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奶包,爹爹说我是条龙》 第1章 破珠子太闹人 殿宇堂皇,紫柱金梁。 头戴十二旒的年轻帝王凤眸微睁,骨节分明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底下的官员在这压抑的气氛中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揪出自己来一通调教。 “生?如何不生,朕明日便给众卿生个大胖小子。” 帝王语气不明,下首的众人头皮一紧,惶恐万分,“陛下息怒,臣等只是心系大启,绝无忤逆之心啊!” 说着又跪倒了一片。 傅应绝冷哼一声,老匹夫,不操心自己那三瓜两枣,天天追着他子嗣子嗣。 这位大启尊贵无匹的人间帝王,弱冠登基,如今六载有余。力挽狂澜,救大启于飘摇之中;励精图治,举国上下安居乐业。 如此这般的好日子,这些臣子大抵是过够了,时不时有意无意就要来点幺蛾子。今日告这家,明天抄那家,斗得是五花八门乌烟瘴气。 可有一点,势同水火的文武百官却是出奇地一致,那便是——催着皇上早日留嗣。 这么做也是有源头的,只因大启那些个皇室,早几年不像话,动不动就要造反起义,早让傅应绝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这偌大的天都,竟只余圣上一个直系皇族。 这叫大臣们如何不心慌,如何不整日里冒死觐见。 可任由他们如何说如何劝,年轻的帝王始终无动于衷,稳如泰山,仿若这世间无人奈何得住他。 傅应绝从前也是这般认为的。 **** 思绪回到三月前。 傅应绝如往常一般歇下,可上一秒刚合眼,下一秒却无端出现在这宫殿中。 大殿被四根庄严大柱托举而起,柱身上雕刻着盘旋的巨龙,那巨龙栩栩如生,眼睛神圣而威严,仿若下一秒就要腾云而去。 细看之下倒是和他金色袍衫上张着五爪,脚踏祥云的那几条有几分相似。 不远处是玲珑晶莹泛着光泽的大座,背靠上是九龙戏珠样式,扶手上的神兽巨口大开,模样凶狠。 和他平日里坐的那张也有几分相似。 只不同的,他那张铺的是明黄软垫,这张上面倒是放着条细绒毯。 毯子做得倒是精致,外缘嵌着夺目的宝石玛瑙,四角坠着掐丝珐琅的镂空小球,球屁股底下还系着长长的穗子。 毯子一头搭在座上,另一头顺着椅子拖放至…… 嗯?! 傅应绝瞳孔微缩,眼中透着几分不可思议,向来冷情的眸子里倒映出个短手短脚的小人。 那小家伙紧紧搂住毯子的一角抓在怀里,在龙椅后露出了身形。 身上挂着歪歪扭扭的白袍,粉雕玉琢的面团脸,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头圆圆,透着股娇憨。 如果忽略她那头银发和额上冒出几寸像是对龙角一样的东西,除了过分精致倒是和普通小孩无异,身上的气息没有任何威胁。 “小孩,这是什么地方。”傅应绝开口问。 小团子歪了歪脑袋,倒是不怕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傅应绝。 “不会说话?“莫不真是条龙,听不懂人话?那可就难办了,傅应绝如是想。 这地方诡异得很,傅应绝抬头环顾一圈,手腕轻动,蹭得衣袍微微晃动。 流云锦的料子,轻晃之下连带着金色绣线的龙也翻腾几下,仿若凌空驾雾一般游动。 专注的某人没有发现对面小团子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发光,眼神紧紧跟着他晃动的袍角左右转。 于是待傅应绝收回目光时,小团子已经像奶犊子一样光着俩小脚丫朝他冲过来,速度之快让他都来不及避让。 冲击力加上把控不好的速度,小团子白嫩嫩的脸和小身子都被他腿撞得颠了几下。 傅应绝:“……” “你干嘛。“ 男人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还没自己膝盖高的小孩。 小人埋在他衣衫上仰着脑袋,眼中亮晶晶,一脸兴奋地望着他。 无法跟一个龙崽子同频共振的男人硬邦邦道,“什么意思。” 见他笨到这个地步,不高兴地撅了下嘴,矮团子将他的衣袍抓起来,奋力地举过头顶,另一只白嫩的小手抓着自己脑袋上的小角。 矮团子可能觉得自己意思表达得十分明确,可这家伙短手短脚,落在傅应绝眼中就是小丫头扯着他的衣服,胖嘟嘟的两只手臂费力地抱着自己的小脑袋摇摇晃晃。 “看不懂,说话。” 矮团子气得瞪眼,坏龙不仅没有小角角还笨得要死! 小嘴张了张,好像十分不适应,过了好一会才奶声奶气地冒出几个字, “系窝,系我,鸭!” 傅应绝凝眉,看着被小人抓在手里攥得皱巴巴的布料,和布料上被蹂躏得眼歪嘴斜,不复往日威风的金龙,诡异地似乎接收到了某种讯息, 于是斟酌着开口,“你是说……这是你?” 小人重重点头。 傅应绝无情否定,“不是你,你是小白龙。” 小人一急,张着嘴着急指着自己的角。 傅应绝一副嘴脸在小人眼里丑恶万分:“那柱子上的也有角,你是那个。” 可柱子上凶凶的石头龙和衣服上发金光的大黄龙,小人还是分得清美丑的。 —— 后面傅应绝毫无征兆地醒来,橙黄的帷幔映入眼帘,龙涎的清香从赤铜金首的狻猊中传来。 没有小龙人,没有大殿,他还在他寝宫之中。 傅应绝疑惑,他向来无梦,且那梦也太真了些。 与此同时。 银发白袍的小人茫然眨了眨眼,就在前一秒,这里还站着条和她气息一样的大龙,她的龙呢?她那么大一条龙呢! 反应慢半拍地伸出手去够了够,却是抓住一把空气。 小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下一瞬委屈地瘪了嘴巴。 “哇哇!”孩童稚嫩的哭声在大殿久久不绝...... 类似这样的梦傅应绝连续做了三天。 最后一次进去时,那小矮墩子死死缠抱住他的腿,哭得一张包子脸都皱起来了, “呜呜呜,泥煤有角角,哇呜!窝……啊窝的角角,呜呜呜。” 傅应绝不懂她这伤心从何而来,人小小的说话还说不清,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哪来得角,真龙天子也长不出角啊。 长腿轻轻抖了一下,牢牢挂在上头的小人被晃的哭声都打了个颤转音。 “嚎什么呢。“傅应绝不耐。 小小的人是真的难过,从前隔壁讨厌的大呆龙说每个小龙崽都会跟父亲长得一个样,可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坏龙他没有角角。 等以后崽崽到他手底下了可怎么办啊,漂亮的角角都要飞走了。 想到伤心处,抓着坏龙柔软的衣摆子擦了擦止不住的泪水。 傅应绝看得额角直跳。 **** 思绪止在此处,再回过神来早朝已差不多接近尾声。 傅应绝是一眼都不想多看下头那些个老匹夫,甩了袖子就往中极殿去。 如往常一般端着热茶,再将折子捏在手里,他却是哪哪都不得劲。 暗了眼色抬手捂上心口,那里边砰砰直跳,力道强劲,与以往一般无二。 可他自己知晓,早就大不相同了,只因那里边除了自己的方寸灵台,还多了一颗现世能与日月同辉的小龙珠。 傅应绝放下手来,神色发深,发远。 想他一个堂堂帝王,就因为登基六年没留个后,朝堂上那些个牛鼻子日夜祷告,心诚得仿若不是在为他傅应绝求,倒像是为香火凄惨快要绝后的自己个求的! 这一求可好,催人泪下,感动上苍,大启龙脉直接入梦。 说他命中无子,举国上下拳拳之意却撼天动地。 今不忍他一人孤苦,断送傅氏龙基,窥天道求得生机。 还让他莫要慌张,孩子已经给他物色好了,便是他梦里那只,绝对包他满意。 龙脉孕养多年,方得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如今那珠子就揣在他心口处,要他精血养护三月便可化而成人。 想到这珠子,傅应绝不由又啐一句,“老匹夫欺朕太甚!” 求嗣,求嗣!早这么虔诚如何不当初好好培养个新帝,搞得乌七八糟叫他上位,绝了后正正好! 要说傅应绝如何这般气急,只因这小龙珠子太能折腾了些! 他心头烦闷,便一下一下地往他灵台上头砸,逼得傅应绝三个月不敢大动肝火。 他骂人,这破珠子也要砸他!故他日日咬牙笑着,轻声细语,务必让朝臣个个如沐春风。 前两日墙头跳下只猫,本来安安分分的心口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欢呼雀跃得不能自已,傅应绝又黑着脸扔下身后不明所以的宫人们大步离去——找猫。 如是种种,数不胜数。 三个月下来,向来自持身份的他都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孤苦?就傅氏一脉死绝了都不见得他眉头动一下!他孤苦个鸟! 第2章 龙崽崽破壳而出 是夜, 寝殿内灯火通明,苏展放轻脚步阖上殿门退了出去。 傅应绝斜卧在榻上,绸缎般的黑发铺开来,散落在衣襟前,卧榻上。 虽是男子,却真正将眉染黛色,唇似春瑰演绎得淋漓尽致。 面皮瓷白,一双眼生得勾人却目露寒光,让原本邪魅的面庞都带上几丝凌厉与果决。男生女相,却无人敢生出半分不轨之心。 傅应绝眼皮耷拉着,修长的手持着书卷在看。 越看越眉头紧皱,越看越不耐烦。 最后轻啧一声将书卷丢开,一个翻身,手臂盖在眼上,长腿微曲,衣摆层叠荡着云浪。 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烦闷。 被丢开的书卷磕在地上,咕噜噜地展开来, 明晃晃的几个大字醒目非常——育儿全册。 榻上的人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好半晌,才传来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 傅应绝扯开被子一头笼住自己,自厌得很。 被子下的人毫无一个皇帝样子,小幅度地咕涌几下。 突然! 榻上那一团猛地僵住。 下一刻,男人一脸空白地钻出来,手脚僵硬着无处安放,眼神凝滞地盯着自己的胸膛。 那里传来微微的痛意。 还不待他多做思索,那疼痛排山倒海猛地袭来,塌上的人闷哼一声,脖子上青筋骤起。 微抿着唇,面上却没什么神情。 小龙珠,忒折腾人! 他手攥在锦被上,骨节明晰,胸膛一阵白光大作,似有什么将要破膛而出! 屋子里明光一瞬,有枚樱桃般大小的珠子,通体冰白,润而生辉,从他心口慢慢浮出,半悬在空中! 傅应绝俊脸上有细密的汗珠,大喘着粗气,眯眼望着眼前被自己结结实实护了三个月的珠子。 嘭嘭嘭...... 他心脏在紧缩跳动,似是有什么无形的丝茧将自己与那圆润细致的龙珠连在一起,同频震颤。 此刻,傅应绝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叫血息相连。 他愣愣伸出手去,那珠子似有所感,旋了一圈乖乖落在他掌心。 他皮肤冷白,指骨修长,小小的一颗珠子躺在上头莫名有些惹人怜爱的乖巧意味。 傅应绝缓和了下气息,拇指不受控地轻轻在上头碰触一下,胸腔里的器脏便剧烈跳动了一瞬。 他嘴角缓缓牵起,“挺闹腾。” 自那夜起,他日日将珠子贴身带着,没事便拿在眼底下细细盯着,却不见它再有半分反应。 哦,反应有的,看见宫里哪只猫猫狗狗定是要跳几下,引着他去追的。 今日,他方才歇下,又将那珠子拿出来放在枕边,还怕它凉着,扯了块绢帕给它搭在上头。 看着那乖乖窝在小窝里一动不动的小珠子,傅应绝满意地躺下了。 谁知! 那珠子又发出一阵眼的白光,傅应绝心头一动,忙坐直身子。 眼底暗含期待。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珠子变成了颗蛋...... 一颗蛋?!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贴着心窝日日护着,就护出一颗蛋? 良久,他才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迟疑着伸出手去。 指尖才刚碰上了壳—— “咔擦。” 蛋壳从接触点横向裂了个缝, 傅应绝眉头一跳:捏碎了? 只见那缝越裂越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使力地顶。 傅应绝就这么看着,看着那壳子一拱一拱,终于—— 壳掉了。 依旧是白白嫩嫩的团子脸,顶着两个小角,一头银发。 只身子比之以前小了许多,看着像个小精灵。 小家伙陡然见了天光,还在状况之外,趴在蛋壳里甩了甩脑袋。 最后还是一只大掌将她提溜了出来。 定睛看去,小人嘴角一咧,藕节般的小短手大大地朝着那人张开。 坏龙! 坏龙终于把她孵出来了! 傅应绝嫌弃似的将她提远些,“你倒是耐得住。” 这么久才出来。 看着越来越远的脸,小人的短胖四肢不断地乱抓,极力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啊!” 坏龙!坏龙!不抱崽子的坏龙! “破个壳出来,连话都不会说了?”以前说着虽然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但好歹能吐几个字,现在是只会呃呃啊啊。 “乱抓什么呢?”说着也不顾小人的反对,用一旁放着的龙袍将她一罩——原来是刚破壳的崽子身上光溜溜半丝不挂。 正挣扎着的人眼前陡然一黑,动作停了一下又伸着爪子去推,将那袍子顶得一凸一显的。 “啊!呀!” 坏龙!坏龙! 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着,哼哈半天一个字都说不明白,但从那语气不难听出是对眼前大人的控诉。 “骂得还挺难听。”傅应绝扯了扯嘴角,抬手一戳。 坐在里头挣扎的小人被戳得后仰,躺下去像个小乌龟,哼哼唧唧许久都没有翻起来。 直至小人都挣扎累了,他才大发慈悲地将人拽起来,用龙袍将她囫囵个一裹,打上结只露出个脑袋。 小人刚反应过来就被束缚住了手脚,像个蚕宝宝似的扭了几下,傅应绝又将她戳倒,小猪一样的人倒在榻上。 因为是被裹着再挣扎也只是转来扭去,最后竟然一个人玩出趣来,哼哼唧唧地趴在那里扭。 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一团,傅应绝小声道,“白费力气,长得半点不像我。”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道。 小团子玩得专心,没理会他,当然,就算她听见了也是啊半天啊不出个所以然。 傅应绝也没准备采纳什么,自顾自道,“没名字?那我取一个。” 似模似样地沉吟片刻,“你这一辈从锦字。”又抬头看她一个被裹成一个球的小身子。 “梨?傅锦梨。” 男人一字一顿,越品越满意,“不错,就叫傅锦梨。” 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崽子全然不知,自己就被这样敷衍地冠上了伴随自己一生的东西。 始终还是刚出来,没玩一会儿那眼皮子就忍不住一下一下耷拉,困极了。 傅应绝故技重施将崽子拎起来,陡然凌空的小团子双眼迷瞪一下, “啊......” 随手一扔那团子就落在了床榻里侧,小人沾着床,也不多闹腾,脑袋一别就沉沉睡去。 折腾了许久的傅应绝吐出口气,一整晚了这才得以仔细看这个心肝肉似地护了三个多月才等来的小崽子。 睡得很香,小嘴还小幅度吧唧几下,爪子也从衣服里挣扎了出来,握着小肉拳举在脑袋旁。 一对小龙角,一头银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异类。 半晌,傅应绝嗤笑一声,扯上被子也转头睡下。 第3章 傅锦梨 傅应绝是个十分自律且警觉的人,自诩警惕身旁的一切风吹草动是作为一个帝王的基本修养。 可今日这歹人倒是有几分本事,直至呼吸不上,胸腔传来窒息感他才察觉出来。 睡梦中的的人大脑立刻苏醒过来,眼还未睁,手上已凌厉出招对着身上歹人的命门而去。 “刷”的一下,歹人被他制在手中, 那歹人显然是被吓到了,呆得没了动作。 傅应绝鲜红的唇角轻咧,“活得......”不耐烦了。 可话未说完——— “呜哇啊啊——” 稚嫩又奶气的哭声让傅应绝陡然僵住 他此刻才算是后知后觉明白他大概是抓住了个什么东西。 眼睛蓦地睁开。 果不其然。 那可怜兮兮被自己牢牢把住,大眼睛泪珠滚滚,嚎得凄惨的人,不是他昨晚生的那个又是谁。 “坏!呜呜啊呜坏!” 还来不及反应,门已经被轻轻敲响,紧接着传来的是苏展担忧的声音,“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帝王寝殿之中无端传来婴孩哭啼,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可担待不起。 傅应绝眼疾手快捂住奶团子的嘴,扬声道,“无事。” 小小的人哭得伤心,现在还被捂住了嘴,眼泪掉得更凶了。 “唔唔,呜呜呜。” 放开崽,坏龙坏龙! 傅应绝头都大了,“别哭了别哭。” “我不知是你。” 可那么小的人哪会听他讲道理,眼睫挂着泪珠,小脸都哭红了。 傅应绝长那么大还未曾如此无力过,打又不能打,哄又哄不住。 “别哭!”声音陡然严厉。 “唔呜呜啊。” 立马又不得不放软声音,“别哭了别哭,让你打回来成不成。” 空旷的寝殿里回荡着帝王无奈的低哄声。 也不知是哪句话起了作用,小人抽抽嗒嗒地停了下来,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澄澈地看着眼前束手无策的人。 傅应绝不动声色松了口气,“不哭了?那我松手了,真不哭?” 那股难过劲过去的奶团子乖乖点头。 大手离开了脸,手上都是泪水, “哭包。” 随手扯了张巾帕擦干净,顺手将布满泪痕的脸也擦了一下。 不哭的时候倒是乖觉,仰着脑袋任由大手动作,就算眼前人下手重了也乖乖地没有挪开。 只带着还未平息的哭腔说了句,“痛痛。” 傅应绝动作生硬,哪里这样伺候过别人,“我轻点。” 好不容易弄干净了,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只让傅应绝感到心累。 一大一小就这么坐在榻上相望着,也不说话。 还是傅应绝察觉了不对劲,咦了一声,“怎么变大了?”方才手忙脚乱也没注意看,昨晚还比个球大不了多少的人,现在已是个三四岁小孩的模样,倒是和梦里见着时一样了。 “你们龙崽子都睡一觉就长大了?" 奶团子听不懂,只听见坏龙叫她小龙崽,于是奶声奶气回应了一声,“嗷~~” 傅应绝轻弹她的脑袋,“嚎什么呢。” “坏龙!”小家伙叫的最多的就是这个了,张嘴就是坏龙坏龙。 “会说话了?”傅应绝又道,“我是你爹。”成天坏龙坏龙,没大没小。 小人还算听话,“坏爹。” “......”’ 小孩子都忘性大,没一会就想不起刚刚自己爹是如何对自己的了,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爬, “抱,抱窝,抱窄窄。”她似乎以前不常开口,现在仍是牙牙学语,口齿不清。 傅应绝听得皱眉,抬手将松垮垮挂在她身上的龙袍又系紧了一点,“傅锦梨,叫傅锦梨。” “嗯嗯,泥!小泥!” 新鲜出炉的傅锦梨搂着坏爹的脖子,胡乱敷衍。 傅应绝认命般叹了口气。 ——-—— “陛下,起身了。”五更已至,苏展在门外轻声提醒。 傅应绝应了一声,看着身上这个又犯了难,不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就算他全然不在意,她此刻的模样都不适合出现在人前。 于是他低声商量,“待会我出去,你一个人待在这里行吗?” 傅锦梨翘着脚丫子,听不太明白,但不妨碍她卖乖,“嚎~” 傅应绝放下帐幔,确保遮得严严实实才走出内殿。 伺候帝王盥漱的宫人已恭敬地垂首站立。 苏展连忙上前递上干净的巾帕。 傅应绝擦着手,却想到了另一件事,“苏展。” “陛下吩咐。” “今日早朝你不必跟去,替我备几套女童的衣衫,约莫......” 傅应绝回想了片刻,抬手比了个高度,觉得不对又往下压了压,“这么高。” 苏展有些讶然,单几件衣衫要他这个帝王亲侍去,心下存疑但不敢多问,“是。” 帝王心思哪是他们阉人能猜透的。 “今日寝殿闭锁,所有人不得入内。” “是。” 自觉安排得差不多了,傅应绝还是觉得不踏实,临走时遥遥往榻上望了一眼,最后是苏展开口催促才抬脚离开。 他一走,殿门也随声落锁。 小小的人窝在榻上,白胖的小腿搭在锦被上,双手捂着嘴巴,玛瑙石一样的眼珠子机灵地转动着。 坏爹爹说了,不许说话,会被抓走的。 直到外间安静下来,小人也保持着这个姿势。 可好动本就是小孩的天性,能坚持这么会儿已经是极限。 奶团子捂着嘴巴的手越来越松,越来越松。最后直接干脆扯上了一旁的纱幔。 傅锦梨刨出个小洞,将脑袋探了出去, “爹爹~”小猫一样奶声奶气地回荡。 没有回应,又提高了声音,“爹爹——!” 语调拖得长长的,但仍旧无人应答。 小人心中咯噔一下,爹不见了! 上一秒还在榻上的人下一秒就顺着边缘滑到了地上。 殿内四处铺着毯子,什么都没穿的脚丫子甫一陷入软绵的地面,泛着粉意的脚趾头忍不住翘了翘。 小团子张望着四处打量,殿里很大,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爹。 哒哒哒跑过去将脑袋钻在了桌底下,“爹爹!” 一会儿又怼在镂空飘着云雾的麒麟首香炉上,“爹!爹!” 扯开纱帘,“爹!” 翻开地毯,“爹——” 不绝于耳的唤爹声起起伏伏,矮团子迈着小短腿忙碌地奔来奔去, 哒哒哒,哒哒哒。 跑着跑着竟觉出趣来,也不翻东西了,只这头跑到那头,门边冲到塌旁。 一声声的爹也变成了清脆的笑声。 一时之间,殿内都是孩童纯稚的咯咯声。 裹着的龙袍也叫她跑散了,衣袖仍旧系在腰间,上半身露头的洞扯得大大的,一只胳膊从里头钻了出来,再配上这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个小二流子。 下边也好不到哪儿去,长长的摆子拖在身后,好好的龙袍叫她穿出了破抹布的架势。 迈开步子,两只脚就被缠住,扑通一下往前扑去。 摔在地上的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呆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 纵使脑子没反应过来,眼睛却下意识地泛起了泪花花,趴在地上的一团嘴巴慢慢张大,看来下一秒就要哭嚎出声。 谁知道她却是握着小拳头咔一下捶在地毯上, 声音委屈又气愤,“坏!打泥,打泥!” 小手都捶红了,犹觉得不解气,费劲地爬起来,抬脚又啪啪啪踩了好几下, “期护泥!期夫你!哼!” 出了气的奶团子大大地哼了一声,小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 底下的大臣已经敏锐地发现上首的帝王从坐下那一刻起,到现在换了不下十个姿势。 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旧盯得他们头皮发麻。 傅应绝确实有些烦,搁谁家里关着那么个小孩能放心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样了。 待下了早朝,傅应绝脚下生风,身后一群宫人险些跟不上。 到了寝殿,傅应绝屏退众人,刚踏入内室就能听见独属于孩童小小的呼噜声从床榻上传来。 莫不是睡了一上午? 掀开纱幔,榻上小小的一团就露了出来。 那睡姿可以称得上豪迈,一只脚抬起来竖在里侧的墙上,小身子扭得像是团麻花。 衣服乱糟糟,同样蓬乱的头发下一张小脸睡得红润润,还咂吧了两下嘴。 活像个小猪仔。 傅应绝眼尖地发现了被攥在小胖手里泛着金光的龙,那龙不过巴掌大,但对她来说一只手只能勉强握住。 这是......矮榻上那纯金镶玉的摆件,也不知如何被她找着带到了床上。 傅应绝挑眉,果然没老实。 “傅锦梨,起床了,龙崽子。” 小人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喊,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眼神一聚焦就瞧见自己丢了一早上的爹大脸就在眼前。 这没见着人还好,一见到一早上的委屈就绷不住了。 嘴巴一瘪张开双手就要抱。 傅应绝顺势将人抱到怀里,小小一团挂在他身上像个小包袱。 傅锦梨脑袋在自家爹爹身上蹭了蹭,语气委屈得很,“不见了,爹爹不见,被坏蛋抓九。” “没抓走,干活去了。”在帝王心中,上朝就是例行公事,和别人干活谋生计没多大区别。 “抓走,不要窝!” “行行行抓走抓走。”跟小孩有什么道理可讲。 小手搂着傅应绝的脖子,靠着自家爹爹不一会又心情好了起来,宽大袍子下的小肉腿晃荡着。 “饿了,爹爹饿。” 傅应绝一愣,稍有些心虚,“嗯,知道了。” 转头就去吩咐宫人传膳,“清淡软糯些的,再拿些点心零嘴。” 苏展又是一愣,“是。” 傅应绝当没看见他的错愕,只接着道,“将早上吩咐那些拿上来。” “是。” 苏展本是他心腹,有些事情没必要瞒着,他在宫中行走多年,自然能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衣服很快送了上来,他办事周到,各样的都备了些 朝着一边的小猪仔招了招手,“过来看看,喜欢哪个。” 小团子一下从凳子上蹦下去,哒哒哒就跑过去挂在傅应绝腿上。 “是森么!” “你的衣服。” 一听是自己的,小团子瞪大眼睛去看,颜色款式太多看得眼睛都花了。 傅应绝想着,这么多她总能找到合自己心意的。 谁知小团子才看了几眼就扭头,“不要!” “不喜欢?”傅应绝随手挑起一件,做工精致,绣花精美的桃色襦裙,他说不上好看难看,但穿在这龙崽子身上应该合适。 既然她不喜欢那就再换一批。 “没有龙龙!不漂酿。” “龙?”傅应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龙。 小团子立马揪起自己身上已经不能再看的袍子,“介个,要穿这个!” 小爪子下抓着的是帝王御制的五爪金龙。 傅应绝发现她对这一类亮晶晶的,带龙的没有任何抵抗力。 莫不是龙崽的天性? “那个太大,你不能穿。” 小人不依,鼓着一张包子脸,“要!窝穿,爹爹不穿,窝窜!” “……” 傅应绝好言相劝,“龙袍你穿着都像个小土贼,换这个,这个好看。” 第4章 分明就是想害朕 小崽子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却听不得这个土字。 “是大金龙!窝是大龙,嗷呜!” 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换,非要挂着身上那件蹂躏得不成样子的。 傅应绝头疼,“都给你穿了我穿什么。” “爹爹穿这个!”,小手指着一旁为她准备的花花绿绿。 她已经想好了,爹爹喜欢小裙子,她喜欢大金龙。那爹爹就把大金龙给崽崽穿,自己穿小裙子。 男人忍不住低斥,“那是小姑娘穿的。” “爹爹小姑娘。” 傅应绝伸手扶额,放缓了声音和她打商量,“今天先穿这些,明天,”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待会就去给你做新的。” 还不忘补上一句,“都给你绣上龙。” 奶团子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咬牙。 虽然还是想穿着身上这件,但这件要摔痛痛,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老父亲的提议, “好吧。” 听着她话里的勉强,傅应绝头又疼了。 最后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挑了一件最亮眼,玉石金坠最多的。 有些繁重但不显俗气。 将衣服塞到她怀里,“好了,去换吧。” 小人也没觉得哪里不妥,抱着衣服就往内殿跑。 傅应绝长腿交叠,小崽子不在跟前总算消停了些。 端着一旁的茶水轻抿一口, 许久不见人出来,忍不住催促,“不是饿了?动作快些。” “好嗷~” 话音刚落,小人也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傅应绝打眼看去,端着茶盏的手受惊似的一颤。 “你不会穿衣服?”语气略带诧异。 真的要原谅一下这位少年早慧的帝王,没有接触过孩童,并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同他一般年幼自立。 奶团子拧小眉头瞪着他,脸上的小奶膘都挤出来了,“会穿!寄几穿。” 她怎么不会穿衣服?这不是穿得好好的吗! 铮铮有词让傅应绝都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可闭眼再睁开重新看去,还是被刺得一痛。 这穿的什么,肩上挂一块,腰间拧一团,如果说刚刚那龙袍是土匪,那这件就是小叫花。 用料华贵也顶不住糟蹋。 “穿不好要叫人。” 平复了下心绪,傅应绝起身牵着她往内室走去。 小丫头牵着爹爹的手,还在据理力争,“窝会的。” 傅应绝,“你会,是我想给你穿。” 不一会儿,内殿又传出了父女俩小声争论,克制又暴躁的声音。 “弄那么多带子干嘛。” “漂酿!” “再漂亮能那么多层?” “哼。” ...... “抬手。”老父亲硬着声音。 “错啦,是扣这个~” “你懂还是我懂。” ...... 小奶娃不情愿,“丑!” 老父亲抓狂,“好看好看,打个结哪有什么丑不丑。” ———— 看着眼前勉强穿好,只能称为勉强,仍旧有些歪歪扭扭,但好歹位置对了。 傅应绝深深吐出口气,二十几年没那么累过,心累。 穿上新衣服的矮团子,摸着衣服上的玉石,金器,简直爱不释手。 晚上要把他们抠下来一起睡觉觉! “我漂酿~” “嗯。”毫不走心地敷衍。 “要看!” 傅应绝又将她抱到镜台前。 镜面清晰,是从番邦那边花大价钱购来的,将一大一小照得清清楚楚。 大的那个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容色不减半分。小的那个坐在臂弯,包子脸白白嫩嫩。 本来还笑嘻嘻地对着镜子照自己,谁知照着照着就呆住了,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俊逸的老父亲。 “干嘛。” 小团子呆滞着,慢慢抬手抓住自己脑袋上的两个小角,还在,冰冰凉凉小小的角角还在!没有变成爹爹! “窝的角角!” 看她傻呆呆咧着嘴笑,傅应绝不明所以,“角怎么了。” 小丫头也不说话,直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以为爹爹再把她孵出来,她的小角就消失啦,就不是小龙啦。 嘻嘻嘻。 傅应绝只当她是情绪到了,毕竟小孩的心思你别猜。 “行了。”将人放在了地上,让她自己玩,傅应绝朝着座上走去。 小小的人则围着他雀跃地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 带着小孩用了膳,傅应绝这辈子没觉得吃饭得花那么长时间。 小猪崽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自己端着小碗吃得香。 看着她眼神纯稚懵懂,张嘴乖乖地冲你啊~ 有脾气也发不出来,只得继续伺候小祖宗。 傅锦梨贯彻了什么叫吃了睡睡了吃,桌上刚撤下去没一会儿她就昏昏欲睡。 奶孩子犯困的时候都有些娇,要哭不哭地要人抱。 第一天带娃,傅应绝差点吃不消,还好只生了这么一个。 ———— 带了一天娃的傅应绝,连折子都是搬到内殿批的。 他想着该是再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了,可谁知...... 到了晚上。 手忙脚乱给小团子洗了澡,自己浑身湿透,奶团子玩得兴致勃勃。 一把将她扔到榻上,她小屁股一扭就自觉滚到了里边, “碎觉~爹爹碎觉觉。” 傅应绝衣服被打湿,贴合在身上,一身硬朗的线条显露无疑。 “睡你的。” 说完他转身出去收拾自己。 傅锦梨窝在锦被中,小手抓住自己的脚丫子。 心情很好,全然没有睡意。 “啦啦,啦啦哈啊哈啦啦!” 不成调的小奶音一下一下从口中传来。 唱着唱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一骨碌坐起来四处打量。 她的龙!她的漂亮石头!睡觉啦,找小龙睡觉了! “爹爹~” 没有人回答。 小团子决定自食其力,小心地从榻上滑下来。 可她的脏衣服早让傅应绝扔下去了,只在一边矮榻上找到了那个镶金摆件。 她将金龙摆件带上榻,自己先躺下,再掀开一旁的被子将小金龙放进去。 小金龙做得是龙口大开,广纳瑞气的样式。此刻跟她一起躺在被子里,那张大的大嘴巴怎么看怎么蠢。 奶团子细心地给它拉上被子,还在上面拍了拍压实,这才放心躺下。 “小龙乖乖,爹爹带窝,窝带小龙~” 傅应绝乌发半干着回来,浅色的寝衣让他眉目间的凌厉软化了许多。 “嘀咕什么。” 奶包子盖得严严实实,小手伸出来一点抓着被子。 闻言她摇了摇头,“没有哦,窝米有说话。” 傅应绝轻嗤,掀开被子自己躺了进去。 可刚一沾到床上,有个硬物硌在他背膀处, 傅应绝一僵,反手将那物摸出来。 一看是他中午从这小孩手里抠出来放回去的摆件。 脸一下就黑了,“傅,锦,梨!” “嗷。”奶包子一脸无辜。 “不许将这些稀奇古怪的带上榻。” 奶包子不干,“是窝的!” “不许带。” 奶包子一急,手指着自己,再指指傅应绝手里的龙。 “爹爹带小梨,窝带小龙。” 童言童语倒让傅应绝险些绷不住,她还知道自己是小梨子。 “不行,当心半夜磕着你。” 她也拗,“就要!” 傅应绝一堵,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他这般在心里告诫自己, “你和爹爹睡,它有自己的爹,要回家睡。明日给你拿个没爹的。” “真的?”一脸狐疑。 傅应绝抬手将那金疙瘩一丢,把这东西扔床上,睡不安稳的是他。 她倒是聪明,自己那头不放,尽往他这头摆。 分明就是想害他。 “真的。” 再三答应之后,小团子这才作罢。 翌日,傅应绝早起上朝。自古帝王早朝时辰可不晚,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怎么能跟着醒那么早。 奶包子在被子里哼哼唧唧,“爹爹不走。” 傅应绝给她穿衣的手一顿,“不走,你乖乖待着,像昨天一样,我很快就回来。” 小丫头不情愿。 傅应绝又道,“去给你找小龙了,待会给你拿回来。” “好吧。” 将衣服给她穿好,估摸着苏展也快来了,他起身就要向外。 刚转过身就觉得身后传来一阵滞涩,低头一看。 “怎么。” 奶团子趴在床边拽着他的衣角。 一只小手指指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两天未打理过,再柔顺此刻也是个小鸡窝。 “爹爹扎!” 傅应绝哑然,半响,喉头滚动,“要,我给你扎?” 细品之下还透着几分难以置信。 “嗯呐!” 看着她期待信任的眼神,呼之欲出的拒绝又被咽了下去, “好。” 扎个头发罢了,有什么难的。 不过片刻光景, 傅应绝忍不住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在这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自己是否真像别人口中那般稳操胜券,无所不能。 如果是的话,那不过扎个头发,如何会难得住他这个大启尊贵神勇的帝王。 看着吊在奶团子头上,还时不时扫动几下的‘小扫帚’,傅应绝闷不吭声将它拆了重扎。 手腕翻飞,一头柔顺的银发在他手中不断变幻。 最后—— 仿若没有支撑点,松垮垮坠在脖子上的发团子像是无情嘲笑他的逆贼。 偏偏傅应绝这人吧,你越是不合他心意,他就越和你死犟。 “爹爹,快快。” 傅应绝薄唇紧抿,“马上。” 努力了很久,门外苏展都开始催促了,他才停下手松了口气。 还是不能看,但比之刚才那几个要好得多, 傅应绝本着孰能生巧,勤能补拙这点。决定适当对自己宽容一些,毕竟第一次嘛。 “好了吗?” 看着一边一个快要冲天的小啾啾,傅应绝面不改色,“嗯,好了。” 离开的时候也牵着小奶包的手细细叮嘱她,再将众人谴散,望着殿门阖上这才抬脚往金銮殿去。 傅锦梨荡着小短腿坐在绣墩上,面前是各式各样的点心零嘴,老父亲今日没有忘记她这个还是幼崽的女儿,特意给她留了吃食。 “啊呜!” 玉兔样式的奶糕被她抓在手里,嗷呜一口咬掉了耳朵。 小团子满足得咯咯笑,脸上露出两个梨窝窝。 再端起一旁的甜汤咕嘟咕嘟喝了一盏,才算是吃饱喝足。 “嘿咻!” 小团子跳下绣墩,望着又只剩她一人的大殿。 鬼使神差地,她磨磨蹭蹭挪到了门边。 天家的门,讲究一个对称庄重,朱红的赤金门在小团子眼里实在是太高。 牢牢地将她和外边隔开。 奶团子将手放在门上,没怎么用力,轻轻一推。 那门就这么开了。 就这么……开了! 傅锦梨更是傻兮兮地张大嘴巴看着被推出一条缝的门,打开啦! 她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可以出去了! 刚抬高小腿,想起了爹爹走前说的话,小团子眨巴着眼睛又慢吞吞收回了脚。 奶包子一样的小孩转过头来看看身后空荡的寝殿。 殿内陈设精美,布局高雅。 可只有她一只龙崽崽。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回过头去,这次将门缝推得更大了一些。 坠着东珠和兔毛小球的如意纹绣鞋跨出了门槛。 包子脸鼓鼓,一脸严肃。 她要去找爹爹! 可刚一跨出去,她又马上跑了回来。 哒哒哒跑回桌边,从桌上小碟子里抓了几块香糖果子和枣泥糕。 认真地装在腰间的小包包里。 做完这一切才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去。 第5章 你是小妖怪 门外静悄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奶团子猫着身子溜出去,穿过游廊,越过花丛。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走到了什么地方。 路线七扭八拐,毫无章法。但却偏偏误打误撞躲过了紫宸殿各处驻守的禁军。 “走不见了......”看着眼前的景象,奶团子喃喃出声。 皇宫本就大,打眼看去各个宫殿,各条青石路都无甚区别。 就连那路过的花圃,摆在地上的菊纹陶盆都长得一模一样。 奶团子就这么站在月亮门的墙跟底下,光是一旁开得茂盛的秋海棠就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爹爹......” 这时—— “可快着些,虞娘娘那边还等着呢。” “如何快!虞娘娘惯会为难人,光是那樱桃萝卜卷儿就够好一通忙活。什么时节了哪还有樱桃,我们......”端着炖盅的宫女小声抱怨。 怕她说出什么要命的话,走她身畔的人立刻轻撞她一下,语气后怕,“小蹄子你是真不要命了!被人听见要了你的脑袋!” 一队人眼看着就要过来, 傅锦梨无措地攥紧了衣角,将自己埋入了一侧的花丛里。 她悄悄探出头来好奇打量着,直至宫女们不见了身影。 “啊!” 小团子低声惊呼。 圆圆绿绿的茶树果子砸中她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脑袋抬头看去, 站在金瓦琉璃上傲慢看着她的东西,一身皮毛比雪地里滚过一圈的糖霜球还要洁白。 瞳孔里泛着金光,那眼神仿佛藐视一切。 是只霄飞练。 “喵。” 那猫舔舔身上的毛,矫健地落在奶团子身前。 小团子奶声奶气,“猫猫。” 白猫眼神一抬,赏了傅锦梨一眼。 奶团子在自己小包里抓了几下,摸出一块糖果子。 她慢慢蹲下去,凑到小猫面前,“吃,猫猫吃。” 墙根底下一个银发粉裙的小丫头拿着糖喂一只通体白色的傲娇小猫。 小猫极通人性地喵呜了一声,偏过头去。 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小团子愣了一下,反手塞进自己嘴巴里,糖块将嘴巴塞得满满的,她含糊着道, “不七糕糕,泥找我丸吗?” “喵。” 小团子也不知是悟到了什么,为难道,“我要找爹爹。” “喵喵。” 一人一猫有来有往,也不知对方是听没听懂。 白猫尾巴轻扫几下,对着奶团子叫一声,踩着袅娜的步伐走开。 奶团子就乖乖站起来看着,没有半点要挪动的意思。 谁知那猫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冲着小小的人喵喵叫,又继续往前走,时不时还回头看她。 那架势显然是叫傅锦梨跟上它。 小团子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迈开了小短腿, “猫猫等等窝。” 不知道白猫要去往什么地方,奶团子只紧紧跟着它,走着走着,地方好像越来越偏了。 青砖铺地,假山嶙峋,朱红色的八角小亭,一簇一簇的鲜花树丛。 白猫脚步轻盈地越过一道月亮拱门, 奶团子停下透过拱门往那头看。 “哇......” 那头是个怪石错落的池子,七八月份能从水面带起微凉的风,高高大大的树木围着池子成群地林立。 浅阳下树叶葱绿,沙沙作响。丛间是浅黄的花瓣坠满了枝头。 洋洋洒洒间飘散在空中。 扑鼻的香气将小团子笼罩住,她小心地跨了进去。 “猫猫。” 可哪里还有小白猫的影子。 奶团子这下险些哭出来,眼圈红红瘪着嘴,猫猫把她带走扔掉了。 爹爹要找不到她了。 这时若有似无的叫声传来,小团子眼睛一亮,“是猫猫!” 她吸吸鼻子,循着声音找过去。 她人小,这园子里植被又高,根本看不到多开阔的路,她只得走两步又停下来听听那声音的位置。 “喵~” “猫猫,喵呜~” 她钻过一个假山石,奶声奶气学着猫叫。 终于在台阶上看见了那白猫,以及白猫身边的一个人。 原来巨大的假山石后还有一个不大的流水亭,亭子的台阶上坐着个穿白衣的少年,约莫七八岁的样子, 他伸出手逗弄着小猫,小猫在他手底下温顺极了。 那猫追着他的手跳了几下,冲着傅锦梨的位置不停叫唤。 那背影疑惑着跟着转过头看去, 奶团子赶紧捂住眼睛往旁边一躲,可顾头不顾尾的某人,即刻就被露出来的浅粉衣裙和带着白球的鞋尖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谁在那里。”男孩子声音还带着稚嫩。 奶团子不敢睁开眼睛,在心底默默地安慰自己。 他看不见我的,看不见的,龙崽崽不见啦。 可脚步声还是停在了她的身旁。 男孩总算看清了, 是个小女孩,看起来年纪小极了。扎得潦草的头发上挂着发带子,粉嫩的裙衫,能从自欺欺人遮住眼睛的嫩爪爪底下窥见奶呼呼的包子脸。 祁扬屏住了呼吸,脑中闪过什么, 他张开嘴嗫嚅几下,语气小心翼翼, “你......你是小妖怪吗?” 眼前的奶团子小身子一僵,慢慢挪开遮在脸上的胖手,一双鹿眼清透地看着他,他此刻更直观地看见了她头上的小角。 语气愈发肯定,“你是小妖怪。” 奶团子一听可不高兴了,这下方才的慌乱都不见了,鼓着小脸辩解,“我不是妖怪。” “我是大龙,嗷呜~” 还动手比划了个自认凶狠的姿势。 谁知那男孩子更激动了,张着手在自己略显陈旧的袍子上擦了擦,“你是,你是来抓我的吗!” 奶团子傻眼,她没有抓他呀,“不是的!” “你不抓我你来干什么。”看他那表情是真的很期待把他抓走,在听到她说不是后还难掩失望。 “我来找爹爹。” “找爹爹?这里没有你爹爹。” 小丫头急了,小声反驳,“有!” 祁扬也纳闷,“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啊。” 一听这话,奶团子委屈地小声哼唧了下,她已经出来很久了。 祁扬以为她下一秒要哭出来, 谁知,小丫头伸手进小兜兜里又掏掏掏,变戏法似的摸出半块枣泥糕,装了许久已经有些碎了。 细碎的白色糖粉沾着她的手,奶团子将碎糕点举到男孩面前,满目真诚,“给你。” 祁扬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 见他收了,小丫头一喜,又伸爪子进去摸,各色各样的糖果子被一股脑塞在了祁扬的手中。 祁扬眼睛一亮,“哇!你有好多糖啊。” 奶团子大力地点点头,催促他,“快吃快吃!” 祁扬也不疑有他,只当是个心善的小妖怪给他送好吃的。 “谢谢你!” 他吃得开心,傅锦梨看得开心。 直至祁扬拍手抖掉手上的碎屑,却被小丫头眼疾手快抓住。 奶团子自然地牵过祁扬的手,拉着他就往外走,“走,走。” 祁扬傻了,“走哪里啊。” 奶团子停下来,无辜又认真地看着他,“找爹爹。” “我不找爹爹啊。” “小梨子找!窝不见,爹爹哭!” 祁扬瞪大眼,所以她刚才给的是.....卖身糕点?!就等着她吃完带他去找爹了。 可是眼前人的眼睛湿漉漉,哪里看得出半点坏心思。 祁扬面色怪异,内心十分挣扎,小妖怪找爹爹,没准找出来是个吃人的大妖怪。可是都吃掉她的东西了,不帮她又说不过去。 半晌, “去哪里找你爹爹。”小丈夫能担能当,岂敢吃他人白食。 奶团子立马笑得月牙弯弯,比划着给他描述。 可是这般年纪的小孩,还是个刚降世没几天人生地不熟的小孩,哪能指望她真的说出什么有用东西来。 “房子里!大大的屋子,大大的床,大金龙!嗷呜!” 第6章 爹爹真会藏 不着边际的描述听得祁扬云里雾里。 “你再想一想,仔细一点。” 奶团子歪着脑袋,紧拧眉头,仔细在脑袋里挖呀挖呀挖。 “爹爹,高高。唔唔……龙,这里龙!” 她先踮着脚小手举得老高,又扯着衣服给祁扬看,示意她爹爹长得高高的,这里有龙。 恕祁扬见识浅薄,没办法从她抽象的描述里探寻出蛛丝马迹。 可看着小人期待的目光,祁扬强装镇定。 “你说了好多龙,可是只有大启的皇帝才能有很多龙。” 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下,“不过不可能是他。后宫多是女子,除了他,就只有前朝那里有许多龙。” “我以前才到这里时,看见那柱子和廊上都雕着龙。” 祁扬若有所思,“莫不是,你爹爹藏在那些硬疙瘩里了?” 祁扬一口气说太多,小小的脑袋根本转不过来,但他神色如此认真,语气如此郑重,好有道理的样子,那一定就是这样的! “对!” “既然如此,我们就到那边去看看。”他想着又说道, “但是不要被人发现了,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先不说这个小妖怪,就他自己被发现往那头跑都要遭殃。 “嗯嗯!”奶团子重重点头。 于是一个半大孩子,牵着一个奶团子,再跟着一只白猫,就这么稀里糊涂踏上了征程。 大启皇宫经过数代的累积,恢弘可想而知。 秉承着天子居中,前朝后寝。 以他们所在的位置,若想在不绕路的情况下到前朝去,势必要经过天子起居的紫宸殿。 祁扬望着不远处朱漆大门上楠木为底,金字作画的牌匾。 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紫宸殿。 拉着奶团子的手紧了紧,“我们不能再过去了,那可是大启帝王的寝宫。” 奶团子不解,“为什么呀。” 她小鼻子像是狗狗一样动了动,现在离得近了,她分明能感受到爹爹的气息就在前方。 祁扬抿抿唇,“听说大启的帝王手段狠辣凌厉,若是叫他发现你不得把你扒皮抽筋吃掉了!” “真的吗?”小团子脸上慌乱了一瞬,把小梨子吃掉,坏!他坏! “找爹爹,爹爹打他!” “不行的,反正我们不能从这里去。” 奶团子犹豫,“可是,爹爹在,就在那里。” 她指着紫宸殿的方向,很是肯定。 祁扬傻眼,“你爹,你爹怎么这么会找地方。” 但他心底还是抱了一丝侥幸,挣扎道,“莫不是你找错了,其实不在的。” 奶团子皱着包子脸,“在的!” 眼前的小人牵着他的手,神色软软地望着他,就算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心拒绝她。 最后,祁扬咬牙,“好!那你跟我来。” 他到大启两年,对这皇宫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还算熟悉。 “我们绕到小侧门,那里守卫不定岗,可以趁着他们巡逻的间隙溜进去。” 制定了计划,他带着小团子拐到了西侧的小门, 两个小孩趴在角落里观察,这里透过小门能清晰看见里边的场景。 听得一阵整齐的踏步声临近,一队着甲胄的士兵从门内晃过。 “就是现在!他们走了。” 祁扬紧张极了,小声道,拉着小团子俯着身子跑过去。 奶团子哪能感受到这氛围如何,她跟着祁扬躲躲藏藏,现在还跑起来了。 奶呼呼的脸上那兴奋劲儿藏都藏不住。 快跑!快跑!好玩,和小梨子玩! 两人小耗子似的跑过小门,祁扬是半点都不敢掉链子,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我们从那里走。”祁扬指着小门东边的花坛子。 花坛不小,还种着老些成荫的林木。 “好。”傅锦梨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小声回应。 两人悄声跑过去,小白猫也紧随在后,看起来似乎很是成功。 可是帝王寝宫平日里把守森严,半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就算这两日管辖松了许多,也不是两个小孩能溜进去的。 “谁在那里!” 一声厉喝将两人一猫都吓得一个激灵,祁扬连忙转头看去,“被,被发现了!” 看着人越来越近,祁扬赶紧将奶团子推到草丛后,她人小,藏在那里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你别出来!我去把他们引走!” 来不及看小人的反应,他转头就往小门外跑,还故意弄出了动静。 那几人果然追着他跑了出去。 奶团子懵着被塞进草堆子里,树叶子凌乱塞了她一嘴。 “呸呸!” 吐掉嘴里的叶子,奶团子呆呆看着祁扬跑开的方向,“被抓走了……” 她似乎想起了刚刚祁扬嘴里那句被发现就遭殃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当即顺着花坛爬下去。 “找爹爹……救命呀!” 她狗鼻子嗅了嗅,几秒后像个小陀螺似的跑开了。 就循着这气息,还真让她找到了寝殿的大门,那门还像她走时一样留出条缝。 奶团子急急推开门进去,“爹爹。” “爹爹——” 四处都看了一眼还是没人,她又转头要往外跑。 谁知一头就撞上了个硬东西,小身子不稳往后跌坐在了地上。 傅应绝看着这直直往自己腿上撞,还摔懵了的小家伙。 皱眉,“慌什么呢。” 说着抬手将她抱了起来。 “爹爹……”见到老父亲的奶团子都顾不上哭。 手忙脚乱地比划,“爹爹救他,坏人抓走!快快!被吃掉了。” “慢慢说。” 着急忙慌前言不搭后语,老父亲听得云里雾里。 这下奶团子是真急哭了,努力将话语捋清楚,“被抓走啦,呜呜,爹爹去救他呀。” 到这里,傅应绝大概从她话里听出点什么来,不动声色地暗了眸子,再想想方才进来时没阖上的门。 “嗯,你乖乖待着,爹爹去救。” 将奶团子放下,傅应绝给她擦了小胖脸上挂着的泪,却在看见她发间缠着的东西时顿了一下, 将那东西拿在手里,傅应绝眼底一沉。 一片绝无可能出现在殿内的……树叶子。 候在门外的苏展一见帝王沉着脸出来,暗道一句不好,忙上前询问,“陛下,有何吩咐。” 傅应绝语气不好,“去查,今日殿中都是何人进出。” 苏展眼皮子一跳,“是。”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私自出入帝王寝宫那可不是件小事。 另一头的祁扬仗着自己人小,灵活,专挑复杂地形跑,还真甩掉了身后的士兵。 “呼呼呼!也不知道,呼!那小妖怪如何了。” 他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都沾湿了额发。 小白猫也不知何时跟着他跑了,感受到他的焦躁,正围着他喵喵叫。 祁扬目露担忧地往紫宸殿方向看去,她是个小妖怪,该是不会轻易被抓住欺负的吧…… 第7章 苏展 殿内的气氛此时有些不太对劲。 傅应绝姿态懒散地端着杯盏,眉眼低垂。 而奶团子背着小手做错事一般地站在一旁。 她再如何惹她爹生气,她爹都没这样不理她过,小小的人无措地攥着手,心头不安。 “你今日,出去了?” 傅应绝率先打破了平静,注意到她红红的眼圈,手上一顿。 奶团子怯怯地点头,“找爹爹......” 傅应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可有遇到什么人。” 傅锦梨,“猫猫,唔......小哥哥。” 这么一说,她又想起来了,“救救呀!要完蛋了,爹爹救救!” 她带着哭腔上前去拽傅应绝。 傅应绝不为所动,“你先给我交代清楚,都发生了些什么。” 语气一转,“不然你的那......小哥哥,可活不下来。” 奶团子被吓到了,老老实实交代,想到什么说什么。 傅应绝总算是捋清了怎么回事。 小丫头出去找他,迷路了让人送回来,惊动了殿内的禁军,那小子跑了。 他轻啧一声,“不是让你乖乖等着。” 奶团子委屈,“要找爹爹!” 将委屈巴巴的人抱起来,傅应绝没好气道,“还哭,你今日这般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叫你爹我怎么办。” “看着乖,也是个不老实的。” 小团子自知理亏,头埋在他肩上不敢还嘴。 傅应绝如今也是气不起来,将她一人关在殿内本就不是个好办法,她跑出去也不过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而已。 如今...... “爹爹去,救呀!”还不忘提这茬, 傅应绝不冷不热,“救了。” ———— “陛下,周尚书已候在偏殿,只待......” 苏展进来禀报,抬眼看去,目光一聚焦,那面白无须,略带慈祥的脸霎那间空白。 殿中本应只有陛下一人,可......那窝在陛下怀里的奶娃娃是谁! 还是个异于常人的奶娃娃。 傅应绝看在眼里,却平静异常,“嗯,看见了?” 前半句是对苏展的回应,后半句是什么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苏展赶紧收起面上的情绪,慌忙跪下,“苏展僭越,望陛下恕罪。” 傅应绝挑眉,“跪什么,不罚你。” 苏展擦了擦汗,“陛下仁善。” “本就没打算瞒你,不过迟早的事。” 苏展当即明白他的用意,他是陛下潜龙邸里带出来的,对陛下最是忠心耿耿,很多事少不了他的影子。 “傅锦梨,抬头。” 奶团子没敢,感觉到人进来,又往自家爹爹怀里缩了几分。 傅应绝拍拍她的小脑袋,嘴角轻扯,“怕什么,不是胆子大?” 地上低着头的人尽管知道女孩的身份不简单,但在傅应绝开口那一瞬还是惊住了, 傅乃国姓,锦更是只冠于下一辈的皇子皇女们....... 而眼前的女孩...... “就是你想的那般。”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傅应绝淡淡开口。 “朕的女儿,将会是大启的公主,不出意外也将是大启唯一的殿下。”他有这个底气和决心给出这样的说辞。 苏展今日的心情犹如那在油锅上蹿下跳的青蛙,一瞬煎熬,一瞬明朗。 他急忙又俯下身去,“苏展,见过公主。” 任由他将头快埋入了地底,傅应绝单手将奶团子挖出来,低声道,“爹爹有事,你乖乖跟苏展待在这里,嗯?” 傅锦梨还是有些怕,平日里对着老父亲那股子窝里横的劲全没了。 但还是乖乖地点了下头。 “嗯。”揉了下触感柔软的小脑袋,温热的大掌下,莫名带着安抚与鼓励的意味。 傅应绝掠过两人跨门而出。 殿里只剩下小心在案牍后探出脑袋的小人,以及恭敬在地上行礼的苏展。 小小的人悄悄打量地上头发透着些许花白的人,她对于人类的气息很是敏感,或善或恶,或平和或残暴。 地上那人说不上大善,可气息却让她觉得稍有些亲近。 奶团子小手紧攥,又慢慢松开。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苏展以手托额,脑袋埋得低。 这是个绝对臣服的姿势,陛下的良苦用心显而易见。 就在他心思千回百转之际——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他跟前,紧接着转来的,是小孩软糯的发问, “磕到脑袋了,痛痛。” 地上人一愣,“苏展不痛。” 小人很执拗,“痛!” 她摔在地上也是这样碰着脑袋,很痛。 她蹲下来,去牵苏展放在地上的手,“起,痛痛,起来。” 小小的手只能抓住他两根手指,苏展指尖一颤,或许是他今日确实感性了些, 他们当下人的,生来命贱。 陛下开明,未曾为难,可一路从潜龙邸的尔虞我诈到陛下登基的腥风血雨。 从未有人这般怀着纯稚之心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静了几息,再开口时声线不稳,却含着郑重,“苏展,谢过小主子。” 这样的孩子,哪能是一个人间帝王生得出来的,可他追随陛下,忠于陛下,凡是陛下开口,就算再不可能,他也必须让那事变成事实。 大启帝王能测人心,能安邦土。得他所护,毕生无虞,而眼前这个大内总管的认可与效忠,将会是他交到奶团子手上的第一环。 ———— 傅应绝才踏入偏殿,周天早已候在一旁。 “臣周天,参见陛下。” 傅应绝背着手径直掠过,“免礼入座。” “是。” 甫一坐下,周天就说明来意,“禀陛下,尚学宫修建兹事体大,此番江南及金丘入京游历学子与往年不同,除了少年人外,一同前来的还有少许垂髫小儿。” 大启自来有各地学子交换游历,各访风土人情,互识山川地质的习俗。 学子来京,供其住、学之地便是尚学宫,今年公中拨款,重建尚学宫,却叫周天想起另一件事来。 “如今季秋刚过,学子年后入京,学宫建设也有条不紊。臣今日来,是为稚学院一事。” 稚学院归属太学,是年龄未满太学入学标准的学子读书识字用的。 圣上登基,大赦天下。 如今太学不再是朝中官员之子独大,倒是招收了不少寒门子弟,赤贫好学之人。 只这人多了吧,地方就不太够用。 扩建太学去岁就提出了,却让别的事给耽搁了下去。 “如今恰逢尚学宫开工,臣想着,不若将太学扩建也一道提上日程,皆年前规整好。年后太学招收新生也方便许多。” 不然再拖拖放放还不知要堆到猴年马月去。 当然,最后一句他不敢说。 傅应绝面上看不出喜怒,周天心中忐忑等了稍许,他方才开口。 “周卿提议尚可考虑,只倒时怕是要辛苦你些。” 周天只怕他不答应,哪还管什么累不累,“为陛下分忧乃臣之福气。” 傅应淡淡看他一眼,“嗯,晚些时候让苏展拟旨送去工部。” 周天大喜,”谢陛下。” ———— 这边谈着公事,另一边却是要轻松得多。 傅锦梨端坐在镜台前,小手放在膝上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苏展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地给她梳通头发。 要说陛下还是糙呢,好好的一头漂亮头发快给打结了。 “苏闪!要大金龙!头发上挂着。”小孩忘性大,如今哪还有初见时的拘谨。 她说话还不明,奶声奶气却招人疼。 苏展没明白她的意思,低下头去轻声询问,“小主子要什么。” “大金龙!”小人大声回答。 傅应绝一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小家伙没见过什么世面,干什么都只知道大金龙。 “别理她,随便弄就行。” 真弄个大金龙挂上去,那才真叫人牙酸。 自家爹爹回来的第一句就是气崽崽的。 奶包子撅着嘴,“坏!” 苏展噙着笑看两人有来有往。 手上利索地挽了个小髻,傅应绝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精致漂亮的头饰,苏展只往上绑了根发带。 带子鲜红色,倒和她衣服有些搭,垂在耳边说起话来上下摆动很是俏皮。 和皇帝陛下今晨扎得那个天壤之别。 挽发工作接近收尾,苏展没忍住轻碰了下她漂亮的小龙角。 触手温凉,莹润如玉。 奶团子自然也感受到了,她晃着小脑袋蹭了蹭苏展的手。 苏展笑,“小主子如何都是漂亮的。” 第8章 没爹的龙 奶团子靠在傅应绝身上,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两人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 “倒没想到,竟会是他。”傅应绝语气莫名。 “那孩子倒有几分机灵,甩开了禁军。” 傅应绝语调很冷,“废物一群,周意然也就这点本事了。” 周意然乃宫中禁军统领,这事论起来还真有几分他的责任。 天子骂归骂,苏展可不敢跟着附和,笑着换了话头。 “不知那祁扬,陛下要如何处置。”他瞅了一眼傅应绝的神情,“毕竟也是莱雪国皇子,如何都是不好办的。” 傅应绝冷笑,“朕何时将他莱雪国放在眼中。” 这话倒是不假,早年间莱雪归属大启,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莱雪国不满屈居人下,也动了些大不敬的念头。 可准备得当来势汹汹,却叫陛下打得节节败退。 最后止战求和,还将那中宫太子送来大启为质。 苏展还记得那孩子来时不过四五岁,没见过谁家将太子送来当质子的,这还真是独一份。 陛下不将莱雪放在眼中,哪还管得着别人家的太子,将他放在宫中,说是放任他自生自灭都不为过。 傅应绝看了眼乖乖待在身边的小人,心头已然有了决断,“既是他倒霉,见了不该见的人。” 话说到此,苏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可一对上小主子澄澈的双目,心中一动,“如此自是最稳妥不过,只是......小主子这里怕是圆满不得。” 傅应绝一愣,恰好这时奶团子糯糯开口了,“爹爹,想出去丸~” 苏展和老父亲说得什么,打哑谜一般哪是她能懂的。 “找猫猫玩,小哥哥玩。” 她心下纯善,不曾见过阴暗。 小孩玩心重,只知道如今爹爹在身侧,她可以毫无顾忌,又想到今日见过的那一人一猫,就又坐不住了。 奶团子双眼晶亮地看着爹爹,傅应绝口中的话被堵得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摸着她脑袋上的发坨坨道,“小梨子要救那小子?” 她不知谁是那小子,但今日她一直挂在嘴边要救的只有一人,“救小哥哥,救!爹爹救。” 苏展一脸果然如此,陛下心头冷硬哪管你是谁,挡了道杀了便是,可小主子不同,一眼看去就是个柔软的孩子,不是吗? 傅应绝没吭声,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的小脑袋,奶团子也乖乖不动。 殿内落针可闻,没一人开口。 良久, 傅应绝哑声道,“着人看着,若有半点动静传出,不必问朕,杀了便是。” “是。”苏展垂眸应道。 但心下还是有些诧异的,毕竟依陛下的性子,可不是随意能妥协的人。 ———— 回到住所的祁扬还不知自己躲过一劫,他摸着白猫的脑袋,小声嘀咕,“不知道小妖怪找到她爹没有。” 白猫喵喵叫着往他手上蹭,惬意得很。 “主子,用饭了!” 外头贴身小太监的呼唤打断了他,祁扬忙扬声回应,“来了!” 天气凉爽,主仆二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用膳。 这院子颇有些荒凉,但打整得还算干净。 院墙上是大片的绿色,院子里各色的花草也都摆放得当,就连墙角生的荒草都规整了几分。 倚着院墙那片地上被开垦了出来,地里也不知道种得什么,发了些绿色的小芽。 “去得晚了,膳房那边没什么好东西了,主子将就着吃。”七言是那小太监的名字,瞧着年纪也不大,是祁扬来大启时一并带来的。 祁扬抿了抿唇,心知哪里是什么去晚了,不过是膳房那头刁难罢了,但他只装作不知,“辛苦七言了!不过是些果腹的东西,我又不挑嘴。” 他面上带笑,浑不在意,却看得七言险些落下泪来。 若不是,若不是王上糊涂,他们太子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诶!奴才想着也是,等过几日地里那菜也长出来了,奴才给主子做好吃的。” 祁扬笑意吟吟得点头,“好。” 这边主仆俩还算温情,那头的傅应绝却是头疼得厉害。 “不行,今日不能出去了。” 奶团子鼓着脸磨他,“能的,窝藏起来。” 傅应绝按了按太阳穴,“我都在这儿了,你还出去干嘛。” “哼!” 苏展看得发笑,待傅应绝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才收敛些。 “你好好待着,明日叫苏展带你出去。” 苏展眼一瞪,没想到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只得无奈开口,“陛下,您今日吩咐下去的那东西,怕是做得差不多了。” 傅应绝这才想起,昨晚为了哄着这奶娃娃把那硬疙瘩扔下床,随口答应了什么。今日早早就差人去做了,不然回来还有得闹。 “听见没有,给你找得没爹的龙,你不许闹了,不然就给它认个干爹。” 奶团子被哄得一愣一愣,倒也不开口闹着要去玩了。 苏展如今对陛下语出惊人已经是见怪不怪,只温和地看了眼傅锦梨这才退下去。 第9章 他死掉了 有了苏展,傅应绝乐得自在。 总算是腾出手来处理公务,奶团子就在抬眼能看见的地方跟苏展玩得开心。 他此刻再一次十分认可苏展此人的能力,不错,不愧是总管太监,连孩子都带得如此好。 于是, 颇有带娃天赋的苏展, 隔天就被帝王塞了个奶娃娃,而奶娃娃父皇本人扬长而去, 美其名曰,天子早朝,国之大事。 奶团子手上抱着条有她半个人高的布偶龙,龙上金丝布帛,做得憨头憨脑,一人一龙还有些许神似。 “出去丸!”经历了昨日那一出,她是忘不掉这三个字。 奶娃娃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抬头看着苏展。 苏展面色温和,“天色尚早,小主子先用过早膳,苏展再带您出去。”说着牵着奶娃娃的手往桌边走。 待用了早膳,苏展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月白小披。 奶团子今日穿的是傅应绝专门吩咐下去,数个绣娘赶工出来的新裙子。 裙子有许多,但样式各不同,唯一一处一致的,便是上头都绣了龙。 款式郑重些的正服,龙就绣在了外头,日常些就不用这么打眼,多是藏在了裙摆底下或是衣衫下头。 那月白小披穿在奶娃娃身上只到她腰间,后面还坠着大大的帽子。 “是什么!” “将小主子藏起来,我们悄悄出去。”苏展将帽子拉起来。 刚好将她一头银发和两个小角遮住,只露出一张白玉的小脸。 傅锦梨一听,立马紧紧攥住帽子,往下拉得遮住了小半张脸,“藏起来!抓走爹爹哭!” 苏展失笑,又给她挪上去一些,“小主子待会可不能出声。” “嗯嗯!” 这头安置好,苏展让奶团子站在门后,只身出去。 这紫宸殿,帝王寝宫,除了平日里洒扫的宫人外,就是各处驻守的禁军。 禁军有固定的位置和轮换时辰,只殿内的宫人需要调离。 环视了一圈,在廊边的红柱下找着了自己那耍滑的徒弟。 苏展眉一皱,“小全子。” 小全子这才刚松下没多久,就听见苏展那熟悉的呵斥。 当即一个打挺站起来老实低着头,“干爹。” 他这人干事也认真稳当,偶尔偷个小懒也是宫人们心照不宣的,只今日倒霉了些,干爹没跟着去上朝,被抓了个准。 “你倒是好性。”苏展踱步过去,冷哼一声。 小全子立马扬起笑脸,上手就给自己干爹捶肩捏背,“哎呦!干爹您老人家怎这时出来了,圣上那头没跟着去啊。” 苏展挥开他的手,也懒得管他,“行了,你小子就是皮松。” 小全子挠着头嘿嘿直笑。 “去,将殿内的宫女太监们都清出去,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小全子也纳闷,这两日也不知道为何,这紫宸殿清净了许多,特别是陛下起居的内殿,连打扫的宫女都不能多做逗留。 但这些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是。”说完他马不停蹄地开溜了,他是真怕被师傅逮着罚。 傅锦梨小手把着门,悄悄探头出去,小小一团软糯非常。 她看得认真,没见着身后一道白影从打开的窗格子跃了进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她的裙摆,小团子低头看去。 “猫猫!” 原是昨日那只白猫,只是昨天还是雪白非常,如今身上却是黑一块红一块,滚得脏兮兮。 “你来找我丸!”她笑得开心极了。 可白猫却是焦躁地围着她转,发出的叫声也尖锐频繁。 “喵呜,喵!喵!” 奶团子一愣,“猫猫生气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白猫厉叫一声,咬上她的衣摆,扯着她往门外去。 小团子没设防,也不知它力气会突然这般大,直叫它拽得往前晃了一下。 “不可以,要等苏展。” 她当是着白猫找她出去玩,可她还要等苏展。 白猫却是叫得更大声了,比之刚才多了丝泣血的意味。 小团子也迟钝地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猫猫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她眨了一下眼睛,“你让我跟你走吗?” “喵!” 奶团子犹豫着往苏展离去的方向看去,耳边是白猫催促似的声音,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好!” 白猫跑得急,可奶团子腿短。 它跑出一段距离就会停下来焦躁地转着圈等奶团子追上来。 终于, 奶团子追着它到了个偏僻的小院子, “猫猫——”,奶团子抓着门框跨进去,入目皆是开得漂亮的不知名小花和堆放整齐的杂物。 空无一人。 “喵呜!” 这叫声陡然凄厉,空旷之下让人不寒而栗。 奶团子呼吸紧促了一瞬,被吓得包子脸都一颤。 下一瞬她却是没有犹豫地迈开小短腿朝着声源处跑去。 绕过石桌,才将那被遮住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半大男孩躺在地上,额角破了个大洞,血水顺着流了满地,胸脯似乎是没了起伏,傅锦梨甚至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半点生气。 白猫用脑袋不停地顶蹭着男孩还稚嫩的脸庞,似是企图将他唤醒。 可男孩再做不出半点反应。 奶团子一见昨日还带着她找爹爹的小哥哥,这样躺在了地上,她忙跑过去。 “小哥哥。” 软乎乎的小手在祁扬脸上轻碰一下,可冰凉一片。 白猫似哭似哀地轻叫一声,又跳过来咬着奶团子的衣角。 奶团子呆愣了一下,低头直直对上白猫的眼睛,白猫眼中有水光闪过,那金色瞳孔中的悲伤, 就连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团子都心下一颤。 它在伤心。 猫猫哭了。 鬼使神差地,奶团子双手慢慢放在了祁扬心口处,那里一片寂静。 “他死掉了。” 奶团子软声叙述了这个令人心痛的事实。 又听那温吞的声音道,“猫猫不哭。” 话音方落, 贴在男孩心口处的双手下竟汇聚出一个金色的光球,光球起伏着,从微弱到光芒大盛。 奶团子一双温软的眸子盯着那光球,从帽檐下掉落出的几缕银发也一寸寸地泛起了黑色。 而光球缓缓地隐入祁扬体内,男孩额上的伤口慢慢愈合。 “嘭,嘭,嘭。” 没了反应的心脏似是注入了复苏万物的力量,再次开始了跳动。 祁扬悠悠转醒, 眼神不断聚焦, “小妖怪......” 昨日找爹爹的小妖怪,抱着小白蹲在他身旁。 傅锦梨惊喜,“你醒啦!” 白猫也立刻一扑跳到他怀里,亲昵地蹭着他。 第10章 几条命够赔 朝堂之上众臣还在扯着虎皮,傅应绝看得烦,眉眼皱起。 一抬眼却见本应陪在紫宸殿的苏展从一侧小跑上来, 傅应绝暗道不好。 于是众臣只见苏公公在陛下耳边低语几句,陛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随后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陛下走了,苏展却是要留下善后的,尽管他心下也有些担忧,但面上滴水不漏。 “传陛下口谕,今日早朝暂罢。诸位大人若有要事,可午间至御书房等候传唤。” 苏展脸上挂着一贯的笑意,“辛苦各位大人了,陛下那确是有急事要先行处理。烦请诸位早些散朝归家了。” 说完也急匆匆走了。 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大臣们。 “陛下这是何意啊。” “老夫观那面色,多半不是好事,我等还是勿要触陛下霉头了。” “刘大人说得有理。还是先歇朝回家,哈哈哈。” 傅锦梨猜着猫猫估计是让自己来救这个小哥哥的, 如今祁扬醒了,她便想着该回去了。 “我要回去啦,苏展找。” 蹲着的小人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打了个招呼就像个小奶包似的往门口跑。 小梨子不乖,偷偷跑出来,苏展要担心的。 她要快点回去。 祁扬脑子还尚未清明,想叫住她,她却已经跑至了院门。 奶团子光顾着看脚下,谁料刚跨过门槛, “啊呀!” 整个小身子都被前面东西撞得后仰,一屁股墩摔在了青石路上,罩在头上的帽兜也坠了下来, 露出的头发却是黑如乌木。 小孩子皮肤嫩,这一下算是摔狠了,小胖手擦在地上,滚起了血珠。 “呜——痛。” “哪里来的杂碎!也敢到本宫面前来放肆!” 带着怒气的女声直接将趴在地上呼痛的小团子吓得一抖。 抬起挂着泪珠的眼睛看去。 是个着宫装的女人,女人面容姣好,可脸上的怒气和眼底的刻薄生生将容色拉低了五分。 “不长眼的东西,谁家的小孩如此不知礼数!” 她像是气急,手上嫌弃似的拍着被奶团子撞到的宫裙。 搀着她的婢女立马谄媚道,“奴婢在宫中不曾见过这孩子,再说与那质子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人家的丫头。胆敢冲撞娘娘,将她带下去赏顿板子都不为过!” 不知是怎么歹毒的心思,竟会对着一个孩童说出这样的话。 偏那被唤做娘娘的女子此刻正在气头上,婢女的话语恰中她的下怀。 “算这小蹄子倒霉,来人啊!” “不可以!” 祁扬听着门外的动静,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到门边一看果然是那女人来了。 而小妖怪被摔在地上,像是被吓傻了,他当即就冲了出去。 “不可以!虞娘娘不过宫妃,没有资格滥用私刑!” 小小的少年额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一脸倔强。 奶团子呆呆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手上的痛楚让她话语都带上哽咽, “小哥哥...打坏蛋。” 祁扬听见,转头对她努力牵了牵嘴角,像是在叫她别怕。 女子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哈!不过小小质子,别说动用私刑,本宫今日要了这小蹄子的命!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 “你跟你那奴才命硬,伤成这样都没死成,你身后的小丫头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说到这里,虞微心中火气更盛。 今日她将这质子连同他的仆从罚了一通,听下人来报那质子挣扎间磕在石头上没了生息。 她不将这小国太子看在眼里,可却不敢真叫他在自己手底下出事。 于是她带着人往这边赶,来看看这质子到底是真出事还是做戏给她看, 谁知,刚进门就叫个臭丫头讨了晦气, 这下人口中没了生息的质子也跳出来在她眼前叫嚣。 让她如何不气! 祁扬半分不退让地看着她,心下悲戚一片, 虞微乃四妃之一,大启陛下无后,尽管这后宫中的女人对他来说形如虚设,但不可否认的,她或许真有这个本事叫小妖怪消失无踪。 “你让是不让。” 虞微厉声质问。 祁扬仍倔强地半分不退。 虞微怒上心头,不过国之弃子也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好好好!好骨气!” 虞微推开宫女的手,三两步上前,面色不虞地抬手,眼见一个巴掌就要落在祁扬脸上。 祁扬微微偏头,紧闭上双眼。 可却没等到那巴掌落在脸上,倒是等来耳边一阵痛呼。 奶团子一见祁扬乖乖站着挨揍,眼中满是焦急。 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小炮弹一下冲出去。 “呀!” 使尽了浑身力量,一小团冲过去撞在虞微腿上, 力气太大,小人都被撞得弹开了稍许。 “啊!贱种你敢!” 也不知这小孩突然就像个小蛮牛,虞微被撞得踉跄后退两步, 她爱美,鞋底特意加高。 这踉跄之下,直接稳不住身子,像方才奶团子那般‘扑通’摔在地上。 “哎呦!” 众人都没想到那趴在地上抹眼泪的小孩会来这一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娘娘!” “娘娘没事吧!” 宫女们手忙脚乱去扶她。 虞微脑袋上插着的金钗都掉了下来,束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几分, 颇像个女疯子。 虞微此刻确实气疯了,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自她当上宫妃,还不曾有人敢这般对她! 她满脸狰狞, “给本宫滚开!没用的东西!” “都给我抓起来!今日不要她半条命本宫就不姓虞!” 两个小孩哪里见过这发疯的架势,被吓得后退几步, 奶团子现在才知道怕,再加上刚才那一摔,又痛又惊之下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是。” “是,娘娘。” 众人听从她的吩咐,对着两个小孩围了上来。 奶团子大眼睛中都是惊惶,泪眼看着几个宫女伸手朝她抓来。 “呜...爹爹……” “放肆!” 才听得一声尖细的厉喝, 几道黑影就落在傅锦梨身前,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道罡气振得飞了出去。 除了两个小孩,就连虞微都不曾幸免。 那黑影没有离去,仍旧将傅锦梨护得严严实实。 虞微又被掀翻,虽弄不清状况但不妨碍她作威作福。 “哪里来的……” 可话未说完,身后传来的声音却叫她如坠冰窟。 “虞妃真是好本事,朕今日倒要看看你虞家五十七口人命够不够赔给朕的女儿!” 傅应绝后槽牙咬得紧紧,是真的气到了极点。 鬼知道他来晚一步,那被围着的小屁孩会成个什么样子。 第11章 奶团子也会告状 听到熟悉的声音,傅锦梨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远处疾步走来的人不是傅应绝和苏展还有谁。 奶团子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张着小手朝傅应绝跑去。 “呜呜......爹爹怕怕,呜啊,摔痛痛。” 傅应绝心下又气又闷,该她长点教训! 可视线刚一放在短手短脚抱着自己腿的小人身上, 小孩还是那个小孩,只银发不再,反倒是一头乌黑。 额上两个小角也消失无踪。 傅应绝瞳孔一缩,忙将人抱起来, 声音隐晦地带着些许颤,哪还顾得上气, “怎么回事,小角怎么不见了?跟爹爹说啊,哪里不舒服的。” “呜呜......爹爹。” 粉雕玉琢的孩子哭成了个小泪人,紧紧搂着自家爹爹,脸埋在傅应绝脖子里。 虞微开口不是喊打就是喊杀,这是真被吓着了,哭得身子都在打着摆。 一旁的苏展也是满面焦急,“小主子莫哭,慢慢说啊。” 一个大启帝王,一个天子近侍。 再看那方才凭空出现的黑影,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可那护腕上钩爪一样的图腾和内敛的气息,无一不在彰显着他们的身份。 从不轻易出现在人前的天子暗牙, 隐龙卫! 传闻隐龙卫乃傅氏一族最为隐秘的力量,是历任天子手中不见血的利爪。 此刻却...... 后知后觉的虞微与宫人立马跪做了一片。 祁扬看着眼前的情景,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满眼复杂。 小妖怪叫他爹爹,莫非她真是大启陛下的女儿,可...... 祁扬想到初见时她精致但怪异的长相,抿紧了唇。 对比祁扬的复杂,虞微此时心绪就要单纯得多。 单纯的恐惧。 在那孩子朝着陛下叫着爹,而陛下也自然而然地将他抱在怀里哄。 虞微心陡然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眼睫,迟来的恐惧涌上心头。 脑中顿时只剩两个大字。 完了。 奶团子不说话,哭得直打嗝,傅应绝沉着脸她背上轻拍, “呜嗯,爹爹......呜。” 哭得小嗓子都发哑了,泪水将傅应绝衣襟打湿了一片。 傅应绝将她搂得更紧一些,“不哭了,爹爹在呢。” 抱着自家爹爹,奶团子将泪水蹭在傅应绝那件明黄龙袍上,有人撑腰了,她那小胆子又冒了出来。 于是奶团子总算是抬起了头,被泪水挂花的小脸上委屈又可怜, 胖乎乎的短手一伸,指着一旁在地上不敢动作的虞微就开始告状, “坏人坏人,打窝,呜呜......爹爹打,痛痛。” 犹嫌不够地将被蹭破的手举到傅应绝眼前, 白嫩的小手上红痕刺目,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呜呜呜......坏蛋!牛血啦,小梨子死掉。” 傅应绝脸一黑,“死什么死。” 又将她小手抓在手中,奶团子痛得瑟缩了一下,男人的脸更黑了,眼中似有风暴酝酿。 “苏展!” “陛下。” “今日在场宫人全部杖毙。”男人声音冷硬。 “是。”苏展应了一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侍卫上前来拿人。 跪着的宫人皆是身子一软,跪摊在地上,有不死心的连连磕头求饶。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奴婢一时糊涂,是虞娘娘吩咐的不敢不从啊!陛下饶命。” 傅应绝没有半分反应。 很快,虞微带来的人便被捂着嘴带了下去。 而虞微呢,别说替他们求情,她自己此刻也是自身难保。 一听宫人都要被杖毙,虞微心头愈发不安。 她不知陛下何时冒出这么个孩子,可陛下亲口承认哪由得她信不信。 虞微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哪还顾得上什么体面,跪着过去扯上傅应绝的衣角,“陛,陛下,陛下饶命。臣妾不知啊,臣妾不知她是,她是......” 还未等她碰上,苏展就上前一步将她隔开。 “虞娘娘莫要惊扰圣驾。” 狗奴才! 虞微心头暗骂一声,却不敢对着苏展发作,仍旧求着情, “苏公公,苏公公。你替本宫说句话,我,我不知那是小公主.....不然给我百十个胆子都不敢如此啊。” 也不怪她此刻这般模样。 陛下后宫女人不多,却是一个都不曾临幸,全是世家重臣死活塞进来的。 陛下眼都不曾赏一个,任由几个女人在这后宫斗得热火朝天。 她也算有自知之明,不受宠只敢在后宫吆五喝六的宫妃,跟陛下如今唯一的公主,孰轻孰重虞微哪里不知。 “虞娘娘手眼通天,权势深重,折煞苏展了。”苏展面上带笑,客气得很。 被抱在怀里的奶团子一看这所谓虞娘娘哪还有方才对着她时的威风凛凛,小奶猫似的呜咽着继续告状, “起护窝,欺负小孩子,呜嗯....抓起来。” 傅应绝垂着眼,很是配合,“没听见吗,公主说抓起来。” 虞微一慌,“不不!公主,公主!妾错了,饶命!我,我该死,求陛下放妾一马。” 她话语凌乱,一咬牙巴掌直往自己脸上招呼,企图用这般的自罚逃过一劫。 “啪!” “啪!” 一声声清脆极了,显然用了极大的力。 “我,我知道错了,公主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公主饶命啊!” 下手太重了,把自己打哭了。 “嘤......饶臣妾一次吧。” 奶团子缩着小脑袋在看,傅应绝满脸厌恶, “带下去,等候发落。” “是。” 虞微急得挣扎着,不,不,不行!被带带下去等着她的怕是凶多吉少。 “陛下!我唔......唔唔。” 原是那侍卫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的嘴。 虞微只得目露绝望,看着那被傅应绝如珠如宝抱在怀里的小奶娃,肠子都悔青了。 处理得差不多,傅应绝抱着人离去,苏展惯常留下善后。 祁扬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闹剧,犹豫了许久还是站了出来, “苏公公。” 苏展一愣,挥手让听候吩咐的侍卫退下, “原是祁太子。” 祁扬,“苏公公我......” 话未说完苏展就轻声打断,“祁太子不来找苏展,苏展也是要去寻太子的,烦请太子同我回去,陛下那头怕是要耽搁您几日了。” 一口一个太子,一句一个敬辞,可那话中的强硬却是叫祁扬拒绝不得。 当然,他本也没打算拒绝。 第12章 角给玩没了 傅应绝抱着人回了寝宫,一路上不曾遮掩,凡路过的宫人无不面露惊讶。 不知陛下怀中人是谁,宫中何时有了这样小的孩子。 “站好。” 将人放在地上,傅应绝没有停留地往案后的大椅上走去。 面无表情的男人衣摆一撩,大刀阔斧坐在位上。 奶团子扣着小手,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 “爹爹……” 傅应绝扯扯唇角,“还知道我是你爹呢。” “呜……” 傅应绝,“我今日若是去晚一步,你可有想过是什么后果。” 他看见这么一小个被一堆人逮着,心下又怒又慌。 大启的皇帝陛下,如同每一个养有熊孩子的家长一般,心疼孩子的同时又止不住地生气。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一个人往外跑。” 傅应绝语气冷,奶团子吓得心慌慌,泪花又开始在眼中打转。 “错啦,呜……知道错了。” 奶团子迈开腿朝傅应绝跑去,依偎在他的腿边。 “爹爹抱,呜呜……不生气。” 一侧的牙齿轻微地磨了一下,傅应绝有心让她长点教训。 “不听话的小孩没有爹。” 奶团子眼睛瞪得大大,呜咽一声,“有爹爹,呜……有。” 她慌得去拉傅应绝的手, 傅应绝也不躲,让她扯住。 “不气,不生气了,爹爹呜不生气。”小奶音带着哭腔哄着自家老父亲。 “还乱不乱跑了。” “不跑!不寄几一个愣跑了,爹爹抱,哼呜……” 她哭得像是被遗弃的奶猫。 傅应绝还是拉着脸,手上却是自觉将她抱了起来。 一天就哭哭哭,哭得可怜兮兮,哭得他心闷。 眼神接触到她乌黑的发,心下又是一沉。 “今日都干了什么。” 他语气有些晦涩,“角怎么玩没了?嗯?” 奶团子也不明所以,如昨日一般,抽抽搭搭开始交代。 “小哥哥死掉,猫猫哭哭。” 傅应绝拧眉,“死了?” “嗯嗯!冰冰的。小梨子贴贴,就醒啦。” 傅应绝脸一板,“贴什么贴,小姑娘哪能跟别人瞎贴。” 奶团子撅嘴,“素他死掉了!猫猫叫窝。” 傅应绝干脆抬手将她整个都检查了个遍,身上什么都没有。 他心头匪夷,莫不是小龙崽本就有逆天之力, 若真照她说那般,会不会是这小龙崽子半吊子水平,救了个人把力量耗光连角都维持不住了? 这么想着傅应绝正色道,“以后万不可再这般,别人死掉就死掉了,谁都不值得你冒险去救。”接着又补充道,“若再叫我发现,你就是条没爹的龙崽。” 这下场属实严重,奶团子紧张得点头,“我,小梨子知道了!” 最后再三向她确定,“真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有——” 这样也好,傅应绝想着,这副模样很多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当天正午,两道圣旨马不停蹄送出了紫宸殿,昭示天下。 一道剑指四妃之一虞氏,虞氏蛮横无理,以下犯上,在宫中屡用私刑,祸乱宫闱,谋害皇嗣,今褫夺封号,杖六十,没入掖庭为奴。 一道怒斥虞侯教女无方,生养无道,凭一女可窥家风,如此门户恐难当大任。着,降爵为伯,不予世袭。 两道旨意,闻者哗然。 先不说这虞妃,世家女冠上恶毒的名头,除位份贬为奴。 宫中那吃人的地方,最爱干的便是捧高踩低,甭管你以前多能耐,这一倒,以后的日子怕是别想好过。 再看这虞侯爷,虞家两朝元老,虽陛下登基以后权柄集中,世家大族多被架空,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陛下也愿意给他们三分体面,在京中也不算太难看。 可今日这一瞧啊,不管是不是迁怒,虞家,多半是再爬不起来了。 但以上两点都是次要的,最最最震惊众人的还是陛下旨意中的那句——谋害皇嗣。 皇嗣? 陛下哪来的子嗣?催了几年也不见一儿半女,突然来这一出,倒是打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第一反应莫不是宫中哪位有了, 可他们没收到半点风声,不敢妄下定论。 旨意一下,不管众人如何揣测,如何思量。 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京中这风,怕是要变了…… 以往陛下向来是你不捅出大娄子惹他心烦,他也懒得费那个时间去收拾你。 可如今是两道圣旨啊,一天连下两道催命符,让他们不这么想都不行。 这边苏展亲自将圣旨送到虞府,老侯爷一听那是霎那间五雷轰顶,两眼一翻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苏展脸上笑意盈盈又插一刀,“哟,虞伯爷可要注意着点身子呀。” 这一声伯爷可把虞家一众都叫得吐血,苏展却仿若不察,接着道,“皇恩浩荡,虞伯爷身子不适便由世子……” 顿了一下,又道,“瞧我这嘴,半点不长记性,该是虞大公子才对。” “虞大公子,领旨谢恩吧。” 可怜虞家大儿子四十好几的人了,跪在地上忍气吞声双手高举,将这催命符稳稳接过。 看着虞家上下一片愁云惨淡,苏展面上笑意更真切了几分。 傅锦梨算起来哭了有快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坐在自家爹爹怀里,松弛下来就开始昏昏欲睡。 待她睡熟了些将她放在榻上,傅应绝才轻手轻脚地离去。 门外是早就候着的苏展。 “陛下,人已经到了。” 傅应绝负手而立,“嗯。” 祁扬一人坐在小室中,光线有些暗,这地方不大,但四处封闭,连窗户都不曾有。 稚嫩的孩童尚不会掩饰情绪,有几分害怕又强装镇静。 “吱呀”一声,门从外边被推开,进来的人身影高大,背着光脸藏在暗处看不清楚。 发冠高束,只能隐约看出修长的轮廓。 “皇上。” 祁扬看不清,却对这身威压熟悉万分。 傅应绝缄默,狭长的双眸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背井离乡的异国太子。 “祁,扬。” 他语气莫名,拖着调子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祁扬努力冷静下来,“祁扬见过大启陛下。” 少年端正地行礼。 傅应绝不答,冷沉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祁扬身上。 祁扬没有抬头,却叫那压在身上的视线弄得手心汗湿。 少顷, 傅应绝收回视线,越过少年,靠着椅背长腿交叠。 “起吧。” 祁扬紧绷的身子随着他的走开,陡然放松。 “是。” 傅应绝掀起眼皮,眼中的审视和恶意暴露在少年面前。 他不欲掩饰。 “朕想,莱雪国的太子殿下该是个聪明人。” 第13章 陛下龙椅上坐了个奶娃娃 “朕想。莱雪国的太子殿下,该是个聪明人。” 祁扬呼吸一紧,努力放稳了声线, “陛下既见祁扬,想来是有比杀了我更好的选择。” 傅应绝唇角一扯,“更好?祁太子莫要高看自己。” 他语气玩味,“不过丧家之犬,半分价值也无。” 这话伤人,却是事实,他从来到大启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只有两条路可选。 要么回到莱雪了却残生,要么殊死一搏拼个一线生机。 可无论哪一条,对如今的他来说都遥不可及。 祁扬没吭声。 又听傅应绝道, “可惜啊,朕的公主两次保你,你如今这条命更是从她手底下捡来的。” 傅应绝漫不经心地看他,“你说,朕该如何?” 祁扬猛地抬头,眼神中有什么在波动,他低低呢喃了句,“小妖怪......” 他早有猜测的,毕竟他当时有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一点一点流失,可最后他却又醒了过来,伤口还无端愈合。 如今从傅应绝口中听到,不过是转疑为确罢了。 他自己也清楚,大启陛下话头毫不遮掩,明明白白摆在了明面上。 话是疑问,却是在逼自己做个选择。 若回答不合他心意,自己今日怕是走不出这小室,毕竟在大启陛下眼里,自己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这条命,是他女儿费了劲救回来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在来时的路上他早已想好该如何做, “若不是公主,祁扬不会还站在此处。从那时起,祁扬的命,便是属于公主的。” “听闻大启皇室有一秘药,专用于饲养耳目爪牙。”他语气十分坚定,“祁扬,求陛下赐药。” 说完,他跪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大启秘药,那玩意儿连傅应绝都不太喜欢,不为别的,只因太过阴毒。 说是饲养,可半点都不带夸张的,用药者一生臣服于持药者。说难听点这一辈子都是条只能听命行事的家养畜牲。 “你倒是懂得多。”傅应绝玩味。 这药他不喜欢,从来也不屑于用。但想着那小小一只的奶团子,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舍不得她心血白流,那这小子就不能死。 这条命都是她救回来的,傅应绝想着,这人嘛,要懂得感恩不是。 显然,在这位老父亲眼里,除了自家那一只,别人再如何都不会在他的考虑之中 不久,傅应绝一人走出了小室。 他前脚刚走,就有人端着漆黑的锦盒进来,随后传出的,便是男孩咬紧牙关,忍着剧痛的声音。 祁扬倒在地上,撕裂般的痛意遍布全身,腮帮都被他咬破,血水顺着嘴角流下。 他四肢都疼得不自主开始抽搐,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明亮。 很快的,捱过去就好了。 他的命,是小妖怪的...... 距那两道圣旨颁下去已过了三日,众人都在观望,却不见高堂之上的那位有别的动作。 就是突然炸俩大水花,兜头给你淋了满身水,你一抹脸,害怕又期待地等着大鱼蹦上岸,结果却是等了个寂寞,还在岸边被冻得上下牙打架。 真是令人腰肾发寒。 “太傅,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个章程啊。” 太傅尹清已是天命之年,闻言他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神色高深,“叫你看透,那就不是陛下咯。” “......”白得问你。 “陛下临朝——” 尖细的声音自正门传来,上一秒还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的众臣赶忙收敛起来,恭敬地跪下。 “臣等,恭迎陛下——” 年轻的帝王神色冷峻,金冠束发,黑红映照的龙袍繁盛庄重, 上红下黑的深衣,交叉处是神秘的嵌金纹样。 暗色的腰带束着窄实的腰身,黑底金线的大袍上绣着九龙戏珠,两肩是麒麟瑞兽,从兽口中嵌着玉珠,拖出长长的肩披。 行走间,衣摆微荡,挂在腰间的青玉兽纹佩却是纹丝不动。 端得是尊贵霸道,威严无匹。 可手中却牵着个画风不一的奶娃娃。 奶娃娃三四岁模样,细软的头发扎着两个小髻,额角处各挂一个小小的白玉珊瑚坠子,镶珠的琉璃蝶翅后压,那蝴蝶翅膀栩栩如生,脑袋轻晃之下微微颤动。 小髻上压着流苏掐丝银片,无风自动,好不俏皮。 奶娃娃一袭桃夭襦裙,脖子上是细丝平安锁,腰间明目张胆挂着个金色腰坠,坠子小巧,可看那样子倒像是条......腾云的龙。 衣衫上的刺绣更是不得了,和这大启陛下龙袍上的如出一辙,无非是小了些,也没那么锋利凶横,倒是透着股纯稚。 奶团子小绣鞋上挂着东珠,此刻她正走一步刻意地往前踢,那珠子甩来摆去,逗得柔软细嫩的小人捂嘴偷笑。 似仙似魔的帝王,憨态可掬烂漫无邪的奶团子。 随着傅应绝一句平身,抬头起来的众人差点眼珠都要掉在地上去。 这是谁! 旁边那个是自家陛下不错,可这小丫头是谁啊, 长得倒是明眸皓齿,可没见过啊!这么多年一眼没见过啊。 且那衣服绣的,腰间挂的,任何一样出现在帝王之外的人身上,那都是要命的存在啊, 怎么这个却是...... “傻了?” 傅应绝坐在龙椅上,怀中抱着乖巧的奶团子,看着下方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奶团子的众人,拧眉道。 众人赶忙回神,眼神收回,头埋得低低的。 “陛下,这是......”说话的是尹清,毕竟除了这位陛下的老师,满朝文武还真不敢瞎说瞎打听。 傅应绝神色如常,“朕的女儿。” 众臣:“!!!” 夭寿,陛下女儿都这么大了! 天天催催催,这一下就蹦出这么大一个来了? 尹清也是十分震惊,“既是公主,如何之前......不曾见过。” 傅应绝:“哦,藏得好。” 众臣无言以对。 “天家血脉不容混淆,公主乃朕之骨血一事信而有证。” 一旁的礼部尚书顾游犹豫着,还是大着胆子开口,“不知公主生母,是哪位娘娘。” 他礼部管着礼仪祭享,也和大宗正院那边挂着勾,凡是这类消息与变动最为灵通,公主降生,是要在宗室造册登记,更遑论这孩子还是陛下目前唯一的血脉。 傅应绝还没答,怀里的小人抢了先。 奶团子似懂非懂,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抬头瞅着自家爹爹,声音清脆,响彻大殿, “爹爹娘娘!” 只有爹爹,是爹爹娘娘生的。 童言童语可把众大臣雷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傅应绝眼尾瞥她一眼,淡淡开口,“公主生在民间,生母早逝,是朕一手养大。”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么大孩子是朕自己生出来的。 第14章 以后有得你哭 此话一出,下头小声地议论开了。 “如此,公主生母便是个良家民女。” “老夫看公主与陛下眉眼间颇有相似,再加之陛下金口玉言,想来此事断断做不了假。” “天佑我大启,总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声音不大,但隐约能入耳,傅应绝也没阻止他们,就静静看着。 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们是怎么看出这胖脸和自己像的。 可能连傅应绝自己都没有发现,傅锦梨与他确有几分相似,奶娃娃眼头圆润,眼尾却似他那般带着上钩的弧度。 突然感觉手上被扯了一下, 他低眉看去。 “爹爹,他们索悄悄话。”她也小声地凑近傅应绝。 傅应绝轻弹她的小脑袋,“老实待着。” “哼!” 奶团子撅着嘴,小屁股往前挪,离坏爹爹远一些,将腰间的小金龙扯在手上捏着。 她很是喜欢这个新玩具,放到她手上后她走哪都要带着, 傅应绝干脆打了孔给她串成个坠子挂在衣服上。 不久,下方的交谈声淡下去,而朝臣也算是大致统一了见解。。 对着上首乌压压又跪了下去,个个双手托额,声音整齐划一, “臣等,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此,傅锦梨的身份算是过了明路。 而她的出现,也让好些大臣蠢蠢欲动。 陛下有嗣,说明也不是不近女色,既如此...... 有人敢这么想,自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比如熟知陛下脾性的几个近臣, 他们这般说道,“不怪那么多年升不上来,这女娃娃身上那些足见陛下爱重,怎地还有人拎不清。打这份心思不如早早歇下,好好侍奉陛下和公主来得好。” 大启陛下有了位公主这事也是在早朝之后传遍了京中, 金銮殿上陛下御笔,公主赐封号永嘉,封地泰州,永享上供。 乖乖,这里头可有的说。 永嘉是个什么意思呢? 永嘉那可是当今大启昭帝傅应绝的年号! 泰州又是个什么地方呢? 泰州那是今大启境内,兵强民富,地势优越的上上之选。 试问哪个稍有权势的家族没肖想过这地界,可没办法啊,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半只手都伸不进去。 那泰州可以称得上是远离争权夺利,却又举足轻重惹人眼红的一片净土。 得,这消息一出,没得想了,大启是变天了,以前围着皇上转,现在围着小公主转。 风向一变,各家上蹿下跳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就指望能多得点有用的消息,对家族有益。 可傅应绝他捂得紧,除了上面这些,那是半点都打探不出来, 就连公主长个什么样,也只有那些品阶高,够入殿内述朝的大臣远远看上了那么一眼。 多的,再没有了。 而不声不响搅动京中风云的奶团子,此刻正在和自家爹爹做气。 “窝也要去学堂!” 傅应绝头疼,“你才多大点,去什么学堂。” 虽说天家启蒙早,但这只不一样啊,看着三岁多,实则才几天啊。 “可素羊羊也去啦!” “他是去吃苦的,你在家里陪爹爹有糖吃。” 之所以发生这一幕,是有原因的。 自从不再被关在殿内后,除了找爹爹玩,找苏展玩,她还要找祁扬玩。 满脑子都是出去玩,出去玩,半点都静不下来。 偏这祁扬吧,七岁了,正是上学的年纪,哪能天天陪她。 于是去找人扑了个空,从别人嘴里得知是去上学了。 她不懂什么叫上学啊,就问苏展。 苏展:“就是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读书,习字,蒙学以后还有骑射等课程,闲暇时也可与他们一起游玩,嬉戏。” 句子很长, 听在奶团子耳朵里删删减减下来就是:一起玩。 于是回来的奶团子就开始前前后后磨着自己爹爹。 “窝就是想上学!” 傅应绝放下手中的笔,板着脸,“不许去。” 奶团子可不怕他,自家爹爹的脾气她摸得透透的了,每次凶她都只有一小小小会儿! “去!” 傅应绝磨着后槽牙,臭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没办法,他只得换了个策略,“你去了,我怎么办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啊。” 听到他一个人关在家里,奶团子眨了眨眼,想到自己被关的那两天,又犹豫了起来。 看着有戏,傅应绝再接再厉,“我年纪这么大了,你也不体谅体谅我。” 一旁目睹自家陛下厚颜无耻,张嘴就来的苏展:...... 奶团子还是纠结,一边是出去玩,一边是老父亲,这样大的问题可把她小脑袋难住了。 “我好不容易把你生下来,你陪陪我怎么了,谁家小孩不陪爹爹啊。” 是哦,小孩都要陪爹爹的,谁让爹爹只有她一个小孩的, 于是这个独苗苗开口了,“爹爹和窝上学!” 这样就又上学又陪爹了, 美滋滋。 傅应绝:...... 小屁孩想挺美,他跟去坐在一堆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堆里,怕不是脸都要丢到大草原去。 “不行,那些臭老头不让爹出去。” 奶团子挥着小拳头,“小梨子打他!” 傅应绝:“一人一脚你都得被踩成个梨饼。” 这话说得有道理哦,朝堂上一看去都是人脑袋,她小小一个扔进去连水花花都溅不起,奶团子又气闷地放下拳头。 傅应绝看着没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一团,心情颇好,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 他故作遗憾,“看来你是注定......” “苏展陪爹爹!” 傅应绝:? 奶团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眼神晶亮,又打起了精神, “我自己上学!苏展在家看爹爹。” 不给傅应绝开口的机会,她又虎着小脸,“爹爹听话,苏展给糖爹爹吃。” 傅应绝实在是手痒,他是缺那几颗糖吗! 而一旁无辜被波及的苏展但笑不语,反正无论如何他都能猜中结局,毕竟陛下对小主子那是毫无招架之力。 最后,傅应绝毫不意外败下阵来,奶娃娃欢天喜地满屋子跑。 苏展效率也是极高,不一会儿就将上学要用的东西都备了个全。 只待明日一早,就将人往稚学院一送。 看着奶娃娃拿着床上那喜感十足,用傅应绝的话来说奇丑无比的布偶龙往小包里塞, 傅应绝气急,一把抢过,“你上学就上学,带它干嘛。” 奶娃娃看着空空如也的包,又看看无理取闹的爹,背着手很是大度,“好吧,它也陪爹爹在家。” 傅应绝:? 好小子,等以后有得你哭的。 第15章 小梨子学问好有个坏爹 以后哭不哭暂且不知, 第二天坐上镶金嵌玉的小马车跺跺跺往稚学院去的奶团子,包子脸都要笑烂了。 “去玩!去玩!找大家玩!” 苏展给她擦掉嘴边粘上的点心渣子,细细叮嘱着,“苏展送小主子到学堂就要回宫去了,稚学院不许带随从,有什么事小主子就去找祁扬。” “待下学了,外边那个赶车的小全子,是苏展的徒弟,他来接您回去,小主子可莫要再乱跑了。” 她前科多,苏展不免多唠叨了几句,“再跑不见,陛下怕是要发火烧大山了。” 奶团子被逗得咯咯直笑,“我几道!欺负我,跑!给羊羊说,下学小拳几接小梨几。” 她话说得越发明了,只在说长句的时候舌头有些绕不过来,脑子也有些跟不上,所以断断续续。 她告诉苏展她已经记清楚了,有人欺负她她就跑,还要告诉祁扬。下学了等着小全子来接她。 “小主子记得就好。” 他倒也不担心她走丢,毕竟只是明面上没有人,暗处还不知道叫陛下备上了什么天罗地网。 只是奶娃娃没有忧患意识,还是要多教教才好。 傅锦梨背着个小挎包,今天穿的倒是不打眼, 衣服外边没有大喇喇,明目张胆的龙——全改到衣服内侧了。 拉着奶团子跨进了太学的门,奶团子立马被里边吸引住。 不愧是太学,大启的首要学府,建造得雅致又宽敞。 按着陛下的意思是,不必宣扬身份引得一大堆人盯着,所以奶团子此次是隐姓埋名入了学。 苏展先领着奶团子去见了祭酒,将傅应绝的吩咐交代清楚才准备离去。 “小主子,去吧。” 苏展将奶团子朝着祭酒的方向一送。 大启的祭酒掌管着太学的管理一应事务,是位年过半百的慈祥学者。 他对着奶团子和善地展露笑意,“小公主莫怕,下臣稍后就送您入学。” 奶团子看看苏展又看看祭酒,最后怯怯地伸出手勾在了祭酒宽和的手掌上。 “好~” 尽管苏展还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得不回宫复命了。 反倒是奶团子适应得很快,临走前还不忘交代苏展爹爹不乖就不给他糖吃。 苏展:...... 小主子陛下可能也许没有那么爱吃糖。 学子满十四周岁考评通过后可入太学,年龄未满的就读于太学隶下的稚学院。 稚学院内又按年龄分了三个级段。 三至五岁的垂髫小童纳入赤桃阁,六至九岁的归属于陶然阁,余下的都是群青阁学子。 而傅锦梨一个三岁的崽崽,去的正是整个学内年纪最小的赤桃阁。 “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 刚一靠近赤桃阁,就能听见小童学语的声音。 年轻的博士在上方闭着眼念得陶醉。 下边却是坐得歪歪扭扭,走神的走神,打瞌睡的打瞌睡,随口张嘴敷衍几句。 这个年纪的孩子尚在启蒙,学的都是些简单的三百千。 爱玩坐不住也是天性,常常都是上边在讲,下边在闹。 祭酒牵着奶团子过来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奶团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小孩,差点高兴得就要挣脱祭酒的手跑出去。 眼前的学堂实在是不像样子,祭酒拧着眉轻咳一声。 一瞬间,上方的博士睁开了眼,下边的小孩立刻端正了坐姿。 “都成什么样子!”他板着脸训了一句。 博士连忙起身见礼,“祭酒见笑了,孩子们平日里都是不错的,只这节是晨课,难免困乏些。” 祭酒哪能不知他在为这群孩子开脱,他也没揪着不放,只简单说了几句。 “孩子们年纪小了,要多多引导他们发现书本中的趣,才好教些。” 这边两人还在交谈,那边底下的孩子们早就眼尖地发现了乖乖站着的傅锦梨。 “她看起来好小。”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对着旁边人小声道。 “是啊是啊,她是新来的小孩吗?”应和的是个看起来很是瘦弱的小姑娘。 一旁唇红齿白着锦袍的小男孩听到后立马加入他们,“怎么会有人想来上学啊,快跑快跑!” “哈哈哈哈。” 几人小声地闹做了一团。 祭酒和博士的对话也接近尾声, “这是新送来进学的孩子,年纪也将将到赤桃阁的入学标准。” 虽说陛下意思是不必透露,但吴博士却也要提点几分,“她平日里接触人不多,还要有劳吴博士多费些心了。 吴博士也看见了被院长牵在手上的孩子,点头应道,“应当的,祭酒放心便是。” 如此,奶团子又被转交到博士手中。 吴博士领着她到了自己平时讲学的位置。 赤桃阁内拢共三十二个孩童皆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 奶团子揪着自己的小挎包,翘着小脚好奇地打量,心下雀跃,以后好多人陪她玩了,嘻嘻嘻。 想着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而下方的孩子看着她笑得可乐的样子满脸惊讶。 “她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不知,上学堂这么痛苦的事情还能笑得出来。” 也有人羡慕道,“这么开心想必是不担心夫子们罚抄,她课业必定是做得十分好吧。” “我见她也是十分有学问的样子。” “真好啊。” 傅锦梨也不知道她开心一下就被下方天马行空的小人们造了个学霸谣。 此刻博士正让她介绍一下自己,她有些紧张。 奶团子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扯开小嗓子,响亮又奶气的声音传遍了学堂内, “窝叫小梨子!爹爹说,小梨子三岁!” “爹爹不上学!系我,季几一个人!” 说着她还骄傲得挺起了小胸脯。 爹爹这么老了还让别人陪,她已经自己一个人上学堂了。 可把她骄傲坏了。 下方的小人们瞪大了眼睛,寂静了一下又开始了讨论。 “她说话好好玩!我要跟她玩!” “她爹爹真好都不让她上学。” “不对不对,她好可怜呀,自己一个人来上学。” 显然,脑袋小小的孩子们理解的一个人上学是一个人从家里走到学堂的,没有爹爹娘亲送,也没有丫鬟小厮接。 “她爹爹对她不好!我对她好。” “那......那我以后肯定不欺负她。” 短短几分钟内,傅锦梨的形象又发生了转变。 从一个学问好的小朋友变成了有坏爹爹的可怜小孩。 第16章 (修)把我大牙磕掉了 奶包子吼完,紧张地抿紧了小嘴巴,大眼睛滴溜溜转着不敢看下面。 好多愣,好多愣。 肯定都被小梨子的厉害震住啦! 吴博士看着她可爱的反应发出了笑声,“你就叫小梨子吗,有没有别的称呼了,比如说加上姓氏什么的。” 他循循善诱。 “昂?”奶团子懵住了,“我是,小梨子鸭。” 没有别的啦,只有这个啦! 看来还是个自我认知不明晰的孩子,吴博士也不过多纠结了,“好,小梨子,你就坐到——” 吴博士张望一下,底下的小孩都面露期待,紧紧看着吴博士抬起的手。 “——那里吧,可以吗?” 考虑到孩子小,挑了个偏前排的位置,旁边坐的是个布衣小男孩和一个看起来已初具端庄的小姑娘。 “好!” 没有被选中的孩子不由大失所望,毕竟来一个新同窗对比他们枯燥的学业来说可太有意思了。 傅锦梨乖乖走过去盘腿坐下,笨拙地扯下自己的小包放好。 身边的小孩们都在悄悄偷看她 奶团子双眼晶亮地看着吴博士开始讲学。 可她听着听着发现了自己跟别人似乎有些不一样,她没有书。 而吴博士显然忘了这茬。 “窝没有,小梨子米有。”她小屁股悄悄挪过去挨近邻桌的小姑娘,奶声奶气。 小姑娘肃着一张小脸,看起来四五岁,正认真地看着吴博士。 仿若没听到奶团子的话。 奶团子又问了句,“可以,小梨子,一个!吗?” 女孩仍旧不理她。 傅锦梨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又挪到了另一边。 “阔以给我一个吗?” 是那位着布衣的小男孩,穿着不显却难掩书卷气。 唐衍余光观察到奶团子往他这边靠近,不由绷紧了身子,现在听她小声询问,脸色微红,似乎有些紧张。 “可,可以。”他声音局促,悄声说了一句。 奶团子如愿地得到一卷书,虽然她不识字看不懂,但光是拿在手上她就很满足。 “曰水火,木金土。”吴博士讲完了释义,开始带着孩子们张口读。 奶团子赶忙正襟危坐,张开嘴巴中气十足,“月水火,木机土!” “此五行,本乎数。” “起五行,本呜数!” 周围的人听见她高声朗语,越发羡慕了。 “她果然是十分优秀。” 晨课很快就结束,吴博士走后,众学子休整片刻就要学习另外一门课。 奶团子意犹未尽的咂了几下嘴。 小脑袋学着博士的样子左摇右晃,好不娇憨。 “小梨子棒,回去读,爹爹听!” 赵驰纵走过来就听见她说了这么一句,小小的人仿佛是惊呆了,嘴巴张得能吞下个蛋,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想读书给自家爹爹听,不怕挨揍吗! 他惯是个热心肠,又推己及人,怕这么一个小圆子扛不住揍,急忙出声阻止。 “不可以的!” 傅锦梨抬头看去,小男孩个子高,长得虎头虎脑,看起来像……像自己床上那只憨头憨脑的娃娃! “为什么呀。”她歪着脑袋。 赵驰纵跑过来她身边,“会被揍的!我以前也给我爹读书,我爹拿棍子抽我!” 他说着还有些委屈,“我读得多好啊,他还揍我,提着棍子追着我跑啊跑,我大牙磕在门上掉啦!” 大牙都掉了呀! 他的描述太过于严重,奶团子被吓得一愣,“真,真的吗?” 爹爹要把她牙齿磕掉,不许读书了。 赵驰纵重重点头,“没错!是真的,就在我家门外那个石狮子旁边。” 他家住在武安坊,那里惯是些武将,恨不得家门外都要摆上些造型复杂奇特的铁疙瘩,随时随地能来上两拳头,比划两招。 他就是被那些东西害了一遭。 想起来又问她,“你家住在哪里啊。” “我家?” 奶团子茫然,她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小梨子不知道。” “啊?”赵驰纵十分吃惊,怎么还有人不认识家。 奶团子只得拧着眉使劲想啊想,她是苏展塞在车里带来的,当时是......是...... “那边!” 只见小人虎着脸十分肯定地抬手指了个方向,“没戳,就是那边!” 赵驰纵顺着那方向思索一般,“那边啊......” 手指的方向恰好是武安坊的另一头,那头倒是有个官吏宅户区,唤做青浣巷,住着些品阶不高的文官。 她大抵是哪家小官员的孩子吧,长得如此好看,他以前却没见过,定是如此的。 赵驰纵兀自点头,“倒时你若是非背不可,被你爹打了,你就往大门外跑,那边窄巷子多,你就藏在里边,绝对没人找得到!" 青浣巷那边清流多啊,附庸风雅就爱将那外边搞得复杂,还种着老些花花草草。 他敢打包票!她这么小一只,趁机溜进哪个小旮旯里定是谁都逮不着! “真的吗?”奶团子十分感动,这人真好,怕她挨揍帮她出法子。 “靴靴你!” 赵驰纵被她看得心头一飘,强装得云淡风轻,“哪,哪里,小问题。” 眼睛偷摸瞟过去,小小的一团月牙眼亮晶晶看着他, 飘飘然,飘飘然, 被无形吹了一小波的某人忍不住想说得更多, 他轻咳一声,“我给你......” “赵驰纵!你能不能安静一些!” 意气风发的某人戛然而止, 相对着的两个小屁孩, 一个面上那点臭屁的表情还没收回,一个白生生的小脸无辜又茫然。 认出了那声音是谁,赵驰纵脑袋里的大炮仗一下就炸了, “你是不是没事干啊!我哪里惹你,你一天逮着我凶八百回!” 他心头委屈又生气, 想他赵驰纵,纵横赤桃阁无敌手,他脾气随他老爹,憋不住气,战斗力在一众小朋友里又强,几乎无人敢惹他。 偏这个许雅! 每次见他都是横鼻竖眼,阴阳怪气的。 他自诩男子汉小丈夫,不跟她一般计较, 可今日! 居然又在十分崇拜他的新同窗面前这般不讲道理,他憋不住了。 “你别一天天找我不痛快,惹急我,我上你许家找麻烦。” 第17章 啃个比脸大的大馒头 奶团子像是个搬凳子看热闹的小萝卜头,刚刚不理她的小姐姐,还有好心为她出谋划策的小哥哥。 吵起来撸! 她没见过人吵架,乍一看觉得很是新鲜。 可那小哥哥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赵驰纵确实生气,不然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他是真想不明白许雅这副咬着不放的样子是何意思。 “你吵着别人学习还有理了!”许雅也被他那句话激住,语气更加不好。 这下赵驰纵直接绷不住了,”不是你有病吧,这夫子还没来你学什么啊!“ 他一个大大的学渣但凡不是夫子逼着学他都不会自找不痛快,对此自然是共情不了的。 许雅却是冷笑一声,“自然,你一个连书都读不好,被赵将军提着棍子打出家门的纨绔能懂个什么!” 这话一出,不光赵驰纵跳脚,连看热闹的奶团子都感觉不对劲了。 她两条小眉毛纠结在一起,大着眼睛瞪向那个坏姐姐, 小梨子没文化,不懂纨绔是什么意思,可她如今上学了,自然知道说别人读不好书是什么意思,那简直就是......就是....大辱! 奇耻大辱! “你瞎说什么!我爹那是听不懂!”赵驰纵第一反应不是气她说那个纨绔,是她说自己读不好书。 他自信得很,自己虽然成绩不太行,但读点书那必然是信手拈来, 他老爹打他肯定不是自己出了问题,是他爹大老粗欣赏不来。 许雅,“你也就......” “泥不许说啦!” 两人气氛剑拔弩张,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没曾想, 许雅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奶声奶气的呵斥截住。 两人皆顺着看去。 粉裙浅襦的小丫头,站在赵驰纵身后, 使劲板着小胖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凶, 她手上也不知何时拽上了赵驰纵的衣服料子,故作凶狠地冲着许雅露着毫不尖利的小爪子。 “你不许过分!” “不然,我,小梨子说你!也说!” 读不好书已经很难过了,还要被当着大家的面嘲笑,惨! 小梨子是读书人了,听不得别人说读书不好!太能感同身受了。 “哈。”许雅没想到是这个小东西, 她第一眼见这个小矮子就心头不喜,一个看起来娇滴滴,一瞧就知道是被人养得娇,她最不喜的!便是这般人。 “你又是谁,我可曾与你说话。” 赵驰纵也不知这方才认识的小团子会维护他,一听许雅还不依不饶,他当即将奶团子挡在身后, “你凶她做什么!有什么你尽管对着我赵驰纵来,今天但凡说句怕,小爷我不姓赵!” 奶团子从他身后探出头去, 看着对面那个已经被气炸了狠狠瞪她的人,她也毫不示弱,皱着一张小脸,自以为十分摄人,却不知看在别人眼里跟没断奶的狗狗没什么区别。 “好好好!你赵驰纵今日为她得罪于我。” 赵驰纵不屑,“你谁啊你。” 赵小爷是半点都不带虚的,当他赤桃阁小霸王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许雅表情十分难看,她这话也是说出来吓吓人,可谁知赵驰纵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家好歹也是官至三品,虽比不上麟远大将军,可他身后那个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两人你来我往斗得不休,奶团子被死死挡在身后,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还是赵小爷战斗力更胜一筹,许雅败下阵来,愤愤坐下。 赵驰纵勉强满意, “你别怕,你今日帮了我,那就是我罩着的人,谁敢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 他拍着胸脯保证。 奶团子咬着手,看他脸上神气十足, 内心其实十分纠结。 小哥哥读不好书,在学堂里想必也十分艰难,看他今日差点都被个小姑娘欺负了, 但是转念一想, 不过算啦! 今日小梨子表现得也是十分凶狠! 对面那人都被她镇住两人反败为胜,小哥哥都好心教她躲爹爹打了,以后小梨子就......罩!没戳!罩着他! “好呀。” 赵驰纵嘿嘿一笑,两人心思各异。 赵驰纵:小团子看起来一个手指头都能打哭,我罩着。 傅锦梨:小哥哥连个小姑娘都要欺负他,窝罩着! 上午的课其实很简单,在奶团子眼里嗖的一下就结束了。 赵驰纵学习不行,干别的却跑得飞快。 上头博士方一说出下学,他站起来夺门而出,远远地还能听见他高声叫傅锦梨。 “小梨子我去吃饭了!待会再找你!” 奶团子见他狂奔得连尾影子都看不见,眉眼弯弯,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软声回了句,“嚎~” 不一会儿,学堂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唐衍余光一瞟旁边仍旧端坐着的一团。 特意放慢了收拾书本的动作, 眼看就要收拾好了,他磨蹭着,终于开了口,“你不去吃饭吗?” “嗷?”奶团子转过头眨眨眼睛看他。 小小一个的人娇憨地看着他,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瓮声瓮气,“午时了,你不饿吗?” 稚学院不管中午的伙食,都是学子自行解决。 各家多是卡着饭点从家中送来学校附近,或是学子自己掏钱出去买。 奶包子总算听懂了,她瘪着嘴看着唐衍,“饿啦,小梨子饿啦,没有饭吃。” 她没有带饭哦,学堂只有她一个人来,要把小梨子饿成瘪梨子了。 这么想着面上还带上了委屈。 唐衍呼吸一轻,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若是,你若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一起吃。” 傅锦梨小小张着嘴巴,小爪子无措地抓着自己的小包,“可是……可是,小梨子吃多多!” “没事!有很多。” 最后两人结伴朝出了太学,门口已经停放了不少车马,想来都是给自己孩子送口粮的。 唐衍轻车熟路地绕进一旁的小胡同,早有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拎着食盒等在了里面。 “娘!” 唐衍看见娘亲,声音比平时更活泼,更大了一些。 奶团子好奇地跟着他走过去, “阿衍来了啊,今日倒是晚了几分。”她语气温和,倒是个性格如水一般的女子,“这是......” 显然是看见了一旁的傅锦梨。 唐衍连忙介绍,“这是我的新同窗,我邀请她跟我一同用饭。” 唐母了然,自家孩子向来主意大,她也就没有多问,“这样啊,跟同窗关系应当处好些,只我准备得简陋,还望小姑娘莫嫌弃。” 她看这孩子锦衣华服,养得细皮嫩肉,看着很是讨人喜欢,又难免有些担心。 “我喜欢的,谢谢唐唐,谢谢唐唐娘娘!” 她奶声奶气,煞有其事的小模样,逗得两人捂嘴发笑。 唐母口中的简陋并不是推脱,他们是农家,还是当今陛下大赦再加之唐衍自己争气,才能入这太学门槛。 食盒里放着用四和面做得大馒头,个个都有傅锦梨半个脸大,因为不是精面,颜色有些偏黄,但不妨碍它香气扑鼻,再往下是几碟简单小菜。 奶团子很是新奇,捧场地哇了好几下。 馒头方一出锅唐母就往这边赶,此时还有些灼热气。 她用一旁放着的湿布为奶团子细细擦了手, 奶团子乖乖站着,直至妇人往她手上放了个偌大的软乎乎的馒头。 “慢慢吃啊,别噎着。” 两只小手抓着都包不圆,举起来拿到嘴边咬一口,能将她半张脸都埋进去。 “嗷呜!” 她大大的一口啃下去,唐母这馒头也不知是如何做的, 奶团子咬下去软软香香,有着一种独特的口感,吃得一脸满足。 “好七!小梨子吃光光!” 第18章 (修)她真可怜,都没饭吃 见她没有吃不习惯,一旁的两人才松了口气。 唐衍看着她白胖脸上满足的笑意,他嘴角轻轻地弯了一下,一双眼睛亮极了,低下头也和她一般咬下一大口。 好吃。 这边奶团子混到了吃喝,大口大口吃得喷香, 另一边没接着自家公主的小全子可急得满头大汗。 “哎呦我的娘老爷啊,坏事了坏事了,干爹光记得下午下学时回家,忘记嘱咐小主子正午用晌食啊。” 想到干爹交代的那些,他越发慌乱,“莫不是又瞎跑了吧。” 一旁站着的祁扬眉头紧皱,“我去时赤桃阁已然没人,没见到公主身影。” 小全子急得手足无措,“小全子进不得这太学,烦请祁太子再帮忙进去四处瞅瞅,我在外头各处找找。” “只能这般了。” 那小团子也是有些本事的,一个错眼没看住准得跑不见。 小全子和跟出来的两个宫人将太学附近都转了个遍, 终于, 在看见跟在个小少年身边熟悉的小小一团时他险些落下泪来。 “我的小主子欸——” 嗯? 奶团子停下脚步, 有人在叫,那声音尖细跟苏展有几分相似, 好像是叫得她。 “怎么了?” 唐衍低声问她。 奶团子似有所感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做小斯打扮的人远远朝她疾步走来。 是小全子! 今天赶车的小全子! “窝在这泥鸭!” 她招招手开心回应。 一个急得泪水狂飙,一个笑得烂漫如花。 主仆两人总算是千难万难碰上了头。 “小主子要小全子的命了,这出了事可如何是好。陛......老爷可不得扒了我的皮。” 注意到有外人在场,他连忙刹住了话头。 唐衍看两人确实认识,那小厮似乎是有话要说,他很懂眼色地提出先走一步。 人一走,小全子才放下心来细细地问。 “是唐唐给饭吃!窝吃大馒头,那——么大!”她张手比了个大大的圆,大得能赶上宫中盛御菜的圆盘子。 “那学子也是个好心的,待见了他再行感谢。”得知自家金尊玉贵的公主就啃了个馍馍又心疼起来,倒不是说吃不得,可她以往没吃过怕吃不习惯饿肚子。 “只吃了个馒头啊,小主子可还饿。” “是半个!太大啦。”她又掰着手一个一个地数,“馒头,大萝卜!咸咸的菜,汤,甜甜!还有......” 连着说了好几样,如数家珍,看来是吃得十分满足。 “不饿就好,小主子下次找不见人可不许跟别人乱走,这京中虽说安定,但保不齐有什么坏东西。” 他这唠叨的性子倒是和他师傅如出一辙。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即将离去的时候, 奶团子伸出白胖的小手,举到头顶,看着小全子声音软软,“小全子给,小梨子糖!” 这是准备要糖吃了。 小全子笑了一下,还好今晨来装了糖以备不时之需。 被糯米纸和黄色的糖纸装着的各样糖果被他放了少许在奶团子的手心。 她看着手里的糖,手太小只能放几颗。 她又软着嗓子撒娇,“还要,给小梨子两个,小粽子两个,唐唐两个!” 倒是分配得很均匀。 小全子咋舌,“殿,殿下认识这么多朋友了。” 奶团子撅着小嘴很是骄傲,“没戳!” “那是得多带些。” 陛下不知是听谁说得糖吃多了不好,将小殿下零嘴都把控住了。 可这是分给小殿下朋友的,该是……没问题吧。 小全子将小半袋子的樱桃煎跟糖果子装进奶团子的小兜兜里,揣得满满当当。 “小主子要记得少食些,莫让陛下生气。” 奶团子乖乖点头,“嚎~” 她摸了摸挂在腰间圆鼓鼓的小包,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梨子走,小全子债见。” 得偿所愿的小孩半点不留恋哒哒哒转身就跑, 小全子小跑追了两步,“小主子可慢些。” “小梨子知道~” 看着那一摇一晃的小影子,小全子总觉得自己漏了点什么, 他低头暗自思索。 漏了什么呢? 什么呢...... !! 坏了! 祁太子还在里头找人呢! 他赶忙抬起头来喊人,“小......” “......主子......” 哪还有什么人,前一眼还在不远处屁颠屁颠的小孩,这分钟半个影子都无了。 傅锦梨可不知道这些,她进了太学就直奔赤桃阁去, 可院子太大,她溜了好半圈才找着地方。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找你好久了!” 一看见门边的奶团子,赵驰纵眼睛一亮, “你再晚一点可就要讲学了,小心夫子罚你抄书。” 奶团子没回应他,只神秘兮兮地示意他抬起手来, 赵驰纵不解,“做什么啊。” 但还是配合着老实伸出了手。 傅锦梨捏着小小的拳头放在他摊开的手心, “给小粽子七~” 话语刚落,赵驰纵手中变戏法似地出现几颗喜人的糖果子。 “你买了糖!” 小孩哪有不爱糖的,赵驰纵看着这东西高兴得声音都提高了许多。 照例说几颗糖值不得他惊讶,他又是家里老一辈的心尖尖,祖母给她塞糖时都是大把大把,他贪嘴也是拿多少吃多少,一点不剩, 后来牙吃坏了,他爹把糖口都给断了,每旬只得几颗,跟他爹拿回家的俸银一般,少得可怜。 陡然见了这么多糖,简直是穷人乍富,喜不自胜了。 “谢谢小梨子!我明天也给你带好玩的!” “嗯嗯。” 他剥了一颗往嘴里放,“好甜!”看着眉眼弯弯的奶团子,他又问,“你今日吃了些什么啊,给我说说好不好吃,我明天也吃。” 家里那些他都快吃腻了,看看别人都是吃得什么新鲜吃食,他明日让娘带来! 嘿嘿嘿。 奶团子想起方才的胖馒头,挺着小肚子道,“大馒头!好七。” “好的我.....啊?”他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吃的啥?” “大馒头哇。” “只吃这个吗?” 奶团子不解,“嗷,吃着个呀。” 赵驰纵嘴巴张开又合上,看着眼前胖嘟嘟的小丫头,她一脸纯稚,落在赵驰纵眼中就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看来小团子家中想必不十分富裕, 他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地拍了拍小人的肩,“无事,以后我给你带好吃的。” 好吃的? “真的吗!”小棕几人真好啊,还给她带好吃的。 “对。”她真可怜,我一定每天给她带多多的好吃的。 唐衍早端坐着温书了, 她进来时自己就一眼看见了她,也看见她跟阁里身世显赫的世家子打成一片,小小的少年低落地将头埋入书本,眼中隐约流露出羡慕。 如果...... 却不想—— “唐唐,吃糖。” 唐衍倏地抬头! 不可置信, “你......” 奶团子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 手伸到他眼前,雪白的掌心躺着被包裹得好好的糖块, 唐衍看着那手,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其实也吃过糖的,家里年关都会买点,那东西精贵,他吃的时候只敢小心翼翼伸出舌头舔舔, 很甜,从舌尖一直甜至心头。 他嘴唇小幅度地翕动,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听他低声问,“我也有吗?” 他也能有吗? 奶团子歪头看他,“小粽子有,唐唐有,小梨子也有。” 男孩小心抬眼看她,奶团子人小小的,鹿眼湿漉,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接。 终于,唐衍伸出手,将那几颗糖握在手中。 她说唐唐也有...... 第19章 你是去上学,不是去要饭 祁扬没寻到傅锦梨,下午博士讲学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不,休息整顿时他就跑来了赤桃阁。 他虽是陶然阁,但两阁同在一院,隔得不算远。 他从赤桃阁门前一晃,一眼就能看见那盘腿坐在位上,梳着乖乖发髻,吃着糖的奶团子。 “小梨子。” 他叫了一声, 奶团子抬起头来,门外站的是祁扬, 她惊喜,“羊羊!” 一旁的唐衍也顺着过去,奶团子却已经爬起来哒哒哒跑了出去。 他垂下眼,捏着书卷的手紧了几分。 “羊羊!” 祁扬笑着看她,“怎么样,在学院还好吗?” 奶团子看着她其实有些心虚,来这里还说要找羊羊玩的,她却是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一听他问,又兴奋起来, “好!女孩子凶凶,小梨子嗷呜嗷呜!” 她比划着两个小爪子,龇着牙。 又插着腰挺起软软的小肚子,“保护小粽子!” “还吃了大馒头!” 她说了许多,祁扬却只听到了第一句,他心头一紧,“有人欺负你了?” “昂?”奶团子一顿,“没有哇。” 没有人欺负小梨子哇,小梨子哇呜嗷呜欺负她。 她太小,又什么都不懂,不光宫里那几个担心她,祁扬也不放心,“若有人欺负你了,你就跑来找我,” 他虽是质子,但明面上这些个官员却也是顾及着不敢怎么样他的,上次只能说那虞妃目光短浅了些,全然想不明白自己死了她估计也是活不成。 “我就在那边。”他说着抬手指了陶然阁的方向。 奶团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嗷~” 祁扬,“你带了小金龙没。” 他说的是她挂在衣服上常戴的那个,“带啦!在小包包里。” 苏展说小朋友多,抢她的小龙!让她装在小包包里了。 不得不说苏展和傅应绝不愧是主仆,俩人借口都是同宗同门,不是抓你,就是偷你。 “那就行,若是来不及的话,就将小金龙摔在地上,他们自然不敢动你。” 她不干,“不摔不摔!” 祁扬无奈,“我只是随口一说。” 以防万一嘛,虽然大启陛下是不会让她出事的。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下学时才后知后觉有些想爹, “我回啦,小梨子。” 奶团子手脚慢,收个东西也是慢吞吞,赵驰纵早早跑到门口等着回家她还在那坐着。 抬手乖乖跟赵驰纵挥了挥,奶团子又接着收东西。 她摸到手边的书,才想起这是唐衍的。 “给你~” 她够着身子过去还他,唐衍怕她摔了赶紧收过, 他声音小极,“小心一些。” 奶团子十分心大,“没事!” “你家里人来接你吗?” “是哦~” “你,你,家里可远?”他语气局促,有些无所适从。 奶团子细想一下,她在车里吃糕糕,吃着吃着就到了,“不远的!” 他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惹得奶团子疑惑看他, 他怎么下学不回家呀,可素小梨子要回家了哦。 被她看着,唐衍急忙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出了声, “明日...明日要跟我......一起吃饭吗?” !! 吃好好吃的大馒头! “小梨子,小梨子可以?”她双眼晶亮,唐唐娘亲做的大馒头真的好好七! “可是,吃多多呀!”她又颓下来,她吃光光了,唐唐吃什么。 “不多!”他急忙回应,又觉得似乎表现得太过,又悄悄静了下去,“吃得不多的。” “我娘,我娘说了让我可以常带你去。” 奶团子脸上立马绽开大大的笑,小小的米粒般的牙齿看起来可爱非常,“谢谢唐唐!小梨子,明日,带好吃的,也要!” 也许小朋友间的快乐就是分享吧。 奶团子觉得唐唐邀她吃饭,对她真好哇。 唐衍觉得她不像别人那般冷落看不起他,她人真好哇。 于是回了皇宫, 苏展为她布好菜,看她吃得香,小脸上沾着饭粒, 又笑着问她,“小主子明日想吃些什么,叫小全子给小主子带去做午食。” 午食? 专心吃饭的奶团子从自己的饭碗里抬起头来,一张小胖脸花得很,看得傅应绝轻啧一声别开脸去, 埋汰。 “我不吃哇。” 嗯? 一旁的两人没想到她这个回答, 苏展顿了一下,“小主子不用午食会饿肚子的。” 傅锦梨,“我不饿肚子哇!小粽子和唐唐,给窝带吃的呀。” “什么玩意儿?”傅应绝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奶团子又天真地重复一遍, 都不用给她送吃得,小粽子和唐唐给她带,又给爹爹省下一口饭! 这就有些离谱了,堂堂公主去上学混别家饭吃。 “你是去上学的,不是去.....要饭的。”傅应绝斟酌了一下用词。 苏展也是一脸恍惚。 奶团子‘哒’地一下放下碗,挤眉弄眼瞪着他爹,“你骂窝!” 以前傅应绝就骂她是小乞丐去要饭。 “我没有。” “就有!” “......谁让你放着我的饭不吃,去吃别家饭。” 苏展,“......”陛下您是越发幼稚了。 奶团子辩驳,”系我自己的本事!” “窝省饭给爹爹吃!爹爹吃,长高高。” 傅应绝,“......” “多谢你。” 最后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让小全子给她带吃的,非说她有,可把老父亲看得啧啧称奇, 不得了不得了,大启公主上学堂第一天,就在自己臣民手下混了个饭票。 吃过了饭,傅应绝拿着折子在看, 余光瞥见跟苏展翻花绳玩得咯咯笑的小包子,心头没来由一阵憋屈。 “傅锦梨。” “嗷~” 他皱眉,“你都上学了,没有课业吗?” 奶团子懵了,搭在红绳上的手都顿住了, 课业,什么课业? 一看她那样,傅应绝嗤笑一声,“好哇你,嚷着非要去上学,连课业都不做。” 他又吩咐,“你过来,给我说说今天都学了什么。” 奶团子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拎到了老父亲的旁边,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看他。 “说说看。” 奶团子对着他奶哼一声, 今天学了可多东西啦!小梨子学得可认真! 说出来吓死坏爹! 小梨子今天学了...... 今天学了..... 学了...... 嗯? 嗯嗯? 为何我脑子一片空空,我听得那一大堆东西呢? 傅应绝就这么看着奶团子从胸有成竹变得错愕,最后一脸茫然。 他扯了扯唇角,“你别是.....” 第20章 谁把我的脑子偷走了 “全忘了吧。” 轻飘飘两句话可戳中了奶团子的痛处,她一张小胖脸变得惊恐,嘴硬道,“米有!小梨子。小梨子,窝,我我......” 梨半天梨不出半个屁来。 傅应绝恶劣得很,张嘴就要笑话她,“你......” 可有人的眼泪说来就来。 “呜哇哇!啊啊啊呜呜——” 傅应绝,“?” 他有些傻眼,“你哭什么。” 奶团子可伤心,一张胖脸埋在他膝上,“窝的脑子,我的脑子被偷了,呜呜呜。” 傅应绝哑口无言,小孩就是好哇,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没偷,好着呢。”小胖脑袋谁偷谁傻。 “那为什么窝想不起来...呜哇嗷——” “......”你自己笨,你问我? 但是这话他不敢说,一说准是难哄住了,“你是,第一天上学,记不住正常的。” 傅锦梨,“呜呜,那爹爹第一天,嗝,第一天也记不住吗?” “......” 说来惭愧,他傅应绝自启蒙伊始,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天资卓绝,一点就通,记不住完全不存在的。 他面无表情,”嗯,记不住。” 最后奶团子好不容易抽抽嗒嗒停下来, 傅应绝看着她像是能掐出水的小脸,还有那红得像个小兔子一样的眼睛。· 他早该知道的,这就是个祖宗,招她干嘛。 小孩就是有迷之自信, 比如赵驰纵,比如......傅锦梨。 她躺在榻上翘着小脚丫,肃着小脸告诉自己明天绝对守好自己的小脑子! 小胖腿晃着晃着,她突然感觉额角有些热。 小胖手‘啪’一下就拍了上去, “是不是又在偷我的脑子!” 这么一想可不得了! 她双手捂着脑袋缩成一小团,警觉地看着周围,小人全身戒备, 却没发现自己额角隐晦地冒着白光...... ****** 隔天她一到学堂,就收到了祭酒托人带过来的课本, “你该写上自己的姓名,不然会被别人错拿的。”唐衍小声提醒她。 可是奶团子根本不会写字啊! 昨日夫子似乎是教了几个大字的,可她没记住,那字似乎也不是梨。 “窝不会写。”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脸一红。 唐衍一笑,“没事,我给你写。” 他年纪不大,字却是端正,笔力也有。 不出片刻,她那几本书上都写上了秀气的’小梨子‘三个字。 是的,小梨子。 她说不清自己的名姓,祭酒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没有透露半分,故在学里都是如此称呼她。 奶团子端着课本现过来看,现过去看。 总觉得缺点什么。 最后她握着笔,是真的握,捏个拳头样把着笔杆。 胖乎乎的手没有力气,那笔抖得不成样子。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稳住笔杆,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旁边画了个黑黢黢的圈。 那圈上小下大,长得不圆不瘪,脑袋上还吊着个布条? “这是何物?”唐衍问。 奶团子抬起头来,一本正经,“是我,小梨子,它是大梨子。” 她见爹爹宫里的梨子就是长这样的。 唐衍一怔,没看出来,小人画得实在是抽象,但他看来也有几分可爱,“嗯嗯,真好看。” “嘻嘻嘻。” 傅锦梨不知为何,今日饿得十分地快,今晨明明吃了许多,小肚子鼓起来差点吓着苏展,可现在还未下学她就感到在咕咕叫了。 她做贼似的偷瞄上首的夫子,是个没见过的老者,正之乎者也说得头头是道。 看样子是注意不到她这里了, 小胖手隐晦地往下边放着的小挎包里去,动作小心地摸索几下,不敢发出声音。 几下,就叫她拽出个被锦帛包得严实的小方块。 不过她巴掌大。 那里头是下马车时装来的还未吃完的蝶豆糕。 第二天上课就准备偷吃,奶团子憋着嘴想哭, 夫子上课时不能七东西的,但是小梨子好像要饿死了,她拼命捂着,小肚子还是咕咕咕咕。 呜,小梨子变成小鸽子。 奶娃娃心头七上八下,最后还是伸出手掰了一小块下来, 白白嫩嫩的小胖脸上要哭不哭还要掩耳盗铃般努力绷着。 就怕夫子注意到她狗狗祟祟。 好容易捱到了下学, 傅锦梨自觉站在了唐衍身旁乖乖等着他收拾书本。 “走吧。” 唐衍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外边走去。 唐母还在老位置,见到唐衍身后坠着的小人,颇为惊喜,“小梨子今日也来了,快来快来,姨今日做了大烧饼。” 不得不说唐母手艺是真的好,做什么都味道一绝。 奶团子吃得满嘴油光,昨日还只吃半个馒头,今天足足啃了两个大饼子还意犹未尽。 吓得唐母摸着她小肚子直念叨,“怎今日吃了这许多,莫要吃坏肚子了不好克化啊。” 又怕她还未吃饱,“还饿不饿啊,这还有。” 怕她撑又怕她饿,十分为难。 奶团子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似乎肚子里有个大坑在叫她填。 可是看着箱笼里的吃食,她怕自己吃太多唐衍明日不带她了, 于是小家伙坚决地摇了摇头。 平日里吃一点点就撑的小人,今日吃了两大个她脸一般大的才半饱。 走时她还摸出了藏在衣服里的小坠子,小坠子玲珑剔透,是个圆润小兽的模样。 那时她从她一堆宝贝里挑出来的。 奶团子努力惦着脚将东西递给唐母,“给,姨姨,给!” 唐母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奶团子手中的那物一看就贵重,她连忙摆手,“你这丫头!给姨这个干啥。” 小人举着手,小嗓子脆响,“吃饭,小梨子吃饭。” 这是......不能占别人便宜! “瞎说,你能吃多大点。”唐母故意板着脸让她收回去。 小团子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去看唐衍,唐衍也不赞同地看她,“不用给。” “对对,咱家虽然不富裕,但吃得东西管够!你尽管来。” 唐母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自家那个儿子是个锯嘴葫芦,进了太学之后更是愈发沉闷,她这个做娘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好容易自家儿子带了个小同窗来,还是个福气讨喜的小团子。 她哪有拿人东西的道理。 最后奶团子糊里糊涂地被俩人哄走了,攥在手里的小坠子也被挂在了自己腰带子上。 方走到太学门外就被人叫住,一看去是赵驰纵从一辆金贵的马车里钻出来喊她。 “你去吧。”唐衍知道两人关系好,也没拦着。 于是奶团子还没反应过来又稀里糊涂地上了赵驰纵家的马车, “快来!我找你许久。” 车里除了他还有和小斯跟丫鬟,见她上来见了一礼,给她搬了个小墩。 “找窝?” 找她干啥呀。 “你忘了吗!我说了给你带好吃的!”昨日不是给她说过每日给她带好吃的吗? 第21章 爹爹不生姐姐 小团子恍然大悟, 昨日还记得好好的,今天就光跟着唐衍走了。 不一会儿,小团子打了个嗝,赵驰纵看着小案上的碗碟里半点不剩, 好半晌,才听他语气发涩,带着点怜悯,”没事,我以后每日都与你带,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太惨了,估计在家都被饿狠了, 一看奶团子满脸无辜,赵驰纵犹豫着伸出手拍拍他的脑袋。 “你若是在家挨了饿,也可来找我。” 奶团子不明所以,但乖乖嗯了两声。 小全子今日是被委以重任的,陛下和干爹交代他, 今日切记跟紧小公主,有事及时向上禀报。 于是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公主她吃完这家吃这家,混得简直风生水起,好不快活。 看着公主进了太学,他马不停蹄就进了宫。 傅应绝听见消息以后忍不住摇头失笑,原来是真要饭去了,自家傻闺女看不出来还有这本事。 “那妇人与赵将军家中都盯着些,莫要出了岔子。” 又想起那妇人家中似是贫困,又道,“可予财予物,”顿了一下,接着问道,“赵漠近日又在给他那些兵要钱要粮了?” 虽还是秋高气爽,可转眼入冬也在即,各个将军手底下那些兵都是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早早就开始向朝廷伸手要东西了, 按照惯例此时开始向宫中上奏,户部兵部那边一如既往又拖又推,再经过层层克扣和辗转,拿到手上的东西虽减了半成刚却也好赶上过年。 苏展,“是如此,前两天还上折子哭穷来着。” 傅应绝往后靠在椅背上,“儿子倒是养得不错。” 苏展笑不搭话。 “你亲自盯着,谁敢伸手就给他剁了。” 苏展明了,这是要给赵将军行个方便了。 傅应绝一直奉行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出格,他也懒得搭理。 一直都是这样诡异地平衡,哪边得了便宜,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偏他们毫无察觉,还乐在其中。 **** 奶团子走得慢,赵驰纵牵着她走,嘴里半刻也不停。 “我家中有把小剑,威风凛凛好不锋利。” 说着还用空着的手唰唰比划几下。 “我舞起剑来更是虎虎生风,刷刷刷,啪啪啪。我老爹说我这架势以后必是个大将军!” 奶团子抬头看他,声音软软,”大将居是,什么啊,小梨子当当大居居,可以吗?” 赵驰纵回答她,“大将军就是上战场杀敌人,保家卫国!” 又看她这么一个小不点,估计连剑都提不起来,“你不可以,你打不过别人的。” 傅锦梨撅着嘴,“我很厉害!” 赵驰纵不信,哈哈笑她,“你能有多厉害,到时候别被吓哭了,你老老实实待在京中,我以后自然会保护你。” 他信誓旦旦,仿若已经看见自己沙场迎敌的那一刻了。 奶团子不依,“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走着,才拐过游廊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别太得意,你和你娘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语气隐忍又尖锐。 是许雅。 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闭了嘴,悄悄贴在廊柱上伸出了小耳朵。 “哈,好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不放过我。”说话的也是个女孩子,看着与许雅有几分相似,只看着年纪要比她大点。 “她是谁啊。” 奶团子张着嘴巴发出气音。 赵驰纵也悄声回她,“是许雅的姐姐。” 前方两姐妹还在剑拔弩张,姐姐似乎要咄咄逼人一些,许雅不知为何没了对着他俩时的盛气凌人, 倒有些隐忍。 “这许家如今我娘说了算,爹也只会疼我一人,你许雅就算再如何都只能被我踩在脚底下。” “那又怎样,你还不是个庶出!” 这话可踩了许兰的痛脚,“你!” 可下一瞬她又咬着牙忍了回去,“跟我叫嚣啊,你那病秧子娘你不想要了吗?” 这下又轮到许雅变了脸色。 最后那姐姐笑得得意狠狠撞了许雅一下,高傲离去。 许雅站在原地不知想了什么,也低着头走了。 藏得辛苦的两人看了好一出戏,也跟着走了出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许雅光对着我凶巴巴,对着许兰半个屁都不敢放。” 奶团子看着她俩有来有往,气氛倒是十分紧张,内容听着云里雾里。 “为什么,和姐姐吵架。” 别说,赵驰纵还真知道一些, 他四处瞅了瞅,压低声音凑到奶团子耳边,“那是许雅的庶姐。” 原来是许雅的父亲在娶了她母亲之后,还养了个外室。 后来她母亲身子不好了,她父亲就将那外室接回了府, 一起接回来的还有个比她大一岁的女儿,当即就给她母亲气得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两姐妹的关系可想而知。 当时这事还闹得沸沸扬扬,各个都在看许家的笑话。 “她家里乌烟瘴气的,她爹还把她姐一道送进了学院,可不气死她了。” 奶团子听了一大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惊恐, “窝不要!不要姐姐,坏坏!” 赵驰纵见她这反应故意吓她,“就要姐姐,小梨子有个坏姐姐。” 奶团子一急,“不要,不要,不许欺负小梨子。” “爹爹不要姐姐,” 她没有哥哥姐姐,见过的只有今日许雅的庶姐, 奶团子心里马上就以为姐姐都是许兰那样的,要打小梨子,跟小梨子吵架,再把爹爹气病。 看她慌得似乎要哭出来,看来是真被她俩姐妹吓到了,赵驰纵不敢再乱说了,“骗你的,我骗你的。” “你现在没有姐姐的话以后也没有,哈哈哈。” 奶团子揪着他的衣服,将信将疑,委屈巴巴,“真的吗?” “真的,只会有妹妹的。” 还, 还要有妹妹啊。 奶团子小胖脸一紧,“窝要,我要打妹妹了吗?” 她不会有姐姐,但是自己要变成姐姐了。 “我不想打她,”她一双大眼睛都憋红了,“可不可以不打。” 赵驰纵不知她是想到了哪里,也呆了,“打她干啥,不想打就不打啊。” “可是姐姐,打许雅,小梨子不要当姐姐。” 这可把赵驰纵给绕进去了, 她不要姐姐,怕姐姐打她,她不想当姐姐,怕自己打妹妹。 “那你......那你让你爹不给你生妹妹。”他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不生?”她哭腔带着奶奶的调子,像只小可怜兮兮的小狗子。 赵驰纵难以想象就这副模样的小女娃是怎么打妹妹的,被妹妹按着捶还差不多。 “对!不生就没了。” 第 22章 无敌铁腿大力龙 就这么一个话题,让小奶团子一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小梨子,夫子在布置课业了。” 唐衍随时都在扮演着一个贴心好同窗,干什么都要提醒她一下。 “奥!好。” 奶团子回过神来, 上头的博士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今日你们回去,做一幅秋日图,明日我课上检查,评得最优者有奖。” 前头是什么没注意,但一听到后头的有奖二字众人都高呼。 “什么是秋日图啊。” 只有没见识的奶团子还在发问。 她声音淹在人潮里,但唐衍还是捕捉到了,“秋日图就是一幅描绘秋天的画,每个人眼中的秋都是不一样的。” 奶团子也不知是懂了没懂,呆呆地回了句,“奥,这样子。” 秋天是什么样子, 小梨子还米有见过秋天哟。 待回了宫里,她小挎包也不摘,屁颠屁颠甩下小全子就扑在了傅应绝怀里。 “怎么了。”傅应绝放下笔,将她脑袋提溜起来。 奶团子蹭蹭他的衣袍,看起来情绪不好。 “被欺负了?” 她摇摇头,两双细看之下颇有些相似的眸子对视着。 一双纯质明亮,一双薄情低暗。 “爹爹。” 奶团子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嗯?” “你要给我生妹妹吗?” 傅应绝:? “生什么?” 傅锦梨紧紧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在等着他回答。 有力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敲了她一下,傅应绝无言,“听谁瞎说呢。” “你告诉我哇。” 傅应绝无奈,“我只能生得出你一个。” 龙崽子哪是别人想生就能生的,再来一次他也遭不住。 她听到回答小胖脸一跳,努力绷着上翘的嘴角,故作深沉,“真的,不生吗,我没有瓜系的,爹爹,考虑!” 话倒是说得十分大方,只那脸上就差写着你快说不生啊,你快说。 傅应绝不说话,看了她片刻,似是真的在思考。 他微张了嘴,奶团子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男人唇角一扯,“嗯,那生。” 傅锦梨,”好......昂?” ??? 奶团子瞳孔似乎都震了一下,“你索什么!” 她这小模样实在好笑,傅应绝将她一把抱起,“你不是让我仔细考虑吗?” 奶团子急得拽他头发,“小梨子,是骗人,你坏!呜——” 逗完孩子又开始哄,老父亲乐在其中。 只这吃饭时又出了问题。 “小,小主子,莫吃了莫吃了。” 苏展急得都快上手抢她手里的碗筷了。 今日这食量实在是恐怖了些,这么小小一个孩子,吃了足足满得冒尖的两碗米饭啊! 傅应绝面色一变,将奶团子拎过来,“传太医来。” 奶团子懵着,却还想去够她的小碗,“小梨子,爹爹,七饱饱!” 傅应绝捏捏她软软的小肚子,问她,“不撑?” 她摇摇头, 不撑老父亲也不敢让她再这么吃下去了, 往日也不是这般啊。 太医从太医院被一路催着小跑来,听说是小公主身子出了问题, 那是半点不敢耽搁,老胳膊老腿跑得生风。 只这手一搭上去, 老太医面露怪异, 在奶团子粉嫩的面色上观察了几息,“小殿下近日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哦。” 傅应绝语气不好,“有什么直接说。” 老太医忙收回了手,“回陛下,殿下脉象平稳有力,面色红润光泽。” “下官私以为无甚大碍,小殿下胃腹处也不见明显撑胀,陛下尽可放心些,饭后可多动动,吃食也做易克化些的。” 这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傅应绝听完,没说话。 乖乖坐在他怀里的崽崽踢着腿,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吩咐道, “如此,你写道消食的方子,备在紫宸殿。” “是。” 奶团子坐在傅应绝膝上,看着苏展送老太医出去, “爹爹。” 傅应绝垂眸看她,“嗯?” “小梨子,有,课业!爹爹知道?” 这还真不知道,“待苏展带你出去晃一圈,回来再写。” 傅锦梨又为难,“可是,小梨子不会!窝又不曾,见过秋天。” “哪里没见过,此不就是秋天。” 细娃娃光知道吃饭上学,连如今是什么时节都不知。 闻言奶团子一下从傅应绝身上蹦下来,想说点什么, 小腿一甩却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桌腿, 父女俩只听,‘卡刺’一声, 傅应绝:? 傅锦梨:(^^ゞ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入耳。 傅应绝似是猜到了这动静是怎么回事, 眼中带着一丝荒唐,大手掀开了罩在桌上的锦帛, 一看清里边的状况,傅应绝又看着无辜咬手手的崽子, 万语千言在喉中不上不下,良久,只化作一句, “你.......不疼?” 这桌子用了上好的木料,没别的优点,就一个结实。 可此时那结实的桌腿上大刺剌裂了条缝, 裂了条缝, 被这奶娃娃踹出条缝。 奶娃娃不明所以,软声细气,“不疼啊。” 傅应绝又脱下她的鞋子,小脚白胖,红肿一点都无。 若不是那桌腿上的缝还在,谁能说就这条软乎乎的腿一踢就将木头疙瘩踢个缝。 他像是要验证什么,“你再踹一脚。” 这要求可太无理了,可看着自家爹爹坚决的神色, 奶团子还是抬起了还穿着鞋的那只小胖腿,鼓足了劲。 “呀!” “咔——轰——” 傅应绝在她踹出的一瞬间似有所感,提着奶团子起身一旋, 炫黑的衣袖翻飞,墨色的长发微扬。 父女俩方才还坐得好好的地,此刻已经被轰然散架的桌子埋了个彻底。 那木桌断了条腿,撑不住倒了,重量又大,倒是造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布帛撕裂,木屑飞扬,好不凄惨。 傅应绝:...... 傅锦梨:∑(口||(吃惊) “爹爹没有,地方吃饭了!” “......”现在是吃不吃饭的问题吗? 奶团子被夹在傅应绝胳膊下,像是飞在半空中一般,她一只脚丫子漏在外边,小腿一下一下蹬着空气。 “我闯祸了!哈哈哈哈哈哈。” “......” 他这下算是想通了,难怪突然吃那么多,这么大力气想吃不多都难。 将人放下来,奶团子眨着大眼睛看他,傅应绝神情一言难尽。 “你以后......跟别人玩轻着点。” 别把人玩出个好歹来。 “嗷?” 老父亲教育了一通,又唤了人上来收拾。 奶团子待不住去找祁扬,玩得野了,若不是还惦记着课业还叫不回来。 晚间她与傅应绝各占那案桌的一半,奶团子拎着笔画得大开大合, 傅应绝偷看还被她发现小巴掌拍了一下, 傅应绝那手当即就红了, “......” “爹爹不许!” 然后一个人捂得严严实实,警觉得很。 第23 章 窝拿奖了! 直至第二天上学,自己挎着小包,搂着画头也不回就上了战场。 恰好今日晨课就是识画,博士让大家将画都展示出来。 奶团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将自己的画卷铺在了桌上, 乖乖坐好等夫子考评。 “一整个四不像你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 暗含嘲讽的女声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奶团子轻飘飘看她一眼,不予理会。 许雅像是一拳捶在棉花上,“凭着家里荫蔽入了太学又如何,还不是草包一个。” 傅锦梨有些气,但不想跟她吵,“坏蛋走开,你比狗狗还吵。” “你!”竟将她比作那畜生,许雅脸扭曲了一阵,却见夫子走近,悻悻闭了嘴。 “我倒要看看你能评得几级。” 奶团子轻哼一声, “你便是学中新来那个小孩?” 博士慈祥地问她, “嗯嗯是窝!” 博士缓缓点头,垂眼看她放在桌上的画,却是第一眼就被那画布吸引住, “这纸!斯......可是上临春烟玲珑卷?” 博士将纸拿在手中细细打量, 要说这画纸,当属上临产的最佳,上临造里边又分个金,银,玲珑卷。 在三个上品中,银卷稍差,金卷胜之,最最难得当属这玲珑卷。 说是万千画手趋之若鹜,百金难求都不为过啊。 “善!老夫已许久未见这玲珑卷了。” “这是玲珑卷?” “夫子与我一看。” “我也要!” 周围的孩子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 也是,估计除了奶团子,整个赤桃阁都或多或少了解几分玲珑卷。 不怪他们抢着看, 或许有人家中留得有,可这种东西大人都放得好好的,怎么会给到孩子手中。 若那博士说得不错, 这算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近接触玲珑卷了。 奶团子不懂他们是在干嘛,拿着自己的画传来传去。 莫不是,莫不是, 窝画得太好啦! “夫子,当是您看错了,她怎会有玲珑卷。” 许雅见博士对这纸张大为赞赏,心头颇不是滋味。 谁知是赵驰纵先开了口,“怎么不行,你没有还不准别人有啊。” 恰好夫子也不赞同地与她道,“老夫执画四十余载,怎会连这都分不出。” “没错没错,这与祖父说与我听的十分映衬,触而生润,揉不见痕。” “我看确是玲珑卷。” “可,可,”被驳了面子的许雅嘴巴嗫嚅两下,又硬着嘴道,“就算画纸好又如何,她画的还不是暴殄天物!” 这么一说倒是将博士的目光拉回到画上来, 他温和的双眼细细打量了画卷,纸上孩童笔法纯稚,下手大胆。 “不知你可愿告诉夫子,画上都是何物啊。” 博士低下身子问她。 傅锦梨踮脚接过画卷,奶声奶气,“窝愿意的。” 画卷再次铺在桌上,将上面的内容一览无余。 中间那似乎是个人,着墨之重能看出奶娃娃画得有多认真, “这是爹爹。” 奶团子指着中间那一团道。 “这是小梨子。” 她又开始介绍旁边一堆繁琐但是童稚的东西,“这是花花和猫猫。” “爹爹带小梨子看花花。” 画虽杂乱无章,但别有一番风趣。 博士点头,予以鼓励,“不错,小童心中十分重家缘亲情。” “哈哈哈,小梨子把你爹画成这样小心他揍你!” 赵驰纵插科打诨,唐衍也捂嘴偷笑。 画确实是十分温馨,可奶团子画工不好,将她爹画得张牙舞爪。 奶团子小小哼一声,一时之间学堂内都是善意的笑。 可偏有人不合群, “夫子,画以秋为题,她却画了这般多的花,谁不知秋日里百花不开。” 博士如何不知这点,可这奶娃娃年纪小,心中纯善,他不予为难,只不知这许雅为何咄咄逼人,抓着不放。 他目光包容地看了眼许雅,又温声告诉奶团子,“秋日里确实开不了这般多的花,画是好的,你却是偏题了哦。” “夫子!哪有这般严苛,我看就画得挺好的,秋日里开得花那不是大把大把。” 赵驰纵嘟囔着,许雅发的什么毛病,不光盯他了,还盯小梨子。 博士没理他,只鼓励地看了一眼傅锦梨,“这里面可是有些说头?” 奶团子抬眼看去,周围都站满了孩子,夫子和同窗都在等着她回答。 她小手一紧,平复了下心绪,揣揣开口, “是我,是我在开花。” 这个回答可把众人听得一愣。 “胡说,人哪会开花!” “我不曾见过。” 赵驰纵听着也离谱了些,但不妨碍他无脑维护,“怎,怎就不能开花啦,她说开就开!” 一时之间室内又小吵起来。 奶团子语气却是比刚才更坚定一些,“因为与爹爹一起,我心中欢喜,便觉万物生花。” 话音一落,又是落针可闻一般的静。 博士眼中也有些惊住,他大手抚着花白的胡子,哈哈笑了起来, “善!早不曾想到,有人心中欢喜,见万物便带了欢喜。不错,你这画不像以眼察之,倒是以心绘之。”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博士说到此处,习惯性地说教大家, “这便是我还未教予你们的一课,看这万事万物,用眼能品十之五六,余下的,用心方能见清。” 众学子方才听傅锦梨的画还有些懵,此刻博士一点倒是通畅了。 “谢夫子教导。” 奶团子小小一只,不知自己是得了博士怎样的夸赞,她人温温软软,捏着画安静站着。 “今日我做主加设一奖,其中一奖便颁给你们这位小同窗如何。” 众人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赵驰纵直接猴一样就要上桌,仿佛是他自己拿了奖一般,“我同意,我同意,两个都颁给她我都没有意见!” 夫子气得轻打他一下,“端方君子,言行庄重!” 他不以为然,倒是逗得大家直乐。 只许雅却不像开心的样子,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24章 创飞一坨小胖墩 奶团子拿了奖,那模样恨不得昭告天下,路过一片花花草草都要转过身子来现一下自己腰间的小木牌。 小木牌乌木所制,上刻栩栩如生的小桃子,挂在腰间一甩一甩煞是有趣。 一路就这么蹬蹬蹬跑到陶然阁,准备给祁扬也看一眼,小身子往别人门边一站,巡视一圈都未发现人。 奶团子纳闷,羊羊不见了嗷。 “你找谁啊。” 有人见这么一个矮冬瓜站了半晌不见动静,开口询问。 “羊羊,我着羊羊。”奶团子答。 “羊羊?没听过。”他也是陶然阁的人,却没听过谁叫羊羊的。 没有? 奶团子眨了下眼,羊羊还有个别的名字,是叫......是叫...... “祁扬!我找祁扬!” 那人恍然,“祁扬啊,祁扬让薛福蔚叫到那边去了。” 他说着指了个方向,就在游廊角落,一拐过去就是花园墙根,隐秘得很。 那人似有些犹豫,还是开口拦了她一下,“你若找他,午歇再来,现在当是不如何方便。” 不方便?为何不方便,又没有上课。 “谢谢你,我知道啦。” 奶团子踩着小鞋子慢吞吞走过去,才知道那人说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 羊羊要被人揍了! 也不是说揍,祁扬身板挺直站在那里,身边围了小堆人,那几人表情笑嘻嘻,而祁扬恍若未闻,目不斜视。 这场面可尤为相似,当初爹爹的娘娘围住她时就是这样的! 所以奶团子大胆猜测,此刻这些人也是那娘娘! 她当即就想冲过去救人,可跑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窝,窝打不过。” 人太多了,领头那个还是个小胖子,一屁股把小梨子压瘪了。 她有些急,“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她灵光一闪,脑中闪过一张拽上天的小脸。 “小粽子!” 找赵驰纵啊,那小霸王的战斗力可不是盖的。 于是上一刻还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赵驰纵,美梦做一半突然觉得身子腾空。 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被那小小一只拽了起来,差点没搁地上摔个大马趴。 “你干啥!”睡觉呢,拉他干啥。 奶团子小胖脸急得很,“打架啦!打架啦,小粽子救救。” “打啥?打架?”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现在睡个觉都要挨揍了? 说半天都像是对牛弹琴,奶团子干脆拽着人就跑。 而视线一直跟着傅锦梨的唐衍看着两人跑出去,眉头一皱,思索了一下还是放下书追了出去。 而另一边的赵驰纵被猝不及防带着一通跑,喘着气就开始嚎,“我的姑奶奶,你要上哪儿去啊!” “羊羊挨揍了!小梨子打不过,小粽子帮窝。” 他总算是听清楚了,“谁打架?羊羊谁啊!” 他没疑惑很久,因为眼前的场景一眼望去就能明了。 还真是找他来打架的啊。 “乖乖,真打架啊。”赵驰纵瞪大了眼,眼前说不是霸凌他都不信,几个吃得身材溜圆的人,围着个单薄的小少年。 可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只是那带头的人似乎是有点眼熟。 胖不溜秋,一脸傻气,不是他的死对头薛福蔚是谁啊! 他这刚认出来人,身边的奶团子像个圆滚滚的小球,一小团就冲了出去。 还笨得很,边冲边喊这不是送菜吗? “呀!窝打洗你——” “唉!你别啊!” 赵驰纵根本来不及拦住,眼看她离那群人越来越近了,只得硬着头皮跟她冲上去。 对面几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奶团子已经冲到了跟前。 一头撞在最前头那小胖墩身上,没想到这么壮一个人竟叫她撞飞出去几步! 一团大球在地上弹动几下,都摔懵了。 祁扬看见她,吓得一窒,“小梨子!“ 一边的众人见老大被创飞了,一时之间人都呆滞了,回过神来时立马就嚷嚷了起来。 “啊!你敢打我老大,我收拾你!” “兄弟们揪住他!” “我看谁敢!”后边追上来的赵驰纵一把扑倒一个,看着比这群人还小些,招式力道确是不弱。 “谁敢拽小梨子,看小爷收拾他!” “是赵驰纵!” “哇呀呀呀,连他一起打!”摔在地上的小胖墩揉着屁股站起来,摔得疼了,连眼泪花花都转了起来。 赵驰纵虽然厉害,但对面人多,他还真是勉力招架,又是拽头发又是扯衣服的。 “啊呀呀呀!打洗你!” 奶团子毫无章法地冲来撞去,仗着人小力气大,钻在人群里无往不利。 “小梨子小心点!” 祁扬一边护着他,一边跟别人扭打在一起。 后边追上来的唐衍只看见他们两人在人堆里跟人打得有来有回。 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看着奶团子被一个人趁机拽住了腿,他眼一闭也冲了进去! “小梨子快躲开!” 又来一人加入战局,最大程度上缓解了一拖二的赵驰纵的压力。 “唐衍?你来干啥啊!哎呀!给爷死———” 场面很焦灼,根本来不及解释。 几人扭打在一起,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 今日稚学院发生了件大事。 别说是教学的博士,就连祭酒看了都头疼不已。 看看啊看看,领头这几个都是谁。 一个隐瞒身份的大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一个身份特殊的异国太子,一个当朝大将军的小儿子,一个品学兼优的小少年。 哦,还有一个据说是‘欺男霸女’,但被抓住时已经被揍得哭哭啼啼的相国家小公子。 “怎么回事!啊?你们几个给我站好啦!” 祭酒气得直拍桌,再看看眼前几个小孩,头发散的散,衣服乱的乱,还有个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哪还有半点端方模样! “都给老夫说清楚了!今日为何打架!” 奶团子吸着小鼻子,拽着自己衣角的挂坠不说话。 赵驰纵眼神一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暴怒的祭酒一眼。 祁扬面无表情,抿唇站着。 唐衍倒还像几分样子,满脸歉疚,但再看了一眼身旁凌乱的女娃娃后,那眼神瞬间就坚定了,气势也陡然理直气壮了一点。 祭酒:? 啊,再看这最后一个薛福蔚。 哭得脸上那小肉一颤一颤的,平日里干干净净的样子,此刻祭酒看了都刺眼得很。 哪个坑里刨出来的土娃娃。 第25章 乱我学风我直接告家长 “都不说是吧!行,许雅你来说!” 是的,没错,许雅。 原本这几人二话不说框框一顿大乱斗,打得过打不过先不说,各自都是扯完就走,全然没有要将此事闹大求爷爷告奶奶出气的想法。 硬气得很,讲究的就是一个江湖道义。 可几人倒霉啊。 这刚歇下没多久呢,就被许雅带着祭酒来一锅端了,抓个正着。 许雅看着几人个个灰头土脸,心头冷哼一声,“祭酒,学生也是无意间看见的,我到时他们已经扭打在一起,我怕出什么事,半点不敢耽搁就去叫人了。” 不是的,她也是跟着赵驰纵他们跑出来的,还看了好一会儿才去叫的人。 说着还不忘记告黑状,“我也是没想到她看起来小小一个女孩子,居然揪着人高马大一个陶然阁的打。” “胡闹!简直是胡闹!”祭酒拍桌。 许雅状似紧张地低下头,眼中却是恶意满满。 奶团子莫名被穿小鞋,脸上小奶膘一颤,坏蛋! 她还没开口为自己说话呢,旁边人先忍不住了。 “你你你!你是何人,呜呜呜哇。谁说她打人了!你别给我瞎放屁,她这么小一个能打着谁!呜呜呜。” 说话人是薛福蔚,他这么说是为了维护傅锦梨吗? 不是的。 是为了逃脱打架责任吗? 不是的。 只因被傅锦梨压在身下打的是他!是他啊!! 小小一个,那拳头砸在身上差点就让他见着自家太奶了,但这么丢人的事他是坚决不会承认的。 坚决不会! “我们打架,呜呜呜,关你屁事啊!同窗之间,嘤,切磋武艺不就是,呜呜呜啊——不就是伤亡惨重吗。” 他嘴上说着没打着他,却是哭得停不下来,但凡是个长眼的人都能瞧出是揍狠了。 祭酒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哭,还有脸哭,教你那点知识都读到哪里去了!伤亡惨重?你怎不说全军覆没?” 薛福蔚被凶,眼泪掉更凶了,“呜呜呜。” 要说这里边最开心的当属赵驰纵了。 祭酒逮着薛福蔚训,他捂着嘴偷笑。 好好好啊,这小子该!该他哭!该他挨骂! “赵驰纵!” ?! “祭,祭酒!” 上一秒还幸灾乐祸,下一秒祸及自身。 祭酒看见他那样就头疼,“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啊?一天天在那赤桃阁招猫逗狗,今日胆子是愈发大了!居然敢上陶然阁打架。” 赵驰纵嘴硬,“是他们先欺负人的。” “胡说啊!胡说!呜呜呜,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几个上来框框给我几拳,呜哇呜哇!” 薛福蔚这话还真没说错,他到现在为止还搞不懂他们为何要打他。 还真别说,他哭得惨,说自己是受害人还真挺有说服力的。 可傅锦梨第一个不同意了。 奶团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简直想不通这人为何......为何...... 敢做.....敢做..... 敢做......不敢当? 对! 敢做不敢当! 明明是他欺负羊羊在先,该得他挨揍! “你不许哭!”奶团子板着一张小脸,眉头紧皱,拿出最最最凶的表情地瞪向薛福蔚。 ”小梨子。”一见奶团子要出头,祁扬忙小幅度拽住她, 却叫奶团子连他一起瞪了眼,随后小脚都往旁边挪了挪。 而薛福蔚一看见她就想起那往自己身上招呼的肉拳头,此刻那肉拳头的主人像是要啃他一样,他赶紧憋住哭声捂住自己的嘴巴,就怕晚一步她跑过来让自己挨两下。 “呜——唔唔。” 妥妥的一副恶霸奶团子欺负弱小可怜小胖墩的画面。 祭酒怒极反笑,别的先不说,就几人这身份要较真起来,那可有得麻烦事办。 几个的爹啊爷爷啊,在朝堂上都掐着架呢,这事儿也让他们自己吵去! 敢上太学来打架来了,打啊,使劲打,横啊,一家子都横。 小不点给他找事,他就给他们几个大人也长长教训。 届时一个大将军,一个相国,一个异国太子,哦,还有个大启天子。 势必要让陛下给他们松松皮! 将他太学搞得是乌烟瘴气! “今日你们几个都得受罚,现在给我到引戒堂抄书去!这事我定要告知你们父母,让他们好好管教!” 前头那句抄书不痛不痒,后头这句却是吓得几人一窒。 就连哭哭啼啼的那个都吓得没了声。 薛福蔚一脸空白地转头,眼神恰好撞上同样惨淡的赵驰纵,两人那小眼睛中无不透露着两个大字。 完了。 唐衍也有几分害怕,但更多的是愧疚,若是母亲知道他在学中打架,定是要伤心的。 可......可他是在帮助朋友,到时母亲定会......定会...... 不那么生气.....吧? 要说最平静的该是祁扬了,他慌啥啊,告去啊,他爹他娘搁莱雪呢,从这儿告过去,少说好几个月呢。 而傅锦梨,不光后头一句对她打击大,前头那句也让小小的人满面阴影。 抄书了, 抄书了, 书了, 了。 她前头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模样,现在小胖脸一抖,甚至觉得手都开始痛了。 怎么办, 她不会写字。 心思各异的几人,就这么被领到了引戒堂。 引戒堂自太学初建就存在了,众学子见了都是望而生畏,凡是犯了错的都免不了来一遭,或是听训,或是抄书。 说起来大大小小的场面见了不老少,可今日,引戒堂众人慨叹以前还是世面见得少了。 看看这一来就是一堆,小萝卜头似的排排站着,发丝蓬乱,衣角翻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遭了难逃出来的。 引戒堂的管事半晌无言,“这是......” “给管事见安,此是祭酒让送来罚抄的学子,几人在院里斗殴挑衅学风。” 小乞丐一样的傅锦梨抬头看那管事,管事也与她对上一眼,她马上一惊,偷摸往祁扬身后藏了藏。 看不见窝,看不见窝。 小梨子不会写字,小梨子不能抄书。 呜呜爹爹救, 不对,爹爹知道了也要揍她的。 管事也是纳闷,看起来这么乖一个小女娃,跟着几个男孩子打架斗殴?怕不是这几个小子看人家好欺负上去招惹吧。 只能说,管事是懂以貌取人的。 第26章 负心汉奶团子 “嗯?你说什么?” 别说傅应绝,就连苏展觉得这事实在荒唐,他们家那么一小个的公主,能把人按在地上揍? 傅应绝认为祭酒这老头子是在污蔑,他家那么小一只龙崽崽会跟人打架? 可是再一想她昨日一脚将那桌子踹成一堆残渣,他顿了一下,沉吟片刻。 “可是有哪家孩子受了惊?” 他其实是想问有没有那个被打伤打残的,但这话又不太好开口。 祭酒满脸悲愤地跪在地上,“是下官愧对陛下所托啊!蒙陛下信任,将太学交予臣手,今日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无颜面对陛下啊。” “唔。”傅应绝修长的手在案上轻点,有颜无颜的倒是不好说, “祭酒先起,此事,还得弄清来龙去脉才好做定论。” 托辞,都是托辞。 自家孩子犯错了,傅应绝心头想法很简单。 她一个公主,教训下不听话的臣,子也不是不行,只要没出啥大问题死了残了,那就都好说。 是吧。 待祭酒一走,主仆俩就寻思起来了。 “你说她真跟人打起来了?” 苏展觉得自家陛下都这时候了还关心这个,“陛下!还是公主安危最为重要。” “您看......是不是先将小主子接回来啊。” 傅应绝手一摆,姿态随意得很,“叫回来?没听在罚抄呢,臭丫头天天顶撞朕,让她吃吃苦头。” “陛下。”苏展也是无奈,陛下近来是愈发小孩心性了。 “小主子年幼,陛下还是要认真引导才是。” 傅应绝哼笑,“那是自然。” 如今是已成定局,反正家中也是知道了,几人慌了小半个时辰就看淡了,坦然了。 “今日我回家,必是少不了顿打了。”赵驰纵人都有些蔫儿了。 薛福蔚义愤填膺,“都怪那谁!许谁!打架干她何事,看本公子出去定要教训她!” 虽说打他的是旁边一起受罚的几人,可他心中气的却是许雅。 他认为男儿打架那都是家常便饭啊,不是说了疤痕就是男人的勋章!谁知她一纸状书就将自己告上公堂, 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虽说两人不对付,但在这一点上却是出奇地意见统一。 “若不是她,我此刻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赵驰纵恨恨道。 奶团子蔫头耷脑地瞅两人一眼,根本没有半点搭话的欲望,又捏着笔开始写写画画。 只见她身前摊开了张纸,此刻正一笔一划照着书上抄录。 要说祭酒这方法其实不太好,抄书目的是为了让学生明道理,知己错。 可是万万没料到还有个不识字的。 看那字画得,头尾不接,翘脚架手,整一个狂乱了得。 “小梨子,慢些写,祭酒未说抄多少方止。” 唐衍看她那样实在是不忍心,好好一个打起架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姑娘,都折磨成什么模样了。 唉。 “小梨子莫慌,待会儿我帮你抄。”祁扬也看不下去了。 奶团子又看两人一眼,满目悲戚,“窝自己打架,寄几写。” 她不说打架还好,一说薛福蔚可想起来了,“打架!你们到底为何打本公子!” 他实在委屈。 “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撞飞我,今日不给个说法,我,我,”他梗着脖子,“我就赖你家去!” “赖赖赖,赖什么赖!她打你就打你了,要什么理由。” 所以说,赵驰纵是平等地怼翻每一个针对傅锦梨的人。 “但是!我跟小梨子打你就算了,为何还有个唐衍?” 他眼睛一转又对上一脸懵逼的唐衍。 唐衍一惊,忙低下头去。 其实奶团子也纳闷,为何唐衍也进来了。 几个人大眼睛探照灯似的盯着唐衍,唐衍手足无措,“我我是,我是……”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说出来,“我是见小梨子被打了我就冲上去了。” “啊!所以还是你!我到底!…怎…怎么你了……”薛福蔚怒目圆睁,在对上奶团子那一瞬间又歇下气来。 还是有些怕。 太吵了太吵了,不会写还抄得心烦的奶团子直接将笔往桌上一搁,“我还打你!” 薛福蔚往赵驰纵身后一缩,又被赵驰纵抖开。 小胖子吞了下口水,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孤助无援。 他虽然带了一帮小弟,但祭酒说他担主要责任,只留下了他一个。 “谁让你,欺负羊羊,我就揍你!”奶团子小拳头还示威似的挥了挥,配合着这满身乱糟糟像个小流氓。 祁扬一脸果然如此,他从奶团子冲出来那一瞬间就有这猜测,心下又感动又好笑。 “我哪认识什么羊羊!我当时是在……”他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胖手颤巍巍地指着祁扬,“不会,不会就是他吧!” 奶团子轻哼一声,意思不言而喻。 这么说的话,薛福蔚就有些心虚了,“我,我,我又没想打他。” “你就是坏娘娘!你要抓他了!” “我不娘,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薛福蔚嘴硬反驳。 赵驰纵插冷刀,“哦,你哭什么。” 几人纷纷偷笑,薛福蔚想跟他拼嘴,又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又委屈巴巴地挪了挪屁股。 “我又,我又不敢打他。” 这话还真没错,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跟这小子合不来! 那为什么只是围着呢,因为真的不敢打(┯_┯)。 虽然是质子,但好歹还担着太子的名头啊,动了手那可不是小孩玩闹了,是两国交际了。 他薛福蔚还是懂什么架能打什么架不能打的。 “就打你!”奶团子很是护短,哪管你动没动手,起了坏心思她都要揍! 看她还生着气,薛福蔚不敢再吭声了,尽量连呼吸都放轻了。 薛福蔚没什么意见了,赵驰纵却是闹起来了。 “不是,为什么呀,你怎么认识祁扬,又怎么认识唐衍啊!''” 搞清了为什么要动手,赵驰纵更加没头没脑了。 他与小梨子几乎天天在一起,她何时背着自己去找了这几个小子啊。 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背叛,看着傅锦梨的目光活像是在看个负心汉。 他真的很受伤,她去外边认识野小孩就算了,还叫上他去给别人打架。 他赵驰纵的命就不是命吗?! 而‘负’锦梨满脸无辜又理所当然,“昂。” 第27章 我不回家挨揍了 “窝自己找的嗷。” 她自己给自己找的那么多好朋友嗷。 “你,你,你不单只有我一人,居然还有这般多的臭小子!” 赵驰纵仿若天都塌下来了。 祁·臭小子·扬,拧眉,“认清你自己的地位。” 唐·臭小子·衍,害羞,“唐衍定是比不上赵小少爷的。” 负心汉更是觉得他无理取闹,“不闹,小棕几不闹,小梨子好!小粽子好!” 小梨子的好朋友,也是小粽子的好朋友! 赵驰纵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就这般对我!” 哭完一个薛福蔚又来一个赵驰纵,奶团子脑袋都要大了, 想着这样也不是办法, 她跑过去拽住赵驰纵的手,敷衍地拍了两下,“不哭,不哭,第一好,天下第一好!” “我不信!” “啪”奶团子一巴掌招呼过去。 安静了。 她重复,“我同你,天下第一好。” “呜——”赵驰纵强忍泪水,“——果真?” “是的。”奶团子面不改色。 说完还抱住赵驰纵的脑袋哄小狗似的拍了两下,以证自己所言非虚。 看起来十分温情,仿若刚刚不耐烦打人的不是她一般。 若说这间屋子里谁最同情赵驰纵,那非薛福蔚莫属了。 瞧瞧,瞧瞧,往日里对着他倒是威风得很,如今家都被人偷了还如此窝囊! 该!该啊! 虽然捋清了事情来龙去脉,赵驰纵还是觉得不是滋味得很,对着祁扬跟唐衍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 这么一对比起来,他甚至觉得薛福蔚都要顺眼许多。 “我饿……”窸窸窣窣只剩下抄书声的小室,突然响起了傅锦梨有气无力的呼饿声。 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该下学了,她得了奖屁颠屁颠跑去找祁扬。 人找着了还打了一通架,被训了一顿又拎到这引戒堂。 她这两日饭量猛增,一到餐点更是准时开饿。 若是平时她说饿,第一积极的必是赵驰纵,恨不得将他所有好吃的都掏出来了。 可此刻他静如鹌鹑。 最后还是薛福蔚一语道破天机,“饿也没办法,我们今天一顿好的都吃不了。” 奶团子惊了,“不要,不饿,不饿小梨子,要大馒头……” 小小的人脸上尽是忿忿欲绝,“小梨子,再不打架!打架饿肚子。” 另外两人没进过引戒堂,不懂这里边的规矩,这么一听还当是祭酒丧心病狂要饿孩子了。 谁知薛福蔚一脸你们在想什么的表情,“祭酒虽严厉,但还是不会这么罚的。” “你们都没有犯过错吗?犯错我爷不给我饭吃的,我这么大一个胖子啊,给我饿昏在祠堂里,这也就罢了!