才知道,他赶路上京的这两日,谢澜安在金陵做下的事远比信上那三言两语更精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辛夷的死讯很快在京城不胫而走。 “谢家族长之死是自缢?!” 琅琊王氏的书房,王道真立在王翱下首,后背一阵阵发寒:“谢家的风水怎么回事,原公因何而跪,谢公因何而死,丧事又为何办得消声无息,连路祭都不设?谢知秋由来长袖善舞,如今竟也偃旗息鼓,由着那个女娘坐镇正堂。” 博山炉中焚着好香,丞相王翱在家穿着宽松的水田道衣,意态闲适。 他瞧了眼儿子,捻须徐徐道:“你太急进了,王氏与谢氏世代姻亲,关系匪浅,谢家出了这等事,这时候只该静观其变。你倒暗中授意廷尉,重判谢氏女伤人案。” 须眉半白的南朝丞相老神在在,教导儿子:“眼下如何,那小女娘可给了你趁隙之机?你道谢三是不想趁机夺权吗?” 谢知秋的确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这几日被爱妾失踪和未来儿媳退亲两件事搅得寝食不安,一面要与周家斡旋,不愿失去这门势力显赫的亲家; 一面又要暗中打探秋娘娘俩的下落,又要防着不让夫人察觉; 又要提防谢澜安再使阴招,又要支应五叔的后事……几乎心力交瘁。 他倒是想再请族老们出面逼一逼谢澜安,可那些老家伙得知谢辛夷横死后,一个个缩了头,说什么也不肯再掺和本家的事了。 “谢家老小斗不过谢澜安,已有坐视之意,难道我王家也算了?” 王道真岁过中年,并非急躁之人,可这口气,他真是捏着鼻子也咽不下,“俗语说千金买邻,谢澜安一女流之辈,窃称家主,与公伯齐名,教乌衣子弟如何忍得?” “女流?朝堂上垂帘之人是不是女流,我已忍足此妇多少年?”王翱声色冷沉。 下一刻他又掩色微笑,麈尾轻拍长子肩膀。 “都说谢澜安护短,她是跟谁学的?你忘了,当年她姑母谢晏冬自请与你弟弟和离,是谁二话不劝,上门来递绝婚书的。” “谢荆州……”王道真想起雄据长江上流的谢逸夏,不禁沉吟。 不错,谢家真正的掌权人还没回来。 他堂堂荆州刺史再护短,会让谢家沦为整个江南的笑柄吗? 王丞相眯起眼眸,悠悠远思:那谢家小女娘偏偏选在姑母游山,二叔不在的时机自曝其短,身边连一个护着她的长辈都没有,是破罐破摔,还是破釜焚舟?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观望观望。 · 有人坐得住,有的人已如火烧眉毛一般。 原六郎的生母本是安南伯爱女,搂着她的可怜幼子,对着原老爷哭天抢地: “天杀的贱人阿物,害我儿破了相,他还不曾议亲,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廷尉不抓她,天上也不下个雷劈死她!夫君却还拖着咱们的六郎去谢府请罪,可怜我儿身上还发着热,你说,这到底为了什么?!” 身长七尺的原六郎在娘亲怀里哭得噎气。 原逊有口难言,命令是老父下的,只勒令他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谢澜安消气,否则原家便有灭顶之灾。 父亲从不虚言声势,这等严重之辞都出来了,他哪敢不照办。 原夫人却不管这许多,“我儿受了这等欺辱,原家若不管不顾,我便回娘家请阿父找姓谢的说理!” “何必惊动岳人……”原逊劝不住一个气头上的女人,动静传到老祖宗房里,自打谢辛夷死后便一直闭门不出的原得一甩出一句话。 “想送我归西,只管去。” 房中两夫妇面面相觑,唯有原六郎呜咽得更大声了。 · “她真的亲自去城西迎接文良玉?” 郗府,郗符隐忍地盯住回话的小厮。 郗尹无奈,“什么跟什么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 他打发了小厮,低声道:“符儿啊,如今谢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谢逸夏也算落个治家不严,德不配位的罪名,我欲借机争一争荆州刺史的位置,你看成不成?” 金陵城世家林立,哪位跻身进一流世家,依旧分个三六九等。郗家的地位便是不上不下,郗氏家主为人也中庸。 不过也许正因中庸,朝廷才放心将扬州牧的官位交给郗尹来坐。 只不过这名头听着响亮,扬州的治政实权还是在王丞相手中,手无权柄,什么都是虚的。 庸庸碌碌的人突然有了野心,像破壳的雏鸟突然看见一线光,没来由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郗符一听正事,恢复了从容风度,摇头道不可。 “父亲请三思。一来小弟如今在陛下身边当差,太后心里已将郗氏划拨到少帝一派,比起两不沾靠的谢家,太后岂能容忍郗家得到荆州兵权? “二来,荆州此地,东控豫扬西连巴蜀,历来为兵家所必争,与京口北府相呼应,有西府之称。谢府君在西府经营多年,对一地军政了若指掌,父亲在那里没有根脚,如何相争? “三来……” 郗符不痛快地磨了磨牙,“三来,谢含灵狡诈!至今安居府中,焉知不是黄雀在后,等着对付她的人自投罗网。” “哦,对对对。”郗尹连连点头,分外信任这个出生时祥云漫天,有白鹤入宅的祥瑞之子,咂摸半晌,不无遗憾道,“那就算了吧。” 他的壮志来得快去得也快,观察郗符的神色,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问:“儿啊,你与那谢家女娘……” “都说了我不知!”郗符声音蓦然加重,清倨的眉头如川壑。 他捏着指头上的玉扳指,转头唤进长随,耿耿于怀地问:“文良玉住进谢府了?” 打听消息的家仆不知少主和那位乐山君较什么劲,硬着头皮点头。 郗老爷嗐一声,摇头晃脑跟着添乱:“风马牛不相及。” · 有静观其变的世家,就有不能容忍损伤风化的臣子。 大朝会上,出身吴郡朱氏的御史大夫,上书参劾谢澜安。 “《传》曰: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今却有谢氏女隐瞒生平,欺世二十载,翰音虚名,居非其位。我大玄承王化,理当威兼礼法,故臣请太后、陛下严惩此女,以正视听!” 朝堂上响起一片不小的骚动。 少年皇帝生了张隽如冠玉的脸,一身书卷气,与那压在他身上的玄绛海崖纹龙袍几不相衬。 他自冕旒后下望。 王丞相不置一语,微微阖目,似在养神;文班为首的重臣,无论国舅公庾奉孝,还是惠国公何兴琼,皆雍容而立,没有为朱御史声援的意思。 少帝才张口,在龙座旁置垂帷的庾太后微一吟笑:“王丞相,哀家不记得,我朝律令哪一条明说女扮男装为罪,抑或女子掌家为罪?” 王翱摇头,道并无此律。 朱御史急了,据理力争。庾太后声音沉下:“淮河以北的尉迟老妪,久逞武威,成日宣扬她北蛮之地出了个代父从军的英烈女子,正是男女皆兵,全民皆兵,扬言早晚要过江踏平我朝!反观我文风浓郁的汉室,古有班昭蔡琰,今神闺之中又出了位巾帼奇才,你们不说褒扬,反要打压治罪,难道我南朝的胸襟当真不如北朝吗?” 少帝陈勍面无表情地闭上嘴,朝堂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太后这番挟枪带棒的言语,是借他人话风,浇自家块垒。 她口中恨言的“老妪”,便是北朝的尉迟太后。 想当初拓跋武帝在位时,尉迟太后与拓跋武帝在洛阳一同临朝,称为“二圣”,等到武帝驾崩,尉迟太后继续辅佐儿子,规划国事,北朝臣子皆视此为理所当然,无不服膺听命。 反观南朝,同样是垂帘,庾太后却几番被骨鲠老臣上书请退,称后宫干政于制不合,请她交还权柄。 庾太后一生大忌,便在“男女”二字上头。 她为何不顾群臣的怨声,一心想推动大司马举兵北伐,不就是要在武勋上同北朝较一较劲,以此证明她统领大玄的能力吗? 今日在这朝会上,谁执意针对谢澜安,谁便是在影射太后牝鸡司晨。 庾太后满意地看着无人敢多言的庭殿,转头笑问少帝:“陛下以为,哀家之言然否?” 陈勍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微微侧身颔首,恭顺回答:“母后所言极是。” · “金陵数得上一流的八家门阀,当头的王、谢、庾、何,次之郗、原、卫、朱,余者不足为虑。” 放鹤亭中,红泥小炉烹着雨前茶,清香怡神,三人围茶台而坐。 谢澜安拈着一枚斗笠小盏,看鹤台上闲鹤梳翎,手比瓷白,慢条斯理地分析: “今日逢五大朝会,必有人提及我的事。王丞相不会多言,无论碍于王谢两家的姻亲,还是王翱此人的静水流深,他都不会多此一举。自然,也不会为我美言,顶多两不相帮; “太后呢有意收拢我,庾家与何家都是太后的麾下,也不会攻讦谢家。” 谢策偏头看向她。 谢澜安继续道:“郗家主才疏志大,可惜他家的大事一贯由少主郗符决定。我知那位少爷,貌似倨傲,实则最会取舍慎断,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 想起上一世这位郗家少主的所为,谢澜安瞥睫笑笑,清茶入口,唇齿含香:“剩下原家已服,卫家中庸,都不足为患。余下一个朱氏,是江南本土的世族,自北方世族侨居江南以来权势被挤压,地位一落再落,想趁机扳倒谢家上位的,也只有这一氏了。可惜……” 谢策接口:“可惜太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日谢澜安口中说“有人请我出山”,所指竟是太后。 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远虑到今日的局面。 但此事不能细想,一旦深究,就会和五叔祖逝世一样,让谢策感觉澜安变得有些陌生。 文良玉不通世务,云里雾里地啜茶,“含灵,说太后有意收拢你……这是何意?” 谢澜安笑得雅气,今天下二分,南北隔江而治,明面上各有皇帝,实际真正治国定策的却是两位太后。 咱们这位庾太后,可是心高志广得很呐。 “她大概以为,‘谢含灵无哀家庇护无以保自身,哀家无谢含灵效命无以利爪牙,张耳目,逞气志’,眼下正等着我递投名状吧。” 这话听得谢策和文良玉都悚然,一道低醇绵远的嗓音忽而传来:“原来我谢家出了一个帅才吗?” 亭中三人俱是一顿。 听见这道熟稔又渺隔久远的嗓音,谢澜安握盏的指尖轻颤,迟迟转头。 只见一名著鹤纹袍戴远游冠的中年人穿庭走来,麈尾在手,两袖生风,高迈若仙。 “二叔……”她下意识起身。 她这位风度卓绝的二叔,坐镇着南朝重地荆州,勇谋不可谓少,宽和亦不可谓浅,就是太追求名士风度,把五石散当饭来吃,以至于前世年方壮年,便发毒疽,死在任上。 若当时二叔还在,西府军还在,楚氏小儿何敢暗生反骨一手遮天。 不过京城的风波应当才传到荆州,二叔怎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还不止谢逸夏一人。在他身边,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铠衣男人,悍野的面相不似南人,铜眼鹰鼻,紫色脸膛,逼近九尺的身长更显得威风凛凛,令人仰视。 按理说谢澜安记事之后,便没见过他了。 然而前世死后,她曾目睹此人赶来谢府,伏在母亲的尸身旁嚎啕大哭,戟指痛骂谢家老少。 她嫡亲的舅父,阮厚雄。 前世阮碧罗为了保守她的身份秘密,很少带她回娘家归宁,即使阮家来人探望,阮碧罗也从不让娘家的婶嫂碰她抱她,防人如防贼。 久而久之,阮氏寒心,两家便断了来往。 谢澜安寄出的两路飞鸽传书,一封给文良玉,另一封便是寄去吴郡阮家的。 上辈人的错不该再延续下去了,她理应给血脉相连的舅氏一个交代。她在信上陈情,过段时间会亲自去吴郡拜见外祖母同舅父舅母,向他们当面请罪。 却没想到做小辈的还未起程,当长辈的先千里奔波来见她了。 谢澜安上前的同时,一名绿衣少年从谢逸夏身后跳脱而出。这少年长襕玉带,腰佩香囊,一眼落在谢澜安身上,惊喜不已: “阿兄,你真变成女子啦!” 谢逸夏的幼子,谢策的同胞小弟谢登,正值十四五岁贪玩年纪,一双眼闪着兴奋的光,使劲瞧住谢澜安。 阮厚雄身侧亦携有一子,名伏鲸,生得仪表甚伟,分外稳重,却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妹。 只觉她气格清疏似天人。 眼前四人,两对父子,皆她至亲。谢澜安掩住万千思绪,才要张口,阮厚雄先已唤了声:“阿囡。” 浑身上下与这软绵绵的昵称不相干的谢澜安怔住。 没人这么叫过她。 阮厚雄久久凝望这茕茕亭立的小女娘,眼里涌现水光,天生浑厚的嗓子放得极轻:“侬是舅舅啊。” 他以为她不认得他。 “不肖甥女澜安见过舅父。”谢澜安颤声抱手见礼,细看舅父面容,再转向谢逸夏时,眨去眼中水雾,神色落拓如初,“叔父、舅父,您二位何以一同上京?” 阮厚雄看在眼前,心突然生揪一样地痛。 这孩子的礼仪举止,如积石翠松一般规矩俊雅,他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哪个后生有她这份气派。 可是,要经历什么样的打磨,才会将一个本应青春活泼的女孩子,浇铸成这个模样? “叔父?”谢逸夏故作诧异地摇扇,“原来家主大人还认得我?此等大事,宁可去信吴地也不知会我。” “恁大声!吓着孩子!”阮厚雄虎着张脸,“我是她亲娘舅,不与我说同谁说?” 谢澜安眉头扑簌一动,恰逢谢策和文良玉上前见礼,险些被这一嗓子震聋。 9 第 9 章 阮伏鲸作为客人,多少有些尴尬,爹你要不先听听自己的嗓门? 好在谢逸夏是达士心性,笑着向大嫂的这位嫡兄拱拱手。 谢澜安忙道:“舅父莫恼,叔父勿怪,是澜安的不是。初次会见阿舅同表兄,仓促不成礼,还请长辈上座,容我……” “好孩子不忙。朱家是吧?”阮厚雄进院时听见了大概,扶起小女娘的手臂,冷声笑道,“他家祖上不过一个吴国水军假节的小官,也敢欺负阮家的人,这要好生说道说道。我去朱府等那老小子下朝,伏鲸!陪着表妹说话。” 他水陆舟车入谢府,一口茶水未喝,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带着寻仇的气势找那弹劾他外甥女的狗物去了。 除了习惯成自然的阮伏鲸,几个年轻小辈都暗暗吃惊,澜安的舅舅……原来这么豪迈啊。 谢澜安独撑惯了,头一回被人这样保护,望着阮厚雄离开的背影,几缕暖意冲刷过她心底坚硬的冰层,融不开,留下酸齿的一道汩声。 她想起来,阮家的祖辈曾出任过吴国水军大都督,至今白水涧上停泊的两艘黄龙战舰,便是阮氏献给朝廷的。 都说南人孱弱,可江南姓氏,也有悍勇之风。 谢逸夏赞了声“性情中人”,余光将谢澜安的种种神思收入眼底,转头请阮家郎君在府中自便,而后笑眯眯地看回大侄女,“跟我进去说说吧。” 谢澜安点头,她原本也没想瞒过二叔。 举步之前,她对初次逢面的阮伏鲸说:“表哥稍候,空了我带你逛逛金陵城。” 阮伏鲸本就留意着她,担心谢府君为难人,父亲又不在跟前,不由上前一步想拦她。 谢策同时迈出一步,挡在人高马大的阮伏鲸身前。 那对叔侄去了书房,谢策含着得体的待客笑意:“阮郎君,一向少见,不如策先带郎君在敝府参观。” 阮伏鲸视线不离那袭雪衣出尘的背影,“谢郎君,久闻大名。参观不必了,若谢氏容不下我姑母与表妹,我阮氏将人接回吴郡也是一样奉养。” “澜安是谢家人。” 谢策说到这里,让了让,笑中掺杂了一丝无奈,“其实阮郎君毋须担心谢家容不下澜安,倒不如担心阿妹她……容不容得下谢家吧。” 阮伏鲸一进京就听说了谢家族老自尽的风声,此时傲然一笑:“这才是阮氏的家风。” 谢策不敢苟同。 小时候阿父把谁抱在膝头亲昵最多?不是他,也不是几个弟弟妹妹,是澜安啊。 * 匾额名为新枰斋的书房门一关,谢逸夏脸上的笑便消了,“谢辛夷怎么死的?” 做得了雄州之主的人,看似风雅随荡,射向谢澜安的目光却有实质的敲打。 他不问她女扮男装的身世之秘,一目了然事,何必再问。 谢澜安立在下首,没有隐瞒,将浮陵铜山一事一五一十向二叔交代清楚。 谢逸夏听完来龙去脉,目光震动,握着麈尾的指节泛出青白。 谢澜安早已收集了证据,包括那张上一世经多方探查才填满的遇害矿民名单,向外唤来山伯,让他从她房里取过来一一呈给二叔。 证据取来,谢逸夏压在手边未动。 他一手教出来的子侄能力如何,他岂会不知。既然谢澜安说五叔犯下了滔天大罪,便不会是无的放矢。 “所以,”男人慢慢抬起头,保养得宜的脸仍称得上一句面如冠玉,“你就逼他死?” 谢澜安声音沉静:“侄儿知道,士族大户处理阴私,向来是打折胳膊往袖里折。小的闯了祸,找大的护着,大的犯了事,招来老祖宗顶着,金粉世家,真是何其繁茂昌盛。 “可二叔,自家声名固然要紧——一千万钱,他们为了一千万钱,就敢买一百条人命,这在您看来也是可以亲亲相隐的事吗?” 上辈子她就是勘不破这一点,生怕传到自己手上的谢家毁在自己手上,所以左犹右疑,乃至铸成大憾。 “知道了。”谢逸夏捏捏鼻梁,“此事非同小可,你既然决断,谢辛夷也伏罪了,便到此——” “止不了。”谢澜安语气很淡,眼神寸锋不让,“二叔,五叔公一脉得从谢氏族谱上除名。等到时机合适,我还要将此事昭告天下,替谢家承过,还那些无辜遇难者一个公道。再用五叔公的私库与原氏家财,去抚恤那些矿工的后人。” 谢逸夏一口热茶差点烫掉嗓子眼,不为别的,惊的是那句“昭告天下”。 他似乎咕哝了声小冤家,咳嗽着扬起深邃的眼褶:“非要如此?” 谢澜安点头:“非要如此。” 若推出一人伏罪,举家便能安心,那她与虚伪阴恻的五叔公有何区别?这一百来条人命,是刻在整个谢氏和原氏脑门顶上的,谁也别想赖账。 她不赖,原老家主也别以为可以逃过一劫。只不过目前京中形势尚且动荡,不是昭罪的最好时机。 谢逸夏沉默片刻,忽道:“听闻你母亲被你禁足了?” 谢澜安微微一滞,谢逸夏接着道:“逼死族长、挑衅原家、软禁母亲、连老三那个脾气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以雷霆手段坐稳了谢氏家主之位,接下来还打算干什么?” 谢澜安默了须臾,兀地扬脸一笑,“今日过后若二叔没有将我赶出门,明日太后的懿旨,便该到了。” “要投靠太后,去掺和朝廷的事了。”谢逸夏且笑且点头,“看来我家出了个了不得的角色,我赶?我敢?是不是我不同意,你也有法子将我从谱牒上除名?祖训呢?谢含灵,谢家不可参与党争的家训被你吃了?” 谢澜安:“国君年少,外戚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谢家两不相靠,却底蕴深厚,能够平稳处世吗?二叔坐镇荆州,兵权在握,最该明白形势相持之下,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 谢逸夏:“多了一个你,就能破开金陵当今局面?” 谢澜安:“成者在天,谋事在人。南朝浮靡之风已久,积弊待除,又有北寇隔江觊觎,伺我之隙。中原久失,克在我辈!惟主动入世,方有驱逐胡虏之望。” “我明白了。” 谢逸夏注视眼前的英气少女,藏在眼底的幽远笑意终于浮出,那与从前他欣赏着这名族中最优秀的后辈并无二致,“原来,你想以女子身成男子事。” 不料谢澜安摇头,“男子事?二叔错了,我是女子,我所行之事,所达之处,皆是‘我事’而已。” 谢逸夏好整以暇:“那么你可曾想过,你之所以是今日之你,是因为你从小接受的是世家对儿郎的教导和训练,处事用的是男人的路径与思维。即使将来做成功业,也无非还是间接证明了男子的能力,却无法通过自身证明女人可以成事。” 这是只属于谢含灵的矛盾困局。 每个人都可以轻易知道自己是谁,唯独谢含灵,在模棱两可的藩篱里被困十九年。 谢澜安却片刻犹豫都无,唇边逸出一抹笑:“二叔又错了。人分男女,训练与学习的方法岂分男女?我扮成男装是身不由己,却不能改变我是女子的事实。我既作为一女子有今日成就,那么这份能力,就是我的。” 她嗓音自带流沙般的清沉,眸色璨然生光:“还有,女孩子,并非不适合所谓世家对继承人的培养方法,而是世道从来没有给她们和男人同等受教育、受历练的机会。” 世道限制了女人的野心和对成功的想象。 没关系,会有人让她们看到。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谢逸夏点头舒了口气,“看来,你已经很清楚自己是谁了。” 他完成考校,含笑起身,飘逸的大袖拂过腰间水苍玉佩。 谢逸夏注视着年轻女郎既疏淡又璀熠的神色,只觉这一刻,她似出鞘宝剑不回头。 “那便去行你觉得对的路吧。二叔只有一个要求,别让谢家乱了。” “有我在,乱不了。” 谢逸夏笑出声来,真是好久没见过年轻人这种天经地义的傲然神气了,放在从前那个深蕴谨慎的阿澜身上,打死她也说不下这种海口。 这也让谢逸夏有种错觉,他并非是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对话。 她的变化、她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局外人的淡漠感,仿佛一个剥离了七情六欲的人,从极高处俯瞰世情,让他个这荆州刺史都偶尔心惊。 其实这已是谢澜安有所保留的结果。 尚有一些话,她无从对二叔说起。 她漂泊幽冥太久了,知道每个相识之人的命运,知道大玄被改朝换代的结局。朱雀火焚,金陵宫塌,狼烟起灭,枭雄竞出,汉胡相争,汉胡混同…… 初亡时,她恨楚清鸢、恨五叔公、恨不肯活着的母亲、最恨有眼无珠的自己。等见过百万生民惨死,她惟恨自己一生襟袍未开,功业未展。 在那些混沌岁月里,有一个念头在她的心井愈凿愈深:大玄国破,有她的责任。 枉称金陵第一人的她,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为生民做很多事,却碍于祖宗的训诫与自身的设限,蒙了心地一心去扶持别人,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做。 