还硬要我反省出点之乎者也来,我若是说得出来干嘛还去闯这个祸。” 想起以前的遭遇他实在是声声泣血,说到伤心处差点落下泪来。 一旁的赵驰纵听得仿若灵魂出窍,“饿肚子,还要挨揍。” 奶团子,祁扬,唐衍:!! 这么严重!? 傅锦梨变了脸色,“不要不要,不要饿肚子,不要打小梨子!” 唐衍也是凌乱了一下,“我娘,我娘,该是不会揍我......吧?” 底气不足,看来还是有这可能的。 祁扬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小梨子去我那里吃。” 谁知奶团子将头摇做了拨浪鼓,“不要不要,不要回家!” 回家爹爹揍她,揍她痛痛!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转动她那点小脑子想啊想,心头又慌,肚子又饿, 肚子又饿, 肚子饿, 肚子饿? 她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个绝妙的办法。 只见转身满目真诚地看向赵驰纵,“小粽几!小梨子,去你家哇。” 赵驰纵没想到她捣鼓半天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可别!我爹到时候连你一块揍就不好了,他打人可疼!” “没错没错!我作证,赵将军浑身都是硬的,拳头更硬,他一脚下去你怕是招架不住。”对赵家有几分了解的薛福蔚也不赞同她这么做。 “那我......”奶团子目光移向一旁的薛福蔚。 薛傅蔚屁股一紧,“我不是,不是不让你去啊,我我爹不打人,但我爷爷,我爷爷还狠着呢。” 不建议不建议,真的不建议去,他一个人回家都是半伤半残,再带一个回去对他爷爷来说也就是顺手的事。 问了俩,都是苦命人,奶团子欲哭无泪,带着最后那点微弱的希望,语气希冀地望向唐衍,“唐唐......” 唐衍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压力巨大,可看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都快急哭了,再想一下自家娘亲的脾气,他一咬牙,“好!去我家。” 话语刚落,他就顿觉后背一凉,抬眼看去,赵驰纵跟薛福蔚也一同目放狼光地盯着他。 唐衍,“?” *** 果然,一到了午时,引戒堂就将几人放了出来,还转告他们回家静思己过,下午不必来学里了。 好家伙,遣返了。 几个小萝卜头极有眼色地连连点头,看那模样像是大彻大悟,洗心净髓了。 引戒堂人满意地笑了。 本以为几人会老实回家挨收拾,谁知几个人小鬼大的一转头就鬼鬼祟祟贴着墙跟跑出了太学。 前遮后掩地还特意绕开了自家马车平日里停放的位置。 “快跟上跟上。” 唐衍在前头带路,几人像是小老鼠不敢吭声闷头直跑。 待一跑进那熟悉的小巷子,奶团子立马又活了过来,轻车熟路像是到了自己家,“姨姨,姨姨!” 她远远地就挥着手朝唐母打招呼。 唐母也看见了她,扬着笑往前走了两步,“小梨子来......了。” 她的笑在看清跟在自家儿子身后的那一小串人后愣住了,今日,今日怎会有如此多人,莫不是自家儿子在学院里挨了欺负了? 她这么一想,忙跑上去将奶团子跟唐衍护在身后,小意地对着另外三人,“不知几位小......。” 她斟酌了下用词,这几个孩子虽小,但看着也是气度不凡,“几位小公子,可是有何事。” 几个小孩是万万没料想到是这样的场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挠挠头都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最后还是唐衍先打破了僵局,他目光小心地在唐母脸上瞅着,“娘你今日,今日可曾听到有人到家中报信?” 第28章 把你家茄子全呈上来 “嗯?报信?”唐母一头雾水,看那模样显然是还未收到消息。 唐衍这时便猜着自家娘亲平日里都忙,少有整日待在家中的,兴许是刚好错过了。 他暗自松了口气,再看看旁边嗷嗷待哺的四人,只能继续欺瞒自家娘亲,待今日一过就去请罪! “娘,这几个是我,是我的朋友。” 他这个朋友说得气弱,毕竟前不久几人才刚打完架。 谁知那三人却是个没脸没皮的,挺着胸膛,仿佛是在说没错,我就是他的朋友。 唐衍,“......” 他继续硬着头皮道,“今日,今日学中放半日,他们想到咱家去吃饭。” 奶团子适时插嘴,揪着唐母的衣摆,站在她身后小奶音振振,“吃饭!” 故事的最后,便是唐母笑得合不拢嘴带着一圈小尾巴回了家去,还打算再去集市上买些好吃的一同回家去。 她向来是个心善又淳朴的女人,一辈子就围着自家男人,儿子转了。如今看着往日独来独往的儿子带来了小梨子之后,还接着带了更多的同窗来, 她实在是有些大喜过望,她虽不攀附,却也想儿子多结识几个学子,别的不说,一同论学问经倒是颇为不错。 几人半点没有负担地走了,在太学外等着的几位父母却是慌了头。 待接到侍卫来报自家小少爷跟着同窗回家了,薛家跟赵家反应倒是出奇的一致,纷纷冷笑道,“让他跑去,再给他欢愉半日,今夜回家再叫他吃顿好的!” 祁扬倒是坦荡,反正他只有七言一人,走的时候还特意告知今夜晚些回,便头也不回地丢下蒙圈的七言走了。 至于奶团子家,傅应绝十分迫切地想欣赏一下自家闺女逞凶斗狠的雄风啊,破天荒地换了常服出宫来,却等了半天不见人。 就在他不耐烦之际,跟在那小丫头身边的暗卫出现了,说是她不敢回家,跟着别人跑了。 傅应绝当即就气笑了,“苏展你说说,朕何时对她动过手,才是打个架就敢离家出走。” 苏展无奈,“陛下......” 就算让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小主子还来这一出啊,果真还是小孩心性。 “正好,待她酒足饭饱,朕再去吓她一吓。” 皇帝陛下真的,对自家女儿的爱意时有时无,岌岌可危。 这边家大人又气又乐,那边几个孩子跟着唐母逛市集是热火朝天。 午集人多,天上日头红火,街道两侧都是商铺,或是小贩就地摆摊就开始叫卖,头花洋马,糖人木刻,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几人养尊处优惯了,就连祁扬也是身处宫中,哪里见过这般热闹烟火气十足的样子。 像是小土帽进城一样,张开嘴就是哇哇哇。 “唐衍,你帮娘买几根茄子去,娘去那头割刀肉啊。”她说着将几个铜板往唐衍手中一放,就匆匆转头往肉铺去。 她家中条件不好,可今日唐衍带同窗回家去,她自然是要做足功夫的。 走出两步又回过头不放心地叮嘱,“都牵好了莫要走散了,娘就在那处,你大喊一声我就能听见啊。” “知道了,娘。” 唐衍攥着手上几个铜板,一回头就被几人团团围住。 ? 又干什么。 赵驰纵最先按耐不住,“唐,唐衍,买东西去啊。” 薛福蔚咽咽口水,眼冒绿光,“茄子,哪有茄子。” 奶团子小手一举,发号施令,“买茄子!粗发!” 祁扬也罕见地目露向往。 唐衍:...... 几个少爷,只是买根茄子,有什么好激动的。 接下来,唐衍享受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待遇,几人将他严严实实护在中间,但凡身旁路过一个人,他们都要虎视眈眈目视别人离开,就怕...... 就怕别人突然伸手抢钱。 唐衍捏着铜板的手都忍不住僵硬,他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没告诉他们,这几个铜板扔地上怕是只有乞儿肯看上一眼。 几人就这么诡异地挪动着,慢吞吞到了一个大娘的小摊旁边,那摊开的稻草席上摆放着喜人的蔬菜,虽是正午了,却也还有几分新鲜。 大娘看着围在自己小摊前的几个小孩,个个面色沉重,目光扫视着她摊前的物什, 一时还以为是来找茬的就要赶人。 可又斟酌几人看起来虽潦草了些,但是穿金带银,面色白嫩,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几位......小客人,想要些什么。” 唐衍这个掌握财政大权的还没有开口,一旁的薛福蔚可能平日粗枝大叶惯了,只见他小手一挥,满脸豪气, “将你家的,茄,茄子,都呈上来!” 一旁跟着的几人也重重点头,那势头豪情万丈,大爷一样。 唐衍:......这辈子的脸算是在今天都丢尽了。 “大娘,可以卖我们两根茄子吗?” “啊,啊,哦。”大娘回过神来,去拿茄子的同时,还忍不住偷偷打量几个小不点,也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出来的,还呈,呈上来,那气势差点让她腿一软。 赵驰纵跟奶团子满目渴望地往前钻,挡在唐衍面前看着拿着茄子的大娘,那眼睛明晃晃写着给我给我给我。 大娘手顿了一下,迟疑着往两人手上各放了点,那茄子圆圆小小,两人双手搂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全是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抱着几个圆茄子,怎么看怎么满足。 “好吃好吃,茄子好吃。”看着圆滚滚的几个,奶团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寄几买的瘸子一定好吃! 赵驰纵只顾着傻笑,还攘开一旁凑过头来的薛福蔚,祁扬也忍不住站在两人身边眨巴着大眼睛。 唐衍:...... “娘!” 大娘原本手足无措地看着几位少爷小姐盯着茄子看,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心头有些怪异,却听见熟悉的声音远远唤了一声娘,大娘面上一喜,转头看过去,果真是女儿。 “欸!小云来了。” 被叫做小云的丫头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她跑近将手上带的东西递给自己母亲,“娘先吃些填着肚子,我先帮着看摊子。” 话语刚落,就听旁边一道略尖酸的声音插了进来,“哟!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老张家那没人要的姑娘吗?” 第29章 听我号令,全军出击 专心致志盯着茄子看的几人也被这声音吸引过去,说话的是隔壁摊位上的一位大娘,只是长得比卖茄子那位看起来刻薄些。 “许狗花!你又瞎说什么!”卖茄子的大娘面色难看。 许狗花呸了一声,“瞎说?你家闺女没人要,十里八村都晓得,就算老娘不说,别人也是知道的。” “你!” 为母则刚,这许狗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淳朴的妇人搂起袖子就要上去收拾她。 小云及时拉住自家娘亲,脸上笑得勉强,“娘,娘,没事,您先吃饭啊,有什么好气的。” 大娘看着自家苦命的女儿,满脸心疼。 她这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就是命不好,被村里有几分财力的人家看上了,自家这边本是不依的。 偏那家儿子是个混不吝的,整日游手好闲也就算了,还成天死皮赖脸上来纠缠,谣言传得满天飞,两家没办法结下亲来。 谁知他三心二意又与别人搞上了,自家这边怒火冲冲去退亲。 最后亲是退了,却因为那家儿子下三滥路子广,反倒叫自家女儿坏了名声,他们平头老百姓是叫天天不应名叫地地不灵。 许狗花见她被拉住,满脸得瑟,“不过是个破鞋,有什么好叫唤的,倒贴我家二娃子我家都不待看一眼的。” 她话是这么说,心下却是气愤得很,小娘皮不识好歹,名声都坏了还敢看不上他家二娃,自家不介意她那臭名声,她倒是敢端起架子来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家二娃子欠一屁股债还敢狮子大开口要我家出聘礼嫁妆,想要我姑娘自己贴钱伺候,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大娘气急,半点遮羞布都不给她留。 许狗花明显觉得她这话一出,路人看自己的眼色都怪异起来,她脸皮一燥,上去就要推搡,“瞎咧咧什么!我家会出不起区区一点聘银?” 出是出得起的,只是这不是当时想着占便宜吗?谁知他家把一个破丫头看得这般重。 这一推,可不得了。 许狗花看起来五大三粗一个,站着可比大娘跟她女儿合起来还壮实,她手上劲儿大,小云被她推得往旁边一晃。 可她旁边站着的是几个摊前搂着茄子看热闹的小娃娃啊! 奶团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上一秒乖乖躺在怀里回家就要落入她口中的圆黄茄子,就这么直愣愣掉了。 掉了? 掉了! 滚得到处都是,就像奶团子那颗稀碎的心。 她颤着小胖手指着罪魁祸首, “坏愣!” 她气得口齿不清,闪着泪花骂着许狗花。 许狗花哪里管得着她一个小孩子,此刻气头上又挨了骂,那泼妇样又出来了,“哪里来的死小孩!滚一边去,碍着老娘手脚。” 一旁的四个小男孩当即就将奶团子护在身后,盯着许狗花的眼色像是要将她撕了一般, 其中三个是保护小小一个的奶团子, 胖墩墩那个却是为地上那堆茄子,顺带,顺带勉强保护一下臭梨子好啦。 “哟!屁大点还知道英雄救美,老娘今天让你尝尝苦头。” 她一个市井长大又没有眼力见的妇人,哪里懂尊老爱幼这套。 那大娘母女见她还要迁怒孩子,立马上前拦她。 “许狗花你脑子驴踢了!小孩子你也要为难!” “许大娘莫要糊涂,折侮我家,又何苦带累几个孩子。” 可是她那身肉可不是白长的,两人根本拦不住她,只见许狗花野猪似的拱几下,就要将两人甩开。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 傅锦梨被摔了晚饭,护着自己几人的母女俩也被欺负,她怒了。 奶奶香香的小人脸一拉,手一挥, “小的们!揍她!!” 小的们:“......冲呀!” 许狗花被冲上来的四个小孩缠住手脚,年纪虽小却将她那么大一坨托得后退几步。 最后那个小女娃更是重量级,一个俯冲! 看着没使多大劲儿,却将许狗花撞翻了! 撞翻了! 一旁的母女俩看得眼珠直瞪,莫不是,莫不是传说中的真人不露相?! 身旁陆陆续续围上来的路人看这蛮横不讲理的许狗花被制住,纷纷拍手叫好! “好啊!几个小后生功夫可以啊!” “就该如此!这许狗花在村里人嫌狗憎,可得让她吃吃苦头!” 奶团子将人撞翻在地,半点不迟疑的跨在在她身上,她力气大,许狗花差点被压得翻了白眼。 她抬手就要去推人,却叫那几个小男孩制住。 “杀人了!杀人了啊!救命啊,报官啊!老娘报官抓你们!” “不许说话!”奶团子轻斥一声,她人小小的,倒是透着股娇憨。 唐衍与薛福蔚负责双腿,薛福蔚那小胖子往上一躺直接让这人动弹不得,他倒是最轻松的。 “御令有颁,凡造谣辱人无端生事者,收押官府臀杖十。今日就算官差来了,也是你倒霉!“ 人小小的,话却是头头是道,让人信服。 躺着的薛福蔚顺手捞了个滚落在地的茄子抱在怀中,张口附和,”没错!抓你打屁股!“ 赵驰纵则是直接得多,他与祁扬压住许狗花的手,咧嘴道,”报官去啊,我赵驰纵最不怕的就是官。” 随了他父亲,年纪不大却也是硬气。 祁扬也冷着脸,“寻衅生事,官府该要夸我等见义勇为。” 几人都在怼她,唯有压在身上那只专心致志,一巴掌拍在许狗花胳膊上,虎着小脸,“把窝的瘸子换来!啊呀呀呀!!” 许狗花就这样被按在地上被收拾得哭爹喊娘。 暗处。 浑身裹着黑衣,气息隐匿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是......是否要出手。” 看起来头领一样的人,看着那压在人身上虎了吧唧的一小团,语气艰难,“陛下有令,非到危及性命万不可出手。” 小主子一如既往的生猛,待晚间将这事再报上去,陛下的表情当会无比精彩。 担心自家闺女安危,四处安排严防死守半只苍蝇都放不进来,却不想小家伙自己能干,打完这场换个地方接着打。 这势头倒有几分陛下的样子。 第30章 你小子背着我们吃这么好的 许狗花横惯了,今天算是阴沟里翻船,被几个奶娃娃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最后只得灰溜溜赔了茄子跑了。 傅锦梨奶声奶气哼了一下,将失而复得的茄子搂得紧紧的,就怕哪个不长眼的再跑出来撞飞一次。 “等,等一下,几位小客人。” 这声音又让抬脚准备离去的几人疑惑着回过身来。 “你在叫我们?”赵驰纵作为代表发出了疑问。 大娘,也就是方才出声挽留的人欸了一声,她有些拘谨地搓搓手,“今日,多谢几位小客人。” 虽然他们本意不是如此,但也算是为自家出了口恶气。 大娘踌躇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捡起摊上的蔬菜朝几人递去,“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些个还望几个小客人不要嫌弃收了吧。” 几个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还是奶团子眨了眨眼,声音温吞,“窝们没有钱啦~” “不要钱不要钱。”大娘连连摆手,“都是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就当做谢礼送给几位了!” 小云也笑着搭腔,“是啊!可千万别推辞。” 几个小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母女俩拿着东西塞了满怀,看着实在是没地方塞了,大娘才略带遗憾地收了手。 “......” 待唐母拎着肉与几个小的汇合,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她嘴唇颤颤,“你们......你们几个刨别人菜地了?” “......” 唐衍脸红,“娘!是别人送我们的。 奶团子抱着茄子,脖子上还挂了一圈豆角,满脸骄傲,”送的嗷~打坏人!” 几人怀里都塞得满满当当,蒜头,土豆蛋子,茭瓜。 薛福蔚这个小胖子更是挺着肚子,将外袍脱下裹了挂在肩上,是半点形象都无。 唐母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没缓过来,几个小孩拿着几个铜板去买茄子,那摊主差点将小摊都送给他们了。 看着几个小孩跟在她身后嘻嘻哈哈,自家儿子脸上也笑意清浅,她叹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唐衍家就在城外三里地,唐衍平日里走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几个养尊处优的可差点没累瘫。 “到了!” 随着唐衍话语一落,几人眼睛一亮。 好好好,可算是到了,再不到就要死路上了。 唐衍家是个不大的小院子,院子里养的有小鸡仔,收拾得很干净,院子外还开辟了小片的地,种得有东西。 “快进来,快快。” 唐母将他们手上东西换下来,看着他们满头大汗又是擦汗又是心疼得给倒水的,嘴里念叨着不停,“休息休息,缓一会儿啊。姨家有些远,待以后攒些钱搬进城去,你们来玩也方便些。” 奶团子倒是恢复得快,不一会儿就丢下几人追着院子里小鸡跑得咯咯直笑,赵驰纵耐不住也加入进去,小鸡仔可是遭了无妄之灾,抱头鼠窜,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薛福蔚还没缓过来,搬了小椅躺在檐下休息,祁扬静静看着几人玩耍,唐衍倒是懂事得帮唐母收拾东西。 “阿衍,去玩儿去,娘来就行。” 唐衍看了一眼外头追鸡撵狗的奶团子,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 唐母揉了揉他的发,“没什么事干,待会忙起来娘再叫你,刚用了午食,还要晚些再收拾餐饭呢。” 于是五人小分队很快又凑到一起,乡下其实玩的有许多,还尽是几位少爷没见过的,听着他们在自己介绍声下惊叹不已,唐衍忍不住红了脸。 时间过得很快,几人打打闹闹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案底,日头也很快斜下,今天人多,唐母把饭桌支在了小院里。 “孩子们,都来洗手吃饭了啊。” 她扬声喊,在外头玩的几个小不点高声回应,“来啦~” 几个小人排排坐,院里简陋但整洁,小人个个都长得唇红齿白,脸嫩讨喜,一看之下温馨非常。 倒是薛福蔚奇怪咦了一声,“怎么不见唐衍父亲。” 他们来了一下午,此时都要用饭了还没见到唐衍的父亲,在几人的意识里,吃饭时若无事应当一家人都在一起吃才是。 奶团子家里虽然人少,可傅应绝当爹又当娘,除了早朝跟她上学的时候,也是餐餐不落地陪吃。 一听他问起,唐衍捏着筷子的手微微攥了一下,唐母脸上的笑也僵住,但她急忙掩下情绪,又招呼着几个小孩吃饭。 “不管他,咱们吃自己的啊,来尝尝姨的手艺。” 索性几人都是心大,也没揪着这个不放,一时之间桌上气氛又热闹起来。 ”好好吃!”说话的是薛福蔚,他这身肉可不是白长的,就连闯祸干仗在吃面前都要让个位置。 这些看起来都是平日里的食材,甚至比不上自己家中平日里吃的,但就是让唐母做得十分香,十分有滋味。 赵驰纵看他那样,也不信邪地尝了一下,谁知吃完眼前一亮,难得与薛福蔚意见一致。 “唐姨手艺真好,哪像我娘只会舞刀弄枪。” 赵驰纵的娘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跟着赵将军那可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舞得动长枪,却是拿不起菜刀。 在没懂事的小孩心里,大约都是羡慕别家手巧的娘亲吧。 祁扬虽然没说话,但那吃饭的速度倒是比平日里快了不少。 奶团子更不用讲了,没事时话最多,一上桌端着碗就埋头苦干,吃得满脸都沾着饭粒。 唐衍与有荣焉,这时倒是看不出平日在学里缩头有些沉寂的样子,反倒是更多了几分符合年龄段的鲜活孩子气。 唐母笑得质朴又和善,“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再想吃就跟着我家阿衍家来啊。” “嚎嚎唔好!”薛福蔚嘴巴里半点没有空隙,说话都含糊不清。 赵驰纵一边跟着薛福蔚抢吃的,一边还又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唐衍,“想不到唐衍你背着我们吃这么好的。” 奶团子嗷呜嗷呜大口干饭,摇头晃脑,发上的小坠晃动着好不可爱。 祁扬倒是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了,他坐在傅锦梨旁边还主动肩负起夹菜擦嘴的职责,直叫那一小个只用顾着吃吃喝喝,笑得见牙不见眼。 几人这边吃得开心,却不知道危险已经随着夜色悄悄降临。 第31章 朕来接孩子 几辆精致的马车,卡着时间从京中出发,不约而同地驶向一处京郊的农家小院。 赵驰纵的父亲,麟远大将军赵漠,是个身量高大,气势骇人的武将。 此时一身黑衣的赵将军漠然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看样子是在小憩,可那搁在案上的手却是一下接一下敲打着手上的棍子。 “行了,什么死样子。” 坐在对面的赵夫人是个明媚的大美人,她轻啧一声,抬脚踹向赵漠, 赵漠身形不稳晃了一下。 他虎目睁开,瞪着赵夫人声如奔雷,“什么死样子?要收拾你家那臭小子的样子!” “看我今日定叫那小子掉下一层皮来,尽给老子找事!” 赵夫人小小翻了个白眼,“叫娘听见也不知扒掉谁一身皮。” 赵家老夫人,赵驰纵的亲奶奶,是个极为溺爱孙子的人,但凡赵漠动她小孙孙半根手指头,那拐杖就是半点不留情地往自家儿子身上招呼。 “......” 赵漠梗着脖子,“我教训小子,她只有看着的份!” “啧。” “......” 另一头,薛家的马车里倒是安静许多,来的同样是孩子父母,薛福蔚与他爹长得倒是像,都是面白体胖的和善样,反而是薛夫人看着温温水水,跟小胖子半点不搭。 “夫人,你说,小蔚这次得跪几日啊。”薛山远忧心忡忡开口。 薛夫人看他一眼,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倒是与她这副柔情长相大相庭径,只听她道,”该得他,记吃不记打,闯了祸还要劳烦公爹替你管教孩子,也不知你羞是不羞。“ 薛山远像是对自家夫人这语气习以为常,他叹了口气,实在是替自家胖儿子担忧得很。 与赵家不同,赵将军是拎着棍子来的,而他家却是老爷子腰板挺直,手握藤条坐在厅堂里等着在,万事俱备只欠他那小胖儿子了。 傅应绝手撑着脑袋,闭眼假寐,今日连宫门都出了两次,一次扑了个空,这次却是要接个小胖丫头跟祁扬那臭小子。 ”陛下,赵将军与薛司丞到了。” 苏展在车外低声通报。 傅应绝凤眸懒懒睁开,神色玩味,“哦?倒是巧了。” 身姿颀长的人抬手掀开车帘,长臂搭在苏展手上,结实有力的长腿落在地上。 薛家与赵家一见着这马车的架势就顿觉情况不妙,马车旁只围着几人,看着身手却是不凡。 还有那苏展,大内总管,时刻跟在陛下身边的人,如何会出现在这小院之外。 不多时,车上人下来了,眼熟得很。 再等他转过身来,那视线轻飘飘落在身上却叫几人后背一凉。 几人一激灵,条件反射般的, “臣叩见陛下。” “臣妇见过陛下。” 傅应绝眸光沉沉,就这么站着不说话。 薛山远擦着额上的汗,实在是摸不清来接个孩子还能见着陛下啊。 赵漠也是隐晦地将手中棍子往后藏了藏,收拾儿子的,叫陛下看见了指不定脑子一轴要拿来收拾自己。 傅应绝语气不明,“起吧。” 四人这才敢站起来,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可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赵漠这个粗神经的先开了口,“不知陛下......来此是......” “接孩子。” 他语气平淡,却叫几人乱在风中。 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接孩子? 接啥孩子? 与他们一样?可收到的消息不是只有薛家/赵家,一个农家子,异国太子跟一个小丫头吗? 嗯? 等等! 小丫头! 两个在朝上向来不对付的人,此刻却颇有默契,那眼中的惊诧与惊吓一模一样。 很简单就能连起来了,今日到府中报信的人提起那小丫头时口齿含糊,而现在陛下又出现在这院子之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臣等该死啊!” 四人也不是傻子,一想清楚那小丫头多半就是小公主了,当即又跪了下去。 “臣教子无方,惊扰公主,还望陛下恕罪啊。” 夭寿了夭寿。 死小子不要命啦!敢和公主干架了! 傅应绝倒是没多大反应,“慌什么,小孩子家玩闹罢了。” 说是小孩子玩闹,几人却不敢顺着杆子下,这能算一般小孩玩闹吗?那可是公主啊,是陛下唯一的子嗣! 吃了豹子胆了,敢应下这句。 他们想得多,傅应绝却是真没这问罪的心思,左右那小丫头没吃亏,还玩得挺开心。 “从城里赶来就是找朕跪的?要跪回家跪去,耽误朕接人。” 说完也不看几人,带着苏展抬腿进了小院。 小院中奶团子抱着个小鸡崽在怀里,唐母给她简单收拾了几下,此刻看着倒没那么磕碜了,一如既往地软绵。 几个小子也围在身边盯着那一小团。 “傅锦梨。” 不高不低的声音,将几人吸引了过去,只能见着那院门边站了两人,打头那个气势忒压人,就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都有些怕地警惕起来。 反倒是奶团子月牙一般的笑眼弯弯,放开小鸡朝着门边的男人跑去, “爹爹!” 小丫头看见爹了,开心了,全然忘了自己就是为了躲爹才跑来此处的。 “窝好想你鸭!” 傅应绝冷笑,捏着她软乎乎的后颈,“想我?我看你巴不得见不着我。” 被捏住命门的奶团子被这么一提醒,记忆回笼,小胖脸一抖。 完辣,自投罗网辣。 她小小地挣扎了两下,却是半点都跑不脱,只得故作镇定,嘴硬道,“没,没有!” 傅应绝轻嗤。 后边看着父女俩互动的几个小孩咽了咽口水,这是…… 这真是奶团子亲爹啊…… 最震惊的当属赵驰纵,不是说,不是说小梨子的爹是个小文官,还是个不给小梨子饭吃的坏爹。 现在看着怎么不,不像啊。 薛福蔚缩缩脖子,小声问,“这......真是小梨子的爹?” 祁扬显然一点不意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 听见动静的唐母从屋内跑出来,几个小的在外边,她在家里忙活着都不敢放下心来,就怕出什么意外。 她方一出来,就见个面若仙魔,浑身凌厉的男人抬手将小梨子抱起来,而小丫头嘟着小嘴,将脸埋在他脖颈上。 傅应绝漫不经心挪眼看去,唐母被那气势骇得软了手脚。 第32章 我会好好保护她的 “这,这是......”她有些无措。 傅应绝没什么情绪地收回眼,苏展立刻笑着上前来。 他对着唐母见了一礼,不卑不亢,拿捏得当,让人不觉倨傲又不感谦卑。 “唐夫人安好,我家小主子今日多有叨扰,天色渐晚,此来接小主子归家。” 唐母一辈子本本分分的乡里人,哪里见过这样式的,嘴里夫人夫人喊着,瞧着不似一般人。 她手脚无处安放,有些慌乱却强按下来,“哪里,哪里,都是阿衍的同窗,不叨扰的。” 苏展欸了一声,略抬了抬手,就有侍卫从后方提了礼盒恭敬拿了上来,“今日多谢唐夫人照看,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礼不重,还望莫要推辞。” 唐母哪能收,“不可不可,哪有带会儿孩子就要收礼的。” 她知这些大户人家讲究礼数,却是不能收这礼,小丫头她这几日天天见着,喜欢得紧,若收了就莫名觉得变味了。 苏展显然已经料到,他圆滑得很,故作苦恼,“原是几个孩童同窗情谊不宜拿这俗物度量,只我家小主子日日挂念忧心着怕给夫人添乱。” 他语气带上了点调笑,“夫人快些收下吧,若小主子见着不收,怕是每日午饭都不敢多蹭两口了。” 最后这句他特意放低了声音,看似耳语却叫在场几人听得一清二楚。 奶团子包子脸一鼓,难得害羞了些,荡着小腿,搂着那高大男人的脖颈不抬头,她确实不太敢吃太饱了。 傅应绝唇角一勾,又恶趣味捏着她后颈,将人拎出来。 惹得小人奶声奶气哼了一下。 唐母快速抬眼一望,不敢多看傅应绝,却看清了小小一只的作态,想着这孩子心头柔软,怕是觉得她日日都来,担心自己家里有想法,负担,不太放得开。 她无奈叹了口气,笑道,“原是我没顾虑到这些,这孩子乖巧又惹人怜,我也是打心底喜欢。” 苏展话术游刃有余,让唐母心安理得地将礼物收下后,几人也准备告辞。 傅应绝身份金贵,又一惯高傲,但看着怀里这一小只,倒是颇给面子地朝唐母点头致意。 唐母不知为何凭空觉得这孩子父亲身上有种......有种让人俯首称臣,不敢动弹的气势,得他一个示意,十分受宠若惊。 身上挂着小包子的男人转身欲走,旁边却斜斜插进来一道带着怯意的孩童声, “小,小梨子以后还能来吗?” 原是唐衍,他不知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对着那人问出这句话, 他看着那人进来,浑身上下尊卑又睥睨。 又看着他将人带走,毫不拖泥带水。 似乎此刻那些门第与距离都统统随着那人转身的弧度堆砌而起,高耸入云。 他想起了在稚学院中被世家子孤立无视,甚至无端针对的日子。 唐衍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应该,做点什么。 几人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祁扬面露惊讶,另外两个则是嘴巴鹅蛋大。 乖乖,他们喘都不敢大声喘,眼看人就要走了,好小子敢将人叫住!? 转身的人动作一滞,侧着身子没怎么动作,只那双幽邃狭长的眼恩赐一般地轻轻落在唐衍身上。 小少年手脚打颤,却握着拳眼神固执。 傅应绝知道他,出现在自家女儿身边的每一个人,他都了如指掌。 出身低微的农家子,在太学那个等级分化由来已久的地方,这样的孩子一度被排斥在外,他本以为这少年自卑怯弱,唯一可取便是稍有纯善。 他的举动,确实让傅应绝意外。 “想她来?” 在朝堂上让那些家族长者,权贵世家冷汗凛凛的男人,光一句无关痛痒的发问就叫几个没有阅历的孩子心下颤颤。 男人的眼神只在唐衍身上停留一瞬,唐衍手心已经湿濡一片。 但他看了眼从傅应绝身上探出头来的人,奶团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唐衍似乎又想起了那天小人怯怯找他借书的样子,将糖块放在他手心的样子。 他想过她会是官宦人家,按理不会同自己扯上关系。 可她就是来了,像个小炮弹一般闯进来。 在她眼中似乎没有门第差异,没有一直以来横亘在自己心中的那些纷扰。 “你还来吗?” 他没有回答傅应绝,只将话对着奶团子重复一遍。 傅应绝的到来,对他来说实在震撼太大,他在那人眼里应该是渺小的,渺小到惶恐。 他知道奶团子该是不在意这些的,可他就是莫名慌乱,固执着要求一个肯定的答复。 傅锦梨似乎能看见唐衍身上的急切,她笑弯了自己那双似有万千星辰的眸子。 “要来!同唐唐,一起!” 要来,同唐唐一起。 被人捧在手上身世不俗的小丫头,对这个日渐怯懦却聪慧异常的孩子说,要同他一起。 同他这个被世家瞧不上,难免有些卑怯的人一起。 唐衍想哭,可是嘴角控制不住扬起。 这几日像是偷来一般的窃喜在这一刻陡然见了天光,他这段想要努力抓住又害怕崩断的友谊在她的话语里结丝缠茧,刀枪不入。 “好,我记住了。” 他又郑重地看向傅应绝,“我会仔细保护她的。” 声音不大力度却直戳人心。 傅应绝挑眉,第一次正视这个一直以来没放在心上的孩子,哼笑一声, “小子,记住你说的话。” 帝王的话听起来无甚别的意思,苏展却是意味深长看了唐衍一眼。 好小子,好好干啊,好日子还在后头。 说完,他抱着人,头也不回地离去,苏展紧随其后, 远远地,那人懒懒传来一句,“祁扬,还不跟上。” “欸!”祁扬眼中亮了起来,高声应了跟着跑出去,那背影看起来雀跃极了。 后边三个孩子,唐衍满心欢喜,只有赵驰纵跟薛福蔚两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薛福蔚,“什么个事儿?” 赵驰纵,“不晓得啊。” “爹爹。” 奶团子埋着头闷声闷气。 傅应绝冷哼,“怎么。” 奶团子:(?o?) “爹爹揍,小梨子?” 傅应绝长腿迈出院子,一眼就看见还站在原地,对上他眼神就四处乱瞟的四人。 第 33章 你这粽子怕是没熟 赵漠等人本来眼观鼻,鼻观心,待傅应绝一走又老实不住了。 进去接孩子吧,不敢,走吧,又不行。 抓耳挠腮之际见着陛下出来了,四人立马看天的看天,踢草的踢草,就是不敢再往那边瞅一眼。 眼睛不敢看,耳朵却是机灵地竖起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 啥? 国法,家规?! 这莫不是在点他几个。 薛山远这么想着,心头一慌,却见赵漠已经一个立正,笑得一脸赔钱样迎了上去。 顿时暗啐一句狗贼,挂上笑也跟着前去。 “臣见过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千岁。” 奶团子得了她爹一句国法家规,又想起小粽子与小胖子都说这事十分严重,回家也要受重重的罚。 当即就准备哭两声装个可怜。 这嘴巴才张开还没开嚎呢,就叫几句公主打断了。 公主,好像叫得是她嗷。 傅应绝似笑非笑地看着计划中断,嘴巴傻张着的奶娃娃气哼哼地瞪了自己一眼后转过头去瞅自己那几个傻臣子。 傅锦梨看着这几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在跟前低眉行礼的人,揪着自家爹爹的衣服领子,有样学样地道了一句免礼。 地上几人应了赶忙爬起来,大着胆子想偷瞄一眼小公主的模样,谁知小公主已经团成一团背过身去只能看见那一个发窝窝了。 反而是直直对上了陛下那盯谁谁死的眼神。 傅应绝瞅他们那看瘟神一样,着急忙慌挪开视线的样子,皱眉。 实在是傻得很。 “看着朕做甚,莫不是一家老小都想烦朕管教管教。” “不不不不,哪里敢劳烦陛下!” “陛下日理万机,使不得使不得。” 开玩笑,劳陛下管教,他赵/薛家还焉能有人在? “德性。”傅应绝骂一句,几人只敢连连点头。 女子终归还是要细腻一些,看着自家那个铁憨憨半句话都不敢说,两位夫人对视一眼,短暂地交流了一瞬。 “陛下,臣妇家那孩子鲁莽无礼,不知可有伤到公主殿下。” 赵夫人率先忐忑开了口,毕竟小公主年幼,多半是与自家孩子同在赤桃阁,而她家那个小霸王更是蛮横,夫妻俩就怕是自家那个冲撞了公主,祸难临头。 赵夫人一说完,赵漠可算是回过神来了,“是是,陛下,都是臣管教无方,望陛下责罚。” “臣那孽障举止无度,冲撞了公主,臣实心痛惶恐啊。” 四人又一个争一个领罪,就怕晚一步眼前人觉得他心不诚,要拿自己发落。 也是造孽,若早知道小公主来了学里,自家那混不吝的就算是打断腿也要捆在家中不敢放出来啊。 傅应绝没理戏多的几人,拍了拍怀里不露头的那团的小屁股。 小丫头扭两下,记仇地捏着小拳头轻捶在傅应绝身上。 傅应绝手臂一麻。 “……” “……乖乖出来,不是爱与人打架吗,别家父母找来了。” 奶团子小身子一僵, 别,别人家父母来找她麻烦了嗷,完蛋了完蛋了。 瞅瞅别个父母双全的,她只有个爹。 再看别个爹爹五大三粗,自家爹爹除了好看点身板子高点怕是也打不过。 只见小人做贼似的抬起了眼,皮肤吹弹可破,粉嘟嘟的脸蛋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透着点怯。 哪还有对着傅应绝时那窝里横不讲理的样子。 “爹爹米有钱赔哒,你们将爹爹和小梨子,小梨子打!只能打一顿!就不要,闹了好不好。” 傅应绝:? 苏展:? 四人:? 傅应绝脸一黑,“小鬼说的什么话。” 四人更是惶恐着又跪下去,大不敬啊大不敬。 这不是要他几人的命吗?! “臣惶恐!怎敢怎敢与陛下动手!” 赵漠和薛山远擦着额上的冷汗, 闹? 他们上哪闹去,只盼着陛下别把他几个闹一顿好的就偷着笑了。 奶团子眨眨眼,不明白怎么又跪下了。 她只知自己是公主,爹爹是皇帝陛下,却对这两个称呼没有明确的概念。 根本不懂这两个称谓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抬头去看自家爹爹一张俊脸寒霜满布,后颈皮一紧,扭了扭小身子。 “爹,爹爹,回家呀回家。” 快回家,他们又要找麻烦又要下跪的,太为难小团子了,不想理不想理啦。 傅应绝吐了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 孩子还小,孩子还小,不懂事,应该的。 “我儿隐瞒身份入太学,今日之事朕姑且不予追究。” 四人方松了口气,又听傅应绝道。 “凡露出半点风声惊扰公主,你薛赵两家万望自珍。” 天子语气不重,轻飘飘却砸在几人身上不敢动弹。 自珍,如何自珍啊。 听陛下这语气怕是不想透露公主的信息,若是真走漏半点风声,怕是他两家吃不了兜着走。 四人大骇,“臣明白!” “下臣定谨遵陛下圣令!” 就这么,傅应绝带着小鹌鹑一样的一小只走了,四人腿脚发软半晌才回过神来揪着自家那兔崽子回家去。 别人怎么着傅锦梨不知,她自己被傅应绝抱着那是大气不敢出。 做小伏低,讨巧卖乖。 傅应绝只凉飕飕看着她,没什么反应。 回了宫她与祁扬告别她蹬着小腿闹着要下来自己走。 傅应绝拍她小屁股,“闹什么。” 她眼泪汪汪捂着被揍痛的地方,“爹爹打……” “何时说过打你。” “小粽子嗦,打架,爹爹揍!” 一身锦衣的男人步履平稳,“你这粽子怕是没煮熟吧。” 缺心眼。 “你既动手,我暂且信你有缘有由,但是——” 他话语一转,狭长的眸子对上那泪眼婆娑,不自觉提了两分温度。 “若让自己伤到了,我第一个不饶你。” “安?” 奶团子大眼睛忽闪忽闪,不伤到,就不挨揍,那就是…… 阔以打架!打赢就不挨揍! 这一认知让她兴奋起来,立刻举高双手信誓旦旦道, “小梨子打架!定定,将他们!揍得,满地爪娃!” “不会,不会输的!” 傅应绝脚步一顿,忍了忍,没忍住,小声低吼,“你老子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奶团子疑惑又无辜,不是这意思吗? 第34章 小梨子是个饭桶子 傅锦梨觉得赵驰纵所言有假,她战战兢兢不敢回家,谁知她爹雷声不大雨点更小,奶团子抱着自己的小龙窝在床上,气愤地捶床板。 介个大骗子! 爹爹根本不揍人! 第二日,白白嫩嫩的小人气势汹汹就冲进了学堂,势必要给赵驰纵一个教训!怎么能够骗小孩呢! 谁知—— “没有来?!” 奶团子瞪大了眼。 “对的,他今日告假了。”唐衍温声道。 傅锦梨小嘴一撅,“不学习!考零蛋!” 唐衍拿出书,闻言笑了笑,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小梨子,你昨日......” “——归家后,可有发生什么事。” 他其实是想问有没有挨揍,毕竟她爹爹看起来似乎不是个好说话的和善人。 但是怕伤到奶团子的心,只得小心翼翼换了措辞。 奶团子皱着眉,细想了一下摇摇头,“米有哇,回去洗香香睡觉觉咯~” 她爹将她带回去时天色也暗下来了,她磨磨蹭蹭地晃着,傅应绝嫌烦,直接给她提溜着沐浴换衣扔榻上去咯。 唐衍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你爹爹罚你。” “罚窝?”奶团子扬起头看他,大大的眼睛琉璃一样焕放着异彩,腮帮子鼓鼓,“没有哦,爹爹说打架要厉害厉害!要赢赢赢!!” 说到最后,她右手握着小包子大的拳头举过头顶,小嗓子清脆,拧着脸气势很到位。 “......?” “那你.....那你爹爹人还怪,怪好勒。”他有些哑然。 似乎想不出傅应绝顶着那张邪肆冷漠的脸说出厉害厉害赢赢赢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不挨罚是好的。 昨日他羞愧地告诉自家娘亲实情,虽然娘没对他动手,但也教训了他几句。 “你便是小梨子罢。” 两人在说着话,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傅锦梨机敏地转过头。 转过头来的小姑娘,小小的一张白玉脸上带着疑惑,鼻尖红红,脸上肉嘟嘟,倒是与描述的大差不差。 “我想应该是你。” 来人噙着清浅的笑,看起来年龄也相仿,唇红齿白的一个清贵小少年。 长得很好看。 但是傅锦梨不认识他,她来学院几日了,这个人她确实是见都没见过。 对着陌生人,她都有些怕怕,着玉鞋的脚尖往后缩了半步,腔调弱了几分,“是小梨子,你是谁鸭。” 唐衍在看见来人时一阵诧异,脑海中想到了个人,稍后又归于了然。 小少年语气轻缓,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却偏偏就有一丝温润质地,在傅锦梨看来这气质十分唬人,就好像......就好像那教经学的博士! 她不自觉挺直了小身板, 季楚看着她脸上神情瞬息万变,觉得有趣,“我叫季楚,是赵驰纵的朋友。” “小粽子?”奶团子歪了歪头。 “是,他这两日怕是都来不了学里了,恰好我今日归学,他就托我同你说一声。”说着季楚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还叫我照顾你,这两日你同我一起用午膳。” 奶团子还是有些机敏的,她小幅度动了动手指头,“窝没有见过你。” 季楚也不急,“我外出游学了半旬,今日方才回来。” 一回来就叫那挨了好一顿打的赵驰纵抓了壮丁。 其实季楚也有些不解,这小女娃看着家世怕也不差,偏偏昨日赵驰纵深夜还派人来寻他,一副英勇托孤的模样。 说是他这个新朋友可怜啊可怜,家里父亲又凶又抠,长得吓死个人还不给饭吃,让他回来后先替他照顾几天。 他自己都被赵伯父揍得下不了床还惦记着别人,季楚无奈只得答应了。 得了答案,奶团子乖乖嗷了一声,又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小粽子没来。 “不来了?”奶团子眼睛浑圆,白团子脸皱巴巴不开心得很,小粽子不上学了,她肿么办哇。 “要过两日才能来。”季楚解释。 毕竟现在还躺在床上哭唧唧呢,想来也是有心无力。 唐衍看着她兴致不高,若是傅锦梨身后拖着小尾巴,此刻该是耷拉在地上动都不想动,他抿了抿唇。 “小梨子,没事的,我陪你玩。”唐衍轻声道。 这时季楚才注意到奶团子身后的唐衍,眨了下眼。 唐衍他是知道的,赤桃阁里贫子不少,偏这唐衍最是打眼,习性好,学问佳,很得夫子青睐。 只是两人交际不多,也不只是两人,更确切地说是两个阶级。 只是不知...... 季楚眼神动了一下,落在回身去看唐衍的一小团身上。 他才离开赤桃阁半旬,似乎有人将这两个顽固对峙的流派,凿通了一个小洞,不大,但确实存在。 这边奶团子还很是感动,小粽子真好啊真好,人走了还惦记她。 唐唐真好啊真好,还陪着她玩。 “谢谢唐唐!” 她又转过头,想了想还是小声道,“谢谢猪猪!” 季楚:? “你......你喊我什么?”季楚一向维持得很好的温笑似乎裂开碎在了地上,不可置信看着那粉腮乌发的小人。 该不是叫他吧,可是.....同她说话的除了被叫唐唐的唐衍便只有自己了。 傅锦梨眨眨眼,糯糯地又重复一遍,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里头像是藏了无尽的星穹。 是一个小孩心性,毫无恶意,口齿不清造成的,昵称。 季楚嘴角提了又提,勉力一笑,拳头握了又握,轻轻放开,“是楚。” “主!” 季楚微笑,“楚。” “ivu!” “......”他对着那小孩看了又看,小孩也笑得温软望着他。 大眼睛忽闪忽闪,头上的蝴蝶坠子一翘一翘,满目真诚,眼含笑意。 季楚不信邪,继续看,奶团子也不明所以与他对视。 怎么看都是个真真的,纯稚无邪的,奶包子。 良久,他妥协似的肩头往下一耷,一直端着做派的人脸上郁闷,终于有了一丝属于孩童的稚气,“罢了,猪便猪吧。” “猪猪!”得寸进尺乘胜追击。 “......嗯。”无奈妥协悲愤应答。 唐衍看在眼里,暗暗吃惊,如同季楚知道他一般,他对季楚也有几分了解。 毕竟是个不亚于赵驰纵的风云人物,父亲是户部尚书,哥哥乃禁军统领,母亲是南边富商季家小姐。 周尚书夫妻俩伉俪情深,季楚就是随了母姓。 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家学渊源,季楚自来都是清贵又疏离的。 今日倒是...... 唐衍心中无端有些不舒服。 “那便这么说好了,午时我来接你。”季楚道。 傅锦梨似乎没觉得什么不对,刚想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头使劲摆晃。 她有些急,“不行,不行,先与唐唐吃,再找猪猪吃!” 小梨子是个饭桶子,吃得实在太多啦!要吃两次才能吃得饱,呜呜呜。 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奶团子对着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只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她只得晃着脑袋笑,确保两个人都瞧得见她那一丝丝,不多的,羞愤! 第35章 今日与你天下第一好 这话在她看来是没毛病的,她每日都是在唐衍那里吃个半饱,再在赵驰纵那里垫吧垫吧。 饭量剧增,这样安排恰恰好。 可她觉得没什么,另外两人却是不这么想。 季楚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小小年纪已经是个端水大师了吗,拿捏住赵驰纵还能牵着唐衍? 照着赵驰纵那霸道性子,他实在想象不到那小子照顾人还只能照顾一半。 唐衍小脸颤颤,他是知道每日午时小梨子都会去找赵驰纵,只当是奶团子受欢迎是去与好朋友玩。 可现在听季楚和奶团子的对话,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你......你与他一同用饭吗?”他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伤心欲绝,指着季楚的指尖都在打颤。 看得季楚都有些讶异。 奶团子倒是浑然不知,只理直气壮点点头,“嗯呐!” “与赵驰纵也一同吃吗?”他话染上了哭腔。 “嗯呐。” 这下好了,唐衍是又委屈又害怕,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奶团子的友谊是吃出来的,毕竟别的地方与赵驰纵一比,他半分优势不占。 故一直以来都以自己与小梨子一同用午食而觉得险胜赵驰纵一招。 可是! 为何此刻告诉他这不是他一人的殊荣,还有个赵驰纵啊! 那有赵驰纵来分一杯羹了,他咋办啊。 除了课业比他好,此刻似乎没有什么能比得过赵驰纵了。 季楚看唐衍那样子似是要哭,一向被父亲评判少年老成的他,都有了一丝茫然。 什么情况?! “你要哭了吗?”偏奶团子不解风情,还将脸凑到了唐衍跟前。 他带着水光的眼睛里明晃晃倒映着着个嫩生生的小人。 “谁欺负你!打他打他!”昨天刚干了两架的小人,似乎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言不合就要上去干。 偏偏唐衍看着这么个糊涂蛋憋屈得眼睛都红了。 谁欺负他! 还不是你! 再如何懂事沉稳也仍旧是个垂髫小童,昨天还在幸灾乐祸赵驰纵哭唧唧,现在换成了他。 此刻的唐衍面庞似乎与昨日的赵驰纵一再重合,两人都是泪眼婆娑,委屈巴巴,敢怒不敢言。 奶团子看着看着,似乎也悟出了一丝什么,于是恍然大悟一般,照葫芦画瓢,就像昨日那样也拍拍唐衍的肩,“我们都是!好朋友!” “我们要,一起,吃饭!” “......呜——”唐衍憋不住了。 季楚:......就看得发懵又想笑。 奶团子一脸我就知道你要闹的神情,如法炮制也抱着唐衍拍了拍。 “我同你,同你天下第一好!你莫要哭了。” 唐衍更委屈,却只敢小声哭诉,“昨日你同赵驰纵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奶团子手一顿,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哄人都是这么哄的!哪有这般较真的。 于是小人又奶声奶气地开口,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看起来脾气好极了。 “没事的,今日与你坠好!” “呜——好。”还能咋地,事已至此。 在一旁看着的季楚:...... 他轻咳一声,小声提醒道,“那如此,下学我便在外头等你,你同......唐衍吃好了再来寻我。” 忙着哄人却又哄得不走心的奶团子腾出那张小胖脸来对着季楚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嚎~” 唐衍:呜—— 季楚:...... 于是今日,奶团子一如往常在唐母那里吃得笑容满面,又被唐衍牵着送上了季楚的车架。 唐衍看着那毫不拖泥带水爬上去的奶团子,更想哭了。 但转念一想, 娘说过,男孩子就是要懂事听话有本事才招人疼,于是抹干眼泪一脸决然地走了。 季楚也是在这一天见识了赵驰纵口中那句吃得很香,吃得有些多是什么意思。 周家规矩森严,奶团子没来他便也没有动筷。 此刻两人一同用餐,小小的人吃得脸颊像是个小松鼠,她拿不稳碗筷,一旁的侍女小心地喂着。 她张嘴嗷呜吃掉一大口,嚼吧嚼吧吃得喷香。 看起来就是......很有食欲。 最后一直以来被父亲教导君子少食的季楚,小脸难得有些错愕。 因为他不知不觉跟着奶团子一口又一口, 然后......吃撑了。 奶团子小小打了个嗝,开心的时候就要翘着小脚脚一点一点的,“谢谢猪猪,谢谢姐姐。” 喂饭的侍女见她可爱,又有自家小少爷在一旁盯着,自然伺候得尽心尽力。 结束后得了一句谢谢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却又注意到她话里那句.....猪猪。 猪猪? 谁是猪猪。 谢谢姐姐该是谢的自己,那谢谢猪猪...... 侍女小心地憈眼看去,见着自家小少爷一派淡定,放下碗筷应了一声嗯。 侍女:!!!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两人下了马车,季楚一副小大人样走在前,奶团子步履缓缓跟在后。 她三岁,季楚五岁,还是个比她高的男孩子,迈的步子自然大一些。 待季楚注意到身侧好像没了人,疑惑地扭头看去。 只见那一身小罗裙的软丫头已经离了自己好几步远,正一颠一颠追上来,跑得小脸粉扑扑却不见半点不开心。 季楚脚步顿了顿。 奶团子追得嘿咻嘿咻,她腿短,跟她一起玩耍的几人平时也多是让着她,或是直接牵着走,少有遇见这样走得快把她甩在后的。 奶团子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小脸有些慌,哒哒哒追了两步又慢慢走,再追两步又慢下来。 跳着跳着,忽见季楚停住脚步,回身望她,奶团子脸上立刻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小脚迈着又追了上去。 待她走到身侧,软声叫了一句猪猪,季楚又往前走去。 这般走走停停,季楚竟诡异地觉出些乐趣来。 第36章 小粽子被他爹爹揍死了 傅锦梨这两日过得很是规律,饿了就吃,无聊了就与唐衍跟季楚玩,时不时还跑去陶然阁找祁扬,还得知薛福蔚居然也没来上学。 这下奶团子可疑惑了。 小手攥着自己小包包上边的穗子,浅淡的小眉头都皱起来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打了个架,不止小粽子上不了学,连那个薛福蔚也不来了。 这时她的脑子里陡然想到了几人在引戒堂抄书时,薛福蔚说会挨饿,小粽子说会挨揍。 又一想到两人接连几天都不曾出现,奶团子心下一慌。 小粽子......小粽子...... 不会在家让他爹爹揍傻了吧。 “呜.....” 粉雕玉琢的小人瘪着红润的小嘴,眼泪说来就来,鸦羽般的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唐衍收拾书本的动作一顿,看着她那伤心样子,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小梨子,你,你怎么了?” 傅锦梨抬头看他,还没说话就有大颗的泪珠从脸旁滑落,小人泪水啪嗒啪嗒掉,却愣是忍着没有哭出声。 看起来就是个委屈巴巴的皱团子。 “怎么了?”听见动静的季楚也走了过来。 他这两日与傅锦梨愈发熟悉起来,又想起赵驰纵的叮嘱,总是时不时地就注意着奶团子的动静。 现在看她哭得伤心,不由得疑惑。 “不,不知道啊。”唐衍慌得脸都红了,想叫她别哭,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傅锦梨看着两人都站在自己跟前,季楚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条手巾递给她。 奶团子伸出小短手接过,憋着哭腔,可怜兮兮,“小粽子死掉啦,呜呜,被爹爹揍死了。” “......” “?”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荒唐的答案,季楚无奈,“没死,他只是被打狠了。” 确实是狠,赵伯父那棍子可不是假把式,但是赵驰纵自小被打皮实了,也没什么大问题。 唐衍那股子担心也憋子嗓子眼里不上不下,语气有些怪异,“赵驰纵该是在家里受罚。” 他就算再不喜欢赵驰纵,也没想过他会被打死。 “尊嘟假嘟。”奶团子不太信,语气温软又带着润意。 “......不出两天,他就生龙活虎地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奶团子想着肯定不是这样的! 听说大人都爱骗小孩,她爹爹就爱骗她! 季楚会不会也被赵驰纵爹爹骗辣,说不定现在小粽子就被打得奄奄一息,没有人去救他呢。 呜呜呜,窝滴小粽子。 这么想着,下了学奶团子迅速收好了小包包,胡乱挎在身上,连衣角都被掖进去一点。 脑袋上小簪子细细别着的头发也被带乱了几缕,翘在脑门上像个小傻子。 但她没管。 奶团子今天破天荒没跟唐衍一起出学院,而是自己偷偷摸摸,狗狗祟祟尾随着斜前方那个浅青的影子。 季楚如往常一般收好书本归家,走着走着却觉得不太对劲,总觉得身后有动静。 他停下脚步往后看去,却见那转角红廊处荡出一点淡粉的裙纱,季楚眯了眯眼。 没看多久,他又继续往前走去,转过一株海棠树时往后一绕,海棠树跟巨大的花钵将他掩得严严实实。 他就在这里静待了片刻。 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不消稍许,那抹十分熟悉的小圆团子像是偷狗一样瑟瑟缩缩地溜了出来。 季楚:...... 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严肃极了,大眼睛滴溜溜乱转,还要时不时转着小脑袋四处探寻一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去做贼,是去干坏事。 眼看着小人毫无知觉地越过海棠树径直往前,季楚那向来学着自家父亲一样端着的唇角都忍不住轻抿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你要到哪里去。”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心中有鬼的傅锦梨吓得一个激灵,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小小的人呜咽一声,根本不敢回头,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就往前跑。 “呜——,鬼!有鬼吓窝——呜呜。” “......” 季楚三两步上前拎住她后领,小人紧闭着双目,长睫颤颤,怕得要死。 “不吃窝,不吃不吃,呜呜呜——” 她腿上不断交替,啪嗒啪嗒跑个不停,却是在原地踏步。 “......睁开眼睛。” 这声音十分熟悉,让又惊又惧的小人顿了一下,慢慢停下动作,一边眼睛小小地掀起一条缝什么都没看清又迅速合上。 “......” 紧接着那眼睛又再次掀开,只敢抬起一点点眼皮,僵硬着脖子向后慢慢转来。 季楚就看着这个衣服拧拧巴巴,呆毛傻气地一晃一晃,眼睛一睁一闭导致小胖脸纠结在一起的小丫头转过了脸来。 “......” 好看倒是好看的,就是不太聪明的感觉。 “做什么。”他又问。 看清来人,奶团子眼睛兀地睁开了,大眼睛亮亮,哪里还有方才的害怕,像只小猫崽子一样蹭到他身旁。 “是猪猪~” 猪猪本人,“......嗯。” 季楚拧着眉,最后没忍住伸出手将她脑袋上那翘着的头发压了压,谁知那头发却是十分固执,压下去没几秒又噌地一下立起来晃悠。 傅锦梨乖乖站着让摸头,那双鹿眸眼巴巴看着季楚。 季楚动作一顿,收回了手,“跟着我做什么。” 小少年声音还年幼,却透着股不赞同与疑惑的意味,“下学要早早回家,不能跟别人走。” 他学着自家父亲的模样说教她,只是一句再稀疏平常不过的话语,却叫奶团子慌乱起来。 “不回家,小梨子不回!” 傅锦梨急急攀住他的手,小胖脸上都是急切,“去找,找小粽子,小梨子不回家。” 她其实有些爱哭,特别是在熟人面前,此刻她语气软乎乎,又带上了几分哭腔。 “找他做什么?”季楚眉头皱得更深了,手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最后还是认命般地按在她眼睑旁,轻轻抹去要滚落的泪珠。 “小粽子哭哭,死掉了挨揍——” “......” 第37章 小不点牵着小小不点 “......他没死。”季楚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赵驰纵他爹看着凶,揍人也厉害,但还不至于打得他小命归西,一去不回。 奶团子不说话,只怯怯地看季楚。 她闹起来的时候咋呼,静下来掉眼泪时也是真的可人疼。 季楚他爹循规蹈矩,清贵正直了一辈子,他兄长也是个年少成才,身高八尺的大男人,母亲更是大家典范。 哪里见过这样仿若一动就哭的娇气包,她担心同窗,担心好朋友,稚子之心最为纯质,你还不敢大声说话吓着她。 情理之中的,没多久他就败下阵来。 “没有骗你,马上就回来了。” 奶团子不依,跟她爹有些像,认准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奶声奶气地缠着季楚,“猪猪带,找小粽子,好不好,嚎不嚎哇。” 虽然人人都说他没事,可是奶团子记得的只有赵驰纵那日说的他自己回家会被揍得很惨。 所以她就想啊, 怎么会没事呢,明明小粽子那天怕极了。 “猪猪找,找!” 奶团子没有章法地歪缠着,季楚再如何老成也才五岁,不出片刻就叫她磨得妥协了。 一高一矮两个小孩,高的那个牵着矮墩墩慢慢朝着学外走去。 刚一出来,就见着了早早候在外头的小全子。 小全子眼睛一亮,刚要迎上去就看着自家小主子的手被人牵着在,顿时头皮一麻,上一秒还笑吟吟的眼,下一瞬就阴恻恻往季楚脸上刮。 季楚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只见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笑得一脸不值钱嘴里喊着小主子,哎呦哎呦地迎上来。 他一愣,难道方才那是错觉? 下一秒却觉得手上一松,旁边那胖娃娃一小团就冲了出去,直直摔进那小厮的怀里。 “......” 就,挺心酸的,好好的娃娃一眨眼就成别家的了。 季楚敛了敛心神,走到不远处静静等着。 “哎呦我的小主子,又辛苦了一日!待回了宫,家里,可不得把主子心疼死!” 奶团子仰着小脸,晃头晃脑地笑,“小全子,辛苦!” 小全子脸都笑烂了,“哪里哪里,走走走,小主子随奴才回去了。” “不回不回!”傅锦梨急忙挣脱小全子的手,娇憨又着急得对着小全子比划。 季楚看着主仆两人说着话,小厮顺着小人手指的方向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却让他有些愣神。 无他, 只是太过......锐了。 不像是,一般人家里养着的奴才下人...... 小全子收回眼,眼中的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在奶团子面前又是那个时常与她逗趣耍笑话的小太监。 毕竟是宫里出来的,比不上大内总管太监苏展,却实实在在是他培养的接班人,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天子近侍了。 乔装了一身小厮打扮,却哪里是外头寻常人家的家养下人比得的。 “这样啊,那奴才可得跟着小主子去了。” 小全子仍旧笑呵呵。 奶团子却摇摇头,“小梨子寄几,自己不跟!” “晚上接,接回家,跟猪猪去!” 小全子又哄了她一会儿,心下百转千回。 那小少年自己也是见过的,周尚书家的二儿子,倒是个家风清正的世家子,可再如何又有谁比得过眼前这个宝贝疙瘩。 只是公主不愿跟去,那便也不好违背主子意愿。 “好好好,小主子高兴便好,奴才差人回去与家里头通报一声,回头奴才就在那赵将军府外候着,就等着小主子出来如何?” 奶团子举小拳头赞同,“嚎!” 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季楚那里跑,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仰着小脸看小全子。 小全子立刻心领神会解下糖袋子挂在她身上,又将她衣服细细扯撑展,头发捋服帖。 望着这么一个乖乖巧巧满身贵气娇矜的小殿下新鲜出炉才收回手。 “小主子去吧,不必怕的。” “嗯!” 小全子带着笑望着她牵着季楚的手,上了周府的马车朝自己挥挥手,待那车架不见了身影他方才落下眼底的笑。 垂着眼朝暗处使了个眼色这才急急回宫上报。 赵驰纵家住在武安坊,离季楚家倒是不远,可距离太学所在的华阳街却是有段距离。 两人晃着马车小半个时辰方才到。 “介里是,小粽子家!”奶团子的手被季楚牵着,眼前的府邸门匾高阔,外头蹲着两个威严非常的石狮子。 就连那正门旁都放着几架刀剑匣子,檐下也不像别家栽种着几许花花草草,倒是插着几根长棍和铁锤棒子。 府门守着的家臣也是个个面露凶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奶团子隐晦地将小身子往季楚身后一藏,“怕怕......” 心下又是退堂鼓乓乓作响,又是小粽子高呼救命,可纠结了。 季楚失笑,安慰她,“别怕,不凶的,就是看着吓人。” 这话倒是不假,赵漠自诩英勇非常,见惯了边防寒地的凶悍做派,便不喜欢京中权贵那点子装腔拿调。 府邸的建设那是怎么凶煞怎么来。 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他这刀啊剑啊是专门镇宅子的,他自己在里边呆久了必定也能沾染上几分这样的功效,届时便将他往皇城门边一放,指定能为陛下镇住几分小人鬼气。 季楚牵着她往前去,都已经快越过正门了却不见那些凶气外露的守卫有什么反应,眼睛依旧瞪得大大,可细看之下却会发现那眼神似乎有些.....空。 奶团子疑惑。 季楚倒是习以为常,开口道,“烦请通报一下,周家季楚来访。” 话语刚落,奶团子就见着一个虎目圆睁的守卫身子一顿,像是方才回魂一般,魁梧的身材往前一迈。 “哪个小子在说话!” 声音大如雷吼,吓得奶团子一愣一愣的。 他扭头四处巡视一下,却是半个鬼影子都瞧不见,正当他纳闷之际—— 季楚叹了口气,“李副将,你低头看看我。” 低头看? 被叫李副将的男子顺着声音拧着粗眉低下脑袋,一下就看见那一个小不点牵着个小小不点。 小不点他倒是认识的,周家小公子嘛。 至于这个小小不点...... !! 卧槽! 李副将心头一窒,死死盯着傅锦梨,唇角颤颤。 第38章 嘿嘿嘿老子不知 “呀!”傅锦梨小胖手捂住嘴小声惊呼一下,身子更是往后又猫着了一点。 小胖脸吓得抖了两下, 干森莫! 要把小梨子抓起来吃掉吗! 季楚皱眉,小心地站出来将她遮得更严实一点,别过头低声道,“别怕。” “周家小子你哪里捡来的小娃娃!” 李副将那破锣锅一样震天响的嗓子吼得仿佛阖府上下都震了震。 一旁与他一同站着的六个守卫也像是被炸得回魂了一般,一个激灵纷纷站直了身子,其中一个更是大手往嘴上一擦,抹掉可疑的水光又往衣服上胡乱一蹭。 “谁谁!” “发生什么事了!” “何人在此!”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赵府门外如鸭子赶集。 李副将没想着站得好好的几个人怎么就醒了,醒了就算了,还半点不晓得好歹,果真不愧是蛮横汉子! 没看见那一小点那个都被吓得藏起来了! “滚滚滚,站你们的岗去,好好睡着得了来瞎吵吵!”他不耐地吼了一句,混乱的场面这才安静下来。 莫名挨了骂的几人是委屈又纳闷,但看着副将那恨不得扒他们皮的样子,也只得又回去站好不敢吭声。 这边收拾好了,李副将又扭过头来,他虎着脸上前两步,小山一样的身子杵在两小只的跟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季楚是知道这李副将的臭毛病的,也没怎么害怕,只是颇有些担心后头这个被吓着。 后头这个也确实被吓着了,毕竟这李副将着一身甲胄,腰悬长剑,五大三粗又板着脸,看起来像是能一口吞一个小屁孩。 龙崽子还年幼,不曾见过这样血煞气毫不掩饰的人,小腿肚子都快要打颤了。 她吸吸鼻子,憋住哭腔,在李副将那瘆人的目光中龇牙学着咆哮, “嗷呜!走开!” “......” 她故作凶狠,龇牙咧嘴像个奶猫,却又觉得自己气势骇人能将这个大野兽吓走。 她脸拧巴在一起,白白嫩嫩咧开一排幼小的牙齿。 于是季楚就眼睁睁看着李副将这么一个高高壮壮肌肉虬结的大汉,上一刻还是面目狰狞,下一刻立马仰天狼嚎,一张黝黑的脸更是变戏法一样笑成了一朵花。 “好好好,哎呦这小娃娃小得我老李一巴掌就能拍傻!” “......” 他苍蝇搓手,眼冒狼光,嘿嘿笑着勾下身子,一个边塞铁血的汉子此刻竟是一脸殷勤,浑身谄媚。 奶团子双唇往内紧紧抿着,一双眼底瞪得大大,暗自发力朝着那人目光扫射。 好好好, 已经把他吓笑了! 再接再厉! 季楚轻咳一声,站出来缓解局面,再这么对峙下去怕是连赵驰纵头发丝都见不到了。 毕竟他相信照李副将这个性子,是能与小梨子一直这么有来有往地僵持住的。 “李副将,我们是来寻赵驰纵的。” 李副将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前面着浑身奶气,龇着小奶牙嗷呜嗷呜的团子,哪里管得了什么赵不赵纵不纵的。 “不知不知,嘿嘿嘿老子不知。” 季楚显然是没料到今日会遇见李副将,他常来赵府,对这一片还算熟悉,赵将军平日里混惯了不着调,阖府上下也是一脉相承。 别看门口站着几个八尺大汉,个个眼睛炯炯有神,殊不知全是表面功夫,脑子都不知道神游到何方去了,而这也是赵府的特色之一。 至于李副将多半是惹了赵将军气恼,又给辇出来守门了,一日门口守卫轮五番,李副将辉煌时期能在里头站四番。 “你是不是,把小粽子吃掉,吃掉!” 一听他不知,傅锦梨急了,“快快吐出来!” 李副将一愣,吃粽子,吃啥粽子,不端阳就吃过了吗? 又一看奶团子气呼呼,他心头一颤, 哎呦哎呦,哪里来的小娃娃,生气骂人也这般可爱,从周家小子这里偷出去偷出去,偷回他边塞放羊。 到时候一堆白团子一只奶团子,那画面李副将光一想就荡漾得很。 他老娘不天天催着他要孩子,他就要这只了! “没吃没吃,不吃粽子。”看她急了,李副将带着笑连声诱哄。 又别过头板起脸来训斥季楚,“还站着做甚,你可以走了!” “......” 季楚,“.....李副将,我们是来找赵驰纵的。”他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奶娃娃也是来寻他的。” 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好使,只得搬出奶团子。 是的,谁能想到呢。 看起来颇不好惹,徒手能撕蛮夷的李副将就喜欢这种软乎乎奶兮兮的小娃娃。 偏他自己不生,整日就逮着别人家的盯,赵驰纵和季楚更小些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也遭过他的毒手。 后来李副将说是赵驰纵越长越招人嫌,季楚越大越不可人疼,他俩这才得以逃脱。 嗯? 小娃娃也找赵驰纵那小子? 那臭小子有啥好看好玩的,成天招猫逗狗,让他爹揍在床上起不来。 “莫去莫去,那小子这会儿不好玩,躺床上呢不经玩。”让他上手提两下估计就得散架。 季楚深呼吸,难以应对,“......我们来看望他。” “有啥......” “看他!让窝们去!” “好好好,去去去~”一秒变脸,对着傅锦梨笑得花枝乱颤。 季楚,“......” 就,挺无助的。 奶团子紧紧抓着季楚的手,迈开小短腿跟着前头那个时不时回过头来对着她嘿嘿笑的大大大人。 她小脸严肃, 很好。 已经屈服在小梨子淫威之下! 她像个小蜗牛一样伸出触角四处探寻,此刻在确保寻不到半点危险与恶意后又将自己露了出来。 小小的人威风凛凛,挺起小胸脯,神气得很。 赵府内还是延续了外头的画风,就算是假山花草旁边,都要安置几个沙包袋子铁疙瘩。 走着走着就到了赵驰纵的院子,李副将亦步亦趋跟着,明显没有离去的意思,那脸上明晃晃写着看我干什么,我站在这里怎么了。 这就有些难办了,季楚心头叹息。 周家早慧的小公子,年纪尚小,还不知如何处理这些。 傅锦梨抬头看他,能看出他似是有些为难。 小小的人自认已经收服了这个大大大人,于是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第39章 他小命不保 “窝们要走辣,再见,再见。” 她抬起手来挥一挥,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挥了挥。 这分别赶人的意味是个人都瞧出来了,可李副将他是真不想走啊。 他小心翼翼打商量,“季楚去看那臭小子去,我同你去玩行不行。” 奶团子决然摇头。 她还是记得此行的目的的。 李副将这下可伤到心上了,好容易见着这么一个哪哪都合他心意的娃娃,求陪玩都要遭拒绝。 季楚硬生生从他小山一样的影子里看出了点憋闷和委屈。 奶团子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糖袋子,摸了摸掏出两颗糖来。 望着李副将那能吓哭边塞小儿的凶相,给自己壮了壮胆走上前去。 “给你吃。” 李副将连忙伸出手接过,他人高,那手掌更是蒲扇大,两颗糖已经能捏满奶团子的手,对他来说却是连手指缝隙都装不满。 不合时宜地,傅锦梨眼含羡慕。 真好啊,这么大一只手可以从苏展那里抓许多许多糖果了。 “你吃掉就乖乖回去哦。”她细声细气说教他。 那小模样看得人忍俊不禁。 李副将没想着她要拿糖哄自己,一时间心头又酸又甜。 你说开心吧,她又不让你一起玩,你说不开心呢吧,她还拿糖哄你。 “只有两颗?”他拧着眉,知道自己声音高,怕吓着人还是刻意压低了点。 两颗不够塞牙缝啊,他那么大一个人起码要一袋子,见不着她就摸出来吃两颗。 嘿嘿。 傅锦梨想想也是,他那么那么那么大——呢,肯定不够吃的。 于是又大方得摸出来半袋子,总算将那手上堆满了一个小角落。 奶团子满意了,小巴掌十分自然的在他粗铁一般的手臂上拍了拍,语气老练,神情坦然,“不要闹哦,小梨子明天与你玩。” 熟练的哄狗姿势,熟练的画饼技巧。 季楚觉得似曾相识。 可李副将没见过啊,直接叫她两句哄得找不着北,连声好好好,晕乎乎地就走了。 边走还边琢磨着找赵驰纵那臭小子跟季楚打听打听是哪家的丫头,不如卖给他当闺女吧。 他真的很中意啊。 届时,便将她带回边关,反正那一片都是他家的,养一大堆羊给她玩,跟她一样软乎乎的,她肯定喜欢。 嘿嘿。 这边将人哄走,小大人季楚松了口气。 两人朝院子里去,季楚犹豫了下还是朝傅锦梨解释,“他没有坏心,只是......喜欢你罢了。” “嗷?”奶团子仰头,她人矮,一贯喜欢将脸朝上扬起,她觉得这样能将人看得清楚些。 此刻她白面似的小脸红润,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氤氲雾水,专注又认真地看着他。 季楚心头一软,“李副将是西漠关往北节度使的独子,一直跟在赵将军手下,不是坏人。” 奶团子似懂非懂,她没听过什么西穆瓜,不知道什么节肚子,但听懂了他不是坏人。 两人低声交谈着往前,赵府的丫鬟小厮都认识季楚,倒是一路畅通无阻。 走过院里的小廊桥,细水叮咚,远远地就能听见赵驰纵在鬼哭狼嚎。 “哇呀呀!奶奶我痛啊!” 傅锦梨心头一紧,哼哼两声拉着季楚就跑,边跑边喊着小粽子。 小粽子真的要被打死辣! 赵老太太一身暗绿的交领服,头上梳个元宝髻插着金钗,向来稳重的老太太被几声要命的嚎叫惊得耳朵一麻。 望着那趴在床上的小孙子,手上拿着药油是怎么都下不了手去抹,这小子嚎得忒吓人! “叫叫叫!我都没下手抹你就叫!” 老太太没好气凶他几句。 赵驰纵光着上身趴在床上,背上全是荆条抽的红痕,一直延申到屁股底下,看着有些唬人。 他要哭不哭地瘪瘪嘴,“这药一点都不好,每次上都疼得要死。” 伤口本来不怎么疼了,但是一沾上这药就辣呼辣呼地痛! 再上两回他怕是小命不保。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不是整日说自己厉害得很,怎上个药就要死要活。” 赵驰纵轻哼不吭声了,也知道哭着嚎着丢人啊,这不是忍不住嘛。 一旁候着的几个侍女捂嘴偷笑,直叫他这憋屈的模样逗得直乐。 “行了行了,明日叫人再给你配别的伤药。“老太太还是疼孙子的,这次他爹确实是打狠了,她是又心疼又气愤。 老太太将药放在一边的托盘里,又细细为他将小衣穿上。 屋子里一时就静了下来,以至于那软声奶气的几句小粽子直直传入几人耳中。 几人都是一愣。 反应最大的是赵驰纵,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一骨碌直起身子来,又疼得龇牙咧嘴弯下腰去哎呦哎呦地叫唤。 老太太忙回神,又是骂又是心疼,“要死了你!慌什么!” 赵驰纵是疼得想哭又开心得想笑,脸上扭曲狰狞得很。 嘴角弯上去又疼得掉下来,好不滑稽。 没错没错,那是小梨子的声音,还越来越近了! 他着急着吩咐,“快快快,将门打开!” 他脑袋是勾着勾着往门口望去。 赵老太太不知他又是抽的什么疯,正想骂两句呢,却叫那从门口冲进来的奶娃娃吓得将出口话都咽下去了。 奶团子就比她膝盖高一点,穿得是粉嫩精贵,挎着个小包。 大眼睛泪花转转,哒哒哒一进门就看着他小孙子哭。 小脸是欺霜赛雪,圆润可爱,小小圆圆的一团活像那年画里的福娃娃。 乖乖, 哪里来的小仙童。 “小梨子!” 赵驰纵眼睛一亮,惊呼一声。 奶团子也看见那趴在床上看起来颇为凄惨的小粽子,但屋子里有许多人,她又后知后觉觉得自己闯进来不太好。 眼泪花花转着,站在原地无措地扯着小包,直至季楚晚一步进来了,她才算是找着了主心骨。 “季楚!你带小梨子来的啊!” 赵驰纵都快乐疯了,赵老太太都快压不住他那挣扎着的小身板,最后干脆懒得管他了,站起来招呼两人。 “是周家小子啊,你来看这臭小子来了?” 话是问的季楚,眼睛却不自主地打量着一边站着的小人。 “赵奶奶好,我们来看望一下赵驰纵。” “奶奶嚎~” 傅锦梨也跟着一起打招呼,她声音幼嫩软呼,听在耳朵里与赵驰纵的咋呼跟季楚的克礼截然不同。 第40章 小梨子吃多多 “好好好,你好。” 赵老夫人一个高龄老太太了,就生了一个铁疙瘩似的大儿子,大儿子又给她生了个混世魔王似的混小子,媳妇更是能干得很,舞刀弄枪样样来得。 见着别家小闺女她都是眼馋得不得了,此刻就叫傅锦梨萌得笑眯了眼。 “来来来,来奶奶看看。” 傅锦梨往后看了一眼季楚,见他略点了点头才上前去。 嵌着东珠的小绣鞋还没有巴掌大,踩在地上轻轻柔柔,她双脚站定在赵老夫人跟前。 又规规矩矩叫了声赵奶奶。 “小丫头讨人爱哟~” 赵老夫人没忍住将她搂在怀里,这样热切的态度奶团子都吓住了,但还是笑着同老人家傻乎乎地乐。 赵驰纵看着这一老一少似是忘了自己了。 怎么回事啊,他一个大伤员在这里躺着!怎么看不见他啊! 不是来看望他的吗?! “奶奶奶奶,给我给我,小梨子给我!” 他急得都要上手抢了,又苦于动弹不得只得大声嚎叫。 赵老夫人又被他大嗓门闹得头疼,“好好趴着得了!” 此刻这模样哪还有平日里搂着他亲香得不得了,心肝肉乖孙孙叫着的稀罕样。 其实这也不能怪赵老夫人,她这两日忙着伺候赵驰纵,臭小子性子咋呼,日日吵个不停,动不动就叫唤着疼得很,直把老夫人气得心头烦闷。 再者也是巧合,这赵府上上下下从主子到下人哪哪都硬,偏就喜欢这看着就娇,一戳就软的小东西。 这也是为何赵驰纵当初对着奶团子热乎上头的缘故。 赵驰纵气啊,却不知道要气奶奶抢奶团子还是要气奶团子抢奶奶,本来就身心遭受摧残的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季楚看这状况倒是自觉找个位置坐着,反正一时半刻是没他什么事了。 奶团子从老夫人怀里钻出小脑袋,看着赵驰纵哭闹她又坐不住了,小短腿晃荡着,抬脸看着老夫人,手指头往赵驰纵那头点。 “哭哭,小粽子哭哭,小梨子下。” 她小幅度挣扎着要下去,赵老老夫人忙将她放在地上,“慢些慢些,莫要摔着了。” 小小一团直冲到赵驰纵旁边。 她来时赵驰纵还在穿衣,听见她的声音后就怎么都不肯配合了,此刻衣衫半搭在身上,后背那大片的红痕遮都遮不住,直直望进傅锦梨眼底。 赵将军没伤他筋骨,却虐了皮肉。 又被他哭声感染,奶团子也不禁小声呜咽起来。 “小梨子呼呼,小粽子不哭,呜呜——” 赵驰纵本是在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此刻一看见她掉眼泪自己先慌了起来。 “别哭你别哭,我没哭,是骗你的。” 奶团子可不听,傅应绝再生气就是凶她两句,或者在她小屁股上拍两下,哪里就见过他后背那一条接一条的伤了。 “回家,小粽子跟窝回家,爹爹打,呜咦——” 他爹爹打他好痛好痛,小粽子与小梨子回家,小梨子爹爹不打。 她语无伦次,赵驰纵却诡异地听懂了,心下酸胀,“没事没事,一点都不痛!” 说着还要逞能力证,上手给她比划两下,却扯到伤处斯哈斯哈地叫着。 这一片混乱,小姑娘细声细气哭得打嗝,赵驰纵抓耳挠腮哄不住人。 于是他求助似的往自家奶奶身上看去,却没想老太太眼一闭,理都不理他。 该得他! 让他整天干嚎! 他又看向季楚,季楚端坐在凳子上其实也不太想理他,但让奶团子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抬脚走了过去,奶团子跪坐在榻边,半截身子倚在赵驰纵躺着的被子上,一抽一抽哭得可怜。 季楚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是带了糖给小粽子?” 她一路上就直念叨小粽子饿肚子,抓着一包小零嘴说是要送给他。 半路上叫李副将骗去半袋子,还剩下些。 一听,傅锦梨才想起来这一茬,她憋着哭声,抽噎着去解糖袋子,一股脑全塞在赵驰纵怀里。 “小粽子饿,吃糖。” 她是惦记着当时薛福蔚说会饿肚子,才将这糖带来的,有许多,她每次都吃不完。 想着给赵驰纵垫垫肚子。 赵驰纵着急忙慌抓了两块扔进嘴里,张大嘴巴夸张地叫着好甜好甜,她这才破涕为笑。 两个小少年也才松了口气。 三个人凑到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当然大多数是赵驰纵和傅锦梨在说,季楚时不时插两句。 这样的氛围倒是叫赵驰纵忘了背上的痛。 最后是奶团子肚子饿了,她小肚子咕咕叫,脸红红地捂着让他们闭上耳朵不准听了。 傅应绝取了许多育儿经,一日三餐时间都是划好的,下学后耽搁许久她也确实该饿了。 赵老夫人笑呵呵地将她牵过来,吩咐下人去传膳。 “正院那头不用管,夫妻俩晚些时候才回来呢,备着几个小孩子跟我这老太太的就行。要软糯好入口些的。” 季楚常来,他跟赵驰纵常常两家换着吃的时候多着,倒也是没多大反应。 倒是奶团子叫老夫人抱着坐在凳子上,翘着小脚脚就开始咿咿呀呀, ”吃饭啦,小梨子吃多多。” 老夫人就笑,“吃多多,小孩子就该吃多多的,奶奶这儿管够!” 于是傅锦梨又为她爹省下了一顿晚饭,殊不知宫里独坐桌前,望着一碟接一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傅应绝捏着筷子咔咔作响。 闹着要上学就算了,现在连晚饭都不回家吃了! 臭丫头生了豹子胆! 赵家那混小子给她下迷魂药了? 感受到空巢帝王浑身的低气压,苏展将身子悄摸往后缩了缩。 就怕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给他头发烧秃了可不好打整。 对比这边的萧瑟,赵府那头就要热闹得多。 赵将军对儿子生活自理要求高,一向是军营里那套往家里照搬,赵老夫人是许久都没有这样给小孩子喂过饭了。 奶团子也能自己吃,可拿不稳筷子勺子,赵老夫人立马就端起碗来要喂饭,看她一口一口乖乖地吃。 老太太又转过头去看那趴在床上被人伺候着还挑三拣四的死小子,简直是恨不得将这以往宝贝的大孙子拿去换小女娃来养两天。 “啊~” 傅锦梨张开嘴,还要发出一声奶呼呼的啊,别说老太太了,就连伺候着的丫鬟们都想上手来喂两口。 这吃得正起劲呢,穿着棉布衣衫的管家就急急进来了。 “老夫人,王家送帖子来了。” 第41章 谁家宴会就吃干饭 “什么帖子,非得现在递上来。”赵老夫人有些不悦,但三个孩子都在这儿就忍着没有发作。 管家也是有苦说不出,家里老太太虽然不爱计较这些,可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做出这样没规没矩的事来。 “老夫人莫怪,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寻您拿个主意,那王家此刻还在外头等着非要个答复。” 赵老夫人放下碗,细细给傅锦梨擦了嘴巴,才抬手接过那轻薄的帖子。 戴着玉石的手翻开来扫了两眼,越看眉头越紧皱。 嘴里的话带着嫌弃与嘲讽,“山猪吃不了细糠,恶水尽出刁民。没见过哪家赶着黄昏饭点来发帖子的。” 管家连连应和,“是是。” 老太太估计是真的看不过眼,张嘴就骂,“满月宴?庶子女都不知道生了几箩筐了,如今好容易得一个金娃娃还不好好捂着,敢放出来惹人眼?” “娃娃!金娃娃!”小龙崽的天性,就喜欢些金石玉器,如今听见这几个字眼敏感得很。 赵老夫人一听立马收起情绪,又合上帖子去逗傅锦梨。 “呸!他那个算什么金娃娃,我怀里这个才叫金娃娃。是不是啊小梨子。” 奶团子被逗得咯咯直笑。 管家这才注意到老夫人怀里那小丫头,暗自压下眼底的惊诧不敢显露分毫。 这小孩—— 倒是不曾见过,也不知是什么身份能叫老夫人抱在怀里哄。 “这是什么。”奶团子看着那嵌着金丝边的帖子就想去摸,赵老夫人也任由她抓在手里。 “别家生了个小娃娃,请去热闹热闹的。” 热闹? 傅锦梨眼睛一亮,她最喜欢热闹了。 “去去,小梨子去~”她软着嗓子撒娇。 老太太头一昏纵容得很,“去去去,小梨子去,和奶奶一同去。” 赵驰纵吃着饭都看傻眼了,“小梨子别去啊!不好玩!” 他奶和他娘也是三五不时就要举宴参会什么的,三天两头不知道哪有这么多事需要庆祝聚集的。 你聚就聚吧,偏偏还要带他! 就干坐着,在那园子里跑跑跳跳,还不如放他出去挥两下棍子。 赵老夫人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吗,当即冷哼一声,“那你可惨了,别人指名道姓要你赵小少爷去。” 说来这王家也真是糊涂,家里头那些个孩子个个都还是小萝卜头呢,他们就开始打起了主意。 吃相忒难看。 瞧瞧这帖上说的,嫡子满月,盼赵家偕赵小公子莅临小聚,幸甚幸甚。 算盘打得皇城脚下乞丐碗里都要晃三响。 “我?没搞错吧!他家孩子满月要我干啥。” 赵驰纵这才叫真不解,别家生孩子让他去干啥,他还能驮着那孩子晃两圈不成。 再说了,他现在还是伤员呢! 季楚平时倒是听家里提过几分王家,他擦了手道,“便是宣阳郡主的外家?那倒是不稀奇,那家子都是糊涂人。” “谁说不是呢?”赵老夫人又啐两句,“忒不要脸,你说不去吧他王家指定又要上窜下跳闹起来,但凡体面点的人家都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说来这王家,倒是京中的独一份,谁家说起来都要啐一声晦气。 偏这跳梁小丑不自知,趾高气昂作威作福。 就王家一大家子,几年前还全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好命生了个争气儿子,农门出贵子,混得个从七品的中书舍人。 这也没什么,毕竟近年来多的是庶民寒门改门换第,可这王家儿子运气是真好啊。 让那宣阳郡主看中招做了夫婿。 宣阳郡主是何人呢,是当今皇上的亲侄女,她爹是先帝三子。 倒霉催的上青楼喝花酒叫夺嫡大军一剑扔过去丢了性命,就只剩这么一个闺女。 陛下手段狠,先头的皇子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这么一个宣阳郡主没爹没娘不好打整。 最后陛下实在受不住那些个大臣念叨,大手一挥随便封了个郡主扔在京中就不管了。 这宣阳郡主也是个拎不清的,觉着这京中就她一个正统皇嗣了,成天摆排场,鼻孔往天上长。 偏陛下又不爱管这娘们唧唧的东家长西家短,有他在上头压着别人也不能拿她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家如何。 后来宣阳郡主成了婚,众人也有了使劲的方向,一个劲为难她那夫婿,可她那夫婿也是个软蛋。 傍上了郡主就心安理得躺平了,现在一家老小全靠那郡主养活。 而这郡主也只空有个名头,哪里养活地了一大家子。 别家大族都要靠亲戚互相帮衬才能昌盛呢,她倒是也有亲戚啊。 可她那亲戚高坐庙堂,记不记得她这号人物还两说呢。 自家没钱,不代表别家也没钱。 于是这脑子打结的出了个损招,三天两头就要开宴请人,门口看家犬下个崽她都能给你办一场。 帖子全京发,不管官大官小,全给她来,来了就送礼。 也有人看不过眼懒得理会不想来的,可这一家子是真不要脸,直接堵别家门口哭哭啼啼哀声叫唤。 说什么看不上她孤苦伶仃没爹娘的皇家女,看不上她夫家八代贫农为大启刨土种粮。 可去他娘的! 可不就是看不起他家吗! 谁家好人办宴会送了礼,只得一碗掺苞谷面的干饭啊! 这事当时闹得挺大,个个官员在家中听夫人大吐苦水,上了朝难免义愤填膺,那诉纸参了一则又一则。 当时陛下怎么说来着? 赵老夫人想了想, 哦,陛下说,“朕说杀了算了,你们非得谈什么体统面子,好好受着吧,你们不就爱这点体面?” 当时那些大臣给他不痛快,他现在是乐地看他们急头巴脑满地转圈。 心情一好,大手一挥。 赏宣阳! 这可不得了,本来就张狂的人,这下蹦哒得更高了。 这还不算离谱,更绝的还在后头。 这种思想不开化,古板的家庭都是重视子嗣血脉的,更遑论王家自我感觉良好,就觉得自家大儿子根底好,生出来的肯定也是出息得很。 可是宣阳郡主她生不出啊!成婚半载没下个崽,王家二老早就闹起来了! 那郡主也不知叫他家下了什么迷魂汤,百依百顺得很,这不转头就要给自家夫君张罗着抬人。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妾室偏房一大堆,庶子庶女也生了不少,隔了这许多年,终于让她宣阳生出个大胖小子。 这让她如何不趁着这机会扬眉吐气一把,如何不趁这机会好好捞捞油水养家。 第42章 怪不好意思的 “我不想去,我受伤了。”赵驰纵嘟囔着拒绝。 傅锦梨侧过头去看他,见他蔫哒哒地趴在床上,小嘴一咧就咯咯直笑,她眼珠子一转, “小梨子去!小梨子热闹!” 小小的人坐在凳子上,裙摆下的小腿一荡一荡,举高双手挥着拳头。 坐在一边的季楚差点被她捶到,眼疾手快地往后撤了一些,又挪着凳子离得远了点才松了口气般开口,“照王家那性子,你家里该是也会收到请帖。” 就他家那雁过拔毛的土匪做派,苍蝇大小的肉也不会放过。 听赵驰纵说她家里是个小文官,怕是也逃不掉。 傅锦梨眨眨眼,拿着手上的帖子看了又看,撅着小嘴,”窝也有,一起去!” 赵老夫人看她那样忍不住笑,“好好好,一起去,到时候跟小粽子一起来找奶奶。” 赵驰纵那伤不过是看着吓人,他爹下手时拿捏了分寸,没像以往一样瞎糊弄,但也不至于下重手。 估摸着再养个几天就能上学去了,王家那帖子定的时间在八月初,还有个十来天够他那几条红印子好全乎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赵府的侍女端着黑乎乎的药汁往自家小少爷院子里去,走近了些,却见院门小竹林旁边杵着个熊一样的黑影。 那黑影左右晃了下,一看去竟是连脚都没粘在地上! 与地面距离小半截就浮在了空中。 侍女吓得目眦欲裂,端着药碗的手都止不住颤了起来。 见鬼了!见鬼了! 她张嘴想叫,却又怕引来他的注意,连忙捂住嘴,吓得冷汗直流还不忘护着手里的药碗。 她脚步摩挲着悄悄后退,待远了些才呜咽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开。 却没看见那黑影似是顿了一下,缓缓地转过了头来...... 嗯? 什么死动静? 李源从竹林后头呲出脑袋来瞅了两眼,啥也没看见又纳闷地缩了回去。 此时夜间还有些闷热,一轮弦月高悬天际,零星点缀着几许星宿。 月下的紫竹林孤瘦又清贵,叶片间微微轻擦着发出一阵阵细小的声浪,疏竹影,落清辉,幽景难寻。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这时不时传来的巴掌声与几句粗狂的低声咒骂。 李源拧着眉一巴掌拍在脸上,手心赫然躺着一具拍扁的蚊尸。 “他娘的!再咬老子不给你一把火燎了。” 他拍拍手往衣服上抹了抹,浑不在意地又转头朝小院内看去。 见那里头还没动静,不由得心下泛起了嘀咕。 这都探病探几个时辰了,那臭小子又没啥大事儿,咋还不出来啊。 又想起那奶呼呼的一小个,李源嘿嘿一笑,脸都皱成了一团,砸吧了下嘴又接着等。 晚上本就不好视物,他那么一大只掩在竹林里,巨熊一样晃晃悠悠偏没点会吓着人的自觉...... ———— “赵奶奶再见。” 傅锦梨跨着她来时的小包,叫季楚牵着乖乖与赵老夫人挥手道别。 这么一个小丫头唇角润润泛着粉意,白胖的小脸似乎一戳就能陷下去个小窝。 “哎哎好!乖孩子明日再来啊。” 赵老夫人有些舍不得,可那么晚也不能扣着别家孩子。 本来还想一路送送出去,又想起来赵驰纵这小鳖孙的药差不多也要送过来了,这死小子喝药不老实,没个长辈看着是绝对不会张开嘴的。 看着那趴在床上眼泪婆娑恨不得跟着一起走的小孙子,赵老夫人第一次恨不得将这倒霉东西扔出去。 “你可要天天来看我啊!” 赵驰纵看着两人的背影扯着嗓子喊。 奶团子被牵着走却拧过小脑袋来回了一声好。 “看路。”季楚淡淡地将她头掰回来,奶团子这才乖乖看着脚下走。 李源等着等着越发不耐烦起来,袖子一撸干脆进去逮人。 这还不等他迈开腿呢,就有细声细气的小奶音远远传来,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来了! 李源眼睛一亮,长腿一蹬就要从竹林跨出去,可他脚边挡着一块石头,这一脚恰好撞在上头。 他动作急切,一只脚还没落地另一只就迫不及待伸了出去,恰恰好两腿腾空一个虎扑往前头歪去! 他急忙一个扭腰,翻身一旋这才免于一个大马趴。 “有愣呀!” 奶团子听见动静小嘴微张。 季楚感觉牵着自己的小手猛地缩了一下,他轻声哄她,“别怕。” 再抬眼看去,那院门外的路上一个大黑影子趔趄一下又直愣愣地杵在了那里。 似是猜到了什么,季楚一向温和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抓走窝。” 奶团子犹豫着不敢往前,拖着季楚的手往后拽,小脸急切,要将他拉着原路返回。 “没事的,是李副将。” 傅锦梨动作一顿,“李傅将?” 好像是听过这个称呼的,是谁呀。 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是那个! 大大大大人! “他要吓唬小梨子。” 想起了是谁,又被吓了一跳,小小的人一脸不高兴,对着这么一个凭空出现的大黑影子就下了定论。 “我去吓走他!” 季楚都来不及动作,小人就松开他的手,小短腿快速交替着往前跑去,他只得无奈叹气,抬腿跟上。 看着那一小个远远跑来,李源眼中一阵火热。 来了来了,小奶娃娃向他跑过来了! 他人长得实在太高,光是站在那里就颇具压迫感,神武得很,以至于人们老是忽略他的长相。 边塞的风沙大,给了他麦色暗沉的皮肤,也给了他桀骜狠戾的双眸和高挺的峰鼻。 此时他大嘴咧开正准备笑呢,却叫眼前小人的操作整得一愣。 还没他半截小腿高的娃娃在他眼前站定,借着昏黄的光能看见她脸上微微不虞。 紧接着, 她肃着小胖脸,下巴一掖,眉头一低,眼神就这么朝他横了过来。 安? 整什么? 李源傻愣了一下,望着这一坨实在心痒得很,可看她这动作...... 怎么个事啊,埋着脑袋是要摸头吗?可这表情也不像啊。 “怎,怎么了?”一向铁面的男人忐忑着开口,“你想要什么啊。” 要什么? 要吓傻你! 傅锦梨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直把李源盯得老脸一红。 一直这么看着他,怪不好意思的。 嘿嘿。 第43章 那你可去不了 最后还是季楚上去打破了僵局。 “李副将,我们要回家了。” “回家?“李源挠着脑袋,一脸不解,“不回不回,跟你老爹说今天住这儿。” 当然,他要是非回家也行,把奶娃娃留下就可以了。 季楚哪里不知道他所想,摇头道,“改日再来,父亲已经在等着考校功课了,小梨子家中想必也是担心她的。” 李源光听他说话就累得很,跟他老爹一个德行,文绉绉的,绕来绕去。 他咬咬牙,做出很大的牺牲,“老子帮你考校。” “……不必了。” 人人都说赵将军是武痴,光晓得打仗不通文学,却没人知道这李副将比起他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斗大个字勉强认清,别的,再没有了。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李源眼睛看向季楚身旁的那一只,奶娃娃一身月华粉嘟嘟很是娇憨。 他定定看了几息,本是意气风发的精武将军,此刻莫名有些像耷拉着耳朵的毛茸茸。 小山丘一样的身子缓缓转过,只听他闷闷道,“行吧,老子送你们出去。” 奶团子对他情绪变化十分敏感,遥遥看着那一大个,总觉得他此刻是皱皱巴巴的。 唔。 小人歪着脑袋看了看,又瞅瞅身旁的季楚,迟疑着翘了翘脚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 只见她像是只收起翅膀刚学会走路的小精灵,试探着往前晃悠悠跑去。 在那一双铜铃般的双目注视下,奶团子两颊鼓鼓,张开双臂别扭道,“走不动啦小梨子,抱抱。” 面上故作云淡风轻,眼睛却止不住偷偷瞟过去,见他半晌没有动作,小人嘴巴委屈得一瘪, 怎么不抱鸭, 再也不要给他抱抱啦! 一点都———! 嗯?! 怎么变高啦! 她手才收回一半,就陡然觉得视野一变! 眼前一片渐渐都踩在了脚底下,猛地一回头才发现已经被那高大的人搂在了怀里! 李源笨拙地将她抱起来,跟想象中一样软,他僵着手臂不敢动作,神情严肃像是在抵抗万马千军。 “我好高鸭!” 奶团子银铃般纯稚的笑声传遍了小竹林, 她是真的十分开心,顺势揪住了李源的衣襟稳住身形。 越过他去看在她眼中已经变得小小一只的季楚,得意道,“比猪猪高高——辣么多!” 她拖长了调子,里头的喜悦显而易见。 傅应绝也不矮,可李源这身高着实异于常人,坐在他手臂上奶团子到达了生平所没有的高度。 李源面色兴奋得涨红,憨笑两声僵硬着迈开了步子,一步一顿比那学步孩童还要笨拙。 季楚,“……” 不至于。 一行三人慢慢往外走去,却听得一阵喧闹声擦身而过。 几个下人扛着不知从院子里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棍子刀枪,气势汹汹朝着一头追去。 前头有个侍女行色匆匆地领着路,“就在前头!一大个很是吓人!” “他们在干什么?” 奶团子趴在李源耳边糯声问。 李源身子紧绷,梗着脖子放低了声音,“不知,许是追野耗子呢。” ———— 傅应绝阖眼坐在案前,长指搭在一侧轻敲,缓慢却稍显杂乱的笃笃声显露了主人此刻的不耐烦。 苏展在一旁候着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终于—— 听见殿外一阵窸窣传来,他才隐晦地松了口气。 坐着的人狭长凤眸猛地一睁,唇角轻扯,“稀客。” 清清淡淡的一句,细听之下还有几分咬牙切齿。 “爹爹窝来啦!” 小人推开门虎头虎脑地就跑垮进来,看着那风光霁月,乌发半披的男人笑弯了眼。 “我想爹爹~” 甜言蜜语似是不要钱地往外冒,傅应绝看着眼前这一只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还晓得回家。” 傅锦梨现在已经深知自家爹爹的臭脾气,小小地哼了一下,又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搂着他撒娇。 “回家睡觉觉~想爹爹。” 类似这样的好话往外吐了一箩筐,那黑着脸的男人才不着痕迹地缓和了面色。 “小没良心的,在外头心都玩野了。” “没有,没有!” 傅应绝轻嗤,大掌在她那柔顺的发顶蹂躏几下方才解恨。 脑袋上的动静太大,奶团子不明所以扬起脸来。 原本娇娇翘翘的一个,此刻顶着满头乱发活像个小傻子。 傅应绝轻咳嗽一声,掩饰般地抬手薅了两下。 她没事干惯爱坐在她爹腿上咿咿呀呀地哼唧,傅应绝一边嫌弃一边又将人护得严严实实——怕她不老实坐掉下去。 奶团子这腿才开始晃悠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来。 “爹爹。” “嗯。” 傅锦梨对着他冷戾的双眸,一点都不怕,“我也要热闹。” 现在小人不时时刻刻跟在身边了,时不时冒出几句话老父亲根本就理解不了。 “嗯?热闹什么。” 她跺跺小米牙,咬得卡刺作响,“就是热闹。” 细想一会又道,“跟小粽子热闹,王家王家,糊涂蛋!” 她学语一般将脑子里那几个词一股脑说出来。 “什么?” 枉他英明一世,实在听不清奶娃娃的这些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语。 倒是苏展听出几分意思来,“陛下,小主子说的怕是那渠巷王家。” 傅应绝示意他继续说。 “这两日倒是有份帖子传了满京,是王家小公子的满月宴,准备热闹热闹。” “王家?”傅应绝一时之间还真没想起来。 “便是,宣阳郡主的夫家。” 也不知是谁人教的小主子,这糊涂蛋一词用得实在妙。 宣阳? 傅应绝搜肠刮肚一番,才从那落了灰的角落拎出这么个人。 哦。 宣阳。 他那倒霉侄女。 “生了?” 不是他关心宣阳,连别个一直没有子嗣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实在是那些个大臣因为这宣阳闹了许多笑话,给自己多添了几分乐趣。 苏展脚步轻轻过去剪了下烛花,温声回复,“是,前不久生了个儿子,正准备办宴呢。” 哟。 真生了,那有得戏看了。 “你要去?”复又低头去看怀里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家伙。 小家伙点着小脑袋,“去~” 傅应绝呵笑,“那你可去不了,别人帖子都没给你发。” 这话不假,给宣阳十个脑袋都不敢对着自家这小皇叔打鬼主意。 平时在外头还敢偷摸打着他的名号作威作福,前几年来宫觐见却是直直吓晕过去。 第44章 出点馊主意 奶团子这可不依了,到时候季楚去,赵驰纵去,她不去算是怎么回事呀! “抢来!” 人人都有,爹爹给她抢一个。 傅应绝嘶了一声,看着怀里这个,“读两天书,真进土匪窝了?” “是坏蛋,抢来!”赵奶奶说王家坏蛋,把他们的全部抢来给小梨子。 可她的表达实在是引人误会,这不,老父亲根本没有意会到。 傅应绝只当她是对自己认知定位还算清晰,晓得自己无法无天是个窝里横的小混球。 捏着她的小胖脸,轻笑道,“确实是个小坏蛋。” 奶团子腮帮子被人控在手中,嘴巴被迫撅成了御花园池子里头的胖头锦鲤状,眼含怨念地控诉着自家老父亲。 爹爹笨蛋! 说小梨子坏蛋,小梨子自己悄悄去,不带爹爹。 哼! 打定了主意她也不粘着傅应绝了,挣扎着掰开他的手,顺着滑到地上,一溜烟就往榻上冲去,背影看起来气鼓鼓的。 “脾气挺大。”傅应绝眉眼带笑。 今日祁扬照往常一样到了陶然阁,他不爱与人交际,此刻坐在位上倒是没有人来招惹他。 心无杂念,目视前方。 没发现书阁门口支起了几个脑袋一个劲往他那头瞅。 “压着本少爷了!滚下去!” 这声音像是憋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脑袋一个摞一个难免拥挤,这不,最底下那个都快叫人摁到地上去了。 上头的几人反应过来,赶忙收回脑袋站好去扶他。 “老大老大如何了。” “没事老大,没压着没压着。” 被唤老大的人揉着脖子直起身来,一身小锦袍,圆滚滚的肚子,白胖的的小脸蛋,被肉肉包裹的颧骨上还带着已经结痂的擦伤。 “笨死了笨死了!当你们老大什么用!” 这小老大正是薛福蔚,他现在看着这几个小弟是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 心下十分恼恨,也不知当初为何要收下这几个。 别的不说,打个架还不如三岁小女娃! 让他脸都丢到赵驰纵家门口了,以后还如何在他面前趾高气昂啊。 几个小弟讪笑,挠挠头不敢说自己老大不也打不过。 归根究底还是前两日战绩太苦瓜了,不敢有丝毫放肆。 倒是一个瘦弱些的转了眼珠子道,“老大,这行军可不光有莽夫啊,还有出谋划策的谋士。” 他拍拍胸脯,”我们几个就是打架差了点,那脑子可是十足的好使!“ “谋士?”薛福蔚一脸嫌弃,“我看你像走狗。” 那种专门给些臭纨绔出狗主意,肚里一堆花花肠子的狗腿子。 这话就有些难听了,走狗走狗说出去多不好听,不是他吹,就他这脑子出去行军起码得是个狗头军师。 于是他努力为自己正名,“老大,我没骗你,从小我娘就夸我头长得好,以后是必有一番大作为的。” 薛福蔚不信。 这时,倒是有一句细声的话插进来了,“他说得没错,我昨日去找他玩,还听见他邻居夸他头好。” 这可不是他虚吹,他是实实在在看见了的。 昨日他下学跑出家门去寻玩伴,远远地就看见朱门大开的石阶下有两人背对着他,一大一小,小的那个脑袋圆溜,不像别人小时候没枕好要不就瘪的,要不就长角。 他那脑袋十分有辨识度,光是一个后脑勺就圆不隆冬,饱满非常,他一眼就认出来是自己的玩伴。 然后站在玩伴跟前的女人羡慕似的揉了揉他的头,慨叹道,“你这脑袋长得好啊。” 是吧,这可不是他道听途说,是正儿八经耳听眼见都为实。 必是玩伴聪明得很才叫那女人羡慕地夸赞他脑袋好。 他话语刚落, 要当狗头军师那位,也就是后来说话这小弟的玩伴,他眼神迷茫了一下。 啥? 有这事? 他当事人咋不知道。 昨日明明就是...... ——他眼睛一顿。 唔,算了,一个道理,脑袋长得好和脑袋好不一个样吗,嘿嘿。 “是吧,我就说!”他颇为得意地笑了。 “是吗?”薛福蔚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见他们面色坦然才信了五分。 “既然如此——”他又问道,“——那你说说我要如何......” 众人屏息倾耳。 “如何能让一个人老实认我做大哥。” 没想到他是问的这个, 周围似乎都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几人交织的呼吸和风扫庭院的簌簌声。 终于,有一人小声地开口了,“可是老大,你已经是你们家最小的了,做不了大哥。” 薛福蔚,“?” 薛福蔚怒了,“我说的是认认认!谁不知道本少爷家中老小啊!” 他真是被他爷饿昏头了,居然在这儿信这几个脑子长大泡的傻小子说废话。 一见他发火,几人忙七嘴八舌手忙脚乱地哄。 “老大不气不气,小虎子脑子不好使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对!不就是做大哥吗!我们保证给你出主意!” 待他们说得口干舌燥,薛福蔚圆下巴上的肉肉抖了抖,嘴巴嘟囔两句才勉强消气,“最后一次机会了哈。” “知道知道。” “必须的必须的!” 他们就这么商量了许久,直至上课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几人被夫子赶进学堂,薛福蔚路过祁扬身侧,故意将步子跺得啪啪响,还鼻孔朝天重重地哼了一声。 “薛福蔚!” 上首的夫子气得一拍案桌,圆滚滚的一团马上偃旗息鼓,灰溜溜往座位上爬去。 他那傻样让祁扬忍不住扑哧一笑,待收到一个愤恨怒视的眼神才轻咳一声坐好。 别人上课傅锦梨也上课,只他们赤桃阁年龄普遍小,教的都简单。 当然,也不泛那些学问做得好的,就喜欢探讨些晦涩的,听不懂的。 这不,此刻她身边这两个就是。 季楚往日都知道唐衍学识不错,但一直以为只是在赤桃阁内比起来稍显优异罢了。 今日,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他父亲周天重修身,秉承以文气养人,方成大才,所以督促他看了许多书,识了许多艺略。 他的文史储备足以让他在一众同龄人中称得上一句神童都不为过,若不是年纪不够,怕是早早就入了群青阁,只待时机一到,便可考入太学。 唐衍倒是超乎他的预料,一个贫家子,居然能与他对答如流,思绪井然。 这让他乍喜的同时也心下发沉,想着自己还是欠缺了许多,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充实己身。 两人同处一阁,此刻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架势。 第45章 我十分想做你的大哥 奶团子面团脸贴在桌上,蔫哒哒地看着看着两人站在她身侧有来有往。 妙语连珠嘴巴就没停下过,听不懂说了些什么,只晓得脑袋晕乎乎的只剩些然然然,妙妙妙在上头盘旋。 这是人都给听傻了。 她眨巴着眼睛,脸上被压出小肉膘奶呼呼。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趁着两人不注意古灵精地转了下眼珠子,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悄摸溜出了赤桃阁。 一出来,她就直奔院外的秀水池。 秀水池修在赤桃阁与陶然阁之间,跨过一道拱门就是了,池子不大,胜在水清气畅。 傅锦梨尤为喜欢里头那几条红彤彤的大胖鱼,与爹爹园子里的像。 可夫子说,别处的鱼同它们可是天差地别。 这几条胖鱼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昌曲。 因在院内受文气供养,听多了学子颂诗读文,历年累计下来就连吐个泡泡那都是文绉绉有书卷气的。 傅锦梨不信。 因为前两天她站在水池边念夫子新教的诗,怕小鱼听不见还特意趴着凑近了些,谁知道这臭鱼不晓得好歹,一言不合就跃出水面,粗胖的大尾巴一扇,啪一声就甩在她的手上。 随后又老神在在地朝远处游去。 奶团子当即就红了眼睛,憋了半响憋出句委屈巴巴的“臭鱼狗屁不通。” 这是夫子骂赵驰纵时常用的,倒是叫她偷学了来。 她勾着身子过去,因着都是些幼童,怕玩闹时跌下去,所以引水注池时注意了些,池中水位并不高。 此时天光正好,有绿意沾染了池边秋色,浅草方没过鞋底,踩在上头软软滑滑。 傅锦梨站在池边,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几尾红色金色的大鱼在池中摆着尾巴,看起来好不悠闲。 小小的人了挠胖乎乎的脸。 思索了下就张大嘴巴,奶声奶气地念起了诗。 这次她长了教训,念一句退半步,警觉地盯着池子里头的动静。 果然! 那鱼又像上次一样跃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道浅红的弧度。 只这次她隔得远,没抽到她,那大傻鱼又哗地一声跌进水里。 “蠢蛋蠢蛋,哈哈。” 奶团子晃着脑袋双眼晶亮,这鱼果真是傻傻傻! 为报那日之仇,她跑上前去弯着身子大声读了两句,就立马转头跑开缩在一旁。 见臭鱼又扇了个空,她又上前去念两句,念完就跑! 于是薛福蔚摸着往赤桃阁走,走到一半就见那青色小罗裙的一小只在池边来来回回地跑。 小嘴巴卡巴卡着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脉脉疏影天际淡,不见离愁。” 搞什么。 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他谨慎地四处瞅了瞅,见周围没什么人,伸手捯饬了下衣领子就昂首阔步地走过去。 “喂呀!那边那个胖梨!” 薛福蔚肃了肃嗓子喊道。 在池边撒欢的小人听见声音顿了下,慢吞吞地转过头来。 就见那树底下站着个高高壮壮的小男孩。 水边波光粼粼,流水辗转间有光影往岸上轻晃,一下一下地荡在她白玉面盘上,她脑袋上的发带无风自动,带起弧度落在玉嫩的颈窝。 看得薛福蔚不争气地红了脸。 虽然但是, 她可真好看啊。 谁知奶团子只竟是没理他,自顾又转过头去逗池子里的鱼。 “啊?”他一急,站不住了,往前走了两步开口喊,“你怎么不理我呀?” 他声音大了,惊住池子里这些傻鱼。 奶团子看着那一条条被吓得往远处游了去,腮帮子鼓鼓,气呼呼地转过头来。 她捏紧了小拳头,这时距离比方才近了些,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脸上那抹疤痕。 小人眼神顿了顿,火气渐渐下去,只小声凶了他一下。 “坏,你坏!小鱼跑跑。” 猝不及防又挨了一顿凶,薛福蔚缩着脑袋,有些气弱,“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若,你若喜欢,我明日送你一缸。” 见她还不说话,薛福蔚顿时脑袋乱起来。 这不行这不行。 不理他可不行,他还有大事要干呢。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引人注意的法子总是千篇一律又招人烦而不自知。 只见他双手狠狠环臂,“你,你,像个小野猪跑来跑去,那鱼说不定是你自己吓跑的。” 你看,我都骂她了,她总该理我了吧。 方法是有效的。 奶团子果真更气了,也果真理他了。 她大马金刀往前冲出两步,两腿一跨抬手指着薛福蔚,小嘴红润,嗫嚅几下又憋出了句,“小混球!” 这也是她新学的词,是赵奶奶骂赵驰纵用的。 “欺负我,就告诉夫子!” 她本是想说,欺负人就揍他的,可小粽子那惨状实在深入人心,一时还有些不太敢放肆。 薛福蔚哪管她说什么啊,只要理他了就行。 他小下巴一颤一颤,被肉肉挤着的小眼睛显而易见的愉悦。 “我不欺负你,我只是想做你大哥。” 他别扭又故作严肃地说明来意。 “大哥?”做什么大哥,爹爹说她没有哥哥姐姐的。 “你也是,蛋壳里边,蹦出来的吗?”奶团子纳闷地发问。 要是个蛋才能做她大哥的,可是她耸了耸小鼻子,也没在这人身上发现半点龙息。 这下可难住薛福蔚了,听她这意思当她大哥莫不是还要变成颗蛋啊。 那不行,他是肚子里出来的,不是蛋壳里出来的。 他张了张嘴两下,为自己争取,“可是别人说,打得厉害的就是大哥。” “可是——”奶团子无情叙述实事,“你打不过小梨子。” 那照这么说,小梨子该是他大哥才是。 可是…… 她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顿,满脸拒绝。 看起来憨憨的,虽然高高壮壮,可是连小梨子都打不过,出去一点都不威风。 不要当大哥,小梨子不想当他的大哥。 虽然说的是事实,可薛福蔚一个做惯了小圈子里领头羊的人,哪里肯甘心给别人当小弟。 又被她打量得一阵紧张,薛福蔚努力绷着脸,“谁说的,其实年纪大的也能当大哥。” “不要。” 傅锦梨干脆利落拒绝。,绕开他就要走回去。 薛福蔚哪里能放她走,好容易碰上了,不把事情办完怎么能行。 可他也不敢拦,只这么坠在她的身后,忙前忙后绕来绕去,想着今日他小弟们说的那番话,就巴巴开了口。 “我做大哥十分的好,我手底下十来个人呢,都给你指挥。” “你等等我!真的,你就答应我吧,我与你都是吃过饭的交情了。” “你看我这么大一个,说出去多有面啊。” “大哥还会天天给你带糖果子,给你写课业。” “你就认认我吧,我——” 不知他是哪句话触动了傅锦梨,也可能是太过聒噪了嫌他烦。 奶团子拧着眉站定,让他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第46章 原来是你 “怎,怎么了吗?” 莫不是对他给出的条件心动了吧! 傅锦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前人局促地守在她身旁,小眼睛里边闪动着若有若无的期盼。 “不如......” 不如什么? 薛福蔚竖起了耳朵。 “——窝当大哥趴!” 没有办法了,她实在不想当小弟得很,这人又缠着她,只能妥协一步,由她来当大哥了。 唉! 薛福蔚一怔, “什么?!不不不,不行。” 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要是传出去,赵驰纵不得笑死他。 不行,坚决不行! 见说不通,奶团子也不与他废话了,捂着耳朵扭头就跑。 ”不想跟你丸啦!” “别啊别!” 她要跑,薛福蔚就追,奶团子健步如飞,眼看着差点要被抓上,奶喝一声又框框往前冲去。 许雅自那日告了一状就没怎么关注过这事,毕竟赵驰纵几日不来学堂,用脚都知道必是在家挨了好一顿打。 只那小丫头还活蹦乱跳地有些可惜。 她就是不喜欢她!就是想看她倒霉! 别看许雅还小,可成长环境摆在那里,见惯了大家大族里头的阴私,又在家与继母庶姐逞凶斗勇。 心思哪能像同龄孩童一般无知无觉。 此时她方在夫子面前讨教回来,想起刚才夫子对她赞不绝口的样子,不由地得意起来。 心情一好,脚下动作越发轻快。 只这美妙没持续多久,与外头追着闹着进来的两人打了个照面,就垮下了脸。 傅锦梨看见人及时刹下脚步,小身子还惯性地往前掂了一下,落她几步的薛福蔚看她停下,立刻咧开嘴伸出手去抓她。 “看你往哪——” 还没等手搭上她的衣摆呢,就先看见了杵在不远处目露惊讶的许雅。 霎那间,薛福蔚看着她那张脸, 脑子里电光火石地这么一闪,似是想起了什么,细缝里边的眼睛都瞪大了几分,里头的笑意瞬间被滔天的火光弥漫。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动作比脑子快,准备逮奶团子的手就下意识地擦着她的脸颊往前探去。 “哇呀呀!总算让爷爷我逮着你了!!” 是她! 居然是她! 他到今天都还记得那段暗无天日的苦命日子! 他是真的恨啊,若不是这个告状精,他怎么会被他爷爷饿了两天,还在祠堂跪了几晚! 祠堂里头摆的是他薛家的列祖列宗,大半夜黑压压的一片又有风将窗户拍得啪啪作响,有的还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带出一阵阵凄厉又尖锐的响动。 他才这么小一个小胖子啊,差点以为是他祖爷爷棺材板压不住上来收拾他来了,顿时吓得唧哇乱叫往外头跑去。 后边又被他爷无情捆了手脚绑回来。 他担惊受怕好几晚,是恨不得把这臭丫头捆进去也试两天。 许雅被吓得后退两步。 薛福蔚红着眼咆哮,“看我不收拾你!” 他不顾一切大步往前冲,有力的小腿蹬着扑腾,可蹬着蹬着他觉得不太对劲,跑了这许久,别说是碰到许雅了,居然连距离都没拉近半分! 什么情况?! 明明那臭丫头站在原地根本就没有动! 他脑子根本没转过来,又卯足了劲使劲蹬腿,见还是没碰上,这下暴怒的脑子总算是愿意抽出半截脑干来思考问题的严重性。 他不耐烦喘着粗气转头,待看清是什么状况后又像是憋了口气,不可置信火气又涨了几分,脸的气红了。 只见他身后站了个矮团子,而矮团子带着福窝窝的小爪子就抓在他的腰带上。 显而易见地, 就是她搞的鬼。 奶团子那张粉糯的小脸上嘴唇微张,面色无辜,手那么轻飘飘地一勾,就叫他半分都移动不得。 “你做什么!”他仍旧生气,但更多的是委屈,不明白她为什么拉着自己,明明那个坏家伙就在前面了,她把所有人都告了啊,害得他那么惨,她为什么要拽住自己! 明明是质问的话,可他不敢凶她,就不自觉收住了语气,倒显得像是只垂着尾巴的小狗,连生气都可怜兮兮。 “不打,不打。” 奶团子的话仍旧轻轻的,笨拙中带了安抚的意味。 她越过薛福蔚去看那边有些慌乱的许雅,收回视线空着的那只小手去够薛福蔚张牙舞爪扬在空中忘了放下来的手臂。 薛福蔚自小被养得好,在一堆小孩里边都是白白胖胖的,可此刻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小只,比他还要白上几分,带着点润润的粉意,像是一匣子莹润的珍珠。 傅锦梨拉下他的手,仰着头对上他的眼睛,手上轻轻拍了几下。 “不生气,你不要生气了呀。” 她大眼睛里纯净地像是能容纳万物,薛福蔚能从里头看见自己的倒影和她眼底的那抹关切。 奇迹般的,他火气下了大半,剩下的都是焦躁和闷然。 他张了张嘴,还是不太甘心,指着许雅给奶团子看,颇有些告状的意味,“可她上次害我们都被抓了!” “就该给她一点教训。”这句话在奶团子澄澈的目光中倒是语气弱了几分,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傅锦梨见他不跑了,也撒开了他腰带上的手。 他身量大,力气也不小。腰带结实却也在挣扎中扯松了些,现在要掉不掉地挂在上头,他小脸一红连忙伸手捂住。 “不打架,她坏蛋,告状,要关起来!” 她糯声解释。 她懂得不多,却能感觉到许雅莫名的恶意,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就刚临世没多久,傅应绝又对着她百依百顺,身边的人也都让着宠着。 察觉到这份恶意时,她有些无措,只晓得傻乎乎站着不会动。 就比如现在对面的许雅虽然心底害怕,可那眼神落在奶团子身上却没变多少,一如既往地排斥和厌烦。 所以她下意识地就拉住了薛福蔚,她不愿意靠近在她看来有些怪异的许雅,自然也不想薛福蔚靠近她。 这是一种来自躯体深处的本能,自觉地避开对自己可能会有威胁的一切。 “那就,就这么放过她了?” 薛福蔚还是有股气在心头散不去。 他才不会怕了许雅,自小的娇惯让他大多数时候都称心如意,所以做起事来不顾及后果,反正在他心里顶天就是一顿打。 他又没少挨罚,现在只想出口气。 可奶团子紧紧拉着他,那副袒护和拒绝的姿态太明显,所以他尽管不开心,也遵循她的意愿收起了手。 第47章 我不想当 要说这么算了,其实傅锦梨也不知道。 她不太能接收到薛福蔚的怒意点,所以没有那么强烈的报复心。 只是源于小动物趋利避害保护同伴的习性制止他。 可你要让她说出个好歹来,她也只能干巴巴讲一句打了会告状。 她心思纯净,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出具体化的恶意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凝结。 只能远离。 她抿了抿唇,终于抬头去看了许雅,“你不要靠近,讨厌你。” 这其实算是一种预警与告诫了。 许雅咬牙,又想到这毕竟是学堂,他们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她回嘴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本小姐稀得与你靠近!” “你——”这话薛福蔚然听在耳朵里哪哪不舒服,他又扬起拳头,“你别找打!” 果然是个坏家伙,一肚子坏水,自己没怎么着她呢,居然这么嚣张! “你薛爷爷我纵横稚学院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呢,你敢跟我哇哇叫?” 薛福蔚往奶团子面前一站,将她遮得密不透风,正了神色挤着一张小胖脸看许雅。 他因为外形的缘故总是看起来不凶,明明七八分的怒气表现出来只能让人察觉到四五分。 现在又被傅锦梨拉在手里,像一头只敢示威亮爪子的幼年期山熊。 许雅心中的惧怕也就去了几分,可她想得多,一时之间连他家室牵扯这些都想了个遍,又不敢再多惹他了。 她是最最识时务,说难听点有些欺软怕硬,薛福蔚与赵驰纵不同。 赵将军是军功堆起来的勋贵,野路子其实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赵驰纵不是翻了天去,轻易不会出手。 可薛家却是在京中盘踞多年,像是枝条丰盛,咬地扎实的古树,底下盘根错节地与各势力绞结在一块。 这样的大家族最是不容别人挑衅与轻慢,自家管教得,别人却是半点嘴皮子都不能沾。 面对他,许雅潜意识收敛一些。 她避开薛福蔚的话不答,只又缠上傅锦梨,“喂,你次次都躲在别人后头算怎么回事,来院里勾搭这么多人本事挺大。” 语言如利剑,直直朝着傅锦梨挥来,那一脸的恶意让奶团子脚尖往后移了半寸。 她还是安分地站着,可那双本就乌黑的双瞳此刻泛起了更浓稠的黑雾。 垂下眼,长睫卷翘。 平时那娇软的模样似乎是裹上了一层厚重的暗色。 她什么都不曾对她做,甚至是阻止了薛福蔚动手。 那么久以来, 她一贯是心大又单纯的,此时此刻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蔓延上四肢,让她整个人都躁了起来。 这话浇得薛福蔚火气滋滋冒,他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顾不上许雅了,只小声安慰,“你别听,别听她瞎说,她这种人只会乱咬!” 傅锦梨恍若未闻,兀地抬起头来,神色温吞却一动不动擒住对面年纪稍大些的人,声音仍旧绵软,“你在,欺负我?可是爹爹说,没人可以。” 她偏了偏头,额角的细珠打着摆,她长句说得不明,所以几字一顿,却莫名添了几分郑重肃啸的意味。 “所以你想,找打。”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这般较真对版,尽管看起来奶呼呼的一团,两人却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若是朝堂上那些个大臣在此,定会觉得这做派眼熟无比,高堂上从不与人好脸色的那位不就是这般吗? 凤眸狭长,薄唇似血,语气缓慢又玩味。 薛福蔚还好些,另一头被她直直锁定的许雅甚至有一瞬间的窒然,随即又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臭丫头,她特意让人去打探,却也没得到什么信息。这样的人,不可能让她觉得惧怕! 方才一定是错觉! 小孩解决争端的办法都是十分粗暴,动手打几顿就好了。 打服帖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上一秒还拉着人不让动手呢,这一秒就自己提着拳头要往人脸上招呼了。 气头上的奶团子再想不起方才自己还在劝解别人,父女俩是一样的狂妄肆意,只小的这个软乎一些,所以没那么明显。 现在都被人欺负到脑袋上了,可不好再什么都不做。 “诶?唉!”薛福蔚看着她捏着拳头往前去,气势汹汹地。 一着急忙拉住她。 怎么个事怎么个事? 这人刚把他劝下来,自己就上了? “别别别,你不是说她会告状吗?” 傅锦梨没设防让他扯得一滞,而后又毫无影响固执地继续朝前迈步。 薛福蔚仿若雷劈一般看着自己被拖着往前滑动的腿,再一想刚才她轻而易举就拉住了自己,嘴巴毫无知觉得慢慢张大,能塞进两个鸡蛋。 最后还是没打着人,因为许雅脑门一凉,凭直觉微感不对,趁着奶团子被拉得慢了半分,毫不犹豫转头就跑。 破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让见识了她那嚣张样的薛福蔚都忍不住咋舌。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薛福蔚千言万语堵在胸前,望着比梨子还矮半个头的奶团子说不出话来。 而奶团子正一脸懊恼地敲了敲小脑袋,没打着人,她像是一只鼓鼓的囊袋被人戳破,迅速瘪了下去。 哪里还拾得起半分刚才的冲动与气势。 “你……” “我……”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看着对方眨了眼。 最后还是奶团子语气认真,抢先了一步,“上课,小梨子上课。” 所以你也快快回去吧,不回去夫子打。 可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薛福蔚可一点都不想走,他像是刚缓过神来,后知后觉染上的兴奋让脸上肉肉都颤了颤。 “你好,你好厉害!” 语气又羡慕崇拜又兴奋。 奶团子拧着眉,又一板一眼重复一遍,“上课啦~” 快快回去吧。 无声地催促。 可薛福蔚这神经大条的根本领会不到,他面色都带着红润,手脚并错,“我,我,我真当不了你大哥吗?” 怎么又说这个啊,奶团子细细又考虑了下,摇摇头,“不行哦。” “那我认你做大哥吧!” 迫不及待的这么一声,说完还吞了吞口水,忐忑又期待。 傅锦梨:……(?o?)(?◇?)? 她捏了捏衣角,犹豫着哼唧,“我不想,做大哥。” “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想做老大,当大哥的?! 薛福蔚觉得不可思议。 奶团子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脸上的小奶膘都软乎乎地像小猫。 “可是,小梨子不想,不想写课业。”当大哥要给别人写课业的,她只写得完自己的。 “我也,没有甜甜了。” 爹爹不许她吃那么多糖了,她没有多的分给别人了。 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薛福蔚,“……” 第48章 惩戒 傅应绝认为自己这二十几年来还算是情绪稳定,大多数时候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冷眼相待。 就连将将登基,权势不稳那两年都是肆意妄为我行我素得很。 直至今日,他才晓得不过是心理阈值过高,对别的无关痛痒的东西提供不了太大的关注与起伏。 暗卫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傅应绝始终保持着这副姿态负手而立,高大的身躯隐没在暗处,神情晦涩难懂,整个殿内落针可闻。 随侍的苏展甚至连衣角晃动一分都不敢,实在是久违的压抑和宁静。 良久,才见那背对着的人有了动作。 傅应绝青筋明显的大手细细地摩挲几下,嘴里竟是溢出几丝笑意,语气轻快愉悦,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说,怎么会有人,连安稳日子都不想过呢?” 字调带着成年男性特有的低沉与喑哑,又平添几许玩味。 这样稀疏平常的话,苏展听了无数回,可这一次,他却只将头垂得愈发低了,绝不敢做出丝毫动静。 忍不住心里附和道,是啊,怎么会有人安稳日子不过,自寻死路呢。 自傅锦梨出宫上学伊始,身边半刻都是离不得人的,就怕一个晃眼出了什么事。 这位帝王不会养孩子,但也知道一味娇惯不好,所以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怕扰了孩子兴致。 她打架,傅应绝没怎么管,她在学中跑跑跳跳摔摔打打,也没管。 可是看看啊,看看,今日暗卫报上来的都是什么。 小姑娘玉雪可爱,笑起来连人心都能化了。 他骨子里专横霸道,好容易就得了这么一个,自然是认为人人都合该与他一般对这宝贝疙瘩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护在手心怕掉了。 什么东西? 胡乱勾搭? 傅应绝这时还忍不住想,果然,并不是人人都有那个眼力见儿瞧出来谁能招惹,谁又惹不得。 自家那小丫头生来不晓得要多尊贵,也是些不知所谓的能沾染评说的。 这两日养孩子养出了慈父心肠,对别家小娃娃也难得多了几分耐心,可如今他竟是恨不得将那玩意提进宫来千刀万剐了平怒。 可又一想到那窝里横,出去却泪水直打转的一只,心头又软了下来。 他自然是认为自家闺女气运在身,寿与天齐。 可当人父亲了,还是会忍不住多做打算。那玩意命贱死了就死了,但因为她一个就折了小家伙的福,她却是没那么大脸子的。 可人若不死,那磋磨的法子,也是多了去,不是吗? “今通政使许维,家有贤妇莫氏,兰心慧性,操持辛劳,与许通政心联意结,持内把外。朕闻之甚感为京妇之典范,应嘉许之。” 满口赞扬,却听不出多大起伏。 “苏展,你亲自去,赏银千两,湖铸玉如意一对,玛瑙挂金檀梳一把,和合雪面棱镜并那套珐琅彩掐丝茶具。” 苏展压下心头的惊诧,连声应是。 就说陛下要想人不自在,那法子是通天了去。 通政使许维的正头娘子,可是朱氏,也是那嫡小姐许雅的生母。 而陛下口中的莫氏,却是许维原先养在外头,后来才抬进府的。 那朱氏身子骨不朗健,莫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许维明里暗里偏护,这后头来的莫氏很快将许家后院改天换地。 如今陛下再这么助涨一下气焰,只怕那莫氏不得将天翻了去,这许家正夫人并那一个姑娘焉能有好日子过。 不得不说一句,妙啊实在妙。 也是该的! 口谕一下,苏展是马不停蹄往宫外赶。 坐在家中悠闲喝着茶的许维一听宫中有谕,还是大总管亲自来的! 当即吓得茶盏都摔碎了,再三确定后,扯上那躺在床上病怏怏的大夫人换上朝服连滚带爬就跑去门外接见。 许维成家晚,孩子生的也迟,如今二女不过五六岁年纪,他却已经蓄起了须,人模狗样的,倒是看不出是个宠妾灭妻拎不清的昏官。 朱氏唇色暗淡,面目苍白,身子瘦弱,跟在许维后头走两步就喘。 苏展收回打量的眼神,原本冷冰冰的眼底立马涌上笑意,忙不迭就迎了上去。 “哎呦我的许大人勒,可让我好一顿等。” 许维一见他这热乎态度,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腿都有几分软。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这天子跟前的大内总管,这苏展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别看他一口一个奴才,可外头谁敢真将他当作奴才。 “苏公公言重,言重,不知陛下有何吩咐,竟叫您老人家亲至啊。” 苏展看他那一脸忐忑,笑意更浓,“害!许大人将心放肚子里,苏展这次来啊,可是大喜事!” 大喜事? 许维脑子一懵,忙将近日的行事都翻了个遍,什么都是中规中矩的,既不出格也不出彩。 哪来得什么值得喜的。 苏展却不管他,只抬眼一望,哎呦一声,“怎不见莫夫人到场啊。” 莫夫人? 许维险些没反应过来,莫夫人?什么莫夫人,他家中姓莫的就那一个。 可..... 许维估摸着去看苏展的脸色,却见他笑呵呵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跟在后头的朱氏脸上白了白,强笑道,“苏,苏公公,怕是弄错了,臣妇朱氏。” 莫氏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妾,哪里配来窥视皇恩。 “哟,可不能认错,苏展是知道大夫人的,只今日却是寻的莫氏。” 犹嫌不够,又笑着补充,“便是许大人后头抬进府里的莫氏。” 这下两人面色都变了,饶是许维脸皮再厚,也受不住地燥起来,虽然是做了,但别人这么大剌剌捅破也是不自在的。 朱氏掐着手心,嘴角的弧度再也维持不住,“是,是,既如此,便去请莫夫人出来。” 不久,那莫氏便着急忙慌地出现在几人眼前。 腰肢纤细,走起路来也是妖妖调调的,怪不得能迷住当家人的眼,甘愿背个骂名也要弄进府来。 莫氏其实心里也忐忑,但更多的是激动。 那可是圣上! 圣上指名道姓要见她呢! 第49章 憨人有憨福 看人到齐了,苏展也不跟他们多废话,拂尘一甩就高声唱了起来。 话音将落,却不见几人领谕谢恩,苏展窥破一切,却故作不知,“许大人,这可是天大的福气了,怎还不谢恩呐。” 许维讷讷地张开了嘴,缓和好久没反应过来,听了提醒才满脸复杂地叩谢圣恩。 要他如何都想不到,第一次得天子圣谕却是因为个内宅妇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苏展将他叩首时眼底明灭的暗色看得一清二楚,哂笑一声,只希望这许大人,莫让陛下失望才是。 你说这许维是个清白的,可他偏要在外头养人,你要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呢,他后院里头也只这两个,比起别家三妻四妾要安分得多。 此刻一位上族谱的正夫人,一位得宠的妾室,两人面上神色可谓天差地别。 朱氏一听完圣谕,差点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瘦得见骨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死大,颇有些诡异。 她整个人被冷汗浸湿,撑在地上的手止不住发颤。 不可能,绝不可能。 莫氏一个贱妾! 她凭什么,凭什么能越过自己去! 朱氏的眼神落在前头跪伏在地上的许维身上, 是他!定是他为莫氏那个贱人求来的! 比起她的不甘和怨恨,若不是顾及着那大太监在此,莫氏能一蹦三尺高! 这可是圣谕啊! 天子金口御令,却是夸她能干惠美,与老爷鸳鸯成对,看看这赏赐,又是成双的玉如意,又是那结发玉梳,含圆满之意的棱镜。 莫氏低着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开,这泼天的富贵,怕是也轮到她了! 看这下谁还敢拿她身份说事,如今她可是天子钦点,正院那贱人还敢端着正头娘子做派,看她不给扯出来摔个稀巴烂! 正妻又如何!没宠便罢了,如今更是拍马也比不上自己风光。 欣赏够了一家人面上的精彩,苏展又揣着好心情回宫复命。 傅应绝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静了良久才吩咐道,“今日你去接公主回来。” 想到什么又接着道,“赵家那小子也别去看了,不差这一天。” 探病还探上瘾了,雷打不动每日都要去。 于是今日下学,奶团子方一踏出门,就叫苏展抱着上了马车。 落在她后头的季楚望着绝尘而去在地上留下两排车轱辘印子的车架,心止不住地沉入暗地。 眸光渐深。 那是......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 傅锦梨兴致不高,却不是因为中午那出,只是在学里玩得有些疯,一坐上马车摇摇晃晃的,现在困得很。 待苏展将她抱着进了殿内,她张开小嘴巴就哈欠连天了。 方一站在地上,脚上晃了两下就看见自家爹爹朝她招手, “过来。” 她打起精神嘻嘻一笑,乳燕投林般摔在傅应绝身上搂住他的腿蹭了蹭。 “爹爹。” “嗯。” 将这么一小团抱在怀里,傅应绝在她小身子上拍了两下,“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她扬起脸,”开心的!” “真的?”傅应绝嘴里诱哄着,“可有欺负别家小娃娃。” 欺负别家小娃娃? 傅锦梨看着自家爹爹那双好看的眼睛,她这么乖,怎么会欺负别家小娃娃? 若说欺负的话..... 哦! 还真有! “窝有!我拽着他,小胖子嘿呀嘿呀,拖着走!” 她拽着小胖子走,他根本拦不住自己,这个算不算? 傅应绝无奈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没了?” 奶团子摇摇头。 将脑袋窝在傅应绝怀里又觉得困了,干脆乖乖团成一团,扯着傅应绝的大手放在自己背上。 “拍,爹爹拍拍。” 傅应绝半晌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心安理得闭上眼睛打了个小哈欠,只得认命在她背上轻拍哄着。 “倒是个心大的。” 苏展也忍不住笑出声,放轻了声音,“许是小主子宽厚。” 傅应绝没好气道,“是她憨人有憨福,怕是别人骂的什么她都不知道。” 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捏了下小胖脸,怀里人皱了下眉又赶紧轻轻拍打哄着。 比起这边的祥和静谧,许家那头屋顶都差点掀了。 “你说什么?” 许雅一进家门,就被守在门口的侍女截住,说是她母亲又病重了。 “不是上午还好好的,怎么会?” 侍女抹着眼泪,“是莫姨娘,莫姨娘将夫人又给气病了。” 许雅面色难看,脚下不停地往正院赶。 才踏进门,就听见朱氏孱弱又狠戾的骂声。 她快步走进去,就见朱氏坐在床头,脸色发黄,咳嗽两声举着手边的瓷瓶就摔在了地上,“贱人!这个贱人!不过是个三流货色也敢爬到本夫人头上!” 本就骨瘦如柴,现在面目狰狞更像是地狱爬出的恶鬼。 许雅压下心头的恐惧,走近了些,“娘。” 朱氏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那站在一旁的女儿,许雅忍不住退后了两步。 却看见朱氏眼里落下泪来,开始高声哭,“我苦命的女儿啊,如今我们孤儿寡母在这宅院里要如何活啊!” 许雅鼻尖发酸,上去搂住情绪崩溃的朱氏,“娘,别哭,注意着身体,她不过是个妾室。” “妾室,不过是个妾室。”朱氏埋头在小小的人怀里,哭泣着喃喃两句,眼神变得浑浊起来,下一秒惊叫着推开许雅。 “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不用功读书讨不了你爹欢心!” 说完看也不看栽倒在地的许雅,自顾呢喃道,“一定是,一定是你,若不然他怎会如此对我!” 朱氏显然已经气得神志不清,一旁的侍女忙将许雅扶起来。 许雅见着自家母亲受苦责骂她,又只是个半大孩子,没忍住哭出了声,一时之间房内都是大夫人咒骂跟小女孩呜呜哭泣的声音。 莫氏听着下人回禀正院那头的鸡飞狗跳,心情好得多用了两碗饭。 “去,将陛下赏赐的都给我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她扶了扶髻边的步摇,得意地笑,“老爷说不日便扶我做正妻,届时我定要好好大办一场,让那些人瞧瞧我如何风光!” 第50章 待我登上小弟宝座 京中只知陛下传了口谕,那许府大门一关,自个儿闹自个儿的,如何了旁人也不清楚。 众人还未看出什么门道来,就让另一件事吸引了目光。 听闻不日前大总管苏展到太学接了个人,亲自护着送进了宫。 然而,这水花一惊后又沉入湖底,风平浪静起来。 京中众人只觉得陛下行事是愈发琢磨不透了,只恨自己长不出几十上百双眼睛耳朵将皇城四处都盯得死死的,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季楚这两日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奶团子身上,京中各处传得沸沸扬扬,猜测着苏公公那日接的到底是何人。 别人不知,他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此刻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手上捏着笔,脑袋瓜一点一点,小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在一边,歪着歪着又迷迷糊糊地正回来。 季楚忍不住皱了眉, 傻气的。 甩了甩脑子乱糟糟的一堆,心思又回到了课堂上。不管她是谁,自己只需遵循本心便好。 傅锦梨这两日的行程那都是定死的,上学吃饭看小粽子。 这不夫子刚走她与唐衍告别又拽着季楚走了。 唐衍扯着小包眼巴巴望着前头那两个背影,暗恨赵驰纵实在可恶!都躺床上了还不消停! 与唐衍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薛福蔚,他这两天缠傅锦梨缠得紧,自然是晓得她每日都要去赵府探病。 他现在只恨他阿爷为何不将他也揍得狠些,如此那躺在床上的便是他,哪还有赵驰纵什么事。 可他也不想想,凭两人的交情,那奶团子怕是想不起他这么一个病号。 薛福蔚早早地就溜到了门外等着,他这两日都有经验了,对她的行踪那是了如指掌。 连她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悄摸溜出去玩都知道。 奶团子刚一跨过门槛,就叫突然冲到眼前的东西闪花了眼,金灿灿的一片,在日头下晃着光。 傅锦梨奶呼一声闭上了眼,又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薛福蔚那龇着的大白牙就这么映入眼底。 “......” “你做什么!”她气鼓鼓地。 薛福蔚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腩,身上挂着的那一串串金银坠子哐当作响,嘀哩嘀哩地清脆极了。 就连衣服料子里都缠着金线,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土大款的气息。 “听说你要去看赵狗,不,赵驰纵,我也想去看看他。” 他笑呵呵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绝不能让赵驰纵那条狗占尽先机,他薛福蔚必然要登上第一小弟的宝座! 看看他身上穿得这些,如此花枝招展艳光四射,赵驰纵那狗小子如何比得过。 想到这,他笑容又大了几分,眼睛更小了,整个人看起来憨态又喜人。 小样,迷不死她! 傅锦梨奇怪,“你去看他,做森么,他凶凶。” 她还记得这两人一见面就吵架,赵驰纵还跟自己说他们俩是死对头。 季楚也是这么觉得的,全京城谁都有可能去看望赵驰纵,但那个人绝不会是薛家小公子。 两人性情都冲,自来就不对付,一见面就是横眉冷眼的。 不过,想着赵驰纵那躺在床上,翘着腿惬意地等着奶团子忙前忙后哄着他的样子。 季楚眸光一闪,颇为正经,“既如此,薛小公子便一同前去吧,毕竟是难能可贵的同窗情谊呢。”个鬼,有好戏看。 本来以为还得磨一阵嘴皮子,哪料到如此容易! “好好好!”薛福蔚颇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不错不错,这小子上道,待他登上第一小弟的宝座,必要对这小子赐封行赏! 于是三人结伴而行。 甫一下车,傅锦梨就不管身后的两人了,轻车熟路就冲上了赵府的石阶。 随后被早早就等在那儿的人高高举起放在后颈处骑大马。 “高高!小梨子高高!” 那位置极高,她却半点不怕,小短腿用力蹬住了,手上抓着身下人满头的小辫。 李源在门边翘首以盼,可算是把人等来了。 他今日一身常服,边塞民风彪悍,没有京中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诗书礼仪。故他两只耳朵上都坠着在雅正之家看来极其离经叛道的耳扣。 一头长发扎成小辫高高捆起,看起来是精心准备过,没有前两日守大门时那么随便。 “可让老子好一通等!小丫头不跑快些。” “小马哒哒哒,小梨子快快!” 她撅着嘴为自己辩解,小马跑的哼哧哼哧的,可快了! 晚一步下来的两人也看见了那壮实的小山丘,脖子上驮着个奶娃娃,差距实在太大,看起来还没他两个拳头大。 季楚倒是习以为常,李副将天天搁那巴巴守着,嘴巴又会哄,讨那耳根子软乎乎的一团欢心,不是什么难事。 倒是薛福蔚满眼惊羡。 好高啊,他什么时候也长那么高到时候背着他大哥四处转,好不威风! 只是不知大哥力气那么大,体重是不是也大。 于是三人小队,一下又变作了四人。 赵驰纵一到点就竖着耳朵往院子里听,待传来一阵啪嗒的脚步声,他立刻扯好被子,闭上眼睛,一副虚弱又苍白的模样。 看得守在一旁做绣活的侍女忍不住扶额,小少爷真是傻得没边了,这唇红齿白,满面红光的模样,长了眼就能看出是吃得好,睡得也好。 再一副虚弱做派怕是要用力过猛了。 “小粽子!” 一进了屋,她就挣扎着要下来,李源虽然遗憾却也老实抱着人落了地。 几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脸比往日又圆了几分,皮肤都捂白了点的赵驰纵双目紧闭,俨然是一副神清气爽气血十足的样子。 薛福蔚忍不住嘀咕,莫不是补过头了吧,怕是不日就要赶上他了。 奶团子趴在床边,晃了晃他的手,却不见人醒。 她又抬眼去看一旁的侍女,小眼巴巴的,似是在问他这么不醒。 侍女被她看得心间一软,这时又想起方才小少爷睡下时叮嘱的话,只觉手痒想上去一巴掌给人呼醒了算了。 是人吗? 还是人吗? 心头愤恨得很,嘴上只得照着吩咐道,“许是喝了药困意上头,小姐用这帕子给小少爷擦擦提提神估计就醒了。” 良心有些痛,不知这蠢少爷如何想出这破招的。 那帕子打湿拧干了就放在床榻旁的木柜上,显然是早已备好的。 奶团子倒是没多想,懵懵地抓着帕子哦了一声就扭过小屁股去要往赵驰纵脸上擦。 两人之间的交谈,身后的三只听得分明,李源粗神经倒是没什么反应,季楚却是隐晦地翻了个小白眼。 一看薛福蔚, 嗯? 哪还有薛福蔚的影子! 第51章 哇地一声哭昏过去 那占地不小的一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奶团子旁边,笑呵呵地接过傅锦梨手上的帕子,在她耳边嘀咕几句。 “我来我来,我来照顾他,我都想他了。” 他语气真诚,奶团子不疑有他,主动往旁边挪了挪。 薛福蔚挤在床边,背对着几人勾着小胖腰看了赵驰纵两眼。 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安详得很。 薛福蔚一直笑呵呵,可笑着笑着却愈发猖狂狰狞起来。 好个赵驰纵!好大的狗胆,居然敢使唤他老大,前两日他没来还不晓得是如何欺负她的! 他一口小白牙都要咬碎了。 说是他来,可薛小少爷哪里又照顾过人,笨手笨脚地就往人脸上呼去,擦得是有轻有重,可怜赵驰纵养了两日的皮肤上不一会就红一片白一片。 偏薛福蔚虽然生气,却是个心眼实在的。 哼哧哼哧,卖力得很,擦了一遍还不够,呼啦一抹又是一遍。 赵驰纵此刻是有苦说不出,就算是真睡着,脸上这么大动静早该醒了。 偏偏他是个装的! 估摸了半晌也不晓得在哪个时机‘醒’来才合适。 小梨子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劲,看起来人小小的,一天到晚嘴里阿吧阿吧,手上功夫倒是了得。 他就喜欢她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于是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逗逗他,没成想现在倒是放爆竹炸瞎眼——自作自受。 脸上都快秃噜皮了,赵驰纵心里发苦。 实在是受不住了,他只得低呼一声,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 我*! “来——人啊——!” 赵驰纵仿佛一个被糟蹋的良民,捂着被子誓死发出一声悲鸣! 这动静既突然,又刺耳。 屋子里几人都惊了一下,奶团子挨得近,耳朵都要炸了。 她吓的小屁股一抖就赶忙捂住了耳朵。 一旁忙活得大汗直流的薛福蔚就要惨得多。 他手上拿着东西,又是直面狮吼,胆子本来就不大,这么一吓他帕子一扔撑在床边的手一滑,整个人就直直朝赵驰纵扑去! 只听得一声哀嚎,季楚都觉得血腥,闭上了眼。 一旁的侍女都被这发展搞痴了,回过神来自家小少爷已经被压得两眼翻白,出气多进气少了! 从被子里伸出来的一只小手都绷直了! 侍女赶忙跑过去还听见他咬牙切齿语气虚弱拼死说出一句咒骂。 “......王八蛋,....别让小爷...缓过来......” “......” 屋子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赵驰纵让人扶起来缓了好一会。 倒不是薛福蔚这小胖子有多重,而且赵驰纵一向是抗摔抗打的。 只刚刚那一下,直直按在了胸腔下方,背上那几条快好全乎的伤又被死死钉在了床上,这动静才大了些。 赵驰纵倚在床头,一边喝水一边拿眼刀子刮薛福蔚。 他和薛福蔚果真是犯冲! 薛福蔚被看得好一阵不自在,转念又想到是他吓得自己,自己还好心给他擦了脸呢,那腰板又不自觉挺了起来。 季楚人小小的,已初具君子做派。 他端着茶盏掩在唇边,那杯盏下的唇却是闭得紧紧,仿佛下一瞬就要笑出了声。 奶团子被李源抱坐在腿上,小口小口咬着手上的玉兔奶糕,时不时抬头去看看赵驰纵的情况。 明晃晃的担忧写在眼底,一低头嗷呜又将嘴巴塞满。 好好七! 李源笑容满面地看着她乖乖地晃着脚丫子吃糕糕,恨不得丢下这一屋子的臭小子直接骑马把人拐边塞去。 虎目一扫这一个两个三个, 实在碍眼! 一屋子人都是心思各异。 “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驰纵放下小茶碗,怒视薛福蔚。 薛福蔚朝傅锦梨那边缩了缩,“我与小梨子来看你。” 赵驰纵瞪大眼,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与谁?你再说一遍与谁?!” “与小梨子啊。”薛福蔚很是坦荡。 “小梨子!” “嗷~”忽然被点名,奶团子抬起了头,小嘴巴包得满满的,嘴边还沾着糕点渣子。 她这副‘毫不悔改’的模样看得赵驰纵看得脑门一热,气血上涌,捶胸顿足,“我不过,不过方走了几日!你就寻了新欢了?” 奶团子眨眨眼,什么新欢,米有听懂。 她仰着脑袋去看李源,奶呼呼软趴趴的一团,等着人给她翻译。 李源拿帕子轻轻给她擦干净嘴角,转头对着赵驰纵就不是那么客气了。 “你小子皮痒了!小同窗来看你可把你急得!” 赵驰纵差点气哭了,奶团子前头一个祁扬,唐衍,现在又来个薛福蔚。再如此下去,哪还有他赵驰纵的容身之处! 满肚子的气话,一对上李源那泛着戾光的眼就一下子瘪得干干净净。 李源早早就跟在他爹身边,战功赫赫,还是那关外节度使的独子,揍起人来拳头比自家爹爹还厉害。 自小被他揍着长大,他一看见人就怵得很,哪敢多唧唧歪歪。 李叔父也不晓得这两日哪根筋搭错了,平日里看见他恨不得揪去营里泥地上滚两圈,这两天倒是慈祥得很,天天来看他。 “我,我,我不皮痒。” 他抽抽嗒嗒回了这么一句,又委屈得很去看傅锦梨。 奶团子捧着李源新递给他的糕点,被那目光看得一抖,像是良心发现了,从李源怀里滑下去举着糕点放在他嘴边。 “吃吃,小粽子吃,啊——”她张圆了嘴巴示意赵驰纵跟着她做。 赵驰纵满腔愤懑,含泪一口咬掉大半边。 等他咔吧咔吧嚼完,又低头拿眼神控诉傅锦梨。 可奶团子无知无觉的,只张开嘴啊啊啊地催促他快点把剩下的吃完。 他憋屈极了,看着那白生生的小胖脸上兴致勃勃,只得一口吃完剩下的一半。 谁知奶团子竟是喂上了瘾,以往都是别人一勺一勺喂她,现在位置换了,她咂吧下小嘴觉得有意思得很。 而且赵驰纵气得像个河豚,动不动就要炸毛。 可嘴巴里一装进东西就安静下来了,难得的清静,奶团子喂得愈发卖力了。 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赵驰纵吃得眼睛都鼓起来了。 看他那样薛福蔚只觉得肚皮一凉,双手小心地捂上了自己的胃。 季楚笑而不语,稚气的眉眼显然是心情愉悦的。 只李源一人觉得牙酸,他伸手抓起一块扔进嘴里咬的咔嚓响,现在是一看赵驰纵那臭小子就觉着碍眼得很,身在福中不知福! 若赵驰纵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怕会哇地一声哭昏过去。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第52章 几座城池够买奶团子 几人不出意外地又蹭了顿饭,李源无所谓,他想着在哪吃不是吃。 薛福蔚倒是也晓得赵驰纵不待见自己,就一直歪缠在赵老夫人身边哄得老人家眉开眼笑,抱着笑着直呼这是她新大孙子。 他长得讨喜,大嘴一张吃四方,只赵驰纵一人气得脸都绿了。 嘴里咬着调羹还不老实,故意做出声响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赵老夫人眼睛一横,“能吃吃,不吃挪窝去大黄那桌。” 赵驰纵:? 哇地一声哭出来! 大黄是府兵捡来养在马厩边的一只大黑狗,成天为口吃的见人就摇尾巴,好不谄媚,奴颜婢膝! 如今他已经沦落至此了吗? 薛福蔚和奶团子吃相极其相似,全是埋头苦干类型,小的那个没人喂的时候会戳得身前那一小块都是饭粒。 薛福蔚倒不会如此,他是半粒米都没浪费啊,不小心掉在桌上还要急忙捡起来塞嘴里,像是怕掉得久了就不新鲜了。 两人听见赵老夫人的话齐齐抬起头来。 两张白嫩的小胖脸,一个嘴泛油光,一个满脸白米饭。 全是懵的,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将屋里几个都看笑去。 “快擦擦,擦擦,吃得这样怎么像话。”赵老夫人崩着嘴角,手上动作轻柔得很。 年纪大了就爱热热闹闹的,赵驰纵一·个小子在家时只会满院子疯玩,哪像现在全在她跟前乖乖吃饭,老人家对着这一堆小萝卜头是越看越喜欢。 “香香~”奶团子擦干净嘴巴又举着勺子塞了一大口,吃得脸颊鼓鼓囊囊。 李源看得实在心痒,那么大一个糙汉子坐在小孩房里的小绣墩上看起来别扭极了。 束手束脚地,他却乐在其中。 “来,老,我喂你吃。” 一句老子差点脱口而出,又及时止住。 奶团子乖乖递出勺子,对小孩来说恰恰合适的餐具,在他手中像是拿着根针似的,艰难地捏起来喂得一脸荡漾。 一桌人都吃得乐乐呵呵,只有赵驰纵食不知味,木然地嚼着,满脸敢怒不敢言。 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怕是没两天就没他赵驰纵这个人了! ”奶奶,我明日,明日便去学堂!” 再不在身边守着,谁晓得还能再钻出个什么牛鬼蛇神来。 此话一出,李源第一个不答应了,他当即否定,“不行,养病你给老子好好养!小小年纪别落下病根,到时候病歪歪地你让你爹你娘怎么办。” 说着手上又轻轻地喂了一口,语气一换柔和极了,“是不是呀小梨子。” 笑话! 他病好了,自己去哪里找这一小只啊! 不行! 坚决不行,待会待人走光了给这小子套个麻袋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李源如是想着。 赵驰纵:......? 平素怎么不见你老人家这么关心我? “我就想去!我学业为重。”他不依,拼死反抗。 “学业?”李源像是听了个大笑话,“你小子比我多认得几个字啊,敢谈学业,阿嘎嘎嘎,咱老赵家没这个命。” 他历来跟着赵漠,时常以老赵家自居,气得他爹一见他就摔盘子砸凳子。 赵老夫人也是奇怪,“阿纵别闹,怎以前不见你这么积极,现在倒是八十老太太抹粉——老来装俏。” 赵驰纵:...... 季楚:...... 有句话李副将说得是没错的,这老赵家,没一个学问拿得出手的。 季楚现在倒是良心上来几分,放下碗为赵驰纵说了句话,“赵奶奶,赵驰纵近来在学堂表现挺好,功课也愈发用心了。” “是吗?”老太太狐疑、 “不可能。”李源斩钉截铁。 “嘿嘿。“薛福蔚乐得看热闹。 ”嗷呜。“奶团子张嘴又是一勺。 赵驰纵那才升起的些许感动,被噎得不上不下。 最后还是老太太看着小孙子有些不忍心,“这伤倒是也养得差不多了,多抹两天药再去吧,到时候也差不多参加王家那宴会了。” 这一提起来,赵老夫人又叹了口气,“你娘是不耐烦应付这些的,到时候我一个小老太太带着你个皮猴,实在是不想搭理他王家。” 王家那企图都写在脸上去了,宴上人多眼杂的,一个看不住可怎么好。 宴会? 忙着吃饭的奶团子一听这句话,耳朵悄悄地竖了起来。 她大眼珠子咕噜噜转,叫一直注意着她的李源看了个正着。 一大一小不期然对视上,大眼瞪小眼也不晓得交流了什么,奶团子扭过小身子,”去去,小梨子去去!” “哟,小梨子也去啊。”这话是薛福蔚说的,他家里自然也收到了,他本是不想去,他家里头也不怵那宣阳,届时问起来随便一个借口搪塞过去便是了。 不过若是他大哥也去的话,那他...... 嘿嘿。 “小梨子没有帖帖。”她垂下小脑袋,“爹爹没有钱钱。” 爹爹不能带她去啦。 她又抬起头来双眼放光地盯着赵老夫人,“小梨子去,带带,热闹热闹。” 爹爹去不了,赵奶奶带去哇! 她童言童语地,叫一桌人都静了下来。 季楚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别人不知,他却晓得个大概,若没猜错她便是那皇城里头的金枝玉叶了,她爹便是那杀伐果决的少年天子。 大启陛下没钱?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看着那奶团子的两个小发包,季楚眼神一时幽暗起来。 除了他,另外几个的想法却是出奇地殊途同归。 赵老太太:我可怜的小乖乖啊。 薛福蔚:我小老大好惨,以后我定要好好待她! 赵驰纵:他爹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李源:有这好事?也不晓得给多少钱他家愿意把小娃娃给他,两座城够不够。 别的先不说,若让远在边塞的李大人听见了不晓得要如何吐血,大呼家门不幸。 西漠关往北的地界与蛮夷接壤,地势十分复杂。 早在大启未建立之前,李家一直都是那里的土霸王。后来王朝更迭,对他们也毫无影响,历任帝王也默认那地段归属李家。 李家家主与其说是节度使,不若说是分封诸侯更为合适。 只是如今大启境内统一,天子手段了得,李家也没有什么狼子野心,两方一拍即合给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官职。 所以李源心头想的送城池还真不是大话。 第53章 王不见王 “小梨子你同我一道!”薛福蔚迫不及待道。 还没醒过神来被人抢了先机的赵驰纵面目狰狞了一瞬,紧随其后,”小梨子那必是同我一道!” 哟? 这还了得,小屁孩敢跟他抢?! 李源脸一板,瞪着两个臭小子,“瞎掺和什么,你俩还没根木棒子高,一边玩去。” 表情嫌弃得很。 转头对着那歪着脑袋的一团诱哄道,“别听他俩的,小梨子与叔叔去,叔叔带你骑大马。” 不可否认傅锦梨是心动的,大马大马!高高! 爹爹就没给她高高! 她弯着眼睛望着李源,看得李源不自觉一笑,眼尾扫了一旁俩干着急的臭小子,眼底暗暗得意。 小样,与他争? 三个小伙一场戏,赵老夫人与季楚两人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季楚性子淡,脑子转得快,老早就想到这局面了。 倒是赵老夫人一阵诧异,这样子看起来...... 自家那臭小子不行啊,不争气真的不争气。 只是这李家小子...... “你莫说这么多,你也没有帖子。”老夫人无情提醒。 赵漠官至从一品麟远大将军,李源虽是赵漠的副将,却也是不遑多让。 两人比起来赵漠也是吃了年纪与资历上的红利,赵驰纵是他老来子,他如今已是三十好几了,而李源当时参军时年纪尚小,这才分到了赵漠麾下。 短短几年,当初那个毛头小子如今已是从三品怀化大将军,比起他老爹李大人与赵漠更是毫不逊色,甚至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了,在京中自是分得有府邸。 只他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个,拎着包扔下满院子的人就来这赵府缩着。 “嗯?没给老子递?”李源竖着眉,一脸凶煞样。 仿佛下一瞬就要提刀砍了王家那几个不识好歹的王八羔子。 几个小孩缩缩脖子,本来就长得凶,现在眉头立着,鹰眼寒芒阵阵,谁不怕。 赵老夫人看着他那理直气壮恨不得立马兴师问罪的模样,颇有些一言难尽。 “你莫要忘了你前些年做过什么。” 现在想起来问别人怎么不给他递帖子了,当时做事时也不晓得收敛,没个轻重日后怕也是个讨不着媳妇的。 至于是做过什么呢。 李源还真拧眉细细思量了一番,那段模模糊糊日渐尘封的记忆渐渐清晰,他眉头不由地一跳。 原是他与那王家有段过节。 早两年他方才进京,边塞土太子,家世显赫的小衙内,在军中更是无往不利,甫一到上京那是日天日地什么都不管。 这么一个无视礼法的人,与王家对上那是针尖麦芒,王不见王。 王家不要脸,他肆意惯了,比那王家更不要脸。 当时也是七八月份,王家听闻陛下新封了个小将军,小将军来自边塞苦寒之地,家底却是实打实地厚。 西漠关李家啊,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军队征兵役的人啊。如今那小当家初到京中正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这样的冤大头都不宰宰谁。 于是那王家也是旧法新用,来来回回就是办宴会。 帖子一送上门,就高坐厅堂等着那小将军乖乖送着礼来,毕竟这京官最是排外,他一个初来乍到的照规矩得展一展实力,露露财。 实力到位才算是敲开了京中各阶层的门户。 他王家就送他这个机会,也算是双双成就皆大欢喜了。 如意算盘打得响,偏那蛮子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那帖子看都没看一眼就叫他点了去烧火。 王家迟迟等不到人,拿出了那无往不利的绝招——上门闹去。 一家老小在当时的怀化中郎将府,如今的怀化大将军府,坐下就哭嚎啊,说他如何如何傲气,如何如何不将京中权贵放在眼中,如何不将皇家郡主放在眼中。 当时李源怎么做的? 李源坐在墙头啃着块瓜啧啧称奇,暗叹这上京不愧是大地方,民风比起他边塞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最后王家一大家子嚎得嗓子都哑了,他才施施然出现。 一出现就扯了绳子将这一家老小吊在府门前,结结实实吊了一整夜啊,凭他们如何叫唤,他拍拍屁股到赵家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可怜那王家两老脸都吊绿了,被人放下来的时候半死不拉活的,才惊觉是踢到了铁板。 照王家那性子是不可能罢休的,于是一纸状书就告到了御前! 那时帝王登基不过三年,行事更是诡谲随性,眉头都没皱就拿王家下了大狱。 罪名是扰他宠臣清净。 于是还没缓口气的王家并那宣阳郡主,在狱中又足足待够了五天才出来。 自那以后,众人一直避之不及的王家一见着李源就绕道跑。 想起了这么一段往事,四个萝卜头还瞪着大眼睛好奇看着他,李源那黑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清清嗓子,又浑不在意了,“如此,我便亲自上那王家讨去,我好歹一个大将军,还吃不起他家满月酒了?” 十足的土匪做派,直把赵老夫人看得哑口无言。 几个小孩看着他面色怪异,只有奶团子一个人微张了小嘴巴,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做法十足地帅气。 若是奶团子亲爹在此,只怕会冷笑一声。 不知为何? 她自己就是个小土匪,对这派头熟悉推崇不是理所应当? 于是,一个热情相邀连哄带骗信誓旦旦,一个心情激荡傻傻懵懵耳根子软,结果可想而知。 赵老夫人似是觉得不妥,毕竟是别家孩子,还是要知会寻求一下意见的。 只是那奶团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是要去,娇娇软软缠着不放,还放话在家中是她做主,爹爹对她言听计从! 没得法,赵老夫人只得依她。 两人得偿所愿,两人怨念十足,一人老神在在,看起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而另一头不知自己早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还无端背上‘言听计从’设定的帝王抬手拿过杯盏,热气一瞬间就氤氲了帅气的眉眼。 隔着气雾去看,只觉此人尊贵又摄人。 全然不晓得背后早就背上了又凶又穷,还抠,怕女儿等黑锅。 第54章 你背着我带他回家 有赵老夫人拍板放话,不出两日,还真叫赵驰纵回了学堂。 此刻坐在赤桃阁这破桌子破垫子上头,他咂吧下嘴,不错不错,便是这样浓厚的学习氛围才配得上他赵大少爷。 眼睛一转往侧边看去, 奇了怪了,平日里早该乖乖坐在那里发呆的奶团子却还没个影子。 从他这里是先看见小梨子再看见唐衍,此刻没了那小人的遮挡,倒是叫他一眼就望见了唐衍。 唐衍一身布衣,端坐着,手上执着书卷在看,小少年脸上还有着看起来软乎的腮肉,坐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 赵驰纵眉头皱得老高, 怎么看怎么不顺心,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儒样如何能跟他这威风凛凛的小霸王比! 他正闹心着,却见季楚朝这头走来,他支起身子准备打声招呼,谁知那人径直越过了他。 ? 还停在了唐衍的身边! 他难以置信,怎么个事。 他才几日不来啊,这赤桃阁变天了?! 要知道,就季楚那个龟毛性子,除了自己,这学中的他都疏远得很,没成想,这刚回来就给他这么大个惊喜。 他四处瞅了瞅,苟着身子做贼一样挪过去偷听两人说话。 刚一走近些,才听了两句然然也也的,他眼睛都苦得闭起来了。 季楚手上拿着古卷,是周父予他的,里头内容深奥,他有几处不懂,拿过来与唐衍讨论一番。 唐衍话语与措辞尚还稚嫩,入手的角度却与旁人不同,颇为刁钻,一番话下来让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水之道也,此道便是顺应天然。” 唐衍点头,“源也道也,万物循环。” “治水策讲究堵不如疏,便是如此吧。” 唐衍,“方法甚好,可九州大地万水通渠不是件易事,人力财力尚达不到。” 古人治水讲究顺应自然,放任自流,将山河湖泊串联起来,动则不溢,这是书中的方法。 可唐衍告诉季楚,家中母亲播种时也是算好了收成斤两的,可待装好上称一试,却与预计的差出甚远。 母亲说四季有虫害,水涨日头晒,样样都会影响了种子的存活与发芽。 唐衍便想啊,种地尚是如此,治水该是也差不多。 山川相连是个美好愿景也是个良策,可以当下的技术水平跟人口,钱财还有水域规模来看,怕是难以实现。 季楚一听,果真如是! 垂下眼来细细思索一番后对唐衍大为赞扬。 “唐衍,我父亲常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可我总是局限了许多。”他真心夸赞道,“若父亲见到你,当会十分欣喜。” 这话不假,周天一辈子为社稷,为臣民。 他身在户部,对民生福祉这一块颇有见解与抱负,唐衍倒是对他的脾性。 唐衍受宠若惊,下意识摆手,“没有没有,我瞎说的。” 季楚却是不太赞成地看他,“说得好便是好,坦然受之不是什么羞耻事。” 这便是唐衍的缺陷处,相处下来很容易就能发现他是个骨子里自卑小意的人,大多时候都觉得自己不如旁人,可明明他就是很优秀。 “这样,你若不信,今日与我一道回府如何。” 唐衍一怔,呼吸都轻了几分。 同季楚回府,那是不是就见到了周尚书。 还不待他回答,旁边就传来了一阵河东狮吼,“季楚!你说你要带谁回家?” 赵驰纵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满眼震惊。 唐衍觉得这个眼神与他当初看小梨子的有些相似,就是...... 如泣如诉,又控诉又委屈。 “我才在床上躺几日啊!你就背着我有狗了?” 季楚无奈,看着这炮仗一时无言,“驰纵,小声些。” 赵驰纵差点落下泪来,如今连说句话都不许他大声了是吗? 但他皱着一张脸,扁着嘴还是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小书呆,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一个个都被他勾过去了。 想到什么又瞪了唐衍一眼。 唐衍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赵驰纵就是咋呼,但心不坏。 “唐衍很好啊,我准备带他回家见父亲,你要一起吗?” 见周伯父,说实话赵驰纵不想去,每次对着尚书大人他总觉得有东西在啃他脑子,坐立不安得很。 他犹豫着,就听旁边插进了一道声音。 “你们在干什模。” 奶团子已经看他们三人许久了,她穿着小裙子,头上挂着金铃铛,悄生生站在那里歪着头。 站在这里是干嘛哇。 等小梨子上学吗? “小梨子!”一见到这一只,赵驰纵哪还有方才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往后一缩就开始告状。 “你是不知道这两个在干什么!啧啧啧,他们背着你回家呢!” “你听听,你听听,这像话吗!特别是唐衍这小子,今天敢瞒你,明天就敢揍你!” 季楚:...... 唐衍:无辜。 他噼里啪啦说得嘴都干了,却不见奶团子有半点反应,迷瞪着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 “怎,怎么了?” 怎么了? 奶团子没精打采的,她今日大被蒙头,四仰八叉地赖床不起,叫她爹揪起来时好一顿哼唧,后来屁股挨了两巴掌才老老实实上学来了。 现在赵驰纵这巴拉巴的,听得她脑子都麻了。 “我困哒,爹爹揍。” 她捂着小屁股,委屈得很。 小孩子赖床是常事,像赵驰纵,常常是被他爹拎着大棍子打出家门的。 于是他感同身受,“没戳!你爹真凶,比我爹都差不离了!” “嗯嗯,爹爹坏。” 她真的很生气! 都说要陪着爹爹在家了,爹爹居然说她一天到晚玩他脑筋。 小梨子才没有玩,只是看爹爹可怜,才不是不想上学。 两人越说越火热,大有促膝长谈的意味。 季楚及时叫停,“夫子要来了,赵驰纵今日要去吗?小梨子你呢。” 赵驰纵原本犹豫,现在却是斩钉截铁,“不去,你们俩自己去,我跟小梨子玩。” 嗨呀,小梨子同他在一起,他还管什么季不季楚,唐不唐衍的! 嘿嘿,美滋滋。 算盘打得响,却忘了这小丫头是个爱凑热闹的。 “去,小梨子去!” 她总算是打起了精神,小跑过去扯着季楚的衣服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那模样大有跟不去的赵驰纵划清界限的架势。 第55章 敢挖他薛爷爷的墙角 赤桃阁四个说得欢,陶然阁那边薛福蔚却是苦大仇深得很。 他叹了口气,不知多少次扪心自问,怎他爹不将他晚生几年! 这样着急做什么! 若是晚几年他如今也是坐在赤桃阁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哪还有什么别的苦恼事! 唉! 越想越气! 人这一气嘛,就想找点别的转移下注意力。 你说巧不巧,一转头就看见了祁扬。 祁扬有些沉寂,眸光发深,他腕上有只鸾鸟图腾,暗粉色,是吃下那药后留下的。 意味着这辈子都是独属于傅家的暗子。 他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要做的便只有快快成长起来,能护得住奶团子。 可一切看起来似乎不太容易,照以往那样下去并不会有太大改变,于是他便去求了大启陛下。 唯有他,才能毫不留情,下死手去锤炼自己。 傅应绝像是等了他许久,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随手就将他丢给了周意然。 周意然其人,年少成名,武学造诣奇高,又师承大儒谋略不低,跟着他,确实是再好不过。 “喂!祁扬!” 思绪被打断,祁扬神色立马敛了个干净,一见薛福笑呵呵站在他身侧,他拧眉,“怎么了吗?” “你与小梨子是不是十分熟悉啊!” 熟悉? 与赵驰纵一干人比的话,他确实是要熟悉一点,毕竟是最早认识,又有另一层隐秘的关系。 ”怎么。”他不答反问。 薛福蔚嘿嘿一笑,脸上写满了套近乎,“我以后再不欺负你,你帮我劝劝小梨子吧。” 祁扬没什么反应,因为他那欺负在自己看来实在是不痛不痒,小儿玩闹般口头说两句,与当时宫中那后妃差得远了。 只是..... “劝她做什么。”祁扬不动声色。 “劝她......”话到嘴边薛福蔚舌头却打了结,难不成还要告诉他劝劝小梨子收他做小弟吧,这传出去多丢份啊! “就劝她答应我吧!”他自认聪明地换了个说法。 祁扬,“......” 薛福蔚一脸期待。 “老大!老大——” 吵吵嚷嚷从门口就开始唤,魔音贯耳还越来越近。 薛福蔚静静等着回答的眼神一恼,似是恨这群不长眼的傻小子!什么时候呢就敢瞎吵吵! “做什么!”薛福蔚对着祁扬歉意一笑,转头就变了脸色。 “你们最好有事!” 几人被吓得一哆嗦,小老大虽然糊涂,但手下管理得还是非常严的,几人怕挨他脾气,忙不迭开口。 “老大!我们是有要事禀报!” “没错,可了不得呢,我们几个冒死从敌营探出来的!” 祁扬看着这几个戏多的,仰头叹了口气,就这样的,怎么好意思说出去是欺负人的,也就只能骗骗自己与那傻兮兮的一只了。 薛福蔚不耐烦极了,“你要说便说,吊小爷我胃口做什么。” “小大哥要与那季楚回家啦!” 小弟十分听话,闻言直奔主题,却将自家老大震得待在了原地。 他像是难以置信,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哆嗦着嘴唇满目凄厉,“你,你再说一遍。” 小弟莫敢不从,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一字一顿清楚明白,薛福蔚一个小胖子像是大受打击一般脚下一晃,几人连忙扶住。 “哇呀呀呀呀!季楚小儿!我饶不了他!” 薛福蔚撩起袖管,红着眼就往外冲。 祁扬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可他浑身肉肉不是白长的,将祁扬这个长他一岁的男孩子拉着都吃力。 “你冷静一些。” 冷静? 薛福蔚哪里能冷静,前两日他还放心季楚得很,今天那季楚居然敢偷他薛爷爷的家! 带他大哥回家? 他薛福蔚第一个不答应! “你撒开我,我定叫他好看!敢带我小梨子回家?!” 这小蛮牛力气着实大,祁扬忙着拉人只分出一丝心神了听他说话,听得这句小梨子,他一愣,“带谁?小梨子?” 这下轮到祁扬抓狂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他带谁回家?” 薛福蔚又急又气,鼻孔里热气直喷,“还能是谁!除了那傻梨子还能是谁。” 祁扬愣怔着松开了手,薛福蔚一个趔趄,惯性使然差点跌在地上。 “哎呦!祁扬你这人!你要拉就好好拉!” 哪有拉人拉到一半放别人滚地上的。 祁扬可不管他那么多,转了头就去询问一旁的小弟,从他口中得出确切回答,什么小大哥就是约好要与季楚唐衍一同结伴回家。 他眉头都拧起来了,小梨子成日的瞎跑,唐衍家,赵驰纵家,如今还要去季楚家了。 据点都换了好几拨了,看来他得抓紧一点快些成长,不然照她这折腾劲,鬼晓得以后跑哪儿去了。 小少年坚定又苦恼。 “你......你同不同我去啊?” 站稳身子后,看他不说话,薛福蔚只当他是如自己一般也是心头悲愤难平!势要将抢位置的人千刀万剐! 他不由得一喜,敌人的敌人那便是朋友。 “去做什么。” 薛福蔚一脸理所当然,“那自然是去兴师问罪!” 祁扬心中一动,但想法与他不同,季楚他哥哥便是周意然,同他回家的话,必是能遇上的。 于是他回答道,“好。” 两人一合计午时又气势汹汹杀到了赤桃阁! 一去倒是巧了,他在这里别别扭扭,人家都准备干饭了! “先与唐唐吃,小粽子第二,猪猪唔,猪猪今日吃什么。” 傅锦梨纠结得脸都皱巴巴的。 选择太多,个个都要她去,不晓得要先选哪一个好。 另外三个听起来心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还是季楚拿了个主意,“不若一起,你也不用跑那么多地方。” 赵驰纵不在这两日都是小梨子陪吃,陡然之间不来了怕是不太习惯,只得折中了。 唐衍倒是无所谓,反正如今他已经认清现实。 赵驰纵老大不乐意,挨了一下才巴巴应了。 就是欠的。 几人方一踏出,就遇上迎面而来的薛福蔚与祁扬。 两拨人皆是一愣,奶团子最先反应过来,张开手要祁扬抱。 “羊羊,想你呀~” 其实她也好几日不见祁扬了,在学堂两人不在一阁,回宫找也找不见人,爹爹只说是小孩别管大人的事,可羊羊明明也是小孩子。 祁扬比几人都大,抱着奶团子也不显吃力。 傅锦梨脑袋蹭蹭,在熟悉的人面前是个爱娇的。 更别说祁扬还是她亲手救回来的,小龙崽年纪小,救个人就耗光了能量连龙角都维持不住。 第56章 薛小胖舌灿莲花 “你来找我的,对不对呀。”她软声问。 “嗯。”祁扬看着她弯了下唇角,看了另外几人一眼,复又将她放下。 两条小短腿扑腾着踩在地上。 “小心一些。”祁扬忍不住叮嘱。 “我小心的。”她嘟囔着。 薛福蔚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像是生啃了半根酸黄瓜,整个人都不得劲了。 明明是一道来的,怎么就让祁扬抱,不看他哇。 他吸吸鼻子,看祁扬伸手在奶团子脑袋上拍了两下,一时恶向胆边生! 他与祁扬两人是前后脚到的,两人隔得并不远。 只见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往旁边迈了一步,待挨近时一个发力,屁股一扭就将没防备的祁扬挤到了一边。 “哎呦!小梨子好久不见了,我可太想你了,哈哈.” 他不生气的时候,总喜欢笑。 还是那种将嘴角咧开,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的笑。 再配上这胖嘟嘟的模样,任人看了都觉得十分无害。 可被挤到一旁的祁扬不这么想,他咬牙暗啐这滑头不讲武德,站直了身子看他那卖痴样碍眼得很。 奶团子前头本来是站的祁扬,她人又矮,视线局限,根本看不清他的小动作。 只晓得一个错眼,前头人就换了个样。 嚯! 她支着脑袋,呀了一声,“是.....”她想了下眼前人的名字。 “薛,是薛狐蔚!” 笑容灿烂的小胖墩哪管她说的福还是狐啊,薛福蔚忙应了一声。 “对呀对是我!” 两个胖嘟嘟的小孩旁若无人地咯咯直笑,等在一边的人渐渐不耐烦起来。 “薛福蔚你搞什么呢。” 赵驰纵觉得自己目前同薛福蔚的关系很是微妙,谁家死对头天天搁一块儿吃饭啊。 他牛皮糖一样缠上来,软磨硬泡地。 本来就立场不坚的小不点一下子就叫他哄得将两人还干过架这事儿都忘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儿赵驰纵又恨铁不成钢,谁哄上两句都会跟着跑,没见过耳根子这么软的。 “我自然是,来同你们几人玩的。”薛福蔚这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还将被他挤到一边的祁扬也拉了上来。 “喏,还有他,你看看你们四个人稀稀拉拉的连支蹴鞠队都凑不齐。”他拍拍胸脯,“也就是我人好,才想着与你们搭个伙。” 赵驰纵呵呵,“你那脸上要跑马,说话好像那发大水。” 被骂了,薛福蔚也不气,只问他,“你们这是准备吃饭去啊,太巧了,我们正好能一道。” 说完不给赵驰纵张嘴的机会,连忙问那傻兮兮的小人,“是不是啊小梨子,我们就是要一起吃饭对不对啊。” 像她这么大,心智尚不成熟的小孩,其实很多时候都不听话里的意思,只要你语气够温柔,表情够和善,准能将人哄住。 这不,听了两人打嘴炮却不太理解的小人,只知道薛福蔚一直笑呵呵的低声细语的,听见问话马上举高小手捶了捶,“对对!一起吃饭!” 赵驰纵张了嘴正准备暴起骂他好不要脸! 哪知队友是根小墙头草,奶团子那头已经将门缝堵死,顺道将他喉咙夹了一下,呼之欲出的话又被迫咽了回去。 脾气最爆的赵驰纵选择了闭嘴,那接下来就要好办得多。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只是唐母看着又多了个人,笑得越发合不拢嘴。 好好好, 见小衍与同窗相处得这么好她就放心了。 六个小不点,围起来能坐上一小圈。 奶团子张开小嘴,嗷呜一下塞了满口,薛福蔚与赵驰纵两人按照流程又上演了一套争食的戏码,其余几个的吃相与他们比起来堪称斯文。 看着这么多人,奶团子脸颊被软糕塞得鼓起两个小包,她脚尖翘翘,显然是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期间,薛福蔚更是发挥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连哄带骗地让几人下学将他俩一起稍带去周家。 薛家老太爷是谏臣出身,这小孙子跟在身旁耳濡目染地学了个八成,一套话下来就连赵驰纵都被唬得一愣。 一个软乎的,一个善辩的,一个憨勇的, 剩下的一个害羞的只听不说,一个沉寂的默不作声。 唯有季楚温和提了赵驰纵一句,“多读书总是好的。” 赵驰纵:?什么意思。 *** 周天人在官邸处理政务,家中小厮来报说小少爷晚些时候带同窗来向他讨教。 周天迟疑了下,“季楚说的同窗,可是赵漠家的小子。” 除了这个,他也不记得季楚还有什么交好的玩伴,可是...... 不是他不通情理,只是那小子与他父亲一般是个读不去书的,每次见着他都像是耗子见了猫,如何都谈不上讨教这一词。 “不是的老爷,小少爷说是位才思敏捷博闻广志的孩子。” 这话有夸张成分,可小少爷是这么说的,他也只能这么回。 周天挑眉,能让季楚这么大肆赞扬的人可不多,他此刻倒是有几分期待了。 季楚只提了这么一个,周尚书便也认为只有一个。 可望着那像是下小崽一样,一个接一个进来乖乖站好同他问好的一排小不点。 周尚书向来泰山崩塌而不改面色的人,胡子都抖了两抖。 他书房里头简洁,此时一张长案,摆着笔架与几卷竹编,他坐在长案后头看着几人,“这......倒都是些机灵懂事的孩子。” 毕竟是天子近臣,大场面见多了稳得住,很快反应了过来。 “父亲,今日便要劳您费心了。” 也不晓得周家是怎么教的,季楚对着他爹都是一副毕恭毕敬,有礼疏冷的模样。 周天轻抚了下短须点点头,“该当如是,我大启便是幼儿也能挡得一面。”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几个小孩,倒是都生得唇红齿白,模样精致。 打头那个是老熟人了,一进来就垂着脑袋往角落躲,周尚书冷哼一声,那人一抖,愈发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后头跟着的人比起赵驰纵要秀气许多,虽也拘谨,但双眸干净泛光,小脸上也泛着兴奋的潮红。 周天猜着,这应当就是儿子给他说的那人。 同好者多能辨识,而后成群。这小少年那点求知若渴的目光,很是动人,倒是让他想起了自己求学问道之时。 “小子,你过来些。” 第57章 抱! 唐衍能感觉到周天在打量他,虽比不上小梨子爹爹那样压迫力十足,却也叫他紧张了起来。 “小子,你过来些。” 这是在......叫他? 他抬起头来,周天正正好与他对视上,那意思显而易见的,就是叫的自己。 唐衍呼出口气迈上前拱手道,“唐衍见过周大人。” “不朝不官,在家中算不得大人,你莫拘谨,便将我当你学堂夫子如何?” 语气不急不徐,没有半点身居高位的架子,唐衍在他话中渐渐落下心来。 周天简单与他对了几句,发现这孩子思维意外地开阔,季楚学问做得也好,可条条框框拘泥太多,做不到他这样思略松弛。 他满意地点了下头,想着待会再与他细说,就将目光移到了剩下的孩子身上。 哟,巧了,都是认识的。 莱雪为质的太子,薛老头的小孙子,还有这...... 他目光渐移过去,落在那粉扑扑的一团身上时,一滞。 傅锦梨贴着薛福蔚站着,小胖子结实,靠起来软乎乎的,她没骨头似地半藏在他身后。 怯怯地探出脑袋去看那像夫子却又似乎比夫子多些什么的大人。 目光清凌凌,尾梢上挑。 周天瞳孔一缩,身下的椅子差点没稳住,这孩子..... 倒是像极了......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叫他急急打住,周天稳了下心神,想着那人当不可能出现在此,上头那位该是不允的。 如此想着他又镇静了下来。 奶团子见他神色瞬息万变,腮帮子鼓鼓,脸庞蹭了下薛福蔚胳膊,眼头圆圆,活像个笨呼呼的猫崽子。 周天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小丫头也是来找我问学的?” 看起来年纪颇小,怕是方启蒙,可能话都说不清呢,周天失笑。 果然,奶团子使劲晃了脑袋,嘟嘟的两颊都在抖动,她小声拒绝,“不要,不会的,小梨子不识字。” 她说完还似是惭愧地红了脸。 不要问学呀,刚刚问唐唐的问题她一个都听不懂,不要来问小梨子呀。 爹爹说小梨子还是个小宝宝,小宝宝读不去书是正常的! “我认真的,我乖乖上课。” 怕人嫌她读不来诗,认不来字,将她赶出去,又赶紧补上一句。 小孩实在坦诚得过分,叫周天这对学问十分严谨的人都忍俊不禁,但他还是顾及着小家伙的面子,正了神色夸上两句。 “不错,态度很重要。” “嗯!小梨子不错的!”她似是被夸得害羞了,但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爹爹说了,别人夸你你就要认可!这叫做事事有回应。 可一旁的几个小孩就没有周天那么用心良苦了,一听小梨子理直气壮说自己没文化,又顺杆子爬自买自夸,都没忍得住。 赵驰纵拼命低着头,肩膀耸动着,想笑又不敢闹出动静,憋得眼泪都要掉了。 祁扬同季楚倒还好些,唐衍也只是弯了眉眼。 薛福蔚这个离得最近的,贴身感受了这小奶包是如何怂里怂气,第一个破功! 在寂静的书房,那扑哧一声极为刺耳。 薛福蔚反应过来赶紧捂住嘴,可是为时已晚,周天的眼色已经横了过来。 静静看了他片刻,周天唇角一勾。 “薛相素来有大启第一辩诡之称,小子你过来,我看看你可有学到几分。” 他话温温水水地,薛福蔚只觉得阴风阵阵。 周天好脾气地继续望他,薛福蔚胖脸一抖,呜咽一声,从容赴死般迈开了腿。 周天:...... 臭德行。 他问起东西来不会一味地压抑被提问者的思绪,反倒是逐步引导他开阔活泛起来。 讲的东西引人入胜,几人听得津津有味。 只一个赵驰纵头晕脑胀的,但不敢轻举妄动,干脆眼一闭,摆烂了。 同样听不懂的还有个小胖梨,她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都听得认真呢,没一个人注意到她! 于是她开始不老实了。 小脚脚悄悄地往后缩,一寸一寸地慢慢挪到了门边,周府上下都安静,故也没有特意关门。 这倒是便宜了某人。 她轻手轻脚地,对这档子事得心应手。 找准时机,咧着满口小白牙,就这么跑了! “呼呼,小梨子快跑呀!抓住啪啪!” 她边跑边小声嘀咕,周家家风清正,四处都刻板守礼,绝不铺张。 书房外头的檐下种了一株芭蕉,绿茵覆盖翠绿可爱,芭蕉当窗,蕉叶似有接天绿意,翠碧似绢。 傅锦梨小腿哒哒地,边跑边碎碎念,一张粉靥,嘟着小嘴,奶膘颤呼呼。 一个人都不见,倒是几声若有似无的鸟鸣,多韵婉转,鸣声苍苍。 “咕咕,小鸡小鸡咕咕,小鸟喳喳~” 小人停下脚步,很快被那叫声吸引,歪着头去看只能见着一片细密的西府海棠顺着屋檐角蔓延。 绿的叶,霞的蕊,一旁还有几处怪石,怪石接连处做了个小水影,那水清浅,流动时潺潺涓涓。 就藏在石峰之间,面积极小,若不是流动着似是活水,称做一个小水坑都不为过。 叮叮当当的,傅锦梨眼睛都看直了。 周意然是统率禁军,在宫中与家宅之间两头跑,今日下值晚了些,他拎着壶酒,长腿迈在小径上,跨过影壁,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 习文者喜静,一路上都没什么动静,只在他穿过垂花帘门的时候,周意然顿下了脚步,眉眼一利朝一旁掠去。 看清那阵窸簌时眼角一裂,神色一怔。 本该空无一物的怪石水榭,下头居然坐了个奶娃娃! 奶娃娃两个松松垮垮的小啾啾散着歪在一边,旁边随手扔着不过寸许长的锦缎小鞋,东倒西歪乱放着。 此刻奶娃娃翘着白生生胖嘟嘟的小脚丫,坐在地上自己穿小袜。 她翘着小脚,笨手笨脚地将小袜往上头套去,谁知那脚不听使唤似的自己躲开。 追上去,它又躲,又追,又躲。 小孩儿恼了,一巴掌拍上去,板着脸教训,“不听话!小梨子打!” 周意然,“......” 谁家的胖娃娃。 他不知是否该开口,但看那奶娃娃裙子乱糟糟,鞋子也穿不上,气得呜咽一声,他轻咳一声,“你是哪来的小崽子,在这里做甚。” 听见声音,奶团子手上提着自己的小鞋子,扁着嘴扭头去看,眼睛泛水,鼻头红红,委屈得很。 看着这凭空出现的大高个,奶团子眨眨眼,呆呆望着脑子宕机了半刻。 来人一身暗纹窄袖袍,腰间束带,紧实窄致,头发高高竖个马尾,用跟红发带固定。 发带尾端上坠着粒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圆珠,亮闪闪的,小龙崽从没有见过。 她目不转睛盯着周意然看,准确说是盯着周意然发带上的小珠子看。 周意然剑眉微皱,正要开口,却见小人吧嗒一下撑着地上一骨碌爬起来。 头发蓬乱,小胖脸上还沾着石壁上头的灰。 提着小鞋子,光着脚丫跑过来,忽地朝他张开手臂,说道,“抱!” 周意然:“?” 第58章 我在外头捡到个小娃娃 “我,我抱?” 周意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却见奶团子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这么一个大高个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天地良心,周天教导孩子自立复礼,周意然作为他的大儿子,自幼被寄予厚望,从没像这小娃娃一样张手要抱过。 季楚就更不用说了,年少老成,见着哥哥只会端方见礼,哪会做这样的举动。 见他愣住没有动作,傅锦梨啊啊两声催促,软声撒娇,“抱一抱嘛。” 周意然只觉得自己像是根木头桩子一样,机械地弯腰将人抱起来,动作十分不熟练,胳膊僵着不知往哪放才好。 奶团子笑着露出浅粉的牙床,她倒是熟练极了,自发地软下身子靠在周意然臂膀上,小手轻轻搂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可苦了周意然,整个人都是麻的,他艰难道,“小孩,你从哪儿来。” 傅锦梨右手拎着自己的一只小鞋子挂在周意然脑后,左手伸着去勾他发带上的珠子,光秃秃胖嘟嘟的脚丫子晃在半空中。 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的。” 周意然一噎,换了个说辞,“你是谁家的孩子。” 奶团子脚一蹬,那发带被她抓在了手中,笑得一双眼睛似那小船,“是爹爹家的~” “......” 问了跟没问似的。 他见着小人对他发带尾端那颗润珠很是热切,他僵着手臂腾出一只手来,将扣带一解,放在她白嫩的手心窝里。 “拿去。” “谢谢。”奶团子双眸晶亮,她一惯的感谢方式就是卖乖,于是她晃晃脑袋,在周意然的面上轻轻贴了贴。 她贴得自然,周意然整个人却如遭雷击,哑了嗓子。看上去仍旧是那副冷肃的样子,可你仔细去瞧,会发现他眼底亮得惊人。 好,好乖。 奶团子举着珠子翻来覆去地看,没注意到抱着她的人已经被她下意识的举动弄得红了耳廓。 小珠子流光溢彩,举在半空中映照着天光折射出璀璨的星芒,奶团子惊呼一声赶紧拿下来揣在兜兜里。 好漂酿! 藏起来! 周意然看她那一脸守财样,没说话,只将她往上掂了掂,僵直着身子转身欲走。 还没迈开腿呢,一直乖顺的奶团子不干了! “不走,不走,小梨子玩。” 她身子往后仰,伸出手去指着那一小摊水,水边还扔着她的一只小绣鞋。 她一个人在外头撒欢似的玩,玩得灰头土脸发丝散乱,连鞋子都丢了半只在水边,现在脚丫子一只踩一只地坠在周意然身上。 周意然急忙将她搂回来,怕她腰杆子扭到,低呵道,“不动。” 话语刚落又觉得语气不对,放低了声音补充道,“小心摔下去。” 傅锦梨趴在他怀里,也意识到方才那动作危险,撅着嘴没说话。 周意然走过去将她落在水边的小鞋小袜子捡起来同那一壶酒一起拎在手上,“小孩不能玩水,你同我回去。” “嗷~” 她闷闷地应了声,甩着脚丫子不说话了。 周意然抱着她直奔周尚书的书房而去,这孩子出现在前院水榭边,前院周夫人很少来,只他们爷三常在,所以他想着父亲该是知道些什么。 而此刻正拘着几个孩子考校的周尚书,抚着胡子露出勉强满意的神色,他问得认真,几个孩子绞尽脑汁应对,倒是诡异地一个都没分神去注意到屋子里少了个人。 “不错,硬知识虽不多,倒是晓得随机应变。”他淡淡地点评了两句薛福蔚,又夸祁扬刻苦,最后眼神落在赵驰纵身上。 周天眉眼一压,赵驰纵心头一抖。 要完! 果不其然, 只听他道,“怎愈发不用功了,如此,你日后逢休便来我这儿坐上一坐。” 周天重文章,却意外与赵漠这莽夫志趣相投,他一个做人叔伯的,自然是要好好督促子侄用功。 赵驰纵却是有苦说不出,有些事情强求不得,比如叫他读书识字,可看着周尚书那张脸,他又不敢说不。 只得蔫头耷脑半死不活地应了句是。 季楚看他那死样子,作为好兄弟们还是要出言挽救他一下的,“父亲,学中逢半月休一次,太久了些,不若让他五日来一次吧。” !! 赵驰纵人都傻了,兀地抬起头来目光震震地看着季楚。 只觉得这狗贼实在可恨! 好一个假情假意,冠冕堂皇,笑里藏刀,弄虚作假,表里不一的狗东西! 悲上心头,竟叫他潜力爆发,一窟窿想出大长串的词。 周天略想了下,煞有介事,“如此也——” “父亲,我在外头捡到个小娃娃,你......” 周天话未说完,从外头进来的周意然远远地就问道,待入了宅门,见里边稀稀拉拉地站着四五个人,他话语急急刹住。 复又低头去看怀里脏兮兮潦草极了的这个,不明状况地眨了眨眼。 怎么,他家今日是掉进孩子窝了? 他一进来,几人目光皆落在他以及—— 坐在他手臂上,像是钻了狗洞出来的那一小团身上。 “小梨子!” 薛福蔚最先出声,他先是转着脑袋满屋子瞅了眼,确定那小不点真的不在里头,而是不知为何叫人从外头抱了进来。 “你溜出去玩了?!” 周天也难得有些失语,本应该乖乖站在书房里的小奶包,此刻被他大儿子捡了回来。 几个孩子不知发生了何事,忙挤上前去。 “小梨子你去哪里了?” “你何时跑的,怎都不叫我。” “你这怎么搞的,谁欺负你了?” 几个小子矮萝卜一样围上来,目标明确地对着怀里这只,周意然皱眉,隐晦地退了几步,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小梨子跑出去,玩小石头,小鸟,还有水!” “不欺负,我自己玩嗷~” 她搂着人,乖乖地一个个回答,温温吞吞地,全然不着急。 周意然越过几人,询问的目光对上周尚书,周尚书轻咳一声,“几个孩子结伴来拜访,她年纪小爱玩些,该是方才嫌无趣,跑出去玩耍了。” “嗯。” 周意然沉沉点头,不理巴巴守在脚边的几个小子,将人放在椅子上,取了帕子给她擦干净脚丫子,再将鞋子给套上。 沉稳的少年冷着脸,双唇紧抿,手上生疏地动作。 脚太小,没他半个巴掌大,他一个习武的粗人,都怕一用力给她拧了。 “兄长,我来吧。” 季楚见他实在别扭,低声询问。 周意然没看他,闷声答,“不用。” 季楚眼底不知闪过什么,退后半步没再多问。 赵驰纵向来迟钝,此刻却眉眼一跳,赶紧站出来插科打诨,“周大哥,哈哈哈,可太巧了,前两日我爹还叫我与你求教两招。” 比起书本,他更喜欢舞刀弄枪,对周意然这人最是佩服不过。 不明白怎会有人能文能武,在各方面都颇有造诣,也不怪季楚会...... 他急急打住想法。 周意然看他那傻劲,嘴角一挑,“求教?” 他抬了抬下巴胡,“去,试两招。” 他话是回答赵驰纵,却是示意的祁扬,祁扬望着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赵驰纵本来脑子就转不快,这下更加不明状况了,求教就求教,关祁扬怎么个事啊。 “不是要过两招?那是我新收的小弟子,你与他试试如何?” 一字一句赵驰纵都听得懂,可合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玄乎哑然呢? 他瞠目结舌,如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周,周大哥,你是说.....说祁扬?!” 他话拐了似有十八个弯,调子都变了。 周意然将奶团子的裙子捋了两下,沉沉道了声嗯。 别说是赵驰纵,这屋子里除了两位当事人并那个糊涂蛋,就没有不惊讶的。 祁扬与周意然,那可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人啊! 如今..... 居然还多了层师徒的名分? 这是为何啊? 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来,周意然神色仍旧冷峻, “自然是缘分到了。” 不是,陛下让的,去问他吧。 周天惊讶过后倒是没什么想法,大儿子自己有主意,他也不多加干涉。 就赵驰纵这个小崽子,像是嗑了药一样追着祁扬满屋子跑,大声嚷嚷着他大蛤蟆要吃天鹅肉了,怎不让自己也吃一口。 至于周意然这块天鹅肉,倒是淡定得很,抱臂看两人上蹿下跳。 第59章 好好好,朕闭嘴 今日总地来说还算圆满,天色渐暗了些就各回各家,唐衍家远些,周天还特意安排了车马。 傅锦梨与祁扬一道上了车,还是周意然抱上去的。 他方一看到车上下来的小全子,眼睛一眯,身上气息尽数放开。 小全子仍是那副笑模样,正正规规地见了一礼,“见过周统领。” “来接祁扬?” 小全子笑而不语,后头跑出来的傅锦梨先替他回答了。 “窝来辣,小全子!” 亲亲热热地,似是熟极了,周意然看那挨着的两人,想到了什么,脑中闪过一抹荒唐。 这小丫头三岁多点,小全子又一口一个小主子,再猜不出,他这官便也不用做了。 “周统领辛苦,在宫中劳苦万分,回家要注意身子。您早些回府去吧,奴才这便先接着人走了。” 周意然冷着脸不说话就看着他,小全子笑呵呵圆滑地弯了腰。 良久,周意然他移开眼,唇角轻动,“倒是将你那干爹的做派学了个干净。” 小全子全当他是在夸自己,照单全收。 周意然也不再管他,低头去看那三头身的小人,低声询问,“就回去了?” “嗯嗯。”奶团子往前一步五指并拢也才能拢住他一根手指,“再见,周哥哥再见,小梨子回家!” 她学着赵驰纵的称呼,巴巴地叫着这个送了她珠子的大哥哥。 “嗯。”周意然会意,“我抱你上去。” 他动作仍不熟练,但小心万分,将人稳稳当当地放上去。 看着傅锦梨撅着小屁股钻进马车里头,小全子与祁扬便也不再逗留,与周意然示意一下上了车便走。 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车马,周意然心头不知作何想法。 小丫头好好一个,怎就是那人的亲闺女呢,可惜。 磨了磨后齿,眸光明灭。 他又在府门前站了稍许,直至身后传来声音才回过神来。 “兄长。” 季楚也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看着自家兄长如往日一般情绪内敛意味不明。 “兄长,今日同窗与我说,等级向来分明,君子交之顾虑甚多,当论门第深浅,望衡对宇。” 季楚抬头直直对上他,兄弟俩一高一低,大的那个已是成家的年纪,小的这个人生方才开始。 他逐字逐句,一瞬不落地看着周意然的反应。 “兄长认为呢,你认为该当先论情谊还是前程利益。” 他在外人眼里总是温和有礼,可现在对着自家这位自小优异,自小压在他上头的兄长,话语尽量放平,唇角也微微上扬,但难言咄咄之意。 周意然回过身子,望着幼弟眼底那抹清浅的固执。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他眉眼压得低,喉头滚动一番,“季楚,君子贵独立,你心头当有见解。” “弟弟没有。”他疾声打断,“故来向兄长求教。”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如何不懂呢,可每次见到兄长这般自持优秀的模样,耳边也总是炸开旁人那些肖似其兄,差之不及之类的言论。 他在外头人眼中再如何出色,也只是个孩子,难免让言论混淆了眸光。 对周意然弟弟这层身份,他初始是极骄傲自豪的,可后来.....他竟生出一丝怯意来。 周意然唇角紧抿,季楚目光倔强,像是头执拗的幼兽。 黑雾浓稠,暗云萧萧,本是手足血浓,夜幕里竟对峙无言。 周意然低头,眼弧微垂,再开口时嗓音低哑,“你既问我,那兄长便答你。” “不审不聪则缪,不察不明则过。” 他既是答的等级之问,也是答的季楚。 “你听明白了吗?”周意然侧头看他,见他怔在原地,便一句话都不愿再多说,衣角翻滚,抬脚越过他回府去。 季楚垂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周意然路过他时,腰间的布料堪堪擦着手背而过,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拽住,那衣角却轻而易举从他没合拢的指尖溜走。 离开得干干净净。 他眼睛发红,一直撑着的肩头再控制不住地耷拉耸落,小小的人像是困在囹圄自救无门的幼兽,无措又惨淡。 周意然并未走远,身姿卓然的少年,负手望着似是被摧折了腰肢的幼弟,久久无言。 有些事情,只能自破自立,便是旁人眼中夸若神通的他,也没法插预分毫。 两兄弟自来都是疏冷的性子,大的这个词不达意无能为力,小的又自缠茧甲,实在是任人唏嘘。 同样是在那朱红大门前分别离去,我们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傅锦梨献宝似地将怀里的珠子递给傅应绝看,傅应绝看她这傻兮兮的乞丐样,嫌弃地掂着手捏过来。 细细看了眼,意外地嗤道,“他倒是舍得。” 这润珠难得,周意然手里的更是上上品,没成想这小屁孩光是往他府中去了一趟就落入这小崽子手中。 他倒是不知,他那禁军统领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奶团子巴巴看着他,好似是怕他将自己的珠子一个错眼偷了去。 “还来,爹爹还。” 头发散得垂在脸上脖颈上,那小胖脸上的黑灰倒是擦干净了,只这模样还是辣眼得很。 衣服扯得松垮垮,那鞋也不晓得怎么搞的,走着走着脚后跟都要踏出来。 傅应绝看得眼疼,“你日日去学堂,怎日日都像是进了那贼匪窝一般。” 长指一挑她搭在小肚子上的腰带,好家伙,不晓得去哪里玩来,那带子尾巴都是湿的,怪不得垂头耷脑地贴在那儿。 “给我呀,给我!” 奶团子恍若未闻,跳起来够他手上的珠子,眼看着人就要蹦到他身上,傅应绝眼皮一跳,抬腿一拐。 “你浑身脏成个小泥娃,还敢往你爹我身上蹭?” 摸了个空的奶娃娃气得啪一下拍在桌上,那力道之大直将那桌都裂了条缝。 而始作俑者浑然不知,张牙舞爪地放狠话,“小梨子的!爹爹不乖,不乖小梨子打!” 傅应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裂缝从奶团子的手底下裂到自己这头,他吞了吞口水。 好一会,才听见内室传来帝王小意的低哄声。 “还你还你,我还能贪你一颗破珠子啊,拍什么桌子。” “......好好好,爹爹坏,爹爹不说了。” 第60章 我不想爹爹(小修) 暗香消渴木犀香,天气偏饶八月凉。 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上京城外的山寺林间挂满金钏。 凉风送爽,桂秋悄然而至。 琉璃瓦,赤玉璧,雕梁画栋,古树参天。这是护城河滚滚环绕的大启皇宫。 圆弧眼,粉白腮,鸦髻轻软,眉藏稚意。这是皇城里折花拂水的娇娇公主。 傅锦梨今日逢休,本以为她会像个猪崽一样搂着她那小被子赖床不起,谁知竟是早早就翻身爬起来满屋子跑。 傅应绝带着苏展前脚刚走,她就在门边支着小脑袋朝小全子喊,“快快来呀,小梨子要出去玩啦!” 小全子看了一眼天色,劝道,“哟,小主子,还早呢,您上哪儿玩去。” 陛下勤勉,五更上朝,此刻天边才开始泛起鱼肚白,微光擦破边际。 这时候除了上工的,出早市的,那皇城御马街上怕是都没几人走动。 “您再上榻歇歇,待天大亮了,奴才再叫您成不?”他小声与奶团子商量。 谁知奶团子心里装着事,不接受他的建议,“小梨子起早早,出去玩。” 李源叔叔今日同她约好了要带她去王家热闹,与小粽子们一起呢! 她昨晚上就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叫她爹一条腿压着才勉强安静下来。 “我自己玩,不跟爹爹玩。” 爹爹都没有帖子,还成天欺负她,小梨子这次悄悄跑掉不带他,让他一条龙在家哭鼻子! 小全子也不晓得她今日是怎么回事,这两天明明新鲜感过去了早起上学都不太提得起精神,今儿倒是好容易休息了,却嚷着要出去。 他蹲下身来苦口婆心地,“可是要与祁小太子玩啊,他近来可忙。” 能不忙吗? 那周意然看起来正正经经的。练起人来倒跟个变态一样,可怜见的,那祁小太子这两日都瘦了一圈。 傅锦梨脑袋上的头发翘起个小啾啾,明黄色的绸缎内衫随着摇头的动作荡了下,“不是的,出去,坐小马出去!” 小全子一愣,“您是说,出宫去啊!” “嗯嗯对!” 出宫去! 小全子,“您忘了,今日不去学里,出宫手牌叫陛下收了,那侍卫可不放咱出去了。” 宫中规矩大,哪里就能自由出入呢,里头两个需要上学的小孩每日都是要派人在敛事处领了手牌才能走。 其余的,除了例行采办,可是都得陛下那头松口才能出去。 要不怎么说叫一入宫门深似海呢。 “爹爹?”奶团子大眼睛雾蒙蒙的,“叫爹爹给!” “那得陛下罢朝回来才行了。” “嗷~”看来现在是真的出不去了,奶团子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然后她扭头就往寝殿内跑,她自生下来便是傅应绝亲手照顾着,就连她穿衣吃饭大多时候都是这位帝王在亲力亲为。 傅应绝往日冷惯了,近身的人少,除了随侍太监与侍卫,身边连个宫女也见不着。 如今有了闺女,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反正小太监们伺候的是他,他伺候的是那梨祖宗,宫女要不要都没太大区别。 奶团子扯着小全子换了喜欢的衣服,还叫他给自己绑了头发。 如今她小角角没了,就爱在两边额角坠两颗粉而生润的玉珠子,或是颤巍巍的掐丝边夹。 小全子手腕翻飞,给她两边挽上小发包,再插上锁金玉扣,配上她脖子上挂着的软项圈,整一个如珠似玉的宝娃娃。 此刻这宝娃娃叫人抱着从小辇上下来,伸手拽住小全子一根手指,看着角门外头威严的雕龙玉柱,广阔的千层阶与接连的紫金宫殿。 “我们去那里找爹爹吗?” 小全子看着她脚下的路,带着奶团子绕在宫道上,“是,陛下今日忙些,在中极殿处理政务。” 原是早就到了下朝的时间,奶团子左盼右盼等不到人回来,差人一问说是让前朝绊住了手脚。 奶团子哼哼唧唧闹着要爹爹,小全子当即传了辇轿,先行派人清了场才一路往中极殿赶。 中极殿是政要之地,乃天子处理公务,面见朝臣的地方,五步一岗,守得密不透风。 奶团子嘟哒哒地走着,却没一人敢错眼去打量她。 走过玉阶路,正前方便是中极殿的红头金字匾,殿门紧闭,苏展浮尘搭在臂上,低眉顺眼地守在殿外。 ”苏展!” 一看见人,奶团子小短腿生风似地跑去,小全子连忙追上。 “小主子可慢些!” 苏展当是自己听错,小主子从不来这前朝,他抬眼望去,那一小团冲过来的可不就是他小主子吗? 苏展面色一惊,连忙迎上去,“小主子欸!莫跑莫跑,仔细摔着!” 奶团子一下冲到苏展怀里,包子脸上的软肉抖了两下,她哈哈笑起来,“我是小球,哐!哐!” 童言童语地,苏展面色柔和将她抱起来,替她将耳边散落的发丝别好,又转头去训斥后头跟上来的小全子,“没个稳重样子!小主子磕掉一根头发,仔细你的皮!” “儿子省得,干爹放心。”小全子连忙应声。 苏展哼一声,抱着奶团子转身就走,“小主子如何来了,可是想陛下了?” “不想!”回答得毫不犹豫,可又记起自己还有求于老父亲,又为难地补道,“一点点想吧。” 可把她勉强得。 苏展失笑,“陛下今日生气,小主子去哄着一些,不然他回去可得闹您了。” 陛下自从有了小主子,那性情一天一个样,有时候还比不得一个小孩子家。 “小梨子哄,爹爹乖乖。” 她点点小脑袋,还重重地嗯了一声。 苏展将殿门轻轻推开,把软乎乎的一团放进去,手上拍了下,“小主子去吧。” “嚎~” 殿门在她眼前关上,她才扭头打量着殿内。 四处陈设都死板又严肃,不是书架格子就是多宝匣,毫无温情可言,更没温情的是内殿传来的一声轻笑。 “如此,你便是这样敷衍朕?” “区区一个南度来使,就叫你慌得头尾不顾?” 傅应绝凤眸染笑,却不及眼底,往后靠坐在椅上,姿态随意。 前头已经跪了两三个大臣,个个汗如雨下,人人自危。 “陛下恕罪,是臣之过错。” 他赶紧请罪,心头惨淡。 陛下这头施压,南度国又是那么个情况,叫他真的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哦?”傅应绝玩味,“罗大人兢兢业业,满朝文武皆有耳闻,朕如何敢怪罪你。” 第61章 拍陛下马屁保命 不阴不阳的语气听得奶团子一抖,她挠挠脑袋,是自家爹爹没错。 爹爹天天说她哭包,那他自己就是个气包! 她循着声音,迈开腿。 这殿内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木头架子,铁疙瘩。她人小小的,光顾着看,哪知一脚就踢上了旁边蹲着的兽首青铜樽。 “旁当”一声,在殿内尤为突兀。 那青铜樽有一大一小,她踢倒的正是小的那个,咕噜噜顺着地上滚了一圈,她嘴巴圆圆张开,弯着身子就要去捡。 圆圆软软的一团,笨拙得很,脚上没有力气这姿势不太稳,好容易将青铜樽抓在了手里。 谁知—— 傅应绝心头火气正浓,几位大臣大气不敢喘,他方一闭眼平复了下,外头就丁零当啷一阵响。 傅应绝眼猛地一抬,戾气压不住,”谁在外头!给朕滚进来!” 话语刚落,殿内静极了,他眼一眯,正要发作—— “呜——哇,爹爹痛——” 该是个年纪极小的小女娃,哭起来细声细气奶呼呼的,光一听声音就知道娇气得紧。 此刻自身难保的几位大臣,苦中作乐一般地想着,也不晓得是谁家娃娃, 撞在陛下枪口上,怕不是比他们几个老骨头还要惨些。 方叹了口气,就见上头原本坐得稳当的帝王面色大变,唰地一下站起来,大步朝外头走去,那脚步看起来似还有些慌乱。 几位大臣面露诧异。 奶团子撅着小屁股趴在地上,那青铜鼎又滚得远了些,刚刚明明已经抓到了,傅应绝一声厉喝,直将她吓得一抖! 本就站得颤颤巍巍的,直接吓得咕咚一下摔趴在地上。 傅应绝甩开帘子,一下就看见那委屈巴巴红着眼睛趴在地上的一团,他瞳孔一缩,快步过去将人抱起来,浑身上下都仔细翻了一遍。 确认没摔着,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止不住骂她。 “笨手笨脚的,摔不傻你!” 奶团子要哭不哭,任他动作,红着眼睛,像只小黏糕一样贴了上去,“爹爹抱抱小梨子,小梨子摔......” 傅应绝还想多教训两句,奶团子话语刚落他一口气提起来似是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小小软软的一团贴上来,傅应绝那点火气像是遇见滂沱大雨,给他滋得半点火星子都不剩。 “成天就知道抱抱抱!现在连走都走不稳了。”话说得咬牙切齿地,手上却是半点不耽搁地将人搂在怀里。 奶团子撅着嘴,小发包蹭了蹭他,哼哼唧唧地。 于是几位大臣听见外头几句低语,就见上一瞬似要砍个人泄泄火的帝王,下一瞬抱着个奶娃娃走进来了。 那面色虽然也难看,但戾气倒是平复了许多。 大臣们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白胖精致的小女娃那双润润还湿着的水眸正好奇地打量他们。 视线一对上,她像是受惊的小兔子,怯怯地又往陛下怀里缩了缩,而一向冷心冷情,睥睨背世的陛下竟熟练地在小奶娃头上轻拍两下,安抚之意显而易见。 几人大骇!连忙低下了头,心头翻起无边大浪。 早知道宫中有位公主,方一面世就尊容万千,众人只知公主得陛下爱重,地位尊崇,封号与番地无一不精。 可那东西飘忽,哪有此刻正正当当看在眼里的宠爱来得有冲击力! “怎么过来了。” 傅应绝没管底下跪着的人,自顾抱着人坐在位上低声哄着。 “可是想爹爹了?”他问出口时嘴角愉悦地翘了翘,哪还有方才那冷面修罗的样子。 傅锦梨偷瞄他,犹豫着,嘴里含糊几下,“想,想的,想爹爹。” 傅应绝一脸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故作严肃,清了清嗓子,“朕如何说的!让你自己待一会,朕不在半日你就巴巴跑来找,以后还怎么是好。” 声音之大,让屋内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奶团子,“.....” 大臣,“......” 方才被骂得最惨的罗大人,斗胆抬眼看了下傅应绝,却不期然与他直直对上,他一瞬间怔在原地不敢动弹,连目光都忘了挪动。 等了片刻,却不见陛下有丝毫动静,那目光就静静地看着他,手上一下一下轻抚着小家伙的背,眼神意味深长。 这...... 咯噔一下,罗大人求生欲旺盛,冷汗直流,他福至心灵,试探着道。 “小公主敬爱陛下.......以陛下为人生之....至高意义,自然......自然是要黏...黏陛下一些的。” 他其实心里没底,可陛下喜怒无常的,他怕自己不说点什么下一步就直接嘎了。 看着陛下望着他的眼神从平淡如水变得温和,最后目露满意。 他心头一喜, 马屁拍对了! 小命怕是要保得住了! 搜肠刮肚一番更加卖力,“公主殿下秀外慧中!心系陛下,孝道重妙,臣闻之实感心惊,不禁为陛下有此一女而呼为我大启之幸!” 他这一出可把旁边一同跪着的几人整得一愣。 怎么个事儿? 这把老骨头今日都要叫陛下折在这儿了,此刻拍马屁有什么用啊, 有这时间,还不如—— “不错。”傅应绝难得赞上一声,语气甚妙。 另外几位大臣,“?” 屋子里静了一瞬,傅应绝将傅锦梨小脑袋按在肩上,她不舒服地咕甬几下。 此刻屋子静下来,她正要开口说话,就被突如其来七嘴八舌的夸赞声淹没。 “臣今日一见公主惊为天人!当是那天上仙童托生,才能生此模样。” “是极!陛下多年无嗣,当是福气积攒,如今公主临世,必是福泽深厚!” “大善大善!公主殿下与陛下情谊深重!公主时刻挂念父亲,情谊感天动地啊!” 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吐,求生欲极强的几位大臣将这辈子的好词说得干干净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画面一时火热非常。 傅应绝嘴角轻轻勾起,轻咳一声又叫他压下,抱着这么个奶兮兮的小人,听着下头几人奉承,浑身舒畅。 爽了。 第62章 讨债鬼来了 朝堂之上谈天论地的大臣,生死之间潜力不可估量。 傅应绝心情畅快,装模作样肃了肃嗓子,”行了,油腔滑调成何体统!” 大臣,“......” 你敢说你听得不爽? 可这话他们不敢问,只敢做小伏低,点头哈腰地。 “是是,陛下教训的是。” “我等羞愧,奴言祸主,陛下明智,当为公主之典范!” “......” 傅应绝心情愉悦,一大早蹭蹭起来的火气消失无踪,看着几个犯错的大臣也格外顺眼。 奶团子窝在他怀里,眼睛转转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傅应绝低头,语气温和,”乖乖待着,爹爹处理好就带你去吃东西。” 奶团子嗯了一声,语调上扬,拒绝地摇摇头。 傅应绝也不恼,好脾气地再问,“那叫苏展进来陪你玩一会儿?” “不要!” 她声音脆生生的,像林间山水方才孕育的鹿灵,鸣声呦呦。 “嗯?”傅应绝拧眉,“那要如何。” 全然妥协的模样。 “爹爹手牌,小梨子出去玩。”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奶团子认真看着他,一字一顿,小嘴红润,“出!去!丸!” 傅应绝一愣,怎么刚一来就要走啊,似是想到什么,他眼一颤,“你....莫不是就为了来找我讨这个的?” “嗷!” 行了,这下懂了。 他还说怎么跑前头找他来了,还当是她真的想了,搞半天是惦记着出去玩。 傅应绝上一瞬如沐春风,下一瞬脸黑如锅底,“不许。” 心头拔凉拔凉的,万幸此刻气候尚暖,若真是那寒冬腊月里,这棉袄子破洞破窟窿的,不得叫他冻死在寒风里! “要去,要去,小梨子去,爹爹求求……” 她极会撒娇,颇晓得怎么叫你心软松口,这一招用起来无往不利。 平日里个个都说她耳根子软,可谁都知道,一对着这小屁孩,自己那耳根子比她更软。 “出去做什么,你不陪爹爹你成天往外头跑。”傅应绝轻斥她,“像什么话!给我坐好了!” 将她软软贴上来的小身子扭正,就这么直直坐在他怀里。 奶团子浑身上下没骨头似地,一抱着她,准会搂着脖子黏黏糊糊的,哪像现在这样被扯出来坐好过啊。 她呆了一下,嘴巴后知后觉地瘪起来,大眼睛控诉似地看着这故作正经的爹,“不抱小梨子你坏坏!” 傅应绝脸皮颇厚,“这不就是在抱着你的。” “哼!我要出去丸!” “啧。”傅应绝头疼得很,怎么老想跑出去,“那待会爹爹陪你去行了吧。” 这哪儿行! 她可是瞒着爹爹悄悄的! 不能告诉他。 她心虚了一瞬,腮帮子鼓鼓,“不要,小梨子自己。” 傅应绝板下脸来静静看着她不说话,那模样唬人得很,几位一直注意着的大臣心头一紧。 哪知奶团子不以为怵,娇声磨着他。 直将傅应绝那颗心蹭得是忽冷忽热的,最后实在耐不住,语气不耐极了,“行行行,给你给你给你!” 他从一旁的暗格里不情不愿地摸出一块令牌,令牌纯金质地,做得精妙绝伦,系扣处是精细的凤尾结,上头正刻四个大字:御霄正极。 余光瞥到的大臣一惊,这牌子...... 乃帝王随身,说是身位证令都不为过啊。 最后奶团子得偿所愿,喜滋滋地抱着牌子走了。 倒是留他一个孤家寡人坐在里边生闷气。 “小没良心的。”实在是气不过,他又骂了两句。 几位跪了快半个上午的老臣,想着陛下心情该是好了一些,于是蠢蠢欲动,“陛下......” 傅应绝心气正不顺,闻言没好气道,“陛什么下陛下!给朕滚过来!” 大臣们,“......是。” **** 有了手牌一路畅通无阻,小全子陪着人,那马车一路疾驰到怀化大将军府,小全子还纳闷。 这才几日,小主子连李将军都认识上了? 想着他又委屈得很,小主子长大了,主意正了,到哪儿都不许人跟着,只叫他送过去,不让他陪着。 小全子叹了口气,看着坐在车里捏着糕点吃得乐呵呵的小奶包,满目哀怨。 李源下了朝火急火燎地就往家中赶,这好容易骗出来个奶团子可不得好好准备着啊。 他穿着翻领的窄袖武袍,脚踩墨金靴,发辫高束,细小的辫子尾巴上还扣着镂空金扣子。 他站在府门外,嘴里百无聊赖叼着根草,整个人浑身都是那股子边关小衙内的意气劲。 “小梨子来啦!” 傅锦梨期待了许久,小龙崽子没见识,连宴会都没参加过,刚一叫人抱下车就对着府门前的高大人影冲去。 ”哎呦小娃娃。”李源一凛,吐掉嘴里的草,跨过去两步接过人举在头上,“几日不见,可想死老子了!” 他不开口还勉强算是个身姿异人的黑脸将军,一开口整一个山寨大王。 奶团子嘻嘻哈哈翘着小脚被举在半空中,“想小梨子,想!” 李源哈哈大笑,“对,想小梨子。” 将人抱坐在手臂上,往她身后看去空无一人的,李源还纳闷了一瞬。 乖乖,奶娃娃家里头也忒不靠谱。 宝贝疙瘩一个人都敢放出来了,不过好啊! 嘿嘿, 便宜他了! 王家这宴会办得是大张旗鼓,阖京上下都惊动了,不过想想也是,盼了许久才盼得这么一个嫡出,照宣阳那性子不得闹得人尽皆知。 两人到的时候已经很热闹了,府门大开,进进出出地都是人。 宣阳虽是傅应绝的侄女,却只比他小上几岁,如今嫁为人妇,身上还端着皇家的派头,偏她面相寒酸又有些不伦不类。 王自轩长得还算是白净,如今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看起来却比一旁才生了个大儿子的宣阳要年轻些。 此时夫妻俩穿戴富贵,笑呵呵地站在府门前亲自迎人,热情得很。 每过一个客,就要将客人手中的礼单看上一眼,一看就笑得合不拢嘴,只旁边的客人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撇撇嘴扭着腰大步进府去。 夫妻俩只做看不见。 “不好了!老爷郡主不好了啊!那,那讨债鬼带着人来了!” 王家小厮连滚带爬从远处跑来,那模样似是身后有恶狗在追。 第63章 有路不就是给人走的 宣阳腿一软,被一旁的王自轩堪堪扶住,“真,真来了?” “郡主!马车都停在府外了啊!”小厮哭丧着脸。 王自轩脸色发白,强撑着道,“莫急,莫急,给他,给那祖宗好好伺候着,定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话是说来安慰自己的,夫妻俩想起当年那昏天暗地的几日,骨头缝里边都在发疼。 他王家自认是京中一霸,谁知还有人比他们更加不着四六。 当初吃了教训,想着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哪知道那讨债鬼前两日亲自打上门来,张口便问自家为何不请他吃这满月酒,可是还想憋什么坏呢。 天地良心,给他们借八个胆都不敢再去招惹这冤家了。 本以为他是在京中待得无聊了,一时兴起来他王家找点乐子,怎知他今日还真的来了!还是拖家带口地来! 宣阳想起来是又怕又肉疼地。 “去!叫几个丫鬟来门边迎着,若有人问起,便说我们在忙。” 说完拽住王自轩便往府内走,脚步匆匆,只恨没长双翅膀飞走,她是半点都不想见那讨债鬼。 李·讨债鬼·源抱着人跳下车,看着王家府上一派热闹,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他今日像点样子。” 王家抠啊,哪次搞这些不是随随便便敷衍了事,这回倒是用心,连大门都贴红配绿地,光站在外头瞧着就知道里头应该也不差。 奶团子被人抱着,心里慌得很,小身子直往那头窜,“走,走,热闹热闹。” 迫不及待的样子看得李源哈哈大笑,“好好好,走!” 他大步迈开,不过片刻就到了门外,王家的下人们看见他,推推搡搡着没人敢往前。 李源心情不错,也不多做为难,从腰间扯下钱袋子扔过去,一步不停地往里去。 “收好了,可别说爷爷我吃白饭。” 小厮险险接住,望着他的背影抹了抹额上的汗,松了口气。 一进了门,李源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宴客的小院,越往里走人越多。 傅锦梨眼睛都看花了,她直起身子来,小腿兴奋得直蹬。 一个人,两个人,好多人! “小梨子下!小梨子下!” 小梨子下去玩! 李源轻轻拍她,“乖乖坐好,你这一小个,当心被被人一脚踢飞喽。” 这可不是夸张,大启就爱整些酸的,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去的那院里都是男宾,男人嘛五大三粗的,一个不注意当心给她磕着碰着。 她撅着小嘴哼了一声,倒也没再闹着要下来了。 李源这身高实在是异于常人,比之同龄男性要高上两三个头,此刻他信步迈入院中,一下就将众人目光吸引了过去。 爆发力十足,肌群迭起的手臂上坐着个浅色小衫脖带金项圈的玉娃娃,玉娃娃脚上套着的小鞋,光是细珍珠就坠了一大串,随着她晃动的幅度一闪一闪。 众人抽气,这位.....何时有这闲心去奶孩子了?! 天天在朝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是知道几分这怀化大将军的脾性,土匪一样的做派,比之京中纨绔更加混不吝。 不过想想也是,人家里毕竟是真有好大一块地呢,西漠关土地主可不是白叫的。 “李将军!今日来得晚了些,可得好好喝上几杯。” 有同僚端着酒杯上前来,嘴里套着近乎,眼睛却止不住打量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李源不着痕迹地侧一下身子,将窥视的目光牢牢遮住。 这京中大小的京官成百上千,一砖头拍下去,方寸地里都要砸死个家世显赫的二世祖。 宣阳能将这些人搜罗来,也算是有本事。 李源虎目一扫,将席上人大致都看了眼,没几个很熟悉的,该是家中都不愿来,只来个男主人亦或是女主人应付了事。 “晚了?我看不是来得刚刚好,正正赶上热闹。” 李源我行我素惯了,半点面子不给,抱着娃娃找了个座就坐下。 “那是谁家的娃娃。” “不知,莫不是这李将军上谁家偷来的?” “......还真不好说,瞧那护得如珠如宝的样子,若不是这长得实在天差地别,我都疑心是亲生的。” 都说女人嘴巴念叨,李源想着这男人也不逞多让,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也不恼,甚至是咧嘴笑了。 说得不错,亲生的,可不就是亲生的,嘿嘿。 要说这李源长得也不差,一副粗狂张扬的模样,眉眼深邃,只是估摸着在关外待久了,皮肤有些黑。 那小娃娃就不一样的,小脸嫩得似那玉碗里盛出来的鲜牛乳,与屁股底下坐着的那个天差地别。 小人在怀里眼珠子转得飞快,这头瞅两眼,那头瞅两眼,喜不自胜。 “吃糕糕,小梨子吃一块糕糕。” 她指着身前的点心盘子仰着头同李源商量。 李源皱着眉端过来仔细检查一下,勉强能入口。 王家这次还算是靠谱,得那么个大儿子,总算是有点普天同庆的意思了,今日这吃的用的,咬着牙勒紧裤腰带往好了上。 “少吃些,小心坏肚子。” “嗯嗯,小梨子乖乖。” 她抱着块糕点在啃,时不时摇头晃脑地像只小狗狗,可小娃娃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一会儿她看够了这里头热热闹闹的人,就觉得没意思了。 “小粽子玩,去找小粽子玩,他想我!” 她又扭过头来磨李源,李源哪有不从的,抱着人起身就走。 “赵漠没来,那小子估计跟他奶奶在女客那头呢。” 这王家府宅都叫他摸透了,闭着眼睛都能走的清,李源咂吧下嘴,勉强算是宾至如归了。 小小的人坐在他铁臂上,比来来往往的人都高了许多,看起来威风极了。 她嘴角翘翘,挺着小身板,十足狐假虎威的模样。 “不可,客人,那头不能再进了!” 眼看着就要走过垂门的小跨院,却叫后头追上来的小丫鬟急急拦住。 “这位客人,那头都是些女客,可不能再进了!”小丫头急得脸都红了。 李源眉峰高高隆起,“不给过?有路不就是给人走的。” 这匪里匪气蛮不讲理的样子,再加上这凶煞长相,小丫鬟都要吓哭了。 心头呜咽两声,掐着手心,强撑着劝道,“主人家有交代的,万万不敢放您进去啊!这出了岔子奴婢,奴婢没办法交代啊......” 规矩忒多! 李源在心头又啐一声。 第64章 只能生一只 最后李源也没能过去,他毕竟只是做事匪了点,又不是真土匪。 “我不能过去喽,你还要找那小子不。” 傅锦梨揪着手指头,小脸都皱起来了。 想找小粽子,想找猪猪和薛福蔚,又拿眼去瞅抱着自己的这个。 她乖顺地贴过去,小大人似地拍了拍,“乖乖,你乖乖,小梨子待会来接你。” 得,这是还想过去玩呢,李源抵了抵后槽牙,慢吞吞地将人放下来,笨拙地给她扯了扯有些弄皱的衣衫。 “那可不许乱跑,记得叫那臭小子送回来嗷。” “好嗷~” 李源又站直身子,冷下脸来,对着一旁害怕极了的小丫鬟道,“可得好好将人给老子看住了,出半点岔子将你王家全捆起来打。” 小丫鬟心头泪流满面,只觉得自己承受了太多,“是是是,您放心。奴婢定将小姐好好带过去。” 交接完了,一小只在前头走着,一步三回头的,回一次头就乖乖给他挥一下手,李源叹气,怎么就不是他亲生的呢? 也不知是哪个狗贼有这好福气,祖坟冒青烟了。 小丫鬟诚惶诚恐地在前头带路,方才那人太凶了些,她半点不敢松懈。 奶团子腿短,哼哧哼哧跟得有些吃力,但也没开口叫唤。 小人不说话,那小丫鬟走得更快了,她手里边还有事,只想快快将人送到了好回去干活。 她低着头在前头猛走,奶团子撒开小短腿在后头狂追,跑得嗨呀嗨呀的。 已经追得够努力了,哪晓得差距实在太大,一个转头,前头那小丫鬟身影都不见了! 奶团子一看前头人都没了,胖脸都呆滞了。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奶声奶气地,“完啦,小梨子把人跑丢了!” 府邸里头办宴会,有热闹的地方自然也有清冷的角落,傅锦梨现在站的地方一眼望去人都看不见。 她郁闷了两下,鞋尖在地上点点,才一下一下耸着小鼻子找人,索性这王家宅子不大,还能摸着一点小粽子的气息。 在王家湖边小画亭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小丫头,个个年岁都不大,在上京这富贵窝里,养得细皮嫩肉地。 “瞧她们那样,遮遮掩掩地好生招人嫌。”说话的是个红衣的小姑娘,她朝着不远处努努嘴,眉眼间都是矜贵。 有人捂嘴笑,显然对她这话很是赞同。 倒是一边另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子温柔笑了笑,语气柔和,“萧家小小姐嘴上饶人些,她们也不容易。” 萧家小小姐萧韵,撇了撇嘴,没搭她话。 这小亭子里坐着估摸六七个小丫头,不远处也站着三两个。 站着的那几个看起来比之亭子里的要小气许多,个个含胸低首地推搡着。 “我,我不敢去......”有一个嘴巴嗫嚅两下,声音发虚。 “让你去你就去!若不然当心郡主扒你的皮!”另一个显然是要跋扈些。 那胆小的被吓的不敢说话,头埋得愈发低了。 另一个只得咬牙恨铁不成钢。 这两位是王家的小姐,早几年郡主生不出,抬了妾室进来疏枝散叶。 一连生下三个丫头片子,宣阳窃喜的同时也止不住打起了主意,丫头片子总是要送出去为府里笼络人的。 何时笼络不是笼络,长大些可以抬给别人家,年幼些可以搭上各家小姐,给府上谋好处。 于是宣阳每一次宴会上,都会出现如是光景,那些个常来的小姐们都见惯了。 萧韵翻了好一个大白眼,对王家很是看不上。 斜斜拿眼睛去看那不远处拉拉扯扯的两人,估摸着今日要几时才能磨磨蹭蹭地过来。 王家小姐站的位置与亭子正门有十好几步的距离,这亭子修得大,旁边都是灌丛,是王家花了大价钱请人布置的。 奶团子走走停停,听见有人说话,她眼睛一亮,小脚抬起来,又犹豫了下。 想找小粽子,也想去那边看热闹热闹。 踌躇了两下,傅锦梨笑呵呵地跑开了。 先去看!看完再找小粽子。 萧韵悠哉看着不远处的戏码,一抬眼却注意到亭边的灌丛里晃了几下,她一下坐直了身子。 “谁在那里!” 这声音突然,将几人吓得小呼,回过神来拍着胸脯止不住抱怨。 “萧韵你做什么!” “哪有什么人,成天大惊小怪的。” “就是,你也不——” 萧韵死死盯住那一处,几人也挪眼望去,话语未落—— 那灌丛又晃动两下,说话的人立刻呼吸一窒,话都不敢继续说。 静了几息—— “噗!”地一声,那里头钻出个人来! 小人圆圆白白地,穿着浅色小衣,下头是千褶裙衫,腰间挂一颗璀璨生辉的玉珠子。 或许是才刚钻了草丛的缘故,发丝松松软软地垂在腮边,上头还翘着两片绿叶子。 奶团子大眼睛似是在山间雾林里误入猎场的垂耳小兔,湿漉漉水凌凌,皱着小鼻子怯生生地望着这头。 “——这.....小兔子变成人了......”有人呆呆说了一句。 僵局就此被打破,醒神的几人恍惚了下,“胡言些什么,该是哪家迷路的小丫头。” 萧韵看得都痴了,待回神后想起自己方才那恨不得眼睛黏人身上的做派,不由恼怒地瞪了那亭外娇憨站着的小人一眼。 定是那兔儿成精!蛊惑人来了! 将她心都勾了走了半瞬! 一旁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小姑娘,头上戴着玉制的红豆枝,对着突然出现的小人看了好几眼,又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锦梨看着这许多人,她还不曾见过这么多与自己一样的小姑娘。 想上前去,又不太敢,揪着自己的衣角,腮帮子粉圆,更像那小兔子了。 亭子里有人先叫了一声,“你是谁家的,上来同我们一起玩吧。” 长得可爱又讨人喜的奶娃娃走到哪里都能得别人几分善意的。 奶团子双眸瞪大,一扫方才的怯怯,亮着小嗓子回来一句,“嚎~小梨子玩!” 她腿短,走路勉强能稳,上楼梯就吃力许多,哼哧哼哧颤巍巍地爬上来,双眼晶亮,哒哒哒地跑过去。 亭子中间有一小圆桌,几人就是围坐在那里,奶团子一走近,才发现她都没那圆桌高。 有人惊呼,“她可真小!” 可不就小吗,她骨头架子比一般人幼些,浑身上下都是软肉,三头身。比之亭子里坐的几个都要矮上些许。 奶团子肉乎乎的胖手搭在桌檐边,拖长了小嗓子,费力的踮着脚,还是没能露出脑袋,只有几根玉珍珠似的手指头在上头一翘一翘。 穿黄衣的小姑娘见她实在可爱,张嘴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啊,不曾见过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我是小梨子。”奶团子意识到有人在问话,歪了歪小脑袋,一边想一边回答,语速温吞,“是爹爹家的小梨子。” 她娇憨软玉似的,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似乎人就是有这个天性,看见比自己小些的,就要自拿长辈身份,和善地问上几句别人的近况。 “那你家中可有兄弟姊妹啊。” 奶团子呜呜地将头摇得飞快,“没有呀,没有了,爹爹说,只能生一只小梨子了,别的,生不出了!” 一边不说话的小姑娘又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第65章 香得直打喷嚏 “你可真好玩,到底是谁家教出来的小丫头啊。”小姑娘们善意地笑。 上京凡是规矩点的大家族,儿女都要求教养好,不求如何优秀,只望心中无卑劣,无邪意。 更何况是家里头仔细教过的娇小姐们,最起码面上看起来无甚恶意。 她们笑,奶团子不懂,但也跟着咯咯直笑。 她大多时候是万草丛中一点粉,今日陡然见到与她一般的小姐姐们心头十分欢喜。 “漂亮,你们漂亮,小梨子喜欢!” 好话谁不爱听,更何况这般小的孩子定不会撒谎。 “瞧你小嘴甜的。” 傅锦梨咧着嘴傻乐,离得近了都能闻见这亭子里香喷喷的,她鼻头痒痒,打了一个小喷嚏。 小脸皱在一起,脸颊的肉肉都抖了抖,奶团子哼唧两下。 “香香呀。” “哧!”一身红裙的萧韵拿眼睛斜她,“油嘴滑舌。” 一副十分瞧不上的模样,手上却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飞快地在奶团子脸上捏了一把。 本只想摸摸,谁知手感太好,她还吧唧按了两下。 奶团子不怕,因为她的小胖脸时常被几个大人捏捏揉揉地。 甚至还十分贴心的走动两步,将小脸递到萧韵眼皮子底下。 “捏捏呀,小梨子肉肉。” 一时之间,目光都汇集到两人身上,萧韵脸一热,一阵气恼,“谁,谁想捏你了,你想得美!” 眼睛眨得飞快,十足的心虚模样,小小年纪还不懂得遮掩,看得亭子里的人捂嘴偷笑。 “嗷。”奶团子遗憾地收回脸,不想捏呀,“那好吧。” 角落里的小姑娘低头不说话,比起别的几个她显得沉闷许多,只时不时地要抬头瞅着奶团子看上两眼。 见着萧韵将人胖脸捉住捏了一番,小姑娘本没什么波动的眼睛兀地亮了起来。 “你也到我这儿来,也叫姐姐稀罕稀罕。”说话的是坐在那沉闷小丫头旁边的女孩子,一开口就温温柔柔地。 傅锦梨目光被桌子挡住根本看不见,只能循着声音绕一圈,这还没等近身呢,一阵更浓烈的香粉味传来,又打了一个喷嚏! 小龙崽有些委屈地扁了嘴,她从小蛋壳里爬出来到现在,都没有打过喷嚏,今天一连两个! 她仰头去看那自称姐姐的人,一身白白的,长得也好看,就是身上太香了些。 “怎么了这是?快过来呀。” 她唇角带笑,轻轻地招手,莫名像逗小狗,奶团子心头无端不舒服,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脚上却是罢工不干迈不开了。 “香香,好香呀,小梨子啊啾!”她学着方才打喷嚏的样子。 小模样生动,告诉她她身上味道太浓了,刺鼻得很,小梨子不想过去。 “噗!” 不知是谁带头先笑出了声,接二连三就像炸水花似地,一个一个接连着起来。 大多都是善意带着打趣的,可白衣服的女孩子面色还是僵了一瞬,“小孩子惯会开玩笑。” 开玩笑? 萧韵憈她一眼,可不给她这个台阶下,“哟,开玩笑,我看不见得,你杨云儿爱俏谁不知道。” 杨云儿顿了一下,唇上又扯起笑意来,“萧小姐说如何,便如何吧。” 语气无奈,活像谁欺负了她似地。 ”你!”萧韵脾气暴,可受不住她阴阳怪气,正要与她撕扯一番,却叫一边坐着的好友拉住,小声劝道,“算了算了,人多眼杂地,你莫要冲动了。” 这处坐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萧韵真在这儿同人发作一通,那才叫坏了事。 萧韵咬牙,不甘心极了,恨恨甩了衣袖,胸脯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狠了。 气氛有些不对,众人连忙打掩护转移话题。 “小丫头来坐,别站着啦!” 可周围都坐满人了,只有那角落里的小姑娘旁边还有位置。 有个年纪稍大些的站起来牵着她过去,再将她抱上坐,奶团子一小只,倒是不费多大力。 “谢谢呀。”奶团子小声地道谢,听起来温软似玉珠。 “不谢我。”说完还趁机在她脸上偷袭了一下。 唔,手感是真不错。 角落里的小姑娘叫丁雅言,雅言雅言,雅之为言正也,这么一个好名字,人却与之背道而驰,不爱张嘴说话。 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甚至有些阴郁。 奶团子挨着人坐好,软乎乎的小身子就不自觉贴上来,小半的骨头都轻轻靠压在丁雅言身上。 丁雅言浑身一僵,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头几个人又张罗着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地,奶团子听不懂,只睁着个大眼睛无辜极了。 说说笑笑间,方才的不愉快仿佛忘在了脑后,只杨云儿打量着傅锦梨的眼色若有所思。 “几位,几位小姐好,我可以进来吗?” 小声又忐忑的询问将亭子里头的人思绪扯了出来。 打眼看去,那局促站在亭子台阶下忸怩扯着手帕的人不正是王家姑娘吗? 有人撇撇嘴,“你想上来便来咯,这不是你家?” 言下之意哪需要她们这些外来的同意。 王家小姐咬了咬唇,被盯得浑身发烫,不自在极了,心头都是害怕与怯场,可一想到家中的嫡母,咬咬牙忍着泪意,屈辱般地迈上了石阶。 短短几级阶梯,她踩在脚底下像是踏着处刑的刀片,仿佛走了半生。 她上来了,也没人招呼她。 她站在那里,又是个弱势模样,含胸垂首地,脆不经风雨,面上凄厉厉。 说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在家里头日夜被郡主嫡母压榨,可自己不争气自立,也没法子怨命不好。 王家好几个姑娘,嘴甜的会哄,强势的敢闹,就她一个狗尾巴草似地,没个主意,哪边吹哪边倒,如今这际遇也是自己作的。 原是当初也有人瞧她可怜,将她护在身后。孩童之间无话不说,口无遮拦,那家小姐也是个笨的。 大人老认为孩子还小,说些什么也不避着,那家的傻闺女直接将自己家中父母秘言的话全抖露给这墙头草听。 哪知人家转头就说给了自己嫡母,宣阳郡主当时捏着人家把柄好一阵威胁,最后那家人实在受不住自呈请罪出京了。 就这样的,如今谁还敢沾染,怕是挨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我,没有位置了。” 众人都坐着,她站着。 跟方才奶团子的状况不同,那个是讨人喜的,像只小兔仙。 这个整整一丧门星。 王家小姐站在那里只觉得别人的目光凌迟似的割在身上,看猴一样。 第66章 睁开眼睛 杨云儿唇角一勾,笑道,“王家妹妹莫拘谨,原也有个位儿的。只你来的不巧了些。” 说着拿眼睛隐晦地递傅锦梨那头,又悠悠地移开了眼。 王家姑娘王杉,顺着望过去,目光落在傅锦梨身上,眸光一闪,唇上动了几下,没说话,又垂下脑袋去。 不明状况的奶团子半倚着人,坐在石凳上,脚够不到底,在半空中踢着玩。 小鞋头上镶着的珍珠串也一晃一晃地。 丁雅言注意到有几条视线落在这头,她放在裙边的手悄悄伸出去,攥紧了奶团子拎起来堆在腰间的裙上薄纱。 她刘海轻遮,似乎无动于衷,可那双藏在底下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了不远处的王衫。 仿佛她要敢过来抢位置,她便要同人拼命。 “哪里的话,本就没位置,怎么说得像别人抢她的一样。” 杨云儿那话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看不过眼的张嘴回了几句,不大高兴。 这杨云儿往日里小心思就多,今日也不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处处带刺。 杨云儿杏眼一睁,似乎不理解她为何要这样说,“哪里,我本没有这意思的,不过见那王家小姐站着尴尬,递个话头罢了。” “......” 瞧那模样似还觉得自己挺委屈,说话的人小小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去不再理会她。 王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也没人再继续搭理她,羞愤欲死,心头也不知道如何想的,此刻看着那奶团子,凭空生出点怨怼。 想着,若她没有来,自己此刻也不至于落在此等境地。 “王小姐。”杨云儿突然又开口了,状似无意地问道,“这是你府上的宴会,不知你可曾见过这小丫头,看着可爱得紧,以前怎么没见过。” 京中显赫就是个小圈子,她们自小便被教着交际,周围身世相当些的都认识,就算不熟也有些印象。 这小丫头穿戴不俗,却没露过面,杨云儿心头有些拿捏不准。 “不!”王衫急急开口,好容易有人理她了,她忙着出声,“不认识的,我也,我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奶团子在一边乖乖坐着,像是听懂了她们又在开始说自己,她歪了头,搞不明白怎么天天有人在问她是谁家谁家的。 “不许问了哟,小梨子不想说了。” 这里头气氛总是一时紧一时松的,她此刻也是兴致缺缺了。 扶着一旁人的手,她挪着小屁股,从凳子上下去,那模样小心翼翼地,极怕自己摔着了。 丁雅言手上悄悄用力,帮她稳住身形。 “我要去找小棕几了,以后再找,你们玩哦。” 她站在地上,人还没走呢,就冲着几人摇摇手,憨头憨脑地,可爱极了。 “哈哈,行,以后记得找我们玩啊。” “去吧去吧,瞧着都坐不住了。” 奶团子嘿嘿笑着,抬着小胖腿慢吞吞走了下去,她小鼻子动动,停着寻摸了几下,短腿扑腾扑腾地就跑远了。 亭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丁雅言垂着头站起来,语气极低极快地同几人招呼了句,“我也,走了。”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她早已经走出几步远了。 有姑娘回过神来,讪讪道,“丁家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个性啊。” 脾气怪得很,像个独人。 丁雅言缓慢地眨着眼,脚上朝着傅锦梨离开的方向跟去,她动作不慢,很快就望见了前头一晃一摆走着的小奶包。 她眼睛一弯,也不敢上前去,只亦步亦趋隔着几步跟在后头。 奶团子应当是没看路,脚下小小地趔趄一下,险些摔个小跟头,她连忙伸出手去,却见她已经稳住身子站好了,复又将手收了回来。 奶团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小短腿,凶道,“哼!不乖乖走,打你打你!” 胡乱发泄一通又晃悠悠朝前走去,嘴里嘟嘟哒哒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走着走着似是觉得不对劲,小身子越走越僵硬,到最后直接像是个木头桩子,手脚不听使唤似地一顿一顿。 丁雅言看得皱了眉。 像个小木头人,会摔的。 若有人此刻与前头那奶团子相对而望,会发现她的表情,整一个惊恐了得! 傅锦梨眼睛眨得飞快,龙崽子那点所剩不多的敏锐感知力此刻突然就开始造作起来。 有,有人呐。 有人在后头呀,来抓小梨子来了呀,呜呜。 她胆子忽大忽小的,有时候能上天,有时候缩起来像只小兔子,一碰就哭。 此刻自己吓自己,眼睛挂着泪珠子,又怕又惊,连腿都迈不开。 丁雅言很快察觉出不对劲,她愣了一下,视线一沉,加快步伐走到了浑身僵硬的小人身边。 小人死死闭着眼,丁雅言注意到前头有些上浮的小高地,奶团子这样走上去,必定是要摔的。 伸手轻轻扯了她的衣角,没用什么力,却叫那小怂包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了。 丁雅言张了张嘴,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睁,睁眼,是,我。” 带着许久未开口的生涩,独属于小女孩的清脆也染了几分沙哑。 奶团子小腿一抖,不愿意。 可扯在她衣角上的手固执得很,没有松开。 呜咽一声,她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奶包子的眼睛圆而大,雾气氤氲,眼尾上勾,丁雅言整张脸上眼睛最惹人,灵气极了,瞳孔如墨,黑得不见底。 此刻两人四目相对,一双又怯又委屈,一双目无波动。 “是,是你呀。” 奶团子的声音初时极紧张,认出了是方才坐在她身旁的小姐姐后松了口气,尾调都变了。 丁雅言顿顿点了下头。 “你找,小梨子吗?”她又问。 丁雅言似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接着点了下头,“嗯。” 她不爱说话,同人交谈多是一字一句,情绪起伏都不大。 奶团子嘴巴紧紧一收,像只故作憨态的呆头鹅,点着小脑袋道,“小梨子不能玩,要去找小粽子哟。” 这个哟字又奶又傻。 “不,不玩。” 不玩小梨子。 “不同我玩吗?”她又问。 丁雅言张了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伸出了手,低声道,“一起。” 语气平平,可眼底那抹忐忑不可忽视,手也不敢伸出去太多,似是怕被拒绝,只在自己身前一点,压得低低的。 奶团子注视着她,迟迟没有动作,丁雅言那双漆黑的瞳子更暗沉了一点,眼睛耷拉下来,没什么反应似地收回手。 更细一些,但同样幼小的手掌,方挪动了寸许,就叫后头追上来的小胖爪一把牢牢攥住。 丁雅言瞳孔放大,呼吸一窒。 奶团子牵上她的手,认真极了,无奈极了,“那你不许哭哦,小梨子,带你去玩。” 你看,我不牵她,她好像被水淋湿的小花猫也。 丁雅言眼底明明灭灭几下,最后炸开大片大片如月华般炫目的光彩,那双沉寂的眼眸一瞬间活了过来,叫人移不开眼。 她听见自己声音带着急切,“好。” 赵驰纵怒视身边的薛福蔚,“怎么又是你!哪哪都能见着!” 薛福蔚笑得和气,“我来找你玩呀。” “我才不同你玩!”话是这么说,但两人凑在一起的脚步也没移开。 季楚见怪不怪,叹了口气。 赵驰纵又憋闷着开口了,“小梨子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都要睡着了!” 这宴会无聊透顶,他一进来就直奔着去找傅锦梨,园子都叫他翻过来了,别说梨子了,连片梨叶子都没见着! 第67章 小蔚先走一步了 席上的夫人们相交攀谈,来的孩子们都坐不住,甩下长辈跟家里下人,四处疯玩。 三人站的地方已经离席很远,旁边架起一座高高的莲台,四周如莲瓣绽开,在花蕊中间直起高楼,一节一节搭建堆砌而起。 听说是宣阳郡主特意在外头找了高人来做的,全用那方的圆的木头架子搭起来,全然无固定物,能堆到这么高也很是惊人。 远远看去,外形独特,兼具写意与禅情,到了夜间再细细地摆上烛台,一一点燃,黑夜里烛花炸开,亮成一支焰光缱绻的火莲。 也算是奇巧了,在京中都未曾见过。 故好几个孩子都凑近了打量,猎奇严重。 季楚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站远些,看着不太结实的样子。” 必然是不结实的。 古代匠人独具慧性,榫卯相接,盘石桑苞。 而这莲台美则美矣,却是用的巧工,如浮寄孤悬,怕是风大一些就要轰然倾塌。 几人站得不近不远,旁边还有一层楼高的假山石壁群,状若腾蛟,百窍奇绝。 里头有能足足容纳下三四个大人的石壁洞,天气再热些时候,可以钻进去避暑。 这样的,就算是在一般勋贵人家也不常见,这府邸也是那些个大臣记挂着皇家尊崇,才便宜了宣阳。 “那台子我看着后背冷汗涔涔地,摇摇欲坠。”赵驰纵同意,脚上又往假山那头贴了些。 这位置能看见假山石洞里的光景,里头有几个姑娘小子坐着玩,所性空间大,还挺宽敞。 薛福蔚很是赞同,不住地点头,“快走!快走,走远些,当心掉下来砸到——” 几人意识到危险,正要远离。 可是,有些时候,现实就是这么荒诞,你越担心什么便来什么! 薛福蔚话语未落,站在莲台下的小孩看着看着,居然伸出手去轻轻一推! 那莲台吱呀晃了两下,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塌了!! 那倒下的方向,直直对着三人站的位置! 季楚最先反应过来,他目眦欲裂,急忙伸出手来拽身侧的薛福蔚。 “快走啊!” 薛福蔚胆都要吓破了,腿肚子打颤,但他没跑开,反而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将季楚远远推出去! 季楚站得靠外边,这一下,力气极大,直将他推出去摔在几米开外的草丛地里。 季楚满脸不敢置信,慌忙爬起来,却只能看见那莲台的木头分崩离析,将方才几人站的位置全全掩盖住。 事故发生得突然,这一片又都是孩子,只余几名下人远远地守着。 一时之间孩童的惊叫和呼救,夹杂着哭喊,蜩螗羹沸。 “薛,薛福蔚!驰纵——” 自来清正的小少年啊,此刻半点形象也无,膝行两步踉跄站起来跑过去,无措地用手一下又一下用力扯着杂乱压在一起的木头。 喊出口的话划破嗓子,异常地尖锐沙哑。 木头上还稀疏挂着没处理好的毛刺,将他手心划破流血,他却全然不顾。 底下传来一阵痛呼声,他眸子一颤,手上更加用力。 里头窸窸簌簌几下,终于传来了声音。 “季楚,别慌,还好,我们还好!” 赵驰纵语气还带着后怕,一向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此刻心头剧颤,眼睛泪花攒动。 “呜呜——我不好了呀,我要死掉了,呜哇——” 紧跟着传来的是薛福蔚的哭声,再不复以往的中气十足,呼着虚弱劲。 季楚方落下一些的心又提了起来。 “等我,等我把东西挪开啊!你们别慌。” 他颤着声音安慰,又迅速拧转过头去, 那张温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狠戾的神色,“滚去叫人来!” 在旁边手足无措的王家下人叫他吓得一惊,此刻望着他那眼底的戾气,不敢多说什么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人。 季楚在外头不敢停下,赵驰纵在里边却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他半跪在薛福蔚身侧,连手都不敢碰他一下,“薛福蔚,你痛不痛啊,怎么办啊,我,我拉你出来。” 他低声的询问跟身后的几道啜泣混在一起,里边原本待着的小姑娘叫变故吓破了胆,在那里嘤嘤直哭。 细声细气的,赵驰纵只觉得烦,他冲后头低吼,“不许哭了!你又没砸到,自己悄悄待着!” 又转过头来,语带哭腔,“薛福蔚啊——” 后头几个姑娘小子忙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去惹他,只瞪着大眼睛看前头只许州官放火,不给百姓点灯的兄弟两人哭得你来我往。 假山里的石洞不光能观赏乘凉,今日更是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给两人留了生机。 赵驰纵一个肚子里半点墨水也无,共情能力稀碎的人,此刻心底都陡然冒出一句: 大造物者方存仁意。 你只看见崖壁侵蚀,石岩洞开,又怎知他不是为了雨后遮万物头上细丝,飓风里挡无情摧折又留身后浅淡光影。 不幸中的万幸,当时薛福蔚将季楚推了出去,那东西来势汹汹的,波及范围还大,根本来不及跑开。 电光火石间,赵驰纵咬牙将薛福蔚拽进了一旁的假山洞里。 可惜还是慢了半步,薛福蔚脚下被砸中,此刻半截身子趴在洞口,脚踝往下被卡在了木头缝里。 “呜呜——我是不是要死了。” 薛福蔚只觉得脚下疼得像是要断了,他往后看了眼,那木头将洞口都遮住了,只有缝隙里头钻出几道光来。 这样多,这样重,他的腿肯定是要断掉了。 这可怎么办啊,呜哇—— “我想我娘了,我今早上,呜呜,还将她花瓶里的花扯了,刨坑埋在墙根底下的破瓦罐里。呜呜呜——娘,儿子不孝啊——” 他扯开了嗓子嚎,赵驰纵蹲在一边,听着他声泪俱下,也跟着啜泣起来。 “你不要死,我,我以后再不同你打架了,啊啊啊嘤——” 薛福蔚张开嘴大嚎,“爹啊——小蔚要先走一步了,啊呜——,爷爷啊——” 拖得老长,仿佛是生离死别,交代遗言了。 偏赵驰纵什么也不懂,听他叫成这样,真以为是不行了。 ”你若真,呜呜,真坚持不住,便。便放心去吧,我以后,我以后上你家给你爹当儿子去,呜——等以后他死了,我给他摔盆捧灵。“ 那伤心欲绝的样子,直把薛福蔚感动得眼泪哗哗掉,“我下辈子,下辈子要同你做亲兄弟啊,小纵——,我爹娘,呜呜,就拜托你了.....” 眼泪流了满脸不太舒服,他扯着袖子胡乱揩了一下,“还有我大哥啊,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大哥呀,我大哥,呜——这么笨,没有我可怎么办呀...” 这都临终托孤了,赵驰纵哪还有不应的。 “好,好,小梨子和你爹娘,都交给我了,呜——” 第68章 大哥来救你噜 听着里边两人越说越离谱,连身后事都交代清楚了,季楚脸一黑,罕见地低声骂了句什么。 “都闭嘴!乱说些什么,全都没事!” 小少年常执笔握卷的手,布满斑斑血迹,倒刺扎进掌心里,肉眼可见地疼。 傅锦梨牵着丁雅言,慢慢寻过来。 眼看着气息越来越近了,就听见“轰”地一声巨响,随后响起的,是一阵嘈杂交替的凌乱。 或哭,或喊, 自然也包括了季楚那句怒吼。 奶团子一呆,小脸上浮现出慌乱,她扔开丁雅言的手,迈开腿一阵风似地冲出去。 “猪猪——,哭了......” 丁雅言没时间反应,就追着人跑了过去。 两人到的时候,已经一片混乱。 原本守在院子里的下人有三两个将哭嚎的孩童聚在一起,怕这些心智未熟的,再出点什么意外,乱上加乱。 也有几个在卖力地搬着倒了一地的木头,而季楚,就在其中。 “猪猪!” 奶团子一刻不停地跑到他身侧,胖脸上神色着急。 季楚动作顿了一下,惊愕地转头看她,“小梨子......” 方才发生的一切又惊又怕,薛福蔚和赵驰纵还在里边压着,根本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一直紧绷着不敢松懈。 此刻见了熟悉的人,还未开口,泪水已经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喉头哽咽。 傅锦梨哪见过他哭啊,赵驰纵与薛福蔚,甚至是唐衍,遇事难言都会时不时掉眼泪。 可季楚呢,他自幼便被教得好。 君子胸有秋空霁海,身临石室丹丘,明镜心台自求不乱,万变扰定神怡气静。 学不了淋漓尽致,季楚也能拿下十之四五。 现在小少年惶恐不安,泪水如明珠入海,掀起滔天大浪。 “不哭,不哭。”傅锦梨手足无措,学着眼前的少年做过无数次的动作,也抬手轻轻给他擦去湿意。 季楚意识到失态,却顾不得那么多了,“赵驰纵,他们,他们被压在里边了。” 语气惶惶,找不到归处。 他抬袖胡乱一擦,又回过身去继续动作。 他的身侧,已经堆积了不少的莲台架子,或长或短,或粗或细。 可莲台之高,比肩旌旗,那些搭建的木头又哪是他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能搬得动,搬得完的。 王家又是拮据度日,秋风接济,下人全叫前头撑场面,帮忙去了,一时半刻也叫不来人。 他只得尽力,再尽力。 傅锦梨捂嘴惊呼,小小的一团根本不对他的话存疑,再不做犹豫地蹲下去,也学着他一般将木头挪开。 手小,根本抓不住这样粗壮的圆柱。 小小的一团直接将小身子整个爬上去搂住柱子,喉咙里咕噜咕噜一阵,脚下一蹬,那长得有个成年男子高的木头柱,竟叫她抬了起来!往旁边扔去。 动静不小,季楚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不可置信,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喜。 如此, 便有希望将这些破烂东西挪开了。 他一言不发,只默默配合着奶团子的动作,一次接一次地循环往复。 而一直站在旁边的丁雅言,沉默了一瞬,也半句话不问地加入了进来。 “小梨子,用力用力!” 奶团子使足了劲儿,小声给自己加油打气,还不时朝里边喊两句。 奶气的小嗓子透过缝隙传进来,里头哭哭啼啼的两人声音一收。 薛福蔚以为自己是挂念他大哥,临了临了地出现幻觉了,直至奶团子的声音再次出现,这下更加明晰。 “是.....是小梨子!” 赵驰纵也傻了,“她来了......” 薛福蔚喃喃自语,“呜——我大哥,我大哥来救我了——” 好容易才消停下去,他又扯着嗓子开嚎,“老大!小梨子!我,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傅锦梨脸上蹭了灰屑,头上戴的玉扣要掉不掉地挂在发上,脖子上的金项圈被撞得歪七扭八。 裙子也脏污一片,手心被磨得通红渗血,她忍着哭意,大声回答他,“不怕!小梨子用力!小粽子不哭,薛狐蔚不哭。” 季楚看得不忍,“小梨子,手流血了....” 丁雅言眼神更加阴鸷,动作更快了些,仿佛她搬得多一点,奶团子就能少受一分罪。 奶团子本没注意,听他一说才觉得手心火辣辣的,她被傅应绝养得娇,手上的嫩肉戳一下就红,这样在木头条子上反复蹭,木刺来回刮,后果可想而知。 她浑不在意,“不痛!小梨子力气大,不痛!” 季楚鼻尖一酸,可是疼痛与力气大不大哪里又有什么关联了。 三人互相搭着手,堆积在一起的木条肉眼可见地减少,园子里的人都忙得轴转,倒是无人注意他们这头。 这时—— 王家的下人们才姗姗来迟,宣阳甩着帕子大步地走在前头,着急忙慌地。 “哎呦!我的天爷啊,这是怎么搞得,你们这群死小孩啊!我儿的祈福台子啊!” 她拍着大腿,一脸心痛。 高人说,搭着台子点上三天三夜的灯烛,定让她儿厄气转寰,一生顺遂,朝野侧目。 如今都塌得稀碎了! 她儿子可如何是好啊! 季楚面色冷下来,忍不住低呵,“还有心思关心你那破台子,再晚来一步你阖府上下担待得起!” 宣阳眼一瞪,“你可知我是谁,我堂堂大启郡主,你敢出言放肆!” 她这郡主虽然当得名不副实,可她始终端着皇家的架子,就连嫁了人,也抛不下这个名头。 走到哪儿都是必定要造作一番,那些无知不通的人,还真能叫她哄住。 “郡主?若底下人出了事,谁管你是什么东西!” 赵将军的老来子并薛家的心肝肉,两根独苗苗若真在他王家出了事,这阖府上下,全都逃不过。 “人....人?”宣阳愣住,“你说这底下还有人?!” 季楚气得眼睛通红,“你王家,果然是好样的。” 让了去叫人,许久才有点动静,如今一来就开始抱怨。 再者,他们几人又不是疯了傻了,下头没人他们在这里刨个什么劲儿! 第69章 郡主持续作死中 宣阳这下才真正慌张起来,她连忙指挥下人,“快快!搬开搬开!给人救出来,快!” 天爷啊! 这可是她儿子的满月宴啊! “麻溜点,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她面上的的焦急不似作假,哪还有方才的从容跋扈样。 宣阳只觉得整个人腹热心煎,下头压着谁她压根没想,只知若叫人在这儿出了事,不仅麻烦,还要折她儿的寿啊! 下人们蜂拥而上,三个孩子得了一丝喘息停下来站在一旁,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 “快些!”季楚忍不住催促。 声音不小,宣阳又抱怨了几句,目光从堆掩在一起的木头移落在几人身上。 三个不大点的孩子,其中一个看起来更是幼弱,娇得不行,浑身脏兮兮,眼睛哭得通红,巴巴地看着下人们挪。 周尚书家那个小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样的衣衫凌乱,面上染灰。 视线落在最旁边那个女孩子身上,待看清她的面容,她心头咯噔一下,不安悄悄窜上心头。 这小丫头...... 身份比之那季楚还要麻烦些,届时怕是不好打发...... 丁雅言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只垂眼看着傅锦梨血痕杂乱的手,伤口都不深,可落在小姑娘软乎的手心窝,格外刺眼。 她眼中翻腾着暗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别过脸去,目光沉沉,恰好与打量她的宣阳对上。 瞳孔极墨,黑是黑,白是白,紧紧咬在宣阳面上。 眼底不符合年纪的森冷将宣阳吓得后撤了半步,待脑中清明了些,她不由地暗恼。 果真不愧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祸患! 忒瘆人! “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今日之事可同我王家无关,全是你们这些个小崽子自己管不住手脚!” 她趁着在场只有几个孩子,赶忙撇清责任,“本郡主还未怪罪你们弄塌我儿的莲台!你们自己可要晓得好歹,莫给家中招祸!” 她又端出郡主的名头,仗着几个孩子心头惊恐交加,出言威胁道。 果然,她这话一出,不远处被下人围在一起,说是保护实则控制起来的几个孩子,吓得一阵瑟缩。 大多数小孩都心思浅,哪像傅锦梨遇见的那些,要么手段蛮横,要么智若近妖。 那几个孩子想不了多深沉的东西,大人本来对稚童就有天然的压制,更遑论她还有一层皇室郡主的身份。 在这个三等九般,阶级明晰的朝度,天然的血缘优越与氏族地位最玄乎难测,但不可否认的,关键时刻也最是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可宣阳还是天真了些,并不是人人都如同她料想的那般。 季楚怒极反笑,“郡主好本事,邪信歪道,建而不管,知后果而放纵是为故意伐害!” 这帽子可就大了,宣阳哪里能应,她梗着脖子道,“本郡主一馈十起,哪那么多时间管这么些繁琐事,说到底不过是你们自寻苦吃罢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那莲台本郡主花了大心思,绝无可能自行倒塌!定是你们谁手欠挨了上去!” 其实她自己也心虚,当时那高人建的时候就说过莲台奇巧,并不牢固结实,让她定要严加看管,最好每日将移位的都细细捻回去。 可宣阳哪会在这上头浪费功夫,根本没多理会,几日下来莲台愈发摇摇欲坠,今日更是让孩童轻轻一碰就轰然落下。 这话她是断不能说,不能认的。 心中有鬼,她就乱拳打开,为自己找补,手直直指向季楚旁边站着的女娃娃,“本郡主见她力气奇大,不似一般孩童,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她推的!” 奶团子坠着泪珠子看她面目可憎,刚露出藏在小嘴里的犬齿要凶她,前头就被一片阴影遮得严严实实。 丁雅言一个跨步,宣阳指着的人立刻就从奶团子掉了个个,换成了浑身阴郁的小姑娘。 “找,死。”她的嗓子像是夹着沙砾,刘海下的黑眸一瞬不瞬死死盯住宣阳。 宣阳只觉得后脊一阵发凉,似是有阴冷湿润的滑腻顺着小腿肚子往上爬,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她险些被吓得一软。 还好此刻一旁的下人带着喜色的声音传来,才将她拉了出来。 “看见了!看见了!看见里边的孩子了!” 木条早被搬得七七八八,被掩在下头的假山石洞都露出了一半。 赵驰纵只觉得眼前一阵亮光,抬头一看那洞口已被清出了少许,他脸上惊喜,“快了快了!薛福蔚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他又提高声音去喊,这下没了这木头条子的遮挡,清晰地传入了外头几人的耳朵里, “季楚!让他们再快一些,薛福蔚的腿被压好久了!” 他随父亲见过许多双手血液被阻,长时间流动不通的人,后来都废了。 薛福蔚下面是个什么情况也看不清,他不免担忧非常。 薛福蔚此刻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没什么精气神地趴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只剩了半条命,赵驰纵也是这么以为的。 薛福蔚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跟赵驰纵嚷着要死要活的却到现在还没死透,只是这喉咙嗓子眼冒烟一样疼得很,喊得久了力气都没了还有些虚脱。 季楚几人听见里头的动静,也不同宣阳多做纠缠,都站近了些去守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待里头蹲跪着的赵驰纵与趴伏着的薛福蔚露出身影,傅锦梨包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同她小脸上的灰尘混在一起,狼狈极了。 “轻点,轻点!哎呦哎呦疼!” 本来没什么精神了的薛福蔚,在下人们将他腿上压的木块抬开时,痛得头皮紧绷,又短暂地生龙活虎嚎了几下。 “轻轻,轻轻,好痛!” 奶团子跟个小尾巴似地守在几个下人后头,听见薛福蔚喊痛,她就小嘴一下一下地惊呼着让他们轻些。 赵驰纵先一步跨了出来,四人皆守在一侧,满目担忧。 “叫大夫啊叫大夫来!什么破王家什么破郡主,早晚叫你见鬼去!” 赵驰纵坐立不安地,拧着眉原地困兽一般打转,薛福蔚呼一声痛,他张嘴便将王家上下拎出来都骂了个遍。 ‘ 第70章 爹爹来咯 宣阳面色难看,赵家这小崽子也太不规矩了些,她好歹是个郡主,哪能容他如此羞辱! 可看着几人紧张薛福蔚的样子,她又不甘心地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她是不要脸,可还是要命的。 本以为下头压着的是个寻常官家孩子,没成想居然是薛家的独苗苗,再加之边上守着那几个,几家齐齐发难,她怕是没好果子吃。 心头斟酌了利害关系,她忍着憋屈吩咐道,“去叫!叫上四五个大夫来给他好好看!” 下人领了命就要走,刚迈出两步,就叫不远处的画面镇住了眼,他哆嗦着唇, “郡,郡主......” 宣阳不耐,本就烦闷,这蠢货还这么多事,拧过头就要开骂,眼睛一斜,不期然扫过那椒房一角,恍惚之间黑压压的一片,她定睛看去,脸色一变。 “谁叫来的!谁给放出去的消息!” 面皮青白一片,绝对称不上好看,看着越走越近的人群,再看看被她叫下人制住,可怜兮兮的孩子们,她头皮一紧,恨不得原地遁走。 坏事了! 前头那些人怎么全过来了! 这下给她百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原是宴会前头那些夫人们,还夹杂着几名男客,脚步匆匆地,全往这边赶来了! 越走越近,这园子里污糟杂乱的场景顿时叫他们瞧了个清清楚楚,有眼尖的看见自家孩子被几名粗使下人围小鸡仔似地赶在一起,堵在里头吓得直哭。 当即心头一痛,提着裙子就冲了出去。 “囡囡啊!怎么回事啊!给本夫人滚开!” “胆大妄为!实在胆大妄为!将孩子给放出来!” 几个孩子自然也看见了亲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赵老夫人年事高,但腿脚麻利,她听到消息,一想着自家那魔头还没回来呢,心下不安,也跟着赶来看看。 她身旁的,恰好是薛家夫人,薛福蔚的母亲。 “薛夫人,你看看,你看看那是不是咱家孩子啊。” 赵老夫人声音都是发颤的。 薛夫人本是往被围着的那孩子堆里头看,却没见着自己小胖子,听见这话顺着看过去,霎时间眼前一黑,若不是被赵老夫人扶了一把,怕是就软在了地上。 就在那堆孩子的不远处,站着宣阳,宣阳的正前头又是几个形容狼狈的半大孩子,而自家那个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 薛夫人悲泣一声,“小,小蔚......” 她腿脚发软,被丫鬟扶着才勉强站稳,强撑着疾步赶过去。 薛福蔚被挖了出来,可几人根本不敢动他,满脸无措地守在他身边,待听到一阵喧闹,后头便是妇女与孩童的啜泣。 薛福蔚嘴里哼哼着躺在地上,奶团子双腿一趴跪坐在他旁边。 “小梨子呼呼,不痛不痛......” 她几次抬起手来,却连他衣角都不敢碰,只两腮鼓鼓,给他呼气。 薛福蔚咧嘴,想笑又痛得想哭,“呜——老大,我死不了了,我不给赵驰纵照顾你了,我——” 正要趁病表一下决心与衷肠,却恍惚听见了自家娘亲惊天泣血的一声呼喊。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那跌跌撞撞跑来的美妇人,喉头一哽,本就痛得止不住哭腔,这下更是嚎得惊天动地了。 “哇啊——娘啊!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呜哇——” 薛夫人满脸痛色,近前来宣阳面色不自在的迎上,似是想说两句解释一番,却叫薛夫人发狠地一推栽倒在地上。 薛夫人哪里管她,在她的痛呼和怒骂声中扑在薛福蔚旁边。 “小蔚,怎么了,怎么回事啊,别怕别怕,娘来了,啊。” 她哽咽着语序错乱,又冲着丫鬟疾言,“大夫呢!去后头将大夫带过来!” 小丫鬟领命去了,薛夫人又忍着泪哄着薛福蔚。 此时,赵老夫人,周夫人,连同丁雅言的外祖母尹老夫人也一同来了,见到自家孩子身上弄成这副模样,个个面色难看得像要吃人。 赵老夫人将赵驰纵和傅锦梨拢在怀里,又急又忧,“有没有伤到啊,我就知道你们俩是个闹腾的,准要出事!” 担忧之下又暗恨这宣阳实在该死! 原是宣阳听见下人来报莲台塌了,周围都是些孩子,恐有波及受伤,她当时脑子里想的不是如何解决,而是叫人先将那些孩子守住,绝不许放出半点消息去前头。 可人算不如天算,在吩咐没下来之前,下人只是将孩子都聚在一起,怕出乱子,并未严加看管。 有一个胆小的,坐在角落里玩,没人注意到他,一看台子塌了乱成一片,他心中害怕转头就跑。 一路不敢停歇,跑到自家母亲身边就开始哭,动静有些大将注意力都引了过来,夫人们本还在调侃着她家孩子骄纵,谁知孩子嘴里方说了句话,就叫一众人变了脸色。 他说,“后面塌下来了,压到小孩子了。” 在座的大多都被那宣阳特意关照带着孩子来的,这一听哪还坐得住啊,纷纷往后头赶去,有周全的还着人去叫了大夫。 “哎呦,小梨子,这手怎么搞得呀。” 赵老夫人这时才注意到奶团子那满手的湿红,也顾不得赵驰纵了,确认他没事就将人从怀里撵了出去。 拿着绢帕在奶团子手上轻轻蹭动了几下,傅锦梨疼得手往后缩,又开始掉眼泪了。 “痛,不擦不擦,好痛。” 她委委屈屈的,哪遭过这种罪,实在是痛得狠了。 赵老夫人忙唤了大夫过来,大夫背着箱笼,抬起奶团子两只小爪子瞅了眼,皱起了眉。 “怎么伤成这样?” 伤口都不大,可细细麻麻的后期养起来最是磨人,年纪又这般小,怕是要遭些罪了。 他拿着打湿的棉布就要擦拭上去,却叫一只小手一把揪住。 大夫纳闷去看,是个小姑娘。 丁雅言死死扯住他腕上的衣袖,不准他再动作一下。 大夫皱眉,温和告诉她,“小丫头放手些,我先给这小姑娘处理伤口。” 谁知丁雅言重重地摆了头,执拗地盯着他。 “痛。” 她说痛,不许给她擦了。 大夫无奈,“是会痛些,可再不处理怕是会更严重。” 丁雅言一滞,扭头去看看站在她身后的老夫人,那是尹太傅的老妻,丁雅言的外祖母,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只见她微笑着点了下头,丁雅言才慢慢松开了手。 奶团子一见大夫没人拽住了,没人拽住了她就要痛痛了! 一急,又去扯丁雅言,满眼害怕和祈求。 她在叫自己帮她。 丁雅言眼中挣扎了一瞬,最后还是轻轻拍了她的小胳膊一下,吐字艰涩,“不,怕。” 这下是真的没人拦了,奶团子胖脸带泪,一脸决绝,浑身上下都使劲绷着,眼看着大夫的手就要落上来了,她呜咽一声闭上眼不敢看。 她怕痛,怕极了,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没等到那痛意传来,反倒是耳边一阵齐整的脚步迅速围上来,隐约还有铁器甲胄相撞的声响。 她瘪着嘴,睁开眼想看,可又怕大夫,心中纠结。 直到听见一句尖锐的,熟悉的,庄严的。 “陛下驾到——” 她猛地睁开了眼! 第71章 好一个宣阳郡主 不知从何处涌出大批的禁军,内着皂袍,外披胄甲,腰悬长剑,将院子各个角落团团围住,困得水泄不通。 这阵仗可不小,那禁军个个黑面带煞,有夫人连忙捂住自家哭喊着的孩子,不明状况便不敢发出半点大的响动。 “欸!欸!你们!” 宣阳眼睛瞪大如牛,这又是哪儿来的? 她上去就要赶人, “你们是何人,敢私闯我王家!当心本郡主摘你的——” 话语戛然而止, 她不知看见了什么,像是被掐了嗓子的公鸡,连鸣叫都噎在喉管。 随着一句尖细的唱告,她那涂了脂粉的脸上迅速褪去血色,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黑。 “陛下驾到——” 陛,陛下?! 一时之间,众人惶恐,纷纷跪做了一片,宣阳似是被吓傻了,还是被身旁人拽了一下才失魂一般跪下去。 头磕到地上,匍匐的身子止不住颤抖,像是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瞳孔剧烈震颤,嘴唇无声张开。 她往日在宫外肆无忌惮,那是因为她知道宫里那位根本不会纡尊降贵赏她一个眼尾,她更不会自找罪受,往那人跟前凑过去碍眼。 满月宴她请了全上京的人,唯独不敢递出半点消息给她这个血脉相连的皇叔。 而现在,最最不该出现的人,从天而降一般,像是催命的阎王,站在了她的跟前。 混沌惊惧之下,宣阳思绪又不由自主回到那个皇权更迭的夜晚。 满面笑意的男人身如野鹤,在铺天盖地的血色里从容踏过一地的残肢,修竹一般的长指,瘦削的手背上苍白映现着突起的青筋,指节一动,她那声名赫赫的七皇叔便歪着头没了生息。 自此,宣阳见之如洪水猛兽,再不敢立直脊骨,似那蝼蚁跪呈。 此刻,那夜修罗一般的男人,迈着同样的步子,连嘴角的笑意都分毫未变,出现在了她的府中...... 傅应绝不紧不慢,狭长的眼眸,就连瞳孔都比别人竖直几分,像极了匿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冷血魔物。 随着他越走越近,浑身的冷意席卷而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他唇角轻挑,身后跟着苏展与一身武袍的周意然。 周意然往季楚那处扫了一眼,见他除了形容有损,没别的什么不妥,又收回了目光。 一眼看过去,除了一堆黑压压的脑袋,就只有那紧闭双眼,又猛然睁开,咧着嘴傻气看着他的一小团。 霎时间,傅应绝眼中缓和了一瞬,满目的寒刺如潮水般褪去。 “还不过来。” 傅应绝甚至没管地上的人,只朝着那一小只开了口。 奶团子看见爹爹,一阵惊喜过后,涌上来的便是满心满眼的委屈。 她咽泣一声,跑出去两步,张开手就要抱。 除了季楚,一旁的赵驰纵等人顾不得天子还在近前,纷纷小幅度地直起身子,着急地小声唤她。 “小梨子,回来!” “别去!” 连赵老夫人此刻都做好了请罪的准备,不论如何,定要保下这小丫头的。 却看见傅应绝俯下身子来,双臂微微展开,奶团子半刻都没有停顿,在几人眼前直直摔进那九五至尊的怀里! 几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刚一被搂住,她便放声哭泣,奶娃娃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傅应绝怀里像是只没断奶的小猫,呜呜咽咽地惹人揪心。 几岁大的孩子,平日一起玩的伙伴在自己手底下被从一堆木头架子里刨出来,此刻还躺在地上不知如何。 她又担心,又害怕,一直憋着劲,就连掉眼泪都小心翼翼,此刻见了最亲的人,哪里还能忍得住。 “爹爹——呜...怎么才来——” 她眼中的傅应绝似是无所不能,所有惶惶不知如何的时刻,她都开始期盼着他的到来。 就像好久以前,他会从坏娘娘手下将自己抱出,只要自己一哭,所有所有的一切爹爹都能捧到她眼前来。 奶团子是他血脉心脏的延续,而傅应绝,又何尝不是这小人儿心中的重而珍之。 “好了,不哭了,委屈什么呢,不是来了?” 傅应绝拧眉,低声哄着,伸手将她脸上的泪水跟灰尘擦去,又从苏展手里拿了巾帕来细细擦拭。 “哭成只小花猫了,不怕别人笑话。”实在哄不住人,他无奈。 跪着的众人不敢抬头去看,可耳朵却是直愣愣竖着,听着帝王的话语,大致斗胆猜了个七七八八。 该是陛下养在膝下的公主伤心哭泣,此刻正在哄着呢。 他们低着头没看见傅锦梨,故纳闷为何陛下还带着公主来了这王家,细细听下去更是越听越心惊。 在场的不是人人都见过傅应绝,但都或多或少听过他的传闻。 听说陛下初初登基时,光是傅氏一脉的血就染红了大半个上京城。朝中半党被抄,正午门拉出去的尸体一车接连一车。 听说当时与原澜国兵戎相接,陛下御驾亲征,大肆屠戮三月,原澜自此灭国,王室半子不留。 听说....... 傅应绝积威甚重,可不论是哪一条,都在明明确确告知众人,当今陛下,绝不是良善好相与之辈。 可此刻...... 曾手持长剑,面似罗刹的人,低声细语地将自己的孩子拢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哄着...... “怎么呢,说话。”小人埋首在他肩颈,哭得肩头打摆,傅应绝只知自己胸腔的跳动随着她的抽泣撕开又愈合,如是往复,带着酸胀。 众人还跪在地上,苏展也不敢出言提醒。 周意然看着他这副哄孩子的模样,熟练倒是熟练的,就是看着这水娃娃今日是当真伤心极了。 怎么说都止不住泪。 “是不是哪里疼了,我瞧瞧。”傅应绝捏着她软乎乎的后颈将人提溜起来,眼睛哭得都肿了,像是颗小桃子。 傅应绝一窒,又放柔了声音,哑得吓人,“谁惹小梨子不开心了,爹爹收拾他,好不好,不哭了。” 他说得轻巧,语气温和,似是裹着一层柔软的棉锦,可谁人都知,那柔软之下,是怎样的利刃雷霆。 傅锦梨勉强止住哭泣,手上的伤拖了许久疼痛渐渐放大,手腕之下,都是一阵麻木。 她不敢伸手去搂住傅应绝,只虚虚握拳放在胸前,小脑袋委屈地蹭了蹭,扁着小嘴也不开口说话。 傅应绝无法,小孩子骄纵,不哭时乖乖巧巧,笑笑闹闹的,一哭起来心都能给揉得生闷。 他伸出大掌去将她脖子上不成样子的金项圈扯正,却不小心碰到她垂放在那儿的两只小爪子。 听得一阵抽气声,傅应绝动作一顿。 嘴角的弧度慢慢放了下来,渐渐地拉平。 手上拐了个弯将她爪子捉出来,两只都是红肿一片,生来便白嫩嫩的小手,血口子布满了指尖与掌心。 周身气压太低,奶团子被傅应绝揪住手,憈着眼去看他,不敢做声。 傅应绝没说话,只那双眼睛低垂着,让人看不清情绪。 宣阳头埋在地上,半晌不见陛下有别的动静,她又不由地侥幸起来,陛下,当是......当是一时兴起,来她这里找点乐子。 她并未犯什么大错,陛下当不会与她多做为难,定不会的...... 她想的好,可下一瞬,只听那高高在上的人轻笑了下,笑声如同冰锥子一般,将她钉死在地上不敢动弹。 怔忡之际,她听见那人语气平缓, “好一个,宣阳郡主啊。” 逐字逐句,不疾不徐,温和如水,宣阳却刹那间面死如灰,以这副跪趴着的姿势软倒在地上。 第72章 没有手吃饭了 李源送走了奶娃娃,自己一人坐在那儿是哪哪儿都不得劲儿,他也不爱应酬人,上来一个他就板着脸将人吓走。 不知道赵驰纵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玩的!这么久还不回来。 他长腿岔开坐着,手撑在下巴上,眼睛微微闭着就开始打盹儿。 这才刚眯上呢,就叫人喊醒了。 奶奶的! 他小暴脾气一上头,黑沉着脸一脚踩上桌子,“啪”地一声那桌子震了几震落下几缕灰屑。 “诸位大人,陛下御驾至此!随奴才前去接见吧。” 哦,陛下来了? 那没事了。 他抖抖袍角,若无其事地又把长腿收回来,还顺手将自己踩出来的脚印一擦。 待他们随着宫人到了王家的前堂,李源这个粗神经都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压抑得紧。 守卫堵得水泄不通,外头安安分分站了许多人,看样子都是今日来的宾客。 李源一向是没规矩的,别人头都不敢抬,他走动间却敢大肆越过雕花的门户朝里头望去。 大启的天子背对着众人,着太医袍的老者守在他身旁低语。 哟,下头还跪了一堆人。 怎么个事? 他又四处张望着,凭借着身高优势将四处收入眼底,却愣是没见着那一小只跑哪儿去了。 后来的人没有传召也不敢进去,便一同候在了外边。 正堂内傅应绝正对着主位而站,两旁守着随侍的宫人及气息稳健的持刀侍卫。 下首坐着年岁较高的几位重臣家眷,诸如赵老夫人,尹老夫人之流,年纪大了也不好叫人出去一同候着。 一起的还有几个刨了土坑的小孩,正让太医细细检查着身体。 几个孩子一边在太医的话语里配合着动作,一边又悄悄打量着主位,个个心头都是不平静的。 值得一提的是跪在中间的王家一干人等,特别是王自轩及其父母,被拎进来时还嚷着要报官,一见着上头站着的冷厉男人,又如同滚水入海,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识时务地排排跪好。 “陛下,公主手上伤口浅些,细细养着倒能恢复的很好,只是小殿下皮肤娇嫩,怕是要吃些苦头。” 傅应绝负手站着,看着身前那坐在圈椅里泫然欲泣,连半边椅子都占不满的一小只。 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太医再提了一次,方才低缓道,“那便用药吧。” “是。” 傅锦梨看着太医矮下身子来捏自己的手,她吓得一颤,仰头朝着傅应绝细弱地哭了两声,“爹爹痛,不要这个,不要,回家我们回家啊。” 手上一碰就痛,肿得像是御膳房刚端出来的红拂饼。 她哭得可怜,小身子往后缩着,在圈椅上团成一团,就是不让太医碰。 太医手足无措,苏展在一旁看得不忍。 周意然大手搭在腰间暗纹配玉的刀柄上,烦躁地来回轻点,看着傅应绝越看手上越痒。 一个小娃娃,哄不住别生啊。 “爹爹......” 傅应绝狠下心来没有动作,奶团子眼中雾气蒸腾,带着圆弧的眼头显得小孩更可怜,比那误入狼群的小崽还要孤立无援。 傅应绝叹了口气,还是将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刚一沾上,她就软软地贴上来,可怜兮兮地拿脑袋蹭,像极了一块小黏糕,纵是再如何铁石心肠都招架不住。 “闹什么呢,你乖一些,抹了药就带你回家。” 奶团子摇头,“不抹小梨子,去,去看薛狐蔚。” 薛福蔚都叫木头块压了,太医去看看他吧,不用看小梨子了。 本就不聪明的脑子,在外头转上一圈更傻了,净做些掩耳盗铃的事儿。 傅应绝哪能如她的意,“他有人看,你自己先把药上了。” 那小胖子没个大碍,就是脚踝被压得青紫了一片,男子汉大丈夫的,嚎得要死要活。 傅应绝在心头吐槽。 不过又看看自家这一个,闹着就是不治伤,他不禁又有些五十步笑百步之感。 傅应绝根本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抱着人坐下来,强硬地将她两只小爪子扯出,嘴上哄道,“爹爹抱着便不痛了。” “真,真的?”她珍珠玉串似的眼泪挂在睫毛上,显然是不信。 “真。” 他大手捏住她两只小胳膊不让她乱扑腾,抬了抬下颌朝太医示意。 太医立刻拿着干净棉布与药上前来。 奶团子还是怕,大眼睛仓皇地盯着自己已经不成样的小手,眼看着太医就要碰上去了,她忍了忍,没忍住,又瘪了嘴。 傅应绝无奈叹了口气,抬手将她眼睛捂住,男人低哑又带着安抚的嗓音,在奶团子耳边久久不散。 “不看就不疼了。” 可是眼睛看不见了,那伤却还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哪里就像他说的这般呢。 小姑娘哭得惨兮兮,却不是放声大哭,而是憋在嗓子眼细声细气地抽噎,更惹人怜惜了。 赵驰纵看得恨不能以身替之,季楚是几个人里头最狼狈的,灰头土脸的,在周夫人旁边好几次往那头看去。 薛福蔚苦中作乐,看着自己包得结实的小腿,也算是与大哥同甘共苦了。 丁雅言听得闷燥,差点就冲上了上去,还是尹老夫人及时拽住对她摇了摇头。 随着奶团子的哭声渐弱,不是不痛,是今日实在耗费太多精气神,没力气了,此刻软趴趴地窝在傅应绝怀里。 傅应绝面沉如水,压着火气又低声逗她两句。 竖直的瞳孔带着些山雨欲来的残暴意味,轻飘飘睨了一眼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一众人。 极散漫,又极阴鸷。 好不容易结束,傅应绝松了口气,放下遮在奶团子脸上的手,才惊觉后背一阵凉意。 比自己受伤还要遭罪。 奶团子看着自己被缠成两个小包子的手,圆滚滚的两团,看起来太傻太可乐有些想笑,又想着自己还在哭,最后干脆一脑袋砸在自家爹爹的胸膛上将小脸埋起来。 傅应绝胸口一痛,“......” “没有手吃饭啦。” 傅应绝无言,“哪次不是你爹我喂的你。” 第73章 来看宣阳倒大霉 宣阳被提溜着一路扯过来的时候,自然是看见了那被大启天子护在怀里的人。 她叫傅应绝......爹爹....... 而那个噙着笑意面不改色就拧断亲哥哥脖子的人,耐心极了,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哄着那泣不成声的奶娃娃。 再一想自己...... 宣阳再一想自己....... 她方才让这陛下的心肝肉搬了快半个时辰的木条,浑身狼狈极了,还指摘她推到了莲台造成祸事.... 宣阳牙关咯咯打颤,双腿也抖得不成样子。 若她方才是惧怕傅应绝其人,那此刻便是死寂一般的绝望。 她怕是,要完了...... 相比宣阳的自知之明,王家人就要懵很多,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下头跪着。 傅应绝怀里抱着人,双腿大开坐在交椅上,王家人极尽眼力也只能看见那明黄绣龙纹的长靴。 他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怀里的人,眼里诡谲弥漫。 周意然久未见他这般骇人模样,不过再一看了缩成一团的小人,便也释然。 有人不知死活,自然是要成全。 “去大宗正院请人来。”傅应绝轻声吩咐。 这话一字不落地落在众人耳中,有宫人领了命离去,王家人不明所以,宣阳却是如遭雷击。 她不敢置信抬起头来,直直与帝王古井无波的眼神对上。 宣阳心头一缩,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怕不怕,膝行两步往前爬来。 “陛下,陛下,不要,求您,求求您了——” 她脑袋重重地一下一下磕在地上,“不能去!不能去啊,陛下,皇叔,皇叔您高抬贵手,放宣阳一命吧。” 她吓得三魂七魄接连离走,没有半点郡主的尊严,在地上哭得语无伦次。 大宗正院,大宗正院啊! 别人也许不了解,宣阳却是清楚明白,宗院管理皇家玉碟命册,此刻将人请来,除了处理自己,她不作他想。 绝不许,绝对不行! 若宗院人来了,再加上陛下今日这态度,她不敢想象后果如何。 “陛下,宣阳知错了,求您,求您看在父王的面子上放宣阳一马吧!” 她以往最不敢称傅应绝做皇叔,可此刻,却惊觉自己周身砝码仅这一身傅氏血肉罢了。 连她那早逝的爹,都搬了出来,企图让他顾及兄弟手足,为自己求得半分怜悯。 可她还是估错了皇家天子的绝情。 “你父王?” 傅应绝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话中带笑,却难掩毒辣,“莫说那废物死得早,便是今日站在此处,也无人保得住你宣阳。” “不不,皇叔,我,我,我再不敢了!日后我定关上府门,再不往外头凑了!” 她满脸脂粉哭得糊做一片,颇有些不忍直视,傅应绝满眼嫌恶,早知今日,当初何苦留她一命。 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脑袋磕得砰砰直响,血流了一地,傅锦梨被她爹将脑袋按在怀里,只能听见外头闹嚷嚷的,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勾着脖子就要去看。 却叫傅应绝一把又按回去,“乖乖待着,给你出气。” 出气? “打坏人吗?” 她埋首在傅应绝怀里,瓮声瓮气地,傅应绝将她凌乱的头发顺到耳后,“嗯,打坏人。” “那快一些哦,回家啦。” 在外头闹了一遭,她又受了罪,早就想回去了。 祖宗发话了,傅应绝哪敢不听,“好。” 王家早让这场面搞乱了脑子,似乎是出大事了,好像是宣阳得罪了人,得罪的还是这大启的顶梁柱头! 这怎么得了! 听说这些个犯了事的动不动就要诛九族啊,她王家哪有九族给他诛啊! 不行,不行,她王家可不能绝后! 于是王母也学着宣阳的模样,往前来磕头大喊,不过她怕死一些,不敢磕得太重。 “陛下,陛下明察啊!我王家八代良农啊!绝不会做些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若有什么,定全是宣阳一人所为啊!” 她哭嚎着,忙和宣阳撇清关系,劈里啪啦全往她身上推去。 宣阳还在前头磕头以求保住小命,冷不防就被至亲一个背刺。 她确实是做了糊涂事,可请罪时一直没攀扯到王家身上去,此刻一直对自己极尽讨好的婆母却将罪责全推到自己身上来。 她心头拔凉,怒意迭起,又怕她再多说些什么叫陛下听了去,自己更难活命。 “闭嘴!你混说些什么,你个老妇!给本郡主闭嘴!” 她扑过去捂住王母的嘴巴,可王母一个在田间地头劳作了半辈子的人,此刻又是关乎她老王家身家性命,当即抬脚一踹,将宣阳掀飞出去。 “陛下您也看宣阳这恶妇不敬婆母的!我们我们,我们这就,这就将她休了!将她撵出我王家!陛下定要治她的罪,我王家与这毒妇再没任何瓜葛啊!” 这出狗咬狗的戏码倒是出乎众人预料,前堂里的人看得大呼精彩,外头的也忍不住伸着脑袋听两耳朵。 傅应绝眼皮微掀,好整以暇看着下头这出大戏,倒是有几分意思,只是祖宗说了要快快回家。 “将人分开。” 看着两人又要扭打在一起,王家父子跪在后头半句话不敢说,傅应绝淡淡吩咐。 两人很快被制住,押跪在地上。 傅应绝起身,往旁边扫了一眼,苏展会意,正要上前,却叫一旁插进来的人抢了先。 周意然往前一迈,面色如常站在前头,傅应绝拧眉,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毛病。 周意然却是催促似地抬了下手。 傅应绝一滞,嗤笑一声,将怀里的娃娃递了过去。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抱着,傅应绝又暗骂他一声。 毛病。 自己不会生? 光盯着别人的? 他眼神骂得难听,周意然无动于衷,反正娃娃已经抱到手了。 傅应绝瞥他一眼,没说什么,撩开袍子朝另一边迈出了腿,闲庭信步般移至了宣阳身前。 明黄带暗金的常服,底下的长靴时隐时现,随着他脚步顿停,宣阳的心跳似乎也骤然止住。 她此刻连哭都不敢大声,死死捂住嘴巴,却听身前居高临下的人道, “你往日如何,朕不惜得搭理,今日算你命该如此,戳了朕的肺管子。” 他说着略顿了顿,朝外头掠去一眼,外边站着一片,全是朝臣或臣眷,声音不大,却保证每一只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半点都不介意将傅锦梨是他禁忌软肋这一事昭于天下。 这世上有许多人,或蝇营狗苟名缰利锁,或金马玉堂高不可攀。 财帛动人心,权势如不周,总有人会不长眼。 他将傅锦梨推到人前,又将权势名利,金钱地位全权交付在她手中,是对那些虎视眈眈之辈最直白明了的威慑与告诫。 傅应绝那双与丛林毒蛇极其相似的眼,不明意味地扫在宣阳脸上。 她禁不住一抖,“不,不!皇叔我错了,宣阳知错了!我是,我是您的亲侄女儿啊,是您,是您这世上至亲之人啊,陛下您饶我一回吧!” “至亲?” 傅应绝忍不住笑,觉得有意思极了,“你也配称朕之至亲?” 干净瓷白的手掌,如玉的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脑袋强硬地转向了周意然的位置。 那头的画面落入她被泪水淹没的眼底,高大俊逸的禁军卫,怀里抱着个奶娃娃,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 “生下吾儿不知费多少心力,前前后后不假他人之手,凭你?”他声音陡然阴冷,“也敢与之相论?” 傅应绝半生离经叛道,得这么一个小丫头才心中谓之妥帖,傅氏一脉全全捆做一团都比不上她半根头发丝。 不过一个侄女,敢与之相论称他血亲? 宣阳害怕得直摇头,还想开口再求,却叫身后的侍卫一把捂住嘴,发出唔唔的声音,满眼惊恐,泪水将侍卫的手心打湿。 傅应绝直起身来,慢条斯理扯了巾帕擦手,“你既整日念叨你这身血肉尊贵,朕如何能不成全于你呢。” 他对着宣阳笑,瞧着干净温和,“便将你四肢划开,浑身血液放干,你觉得如何。” ”嗯?乖侄女。” 第74章 舍不得便一起去 自陛下登基,大宗正院久未有什么大动静,今日传唤,兹事体大,宗院那边郑重处之。 来人是傅氏一族的年长宗亲,血缘不近,但论起来还是傅应绝的爷爷辈。 老人身后跟着两名中年男性,皆是傅姓。 大宗正院与礼部不同,他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专司皇家宗室事务,里头的官员都是沾亲带故,多少有些血缘。 傅敬匆匆赶来,见陛下神色不明,宣阳摊在地上傻了一般,满脸死气,她夫家几人全跪着战战兢兢,他心头暗道不好。 “臣傅敬,见过陛下。”傅敬带着人往前来行了吉拜礼。 傅应绝抬手示意,踱步至主位又坐下,他也不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已故旬王之女宣阳,为非作歹,屡教不改,有辱皇家颜面。今日大不敬于公主,朕绝不予以姑息!” 他抬眼扫视一番,又启唇道,“郡主之尊,德不配位,即日起除封号,祛傅姓,贬为庶人。” 简简单单几句话,一国郡主便跌落尘埃。 照宣阳这性子,跟要了她命有什么分别! 不,怕是比死还不如。 外头听着的众人纷纷大惊,他们有想过宣阳这次怕是不好过,没成想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过去几年宣阳错事做得不少,陛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意看着朝臣们不痛快,今日小殿下那里伤了双手,便叫宣阳拿命来填! 陛下这架势,莫说现在,怕是以后有了皇子都轻易越不过这一位去。 “这......”傅敬怔住,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处置法。 “陛下......除名一事,恐有不妥,当真再无转圜的余地?”他犹豫着问。 事关皇家体面,没有大逆不道,大奸大恶,是万万到不了这一步啊。 他自问这话说得让人揪不出错,外头那些被结结实实收拾过无数次的大臣却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老小子,果真勇气可嘉。 一旁的宣阳听见这话,呆滞的眼珠子动了下,又像是被注入了一丝生气,她粗喘几下,手脚并用地爬至傅敬身旁,扯着他的衣袖,声泪俱下,“您,您救救我,您为宣阳求求情,我不能啊,我是,我是皇家郡主啊——” “我不能,不能得这般结果啊......” 傅敬没防备,被她扯得一晃,后头又来了侍卫制住宣阳,宣阳却将他视作救命稻草哪里能放手。 “不,不!不要拽本郡主!你大胆!” “宣阳只是想为儿子祈福,并未做错什么啊!陛下,皇叔——” 声音愈发凄厉。 赵老夫人在一旁看得叹息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今日之事不过是根导火索,接连将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整个点燃罢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盼来早与来迟。 傅敬面皮涨红,御前同人拉拉扯扯再如何都是不好看的,他脸上忍耐得抽搐了几下。 待侍卫将宣阳又制住,他这才面向了傅应绝,“陛下...您看,如今郡主已是.....不知可否....” 年纪大了脑子便左,官腔极重,话说得掐头去尾,含糊不清,全教闻者自个儿猜去。 傅应绝挑眉,饶有兴致地在他脸上睃视,懒洋洋地后靠着椅背,做叹息状,“看来是颇为不舍啊,如此,朕也不好强做为难。” 这话说得似还有余地? 傅敬一喜,还不待他开口,又听傅应绝道,“朕向来是成人之美,诸位舍不得宣阳,便同她一道去罢。” 一道去? 去哪? 同宣阳一同贬走! 这话可说不得! 傅敬大骇,连同身后的两人跪下请罪。 “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明察!”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牵扯自己他便能为宣阳说上几句,反正为难的又不是他,如今祸及己身了,哪还管得上一个郡主啊! 他这一跪,便没再能起来,傅应绝静静看着几人,眼神玩味,气氛却越发凝重起来,前堂或跪或坐的都多少被影响了几分。 傅敬听见上头的人语气遗憾,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宗院在朕眼皮子底下都使唤不动,想来——” 他低低笑了两声,“——还是朕,太过无能啊。” 无能? 凭陛下的手段都叫无能,如何才叫有为? 这一顶帽子若真扣下来,那今日便没宣阳什么事了,反倒是他宗院欺君罔上,整个都要吃挂落啊! 傅敬叫苦不迭,心头又悔恨十足,方才他说那话,实是拿捏着做派的,他想着如今傅氏一族,他的辈分算高,傅应绝虽是皇帝,却也是晚辈。 这些年皇家无丁,宗院那边闲散,陛下大手大脚整顿也没波及到他们。 安稳日子过多了,人难免有些飘。 今日众目睽睽的,便也不自觉拿出一些长辈的派头来,却全然忘了当今是个软硬不吃,好赖不管,我行我素的。 “微臣失言!望陛下恕罪,宗院全权唯陛下马首是瞻。” 哪里还敢有方才顶嘴的勇气,他此刻似才想起,陛下可不是什么善茬,就算今日将他迁怒于此,自己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依——”傅应绝顿了一下,“——您看,该要怎么个法子才算妥当?” 这个您,咬字极轻,却叫傅敬心头吓得一窒。 “臣不敢,陛下所言极是,宣阳为人跋扈,陛下英明!” 老滑头。 傅应绝冷哼,拿着鸡毛便当令箭。别人顾及宗亲长辈,他傅应绝可管不了这么多。 不听使唤,便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何来权力叫嚣苟活。 “是吗?那当是朕狭隘了,诸君大义灭亲,实乃朝之典范。” 他语含歉意,又礼赞一句,似是个礼贤下士,君臣同乐的贤君。 宗院三人却是惶恐不已,傅应绝话里字句和善,却哪一段都在要他们的命啊! 软刀子割下来,此刻哪还有什么不顺从的? “郡主目无尊卑,宗院定遵陛下旨意,绝不姑息!” 终归是皮肉松了,还需敲打方才听话。 傅应绝嗤笑,抬眼一看那被周意然抱在怀里的人正蔫哒哒地眯着眼。 手指微扬示意一下,便有人上前来将宣阳捂住嘴拖了下去,挣扎得剧烈的人愣是半点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 宣阳被带走了,也就没宗院的人什么事儿。 傅敬一再表忠心,保证定叫陛下满意,这才苟着身子抹着冷汗跟着退了出去。 第75章 丁雅言 处置了宣阳,傅应绝看着王家一众,很是不耐烦,“都带出去,有多远去多远,看得朕眼疼。” 他没说如何处置,底下人心思却是活络的。 陛下厌恶王家一众至此,让滚远些,可那京外也是远,蛮荒也是远,端看他们能理解到哪一步了。 七七八八处理得也差不多,外头还遥遥站着一溜的人,傅应绝却是撂挑子不管了。 “还来。”他长臂一伸,径直杵到周意然跟前。 傅应绝日日说自家闺女匪头做派,却不知道此刻自己也是不遑多让。 奶团子见他过来乖觉地伸出两只藕节小手,只那掌心裹得圆滚滚,碍眼非常。 “回家啦。”她糯糯开口,精神不济。 “嗯。” 周意然怀里一空,温软随之离去,便觉眼前的帝王十足的碍眼,目沉如水。 傅应绝搂着自家小胖团,观他那臭脸,哪还有什么不懂的,“想要?” 他戳了戳奶团子的小肉脸,得了轻轻的一拳,她如今手疼,倒是不敢用力打人了。 傅应绝继续戳她,哼笑一声,“回家抱季楚去。” 这话纯纯膈应人,谁不知道周家小公子端方,要人抱?不存在的,更何况是对这个心结芥蒂的兄长。 听他提到季楚,周意然没什么表情地掠他一眼,抬起手来,行了个不太走心的礼,敷衍道,“臣恭送陛下,陛下慢行。” 赶紧走,糟心。 傅应绝也不同他计较,这么多年下来,两人都是这样不君不臣的相处方式,早就习以为常。 帝王圣驾回宫,众人站立垂首恭送。 赵驰纵眼巴巴望着小人趴在他爹怀里走了,心头不是滋味,小梨子的凶爹爹变成皇上了,日后,日后可怎么办呀。 他也没见过别人家公主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听说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如今小梨子成小公主了,自己是不是就不能同她玩耍了呀。 ”小粽几。” 赵驰纵垂着头,倒也没人注意他低落的情绪,忽闻这一声呼喊,能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人! 他忽而抬起了头! 傅应绝就站定在他不远处,奶团子小下巴乖巧地窝在他肩膀上,眼神灵稚,像清晨薄露。 “我回家啦,明日带糕糕同你们吃哦。” 她如是说道。 赵驰纵张了嘴,喉头梗住,赵老夫人轻轻拍他一下,他才赶忙回答,“好!我也,我也同你带!” 迫不及待似地,掷地有声地,暗含惊喜地。 眼神晶晶亮,一旁的薛福蔚如出一辙。 薛福蔚眼底包着泪,痛的,此刻泪水又再多了些,感动地。 果真是他好大哥,呜呜,鸡犬升天了还不忘微末之交。 感动! 奶团子用包成一团的小拳头戳了戳傅应绝,示意他说两句。 傅应绝不耐烦应付,但也清了清嗓子,“嗯,改日进宫与小梨子一同玩。” 原是小龙崽子敏锐极了,见周围气氛压抑,而始作俑者似乎正是自家爹爹,于是戳戳他让他缓和一下。 老父亲自然是对自家闺女无有不应,他本意也并非让几个孩童惧怕而影响他们相处。 他幼时没什么玩伴,也照样过来了,顶多就是枯燥些,可落在自家闺女身上,他却是不愿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书上也说了,父母千斛情切切,能领不惧前路,后有知己相护,方免孑然。 自家小崽儿光有爹没有娘,已经是输在起跑线上了,多有几个小玩伴怎么了。 小姑娘千难万难才来到身侧,又不是白给自家当闺女的,老父亲关照退让一下也是应该的。 于是本来对自家旁闺女身旁几个小子略有不虞的傅应绝,硬生生将自己哄好了。 他又转头同另外两个微偏了脑袋,这才抱着人扬长而去。 男人的背影跨过正门,丁雅言慌了,面上焦灼一片,她像是被偷走了宝藏的小兽,焦躁不安。 眼看着人越走越远,她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冲动,方迈开了腿,就叫尹老夫人拽在了身侧。 她神色慌乱,不解极了,“我的,外,祖母,我的。” 雅言的,是雅言找到的,不许走! 声音极小,说话磕绊,可凭谁都听得出里头的着急之意。 尹老夫人难掩痛意,望着她的目光盛满了怜惜,又有坚决之意,她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雅言,莫要痴长贪妄。” 别说那人是皇家千娇百宠的小殿下,便是街边随意一布衣黎首,也不是她该去妄求的。 丁雅言执拗地与她对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暗藏躁动,尹老夫人目光怜惜之意太过,又温和得似能广纳万物。 她在那目光中,似是坠入幼儿时的襁褓,周身被温润缠裹,心下的躁乱也被一一镇压。 渐渐地,她挣扎之意缓和。 在尹老夫人的注视下,她漆黑瞳子中被点燃的光斑默默寂灭,如老旧吱呀生朽的木门,慢吞吞地垂下眼去。 整个人似乎又盈满了初见时的晦涩与阴郁,周身的流逝感也霎时间滞缓下去。 她眼皮耷拉下来,没人见到她眼底一滴泪水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桐油饰面的地板上,像跌入地底的棱珠,顷刻,便支离破碎。 周而复始般,又恢复了那副寂然的模样。 丁雅言小手指节轻轻动了动,那上头似还存着傅锦梨贴上来时软乎的触感。 她眼睛微弯了弯。 该同谁说呢? 说她今日遇见一颗灿若生辉的明珠,比之外祖母放在她床头的那颗还要明亮千百倍! 小珠子猝不及防划入眼底,落在她身侧似是能照亮万物。 对于暗夜行走的人来说,一瞬光明便是心向往之,于是她理所当然趋之若鹜。 她不舍离去,却也不敢靠近,小珠子看起来娇弱极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吓跑她。 踟蹰着,忐忑着,小珠子一把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后来,那只手撒开了,她急急忙忙追上去,却再也没能牵上。 如今,外祖母说,她找到的小珠子,不是她的。 尹老夫人看她如入了魔怔,闭上眼藏住泪意。 想起这小外孙的遭遇,既心痛又气她不争。 痴儿,痴儿! 混混沌沌几年过去,如今清明一朝,便又困兽自围。 第76章 给朕老实待着 傅应绝毫无征兆地出现,走得也同样突然。 高大的男人乌发半挽,长身玉立,行走间带起阵阵涟漪,他怀里抱着个小孩。 奶娃娃老老实实趴在他肩头,一小只刚好够他一手抱完。 随着男人远去的脚步,侍从与禁军接连跟上,气势宏然,步伐齐整铿锵。 有人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去望帝王紧缓的身姿,越过重重禁军的围桎,却见得个趴在肩窝里粉腮玉靥的小姑娘。 小姑娘打了秀气的哈欠,眼睛泛起莹润的泪花,细软的头发顺势在帝王修长的颈,凌厉的下颌蹭了蹭。 而冷心冷肺的帝王伸出大掌轻柔地罩在她头上,偏头低语了几句。 下一瞬就见奶团子缓缓笑起来,眼睛如盛弯月,散落一地辉光,脸颊一侧有浅淡的梨涡,整个人温软得似天边成团成锦的小云朵。 这便是...... 天家公主,大启的永嘉殿下。 众人恍惚,将那一幕牢牢刻在心底,心下忖度,如今小殿下露了面,归家去定要细细同家人叮嘱的。 杨云儿同自家娘亲待在一块儿,听闻皇上来了,但这些同小孩都无甚大干系,她只按部就班站在外边候着。 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在外边一动不动地枯站着,烦躁的同时又止不住频频往里头看去,她人矮,透过大人之间隔开的缝隙,能将里边看个大概。 她看见自家父亲母亲恭敬待之的帝王,低声细语地搂着个小孩在哄,听说那是小公主。 她望着小公主在里头舒舒服服,而自己同一干大臣孩子一道守在外边,心中难掩羡慕。 除了羡慕,也不敢生出别的情绪了,毕竟是天家呢,不出意外这辈子都是她的遥不可及。 后来帝王圣驾离去,鬼使神差地,她抬了眼去看,待那张莹白的小脸映入眼帘,她大吃一惊! 怎会是她...... 杨云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还是没变! 跟那在小花亭里突然出现的小孩长得一模一样! 她呼吸一乱,忍不住伸手扶住了自家娘亲的手,她似乎.....似乎....差点给家里招来了祸患。 她想起了方才,方才就在那花亭里,她与公主同坐,却几次挑衅为难于小殿下,这么想来心头一阵后怕,直至归家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有人满心满眼记挂着天家父女,自然也有人不以为意。 李源也是纳了闷了,这王家就这么点地儿,怎么自个儿那小娃娃就是找不着呢! 他心里装着事儿,连御驾回宫都不鸟一眼,陛下跟前不得造次,他只得偷摸地四处猫两眼。 可楞是找不着啊! 乖乖,小娃娃不会叫人拐跑了吧! 这么一想哪还待得住啊,他火烧屁股一般直直迈进王家前堂,与里边那几个黑黢黢像是逃了荒似的小孩正对了眼。 “这是.....” 哪来的小叫花。 他径直逮住了赵驰纵,“怎么弄成这样了,挨人欺负了?小梨子呢,怎么不见人?” 几个都在这儿,唯独不见那一只,李源不可自抑地慌乱起来。 他也是个人才,在外头待了这许久,光顾着找孩子,连发生了什么都懒得理会。 “奶奶的!老子孩子丢了!” 他急吼吼地,赵驰纵被他揪得一懵,后知后觉才回过神来。 一双眼睛不解地在他面上直打转,李源那神情怎一个慌乱了得!暴躁得要拔剑砍人。 赵驰纵悟了,李叔父怕是还啥都不知道呢。 “怎现在来了?”赵老夫人心疼孙子,忙将赵驰纵从他手底下解救出来。 看他那无头苍蝇一般,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又想着自家儿子说李源鲁莽,不着调惯了,就连陛下也有意磨练他,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小梨子叫她家里人接走了!” 这话也没差,可不是接走了,皇上亲自来接的! 到现在,她这脑子都还是恍惚的,像做梦一样。 日日来家里玩的小丫头,乖乖巧巧的逢人便笑,玉雕似的奶娃娃啊,居然是那天家公主! “回家了?”李源拧眉,虽然不乐意,但好歹心头是松了口气。 他遗憾的咂了咂嘴,奶娃娃回家了,那他也回家好了。 随意扫视一眼,却见着一边木头一样杵着的周意然。 季楚受了惊,周意然便也没跟着一同回宫,请了恩典留下来。 此刻他站在季楚和周夫人身侧,等着母子俩收拾好护送回家去。 李源进来时他只看了眼便收回目光,又听见他大咧咧问,周意然几乎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个大概。 但他什么也没说,默认赵老夫人的行径。 “哟,小季,怎么搞成这样,你同赵驰纵刨狗坑去了?” 他本打算回家的,但看着周意然就忍不住上来嘴贱两句,周意然凉凉地看他一眼,他咧开嘴笑,当作没看见。 季楚倒是礼貌,这副模样了还有礼有矩的,“谢李叔父关心,季楚并未去....刨...刨狗坑。” 后头几个字实在有辱斯文,他有些难以启齿。 周意然又凉凉夹了他一眼,李源小发辫上的扣子闪着光,他语重心长,“灰头土脸的,被人揍了?那你可得告诉我,我套上麻袋给他一顿好果子吃,当然,如果是你哥干的,就别叫我了。” 打不过。 **** 这一天鸡飞狗跳的,可算是结束了,奶团子小胖手裹得跟个小鸡蛋似的,碗也端不得,笔也拿不起。 晚间睡觉时还疼得眼泪直掉,吓得傅应绝站在榻边不知如何是好。 “爹爹吹吹....”幼鹿似的灵眸水光潋滟,小胖脸上挂满泪痕,傅应绝抿着唇面色难看。 修长的人影俯下身去,轻缓地将胖爪子抬起来,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当真低下头去在裹得严实的两只拳头上试探着吹了吹。 “不疼了,痛,痛飞走。” 他学着妇人家哄孩子那套,张开嘴字句生涩,语气平平,没什么情绪,可在昏黄烛火下,他线条凌厉分明的侧颜,低垂着疏长的眼睫,无不认真。 外人眼中高大俊逸,指点江山的帝王,在自家孩子面前也只是个盼其喜乐的普通父亲罢了。 夜里,许是真疼得受不住,小孩一整晚都睡得不太踏实,梦里边都委屈极了,哼哼唧唧地。 傅应绝一整夜就守在她的床头,大掌在她后背轻拍着,时不时低声哄两句,奶团子紧闭着双眼,将自己往他怀里塞。 这伤说重不重,但傅应绝被吓了一整夜不得安生,第二日连学都不放人去上了。 “上学?上什么学,在家睡觉。“ 他立在床头,朝服已经穿戴好,双臂和抱着,看那榻上的一团小鼓包。 奶团子将自己胖脸埋在被子里,小屁股撅在外头,瓮声瓮气。 “不上学,小梨子不睡觉,爹爹玩——” “成天想玩!今日你到中极殿去,朕倒要看看你整日在学堂都学些什么好东西。” 他一巴掌拍在她脚丫子上,怜她受伤,又气她心大,第一次在她眼前用上了朕。 记吃不记打的臭丫头,昨晚折腾成那样,转头就给忘了。 她倒好,大被蒙头舒坦了,自己差点神经衰弱,一晚上瞅她千百回。 “待我下了朝,小全子便将你送过去,你老子我亲自盯着,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养好了。” 他也是愁,自家孩子看着软乎,却实实在在地闹人,偏阖宫上下拿她没办法,管又狠不下心,不管又实在气人。 奶团子哭唧唧,中极殿她不喜欢,进去要写字,爹爹日日在里头写字,写完字就骂人! 可凶可凶! 第77章 奈何娃娃没文化 傅应绝说要盯着她可真不是吓唬人的,待下了朝一小只就被小全子抱到了中极殿。 奶娃娃委屈巴巴,戳着自己的两只胖球爪子,一下地小嘴都要撅到天上去了。 哒哒哒地跑进殿内,傅应绝坐在案首,肃着脸正批阅奏折,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显得更加不近人情。 成年男子的沉稳凌厉与运筹帷幄在他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 也许是看见了什么辣目的言论,他眼中明晃晃的嫌弃,将奏折胡乱搁在一旁。 这又将他身上那份距离感淡化了几分,倒是多了几分鲜活与不露于人前的孩子气。 傅锦梨小心翼翼地从多宝架后面探出头去,眼睛咕噜噜转着,小爪子轻轻落在上头搭了点边,脚上却是半寸都不挪动。 傅应绝长指捏着奏章,一目十行,连眼神都没有分给旁边一丝一毫。 他知道小丫头爱玩,中极殿枯燥她不喜欢,可不拘着一点,一不留神又跑出去他才叫没地儿哭去。 进来了也做贼似的,窸窸簌簌,小老鼠连藏都藏不住,笨手笨脚进殿非得让那柱子撞上一回,他就算想装作没发现都不成。 “过来。”他眼神仍旧没移开,只淡淡开了口。 完噜。 奶团子不情不愿地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出来,伤了手以后她惯爱将两只小爪子搂在胸前,护得好好地。 被发现了,但她还想挣扎一下,那双纯质的眼睛太干净,太水润,小丫头不知道掩饰,想打什么坏主意都能让人瞧个一干二净。 偏她认为自己极聪明,糯糯地开了口,“爹爹饿,吃糕糕。” 边说边往自家爹爹那头慢悠悠地挪,只是动作比那蚂蚁爬快不了多少。 “我不饿。”傅应绝头也不抬。 奶团子皱了皱小鼻子,“累,爹爹休息,碎觉。” 傅应绝拿过一旁的朱笔,面不改色,“爹不累。” “那——”奶娃娃仍在踟蹰,还想继续说。 傅应绝这才抬起眼来,看着那半晌才动了寸许远的人,啧了一声。 “不饿,不累,不要你伺候,过来。” 放她这么磨蹭下去,怕是天擦黑了都到不了他跟前。 轻而易举被识破动机,奶团子嗓子眼里呼噜一声,眼睛一瞪。 看着傅应绝面上的无动于衷,挣扎不过,只得壮士断腕般迈开了小短腿,几步移到傅应绝身边。 她就乖乖站在他身侧,仰着一张小胖脸看着他,脸上白皙一片,哪里都香香软软,那一双眼珠子此刻倒是乖觉。 “坐那儿去。” 傅应绝捏着朱笔在纸上批注,冲着自己左手边抬了抬下颌。 那里安置了个高一些的圈椅,这么一个小娃娃坐上去,恰好能够得住这案席。 “嚎~" 现在倒是乖了,听话了,自己饶到另一侧,然后温吞着抬起手来静静等人抱。 傅应绝将她提溜起来,还顺势在她小胖脸上捏了下。 奶娃娃立刻气呼呼地瞪他。 ”怎么,我捏不得?” 傅锦梨举着两只白拳头挥了挥,十分气愤,“坏!苏展索,捏了流口水!” “嗤!”傅应绝不以为然,“骗你的,小孩才流口水。” “小梨子是小孩!” 他坐回去,在手边一堆书册里翻了翻,抽出一本来,“你不是小宝宝?” 不知道去外头学了些什么,回家就念叨着自己是爹爹家的小宝宝。 傅应绝那个头疼,又喊不出口,后头被她闹得不行才勉强干巴巴叫了两声。 这是赵老夫人叫她的,每次去都心肝肉小宝宝地叫着,她次次都笑呵呵地,居然自己记了下来,回家就教给了傅应绝。 傅锦梨脑子没绕过来,眼中迷茫了一瞬,“是吗?” 小宝宝不是小孩啊? 不过看着爹爹那一脸信誓旦旦,她也就深信不疑了。 傅应绝敷衍地应了两声,将书册摊在她面前,“喏,特意给你准备的。” 既然坐不住,那就找点事儿做,手不能动了,那就拿眼睛看,老父亲无情地想着。 奶团子胖脸一紧,望着眼前的书如临大敌,“爹,爹爹,我......” 坐立不安,慌忙去看傅应绝。 傅应绝像是早有预料,不急不忙地拍了拍她的胖脑袋,满脸温和。 “知道知道,爹爹知道,小梨子学问做得十分好。” 看着她小脸一片空白,傅应绝张嘴就来,“前日夫子还同我说你十分努力,比之别的同窗还要聪明,让爹爹在家多给你找些书看。” 傅锦梨茫然眨眼,夫子.....是.....是这样说的吗? 身旁的男人还在继续。 “唉,本来我也舍不得你这么用功,小宝宝就要出去玩才对,但是爹爹想啊,这天赋若是耽误了实在可惜,只得忍痛拘着你多学几分了。” “我就知道你定是不简单的,爹爹看你第一眼就觉得未来必成大器,果不其然,连夫子祭酒都对你赞不绝口,怕是再过两日什么季楚唐衍祁扬拍马都追不上你。” 赵驰纵跟薛福蔚就算了吧,那俩跟自家这个半斤的八两。 他字字恳切又长篇大论,旁边这个整日只晓得吃饭睡觉找人玩的哪是他的对手,三言两语叫他饶得晕乎乎。 这本是下下之策,换个人都不一定能哄得住,奈何自家胖娃娃没文化,随意两句就能被唬得五迷三道的。 傅锦梨的表情随着他的话变了几度,从一开始的茫然到后头的发懵,然后越来越膨胀,最后直接挺直脊背,拍着小胸脯大声保证。 “我厉害的!小梨子学习!” 然后自觉坐好,严阵以待,板着脸叫她爹给她将书翻开,这副要学上十万八千斗的架势,傅应绝差点没忍住。 他轻咳一声,又正了神色,“不错,果真不愧是咱老傅家的种。” “嗯!”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瞪着眼睛聚精会神,学得怎么样不知道,反正是安静待下来了,傅应绝满意。 奶团子认字不多,书也看得磕磕绊绊的,可是! 爹爹说了她厉害的!厉害的人怎么能读不懂书呢,于是她满脸坚定硬着头皮往下看。 殿内只有父女两人,傅应绝垂着眼将折子一一浏览,奶团子虎着脸老老实实地,就差趴到书上去了。 榉木质地,上刻多宝祥云纹样的支摘窗叫下人用镂空银箸支楞起来,外头的草木气息与雨水的润意往殿内带了几分。 玉质的香纂正吞云吐雾,洋洋洒洒地将屋子扑满沉香。 透过朦胧看去,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冲身侧的帝王示意一下,帝王便停了动作,用修长的指尖为她翻动书页。 不时还要端上备在一旁的甜露哄她喝上两口。 应和着浅淡的天光,此刻殿内祥和又温情。 第78章 丁雅言身世 有些法子并不是一劳永逸,待傅锦梨用过午膳,那脑子便钻不进书本里了。 坐在那里小屁股似被针扎一样挪来挪去,眼睛好几次去瞅傅应绝,眼巴巴地。 傅应绝当没看见。 最后也不知如何搞的,小人晕乎乎竟一头往案上栽去。 若非傅应绝眼明手快,那胖脑袋真磕下去起码得晃三晃。 手掌托着她的小脑袋,奶团子偏着头眼睛已然闭上,这么大动静都没反应,显然是睡得极香。 傅应绝几次三番张了嘴,看着她胖乎乎的脸蛋在自己手心里被压出小奶膘,最后还是没能气起来。 不仅气不起来,还要抱着这祖宗进内室去轻手轻脚放好。 帘子要打,不然天光晃眼,熏香要闭,她睡觉闻香易梦,被子要掖好,这祖宗睡觉不老实。 看着那呼呼大睡的奶娃娃,小脸粉扑扑,你手贴上去她还要无意识地蹭几下像在撒娇,真的像个小猪仔。 傅应绝眼底带笑,喃喃道了一句,“索性是我生的,在别家怕是还要委屈你。” 许是昨晚没安生,她这一觉睡得沉,眼看着小半个时辰还未醒。 闺女睡着了,傅应绝也没歇下。 他这两日是真的忙,不然也不会将孩子带到中极殿来。 恰逢农历八月,过不久便是中秋,以往中秋当日都要在宫中设宴,取一个君臣同乐。 今年倒是不同。 历来邦国来访,属国上供都在年关,这次不知那南度是抽的什么风,偏挑了中秋来启。 南度国在大启关塞以南,那边气候诡谲潮湿,密林山坳,难攻易守,南度皇族更是难缠,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 傅应绝是不想见的,可别人早早就递了消息,如今已经启程两月,不日便到,还能将人驱出去不成。 他倒是没什么,但若真做了,他那些个大臣能念到他耳朵发麻。 “扣扣。” 轻缓的叩门声打断了傅应绝的思绪,紧接着传来的是苏展压低了稍许的声音。 “陛下,尹太傅求见。” 他眼中疑惑一瞬,尹清?他这位老师年过半百,近几年已是万事不管的态度,怎今日来了这中极殿。 “请进来。” 话落没多久,吱呀一声殿门一开一合,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身朝服穿得一丝不苟,进来便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老臣,叩见陛下。” 傅应绝心下诧异,上前将人扶起来,“老师何至于此,快些入座。” 他年幼时便得尹清一手教导,尹大人胸有大义,将满腹经纶倾囊相授,两人师生情谊非一般可比,私下傅应绝都是叫的老师。 按理说凭尹清的身份及这份情谊,哪用得上如此大礼,傅应绝难免多思忖了几分。 尹清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来,却是满脸羞愧,“老臣今日来,是厚着脸皮向陛下讨个恩典。” 恩典? 饶是傅应绝心有七窍,也想不出这位老人还有何恩典可讨? 为官清廉,不思权财,家里也清净,只一老妻跟个小外孙女。 傅应绝眸光微闪, 小外孙女...... 他不动声色,“老师先坐。” 又微扬了声音唤苏展前来奉茶,同往日比起来小声许多,毕竟殿内还睡了个猪崽子。 尹清端着茶盏,却是半点都喝不下去,满腹心事,“臣今日言辞恐强人所难,实在是别无他法才求到陛下这处,不求尽善,但问无愧了。” “哦?”傅应绝微压着眼,右手持盖撇了浮沫,“老师言重,有话尽说便是。” “臣——” 他方启了唇,却叫内室一阵嘤咛打断了话语,那声音娇软,比之奶猫还不如。 两人皆是一愣,傅应绝先反应过来。 他放下了茶盏,将交叠的双腿撤下,同尹清道了句稍等这才撩开帘子钻进内室。 尹清握着杯盏的手几度松开又合上,实是存了心事。 脚步声渐近,他抬了头去看,见着孑然的帝王抱着个奶娃娃走了出来。 见着那奶娃娃,尹清似是想到什么,眼圈一红,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傅锦梨睡得小脸红润,方起床有些不爱搭理人,迷瞪着眼挂在傅应绝脖子上。 小姑娘双眸水润润,雪腮细致,被傅应绝抱在怀里喂了口水,她奶声奶气道了一句。 “谢谢爹爹。” 头发睡得散开,歪歪扭扭地搭在脑袋上,透着傻气,傅应绝低声笑,“睡觉都不老实。” 他方才进去,人已经瞪着眼睛傻乎乎地窝在小榻上,被子不翼而飞。 小姑娘不说话,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傅应绝揉了下她头顶软乎的发,这才正了神色去看向尹清。 “老师无须多礼,永嘉爱娇些,身旁离不得人。” “欸!欸!小殿下当娇惯些。”尹清忙应了两声,收了要见礼的动作。 情绪不似方才的萎靡,他又看了眼那乖乖窝在帝王怀里的一团,深吸了口气。 “臣今日来,是为我那小孙女——” 果然。 傅应绝点了头,示意自己明了。 “我那小孙女,陛下当是知晓的,情况特殊些。” 丁雅言那情况不光他知晓,京中消息灵通的都了解一二。 傅应绝从前不觉如何,如今自家也有了一个,对着丁雅言也难得叹上一句可惜。 尹家两老一辈子只得一女,女儿嫁了兴和年间的状元丁至。 丁至有大才,又有尹清做保,先帝在时派了出京担任一方知府,虽地方偏远些,但一出仕便是正五品。 人人都知道待他在那位置磨砺几年,做出政绩,一朝回京,风光无限。 丁至确实不负众望,山远府在他手底下政通人和,百姓良善。 那一年傅应绝已然莅临帝位,念着尹清年事已高,便想将丁至一家提前传召归京,老人家也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可诏令还未送出上京,丁至一家便噩耗忽来。 他政绩突出,有人拥爱,便有人嫉恨。 谁都没想到,向来和乐的山远府竟一朝叫早已灭剿的山匪强势攻占。 山匪来得突然,防不胜防,丁至爱民如子,驻兵全挪去保护城中百姓,却不想,百姓无大事,自己一家五口却遭了殃。 两个大人,两个半大孩子,一府的丫鬟下人守卫,全在那一夜断了生机,只一个岁余的丁雅言被她母亲牢牢藏在身子下,才得以捡回一命。 山远惨案,举国唏嘘。 匪徒来得蹊跷,又似是直奔那丁家而去,傅应绝震怒,大肆查办,不死不休。 耗时三月,大批官员下了大狱。 大启蛀害由来已久,那一案牵扯甚广,卖爵鬻官,官匪勾结,层出不穷,数不胜数。 傅应绝顶着动荡的压力,将涉事人全部查办,那一年,朝野上下都过得艰难。 第79章 小梨子愿意的 爱女一家惨死,只留下一个小外孙女,这事一直是尹清心头的隐痛。 清风傲骨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佝偻着脊背,颓然不已,“当时雅言尚不记事,我们将她接回精心养着。” 他眼底有水光闪过,“却不想年岁渐长,方见舛错。” 当时他驱车前往山远,将那一小团接在手中,她眼睛黑白有致,却是半分神采也无。 如今三年过去,襁褓渐褪,孩提方过,小姑娘日日夜夜如那混沌泥潭,浑浑噩噩。 两老为这孩子索尽枯肠,如今他们年岁已高,不知哪日便撒手人寰。 届时,只余这一个小丫头如何是好? 丁雅言往日里便对周围一切漠然处之,除了两老,也不爱同谁说话,故两人也是有意无意让她多接触人群。 可昨日归家后,本就七魄不全的人,更加痴楞! 一问之下,尹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昏昏沉沉几年过去,一朝得见永嘉殿下竟如拨云散雾,念之贪之。 今日自己错眼打量,心下不免悲戚。 不怪那痴儿生贪妄,漫行黑夜的人,如何不向往天边东羲。 不得窥见,使之沦亡! 他将昨日种种,娓娓道来,话音方落,已是羞愧异常。 “老臣知自己所求无理,本也无颜来见陛下。” 尹清口中方提到傅锦梨,上首的男人面色便不太好看。 他能理解尹清拳拳之意,若有需要他也愿意庇护一二,可万万没想到,他是打了怀里人的主意。 “尹卿,当慎言。”他语气清浅,却暗含警告。 此刻竟是一句老师,都不再叫了。 尹清满眼痛意,已然撩了袍角,动作迟缓在正中又行了大礼。 “臣一辈子未求陛下什么,那痴儿实在不该惦念殿下,可如今事已至此,我为人长辈,却为她谋不得什么。” 世事无常,经言难念,清贵了一辈子的人早就被磋磨得弯了脊梁。 傅应绝心头复杂,眼神暗了又暗。 须臾,他叹了口气,“老师直说便是,朕只能酌情予之。” 丁雅言可怜,尹清可泣,但他低眼去看怀里乖乖窝着的人,天平已然倾斜。 他能自己吃亏让步,却不会让她涉险分毫。 尹清没动,他固执地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隐有祈求,“只望殿下开恩,让那痴儿远远见上殿下一眼便罢。” 他话一出,傅应绝反而愣住了,没想到他所求仅此。 “您当知晓,心有执念,欲壑难平。” 那样一个背道而驰的小姑娘,远远看上一眼,怕只会牵绊愈深。 “臣知晓。”尹清如今想起那小外孙女,心头早已麻木,“殿下尊贵,不敢贪之甚多,臣豁出去只当哄那痴儿欢愉一刻便罢。” 两人的交谈平缓,声音都不高,坐在傅应绝怀里的人也缓过了那一阵迷瞪,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傅应绝默然了许久,感到怀里人动了动,小脚往外踹了一下。 他伸手将那不老实的脚拽回来搂好,皱眉。 “莫动。” 小人安分了,他才对着尹清道,“既是永嘉的事,朕如何都替她决定不了,您若实在执着,便也问问她。” 他没法凭自己独断而不顾孩子意愿,尽管是垂髫小童,傅应绝想,她们该也是不愿别人替自己做抉择的。 尹清心下激动,眼中湿润,如此,如此,便是有径可循。 “臣明了,谢陛下成全!” 傅应绝却道,“届时她不应,朕也不会强求。” 他提前打好招呼,怕他最后无望而归。 “省得!”尹清忙道,“老臣省得,能有这机会臣已是欣喜万分!” 若最后真当不成,那也是命也。 傅应绝点头,唤他起来,又将怀里这只抱出。 奶团子埋着头藏得好好的,陡然见了光,还懵了一阵,“爹,爹爹?” “嗯。”面色冷淡的男人为她将头发拢了拢,不至于像方睡醒时一样乱,“尹大人有事求小梨子,不知你答不答应,特来问问。” “问我?”她面容娇痴,只当这问题也是同季楚父亲问唐衍那样的,想也没想便摇了头。 “小梨子不知道。” 小梨子不知道的,小梨子今天看了许多书,但是还答不上来季楚爹爹的问题。 傅应绝定定看了她两眼,她也无辜地回望过来。 男人看她这模样,无奈极了,“先听听。” “好趴。” 于是她从傅应绝怀里滑下来,到了爹爹称作尹大人的老人跟前,“你要问小梨子什么呀。” 这个呀拖得长长地,透着娇意与温吞。 尹清不想小殿下竟是如此平易近人,他怔了片刻,垂着头认真地同那一个矮矮的小人询问。 “殿下安好,是臣家中有一孙女,昨日与殿下一同在王家宴上,她归家后说很是喜欢小殿下。” 想着丁雅言那副日日迷怔的样子,他喉头难掩哽咽,又强压下去,语气不稳。 “故臣斗胆来问小殿下,可否愿意同那傻丫头再见上一面。” 怕她不应,难免放轻了声音,小心极了。 “见我?”傅锦梨不解,歪着脑袋眨了眨眼,“是谁呀。” 她语气好奇又期待。 “便是昨日,与殿下从小亭一路同行的那个小姑娘。” 是她! 奶团子捂住小嘴巴。 是那个!跟着小梨子的小喵喵! 她不爱说话,只睁着眼睛一直看自己,小梨子不理她,她便垂着小尾巴! 小梨子牵她的手,她就会双眼亮晶晶!比爹爹匣子里的晶石还亮! “她要见,要见小梨子吗!”奶团子小脸粉扑扑,有些兴奋。 尹清见她这模样,心中意动,也有些高兴,“是!不知小殿下——” “我愿意的!小梨子想!” 她甚至等不到他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小龙崽敏锐,她对这万事万物存着探索的好奇,懵懵懂懂地伸展枝腕。 无形的小触手本能地探索,一碰到丁雅言,小姑娘便觉得心头闷闷,她似乎,她似乎很不开心,也似乎很需要小梨子。 小人向来是纯善又烂漫的,她眼中倒映不出这世间分毫的暗色,她同丁雅言,是两个极端的相撞。 那头的似是入蛊,这边的又遥遥关切。 一切,似乎水到渠成。 第80章 你敢吐朕口水! 虽是傅锦梨自己答应的,傅应绝此刻却是万万不可能放人。 两只手包得跟个小锤子似的,成天走路都怕她不平衡摔趴了,哪还敢放人出去啊。 两相考虑之下,只得等她伤好全乎了,再做打算。 尹清得了这样的答复也不失望,揣着喜意归家去了。 奶团子估摸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那伤口不过三四日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白嫩小手上横亘的细小疤痕实在碍眼,仿若精美瓷器被弹珠一触,裂缝徒增。 傅应绝日日都细细给她抹了祛疤的药物,每次执着那小胖爪来看上头的结痂,老父亲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 “我好了哟~” 傅锦梨端坐在榻上拿眼睛觑自家老父亲。 傅应绝手上捏着药膏,低着头只能见精致的侧颜,他实是长得太好,比之女儿家还要叫人惊艳三分。 男人喉头轻动,嗓音低沉,“想怎么着。” 奶团子手伸出去贴在大掌上,乖顺地任他动作,小嘴粉润,“好了就不能关起来了哟~” 她一张嘴,傅应绝就知道她打得什么鬼主意,这两日不准她出宫,她却是吃喝玩乐半点都没落下。 除了上午到中极殿走个形式,下午便带着小全子阖宫上下地跑,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他扯了扯唇角,不咸不淡地,“我哪关得住你。” 奶团子见他是油盐不进,气急,“要出去读书啦!再不去,就追不上唐唐跟猪猪啦!” 这两日看了几本书,属实是膨胀了不少。 她也是敢说,傅应绝都没耳朵听。 男人自顾抹着药,全当自己没听到。 不理她,那小小的一只又开始小动作不断了,她鼓了鼓腮帮子,悄悄凑到傅应绝身旁,手还是被他攥着,脸却悄无声息地贴在了他冷厉的颊边。 小胖脸一挨近,就是一股温热传来,还夹杂着小娃娃身上的奶气。 傅应绝还算配合,只当没发现,低头认真抹药,没转头去影响她发挥。 她在那里鼓捣了半晌,咳嗽一声压低了嗓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气音在自己耳边状似蛊惑,“大人不许关小宝宝,快快放她出去呀~” “......” 有完没完了。 傅应绝拿着药膏的手一抖,闭了眼,在心底克制一下,再睁眼时又是一副淡定如水的模样。 “哦。”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奶团子皱着眉,是没听见她说话吗?她听小全子读的话本里头的小妖怪就是这样骗人的,一说出去,再吹一口气,就能让人对她百依百顺。 傅锦梨眼中疑惑了一瞬,莫不是因为爹爹是条龙,不管用呀。 小人不信这个邪,又凑了上去,嘟着小嘴巴,将声音放得更沉了,“听我的话,小梨子说放她出去呀——” 傻透了。 傅应绝梗住,手上的药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 偏那软乎乎的一团许是这样伸长了身子有些累,直接将圆润的小下巴杵在他肩窝上,然后呼呼呼地就开始吹气。 本来傅应绝是没什么反应,后头他却手脚僵住,额边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臭丫头! 她往自己脖颈糊了堆口水! 男人忍无可忍,就着拿药膏那只手,食指往肩窝上的小人额上轻轻一推,看似没用多大力,那小人竟叫他戳得后仰,没防备在榻上摔了个倒栽葱! “哇呀!摔摔啦!” 榻上的人摔进锦被里,两只小胖腿高高翘起,白嫩嫩的小脚丫差点越过头顶去。 傅锦梨被弄得一懵,方才惊呼一声,就叫搭在一旁的薄被兜头罩下! 眼前一黑,她人又小,奶团子只得在里头翻过身来,撅着小屁股拱。 嘿呀嘿呀地,将薄被顶起一个又一个的小鼓包,正要控诉自家爹爹,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先一步透过薄被传来。 “小兔崽子,谁教你吐人口水的!” 他本只当是这闲不住的上哪学来的昏招,顾头不顾尾漏洞百出还自我感觉良好。 他看戏一般欣赏她哼哧哼哧地白忙活,谁知她竟吐了自己一身口水! “米有吐口水!是呼呼!呼呼爹爹听话!” 冤枉她! 小梨子才不吐口水勒! 她奋力在里头挣扎着,闷闷的声音透着被子传出,不忘记为自己辩解。 傅应绝抬手将被子掀开,小野猪一样的小人撅着小屁股又露了出来,她一见了光,气呼呼地手脚并用,就往站在榻边的傅应绝身上爬。 “坏得很呀!爹爹大坏蛋!” 她扒拉着高大男人身上的衣服,站着不动的人怕她摔了抬手撑住她,她顺杆往上爬,几下就搂着脖子窝在了傅应绝怀里。 还是生气,浅淡的小眉毛都立起来了,小嘴巴巴地不停。 “你说!为什么摔小梨子,不说是吧!小梨子揍人。”她挥着小拳头威胁。 每次惹她生气就是要揍人要揍人,却是从没一次正儿八经地往人身上招呼,全是假把式。 傅应绝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敢说,谁教你的昏招。” 也不知小孩子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一出一出地,完全叫人琢磨不透。 “才不昏。”她气来得快走得也快,被人抱着了就开始放软小身子贴贴,“是好办法。” “小梨子呼呼一下,爹爹就听我的话。” “我什么时候没听你的。”傅应绝抱着她往外殿的桌边去,将药膏放在托案上。 也是她好意思说,哪次没如她的愿,自己对上她只有认输的份儿。 歪理一堆,哭得还凶。 “那我上学——” “不行。” “......” 奶团子气啊! “那你说什么呀!” 傅应绝如今哄人已是得心应手,将一块甜糕塞她嘴里,尽管生气她还是嗷呜一口咬住吃得喷香。 腮帮子像那小松鼠,傅应绝静静看了会儿,在她眼睛斜过来的时候开了口。 “再养两日,又不是不让你去。” “哼!”小嘴噘得能挂油瓶。 傅应绝镇定自若,知道她是无聊了,宫里也没个同龄人陪她玩,她自己一只小崽子在园子里跑跑跳跳的玩得虽然也开心,但几天过去她便觉腻了。 傅应绝又忙得分身乏术,她去了中极殿都是乖乖坐在他怀里半点都不闹,乖得可人。 “不若明日你同祁扬去玩会儿?” 祁扬跟着周意然,去学堂的时间便打了个折扣,同稚学院那边招呼了声,一旬里一半时间在跟在禁军营里,一半时间又在学堂狂补学识。 第81章 欺负小孩 他自从被奶团子救了回来,许是丢过一次命,人也变得沉稳许多,这样拼命的架势,是傅应绝没想到的。 他的初衷是将那小子磨成一把利刃,一把绝不会背主的长枪,对于这样的局面他是喜闻乐见。 “羊羊在哪里呀。”小人儿仰起头来。 她在宫里都没有见过他了,上次去找,也只看见七言。 “周意然那儿。” 皇城南北皆有大批禁军驻守,禁军的操练场跟衙邸合在北边的玄化门,贴近宫墙根了,倒是与奶娃娃在的内城有一段距离。 “明日着人带你过去玩一会儿可好?”傅应绝温声问,见她小脸兴奋起来,又冷下来强调一句。 “只一点,不许乱跑乱动。”其实他也是不愿让人去的,叫祁扬那小子休息几日陪陪她,他定也是乐意的。 不过,出于别的考虑,他还是将人放了过去。 宫城之内,皇家禁卫。 傅应绝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禁军人数不多,却全是个中精锐,从全国各处抽调精英组成,效奉皇家。 趁手的武器,也总要见见主人不是。 “好哦!小梨子不跑!” 她将手举过头顶,坐在傅应绝怀里小小晃动几下,傅应绝忙将人搂好。 “消停些。” 奶团子晃着小脑袋,现在看这坏爹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笑眯眯凑过去在他脸上大大地亲了一口。 “啵!”地一声,响彻殿内。 傅应绝呆住,一阵愣怔过后,随之涌上来的是一阵酥麻,轻飘飘地,眼神都恍惚了一下。 脸颊上还有她糊上来的口水,湿漉漉的一片,他却不似方才那般抓狂,指尖有些发痒。 “你——”声音一出有些不稳,他清咳一声,板下脸来,“成何体统,小姑娘家家地。” 奶团子扯着自己寝衣前的小龙,不解地看了眼傅应绝,明明很高兴哇,怎么又凶人! 不过看在他放自己出去玩的份上,决定自己还是宽容大度让着他一些。 “我喜欢爹爹,就木马木马!” 咳。 傅应绝嘴角不受控制地牵起,想到什么又赶忙压下,“朕知道了。” “出去可不许对别人乱亲。” 他警告一句。 “周哥哥也不许吗?” 季楚的哥哥跟爹爹一样大了,还送了自己小珠子,长得还好看,那个也不许吗? “谁?”傅应绝没反应过来,“你哪个哥哥?” “就是猪猪的哥哥。” 猪猪? 哪里的猪? 傅应绝难得迷茫了一瞬,复又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季楚。 那季楚的哥哥不就是周意然? 周哥哥? 怎么不叫猪哥哥。 傅应绝脸一黑,低吼,“你叫他哥?” 周意然他多大脸,一大把年纪了还当个奶娃娃的哥?朕都当爹了,他还好意思哥? 傅锦梨没觉得哪里不对,“猪猪的哥哥,小梨子的哥哥。” 傅应绝冷嗤,“他是你哥,那我岂不是也要给他当爹。” 去捏了这糊涂蛋的小脸,磨着牙道,“不许叫,那几个臭小子也不许叫哥哥。” 奶团子虎着脸教育他,“你没礼貌哟。” “.......?” **** 得了特赦令的奶娃娃,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殿内嘟嘟哒哒地跑,去的毕竟不是什么细致地方,便给她穿得轻便许多。 穿着一身月白勾金边的小袍子,袍子过膝,露出下头蹬着的莲纹小靴。 袍角有宝相花,手肘处却绣着龙凤纹。 将头发整个扎起,两额挂了小铃铛,发尾一甩一甩,跟冠上的细流苏相映成趣。 整一个玉雕一样,软乎乎的小胖丫头。 胖娃娃笑得眼睛眯起来,喜滋滋爬上了出行的辇驾。 一路晃着,奶团子一小只呆在上头这里摸摸那里蹭蹭,揣着鼓鼓囊囊的一包小零嘴,时不时拿出来吃两口。 这是她受了伤,哭得可怜兮兮求来的,傅应绝被她缠得昏了头,哪还有什么不应的。 待反应过来看着小人那脸上偷到油似的做贼样,气得又将她好一通收拾。 ”小主子,前头便是了。” 层层起伏的操练声透过宫墙传来,即使还隔了几段距离,却中气十足声声入耳。 奶团子急忙爬起来,轿辇方停下,她就急切地朝小全子伸出手去,“小梨子玩,抱抱呀。” 禁军衙邸修得大,毕竟要容纳这么多人呢,后头是配套的演武场,因着傅应绝重视,这里在整个皇城,那都是占地广然的。 周意然敛着眸子,负手站着,禁军操练自有专人监管,而他此刻需要手把手教的,只有祁扬一个。 “背脊绷直。” 他手上不似傅应绝那样白,骨骼略大些,显得一双手更加有力,就连手背的筋都紧致爆发力极强。 手持着短鞭,轻轻在祁扬背上敲了一下。 祁扬满头大汗,脚呈弓步,双手平直,上头搭着沉重的大弓,汗如雨下,手脚都在打颤,却坚持着没有丝毫松懈。 习武都要吃些苦头的,最佳年龄在四五岁之间,那时候小孩身上韧,祁扬如今七岁有余,说起来还晚了些,自然会更苦更累。 “统领,永嘉殿下持御令至禁军营。” 有卸下甲胄的兵士抱拳来禀,周意然晃着短鞭的动作一顿,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待士兵又禀了一声,他才沉声道,“知道了,下去。” 兵士很快退下,又只余下师徒二人。 一听到永嘉,祁扬眼睛都亮了起来,眼神不住地往周意然那头飘去,周意然不为所动,在他臂上又敲了一下。 “抬高。” 祁扬又将手臂绷直,疑惑周意然怎么半点反应都无。 却见下一瞬他收了短鞭,拍了拍衣袍,语气自然,“好好练着,我去迎公主。” 祁扬想说他也想去,可周意然一个眼神轻飘飘地下来,他就立刻闭紧了嘴。 最后只得老实在下头站好,眼巴巴地看着周意然施施然离去。 毕竟是公主亲至,再加之傅应绝有意为之,排场自然要大些。 小全子差点拉不住一下来便要往里冲的奶团子。 “小主子,小主子,莫急,莫急,静候片刻。” 脚步被生生止住,奶团子急得什么似地,扭过小身子去生闷气,“小全子也坏!跟爹爹学!” 都是爹爹教的,欺负小孩! 第82章 你欺负大人 公主凤驾至此,周意然身为禁军营里除了皇家外的最高管理决策者,自然要前来接迎。 男人昂首阔步,身后跟着禁军辖下十二卫。 远远地便见着小姑娘不高兴似地抱着手,身后除了近侍的小太监,其余浩浩荡荡跟着的宫人们皆隔了点距离守在身后。 “卑职见过公主殿下。” 几人上前抱拳见礼,十几个身长八尺的大汉,个个精神抖擞眼冒精光。 这可是公主殿下啊! 陛下就这么一个小丫头,今日居然到他们这儿来了,殊荣殊荣,哈哈哈,可得伺候好! 他们是天子麾下整个上京乃至大启最精锐的力量,天子偏宠些难免有人话多,那些老匹夫还时不时啐他们莽夫。 笑话,禁军营可不是光有蛮力就能进得来的。 本就风风光光浪尖里头滚一番的禁军卫,今日接待了小殿下,那些个人眼睛还不知道要红成哪幅年画。 再加上禁军机要之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如今年幼的稚童如此大阵仗,手持天子御令出现在此,这里头有什么猫腻那就不能尽而言之了。 傅锦梨小脸粉扑扑,看见周意然差点扑过去,不过她牢牢记得爹爹教的,别人行礼了,自己要稳住,稳住! 于是她绷紧小脸,“免礼——呀!” 前头两个字倒是端住了,后头却习惯性地跟了个呀,奶呼呼地惹人发笑。 偏小丫头不知道,还自认为学到了自家爹爹的精髓,此刻定是同他一样浑身王霸之气! 周意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谢殿下。” 这都行完礼了,奶团子自觉过场已经走完,一瞬原形毕露,张开小手扑腾着就跑了过去, “周周呀,周周哥哥!” 爹爹不许叫周哥哥,小丫头聪明呀,改叫周周哥哥了。 “小梨子找你玩,抱抱,抱抱我。” 奶娃娃扑在他腿上,举着小手轻跳几下,肉乎乎的小脸上带着温软的笑,还有一丝急切。 这一出就有些突然了, 小全子一副我就知道会如此的表情,小殿下黏人得紧,走哪都要抱着,如今见了周意然,先前倒是正正经经了几息,已是十分难得了。 小全子挥退身后众人,追了上去。 禁军营举足轻重,宫人过而不入,殿下与随侍进得,这些可不能跟着进去。 比之小全子的习以为常,周意然身后的十二卫就要惊悚得多,下巴都要磕在地上了! 小殿下,果真是, 果真是不同凡响。 可更不同凡响地还在后头! 他们那位冷面铁血的统领大人!竟是半刻都不带犹豫地将人抱了起来! 动作十足地细心,手上都不敢用力,冷沉寡言的人一挨近奶娃娃,像是变了个人似地,气场都温和了。 有人心下泛起了嘀咕,估摸着此刻往统领前头一杵,违反个不大不小的军纪,他都会语气如春雨润笋,叮嘱你下次注意。 一想到那个场面,几人一阵恶寒。 想法很多,但都不敢冒死证实,只因这阎王爷冷着脸又发话了。 “还不走?” 抱着奶团子的人转过头拧眉看着几个仿若脚下生根的人。 没点眼力见, 人也见过了还不快走。 “啊?啊,哦哦。走走,马上走。” 几人突然被撵,懵了一瞬,但也不敢去惹统领不痛快,只得灰溜溜告退了,接着操练的操练,置公务的置公务。 有不死心地回头看了眼,就见统领面无表情死死地盯着他们,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脚下抡得飞起来。 碍眼的滚了,周意然面色缓和了点,奶娃娃乖乖贴在他身边,小手轻轻搭着。 她睁着大眼睛,默不作声地看几人身后如有恶犬追赶般拔腿狂奔离去,又看一眼自己搂着的‘恶犬’,小胖手拍了拍。 周意然感受到后颈处的动静,将头低下些许凑到她脸侧,“怎么了。” 傅锦梨贴上去,小声同他道,“爹爹欺负小孩,你欺负大人哦。” 她说话总爱加点呀,哦,哟之类的语气词,所有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无论多狠厉难听,都惹不了人动怒分毫。 无他,太软乎了一些。 周意然只当是傅应绝将她护得太好,却是只窥得其一,不知大部分原因是这小崽子生于灵气最蕴的地界龙脉,后又借由天子孕育,不染尘垢。 况且嘛,人才生下来几天啊,半点灰暗都还未曾见到。 “没欺负。” 周意然抱着人转身,三人朝着里头走去。 禁军营地界规划实在简单,前头驻守卫,中堂理公务,后边设场馆。 “我们去哪儿呀。”小丫头又问。 “四处转转。” 傅应绝什么打算,他同那人多年交情又怎会不知,历来除了帝王自己,这禁军卫什么龙子龙孙都是半点沾不得手的。 如今这个还未长成,那人已是将这儿当后院一样扔给她玩了。 小殿下亲临,在禁军营里不免掀起一小波浪潮,以往也是有官员奉命巡视,可这个不一样啊,孩子多大点,怎么巡视啊,怕不是来玩儿的? 手持刀剑长枪或是赤手空拳较量的,眼睛总时不时往操练场外瞅。 不怪他们好奇,在这个年代人们总对皇家有着盲目的信仰与向往,禁军营里的人,常年驻守皇宫,外城,天子倒是时有见过,这位小殿下却是素未谋面。 监管的人看他们频频瞅去的样子,大声挖苦,“做梦呢?殿下必定是在邸衙内好好坐着,能来这破地方?” 小姑娘喜欢花红柳绿,香茶点心,这儿要不是满嘴的泥沙,要不是光秃秃的陪练桩子跟刀枪铁器。 哦,还有这一个个的臭男人。 换他是小姑娘他也不乐意来。 “你们嘛,就赶紧好好练,听说今日膳堂那边——” 他粗着嗓子,勉为其难安慰他们一下,却见那或站或蹲的人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被人点了穴一般,眼睛直直地朝着他身后看去。 这架势..... 监管者心头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就转过了身去! 然后,就见着了他嘴里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小殿下。 第83章 周意然带娃一 小娃娃头上银铃轻晃,在整个安静下来的演武场里清脆作响。 一双眼睛生得纯善又灵气,湿漉漉地打量过来,陡然见了这么多人,还个个五大三粗的,不免有些怯怯。 搂着周意然的手更紧了些,小身子往他胸膛里贴。 周意然安抚似地拍了拍,一双泛着冷光的眸子一扫,下头蠢蠢欲动的人群霎时间老实下去,被踩到尾巴一般,赶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乖乖, 统领大人好福气,这么个铁疙瘩一样的人,居然能抱小娃娃了。 下边的军士因着在操练不必前来见礼,几位监管者却是不能视若不见,他们连忙上前来,尽管小殿下仍是人事不知的年岁,却不影响他们毕恭毕敬。 周意然将人打发走,低低对着傅锦梨道,”看到了?“ ”嗯?”奶团子歪着脑袋,不解。 周意然将人抱着从一侧的廊下穿过演武场,期间将里头的布局,兵士规格看得一清二楚,他望着远处,声声随意。 “禁军卫共三十万众,宫内置八千余人,外城还有一驻地,对半而治。” 玄化门底下的是精中之锐,为天子门臣,其余的为皇城兵马,四散上京各处驻守,分而治之,各司其职。 一点相同,便是周意然全权管理,傅应绝金口施令。 小人儿似乎不懂,但周意然却还在继续说着,“是你父皇手底下的鹰犬,一经出鞘无往不利的长枪,是他的拥趸。” 也将会是你的。 小全子在他一开口便自觉远远躲开,若真叫自己听见了,那可是要杀头掉脑袋的。 他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只低着头,也不敢去四处乱看。 傅锦梨听了个大概,小小的人抬头看着他,周意然满脸认真,不似闲谈,却像是交托。 奶团子懵懵懂懂的脑子与心间,似乎在他那一丝不苟的目光中,雾气散开了些许....... 爹爹的,那便也是...... 两人已然过了演武场,傅锦梨却突然回身去看,那泥沙布满的地上,汗流浃背满脸傲气的兵士,说说笑笑间拳脚相向,你来我往,刀枪互驳。 她的眼神仍旧纯粹,却忽然迷茫了一瞬,而后渐渐清明。 祁扬习武的地方离演武场不远,只是他学得终归是要笼统一些,所以与众人不在一处。 此刻一动不动维持着动作的人,苦哈哈地。 怎么师傅还不回来,他回来了小梨子该也会跟来吧。 悄悄扭过脖子去望一眼,半个人都没有! 而受人惦记的那位,被人黏糊糊挨着,乐不思蜀,哪还记得这个便宜徒弟。 “想去哪里玩。” 周意然看着她问。 话倒是没用错,她来此也干不了别的,估计是上头那个哄不住了将人打包拎过来,顺便让里头的兄弟见见人。 他这么一提,奶团子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玩!爹爹说小梨子同你们玩,乖乖地,不跑。” 糯糯地,眼睛晶亮。 周意然唇角轻翘,“嗯,陪你玩。” 他是有这雄心壮志的,可是现实与想法背道而驰。 周意然将人带到了自己在禁军衙邸单独辟出来的小室,室内东西不多,都是些书,武器什么的,吸引奶娃娃的是那墙上挂着的麟甲。 银白带着黑色纹路,片片玉甲泛着光泽,肩臂处有凶兽口齿大开,狰狞异常。 “喜欢?” 周意然站在她身后,惊觉这小小一个怕是还没那土豆蛋子高。 他皱着眉,倒是没想到她对这个感兴趣,这麟甲凶煞,该不像是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初时还怕会吓着她。 奶娃娃眼眸水汪汪泛着光,小手指着墙上的盔甲。 “周周哥哥,大将居!” 是小粽子说的大将军!小粽子说大将军就穿这样的衣服,拿着小木剑,保护别人,保护小梨子! 周意然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了一瞬,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 ”嗯,是大将军。” 他是世家子,还是书香门第,自小便有人言他会赶父亲的衣钵,入六部主事。也有人说他不慕俗世,四处传学也不一定。 没人料想他会处在如今的位置。 傅应绝未临朝时,周意然其实不在上京,而是在大启以西的漫天水浪里厮杀,那里临海,多有匪患,周意然领命驻守,那时他非是禁军统领,倒是有不少人称他做将军。 看着小人踮起了脚还够不到麟甲半分,周意然上前一步将人抱起来。 视线陡然拔高,奶团子恰好与肩上狰狞的兽脸对了个正着。 小胖脸一抖,下一瞬却伸出爪子去抓住大开的口器中的利齿, “被我抓到啦!” 肩吞上的凶兽做得真,连锋利的长齿都造了出来,裸露在外。 小胖爪子一把牢牢抓住恰好被她一手捏圆,只是利齿被拿捏住,那兽脸上的凶煞倒是弱了几分,透着点憨。 小人儿笑呵呵地凑得近了些。 是大将军衣服上长牙齿的小怪物! 是同长尾巴的小龙一样的乖宝宝! 盔甲材质生寒,她小脸贴上去被冻得一颤,于是又开始告状了。 “他咬我哦!” 周意然掐着她小下巴将胖脸挪回来,暗含无奈,“当心些。” 小丫头是真没见过世面,这盔甲也是第一次见,同禁军平时穿的颇有不同,今日能认出来也是因为赵驰纵成天在她耳边念叨。 还挥着小木剑耍得虎虎生风,甚至是兴致大发地提了笔画给她看。 画得实在丑陋! 最后是唐衍看不过眼,凭着他的描述画了一幅,勉勉强强能看清,与周意然这具不尽相同,却隐有相似。 “小梨子穿。”她眼巴巴地。 小梨子也做大居居! 周意然将手挪至腹吞处,轻轻扫了一下又收回, “穿不得,小梨子一辈子都不必穿。” 是血气的侵染与血肉的交缠才能让一副崭新的盔甲染上血煞,故而有人迷信说,着甲者大凶,杀孽难当。 血煞侵蚀心智,也护人周全。 有人身不配位,杀红了眼,入了魔,连同身上的盔甲一同肢解在关外的疆场。 唯有天赐大义者肩负家国,心怀安定,驯服阴邪,而那一类人,无不意外个个封侯拜将。 周意然对此嗤之以鼻,人定胜天,凡在沙场皆为儿郎,人人心中披麟甲,又哪是那一两句妄言能断的。 而今小孩说她也穿,周意然想也没想便拒绝。 第84章 周意然带娃二 他自己无畏那套说辞,可怀里人不同。 周意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只在陈述一个事实。 “自有人会为你披麟甲。” 如陛下,如苏展,亦或是...... 这世上不能尽如人意,有流离,有富足,而她生在此,便注定了许多东西。 傅锦梨听不懂,今日周意然说了很多话,却不是她这般心智的孩童能吃透的。 “周周哥哥,也为小梨子这样吗?” 她仰起头来,眼睛里什么世故俗扰都无,只有对亲近之人的依赖与无意识的亲昵。 她与周意然其实没见过几面,他这样冷沉的人也不讨小孩喜欢,就连赵驰纵,季楚,祁扬也是对他敬重有余。 可小龙崽看人不凭眼睛,苏展对她收起暗面显露善意,许雅对她恶语相向,疾言厉色。 她全能感受出来。 而周意然呢, 周意然是真真正正身直不屈的儒将,兼具文人的操守与武将的果伐。 是大仁义者,天然能吸引蕴养于山脉起伏,河川争流的小龙崽。 周意然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傅锦梨觉得自己仰起的脖子都有些泛酸,半身掩在暗处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声音似雾霭,沉沉如坠。 “卑职能为殿下做的,不止这些。” 称呼一出,两人身份霎时逆转,他不再是小人口口相称的哥哥,只是大启陛下最为忠坚的肱骨。 他以皇室直属的身份,应承这位被大启帝王首肯的,永嘉殿下。 遑论她以后到不到得了那个位置,凭那人的脾性,是绝不会让自己的骨血心肝受半分委屈的。 室内气氛忽然有些沉闷,奶团子心下莫名不安,望着这样的周意然,总觉得他飘渺而起,似乎,随时准备着......为她送上性命。 她不知该如何做,他明明站在这里,自己好像抓不住他。 奶团子于是将自己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小手搂得紧紧,声音小极了,“不要,不为小梨子做。” 出乎意料的回答。 周意然一愣,手上几度抬起,最终还是落在了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试探着轻轻拍了两下。 小人立马顺服地蹭了蹭。 冷面的人唇角溢出几许轻笑,安抚她,“不必怕。” 她年纪还这般小,陛下尚未至而立,一切,都还早。 周意然很会自我把控情绪,这样的人,细究起来是极为可怕的。 可他在这一团身前却是收起了嗜血的长矛,只余一面坚挺的盾牌将人护在身下。 怀里的人被他慢慢放在地上,而自己又转了身不知在找些什么。 奶团子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停下来她便仰头看,他提腿走她便蹬蹬直追。 “给你。” 周意然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堆放在傅锦梨面前,什么九连环,小弩箭,华容道,七巧板,还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拨浪鼓跟藤编的蹴鞠。 那小弩箭看起来颇有些陈旧,翻箱倒柜许久能找出来还真是为难他了。 奶团子瞪大眼睛,看着身前的一堆,又看看站在前头静静望着她的人。 这么高一个人,面无情绪地,可那眼睛垂下来,莫名有些献宝的意味。 “不喜欢?” 见她不说话,周意然拧着眉,俊逸的眉眼多了几丝烦闷。 怪他傅应绝做事不靠谱,也不说提前知会一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 这小弩箭是小时候自己做的,年纪比奶娃娃还大许多。 拨浪鼓是前段时间自己底下的副手见别个生了孩子眼馋,上街买来聊以自慰,整天滴哩当啷地摇,自己嫌烦给他收了来。 蹴鞠是前两日禁卫们操练时间在演武场比试,被他逮了个正着也一并收了。 零零散散地,屋子里的小玩意儿全在这儿了。 周意然抿唇,也应该的,她这样娇的小娃娃不喜欢这些也是应该。 “你若当真不......” “唔唔!”她从那一堆里抬起脸来,小脸兴奋地抖了抖, “我喜欢的!” 奶团子将小蹴鞠搂在怀里,圆圆一个,她手贴在上边,憨态可掬。 “小梨子喜欢!小梨子是.....这个。” 她将蹴鞠举高高,踮着脚给周意然看,“哐哐——是我呀!” 跟小梨子一样哐哐跑,哐哐撞人的小蹴鞠啊! 有人一笑起来,感染力极强,你会忍不住跟着一起扬嘴角,傅锦梨,便是这样的人。 她是真的喜欢,双眼亮亮。 周意然松了口气,眉目舒展一些,语气也更加温和。 “喜欢便好。” “嗯!” 她抱着自己的新玩具,满屋子跑,蹲在地上,用手将蹴鞠推出去咕噜噜滚,她就站起来巴巴地追,玩得不亦乐乎。 周意然坐在小案边处理公务,时不时抬头看她。 她一会儿摸摸那拨浪鼓,一会儿又拿起小弩箭来对着周意然,嘴里biubiu地发出声响。 小全子守在门外,能听到自家小主子咯咯的笑声,不由卸下紧绷的肩胛。 没想到周统领这样无趣的人,竟能将小主子哄住,看样子还玩得很是开心,小全子心头对周意然肃然起敬。 要知道,除了陛下能拘着一些,这闹腾的小殿下没同龄的陪着,是万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的。 他抬头看了眼,日头正中,算算时间已过去大半,小全子不住地点着头,周统领果然厉害。 厉害的周统领,此刻在里头却不太好过。 傅锦梨在那堆小玩意儿里翻出了个好东西。 她“哇”地一声举起来,那东西弯弯,上头小手柄处嵌了一颗红宝石,亮晶晶,闪着碎光。 “是森魔!” 她举着哒哒哒跑到周意然身边,小手晃晃在他眼皮子底下挥着。 周意然打眼看去,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直至看清了上头那一颗红得似血的石头,眼皮一跳。 几乎是抢一样的,将东西从奶团子手里夺了过来。 但还记得要放缓动作,怕伤着人。 奶团子温吞着抬眼去看自己举得高高的,却一瞬间空荡荡的小爪子。 后知后觉地张合几下小胖手。 还是空荡荡的,小红宝石溜走噜。 第85章 老实巴交周意然 周意然看着眼前嘴巴呈波浪状,眼底慢慢涌上水液的奶团子,眼神一乱,拿着这未开封的小匕首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莫,莫哭,这东西不能与你玩。” 小孩子不知轻重地,万一弄伤可怎么是好。 奶团子吸吸小鼻子,委屈巴巴,张嘴就是那句原封不动的话。 ”坏,你坏!” 周意然手足无措,僵着身子将人抱起来坐在腿上,她伤心,却也乖乖地靠上去,只那一双小眼睛要哭不哭地直瞅着周意然手上的东西不放。 周意然只觉得这匕首十分烫手,抬高衣袖挡住奶团子些许视线,将它往身后藏了点。 这才将将遮住一个匕首小手把,怀里的人似是被按下了机关启动器。 “呜——”声音软乎乎,呜咽一声,不容忽视。 周意然手一僵,慢吞吞将那匕首又拖回来一点,这下奶团子停下不作声了,脑袋将他衣袖一拱,仍旧紧紧盯着那去而复返的匕首。 这下倒是没别的动作了,打量她似是安静了下来,周意然又悄悄将匕首往后藏去,方一动—— “呜——” “......” 他又将匕首拖回来,捏在手上不知该如何。 这么大个人,硬生生逼出了一丝无助感。 傅锦梨靠在他怀里,眼泪没掉,只包在眼睛里,看起来可怜兮兮。 周意然张了张嘴,干巴巴道,“这不能玩。” “为森莫。” 因为这是会见血的,一不注意就会在人手上拉个大口子。 “这是..这是大人玩的。”绞尽脑汁只想了这么一个理由,难为周意然了。 奶团子小喉咙里哼呼了一下,“爹爹大人,爹爹说,他的就是小梨子的。” 所以小梨子也可以玩这个。 “......”周意然哑然,傅应绝到底怎么教的孩子,小嘴巴巴地道理颇多。 “不可以。” 她仰起头来看着周意然,从她这个角度只能见着男人的喉结跟脖颈。 她傻乎乎地倒仰着头,小下巴跟肉嘟嘟的小脸蛋就杵在周意然眼皮子底下。 周意然抬手给她掰回去,刚一松手,她又咕噜一下弹了回来。 “......” “....不行的。”他还是这句,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决,还冲她摇了摇头。 拿不到,奶娃娃又换了个策略。 “那周周哥哥,小时候也不玩吗?” 周意然噎住,玩倒是玩的,毕竟他这身武艺是实打实练起来的。 他沉默了半晌,老实巴交,“玩的。” 周意然长到二十几岁,若不是这一身清正,策略得宜,谦谦君子,还真不像文官家的孩子。 他实是不善言辞的,也从不与人道谎,即使是个奶娃娃。 这一点跟宫里那位满嘴胡诌的倒是天差地别。 眼看着小人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落大变特变,仿佛是觉得他在欺负小孩,张大嘴巴似是在酝酿什么。 周意然心下一慌,急急忙忙站起来,生平第一次有了火烧屁股之感。 “我带你,带你找祁扬玩。” 根本不给奶团子反应的机会,抓起一旁的小蹴鞠就塞在她手里,步子迈得极大,难得有些急切的意味。 于是小全子就看见了厉害的周统领沉着脸将自家小主子抱了出来,脚步半分都不曾停顿,与他点头示意了下便大步离去。 而自家小主子傻傻张着嘴巴,抱着个比她脑袋还大了点的蹴鞠,整个人似是有些凌乱。 ———— 师傅不在,没人看着,祁扬也半点不曾偷懒,老老实实地练。 一组动作完成刚收了势,旋身过去将手上的长弓插入一旁的武器匣子,又拿起里头的长棍握在手上。 方才舞了两下,察觉到什么,他动作一顿,抬头看去。 远远走来的,正是那将自家大徒弟抛之脑后的周意然。 周意然脚步看似如常,但祁扬莫名觉得有些匆匆之意。 他低头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怀里的人扭过小屁股去埋着脑袋不理他。 然后祁扬就见着自家师傅嘴角僵了一下,步子交错更快了。 周意然越走越近,祁扬看着他怀里那一只,嘴角扬起刚要叫人。 “师——” “哄。” 祁扬脸上的笑还未下去,手里就忽然被塞了个人,他下意识伸手搂住,那软乎乎的小身子刚一贴上来,就听见周意然冷着声音吐了个字。 哄? 哄什么? 师徒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大的那个眸光沉沉,似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大事,小的这个不明所以,眨着眼抱着人。 直至怀里人哼唧一声,祁扬才回过神来。 “哄,哄小梨子?” 他低头去看,果真。 小小的人撅着嘴,看着周意然很是控诉,而周意然长手长脚地站在那里,满脸凝重。 无事自己带,有事祁扬哄。 周意然将这话贯彻到底。 祁扬突然被委以重任,只觉得头比斗大,两人手忙脚乱地你一言我一语。 祁扬哄一句,周意然就“嗯”一声。 男孩尚还稚嫩的声音同男人沉沉的应和在单独隔出来的小演武场上起伏。 后来不知说了什么,两道声音化做了三道,插进来的是个奶呼呼的女童声。 “下次不许了哟。”还带着生气的余韵,却伸出手勾了周意然垂在一旁的手指。 周意然神色一松,“嗯。” 复又转过头去对祁扬目露赞赏,小子不错。 祁扬挠着脑袋笑得傻气。 哄人其实很简单,就是转移注意力,恰巧是奶团子怀里的东西给了他灵感。 营中除了每日高强度的操练,每旬会给将士们一些暇余时间,今日她来得也巧。 祁扬小小地瞄了一眼奶团子紧紧搂着的蹴鞠,若没看错,这是前两日师傅收上来的那只,那竹藤边有一个墨色的印记,正是一只血口大张的虎头。 寓意天子麾下,军中王将。 之所以被收,是将士约好今日比试,眼看日子临近,技痒拿出来踹了两脚,就被巡视的周意然逮到,无情收没了。 “现在将近午时,你乖一点用过膳,就差不多开始了。” 祁扬低声同她道。 周意然见缝插针,“嗯。” 她性子其实很好,只是娇一些,你哄上两句她便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不对,有时甚至是不需要你做什么,她自己嘀咕两句就又黏糊糊地凑过来。 只是身旁人不舍她自己消遣情绪,每每遇上都是开口便示弱低哄。 “小梨子也要~” “嗯。” “跟我一起!” “嗯。” 她被周意然牵在手里,祁扬笑着跟在两人旁边,一高两矮,渐行渐远。 题外; 傅应绝:闹了周意然就不能来闹朕了哟。 第86章 踢球去哇 蹴鞠玩法颇多,主要是“筑球”与“白打”两种,比起炫技形式的“白打”,“筑球”历来在军中要受欢迎些。 左右两军各十二人,分庭对抗,不得用手,不能落地,队员之间脚踢,膝顶,胸推。 蹴鞠场馆中间竖一高约三丈的长杆,长杆上有直径寸许的洞口,称作风流眼。 左军队员先开球,由球头开出,在一众队员之间轮个转儿,最后由球头将蹴鞠投向风流眼,越过得彩,累计取胜。 “这.....统领真要上场啊。”额上绑着蓝色布条的将士惴惴开口。 与他同样是蓝色额带的人心情十分沉重,“说的要上,左军那边下去了三个人。” “那完了,谁踹得过统领啊!” “嘘嘘,莫慌莫慌,统领带了俩小孩。” 周意然头上绑着红色的额带,他生得冷峻,加上这抹艳色,更加生人勿近了。 小全子也将一抹崭新的红色细细理好,再给傅锦梨绑在脑袋上,小胖脸上乐呵呵的,莹白与绯色,小娃娃看起来更软乎了。 “踹踹!小梨子嘿呀!” 她迫不及待地蹭到周意然身边,哼哧哼哧地抬高腿比了几个动作。 憨头憨脑地,祁扬忍不住笑出了声,冷不防却被周意然拿眼睛一斜。 “......” 换了一身轻便衣裳的男人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夸道,“嗯,很厉害。” “嘿!嘿!” 小米牙笑得一整排都露出来了,喜滋滋喜滋滋。 三人收拾好,就往演武场走去,那里已经架起了风流眼,左右两军,红蓝两队人都到齐了。 除了上场的两组,剩余的队伍或者看热闹的人都自觉让出了宽敞的场地,在外围吹着口哨,时不时打趣两声,热闹非常。 随着周意然抱着人走近,喧闹的人群渐渐静下来,五大三粗的将士们目光灼灼望着他怀里的人。 随后整齐划一地单膝落在地上,抱拳见礼。 “皇城禁众,见过永嘉殿下!” 