只因一句女子无法与男子争,她就没有争。 一败涂地,一腔不平,付与山鬼知。 此生若不能改变胡蹄南下屠戮的定局,她重活做什么? 当今这尚未破碎的天下,在谢澜安眼里只是一盘等她落子的棋。 那位自鸣得意的庾太后以为对她势在必得?那也不过是她的棋子之一。 “二叔,把五石散戒了吧。” 10 第 10 章 新枰斋外,除了文良玉识趣回避,谢策兄弟与阮伏鲸都在廊下等着。 约摸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三个郎君不约而同围了上去。 谢策看见父亲面沉似水的表情,心里先咯噔一下。 不应该啊,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不论澜安做了什么,都不会舍得数落大伯遗孤一句重话的,怎么是这个神情? 谢澜安神清气爽,谢逸夏瞥她一眼,他倒是想风度翩翩,可这小家伙不知操错了哪份心,前头谈事还一本正经,突然没头没脑地让他戒五石散。 这还不算,还说什么“酒也要少喝”、“声色之玩要有节制”、“哦,女色乐伎之流以后更要少近”。 听听,这是当小辈该说的话? 何为江左名士?服五石、痛饮酒、熟读离骚、广游山水那才是真名士。都戒了?他不如做和尚去。 可谢澜安接下来一句“我怕叔父耽溺酒色,伤损身体,澜安便无依靠了”,配上她黯然神伤的表情,谢逸夏就没辙了。 他极其困惑,自己不在家时,老三到底伙同族里那些长辈做了什么,把他好好的大侄子逼成了拿捏人心一拿一个准的小狐狸? 阮伏鲸用眼神轻轻询问谢澜安,谢澜安微笑摇头,示意无事。 恰好这时阮厚雄回来了,高大的身形步履生风,谢逸夏对澜安一笑,“瞧,你依靠的人来了。” 谢澜安假装听不懂二叔的阴阳怪气。 让一个服丹上瘾的人戒断不易,但事关二叔性命,早在重生之初,她便打定了这个主意。她上前迎舅父,“阿舅,没事吧?” 听到外甥女叫他,阮厚雄眉间的威翳之气瞬间消散,咧开嘴角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把那狗——那朱御史的玉笏折两半了。” 谢澜安迟迟哦一声,阮厚雄又补充:“门牙也折两半了。” 谢澜安诧异:“动手了?” “哪儿啊,”阮厚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如果动手,那朱老儿的肋骨也得两半。“动了一脚而已。” 金陵公侯满地,门阀跋扈之习业已成风,哪是个讲王法的地界。立法设刑针对的是庶人小民,刑却不上大夫。领过兵的阮厚雄入乡随俗,反正朱御史纵要追究,也动不了吴郡阮氏的根基。 阮伏鲸轻点一下额角,不想让表妹形成母舅一家都是莽夫的印象,果断打住这个话题,询问表妹,正院中可还有空余的客厢,给他父子住下。 两家十余年不走动,这回上京,自然要在姑母与表妹身边多留一阵的。 谢澜安自然说有,谢登连忙接口:“区区小事不用劳烦阿姊,谢府客舍极多,小弟愿为舅父与世兄安排。” 阮伏鲸看出这位小谢郎的算盘,淡笑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是想住在离表妹近一些的屋舍,方便叙说。” 谢登一脸哀怨。那正院他都没住过几回! 小时候谢登的父兄管得他严,唯独谢澜安护着他,会帮闯祸的他圆谎,偶尔容许他在她的书房午睡一觉,那就是天大的快乐了。 可她又不溺爱他,闲时会耐心地把着他握笔的手纠正字形,讲书授义。谢登至今最骄傲之事,便是有人夸他的书法有谢雅冠三分真意。 所以谢澜安成了女子,谢登半点不见生疏,反而害怕她因此疏远了自己。 谢逸夏不打扰他们舅甥团聚,他回京来,免不得要为族中的人心浮动收一收尾,之后还要进宫述职。 离开前,他似有些不放心,又对谢澜安多说了一句:“君子绝交,不出恶语,口出恶言的便不是真正值得之人。无须难过。” 他人不在京,对金陵的人心波澜又岂会不察。澜安自幼夙慧稳重,善于隐忍,若非经历过一番彻骨寒,绝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不是说她如今不好,只是自古早慧露才,最为造物所忌。当初为她取字“含灵”,原是美意,可如今谢二爷又有些悔,生怕穿凿了性灵,害这孩子步上大兄后尘。 谢澜安心思剔透,早已看开,闻言忧伤地颦起眉心:“是,含灵幸有二叔照应,方得开解。真不敢想象二叔若小有病痛,我当如何是好。” 得,谢逸夏黑着脸想,我就多余说这句话。 他不理使苦肉计的小狐狸,看向阮厚雄,“大嫂那边……” “舍妹的作为,实欠贵宗一个交代。”阮厚雄并非浑不讲理的人,正了神色,“府公雅量,我去同她说。” 谢逸夏豁达,点头而去,走时让经年未见的策儿跟着自己,路上说话。谢策应声,顺手扯走了踅着空儿想和谢澜安单独说话的谢登。 阮厚雄转头,对谢澜安露出一口白牙,“走吧,咱们爷仨一起去见你母亲。” 谢澜安唇角弯着,神色却有些淡,“阿母她,大概不想见我。” 阮厚雄一见外甥女这么孤影孑形的样子,心就受不了,对阮碧罗这些年的所做所为已有了几分猜测。 对胞妹不满是其一,心疼这小闺女是其二,可一家人总不见面也不是个理,便低身哄着:“就当陪舅舅去,好不好?” 从小被揍大的阮伏鲸咳了一声,“这辈子就没见阿父哄过人,阿妹,赏个光吧。” 谢澜安是无所谓的,她之所以不想在西院露面,不是惮,只是懒怠和情绪不稳的母亲掰扯。既然舅氏坚持,她便引二人去了西院。 路上阮厚雄告诉她,那封信寄到阮家后,她的外祖母整哭了一夜,连骂阮碧罗糊涂,命他连夜起程上京来接她的外孙女。 舅母凌氏原本也要跟着,是阮厚雄怕谢家有变,到时候顾不过来,才未让夫人同行。 “这些年都未在外祖母身前尽过孝,是我的不是。”谢澜安回想了一番,祖父与外祖父都去得早,祖母在世时,认为是阿母怀的孩子克死了父亲,对她一直不待见。她好像一直没什么隔辈亲的长辈缘。 阮伏鲸走在澜安身旁,却想起小时候,姑母是带她回过吴郡探亲的。 当时他还小,很多细节记不得了,唯有一个场景记忆深刻:就是那个才两岁多点的粉嫩小娃娃,有一天在他屋里玩竹鹰,忽然低声哼哭起来,仿佛是尿床了。 他屋里的嬷嬷闻声上前,要为表少爷换衣服,才碰到系带,恰巧姑母进屋看到这一幕,当场变了脸色,尖叫一声将小澜安抱在怀里,不准任何人触碰。 就在当天,姑母辞别,头也不回地带着孩子与使婢登车离去,留下阮家上下一头雾水,不知何处得罪了她。 好像便是从那以后,两家情分渐行渐远。 当时不到十岁的阮伏鲸还想不到这么远,只是恍惚地惦记着:姑母直到离府都抱着小表弟不撒手,也未帮他换衣,那溺湿的裳裤沾在身上多难受,他会不会又哭了…… 湘沅水榭的竹篱映入眼帘,阮厚雄看到院门处森严的守卫,先是一愣。 谢澜安抬抬手,府卫依令散开。 茗华正在廊上的美人阑边晾帕子,看见本家郎主,她停住动作,以为自己在做梦,蓦然惊喜道:“娘子,阮主君来了!阮主君带着阮小郎君来看您了,咱们小郎……也来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谢澜安穿女子衣裳,惊讶地咬住舌头,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 便听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响动,门口晃出一道影,一只沉实的方瓷枕倏然飞出,直奔谢澜安而来。 “当心!” 阮伏鲸低道,阮厚雄已快步挡在谢澜安身前,一手拨开那砸在头上要人命的东西。瓷枕撞上石柱庭灯,破开无数碎声。 阮厚雄愠怒抬头,门边那道影子风一样冲出来,双眼腥红:“逆子,你倒还敢来见我!你穿的是什么,给我跪下!” 妇人仿佛不认识自己的亲兄,那双清婉的眼睛被这几日的疑神疑鬼熬得戾气丛生,愤怒地望着谢澜安。 阮厚雄扳住阮碧罗双肩,看着发髻凌乱,瘦不胜衣的胞妹,心下大恸,“阿篁,你清醒点,她是你女儿啊!” 一地碎瓷,谢澜安看都没看一眼。 透过舅父的后背,她淡漠望着眼前的一切。 平静到仿佛要伤她的是与她不相干之人,没有一点伤心可言。阮伏鲸看着她的侧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爹,我先带表妹出去。” 就是这么着,也没挡住阮碧罗脱口而出的恶毒:“我无女儿,我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忤逆不孝的孽障!你不听话,不怕你父亲死不瞑目吗?!” “够了!”阮厚雄怒喝一声。 他此刻终于明白阿澜为什么不愿来,也陡然明白了,她这些年经历的是什么日子。 阮厚雄脸色难看地转过头,生怕在阿澜心头的伤痕上再添伤害,嗓音放低到接近耳语,“囡囡……你先带伏鲸去园里逛逛吧,我同你母亲说话。” 谢澜安一点都不难受,大抵母女天伦也要讲求一点缘分,没有就是没有了。她点头:“不耽误你们叙旧。” 走出数步,身后骂声犹在。女子目潋清波地一转头:“母亲,从小到大我从未忤逆过你一事。不是因为不孝有罪,而是体谅父亲早亡,体谅母亲不易、谢氏长房不易、宗族基业不易。” 她唇角微勾,语声燕然:“可是吧,我并不欠这些什么。” 阮厚雄心都要碎了,见阮氏咻咻地还要开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气,捂住她唇,强行将人拉进室内。 “阿篁,你照镜看看,你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当年你与谢大郎两情相悦,郎才女貌,是一桩天作之合不假,但人死不能复生,我阮家的女儿不是为谁守活葬的。你看你把好好的有齐季女,教成了什么样子?” 阮碧罗听他唤自己的乳名,含泪痴怔地抬头。 望着经年未见的哥哥,她又哭又笑:“你来了,是不是他泄露了身份,谢家族老要处置他,所以通知了你来?” 阮厚雄简直要被她气死,还谢家族老呢,谢家族老的魂儿都被我大外甥女吊在梁上了。 阮碧罗又哭起来:“我教得他怎么不好?我教他四书六艺,教他顶立门户,教他学做他父亲那样的好男儿!到头来他将做母亲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他还填平我的水榭,怎么,怕我想不开投水?既然怕我,又为何不听我的……” 她朦着泪眼,转望琐窗上影影绰绰的竹影,“宁溘死而流亡,不忍此心之常愁*。我的苦楚又有谁知晓?” 阮厚雄冷冷看着她,“亏老母在家中哭坏了眼,你却想学湘妃为舜帝投水殉节。你一走了之,留下孤子吟苦余生么?” “他苦?他哪里苦?” 阮厚雄沉吐一口气,握住妹妹的双肩,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九尺身长的硬汉子,眼中竟隐有泪意,“她不苦吗?你以为自己是槁木死灰,却尚且把一丝希望加诸在孩子身上,可她呢,你有没有看见她人如古井,静气霜秋的眼神?” 阮厚雄齿关咬出声响,“所有人都在心疼她,惟独她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 11 第 11 章 阮伏鲸无心参观园子,两人在卵石路上闲逛着,他几次悄悄打量谢澜安的脸色,有心安慰,又恐弄巧成拙。 谢澜安忽然扭脸问他:“舅舅不会哭吧?” 阮伏鲸失语,表妹怎么知晓老爹有这个和外形不相符的性情? 在家时祖母偶感小恙,老爹都恨不得以身代病,忍不住伏在祖母床前号啕。 “……应该不会。”违心为老爹说了句挽回颜面的话,阮伏鲸又自己笑了,“其实也很难说。” 家常话化解了生疏,阮伏鲸与表妹说起吴郡家中的姐妹趣事。谢澜安听来听去,笑着问:“怎么只说别人,不说说表兄自己?” 阮伏鲸洒然道:“我没出息,至今尚未立业,没给门楣增什么光,无甚好说。” 谢澜安摇头,“我见表兄姿膂雄伟,是个豪杰儿。应擅枪槊之械,只是藏锋。” 阮伏鲸心头微动,再一次讶于她敏锐的观察与直觉。时下风气鄙视武人,娘亲不喜欢他武刀弄棒,他便藏在自己的院子里偷偷习练,最喜欢的兵器,的确是马槊。 他忍不住脱口说:“表妹一定要回家一趟,祖母见了你,定会万分欢喜。你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多么慈祥和蔼的一位长者。” 其实知道的。 谢澜安轻霎长睫,外祖母九十八岁寿终正寝那年,她的魂曾飘到阮家,在灵堂与身披衰麻的阮伏鲸一起为老人家守过一夜。 她通身的冷清透骨而出,令春光媚景都黯然失色。阮伏鲸心头忽如跟着下了场大雪。 他不明其故,却莫名想说点什么惊破这片沉默,低了嗓音:“……方才我说想住正院,是玩闹话,表妹的名声要紧,我住客房便行。” 谢澜安却漫不经心地转扇一笑:“表兄想多了。名声于我,最不值一提。” · 谢逸夏才出正院,听得他归京的谢知秋,火急火燎地找来。 这老三嘴边生了燎泡,脸色灰扑扑的,看上去比他兄长还老气几分。他见眼前父子三人其乐融融,宛如无事人,顾不上寒暄,愁容诉苦:“二兄,谢澜安假充冢嗣,逼死族老,欺人太甚了!你可定要梳正家风,不能放任她毁了谢家啊。” 谢逸夏麈尾轻拂,看了看老三,欲言又止。 他让二子回避,而后才语重心长道:“老三,不然你搬出祖宅,在外另立府邸吧。” 平地起惊雷,谢知秋大惊失色:“二兄!愚弟做错何事,你难道要与我分家吗?这是那小妮子的意思?她犯下滔天大错,你不管不问,反而要斫伤手足,何至于偏心如此!” 谢澜安倒没提赶人的话,只是之前在书斋,与谢逸夏坦白了三叔在外头养外室,她把人给藏了一事。 可谢逸夏对上那双漆黑冰冷的眼,分明看出了她的未竟之言。 ——若老三再不肯消停,退婚的便不止是谢演与周家的婚事了;剔出家谱的,也不止是谢辛夷那一支了。 不知为何,含灵对三房的敌意格外深重。 她干得出这种事来。 甚至谢逸夏感觉,若非他偶动兴念,想第一时间读到含灵在春日宴上的诗赋,提前乘舟回京,此事兴许已经发生了。 “老三啊,”谢逸夏无奈笑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为了保你。” 整个陈郡谢氏都应该重新明白一件事,谢含灵已经不是从前的谢含灵了。 第二件事,麾下养了十万兵马的谢荆州要偏谁的心,没有道理可言。 · 掌灯时分,谢澜安为叔父与舅父安排了丰盛的接风宴。 阮厚雄在西院待了一下午,他与那个脑筋不清的妹妹话不投机,更多时候在询问茗华,澜安这些年是如何长大的。 许多事关女儿家的细节,茗华不方便说,唯有一件事,她在心中揣了这些年,每每想起都分外酸涩。 那是在小女郎六岁的时候,她苦恼于如厕时的古怪,跑去问夫人,第一次从夫人口中得知她不是男孩,而是个女孩的真相,那张茫然无措的脸。 就像一个堆砌成形的雪人,在茗华面前眼睁睁地化了。 阮厚雄出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 他由家仆导引至膳厅,见厅中灯烛华璨,肴酒既备。怕勾起外甥女的心酸,阮厚雄佯作无事,没有提起给阮碧罗解禁的事。 谢澜安目光掠过阿舅的眼眶,与阮伏鲸交换一个眼色,心下了然。她要在人前保持阿舅的威严,也只假装未见,走去牵衣请他上座。 “听表兄说阿舅喜欢吃鱼,正好今日厨司有新鲜鲋鱼,阿舅尝尝,与吴郡风味有何不同。” 又有谢逸夏笑谑从容,有一肚皮谈资供宾客言谈,一夕觥筹交错,算得是宾主尽欢。 筵散后,谢澜安将阮氏父子安顿在自己隔壁的厦舍住下。 隔日,庾太后召谢澜安入宫的懿旨便来了。 旨意到时,谢逸夏正在书斋与自己对弈,闻信,随手落下一子,笑着自语:“又被她料准一局。” 他丝毫不担心侄女应对不了宫中事,反倒是谢策不放心,“不然还是让你阿嫂与你同去吧,她出阁前做过长公主伴读,多少有个照应。” 阮厚雄同样放心不下,让阮伏鲸亲自驾车送她入宫。谢澜安笑着安抚众人,折扇在手,风致无二:“没多大点事,煮茶等我,我去去便回。” 她的语气就仿佛出门赏景一样轻松,临出门时,却还是被五娘怯生生地拉住了衣袖。 小女娘欲言又止。 “放心啊,”谢澜安摸摸她的脑袋,“不会把你卖了的。” 谢瑶池使劲摇头。之前太后娘娘三番五次想给她与太后的内侄庾松谷点鸳鸯谱,都是阿姊挡在前面,谢瑶池是怕太后因此为难阿姊。 “五娘要掉金豆子了。”谢澜安拿手指划脸羞她,“云雯快拿盏子给你家小娘子接着。” 谢瑶池又羞又恼地背过身,阿姊变坏了。 御沟两旁柳色新,马车行在都城中轴线的御道上,穿过巍峨凤阙。 车厢中,谢澜安一双长腿交叠,怡然身姿随意靠着隐囊,翻看手中的几页纸。 那是她让长史私下打探汇总出来的京仓粮储数目。 车至阊阖门,忽听一阵辚辚之声,另一辆玉饰琳琅的画舆从后面赶驰上来,舆车前后各有八骑驺从,薄尘激扬,声势不小。 谢澜安长睫微挑,圈指在纸上一弹,从专注的思索中抽出心神。 那辆华丽到有僭越之嫌的马车窗帷,被两根涂了蔻丹的秀指轻轻挑开,露出一张妩媚绮艳的脸孔。 庾洛神的目光从谢府的车徽上掠过去,娇滴滴道:“这是谁家的车驾不长眼呀,敢挡我的路?” 玄白看了眼对面的仪仗,指掌微紧,偏头向车内请示:“主子?” 谢澜安车窗都懒得开,说:“给庾二小姐让路。” 金陵城中谁人不知这位庾太后的亲侄女,靖国公庾奉孝珍爱的独女,身份尊贵,一降生便被封为县君,皇室赐下的汤沐邑堪比郡主规格。 她的尊荣还在其次,更有名的还是庾洛神的骄纵性情。 庾洛神及笄之年,适与何家郎君,在夫家时,只因舞伎被赞一句“手甚纤素”,便跺其双手;乐工吹笛错韵,辄杀其人。后来妒恨丈夫的妾室有孕,生生剖出婴儿,将那良妾腹中揎满干草送还夫君,把何郎君吓个半死,不久便郁悒亡故。 她仗庾姓之势,何家愿打愿挨,有苦往肚里吞,眼看着庾洛神住着亡夫宅院,广收优伶男宠,以看他们争宠为乐。 见谢澜安有意避让,庾洛神愉悦一笑,心道她果然今非昔比了,趾高气扬地进了内城宫门。 谢澜安的马车复行片刻,到止车门前,她下车,身后响起一声讥讽:“曾几何时,谢郎君出行人马避让,好不风光,如今却成落架的凤凰了。” 谢澜安转头,看见立在宫墙下的郗符。 冷峻郎君身上的水玉色襕袍与台城的黛垣相映成彰,只是冰冷注视她的眼神,便不那么友好了。 谢澜安视若无睹,径自经过他身旁。 “谢含灵!”郗符叫住她,沉着脸,“莫以为我是等你,我来找我阿弟的。” 他的弟弟郗歆在少帝身边任职通直常侍,郗符自己也领有秘府郎中的虚职,可以自如出入宫廷。 谢澜安一脸和他不孰的表情,懒声敷衍:“自便。” “站住!你可有话对我说?”郗符握住掌心。 春日宴以后,他自觉受辱,恨不得一纸绝交书送去谢府,与这无情无义的人断交。他郗云笈何其清高,视谢澜安为生平仅有的对手,比起视她为友,是更大的认同。可有一天她突然告诉天下人,他心心念念想要赶超的重视之人,竟是个女人。 郗云笈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一个女人! 可他又不知在期待什么,按捺着被折辱的心情,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纵使人不方便来,修书一封总是应尽之礼吧?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方才若不是他叫住她,她甚至要与他形同陌路。 郗符心绪难平,谢澜安看着这眉宇间傲色逼人的男子,也难免忆起一些有关他的事。 郗符,吃福,人如其名,出生时彩云弥天,白鹤入宅,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上一世,楚清鸢以为他是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在布局之初就上书建议少帝派郗符出京巡盐务,成功支开了他。 可实际上呢,一听说她出事,郗符便果断地与她割袍断义,保全郗家。 在她死后,这个人却又冒雨去断崖下苦寻她的尸首,无果,又为她尽心尽力地立衣冠冢,做诔文。 无情多情,都被他占了,看似矛盾,实则精明。所以谢澜安才评说此君最擅取舍。 她对郗符的观感其实不恶,顾全大局保全家族,本来无可厚非。相反,肯为她立一座空冢、洒几点笔墨的人,在这世上也并不多了。 只是这一世她视门阀陋习为敌,注定要动一动旧士族的利益,到时候首当其冲之一就是郗符。 注定桥归桥路归路的两个人,恩怨两清,从此陌路最好。 所以谢澜安只淡淡看他一眼:“太后召令,不敢耽搁。后会。” “呵,你还有不敢之事?谢含灵……”郗符抓不住她擦身而过的身影,急声道:“你要投向太后吗,高洁如你,也要投身到这诡深的漩涡中了,还是你一直就藏着这份野心?” 谢澜安回眸不停步地看他一眼,眼尾收束处峻如松针,勾出一抹极淡的墨芒。 谢含灵一生野心,需要向谁陈情? · 金陵台城,是南渡定都后仿造洛阳宫制式筑起的宫城,紫禁九重,复道翚阁,处处可见旧时风貌。 谢澜安第一次来长信宫,由太后身边的崇海公公亲自引路。 太后的寝宫纵深广阔,静谧如水,宫人的云头履踩在一色木柞地板上,悄无声息。偶从殿外传来三两声莺啼,也很快被重重垂幔阻隔。 那些围柱垂藻的帘饰皆是素绢无纹,整座殿室找不出一件金玉雕嵌的器皿。 庾太后自己穿着也简素,一件家常绛色蹙绣襦裾,外披薄薄的臂髾,髻上簪插仅银饰而已。 不过这位大玄最尊贵的妇人却是保养有术,容颜雍华,眼尾两道细细上挑的皱纹,为她平添凤威。 谢澜安入殿,礼应搴裳福身的她,利落地撩袍下拜,托手向太后呈上一份书帖。 “臣女澜安见过太后娘娘。” 溱洧姑姑好奇,朝这飒爽英姿的女娘端详好几眼,接过字帖呈与太后。 庾太后雅好书法,看了,笑道:“索征西的《月仪帖》,临得极妙。不过从前只闻谢玉树擅书隶楷,中正平和,哀家所见的这笔草字,却是洒如飘风,锋芒尽露啊。” 