皇城根下,天子门前,禁卫一众,军礼以待,叩见永嘉。 气势如虹,声音响彻上空,杀伐连带着将士独有的硬挺。 周意然将她放在地上,阵仗太大,奶团子捏着他衣摆的手有些紧,但看着周意然眼底的温色,她慢慢镇定下来。 傅锦梨脚步挪动,转过身,正面对着这支似是在恭敬等候指令的虎师,黑压压一片,即使跪在地上,驯从地低下了头,但脊骨依旧百折不屈。 王师的威压不是唬人的,压下小动物一般躲避的本能,小姑娘轻轻吐出一口气,身上萦绕的气息似乎变了点。 她就站在阵前,同她那高堂之上的父皇,身影渐渐重叠。 “免礼。” 小孩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沉着冷静,糯糯软软但里头的认真与严肃不容忽视。 周意然看着那微抿着唇像模像样的小丫头,心中忽感欣慰。 再如何说,都是天家龙嗣,哪能真当一般人家里娇养的小孩看待。 “谢殿下!” 军中纪律严明,更何况跟前站着位小公主,众人起身仍旧是毕恭毕敬立着。 奶团子觉着这氛围似乎没有方才好,又仰头去瞅周意然。 周意然垂眸与她对视,沉声道了句,“随意些,暇余时间,不必拘谨。” 他一声令下,大大咧咧的糙汉们当即欢呼一声,又活跃起来,傅锦梨看着他们这收放自如的样子,小嘴巴都张大了。 上一瞬严阵以待,下一瞬就呼天唤地。 还有两副面孔呢! 不过她很快就被这份热闹感染,一如既往地将只支楞起来几息的气势全抛在一旁。 “走啊,走啊,蹴鞠,小梨子哐哐。” 别人闹起来了,她看得心慌,哪还有方才那副沉稳地模样,回过身来拽着周意然就往前走。 周意然看着她手搭上来,本意是抬脚准备配合她一下,却不想自己还未动呢,就叫她扯得一个踉跄! 若不是及时反应过来,怕是要在众人眼前摔个狗啃泥! 而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看起来一拳下去就能揍哭的小丫头?! 察觉他似要摔倒,奶团子立刻放了手,乖乖地站好仰头看着他。 眼睛眨着,无辜极了。 “你......”周意然望着这小人,心下匪夷起来,眼神一变再变。 绝不可能出错,方才那力道大得吓人,生生将他往前拽去,偏自己下盘稳,所以只拽歪了上半身,不协调之下险些栽一跤。 他喉头动了几番,最后还是选择将疑惑与震惊咽了下去,什么话都没说。 罢了,自有宫里头那位操心,若真有什么事,他是绝不可能如此坐得住的。 “走吧。” 周意然又将人牵着,她人太矮,每次被牵都是手高高举起,将小爪子塞进他们的大手里。 一高一矮,一冷一软。 方一走近,头系红条的几人就围了上来。 “统领,待会您可得杀杀他们的威风,好大胆,还未开始就敢放大话了!” “那必定是我们胜出啊,龙运加持!” 原本因为傅锦梨的身份,几人还有几分拘谨,可奶娃娃小小一个,乖乖叫统领牵在手里,你对上她的眼睛,她像是小兔子受惊一般,鼓了鼓腮帮子,就朝你露出一抹温软的笑。 但凡心理正常的人,对上这样的萌物都会下意识好感与善意。 几个高高大大的霎时间就放松了下去,围在一起,咧着嘴傻笑。 周意然皱眉,隐晦地将奶娃娃往自己这头靠了一些,“差不多就行,两个小孩玩玩儿,不必较真。” 这话说得谦虚,但他既有胆子带人上阵,就有本事带人拔得头筹。 “弟兄们有分寸,统领放心。” “您还不知道我们吗?哈哈哈。” 两方人马照例装模作样地寒暄寒暄,互相放着狠话,奶团子跟祁扬站在最后,她小脸板着,眼睛学着别人一样目露凶光! 可包子脸白白,小嘴巴红润,挤眉弄眼一阵只让人觉得可爱。 “我厉害!小梨子赢!” 她自己给自己打气,这副小模样叫场上的人都善意地笑了。 自来竞技场上不论姿态地位,加之人太小,身上半点不见威压,有人大着胆子调侃。 “小殿下果真有勇。” “卑职今日同小殿下耍一回,回去能同人道上个三天三夜。” “定不会叫小殿下输的!” 奶团子很是开心,拍着小手,“好哇,好哇,我们厉害!” 日头渐移,随着一阵鼓声响动,两方人马之间立刻一改前头的松懈,霎时剑拔弩张。 赛事一触即发。 第87章 看我梨子大王救场 周意然作为左军的“球头”,抬脚将蹴鞠送出去,那藤制的圆物便浑身轻巧地跃至半空,随后被“跷球”位的将士接过,球在他腿上掂了几下又被其小腿后勾送了出去。 “接好了!” “必须,看我露一手。” “祁扬祁扬,别分神!” 场上的人眼神时刻注意着在半空中飞来跃去的蹴鞠,奶团子嘴巴大张站在里头,那球高高地在她头顶飞来飞去。 她只觉得眼睛都要看花了,小脑袋扭过来拧过去,乐得咯咯直笑。 “飞飞!小梨子也飞飞。” 她恨不得以身代球在天上窜来窜去。 周意然给她的任务是守在竖杆边,怕被球砸着还特意拎远了些,倒是一个绝佳的观赏位置。 她慌得也想跑去接蹴鞠,可牢牢记住了周意然的叮嘱,只能接来自己这头的,不能跑到别处去。 可众人似是约好了一般,从不往她那儿踹。 她只得在原地干着急,然后随着蹴鞠飞行的轨径小距离地跑来跑去。 场上这么一个月白衣袍的奶娃娃,跑起来额上的铃铛脆响,她小脸跑得粉扑扑的,明明是场上最闲的一个,看起来却是比周意然一个兼具头尾的还要忙。 “祁扬!” 祁扬发带高束,听见呼喊,应了一声,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向自己而来的蹴鞠。 他跳起来用头顶了一下止住前扑的趋势,再以前胸接之,蹴鞠跳动两下便往下落,在触地之前被祁扬勾脚一提,再旋身重重一踹! 便径直朝周意然面上而去! 周意然不慌不忙地长腿一扬,那蹴鞠便听话地落在他鞋尖,脚上一个发力,长腿一绕,蹴鞠似是被牵引一般乖顺地随着他的动作环绕着。 待球高高抛起,男人扎起的乌黑长发,发尾调皮地蹭到面上,而他毫不在意,膝盖曲起,蹴鞠便在他两膝之间玩闹似地跳动。 “统领!转乾坤炫他们一眼!” “叫对面那些臭小子知道厉害!” 周意然闻言轻轻地勾了下唇,那点冷厉也随着人群的起伏与调侃淡去,这一刻,褪去严谨冷面的男人,像极了上京城里身倚斜桥,眉目张扬的世家公子。 只见他腿脚一弹,蹴鞠便如离弦之箭,直直朝着中央架起的柱子射去! 正中风流眼! “统领威武!” “哈哈哈,让你们两只手都赢不了的!” 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到达高潮,两方人马斗得焦灼。 傅锦梨跑了大半场,乐此不疲,没人管她,自己也玩得可开心。 时不时还有人趁着奔走之际,悄悄地伸手捏捏她的小胖脸,等她懵着脸望过去,场上全是人,根本不知道是谁! 周意然的位置负责得分,能不能进全看他。 他又将绕了一圈回来的蹴鞠射向网洞,可时机就是这么巧! 偏偏在蹴鞠快要越过眼的时候事故横生! 蹴鞠因着是靠人体身上各部位来传递,所以做得十分轻巧,仅是一场大风! 就将它吹得偏移了一分! 恰恰好就触到了洞眼旁的杆子,而蹴鞠虽不进,但只要未落地,都能补救。 于是众人朝着那头飞扑而去! “快快快!” “接住接住!” 众人眼里只有那蹴鞠,没发现原先守在远处的小人不知何时悄咪咪摸到了杆子底下。 而蹴鞠又刚刚好,朝着小人砸去! 周意然瞳孔猛地一缩,左军这边的人及时发现,全都奋力追过去。 “小梨子!” “殿下!” “殿下躲开!” 全场的人心高高抬到了嗓子眼,甭说左军这头,就连外场蹲坐着看热闹的将士们全都站了起来,眼神一厉! 人那么小那么娇一个,被球砸到可如何是好! 可被众人担忧着的奶团子却与他们截然相反。 她小胖脸颤了颤,眼中惊喜万分。 来噜来噜!蹴鞠来找小梨子噜! “哈呀!” 蹴鞠坠落不过瞬息而已,众人根本来不及接住,眼看着就要落到人身上。 谁知! 那小小的人闭着眼睛往上一蹦,蹴鞠落在她头顶,又被她顶了出去! 她力气大,这一顶飞得极远极高。 “周周哥哥哇,接住啊!哎呀呀呀——” 她手舞足蹈,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顶出去的球,正往她这头赶的周意然脚步一顿。 深深看了她一眼后,遂了她的意愿追着蹴鞠而去,翻身一旋,长腿倒挂! 又将那东西踹进了洞口! 在场的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沸腾起来,立时响起一阵欢呼。 “呜呼!小殿下威武!” “真不愧是咱们小殿下!” 而终于有了参与的傅锦梨一蹦三尺高,朝着周意然冲过去。 “小梨子棒棒呀!周,周周哥哥抱!” 做了大事,就忍不住要叫人抱着臭屁一番,小人抬着手在他脚边急的又蹦了几下。 周意然一口气憋着,气她乱跑,也气自己没看住人。 “啊啊。”她娇声催促两下。 周意然闭上眼,妥协似地将人抱起来,看着贴过来的小人,抬手将她胖脑袋检查一下。 “疼不疼,撞着没。” “不疼,不疼,小梨子厉害!” **** 最后,情理之中又似是预料之外,左军取胜! 而后又一路打败后头的队伍,直取榜首! 彩头是个做得极其精致的小蹴鞠,与上脚踢的那些不同,这玩意儿就是一个装饰,有一个成年人手掌大小,上边刻有禁军营的虎头标志,还坠着一挂红缨。 奶团子小心地将它拢在怀里,作为胜利方,他们十二个人被簇拥着,一只小的走在前边,其余的十一个老实跟在后头,笑意难掩。 傅锦梨玩得开心,将将用晚膳之际才搂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去。 到了晚间, 傅应绝眼睛不知道往那东西身上落了多少次,小小的人如珠如宝地这里摸摸那里蹭蹭,宝贝得不行。 眼看着她要将东西往平日藏宝贝的小匣子里装,傅应绝忍不住出言提醒,“装不下,别搞坏了又来闹我。” 那匣子是装些小宝石,小珍珠用的,怕小孩拿不住做得小巧,别说里头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了,就算没装满也塞不下这么大个破玩意儿。 小孩似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收手没继续往里边塞。 傅应绝欣慰,勉强还算是听劝的。 不过他高兴得太早,这头他还未感慨完呢,那逆子直接将小匣子倒扣! 里头的小珠子咕噜噜滚在榻上亮晃晃的一片! “你干嘛呢!” 奶团子举高被放得空荡荡的金丝乌木匣子朝他晃了晃,小脸无辜,“装,给小梨子装蹴鞠。” “......装不下。“他语气抓狂。 ”空了呀。” “空了也装不下!” 熊孩子欠揍又不能揍,委屈的只能是老父亲,最后着人给她拿了个新的匣子,还将她堆放在榻上那一堆好好地收起来。 若不然过两日找不到她这些宝贝了,准要哭唧唧地。 “这些好歹值几个铜板,那破玩意儿装着干啥。” 亲亲热热地搂一晚上了也不见撒手,傅应绝看着碍眼,想着哪天给她偷出去扔咯。 他眼中的意图太明显,奶团子扭着小身子将匣子护在身下,“小梨子的,小梨子的——” 她想了想别人唤的称呼,“——的状元彩,小梨子状元。” “.......” 傅应绝面无表情,她若哪天真当状元了,定是自己给她开的后门。 “爹爹不状元,没有,小梨子有。”语气极其炫耀。 “......” 他能稀罕那破玩意儿? 第88章 陛下他老人家可好? 距离上京一大毒瘤王家遭罪已经过去了七日有余,如今众人谈起来还是津津有味。 当日宣阳郡主的惨状犹在眼前,天子大刀阔斧地,为了自个儿的小女儿将宣阳一大家子全撸了! 也是在那一日,被护得神神秘秘的小殿下终于现于人前! 然众人却是悔恨非常! 只因自家每日多方打探,不敢放过半丝线索的小殿下,竟大剌剌地在稚学院进进出出玩儿了大半个月没叫人发现! 前段日子陛下身旁的苏总管倒是几次出现在太学,可众人压根没往那处想,毕竟皇家子嗣历来是有专人教导的,同太学那头有关系但不大。 可偏偏就是,越离谱越靠谱。 刚刚露了一面的小殿下,今日终于从自家爹爹手底下跑出来了! 揣着爪爪乐呵呵地就往学堂去,陪了老父亲好几日,终于可以去找自己的小伙伴玩啦! 她几日不去学堂,可里边的人却是时时刻刻念叨着她。 身份暴露以后,众人不敢大肆议论,可私底下还是忍不住要探究几分的。 “她真是小殿下啊?”有孩子小声问。 “千真万确!我那日也同祖母一道去了王家,我真看见小梨子被陛下抱着!” 有人感叹,“想不到,她整日看起来小小乖乖的,竟会是天家公主。” “好几日不曾就见过了,小殿下她是不是不来了啊。” “不知道.....” 孩子们说是悄悄讨论,可他们对声音大小的概念尚还模糊,一句句一字不落地挨近些都能听见。 季楚倒是没什么反应,毕竟他早些时候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赵驰纵就不行了,回家以后被一大家子耳提面命,万不可冒犯了小殿下。 他有些委屈。 自己哪有冒犯小梨子,从初识到现在,自己可是掏心掏肺,连半点委屈都不给她受的。 他们实在是!冤!枉!人! “好久了,我都没有等到小梨子的糕点。” 赵驰纵往门边瞅了好几眼,又失望地收了回来。 季楚就坐他前边,此刻低着头在桌上写着什么,“多养些时候总是好的,薛福蔚也是昨日方归的。” 薛福蔚伤得不重,就是吓着了,本来他是想趁病在家里多享几日安逸的,可家里却还有尊比学堂还要可怕的大佛! 薛相日日下值回来,什么都不干,就端着茶守着那小胖子,小胖子但凡是多动弹一下,薛相就不冷不热地一眼扫过去。 薛福蔚对那眼神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挨收拾之前就是这眼神,于是他再苦的药也只能含泪咽,再痛的伤只能咬牙忍。 半点都不敢作妖。 这么多天下来,吃也吃不香,大晚上睡觉都是自家爷爷那张拉得老长的脸。 于是薛小胖甚至等不到好全乎,能下地了就着急忙慌往学堂赶,可把他爹薛山远看得欣慰极了。 直呼自家大儿子出息了,上进了。 “唉——,小梨子也不来,唐衍也不来。” 赵驰纵小小抱怨一下,一脑袋砸在案上,脑袋重重抬不起来,便顺势闭上眼睛,找了个好位置就开始酝酿睡意。 半梦半醒地,他似是觉得不对劲,赵驰纵闭着眼鼻翼翕动,细细嗅了几下。 好甜,很清淡独特的甜味一股脑往他鼻子里钻。 似是想到什么,他混沌的大脑霎时间清明! 猛地睁开了眼! “小梨子!”双目放大,语气惊喜。 小姑娘正眉眼弯弯地盯着他看,头上的发带子垂下,眼头圆圆,小胖脸白白嫩嫩,咧着嘴巴笑得开心。 “小粽子流口水咯!” 她咯咯直笑,小粽子睡大觉,睡大觉要流口水! 几日不见的奶团子,突然这么俏生生站在眼前,赵驰纵开心疯了,站起来手舞足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要回来!” “来的!”奶团子声音清脆,“爹爹关起来,小梨子带糕糕了。” 她说着就去掏腰间挂着的缠花小荷包,‘啪’地一下拍在案上,小手一挥,很是豪迈。 “吃!都吃光光,小梨子有多多!” 她偷偷从小马车上装了好多,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知小全子装得有多辛苦。 傅应绝不给她多吃,可小孩哪有不爱这些的。 小殿下身子好了,陛下龙心大悦,便松了口给她多吃几块。 可这话却是不能叫她知道的,不然她后边小花招更多。 所以今日她狗狗祟祟摸糕点的时候,小全子立马闭上眼睛装睡,说是偷,可她手脚不利索,动静大得很,小全子险些装不下去。 一听她嘴里提了傅应绝,赵驰纵手脚卡顿一下,条件反射般站直站正,收起脸上的笑,瞪大眼睛,振振有词, “陛下,陛下他老人家身子可还好,小殿下今日安康!” 就像是,被训练了无数次,如今不知哪里碰到了机关,警钟一响,人也就下意识地执行指令。 季楚看得忍不住发笑,赵驰纵实在是受赵将军荼毒太深。 他一个熊孩子,对陛下那张冷脸跟浑身的气势本就怕得厉害,再加上一个同样怵陛下的赵将军,两人凑在一起,不给赵驰纵念叨傻了都不成。 “啊?”怎么突然这么严肃了呀? 奶团子懵了一下,不明所以,“爹爹老人家好的,小殿下也好的。” 而后,她担忧地问了句,“小粽子好吗?” 怎么看着比以前更傻了。 赵驰纵那一溜的话囫囵地说完,就反应过来了,想着自己方才的蠢样,闹了个大红脸,“好,好的,我好的。” “嗷!好。” 奶团子又去问季楚,“猪猪也好?” 季楚笑着点头,“我也好。” “唐......”她问候完这个,又扭头朝唐衍那头看去,却扑了个空,揉揉眼睛。 还是没有人! “唐唐不见啦!” 自从奶团子挎着自己的小包包走进来,赤桃阁里边的众人,看似各玩各的,其实余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人矮矮的,一小个走进来其实不太显眼,可耐不住身份太过瞩目,总有人忍不住去好奇探究。 陛下看重教育,对学子身份颇为推崇,又不愿这样清净的地方沾染朝中那套等级陈规。 故在学内若不是重要严肃场合,倒是不必对皇子公主们行大礼。 于是众人就目送小小一只的奶团子径直到了赵驰纵与季楚身边。 看着三人关系亲密,又不由地羡慕起来,那位可是小殿下,若当真交好...... 可他们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只能想想,却不敢真动什么歪脑筋。 三人交谈的声音不高,就连傅锦梨后边提高了一些的惊呼也是小小的,但是时刻注意着那边的众人还是听见了。 第89章 生病了?爹爹打的 其实这几日赤桃阁没来的人挺多的,包括新鲜出炉的小殿下,告了病假的许雅,以及不明原因的唐衍。 “三天了,我都没在学里见过他,我去问了夫子,夫子也不肯同我说。” 赵驰纵此刻想起夫子那日欲言又止,最后全化作沉沉一声叹息的模样,脑子转不过来,想不明白。 “生病了?爹爹打?” 奶团子歪了脑袋,头发上挂着的一串浅粉的穗子就落在透白的小耳朵边轻荡了一下。 小粽子不来的时候就是被揍病了,小梨子不来的时候也是病了,唐唐是不是也病了。 “可能吧,那他爹揍得真狠。”赵驰纵点头,想了一下也很是认同这个说法。 季楚看着两个傻乎乎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傅锦梨时隔多日再次回到学堂,身边的人都变得小心翼翼了些,她似乎是察觉到不太对劲,但也没多想。 仍旧上课坐得板正,励志赶超季楚唐衍。 下课又跟着赵驰纵四处跑,好不快活。 薛小胖接到自家大哥回来的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了,因为他的小弟们都不敢再去给她盯梢了,只得自己笨拙地打探消息。 祁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上个学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成日成日不来,自己也不好找他问点有用的东西。 就这态度!以后怕是成不了大事了!薛小胖悲愤地想着。 他脚下步子飞快,跑起来小脸小肚子一颤一颤地,此刻正是午歇,他踩着点来找人。 远远看见高高矮矮的三个,他一喜,挥着手就开始唤,“小梨子!小粽子!季楚——” 三人看见他都停下步子,站着等他跑来。 “是薛狐蔚呀。”奶团子声音软软。 赵驰纵面上有些别扭,以前的死对头因着一个乌龙牢牢捆在了一起,薛小胖更是教育他,两人已经是生死之交了,绝不可像从前一样。 他觉得有些奇怪,可薛小胖巴拉巴拉一堆赘述下来,他脑子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连连应好了。 薛福蔚气喘吁吁地,撩起袖子擦了擦汗,走到近前看清那一小只,才后知后觉有些胆怯。 ”小.....小殿下。”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声。 皇家与朝臣之间的尊卑其实分得十分苛刻,以前不识她身份,如今知道了,还是下意识收敛了几分。 “是小殿下呀。”奶团子笑着看他,脸上带着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笑容,她声音糯糯轻轻,“小梨子是小殿下!” 她这两日似乎对自己身份有了一丝模糊的认知,但却不明确清晰,她想着自己是小殿下呀,可是小梨子也是小梨子。 ”吃饭,薛狐蔚走呀吃饭。” 三人是一道去用膳的,薛小胖来得巧。 薛福蔚见她似乎无甚改变,原本那点恐她懒得理会自己的不安也下去了几分。 又想起自家爷爷说的那些,原本有些闷闷的心情又跃跃欲动起来。 “好好!吃饭吃饭,我家新换了大厨子,我们一起尝尝!” 他脸上又挂起了喜人的笑意。 三人都不是简单身份,傅锦梨能与他们相处这般融洽,除了几人投缘这一点,里边也少不了傅应绝的默许。 她终归年纪小,傅应绝能为她谋夺所有,却也不免担忧百年之后。 江山新旧交替,朝中会永远有新鲜的血液注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王侯,一朝有一朝的将相。 傅应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对于自己的孩子,总会忍不住替她多谋两分。 他能将自己手上所有交予她,可将来的,长远的,还是得靠她自己。 薛家,赵家,周家,甚至是学问做得有几分样子的唐衍。 傅锦梨同他们的相交,傅应绝始终态度淡淡,她开心就如她意多庇护些,她不开心,做人父亲的也不会手软。 只是...... 照目前这架势来看,傅应绝只盼那几个小子可莫要叫人失望才好。 毕竟冤家易解不易结,自家闺女手里多捏着一分保障也是好的。 而这一点,想必几家也是知道的。 各家有各家的考量,我们书归正传,话接上文。 四人结伴而去,可奶团子吃着东西总是频频朝外头望去。 “怎么了?”季楚细心些,见状开口问。 一旁吃得正欢的两人也抬起头来,薛福蔚嘴巴塞得满满,目露询问。 “唐唐不见。”她在学中每日都同别人一起用膳,可前前后后日日都陪着的唯有唐衍一人。 今日他不在,傅锦梨捏着比自己手还要小上一些的面食,习惯性地递向旁边,却没有人伸出手来接住,再对她说“谢谢小梨子呀”。 小丫头扁了嘴巴,“去找呀,小梨子找唐唐,下学去找。” 她想法很简单,小伙伴不见了,那就去找呀,赵驰纵生病的时候她会担心想去看看,如今唐衍不明情况,她也没有别的顾忌,只管去找。 这也勉强算是傅应绝给她的底气,能随着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需要顾虑旁的一切。 季楚思忖了下,也点头,“可以的,下学我同你一道去。” 毕竟关系也还算亲近,去看看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也去!” “我我我!” 打主意的两人都点头了,剩下的赶紧跟上,唯恐落于人后。 稚学院下学约在申时三刻,从城中一路过去也要不少时间。 四人都是孩子,又不像上次一样是偷偷摸摸去的,故这次去还带了下人仆从。 四辆马车,四个小孩挤在同一辆,其余的坐着奉命来接孩子的家仆。 一行连同马夫一起,共一十三人。 阵仗还颇有些大,薛福蔚甚至像模像样地拿出了上门探病的架势,搬了礼品放在车上。 摇摇晃晃地,不久便到了唐衍家的小院。 除了季楚,三人都来过一遭,一下车便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小院门口。 小院外头有一道同傅锦梨差不多高的小木栅栏,做得野趣十足。 可几人一看! 这木栅栏竟是断了一半! 半遮半掩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唐衍把门给撞坏了?”赵驰纵纳闷。 季楚眸光一闪,拉住抬脚往里走的奶团子,“稍等些。” 三个小孩不明所以地看他。 这时小全子也从身后站出来将奶团子护着往后靠了些,“小主子莫靠前,先着人去看看。” 傅锦梨懵着被他往后带了几步,但也乖乖地没有闹。 “退开一些,找几个体格强健的进去看一眼,务必小心。”季楚看了眼小全子。 他目光细细地将里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一处都不曾放过。 院子外自留地里乱做一团,里头种的蔬菜瓜果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从小栅栏看过去院子里虽是收拾齐整了,可土墙上,泥地里还留着些许痕迹。 像是…… 被打砸了一番。 第90章 母子连心 屋子里有些昏暗,木制的门半遮半掩,支起的窗边放着个缺口的小陶盆,里边种了不知名的野花,花枝带水,却是蔫头耷脑很没精神。 一身布衣的小少年端着碗,里头盛了黑乎乎的汁水,看起来粘稠腻人。 手上颤颤巍巍,想来是碗有些沉,端不太稳。 “娘,这药吃完就好了啊,没事的。” 他声音颤着,似是下一瞬就要哭出声来,却咬着唇死死抑制住。 床上躺着的妇人头发有些散乱,双目无神地盯着屋子顶,对儿子的话恍若未闻。 唐衍眼里泪水打转,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凑近些去看唐母。 “是不是疼了呀,我将药拿来再抹一遍吧。” 床上的女人仍旧没什么反应。 母亲这副模样叫唐衍惶恐无措,他挤出个笑,“那我去将外伤药拿过来,擦过了您就将这个喝了好不好。” “喝了......喝了病就好了....好了就可以....” 声音断断续续地,不知是说给床上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母子连心,床上躺着的人似是感受到幼子的不安,呆滞灰暗的眼珠小小地,死板地晃动了一下。 唐衍说完就准备起身去拿药,才站起来呢,床上的人终于开了口。 该是许久未曾说话了,方过廿八的妇人,本就因为生活的操劳苍白了容颜,此刻竟是一开口,就带上了沉沉暮气。 “阿衍......”嗓子像被沙砾狠狠碾过,粗哑刺耳。 唐衍眼睛睁着,一颗泪珠却不受控制地坠落在地。 “阿衍,娘将你......送与别人家....走得远远地.....再不回来了,好不好。” 怀胎九月,自己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如今却想将他送得远远地,最好隔山隔海再不回来! 唐母只觉得自己心被木桩狠狠地捣过,要命的疼痛过去只余下漫天的麻木。 “娘!”唐衍瞬间红了眼,声音破碎又无助。 “不要!您在说什么啊……家就在这里,娘就在这里,阿衍哪儿都不不会去的....” 他不知道,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明明之前...... 小少年话中凄厉,唐母忍不住痛哭出声,放在被子下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去,似是想触碰什么。 唐衍连忙低下身子,那手便落在了他眉眼处,细细地描摹。 母亲泪眼涟涟,心疼不已,儿子倔强抿唇,不舍难安。 小少年的脸上是不经风沙的白,那落在上边的手却是被生活压垮的枯瘦。 “阿衍,是娘对不住你.......” 母子两人皆泣不成声。 “没有.....娘才没有做错什么..” 都是那个人!若不是他..... 唐衍这短短的几年里,第一次尝到了怨为何物。 *** “唐衍是出什么事了吗?”赵驰纵问道。 几人站在院内靠近门的位置,身旁守着下人,有两三大汉谨慎地朝屋子那头走去,脚步声放得很轻。 “不知,待探过之后方才明了。”季楚也只是猜测,他见外头杂乱,人精儿似的小全子又适时上来护着奶团子,于是心中更加小心了几分。 屋子里母子两人都情绪低落,哭声跟说话声都小极。 故而当木门传出轻轻“吱呀”一声的时候,显得尤为清晰。 母子两人瞬间如同惊弓之鸟! 唐衍立时挡在唐母身前,怒视门边,身子不知是害怕还是气的,打着细抖。 “别怕,娘不怕,阿衍保护您的...” 两人死死盯着,那门被从外边推开来...... 亮光顺着门打开的缝隙填满了屋子,外头的与里边的对了个正着,几人面面相觑。 还是门边的下人先回过神来,扬声冲院子里喊了句,“少爷!屋里有人,该是您那小同窗!” 同窗? 唐衍愣了一下,眼中似是难以置信,他扭头去看唐母,母子俩如出一辙地震惊。 “是.....是他们...” 话语刚落,门就被推得更开了些,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再一抬头,门边已被四个孩子堵得严实。 “唐唐......” 唐衍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疼,半大不大的孩子还维持着挡在母亲身前的动作,双目通红,面色苍白。 傅锦梨迈开小腿就跑上去,等站在他跟前,看着这颇有些脆弱又倔强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只扬起一张小脸小声地,担忧地唤了一句。 身后三人也跟了上来,皆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满含惊怒。 “怎么这样了,是唐姨生病了吗?” “谁啊,把咱家外头的墙都砸喽!叫我逮到揍不傻他!”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见你几日不来,有些担心。” 唐衍看着几人,头脑发怔,耳边的话不停地钻进脑子里撕扯着,再顺着经络一路向下,死死缠住心门,紧缩着发酸发胀。 他张了嘴,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一步断了线一般落下。 他这两日过得实在算不上好,将将有灶台高的孩子,再懂事,也还做不到独当一面。 可家里只有母子两人,母亲卧床,他便每日艰难地笨拙地烧了饭,煎了药,一勺一勺地喂。 唐母心灰意冷,他心下仓皇也不敢露出分毫,只带着笑一句又一句地安慰,轻哄。 母亲向来是十分爱护他,可她自己如今又是这般样子,也无暇顾及别的什么。 几人的话如同那温柔又坚定的指节,将他强撑着绷紧的弦一下子拨断! “我.....我没事的,谢谢你们....”他抬起衣袖胡乱擦了下泪,脸上情绪松懈了几分,总算是有了一丝血色。 这时身后传来闷咳声,几人的注意力又被拉了过去。 唐母强笑着,撑起身子来,故作轻松, “哎呀,你们都来了呀,可不巧,唐姨今日倒是不好招待你们了。” 语气还是温和带着歉意,可眼中却不大精神了。 “姨姨.....”傅锦梨泪眼朦胧巴巴凑到床边,待看清里边的人,她却一下哭出了声。 “找太医呀,大夫呢,擦药,呜呜——救救姨姨呀——” 她哭得急,几人愣了一下也望过去,这一看,可不好! 唐母本是躺着,面容看不真切,可如今靠床坐着,才叫人将她面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嘴角带着血瘀,脸颊红肿,再低头去看那枯瘦的腕,也是淤青一片! 第91章 应当觉醒 几个孩子年纪不大,只是学得再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事儿,大人又都不在身边。 万幸是带了个八面玲珑的小全子,他上前来细细了解了情况。 几人守在旁边,一步不让,心中悬了几日的唐衍在他安抚的话里也卸下了紧绷的心防。 “是......是我父亲..” 就算对那男人再怨恨,小少年也只是疏离地唤了一声父亲。 其实傅锦梨与赵驰纵的猜测很是天马行空,却又出其不意地勉强歪中靶心。 唐衍,算起来还真是叫他父亲给揍了。 “父亲总不爱回家,家中其实只有我同我娘,可他在外边,也不安分,惹了很多祸事.....” 这事儿就得追寻得久远些了。 唐衍的父亲,细说起来整一个人渣了得! 唐母本名刘婉,家其实就在上京城胡同巷子里,家里人口也简单,父母,并一个幼弟。 家里算不上富裕,父母在巷口支了个小摊做吃食生意,她自小学着,又心灵手巧,故厨艺还算是了得。 后来嫁与了唐衍父亲。 唐父婚前能力可以,手上有闲钱,还嘴甜会来事儿,将刘家一家子哄得五迷三道,又赌咒发誓自己一辈子真心真意,不叫他家女儿吃半点苦。 若不然,两老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一个父母双亡,安家乡间的人。 可少数人根骨里就有那劣性,前后不一,空口白话。 这不,刚成婚倒还像些样子,后头却是不成了,原形毕露! 唐衍低着头,“父亲在外边认识了些三教九流,不做正事的,跟着别人学了坏....” 他本就因着出身受了许多白眼冷待,再提起父亲,更加拘谨了。 他明明努力上进,却因着父亲的不争气,连性格都被牵连得自怯许多。 唐父相交的那些都是混子,拿着家中的钱四处消遣玩乐,更有些时候还要手脚不安分,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唐家全靠刘婉一人撑着,补贴家用,看顾孩子。 唐父只偶尔回来,初时只是将家中钱财搜刮一空,后来却变本加厉。 他许是在外头受了冷眼,心头不舒坦又不敢对别人如何,便将气撒到了母子两人身上,他每每归家,母子俩身上总要带些伤。 家暴有一便有无尽,刘婉娘家人也不丰,不想给家中添堵,只能咬牙忍耐。 唐衍只恨自己年岁尚小,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听着母亲的话,拼命地学,努力再努力,上进再上进,渴盼着明日,后日,自己便能一朝长成!庇护母亲。 赵驰纵听得牙痒痒,“呸!他还敢动手,他藏哪儿去了,你别怕,待小爷我将他好一通收拾!” 他义愤填膺,气愤得一脚踩在凳子上,却没站稳差点扑地上去。 他这么一打岔,气氛倒是不那么凝重了。 唐衍被他一逗,泪眼带笑。 “日子本来就是得过且过,只是前两日他许是惹了什么事,别人都寻摸上门来。” 来了十好几个大男人,怒气冲冲地,见着家里只有个弱女子并个小孩,也不好为难人,可实在气不过,便只将院子里打砸一通泄愤。 他们前脚刚走,唐父便偷偷摸摸地回来了,一来就直奔钱袋子,唐母本来是防着他,算着他回家的日子便将钱分作两份放。 可今日他来得突然,这钱未来得及分,里头还掺着前段时日傅应绝着人送来的,不小的一笔钱,她攒起来日后唐衍考功名娶媳妇用。 若真叫他全拿了去,日子便真没法过了。 她抵死不从,唐父那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 夫妻俩动静大,唐衍归家到了门外听见,扔下包冲进了门,他护着母亲,身上也挨了不少。 可好歹也是亲生骨肉,他唐家的香火,唐父也不敢下死手。 这时院子外又传来动静,他做贼心虚,当是招惹的人家寻上来了,当即便翻了窗溜走。 “忍不了了!看我一屁股给他坐死!”薛福蔚向来是有几分江湖范儿的义气。 奶团子气得小脸红,“抓起来呀,坏蛋,抓起来!” 唐母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成的,若他真沾上了罪名,我的阿衍便毁了。” 季楚几乎第一时间就懂了她的意思。 前朝律令严明,大肆连坐,有“禁锢”制度,其意大致便是免罪犯出仕,连责后世。 往后挪五代,都不许入朝为官。 更严苛的还要求祖宗无犯罪男,亲族无再嫁女。 可是...... 季楚眉眼微抬,倒是不见忧心。 小全子这时也笑着出声,“夫人莫担忧,那都是些陈年老话了,早几年便颁了新律,只要族人不是大奸大恶,自身清白有能力,旁的都无须顾虑。” “当......当真?”刘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瞪大,有了一丝神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自然没错。”小全子面色不变,“您便放宽了心去,这些都影响不了。” 可不是影响不了吗?这几个家里头的心肝肉都守在这儿了,就算有什么,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唐衍看着自己的母亲,全然不知她是为了自己忍受这些,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又觉得自己好像才是罪魁祸首。 他有些迷茫,这样.....他与父亲似乎无甚区别。 “阿衍。”刘婉激动得手指打颤,缓和了一下便开口唤他。 自己的儿子自己哪能不清楚,“莫要胡思乱想,娘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坚强,也没你想得那么不堪一击。” “若不是还有你,我初时受辱断不一定能够活下来。” 这个年代的女子,夫大于天,有人拼了命勇敢站出来反击,揭露。 可受到的却是众人唾骂,这便是时代的悲哀与无奈。 她们,被压迫得太久了。 “冷静下来后我又止不住庆幸,我好好一个独立,手脚双全的人,又如何能因着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呢。” 无穷尽的压迫,便会有不屈不挠的反抗,她们即使被枷锁镣铐捆牢,也会在暗夜中自燃躯体照亮前路,奋死挣扎。 故你转念一想,这许是上天予不凡者的淬炼与劫难,待参透悟尽,得大道飞升。 刘婉的话带上了些许解脱,她这几年也是被自己的固执己见害了,若早一些去了解,可能她与儿子也不会如此吧。 “坏蛋!叫爹爹抓起来!”奶团子狠狠地挥了两下拳头,叫爹爹给他逮住!关起来揍! 前因后果了解清楚,那这事儿倒是好办得多。 起初只是因着唐衍一个孩子,刘婉一个受伤妇人,难免束手束脚。 可如今不一样了啊,这几个可是京中那一片的小霸王! “不怕,我们报官去,叫家里疏通一下该是好办许多。”薛福蔚拍拍小肚腩。 这时候官官相接,上头打过招呼,下边便是不眠不休也会抓紧行事。 “没错!待抓到了人,先将他拎来揍一顿,再叫他与唐.....刘姨认错!”赵驰纵磨拳擦掌。 收押的犯人,官府案例是会保护他人身安全的,可这不是对策多多吗,总有例外的。 “好好!抓住!”傅锦梨跺跺小牙齿,上下咬合几下哒哒作响,像是要张嘴将唐父嗷呜一口狠狠咬哭。 愁了几日的事情,随着他们的到来,三言两语,似乎迎刃而解。 或许没有他们也能解决,可那估计会拖得很久,久到刘婉不知何时才自己发现律法变动,久到官府半拖不拖地四处寻到唐父下落,久到唐衍在日日愧疚与不安中变得沉郁....... 几人终于破涕为笑,或怒或高兴,气氛总算是好了些。 屋子里东西两处都留了窗,西边的支开了一半。 东边那扇因着外头挨近一片小树林,有些幽静,便关上了。 而此刻! 那关上的窗户似是轻晃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将它大力破开,屋子里的人瞬间静了下来。 几双眼睛全都追过去,眼睁睁看着那窗户咔嚓一下,被刀片撬下来,然后...... 露出了张.....胡子拉碴的脸。 第92章 抓住啦! (攒一攒!我下午去开会了,晚上再接一章,先不慌看!) 唐父在唐家小院外徘徊了许久,他正四处躲祸,上次又未拿到钱,实是寸步难行。 没办法,只得冒死再来一次。 他怕惹人注意,躲躲藏藏地从小道摸上来,这小道直通屋子的东窗,窗户不太结实,届时他用刀片撬开个小缝便能一把掀开! 可是! 怎么一打开,屋子就是这副光景啊! 两边人似是都没料到。 唐父头皮一紧,脑中警铃大作!满面的胡须被惊得炸开来, 甚至来不及将里头的人看清,拔腿便跑! 自己做贼心虚,可不得跑吗! “哇!吓我一跳!抓住他!” 那脸在窗边闪了一瞬就突然消失,这样做派必然不是什么好人,赵驰纵当即反应过来,大喝道。 随行的的小厮车夫能单独去接家中的小主子,自然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 经赵驰纵一喊,迅速行至窗边,再分了三人朝着那落荒而逃的身影追去。 赵驰纵一个坐不住的,看着几人相继追去,他立刻夺门而出。 “我在外头看看!” 火急火燎地,季楚都来不及叫住他,只得唤了个人跟着去。 “小贼,小贼!偷到家里来了,怎么连窗户都给掀了。” 那模样太吓人,下人已经追去,薛福蔚松了口气。 挺着小肚子挪到窗户边,忧心忡忡地。 太危险啊太危险,窗户都给干废喽,怕不是哪天唐衍这小子在屋里睡着就得被偷走。 “是谁哇。”奶团子对什么都好奇,哒哒哒跑过去要看。 可连薛福蔚都要踮着脚才能看见几分,她一个更矮的,哼哧半天连头顶翘起来的头发丝儿都没露出去。 “抱抱我呀。”自己努力不行,那就赶紧求助,她朝着薛福蔚张开手。 薛福蔚无有不从,将手在衣衫上擦了两下,伸手抱住奶团子掂量掂量,觉得该是问题不大。 可是,一个六岁的小胖子,怎么能举高一个三岁的矮墩墩呢? 薛福蔚为了不在大哥跟前丢丑,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用力得脸色涨红,手上发颤。 “看见……看见没有…” 傅锦梨一只脚悬在空中,脚尖点点翘了翘,另一只却是踮起来还能触着地面。 就这样半高不高地挂在薛小胖身上。 “没有呀,薛狐蔚高高呀!” 奶团子嘴里哼哧哼哧地,表情同样用力,仿佛是在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下头抱着自己的人。 “好……好……我再高一些……” “嘿呀……!” 季楚,“……” 两个小傻子。 最后是小全子看不下去了,上前将人解救下来,再按奶团子的意思把她抱到窗边。 她双手搭在窗沿,脑袋往外头探去,又被小全子连忙搂回来。 薛福蔚则委屈地守在她身侧。 他悄悄捏了捏自己小胳膊上的软肉,小脸一红。 破肉!花这么多银钱养起来,关键时候不管用! 若他爹再给他早生几年!必然是能将人轻轻松松抱起来的。 季楚没再看他们,而是转头去问唐衍,“便是他?” 没头没尾地,可两人之间在互相求教时早就养成了默契。 唐衍沉默半刻,点了头,语气涩然,“是的,是我父亲。” 季楚又去看刘婉,“您有些什么打算吗?” 唐父必定是会被抓住的,就算今日他侥幸逃脱,往后等着他的抓捕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出决断的。 刘婉如今是恨毒了他,“我只怕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女子本柔,为母则刚。 那人渣连阿衍都不顾,她何须为他留半分情面! “他身上必是背了事儿,我身上的伤也可上官府验视,且他生而不养,便是人伦也饶不得他!” 清官难断家务事,府衙向来不会主动去寻晦气,一般妻不举官不究。 季楚粗略打量刘婉身上的伤,那男人下手也狠,几日都卧床不起。 这程度的一旦报了官,少则杖八十。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小少年眼里都是认真,“刘姨大可放心,不瞒您说,我父亲对唐衍颇为喜爱,此事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话假也不假。 周天十分欣赏唐衍,可他为人清正,黑即是黑,白即是白。 就算闻此事震怒也只会亲自盯着官府严加查办,而非是往里头动手脚。 这话说来不过是安刘婉的心,但是…… 长辈不便,那自然是后生自主之。 “当真?”刘婉眼中宕开惊喜,可随后她又敛下神情,含着感激道,“替我谢过周大人了,阿衍得他看顾,实是百世修来的福分。” 她话头一转,仍在说,“周大人为官清廉,我们再拿这事儿去扰他清闲便是我母子二人的不是了。” 世道现实,若想完全如意,要么千金万钱探路去,要么权势深重得庇护。 季楚的话,无疑是雪中送炭,可刘婉却是不愿拖累别人的。 “刘姨说笑。”季楚眉眼带笑,没再说什么别的。 有些事儿,刘婉不知其间猫腻,他却是清楚明白的。 唐父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扎,心神早就如同一团死缠的麻线,感受到身后几人的穷追不舍,立即方寸大乱。 下人们对这片不熟悉,追上他还要费些劲,可前头人自乱阵脚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一鼓作气冲上去便将人压在了身下! “你们是何人!放开我,给我放开!好大的胆子光天化——唔唔——” 唐父面色惊惶地挣扎着,负隅顽抗。 几人没给他机会,随手抓起一把枯草叶子将他嘴堵住,押着人直接回去了。 唐父像是那案板上的肉一般挣不脱,又怒又怕,眼神怨愤地盯着几人。 若那嘴能发出声,怕是会破口大骂,一路从林子里骂到了院门前。 屋子里几人听着外头的动静对视一眼,转身就出了门,连刘婉都叫唐衍与一个小丫鬟搀扶着强撑下了地。 “抓住了?你是何人,来这儿做甚?” 唐父被押跪在地上,赵驰纵踱步过去。 头发乱糟糟,胡子邋遢地连脸都不太看得清,像极了…… 想极了他娘哄他睡觉时说的偷人婆。 “你来偷唐衍的?”赵驰纵皱眉。 “唔——唔嗯——” “说话啊。” “呜唔——!” 第93章 堵了又堵 “哦。” 赵驰纵这才发现他嘴里那堆杂草,“给他拿出来。” 下人照吩咐做了,唐父“呸呸”几声将嘴里的东西吐掉。 “你们究竟是谁!抓我做什么,你们这是——” “小粽几!” 唐父还在说,可身后那声呼喊已然将赵驰纵的注意力分了过去。 矮冬瓜似的小人板着小脸跑过来。 “你慢一点儿。” 一颠儿一颠儿地,赵驰纵忍不住嘟囔了句。 他伸手想扶她一下稳住身形,谁知这祖宗却是脚下一转,从他身边直挺挺地就溜了过去。 傅锦梨虎着脸径直对着唐父冲去。 唐父被控住手脚压低了制在地上,抬眼见个小屁孩冲到他眼前,看样子跟前头那小男娃是一伙的,张嘴便要骂。 “你们这些强——唔——” 才吐出几个字,傅锦梨“啪”地一脚就蹬在他的脸上! 那鞋子极小,不过半个巴掌,天青底子带锦簇祥云,鞋尖一只金翅蝴蝶颤巍巍地摇着。 “小梨子打不哭你!坏家伙!” 她显然是十分气愤的,被几个人压着的唐父硬生生叫她蹬得险些仰倒过去。 那脚一挪开,唐父已然是一个眼冒金星,半魂出窍的状态。 若不是面上遮挡物太多,怕是众人眼中的半张脸都是高高肿起! “这......” 这是闹得哪一出啊,赵驰纵懵着脸看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而小丫头犹不解气似地,勾下小胖腰就要去脱脚上的鞋子。 “小主子!殿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后头追上来的小全子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了下来,可她小猪崽一样,力气又大,半劝半抱地才将人带了回来。 奶娃娃被抱在怀里嘴巴撅得高高,可又不能动手了,便自以为凶恶地剜了唐父一眼。 恐吓道,“还打,下次还打!” “.......” 赵驰纵觉得这十分不像话,怎么能张口闭口就是揍人呢。 于是他站在一旁苦口婆心,“小梨子莫要同人瞎动手,做事我们能讲道理便先讲道理,动手终归不好,保不齐是要落人口舌的。” 难得,他还知道要讲道理。 这话落在晚一步到的几人耳里,简直荒谬至极。 “我呢,也积攒了许久,如今才悟出这样的——” 往日都只有别人说教他的份,今时今日竟叫他逮到机会说教别个。 虽是第一次,可他理论积累丰厚非常,张嘴便来,句句不带重复。 唐父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勉强能视物,模模糊糊地,似乎看见前几日被自己揍得下不来床的妻子跟抓住他的这伙人走在一处。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便认定是刘婉不知上哪儿找的人,就在家里头蹲他呢! “刘婉!原是你搞的鬼!还不叫他们放开老子!”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刚刚那一下差点将他脖子撅断喽! 身后的叫喊将赵驰纵打断,奶团子又撅着小屁股不听他说,便意犹未尽地停下转过头去。 唐父还在冲着刘婉吼,赵驰纵又懵了。 “怎么,认识的?认识的你大门不走要撬窗?你待会儿把钱给小爷赔了再——” 见他越说越离谱,季楚适时打断,“驰纵,那是阿衍的父亲。” 赵驰纵,“谁父亲?” “唐衍。” 唐衍的?赵驰纵脑子转了一下,反应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他又扭头去问唐父,“你真是他爹?” 唐父鼻子都要气歪了,“你废话!还不将我放开,这是我家,你们这是私闯——” 哦,那还真是了。 赵驰纵点点头,踱步过去,从地上随意抓了一把什么又将他嘴堵上。 看着那张怒不可遏的脸,不可思议,啧啧称奇。 “可真有你的,才说要揍你呢,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冲押着人的仆从道,“拉墙跟底下去,照我刘姨身上的加倍来。” 其实是想自己动手来着,不过他余光悄悄看了眼气呼呼的奶团子,只得继续装作这副十分讲理的模样。 他风轻云淡地,唐父却是目眦欲裂。 怎么的?看这架势是要挨揍了?好好的怎么又要挨揍了? “唔呜——唔——” 他想叫这帮小子识相些将他放了,嘴被堵着又发不出声。 赵驰纵也不知是听懂了没,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以,不打脸。” 小手挥了挥,“下去吧,咱们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可不能违背他意愿。” 几句话,唐父便被拖过去好一顿胖揍! 身上疼,想叫,嘴里却被堵着,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啦地淌,惨兮兮地。 旁边几个遑论大人孩子却是无动于衷。 刘婉只觉胸口一团郁气随着几人拳头落下的频率渐渐散去,“他也有今日!” 唐衍看着父亲的惨状,心下有一瞬波动,可也仅仅一瞬而已。 他与母亲,在这个男人手底下活得辛苦,如今他受的,与母亲的比,半分不及! 他心情复杂,一旁的薛福蔚反是乐呵呵地。 “赵驰纵你今日真是十分帅气,我瞧着当有乃父之风!” “当.....当真?”赵驰纵耳朵一动。 “真!” “嗨!”他扯了扯衣摆,努力端着,“一般,勉强些。” 薛福蔚便拍拍小肚子笑,在一阵一阵拳拳到肉的闷响声中将他奉承得天上有地上无。 “.......”季楚沉默片刻,看那头唐父已经是被揍得白眼直翻,开口阻止。 “可以了,留口气儿,后边还有几遭等着呢。” 三个小男孩,对这样暴力的场景淡然处之,甚至还能不慌不乱地闲谈,有条不紊地下令。 就连那被小全子抱在怀里的奶团子,也只是在唐父被揍狠了的时候,将脑袋钻进了小全子怀里。 唐衍将一切看在眼中,垂在身侧的小掌轻轻地攥紧。 有人生来便坐拥所有,有人生来孑然不已,他自小因着父亲与旁人的目光,养成了极自卑的性子。 做任何事都是羞然又拘谨,他原不觉得有什么,似乎本就该如此,他应当低人一等。 可是—— 可是如今,金尊玉贵的几个人,将他护在身后,他们年岁虽小,可处事的方式与气度与自己截然不同。 他羡慕的同时,又忍不住鼻尖发酸。 他们优秀至此,举手投足都夺目非常,而唐衍生如微草,理当再再努力,再再自立,方能有资格站在他们身侧。 他也想,有一日能如他们一般,护住母亲,护着他们。 仆从们可没收力,唐父被揍得鼻青脸肿,像是虾子一样缩在地上。 喉咙里赫赫作响,出气多进气少的,赵驰纵思忖着他该是说不出话了,捡了根小棍子将他嘴里边东西掏出来。 嘴巴得了自由,唐父如那溺水人陡然浮出水面,猛地吸了口气,闷痛的胸腔终于得了舒缓,他又捡回了半条命。 “你们......你们找死,敢如此对我......刘婉这个.......这个贱人......我....” 实是不晓得好歹的,都如今这番模样了,还敢骂人呢。 赵驰纵低头又去找东西,薛福蔚却从旁边溜出来,先他一步堵住了唐父的嘴。 小胖子单脚站着,一只鞋不知道何被他扒了下来,一把塞进唐父嘴里。 唐父一口气差点没噎死。 “这个好,用这个,这个夯实,堵得稳。”小胖子满脸和气。 赵驰纵觉得可行。 唐父恨不得吃人,“唔唔——” 一旁的小丫鬟见小少爷搞这出,连忙回马车里去取了备用的鞋子来。 待薛福蔚穿好鞋,一切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们将唐父绑了塞马车里,一行人摇摇晃晃又往城里去。 这一趟—— 直奔上京德祥坊东南隅的京兆府。 第94章 升堂啦 上京城中大小事归属兆尹府,京兆尹一职乃京畿三辅之一,如今任这一要职的是薛相门生——孟良。 兆尹府酉时闭衙,只留下守夜的当值人员与夜间敲梆报时的更夫。 一行人下了车,已近戌时。 “晚了些,便上前去击鼓。”季楚淡淡道。 “是。” 随之便有下人去拎了红布棒槌,一下下砸在兆尹府外高高架起的鸣冤鼓上。 “咚!咚!咚!” 三下。 那紧闭着的玄门便从里边被推开来,里头蜂拥而出两队人,将外边几人牢牢围住。 “何人击响鸣冤鼓!” 腰悬大刀的捕头满脸厉色地跨门而出,一双虎目巡视一圈。 鸣冤鼓是大冤与急案才有人击打,为防法秩混乱,一般审视事态达不到击鼓的程度,报案人是要小受一番惩戒的。 前头受了罚的太多,这鼓点在老百姓心中积威甚久,轻易无人靠近。 许久未闻鼓声起,一朝得见心纳罕。 故外边不光站了奶团子一行人,还驻足了许多城中百姓。 捕头将目光落在那正中的一群人身上,四五个孩子,身侧围着数个仆从打扮的大人。 他眼睛一眯,注意到了角落里被押在地上,死狗一样的男人。 刘婉唇色苍白,脸上伤痕明显,她上前两步,由小丫鬟搀扶着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民妇京外漠阳堤下刘氏,今于鸣冤鼓下,状告丈夫唐秋年!” “唐秋年生而不养,猪狗不如,盗尽家财,毒待亲子!” 她头磕在地上,泪水泅湿地面,眼中却亮得惊人。 “他在外逍遥,办下错事,乃潜逃之身!又殴打我母子至此,险些丧命!求,大人明察秉公——” 她一个女子,状告丈夫,浑身伤痛,又声声泣血。 闻者唏嘘。 无论是百姓还是高门,茶余饭后都爱听点家门轶事,眼看着人群随着刘婉的话躁动起来,捕头当机立断将几人带了进去。 大门一关,便将那一堆好奇的视线隔绝在外。 “孟大人不在府衙?” 几人被带着往大堂走去,待捕头行至身侧,薛福蔚突然开口问。 捕头一愣,打量着几人的视线变得更加警觉。 几个孩子还是幼童玩乐的年岁,身旁虽有大人,可却是隐隐以这几个孩子为首。 如今,其中之一开口便问这兆尹府的最高执权者的去向,瞧那模样,似是稀疏平常。 能做到这兆尹府的捕头,哪一个不是人精。 他原本有些松懈的做派立刻拉紧到极点,连态度都恭敬了几分。 “几位来得算巧,今日孟大人整理卷宗,此刻还未离开。” 这样啊。 薛福蔚点点头。 京畿辖下有小县,原本该是先在县里备案审理,事情重大再层层往上递。 可前头发生过县衙隐瞒不报,百姓无处伸冤的丑恶行径,便着令上京辖下大小事都归属兆尹府代为处理。 事情多且杂,京中权贵又多,牵扯又广,这京兆尹,还未有能做得长远的。 只除了如今任上的孟良。 孟良方脸小麦肤,一双眼睛似是能洞视人心,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头发半点都不曾乱。 他眼睛在薛福蔚身上顿了下,又迅速挪开。 “堂下何人,击鼓为何,速速道来!” 随着“啪!”地一声。 惊堂木一拍,刘婉与唐衍跪在了堂下,而半死不活的唐秋年没人拽着,趴在了地上。 “我....我.......大老爷啊......青天大老爷!您可要.......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他眼睛都要睁不太开了,却抢在刘婉之前开了口。 “这个毒妇啊!不知从.......从哪儿勾搭了人......将我围殴至此!您.....您明察啊,我...我浑身上下都没块好肉了!我......我冤枉啊——” 他鬼哭狼嚎地,满堂上下都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喊冤声。 赵驰纵捏了捏耳朵,看这中气十足的模样,想着还是打得轻了。 他叫得实在是刺耳,一个大男人,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肃静!” 孟良被他嚎得耳朵疼,沉声斥了一句。 “原委细细道来,不许有半点隐瞒!” 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对唐秋年所说是信了还是没信。 唐秋年撑着身子跪在地上,手一软又歪过去撞在捕快的杀威棒上。 杀威棒狠狠一敲地面,他被吓得一抖! 抬眼与捕快那凶神恶煞目光对上,他打了个颤,瑟瑟缩缩地滚做一团不敢再嚎。 季楚等人乃无关人员,初审时本不该出现在此。 可孟良意味深长地看了几人一眼,也没说要将人赶走。 堂上刘婉半点不差细细道来,可唐秋年是抵死不从,偏道这伤不是他打的。 赵驰纵有些慌,“他滚刀肉一样,什么都不认,怎么办才好。” 他遇上这种无赖,都是噼里啪啦一顿乱揍,从没这样同别人争辩过。 眼看着唐秋年以烂为烂,虱子多了不怕痒,什么都不承认。 烂肉一般,你说你的,反正他不认你能拿他怎么样。 “稍安勿躁。”季楚表情都未变一下。 赵驰纵勉强按耐住,又回过眼去看堂上。 唐秋年那副无赖样,将刘婉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咳嗽了数声。 唐衍连忙给她顺气。 “唐秋年!你,你无耻!自己所做种种,全然不敢承认!”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啊,那我还说……还说我,我日日拿钱养家,你这伤……是你自己打了来诬陷我的呢!” 唐秋年缓了一会儿,力气恢复了几分,看刘婉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本是忐忑的心渐渐来了几分底气。 反正又没人看见!全凭她一面之词,谁信啊! 他有恃无恐,刘婉气过之后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定定地看了唐秋年一眼,眼皮垂下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以头抢地。 “青天在上,唐秋年成日在外头为祸,前两日有人寻到家中,话语见我听着似是惹了人命!” “民妇家中糟污,不敢以小事烦忧大人!可人命关天,大人万不可放过这畜生!” 嚯! 此话一出, 孟良脸一黑,原本只当是家长里短,如今这妇人口中,似是不仅如此。 第95章 关起来 在刘婉开口的一瞬间,唐秋年面色就变了。 本是无所畏惧浑不在意的模样,随着她的话落,脸色一下惊恐起来。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回身去,死死地盯着刘婉,眼中的怨毒如有实质。 刘婉满脸决然,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 “乱……乱说,闭嘴!闭嘴……你闭嘴!” 他挣扎着似要去阻止刘婉,可堂上的捕快哪能让他如意。 轻而易举便将他捏在了手中。 上头的孟良浑身气压一低,唐秋山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 “不是的……不是!她乱说的……我没有杀人!” “大人,大人!您明察……明察!我冤枉……我,我,不可能的!我没有啊——” 但凡他如方才那般镇定,孟良都要存几分疑虑,可他这般模样,摆明是有些猫腻,做贼心虚。 孟良冷笑,“好好,本官从不判一例冤假错案,你既喊冤,那本官便还你清白!” 其实想查也简单,那日来了许多人,又不曾遮掩,周遭的邻居也都看见了。 他们寻来,自是有迹可循,若离得近,一路探访过去便能找着人。 若是离得远,甚至是出了上京,那便到四处关卡去查看过所。 这个年代一旦出了远门,便要携带过所方能畅通,故一查便知。 再不济,就摸着唐秋年这头来查,查他近日动向,查他出入地界。 办法多多,可结果只有一个——若是所言非虚,若是证据确凿,唐秋年,难逃一劫。 “来人,暂将唐秋年收押——” 孟良视线落在刘婉母子身上,“此二人也——” 他向来是一视同仁,话未说完衙役们心下已经知晓答案。 有两人手脚动了动,似在等他话尽,便可上前来拉人。 谁知—— “孟大人!” 薛福蔚突然笑呵呵地开口,胖小子看着他一脸熟稔。 “大人,孟叔,这两人同我们一道的,可不好将他们留在此地!” “若是归家去爷爷晓得我带人还带丢了,怕是要挨一顿好饿!” 孟良看他一眼,没接话,显然是不同意。 薛小胖半点不在意,仍旧滔滔不绝。 “孟叔您是知道的,我自小就饱一顿,饥一顿,若不是我命大怕也是见不着您了。” “您不知道我当时趴在我爷后头看见您,便觉浑身亲切,比之我爹都差不了多少。” “那日您随手递来一个大馒头,救我于水火,那时,便注定你我是要生生世世纠缠的。” 堂上的衙役与兆尹府未下值的官员们一脸微妙。 奶团子一直被小全子抱着不曾下来,此刻忍不住耳尖动了动,从小全子怀里钻出来。 好像是…… 好像是要一起亲亲抱抱下小崽儿的两个人才能纠缠生生世世哇。 小丫头眼睛悄悄去瞅堂上板着脸的孟良。 孟良脸更黑了。 薛小胖还在继续,“我也知您不容易,可您与我可是生死之交,您莫要害羞,我们俩之间的情谊非是见不得人。” 他越说越离谱,孟良额角直跳。 “小蔚心头与您情同父子!如今儿子到了您——” “带走。”孟良及时打断他,不想再听,再听下去怕是会活活气死! 老师家教的这小胖子嘴巴向来是能将死人念活过来。 这功夫,他早就见识过了。 薛福蔚说得正起劲,没反应过来,“什么?” “……” 孟良看着他,一字一句,“我说,将人,带回去。” 这是妥协了? 可薛福蔚不太乐意,他后头还有许多,还未说过瘾。 “孟叔,我——” 孟良懒得理他,忙站起身来,一锤定音。 “唐秋年收押,刘婉母子保外,不得出京,不得躲藏,等候府衙传唤。” 立刻便有人来拽唐秋年,这可是疑似杀人犯,还兼之人渣子,衙役手上可没手收力。 “做什么!做什么……不不不!别关我!不行不行……凭什么关我……他们俩呢,他们俩为何不关!” 唐秋年不依不饶,想挣扎,可被揍了之后又折腾了好半天,身上伤口疼得厉害。 才动了几下就气喘吁吁。 衙役将他捞在手上,心头忍不住吐槽。 凭什么? 你要不想关,你也去找个人同大人套近乎啊。 想到这儿,衙役的目光往薛小胖那头飘了几下又赶紧收回。 这孩子一看就身份不简单,更遑论他身旁跟着那几个,光是站着,明眼人都能瞧出几分官司来。 做他们这行的,对形形色色的人,最是感知敏锐。 就光看没出声那两个小少年,看着无害,可骨子里的倨傲可是半点不掩饰。 更别说那女娃娃,进来许久,鞋尖连地上都不曾沾染分毫,被人护得严严实实地。 “老实些!” 唐秋年手脚都动弹不得,他心中急切,仰着头去看刘婉。 刘婉满眼恨意。 他又仓皇地去看那将自己逮住二话不说便往死里揍的赵驰纵,笑嘻嘻地同京兆尹说着话的薛福蔚,一直以来处变不惊淡定从容的季楚。 还有那……还有那默不作声,却被几人有意无意纵容着的女娃娃。 唐秋年心头发颤,似乎……那贱人似乎是找着了大靠山! 不行—— 不行,不能这样! 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没人保他了! “我!我有话说……我要见人,我要见上京辖下同安县令……我要见他,我有冤屈要诉!” “你们……你们同流合污,定不会还我清白的。” 他越想越觉得如此,“定是,定是那贱人找了靠山,收买你们!你们才如此对我……不行,我不依!我要见高然——” 他突然大叫起来,歇斯底里,双目赤红。 季楚浅眉轻挑,有些想笑。 阿衍聪慧至此,这男人却是蠢笨如猪,想来是唐衍投错了地儿,叫这蠢货平白得一个好儿子。 孟良身后的副手面色古怪。 心下泛起了嘀咕,孟大人得天子特批,直辖上京各地民事。 故而上京周边大大小小的乡县不知凡几,也设得有县衙。 可那县衙形同虚设,只做做样子调解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百姓们都知报官要往这京兆府来。 如今不要京兆尹,偏要个小县令,这不是逼人越俎代庖吗? 这人也是蠢的,这边前去搜寻的人还未有什么动作呢,他自己突突突就差把真相糊人脸上了。 还指名道姓要同安的县令高然。 那高然一不是什么美名在外的青天,二来与他安家所在的漠阳堤隔了十万八千里。 平白点人姓名,这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他能想到,孟良又怎能不知? “着人去请这同安县令来,本官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此刚正不阿。” 孟良也是无奈,再没见过比他更蠢的疑犯了。 第96章 你拿本官当傻子? 至此,案件性质已然改变,再不是前头唐家夫妻父子的那点儿礼教人伦。 牵扯上人命,一经坐实,便是刑狱相伴。 既然要查,要审,便需准备许多。 案子牵扯相关,人证,物证,各方供词,以及后续的对簿公堂。 兆尹府派出人马,循着蛛丝马迹层层摸排,花费三日,却查出了许多出乎人意的东西。 “义山县人士?” 孟良看着手上的纸张,眼神幽幽地落在堂下人身上。 他高坐公堂,下首已然站了几波人,唐衍母子占一方,另一油头粉面,腰插玉扇的年轻人并个体胖圆面,头戴乌纱的中年男人占一方。 唐秋年在狱里吃不好睡不好,此刻站都站不稳,软趴趴地跪坐在地上。 听见孟良的话,那年轻人洒然一笑,作揖回话,“是,草民家中世代经商,居于义山。” 孟良“嗯”了一声,又低头去看。 指腹在纸上墨迹揉了揉,突然开口道,“你姓方,居义山,太仆寺少卿方怀信是你何人。” 方景和惊诧于他的敏锐,但也坦然笑道,“说来惭愧,草民系方少卿内侄,功名不就,在外头不敢提叔叔姓名。” 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让人看着好感顿起。 可孟良再掀开下一张纸,眼神愈发幽暗。 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上讼方家公子方景和,奸辱妇人,失手毙命。 这是兆尹府派去人探访所得,诉状者恰是那日出现在唐衍家中一行人其一。 那人也十分可疑,衙役们在外头探访拿人皆处处小心,避免走漏半点风声打草惊蛇。 故一行人是突然出现在那人家中,高高大大一个男子看见破门而入的衙役,顿时吓得瘫软在地,磕头直呼饶命。 衙役一看这场景,半点不敢耽误将人带走审问。 京兆府连穷凶极恶之徒的嘴都能撬开,更别说他一个吓破胆的平头百姓。 短短三篇供词,两篇都在诉这方景和的罪行。 孟良知之良多,面上却不显分毫,眼神又落在一旁的中年男人身上。 “本官几日前审理案子,案要人员却点名要你同安县令高然来秉公处理,不知高大人可认得此人?” 他语气重重落在“秉公处理”四字上,又朝唐秋年示意。 高然脸上冷汗剧下,从接到传召伊始,他便觉不妙。 战战兢兢,勉强稳住阵脚过来了,一见到唐秋年又险些破功。 他眼神悄然往方景和那头递去,方景和神色未变,嘴角噙着笑意,高然又压下了心头的不安。 “回大人,下官,下官认得此人,是前段.......前段日子他被一地痞欺凌冤枉,恰在同安县内,由下官审理此事,” 孟良眼神锐利,他垂着头不敢去看,“想来.......想来是他那日惊吓太过,便对下官印象深刻些。” 他话说得缓慢又咬字用力,半趴在地上的唐秋年头发散乱,遮住面部,眼睛却忽然咕噜转了一下。 “行。”孟良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将手上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纸页放在一旁,紧紧凝视着方景和。 “你呢,你可认得此人。” 方景和故作吃惊,“大人说得是地上这位,实是不巧,草民从未见过此人。” 他话说得十分自然,看着唐秋年的眼神很是陌生,似是真不曾见过。 唐秋年却是猛地抬起头来,脸上脏污,一双眼睛透过乱糟糟的发不敢置信地看着方景和,方景和一脸茫然地与他对视。 “你.......方公子....你.......”唐秋年嘴唇打着颤,方景和这副模样叫他心头一凉。 这是....... 这是要将他做弃子? 不行...... “大人......大——”他膝盖行两步,又要开始喊冤。 方景和却突然放大声音,正正好截住他的话,“欸?莫不是这人说认识我?” 他做苦恼状,“草民常在外头行走,这张脸见过的人也不少,莫说他,便是八十岁老媪,花信女子,怕是都有不少见过我。” 他话慢悠悠地,可张嘴要喊的唐秋年却在他的话里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突然止住了声音。 甚至于是突然泄了气,眼神闪躲地又缩做一团,讷讷道,“对,对......不认识...不认识,不曾见过。” 孟良唇角一勾,“是吗?” 他手随意一挥,便有衙役会意退下。 “方公子果真不愧心有大物,到此时也不曾问半句今日为何传召。” 孟良不知是要说他太过自负,还是自认十分清白,从踏进这里的那一刻便从容极了。 高然大小好歹也是个官了,可却没他这个功夫,一露面便破绽百出。 孟良实在是不惜得再审。 “大人说笑。”方景和唇角微弯,“大人协理上京,传唤草民自有自己的用意,草民身上清清白白,只管配合便是。” 他自然是有他自己的底气,只要不自乱阵脚,当是没什么大事。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他话语方落,前头出去的衙役便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五六个短打装扮的男人,个个缩手缩脚。 方景和看着突然出现的几人,唇角的笑僵了一瞬。 几人方上堂,局促地见了礼,孟良便唤道,“刘氏。” 刘婉急忙站出来,“民妇在。” “你那是所说,前去家中打砸的可是这几人。” 刘婉闻言便抬头去细细打量几人,脑中回忆着那日的场景,稍许,她肯定道。 “是他们,当时共有八人,其中一个差点提了凳子砸中民妇儿子,民妇冲过去,抬眼便见他颊边有个榆钱大小的黑色印记。” “那你呢,方公子,可认得这几人。”孟良扭头问。 方景和笑得勉强,“草民实——” 眼瞅着还不愿承认,孟良却不耐烦与他再说些无用的。 “少些花花肠子!几人早已招供,曾在你方景和手下当值,随着你做了许多欺男霸女的恶事。” 孟良语速极快,根本不给几人回嘴的机会。 ”至于你,高然,几日前同安县县户册子上载有婆媳二人双双暴毙,独留幼子不知去向,你半点不查访,只做销户处理?” “你来同本官说说,这又是何意?” 高然心头大骇,又去看方景和,可方景和面色也同样难看。 他赶紧跪下,“大人,大人恕罪,下官.......下官查了的,查了的.....那两人是误食毒物而亡,有仵作验尸做册,只是......只是未来得及登录而已。” 孟良哑然,神色颇有些怪异。 他实在为这高然操心得紧,若再不动动这猪脑子,案子可就要结了。 “你拿本官当傻子?那婆媳俩尸身又不是不翼而飞,好好摆在那儿,你怕本官查不着?” 第97章 一起砍了 这案子其实简单极了,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揭露到人前,将状纸呈到公案桌上。 而这一点又恰恰好叫刘婉误打误撞做了。 方景和手段实在谈不上高明,估摸着是靠着家中荫庇,一直以来顺风顺水,无往不利。 很浅显的案件,几方人证一一对峙,就能将事情原委拼凑个七七八八。 事情俗套又悲剧。 方景和有怪癖,好辱人妇,这些年来犯了不少事儿。 他家里经商,上头有个做官的叔叔,又是家中独子,大大小小犯过不少事儿,都粉饰了过去。 前几日因着家中生意,到了同安,恰巧老毛病犯了,盯上一个寡居的妇人。 那妇人家中只有一个年迈婆母,跟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连个像样的亲戚都没有,方景和心思一动,带着几个人就找上门去,而其中就有唐秋年。 至于唐秋年同方景和的关系,那就更简单了。 一个混子同一个衣冠禽兽浪荡子,一个打手,一个雇主。 那一日,唐秋年几人制住老妪,却失手将体弱的老人捂死。 而方景和那头,因着妇人贞烈,抵死不从,又见闹了人命,恶上心头,一不做二不休便将人一起杀了! 可怜那妇人为丈夫守节多年,又尽心尽力照拂婆母,养育孩子,就叫这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害得含恨而终! 方景和害了大人还不够,连孩子都不想放过。 他眼中人命如草芥,想着死无对证,后边再怎么闹也闹不到他身上来。 可待他处理好婆媳二人,那孩子却是找不见了! 方景和忙道一声晦气,却不敢多做停留,急忙回去打点。 他靠着方怀信的关系,拿了大笔银钱送到同安县令那处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高然又是见钱眼开的性子,便欣然点头应了。 从中斡旋一番,婆媳两人的死,便草草结了! 那一家子穷苦,又没个亲戚帮衬,街坊邻里与之也没有多深的交情,便也无人起疑,无人去探寻真相。 而唐家这处呢,是方景和怕手底下人走漏风声,也分了许多钱财去收买。 他嘴上说着绝不亏待,心下却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唯有永远说不出,写不出,方才是可靠。 他打定了主意,正准备动作,却不想唐秋年也是个滑头警觉的,拿着钱怕自己没命花,逮着机会便跑了。 他这一跑,就将方景和计划打了个乱,只得暂时收手,先去找人。 于是就有了后头唐家那幕。 唐秋年起初并未归家,而是在外头大手大脚几天就将钱花了个干净。 所以方景和扑了个空,一气之下就将唐家打砸一通。 他心中有恃无恐,想着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连行踪都不曾遮掩,明目张胆大大咧咧地就来了。 却不想,偏偏就这一步松懈,也不对…… 本也不会发现的,若不是几个孩子担心同窗,方景和就算手法拙劣,却也会如他自己所想那般,高枕无忧。 可这不是变幻莫测,世事难料吗? “你还有何想说的。” 孟良眼神冷冽,方景和这样的人渣,便是死一万次都不为过。 证据一道接一道地甩来,方景和恶事做了一堆,却是第一次赤裸裸地被呈上公堂。 他措手不及, “我……我……他们胡编乱造!我不认!” 这模样倒是眼熟,果然主仆蛇鼠一窝,连脱罪的方式都是一般无二。 可证据确凿,容不得他不认! “脂粉饰面难分四脚,恶到尽处良知休!景然人和,虚有其名!” 孟良惊堂木一拍!提笔写下判词。 “判处方景和午门问斩,告慰亡魂!孟,直达天听!” 他朝着皇宫的方向略一拱手,话尽,便宣判了方景和的下场。 “不不!我是……我叔叔是太仆寺少卿!去唤我叔叔来!” 方景和死到临头仍不悔改。 “你敢!我叔叔定会……定能救我的,去叫人来啊!我家有钱,有的是钱!” 他疯了一般,原本尚还清秀的脸庞阴毒凶狠。 垂死挣扎。 孟良冷眼看着他,并不做声。 “那便,连你叔叔一起,砍了。” 话语软软,似是从外头传来,一直安静待着的唐衍呆了一下,脸上笑意一绽,忙往门口望去。 公堂门户处,不知何时站了几个小孩。 那话出自最娇小的女娃娃之口,女娃娃下巴微微一抬,奶气的小包子脸上不见分毫戏谑。 她这话,可不是说笑。 人临险境总会爆发出无尽潜力,那方景和一个瘦弱公子哥,竟是两个人都拉不住。 “你是谁!大胆!我叔叔……唤我叔叔来……让他将你杀了!” 他凶狠极了,脸色狰狞,赵驰纵往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你吓唬她作甚?” 小少年嘴角一咧,露出小小的犬齿,“我先将你杀咯。” 季楚淡淡一笑,其实方景和身上气质与他相像。 可如今一比对起来,倒衬得方景和更加不伦不类,画虎类犬,连个孩子都比不过。 “听你说你家中有些钱?比之我季家,如何?” 季家,季楚母亲本家,南边那处金银窟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国库一年缴多少税银季家都是拿大头。 方家虽在上京,家底也不薄,不然也不能替他平了这么多事。 可与季家比起来,简直天壤悬隔。 薛福蔚搂着小胖肚子,“我打不过,人又没钱,那我便勉为其难在你死后替你说两句,宣扬一下身后事吧。” 一人一句,将目光齐齐吸引过去,这突然出现的几个孩子,语气嚣张至极! “你们……你们……该死!放开我,叔叔——” 也不知那方怀信在他心中是否形象过于高大,他实在是有信心极了,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话。 傅锦梨从赵驰纵身后探出头来,发间的小珠串子轻轻打在脸上,她衣襟前的盘扣上还坠着一颗细闪的润珠。 奶声奶气地,“你叔叔是谁,你想同他一起?” “我叫爹爹唤人来,好不好?坏蛋。” 她有礼貌极了,生得又玉雪可爱,在这糟污的公堂上似是一道清流。 不按常理出牌,她这么一说,方景和反倒是嚎不出来了。 孟良皱眉,看着几人,“怎么过来了?” 几个小娃娃,天天往这儿跑干啥,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听见他说话,薛福蔚气啊。 “孟叔!你审案子怎不同我们说一声,我们也算是当事人!” 他朝着唐秋年努努下巴,“喏,那个就是我们揍的,我们不是外头人你知道的。” 孟良,“……” 当事人与不是外头人是一个意思吗?也不知这小胖子几时才能将话词用准。 薛福蔚还在不忿。 唐衍没被扣下来,母子俩不想麻烦他们,在京中寻了客栈住下。 唐衍身上有事儿不用上学,他们几个却是不能,还要苦哈哈往学堂赶的! 这不刚一接到消息,正午方过就屁颠儿屁颠儿往这头赶,结果只赶上个尾巴! 气啊! 破书!不读也罢! 孟良忙着处理人,只让几个孩子在旁边坐好。 方景和一个将死之人,孟良多了几分耐心。 “你不依?放心,你叔叔也是讨不了好的。” 包庇子侄,以权压人,当个官都不老实,没有好下场的。 “你且先去,你叔叔死不死的也不知道,你在下头等等看,指不定呢。” 官员犯事儿,那就得交移至六部,甚至是陛下亲自处理了。 “你……你!我叔叔……我叔叔可是京官!他会救我的……” 叔叔叔叔,奶团子脑子里都要被这两个字转晕了。 她可怜巴巴地问季楚,“他是坏蛋,叔叔一起坏蛋,爹爹厉害吗,可不可以打他们呀。” 她知道傅应绝在人前总是高高在上,似是人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可是奶团子这不是要先问好吗,万一爹爹打不过怎么办呀。 季楚失笑,“陛下自然是,大启最最厉害之人了。” 第98章 那只能委屈你了 季楚也不知她这性子是如何养成的,明明是这天底下顶顶尊贵的明珠,却懵懵懂懂地,软乎可人。 时而骄纵些,倒是显得童稚纯然。 “爹爹厉害,小梨子便厉害。” 这是傅应绝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血息相连,尊荣共享。 天子卧榻,不容他人酣睡,可对于自己的孩子,他欣然予之。 赵驰纵又听见她叫爹爹,下意识连连点头,“对对,厉害的厉害的。” 小伙伴接连肯定,傅锦梨似懂非懂地晃了下小脑袋,下一瞬就笑弯了眼,小嗓子抹了蜂蜜一样甜,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与之不符。 “爹爹说,恶人当斩。” 小人儿坐在兆尹府公堂侧首的椅子上,一双小脚悬空,裙底下小幅度踢着的鞋尖若隐若现。 她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在那阵嚎叫声中清楚传入众人耳中。 堂上静了一下,目光唰唰地朝着几人那处望去。 一身锦衣的奶团子被抱坐在椅子上,周围守着三个小少年。 那些打量的目光或善或恶,全被三人齐齐挡住,中间的小丫头满脸天真。 小丫头手乖乖放在膝盖上,仰了头去看孟良,“要成人之美,他想要叔叔呀。” 她就像是在学堂上被夫子点了名回答问题的学子一般,认真地同孟良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是坏蛋呀,坏蛋还想要坏蛋叔叔,那就给他,两人一起吧。 爹爹便是这般教她的,所有肆无忌惮在强权面前都是纸老虎,有人得寸进尺,上位者,当成人之美。 孟良顿了一下,不知要如何同一个小孩说此事并未有这么简单,朝中官员犯事,当有其自己的一套章程。 季楚似是看出他的为难,没有多说什么,“大人便着人去请吧。” 薛福蔚也没多大反应,似是觉得这样没什么问题,“太仆寺在哪处您知道吗?得快些啊,回去晚了夫子会训人的。” 赵驰纵点头,“若是不方便,可以代劳。” 堂上站了不少人,可无一不觉得几人荒唐,孟良还未开口,方景和便被几人这随意的态度气得头脑发昏。 “无知小儿!我叔叔乃太仆寺少卿!你们......你们敢出言冒犯!” 他叔叔是家中荣耀,方家一家子在外头就算嘴上不念叨,却是无时无刻不将方怀信的身份挂在脑门上。 方怀信一个四品官员,已经不低了,可在这重臣权贵多如牛毛的上京,其实算不上什么。 可耐不住一家子人自信过了头,在外头用着这身份得了许多方便。 久而久之,犹如洗脑一般,最后竟是成了如今这副天老大,他方家老二的模样。 这也是为何他一踏进兆尹府,却是半点不慌的原因。 他实在聒噪得紧,孟良用力一拍桌。 “肃静!” 方景和不甘心地闭了嘴,眼睛啐了毒一般,呼吸声沉重急促,狠狠地盯着傅锦梨。 他自小活在叔叔荫蔽之下,一直将方怀信奉若神明,几人这样于他而言好比剜心! 目光赤裸裸,怨气重得将那一处团团包裹。 那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眼神。 没什么威胁,却叫人心头不舒服,奶团子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一张温软雪白的面团脸上,罕见的凉意。 “你生气?想要小梨子,的命?” 她能感觉到,于是认真地发问,不带丝毫恶意或者别的情绪。 方景和喘着粗气。 孟良眉头微皱,他不见棺材不落泪,已经在这堂上耽搁了许久。 他一个杀人犯,死死盯着几个孩子,那女娃看着也小,别给吓出个什么好歹来。 “来——” 他刚要唤人,那小小的一团却突然开了口。 傅锦梨小脑袋温吞地一歪,她自降生,除了学堂夫子照着书上教的那些,所有待人接物的方式方法皆来自傅应绝。 而傅应绝,又是那样一个狂妄又唯我独尊的人。 小丫头说,“爹爹会伤心的。” 她当真设想了一下若自己真死掉会如何,可脑中一闪而过傅应绝的面容,她使劲摇摇头又将那想法甩了出去。 不行的,小梨子死掉爹爹会哭成大水龙的。 “我不想爹爹伤心,便只能委屈你了。” “——赐死,立决,可以吗?” 其实孟良判了他问斩,已然是必死无疑,可傅锦梨这话却又不一样了。 赐死,死法如何,或痛快或折磨。立决,不待秋后,即时便可丧命。 低低轻轻的几句,旁人不懂其间门道。 孟良却是神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连椅子都差点带倒! 他瞳孔震颤。 赐死..... 赐死! 他自领职以来,判决过无数人,却从不敢言赐之一字! 唯有......唯有那一位,那一脉!才有资格,才有底气道这一字! 龙椅之上,赏罚,皆为恩赐。 “你.......” 孟良看着奶团子,她玉颊鼓鼓,似是不觉自己说了多惊天动地的话,还十分坦然。 不, 更准确地说是.....是一种理所应当的睥睨与贵气。 他此时的心情怕是只有当日的周意然能感知一二。 寻常人家的孩子,可做不得这副模样。 更别提赐死二字, 别说是张嘴说出来,在外头那可是听都不敢听! 孟良手指激动得抖了两下,心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恰好这时,季楚微微一笑,提高了声音。 “既是小殿下吩咐,孟大人万不要推诿。” 小殿下...... 小殿下! 孟良甚至对他的话没有半分怀疑,他在这位置上许久,真真假假的事最是判断得当。 也确实不该怀疑,得这几家的小公子如此相护,一言一行之间又隐约得窥陛下的影子。 除了那位小殿下,不做他想。 堂上的人皆都惊住,久久没有反应。 孟良三步并作两步,从上首下来,在傅锦梨几步开外,重重跪下。 朝臣初见天家子,需得叩拜大礼方显重视与尊卑。 “臣,孟良,叩见永嘉殿下!” 他一动,身后或呆或惊的人便不敢慢,即使不明状况,也全都学着他的模样惶恐下跪。 就连一直叫嚷着的方景和也是脑子一昏,跌倒在地上 奶团子看着他们,没有出声,孟良也老实保持着动作,眼底难掩激动。 他是忠实的皇帝一党,以前也为着傅应绝子嗣忧心不已。 一直听闻陛下有了子息,可小殿下尊贵,从未有机会见上一面。 如今,小殿下就在眼前,他心情澎湃的同时也不免老怀甚慰啊。 再看小殿下如今举手投足间,都是陛下的影子,不对,比之陛下更多了纯善。 既敢直言,又不缺原则。 没看着人是在处罚坏人呢嘛。 第99章 她吵着要砍人脑袋? 孟良本是循着规矩,不好越过六部与陛下,上太仆寺拿人去,可如今不一样了啊! 小殿下都发话了,他堂堂一个京兆尹,怎么就审不得一个少卿? 这可是有小殿下撑腰,怕是陛下在眼前都不好多说些什么。 他本就嫉恶如仇,判了方景和却又因不能亲自接手方怀信而有些遗憾。 孟良砸了砸嘴, 不枉他日日盼着能多为大启惩处罪人,涤荡宵小,看来上天还是怜惜则个,不忍他百年之后,抱憾而终啊。 扯远了,他起身后,按捺住心头的情绪,抬手便招来了人。 “去,按小殿下旨意,去拿人来。” 他又想了想,补充道,“再从刑部请几个人来,也须得叫陛下知道情况。” 四品以上的官员,惩处就得陛下亲自下令了,有些规矩可以混淆一二,有些还是莫敢不从啊。 “是,大人。” 公堂上其实有些混乱。 本是审理唐家的糟污事,后头却又紧跟着方景和的人命官司,再加之同安县令收受贿赂,太仆寺少卿包庇欺瞒。 短短几日,这京兆尹府,比之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几个小孩本只是关心同窗,可照这架势看,前头一串不结束,唐衍的家事也得不到妥善处理。 于是兆尹府便搬了小凳,让几人稍作等候。 唐衍早几日便在学中得知了傅锦梨的身份,刘婉对这些却是一概不知的。 她此刻坐在奶团子身侧,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心下忐忑又兴奋。 这是小殿下,那......那日到家中的,便是当今皇帝陛下了! 不想托了儿子的福,竟是连天家父女都见过了,她想着,激动得吞了吞口水。 倒是没有攀附的心思,试问当下哪个老百姓见了天子与公主不动容的。 这头稍微歇了下来,兆尹府派出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 消息经过层层传递,到了傅应绝跟前的时候,他正提着笔批阅奏折。 此时那落在笔杆上的食指微微顿住,落笔的姿势便也停下。 天子凤眸微睁,似是诧异,“吵着要砍人脑袋?” 苏展,“……” “回陛下,是方少卿内侄作恶判罪,叫小主子撞上了,正打算连同方少卿一同发落。” 什么砍不砍脑袋的,说得他家小主子多不讲理,多野蛮似的。 “如今人都在京兆尹那处,孟良大人得了小主子特许,越过六部拿人去了,来同陛下告罪一声。” 说是告罪,倒不见得孟良有多亏心,怕是此时已然是乐颠颠地就等着狠狠将人判处了。 傅应绝哼笑,“小丫头神气了。” 唐衍家中出事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大麻烦,又有那几个小孩牢牢盯着,他便也没管。 没成想自家小胖丫头早上好好出去上学,中午就在公堂上要捉大坏蛋出去砍了。 他甚至能想到小姑娘奶声奶气地站在那里说,你是坏人,他也是坏人,坏人杀掉啊杀掉。 自家闺女逻辑向来是这么个,一是一,一连二的。 傅应绝直接乐出了声,“既是已然查明,又有咱们小殿下金口玉言,朕这当爹的,也不好拖后腿。” 他语气揶揄,却难掩宠溺,“苏展,你去看着些,给咱家小殿下涨涨士气,莫叫不长眼的冲撞了。” “是。” 待苏展走了,傅应绝仍旧是意犹未尽,若不是公务缠身,他也想去瞅瞅。 这么一想,手上本就索然无味的折子更加招嫌了。 也不知一天天怎么这么多事儿! 太仆寺比之皇宫还要近些,方怀信在官邸待得好好的,突然冲进来几个大汉! 二话不说将他捆了便走! “你们是何人!放手,放开本官!” 衙役没什么表情,手上用力,方怀信疼得嘴歪。 “我等是兆尹府捕快,奉命前来提审方大人。” “奉命?奉谁的命!给本官放开——嗷——救命救命啊!来人呐——” 嚎得嗓子眼都劈了,楞是没个人理他。 太仆寺上下全都默契地当做没看见,当官最懂的一点便是明哲保身,连寺卿大人都没动作,他们哪能去做这出头鸟。 方怀信便是这样被抓走了。 最后到的是匆匆赶来的刑部官员,听着是小殿下亲传,来人是刑部侍郎郭文。 郭文跨进来,里头已是人满为患。 孟良身为主判,坐的是公堂主位。 在下头的侧方,加了一个圈椅,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坐在上边,晃着小腿。 身后站着的人面色带些阴柔,头戴幞冠,腰悬金袋,面容和善。 郭文当即上前,“臣,见过殿下。” “本该是孙尚书亲自前来,可邸中出了些许差错,便谴了下臣,万望殿下恕罪。” 奶团子没吭声,她对这些官大官小恕罪不恕罪的不太了解。 此刻又有苏展在身侧,她这小脑瓜子都不乐意再动一下了,眼巴巴抬着头瞅苏展。 苏展无奈一笑,替她开口,“郭大人辛苦,正事要紧,请入公堂。” “是。” 还是老话重提,桩桩件件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就是想赖也赖不掉。 方景和穷凶极恶极刑处死;方怀信知而不检,徇私枉法,除官,刺面,流放三千里。 方家财产罚没,方父方母杖八十,流放。 又将方景和手下那一堆乌合之众一一处理,沾染人命的施以绞刑,寻常作恶的杖责以为戒。 连同同安知县的乌纱帽也一并端了。 有郭文见证,提笔记录,盖了刑部公章,只待上呈天子案前,陛下大手一挥,此事便可这般结了。 谁知苏展却道,“陛下口谕,此事小殿下可全权做主,判处合理合情,不必送至他眼前徒增繁琐。” 孟良与郭文一惊,竟是没料到小殿下三岁多点,陛下已是宠幸至此。 面上不敢显露分毫讶然色,恭敬道,“臣谨遵陛下口谕。” 唐秋年失手杀了人,逃不了一死的。 刘婉心下又是解脱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哀,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唐衍越过人群去看那已经昏死过去的男人,心绪起伏。 他与父亲不亲近,终归是血浓于水,可父亲咎由自取,他也明白事理。 只盼着父亲下辈子能再不步前尘。 “慢着。”衙役正要上前押人,苏展悠悠的话语却又传来。 那张白净的面皮上温和有礼,语气也柔,“诸位大人明察智判,苏展闻之肃然。” 夸得真心实意,下一句却转了个弯。 “只我家小殿下心善,眼中留不得半点腌臜,这恶人实是罄竹难书,也不必等立春前后了,小殿下特赐即日行刑,以告慰亡魂。” 众人无有不应。 复杂的判完了,便到了唐衍一家。 唐秋年的结果已成定局,再加些罪名也只是让他去得更加不体面一点。 可几人着紧唐衍,便由孟良判两人和离。 后续再由兆尹府贴出公示,以官府的名义对刘婉察举的义行加以赞扬。 也算是将对母子俩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至此,这一出事儿便告一段落。 虽然处置了恶人,得了好结果,可几个小孩却有些慌乱。 奶团子此刻哪还有一点方才那威风八面的模样。 哭唧唧地拽着苏展的手。 几个孩子站在太学门外,都各有各的心酸凌乱。 只因着此时太学大门已然紧闭!里头学子早走了个空! 季楚舌头难得打结,“……无事,父亲当会体谅的。” 赵驰纵就差和薛小胖抱在一起哭了,两人本就前科多多,今日连书都带不回去了! 又是罪加一等! 日子不好过啊。 苏展笑看奶团子那泪眼婆娑,“小主子慌些什么,陛下不会罚您的。” 陛下本就没盼着她在学里习得些什么,权当哄她高兴呢。 谁知奶团子却是哇的一下哭出来,“我的糕糕——呜呜,米有吃完,要坏哒——” “……” 第100章 小殿下的风姿 义山是上京富县,方家又是义安大户,一朝被抄,闹得沸沸扬扬。 方家祖宅外头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墙倒众人推,如今方家大势已去,有些声音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方家公子看起来是人模狗样,居然做出这等天打雷劈的恶事!” “报应不爽!我娘家表姐当时也被这畜生逼得投河自尽!老天有眼,总算是叫他下了地狱。” 有人听见她这话,嗤笑,“老天?老天哪管你死活。” 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可是听说,是那天家的小殿下,亲自下令处决的这畜生!” 闻者大惊,“小殿下?!是......” 男人看出她的疑惑,道,“便是陛下的那根独苗苗,永嘉小殿下!” 消息灵通的人,走到哪里都吃香,周围的人眼睛“唰”地一下扫过来。 这样的注目让男人面露得意,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扇子,‘啪’一下打开!自以为潇洒地开始显摆,侃侃而谈。 “听说那日,这方家公子巧言善辩,概不认罪,又有个当大官的叔叔。” “兆尹府一众拿着头疼,一筹莫展。此时小殿下便站了出来!” “浑身上下气势凛然!她眼神不屑,嘴唇轻扬,那一瞬似有金光沐浴在身,甚至有人隐隐听见龙吟!” 他说到激动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口沫横飞。 “小殿下袍袖一扬!气吞山河!道是叔侄俩作恶多端,一起推出去砍喽!”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似是亲眼所见,围观一众听得津津有味,目光灼灼。 原是有人将那日发生的事简略地传递出来。 而百姓们又有着除恶扬善,栉垢爬痒的浩然正气,单凭那些只言片语早就自己脑补了一场大剧。 歹人猖狂,小殿下大义凛然,胸有沟壑,年纪小小,就为民除害! 最后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之言语技巧润色一番,在各大酒馆茶楼的八宝书案上头由说书人轮番上演。 一时之间,传闻中小殿下的风姿风靡全上京! 一直到了中秋将近,百姓们才意犹未尽地淡下心头的狂热。 每逢佳节,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傅应绝这两日火气太大,就算有个傅锦梨在前头顶着,苏展都觉得够呛。 “陛下,南度使臣不日便要进京,礼部那头已经准备妥帖。” 苏展轻声细语,时刻注意着帝王的神色。 傅应绝懒散地往后一靠,胸腔闷闷地“嗯”了一声。 “礼节到就行。” 他也不知是为何,忒不待见南度。 男人眼弧狭长,尾端恹恹地上挑。 “过了节赶紧送走,好好在家团圆不行,大老远来这儿赏我大启的月亮。” 苏展笑着没答话。 傅应绝微阖着眼,忽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轻蹙,“注意着些,莫叫那些人挨着永嘉。” 苏展心头一跳,懂了他的意思,“是。” 老父亲心头火大,还要记得多说两句,安排好自家小胖丫头。 小胖丫头呢? 傅锦梨此刻已经挎着小包出了皇宫,去的却不是学堂,包里装的也不是书本。 眼看团圆将近,奶团子打扮得也跟个圆乎乎的小月亮似的。 发上挂着六角的白晶小钗,月白的圆领小裙衫,衣摆子上有浅金的五爪龙,还有憨憨的胖头锦鲤。 傅锦梨小手悄咪咪按在挎包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得,用膝盖想都知道里边是有些什么东西。 中秋月儿高悬,各家各户共赏天上婵娟,品酒,折桂,吃些寓意美好的月团。 有些人家还要七夕盼姻缘,中秋求子嗣。 民间尚且不知,但宫里头御膳房早几日就着手准备了。 发酵好的酒水,精致的月饼,第一批就紧着紫辰殿那两位送去。 那月饼圆圆小小的,因着要讨小主子欢心,做得小巧,恰好够小丫头一手抓一个。 做得酥皮焦香,上头还印着玉兔捣药,月下桂影,蟾宫天女等,好不精致,甭管进不进口,都要摆上几块应应景。 而奶娃娃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被雕成小胖兔儿模样的小饼。 同以往做的小点心不一样,这个做得要她两只手才能捏住。 连那水红的眼珠子,甚至身上雪白的皮毛都做得惟妙惟肖。 奶团子抱在怀里舍不得吃,吵着晚上要带小兔兔睡觉觉,叫爹爹找根绳子给她拴起来。 傅应绝脸一黑,照着小丫头屁股上轻轻踢了下。 气得小丫头嗷呜一口咬掉半只兔耳朵,流下了伤心的口水。 奶团子拿眼睛瞄了眼小全子,小全子静了一瞬,默默地转过了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傅锦梨一喜,小胖脸绽出红晕。 她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手上却是顺着挎包摸了进去,一碰到里头半软不硬的物什,乐得直打颠儿。 再眼疾手快地掀开来,眼睛迅速往里头看了眼,又做贼似地“唰”一下合上。 动作行云流水,一套结束还心虚地又去看小全子,小全子仍旧留给她一个背影。 奶团子松了口气。 “到了呀。” 小孩的声音带着奶气,这刻又是乖乖的了。 小全子适时回过身来,“快了,小主子。” “嗷!” 她早早起来,却不是去的稚学院,而是直奔城西的尹家。 本是答应了尹太傅要去见他小孙女的,只是伤好后耽搁了许久。 虽说尹太傅只求远远瞧上一眼,可奶团子也不知这瞧上一眼是怎么个瞧法。 她便同傅应绝说,“小梨子去呀,小梨子去,她开心。” 小梨子去找她呀,要近近地看! 于是她今日都不在寝殿里多磨蹭,收拾好了都不用人叫,自己哼哧哼哧就往车上爬。 自那日尹清归家后,将傅锦梨的话告诉了丁雅言,小姑娘漆黑的睫羽轻轻一颤,眼中却没什么起伏。 看起来似是无动于衷。 可自那日起,小姑娘每日天际一擦亮,就独身一人站在府门外。 也不说话,那双浓墨似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瞧着什么地方。 尹清出门上朝,她也出门,就静默地站在角房檐下,有时,一站便是一天。 第101章 小珠子同小珠子 丁雅言净了面,穿戴齐整。 套着浅紫绣鞋的小脚跨过屋内的门栏,却在低矮的木质小槛上方顿住。 外头的天光还披着浅薄的夜色,那一点点墨染印入她眼底,静滞晦涩。 她稍微愣了半刻,便干净利落地转了身重新钻进屋内。 屋内四处整齐干净,罩着布巾的圆桌上摆着个纯白的长颈瓷瓶,瓶内不插花也不点缀草绿,只放着根干枯发黑的树枝。 瞧那嶙峋的细枝拐结,似是那冬季坏死的梅枝。 她在床榻旁的小柜上拿起个小荷包,荷包装得鼓鼓囊囊,里头能印出一个个圆润的弧度。 丁雅言小心地捧在手上,这才出了门。 尹清在家仆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不期然回身望去,就见着那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小身影,在府门外静静立着。 老人无奈叹了口气。 傅锦梨摇摇晃晃地来,乖乖张着手叫小全子抱下去,然后捂着自己的小包包,迈着小短腿连路都没问就哒哒跑了。 “我来了呀,小梨子来了,在哪里!” 她人小,路又看不全,横冲直撞,跑起来小肉脸一颤一颤地。 “小主子,这头这头!”小全子急忙叫住她。 她又跟只小蜜蜂似的小嘴巴里嘟嘟哒,脚上打了个转又跑着绕了回来。 “来了呀!” 丁雅言静静等着,无喜无悲,她不知道怎么见她,也不知何时能见。 心底像是有了一束火光,既填满虚无缥缈的桎梏,又炙烤无处安放的魂灵。 于是她夜以继日,时时待之。 奶团子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奶气又清脆,有着娇气又鬼灵精。 丁雅言长睫狠狠一颤,本能地去追寻那道声音。 奶团子从远处跑来,累了就站定停一下,紧接着又迈开了腿。 毫无章法,一头撞进视线里。 这个沉寂的小姑娘,只觉得天边那道破开午夜的霞光,总算是,一朝降临她身。 “......小....珠子。” 傅锦梨跑得小脸粉红。 不认字儿嘛,也不知道别人门头上写的是朱府还是刘府。 只看着那石阶上站着的小姑娘,她便直直冲了过去。 “小梨子,小梨子来了呀,不哭不哭!” 她欢快极了,丁雅言忍不住上前两步,下石阶的脚步很是仓促,恰恰好赶着接住她软乎乎的小身子。 被她刹不住脚步的惯性撞得倒退两步,丁雅言却没有松开攥住她的手。 两个小丫头挨在一处,一个娇憨,一个冷郁。 “我来找你了呀。” 傅锦梨抬起肉嘟嘟的小脸,一股奶气便扑面而来。 下意识地轻轻蹭动几下,湿漉漉的眼睛能望进人心底。 丁雅言定定望着她,似是枯竭的沟壑骤淋春水,百象逢生。 手上松松合合几下,犹豫着,还是轻轻将她推了出去。 又从腰上扯下荷包,举到她眼前。 “..……给,我的……你的。” 我的小珠子,给我的小珠子。 “给小梨子吗?” 奶团子惊喜,双眼亮晶晶,她那种直达人心的喜悦,极具冲击力,借着话语,乘着风声,钻入丁雅言的肺腑。 “嗯。”丁雅言嘴角微微一动。 奶团子双手接过,沉甸甸地将她手都往下坠了一分。 她微张着小嘴,呼吸放缓了,傻乎乎地特意吐字轻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小梨子看看,好不好呀。” “嗯。” 她将荷包放在胳膊窝里,小胖手解开上边拉紧的带子。 装得满满的,一打开封口差一点就溢了出来。 “呀——” 奶团子小声惊呼,抬起头来眉眼弯弯。 那躺在小丫头臂弯处的荷包,里头的东西隐约可见细弱的璀璨。 一整袋子,竟都是颜色各异的小珠子! 成色有好有差,大小不一,却一眼能看出被人保护得很好,每一颗都精心挑选过,圆润喜人。 好看的珠子繁多,珍贵的玉石琳琅,可偏偏就是这样良莠不齐才显得弥足珍贵。 就好像她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的小珠子,于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为这些东西而驻足。 “小梨子谢谢!我也给你带了呀。” 她珍而重之地将小荷包挂在腰上,又怕自己毛手毛脚弄掉了,便放进了衣襟内侧开的小袋中。 放好还在上头轻轻拍了下,确保它不会跑不见。 “你等等哦,小梨子找!” 她怕丁雅言等不及,急忙低哄她一句。 下一瞬又虎着脸转过头去盯小全子。 小全子不远不近站在她几步开外,陡然对上小主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福至心灵。 他默默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奶团子满意。 她嘿嘿一笑,小手钻进小包里掏呀掏。 神神秘秘地从里边拽出…… 拽出…… 一条稀碎的兔子腿儿?! “好吃的!” 她满脸真诚地捧到丁雅言眼前。 丁雅言认不出那团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但是她却郑重地抬手接过。 小团子手上还沾着些许碎渣,丁雅言静静看着,手没有收回来。 “怎,怎么了呀?” 小兔兔已经放好了呀。 丁雅言没说话,举着的手也没动作。 可能小孩就是能同频交流,奶团子小脑子里火光一闪,似是从她巴巴的眼睛里看出点东西。 于是她试探着将手上的碎渣子一起留在丁雅言手上。 然后就看见那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嘴角翘了翘,虽不明显,却能感觉到。 “喜,喜欢……谢谢。” 她努力地吐出连贯的字词,声音又轻又哑。 小珠子给的,要完完整整地收好呀。 奶团子不知她心头所想,只当她是与自己一样,喜欢这些。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对不对!” 爹爹不爱吃,说这些腻得慌,小团子嘴巴撅起,气鼓鼓。 哪里腻得慌,明明是全全全世界最最好吃不过的东西了。 想到什么,奶团子咽了咽口水。 那日御膳房送上来,好大一只兔子呢! 可是爹爹只给她啃一只耳朵!她趁着爹爹不注意,掰下一条腿儿! 就藏在小包包里! 奶团子得意地晃了晃小胖脑袋,爹爹笨蛋,没有发现。 她不是给自己偷拿的,只因着第二日要来找丁雅言。 她喜欢的东西,总爱分享给自己的小伙伴,不论价值几何,都会不吝予之。 她看见糕糕便欣喜,于是她也希望丁雅言同她一般。 明明坐拥珍宝无数,却绝不从世俗的窗洞去窥视大千。 或许贵重或许低廉,可她予出在乎之人的每一分,都是真心至极。 唯有心意,难能可贵。 第102章 人我就带走噜 “吃,好吃呀。” 奶团子看着丁雅言捧着自己给的小兔腿儿迟迟没有动作,圆润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下她的手。 是好吃的呀! 丁雅言垂下眼,糕点外头的油纸估计是她自己包的,捏得乱七八糟,小包里边应该也落下不少碎屑。 她低头,什么话都没说就咬了一口。 碎渣子粘在她的唇角,将沉静呆滞的面容都加了几分稚气与鲜活。 “甜。” 御膳房的厨子,个个都是有真本领,细心钻研出这么个东西,还是小殿下要入口的,自然是不仅模样好看,味道更是一绝。 只这腿儿如今稀碎,有些寒碜罢了。 “嗯嗯!” 没戳!好甜好甜! 奶团子揣手手,露出一排小米牙。 两人之间的氛围很好,一个乖乖地听话,一个笑眯眯地抬着小胖脸。 青石板,院墙深深,古朴严肃的铺首,同越过院墙,嬉戏在外的梢头红蕊,都是丁雅言难得静好的岁月写照。 小全子不忍去打扰,可是眼看着要赶不及了,只得出声提醒。 “小主子,该走了。” 起了个大早,见了人,还要往学堂赶。 自古小孩不惧家长有之,可不惧夫子的倒是少见。 就连这么个金疙瘩,因着自己学问做得不好,见着夫子都是气虚得很。 “走,走了?” 傅锦梨杏眼圆睁,忙去看丁雅言。 果不其然,丁雅言听见这话,眸光狠狠一沉,嘴角都向下掉了几分。 “还早呀,还早的,小梨子一会儿!” 她算着呢!早起了好久好久,够和小猫猫待好久好久,小梨子再等一会儿会儿! 她计划得当,却全然没将路上耽搁的那些算进去,这一来一去的,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小全子无奈,“小主子,若不然到学里告个假,今日便不去了?” 他自认这主意可行,可奶团子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不阔以!小梨子笨笨,多读书呀。” 她敲了敲自己的小脑袋。 夫子说,笨鸟先飞,小梨子是条笨笨龙,要飞得更先一些! 其实说起来她也不算笨,年纪就这么点,还是半道出家进的学堂,如今这般懂几分道理已经很是不错了。 可她人小,又爱娇些,定不住,这一下跟学里那些个自生下来便耳濡目染的世家子,或是勤奋努力的贫户子,就拉开了些许差距。 “那咱们便得出发了。”从这儿驱车过去,到稚学院,恰好赶上早课。 “若不然,待下学了,或是逢休的时候再来?” 见她拽着自己的小包袋子,扁了嘴巴,下一瞬准备哭唧唧了,小全子连忙提议。 她眼神可怜巴巴的,左右为难。 可是无论是哪个决定,此刻似乎都是非走不可。 “不......走,不走。” 丁雅言突然伸手紧紧拽住她,力道大得指节发白,那一团衣料在她手底下微微皱起。 她反应太过强烈了些,奶团子愣了愣。 一双眸子泛着水光,眼头圆圆,撞进一片黑白中。 她眼中像是有浓墨翻滚,里边藏着急切。 丁雅言将奶团子带着往府门的方向走了几步,用些笨拙又徒劳的法子想将她留住,眼睛警惕地盯着小全子。 可再落到奶团子身上时,却又盛满祈求与委屈。 “和我......回家,我,家。” “不走,同......雅,言.......” 傅锦梨顺着她的力道过去,任由她拽了下自己,而后呆呆地歪了头。 几乎快要凝成实质的窒息沉寂感扑面而来,卷起奶团子的心潮一同翻涌。 她在哭,可明明没有掉眼泪。 丁雅言固执地不松手,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小珠子。 奶团子似乎知道,那是在叫的自己。 “小梨子在,不伤心。” 她突然抬手抱住了丁雅言。 温温热热的小身子贴上来,丁雅言愣怔在了原地,张开的嘴巴突然卡壳,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情绪向来不明显的眼中,瞳孔猛地一缩! 原本躁乱的心似乎被一阵凉风席卷,渐渐地,渐渐地,所有的情绪像是瞬间被顺了毛一般,服服帖帖地落了下来。 耳边风声簌簌,穿街过巷带着些许凉意与长马街的烟火气。 她放在傅锦梨衣衫上的手也一点点地松开,缓慢地,只留下些许的褶痕。 而怀里人又学着自家爹爹哄她时的动作,在丁雅言后背轻轻拍了拍。 “抱一抱,乖乖。” 她难过的时候,爹爹就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同她说话,让她乖乖不哭了呀。 就好像爹爹在他怀里给自己筑了个小窝,小龙崽子一甩尾巴就能藏在里头睡大觉,将所有所有都忘得一干二净。 小猫猫难过了,小梨子给她筑一个小窝,藏起来。 “不.....难过,不,难过。” 丁雅言断断续续地,无意识地重复奶团子叮嘱的话,目光落在她脸上挤压出的小奶膘上,脑中忽然就像是一滴清水坠入了死气沉沉的黑海。 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后,那水滴又哼哧哼哧地卖力将死水搅动,让一直牢牢禁锢住的锁链被撬动一般咔咔作响。 小全子在丁雅言拽住自家小主子的时候,神色一变。 这孩子捉摸不透,虽然看着无甚威胁,可他们却是不敢拿小主子去冒险的。 刚要上前,却见自家小主子一把将人给搂住了! 小全子:? 而那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叫小主子抱了一下居然就乖顺了下来。 小全子惊疑,小主子这是给人灌迷魂药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他直接拍板定论小主子怕是连蛊都给人种好了。 只见奶团子扬起笑脸,手上牵着丁雅言,站在小全子跟前。 笑得可可爱爱,可小全子后背一凉。 他忐忑着问,“小主子,这是......” “上学!粗发——” 小全子眼睛睁大,小声提醒,“丁小姐要回家的,小主子不能带着走。” 奶团子神色不变,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小全子回家,小猫猫同小梨子上学。” “?” 小全子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回...回家?小全子回家?” 奶团子眼神很是坚毅,沉重地“嗯。”了一声。 是真的沉重。 她也是舍不得小全子的,不过她都将小猫猫带走了,别人家孩子没了,是要还一个回去的。 先将小全子抵在这处,她下学再来接他! 她也不知从哪儿学了这么套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歪理。 她将尹家的人带走了,就将自己的抵在这儿,那尹家就没少人了! 等她哄好小猫猫,就来接小全子呀! 第103章 好凶! 小全子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听见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他! 堂堂大内总管的接班人,小殿下麾下第一猛将啊! 居然叫自家小主子拿去换个小姑娘? 他要如何告诉小主子,这实在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啊! 就算他能去,人尹太傅也不见得要他哇! 小全子笑得勉强,语气艰难,“小主子,使,使不得啊。” “使得的!” 奶团子笑得小胖脸粉白,可看着小全子都快哭出来了,她又连忙换了个说法。 “去,小全子上学,上学辛苦的,小梨子上!” 她只当自己是在安慰他。 小梨子不上学,学里就缺了条笨笨龙。 上学很辛苦的!小全子替小猫猫在家,就不替小梨子上学受苦了! 小全子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能叫小全子吃苦呢! 想到这儿,她还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 小梨子是坠坠好的小主子啦! 而丁雅言显然很是认同这样的说法,看着小全子,难得有些热切。 一只小奶包,一只小冰碴子。 两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小全子只觉得肩上陡然沉重。 当真估算了下这法子的可行性。 然后,小全子沉默住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十好几年的宫廷生涯是否全然白过。 不然的话他细想之下又为何觉得小主子这套逻辑似乎是合适的。 不行! 再想下去怕是要出事,他赶紧打住! “小主子莫急,待前去同尹老夫人问上一句,她老人家和善,当是同意的。” 不然还能咋滴,若是真将人孩子拐着走了,怕是不出片刻,尹老太傅就要昏死在朝堂之上。 俩孩子,一个觉得自己主意没有任何毛病,另一个更是半点异议都无! 活像那被勾了魂似的,上赶着挨忽悠。 最后奶团子还是得偿所愿了,尹老夫人甚至是眼含感激地将人送走。 小殿下何许人也,能求见一面已是不易,如今竟是施恩将雅言带在了身侧。 尹老夫人望着远去的车架,忍不住地泪光闪烁。 今日小殿下入学晚,踩着点在夫子前头进来的。 赵驰纵“噌”地一下站起来,“小梨子你再不来,就没书读了!” “嗷!小梨子读书的。” 她只有半个身子在门内,赵驰纵见她扭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就从身后拽出来个人! 赵驰纵一双眼珠子差点落在桌上! “这是......这是哪儿骗来的啊!” 丁雅言那个情况,能同各家女眷好好待在一处已是极限,他们又哪里得见过。 而奶团子身边又从未出现过女娃娃。 季楚也看见了来人,他微微有些诧异。 赵驰纵神经粗些,不记得这个人,可他却是从未忘过。 那日她一言不发,一双手也是斑驳不已,却是半声都没吭过,像是凭空出现,而后又归于沉寂。 如今看来,当是小梨子引来的。 赵驰纵还在疑惑,大家族孩子也多有伴读,更别说是皇嗣,难不成是陛下给小梨子寻的伴读? 他抬眼去看丁雅言,而丁雅言的目光也恰好同他对上。 冷冷的,沉静的,像是毫无生气,却又焕放些许神采。 赵驰纵被那眼睛盯得打了个颤。 凶,好凶! 而那个好凶的人,收回眼后,目光又紧紧跟随着奶团子,如春水破冰般泛暖。 赵驰纵,“......” 好好好,合着就这么对他是吧! “坐这里呀。” 奶团子引着她走到自己位上,可一个小案,坐不下两个人呐。 傅锦梨苦恼。 小殿下本来就是风暴中心,此刻还带了个女孩子来。 学里的小童想看,又不敢看,因着奶团子的身份,也因着那小姑娘身上像是带了冰锥子。 一双黑白分明的冷眼望过来,又沉又钝。 奶团子一向是遇见困难先求助,只身一人再自己上。 像只小猪仔似的,一见人就撒娇,开口就是:拜托拜托呀,帮帮小梨子呀。 她两边坐的分别是唐衍同许雅,唐衍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而许雅自她露脸的一瞬间便猛地底下了头。 捏着笔的手指忍不住紧攥,却无人注意到她。 “后边还有桌案的,这是你新带来的小同窗吗?” 唐衍问道。 “是的!是小梨子带的!”她拍了拍小胸脯,觉得自己十分厉害! 不仅能寄几上学,还能带小伙伴上学啦! 唐衍性子害羞,见她这神气的小模样,抿着嘴笑了。 “那小梨子等一会儿,我同赵驰纵将那桌案捯饬出来。” 赤桃阁里边都是些懵懵懂懂的小孩,人数其实也不多,后边还留着几张空余的桌案。 没人用时都是当个置物架子,上头零零散散放着学里小孩带起的小玩意儿。 有小毽子,还有陶俑等。 赵驰纵搬着东西有意无意地往丁雅言那边瞄。 丁雅言正认真地看着奶团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展示自己的书本,顺道‘卖弄’一下学识。 还将自己书页上画的那只大胖梨举到丁雅言面前给她看。 而丁雅言认真地看了片刻,再沉沉地点了头,似是觉得十分漂亮。 “……” 饶是赵驰纵一个无脑梨吹,也没办法这样面不改色,面诚心正地说书上那只胖梨子好看。 他见不得别人说奶团子半点不好,自己更是首当其冲的第二马屁手。 哦,第一是薛福蔚。 当时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他十分熟练,闭着眼睛瞎夸,“好好好,这墨点子滴得不错。” 而后奶团子气得半日没理他,可他实在是说不出口这鬼画符画得十分地道精美啊! 赵驰纵心下泛起了嘀咕。 “果真不愧能给小梨子当伴读,怕是薛福蔚在她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 哎呦! 他居然用了个大词! 两人动作十分迅速,丁雅言刚坐上,夫子就进来了。 她就在傅锦梨侧后方,一抬头便能看见那一小只圆乎乎的后脑勺跟小耳朵。 该是小全子提前打了招呼,夫子倒是没说什么,打开书便开始讲课。 醇厚的嗓音与晨间的清新,在一片惬意中缓缓蔓延。 丁雅言耳边是夫子说的“天地之序”,眼前是自己昏沉夜里的无上明珠。 真好呀,她想。 一直注意着傅锦梨的,除了丁雅言,其实还有一人。 许雅前几日生病告假,她是当真病了,被吓的。 因着母亲混沌的思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家里边又是那女人独大。 她一个孩童,哪里撑得住。 又在同窗口里得知,一直以来被自己恶语相向的小丫头,竟是陛下的独女! 她只觉得惊天霹雳落在身侧,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两相加持之下,惊惧皆有,她回家后,便病倒了。 许雅脑子不笨,甚至于是比之长在温室内的同龄人要懂得更多。 她一下子就事情串联了起来,圣谕,赏赐,辱骂…… 小姑娘手颤了颤,那一日,连自己一向握得极稳的笔,都捏不住。 第104章 许雅 许雅心思自来就重,她在家中想了许多。 她其实不是针对傅锦梨,只是暗恨每一个如她妹妹一般娇气的人。 她在许兰手底下吃了很多闷亏,却又不知不觉成为了如她一般无二的人。 自从莫氏得势以后,她与母亲过得愈发艰难了。 莫氏整日趾高气扬,以往还是偷偷摸摸,如今竟是光明正大地恶心人。 她父亲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不是个好的当家夫人,自从与父亲成婚后整日疑神疑鬼,听丫鬟说,凡是近过父亲身的漂亮小丫鬟们都被她整治过。 莫氏的出现就好像是水到渠成,意料之中。 自那女人领着女儿来了家里,母亲气性大,生生将自己内耗成这副模样,许雅也不知这是不是报应。 她在家的几日,看着母亲被刺激得神志不清,日渐疯傻,于是她又回了学院。 不能再这般下去了,许雅觉得该做点什么。 夫子讲学歇下,许雅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 起身趁着傅锦梨还在书上写写画画的时候,迅速在她身侧低语。 “我......臣女有话想同小殿下说,望小殿下赏脸。” 像是怕被人发现一般,连脸都没有侧过来,说完便快速地转身走了。 奶团子不明就里,笔尖顿在书页上,她还在学写字,用的是硬尖儿的竹笔。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叫她眨了两下眼睛,小手紧了紧。 下一瞬,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肉脸变得惊恐起来,急忙扭着头对着唐衍气愤又委屈道。 “她要我的脸!小梨子不给!” 唐衍:? “你慢些说,她要什么?” 奶团子瘪着小嘴,“要小梨子的脸呀,这是我的肉肉,不能给的!” 太无礼了! 怎么一上来就要别人把脸赏给她! 话说得稀奇古怪,唐衍眼中懵然。 什么脸?谁要脸。 不过他看着奶团子皱在一起的小胖脸,委屈极了,下意识地哄了一句。 “那便不给她,也不要搭理她。” 许雅向来是针对傅锦梨的,可如今她身份已然摆在明面上,许雅再来招惹,岂不自寻死路? 唐衍没搞明白。 只能说,同小孩说话还是尽量精简明了。 否则, 就是同许雅一样的下场,那糊涂蛋不仅没懂,还很生气,转头就将她忘了个干净! 丁雅言是奶团子带来的,她自觉责任重大,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带着人走到哪里都是昂首挺胸,很是严肃。 而丁雅言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同自己问话的时候便回应,同别人交谈的时候就默默看着。 她不反感惧怕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只是以往更爱一个人待着。 性子冷淡又沉郁,开口说不了几个字。 可奶团子的好友们,又多是大大咧咧毫不见外的性子。 这不,薛福蔚一听季楚说丁雅言那日所作所为,很是感动,恨不得同这位新来的好兄弟像话本里头描述的那般。 救命之恩,恩重如山!歃血为盟,把酒言欢呐! “恩人呐,你也是我的恩人!果真不愧是尹老太傅教出来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 丁雅言瞥了一眼落在自己肩上,毫无恶意拍了两下的手。 他是真的很激动,又喜欢三教九流江湖上那点做派,年纪又还小,并无男女大妨。 小姑娘没说话,眼皮垂下来遮住些许光线。 她自己清楚明白,就算那日没有小珠子,她也会上去帮忙的。 就算她性格有缺,可尹清从未有一日落下对她的教导。 薛福蔚的热情与情谊很是恳切,而丁雅言却像是没什么回应一般。 薛福蔚以为她不愿说话,也没多想什么,嘿嘿笑了两声又将手拿下来。 可那手才缩动一下,一道沙哑又生晦的声音便传了来。 丁雅言张了嘴巴,吐字缓慢,一板一眼,很认真地回答。 “不,谢......愿意,的。” 她表达不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每每开口喉头都有梗塞感。 可看着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带着力道,沉甸甸又十足喜悦,而挨着自己的奶团子笑吟吟地望着。 没来由地,她便打开了封闭的匣子。 “愿意的,愿意的!” 傅锦梨急急挤过去挨着她,摇头晃脑地重复着,似是与有荣焉。 奶团子的眼睛像撒欢的小狗狗,围在她身侧的一群孩子性情不一,却又分外情投意合,相处自在。 薛福蔚得了回应,立马又去拽赵驰纵,差点给一边同唐衍说话的小少年扯得一栽。 “薛福蔚,摔了摔了,轻些!” 薛福蔚嘿嘿一笑,给他胡乱揉了两把,“你也来,你也来,这是我们俩恩人呐!” 赵驰纵忍不住给了他两捶! 两人不消片刻又闹了起来,而唐衍同季楚就在一旁看着,奶团子火急火燎想去加入,蹦了半天插不进去。 丁雅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融入这样,这样热烈又赤忱纯善的人群里。 许雅等了许久,可那小小的人一直未来寻她,一整个上午,她像是等候判决一般,漫长又煎熬。 夫子讲课时眼睛也不知多少次往傅锦梨那处望去,最后那小殿下也没来,许雅说不清心头是庆幸还是不甘。 此刻眼前一群人簇拥着她朝远处走去,打打闹闹的。 薛福蔚同赵驰纵一向是不对付的,也不知为何现在这样要好。 他该是惹了赵驰纵生气,舔着笑脸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而赵驰纵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哪有小气!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肺!” 话一出, 牵着奶团子的季楚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同他指正,“是腹,你肺都要给气炸了可容不下那么多东西。” 许雅垂下眼,手上捏紧了拳头。 你看,他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可为何偏能活得如此恣意。 父亲为许兰求了入学名额,许雅也硬气,凭着自己本事进来了。 她入学时,赵驰纵已在赤桃阁横行霸道许久。 她不懂,明明是跟许兰一样靠着家里进的稚学院,为什么能这样毫不收敛,不以为羞呢。 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愤恨有之,可心底又隐约有酸涩。 她说着讨厌他不学无术,可归根究底不过是那点可怜的嫉妒心作祟罢了。 许雅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一群人走出视线她也没有离去。 第105章 爹爹不吃饭 许雅归家时,想着就这么算了吧。 她也算是咎由自取,得了这样的惩罚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没有傅锦梨在里边推波助澜,她日子也没过得好到哪里去。 只能自欺欺人地维持着点嫡女的尊严。 她推门而入,一道破空声传来,清脆的响动,瓷器破裂,炸在脚边。 紧接而来的是母亲混乱又凄厉的吼叫。 “贱人!不过是个外室!她凭什么!” 她整日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魔怔了一般。 许雅手止不住地颤抖,看着面目狰狞的母亲,不合时宜地又想到了今日被围在众人中央,娇憨卖乖的小人儿。 心底压不住的泛着酸,她声音哽咽又不理解,“娘,为何,为何要死死缠着不放。” 一定就这么重要吗? 一个莫氏便叫她连自己生活都不顾了,不依不饶地咬着不放! 这么多年了,还是耿耿于怀。 像是一根木刺落在心口上,又被母亲自己大力地往更深处摁去,鲜血淋淋! 一日又一日地发腐发酵,在里边化脓流水,难以愈合。 母亲一直说她是嫡女,而自己的姐姐不过是私生女进门,再卑贱不过,是万不可让那样的人做害到自己头顶的。 许雅原本不懂,可日日夜夜被这般教导告诫着,看着许兰的目光一日日地变了。 顶嘴,为难,讥讽。 后来,在许兰那处得不到疏解的恶意,疯长一般四处散开去,渐渐就成了那样尖锐又刻薄的模样。 可是,她原本也不是这样的。 许雅看着自己的母亲,生自己养自己的母亲,小小的人甚至感觉到了疲惫与埋怨。 “是您自己的不幸!为何要强加在我身上!” “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再如何他都会护着我的,若不是......若不是......” 心头的话再堵不住一般宣泄而出,再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许母像是不认识她一般,满目受伤。 “你......你心底便是这般想的?你便是这样怪我的?” 她是自己生的,如何不能听自己的,如何能不为她的母亲争取一两分! 自己当初生下她难道只是为了今日的指责吗?!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自己?你扪心自问许雅!若不是我死死拼着,你在许兰面前还能提个嫡字!” 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叫许雅退后半步,恐慌与后悔齐齐涌上。 “不,不是的......娘!” 许雅不知如何解释,或是觉得自己再怎么解释都难免无力苍白。 人性本就卑劣,自私凉薄是人间常态。 她感激母亲的生养之恩,可看着尹氏对着许兰百依百顺,看着那人一句话便将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难熬。 她也不知为何,不知为何自己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屋子里乱糟糟的,许雅的话像是将早就岌岌可危蓄满黄洪的堤坝撬开个大口,毁天灭地般呼啸而下,淹没良知! 一家欢喜一家愁。 傅锦梨全然不知许雅如何想的,她甚至在奶团子的心里激不起半分涟漪。 小全子来接她,还要连同丁雅言一起送回去。 分别时小姑娘一直紧紧拉住她的衣服。 “一,一起……等,小梨子。” 她学着众人的模样,对她改了称呼,也小声唤着她。 希望她明日也像这样一般,能来看看自己。 “好哇!”奶团子欣然应下,还不忘给她一个大大的抱抱。 丁雅言明明比她大,可小全子就觉着自家小主子像是哄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一般,乐在其中。 两人分别,她便回了宫,可当她兴冲冲地跑进紫宸殿。 原本该斜卧在榻上,或是端坐在案边的男人却不见了踪影。 奶团子一张小脸空白,着急忙慌扭头就跑,一头撞上后头进来的苏展。 “哎呦,小主子下学归来了,怎地急急忙忙地。” 苏展忙蹲下来看她可有撞到哪里。 奶团子小胖手软乎乎地扯住他,再往后指着案桌。 “不见,爹爹不见!” 她每日下学归来,傅应绝都在殿内等着她,待她一骨碌溜进去就将胖娃娃抱坐在腿上。 低着头同她说话,问她一整日都在干些什么。 而小丫头就奶声奶气一件不落地说给自家爹爹听。 可今日,他不在殿内! 原是这个。 苏展笑着解释,“陛下有些忙,叫苏展回来带小殿下先用膳。” “忙?” 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能叫人一眼看清情绪,此时眼角轻轻垂下来,显然是有些不开心。 “爹爹吃饭呀。” 小梨子自己吃饭,那爹爹是不是不吃了哇。 “吃的,只是要晚一些。” 苏展其实也是瞎说安慰一下小孩子,每一任帝王,忙起来都是废寝忘食,管不了那么多的。 只是这位不同一些,养了个娇娇,须得分出些心神落在她身上。 小脸苦苦地皱在一起,腮帮子圆润,她摇了摇头,“不要呀,不吃饿饿。小梨子找爹爹呀。” 不吃饭爹爹饿成大傻龙! 傅应绝说不上是焦头烂额,只是恰逢多事之秋,心头烦躁。 举国上下的事儿全等着他一人决策,北边南边西边,还净凑到一起来了。 “从西漠关先抽调三万人过去,着李源中秋后从京师带兵北上。” 北边多游牧,入秋便作乱。 秋收方过,那群不安分的就开始南下掠夺,制造边患。 “给他半分脸面便不知收敛,这次不退出关外百丈,朕亲自往之。” 男人眼神狠厉,对于这样阴沟里臭虫一般的野蛮人,他一向是绝不手软。 朝中老人多,血性难免不足,大半主和。 傅应绝早就烦不胜烦,这次半点劝都懒得听,直接拍板从根底里解决。 将他们打怂,打怕! 中极殿内文武官员有不少,对傅应绝的话都不抱半点怀疑。 只盼着李源将军给力些,那关外蛮子运道好些。 若不然,真待陛下御驾亲征了,那就不是打不打退的问题了,是血脉保不保得住的问题了! 若非是傅应绝性子高傲又懒散,不爱同朝臣掰扯,国家在他手底下也蒸蒸日上。 就照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少不了一个暴君的骂名。 傅应绝手上的青痕透过冷白的外皮隐约可见。 将军报一搁,眉眼压得极低,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 “还有何事,有事便说。” 已经是不耐极了。 朝臣冷汗直下,壮着胆子站出来,“臣——” “爹爹呀!” 清脆的一声,像是撒娇一样,软绵绵地。 朝臣噎住,傅应绝眉梢一挑,眼睛在那大臣面上睃视一瞬。 “晚些再说。” 话落,便丢下众人直接站起身来。 第106章 爹不饿 胖丫头浑身都是软乎乎的,还不爱看路,蹬蹬蹬地横冲直撞。 傅应绝大手一伸,截住将要撞到自己腿上的奶团子。 “跑什么。” 凹起的骨节就落在小人儿后领处,被提溜起来的傅锦梨懵了一瞬,而后又小乌龟似地小幅度挣扎几下。 “下去呀——爹爹下去。” “乖一点。” “哼!” 傅应绝单手搂住奶团子,在她小屁股上轻拍一下,又将人抱着往回走。 俊美无筹的帝王,珠圆玉润的小殿下。 就这么齐齐出现在中极殿内大臣们的眼中。 “臣等,参见小殿下。” 傅锦梨一进来见这么多人,一二三四数都数不过来,立马乖乖地趴好不说话了。 朝臣们见礼,她先是觑眼去看自己的老父亲,老父亲又实在情绪不佳,抱着胖娃娃半点反应都无。 于是她只得扭过头来,“免礼呀。” “谢小殿下。” 傅应绝刚一抱着人落座,没有半分要说话的意思,朝臣们也站在那里,个个像哑巴了一样。 站在前边的两位大臣互相对视一眼,隐晦地推搡了一下,看意思是都想叫对方来开这个头,打破僵局。 下边人的眉眼官司傅应绝没理会,只熟练地从桌案一侧将那一直放着,半分未动的云锦糕挪了过来,又捏了一块塞到奶娃娃手上。 奶娃娃看见糕糕就像那小仓鼠,紧紧抓住,“谢谢爹爹!” 傅应绝捏她小胖脸,“只许吃一块儿。” “好嗷!” 奶娃娃乖起来真的能将人心都哄化,傅应绝嘴角轻轻勾了勾,又为她倒了杯水。 中极殿内向来只备苦涩的茶,自从傅锦梨来了以后全换成加了蜂蜜的温水。 而傅应绝作为这座殿宇正儿八经的主人,却是在宫人疏忽之下受了不小的委屈。 上次处理政务被闹得心浮气躁,提上手边的茶盏倒了一杯,入口竟是自家闺女儿那甜得腻人的糖水。 冷厉的男人表情扭曲了一瞬,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安置好奶团子,他这才抬眼去看下边的人。 一个挨一个的,麻麻溜溜站了一串儿。 啧, 更烦了一点。 心绪不佳,神色便落了下来,只冷声道,“接着说。” 而目睹了陛下这般无微不至的大臣,竟是早没了方才互相催促的模样,一个个傻愣愣呆在原地。 各个心绪起伏。 陛下这做派,实在是比之奶嬷嬷还要尽心三分! 又是糕点,又是茶水,坐下来还要探探小殿下的额头后颈,而那小人儿就乖乖地任由他动作,显然是习以为常。 可是! 你可能不知,陛下当年还是皇子时,有位大臣老来得子,走哪儿都舍不得放下,就差将娃娃举在脑袋上顶着了。 陛下当时如何说的来着? 陛下冷笑一声,“娘们唧唧,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陛下您说是吧? 何至于此。 朝臣心头十分复杂,唯有藏在人群里的罗大人撇了撇嘴。 少见多怪! 想当日他跪在中极殿内口若悬河之时,陛下那模样才叫骇人。 小殿下说一句,他脸色要变三变! 向来情绪再稳定不过的人,在奶娃娃手底下气得是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他都怕陛下脾气一上来一巴掌将小殿下呼下去,谁知竟是半句重话都不敢说,转头就将气撒到了他们身上。 罗大人觉得自己比别人早早见识过了隐有优越之感,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一丝心酸。 各个心里边都想着事儿,迟迟未有人动作。 傅应绝扯了扯唇角,“闹呢?” “没事儿就退下。” 不炎不凉地,叫诸位大臣齐齐醒神。 ”有事有事。” “臣有事要禀!陛下息怒。” 七嘴八舌地,总算是有人开了口。 奶团子两只手抱着自己的糕糕,嗷呜一口,塞得两腮圆滚滚,一双大眼睛看着身后的老父亲伸手在案上敲了敲。 而后众大臣们便严肃了神情,总算是正经了起来。 她小口啃着糕糕,时不时仰着头去看傅应绝。 傅应绝嘴角平直,神色冷峻,是奶团子少见过的严肃模样。 “陛下,北上一事紧要,粮草,衣物,器械这些都要准备。” 天子轻“嗯”一声,“自行与兵部还有李源商议,拿好主意再报上来。” “是。” 又有人站出来,“西边临水,八月潮汛,钦天监那头说是天际浩渺,难寻难测,恐有大患。” 钦天监,在傅应绝眼中就是一群吃饱饭没事儿干的,成日看星星看月亮。 或许断言有些许参考价值,但在他这处,他更信人定胜天! “西边的洪防,朕月前方派人巡视加固过,说不上固若金汤,断不会如泥入水。”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眼中冷了下来,“若非是大患,又当真出事,望诸位莫慌莫急。” 薄唇轻启,字字缓慢,像是刀尖儿一样落入心头。 殿内大臣心肝胆颤,往后缩了缩。 言下之意他已是提前吩咐了,底下人也回道是办妥当了。 若是未遇上罕见大患,又因着抵御出了差错造成大祸,诸位洗好脖子,一切赶早吧。 傅应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光是一人的情绪便能影响一室,更遑论他还有这层生杀予夺的身份。 众人又连连告罪,气氛紧张起来。 唯有一人是闲适的。 傅锦梨脑子发昏,大臣们你一句我一句,东边西边好多边,小梨子的糕糕吃了半边。 她看看惶恐不已的大臣,又看看眼尾下压的傅应绝。 奶团子眨了眨眼,糊涂蛋心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将手上的糕点举起,一下子戳到傅应绝嘴边。 “吃,爹爹吃。” “……” 傅应绝脸黑,那糕点就杵在他下巴上,此刻棱角分明的下颚,沾了些许的碎渣。 “自己吃。” 他将奶团子小手捉下去,又拿了巾帕来擦。 傅锦梨小脸一皱,“要吃的,饿肚子生气!” 爹爹不吃饭,不吃饭生气! 小梨子吃了糕糕,就不生气。 她小身子往前晃,傅应绝又将她扭过来搂好。 看着她那着急的小模样,耐着性子哄。 “爹不饿,没生气,你坐好。” 瞎说! 底下大气不敢出的朝臣们恨不得举起手来告状! 方才明明是要吃人一般! 这会儿又说不气了?陛下你还有好几张面孔! 第107章 打断施法 经过奶团子这么一打岔,殿内倒是缓和了一瞬。 往日陛下发火,大臣们叫苦连天,只敢顶着压力,抖着腿,胡子眉毛被一把烧。 此刻看着陛下怀里的小殿下,底下大臣心思活络起来。 而小殿下也果然是不负众望,三两下就将某人弄得两眼发黑。 她扭着小屁股去搂傅应绝的脖子,黏黏糊糊就开始絮絮叨叨。 “不吃饭,会生气,生气还要饿肚子。饿肚子,生大病,咕噜咕噜药苦苦,药药苦,爹爹哭,爹爹一哭我就笑。” “小梨子,哈哈哈,笑掉大牙没饭吃!” “……” 念经一样,颇有韵律。 小娃娃如今昏招是愈发多了。 傅应绝无言,抱着这软乎乎的祖宗,叫人看不清情绪。 他模样难明,诸位大臣的心又悬了起来。 而那小殿下,又有了动作。 傅锦梨贴在老父亲身上,她手上还捏着糕点。 觉得自己已经是如夫子讲的那般,晓之以情了。 于是又往傅应绝嘴边送去。 她也不讲究,那糕点上头还留着一排她的小牙印。 傅应绝垂眸看了眼,不张嘴。 奶团子拧眉,“爹爹不吃?” 小脸垮下来,模样很是严肃,傅应绝眉骨微动,静静看着她表演。 小丫头虎着脸,定定看着他。 下一瞬! 便当着他的面一把将手上的东西塞进自己嘴里! 塞得满满当当,神情不忿,“无七,无七,小泥几驱!” 不吃,不吃,小梨子自己吃! 傅应绝:…… 可能别人看不懂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套是怎么回事,傅应绝却是一清二楚。 这是同他学的。 奶团子虽不挑食,但是有时吃饭注意力不集中,吃着吃着就开始招猫逗狗,这里打一下,那里晃一下。 于是傅应绝就一把将她面前的食物全抢过来放嘴里,还要对着奶团子冷哼一声。 “不吃是吧?不吃我吃。” 然后,奶娃娃就会抢食一般,一点都不敢走神,生怕老父亲吃光光了,她饿肚子。 傅应绝舌尖抵了抵腮颚,捏着她两边小脸。 “吃慢些。” 糕点剩半块,一口全咬了,怕是要噎着。 老父亲又开始端茶倒水地伺候。 待小丫头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便就着傅应绝的手咕噜咕噜喝了口水。 甜滋滋的,说不上的满足。 她大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尝出味道来了,还想再吃。 于是她又伸出小爪子去够了一块儿,也没有忘记自家爹爹,将糕点一分为二。 十分大度地递给傅应绝一半。 “爹爹吃,好吃的。” 说着就要将留给自己那半往嘴里放。 谁知小胖手一动,就叫搂着自己的人牢牢捏住。 力道不大,只是动弹不得。 “爹爹?” 爹爹的在另一边啊,她眼睛圆滚滚,朝着那只手示意。 谁知傅应绝却是径直将她两只手上的都一把薅空,抬手就扔进自己嘴里。 甫一入口,便皱了眉。 太甜,太腻。 差点咽不下去,也不知她怎么喜欢这些。 天天吃这么多,难怪跟颗小蜜枣似地。 他动作太快,手上突然就空荡荡了,奶团子一脸空白。 将爪子抓了抓。 没了,真没了。 情绪还没传上脑子呢,眼睛已经蓄上了泪。 “我的……” 她的糕糕哇! 起了个势,还未开始发力,傅应绝已经眼明手快地拍上了她的后背。 先声夺人,“爹爹对不住,太饿了,你分我些。” 再给她吃下去,牙都要吃坏。 带着些敷衍的歉意,理由充分。 奶团子泪眼汪汪,仰着胖脸去看傅应绝。 可怜兮兮地。 傅应绝心虚了半刻,眼神一打飘,当没看见。 他眉头微蹙,“你不愿意?” 他生得好看,一瞥一笑都夺人心魄,此刻故作低落,奶团子被唬的一愣一愣。 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呢,嘴巴已经张开了,带着哭腔,还是委屈。 “愿意,愿意的……” 傅应绝神色缓和,连连夸她,“嗯,不错,大孝子。” 她向来是受不住傅应绝的糖衣炮弹。 心头还是挂念着自己的糕糕,可自家爹爹已经夸赞出口了。 于是小丫头抖着唇,捏着小拳头,忍着没哭。 “孝的,小梨子孝的……” 众臣:…… 您可要点脸,小孩儿您也抢啊。 不管如何呢,诸位大臣还是明显感觉到陛下没有方才那样犀利狠绝了。 结果始终是好的,只是有些费小殿下。 小殿下辛苦! 奶团子可不知诸位大人在心底已是肃然起敬,将她夸上了天。 她哭唧唧地埋在傅应绝怀里,小小一团,就露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傅应绝同众臣还在谈话,怀里小丫头是个笨的,心又大。 他轻轻拍了两下,她磨磨蹭蹭地又自己将方才的事忘在了脑后。 奶团子方才委屈过,眼睛澄澈,带着水汽,一眼望过来,玉雪又可人。 她抓着傅应绝腰上坠着的玉佩。 乖乖待着等爹爹忙完。 只是她人小坐不住,心里又记挂着要爹爹吃饭。 于是听两耳朵就会仰起脸来唤他两声。 “爹爹吃饭呀。” 傅应绝揉着她的小脑袋,又哄道,“马上,乖乖坐好。” “嗷!” 过了一会儿。 “爹爹饿不饿呀。” “小梨子饿了?” “没有哦!” “辛苦小梨子,马上完事儿。” 因着有个奶娃娃,傅应绝速战速决。 本就是些琐事,朝臣保守不敢拿主意,非要问个清楚明白,处理起来倒也快。 他原是打算先将这群大臣打发了,再回去翻会儿折子。 不是急件,也不是非得今日处理完,只他在政务这上头不喜积压。 本就是个忙起来什么都不顾的人,分了心神去留意那小娃娃。 却忘了自家这是个黏人的,忘了这一小只见不着人要担心。 见着她出现在中极殿内的一瞬,老父亲其实心底暖烘烘。 又看着她糊里糊涂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塞糕点,眼神澄澈,可那底下的担忧明晃晃地。 于是傅应绝改了主意。 他是皇帝不错,可现在也是奶娃娃的爹。 举国上下这么多事儿呢,他的大臣也不能个个吃干饭。 时间全花在这上头了,自己闺女儿跑了他上哪儿哭去啊。 天子大手一挥,捡了紧要的处理,便抱着自家香喷喷的胖闺女吃饭去了。 众臣看着那背影,简直是感激涕零。 若非是小殿下,陛下那追根究底的,不到月儿高悬,怕是还歇不了场。 小殿下万福威武! 第108章 吃月亮 皎皎秋空八月圆,常娥端正桂枝鲜。 傅锦梨掰着手指头数不清日子。 只知道今晨迷迷糊糊翻坐起来,张开手等着傅应绝伺候穿衣呢。 谁知傅应绝抬手一戳,小小的人又陷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小人迷瞪着眼,清醒过来一点,小胖腿在被子上一压,寝衣卷起来露出一丝软乎乎的小肚皮。 “坏坏,你坏!” 瓮声瓮气地,小嗓子还有些许沙哑。 傅应绝将她衣服撩下来,又将人塞进被子里。 “睡你的。” 奶团子脑袋上呆毛翘着,眼睛还蒙着薄雾,脑子卡壳转不过来。 锦被拉到小人儿脖子下,她双手握着小拳头放在白中透粉的腮帮子旁边。 还有点困,语气含糊,“上学哇,小梨子写字……” 傅应绝好整以暇看着奶团子眼睛半睁不睁,发丝软软地搭在胖脸上。 下一瞬都要睡厥过去了,小嘴还在嘟哝着,“上学上学……” 傅应绝:…… 该的!上课也不好好听。 “今日学中休沐,叫你在家看月亮。” 中秋是年前的一个大节,大启历来重视,太学那边还设了专门的假。 夫子课上该是交代了的,自家这小娃娃“两耳不闻窗外事”,光知道上学,怕是连学堂大门朝哪处开都不知。 好像有人在说话。 小人儿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裹住,一串话过了一遍,就记得几个字。 “看月亮……” 小嘴咂吧两下,实在困得厉害,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 傅应绝忙着上朝,干脆大手在她面上一盖,给她将眼睛闭上。 囫囵一抹后,手微微撤开,可那小人眼睛还是半睁不睁地露在那儿。 “……” 再试了下,还是没给闭上。 人都困傻了,估摸着脑子已经睡着了,身体还警觉着不敢歇下呢。 “傻气。” 悄声骂了句,他低头巡视两下,果然在榻边看见了那只憨头憨脑的小龙。 将滚落在地上的布偶龙捡起来拍了拍。 再给它塞到奶团子的被窝里,一只小龙崽,一只大嘴龙。 两颗胖脑袋挨在一起,一个迷迷糊糊地眼睛眯缝着,一个傻乎乎地瞪得圆圆。 也许是触到了熟悉的东西,小人儿脸在大嘴龙身上蹭了两下身体渐渐松懈下来。 啪叽一下扭过身来伸出小短手将那玩意儿紧紧搂在怀里,不出片刻眼皮子便一点点地耷拉了下来。 傅应绝还未动呢,榻上那猪崽子就传出了小小的呼噜声。 沉默站着的帝王就这么看了她好一会儿,待奶团子睡得小脸红扑扑,才转身出去。 今日逢节,要特殊些。 早朝免不了,但各处的官邸却是已经做好了休沐准备。 只待将机要处理好,再留下专人值守,便可归家去了。 宫中也早就张罗了起来,大摆君臣同乐的排场。 只傅应绝后宫没个像样的主事人,这些便交由苏展来督促着办。 宴席就设在章华台,因着今日外臣家眷皆有,还有日前入住鸿胪寺下属驿馆的南度国使臣,所以选了这么个中规中矩的地方。 午后方过,便有朝臣家眷陆陆续续到来。 按着规矩,这些命妇进宫,当是要先去拜见帝王女眷,后宫的诸位主子。 只那后宫就几个空头嫔妃不尴不尬地待着,算起来正经主子就一个永嘉殿下。 可是永嘉殿下一个小娃娃,听闻又是长居于陛下的紫宸殿由陛下亲自照料着。 这下便是给众人三个胆,都不敢去陛下的寝殿撒野啊。 傅锦梨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其实也不算,她起得也早,老父亲走了后小半个时辰便起了。 洗漱好,穿戴好,吃了早点,又哼哧哼哧在院子里跑跑跳跳。 后来累着了,回殿内抱着自己的小胖龙玩了会儿,玩着玩着脑袋一点一点地,一头歪在榻上便呼呼大睡。 “吃月亮哇!”奶团子乖乖站在地上,大眼睛里波光粼粼。 小全子为她将衣服上的扣带坠子一一系好,温声回道,“月亮在天上吃不着的小主子。” “嗷!” 小全子转了个方向,又给她将衣襟一下一下理好。 小姑娘今日穿得十分庄重贵气又不失童稚。 上半身是莹白的妆花缎对襟,上边是游鳞纹样,又用暗色滚了边,稍减了几分跳脱气息。 下半身是藕荷色软烟轻纱,细纱底下隐约能看见绣在内层的五爪龙。 衣服小扣子是鎏金的小兔子样式,腰间还挂着个毛茸茸的月色小球——她说是天上的小月亮。 小月亮旁边还有只金色的小龙坠子,龙尾巴上拖着长长的小铃铛串儿。 一走起路来,丁零当啷的。 “好了吗?” 奶团子软声问,脑袋上头还顶着个袖珍精致的小金冠,她不太敢大动作。 但是额角还坠着小铃铛呢,她忍不住又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 听着清脆的声音,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好了,小主子瞧瞧。” 小娃娃明眸皓齿,生得软乎乎,再如何穿都是漂亮极了。 平常开宴多在午后,那个时段日头好,天光亮,再方便不过。 不过中秋嘛,赏的就是一个夜色,便也就挪到了傍晚过后。 赵驰纵几个早早地到了,京中的世家子们其实自小便开始无意识地成群。 几人又是顶上那一层,凑到一块儿倒是不稀奇。 “小梨子何时来呀。” 赵驰纵忍不住四处张望。 季楚站得端正,神色未变,“该会晚些。” 毕竟是大宴,小梨子身份终归不一般,讲究的便是一个压轴。 薛福蔚手上捏着块饼,吃得肚儿溜圆,“我给小梨子带了好吃的!” 他说着又咬了一口,吃得满足。 这饼是家里边新来的厨子做的,厨子是南边的,做的东西与上京有些许差异。 口味吃起来很是新奇! 他们家就吃食这方面把控的精细,厨子换得可勤,保管是别处没有的滋味儿! 他吃得香,赵驰纵今早用得少,突然就看饿了,没怎么犹豫便巴巴凑了过去。 “小蔚,给我吃一口,就一口。” 他学滑了,知道有求于人的时候要套近乎。 薛福蔚很是大方,从怀里扯出两张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 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吃!都吃,我带得够够的!” 赵驰纵拿了一张,还撕了一半放在季楚手上。 那饼烙得金黄,撕开来里边的馅料香气扑鼻,还夹着小麦的清香味。 季楚突然被塞了半张,拿着颇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地眨了眨眼。 实在是大庭广众的,父亲说是有误端方。 “你怎么不吃,还有一下午呢,你别给饿坏了。” 赵驰纵见他不动,傻愣愣地问了一句。 他就没有季楚那么多考量了,赵漠那是在大街上端碗馄饨就能蹲下来呼啦呼啦吃的主儿,教的儿子自然是像他。 不吃不太好,吃……也不太好。 最后季楚心头天人交战一番,还是拿着咬了一口。 三个小少年,身份单拎出去都是叫人瞩目的存在。 此刻蹲在皇宫院子边,一人捏着块饼,大快朵颐。 凡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悄悄地看上两眼。 赵薛两人毫不在意,风卷残云,哥俩好地你一言我一语。 季楚:…… 第109章 开宴咯(修!) 鸿胪寺馆就建在官邸旁边,常用来接待别国来访使臣。 现在这又非是逢年关上供,里头却已经住上了人。 “二皇子,该启程了。” 有宫人恭敬来报。 驿馆里边建得是独栋的小院,宫人站在门边垂着头。 此刻里边雾气氤氲着模糊视线。 待那烟雾稀薄几分,就隐约能见里头的光景。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懒散坐着,头发披散着编成小辫,五官比之常人要立挺几分,一眼便能瞧出异族之相。 面庞皆锋利,眼睛却像是含情的桃花扇,徒添阴柔。 他神色阴鸷,薄唇似血,“公主呢?” 声音不大,却叫宫人心头一窒,“公主……公主正在收拾。” “收拾?” 詹南禹眼底冷色层层覆盖,声音却愈发温柔,“便给她时间收拾。” 约摸过了一刻钟,才有车驾从鸿胪寺馆驶离,直奔皇城。 天色渐渐暗了,宴上人也陆陆续续到来,按着品阶安排一一坐好。 文武官员各据一方。 赵驰纵跟在赵漠身后,规规矩矩地坐着。 大场面,他向来是不多闹幺蛾子的,能不动则不动。 “普斯普斯——” 他耳尖动了动, 什么动静? 像个大虫子在叫。 赵驰纵低下头四处找了找,什么都没有哇! 他纳闷着又端正坐好,装得倒挺像那副样子。 “普斯普斯——” 又来? 赵驰纵拧眉,这次仔细辨别了声音的方位。 西边,似乎是西边…… 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小少年猛地转过头去! 嚯! 一张大黑脸撞入眼底! 赵驰纵被吓得喉咙一紧,待看清眼前事物,结结巴巴开了口。 “李……李叔父。” 没错,便是李源。 他头发高高竖起,穿着翻领胡服,身子蹭过来小声问。 “小梨子呢。” “……” 赵驰纵说不出话来,这么多日了,光他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小梨子……小梨子……”他嘴巴嗫嚅几下,眼神打飘,含糊其辞。 “待会儿,待会儿就来了。” 这模样古怪,李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作甚,扭扭捏捏地,踩着狗屎了?” “……” 两人说话间,南度的使臣姗姗来迟,由礼部的官员引着入座。 为表大国气度与风尚,排的位置偏靠前些,就在主位下首再往后数两个坐。 恰好在薛相之下。 挨着薛相,自然也是挨着薛小胖。 薛小胖好奇地探着头去打量。 来了四人,落在他眼里全是奇装异服,打头的披着满头的小辫,藏青色的外披和下衫。 脖子上,腰间都挂着银饰,瞧着很是精致。 不过薛小胖觉得比之他还是差得远了,他挂的可都是金子! 再往后看去,夹在两位使臣中间的,是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白袍加身,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眉眼。 眉似月儿弯,眼睛怯弱又楚楚,一股子娇弱的气息扑面而来。 薛相瞥见自家小孙子探头探脑地,也跟着淡淡看了眼,却没多理会。 瞧着快开宴了,赶着来混口吃喝? 这客人当得怕是不太称职。 他们来得晚,方一落下那上首便传来唱告。 “陛下到——” “小殿下到——” 连着两声,坐着的众人纷纷离席,跪在中央铺了绸缎地毯的大道上。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叩见小殿下,殿下千岁无忧。” 傅应绝脱下了那身庄重的龙袍,玄衣加身,白缎包边,腰肢紧窄,肩宽臂长。 长腿迈动间,衣袍上暗色纹路的锦鲤跃龙门印花若隐若现。 怀里挂着个小娃娃,小小的人乖乖趴在他怀里,紧紧搂着脖子。 小脚还轻轻地翘了翘。 打眼一看,父女俩月裙黑边,玄袍白缎,竟是两相呼应! “好多人,看月亮。” 奶团子悄悄趴在他耳边说话,落下来的发丝挠在傅应绝脸上。 傅应绝低低应了一声,“待会带你看。” 说完,才扬声唤了众人起来。 “诸卿落座,不必拘谨。” “是。” 上首只一处宽大的坐席,倒是能容纳得下三四个人,却历来只能由帝王一人落座。 傅应绝坐上去,又神色自然地将奶团子放在自己身边,往她后背撑了撑,叫她坐稳些。 小人站起来才将将有那底座高,此刻坐在上边小脚轻晃。 下首有人习以为常,也有人倒吸凉气! 这这…… 不合礼法。 可却无一人站出来置喙半句,只敢暗暗心惊。 傅锦梨骨头软,坐着坐着就要歪过来软乎乎地靠着爹爹。 傅应绝只点了点她额上的小铃铛,叫她注意些。 “莫摔着了,坐不稳我抱着。” 奶团子摇摇头,“要寄几坐呀!小梨子长大!” 傅应绝不说话,只眼中笑意渐多。 父女俩是温情的,下边倒是杂七杂八什么情绪都有。 詹南禹看着上头的小姑娘眯了眯眼,手上端着的酒盏闪烁着暗红的色泽。 他眼中明灭不一。 听闻大启陛下突得一女,这倒是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可他却是不以为然的,他眼睛斜斜瞥了眼坐在右手边的女子。 女子脸上仍旧覆着薄纱,背脊挺直,亭亭玉立却又身姿单薄。 同上首那位一样,也是个小公主呢,也是同样受尽宠爱,如今呢? 这么想着,他讥讽一笑。 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不足为惧。 詹南禹仰头,将杯盏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一丝浅红的酒水来不及吞咽,顺着嘴角一直蜿蜒至脖颈。 配着那双桃花眼,妖气十足。 他是不屑的,李源却是恍惚的。 他不知是第几次抬头去看了。 那是小梨子吧,是的吧? 是那个被他抱在手上想拐带回家的小梨子吧。 也许是看错了…… 他拿起桌上的茶,一连灌了四五杯。 再去看,还是没变! 还是小梨子! 李源此刻如丧妣考,恨不得是满地打滚哇哇大哭! 好端端的小娃娃成小殿下了! 现在别说回去放羊了!见一面都要难上加难! 怎么就是陛下生的呢? 若是有张手绢揣在身上,他定要满眼含泪,缩在墙角咬着泣不成声。 李源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又混,杀人又狠。 关外的小衙内浑身是胆,意气风发,倨傲不已。 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当今陛下算一个。 那男人登基之前似江边染血的野鹤,一人独领百名士兵就敢杀入万人大阵,直取敌将首级,全身而退。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人满脸漠然,眨眼间便能取人性命,偏又恹恹地将染血的指节细细擦拭得纤尘不染。 小梨子是他闺女儿哇! 嘤嘤嘤。 李源看着上边,心情沉痛。 即使有些接受不良,但他心底下已经开始盘算着曲线救国了。 他历来唯陛下马首是瞻,不知陛下看在他忠心耿耿地,能不能将小殿下偶尔给他多看两眼。 第110章 永嘉 中秋宴年年有,年年隆重,帝王自开宴伊始便与群臣作伴,满朝同乐。 可自从应绝登基以后却是敷衍了不少,排场没变,一样盛大,就是那帝王吧,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他向来都只简单说两句便扬长而去,端着酒盏陪一杯就算是赏脸的了。 遇上他不耐烦应付的时候,才叫难过。 他也不走,就皮笑肉不笑地坐在上首看着你,硬生生叫你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可是此刻,高高在上的帝王面上堪称和颜悦色! 坐在上瞧着头也没有半分待不住要离开的架势。 朝臣们不敢一直盯着,借着饮酒的间隙死命往上头瞟。 眼睛都要斜出去了。 “吃这个,小梨子吃一口!” 奶团子短手短脚,上头搭不到桌案,下边踩不到地底。 面前放着精美的点心吃食,小爪子捞了半天也没碰着个边儿。 求助似地去扯稳稳坐在旁边的傅应绝。 傅应绝还未说话呢,她就已经仰起头“啊”一声张大嘴巴乖乖等着了。 傅应绝手上顿了一下,多看了两眼她这小模样。 “吃呀,啊——” 他不动作,傅锦梨却是慌的。 好多好吃的呀,爹爹给小梨子塞一个。 怕他不明白,小胖爪子指了指案上的软酥,又指了指自己粉润的小嘴巴。 催促他快一些,口水要牛出来辣! 傅应绝轻轻勾唇,捻了一块儿糖果子,藕粉的四方状,衬得他手指冷色更甚。 “再张大些。”他逗着小丫头。 她向来好骗。 闻言,当真努力地将嘴巴更往外扩了些。 “啊——” 她头仰得高高地,傅应绝怕噎着她,手指勾了一些放进她嘴巴里。 剩下的置于她胖爪爪上。 “自己吃,慢慢地。” 自从养了个小娃娃,他觉得自己是愈发唠叨了。 做什么都要忍不住多叮嘱两句,就怕这小东西一个不小心将自己弄伤着了。 奶团子嘴巴张这——么大! 只得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咂吧几下嘴味道都还没尝出来呢。 察觉到不对劲,奶团子小脸刚一皱,手上就被塞了一块儿。 立刻又眉开眼笑了。 “谢谢爹爹哇,多谢!” 傅应绝险些又得她一个黑脸,哼笑道,“少谢我,别气着您自个儿。” 脾气倒是好,也容易哄,就是一招着了细声细气就开始哭,拿着没法儿。 傅锦梨晃晃脑袋上的小铃铛,蹭过来贴着他的手臂,小脸被挤出一团小肉,奶嘟嘟地。 “不生气,不哭哇,小梨子乖乖。” 确实乖,待在他身边半寸都不离,埋着脑袋就顾着啃糕点,吃得一张面团脸像个小花猫。 像是将人供在了香案上一般。 下头人甭说见了,想都不敢想! 往前推几代!那是都没有这样式儿的——天子亲自伺候着! 不过他们换想一下,又觉得心下稍松。 六年了,陛下狠绝得像是真要孤寡一辈子似的,谁知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来就是这么个乖软小闺女儿。 自从有了小殿下,朝臣们的日子是肉眼可见的好过了。 陛下也没得天天冷嘲热讽了,还偶尔和颜悦色一番。 果真是养了孩子,知晓冷暖了,多少有了点人气儿。 大臣们日子好过了,就觉老怀甚慰,看着上边那小胖丫头笑得合不拢嘴。 思绪此起彼伏,有人喜闻乐见,自然也有人冷眼待之。 詹南禹情绪平平,就算这大启天子表露出的宠爱令人侧目,他仍旧不以为意。 只见他眼中暗色一过,薄唇轻启。 “历来只闻天家冷性,今日一见,倒是南禹着相了。” 宴上有丝竹声做响,钧天广乐,推杯换盏。 陡然插入一句,难免突兀。 宴上的人似是都静了一息。 傅应绝自然也听见了。 他神色未变,先是给傅锦梨擦了嘴角的残渣,将巾帕随意一放。 而后才分出半丝眼神来搭理这南度的二皇子。 男人眉骨带着眼皮懒懒一掀,眼形狭长,瞳孔比之常人细直一些。 眼神落在说话人身上,嘴角含笑,眼底却无波动。 “哦?” 尾音拖长了些,压迫感一时之间沉沉反扑而来。 他似笑非笑地,“南度终归边陲之地,所见所闻难免偏差。”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南度二皇子詹南禹却是面色一僵。 明晃晃赤裸裸的嘲讽了,披了层浅显的外皮。 可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不屑。 弹丸边陲,无外乎此! 詹南禹手上用力,连杯盏里的酒水都细细颤了个水花,显然是极力忍耐。 那水花渐渐平缓,没了涟漪。 他也很快恢复了神色,装作听不出言外之意,爽朗一笑。 “陛下说笑,南禹戏言。” 他又去看傅应绝怀里的人,话说得似乎真心实意。 “南禹自幼与舍妹一同长大,感情深厚。” “只年前妹妹心有大义,和亲离去。今日一见小殿下倒是倍感亲切。” 他话语方落,鸦雀无声,就连乐曲演奏都很有眼色地停了下来。 宴上众人,心思各异。 周意然把玩着腰间玉坠的手微微一滞,眉眼一动,双目似有剑刃,直直射向詹南禹的面门。 李源一个大老粗,都听出些许门道来,同样不善地看了过去。 也不知他如何提到这个,这话可不能随意说。 公主和亲,那是由来已久。 可是…… 朝臣面色也不太好,他南度公主不知几多,自家这边可就这么一个独苗苗! 那能比吗! 众人仅仅是君臣情谊听着这话都或多或少有着不忿,那上头呢? 上头那个将人揣在心尖尖儿的呢? 帝王逢人便带三分笑,无论意味如何,好歹看起来也是给了个好脸的。 可此刻,那张冷白面皮却是慢慢沉了下来。 傅应绝心头好笑,实在是作弄不明白了。 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亦或是觉得他手段温和不少,可肆意挑衅? “和亲?” 帝王意味不明,嗓音朦胧像是罩了层黑雾。 “无能鼠辈作为也。” 半分怒意不见,字里行间却不再给他留遮羞布。 公主和亲,两邦邻好,在他眼中不过是能力不足,割肉换安。 詹南禹笑得勉强,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从容。 他好歹是南度皇子,没想到傅应绝这般不给脸面,将他南度贬得一无是处。 坐在他身侧戴面纱的女子名唤詹十鸾,一直安分待着,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连皇兄詹南禹频频找茬都没理,却在听到傅应绝话语的时候,没忍住抬头去看。 一双美目都带着弱柳扶风之意,清晰地倒映着上头人的模样。 那人嚣张至极,身姿懒散却坚挺。 他说, “朕之永嘉,长空曦和,何人配其委身!” 他为女儿赐号永嘉,便是长日当空都不及她半分! 莫说他傅应绝在世一日,便是身死千千年,万万年! 也容不得别人欺辱她分毫! 掷地有声,满座哗然。 实在狂妄! 满朝文武皆寂然,却无一人会去质疑他话中的真假。 大启昭帝,就是有这个底气与本事。 詹南禹手心都掐出了血才忍住这样的屈辱,他死死咬着牙。 “陛下,所言极是。” 不忍又如何,南度本就势弱,对上大启这样的庞然大物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只仗着这大庭广众之下,傅应绝不好撕破脸,才出言膈应。 却忘了傅应绝是那菩萨面庞,恶鬼手段,从不与人和善。 惹了他,才真正叫做半点好都讨不着。 詹南禹心头不甘又有退缩屈辱之意,可傅应绝又哪会照顾他的心情。 帝王伸手捏了捏自家小女儿的胖爪子,语气温和下来,却字字诛心。 “二皇子思念妹妹,明日来朕宫中领了盘缠寻去,没得见着个人就要眼熟的。” “永嘉年纪虽小,却是皇室嫡长,二皇子下次可瞧清楚些。” 他像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两国友交,冠冕堂皇又毫不走心地安慰两句。 詹南禹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盘缠? 当他是那叫花,捧着破碗一路北上到他上京讨饭的吗! 瞧清楚些? 就差没将明晃晃的“你不配”三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了! 他已是牙口咬碎,忍到极限。 偏这时,坐在那儿懵着脑袋一直看的小丫头出声了。 她不知何时翻身坐在了傅应绝怀里,小小一只从他薄肌覆盖的手臂下觑出眼来,嘟着小嘴巴。 “你没有钱钱赔,是要挨打的哟。” 嗯? 什么东西,赔什么? 众人顺着小殿下的眼神看去,竟是全落在了詹南禹的右手上。 那手上原本握着杯盏,是难得的清音盏,琉璃质地,通体莹白。 今晚想着应应景,取出来招待客人。 可此刻那浅口的小杯子,已然在他手上碎做一片片,被握在手心! 在座的朝臣都是个顶个的人精,这么一瞧,瞬间明了。 眼神不可自抑地微妙起来。 这是…… 被陛下气狠了? 这得多大劲儿啊,连官窑里头烧制的琉璃都给干碎喽! 眼睛都气红了,却无人可怜他,甚至还有的在幸灾乐祸。 你说你惹他干啥。 右手被袖口掩着,里边情况不注意看都看不清,可小丫头向来对这些漂亮东西挪不开眼。 白玉琉璃,盛着暗红的酒水,叫烛光灯盏一灼,天上月华一泼,闪着粼粼波光。 她啃着糕糕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眼睛一直跟着转。 却见着他手上一个用力,杯盏碎在手心! 你说你挑个不亮的悄摸干就行了,你想捏多碎捏多碎。 这下好了,偏挑了个最惹龙眼的。 当着小龙崽的面毁她家宝贝! 赔! 必须叫他赔哇! 叫个小丫头片子点出来,詹南禹恨不得找个坑钻进去! 捏着碎片的手被盯得像是有烈火灼烤一样,难受极了。 本就掉份儿了,这下还不得再说他肚量小! 童言无忌,詹南禹下不来台,指望着大启陛下终归顾及着那点岌岌可危两国情谊,出言缓和一下。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傅应绝纵容得很,像是未听见一般,半句话不说,只视线沉沉压着他。 小人儿眸光纯澈如山间清泉,不带指责,詹南禹一对上竟是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 太亮,太干净了。 显得他所有的阴暗无所遁逃。 詹南禹手收紧了几分,尖锐碎片刺穿皮肉传来钝痛,他才冷静了些许。 “是南禹粗心了,望小殿下莫怪。” 吐息不稳,紧咬着舌尖,笑意僵硬。 抑制住满腔的怒意与耻意,手上微微松开,碎片又从血肉中剥离。 已然是失了气度,还要强行赔笑。 詹南禹觉得四周的视线像是将自己牢牢钉死,浑身不自在。 好在傅锦梨也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意味,只奶声奶气教育他。 “下次不许了哦。” 小杯子亮晶晶,捏碎了手还要流血的。 詹南禹牵强地扯唇,“是,南禹当谨记。” 按理说好歹也是一国皇子,同傅锦梨一个皇女,身份上也大差不差。 可奈何同人不同命,别人有个好爹,坐拥万顷山河。 小指一挥,动辄雄师百万。 虽然不想承认,但詹南禹在个奶娃娃面前却是实实在在低了一头。 这,便是世道。 在绝对的霸权面前,连点阴暗的小心思都无迹可寻,遁逃无踪。 他没再继续说什么,怕再说下去也是自找不快。 朝臣们也默契地收回目光,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一茬揭过,场上又恢复了热闹。 不过这一番虽然难堪,却也没叫詹南禹一无所获。 他垂眸掩住眼中的阴沉。 傅应绝冷心冷肺又极有魄力,连同自个儿父皇兄弟皆砍了个干净。 没想到却对自己唯一的血脉守得死紧,不准许别人动一丁点儿心思。 如此…… 詹南禹余光轻飘飘落在右手边的女子身上,目色难明。 詹十鸾感受到一股子阴寒从背脊升起,她端坐着的身姿一僵,眼中惶恐不安。 “皇……皇兄。” 她轻声唤着,细听之下还有强压不下的恐惧。 詹南禹对着那对父女无可奈何,受尽难堪。 如今面对着弱小得似是一手能捏死的詹十鸾就没那么多顾及了。 “害怕?” 他狞笑一声,“好好认清楚上头的人,十鸾可莫要叫皇兄失望。” 像是在沟渠阴暗处爬行的毒蛇,蛇信嘶嘶地,利齿分泌着毒液。 詹十鸾手上抖得厉害。 第111章 你听话大家都听话 傅锦梨指挥着傅应绝,这个嗷呜一口,那个嗷呜一口。 吃得小脚丫子晃悠悠。 “爹爹吃!” 她小手抓着傅应绝递给她的金银夹花,举过头顶。 金银夹花取当季最肥的螃蟹去壳取黄,再将蟹黄铺于面团之上卷成长条,切成段上锅蒸煮。 小小一块,内里鲜嫩,外皮软糯。 她就靠在傅应绝怀里,手只够得到他下巴处。 傅应绝勾首,一口咬住,下颚轻轻咬合,汁水与甜味在他口腔炸开。 他受不得一点甜腻,这道金银夹花做时应是放了些糖。 将嘴里东西咽下,他却是面不改色,赞不绝口。 “多谢小梨子,都会照顾爹爹了。” 小丫头笑逐颜开,“嗨嘿!” 她挺起小胸脯用力地拍,振振有词,“小梨子孝顺!要一直,照顾爹爹!” “嗯,爹爹记得了。” 父慈子孝,惹人侧目,全然忘了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 因着这也算是傅锦梨第一次正经露面,傅应绝对南度不留情面,也是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前前后后叮嘱没人仔细听,那便杀鸡儆猴,叫有心人知难而退。 詹南禹误打误撞,正中他下怀。 眼看着大宴已过泰半,安分了许久的奶团子,再坐不住了。 她扭着小身子,脚尖去勾地上,对着傅应绝哼唧着。 “下,小梨子下。” “做什么。” 傅应绝又提着她越狱的小腿揽在怀里。 “去玩呀。”她手指着下边,五根小胖指头都肉嘟嘟的,“爹爹听话。” “......” 奶团子每次哄不住,傅应绝就让她趴在自己肩头,哑声道,“小梨子听不听话?” 然后小人儿就会瘪着小嘴巴,眼圈红红,小声道她听话的。 她有样学样,傅应绝不如她意,她也要跟着说一句,叫他听话。 待了这许久,已是不容易,傅应绝虽不乐意,但还是将人放在了地上。 竹骨般青筋嶙峋的手,将她衣衫扯好,板下脸来,“不许瞎跑,我看不见人要收拾你的。” 他放狠话吓小孩。 小孩儿举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地大声应着,“小梨子听话!” “......” 听话,听话! 还不是说得好听。 奶团子跟只出笼的小鸟似的,撒开脚丫子就跑,一跳一跳笑呵呵地。 苏展今日伴驾,见状,不需要帝王开口吩咐,他便跟了上去,隔了段距离坠在身后。 下边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小殿下的举动。 瞧着人似是往这处来了,纷纷正襟危坐。 说笑的闭上了嘴,饮酒的放下了杯,像是接受巡检的士兵一般,脊背下意识挺直,好叫小殿下见识一下她大启朝臣的风范! 却没想到,她人实在是太小只,穿梭在人群里只能看见诸位大臣的衣摆子跟千层靴,根本感应不到他们的良苦用心。 仰着小脑袋,小短腿哒哒哒地迈动。 这里热闹极了,就算是无一人同她说话,她也玩得快活。 赵驰纵早注意着她的动静,被陛下抱了一整晚的人,终于落地了! 他面上一喜,正准备起身去找她,却见小人儿直愣愣地就对着薛福蔚去了。 赵驰纵眼一瞪。 这个还当真怪不得傅锦梨,她一个小矮子,往那儿一站,连方向都分不清,光知道动脚走。 与赵驰纵不同,薛福蔚嘴角一咧,笑得小眼睛挤在一起。 连忙从座上跳下来就要去找人。 却叫一旁的薛相轻轻叫住。 “哪儿去?” 老人生得严肃,嘴角微微下耷,身上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从容与气势。 薛小胖在家里边最怵薛相,听他一句话,腿都迈不开了。 “找小......小殿下......” 他可不敢当着爷爷的面喊小梨子,若不然,少不得一顿祠堂跪。 “小殿下?”薛相上下打量着自家孙子,语气难掩嫌弃。 “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只晓得你那二两肉。” 不过他话语一转,若有所思,“傻里傻气的,能讨小殿下欢心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薛福蔚气急,为自己辩解,“我不傻!” 他脑子可好使! 赵驰纵都叫他忽悠得满头包。 这小孙子一撅屁股,薛相便知晓他在想些什么,反唇相讥, “赵家那小子也是个人才。” 一物降一物啊,赵家小子虎头虎脑地却叫自家这小憨货唬住。 而两人呢,对着小殿下又是奉命唯谨。 哦,还有周家那小子,三人差不离地。 薛相摇头,直叹当是天意如此。 薛小胖能屈能伸,却最受不住别人说他脑子不好使! 于是“怒怼”爷爷,勉力挽尊后,又乐呵呵地等着奶团子。 却不知傅锦梨那头,已是被截了胡。 奶团子看着眼前叫住自己的人,两只小手搅合在一起勾着。 “做什么呀,小梨子去玩喔。” 她一双眼睛真的生得极漂亮,詹十鸾光一眼就能看出与上头那位相似至极。 想必是血脉相连,姿容有质。 只那一位眼仁尖锐,这一小个却是黑葡萄一般清泠泠地。 詹十鸾忍不住软下了嗓子。 “小殿下想去哪儿玩儿呀。” 她学着奶团子的语气。 戴着薄纱同人交流其实不礼貌,詹十鸾想了想,便取了下来。 看着那一点点露出全貌的面容,奶团子揪着的小手停了下来,眼睛忍不住亮了亮。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兴奋道, “漂酿!是……是小兔子!” 心怀纯善的孩子总能在世间各类美好事物之间找到同质,再一一相联。 丁雅言在她眼中像是淋了雨独自舔毛踩奶的小猫,而詹十鸾,则像一只无害的,怯弱的兔子。 詹十鸾有一双含羞带怯的水眸,樱桃唇,鼻子秀气。 她抿唇羞涩地笑了笑,“多谢小殿下。” 小孩儿直白又笨拙的夸赞得到了善意的回应。 于是奶团子更高兴了些,想同她多说一些,可想起还要去找小粽子跟薛福蔚玩儿。 于是抬手自己也不知指了什么地方,小脸温软,“小兔子再会,去玩呀,再见再见。” 她在告诉詹十鸾,自己不能同她玩儿,她一个人乖乖待在这里好不好呀。 粉嘟嘟的小孩,腮颊胜雪,娇憨可人,荡尽无忧。 詹十鸾望着她,眼含笑意,可笑着笑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逆卷一般的惆怅翻涌而出,心头发闷,眼前也像是被薄纱覆住,水光点点,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眼前朦胧着,只有些许光点斑斑灼灼,眼前的小孩也不知是和自己记忆中的谁重合在一起,虚虚实实,难舍难分。 她情绪突然就有些低落。 看着奶团子目露关切,又连忙抹了下眼睛,声音很小,也温柔,“好,我在这里,小殿下去玩儿吧。” 自幼父王便说她多愁善感,是个水捏的人,动不动就要落泪。 如今就连看着这样被娇宠着的小孩,也忍不住想到当初的自己。 而后,又泪液上涌,心下悲凄。 美人吞声忍泪,那也是惹人怜惜的。 可奶团子却是小脑袋一懵! 哭,哭辣! 小梨子把小美女惹哭了! “陪你玩的,小梨子同你一起!” 她自己也爱哭,可更受不得别人哭。 小孩子心思浅,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更读不懂詹十鸾的难过,只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到别人了。 小娃娃傻愣愣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娇弱的女子泪水涟涟。 她离了座才来找的傅锦梨,两人身旁是一张摆满瓜果与酒水的席子,还有台子上一盆赤顶的百日红。 枝藤曲折,长势喜人。 繁茂的小头花苞紧紧挨在一簇上,赤粉与淡紫交相辉映,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细小的粉瓣上似是沾了个黑点。 米粒大小,无人注意到,瞧着格格不入。 忽地! 一阵凉风徐徐行至,那黑点竟是动了一下! 像是一只软壳的虫子般,似是头首的东西有两只细小的触角,那触角似是在找寻捕捉空气中的什么东西。 随着奶团子开口的一句安慰,那触角人性化地顿了一下,随后整个身体像是兴奋了起来,发出人耳无法听到的尖鸣。 下一瞬,便不见了身影。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的,傅锦梨同詹十鸾都停了下来。 奶团子是满目茫然,突然转了头精准地朝着那盆百日红看去,却只见花枝摇曳,别的什么也无。 待她困惑着转过头来,詹十鸾却是脸色煞白,手脚发颤! “你这么了哇。” 奶团子歪着小脑袋,见她不对劲,问了一下。 詹十鸾手指蜷了蜷,眼中已是惊恐地又漫上了水光,笑得比哭还难看。 “无,无事,谢小殿下,关心。” 她越过傅锦梨去看她身后,就在不远处,有一个极细微,极不起眼的黑点,往这边移动过来,目标明确! 正是她眼前的小奶团子。 而小人儿对这一概不知,正关切地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小脸软嫩。 眼看着那黑点距她不过两三步的距离,詹十鸾忽然有了动作。 她往前迈出一步,轻轻牵引着奶团子的手,“十鸾忽然有些不适,可否麻烦小殿下将我带到那处去透透气。” 声音强自镇定,话落已是同傅锦梨调换了位置。 “不舒服?” 傅锦梨小身子随着她转了半圈儿,仰头看她,皱了小眉头。 “喝药药呀,找爹爹叫太医!” 她说着就朝上首的傅应绝看去。 傅应绝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回头,也学着她的样子微偏了偏头。 有些孩子气。 傅锦梨笑出小牙齿,一大一小对视着。 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詹十鸾紧张地侧了身子,偷拿余光去打量方才那黑点的所在处。 那黑点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什么干扰一般,失去了目标。 触角交碰几下,在原地四处打转,有些焦躁。 詹十鸾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瞳孔在心脏急促的紧缩下死死瞪圆。 牵着奶团子的手心都汗湿了。 就这般僵持了半息,它终于是转了路径,无疾而返。 詹十鸾重重地泄了口气,身上那股浮萍般飘零摇曳,无依无措的气息,随着紧绷的肩胛骨渐渐软下,更深了几分。 于是待奶团子再回过身来时,就发现詹十鸾整个人像是方从水中拖出一般,唇色发白,鬓角汗湿。 她小脸一慌,“痛痛呀,叫太医!” 她松开詹十鸾的手,瞧着像是要跑去找人请太医。 苏展在后边看着她模样似是不对,疾步过来。 而詹十鸾攥得紧,没有叫她小手溜出,她轻声安抚着,“小殿下莫慌,我就是头有些晕,无事的。” 她一直说着没事,可状况看着却是不太好。 傅锦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也不是很赞同她的话。 小兔子瞧着就不像身体好的样子,总觉得她走两步就要喘三喘,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 奶团子手上都不敢太用力,好害怕将她捏坏了。 她有些迟疑,但还是晃了晃小脑袋,“你不怕,小梨子悄悄的,不叫别人发现。” 小梨子有时候做了坏事,弄伤了哪里也不敢叫太医的,叫了太医爹爹就会知道,爹爹知道会一直板着脸不说话! 小姑娘自己知晓,那是爹爹心里不舒服,担心她! 她代入一下自己,便觉得詹十鸾也是这样的。 詹十鸾知道她好心,自己身体确实是愈发不好了,一有个风吹草动都要大动干戈。 再加之...... 但她仍旧拒绝,“不——” 恰这时,苏展近前来了,他先是对着詹十鸾微俯了身子,便去看傅锦梨,放柔了声音,“小主子可是有事?” 见了人,奶团子张了小嘴想说,又想到詹十鸾的不情愿,忽然就止了声。 再开口时义正言辞地。 “小梨子玩儿!” 她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这时候极力掩饰,能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苏展。 不过苏展却没拆穿,只有意无意瞥了眼詹十鸾。 他同小全子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眼神。 小全子还不懂收敛,遮不住眼中的利。 而苏展,却是深藏在软绵里的尖锐,那一眼,极温和,却叫詹十鸾吓得一下撒开了手。 奶团子忽然被放开,有些懵然。 她小手白嫩,一用力都会微微泛着红。 别见她往日锤人的时候力气大,却不是个皮糙肉厚的,每每一使了劲儿,虽不疼,但那处的皮肤也会比别的地儿红上一些。 苏展暗暗皱了眉,下一瞬又笑起来同詹十鸾道,“公主见谅,苏展远远瞧着小主子这处有些动静,自作主张便来看看。” 他又去看傅锦梨,眼中笑意真切几分,“小主子得陛下娇宠惯了,如今作为东道主,有哪里惹了公主不虞的,望担待些。” 主仆俩一个样儿。 嘴里说着担待担待,却无半分低姿态请罪的意味。 第112章 詹十鸾 最后奶团子也没能照詹十鸾说的那般陪她去透透气,小人儿稀里糊涂地就叫苏展牵着走了。 望着她小小一个,将将会跑会跳,步子迈得缓慢,幅度也不大。 那一直跟在帝王身旁,总管模样的人,便会迁就着她,放缓了脚步。 小人儿仰着头同他说话时,他也低下身子,就算是童言童语,没头没脑的玩笑话,他也认真倾听,温笑着回答。 詹十鸾胆子小,喜欢龟缩在自己的小壳子里,就算一直以来南度王也宠爱她,可她仍旧无法做到如傅锦梨一般。 小人儿能肆无忌惮地对着大启的君主撒娇,也敢直言不讳对上詹南禹。 詹十鸾初时见她还觉得两人相像,可细细比较,她便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 小人儿柔软又大胆,而她...... 女子努力提起唇角,试了试又实在没力气,只得失落地垂下了头。 可她的情绪没有维持太久—— “十鸾,还是还学不乖啊......” 像是毒蛇吐信,詹十鸾虹膜欲裂! 詹南度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悄无声息地。 他似是叹息一般,像在无奈妹妹的不听话,可眼中的毒辣像是蜇人的蝎尾,一不留神就能夺人性命。 詹十鸾在他出声的一刻,身子下意识一抖,像是密林里被猛兽凝视的兔子,浑身僵直,不敢回过身去。 “皇......皇兄......” 声音呆滞,带着濒死般的瑟缩。 若不是场合不对,詹南禹定要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唇腔咯咯作响,看着前头打着细颤的背脊,猛地甩袖离去! 而詹十鸾却在感受到他的远离后,身体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光,慌乱地将手撑在一旁的桌案上,才勉强稳住。 不一会儿,那人少的角落,便传来了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詹南禹回到位上,将四周打量的视线全抛在脑后,怒火中烧。 狠狠地捏着拳头,暴怒之下想一拳捶在案上,可方一抬起手,却陡然僵住。 而后又不甘地忿忿放下。 南度国土小,人口也没别的国家多,可他们仍能在天下间偏安一隅,分得一杯羹。 这自然不是天道庇护,而是自己有几分过人的手段。 南度山水交横,气候湿热,多奇株异植,是自然万物肆意生长的宝地。 宝地里头孕育出来的人们,也有着外头人不明不解的秘术。 南度,善蛊。 特别是血脉纯正的南度皇族,饲以血肉,得之王虫! 詹南禹想了想还是气不过,恨不得将詹十鸾生啃了!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王虫珍贵,能蛊人心。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祭出的,可见识了傅应绝的宠溺,他便改了主意。 若当真将这千娇百宠的小殿下控制住,还担心他傅应绝不就范? 偏就那死丫头要横插一脚! 南度王室血里有因,在场能阻断王虫的,只她一人! 这时,哭得眼睛红肿的詹十鸾回来了,呼吸声都在抖,可见她骨子里的惧怕。 可她不敢不回来,被强行带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又是这样怯弱的性子,詹南禹还需要她,她跑不掉,也无处可去的。 女子方坐下,詹南禹便凉凉看了她一眼。 蒲柳般清瘦的身子僵住。 她压下心底的恐惧,轻咬贝齿,”我......我,皇兄,我不是故意的。” 詹南禹不说话,她愈发不安。 “我是,我是想着小心一些,莫要,打草惊蛇。小.......小殿下那头我会,我会......” 会什么,她说不出口。 会去引诱,会去蛊惑,会叫她听自己的话。 光一想想,詹十鸾就觉得卑劣。 “哦?” 詹南禹神情难测,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妹妹有心了。” 他真的很能矫正自己的情绪,仿佛方才的狂怒是错觉一般。 “不,不难为。”她愣愣地回着。 詹南禹轻嗤,“我也知妹妹心思细腻,这次定是有自己的考量。” 他像是极好的兄长,目露忧思, “皇兄也不是什么恶人,全是为了父皇,为了南度。” 听他提到南度王,詹十鸾鼻头一酸。 “上头父女两个,你总要得手其一的,十鸾定不会叫皇兄失望,对吗?” 詹十鸾想摇头,不是的,她不愿,她不愿做。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带着哭腔的,“是。” 詹南禹才不管她如何,他只管着坐收渔利。 别的不说,詹十鸾这模样,那就没得挑。 他是男人,自然最了解男人,梨花带雨的弱女子,被南度王捧在手心里养得细皮嫩肉的。 一哭起来西子捧心,没几个招架得住。 又瞥了一眼她泫然欲泣的面容,诡异地冒出一丝暗暗的兴奋。 那老东西若是知晓自己最厌恶的儿子将他最疼宠的孩子欺负至此,不知醒过来会气成什么模样。 他似是想到了那场景,嘴角的笑意带着一丝报复的癫狂。 詹十鸾做了什么,奶团子不知,此刻他又被苏展拎回了傅应绝身边。 “回来了?” 傅应绝乜了她一眼。 傅锦梨小猪崽一样,哼哧哼哧就扯着他的腿往上爬。 “回来啦!” 傅应绝没动作,任凭她蹬着小脚丫子爬坐在自己怀里,还自己扯了他的手将她小胖球一样的身子环住。 真将他当个人形座椅了。 她也没出去多大会儿,被詹十鸾一打岔,小笨蛋叫苏展一哄,又乖乖跑回来了。 “同她说什么呢。” 傅应绝拽了拽她腰间挂着的小龙,突然问了一句。 “安?” 奶团子傻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刚刚遇见的那个小漂亮。 不过她死死闭着嘴巴,小脑袋摇做了拨浪鼓。 “米有说!小梨子没有同小兔兔说话!” “小兔子?”傅应绝嘴角轻抽,自家胖娃娃这爱给别人取名字的爱好也不知是随了谁。 他长这么大,也没同别人瞎叫过什么啊,就连周意然...... 哦,周意然。 他对周意然是有个“爱称”的,叫臭石头。 真的是个臭石头,有时候比他那老爹还要正经。 如此,他也是大哥不说二哥,父女俩逮着人卯足劲儿地安名头。 第113章 狼子野心 宴会一直到亥时方才歇下,天子心情愉悦,连带着朝臣也免于遭罪。 勉强也算是宾客皆宜了。 自然,也有不宜的,比如等不到人还被自家爷爷泼了满头冷水的薛小胖。 “我还来!”他呜呜哭泣,“爷爷你明日也办一个吧,邀小殿下来咱家玩啊。” 薛相不搭理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可小胖子像只苍蝇一般哭得呜呜呜地,老人忍无可忍地掀开了眼。 “聒噪。” 薛福蔚不听。 “噤声。”语气已然变了。 薛福蔚连忙闭嘴。 薛相又闭了眼,车内安静下来。 却也没持续多久。 马车里就坐了祖孙两人,薛小胖又是个话多的,看了自己爷爷好几眼,嘴巴张了几次,又悻悻闭上。 最后实在憋不住,“爷爷。” 无人回答。 他又耐心地唤了一句,”爷爷。“ “说。” 薛福微撑着小胖脸,闷闷不乐地,“我瞧着那南度的二皇子不像——”个好人。 “小蔚。” 他话未说完,就叫薛相截住。 小胖子迷惘地抬头,薛相只淡淡给他一眼,“知可言,知不言。” 就算此刻里头只有两人,可这话说出去也算是大逆不道,薛相坐到如今的位置,最管得住的,便是这张嘴。 “爷爷,我,我知道了。” 薛福蔚不笨,甚至有些常人所没有的小聪明,轻轻一点,便明了。 那话确实说不得,就算南度再势弱,詹南禹也有层皇子的身份。 陛下能不给他面子,自己却是不行的,这也算君臣有别。 他只是觉得那二皇子针对之意太明显了,意图一点都不遮掩。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勇气。 他还是有些担心小梨子的,就算有陛下护着,可只要有恶意存在,难免提防不当。 薛相看着垂头丧气的小孙子,怎会不知他所想。 本不欲多言,却也喜于他这份赤子之心。 他这个年岁早就看淡了人情世俗,居于宰辅之位更是说不上淡泊名利。 如今小孙子这般,不管出于何种考量,他都是喜闻乐见。 自然,陛下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小殿下盛宠不衰,身后有皇权作为筹码,而薛福蔚呢。 身后站着薛氏一门,也是薛家后世的依托。 他们家比之赵家情况要复杂许多。 两个孩子的相交,也是皇权与门阀世家的交臂。 有时候,利益,才是最长远的同载体。 “无需忧心,跳梁小丑罢了。” 遑论以后如何,薛相也不忍辜负他此刻满怀的关切。 南度来得突然,说没什么幺蛾子,想来是无人会信。 上头那位手段如何众人皆知,怕是他们方一动身就已将所有门道掌控在了手中。 小殿下乃当今唯一血脉,若当真出事,莫说陛下如何,就是他们这一众臣子也会冲在前头。 当外敌来犯时,内部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显得微不足道,故他所言字字真心。 “陛下可不会放任这等宵小在小殿下跟前撒野。” 薛相压低了声音。 詹南禹有些本事,年岁也同陛下相当。 可人与人尽不相同。 草原的雄狮与鬣狗有着本质上的天差地别。 薛福蔚似懂非懂,薛相也没指望他明白其中深意。 前些日子,身在南度的探子便传回了消息。 南度王身子告恙,詹南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迅速崭露头角。 一番争夺后,以风雷之速把控朝政,才过了不久,便带着人北上访启,光一琢磨就明白其中深意。 傅应绝哄了人睡下,倚在榻上看书。 此刻心头所想倒是与薛相出入不大。 傅锦梨睡在他身侧,自她出世起,便是这般。 奶娃娃睡觉爱将小拳头捏着放在耳边,小指微微翘着,睡得是人事不知。 “哪里像龙,分明是只猪崽子。” 将手轻轻贴在她面上,睡梦中的小人儿亲昵地蹭了蹭。 手背传来痒意,傅应绝低低闷笑。 锋利狭长的眼,对上棉花团一样的孩子,就连上扬的弧度都透着愉悦。 他对血浓于水这一说法嗤之以鼻,当年先皇卧榻,几个皇子小动作不断。 最后更是等不到那人咽气,上演了一番逼宫的戏码。 傅应绝这双手在当初那个混乱的夜晚,沾满了亲兄弟的血。 他无意皇位,可瞧不上有人在他头上犯乱。 濒死之际,也有人妄图拿血脉牵制他,同当日的宣阳一般无二。 可无一人成功。 于是众人道他冷情,现在却是纷纷打脸。 身侧的奶团子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嘟哝两下,咧开了笑意。 傅应绝的思绪也被扯了回来,轻点她的额角。 他瞧着小丫头似是长高了些,虽然时日不长,也是日日在眼前晃着,可他就是连这分毫的区别都能比对出来。 可再如何长大,在他眼中也是一样的小,一样的闭上眼就会哭唧唧。 “若是一直长不大也是可以的。” 傅应绝自言自语。 若一直这样,那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 她都能乖乖跟在自己身后。 可想了想,他还是摇着头道,“算了,长大些好,长大了……” 长大了如何呢? 长大了他也能放心些。 这样小小的,都能叫别人打上主意,傅应绝也是哭笑不得。 想到詹南禹,想到今日近她身的詹十鸾,天子眼中狠厉一闪而过。 南度不简单,这也是当初他不耐烦应付他们的原因之一。 装神弄鬼神神秘秘地,同他钦天监里那堆老头子有一拼。 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却也叫人心头膈应。 手段不出彩,但是防不胜防。 傅应绝伸出手到奶团子软枕下一摸,确认碰到一个硬疙瘩,他才安心了几分。 那是今日挂在傅锦梨腰间的龙。 他不许她将稀奇古怪的东西带上榻,今晚却破天荒地塞了这个东西在她枕头底下。 南度有异,却不是百无敌手。 大启在北,仓涟居中,在那大陆腹地生有一花,是仓涟国瑰,名唤幽骨。 百年难寻,长在崖壁,开时极艳,自带异香。 却不是人能闻到的异香。 只有口不能言的生物方能嗅到。 那东西最克虫蛇,南度蛊再厉害,那不也是虫子? 早年间傅应绝机缘巧合见了一株,想也没想抬手就给人拔了。 完全不顾及这是别人仓涟的国宝。 他想着,天生天长的,他见着了不就是他的? 那幽骨傅应绝当初拿在手上还觉得鸡肋,现在却只觉得当时那个拔草的自己简直明智非常。 而此刻,那东西,就藏在小人儿的小玩具里。 第114章 知错有什么用(许雅) 中秋大宴一过,南度使臣那头还未有丝毫动静,傅应绝都要开始琢磨着赶人了。 来时说得好好的,体会一下大启的风土人,现在呢? 送不走了! 怎么着? 大启是比他南度草绿些,还是太阳大些。 这两日探子也是紧紧盯住了鸿胪寺那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又出去?”傅应绝蹙眉。 苏展站在一侧研墨,低眉顺眼地。 “是,今晨南度公主又出了使馆,接连三日都往外头走。” “嗯。”傅应绝又问,“那边还好?” 这话他一天要问上个四五次,苏展哪里不懂。 “小主子在太学里头,除了趴在池边看鱼,也就午时那会儿同几个孩子出去用了膳。” 小孩儿有人陪着,一天乐呵呵地。 “她倒是清闲。”傅应绝笑。 其实傅锦梨生在皇家,傅应绝时常会想这样密不透风的防护是否会害了她。 故他给暗卫下的第一道指令便是非死不出。 暗卫确实做得很好,没有半点不听话。 后来人真伤着了,发现急得只是他一个,傅应绝都不知该怪谁,只能自个儿生闷气。 那滋味儿委实不好受,于是他便也释怀了。 他没养过孩子,幼时也是这么磨砺着磕磕绊绊长大,如今这套用在她身上却是不太合适了。 别的先不说,自己头一个受不了。 二十好几了,自己性命垂危没什么反应,没想到到头来还要替别个儿提心吊胆。 傅锦梨与他,两人与其说是父女相伴,不若说是在互相摸索着前行。 他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父亲,奶团子也会按着该有的模样长大。 总要相信她的,自己的孩子哪是别人比得,哪能一点庇护就叫她废得彻底。 傅应绝在文书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一搁。 待苏展停下研墨的动作将书册收起来,玄黑锦衣的帝王已经行步至了窗边。 秋雨多发,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坠着透明细线般的水珠。 白净的长指上沾了一丝墨痕,他将放在窗框外的一个珐琅小钵稳稳地端在了手上。 流光溢彩的壳子,里边却种着一株其貌不扬,但是顽强非常的野草。 宫里难有这样的东西。 是那一小只在外头扯回来的,说是让它在家陪着爹爹写字。 草叶上边沾了雨水,傅应绝屈指拨了拨,见它浑身清爽了才施施然开口。 “李源今日点兵,结束后叫他进宫一趟。” 上京这边有南度耗着,北边那头却也刻不容缓。 出兵一事须得从长计议,迄及今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估摸着明日整顿一番,便可挥师北上。 “李源将军对这事儿上心,一大早便去了虎贲营。” 傅应绝呵笑一声,情绪淡淡。 “毕竟朕可是祖坟冒了青烟的,他再不上些心,怕是小命危矣。” 苏展答不上这话,慈眉善目的面庞笑容和蔼。 傅应绝就是这样古怪一个人,他容不得别人在他头上气焰嚣张,可对于他忠心耿耿的臣下却是多了些容忍。 所以他一个嗜兄灭族上位的帝王,不仅没得天下讨伐,反而是极尽称赞。 天下间的百姓哪管你那么多破事儿,他们只知晓过上好日子便是。 满朝的臣子也只知道认真辅佐明君壮大帝国,上头坐着的人手段高明,他们乐得自在。 大人的世界有很多需要思虑,但小孩就不同。 傅锦梨只知道她有一日未上学,家里来了很多人,那晚一过,她又按部就班地挎上了小包。 学里博士们本还忌惮着她的身份,那课讲着讲着目光一落在她身上都要恍惚一下。 不过小孩儿极乖,一小团坐在那里仰着脸蛋,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 也不知是听懂了没,但模样瞧着倒是认真极了。 “小殿下,可能懂否。” 博士轻声问。 今日教算学,但是教得浅显。 这东西逻辑性太强,不是一屋子懵懂小童能懂的,当然,极个别除外。 这么多孩子,虽然都聚在一处,但其实学习进度都不同。 里边的博士们个个才高八斗,系外头所没有的学识渊博。 稚学院管的更多的是范围内教导,至于精准到个人,就要看学子家庭以及他自身的意愿了。 所以里边有糊里糊涂,主打陪伴的傅锦梨,有调皮捣蛋被强行灌溉的赵驰纵,也有天资聪颖,超人一步的季楚和唐衍。 人人都是挤破了脑袋往太学,往稚学院钻,其实看重的不止是这份至高学府的名头,更多的是幼儿交际,自小同窗的情谊。 高瞻远瞩,自幼相伴,以后总会派上用场。 傅锦梨掰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算了算,不够数,想叫唐衍将他的手指头分给自己几根。 本来博士只是照常询问,谁知小姑娘却是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来。 “不够呀,小梨子不够数了......” 博士哑然失笑,“小殿下莫慌。” 正儿八经的算学得等他们升入群青阁才接触到其中奥妙,如今赤桃阁里头教的只是简单计数。 一眼望过去,除了抓耳挠腮的赵驰纵同这个年岁最小,第一次听算的小殿下,别的都已然能流利数数。 “可以试试算筹,初时用工具辅助着会好学些。” “算筹?” 博士点头,“是的,学里的孩子大多都用过那东西。” 他看着傅锦梨,态度温和,只有夫子对于自己学子的建议以及教导。 “小殿下今日回去,可叫陛下为您备上一些。” 学里原先是有的,可几日前说是要制一批新的,旧物便分发给乡里各处的学堂了。 乡县里的学堂,数量还不少,于是对这一类的东西需求就高。 太学里边东西新旧更替,会将长久不用的,或是特意多制出来的分发给下头。 奶团子不知是什么东西。 但是自己只有一二三四这么几根小爪子,根本不够数! 不过既然夫子说了,那待她回去让爹爹给她做一个,自己必然是一点就通,倒......倒背如流。 嗯,倒背如流! “嚎!小梨子数数!” 她红润的小嘴巴因着发音的缘故,圆圆地撅起来,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像是已经见到了自己大有所成的模样! 有了博士的温言教导,奶团子学得愈发卖力了,眼神坚毅,像是要将书本盯出个洞来。 唐衍侧脸看她,只见她小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于是凑近了些听,耳边便是一连串的小奶音。 “一个一,两个二,三个四个,唔......五个,小梨子今天吃五块糕糕!” 唐衍:...... 除了唐衍,时刻注意着傅锦梨的还有纠结了几日的许雅。 傅锦梨未找她,她只当是小殿下心里有着气,不愿意搭理她。 本打算此事就此罢了,可她实在是受不住如今的日子。 她已然,已然知道错了,能否...... 许雅咬着唇,心脏沉坠坠地,又不免想到些别的。 若她也能...... 抬起眼来看了一眼俏生生趴在桌上看书的傅锦梨,神思恍惚。 若她也是如她一般出生......那样的话....... 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虚妄假设。 家里无人替她考量了,母亲那个模样,父亲又偏宠许兰,她只得自己争取。 也是可怜,才几岁多点,就茫然学着大人的模样自作打算,一个高门女,比之街边早早挑起重担的孩子要难过几分。 她挣扎得厉害,却也只如困兽斗,全然不知别人压根儿不晓得她到底是在自怨自艾些什么,又在苦苦困害些什么。 她这次决心蛮大,于是小奶团子学得满头晕乎乎,外出放风的时候,就叫她堵了个正着。 “你做什么哇。” 小人儿不高兴,才看了小鱼回来,就被她拦住了去路。 别看傅应绝身高腿长地,可小龙崽真的只是一小只,许雅同她都差了半个脑袋。 人虽小,但她气势足啊! 奶团子插着小胖腰,脸蛋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势必要龙威狠狠压别人一头! 许雅还真叫她唬住了。 以前不知道身份时只觉得娇憨得冒着点傻气,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见她这模样还真有些怵。 “小......小殿下——” 她艰难启齿。 傅锦梨没有那么多阶层概念,她心地纯善,最是端不住装腔作势的派头。 可她努力忍住了! 从胸腔里大大地“哼”了一声,别过小身子去,“我不同你说话,你坏蛋!” 年纪虽小,却早已现了是非黑白层层剥明的性子。 “小殿下!”小人儿不配合,许雅慌乱之下难免拔高了声音。 “我,臣女是来......是来请罪的,希望小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不要再同我计较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这样小意的,倒是少见。 可她还是不明白啊,不明白小孩子,特别是这样才出世几个月的小孩儿! 她真的听不懂这样一大串儿,且有异意的话啊! 奶团子就连辩驳也是软乎乎的。 “才不是!小殿下是小人。” 她才不是大人呢,小人没有大量,只有小量。 可是她想着想着又有些闹不明白了。 她虽然小,可是饭量还是大的,那她是不是小人有大量啊。 奶团子懵然了一瞬。 许雅以为她是不愿,脑神经拉扯着泪水上涌。 “我不该,不该对小殿下口出恶言。” “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娘整日打骂我,莫姨娘也,也......”她说着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我知晓您重权在握,可你若不隐瞒......” 她其实有些怪傅锦梨,若非她故意隐瞒了身份,自己何至于此。 可又怕说出来惹憎愤,只一个劲儿地哭。 这泪水有真心,也有假意,既是为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也为博一点可怜的同情。 她这一哭,可把奶团子吓着了,小人儿愣住,下意识地开始哄,“你不要——” 可是说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嘴巴张开。 下一瞬猛地缩回小脑袋! 四处张望一下,四周都没什么人,这时候学子们都在温书。 她小脸警觉起来,觑着许雅。 “我才没有打你哦,小梨子乖的。” 不可以哭着去告状,告状,坏蛋! “你坏坏!” 脑补一下,她立马变得气愤起来,“不跟你说话!” 她扭着小身子就要跑,许雅等着这个机会等了许久,哪里能放过,也顾不上什么大逆不道了,急忙伸了手去扯。 “小——” “——啊!” 她手还未碰到傅锦梨衣衫半分,便觉腿弯处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砸! 力道极大,将那一条腿震得发麻,传来钻心的疼痛。 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摔去。 小姑娘摔在地上,又哭得满脸是泪,被她“扑通”一声惊得转过头来的傅锦梨人更呆了! 小脸惶惶,怎么,怎么小梨子都跑了,她还更惨了? 许雅这下的泪水是全然真心了,弯腿疼得直不起来,手还被地上磨得火辣辣地。 “小,小殿下——” 还不忘记留人呢。 这下傅锦梨腿也迈不开了,地上那个实在是看起来太惨了些,没有一点跋扈尖锐的模样。 她踟蹰着,终于还是慢吞吞地挪着脚过去,站在许雅面前,小手交缠在一起。 “你找我做什么。” 还是有些气,她没忘记许雅初始就留给自己的坏印象,不过这人现在瞧着都成这样了,傅锦梨觉着再雪上加霜似是不太好。 见她肯搭理自己了,许雅竟荒唐地想庆幸自己摔的这一跤。 “我只是想请小殿下高抬贵手,能否让我父亲休了莫氏,我做错了事,已经受到了惩罚。” 她希冀着。 可她对傅锦梨说这些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奶团子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越发凝重,小胖脸板着,瞧着倒是颇有些高深的样子,可脑子里都快搅起来。 许雅只当她是在考虑,良久,只听她沉沉道,“不许,错了就是错了。” “什,什么?” 许雅嗓子哑了一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明明,明明已经知道错了,也不过是口上无遮拦说了几句,这样会否太过绝情。 “小殿下,我已经——” “不可以哦。”锦梨打断她,低着头去看她哭花的脸,一字一顿,“犯了错,要承认,要受罚。” 奶团子不知她前面一堆说得是什么东西,但听到她说自己知错了。 “可是已经做错了,知错有什么用呀。” 小孩天真又无辜的话,有种近乎残忍的纯粹。 第115章 弱者无罪 许雅设想了很多种结果,傅锦梨可能会心软收回成命,也可能会严词拒绝。 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你......您还是生气我以前说的话吗?” 那时的话她脱口而出,到此刻已经不记得究竟是说了些什么,只知是极不讨喜,极不友善的。 “生气?” 傅锦梨看着她,很是认真,“我没有生气。” 不怪乎傅应绝道她傻人有傻福。 以至于现在别个儿认错都认到跟前来了,却是叫认错的那个颇有些哭错坟的无力。 “可是陛下,陛下他下了令,我已经受到罚了,再不敢对小殿下出言不敬!” 许雅以前虽然也是被打压着,那时还能咬牙忍了,现在却是不行,每每她回家去都觉十足的窒息。 “因着臣女目无尊卑,陛下下令惩处,我应当受之!” 身体上的疼痛叫神经更加敏感,许雅委屈得像是整个天下都在同自己疾言厉色。 “可我今年才几岁,犯些错情理之中,陛下就算为小殿下出气,这样会不会太过严重了些——” 她弹弓一样突突突地说完,傅锦梨空荡荡的小脑袋瓜抓不住重点,但是却亮起了另一根悬丝。 小丫头眨了下眼,很是震惊, “你是说——” “你说我坏话!” “爹爹收拾你了!” 这是她从里头挑挑拣拣之后得出的结论,能这样简明扼要,直击靶心,对她而言已是极不容易。 小胖丫头总算反应过来了,这下子小脸上只剩不解,“是你做错事,为何还要哭。” 奶团子不明白,被说坏话的是自己,自己都没哭嘞,她哭啥。 话说得好像有些道理,许雅泪水砸在脸上,呜呜咽咽地也不知该不该继续。 她此刻趴在地上,傅锦梨站着,在她看来是有些居高临下之感的。 “我——” 那站着的人浑身粉白,而她自己呢,她哭得满脸脏兮兮,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许雅喘了口气,小姑娘稚嫩的眉眼带着些祈求与示弱。 只听她道,“臣女日日夜夜被在府中受折磨,求您让陛下收回成命!” 她声泪俱下,像是遭受迫害,可分明是咎由自取。 傅锦梨安静了下来,没有回答她。 她说,是爹爹知道她欺负自己了,所以也帮小梨子欺负她。 这一点小人儿心中是极清楚明白的,傅应绝从未放过任何叫她受了委屈的人。 可是…… 耳边仍旧是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但凡换个人怕是都要叫她磨得答应了。 可惜她遇上的是傅锦梨。 “不可以哦。”奶团子仍旧冲着她摇摇头。 “这是爹爹的心意,不可以这样子。” 如果说于许雅而言,傅应绝的这一出,给予的是惩处。 但到了傅锦梨这处,收到的却是和风细雨严丝合缝的保护与爱重。 小龙崽子软乎,好糊弄,但除了一点——凡是涉及到自己的爹爹,她便从不会随意按自己的心意来。 “爹爹会,难过。” 因为爹爹是爹爹,小梨子是爹爹的孩子。 她知道孩子受了委屈每个像爹爹这样的人都会哭的。 许雅面色惨淡下来,她不同意…… 她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请罪的,若小殿下不同意…… “您忍心——” “我忍心的。”傅锦梨没有半刻犹豫。 她的善恶观还未明确长成,办的事都是遵从本心。 小龙崽子是心软的,但是心软绝不会是因果不分,万事不论。 于是她同许雅道,“你去,问问爹爹,爹爹原谅,就可以。” 她不该同自己认错,因为小梨子也没有权力叫爹爹不追究。 但是小孩儿还是抵不住她的哀求,给了回答。 *** 自见过许雅,傅锦梨就有些闷闷不乐,赵驰纵在她身旁都不敢大声嘻嘻哈哈。 唐衍也跟奶团子一样的表情,寸步不离地站着。 赵驰纵在一旁憋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而薛福蔚是因为话太多,叫几人撵到了一旁,委屈巴巴地。 最后只得季楚来问。 “小梨子,怎么了?” 小丫头慢吞吞地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又低下去。 像是遇见了大难题,觉得他们几个虽然聪明但都是小孩,肯定也不懂的。 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 “你们不懂。” “……” “?” 几人虽说年纪不大,但比起这样的小糊涂蛋还是懂得多得多。 到底是什么事儿能叫没心没肺整天只知道蒙头睡大觉,起床吃糕糕的小孩儿这般苦恼。 几个小男孩对视一眼,皆没有说话。 可他们不问,傅锦梨却憋不住了! “你们说——” 几人提起耳朵。 “——涮啦,你们也不懂。” “……” “就是我——” 几人又聚精会神去听。 奶团子哼哼唧唧两下,才结结巴巴的说出来。 “我……我是不是,坏呀。” “爹爹会不会,不喜欢,坏小孩。” 坏? 几人没懂什么意思。 对于傅锦梨,你可以说她调皮,可以说她娇气,甚至可以说她继承了一点陛下的杀伐,一点不明显的狠。 但绝不能称得上坏。 小姑娘眼巴巴地瞅着几人,小胖手搅着衣角,有些无措。 “我拒绝的!可是她,哭好大声!” “小梨子欺负她,我是,坏蛋呀。” 听完她磕磕巴巴的叙述,几人大致也清楚了状况。 小孩儿的思维极其简单,她哭了,我没哭,那我是不是就在欺负她。 “放屁!”赵驰纵忽地出声。 “动手了才叫欺负!” 得,都是俩糟心的。 薛福蔚这时也摸了过来,“瞎想的,我估摸着她是太感动了。” 小梨子连怎么办都告诉她了,不是感激涕零,是什么? 季楚微笑,行了,三个。 唐衍倒是有些不赞同他们的说法,“没有欺负她,她这只是一种……” 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一种,手段?” “你觉得自己没有如她的愿吗?可是,她的目的达到了。” 这位小殿下心软了,若不是因着里边有陛下的影子,她会不会如今日一般坚决,还是两说。 季楚也如是道,“弱者……唔,不厉害的人不是没有错,他们只是……” “只是看起来可怜而已,不能因为谁哭得厉害谁就有理。” 怕奶团子听不懂,他特意换了措辞。 弱者非无罪,若是啼哭便能讨得‘公道’,那国家得乱套成什么样。 他们二人说得有道理,许雅确实也存了几分这样的心思。 这算起来,也是后宅阴司手段,但她只学得一点皮毛。 也就能骗骗什么都不知的龙崽子。 但凡是意志不坚的人,被这样的水弹轰炸,就算自己有理,都难免生出怀疑来。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虽然目的没有达成,但还是留下了些许影响。 几人都说的十分有道理,小人儿有些纠结但没多拧巴。 她想着回去要同爹爹说一说的,爹爹瞧着也是十分聪明的模样。 这么一打算,她下学时见了来接她的小全子,挨着他又是一副叽叽喳喳的模样,小嘴张张合合,一刻都未曾停过。 詹十鸾有命在身。 可大启天子深居皇城,等闲时刻是见不着人的,更别说他们这一行不太受欢迎的来客。 别人礼节上也没有应付,面面俱全,毕竟国都实力也摆在这儿了,住着比在南度时候还要舒服些。 但她皇兄詹南禹几次递了帖子进宫,那头都说是出征在即,陛下公务繁忙,没时间亲自招待诸位,望诸位海涵。 所以接连几日都是没有机会去接触见面的。 倒是听闻小殿下要日日出宫来上学,于是詹南禹便先一步打起了这头的主意。 詹十鸾徘徊磨蹭了足足三日,詹南禹实在逼得紧,她今日才硬着头皮到这太学门外来。 她藏在太学外一栋矮墙边,看着小人儿笑嘻嘻地踏出学院门槛,先是撞进来接她的小太监怀里。 而后又回过头去同几位跟在身后,年岁相当的男孩挥着手。 “小粽子明日见,唐唐明日见,猪猪也明日见,还有薛狐蔚呀!” 她吐字明了些,但断句糊涂,长句更是摸不明白,一句话说得顿了好几次。 几个小男孩也纷纷同她道别。 眼看着傅锦梨张开手弯了眼睛,等着小全子将她抱进马车内,詹十鸾心跳快了一瞬。 手上的帕子被她缠得凌乱,内心惘然又焦急。 最后一咬牙,还是站出来,扬声便要喊。 “小——唔——” 方叫了一个字,忽觉后脑勺一疼! 她眼中的泪水霎时间涌上来,可还不等积蓄够从眼眶落下,眼皮便沉沉地合上。 身子一软,人事不省。 詹十鸾身后也不知何时站了人,一身黑衣,气息内敛。 那人抬起手接住她落下来的身体,真的只是接住。 双手抬得平直,以至于詹十鸾就这么挂在他的手臂上,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詹十鸾因着心虚,找的角落也极其隐蔽,都快挨着死胡同了。 更是自觉自己的行径偷偷摸摸,连人都不敢带。 接住她的人忍不住腹诽:果真是娇娇公主,不像自家小殿下,孤身一人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就是有些爱被骗。 他面无表情地去看身旁站着的另一人。 “扔哪儿去。” 那人轻咳一声,抬起缠着黑绸的手腕,指了指鸿胪寺馆的方向。 “陛下说,哪儿来的放哪儿去。” 他话语一落,接住詹十鸾的人没有半分迟疑,像是扛货一样将人往背上一放,翻身便越上了墙头。 见着下边那个还没跟上来,他回首皱眉,“腿瘸了?还不走。” “……” 背着个黄花大闺女跟以往扛着个破麻袋,臭男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后头的人望着他有些牙疼,不过也没多说些什么。 “来了。” 两人身影快如闪电,几个起跃间便不见了身影。 而另一头,小糊涂蛋耳聪目明,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趁着小全子俯身抱她之际,靠近他耳语。 “有人,在说话呀” 像是怕被人听到,她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模样又傻气又可爱,小全子失笑,余光不经意地往已经恢复安静的角落瞥了一眼,又回来满脸认真地问她。 “真的吗?小主子真听见了?” “嗯嗯!” “那我们快些走,万一是坏人就不好了。” 一听是坏人,小孩儿马上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好好好!快跑,不捉小梨子!” 傅应绝这次将她身边防得铁桶一样真不是吹的。 一层接一层,密不透风。 小孩儿回了宫,照例是要先找爹爹的。 听着殿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傅应绝微扬了眉骨。 殿外那脚步跑着跑着又停了下来。 捣鼓一阵后变作了几不可闻的,小心贴着地上挪动,不敢发出丝毫动静的迈步声。 端坐着的帝王低笑几声。 “小笨蛋。” 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装作不知,甚至还微微偏过身子去背对殿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近了,那股子夹杂着奶气,甜丝丝的气味儿也萦绕过来。 傅锦梨像只小老鼠,蹑手蹑脚地凑过来,看着傅应绝正背对着自己,小脸兴奋得红扑扑地。 傅应绝坐的是一张带荷叶型托首的椅子,小人走过去藏在后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她憋着口气,压低放粗了嗓子。 “哇呀——我是爹爹呀——你是谁——” “……” 傅应绝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肃了肃嗓,也没转头,顺着她道。 “我也是爹爹,你是谁爹。” “我是——” 那带着小孩儿家奶音的作怪声像是一瞬间卡了壳。 “是,是小桃子的爹爹呀。” “……” 她自认反应极快,没有露馅儿,又接着问。 “你给小梨子,吃几块糕糕呀,我给小桃子吃,五块!” 提起她的糕糕,她嗓子再压不住,兴奋得恢复了平日的清脆,而那笨蛋却是半点都没察觉。 还在后边装腔作势,“爹爹要听爹爹的,你也——” 后头话没有机会再说,因为傅应绝已经将她从后边拎了出来。 小人儿被揪在半空中,小脸上还带着做贼一般笑,“——也是——” “!!” 也不出来了,乌溜溜带着窃喜的眼珠子往上一看,就对上一双黑沉狭长的凤眸! 手上原本软绵的小云朵一瞬间僵住,成了一条直溜溜的小棍。 “嗯?也是什么。” 傅应绝眼底带着揶揄与恶趣味,好整以暇地看着胖丫头。 小人儿惊恐万状,小嘴巴张得大大地。 怎么藏得好好的就被揪出来辣! “干嘛,喝风呢?” 傅应绝抬手将她下巴合上,小人儿傻愣愣地顺着他的动作。 粉唇嗫嚅几下,眼神闪躲,“爹,是爹爹呀。” “嗯,是我。” 傅应绝看着她心虚的模样,心情颇好地补上一句。 “是小梨子她爹。” 第116章 我才不是小狗子! 小人儿被抓包,揣着手手叫傅应绝拎在半空。 干了点小小的坏事,也不敢太过理直气壮。 于是奶团子吸吸鼻子,小声撒娇,“下去呀,小梨子想下。” 小短腿在空气里荡了一下,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左转了半圈,小人儿立马惊恐起来! 她胖爪子急促地朝着傅应绝抓了两下。 “救救我,救救!” 大掌仍旧稳稳地提在她后领上,还注意着角度没敢勒到她脖子。 可她在半空晃来晃去地,本来父女俩是面对面,此刻却是只留给傅应绝半个后脑勺。 “要不见啦!爹爹救救我,小梨子跑掉!” 像条小鱼一样奋力挣扎,傅应绝那手却是纹丝不动。 “跑哪儿去了?” 天子用空闲的那只手轻轻一拨,小人儿又像根软面条一样,飘飘晃晃地荡了回来。 一张小包子脸就这么又转到了眼前,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傅应绝好笑,轻“嘶”一声, “这都当爹了,再哭,小桃子不笑你?” 小人儿腮帮子鼓鼓,坏爹笑话的意味太过浓厚。 她想挥着拳头将爹爹吓哭! 不许再笑啦! 可她憋闷半天,却只挤出一句,“你今日还没有抱抱我哦。“ 极其控诉,仿佛傅应绝是真的罪大恶极。 爹爹将她挂在半空当小鱼摆摆! 坏蛋啊坏蛋! “嗯?”傅应绝不认,“今晨你上学的时候不是我抱上车的?” “可是......可是——”奶团子急起来便说不清话。 傅应绝则耐心地等着她。 “可是下学的小梨子,也想爹爹抱抱呀。” 小孩儿从不会吝啬于表达自己的爱意与想法,若真有不善倾诉的,那多半是还未让她感到绝对的安全感与毫不保留的交付。 傅应绝的一双眼睛,眼裂细长,掀起眼皮时,上褶内窄外宽,末端的阴影夹带着冷锋。 狷狂的同时又摄人心魄。 但此刻,奶团子仅仅是一句,脱口而出的一句。 便叫那样冷戾的双眼一瞬盛满了扶光,笑意干净又惹人。 不像生杀予夺的帝王,倒像怀揣星河,散漫矜贵的浊世公子。 奶团子眼神汪汪似泉眼,慕孺又固执,看得傅应绝喉间有些发痒,心头也像是被小猫爪子抓挠一般。 不疼,但是酸胀。 他牙齿轻咬了下舌根,痛感直击天灵,眼前的小人儿仍旧乖乖望着他。 是真真切切的。 傅应绝不可自抑地低笑出声,眼底流光幻彩,好不诱人。 他说, “好。” “想怎样都行。” 语调畅快又温柔,手一收,奶团子便贴了上来。 她自觉地伸出手挂在脖子上,摇头晃脑地挨过去。 “要听小梨子的话,只抱小梨子一个小人!” 傅应绝捏着她脑袋上的小揪揪,被她童言童语逗得胸腔微震。 “可以,只要你一个。” 后边那小人叫他省略了,小孩儿乱用词,当爹的可不行跟着她瞎说。 男人身姿峻拔如小山,奶娃娃挂在他身上像个小包袱。 紫宸殿为帝王寝宫,外殿多用来处理政务,但傅应绝其实很少会用到。 他往日除了日常起居,待在殿内的时间都不多,大多都在中极殿。 可自从有了这宝贝疙瘩,只要不是太过紧急繁忙的事务,傅应绝就像是在这紫宸殿生根了似的。 奶团子埋首在她的专属位置,哼哧哼哧地拱了两下。 傅应绝险些搂不住她,捏着她的后脖颈,支腰站起身来。 “哪儿来的小狗子?” “我是小龙子!” 傅应绝挑眉,对她口出迷惑之言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奶团子就跟长在了她爹爹身上一样,傅应绝走到哪儿,她就像条小尾巴。 阖宫上下,只要一抬头,就能见着那还没膝盖高的小殿下扯着陛下的衣角,小嘴巴里嘟嘟嘟地。 而陛下就像是遛小动物一样,放慢步子,看着小人儿可劲儿地迈着小短腿。 越遛越起劲,围着紫宸殿晃了小半圈。 可奶娃娃就算是腿上累着,嘴巴里也停不下来,整个殿上上下下地回荡着她奶气的话语。 “走慢慢的。” “是你太短了。” “因为小梨子小!” “嗯,是。” 最后直将小殿下累得张着嘴巴吐舌头,那人才满意地将奶娃娃往怀里一揣,往殿内走去。 他也是不想这么累孩子的,只是小娃娃精力实在太过旺盛,不消耗一点儿晚上要闹人。 而小人却只当爹爹是在忙,笑眯眯地跟着他跑前跑后,全然不明白老父亲的险恶用心。 不过虽然是玩儿累着了,还是记得正事的。 夜间,她沐浴完,浑身上下都泛着粉意。 穿着明黄小寝衣的奶娃娃在小被子里打了个滚。 随手捞过她的小布偶龙就嗷嗷咬了两口。 “嗷呜嗷呜!” 小龙的角角被她的小胖脸挤歪了,看起来凌乱又滑稽。 大张的嘴无端透着些委屈。 而后奶团子松开嘴巴,却是抬着手就在小龙背上拍了两下,状似安慰。 “好了好了不哭,小梨子坏坏。” 自我检讨一番,又哥俩好地将被她揉捏得歪歪扭扭的小龙抱在怀里。 小龙都快赶上她一般大小了,在家里头地位也是非同一般地高。 除了她自己能打得,别人瞪一下她都要翻脸,带着吃,带着睡。 两只憨憨傻傻的凑在一起,傅应绝时常会有自己养了两个蠢娃娃的怪异感。 傅锦梨搂着自己“二弟”,侧过脑袋瓜去看外间,那里灯火通明,烛光摇曳着能听见细微的响动。 是姐弟俩的老爹在外头呢。 傅应绝将这两日的信稿都简略过了一遍,有一半儿是从北边传回来的军情。 凑在一起也够勉强了解状况。 军报辛秘,里边字字机要,他翻看后便将几页泛黄的纸张悬在烛火上点燃。 火舌吞噬着墨迹,斑驳的飞絮伴着灰烟升起。 耳边那一阵微小的脚步清晰传入傅应绝耳中。 他神色未变,却反手将还未燃尽的纸张浸入了一旁盛着水的盏里。 “刺啦”一声,火光尽灭,黑烟愈发浓烈。 傅应绝皱眉,长指一挑将盏盖上。 这时候能发出这动静的,除了那小只还能有谁? 烟雾熏人,小孩儿挨近了怕是不好。 傅应绝回过身来,果不其然看着小娃娃正仰着脸看自己。 他低声问,“不是困了?” 三头身的小孩儿手里抱着她的小龙,一只手抱不全,长尾巴半拖半拽地垂在地上。 正盯着他的手看。 “干嘛呢?” 傅应绝又问,那只点了信件的手伸过去在她眼前展开,叫她瞧得更清楚些。 奶团子歪着小脑袋,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傅应绝准备再开口的时候。 奶团子将自己空余的那只小胖爪搭了上来。 语气严肃地教训他,“上房烧火啦!危险!” “……” 傅应绝气狠了常骂她要上房揭瓦,于是小不点儿活学活用。 她不明白那词的意思,只当上房是个程度词,加上会情节严重一些。 见着别个干坏事儿时一开口就是:你上房偷吃,你上房打人。 “烧不着。” 傅应绝回了她一句,将她同那憨乎乎的小胖龙一起抱起来。 小人儿陡然拔高,很是顺从地挨过去。 一个成年男子,抱着这俩,怀里还空了大半。 奶团子窝在他怀里,抱着自己的小龙,小脸蹭了蹭。 傅应绝轻撩眼皮,神色淡淡,“不哄你……弟弟睡觉,找我干嘛呢。” 话语很是平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他一问,奶团子脑子里又迸出来事儿了,将要好好同他说教一番的想法都抛在了脑后。 “爹爹!” “嗯。” “我今日在学中,好像是欺负小孩!” 小脸绷着,看起来似是四平八稳地,可眼底还藏着些忐忑。 许雅哭得稀里哗啦,而小梨子笑得龇牙咧嘴地,她怕爹爹说她是小坏蛋。 好像? 这又是个什么新说法? 傅应绝眼波微顿,不过却没问什么,而是开口道, “那定是他做了错事了。” 放在别的家长身上,听到自家孩子欺负人了,怕是要先问一下前因后果,再将孩子教训一顿。 可傅应绝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他甚至不清楚来龙去脉,却凭着小孩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为她找好了缘由。 这倒不是蛮不讲理,仗势欺人。 而是因为面前的小孩儿如今还太过简单,一眼望去比湖底清澈,没有一丝昏暗。 毕竟这世上谁都有可能仗势欺人做坏事,但自家这个是绝不会的。 想到这里傅应绝不由地失笑。 因为自家小孩儿脑子里压根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是有哪门子的势。 天子一句话却是歪打正着 奶团子不知,只当自家爹爹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 “对!她做错事哇!” “小梨子不生气,可是爹爹生气。” “爹爹生气,给小梨子道歉也米有用呐!” 她噼里啪啦地,小嘴巴巴,傅应绝却没半点不耐烦。 她说一句自己便应一句。 东拼西凑总算是知晓了事情起始。 傅应绝哂笑,倒是不得不承认那孩子确实心智成熟,手段初现。 他从不对事事以自己为先,样样从利益出发的人存在歧视与看低。 甚至于是十分欣赏。 吐刚茹柔,欺软怕硬在特殊情况下不妨理解为一句夸赞。 那样的人在逆境中比之不卑不亢更有生存的机会。 毕竟羽翼未丰,过刚易折。 只是吧…… 傅应绝垂眸捏着奶团子的小肉脸,腮帮子的肉一戳就能陷下去一个小窝。 “小梨子不曾做错,是爹爹罚她,她当来对着我哭才是。” 眼色和手段缺一不可,她光有其一,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有些小聪明,知道小孩儿软糯可欺,却差些考量,算盘打错了子儿。 傅应绝声线和缓,肩胛往后抵在椅背,是个极放松的姿势。 “眼泪人人都能掉,也并不是说哭一下就能变成被欺负的那个。可是小梨子要去想的,是她为何落泪。” 手握权柄的人不爱同别个儿解释过多,只管张嘴吩咐,底下要如何闹那就不是他该头疼的事儿。 可正值孩子摸索前行之际,那样惰于辨言的帝王却是连她踩过的每一个坑洼,都要刨根究底为她剖析清楚。 “因为伤心吗?因为疼痛,或是仅仅只在装模作样。” 长指在奶团子一眨不眨,漆黑的圆眼上轻轻一点,他耐心极了。 “眼睛才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 “若是我做错了事,却将苏展打了一顿,但是苏展没哭,爹爹先哭了,你说——” “是谁的错。” 小人儿很是明察秋毫,大义灭亲,“是爹爹!” “那许——” 他皱眉思索了一下那女孩的名字,可实在想不起来,干脆换了个称呼。 “那个女孩儿做错了事,却怪在小梨子身上,小梨子不给她满意,她便哭,又是谁的问题?” 傅应绝将逻辑简单给她捋了一下,就见小人儿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 “是她!” 奶团子就是脑瓜子拧巴在一起了,绕来绕去搞不清那么多弯弯道道,帮她扯直了便好。 傅应绝却是想同她说更多。 “那若是爹爹今日因着小梨子不听我的话,十分生气,便将你送给别人,你——” “才不会!” 他仅仅是做了个假设,甚至连话都未说完,小人却连眼睛都急红了。 “才不会,将小梨子送人!” 眼睑已经因那句话泛起了水光。 傅应绝不动声色,却未出言安慰。 “可是你看见爹爹生气了的,不是吗?怎么就不会了。” 她倔强地摇头,有泪光,却没有哭,只紧紧抱着傅应绝,推翻他的假设。 “爹爹不会生小梨子的气!爹爹也舍不得送走!” 很是肯定,不带犹豫。 舍不得…… 她对这些倒是清楚明白的。 “这不是挺明白的?” “因为——” 奶团子出言辩驳,说了两个字却又卡住。 傅应绝拍拍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替她说完还未言尽的话, “因为是爹爹将小梨子带到这个世界,所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虽然例子抽象且浅显,却是能叫奶团子一瞬明白其中关窍。 “外表可以包装迷惑,可是定了性的内在却不会有大起大落的变更。看见的不一定真,可是小梨子动动小脑袋瓜子呀——” 他又敲了敲手下毛茸茸的胖脑袋,道,“——用这里去想想,去想想她哭了是真的在哭吗?一个口出恶言,得寸进尺的小姑娘,又为什么要掉眼泪啊。” “一旦了解了别人的性情,那么她下一步的举动也差不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特殊情况特殊论,可看绝大部分人,这套以一概全身的法子,其实不会出太大错。 傅锦梨脑子里被灌输了很多东西,其实开始不太理解。 不过她想着,爹爹不会真的生气,因为爱小梨子,爹爹也不会将她送人,因为舍不得。 小梨子也没有欺负许雅,虽然她哭得可怜。 因为小梨子在爹爹口中是一个从不与人为恶的乖小孩! 许雅呢,许雅是一个很懂眼色,随时随地窃取利益的人,所以掉眼泪只是一种……唐唐说的手段。 只是为了…… 骗小孩而已。 只要有心,其实什么都能教会,什么都能赋予。 就算小孩儿懵懵懂懂,可傅应绝耐心至极。 第 117章 出兵 詹十鸾后颈处疼得要命,像是叫人拿刀劈过一般。 眼皮像是粘合在了一起,她拼尽全力才睁开了一条缝隙。 长睫卷翘微颤,亮光投入眼底,混沌的思绪也慢慢复苏。 垂下的青色帷幔层层叠叠映入眼底,她和衣倒在床上。 伸手一抓,触感平滑柔软。 这是…… 鸿胪寺馆的卧房…… 这认知叫詹十鸾一惊! 她眼睛瞪大,猛地坐起来,四处再检查一番。 确实是的。 确实是在鸿胪寺馆…… 可她明明—— 詹十鸾努力回忆失去意识前的事,她去了太学外,见到了小殿下…… “怎会如此……” 她失神地喃喃出声。 后颈的疼痛不可忽视,还莫名其妙转换了位置昏睡在鸿胪寺馆。 她虚虚地握拳,心下震惊。 她初来大启,同这边儿没有什么恩怨。 若是遇上了歹人,更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出回到这里。 能做到这般悄无声息,且有缘由出手的…… 有个名字呼之欲出,詹十鸾光是一想便觉后脊发凉。 他知道…… 那人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双兽瞳阴冷注视着的昆蜉,四处乱窜觉得无人可知,却不想一举一动早叫人纳入了眼皮子底下。 “公主,您在屋内吗?” 外头传来的问话声叫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詹十鸾吓了一跳。 极怯弱的女子坐在软被里,她缓了缓紧绷的经脉,声音细碎。 “在,在的……” 外边静了一瞬,詹十鸾呼吸随之放轻,眸光一动不动,像是引颈受戮等待宣判。 “二皇子传您过去一趟。” 话落,詹十鸾瞬间呆滞,身子颓泄一般地软了下来。 此刻去见詹南禹会面临什么,她不敢想。 她吓得肩脊带动着锁骨胸腔微微起伏,细碎的哭声从嘴边溢出。 “我……本宫知晓了。” 就算不情愿,害怕极了,可詹十鸾却不敢不从。 她从鸿胪寺馆的竹院到詹南禹所居的兰院不过一刻钟,她就算再如何放慢了步子,那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清雅精致的院落,在她眼里像是潮腐的阴沼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得骨头都不剩。 詹十鸾嘴角慢慢牵起,这样的笑她偷偷练习了无数次,只是想在那样疾风厉雨一般的压迫下抱有一丝尊严。 詹南禹就端坐在兰院的主位上,姿态放松,端了杯茶。 看着外头那人影脚步轻缓地进来,他头也没抬。 “来了?” “皇,皇兄。” 詹南禹不理会她的害怕,也不给她任何缓和的机会,直接开门见山。 “砰”地一声放下杯盏,他眼睛紧紧的攥在詹十鸾面上。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的。” 詹十鸾呼吸一窒,像是受惊的鸟儿,努力稳了稳心神。 “我……我在接触了。” “接触?”詹南禹笑,“那结果如何。” “还需——” “磅!”坐着的男子一巴掌拍在案上,詹十鸾身子下意识一抖,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声声质问。 “想着糊弄我?” “詹十鸾你当真觉得我不敢对你如何是吧!” 几日过去了,半点进展都无,接连的碰壁叫他日渐暴躁起来。 宫里那位不接茬,那一个小的也一筹莫展。 他无法在大启多做停留,至少上头那位是绝不允许的。 “我给了你最好的选择,却也不是非他俩不可。” 若是能牵制傅应绝跟傅锦梨当然是最好不过,既得利益也能达到最大化。 可若是这边伸不进手去,他也有别的打算。 詹十鸾知晓他指的是什么,可却也无能为力。 南度王将她养得如珠似宝,却没有教给她半分自保的能力。 一朝头顶殿宇坍塌,她便束手无策,只得接受暴雨洗礼。 “皇兄,我,再给我两日,小殿下纯善,会叫她听我的话……” 她声音发抖,带着耻意。 去算计一个三岁多点的孩子,还要利用那份天真去谋夺别人父亲的东西。 詹南禹是始作俑者,是大为恶人,她呢? 她假意屈从,求得安生,她一旦做了,又同詹南禹有何区别? 可这次,詹南禹却是不太好说话了。 他忽地站起来,一步步逼近詹十鸾。 詹十鸾被吓得后退两步,却叫一只大手扯着头发拽了回来! “啊——”她痛呼一声,去掰那手,却是无法撼动分毫。 “皇兄——放手,好疼……” 她苦苦哀求着,詹南禹却是欣赏她这份痛苦。 极脆弱,极狼狈。 以往那样高高在上的公主,现在被自己随意打骂。 一朝跌落云端,叫烂泥里虎视眈眈的恶犬狠狠咬住脖颈。 想想都解气。 “明日,明日点兵北上,他定要城门相送,我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扯过詹十鸾的脑袋,不顾她的啜泣,阴沉沉地对着她耳语。 詹十鸾已然是哭得不能自已,只能连连点头,哪里还能见公主之尊。 她的尊贵由父王高高铸起,像是菟丝花攀附参天巨树。 如今巨树腐朽,她被砸向大地。 而詹南禹,就像是路边的一块顽石,初时不起眼,此刻却也能轻易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 永嘉六年秋,塞外屡犯,擢发难数,大启昭帝点兵四十万,着怀化将军李源为统,率而往之。 此战,天子亲批檄文,三月内定叫匪贼出关百里,不死不休! 城郊便是虎贲营,四十万大军声势浩大,身披甲胄。 傅应绝高立城墙,衣衫猎猎作响,荡开涟漪。 目力极佳,眼睛巡视着下方全副武装的李源,同他大启的将士们。 傅锦梨今日也跟来了,墙头风大,她埋着小脑袋在傅应绝小腿上,玄黑的袍角紧紧连着两只白胖的小手。 李源在下头高声激励,士气已然高涨。 傅应绝朝着一旁抬了下手,盛满烈酒的三角爵被送了上来。 修长有力的掌稳稳托住。 下方的人聚精会神,见着帝王端出了酒盏,眼神瞬间愈发灼灼,情绪飙升到了顶峰。 “敬诸位。” 傅应绝将三角爵高高举起,扬声道。 声音用了气劲儿,四散在军阵各处。 待他仰着头一饮而尽,下方已是按捺不住地提嗓回应。 “杀!杀!杀!” 个个心潮澎湃满腔血性!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们得天子亲送壮行酒。 此役,必胜! 城郊的上空是他们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的呼啸。 傅锦梨耳尖有些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将她引出来。 于是她摆了下小脑袋,从傅应绝衣衫上抬起了小胖脸。 城墙上的女垣于她而言还过高,她踮起脚尖也望不见半分。 可军号声声入耳,振聋发聩,她慌忙想去看看。 “爹爹要高高!” 她着急地蹦跶了两下,话语方落就叫人抱了起来。 城楼上的墙才至傅应绝腰间,奶团子坐在手臂上,忙伸手搂住他脖子稳住身形。 而后又探出头去看下头。 黑压压的一大片,此刻莫说是数了,傅锦梨看都看不过来。 “好多!” “好……凶!” 她慨叹人之密数,又觉扑面而来的杀伐太过震撼人心。 铁血的军队气势自然是无可比拟。 可她学问不多,也是能说出一句好凶来。 这是一种来自孩童最直白的赞叹。 小人方一露头,李源眼眶瞪圆,嘴角都不受控制地快咧到耳后了。 陛下果然是多体谅他几分的,今日知晓他带兵出征,又是个孤家寡人,居然抱了小殿下来! 他十分感动! 李源打了鸡血一般,满面红光,瞬间觉得浑身力量充盈,立刻就能砍翻他十个八个的! 众将士虽不及他这般,但也是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 为保皇权集中,帝王家女子不得干政过多,前朝更是有昏聩帝王偏宠后妃拿数万众将士取乐的荒唐事。 这样严肃的场合,出现一个小孩儿,难免叫人觉得太过随意,不庄重。 但大启不同。 眼前这不是一般的小孩儿,也不能用传统天家公主的那一套去困圄她。 这是天子独脉,六年了就这么一个! 她的存在于大启臣民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他们享受了傅应绝带来的安居与便(bian)宜,于是期待这样的日子得以延续。 如何延续呢? 古人讲究子承父志,信念传承。 他们便想着,唯有一位流淌着昭帝血脉的孩子,才能维系这来之不易的海晏河清。 小殿下是众人诚心祷告,渴盼而来。 她此刻出现在这里,对于众将士而言,非是一种轻视,相反,有着无与伦比沉甸甸的鼓舞。 “爹爹!” 小人儿见过极其相似的场景,就在禁军营内。 当时她虽未怯场,但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可现在比之当时的人多了百倍不止! 她紧紧搂着傅应绝,小手下边的温热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传来。 她竟不再觉得害怕,只是激越万分! “他们厉害!” 她笑起来,小胖脸印着梨窝窝。 傅应绝眺望规模宏大的队伍,眼底浮上笑意,偏了下脑袋,同她碰一碰。 “是,很厉害。” 不论战绩勋章,也不论成败多寡,他们敢于执起长枪,守卫家国,都担得起厉害二字。 行军已然定下时辰,不能耽搁太久,傅应绝简单几句,便将此次饯行收尾。 “立马横刀,荡平宵小!吾儿同朕祝诸位旗开得胜,挂帆凯旋!” 将士们举起手中的武器,中气十足地应和。 “旗开得胜!挂帆凯旋!” 小人儿也学着他们的模样,将两只小拳头举过脑袋顶,奶声奶气也开始跟着喊。 “旗开得胜哇!” 得了小殿下这般卖力的驱策,此次北上,众将士怀揣了决心! 今日饯行,帝王御驾亲至大成门相送,有禁军把守,百姓们也默契避开了些,怕惊扰圣驾。 詹十鸾却是要行那“逆流而上”之事了。 城墙根下十步一岗,周意然四处巡视一番,扫到上头那小团子蹦得正欢,傅应绝也不知在同她说些什么。 瞧着温情,他也没多上去打扰,便留在了下头。 软甲武袍,抱臂而立,目光下敛,模样淡淡地。 不开口说话时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詹十鸾这次带了侍女,她想着反正已经是被发现了,自己与其躲藏,不若“光明正大”一些。 也好叫…… 好叫他们瞧清楚自己,驱人时,最好大张旗鼓些。 回去便也能同詹南禹说,说是陛下跟前近不了身。 这样,也就再糊弄了他一天。 不过她还是要先观察一下情况的,便自以为隐蔽地往这头来,找了个茶棚坐着以掩盖可疑。 只是一副阳春白雪的韶华女子,待在贩夫走卒群聚的屋棚,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她本意是想做些掩护,却不知这样的差异才叫她更为显目。 伴驾的皆有千里眼顺风耳,观六路,听八方。 几乎是她现身的第一时间,周意然便注意到了。 “看着些。” 他侧头吩咐了句。 一点细微的不对劲儿,出现在御前,那都是要无限放大的,重视警惕缺一不可。 同他一般的,还有隐在暗处的众人。 他们也是有些想不通的。 这南度公主瞧着也不像是有毅力之人啊,昨儿都叫人扔回去了,还没明白意思呢? 有人问了一句,“不若今日给她扔远些?” 不然这天天来蹲小殿下,他们都替她累得慌。 浑身黑衣包裹的男人斜了他一眼,无言。 詹十鸾点了杯粗茶,这地儿就是供人歇脚,简陋是必然的。 众人皆是三教九流,底层摸爬讨生计的糙人,见着这模样的女子,免不了多看两眼。 却只是单纯欣赏,无甚恶意。 可这样的打量还是叫她不自在极了,连忙端起陶泥杯喝了口茶。 入口极苦涩,从舌根一直蔓延至咽下去稍许的咽喉,她苦得脸皱成一团。 “公主,我们要待到何时啊?” 侍女压低了声音问。 詹十鸾有些犹豫,她也不知,詹南禹定也是派人盯着她的。 她需要叫那些看守的士兵发现,才好顺理成章地被遣回去。 可是也不能大喇喇地跑过去张开手就喊:我是南度公主,我要找陛下同小殿下,我图谋不轨,你们快把我扔出去吧。 那詹南禹第一个不放过她。 她道,“再等——”等。 可是并未叫她等多久,甚至于是不需要再等。 话未说完,这机会,亲自送到了眼前。 只听,“砰”!的一声,木头凳子应声而碎! 茶棚里的人,打起来了! 詹十鸾目光一亮! 第118章 小梨子快快认错 百姓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常有,一般口舌相争,再严重些就是拳脚相向。 “今日我定要叫你腚上开花!”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脚踹翻身旁的椅子,撸起袖管来放狠话。 同他起争执的人也不是个软柿子,提着拳头便迎了上去。 “来来来!成天碎嘴子,一个大男人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子把你脸都打歪!” 两个蛮横汉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虚虚试探一下就扭打在一起! 周围坐着的人做鸟兽散,站在不远处起哄看热闹。 “别动手!别动手!”他俩打得畅快,店家却是叫苦不迭。 小本儿生意,哪能受得了他们砸的! “哎呦!我的天爷!别打,别打了!” 詹十鸾也随着众人退开些,避免误伤。 她眼神朝着被人严实把守着的那处看去,禁军果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吵闹。 其实不止禁军,从城墙上被抱着下来的奶娃娃也注意到了。 “打架!” 奶团子伸出手,对于这些稀奇古怪的,她向来是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傅应绝拾阶而下,傅锦梨挂在他身上,上半身一个劲儿地朝着茶棚处歪去。 眼睛黏在那处收不回来。 见着那人在对方脸上捶了一拳,她嘴巴张圆成一个小鸭蛋。 “好痛!” 傅应绝睇了她一眼,又将她倾出去的胖脑袋挪回来,可那眼珠子就像是生根了一样动都不动。 傅应绝无奈,“瞎看什么。” 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斗殴,也不知道是何处吸引人。 奶团子自己就是打架闯祸的好手,对这些爱得不行。 兴致高涨,试图叫老父亲同自己一起凑热闹。 “拳头大!小梨子也,砰砰!” 一个拳头就有小梨子脑袋大了! 小梨子也想! “成天就知道打人。” 傅应绝低声训她,又冲着苏展抬了抬下颚,苏展立马会意先一步前去了解状况。 周意然看着走下来的父女俩,又看那头一时半会儿没法了结的恩怨,皱眉道,“拦下来,莫要御前闹事。” 今日大成门人烟稀少,没有特意赶人清场,但也不乏拎不清的踩着点闹事。 已经有士兵朝着茶棚去了,除了特意留神的詹十鸾外,其余都沉浸在闹剧里没有发现。 眼看着就要挨近,詹十鸾松开婢女的手,泪眼涟涟,就站了出来。 “别打了,你们都别打了!” “店家还要做生意的,你们这是在闹些什么。” 她胆子比那老鼠大不了多少,此刻敢站出来不过是料定此事再闹不大了。 而她也可借着由头应付詹南禹。 那两名汉子正在气头上,突然站出个小娘们儿来碍眼,这不是往枪口上撞是什么。 “你莫要出来!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 “大胆!”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同时也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三名披坚执锐的禁军站在了近前。 百姓天然对当官的有种敬畏,不外乎你是文武,或是大小。 缠斗在一起的两名男子立刻跳似的分开来! 不由分说就要跪,“大人,草民,草民冤枉!” “......” 虽弄不清情况,不过先喊冤准是没错的。 禁军眉头紧锁,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很是糟心,好些个大男人,还有两个小姑娘,也不知是闹的哪一出。 “做什么呢?不干活计不上工都凑这里干什么!” 他本意是想呵斥一番,将人遣散。 谁知那开头便喊冤的男子竟是迫不及待开始告状! “军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他脸上羞愤欲死, “这庸狗敢说爷爷我!不不不,草民,说草民我长舌妇做派!” “滚犊子!”另一人怕他抢占先机,一把将他掀开,“军爷,别听他瞎说!” 闹哄哄地,禁军脑门疼。 “肃静!” 瞧着很凶,两人也不敢再闹。 詹十鸾特意站在了醒目处,又是一身白衣,不管是远的近的,都能一眼看见她。 苏展便是见着了她,才暗道一声麻烦,本不打算过来的脚步却也一刻不缓地迈开来。 “如何了?” 他笑眯眯地过来,轻声问着。 将士们的着装都大差不差,可苏展一身紫色的圆领窄袖袍衫,这就太有辨识度了。 虽不知是个什么品阶,可这一身装扮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 再见着原先那三名禁卫略一拱手,道了一声,“苏总管。” 总管? 这禁军把守皇城,平日里瞧着派头也不小,见着这位竟是要行礼? 这瞧着莫不是个大官! “见过大人!” 他们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因着没正经学过,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苏展却是没应他们这声大人,身子也往旁边偏了一些。 众人跪地,站着的詹十鸾同她那婢女便成了鹤立鸡群。 苏展微微俯身,见了礼。 “不知公主至此,叫您看笑话了。” 大启民风淳朴,小打小闹倒是不伤大雅,但闹到客人面前却是失礼了。 詹十鸾连连摆手,“没有,苏总管言重。” 既是苏展亲自来,那更是好办许多! 你看,非是她不努力接近,实是出师未捷啊! 她想着,照着这样的发展,苏总管下一步该是开口问她可是受惊,她再顺杆爬,厚着脸皮请他遣几个人送她回去。 最好是大张旗鼓,送到住处! 她上次被暗地里敲晕了带走,私心里不想叫詹南禹知道,所以詹南禹问话时战战兢兢,畏惧他是一点,害怕露出马脚也是一点。 可今日若是…… 詹十鸾倒是极容易满足,心里期待着。 苏展果然是对着她微微一笑,道,“公主受惊。” 詹十鸾肉眼可见地喜悦起来。 却听苏展话语一转,下一句就将她懵在原地。 “陛下便在前头,容苏展去通报一声,该给公主一个交代才是。” 南度本就古怪,詹十鸾此人可疑,这事儿可轻可重,主要还得看陛下那头如何说。 詹十鸾甚至来不及叫住他,对他说一句自己不要交代,苏展已经转身走了! 只留着剩下的禁卫驱散众人。 “莫要纠缠,都散开,该干嘛干嘛去!” 他们可不敢在官差前头闹事,瞧着日头也不早了,便稀稀拉拉地散开去。 只留下一脸错愕的詹十鸾同一个不明状况的婢女。 傅锦梨本在看着热闹,叫傅应绝小小地训了几句,她扭过小屁股,脸一埋就开始气鼓鼓。 任凭傅应绝逗她几声都不出来,瓮声瓮气地说着“爹爹凶”。 此刻听着苏展说南度的公主。 公主? 哪个公主? 小梨子公主哇? 于是她悄悄抬高小脑袋,眼睛偷摸往外看。 她是正对着茶棚的位置,方才不明显,此刻却是只有那主仆二人,叫她一眼看了个人清楚。 “小兔兔?” “舍得出来了?” 傅应绝垂眸,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旋。 都说一旋好,二旋坏,三旋脾气爆。 可他瞧着自家这个,气性大,也没见着好哪儿去。 小胖丫头浑身上下,连根头发丝都透着不好招惹。 一惹就哭。 奶团子扭过身子来,声音又奶又软。 “爹爹看小兔兔!” 她见什么东西都要指给傅应绝看看,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很是惊奇。 也忘记什么气不气的了,双眸亮晶晶。 可她不气了,傅应绝还气着呢! 小崽子转过脑袋就不理人,不是欠揍是什么? 他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哦。” 哦? “爹爹?” 她咬着小胖手,掖着小脸去看他,眼神巴巴地瞅着。 “爹爹生气?” 傅应绝不承认,并且面带微笑,语气温柔。 “爹爹不生气。” 哦,那就是生气了。 “不气,小梨子乖乖。” 她爹一般不会为别的小事儿动情绪,突然就这样了,定是因为她小梨子! 小梨子快快认错! 傻不愣登地。 傅应绝轻弹她一个脑瓜崩,见她捂着胖脑袋委屈,才偏头吩咐苏展。 “带过来。” 詹十鸾欲言又止,苦巴巴地被带到了傅应绝跟前。 “十鸾见过大启陛下。” 天气秋来转凉,奶娃娃在上头吹了些风。 怕着凉,傅应绝将她裹在自己大氅里,圆卜隆冬的一小团,只露出一颗胖脑袋。 她小幅度的拱了下,觉得好玩儿,乐呵呵地。 傅应绝身长玉立,抱着个珠圆玉润的小崽也毫不影响玉骨姿容,反而更添了些平易近人。 “公主多礼。” 傅应绝周身的气质比之詹南禹还要盛,还要叫人怕些。 但詹十鸾此刻面对着他,却没有如对着詹南禹那样的忌惮与畏缩。 甚至是诡异地放下些心。 只因着詹南禹在他跟前,根本不敢放肆。 “谢陛下。” 她直起身来,也没有再开口。 瞧着极安分,但若是安分,也不会出现在此了。 “此处近郊,公主还是莫要乱跑,届时二皇子找不着人,朕可赔不起他。” 傅应绝觉得她比之自家闺女学里那个女孩还不如些,也不知能否听得懂自己的话。 不过他看着詹十鸾面色僵了一瞬,想来是能懂几分。 她同詹南禹是否蛇鼠一窝尚且不论,葫芦里卖的什么狗皮膏药也不得而知。 话先放在此处了,端看她如何理解吧。 詹十鸾心底苦涩。 傅应绝是在明晃晃地警告她了,可是她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实在是哑巴吃黄连。 “十鸾……省得的,谢陛下关心。” 她同婢女两个弱女子,而傅应绝虽不喜排场,此刻出宫却也是带了不少人。 一行人站在城墙马道一侧,他身后是着武袍的俊逸男子同一脸温和的太监总管。 几步外更是层层围着带刀侍卫。 詹十鸾只觉得无力又彷徨。 “小兔兔?” 傅锦梨轻轻唤了她一声。 詹十鸾愣住,从思绪里剥离出来,“小,小殿下。” 奶团子声音清脆,又问她,“你今日也不上学吗!” 小梨子今日没有去上学,所以来了这里,小兔兔也在这里,她是不是也不用上学啊。 小人儿歪了脑袋。 “上,上学?”詹十鸾错愕,忙去看抱着奶团子的人,却见他无甚反应。 “啊,哦,我……” 她有些脸红地低下头,“我没有上过学。” 这话不是骗人,她虽识得字,也读过书,却没去过学堂。 认的字是父王请了西席来教的,读的书是女戒女德,志怪异闻。 没有去过皇兄皇弟们学经论策的学堂。 她其实怕傅锦梨笑话自己,因为她确实是一根朽木,父王也不让她如小人儿一般多接触那些朝堂与世家。 谁知小人儿却是羡慕极了。 “真好哇……” 不用上学欸! 短短两旬不到,奶娃娃对学堂简直又爱又恨! 对于每日早起这一点她简直是深恶痛绝! 小奶包每日早晨都是昏哉昏哉出门去,精神抖擞归家来。 现在听她说她不用上学,奶团子满眼向往。 这得有多少个回笼觉可睡啊,想想都要乐醒。 傅应绝瞧她那傻样,轻哂一声,“不想去?那正好——” “不正好!” 傅锦梨小胖脸一紧,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赶紧伸出手去捂住自家爹爹的嘴。 小脑袋咔咔摇,“不正好,爹爹不正好!” 又扭过头来,见几人都在看着她,连忙欲盖弥彰地放大声音,语气诚恳得有些悲愤! “小梨子简直是,最最爱上学的小宝宝,哈,哈,哈!” “我从来不会,睡懒觉,我每天都要,做课业,我最喜欢,这样子。” 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表现得极其欢喜,就是僵硬了些,像在背书,没有半点感情。 不对,还是有感情的,被捂住嘴的傅应绝都疑心她再说下去怕是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完全是强迫性的啊。 自家小崽儿有多爱睡懒觉他是知道的。 课业倒是喜欢做的,还做的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就是做着做着要抹眼泪。 哭着嚎一句,“上学真苦啊。” 然后哼哧哼哧地继续埋头写。 傅应绝以前瞧她那模样,对她好言相劝,叫她歇一会儿。 谁知小娃娃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破词儿,说他简直胆大包头,祸乱军心。 “……” 行。 胆大包“头”的傅应绝自那以后再没劝过她一句,就看着她哭唧唧地背书写大字。 虽说过程瞧着痛苦又不像样,偏她做出来的就是一等一的好,连傅应绝都挑不出太大错来。 小殿下手忙脚乱,力证自己是真的爱上学。 不小心听见的禁卫们默默垂下了头。 周意然往她那处多看了两眼,小丫头大眼睛有水光,不过头一仰,又是一副壮士断腕的坚决模样。 小脑袋瓜不太机灵。 不过不是孩子的错,主要是随了亲爹。 怪她爹。 第119章 看糕糕 她最爱干的,便是画蛇添足,掩耳盗铃之事。 放在别人身上,傅应绝瞧着只会觉得蠢笨,可若换成了自家闺女儿,便是小人儿天真烂漫,娇憨可人。 心真真是偏得没边儿了。 “没说你不爱。” 他将傅锦梨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又给塞进大氅里。 詹十鸾已然是被她这一通操作弄得有些发懵。 除开在太学门外那次,她其实只在宫宴上见过这位小殿下。 那日大启陛下为着她,将詹南禹贬得体无完肤。 她还想着一部分原因大概是詹南禹嚣张太过,有碍国威,可今日一看,怕是不尽然。 詹十鸾也知小殿下受宠,不过对于天家公主来说,天子的宠爱大概就是小女儿家的有求必应,再过的,也不会了。 毕竟上位者喜怒无常,詹十鸾自己对着父王的时候也拿捏着度。 像傅锦梨这样直接将帝王嘴捂住的举动,实是有些惊世骇俗。 可偏偏帝王不以为意,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 “我瞧着,小殿下就是一副好学模样。” 小娃娃手忙脚乱地,詹十鸾也不理解她的脑回路,只当是自己出言不当,也有些歉意。 “主要是我如今长大了,不必去学堂的。” 詹十鸾也怕自己一番话将别家小殿下歪带得学都不想上了,又说了个不会出错的由头。 女子及笄以后便要筹备着终生大事,又要顾及男女大防,故学堂里如詹十鸾这般年纪的女儿家凤毛麟角。 傅锦梨从未听过这个说法,长大了不用上学撒! “嗷!” 奶团子确实是不知道年纪大了就不用上学,不过似乎她学堂里的都是些小孩儿。 像爹爹跟周周哥哥这样的老人都不用上学的! 她嘴巴动了动,又去看傅应绝,傅用绝眉心一跳,当机立断道, “别说话。” 奶团子一瞬间便被堵住了,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傅应绝也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径直对着詹十鸾道,“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出门在外总归是比不上自己家里头安全。” 一语双关,詹十鸾有些僵住。 他说话从不对任何人留情面,无外乎男女老少,一视同仁。 略一点头示意,也不管她什么反应,抱着人便侧过身走了。 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上去,徒留下愣在原地的詹十鸾。 “回家了呀~” 奶团子坐在他怀里扭了下,也不管詹十鸾看没看见,对着那处挥了挥手才算完事儿。 随后她又去看傅应绝,“爹爹。” “嗯。” 傅应绝疏长的眼睫微垂,胸腔里不高不低地应一声。 奶团子缩着小脑袋四处看了看,众人皆跟在傅应绝几步开外,该是听不见她的声音。 于是她悄悄问,“我可以说话了吗?” “……” 傅应绝脚步停下,真想问一句:你看你现在是在干嘛。 不过问与不问也无甚区别。 又提腿迈开步子,将她往上搂了一些,一小团窝在里边热哄哄。 他眉间无奈,“可以。” 得到“首肯”的傅锦梨也不像方才那样放开了嗓子,而是凑到了傅应绝耳边。 “小梨子可不可以……” “长大一天哇!” “……”,傅应绝面无表情,“不可以。” “一天也不可以吗?” “一个时辰都不许!” 没能得偿所愿,她有些蔫蔫,瞅了一眼傅应绝紧绷的下颌,又巴巴凑上去。 小奶音委屈,“长大一天,长小一……” 傅应绝后槽牙轻轻磨了磨,“长不了。” 要怎么告诉她,不是说长就能长的,更不是说小就能小的。 若真能如此,他巴不得她一天大一天小呢。 *** 北上之师路途漫漫,上京的众人都在等着凯旋之音。 傅锦梨送别了将士,又听得爹爹说他们过段时日便归。 于是整日一睁开眼睛,问的第一句便是“今日回不回呀。” 若是远赴沙场的儿郎们,知晓小殿下牵绊至此,也不知是作何感想。 不过略猜了几分,当是感动有之,好笑有之。 感动她日日挂心,又好笑她一个小不点倒是忧虑颇多。 小孩子本就是一时忧心,一时欢喜的。 一时好,一时歹。 此刻更是手舞足蹈,将书往背包里一装,拍拍小裙子就要走。 “小梨子!还要上学!” 唐衍连忙拉住她,奶团子已经拎着她的小挎包,笨拙地往脖子上套了。 “上的,小梨子,待会儿回来。” 她理直气壮,拍了拍唐衍的手。 她哪里有不上学,人已经坐在学堂了!可是书上说人有三急,情理之中。 小梨子现在很急!小梨子晚些再来读书。 她稳得一批,“小梨子先去,唐唐上学。” 赵驰纵便是再胡闹,也没有干过这中途翘课的事儿,这小娃娃第一次就敢玩这么大的啊? 他啧啧称奇,“夫子见不到人会罚抄字的。” “胡说!”傅锦梨满面严肃,“今日,抄书的夫子,不在学中!” 学中的各个博士们都有自己的一套章程,学子犯了错,罚站,打手心,罚抄书各显神通。 但是她今日特意看了的,罚抄书的夫子不在! 再说了…… 奶团子神秘兮兮地一笑,低着头从小包里掏了掏,左边摸摸,右边摸摸。 而后她停了下来,对着几人龇着个大牙,小胖手猛地从里头拽出几页纸! 纸张上满满当当写着大字! 她得意洋洋,小嘴一撇,“抄了,小梨子有。” “……” 得,看来是有备而来,原来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怪不得撅着小脑袋瓜就敢跑呢。 原是刘婉同唐秋年和离后,就搬离了原先的住处。 带着唐衍在上京赁了个地儿,地方就选在走马街,前头是铺面,后边是住宅。 她砧板上的功夫炉火纯青,走到何处都饿不着。 以前因着有唐秋年这么一个无底洞,她腾不开手脚来施展。 如今那杀千刀的也要魂归西天了,她便没什么好顾虑的。 回家去一合计,便想着做点饮食买卖,反正唐衍如今要她管得多的也就是一日三餐。 开了铺子,有现成的吃,照看孩子赚钱两不误。 她动作也麻利,敲定主意,几日折腾下来还真有点样子。 如今张罗得红红火火,心头感念几个小孩子,说句不合适的,几人同她再生父母都差不离的了。 故今日差了唐衍请他几位小同窗回家去! 几人身份不一般,她开口时也是忐忑非常,还是唐衍宽慰她。 唐衍原先想着,说若是几人没时间,他便从家中带了点心果子来。 也算是聊表心意。 可他是万万没想到! 这糊涂蛋方听了一句姨姨在卖糕糕,便是怎么拉都拉不住了! 她目光包容地看着“胡闹”的几人,“上学呀,乖乖读书,小梨子看糕——” 她急忙刹住,“——看姨姨。” 还要特意强调一句,“小梨子一个人,便好。” 他们留在这儿上学,自己先走一步! “……” 季楚嘴皮子都说破了,小家伙就仰着小脑袋,一副我还小,我听不懂的懵然模样。 最后实在拦不住了,几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路到了稚学院大门。 三个劝不住的眉头紧锁, 半路跟过来的薛福蔚却是半点不慌,悄悄对几人笑得意味深长。 前头的奶团子恨不得腿再长高个两截! 雄赳赳气昂昂哼哧哼哧地往门口去,小包子脸上笑容灿烂。 穿过雨花石院子,再走过一段独径。 却在看见前头闭得紧紧的朱红大门时,一瞬间就变了脸。 “关,关辣?” “放出去哇,放小梨子出去!” 胖丫头不敢置信,哒哒哒跑过去贴在门上,嘴巴对着门缝,急急忙忙就开始喊。 “呜哇呜呜——糕糕,不关小梨子哇——” 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身后四个人,其中三个猛地转头看向那小胖子。 小胖子悠哉悠哉,一脸早已料到,“上学时间,大门可是要闭锁的。” 他其实原本也不知的,只是上回饿昏头了,想溜出去找些吃的,也是同样被这破门给挡住了! 他当时是两眼昏花,险些眼皮一翻就去了。 自那以后他学聪明了,每日出门都要带足了吃的,连桌膛里都是他塞满的好保存的干粮。 这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几人松了口气,劝又劝不住,大门一关,能将她拦着些也是好的。 可后来几人才发现,他们这口气,是松早了…… 随着“砰”地一声巨响! 几人脑子也“轰”地一下炸开! 状况还未明了,甚至是来不及转头,已是下意识地朝着那窝在门下显得小小一只的傅锦梨跑去! “什么东西?!” “跑跑跑!抱上小梨子!” 王家那一出几人是刻骨铭心,如今听见什么大动静几乎都是条件反射。 于是一拳头砸在大门上,瞧着上头破开个小洞的奶娃娃,嘴角刚一咧开。 就叫人拦腰抱起! 她懵然了一瞬,身子已经顺着那力道往前折去。 视线从满眼的红落到铺满青砖瓦的地。 怎么,怎么脑子掉下来了哇? 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调整姿势,一人抱脑袋,一人抱腿,将她带得退开三尺远! 傅锦梨表情都来不及换,就这么硬生生同自己刚砸出来的大洞分离。 她努力回过小脑袋,“我的,我的……” “小梨子不怕!”赵驰纵还分神哄了一句。 奶团子“哇”地一下哭出来! 她不怕哇,她的糕糕……呜呜—— 最后她还是没能出去,甚至是因为砸坏了大门去见了祭酒。 祭酒一个老头子揉着脑袋。 心堵。 一排五个小崽儿。 好好好,一个不差,又来了! 哦,不对,换了个人。 他一个深呼吸,尽量放缓了声音,“小殿下,真是您砸的大门?” 傅锦梨站在几人中间,因着一出乌龙,她叫几人搬箱子一样抬走了,一路跑到远一些的小径上方才停下。 奶团子脑袋都颠儿晕了。 头上两个小发包松松垮垮,外头的小褂被散落在肘间。 她心虚得厉害,对着两根小胖手指,软声软气认错,“是我呀,是小殿下。” “小梨子米有钱。” 她小脸一红,对着祭酒笑得十分气弱。 砸坏了,要赔钱了,小梨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 祭酒一噎,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再说,您还能没钱? 赵驰纵也不知为何,许是坏事儿干多了,如今明明没犯事儿,见了祭酒也是心头发虚。 “祭酒,我们是,是一不小心弄坏的。” 他还当是那大门年久失修,谁知一问竟是小梨子一拳头砸的! 他如今想起来还尤为恍惚。 方才几人自出的时候,奶娃娃手背上几个带着福窝窝的关节都红了一片。 祭酒吓了一跳,先请了大夫来抹了药说是不严重,小半个时辰便消下去了,他这才放下了心。 季楚眼神忍不住地落在傅锦梨包着一圈绷带的小爪子上。 别人不知,季楚却是有些明白。 奶团子的力气异于常人,他早早就叫见识过了。 当日她同丁雅言,还有自己,三人一起,可那一堆木头大半都是她搬的。 小梨子平日里一小只,做什么都温温吞吞,只偶尔她感兴趣了才会风风火火些。 表现得太过正常,以至于日子一久,他便忽略了这一点。 只是没想到,她今日悲愤之下竟是一锤,将别人大门都给砸了! 薛福蔚满不在乎,大哥力气可大,连他这么个大胖子都能拽动呢。 那破门本来就破!砸坏了咋了,这不是为他提供个翻新的机会嘛。 “祭酒莫急,去留无意,那门该是也干够了,想着歇两年呢!” “……” 祭酒差点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气昏,“可闭嘴!” 他又去看站着最为安静的唐衍,其实祭酒一直都在留意这个小少年。 他父亲的事他也是知晓一二,这样的一个孩子,全凭着自己的努力才走到今日。 于他,祭酒只有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如今小男孩还是那个小男孩,却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已然发生改变。 比之怯懦,祭酒更欣赏他此刻的从容。 比之内向,也更欣赏他侃侃而谈。 都在朝着好的一面发展,唯一不太清楚好不好的,大概是他看着小殿下缠着布条的手,双眼发光。 很是羡慕。 祭酒:…… 第120 章 我去要饭赔钱 “今日又是为何会跑到那处去。” 大门与学堂还是隔了些许距离的,寻常在周围活动也是断断到不了那里的。 小殿下,赵驰纵,薛福蔚,这仨都是不老实的,至于唐衍…… 不说也罢! 就是个跟着小殿下上刀山下火海的! 于是祭酒又将视线落在了季楚身上。 季楚…… 季楚也当真不知何从说起。 说小殿下连书都不想读了,四个人都拉不住。 后来甚至是想破门而出! 季楚舌头打结,“学生是去……” “去买糕糕!” 小家伙一句应和,众人纷纷视线往下移。 待一看清,祭酒忍不住眼睛一闭。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么一个小奶娃娃,脸上如何会出现这样凄苦的表情。 只见傅锦梨的小挎包背在身上,胖爪子轻轻搭在带子上,上嘴唇死死地抿着,极力忍耐着哭意。 眉头皱成小八字,胖脸上挂着泪水。 “小梨子不听话,小梨子吃糕糕……” “……” 倒是还知道自己不乖的。 永远是认错第一迅速,什么都是半懂不懂的,啥事儿都要等先干了,小脑袋瓜才反应过来。 那模样瞧着祭酒都不忍心责怪。 他叹了口气,将五个孩子表情尽收眼底,愁得胡子都要掉了。 小殿下就这么点儿,说是她搞坏的门,小老头子是半点不信! 可别的四个又实在坦荡。 难办啊,难办! 或许小孩儿的外皮就是兼具迷惑性,将犯事儿头子的名号都摆在明面上了,还是叫人将信将疑。 *** 傅应绝身为帝王,关心的都是些国之大事。 动辄千军万马,一洲之兵,再不济也是治贪治乱,一府民生。 在他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对着小小一张讨债文书哑口无言。 屋内的龙涎香沉沉浮浮,轻薄的华锦展开在座椅上,男人微阖着双目,静静坐着。 这样的动作已经维持了有大概一刻钟。 修长的指,冷白的肤,浅青的血管,手微微屈起,压着案上的一张纸。 纸是稚学院那边送来的,甫一看见,傅应绝心头已是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 一展开,他表情还算温和,一目十行后,不知是看到了何处,眼神微滞了下,便开始一言不发。 直至送信人离开,他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独自一人坐在紫宸殿沉默了良久。 “当真是随我?” 蓦地,帝王像是怀疑人生般,喃喃出声。 面上不解又匪夷。 将那纸拿起来,看了又看,白纸黑字,句句分明。 小孩儿将人学院门给捶烂了…… 祭酒审了个把时辰,小孩儿倒是十分实诚,一人做事一人当,拍拍胸脯把罪名担了。 稚学院那边也回了,语气小意又谦卑,说是近来学里拮据,将将换了一批新物什,看陛下能不能着户部那头批些银钱来修缮大门。 傅应绝心塞,批呗,还能不准咋滴。 大门都叫自家那个给捶烂了,他再不给赔偿,那才真叫说不过去。 也没打算从户部那头拿钱,走的自己的私账,算是聊表歉意了。 若单是这一点,他也不至于沉默至此。 因为奶团子那破坏力,他这个当爹的是再清楚不过了。 真叫他说不出话来的,是后头祭酒颤颤巍巍写下的一段话。 也不是什么天崩地裂,异象突生的大事,可偏偏就叫帝王变了脸色。 信上说, 他家那奶娃娃哭得伤心,说赔不起钱了,叫他们不要卖崽崽,也不要卖爹爹。 她上大街上讨饭去。 位置都定好了,听小粽子说是天桥底下行情要好些,她就去那儿了。 傅应绝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摆出个什么表情来应对。 “我幼时,当是没有这般……单纯。” 还是给自己孩子留了面子,换了个措辞。 他想了许久,甚至将自己从小到大,不知凡几的事迹都数了个遍。 向来对自己这聪明才智,坚定不移地肯定着的人,都难免有些动摇。 说起来小人儿也不笨,做着课业读着书表现都还算不错,就是吧…… 年纪小了,脑袋瓜子不机灵。 可是傅应绝这在自家闺女儿眼里穷翻了的老父亲,实在是难以释怀。 他也能明白,毕竟小孩儿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却是半个铜子儿都没落在她手里过。 那憨憨胖脑袋一碰!就得出来这么个结论。 傅应绝对此也是百口莫辩,甚至于是忍不住自我怀疑。 不过他自从养了孩子,再离谱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 自问已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反思了有一会儿,便抖了抖纸张,重拾体面。 还能怎么着,当好话听呗,至少还是有孝心的,知晓父亲辛苦,打算自己要饭平账。 准备要饭的傅锦梨,才不知自家老父亲坎坷的心里路程。 她此刻看着在自己眼前合上的,破了个洞的,朱红大门。 懵着小胖脸,“出,出来了哇。” 是的,出来了。 不止她,一旁站着的四个,手上挎着自己的小包,齐齐作伴着被扫地出门了。 说是扫地出门,也不尽然。 前头祭酒在几人嘴里知晓了原委,满头黑线。 最后轻咳一声,严肃了嗓音,“学里也非是教条严厉,自来便讲究变通,讲究活学。” “也常常带领你们亲自领会,于物物中求得学识,既是不小心为之,便也不罚你们。” “可错既已成,便要付出代价。故你们几人,今日到刘家娘子那处,切身体会往来俗事。” “明日,一人交一篇文章到我手中!”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其实拘着学习不见得是好事,死灌蛮溉养出的秧苗会泡漕在地里。 不拘于什么法子,能教会道理便是好法子。 高置金阁,反而不利于成长,那便都拽下来些,贴地气些。 能实实在在体会到俗世人情,以后才不至于做那只知圣贤书,端不起煤油盏的浑人。 不过想着都还是几个孩子,祭酒考虑的也周全,请了学里打杂的小厮送去,还差人给各家递去了信儿。 孩子呢,叫他送去吃苦学习去了,他们也派些人来,可莫要出些什么事。 第121章 能吃一间屋子那么大! 天降大喜! 简直是天降大喜! 这对傅锦梨来说不亚于峰回路转,馅饼儿掉嘴里了! 嘴巴都要笑歪了。 前头因着出不去还伤心欲绝,不小心一拳将门给干废了担心挨罚。 谁知,现在,反而出来了! “别高兴,祭酒说回去要写文章。”季楚瞧着她眉飞色舞的小模样,悄声提醒。 写文章呐,至于是写什么,那自然是所见所闻所感。 奶团子大步迈开小短腿,像只横冲直撞的小牛。 “小梨子才不忘记!小梨子写多多!” 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回去就叫爹爹教,现在要去吃糕糕啦~ 刘婉就一个人,还是个女子,也做不了什么热火朝天的酒楼同脚店。 她就支起了布幡,卖一些能放的点心零嘴。 晨间呢,在外头摆个小桌,也售着包子馒头这一类的早点。 现在日头起来了,已然过了早间的忙碌,她将外头的蒸笼与桌板一收,摘下早点售卖的牌子回店内去。 转身抬了脚—— “姨姨——” 小嗓子冲破天际,细听之下竟是带着势不可挡之力! 刘婉愣住,疑惑了一瞬。 听着像是……小殿下的声音。 她迟疑着转头,一只小奶包已然在几个小男孩的护送下,一溜烟冲了过来! “呜呜呜,我辛苦,小梨子辛苦——,不给我来呀。” “想的,小梨子想姨姨,想糕糕。” 抱着刘婉的大腿,将小胖脸一扬起来,肉嘟嘟的下巴磕在她膝上,小嘴张张合合就开始告状。 一边说还是配合着表情,一时挤眉弄眼地凶神恶煞,一时又可怜兮兮。 誓要将自己一路的艰辛说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刘婉望着黏在自己腿上的小人儿,“呀”了一声,面露惊喜。 “小殿下!” 她蹲下身来,那一小个视线还不能与她平齐。 几人已经分隔了数日,今日小娃娃陡然出现在跟前,刘婉忍不住鼻头一酸。 看着这模样细致的小人儿,她又止不住地想起了当日她卧病在床傅锦梨一脸焦急。 又想起了公堂之上,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对她开口便是维护。 刘婉笑出了泪来,“几日不见小殿下,民妇在家中日日挂念。” 不止挂念,因着唐衍父亲造了杀孽,她如今还爱上了读经上香。 在寺庙三跪九叩为唐衍求了长生牌,平安扣。 几个孩子也没有落下,可长生牌需得生辰八字,几人金尊玉贵,泄出去半点都怕有心人拿了做筏子。 于是便只求到了平安扣,是她真心实意,在城外华光寺里头拜了百层梯,求来的。 只愿这几个孩子,福禄永明。 她抬手一抹,眼里虽有水光,笑意却从未歇下。 将小人儿细细打量了一番,瞧着她神情委屈地说着自己怎样怎样不听话,又怎样怎样要上街讨饭去了。 刘婉忍不住“噗嗤”一声,“讨什么饭,这里有的是!我这里头啊,都是给咱们小殿下留的!” 她指了指自己身后大敞着的两扇门,温声细语地对着奶团子道。 都是,都是小殿下的! 奶团子耳尖一动,双眸瞪大,乐得直结巴,“我,我的,小梨子的……” 小梨子能吃,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糕糕啊! “对,都留给小梨子。” 傅锦梨脑袋都高兴昏了,爹爹不给多吃,每次都偷偷摸摸。 如今凭空得了一屋子,这简直是穷人乍富! 不过她还是极有原则,努力吸了吸小肚子,忍痛道,“一……两块就好了!” 她伸出四根短短的手指比了比。 “爹爹说,乖乖只能吃两块!” 她也不贪心,虽然喜欢,可还是记得傅应绝的话。 素日偷着拿也是分给小伙伴,自己最多也就悄摸多吃一两块儿,傅应绝想着也就多几块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没有他的首肯,奶团子就算馋得眼泪直掉,也只是背着小胖手哭,多的,再不敢拿了。 所以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磨她爹,只要那头松口了,她就心安理得乐颠颠儿。 她历来是“视糕如命”,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呢? 这么说吧。 就算是不能吃,在一旁看着流口水她也是高兴的。 “别的给,给小粽子,同薛福蔚呀。” 猪猪不爱吃糕糕! 猪猪是笨蛋! 她想了想,又奶声问,“可不可以,给羊羊带一块儿啊。” “还有,还有小猫猫!” 刘婉哪有什么不答应的,“行!带多少都没问题。” 若是以前,家里头那样的情况,还真对着小人儿说不出这样的大话。 可陛下出手大方,光是不痛不痒的一点谢礼就惊得刘婉说不出话来。 如今赁了这铺子,还有得空余! 店里边生意也好,相信用不了多久,日子便能过得红红火火。 刘婉感念父女两人,便对着唐衍耳提面命,日日都是念经一样,叫他知晓日后若当真有了出息,能明白何人当得他所报。 看着奶团子掰着手指头正算着,刘婉也连忙招呼后头几个。 “快快,都快些进来!瞧我,都高兴昏了,这大门口的,哪是说话的地儿。” 铺子其实不大,可里头打理得干干净净,中间摆着两排货柜,上头井然排列着白胖喜人的各色糕点。 用干净白布盖着,只揭开一点来好叫人瞧清楚里头是什么。 薛福蔚眼睛都挪不开,步子顿住,“好,好多啊……” 傅锦梨是只爱这甜腻腻的,薛福蔚却是什么样儿的都爱! 光看他体型就知晓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了。 也不挑嘴,味道只要过得去,他都吃! 那样一个豪强世族,也不知是怎么将孩子教得这般好养活。 “刘姨可真厉害。” 赵驰纵忍不住夸,一屋子呢,少说成百上千了,码得齐齐整整,种类繁多,满目玲琅。 全是她一人完成的! “我康康,小梨子看看呀!” 听见几人说话,她也心急。 只见她像只小壁虎一样,翘着一只腿黏在货柜上头。 却连上边是个什么情况都看不见! 扭着头就要寻求帮助,薛福蔚身手敏捷,先一步往旁边一闪! 小胖子假装看不见自家大哥,抬头装模作样地数着屋顶有几根柱子。 不是他不抱,实是前头试过了,抱不动啊! 薛小胖后头是唐衍,陡然接到了奶团子的目光,唐衍看了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 一咬牙,“我来!” 季楚瞅着悬,奶团子虽小,可对于他们这几个同样矮手矮脚的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小秤砣。 “可别,当心将人抱摔着。” 最后是刘婉看着自家小子那抬不起四斤米的样子,赶紧出言阻止。 傻小子抱不抱得动另说,可莫要将小殿下摔着了。 题外:更新没有变的!字数是一样的,只是前几天把两章糅合在一章了。 第122章 都来买小梨子的糕糕 傅锦梨自从身份放到了明面上以后,身旁盯着的人也多了起来。 除开傅应绝指派的,还有京中诸世家的人。 上京分门阀与新贵。 清臣只管忠心耿耿,流连朝政,世家却是要多些弯弯绕绕,纠葛纷扰。 出于多方考量,他们不敢放任自己探听不到半点小殿下的消息。 但要说是监视,他们万万不敢! 连凑近些看两眼他们都要斟酌再三,一旦挨得近了,探得到探不到还另说,主要是连小命都估计保不住。 陛下抬手就能给他们捏死,毕竟隐龙卫可不是吃素不办事儿的。 顶天了就是知道小殿下今日几时出的宫,几时进的学堂。 而对于这些,傅应绝是默许的。 因着京中还是聪明人多,知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天子与朝臣的究极利益是一致的,而傅应绝又同傅锦梨绑在一处。 换言之,这小殿下同江山社稷也是同命一体。 最不希望傅锦梨出事的,除了傅应绝,便是这些世家了。 所以世家的眼线落在她身上,也算得上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保护。 而近日以来,除了世家,又多了一波人。 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知道自己漏洞百出。 同他那妹妹,倒是像极了。 终究不是出之同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同那些京中观望的不同,詹南禹是当真存着不轨之心! 几乎是傅锦梨前脚出了太学,他便得了消息,按耐不住。 同一时间,身处宫中的傅应绝,听着下头的禀报,也嘴角缓缓一勾。 极放肆,极恣意,连带着面庞也明朗了几分。 他嘴唇动了动,轻嗤一声,“蠢货。” 詹南禹其实有些狗急跳墙的意味,詹十鸾不配合,整日唯唯诺诺。 吓唬也吓唬了,甚至动手给了她两巴掌。 她就是非说,“我已然去了,只是取得小殿下信任还需些时日,皇兄你何苦为难我一个废物。” 詹南禹脸都气绿了! 也不打算再听信詹十鸾狗屁的打草惊蛇那套,直接将王虫又召了出来。 王虫通体漆黑,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现在那冰蓝泛着寒气的盒子一揭开。 它动作迟缓地动了动头上的触角,像是方苏醒过来,发出尖锐的一丝“吱——”,叫人不寒而栗。 詹南禹轻轻将它从盒中挪了出来,那软趴趴一团的东西仍旧一动不动。 直至男人割破手掌,鲜红带着腥气的血液顺着滚落在桌上。 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引至血液流动处顺着空气传播至王虫的所在。 那虫子,终于动了起来! 它像是兴奋,触角不断交替着,朝着滴落在桌上的血液处挪去。 方一接触到,那血红便争先恐后地往它身体里钻! 瞧着着极其肉麻,又邪气。 詹南禹脸上的笑扩大,近乎病态,“吃吧,吃吧,吃饱饱的,将那小不点儿留下来。” “吱——” 王虫又尖锐地叫了一声,不大,但是刺耳,像是在回应。 *** 刘家娘子的小铺开张不久,但是因着种类多,滋味儿又好,吸引了不少客人。 可今日进店里的买家,却是少有在认真看糕点的,倒是频频回头,打量那中堂上的椅子。 只因着这店里大椅上! 摆了个福娃娃! 傅锦梨翘着小脚脚,手乖乖放好。 仰着一张小脸看四处走动的人。 “小姑娘,你是,你是老板娘家里的小闺女儿啊。” 有个穿着青缎短打,姑娘打扮的女子问,她也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才挪着步子上来搭话。 她也算是这铺子里头的常客,却是第一次瞧见这小团子。 奶娃娃什么都不干,就晃着小脚丫子,脑袋跟眼珠子随着你转来转去的,包子脸鼓鼓。 待你不小心跟她对视上,她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只是演技还未炉火纯青,每每被抓包,都是一副心虚的模样,眼睛直打瞟。 傅锦梨坐着,手放在膝盖上,眼睛都不带动一下。 没想到会有人上来同她说话,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乖乖回道。 “小梨子是,爹爹的闺女儿哦。” 不是老板娘的小闺女,是爹爹的呀! 老板娘是谁呀。 她回话时才真叫人受不住,一双仿若会说话一样的眼睛,就看着你一人,软声细语地。 站着的姑娘看得手痒,想在她随着嘴巴一张一合而软乎乎鼓起的胖脸蛋上捏一捏。 手感必是十分好! 小娃娃都生得这样好看,她爹岂不是要长成个天仙样? “那你是在,在这儿等你爹爹吗?” 姑娘又问。 傅锦梨哼哼着摇头,“不等呀,爹爹在家,我卖糕糕,赚钱!” “赚钱,不卖爹爹。” 她来时委屈得小嘴巴巴说个不停,刘婉知晓了原委,直夸她小小年纪就孝敬陛下,想来陛下定然是高兴极了。 又听她说准备要饭去了。 刘婉连同几个孩子,又忙告诉她不必如此,陛下有的是钱。 奶娃娃不信。 她一脸凝重地道,“偏楞!小梨子做坏事,花光爹爹的钱钱啦!” “家里没有了,我们是,穷光蛋!” 父女俩住在宫里,一应事物都有专人备好,需得银货两讫的事儿几乎没有。 所以平素里是半个大子儿都见不着的。 在小人儿心里,没见着,那就是没有。 如今那大门又叫她轰坏了,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这下险些将傅应绝头发丝儿都压掉半根。 于是小人儿毅然决然,吃了秤砣铁了心,小花子这碗饭,她是吃定了! 养小梨子费钱钱,以后她下学就背着自己的小布袋,再拿个小盆,沿街叫唤。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也不白拿别人的,就当是借,小梨子以后有钱了,再给还回去! 至于如何有钱,她再上别处要去。 她这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是个人都觉得离谱。 可你要叫他们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惊觉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最后没办法,刘婉只得哄着她,叫她在这处乖乖坐好。 说是铺子里没人看着不行,今日便雇她在此处帮忙,待关门了,给她发工钱! 于是正儿八经·领工钱上岗的奶团子,就这么瞪着大眼睛,双目炯炯地盯着进来的人。 一个都不放过! “赚,赚钱?”女子听不太明白。 小崽儿赚啥钱? 奶团子说话就是捡着她记得的几句强调,你要真叫她给你前因后果说清楚,她也是干瞪眼睛说不出来。 前言不搭后语,有时间便是傅应绝也是半蒙半猜,听得够呛。 偏偏小人儿不觉是自己的问题。 傅锦梨瞧着说话的女子,目光包容。 似乎是不太聪明,连小宝宝的话都听不懂哟。 不过她向来是待人极宽善,又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道, “小梨子老板!卖糕糕,赚钱钱。” “姐姐买糕糕呀!” 一只三岁多点的小奶包,杵着一张小胖脸儿,拍拍胸脯叫你买糕糕。 女子险些手一挥,“买!都买,买光!” 可那点所剩无几的理智,想到自己荷包里揣着的几两银锭,又险险咬着舌头,没叫她色令智昏。 她又放柔了声音,“姐姐买,你给姐姐指指哪个好吃呀。” 小崽崽一听,这是生意上门呀! “好吃!”她撑着椅子,就要下来,“小梨子下,小梨子知道~” 怕她摔着,女子忙伸手搀着她。 而这一幕,落在不知情者眼里,便是一陌生女子,将好好坐着的小娃娃抱了下来。 小娃娃瞧着可爱又白嫩,莫不是这人起了什么歹心! 至少,从后头出来的薛福蔚是这么想的。 “哇,我家孩子!不动不动!” 小胖子跑起来胖胖的肚子抖了两下,急忙冲过去,将小胖梨按在凳子上。 他来得突然,小胖墩这么一扑。 两人的动作就这么一顿,茫然地望着他。 傅锦梨往后仰倒了一些,原本还被吓了一跳,一见是薛福蔚,便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拍了拍。 薛福蔚面上警惕着,将奶团子圈在怀里,扭过头去看那女子。 “不可以带走,这是我们家的小孩儿!” 一个小屁孩,护着另一个小屁孩说这是他们家的孩子。 女子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们兄弟姐妹五六个呢!你偷不完的!” 女子直接傻了,这是以为她要拐带孩子啊。 她面皮薄,忍不住红了下,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带走,是小姑娘说带我买些点心。” 真是这样? 薛福蔚有些狐疑,而奶团子重重点头,“买多多,小梨子分钱钱!” 小孩儿最是好骗,又怕别人一不小心将她撞着了。 虽然几次交代她坐好了不要下去走动,但还是放心不下。 于是几人分工明确,轮流守着,其余时候便是季楚跟唐衍在后头小院里随手帮些忙,再看看书。 前边门口是赵驰纵跟着刘婉这里搬搬,那里挪挪。 而薛福蔚挺着小肚子,自觉在铺子里巡视,也是十分有派头! 叫他们歇着也不肯听,前前后后地跟着忙活。 解释了误会,薛福蔚便挠了挠脑袋,也没有什么难为情,拉不下脸的。 笑呵呵地道歉,“实在对不住,家里只有这么一个了,要好好看着些。” “无事无事。”女子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甚至是十分认同薛福蔚的说法,“长得这般漂亮,确实是要不错眼地盯着。” “你是她哥哥吗?”她又问。 薛福蔚张嘴,刚要解释,奶团子先出声了。 “不是,哥哥,小梨子大哥!” 爹爹说,不许叫几个臭小子哥哥呀! 小梨子才是薛狐蔚的大哥! 小姑娘笑得甜,小胖手搂在怀里护着自己的肚子,是个对小孩儿来说极自在的姿势。 她的裙摆被一下一下踢出来的小鞋子荡出一圈圈锦浪。 小胖子将她被蹭乱的裙子拍了拍,点点头,“没错,这是我大哥。” 一个三岁的小大哥跟一个六岁的小老弟,两人都觉得没问题。 这便是别个的家事了,女子也不好再多问什么。 而后便是小胖子将奶团子半托半抱地带到了地上。 甫一落了地,傅锦梨牵上薛小胖的手,又伸手轻轻攥住她的衣服,“来呀,小梨子好吃!” 薛福蔚纠正她,“小梨子不能吃,要说小梨子知道什么好吃。” “嗷!” 两个都白白胖胖的小孩儿,脑袋凑到一块儿,低低絮絮地说着话。 女子被这一幕震得险些气冲天门,头上冒着热气,烧得找不着北。 虽说是叫傅锦梨介绍,但她连那货架都够不见,话也说不称展,咿咿呀呀地别人听不清半个字。 只会说一句,“好!买呀!” 最后还是薛福蔚发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将这糕点夸得似那天上的琼浆玉露,蟠桃仙丹。 女子被拎着一大袋点心出了店门归家去的时候,脑袋都还是晕的。 小老板下了地,便像是巡视领地的小鹅,拉都拉不回凳子上去了。 故今日来店里的客人,稍不留神一回头,便能见着一个穿着粉裙的小丫头,珠圆玉润,小脸奶呼呼。 她会扯着你的衣服,踮着脚来将小胖手举过头顶指着货架上她根本看不清的货品。 而后软声软语地对你说一句,“买呀,小梨子知道,好吃!” 于是不约而同地,今日进店的人全买多了! 也不管是什么东西,几乎是小奶娃指哪买哪儿。 傅锦梨就在人群里,乐颠颠地跑来跑去。 不时便是小脸严肃,指着这个,“好吃!” 又指着那个,“好吃!” 小小一只,迈开腿这里晃晃,那里晃晃。 还有客人见她可爱,悄悄掰了糕点喂她。 小人儿便乖乖张大嘴巴,“啊——” 然后一口吃掉! 日头高高升起,上工的挑货的都要归家用晌。 店里边人也渐渐少了。 刘婉叫几个孩子到后边去歇一会儿等着吃饭了。 这宅子买得好,后头还有个配套的小院子,刘婉翻了地准备种些菜苗。 傅锦梨手上拿着根同她差不多高的棍子,站在翻开的土包旁边,这里戳一下,那里挖一下。 “小梨子种菜菜~” “小梨子,别下去弄脏衣服。” 几人站在她不远处,唐衍叮嘱她道。 小奶娃头也没回,“好嗷~” 新鲜的土壤还带着水汽,沁出大地青草的芳香。 左侧还有先前住户留下的花花草草,已经长得繁茂,花枝交杂。 头上是秋日寒凉的日光,洒照下来,在地上留下花叶的阴影。 这样的花丛,打理不好的话,里头便易生些小虫。 这株看着倒是干净,但刘婉也没打算留。 光那藤蔓,估摸着年岁久了,长得有力又粗壮,可不是自家瞧着长大的,这样年纪大的草木,种在院子里反而不好。 万物有灵,这样的灵长,孤儿寡母守不住。 况且,谁知那花影深处,在过去几十年里都藏些什么东西…… 第123章 王虫 王虫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其炼制方法独特,存活率又极低。 几乎是千百只取其一。 但你要说它的有什么莫大的功能,其实并不见得。 它的能力对于一些人来说可称之为鸡肋。 杀伤力比不上攻击性蛊虫,也没有如药蛊一样的功效。 它的存在,是为蛊惑人心。 南度以前的皇族,并非詹氏,而是乌姓。 这里便要涉及到一段秘辛。 传闻詹家的老祖宗便是乌姓一族的家臣。 当时的詹家家主,生有一女,二八而嫁,次年守寡。 也未同夫家守节,而是转头就回了娘家,乌皇恰巧至詹家议事,对其一见钟情。 詹家女半推半就,两人暗度陈仓。 也不知乌皇是否当真对人爱到了骨子里,对于詹女的请求,有理的无理的,合情的不合情的,无有不应! 且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最后竟是将自家江山,拱手相送! 而满朝臣子,连同乌姓皇亲,无一人阻止! 诡异得出奇。 可更奇的还在后头。 詹家上位之后,族内又出了一件怪事儿。 便是那詹氏一脉,大肆夭折! 且死状极其凄惨可怖! 像是叫山精野怪吸干了精血,浑身上下干瘦得只剩一层皮,并里头那骨头架子。 后来,便听人说,是詹家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老天爷长了眼睛,要叫他詹家付出代价哩! 也有人说,詹氏有秘术,可蛊惑人心,这便是那秘术反噬所致! 众说纷纭,真真假假,单凭模糊的字眼拼凑在一起,众人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却也下意识地对南度皇族,敬而远之。 浑身漆黑的虫子不知在草丛里蹲守了多久,它一动不动地,复眼里看不清人,只知道有团小小的热源靠近,它触角稍动了一下。 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鸣。 像是一条异声道的波浪荡起圈圈层层的纹路,一直传入外头那一小团的耳里。 傅锦梨戳着泥土的动作一顿,茫然眨了眨眼。 而后猛地一跺脚,小牙齿像是狗崽子遇见威胁一般咧开来。 发出几声哼哼。 她狠狠地将棍子往土里一插,棍子直接破入地底三寸有余! 小脸上气鼓鼓。 这声音看月亮那天也听见过,可是一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声音阴暗,在小龙崽子这处有一种湿乎乎厚重的黏腻感。 她很不喜欢,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于是小丫头鼓着小胖脸,将目光猛地投向了不远处林木丛里的郁郁葱葱。 王虫藏在繁茂里,慢吞吞地动了下躯干,感受着热源越来越近,它也悄悄往外头爬去。 傅锦梨将棍子一提,轻而易举地拔起来,捏在手中。 “哈!” 她比划似地奶呵一声,小手往前一划,棍子猛然略过,留下一道清脆的破空声。 随着小人儿身子的摆动,腰间挂着的坠子连同下摆粉白的流苏也弹跳两下。 随着晃动,露出了坠子的真容,赫然是一只五爪飞扬,须发凌厉的金龙。 奶团子提着棍子,迈开了腿,王虫也慢悠悠地往外头爬来。 一人一虫,挨得愈发近! 直至两者之间只剩一层浅薄的绿叶,一个黏腻藏在暗处,一个骄阳下眉眼纯稚。 “在这里?”小人儿喃喃着疑惑。 奶团子执着棍子轻轻在地上磕了下,嘴唇红润。 “乖乖出来哟。” 出来挨打!坏家伙! 外头的磕响惊动了藏在里边的虫子,它那看不出头尾的身子停了下。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发现了。 不过它脑子从来不会思考,只短暂地顿了下,又往前挪去,这次速度快了许多。 傅锦梨等不到它出来,重重一哼,后撤半步。 “不听话!” 小奶娃娃像是气极,胖脸的肉抖了抖,拧着眉头准备蹲下身去拿棍子给它掏出来。 可方屈了膝盖,眼中就陡然出现了一只黑乎乎的虫子! 从林丛里头爬出来,触角交替碰了碰,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嘶叫从口器里传出。 就这么张牙舞爪地摆在眼前。 小奶团子呆了一下,瞪大眼睛,定定看着这黢黑的一只。 而后反应过来,猛地往后跳去! 小脸后知后觉地皱在一起,眼里有些嫌弃,张口想骂,又怕当着别……别虫的面,说虫坏话不好。 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犹犹豫豫的, “你有些,不好看。” 不是她以貌取虫,这玩意儿在小娃娃眼里,真的丑得出奇! 黑得跟个煤球一样,她又偏爱亮晶晶的东西,对于这虫子,看都不忍心再看一眼。 可比起小人儿的避之不及,王虫却是血肉底下泛起了不明显的红,以更快的速度向傅锦梨爬来。 奶团子实在是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成日对着她吱哇乱叫,可长成这样又实在有碍观瞻,捉都不想捉。 此刻见着它朝自己来了,奶团子竟是脑子一抽,脚下一打转,扭头就跑! 嘴里还十分委屈。 “你丑,你丑!不要你!不许追小梨子!” 因着奶娃娃刨泥巴刨得正起劲,几人看了会儿,想着该是无甚危险,便转身回了屋内,时不时出来瞅她一眼。 故此刻院子里就只有傅锦梨一人。 她跑着小嘴也不停,“不许呀!爹爹打你!” “呜呜——太丑啦……” 起初她真的只是不想挨近这只黑虫子,可是后来,跑着跑着,那声音却变了样。 “你追不着!哈哈哈,是笨蛋!” “小梨子!跑跑跑——丑虫子,追不着!” 她迈着小短腿可劲儿地跑,王虫便在后头紧追不舍。 跑动间,原本只锁在傅锦梨周身,人类器官所闻不到的异香,随着坠子的甩动,一层一层向外扩散去! 王虫速度不慢,小奶娃一圈一圈地跑,它便跟着紧紧地追。 估计它存在感不强的脑子,都想不通有朝一日,它一只珍贵的王虫竟会被个小娃娃遛得满院子晃。 香气在院子里铺开,顺着奔跑的轨迹落在后边的王虫身上,不动声色将它围住。 追得起劲儿的黑虫陡然刹住! 愣在原地像是迷失了方向。 触角迟疑着,微微往前碰了碰,不知触到什么东西,像是被火燎了一般缩回来! 躯干十分人性化地一颤! “吱——” 一声带着恐惧的鸣叫。 前头跑着的傅锦梨自然听见了,她脚步不停,但忍不住好奇心回头看了眼。 便见那虫子如见洪水猛兽一般,僵着往墙角处爬去。 奶团子停下,小脸一垮,提着小棍子就过去撵它。 “追呀,快来!你不乖,你偷懒!” 王虫,“……” 她一挨近,王虫爬得更快了,可估摸着是见着恐惧的东西,爬得哆哆嗦嗦地。 速度也比不上先前,一缓再缓。 奶团子一跳,蹦到它前头。 “哪里跑呀!” 王虫缩着身子一抖,又连忙换了方向。 傅锦梨迈着小腿哒哒哒过去又给他堵住,虫子又转换方向。 她又堵,又换! 又换,又堵! 小人儿玩得是不亦乐乎,也不计较它长得丑了。 “快跑,小梨子来咯!” “嗷呜嗷呜,让你先走,唔,走三步!” 场面忽然掉了个头。 前头虎视眈眈追着人的王虫,此刻被人拿着棍子赶着,哆哆嗦嗦地逃命。 暗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如何?” “小殿下,雄风不减。”答话的人吞了吞口水。 原本见着蛊虫露面,暗卫也紧绷起来。 这玩意儿实在玄之又玄,又阴狠得过分,瞧着模样都差不多,却是有之欲其生,有之欲其死。 解蛊的法子少有人会,一旦中招再麻烦不过! 故暗卫都是紧紧盯着,确保蛊虫在近身前能一击毙命! 可没想到啊。 属实没想到。 在外头叫人闻风丧胆的虫子,被自家小殿下嫌丑不说,还遛着跑! 跑着跑着又拿着棍子赶。 那王虫在她手底下,仿若浪花都翻不起半个! 王虫现在如何呢? 王虫都要吓死了! 这个人类幼崽身上气味儿不对! 因着先前吸了詹南禹大量的血,它浑身上下被血气萦绕,对周围气息转换不太敏感。 如今小人儿一跑一跳,不仅那幽骨的味道传了来。 还混杂着一丝,不明显的异族气息! 叫王虫本能里惧怕,颤栗。 可偏偏! 小孩儿不放过它! “吱——” “不许说话!” 傅锦梨提着她那有自己一般高的棍子,追得王虫满地爬。 王虫只恨自己没有那地蛊一般的功能,不然只怕会遁地自逃! “小梨子!吃饭啦——” 赵驰纵趴在窗户口那儿,扯着嗓子喊她。 小人儿赶着虫子的动作一顿,连忙回头,“来哒!” 不过她应完,看着地上那爬得半死不活的虫子,又有些犯难。 之前还跑得好好的,现在像是被榨干了一般。 傅锦梨恨铁不成钢,“没有力气你,被人打!” 小梨子追一追就跑不动了,以后又在外头吱哇乱叫不得被人揍死! 天地良心! 他们蛊之一类,之所以叫众人谈之变色,便是因着悄无声息,无孔不入,机敏又迅速。 它这王虫更是一经出手,从无败绩! 谁知今日竟是还未动手,就叫人发现了。 而那幽骨,更是克星! 随着被那香气追逐的时间越久,王虫的身子也愈发僵硬,连行动都迟缓了许多。 傅锦梨忙着干饭,于是赶它,“快回家,小梨子吃饭啦。” 可虫子现在动动足须都一顿一顿地,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过在小人儿这处,瞧着便是另一层意思了。 “你不想走?” 没人回答。 这可就难办了。 小人儿歪了脑袋,为难得很。 虫子太丑了,小梨子不想要,可是它又不想走,想小梨子陪它玩儿。 傅锦梨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太懂得拒绝。 犹犹豫豫一番,她便叹了口气,面上勉强,“好吧。” 好什么,也没说,只是扔了手上的棍子,扭头便跑。 随着她的离开,王虫浑身笼罩的窒压感散去稍许。 僵硬的虫身陡然一松,它迟缓地活动了下,动作虽大不如前,却渐渐灵活。 它那缩回去的触角,又伸出来探了探,确保没人后,使了浑身的力赶紧逃跑! 这么一只黝黑的,甚至看不清脑袋在哪头的虫子,竟是叫人凭空感觉出一股子急切。 可还未走两步! 一道黑影兜头罩下! 闷头爬着的王虫一头撞上道坚硬的碗壁! 奶团子又折回来了! 一张天真的小脸儿粉白可人,“睡觉,乖乖睡觉。” 她蹲在地上,两只小胖手按着不知从何处扒拉出来的破罐子。 一把将虫子罩在地上,又拍拍小罐子的底座,张嘴便哄。 “你乖乖,小梨子吃饭。” 里头的虫子泣不成声,发出一声泣血的哀鸣! 叫声穿透厚实的罐身传来。 奶团子脸一板,“不叫!坏坏,你坏,不好听!” 这虫子叫起来渗人,鸡皮疙瘩落一地。 它在里头无头苍蝇一样打转,四周黑黢黢的,连条出去的路都没有,它焦躁又恐惧。 没等它转几圈,看不真切的眼里忽然一亮,它又叫人拿东西囫囵个儿敞开肚皮夹了起来! 奶团子捡了旁边的长树枝,将地上趴着的虫子挑起来。 可她手上干不了细致活,反复好几下,那树枝在虫子身上一直戳来戳去。 最后好不容易夹稳了,她手上颤巍巍的,憋了一口气,将它往罐子里一放! 再抓起旁边的枯枝树叶一洒,用店里废弃的油纸包将口一封!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脏兮兮的小手她也不嫌弃,在粉裙子上留下两个黑乎乎的小手印。 嘴角一翘,“小梨子聪明!” 这样子,就不会跑出来吓到别人,再怎么叫也听不见啦! 小人儿压根不知道,它这叫声旁人听都听不见。 非是詹氏血亲,它就算是叫破天去! 正常人耳根本听不着! 罐子里头连半点空隙都没给它留,枝叶严严实实地压下来,险些给压断气,这下是想叫都叫不出声了。 不过也算是同奶娃娃的目的,不谋而合。 若有养蛊人见着它受这般待遇,怕是要责小人儿暴殄天物。 要知道。 这样珍贵的王虫,向来是被人仔仔细细地养护着,住的都是养精蓄元的寒玉宝盒! 这罐子实在磕碜! —— 几个小孩儿没在学里,家里头大人接到消息时也没什么大反应。 左右能学进去的在哪儿都是学,学不进去的你给他搬个坛坐在菩萨面前,也是半个大字儿不进脑子。 不过放任几个孩子在外也不是个事儿,更何况还有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 故周家那头便遣了今日赋闲在家的周意然来。 周意然一身武袍,翻身上马。 待坐稳,他眼睫微抬,看着突然冲到眼前的女子,狠狠皱了眉。 吐字没什么情绪, “远些。” 第124章 我不顺路 胯下的马随着周意然出入军营,剿匪杀敌,站在那处,有着比之寻常马匹要高挺的身姿和蹄腿。 打了个响鼻,极具力量感的后臀连带着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它微微走动两下,詹十鸾腿都有些软。 她也不敢靠得太近,攥紧手帕稳住心神。 看着马背上居高临下,没什么表情的男人,她大着胆子开了口。 “周……周统领。” 女子眼中如盛满水光,模样娇弱,楚楚可怜。 瞧着一副弱不禁风,欲说还休之意。 周意然神色淡淡,像是没瞧见一般,公事公办地拱了手,“见过公主。” 敷衍都写在了脸上,甚至连马都没下。 其实非是他不善,周意然自来就克己守礼。 是詹十鸾方才的举动无意触了他的禁地。 军中战马性烈,又是随着上阵杀敌的,早已练就了一番对突进眼前之人抬腿便踹的本领。 詹十鸾这突然之间冲过来,若不是周意然坐在马上制住些,怕是这瞧起来无二两肉的公主早飞出三米远,半死不活了。 瞧着下头人也无让开的意思,他又问了句,“公主可是有事?” 抬眼看了下天色,这时候几个小家伙当是方用过午食。 季楚当是会看会儿子书,小殿下会扭头呼呼大睡,赵驰纵会在外头挥着小棒子舞得呼呼哈哈。 这么一想着,就有些出神。 詹十鸾不知如何说,也不懂詹南禹究竟是怎么想的。 看着那头父女俩固若金汤,他又打起了天子近臣的主意。 而这首当其冲的,便是二十好几,血气方刚的周意然。 詹家祖辈的成功并不是偶然,也非是简简单单一纸让位诏书能说得清的。 那勾住天子的詹家女劳苦功高,蛊惑朝臣的詹氏族人也举足轻重。 枕边人自来是最亲近不过,也是最易松懈的。 只要趁其不备,以特殊法子种蛊,那才叫做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别的诸如偷袭这类趁其不备的法子,因着被种蛊者身体无意识的阻挡与排斥,效果上会大打折扣,也难免出现纰漏。 所以詹南禹才有了效仿祖辈这一想法,让詹十鸾频频接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更何况是这如通天大厦一般,层层迭起的大启天子。 一旦迷惑住,后续再源源不断地往内侵蚀,就像当年一般,这大启江山,于他们还不是探囊取物? 可偏偏! 父女俩那头是油盐不进! 于是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位年少有为,天子臂膀的统领大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周大人……我,十鸾偶然至此,与大人还是颇有缘分。” 詹十鸾干巴巴地扯着。 周意然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目光沉静,无悲无喜,让詹十鸾有些无地自容。 行勾引鬼祟之事,最怕遇见这种正气凛然的人,光是一个眼神过来,便是半点邪念都能给你抹个干净。 “不巧。” 周意然不搭她的话,“公主见谅,周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统,统领!” 见他提了缰绳,当真要走,詹十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抬着手挡在马匹前头。 马儿前蹄刨了刨,已然是一副警惕的姿态。 周意然抬手在它鬃毛上轻轻一抚,马儿才温顺下来,打了个响鼻,悠悠站着。 马背上的男人眉头微蹙,想斥她当真不要命了。 又想到二人非亲非故,他又懒得张这个口去费口舌。 “公主究竟所为何事。” “我……”詹十鸾看着那马儿,心底下颤得厉害,“统领要去往何处?” 娇弱无比的美人,仰着白皙的脖颈,泪眼婆娑。 左一句有缘右一句去向,害怕极了还要死命拦着你。 若是换了个人,只怕是要被哄得两眼发直,舌头发干。 可惜了。 遇见的是周意然。 周意然闻言微眯了眼,若方才是嫌她莽撞,那此刻便是疑她动机了。 毕竟这位身份可不是普通人,整日的去向保不齐就是国事机密。 举足轻重的朝臣,同异国公主,两人本就是要避嫌的立场。 此刻叫她当街拦住,若是换个疑心病重的上位者,周意然也不知是要死个几次。 “公主恕罪,周某私事,不便相告。” 周意然比之石头坚挺,脑子里有策略经书,却装不下风花雪月的弯弯绕绕。 对于男女这点事儿还止于手底下的兵口无遮拦时开的荤腔,还未开怜香惜玉的那一窍。 詹十鸾面色一僵,扯出个欲哭无泪的尴尬笑容。 她自来了大启,叫詹南禹安排着四处找不痛快。 便是个家里教一教,知晓廉耻的女子,都不会做出这样孟浪之举,而她一国公主,却是身不由己,连连自轻。 “统领说笑……十鸾是想着,问一下您是否顺路……” “不顺。”周意然想也没想,连顺哪里都不问,“公主问错人了。” 他定定看进詹十鸾的眼底,将里头藏着的挣扎与痛苦瞧得分明,却不感同身受,也不怜惜困苦。 “京中数万万人,公主随意找一个,都比问周某来得有用。” 詹十鸾也想不到他会这样直接果断,后头的话也被堵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是否是大启的特色,目前她接触的两个男人,都与外头大不相同。 直来直去,强势又硬气,当然,也不排除她压根儿配不上他们动脑子,耍手段。 周意然还好些,至少还注意着她是一国公主,那位却是敷衍得眼神都欠奉。 女子苦涩极了,周意然抬手抱拳,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策马而过。 只略过她身侧时,头也未偏,薄唇翕合,话语随着飒飒风声传来,低沉难辨。 “贵自怜矣。” 单单四个字,明明灭灭听不真切,传入詹十鸾耳中,她脸色大变。 转身望去,男人微俯着身子,胯下骏马高高跃起,只给她留下翻飞的衣角同男人乌发下硬朗的下颌线条。 詹十鸾像是被抽去了呼吸的本能,没了反应。 耳边的字眼像是进了十八道回旋的窄巷,反复盘旋,振聋发聩。 像把小锤子,将她的心脏一下一下击打得血流不止。 贵自怜矣。 贵自怜矣。 詹十鸾人生大起大落,父王说她是南度至宝,将她养得像是菟丝花缠绕连绵。 她可以有万千宠爱,却只能按照父王安排好的轨迹,像是一樽照他心意长大的人偶娃娃。 光鲜亮丽,里头却空荡荡。 后头父王出了事,她便成了皇兄手里的牵线木偶。 不管两者是谁,都从未真正将她当一个有意识,有灵魂的人。 可今日有人对她说,贵自怜矣。 自怜,自怜。 妙的便是前头那一个“自”。 自我,自立,自尊,自爱。 一个建立在人能独立思考,自在行走基础上的字眼。 一种真真正正剥离依托,无足之鸟生出肢爪落地般的实在感。 明明周意然已离开许久,詹十鸾却觉得他打马而过留下的风沙以及衣带缠乱带来的利劲。 全都后知后觉地落在她面上,割得眼角生疼,被迷得泪流不止。 *** 周意然翻身下马,看着眼前不大的铺面,男人周身凌厉,路过的行人避开的同时又忍不住回头打量。 他没多停顿,走了过去。 才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一声怪里怪气的大叫。 “全是我卖的!啊哈哈哈——” 薛家的那小胖子插着腰,对着已经空了的货架笑得不能自已。 而那在自己想法里本该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人儿,抱着手,挺着小肚子,站在薛福蔚身后。 小嘴巴翘着,一张小脸神气极了。 在她腰间,用根红绳,挂着个罐子。 罐子被人洗刷了干净,却还是能看出残破,被绳子绑着,一直拖到地上。 一身锦衣,拿出去值万金,却不想腰间一根红布,地上坠个破烂。 小人儿每走动一下,罐子也跟着一同在地上被拖着走。 原是傅锦梨用过饭还惦记着她的破罐子,可上头又是泥又是灰的,她也浑不在意,一股脑往裙子上抹。 最后是刘婉发现了,给她打了水擦手,又拿湿布将裙子也过了一道。 不过这裙子用料讲究,名贵也娇气,擦了也不见好到哪里去,上头都是灰扑扑的爪子印。 只得拿了新的小碎花布匹给她当小布兜给系着。 见她宝贝着她的小破罐,还一道洗涮干净给她拖着。 小人儿憨头憨脑的,粉裙子罩碎花,整一个小土妞。 现在小土妞在这儿求夸。 “小梨子也棒棒!小梨子老板!” 今日生意尤其好,本该卖到晚间的东西,到午后已经去了一多半。 两个小的功不可没! 刘婉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真厉害,待会儿给小殿下多多的钱。” “嚎~” 奶团子笑得乖软,有多多钱钱给爹爹,赔别人的大门了! 周意然跨进来,视线落在几人身上,在季楚微弯的眼上顿了瞬。 季楚向来自持,一副小大人模样,在父亲同自己面前,都是恭敬又认真,从不露出一丝松懈。 这样的,他瞧着倒是意外。 几人交谈得开心,也没注意到他,他也未出言打扰。 “这般,再努力个几日,修缮大门的钱便够了。” 季楚也顺着她道,几人为了叫她不去要饭也是煞费苦心。 赵驰纵却想不到那么多,对于傅锦梨他向来是无条件支持的。 “没事的,钱不够,我俩一起去!” 小孩儿纯粹,常在大人口中知晓人间疾苦。 却只怀着怜惜,从无抵触与嫌恶。 甚至于是能不露怯于俗世目光,淡然置之,毫不在意。 薛福蔚却拍拍肚子,豪气万丈,“怕啥,我有私房钱的,都用我的!” 薛家养孩子,给了许多银钱,又偏偏教得勤俭,他那钱罐子里头已然是响当当。 唐衍也有自己存得钱,但是不多,不过他说,“那我,那我听说在街边耍大刀也能挣钱。” 小少年羞赧一笑,“我去给他们搬刀子。” 一群或家世斐然,或稍有富足的孩子,全在为小女娃娃闯下的祸进言献策,为她的补救大业添砖加瓦。 周意然听得像发笑,几个人小鬼大的。 “那我也表示一下,为你们添上几两。” 男人的声音透着调笑,偏又一本正经。 里头的几人都愣了下,傅锦梨反应极快,还未见到人,手已经张开朝着声源处跑了去。 “周周哥哥哇!” 她跑起来后头的罐子在地上磕得滴里当啷的,已然不堪重负,偏生就是不碎! 周意然将跑到跟前的小胖丫头举起来,一身小碎花,笑得傻乎乎的。 他有些忍俊不禁。 “小殿下今日瞧着别致。” 小娃娃哪里能听出好坏,也不知这别致是个什么意思。 搂着他的脖子在上头拱了拱,她极喜欢叫人抱起来。 抱高高的,她就从最小的变成最最最大的! “周周哥哥!” 周意然应她,“嗯。” “小梨子请你,吃糕糕!” 小人儿眼睛晶亮,今日赚钱了!随便吃,随便吃! 周周哥哥随便吃哇! “那便多谢。” 周意然谢她,抱着她过去,又同刘婉打了招呼,再对几个小孩儿点头示意。 季楚朝前一步,规规矩矩地拱手,模样认真,又恢复了小古板的模样。 “兄长。” 周意然看着弟弟微垂的头颅,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傅锦梨同季楚最大的不同,便是一人恨不得将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与欲望都一吐为快,倾诉个干净。 一人却又事事往心里边藏,像是一个无底的黑匣子。 故一个娇纵坦率地要抱,一个克己地见礼。 他这样闷葫芦一样的人,能抬手满足小人儿直白的要求,却是不知如何应对弟弟的沉默。 “嗯,母亲唤我来看着些,再接你回家。” 对于他的来意,季楚有些意外,“兄长繁忙,弟弟一人便可。” 他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同他解释。 兄长是陛下肱骨,平日里便忙碌,不必浪费时间来接他的。 小少年有些无奈,“我已然大了,你们不必担心我的。” 周意然想说他如何算得上大,不过五岁,别家五岁放在家宅里都不放心呢。 不过最后开口却只化作一句沉沉的,“无事。” 第125章 季楚 “周大哥都来接季楚了,怎我爹还不叫人来看看我。” 赵驰纵瞅着有些许不忿! 他爹怎么回事儿? 他大儿子搁外头也不说来瞅瞅。 他日常跳脱至此,就是嘴巴想说两句,没什么别的意思。 奶团子坐在周意然怀里,摇着小脑袋,“周周哥哥,喜欢猪猪,来接哦!” “像爹爹,也爱小梨子!” 周意然的心意像是藏在地下百丈的谷底流水,极甘甜舒喉,却叫人难以摸寻。 不管是女孩在情感上的细腻心思还是小龙崽敏锐的察觉,都让她能窥见那点丝丝毫毫,被厚重盖住的情绪波动。 她的话,叫季楚眼波微动了动,抬起头来,去看周意然。 而周意然的视线,也恰恰好挪了过来。 兄弟二人,短暂无言地交接,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各自挪开了目光。 周意然对着季楚,总有些手足无措,尽管如何运筹帷幄,在情感上也缺乏掌控。 见幼弟寡言,也不知说些什么。 而一旁的季楚呢。 周天刚正不阿,周夫人大家闺秀,都是羞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 他们的爱意讲究含蓄不显,而非是率真热情。 两兄弟有样学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板直与迟钝。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毫不犹豫地点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 季楚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脑中一闪而过周意然如山的眼神,沉静又无声。 他喉咙滚了两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意然脑中随着季楚的发声“嗡”了一下! 他的气息有片刻不稳,连带着愕然。 他以为,以为季楚会一笑置之,幼弟心底同他的隔阂,既大也小。 大到两人对坐无言,兄弟阋墙;却又小到只是弟弟一时的别扭和闹脾气。 旁人只道季楚矫情,却只有周意然知晓那是何种感觉。 我本天骄,却又奈何头上大山遮顶不见焱日。 若非是困苦,又怎会有既生何生的慨叹。 所以周意然理解他,也从不觉得他有错。 可他却万万想不到季楚会应,小人儿说周意然关心季楚。 而季楚说,“嗯。” 男人手里还抱着奶团子,一大个高高站着,却透着些许手足混乱同一些不易察觉的狂喜。 *** 今日几人一直待到太阳将落,才依依不舍地各回各家。 傅锦梨扯着她的小罐子,系着她的小花布,就这一副模样出现在傅应绝眼前时。 傅应绝没说话,只看着小人儿哒哒迈过来的腿,悄悄往桌后挪了些。 老父亲尽量克制了下,让表情看起来温和一些,“回来了。” “回来!” 奶团子瞧着藏在桌子后的爹爹,歪了歪脑袋。 “爹爹来哇。” 爹爹出来抱抱小梨子! 傅应绝:…… 不想抱,真的不想抱。 埋汰,真的埋汰。 “爹爹……手上脏。” 一听他说手上脏,傅锦梨便收起了要抱的手,教育他,“洗手爹爹!不爱干净!” 很是不赞同,很是正气凛然。 只是腰间挂个破烂,脚上鞋子灰扑扑,小花布底下漏出来的裙摆也是这里一块那里一块。 很是没有说服力。 傅应绝想叫她低头先看看自己,不过她一向是自我感觉良好,再说小孩儿爱玩些也是正常的。 “……嗯,我的错。” 闺女儿没错,都是他的错。 小人也不要他抱了,自顾着爬上自己的专属小凳子,坐得乖乖巧巧。 除了小脸儿还白净,笑得可可爱爱,别的地方,光是看着,傅应绝都怀疑她当真是去捡破烂,要饭了。 眼神落在那同名贵地毯格格不入的破罐子,傅应绝眸光一凝。 那点不明显的洁癖,能忍受自家闺女儿,却受不了别的破烂儿。 “是什么。” 男人朝着地上东西扬了扬下巴。 傅锦梨低头看去,是自己今日捡的丑八怪。 “小梨子的,捡的!” “?” 当真去拾秽杂了? 傅应绝想骂娘,又怕教坏孩子,“……爹还养得起你。” 用不着这一小只挎着小包去可怜兮兮滚得像个小煤球。 “胡说!” 小人儿看着他,目光沉痛,一副你不要再说啦,我都知道的表情。 “穷光蛋,我们穷光蛋。” “……” 穷光蛋傅应绝,不知晓该摆出个什么样子才叫做有钱。 他难不成还要像外头那花枝招展的薛小胖一样,成日穿金戴银,当着小人儿的面滴里当啷地不成? 只能一次又一次,苍白又无力地解释道。 “爹真的有钱。” “你骗小孩!” “……” 得。 傅应绝瞅她那“善解人意”的模样,想收拾人,但看着小人儿软乎乎的脸蛋,又下不去手。 只得默默转移了话题,“玩儿了一天了,累不累,先换身衣裳?” 换衣裳? 小人儿摸了摸自己身上系着的白底蓝花布帛。 这花色,放在哪一个村头,都是时兴的。 入手软和,便是做成衣裳也不会割到小孩儿细嫩的皮肉,已然算是好料子了。 要知道,如今大部分寻常百姓,做的衣服仍是简单的粗葛。 对于上头细碎的图案,小人儿很是喜欢,她扯着给傅应绝看。 “换了的,新衣裳!” 小奶团子本就胖嘟嘟,衣裙是细软沙罗,层层叠叠有一定的蓬松感。 那布匹一裹,活像颗小胖球。 傅应绝狠狠闭了眼。 在心底给自己做了建设,自家闺女儿的喜好向来是有目共睹的。 淡定,淡定。 他再睁眼时,又恢复了平静,“苏展说今日给你定做了一批新的小龙衫,你不试试?” “小龙?” 奶团子的衣服多,但小孩儿整日在外头摸爬滚打,损耗也快。 宫里头新进了些锦缎,想着她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便给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都备着些。 也不是铺张,帝王公主的礼制也是有定数的,不过是将他的份例给到小娃娃那头罢了。 傅应绝以前还不乐意看这些,现在是偶然见哪位大臣揣什么样的新绢帕,宫女们戴什么样的新头花,都要留意一下。 男人舒展眉目,瞧着那坐在凳子上翘着脚丫子的奶团子,长长应了声。 “对,新的小龙。” 那比起小花来说,她更喜欢的,还是金灿灿威风凛凛的龙! 于是奶团子顺着凳子滑下去,举高了手乖乖等着。 又想着自家爹爹手脏,连忙收了回来。 “……” 不过傅锦梨再一想,反正都要换洗的,脏便脏吧。 “爹爹抱!换新衣服!” 傅应绝:逃不过,真的逃不过。 小人儿去洗白白,也要安置好她的小罐子,将东西放在紫宸殿外头的花砵底下,还不忘记朝里头叮嘱。 “不许说话哦,不然,小梨子打!” 小巴掌还恐吓一般在罐子旁的地上拍了两下,啪啪作响。 也不知道她是用了几成的劲儿,罐子都叫她拍得颤了几下。 而里头的虫子,早叫她这一整天拴着四处跑,颠得七荤八素,现在这程度的,对它而言,都是小打小闹了。 虫子在这边受苦,另一头的詹南禹也不大好受。 他坐立不安,总有些心悸感。 可想到那小孩儿不过三岁,而自己的王虫却是身经百战。 当是不会出事。 这般想着,他便放下了心。 只是仍旧有些纳闷,这都出去快一天了,怎还不见半点动静传来。 “皇兄。” 外头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詹南禹,烛火微晃,透过门框上四方格子里的丝棉纸,能瞧见女子单薄的身影。 她对自己向来避之不及,倒是没想到今日会主动过来。 “进。” 詹十鸾推门而入,又回身半掩上。 “怎么。” 在詹南禹打量的目光下,詹十鸾忍不住一抖,她掐了掐掌心,努力放稳声线。 “皇兄,十鸾今日,做得还算顺利,周统领他……” “瞧着似是有意。” “嗯?”詹南禹一喜,消化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他那头可行?” 接连吃瘪,竟会在不抱希望之时,给了他这么一个大惊喜? 他喜形于色,詹十鸾嘴里的一丁点儿成功,就能扫空他前头几日的颓丧。 虽然细微,甚至不知最后能不能成,但对他而言,这却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至少,至少说明他的法子不是半点无用。 而只要出了这一点变数,剩下的还会远吗! 他眼中的热意不加掩饰,盯着詹十鸾的眼神带着探究和毒辣。 “说说,他是何反应。” 詹十鸾后背已是冷汗直下,她极力克服对詹南禹下意识的恐惧,颤着声音,叫自己不露出马脚。 “是。” “今日我在街上——” 女子缓言轻语,话里逻辑也说得过去,兄妹俩足足交谈了有半个时辰,詹十鸾才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一路慢悠悠,瞧着如常,却在关上自己房门的那一刻,脱力般顺着门板跪坐在地上。 大眼睛里被藏起来的惊恐与忐忑现在全全涌了上来! 詹南禹有些时候倒是谨慎非常,抓着她问了不少细节,险些没圆过去。 詹十鸾抬起指尖,轻轻攥住心口的位置,慢慢收紧来。 那里头在跳动,像是人偶长出了心脏,开始渴盼提线外头的嘈杂,而不是安逸于里头装聋作哑的得过且过。 她不是第一次对詹南禹撒谎,以前只为敷衍,今日却是她反反复复重演练习了无数次! 周意然或许只是随口一言,幡然醒悟谈不上,却也叫她有了丝别的念头。 她想,孤身一人。 这样说似乎不太对劲。 应该是,她想,从樊笼里挣脱出去! 没有教条和约束,只有她自己。 詹十鸾当初在太学外被人打晕了扔回来,她下意识地瞒着詹南禹,却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现在她想,大致是脑子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成百上千次上演了出逃的戏码。 于是在那样的关头,她自身趋利避害选择了闭嘴。 只要闭嘴,只要不告诉詹南禹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别人注视之下。 便能叫他更进一步,不收敛,沾沾自喜地作死。 今日,她更是编造了一段他想知道想听到的,稳了他的心。 剩下的,便要看大启这头了。 傅应绝是断断不会放过这样虎视眈眈对着他女儿的人。 寄希望于旁人,或许太过草率及无能,可是目前,这是她唯一的法子了。 懦弱了十几年的人,哪能一朝便长出过人的心计。 只能耍些小手段罢了。 詹十鸾神色渐渐坚定,若是败露,詹南禹不会放过她的。 可今日迈出这一步,不论结局如何,她都认了! 詹十鸾一向是逆来顺受,詹南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她竟敢哄骗自己。 他此刻已然因为詹十鸾编造的那点成功,开始畅享今后的大好场景。 男人面露不屑,他还当是什么固若金汤的不倒翁,现在还不是叫他掘破一个口子。 詹南禹手撑在膝上,头上微卷的头发跟小辫顺着垂落。 眼底是熊熊燃烧的野心,笑意狰狞。 “老不死的固步自封,如今却叫你见见何为后起之雄才!” 他一直不赞同南度王那安于现状的性子。 一国之君,若不开疆扩土,弘扬国威又算得上什么明君! 明明掌握了这般逆天秘术,却是畏手畏脚,毫无大志! 现在好了啊,天意如此,叫那老不死的重病昏迷,叫他詹南禹横空出世,施展拳脚! “我詹南禹要做,便做最好!待我将大启收入囊中,才当得上这千古一帝!” 要说这詹南禹会挑地方呢,眼高于顶,妄图一步登天,竟是第一个便选了这庞然大物一般的大启。 也不知何时,他才能知晓何为以蛇吞象,自不量力! 旁的不说,傅应绝在大启,当真是手眼通天。 只要他想,便没有他不知的事。 他非是第一次讽詹南禹,现在是连一句“蠢货”都不愿再骂。 何止是蠢啊,刚愎自用,被个女人哄得团团转,也不知是如何长这么大的。 “南度宵小。” 要说这南度王也忒不会养孩子,女儿不像样,儿子嘛,又太“像样”。 不像他…… 傅应绝挥退暗卫,撩开眼皮透过床榻的薄纱去看里头那像小狗刨一样翻来滚去的奶团子。 也不是在搞些什么,哼哧哼哧,嘴里还嘟囔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傅应绝又换了坐姿,瞅着小人儿是哪哪儿都顺眼。 暗自点头,不像他,养个闺女儿又乖又可人。 今后还不知要如何吊打他南度王膝下那些糟心玩意儿。 第126章 我没瞎 不过他也没开心太久。 小人儿顺着床幔爬了下来,仰着小胖脸思索了一下,光着脚丫子便往外头冲。 “做什么去。” 端坐在殿外,被小人儿无视了个彻底的老父亲,长腿一迈,将她拎了起来。 低声训她,“鞋都不穿了,莫不是真要上天!” 地上虽铺了毯子,但小孩儿家身子娇弱,还一骨碌朝着殿外跑。 这两日温度降下来了,风又大。 这么一吹,不是找罪受? 小人儿日常被拎在半空中,小幅度摆了两下,两只光溜溜的胖脚丫子踩在一处。 “爹爹放下呀。” 她指着外头,“去拿东西,我去外头拿!” “好好睡觉,跑外头干嘛。” “我的。”她小声解释,“我的小罐子。” 她放在外头的小罐子还没拿! 小梨子忘记啦! 想一出是一出的。 傅应绝没太在意,伸出大手包了下她的小胖脚。 没他半个巴掌大,暖哄哄地,倒是不凉。 “哪个罐子?” 一问出口随即便想到多半是她归家时挂在腰间的破烂。 小人儿听他问,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那是当时系着红布条的地方。 “这里!小梨子这里。” 还真是。 傅应绝想也没想便拒绝,“不许。” 还不知道是什么脏的臭的,尽往家里带。 他的回答太过坚决,小人儿还想说两句,傅应绝压根儿不给她机会。 将人抱回去控制着力道往榻上一扔。 奶团子瞬时摔到她的小龙身上“啊呀”叫唤了下。 她也没多待,哼哧哼哧地要翻身起来。 傅应绝将她支起来的小脑袋一戳,她便又滚了回去。 “弟弟还不够你玩的?” 那破罐子拿来干嘛。 奶团子拱了两下,摔翻了,起不来,只张着两只小爪子求救。 “爹爹呀!” “小梨子,坏啦!” “动不了啦!” “……坏不了。” 傅应绝伸手过去,她小巴掌“唰”一下便捏住他两根手指,借力摇摇晃晃地坐起来。 小脸臭臭地,“你坏!” 傅应绝好笑,“你自己笨怪我。” “是爹爹扔掉!” “好好好,是我。”嘴上随意地哄着,掀开被子又给她塞进去掖好。 小人儿被带着躺下,还是惦记着她的丑东西。 嘴巴好几次张开,想说些什么,叫傅应绝嘴里“小梨子”“乖乖”地哄着,她便稀里糊涂地睡了。 她总爱在外头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来,或是路边的一株草,或是踢到的一块小石头,或是薛福蔚衣服上掉下的珠子。 故那小破罐,傅应绝虽嫌弃,但也没怎么深想。 直至第二日,奶团子穿了衣服,连早点都顾不上吃。 捏着一勺粥又咕噜咕噜往外跑,蹲下去抱着那小罐子朝地上一磕! 她本是想将堵着罐口的东西磕出来,谁知力气用大了些,那玩意儿又是不堪重负,直接就碎了! “做什么!” 后头跟上来的傅应绝一见着罐子“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他忙过去将人抱起来。 小人儿看着在自己手上四分五裂的东西,有些茫然。 未来得及多想些什么,手上还捏着她的小勺子,便懵着脸叫他爹又拎在了半空中。 傅应绝拎着人,将她小脸掰过来,两人面对着面,男人静静看了他几瞬,很是匪夷。 “怎么回事?” “莫不是日子到了,反骨冒头?” 又是光脚跑,又是砸罐子的。 不是听人说要岁数再大些,才会这样不服管教吗? 傅应绝看着无辜眨着眼睛的小孩儿,皱起了眉。 瞧着也太小了些,难道是龙崽子这反骨比别人来得早? 奶团子看看自己的爹爹,又艰难地从他手上扭头去看一地残渣。 如是反复几下,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 “碎掉!” 小人儿胖脸一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惊天大事,指着地上的碎片。 “我没瞎。”傅应绝无奈。 第127章 没死,冻僵了 “小虫子死掉!” “?” 傅应绝没太懂她的意思,但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又问了一句。 “什么?” “小虫子!” 奶团子那半勺子粥也泼了,她在半空中晃了一下,熟练地荡了一下,扭过去一把搂住傅应绝,稳稳挂在他怀里。 指着地上枯枝落叶并罐子残渣,瘪了小嘴,像是要哭。 “小梨子捡的丑八怪,给它喝粥粥,被我敲死哒!” 她是真的伤心,虽然那虫子丑是丑了点,但小人儿也没想到会给自己砸死。 虫子? 傅应绝愣了下,脑中有东西一闪, “死了?” 奶团子重重点头,还有些委屈。 丑虫子还没有吃饭,小梨子不小心把它砸碎了! “小梨子坏!” 她好心办了坏事儿,存着些歉疚。 傅应绝却没说话,抬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瓜,垂首望着那堆残渣神色渐渐发深。 碎片青白夹杂着灰屑,里边枯黄带着青绿的叶子。 当是小孩儿从地上随手抓了,一股脑塞进去的,怪不得昨日回家后那副德性。 也不知里边是压了个什么东西。 他抱着眼角挂泪的女孩儿,眸光一闪。 奶团子软乎乎地靠过去,闯了祸就小屁股一扭往人怀里埋,拿一双泛湿的眼睛看着。 “爹爹……” “嗯。” 傅应绝低低应她一声,却是往前迈动了一步。 明黄的靴子沾了尘,他不予理睬,抬脚轻轻踢开上边压着的碎陶片。 望着下头露出来的东西,微顿,而后猝不及防挑了下眉。 男人心里边百般滋味,半晌无言,最后只化作一句意味深长的,“还得是你啊。” 带足了微叹与无奈。 而奶团子不懂他什么意思,只仰着小胖脸看他。 傅应绝瞅着怀里的小人儿,小脸圆乎乎的,腮边粉白,乌黑发亮的眼珠子巴巴望着。 一脸无辜,对自己所作所为是一概不知。 就在那一堆烂树叶里头,躺着条乌黑的虫子,身子都发僵了,只有触角有气无力地不时抽动两下。 青黑的外皮下,有血红色的涌动若隐若现。 那是血气。 而凡世众蛊中,有这一特征的,唯南度王虫也。 他哼笑,捏了下奶团子脑袋顶的小发包。 “厉害啊。” 傅应绝真心实意夸赞。 他想着南度那头会不老实,所以给她带了幽骨,却没想到那边决心那么高,将血肉饲养的王虫都遣了来。 他更没想到的是。 这胖丫头居然把那虫子逮了关进小罐子里遛了一天! “小梨子不要厉害,死掉!” 小姑娘拿着她的小勺子,委屈得像个小傻子。 不明白她干坏事儿怎么爹爹还说厉害,以后都没有虫给她追着玩了。 “没死。”傅应绝道。 “不动啦!死掉不动。”小人儿不信,憋着眼泪摇头。 见她小脑袋瓜还不明状况,傅应绝只得给她解释两句,“真没死,估摸着是叫你关里头冻僵了。” 当然,这是骗小孩儿的。 王虫向来用寒玉宝盒养着,再是冰天雪地都冻不着,如今这模样怕是在自家闺女儿手里遭了罪了。 不过嘛,小孩儿也是好心,就不必叫她知道这些,徒增烦恼了。 “真的?”她眼泪来得快去得快,此刻仅是带着一点哭腔。 看着地上那僵硬地翘着触角的虫子,又去同傅应绝商量,打些歪点子。 “穿衣裳,给虫虫穿,暖呼呼。” “......” 倒是想不到小孩儿还是个周全人。 虫子离了傅锦梨身旁一夜,幽骨的作用早已减弱,只是在里头被压挤得厉害,动弹不得。 此刻一见天光,那还未扩散开来的,若有若无的香味又将它笼罩了个彻底! 想叫,叫不出。 想跑,跑不掉。 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 傅应绝哄完孩子,同她拉了勾,说是给小虫子做新衣服,定叫它舒舒服服地回过魂来。 如此,小人儿才算是不闹了,将她又抱回了殿内。 只是两人方一走,松了一头的王虫,又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黑衣人,粗暴地一拽! 又进了个密不透风的容器! 黑衣人动作十分迅速,还顺手将一地残渣打扫完,才隐去了身形。 这么一个小插曲。 奶团子还是十分信任自家老父亲,将小虫子委托给了他,自己便屁颠屁颠上学去。 站在车辙上,还不忘奶声奶气地交代,“爹爹乖乖,给小梨子养一会儿,丑八怪呀。” “要穿衣服,不给小梨子的,小龙。” 傅应绝,“……” “知道了。”拍拍她肉乎乎的小胳膊,将她往车内一塞,傅应绝敷衍道。 护食的,还知道叫她爹不把自己的小龙衫给丑虫子穿。 她这性子一会儿娇,一会儿拧的,傅应绝逗着倒是好玩儿。 上京得了恩赐能在皇城骑马乘轿的,凤毛麟角。 此刻倒是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整日里懵着脑袋打马车去,又喜滋滋地被接回来。 负手而立的男人看着内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马车,才收回视线,想起自己还有早朝未上。 “摆驾。” 苏展俯身退下,“是。” 自来学子勤勉,报晓而起,伴着朝霞入学。 季楚早早地就带上自己的包,在府门外等着小厮驾车而来。 就这么一点间隙,他也未曾放过,还在默背昨日归家后父亲教导的内容。 小少年静静立着,清瘦,书卷气与沉稳交织身侧。 忽而眼睛往下一垂,便见一粒石子儿躺在靴边。 季楚没管,闭上了眼睛继续在心里头默默复诵。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 瞧着那枚石子儿,微抿了唇,也没再继续默书了,只盯着它不言不语。 于是,周意然出门时,便看着幼弟与地上的石头互相对峙着。 他有些奇怪,还未开口喊,那静站了有一会儿的小少年,动了。 只见他小幅度地踢了下腿,脚边的石子儿咕噜咕噜地就滚远了。 直至触到不远处的墙壁,才停下来。 而“罪魁祸首”季楚,看着这一幕,落下了紧绷的唇角,面上都松弛了几分。 整个人也褪去了沉稳,在空无一人的府门前,卸下厚重的外壳。 周意然甚至在他身上,瞧出了些许愉悦的意味。 倒是,难得见他做些符合年纪的“幼稚”行为。 第128章 不怪 季楚再小些时候,很是喜欢粘着周意然,周意然虽不说,却也会停下步子等跟在身后,路都走不稳的小子。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那总是慕孺地看着自己的幼弟,开始刻意收敛孩子气,学着兄长的模样端方稳重。 更是早早就不会再做这一看就跳脱稚气的举动。 周意然的意外,可想而知。 踢石子儿。 赵驰纵那小子都嫌弃影响他男子汉气概,不稀得再做 也只有那娇滴滴的,走起路来哼哧哼哧,见着路边花花草草都要去招一下的小丫头才爱这些。 “季楚。” 周意然忽然,便出了声。 他眼神有些发远,见着眼前的幼弟,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又被勾了出来。 那时的季楚比现在矮一些,笑容也更多一些。 他的声音叫季楚僵住,有些慌乱地将脸绷住,故作镇定地回过头去。 “兄长。” 小少年拱手,这模样比之见学里夫子还要郑重些。 周意然指骨动了下,方才的冲动与季楚此刻的恭敬撞在一块儿,忽而便叫他淡下了神情。 意兴阑珊。 他望着垂在自己眼前的脑袋,眼底带着些微的无奈。 他未说话,季楚便也不动,两人都固执。 最后周意然先败下阵来。 “嗯,上学?” 他移开了目光,明知故问。 季楚直起身子,认真地答着,“是,今日套车晚了些。” 这句说完,两人之间又静默了下来。 他抬起头,能看到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兄长,身形依旧坚毅。 只是那落在远处的眼,总含着些似说不清道不明的闷。 他愁些什么呢? 大概能叫一个青年才俊,天之骄子烦心的,唯有朝堂上那些琐碎难事了。 脑中不期然地,又晃过昨日那句,“周周哥哥,喜欢猪猪。” 是喜欢的吧,无论是语重心长的教导,还是稍显严苛的要求。 或沉重,或轻松,大概都是周意然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切。 犹豫着,季楚还是问了一声,“兄长今日也晚了些。” 从周府到皇城金銮殿,可比他到学堂远多了。 这样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落在周意然耳中,却是足足叫他顿了两瞬。 “耽误了会儿。” 努力稳住,但仍旧显得急切,话落又欲盖弥彰地清咳一声。 他那看着同往常无异,严肃冷沉的脸仅仅是仓促了下,便叫季楚怔住。 周意然一直是严肃的,甚至于是对自己十分苛刻的一个人,又冷又硬,处事周全,手段了得。 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在季楚眼中简直是毫无破绽可言。 倒是从未在幼弟跟前露出这般不稳重的样子。 季楚破天荒地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自己无礼,又老实认错,“兄长勿怪,弟弟失礼。” 周意然却是高兴的,“不怪。” 换做平常,季楚只会一言不发站在他身侧,等到马车来了,又是一板一眼地告别,直将自己浑身裹得像块小木板。 不怪。 可是季楚以为兄长会说一句,“嗯。” 一直都是这样,他能察觉出兄长对自己有些无对策,除了对自己的求教谆谆教诲,大多时候都是一句没什么情绪的“嗯”。 季楚又想到方才他的失态,微耷的眼中,带着茫然。 两人的交谈,只能说是兄友弟恭,亲近却算不上。 可只有兄弟二人自己清楚,如今这般已是有多不容易。 两人也未说多久的话,一个要上学,一个要入朝上值,两头分别,各奔其所。 只是季楚稳稳坐在车上,心底却是不平静。 他追逐了兄长许久,兄长也一直是自己的表率与楷模。 他努力了许久,如今外头说他不及周意然的言论也渐渐少了,他该满意,该开心,乃至于欣喜若狂,他夙愿得解,可为何心底空落落地。 季楚不知。 他不明白如今自己这般的心绪,到底称之为什么。 尤其是看着周意然在自己眼前藏不住落寞之时,那种空寂甚至是达到了顶峰。 *** 傅应绝觉得自己最是听劝,尤其是听自家闺女儿的劝。 小人儿叫他照顾好那破虫。 行啊,照顾。 毒药刀剑,好吃好喝供着。 要穿衣保暖。 也行,破布一裹,这还不暖和? “如何?” 底下跪着的人身形矮小,瞧着极不起眼。 “禀主子,已然有了头绪。” “嗯。”傅应绝懒散地坐着,“别弄死了,待会儿人回来了指不定要找。” 底下的人立刻会意。 什么人? 自然是那祖宗。 小家伙想一出是一出的,也不知下学归家来是否还惦记着那王虫。 那虫子此刻叫自己拿剧毒泡着,里里外外研究了透底儿、 倒是确实该注意着,莫要一不小心嗝屁了,惹小主子挂念。 “是。” 答话的人抬起头来,面色惨白,瞧着无一丝人气儿,那眼睛! 却是碧绿! “属下已获悉小半,相信不久,便能得解。” 她碧绿的眼珠子有些空洞,再配着那张脸,瞧着可怖! 虽露了出来,却不敢直视圣颜, 傅应绝无动于衷,只淡定叫人退下。 可待她退至一半,坐着的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且慢。” 竹青不解,却也停下脚步,静候指令。 傅应绝似是在思考,指尖敲得笃笃作响。 “你留下,在永嘉身旁。” “主子?!” 那双苍翠的眼,微愕。 小主子身侧也跟了不少人,可现在主子这样开口,断然不是叫她一同隐在暗处那么简单。 她善毒善医,手上的功夫却不行,论起保护小主子,比不上其他隐龙卫。 更何况…… 竹青眼睛暗下去。 傅应绝将她反应看在眼里,哪里不懂。 竹青面相诡怖,见之能叫小儿啼哭三夜。 可那是一般小孩儿吗?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帝王心情颇好地笑了声。 “你当她会在意这些?” 别的不说,那小丫头可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 注意力总放在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成天咿咿呀呀糊里糊涂地。 “莫要小瞧朕的女儿。” 想到傅锦梨,难得能同别人调笑几分。 他本也不愿将竹青安在傅锦梨身旁,只那小家伙无知无畏,胆子着实大了些。 连那么一个歹毒东西都敢挂着四处乱窜,虽是在她跟前无甚杀伤力了。 可以后呢? 以后若再遇上别的,撸着袖子亢亢地冲,再赶上身旁人来不及的时候,那不玩儿完? 深思熟虑之下,便将这有“无毒鬼”之称的竹青,留在她身边。 总能教些什么的,她的确有点子本事。 第129章 全是偷我小梨子的! 隐龙卫因其特殊性质,里头都是些奇人。 不论男女,甚至刚开始培养的幼齿小儿,定都是根骨奇佳,天赋异禀的。 竹青不算出色,但绝对称得上奇异。 天生药鼎。 对毒,蛊之类的,极为敏感。 她那一身血肉,外头传是能解百毒,虽是夸大其词,但也不算空口虚言。 “主子......” 竹青仍旧犹豫,“属下愿同首领一同隐在小殿下身侧,无须......” 她这长相,实在是吓人,在外行走,总是不便的。 一双碧绿的眼珠子,像是湖底青苔爬满的蚌珠,外边罩阴翳,里头生璀璨。 她倒不怕什么,就是担心为小主子惹来非议。 世人重面子,关上门来无论过得怎样,走在外头必然要光鲜亮丽,昂首阔步。 带在身侧的人,也是主人家的体面,自然该要瞧着周正妥帖。 “照做便是。” 傅应绝能给底下人最好的安置,却没那个耐性去一个个安抚。 人是他生的,他还能不知道吗? 莫说就一个绿眼睛,便是路边那石头化人了,也不见得小孩儿会多诧异。 顶天了就是一阵稀奇,再巴巴贴上去要陪着一起玩。 见傅应绝意已定,竹青也不再多说什么,退了下去。 只是奶团子一直是皇宫学堂两头跑,明面上身旁并未时时刻刻跟着人。 鉴于此次,傅应绝还是担心小孩儿平日里“一人”待着的时候没轻没重。 术业有专攻,很多东西,还是得烦请别个儿来教。 竹青卸下那一身黑衣,穿上了宫中统一制派的服饰,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瞧着年纪不大,就是脸上没什么人气儿。 小全子也是在宫中十来年,最懂演饰,只是还没练到他干爹苏展那样滴水不漏的程度。 而竹青呢,又恰巧是最警觉周围一切风吹草动的,便是闭了眼,都能察觉到那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你如此,也能留在小殿下身旁?” 她唇角微动,说的话毫不留情。 隐龙卫只从于傅氏一族,更准确说是傅氏一族掌权者。 同天子近侍,相似却又不同。 他们行踪隐蔽,如今唯有苏展,算得上他们共事之人,相互连通着,却也井水河水互不相犯。 毕竟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唯一的维系点,只有傅氏天子罢了。 如今这小太监,倒是火候稍欠,这样的人,也能留在小主子身侧? 小全子被揭穿,也不尴尬,反是笑得和善。 “竹青姑娘见笑,小全子本事不大,能侍奉在小主子身旁,已是皇恩浩荡。” 他脸上瞧不出半点不虞,“姑娘教训得是,也是我实在不该,若有冒犯,在此赔个不是,姑娘原谅则个。” 他这没有半点脾气,似是小意讨饶的样子,反而叫竹青微挑了眉,高看一眼。 她一双眼睁开来,正眼打量小全子。 脸上笑意无懈可击,真诚得叫人挑不出错,是那种极易叫人放下心防的做派。 可竹青却实实在在清楚,那么个大染缸出来的,能做到苏展手下第一人,不过也是一条毒蛇罢了。 “倒还算是有几分样子。” 笑面虎不好当,冒失点没事儿,最重要的是能屈能伸。 也算是夸赞了。 小全子像是听不懂一般,只一个劲儿憨笑。 奶团子当是自己走错了路,呼啦啦跑过去,看着小全子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子。 她想都没想,甩着包转头便走。 小全子都没反应过来,那冲过来的小胖墩脚都没带停的,很是丝滑地在他眼前拐了个弯儿。 然后,走了? “小主子您上哪儿去啊!” 他连忙上去叫人。 傅锦梨听见了,疑惑这人不仅长得像小全子,声音也像。 她扭过头来,指着另外一头,“回家,小梨子回家。” 回家? 这下小全子更闹不明白了。 ”这.......马车在这头啊。” 奶团子却不管他说什么,小胖手抬起来挥挥就要走,”再会,小梨子再会。” “不是......”小全子哪能叫她一个人跑了,也不敢拦,只勾着腰在她身旁劝着,“小主子是怎么了?” “往日这时候不是都想陛下了?怎今日不愿回了。” 回的。 小梨子还是想回家的,小人儿心里头流泪。 气愤地捏着小拳头在脑子里打了三个来回! 如今这些骗子是愈发猖狂了,变做小全子来拐她! 还好爹爹教过,被她小梨子大王一眼识破! 如今,识破敌计,接下来便是...... 她稍微想了想,才从脑子里将傅应绝交代的东西挖出来。 便是不慌不忙,从容作战! 小梨子也不知这从容是个什么从法,不过爹爹说是别人说什么你便应什么。 小人儿心头肯定地点点头,面上却是故作深沉,“今日不想爹爹。” 说话间,她也未曾停下,小腿迈得飞快,脸上的肉打着小颤。 接下来,小全子说一句,她就跟着重复一句,别的,也不理睬。 竹青见情况不对,也跟了上去。 最后便是两人跟在一个奶娃娃身后孜孜不倦,小奶娃鼓着眼睛跑得脚下生风。 直至看到前头站在周府马车旁的季楚,傅锦梨才停下来,一咕噜扑到他怀里。 小脸惊慌失措,张嘴便喊, “救命呀!抓我呀!” 季楚看着人冲过来,没多想便张开了手,一听她喊救命,疑惑地往她身后的两人看去。 “这是作甚。” 小全子哪里知道哟,一见着就跑,如今还喊上救命了! 他拍着大腿求助,“小公子,您快帮忙劝劝呀,小主子打个照面的功夫便跑,我这儿也闹不清是怎么个事啊!” 他都快急哭了,季楚的注意力却是在他身侧的竹青身上。 是个未见过的女子,一身宫廷装束,只是那眼睛...... 季楚微微吃惊。 异则不详。 宫中择人,样貌家世都要查验清楚,是极忌惮出现身怀诡异之人。 他的视线快速划过女子,不动声色,反将扑在怀里便不动了的奶团子叫出来。 问道,“怎不愿回家了?” 小人儿胖脸埋在他衣服上,声音闷闷地,“回的,小梨子要回家。” 她就是要回家陪爹爹用膳的呀! 只是...... 她见着季楚,也有了些底气,不像方才一样光顾着闷头跑。 指着小全子同竹青,凑在季楚身旁便绷着小嗓子告状,“不是回去的,是假的小全子呀,都是来,偷小梨子的。” 她语气严肃,白胖的脸蛋写满了认真,不像作假。 假的? 这又是从何说起,季楚目露询问。 “只有一个小全子!今日有......两个!”她悄悄踮着脚在季楚耳边道,还要拿眼睛警惕地瞄着对面的两人。 因着刚入学时未表明身份,一直以来接送她的,除了一个车夫,便只余一个小全子。 可今日,却是多了竹青。 “想骗崽崽,不可能的!” 忽然多了一人,她也是警觉,因着这一变数,将一溜儿全部推翻,连小全子都不认了。 “我是小宝宝!有多多人偷掉的,我要小心呀。” 她挺着小肚子,开始“大言不惭”。 在季楚身旁,傅锦梨那忽怂忽虎的骨头又硬了起来。 “爹爹说,外头坏人,骗小孩儿!”提到自家爹爹的箴言了,她很是大声。 冲着两个“人贩子”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小米牙,状似吓唬。 这时候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了,小全子却是险些跪在地上叫冤。 “哎呦我的小主子欸!我如何能是坏人啊,如假包换的小全子啊。” 竹青也叫她的话震住了,百口莫辩。 她从未想过第一次同小主子见着,竟是这般光景。 季楚都觉得有些荒唐,“便是如此?” 偏这小糊涂蛋还自以为自个儿聪明透顶,识破了敌人的歹计。 可你一想吧,还真不是瞎闹。 人家分析得很有道理啊。 来接她的人,没换,但是多了一个,这便是异样。 世上奇门遁甲多之通天,也不乏有极擅伪装之辈。 小人儿天马行空,傅应绝又时常吓唬她外头坏人多。 本是无法连接在一起的两个东西,叫她不着边际地这么一想! 又是出奇合理。 竹青能制药,善解毒,割破皮肉为引也不曾眨一下眼睛,此刻面对小孩儿的质疑,她却是无从招架。 “属下该死,惊扰小主子。” 她俯下身子告罪,又忍不住伸手去戳小全子。 这样能言善辩地,希望他发挥发挥,速速同小殿下解释一番。 季楚听着她的话,又忍不住抬眼。 属下? 小少年盯着她,竹青自然能感觉到,可当她抬起头时,季楚已经率先挪开了视线。 小人儿的防备心在傅应绝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已然到达了一定的境界。 小全子好说歹说,废了老鼻子劲儿,才叫傅锦梨信了七成。 奶团子消化了他话里的意思,脑子转了会儿,才恍然大悟一般,“是真的呀!” 她没了那份防备,便又是一副乖乖软软的小模样。 虚惊一场,奶团子似模似样地拍了拍胸脯。 “是爹爹找的,不骗小梨子了。” 两人松了口气,小全子擦擦额头的汗,“对对,是陛下为小主子特意寻来的,今后也是要同小主子待在一处的。” “好嗷!” 误会解除了,她便歪着脑袋去看竹青。 大眼睛又灵动又带着呆。 第130章 给你赔个不是 竹青没来由一阵紧张,身体绷直,又觉得似乎太过于严肃,怕是不讨小孩喜欢,于是努力提了提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更和善些。 不过她本就是一张青白的脸,再这么勉强一笑,活像那铺子里头哭丧的纸人。 小全子看着都悄悄别开了眼。 季楚只觉一言难尽。 反倒是傅锦梨,看得移不开眼。 她伸出小胖手,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巴。 竹青心底瑟缩,只当是自己模样吓着她了,慌乱地垂下了眼。 有些暗悔,自己应当听了隐龙卫里头那些人的主意,抹了粉再出门的。 现在想来小殿下当是恼了。 可谁知—— “要开花啦~” 小胖丫头非但没被吓到,反是一脸兴奋,眸光点燃了星夜一般,直直望向竹青那双闪躲的碧色双眸。 她指着给季楚看,“我的了呀,小梨子的了!” 她像是得了什么宝贝,迫不及待要同小伙伴分享。 竹青那双眼睛,湛青剔透,太过清亮,以至于看着人时显得有些空洞,像是一眼碧绿的幽泉。 她又常年制药,不见天光,脸色已然到了惨白的地步。 可小龙崽子本就没有人类孩童那般的认知和审美,也压根不知外头世人对异象的不容情。 小孩儿只知,绿色的,是玉石,是瓷盆里粉白花蕊底下的葳蕤。 她的眼睛是叶子的颜色,那她是不是也会开出漂亮的花。 小孩子总是直白率真,她们想到什么便说,能用尽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一处美景去夸赞和描述。 季楚笑着点头,也顺着她,“给小梨子道喜。” 未知和变数总诱人探索,竹青没有遮遮掩掩,却也仍旧叫季楚好奇。 同小全子一道出现,那该是陛下所派,又是在小梨子身旁,当也是一代能人。 小全子八面玲珑,能言善辩,不知这女子......又是何等本事。 奶团子的话叫竹青心潮迭起,她甚至是觉得自己此刻略显矫情,她能坦然面对那些不怀好意与排斥的目光,反倒对这样的善意无从安置。 她轻轻吐了口气,只道陛下果真料事如神,自己原先那些担忧简直就是多余。 “是,竹青得侍奉小殿下,是所修福分。”她也将小全子那套说辞拿出来用。 被现场偷活儿的小全子,不免怪异地看她一眼。 奶团子十分兴奋,现在不用怕两人偷她了,又粘上去说想爹爹,可不可以先回去哇。 小全子那是巴不得! 同季楚道了别,一行人又往宫里去。 傅应绝接到孩子,听着竹青的禀报,有些哭笑不得,捏着她软乎乎的后颈,“又是我教的?” 小孩儿听别人说话又抓不住重点,都是听两句,丢三句,你完全不知道她是将什么装进了脑子里。 小笨崽子一样,抓着小包就跑,还理直气壮爹爹教的。 天地良心,傅应绝可不是这么教的。 奶团子自知自己闹了个大笑话,看着竹青还在场呢,她趴在傅应绝怀里,小胖手忙去捂他的嘴巴。 “爹爹不说,不说,小梨子知道啦!” 再说别人要笑话了! 就她那小短手,哪堵得住别人,不过傅应绝从善如流,也不再说这事儿,倒是同她说起了竹青。 三人都在殿内,男子抱着自己娇小一团的闺女,竹青垂首候在不远处。 “是我思虑不周,该要同小梨子提前说才是,今日是爹爹的问题,先给小梨子赔个不是。” 帝王低声同怀里的小人儿说着,虽是说出来好笑,但他心里边也算是欣慰的。 至少不是别人给个糖块就能哄走。 “不要不是!”奶团子摇摇头,蹭蹭他的颈窝,“爹爹不错,小梨子高兴的。” 小梨子的爹爹永远不会犯错。 在她潜意识里,傅应绝说的每一句话,无论什么,都要比别人来得重要与可信。 竹青在傅应绝未登基之时,在先帝手下,不过那时她还是个无名小卒,她的师傅,才是先帝手下医毒双绝的近身影卫。 师傅从不会妄议先帝,也不会反驳任何,因为她知道,九五至尊是从不容他人置喙忤逆,就算是错了,也绝不会低下头颅,这叫做皇家尊崇。 如今的主子就更不用说了,一度自我,狂妄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竹青将头埋得更深了。 她总觉得自己似是不该待在此,帝王总是强势,这样示弱该是不愿叫人瞧见。 可傅应绝却是半点不在乎。 他不仅不遮掩,还要叫众人将他都偏爱瞧得明明白白。 “那小梨子可喜欢她。”男人笑着朝竹青努努下巴,分明凌厉的下颌线,脸部线条流畅柔和之间又带着锋芒,一双眼睛妖冶寡情。 父女俩都是一样的瓷白肤,只是小的那个脸蛋圆圆,笑起来腮边就鼓囔囔,同她爹爹那常年似笑非笑的不知养眼多少。 “喜欢呀,喜欢!” 她冲着竹青那边伸手抓了抓,“是小梨子的。” 给了她,便都是她的了,小人儿有时确实是霸道的。 傅应绝确实纵容极了,“自然,都是你的。” 竹青不敢说话,只在傅锦梨看过来时,躬身见礼。 对于傅应绝的话,她不抱半点怀疑,帝王家金口玉言,自然不是说着玩的。 只是心里头始终还是惊讶。 毕竟隐龙卫,说是傅氏一脉,不若说是帝王一人的私卫才更准确些,如今主子皇位坐得稳,却已是一再将她们安插在小主子身旁。 这样的用意,细思极恐。 她同那些老臣心头想的大差不差,若以后皇位另有其人,那么隐龙卫这一批的精锐,必将是要从里头分裂出来,侍奉小主子的。 ”谢谢爹爹!”小孩儿搂着傅应绝的脖子,一个大大的口水印落在他脸上。 傅应绝很是淡定,见得多了,便也不像当初那般大惊小怪,小孩儿现在除了吃糕糕就是睡觉觉,一有事就是求求爹爹,谢谢爹爹。 “一见着你,朕一天净千百次面。” “哼!”奶团子一扭小身子,又往他怀里钻,拱得傅应绝轻“啧”一声,低着眉眼似是不耐,手上却实在地将人护稳了几分。 不过哄了两句,有些话他还是要说的,“我知晓你成天愣愣傻傻——” “小梨子不傻!” “......行,我也知晓你成天......活泼,但是有些事儿还是要教给你。” 傅应绝对着竹青示意一下,那一直站着不动的的人终于走上前来,安静极了,连步子挪动的声音都未发出,像是一个生来便适合隐没的人。 直至她从袖中摸出一个透明封口的瓶子递给傅应绝,眼中暗绿的光一闪,才叫人反应过来,这才不是什么默默无闻存在感极低的无害人士。 而是手里不知晓丧亡过,救活过多少条人命的无毒鬼。 那瓶子小巧,傅应绝两根手指轻轻捻过,里头不知是盛放了什么液体,瞧着清中带着微浊,一只小小的黑色在里头漂浮着。 男人拧着眉看,有些嫌弃,随手晃了晃,里边那黑色便跟着一同上下浮动。 “可知晓这是什么。” 他问傅锦梨。 奶团子从这东西出现的一刻,便认了出来,她仰着胖脸去看傅应绝,“丑八怪,关起来!” 怎么丑八怪又被关起来了! 小房子还变小了,不像小梨子,给它留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罐子! “......” 傅应绝先前还没注意,现在是有些无语,“莫要给别人瞎取名字。” “可是它好丑呀。” 小人儿可不知晓什么美丑,这么说不过是因着虫子身上那不祥的气息以及尖锐瘆人的叫声,实在是只能用她毕生最最坏的词汇来形容了。 还是个看脸的。 傅应绝这时又忍不住想,莫不是瞧着他长得好看,才投到他身上的吧。 “丑?”男人道,“莫要以貌取人。” “可是这是虫子耶!”小人儿说得理所当然,还要指着给傅应绝科普,“你看它没有爪爪。” 伸出自己两只短胖的小手抓了抓,示意自己这样才是有小爪子的。 “还米有小嘴巴。” 奶团子红润的嘴巴嘟起来,瞧着傻乎乎的。 傅应绝哪是同她讨论这个的,可小孩儿明显是找着乐趣了,越说越起劲,他连忙转移话题。 “好的,知晓了,是虫子。” 他将那小瓶子塞到她手里,又在她裙摆上擦了擦手。 小孩儿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也学着他的模样,将小瓶子在自己裙子上蹭了蹭。 傅应绝也没管她,只道,“见你抓了它我还有些惊诧,不过想想也是应该。” 这么一条坏虫子,叫小龙崽逮住,可不是应该吗? 小孩儿手中拿着瓶子,虽然小,但已然将她整只手都占据了。 她拿着,怼到了眼前,学着自己爹爹的样子摇了摇,里边便咕咕地晃动,黑色的虫子随着轻飘飘地浮动。 小人儿很是惊奇,她压低声音,悄悄地冲两人道,”睡着了。” 眼睛像是小猫,圆鼓鼓,湿漉漉,玉雪可人。 傅应绝没忍住揪她胖脸上的肉,小人儿就傻乎乎地任由他动作。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看你是天不怕地不怕。” 小人儿到现在还是觉着这虫子平平无奇,只是丑了点儿,瞧那脸上,无辜得很,油盐不进地。 “竹青,同她说道说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 竹青低眉顺眼,不敢乱看,只安分地回禀,“这非是一般虫子,而是南度毒蛊,极为霸道,一经寄生,能控人心绪。” 她说得没什么问题,可傅应绝一听,却觉得不妥,“说简单些。” 简单些? 竹青不解,大着胆子抬头一看,果然见主子怀里那个精致的小人儿眨着一双大眼睛望她,小脸倒是极认真的,不过瞅着似有些懵然。 竹青懂了,于是换了个说辞。 “便是它爬到小主子身上,叫您往东,您不能往西。” 这下就浅显许多,不过奶团子仍旧纠结,她红着小脸,欲言又止,有些羞然,”抱歉,可是小梨子分不清东西。” “......” 傅应绝面无表情,自家闺女儿还是蛮实事求是的。 南度蛊虫,种类太多,除了个别功能奇特的难养些,别的饲养数不胜数。 出现的地方叫人捉摸不透,防不胜防。 竹青尽量用小孩儿能听懂的话去叙述,最后又同她道,“王虫只有南度的皇子公主们能够养得出来。” “古籍上记载,它同詹氏一族有着牵扯,发出的叫声唯有詹家血脉才能听见。” “不过如今,也不知是真假,毕竟除了他们一家,还未曾有外人听过。” 奶团子随着她的介绍和科普,小脸逐渐凝重,现在听她说是旁人听不见那虫子的叫声,这糊涂蛋脑袋瓜子一卡! 胖脸一抖,颤颤巍巍地仰起头来去看傅应绝。 奶呼呼的脸蛋子,现在整一个惊恐了得! 傅应绝给她将脸按回去,她又固执地抬起来。 男人无奈,“犯什么傻呢?” “爹,爹爹。” 现在这句爹,她叫得实在是气弱,傅应绝听出不对劲来,好整以暇啊地看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他微微一笑,“你说。” “我是......我是傅家的梨子,对吧。” 她小心地求证。 “......”傅应绝完全不知她要整哪出,只配合着点点头。 也不知这么一个小孩儿,脸上情绪比之多少成年人都要复杂,她状似讨好地笑了笑,叫傅应绝简直受宠若惊。 小胖娃笑着笑着便哭丧了脸,扯着傅应绝的袖管,“我不是,不是詹梨子,对吧。” “?” 傅应绝一愣,“什么梨?” 他一反问,语气便不自觉地肃了几分,心虚的小孩儿这下是真憋不住了。 只有詹家听得见,可是小梨子也听见了,她不是爹爹家的了吗? 被别人家偷走了吗? “呜哇——我要爹爹的,我没有听见——小梨子耳朵坏坏,是爹爹生的,不给别人。” 她慌得开始语无伦次,甚至是自欺欺人,连耳朵都不要了。 这突如其来的,旁的两人都有些懵。 竹青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慌张。 傅应绝却很快便从她哭唧唧的话里七七八八猜了个大概。 男人脸一黑,揍她小屁股,“瞎说什么!” 她是谁家的,他能不知道吗? 第131章 你不怕我难受? 小孩儿想象力实在太过丰富,竹青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不是......不是她该听的......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换做以往,若真是出身存疑,那是巴不得捂得死死得! 小主子竟是直言不讳,眼圈红红地说着自己不知道是谁家孩子。 竹青闭着眼,恨不得封闭五感。 小奶娃还在闹。 “爹爹抱抱我,是傅梨子呀,不是别人的——” 她一遇到点事儿,只要傅应绝在身旁,她都是万事不管,稳坐龙怀。 现在竟是差点就要做不成傅梨子了,她赶紧地就要卖乖求抱。 小胖墩扭过身子,扑到傅应绝脸上,傅应绝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偏小人儿在那儿像是小猪一样拱,他只得将人先提溜下来,又故技重施地拎在手里。 整日都要被这么拎上一回的,奶团子委屈,但看着傅应绝那张黑脸,挂在半空中不敢吱声了。 傅应绝瞧着她,翻来覆去地打量,如何看都觉得妙啊。 到底这胖脑子是个什么构造,才能想到这里来。 “莫不是真当你爹我是外边那些冤大头?” 在傅锦梨还没出现之前,傅应绝是真的见着小孩儿就觉头疼,若非是机缘巧合,他半辈子过去都不见得能有后。 更遑论是替别人养孩子了,他吃饱了撑的? “别人能生出你这样的来?”帝王面上尽是不屑。 别的不说,小孩儿傻是傻了点,但这不是年纪小吗? 就她这张小胖脸,放在外头去,那都是傲视群雄的存在,除了他傅应绝,谁生得出来啊。 帝王不无自恋地想着。 奶团子悬在半空中,圆弧眼同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眸对视上,一大一小,竹青恍惚看去,说不是亲生的都无人信。 说句大不敬的话,主子这张脸,换在个女子身上,怕是二八之际,求亲的人连门槛都要踏破。 而小主子呢,眼珠子比之他的还要圆一些,黑一些,没了那些似笑非笑与阴狠,多了纯稚与天真。 脸颊白皙带粉,唇色红润,赶了主子那身冷白的皮肉。 不难看出,再长个几年,这小娃娃必是一副出尘倾国的模样。 傅应绝的话不重,听在小孩儿脑子却是将她瞎七八糟的猜想都挤了出去。 “是爹爹生的小梨子。” 话语轻轻,小孩儿方才自己吓自己,已经是快哭了的模样。 奶团子这下不乱动了,伸出手去,怯怯地要抱。 “可不可以——” 她还未说完,傅应绝已是将人往怀里一塞,“可以。” 似乎是一种本能,她抬手傅应绝便知晓她要些什么。 “可不许再瞎说,也不怕我听了难过?” 小孩子听不懂含蓄的话,傅应绝以往都是说一半留一半,叫那些大臣吊着胆子去猜。 可对着这小傻子,只得剖开了心,明明白白说给她听。 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牙酸肉麻,可不说又不行。 你若同她言:以后再说这话,我定是要收拾你的。 小孩儿根本不当回事儿,该如何还是要如何的,就算是听话地记了几天,后边该忘还得忘。 但这样说就不同了,她记挂着父亲,总不愿意叫他难受的,便会时时刻刻切记。 她的出生,傅应绝实打实遭了罪。 整整三个月,不眠不休地在自己心窝子里,那时还没会说话呢,就已经指使着他要这样,要那样了。 阖宫上下的猫猫狗狗都叫他去看了个遍。 打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要骑在他脑袋上。 如今开口便说不是他的,不说傅锦梨心底怎么想,傅应绝却是半句都听不得,一听心里边就戾气横生。 “爹爹对不起,小梨子再不说了。” 你瞧,她总是这般,一句话便能将你气得眉头紧皱,一句话又能轻轻将其抚平。 奶团子一听爹爹要难过,紧忙晃晃小胖脸,很是诚恳。 “小梨子也不捡别的虫子。” 坏虫子! 欺负人还要叫小梨子险些痛失亲爹! 这东西捏在手里,傅锦梨龇了龇牙。 举着小拳头就往上手捶了两下,“坏!你坏坏!” 傅应绝眼皮一跳,若非是她两只爪子肉乎乎,没有着力点。 一拳下去,怕是能将这瓶子捶成磷粉。 他劝道,“好了好了,给竹青,留着还有些许用处。” 这东西可不好逮,主要是南度皇族从不轻易示人,如今叫自家小土匪阴差阳错扔罐子里虏回来了。 也能瞧瞧里边到底是有个什么玄妙的构造,若是以后遇到,也能有个应对之策。 “好趴。” 她递给竹青,听了这么多这虫子的恶行,想了想还是生气。 于是小嘴一撅,出坏主意,“坏蛋它!不给它盖被子了!” 竹青:...... 这便不用担心了,虫子到了她手里,莫说是被子了,怕是连一日安生都不会再有了, 王虫在里头泡得是人事不省,哪晓得自己只是寻常出次任务,竟是好日子都要到头了。 詹南禹与王虫之间一直有些若有似无的牵引。 昨日它吃饱喝足出去后,就再没有音讯传来,想来也是不该,若是找到了宿主,寄生成功,他这头也会得知。 可叫他疑惑的,竟是半点动静都无! 不过他也没自乱阵脚,又耐心地等上了一天。 可是! 就在今日晨间! 他与王虫之间的联系。 断了! 詹南禹盘腿坐着,心口的血管一阵紧缩又快速膨胀开来,牵引着心脏一同频繁跳动。 撕裂般的疼痛叫他冷汗直下,猛地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目。 “哇”地吐出口血! 血迹浸染了衣衫,他却无从顾及,惊恐地揪着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不可置信般地再次感受了一下。 没有,还是没有! 空空荡荡,那点若有若无的牵引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绝了一般。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的底气,他的所有行动,都是他信任至极的蛊虫给予的,可如今,他的王虫没了回应! 他一下子便开始慌乱起来,一直以来的自负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荡然无存。 由外物烘托而起,如今外物已绝,他又当如何自处。 詹南禹手抖得像是发了什么病症一般,想到了什么,喃喃道,“詹十鸾......詹十鸾,定又是那个贱人!” 上次便是她一再阻止,整个上京城里头,就只有自己同她两人血脉相连。 除了她,詹南禹再想不出别人了。 