12 第 12 章 “太后面前,不敢藏拙。臣女身无其余,蒙太后相召,只敢以戋戋心意献谢太后娘娘。” 从前谢澜安的字,在金陵说千金难买也许夸张,但百金难求一定当得,而且不是一副字,仅是一个字。她恢复女子身份,以后身价几何还不好说,单看今日肯主动献上这一副字,足见乖觉。 进什么庙上什么香的才是聪明人,太后心中满意,命平身。 只见这女郎青襦云裳,单簪重鬓,一身不落俗套的英气确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当得起浩气清英,仙才卓荦八个字。 太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闲话般问着:“你身上的风波,这些日哀家也听见不少,世上从来甜头少,酸人却多,许多话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今后有何打算?” 谢澜安呵了呵腰,“我虽女子身,却不敢认命,便是因为前有太后娘娘作心中的标榜。朝堂上的公卿,人人讨伐我,唯有太后娘娘不弃小女,为小女说了一句公道话。” 她眼角眉梢尽是真诚:“若娘娘赐小女一个容身之所,澜安必犬马以报。” 太后不置可否,“依哀家看,谢娘子风骨卓绝,可不像甘为人犬马的样子。” 这位雍容老妇人随手掐下一朵倚案贡瓶中的迎春花,曼声道:“你这番打算,你二叔可知?你清流领袖的老师同意?哀家仿佛记得,谢氏有条祖训,否则谢娘子此前也不会几番回绝哀家的美意了。” 这便是试探加清算旧账了。 谢澜安神色不改,清朗的声线流转在殿室中,如冰玉相击:“上有问,下寸心不敢欺瞒。太后娘娘有此垂问,臣女本可以回答,‘今我奉召入宫,正是家叔之意。家叔忠于王室,多年来为大玄驻守西北门户,如何不知太后娘娘对社稷的殚精竭虑,又如何会阻拦臣女?’ “我也可答:‘至于师命,我心存愧,此生不敢奢望再做荀夫子的学生。然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臣女愧怍则已,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 “臣女更可以据实告太后:从前之所以不敢应下太后对舍妹的指婚,全因澜安一点私心,深知舍妹年小身弱,性情柔软,恐她般配不上庾将军那般威仪人物。 “不瞒太后,今早臣女出门前,五娘还拉着臣女衣袖,很想随同臣女一道入宫,来拜谢太后娘娘对她的青睐与厚恩呢。只是臣女以为太后无召,于制不合,好说歹说才劝住这个实心的孩子。” 谢澜安略微一顿,留出听者的消化时间,方不紧不慢继续说:“——但这些言辞,虽出自肺腑,却尚不足以动太后之容,解太后之忧。” 她口中说着这些话不值得一提,却又原原本本将她二叔的态度,她对师门的态度,以及她自己的赤诚一一展露,顺便还帮着她家五娘卖了回乖。 如果这般口才都不足一语,太后不禁被勾起好奇,“那么谢娘子想说什么?” 谢澜安抬眼,“北伐。” 两字掷地有声,庾太后的神情顷刻一变。 北伐,的确是她力主推进的当务之急,也是朝中那些主和派的老头子们极力反对的政策,并不是什么秘密。 让太后没有想到的是,这女郎自己还处在风口浪尖,第一次来觐见她,便敢商谈国事。“你能为哀家做什么呢?” “自古妙法有三端,武士之锋端,文士之笔端,辩士之舌端。*”谢澜安应答得稳,“前者有大司马的精锐兵骑所向披靡,为太后所驱遣,臣女不才,愿在后两者尽一尽力。” “这样说,你也支持北伐了?” “是。”谢澜安不但觉得这场仗要打,且势在必行,“于淮水之北的沦丧之地,我朝只可寸土必争,不可休战纵意。众所周知,北胡起家于游牧之族,擅长骑射,今中州沦为异族跑马场,而我朝偏安于南,看似双方都在休养生息,实则对敌人来说,他们日日秣马厉兵,对我朝来说,却是不修兵事,只重浮华。一消一长,长此以往,南朝空为华夏正朔,恐将无立锥之地。” 庾太后目放精芒,抚手大赞,“来人,给谢娘子看座。” 谢澜安容颜若雪,不见谄谀色,安然入席跽坐。 太后眸光熠熠地看着她,“不愧为谢氏冢子,有此识见。从前你只谈风月,不议经世济国文章,可不是屈才了。” 这位国朝至尊的老妇人一改威容,轻叹一声,“哀家何尝不是这样想!主少臣嚣,门阀林立,说的便是咱们大玄了。自从先帝龙御上宾,反对哀家垂帘之人何其之多,可若无我坐镇,这些个门阀世家,岂不个个都要逞到我娘俩儿头上来了?” 言及此处,太后目光瞥下去。 “谢娘子同样出身一流门阀,以为南朝世族,当整顿否?” “当。”谢澜安随着落座,一身气度也沉着下来,手无麈尾,神姿气象却无异那清谈无双的谢雅冠。 先帝在位之时,门阀世族视皇权如无物,封山占泽,与国争利,又蓄养门客私兵,家家食客三千胜孟尝。 少帝继位后,庾太后下猛药,重用庾氏与姻亲何氏,压制其余世家的权焰,并几度修改籍册律法,着令世家不可封山吞田、荫户不可超出定额、不可肆意营造私家园林等等。 这些律条不能说没用,十几年下来,世家的确有所收敛。 但门阀制度毕竟根深蒂固,端看她五叔公的所作所为,便知世家面服而心不服,表面粉饰文章,背地依旧暗渡陈仓。 而随着时间推移,外戚坐大的隐患也慢慢浮现出来。 太后力主打压门阀,庾、何两姓却也是门阀,太后能对王谢郗卫铁血无情,却无法约束自己的族人。 她自己常年以节俭示人,食不过五盏盘,常服浣濯之衣,可架不住母族子弟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横行金陵,骄纵遮奢。 远的不说,就说庾洛神乘坐的那辆华辇,已远远逾越妃后仪制。 当然话说回来,今少帝年满十六,后宫的司寝美人却寥寥,哪来什么妃嫔。 太后不急着为亲儿子遴选世家女,入主中宫,反倒热心为她的侄儿物色家世强大的续弦夫人。 谢澜安将素瓷杯递到唇边,不紧不慢地喝口御茶。自古后妃摄政江山的例子,何其鲜少而艰难,庾太后的抱负不可谓不大,手腕不可谓不狠,奈何勘不破私心二字,放任外戚结党,前世才会既不得清流人心,又被打压的世家怀恨,这才让楚清鸢区区一寒士寻得间隙,一击而溃。 “太后娘娘,”她放下茶盏,眼中波澜一并隐去,“恕臣女直言,明主以身作则,方能齐家平天下,约束家人也是应有之义。” 溱洧听出她的讽谏,怔愣一瞬,斥道:“放肆!” 庾太后眯起眼眸,心惊的却是谢澜安口中的“明主”二字。 谢澜安徐徐起身,却不拜,身姿如松竹,“圣王之治天下,必先公,公则天下平。*臣女心中如此想便如此说,寸心天地可鉴。” 太后朝溱洧摆了下手,注视着谢澜安年少妍冶的脸,唇边甚至有些笑意,“罢了,若非如此,她便不是谢澜安了。” 其实她二人的困境,不可谓不相似。太后心头欷歔:此女一身纵横才气,尚被家族与世俗礼法所困,哀家看似身份至尊,又何尝不被家族与国法所限制? 约束族人,说得轻易,她自身甘愿为国库省俭些日用花销,可她要用人,又岂能寒了心腹之心? “你有把握说服朝臣同意北伐吗?” 太后岔开话题,轻轻揭过了方才谢澜安的谏言,当作没听过。 谢澜安便也一笑了之,眉间的浮漠之气不经意逸出几分,“臣女愿为娘娘分忧。” “很好,哀家未看错人。”庾太后丢下那朵离了本根,瓣沿打卷的迎春花,环起披帛,感慨道:“许久不曾有人与哀家如此畅谈了,你言语不忌,用心却赤忱,哀家明白。这样吧,听闻你的生辰将至,哀家便为你热热闹闹办上一场长夜之宴,也算补上春日宴的遗憾。” 谢澜安余光向隔断内殿的水精珠帘扫了眼,手指在袖下轻敲玉带,乖觉一笑:“贵人赐,不敢辞,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她的生辰在四月初,太后连这个也打听清楚了。 以太后的名义办的宴会,荣宠自不必说,看似是施恩,却也是以此昭告金陵,她谢澜安从此就是太后的人了。 给她出路,也断她退路。 太后满意她知趣不推辞,又想起一事:“你一个女郎,出门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可不成,哀家将骁骑营的护军将军派给你,保你安危。” 谢澜安笑容愈发得体,“多谢太后厚爱。” 说过了话,谢澜安告退,将出殿门,一直注视着她背影的庾太后忽然道:“含灵,你可知哀家一生心志所在?” 谢澜安停步,槛外的高阳洒满她衣襟,金光啄住玉簪头,仿佛她发上簪的是一支金乌精华灌注的光簪,莹莹灼闪,不可久视。 她回身,两袖飘起,揖手平平常常回了两句话。 直至她离开长信宫,庾太后目光雪亮如少女。 “姑母!” 那屏风旁的水精珠帘哗啦一响,头顶灵蛇髻的庾洛神抬步走出来。 她不理解地问:“何必给她如此殊宠,一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罢了,除了姑母这儿,谁还敢给她撑腰?她的口气倒不小,一会北伐一会影射,姑母阖该治她个不敬之罪!” 太后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宠不喜辱不惊,才是谢澜安。 她若是学外头那些人察言媚色,太后反要怀疑谢澜安的投诚不真了。 目光转到庾洛神身上,太后神色和蔼起来,轻拍侄女的手背让她坐到身旁,命宫人端来新做的果子糕。 “听说入宫时你堵住人家的车,人家让了你?” 庾洛神得意地扬起尖细的下巴,“她敢不让我!” 溱洧姑姑体察太后的心思,“知隐知露,到底是个聪明人。” 庾太后颔首,庾洛神却皱起眉,一个见风使舵的俗人罢了,她怎么没见这西贝货如今还有甚么风骨,还敢和谁张狂,何处值得一夸了? 这个以骄奢淫逸为乐的年轻孀妇丹凤眸一转,忽挽起太后胳膊,亲热地说:“姑母,不如将这个生辰宴交由侄女来办吧,侄女一定操办得风风光光,不会丢姑母的脸。” 太后无奈地点了下庾洛神的眉心,这等无伤大雅之事,随她去了。 只是她忽然觉得有几分可惜,洛神这孩子自幼长在她身边,被她宠惯坏了,玩心深重,政事上头指不上她什么。 从前并不曾作此想,大抵是有了对比,才突然羡慕芝兰玉树,生在别家阶庭。 太后望着光影明暗的殿门,意犹未尽地回味谢澜安留下的那两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 离开长信宫,谢澜安婉谢崇海公公相送,一人走下汉白玉的阶墀。 迈出宫门后,她抖拂双袖,收起唱念作打的全套功夫。 那风流削秀的身骸一松,便露了几分轻世傲物的形迹。 想收拾旧山河,武备不能不修;想国力支撑住征战所需,内政便不可不稳;求稳,便不能不拨乱反正,恢复清晏之世;欲改革立新法,如今的九品官人法任官只看家世,堵塞寒才已久,设立侨郡为世家发放白籍的优待,更早已过时;还有门阀之下的私欲,党派之间的斗争…… 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服上位者痛下决心的呢? 谢澜安开口之前,已知道是这个结果,却不耽误她在太后面前所言,句句都是真心话。 只说真话的好处便是,她自己都觉得她犯颜直谏的诚意,真是响当当的好啊。 行至中书省外的甬路,谢澜安不意又看见郗符。 说真的,他顶着这张能冻伤人的脸,做秘府郎中十分屈才,应该去做掌冰的凌人。 谢澜安抢在郗符之前开口:“我知你不是专程等我,想是见完弟弟,公务在身,路经此地。” 郗符被抢白一通,额筋隐隐发青。 说得对,他脑子灌风才会担心谢澜安被庾县主刁难,被太后拿捏,所以等在她出宫的必经之路——人家只认文良玉为平生挚友嘛,琴笛相和,好不快哉,关他什么闲事! 郗符甩袖而去。 在他相背的方向,几个看服色像在御前行走的小太监,手持扫帚,低眉顺目地划拉着根本没有落花的御道。 谢澜安看在眼里,唇角微抬。 13 第 13 章 谢澜安回到乌衣巷,进了府门便看见一道绿影等在影壁前,就像小时候坐在门口捧着脸等她下塾一样。 见到阿姊回来,谢登终于松了口气,咧嘴笑开:“阿姊,一切都好吧?” 谢澜安说好,搭眼瞧见少年腰带上玉佩锦囊挂了一堆,琳琅满目,奢逸之气旁逸斜出,边走边道:“这锦囊不错。” 她没有一步三娜行不摆裙的矜持,步子迈得大,谢登蹭着小碎步在她身侧倒退而行,得意洋洋说:“阿姊好眼光,这枚锦囊的用料是西蜀紫云锦,绣娘更是金陵城一等一的好手艺,胜过左春坊。” 他说完,见堂姊神色淡淡,没有附和之声。小字丰年的绿衣少年噤了声,一想,忙将锦囊解下递去。 “阿姊喜欢,送你。” 谢澜安接在手里,没说什么,让他去书房禀二叔一声,她入宫一切顺利。进屋后便将那枚精致的锦囊抛给僮仆,命收进箱箧。 她这边一回来,太后的赏赐随后也到了。 狮子国的真珠头面,贵霜国的五色琉璃,紫玉长笛,珊瑚折扇,松烟鹿角墨,中山兔毫笔,乃至河内青稻,洛北鳆鱼,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住在谢府的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未如何惊讶。等到骁骑营左护军肖浪携手下二十余名卫兵,声势浩大地来到谢宅门外,大家才醒觉,太后的这份“殊宠”,仿佛有些过了。 “不对,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监视!” 新枰斋,阮厚雄的靴底在地心磨了又磨,左拳击右掌,“要说护卫,阮家多少人手调不来,需要外人沾手?不成,我家阿囡是求自由的人,断乎受不了这个。” 谢逸夏崴在蒲团上,摆着一局死活棋,顺便琢磨,怎么才能打消小狐狸让他断五石散的念头呢? 余光见阮厚雄阔步上前,谢二爷忙伸手护着棋盘,笑说:“阮兄稍安,可别毁了我的棋面。我看她心中有数,不妨事的。” 想他回京之前,他在京中有多少旧部,晏冬在金陵又有多少故交,谢澜安一意孤行地自曝身世时,向哪个求助了?还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在家主这把交椅上坐得稳稳当当。 一个护军将军就能困住她,那不如趁早让贤。 正院,阮伏鲸冷脸看着搬赏赐的仆人进进出出,又听说太后在阿妹身边安插了人手,不禁锁眉。 过了半晌,他发觉对面的谢神略从一开始便神色怡然,不像担心的样子,他想了想,也便舒展开眉头。 谢策笑着开口:“世兄不担心了?” 阮伏鲸其实想不通其中的奥妙,担心还是担心的,但表兄不能输堂兄,深沉地点点头:“以表妹之能,定有她的成算。” 谢策抬目:“阮郎君与我家阿妹相识仅仅数日,便如此了解澜安了?” 阮郎君直接忽略“我家”,“仅仅”这类字眼,负手道:“血脉至亲,自当如此。” 文良玉在幽篁馆的小竹楼,乐呵呵地试奏谢澜安转手送给他的紫玉笛,闲事不问,乐得逍遥。 却是玄白的反应最为激烈,跳脚道:“保护主子是我和允霜的职责,他们来凑什么趣?主子何等人物,岂能让这些粗鲁外人近身!” 谢澜安换过一身退红色宽松禅衣,内衬交领白纱襦,挽着松髻,瞥他一眼。 玄白腮帮还鼓着,下一刻乖乖将脑袋送到主子的扇头下。 他难受的不是别的,是主忧仆辱,主子受了委屈,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便是失职。 谢澜安没敲他,转扇在掌心敲了敲,吩咐山伯:“将人请进来,驻在外院吧。” 岑山枯索着眉头,也有不小疑虑,“娘子当真要留下他们?” “留。京畿禁卫一共六个营,太后舍得让一营都护来给我做私卫,我有何理由不要?”谢澜安眼中闪动明光,“可是光靠别人怎么行,咱们自家的府卫,也要擢拔出一批精锐。” “着令,府内护院能在玄白允霜手下走过五招的,当场烧身契,升部曲,一家老小皆免奴籍入丁籍。僮客中有能臂挽五石弓,或知马,或天生孔武者,亦复籍进正院,其家中有女在谢府为婢者,放免。” 玄白与允霜眼神雪亮地对视一眼。 在江左门阀世家中,门生地位高于部曲,部曲地位又高于奴婢。奴隶的等级又分良人奴、家奴与杂役。 良人奴在主人家做到六十岁,倘若主家高兴,尚有一丝可能恢复自由身,最低等的杂仆却是百代不免,代代为奴。 所有世家主,都只有拼命买进大量奴隶为自己生产劳作的份儿,因为他们有土地稻田,有私园果药圃,有畜牧场……一年生产出的粮食、蔬果、药材、肉禽等不但可以自给自足,且不用上缴税赋,盈余颇丰,自然要不遗余力地盘剥奴人。 以上这些产业,陈郡谢氏不能说没有,且规模非二三流世家可比拟。但像谢澜安这般大手一挥就放免奴人的,极其少见。 岑山虑事更周全,“这么多身负武力的人选进内院,没有了身契约束,会否对娘子的安全有妨害?” 谢澜安反问:“三代身家自由都被别人捏在手里,便会真心尽忠吗?我用人不靠慈心,只看真本事。有本事懂攀爬的,自有阶梯让他一步步上去,他挣的是自己的前程,岂有二心;有胆子叛我的,我能免他全家,就不能再找他全家了?自己不想要脸面,莫怪别人把他踩进泥里。” 岑山明白了,又问:“这些事是否要避开太后的耳目?” 谢澜安抖开玉扇,眼中的凛意变成玩味,“就是要在她眼皮子底下。” 想让太后放心她,便不可无野心,因为那与谢澜安的为人不符。一点动作都没有的谢澜安是城府太深,反而惹人猜疑。 同时也不可以太有野心,让人觉得不好掌控。像这样半掩半露,半推半就,才会让上位者以为自己看得透,掌得住,最合适。 岑山趁机提议:“那么,娘子屋里的婢女也添上一批吧?” 往年谢澜安身边只有书僮与小厮伺候,习惯成自然,山伯之前劝了好几次,谢澜安只嫌繁琐。除了此前从西院借调来,去三房传话的小婢子束梦,谢澜安过后见她伶俐,留在正房听用,此外便无其他使女。 “不用,我习惯了。”谢澜安问,“三叔哪日搬走?” 岑山无奈地轻叹一声,家主的积威比从前只增不减,他不敢十分劝说,回答三老爷便是今日搬家。 “今日?”谢澜安愣了下,“五娘哭了?” “没有。”岑山回道,“三老爷面有怨怼之色,本是勒令五娘子一同走的,但五娘子不想走。之前娘子吩咐过,五娘子的事以后尽归您管,老仆便派人一直守着五娘子的院落,没有惊扰到小娘子。” 谢澜安点头,浮起的唇角渗出一丝狠,“三叔不闹则罢,他若要计较父母之命,正好姑母无子女,把五娘过继到姑母名下,连声爹也不必叫了。” · 很快,谢氏宗族的分枝都收到家主立下的新规,例如: 不可私杀奴婢,肆杀者公室不管,家主必究; 良人没奴者,十岁以下五十以上皆放还,以力胁迫、强行掠卖的奴婢尽早放还原家; 佃客减免三成租粮; 凡谢氏子弟,亥正后不可在外酗酒招伎; 凡谢姓者禁服五石散; …… 这不禁让一些谢家族裔迷惑,这是要把谢氏变成慈善堂与和尚庙吗? 要知道奴隶佃户身份虽贱,却是世家重要的财产之一。当今时代,士庶天隔,主与仆又何尝不是判若云泥。一个卖与主家的仆役,即使随意打杀了,本就与处理一只养的猫儿狗儿没有分别。 还有那没有眼色的发问:陈郡谢氏如今的家主,究竟是谢澜安,还是从荆州回来的谢二老爷? 知情者便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畏惧地指一指头顶房梁,讳莫如深。 除了这些约束,谢澜安又勒令各个旁支交上一本公账,清点各支名下产业。 涉及钱账往来,岑山担心如此大起底会引起人心动荡,谢澜安早想到了,“当然是趁二叔没走,请他出面做这个恶人了。” 前世她要强,不愿意过多麻烦待她如生父的二叔,如今才算活明白——或说死明白,面子能值几两重,不如人尽其才。 求二叔一回,难道她对二叔就只有利用,没有敬爱了?那也太不拿自己当谢荆州的好侄女了。 这方面,是该和冰心雪襟的文乐山学一学。 谢逸夏听后没别的话,出面敲打一下族人倒无妨,只是提醒:“自家事再大也有限,荀祭酒是你的授业恩师,对你一向有所寄望。于情于礼,你也应去面见陈情,躲着算怎么回事?” 谢澜安睫梢动了下。 在觐见太后之前,她便应该先去见老师,只是一想到老师正是主张后宫还政主君的清流领袖,自己的谋求与他相悖,便有些退缩。 从宫里回来后,太后的赏赐流水一样入谢府,她拖着拖着,就更不敢了。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陵第一君,还有怕的人啊?”谢逸夏十分幸灾乐祸。 谢澜安板平着面孔,“二叔这么高兴,前日我听到个坊间逸闻,且说出来与叔父同乐。闻听江乘县的菡萏道人,服五石散后没有及时行散,导致气血逆行,瘫了半边身子,二叔说吓不吓人?” “你莫危言耸听,那是他行散方式不对的缘故。” 谢逸夏垮下脸,扫着袖头往外撵人。 · 很快,谢澜安得知为她筹办生辰宴的东道主,是庾洛神。 庾洛神身边的管事登府请示,问谢娘子在饮食喜好,花品偏爱,宴请名单等事上,有何特别交代的。 谢澜安喜愠不形于色,学二叔做甩手掌柜,一概不插手,只关照了一句:“帮我加一位宾客。” 庾家管事听后虽则奇怪,依旧恭敬地应下。 他走后,岑山来到养鹤台前,轻声道:“娘子,新招的门客到了。” 谢澜安手心托着个装有芦芽的紫竹食斗,往石台上洒食。几只雪鹤舒展着长颈叼翎信步,眼睛望着主人,趁其不注意,才娇矜地低头啄一粒食,其后任凭心情飞去假山或橘林。她问:“没有勉强人家吧?” 岑山说没有,“这位郎君得知娘子点名请她,高兴得手足无措,斗胆问可否拜见娘子尊仪,当面拜谢娘子。” “心思是不少。”谢澜安笑了声,“那便见见吧。” 岑山领命下去,那人安顿在厦舍,不多时被带入内院。 从外庭经过时,左护军肖浪貌似不经意地路过,朝此人脸上多看了几眼,既不认得,也没看出有何出奇之处。 白颂被领到养鹤台一箭地之外的地方,这是底下人能靠近家主的最近距离。他睁大眼睛,见到传说中的谢娘子。 即使仅是远处一个侧影,已足以激动得他膝窝发软,只觉伺鹤之人比那展翼翔集的白鹤还要仙气飘飘,没错,就是一股仙气儿! 白颂好歹保住风度,向前行士子礼,声音微微发颤:“小子见过谢家主,多谢家主赏识。” 谢澜安回首轻瞥,眸中凛意若山巅凝雪,若有似无。 狼崽子,诛心局的第一子,入局了。 · 楚清鸢在学塾,奉老塾长的请托,给似他这般没有身份入国子监,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郡学馆,新入学的蒙童们讲书启蒙。 薄暮时分,霞染柳梢,结束一日授学的他收拾书册,听见外头人闲聊。 “诶,你也去乌衣巷碰钉子了?”一个问。 “可不是么,”另一个路过馆门的秀才没个好气,“我去了才知,原来谢府招纳门客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还被那门子抢白一通,说什么先前门可罗雀,这一听说宫里的赏赐络绎不绝进了谢府,倒一窝蜂地全来了。被个阿物编排,真是晦气。” “丞相门前七品官,也犯不上生气。”先前那人安慰道,“到底不是谁都有白颂那小子的运气,能让谢府的牛车亲自载他去做座上宾,羡慕也羡慕不来……” 楚清鸢原本不甚留意,听到这一句,疾步出去问:“你们说的是白颂?” 那两人点头,可不就是白颂白子辞吗。见楚清鸢怔怔出神的模样,忍不住问他:“这事都快传遍了,楚兄没听说吗?说起来楚兄满腹才学,寒门之中亦有些名声,谢家怎会选中白颂落下了你?” 楚清鸢耳内一阵蝉鸣,后面的话已经听不真了。他放下书帙,直接去找白颂。 结果白家的院门锁着,楚清鸢一直等到黑夜,才见哼着小曲的白颂春风得意地回来。 白颂乍见家门外的竹蔑灯笼下头立着一人,吓了一跳,看清隐在暗影下的人脸,退怯两步。 楚清鸢笑了声:“躲我?” “没、你怎么来了?”白颂忙开门请人进去,说起来,这还是楚清鸢头一回来他家找他,以往,都是他上赶着做楚清鸢的跟屁虫,对方还爱搭不理的。 楚清鸢站在门边没动,向他求证门客之事。白颂乖觉地缩缩脖子,“是、是啊,我是去了谢家——不过我之前听你的话,可没有去乌衣巷啊!是那府上的长史自己来请我的,提出的俸资比我命都贵,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大志向,盛情难却……” 他没敢显摆,谢府还给他安排了环境舒适的宿馆,今日他回来就是收拾收拾,以后这秋冬漏雨季夏潮热的破地方也不会住了。 他不说,那藏藏掖掖的表情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黑暗中,楚清鸢手掌紧攥到发颤,什么时候他楚清鸢需要白颂这样的斗筲之流来可怜,来小心顾及他的自尊心? 他不去投奔是一回事,谢家鱼目混珠地选了白颂,又是另一回事。 这根本说不通,谢澜安眼高于顶,他纵使不如安城郡主那样追逐其人,也知道她向来清高自傲,不喜俗人。 所以为什么是不学无术的白颂? 要说这两人间唯一的联系……一道簇白的电光从楚清鸢混乱的心底划过:是他。 谢澜安在春日宴上青睐的人是他,她招门客时特意说明“只看才学,不限家世籍贯”,符合的人也是他。 按照常理,她根本不屑于多看白颂一眼,白颂与那名高贵的女郎唯一的联系,只能因为白颂是他的朋友。 那双水色漫漶如秋霜的明眸,又一次浮现心头,欲语还休地勾着楚清鸢的心。 他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自己生出如此荒唐的猜测,可楚清鸢就是着了魔地错觉:那个谜一般的女子,仿佛在用这种谜一般的方式吸引着他…… 小长干里,夜已深。伧奴听见院门口的响动,提灯迎出,照见郎君苍寒却隐隐发亮的眼眸,吃了一惊。 少顷,只听楚清鸢说:“明早驾车送我去拜访丹阳郡公。” · “何羡,那是谁?”庾洛神乍听谢澜安的要求,神色茫然。 “回二娘子,是何家末枝的一个子弟,那一支血脉与本家已经很稀薄了。” 管事将查到的消息一一回复,何羡生母早逝,与父亲守着几亩薄田耕读度日,年在弱冠,尚未娶亲,无甚出奇之处。 也未听说他与谢家有何交情。 庾洛神身着蹙金绉纱曲裾,懒洋洋躺在茶花架下的随形美人榻上,两个姿色出众的小倌一人为她揉腿,一人为她捏肩。 听见管事的话,她琢磨半晌,素手轻摇,不去费那脑筋了,“无关紧要的人,请就请了吧。” 兴许谢澜安想讨她姑母欢心,又不愿太明目张胆地巴结庾家人,便去烧何家的冷灶?金陵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她耳鬓间兰气微吐,是那长相更柔媚些的娈宠在恩主耳边吹了口气,腻声腻语:“办宴这样繁琐的差事,大事小情扰人心神,娘子何必揽过来呢。” 庾洛神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脸蛋,妩媚一笑。 反正她手底下有得是人,又不用她亲自操劳,趁机压谢澜安一头的机会,却万万不能放过呀。 看着这张漂亮的皮相,庾洛神忽想起一个人,瞬间来了兴致,吩咐早已把眼低下的管事:“去,把那朵小腊梅花儿带上,他不是傲么,正好给贵人们助助兴。” 14 第 14 章 四月初二,新月如钩,庾洛神将春夜宴的地点定在了她的私人别墅,斯羽园。 在大玄,重要的宴席历来都在晚上,这造就了接到请帖的嘉宾在华灯初上的朱雀长街上牛车相继,帷带飘拂,鸾铃鸣珂的盛景。 三辆马车从谢府出发,前后相继驶向斯羽园。 头一架车里是谢策与他的夫人折兰音,那是一名面若芙蓉,嬿婉娴静的新妇,与夫君手掌相牵,她柔声问道:“今日小姑生辰,公公与阮公不参加么?” 谢策皱了皱眉,“瞧这煊赫的架势,是给澜安添彩呢,还是将她和太后一派牢牢绑在一起给外人看?父亲与阮公再露面,便是烈火烹油,反而积粘不清了。” “岂不是委屈了小姑。”折兰音叹惜一声。 中间那辆车中,坐的便是今日的寿星正主谢澜安,两边厢座上对坐着谢丰年和阮伏鲸。 谷雨后时气渐暖,谢澜安此日着交领雪白襦衫,外罩一件绉纱水檀色裼袍。指宽的髾带隐在襟袍间,逶迤垂委,简单的礼服被她穿出了当风出水的风致。 谢登捯饬了一身红彤彤的银朱地洒金大袖襕袍,说是帮阿姊添喜气,正在为阮伏鲸解释斯羽园的来历。 “想世兄听说过,斯羽园原是江左顾氏的祖传别业,只是几年前庾二小姐受邀去游览一回,便喜欢上了,欲出重金购买。顾家不愿鬻祖业,结果没多久,靖国公——也就是庾洛神那位手眼通天的父亲便寻个罪由,整治了顾氏,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这斯羽园嘛,一文未花便落在庾洛神的手里了。” 阮伏鲸久居吴地,常听闻庾氏跋扈,此事却还是头回听说,有些担心地看向谢澜安。 表妹心气高,庾二小姐在这来历不清白的地方招待她,哪里是庆生,分明是添堵。 谢澜安很无所谓,今夜走个过场,是太后为她正名的同时约束她的手段,谁又是真心给她庆生的呢。 一路闭目养神,到了地点,三人下车。 后面那辆文良玉独乘的马车同时停下。 文良玉慢吞吞地扶着车厢边,谢澜安步履凌凌走过去,按老习惯向他伸手。 文良玉才想搭手,看见好友在灯下璨丽生色的脸,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腼腆起来:“唉,让人看见不好吧。” 谢澜安从鼻间笑哼一声,似嫌他婆妈。 周围的确有车驾陆续停下,她也未收回手。 前头的谢策夫妇已在等着,文良玉便搭她的手下车来。脚下才站稳,旁侧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好个莫逆之交,别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好说不好听了。” 文良玉微怔,正色往前一步,“郗云笈你别欺人。” 原来好巧不巧,这一幕被赴会的郗符撞见个正着。 从前文良玉对郗符盛气凌人的性情就不大喜欢,只是看在含灵乐意和他玩,下棋清谈也能压住他一头的份上,没有说什么。却不能让人当着他的面,刻薄了朋友。 郗符睨眼看他,“若非我制止家父在朝会上发声,你以为今夜这场宴席,能办的这般顺利?” 谢澜安展扇落在文良玉襟前,将人往回拨了拨,轻飘飘点头:“嗯,郗家子慈父孝,是好家风。” 郗符脸色一怒,瞥见谢澜安头顶的那只红莲花冠,想想是今日,又把火气压了回去,对身旁的郗歆冷嗖嗖道:“别看了,随我进去。” 他身旁一名玉冠白袍的年少郎君,清华有致,在眩烂灯影下初见谢澜安的红妆,情不自禁出了神。 眼前的檀衣女颜若舜华,郗歆见她如见星月在天,沁爽精神。陡然被兄长惊醒,郗二郎脸上一红,低头向谢家人团团见礼,便随阿兄入园了。 “只怕今夜多口舌啊……”折兰音不免担忧。 谢澜安笑说无妨,比扇请兄嫂先行,一行六人连同扈从使女,沿着纹锦铺就的地茵入园。 面相干净的皂衣小仆头前为贵人领路,众人步入园林,先闻到一阵幽渺花香。 抬目观望,只见园中长亭小桥,曲径中通,虽有薜荔藤萝,桃李海棠,却都不是所嗅之香;又听流水潺泉,宛然有扣玉之音,见那假山奇石形态峻异,虽也环池而建,山水动静相宜,却也不是发出水玉相激声的所在。 随着前行,入目更是雕梁丰茸,飞檐离楼,瓴甓错石,灿耀纹章。 谢澜安神色平平,谢丰年早年常随父亲出入东山别业,见惯好景,也不以为奇。 谢策几人却默默对视一眼,心道好一个极尽奢靡之能事。 许多宾客已经到了,庾、何两氏的女娘们近水楼台,聚在春潮亭中说笑,华灯璨烛,衣香鬓影。 远远看见谢澜安,她们有片刻安静。 隔了一会,有人唏嘘:“从前觉得她是京中最干净无双的风骨,想近一步都不能,如今看着,竟不太适应。” 这些出身高贵的女郎,对谢澜安暗中打量者有之,往昔爱慕者有之,挑剔嫉妒者亦有之。 何氏嫡女出身的何嫱笑意冷淡,“混迹在郎子堆里这么多年,谁知道干不干净呢。” “喂,你们!” 一道娇音从她们身后叱响,夹含不悦:“好好的小女娘,说出的话这么脏,不觉得有失风范吗?” “安城郡主……”众人回头,看见由宫婢簇拥的陈卿容,在彩绸花灯下嘟唇蹙眉,一时都有些讪讪。 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姊,无人敢攫其锋。 何嫱还是当今长公主的小姑子呢,长公主陈蓉所适的驸马,正是惠国公何兴琼之子何继奇。而庾洛神那位被吓死的倒霉夫婿,便是何兴琼的侄儿了。何嫱反唇相问: “郡主一腔痴情付诸东流,不是最恨谢澜安的吗,何以今日为她执言?” “本郡主自家事,用你说三道四?我才没帮她说话,谢澜安坏死了,可她再坏也只有我说得,别人就是说不得!” 陈卿容脾气上来可不管许多,大大发作了一通,惹得四周的人频频回望。 这边的动静恰巧传到走上曲桥的谢澜安耳中,她失笑着按按耳朵。 庾洛神明知安城郡主与她有过节,还邀请她来参宴,真是位好主人。 陈卿容看见了她,穿过曲径,快步走来,大声而冷酷地说:“谢澜安,前些年年年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都视若不见,今年我可没礼物给你!” “人来就好。”谢澜安嗓音氲沉,低头温和地看着使小性的小郡主。 陈卿容一愣,溺在那双温情深邃的瞳仁中,脸颊竟烫起来。 她仓促地撇开脸,“你、你不许这样同我说话,本郡主才不吃你这套呢!” 小郡主匆匆跑走。 谢澜安望着那道背影,也是弄不懂她来去如风的脾气。 折兰音微笑说:“阿澜仿佛对女子格外宽容啊。” 那些飘到耳中的碎语闲言,连她听到都不免生气,阿澜却似全不放在心上。 谢澜安抬眼乜着一处,懒笑半声:“也分人。” 她视线所及,庾洛神身着一套特订的红鸾蹙金飞髾杂裾,终于姗姗迎来。她高挽的义髻上玉笄六副,大珠坠耳,姣好的丽容焕发着一种高姿态的志得意满。 “嗬哟,比我还红。”谢丰年小声嘀咕,被谢策警告地看了一眼。 “寿星莅临,小园蓬荜生辉。今日高朋满座,皆为谢娘子而来,不知此处风景可还合乎寿星心意?” 庾洛神噙笑来到近前,先说了番漂亮的场面话。 谢澜安持扇向北面拱手,“得赖太后娘娘垂顾,庾二小姐费心,谢含灵铭感在心,愧领了。” 她倒不客气!可也没见她有几分卑躬屈膝,惶恐涕零啊。庾洛神面皮浮笑,目光从谢澜安身边之人一一扫过。 她的视线在恩爱融洽的谢策夫妇身上停留最短,看到面生的阮伏鲸,庾洛神微一沉吟,只可惜这样悍壮的体格不是她所好。 当目光流连到文良玉那张小脸上,她却是真情实感地惋惜起来,真是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喜欢,以这小郎君的家世,弄上手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只可恼有谢澜安在,她便动不了这人。 “五娘子如何没来?家兄驻守石头城,无法参加今夜欢宴,却不忘托我问候贵府五娘呢。”庾洛神笑晏晏问。 谢策闻言,本能地警惕起来。未让五娘同来,怕的就是庾家人盯她。他不冷不淡地开口:“舍妹偶感风寒,无法赴会,劳贵兄挂问。” 庾洛神眼眸轻眯:“那真是可惜了。” 这时园门处的傧相高唱:“惠国公到!丹阳郡公到!” 庾洛神眼神一亮,有意无意地瞥过谢澜安,当先迎了出去。 今夜宴席摆在哪、请谁来赴宴、其中应当有几位在三卿之列的大臣,庾洛神都是细细思量过的。 凭她姑母的面子,再大的官她也不怕请不来,但若宰执满堂,未免抬举了谢澜安,若无公侯柱国,又显得她这主人寒酸。 所以有这么三两位高公帮她到场添彩,便是刚刚好了。 场中士女闻声,舄履几几出列拜会。 庾洛神对惠国公唤了声“伯父”,何嫱叫了声爹,何兴琼颔首,受下众人之礼,而后凝眸看向今夜最受瞩目之人。 朝中哄闹了这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换回红妆的谢澜安。 心中虽不认同她,却不得不承认,君子如切如磋,原来不在衣簪,而在气象风格。 他问:“今日之谢娘子,昨日之谢郎君,孰优孰劣?” 四周静了静,这便是大玄名士间极为流行的玄语诘问了。一个回答不好,便会惹人耻笑。 谢澜安平静回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何兴琼心中赞妙,点点头,换了家常语气问:“谢公何以不至?” 谢澜安笑意疏宕,目视这位封以“惠”字,却擅长敛财的户部尚书,回言道:“家叔喜游山水,日前已去东庐山别业小居。小孩子过生辰,论理不该张扬,劳诸公大驾,心已不安,岂敢再惊动长辈。” 何兴琼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也没毛病,只是她这自称‘小孩子’的语气,怎么反而像老气横秋的长辈之言? 他在这场夜筵上露过面,便算全过太后的脸面,以他的身份不会与年轻人同席用膳。何兴琼请来客自便,自身往别馆歇息。 谢澜安又转身与丹阳郡公致礼,故意忽视了随行在丹阳郡公身后的楚清鸢。 她抬头寻到何羡的踪影,唤声“梦仙”,迈步从楚清鸢身侧擦肩而过。 楚清鸢掌心微蜷,看着她转身去和那些衣冠磊落的士族言笑。 距春日宴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便从名望摇摇欲坠,变成今日的风光万丈。 当日谢府招幕僚时他不曾去,是他失策,自从得知白颂一跃成为谢家的门客,楚清鸢便有几分悔,于是去拜见赏识他的丹阳郡公,请求作为客卿参加这场春夜宴。 公卿参加宴席,以手下有七步成诗倚马成文的门客为荣,他自然地获得了这个良机。 楚清鸢探手入袖,再次确认他要献给谢澜安自荐的那册文集万无一失。 金陵城皆知谢含灵有才也爱才,他错过一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 · 何羡字梦仙,表字取得风流,其实属于何家边缘化的一名子弟。 是过年祭祖轮不上他,连何氏正房郎君身边的詹事都能用鼻孔看他的那种。 所以他被谢澜安邀请,何羡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眼见谢娘子唤出他的表字,那张清英之容渐行渐近,何羡心头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谢、谢、谢雅冠……” 玄白在谢澜安身后笑,谢澜安也笑,“谢我做什么?我家中藏书楼里有些关于《周髀算经》与商高数术的书,何兄大概会感兴趣,我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随时来借阅。好了,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她心中对这个曾为她挡过一刀的男子说:其实该是我谢你啊。 何羡怔营住了。 在这个以骈文丽辞为高尚的时代,士族中人没有去研究算术的,有的话就会被笑话不务正业。 偏巧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数术之道,为此没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时顾不上多想谢娘子如何会知道,双眼发亮地问:“当真吗?我、我真的可以去借书?” 要知道王谢两家的藏书楼汗牛充栋,名声在外,据说单单举世难寻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门阀世家为何能够一代传承一代?所谓家学渊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间尔。 谢澜安眨眼点头。 那厢竹梁桥边,一直没能与谢澜安说上话的王?十一郎,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头失落。 · 戌正,辰星分野,宾客俱集,宴席正式开始。 晚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昙花小筑,众宾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来入门时闻见的幽馥花香正源于此,不禁夸赞主人风雅。 庾洛神将大家的惊奇看在眼里,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谢澜安。 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与谢澜安较劲着主客之争。谢澜安眼下只随意地站在轻褣地衣上,站位并不居中,一身水檀裼裳也不若庾洛神的艳红,却是神采逸荡,岿然不动,自成焦点。 她似感知到庾洛神的眼神,突然轻咳一声。 庾洛神以为她要致辞,怕被抢走风头,连忙抢先,不防被口水呛了一声:“感谢诸位明公夫人,郎君娘子莅临小园……” 谢澜安低头勾唇。 谢策无奈地看她一眼。 转念又一想,庾洛神一整晚翩翩如蝶,长袖善舞,哪里是成心为阿妹办宴,分明是为了自己出风头,阿妹难得调皮一回,想胡闹便胡闹吧。 屏幛之下庾洛神还在说着:“……今谨奉太后娘娘懿命,斯羽清园,燃烛夜歌,一来为谢家娘子庆生,二来是我这小园新得了?十品孔雀昙花?,正合夜间开放,在此借花献佛,请大家共待那花开一瞬的美景。” 她话音才落,宾客间便传来谈论:“孔雀昙花?那是存在于古书中的珍贵品种吧,听说价值连城呢。” “看,连那植花的玉盆都是整玉雕的。” 安城郡主优雅地翻翻眼皮,什么了不起的阿物,也值得显摆一回。 “我说,”玄白忍不住凑头和允霜磨牙,“今夜倒是赏昙花来的,还是给主子过寿来的,这寡妇是不是成心。” 允霜沉默地摩挲着佩剑的剑柄。 等一盆盆含苞待放的孔雀昙花,被司花女使小心地摆放在筵席两列,执酒捧盅的婢子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布菜。 庾洛神看向谢澜安,言笑晏晏:“寿星娘子还有何要的说吗?” 所有人的视线这才转回,交汇在谢澜安身上。 安城郡主一双秀手交握,暗中替她使劲儿:快快拿出你的文采,压过这个讨厌的炫富鬼! 只听谢澜安笑道:“诸位吃好喝好。”言简意赅。 · “阿兄你瞧见没有,刚刚庾二的脸都变成茄色了!” 三间打通的宽敞花厅,一张张朱漆红木食案排列开去,两人一席。谢澜安位居左首,与折兰音同用一案,其次入席的是谢策与谢登、其次阮伏鲸与文良玉、其次郗符与郗歆……; 庾洛神独坐右首,其次为安城郡主,其次是庾何两家的女娘们……那些府公伯爵在东厅另开席面,与中厅隔着一道屏风。 谢丰年酒饮了三盏,还是忘不了那句“吃好喝好”的神来之笔,忍笑忍得辛苦。 谢策却无心谈笑。 头顶烟花簇簇,声色靡丽,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气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邻席的折兰音留意到夫君离席,眉心微颦,对谢澜安低声说:“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话说回来,如今处处是这样礼崩乐坏,没有讲究,独你哥哥为人介直……” “介直才好。”谢澜安挑了片鲜笋送进口中,“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说是如此说,她自己却对庭中的歌舞欣赏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饮,盘中有炙便食,有人前来向她贺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个人松闲浸肌骨,酒气染眉弓,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张嘴来吃饭的。 提箸拈杯的仪态却极雅气。 次厅中,楚清鸢透过屏风的间隙,深黑的眼神描摹着、仰望着她刻在骨子里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拥着,目光渡染上一层迷离。