他像是疯了一般,站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一通扫落! 而后眼前一黑,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不小心,摔坐在地上! 衣衫凌乱,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血水顺着嘴角淌下,再配上这样的神情,活像一个吃人的恶鬼。 詹南禹喘着粗气,半点形象都不顾了,朝着门外便开始吼,“给我叫过来——” “将詹十鸾那个贱人给我叫过来!” 题外: 王虫:虫虫我呀,又住单间了。 詹十鸾:不是吧烙铁,咋都是我一人干的哇。 第132章 我是它爹 当那蒲扇大的巴掌拍下来时,詹十鸾人都被打懵了。 “皇......皇兄?” 她下巴尖尖,双手捂着脸颊,哭得可怜。 詹南禹气得双目通红,像是要将她撕了一样,“你都做了什么!” 手上扯着她的头发拖到跟前,“你当真是不想活了是吗?” “敢坏我好事!” 他破口怒吼,压抑不住地宣泄着惊恐与怒气。 詹十鸾痛哭出声,他这模样太过骇人,“皇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她只当是自己哄骗詹南禹的事被发现了,心头绝望又无措,大脑飞速运转着该如何应对。 却听他道,”不知?你不知!” “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叫王虫同我之间失去桥梁!” 王,王虫? 这个詹十鸾还当真不知。 她松了口气,不过头皮上传传来的剧痛又叫她“啊”地一声,落下泪来。 “皇兄,我当真不知,你该是知晓的,十鸾从未,从未触碰蛊道。” “我不了解这些的啊!” 詹十鸾叫南度王养得都快成个瑶台不染世俗,双手不挨纤尘的仙子了,女儿家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 可也仅仅是琴棋书画了,别的什么人情手段,就连詹氏一脉的养蛊术,都未曾叫她烦心学习。 全靠着同养蛊人那点血息相似,能对蛊虫下些无关紧要的指令。 同詹南禹说得这样,切断了他同王虫之间的联系,再如何抬举她,她都是办不到的啊!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一张俏脸白得没有血色,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可詹南禹早就气疯了,又对他的蛊虫自信不已,实在是不信别人还能奈何得住它。 任凭詹十鸾说什么,他都不听,坚信定是她在从中阻挠。 若真是詹十鸾做的,那她定然是要扛不住交代了。 可这她压根儿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连连求饶。 最后詹十鸾离开的时候,詹南禹尤不解气,狠狠地将屋子里的程设砸了个痛快,他心中的火勉强下去两分。 他喘着粗气,平复了几下。 看着满屋子的狼藉,却又后背一紧,一种挥之不去的后怕与尴尬又开始在心头萦绕。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想起中秋宴上,那臭丫头叫他赔杯子时,那种被周围调侃取笑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来一次! 虽还沉浸愤怒的余韵中,他却是浑身一抖。 忙高声吩咐下人,“取了钱到鸿胪寺去,便说是本皇子失手打碎!” **** 近来有两件大事。 一是那赖着不走的南度皇子,终于是挪了窝要回家去了。 二便是中秋节后,秋猎悄然而至! 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我捉一只小猫猫回来呀!” 奶团子上点学实在费力,回家一听老父亲说是书不用读了,要带着人出上京,前往百里外的西山围场围猎。 她一蹦三尺高,围在傅应绝身旁便开始叽叽喳喳。 “可是小梨子,不会呀。” “小粽几说,叫我瞧瞧,什么叫做百步穿羊!可是为什么呀,羊羊不会揍他吗?” “爹爹爹爹,我可不可以,带弟弟哇。“ 傅应绝里里外外地走动,就这么遛着她,本是不愿搭话,一听她要将自个儿那“大儿子”也带上,想也没想便拒绝。 “不许。” 奶团子皱着小脸,揪着他衣摆,“可是要哄弟弟,睡觉觉呀。” 小梨子不在家,它不好好睡觉怎么办。 “......” 若是没有你,它该是会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傅应绝无动于衷地想着。 实在是小孩儿太闹腾,那玩偶每晚都要叫她揍上一顿,打完了又抱在怀里哄,哄着哄着便将自己先给哄睡着了。 小孩儿口中的“哄睡觉”,也是这么个意思。 ”它不想去。” “它想去的!” “我是它爹,你懂还是我懂。” 傅应绝现在当着两只小龙崽的爹,那是毫无压力,反正他只用养一只,另一只是叫小的那个养着。 秋猎也算是一等一的大事,自来蒐狩,顺应四时。 皇帝在仲秋之际,率大军及重臣前往,声势浩大,也是对四周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 西山那头早早便将猎场圈了起来,大型的伤人猛禽也驱了出去,只待帝王率人前去。 从上京城到西山,足足有两天的路程,狩猎五日,而后众人同归。 重臣携家眷前往,又是伴圣驾,出发之前自然都是好一顿收拾准备。 而帝王那边呢,按理说,该是要带上一两个妃子才算是合情理,也有宫妃不死心地打通了关系,趁机求了求。 可傅应绝理都没理,甚至于是反问。 “莫要同朕说这些,到时见了只虫子便往朕怀里头跳,朕是要抱永嘉,还是抱你。” 都这般问了,宫妃哪还能再说些别的,自己同小殿下,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 傅应绝对后宫这些女子没有感情,甚至是不想牵扯上分毫。 自她们入宫之际,他便早已直言,若想出宫,他定然叫她父家恭恭敬敬将她们迎回去,至于那些悠悠众口,说三道四的。 傅应绝有这个本事替她们堵住。 可是总有人觉着自己是那个特殊的,傅应绝位高权重又俊逸非凡,她们便想着赌一把。 万一呢? 万一自己就当真走进这帝王心中了呢? 再不济的。 当着这后妃也算是身居高位,在宫里头陛下不欺压,上头无婆母,有人伺候着,不愁吃穿。 总好过出去了在家里头对着爹娘兄弟讨好,若再嫁又要在夫家当牛做马。 油盐不进地,傅应绝自认已是仁至义尽,对着她们可无甚愧疚可言。 第133章 谢谢爹爹但是不用了 后妃不带,于是便只有爷俩。 傅锦梨是第一次出远门,没什么见识,成天缠着傅应绝问东问西。 为她做了好几身骑装跟轻便的小袍子,行军在外的李源还给送来一根小马鞭,做得是花里胡哨,上头又是宝石,又是玛瑙。 珠光宝气,亮晃晃地。 傅应绝瞧着直呼晦气! 本来那审美就不咋地,偏偏一个个儿地惯着啊。 他拿着手上没装箭的小弩,外头涂了一层金粉,弩臂两侧镶金嵌玉地,弓身上刻着镂空花纹,系着银铃。 装上箭,射不了多远,但是叮叮当当地,绝对是好听。 傅应绝轻嗤,“花架子。” 周意然真是闲得慌,花那时间去弄这些。 奶团子撅着小屁股在收拾东西,矮榻上摆满了她的宝贝。 在禁军营里赢的蹴鞠,她在外头捡的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丁雅言送的玉石珠宝,还有小人儿四处淘来的亮晶晶...... 堆得小山一样高,她就坐在旁边,一件件地挑挑拣拣。 傅应绝撑着下巴看,那胖乎乎的小背影,嘴里哼着什么自己瞎编的小曲儿,奶音阵阵。 “爹爹!” 她突然叫了一声,傅应绝懒懒地应,也没起来。 “怎么。” “都带走!” “……” 傅应绝同她讲道理,“去几日便回来了,又不是挪窝。” 可是小人儿看着眼前的东西,很是纠结。 小石头们都好漂亮,小龙衫也想都带去,穿倒是不穿的,只是想时刻都同她的宝贝待在一处。 小人儿这个看看,那个摸摸,最后只将小蹴鞠抱在怀里,一咕噜爬起来。 腰间还挂着李源送的小鞭子。 “这个!我们去,哐哐!” 她举着蹴鞠,怼到傅应绝脸上,傅应绝险险地往后一挪。 啧啧不已, “朕就知道你是想篡位的。” 小破孩一天没个轻重,横冲直撞地。 也不怕将老父亲这张脸给砸了。 他勾着那蹴鞠上的穗子,给提起来,闲闲地打量两眼,“我可不陪你玩儿。” “谢谢爹爹,小梨子不用,周周哥哥有人的。” “……” 哥哥,哥哥。 傅应绝磨牙,纠了几回也纠不过来,一说便告诉自己要懂礼貌。 他将蹴鞠抛起,在手上把玩,配上球身的穗子飞扬起来,十分漂亮。 小奶娃看得眼都不眨,傅应绝勾唇笑,“他?他更没时间陪你玩儿。” 周意然这次全权负责围场的守卫布岗,忙得打转,没那闲工夫哄孩子。 像是已然料想到他接下忙的不可开交的模样,傅应绝故作叹息。 “关键时候,还得是爹靠谱呀。” 心头美得什么样。 瞧着吧,倒时个个儿都忙着,就他这个当皇帝的在后头躲懒,看众人表演。 看这小奶娃找谁玩儿。 *** 天子外巡,一应事务便由薛相同尹太傅全权处理,急事便快马加鞭送往西山。 上有天子及小殿下,皇家就这点血脉,全去了。 朝臣纷纷上书,着本次出行当携重兵。 于是浩浩荡荡的数万人,便于八月二十九一日,整顿出发。 一大早上,傅锦梨晚上兴奋,睡得晚。叫傅应绝抱上车时,还在蒙头呼呼大睡。 前有禁军开路,天子仪仗打头居中,在停军休整过后,那撅屁股睡的猪崽子才在绒毯里头翻了个身。 红扑扑的小脸上还带着晕乎,一睁开眼来便开始找人。 左右巡视两下,才迷迷糊糊地看见了爹。 傅应绝背对她,端着盏茶,手上捏着书卷。 小人奶声奶气地哼哼两下,伸腿笨拙地踢开小毯子,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爹爹~” 她贴上来,胖脸杵在傅应绝后背,暖烘烘地,像个小火炉子。 “醒了?” 傅应绝淡定地喝着茶,“怕是叫人偷了都不知晓。” 带上车了还睡得香甜,若是在外头睡着,叫人铺盖一卷带着走了,那还得了? 小孩儿刚醒,不愿意开口说话,脑袋空空地在后头哼唧。 估摸着时间等她这阵气儿过去了,傅应绝才将她扯出来,揉着一头细软的头发。 骂她,“猪崽子。” 小孩儿寸步不让,“爹爹大猪~” 底下的马车平稳行驶,只不是过弯路时有些微的颠簸,小人被震了下,瞬间便清醒过来。 就着傅应绝的手漱了口,就在傅应绝发愁她这东倒西歪的头发该如何时,小人儿已经悄悄从案几上摸了一块糕点塞在嘴里。 傅应绝瞧见了,也没管她。 起床便开始啃,已然是她的习惯了。 “叫苏展来给你扎个啾啾。” 跟孩子待久了,说话习惯便会跟着一起同化。 她成天就是她的糕糕,她的小啾啾,傅应绝“耳濡目染”地,学会不少。 “嚎呀~” 她吃得一脸满足,乖乖坐在傅应绝怀里。 不过苏展还未进来,她又叫车窗处那随着行进微微飘荡地的帘子吸引了目光。 “出来了呀,小梨子出来。” 她指着车窗,仰着头同傅应绝道。 脸上沾着糕点渣子,傅应绝抬手给她擦掉。 奶团子顿了下,低头又啃两口,又抬起头来。 “......” 傅应绝无奈,只顺着她的意,给她再次擦掉。 直至小人儿第三次去咬她的糕糕,准备再抬起头来时,傅应绝连忙从后头捏住她的后颈窝。 “玩儿去。” 说着,将她从怀里端了出去,往窗边递了递。 小人儿也不含糊,不再继续闹他,呼噜噜便往窗边爬。 还不忘同他道一声,“谢谢呀~” 谢谢将小梨子搬过来。 周意然就伴在帝王身侧,一身武袍,胯下的马昂首前进。 他注意力四散开去,时刻警惕着四周,还要注意着前后队伍的动作。 故那一道小小声的周周哥哥传来时,他一下便听了个清楚。 小人咯咯的笑声,就从身旁不远处传来。 周意然眸光一缓,侧首去看。 胖丫头趴在马车窗边,木制的窗框早早便推开了,可帘子却需要去掀。 她手短,揭不全,便顶在她脑袋上,将本就乱的头发压得东翘一束,西扭一撮地。 可奶团子是浑然不知,胖爪子还在奋力地朝他挥着。 ”周周哥哥,骑大马!驾驾!“ 周意然是儒将,身姿板正,身骑高头大马,气势凛然。 小胖娃没骑过,很是艳羡。 “睡得可好?” 周意然打马走近,低着头轻声问道。 第134章 不可以 “好的,小梨子好!” 奶团子大声地应着,眼睛盯着那靠近的马匹,沾着碎屑的嘴巴张成个小鸡蛋。 她总是做这样的表情。 那双猫崽子一样的圆眼,成天乐呵呵的,小胖脸一副后仰震惊的模样,也叫人稀罕得不行。 她看着马匹打了个响鼻,非但没被吓着,还兴奋地小声“啊”了一下。 “它骂窝!” 可却不见半分生气样,倒是瞧着马匹,很是垂涎。 周意然失笑,“它怎会骂小殿下。” 说着俯低身子,勾身在马匹耳畔,做严肃状,“九逸,同小殿下问好。” 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眉飞入鬓,面部坚毅,眼底含笑。 九逸便是周意然的坐骑,是匹通体乌黑,唯鬃毛黄白的大宛马。 它像是听懂了一般,在周意然提直身子之际,扬高前蹄,周身油光水滑,肌群紧绷,高昂地鸣叫两声。 小人儿“哈”地吸了口气,连忙道, “呀——小梨子也要!” 傅锦梨瞧着坐不住,小身子不住地往外拱,叫里头的傅应绝伸手拽住一条腿。 “做什么,要飞出去不成!” 傅应绝将帘子一整个掀开,帝王那张情绪不算好的脸便露了出来。 出了宫,便不再一派正经地打扮,而是半挽了乌发,穿着一身浅色衣衫,黑发铺开在衣衫上,反差极强。 此刻将孩子往怀里一抱,小人儿一回过神来,已经离了窗边。 周意然见着他,便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抱拳道了声,“陛下。” 奶团子坐着,蹬了蹬腿,方才她爹便是提着这里将她扯回来的。 “爹爹我看小马。” 她朝着外头指了指,又抬起拿着剩半块糕点的手往窗外递去。 “吃,小马饿,驮不动小梨子。” 傅应绝哪能不知道她干什么,自己在里头听得是清清楚楚。 只是见她都快翻出来了,才抬手拽住。 “太胖,九逸再吃三块都驮不动你。” “骗愣!” 尊贵的大启陛下,下了神坛一般,懒洋洋地靠在窗边逗孩子,行进中的士兵不敢打眼瞧,可耳朵却是竖着,拼了老命地偷听。 听见小殿下嘤咛一声,很是委屈,说自己今日不吃糕糕瘦瘦的了,可不可以骑大马。 那声音,奶兮兮黏糊糊地朝着你撒娇。 听见的士兵已然自己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头戴小珠钗,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场景。 险些脑子一热,替这位帝王大道一声:可以!如何不可以! 可帝王始终不是一般人,对这样的软磨硬泡已然免疫。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外头装模作样,仿若认真骑着马的周意然。 低下头来,对着小人儿温柔一笑,“想去?” “嗯呐!” 帝王一瞬又耷拉下嘴角,“不许。” “爹爹坏!”小人儿十分眼热,便朝着周意然控诉,“周周哥哥,管爹爹!” 压根儿不知道她爹这层皇帝身份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胆敢叫别个儿来管教他。 周意然闭了闭眼,这话是真没法接。 傅应绝却是直接气笑了,将她揉了一顿,直将人揉得头眼发昏,才肯罢手。 “管我?我倒是要瞧瞧谁帮你管。” 算起来是极以下犯上,旁边人听着,却不觉得稀奇。 周统领同陛下,非是一般的情谊,两人幼时也不对付,后头却是惺惺相惜。 再大些时,周意然便往西而去,直至逼宫大乱,才毅然领了兵往上京驰援。 至此,便再也不曾往外头去。 这份情谊,自小便有,说起来也同小殿下与周家赵家那几位小公子一样。 如今谁人不知,那几位在上次方景禾一案中,个个都是极强势,自觉站在年幼的小殿下身后任其“作威作福”。 奶团子被她爹“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恰好这时,苏展轻轻揭了帘子进来,见着小殿下求救一般望过来的泪眼。 还是极力拯救了一下她,“陛下,当为小殿下整理一番了。” 奶团子虽是这么潦草乱糟糟地也很是可爱,但始终是个小女娃,还要收拾一下才好。 奶团子迫不及待,第一次这么想扎头发,忙从傅应绝手底下爬出去。 “苏,苏展,扎头发,爹爹坏!” 还不忘告状呢,傅应绝一眼挪过去,她又连忙装作无事发生看天看地。 周意然在外头看得发笑,抬头看了下日头,便又朝着傅应绝抱拳示意,往前头视察而去。 “将要到手”的大肥马跑了,小孩儿舍不得。 没试过的东西,她便都想去摸摸蹭蹭。 而傅应绝一向又纵容她,于是便开始磨她爹爹。 “可不可以——” “不可以。” “哼!” 第135章 他小子坏 整整两日,除了修顿,奶团子都叫傅应绝拘着不许往外边去。 小孩儿人都要被关傻了。 她像是屁股底下有刺在戳,不知多少次往窗外探去。 “爹爹到了,走呀。” “走走,小梨子走了!” 傅应绝老神在在,懒洋洋地躺着,裹着长靴的腿一跨,将那恨不得从窗边扑出去的小孩儿夹在腿上带回去。 “老实些。” 奶团子被夹回来,困得严严实实。 今日一上车,到此刻已被关了半日有余,眉头都燥得竖了起来。 小拳头捏起来,也不揍她爹,就拿手在那桌上拍得啪啪作响。 边拍边哭! “呜——你坏!小梨子揍!呜哇——” 一巴掌下去,傅应绝甚至感觉马车都抖了抖! 他连忙收回腿,徒留下小孩儿一人趴在那儿哭得伤心。 小可怜,眼睛红彤彤,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地。 于是傅应绝又开始哄,“到了,到了,这下真到了。” 抬手将小小一团挪过来抱在怀里,明明生着气,小脑袋还要下意识地蹭一蹭,胖乎乎的小脸挂着泪。 莫说是个孩子,便是个成年人,在车里颠上一天都受不住。 傅应绝给她擦掉眼泪,好声好气地,“我还能骗你不成,不是同你说好,醒来三次便到了?” 她有午睡的习惯,平日上着学只要不是玩得过头了,都要叫小全子看着睡上一会儿。 两天满打满算她闭上眼睛睡几次就过去了。 小孩儿坐得难受,又是不懂事的年纪,埋首在傅应绝怀里呜咽。 傅应绝在她后背轻轻抚着,说着话转移注意力。 “你乖一些,爹爹收拾收拾你那——” “——你那周周哥哥,问问他是怎么办事的,还不到,居然敢叫我们小梨子等了这般久。” 小人儿抽噎着,傅应绝一边哄,一边面不改色地甩锅。 小屁孩儿一放出去,那就是脱缰的野马,谁知道又弄成个什么模样回来。 赶着路,再如何都是不方便的,于是干脆拘着人不给出去。 只是这时间久了,难免要闹脾气,傅应绝招架不住,又不乐意唱这黑脸,自然要委屈别个儿了。 “坏,周周哥哥小马,不给小梨子!” 小人儿挂着泪,也不管看没看见人,指着外头就开始告状。 同他周周哥哥那处告了老父亲,现在又在傅应绝这儿哭着道他坏。 傅应绝点头,佯怒,“好大的胆,连马都不给骑,他小子翻了天了!” 父女俩似乎是同仇敌忾,奶团子叫他往沟里边带,糊里糊涂全叫不明状况的周意然背了锅。 “他小子坏!” 坏得出奇的周意然,凑首听着士兵的禀报,点了点头,又打马回到御前。 还未走近,就听见御驾里头一句不高不低的传唤。 ”大侄儿,给朕过来。” “......” 周意然默了默,拉着缰绳的手松松合合,最后还是规矩上前去。 “陛下。” 傅应绝哼笑,听着窗外马蹄的哒哒声,能感受到同周意然身上收敛得极好的气息。 “大侄子,还需多久方到,你妹妹待不住了。” 周意然瘦削的脸腮轻动几下,手上拿着马鞭,觉着该抽些什么东西,压一压郁气。 “禀陛下,前方禁军已然抵达,卑职特来回禀,不出一刻,便至。” 他不接傅应绝那点儿打趣,只一板一眼地回话。 傅应绝垂首看着怀里的小孩儿,胖丫头在听见马上便到后,眼睛飞快地眨巴着。 小脸上的那点情绪像是潮水一般退去,嘴角翘了翘,连哭都忘了。 “到了,爹爹到!” 傅应绝没好气,闹也闹了,哄也哄了,她变脸倒是快。 “高兴了?” “高兴~” *** 西山围场里头唯有天子的帷帐是提前搭建好的,其余的朝臣们,还需到了之后才能遣人动工。 就在猎场外,天子帐居中,再按着品阶往外分配朝臣的住处。 将士们极遵纪律地排开,个个垂首站立,恭候帝王。 苏展在外放下脚凳,将车帘打起,静静地至退至一旁。 没人敢抬头看,只能听见小小的一阵窸窣声。 傅锦梨先一步钻出小脑袋来,看着这乌压压一片肃穆,又歪着头去瞅更高的天,更远的山。 上京城是美的,美得恢宏,美得烟火浓郁。 小人儿偶尔抬头来打量,便能见着高墙青瓦,舒展磅礴。 西山猎场也是美的,却是与上京截然不同,大相亭径。 放眼望去是重峦叠嶂,侧耳掠过是鸟鸣莺啼。 烟波重重,雾霭深深,青黛染峰,心旷神怡。 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呀——” 奶团子看得入神,呆呆地张着嘴。 后边出来的傅应绝等了她片刻还不见有反应,便俯身将她抱起,捏捏她脑袋上的因着哭闹翘起来的头发。 “回魂了,小傻子。” 她眼中黝黑的瞳仁似乎都带上了山头的黛绿,傅应绝眼角含笑,又戳戳她的胖脸。 小人儿软乎乎的小脸陷进去一个肉窝窝,她也不生气,爪子攥住傅应绝两根手指,小嗓子震天响。 “爹爹!搬家,住这里!小梨子给爹爹,挖菜菜!” “......” 这里确实比之皇城的喧闹要脱俗很多。 但是傅应绝相信,若真叫她住在这儿,怕是三天都待不下去,款着小包袱就要离家出走。 傅应绝未答,小人儿还在说。 她坐在爹爹的手臂上,胖脸笑呵呵,拍着胸脯保证, “爹爹不怕,我厉害的!给爹爹做,大馒头!” 信誓旦旦,铿锵有力,跃跃欲试。 小殿下的声音清脆又认真,劝说陛下举家搬迁来这西山安家。 小小年纪已然是孝顺至极,在这个吃饭还叫人喂的年纪,励志要为全手全脚的老父亲种地做馒头。 候在一旁的诸位却不觉奇怪,甚至于是开始慨叹:小殿下仁孝!陛下福气不浅! 小孩儿窝在怀里也不老实,伸出了手去够着远处抓了抓。 想下去。 福气不浅的陛下险些叫闺女儿气得仰倒,拽住她东摇西晃的身子,低声斥道,“我可吃不下!” 想一出是一出,成天大话是不要钱地往外头冒,到最后还不是自己伺候的她? 待她真做上大馒头了,他这个当爹的还不知道是哪副光景! ”安?吃不下?” 小人儿听见这话,眨了眨眼,脑子上头便冒问号。 为何会吃不下哇。 奶团子脑子转了转,而后不知脑袋瓜里头又冒出些什么名堂, 傅应绝垂眸一看,只见小孩儿忽然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得大大。 几乎是一瞬间,傅应绝便觉头皮一紧! 深感不妙,抬手就要阻止。 可是为时已晚—— “爹爹牙齿掉!” 小孩儿惊惧又担心的话语是毫不遮掩,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的耳中,本就安静,此刻更是鸦雀无声。 朝臣们紧张地闭上了眼,巴不得自己此刻耳朵聋掉,一看陛下那脸,比之锅底还要黑上三分! 而小殿下那么一小只,却不想胆子是镶了金边儿的。 还凑上去扯着陛下的脸颊叫他张开嘴巴看看! 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拔毛是什么! 众臣忍不住不约而同地稍稍往后退了退。 陛下瞧着已然是一个要发飙的状态,他不收拾小殿下,可不代表不收拾他们。 可如今瞧着小殿下怕是也有些危险。 只盼动手的时候能着看在她童言无忌的情况上,轻上一些。 就这么一条血脉,伤着可了不得! 大臣们的嘀咕傅锦梨可听不见,她伸出巴掌拍在傅应绝面上,还未有什么动作呢,就叫他一整个拎了起来! 只听见人儿“哇呀”一声惊呼,众人也不敢再看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后头小殿下哭得那眼泪能将西山淹了去! 嘴里一句一句的, “你坏!” “爹爹坏——呜哇你坏!” 而陛下呢,陛下收拾了人,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哄。 最后抱着委屈巴巴泪眼汪汪的小殿下大步离去。 徒留下一脸凌乱的众人。 其实有些时候,他们也是想说说傅应绝的。 你瞅瞅,你瞅瞅,明知道最后受罪的是自己,何苦开始要去动手,自己憋着不好吗? 第136章 我不喜欢你了! 傅锦梨叫她爹抱着往大帐走,御前伺候的也跟着前去,剩下的都各自散了。 舟车劳顿过后,这剩下的半日留给众人先行整顿,待明日太阳斜斜一升,便要开始好一通忙碌。 小孩儿被傅应绝扔到榻上,还是不开心,撅着小屁股就埋在里头不理人。 还要小声气哼哼地说一句,“不喜欢你啦!” 瞧着傻不愣登地。 傅应绝就抱臂看着,眉目松缓。 奶团子平素小嘴一翘便开始撒娇。 生气呢,就被子往头上一罩,气鼓鼓地不理人。 跟逗小狗崽子似地,一时撒欢,一时生闷气。 “陛下。” 苏展招呼着宫人将东西布置周全,立在一旁候着。 方至,有许多东西都需要傅应绝亲自过目,可瞧着他没有半分要挪动步子的意思,便低声提醒。 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傅应绝搭在肘间的手轻轻一抬。 苏展有眼色地闭了嘴,退至一旁。 毕竟是天子居,虽是临时搭建的帐子,却是空间宽裕,不见简陋。 外边是隔出来处理事务及议事的前帐,因着还有个小孩儿,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就连桌缘案角,都用布帛细细缠裹住。 再往里用螺钿漆边,刺绣精美的山水大屏风将内里一分为二,做天子内寝。 此刻雅致的画帘打起,瞧见里边别有洞天,床榻装柜一应俱全。 那明黄铺就的塌上,正鼓着一个小包,怎么看都透着股倔强气。 傅应绝抬手掀了下,没掀动。 不由地挑了眉。 气性儿还挺大。 “真生气?” 本是打定了主意不理这个坏爹,可他一问,小人扭了两下,瓮声瓮气的话便藏不住从被子底下传来。 “小梨子生气的!” “以后就,跟你假假玩,同小粽子才真玩!” “......”傅应绝眉骨掀了掀,无奈极了。 食指抵着太阳穴轻敲了敲,头疼。 想了想,道,“这样啊,我听见赵驰纵在外头叫你呢。” 话语一落,傅应绝便看见那藏在被子里扭扭晃晃的小孩儿一下子就不动了。 又接着道,“说是想看一眼你新得的小鞭子,小弩,同你一道比划比划。” 塌上那露出来一些的脑袋动了动,似有往上起抬之势。 傅应绝试探着再扯了扯被子,那边放松了力道,轻轻一提便能拽动。 他再接再厉道,”今日爹爹不对,你小人有大量,原谅一次可好。“ 当时手上收着力道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 平日里也是这么揍的,可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小姑娘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知晓害羞了,说是别人要笑话,气得哇哇哭。 “再不许在外头揍你了,可好?” 小胖孩趴在榻上,忽地别过小脸,对着傅应绝大大地哼了一声,又扭回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 “......爹爹也是着急,我大小是个皇帝,你在外头也要给我留些面子不是。” 见他一计不成,又开始装可怜,苏展在一旁无语得抬头望天。 陛下总是如此,这一招屡试不爽。 小殿下什么都不懂,便当他是真委屈,小孩儿也顾不上生气,爬起来便开始哄老父亲。 事实证明,不论什么法子,有效便是好法子。 不出一会儿,帐外守岗的禁军便见着三头身的小孩儿,一改方才的泪眼婆娑,雄赳赳气昂昂地掀开毛毡溜了出来。 小奶团子才将将膝盖高一点,踩着白色的小靴子,身上穿着杏黄的花枝纹比甲。 娇娇软软,圆圆白白的小脸蛋,跑起来一颤一颤。 腰间悬着一根精细的小马鞭,两只手还端着比她小臂长一些的弓弩。 “小梨子走啦,再见再见!” 她极有礼貌,腾出手来对着帐外站着的禁卫挥了挥,才兴冲冲地往前头跑去。 她就这个毛病,摸不清方向,但是脚上一定要先跑,跑错了又滴溜溜地转回来。 这不,小全子方一道,“小主子,这头这头。” 那奶团子便一个急转弯,往另一边冲去。 后头的小全子同竹青也迅速跟上。 赵驰纵同赵将军一起,赵母本也该跟着一道至此,可娘家出了些事,被绊住了手脚,便只有父子俩前来。 都在外头,便也没有武文分治那套,全看上头那位怎么安排。 瞧着你顺眼些,宠信一些,便挪到跟前来,别的没特意关照的,便是该如何便如何。 如此一来,周家,赵家,薛家,便也挨得不远。 值得一提的是,周意然还将祁扬带了来。 祁扬跟着周意然习武已然有段时间了,整日在禁军营里头跟着众人一同吃喝训练,再苦再累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周意然这个做师傅的看在眼里,便想着借此次围猎,一为考校,二为放松。 “在哪里呀——小粽几——” 西山这一块儿还算是平坦,可帐篷这么一搭,再加之各个司职的士兵来来往往,小孩儿在里头绕得头脑发昏。 只顾着抬头四处看,脑袋一重,险些一屁股墩儿坐地上去! “小主子,当心!”竹青忙扶住她。 奶团子有些发懵,看着自己肉乎乎的小胳膊上一只女子的手,她脑子温温迟迟地缓了缓,才温软地笑起来,“谢谢竹青。” 小孩儿端着她的弓弩,手上还提着一根卸下箭头的小箭。 竹青也笑,青白的脸像是纸扎人活过来一般,小孩儿却不怕,甚至于是喜欢极了她那双碧绿的眼瞳。 “绕过这个小帐便是了,赵小公子同周家小公子都在那儿。” “嚎呀!” 她听了傅应绝随口哄的话,当小伙伴是真找她玩。 殊不知,她的小伙伴此刻却是自顾不暇。 东西刚规整好,赵驰纵吵着要出去骑马耍大刀,他爹不许,他便跟个苍蝇一样嗡嗡嗡地。 气得赵将军提了棍子便上,追着人围着帐篷前前前后后地跑。 动静不小,薛福蔚这一等一爱热闹的第一个跑出来,站在旁边拱火。 “赵将军,赵驰纵一来便气你,实在该揍该揍!” 赵驰纵左右闪躲,抱头鼠窜,“薛福蔚!你等,哎呀——爹,我错了错了!” 他个头小,又灵活,朝着边边角角地犄角旮旯里钻,赵漠一时还真逮不住。 “臭小子!给老子站住!” 第137章 小梨子也来! 傅锦梨刚一到,就听见一阵鸡飞狗跳,想也没想撒腿便往前冲。 后头两人都来不及反应,那小小的人儿已经只能见着圆圆一个后脑勺了! 奶团子边跑,嘴里还念念有词。 “来呐!小梨子来噜!” 小奶包跑着打了个弯,绕过一方帐子,便瞅着赵驰纵被追得四处乱窜,薛福蔚站在那儿哈哈大笑。 还当是几人在闹着玩儿,这下她哪还坐的住! 慌得不能自已,咕噜一下便跟个小球似地滚了出去! 奶团子小脸兴奋,抱着她的小弩跑得一颠儿一颠儿地。 “小梨子也,小梨子也玩!” 小女娃咯咯咯地笑,赵驰纵在前头跑,赵漠在后头追,她就跟在赵漠身后迈开小短腿跟着。 场上本就混乱,她又是小小一只,冲进去众人第一时间还没发现。 可赵漠追着追着总算是觉出不对劲来! 耳边有好几道声音,赵驰纵这死小子是在嗷嗷叫,薛福蔚那小胖子在嘎嘎笑,剩下一道呢? 笑声清脆,像个小女娃,他这么一个大老粗听着也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 反正就是好听! 可这周围一圈,都是些皮实男娃,哪有什么小姑娘家。 这念头在脑中一过,便有千千万万个又钻了出来。 他不知想到什么,猛地刹住了脚步,刚站稳,下一瞬便觉后腿处撞上来个娇娇软软的小东西。 还伴随着一句带着兴奋余韵,但是又温吞些的小奶音,“嗨哟——” 赵漠虎躯一震。 恰好小全子同竹青二人也追近了些,看见贴在赵漠身后的小人儿,开口便喊。 “小主子!” “怎跑这样快啊,追都追不住。” 得,这下知道是谁了。 小家伙撞在赵漠的小腿上,也不起开,顺势便拿那条腿当根柱子借力靠着,手上的弓弩存在感极强地膈在上头 扬起小脸来,大眼睛黑白分明,望着机械一般转过来的黑面将军,她咧嘴一笑,“跑跑!小梨子追!” 跟个小仙童似地,赵漠却吓得腿肚子一抖。 “见过小殿下!” 他二话不说便单膝跪见,他一动,周围的侍女下人们便一惊,也跟着行礼。 赵驰纵跑得气喘吁吁,听见动静一回头便看着自家老爹往地上去了,再定睛一看。 哦,小梨子来了。 小殿下驾到,周遭挨得近的都前来见礼,奶团子见着人一多,立刻收起笑脸,迟疑着站直了身子。 真别说,一个板着脸的小女娃,手上抬着架弓弩,还真有些唬人。 见者无不慨叹,小殿下果真英姿,小小年纪已是架箭上弩,不愧为皇家血脉。 人有些多。 类似的,小人儿独自应对过的,唯有禁军营里那些。 可跟禁卫营里边的将士不同,那些是军纪下头磨砺出来的汉子,听吩咐守纪律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而这些世家呢,学得最好的叫交际,叫往来。 小殿下素日里行迹单一,周围又密不透风。 他们也不像别的几家有那个福气,因着家中的小子们同小殿下有几分干系,偶尔还能得见几面。 于是便格外惊喜意外今日的一见,迟迟不愿离去。 只盼着守在周围能叫小殿下留意上几分,小孩儿回去再同她那高位之上的父亲提上一提。 这不也算在御前露了脸吗? 奶团子同以往那样道了免礼,却不见人群离去,全逗留在她身侧,小人儿懵了。 她拎着手上的小箭,往远处指去,“去呀,去玩呀,小梨子自己。” 叫他们不必等自己,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儿的。 周围人却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围猎并不像上京那些小姐夫人们办的赏花宴一般,只需在里头坐着喝喝茶,品品点心什么的。 前后舟车劳顿,条件比在上京艰苦些,故大多朝臣家中孩子尚幼的,并未往外头带。 一眼看过去,只零零散散几个,都藏在自己大人后头打量着这位小殿下。 这时候大人前去套近乎倒显得猴急,于是有心思活络的,悄悄推了下自家的孩子。 示意她朝中间那仰着小胖脸白净软乎的小孩儿去说说话。 有些事,由孩子来做便不那么刻意。 可孩子看着那小小的奶团子,软乎乎的小脸白得透光,比家里头做的珍珠粉还要莹润几分。 手上举着架小弩,是外头从未见过的样式,做得漂亮极了,宝石珠串闪着细碎的光。 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怯场,反将自己往大人身后藏了藏。 大人恨铁不成钢地轻拍两下,只僵硬地扬起笑意,准备自己上。 可还未开口,便叫跟在小殿下身后的太监,圆滑地将路子堵死。 奶团子不知这些往来机锋,伺候的人却不能不懂,时刻注意着主子的脸色,瞧她但凡露出半丝不乐意,便要自觉出来替主子分忧。 “诸位今日都辛劳,小殿下体谅,本不欲兴师动众,但也知诸位遵道讲礼,时时挂牵。” 小全子在外头也算一等一的体面人了,溜须拍马一阵夸赞,任谁听了不心情舒畅。 他略一拱手,做小意状,“小殿下也是时刻将大人们挂念心中,不忍见风尘仆仆鞍马劳顿,特令人备了上好的茶点,稍后送至诸位帐中。” 说话也是门艺术,将其审时度势讲做心有尊卑,无形之中也为他们找了个台阶下。 人的本性又是藏不住的好面儿,遑论真假,得小殿下一句挂牵,那说出去也是面上贴光的。 不能直接明了地赶人,隐晦地提上一提却是可以。 接连的赶路自然是身体乏累,这不,小殿下想着诸位呢,热茶备好了,都回去等着吧。 既叫众人听出其中概不挽留的意味,也小小地替傅锦梨撂下些许微不足道的美名,这对于她有利而无一害。 小全子说话也不是没有分寸,说有热茶是真有。 不过嘛,是陛下那头吩咐下去的,现在还在备着,稍一会儿便会送过来。 陛下做事,小殿下领名头,有何不可啊。 瞅着陛下当是乐意得不行。 第138章 小粽子坏蛋 小全子笑得无懈可击,字句有力,竹青自愧不如。 最后再不甘心,众人也只得散开了去。 小人儿是个万事不管的,人走光光了,她晃晃脑袋又笑起来举着自己的弓弩去戳戳赵漠。 赵漠脸上笑容僵硬。 小人儿像颗小球一样,围着他跑了半圈,又抬起头来脆生生道,“我来,小梨子快快,追小粽子!” 小梨子跑得可快可快,小梨子也要一起追小粽子! 赵漠哪能同她一起追啊! 他本就惧傅应绝,小闺女儿虽然可爱,可他更怕自己大手大脚地将人弄伤着了。 届时,陛下不得扒他的皮? 赵漠微弯下腰来,努力放轻了声音,同小孩儿道。 “是那蠢粽子犯事儿了,小殿下莫搭理他,可万万不能同他一样,跑摔着了可怎生得好。” 怕自己太过粗俗,故字句斟酌,咬文嚼字,文绉绉地。 同他往日里粗犷的做派搭不上边,颇有些八尺大汉,大掌捻针的委屈与憋闷。 赵驰纵听着还多看了自家老爹两眼,今日竟是变性了,这般柔情万分。 小人儿听了,似乎懂是什么意思,眨眨眼,傻乎乎地应和他的话。 “小粽子坏蛋!打!” 举着箭挥了几下,瞧着似乎没什么把式,赵漠却是隐隐听见破空之声。 只一下,不大,却也不容忽视! 他不由的一凛。 狐疑地看了眼奶团子手上捏着的光秃秃的箭。 又去看了看小孩儿什么都不知,此刻虎着小胖脸说那臭小子该打的模样。 赵漠疑惑,狠劲划破长空的声音独特,需要绝对的力道和速度,那样才是暗藏绝杀。 便是赵驰纵,整日里挥得他那小木剑簌簌作响,也是断断达不到方才那种程度的。 他探究的目光太过明显,可偏偏小孩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歪着脑袋乖乖巧巧地任由他看。 杏核一样,那眼尾却微微往上,有几分傅应绝的影子。 赵漠看得一抖,忙回过神来。 想着一个娇娇软软的小闺女儿如何会有那样的力道,当是自己错觉。 “没错,那小子该揍!” 他点点头,很是认同小殿下的话。 两人说着,也不背人,赵驰纵在一旁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 这明目张胆地,当着他的面就在商量着该如何收拾他了。 赵驰纵不说话,薛福蔚却是憋不住的,他忙挤过去,“小粽子真该打!” 小粽子:…… 这么跟着说一句后,薛福蔚眼睛便黏在了傅锦梨手上。 更准确说是她手上那架小弩。 他不同于赵驰纵爱这些刀剑,可这东西却是精致,叫人挪不开眼。 “真漂亮,这便是周统领做的那个吧。” 周意然因着上次在禁军营里的“招待不周”,特意赶着这次围猎,为奶团子做了小弩,当是应应景。 一提着这个,奶团子可就来劲儿了。 只见她两只短短的小手举过头,恰好将弓弩卡在小爪子同胖脑袋之间顶着。 本就圆乎乎一团,这么一动,像木刻的小不倒翁。 “漂亮,小梨子谢谢!” 几人都熟悉她说话的习惯了,想到哪句说哪句,前后搭不上是正常的。 这是在肯定薛福蔚的夸赞,又谢谢周意然给她做了送来呢。 薛福蔚很是艳羡,“周统领真厉害。” 季楚站在一旁,闻言笑了笑,“兄长自幼习武,练得最精便是弓弩,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一提周意然,赵驰纵可有得话说,“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周大哥幼时给自己也做了一个,如今看来是手艺不减当年!” 周意然的武学造诣跟心性,非一般人能比,常年行军,更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威名在外,不知多少人家拿他做教育后辈的典范。 几个小孩儿围做一处,奶团子举着小弩还要笨拙地转个圈叫他们看仔细些。 “漂亮,漂亮,厉害!” 赵驰纵伸手去摸了摸,有些眼热,“为何我爹不为我生一个赵大哥。” 这样也同周大哥一般给他做这做那,岂不美哉。 赵漠听见,当即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说什么浑话呢!死小子。” 不看看他自己都是这副模样,便是再多一个大哥,那也是拍马都追不上周意然。 不过想起那样一个雄姿英发的少年郎,赵漠不由感慨,“以前看着还稚嫩些,一眨眼已然顶天立地了。” 提起周意然,他也不能免俗地想到季楚,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优秀, “小季再过几年,怕是比之周意然还要厉害些,蛮好,蛮好。” 季楚听了类似的话无数次,最好不过是弟肖其兄,不遑多让,从未有人说他能越过如同大山一般的兄长。 他不由一愣,“世伯,我——” “欸!”赵漠甩甩手,都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了,“你爹不是常说什么,什么妄自菲薄,这可要不得!再说了,你哥那......” 那什么,他也没说,像是点到为止一般,不再继续言语。 只是季楚探究地望过去,却见他眼中尽是遗憾之意。 小少年心头莫名咯噔一下,隐有些怪异之感。 是什么。 兄长周意然截至今日的人生中,都是意气风发,高歌猛进,如何赵世伯提起来却满目可惜? 他想问,可赵漠已然转了话题,显然是不愿多言。 “我记得那小子以前就爱搞这些名堂,小季屋子里估计都有不老少呢。” 话一出,季楚只得先行收起心中的疑虑。 想到自己屋子里藏的那些木刻小玩意儿,脸悄悄地红了些,“世伯见笑了。” 周意然以前不时便会给他送来一个,他只当是兄长在街上买来哄他玩儿的,后头父亲便说,那是兄长自己做的。 季楚整日里的生活其实枯燥,自从心绪变化之后更是除了读书识字,别的什么都逼着自己不去多费神思,那些东西便也叫他收了起来。 偶尔想起,也忍不住翻出来看几眼。 赵周两家交情深,赵驰纵还算是知晓周意然的为人,可薛福蔚就不同了。 他看过周统领提着剑冷冰冰跟在陛下身后,看谁都是轻飘飘一眼的模样,也看过他来接季楚时严肃冷静的模样。 怎么看都是生人勿近的,却不想,还有这铁汉柔情的一面。 “我也想有个大哥了。” 小伙伴接二连三羡慕的语气,叫季楚有些不好意思,就算面上努力装作镇定,心里头却冒出丝丝缕缕的暖意。 薛福蔚十分眼馋,还想说些什么,脑袋上却小小挨了一下。 不疼,就是有些突然。 而后下一瞬,奶团子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传了来。 “大哥!小梨子大哥,在这里!” 她钻到薛福蔚的眼前,鼓着腮帮子,举着的弓弩戳了薛福蔚一下。 小人儿急于自证,还要踮起脚尖来将自己这矮墩墩拔高一些,试图叫她这个大哥当得更有说服力。 这时众人才想起来,小人儿是当时薛福蔚要死要活认下来的大哥,她这么说也没什么毛病。 ”哈哈哈。”赵驰纵捧着肚子直乐,“薛福蔚,快叫你小大哥给你做一个!” 薛福蔚瞧着自己面前双眼晶亮,比自己还矮小半个头的大哥,有些为难。 “大哥,虽然咱们.......” 虽然咱们确实是有名有分的兄弟情,但是吧,什么年纪就要办什么年纪的事儿。 他大哥这个小身板,能从嘴里边给他省下两块糕点,他都要偷着乐了。 别的,也不敢奢求了。 可他自己想得开,却是有人要强求的。 奶团子不甘人后,很有当人大哥的自觉,当即便撂下话,“小梨子做的!小梨子厉害,会的!小蔚乖乖。” 比她还大三岁的小蔚,“......” 她满口保证,薛福蔚能怎么办,只得连连陪着道,“多谢大哥,小,小蔚感动的。” 几个孩子挤在一处,除了周围伺候的,大人却是只有赵漠一个。 周天恰好到御前回话去了,薛小胖父母两个,难得见这样好景色提议到外头走走,只小胖子犯懒,不愿去,一人留了下来。 众人都是午后到的,捯饬捯饬也差不多要夕阳西下。 傅锦梨玩儿得不归家,还同几人约好明日一同骑大马。 最后是傅应绝那边来传了话,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人已经渐渐走远了,她一手握着小马鞭,一手举着小弩,被小全子抱在怀里还记得要同小伙伴道,“骑马,驾驾!小梨子快快天亮哦!” 急得不得了,几个小孩儿看得直乐。 傅应绝也等了有一会儿,才见着自家闺女打帘子进来。 一跳一跳地,边跳边驾,嘴巴里就没停下来过。 他皱眉,上去将人抱起来,“干嘛呢,嘴里也不消停。” 小话痨一个,碎碎念起来,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 “爹爹,驾驾!” 她坐在傅应绝怀里,手上抱着她那一堆亮晃晃的宝贝,小身子蹦跶两下,脑袋差点戳到她爹脸上。 “当你爹我的那长耳马呢,还驾?” 傅应绝将她怀里那堆东西撸下来,才挪步往一旁去,接过苏展递上来的湿帕子给小孩儿将手脸擦干净。 男人双腿大敞着坐好,奶团子就乖乖伸出胖爪子。 苏展候在一侧,看着傅应绝微垂着头,执着白嫩软乎的小手,细细地擦着,眉眼间有些燥,动作却是温柔。 这叫他想起了小主子方降临那段时日。 那几日,穿衣吃饭也是陛下亲自在做着,可高位上待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哪会这些精细活。 时不时这里重了些,那里又碰着了。 可小的那个却是不哭不闹,就抬着小脸乖乖坐着。 大的这个呢,嘴上不饶人似地说着,手上却是笨拙地,下意识放轻了许多。 苏展笑看,也不得不承认傅应绝进步飞快,现在这些活计,干起来已是得心应手。 “爹爹饿哒。” 小孩儿脸上被巾帕的热气蒸得微红,她嘟着嘴巴,怪模怪样地耍宝。 傅应绝呵呵两声,“不是舍不得回来?也不怕在外头饿扁。” “不扁不扁,胖胖!” “行行,胖。” 嘴上说两句,转头却是传了膳,哪敢叫她真饿着。 圆桌不大,就父女俩,桌上摆的也不多,若不是坐着的的男人气势太盛,晃着小腿的女娃娃又太过玉雪可爱,真叫人以为是进了寻常人家。 “吃这个,爹爹,啊——” 她小手指了指盏碗里的汤浴绣丸,一个个捏得滚圆的肉丸子,摆列得齐整漂亮。 嘴巴已经迫不及待张开了,就杵在傅应绝眼前。 她吃东西就是这么个状态,小手一指,小嘴一张,坐等。 傅应绝却是没理,反手给她喂了勺鱼汤,那汤炖得浓白,里头加了当归,黄芪,不见一丝腥味与药味,一口咽下去,满腔鲜甜。 小孩儿也是来者不拒,“嗷呜!”一口,喝得满足。 那勺子被她咬在嘴里,傅应绝拽了拽,没拽动。 捏着她的腮帮子,轻轻一动,“松口。” “嗨哈,嘿嘿!”小孩儿逗了爹爹,便笑得开怀,眼睛眯起来,咧着唇。 “皮痒了?”傅应绝气笑,揪着她小脸的肉扯了扯,又将一把翡翠如意的小勺子塞到她手中,“自己吃,多大人了。” “小梨子小!”她争辩一句,却还是老实拿着勺子,笨拙地挖着自己小碗里头的饭。 小孩儿闷头吃得香,勺子碰在碗边缘发出轻响。 哼哧哼哧地,头都不抬。 “爹爹!” 傅应绝端着玉白的汤碗,吹凉一些,放在小孩儿左手侧,听见她忽然叫了一声,懒懒回道,“怎么。” 已然是习以为常了,她就是卡壳的脑袋瓜,什么事儿都是排着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想起来了。 如现在这般,吃着吃着就叫上几句是常有的事。 奶团子脸上沾着饭粒,小花猫一般,有碍观瞻,小胖娃道,“骑马!明日骑大马!” “嗯。”傅应绝反应淡淡。 小孩儿却是苦恼,“可是,小梨子没有!” “我也没有。”老父亲张嘴便来。 这可不行,没有的话,明日怎么跟小粽子他们一同去哇。 “周周哥哥!爹爹借!” 周周哥哥有,给周周哥哥借用一个来骑一天哇,小胖丫头乐呵呵地想着。 “他?”傅应绝笑这小丫头主意多,“那可宝贝得很,怕是不给咱爷俩。” 周意然那匹马,都快当个儿子养着了,不过想想也是,当初若不是九逸,他怕是也难有命在。 第139章 给你一个小马 “爹爹哭哭?” 爹爹给周周哥哥哭哭也不给吗? 小孩儿的言论莫名其妙,傅应绝上一瞬还好好的,下一瞬又想撬开她脑袋瓜,看看里头是些什么东西。 “朕哭?”他没好气道,“你怎不叫苏展去哭?” 小人儿见他气,又悄悄去看立在一旁的苏展,苏展笑容满面,瞧着可快乐,不像能哭得出来的样子。 可爹爹就不一样了,爹爹成天气呼呼,一看就好哭。 小梨子气呼呼的时候,也是要哭的。 不过她看傅应绝那黑沉的眼,跟嘴角似有似无的弧度,笨脑子第一次学聪明了,没有开口说出来。 而是嘴巴嗫嚅几下,眉眼一挤,学着自己哭嚎的模样,“小梨子哭,呜呜——” 还要扁着小嘴装几下。 她一耍宝,傅应绝便是想装做生气,也再装不出来。 反是冷哼两声,“明日带你去挑一匹小马,若不然去了外头,怕是要说你爹我不如你哥那大尾巴狼有派头。” 这话是合理怀疑,毕竟小孩儿如今还是个直肠子,你说什么,她信什么,有时还要搭上些奇思妙想,说些引人非议的话。 在这上头,傅应绝是吃了不少亏的。 得了一句应承,小孩儿记挂了半宿,隔天一睁开眼,怼到傅应绝眼前便开始要马。 傅应绝将她提起来,长腿微屈,领口的寝衣微微散开,露出里头支起的锁骨同白皙紧致的皮肉。 凤眼一斜,看着犯上作乱的一团,此刻悬在半空还在一口一个“大马”。 “小嘴巴闭上,不然小马给你扔出去。” 闻言,小人儿立刻双手死死捂住嘴,真不做声了,只一双眼珠子灵动地转着。 秋猎重大,头一天各样仪式繁多,御营外早早便摆上了台子,伴驾的朝臣也都换了轻便的衣衫。 还有武将同众世家子们摆开了架势,看着是要大展拳脚的模样。 曈曚于天际,轻烟过万重。 晨间的雾气沾湿了众人的衣带,却浇不透满腔憧憬。 伴随着一声“陛下驾到,小殿下驾到——” 众人连忙俯首。 帝王穿着玄色劲装,腰间宽带花纹贵气,玉扣缠束。 长发扎起,少了平日的庄重,多了意气。 肩宽腰窄,长腿迈动。 小奶娃倒是跟父亲不同模样,穿着一身白袍,手上还套着银色护腕。 很是飒爽,就是小脸太嫩,往上一看就觉得娇软。 “众卿平身。” 帝王带着人坐上主位,众人已是见怪不怪。 小殿下到哪儿都是陛下亲自抱着,旁人少有沾染的,就差拴裤腰带上了。 自己坐哪儿,小殿下便要抱着往哪儿。 不过想想众人也能释怀,毕竟就这么一小个,哪能不护着藏着些。 “谢陛下。” 众人起身,也落座。 开头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术了,傅应绝也还算是和蔼地对众人勉励一番。 又道,“永嘉首次入围场,年纪尚幼。昨日同朕讨要小马,说是要叫朕瞧瞧厉害。” “难得她有这份心,朕甚悦之。恰西山马场新进得一批好货,朕做主,为今日在场诸位小枭雄,小巾帼们也一同挑上一匹。” “便当是,永嘉予诸位的小礼。” 总不会有人驳斥天家的好意,不敢,不愿,也不舍得。 你当古来殿试拔彩者,为何要称天子门生? 攀关系、论交情,在世俗人里头都是脸面上贴带的光彩,跟骨子里难减的虚荣。 帝王所赐,一砖一瓦,都要捧香上供。金字一贴,那可是后世传家的宝贝,说出去便道是皇恩临门,谁听了不肃然起敬。 如今陛下开金口,实实在在是皇家赏赐出去的,可不得算是莫大的殊荣吗? “谢小殿下!” 底下的,也都是妙人,知晓傅应绝用意,也不道是多谢陛下,反感念小殿下恩情。 同来的孩子,半大的多些,皆面色红润,显然很是兴奋。 傅锦梨比之他们,其实不遑多让。 小孩儿一直轻轻扯动傅应绝的衣服,细不可闻地道了几句,“小马,小马,小梨子马~” “知晓了。” 傅应绝叫她安分些,才同众人扬声道,“此次围猎,朕为之表率,当同诸位一道,也好瞧瞧儿郎们的好本领。” 又朝一侧摆了摆袖,便有两人端着乌木的架子朝中间走来,那架子上,赫然是一张通体黑红的长弓! “这张天元弓,是朕疆场首战时,先帝所赠。” 傅应绝作为龙子,却是十三岁上沙场,先帝对几个儿子,都是一视同仁,不亲近也不疏远。 唯傅应绝例外,这个目中无人,性格张狂的儿子叫人又爱又恨。 这张弓,便是他奔赴沙场时,那位父亲交予的。 对傅应绝而言,只是简单的交接,并未有什么特殊含义。 但放在朝臣那处,却又觉得此弓意义非凡。 君臣意,父子情,沉甸甸般涵盖住。 “今日便将它做彩头,朕等着看诸位大放异彩!” 帝王大手一挥,下首立时沸腾起来! 先帝赐,今上赏。原本只想着在陛下跟前搏个好名头的,这下不得鼓足了劲儿去干? 根本无人能拒绝! “谢陛下!” 胸中澎湃,声音自然也高,奶团子本是坐得好好的,她爹也不让她说话。 现在突然被这么一道呼号一震,她也不知别人在做些什么,探出脑袋去看了眼,傻乎乎地跟着道。 “谢谢爹爹~” 傅应绝听见了,颇为无奈,垂下头轻声问,“怎么老爱学别个儿说话?” 小孩儿爱凑热闹,连嘴巴都不肯歇下,明明都不知晓在说些什么,偏也跟着牙牙学语一般无意义地重复。 “不学,小梨子不学~” 被纠了一下,她便连忙矢口否认。 傅应绝也没继续说什么,又同她商量,“待会儿小全子带你去挑小马可好?” 小全子去? “爹爹不去?”奶团子歪着头问。 “嗯。”傅应绝将她提溜起来放在地上,又冲候在下头的小全子同竹青微点了头。 复又同她道,“爹爹有些事,小梨子一人可以吗?” “可以~” 身为掌权者,便是不想凑这个热闹都不行,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 他该要携领众人,挎弓御马,上场意思意思。 届时再如何也不能带上孩子。 最后傅锦梨便交给竹青同小全子看顾。 奶团子看着自家爹爹利落地翻身上马,有禁军为他牵引马绳,却被他摆手拒绝。 傅应绝被众人簇拥着,肩上套了银白的翼甲,远远看着被小全子抱在怀里的小女儿,正睁着大眼睛往这头看。 男人静静望着,忽而见那小人儿歪了下脑袋,他缓了面色,也跟着她歪头。 傅锦梨咧嘴笑,朝着傅应绝挥挥手。 “爹爹要小猫猫,大公鸡!” 她抬高了嗓子,也不管她爹是听见没,嚷着爹爹给自己在林子里寻一个同祁扬那样的小猫陪自己玩儿,还要一只唐衍家里的大公鸡,养胖胖地吃掉! 按理说,这么远的距离,当是听不清楚的,偏偏傅应绝在她说完后,皱了下眉,似是有些为难。 不过也未曾说什么,打马转身便走。 待一行人远去,入了围场的密林,留下的便是些妇人小姐,以及一群孩子。 女眷这头,自然有自个儿的安排,但这些就同这小小的一团无甚关系了。 她一下地,拽着小全子就要找马,“小粽子,在哪里,小梨子要一起呀!” 她被傅应绝抱着这里来那里去,傅应绝一走又挪到小全子怀里,实在瞧不清楚自己的几个玩伴在何处。 “驾驾!昂昂~”她学着九逸的模样,叫了几声,示意自己真的很急。 “小主子莫慌,咱们往马场那头去,就能寻到人了。” 说了赠马,也是半点不拖泥带水,西山这边因着有个猎场,便也圈养了马匹。 比不上上京郊外的皇家马场种类繁多,各样周全,但里头的千里驹也是一等一的好,在外头不费些心思是寻不到的。 马场就在圈固的围场西边,有专人饲养。 小全子将场上都细细打量了一番,马舍相连,却是按品质劈了单独的布局,这一处人不多,瞧过去只小主子几个玩伴在。 一来见着,当即就明白是怎么个事儿。 该是管事花了门道打听,知晓几位小公子同小殿下交好,动了小心思,有意在主子跟前卖个好。 竹青手上拿着傅锦梨的小马鞭同小弩,待马场管事恭敬地迎了几人进去,才将她花里胡哨的鞭子递给她。 “小梨子!这里!” 薛福蔚没有几人对小马驹这么热切,他也不爱骑马,想他一个大胖子坐什么马呀,乘马车不就好了? 所以饲者在倾情介绍时,他也没怎么听,反倒是四处乱窜,先一步发现了傅锦梨。 “小蔚,小蔚呀!” 奶团子见着几人,待不住,轻轻拍了下小全子的肩,“小梨子下~” 一沾地,就挥着小鞭子,像颗小胖球,往那处冲过去。 大小马匹分开养护,也方便挑选,马舍用稻草同木头架起,赵驰纵几人身旁跟着随从,正站在外头挑选。 薛福蔚就在栅栏外的绿地上,看着那乐颠颠跑过来的一团,想到自家大哥那把子力气,心下有些拿不准。 在小全子那声“小主子慢些”中,张开双腿,结实扎了个马步。 脚下的草都叫他踩撇了几分,可见用力之大。 小胖子如临大敌,重心放低,严阵以待。 可饶是如此,在那一小只撞上来时,他还是没能稳住,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墩摔着。 “哎呦!” “嘿哈哈!” “小主子!” 叫的是薛小胖,笑的是傅梨子,唤着主子的是惊恐的小全子同竹青。 奶团子一下栽在薛福蔚身上,小下巴磕到他胖乎乎的肚子。 她下巴也是一堆软肉,膈得薛福蔚痒痒得想笑,他屁股底下的草籽软,坐下去也没摔多疼。 一时两颗胖墩墩滚在地上,周围人手忙脚乱去拉。 “小梨子没事儿吧!” “小主子,哎呦!可别摔着,若不然陛下不得将皮给我剥咯!” “薛福蔚屁股开花了,要不要紧啊!” 一圈人都围过来,小全子先一步将那趴着的一小团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担忧极了,偏小人儿是嘻嘻哈哈地,就连垫在下头的薛福蔚也是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满口“不疼不疼,一点儿不疼。“拍拍手都不要人扶,自己爬了起来。 最后上上下下将两人检查了个遍,见都没事儿才算是松了口气。 “小主子以后不可再这般,摔着了是要哭的。” 小全子后怕地叮嘱。 傅锦梨不懂事,但别人一说也反应过来,知晓自己将小老弟压着了,忙过去给他呼呼,“小蔚,呼呼,小梨子抱歉。” 软糯糯的小人儿,跑到你跟前来,态度十分诚恳,就是她呼呼吹的气是往薛福蔚脖子里灌的。 吹得薛福蔚后脊骨凉,直往后躲。 “一点儿不疼,大哥不要担心,待我回家多吃一些,要不了两年,就能像李源将军一样,将你举起来!” 他那小小的眼睛里,看过许多人抱他大哥,可他最喜欢的,却是李源将军,那一身的腱子肉啊! 又高又壮,同他薛福蔚再适配不过了。 赵驰纵笑话他做梦,季楚却道是可以一搏,一时间几人又闹做一团。 马场的人也安静候在一侧,不敢催促。 直至小人儿偶然间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尖尖细细。 她猛然转身,入目却是一匹匹埋头吃草料的小马。 “虫,虫虫来。” 小人儿喃喃两句,声音太小无人听着。 她一双圆弧眼,腮帮子鼓鼓地想再仔细听,却是听见小马驹抬高蹄子的嘶鸣,那道尖细又似是她幻听一般,消失不见了。 奶团子大眼睛瞬间就迷瞪了。 小梨子听错了? 可是,小马跟小虫子不是一个声音啊? 不过没等她脑子绕过来呢,管事的就温声提醒几位身份不凡的孩子可要这会儿先去看看马。 一下子就将她思绪提溜了出来,将方才那些抛到了脑后,奶声嚷着要一匹小小的大马! “小殿下可往前头去瞧瞧,方才赵小公子就看中了一匹蒙马。” 蒙马四肢结实有力,肌腱发达,生命力极强,是行军中的良马。 第140章 我脱衣服给你穿 “小梨子想要,周周哥哥,十逸!” 小人急不可待,仰着脸往马舍指。 周周哥哥的马漂亮,叫九逸,九逸是周周哥哥的了,小梨子要十逸! 赵驰纵自然知道周意然那匹马,黑黑壮壮的汗血马,耐力强,筋皮厚。 “我方才看过了,倒是有那个品种,只是九逸实在太过出色,那些个看着大为不如。” 周意然那匹马的品相,外头能比过的不多。 “少有。”季楚道,“九逸是兄长寻了许久才得,如今只听闻陛下那匹外域麒麟,能媲美之。” 傅应绝也有一马,只是登基后,少能用到,便送到了皇家马场,好吃好喝伺候着。 管事一笑,“是极,陛下同周大公子那马世间难寻,此处良驹有之,却是逊色三分啊。” 一等一有之,那样超出许多的难寻。 小全子不见忧心,陛下叫人猜不透,可送到小主子跟前的,却是不可居于人后,便是挑一匹马,也是如此。 “管事只管为小殿下挑些温顺的便可。” 权当是哄小孩儿玩,回了宫,小全子想着陛下当是有别的安排。 管事自然是不敢糊弄,选了喂养得最好的马种来,都是几个月,身形还未长成,排排站好,望过去个个油光水滑。 奶团子小小一个,往那儿一杵,只够得上半条马腿。 见过拉车的马,也见过行军载人的马,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矮的,可小孩儿瞧着却像是懂极了,道,“这是,小孩儿马!跟小梨子一样小小!” 还骄傲得很,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对极,小孩儿同小孩儿玩,小孩儿的马也是小孩,她是这么个逻辑。 熟悉的几人自然懂。 “没错!小梨子说得对。” 赵驰纵闭着眼睛就朝她竖大拇指,小人儿嘴角微微一翘,那点得意都要藏不住了。 几人除了薛福蔚,都是有心想选。 赵驰纵便不说了,就连季楚有用得上的。 最后,傅锦梨百般犹豫,左右摇摆,选了一匹毛色最艳的胭脂马。 那胭脂马在一众小马驹里头,最是矮小,瞧着也最乖,奶团子说,“小梨子最小,也要一个最最小的马。” 可这选了马,她这小身板却是没法子自己骑的。 马场里有专职的驯马师,资历老,手法熟,教着几个孩子也是绰绰有余。 男孩子倒是个个胆大,也不怕什么摔不摔的,那小小一只却是万万不敢叫她胡来。 “不痛,小梨子乖乖。” 她举着她的小马鞭子越过头顶,对着胭脂马“驾驾”地叫了两下,又冲着身后一溜人道她坐着会乖乖地,不会摔下来痛痛。 “我扶着小主子些。”竹青也担忧,可小孩儿就是看着软乎,有些时候,除了陛下,难有人能劝得下来,也只能多看顾着些。 “谢谢竹青~”她倒是时时刻刻都知晓要道谢,就是脾气上头倔得像个小驴。 奶团子也有些怕,被抱起来软乎乎地,脚不自觉地翘着,不敢踩,任由竹青怎么放,她都不劈开两条腿。 “小主子莫怕,放松些。” “好嗷!” 嘴上答应得好好地,脚上却还是原样,此刻瞧着又怂哒哒地。 周意然来时,便是见这副场景。 几人分布在各处,身旁都跟着驯马师同仆从。 小姑娘脸绷得紧紧地,好容易叫侍女放在了马背上,却是僵直着身子,像是小木雕。 驯马师也不敢如何教,周围浩浩荡荡围着一圈人,就傻愣愣护着走,瞧着那短脚的胭脂马都有些被吓着。 祁扬都傻眼,“师傅,这......” 这架势看着不像学马啊。 “嗯。”周意然淡定地应一声,抬步走过去。 刚走近,就听见小孩儿嘟嘟囔囔地,自己给自己打气。 “小梨子厉害!” “不怕不怕,我勇敢。” “驾驾。”她习惯性地喊了两声,小马听见,步子也快了些,吓得她大惊失色,忙道,“不要,不要驾驾。” 周意然也不意外,老早就想到该这个样子了。 毕竟小孩儿身份摆在那儿了,傅应绝又是那个纵容又护得如珠似宝地,出了事,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又如何敢放开了教。 “退开些。” 嗓音低沉,稳健无比,传入众人耳中像是一阵清风,一下子就将那点提心吊胆的焦躁吹散开去。 “周统领!” 小全子尽心尽力,时刻都不敢松懈,眼睛都不敢多错一下地看着,浑身都是警惕。 陡然听见周意然的声音,只当是看见了救星。 如蒙大赦的眼神看过去,周意然带着祁扬,大步往这头来。 大的那个还是老样子,沉稳平静,劲拔如苍竹,素锦蓝袍,发带微扬。 小的却是变化极大。 黑了,高了,却肉眼可见地结实了,同以前那个羸弱的模样大不相同。 “周周哥哥,羊羊!” 小孩儿看见人,眼中的光圈都亮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在马背上,朝着人就张开了手。 “我!抱抱!” 周意然长臂一伸,赶在竹青几人之前将她抱了起来。 小奶包一下子就贴了上去,笑呵呵地拿胖脸蹭周意然有些凉的下巴。 “冰,冰!”她被刺得低呼了声,支起腰来,撅着嘴就教训,“穿多多衣服!” 自己都是冷暖不知,还要她爹手把手伺候着,还会叫别人多穿衣服了。 周意然没怎么在意,但还是低声应,“好。” 竹青听见那句冰后,目光多在周意然面上停了两下,收到那双冷眸平静的一眼后,又骇得连忙收了回来。 心下已是有些不对劲,习武之人,丹田滚涌,该是不会泛凉,她习医毒,对这些字眼多敏感。 一瞧之下,确实不对! 面白则内里受损,可周意然唇色又泛着异常的红,倒是有些冲矛。 她观察入微,敛了眉却是不敢多问。 主子们自是有自己的考量,看周统领那副模样也不像是毫无察觉的样子,用不着她多去操心。 她的异样无人发觉,傅锦梨也只认为周意然是不听话不好好穿衣服才冷的。 听他满口答应,却是反手就解了自己的小袍子要给他穿。 周意然愕然,忙按住她的手,大掌有些抖,被她这举动惊得舌头打结。 此刻倒是对傅应绝有些感同身受了,“女孩子,不可在外脱衣。” 见她张了嘴,算是对小孩儿有了几分了解的周意然,忙打岔,转移了话题。 “想骑马?我教你,可好。” “啊?”奶团子不知怎么还在说穿衣服,穿着穿着忽然就要骑马了,不过她也顺着乖乖道,“嚎~” 周意然巡视一眼,见着围了快三圈的人,皱眉道,“退下。” “是。”众人依言退下,只留下小全子同竹青。 “周统领,今日未同陛下一道去吗?” 周意然作为禁军统领,时刻随侍陛下的,除了苏展,便是他,今日倒是未跟在陛下身侧,小全子不由纳闷。 “有些事。”无关紧要的一句,显然是不想多谈,小全子也识趣地不再问。 祁扬倒是隐约知道一些,他整日跟在周意然身旁,对他的状况再清楚不过。 见他抱着奶团子上了马,想上前去帮忙。 “师傅我——” “无事。”周意然略躲开些,话中带着些浅显的嗤,“还未到那地步。” 他如此说,祁扬也不好多言。 他们什么官司,小傻子压根听不出来,另外听出来的两个又不会同她说这些。 只鼓着小胖脸,认认真真地在周意然的引导下放松身子。 只是她掌握不了度,叫放松,她整个就瘫在小马身上,歪着脑袋。 还拿一双鹿眸,无辜地看着你,周围四个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坐起来些,不往前趴,力气往后放。” 周意然耐心极了,错了就纠过来,一点一点,叫她慢慢感受。 祁扬听着怪异,频频去望他。 男人手上拉着马绳,侧脸精致又带温和,同教他的时候两个极端。 想当初,祁扬也是在周意然手底下学会的骑马。 却没受到这样细致的对待,摔了好几次,周意然看得直皱眉,怎么瞧都不满意。 心肠堪称冷硬,扔给他一罐子药,抹了又继续上马摔。 祁扬倒不是嫉妒,毕竟在他看来,傅锦梨值得全世界的偏爱。 他跟在周意然身旁越久,对于傅应绝的用意就更了解些。 将自己扔给周意然之后,看似甩手不管了,却其实是早就料到了结果如何。 就他师傅其人,忠君称二,无人领一。 “师傅,小梨子还小,晚两年教也是行的。” 傅锦梨手短腿短,往上头一坐就只能拿根小马鞭“驾驾”,真要学会怕是还得等上几年。 周意然反应平平,只低头护着她,“她想何时都可。” *** 西山围场地势不高,林子四周却有山,马场在西侧,御帐在正中。 二者之间往来需穿过两山相望的坳道。 此次出行携有两万禁卫,循着围场周围警戒起来。 一行人在的地方恰巧也是戒备最严之处,再往前走上会儿就能跨过马场的栅栏再越过一片鸟雀栖息的高大丛林走出西山。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林子有些静了。 周意然同傅锦梨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横向正前方看似精密的山林。 “有......有坏虫虫来。” 小孩儿胖脸茫然,可这一次她真的并未听错,就在那片林子里,有好多,好多! 她急忙去扯周意然的衣袖,焦急地伸出手,“有,周周哥哥,小虫子来!” 周意然眸色一暗,敏锐地察觉到前方的不对劲。 太安静又太杂乱。 安静是因为无鸟兽声,杂乱是因为里边藏匿的气息太多,太混杂。 此刻听见小孩儿说些什么小虫,脑中一闪而过的电光,当机立断将人从马背上抱下来。 “退回去。”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严肃,小全子同竹青不敢耽误,几人护着傅锦梨往后退去。 赵驰纵手上拿着水壶,他的小马就拴在马舍里,玩儿得满头大汗,三人都在一处,见着周意然一行人回来。 有些纳闷,“周大哥,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小梨子学会了?” 可正面走过来的几人面色似是都不太好,他还奇怪是怎么回事,下一瞬看着周意然的背后,却猛然睁大了眼睛! 一句小心还未喊出口,周意然身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怀里抱着人,长腿向后一鞭,一道直奔而来的箭羽就叫他扫落! “小主子!” “周大哥!” 这一幕太过突然,四周的禁军发觉异样,团团围了过来,可还未动作几分,更多,更密集,攻势更猛烈的箭雨从对门的山头扑面而来! 傅锦梨吓得抓紧了周意然胸前的衣服,而后只听见一声,“警惕!” 便有禁卫举着盾将他们护着往后退去。 直至退至了马舍后方的屋子,才停下,而里头,已然有了几个被吓哭的孩子,想来也是叫下人跟禁卫护着才到了这一处。 周意然抱着人,巡视一眼屋内,有禁卫见他进来,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忙上前汇报状况。 “统领,山前设伏,人数不少!此处只有些孩子,都着管事看顾在此处了!” “嗯。” 屋内算上后头进来的几人,有头十半大孩子,现在缩抱在一处,满脸惊恐。 薛福蔚几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那箭射下来,人都要捅成筛子了,难免有些慌乱。 “敌袭,敌袭,快快隐蔽,大哥快跟我躲起来!” 他一颗胖球一进屋子就四处摸找着安全的角落,可一圈看下来,竟是没有半个藏身之所。 傅锦梨未理他,只缩在周意然怀里,乖乖地未说话。 小全子心头可不止一个慌可以形容的,小主子还在此处,却是遇上埋伏! “周统领,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周意然从下属手上接过染血的箭,箭头尖尖,除了锋利些,没甚特别。 可他长指循着箭身一模,感受手下按着的突起,面沉如水。 “箭身有军中标识,有人叛出。” 话落,一屋子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141章 兄长 大启军制武器都有一个不封口的环形图腾,同禁军卫的不同,很易辨别出。 “这.....这.....当速速护送小主子回御营!” 御营那处的地势与防御都比马场的好上数倍,唯有将小主子送往那处,才能算是勉强安全。 周意然没说话,却低下了头, “怕吗?” 他的声音仍旧很平静,一眼不错地看着小人儿。 小孩儿的眼中有些怯怯,隐隐有水光,可她却摇摇头,答,“小梨子,不怕。” 他嘴角一瞬就微弯了一个弧度,“小梨子大王,真厉害。” 她壮胆时,常常这样自称。 周意然似乎总是这样沉稳的,无论是面对什么,永远镇定,可小人儿却是远远做不到像他这样。 在周意然将她递给小全子时,小人儿抬手就抓住周意然的衣袖,攥得紧紧。 “周周哥哥,不放开......” 小丫头面上的情绪随着周意然的动作一瞬间浮了出来。 紧张,害怕。 周意然却坚决,没有像往常那样纵容她,将衣袖抽出。 “周周……” 他未等小孩再说出第二句可怜兮兮的祈求,毅然转过了身。 “往东,入围场,禁军同此处守卫,一半护送小殿下,一半随我断后。” 此地尚且设伏,御营与马场相接处是天然的伏圈,更是断断不能从那处回去。 他话语刚落,就有一名着甲胄的士兵冲了进来,肩上染了血,面色凝重。 “统领!请尽快带小殿下离开!箭阵已收,山上叛贼约有万众,已经攻了下来!” 万人! 光是此一地就有万人,不难想象别处的光景。 竹青一骇,手已经悄然抹上了腰间的圆筒状物,浑身紧绷。 周意然眸中一厉,并未多做犹豫,只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剑身锋利,反射出一道剑光,晃了傅锦梨的眼,她心头愈发不安。 “去哪里,带上小梨子,周周哥哥带着!” 她知晓危险来临,也隐约知晓周意然要去做什么。可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在叫她,叫她跟着周意然,或是将周意然留下! 男人的身后是敞开的门,光浸透进来时将他身影一道淹没,脸上本就苍白,打上光,近乎透明。 瞧着不真切,似乎一挥手,便会散去。 他却是笑了,看着小女娃,没说话,喉头滚了滚,反倒唤了一声,“季楚。” 季楚手心都是汗,不知是被方才的场景吓到,还是被周意然那样的决绝吓到。 一听唤他,忙回话。 “兄长,我在的!” 这种时候,那点子芥蒂根本不值一提,眼底都是对手足至亲的担忧。 周意然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小少年眉眼清澈,与他其实有相似,可又多了些文气。 也不知以后会是何种模样。 他喉结滚了滚,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保重。” 平淡极了,可季楚几乎是一瞬间,便湿掉了眼角。 周意然很快收起情绪,移开眼,迅速吩咐道,“事急从权,入了围场随机应变。” 他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一字一顿,带着狠厉。 “便是今日所有人死绝,小殿下,也不可出半分差错!” 话说得很重,字字告诫。 叛军来得突然,抵御不当,必须做好最坏打算。 小全子双手收紧,不敢略松,怀里的小孩儿却不配合。 “带小梨子,带着……” 她一直重复这句话,泪眼婆娑望着周意然。 手上力气极大,小全子硬生生叫她扯开了臂膀,险些就掉了下来。 “小主子!” 竹青眼疾手快拉住她,小孩儿那身牛劲鼓捣着顺势一滑,竟是挣脱开去! 往前一冲,紧紧抱住了周意然的腿! “呜呜——不许!小梨子不许!” 不知眼泪有几多,小腿处都略带湿意。 左腿沉甸甸地,根本抬不起来,看着她胖脸哭花,眼圈红红,周意然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静看了她片刻,高大的男人似是斥责,却说不出的温柔。 “他当真是,将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确实像他养出来的孩子。 凶险至此,也是半分不退让。 小孩儿哭得伤心,带着泪水的脸蹭在周意然的衣服上,娇嫩的皮肉被割得起了红痕。 瞧着倔强极了。 “好了。”站着的人蹲下来,手上拎着剑,剑锋却往自己这头收,只留下冷硬的剑柄对着小人儿。 指节有力,指尖轻缓,在她面上轻轻蹭过,可小孩儿就像是汪泉水一样,泪水翻涌不尽,擦也擦不完。 可怜兮兮地。 看着手下的胖脸仍旧湿漉漉,周意然心头有些发涩,薄唇微牵,仍扯出个笑,他哄道, “今日也交给小梨子大王一个任务,好吗?” 傅锦梨不想要任务,可看着他极认真的神色,还是回答。 “什,什么呀。” 眼睛红成了小兔子,带着哭腔。 “将陛下带过来,我在此处等着,可好?” “爹爹?爹爹来......”小人儿一愣,想起傅应绝,她眼泪一顿。 “嗯。”见她稳定了些,周意然没解释什么。 将小孩儿的胖手拉下来,递到了小全子手中。 小人儿懵懵懂懂,此刻忘了反抗,她不想周意然一人走,可周意然却说让她去将爹爹叫来。 奶团子泪眼潸然,周意然并未多瞧,视线微偏,落在一侧。 “你叫竹青?” 他突然问。 竹青心下一紧,“正是,不知周统领有何吩咐。” 吩咐? 倒算不上吩咐。 周意然的视线扫过她的腰间,淡漠,却是命令的口吻,“将人唤出来,再掉链子,陛下保不住你们。” 莫说保不住,怕是第一个要几人命的,便是傅应绝。 唤出来? 唤谁出来? 在场的,除了竹青,都不明所以。 竹青心头微愕,眼中震惊。 “你知晓我在说些什么。”周意然继续道。 目光沉郁过来,竹青触上,却像是被刺了一下,赶忙低下头。 “竹青明白!” 似乎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周意然眼睫微掀,一一略过几个孩子,将几人或惶恐,或不舍,或担忧看在眼中。 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周大哥!” “兄长!” “师傅!” 呼唤声不断,他没有停留。 直至跨过门,才有一道忍着哭腔的女童声。 ”周周哥哥!”她喊道,“等我!” 奶声奶气,又很是坚决。 男人逆着光的背影一顿,下一刻又提步往外走,只留下一句飘渺的。 “好。” 周意然离开,小全子便赶忙叫人,“快快!听从周统领的,护送小殿下离开!” “是!” 禁军分了一半抗敌,一半则护着傅锦梨往东边去,一起的还有留滞在马场里的小孩。 竹青也不敢耽搁,跨出门,便摸出了腰间漆黑的圆筒状物。 在众人的注视下,手上摸索几下,将引绳拉开,就有一道火光从圆筒中冲出! 直直冲到半空! 炸开了红色的烟火,留下一缕硝烟。 下一瞬! 就有六名黑衣人,忽地出现在了面前! 个个黑色劲装,腕上有钩爪图腾,周身气息凝滞。 凭空出现的人叫禁卫警戒起来,虎目怒视,做蓄势待发之状。 “诸位莫慌!”竹青快速解释,“此是陛下留在小殿下身侧的暗卫,目标太大,一起恐不好转移,便兵分两路,分散而去。” 孩子多,本就不好打整,除了那几个,剩下的娇惯得紧,一路哭哭啼啼是免不了的。 留下的禁卫恰有一人为禁卫副统领,听她一说,收起了戒备。 周意然给了总章程,如何执行便要视情况而定。 他迅速分析了利弊,点头道,“林中定有伏击,但是里头地况复杂,易躲藏易混淆逃离,我携十个兄弟制造出动静引走一些。” “剩下分为两批,一批护送小殿下。” 这是如今最最妥当的方法,只能吸引火力,而非是硬抗。 竹青也是这么打算的,便是隐龙卫奇人居多,以一抗数,可敌在暗,阵仗不明,小殿下安危要紧,只能先行同陛下汇合,或是趁机回御营。 “便麻烦大人了,小殿下由我等带走。” 无人回答,就连小全子都哑然。 副统领未说话,只看着隐龙卫的几人,似在权衡。 几人气不外露,悄无声息,浑身空感顿滞,身手定然不凡。 他沉沉呼出口气,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却对着几人行了大礼。 “小殿下,便拜托诸位。” 跟随在他身后的禁卫也弯折下了背脊,他们有些身上还带着伤,武器还握在手中。 天子禁卫,该是最应誓死守卫小殿下的,此刻,不得不将她交托他人。 两道最中坚的力量,皇家手上最利的两把剑。 在此时此刻,完成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妥协退让,第一次的和缓交接。 如此,一行人同向而去,进了围场却化整为零。 剩下的几个孩子说起来还安全些,目标最显的小殿下被带走,也有人先行引开了注意。 他们又有大半禁卫护送,危险值已然拉到了最低。 就是几个小孩儿,看着被带着远去,眼神不住望过来的傅锦梨,手上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会没事的。”季楚眼睛都有些肿。 兄长离开,小梨子也要被带走,可他们毫无办法。 无力感徒增。 “我想同她去。”赵驰纵闷闷道,傅锦梨比之他们,要危险许多。 “我也很能打……” *** 傅应绝带着众人,在林中走了有许久,没有半只猎物出现,他却是不动声色。 他一停下,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不动。 “陛下,如何了?” 赵漠坐在马上,慢傅应绝半步,见状问道。 前头玄衣的男子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狭长的双眸睃视着前方。 胯下的马匹似是有些躁动,蹄子在地上刨了几下。 傅应绝注意到,指尖微微动了动,浑身的内劲调动着向四周分散而去。 细细地捕捉,似是锁定了个不起眼的角落。 却不想! 下一瞬远处的天际炸开了红色的焰火! 分明没有声音,心神分散着的傅应绝却忽地抬起了头。 在看清那抹红色之后,瞳孔猛地一缩! 竖直的漆黑瞳中,映照着绽放过后零零散散的烟雾, 男人的眼尾危险地下压,睚眦欲裂。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带着骇人的杀意。 “永,嘉。” 话落,周身的罡劲向四周涌去! 一瞬间! 高大的林木并细小的草石,皆被震得往后倾倒! 听得扑通一声! 树上像是有什么被罡气掀翻下来。 闻声望去,竟是个口吐鲜血的青衣人! 他一暴露,剩下的人索性也不隐藏,从周围显现出了身影。 皆是青衣,手持弯刀,虎视眈眈。 “有刺客!” “刺客!戒备!” “保护陛下!” 众人并未自乱阵脚,而是有序地支起了防御阵型。 而那个本该被保护在正中的陛下,却是从马鞍一侧,长指一动,拔出了那柄沉沉坠着的重剑! 剑身是古朴的花纹,瞧着似乎没有锋刃,可那顺着剑身凿出的血槽却是猩红不已。 “找死。” 傅应绝扯了扯唇,面色铁青,脚下略一用力! 腾身而起! 玄黑的袍衫在空中绽开了松散的一片,不做停顿,提着剑径直杀进了人堆里! *** “统领!不行,人太多,顶不住!” 禁卫浑身浴血,同周意然交换了后背,喘着粗气。 周意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左臂上甚至还在潺潺流着血。 竖起的长发,因着鏖战,也散了几分。 发丝落在两颊,黑得似乌木,脸色,却白得诡异。 “死守,务必拖延。” 叛军人手太多,寡不敌众,便是骁勇善战如禁军卫,也吃不消。 只得是边打边退,尽量死拖。 周意然黑眸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杀之不绝一般。 他将剑抬平至下颌处,提了气,喉头却腥甜一瞬,闷哼一声,有鲜红的血顺着嘴角而下。 可他恍若未闻一般,手上缓缓一拧! 剑锋逆卷! 下一刻, 他靴下一点,往前突刺而去! 快得能看见残影,所行之处,大片的敌军倒下! 他忽然的强势似乎将一边倒的占据逆了个小小的转折口,禁军卫个个紧咬着牙关,紧随他的脚步。 “兄弟们!行不行啊!就这点程度!” 有禁卫砍翻一人,强撑着站起来,狞笑着自嘲。 立刻便有声音同他斗,皆是憋足了劲儿。 “笑话!男人说不得不行啊!” “小小逆贼,蚂蚱一样,随手掀翻罢了!” 题外: 先存一下,今晚把小龙写完,我待会儿码完把这章往前挪,你们下次进来直接看142章就是最新的!么么么。 还有还有。 周周:我不死。 第142章 变一点点 “攻不下?” 声音嘶哑难听,隐在暗处的人身子有些佝偻。 回禀的士兵打着哆嗦,头埋得愈低,“是,下方兵接者,是……” 他吐字艰涩,似是对接下来要说的字眼很是恐惧,有些沉重。 “……是,周意然。” 暗处的人静了一瞬,诧异,“竟会是他?!” “是。他带人死守,难以进军。” “废物!” 那人终于转过头来,身躯似老翁,脸却是个青壮年人! 只是左眼黑洞洞一团,似是深渊一般,没有眼球…… “数万人,堵死了援军,却拿不下区区千数人!” 士兵不敢回话,心头却有埋怨。 数千人,却不是简单的数千人! 禁军卫哪是别的杂军可比的。 况且,那些人…… 不要命的…… 独眼的人猛地喘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想到什么,却怪笑起来。 “周意然……” “好啊,好啊!” “是他,就更好了,桀桀桀……” 他笑起来,十分渗人,忽地,又换了语气,质问道,“南度那废物在何处。” “在……”士兵回想一下,“詹南禹一直在军后,正等着。” “嗯。”独眼人似是满意,“该是他卖力的时候了。” **** 战局一直胶着,周意然长剑插入地底,握着剑柄的手已然开始颤抖。 鲜血不要命地涌出,他微抿了下唇,抬手一拭,又支撑着站了起来。 有些不稳,发丝晃荡着,衣服已然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 五脏六腑火灼一般,又像有万虫嗜咬,每动一下,痛比锥心! 可那张脸,无悲无喜,只看着一个个在自己周围倒下的人,艰难地抬手按住了心口。 他轻轻吐了口气,指尖攥紧,是带着润意的衣襟。 声音似在沙砾里滚过,虚弱与喑哑交织袭来。 “周,意,然。” 一字,一顿。 唤着自己的名字。 眼睛虚虚一闭上,脑中便是傅锦梨刚至禁卫营那日的场景,他抱着小孩儿,同她说:自会有人为你披鳞甲。 自会有人为你披鳞甲…… 闷咳两声,血气翻涌,他喉结微动,略压了压。 唇色染得似火,口中仍在断断续续。 “如……如……,亦或是,周意然。” 有两个名字隐没在他唇边,唯有最后三字,清晰入耳。 他默了两息。 拂过他的风似乎都不忍惊扰。 忽而,他又动了。 按着剑柄的手轻弹了下,细听之下些微的骨骼移挪声,阵阵入耳! 遍布周身! 待他再一睁眼时,已是精芒乍然绽开! 像是忽然涌上了无数力气一般,血染透的手,利落地提起剑,往前掠去! 血色,草绿,流淌了一地! 混乱不堪,惨叫声,怒骂声,刀剑刺入的麻木,枪钺摧折的清脆。 还有那声,似是破了天际一般的凄厉, “统领——” 而后,又有此起彼伏的呼嚎。 “老子今日叫你偿命!” “小心!有……” “有蛊!!” **** 傅锦梨像是个空掉的娃娃,被隐龙卫护在怀里往前奔去,可她目光始终呆呆看着不断后移的地底。 小孩儿少有这样沉寂的时候。 有风起,风中的气味很浅,浅到常人压根嗅不到异常。 小龙崽五感时灵时不灵,可此刻却像是全全打通了一般。 有铁锈味,有腥臭,有刺耳的咒骂,有皮肉绽开,甚至是血流如注。 很多很多,全都朝她扑来! 小人儿呆滞的眼珠子忽然动了动,被压在衣裳下的发尾,忽然就闪过一丝白光。 却无人发觉…… 七人速度极快地穿行在林中,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除了偶尔响起的沙沙声,万籁俱寂。 竹青一直注视着傅锦梨,瞧她似是傻愣了一般,心头焦急。 忽然见她滞缓的眼珠子动了动,又稍稍缓了口气。 可下一瞬,小人儿唇一张,直接将她的心高高吊起! “停下来。” 傅锦梨抬起脸来,一双眼睛被泪洗过,无一丝杂质,可眸光黑沉沉地,长睫的弧度微微下耷。 竹青恍惚间,险些以为自己见着了傅应绝! “小主子!” “我说。”小孩儿不知是学了谁,平静极了,只眼圈慢慢地又红了起来,固执道,“停下来。” 虽不解,可几人还是刹住了脚。 几个黑衣人里头,抱着傅锦梨的那个,似是首领。 他恭敬地问,“小主子,可是有何吩咐。” 奶团子小嘴一扁,泪水打转,又努力绷住。 “回去。” 回去,找周周哥哥。 周意然离开得太过坚决,走时掠过的衣角,连半缕尘烟都不带。 她不知道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东西朝她涌来,可是却愈发坚定了她原本就坠摇的念头。 很危险。 周周哥哥,很危险。 要回去! “不可!”几人异口同声。 回去会面临什么,几人都清楚,万不可任由小孩儿胡闹。 可傅锦梨哪里是胡闹,她坚定非常, “回去!” 几人并未吭声,一时间僵持不下。 似乎又有什么声音传来了,是什么呢…… 小孩儿耳尖动了动。 “统领!” “统领!” “……偿命。” 断断续续地,不真切。 她没再犹豫,掰开环住自己身子的手。 轻而易举。 首领眼睛瞪大,一张面瘫脸有不可思议之感,被小人捏过的手臂上赫然是几根泛着青的小指头印。 可奶团子并未故技重施顺着滑下去,抹掉泪水,她缓缓抬起眼来,里头竟是隐隐泛着冰蓝之色! 像是翻涌着风暴一般不可估量的力道! 明明个孩子,这一眼下来,几人却是忍不住颤栗闪躲。 下一瞬,小孩开口的话,更是叫几人屈了膝盖,直直跪在地上! 她泛红的小脸上,泪水擦不尽,倔强地睁开眼,睫羽皆湿。 近乎呢喃,后又铿锵。 “当诛……违令者,当诛!” 孩童的声音,鼻音,哭腔,是一成不变的软乎,可言语间,却有戾气! 一种上位者天然的狠厉! 傅应绝时常叫她永嘉,可小孩儿说:我是小梨子,不是永嘉。 傅应绝便笑,同她道:有了小梨子才有永嘉,永嘉是大启至高之令,违令者,当诛,而小梨子,就是永嘉。 违令者,当诛! 那一双上挑的眼,举手投足间复刻一般的傲慢,叫几人的心陡然清醒过来! 顾着小主子安危,却忘了傅应绝交代的。 几人一旦随了小殿下,头上的引绳便也一同交付。 如今小主子吩咐,他们该做的,能做的,只是听命并誓死守卫! 首领先一步将拳捶在左胸,视死如归,“属下,遵主子令。” *** 没人想过有朝一日,披被着新绿的草皮,会被血水浸透三分。 强弩之末。 这是周意然此刻分出一丝心神对自己的评价。 像是裂痕遍布的陶俑,已然力竭,心口处,血流不止。 他四周是遍地的,密密麻麻的虫尸。 这东西确实阴损,不然,也不会如此惨烈。 他的剑也折了,就在他身侧,整整齐齐两截,躺着。 他费力地抬眼去看,隐约能见地上还有虫子不知死活地要往前来,却在沾上他洒在周围的血液时,化作一具虫尸。 蛊虫进不来,没杀尽的逆贼却举起了长枪。 罢了罢了。 周意然意兴阑珊地闭上眼。 无名小卒,便宜他们了。 士兵缓缓地靠近,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若不是胸腔有起伏,怕是同死了没什么区别。 “活捉?” “活?那位说,格杀勿论!” 有士兵啐一口,那位对这周意然忌惮得厉害,哪里容得下他活着。 这么一想,便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枪头对准之处,赫然是周意然的咽喉! “受死!” 他厉喝一声,长枪狠狠地刺下! 却不想! 忽然! 一道飓风传来! 迷了他的眼,长枪歪了一分,戳刺下去似乎遇上了什么阻隔! 极软,似水,又极坚硬,利刃破不开! 还不待他揉了眼去看,却有一道白光! 自他枪下扩散开去! 威力不知几大,连空气都扭曲了几分! 而周围一圈上千人的士兵,连或死或存活的蛊虫,皆往后倒飞出数丈远! 伴随着几句“小主子!” 那白光散开去。 处于血红与漆黑中的那团白色小鼓包,很是亮眼。 她整个微微蜷起来,头埋在闭着眼的少年身旁。 似乎没再感觉到外头的动静,她小幅度动了动,一双怯生生的眼,先露了出来。 是个小姑娘,整个儿都是雪白的,衣服是,小脸是,就连头发……也是…… 不对,该说,发是银白,额上的一对小龙角,是透白…… 竹青呼吸一窒,看着那雪白的一团,再看着首领空荡荡的臂弯。 整个人,感官都在坍塌,难以置信。 方才…… 就在方才。 千钧一发之际! 小主子在几人眼皮子底下,发丝寸寸银白! 眼看着敌军的枪刺就要落下,隐龙卫纷纷疾掠过去,可有人,比之他们更快! 那本该被首领抱在怀里的小孩儿,毫无征兆地挣脱,落在了地上! 露出森白的小齿,整个人就像被激怒的小兽一般,圆润的瞳孔,慢慢化做琉璃色的竖瞳! 死死地盯着前方,脚下猛地一蹬! 瞧着似乎刚往前冲了两步,却好似移形一般!电光火石间,就扑在了周意然身上。 随着那道身影一同压下去的,还有一声独属于孩童的细小悲促的呜咽…… 无助又决然。 几人根本反应不及! 不过是瞬息之间,只来得及唤了一声,就叫前方突然爆起的白光刺得一退。 再一去看,那刺下的长枪已然被震得化作了磷粉! 余波将众人都掀翻出去! 而一切散去…… 天地间似乎,便只余正中的那抹纯白,隽永一般,一动不动…… 傅锦梨像是被人点了穴,只傻愣愣看着双目紧闭的周意然。 那张俊脸被血污盖住,很平静,一如他清醒时。 她忽然动了动,小手试探地落在他血色的脸庞,莹白同惨烈,像是天际交替时夜色与日光的白芒。 小爪子下头,冰凉凉一片,那个坚毅至此的男人,似是再没有了掀开眼皮的力气。 她唤了一声,“周周哥哥……” 没人应答。 小孩儿委屈极了,嘴角轻轻向下一撇,可她忍住没有哭,只抽噎两下。 落在周意然脸上的手也下移,像以往无数次被他抱起那般,将手环住他的脖子,小身子慢慢蜷缩进他的怀里。 沾了血的脸埋进周意然的脖颈处,扑鼻的铁锈味并不好闻,贴着的肌肤传来阵阵冰凉。 她小脸亲昵地蹭了蹭,就再没有抬起头来。 隔得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只小小的白团子,将自己藏了起来,藏在生息不明的少年将领怀里。 有水渍顺着周意然的颈流下,缩在他怀里的小人儿像是冲入迷雾,不知所措的幼兽。 她拉起周意然的手,环在自己身后,可刚一放上去,那带着薄茧,瘦削的大掌却又渐渐滑落…… 垂在身侧,搂不住她。 只在小孩儿白衣服上留下斑斑血迹。 傅锦梨一愣,脸上呆呆地。 那滑落的手掌就像是打开阀门的祸首,一瞬间刻意忽视的情绪成了关不住的洪水猛兽,呼啸着作乱! “哼呜——抱抱……” 她手上攥紧周意然的衣服,忽而便嚎啕大哭起来! 小龙崽的哭声无助又可怜,泣血一般。 “是,是小梨子呀……” 是小梨子呀,周周哥哥快快醒过来。 不是都说好了,等小梨子的吗? 小孩儿嗓子有些哑,伏在他身上哭得身子发抖。 而两人的身侧…… 是再次重重围堵过来的敌军。 冲击将他们掀翻出去,却并未伤到什么,事情太过诡异,因而他们在站起来后不敢轻举妄动。 不成想,里头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一时又蠢蠢欲动起来。 与他们不同,剩下的蛊虫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般,浑身颤栗着不敢往前,簌簌发抖。 竹青几人看着围上来的敌军,顾不得再思考,只纷纷拿出了武器。 沉声道,“誓死,守卫小殿下!” 一时之间,刀枪碰撞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只是奋战的人,已换了一波。 敌军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个个如幽灵鬼魅一般,迅速穿梭在其间,手起刀落便是一条人命。 骂道,“杀都杀不完!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不要慌,他们只有几人,不足为惧!” 第143章 不许再活着了 隐龙卫的身手确实比之禁军更好,功法更复杂。 可如敌军说的一般,不过几人,寡不敌众...... 傅应绝剑尖的血涟涟成坠,脚下都是尸体,他面不改色地抬脚踩过去。 赵漠跟在他身旁,浑身肃杀。 林子里的青衣人埋伏了一波又一波,从正中往西去已然遇上了几次截杀。 “跟上。” 傅应绝半句话都未多说,地上的那些人也不看一眼,丢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 一行人以极快的速度往马场靠去,小孩儿哭声传来的那一刻,傅应绝险些当自己听错了。 一阵一阵,细弱极了,悲恸得喘不上气。 受尽了委屈。 众人微微停顿,显然是都听见了,纷纷心头咯噔一下。 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傅应绝那处望去。 却见,一路杀过来还算是冷静的陛下,一双眼睛,霎那间,就赤红一片...... 众人甚至只听见衣衫猎猎作响的声音,定睛看去,那人....已不在原地。 赵漠心下凝重,当机立断道,“以最快速度赶过去,小殿下不能出事!” “是!” *** 隐龙卫已显吃力,身上挂了彩,堪堪挡住叛军步伐。 傅锦梨在嘈杂中,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起脸来,泪痕肆虐。 她手下,是她暖了许久,却未有半分热意的周意然,眼前,是势在必得,满脸狞笑的叛军同不退寸许的隐龙卫。 小孩儿茫然极了。 她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为什么要欺负周周哥哥,为什么要欺负竹青,为什么同她一起蹴鞠的大哥哥们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啊。 她大眼睛有些空洞,映照着叛军狰狞的面庞,意识渐渐变得混沌起来。 唇角翕合几下,无人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略停了停,她又再喃喃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更大些。 细听去,分辨清楚话中的字眼,忽而便觉得风都滞缓了几分。 她说, “不许。” “不许再活着了,坏蛋......” 她同周意然待在一处许久,白衣也已经瞧不出原样了。 小孩儿直起身子来,小小一只,在硝烟中很是不起眼,琉璃色的竖瞳慢悠悠地扫过四周,里头一下一下翻涌起了风暴。 她额上的一对小角,剔透又稚气,微微一闪过后,原本迷蒙的双目,忽地就被覆上了黑雾。 似变了个人一般,再不复原先的纯然,反倒是麻木又冷寂...... 而后,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托起,缓缓升至了半空中。 血红的白袍翻飞着,满头银发无风自动。 以她为中心,渐渐卷起了旋涡,时间似乎也在一瞬被一只大手捏住,不再走动。 一瞬间, 数丈外落下的叶子停滞在半空,滴落的水珠也像是凝结一般挂在叶端。 四周兵器相接的众人,也霎那间被定住。 整个天地间,只有傅锦梨周围簌簌的风声。 她目光空洞,上下嘴唇小幅度地开合,了无一物的半空,竟是凝出了无数根透明的冰锥! 锋利得像是能割裂玄铁,细细颤动着,嗡嗡作响。 小孩儿的灵府混沌一片,叛军丑恶又残暴的面庞在她眼中一张一张地浮现。 心头的暴戾,一下子就拉满了阈值。 “不寿长生,不寿长生.......” 她呢喃着。 下一刻! 数万道的冰锥便直直射向叛军的面门,瞬息间,便没入,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待一阵“噗噗”声过后,四周才像是斗转一般再次活过来。 叶继续落,水继续淌。 兵器仍旧碰撞出火花,可那拿着武器的人,却是毫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一个,两个,数千个! 隐龙卫皆是一愣,没反应过来,不知为何打得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生息。 同叛军一同倒下来的,还有那浮在半空中的小孩儿。 她的眼神清明了一瞬,还未来得及看清,却已然力竭,双眸撑不住地一闭,身子软乎乎地塌下来。 还未落地,就叫一条有力的臂膀揽住,继而被揉进了呼吸急促,浑身紧绷却炽热非常的怀抱。 傅锦梨眼皮沉甸甸,看不见是谁,意识渐渐消散去...... 第144章 都是些狠人 臂弯里轻飘飘的一团,那一身雪白上的血迹刺得傅应绝眼底猩红。 连剑都拿不稳,颤着手将人紧紧地收进怀里。 小孩儿仍旧软绵,只是再不像往日一样黏糊糊地凑上来。 双眸紧闭,小脸靠在他肩颈处没了动静。 很乖,一点都不闹腾。 胸膛小幅度地起伏着,撕扯着怒意与惊惧,眼底嗜血的暗芒闪烁着。 微偏了头,眼神从遍地的尸体移向不远处的山林,里边的阴狠骇人极了。 傅应绝心头隐痛,拼了命也压不住戾气,语气不稳,收回视线,神色又回暖。 嗓音喑哑,却温柔极了。 “不怕了,爹爹在的。” 可小孩儿哪会回答他呢? 他站在那里,披散下一半的发丝在接连的厮杀中未乱半分。 他该是从容的。 可抱着自己没了意识的小女儿,生杀予夺的帝王,没了往日的沉着。 傅锦梨刚出生时,便是这副模样,一对小龙角嚣张地顶在额上。 龙脉蕴灵,是大气运的集成,她长于山川,生来不凡。 后头救了个无关紧要的臭小子,外貌便化作了人类孩童。 只是力量耗尽,傅应绝便想,有朝一日,蕴养恢复,自个儿就变回去了。 是啊。 确实变回去了。 却万万没想到是在今时今日,是在这样的境遇!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方才看到的场景。 小龙崽孤零零一个人,满眼空寂陌生,那样弱小的躯体里藏着似能毁天灭地的能量,抬手间,生死轻易。 可她当初连救个人都能将自己弄成那样,如今造这般大的阵仗,傅应绝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才赶着接住她倒下来的身体。 男人喉间被堵住一般,嘶哑极了。 “抱歉。” “叫人欺负小梨子了。” 低语着像是不敢惊动怀里悄无声息的孩子。 微凉的嘴角轻轻贴在小孩儿白皙软糯的脸侧,无人看得清帝王的神色。 天空分明晴好,雨滴未落,却有水珠砸进她的银发里,一瞬,便消失不见…… *** 西山围场受伏,陛下同小殿下分别遇袭,禁军死伤小半,统领周意然生死不明。 赵漠一整夜都未合眼,看着围场所处的堪舆图,一处都不曾放过。 他虽也是武将,但常在边防作战,论起这样地势的行军指挥,该是傅应绝或是周意然来做更为稳妥些。 可现在两人。 一个因着小殿下昏迷,疯了一般,提着剑就杀进围堵在御营山坳的伏阵里。 最后伏兵死了大半,帝王唇染鲜血,拎着伏兵指挥使的头颅,也伤得不轻。 至于另一个,负伤带千人御万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命保不保得住都还两说。 两个都是顶顶的狠人,皆是不要命的。 他沉沉叹了口气,又啐一句,“娘的逆贼!” 害人不浅! 骂完又拿着堪舆图,看得眉头紧锁。 ** “怎么样了。” 傅应绝披着外袍,长发散开,锋利的眉眼冷倦,手臂上的绷带还渗着血。 他坐在塌边,里头是双目紧闭的小孩儿,呼吸均匀。 苏展面色不好,摇了摇头,“怕是不好。” 周意然五脏六腑就没一个是好好的,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抬,太医个个眉头紧锁,无从下手。 可陛下盯着,又不敢说些什么晦气话,只得硬着头皮治。 傅应绝眼皮耷下来,手落在锦被上,青色的脉络,透过皮肉可见。 指尖僵着,半晌没说话。 忽然,他站起身来,只丢下一句,“看着永嘉。”便往外走去。 “陛下!”苏展忙阻止,“当心龙体陛下!您也……” 可那人头也不回,充耳不闻。 苏展急得拍大腿。 一个个的,都是祖宗! 小殿下这头昏迷不醒,周统领那处生死不知,还有个陛下!也是才将将醒过来! 看了眼榻上一头银发的小人儿,抬手将帷幔落下遮住,守在一旁,满目担忧,小声喃喃。 “说是精气过耗,也不知何时能醒。” 傅应绝大步走去,身上的伤他是半点不顾,仿若不存在一般。 里头围了许多人,见着他来了纷纷让道。 “陛下。” “见过陛下。” 傅应绝目不斜视,直走到周天身旁才停下。 “臣,见过陛下。” 除了声音憔悴,正值壮年的男子,似乎瞧着无半丝异样。 可头抬起来,脸色灰暗得吓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里,竟是一夜,便多了银白。 在他身旁,是哭得双眼红肿的季楚,悲戚极了。 恰这时,有下人端着铜盆而过,里边的血色晃得周天眼底水色一闪。 傅应绝沉沉吐出口气,别开了眼,将里头的雾气压下,才转过头来,哑着嗓,道, “慌什么,死不了。” 他迈步近前去,太医在一旁比对脉案,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他抬手示意,径直走到床边。 周意然面色惨白,胸膛袒露着,薄肌覆盖的身体上是新换上去,横亘着的绷带。 呼吸微弱,不仔细去探,根本发现不了。 傅应绝将手放在了他颈间脉搏处,细细感受着下头软绵而低缓的跳动。 暮气沉沉。 他蹙着眉,合并的两指往上一挪,待探到忽然的一阵急缓跳动后,手上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低眸,审视着周意然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发深。 屋内静极了,众人也猜不透陛下在干些什么。 心下转了几道,便听见那低着头的帝王,忽然短促地嗤笑一声。 傅应绝眼尾慢慢涌上红意,说出的话却是咬牙切齿。 “当真是,投的猫胎。” 意味不明,众人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他背对着,无人瞧见,那双狭长的眼,连上扬的弧度,都带着庆幸。 第145章 朕知晓了 早说过的,他早说过。 自六年前,他就说周意然这人,当真是火烧不尽! 阎王收不掉。 “将小殿下身旁的竹青唤来。”他回身吩咐。 竹青? 屋里众人却未曾听过这号人物,这个时候,也不知是叫来作甚。 傅应绝不理他们的疑惑,有自己的考量。 非是信不过太医院众人,而是有些事,便是医术再高超也强求不得。 能入太医院,必然是行业之最,通晓岐黄。 可他们的本事,又太过“正直”。 竹青则不同,她学的不是正统,专攻偏门,说得难听些,阴毒太盛! 也能救人,法子却比之传统岐黄术要烈几分。 竹青等一众隐龙卫,自那日后并未得傅应绝召见。 便是有心想请罪,也不得法。 一听传唤,竹青不敢耽搁。 “稍等片刻。” 她对着传唤的宫人说了声,回到自己床头放着的小柜子里翻了个瓷白的小瓶子。 “走吧。” 她将瓶子揣在腰间,才匆匆赶去。 她到时,屋内气氛怪异。 傅应绝周身气压太低,搬了凳子大刀阔斧地坐在一边,闭嘴不言。 谁人都知晓的,陛下同周统领交情匪浅,知己相交,情深意切。 太医们对着周意然这状况一筹莫展,如今面见帝王便也有些心虚。 “陛下,臣等无能......周统领伤情凶险,内外皆受重创,实在......无从下手啊。” 傅应绝眼睛睨过去,看得几人心肝胆颤,收回眼,倒是不见责怪。 “嗯,朕知晓。” 太过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了。 太医都有些拿不准, 知晓了? 这......也不知是听懂他所述何意没有。 他说周统领救不了了啊,他们救不了啊! 就一句知晓了? 也不说是治个罪,砍个头什么的? 提心吊胆了一整日,好容易等到陛下来,却只得一句知晓了。 众太医不由又紧张起来。 傅应绝没管他们,目光又往床上去,大掌细细摩挲着扶手,神色有些幽暗。 确实没什么可怪的,周意然身体是这么回事,他一清二楚。 寻常手段莫说救治,怕是连探都探不出来。 可就算是清楚明白,他心里也远远不像表现的那么平静。 竹青将一切看在眼底,迅速上前去。 “主子。” “嗯。”傅应绝眸光动了动,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小山一般,将屋内都衬得紧促了几分。 “东西可带来。”他问道。 竹青也未问是什么,点头,“都备好了。” 两人之间打哑谜一般,屋内人云里雾里。 周天也担忧地紧紧盯着,傅应绝自来了以后,强势地将屋内的一切都纳入了掌控中。 听了一整夜的节哀与太医的摇头叹息,他就算是心头悲恸,也难免要接受现实。 可傅应绝一句“死不了”,周天却仿佛是干涸的死地里注入甘霖一般,不由地又点起了火光。 只盼着,只盼着...... 盼着陛下,当真是有法子。 “周大人。” 突然一声唤,将周天的思绪扯出来,他赶忙上前。 “臣在。” 整夜未眠,又神经紧绷,此刻动作有些迟缓。 季楚也亦步亦趋跟着。 两双眼睛,皆是带着希冀,傅应绝站在那里,顶天立地一般,承载了臣子的切切祈求,也担负了孩童炽热的渴盼。 他对着两人点点头,沉声朝一旁的太医道,“带人候在外头,没有传唤,不得入内。” “是。” 太医虽疑惑,却不敢忤逆。 片刻后,屋内便只剩下四人连同床上的周意然。 傅应绝踱步过去。 床上的人气息似乎又微弱了些,清俊的眉眼,像是一碰就碎。 唇紧紧抿住,便是毫无意识,吊着口气,也是在戒备着。 他抬手,按在周意然心口处。 下头的跳动似有似无,这才不大一会儿,新换的纱布已经浸了红,竟是连血都止不住。 周天不忍看,别开眼去,满目沉痛。 傅应绝手指在他心口处点了一下,一股无形的气劲,便透过皮肉狠狠地刺激上了心门! 而周意然的身体,忽然就濒死般地紧缩了下。 苍白的唇角,溢出了血迹。 星星点点的红意,像是枯雪绽开的红梅,冷硬的面庞,更加清绝。 随着胸腔的一阵紧缩,里边的心脏沉沉跳动了两下,又归于沉寂。 “兄长!” 季楚看着,泪水流了满眼,不知傅应绝在做什么,好好地,为何又流了血。 “陛下,您,您救救兄长.......拿......拿季楚的命去换也可!” 他哭得顾不上半点形象,记挂不住御前失礼,“您不要,求求您别让兄长流血......” 周意然伤口太多,太深,像是浑身上下的血都流干了一般,他也思考不及是好是坏,只想着不要再流了。 一个人,就这么多血,若真就淌干了,便是神仙也难救。 傅应绝却未停,感受手下人放松些的肌群,又顺着心口脉络处,拍点几下,两指上移,又按上脖颈的经脉。 下头的脉动比之方才更清晰。 他头也未回,声音倒是不合时宜地多了几分懒怠。 嗤笑道,“要你的命?莫不是嫌朕太过悠闲。” 别的不说,若救周意然须得季楚的命,怕是他意识全无,也要当场自绝。 “他当是未同你们说过。” 手在他胸前虚虚一点,“这里边——“ “——藏了个邪乎东西。” 傅应绝笑意渐下,眼神略冷。 周天骇然,眼睛瞪大,显然是确实从未听周意然提过。 可未等他问,傅应绝便唤了竹青上前来。 “六年前,便是你师傅为他瞧的,想来你知道些。” 竹青应是,“师傅提过,周统领六年前在关外水域寒邪入体,似毒非毒,似蛊非蛊。” “一经发作,五脏剧痛,六腑生寒。” 其实不止这些,更怪的还有。 发作时劲脉逆涌,破上冲顶,浑身内劲更加雄浑厚郁,可偏偏强行运气便会肺腑翻滚,钝痛凌迟般。 若有人能忍得住痛,确实是个短暂提升实力的好东西。 单单是入了心肺,却能控奇经八脉,像是将人的生机全都抽调出来燃烧了一般。 前劲涌,后边虚乏,频繁调动,是大弱短命之相。 第146章 天时地利人和 周天听得头脑发昏,季楚更是双手捂住了嘴。 他们如何猜,都猜不到周意然竟是自己一人闷不吭声将这样大的事瞒了下来。 “不孝子,不孝子!咳咳——” 周天老泪纵横,气得剧烈咳嗽起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像是叫人割了肉一般。 周意然从小便主意大,长大一些寡言少语,样样沉稳。 周天最放心的便是他,没想到到头来,最叫人揪心的,也是他! 嘴上骂着不孝子。 可他当真不孝吗? 周天心里再清楚不过。 子女皆是父母心头肉,外人再如何称赞,在父母眼里,他依旧也是个孩子。 如今孩子受这般折磨,是将他心踩在地上摔做八瓣,还要碾碎揉烂! 若换做以前,傅应绝只怕是要冷眼相待。 可想到自家还躺在榻上那一小只,难免感同身受。 便生疏僵硬地安慰了两句,“百死之局,却又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错,置之死地而后生。 六年前。 西边水上匪患大涨,周意然带兵围剿,那一战,死伤不重,甚至是打得十分漂亮,却是险些将大启的脊柱折断两根。 彼时他已是西边主将,剿灭匪首,自己也不知所踪。 那段时间又正逢京中龙困,皇子篡位,等消息传进来,已是半月后。 傅应绝当即撂挑子不干,不管唾手可得的帝位,丢下京中乌烟瘴气的一群带了人就往西边去。 却不想,方出城门。 那携领西军前来,一身银白甲胄,面色寡淡的人,不是周意然又是谁。 他高头大马坐着,甚至还矜持地对着傅应绝点了下头。 傅应绝当场就气笑了。 两人交接,傅应绝便问他情况,可周意然是锯嘴葫芦一般,半句都不讲,只道,“闻你将称帝,来当从龙臣。” 他直言不讳,甚至是出言狂妄,若不是脸色太白,怕是会更令人信服三分。 他强撑着,直至京中太平,才闭眼倒下。 他这一倒,便是大半个月。 再醒来,傅应绝一身龙袍,大剌剌往那儿一站,开口便是讥笑。 在他意识全无的大半个月里,能查的,能问的,都叫傅应绝给撬了个干净。 听完一切,直喊他命大。 可不是命大吗? 失踪数日,叫自己的马给捡着驮回来了,身体里杂七杂八的暗伤,还叫人下了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后又一日不停,直往上京赶,还撑着又打了一场。 傅应绝自己就是个不要命的,看着他这样,直言甘拜下风。 可周意然对着眼前邪气横生的脸,神色淡淡,道,“赶不上陛下。” 他醒来,太医查了一遭,却是毫无发现,最后从隐龙卫里寻了医术诡毒的圣手,才猜出几分。 是蛊,却不尽然。 蛊虫能引,能唤,破体而出便算是解了。 可那玩意儿诡异,但凡你还有一丝人气儿在,它都不会动弹丝毫。 绞尽脑汁,也只能做到勉强压制。 若想完全摆脱,须得先舍性命。 可命都没了,那东西在不在又有何意外。 最后,周意然话也不说,穿着自己那一身盔甲,骑着马就要回他滔天大浪里边继续作死。 还是傅应绝将他那将军位置给撸了,才算是将人给扣在了上京。 而方才,傅应绝摸他息脉,下缓而上有力,已是假死之相,想来是他当机立断,龟息闭脉,掐断生机。 说来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若是他不中这邪物,也顶不住那样猛烈冗长的攻势。 可若是不经此战,他也没有机会将身体耗到濒死。 “他如今这般,生息渐弱,能骗那东西松懈。” 傅应绝收回思绪,朝着竹青偏头示意。 “前两年,便偶然发现,他体内的东西对蛊虫有压制之意。” 故在马场一战中,周意然直接刺破了心口,血液流在地上,蛊虫半分动弹不得。 若不然,他便是长了通天的本事,也断断求不得生门。 周天愣住,他对蛊虫知之甚少,也晓其凶恶,却不想,那日竟也一道出现了。 竹青蹲下,在周意然太阴肺经各处都探了个遍,同傅应绝对视一眼,才从腰间翻出一个小瓶子。 迎着周天不解的目光,她道,“这是小殿下所得,王虫金贵,对万蛊有天然的牵引。” “这东西不是蛊,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本是也想不到这处去,可自从小殿下逮了这王虫。 竹青日夜翻遍古籍,才从边边角角里凑出这字迹模糊的一句记载。 话已至此,周天也算是明白了。 如今自己儿子体内的东西松动,又有东西牵引,结果是何,显而易见...... 他狂喜,眼中闪烁着泪光,对着御帐的方向行了个大礼。 “小殿下恩情,臣,没齿难忘!” 最后两字,在他的哽咽中,泣不成声。 大悲大喜,有口难言,是人之常情。 就连季楚都总算是破涕为笑,心头止不住的感激。 傅应绝反应平平,未阻止。 确实该谢,若非是那小孩儿,再如何天时地利,周意然也是要凉透的。 “可刺地神穴,游走各脉,至少商穴出。” 竹青说完,便肃了神色,周天同季楚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 *** 御帐里头只有苏展在守着,连半只苍蝇都未放进来。 他起身去将外头熏着的香灭了,本是拿来掩些陛下身上的血腥味,如今人都跑不见了,帐子里头味道也换了个全。 可才揭开炉子,便听得身后一声嘤咛,苏展愣在原地,疑心自己听错了。 将耳朵再竖直些,带着稚气的孩童声委屈地哼唧两下,竟是啜泣起来。 “啪嗒!”一声。 稳重的大内总管,将炉盖子都砸在了地上,急急忙忙地往里头冲去! 傅锦梨睁开眼,有些回不过神来,眼睛迷糊着。 嘴里已是下意识地轻哼了两声。 可那本该立时传来的回应却是迟迟未有。 小孩儿瞬间便委屈地翘起了嘴角,早先哭得多了,此刻肌肉记忆一般,泪水忽地就来了。 第147章 跪着认错都不行! “小主子!” 苏展打起帘子,扑在了床榻边,看着里头珠圆玉润的小龙崽,喜极而泣。 “好,好,好啊!” “可算是醒了!” “陛下,我,我这就去将陛下叫来——” 小人儿呆愣愣地,泪眼朦胧地坐起来,一小团掩在被子里,小龙角嚣张地竖着,偏偏面上是委屈极了。 她脑子里混沌,不清明,听着苏展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脑海中才算是有画面一帧一帧地传来。 铺天盖地的血,毫无动静的人,倒下去是带着暖意的怀抱。 “呜——爹爹——” 小孩儿忽然就像是水止不住了阀,大眼睛滚落了一地泪珠,哭得可怜。 “爹爹——爹爹,抱抱小梨子,呜呜——周周哥哥......” “小主子,小主子莫急,在的,陛下在的——”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快去请陛下来,说是小殿下醒了!” 苏展手忙脚乱,小孩儿根本就哄不住,细声细气地哭,脸蛋都红彤彤地,哭得喘不上来气。 心口怯生生地疼。 他一个天子随侍,绝了后的,看着傅应绝一路走来,已然是要笑享晚年了,如今临了临了,陛下又得了这么一个。 成天乐呵呵的小胖娃,牵着手往哪儿走都乖乖地,遭了这么一番惊吓,可怜兮兮,谁人见了不怜惜。 “小主子吓着了?不怕不怕,都好好的了啊,周统领也好好的呢。” 苏展在里头左一句右一句,小孩儿就裹着她的小被子。 抬着脸抽噎,小猫一样,再这样哭下去,可不得伤了身体。 就在他半筹不纳之际,外头的帘毡,叫人大力地扯开,有风灌了进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跟急促的小喘声。 傅应绝快步进来,外头风大,他发丝乱了几分。 外袍带着寒意,因着短时间内的剧烈提气,唇色鲜红了些。 看着眼前哭得可怜的小孩儿,像是近乡情怯,脚下灌铅一般,迈不开来。 “爹爹——” 他不动,小孩儿却是爬起来,张着手就朝他跑来。 “小心些!” 傅应绝疾步上前,接住小孩儿行至榻边的身体。 扑了个满怀,仍旧是暖呼呼一团,才粘上来,衣衫就叫她沾湿了大半。 小手揪着他胸前的衣料,用力到发白,哭得小身子打颤。 傅应绝小心翼翼地将人拢在怀里,心间酸涩说不出话来。 他只觉得畅快,翻腾又复杂万分的情绪将他眼底都熏出了水意。 真好啊。 便是哭,也比了无声息一般倒在他怀里好。 “爹爹在的,哭什么呢?” 傅应绝的手上带着凉意,可此刻他却是顾之不及,胸腔有顿意,肃了肃嗓,才勉强稳住气息,给她擦掉眼泪。 “怕,小梨子怕,呜呜——” 小孩儿哭得不能自已,此刻便是抱住了傅应绝,哭声也不减,甚至是话都说不连贯。 “爹爹——小梨子,呜——周周哥哥,不等我了——” 龙崽子小小一个,埋着头,闷闷絮絮的泣泪,没有歇斯底里,却叫人揪心。 傅应绝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脑后的银发,实实在在抱着,才会觉得空了大半的心又被强势地填满。 “不哭了,周周哥哥没事了。” 小孩儿摇着头,不信。 傅应绝便温柔着话语,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复述着,低哄着,直至她将信将疑地收住了哭声,扁着小嘴巴,鼻头红红地乖乖坐好。 “是爹爹不好。” 将她披散着的头发掖在后,在她胖脸上碰了碰。 小孩儿便仰起头来,满脸慕濡,就盯着傅应绝瞧,眼睛眨也不眨。 “爹爹好。”她小声地辩解,还带着哭腔。 傅应绝没应。 经此事,他向来平和的心弦,一下子就被暴力撑断了,有一刻,看着那榻上静悄悄的小身影,他甚至想将人拘在身边,寸步不离。 什么事都为她安排妥当,只叫她安安稳稳一辈子便好。 这么一想,眼睛便暗了下来,沉得似雾霭。 似乎是瞧出傅应绝神情不对,小孩儿软声又唤了一句。 “爹爹。” 傅应绝那些想法,当即就烟消云散了。 你瞧着,她这样乖巧,这样懂事,为何要压制住她,反叫寻事不知死活的那些嚣张在外。 合该叫他们全都消失不见,再无可能出现在她眼前才是。 不是叫她什么地方都去不得,而该是她所处之地,无人敢近前冒犯才是。 眉眼忽地就明朗了,傅应绝低低笑开来,可不闻半丝温和,反是如催命,来自地狱一般。 可眼神再落到傅锦梨身上,又冰消雪融。 对上她纯质的眸光,傅应绝温柔极了。 “便是叫他们,跪着朝小梨子认错,都不算是了结......” 话语似叹,似笑。 第148章 我不睡 距离围场受伏已然过去一夜。 这一夜里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消息把守得死死地,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围场警戒更严,朝臣除了自己的营帐附近,哪儿都去不得。 “将军,陛下传唤。” 赵漠方下了排兵指令,就有宫人进来禀报。 他微顿,随即大喜,“好好好,传得好,我即刻便过去!” 他放下手上的布防图,扯了外袍披上就甩开帘子往外去。 是当真激动。 这西山里头,重臣亲眷,天家父女,都是出不得半缕差错的。 他步步决策都要万分小心,实在是施展不开手脚。 唯恐一个纰漏,就出了乱子。 届时,才真叫酿成大祸。 赵漠火急火燎地,才到了御帐外就高声唤了两句。 “陛下。” “陛下!” 声音之大,帐内清晰可闻。 傅应绝眉轻皱,拍着怀里小孩儿的动作更轻了些。 傅锦梨小胖腿岔开,一小只在他怀里埋着头,嘴里时不时地拖长了声音嗯嗯几下,自己哄着自己。 听见呼唤,她瞬间就将脑袋抬了起来。 “小粽几,粽子爹爹。” 抬手往外头指去,告诉傅应绝小粽子爹爹来叫门了。 “嗯。”傅应绝应了声,拿起一旁的小披给她兜头罩下。 银白的头发跟小龙角就藏在了里头,她拱了几下,就露出雪白的小脸来。 “看不见啦~” 小人儿钻出来,仰着脸语气软糯。 傅应绝将小披掖了掖,“乖乖睡觉。” “不要,不要。” 她粘人极了,往常哭累了倒头便睡,今日怎么哄都不愿意闭眼。 “睡不着呀~,不困困!” 小孩儿摇摇头,见自家爹爹还想说,吧唧一下又埋了脑袋在了他怀里,拒绝沟通。 他面露无奈,口未张,赵漠已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您——” 才喊了两句,他就像是叫谁忽然掐住了脖子,步子硬生生顿在了半空。 而在他身前,天子掀起眼皮,带着阴影的下睫微微耷着,似笑非笑。 像是静止了一般,一人淡淡打眼看着,一人僵得像是个木头桩子。 只听“啪!”一声! 那木头桩子放下腿,干净利落地转身便走! 步伐却比之学步婴孩要生疏些,慌乱之下手脚并出。 眼瞅着人就要走出帐子了,傅应绝才出了声。 “哪儿去。” 尾调拖长,带着点懒散的意味。 赵漠停下,却不敢转头。 “臣……臣无状,到外头去等候通传,再进来。” “……” 傅应绝一口气堵着,弄不明白这么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怎么比自家闺女儿还要呆上三分。 “回来。” “哦。” 赵漠也不敢忤逆,任由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收了脚又往回走。 他走过去,在傅应绝跟前他像是叫人陡然捋了毛,上了枷锁一般,怎么都拘束得很。 就这么大喇喇就地往他眼前一站,便不动了。 傅锦梨听不见动静,便偏过脑袋去看,没成想小胖脸才一露出来,就同鼓着眼缩手缩脚的赵漠对了个正着。 小孩儿一愣,忘了挪开。 赵漠是对着傅应绝就气焰将熄,脑子卡壳,眼睛好容易找到个落脚点,思量几下,也未挪开。 于是两人便这么大眼瞪小眼,一个板着脸故作庄重,一个绷着小脸神色茫然。 傅应绝看得额角突突跳,低低吐出口气,伸手将怀里小孩儿的脸掰回去。 顿感心累。 “杵着做甚,坐过去!” “啊?嗷好!” 傅锦梨被抓回去,抬着小胖手轻轻地拍了他爹的胳膊。 “要看,小梨子,出来!” 也不知是为何,往日拿不住力道,一巴掌下去能拍得人龇牙咧嘴。 今日竟是轻飘飘地。 “消停些。” 傅应绝在她白生生的后颈处轻轻捏了下,待她哼哼唧唧地停下来,才去看对面坐的端正的赵漠。 赵漠注意到他的视线,不自觉挺直了背,肃了肃嗓。 “陛下,昨夜已派人去探,西山脚下屯驻了大批军队,人数有五万之多。” 说起正事,他总算瞧出了些虎将模样。 “这般阵仗,在上京徘徊,绝不可能没有丝毫消息。” 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傅应绝没说话,指尖轻轻叩击在案上。 神色幽暗,思绪也渐渐缠上来。 蛊虫的始源,只有一个,便是南度。 南度前脚刚走,就派了人盯着,没成想还是出了纰漏。 他那日杀进伏阵,里头士兵所用器械,无一不是大启军制。 连出处都不掩饰,要么是后头人太蠢,要么就是有恃无恐,有将他折在这里的信心。 “车来马往,流氓不息,只要有心,何处运不来人。” 四处都有流离失所的人群,每年辗转的人数不胜数,人流动向根本无法把控。 想在里边动手脚,插空子,说不上简单,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上万之数,各个地方都设了埋伏,想来是呕心沥血,挖空心思。 也不知筹备了多久。 赵漠深以为然,“是,只是此行只带了两万人,且在昨日折损千数。” “叛贼又有备而来,已将山下团团围住,消息递不出去。” 这便是如今的难处。 天子轻易不出上京城,小打小闹只会打草惊蛇,此次动手,他们必然是有了决胜的信心。 “递出去?” 傅应绝缓缓笑开,“区区几万。” 他笑起来眼弧更长,刮起的褶也越利。 浅色的瞳孔中,折射出点点寒光,话语却轻柔。 “实在是,将朕看轻太过。” 不疾不徐,漫不经心,没有半点被人逼入险境的样子。 眉眼间毫不收敛的狂妄与傲慢,像在嘲笑孩童举刃,妄图刺穿雄狮。 赵漠看他这模样,忙低下了头。 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日,他携着众人赶去接应支援时,傅应绝单枪匹马提着敌将的头,一步一步走来的场景。 笑得极温和开怀,便是唇角染血,也不妨碍他气定神闲。 像是拖着地狱恶犬而出的阎罗,又像是玉面染血的仙魔。 在他身后,是被他一人砍杀大半后,举着刀剑却不敢上前的敌军。 他却闲庭信步般,拎着他们将领的头颅穿行而过。 傅应绝就算强势些,手段狠厉些,也是贤名在外。 众人何时见过这般样子,竟是有些认不出来,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便是赵漠,心头也忍不住发怵,但更多的,却是觉得该当如此。 毕竟傅应绝这模样,对他而言不算陌生,早在六年前,就已领略过。 也是一样地不要命,一样地肆无忌惮,上一瞬还在笑着,下一瞬抬脚踹开,拎了剑就杀。 他同周意然相像,却又不像。 周意然打起仗来也是个浑的,却不是浑别人,是浑自己。 他的良知已然是到达了一个不可跨越的高度,能用条条框框将自己全权约束起来,为国为民能舍其身。 这位陛下则不同。 他是伦常不顾,随心所欲,是离经叛道,喜怒无常。 他并不心怀天下,也没兴趣造福万家,多余的时候,要么懒散得万事不管,要么出手便是杀招。 他刚登基时,赵漠还担心过,因着这位实在瞧不出贤君的苗头。 他日夜忧心,却不想人家竟是修身养性起来,方方面面井井有条。 这一修一养,便是六年之久。 陡然再一见那嗜血阎罗重出樊笼,赵漠心头一抖。 若不是后来又看他抱着小殿下手足无措,一言不发。 险些以为是陛下再克制压抑不住本性了。 赵漠知晓他本事,却还是多言两句,“陛下万不可轻敌。” 他朝着傅应绝怀里那一团努力努嘴,“便是为了小殿下,也不可冲动。” 他其实也是不想劝的,又怕傅应绝当真本性难移。 今时不同往日,已然是当了皇帝了,再如何都不能再同以前那般恣意妄为。 第149章 小梨子不哭 他言辞恳切,觉得自己所言是极,搬出了小殿下,定能拿捏住傅应绝。 而傅应绝还当真叫他说得一愣,垂首看着圆滚滚的一团。 小孩儿也不闹人,爪子揪着他的衣衫,胖脸还在他身上蹭了蹭。 霎时间,他心头便软做一片。 帝王启唇笑,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从胸腔发出,吐气温柔。 “何德何能,烦她忧心。” 若在他身侧,还叫小孩儿烦恼不快,那他这皇帝,当得也没甚意思。 不若早早退位让贤。 宵小之辈,一群乌合之众,何德何能叫他折在此处,何德何能叫他的独苗苗忧心难过! 已然是不可一世,目空一切。 赵漠嘴里发苦,不是不信他,而是这位实在应当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万一出事,那不得朝纲动荡。 他还想大着胆子再劝,却听一直闷不吭声的小殿下,陛下正儿八经的心肝肉,腹中软肋,突然出了声。 小孩儿语气天真无邪。 “周周哥哥睡觉,赵将居打坏蛋!爹爹厉害,小梨子乖乖。” 她抬起脸来,很是认真,“不哭,小梨子不哭。” 前言不搭后语,咿咿呀呀地说不明白,赵漠云里雾里,傅应绝却是懂了。 眉目霎时间就舒展开了。 小孩儿意思是,坏蛋欺负人了,将她周周哥哥都欺负睡着了,赵将军要去打坏蛋报仇呀。 她爹爹最最厉害,不用担心小梨子会哭的,她乖乖地,她一点都不害怕,要等着爹爹为她出气。 原是小孩儿没说话,耳朵却是一字不落地将他们谈话听了进去。 可她听得半懂不懂,不晓得那么些弯弯绕绕。 她爹在她这儿又是个除了没钱,无所不能的形象。 小孩儿没有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思,傅应绝更不会教她以德报怨,以和为贵。 她接受的,来自父亲润物春雨般的浸润灌输,唯有恣意跟本心。 小龙崽纯粹似天地晶泉,沾染不上黑暗,却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 不要说孩子年纪小不知事,可三岁看到老,幼时不起眼的举动,能影射出不少东西。 傅应绝静静看着她,小孩儿眼中黑白分明,一点怯意也无。 若是换个别家的娇娇小姑娘,遇到这样的事儿,别说是停下不哭,怕是一辈子都要留些阴影,深夜梦魇。 故她刚恢复意识时,傅应绝心头其实高高提起,虽然知晓她心间不存事,胆子有时比天还要阔。 可万一呢,万一真就这么吓着了,他当时脑子懵然,却是连退路都给她找好了。 便是以后立不起来,无论如何,定是不能叫她受半分欺辱的。 可傅锦梨便是傅锦梨,不可用往来思维降价圈禁。 小孩儿仅仅是哭了一会儿,害怕有之,大多却是因着依赖父亲,因着担心周意然。 后头一哄,她胖脑子里一顿,又半点都不带惧的。 此刻赵漠还在犹豫着,她却张口便道要以牙还牙,要回之以尖刃。 傅应绝再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快意又豪情。 “当真不哭?” 他收了声音,略挑眉。 傅锦梨紧闭小嘴巴,朝着他坚定地摇摇头。 她将手伸出来,握着傅应绝的一根手指,再整个拎起来。 一只皮肉冷白,骨节支起,一个软乎乎,带着小肉窝窝。 小孩儿只竖起自己的小指,轻轻勾住傅应绝的。 说是勾,也不尽然,因着大小差距太过,只能意思意思搭在上头。 “勾勾手。” 小孩儿将手摇了摇,引导着帝王同她做出一样地动作。 幼稚极了,傅应绝却纵容。 她奶声奶气,又同他盖了戳,一字一字地应承。 “小,梨,子,乖,乖!” 赵漠在御帐待了有些久,离开时脚步都是虚晃的。 他双眼发直。 想起方才父女俩的反应,他头发愁得直掉。 好好好,不愧是亲生的,脾气秉性一个样儿! 那小个儿长大了,还不知要将她爹这一身狗脾气学去多少。 不过他只郁闷了片刻,拍拍屁股又就刚才同傅应绝敲定的那些去一一布置应敌。 反正他想着,他年纪不小了,哈哈哈,谁知道还能伺候父女俩多久。 可他儿子不一样啊,那小子五六岁,还有大半辈子愁的! 优越感都是比对出来的,这么一看,他显然是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傅锦梨因着还是个小龙人的模样,醒来了就只在帐子里跑跑跳跳,还叫老父亲将她载过去看周周哥哥 周意然如今已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伤口太深,流血过甚,意识昏沉,还未醒。 奶团子仰躺在榻上,一扭小胖腰,又爬了起来。 她手脚并用地朝另一边爬,捧着肉乎乎的小下巴怼过去,拧着浅淡的眉头死死盯住眼前。 就在她的小胖脸前头,正是静静躺着的周意然。 “周周哥哥!” 她唤一声,还是无人应。 小孩儿已经连续来了两日了,傅应绝把她往上头一扔,道了句,“照顾好你哥。” 转身便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小孩儿一下摔在被子里,顶着呆毛坐起来时已经被无辜交托了重大任务。 无所事事,吃饱便睡,睡饱了跑,成天傻乐的小孩儿,顿感使命艰巨。 板着脸挪到周意然身旁,翘着脚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 “盖被几!” 她似模似样地给他掖了被角,也不敢碰到他,怕将人弄疼了。 做完,想了会儿又虚虚抬着手在周意然身上拍了两下。 “啊,啊——睡觉!” 一会儿这儿薅一下,一会儿那儿扯一下,忙前忙后,务必要让昏睡中的周意然感受到自己无微不至的呵护。 她做得认真,也未发觉远处的毡门轻轻晃动了下,漏出一丝缝。 苏展小心地往里头看,见着自家小主子忙得不亦乐乎,津津有味 不觉竖起拇指,直叹果真还得是陛下。 为何呢? 因为小孩儿坐不住,傅应绝又是实在忙得走不开,便提着人送周意然这儿来。 一个说不出话的,一个巴巴停不下的,谁也吵不着谁。 还能分散小孩儿的注意力,不叫她玩得起兴往外头扎。 至于周意然? 辛苦便辛苦些吧,昏迷了也能带带孩子的。 第150章 周周哥哥 傅锦梨的小披上有个兜帽,同样的白色,因着她四处乱蹭,已经歪在了一旁。 穿着她粉嫩嫩的小龙衫,里头的稚气的小角斜斜露出来一些。 大眼睛湿漉漉地,雪腮软乎,像是林间还带着露水的精灵。 像颗小胖球一样,仰躺着将脚丫子翘在膝盖上摇晃。 小嘴巴咿咿呀呀地就没停下来过,一人在那儿自言自语。 忽然, “小梨子!” 奶声奶气的一声在帐内炸开,是小孩儿自己唤了自己一声。 “到!” 她又迅速应着,这一道声音放轻了许多。 小胖丫头一小团缩在那里,一张雪白的小脸不知是做些什么,竟是皱皱巴巴地拧做一团。 眉毛拧得弯弯曲曲,表情十分难言,怪异,又有些眼熟。 只听她压低了嗓子,做训斥状,“成何——体统!不许吃啦!不许吃,糕糕呀!” 前头倒还像些模样,后边却又软了下来。 傅锦梨说完,自己便忍不住先乐了,嘴角咧开露出浅浅的梨涡。 她学爹爹,果然十分像! 不愧是爹爹亲亲亲生的! 眼睛要凶凶地,嘴巴要笑呵呵地,声音要低低地。 以后, 以后便这般去骗苏展,去找苏展骗糕糕! 小胖孩儿在床上自导自演,忙得不亦乐乎,为自己“十分相像”这一认知沾沾自喜。 却忽然想起来还未演完。 忙以手盖脸,小巴掌太小,脸又太胖,只遮住一半。 在那小胖手底下的人,假惺惺地瘪了嘴巴,还要做全套地嚎几声。 “呜呜——不要呀,小梨子知错啦!” 她演得投入,窝在床上只占了一个小角落,不认真瞧都瞧不见人。 声音软,不闹人,只觉得可爱又乖巧,小孩儿絮絮叨叨地,演到动情处,想起老父亲往日克扣糕糕的嘴脸,拳头都硬了。 举着挥了挥,“坏坏!爹爹坏!” 气愤极了。 周意然五感渐复苏时,声音模模糊糊地入他耳里,险些认为是傅应绝又将小孩儿如何了。 无奈感才上来,浑身上下反扑的剧痛便将不清明的脑子刺得明朗万分! 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意足以让脖颈的青筋绷得发直! 记忆也在渐渐回笼。 血色,白光。 长枪划破的声响,还有最后趴在他怀里的暖意…… 回想起那时些微的熟悉感,周意然心头咯噔一下。 似是被沉沉压住揭不开的眼皮,也叫他迫切地撑起! 一直呼吸清浅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他胸腔剧烈起伏一下,喉结同锁骨处支起的弧度连带着微微颤动。 一双眼睛露出来,寒光四射! 还带着在厮杀中未收敛的狠意。 一旁的傅锦梨鼻子微微耸动一下,忽感不对。 猛得抬起小脑袋,看见的便是冷戾与暴怒交织着,与以前截然不同,甚至是陌生极了的周意然。 她呆了一瞬,“周,周周哥哥。” 声音极有辨识度,除了那位,不做他想。 便在他身旁,咫尺处,周意然瞳孔微缩,立时便扭过了头! 小孩儿茫然极了,就缩在他身侧,微张着嘴巴,瞧着一如既往地傻气。 只那垂了一缕在肩上的发,是不曾见过的颜色。 蹭掉一半的兜帽底下,是嚣张又醒目的小龙角。 他呼吸一窒,眼波微动,定定看着,没了动作。 傅锦梨眨眨眼,却是一慌,忙抱住自己的小脑袋,按在角角上。 对着周意然抬着脸杵上去。 “不见啦!是小梨子!” 是小梨子呀! 不是别的小龙,怎么认不识了呀。 眼睛里怯怯地带着慌乱,周意然却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喉结滚动时,刺痛带着干涩,声音便也像沙砾碾过。 他顾不上浑身的痛意,伸出了手。 指节很长,苍劲有力。 可手背上的的细小伤口很多,细看之下嶙峋透骨。 比上那一对剔透的小角,差之天地。 似乎就连轻轻碰上去,都觉亵渎。 于是,那手理所当然地停在半空,进一步退一步,都不愿。 却见,抱着脑袋的小孩儿,觑着眼前的掌,竟是慢慢放下了手。 而后,迟疑着,试探着。 将小角在他手心顶了顶。 “不害怕,是,我的呀。” 是小梨子的角角呀,不害怕的。 带着凉,在触摸上来的那一刹那,一阵诡谲的电流蔓延至全身。 温意带着游走各脉的古朴气息,强势地钻入他破败的身体。 缠在伤处,无声无息修补残缺。 孩儿怯怯地抬眼。 不知晓周意然认出自己来没有,正想问一句, 却见他眼底的血丝交错,唇角翕动。 “臣,不负天幸,衷而所得也。” 还带着虚弱,极缓,却字句铿锵。 当真有上苍能倾听一切,幸他所求,予他所想。 他生死半辈子,却实在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与不甘。 还未看顾小孩儿长成,还未承自己所言,为她鳞甲,所向披靡。 还未解幼弟心结,换他朗朗前路。 还未…… 第151章 小梨子大王! 可何为不负,何为所得。 话语难免生涩。 傅锦梨懵着,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懂。 脑子里缓缓冒出来的小嫰芽一点点汲取,一点点转换。 她微偏了偏脑袋,整个人玲珑得不似凡世人。 就拿泛着水的清眸,温吞地看着周意然。 周意然感受着手上微凉,看见她这副模样,似乎没有一点意外。 手顺着将她的兜帽撤下,一头银发便滑了下来,像水缎一般,还有几缕戳到脸颊边。 配合着她的眼神,愣愣地。 周意然静静地,没开口。 视线从头,慢慢巡视下来。 落在小孩粉嫩嫩,呆呆的胖脸上。 忽地,便笑了。 他不常笑,就算喜悦也只是嘴角微扬。像这般开怀地敞开了神色,不曾见过。 因病寡淡的眉眼,鲜活起来,少年将军胸腔震动着,眼中的光越来越亮。 如此。 早该想到的。 龙运,国运,集大成至圣者。 他沉沉地低笑,却是阴霾忽扫的爽朗。 “果真,天命如此……” 奶团子瞪圆了一双眼,周意然的表现太过奇怪,她有些转不过来。 “周周哥哥……” 伤口被牵动,痛意遍布全身,周意然眉骨敛起,笑意渐渐收起。 看着小孩儿茫然的脸色。 或许是因着在病中,锋利少了,寡言也显得温顺。 有光影落在他侧脸,在立挺的五官留下道道棱峰。 他抬眼注视过去,“我在的。” 随口一言,也坚定万分。 像是无言的蜿蜒山脉,孤峰突起,寸步不移 缓过了初初的那股劲儿,他又恢复了沉默又冷穆的模样。 小孩儿趴在他身侧,得了回应便松了口气。 还是,还是认得识的。 没有变傻掉。 “小梨子大王!”她拍拍自己的小角,左右摇着头戳到他眼前展示。 臭屁地炫耀自己消失了数月的宝贝。 小傻子低下脑袋。 可她是岔开腿坐着,这么猛地一下! 险些将脑袋钻到屁股底下! 平衡把握不住,差点脚从头过,翻落在周意然身上! 偏偏周意然是个伤患,动作难免滞缓,没来得及。 眼看着她囫囵个儿就要滚他伤口上了,冷不丁地,斜斜便从旁插入了一截冷白结实的小臂。 周意然顺着看去,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伸到一半的手也拿了回来。 床边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人。 身姿颀长,精瘦的腰际,被带子窄窄收竖。 乌发半披,眼弧长而冷,懒懒散散地立在那儿。 手上还抓着个倒栽葱的小人儿。 “看不见!救救,小梨子救救!” 他站着未动,手上那只却是手舞足蹈地扭着,惶恐极了。 傅应绝眉间恹恹,轻啧一声,将人给提正。 “天天脑袋瓜子当脚使,怪不得傻气得厉害。” 不是好话,小孩儿听出来了。 “你坏!” 她屁股一撅,跑到周意然身侧,往那儿一戳,又埋了起来。 气鼓鼓的一个小包。 周意然:…… 他无奈,“你说她做甚。” 小孩儿大了,经不得说的。 傅应绝扯过椅子来坐下,长腿交叠。 眉头一挑,不置可否。 帐内燃了药草,带着草木的微辛与清香。 灯线明好,却也燃了几盏烛台。 火光摇曳中,两人眼神交触。 傅应绝往后懒懒地一靠,冷倦的眼,温度慢慢落下来,凉炎不定。 诡异的静默在两人之间绕开。 一个冷硬着沉默,一个懒散地阖眸。 都未说话,或者说,都在等对方开口。 可他们不说,那小孩儿却是忍不住的。 等了半天也不见爹爹来哄! 爹爹不哄,她怎么出去呀! 小人儿故意大大地哼了两声。 小嗓子扬起,听起来气得不行,“坏蛋挨揍,在哪里!” “小梨子打!” 小梨子打,小梨子打,人小小的,脾气比天大。 “知错了,起来坐好,别给您憋着。” 傅应绝顺着应付两句,果然,他一说完,小孩儿便迫不及待抬起了头。 抬到一半觉得自己这样似是过于急切,原谅也轻易了些。 又忙埋回去,磨磨蹭蹭一会儿,默默数着差不多了,才哼哼两声,速度慢吞吞地抬起来。 嘴里还要不服输。 “小梨子收拾!” 你看小梨子不将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嘴巴撅起来,团成一团笨拙地挪了挪,余光不住地偷瞄傅应绝。 看他有未被小梨子大王的牛脾气震慑到。 以后还敢不敢说大王坏话了! 傅应绝瞧着她那胖样,又钝又欠又可爱。 “做什么呢。”抬手将人捞回怀里,双手禁锢着。 “小不点儿一个,气性蛮大。” “哼!” 胖墩墩抱在怀里,仰着脸,眼睛圆鼓鼓。 傅应绝侧着头,棱角流畅,下颌微收。 长睫微耷,散漫极了。 父女俩,瞧着不似同脉,却处处透着一致。 周意然根本不用怀疑小孩儿的出身与来历。 傅应绝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回答了,不是吗? 他忤逆背世,哪里是什么给别家养孩子,还要处处关怀备至的大善人。 也只有自己的,才能耐些性子。 “你不该带她来。” 周意然平静地望着两人。 傅应绝头也没抬,认真地给小孩儿将小披整理好。 窸窸窣窣地,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拍了拍手,语气充满了无所谓。 “迟早罢了。” 第152章 反正你也生不出 周意然却冷笑,“莫不真当我是什么忠君之人?” 世人逐利,无论何种狗屁情谊在滔天诱惑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 周意然揣测不了人心,此刻只想以最恶意的角度去剖析。 他这话带了气,有些重。 可他想,若是有人扛住了诱惑,定是给出的筹码还不够多,不够动人心。 小孩儿这样子,凡是长了眼,就没有看不出的。 麟虫之长,天下皈依! 出去若想不引九州动荡,怕是只得求他傅家的老祖宗给力些,地下显灵。 “往我眼前带,您实在抬举。” 他这样一个严正的性子,无论何时,都维持着一份君臣的礼制,对着天子要自称臣下,要拱手见礼。 今日竟是有些大不敬的意味。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君臣,十分不赞同傅应绝的做法。 若他周意然当真有些什么心思,小孩儿还焉有安稳日子过。 傅应绝黑眸沉沉,对他的反应没太大意外。 他能算计天下,能赌众生,单单不敢拿傅锦梨去考验人心。 周意然的顾虑,他如何能想不到。 可满朝上下,无人比之周意然更从一而终,更沥胆披肝! 傅应绝没骨头一般靠坐着,左手闲闲搭在扶手上,竹骨有质,根根透白。 长睫下盖,眼中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是她父亲。” 父亲这词,说出口来轻飘飘地,却重比天柱顶梁,能撑开一方安稳。 他不是煽情的人,对着个大男人也说不出矫情话。 可仅这一句,就能叫周意然明白。 他是小孩儿的父亲,是她在万万千千中最坚定,最义无反顾的选择。 为她谋夺一切,几乎成了本能。 说句夸张的,若她真出了何事,第一个发疯的,便是傅应绝。 “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周意然的本事。” 调侃说他命大,可无数次死里逃生,又哪是一句运气能说得清的。 难得从他嘴里听一句夸赞。 周意然偏头看向一边,瞧着似乎不太想搭理。 他自来连自己这条命都不太上心,外头说得好听是一代儒将,却唯有这么几个人知晓他的德行。 随时准备送命的,赢则生存,败则亡,一点都不带含糊。 傅应绝倒是没想到他此刻竟是有些婆妈。 “啧。” 他最是耐不住性子,好好地说了几句,现在狗脾气又上头。 “干嘛呢?” 捉起怀里小胖孩儿的腿往被子上踩了一脚,得了小孩儿一个小巴掌跟周意然的斜眼。 傅应绝浑不在意,自顾道,“朕瞧着你也不像要生的样子,我好容易生了这么一个,你帮个忙怎么了。” 堂堂帝王,像个无赖。 周意然想骂,却说不出脏话,只深吸了口气。 傅锦梨看着两人,怎么瞧都觉得是他爹在欺负周周哥哥。 “你欺护愣!” 她大眼睛这个看一下,那个看一下,傅应绝态度嚣张太过,周意然不说话便被她当作了委屈。 小胖孩于是选择仗义执言。 她一说话,傅应绝眉一低,“嘶”了一声,揪着她脸扯了扯。 直将小孩儿扯得泪眼朦胧,捂着脸委屈巴巴才松手。 床上那个闷着脸不说话,小的这个叫他欺负得哭唧唧。 唯他一人自在,哼笑道,“怎么着,今日一个个的都欠收拾。” 小胖娃胳膊肘往外拐,周意然沉闷得像块木头。 他嘴角的弧度似有似无,整个人窝在那处,像是林间阳光下懒散梳理着皮毛的狮子,莫测,难懂。 抬起眼来,又是一贯的强势。 “别的不求,只需你周意然一句应承。” 当真土匪。 说是求,哪又一点示弱的模样。 周意然不看他,只去看泪花花打转,瘪着小嘴委屈的人。 傅应绝用意,他怎会不知。 这几年里,他身体隐患太大,两人都拿不准日后会是何种模样。 现在却不同了。 一旦应了,便是后半辈子的周全庇护。 傅应绝算盘打得好,却独独漏了周意然早早就将话许给了他怀里那只懵懂的小龙崽。 小龙崽动不动就掉眼泪,那日趴在他身上也哭,此时叫她爹欺负了也哭。 当真是粉雕玉琢一团,似乎一用力,就能随意叫人搓圆搓扁。 可周意然却知晓这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藏着何种可怖的力量。 于旁人而言,是极不安定不可控的悬头刀。 但对于傅锦梨,便成了极锋利安稳的保命符。 如何定位,端看你从哪处去想。 而在周意然这里。 单因她是永嘉,就能得他所有义无反顾的偏向。 床上人苍白着脸,却是对着傅应绝扯了扯唇,瞧着似乎情绪不高。 “须得你求?” 眉目间郁气与沉稳扫空,轻狂同意气占据中台。 他道,“只她开口,我便能应。” 周意然是大启肱骨赤胆,坚挺却不愚。 傅应绝哪怕对自家胖丫头有信心,但也要得十成十的保障方才安心。 要下属须得驯化,要遮雨者当抛橄榄。 军中讲究派系传承,周意然一日为西军主帅,一辈子便都是西军主帅。 又驻扎禁军,直属皇权。 当仁不让,首当其冲的庭盖。 “得。” 傅应绝看着两人,不管是因何动机,怎么说目的都已达成了。 他便懒懒地挑眉,“是朕多事,先替不孝女谢周统领赏脸。” 将小孩儿往床上一放,“去。” 也不管周意然浑身是伤,小奶包子会不会压到他。 “将你哥伺候好,爹出去给你俩叫太医。” 周意然:…… 拳头硬了。 而小孩儿乖乖地应了,“嚎~” 掀开被子,自己麻溜地进去躺好,被子拉到脖子底下。 一钻进来,就将那股苦涩的药气冲散了许多。 几根白胖的手指搭在被子边缘,小脸红润。 “小梨子伺候!睡觉觉了,伺候!” 她爹给她小脑袋瓜里塞的东西太多,太不着调。 每晚困觉前都要说一句,“来我伺候您小人家休息。” 她有样学样,便觉得伺候人就是要哄人睡觉。 傅应绝将周意然一脸的僵硬收入眼底,偏着头轻咳一声。 肃了肃嗓,努力压住嘴角,“嗯,行,给拍拍,你好好伺候。” 还是你要辛苦些 “拍拍,周周哥哥睡觉!小梨子一起!” 小孩儿抓着被角,眸似点漆,重重地点头,跃跃欲试。 周意然只感觉身旁暖烘烘的一小团,一下一下地往他这头挪,一个小巴掌瞬间就落在了他的伤处。 “......” “多谢小殿下,臣无事。” “觉觉~” “......臣不困。” 傅应绝乐得看他烦心,瞅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拍拍衣角出去。 “瞧朕糊涂得,如此重的伤竟是未第一时间给请太医。” 背影随意散漫,偏嘴里要说些话来膈应人。 “该打,该打,周卿肱骨,朕实在疏忽!” 装模作样地拍了下嘴,叹息着撩开了帘子,大摇大摆地离去 徒留下抿着唇一语不发的周意然,跟一旁眨着眼的小龙崽。 “爹爹走,叫太医呀!” “嗯。”胳膊里一小团的热源,肉乎乎的下巴杵在周意然身上。 奶团子傻乎乎地窝在他身边,被子下的脚丫子一只踩一只。 整个人都包严实了,只有一张小圆脸露在外头。 周意然为她将被子再拽了拽,语气都有些麻木了, “瞧着还是你要辛苦些。” 小孩儿也是不容易的,这么个爹,兴致上来是要当小狗子遛着玩的。 “若哪日他再寻你乐子,便来找我。” 他寡言少语,成串的话说出来语气平平,总给人一种波动不大的稳定感。 “昂?” 小孩儿脑门冒着问号,找周周哥哥做什么呀。 “爹爹乐子,周周哥哥打?” 爹爹寻小梨子乐子,找周周哥哥收拾他吗? 周意然却是一默,许久后,摇了头。 “不是。” “力所能及,分散些火星子罢了。” 以下犯上,不可为之。 便是那人再如何不要脸。 傅锦梨半懂不懂,只愣愣地“嗷”了一声。 太医来得迅速,两人也未说多久的话。 跟太医一同来的,还有周天跟季楚。 两人面上如出一辙的喜悦。 周意然望过去,见季楚两眼通红,忍不住顿了下。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朝着太医点点头,“麻烦大人。” “统领客气。” 太医摸上他的脉,细细感知后又略欠了身,“已然无大碍,只是……” 往贴着他胳膊的小奶娃娃看了眼,太医有些为难,“只是,要,要劳小殿下先到一旁休息会儿,下官为统领察一下伤处。” 傅应绝唤来了人,也不知又往何处去。 只留下个小胖娃娃在此处。 周意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你稍……” “周大人安好。” 可话未落,便叫人打断。 众人望去,只见笑盈盈的苏展从外头进来。 对几人一一招呼过后,才对着床上那一小团道。 “陛下繁忙,说是劳烦周统领帮忙照看,苏展此来是接小主子回去。” 他笑得和善,周意然冷沉,两人视线一瞬的交触。 挪开之后,苏展的笑意更浓,周意然黑眸沉如水,反应不大。 “苏总管言重,臣子职责。” 如此,苏展便将小孩儿从里头小心地抱了出来,为她将小鞋子往脚上套着。 太医见小殿下起身,便要掀周意然的被子,却被下边人大掌按住,纹丝不动。 周意然冲着乖乖坐好的小孩儿仰了下巴。 “待小殿下走了再瞧。” 伤处狰狞,血肉翻滚,小孩儿见了难免害怕。 于是一群人便静静等到小殿下收拾好,坐在苏展怀里冲几人都挥了挥手。 “周周哥哥明日见,猪猪明日见,猪猪爹爹也明日!” 什么都不懂,就是讲礼貌。 乖巧极了,直至人走出帐子,几人才收回恭送的视线。 就在太医准备再次掀开周意然的被子时…… 又叫他按住了。 “……统领?” 周意然却不管他的疑惑,反朝着季楚看去。 见他无半点离开的意思,眉头折起来,开口道。 “此处不止小殿下一个孩子。” “兄,兄长?” 季楚一懵,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却不太敢确认。 周意然又重复一遍,耐心十足,甚至于是温和。 “你也出去。” 他也出去,他也是小孩儿,小孩儿不可看,怕吓着。 季楚心头闷地一下叫人一砸。 也不知是不是生生死死走了一遭,周意然话里比之往常多了许多东西。 多到季楚心里发涨。 鼻头又是一酸,他只固执地退了半步,身子微俯低。 “兄长不可忤逆,但弟弟不愿走。” “后撤一步,便当我是尊礼重道。” 季楚泪水打转,死死压住,声音便有些低。 第 154章 不劳你费心 周意然微怔,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作答。 黑眸压过去时沉甸甸地,罩在人身上有些迫感,季楚却多一步都不肯再让,固执地抬眼对视。 两人相对无言。 周意然一如既往地冷然,季楚倒是胆大了些。 说是胆大,倒也不尽然。 只是不曾见过他这样“无理取闹”的时候,他多数都静静一人,虽是年纪不大,却冷静得宜。 周意然巡着他那双微肿起的眼,心里微微一动,喉头发痒。 最后,他偏过头,丢下一句,“随意。” 便不再管。 瞧着态度不冷不热,季楚却是知晓他已然做了让步,不由悄悄提起了唇角。 周天看着两个儿子的相处,微妙中又带着试探。 大喜过望,感叹此事当真因祸得福。 不过不光他一人高兴,陛下同周统领接连醒来,连睡觉都要笑醒的,还有赵漠。 “陛下,您如何安排的,再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几日过去,叛贼因马场一战忌惮着,但仍旧死守。 而傅应绝这两日,一遍遍部署,却不见有什么大动静。 “消息出不去,上京那边约要数日才能察觉出异样,届时,也不知会是何模样。” 他有些急躁,傅应绝却沉得住气。 “慌什么。” 眼睛往他那处一睨,“几岁的人,这般坐不住。” “......” 赵漠也不敢说,不是有句话说得好,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如今,便是这般状态。 他边关作战时,也背负着黎明百姓万万千千的希望与生机,却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紧张。 “陛下教训得是。” 颇有些敢怒不敢言。 傅应绝却是双腿交叠,又换了个姿势,后肩抵上椅背,是一种极松懈恣意的姿势。 宽阔的大袖顺着抬手的动作层层堆下来,露出薄肌覆盖,却白得腻光的小臂。 闲闲地将手臂往眼角上一遮,人间帝王,慵懒得似大猫。 “便在今夜,朕亲自去会会。” 语速极缓,甚至带着些困倦,任由何人来听,都觉是闲散时候的一句家常。 可赵漠,却明明白白知悉其间的兵戈。 一一骇,”陛下......” 撩开袍子,跪在地上,求他收回成命。 “万万不可啊!刀剑无眼,凶险万分。臣,愿代陛下往之!” 就在昨夜,傅应绝着他抽调禁卫营三百精英,赵漠隐约猜到是何意,却没猜到他竟是要自己前往! “陛下须得主持大局,哪有顶了先头锋,夜袭敌营的!” 他坚决太过,是万不答应。 傅应绝头微微后仰,纤长的脖颈,突起紧绷,下颌凌厉,说话间,小幅度地咬合几下。 “或许你是觉得朕这两日闷不作声,便是事了?” 他兀地睁开了眼,里边半点情绪也无。 手也耷垂下来,一眼递出去,半睁不睁,里头晦暗不明,却叫赵漠如坠寒窟。 傅应绝语气玩笑,“朕向来受不住气的,可莫要憋出好歹来。” 哪有那么简单就能消气的,自家闺女叫人吓成那样。 虽是没心没肺这两日嘻嘻哈哈的,可傅应绝却忘不掉她抱着自己胳膊哭得小脸通红的模样。 那日剿他半数伏军,实在,泄不出这股子邪火。 话已至此,赵漠哪里还敢再劝。 他说一不二,此事便是敲定。 于是,奶团子发现今日自家爹爹早早就将自己扔到榻上,大手盖住她的眼睛,就开始哄睡。 小丫头也听话,不哭不闹,就是眼前一片黑暗,她就瞪着大眼睛不闭上。 感受着掌心睫毛颤动带来的痒意,傅应绝低低叹了一声。 “快些睡。” 都过去半盏茶功夫了,眼睛眨得就没停下来过。 也没见谁家夜袭敌营要先哄闺女儿睡觉的。 小胖孩儿白嫩的脚丫子蹬出被子外,傅应绝给她捉回去。 里头鼓捣几下,又一下子戳出来。 傅应绝恼,往她脚上轻拍一下。 “啪!”地一声,小孩儿立马在嗓子眼里咕哝几下,学着打呼噜的样子。 “睡着啦,小梨子睡着!” “打醒!你坏蛋!” 恶人先告状。 傅应绝这次却没再惯着,冷笑一声,给小孩儿裹得严严实实,拎着人就往外走。 周意然刚喝过药,看着父女俩嚣张地站在床头。 那冷脸男人怀里的小崽还探出脑袋来对着他笑得傻气,歪着头,顶着一对小角。 周意然,“......” 他面无表情地闭上眼,扯了被子罩住自己。 “恕臣身体抱恙,不能起身相迎。” 傅应绝大手一挥,小孩儿奶斥一声。 “哈!” 抓准时机,一骨碌就往他床里头滚,再手脚麻利地撩起被子钻进去。 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知练习过多少次。 “......” 周意然额角直抽,克制极了,“陛下,小殿下同臣一起,怕是半夜寻您不见,要闹。” 傅应绝刚想说她睡着了便是打雷下大雨,不到点根本醒不了。 小小的一团却自己先开口了。 “不寻!爹爹收拾,小梨子伺候,伺候周周哥哥!” 振振有词,掷地有声。 小胖脸白生生地,还要坚定地点两下头。 爹爹说要去收拾坏蛋,叫她看一会儿周周哥哥。 傅应绝险些乐笑。 抬手,在额角戳了戳,也不心虚。 虽说不地道,但说不准是谁伺候谁。 小孩儿睡着了可不老实。 “听见了?用不着你烦心。” 周意然不予理会,注意到小孩儿的话,他眸光一闪,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 “你去?” 手上将奶团子胖胖软软的身子往里挪了挪,被子压得更实些。 抬眼问帝王,“我当你压不住脾气,要不顾局面。” 傅应绝做事不喜弯弯绕绕,比起后头把戏,更爱正面冲突。 力量悬乎之下,也要拖着敌人两败俱伤,各个都讨不着好。 贸然又强势。 傅应绝话头也不遮掩,“孩子在身旁,总要保障些。” 许多时候,需得随着时局,改变策略。 他自己不要紧,傅锦梨不行。 冲着里边雪白一片的小孩儿抬了下颚,“她不懂,朕却是见不得别个儿不知所谓。” 第155章 祁扬 御营外火光连天,除了巡逻的士兵,无人走动。 赵漠已经点好了人,百数,全是周意然手底下身手一顶一的。 个个昂首立着,等候差遣。 傅应绝穿着一身轻便衣衫,边走边将腰间的扣刀收好。 苏展慢他半步跟着。 微偏了下头,对着后边人低语几句,火光印在他侧脸上,带着暗夜里的神秘,瞧不真切,只觉危险。 忽然,他脚步一顿。 眼睛眯起朝一侧看去,那处极暗,是个帐篷的小角落。 “陛下?” 苏展跟着停下,问了一句,似也瞧出异样,刚要叫人。 傅应绝却抬了手,阻止。 而后对着那处,低沉着开口。 “出来。” 语气一贯的不好,情绪不高。 那暗处静了一瞬,随即传出一阵窸窣,慢慢移出来的,是个小少年。 暗色渐渐后退而去,他的脸也暴露在火光下。 “祁太子!” 苏展有些惊讶。 没错,来人便是祁扬。 祁扬也不知在此守了多久,这两日戒严,夜间外出受限,也不知他是如何来的这处。 傅应绝神色淡淡,没理会,转身便走,却对苏展扔下一句。 “送回去。” 祁扬一愣,赶忙追着他跑了两步。 “陛下!我……您带我一同去吧!” 傅应绝却连个衣角都不留给他。 苏展及时将人拦住,“祁太子,太子!” “您先回去!今日事重,不可胡闹啊。” 他手上使了力,祁扬只得眼睁睁看着前头的人远去。 他一直看着,挣扎的动作也渐渐静下来。 直到前方人皆遁入夜色,才浑身卸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还是个孩子呢。 苏展瞧着无奈,叹了口气,又将人搀起来。 “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呢,自有大人去操心,哪有小孩儿掺和这些事的。” 可他哪还有什么大人呢? 祁扬只抿着唇,眼睛看着远处的夜色无变,收不回来。 苏展静静候在他身侧,军来军往,两人似是凝固一般站在远处,没有挪动分毫。 半晌,祁扬才强忍着泪意,嗓子发哑。 “合该是我的错。” 他跟着周意然,只知晓每日拼了命地练武,有朝一日能为小殿下所用。 可谁想到,如今半事未成,却早早为别人惹了麻烦。 “我不该,为陛下,为小殿下带来烦扰。” 小少年自认坚毅,受了多大罪也不哭,可现在眼泪根本受不了控制。 苏展瞧着也不是滋味,说起省事,谁又有祁扬省事呢。 叫小殿下救回来,自求阴私药物以为缚。 你叫他做什么,他半句怨言也无。 说是一心只有陛下同小殿下都不为过。 跟在傅应绝身旁,苏展又如何不知他此刻是什么想法呢。 祁扬,莱雪的太子。 他虽说是来了大启,可同那边的拉扯却是剪不断的。 如今西山受伏,细查两日,发现里头除了大启叛军,南度,竟是还有莱雪的影子! “何须自责,陛下若真怪罪,哪还留您在这处。” 这话真不是安慰,照傅应绝那性子,哪管你什么孩子大人,太子平民,不都是两只眼睛一根脉。 一刀下去解恨。 可就算不怪罪,你若叫傅应绝开口说些不怪罪你,你别自责这样的话。 用头发丝儿想,那都是不可能的。 如此,苏展便要替他分说一二了。 祁扬闻言,忽地抬起了头,眼中震动。 “陛下,陛下他……” 苏展道,“不说陛下,周统领那可是你实打实的授业恩师,他如何您还不知吗?” 因为周意然须得静养,除了送回来那日,祁扬跟着哭得稀里哗啦,到如今,也还没再见着面呢。 “周统领不声不响,却是护短得厉害。” 他循循善诱,“说些难听的,您如今哪跟莱雪还有什么联系,陛下那头第一个不答应。” 傅应绝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祁扬也是因为傅锦梨才抬手留下来的。 祁扬手指发颤,苏展的话如醍醐灌顶,又叫他心里涨得发酸。 像是半道被别人捡回去的小狗,主人家一言不发,却又将他养得极好。 他是知恩必报,怀着忐忑留在父女俩身边。 带着七言独身来到异国,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同这般多的人交互。 “祁扬,谢陛下……” 他哽咽得说不清话。 夜风凉过山间的水,许久,两人才离开。 西山上小道颇多,夜色掩盖下,看不清里边踪迹。 叛军已据守两日,对方没有半分动静,难免松懈。 “哥几个累了便歇会儿,上头那缩头乌龟一样,都不敢吱声!” 士兵的话引得周围众人哄堂大笑,显然是对他这话赞成非常。 “没错,说是什么大启杀神,如今脑袋都不敢冒!” 他们热火朝天地议论,又沾沾自喜。 压根儿没留意到顺着阴湿的小道,一队人马手足轻便,隐秘地遁入了营地。 四处起伏连接的帐篷,主将营在最中。 此刻里边声音嘶吼暴怒。 “废物!废物!” 第156章 都是废物 “再拖下去,京中得了消息,我们又如何全身而退!” 独眼男人将案上东西全掀在地上,气得胸膛连连起伏。 帐里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出。 瘦高个儿武将冷汗直下,小心翼翼地开口,“主上,只是摸不清他们是否还留有后手。” 哪里就敢贸然出去硬拼啊! 那时马场外,山坳里埋伏两拨人! 一波叫周意然挡住,也不知是如何搞的,本是稳赢的局面,最后竟会全军覆没! 还有一波,叫大启的皇帝,单枪匹马杀进去,直取了指挥使的项上人头! 虽说最后两边都没讨到好,可实在是一下子叫信心满满的将领们投鼠忌器。 “他们多少人,我们多少人!” 独眼男人满目狰狞,完好的那一只眼里,怨恨如毒刺。 “我等了多少年了!这次不成,我同他傅应绝必死其一!” 话语里的毒辣比之毒蝎尾刺上浓黑的液体还要诡秘三分。 他提起过往恩怨,帐内的将领连忙低下头。 一时之间,气氛又滞晦起来。 人群里,有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眼珠子一转,手拿羽扇,瞧着似是军中的军师。 他摸着唇下的山羊须,眼中精光大盛,“主上勿躁,” “此次必然要万无一失,第一波攻势已然猛烈,只是君子不立危墙,我们难免要谨慎些。” 他羽扇摇摇垫着西南方位,语气晦暗。 “我们不便,不若叫别个儿先行试探试探,倒要看看西山上的是真有后手,还是徒装把式!” 他一副小人姿态,却自认智囊。 西南方位的帐子,住着的可不是自己人。 众将领心底门儿清,神色不由微妙起来。 此次围堵,可不止他们一支势力,除了南度,还有莱雪。 南度皇子野心勃勃,而他们目标又恰恰是大启天子,这点倒是不谋而合。 至于莱雪,就更简单了。 只为着他们那小太子。 说是太子,也不过是个空有名头的弃子。 既然已是弃子了,便得好好在谷底待着,泯然众人,待时间一到,就灰溜溜回莱雪去,仰他人鼻息! 却不想啊,默默无闻,度日艰难的人居然一朝搭上了大启这艘大船。 这下,莱雪那边哪还能坐的住! 被亲人抛弃,已无情谊,徒留怨恨的孩子,如何能放任其成长起来! “那些又有何本事!” 独眼男人仍不满意,黑洞洞空旷的眼窝混着脸上的阴狠,叫人不寒而栗。 他下巴骨骼略大,脸颊瘦削,唇色泛紫。 “说是蛊虫一出,无往不利,到头来还叫别个儿反噬得下床不起!” “还有那莱雪。拖个人都拖得自己险些死绝!” 他讥讽一笑,“若不是跑得快,哪还有命同本王大呼小叫!” 他最后一句突然用力,从胸腔里沉沉挤出,咬着牙,似乎对话里的什么东西,恨意切切。 本就是在发着火,他也不知是为何,突然就到了一个更骇人的程度。 众人纷纷后退,不敢触及他的视线。 这份怯懦又刺激得独眼男子怒不可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好好的,好好的部署周到!你们居然半点优势都拿不下!” 他心头是狠毒了手下人的无能,也嫉恨极了那人。 凭什么,凭什么时时刻刻老天都像是站在他那处! 让同他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他高高在上,主宰生杀。 而自己呢,自己失了一只眼睛,失了该有的尊崇,在边远苦寒一待就是六年! 他咧开猩红的唇,舔着牙齿, “这次机会我等——” 可他话未说完—— “主上!” “敌袭!注意隐蔽!” “来人啊,有人夜袭营地!” 将领们瞬间惊住,忙去看独眼男。 帐外忽起的嘶吼与火光,他却猛地抬起头来。 完好的那一只眼中有黑沉沉地,似是深渊。 须臾,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却不是害怕。 眼里迸发出滔天的怨恨与不甘,紧紧咬合的牙齿挤在腮边,咬出了血,他却只觉兴奋。 “你还是来了.......” 独眼男子仰头大笑,癫狂又激动,一个人名从他嘴里吐出,像是路过八千道火烧油煎,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傅,应,绝!” 话落,将领们变了脸色,有些胆颤。 虽然早就做足了准备,可乍然听见他的名头,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怵。 “当真是他?” “他一个天子,怎会亲自来此!” 哪管他们如何不相信,独眼男子拿了武器,嗓子里兴奋地发着嘶叫,举步就往外走。 他心底有预感,就是他,定是他! **** 傅应绝手起刀落,前方举起大刀的士兵,人头便骨碌碌滚落,血液四溅,他闪身后退,满脸嫌恶。 看着眼前的血色,他甩了甩手,长剑插入地底,旋身,衣袍翻飞,长腿一踹! 后方人便倒飞出去数十步,躺在地上口喷鲜血,足见这一脚力道之重。 可偏偏伤人的那位,气定神闲,神色恹恹。 他看着满地的尸体,唇角缓缓勾起。 薄唇一张一合。 “当真废物。” 他们来得突然,因着人少而精,摸进大营也无人察觉。 可此次目的不是行刺主帐,唯有扰乱军心。 怎么扰乱,便是叫他们坐立难安,惊慌失措。 放个烟雾弹,叫他们摸不清状况。 “陛下,前头处理干净了,兄弟们也分散在各处营地点火造乱,他们根本四顾不及!” 来人面上难掩喜色,眼中是熊熊战火。 “嗯。”傅应绝颔首,“见好便收,待他们回过神来,不好撤离。” “是!” 可他这样吩咐了禁卫,自己却将武器捏在手中,朝着反方向而去。 长剑的剑锋在地上划拉出火花,“滋滋”地渗人极了。 他没有留手,步步杀招,杀得通体舒畅,却仍旧觉得差些什么。 男人信步而去,所寻方向,却是敌将主帐! 独眼男子杀意凛然,出了帐便往火光与厮杀处去。 营地里乱糟糟,灭火的灭火,支援的支援。 大批士兵来来往往,嘈杂喧闹。 “主上,您撤离后方!他们人手不多,攻势已退,没甚大碍!” 独眼男子却不听,自顾地往前,走到一半,却听一道破空声! 裹挟着凌冽剑气,直直往他面门! 第157章 倒是命大 从远处来,火光在剑身上反射出浅淡的暖黄,只是剑刃锋利,暖黄也化作沉沉杀意。 独眼男耳尖一动,险险侧身! 长剑不做半分停留,仍旧在他右颊处留下了见骨的豁口! 可他闪躲及时,捡了一命,他后头的将领却没那么好运! 直接叫带着内劲的剑捅了个对穿! 身体还被拖着往后挪了几寸! 当场丧命! “主上!” “小心!” 飞来杀招,将领们纷纷将独眼男围在中间,手上拿着武器,严阵以待。 独眼男的脸上已经被血模糊了一片,黑洞洞的眼,腥红斑驳的脸。 更像是恶鬼。 四周慌乱,他却没有动,反倒是将视线投向了长剑袭来的方位。 在那黑漆漆的天,帐篷的顶上,站着个人。 月影下夜风阵阵,带起他束高的马尾飘散而起。 长身玉立,只能依稀看见一个轮廓,却仍旧叫人不敢小觑。 独眼男子看着他,眼珠似是枯朽的木珠子,僵硬地动了动。 唇角翕合,似乎唤了个什么东西。 带着憎怨,又隐约还有怀念。 多少年了,多少年未见了。 他仍旧是矜贵又高不可攀的帝王,不堕分毫意气。 傅应绝立高处,垂眼看下方乱了套的鸡飞狗跳。 面若冠玉,却偏偏是转瞬夺人性命的杀神。 瞧着一招不中,他有些可惜。 淡淡嗤道,“倒是命大。” 隔着重重刀剑与火光,两人对视上,都是一步不退。 傅应绝看清下头那人的脸,半点不意外。 眉眼不屑又狂妄,声音精准地落入下方人耳中。 “还当你畏畏缩缩苟且残生,如今,想来是求死心切。” 他明明只有一人,可对着下首敌军上千人的虎视眈眈跟无数架对准的箭夭,仅是轻轻地挥了挥衣袖。 云淡风轻。 他的态度,无疑叫独眼男睚眦欲裂,他却强压下来,装作若无其事。 他无论在何种境遇,都不愿被这人压上一头。 他唇角扯出笑意,僵硬极了。 “皇弟,言重了些,哥哥不过是,想念京中,归心似箭。” 皇弟。 傅应绝,当今的大启天子。 行九,他的亲弟弟。 而他,大启二皇子,如今的封地贫瘠,匿走苦寒的序王。 当年谋逆,大启皇子九个。 死的死,残得残,在里头留下手笔的,全叫傅应绝这个老幺砍了干净。 独独剩他,一个默默无闻平庸非常的二皇子,傅应晖。 傅应晖说完,死死盯住了那人的反应,一点都不放过。 “哦?”傅应绝却是不冷不热,对他这句皇弟嗤之以鼻。 “想念?” 他将这两个字在嘴里磨了几下,含糊又和缓。 下一瞬,却兀地笑出了声,干净又孩子气,似乎是真应了他话里那句弟弟。 “如此也好,倒也免了为你寻埋骨之地,费朕银钱。” 傅应绝看着他,心里半丝波动都无。 自废一只眼,求得生还的臭虫。 几年过去,在他那老鼠窝里野了心,倒不知道谁是老虎,谁是猴了。 “你——” 他嘴巴不饶人,傅应晖霎时间破功。 “好好好,如今我看你插翅难逃,这些话,倒是要送还给你!” 他想到了什么,眼中恶意一闪。 “听说你有了个女儿?那便是我的亲亲侄女了。” 他抬手摸了下脸,血迹便顺着手指的走向染向了发间。 “如今兄长我与你也算是独门独子,你的女儿,我自然要视如己出。” “小孩儿骨头软,浑身卸——” “咻——” “——啊!” 他话都未说完,就惨叫了一声。 捂嘴,痛苦地佝偻着。 从指缝隙里,流出潺潺鲜血! 如柱如流,大片大片, 堵都堵不住! “主上!” 暗刺刀袭击来的一瞬间,傅应晖几乎感受不到口腔舌上的痛意,只能听见小巧冰冷的刀锋扎入的脆响。 他动了动舌。 却空无一物。 断了…… “嘶!嘶……杀——” 杀了他! 傅应晖肝胆欲裂,满腔的恨意压过了舌口被齐整切断的痛! 拼了命,却发不出声音。 血水汗水,流了满脸,如地狱恶魂。 可傅应绝,偏就是阎王 他扯唇,不太满意,却也聊胜于无。 “不会说话,便教你如何闭嘴。” 他闲散地摆摆手,看着下头雨点一般快速袭来的箭羽,不慌不忙。 长腿一蹬,高高跃起,箭羽便簌簌地落在了他方才站脚的帐篷上。 帐篷不堪重负,作了一片废墟。 而应该射杀的那人,却是扬长而去,只能见一道如风的背影。 还有那句,随着夜色扩散开来的话, “叫你多活两日,学学怎么哑口请罪。” 目中无人,不可一世。 傅应晖癫狂得像是泥潭里漆黑阴暗的粘稠体。 鲜血染面,狼狈万分,气得浑身发抖。 张了嘴,却只有悲愤的一句。 “啊——” *** 这边混乱非常,西山上却平静许多。 小胖孩儿哪里知晓自家爹爹因为旁人说了自己一句坏话—— 不对,连坏话都还未说出口,抬手便割了人舌头。 她挨在周意然身旁,可就是不睡。 “周周哥哥,睡着哇。” 周周哥哥,睡着了吗。 她乖乖躺好,看着帐顶,旁边的周意然没有动静,她忍了许久,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 周意然眼睛闭都没闭上过,小孩儿也不折腾,可就是不睡,瞧着时间也不早了,再晚些对身体不好。 “小梨子,闭眼,休息。” “嚎~” 小孩儿立马闭上眼,白白胖胖的小爪子搭在被角。 胖脸粉白,闭着的长睫颤颤,整一个小仙子。 可没一会儿,她又睁开了眼! 这次小嗓子里呼噜呼噜地叫了几下,像是小猫崽。 她悄悄挪动身子,趴到了周意然耳边。 感受着那阵骚动,周意然没睁眼。 却听—— “做梦,做梦,梦一个小梨子!” “小梨子飞进去,一起玩!” 已经天黑黑了,不能出去玩,可是小梨子也不想睡觉。 就叫周周哥哥做一个小梨子梦,小梨子再做一个,一起玩! 周意然:…… 最后,周意然哄了半宿,才将人哄睡着。 小胖娃娃微微张着粉嫰的唇,闭着眼呼呼大睡,一只小蹄子还落在他手上。 盯着人看了许久,他才又正了头躺下。 半晌,黑暗中遥遥传来一句,“你爹也辛苦。” 可他哪里知道,小孩儿最喜欢的除了糕糕,除了玩,便是睡大觉。 今日死活不安寝,全是因为老父亲没遛啊! 精力满满,如何睡得着! 不过不管如何,睡了也是好的。 如今已是月挂半梢,最是好眠时候,周意然药里加了许多安神剂,又耗费心神,不久也闭上了眼。 帐内安静,只有烛花炸开的声音,极小,不入耳。 奶团子睡觉要团成一个小球,缩着睡得脸上红扑扑地。 银色的发,剔透的小角,随着她意识沉睡,身旁竟慢慢地萦绕起了萤光。 不起眼,像是浅淡的银河,调皮地旋动两下,便缓缓地没入了周意然的身体。 慢慢的,慢慢的…… 一点一点,缠上他受损的内脏,骨肉…… 而小龙崽没有知觉,不晓是梦到了什么,甜甜地咧开了唇。 第158章 小梨子快醒醒 西山脚下叛军占据优势,但是出于谨慎不敢轻举妄动。 而那被围着的,本应在山上手忙脚乱,惶惶不安的大启禁卫以及天子一众, 却是嚣张至极! 连夜袭击了叛军营地,能点的,一把火撩了,能拿的,顺手牵羊了,能杀的,也一个都不放过! 好好一个正规军,竟是彻头彻尾的土匪做派! 更恶劣的还有, 就连那叛军领头的都叫他们割了舌头! 叛军营里好些人被吓得腿肚子打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们主上舌头取了。 最后事了拂衣去,衣袖不染尘。 搁谁身上不害怕! “皇子,咱们,咱们走吧!” 外头嘈杂不已,军队凌乱的脚步在帐外来来回回,不时还有几声怒骂,侍卫打扮的人将画面看在眼底,又退回来忧心忡忡地对着床上人道。 床上是个男子,唇色脸色,一派苍白,虚弱地靠坐在床头。 闻言,他费力地喘了口气,“走?” “你当本皇子不想走!” 若再重来一次,詹南禹是绝不会再上傅应晖这贼船的! 他讥笑道,“怪不得当初瞎了一只眼灰溜溜败走京都,原也是个一事不成的孬种!”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脸说联手必胜。 如今又瞎又哑,还害得自己受虫蛊反噬,重伤不起! 想到这儿,詹南禹觉得心口又开始顿生生地疼。 若说反噬只会摧残血肉,那他心口的疼痛便是发自内心,不舍不甘。 “莫叫本皇子发现是谁!” 到伤心处,他咆哮一句,却因身体虚弱,又连连咳嗽,脸咳得涨红。 “皇子消气,消气。” 侍卫忙为他顺气,可詹南禹心底却愈发不平。 怎么平啊! 他养了这么多年! 费了数不尽的心血,大批大批的草药毒药,鲜血浇灌而成! 居然一夕之间,别说那点若有若无的牵引了,他连点渣都感受不到! 连他的血脉王虫,都无了生息! “若叫我知晓是谁,定要将其千刀万剐!” 他死狗一样趴在床边,狼狈地喘着粗气,连手指都愤怒到发颤。 南度蛊虫之所以叫人闻风丧胆,便是轻易没有办法克制,可一朝倾巢出动,却连个种都没留下,全死断绝! 那人实在歹毒,实在歹毒! 詹南禹满目阴鸷,气得心肝剧痛,想起什么又语气不好地问道, “詹十鸾可找到了!” 突然提起这一茬,并未查到詹十鸾行踪的侍卫有些结巴。 “公主,公主她......” 支支吾吾地,结果显而易见。 詹南禹直接两眼发昏,此刻,恨不得她直接死外边算了! “寻不见!那便不再寻,本皇子管她是死是活!” 是气话,也是发自肺腑。 他当真叫詹十鸾这操作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日,一行人在傅应晖的接应之下,布了障眼法,趁着松懈,从大启眼皮子底下溜走。 本就是多事之秋,该不惹事便不惹事,该不出差错便不出差错。 可谁能想到呢,平日里唯唯诺诺,菟丝花一样的詹十鸾,竟然趁乱跑了! 他们行迹本就需掩人耳目,又哪里敢大张旗鼓地找人。 于是这偷偷摸摸,束手束脚地,却恰好便宜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主殿下。 寻到今日,还不见人! 接连的不顺,外头形势又岌岌可危,极有可能自保不及。 詹南禹恍惚之下,只觉眼前一黑,竟是硬生生晕了过去! 而这时,眼前一黑的,不止他一人。 周意然觉得自己该是看错了,于是他做了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举动。 坐直的身子,又躺了下去,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稍等了一会儿,才再睁开眼,往一旁看去。 这一看,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名为傻顿的神色。 他又赶忙稳住,绷着脸唤醒旁边呼呼大睡的小孩儿。 “殿下,小殿下,小梨子!” 奶团子在他身旁睡得知觉全无,白嫩的小拳头举到腮边,脸上肉嘟嘟地。 脚丫子还落了一只在他身上。 小声哼唧一下,翻个身,将脸埋着,只留下颗毛茸茸的脑袋。 继续睡。 “......” “殿下!“ 这次手轻轻地在她脸上碰了碰,却不敢用力,语气有些不稳。 倒不是周意然不体谅孩子不让睡,实在是当真出大事儿了! 他自来沉得住气,比起傅应绝好太多,可现在哪稳得住! 小孩儿龙角都睡不见了! 一觉醒来,银白与龙角皆消失,又成了个乌发粉腮的小女娃娃! 傅锦梨耗了神,睡得有些沉,在周意然手足无措,抿着唇思忖着要抱着小孩找他爹时,小奶包终于揉揉眼睛,睡眼惺忪。 “周周,哥哥......” 带着将醒的朦胧,小孩儿两只小肉拳头抵在眼下,嘟哝着唤了一声。 待适应了一会儿,睡得脑子都慢吞吞的小孩儿,吧唧一下爬起来。 眼睛都眯缝着,站不稳,周意然忙伸手去接。 动作之迅速,全然没有半点受伤的凝滞,可他现在全副心神都在小孩儿身上,压根注意不到。 “抱抱,抱抱.......” 小傻子顺势一下子抱住他的胳膊,胖脸蹭在上头,眼睛又闭上了。 暖呼呼的小身子黏上来,慌得不行的周意然,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叫颗小团子制住了手脚。 “困困,小梨子睡觉觉~” 可周意然哪还能任由她睡啊,偏偏小孩儿软乎乎一团靠在怀里,周意然这么一个浑身硬肉的人,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等会再睡,我们传太医来看看,怎么.......” 看着小孩儿漆黑的头顶,他唇角动了动,语气轻了下来。 “别怕,没事的,小龙角长长还......” 还能出来的。 可小丫头也不知是干了啥,就是困得厉害。 周意然坐着,她站着靠在他身上,哼哼唧唧地就是不睁眼。 周意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叫不叫醒都不好。 可心里实在担忧,便开口又唤,“殿下,小梨子,殿——” “怎么。” 这么一句凉飕飕的,从旁边插进来,跟本无须做他想,周意然顿时松了口气。 第159章 不对劲了 胖娃娃不在身边,傅应绝心里总不踏实。 于是起了个大早,连通报都不曾,掀开帐子就进,像进了自己家一样。 一跨进来,就看着周意然抱着自家小胖娃,这么一个大男人,身上竟是冒出些无助的意味。 傅应绝眉心一跳,大步上前去。 “怎么。” 可话才问出口,视线已经触到了周意然怀里那小孩儿乌黑的发。 而小孩儿站着都睡得香甜,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变这模样了,傅应绝一瞬便明白过来。 可他明白,周意然却不知。 “你看看,她如何了,怎么变成这样。” 周意然第一次见他有如见救星之感,将奶团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递给他。 面色凝重,比临三军还要严肃几分。 傅应绝挑眉,抬手接过胖娃娃。 “朕瞧瞧,好好的孩子托付给你,你给朕照顾成这样。” 语气不明,似笑非笑。 周意然却没觉得有哪里不妥,沉沉点了下头,眼睛都未从傅锦梨身上离开。 “臣知罪,该当领罚。” “......” 老实巴交地,反倒将傅应绝堵了回去。 傅锦梨似乎知晓是换了个人,掀开左眼,溜了个缝儿。 看了下,见是她爹,撅个小嘴,一刻都不犹豫地又闭上。 “哼嗯~” 傅应绝:...... “昨夜睡着同人打架了?困成这样?” 他纳闷,匪夷所思地瞅了两眼。 随即抬起头来,更纳闷了。 周意然这个伤势极重,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勉强坐起的人。 却腰板挺直,中气十足,目光有神,略带担忧地看着自己臂弯里的人。 两个都不对劲儿。 两个人都…… 傅应绝眸光一顿,忽地脑子里“唰”一下,便亮了。 他似是气笑了,对着周意然看了又看。 直将人看得拧了眉,才冷哼一声。 将怀里小孩儿团了团,脸色臭,说话便阴阳怪气地。 “该的,该你一个木头疙瘩大被长眠!” “?” 才一个没看着,叫他带一晚! 看看看, 把崽崽角都看没了! 他虽说知晓主要责任在自家小胖娃身上。 这些,旁人逼迫不得,唯有小孩儿自己主动,自己愿意。 可这不是气不过吗? 前头救那个,这回又傻愣愣给别个儿伤顺手给治了。 傅应绝现在对着周意然,正眼都不想瞧。 周意然没懂,叫他看孩子如何了,骂他做甚。 拧眉,“何意。” 骂归骂,也不是骂不得,以前也不少,不冷不热就这么过去了。 可…… 他面色一变,“可是小殿下有——” “她没事,你要有事儿了。” 傅应绝颇不顾帝王脸面,啐他一句。 娃娃好好的,张口闭口有事无事。 他没好气道,“动动筋骨,半天了也没感觉出来。” 嘴上不饶人,“躺两日,骨头都朽了?” 周意然一愣,心下荒唐了一瞬。 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出来,他僵硬着指骨抬至心口,那里本该有个极深的伤口。 可手按上去,再继续使了力,半点不疼…… 他目光都呆滞了,内劲游走周身,顺畅丝滑,没有半点阻隔。 就连陈年旧伤,都好像是一阵沙,被风一吹,散了。 “小殿下……” 周意然喉头梗塞,似乎丧失了说话的本能,看着困得不行的小孩儿。 想笑,却笑不出。 他知晓是不易的,自己伤得如何,他最清楚不过。 更遑论内里长年累月的旧疾。 小孩儿费了多大劲可想而知。 周意然的目光变了番,沉沉浮浮,最后又静止下来。 这次看着傅应绝,前所未有地认真。 “臣不忘小殿下恩情,可天下无人值得她这般。” 傅应绝最是不屑,“用你说?” 觑着周意然,语气酸得厉害。 “不知你几个是有多大魅力,将小孩儿哄得是五迷三道地。” 天下自然无人配得上她这样做,说句无情的。 生死有命,该绝当绝。 可奶团子人一小个,又有通天本领,心里想些什么,便做些什么。 因为心怀赤忱,魂灵极善,便免他人悲苦。 又因重重怒火,善恶分明,能予恶人地狱无间。 “她想做便做了,你能阻止?” 说完这句,傅应绝先沉默了。 或许是可以的,她是最最听话不过,叫她如何,她都会听的。 只是,追根究底,还是不想左右她本心意愿罢了。 *** 傅锦梨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傅应绝不在,周意然也不在。 唯有苏展伺候她穿衣洗漱。 “爹爹,爹爹哪里~” 她乖乖伸出手,任由苏展将外衫给她套上。 “陛下在外议事,歇一会便来寻小殿下了。” 奶娃娃软糯糯地,乖巧点头,“嚎~” 穿衣,便要梳头。 可苏展捏着羊角梳,欲言又止。 小孩儿扎头发时,两只脚脚要坐在凳子上晃,手里捧着面小镜子看看,哼哼,唱唱。 镜子只她巴掌大,是傅应绝特意着人做的。 与模糊的铜镜不同,她那小镜子看人极清楚。 这也便意味着,奶团子一下就能发现端倪 “小殿下,两只小手拿,别磕自个儿。” “谢谢呀~” 百般纠结,苏展还是狠了心。 迟早的,迟早的…… 看着小孩儿接过,听话地捧在手里。 苏展呼吸屏住了—— 她先是捏着镜子后头镶嵌的宝石扣了扣。 又拍打两下,跟她今日手上套着的银镯子撞在一起。 叮叮当当,清脆极了。 “哈哈,小梨子打,打小镜子,不哭~” 奶娃娃自娱自乐,粉白的小鞋子踢着裙摆,显然是开心的。 又见她摸了摸,似是玩够了,便翻了另一面过来。 苏展忍不住闭上了眼。 只见小孩“嘿哈”一声,将镜子举得高高,自己整张小脸都照了进去。 她晃着小脑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可看着看着,似乎不太对劲。 “嗯?” 她拖长了调子,又吸了口气。 微张着小嘴将镜子举到了眼前,就怼到眼睛底下。 里边映照出一双跟外头这个如出一辙的大眼睛。 外头的眨,里头的也眨。 “是小梨子呀。” 里边的也是一样的小梨子呀,她放下了心,又挪开镜子。 可随着距离的拉长,镜子映照的越发全面,越发完整。 连她方才以为看错了的黑发,也一并照了出来。 小孩儿这次傻住了。 愣愣地看着里边,腿都不晃了。 苏展叹了口气,想着开口安慰两句。 却见一动不动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小孩儿,猛地转过了头! 小脸上写满了告状,指着镜子就开始道, “小,小黑梨子!” 第160章 开门呀开门 镜子里,小孩儿胖乎乎的脸蛋子,占据了大半的画面。 腮边的嘟嘟肉挤在镜面上,大眼睛使劲地往里瞅。 “不白白!黑掉黑掉,小梨子又坏哒!” 她满头的黑发披散下来,顺着滑落在颈窝里,更衬得小脸雪白,只是此刻小奶包却顾不上这些了, 小脸上慌得找不着北,想起什么她连忙举起镜子往自己脑袋顶照。 “看看,小梨子看!” 看看角角还在不在了! 可抬得太高,爪子过了头顶,脑袋圆圆,小手胖胖。 压根没有留一个缝隙给自己看。 她眼睛往上翻得都要出白眼了,愣是见不着里边半分画面。 小胖娃娃脸上都在使劲,合抱着自己的脑袋瓜,重心不稳,险些往旁边栽去。 “小主子!当心,当心!” 苏展忙去接, 奶团子顺势一倒,整个就歪到了苏展身上。 举着小镜子,看不着,也要告状。 “坏坏!收拾,小梨子收拾!” 不给小梨子看见,小梨子收拾它! 苏展瞧着奶团子自个儿手脚短胖,举着镜子仿佛是在抱着脑袋。 孩子心性,这般了她还要告别个儿一状,仿佛自己受了天大委屈。 不过他仍旧配合,佯怒在镜子上轻拍两下,瞧着小孩儿委屈巴巴的脸,也严肃起来。 “这坏家伙,竟敢欺负小主子!定要将它好好收拾一顿!” “打,只打一下下!” “好好好,都听您的。” 小孩儿照不见自己的龙角,便抬手去摸。 苏展眼眼睁睁看着那起着肉窝窝的小手落在乌黑发亮的脑袋顶。 再看着小孩儿懵着一张脸,在自己额角拍了几下。 空无一物,平平坦坦。 “角角,飞啦,飞走!” 角角又不见了! “爹爹找,找一个,小梨子想要。” 她顺着苏展的腿滑下去,稳稳站在地上。 这么一个小孩儿,路都才勉强走得稳,可论起这点儿“上山下坡”的能力已经是炉火纯青。 小孩儿指着帐外,仰着小脸去扯着苏展的衣角。 “一起呀,不认识,小梨子丢掉!” 示意他带着自己去找傅应绝,小梨子不认识路,要不见的! 便是她爹都拗不过她,苏展又如何能不从。 于是傅应绝方议事结束,才端起茶喝了一口,便听见自家闺女儿那小奶音在外头是鬼吼鬼叫地。 “爹爹找,小梨子来!开门呀开门!” “……” 傅应绝一口茶水咽下喉,险些呛到。 这帐篷搭着,那称作是“门”的东西,不过一张厚毡子,还能给他锁了不成? 声音渐渐逼近,显然是远远地就开始喊着了。 帐内有不少大臣,听着声音,小殿下那虎头虎脑的小模样霎时间就显现在了脑海中。 众人不由地朝着傅应绝看去。 眼神隐晦,可架不住人多,傅应绝便是想无视都不行。 “……” 他顿了下,手中端着杯盏刮沫,眼睛一斜。 “看朕做甚!” 众人又连忙低下了头,心头小声反驳。 看他作甚? 自然是看看这么个凶神恶煞的活阎王,怎么教出一个娇娇软软,逢人便笑的小孩儿。 傅锦梨被抱着,门外的禁卫不敢阻拦,甚至都无需通传,将小孩儿迎了进去。 小孩儿在帐外便下了地,苏展为她掀开毡门,她哒哒哒地就往里跑。 “在哪里!” 眼睛长头顶,看都无须看,先跑了再说。 也是因为个子矮,前头但凡挡个东西都能将她的路线偏移。 眼看着她歪着歪着地就往一侧隔出的小室去了,傅应绝终于放下了杯子。 长腿交叠,眉眼淡淡。 “过来,右手边。” 然后众人便眼睁睁看见小孩儿歪着脑袋就往左边跑,步子小,但是迈得快。 “……” “来啦!小梨子快!” 傅应绝对小傻子不忍直视,拧着眉,站起来两步走过去。 手放在小孩儿腋下将她举起来。 “嗨呀!” 小孩儿视线陡然拔高,两只胖腿儿在半空中扑腾几下。 回身见是她爹,就乖乖靠过去,一把搂住了脖子。 “在介里!找到,小梨子厉害!” 傅应绝目不斜视,径直往回走,不想理会小孩儿迷之自信。 第161章 我懂事的 永嘉殿下人小小的,成天跑起来肉脸一颤一颤。 傅应绝也压根儿没有那点儿要避嫌,要子女不干政的苗头。 不对,准确些说,没有要永嘉殿下不干政的苗头。 小孩儿粘人,常常在他议事时就屁颠屁颠地跑来,陛下对此也是默许。 甚至于是有时说到重要处,还要低头再同小孩儿强调一句,叫她牢记于心。 而小孩儿就乖乖跟着他重复。 诸位大臣如今已经习惯了,初时还有些老古板念叨着于理不合。 可傅应绝我行我素惯了,哪里容得下他们置喙。 久而久之,这事儿便心照不宣,默得所认。 在宫中,逢下学之际,诸位大臣有时还要在心头默算着小殿下何时来。 “看不见路,便站着不动,自会去寻你的。” 傅应绝坐下,垂眸同小孩儿道。 说娇也娇,说闹也闹。 小脑袋瓜子时机灵,时钝拙。 小孩儿不赞同,摇摇头,“小梨子自己!可以,爹爹在,我知道!” 小梨子能找见爹爹的! “......是你爹我怕你丢了,行了吧。” 傅锦梨骨子里不知道是随了谁,自信臭屁。 脑子里迷迷糊糊一团,胆子小时,比那老鼠都差不离,还成天在外头一口一句小梨子大王。 抱着手,走得是雄赳赳气昂昂地。 傅应绝有些郁闷,觉着小孩儿这不是个好习惯。 帐内父女俩你一句,我一言。 大臣也不敢多嘴,只专心看着。 眼瞅着时间过去,傅应绝其实没多少闲暇可用,可闺女儿又丢不开手。 视线沉沉扫过下首一众大臣,便将小孩儿拘在了怀里。 “找我何事,还不能同你回去。” 他只当是小孩儿起床要找人,可议事告一段落,却不代表能抽得开身,只得同她商量一下。 这模样一看就是忙的。 傅锦梨眨着眼,似乎也懂了,她想说是自己角角不见了,爹爹能不能帮忙找一找。 可奶团子虽还不明事理,却也体谅爹爹。 于是她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米有事!小梨子自己,爹爹辛苦,谢谢~” 小梨子自己一个梨子玩!爹爹辛苦,谢谢爹爹。 可是爹爹能不能快些忙完啊。 小梨子的角角再不找就要跑远了。 这般想着又有些眼巴巴。 傅应绝瞧她那小模样,缩在自己臂弯处,小嘴巴红润润地不停张张合合。 唇角便忍不住一勾。 小孩儿光是起个头,他都能猜到后边有什么话。 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定是有事儿的,且那事儿他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总得有这么一遭的。 不过傅应绝此刻只故作不知,还夸她善解人意。 “不错,当真是读书识了字的,这般懂事了。” 奶团子哪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听了夸奖,只知道挺起小肚子,再煞有介事地点头肯定。 “嗯!懂事的!” 父慈女孝。 诸位大臣便是已经看得多,还是忍不住吃惊。 按理说,就算是在寻常官宦家,这般娇宠着长大的孩子,最是无法无天。 出去一身娇毛病,半点不顺心都要闹翻天。 更何况这孩子是生在帝王家。 天子偏宠,百依百顺,举国上下的独苗苗,有些娇惯的小毛病是理所应当,众人也觉得无伤大雅。 可傅锦梨楞是没有! 说什么便听,古灵精怪地整一个软乎乎的小包子。 朝臣有时还忍不住慨叹当真天佑大启。 都是年过半百,当祖父的人了,自然知晓教导一个孩子有多难。 教好一个孩子更是难上加难。 这样便显出小人儿性情的难能可贵。 傅锦梨也是说话算话,讲了要乖乖地,就半点不闹。 傅应绝也没说空话,他这一忙,就忙到了日头西落。 小孩儿在他怀里不知睡了几遭,口水都往他衣服上擦。 傅应绝又嫌弃,又不敢叫醒她。 只得小心翼翼伺候着这活祖宗,就连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可最后傅锦梨也没机会再继续问。 因为山下的叛军,终于还是发起了攻势! “我当他忍得了几时。” 傅应绝哼笑。 傅应晖那瘪犊子,算起来还最是能屈能伸。 想来是这一次又瞎又哑地,总算是失去了理智。 暴怒之下,不管不顾地集齐了人手杀上来,一点后手都不愿再留。 而这,恰巧正中傅应绝下怀。 “带两千人,狭口设伏,侧翼骚扰。” “切记,绝不正面冲突,逼战便退。” 他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字句有力,没有半分退缩。 眼波一转,流露出些许邪气,一张玉冠脸上,揶揄意味四溢。 语气却是散漫地,“将周意然抬出去,振振士气。” “陛下?!” 赵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周统领怕是……怕是不太方便。” 何止不方便,是挪一下都要伤筋动骨,小命呜呼的程度。 傅应绝但笑不语。 不方便? 他此刻怕是最方便不过。 “所以朕说,抬出去。” “……是。” 瞧他不像开玩笑,赵漠再劝,结果怕是也不会如何改变。 赵漠眼睛止不住往他怀里带。 偏偏这时,那最能左右掌权者的人,正埋着头呼呼大睡。 只得在心头为周意然祈祷两分,实在是命有些不好,只希望骨头结实点,莫叫陛下折腾散咯。 他一天替这个操心,替那个操心地。 傅应绝只当瞧不见,小心抱着怀里撅着小屁股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孩儿。 拿过一旁的披风罩住,吩咐好了才施施然回帐去。 此战说不上凶险,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双方人马差距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正面较量免不了吃亏。 只得采取迂回战术。 傅应晖是举倾巢之力,此战同傅应绝不死不休。 怒气对冲理智,那点本就不多的脑子哪里还顾得过来。 前头气势汹汹了,后方必然要空伐。 而他又勒令了禁卫八面来声,隐匿避战。 此番下来,敌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频频打到棉花上,士气自然大不如前。 最后再前后夹击,使之腹背受敌。 这其实已经算是凶险的打法,执行者需得精而又简,领兵者须有独子自牵制一方的本领。 本是缺一不可,而此刻,两两俱全。 第162章 装不了一点 算他周意然醒得是时候,不然,胜算还得再压几分。 *** “主上,主上,当真天助我也!” 去前头接应探子的副将连滚带爬地跑来,满脸喜气。 “那周意然已经是伤得下不了床,远远瞧着,虚弱得手都抬不起!” “此战,只得赵漠一个,就算再加上大启皇帝,也不过多残喘两息罢了!” 赵漠有威名,却是对于北处的蛮子而言。 傅应晖封地靠西,于他们来说,除了手段狠厉的傅应绝。 最具威胁的,是当初叱咤浪涌的少年将军,周意然。 如今两个人,残了一个,这不是胜券在握吗? 傅应晖脸上有癫狂之意,张了嘴,却只是在嗓子里发出阴暗的“赫赫”声。 像暗河里爬行的水鬼。 副将看着那黑红的嘴里,空荡荡,黑洞洞地,骇得低下了头。 另一头, 周意然躺着,他实在不是能装模作样的人。 只得闭着眼,闷不吭声在外头任人瞧。 众人只当他是重伤难愈,却放心不下,拖着病体也要来亲自看看。 感动极了,暗暗发誓,此战,便是身死,也要决胜! 周意然血气被他自己封住,显得面色十分苍白。 他站在那里,叫人搀扶着,白色里衣,黑色大氅。 故意将自己看起来单薄了些的身子展露在众人眼前。 僵硬地咳嗽两声,他垂下眼来,隐隐不耐,可想到什么,又强按耐下来。 那一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模样,竟是有些生无可恋。 可众人只当他身子受损,又忧思过度。 唯有傅应绝,轻咳一声,率先转过了头,嘴角压都压不住。 待人一走,周意然“虚弱”地被搀扶回了帐子。 “退下。” 他声音“有气无力。” “是。” 毡子随着声音的消失一起落下,那装得辛苦的人,终于挺直了腰。 修长的指节搭在大氅上,随意扯下落在一旁。 长腿有力,往前迈去,走得四平八稳,一改方才的虚浮。 扯了挂在一旁的便服穿上,他俊秀的下颌绷紧,口中咬着弯弧的匕首。 一边束发,一边朝外头走去。 在月色下,只能看见一个身高腿长,板正的黑影,猎豹一般迅捷的身子,起起伏伏间,留下微荡的马尾。 *** 上京城中,亥时三刻城门闭锁。 这时夜深人静,街上少有人走动,守卫要松懈几分。 “待下了了值,可要喝一盅?” 上京辖管,同属禁卫。 说话的,恰好是一个小领头。 他哥俩好地搭着旁边人的肩,笑着又朝将要关上的城门外看了眼。 却见,一道细小的,跌跌撞撞的身影,慢慢朝这头逼近来…… “何人!” 领头禁卫一凛,抽出刀,旁边人险些叫他推了个大马趴。 他声音不小,在空旷夜幕下回荡得更加刺耳。 那人似是被吓到了,可下一瞬,却以更快的速度朝这头跑来! 上京安危,最是紧要,落锁之际,突然闯出个人! 守卫们立马排开架势,长刀亮出。 “城门将闭,不予出入,何人冲撞!” 那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停都未停,最后,力竭一般,直直倒在众人面前。 在月色下,她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脸际,身上衣衫也破了几处。 脸上脏污,抬起头来,不过巴掌大。 泪光灼灼,喉间哽咽。 “我是……我是南度公主,请,请带我去找,找周统领……” “大启陛下,围场……遇刺!” 题外:周周哥哥也没有cp哈詹十鸾马上要下去了 第163章 踏平你南度 夜间的上京除了走马街仍旧灯火通明,大多数住宅巷子都关门闭缝。 一队人马形色匆匆而过,敲响了紧闭的薛府大门。 大启天子不在京中,便由丞相同太傅监理朝纲。 薛相一听见消息,皱纹横生的脸上面色大变。 甚至容不得他去思索事情的真假,当即拍案而起, “拿上老夫的牌子,至虎贲营代陛下点兵五万,即刻候命!” 大启兵权集中,唯听一人指令,就算他是宰相,也不敢越俎代庖。 可如今大启天子并独一血脉,若真如那女子所言,都困在西山之上,只能是事急从权。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手上的佛珠捻动得频繁,显然心底是不平静的。 看着下首前来回禀的禁军小领头,苍老的声音带着严厉。 “将人带过来,老夫亲自审!若有半句虚言,待陛下归来,定饶不得他弹丸小国!” 本该早早就离开的异国公主,突然逃荒一般出现在京中。 张嘴就要见伴驾离去的周统领,还口口声声天子遇刺。 薛相面上凝重之色更浓。 前厅里,老人的身子瘦弱,可负手而站时,脊骨挺直不佝。 外头夜色渐浓,月亮高悬。 京中一如既往地平静,唯有几位重臣的家门被急促敲响,而后便见里头有人急忙穿上衣服,匆匆往薛府赶去。 留在京中的各部主事,内阁行走,一个不落。 詹十鸾看着眼前或站,或坐的朝臣们,个个气势压人,脸色不好。 或许他们在傅应绝跟前是拘谨的,是温顺的。 可零星几人之下,数万人之上的朝中脊梁们,又哪儿会是无害的猫咪。 她不由地将呼吸放轻了许多,身子瑟缩几下,心里有些打抖。 方才该说的,她知晓的,都已经交代了清楚。 “荒唐!”说话人是吏部尚书,他看着詹十鸾,颇有些迁怒的意味。 “怎敢!尔等宵小,怎敢!” 想到什么,他有些口不择言,“我大启历来和善,南度奸贼,胆敢犯上!” “若陛下同小殿下有半分差错,便是本官一把老骨头,也要披甲上阵,踏平你南度贼国!” 顾不得一点高官体面,怒气冲冲。 詹十鸾吓得往后一缩,脸上泪水大颗大颗地掉,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分毫声音。 薛相沉沉看她一眼,摆摆手,努力放缓了声音,“好了!此番还要多谢十鸾公主。” 其余人自然知晓,可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实在压不住心有的怒意,咽不下这口气。 吏部尚书甩袖,压下怒意,同她道一声“抱歉”,便不再吭声。 无礼极了,却没人阻止。 虽说这般做不好,可你换个角度一想。 自家小殿下才多大点,软软呼呼一小只成天在中极殿内歪歪扭扭地跑着,众人议事,她便乖乖坐在陛下怀里看着。 傅应绝更不用说,往日里脾气不好,可众人对他却是敬大于畏。 可如今,两个! 独脉! 他大启就这么全全乎乎的两个了, 两个祖宗都叫人包饺子一般围着了,还能沉得住气才叫见鬼! “南度尚且不提,此番重中之重是序王。” 有人适时开口。 序王,傅应晖,也是几人聚在此处的大部分原因。 “我呸!”有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啐一句,“他如今也配称王?” 这间屋子里,敢说出这句话的,也就只有同傅氏一脉带些血亲的安乐侯了。 可没人反对他这话。 傅应晖,大启过去的二皇子。 也是天家脉啊,可京中承认他身份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先帝在时,这二皇子便是默默无闻,一副老好人模样,瞧着是兄友弟恭。 可这样的“老实人”,发起狠来,才最要人命。 他在几个兄弟里头左右逢源,不动声色挑拨离间,鼓动篡位,自相残杀。 九个皇子,除了陛下这个老幺懒得搭理他,其余人都叫他哄得晕乎。 有些甚至到死,都还念着傅应晖的好。 可以说,当年那场大乱,里边的主要因素是各位皇子的贪婪及冲动,却也少不了傅应晖的推波助澜。 骗那些个皇子拼杀了个你死我活,他坐收渔翁之利。 可谁想到,最后是那最无心皇位的人横空出世,雷厉风行,将作乱皇子全收拾了干净。 他为何能捡一条命,如今朝中的老人,都是门清。 原是那时先帝奄奄一息,得知另外几个儿子都叫自己这嫌麻烦的小儿子,干脆利落了结了。 看着那唯一活下来,吓得尿了裤子的二子,一生绝情的帝王,濒死之际又生出些亲情来。 他同傅应绝道,“留他一命罢,待朕一走,好歹叫你在世上有些牵挂。” 老人常说,体弱的,命阴的,唯有在世上有血缘牵引,血气遮掩了阴气,才能活得长久。 他这小儿子,造的杀孽重。 傅应绝却是拧眉,“你要走便走,给我找这些麻烦?” 话虽如此说,可最后先帝咽气,傅应绝还是没杀他。 只挖了他一只眼,叫人长些记性。 最后给了块鸟不拉屎的封地,随意打发了。 如此,傅应晖才叫真真恨毒了他。 “还商量些什么,赶紧带了兵马走。”有个脾气暴躁的文官急得团团打转。 “你们再不动,待本官提根棍子绑在马上,本官自己上!” 都火烧眉毛了,有何好犹豫的! “放屁!” “本将军在此处,能叫你臭老头逞威风?” 几位大臣,形象都不顾,赶忙就急商量了对策,连夜着武将带兵出了城。 军队疾走,停歇一下都不曾,在山头隐隐挂上红霞之际,终于赶到了西山! *** “他奶奶的!傅应绝,当真奸诈!” 忙活了一整夜,就这么僵持着,平白叫他耍得团团转! “人太多,目标太大,他神出鬼没,动作又迅速,根本没办法动手!” 眼看着天都要亮了,累得气喘吁吁,却是连对面衣角都看不见。 不对,还是看见了的。 那时天色黑,他们部队在山坳里叫对方断做两截,拦腰分散,数万人分做了两份,如今还未曾聚头。 第164章 爹爹占几分? “如何?” 山间的风不减分毫,刮在脸上带着些凉,男子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瞧着似愉悦。 站他身旁的人,浑身都捂得严实,半张面具扣在脸上,似是怕人认出。 声音在经过金属的过滤,同样的冷,“不如何。” 两人似是谈笑风生,可就在他们站立的山前,躺着的,竟是大片大片的尸体! 傅应绝才懒得管他那副死人样,这两日周意然确实是叫他作弄得惨了一些。 这片山地里躺着的,便是被他们截断的后半部分敌军,前头叫人牵制住,腾不开手来支援。 埋伏好的禁卫又占据先手,此战,打得漂亮。 “可藏着些,那日你要死不活的,都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他懒洋洋地将剑一收,转身便走,瞧着潇洒极了,嘴里小声地嘀咕,落在了周意然的耳中,听着有些手痒。 他道,“杀杀杀,朕修身养性多久了,叫你们逼得是走投无路。” 摇着头,啧啧轻叹,“浑身是血,叫家里边小胖丫头看见,还指不定如何嫌弃呢。” 周意然:...... 最后,那人只留下一个背影,叫周意然一人收拾残局。 挥挥手,声音随风散开,“看着些,朕要回去奶孩子了。” 周意然:...... 是会提要求的,叫他善后,又要他不露头。 傅应绝洒然离去,周意然站着没动。 面具遮住了脸,面色如何,看不出来,只静了半晌,一言不发,却又骂得难听。 发丝微扬,沉沉吐出口气。 风是山间最亲近的使者,能带来许多东西,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能在里边捕捉到蛛丝马迹。 习武之人,耳目极明,敌军的脚步已然匮乏,细听之下,余力不足。 可怔忡之际,却有阵阵整齐有力的行进声及马蹄声传来。 不明显,可侧耳听去,正在慢慢逼近! 周意然一凛,往远处看去。 *** “爹爹回来!” 傅锦梨已经在坐着用膳了,这一夜不平静,却未惊动她半分。 嘴里含着粥,听见外头稳健的步伐,小人儿耳朵一动,立马放下勺子就往外冲。 “爹爹呀!” 小孩子的声音尖细软糯,傅应绝才刚靠近,就看见毡帘下鼓起个小包。 太矮,手又短,被毡帘困住,揭不开。 能清楚看见里边短手短脚小猪崽似的挣扎。 “笨。” 正要抬手帮她一下,却见那毡子“刺啦”一声! 从里边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傅应绝:....... 傅应绝立刻收回了伸到一半的手。 “爹爹!” 奶呼呼的小孩,笑吟吟地从那破开的洞里,钻出自己胖胖的小脑袋瓜。 张嘴便甜甜地喊爹,胖脸上还沾着饭粒。 瞧着无害极了。 盯着他缩回去的手掌,小孩儿慢慢扁起了嘴,似是觉得他罪大恶极。 傅应绝欲盖弥彰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咳,吃的什么,给我留了没。” 他转移话题,小孩儿又没防备,一下就跟着跑偏了,嘴角又高高地扬起。 “留了,小梨子,喝粥粥呀!给爹爹,留一大碗!” 她想往前去,叫傅应绝抱抱。 可只有一个脑袋能钻出去,于是小孩儿将爪爪一抬,“嗨呀!” “刺啦——” 那毡帘便只剩下两片挂在空中摇晃着,本是厚实的,此刻却如同两块破布。 而小孩儿一个俯冲,直挺挺地冲到傅应绝腿上。 “爹爹,爹爹抱,小梨子抱抱!” 仰着张小脸,拱来拱去。 傅应绝只觉得自己如同那破布一样飘摇,看着小孩儿小声地撒着娇,小脸一下一下地蹭。 有些无奈地弯腰将人抱起来,“不可这般,女孩子家不要自己动手。” “嗯嗯!” 看那模样显然是没听懂地,傅应绝抱着人往里走。 小声训她,“没轻没重,若是哪日瞧着块铁不顺眼,是不是也要徒手撕了?” 上次那蛊虫不也是这样,捉了便走,倒是潇洒。 “小梨子打!” 小梨子拳头大,拳头砸! “......不可!” 小孩儿委屈,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地。 “轻轻,小梨子轻轻。” 傅应绝头疼,这哪儿是轻不轻的问题! 大掌落在她脑袋上,想拍,又不舍得用力。 “长了嘴巴,便要叫人。” 虽说一力降十会,可总会有更省事,更轻便的法子。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经得住事,又希望她遇事,便能迎刃而解,不费丝毫力气。 奶团子顶着他的手掌,似懂非懂。 看着他眼底的认真,乖乖地应,“知道,小梨子记住!” 她靠过去,小脸贴在傅应绝带着凉意的脸庞,便软乎乎地陷了下去。 “叫爹爹,叫苏展!还有小粽子!猪猪呀,好多好多呀!” 脸上一侧传来的触感,带着奶气,从面上一直暖到心底。 似乎是懂事了不少,从初来到这世上,身旁便只有自己一人。 到如今,一大串人名脱口而出,羁绊层层交叠。 看着她眼底纯澈,似是盛满了月华与清泉。 傅应绝忽地惆怅起来,将小孩儿的胖脑袋一拨,眼睛就有些涩了。 “这么多人,爹爹占几分?” 看着小孩儿一点一点长大,难免生出点矫情,是自己一人,磕磕绊绊下来,将她养到这般的呀。 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他情绪来得突然,收敛得也极好。 可小孩儿还是感觉到了,她定定看着傅应绝。 小手伸出去,轻碰了下他的眼尾,有些红。 “是......爹爹——” 她有些急,搜肠刮肚地寻找,而后眼睛一亮,用手合抱一个大大的圆。 声音,响彻周围,毫不犹豫。 “全部!” “爹爹是,全部!小梨子的!” 爹爹只有一个小梨子,小梨子也只有爹爹! 是全部! 话语天真,傅应绝心头一震,看着她笨拙地将手搭在自己脸上。 是他常给小孩儿擦眼泪的动作。 唇角扯了扯,想笑,却止不住有些抖,语气故作平稳,“是吗?” 傅应绝狂妄惯了,又最怕麻烦。 可小孩儿便是最大的麻烦,不是吗? 从出生孑孑,到豆蔻芳华,是世间顶顶难熬之事。 但是人心总是偏的。 这一切,落在她身上,又都不算什么事了,似乎得她一句全部,所有的都值了。 “那你可得好好记住了。”有些强硬,不容置喙。 小孩儿重重点头,又要伸出小指,同他拉勾。 “记住!小梨子,坠坠棒!最最喜欢爹爹!” 是爹爹,爹爹不同的。 有小粽子,有唐唐,可爹爹不一样的。 在她灵魂低底,也只能照出傅应绝一人的影子。 第165章 不坏掉牙齿! 她说,傅应绝便信。 伸出手指,同她白胖的拇指碰上,顺她心意,盖了戳。 看着笑眼弯弯的小人儿,傅应绝一瞬间心情舒畅。 “今日许你多吃一块糕糕。” 这可就将她拿捏住了,霎时间举起自己藕节似的小胳膊就开始欢呼。 “好好!吃糕糕!” 她脑中灵光一闪,憨态可掬地凑了上去,软着声音商量。 “小梨子明日也爱,爱爹爹的,明日也多!” “明日明日也,再再明日——” 她掰着手指头数,越想越美,完全没注意到傅应绝一瞬间垮下来的脸。 男人脸止不住地一黑,咬牙。 小屁孩! 成天一说起吃,便什么都抛到了脑后,情绪变化之快,简直令人发指。 若非是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当真要怀疑前头话是不是说来哄他开心! “不许。” 可小孩儿不干,“爹爹坏!骗小孩儿!” 不是喜欢一下就给多吃一块儿吗,她这这这么喜欢,多吃这这这么多怎么啦! 傅应绝冷笑一声,将她脸颊捏成个小鱼模样。 “昨夜自己睡,梦这么美呢?” 跨步走进帐内,不管她哼哼唧唧,满眼控诉。 傅锦梨被他放在椅子上,小小一个缩在里边,掖着下巴,抱着手生胖气。 “小梨子收拾!骗楞!收拾!” 傅应绝故意不搭理,从苏展手上拿了碗筷,吃得慢条斯理。 小孩儿在那儿气鼓鼓,他却不受分毫影响。 眼皮子都不撩开看她一眼,吃了个金丝卷,还要张口夸一句。 “不错。” 似乎吃得极认真,奶团子眼睁睁看着他拿了一块自己爱吃的糕糕从眼前划过,气都差点生不下去。 “小梨子真的收......” 抱着的小手渐渐松开,眼睛一眨不眨,跟着上下晃。 傅应绝咬下一口,就算迅速咽下去,也被齁得直皱眉。 他吃得勉强,一旁坐着的胖娃娃却是口水都险些掉下来,看着碟子里还剩一块,她慌了。 “爹爹,爹爹不吃......” 她忙从凳子上滑下去,巴巴地去扯傅应绝的手。 着急忙慌地指着自己的嘴巴。 “啊~” “小梨子,小梨子小孩儿。” “小孩儿吃,爹爹乖乖。” 小孩儿站起来,还没有那凳子高多少,傅应绝不压低视线,压根儿看不见她半个脑袋。 傅锦梨死死拉住,不叫他将剩下半块糕点往嘴里递。 傅应绝装作看不见她,目不斜视,暗暗使了点劲儿,被她拽住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 小孩儿眼底的渴望都快凝成实质了,小嘴巴张开就没闭上过。 手上的束缚越来越紧,傅应绝眉心一跳,这才装作刚发现她一样,故作惊讶地扭过了头。 “哟!” 他放下糕点,将人抱起来,“我当是谁在说话,原来是我大闺女儿。” 大闺女儿想吃糕糕,赶紧点头如捣葱。 “是,是我呀,爹爹大闺女!” “......” 她说话颠来倒去,傅应绝已是身经百战,仍旧笑得温和。 “怎么了,饿了?不是刚吃过吗。” “饿,小梨子是......是大大梨子,肚子大大!” 她目标很明确,正对着桌上仅剩的一块糕点,“爹爹求求,小梨子啊~” 嘴巴张开,手指戳戳,闭上了眼睛。 爹爹快快喂一下! 小梨子饿成小小梨子! 傅应绝险些笑出声,往她嘴里扔了一小块。 看她“嗷呜”一口,迫不及待。 清了清嗓,忍不住说教她,“小心坏牙齿。” “不坏!坏掉,打!” 打打打,小姑娘家家也不知是成何体统。 苏展喂了前半场,傅应绝伺候了后半场,可把这祖宗伺候舒坦了。 小人吃饱喝足,抓着自己的小弩玩儿,看着坐在一旁同苏展吩咐些什么,而后又跟进进出出的将领朝臣商议要事的傅应绝。 很忙,忙得只能时不时抬起头来确认小胖丫头在视线之内,又转过去继续讨论。 奶团子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蹙起了眉头。 自己似乎,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可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小孩儿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气起来连自己都打。 “不听话!” 坏脑瓜子,记不住事! *** “停——” 一身盔甲的老将军抬起了手,看着眼前的路段,提高了嗓子。 “就地戒严!前方便进西山!” 此次来将,是身经百战,德高望重的老将军魏不明。 魏老将军久不领兵,如今出山,只是不放心朝中那些小后生。 魏不明老当益壮,在他眼里,便是赵漠,都只是个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 陛下同小殿下受困,他第一个坐不住,连夜顾不得一堆人劝阻,领兵而来。 他目光矍铄,打量片刻,招来副将,“先派一队精兵前去探路,切勿打草惊蛇,为陛下徒增压力。” “是!” “不必了。” 淡淡的话语将副将退下的动作截住,众人一愣,抽出武器,正对前方。 “何人来此!” 就在队伍的正前,站着个男子,气势极内敛,带着张面具,不张不扬,却又极危险。 周意然看了众人一眼,抬手抛出块玉珏,稳稳落在魏不明手中。 魏不明瞧他眼熟,可他有意遮掩,实难分辨。 接住玉珏,低头一看。 一个大大的“禁”字,白玉上头嵌入黑墨,镌刻出个虎头模样。 “这是——”魏不明一惊。 禁军虎珏,只落天子手,六年前到了周意然那处。 眼前人身份呼之欲出,魏不明却只捏紧了玉珏,朝他颔首示意。 周意然做这般打扮,显然是不想声张,至于里头是何原因,就同他无关了。 周意然没什么反应,见他明白,转头便走,只丢下一句。 “跟上。” 第166章 小梨子自己! 傅应晖察觉不对时,为时已晚。 对面遛狗一样,毫无损失,他们却是奔走一夜,筋疲力尽。 “传主上令!原路返回!” 本是整整七万人,困死西山上至多一万的禁卫是绰绰有余。 可此刻放眼望去,最多五万,剩下的,不知所踪。 一群人立刻调转方向,可才走出半里,就叫人包了个全乎。 像是雨后春笋般冒头,密密麻麻,自四面八方而来,来势汹汹! “哪里来的人!” “主上,主上!好像是……是大启援军到了!” 魏不明沉着脸,骑马领军站在阵前。 老将手上亡骨百万,看着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叛军,没有半点温度。 傅应晖手有些颤,又连忙稳住,不敢自乱阵脚。 魏不明也半点废话不说,抬手只道一句,“死生不论。” 身后将士大喝一声,“领命!” 摆开架势,战意滚滚! *** 御营里欢呼一片,只因援军已至,西山之困得解。 叛军来时带着必胜的决心,却没想到临了像个死狗一样被扔在地上。 傅应晖心里悲戚,又怨毒。 十几个人被捆了手脚,随意扔着。 傅应绝瞧着倒是意外的,“来得巧了,捡个方便。” 本是以为京中那些还在傻傻等着他们回去,没成想还是警觉的。 虽说来不来都差别不大,不过是提早几日结束战局,少耗些时间也是好的。 他站在御帐外的空地上,怀里抱着个粉面娃娃。 除了地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其余都是恭敬站着。 “老臣惭愧。”魏不明躬下身子,“叫陛下受惊,叫小殿下受惊。” 傅应绝腾出手虚虚扶他,“老将军多礼,当得大赏,何来惭愧。” 奶团子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可手短,抓住一把空气。 “大赏,大赏!” 小奶音回荡在营地上空,清脆若莺啼。 摇头晃脑地,脑袋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娇憨极了。 魏不明看得眼热,“多谢小殿下。” “不谢,不谢小殿下呀!” 压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别人唤了她,她就敢应。 傅应绝在她胖手上拍了下,“知道说的是什么吗,你就敢不谢。” “你那匣子里装的破烂,够打发谁。” 她的小匣子好些个,各个都宝贝得什么样儿,有时候傅应绝都碰不得。 护食得紧。 “不要,不要小梨子,爹爹给~” 一听要她的那堆破烂,她马上小脸一紧。 “爹爹的,小梨子的,小梨子自己!” 爹爹的给小梨子,小梨子的给自己。 会打算。 傅应绝不应声,这宝贝疙瘩倒是机灵的。 知晓她爹的都是她的。 奶团子紧紧搂着爹爹的脖子,又怕傅应绝真将她攒的小珠子,小蹴鞠给出去了。 张望几下,看着地上趴着的一堆人,眼前一亮,转移话题。 “知道,小梨子知道!” “是……是二皇子呀!” 她小手一指,往地上灰头土脸的男子身上去。 那男子僵住,将脸往地上埋了些。 傅应绝哪里不知她那点鬼灵精,配合地挪眼看去。 这一看—— 呦,熟人。 詹南禹抖得比筛子还不如,牙关直打颤。 傅应绝满目讥硝,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难堪。 一国皇子,半点尊严也无,沦为阶下囚。 跟他一样境遇的,还有傅应晖。 傅应晖恨不得当场自绝! 这场景何其熟悉! 六年前,也是这般。 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解衣般礴,而自己卑微入土,低声下气。 “啊——” 他不甘地嘶吼,却连骂,都无法骂出声。 傅应绝看在眼里,无动于衷。 侧头打量片刻,单手抱着孩子,戏谑又凌厉的视线在下边人身上一一划过。 地上人只觉得像是被毒蛇爬上了四肢,死死缠住,入骨冰冷。 傅应绝扬唇,好整以暇,声音却似催命。 “那日朕急了些,说是得叫你们捆圆了跪在地上,向永嘉请罪。” 地上人抖得更欢,他洒然一笑。 “如今瞧着,倒是简单了些。” 他没有半点要避着小孩儿的心思,抱着人,脚直直踩上傅应晖的脸。 明黄带黑的长靴,不染纤尘,如他这个人一般清绝。 可脸上的笑,恶劣极了。 “想当伯父?” “喝——呼呼——” 傅应晖脖颈青筋凸起,手上挣扎得剧烈,绳子勒进了肉中。 长靴下移,以一种极其羞辱的姿势将他脸抬起来。 “那便来瞧瞧你自己配不配。” 脚一偏,他的脸也跟着侧开。 小小的,懵懂的,脸白似润玉,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高不可攀的小孩儿,就这么映入了眼帘。 瞧着怯生生地,珍珠玉石一样,在迷糊的视线里传来,似乎比之辉光还耀眼。 这便是…… 傅应绝的女儿啊。 “哈——啊——” 傅应晖口中冒着血沫,却是可惜又怜悯地看着傅应绝。 这样小的一个女孩子,一只手就能捏碎了。 傅应绝野鹤一样嶙峋半生,在外头不可一世,到头来,竟然是只得这么一个菟丝花一般的女儿! 有何用,有何用! 这样弱不禁风,日后定葬送傅氏! 实在大快人心! 可他并未高兴太久—— “坏蛋,不喜欢,爹爹杀掉!” 软萌的小孩儿,张口便要人命,一点怯意都无。 傅应晖笑意一僵,小女孩儿的话回荡在他耳边,心头涌出一股荒唐。 他眼睛死死地睁着,盯着傅锦梨,似是难以置信。 “喝——啊!” 地上人瞎了一只眼,这般模样又十分吓人。 傅锦梨紧紧攥住自己爹爹脖子的手,悄悄缩了缩。 可面上,还是紧紧绷住,不退寸许。 “不许,不许看,大胆呀!” 小孩儿的声音,便是呵斥,都是软乎的。 第167章 按永嘉说的来 或许有人觉得孩子该是天真无邪的,这样未免戾气太过。 可周围所有人,对傅锦梨的表现,却是与有荣焉。 魏不明暗暗点头。 该如是! 陛下人中龙凤,多谋善断,小殿下是虎父无犬子! 小小年纪,威风凛凛。 大善! 傅应绝眉目舒展,整个人都透着快意。 轻轻拍了下小孩儿的脑袋,奶呼呼的小人就靠过去,一双眼睛似黑葡萄般,不再说话,只乖乖看着。 又是那副乖巧骄矜的模样。 傅应晖手奋力地抬起,双目赤红。 “唔——呼——” 不可能!不该是这样的! 他嫉妒得心头滴血。 凭什么啊,凭什么任何好事都叫傅应绝摊上。 天妒鬼才,从小到大,夺取任何东西,都不费吹灰之力。 他要费心讨好先帝,讨好弟兄们,可傅应绝什么都不用做,自会有人趋附而至。 甚至最后,易如反掌就登上了他呕心沥血,求而不得的帝位。 似乎,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半点不如意。 傅锦梨的出现,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的理智全部压塌。 本以为会是傅应绝这恢弘迭起人生中的一大败笔,可不声不响的小孩儿,竟是藏着这样大的惊喜。 举手投足,都隐约透着她父亲身上的气势。 许是再长大些,怕是远不止如此。 手上带着泥沙和血迹,委实不好看。 对着傅锦梨的方向,够不着,却实在膈应人。 傅应绝毫无动容,抬脚将那手按下去。 “啊——” 惨叫瞬时传来。 站着的人唇角带笑,语气随意, “往哪儿指呢,嗯?” 头微微偏了下,脚下的力道渐渐加重,话里也忽然带狠。 “我当你又哑又瞎,会长点教训。” “看来,是连手也不愿要了。” 或许傅锦梨不是十全十美,总有不足,总有缺点。 可他就是容不得别人说她半分不好。 他尽心尽力浇灌心血养着的孩子,可不是为了叫她出去受委屈的。 至少,在他目光所及,绝不允许! 十指连心,傅应晖此刻是当真疼得面色青白,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匍匐在地上,却无人怜悯。 他六年前便是谋算众人,六年后的今日,居然妄图勾结他国,篡位弑帝,就连将将三岁的小殿下,都不愿放过。 傅应绝一眼都不想多看,死狗一样,多看一会儿都刺得眼睛生疼。 垂眸望向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缓声道, “我本想千刀万剐了解气,又仍旧觉得是委屈了你。” 捏着她胖乎乎的爪子,接着问道,“小梨子可有什么好意见。” 小梨子的好意见? 小梨子还当真有意见! 上一瞬还安静可人的小孩儿,下一瞬就捏着拳头就往前捶去,直直砸向空气。 义愤填膺,显然是酝酿了许久了。 她奶呵一声,“小梨子,打!” 小小一只,偏偏是成天哼哧哼哧地要收拾人。 那小模样,呆头呆脑,又凶得厉害。 傅应绝眼中溢出笑意,将她小拳头包在掌中。 “哪儿能劳您出手,小梨子大王赏个脸,由我代劳?”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只觉他是在哄小人儿高兴。 唯有傅应绝知道,他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 若较真起来,她正儿八经地动了手,怕是傅应晖连个渣子都留不下。 “哼!” 小孩儿犹豫了下。 最后对着地上人大大哼一声,撅着嘴,小身子一扭,搂着他脖子背过身去。 小脸埋着,瓮声瓮气,“坏蛋,欺负周周哥哥,欺负小梨子,爹爹哭哭!” 她没见过傅应晖,却记得那日漫天的血光。 周意然躺在地上,仿佛再也醒不过来,傅应绝抱着意识昏沉的她,力度紧紧,恨不得将人勒进骨骼。 小孩儿懵懵懂懂,却不是一事不知。 傅应绝接连几夜外出,她隐约察觉出什么,却不哭不闹。 只因是知晓爹爹定是顶顶生气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些坏蛋,但更准确说,是因为她。 因为她受了欺负,傅应绝才会怒得恨不得掀翻了天去。 “要爹爹,打屁股!他也哭哭!” 傅应绝罚人,就一个字,杀。 她有样学样,也谋得精髓。 可此刻问她意见,又只会一个打屁股。 只能说是,有着懵懂的果决杀伐,却也脱不开孩童的天真纯然。 长路漫漫,还有得成长。 傅应绝哪儿管她说什么,就没有不应的。 慢悠悠地抬了下颚,冲着一边候着的禁卫,示意道, “便按永嘉说的来。” “是!” 按小殿下说的来,可陛下前头也说了,千刀万剐犹不解气。 如此,这打板子的活便要复杂起来,定要叫它比之千刀万剐,还要痛苦百倍。 傅应晖被拖下去了,后头的詹南禹已然是面露绝望。 傅应绝连他亲兄长都不放过,更别说是他。 尊严比起命来说,一文不值,于是他开口便要求。 “陛——” 谁知傅应绝却是一个眼尾都没分给他,径直越了过去。 直接无视了。 除了这两人,地上瘫着的实在太多,抱着孩子的男人却是目标明确。 对着那气若游丝的青衣人,就去了。 众人不明所以。 直至他巡视两眼,朝着人群后的小少年抬了腕。 “祁扬,过来。” 话落,众人心思便活络起来。 莱雪,崇尚青色,善使弯刀。 是这小太子的母国。 此番围困,莱雪可是出了大力的,截杀陛下。 虽说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但这罪名却是实实在在。 此刻叫那小太子,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祁扬怔住,手指忍不住蜷了蜷,心脏也缩着。 但他没有多停顿,很快便到了傅应绝身边。 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怕是给他一把刀,他都要自绝谢罪。 傅应绝看得眉头打拧,“怎么,你也哑巴了?” 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先哭上了? 他除了自家闺女儿,对别个儿都糙得厉害。 祁扬低个头,他就觉得小孩是怕得哭了。 不过也差不多,祁扬确实快哭了。 不是怕,也不是羞,只是难过。 傅锦梨予他新生,傅应绝许他本领。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还给人招祸。 他巴不得傅应绝罚他,骂他,只是仍旧为自己的无能与麻烦感到无力。 他陷入自责,却不想—— 站在他跟前的人,开口了。 语气不耐,却叫他一下子呆住,下一瞬又心花绽开,如枯木逢甘霖。 他道,“行了,知晓你也委屈,何时说过不为你出气。” “男子汉大丈夫,还没永嘉沉得住气。” 嫌弃极了。 第168章 你欺负谁家孩子呢 沉得住气的永嘉,听见夸奖,立刻挺起了小肚子。 “永嘉,厉害!” 小下巴扬得都要戳到傅应绝脸上去。 “厉害,保护,都保护!” 小梨子大王坠坠厉害! 保护爹爹,保护羊羊,保护周周哥哥! 是个经不住夸的。 刚赞她一句,尾巴都要翘天上去。 “收敛些。” 傅应绝将嘚瑟得快要从怀里冲出去的小丫头搂回来。 没好气地轻戳她脑门,暗暗咬牙。 “你爹我不要面子?” 话才说出去,她就火急火燎推翻,似是昭告天下他傅应绝睁眼说瞎话。 哪里就沉得住气了,分明还是个定不住的小孩儿。 果不其然,一眼看过去,个个都是将脑袋压得低低地,不敢目睹大启天子当场被人下面子。 就连祁扬,都破涕为笑。 所幸是忍住了,动静没太大,不然他真要跳脚。 小孩儿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抱着被戳的胖脑袋。 眼睛一瞪,腮帮子鼓起来,眼见一句控诉就要出口,傅应绝当即移开了视线。 望着地上几个青衣人,如见蝼蚁。 “这便是此次前来的客人吧。” 一派义正辞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高了音量,语速也极快。 “招呼也不打,真当进我大启来去自如,走若飞燕?” 他这一打岔,怀里的小孩儿顿了一下,眼睛眨眨,就着抱胖脑袋的姿势,够着去看。 不肯放过一点热闹。 “爹爹,客人?” 放下小爪子来指着。 怎么客人还坐地上哇。 父女俩都是客气的,但地上的青衣人却没那么宾至如归。 他们此来是奉了命,手中有任务。 可莱雪天高皇帝远,手伸不了这么长,只得同傅应晖合作,各取所需。 谁想,最后事没办成,就叫人一锅给端了。 如今这样子显然是凶多吉少! “说这么多废话!” 青衣人梗着脖子,“你要杀便杀,我半句都不会多说的!” 倒是还算硬气。 可硬气抵什么用。 “杀?” 傅应绝好笑,“莱雪当真不愧是白玉冰雪一般的无瑕之国啊。” 就连养出的人,都白痴得厉害。 站在青衣人面前的天子长相俊美,身子峻拔,抱着的小孩儿玲珑可爱。 小孩儿瞧着似乎是有些呆不住了,她靠过去蹭了蹭,站着的帝王就将她放在了地上。 一落地,就扯着自己的衣服给他看。 “爹爹拍拍~” 小孩儿不会看场合,或者说是傅应绝有意纵容。 便是这样众目睽睽,叛军处决在即,她也能软软乖乖地叫天子为她整理小裙子。 傅应绝俯腰,仍旧气定神闲。 “叫你死,你定然活不成,可朕现在是真心实意要留你性命。” 头也不转地就对莱雪等人嘲讽万分,手上动作却不带停一下的。 众人看着,眼神微妙。 只感叹当真是小殿下比之天大,陛下养起孩子来,也是愈发得心应手了。 现在已然是能看顾孩子,处置敌军两不误。 这画面,搁到半年前,那是想都不敢想! 怕是单单放个孩子同他共处,他能给孩子吓得眼泪汪汪,还要不耐烦地叫人给扔远些。 所以说,只要有心,只要愿意,没有办不妥的,没有学不会的。 众人看着他动作娴熟,没别的想法,只是老怀甚慰。 以前还要惊讶会儿,迄今见得多了,便理所当然起来。 老子伺候闺女儿,有何不可的啊。 再者,他大启就这一根独苗,得陛下亲手伺候,是应该的, 就该伺候人的陛下,看着手下的衣服变得齐整,总算是直起身子来。 慵懒又随意。 眼皮一揭,往前淡淡略过,寒光微动,继续道, “哪有欺负了别家孩子,就一死了之的好事?” 至于是谁家孩子。 他站在此处,就是最好的回答。 傅锦梨跟在他身边,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角靠站着,另一旁,是已经控制不住眼泪的祁扬。 祁扬很少哭,因为眼泪无济于事。 他自责,能接受惩罚,但也不曾想过要哭。 可从傅应绝嘴里说出那句“别家孩子”,他便再忍不住了。 他离家时还不怎么记事,可父王那迫不及待甩掉包袱的模样却一直在脑海中,从未消散过。 从踏进大启国土的那一刻,就注定是要孑然的。 他不曾......也不敢,不敢奢想过有朝一日,还会有人将他护在身后。 甚至无须他说些什么,就强势地,毫无道理地,将所有委屈全权抨击回去。 祁扬扯了衣服去擦眼泪,再抑制也压不住呜咽声。 傅应绝可没耐心去哄,但他不哄,他家胖丫头却是热衷得很。 “不哭,不哭,羊羊!” 小孩儿不知何时跑了过去,踮起脚,想拍他脑袋,却够不到,只能在下巴处戳了两下。 “欺负,小梨子收拾!是谁!” 板着一张小脸,有模有样,脚一跺,眉一皱,拳头恨恨地挥舞几下。 “小梨子,打哭!” “我,我没事,我不哭,小梨子别担心。” 他是喜极而泣,小胖丫头却不知道,只奶声奶气地安慰。 还要学着她爹的模样骂别人几句,“找死,找死呀!” 尽心尽力地,傅应绝看得眼睛疼。 轻啧一声别过头去,看莱雪众人就越发不顺眼起来。 “朕今日心情好,你几个先给孩子道个歉不过分吧。” 确实该道歉的,不明不白地搞点破截杀,又学艺不精。 他们做幺蛾子还掉链子,到头来偏害得什么都不知道的祁扬闷了几天。 祁扬这可是给他闺女儿选的打手,闷了几天不好好学武。 以后吃亏的,可不得是他那胖丫头。 这不闹呢吗? 堂堂一国国君,开口却是极不正经,青衣人恨得吐血。 “我等......未曾,未曾打贵国小殿下的主意!” “嗯?”这倒是蠢得没边儿了,到现在还不知晓他说些什么。 “打她的主意?”傅应绝有些想笑,“那你此刻怕是没法子全须全尾跪在这里。” 话语陡然一转,总算拿出些帝王正经派头来。 “朕说的,是你莱雪的太子。” 第169章 开了眼了 其实事情也十分简单,他们不肯交代,傅应绝还懒得听呢。 无非就是皇室那点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算起来也是闲得慌,这祁扬都发配到他大启来“参军”了,还用得着他们打主意? 看着几人瑟缩在一起的身影,傅应绝只觉得是蠢人搭一窝。 “说了不杀,便是不杀。” “你当朕一言九鼎是在放屁?” 话一出,旁边的诸位大臣便是明白了,都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在默默算着时间呢。 这位怕极了麻烦的帝王,再好的脾气都是有时限的。 特别是对着这些不知所谓之人,耐心更是出奇地差! 这不,狗脾气说来就来。 “滚回去,告诉你那主子。” 傅应绝闲闲地撇了下头,冲着祁扬的方向。 “这小太子,朕做主送给永嘉了。” “她的东西,朕自来是护得紧。” 他总是一副懒散随性的模样,可一举一动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 三言两语,却楞地吓人! 虽说是弃子,那也是顶着储君名头的! 将他国储君,送予自家闺女儿当护卫,还要通知别人一声。 叫别人知晓好歹,不要没事儿找事儿。 当真是横行霸道,轻世傲物。 青衣人叫他斜斜一眼看得噤若寒蝉。 甚至再拿不出方才求死的坚决。 他们是相信的,相信他没有开玩笑,相信他是有法子,叫他们濒死,却咽不下去气。 到时才叫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处置得差不多,祁扬也没再哭,奶团子只当是自己的功劳。 抱着小手一脸臭屁,可不经意抬头一看! 太阳红红火火,已然高悬半空。 援军将精疲力尽的傅应晖一众生擒,并未费多大劲儿。 这时处置一圈,也才将将正午。 是要七饭的时候了! “爹爹,抱抱,抱抱我——” 小孩儿举着手,蹦哒两下还不到傅应绝膝盖。 “走哪儿都要抱,也不怕日后骨头软了,走不得路。” 话是这么说,却没见他半分不乐意,手上自觉的将人提溜起来。 “谢谢爹爹!” 她当真是拿傅应绝当座驾使,坠在他身上,像个小包袱,一刻都离不得。 “吃饭!吃饭了呀~” 小姑娘腮边雪白,长得白净,想得也简单。 点到了,就该要用膳,用过膳,就要歇午觉。 她光是一动,傅应绝都知晓她要干些什么。 于是,战战兢兢在一旁等候发落的詹南禹,半晌听不见动静。 正疑惑着要抬头看时,旁边便传来齐整的一声—— “恭送陛下,恭送小殿下——” 那人竟是将他忘了个彻底,抱着孩子走了! *** 西山之困虽解,围猎却也叫他们搅和了个干净。 且此事复杂,各个势力交缠,简单处理下,还得回京做细致打算。 于是大手一挥,拔营回朝。 待傅应绝毫发无损地走上金銮殿时,朝臣们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剩下的一半,都留着旁敲侧击地打听小殿下的消息,要亲耳听见无事,才敢松懈。 这放下了心,便都回了魂,一个个提心吊胆的大臣们,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举着自己的笏板,就叛军一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人人都气狠了,就连主和派都上书道此次定要严惩,绝不姑息! 这可叫傅应绝开了眼了。 第170章 臣句句肺腑啊 “贼子胆敢!望陛下许臣领兵驱之,踏平南度!” “臣附议!” “吴将军往南度,那便由臣往莱雪吧。” “不错,今年收成可观,诸位将军可放心御敌,有某在后方支撑。” “我户部就算是掏空了老底儿,也定叫诸位同僚无后顾之忧!” 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 傅应绝一个字都未说,他们便自己给自己安排好了。 高堂之上的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支颐。 不阻止,就这么看着一群人闹哄哄,街边买菜一样。 见他们意犹未尽地慢慢安静下来,才掀唇问了句。 “都处理妥当了?” 妥当? 自然是妥当了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众人才后知后觉想起上头还坐了个陛下。 皆是一愣! “臣无状,望陛下恕罪——” “臣句句肺腑,陛下可采纳一番。” “是极!” 争先恐后地,平时也不见他们这么积极。 傅应绝越看,越是匪夷。 “今日在家中吃了早食来的?” 吃饱了没事儿干的。 “朕前年叫你们收拾一下,将侧边的小国收服了,好就经济往来之便。” 他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如何回的来着?” 目光看向户部众人,“哦,今年税收欠些,不宜劳民伤财。” 又转向了兵部尚书,“新兵未练,怕是无后继之力。” 一个接一个。 被点了出来的,慌忙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直视上头目光沉沉的人。 这事儿算起来,他们也是冤的。 哪里就是他们不许,分明是陛下太过强人所难! 那小国也不是非打不可,不过是他看版图之时,望着圆润流畅的国界处,缺了个小口子,一个弹丸小国孤零零地杵在那儿。 越看越不得劲儿,干脆大手一挥,“给朕打下来。” 这样草率,又实在有昏君的派头,众人哪里敢不阻止! 虽说打下来也有好处,不过细细比对,多方考量下来,还是不打利大于弊。 傅应绝扯着嘴角,看着自己这一堆掩耳盗铃的傻臣子。 一模一样啊。 跟傅锦梨心虚时是一模一样啊。 “怎么,你们小殿下受不得委屈,朕就受得委屈了?” 颇有些追根究底,无理取闹的意味。 诸位大臣想劝他年纪一大把了,同小殿下一个稚童争,有何意义! “陛下,息怒,息怒。” “陛下自然是与小殿下一般,举足轻重的。” 有人在劝慰,也有人在认真分析。 “臣绝无半句虚言啊!此番趁机拿下南度跟莱雪,恰是良机!” “虽是如此,但还得从长计议,李源将军在北,战况频频报捷,同时出征三国,便是强盛如大启,也难免吃不消。” 前头瞎七八糟说一堆,个个义愤填膺,豪情壮志,此时总算是清醒过来,说到点上了。 南度,莱雪,还有李源去的北边,皆是天各一方。 将大军同时分作三系,虽吃力些,但也不是不可为。 可大启人杰地灵,幅员辽阔,无时无刻不有人在虎视眈眈,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中。 保险起见,还是不宜激进。 若不然,到时都出去打仗了,谁来守家。 “朕还当个个都猪脑子了。” 傅应绝轻哼一声,不冷不热地。 “跨马提刀就要上,也不知你们小殿下见着了是笑话不笑话。” 都是一把年纪了,还要搞这套热血冲动的做派。 众人方才确实不理智了些,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站着认了。 *** 自西山回来后,狱中又进了新人,听说身份还不简单,都是皇亲国戚,别国来使。 朝堂上为这些人足足吵闹了两日,才敲定最终处决。 傅应晖,贬为庶人,发配皇陵,为他那群地下的兄弟们余生忏悔。 这对皇室来说,已然是极重的处罚了,可傅应晖受的,远不止此。 听押送的人说,去皇陵的路上,都是拿担子架着的。 不架不行,也不知是上了什么刑,浑身血淋淋地,瞧那样子,后半辈子躺在床上都不好过了。 莱雪那边,有着止战合约,但他们堂而皇之,敢派人无故入大启境内,证据确凿,实难推诿! 故大启单方面撕毁条约,由魏不明老将军亲自领兵,此战,不在灭敌,势在立威。 不是爱来? 那便攻他三五几个关卡城池,看看日后还知不知晓脚该往哪里放。 至于詹南禹,说不上惨还是不惨。 好歹最后留了条全尸。 在处死詹南禹的同一日,也是派出大臣,出使南度。 带去一纸文书,话语虽糙,但胜在简明扼要。 大致意思是:你南度管不了的乱臣贼子,我大启自来助人为乐,顺手替你管教了。也无须言谢,心头感念便好。 此次系他一人所为,我国之肚量,大比通天,不予迁怒,望好自为之。 贵国若仍想上门讨个说法,无论何种法子,我大启都是乐意之至,奉陪到底。 都是简单妥当,直接明了的处理,可就在一个小小的节点,犯了难。 苏展来报时,傅锦梨正一个人往紫辰殿外跑。 粉白粉白的胖娃娃,抓着她弟弟非说要给晒太阳。 “是,弟弟在家,在家黑黑呀!” 小孩儿拽着她的龙,太大了些,拖到了地上。 指着外头,冲着傅应绝道,“晒晒,小梨子给晒晒。” 他们这一出去,许久不在寝殿中,但日日都有人打扫通风。 可不知小孩儿哪里来的错觉,觉得这布偶龙离了她,一条龙在这寝殿中,定是闷在黑漆漆的环境里,需得出来晒晒太阳才好。 不然弟弟不开心! 傅应绝揉着眉心,看着地上的半截尾巴,头疼极了。 “今日不许带着它睡了!” 地上有宫人日日擦拭,便是在那上头打个滚,都沾不上灰。 可沾不上并不妨碍他嫌弃。 “弟弟乖乖,睡觉的,小梨子拍拍!” 一听不许弟弟上床睡觉了,她瞪圆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还当他爹是嫌弃弟弟睡觉“闹腾”,立刻就要维护。 弟弟是乖乖的,小梨子拍拍就睡着了! 第171章 大启不养闲人 可这哪里又是拍不拍的问题了。 “不许,不然将你俩一道扔出去。” 傅应绝很是坚决,表示此事不容商议。 “坏!” 傅锦梨立刻气呼呼,像个一点就炸的小爆竹。 “扔掉,爹爹扔掉,小梨子哭哭!” 她自己出门一趟都像是在泥地里滚了一遭似的,又哪里知晓什么干净不干净的,根本理解不了老父亲的心情。 犟得很,抱着她的小龙就往外走。 “小梨子,扔掉,寄几回来!” 她才不怕,爹爹扔掉,是骗人的! 就算真的扔掉了,小梨子自己跑回来! 她手中憨头憨脑的胖龙,大嘴一张,实在碍眼。 小孩儿本就不高,提着这么一个,五短身子,走着像个小鸭子。 傅应绝“嘶”一声,惊觉她是要上房揭瓦。 几步走过去,连人带龙提在手上。 “胆子肥了?今日敢出去,看我不收拾你。” 眯着眼,小声威胁。 小孩儿两只手抱着小龙,胖脸艰难地从它的龙角上露出来,挤得脸上的软肉堆做一团。 也不挣扎,就着这个姿势同他商量。 “不收拾,爹爹不收拾,弟弟生气。” “它生气?”傅应绝哪管着便宜儿子生不生气,提着人就往回走。 “我管它气不气,它气上天了,我也是说打就打。” 嘴里说着狠话,苏展来时就听见这么一句。 他顿在门外,忍不住分神道一句简直是大放厥词! 不过他不敢说,只跨过殿门,疾步走去。 “陛下。” “南度公主求见。” 傅应绝:“不见。” “……” 小奶包被拎着坐在椅子上,怀里搂着胖龙,翘着脚丫子,一小团窝着在里边。 傅应绝想将那破龙扯出来,不出意外地纹丝不动。 当即便气笑了,可不敢对着小孩儿发,唯有迁怒。 “要找回家的的路去鸿胪寺,要找猫找狗去兆尹府。” “要找朕就说不在。” 浑劲上来了,苏展已经习以为常。 以前还好些,整日里情绪还算是稳定的,自从养了小殿下,也不知这么乖一个人,怎么能别得他成天跳脚。 傅锦梨感觉到自家爹爹那点挠痒痒似的力道,歪了歪脑袋。 见他笑得都有些狰狞了,想了想,将小手放开,任由他把龙抽出去扔在一旁。 苏展说,爹爹是大小孩! 爹爹不懂事,小梨子要让让。 不过让归让,她还是要教训他两句的,于是一巴掌拍在椅子上! “啪!” “不乖!轻轻呀,弟弟哭!” 傅应绝:…… 后槽牙暗暗磨了两下,当即就抬了手。 “好大的威风。” 将奶团子那虎着的小脸扯了扯,肉嘟嘟的在他手底下变了形状。 手感极好。 小孩儿傻乎乎地,被傅应绝欺负的时候,总是站着不动。 他没用力,不疼。 “低底,七七,小梨几坏哒。” 有点委屈,又有点呆愣,傅应绝总算是心情好了些。 待他终于松开了手,傅锦梨赶紧捂住自己的小脸。 见傅应绝眉目舒展了,她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肩膀上,实在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重担。 爹爹太爱生气了,怎么办。 每次哄,小梨子都累累! 苏展也是极懂眼色,趁着这个间隙,又道,“本不该惊扰陛下,只是这南度公主,不愿回去。” 傅应绝看着傅锦梨这可怜样儿,哼笑一声,坐在她身旁。 而小孩儿立刻就悄悄地往旁边藏了藏,将自己团成颗小胖球,就怕遭殃。 傅应绝这心情,诡异地就通体舒畅了。 自己整日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总算是偶尔得几日翻身日子过。 心情一好,又好说话些。 “不愿回?” “我大启不养闲人,叫她不要多做纠缠。” 可再如何说,最后还是见了一面。 詹十鸾跪拜在地,是行大礼。 傅应绝微挑了眉,“公主有事便直言,无须行此大礼。” 詹十鸾却摇摇头,“该当多谢陛下,多谢小殿下。” 也多谢周意然。 可周意然回来后,就称病不出,西山之上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实实在在伤重,她也不敢打扰。 她抬起头来,字句认真,“烦请陛下,着使臣到了南度后,便同那头说是十鸾染疾而去。” “自此,南度再无十鸾公主。” 她流离在外的这几日,很是艰辛,却觉得处处鲜活。 有人为善,有人作恶,却全是与以往提线木偶一般的日子截然不同的。 她规矩了十几载,皇室予她尊崇,却也压得她喘不过气。 父王的宠爱也只是将她精心培养成一樽玉罢了,那样的日子,叫人厌倦。 傅应绝没太大反应,余光看着傅锦梨悄悄摸摸地挪到了椅子角落处,小脚一点一点地要下去。 他不动声色,“公主可要想清楚,外头日子可不是这么好过的。” 嘴里敷衍地客套着,手已经悄悄挪到了小孩儿的颈后。 第172章 公主少说些多余话 眼见脚尖就要着地,奶团子捂着嘴偷笑。 狗狗祟祟地看了眼老父亲,见他正端坐着没注意到自己。 小嘴一咧,往下一滑—— “跑哪儿去。” 只听这一句话,奶团子后颈处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攥住。 拎小鸡仔儿一样提在手上。 小孩儿没反应过来,还踢着脚晃了两下。 怎么,怎么动不了呀! “爹,爹爹!” 爹爹救救! 眼睛斜不过去,看不见人,只下意识地喊了一句爹,压根不知晓罪魁祸首就是自家老父亲。 只见傅应绝手一动,将她往后提,小孩儿又懵着脸坐回了原位。 “知道喊爹,还敢跑?” 他手大剌剌地摊开,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行径。 有恃无恐的模样,奶团子眨着眼,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脑子转了转,总算慢吞吞明白是怎么个状况。 当即就怒了! “打!” “坏蛋,打!” 小手往前一拍,在空气中挥一下,掖着下巴,瞪着眼睛吓唬他。 傅应绝半点不怵,只往旁边稍微挪了下。 “怎么,还留不得你了?” “小梨子,下呀!” 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父女俩旁若无人地吵起来,詹十鸾看着,除了羡慕,还有些许隐晦的忧心。 傅应绝对傅锦梨,无疑是娇惯的,甚至一度超过了南度王对她。 从自己所见,可以说是毫无原则的纵容。 可纵容最易生异端。 她便是在无尽的宠爱里,长成了这样毫无手段,只知依附人的废物。 犹豫再三,她还是说了一句,“陛下,十鸾知晓僭越,便是我,对着小殿下这样的娇软女娃,也是忍不住处处呵护。” 她眉眼温顺,没有半点攻击力。 “可我便是最好的例子了,若陛下当真为小殿下好,也听十鸾多嘴一言,惯子,如杀子。” 不论最后是怯懦也好,是纨绔也罢,一味地顺从孩子,都不是个明智的教子方法。 她没有坏心,只是看着这样一个珠圆玉润,千娇百宠的小人儿,不愿她步了自己的后尘。 她一说话,便将父女俩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傅锦梨边气,又忍不住顺着这点动静觑过去看她。 听是听不懂在说什么的,只是不论何种时候,都不愿放过任何一点热闹。 一大一小坐在宽敞的椅子上,小的那个气鼓鼓地被拿捏住后颈,还要勾着脑袋去看。 傅应绝神色在听清的一瞬,便淡了下来,长指搭在小崽子的后领。 深深地看了詹十鸾一眼,唇角似有似无地挑起,眼弧狭长而暗沉。 没什么情绪,却叫她浑身血液有些凝滞。 “陛,陛下……” 傅应绝没应声,目光摄在她身上,诡谲又难言,扑面而来的威压叫詹十鸾胸口沉闷,忍不住退后两步。 好在那人很快又垂下了眼,继续逗着身旁的小孩儿。 “跟谁学的,什么动静都要看一眼。” 他就是这般捉摸不透的时候,最是吓人,可小孩儿非但没怕,还顺势滚进他怀里,去扯他带着凉意的手掌。 “爹爹~” 哼哼唧唧地,“下去,晒太阳,小梨子凉凉。” 仰起一张莹白的小脸,奶声奶气,拍着自己的小肚子,示意这里凉凉,要晒晒啦。 傅应绝乜她一眼。 现在有些话是张口就来了,气了一通,还是不忘晒弟弟,又怕自个儿不答应,便给找了这么一个傻气的理由。 他没理,只又看向詹十鸾。 “多谢公主美意,只有些话多余,说出口难免惹人嫌。” 詹十鸾愣住,脑子卡顿,有些不懂他的意思,可心底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涌上了些许荒诞的想法。 多余,多余便是无须多言。 什么情况下无须多言…… 细思极恐,她很快将脑中想法甩掉,只当自己言语冒犯,有些歉意,“是十鸾无状......” 傅应绝哪管她心头几番百转千回,继续自顾地语出惊人。 “朕与南度王不同,永嘉更不会走任何人的老路。” 眼皮一撩,冷光乍现。 “朕,自会亲手予她太平,无须公主操心。” 话不重,甚至语气还算温和,但詹十鸾却猛然呆住。 那点压下去的念头又冒了起来。 看着傅应绝那一脸地平静,她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发了颤,似乎又有些明白了…… 若说方才可能是会错意,那现在可谓是摊开了说,一点不遮掩。 予她太平...... 可以简单地理解为父亲对女儿的庇护,可他是位帝王,就意味着说地每一句话都必须往最深处,最隐晦处剖析。 太平,太平,究竟是余生太平,还是这盛世太平...... 屋内并不止三人,还有苏展,甚至是不远处打扫的宫人,还有门边静立的侍者。 詹十鸾惊得倒吸冷气,别人却是毫无反应,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陛下......小,小殿下她——” “小殿下,要哭哭啦!” 傅锦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提到了自己,可她叫爹爹困在这处,小小一个人儿眼巴巴地望着。 小嘴一张,就打断了她,叫两人先注意一下小殿下,小殿下要晒弟弟呀! “爹爹,爹爹不说,小梨子晒弟弟,爹爹陪。” 弟弟叫她爹扔在一边的桌上,张着大嘴,看起来又傻又可怜,小孩儿天天抱着,实在见不得它受这个委屈。 慌得什么样,就差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傅应绝扯了扯她脸上的肉,总算是大发善心,将人抱着站了起来,顺手还扯了自己的“好大儿”拎着。 也不看下方惊得话都说不出的詹十鸾一眼,似乎不欲多言。 “公主若不愿回去,自便即可,永嘉闹人,朕抽不开身。” 颔首示意一下,就带着人跨过殿门而去。 小孩儿在他站起来的瞬间,小包子脸就立刻笑容灿烂,猴急地蹦了几下,此刻正搂着傅应绝的脖子,小嘴巴里碎碎念。 “再会再会,小兔兔再会,爹爹驾驾!” 将老父亲这步辇使唤得是得心应手,詹十鸾站在原地没动,似是有些接受不良。 过了一会儿,终于抬头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男人的一片衣角,以及一句含笑的训斥。 “再闹腾,将弟弟捆起来打。” 第173章 接猪猪回家 “公主,请吧。” 苏展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旁,笑得和善,做了个送客的姿势,得当有礼。 詹十鸾眼珠子动了动,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这般过了许久,又沉默地垂下了头。 “多谢苏总管,十鸾便就此别过。” “公主多礼。” 亲自目送她出了紫辰殿,苏展眼中的笑又收敛起来,瞧着有些高深。 其实认真说起来,詹十鸾的担忧并不是无中生有,他这些年,也看了许多养废的世家子。 更别说方才眼前站着的这个,詹十鸾,南度公主,就是最最好的反面例子。 出身极贵,自小受宠,南度王捧在手心里,也没吃过什么苦。可结果如何呢,南度王一倒,过得比之奴仆下人还不如,仰他人鼻息,唯唯诺诺。 那模样,苏展光一想到日后会出现在自家小主子的身上,便觉一阵窒息。 傅应绝与他,便是一样的想法。 千娇百宠养大的孩子,自己一朝出事,就落入举步维艰的境地,若当真那样,傅应绝就算给自己两刀都犹不解气。 他的话并不存假,他与南度王,当真不同。 南度王疼宠詹十鸾,却是养宠物一般留在身边,而他为傅锦梨,说是“机关算尽”都不为过,这世间,他需要考量颇多,可唯一无须带犹豫的,唯傅锦梨一人。 在他听来,詹十鸾那套惯子如杀子的说辞,并不是人人适用。 就好比,他不会同南度王一般无能,叫人阴得险些丧命,傅锦梨呢,更不是像她一样的脆弱,仅仅是一点纵容就叫她迷失心智。 *** 天气凉比一天,距离西山猎场之事已过去月余,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事。 比如使臣出使南度,南度公主途中失足,掉下山崖,尸骨无存。 军中大肆整顿一番,同时派出大军,直压莱雪边境,莱雪节节退败,割城止战。 再比如禁军统领周意然告假养伤,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养起了孩子。 而且,养的还不止一个孩子。 “周周哥哥,接,接猪猪下学啦!” 小奶团子一出太学的门,就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去。 直奔那马车旁,负手而立的周意然。 天气冷了,傅应绝为小孩穿得是里三层外三层,若不是苏展阻止说是时节未到,他险些将袄子一块儿给小孩儿裹上。 小胖丫头一身红袄裙,穿在身上圆滚滚地。 周意然往前两步,将人接住,小声道,“慢些,穿得这般多,当心绊着。” “爹爹说,穿多多,摔不疼!” “……” 她振振有词,周意然听着只觉得不靠谱,不过看着胖丫头那副将她爹的话奉若明令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怕说了,小孩儿嘴巴不把门,傅应绝听了,准要没事儿找事儿。 “嗯,是不疼。” 紧跟在小孩儿身后出来的,是四个小少年,并一个沉闷的小姑娘。 季楚看见他,似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踟蹰着近前来。 “兄长。” 声音细若蚊蝇,耳尖悄悄红了起来。 周意然尽量将自己神情放缓,一句将脱口而出的“嗯”在嘴边打了个转,成了一句生硬的问候。 “近来天暗得早,我来接,安全许多。” 他难得多解释两句,赵驰纵看出猫腻,最先起了哄。 “周大哥,接季楚,将我一起接走吧,天黑了我也害怕的!” 与别人不同,他与季楚一道长大,就算神经大条,也能看出这俩兄弟之间的矛盾。 可自西山回来后,就这么变了! 周大哥不是当锯嘴葫芦了,季楚也不当小古板了,两人虽还有些别扭,但确确实实隔阂消融了不少! 薛福蔚恐落人后,赶紧跟上,“我也要,要是周大哥跟小梨子大哥一起送我就更好了!” 小梨子大哥一听,立马拍拍胸脯,“送!送小蔚回家,不谢大哥呀!” 别人还未有道谢的意图,她先领了,还要回一句不谢。 几人都说了,唐衍也连忙弯了腰,对着周意然鞠了一躬,“唐衍多谢周统领。” 跟在他们身身边的小姑娘,瞳孔漆黑,看着几人,也小声跟着道,“一起,大家一起。” 周意然:…… 周意然并未理会三个臭小子,反而是注意到这小姑娘。 季楚见状,也有意缓解尴尬,忙介绍道,“这是我们的新同窗,刚来不久,是尹太傅的外孙女。” 他们也没想到丁雅言会来稚学院,那日太傅牵着她,一来就小心翼翼地跟在傅锦梨身边。 后来几人熟悉了,她也没了初见时的寂然,只是话少些。 周意然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太傅的外孙女,满门忠骨,便是他极少理会京中事,也听说过几句。 怀里抱着一个摇头晃脑的,身边围着五个矮萝卜头,周意然有些无奈。 “知晓了,今日都送你们归家。” 他好说话极了,谁知怀里的这个却突然不配合起来。 “小梨子,送呀,天黑黑,回家,周周哥哥回家!” 她板着小脸,挂在周意然身上,一脸严肃地同几人商量。 “大哥送,周周哥哥睡觉觉。” 赵驰纵挠着脑袋,有些没懂她的意思,“小梨子是说,要替周大哥送我们回家,还要连周大哥一起送吗?” 奶团子重重点头,“嗯嗯!” 薛福蔚立刻就感动了,“大哥真好,大哥送完我们再一个人回家,小蔚实在不忍心。” 嘴上说着不忍心,可脸上倒是笑得开心极了,小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他这么理解也是没毛病的,傅锦梨听见却是一懵,“小,小梨子寄几?” 不送小梨子了吗? 她脑袋瓜子转不过来,又连忙去看周意然,“周周哥哥,寄几害怕的!” 周意然拍拍她的小脑袋,“嗯,先送小梨子。” 小孩儿的思维根本理解不了,说着要将别个儿都送回家,却又说自己一个人会怕,也需要送的。 “不是,不呀——” 小孩儿摇摇头,指着皇宫的方向,声音清脆,“爹爹送!” “送小梨子,爹爹来,不寄几!” 这下,众人总算是明白了她何意了。 周意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不愿周周哥哥辛苦,便揽了这个活,可自己一个人又不行。 于是要先送她回去,再叫她赖上自己那高坐皇城的老父亲,由皇帝陛下亲自,将这几个一一送回家。 这样,她也有人送,别人也有人送。 第174章 您当真智囊 爹爹? 陛下? 赵驰纵瞬间就站直了身子,“不,不用劳烦陛下他老人家的,我,我一个人也不怕的。” 不可不可,若当真叫陛下送他,他宁愿自己一人走着回去! 对于他的条件反射,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又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奶团子不同意,还要安慰他,“不安全,抓住,坏蛋抓住,小梨子送!” 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由赵驰纵如何劝说,都坚决不允许她的小伙伴落单,一定要她小梨子大王送才放心。 最后无法,几人都跟着一道往皇宫去,别的还好,唯赵驰纵一人泪流满面。 *** 傅应绝等小丫头许久了,今日回来的倒是有些晚。 将小孩儿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胖了?” 坠手了不少。 小孩儿便是年纪小,也听不得这个胖字,忙吸住小肚子,“不是!不是肉肉呀,是衣胡!” 她憋着一口气,扯了自己厚实的衣服给他看。 傅应绝哼笑,戳了一下她肚脐的位置,小孩儿立刻就收不住了,前头的衣服就鼓起了一小块。 “坏坏!肉肉藏不住!” 傅应绝却是扯她气闷的小脸,“藏什么,你爹我养得这么辛苦,容易吗?” 他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这么个软乎乎的胖墩墩是他亲手喂出来的。 胖些有何不好,又不是养不起。 奶团子骨头架子小,看起来一小只,可捏上去却全软乎乎的肉,特别是小手一抬,再配上苏展给套的金镯子,藕节一般。 这两日穿上厚衣服了,更是了不得,活生生一个小蹴鞠。 “谢谢爹爹,可是——” 她拧着眉想了会儿,才将话语组织清楚,“吃多多呀,没有钱钱。” “......” 傅应绝也懒得再揪她了,只道,“那你放心,我到时要饭都饿不着你。” “谢谢爹爹!” 傅应绝:“客气。” 傅应绝抱着小孩儿就往殿内走,可走到一半却叫她喊住,“不走,不走,送回家,爹爹送周周哥哥,回家呀!” “?” 傅应绝没听清,“送谁?” 小孩儿奶音阵阵,“周周哥哥!小粽子!还有——” 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傅应绝这下听明白了。 想都不想便拒绝,“不认识路还是走不动,须得朕去送。” 他嗤笑,“当朕闲得慌?” *** 傅应绝面无表情地掀开车帘,周意然抬起眼来看了下,又没什么反应地闭上。 端坐在一旁的季楚连忙起身,“见过陛下。” “嗯。” 傅应绝抱着自家笑呵呵的胖丫头,找了个地儿坐。 又硬着声音朝外头吩咐,“启程。” 马车摇摇晃晃地跑起来,季楚拘谨些,两个大人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唯傅锦梨笑得甜,翘着小脚丫。 “聪明,小梨子聪明!” 周周哥哥送回来,再给他们一个个都送回去,只有这么聪明的小梨子大王才能想到这样的好法子了! 小胖丫头沾沾自喜,在老父亲怀里找了个舒服位置窝着,傅应绝叫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看得脑门发昏。 “再找不出您这样的智囊了。” 昏招,一天到晚地都是想些昏招。 也只有她一人,才想得出叫大启天子送自个儿同窗回家的法子了。 他阴阳怪气,对小孩来说完全免疫,甚至还要多谢他夸赞。 “智,智囊,小梨子厉害!” “......” 小孩儿不痛不痒,傅应绝噎住,不想再多看胖乎乎的小丫头一眼,怕看了手痒。 于是眼一抬,不期然地,就落在了对面的周意然身上。 周意然睫羽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仍旧无动于衷 帝王定定看了半瞬,忽而,扯着嘴角便笑开了。 “这不是,统领大人吗?” 周意然:...... “养两日病,还要个三岁娃娃来送,怕黑也不必这般遮掩,毕竟人无完人,爱卿为国为民,朕自然也愿为爱卿多配几个护卫。” 枪杆直对,周意然便是再不想理,也不行。 他睁开眼,没什么波动,一板一眼抱拳道谢,“臣多谢陛下美意。” 瞧着老实可欺,傅应绝笑得和善,“应当的,朕自来是爱护小辈。” “……” 挨家挨户地一个个送完,天色也不早了,傅应绝半倚着,青丝铺在身后。 指节压在眉心轻按着,闭目养神。 外头的灯火渐渐亮起来,夜市的吆喝与热闹偶尔传入车内,不吵,只觉烟火气十足。 可比外头的喧闹更明显的,是身侧而来的,似是偷食的小仓鼠一般,窸窸窣窣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静了片刻,又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傅应绝感受着衣服上似有似无地拉扯感,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猛地睁开了眼。 “傅锦梨!” “米有,小梨子米有!” 小孩儿吃得两腮鼓鼓,小胖脸上还沾着糕点碎,大眼睛水汪汪地无辜极了。 听见呵斥,她急忙将小手背到身后,那一片绣着龙纹的衣角便从她手中脱落。 绷紧了小脸,努力叫自己不露出分毫破绽。 可那衣角上明晃晃的油光,却是昭示着小娃娃实不像表现得这么老实。 傅应绝将小奶娃一提,小孩儿挣扎都来不及,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你倒是爱干净,净拿我的衣服擦?” 傅应绝舍不得下狠手,可她不听话的时候也会被这样轻轻地揍几下。 没什么痛意,只是叫小孩儿知晓对错。 眼见他一掌又要落下,小孩儿慢吞吞地转过头来,乖乖认错。 “爹爹轻轻打,小梨子乖乖。” 漂亮倒是极漂亮的,粉粉白白似个小仙子,就是皮实起来气人。 说完,又老实巴交地趴着,抱着自己的手手,任由他动作。 如此这般,倒叫傅应绝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地难受极了。 抬起的手也是怎么也下不去了。 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停了,小奶包呆了一下,觉得可能是爹爹收拾完了,又一骨碌地爬起来。 这下动作十分干净利落,扯了傅应绝的衣袖,往自己脸上一搭。 “爹爹打完,打完擦擦呀。” 一张小脸都叫衣袖盖了个干净,可傅应绝愣是瞧出她闭着眼,仰着脑袋傻乎乎等着的模样。 实在欠揍得紧,天子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小混账!” 恼极了,语气却不敢放重,没好气地将衣袖甩下来,还要任劳任怨地拿干净巾帕给她擦。 傅锦梨哪里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学着他的模样,竖着眉毛跟着骂。 “混账,混账!小梨子混账!” “......” 这么收拾一番,又是那个白胖可爱的小孩儿,傅应绝斜卧着养神,她就坐在那儿掰着手指头不知在算些什么。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耳边都是小孩儿咿咿呀呀的絮叨,忽地,外边有些闹起来,马车也停下。 奶团子眼睛一眨,立刻就抬起了头来。 “爹爹,到家!” 傅应绝反手就将人抱在了怀里,“安静些。” 指节敲在车架的窗壁上,“笃笃”轻响,外头立时传来一阵走动声,帘外倒映出个低眉顺眼恭敬站立的人。 “陛下。” 嗓音阴柔又不失温和,是苏展。 傅应绝‘嗯’了一声,问道,“何故停下。” 苏展抬眼望着前方躁动的人群,还隐约传来妇女的哭闹,拧起了眉。 “回陛下,前方民患矣,道路堵塞,不便通行。” “嗯。”傅应绝没怎么在意,有人的地方,就有世事纷扰,倒也没到事事都须得他这个帝王亲自忧心的地步。 居其位,谋其职,自有底下官员操心。 “换道,由安乐街走。” “是。” 父女俩回到宫中,天天都黑透了,夜风刮过来,已经带上了轻微的刺骨感。 傅应绝拿大氅将小孩儿裹得严严实实,就一个小脑袋钻出来,软着声音地喊他。 “爹爹!” “嗯。” 小孩儿想将小爪子一道伸出来,大步走着的帝王却似是早有所感,反手就给她塞了回去。 “当心冻着。” “冻着,冻成呆呆梨子哇。” 小孩儿天真的话在宫道上回荡,天子默了默,直言不讳,“不冻也呆。” “哼!” *** 翌日一大早,傅应绝看着在榻上敞开肚皮睡着的小孩儿,有些犯难。 他也没叫醒人,而是静静走出内殿,推开了殿门。 这个月份天黑得早,亮得却晚,此刻天边还挂着黑幕。 苏展听见“吱呀”一声,就迎了过去,压低声音唤道,“陛下。” 看了看天色,又道,“约莫还有一刻钟,才到小殿下起身的时候。” 傅应绝摆摆手,没说话,径直跨了出去。 苏展便见着自家陛下只搭了件外披,沉着张脸走到了廊下,站一会儿,走两步,又站,又走,还时不时伸出手来在空中停留一瞬,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饶是他一个近侍,伺候了陛下二十好几年,此刻,也着实看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思。 傅应绝没待多久,很快又回了寝殿。 仍旧没去叫睡得香的小孩儿,而是一脸严肃地直奔侧室。 片刻后,帝王看着手上镶着兔毛的橙红薄袄,总算是满意地笑了。 将衣衫放在榻边,才囫囵将睡懵的小孩儿提溜起来。 奶团子眼睛都睁不开,傅应绝却是没有手下留情,还要冷嘲热讽一番,“我那日怎么说来着,总有你后悔的。” 说了不去上学,非得去啊,不给去还要造反。 现在好了,睡得好好地叫人从榻上挖起来,该的! “唔嗯,上学......上学......” 小奶包每日都是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准时准点赶到学堂,自来求学多刻苦,便是稚童,也不例外。 待她清醒了些,傅应绝才拿过一旁的衣服往她身上套。 毛茸茸,暖呼呼的,往小孩儿身上一裹,橙红白边的小马甲,领口还有金丝盘扣,就算是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脸上仍旧雪白呆软。 傅应绝暗自点头,“不错。” 别的不说,这样定是冻不着的。 不光是冻不着,此刻小孩儿是动都动不了。 胖墩墩艰难地举起自己的小胳膊,短手短脚,厚衣服再这么一穿,行动十分受限,可她半点不在意。 还要软着嗓子应和老父亲,“不错,不错!爹爹不错!” 傅应绝哼笑,“自然不错。” 看得出来父女俩对今日这一身都是十分满意的,唯有苏展几人,一直到傅锦梨离了宫,进了学堂,都是欲言又止。 甭说他们,就是赵驰纵几人看着那摇摇晃晃进来的小团子,都有些说不出话。 第175章 有人偷小孩儿 赵驰纵还特意跑出去看了眼,天上阴沉沉地,风也有些大,凉是凉的,但也不至于到这裹厚袄子的地步。 “小梨子,莫不是生病了?” 唐衍看着挎着小包,走个路都像个小鹅一样打摆的小孩儿,有些讶然。 丁雅言紧紧跟着,抿着唇看着她一张小脸掩在毛边的领子里,腮边的小肉膘看起来软乎乎。 闷不吭声的小姑娘忍不住眼睛一亮,亦步亦趋地随着她到了座位旁。 “不喝药药呀,小梨子棒棒!” 小梨子身体棒棒,不用生病喝药药。 奶团子将小包从身上扯下来,可手又抬不开,包带最后卡在脑袋瓜上,小孩儿大眼睛呆了一瞬,整一个圆滚滚的小猫崽子。 再拽了拽,小包还是下不来。 于是她用了些力—— “不可,我帮你解下来!” 眼看着小包就要不保,季楚忙出声,手上也轻缓地扯开她的小胳膊,小心翼翼地将包褪了下来。 傅锦梨一动不动,乖乖站好,季楚将包递给她,她接过道了声谢才坐下。 几个小崽子围在一处,赵驰纵从后头钻出了脑袋来,有些困惑。 “小梨子,是不是有些冷啊,今日穿这么多。” 他想了想,道,“我爹前几日给奶奶寻了个新手炉,瞧着可漂亮,上边还画了鸟兽。” 他仗义极了,大方地一挥手,“奶奶说她不爱用这般靓丽的东西,我想着也是,明日我悄悄带来给你暖手。” 他一点都不遮掩,想法也是粗条,他奶奶又用不着,那放着也是放着,自然要给有用的人哇。 他继续絮叨,“不过我娘说了,早早穿上厚衣服,到了深冬便难捱,我身体自来就好,要下了雪才穿棉袄。” 奶团子没怎么注意听清他后头的话,只听见前头提了一句衣裳。 说起这,小孩儿可就来劲了,扯了自己的小袄给他们看。 小嘴翘着,自豪得紧。 “爹爹,爹爹穿,漂酿~” 又拿小手拍打了两下,手掌落在衣服上“乓乓”响,想来料子是厚实的。 “不冷不冷,小梨子热热,谢谢爹爹~” 傅应绝一个大男人,底子又好,冷了添一件,热了脱一件,实在没什么好讲究的。 可他自己糙着,小女儿却不能。 早上更露重,小孩子体弱,他巴不得是裹层棉被往学堂里窝着才好。 又想到苏展说些什么穿得多了,内热火重反而不好,他便克制地只翻了薄袄来穿。 虽说对于这时节来说还是有些过,但也不是穿不得,这也是为何苏展今日没拦着的缘故。 一听是傅应绝给穿的,赵驰纵脑中懵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话已经是脱口而出。 “陛下眼光当真好,我明日也翻了厚衣服来穿!” “……” 他倒是不冷的,可陛下这般做,定有他自己的用意。 他爹说了,何事都要以天家为主,穿衣吃饭也是大事一件,自然也要跟紧陛下的步伐。 丁雅言定定点头,缓缓开口,“也穿,雅言,也穿。” 打打闹闹又是一早,待午时,身处陶然阁的薛福蔚火急火燎就跑来跟几人会和。 瞧着他们五个站在一起,忙不迭就开口喊,“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 他跑过去,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你们都知晓了吧!” 五人都是一脸懵,奶团子叫季楚牵着,慢吞吞地摇了摇脑袋,“小梨子,不知晓呀~” 几人是一头雾水,薛福蔚霎时间就乐了。 他表情变得神秘起来,悄悄往四周打量了一下,见没人,才招招手将几人叫过去。 远远看去,几个矮冬瓜,神神秘秘地围做了一团,脑袋碰脑袋地挤在一处。 奶团子被这氛围感染,忙绷直了小腿,一脸严肃地凑过去。 可穿得多,又最矮,左脚踩右脚地,险些一跤绊下去! “当心!” 几人忙伸手接住,这才幸免于难。 小胖孩倒是没被吓到,还拍着小肚子,乐呵呵地同几人道谢。 “小梨子胖胖呀,胖胖不痛!” 她这么一打岔,立刻将隐秘感去了泰半,薛福蔚也顾不上卖关子。 小胖子挤过去,挨在他大哥身边,小心地将奶团子牵好。 “大哥不怕,下次你往我这边摔,我摔着不痛。” 大哥这么一小个,摔着了不得眼泪汪汪地。放眼望去一堆人里就他年纪最大,体格最壮,自然要担起这个重任! 傅锦梨靠过去,小小一只蹭到他身旁,“不摔,不摔小蔚,大哥保护!” 小孩儿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才是年纪最小,最该受爱护的那一个,在外头都是端着大哥的架势。 走到哪里都是说要将几人保护好。 薛福蔚那个感动啊,“大哥——” 两人“兄弟情深”,赵驰纵却是叫他吊足了胃口。 “你说话说一半,怎么吃饭要吃一整餐。” 这么一讲,薛福蔚又想起方才的话题,这次也不搞些什么铺垫,直接开门见山。 “昨夜,京中有小孩儿叫人偷了!” 他表情惊恐,“我听说以后吓得半夜都做噩梦了,梦见那歹人将主意打到了我大哥身上!” 昨夜傅应绝挨家挨户地送,最后反倒是父女俩最后回去,薛小胖这一琢磨,再一胡思乱想,睡着以后直接做了噩梦。 消息像是个爆竹,炸在几人中间。 季楚都有些愣,“偷了?” 薛福蔚:“嗯!是我娘身边的下人闲聊的时候,叫我听见了。“ 下人伺候着小少爷歇下,放松下来小声嘀咕几句,不成想,却叫这小子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半字不落。 他清了清嗓子,摆开架势,开始滔滔不绝。 事情经过其实也十分简单,说是昨夜一个妇人带着孩子上街,孩子吵着要集市上内嵌烛灯的瓷马,于是妇人就叫孩子站在身旁,扭了头去买。 短短几句话,也叫他说得说得天花乱坠,叫人仿佛身临其境,几个小孩儿都听得聚精会神。 “后头你猜怎么着?” 薛福蔚卖个关子,低声问。 几人呼吸一轻,紧张听着。 “那孩子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 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身旁人影交错,自己才错眼半息不到,孩子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那妇人哭得险些昏过去。 “这事儿闹了大半宿,京兆尹那边连夜追查!” 这么一说,唐衍倒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昨夜,昨夜我娘关店的时候,听见外头有官兵过路。” 他瞪大了眼,“该不会,也是因为这事儿吧。” 季楚,“应当是。” 赵驰纵更是忧心忡忡起来,“不可,不可,我家就我一个,可不能将我给偷了。” 丁雅言赞同地点头,又垂着眼去看不明所以小脸空白的奶团子,拳头握了握,小心地牵上她的衣角,声音细不可闻。 “不偷,不可以。” 比起他们几个,傅锦梨就显得淡定许多。 也不是淡定,就是听得云里雾里,浅淡的眉毛都拧巴起来。 不为别的,只因薛福蔚那小嘴太能巴巴,他一番描述下来,小孩儿根本没抓住重点。 “小马,买小马哇!” 她站在最中,仰起脸来,微张着嘴巴。 “不是小马,是小偷。”薛福蔚看着这小糊涂蛋,有些忧心。 “大哥,你可千万别乱跑,你要是真叫别人抓走了,我嗓子嚎破了都追不上他们啊。” 虽说话不中听,但却是事实,他跑起来实在费力,若是他大哥在他旁边叫人掳了,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抓走!” 这下小孩总算是听懂了,慌乱了一瞬,使劲摇头,“不抓走呀,小梨子,乖乖。” 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小表情一下又变得凶狠起来,手往前一挥,“爹爹,收拾!” 抓走小梨子,爹爹收拾! 几个小孩儿就这么讨论了好一会儿,心里边多多少少都是有些不好受的。 生产力与生产技术的限制,这个年纪的孩童丢失,总是不好寻的,只要歹人细心些,便是官府大肆追查,也是毫无头绪。 非是说身份高就能安全,早先还有达官贵人家的孩子丢了,也是照样寻不回来的。 就算最后真的摸着那些蛛丝马迹寻到了,也是为时已晚,只是徒增悲伤罢了。 本以为只是茶余饭后分享的奇闻异事,却不想小胖丫头稀里糊涂地这么一听,竟是在心底记上了,回家连饭都吃不下。 看着奶团子捏着勺子半晌没动作,傅应绝瞧着稀奇。 抬手碰了碰小孩儿的脑门,喃喃道,“吃不下?不应该啊。” 傅锦梨吃饭自来就香,不论是什么,嗷呜一口就吃得一脸满足,这模样,实在不该。 傅应绝眉慢慢拧起来,训她,“再不吃,我将你糕糕扔了。” 这下可不得了,小丫头不知是被戳中什么地方,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来,白胖白胖地,还带着食物碎渣。 也不说话,大眼睛圆溜溜,细看之下还有些委屈。 委屈? 傅应绝脑中一个激灵,心底涌上些许不妙,不可抑制地慌乱了片刻,又故作镇定。 “怎么,我——” 他话都未说完,眼前的小孩儿嘴巴就慢慢翘起来,眼底迅速地泛上了水光。 小嘴光是一张开,还未开嚎,傅应绝眼前就是一黑。 手上的碗险些没端稳,磕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176章 好大爹背黑锅 “我,我骗人的。” 傅应绝只来得及说上这一句,小孩儿的嘴巴却是已经堵不住了。 “不扔呀——呜呜——小梨子不见,坏蛋不给糕糕吃呀——” 哭得鼻头红红,显然是伤心极了,揪着傅应绝的衣服就往脸上擦,什么眼泪,饭粒,一样不落地往上头去。 “......” 傅应绝有心想骂,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帝王忙将自家这祖宗抱起来,张口就认错,“好好好,爹爹坏蛋,谁不给糕糕吃,是不是苏展,看我待会儿罚他在外头站着。” 苏展:...... 无辜又当了挡箭牌的苏展,半句怨言也不敢有,还要十分配合地弯下身子。 “小主子不哭,苏展哪里敢扔小主子的糕糕,都是同小主子玩笑呢。” 小孩儿埋着头,在傅应绝肩上轻轻蹭,小小一只,窝在他怀里,抽噎着。 帝王拿着束手无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怎么闹的,平日里也是拿这句话吓唬她,可她都是虎头虎脑地嚷着要揍人,哪里像此刻一样,眼泪险些将人给淹了。 “真生气了?祖宗,爹爹骗人的,再哭我要伤心的。” 他张口就来,毫无包袱地卖惨,将奶团子小脸拎起来。 “来说说看,是哪句话惹到咱家小梨子了。” 他细想一下,还是没察觉出自己究竟是犯了些什么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大罪,叫她哭成这样。 “莫不是冤枉我的?” 这么一想,还真可能,做小伏低的气势又隐隐理直气壮起来。 奶团子将嘴巴闭紧,想止住哭腔,可就是忍不住,一开口就抽抽嗒嗒地。 “小梨子抓走,偷掉啊呜呜——” “——想爹爹,没有糕糕啊。” 一句一句地,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傅应绝满脑门问号,没听明白。 “偷?” 眉一拧,语气理所当然,“谁活得不耐烦了?” 虽是不解,还是回应小孩儿无厘头的话语,以前也是吓唬她会被坏人抓,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她一个小殿下,前呼后拥地一大屋子人,若真叫人偷了,怕是全京城文武百官都得掀翻了天去。 “谁瞎说的,我站在这儿,倒要看看谁敢偷我家胖丫头。” 九族都不够他抄的。 “呜——” 他低声细语地哄,奶团子总算是慢慢停了下来,可怜兮兮地就开始交代。 “小蔚说,小孩儿不见,小梨子自己小孩儿,抓走呀……” “不走,爹爹抱——” “爹爹找,要饭找,呜呜——” 断断续续地,傅应绝认真听着,可算是搞清楚弄明白怎么个事儿了。 帝王一下子就哑口无言。 小丫头想象力丰富,听了点风言风语,又加之傅应绝总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吓她。 以前没怎么当回事儿,这次都是实打实上京中偷孩子来了,可将脑瓜子稀里糊涂的笨丫头吓了个够呛。 思维一发散,就已经预见了自己小白菜一般叫坏蛋提着走了,坏蛋也不给糕糕吃,还要打小孩儿,她爹找她找得眼泪汪汪,可怜兮兮。 别说是他,就连苏展都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合着全叫她胖丫头一人寻思好了,被安排着沿街要饭寻儿的傅应绝哄了半天都没地儿诉苦。 “……爹爹不是整日守着你的吗,要偷也是先偷我。” 实在想收拾这没事儿找事儿的小混账一顿,可看着她眼圈红红嘴里反反复复说着“不偷爹爹”的可怜样,又有些心软。 “好了,闭上小嘴巴。” 傅应绝在她后背轻轻拍几下,低哄着,“就这点破事儿哭成个小呆瓜,叫小粽子听见不笑话?” “不笑话,小粽子坏蛋!” “……” 只是个假设,她代入得太过情真意切,先将人给骂了一顿。 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哄了两句又眉开眼笑,傅应绝也就此放下心来,只督促着兆尹府那边早日将歹人捉拿归案。 可又过两日,他发现自己实在是放心太早了些…… 彼时傅应绝是悔不当初,恨不得时光回溯,不顾身份地给瞎说骗小孩儿的自己踹上两脚。 *** 这两日实在是闹得有些凶,天子脚下,明目张胆掳劫幼童,又是近逢年关,更是人心惶惶。 兆尹府不眠不休追查,却苦于歹人实在狡猾,很会布迷踪阵,想来是作案经验丰富。 官府一筹莫展,京中百姓也不敢叫自家孩子以身犯险,拘在家中好几日,便是外出,也要紧紧抱着,不敢错眼。 破不了案,人们提心吊胆之下,议论便多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 待传到傅锦梨耳朵里,已然到了一个闻者惊骇的地步。 “被拐带走的孩子十分凄惨,听说要卖到人伢子手里,再转卖给远处的富贵人家做丫鬟。” 薛福蔚将自己这两日听到的一一交代,“不仅如此,还要卖到穷山恶水的地方,给别个当童养媳!” 他说着后怕极了,拍着胸脯,“到时候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好,见不到爹娘,还要任别人打骂。” “再有些可怜的,连命都保不住!” 其实更凄惨难言的还有,小孩儿只是探到其间几分,就已然叫人不适,难过。 奶团子张着小嘴,听薛福蔚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表情慢慢惊恐起来。 见,见不到爹爹了! 还要,打小梨子哇! 小小的人连忙甩了甩脑袋,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花。 *** 傅应绝这两日也愁,只因好说歹说,自家那胖丫头就是不听,连睡着了都要小声唤着“不抓,不抓,小梨子不抓。” 魔怔了一样,下学后都不敢乱晃,提着小包就回宫,慌乱得仿佛后边真有人在追一般。 “你说——” 傅应绝眉皱得能夹死蚊子,“朕苦口婆心说了许久,她为何还是这般怕。” 按理说,傅锦梨那胆子,忽大忽小,你硬气她比你硬气,你一软她就怂得稀奇。 可对这么一件说起来绝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却吓成这个样子。 实是有些想不通,毕竟她就算是在西山围场上,也不曾这样担惊受怕。 苏展倒是隐隐猜到一些,“小主子看着心大,可心底始终细腻。” 西山之上,傅应绝就在她身旁,可这若叫人拐带走了,依小孩儿看来,那可就是再见不到亲亲父亲了。 偏偏她又是由陛下一手带着,极度依赖,这么一来,叫她与父亲分离,无异于拿捏住了命门。 这个年纪的孩子,惯爱杞人忧天,心头盘踞的恐惧,又哪里会是你一两句话就能打消的。 而且—— 苏展小心地看了眼傅应绝,欲言又止。 “而且,陛下您,自己便时常拿这个吓唬小主子。” 声音极小,毕竟不是什么恭敬话。 可傅应绝却没那个闲工夫去怪罪了,在他话落的一瞬间,表情微微怔住,少见地带上了点迷惘。 吓唬? 他怎么吓—— 似是想到了什么,迷惘渐渐清明,凤眸微微睁大,里边是显而易见的错愕。 还真别说...... 他确实常常拿这个去吓傅锦梨,小孩儿不听话,就说:再闹叫人给你偷走。 小孩儿爱瞎跑,就说:外头都是偷小孩儿的。 全是随口一言,却不想小孩儿成天乐呵呵的,却是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本也没什么,可谁叫京中偏偏就生了这事儿!以前只能在别人嘴里听见的事,真真实实发生在了身边,再一联想过往自家爹爹口中的种种。 她不受怕谁受怕。 傅应绝罕见地有些心虚。 这一心虚吧,在面对自家闺女儿时难免气不足。 “爹爹?” 小孩儿歪着脑袋瓜,看着自己面前碟子里多出来的糕糕,还当是傅应绝弄错了,便掰着手指头数给他看。 奈何数不明白,只能捏着糕点,奶声奶气地分,“你一个,我一个。” 将一块挪到傅应绝碗里,又接着,“你一个,我一个!” “小梨子,多多呀,不吃不吃,爹爹拿多多!” 傅应绝扯着唇,努力叫自己笑得慈祥,“不多,小梨子今日辛苦,该当吃多些。” 他那点僵硬,小孩儿瞬间便感受出来了。 只见她忽然将小脸凑上来,近近地怼到傅应绝下颌处,一双滚圆的猫眼睛,直直望进傅应绝眼底。 傅应绝唇角一僵,又故作风轻云淡,“怎么,哪里不对的。” 不对,可太不对了。 “爹爹坏哒?骗人,要揍我!” 爹爹骗人吃糕糕,再打小梨子的屁股! 小嘴一撅,觉得自己定然是猜对了,“坏坏!骗打!” 傅应绝,“......我哪里舍得打你。” 不说还好,一说奶团子瞬间气愤起来,“打!小梨子擦嘴嘴,打屁屁!” “......” 顶着小孩儿那又委屈又笃定的目光,傅应绝竟生出些许自我怀疑来。 莫不是...... 往日真欺负她太过了? “爹爹说不打便不打,你放心吃,我还能在这上头给你耍心眼子?” 语气又放得小意了些,说得十分大义凌然,一旁听着的苏展只想上去“呸!”一声。 这种话也敢说? 不要命啦! 第177章 畅行无阻 是夜, 傅应绝哄了孩子睡着,轻手轻脚地往外去。 却不想方才起身,榻上睡得安稳的小孩儿忽而便低声啜泣起来。 眼睛紧闭,显然还在睡梦中,小爪子却似是受惊,伸出被子无措地抓了抓。 “呜——爹爹,不偷……” “小梨子,救救……” 嘴巴扁起,像是在梦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可怜样。 轻声呢喃,听不太清,傅应绝眉心狠狠地折了起来。 “乖乖,不闹了,爹爹在呢。” 帝王嗓子有些哑,折返回来俯低身子,大手在小孩儿身后轻轻拍着。 接连几晚都这样了,没心没肺的小孩儿听不进劝告吓破了胆,实在惹人心疼。 室内安静,榻边的烛火特意灭了几根,没有那么晃眼,傅应绝斜倚着,一下一下地低哄,小孩儿梦里呓语,他也不厌其烦地应着。 “不怕,没人敢偷的。” “不走,一直守着小梨子。” 语速缓缓,尽量放柔了,手上动作也不停,榻上的小孩儿在他的安抚中渐渐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夜色愈发浓重,灯烛流了热泪,灯芯跳动着越来越短,帝王却迟迟没有离去,似是叫人点了穴一般,静静在榻边坐了下来。 嘴唇轻抿着,眼中黑沉沉地,仔细在小孩儿脸上端详一番,又慢慢凝上迟疑。 大掌里还搭着小孩儿白胖的小爪子,捏在手里,小小软软。 狭长的眼恹恹地耷拉着,坐着的男人身姿如小山般峻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月带着冷风呼啸,高高悬起,又慢慢西坠而去,直至殿外报时的宫人过了两茬,那身影才算是动了动。 傅应绝半宿未歇,第二日仍旧起得早。 傅锦梨叫他抱上小马车,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奶声奶气含糊着撒娇。 “爹爹,小梨子回来,乖乖回家哇。” “爹爹在,对不对呀,回家看见!” 她说话颠倒,可句句都在都在向傅应绝确认今日下学回来是不是就能看见他,他不会不在,她也不会不在。 傅应绝不由地又想起晚间小孩儿梦里的不安,心头微涩。 “嗯,在的,爹爹今日去接你好不好。” “好!” 她一下子欢呼起来,眼睛笑得弯弯,里头像是盛着莹月,不带半点阴霾。 而帝王的神情,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半点笑意也无。 几乎是她前脚刚走,傅应绝甚至早朝都顾不上,先行召见了兆尹主事——孟良。 孟良一进殿门,就觉浑身上下被一股子阴冷裹了个全,头顶压过来的视线,沉甸甸地凉。 “臣,叩见陛下。” 傅应绝目光锐利,逼视一般落在他身上,迟迟不唤起,孟良也不敢动弹。 隐隐猜到些什么,忍不住心颤了颤,手上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稳住。 而上头也总算是大发慈悲—— “起。” “谢陛下。” 傅应绝神色居高临下,指节轻轻摩挲着木质扶手,此刻情绪不好,身上气势便也毫不收敛。 开口声音有些低,又带着沉缓。 “兆尹府人才济济,想来京中孩童失窃案是查得差不多了。” 明夸暗贬,定论直下,根本不给一点糊弄的余地。 孟良便是想否认说未查到都不行,所幸是当真查到了。 “回陛下,已大致查清,如今简单摸到歹人作案手法及轨迹,已设下天罗地网,只待人赃并获。” 他顿了顿,继续道,“说来也巧,臣与兆尹府一众,经过层层推导,皆认定歹人今夜有再作案的可能。” 他们搜查大张旗鼓,免不了打草惊蛇,既然这样,便直接将计就计。 也为其故布疑云,顺着对方特意留下的误导线索去查,让其放松警惕,乐而生悲,这边再趁其不备,一举抓获! 傅应绝闻言,放在扶手上的长指立起来,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没说话,目光有些幽远,也不知是将他说的那些听进去没有。 字字句句清晰明了,傅应绝自然是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还迅速在脑中做了布局。 就这般缄默良久,上头的人才再次开了口。 “将你的人撤下去,朕要那歹人今夜在京中畅行无阻。” “陛下!” 孟良陡然睁大了眼,“您——这......” 他想说不该如此,可看着帝王那双仿若漩涡古井一般的双眸,后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 傅锦梨一整日都在往外头张望,小屁股低下仿佛有东西在蛰。 “小殿下,可是有何处不舒服的?” 夫子在上头注意到,心都提了起来,可不敢叫这祖宗在学堂里出事,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望过去,坐她身旁丁雅言第一个就站了起来。 奶团子无辜地歪脑袋,不知怎么忽然就被点了名,“舒服呀,小殿下好的~” 听她说没事,夫子刚松一口气,却又被她下一句吓得呛住。 “是爹爹!” 奶团子忽然就抬高了声音,欢欣雀跃起来,指着学堂大门的方向,“爹爹接,接乖乖下学呀!” 高兴极了,小下巴抬得高高得,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晓,恨不得趴在每个人耳边都重复一遍。 全然不顾屋子里众人的死活。 爹爹...... 爹爹...... 小殿下的爹爹便是—— 夫子一下子噎住,胡子都翘了起来,捏着戒尺的手打了个抖。 接下学,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天家尊崇,这世间怕是再没有能叫帝王迂尊降贵上赶着做小伏低的了。 小殿下是天家独脉,受宠是应当的,可...... 可历来受宠的公主也有不少,却从未有这样下个学还要亲自来接的。 朝堂上倒是隐隐约约听见些小道消息,说是陛下国事从不曾避讳,想来也是有意...... “是.....是吗?” 夫子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悔自己是多嘴问那一句做甚。 这可实在难办,陛下亲临当要太学一众跪拜相迎,可,又未收到消息,想来陛下是不愿透露的,如今小殿下说漏了嘴,他是要当听见呢,还是继续装作不知。 他热锅上蚂蚁一样煎熬着,旁边的孩子们就没他想得那么多。 赵驰纵反应最大,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 坐在这里头的小孩儿,多是达官贵人之后,在家里听多了大人的话,要多多同小殿下说话,可孩子年纪毕竟还小,对这人情世俗还半懂不懂。 现在听见小殿下爹爹都亲自来接了,自家却仍旧是下人来,好不羡慕! 已经暗暗打算回去给爹爹娘亲都悄悄提一提,也是全然不顾父母听见这个消息后的死活。 第178章 牵一条小狗梨子 “小梨子,回家!再会再会!” 小奶团子将她的小包一甩,边跑得颠颠儿地,边头也不回地朝几人再见,一张小胖脸嘴角都咧到耳根子后了。 几人在她后边,看着那两条小短腿迈得哒哒哒,都担心她眼睛不看路,摔个倒栽葱。 “你慢些,陛下不会跑的,当心摔着!” 赵驰纵远远喊了一句,追了几步都没追上,也疑惑她这么短的两条,怎么跑这么快的。 “不摔!爹爹,偷爹爹呀!” 她要快快出去,可别叫爹爹被人偷走喽! 说起来,这还是她上学以来,傅应绝第一次到学堂来。 周意然看着眼前懒懒斜倚,一身常服也难掩气势的男人,表情空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上前去行了个礼。 “陛下。” 声音低沉,动作也收敛着,有意不张扬。 傅应绝闲闲揭开眼,看着一个微低的黑脑袋顶,懒洋洋地又闭上了。 “周统领安好。” 不大正经的模样,比之龙袍加身,高坐庙堂少了许多束缚,动作便也随意很多。 就这一句之后,两人之间也沉默起来,注意力皆在那太学正门外。 直至里头忽的窜出个矮墩墩,矮墩墩小手拽着胸前的包带子,晃着脑袋瓜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斜倚着的男子才站直了身子,丢下身后的一众,大步往前去。 “瞎瞅什么,这里。” 声音自小孩儿脑袋顶传来,还未见到人她眼睛就是一亮! “爹爹!” 急切地,叫人一听都能被其间的喜悦感染。 急忙抬起头,迎面走来的人,一身白衣,面庞迤逦,偏偏又生得叫人不敢心生绮念。 小胖孩乐得恨不得原地打个滚,甚至是下一瞬就滚到他跟前去。 傅应绝眼底慢慢就带上笑意,自觉蹲下身来,立刻就叫毫不收力的小孩儿扑了个满怀。 差点没收住,两人一起往后栽去。 傅应绝下盘稳,险险接住,忍不住又说教两句。 “举步慢行,切勿横冲直撞。” 可这对傅锦梨来说却像是穿耳过去的风,都不带搭理的。 “爹爹!想爹爹!” 小孩儿像是个小狗狗一样,埋着脑袋在他怀里乱蹭,小爪子牢牢揪着他的前襟。 “行了,不怕人笑话?” 日常开始教训小崽子,可周意然觉得他合该先将自己嘴角压一压才更有说服力一些。 “笑话!就笑话!小梨子第一个,笑话呀~” 她撅着小嘴,牛气冲天,要是身后有尾巴怕是得转得飞起来。 傅应绝拍拍她的脑袋,将她小包褪下来拎在手里,直起身来。 小孩儿乖乖举高手,后又小粘糕一样,紧紧地坠在他身边,活像是牵了一条小尾巴。 他走得慢,圆滚滚的雪白团子就伸出手抓他的衣角,白生生的小胖脸也时不时仰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傅应绝走了两步,又不得不停下来,眉眼无奈。 “看路。” “爹爹看!小梨子慢慢呀。” 爹爹看就好了,小梨子走慢慢地! 确实是慢慢地,傅应绝放慢放小了步子,可他走一步,仍旧够她小短腿迈三步。 最后干脆将人提溜起来抱着还轻省些。 男人生得好看,气质也是归于冷淡与懒散之间。 抱着个小孩儿,小孩儿长得珠圆玉润,福娃娃一样精致。 手臂上还挎着个于他而言过于不搭了些的小包,一路走过去引得不少人侧目。 瞧着穿衣打扮皆是不俗,跟着伺候的人前呼后拥,也不知是哪个高官家的贵公子来接孩子下学。 父女俩都不是低调安分的,看着两人走过来,吸引了不少目光紧跟着,周意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视线放出去,将周边一举一动都不着痕迹纳入眼底。 奶团子得她爹抱着,这才分出些心神去注意周围,远远瞧见周意然就举着小手在耳侧挥。 “是周周哥哥~” 声音不大,就傅应绝听见了。 抱着孩子的人忍不住嗤,又扯唇应她,“嗯,你哥。” 她哥这两日可不太地道,给她爹找了不少事儿。 称病在家,你就好好养病吧,非得是三天两头风雨无阻地在别个儿学堂大门口等着 就他这冷脸一放,生怕别人不知晓是他周意然来了。 朝中还几次隐晦地提,说是身子康健了便要关心朝政,哪有这样正事不干,成天奶孩子的道理。 可他愣是不理,一边还是报伤重,一边又光明正大地接孩子,一接吧,还是接四五六个。 瞧着是乐不思蜀了。 “请小殿下安。” 在外头,就连礼节都要从简,周意然只微俯了身子。 奶团子笑呵呵地,在傅应绝怀里踢了下腿,娇声道,“谢谢,周周哥哥。” 怪礼貌的。 周意然面无表情腹诽,同她老爹天壤之别,想来是自学成才,不存在言传身教。 “谢?” 傅应绝捏着她脚往周意然那头踹,在上头留下个不深不浅的小脚印。 周意然垂眼看去,默不作声,没在意,甚至连拍都不曾拍。 傅应绝似笑非笑,“你谢他?不知道他给你爹我找了多少事儿。” 他倒是玩得欢,自己一天面对那些个老匹夫,烦不胜烦! 天子实在猖狂太过,当街就敢纵女行凶,却忘了怀里小孩儿是个嫉恶如仇的。 “爹爹打?坏坏,打人!” 小孩儿反手一巴掌呼在他下巴处,所幸是没用多大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奶团子拧巴着小脸,严肃中带着不赞同,伸出小手教育他。 “不可以,打人,打人,小梨子收拾!” “……” 公平公正得很,又爱看热闹,又爱劝架。 傅应绝张了张嘴,可对上小孩儿那小包子大小的白拳头,又识相地闭上了 周意然看着帝王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嘴角一牵,克制了下,又抬手道,“多谢小殿下,多谢陛下,臣先行告退,明日定辞假归朝,效犬马之劳。” 傅应绝现在是看见他就烦,恨不得赶紧将他打发了。 “您可慢走,当心再给摔床上躺两日。” 待那人远去,看着怀里这公正大义的小胖丫头,心底又开始泛酸。 给周意然一脚,又得她一个巴掌,越想越不平。 “怎么日日都要收拾我,不见收拾别个儿?” 幼稚极了,苏展没眼看,悄悄后退了半步。 帝王的瞳孔因着不是滚圆,瞧着比别人要寡情一些,可此刻那双利得出奇的眼睛,却晃着不明显的委屈。 小孩儿听见他的控诉,先是偷偷摸摸地看了眼周意然背影,确认人确实是走远了,才神神秘秘地凑上来。 软乎乎地,带着小孩儿独有的奶气,一双眼睛湿漉漉,停在那傅应绝耳边。 “小梨子打,不痛,周周哥哥,拳头大!” 她软着声音,压低了怕别人听见,“打痛痛呀,不给打!” 爹爹坏坏,打周周哥哥,可是周周哥哥拳头那么那么大! 再将爹爹打哭了可怎么办呀! 小梨子先收拾爹爹,周周哥哥就不收拾了,小梨子拳头小,不痛! 前言不搭后语,傅应绝偏就听懂了,一时之间,神情都细微地扭曲了下。 这破棉袄是又漏风,又防一点寒。 怕他爹打人,再叫别人给打了,她先动手收拾,别人就不打爹爹了。 孝顺啊,当真孝顺。 孝得傅应绝后槽牙都咬碎了! 小丫头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不晓得自己一锤打下来,周意然都要靠边站。 可你瞧着她那仿佛自己多能干一样,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乐呵呵抱着自己小肚子的模样,偏就说不得她! “我多谢你了。” 傅应绝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火气实在旺盛,干脆抱着孩子直接上了马车。 奶团子吸吸小鼻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了老父亲,瞅着那黑脸,撅着小嘴自己乖乖爬到桌边去啃糕糕。 啃两口,再看一眼爹,啃两口,再看一眼。 想了想,还是不忍心叫他自己一个人气坏了身子,拿着糕糕就往他嘴边戳,“爹爹,啊~” “吃呀,不森气,周周哥哥坏!” 傅应绝斜她一眼,下巴抬着远离了些,小胖丫头立刻从善如流,往自己腿上一拍。 “啪!” “小梨子也坏!” 傅应绝:...... 看着小孩儿那巴巴的眼神,举着小爪子就没落下过,总算是大发慈悲低头咬了一口,还不忘叮嘱一句。 “下次再不许了。” 出的什么昏招,成天胖脑子有自己的想法。 “嗯嗯,嚎~” 天黑得早,傅应绝带着小孩儿,却没有回宫,而是找了个清净地方用膳。 是上京中文人雅客常去的画轩楼,里边吃食点心茶水都不便宜,但酸孺多讲究情调,这画轩楼除了价格偏高外,处处风雅,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傅锦梨看着眼前的建筑,有些迈不开腿。 小孩儿张大了小嘴巴,怯怯地从傅应绝身后探出头去看,眼睛圆溜溜,像个才出窝小动物。 她细细地打量,靠在傅应绝腿边。 傅应绝侧首同苏展交代些什么,正想将小丫头抱起来,衣角处就传来一阵力,将他拽得一个踉跄! 苏展一惊,忙伸手去扶,“主子——” 没用他搭手,傅应绝已经险险稳住,不用想都知晓除了那一小只,怕是没人这般胆大包天。 “作甚,小混账!” 将人抱起来,恨恨地在她胖脸上掐了一把。 第179章 是小梨子大王 谁知奶团子却是一脸慌乱,指着身后的马车,“走错!不是家呀。” 家里不长这样呀! 下学要乖乖回家的,不然被坏蛋抓啦! 她小脸埋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打量四周,紧紧搂着傅应绝,将自己团起来。 傅应绝落在她后脑的手掌一顿,倒是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 侧脸在她发上蹭动一下,“不怕。” 将鹌鹑一样的小孩儿抱得更紧些,大步进了画轩楼。 “客官,你瞧瞧是要坐哪儿,今日新到的眉心点翠,给您——” 接待的侍者自然地走到傅应绝旁边,正要将人引进楼里,怀里的小孩儿却缩了缩,眼中还是好奇的,就是下意识地藏人。 傅应绝神色一滞,身子微微一转,用自己隔出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叫她这般不自在。 他本就是一副唬人的模样,这么一动,侍者就笑得勉强起来,怕自己是何处惹恼了客人。 长相不俗,气势凌然的贵公子,怯生生,粉白如瓷的小团子,两人都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场面一度尴尬起来,苏展立刻懂眼色地上前来交洽,不一会儿,侍者的眼神从惊惧到恭敬,最后还是管事亲自将几人殷切地迎上了二楼。 这一幕看得一楼厅堂的客人惊讶不已,画轩楼自来傲气,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上京,也是不卑不亢,哪里有这样狗腿的时候。 众人不止一次探查过其身后人,却都一无所获,不过,想来定然是不简单的。 也不知方才上去那人是什么身份,竟引得管事这样殷勤。 “您这边请,不知大人莅临,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管事推开雅间的门,躬身将人请进去,又见他怀里抱着个孩子,适时开口,“这是令千金吧,同大人长得倒是颇为相像,一样的风采卓绝。” 也不知是哪句话说在了傅应绝心上,神色淡淡的男人总算是觑了他一眼,应了声。 “嗯,是家里的小丫头。” 提起这小丫头,音色都缓和了下来。 这样说来,管事便知晓马屁拍对了,当即对着傅锦梨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用词之华丽,惹得傅应绝都侧目看了好几眼怀里怂哒哒的胖丫头,疑心是孩子叫人掉了包。 也就能唬唬这些一面之缘的路人了,挨得久了,当真是昧着良心夸不出来的。 “行了,先下去吧。” 管事小心地陪着也是有些压力的,现在得了赦令,忍不住松了口气。 “诶!那您先坐着。” 不知是从哪里来得活祖宗,竟是连后头东家都要退避三舍,他也只能谨慎万分地陪着。 待他一离开,那闷不吭声的小奶娃,才探出脑袋来悄悄打量。 不怪如此,小孩儿除了学堂,就是在宫里,再不济就是几个小伙伴家中蹭一蹭,可不曾在外头瞎晃悠过。 “胆子这样小。” 傅应绝捏她脑袋上的发包包,“当得了小梨子大王?” 虽是在笑话她,语气却含着宠溺。 “当的,小梨子大王呀!” 她急忙回道,生怕晚一步这大王的名头就不保了。 听着他的话,又虎着小脸为自己辩解几句,“厉害的~” “不胆子小,是——” 她咬着手指头,绞尽脑汁,“——是,乖乖害怕,不是,小梨子大王害怕!” 她也说不上怕,比这更吓人更隆重的场面多了去,也未见她露怯,只是毕竟陌生,有些不适应,直觉里边保留的警惕罢了。 乖乖? 她这称呼倒是多变的。 “那爹爹多嘴问一句,乖乖怕些什么呢。” 他顺着小孩儿无厘头的话接下去,细听之下还有些诱哄的意味。 傅锦梨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同那一双狭长的眼对上,里边的认真不掺假意。 强势,却不失温情与示软。 “害怕……” 在那目光中,小孩儿觉得自己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从嗓子眼儿,一直堵到心间,叫她说不出话来,又觉胸中沉闷。 害怕什么呢? 害怕离开爹爹呀,害怕再见不到了,小梨子是爹爹的小孩儿,离开爹爹的小孩儿会不会活不了呀。 爹爹呢? 没有小梨子的爹爹,是什么样呀。 她反反复复担心了好多天,而傅应绝总是一个样,总是一遍一遍叫她不怕,一遍一遍说在的,他一直在的。 那些被多次安抚下去,却又没法平复的情绪,像是吸饱了水一般,忽然就慢慢涨起来,塞满了不大的脑袋瓜,需要迫切地宣泄。 疑神疑鬼,担惊受怕,惶恐不安…… 很多很多…… 最后小孩儿实在是挣扎不过,嘴角慢慢翘起个委屈的弧度,一头扎进傅应绝怀里。 像是小猫崽一样,紧紧挨着,不自觉地蹭,似在寻求极致的安全的港湾。 “爹爹……” 话一出口,已是带了哭腔。 傅应绝眼一暗,轻轻在她幼小的后脊上拍几下,“没事的,慢慢说,爹爹听着的。” 语气温柔太过,一下就叫小孩儿眼底蒸腾上了雾气。 她哭起来也不吵人,小声地抽噎着。 “坏,小梨子坏——呜——” “爹爹说,说保护,呜呜——可是,小梨子害怕的。” “说好多次,也……害怕……” “对不住,呜呜——爹爹,对不住——小梨子不是,故意……” 小崽子委屈地埋着脑袋,像是做错了事一般,眼泪将他衣服都打湿了。 明明是自己个儿受了委屈遭了罪,还要同别人道歉。 傅应绝心脏慢慢蜷起来,随着她哭声,被揉得稀巴烂。 第180章 从不是一个人 “不哭了。” 明明哭得是怀里的小孩儿,傅应绝的嗓子却跟着一起喑哑。 “爹爹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小梨子做什么都无须道歉。” 他本就注定无嗣的人,一开始其实也并不期待傅锦梨的到来,可偏偏在小孩儿降生的那一刻,他那毫无波动的心就随着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需要也不愿跟别的皇族一样,生下三五成群的孩子来继承些什么。 一方面是当真不想同任何人有些多余的牵扯,即便是挂着他妻子名头的女子。 另一方面,就直接得多,他不能叫留给傅锦梨的东西,被任何不知所谓,心比天高的人沾染。 傅应绝是强大的,强大的同时也霸道,不讲道理甚至有些邪乎的霸道,只能容得下得他所有血脉的孩子在跟前撒野。 “爹,爹——” 奶团子打着哭嗝,拳头攥住傅应绝的衣衫,小小一团跨坐在他怀里。 “可不可以——呜呜,拍拍呀,唔......拍拍不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巴巴地问能不能拍拍。 傅应绝有些想笑,又实在心疼,“哪有什么可不可以。” 抬手接过苏展懂眼色递上来的大氅,展开将人罩在里边,轻轻在她后背顺着。 “说话算话,拍拍就不哭了。” 小孩儿努力憋住,眼睛红彤彤地,胖脸上挂着珍珠串,抽抽嗒嗒重重点头,“嗯,听话~” 有时候又懂事得过分,哄了一会儿便不再掉眼泪。 傅应绝也不急着做别的,只静坐着,一只手将小孩儿圈住,另一只还得闲拿了杯茶。 苏展放轻脚步出去,又小声将门合上,傅锦梨听见动静,恹恹垂着的小脑袋轻轻动了动。 傅应绝当即便察觉到,低眸去看,“好了?” 将她从宽大的氅袄里挖出来,小孩儿立刻就牢牢粘在他身上。 “再不出来不怕饿肚子?” 手上将她蹭乱在脸庞的软发捋到耳后,又给她擦了哭花的小脸。 奶团子乖乖地,却眼疾手快地将他收回去的一只手搂在怀里抱得紧紧地,“爹爹!我抓住,抓住!” 傅应绝立即就放松了有些绷紧的手臂,任由她像只小熊一样趴在上头。 “好好,抓住。” 语气纵容得厉害。 打量着她情绪好了不少,自己将软乎乎的胖手塞到他的掌心。 傅应绝又问,“还怕吗?” 小孩儿软声回,“怕的~,但是——” “爹爹在,小梨子,努努力呀!” 可可爱爱,惹人发笑,但傅应绝却不满足于此。 钻进手心的小爪子,抓着他的手指一开一合地玩着,看着这样一副毫无戒心,十足依赖的模样,傅应绝面色又隐晦起来。 可以依赖,甚至可以一辈子都依赖,但不能一辈子胆怯害怕着那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心下打了好几个转,还是逼着自己硬了心肠。 “听我说。” 他低沉着开嗓,仍旧是温和的,但里边似乎藏着些不同于平常的东西。 小孩儿呆了呆,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怯怯地看去,似是也觉察出来。 “爹爹?” 还带着水意,湿湿漉漉,涟涟泛光。 傅应绝默了默,下一瞬却是抬手轻轻盖住她清澈得温软的眸子。 怕看了心软,男人眼底有挣扎,也有坚决。 “接下来爹爹说得每一句话,你都要记清楚,知晓吗?” 小孩儿颤着睫,眼前一片黑,怀里空了,她便自己将小手胶在一起。 瞧着可乖。 “知晓~小梨子记住!” 说什么都是答应的,却平白叫傅应绝喉头滚动,字眼在口中吐出艰难。 “不论在何时,在何地,爹爹都会找到你的,就算自己一人也不必怕。” 不管是用何种手段,不论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这句话,说得出便能做得到。 奶团子晃着脚,歪了歪脑袋,即使看不见,也是仰着头正对着他的方向。 “知道,爹爹在,爹爹保护!” 傅应绝又道,“其实也不尽然,说了恐你不懂,但我从未叫你身旁空过一次。” 这次手掌从她眼前扯下,指尖轻碰着她上扬又带着娇憨的眼尾。 “记住了吗?从不是一个人,不论从前,以后,我都是在的。” 小孩儿似懂非懂,可对上那黑沉沉的眼,便不自觉跟着他喃喃重复,“不是……一人。” 傅应绝一字一顿,字眼加重,似是强调。 “若当真遇事,无须慌乱,只要静静等着便好。” 话落,想起了什么,又带上些笑意,“小梨子本事比爹爹还厉害,或许也会学着保护自己” 这话不准确,只是打趣。 毕竟两次都是为了别人,小傻子却不知晓怎么护着自己。 如是这般,教她怎样避险,教她如何周旋,说了许多,小孩儿听得认真,也满口答应他是记住了的。 但傅应绝仍旧有些忧心,也不知晓接下来这步,走得对还是不对。 在画轩楼用过膳,天已近黑,外头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傅锦梨趴在窗下,使劲踮着脚往窗外扒拉,可是却连木框都够不上 “热闹,小梨子热闹呀~” 似是有些急了,眼巴巴地,“爹爹抱抱,抱!” 话才落,胖乎乎的腰便被搂住,小身子也被高高托起。 小孩儿一咧嘴,笑了。 “谢谢,谢谢爹爹!” 急不可耐地将上半身蹭出去,抓着窗户看着下边的灯火通明与人群接踵,小丫头瞪大了眼。 画轩楼位置极好,静处闹市,又不受纷扰,从楼上能看见下边的烟火气息,却难感觉到打扰。 傅应绝抱着人,斜斜倚着,窗外是弯卷的房檐角,挂着镂空的金盏,火树银花,声色犬马。 下边的百姓面目洋溢,小贩喜乐,形形色色的人走了又来。 因为日子红火了,都是一副昂首阔步,坦然安乐的模样。 所以当那两个鬼祟带着凶光的身影进入视线时,傅应绝几乎一眼锁定。 第181章 小梨子相信 一高一矮,高个脸上横亘着刀疤,两个男子打扮无甚显眼,可就是目光太过警醒,路过一人,都不曾放过,定要细细观察。 虽是隐蔽,但只要留心,就能注意到。 小孩儿在怀里惊呼连连,眼底落着外头的灯烛与星火,小声嚷嚷着“爹爹漂亮,快看呀”,傅应绝心底软绵,干燥的手掌在她头顶摩挲几下。 那眼中的情绪,叫傅锦梨看不懂,似是蒙着迷雾。 “想下去玩?”他忽然开口问。 小孩儿欢快地蹦跶一下,举着小奶拳,”下!小梨子想!” 下边的东西她从未见过,许多次夜间从外头回宫,都是安安分分在马车里打着滚,倒是从不曾想过要掀开帘子看。 傅应绝笑着看她,视线一挪,落在下头两人身上时,杀意一闪而过。 眼睫微垂下来,盖住里边的寒光,语气尽量克制着温和,“爹爹,今日同小梨子玩个游戏可好。” 游戏? 傅应绝虽常常将她带在身边,却抽不出手来陪着嬉戏,多数时候都是看着她同小全子,或是苏展玩儿。 “好!小梨子,厉害呀!” 苏展同她翻花绳,可她手太小搭不住,苏展便要故作苦恼说是小主子这个花式太过复杂,解不出来。 都是让着她的,于是小孩儿便开始膨胀。 听她答应,傅应绝将她抱起径直下了楼,苏展落在后头,面色有些为难,瞧着前头抱着孩子的背影,只能将心底的担忧压了又压。 叹了口气又跟上去。 “爹爹哪儿?” 软乎乎的小孩儿搂着他的脖颈,看着周围因为惧骇傅应绝身上气势自觉退避两侧的人群,有些瑟缩,却又捏着小拳头,努力瞪着眼睛。 像是想叫自己瞧起来凶一些,却不知自己这模样更遭人稀罕。 冷面的男人,奶凶奶凶的小孩儿,在人群里似乎自带光环,吸引了周围一众人的目光,自然也包括人群里的那两个。 那两人视线落在傅锦梨脸上,又迅速对视一眼,不知是交流了些什么。 傅应绝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只抱着小孩儿往更远处走去,逐渐远离人群。 傅锦梨愣了下,不太明白爹爹要同她玩些什么,走得远远都没有人了呀! “爹爹,那边呀,那边玩!” 她指着傅应绝身后,提醒他是不是走错了。 可傅应绝没有回头,只同她道,“小梨子信不信爹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为何忽然就提到要信他? 奶团子眨着眼,想问些什么,可甫一抬头,触及到男人眼底的疼惜,忽地就有些不知所措。 爹爹这样看着小梨子,是在…… 是在上次周周哥哥受伤的时候,为什么现在也要这样看着啊。 心底似乎有个小芽破开,随后舒展枝叶,将平静纯粹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懵懵懂懂地,好像明白些什么,又好像不懂。 小孩儿静静看了他许久,两人对视着,最后,她也没再问话,扭了头乖乖窝在傅应绝怀里,只手上的捏着的衣服叫她攥得更紧了。 傅应绝手上紧了紧,却听耳边有话传来。 “信呀,小梨子爱,爹爹……” 声音很小,几不可闻,却叫抱着小孩儿的人,瞳孔狠狠地颤着光! 傅应绝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可去他娘的害怕! 万恶狗屁的劫匪! 现在甚至只想抱着小孩儿转身就走,再不管什么成长克服,只管叫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庇护之下。 可他知道,他不能。 他不止是一位父亲,更是人间帝王。 他若当真转身就走,对不住的,唯有他的小女儿。 颤着手按在她的后脑勺,小孩儿小心地蹭了蹭,一切,尽在不言中。 前头不远处是一个小巷子,巷子不深,旁边还有宅院的侧门,门头上挂着火红的灯笼。 傅应绝将小孩儿放下。 傅锦梨便依偎在他身侧,仰头问他,“爹爹,玩什么呀,这里黑黑呀!” 其实也不算黑,只是比起热闹的街巷,会暗上一些。 傅应绝低着头看她,面部藏在暗处,忽明忽灭,叫人看不清情绪。 “不是常同小全子躲猫猫?今日也跟爹爹一起,好不好。” 傅锦梨哪有不答应他的,“好呀!小梨子藏,藏起来!” 想起什么,又赶紧补上一句,“在那边呀,爹爹找到!” 指着离两人不远的石墩子,双眼晶亮地告诉他,小梨子要藏在那里呀,爹爹去那里找。 眼中是极雀跃,极仰慕的,傅应绝目露不忍。 可他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不是小梨子藏,爹爹藏。” 小孩儿圆溜溜的眼一下就睁大,呆呆张着小嘴巴,似是没想到居然视是叫她去找。 不过她鼓了鼓腮帮子,还是道,“爹爹藏,爹爹藏哪里!” 藏近近,小梨子才能找得到呀! 手掌今夜不知第几次落在她的头顶,手下毛茸茸的脑袋瓜乖乖不动,任由他摸。 “不走远,一直跟着小梨子。” 小孩儿一下就开心起来,露出浅浅的梨涡。 他接着道,“但是小梨子太厉害,爹爹怕一下子就被找到,派了两个坏蛋,叫他们帮助一下。” 轻轻触了下小孩儿软糯的脸蛋,似是在跟她商量,“可以吗?” “坏蛋?”奶团子不解,“坏蛋,不帮助呀,小梨子打!” 傅应绝却轻轻摇头,“不帮助,只是爹爹比不过小梨子,叫我耍个赖罢了。” 他笑着示弱,又鼓励着,“我知晓乖乖最最厉害,是吗?” 他一遍一遍地夸,又同她保证是在游戏,小孩儿这才撅着小嘴,似是拿他没有办法。 “好叭~” 又板着脸,老气横秋地训他,“不许啦,下次不许耍赖呀!” 她做起游戏来极认真,又爱自娱自乐,傅应绝不舍得叫她切身感受恐惧,只得出此下策。 看着小孩儿闭上了眼,还要将胖爪子搭在眼睛上,转过了身去,只有一双红润的小嘴在絮絮叨叨。 “爹爹藏,小梨子一二!数到一二,就来呀,窝认识,十个呀,十个指头。” 傅应绝脚上迈不开,越到最后关头反是他自己先受不住。 苏展闭了闭眼,上前低声提醒一句,他才抿着唇,坚决转了身。 也是在这旋身的一刹那,他下眼睑赤红一片,温和掩去,阴鸷覆面。 “今夜,只今夜……” 他切齿的凶意毫不遮掩,“累吾儿一分,定叫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傅锦梨听见身后的动静远去,有些不安,可想起傅应绝,还是强忍下来。 小脚一跺,给自己打气,“厉害!小梨子大王!” 静悄悄的巷子,瞧着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小孩儿,蒙着眼乖乖等着,毫无攻击力,半分威胁都谈不上。 是最能引人恶意与邪念的。 吴山与刘志远,便是这样被吸引了过来。 “当真去?那男人不似一般人,只怕会惹上麻烦。” 高个儿脸上留疤的吴山有些忐忑,虽然蠢蠢欲动,但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畏缩了。 “怎么不去?”刘志远紧紧盯着那小小的一团,眼中贪婪大盛,“就是这样人家户的孩子,才能卖得出好价钱。” “再说,我们惹得麻烦还少了?” 两人这几日,将兆尹府耍得团团转,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得手了几次,自信已然大过了恐惧。 吴山仍旧犹豫,可想到事成之后的好处,不免又心动。 小孩儿的模样,比之以往见过的任何都要精致漂亮,那男人不显山不露水,气势却骇人。 吴山不知他为何离去,却知道错过这样好的机会,怕是再没有下次了。 于是他咬牙道,“好!” 有人在靠近,傅锦梨感受到了,她盖在脸上的小爪子动了动。 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呢,就叫人捂住嘴抱了起来。 小孩儿浑身一紧,下意识手呈爪状,脑子还是懵的,身体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 白嫩的爪子瞧着软绵绵,可径直对着抱着自己那人脖颈而去的动作却不含糊。 两人毫无察觉危险的到来,抱了孩子扭头便跑,眼看着两根手指就要触上男人粗糙的颈间静脉。 却不想,那小手自己停了。 傅锦梨叫人直直地抱在怀里,初时还被吓了跳,可眼睛恍惚一略,就顿了下。 一个,两个。 一个抱着小梨子,一个跑跑。 两个人……两个坏蛋…… 小孩儿脑中灵光一闪! 是爹爹请来的救兵呀! 眼睛诡异地一亮,手也慢吞吞拿下来揣在怀里。 被布帛捂着嘴巴,也说不了话,就睁着眼看两人抱着她一路狂奔,井井有条地掠过一条接一条的街道。 不一会儿,捂在嘴巴上的手松开了,布帛也拿掉。 小孩儿舔了舔嘴角,苦苦的,像太医老头子熬的药,不喜欢,于是小声地“呸呸”了两下。 声音不大,在神经紧绷的奔走中,却突兀,叫两人猛地刹住了脚! 吴山难以置信,扭过头,从刘志远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诧,来不及思考,又连忙转过脸去看怀里的小孩儿。 这下可不得了! 本应昏睡的小姑娘俏生生地,安静地窝在怀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着,灵动极了,见他看来,还咧着嘴冲他笑。 吴山呆了一瞬,还未怎么思考,一句咒骂已经脱口而出。 “他奶奶的!谁给老子卖假药!” 第182章 放开我大哥呀 他气急败坏,落在小孩儿眼里就是入戏太深,尽职尽责。 傅锦梨又是个极喜欢自娱自乐,角色扮演的,当即就配合着假哭起来,“吃药,给小梨子吃,假药!” 她扁着小嘴干嚎,光打雷不下雨,“害怕呀~呜呜爹爹——” 眼底兴奋得亮着光,若不是努力憋着,后边悄悄跟着的傅应绝都疑心她要笑出声来。 男人默了默,只觉自己方才的担心简直多余! 小孩儿实在演技不佳,却又十分配合,看得旁边两人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她是真怕还是假怕。 “闭嘴!” 吴山怕惊扰了人,四处看了看,又呵斥小孩儿一声。 语气十分不好,小孩儿一听,吓得愣了愣,而后十分生气地一扭小屁股,趴在他肩头不动了。 “你坏呀!爹爹收拾,收拾你!” “......” 实在怪异得厉害。 以往拐了孩子,个个都是痛哭流涕着要找爹要找娘的,这个怎么瞧着不一样? 莫不是有诈? 吴山一下就警惕起来,抱着的孩子似乎也有些烫手。 “你做什么!快些走,得了手还想些什么!” 刘志远催促着,不懂他为何又不动了。 “不对。”吴山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连连摇头,“不对!那男人身份定然不凡,又不是养不起,为何会丢下这小女娃!” 方才脑子昏了头,现在后知后觉各处都不对劲。 “废话!”刘志远低骂一声,“富贵人家里的腌臜事多了去!那男人避着人群,还只带一个随侍,定是不想叫人知晓。” “想来是背着家里主母在外头偷腥得来的,如今大了藏不住,又怕影响夫妻和睦,只得悄悄处理了。” 他摆摆手,态度随意,“丫头片子,又不兴传宗接代那一套,哪儿那么多看重。” 吴山仍旧疑心,却不想刘志远冷笑一声,“你怕便将孩子给我,我来带回去。” “上头近日对我们愈发不满了,你再疑神疑鬼弄丢这个,老子跟你没完!” 说着,就要上手去抢闷不吭声的小孩儿。 傅锦梨也不闹,乖乖地从这个手里换到另一个身上,只想着快一些,这些坏蛋还需要干什么,快点结束了她还要找爹爹呢。 刘志远本是想再拿了蒙汗药迷她一迷,保险一些,可见看她乖巧不大呼小叫,也便作罢。 “赶紧跟上!” 他丢下一句,就向隐蔽处跑去,吴山阻拦不及,只得咬咬牙跟了上去。 *** 薛福蔚历来爱些家长里短的热闹,这两日偷孩子的多,他也许久没出来逛逛。 今日实在待不住,身旁跟了一遛人,小胖子就这么上了街。 他东张西望,乐呵呵地看着周围的摊贩,手上还捏着个猪蹄在啃。 好不快活! 可当他晃眼一看,瞧见一个背影,就再快活不起来了。 穿着粗俗的男人,鬼祟地遁走在人群中,怀里抱着个与之周身气质十分不符的小孩儿! 小孩儿满身绫罗,白胖可人,很是眼熟。 不是他大哥,又是谁! 薛福蔚以为自己是看错了,用油纸包裹了猪蹄揣在怀里,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再看去,那小女孩好像也注意到了他。 只见她笑吟吟地挥着手,嘴巴动了动,瞧着口型似是喊了个小蔚! 薛福蔚差点一跤绊摔在地上,嘴唇颤了颤,小脸一白,脑子都未思考,撒丫子就冲入了人群。 “大哥呀,我的大哥!放开我大哥——” 于是薛府一众人,只来得及听见自家小少爷一声哀嚎,再看去时,已是不见了人影! 他们面色齐齐一变! “小少爷!” “找!赶紧给我找!” 一时之间,人群混乱起来,吴山两人见状,加快了脚步远离。 而薛小胖,凭借着自己一身的肉肉,挤出了层层叠叠的人海,拼命地朝两人离开的方向追。 跑得大汗淋漓,又不敢歇下,眼泪直飙。 “大哥,呜哇——大哥啊——” “陛下,救命啊——陛下救我大哥——” 陛下:…… 他口中的陛下实是爱莫能助,甚至是暴躁得不知用了多少自制力才勉强按耐下满腔的杀意。 苏展见薛福蔚跟上去,惊了一头,“陛下——薛家小公子……” 出现得怕是有些不合时宜。 傅应绝却面无表情,“叫他去。” 有个人陪着,总好过叫傅锦梨一人待着。 薛福蔚救哥心切,嗓门又大,很快就叫前头两人发现。 那两人也是见了鬼了,从来都是人贩子追着小孩儿跑,哪有小孩儿上赶着追人贩子的。 秉着不拐白不拐,两人就转了道将薛小胖一道扛着跑了。 两个小胖孩儿,一人扛一个,在他们肩上会了晤。 “小蔚,躲猫猫,小梨子找到~” 小胖丫头喜滋滋地,一点都不觉危险来临,找爹爹找着找着找到个小蔚,可把她高兴坏了。 薛福蔚看她那小呆瓜的样子,心急如焚,“大哥,不是躲猫猫,偷了呀,咱俩被偷啦!” “嗯嗯!小梨子积道~” 小孩儿只觉得好玩儿,腮帮子雪白,笑得咧开了嘴。 糊涂蛋,知道个屁,什么都不知道呢! 小胖子被扛得一颠儿一颠儿地,瞧着是指望不上大哥了,只得自己站了出来,奋力地扭头警告两人。 “胆大包天!绿林小贼!还不放你爷爷我下来,待我家里边找来了,定叫你两个吃——” 还未吼完呢,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把小胖子都打懵了,眼泪都忘了流。 “住嘴!再叫将你舌头割了!” 他面目狰狞,说话不似作假,薛福蔚屁股火辣辣地,当即就给疼哭了,还想骂,又怕再挨捶,只得默默忍了。 可他又不是个能安静地,一转头对上自家大哥那黑白分明,清泉一般的眼睛,忍了忍,没忍住。 又呜咽着同两人小声打着商量,“呜——要不,要不你们,呜——” “放了我大哥吧,她细胳膊细腿儿的,呜——,卖不了几两的。” 小胖子情真意切,妄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看我,都是肉,我一个顶俩,呜——将我大哥……” “闭嘴!” “……真的,嘤——,我的肉——” “再说拔舌头!” 小胖子不敢吭声了。 第183章 再叫将你丢出去 两人扛着孩子跑,七拐八绕地,蹿进了个无人的小巷子,巷子在一处枯林之后,里头的住宅稀稀落落,看着年岁有些久远。 同繁华的上京格格不入,也不大,平日倒是很少注意到这样不显眼的地界。 在巷子尽头,又有一处更为隐蔽的荒院,院门都被半人高的草掩住了,要推开才能通人。 薛福蔚被颠得是眼冒金星,骂也骂不动了,只有气无力地叫唤着。 两人鬼鬼祟祟地进了门,却是摸到了后院处,后院长满了枯黄的草,假山石榭上边青苔满布,显然是荒废已久。 “这小胖子还是个石坨坨,老子肩都压麻了。”吴山将薛福蔚一下放在地上,小胖子一屁股墩跌下去,只觉得今日后边两瓣肉都遭了大罪了。 “轻点,轻点,再给我摔伤了不值钱咯!”他嗷嗷地叫唤,顺势就往地上一趴,已然是不想挣扎了。 小孩儿还被人抱着,探出脑袋见他被甩下去,当即挥着手板着小脸就开始拍空气。 “欺负,欺负小蔚!不许,小梨子生气!” 奶凶奶凶地,落在两人眼里都是毫无威胁。 “想不到两人倒是兄妹情深。”吴山不管两个小孩儿怎么闹,拿手在一旁石壁上摸索几下,也不知是碰到了什么,只听“咔擦”一声,前头被爬藤覆盖的灰墙边就开了一个大洞! 往里头看一眼,能见着不少走动的痕迹。 傅锦梨看得傻眼,气都忘了气,傻乎乎地举着自己的小巴掌。 墙怎么,怎么还自己掉了哇! 吴山又将地上的小胖子捡起来,矮身钻进了里头,“走!” 里边是条向下蜿蜒的暗道,黑洞洞地,一直通到地底,刚一进去,奶团子就觉眼前一片漆黑,伸出小手去挥了挥,什么都看不见。 “哈——” 她眨眨眼,试探地喊了一声。 幽暗的隧道里便传来一阵回音,很空,很静,平白透露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小丫头不是很懂,只温吞的又唤了一声,“小蔚,天黑黑呀,点灯哇,小梨子瞎掉~” 她的小蔚是自身难保,还要分神安慰大哥,“不怕啊,大哥不怕,我在呢!” “天没黑,咱们钻地洞了,到地底下去了——” 嗓门极大,加上回音,险些将里边人耳朵都震出毛病来。 “别叫!再叫将你扔出去!” 刘志远脱口而出一句警告,没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再反应过来时,窄道里已经被一阵狼嚎鬼叫填得满满当当。 哪有拐了孩子,还威胁人要将他丢出去的。 有这种美事? 薛福蔚也没料到他这样说,当即愣了愣,而后竟是信以为真,张着嘴鬼嚎起来。 “嗷哇哇哇——快将我丢出去——” 他叫得费力,傅锦梨听了,不知晓他在干什么,只当是小蔚在玩些什么好东西。 小胖丫头被逗得咯咯直笑,也奶声跟着叫唤起来。 “嗷呜~嗷哇哇——” “小梨几,咬楞!” 两个小屁孩竟有群魔乱舞之势,刘志远悔得直打巴掌,最后只得是捂着嘴,才消停一些。 *** 傅应绝一路跟着,看着两人跳了下去,忙闪身出来。 洞口已经合上,立刻就有暗卫循着方才的办法在一旁摸索,果真叫他们将门给打开了! “主子,道有些窄,要跟上去吗?”苏展问。 傅应绝目光沉沉地看着脚下的寸许地,没有动作。 苏展心急,但不敢催促,却见傅应绝忽地动了。 浑身冷凝的男人屈膝蹲了下去,白皙的长指朝着地上一擦,指尖就沾上了些许泥土。 此处宅院土泥为黄,可在他指上,赫然夹杂着碳一样的黑灰! “陛下——” 苏展瞧见,不由地一惊。 京中可少有这样黑色的土,它出现在此,细心查探里边怕是别有一番文章。 傅应绝没应声,指尖捻了捻,有很明显的颗粒感,男人眸色暗了暗。 抬起手来,远远扇闻一下,传来一股不太明显的硝石味。 这样的土,在上京这一块儿,唯有一个地方能出! “点人,将城外三里石栏给朕围了。” 第184章 咱爹会来救我们的 三里石栏就位于上京城外,有山有田,但种不出好庄稼,久而久之便少有人去捯饬。 百姓多在田间谋生计,它产不出粮就落得个人迹罕至的下场。 可早些年,先帝在时,有人发现里边藏有乌金矿,这又引起一阵挖掘热潮。 这可不得了,皇城根下,一砖一瓦都讲究风水,你堂而皇之给人掘个大洞,坏了里头构造,还能饶你? 于是先帝下令驱逐掘地者,还将那处监管起来。 这许多年过去,有动荡,有更迭,早就不重视了,众人也渐渐遗忘了那地儿。 倒是没想到,这群人竟是胆大包天到这地步,将城内外打通,难怪堵着城门戒严几日都不见进展。 *** 洞里很黑,抱着跑还摇摇晃晃地,傅锦梨脑袋瓜一点一点地,撅着小屁股都准备困觉。 “弟弟困呀,小梨子回家家啦~” 怎么还不结束呀,弟弟在家米有小梨子哄,怎么睡觉呀。 由城内到城外,好长一段距离,本就天色晚了,小孩儿翻个身,眼睛都迷瞪了。 薛福蔚也有些为难,被扛得腰酸背痛地,“要不,咱睡一觉明日再卖吧,太晚了。” 歹徒:...... “闭嘴,前头就到了!” 偷孩子这么多年,这次当真是开了眼了,两个小孩儿,一个稳如泰山,甚至将他当作轿辇开始打瞌睡,另一个也不简单,嚎了一阵就开始躺平,似乎是接受现实了。 这次当真没说谎,两个偷孩子的,哼哧哼哧跑了大半天,总算是出了地道。 外头空气有一阵寒凉,傅锦梨那打瞌睡打得红扑扑的小脸,一下就给吹白了几分。 她呼呼地就往小爪子上吹气,边吹边借着夜色四处探头打量。 这里几面环山,林子有些深,瞧着阴森,小崽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仰着小脸,糯声问抱着自己的人,“爹爹哪里哇,小梨子睡觉觉啦,起不来呀。” 想起什么,小脸又肃了下来,“不起床,抄书!打手心呀,啪啪!” 薛福蔚趴着还要觑她一眼,实在佩服这糊涂蛋,到此刻还未搞清楚状况呢,上啥学哇,他俩都要叫卖给别人当媳妇儿了。 不过转念一想,卖出去了还不用做课业,嘿嘿。 不对! 小胖子赶紧摔摔脑袋,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 怎么想的!这是能偷的吗,被偷了,陛下怎么办哇,他爹娘爷爷怎么办哇! “你们这帮坏蛋!快些放开,你可知我是谁——” 他又中气十足地叫起来,两人听得不耐烦,又将他嘴巴捂了,安静许多,一路往林子深处去。 林子很大,地势也不平,崎岖的山路不好走,就在那蜿蜒小径的尽处,竟是一排破旧的小木屋! 屋子关得严实,但外头却挂着几盏幽暗的煤油灯,用来照明尚且不够,倒像是个指路的标引。 两人才走近,那门就被从里头推开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从里头伸出头来,一见到人,先是往后看了眼,确认没跟着别人,才将门开得更大了些。 “今日倒是来得早,快些进来吧。” 刘志远谄媚一笑,赶紧带着人钻进去,“这不是,前几日没带来好货,心头过意不去,蹲守了好几日,这才找着个上上好的苗子,赶紧就给送来了。” 男人往他怀里瞧去,傅锦梨恰好抬起头来,眼底泛着点点的光斑,在昏黄的灯下也能看得出是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 “不错,这样的都能被你们弄来,定能卖个绝佳的价钱。” 这拐孩子,也不是见着一个就能拐的,那种一看就面黄肌瘦,不易养活的,卖不出好价钱,买家见了不喜,最后也只能砸在自己手里。 这小女娃也不知两人是从哪里弄来的,比之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精致贵气。 吴山两人连连应是,又告别了男人,轻车熟路地往里去。 傅锦梨在见到那男人的那一刻,心下就生出一丝怪异之感,这才觉察出不对劲儿来。 爹爹说,两个哇,怎么又多了一个! 两个是坏蛋,那三个是什么。 小孩儿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扭着头去找薛福蔚,“小,小蔚,不是呀,不是爹爹!” “啊?” 越往里头走,才更能看清里边的布局,不是正常的屋子,反倒像是一间一间,单独的小牢房,还摆放着许多铁笼子。 笼子上,有些地方还沾着大片大片不知是铁锈还是血迹的东西,无端叫人毛骨悚然。 薛福蔚看得后背一凉,原先那些苦中作乐的悠哉都跑得干干净净,一听她唤,声音里带着后知后觉的怕。 他又忙为她壮胆,“大哥,别,别哭哈,陛——,咱,咱爹会来找咱的哈!” 傅锦梨小声地“嗯”,这时候那老鼠胆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她手紧了紧,将小脸往衣服厚厚的领子里缩了缩,眼神怯生生地。 咕噜转着眼珠子,往四周悄悄地看,却不期然,对上了黑漆漆的笼子里,一双反着光的眸子! 漆黑,浑浊,带着麻木,一看那脸,却只是个五六岁的稚气童! “唔——” 小孩儿吓了一跳,却不是闭眼,反是直起了身子,往那处探究而去。 “有——小孩子,是,是小梨子小孩儿!” 有跟小梨子一样的小孩儿啊! 她小声惊呼,却没人搭理她,吴山只将两人关进了其中一间,叫两人老实等着,转身便走。 “大哥,大哥!” 薛小胖一得了自由,衣服都在路途中被揉得乱糟糟地,他却不顾,而是先将小孩儿护在了身旁。 一脸忧心,“我就说,那日我就说你小呆瓜脑子定要被抓,呜呜——我这乌鸦嘴。” “怎么偏叫我给遇上了!呜呜——换成季楚都比我有用,这可怎么办哇,陛下——我的天爷哇,陛下救命……” 奶团子抓住他的衣服,软乎乎地贴上去,下意识地蹭了蹭。 “呆瓜,小梨子是梨子,不是瓜……” 两颗小胖团子,一个欲哭无泪恨铁不成钢,一个委屈巴巴吓得眼泪汪汪。 本来是有些害怕的,可薛福蔚上去絮絮叨叨一通念叨,竟是将惧意驱散了几分。 傅应绝瞧着,看小胖子的眼神愈发满意,还是有些用处的。 牢室里灯不太亮,阴暗潮湿,不时还会钻出些虫蛇来。 两个小孩儿抱做一团,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小眼睛还要警惕四周。 这时—— 一阵锁链震动传来,将两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臭小子!死倔,我看你骨头有多硬!” 粗犷的话音一落,就听“噗通”一声,有个小小的黑影被砸在了两人跟前,被牢门挡在外头。 小胖子吓得往后一跳,还不忘带上自家大哥。 “退退退!别别来,别来吓我俩啊王八犊子——” 奶团子赶紧将脑袋埋在他身上,悄摸龇着小白牙骂人。 “犊纸!吓人哇,犊几!”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倒是他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个嶙峋的身影来。 第185章 爹爹来! “新来的?”像是老旧的风箱,又像是干涸的枯井,男人的声音嘲哳难听,从黑暗中传来。 薛福蔚小肚子上的肉都怕得打了个颤,想找大哥寻求安慰,可他大哥已经先一步只留下个毛茸茸的脑袋怂哒哒地缩起来了。 “你......你哪里来的!” 小胖子咽咽口水,看着那黑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枯瘦的脸上,漆黑,皮肤褶皱连起,是个年岁已高的老人!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阴恻恻地看着两人。 “当真不错啊,这小子坏了好事,现在倒是来了个品相更佳的。” 他粘腻的目光落在那一小团身上,又有些可惜,“若是个男娃,就更好了。” 地上这个不争气,找到了买家居然敢耍滑头,险些搅黄了生意,若不是这小子长相上佳,早将他打死扔深山里了。 一身晦气地回来,没想到遇见这样的大好事。 很浑浊且算计的目光,薛福蔚看得不舒服,梗着脖子装镇定,“干啥啊,我不是男娃啊,看我大哥做甚!” 他小腿肚子都在打抖,却不敢放松,“再看,将你眼珠子挖掉,简直狗胆包天!” 老人“赫赫”地笑起来,不理会他这纸老虎气势,弯腰将地上半死不活的人捞起来。 意味深长地瞟了薛福蔚一眼,“好好看着,可别学他。” 那趴着的人也露出了一张沾满赃物的脸来,双目紧闭,什么反应都无,像是晕了。 薛福蔚看他身上的穿着,倒不像一般人家的,也不知为何会成这副模样,不过此刻他同大哥也是自身难保,哪管得了别人那么多。 老人粗暴地将男孩提溜起来,故意将他朝着牢门的方向递,粗手粗脚,叫里头的人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小胖子,那小女娃是你什么人,这么护着她?” 阴暗极了,神情愉悦地欣赏两个小孩儿脸上的恐惧,猛地将自己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也怼上去! “哇!啊——救命救命!” 吓得薛福蔚抱着人赶紧往后藏去,可这牢房只关些小孩儿,位置也不大,再退也退不到哪儿去。 要不是有那门挡着,薛福蔚都怕他进来张嘴把他俩嚼吧嚼吧吃咯。 “你......你别管!大半夜你,你不睡觉,你管我大哥做什么!” 家里边管教得好,却还未叫这个年纪的孩子独自面临这样的阴暗,他声音已然弱了许多,小胖子都快吓哭了。 奶团子叫他紧紧护着,她人小,被结结实实藏在了薛福蔚的身后。 他的恐惧如有实质,那一动不动的小奶包似有所感,埋着的脑袋动了动。 傅锦梨想抬起头来,可薛福蔚的手拼命压着似是不想让她出来,小孩儿眨了眨眼,脑子和心绪都在缓缓地转动着。 害怕。 小蔚在害怕。 她松开了爪子,轻轻搭在了薛福蔚冒着冷汗的手上,笨拙地拍了拍,“小蔚,大哥,大哥在呀。” 小女孩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安慰人。 还挤开脑袋上的手,瞪向了外头面容狰狞的老人,“吓小蔚!爹爹哪里,爹爹来!” 脱口而出叫爹来撑腰,隐在暗处的老父亲手痒得不知是要去还是不去。 鼓着脸,脑袋一别,奶团子小胳膊小腿儿地就挡在了薛福蔚身前,小手捏拳往前头捶,“爹爹不在!” “小梨子打!” 小炮弹一样冲出来的小丫头,搞得一屋子人都懵了起来。 薛福蔚不知怎么一个不注意叫这糊涂蛋溜了出来,看她大着胆子往自己前头站,感动得稀里哗啦,又手忙脚乱地要将她塞回去。 “大哥,大哥,快快,躲回去,躲回去。” 可傅锦梨那把子力气又哪是他能扯得动的,小孩儿抱着手,凶巴巴地往前瞪。 “不躲哇!小梨子保护!” 小小一个,却像是护小鸡仔一样。 老人愣了愣,眼睛死死盯在小孩儿脸上,见她一脸倔强,心底臭虫一样阴暗就是见不得人好,就偏要看她泪流满面。 于是他狠狠地摔下了手上的孩子,笑得像是恶鬼讨命,怪叫了一声! 猛地朝里头伸出了瘦竹竿一样的手,险险擦着傅锦梨的衣服而过 薛福蔚吓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想去拉傅锦梨,却见她身形一点都未动,似乎是稳如泰山,半点不怕。 “大哥?” 小胖子呆住,唤了一声,小孩儿仍旧气鼓鼓得站着跟个小蛮牛似地。 薛福蔚心底慢慢涌上一股自豪,不愧是他大哥,关键时候,连这都不怕! 他与有荣焉,不想—— 下一瞬,耳边就炸开了哭声。 “哇呜——吓,小梨子吓,坏蛋——” 眼前圆滚滚的小脑袋忽然就转了过来,眼底水汪汪,泪水就是不掉,又倔又怂,指着外头告状,“吓窝,丑八怪!呜——” 薛福蔚:......夸早了。 不是不怕,是叫人吓傻了。 傅锦梨是真的气啊,丑丑的坏蛋吓唬人,要抓小梨子哇。 她呜呜咽咽哭着,告了状,那小犟脾气上头,脚下不敢往前迈,小拳头却毫无章法地往前抡。 “揍你!呜呜——天黑黑了,吓人——” “做噩梦啊,小梨子睡不着,呜——” 薛福蔚有心想拉,又怕上去挨她乱拳打死。 老人如愿见她哭,笑得愈发恶心黏腻,“赫赫——哭吧哭吧,哭过了今——” “——啊!”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道劲风,将老人掀飞出去,直直砸在后头的铁笼子上,滑落在地,歪着头没了生息。 竟是…… 死了! 薛福蔚目瞪口呆,周围除了地上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也就只有他和他大哥。 他是除了嘴皮子,哪里都不利索的,那还有谁…… 小胖子看看那飞出去的人,又看看闭着眼瞎打的小孩儿,脑袋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瞠目结舌,“大,大哥,你给他揍死了!” 喜大普奔,简直喜大普奔! “别打了大哥,待会儿再将我给误伤了。”他连忙去劝那哼哼哈哈揍人的小孩儿。 “是我,是我啊大哥,别打我。” 小蔚? 奶团子悄悄眼睛悄悄掀开一条缝,小心巡了巡,看见一脸喜悦的薛福蔚,这才悻悻停下。 停下还不算,还要气不过地捏着手威胁外头,“再吓!小梨子,牛!” “哼!” 可外头哪还有什么人啊。 “大哥,没人吓了!他死啦,你给他揍死了!” 死了? 谁死了? 小孩儿没反应过来,薛福蔚给她指,她就去看,正对上那一张死不瞑目的老脸。 嚯! 奶团子以为是眼花了,再仔细一看,真是死了! 她胖脸一抖,脑子里温吞地一转,下一瞬,抬起脑袋就开始喊。 “谁,谁打,死了哇,谁打,救救呀!” 薛福蔚着急,“是你啊,大哥,是你打的!” “小梨子打?” 小孩儿呆,小脸错愕,薛福蔚肯定地点头。 第186章 抓住我啦! 低头看看自己肉乎乎的胖爪子,再张张合合几下,怎么瞧都不像是能揍死人的。 可那不远处大剌剌躺着的人,又昭示着事情并不简单。 胖丫头脑瓜子卡顿几下,小脸空白得不知该放些什么表情,偏偏薛福蔚又在一旁吹得天花乱坠。 在一声声“大哥无敌”“大哥厉害”中,还没怎么搞清状况的小孩儿,已经先一步是慢慢直起了腰板。 小小的一团,脸上红扑扑,看着呆头呆脑地。 此刻已经被自家小弟哄得找不着北。 “小梨子大王!是我,是我打!” 是小梨子大王收拾的坏蛋呀! 哪里还有方才怂哒哒放狠话的模样,撸起袖管来,皱着小脸做凶狠样,恨不得是将人拽起来再打一圈。 看着小孩儿嘴巴都要翘到天上去,隐在暗处的男人若无其事收回了手,神情自然,半点没有抬手间就杀了一人的自觉。 跟着的暗卫语出又止,“陛下......” 不是他老人家自己说的,今日就看小殿下一人,谁都不许插手吗? 傅应绝懒懒扫了眼,语气平淡,“太丑。” 长得太丑,看了伤眼,行迹恶劣,该杀该绝。 他这边理所当然,外头傅锦梨已经因着自己梆梆几下“将人制服”,膨胀得数不清一二三了。 “走!打呀,大哥打,小蔚安全!” 小丫头闷头扯着薛福蔚就往牢门去,咧着小嘴笑得傻气。 小梨子千算万算还是叫人偷掉了! 所幸小梨子大王厉害,将他们收拾!收拾住!带小蔚跑呀! 她想得好,薛福蔚却犹豫,“大哥,出不去,没钥——” “砰!” 薛福蔚:...... 关得紧实的牢门砸在地上扬起了灰尘,小孩收回小手重新揣好,仰着一张胖脸,眼里笑出了星星,无辜又乖软地看着薛福蔚。 薛福蔚选择了闭嘴,并将手递给了自家大哥不费吹灰之力掀翻一道门的大哥。 满面诚恳道,“那便拜托大哥了。” 大哥严肃地点头,“嗯!” 小大哥一把将人牢牢抓住,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出了门。 大门砸坏的声音算不上小,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反倒是近边屋子里关着的小孩儿们听见后,原本麻木的神情忽地动了动。 一张张脏兮兮的脸都抬了起来。 关着两人的地方暗,那人将他俩扔下就不见了,也不知是去干啥。 除了方才叫小孩儿“捶飞”出去的那位,地上还躺着一个不明生死的。 “大哥,你干啥去!” 薛福蔚缩在傅锦梨子身后,却看着奶团子直奔那俯趴在地上的小男孩,连忙问道。 傅锦梨被他一叫,以为又怎么了呢,当即就摇头,矢口否认,“不是小梨子!” 这个真不是小梨子揍死的,小梨子不认的! “知道,我知道。” 薛福蔚哪是问的这个啊,赶紧在后头扯住她,“走这边,别去啊,咱们不管他!” 没有想过要管那男孩,说不上是冷血,只是世家的孩子从未教过路见不平定要拔刀,学得更多的,是明哲保身。 世间不幸者有千千万,沦不到他这样的去救赎,至于他大哥,那就更没有人值得她置身险境了。 “可是——”小丫头哪里想到这个啊,她眨着眼,说话都还说不清楚呢,只努力向薛福蔚表述自己的意思。 “偷,偷掉呀,叫醒!” 他也被偷掉了,小梨子可不可以将他叫醒再走啊。 “回家家呀,哭哭~” 被偷掉回不了家的,要哭哭! 可这男孩子方才被那样拽来砸去都没反应,哪是现在叫两句就能醒的。 薛福蔚为难着,眼看着小胖丫头都要曲腿蹲下去了,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陛下!再,再不回去,陛下都急哭了,咱们要先去找小梨子的爹爹!” 几乎是在他脱口而出陛下急哭的一瞬间,小丫头蹲下去的身形就顿了顿,而后毫不犹豫地站直身子,扭头就走。 “走呀,回家,爹爹想,哭哭啦,不哭~” 糊涂蛋像是一下子就变了个想法一样,这般听话,薛福蔚松了口气,想着果然还是搬出陛下有用。 而有用的陛下,在看见小丫头的反应后,因着克制隐忍而有些寒的神情一下就和蔼了。 暗卫小心打量着,男人那嘴角似是都快扬到上京走马街肉铺挂肉的钩子上去了。 可好景不长,在外头奶娃娃一声惊呼中,傅应绝挪眼过去,在看清是什么个场景后,又挎下了脸。 傅锦梨转身欲走,可才迈出一步不到,层层叠叠暖乎乎的衣服包裹下的脚踝,似乎叫什么东西拽住了。 小孩儿懵着,扯了扯自己的小胖腿,扯不出,可是要急着见爹爹,她也懒得看是什么,继续抬脚,这么拖着就走了。 小团子一小只,脚上拖着个比她还大许多的男娃,薛福蔚不期然扭头看见时,险些顾不得此刻境遇,将牢房嚎破天去。 “别走别走大哥,大哥你腿上挂了个人!” “好小子,好小子,玩这出!敢扯我大哥的腿子!” 第187章 抓回去给小梨子洗衣服 男孩子跟他差不多年纪,一只手扯着奶团子的腿,小孩儿呆头呆脑地,毫无知觉一般,拖着就往前走。 薛福蔚发现的时候,那男孩脸着地都拖了好几步了! 小胖子气啊,一点都不同情他,上前不客气地掰他的手,“小贼!小贼!薛爷爷我大哥你也敢拽!” “啊呀呀!我俩忙着跑路,你给我搞这出!” 可男孩拽得紧,他又不敢用劲弄疼傅锦梨,捣鼓半天没有进展的小胖子急得满头大汗。 奶团子乖乖站好,任凭薛福蔚同脚上那只手较劲,垂着脑袋瓜看他气得鼻孔冒烟。 “小贼,小贼抓,小梨子呀~” 像是在小胖腿儿上罩了一个铁环一般,神志不清的男孩凭借本能拽住了救命稻草。 可两人本就是个“瓮中鳖”了,还得小心翼翼赶紧跑回家,再拖上这么一个,那就想都别想跑了。 “撒手撒开手!醒来赶紧醒!这是我大哥!” 他急得想骂人,又怕引来贼人同伙,只得絮絮叨叨地念,或许是他实在心太诚,地上那一动不动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男孩儿绑在头上松散的马尾晃了晃,用力得发白的手指也吃痛松开了些。 动作不大,却叫小龙崽注意到了。 傅锦梨忙轻轻拍了拍蹲在自己身旁闷头干的薛小胖,“小蔚,醒,小蔚打醒,轻轻~” 小蔚将挂在小梨子腿上睡觉的小孩儿打醒了! 她一向都是在状况之外,也不管自己挂着个人走了几步,还要提醒薛福蔚轻一些,要将人拍醒了。 她话语才刚落,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一团忽地就松开了手,一下子仰躺在地上,眼睛也渐渐地睁开来。 眼睛里还弥散着,没有焦距。空洞洞地却直直看向傅锦梨,紧紧锁着一分不挪开。 “救......” 男孩意识应该仍旧昏沉,声音小得听不清,嘴角嗫嚅几下。 薛福蔚吓得往后一跳,“活了,活了!” 不仅是活了,听那话,怕是还想叫两人救他呢! 可美得他! 薛福蔚不依,忙去看傅锦梨,却见傅锦梨已经站在那儿呆住了。 小孩儿不仅是呆,还十分生气! 只见那手松开后,在裹得胖乎乎的脚踝留下一个血红的掌印。 明目张胆,醒目极了。 看得胖丫头一下子就瞪大眼,情绪再不稳定了,翘着自己的脚丫子急得直打转。 “牛血,脏啦,爹爹洗!” “要打!小梨子,捡破烂啦!” 脏掉,爹爹坏蛋又要骂小梨子捡破烂了! 这么一想,小孩儿委屈又气愤,“他坏坏!” 她小声地支吾着,看着地上男孩胖爪子指着,给薛福蔚告状。 可现在哪儿是说这些的时候,薛福蔚嘴上安慰着,扯着小孩儿就往外走。 “不理他,不理他,回去陛下问起来,就说是别人弄的,我大哥今日才没有捡破烂呢。” “哼唔!” 气鼓鼓的小包子顺着他的力道走,可才走了几步,又扭头哒哒哒地跑回来。 一把将地上男孩的腿扯在怀里,毫不费力地拖着就走! “聪明!小梨子大王,办法!” 男孩身上实在算不上干净,将她衣服沾得脏兮兮地,可现在小丫头却是半点不嫌弃了。 嘴角微微翘着,小嗓子得意极了,“抓走,抓走,洗衣服呀,给小梨子洗~” 薛福蔚:…… 小奶音充斥着几间牢房,是同里边的暮气不符的鲜活,将周遭的几双眼睛吸引过来,穿着破烂脏乱的小孩儿们,看着两个一身矜贵的胖墩墩在里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捣鼓。 眼底都绽出一点细微的希冀光芒。 就在薛福蔚纠结到底该怎么将仰着一张小胖脸装糊涂的大哥说服之时,旁边有人开口了—— “你可以……救救我们吗,可以将我们一起,救出去吗?” 小心翼翼地,突兀又带着期盼,将那犟头犟脑的奶娃娃打断。 傅锦梨装傻的动作一顿,又疑惑着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 胖丫头直接被惊掉了下巴! 她原是看见里边有小孩儿的,但是不多,就三五个。 可现在! 那窸窸窣窣,一个一个地从黑暗中露出来的,少说有十几二十个了! “一,一个二,三个四,小蔚,有……有多多小孩儿!” 奶团子都惊得结巴了,薛福蔚跟她也是差不离地。 “这是……这是抓了多少个!别是全上京小孩儿都叫这狗东西抓来了吧!” 隔着牢门,有个小姑娘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七八岁模样。 她后头还藏着个更小的,唯唯诺诺地探头,不过跟傅锦梨一般的年纪。 “你们快跑,跑出去……到外边去叫人,叫人救救我们可好!” 声音祈求又悲痛。 这里边估计待他们也不好,这么冷的天,有些甚至是衣不蔽体。 薛福蔚看得不忍心,又实在没有半点头绪,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好好好,跑,这怎么……” 这时—— 叫傅锦梨拖在地上的人忽然咳了一声,他挣扎着张大眼。 甩甩头,努力叫自己清醒一些,透过迷蒙的视线,能看见抱着自己腿的小胖丫头一脸倔强又惊讶。 他没去管,慢慢伸出了沾血的手,指着外头一处小门,气若悬丝。 “从……此处,过小门……一旁,有个,半人高的窟窿……” “……窟窿,里边有,暗道,直……直通外头山林……” “有人,有人把守……” 他视线艰难的落到傅锦梨脸上,语气更低了些,只在三人中间散开,“我听见……大启,陛下——” “你是……皇室?” 他说句话都费劲,可又实在难受,没忍住先收了话头道,“能否先,放开我。” 傅锦梨要拖他去洗衣裳,整个人都像是块破布一样挂在她身上。 偏偏小丫头半点感觉也无,又无辜,又气人,小脸一仰,就是一副我听不懂的模样。 “忘记哒!小梨子忘记,抱歉~” 小孩儿毫无诚意地道歉,一撒手叫男孩的人了自由。 男孩沉沉地喘气,又接着道,“皇室,宗族,你们二人……唯你二人能破此局了。” 他没了力气,却强撑着站起来,“我去,去引开人……你们,跑出去!” 他昏沉之际,却听见着那小胖子喊了陛下,而大启陛下…… 确有一女。 绝不可能放任她孤身一人的,不知她究竟为何会沦落在此,但不可否认,这小丫头确是目前逃离贼窝的最大希望。 身份高,能引上头重视,外头也定有人寻! “走!” 他话一落,就跌跌撞撞地往外去,傅锦梨看着他,脑袋瓜里难得不糊涂,拉着薛福蔚就跑。 “等呀,小梨子救救的,不怕!” 她边跑还出言安慰,小炮弹一样,一脸严肃地跟上了前头的男孩。 男孩年纪不大,却思绪缜密,傅应绝眯起了眼,面沉如水,看他似是有些眼熟。 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跟上永嘉,将碍事的解决了。” “将此处给围起来,许你半个时辰——” 男人眸光一厉,“片瓦不留。” 第188章 梨子爹 这贼人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像是那地道老鼠一般,四处打得都是洞。 傅锦梨猫着身子,小爪子规矩地揣着,气氛的紧张叫她也提起了精神,小丫头不觉害怕,反是有些兴奋,努力板着脸往前去。 男孩口中的小门就在牢房外不远处,他们这地方七孔八窍地,竟是自信到无人看管,只在通向外头的各入口处安置了守卫。 守着还不严谨,昏昏欲睡的两个大汉,怕是觉得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不如何重视。 “跟着我。”男孩的声音有些哑,带着闷。 听着无甚异样,傅锦梨却忽地抬起来头来,拧着小眉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男孩脸上泥灰带着血,什么也瞧不见,小丫头又犹豫着收回了眼。 他才说完,便快速跑了过去,一瘸一拐地,故意制造出大动静。 一旁堆着的木头被他推倒,守卫立刻就回过魂来。 “怎么回事!” “娘的,又是这小子!” 男孩咬牙,仗着身形小,从他们两人旁边溜走,两人立刻追了上去,撸起袖子骂骂咧咧地要将他好好收拾一番。 男孩儿朝着傅锦梨两人的藏身处使了个眼色,往反方向跑去。 “快快,大哥快!” 薛福蔚看准时机,牵着小孩儿就勾身钻了进去! “嗯!” 奶团子叫他牵着,瞪大眼睛不敢放松。 两个小胖墩,一下就隐没在那漆黑的洞口。 在昏暗的隧洞中,崎岖不平,惊惧交加,紧紧牵着手,撒开腿跑着。 “跑跑,小梨子,要救救!” 奶团子腿短一些,不时站不稳趔趄两下,薛福蔚也不是个体魄强健的,跑得气喘吁吁,但两人都不曾停下,拼了小命地往外头去。 如何敢停呢,那男孩本就受伤了,这次再叫贼人抓到,不用想都知道是个什么下场,可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他们俩这一溜,肩具着许多人的希冀。 “在前头!” 跑了不知多久,漆黑的洞中终于透出一点月白,薛福蔚一喜。 哼哧哼哧地,傅锦梨扯自己的小裙子团在怀里,两条小短腿迈得飞快。 “嗯!小梨子跑!前头!” 两人一鼓作气,就这么冲出了洞口,也就在迈出脚的一瞬间,奶团子的小身子忽地就被什么东西架着拎到了半空中。 小孩儿呆了一下,脸上惊恐起来,“飞啦!不见!” 薛福蔚听见她惊呼,两眼一黑,甚至来不及去看,拧着脑袋也不管那处站的是谁,朝着声源处就这么狠狠顶了过去! “大哥,我来了我来了!” 男人漠然地站在洞口,将闭着眼挣扎的一小团往肩颈处揽,另一只手伸出,按住那奋不顾身朝着自己腿上撞过来的胖脑袋。 皱着眉,声音却和缓,“闹什么。” 低沉的,熟悉的,听过无数遍。 两个小胖子动作齐齐一愣,小胖丫头挣扎着的小爪子顿了顿,紧闭着双目却依稀能叫人感受出里边的愣怔。 傅锦梨先是皱起小鼻子嗅了嗅,一股格外熟悉的气息,识海中还未反应辨别出来人的身份,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软化了下来。 很熟悉,熟悉又安心。 那胖嘟嘟的手挪开一些,眼睛悄悄掀开一条缝,入目是男人冷硬的下颌线。 她一下就呆愣愣地张大了嘴,突如其来的喜悦遍布全身。 小孩儿的声音响彻林间,毫不遮掩。 “爹爹呀,我的爹爹,梨子爹!” 梨子爹撩起眼皮来看她一眼,朝着目瞪口呆的小丫头颔首示意。 “嗯,你爹。” 地上站着的薛福蔚脑袋还在他手里,小蛮牛一样还保持着俯冲的姿势,一听见他开口,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下轮到他满面惊恐了,小胖子头都不敢抬起来,就这么杵在那双修长又骨质分明的大掌下。 陛下啊。 是陛下,他差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陛下给撬飞出去! 手下的脑袋一动不动,傅应绝拿开手,在上头敲了敲,语气带着些困惑,“薛相在外头被骂做老狐成精,你看着倒不一样。” 一直听说那几个小屁孩里边,只赵驰纵憨勇些,这薛福蔚鬼精鬼精地,怎么看着也是不逞多让的憨。 “我......我,陛下恕罪!” 薛福蔚气弱,忙提溜着自己的脑袋站好,紧张地攥紧了两侧的衣服,“是救哥心切,救哥心切,陛下勿怪,我非是故意的。” 他有些怕,但是也有些委屈,“陛下夜黑风高,站在这里,一声不吭,我还以为是有谁要抓我大哥!” 他说着说着,越觉得自己有理,“那我自然不能放过!您要知道,我大大哥才几岁,在外头觊觎的人可是如滔滔——” 话说得多了,竟是压制不住他那点老毛病,小嘴巴巴地。 聒噪得很,傅应绝嘴角一抽。 同赵驰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那小子见了他半句话都不敢说,走路都是同手同脚的,这个倒是能说会道,前头说他未学到他爷爷的本事,看来还是定论太早。 “行了。” 他淡淡打断,“能跟你哥玩到一处去,朕知晓。” 知晓什么,他也未说明,不过除了这俩小胖子,旁边围着的人都清楚, 自然是知晓这几人是个什么德行,一般人还真不一定能跟小殿下这糊涂蛋玩到一处去。 而糊涂蛋小殿下,已经像个小猪崽一样在自家爹爹怀里撒欢了。 供来拱去地,“爹爹,爹爹,想!小梨子找到!” 原本雪白雪白一团的小娃娃,在牢房里,在坑洞头滚来滚去地,已经成了只小脏包,脸上也不知是在何处蹭了灰,像个小花猫。 傅应绝一身白衣上都蹭得留下几道黑影。 “......” 她小小一个,叫自己扔进贼窝练胆子,看着这潦草的一团,傅应绝哪里敢嫌弃半分,只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他不说,依照小孩儿的性子,自然不会自己察觉,向来只有她嫌弃老父亲不爱干净的份。 傅锦梨未感觉出傅应绝隐晦的情绪,前头忙着跑路,现在见着靠山了,小嘴一翘,小手一指,就开始告状。 第189章 爹爹救! “坏蛋,米有两个,三个哇!抓我!抓爹爹乖乖!” 她小脸往傅应绝肩上一杵,神气极了,“小梨子打人,不害怕,啪啪!” “快跑快跑,钻小洞!” 想到什么,她将自己的脚丫子翘起来,给傅应绝看自己脚踝那一圈血红,委屈道,“不是破烂哇,小梨子抓走,洗衣胡!待会儿抓走。” 怕傅应绝不信,薛小胖连忙跳出来为自家大哥辩解,“没错,今日大哥有听话的!这是别人弄脏的。” “嗯!小梨子,听话!” 要说的实在太多,傅锦梨却想到了另一件更紧急的。 “小孩儿,多多小孩儿!爹爹救好不好,厉害爹爹厉害,谢谢爹爹。” 一句接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地倒出来。 林子里并不空旷,除了浅淡的夜色,更亮的,是层层围着的将士们手中举起的火把,将林子照得亮如白昼。 小丫头的话断断续续地,时而慌乱时而激动,傅应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句句都应。 “爹爹知道。” “辛苦永嘉。” “嗯,去救了。” 他只是在此接孩子,在两人钻进地道的一瞬,贼窝早叫人冲进去围了个水泄不通,想来此时里头已经捣得稀烂。 他静静等着,待傅锦梨平静一些,才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薛福蔚赶紧跟上,只是今晚消耗太多,动作已经有些吃力。 他仍旧乐呵呵地,半点不娇气,哼哧哼哧地走着。 忽然见到前头递过来半截衣角的时候,他是有些惊愕的。 “陛下?” 傅应绝手向他伸着,眼神却落在远处,瞧着漫不经心,似是不甚在意。 半天不见他有反应,耐着性子提醒一句,“再耽搁,就将你扔在此处。” 这是何意? 薛福蔚还没弄明白,就先一步在那催促中回过神来。 “哎,诶!” 他心里怦怦地跳,大着胆子看了帝王一眼,高深莫测地,也未看出什么东西来。 可摆在眼前的素衣白衫,还有那双冷色的掌,已经隐隐在告诉他帝王的用意了。 小破孩儿一时机灵一时傻的,傅应绝忍不住皱起了眉,抬起的手也有收回之势。 薛福蔚眼疾手快,赶在他脾气起来之前牵上了他的衣角,那口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像是被封印了一般。 只轻言细语瓮声瓮气地道了一句,“多谢陛下。” 有了支撑,他走着也不显吃力,傅应绝嘴上嫌弃着,却还是放慢了脚步。 不明显且有些吝啬的善意,薛福蔚却已然满足。 可不是满足吗?换个人怕是陛下都要嫌麻烦扔给下属带走,现在却叫自己拉上他的衣摆一同离开。 *** 贼窝被端得猝不及防,官兵来势汹汹,出其不意! 不过稍许,就将里边贼首一网打尽,孩童悉数救出。 傅应绝一行人到的时候,场面已经控制得差不多。 贼人被捆做一团看守起来,那些个孩子也穿上从里边搜刮出的厚衣服,不哭不闹地站在一旁。 孟良清点着孩童数量,面色愈发难看,见傅应绝过来,收了情绪,上前去低声问候。 走近些,才看清帝王身旁不止一人,除了怀里的小殿下,还有个小胖子半倚半站缩在他身后,不正是自己老师的孙子吗! 孟良眼一缩,心下骇住,为薛福蔚的出现,也为傅应绝对他这般可以说得上纵容的举动。 “陛下。” 傅应绝巡视一周,将情况纳入眼底,视线落在那叫人搀扶着的男孩身上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又不动声色的挪开。 沉声缓言问道,“如何。” 孟良语气难掩沉痛,“线很杂,简单审了两句,他们手实在太广太长,贩卖手段及路线已形成一定规模。” 这伙人常在京都往南一带活动,此次进京蹊跷又突然,通向城里那地道已经有些年岁了,挖掘者当是另有其人。 “因着出现突然,手法老练,短短半旬,已经拐带了不少孩子。” 百姓淳朴,上京治安也好,孩子看得都不是十分紧,最后倒好叫这群人钻了空子。 “他们手里的交易关系网链十分繁杂!买卖对接隐蔽,这里头多地道隧弯,想来是两方掩护用的。” 这年头,生不了孩子的人海了去,用孩子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的人也海了去,有需有求,恶链频生。 他们坐拥贼窝,下头买家循着线索找来,最后银货两讫,半点不管多少人家因着他们贪欲支离破碎。 贼子嘴脸丑恶,谁家孩子不是心头肉,便是傅应绝将傅锦梨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时时记挂着,难以想象那些失了孩子的是如何痛心。 “收押!” 傅应绝压住怒意,下着指令,“往南边查,朕倒要看看那些个昏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倒是捂得严实,半点风声不露,到朕眼皮子下头来猖狂。” 帝王的眼不带感情地看向那一窝贼人,唇线下压,“此案朕亲自审理,凡谁往里头伸半只手。” “格杀勿论!” 第190章 小殿下做噩梦 傅应绝冷脸的时候不可否认的吓人,此刻愠色不加掩饰,其余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奶团子似有所感,静静地望着帝王紧绷的脸,而后搂紧了他的脖子,小脸埋在肩窝。 话语温吞,“爹爹……” 暖乎乎的一团,小幅度地蹭了蹭,傅应绝压住火气,缓了面色。 “怎么。” 手在她脑后拍了拍,努力调整着,让自己情绪温和些,“困了?” 小孩儿摇摇头,道,“爹爹生气。” 她时而钝拙时而敏锐,此刻傅应绝的情绪不像以往单纯云淡风轻一般的简单宣泄,倒是有些默然爆发的坚决。 “不气,小梨子找到~” 她不明白拐截孩童的背后是什么意思,也不懂究竟会造成何等的悲剧,只当傅应绝是因为她笨,很晚才找到他而生气。 小孩儿指着地上胆怯站着的孩童,哄他,“找到多多,爹爹厉害!” 小梨子厉害,爹爹也厉害,小梨子找到爹爹,爹爹找到许多许多小孩儿。 天真极了,脏兮兮的小脸,带着笨拙的安慰和夸赞。 傅应绝心里软成了水。 他绝不是个共情能力强的人,冷眼旁观是常态。 就算身为帝王,说句不好听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只是公事公办,不失偏颇,对百姓做到感同身受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人总会变,会因为周围的人或事扭转观念,锻造性情。 他见过更惨绝人寰的案子,审过更凶神恶煞的罪犯,可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感触颇深。 今时今日,如果是他傅应绝,如果是怀里的傅锦梨呢,届时他会如何。 傅应绝不敢去想。 “就按朕说的办。” 他将小孩儿的脑袋往怀里按了按,带着安抚,又深深吸了口气,对孟良道。 “臣,遵旨。” 到此,折腾大半宿,也不好再耽搁。 着人将这些孩子带回兆尹府先行安置,贼患悉数关押候审,傅应绝带着孩子就回了宫。 只是离去时,又停下脚步。 “陛下?”孟良疑惑道,不知他何意。 傅应绝微抬下颌,对着士兵怀里昏迷的男孩,“将他送进宫。” 这孩子…… 绝不简单,他也定是在哪里见过他。 *** 困扰京中百姓良久的孩童失窃案,贼匪被捕,叫人心口的大石落下几分。 可这仅是一个开端,贼匪进京,且已成规患,秘而不宣,定有蹊跷。 量其实罪大恶极,造无数人家骨肉分离,陛下着此案提审御前,举国上下,一经查办,判罪从重! “孩童青少,乃我大启之皓月,大启之后世依托!此等贼子,犯大启幼齿,意图毁我根基!” 尹清朝堂上激昂呈词,“此番,与通敌叛国,又有何异!” 众人无不赞同,又有人道,“以下犯上,胆大包天!小殿下金尊玉贵,我大启独一血脉,他也敢拐带!” “不容饶恕!臣归家求神祭佛都要叫他夜夜噩梦!” 亲手将他小殿下丢进贼窝的傅应绝:…… 最后傅应绝什么都没说,选择了闭嘴,只拍了拍蔫哒哒趴在自己怀里的小孩儿。 是的,小孩儿。 帝王一身黑金龙袍,坐在上头无悲无喜,面色沉静,怀里有个坐得四仰八叉的小胖娃娃。 脚荡出来,一翘一翘地,大爷一样。 乌溜溜的大眼睛本是前后顾盼着,一听见下头大臣的话,忽地就来了劲儿。 一骨碌爬起来,脚踩帝王大腿,还要揪着他衣襟站稳身形,无法无天,蛮狠得很。 偏偏吧,一张小脸胖乎乎地,话也说不清,只会指着这个告一状,指着那个又告一状。 告完揣着手又乐呵呵地像个小呆瓜,叫人气不起来。 这不,衣服都被扯歪了的帝王半句重话都不说,还要微勾着身子顺着她点。 抬手虚护着,“你慢些。” “嗯嗯!” 小孩儿点头,腮帮子鼓鼓,对着下头小嘴巴张张合合就开始奶声奶气。 “噩梦哇,做梦!” “不求,小殿下,昨夜就,噩梦哇!” 她昨夜回宫后撅着脑袋就睡,睡到半夜梦里边挥着拳头都在打人,躺她旁边的傅应绝险些叫她一锤给砸了。 怕自己一觉醒来小命不保,帝王忍气吞声抱着被子睡在了榻尾。 谁知天一亮,那一小只抱着她弟弟眼泪汪汪地就开始说昨夜做了噩梦了,不上学,要爹爹陪。 一晚上睡得提心吊胆更应该做噩梦的傅应绝面无表情,说不出话来。 最后将小孩儿捯饬好就抱着上了朝,于是就有了如今的一幕。 第191章 小梨子凑个热闹 “贼子!敢害小殿下至此!” 上了年纪的大臣瞧着上头那稚气又娇憨的孩子,很是义愤填膺。 傅锦梨听不懂,但知道别人叫她了,立刻就重重地点头。 “害呀!害我,窝是小殿下!” 这可给大臣们心疼坏了,哎呦哎呦地就开始骂。 “绝不姑息!逆贼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小殿下受苦,臣恨不能以身代之!” 下头你一句我一言,恨不得泪洒朝堂来表现出满腔的悔恨与愤怒。 金銮殿内的大臣不少,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在天家父女跟前做样子,至少此刻都是一模一样的愤愤不平。 一个闹都够呛,十几二十个老头子一起闹起来,乱糟糟地吵得人心烦。 奶团子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当下就茫然地眨了眨眼。 可看着下头情真意切,小糊涂蛋又十分想凑这听不懂的热闹。 “爹爹哇。” 她先是瞄了一眼被踩在脚底的傅应绝,傅应绝有所察,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只给小孩儿留下个狭长淡漠的眼尾。 摆明了是不想搭理她,不想跟底下这些傻得冒气的凑一堆。 小孩儿呆愣了一下。 爹爹怎么不理,不理小梨子哇,小梨子听不懂下边在说什么,爹爹给解释啊。 