她在这玩乐场应对自如,仪态万方,潇洒是真潇洒,笑也笑,可楚清鸢总觉得,这名高贵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没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没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这样的冷情若霜,才值得昏君点起烽火只为搏倾城一笑,才让飞蛾痴迷于扑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对自视甚高的楚清鸢,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过三巡,嘉宾们已经可以随性活动,自由攀谈。 有人打赌昙花何时能开。 有人醉酒大赞舞姬绝色。 楚清鸢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这便是绝色了?”庾洛神听见那些醉语,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皮子浅,抚掌拍了两拍。 “来人,给诸君再斟美酒。你们瞧瞧,他算不算绝色?” 话音落下几许,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脚步迟慢,着白麻衣。 谢澜安随意望去,眼前却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侧后方的玄白正贪酒喝,应激上前一步。楚清鸢已经得体地后退一步,矮腰向谢澜安呈上一卷文册。 谢澜安脸上无喜怒,不认识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鸢,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询,今献拙作,请娘子斧正,愿拜在娘子门庭为娘子驱遣。” 谢澜安眼底暗澜轻涌,险些笑了,这话耳熟。 折兰音诧异地停箸,看向这名郎君。 只见他容姿俊朗,举止不俗,不像无名之辈,然而说出的话却满是真诚。折兰音不由感慨,小姑的声望真是靡远不至啊。 谢澜安拨了拨食盘中给鱼去腥的姜片,没往他手中的东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经不收门客了啊。” 楚清鸢一顿,眸底清邃,坚持道:“请娘子看过小人之作再决定。” 雅宴上才子自荐也是一桩风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热闹,厅子边上却起了阵骚动,有人脱口道:“好俊的身段!” 还有那浑浊醉音调笑:“什么样的骨血生得出这么个模样,瞧这双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听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话,皱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语。 那人低垂着眼,手捧一只莲花纹锡壶,墨发及腰,走得极慢,一桌桌为贵人们斟酒,腰背弯而不折。 胡吣的浑话钻进耳中,他只是沉默。 当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鸢还坚定地站在谢澜安身前。 先前谢澜安的视线被楚清鸢遮挡,没把席间的调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声色犬马,早已是烂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态。 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浑身血液陡然凝固。 这道穿着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只露半张侧脸,谢澜安也能通过刻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认出他的墨鬓削肩。 前世身死之际,恍惚得见为她收殓尸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谢澜安眼前。 游魂之身,身不由己,随风飘荡,无休无止,就像坠入无底深洞没有尽头……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是靠着想象那位逍遥修美的天人,抚过她骨骸的体温,安慰自己并非天地弃子。 总该是个巧合。 谢澜安眸色漫淡,她还记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长相肖似,总不见得也有。 她站起身,正等待她回复的楚清鸢心跳加快。 对面的麻衣郎抬起手臂,欲为安城郡主倒酒,陈卿容的使婢伸手拦住,不容这来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纤密垂睫下的余光,掠过前方正托腮瞧着他的庾洛神,转身,木然地向谢策一桌走去。 谢澜安快步经过楚清鸢身侧,按住了他的手。 突如其来,四下皆静。 谢澜安只发觉这人的手绵软得不像话,随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的指腹甚至无意识荡过了这颗红痣。 手下的肌肤颤栗轻抖,分不清是谁的皮肤更滑腻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 15 第 15 章 那是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谢澜安凝目,完完全全认清了他。 骨相凌峻到足以割伤造化,眉眼又秾丽到足以惊艳神灵,所以谢澜安才会觉得,他应是天人偶谪,而不属于人间。 谢澜安声音不稳:“先生是谁?” 肤色比衣色还白的男子挣出手,瞳色比墨色还深的眼里,沉着一渊静寂的海,看向这名陌生女郎。 她溯流风而来,仙姿佚貌,潇洒无邪,与满座的衣香鬓影格外不同,好似神女下凡来渡人间苦厄。 可神仙不渡他这样卑贱的人。 光阴仿佛在这个瞬间慢下,烟花凝住,星汉倒悬,一个司花小婢倏而低呼:“昙花开了!” 春月之下,伞面大的花心惊鸿一绽,美得动魄,可是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昙花,“谢澜安刚刚叫他什么?先生……她岂可称一个奴隶先生!” 楚清鸢在谢澜安身后,维持着举卷的姿势,手脚冰冷。 当看清那个奴人的长相,他眼下肌肉不受控制地一搐,脑中迸出一句话: 粗衣麻布不掩天姿国色。 可长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身份卑低的下人,谢澜安怎会是色令智昏之人? 许多宾客脸色莫名地起身,郗符头皮都麻了:谢含灵的剑走偏锋还有完没完,她春日宴上的事不会重演吧! 庾洛神脸色霜寒,忍气笑了一声,眼中露出残忍的光,瞥向那白衣,“还不告诉谢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谢澜安眼睛只看他,随手从这小郎君手里挖出酒壶,抛到地上。 闷然一声响,惊动男子抿成一条直线的仰月唇。 他启唇,又咬紧,在这些达官贵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与玩味中,神色淡得像炎日之下的雪,带着一种自厌的平静。 他闭了闭眼,说:“胤,衰奴。” 衰者至晦,奴者至贱。麻衣芒履,将他衬得苍白单薄。 这个名字,与这张脸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周遭嗤笑,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谢澜安却蓦地松开长眉。 他的音色十分特别,不是寻常男子的低沉,带着种容缓蕴藉的味道,清澈流珠,如诉如慕,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原来前世真的有人为她收过尸。 她并未曝尸荒野,被秃鹫啄食。 允霜从方才主子起身时,便离席去找庾氏管事逼问情况,回来对谢澜安轻语: “主子,问清楚了,此人是西城羊肠巷的一个挽郎,契籍是杂户,不是庾府家奴。仿佛被庾二小姐相中,却不知怎的没得手,便百般折腾他……” 仓促之下只能打听到这些,允霜还不好说太细,恐污主子耳朵。 谢澜安却心想,挽郎、收尸、会唱挽歌,都串起来了。 失神只在一瞬,她诧异地扬声,说得筵上皆闻:“那不就是逼良人为奴?如此恃强凌弱,该不会是我谢氏子弟所为吧!” 庾洛神怒色勃然:“谢娘子,今日我好心款待你,你别得寸——” “胤郎君,”谢澜安眼波明媚,整个夜晚,抑或重生以来的整个春天,她这一笑最开怀,“相请不如偶遇,你若不弃,不如到我府上做一做客?” 胤衰奴浓密的睫毛深深一簌。 他垂着眼,鼻梁挺拔,漆黑的睫梢却柔软地曲翘着。谢澜安这才发现,他一个男人的嘴唇竟是粉色的。 这就难怪。 庾洛神愣在原地,她今日叫人捉了胤衰奴来席上,原本是想就他的身份,辱一辱故作清高的谢澜安,却没想到谢澜安敢跟她抢人! 谢策皱眉起身。 郗符已经忍受不了,脚步生风地过来抓住谢澜安的胳膊,压低嗓音: “胡闹也要有限度!庾二是个什么名声,你从她这里带走这人,就真说不清了。你想证明自己不在意世俗眼光,想剑走偏锋,出人意表,可士庶天渊谢含灵!士庶天隔,一贵一贱,金陵的王孙贵胄不会高看你,更不会理解你!” 谢澜安无动于衷,就在这时,胤衰奴嗫动唇角,吐出几个沙哑的字音。 他说:“我不是奴。” 这不是那个为她舒吟清歌着“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月与列星”的天籁嗓音,而是委折在喉咙里,低涩屈辱的悲鸣。 谢澜安眉心下压,戾气丛生:“松开爪子,谢含灵行事,须让别人理解?胤郎君,请。” “我看谁敢带他走?”庾洛神终于回神,好个谢澜安,果然不是真心要给姑母当牛做马的,筵席还没散,她就要反了! 她发令:“来人,把这贱奴给我扣住!” 谢澜安寒寒一笑,“肖护军何在!” 她今夜赴宴带了肖浪,收下这枚爪牙的作用在此刻显现。京畿六营,骁骑、游击、虎贲、冘从四营都归太后控制,肖浪身为骁骑营护军,太后是他旧主,庾洛神便是他半个主子。可谢澜安是他新主,若今夜他倒戈相向,谢澜安便能名正言顺地退掉他。 她还有自己的私卫守在园外。 若不然,庾洛神暗戳戳了一晚上想打在她脸上的巴掌,可就要物归原主了。 胤衰奴看着挡在身前的身影,木黑的眼珠沉着几缕乌光。 一阵铠履声响,肖浪带人入园。肖浪不愧是京畿护军,分析得清形势,只犹豫一瞬,便向庾洛神抱拳:“二小姐,在其位忠其主,对不住了。” “你!”庾洛神气噎。 楚清鸢眼睁睁看着谢澜安带着那个麻衣郎,头也不回地撤出斯羽园。 一出园门,便有谢氏府兵接应,庾洛神有心追究,已是无可奈何。 新月躲在云纱后,暗夜的穹霄上散落着零星的烟花,光线明晦交织,烁在众人眼底。谢策一出来便轻喝:“含灵!” 两个贵女在太后娘娘的宴会上争抢一个小倌,传出去是好玩的? 折兰音轻拉丈夫的袖角。 阮伏鲸马上道:“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凶她做什么?” 谢策被顶得噎气。 “阿兄别骂,这个人我一定要带走的。” 谢澜安转脸,只见失去了明灯的照耀,那张绝色逼人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寒亮如星,让人看得分明。 她方欲语,胤衰奴垂眼说:“放我回去。” 正严阵以待卡着园门的玄白呼吸一窒,这人是不是不识好歹? “我晓得。”谢澜安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气度,眉宇却染了霜寒。她今夜很高兴,也很不高兴,“你不情愿,庾洛神必是拿家人胁迫于你,你家住何处,我派人保护他们。” 胤衰奴一霎抬眼。 “不信?一条街巷三十户,一百人尽够了,郎君若不放心,二百人我也调得出。”谢澜安从始至终没与他客气,语气像和老熟人叙旧,“郎君的亲朋我帮你护着,但今夜你得跟我走。就这么回去,不想活到明天了么?” 庾洛神的心性她了解,得不到的心爱物宁可毁掉。 人命又如何?对这种人来说,人命才是最不值钱。 倒涌胸腔的怒被谢澜安一点点按了回去,她神色安静,等胤衰奴答复。 谢丰年瞅着那小白脸的神色不太好看,文良玉一头雾水地挠挠头。 谢策仔细观察阿妹的神情,是否当真为色所迷。 却发现澜安看着那男子的眼光,是一种让他费解的尊崇与……慈爱? 半晌,胤衰奴螓首微低,盯住她衣角上一片贵气华美的绉纱,“我无父母,是……羊肠巷的邻里。” 谢澜安说:“好。”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过往的事我管不上,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郎君了。”她挑扇往来时的几辆马车比了比,弯弯的眼如天上月,“现在郎君可以松开你手里的东西,挑一辆喜欢的马车去我家做客了。” 胤衰奴藏在袖管里的手一抖,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明眸。 他兀地将手中磨尖的木簪攥紧。 * 胤衰奴最终与文良玉同乘一车。 结軨上嵌着鸡卵大的明月珠,光线柔和。回去的路上,文良玉悄悄瞄了这人好几眼,见这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人轻衫伶仃,后背紧绷,仿佛是第一次乘马车,只沿着座位一指宽的边缘坐,马车转弯时,肩膀几次撞到厢壁,他都一声不吭。 浑身上下充满了戒备。 文良玉唉了声,“你别怕啊,谢家娘子……”他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含灵。 “——她很好,和那个庾娘子可不一样。” 虽也想不通,含灵把这素昧平生的人带回府中为什么呢,要说看不惯庾洛神欺压弱小,把人送回家去,留人保护也是一样的啊。 今日谢府高巍的阀阅上,也为过寿的家主挂了彩灯。谢澜安径先下车,在阶前等了一等,文良玉带着胤衰奴从后头那辆马车下来。 谢澜安目光扫过那只垂下来掩住他掌心的衣袖,没说话。 迈进门槛,扑脸一阵“噼啪”的爆竹响,谢瑶池从影壁后一晃而出,“阿姊,生辰喜乐!” 她手中挥舞着小小明亮的焰火棒,脸上挂着给人惊喜的灵黠表情。 结果进门的几人各怀心事,没有一声。 谢瑶池笑容僵住,迟疑地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灭了焰火,“是、是丰弟说阿姊在外过生辰不算,自家也要庆祝一番,我们才准备了这个惊喜给阿姊……” 她话音顿住,一、二、三、四、五、六……去时是六个人,怎么回来变成七个了? 小女娘睁大眼睛望向落在最后的那个人。 “哈,哈哈,这烟花我喜欢,五娘有心了。”谢澜安最先打破沉闷,上前怜爱地摸摸五娘的鬓角。 谢丰年嘴角直抽抽,小堂姊你还能笑得再敷衍一点么? 可他这会儿没有力气笑谑,阿姊疼五姐也罢了,为什么要领一个麻衣倒酒的小子回府? 他不管他是奴还是白丁,但那张溶月梨花的脸,啧,生得太也勾人,他看着不舒服。 谢瑶池身后还有山伯,云雯,束梦等人,阮厚雄也在。谢逸夏去别业山居,是为了给谢澜安腾出手脚,只当对她日后所为一概不知,也好留出斡旋的余地,阮厚雄却是不能错过为外甥女祝生辰的。 他见几个年轻人齐齐沉默,与出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折起粗疏的眉头:“伏鲸!你表妹在宴上叫人欺负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阮伏鲸直觉他晚应一声,老爹的拳头就要落在身上,忙说:“没有,就是……” 他想了想,“表妹把别人欺负了?” 阮厚雄这时发现了遮在众人身后的胤衰奴,纳罕地看他几眼,“这闺女比乐山还俊呢,她是?” “一个朋友,是位郎君。”谢澜安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环顾四周,“时已人定了,今日多谢你们为澜安庆生,大家且去歇息吧。嫂嫂帮小妹哄一哄阿兄,莫生我气了。” 阮厚雄不满意,“囡囡,长寿面不吃了吗,还有醒酒汤,都在灶上给你温着呢。” “阿舅,我好累呀。” “好好好,你去歇息!都去歇息!”阮厚雄眉眼俱开,马上服软。 人群最末的暗影里,胤衰奴透过一层层衣冠肩膂的缝隙,默不作声地抬起双睫。 一个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中心的天之骄女,一个即使他这样的人,也听过满城谈论她的世家少主,平平常常地说出,他是朋友。 自然得他差点以为,那不是戏弄。 但天上的白云有何理由去泥地里滚上一遭? 不一样么,他接过那么多高贵门户的丧席,对肉食者骨子里的傲慢,见得清清楚楚,从未遇过例外。 无非都是金陵贵胄玩弄蝼蚁的花样罢了。 岑山迟疑着向谢澜安请示:“娘子要将这位郎君安排在何处?” 胤衰奴手心紧了紧。 但是那位带他回来的贵女并没有看他,嗓音清凉,像净沙流淌在落了月色的溪底,“幽篁馆吧,乐山,你照顾他些。” 这小郎君眼下像一只惊弓之鸟,谢澜安觉得比起她的关怀,他可能在同为男子的文良玉身边更放松些,便忍住未回头看他。 有什么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说。 众人各自散去。胤衰奴被管事领着,穿过一亭复一苑,苑外又逢小亭,不同样式的精巧灯笼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走马观花,檐下铁马轻轻撞,像寺庙里的磬。 枝叶簇簇的碧竹,在暗夜中散发着很淡的清新气息,连成一片不溺人的海。胤衰奴麻鞋里的脚踩在这条路上很生。 一团墨影突从头顶掠过,提灯引路的管事回头对客人解释:“郎君莫怕,这是府中饲养的白鹤。” 胤衰奴仰起头,突出的喉结如一小枚随形白玉。 他看头顶被繁密的竹梢向内垂拢出的一块夜空,三五颗不甚亮的星星点缀其间,像看一场梦。 他最终来到一处幽致的轩馆,管事对这名家主特别交代过的来客很客气,说外面有人值夜,客人有事只管吩咐。 胤衰奴沉默地进了门。 这间客厢宽敞而整洁,玉案瓷烛,纱帘彩帐,都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站在门边,没有多看房中一眼,也没碰那床榻,席地坐了一夜。 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人来粗鲁地捆绑他,也没有人潜进来喂他吃一些下作的东西。 夜尽天明时,胤衰奴撑头假寐,冷不丁听见门响,他霍然惊醒,睁开的眸子一瞬绽出寒芒。 却是婢女提着食盒来送朝食。 摆饭的时候,小婢女忍不住扭头看了他那张脸好几眼。 直至小婢福身而去,胤衰奴才慢慢放松紧绷的背脊,抬起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往食案上看去。 冒着热气的豆粥,团成花瓣样的春荠小菜,配两样肉脯,用漆器盛。不见如何豪奢,却自带着寻常百姓一世学不来的清致。 一餐一饭,已能看出士与庶的天与壤。 他松开了自己的右掌心。 牢牢攥了一夜的防身木簪烙下了一道深紫的痕迹,皮肉早已经不过血,骤然松开的胀麻扯动痛觉,密密麻麻钻进他的心。 他目光扫过虎口上昨晚被人轻薄了去的朱砂痣,抿抿唇,推开门,说:“我想见你们女公子。” 16 第 16 章 胤衰奴一夜未睡,谢澜安却是一夜无梦。 她不曾再梦见那些驱不散的血雾尸骸,哀鸿遍野,连闭上眼后形魂都不再摇荡,难得一枕黑甜睡到天明。 找到了前世的埋骨之人,心便安放,在睡眠上如此立竿见影。谢澜安笑骂自己,觉得谢含灵没出息,寐醒推窗,庭中绿木含青吐翠,木末芙蓉红萼竞发,初夏的花木之色原来已是如此动人。 她穿过连厦来到堂厅,看见胤衰奴眼睑下淡淡的乌青时,不由顿了顿。 “郎君请进,昨夜不曾休息好?朝食也未用吗?” 胤衰奴立在门外的廊上没动,还是昨日的那身白麻衣。 他乌黑的瞳光越过朱槛,看向那张玉致光洁的容颜,一眼便收回。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淋雪南渡的雀儿谨慎抖落濡羽上的水珠,充满寄人篱下的自觉:“我想回羊肠巷看一看。” 谢澜安了然,他新到一处,还不能完全信任她,记挂邻里也是人之常情。 眼睛还是没忍住,从他手背那粒鲜红的小痣上蜻蜓点水过,谢澜安含笑:“应当的。” 没有二话,即命允霜护送他回去。 胤衰奴反而愣了愣。 迟疑地退出几步后,他忍不住回头,已看不清堂厅中逆着光的那张脸。 允霜的车驾得稳,回到西城羊肠巷,胤衰奴下车便看见坊门、里墙、巷口各处皆有兵卫把守。 他居住的那条窄巷中晨炊袅袅,祥和静谧。看来昨夜噩梦般的屈辱都止在他一身,没有波及到邻居们。 她并没有骗他。 一个扎着两只冲天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在家门口玩啄钉戏。小女孩用手中打磨圆滑的矮竹钉,向画好的方格中奋力一掷,钉准了,便往前跳一格,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瞅见帮她做竹钉玩具的人回来了,小女孩眼前一亮,跑过去招手,“小胤小胤!” 胤衰奴笑起来,霎然唇红齿白。他蹲下身,轻拍一下她的小羊角,煦声问道:“小扫帚,昨天发生什么事没有?” “能有啥事?”名唤小扫帚的女童家中没有大人管束,大大咧咧。 她脸蛋上生了几块皴癣,伸手挠了挠,“除了你昨天跟着那几个粗鲁大个走了,啥事没有啊——喂,你没事吧?” 胤衰奴摇摇头,小扫帚便把眼睛偏向别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胤衰奴眼尾微弯,把她乱挠的小脏手抓下来,“前日不是给你多做了麦饼,也教你怎么用火了吗。” 说着话,他弯身将地上的竹钉一个一个认真拾起,装进小扫帚的布荷包里,然后带她回屋,熟练地给这个无亲无故的邻居孤儿做起饭。 贫家吃食,不过是粇麦仓米,配些盐豉菜菹,若能加一颗鸭卵,便算丰盛了。不大的堂屋很快散发出饭香,小扫帚高兴极了,邀请他一起吃。 “我吃过了。”胤衰奴让她多吃点,转头看向等在门外的允霜,眼中暖色刹那消失,“还有人在等我。” 允霜看过去时,胤衰奴已经习惯性地垂下眉眼。 那张白皙得如抹细粉的脸是菡萏初开,楚楚纯良。 允霜方才一直留意着这人与那个小女童说的话,做的事。他不禁琢磨,主子要这样一个底层出身,除了一张脸别无长处的人做什么。 恰如胤衰奴也不能理解,达官贵人最重利益,那位如居云端的女君,平白浪费这些兵力自找麻烦,图什么呢? “小胤。”他离开时,饭吃到一半的小扫帚跑过来扯住他袖头,捂嘴小声问,“巷子外头那些手里有家伙的是什么人啊,吓人哩。” “是啊……”胤衰奴盯着地面,“是怎样的人呢。” · 允霜带胤衰奴回府复命,玄白几乎和他们脚前脚后进的正院,风一样入厅中禀事。 “主子,庾二果然不消停,一早便进宫,想是告刁状去了。路上抢行道,还险些撞翻朱御史上朝乘坐的牛车。” 胤衰奴在离厅门不远处听见,步子顿促。 耳听那嗓音清朗的女公子,漫不经心应了声,“我有些同情那名朱御史了,他今年是不是有些犯太岁啊?” 胤衰奴掩住明亮的眼眸,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姊”,一道绿影从他身畔经过,视他若无物,携着一缕浓馥的薰香走入堂厅。 少年骄音不避人,一口气道: “阿姊还是将那麻衣郎送回去吧,留他做甚?凤凰和苍蝇相争,平白污了阿姊之名,得不偿失。有一句话,之前阿父大兄都没提,丰年便也不敢说,但我见不得阿姊受委屈,昨日想了一夜,必是得说了。 “阿姊何必非要向太后示好,受他人牵制?我们这等门户,真较劲起来,和皇室孰更清贵?哪怕阿姊如今换回红妆,谢氏上下,阿父,还有我,也必护得住你一世周全。我们家又有不党争的祖训,外戚的名声又不好,阿姊你……何必唾面自污,趟外头的混水,俗了呢?” 厅外,允霜不由看胤衰奴一眼,见他一如方才般寂静,像个泥捏的人。 厅中安静片刻,一道含着揶揄的尾音漫然上挑:“俗?” “若想干干净净做圣人,孔子何必见南子!” 一句笑中带厉的话,在胤衰奴心底惊了雷。 他看不见那位女公子说话的样子,也不甚明白这句话,却莫名想起昨夜,她挡在他身前的神情。 有着绝对的力量,带着十足的掌控,像一柄霜冰雕就的刀,却能破开炽焰。 “谢小郎君好规矩,好不俗,好风流,上门教我道理。来,你便教与我,战国时群雄逐鹿,为何崛起的都是四边之国?东方之齐,濒临大海,西方之秦,与戎人杂居,南方之楚、之吴、之越,发轫时被中原笑为蛮夷,却日渐壮大,而宋国居中原,打仗讲仁义,却为何被天下耻笑?* “你再教我,何者兼济天下,何者独善其身? “你再教我,围棋中为何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 先前慷慨陈词的谢丰年,被问哑了言。 “这都想不明白,回去重读战国策——” 谢澜安话说半句,只听少年沉闷转轻笑,响指一声:“懂了。” “臭小子。”女郎的这一声哼笑里,才有了欣慰与赞赏。 胤衰奴默默地听,记下这些天书般的言语,恰逢谢丰年脚步轻松地出来,脸上色明媚张扬。 侧眼看见胤衰奴,谢丰年步履不停,桀骜地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重重一点他,如同警告,扬长而去。 允霜开口向主子复命。 “胤郎君请进来。”谢澜安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迎到檐下,语气无奈,“舍弟顽劣,教郎君见笑了。” 这样的客气于二者身份而言,堪称怪异。 穿着麻鞋的胤衰奴容与一瞬,慢慢走入窗明几净的堂厅。 按他的礼,他向谢澜安颔首,嗓音迤逦如歌,“多谢女公子为小人护住邻里。” “郎君别拘礼,我字含灵。”谢澜安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他早上未进饮食,在他雪色的脸上定了定,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那双修长的手临近,胤衰奴后退一步,未让她触到自己。 谢澜安眉心微动,也不迫他,顺势回手自己喝了那茶,喝的时候心想:看他如此应激,庾洛神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他不坐下不近人,谢澜安却不委屈自己,坐在案几后头,托腮看他:“你别紧张,我吧……” 她与他的前尘,实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谢澜安想了想,索性说些能让他放松的家常:“我听说挽郎这行的规矩,是不沾殓尸抬棺的,是吗?” 她举手投足间皆是弛逸的风姿,令人不敢亵渎,胤衰奴后背发紧。 寻常老百姓尚且忌讳生死,她这般门楣的人,与他闲谈这种事,难道不嫌晦气吗? 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幼时多受邻居照顾,偶尔会帮邻里治丧。”他僵硬着手脚,字音从喉咙间挤出。 然而他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即使熬了一夜,无热食入腹,亦不见丝毫喑哑,这是自小吟唱挽歌练就出来的本事。 谢澜安略晃了下神,手点盏沿,“只是邻里吗?” 胤衰奴长睫低垂,笔直的鼻梁边有了影。他家从祖上便做这一行,有时遇到亲友死绝、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但这种倒胃口的话,不会是眼前贵人有兴趣听的,他也没道理对她有问必答。 一念未歇,胤衰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有时遇到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胤衰奴眼神空白。 下句一定不…… “一口最便宜的薄棺也要几百钱,不便宜的。”谢澜安感慨,“小郎君心善。” “是草席。”胤衰奴下意识接口,说完,他自暴自弃地别开了头。 谢澜安瞧着有趣,只是怕惊飞枝头的鸟,没敢取笑。她心中欸欸一叹,那想必她前世的着落,便是一张草席吧,草席很好了,胜过土亲肤,狐狸食。 一张草席不过十文,可这十文,要怎样还呢? 她正色面向胤衰奴,收敛了散漫之色,“小郎君,不论你信不信,我待你并无恶意。昨晚之事,你就当合了眼缘,你来贺我生辰,我交你这个朋友,如此而已。日后你若遇事,记得知会一声,我便相助。原想着——” 说到这里,去大市采买的婢女束梦挎着一只菜篮,忽匆匆跑进正院。 见女郎有客人在,她规矩地驻在外廊,一张秀脸上却满是焦急。 “何事,说。”谢澜安扬扬下颏。 “娘子!朱雀桥、朱雀桥……”束梦咽下一口唾沫,激动万分地说:“刚刚有一个叫什么芝的校事府校尉,在朱雀桥头,口称他是顶替兄长,女扮男装!在桥头上脱冠散发,天哪,好长的一把长发……她还声称要挑战女郎你,争一争谁才是真正巾帼不让须眉!” 朱雀桥,其实是横亘于秦淮水上的一座舟船相连的浮桁,人来人往,商船如织,消息传播最快。 贺芝身着武将官服,眉目英毅,立在桥头,抽出府署配发的环首剑映日一挥,反手割断发带,高声道: “贺芝本名贺宝姿,顶替孪生兄长入校事府五年,今自白于天下。闻谢澜安乃女中才子,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可副?我欲与她一较高下,请京都父老在此做个见证!” “来得好!” 谢府,谢澜安一刹抚掌而起,神情雪亮:“我就知道,女扮男装谢含灵不会是独一个,也未必是最后一个。贺宝姿?很好,若她有真本领,虚名送她又何妨。走,看看去!” 她眼中一瞬之间迸发的光亮,如日照临。 胤衰奴心惊地想挪开视线,却莫名被这片光彩夺走心神。 她被人下书挑战,反应不是愤怒,竟是如有朋自远方来,开怀不已。 就仿佛一个……孤独太久的孩子,终于等来心有灵犀的同伴。 初夏的朝阳被扉扃挡在室外,他却在她身上见到了光。 她神采奕奕地经过了他,就要去找那个人。胤衰奴下意识随她而转。 谢澜安步伐顿了顿,想起他来,由衷的喜意还在脸上,转头说:“胤郎君你可以走了。放心,羊肠巷的人手不会撤走,以后没人再敢骚扰你。” “……你放我走?” 果然误会了不是?谢澜安一乐,却也不作多余解释,笑说是。 方才她想说的便是此事,她原想着留他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但看他在此实在拘束,觉不敢睡,食水也不敢进,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的梦乡是一座髑髅台,他送了她一夜安枕好梦,足够了。 总不能真变成庾洛神之流,只为自己安寝,便不顾他人意愿。 对胤衰奴最好的报恩之道,不是强留他在身边锦衣玉食,而是还他个无拘无束的自由身。 于此之上,他若有宝货之求,或青云之愿,她自不吝帮衬。 “愿郎君无忧,就此珍重。”谢澜安心无挂碍,与他道别后,几乎迫不及待地赶往朱雀桥。 胤衰奴站在原地。 “郎君?”岑山见娘子走后许久,这个年轻郎子也不见动,感到奇怪地入厅问,“不知娘子对您是何安排?” 胤衰奴顶着那张纯良的脸,半晌,说:“她让我回昨晚住的屋子。” 115 第 115 章 罗红儿芭蕉扇在手,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给了白晶晶说话的机会。“你说!”她想看看这个妹妹还能说出什么为孙悟空辩护的言辞来。 唐玄奘领命。只见天空一丝青烟,观音早就离开大殿,在那返回西天的路上了。 包薇薇冷不防被抱了起来,情急之下连忙揽住唐瑄礼的脖子,又联想到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她的脸便无法抑制地红了起来。 “可是现在更帅,五官看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更端正分明了一些,主要还是多了一种吸引人的气质。”宁梦灵说道。 悟空眼睛一亮,看着唐僧,唐僧的举动真是让他佩服。按说,这唐僧的血液可是极为珍贵的,但他为了他的徒弟的请求,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这让悟空顿时感动的不知说什么。 几人听后,皆是一怔,不知如来要如何对待他们,刚才一番攻打天庭的试问,果然只是幌子,如来本就想除掉他们几人了。 包薇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有些同情简丹,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局外人,就像之前和简丹保证的,就算是唐瑄礼,她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纯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昨个儿还好好的,今日怎得就病的如此严重!”珍贵人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薇薇。”唐瑄礼在一边很明显地感觉到包薇薇情绪的变化,忍不住伸手握握她的手,想要给她一些力量。 一个身着休闲西装,全身散发出高贵气息的男生脸露担心表情的朝苏兰儿走过来,在他身后跟着三四个跟班。 温世贵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爷子就伸手打断了温世贵的话:“我们爷孙俩聊天,世贵你就别插嘴了”。 因为一早就是决定来进行徒步训练的,再加上有陈阳免费接送,基本用不着怎么花钱,所以王怡媛并没有带上身份证和银行卡,现金也只是带二百元用作午餐和备用而已。这应该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了。 温煦也不以为意,等着前车转进了一个路边的停车场的时候,于是就加了油门继续往前行。 “我在想,天宇公司的财务状况或许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高峰说。 墨镜男挂掉电话就开始等待,直到老板安排的人过来,旋即出海准备动手。 “不用,我答应过他不干涉他,再说这炮战我也不懂。”陈飞道。 这样珍贵的棋子,可以挖掘的价值太多,实在没必要用完就扔掉。 丁白雪所说的左辉都已经说过了,从丁白雪身上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听完枯鹰的故事,听着枯鹰沙哑的声音,在场的烟儿,怨春愁,灵乌三个鬼王也一时无声。 他猛然转头,见已经合拢的湖水又开始暗暗波动,似有东西在水底游窜。 流连的目光从她的脖颈到肩膀,神有强大的愈合力,昨夜的吻痕已消失不见。 可诡异的事情再一次发生,每当他要开口提请道士的事情的时候,那诡异的“滋滋”声保证准时响起。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比赛就是比赛……”弓箭手面无表情的说道。 “来吃饭吧,你的菜洛雨已经提前让我准备好了,吃大餐去喽!”香菱招呼着众人向餐桌走去。 秦凤仪大赞,拉着冯将军的手对章颜道,“我来南夷,京城不知多少人笑我,得的封地不好。要我说,我在南夷得阿冯一人,便胜世间好封地了!”赞得冯将军脸都红了。 曾言大叫着跑出了解剖室,嘴里大叫着妈妈,上蹿下跳的像个刚开化的猴子。 还没来得及问为啥老板娘要给这伙人交钱,老者便提醒秋枫,以后遇见手臂上有“r”臂章的,尽量离远点。 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说相由心生,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总是发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纹路都是呈现一副苦相。 今日宴饮过,秦凤仪便给同自己西征的臣属们都放了三天假,让大家也歇一歇。同时让各军商量着,也给士卒们放上几日假,不过,这个就得轮番放了。 杨薇薇和邱梦琪对视一眼,都是看见他们眼中的幸福,这么美味的食物,一大早就是能够品尝到,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毕竟吃饭可是放在人生之中前三的大事。 一般的仙术查克拉或许不能抑制笼中鸟里的阴属性查克拉,但是卡卡西的仙术查克拉却未必不能。 赵涛很难想象,若是白狼骑兵与赤虎骑兵全军覆没,那么他要承受老可汗多大的怒火。 杜羽知道自己说谎了,但为了让夏流安心,他有违良心也要这样说。 “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叶凡的目光看向了岗村利美,仿佛审视着生死一般,这让岗村利美娇躯一颤,牙齿都在打颤。 白衣翩翩,众人在夏流身上看到了一股足以睥睨天地的骄傲自信。 连续尝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进入刚才的那种境界后,林南不由轻叹一声,露出了一个遗憾的表情。 对视霎那,黄雪泪水狂奔而出,随即脱开母亲的手,拼了命的跑向夏流。 不过,既然陈志凡已经找到了那个道士,那为什么现在看起来病好像还是没好的样子。这让梅静姝有些茫然。 116 第 116 章 郑韵桦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来,在主位上坐下,“孩子们吃吧。”她笑着说道。 他心里在思量着,要不要将给苏宇买房子,送装修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她被华晋安握着的手一紧,华晋安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让她不要担心。 他咬着唇,知道月洛天出面,他这个仇暂时是没把报了,只得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 “墨大哥,来喝点儿水吧……”兰素花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个水袋子,递到墨千林的面前。 萧沉雪失笑,将他的琴艺当成睡眠曲,说他琴艺进步,岂不是说她睡得不错?他该把这当做赞美么? 比起这些杀戮,夜云所在的巨舰堡垒才算是最轻松的,却也是最惨的。 于是乎妹控和妻奴这一战,表面上是帝秦获胜,实则只能算平局。 房七七脸色惨白,就是张开双臂将谢雨护在其中,至于保住保不住,她没有一点底。 点点滴滴的荧光在四周飞舞,让人觉得进入了一个梦境般的世界。 不说雷横,再看梁山,晁盖等人来到了金沙滩,这也是晁盖第一次上梁山,看着梁山的地形,不由叹道这里的确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哎呀,你不用叫了。蓝多多是外星人,他根本不用吃饭。你就让他玩呗!再说了,要么就是没有找到水晶石,他发愁。”古拉。 这显然不正常,其实不正常早在洛克没有补位的时候就出现了,只不过危机就在眼前,他根本就不敢做任何的多余动作。 他顿在绿林中,不在前行,挺直了身躯,缓缓将眼睛闭上,一切都是那般的安静祥和,宁静和谐。 无论是接触过秦二少的人,还是只是听说过他的人,都基本一个评价,游手好闲但做人很是精明。 “什么?!殿下您在说一遍,我刚刚耳朵可能出问题了,没有听清楚。”李鸣山一听这个消息,一时间顿时也懵了。 白森最终也只能将脑袋甩了甩,顿时感觉哪昏涨的感觉好了不少,他身上的衣服里有着三天的食物,这也是他和樁所商量的时间。 劳拉自己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以在训练时格外卖力,这让孟起对她也没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毕竟她在努力。 吞天大帝名字霸气,性格却十分温和,在老金乌最后的日子里,曾多次前来探望,算是后者临死前的一位挚友。 种种过往,古籍记载,足以证明中国绝对是地球上最神秘的国家。 二人游荡了半个时辰,之后王翎不得不把光断掉,果然不多会儿,坠渊找到了废墟城。 浅蓝色修身牛仔裤包裹着的那一双逆天长腿,随意的搭在沙发边缘,看上去就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 她不喜欢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出来吃个早餐,也能呼吸新鲜空气。 赢扶苏一直在观察项羽,也发现项羽缓慢的靠近自己,这让赢扶苏有点怒火!赢扶苏双眼已经全是杀气,对于项羽已经没有耐心!赢扶苏在此情此景已经有了抉择,这种抉择已经清晰无比。 看着一只只野鸡刚刚出来就被玩家打得上窜下跳,一地的鸡毛乱飞。 在门口看见了王叔等人一脸担心地望着他们,周昊做了个手势,示意没什么危险,余光正好看见了马天生正恶毒得看着他,可怜这货脸都烂了,还得跑过来挖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萧祁墨难得没吃醋,反而眼神一直都挺温和的,温和中还带着同情。 王大柱赶紧过去让他们把机器关了,杀了这么长时间,两百多号人差点累瘫了,轮流换也不顶用,毕竟一直高强度捅杀活尸,铁人也吃不消。 “黑……黑金做的城堡?”徐晋结结巴巴,他的表情就像见鬼了一般。 唐风看了看自己人物界面的下方,有这黑白的两字,转职,估计是自己还没有达到要求,不然转职两个字就不会是黑白了。 沧海山庄院墙高筑,戒备森严,不允许陌生人靠近,就连沧山村的村民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看出苏茜和李一菲的关系不一般,林晓帆觉得自己能追到苏茜的难度增大了许多。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赵莉颖缩缩脖子,好像上课迟到的大学生一样,顶着导师责备的目光坐到座位上。 六心连环是六个心组成的漂亮圆环,简直让人不敢想象,同心结竟然能做得如此美轮美奂。 众所周知,在联合会看来,信仰神是趴在亿万生灵身上吞噬血肉,压榨生灵潜力的蛀虫,对待其的态度也只有一种,那就是碾死。 最后,布兰德逃出了迷雾森林,来到了和天使星云足足隔了一个征服者之海的炽炎域来。 “龙庭,要怪就怪你自己,平日作恶太多,我是不会救你的。安息吧。”紫苏手中真气散发,悄然发出了逍遥玄手,一掌震断了他的心脉。 躲不过,所以只能硬挡了。换成是林云可能就已经死上两次了,毕竟他只是血气感应又不是能量感应。最多也就能防备住“老二”的偷袭,要是换成“老四”的暗箭,他一样挡不住。 “一定会很精彩。”斯图亚特淡淡的说道,话语中充满了一丝期待。 按照这个世界普遍的情况,内门弟子是每旬一次护法讲道,每年一次长老讲法。他算好时间,现在正是上午时分,凌晨采纯阳紫气,之后便是打坐修行,直到午时。下午便是集体练功,有真传师兄或护法们监督指点。 半个月后弟弟也接了回来,一家四口带一狗都住在司钺别墅,整天热热闹闹的,反倒是司钺很少着家。 “给老子再砍他十剑。”说罢,他仍旧有些愤怒地瞅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常驻将军,声音则是平淡道。 117 第 117 章 程意如同行尸走肉般转了身子,有丫鬟上前殷勤地将蒲团的位置变换,程意瞧了眼对面盖着红盖头的郡主,上前一步屈膝。 一念及此,夏铮不再犹豫,手掌一动手中的精血便直接融入了口中。 挂掉电话之后,林风还是感慨万千。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萧梦雅的时候,两人关系还僵得不行,没想到萧龙闹了这么一次事情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奇迹一般的变化。 “行了,你若没有困意,你就起,我还想继续困会。”陆清漪翻了身。 王云珍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眨了眨眼睛,只能一声不吭的听着。 顾芳原本满肚子的怒气,但是看到刘义坚这样可怜兮兮的,像是一个孩子般被廖世善骂,又生出几分不忍心来。 天剑舟在皇城上方微微盘旋,便直接落入了夏家的族地,当时有数位夏家族老亲自迎接,可见极为重视。 黄东玄带兵出击,看起来明明是极不理智的行为,可却给长沙军上下造成了极大的恐惧。这是因为黄东玄先前大胜一场,长沙军又被烧掉了一半的粮草,如今长沙军上下已是人人自危。 这个节骨眼上,邪厉族的那些强者们也在蠢蠢欲动,可当看到秦天森冷的眸光时,不由得后退,岂敢临近。 此时,程意已经在朝堂上了,杨钦那老贼告病假,显然昨夜刺客未归,那老贼不敢上朝。 一天之后,青州市所辖十一个县市区的主要领导干部齐聚在浮东县委的大会议室里,主持会议的是曾启明。 “摸羊公!”李旭偷偷地叹了口气,走到秦子婴身边,伸手推开了窗子。 尽管李源目前只能动用悬逸之刃部分力量,却可以轻松袭杀士级,所以进入此地时,那些对他意图不轨之人,即便放出机甲也死得很惨。 “就是现在,抓住。”吼声如雷,祭月武装的金属圆环就像一枚硬币,翻卷着向前弹射。 龙卫府第六尉其中有近三分之一的jing锐细作都集中在了陇西和北地那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其余在大秦全国再没有一地能够让胡亥如此上心。 李世青表情肃然的施了一礼之后,便丝毫都不拖泥带水的离开了。 总之,在铮声势浩大去安州上任的这一路上,沒少接到各地镇主以及县主的参拜,当然收到了金银礼物也是数不胜数,由此可见,这大烈王朝之内各地的受贿行贿的风气,还是很浓重的。 “我不是去监牢里接赫凤祥嘛,他今天出来,你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也算去接赫凤祥的吧?”张晓峰喜悦的笑着说道。 山滕劲楠脸上的笑容也僵化了,嘿嘿干笑了两声,双手僵在了空中。 李豪十分大方的与两位公司高层,握手言谈,然后在副总史英才的引领下,步入公司内部参观。 “冷面杀神,纵使你有天大的本领,遇见我武京,也要葬身在这里!”武京冲在最前方,一马当先,倒有几分胆色,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说着,解沐提劲,内力在体内运转,出掌,便有毁灭之势,那一招招打出,看起来便虎虎生风,威力无穷。 这两种巨力的压迫在练至第九式时,达到了李山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眼前开始发黑,心口突突发涨,全身筋脉也像被碾压碎裂了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但全靠着一股子坚毅之念才没有倒下去。 高娅欣听后左右望了一望,恰巧看见李豪、于露关上兰博基尼车门,并锁上了车。 姜卓方不想跟她纠缠,忽然真气外放,点了她的肩贞穴,两人立即飘然落地,青鸾吃了亏,哪里肯依? 蟑螂们一个接着一个飞来,但总是被黑蝴蝶在最险要的时候闪了过去,它们一次次从死神旁侧肩而过,似乎连时光也追不上它们两个一样。 豁然握掌,一股生死轮回般的玄奥气息弥漫开来。这青衫老者的目光凝聚,静静望向林涵,再度是沉声开口道。那苍老声响起一瞬,令得林涵竟是有些面对天威般的失神错觉,犹有着天地秩序道则在随之交汇颤栗般。 “好可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天雷。”颜清韵紧张的望着天空,不知如何是好。 从余年坦诚的话看来,周婉知道,此刻的余年早己经对自己的感情释然。 那头金色的长发此时也是随风飘逸,手上的大剑这时已经被一阵绿色的光芒包围起来,当中隐隐可以见有风刃漂浮其上。 “那师妹准备让师兄如此帮助你呢?”龟宝淡淡一笑,又讲道,看来阮月怜是想以这些价格不菲的灵物,来引诱自己前往了。 听完余年的一席话,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守护的东西在动摇,甚至有些……盲目。 杨毅扭头去看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瘦弱的不成了样子,病恹恹的一点精神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倒是符合是拉丁神灯里的阿拉丁的年纪和模样,至于来历……杨毅发现童话世界里的故事,没有几个跟原著符合的。 渔船发出悠扬的汽笛声,一长一短一长,表示想与你方取得联系。 上一世,余年和赵东形影不离,余年将赵东当成最好的兄弟,可赵东却将他坑害,导致他欠下了五千块钱的巨款。 三笠见状果断的骑马下去靠近了艾伦,利威尔见状顿时皱起了眉头。 118 第 118 章 着看向外面,落地玻璃墙壁外面,坐在休息隔间沙发上的戴安娜,正兴致勃勃在和何超瓊聊着什么。 若是丈八拒马枪,枪尖可探出步卒身体两三米外,心理优势更加明显。敌人扑上来,只会被穿成肉葫芦。 时间定在百年之后,如果那时候问雪斋的学生能顺利毕业,应该是金丹或者元婴的阶段,正好跟这些地仙的弟子们争锋。 前段时间,队里引进战术犬的时候,大龙刚好休班,闲着没事就把美人领队里来玩,说是让它见见老战友,据说这次引进的犬里面好像有美人原来基地的两只。 八一眼见着自己未来婆婆被打,虽然知道这老太太着实活该,但也不能不管,于是就想上前说几句话圆场,场面有点混乱。 眼看一击奏效,东方墨则心中一喜。这根银角乃是当年在东海蓬岛上,斩杀了那银雷族修士后,从其身上剥下的。 莉莉满意地点头。安所说的前半部分与她的想法吻合,后半部分她则没有想到过——但她并不在意具体的原由,安已经用一路上的事实,证明了她「推测」的可靠性。 狸猫是很认真的跟她讨论,这两口子却是如此丧心病狂,这情况已经火烧眉毛了,她还有心思在那晒幸福? 本年六月,刘备破曹操,南巡豫州,在颍川逗留,曾见陈纪,征辟其父子叔侄三人,被陈纪婉言拒绝。 “不,这不是阴冥宗。是冥土。”姬飞晨解释了一句后,抬头看向空中的少年。那少年生有三目,额头那只眼通达九幽,引来九幽之力对付蟾宫。 用极其低下的商品价格,吸引二三线城市的用户,又通过一系列拼团、注册账户领现金,邀请用户分享现金等等一系列营销手段,短短时间成为电商行业第三大电商企业。 杨泉和刘长老同时惊到了,那是一只翠绿色的老鼠,大约有一尺多长,出现的瞬间就将特殊法器给打碎了,然后画面断掉。 天炎十分的明白,从“死神”的话上来看,他们日后不仅会用到高二六班,还会和高二六班成为敌人。 男子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心中忍不住来去,怪不得这里这么臭。 “至少这样到了妖族领地不会有好客的花妖请我吃人肉……”白沐想到这里脑海里浮现一个问题:熊罴虎豹可以把生人分而食之,花妖之间请客是什么样子呢? 于是就这样把糯米团子卸下来,林中并没有再多逗留匆匆忙忙的回到了家里面。 而二号这边,刚伸出右手。他用手伸向的地方不远处,便出现了一个裂痕。里面飞出一个高速旋转的黑影,直冲着二号的右手。 这场游戏的开始,还有结束的落幕。已经被天炎完完全全的给计算到了,并且他也对刘晚夜的印象也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到底哪一直善恶观和世界观,才适合他用呢?才会让他再遇到这种情况时候,不会想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大哥,没事的,这一天对我来说,不久之后也是要来的,实际上我很多年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胖子勉强一笑,这是在安慰江寒,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这种灵受天地眷顾,修行速度必然是寻常资质修士的千万倍不止。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脚下一抹淡淡的光辉,在地面之下游动,待他们分开之后,又划过一道残芒消失。 作为一个合格的药剂学徒,一些必不可少的药物必需随身携带。他从怀里掏出一片黄绿色叶子,用火石点燃,白色的灰烬先用晶碟收集起来,然后戴上了防尘手套。 罗猎向行李架上扫了一眼,发现少了几件行李,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皮箱。 苏芷瑶半羞半恼,不知如何让是好,只好微红着俏脸跟在叶枫身后。 刚才他可是被折磨的死去活来,作为一个辛苦带着陈锋穿越,一直拼命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享受的是英雄待遇才对。 待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高明忍不住就问了苏菡一句,说苏菡,我问你呀,你跟这儿的老板很熟吗? 说实话,在和张辽对战失利的时候,我真的很沮丧,但是妙雨的抉择给了我莫大的动力,我觉得我一直以来的付出终于还是得到了认可的。 紧接着没过多久,船体忽而又是一阵晃动,等到高阳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到敖夜已然是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当然,越是如此,木叶方面越是想见他,或者说确认一下中井和哉的状态,尤其是健康状态。但是没有一个木叶忍者可以见到中井和哉,就连雨忍的普通忍者,也无法见到他们名义上的领袖。 翻开礼物界面,秦奋看了一眼,玫瑰是肯定不行的,蛋糕雪糕那些也不好,板儿砖他倒是想试试,不过忍住了,总不能殴打手下吧,狗粮也不合适,看着就不像法宝。 把李白伺候上楼,他醉成这样我们也没办法给他洗漱,只能把衣服鞋给他脱了让他直接睡觉,杜甫这时候倒还能自理,偏偏倒倒的自己跑厕所去了,刚推门进去,正好看到赵括在里头准备漱口。 119 第 119 章 但是身体实在不适,就去住了两天,稍微好了一些,又时逢厉佳琪邀请她参加婚礼。 温瑞航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现在就是在逼陆濂,只要将陆濂逼得忍无可忍,陆濂就会急,就会暴露出一些隐藏得很深的秘密。 林暖暖的耳边越发瓜噪,这回林暖暖不用想也知道,这样尖细又带着亲昵语气的,定然是薛明珠,她懵懂地睁开了眼睛,果然就见薛明珠正睁着一双美目,正面带焦躁地看着她。 冥肆大概点了点头,又或者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可是虎不但把珍贵的兽角给了他的奴隶,还叫他的奴隶……阿离。 梵灵枢道了谢,从屋子里出来,外面明晃晃的日头一朝,她有些头晕。 只是,她同诚郡王毕竟年岁大了,往后薛明朗还不是要靠兄长照拂。所以,有些规矩真的得要现在就立起来。 玲珑一夜没有睡好,起床的时候仍旧有些病怏怏的,洗濑好刚一走出大厅,蒋西娅便是热情地迎了上来。 萧逸、徐思远二人见此,忙也纷纷离桌告辞,待二人走至门口,这才发觉薛明睿并未一起出来,原来他正在半扶着林暖暖,和李清浅一道缓缓走着。 "既使……获得力量的代价,是牺牲那些邪恶的精灵,也没有关系吗……"神秘的灵魂缓声诱惑道。 “这里是我的领域,我想让它变成什么样子,它就变成什么样子。”声音从那棵最粗壮的大树上传来,让蓝诺莱斯感觉十分熟悉。 10和20相差了十年,观众的口味还远远没有后世那么叼,距离国内上一次有这种赛车题材的电影基本上过去五年了。 “额~”郭念菲最怕凌风问这事,先不说什么时候订,就饭桌上还有个安安在哪虎视眈眈的瞅着呢。 在洛阳呆了几天后,刘范就带着蔡琰、贾诩、田丰和典韦,再加上二十几个伺候起居的仆人,回江夏老家去了。 感受到四人对于自己的关心,庄严也是一笑,收起了自己的灵力威压,对于他们四人,庄严是能够将自己的一切都是托付而出的人,因为都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五人共同创办了严武堂。 当她说话她喝酒很容易醉的时候就发现她周围几个男人的眼神很不对,似乎他们订了她很久的样子。 因为夜里没睡好,叶窈窕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些晚了,她一睁开眼睛,就赶紧扭头朝身边看去,发现韩少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这是整个大厅最好的几个位置之一,顾威为了这次聚会肯定破费不少。 叶窈窕没有说话,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少勋的脸,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胡子拉渣,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俊朗形象?莫名地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反握着了那双温暖的大手。 虽然看起来苏鸿好像可以打击穆灵萱的肉体,不过实际上,苏鸿其实也只能打击穆灵萱的精神而已,毕竟光是凭借这些怪物根本无法打击穆灵萱。 “你傻啦,今天可是老胡头的课,让他知道咱俩迟到了可就完蛋啦!”温曼雪喊道,径直拉起顾平安的手超前跑去。 两人即刻赶往了饭店,顾淮此时已经点好了菜,等两人进门之后菜都上的差不多了。 “慢着!这鱼我也要出价!”秦东家不愿意就此失了面子,大声喊道。 几人点点头,分工好后,顾平安就出了山庄大门,便打车去了离这不远的别墅区。 翌日一早,从病床上醒来的温墨云回想起婚礼上发生的一切,越想越气,一通电话就让家里保镖带着温曼雪来了病房。 王科也忘了,既然大家都疯了,备受尊敬的张教授,当然也疯了。 霜星摇着耳朵,疑惑的看了雷姆一眼,雷姆眼神示意圣天子的方向,霜星仔细打量了圣天子一眼。 她发现现在的慕慎桀真的是一点都不能违逆,必须顺着他,有一点不顺心,就会变得非常可怕。 知府宋大人、锋锐和灵鹤派长老三人谈着谈着,谈到了禁武令上。 虽然如此,但倘若有精通阵法之人,在收集一定的材料后还是可以将眼前阵法修复,让它恢复先前的作用。 前一秒,谁都想不到一个被赵云追杀成残血的姜子牙会来上这么一记反向大招,还抢到了主宰。 易凡现在还沉浸在慕容婉暴走的那一幕,那一刻,慕容婉的气息强横的必那些魔族之人还要恐怖,那冰冷的眼神,无情的容颜,还有那神秘的力量,都是那么的令人胆战心惊,也让人担忧。 后方,那火云遁光之中,为首的一个狼身鬼脸的生灵,厉喝一声,正要祭出什么东西的时候,对面的方向赫然再次飞来一道火云遁光。 不用想林欢也能猜到萧潇想让他做什么事,看看周围的这些豪华跑车,看看高台上播放着的赛车画面,除了赛车,萧潇还能有什么事是需要他来帮忙的?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他就用气息将詹台静璇锁定住,詹台静璇只要稍有异动,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盘山城内,一处高楼之中,有着三道身影正通过所在房间的禁制,将城墙之外的事情尽数收入眼底里边。 每一名明珠战士都知道,这次榕王是带着目的而来,猎杀掉华夏的高阶新人类之后,万木帝国就会席卷整个华夏。 120 第 120 章 林火闻言也不管找叶子干什么,匆匆的起身带了几个士兵在深林边缘,弄一堆宽大的植物叶子回来。 “——怎么可能呢?!有我这样的好男人在身边,怎么可能会看上其他的渣滓?!黑子你这个推论实在是错的离谱!”我略显激动地这样说。 “这顿饭谢谢款待了,我们决赛现场见吧。”周子逸也礼貌的回应着。 果不其然,挨了这一肘子的妹红没什么表示,仍旧是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她心里面究竟再想什么。 “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确都算是同一个世界。我的主人。只不过沿着时间长河向前蔓延的时候,两个世界的走向发生了微妙的偏差。 每天跑上五十公里,一百个俯卧撑,各种器械修炼也从没停下过,维持如此高强度的训练方式,必须要有充足的蛋白质作为补充。 “关老大,咱们就这么放过他?”之前那男子不甘的看着关景山问道。 至于底线,推进城每个囚犯都被告知的底线与规则,如果胆敢主动打杀狱卒,轻者重刑,重者直接打杀。 王父听着王子的这些话,心里面也稍微的放心一点了,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也就挂掉了。 良久,伊芙平复了心中的喜悦过后,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决的表情,最后一咬牙,来到米尔斯身边,平静的说道。 吴勇爸爸不过是和几名专家离开了一会,之后又去院长办公室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回到病房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凤惊冥再权倾朝野又如何,宣帝才是先帝的太子,他若敢大逆不道篡位,一辈子都会被唾弃。 马克洛维道:我们米国那几位精英不能这么白白牺牲,血债,得用血来偿还。 “我的人已先一步去查了。”乔寒夜冷声说道,对于敢动贺兰槿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抚摸着同伴的面具,独狼发出了哀嚎声,同时无尽的愤怒涌上心头。 ‘噗!’那匕首还没有刺进李见身上,那黑衣人顿时就被李见的软剑在他脖子上一抹而过,一命呜呼。 茶楼秋后进行了翻新,添了不少新花样,格调比从前更显得古朴淡雅,置身其中,仿佛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这个鲜血漩涡划过半空。飞向云雾山庄的庄主,空气层里顿时开始长啸,似乎台风登陆一般。 “只要你把李先生和陆总交出来,我们就撤人!否则,只要我放一炮,你们都得葬在这里,到时这座宅就彻底变成鬼宅了。”那人说话,异常的嚣张。 人类的地位很卑微,但并不是每个城市都能够有实力建造那样一种人类工厂。 秋雨也被震的大惊失色,世子竟然喜欢男子,那岂不是说将来的侯府的接班人也要从二房那边过继,想到老夫人算计了这么多,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接连两声响,微微的精神力爆击和精神连击直接飞向鬼手门门主。 苗景琳等人坐在客栈中感觉到桌椅茶杯一鼻晃动…却并没有惊动,依然闲的喝着灵茶,吃着糕点。 一句话说的很明白,你们可以大胆放心的使手段,排房不过是规矩,人却是活的,各凭能耐。 张氏在一旁也愣了,其实从刚刚卓惜玉为难卓姨娘那一刻,她以为是她们姐妹两个在算计她,不过待看到卓姨娘的动作后,她马上就否决了这个猜想。 罗莉的瞬间爆发力已经大的不可思议,但这个盔甲男却更胜罗莉数筹。巨大的重剑一次又一次,匕首连着罗莉,一起被击飞。当然罗莉也是吃亏在是拿匕首跟重剑硬碰。 即使是外面有万万千千的黑影,即使外面有刀山火海,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冲了出去,几乎沒有给人任何思考的时间。 “……”闻言,青尧和黑狮虽然心中明白这是事实,但为毛还有种想挖坑自埋的冲动? 看着黑衣人四下散开,司徒辰乙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淡淡的笑,他好像发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不过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要救出未央而不是玩。 “你呀,该让你吃教训的。”贤王合衣侧身躺于刘紫月身侧点着她的鼻子无奈地道。这丫头,从机关老人那里得到的教训还不够。 ”得了吧你。模拟考那会儿,是有人让你抄,你才考进了咱们前三十,高考没人让你抄了,你也就原形毕露了。”高胜直接拆穿道。 林峰看着她的娇躯,看着她热裤外的一条白腿,眼中丝毫不影藏自己的欲望。 “是,奴婢遵命。”杏柔颔首,将房中烛火全部掐了,凭着记忆摸索着走到榻前,和衣躺了上去。 旋即众人便是忙碌起来,一方面检查谈判的资料,一方面准备着下午的谈判,因为这一次是直接面对紫先生本人,他们必须做的更好才行,否则这次的谈判很可能搁浅。 121 第 121 章 其实就是配置一些补气血的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混淆一下别人的视听。 就在时间进入1997年,全球暗流涌动的时候,在华盛曙光医院的产房外,徐华盛正在焦急的等待着。 若能放下,也是解脱。只是他如今,还未能有这解脱的福气罢了。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华星灿问。 黑冥皇身后的黑焰王座此刻已是被摧毁,伸出的掌心中,一丝鲜血沿着胳膊流下,掉落在地面,将地面都是砸出一个深坑。 可是,于他,召来凤鸟已经是生平头一遭:只知道历代商王都可以做到,因为商王登基那天,老商王会在他的眉心注入一滴神奇的血液,代代相传,不死不休。 他似没看到水曦之嘴角的血迹一般,谈话间眉眼带笑,还把‘我家诗瑶’这四个字说得非常用力。 不知道张师傅为何会这么激动,高顺点点头。张师傅脸上露出喜色,当时就说了一句,有救了。 “别说话!!!情况有些不对劲!!!”宋队长看了一眼张雪玲和谢师傅,当察觉到他们眉头紧锁之后,于是赶忙低声喝止道。 第二天清晨,赵逸在军营中行走,不少兵士给赵逸问好行礼,除了平时的恭敬之外,眼神之中还有几分别的意味。 直至冒出金芽,便只需半年供养一次,直至长成。其中效用最好的,却是人尸和人血。 绣刺绣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开心的,而且很容易沉浸在其中,师傅也说过自己是很有天赋的人,可是她有点忘记了最开始是为什么要绣刺绣了。 “老韩,老韩我相信儿子只是鬼迷心窍,他不是真心的,对不对玉飞!”齐蕾用眼神示意韩玉飞服软。 而就是这种疼痛,让陈潇产生了片刻的恍惚,他眼前仿佛掠过无数景色,最终消逝在漆黑的夜空,只剩下最后一个画面。 陈潇微笑着回答,带着李苑霜坐下,旁边的班长已经热心地给他们俩倒好了果汁。 “就是那个,那个,不能在木叶村研究的那个。”奉先因为有蝎在这里,所以不好说明,只能提示。 清冷的声音传遍全场,即便是落家上座云幕仙宫的三位堂主听着也感觉遍体发寒,忍不住运起体内灵力抵挡。 玄夜看着满地的鲜血,默默跪了下来,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眼角滑落一滴泪。 再加上张俞提前给英子打了预防针,让她不能生气,所以英子这个月子还算是平稳度过了。 而如果没有仙人这个技能强化他的身体,他也没有力气一口气劈出那么多刀。 那黑牛轻轻发出吼叫,眼中逐渐地浮现出了泪水,头颅上下点动,似乎在对苏寻求拜。而它的目光中,则是无比的期待和期盼。 终于,沈鸿抓住机会,一脚踢在鲁特的右腿膝盖上。脆弱的关节瞬间反向弯折。 光棍在大明要归到游堕之民之中,是影响社会稳定的不安定因素,是造反的生力军。 一招直接将黑色触手一劈为两半,中途触手的数量越发多,沈鸿后来干脆直接以白色闪电为刀,猛劈而下。 而且在上山道前,一个侧前威逼,竟然瞬间领先了布加迪半个车身。 行者见他不动,却使左手轮着铁棒,右手去那钵取水,道人又来使钩。行者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倒栽葱,爬起来,双手轮棒,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道人依然走了,不敢迎敌。 沈鸿一时间有些犹豫,他同家里人报平安必定会泄露自己的身份,若是这人知道他的身份该做何想,而且他也是有关部门的人。 “这还没完呢!”向元笑呵呵道:“也不知道王继回去说了什么,当天晚上,太清宗副宗主方南就去找楚云愁,结果被楚云愁打了出来,根本不是楚云愁的对手。 “你不惜用这棺木凶气,煞了我寿宴喜气,若是这宝物取出来不够欢喜,那便就得搭上一条命冲冲煞了。”洛安澜阴沉着脸色,冷冷的看向那洛家子弟。 培风连忙走过去仔细的看了看,但并没有什么发现,他思索了一下,又在墙面上摸了摸,但也没有发现什么开关。 凌睿6点睁开眼睛,而后便洗漱,先是遛了进宝,然后给猫狗喂食,下了楼,取车,就往安歌家而去。 系统:请宿主自行查看,还有宿主下次有什么东西请不要叫本系统,系统我很忙。 赵依云迟迟不出来,培风突然紧张起来,因为他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但是又不确定。 类似这样的森林,还有三个,分别是西渊,南渊,北渊,因为四个森林都是连通的,也被人戏称为四渊。 “哈哈哈!”众人大笑,想到刚刚的画面,大家也实在没有忍住。 凌睿先是拿了一个剂子,稍稍拉薄,而后加入两大勺香菇青菜馅儿,包成一个包子模样,底部沾了干面粉,便先放在了一边。 122 第 122 章 “千两银子?这芳华楼愈来愈势利,这未开封地处子如今已经如此昂贵?幸好我还能承受得起。”脸色煞白的男子听后不由有些咋舌道,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向内走去。 半个时辰之内,正道就伤了三个巨擎,此刻天下正道士人士气低落。而这个时候,那乌云再次向普陀寺靠近,眼看着就要完全覆盖住普陀寺的上空。那无云之中还在不断的传出怪异的声音。 行云流水界,月魂想到在那片乱石外边飘浮的那块巨石上的那五个字,那上面一定写的就是行云流水界。 罗‘门’等人进入这幢民居的时候,唐威就离开了队伍。按照最初的计划,他的任务到此为止,接下来将全部由阿巴斯接手。从贾法里家里赶来的阿巴斯居然也带上了一支ak47,看得出他很紧张。 陈罗斌兜里还有20元。这是他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他心里有种冲动,想把这20元全部用来买彩票。可最终理智还是压住了冲动。 最后大家得出结论,不是老大设计的机器有‘毛’病,而是公众根本不知道麦金托什有多么好。愚蠢的用户都被ibm洗了脑,接受不了这么高级的玩意。 坐在安念蓉对面,安念平眼睛发光。那是酒‘精’已经让他兴奋的证据,安念平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他的酒量其实很好,但只在很必要的场合才会显‘露’出来。很明显,楚江南还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遭遇的人,他们都是被被武汉雅枫抛弃的人,他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球员而另一个是教练,一个马上就要离开而另一个则还要在这个地方多呆上几个星期。 演播大厅刚刚打开,不消几分钟就人满为患。周星星看着如此火爆的场面,暗暗为陈罗斌捏了把汗。这些记者可不是吃素的,一个个口齿伶俐,你稍不留意,就有可能露出破绽。 “你就忍了吧!”对于不时爆发少爷习性的秋夜,我已经是习惯了。 多谢云游天下朋友的意见。请牢记麒麟当初也是因为感情方面的情节,我被骂惨了,所以后来基本不太敢涉及了,至于你那位朋友,还跟我真是有些相像呢。 怎么在大殿上环绕了一圈,都找不到个类似是自己未来夫婿的人呢? 却是原来虽然不同,相互敌对,但是却一样的强者为尊,两者虽然仇视,但是众位魔王神王对神主魔皇的尊敬却是深入灵魂,哪怕仇视,亦不敢恶语相向,相见之时,亦是恭敬相待。 “如果,等我发第二个命令的话,那么朕就把你们上官府所有的人处死。”黄衣男子自称是朕。而且语气强烈,不许任何人有任何的反抗。 章建豪顿时陷入了沉重的思索当中,哥哥章建涛的死亡直到现在,始终是一个谜团。 所谓弱‘肉’强食,秦龙展现出来的等阶,只有星空级别,而星空级别,在这样强者林立的迪拜城,也是不够看,再加上秦龙表现出的畏缩,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这个一直见惯了黑暗的兵士,又怎么会将他放在眼里? 可以看到,随着黑‘色’雾气被‘抽’出,这些黑骷髅强者的气息一个个变得虚弱起来,然而它们却是没有谁选择了放弃,而是选择了坚持。 明明隔离了数十公里,但那天穹却是一步迈到了秦龙的面前,而后一拳轰了过来。 “凤舞天歌,有空没,回未来星城一趟。”李煜在行会官员频道里喊道。 林沉自然是没有问题了,他本来对着霜城也是不熟悉。连枫城他都没有摸清楚就被枫川越追的上天入地了,何况这出云帝国的城池。之所以敢答应,是因为他知道,那孟家家主如果不是白痴,定然不敢来动自己一根毫毛的。 他们知道,政变,总要是死人的,他们只是输了而已,输者就应该付出代价。 过来的路上,黑煞就已经给会所老板打了电话,说自己要找赵毅算账。 就连墨家老祖都被自己的力量逼退了一步,只是,当他抬头看一下肖寒的时候,差点没把下巴给吓掉。 触及核心问题,云柏渊倒开始作壁上观,目光投向某当事人,有种事不关己,甚至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陈掌柜见曹冲对之前一直和他针锋相对的益州士族子弟,还能够给予他们走上正途的机会,不由得为曹冲宽广的胸襟感到十分的敬佩。 晏清真实存在,沈棠差点嫁给晏清,后,商礼又求赐婚沈棠变成自己未婚妻,常韶夏常茗,和尚,以及世界变动几次的记忆,全部闯入商礼的脑海里面。 123 第 123 章 似乎感受到了星辰之力的恐怖,也似乎感受到了朝圣泉的强悍,这一下,那域外厄毒,不再冲击任非凡的丹田,而是迅速融入到了每一个细胞当中。 “三十石,少了些吧!三十五石。我就替我家郎君应下了!”左清瞪了秦梦一眼,热情的回应道。 “吼——”黄点点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吼,眼睛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消失。 叶倾城和叶老都发现任非凡止住了脚步,眼神平静,目视那把长剑,就好像被剑吸入进去一般。 “我骗你什么了?我已经跟你们说过,我很厉害的,结果你们谁相信了?”秦风翻了翻白眼,这让无数人心里一阵无言,你那像是说实话的样子和口气吗? 现在被困在地牢之内,倒是给了飞陵一个很好的机会。只是他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感应不到自己的父亲沐阳,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出现了差错? 有了上次千纸鹤的探路,任非凡自然熟悉,但是刚踏入其中,他就发现整个地牢被改变了,更是有着一层一层的阵法波动。 “行啦行啦,别算了。你的思念之情我知道了。”太宁子满头黑线。看着颜凯掰完自己的十根,又偷偷地瞄起了他的手指,顿时开口阻止道。 “这……老子没看错吧?”屠飞眼睛惊的鼓起来,目光诧异,看着被砸飞出去的金长风,张开的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林茶被他这幅模样吓到了,作为一个老司机,十分清楚他现在是怎么了。 卖身为奴也为儿孙考虑的。遇上这样主家,做不好不如端块豆腐撞死。 秦瑾瑜额前隐隐有金色的印记浮现,像是凤凰展翅的模样,耳边的发丝在灵力的波动下漂浮摆动,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林茶蹲下来,刚想去抱蛋蛋,然后装在她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于是又接了电话。 然后,迟早就发现,这些人何止是长得好,而且一个个都是学霸。 悠长的钟声此时在整个紫色星空中蓦然响起,让他顿时为之一振。只见那些原本凝实的紫色球体,此时也仿佛被这钟声给震散了一般,竟然开始缓缓消解成无边的雾气。 一场对手戏下来,卫骁把靳嘉西这个角色诠释得深刻立体,但迟早却演得有些单薄了,蠢萌可爱她的确演出来了,但那种蠢萌可爱中带着点丧和自卑的感觉她并没有把握好,所以,和卫骁对戏就有点不够流畅自然。 “经理,我没疯,我刚真的跟星夜大神聊天来着。”天空的乌云梗碰上脖子叫嚷道,他原本还想给他们个惊喜呢,结果预想中画面没有出现,都把他当成精神病做梦了。 办公室的其他医生们就看见他们一向沉稳的主任,此刻正紧张的对着镜子换衣服。 白龙一倒下之后,鼾声响起,居然直接睡了过去,让蒲云松一阵无奈。 疯玩了两天,渺渺三人都上学去了,杨阳、杨玥也玩累了,这才罢手。 大混沌雷剑似乎对这些雷霆巨兽有天生的克制力,所过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片甲不留。 就在下一刻,系统的声音响彻开来,这让夏明浑身一震,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等到系统任务了,没有料到系统竟然在这个时候发布了任务。 黑袍成员崩溃了,大声求饶,绝望的发现,自己拔出武器之后,又狠狠刺进心脏,最后又刺进脑袋中,轰然倒地。 “好,谢谢!”我对那华哥说了声谢谢之后,便再一次跳下了窗台,章潇一脸询问看着我。 柳冰冰、韩笑、红菱等人也赶紧跑过来,扶起他们,帮助处理伤口。 宜妃也正纳闷着,没有皇帝的发话,是不会上菜的,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杨过这才刚一复出,甚至说还算不得复出,就已经开始四面树敌了。而且,这一次的敌人不可谓不强大,半个华夏娱乐圈了都。 二:只要是发现有官员贪污的,不管是多少,都严肃的处理,绝对不不徇私枉法。 说是广场,其实也就是一座大型的商业百货而已。在广场前的绿化带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圆球形镂空雕像,雕像边上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正旁若无人地玩着轮滑。 挽着我的手,白雪感觉到从来都没有过的幸福,两人手牵着手,很想这样一辈子走下去,虽然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珍惜现在的时光,虽然会过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抓住这一时刻。 “我还不知道究竟要报什么专业,我妈可能会让我去旧区。哎,真是舍不得新区那!”林杰一脸哀怨地抱着酒瓶,在边上自言自语道。 “宝贝,要不然我晚上跟你去见见你爸爸。”曾爸爸在曾冰冰的心里那么重要,老丈人攻略必须得做好。 此刻情急之下,穆西风一把抛出了手中的血魔剑,当做飞镖一样,扎向那巨大的花朵。 凡是对她毫无用处的东西,留着也没用了,倒是也不必再对她好。 124 第 124 章 “阿苳,你家艾公子可有交待何时回来?”她抬头瞧着阿苳,轻声问道。 萧祈哪里见识过秦子佩这个样子,一想到自己刚说的那些混蛋话,顿时就捶胸顿足了。他赶紧跑出去追上秦子佩。 一提到龙夜爵,气愤就有些怪。唐绵绵淡淡的笑了笑,随即低下头喝茶。 麦香把五万两现银放进了空间,又去了一趟府城,采买了大批日常用品,以及粮食、种子和药品、布匹什么的。 徐富婆被蒙在鼓里,马慧雨、舒莎和我却心知肚明: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志愿者们有更大的几率发现偷运宠物狗的另一辆车。 其实当年她离开七夫人狐妖之躯后,便不再特别关注狐王和七夫人之间如何。毕竟属于私事,她不该偷窥。之后那几百年,她游荡于梦境各处,直至遇到成神苏醒的轻羽,便一直陪在轻羽身边寻找无名。 落烟无法忘记,轻羽躺在无名怀里留下的人世间最后这句话。无论轻羽是谁,与她纵有千般牵连。无论师父封了谁的记忆,她都无法再逃避。 季越泽也将视线调转回来,却没有乔疏狂那么无聊,他只是看着陆琰,思绪却进入了一种高速运转的状态,不停地分析着他们现在的状况,以及雷杰森送来的这个消息。 见燕天铭睡了过去,颜倾城收起脸上的笑意,随意的怕了拍手,清冷的声音传了出去。 “臣妾在这里,”苏静翕握住了他的手,因为高烧,手上的温度亦是有些不正常的暖和。 王德顺本就不愿承认自己有问题,被李春兰这么一哄,他立刻就被哄住了。 “知道就好,他们几个是好苗子,或许将来的苍生大劫还需要靠他们的力量,你要好生保护好未来的希望。”孙子露出微笑,望向了木尘等人。 这事儿是她提议的,万一再带错路,或者没带错路,却找不到进村的路口,那她不仅是个笑话,还惹了大麻烦了。 半山腰位置,一道黑影俯视两人,身上有黑雾绕体,遮掩了面容。 韩墨风嘴角抽了抽,大红,这名字是不是太随意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慢慢睁开眼睛,这次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灰暗的天空和黑色的海水,而是透过窗帘映射进来的缕缕阳光。 高韩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故意说错的,这么做是为了缓和气氛,也算是安抚宁欣言的情绪。这一点哪怕是我也做不到,也就只有高韩,才有这么高的情商了。 因为考虑到他们是去找人的,东西带多了不方便,方璇就只收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装在一个手提行李袋里头。 对于这个木系灵根修神者们梦寐以求的下品神器,身为修神者的张东雪当然也很清楚,当扬益把法器塞入他的手中的时候,张东雪都惊呆了,他不敢相信扬益竟然明明知道这个法器如此贵重,还执意要送给自己。 说到苏冰儿,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此时的苏冰儿不知道为什么,脸色似乎有些难看,眼神之中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们走出那条通路。眼前的长草,枯树,断墙……就是百元居的那片废墟。 清水无痕冲萧跃微微笑了一下,霸王花则给了他一个硕大的白眼。 越姬的剧情发展到现在,我以前的细纲全部都不能用了。也就是说,要写什么情节,都是当天想的。因此这阵子只有晚上九点一更可以准时送到。 “你手段太过毒辣,若是强行取宝,必定会伤及楚姐姐的性命,这与屠杀无异!”元雪萍反驳道。 卫洛怔忡地看着他,她断没有想到,楚王再怎么无耻好色,却依然有他身为王者的尊严。 毕竟,他们结婚之后,夏浅墨六再也没有主动的打过电话给他了。 “你骂我可以,请不要带上家人。”暗夜闷闷的说了一句,可是暗夜想错了,他以为他说一句,蒋美荣就会放弃骂家人的话,可是现在她正在起头上,生气的人你越不让她怎么做,她就要怎么做。 “你想怎么样?”王国民也豁出去了,与其在这里当警察受气做不了本该做的事,那还不如离开的好。 “既然你猜到元修很厉害,甚至我们都不是对手,你回去有什么用?你知道元修是什么人吗?”彭祖继续问道。 齐伯轩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什么话,可是等他们三人说还有事先走了之后,我和巫真齐齐松了口气。 此时由于‘乱’战的原因,剑过无痕释放出了暗之领域,这个领域出现的瞬间,直接挡住了‘混’沌世界的异光。在‘混’沌世界的效果消失之后,大家回复了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