她爹仍旧无动于衷,装作若无其事,心急的小孩儿又慌得不行,只得撸了袖子自己上。 只见这么大点的娃娃,酝酿了片刻,挺着小肚子站好,拧着眉冷着脸静静地听着大臣们说话,神色也在话语中渐渐凝重起来。 瞧着似是听懂了,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沉吟片刻,一句又一句地回着他们。 朝臣:“小殿下年幼,也不知吓到没,太医是如何说的啊。” 小殿下:“嗯嗯,小殿下一拳,打飞哇!” 朝臣:“听说薛相家的小孙子也一同被掳了去,臣估摸着那小子定是及不上小殿下。” 小殿下:“不上啊,不上学堂,今日不上啦。” 朝臣:“应当将小殿下周围看护得紧些,以免不轨之人趁虚而入。” 小殿下:“谢谢,小梨子不饿呀。” 傅应绝:…… 简直,鸡同鸭讲。 朝臣说得火热,上边这个也是不吝捧场,咿咿呀呀地,答不答得到点上无所谓,主要是一个参与感。 “行了。” 他们津津有味,傅应绝却听得额角直跳,“朝堂之上,岂容无状!” 不知晓他们一个不知另一个说些什么的,到底是如何交谈下去,且津津有味的。 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担得上一句人才! 他说一不二,往下低声训斥,就能叫他们安静下来,傅锦梨这碍手碍脚的也被他团在怀里,压着脑袋不许她出来捣乱。 “此事朕自有分寸,年纪大了就好好养着。” 他们口口声声地心疼傅锦梨,自然是不知晓他一片苦心。 小孩儿心里有就有一个结,怎么哄怎么暗示都抹不掉,没办法也只能兵行险招,虽说是叫她落在人贩手里,傅应绝却是时时刻刻都陪护在身旁,不敢叫她有丝毫不妥。 第192章 我知道在哪里 “可是陛下——” 有人不甘心,还想再说两句,虽说陛下自己有成算,但是他们也是想要贡献几分的。 平时不见这么积极的,傅应听着烦,冷眼瞧过去,朝臣立刻就悻悻闭了嘴。 可他们识相闭嘴,怀里这个却是管不住的。 “爹爹,出去!拦住,不动啦~” 奶团子一整个都叫他将脑袋按在了怀里,只剩个小爪子一下一下地扒拉着他的手。 傅应绝把她手拿下去,她又乐此不疲地放上来,拽住他的两根手指头就不动了,声音被压着,闷闷地。 “小殿下呀,叫我,叫我,爹爹看看,小殿下看看!” 朝堂上人人都是张口小殿下,闭口小殿下,本来按理说一人说两句就完了,就这么结束了。 可谁叫这小殿下是个捧场的,咿咿呀呀对牛弹琴好一会儿,底下那堆人听不懂,但是见她回应,越说越起劲。 “待着。” 要真再放她出来,不知晓这早朝还有几时才结束。 他话语坚决,小孩儿都将他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扯开一些了,一听这话,顿了顿。 “呜——哼!” 而后将他压住自己的手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气鼓鼓地一扭小屁股,窝着在他怀里不动了。 一小只,那放在外头挂着东珠的小鞋子也不晃了,显然是叫他惹到了。 众目睽睽地,傅应绝可不惯她,眼睫抬起,也不管下头人有多欲言又止,自顾就开始冷声训话。 只是放在扶手上的掌,隐晦地,轻轻地敲了下,几不可闻地“笃笃”声响起。 一旁的苏展立刻就上前来,候在帝王一侧,遮掩着从袖中摸了摸。 下头人只见他对着帝王耳语两句,又摸出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 随后帝王怀里的奶团子就忽地伸出小爪子一把拽住!将那东西扯了进去抱着。 待苏展退开后,上头瞧着没什么变化,天子依旧屹然不动,只是吧…… 他怀里那毛茸茸的脑袋瓜,不复方才的气闷,时不时动两下,一点一点的。 再配合上那小手的动作,就算叫陛下龙袍的大袖遮住几分,也依稀能看出些什么。 小殿下这是,金銮殿上偷吃东西呢。 *** 傅锦梨不上学,苦的是傅应绝。 早朝结束都抱着走了,她还要挥着手,跟朝臣道,“明日,再来呀,小殿下,再会啦!” 朝臣们是连忙点头,“好好好,小殿下先行,明日再会。” 傅应绝像是个只负责抱孩子的,被忽视了个彻底,不无阴暗地想着:再会,会啊,去学堂会去,几十上百的老头子都陪她去学那人之初。 议事时将她放在中极殿内。 其余人都思绪紧绷,如临大敌一般商讨着,唯她一人,哒哒哒地乱蹿。 长得就那么一点高,一时掩在什么架子后傅应绝瞧她不见,还要分神去找。 她玩得起劲了,也是个不省心的,朝臣就眼睁睁看着那小球一样咕噜咕噜跑着的小殿下,不时唤两声。 “爹爹——” 陛下就要张口叫他们稍等,随后就站起来去将不知玩到哪个区犄角旮旯去的小殿下拎回来。 所幸傅应绝没辛苦太久,小孩儿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刚用过午膳,傅应绝坐在殿内处理公务,一抬眼看去,裹得圆滚滚方才还站在桌边要糕糕的小孩儿又不见了。 男人没什么太大反应,又继续提起了笔,中极殿不比紫辰殿,后者要清净些,在里头叫她瞎跑也安全许多。 倒是不用他挂心。 傅锦梨也没跑远,怕走得远了叫她爹听不见,就在外边廊下提着根小棍子打得呼呼哈哈。 快入冬了,上京季节更替不讲道理,前几日还有些亮晃的阳光,一阵大风过后,温度骤降。 小孩儿都得是穿了夹棉的袄子,傅应绝才放心将她放出来。 此刻一身粉白的小衣裳,脑袋上扎两个发包包,胖脸上粉扑扑地,走一步,鞋子上的小铃铛就晃一下。 哒哒哒跑起来,不用人通报,阖宫上下都知晓是小殿下来了。 “小粽子,武功!大居居,小梨子厉害!” 她小棒子挥一下,风声猎猎,小全子不敢挨近,只站在一旁笑吟吟地夸赞。 “小殿下以后定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比赵小公子还厉害。” “嗯嗯!小梨子,棒!” 凡是夸奖,她都不吝接受,挺着小肚子软声回应。 两人说着话,不远处有宫人匆匆而来,脚下很急,小全子先一步看见,皱起了眉。 “缓行,你是哪个宫的,这点规矩都不懂!” 宫中不许疾行,一是怕冲撞贵人,二是瞧着不雅,更何况是在帝王寝宫内。 小丫鬟听见呵斥,脸都白了,没想到会遇见小殿下跟小全子,哆哆嗦嗦上去请罪。 “小殿下恕罪,是因着有急事,才忘形了些。” 傅锦梨停下动作,抓着她的小棍子,见有人跪下了,她懵着小脸,挠了挠脑袋,温软地道了一声。 “免礼呀~” 丫鬟哪里敢,小全子见状忙将她馋起来,问道,“何事慌张。” 他神色不显,却比对着奶团子时要凶几分,很是能唬人。 “说得清楚些。” “是。”丫鬟稳了稳心,道,“是陛下带回来那小——” 她神色忽地古怪起来,避开称呼,换了个说辞,“那孩子醒来了,说是要求见陛下。” “求见?”小全子那日未跟去,不知晓怎么个情况,可动动脑子都晓得一般人陛下带不回宫,更不会张口就求见掌权者。 他略一思索,就有了打算,“你先回去,我会禀报陛下” 待宫女一走,他收起严肃,又笑呵呵地去哄着傅锦梨,“小殿下可玩高兴了?” “高兴,小殿下高兴~” 他又道,“那咱得回去了,去找陛下。” “找爹爹?”小孩儿愣了下,随即眼睛就瞪圆了,似是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我知道,小梨子知道!” 她迈着小腿跑开几步,指着主殿的方向,笑得清脆,“这里,爹爹这里,走呀~” 她知道爹爹在哪里的,小孩儿提着她的小棍子哼哧哼哧地就在前头带路。 第193章 可有何事 叮叮当当地,还混着小孩儿“嘿呀嘿呀”的碎碎念,帝王先一步搁下了笔。 在殿内他要随意许多,一身清隽,站起身来施施然往外去,微晃的袍角停在了梨木的殿阁口,浑身懒意的男人内敛至极。 “慢些。” 小孩儿一颠一颠地跑来,见到爹爹眼睛都亮晶晶地。 “爹爹——厉害,小梨子知道,哪里!” 傅应绝眉折起来,将她棍子拿远些,又把兴冲冲跑过来的小孩儿抱起,也不知是如何玩的,这么冷的天都能动出汗来。 “整日不消停,屋子小些都不够你玩。” 边说边抱着她往殿内去,他手掌温热,往小孩儿额头,后颈处探了探,感受着下头没有凉意,又吩咐竹青去拿套干净衣裙来。 傅紧锦梨乐呵呵地,缩了缩脖子,“大!爹爹家,大的,小梨子家!” 傅应绝嗤,“写你姓名了,就你家。” 小孩儿撅嘴,“知道,小梨子知道,我小孩儿,爹爹小孩儿,我的!” 倒是清楚明白,摸得透彻了。 眼瞧着帝王就要跨进殿内,小全子不敢耽搁,也跟着上去。 “陛下——” 低语道,“宫人来报,您带回来那孩子醒了,正求见呢。” 傅应绝脚步顿住,神色茫然了一瞬,第一时间没想起来是什么孩子,已然是将人抛在了脑后。 待想起来,神色恢复如常,又提步继续往里走,也不说是见还是不见。 小全子也不再问,自觉退至后方。 竹青也很快回来,抱了孩子进内殿去换衣裳,傅应绝这才坐下来静了片刻。 殿内都是木质的清香,帝王神色若有所思。 不是错觉,那孩子当真是眼熟的,可偏偏就好像有层薄雾将思绪笼罩住,不叫他探查。 什么呢。 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一双凤眸渐渐蒙上了薄纱一般,有些雾感,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指节,出了神。 想得认真,以至于那一声清脆的“爹爹!”传来时,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杵了一张圆润的小胖脸。 直挺挺地,就放大在瞳孔上。 傅应绝眼一滞,心空了一拍,冷肃的脸上带着三分懵然,难得地孩子气。 小胖丫头吓着爹爹不自知,仍旧将小脸傻气地仰着,俏生生地咧嘴笑。 “悄悄呀,小梨子悄悄,吓爹爹!吓住!” 骄傲极了,一出来见着她爹走神,胖丫头立刻踮起了脚,狗狗祟祟像个小耗子一样摸过来。 十分热衷于吓老父亲,以前都是要配合着,没成想今日想事情入了神,真叫她吓住了。 傅应绝正了脸色,头往后微仰坐直了身子,没好气道。 “做甚。” 傅锦梨对这黑脸视而不见,两只手自然张开,“抱呀!干净,洗香香梨子!” “我是你爹,不是轿子!” 成天就知晓抱着这里走,抱着那里晃,傅应绝训她两句,却还是要老老实实将人抱起来,好好地放在怀里坐着。 小孩儿不痛不痒,笑嘻嘻地将自己团好,“是爹爹!是的,知道呀!” 说了也白说,该听懂的时候听不懂,不该懂的时候什么都能听明白。 帝王哼笑,在她脑袋上轻敲一下,才扬声朝外头唤了声,“将人带过来。” 外头立刻就应,不问带谁,悄然就退了下去。 帝王身侧跟的都是人精,整日挖空心思揣测他一举一动有何用意,很多时候都无须多言,讲究的是心领神会。 他们能懂,傅锦梨这不会看眼色的却不懂。 “带谁哇!” 小胖丫头一只小爪子都不能将他两根手指头捏全,探头探脑地朝门外看去。 傅应绝又给她拨回来,却叫她抓住机会将左小臂抱在了怀里。 也不挣脱,任由她动作,眉目浅淡,两肩往后抵靠,慵懒至极。 “不是你自个儿说的,要抓了个人给你洗衣裳?” “洗衣裳?” 她这脑袋瓜是有目共睹的,小孩儿像卡壳了一样,眨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牛血!爹爹打,洗衣胡哇。” 是流血弄脏小梨子脚脚,爹爹要收拾小孩儿,小梨子要拖回来洗衣裳的那个小孩儿啊。 半根手指头没动她,还要平白被造谣的傅应绝半晌无言。 “何时打你了,我有这般不讲道理?” 小孩儿闹腾是常事,每天滚得脏兮兮,他还算心态好,没动气,却叫她在外头无端造了谣。 “是——” 谁知奶团子软软一笑,白生生的脸蛋上,没有被质问的羞然,唯有一点毫不走心的歉意。 “小梨子想,想的,做梦打。” “爹爹抱歉,原谅!” “......” 气得磨牙,偏偏孩子又笑得天真又温软,抱着他的手臂,小脸贴着蹭蹭。 压了压,勉强挤出个笑来,“嗯,原谅。” 下头人动作很快,逗了小孩儿两句,就将人带了上来。 傅应绝不喜人多,紫宸殿自来清净,自从奶团子临世之后,暗处穿插的多了,明面上的人却是肉眼可见地减少。 就怕人多嘴杂,一出点岔子,在跟前来惹人心烦。 温向烛进来时,将里边境况悄悄地纳入眼底,门边站着一身肃穆的守卫,殿内却只留了个和善的贴身太监。 而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孩儿,牙牙学语的年纪,晃着脚乖巧地坐在气势逼人的男子怀里,歪着脑袋朝这边看来。 男子眼皮掀开,只一眼,无须刻意,上扬的眼尾,锋芒不显,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极不好说话,极不友善。 温向烛这般在心里下了定论。 “见过大启陛下。” 声音嘶哑,有孩童的稚气,也有压着嗓子的刻意,只微折了腰,却不见跪下。 傅应绝挑眉,却没多言。 “你要见朕?” 态度和善,话里还带着笑,“可是有何事要说?” 温向烛有些意外。 大启昭帝,就算这两年沉静了不少,专心做起来人人称赞的贤君,但外头传着的仍旧是他年少轻狂时恣意又离经叛道的事迹。 最叫人捉摸不透的,便是他这阴晴不定,绝情至极的性子。 温向烛来时做足了准备,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客气场面, 第194章 赔你新的 “是,此是来多谢大启陛下救命之恩。” “哦?”傅应绝不意外,正要开口,腰间却被什么东西戳了戳,垂眸看去,正对上小孩儿圆滚滚的的一双小猫眼。 奶团子见他看来,鼓着腮帮子,小胖手指了指地上,意思很明显。 傅应绝无奈,也只得将人放了下去,分了神继续回他,“这倒不必,只是——” 他说着顿了顿,将小孩儿衣服拍拍平整,又懒散地双腿交叠,姿态随意。 “——瞧你眼熟,不知是哪家的小主子。” 能叫他有印象的,不会是一般人,更别说这孩子不卑不亢,言谈得当。 问得极礼貌,苏展都忍不住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要知道,傅应绝处事都带着些不讲道理的匪气,这样温和有礼,少见。 不过眼一转,又落在那晃着脑袋悄悄凑近低眉站在正中的男孩的的奶团子,他又恍然大悟。 想来是,小主子调教得好。 会调教人的小主子,一落地就颠颠地去寻人。 温向烛低着头,听见他问话,手紧了紧,正不知如何开口之际,一双银红的小靴子就站定在了他眼前。 再往上,是镶着白边的褶裙,他愣怔了片刻,呼吸一窒。 那本该坐在帝王怀里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到了近前,正拧着脑袋正直直地望着他。 小孩儿嘴巴红润润地,一把拽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温吞地扭头去朝帝王笑开来。 “爹爹!抓住,小梨子抓住!” 抓住洗衣服的小哥哥啦! 她手小,抓不全,温向烛却忘了挣脱,面色有些震惊。 她叫爹爹...... 天家讲规矩,帝王多猜忌,子女该是要称“父皇”才算是合适,时时刻刻提醒着尊卑,叫孩子牢记自己还有一层“臣子”的身份,不得自大犯上。 他当时昏昏沉沉听见她也是叫的爹爹,却只以为是隐瞒身份之举,没想到,她当着帝王的面,也是这样称呼。 爹爹,一个极其亲昵,极其温情的称呼,落在天家,严重些能要了性命。 而帝王非但不怪罪,还宠溺又纵容地应声,笑着夸赞。 “嗯,厉害。” 温如烛愣愣地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的场景,却猛地僵住,就连小孩儿放在他手上软乎乎的爪子,都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只因那温和夸赞小女儿的男人,看他的眼神,没有话里的半点和善,警告又邪肆,震慑之下,叫他手脚发麻,知觉顿减。 他慌忙地低头,手心已经出了汗。 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还思忖大启天子和善,简直是虚言,这哪里又和善了。 同传言中一般无二! 想来不过是因为孩子在身旁才极力收敛,现在只因为孩子到了他身侧,就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周身气势。 警告他识相,别做些失手伤人的蠢事,也别闹些不懂眼色的笑话。 竟是,放在眼前都护得这般紧。 “我.......” 傅锦梨的目光依旧单纯,黑白分明,笑吟吟地仰着头看他,温如烛喉间梗住,却听小孩儿道,“是,是你弄脏,要洗掉呀,衣服洗掉,听话才是,乖乖崽崽!” 爹爹教的,要听话才是乖崽崽,这个小哥哥也要听话才对。 “洗,洗衣服?” 温如烛叫她话里的内容惊得舌头打结,“本——,我,我不能与你洗衣裳,我得回家去。” 男孩儿有些歉意,“对不住了,我回去赔你一身新衣服可好?” 回家去? 傅锦梨眨了眨眼,迅速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赶紧摇摇脑袋。 “不,不新衣服,不赔,赔钱钱哇!” 小孩儿有些急,像是怕他反悔,“衣服,爹爹洗!赔小梨子,钱钱哇!” 衣服叫爹爹洗,这个小哥哥赔钱给小梨子就好了! 天上送钱了! 小孩儿包子脸都要笑烂了,抓得更紧,衣服都叫她攥出了褶子。 傅应绝:…… 第195章 你给不给钱钱 叫皇帝洗衣裳? 温如烛想都不敢想。 “不,不用,我......” 他想说不需要麻烦大启陛下如此,可以直接送钱来的,可这话说出去在别人面前怕是不自量力的意味太浓,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不给啦?” 他的意思傅锦梨可不懂,只当他是拒绝,小丫头呆了呆,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一般,颤抖着唇,可怜兮兮地劝他。 “爹爹,小梨子,饿肚肚啦,给呀,一点点,买糕糕哇!” 傅应绝:......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小丫头实在丢人。 “回来。” 忍无可忍,朝着哭唧唧的小孩儿招了手。 奶团子小嘴委屈地扁着,到嘴的钱要飞了,一边是为难的小哥哥,一边是黑脸的老父亲。 悲愤地呜咽一声,扭着小胖腰朝着傅应绝跑去,一下子就将脑袋埋在他腿上,留下一个伤心的后脑勺。 “你......” 温如烛伸手想去拉她,可小孩儿虽然腿短,但跑起来还是快,一转眼就气鼓鼓地埋在了她爹的腿上。 他只得悻悻地收回了手。 傅应绝看着趴在腿边这团,几度抬起手又放下,拳头紧了又紧,最后也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轻放在她脑袋顶拍了拍。 咬牙道,“出息!” 小孩儿委屈,声音被堵着,有些模糊,“穷哒,米有钱,爹爹辛苦!” “......” 归根究底还是不想自己辛苦。 努力为自己做了心理建设,傅应绝缓缓地吐出口气,抬眼复看向那正中的孩子。 “见笑,永嘉小孩儿心性。” 温如烛哪里敢笑,连连摆手,“永——小,小殿下心地纯善。” 这是他对傅锦梨的第一印象,其实不止他,几乎每个人第一眼见这样一个孩子,想法都会与他一般无二。 养得单纯的孩子,得九五至尊骄纵,心思简单些也是应该的。 傅应绝随口客气一句,抬腿动了动,上头的小孩儿被颠了一下,又吧唧一下抱紧,小肉爪子拽得牢牢,反正就是不出来。 “可先回答朕的问题。” 拿这个没办法,傅应绝只得由她去了,只对着温如烛微抬了下颌。 话题又回到最初,温如烛看向帝王深邃如渊的双目,心头一颤,神色便有些闪躲。 傅应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唇角几不可查地一扬,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温如烛强自镇定,“我家住苍涟,是,是,家中世代行商,同父亲到大启置产,途中不幸——” 他初时有些紧张,磕磕绊绊地,后头便流利起来,说起遭遇,难掩怒意,“叫贼人将我虏了去,如今数日过去,家中怕是着急。” 声线不稳,傅应绝听着隐隐皱起了眉。 小孩儿说话他也算是听过不少,自家闺女儿身后跟着的一帮臭小子,带着小男孩儿天然的莽,就算是秀气些的唐衍,也不会同眼前的温如烛一样。 本就是稚嫩的,却又刻意伪装一般,压得粗一些,低一些。 平白惹人猜忌。 “苍涟?” 帝王似是来了兴致,眉眼戏谑,“朕与苍涟,倒是有些不解之缘。” 确实是不解之缘,一旁的苏展悄然腹诽。 前几年混账的时候,将别人苍涟国宝一声不吭给拔了走,藏在小殿下的龙吊坠里头,不是随身带着,就是挂在床头。 温如烛表情有些僵硬,“是,是吗?” “平民百姓家,倒是不曾听过。” 傅应绝哼笑,心道这小子是真能装啊,正要说话,却忽地觉得腿上的小爪子动了动。 闲闲地垂眼看去,就见小家伙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悄摸摸地瞅着他。 “......” 心领神会,傅应绝抬手就将小孩儿抱了起来,小胖丫头顺势手脚并用地爬进他怀里坐着,一脸理直气壮,见不到方才半点生闷气的样子。 傅锦梨自然理直气壮了,小梨子生气气,是爹爹将她哄出来的! 小丫头胖脸上肉嘟嘟地,两只爪子笼在袖中放在小肚子上,脚丫子翘着,呆头呆脑地看着正中的男孩儿。 “是,爹爹谈,给不给啊,给不给钱钱哇。” 这是还惦记着呢。 小糊涂蛋一个,温如烛火瞧着她不合时宜地想笑。 傅应绝倒是面色淡下来,单手搂着胖娃娃,眸色玩味又带着若有似无的压力,像渔网一般,笼在温如烛身上。 语气懒洋洋,“爹爹倒是想啊。” 眼波又寒又邪,唇角挑起,“这不是——” “叫别家的皇嗣,赔小殿下一套衣裙,倒显得咱们没有待客之道了。” 平静又随意地一句话,却叫温如烛瞬间瞪大了眼瞳,意外又难以置信,努力稳住心神,笑得十分牵强。 “陛下,说,说笑了,平民百姓,哪能自比皇嗣,这钱......” 他的慌乱肉眼可见,傅应绝都疑心是自己在欺负小孩儿。 本只是合理怀疑,他或许是出于礼节,前来求见道谢,可伪装做得实在太烂,下意识的弯腰而不是跪拜,光这一点,就有得名堂可挖。 本是没那么快侦破的,可偏偏在这孩子脱口而出一句苍涟后,傅应绝脑中思绪,一下就仿佛拨云见雾般,那些模糊的记忆与印象,全都跃然纸上。 清晰明了。 “我道怎么见你眼熟,原是同一位故人相像。” 帝王轻嗤,薄唇微启,一字一句,轻易就叫温如烛遍体生寒。 “——既是苍涟人士,不知可曾见过庄静皇后。” 庄静皇后…… 温如烛呼吸一窒,手蜷了蜷,脸色发紧,语气生硬,“不,不曾见过,只闻,是,是位奇人。” “这样啊。”傅应绝尾音拖长,像是逗猫一般,心里已然门清。 温如烛这长相可不平庸,还未长开,却可见俊逸,硬朗地带着女气。 而苍涟的庄静皇后,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早年骑马征战,稳固家国。 傅应绝同她有过几面之缘,那眉目,同眼前的孩子,像了个九成! 蹩脚的行商理由,理智地应对匪徒,不是说这样聪慧的孩子皇家独有,而是那长相,气度,甚至是说话语气,乃庄静皇后独有! 他也不拆穿,只继续道,“庄静出没军营,常年男装示人,雌雄莫辨。” 而这孩子,做男儿扮相,却叫他一直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想来—— “但苍涟帝后,只育有一子。” 帝王恶趣味地短促一笑,“你说,狸猫换太子的有,龙凤调转的,有没有。” 已经是极其直白,又毫不掩饰了,温如烛只觉得自己之前的遮掩无力极了。 在这位凶名在外,老谋深算的帝王面前,花架子都算不上。 第196章 可不可以多赔两块 像是唠家常,玩笑一般,叫温如烛如坠冰窟。 忽然被揭穿身份,脑子里乱哄哄地,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傅应绝也不急,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怀里的小孩儿。 傅锦梨叫他长指戳了一下小肚子,痒得咯咯直笑,“住手!爹爹,小梨子哈不动。” “不要哈哈啦,呜——不笑!” 小胖娃娃笑得喘不过气,又气恼她爹,边笑边凶,“打,打你!” 傅应绝迅速挪开手,见好就收,张嘴就哄,“道歉,爹爹道歉了。” “别恼了,同你游戏呢。” 对着傅锦梨倒是宽容地一退再退,全然没有几息前寸步不让,不留情面说得别人哑口无言的做派。 温如烛心思沉沉浮浮几度,最后又不得不归于平静,慌乱也渐渐压下来,认命了一般,不再挣扎。 “陛下慧眼,是如烛班门弄斧。” 不复先前的低哑,声音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更尖,更细弱些。 话一落,傅应绝反应平平,傅锦梨却一下子呆住。 木木地转过头来,随着温如烛看了许久,脑袋瓜也没转过来。 怎么,怎么小哥哥,说话变小姐姐了啊。 温如烛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听着就清脆自然许多,清楚明白地辨出是个女娃! “爹,爹爹!” 小孩儿满脸惶恐,“两个,两个说话,要——” 急得不行,傅应绝知晓她没见过世面,正要解释。 却不想,小丫头语出惊人。 “要——要两份,钱钱吗!” 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知道为什么小哥哥变成了小姐姐,但呆瓜只关心她的钱。 一个小孩儿壳子里,有两个人说话哇!那就要赔小梨子两个人的钱钱啦! 眼底都高兴得泛上了光斑,小爪子张张合合地捏着自己的衣袖,期待地看着傅应绝。 “……嗯。” 帝王吞下嗓子里的解释,缓了口气,对自家呆瓜愈发包容了。 她总是这样,紧张与焦灼的氛围天然不适合她,每每一到时局不对劲儿,小孩儿天真无邪的话,就能缓和几分。 不是有什么特殊鬼神力,但因气氛如何,全取决于她那万人之上的生身父亲,而她,又恰好是轻易左右帝王情绪的抓手。 傅应绝情绪变化不显于他人,温如烛只是觉得周身比之方才轻松了些。 “是如烛有错在先,赔多少都是应当的。” 也不知这大启陛下如何养得孩子,她不无怪异地想着:看给孩子都急成什么样了,着急忙慌地找法子赚钱养家。 “可不可以——” 一听她要赔,小奶团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踢了下腿,“多,多两块糕糕哇!” “爹爹吃,苏展!小梨子一起!” 拖家带口地,话语又坚定,大启帝王还没有要辩解反驳的意思。 温如烛合理怀疑大启会否只是面上风光,内里国库的银子,怕不是已经供应不起了。 她试探着问,“可以的,但是,能不能先放我回家去。” 傅锦梨哪有什么不可以的,重重点着小脑袋,“嚎~” “小梨子,送,回家呀~” 她也送过别人回家,诸如小粽子,小蔚,都叫她送过,便觉得送温如烛也是那样。 躺在小马车里团吧团吧睡一觉,睁开眼就到了! “你知晓在哪儿吗,你就送。” 傅应绝扯着小孩儿的胖脸蛋,呵呵一笑,“别说我,谁敢放你出去。” 怕是他还未开口,外头那些个老匹夫就能挨个儿堵到宫门口来,脾气不好的,许要大声嚷嚷着是哪家金疙瘩,要叫他小殿下送这般远。 小孩儿不明白自己身份多金贵,只觉得是个肩负重任,赚钱养家的小大王罢了。 *** 说来傅应绝也是直呼晦气! 接二连三地,南度,莱雪,现在又来个苍涟,全往大启跑啊。 这救了别家孩子,自然要通知人来领走,傅应绝嫌麻烦,对她为何女扮男装也不感兴趣,对发掘苍涟隐秘一事更是退避三舍。 有些事,听多了就烦,费力不讨好地,别平白费了他时间。 温如烛是牵扯到拐窃案的,自然也是不能随意就放走,他苍涟找孩子着急,自家破案逮人也急。 于是派了人送信去,叫苍涟那头知晓一声,孩子就先给扣下了,也没时间给送还回去,叫他们自己抽空来接一趟。 最后还不忘提一句:路途远矣,恐道路艰难生变故,切记带足钱财。 客套又周到。 至于是人道关怀还是出于些什么别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信始终还是未登临苍涟国土,只因信使刚出城门三里,就碰上了匆匆来寻失踪主子的苍涟一众。 第197章 一个梨子玩 不过那是另话了,大启陛下此刻还有得愁。 男人手上挂着小袄立在床头,耐着性子催促,“快些,上朝了。” 傅锦梨连着两日不上学,一问就仰着小脑袋说吓着了,小梨子吓着了,要爹爹陪。 这一国之君又是个大忙人,成天将闺女儿往朝堂上一放就完事不管了,照样是该进谏的进谏,该处理政务的的处理政务,叫小丫头一个人在群臣堆里溜达。 小孩儿长得又矮,看不清谁是谁,颠颠哒哒地撞上去,趴在别个儿大腿上就不动了,满朝文武神情都是煎熬与温情交加,浑身僵得动不了。 这也就算了,毕竟得小殿下亲近,正常人都是紧张的。 可偏偏就有那不正常的! 比方说厚颜无耻的周意然。 不知这人是发了什么毛病!朝堂之上胆敢衣冠不正,简直不成样子! 腰间别根糖葫芦往金銮殿上那么一站,浑身正气凛然,面上一本正经,可他安得是什么心,傅应绝都不惜得去探究。 那小家伙不仅耳根子软,连眼睛都是经不得诱惑的,险些口水滴答地叫他拿竹签子牵回了家。 “爹爹~” 小孩儿藏在被子里,换了厚实的锦被,她整个埋在里头都看不出痕迹来。 小爪子扬了扬,“爹爹,乖乖啊,上,上朝,小梨子,觉觉,睡觉觉~” 怎么说都不出来,一双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任谁见了都能瞧出猫腻来。 “是吗?”傅应绝眯眼,对着小胖孩定定地看了几息。 帝王沉下脸来的气势便是一品大臣,几十岁的老头子见了都要胆寒几分,若是放在以往,她都是理直气壮左耳进右耳出的。 可今日小胖娃娃不知是心虚还是怎地,脸蛋子都抖了抖,抓在被子上的小爪子都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些许。 声音放得更大,似是在给自己壮胆,”是,是哇!” “爹爹辛苦,小梨子等爹爹,送饭!” 越说越起劲,已经十分有规划地安排起了后续事宜,“小全子,带呀,带找爹爹,爹爹miangmiangmiang!” “去哇,周周哥哥,糖葫芦,小梨子的!求求爹爹!” 不知是何原因不愿去上朝,可还是惦记着她那破串子。 傅应绝神色一动,又不露声色,“这样,那也不好勉强你。” 这是答应了? 小孩儿喜形于色,险些破功,又急忙稳住,满面沉重担忧,“嗯嗯!不勉强!不可以,小梨子勉强!” 情真意切地,就是那不安分蹬出被子的小脚丫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不知是打得什么坏主意。 最后傅应绝也当真不追问,独身一人就上了朝。 几乎是殿门在他身后合上的一瞬间,床上那揪着小被子老老实实待着的小孩儿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傅锦梨自觉忽悠成功了自家爹爹,小嘴咧开就笑得傻气,脑袋上呆毛都不受控制地一翘一翘。 “小梨几!聪明,智囊,大大智囊哇!” 高兴极了,抓过躺在一旁的弟弟,嗷呜嗷呜地就拱了几口。 *** 傅应绝并未走远,静静立在门边,他习武,都无须什么别的东西辅助,就能将里头动静听个八九不离十。 自然没错过自家小孩儿那一句臭屁的自夸。 他眉骨略动了动,低声笑骂,“小混账。” 这都学会骗她爹了。 “看着些。” 傅应绝掸了掸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对着半空中,敛了眉眼,似是在自言自语。 无人回应,身侧跟着的宫人都低眉顺眼,闷不做声,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 “小主子,您往何处去!” 小全子刚伺候傅锦梨用了早膳,穿得乖乖软软的小姑娘,擦了嘴巴就自己滑下凳子,摇着脑袋瓜往外头走去。 小孩儿被叫住,往外头一指,乐呵呵地,“玩,曲去丸!小梨子,一个梨子玩!” 她要出去玩了呀,吃过糕糕去玩,玩一会儿想爹爹了,就去找爹爹。 “那您等一会儿,我陪着您呢。” 谁知傅锦梨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同他软声强调,”自己,小梨子自己!” 自己一人玩啊,也不是没有过,明里暗里这么多人,其实面上陪着的,多是因为怕她无聊而寻得陪伴罢了,故她一人出去跑跑跳跳也是常事。 傅应绝养孩子,有些地方紧着,有些地方却又心大地比别家放松许多,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那您当心着些,可莫要磕碰了,不然可不敢叫您一人出去。” 小全子忙为她拿上暖手炉子,炉子做得小,外头罩着湖蓝色的兔毛边布帛,捏在她小爪子里正正好。 如今还不算大寒,可小孩儿体弱,一应用的穿的,都快人一步入了冬。 “小梨子走,回来呀,待会儿~” 她拿好东西,又被小全子抱着跨过门槛,乖乖地冲着人摇了摇手,才转过身一摇一晃地走远去。 别家公主出仪,前前后后都是宫人簇拥,几十上百双眼睛紧紧盯着,可她从不这样,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自己,似乎都不喜身旁的仆从成群结队。 暗处的暂且不论,面上常有的,唯苏展,小全子或是竹青。 宫中红墙黛瓦,直来直去却又七径八拐,小孩儿抱着自己的小炉子,一路走走停停。 嘴巴里不时碎碎念着,软乎乎的一小只,在这宫墙里头,浑然都是鲜活。 “是介里!” 傅锦梨走过去又回过身来看,脑袋拼命地仰着,上头挂着的红头牌匾,对她来说就是个高不可及的庞然大物。 “画——唔干!” 小孩儿拧着眉,思索了片刻,而后朝着上头婳铭轩三个字自信开口。 “认识!夫子教~” 嘿嘿一笑,小胖丫头毫不犹豫就跨了进去。 婳鸣轩,其实说起来她也熟悉,以前祁扬还未跟着周意然时,她常来寻人玩耍,就是来的这婳鸣轩一旁的昱斋。 这周围的几座殿,常常是用做客殿来接待留宿宫中的客人。 可陛下一不热情好客,二又不耐烦应付,这附近的宫殿空了许久,还是前两日才又住进了人。 第198章 小哥姐! 婳鸣轩布局中规中矩,既不出格,又不叫人觉得敷衍,前头绿瓦青砖路,两侧翠色花草群。 里头常年没有主子,只留下洒扫跟管理的宫人,至于伺候的,就等人住进来了再拨。 可只温如烛一人,里头再如何也热闹不到哪儿去,清清冷冷地,殿外也收拾得齐整干净。 温如烛不是闹腾的,宫人无事时便闲闲地在廊下叙话,于是当那一小只左右顾盼,呆头呆脑地走进来时,都未第一时间发现。 傅锦梨走得哼哧哼哧地,一进来看见里头的场景,小嘴巴都惊大了! 怎么,同她想得不一样! 她那日送温如烛过来,并未进里头看,只在殿外驻留了会儿就随她爹离开,小孩儿脑袋瓜里头装不下许多东西,光顾着找路,忘了进里头来找不找得到人还是两说呢。 可找不着人,那就喊呀! 温如烛安静地端坐在殿内,穿的仍旧是一身男童衣服,傅应绝识破了她的身份,甚至是一眼就将她藏了几年的秘密看穿。 想到这儿,温如烛面色凝重起来,大启陛下能一眼看穿,那为何—— 过去这几年,都未曾有人看出来。 她在懊恼着是不是自己何处做得不好,全然不知晓她的伪装在傅应绝看来已然是妙极。 初见时,可能是因着时机不对,也可能是因着夜色暗,但她的一举一动,都未曾透露出一丝女孩子的影子。 能猜出来,不过是在匪贼处受了磋磨,露出点破绽,偏傅应绝这人,常人所未有的敏锐,直觉准得吓人。 她不明原因,只当是自己仍不够妥善精细,这么想着,便出了神。 当那一声又一声,扯着小嗓子喊的奶音传来时,温如烛一时未反应过来。 “哪里哇,小梨子来!” “不认,不愣识路呀!” “温——” 似乎是忘词了那声音卡了一下,下一瞬,却又高昂起来。 “——小,小哥姐!” “小哥姐,哪里哇!” 温如烛眼瞳慢慢瞪大,这是……这是在叫她?! 傅锦梨一嗓子吼出去,殿内的人都惊动了,纷纷出来,见着一个揣着小炉子,白玉精致的小姑娘,来不及想,先一步下跪行礼。 “见过小殿下。” 傅锦梨嘴巴还保持着张开的样子,正准备再唤一声呢,又听见有人叫她。 “小殿下,这里,小殿下这里~” “免礼哇~” 许多人呢,又跪下了,小孩儿除了叫免礼,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小爪子扣着裹暖手炉的兔毛,同几人大眼瞪小眼。 温如烛来时,见着小胖娃娃眼睛都似要盯木了。 她顿了顿,又提步上去,“都在做些什么。” 嗓子压得低,除了傅锦梨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怪异,旁人倒未曾觉出什么。 “找!” 等不及他们回答,奶团子一见着她,那简直是见着行走的钱袋子,迫不及待就开了口。 撒丫子跑过去,软软地蹭在她身边,“小梨子找,找你,小哥姐!” “……” 见着人,她也不管是谁,熟或不熟,伸出小手就告状。 “走远!小梨子辛苦!” “累累了,一块糕糕呀~” 不见半点生疏,像个小暖炉一样拱在身边,温如烛还未反驳她的称呼,就叫人磨得僵住了手。 靠得太近了。 高一些的孩子悄然红了耳尖,有些难为情。 母后拿她当男孩养,约束着,管教着,对她寄予厚望,不曾像别家小姑娘一样娇娇软软地撒过娇。 作为帝后“独子”,这样被别人撒娇也是头一回,难免无所适从。 “待,待会儿,殿内放得有糕点。” 声音难得弱了几分,最后挥退宫人,带着小胖团子就进了殿内。 里边装潢也跟紫宸殿的不同,小孩儿难免多看两眼。 温如烛走在她前头,奶团子停下脚来歪着脑袋对着她背影看两眼,又低下眸子,爪子捏了捏手上圆乎乎的手炉。 呆呆地顿了一下,便迈开了小短腿。 哒哒哒地小跑上去,细声细气地同她说话。 “小梨子,暖暖,凉凉了,小手凉凉,冻呆呆梨子哇。” 手炉叫她拿着走到这里,暖意已消散些许,叫小梨子的爪爪冻住!冻住爹爹说变成大呆梨哇! 事无巨细都要同她说,小嘴巴似乎停不下来,温如烛并未觉得烦,只是有些不适应。 抿着唇,她看着小孩儿白生生的脸蛋,又听她左一句冷,右一句冻,低声道了句“失礼”。 而后在奶团子不解的目光中,迅速地碰了一下起着肉窝窝的小手。 小孩儿火气重,还是热的,手炉却带了凉。 “这个,便先不用了,待会儿走的时候,叫人给你将里头热碳换了,可好。” 她绷着嗓子,对上小孩儿黑白泛光的大眼睛,又软了些,不自觉的带上哄的意味。 傅锦梨乖乖地将手炉交给她,“嚎~” 温如烛接过,又问,“你一人过来的,可是有什么事吗,你父皇呢?” 三个问题呢! 傅锦梨脑子里温吞地理解着,又慢慢组织语言。 “一个,一个小梨子来~” “有事!有一个事要,说呀~” “米有,没有父皇,小梨子不几道。” 第199章 不用捡破烂了 小孩儿目光无辜,是当真不知晓父皇是个什么东西,温如烛怔住,又想起来她时常唤的都是“爹爹”,并且似乎所有人都是纵容着,未曾指正过。 “是......” 纠正的话也不知要从何说起,“你爹,爹爹,就是父皇。” 她说着爹爹的时候,难掩生疏,想来是不常唤。 “爹爹?” 爹爹是父皇? 小孩儿脑子卡顿一下,眨着眼,“是——” “爹爹,没有教呀~” 自生下来,傅应绝说的就是“我是你爹”,十分简单粗暴,小孩儿乐意叫什么他都是应的,总不能是因为一个父皇的称呼就少了些旁的东西。 温如烛噎住,对这个回答却不太意外,正想再解释一句,却见小孩儿拧着浅淡的小眉毛沉吟起来。 似乎在脑袋瓜里边做着斗争,努力思索方才听见的话。 她忽然就有些期待起来,想来小孩儿还是聪明伶俐的,在这个万事不管成天傻乐的年纪,能懂得她话里的意思。 却不想—— 这份信任终究是错付了。 “明白!小梨子知道!” 小孩儿双眸晶亮,捏着小拳头举在耳畔,掷地有声,说出的话却叫温如烛面色大变! “小粽子爹爹,小粽子父皇!小梨子爹爹,父皇!小蔚爹爹,小蔚父皇!猪——” 她滔滔不绝,温如烛却一把捂住她的小嘴巴,冷汗直流。 “嘘,嘘!小殿下莫再说了。” 再说下去,那可是要丢性命的! “唔——?” 怎么捂住小梨子的嘴巴了呀,小孩儿不懂,可见她那么着急还是乖乖安静下来,双目弯弯地看着她。 温如烛忙去看轻掩的门,外头无人走动,这才略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手底下的糊涂蛋正柔柔地看着自己。 苍涟的小殿下,一口气就这么憋在了嗓子眼。 “......不可以这样唤的。” 她深吸了口气,确保小孩儿不再开口说话,才放开了手,“别人......” 温如烛缓声教她,“他们没有的,整个大启,只你一人可唤父皇。” “小梨子一个?”傅锦梨似懂非懂,不是爹爹唤作父皇吗,为什么别人爹爹不可以。 瞧着某位皇帝陛下的教子方略,做得似乎不太好。 于是此刻温如烛这半大不大的,看着小孩儿那求知若渴的目光,觉着自己肩上像是挑了千斤担子。 “皇者,天地至尊,大启只有你爹爹一人。” 这么解释,也不知她能不能懂,只得尽量换了简单的措辞,“陛下是,大启最厉害之人,才能当得起这个称呼,别人用了,就是犯尊,要杀头的。” 脑袋都要砍掉了哇! 小孩儿惊恐得像个呆头鹅,“爹爹,爹爹!每日都杀头呀!” 小梨子爹爹每日都这个砍脑袋,那个砍脑袋! 温如烛颔首,“是,这一刑罚细究起来,在大启,也只有你爹爹能随意下达之。” 小屁孩儿红润的嘴巴微张,学着老父亲说了这许多次砍头,全然不知晓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大多时候,竟只能算是她爹独属。 教导孩子任重而道远,温如烛一句一句都说给她听,告诉她,她这个小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傅应绝这个皇帝,又究竟是个什么地位,在周围一众国家中又是怎么个不好惹的形象。 傅锦梨听完,整个小团子都像是被重组了一般,白胖的脸蛋上神色之复杂,都些微扭曲了起来。 呆愣愣地站好,小鹿一般圆溜溜的眼珠子微微卡顿,脑袋慢吞吞地动着,细细将温如烛的话一句一句拆开来。 爹爹是皇帝陛下,管着许多许多人,就连周周哥哥都听爹爹的! 是不一样的,爹爹不仅长得比别人好看些,旁的地方也比别人厉害。 小梨子大王是小殿下,最最小,但是是除了爹爹最最厉害的啦。 还有! 爹爹,不是穷光蛋! 爹爹有多多钱! 照着她那份爹爹的就是她的逻辑,那小梨子也有多多钱钱! 温如烛只看见小孩儿的神情从难以理解,到渐渐恍惚,最后竟是喜出望外。 正当她疑惑傅锦梨究竟在高兴些什么之际,就听—— “不用,不用,捡破烂啦!” 这是小孩儿的第一想法,她越想越觉得以往是做了许多无用功,气愤地捶拳头! “辛苦,辛苦小梨子!小梨子捡许多,许多啊!” 她每日在路上看见颗好看些的石头,都要捡起来带回宫去,天真地以为漂亮东西都是能卖钱的。 而傅应绝什么都不说,只好好将她那堆破烂收起来,再像模像样地丢出两块铜板。 就这样,一个傻乎乎地捡,一个无所谓地哄,小孩儿愈发坚定自家是个破落户,哼哧哼哧孜孜不倦地拾荒。 温如烛没想到她第一句竟是这个,挠了挠下巴,讪讪着,想着今日回去,照着小殿下这个糊涂劲,还有大启陛下那宠溺纵容的模样,怕是还有得哄。 “大致是如此,但其实,大启最多的,并不是钱财。” 要细算起来,苍涟还要比之大启富裕许多。 “别国拍马都追不上的,是大启的军事力量,在昭帝也就是你爹爹身上,都已然到了叫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她是站在异国的角度,客观评价大启,不曾有夸张成分。 大启昭帝,确实是现世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 她赞不绝口,傅锦梨听见只觉与有荣焉,挺着小肚子,跟着她一起夸。 “小梨子爹爹,厉害!父皇,厉害!” 最后还不忘悄悄带一句,“小梨子大王,也厉害~” 温如烛:“……是的,虎父无犬子。” 傅锦梨:“嗯嗯!小梨子,小狗狗!” “……” 温如烛同她说了许多,都是以往没人告诉过她的。 两个不同国度的小殿下,一个从小被严厉管束,教的是为君之贤道;一个还是稀里糊涂,随着她父亲耳濡目染,学的却是杀伐道。 说到最后,新东西已经多到傅锦梨脑子都搅和在一起了,温如烛才停下来问,“你今日过来,是寻我玩吗?” 这么一提,小脸都学得红扑扑的小孩儿总算是想起自己还有一桩正事未了。 她惊醒一般,瞪大眼睛,小爪子一拍! “有~” “小梨子找的,找小哥姐,有事!” 奶呼呼的一团,白白嫩嫩地,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温如烛,有些不好意思。 “梦见,飞飞啦,小梨子钱钱飞飞。” “来看看,糕糕在不在呀~” 她白日惦记着的东西,晚上定是要在梦里相见的,昨夜梦见到手的钱跑了,爹爹饿得面黄肌瘦黑黢黢地。 可把小丫头吓着了,一大早就一个人寻摸过来,看看到底是真梦还是假梦。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小孩儿捂着小嘴,踩在地上的虎头小鞋子翘了翘,显然心头是极快活的。 “不用~” 她笑着摇头,“不用钱钱,爹爹有啦~” “有了不要哇!” 她没有钱财的概念,更不贪心,既然傅应绝有钱,那就不需要别人赔些什么了。 “小梨子衣服,干净了呀,有姐姐洗干净!” 这么一个小胖娃,因为一个梦,大老远地一步一步走来,现在知道自己有钱,又不要别人的了。 古古怪怪,又可见纯真。 最后她也不久留,小嘴喊着“爹爹饿哒”“送饭饭~”“想爹爹~”, 捏着块糕点又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第200章 你小子怎么个事 她来时一个人慢吞吞地,去时抱着换过的暖手炉,一小只在前头咿咿呀呀地走,却不知后边远远地坠着婳鸣轩一干下人。 都要看着她安全进了紫宸殿才敢离去。 傅锦梨这小短腿走得实在不算快,说是要去叫爹爹吃饭,可一大早出去,晃晃悠悠地都过了晌才回来。 “你倒是万事不愁的,玩这般久才回来。” 傅应绝罢了朝,在中极殿内左等右等,茶水都喝了两壶,那殿门还是紧闭,早上出门时口口声声要来寻他的小屁孩儿,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招了人一问,竟是在温如烛那处聊得欢畅,小丫头一个说话驴头不对马嘴的,也不知别人是听不听得懂。 这回到紫宸殿都小半个时辰了,往外头看了又看,才见着那矮墩墩的身影出现,这张嘴就不饶人,就算她听不懂也要说上两句。 傅锦梨还未跨过殿门,一抬头就看见自家爹爹斜斜倚着,身后是紫宸殿的恢弘牌匾,以及宽阔敞亮的殿院。 “爹爹!” 小孩儿咧嘴一笑,张开手就要抱,可才小跑了两步,又忽地停下来。 那张笑靥如花的胖脸,变戏法一般,在傅应绝眼前垮了下来。 伸出手要接孩子的傅应绝:? 男人拧眉,云里雾里地,不知是哪里招了她,“你小子,怎么个事?” 他的神情实在不解,傅锦梨看见只是大大地“哼!”了一声,小胖手抱在胸前,脑袋高高扬起,一副兴师问罪模样。 “你小子!爹爹小汁!骗我呀,小梨子大王!” “?” 傅应绝想着这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溜达一早上回来就成了这样,暗卫只报了她在温如烛处,时间仓促,倒是还来不及召见询问个中事宜。 “何处招惹你了。” 傅应绝提步上去,揪着她发包上的小铃铛晃了晃。 “哼!” 胖娃娃一扭小屁股,背过身去,气成个小肉团,“坏呀,爹爹你坏蛋!” “捡破烂,小孩儿辛苦,只有,一点点钱!” “有多多,不给小梨子!” 懂了。 说得毫无章法,但傅应绝就是听懂了。 他不可思议,“谁同你说我有钱了?” 傅锦梨不信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家就是没钱,今日是脑子开窍了? 小丫头唇红齿白,小嘴一张,就开始振振有词,“小哥姐说啦,父皇,父皇有钱,爹爹父皇,厉害的!” 小哥姐? 父皇? 傅应绝一懵,脑子灵活,几乎一瞬间就打通了其间关窍,看着地上小孩儿倔强的脑袋顶,匪夷起来。 试探着问道,“温如烛教你的?” “是哇!温温小哥姐!” 她气呼呼地,傅应绝却兀地笑出了声。 男人一身龙袍,身形似小山高大,笑起来时眉眼温顺下来,流畅的面部线条与瓷白的面皮,都带着畅快又诱人的色彩。 他将小孩儿提起来,虽在生气,但小丫头没有反抗,软下身子靠在他怀里,只是那手还死死抱在胸前。 帝王慨叹,“早知她会教,我半道就将她截来了。” 何苦受了这许久的煎熬,成天给胖丫头收破烂! 自己说破了天去,小孩儿也只当自己是死要面子,嘴硬。 哪曾想别人说两句,她就深信不疑了,早知如此,温如烛踏上大启国土的那一刻,早派人将她逮来教两日孩子了! “我生气的,爹爹不许,不许闹小梨子!” 傅锦梨胖手推拒在他脸上,就是不许他挨近自己半分,傅应绝无奈,脸叫她死死挡住,修长的脖颈绷直,喉结突起。 “好好好,怪我。” 傅锦梨撅着嘴,“小梨子是,笨蛋,爹爹不骗,要教教哇。” 爹爹说了许多次,她都不信,可别人也说的话,就容不得她不信了。 但是小孩儿脑袋瓜转不明白,多教几次就会了。 “爹爹藏钱钱,告诉小梨子哇,小梨子看见,就知道啦。” 她性格似乎就这样好,哭的时候不闹人,就算生气也只做假把式,这事儿说是她爹的错,其实更多的是小朋友脑子拧巴。 于是她就说自己笨,却也不放过老父亲头疼之后的敷衍。 “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傅应绝若不是克制着,嘴角都要飞上天,哪还有不应的。 多谢她温如烛不吝赐教,此刻只觉得自己的形象在小孩儿眼里都伟岸了起来。 她每天左一句爹爹穷,右一句捡破烂,说得多了,就算不是事实,傅应绝都难免气弱起来,如今不一样了啊! 先抑后扬,腰杆都挺直了,哪还有比这更爽快的。 说是满面春风也不为过。 这么一哄,小胖丫头又乐呵呵地笑起来,坐在傅应绝手臂上,脚上的虎头系着铃铛,叮当脆响。 掰着手指头一句一句同他说着温如烛是如何告诉自己的。 傅应绝侧着头听抱着人往殿内走去。 “爹爹,是小梨子,父皇呀。” “嗯,是父皇。” 小孩儿的声音疑惑,“不教,爹爹没有教呀。” 确实没有教,或许说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一点,天家父子无温情,傅应绝却不想叫自己如珠如宝护着的胖丫头,也同自己那副模样。 帝姬的身份,他更愿意是傅锦梨的庇护,而不是成为扣在她身上的枷锁。 “教什么。”傅应绝神色如常,“不都是我吗,还能给你换个爹不成。” 旁的不说,就将詹十鸾拎出来,成天父王父王,最后不也没讨到好,还有温如烛,当个皇子养着,在苍涟,皇子的日子可不安逸。 她同傅锦梨,年纪差不多的两个女孩,站在一处,却是天壤之别。 温如烛一看就是照着教条规规矩矩养大的,至于傅锦梨,爹爹做什么,她都呆头呆脑地跟着学,却又在他的庇护之下,保留着天真单纯。 更别说温如烛挂着的还是帝后嫡子的身份,不出意外就是大统传承,自会不像自家这个,成天晃悠两圈,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不舍得她小小年纪就受苦,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傅应绝有自信绝不会将她养得无害怯弱,草包一个。 第201章 那是我大哥! 正宫嫡子,不见得就比帝王绝脉来得尊贵。 温如烛为何做男儿打扮,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外乎是子嗣传承那些事,只是不知庄静这么一个同男儿能争半壁江山的女子,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叫自己孩子取舍至此。 不过这些无须他操心,只是想着,父皇一称,既然学了,就仅着她高兴来,想唤什么就唤什么,也没人敢多说些什么。 *** 兆尹府那边顺着线索追查,前去苍涟的使臣也踏上路途。 皇城里宫门庭院多而繁杂,许多人都在日复一日做着一成不变的事,难免觉得乏累无聊,可傅锦梨从不这样。 阖宫上下就这一小只,一会儿蹿这里一会儿蹿那头,玩了两日总算是尽了兴,又屁颠屁颠地上了学堂。 却不知晓在外头,薛福蔚这嘴上没把门的,早将绑架事宜抖落了个干净! “那日,夜黑风高,我大哥以身犯险,深入敌营!” 小胖子搬了个凳子坐好,已经是这两日第九次说起这件事,在他下头,全是一堆听得入神的小萝卜头。 没错,一堆。 此刻是稚学院早学下,大都在休息,他竟有本事将赤桃阁同陶然阁两处的孩子都聚到一起来听他夸得神乎其神的“小殿下心有虎胆,单挑贼营”事迹。 许是因为他讲得太过精彩,学习又枯燥,倒是叫这群孩子百听不腻。 “她仅仅是一挥拳!贼人上一瞬还在恐吓威逼,下一瞬就死不瞑目!” 薛福蔚激动得小脸通红,“飞出去,飞出去你知道吗!” “我大哥实在忠肝义胆,侠骨心肠,义薄云天,心怀大义!” 有些词用得不对,但一堆孩子此刻对小殿下的崇敬之意,叫他们没有去细想这些,只一个个瞠目结舌,连连惊呼。 “小殿下当真厉害!” “乃父之风,陛下教子有方。” “非也,非也,是小殿下自己本事超群。” 三四岁的孩子,要说能这么厉害,那他们是不信的,可只要换成小殿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可是小殿下! 虽说平日看着无害,可归根究底是天家龙种! 子民对统治者,有着天然的敬畏以及信任,便是说小殿下三头六臂,他们也没有二话反驳。 薛福蔚怕词不达意,甚至亲自示范,小胖子唰唰比划两下,“就是如此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就叫贼子败走黄泉!” “我同小殿下,在地道潜伏,忍辱负重!最后同陛下在外汇合,救出——” 他口沫横飞,季楚听着忍不住闭上了眼。 是言之有理的,但难免夸大其词。 赵驰纵也纳闷,“他说的是小梨子吗?” 听着倒像是外头卖得火热的江湖游侠融合幼儿版。 “是的,是殿下,殿下厉害。”丁雅言两眼泛光,对薛福蔚这一套说辞肯定至极。 唐衍:...... 其实这两日,小殿下之轶事已经是家喻户晓,外头流传的版本还有更离谱的,但无一例外,都是出自薛小胖之口。 也不知他是如何在短短两日,演变如此之快的。 “在做什么!” 因为都在安静听着,除了薛福蔚那忽高忽低的倾情演绎,没人再多说什么,以至于这一道奶声奶气的女童声插入时,众人皆是一愣。 赵驰纵嘴比脑子快,已经先一步欢呼出声,“小小小小,小梨子!” “是我呀!是小梨子~” 傅锦梨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围做一群的人,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但看向她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带着钦佩。 小孩儿一呆,脑门上缓缓冒出个问号。 怎么,怎么个事儿。 “是小殿下!” “小殿下回来啦,我,我们都听说了!” 孩子们一群围上去,将傅锦梨身旁围了个水泄不通,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那日的凶险。 她本就比这些孩子小上一些,这么围着,可将小胖孩惊住了,圆弧眼缓缓瞪大,稀里糊涂挑了两句来回答。 “是小殿下,回来~” “谢谢,厉害!” “好呀,教教,都教打坏蛋!” 她埋在里头,薛福蔚慢了一步,站在后方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可气煞他也! “做什么,做什么!简直大胆,这是我哥!” “好好好,好心给你们讲故事,你们一个个的居然叫我如此寒心!” 无人理会,小胖子只得矮身去挤,“.......给我看一眼,给我看一眼。” 最后还是季楚出来,说了好一番话,将人驱散,他才得以搂住了自家大哥。 傅锦梨靠在他身上,两个小胖墩墩,都是故事的主角,接受着几个小伙伴的目光洗礼。 “嘿嘿。”薛福蔚喜不自胜,骄傲至极。 丁雅言看着气色好极,并胖了两分的傅锦梨,满目心疼。 “不怕,我,在的。”紧紧攥住奶团子的小手,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就怕一个错眼人又不见了。 她性格沉闷,自听见爷爷归家后痛骂匪贼,在只言片语中拼凑了始末,小姑娘一声不吭就回了房,尹清只当她是担心小殿下,情绪不好。 谁知! 她大半夜地竟提着在府中后厨藏的小刀,一个人就出了家门,若不是有下人值守,她这漠不作声的,还真叫她跑了出去! 尹老太傅夫妇一问,小姑娘眼睛黑黝黝地,只道,“欺负,雅言不许。” 不准许旁人欺辱了小殿下去,年纪还小,做事没有章程,拎着把小刀,学着薛福蔚说书时故事里里的人,半夜要溜进监狱取人性命。 尹家两老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小梨子,不怕!厉害,厉害的!” 小孩儿下巴扬着,神气威风得很。 她一只手塞在丁雅言那处,另一只在空中比划着,“打!爹爹找到我,夸夸,有钱!” 颠三倒四地,没有因着那事儿留下半分阴影。 赵驰纵围在她身边团团打转,“薛福蔚说得吓人,你没事就好!” 那日剿匪需得调兵,赵漠提前知晓了些消息,在家中忧心忡忡地念叨半宿,赵驰纵也跟着他一起慌,要不是被他爹拦着,背上自己的小木剑,急匆匆地就要去营救。 “这两日在宫里玩得可好?”季楚倒是镇定。 从出事那天就镇定到今日。 全然是因为长了眼,看着周意然那晚没有半分慌乱,神思一动,也就多想了些。 再加上周意然最近也反常,以往归家不是拎把剑,就是提壶酒,这两日天天拿两串糖葫芦。 这么一想,就没有哪里不明白的了。 第202章 雅言送殿下 “小梨子好,想小蔚,想唐唐,想——” 不待她说完,薛小胖第一个听见自己的名字,顿时感动得眼泪哗啦,一把将她抱紧,“我就知晓大哥定然是舍不得我的,这两日是不是陛下拘着不给出来了。” 这倒不是的,是小梨子自己赖着爹爹,不上学的。 “小梨子没有,做课业哇,夫子打!” 受了惊吓想挨着她爹是一个原因,那夜太过仓促没来及做作业也是原因之一。 小姑娘太过理直气壮,竟叫一群人都哑口无言。 唐衍轻咳两声,为她说话,“没事的,小梨子不做也没关系,我多做些就好了。” 她年纪还小,不喜欢这些是应当的。 “不可。”季楚却不赞同,“慢些便好,多少要学一些的。” 少一点,慢一点,都没关系,但一定得学。 一堆人里,除开不在场的祁扬不谈,无一例外都是对她护着纵着,薛福蔚与赵驰纵几乎都是言听计从,更别说一个眼里心里只有小殿下的丁雅言。 唯季楚和唐衍理智些,但这理智又大不相同。 唐衍会出主意,会劝谏,但也会顺着她,季楚就更像一个束缚警戒点,将他父亲教的忠君之道,学得明明白白,淋漓尽致。 小殿下可以慢慢学,但绝不可放任不学。 “写完~”傅锦梨笑起来,脑袋在薛福蔚满是肉肉的身上蹭蹭,乖巧地举着手,“小梨子厉害,做完了哇,爹爹夸夸!” 说起来,傅锦梨有一点还是叫几人佩服不已的,那便是她学起东西来毫无章法,但偏偏能达到出人意料的预期。 季楚也笑,不吝夸赞,“就知晓小梨子最棒。” 小孩儿咧着嘴,她靠着的薛福蔚也成天是个笑模样,手里牵的丁雅言板着的小脸上嘴角忍不住牵了牵。 一堆半大的小孩儿,似乎聚在一处就没有哪一日是不高兴的。 *** 下学也是竹青跟小全子来接,只是今日接到的却不只小殿下一个,还有跟在她身后小尾巴一样的女孩。 “这......”小全子有些拿不准,“雅言小姐,可是要同小殿下一起进宫玩去?” 那沉静的小姑娘,眼睛黑黝黝地,不知是无神还是藏得深,叫人看不见底。 “雅言,送殿下,危险。” 她自入学堂以来,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些藏不住话的,恨不得是时时刻刻都说上百八十句,一来二去地,倒是将沉默的小姑娘带得开朗起来。 小全子心中感慨万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半月前,阴沉得像是接连遭灾后的草棚,说话也是一字一顿,艰涩难言。 “雅言小姐无须担心,小殿下身旁安全的。” 丁雅言抿着唇,不再说话,只是攥着傅锦梨的手更紧了些,眼神固执。 沉闷极了,落后小全子半步的竹青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奶团子倒是没觉得麻烦,她最爱的,便是送完这个送那个了,“小梨子安全,猫猫安全,小梨子送回家,好不好呀。” 她拍拍小肚子,站在丁雅言旁边还矮半个头,两人气质差异太大,一硬一软,可偏偏就是,柔克刚。 “猫猫乖乖,小梨子送回家!” 不用猫猫送她回家,小梨子可以送猫猫回家。 “不......” 丁雅言不愿意,可对上她笑吟吟,像是掬了一轮弯月的眼,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最后也只是闷闷地点了头。 “——好。” 她总对着傅锦梨说不出拒绝的话,其实不止她,似乎只要小胖丫头呆头呆脑地一笑,就没人会说个不字。 最后也是不管乐不乐意,丁雅言还是坐上了奶团子的车驾。 两个小姑娘,挨在一处,一个小嘴巴巴地说个不停,将自己喜欢的糕点塞在丁雅言手里,“雅言,猫猫吃呀,好吃!” 丁雅言嘴里咬着一块,手上拿得满满当当,瞧着懵极了,但还是乖乖点头。 竹青观察她许久,心下活络起来。 丁家的小姐,人人面上都称赞她一家殉职,忠烈至极,可私底下,仍旧有人说些恶毒酸话,道她是死人堆里头爬出来的祸患。 不吉利。 倒是跟她这绿瞳,殊途同归。 竹青自己就是她师傅捡回来养着,最后又经过重重考验进入隐龙卫,历任的隐龙卫各司其职,里边分门别类,其实更讲究后继有人。 在隐龙卫之下,有个雏营,里头养着的,都是些年纪小但是根骨佳的姑娘小子们。 他们会从其中挑选自己中意的,能接管自己所属职务的培养,但.....也不乏从外头寻来的,比如竹青自己。 竹青一直在物色,至今未曾有全权符合她心意的。 医毒之术,特别是她师门传承剑走偏锋,说句难听的,就非得是不同寻常人心绪的来学,才最是能发挥到极致。 丁雅言,她注意了许久,一个古怪的小姑娘,漠然着却敢背着所有人陡然出招。 又瞧着她对小殿下这态度...... 思绪一下就收不回,竹青赶紧打住。 便是她意动,尹老太傅怕也是不愿。 傅锦梨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丁雅言,将自己喜欢的,嫌不够似地全给了她。 丁雅言垂着头,一口一口,吃得郑重又认真,却忽觉身旁似有莫名的注视感,不强烈,甚至是一晃而过,但小姑娘还是停下了动作。 抬起头来,慢悠悠地,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眼就这么跟竹青收回至一半的目光对上。 竹青一惊,看着那郁暗的眸光,止不住地诧异。 倒是听师父说起过,封闭自身的孩子,要么对周围麻木迟钝,要么就会因着自身的沉静,对周边动静敏锐至极。 丁雅言...... 当是后者。 不理解竹青的目光是何意,丁雅言定定看了她一息,就听见身旁的奶团子小声唤了自己。 傅锦梨摇着小爪子,手腕上绑着小铃铛,碰起来叮叮当当。 “猫猫,猫猫看我!看小梨子~” 丁雅言立时就收回眼,不做丝毫停顿,转而面向傅锦梨。 “嗯,雅言看的。” 第203章 嗯,吓死我了 一副全然交托,满心满眼都是小殿下的模样。 竹青看在眼里,自己的心思可能唐突,但实在是不想就此放弃。 于是回了宫,犹豫着还是同傅应绝争取上两分,“主子,雅言小姐的心性,实是再合适不过。” 傅应绝坐在案后,指尖摩挲,微阖着眼,并不作答。 竹青的想法乍听之下震惊,却不荒谬。 隐龙卫神秘,朝堂之上只闻其名,不见其影,众人只当他是帝王暗影,却不知晓里头奇人居多,有擅隐匿的,自然也有善伪装的。 他们的影子,遍布整个大启,不止暗处,就说明面上,你平日里交谈甚欢的好友,都有可能是隐龙卫埋下的桩。 就拿周意然来说,当年得先帝看重,险些秘密培养招揽,只是周意然主意大又手段了得,光是一个隐龙卫,压不住他,先帝这才作罢。 但是丁雅言不同。 待尹家两老百年之后,就只剩这么一个孩子孑然在世。 没有母族帮衬,有傅应绝压着,日后嫁了人也不会太受委屈,只是今日听竹青所言,怕是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不是你想与不想,且看别人愿或不愿。” 傅应绝往后一靠,觉得此事可大可小,不外乎是教个孩子。 竹青应道,“属下知晓,故先回禀陛下一句,届时她不愿,属下也不敢强求。” 尹太傅能教导出陛下这样的大才,却未必能教得了雅言小姐后世坦途,隐龙卫里头多得是面上风光的高官或是世家子嗣,不过是因着属职不同,需得要个身份遮掩。 丁雅言若当真有意,其实也无须做太大牺牲与改变,在外头仍旧是尹家的小小姐,不过是有了更明确效忠的人罢了。 “那便去问。” 女子不易,于丁雅言这样的孩子而言,及笄嫁人,困郁后宅,或许并不是最好的路,神仙六耳八目尚且有看顾不及的地方,更何况是他傅应绝一个凡人。 还是那句话,再小的孩子,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毕竟是活生生拥有自我意识的人。 “尹清那头不必担忧,只要她点头,朕许你无后顾之忧。” “谢主子。” “爹爹!” 她的道谢,几乎跟后头小孩儿的呼唤一起出声。 傅应绝眉梢微扬,抬眼看去,微微闭合的殿门就从外头被大力推开来。 那矮矮小小的胖丫头提着根破棍子就这么跳了进来。 “当当!” 她怪叫两声,莹白的小脸跑得泛着粉,“我吓唬你,小梨子吓唬爹爹!” 话音一落,她又撒开脚丫朝着傅应绝小跑而去,一头撞在他腿上,还蹭了蹭。 傅应绝:...... 骨头都险些叫她撞得移了位。 “嗯,吓死我了。” 竹青听见帝王面色平静地配合着,毫无感情地吐出个情绪描述,再听小殿下“嗨嘿”一笑,有眼力见地默默退了下去。 傅锦梨一把搂住她爹的腿,一屁股坐在他洁净的鞋面上,仰着脑袋就这么笑嘻嘻地看。 “爹爹~” 傅应绝抬了抬腿,那挂在上头的一小只立刻又搂得紧了些,惊呼一声将小脸也贴上去,全然一副“我准备好了!你快晃吧!”的模样。 帝王无奈,却不动,“做什么,外头有秋千架子。” 哪拿他好好一条腿当船坐的。 见他不晃,小孩儿正要动用铁头功给他手动晃起来,只是脑袋才往后一仰,却想起了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她停住,傅应绝缩脚的动作也一顿。 “外头,在外头呀,是小哥姐,有人找温温小哥姐!” 小胖爪子一指,又撑着地上爬起来,“多多人,叫小梨子找父皇呀!” 她本是提着小棍子玩得好好地,傅应绝处理公务,她在外边耍一会儿就要用膳了,谁知却见着一堆人没见过的人急匆匆往这边来。 小胖丫头想都没想,拉着小全子就藏起来。 小全子当时都懵了,偷偷藏在廊下的红木凳子后,她倒是藏好了,他还露着半截啊! “小,小主子.......” “嘘——” 小孩儿捂住自己的嘴,用着气音,做贼一样,“有,有人呀,藏起来!” “......” 小全子抬头去看,都是不曾见过的人,穿着打扮瞧着也不像大启,一下就想到了今日苏展说的话。 说是使臣送信出去,但没多久,就遇见了乔装打扮的苍涟一众。 慌里慌张地正找着自己主子呢,寻了几日没寻见,传了书信回国,自己就屁颠屁颠地来京求大启搭把手。 前头送消息的已经进宫来禀,陛下准许宫中接见。 “那是找如烛殿下的。” “小哥姐?” 小全子点头,“是她家里的下人,要先来面见陛下。” 这么一说,小孩儿提着裙子拎着棍子颠颠儿地就跑了,说是要回去通知她爹,赶紧收拾好,又有人来看他了! “嗯?” 傅应绝险些没想起来还有这茬,“人到了?” 奶团子使劲点着脑袋,“嗯嗯,到~” “告诉爹爹的,小梨子快快跑,追不上我呀,小梨子棒的!” “厉害。” 傅应绝揉她小脑袋,夸一句,就将人抱了起来,朝着外头走去。 “陛下。” 候在门外的苏展跟了上去,傅应绝脚步不变,却不是朝着会见使臣的方向。 “永嘉该用膳了。” 丢下这么一句吩咐,帝王就抱着人离开,苏展心领神会,应了“是”又扭过头去招呼着宫人。 “将使臣带到偏殿,再着人请如烛殿下过来,陛下这头有要事处理,请客人先歇息片刻,体谅一二。” *** 傅锦梨心心念念着她小哥姐,一顿饭倒是吃得快。 偏殿主仆几人团聚,两眼泪花有之,跪地请罪有之。不过更多的是庆幸,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大启仁善。 在一声低沉懒散的“慢些”中,几人的话语也被中断。 领先帝王一步跨进来的,是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像个小团子一样冲过来,胡乱地回应着身后帝王的轻哄。 “知道!小梨子看见,谢谢爹爹~” “小哥姐!” 小孩儿在人群里精准地寻到一脸笑容的温如烛,张开手就跑了过去。 温如烛眼一缩,忙展开手臂接她。 小丫头扑面而来带着奶香,却忽地在温如烛跟前一个急刹,待稳住步伐才软软地贴上去,“接走,爹爹说接走小哥姐,回家了呀。” 第204章 永嘉,过来 小人儿急急忙忙地进来,说话声音带着自己特有的调子,苍涟一众正情绪激动,一时还真没听太清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瞧着她靠过来,贴着自家殿下又唤了一句什么小咯鸡。 “这……”一个年纪大些,做书生打扮的人迟疑,“这位是……” “大胆!” 不待他问完,候在一侧的大启宫人呵道,“岂敢不敬!” 苍涟人立刻惊住,有些无措,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温如烛忙出声提醒,“这是大启的永嘉殿下,不得无礼!” 苍连一众面色微变,抬手行礼,“见过小殿下。” “我等无状,殿下恕罪。” 他们俯首叩见,傅锦梨从温如烛怀里探出来,歪着脑袋,没吱声。 “永嘉,过来。” 先小孩儿一步说话的,是抬步迈进殿内的男人,乌发紫玄冠,黑金宽袖袍,他逆着光,身姿卓绝。 微抬着手,朝着小孩儿伸出,目光略在行礼的苍涟一众身上,眸色淡淡。 傅锦梨扯在温如烛衣摆上的手慢慢撒开,脸上扬着笑,又转身跑进傅应绝怀里。 “爹爹!” “抱抱我,抱抱永嘉!” 她这跑来跑去地,又是屋内最矮的一个,别说气势弱了,看热闹都看不全乎。 但她爹不一样,她爹身高腿长,抱起来,小梨子就是第二第二高的! 傅应绝将人抱起来,小孩儿立刻就搂住他脖子坐好,这下视野高了不少,小胖丫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傅应绝甫一进来,便是以前从未见过,但这穿着打扮与气势,用腿猜都能猜出是谁。 “叩见大启陛下!” 此次又比方才更隆重正式些,恭恭敬敬地跪到地上,唯有温如烛一人是行揖礼。 傅应绝看在眼里,却不说话,只径直抱着孩子往主座上去。 苍涟人心下一慌,不解其间何意,跪着也不敢起来。 温如烛倒是猜了个大概,却不觉得有什么,惹了主人家不高兴,晾一晾也是应当的。 “成天到处瞎扑腾,不知晓等一等我。” 帝王旁若无人地小声数落自家闺女儿,低沉的嗓音带着宠溺,没有半点教训的意思。 对于傅应绝的自称,大启的宫人见怪不怪,苍涟来人却惊掉了下巴。 苍涟也有公主,苍涟陛下也宠爱有加,可帝王就是帝王,从没有叫自己孩子爬在头上的道理。 于是他们先入为主,并未多有不敬,但对父女俩的态度还是有些区别,做法可谓是主次分明,可没成想…… 你听听帝王这自称,瞧瞧当前的氛围,怎么情况似是跟他们苍涟不一样啊…… 傅应绝卖委屈,小孩儿立刻就伸出手拍了拍,赶紧认错,“小梨子错呐,爹爹原谅!” 地上还跪着人,傅应绝哼笑一声,叫她敷衍过去,撩起眼皮,往下头看去。 瞧见他们慌得满头大汗了,也只是好整以暇端望着。 傅锦梨觉着不太对,这样的场景,爹爹该唤“免礼赐座”才对,为森莫不说话呀! 她觑眼去瞅,恰好傅应绝目光下挪,父女俩视线交汇。 一个狭长,一个圆溜溜。 相顾无言。 傅锦梨却偏偏脑子一转,似乎从那一双邪肆又淡漠的眼中看出些什么,小丫头眨眨眼,灵机一动,一句“免礼”已经脱口而出。 “赐座呀~” 竟是先一步替帝王做了决策。 小孩儿软糯的声音,叫众人提着的心又颤了颤,一时不知是该起还是不该起,但迟迟没听见大启陛下说话,一瞬福至心灵,顺势应下。 “谢永嘉殿下,谢大启陛下。” 这次学聪明了,仍旧是主次分明,却是首尾对调。 话语有些迟疑,带着试探,却敏锐地察觉大启陛下情绪似乎比之方才好了些。 他掸掸衣袖,道,“诸位随意。” “诶,是是。” 他们松一口气,一落座,话头又转回正事上。 “此次实在感激涕零,多谢陛下相助才寻回吾国皇子,” 他们守卫殿下失职,不过是野外歇息片刻,那歹徒就抓着殿下方便之际,这么一会儿,就将人给偷了! 手法极为娴熟,路上弯弯绕绕地遛着,叫他们找得泪如雨下,忙飞鸽回苍,又转身来了大启京都。 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神色激动,“吾国陛下定当送上厚礼以谢!” “嗯?” 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上头无动于衷的帝王忽地来了兴致。 “多厚。” 中年男人:? “这……” 有些措手不及,万万没想到会问这么个问题,他稳住心神,思索了下。 “如烛殿下是吾国帝后独子,自然是千金不为过呀。” 说到这千金,他语气自豪。 千金? 傅应绝略微满意,暗自点了头,面上却不善。 目光兀地一沉,视线缓缓压过去,叫不明所以的中年男人笑意一僵。 这是…… 这是又如何了。 只见帝王扯了扯唇,话语似笑非笑,“这些倒是好商量,只是——” “——不知谁能告诉朕,为何你苍涟的皇子,招呼不打,敢入我大启境内。” “嗯?” 轻飘飘地,似是随口所言,中年男人却一慌,连忙正襟危坐。 “这……这……” 这可叫他如何说! 中年男人心里苦,几国交界,百姓往来倒是频繁,也没人会说什么。 可温如烛不同啊,哪有一国皇子无缘无故跑到别人家里来的,这要真计较起来,大启抓着不放,可就麻烦了。 他踟蹰着,温如烛却忽然开口,道,“是如烛冒犯。” 中年男子有所感,似是料到她要说些什么,忙阻止,“殿下!” 温如烛摇摇头,没有隐瞒, “母后家学旨在历练,一路而来途经大启,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行色匆匆不便透露,陛下见谅。” 庄静骨头硬,手段也不软,军阵里边杀出来的皇后,自小跟着师傅历练,到了自己孩子这里,居然是原法照搬。 “是吗?”傅应绝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她倒是舍得。” 小小年纪就扔给下属带在外头奔波,还险些叫匪贼偷了卖掉,听着荒唐,傅应绝不做评说。 温如烛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神色微暗,也不多说些什么。 “母后自有她的考量。” 几人你来我往,说话还要藏半句,傅锦梨抱着小手乖乖坐好,听得眉毛都皱起来了。 扯了扯傅应绝的衣袖,仰着胖脸,一副“小梨子听不懂”的呆模样。 傅应绝敲她脑袋,对小孩儿爱凑热闹这点是拿着没办法。 说来他也无意为难苍涟众人,庄静怎么教孩子也同他无关,只是…… 帝王眼中精光一闪,又衣袖一挥,低笑两声,“劳烦诸位了,既是拜会,朕也难推辞。” 拜会? 什么拜会。 推辞? 什么推辞。 中年男人一头雾水,怎么好端端地,一会儿兴师问罪,一会儿又谈上拜会了? 不对! 脑中灵光一闪,又想起方才谈论的话题,中年男人呼吸一窒。 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应声。 “啊是是是,对!” “此次吾国皇后特地交代,私下前来拜会不可失礼数!” “特奉上万金为礼,望陛下笑纳啊!” 借口都替他们想好了,实在是为难大启陛下了,仁义,实在仁义,中年男人含泪顺杆而下。 这下就是合乎情理,理由正当。 只是千金变万金,花钱买安心罢了。 不愧是嫡皇子跟前伺候的,有些眼力见儿,傅应绝满意了,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盛情难却,笑纳了。” 中年男人:…… 赶紧陪笑,“多谢陛下赏脸。” 温如烛面色古怪,多看了傅应绝两眼,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出尘卓绝的男子,怎么…… 颇有些无赖。 再一看他怀里听得双眼放光,小脸红润,认真将爹爹一言一行记在脑中的小奶团子。 忽地,就有些说不出话来。 若是以后…… 算了,不想也罢! 温如烛赶紧打住,自觉自己应付不来这样强势又土匪的手段。 苍涟来赎人,当前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走的,前头也道是案子未破,再言这苍涟使臣奔波,也受了惊吓,再不敢贸然前行。 两方不谋而合,便留了几人在京中住下,待苍涟帝后派人前来,再另做打算。 这一待,不过短短几日,大启就一夜狂风呼啸过后,迅速入了冬。 半点情面招呼都不打,前一日还是薄袄,转眼就要裹上厚棉。 “动不了啦,爹爹救命呀~” 苏展听见里头奶团子小声地撒娇,已经料想到是个什么局面了。 早前气候才降下来,陛下就将小主子裹得跟个丸子似的,现在当真寒风刺骨了,可想而知会穿成个什么模样。 傅锦梨坐在榻边,浑身穿得圆滚滚地,手脚都快被藏到袖口裤管里了,抖着小腿艰难地爬起来,穿得又实在太多,“嗨呀~”一声,又一屁股墩坐回去。 “我胖胖呀,小梨子胖胖了~” 跟个小乌龟翻了壳一样,憋着小脸挣扎良久仍旧行动艰难,最后干脆放弃,一翻身又埋进了被子里。 一动不动,唯有一只露在外头的脚丫子小幅度晃悠着。 傅应绝抬手戳了戳眉心,看着这翻累了转头就躺下的胖丫头,欲言又止。 “……今日太冷,莫不就告假一日,待天暖和些再去?” 别家是恨不得拿鞭子抽着去上学,没见过亲爹带头找借口躲懒的。 小孩儿别着脑袋,左右摇,“上学,小梨子大王,学多多厉害!” 不上学变成小呆瓜! 倒是勤奋地。 第205章 不冷! 傅应绝思忖片刻,只得想个折中法子,在小孩儿外头再罩一件小氅,还忍不住叮嘱道,“不许在外头多逗留,在学院里也不许扯衣裳。” 最后一句话重一些,毕竟傅锦梨自来慷慨,见着别个儿冷了反手就扯自己的衣裳给人罩上。 “知道~,我知道呀,小梨子乖乖!” 行动艰难的小孩儿,整张脸都埋在了衣服里,唯有一双眼睛是活动自如地。 尽管如此,在抱了小胖丫头上车后,帝王还是忧心忡忡。 “你说——” 苏展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 “稚学院已多年未翻新,朕瞧着今年寒潮格外迅猛,不若再批些钱——” 他自言自语一般,苏展斗胆打断,小意提醒道,“陛下,稚学院去岁才休整过一次。” 大可不必如此。 傅应绝微愣,全然忘了这茬儿。 “是吗?” 不过他眸色一动,又道,“转眼年关将至,江南及金丘学子入京在即,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又要在京中待上许久。” 语气十分正直,大义凛然。 “上京冬季干寒,朕作为一国之君,也当表示表示,不若就太学整个再修束一番,暖和些好叫他们宾至如归。” 最后再补上一句,“走朕的私库。” 苏展:...... 有私心走私库,众人也算是沾小主子的光了。 *** 天愈寒,年味儿越浓。 家家户户都热火朝天准备着过节,兆尹府的一众衙役们却是没日没夜地跑着,接连走访,总算是有了进展! “陛下,臣幸不辱命!” 孟良急匆匆地进宫面圣,只简单梳洗一番,脸上的憔悴掩盖不住。 “得陛下御令,一路畅行,总算在安慈境内查出苗头!” 傅应绝气势一凛,疾言,“细说。” “是!” 孟良沉下脸,一字一句,殿内气氛也随着他的转述而变得凝重起来。 “不出陛下所料,确有官匪勾结之嫌!一路追查下去,竟在淮川持节使处断了线索!” 淮川持节使,江南道的长官,先帝在位时,威风赫赫,直逼皇权! 可傅应绝即位后,大肆整顿,最先开刀的便是拥兵自重的各道长官,花费了许久布置,才险险将兵权收束掌内。 手上最大的依仗竟为他人做了嫁衣,各持节使不满,却怵于他强硬的手段,只得不甘奉上。 如今大启十几道,能手握实权,正儿八经担得起这么一个持节使名头的,唯西漠关往北,李源之父。 却不想,最先作妖的,是两手空空的江南道长官——朱易。 “淮川?”傅应绝凉凉一笑,锋利的眼褶裹夹着寒意。 “朱易。” “贼心不死!” 一朝天堂入地狱,这样的落差谁能受得了,可傅应绝偏偏羞辱一般留着他们名头,好叫他们为自己早年犯下的混账事领后果。 孟良初时查到朱易身上时,就大呼不好。 无他,只因官匪勾结,一直是傅应绝眼中容不下的一根刺。 如今在朝中众人缄口不言,可谁人都清楚当初尹清女婿一家的惨烈,傅应绝可是半点情面都未留,便是他的肱骨之臣,都冒着动荡的危险咬牙查办了! 最后也达到了一个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的效果,只是没想到几年过去,就有人胆敢再犯。 孟良以头抢地,“臣绝无半句虚言!” “兆尹府众人明暗皆有,本以为要花费些力气,只是不曾想一路南下,受这匪贼所害者竟不在少数!” “这样的大事,当早早报回中央处理,可却从未听闻过分毫消息。” 咬牙,恨极了,“淮川同上京相隔甚远,他们隐而不报,实有欺蒙圣眼之嫌!” 他情绪太过激动,傅应绝微压了腕,示意他稍安勿躁。 “朕对孟卿,十足信任,朱易其人,能力有之私心太甚,既有嫌疑,着传朕旨意,停职查办,待案子了解,再还其清白。“ 帝王扯了扯唇,眼底无笑,“若逃脱不开罪名,便助他早见先祖。” 若是刚即位时,傅应绝可能还要权衡利弊,多方考量束手束脚,可如今整个大启几乎是他一言堂,确有口出狂言目中无人的资本。 “另派刑部协理此案,最多年前,朕要个结果。” 孟良大喜,“臣领旨!” 兆尹府因这案子,人人都是连轴转,一边要各地联系被拐孩童家属,一边还要外派查案,实在是分身乏术。 刑部插手,自然是要方便迅捷许多。 *** 案子查得如火如荼,江南道长官,正二品大员,被圈禁搜查,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个个都是老狐狸,从帝王那日渐阴沉的脸上看出些风雨欲来的架势,在朝堂上吵架都小声了些,更有甚者是两眼一闭,装聋作哑。 都知道这个节骨眼是多说多错,不定就叫上头那个揪着一通为难。 当然,若是小殿下在的话就另当别论。 满朝文武,竟是同心一致地念叨起小殿下来,至少有她在前头顶着,陛下就是再如何混也会及时“悬崖勒马”。 而得他们念叨的小殿下,其实这两日过得也不太舒坦,爱莫能助。 第206章 不想应这声爹了 “爹爹,爹爹!” 奶团子举着一把破木头站在案前,傅应绝埋首批阅奏折,没抬眼看她,只随意地应了一声。 “嗯。” 他不理,小孩儿腮帮子鼓了鼓,却不放弃,再踮起脚来趴在他腿上。 拧着脑袋瞅他,“我在这里呀~看看我,爹爹看小梨子!” 小声撒着娇,傅应绝屹然不动,小孩儿干脆扯着衣裳顺着爬到他怀里坐着。 傅应绝:...... 再无视不了,终于搁下笔,将怀里圆滚滚的一团换了个姿势抱着,“做甚。” “哼!” 傅锦梨掖着下巴瞪他一眼,又将手里那三根小木棍子往他眼前放,气不起来,干脆就不计前嫌了。 “夫子说,过节啦,不上学呀小梨子!” 年节要到了,天也冷,不光学院里,好多店铺都歇了业,算起来,这胖丫头也该是要歇着不往宫外跑了。 傅应绝颔首,又看她捏得手心满满的木头,裁得细致,小小三根,有长有短,甚至上头花色都不一样,一时没看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嫌弃地给拿远了些,傅应绝蹙眉,“又上哪儿捡的你。” 一说这个捡字,可戳中了小胖丫头的痛处。 当即恼羞成怒,小巴掌一下拍过来,奈何穿得太厚,限制了动作,只在空中轻飘飘地晃了一下,没碰到她爹半根头发丝。 “收拾你!小梨子有爹爹钱!“ “不捡啦,小梨子不破烂,这是——” “这是,夫子说算筹,小梨子数一个二,两个三!” 算筹? 这个傅应绝自然知晓,小孩儿那一套算筹还是他亲自给挑的,上好的楠竹,剖光打磨,还隐约有着清香。 可不是眼前这些。 一根金衫木,一根紫竹,一根上头还挂着红绳。 傅应绝不信,“骗你爹呢?” 才不骗爹,奶团子一根一根拿给他看,“这是猫猫的,这是猪猪,这是唐唐呀——” “还有小梨子拿不下~” 肉脸粉嘟嘟地,小巴掌确实小,只能捏得下三根。 小孩儿介绍完,又神秘兮兮地凑在他耳畔,大声地同他说着悄悄话,“小梨子交换,交换会数数一二一。” 小梨子数不清楚,但是唐唐他们数得清,小梨子跟他们一人换一根,就也一样聪明! 小胖丫头眼睛圆溜溜,一下子又似偷腥的小猫崽一般,喜滋滋地,“小粽几数不会,小梨子没有换呀!” 曜石一般的眸子亮晶晶地,似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十分恰当且睿智的决策。 傅应绝:...... 想笑笑不出来,只因这呆崽子是自己生的。 他实在匪夷所思,朝着小孩儿那莹白的胖脸上看了又看,有些心堵。 想说些什么,又怕伤小孩儿的心,斟酌着道,“你年纪还小,学得慢些是应该的,不若咱们就不去学里了。” 又问道,“朝中可有哪个看得上眼的老头子,爹给你叫来,实在不行,岳山书院的首席也不错,长得还算顺眼。” 请回来教这小丫头该是不错。 看看上外头都学成什么傻样了。 不是说稚学院教得不行,不然也不会从属太学,一个名额就叫各高官抢破了头。 只是教学因人而异,赤陶阁里边迁就着大多数孩子,可自家这个满打满算才三四个月啊! “不,不教,爹爹不教小梨子。” 她急起来,使劲晃着脑袋拒绝,“要跟唐唐一起,一起呀,大家一起!” 她不愿,傅应绝也不好强求,不过转念一想,赤桃阁那几个年纪也到了,预计不久就得升到陶然阁去,届时...... 怕是不用自己说,她屁颠儿屁颠儿地就回来了。 于是傅应绝爽快地答应了,“也行。” 再不济,都搜罗起来当伴读,总没有什么妨害了吧。 老父亲不无霸道地想着。 他同意,小孩儿嘴角弯翘了翘,一脸傻气,哼唧几声,不知是想到什么,又板起了小脸。 傅应绝看在眼里,问道,“又如何了。” 又如何? 有大事了! 傅锦梨一把支起身子,想到接下来的事,整个小团子都不好了,告状似地,冲着傅应绝小声说着,“要,考学了哇,考学回家家过年啊!” 她大眼睛里惶恐万分,委屈得很,“不知道呀,夫子说,回家问爹爹娘娘,小梨子爹爹娘娘,爹爹呀!” 其实夫子说的是还有哪些不懂的,可以在家中问问爹娘,小孩儿硬是理解成了个爹爹娘娘,她爹爹娘娘可不就是她爹吗? 当初朝堂之上,小嘴一张,惊世骇俗,傅应绝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问我?” 傅应绝往后一靠,眼皮耷拉着,闲闲道,“问我什么。” “教会!教小梨子考学!” 帝王动作一顿,只是一瞬间,懒散就不翼而飞。 眼底闪过荒唐,不确定地迟疑,“......考学?” “嗯嗯!” 傅应绝此刻总算是想起来了,他未曾在稚学院待过,有些规矩不懂,可作为帝王却知晓各地诸生年关岁考,听傅锦梨这语气....... 莫不是稚学院有样学样,也搞了个? 这倒也没什么,可....... 神武的帝王垂眸看着自家胖丫头皎白无瑕的脸蛋,眼头的圆弧饱满稚气,小嘴一咧,小手一揣,乖乖地望着他。 帝王抿了抿唇,忽觉怀里似是搂了个烫手山芋。 “爹爹?” 傅应绝:...... “......嗯。” 有些不想应这声爹了。 这个时节,天暗得早,又冷风簌簌,便是紫宸殿那向来最不清净的小殿下都知道要快快沐浴躺在暖烘烘的榻上打滚。 可今日,却反常。 殿内殿外灯火通明,本应在榻上咯咯笑的小孩儿,眼泪汪汪地端坐着,两只小胖手放在眼前一个一个地数,数清楚了又提起笔来往纸上写。 一笔一划,边写边哭,“呜——” 而她那自持矜贵的皇帝爹,肝火旺盛地饮了两杯茶,一张漂亮得不似凡物的俊脸上,难掩憔悴。 看着小丫头实在可怜,傅应绝喉头动了动,嗓子带哑,“要不歇一会儿。” “不歇呀~” 小孩儿忍着哭腔,倔强得很,给自己打着气,“小梨子棒棒!厉害呀,好厉害的梨,呜——” 傅应绝:...... 聪倒是聪明的,只是见过的听过的都不多,以至于很多话不明白,所以费了些神。 也是能吃苦的,就算眼泪哗啦掉,都不怯分毫。 第207章 我是武将 虽说小殿下生活水深火热,但换个思路,还是为诸大臣拖住了傅应绝。 傅应绝每日活像是叫人吸了魂似的,再腾不出闲心去收拾他们。 “小主子,小主子,稍等会儿,今日咱们......” 想起上头那位的交代,小全子赶紧拉住撅着脑袋就往车上爬的小奶团子,吞吞吐吐道,“说是,说是......” 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小孩儿扭过头来,像个小狗狗一样伸出条小腿儿半趴着。 一脸天真,“回家呀,回家不稍等,爹爹说不在外头呀,小梨子不在外头玩儿~” 小全子为也为难,小主子本就将陛下说的每一句话奉若真言,可...... 他手上不敢松开,绞尽脑汁,总算是想出了个借口,“是周统领!” “周统领同陛下说是想您了,今日下学邀小主子到府上玩儿!” “周周哥哥?” 小胖娃娃疑惑,不解周周哥哥怎么就想她了,前几日不是还叫苏展给她带了糖葫芦吗? *** 周意然抱着怀里笑嘻嘻的小孩儿,小团子暖呼呼,裹得只露出一张小胖脸,凑在他颈边。 “你好,周周哥哥好呀,好久不见,我大大梨子了!” 冷面的男人将孩子搂好,一归家就见着这祖宗,看向一旁陪笑的小全子,无声询问。 “周大人安好。” 在那样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小全子再一想到自家陛下那无赖样,面皮发热。 燥的。 “是这样,陛下说是周大人家学渊源,学识深厚,小殿下考学在即,便劳请周大人教导一番,陛下感激不尽。” “......” 周意然疑心自己听错了,耐着性子回他,“我是武将。” 言下之意,教不来孩子。 可他是不是武将,小全子还能不知道吗,奈何陛下不做人了,是不是武将又有什么关系呢。 心底苦哈哈,面上却不显,“周统领少年少成名,师从大儒,教授小殿下定然是不在话下啊。” 小孩儿也赶紧来凑热闹,“周周哥哥想,想小梨子来!” “教厉害呀,小梨子聪明!” 周周哥哥将小梨子教得跟猪猪一样厉害! 周意然:...... 傅锦梨来时低调,倒是未通知阖府人来接见,于是当周意然抱着雪白的小团子出现在书房时,里边人都是一愣。 周天率先反应过来,“臣周天,见过永嘉殿下。” 书房里不止他一人,在他后头,竟是还有个孩子,傅锦梨歪头一看! 还是熟人! “温温呀,小哥姐!” 没错,正是温如烛。 傅锦梨高兴地窜了两下,忙叫了周天平身,便小声磨着周意然要下去。 这才一落地,就跑上前去站定在温如烛跟前,“小哥姐在这里,学习哇,猪猪爹爹读多多书呀!” 她眉开眼笑,道,“小梨子一起,爹爹说,乖乖聪明的!” 听她张嘴就来,对自己夸得顺口,几人见怪不怪,温如烛忍俊不禁,回道,“是来找周大人请教。” “早在苍涟就听闻周天大人文采斐然,借此机会,上府来讨教一番。” 还真是来学习的。 周天瞅着两个小孩儿,对周意然使眼色,询问是怎么个情况。 挺直站着的周意然目不斜视,公事公办道,“陛下有令,小殿下考学在即,请求周大人教导一番,勇夺头名。” 硬邦邦地,活像块臭石头,周天气得郁气上涌! 可骂过去他又不痛不痒,只得缓了情绪,问道, “陛下肯将小殿下予我教?” 周天不敢托大,他有把握教会大字不识的榆木疙瘩,也有能力将季楚养得学富五车,可...... 看着小孩儿挺着小肚子,蹭在苍涟皇子身旁,一脸乐呵。 精致漂亮的小奶娃娃,周天莫名有些心慌,却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 周意然无动于衷,面上平淡,心里门清。 这哪里是肯不肯的问题。 “您放心教便是。” 就照傅应绝那性子,敢将人放出来,定然是自己招架不住了。 不过他瞧着这白胖可爱的孩子,心底也渐渐起了疑惑,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竟叫那人都招架不住。 好在,周意然没困惑太久。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小孩儿已经学得两颊通红,举着书卷声音洪亮,一声赛过一声。 而周天呢,满脸凝重,捏着书本的手紧了紧,眼见小孩儿将方才学会的快读完了,他又如临大敌一般严肃着脸往下看,思索着如何继续教下去。 周意然:...... 周意然抱臂站在一旁,沉静又不失清气的少年将军,此刻无言看天。 他就说,准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还好当时留了个心眼,将人给领来给了周天。 温如烛在一旁瞧着新奇,又有些咋舌。 “在苍涟,除了父皇母后指派的老师,皇子不得私底下同朝臣多言,便是简单的学识指教都不许。” 这一来,是怕学派观点不同,学得杂乱无章。 二来嘛,也是怕私底下再挂上个学生老师的名头,有勾结拉拢之嫌。 大启小殿下这样子瞧着不同,似是同臣子极为亲近。 周意然视线一直落在傅锦梨身上,闻言,面色不变,道,“帝王心计,该当如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落在帝王身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可掉以轻心,苍涟的君主确实没做错。 他话语一转,目光总算是是分给了温如烛一些,“永嘉殿下年纪小,陛下还未请师傅,权当哄她开心罢了。” 哄她开心...... 温如烛微顿了下,脸上一直挂着的笑牵强了一瞬,神色难以自抑地黯淡一分。 “如此......” 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傅锦梨的眼神一闪而过的羡慕,又快速地敛下。 周意然看在眼里,并不作声,整个人都清醒得有些冷漠。 皇室养孩子那套,全然无新意,不外乎是些什么打压式高强度培养。 温如烛作为嫡皇子,群狼环伺,自然要比别人更辛苦。 傅锦梨却不同。 不过是因为年纪小罢了,不然,这大启江山她唾手可得,且能得群臣簇拥。 两人之间沉默萦绕,另一边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第208章 断绝兄妹关系 “猪猪爹爹,小殿下,小殿下喝一点点水呀~" 奶团子从书里抬起脑袋来,指着自己的小嘴巴,双眸弯弯。 小殿下学好久好久,厉害了! 厉害休息一下呀。 周尚书朝堂之上舌灿莲花,能言善辩,对上小殿下这软声讨吃要喝,竟是话语打结,有些束手无措。 “周意然!” 他扬声喊,正色吩咐道,“去给小殿下端盏甜水来,快些。” 周意然:...... 老头子一本正经地使唤,周意然半句话都不多说,老老实实转身出去了。 府上三个大大小小的爷们儿,唯有周夫人那处有小姑娘家爱喝的甜水,于是脚步一转,半道就将给周夫人送过去的秋梨茶分了半壶来。 ——— “谢谢周周哥哥~” 胖丫头自力更生,接过小杯子握在手中,仰头一饮为敬。 咂吧两下嘴,又伸出小杯子去嗷嗷待哺。 “再来一杯~满上,诸位大臣,满上呀~” “......" 周意然倒水的手抖了一下,抿着唇。 小丫头完全是脱口而出,全然不知道自己学舌一般说了什么东西。 “小哥姐,小哥姐喝!” 她顾着自己,也不忘招呼一旁的温如烛。 温如烛连连摆手,拒绝道,“小殿下喝就好,我,我不爱这些。” 周天方才被下人叫走,说是有要事处理,此刻书房内只有周意然同两个孩子,季楚在自己院子里温书。 最小的那个歪在圈椅上,屋子里热,外衫都脱了,只穿着夹棉的绣花比甲,裙子底下的小短腿习惯性地踢着。 大一些的正襟危坐,在周天这处学了有一下午,都未松懈随意过分毫,现在更是连杯甜水都拒而不要。 周意然从前并未怎么接触过孩子,但最近长了见识,脚下一溜的娃娃,就没有不爱甜的,就连季楚都只是藏得深。 他指节一按,指骨突起有力,挪了杯放在她身前,惜字如金。 “殿下请。” 温如烛眨了下眼,看着面前一大一小。 小的一声一声地唤着她“快些喝呀,好喝好喝!”然后仰头干给她看。 大的这个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 放在书卷上的手动了动,不知怎地,心底有些痒痒。 鬼使神差地端起了杯子,有礼道谢,“多谢永嘉殿下,多谢周大人。” 抿了一口,确实很甜,哪有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喜欢。 不过是时刻谨记着老师教导的,衣食住行,皆有欲望,为君一道,便是克制。 傅锦梨还是颇记初心的,见她喝了,一扭头又趴在了书本上,板着小脸,气势很足。 “不说话啦!读书书了,小梨子读书啦!” 可周天不在,这重任不免就落在了周意然身上。 周意然:...... 他自觉没有父亲那样耐得住的性子跟巧言的唇舌,只平静地将视线放在了温如烛身上,朝她颔首。 “下官才疏学浅,劳烦如烛殿下了。” 如烛殿下:? 周意然闷葫芦一样守在一旁,温如烛赶鸭子上架头皮发麻。 可偏偏傅锦梨学东西又实在静不下来,于是乎—— “这句释意便是——” “小哥姐~小梨子,手痛痛了呀~” “春见可遇时——” “小哥姐,饿不饿呀,吃糕糕啊~” “......” 她插科打诨,仰着一张胖脸,小手规矩抱好放在案上,无辜极了。 正要唤她安静些,可她小嘴一张一合就能将你方才教的都一字不落复述下来,还捏着不知从何处拿出的蜜饯举着递到你唇边。 这谁下的去嘴说,张开嘴一口咬住,最多只能道一句“好甜”罢了。 最后,离去时,温如烛心底难免觉得愧对自己远在苍涟的老师,竟在这样的圣贤时刻又是吃又是喝的,简直有辱斯文! 不过,秋梨茶当真润喉啊,永嘉小殿下的日子当真安逸啊。 沉着脸做少年打扮的苍涟殿下,心中慨叹连连。 又想起小孩儿临走时说的那句“还来呀,温温再会明日见”。 温如烛轻咳一声,对外头的贴身侍者吩咐道,“周尚书当真名不虚传,受益匪浅,明日再来。” *** “哟,学成归来。” 傅应绝看着胖丫头小腿有力地蹬着,一颠儿一颠儿地跑进来。 上一瞬还冷眼冷情的男人,忽地就笑了。 “怎么,你哥教得如何?” 脸上带着幸灾乐祸,抬手就将站在脚边要抱的小孩儿举起来。 “不知道呀~” 奶团子使劲蹭蹭,一整天没见爹爹了! 天很黑很黑才回来呢! “周周哥哥想,爹爹想不想呀~” 周周哥哥都想小梨子了,爹爹想不想呀! “不想。” 老父亲嘴硬,又旁敲侧击地打听,“跟着你周周哥哥都学了些什么。” 一想到周意然站在那儿,被小孩儿烦得炸毛,半句话都憋不出来的样子,他险些乐出了声。 他一问,小孩儿就摇头晃脑地回答他,“周周哥哥,不会!只会打拳头呀!” 她绷着脸,压低嗓子,学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一张嘴,又是奶声奶气,“抱歉呀,臣愚钝呀,勿要,勿要教坏小殿下!” 她眉眼稚嫩,偏学着语重心长的模样,拧着胖脸。 “如烛殿下,小哥姐,麻烦啦~” 傅应绝:...... 这样生动形象了,傅应绝哪还能不知怎么回事。 他眉头折起,“他没教?” 想到些什么,竟是气笑了,“好好好。” 他不痛快,周意然竟耍心眼逃过一劫! “油嘴滑舌!” 犹嫌不够,又啐一句,“欺君罔上!” 周意然才高八斗谁人不知,今日竟学了滑头,耍小心思! 好一个愚钝! 看着怀里的胖娃娃,傅应绝心头百感交集,一时之间竟是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他恶向胆边生,来不及反应,话语已经冲动地出了口。 “不许再同他多言了!朕叫你兄妹俩即日断绝关系!” 当哥? 便是真真正正叫他傅应绝一声爹,这个亲都是不认了! 他实在幼稚得狠了,自己受苦几日,也不想放他周意然置身事外,谁知最后却是一通空话。 合着到头来,遭罪的只他一个? 断绝关系? 小孩儿没怎么懂,便礼貌地问他,“断绝,要砍一下,砍几刀哇,爹爹。” “手脚全给朕剁了!” 第 209章 你考个三瓜两枣 他再如何气,传到周意然耳里,怕也是无动于衷。 不对,应当是喜闻乐见才对。 “小殿下明日便考学了,切记沉着冷静,不必慌张。” 周天神色有些恍惚,看着眼前站着的三头身胖娃娃,心中百感交集。 同他神情一般无二的,还有站在一侧的薛相。 薛相捋着胡子,颔首道,“是极,便是写不来,也莫要担心啊。” 此处正是中极殿内,除了他俩,还有一干在外为人称赞,德高望重的朝臣。 一行六七个老头子,眉毛胡子都愁掉了,围着个小孩儿语重心长。 “知道!小殿下记得啦~” 傅锦梨乖乖点头,信心满满,“学多多啦!第一,这次小殿下第一!” 周天:....... 头名该是拿不到的,毕竟小殿下学得比别人晚得多,脑袋瓜又还未到能理解许多东西的时候。 想到这儿,周天不由仰天长叹。 要说还得是陛下呢。 嘴上信誓旦旦说着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当是为他分忧的时候了,可也未见过这样分忧的啊! 他大手一挥,将满朝文武这么一筛选,提溜出几个满腹经纶的大臣来,合起来几百岁的老头子了,教个奶娃娃教得心脏抽痛。 大学士慈爱地看着俏生生站着的小孩儿,道,“小殿下自然是一出手,就叫别人望尘莫及啊。” 夸呗。 孩子这么小,还是根独苗苗,不哄能这么着啊。 在外人眼里不假辞色,对弟子要求严厉的诸位大臣。 低声小意,一句又一句地哄,小孩儿满脸严肃,时不时仰着胖脸问。 唯有傅应绝一人自在地端坐后头,惬意到了极点。 一身明黄的皇帝陛下嘴角噙着笑,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人,懒洋洋地开嗓,“可得给朕好好教。” 众人:...... 懒得说。 他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诸位大臣当没听见,忍一忍就过去了,那小胖丫头却是不干。 “爹爹!” 她从一堆长吁短叹的包围中抽出注意力来,伸出短胖的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嘘”。 拧着眉教训他,“不说话啦,欺负人爹爹,自己写课业哇,小梨子学习!“ 傅应绝:? 他怎不知道自己批折子何时成了做课业。 *** 小殿下学得热情高涨,挎着自己的小包,雄赳赳气昂昂就上了考场。 傅应绝本着一片慈父心肠,说是学着会试举子的父母长辈一般,送考一番,谁知临到头来还是叫旁的事绊住了手脚。 “不会写便不会写,勿要多做纠结。” 傅应绝不放心,多叮嘱了两句,“咱家也不要你考那三瓜两枣来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话里话外是十足的不看好。 傅锦梨哪儿能听不出来,小丫头瞪着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两息,黑黝黝地。 直将傅应绝瞅得不自在,“怎么。” “唔哼!” 奶团子扭过头去,小手一抱,嘴巴撅到天上,“瞎说爹爹瞎说,小梨子考状元。” “考坏不回家啦!” “.....” 傅应绝又好气又好笑。 她倒是自信得很。 不过又怕当真考得不好,气性太大一走了之,到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于是帝王僵着脸,扯唇笑得勉强,违心安慰,“自然,期待大王凯旋而归。” 他这一说,小孩儿立刻咧开嘴就笑,腮边的梨涡浅浅,小爪子抓住自己的包带子,重重点头,道,“谢谢爹爹~” “考状元,吃大席呀~” “.......” 也不知是谁教得她这些,傅应绝自知丢不起这个人。 ———— 傅锦梨的小马车方过午门,遥遥而去,同她车架擦肩而过的,是一队押解的人马。 听见外头铁链拖地,滑动出渗人的响动,原本坐在车内上下踢着小短腿的胖丫头顿了顿。 而后眼睛一亮,撑着站起来,一骨碌爬到了窗边。 “快些!” 禁卫打扮的人低声催促,一行十六人,团团围着一个镣铐加身的老人前行。 老人蓬头垢面,脚步拖着,在他不远处,亦步亦趋跟着两个半大孩子,一男一女。 “禁步,切勿冲撞贵人。” 眼见着马车迎面而来,领头的禁军下达指令,一行人便停靠在道旁,垂首静待马车过去。 可谁知马车不仅没过,还直直停在了他们眼前! 禁卫只听见一阵厚重帘布摩擦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开钻了出来,他正纳闷着,疑惑该不该抬头时。 却听—— “在干什么!” 小女孩儿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娇憨,炸开在下头人耳朵里,其余人都未反应过来,倒是禁卫齐齐一凛! 傅锦梨一下钻出了小脑袋,看着一旁站立着老的少的,一个两个许多个人,小胖脸都兴奋得抖了抖。 “是谁呀,来小梨子家做什么~” 白生生的脸蛋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丫头,脖子上的金项圈丁零当啷地,晃得人眼花。 “参见永嘉殿下!” 禁军先一步行礼,又抬脚踹了镣铐加身的人跪下,一旁的两个孩子也赶紧有样学样。 胖娃娃招招手,“免礼呀,我认识你,小殿下见过~” 她眼睛看着的是领头禁军,那人模样清秀,身上的盔甲同他身后的那些不同,瞧着像…… 周周哥哥穿的那样。 小梨子见过这个人呀! 在好久好久之前,同周周哥哥踢蹴鞠的时候。 “卑职禁军辖下十二卫掌使——潇青鱼,劳殿下记挂!”潇青鱼不曾想到小殿下还记得他,心下激动。 傅锦梨初到禁军营时,是周意然跟十二卫一同接见,而潇青鱼,便是十二卫掌使之一。 他嗓音干净利落,为傅锦梨解答,“此番奉命押解淮川持节使——朱易进宫面圣,冲撞殿下,烦请殿下恕罪。” “恕罪的,小殿下不怪,面圣,面爹爹呀!” 有人常唤傅应绝圣上,在中级殿也听了许多,她倒是能明白一些。 “回小殿下,正是,朱易在外同匪首勾结,为祸一方,以至今上龙颜大怒,亲自提审。” 第210章 小殿下很快就回来 “龙!龙炎大怒,小殿下小龙呀!” 没错!是她呀,她是小龙崽! 潇青鱼一句话不带停顿,小孩儿听得糊涂,从中提取了两句自以为的重点。 “嗷呜——” 雪白的小奶团子趴在窗边,才这么一会儿,叫风一吹,鼻头已经带上了红意,她嗷呜嗷呜地小声叫着。 按理说,这话有大逆不道之嫌,旁人哪里敢应,可偏偏是他禁军十二卫,天子近臣。 潇青鱼不仅没觉得有丝毫不妥,还煞有介事,理所应当地点点头。 “是,小殿下乃真龙血脉,当之无愧。” 哄小孩儿一般,落在一旁人眼里,反应不一。 那蓬头垢面暮气沉沉的人,忽地动了动头,似是想抬起脸来看,却叫一旁的禁卫不留情地压下,低声警告。 “吾主在前,罪人岂敢窥视!” 吾主..... 罪人...... 朱易那一张脸叫蓬乱的发丝遮得严实,本是死水无波的眼珠子,古怪地动了动,可禁卫紧紧压制住他的头,他便也泄力,不再挣扎。 倒是一旁跟着的两个孩子,大惊一般张开了嘴,又想起现在的场合,悻悻闭上。 但那眼中的震撼如有实质。 “爹爹,做什么呀,找爹爹小殿下一起!” 小孩儿最是看不懂人眼色,巴拉一下,都快从马车里凑出来了,在她身后的小全子忙拉住她。 “小主子!” “不可不可,您还有重任在身啊,今日要到学堂考学的,去不得啊!” 怎么这就做上别的打算了。 小全子本以为她只是问一句,却忘了这位是跟陛下一脉相承的不靠谱。 不得不露出脸来对着潇青鱼笑道,“潇掌使辛劳,陛下已等候多时。” 又对着这呆呆的小殿下哄道,“小殿下莫要贪玩,昨日可是答应了诸位大人要拿个头名回去的。” 小孩儿这才像刚想起来一般,怔愣一下,又软乎地笑起来。 ”对~小殿下考学哇,不去,不可以热闹啦~“ “......” 对于自己凑热闹这点不带遮掩。 小胖娃看着下头那灰头土脸的朱易,还有好奇望着她的两个孩子,面上有些可惜。 但还是乖乖挥手,“去面爹爹,小梨子回来,待会就回来,给小殿下留一点儿。” 她话一落,小全子明显感觉到底下的视线都怪异了起来,以那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为最。 穿的戴的都不像京中人士,更没有如朱易一般枷锁加身,想来也不是亲眷。 书卷气息很浓,只是阅历不丰,不懂掩盖神色。 这些目光叫小全子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连忙将自家小殿下捞回来,又道了别,往学院赶去。 只是傅锦梨实在意犹未尽,眼巴巴扯开帘子往后望了许久。 待到了太学门口,一下马车,小胖丫头赖着小全子就说出了自己的馊主意。 “小殿下一个时辰,小全子不走,我快快出来回家家,想爹爹!” 绝对不是想看热闹! 小全子:...... “不走,不走,小主子您快些去吧。” “嚎~” 送走了小殿下的小全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底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就小主子这半吊子水平,也不知一个时辰能不能写得完。 几乎没有人对小胖丫头有信心,甚至于是已经想好了小孩儿到时拿着个倒数哭闹该如何哄。 而傅锦梨对此一无所知,提着自己的笔,乖乖趴在桌上就开始写,速度还不慢。 她在办正事,傅应绝也没闲着。 江南道长官,在早朝时由十二卫掌使押上朝堂,诸位成精一般的大臣立刻就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瞧了个明白。 陛下不爱过问下头阴私,此次又是御令查处,又是金銮会审。 至于目的,众人心照不宣,不过是做给他们这些臣子看罢了,就怕几年过去皮松了,又犯些不必要的糊涂事。 “朱大人。” 龙椅之上的帝王,神情不悲不喜,一双狭长的眸望着下头跪地的人。 如见蝼蚁。 周身都极尊贵,那张瓷白的面皮更是叫人有了悲天悯人的错觉。 可一张口,原形毕露。 傅应绝轻哂,浑身没有骨头一般微微后靠,“上次见朱大人,还是在去岁年宴,不想——” “今年倒是来得早了。” 帝王轻笑一声,不太正经,“莫不是念着朕呢。” 朝上鸦雀无声,没人敢接,没人敢应。 声音听似轻快,落在朱易耳中却叫他浑身一颤,“罪臣……知错。” 证据确凿,除了知错,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朝堂之上气压极低,除了少数几个稳如泰山,别的都或多或少有些慌乱或是心虚。 都是些不老实的。 傅应绝看在眼里,眸光一闪而过的嘲讽,又朝着孟良微抬了下颌,“便辛苦孟卿了,铺开谈来,也好叫朕的诸位重臣心腹们,听个清楚明白。” 这个重臣,心腹有意地顿了顿,叫那有异心的,止不住地脸热。 “是!” 孟良跨步出来,往上一拱手,道,“今有淮川持节使朱易,勾结恶人,取不义之财。” “天下之大,陛下辖管,他欺上瞒下,窝匪养兵!” 前头一个窝藏匪贼,众人有所耳闻,只是后边这养兵,又是怎么一回事! “养兵?” “陛下收回兵权久矣,朱易这是……” 众人神色大变,一时议论纷纷。 傅应绝置之不闻,示意孟良继续说。 “他纵匪行凶,盗孩童无数,其间所谋私利甚多,府中却是清贫。” “臣暗觉不对,可搜查令已下,想来已经打草惊蛇,于是将计就计同他们周旋。果真在他私庄上发现了养兵点。” 话一顿,孟良脸色有些不好,“只是事态突变,朱易最后竟是起了杀心。” “兆尹府跟刑部死伤大半,才拼着命将他带了出来。” 说起来已经是跌宕,可想而知当时的凶险。 那日情况其实有些怪,他们察觉到不对连夜遁走,朱易带兵追来,人数却不多。 拼杀之间听见朱易道是援兵即刻就到,定叫他们逃不出淮川半步。 本以为是要全折在那处的,谁知等到两边人马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也迟迟未见援兵。 而朱易更是脸色大变,不知是想到什么,慌乱起来,打马就要跑。 孟良瞧见不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掩护之下拼死将他捉拿逃回了京。 回京途中,更是叫人匪夷所思,连半分阻拦与追击都未见着。 第211章 杀了吧 “竟是如此!” “朱易狼子野心,当诛族亲!” 朝上像是山石入水,一时沸腾起来,个个面色大变。 傅应绝朝着一旁递了眼,苏展立时站出来,扬声道,“肃静——” 这阵热闹才又慢慢平息下来, 帝王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就着那副懒散的姿势看了下头许久,瞳孔里深渊一般,漆黑一片。 诸位大臣呼吸一紧。 半晌,才见上首的帝王不甚在意地微阖上了双目,语气更是平淡。 “杀了吧。” 朱易猛地抬起头来,“陛下!罪臣——” “嗯。”傅应绝甚至没再正眼看他,声音像是从鼻腔发出,随口道,“如何?” 若不细究他前一句的内容此刻倒是表现得格外好说话。 “罪臣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陛下,绝无不臣之心——” 可有些事儿,哪是一两句糊涂就能带过的。 “瞎说。”傅应绝一脸不赞同,装模作样道,“这不是脑子还好使的吗,听闻途中都知晓要逃跑了。” 不知是羞辱还是真心夸赞,他点了点头,温和地笑起来,“瞧着也不糊涂啊。” 朱易求饶的动作一僵。 无他,只因在押遣上京途中,他是跑过的,还慌不择路一头撞进金丘进京求学的队伍里。 被两个几岁大的孩子发现抓住。 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对,朱易还当真有些尴尬,不过生死之间,顾不了那么多了。 “……陛下!我,我无言面见陛下啊!” 他泣不成声,“这么多年,罪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 “好了。” 嚎得心烦,傅应绝蹙眉打断,只对着一旁挥手道,“带下去。” 半句都不想听他多言。 禁军上前来捉人,朱易下意识想躲,可抬头一看,四周皆是冷眼相对的朝臣,哪里又有多么地方可去呢! 他手抖了抖,一张老脸青白一片,眼见着禁军的手就要落在身上,心狠狠一沉。 求饶不成,再无他路可循,朱易忽地破罐子破摔起来,猛地起身,甩开禁军。 他破口大骂,“傅应绝!” “你不仁不义!若不是你收归兵权,我怎会剑走偏锋到如今地步!” “说到底,不过是你求权过甚!先帝在时——啊!” 他话没说完,就忽然往前扑了个狗吭泥,摔进人堆里。 就在他不远处,周意然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腿,朝着地上人毫无诚意地致歉。 “见谅,脚滑。” 而后又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全然一副安分模样。 众臣:…… 朱易哎呦叫唤两声,牙都险些磕掉,张嘴还想骂,可视线一触到周意然,他顿了顿。 当即往旁边爬了两步,也不知是靠到了什么东西,他也懒得管,开口吠道,“你以为你抓住我又能如何!” “我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够你喝一壶了!” “若不是我那逆子贪权,将他老子卖了,你能奈我何!” 说到这儿,他气得心口疼,又强撑着吼一句。 “你能奈我何啊!” 他歇斯底里,傅应绝却反应平平,还好心情地问上一句,“说完了?” 朱易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口气险些提不上了,两眼一翻就去了。 可他喘着粗气缓和几下,又狰狞地笑起来。 一双浑浊的老眼,阴冷地扫视群臣以及上首的帝王,“我尚且如此,你傅应绝又能好到哪儿去!” 想到什么,他讥笑道,“想必陛下还不知晓吧。” 说着顿了一下,故意卖了关子,在吊足了好奇心后,张狂地开口。 “您那一位小殿下,在外竟敢明目张胆,妄称真龙,她与我那逆子!” “又有何区别!就这么一个孩子,您还在世呢,就打着陛下身下位置的主意了。” 他注意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似是十分期待他们的震怒与错愕。 “陛下,与臣,不过一样悲哀罢了!” 可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帝王仅仅是扫了他一眼,哪里又有他料想中的暴跳如雷,脑子一顿,还来不及思考。 就忽觉后背一痛! 下一瞬,不知哪儿来的千层底鞋履,一下踩在他的面上,将他按倒在地,脸都踩得扭曲了。 而罪魁祸首,竟是方才他混乱之中靠着的薛相! 薛相轻轻移开脚,对上朱易懵掉的双眼,淡笑着拱手,比之周意然有诚意许多。 “本相年纪大了,腿脚眼睛都不太好使,实在是对不住。” 他像个蹴鞠,这个踢过去,那个打过来,蓬头垢面的老头子,再绷不住一下哭嚎出了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可无一人再搭理他,任凭他哭得死了双亲一般。 傅应绝看够了热闹,才施施然地站起了身。 他站在高位之上,一双黑金的锦靴纤尘不染,长腿一抬,一步一步地朝着朱易走去。 极缓慢,像是林间优雅又危险的黑豹。 “你见着她了?”帝王问道。 傅应绝的脸色,算不上不好,甚至于是双眼含笑,若不细看,全然发现不了他漆黑似有浓雾弥漫的眼底,带着坚冰。 朱意忍不住瑟缩,往后躲去。 可他后头又是站做一堆的大臣,不知是谁伸了一腿,叫他往前忽然扑倒在傅应绝脚边! 朱易趴着,浑身一僵,不敢抬头。 却听自己头顶,那带着磁性的嗓音,似是催命般,落在他心间,心脏剧颤。 “回答朕。” 朱意唇角哆嗦,“我.......罪臣,罪臣见,见过——” “——啊!” 他肩头一阵碎裂般的剧痛,惨叫一声,整个人似大虾匍匐着。 傅应绝收了手,眼里的笑意也落下,直勾勾地盯着朱易,“你那逆子,将死之人,比肩永嘉?” 他唇一挑,话语毫无温情,“凭他转世千百回。” 死上千千万万次,无德之人,哪里会再有资格比得上福气缠身的小龙崽。 “来人。” 傅应绝不再同他废话,别过脸去,满目厌恶,“朱易,私养兵马,罪通谋逆!” “着,除官斩首。” 他话语一转,杀人诛心,“朱易之子,献父有功,五日内归案,散去私兵,朕概不追究。” 听到这里,本就硬撑着的朱易,两腿一蹬,晕了。 一旁看着的朝臣,只觉得晦气。 你说你惹他干嘛,但凡你换个人掰扯也不至于这样,非得去戳他心窝窝,这不是拿头碰刀——找死吗? *** 傅锦梨动作很快,夫子在上头监考,闭着眼心头默诵诗书,忽觉自己衣袖有拉扯感。 一睁眼。 白白软软的小丫头,高高举着自己的题卷,双眼一弯,“夫子~” “小殿下好~回家家啦,做完!” 夫子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小,小殿下好了?” “嗯嗯!” 小殿下已经做好许久了,只是不知为何夫子还不来收走,放她回家呀。 夫子:...... 夫子自然是收不得她的题卷啊,时候未到,这不合规矩啊! 下头也有许多做完的学子,都知晓规矩,没有贸然站起来,却忘了交代小殿下这什么都不了解的! “这.......小殿下再等上稍许,就可以回宫见陛下了。” 他细声地哄,好在傅锦梨虽年纪小,却是个懂事听话的,叫他牵着稀里糊涂又回位置上坐着去了。 ———— 在里头又坐了许久,小丫头乖乖揣着手,又在唐衍几人的告知下,再考了两科,这才背着小包回了家。 胖丫头刚一跨过殿门,张口就喊,“爹爹!” “我回来呀!小梨子回来!” 可张望许久,又跑进殿内翻找一通,也未见她那一大个的老父亲。 “这儿呢。” 傅应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奶团子眼一亮,扭头摔进他怀里。 “爹爹哪里去,不等乖乖回家!偷偷一个人热闹哇!” 笑呵呵地闹着他爹,小胖娃娃嘴上控诉着,小手却乖乖地搭在他脖子上。 傅应绝将人抱起来,道,“热闹什么。” “好多人,小梨子看见!在外头,青鱼,小青鱼说小龙大怒哇。” “谁?”傅应绝提着的步子一顿,“潇青鱼?” 潇还是小,奶团子也没记清楚,呆了一瞬,又肯定地点点头,“嗯!小青鱼哇!” 她软着声音,颠三倒四地同傅应绝说着,好老父亲这解语能力已经炉火纯青,最后也只是呵呵一笑。 道,“那不巧,早结束了,谁等得到您啊。” 轰轰烈烈学了这么好几天,验收成果之际,便是她要闹着去看,傅应绝也是不准的。 忽闻噩耗,傅锦梨小胖脸一滞,眨眨眼看着自己爹爹,而她爹一派坦然,没有半点隐瞒与糊弄的意思。 这是......当真背着她全处理好了,连个尾巴都没给她留哇。 小丫头为此还拒绝了薛福蔚叫去他家玩儿的邀请,谁知到最后是薅了个空,两边都没讨着。 她不干了。 奶团子幼鹿一般的眼里慢慢蓄上委屈。 嘴一张,嗓子眼就要打开,傅应绝眉心一跳,眼明手快地拿过桌上放着的糕点塞进她嘴里。 拍着她后背,毫无章法地哄,“好了好了,喜欢这些热闹做什么。” “爹爹也是不知晓,都怪那潇青鱼!” 看小丫头抓着她的糕糕,一时忘了哭泣,傅应绝张口就来,仿佛跟她同仇敌忾。 “是啊,潇青鱼这小子,答应了咱们小殿下,也不说是告知一声,拖上一拖。” 可别说潇青鱼不仅没答应,便是答应了,那也不是他说拖就能拖的啊。 傅应绝哪管那么多,当务之急是堵住傅锦梨的嘴,“这样。” 他出了个馊主意,“明日爹爹叫他来,给你再演一出如何。” 潇青鱼在禁军营,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讲个故事,该是不成问题吧,傅应绝想着。 —— 如此这般,胖丫头叫她爹哄好了。 只是无辜的潇青鱼,在禁卫营将小殿下还记得自己一事,传得人尽皆知,最后被周意然罚去将膳房的水缸挑满。 这眼瞅着任务还未完成呢,反手就被他神武的陛下给卖了。 —— 朱易被捕,孩童失窃案就意味着告破,不过是为着一己私欲,导致千家万户余生多舛。 你说为何官官匪匪会狼狈为奸,不过是因为内心阴暗的人,一丘之貉罢了。 早年在淮川地界,第一例孩童倒卖出现时,规模不大,尚还稚嫩,凶手也已缉拿归案。 可偏偏遇上了朱易这样一个一道之长,在这些阴私上,他倒是头脑活泛的,从中看出了商机,暗地里帮贼人假死出逃,并与之达成了合作。 这么些年来,两方勾结着,一个私下行凶,一个明面上掩饰,渐渐地,竟是形成了个不容小觑的交易链。 此次之所以会进京,算起来,还同那皇陵之中的傅应晖有些关系。 朱易在养兵期间,同傅应晖交往甚密,却又互相提防。 傅应晖先一步趁着秋猎之际,对着京中下了手,联合那么多帮手,想来该是死罪,谁知最后却只落得个守皇陵的下场。 这要说是因为傅应绝念着手足亲情,那朱易是第一个不信的。 任何人都能念手足,唯独那亲手弑兄的陛下不行。 做了坏事的人,最忌瞎琢磨,不然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往自己身上联想,这不,朱易“灵机一动”,就猜到是傅应晖该是把他给供了出来,将功折罪。 这样一来,他倒先自己将自己吓着了,又出于对傅应绝的恐惧,着急忙慌地同儿子商量一番。 最后父子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着与其这样提心吊胆,不如先发制人——反了! 这造反呢,又有些讲究。 要时机恰当,要名正言顺,于是朱易又想到了手底下那一群日渐嚣张的人贩子们。 这些人经过这么许多年,早就个个滑得如同泥鳅,朱易有时还控制不住,何不如趁着这次,将他们全都送去当了车前马。 就送到傅应绝眼皮子底下去。 恰好傅应晖这几年苦心经营,竟是叫人在京中挖了条直通城内外的地道,没想到最后傅应晖没用到,倒好便宜了他朱易。 届时,人贩子在京中闹得人心惶惶,那他就大肆宣扬傅应绝有碍天意,特降神罚,这是上苍要叫整个大启无后继之青少,破解之法,唯有推翻。 若是一朝不幸,那些人被捉了,反正是把双头的匕首,不受他控制,弃了就弃了,便是最后将他供了出来,也是为时已晚。 他朱易早就趁乱挥旗起义了,谁傻站着叫别人抓啊。 可人算始终不如天算。 他没想到在淮川一地无往不利的人贩子,在京中还未得手几个,就不长眼地敢打上天家女跟相爷孙子的主意。 两座大山,联起手来,明里暗里给京兆尹一些方便,不过短短几日,就查到了他那处! 叫他更没想到的是,最后竟是叫自己人背刺,才害得他被捉。 而幕后之人,除了他儿子,不做他想。 朱易之子,朱妄语,除了他,再没有谁人有那么大的权力,能命令得动他的私兵。 说到最后,不过是野心的互博,最没人性的暂且做了赢家。 —— 除了这一事,除夕在即,江南与金丘的学子,总算是踏着初雪进了皇城。 刚一落脚,宫内就送来帖子,特为诸远道而来的学子办了小宴,这一来嘛是为接风洗尘,二来是为嘉奖。 这一行人,误打误撞地抓着了半路潜逃的朱易,当事两个孩子早随着孟良进了京,剩下的行囊重,在今日才抵达。 *** ”爹爹!” 殿内烧银丝炭,将四处都烘得暖呼呼的,傅锦梨外衫都脱掉了,小脸红扑扑,一小个儿抱着她弟弟四处跑。 趁着人不注意,竟是自己悄悄推开了殿门。 凉风从门缝里一拂,将小丫头脸上的热意降下去,她拖着弟弟就往外探着脑袋,眼睛一晃,只觑见外头白花花一片,还未看清是什么呢。 小丫头就叫人一把捞起,殿门也在她眼前合上。 脑袋还懵着呢,耳畔就传来老父亲的训斥声。 “做什么,谁叫你往外头去的。” 小孩儿穿着薄衫,就这么一只拎在帝王手上,怀里还抱着呆头呆脑的大嘴龙。 “爹爹~” 小孩儿挣了挣,指着外头道,“小梨子看见,白白了,外头白头发啦,年纪大了院子年纪大!” 傅应绝不理她,径直给拎回位置上放好。 她里边的小衫是明黄色,上头飞着几条小龙,下边的小裙子薄纱层层。 一下栽到椅子上的小孩儿,脚往后一翘,险些翻过头去,而后灵活地一扭小胖腰,趴在她弟弟身上。 傅应绝伸手搀了下,帮着她坐好,道,“白什么头发,想换院子了?” 也不是不行,历来紫宸殿都是帝王寝居,一应陈设倒是无一不精美,就是太过一成不变了。 “不是~”小孩儿晃着脑袋,“白白的爹爹,在地上没见过呀,小梨子出去~” 今日下朝在路上走着倒是飘了雪,也该是时候了,毕竟过几日就要除夕了。 只是自傅应绝回来后,小胖丫头一直都叫他拘着不许出去,她也是自己一个人玩儿得热火朝天地。 一会儿扯着她弟弟躲猫猫,一会儿又过来他怀里坐着咿咿呀呀地说些无厘头的话。 只是一个没看着,这待不住的竟然穿着这么点儿就要开溜,还知道要避开老父亲跟苏展。 “是下雪了。” “下雪?”下雪她没见过,只在书上听过,夫子爱教些雪啊,梅啊的诗。 傅应绝扯过她袄子给她穿上,颔首,“嗯,方才想着宴会的时候再带你去看看。” “就在与梅园,这还是你生下来第一次见。” 其实不光看,傅应绝还请了宫廷画师,也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小丫头溜达到小半岁了,除了造册用的,还不曾有过一幅小像。 第 212章 小梨子大聪明 “小梨子,没见过哟,是新东西!” 于她来说,确实是新,小丫头见过的,实在太少。 傅应绝抬手给她将头发压了压,奶团子就下意识地蹭蹭。 歪着头,肉乎乎的爪子抱着小龙,脸上的小奶膘杵在玩偶身上,眼睛咕噜噜湿漉漉地。 就这么眼巴巴瞅着,傅应绝当即就软了心肝。 嗓音带笑,他道,“嗯,是爹爹不好。” “该叫咱们乖乖见识更多东西才对。” 可傅应绝这身份,就注定了无法逍遥天地间,以至于手底下的小丫头每天来处去处,都分明了然。 不过是这皇城的一寸三分地。 这么一想,傅应绝眸光些微闪烁,下一瞬,却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 将自己那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张白嫩脸蛋在外头的好大儿提在地上。 修长的指节在冷白的皮肉下支起,如竹一般的大掌不在意地挥摆,道,“行了,去玩儿吧,不许走远。” 话落,帝王转身,长腿懒散地迈开,一袭月色长袍,宽阔的肩臂在衣衫下依稀可见有力的轮廓。 走起路来也是懒洋洋地,私底下总是一副没什么劲儿的样子。 傅锦梨瞧着,小脸在弟弟身上划拉两下,眼神都是温吞的。 下一瞬,却又笨拙地跑出两步,小胖爪子一把拽住傅应绝随意垂着的手。 “爹爹~” 傅应绝微愣,感受着掌中的温软,长指蜷了蜷。 他没低头看。 傅锦梨却是仰着脸,奶声问道,“爹爹去哪里~” 去哪儿? 傅应绝能去很多地方,却又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鸦羽般的长睫几不可查地一颤,脸色淡下来,可手收紧,握在里边的小手却充实满足得吓人。 兀地,他便笑了,比之骄阳艳丽三分,是不为外人所见的洒然,除去矜贵,孩子气十足。 “不就在这儿吗,能去哪儿。” 哪儿也不能去,又哪儿都能去,甚至于是后半辈子,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小孩儿不懂他心里想什么,见他笑,自己也咯咯笑起来。 “嗯!在这儿,爹爹这儿,小梨子这儿!” 爹爹在这儿,小梨子也在这儿。 *** 宴请别处学子,自然要有人作陪,甚至于是连做客的温如烛都请来了。 只是傅应绝其实也纳闷,这苍涟是要孩子不要了,等送钱来等了小半月,也不知是怎么走得这般慢。 不过转念一想,不要也行,好歹温如烛还会教点孩子,给他省了不少事儿。 “我,我要一个,小梨子要一个,爹爹!” 傅锦梨从他爹大氅里伸出手去,够着不远处从傅应绝头上擦过的红梅。 红得似血,在一片茫茫里显眼至极。 傅应绝停下脚步,当真折了一枝给她拿着,小胖丫头连忙搂在怀里,声音清脆地道谢。 “多谢爹爹!送给小梨子的!” 父女俩就站在梅树下,身后的宫人自觉离了几步远,苏展静立,手上提着伞,雪不大,听了帝王的话未打,只因着他怀里的孩子喜欢。 白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停在他的肩头,挂在他乌黑的发尾,眼前的梅树不高,花枝有些只到他肩颈。 却沾不到傅锦梨分毫。 “不谢,藏好些。” 傅应绝散漫地开口,将她手也塞着进大氅里暖着,叫她将自己往里头藏好了,别出来沾着凉。 就这么一路走到园子外,傅锦梨耳朵一竖,听见里边的嘈杂,立刻一蹬脚丫子,自己温吞地扒拉着要出去。 “小梨子听见~爹爹,我听见,小梨子下去看一会儿,一会儿回来呀!” 坐不住了,自从不上学以后,再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了。 傅应绝也不说话,只将她放下来,接过苏展手里的小斗篷给她罩好,这才牵着人继续往里走去。 “看着脚下。” “知道~” 两人一进去,太监才唱一声,“陛下驾到,小殿下驾到——” 里边立刻就安静了,自觉避开一条道,恭迎,“陛下万安,小殿下万安。” 傅应绝配合着奶团子那小短腿,步子不仅要放小,还要放慢,注视她脚下,分神叫了众人起来,“不必多礼。” 众人这才站起来,瞧清楚这天家父女俩是怎么个情况。 陛下还是那张唬人的脸,面对朝臣时,一贯地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他手里的小殿下就不一样了。 小家伙边走边笑,手上抓着支梅花,玉雪的小团子,裙下的醒狮鞋时不时露出来,小嘴一张,就软声唤着“爹爹~” “慢一些,小梨子小人,小人短短,爹爹高高~” 而身高腿长的陛下,当即就皱了眉,众人以为他会干脆抱着孩子走方便些,谁知只是不自在地将步子放得跟她一样,迁就着。 “看路。” 小胖娃娃走着走着就要举着她手里的破花朝着四周挥一挥,告诉大家是她小殿下来了,脚下是分毫不注意。 “知道~” 待两人一落座,下边人才顺势坐下。 开头都是一成不变,傅应绝模式化地说几句,又夸赞金丘学子后生可畏,预祝他们此番在京中待得尽兴。 学子连同一起来的学士,都连声道谢。 “陛下,此番来京,听闻永嘉殿下小小年纪就在稚学院修学,实乃我大启之幸啊。” 学士夸得真心实意,又道,“来时,江南与金丘诸学院,同为小殿下选了一礼——乃上古残卷,今日借着宴会送到小殿下手上,盼着小殿下在陛下的教导下日日高升。” 选了套不会出错的说头,学士又目含期待地望着傅应绝,是切切实实对永嘉殿下以后的成就抱着十分的期待。 而悉知自家闺女儿是个什么德性的傅应绝:...... 他也不好说,不好当着文武百官,外地学子的面揭自家的短,说是他们小殿下连考个学都是开小灶,紧赶慢赶地学。 这残卷落在她手里,说不上是暴殄天物,只是怕要积几年灰才能再翻开。 他清清嗓,面上不动声色,“诸位有心,朕替永嘉收下了。” “永嘉~”小孩儿稀里糊涂听见叫自己,不知在说些什么,已经自己举起了小手,“永嘉在这里呀~” 呆呆地,一个娇娇公主,任凭谁见了,都觉得脾气十分好,想来是这点没随着陛下。 “是什么!” 她听见有人要送永嘉东西哇。 傅应绝将探头探脑的孩子按回去坐好,“慌些什么,自会送到你手中的。” “嚎~” ———— 江南与金丘,一个在南,一个在西,同远在北的上京都有些不同,这次来的学子,瞧着年纪都不大,众人打量着最小的,居然没比薛相家的小胖子大多少。 个个面了圣颜,都是激动的。 “永嘉殿下好小一个呀。” 有学子小声道。 叶照闻言,往上头看了眼,道,“那日进宫,我同姬月近近地见过殿下,说话才勉强利索,是个——” 他想了会儿,不知如何形容,“——是个,热心肠的孩子。” “热心肠?” 倒是没听过这般形容天家子的,历来不都是些什么沉稳,懂事,早熟,有成见吗? 姬月,也就是当时因着朱易一事一同进宫的女孩,见着询问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不由红了小脸,文静地小声道,“是,小殿下瞧着很好相与。” 确实好相与,似乎同谁说话都没架子,比着气势骇人的陛下要好上许多许多。 学士悄然留了一耳朵在他们身侧,听见几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只得出言提醒,“勿要妄议殿下。” 带着警告,怕这些孩子不懂规矩,触怒天颜。 几个孩子吓得齐齐坐好,再不敢多说一句。 ———— “往哪儿去。”傅应绝拧着眉,险些制不住自家猪崽子,叫她挣脱下去。 “新小孩儿,半新小孩儿哇,小梨子认识认识,下去看看呀!” 下头有好多没见过的面孔,插在其间的,还有两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小孩儿吃了点东西,捏着块糕糕就要滑下去。 傅应绝也闹不明白,她究竟是哪儿来这些百事晓的属性,什么都想掺上一脚,像是对这世界懵懂探索着的猫崽。 “以后自然就认识了。” 他抬着下颌,往别处一指,“你胖弟弟叫你呢。” “弟弟?”小孩儿没听明白,弟弟明明在床上睡觉觉了,她哄好了才来的。 可顺着傅应绝所指一看,却见着一个穿得喜庆,有些心虚地抬着杯子掩饰的小胖子。 “是小蔚呀~” 薛福蔚朝着上头不知看了多少次,眼里边的渴望傅应绝看着想忽视都难,一眼斜斜瞧过去,立刻就将小胖子吓得手足慌乱,端着杯子欲盖弥彰。 可他实在憋不住,又悄悄抬起眼来,看见上头的胖娃娃已经滑下椅子,左摇一步,右晃一步地朝着他走来,小胖子一下就笑出了声。 再坐不住,连忙放下杯子往后跑去。 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看得薛相恨铁不成钢,最后只别开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 “大哥!” 薛福蔚脸上的肉跑起来抖了抖,一把将上头下来的小孩儿抱住,“大哥,可不可以明天就上学啊,我见不到你吃不饱睡不暖的。” 傅锦梨埋着脑袋,穿得又多,险些脸埋着就撑不起来,瓮声瓮气道,“不要呀~不上学,上学起早早!好冷呀,小梨子冻呆呆~” 薛福蔚嘿嘿一笑,将她扶着站好,才挠着头说,“我开玩笑的,我也不想上学。” 虽然他爷爷凶了些,但比起起早贪黑,他更愿意惹了他爷爷生气跪祠堂。 “走,去找他们玩儿!” 几个孩子今日都进了宫,三个小子,两个小姑娘,站在一起还颇为养眼。 以小殿下为首,藏在一处说着悄悄话。 朝上人只知他们几人关系好,却不想好到这地步,一举一动间,能见着几人对小殿下的迁就,也能看出小殿下跟他们的亲近。 “我最讨厌他们了。”赵驰纵朝着江南那处的学子努着嘴,“去年也来,有个臭小子还笑话我!” 他一想起来,还是气不过,“笑话我文章做得不好,我一个大将军,我做什么文章!” 季楚无奈,“当将军也不能大字不识。” “我认得大字!” 季楚:“非是如此,在你看来,陛下当是最厉害之人了吧,我听兄长说,陛下早年也领兵打仗,可文采从不输于人。” 赵驰纵瞪大眼,想狡辩,却没话可说。 确实,不论是傅应绝还是周意然,都是文韬武略,一样不落人后。 他讪讪地闭嘴,又小声去哄傅锦梨,“小梨子,虽然......虽然你比我聪明些,但是怕那些人也说你笨,你可不要去同他们说话。” 奶团子不张嘴时还看不出些什么来,可一说话,那就原形毕露,连思维都是异于常人的。 说她笨? 小孩儿气,挥着粉拳,“谁说?收拾,收拾都收拾,小梨子,爹爹说智囊哇!” 哪里就笨了,她气得撅着脑袋。 几人看着没说话,也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这可不行,小胖丫头审视着几人,在他们就要赔笑着开口哄之前,一扭脑袋转头就跑了! 气鼓鼓地。 几人追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头扎进不远处的周意然腿上。 周意然小腿受到撞击,端着酒杯的手一滞,眸子动了动,垂眼看去,就见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小团,闷闷地埋在自己腿上。 只留下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在她身后,是挤做一团,心虚望着他的几个孩子。 周意然沉静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过,又放轻了动作将那奶团子带出来,“怎么了。” 傅锦梨委屈巴巴,成了一颗小皱团子。 见着他,奶声奶气,像是炸了毛的小狮子,开始告状,“周周哥哥,小梨子聪明呀,大王大大聪明!” “小粽子说笨笨,小蔚也笨笨,小孩儿坏坏,他们今天欺负小孩儿。” 你说别的她都没想法,偏偏是说这对自己脑瓜子自信得过头的胖丫头笨。 小丫头的眼神,委屈得像只小奶狗,眼巴巴要着周意然给她做主。 周意然是见着别人教过傅锦梨的,一时之间幽深的眸子滞了一瞬,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他只沉着声音唤着后头瑟缩的几人,“过来。” 几人一抖。 季楚是自来敬重兄长,赵驰纵是对他又爱又怕,薛福蔚是单纯地怕这成天板着脸的禁军统领。 踟蹰着上前来,几人乖乖站好。 周意然面无表情,薄唇轻启,“说,聪明。” 几个孩子:...... “周大哥,聪明的,小梨子是我见过最最聪明的小孩儿!” 赵驰纵最有眼力见儿,忙扬声拍马屁。 薛福蔚反应过来,跟着喊,“没错,我大哥的脑袋瓜再来千千百百个江南金丘学子都比不过!” 他深吸一口气,“想当初,我还在稚学院称霸天下,我大哥将我收拾得服服帖帖,后头拳打许雅,脚踢山匪——” “奥,周大哥,你还不知道吧,我还未同你说过,我大哥她一身虎胆,敢一人深入——” “嗯好,季楚,你说。” 眼见着是停不下来的趋势,周意然唇角动了动,忙别开眼去,打断道。 薛福蔚那张嘴,他是见识过的,小殿下的事迹,他也是前前后后听了许多遍。 放任他说下去,怕是宫宴结束,都才说了泰半。 季楚哪里敢忤逆,当即无比自然地接话,“是的,小殿下本就机智。” 最后一个是丁雅言,甚至不需要周意然开口,她已经使劲地点了头。 “殿下,厉害!雅言知道,聪明!” 她方才本是要夸的,只是说话总比别人慢些,还未来得及,小胖丫头撅着脑袋就气跑了。 一溜儿的孩子,个个都“真心实意”地夸了。 周意然又低下头去看藏着半张脸,掩耳盗铃般竖着耳朵听,眼睛悄摸露着的傅锦梨。 “……不气了,谁敢再乱说一句,臣定叫他哭着说实话。” 气肯定是不气了,不过小孩儿看着叫周意然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几人,脑袋瓜灵机一动。 一下子支棱起来,歪在周意然身上,指着上头,小嘴一张,不管别人死活。 “爹爹呀,爹爹也说昨日也说小梨子笨笨,周周哥哥一起收拾!” 周意然:…… 如鲠在喉。 几个孩子也一下浑身寒毛倒立,齐齐朝着上头看去。 恰好,傅应绝视线追随着奶团子,自然也落在他们身上。 白皙的手上衔着杯盏,对上周意然面上一闪而过的愣怔,再一看那人膝上小粘糕一样趴着的胖丫头。 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呢,傅应绝当即就笑了。 晃着杯子,遥遥一敬,仰头饮下,借着动作掩住了眼底的幸灾乐祸。 他实在欠揍,周意然不欲再看,淡淡地收回了眼。 瞅着趴在自己腿上,仰着胖脸满目希冀的奶团子。 周意然默了默,紧接着,喉头滚动,眼神发飘,话语含糊。 “嗯。” 第213章 叫你哥收手吧 得了周意然的应承,奶团子觉得自己腰杆子都硬了。 傅应绝只瞧着自家那胖丫头,背着小手同伙伴溜达两圈,眼睛止不住地往他这处斜,小嘴翘着,那乐呵劲怎么都藏不住。 傅应绝:? 都同周意然干了什么好事儿。 帝王疑惑一瞬。 —— 傅锦梨此刻走路都是带风的,心头实在按耐不住兴奋,同赵驰纵几人道别,屁颠屁颠地就跑回了老父亲身旁。 小孩儿举着爪子下意识地要抱,可想到自己的目的,又连忙收回手站好。 “怎么。”傅应绝拿眼睛睨她。 站在案边的矮墩墩本想学着自己爹爹的模样,气势十足地抱臂,奈何穿得太多,将自己团成了颗小圆球。 不过她并不在意。 小下巴一扬,就胆敢同她爹叫板,“小汁,爹爹小子!” “?” 傅应绝眉头狠狠折起,审视她几息。 小孩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副要拿他问罪的模样,理直气壮,不落下乘。 帝王扯了扯唇,肩往后打,坐得随意,“瞎学什么呢。” 叫了她一次,她就记得死死的,时不时拿出来用,压根不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 而傅应绝作为言传身教的那个,老脸都不带红一下,没有半点负罪感。 “你大大坏,有人收拾了,小梨子找一个好帮手!” 她成天叫傅应绝逗得炸毛,胖丫头泪珠子一掉就嚷着要收拾爹爹,可这许久过去,并未有哪次付诸行动。 归根结底,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这次不同啊,周周哥哥跟爹爹,是一样的老人了!小人儿欺负不过,就换老人欺负! “嗯?”傅应绝狭长上挑的眼,露出一丝愣怔。 帮手?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周意然方才的反应。 诧异地撩起眼帘,对着自己闺女儿那一张气鼓鼓的小包子脸看了又看,颇有些匪夷所思。 “你哥答应了?” 一想到周意然顶着那一张死人脸,叫小胖丫头逼得走投无路,傅应绝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乐不可支。 可他这副模样,落在傅锦梨眼里,不过是被她吓住之后的强撑罢了。 都是装的! 于是奶团子小嘴一咧,辫子都快翘到天上去。 “不告诉!小梨子秘密,不告诉爹爹,爹爹说聪明,叫周周哥哥收手!” 父女两个,长得神似。 此刻大的那个笑得闷咳两声,眼里险些出了泪,小的那个也仰着脸不知在傻乐些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只当是父女温情。 唯有周意然一人,搭在桌上的手紧了紧,表情无甚变化,却无端叫人觉出些焦灼来。 *** 傅锦梨这小孩儿吧,她答应了别人的,不一定能记住,但别人答应她的,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 为着见证她哥是如何收拾他爹的,胖娃娃跟着傅应绝跑早朝都跑得勤了。 不上学了她几乎日日都来,以至于金銮殿的布局都变了一番。 上头的龙椅摆在正中,取一个唯我独尊之意,只是此时那威严的尊座旁,放着一张小一些的。 跟大的那张没什么不同,就连上边的雕刻浮金都是一模一样。 你要真说出些什么区别来,大致是小的那张上头放了床薄绒毯。 上边两张座椅,帝王长腿打开,大马金刀,听着下头的回禀,不时点着头。只他身侧的小龙椅,却是空的。 一看,本在上头四仰八叉躺着的小孩儿,不知何时又溜了出去。 —— 傅锦梨倚靠在周意然腿上,小嗓子里不知在哼着什么,细声细气地嘟囔着。 周意然侧耳去听,原是小丫头靠着他也不老实,来来回回小幅度地晃,嘴里哼哼唧唧地嗯啊着。 顿了顿,他往袖中一摸,从里头拿出块饴糖,目不斜视,手却向下递到了小孩儿眼前。 ”谢谢,周周哥哥~” 一看见吃的,小孩儿那仿若灵魂出窍的状态一去不返,小爪子抓住,赶紧往嘴里塞。 傅应绝一心二用,耳朵听着正经的,眼神却分到了傅锦梨那处。 胖丫头吃得像是那小老鼠,好一幅手足情深的画面! 瞧着周意然那一脸正直,做这等朝堂之上偷鸡摸狗之事却是愈发顺手了! “周卿。” 帝王毫无征兆地唤道。 周意然立马正了神色,先将奶团子扶着站好,才跨步出来,“臣在。” 傅锦梨没了倚靠,懵着脸也跟着一起站在了正中。 搞不清状况,但是看着上头冷着脸的爹,仰着胖脸就学语一般。 “在这里~永嘉也在~” 傅应绝:...... “你给朕回来。” “好嗷~” 小孩儿满口答应,又同周围一溜儿混熟了的大臣们挥手再见,才哼哧哼哧地往上头去,举着小手叫傅应绝抱。 傅应绝跟伺候祖宗一样,黑着脸将小丫头放在怀里坐好,这才言归正传。 “朕限朱妄语五日之内缴械投案,就目前恐仍在负隅顽抗。” 他眉骨微抬,示意周意然,“你如何看。” 如何看? 周意然略一拱手,“臣愿领兵平反。” “距朱易被捕已过去多日,淮川却没有丝毫动作,朱妄语其人,恶毒有余,魄力不足。” 言下之意,朱妄语贪恋权势,下得去手做些阴狠陷阱卖掉自己的父亲,可于造反一事上,没了他爹商量着,怕是还迟迟下不了决心。 不过依照父子俩那一脉相承的多疑性子,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傅应绝颔首,显然是赞同他的话,却道,“朱妄语要抓,私兵要缴,却不是现在。” 话落,帝王神色变得晦涩起来,随意搭着的手,轻轻拍了下小孩儿的头。 傅锦梨背对着众人,轻车熟路地敲开了龙椅扶手内侧的暗格,从里头摸出块小点心塞到嘴里,两腮鼓鼓。 朝会偷吃,她是惯犯了,傅应绝也只一味纵容着。 干燥温和的大手落在她头顶,吃得正起劲的奶团子感觉到了,却脸也不抬,顺势一倒,软着身子靠在傅应绝怀里,全然一副信任交托的模样。 小肉团子。 傅应绝抿唇,仍旧无言,眼底无波似幽渊,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听他缓着调子,一锤定音。 “出兵,先将淮川给朕围了,朱妄语不成气候,待年后,朕亲自捉拿。” 他不痛不痒两句话,下头却陡然炸开了锅! “不可!” “刀剑无眼啊陛下,朱妄语何德何能,叫您御驾前往!” 都不同意,最后全跪做一片,高声道,“陛下三思啊!” 可他们陛下非但不三思,还丢下个更大的水雷。 “届时,永嘉会同朕一起。” 众臣呼吸一窒,都静了半息,将他那句话全揉散,一字一字地去读。 同他一起,同他一起...... 这还得了!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小殿下尚幼,哪里经得起奔波!” 还有的实在劝不住,老泪纵横,退而求其次,“陛下您一人去即可啊,小殿下在京中,臣等一定看顾好,您就放心去吧!” “对对对,陛下龙威万里,定叫朱妄语抱头鼠窜。” 周天更是绞尽脑子,试探着开口,“陛下驱驾淮川,京中不可一日无主,依臣看,监国之职,小殿下当仁不让。” 傅应绝:? 傅应绝漆黑的眼瞳蓦然落在周天身上,周天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就怕看见帝王脸上的荒唐之色。 确实荒唐啊。 若不是他口口声声能担当大任的小殿下,正在自己怀里吃得胖脸上都是糕渣子,还老毛病犯了扯自己龙袍去擦。 傅应绝当真要夸他们两句,实是出了个万全之策啊。 “朕意已决,多说无益。” 第214章 朕倒要看你如何收拾 吵吵嚷嚷地就是无一人同意,便是傅应绝态度坚决他们也要固执地劝。 唯有周意然。 周意然平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同周围的朝臣们格格不入。 他的官袍藏青染着湖蓝,上头是面目狰狞的凶兽,眉目硬朗的男子长身玉立。 待旁人在傅应绝的压制下静住之后,他却猝不及防开了口。 “陛下圣明。” 没头没尾的一句,好容易缓和下来的大臣们又险些仰倒! “周意然!”周天面色一变,焦急地去扯这不孝子,小声骂道,“你脑子挨踢了,小殿下才多大点!” 周意然自顾着沉稳,不理会他气急败坏,直视上首的帝王,字句坚定,“下臣不才,自领兵来从无败绩。” 他说着,虽语气平淡,却掩不住少年意气,内敛却又张狂。 “请旨随侍,为吾主开道。“ 换个人,哪怕是同样战功赫赫的赵漠,说出这话来,朝臣也是要闹的。 偏偏是周意然。 天纵奇才,声名远扬,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候他的一句话能比傅应绝的更叫朝臣安心。 不为别的,只因上头那位陛下太过喜怒无常,太过不着调,无人知晓他上一刻笑容满面,下一刻就要发些什么疯。 做事全然不顾后果。 周意然呢。 正气凛然,字如箴言。 打定主意的那个不容置喙,最能劝得住的周意然也跟着凑热闹,最后的结果板上钉钉。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朝臣也是没办法,只能在既定情况下以求最最稳妥。 先派兵前往淮川,各处控制起来。 待年后,朱妄语的决心定然是该下了,傅应绝再从京中出发,剑指淮川。 至于傅锦梨,吃得小嘴流油,万事不知的,到时叫他爹一揣,走哪儿带哪儿。 “周卿。” 下朝时,帝王的传唤叫周意然脚步一顿,他暗道不好,正要继续抬脚快速离开,那人带笑的话已经传来。 “周卿慌些什么,此事还有诸多要务尚未商讨,不急着离开。” 傅应绝笑得不可谓不和善,可周意然看着他手上提溜着,正双眼晶亮看着自己的奶团子,觉着周围空气,都凝滞着叫他呼吸紧了几分。 冷面的少年将军,站在原地犹豫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沉默良久,也只吐出一句“是”罢了。 *** “哼哼!” 傅锦梨都不要她爹抱,迫不及待地跨进中极殿,大摇大摆地走在帝王前头。 一进门,小丫头气势汹汹地就扭过身来,插着小胖腰,胆敢拿手指着晚她一步进来的帝王。 小脸仍旧乐呵,却可见猖狂。 “爹爹!大大坏蛋爹爹!快快小梨子夸夸,周周哥哥要收拾了,拉不住!” 委实是有一股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狂妄,似乎傅应绝若是不按她说的做,下一瞬就要被她轰飞到天边海角去。 若不是她口中的周周哥哥在她话出的那一刻,已经僵得险些同手同脚了,里头的气势确实吓人。 “拉不住?” 傅应绝视线停在小孩儿那张胖脸上,又在面无表情的周意然身上徘徊一息,眼中的揶揄与恶趣味不加掩饰。 他咧开唇角,眼底弥漫上温和,一副平易近人模样。 可一张嘴,却叫守在一旁的一大一小不自觉地心尖一颤。 帝王微微一笑,道,“你俩随朕进来,叫朕长长见识。” 他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拉不住法。 周意然:....... *** 中极殿内往日都是臣来臣往,今日却冷清。 不仅冷清,还格外诡异。 苏展侯在外头,眼睛都不敢往殿内打瞟,心里头还是有些悬着。 直至里边猝不及防传开一阵小孩儿扯着嗓子的哭嚎,他这心呀,总算是落了地。 还好还好,只是一阵小小的收拾,小孩儿嚎两句就好了,并未被气到要款包袱离家出走。 他正苦中作乐,还未过去一会儿,就听身后一阵动静。 扭头看去,苏展立刻惊得舌头都打了结。 “周……周统领,您……” 周意然脸上冰碴子似的,闷着半句话都不吭,对着苏展颔首。 而他手中,牵着的是胖脸上挂着眼泪,小声抽噎着的傅锦梨。 小丫头乖乖随着周意然跨出殿门,哭得眼睛红红,委屈极了。 苏展立刻就心疼了,蹲下去哄,“小殿下莫哭了,怎地出来了。” 他不哄傅锦梨还能强忍住,一哄那可不得了,眼泪又像阀门一样打开了,呜呜咽咽地告状。 “呜哇——苏展,爹爹坏!小梨子罚站,周周哥哥哇,打!小梨子以后收拾,呜呜——” 抽噎着,还知晓要捏着小手帕擦眼泪。 也不敢说小梨子收拾了,只道一句以后收拾。 “罚站?!”苏展错愕,忙去看周意然。 而周意然并未反驳,只老实地拉着泪眼汪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奶团子站了出去。 男子剑眉星目,气质沉稳,便是被罚也是周身劲拔如竹柏。 而他身旁的小团子,眼睛被泪水沾带得雾蒙蒙地,团吧团吧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腿靠站着。 两人俨然跟个门神似地守在了殿外。 苏展怔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 若是今日有人进出中极殿,定然会瞧见不一样的风景。 那禁军营里说一不二的少年将领,跟整日喜笑颜开的小殿下。 一个木着脸站得挺直,一个扁着嘴歪七扭八地依偎着。 小丫头可怜兮兮地,时不时摇晃着脑袋将眼泪往周意然衣服上擦。 周意然只是垂手放在她胖脸旁,叫她有个地儿撑着。 “周周哥哥……呜唔,再,再不收拾爹爹了……呜——” 周意然喉头滚了滚,闷声道,“嗯。” “小梨子累累了,呜——爹爹坏!小梨子变白菜呜哇——不是乖乖,爹爹收拾我了呜——” 周意然抿着唇,不知如何安慰,只干巴巴道,“乖的。” 只是殿内坐着的那个着实可恶了些。 第215章 错了 外头小孩儿的幽幽咽咽傅应绝听在耳里。 抬眼打量窗外,瞧着风雪下来了,他才唤道,“站够了就进来。” 傅锦梨胖脸上都是泪痕,靠着周意然站得昏昏欲睡,叫这句话一下子惊醒过来。 小丫头瞪大眼睛,不知是从那话里揣测出些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劈,欲语泪先流。 “爹爹,呜哇——爹爹还收拾哇,可不可以,明日再来——“ “扛不住了,今日扛不住啊,呜——小梨子还是小孩儿——” 苏展,周意然:....... *** 帝王长腿交叠,闲散地看着自己身前站着的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还在哭唧唧地抹眼泪,一双眼睛小兔子一样,红彤彤地,藏在周意然身后。 怯生生地,还有稍许敢怒不敢言。 傅应绝原本看戏的心,瞬间就不是滋味了。 敛着眉,朝她招手,“过来这里。” 话落,奶团子下意识地迈出了腿,又后知后觉自己要挨收拾,便慢吞吞地磨蹭着到了他面前。 小小的胖娃娃,倔强又可怜,仰着脸喊,“爹爹.......” “错错了,小梨子错错,不收破烂哇,不收我糕糕,呜——” 是的。 收破烂,收糕糕。 傅应绝一张嘴能将朝上臣子气死大半,更何况是寡言少语的周意然跟话都说不利索的傅锦梨。 三人在中极殿内,他压根没给两人开口的机会,先是委屈示弱,后又抬高姿态拿出帝王派头,将两人拿捏得死死的。 傅锦梨是五句里边听懂半句,最后懵着小脸淹没在自家亲爹的攻势之下。 “天冷了,冻不见,想爹爹的,可不可以出太阳捡哇......” 小丫头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泪眼婆娑,叫人一看便觉可怜可爱,哭得揪心。 傅应绝只觉得自己是在自讨苦吃。 启了唇,却说不出话来。 早就知晓这丫头时而不经吓,偏偏找了措辞,说是如今天冷,在外头待得久了会变成小冰柱子,待太阳出来一照,便化成水不见了。 她敢伙同她哥欺负爹爹,就罚去外头捡破烂,糕糕也给没收了。 可不得了! 这破烂一捡就是一天,若当真冻成个冰柱子。 傅锦梨想着,届时她一个小孩儿,还焉有梨在! 她不知晓真假,而周意然这个知道的还得牢牢顾及着君臣情谊,不得以下犯上。 又实在不善言辞,最后就闭嘴挨训,沉默看着傅应绝坑骗小孩儿。 你说告诉她是骗她的也不好,不解释吧...... 帝王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将小孩儿牵过,抬起胖脸,轻柔地擦着泪。 声音却冷硬,“当真知错了?” “呜——”傅锦梨闭着眼,小脸都叫他捏得嘟起来,“知晓了,再,再不收拾爹爹了......” “爹爹凶的,周周哥哥打不过,拉不住爹爹,罚站哇。” 傅应绝:“.......” 行吧。 又抬眼去看周意然,周意然脸色十分难言。 帝王微仰起下颌,又问他,“你呢,你也知晓了?” 周意然:...... 冷冷地给了傅应绝一眼,瞧见他大剌剌的戏谑,也只得颔首认栽,“嗯,知晓。” 傅应绝哼笑。 想造反? 还不是手拿把掐,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又抱着大胖丫头哄了两句,总算是不哭了,这才肃着脸道,“今日你们兄妹俩,简直不将朕放在眼里。” 周:……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朕小惩大诫,下次再犯,可不会再这般好说话。” “……嗯,臣明白。” “小,小梨子臣也明白~” 这下傅锦梨可算是明白了,周周哥哥这么厉害都不是爹爹对手哇。 小梨子以后还是……还是忍气吞声! 再不敢叫人了,不然要一起罚的! 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傅应绝哄她两句,她又笑逐颜开,左一句爹爹,右一句大好人! 可傅应绝瞧着她这样,又看站在一旁门神似的周意然,不由地心思活络起来。 “周意然。” 见周意然目露询问,他便装模作样地感叹,“你也知晓的,朕向来是日理万机。” 周意然:“有事便说,定当万死不辞。” 做给谁看,为老不尊。 傅应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帝王嘴角笑意扩大,“明日,稚学院就要公布学子年考成绩跟排名了。” 拍拍怀里的奶团子,接着道,“就劳烦你了,好歹当人哥哥呢,放榜之日,自然是少不了陪同啊。” 他就不去丢这个人了。 第216章 小梨子大王最厉害 说来这稚学院嘛,以前傅应绝尚且不懂,现在是觉着公示排名这点大可不必! 也不考虑考虑别家学习做得不好的孩子,比如说什么赵驰纵什么的。 “我先同你说。” 傅应绝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在奶团子沐浴后躺在榻上揍弟弟时,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说什么呀~” 傅锦梨歪在玩偶身上,眨着水眸看,笑吟吟,跟她爹那份忧心半点不同。 傅应绝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最后深吸一口气,语气还算温和,“我同你说过的,无须做得多好,你还是个孩子。” 明日便是考得差了也没什么。 “知道~,小梨子小孩儿,小孩儿小宝宝呀~” “是爹爹乖乖~” 她温软地笑起来,一溜儿将她自身上的昵称都说了个遍,傅应绝话里的深意却是半点不懂的。 帝王在榻边坐下,将孩子提溜过来,耐着性子道,“我年纪大了,将要而立也就你这么一个孩子。” 话里带着诱哄与安抚,“你看别人儿女双全,子孙绕膝,爹爹我这处实在是不如太多人。” 他说得可怜,傅锦梨眼中立刻就泛起了泪花,“爹爹老人了,不哭不哭,小梨子独苗苗,小梨子一个顶俩~” “......” 傅应绝当没听见,硬着头皮往下说,“所以,没有别人来同你争什么东西,若是当真——” 他顿了顿,试探着道,“当真学问做得不好了,也无需做些什么离家出走,绝食抗议之事。” “当然,我说的不是你,爹爹只是举个例子,你自然不会做这些事的,对吧。” 帝王苦口婆心,嘴巴实在能说,好的歹的都叫他一人包揽了。 “再说,你年纪小,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大要求,爹爹虽,虽然老了,但还是能护得住你。” 就这般说了许多,最后归结为一句话,“明日之事,不必放在心上,若是,爹爹说若是,当不得真的。” “若是不太理想。别家孩子笑话你,便叫他来笑话爹爹。” 稀里糊涂的,傅锦梨在他一堆话里边拼命抓着重点,也是半懂不懂。 不过瞧着傅应绝语重心长,便觉十分感动,举着小胖手说是,“爹爹不担心,谁笑话?小梨子收拾!” 她收拾不了她爹,还收拾不了别人吗? 傅应绝:...... 说不通,实在说不通。 *** 傅应绝为这自家大胖闺女儿去学堂看榜一事是十分重视的,还特意给周意然找了个由头不用上值。 周意然也是不敢马虎,一大早就在宫门外等着了。 比起傅应绝,他要放松许多,在家时早早就问过了季楚题卷内容都是些什么,说不上简单,但恰恰好....... “周周哥哥!爹爹紧张哇,小梨子要不要紧张~” 小孩儿虎着脸,小手乖乖放在膝上,问他。 周意然为她倒了杯甜茶,小幅度地摇摇头,“不必,他惯会哄骗你。” 不定就是装模作样,旨在骗小孩儿,不过是放个榜,有何好紧张的。 一旁的季楚也道,“这次算不上难,小梨子聪明,听说陛下还为你请了朝中好几位大儒去教,定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傅锦梨也是这般想的,小丫头莹白的小脸高高仰起,乐呵得晃悠着脑袋,“没戳!” “小梨子大大智囊,智囊第一,拿第一是状元哇,爹爹不状元,羞羞脸~” 马车一路晃到太学外,里头已经有不少学子。 为着一个激励上进,各门课程还特设什么精益榜,便是赤桃阁这样一个小不点云集的都不放过。 也不像别人考状元一样做些什么明经,三转,史科,就只有笼统简单的诗书,算术,做文章,再大些还有骑射之礼,加之武艺。 一路走进稚学院,那门外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赵驰纵吸引了几人的视线。 他做贼一样扒拉在院外,也不进去,满面纠结。 “小粽子~小粽子在做什么呀。” 傅锦梨远远看着,小声地问周意然。 周意然自然知晓那小子在做什么,谁人不知赵将军家的小子,回回学中拿倒数,年年都要吃他老子棍棒。 “莫理他。” 一来就见着个倒数,可别是沾上晦气。 两家极其熟稔,赵驰纵常跟着他习武,那小子就是个浑的,读书识字不以为然,偏爱些拳脚。 “奥!”傅锦梨应一声,也没纠结许多,道,“知道~小梨子听见,小粽子爹爹,粽子爹爹说小粽子浑瓜!” “小粽子变瓜瓜啦~” 她身旁常被骂的就赵驰纵一个,小糊涂蛋跟着学了不少。 三人径直走过去,都到着他身后了,赵驰纵还未发现,仍旧瞅着里边,两眼发直。 周意然本不欲理他,奈何牵着的奶团子看热闹似的,眼珠子都快粘在他身上了。 没得法,周意然拧了眉,冷声唤他,“赵驰纵。” 赵驰纵一激灵! 忙扭过身来,见着几人,眼睛都瞪大了,“你们.......你们来这般早啊,周,周大哥怎么也来了......” 瞧见周意然,他有些气弱。 周意然冷眼看着,“不进去堵着做什么。” 做什么? 赵驰纵还能是做什么啊。 他尴尬地打着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我能干什么,我就看看——” “哎哟!小梨子,小梨子你也来了!” 慌张得手忙脚乱地,瞧见缩在周意然后头那一小只,仿佛见着救星一般,连忙溜过去,“小梨子许久不见,许久不见。” 他热情得很,傅锦梨却板着小脸,上下审视他,伸出小胖手,毫不留情地拆穿,“小梨子想的,可是才见过,才见过几日啊!” “小粽子糊涂蛋了,糊涂记不清日子了,粽子瓜~” “.......” 季楚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一行三人,周意然漠然处之,季楚看破不说破,就连最好骗的那个都不吃这套了。 赵驰纵一下就泄了气儿,肩膀垂下,“我可不敢进去,我闭着眼睛都知晓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娘今年都不同我一起来了。”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的,只他爹那处不行。 儿子考倒数,赵漠便是出去吃碗馄饨,店家寒暄时问起家里孩子学问,他都抬不起头。 他为着自家这读不去书的,委实操了不少心,上回在中极殿内,见着小殿下五六个大家教导,一时眼热,说要让自家那混小子也来,可回家去叫赵驰纵听见了这消息,那小子当夜就将自己冻发热了。 第二日病得晕乎乎还笑得得逞,说是莫要进宫去传了小殿下。 最后赵漠骂骂咧咧地又给去请大夫。 “小梨子,你也不想进去的对吧,你是第一次见这个,我告诉你,其实不可怕的,一点头的功夫就过去了,没多大事儿——” “——哎呦!” 他满嘴不着调地瞎传授些所谓经验,叫周意然一脚踹在屁股上。 可看着那满脸冷厉的男人,又半句都不敢吱声,老老实实跟在几人身后进去了。 *** “在哪里!小梨子榜在哪里!看看状元哇!” 傅锦梨一进去,跟头小牛一样哼哧哼哧地就跑,满脸兴奋,在院内横冲直撞地。 她人小,别的孩子看见了也下意识地避开,怕撞着。 一直越过游廊,见着前头围着许多人,她往前跑两步,又慢吞吞地停下来。 小脑袋瓜一转,又扭着头去拉着周意然,“周周哥哥,抱抱,小梨子小孩儿,小孩儿看不见哇!” 周意然依言将人抱起来,往前走去。 他人生得高,漫行之际也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度,祭酒老远就瞧见,迎了过来。 “小殿下,周大人一起来了,今日可是陛下那处有什么吩咐?” 除了前段时间告病在家,日日来接孩子外,平日里周意然可是个大忙人。 又是天子近臣,这忽然造访,还抱着小殿下,祭酒很难不多想。 周意然颔首客套,“祭酒随意,今日只陪小殿下来瞧放榜,您自去忙便是。” 瞧小殿下的? 祭酒呵呵笑起来,满脸红光,卖了个关子,“小殿下的榜?那可不得了!” 他对着几人神秘兮兮,惹得赵驰纵都纳了闷。 莫不是……同他一般倒数一二了?那确实不得了。 祭酒对小小软软一只的傅锦梨,笑得愈发和善,又寒暄几句,他才道别。 “您同小殿下先瞧着,再过一会儿就该放出来了,今日江南金丘那边的孩子也来看热闹了,下官便不多打扰了。” 他一走,赵驰纵便按耐不住了,”小梨子你听见没!完蛋了完蛋了,回去可别给陛下气昏过去。” “不若你今日同我一道回家,也免得叫陛下提棍子打你。” 他胡咧咧,周意然都听不下去。 傅应绝气不气昏他不在乎,可他说些丧气话却是不中听。 “今日若你在那榜单尾巴上,我先替赵将军收拾了你。” 赵驰纵一下就不吭声了。 陆陆续续地,要么独自一人,要么在父母仆从的陪伴下,稚学院的孩子都来得齐了。 第217章 给小梨子大王站好了 周意然站在人群中,抱着个小胖丫头,鹤立鸡群。 身后跟着一溜儿的孩子,除了丁雅言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其余几个男娃都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吵得人脑瓜子疼。 人群目光止不住频频望去。 要说这周意然,甭管你多大年纪的,在家里头挨爹娘教训的时候,总会有一句,“周尚书家大儿子,比之你,天上地下!” 在一众孩子心底都留下了不少阴影。 稚学院里头三个阁,都在一处放榜,届时考得好与不好,都是人尽皆知的。 江南学子入京求学,要的就是交流了解,恰逢放榜,都聚在了一处。 赵驰纵慌得手都打颤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薛福蔚倒是不急,“丢呗,还能少块肉不成。” 唐衍和季楚很是镇定,就连祁扬都处变不惊,丁雅言是完全不在乎,傅锦梨是自信过头。 小丫头拍小肚子,“来撸,来撸,小梨子看见,第一!” 周意然很是捧场,“嗯。” *** 揭榜很快,三个阁分开来。 周意然视野开阔,拖着七个孩子,担起了重任。 才刚靠近,就听见一声惊呼—— “是,是小殿下得了诗书一门的榜首!” 有个男孩叫下人举在头顶,挤在人前先一步见着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欢呼起来。 “太好了!我祖父教了小殿下几日,已经缠着我许久,叫我在学中见了,定要将小殿下的排名告诉他。” “回去听见这消息他肯定消停了!” 其实不止他。 教着傅锦梨的几位老臣,回家仍旧安心不下,这么大年纪了,又收了小殿下这一个糊里糊涂的“关门弟子”,自然是时时记挂着。 “我爷爷也是!” “小殿下这次考得漂亮,我爹终于是放心了!” 周意然耳聪目明,自然不错过那句榜首,几乎是一瞬间,他就低头去看傅锦梨。 恰好同小丫头无辜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你......” 他难得口舌发干,险些失语,心脏猛然紧缩了下,激动的。 倒是傅锦梨,温吞地将那句话理解透彻,才双眸渐渐晶亮,后知后觉地挥着小胖手,笑成了个呆瓜。 “就是,小梨子就说厉害的!” 她激动地搂住周意然的脖子,胡乱蹭着,乐傻了,“周周哥哥!夸夸梨子,是聪明大梨子了!” 一小团跟个小猫崽一样拱着,周意然唇角溢出几声笑,“嗯,小梨子大王厉害。” 少年将领的黑眸带着笑,惯有的严肃也下去几分,奶团子咧着小嘴,露出小白牙。 周围的一圈更是比自己得了榜首还激动。 “大哥,大哥!不愧是我大哥!” “不是跟我一起倒数吗,小梨子你太不仗义!” 众人都是出乎意料的,无他,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句,傅锦梨年纪太小了些。 却想不到她猝不及防学了几日,边哭边学,竟是当真将教的那些都记在了小脑袋瓜里! “算学也还可以,只是这做文.......” 有些一言难尽,你能指望一个话都说不清,字都认不全的,给你做出什么好文章啊。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众人早就叫前头的惊花了眼,哪里还在乎后头这“小小的不足”。 稚学院里不说是龙争虎斗,但绝对算不得平庸,能拔得赤桃阁诗文一榜的头筹,已经是惹人艳羡了! 那目光都或羡慕,或欣喜地落在她身上,周意然心下隐晦的畅快,甚至于是隐隐期待起来。 不知晓到时回了宫...... 傅锦梨嘴角翘起,想龇牙傻乐,又顾及着她大大大榜首的身份,努力憋着,小胖手揣好,故作镇定。 “小梨子,一般般,一般般发挥,爹爹说,小儿戏!” 就连江南那边的学子见了,也是夸赞连连,“听闻小殿下师从朝中数位大臣,果真是名不虚传。” ”小殿下小小年纪,前途无量啊。” 慨叹着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瞧着乖乖呆呆的,竟是一鸣惊人! “我等在京时日,定要向小殿下好好求教。” “是极,是极。” *** 那榜单也不长,很快就能看完。 几个孩子都考得不错,季楚跟唐衍齐头并进,祁扬学业最重,却不落下乘,丁雅言也不声不响摸进了各榜前十。 这值得说的,还得是薛福蔚跟赵驰纵。 薛福蔚直夺文章那一科第一,还甩下众人遥遥领先,不过一想他那张嘴,确实是应当的。 至于赵驰纵,也同样的不负众望,门门垫底! 赵驰纵十分脸热,梗着脖子道,“我,我也拿了好成绩的!” 薛福蔚不信。 只见赵驰纵然朝着一处努努嘴,却是群青阁的牌子。 “小,小爷我也是,也是榜上有名的,莫要瞧不起人!” 几人闻声看去,正是群青阁开设武术精益榜,而那前十尾巴上坠着的三个大字——赵驰纵。 季楚意外,“你去了——” 赵驰纵嘿嘿一笑,“我不爱这些,便溜进了群青阁的排武殿,大战十几回合,手下败将无数啊。” 就连周意然都难得夸他一句,“不错。” 确实不错,群青阁里头都比他大几岁,没成想居然敢一人跑去比武,还拿了个好成绩。 *** 傅锦梨夺了一榜头名。 傅应绝得这个消息的时候,肠子都悔青了。 他咬牙,“周意然,叫你白占便宜!” 一边心里头骂骂咧咧,一边又止不住为自家胖墩墩骄傲。 在紫宸殿左等右等,终于是将那胖娃娃盼回来了。 傅应绝脸上立刻扬起笑,“哎哟,回来了?” 他迎上去,谁知小胖丫头却猛地一扭头,掖着下巴,腮帮子鼓鼓地看着他。 傅应绝笑意一僵,“怎么。” 怎么? “欺负小孩儿!欺负小孩儿脑子呆呆!周周哥哥说了,爹爹坏坏!” 小丫头气得小脚一跺,哼唧着,“敢小瞧,小瞧小梨子大王哇!小梨子大王亮瞎眼。” 她手一指,虎胆上心头,忘了昨日还想着自己要忍气吞声。 奶声教训他,“罚站,出去,给小梨子大王,站好了!” “?” 这是昨日她爹收拾她的原话,又叫她学到了。 傅应绝眉一拧,“谁站。” 他伸手指着自己,气笑了,“朕堂堂一国之君,罚站?” ** 苏展今日站值只觉得浑身有虫子在爬,不自在极了,却动一下都不敢。 “陛,陛下……” 傅应绝阴沉着脸站在他旁边,斜斜睨他一眼,“说。” 苏展:“……陛下在外头已站了半刻钟,不若进殿去暖暖。” “哦。”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声,“殿内热,朕今日燥得慌。” 第218章 冻着朕了可怎么办 傅应绝嘴硬的后果便是在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自家胖闺女儿出来找,他寻思着不对,进去一看! 那小崽子两只小鞋子乱蹬,正缩在被子里搂着弟弟呼呼大睡,哪里还记得他这老父亲啊。 气得傅应绝拳头都硬了。 ———— 小殿下得了头名一事,在外头不知晓叫谁给传了出去,让人们对这小团子的评价又高了一些。 不止是惩治恶人,捉拿贼匪,就连书都读得好哇。 简直文武双全,比之陛下不遑多让! 可以说,人们对小殿下其人,原先只有个模糊印象,不过是天家高高在上的龙嗣。 现如今,那模糊渐渐散去,拼凑出个杀伐得当,一举一动颇具帝王风范的小女娃来。 帝王家不乏有年少成名的,但在孩提时期就以这一骑绝尘的姿势杀入百姓心中的,她还是独一份。 桩桩件件,深入人心。 百姓高兴是一回事,教导了傅锦梨许久的大臣们这两日也是春风得意,通体舒畅,逢人便夸殿下聪慧。 傅应绝就更不用说了,什么荣誉都往自己身上揽,一小人得志的嘴脸,巴不得普天同庆,将傅锦梨的排名刻个牌子挂在胸前。 转眼间年近了,傅应绝也渐渐闲下来,各地官员,年隙满了的都要入京述职,各属国也带着岁供前来。 大宴不断,小宴不停,除了傅锦梨这精力旺盛,爱凑热闹的,没一个人吃得消。 瞧着外头雪一天厚比一天,紫宸殿外铺得白茫茫的雪被,今年扫得却不勤,只东一个西一个堆着些看不出模样的白墩子。 宫中向来年味少,大启后宫的各位主子,常年见不着傅应绝,也无心布置打扮些什么,紫宸殿内更是住着个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的帝王,哪里会在这些事上费心。 可今年,不费心不行了。 小屁孩儿出去寻了赵驰纵一次,见着别家张灯结彩地,说句“小梨子也要”,傅应绝当即就投了降。 他哪搞过这些啊,还是苏展同内侍监来忙活,全权照着小龙崽的心意来。 可她那审美就摆在这儿了,一番侍弄下来,连门外枯了叶子挂着雪的树都叫她拴上两朵大红花。 傅应绝看不过眼,但是敢怒不敢言。 ———— “这......这,大启陛下当真是闲情雅致啊。” 裹着厚袄子的白胡子老头,对着紫宸殿牌匾上挂着的两个小红灯笼,还有灯笼下财大气粗坠着的一串宝石金子,咋舌道。 “您说这个啊。”领路的宫人笑道,“这是我们小殿下亲自布置的,大人觉得如何,别致极了,您说是否。” 白胡子老头:.......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这笑眯眯地,问他觉得如何,又自话别致,他哪还能说个不字。 “......是,是极。” 白胡子老头身后跟着个人,整个人帷幔罩身,神神秘秘地,却可见风姿绰约。 听见宫人的话,她仰头,隔着帷幔看这满目的红,似是诧异的,却没说些什么。 宫人也笑容满面地将他们继续往里头领。 ———— “爹爹!小梨子一个你!” 胖丫头在外头滚了一圈,小脸红扑扑,走路一摇一晃险些一屁股坐在殿门上。 手上捏着个缺胳膊少腿儿的雪团,兴冲冲地捧到了傅应绝跟前。 傅应绝脸色不太好,伸手接过放在一旁,将她冻得红彤彤的小胖手抓在手里暖着,“外头多冷你不知道,手不想要了。” 殿内的热风熏得她吐着小舌头,小崽子一点都不怕寒,笑起来气人极了,“要的~” “小梨子手小小,爹爹大大手~” 确实小,傅应绝指节修长,她的却软乎乎,上头都是肉窝窝,捏在手里没有半个巴掌大。 她努着嘴朝着被傅应绝放在一旁的雪坨坨,“爹爹,这是,白爹爹~” 小爹爹长得张牙舞爪,圆乎乎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雪球上,插着俩树杈子,上头镶着两颗从她自己的小盒子里抹出去的玛瑙石。 傅应绝:...... 嫌弃地将那破烂抓在手上左右端详。 太丑。 他唇一扯,就开始阴阳怪气,“我这般长相都叫你捏成副狗啃的模样,若是捏个你,怕不是颗胖团?” 瞧瞧这瞎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儿,眼不是眼,嘴不是嘴的。 胖团? “小梨子不是胖团呀,是胖胖梨子~” 她仰着小脸,眼中温软如蜜,除了她爹故意气着她的时候,情绪都十分稳定。 “一个爹爹,再再一个小梨子哇,小梨子去做一个,捏一个大大梨子!” 她双臂展开,小嘴巴夸张地张大,示意要做一个比屋子还大的小梨子,将屋子装满! 想一出是一出,说完扭着头就跑,压根不给傅应绝反应过来的时间,一颠儿一颠儿地就跑到了门栏处,小心地扶着殿门慢吞吞地踩了出去。 “爹爹再会~” “.......” 傅应绝挽留的话又咽了下去,跟着手上所谓的“白爹爹”大眼瞪小眼。 丑,实在丑,又傻又丑。 他伸手戳一下雪人的胖脑袋,小声喃喃嘲讽,“哪里有朕半分绝代风华。” “哧——” 冷笑一声,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捧着,将它放在靠窗的玉石边上。 想了想,还扯了块明黄的布帛扔在它身上盖着再转身离去,背影懒洋洋的,唇边传来句呢喃。 “也不说穿件衣服,冻着朕了可怎么是好。” ———— 傅锦梨说干就干,手上拿着她的小铲子就往雪地里撒欢。 身后的竹青和小全子,一人抱着厚大氅,一人抱着她稀奇古怪的工具。 “不管小梨子呀~”她蹲在地上,拿着铲子戳了戳,霎时间就戳出个大坑,胖丫头笑弯了眼。 “小梨子自己一个梨子堆梨子!“ 绕口令一般,她倒是说得明白了。 竹青和小全子只得又退到一旁。 ———— 紫宸殿清净,外头银装素裹,皑皑白雪里头一个蹲在地上捣鼓的小粉团子格外惹眼。 宫人接引着两人进来时,一眼就能瞧见。 第219章 赎金带了 胖乎乎的小脸似乎比轻软的雪还要透白上几分,嘴巴跟小脸都是粉润的,埋在毛茸茸的衣领子里。 她那一双眼睛,抬起来,不说是勾人,就是叫你见了挪不开眼。 圆润的,湿漉漉的,眼尾带着红,微微上挑,将钝气降下去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攻击性。 这是...... 半点不变地遗传自她的生身父亲。 傅锦梨看着忽然出现的人,蹲在地上歪了脑袋,“是谁呀,找谁,爹爹在家的,小梨子堆梨子,不可以玩~” 宫人忙反应过来,“见过小殿下,这是苍涟来见陛下的下使。” “苍涟.......”奶团子温吞地晃晃脑袋,一下就想了起来,“是——” “温温呀,温温小哥姐!来接温温回家家啦~” 听见她的称呼,带着帷帽的女人小幅度动了动,呼吸一紧,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一颤,却又叫她强压下去。 白胡子老人没有什么察觉,笑着行了一礼,“是,是来接如烛殿下归家的。” “好呀~” 傅锦梨拍拍小手站起来,一提温如烛,她也不说她现在不可以玩儿了,扛着自己的小铲子就在前头领路。 “跟我来呀,跟永嘉来,找父皇呀,爹爹在里头的~” 称呼转变多,却不难发现,已经懵懂地不知不觉中下意识在不同的场合用着不同的称谓。 有了她领路,一路畅通无阻,甚至通报都不用,一行人直直推开殿门进去。 女人在后头观察入微,将傅锦梨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瞧见她轻车熟路地,越看越心惊,眉头微蹙,紧紧跟了上去。 ———— 傅锦梨小短腿不停,哒哒哒地就跑了进去。 傅应绝背对她,拿着架子上的一卷书,墨发如泼,半挽着披散在身后,玉扣带紧紧束在窄实的腰上,不说话时,光一个背影,就能勾魂摄魄。 听见身后的动静,傅应绝眉眼低垂下来,话语无奈。 “祖宗,慢些跑。” 调笑又自然的话,叫跟在奶团子身后的几人齐齐一僵,而那祖宗却习以为常,一下扑过去粘在他身上。 “爹爹,永嘉带着来了,来接人的呀父皇,钱钱来撸!” 嗯? 傅应绝回过身来,才瞧见后头的几人,表情都又些许微妙,他却不甚在意。 神情淡淡,“来了。” 白胡子老人赶紧恢复了神色,陪笑道,“叫陛下久等,实是天寒地冻,不好赶路。” “唔。”傅应绝含糊一声,也不细究。 视线越过他,在站在后头,头戴帷帽的人身上顿了顿,似有些意外,又沉沉笑开。 “稀客。” 本是长了一副勾人的谪仙皮囊,一开口偏能气死人不偿命,“怎么,你也怕被偷?” 遮这么严实。 女人身上气息乱了一瞬,帷帽都无风自动。 傅锦梨仰着胖脸看半晌,也不知几人在说些什么,不过瞧着罩得严严实实的大大大姐姐似乎是生着闷气。 她眼珠子一转,小手一抬,决定阻止她爹,“爹爹,抱一抱!” 孩子发话,傅应绝才落下似笑非笑的神色,将她抱了起来,朝着几人偏偏头,“随朕来。” ——殿内奉了茶,傅应绝屏退伺候的人。 指尖在案上敲几下,不疾不徐,也不入正题,就耐着性子等对面开口。 戴着帷帽的女子气急,这么多年的涵养,还是叫他这一成不变的恶劣性子给气得破功。 她沉沉吐出口气,先一步道,“我等来接如烛归国,一应赎金也已带好,这段时日叨扰陛下。” 话语带着长居上位难掩的倨傲与稳重。 傅应绝撩起眼皮,冷淡地看过去,眸中晦涩,目光紧紧扣在说话人身上,带着刻意释放的压迫。 两者牢牢对视,最后女子先败下阵来,有些别扭的别开脸去。 傅应绝冷眼以待,扯了扯唇,“朕没时间跟你打太极。” 他往后一靠,微眯着眼,“接个温如烛,用得着你亲自来。” “当朕傻呢。”浅淡的笑容勾起,薄唇一掀,毫不留情。 “庄静。” 一句戳穿,并未留几分旧友情面。 女人沉默着,终究还是抬手摘下了帷帽。 帷帽下的人,发髻高挽,端庄又染英气,一眼就叫人瞧着不凡。 是苍涟的,庄静皇后。 她丹唇微抿,侧过脸,对着一旁的白胡子老人道,“辛苦肖侯陪同跑一趟,您暂且回避,本宫同昭帝,有要事相商。” 肖侯依言,退了出去。 傅应绝挑眉,有些意外,“肖侯?便是曾经劝降六国,得封功勋侯的肖莫问。” 连他都带来了。 帝王咧开嘴角,却冷了眸色,“皇后娘娘,好大的手笔。” 他语气不算和善,庄静没怵。 “昭帝不必激动,本宫此次前来,诚意十足。” “诚意?”傅应绝玩味,“别说是你那赎人的千金。” “非也。”庄静摇头,抛下重磅,“是吾国临启,五座城池。” 五座城池。 傅应绝懒散地斜靠着的姿势一顿,腰支起来,身子往前压,黑眸更具迫感。 庄静手蜷了蜷,稳住神色,“你该知晓,本宫在苍涟,还是有几分权势的。” 何止是几分,苍涟半壁江山都是从她手底下打出去的。 五座城池,不过尔尔。 可傅应绝是何人,他同庄静,顶天也只算是点头之交,可并不代表他对苍涟一无所知。 “若是早些年的你来说这话,朕定然是深信不疑。” “如今嘛……” 他留了话,也不说全,只似谈似惋惜地摇着头,目光意味深长。 庄静神色一僵,神情不好,却强撑着,“话虽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两人都是位高权重,或许是因为有求于人,庄静今日的姿态放得低。 傅应绝也不是刻意为难,只是她下这么大筹码,所求之事定不简单。 不仅不简单,还得是叫他为难的。 这都明目张胆算计过来了,许了好处就不叫计谋了? 傅应绝可没那么好性儿。 一个帝王,一个皇后,你来我往,不过是些拉扯,和稀泥。 傅锦梨瞧不懂。 热闹看不明白,吃点糕糕都不香了。 第220章 朕就是一鸣惊人 “爹爹,小哥姐不在哇,不在带回家~” 温温小哥姐都不在,怎么赎回家啊,小梨子怎么拿钱钱哇。 一句话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小姑娘天真又纯粹,倒是显得两个大人心思重了。 傅应绝敛了外露的情绪,道,“不是前两日还说要她陪你过了年,这时候舍得放人了?” 声音判若两人,仿佛方才字字珠玑的人不是他似的。 “放的呀~” 傅锦梨将半块糕点举着,傅应绝适时地伸开手,那糕点就轻轻放在了他掌心里。 而小丫头拍拍手上的碎渣,扶着他的胳膊,一双坠铃铛的虎头小鞋就嚣张地踩在了帝王的腿上。 她缩手,贴在傅应绝颈窝,小声道,“是温温娘亲呐,小梨子知道~” “娘亲想了,想了要回家哇,小梨子想爹爹也回家。” 细声细气的小模样,说着话又善解人意,十足地讨喜。 傅应绝眼底晕开笑意,“你倒是体贴。” “嗯嗯!” 他一腔慈父心肠,庄静端着茶,撇了茶沫,垂下的眼帘难掩震惊。 不过瞧着他旁若无人地逗着孩子,纵容宠爱可见一斑,心底的决定也更加坚定起来。 “你倒是藏得深,竟不知孩子已这般大了。” 她有意缓和了语气。 傅应绝将糕点放在一旁的桌上,将怀里站得挺直的小孩儿扶好,随意道,“朕向来低调,最喜一鸣惊人。” 庄静:...... 堂堂一国之君,说起话来极不着调。 不再同他多言,反而是将打量的视线放在了他精心护着的孩子身上。 看了许久,忽地朝傅锦梨招了手,“永嘉,你到——到姨姨这里来。” 尽量放柔了表情,但是难掩僵硬,没有什么恶意,就是平日里这样温情的时候少了,做起来便不适应。 傅锦梨睁着一双圆润的猫眼去看她,倒是不怕生。 “去做什么呀,永嘉不可以,爹爹说坏蛋多多,骗小孩儿的呀~” 小胖脸肉嘟嘟地,倚靠在傅应绝身上,小鞋子踢了踢,无意之中给了脚下的老父亲一击。 老父亲也只是轻轻地给了她一小巴掌, 她答话时不怯,话语虽天真,却也有自己的立场,瞧着倒是养得极好,想来家里人是费了心的。 不过庄静还是要再试上一试。 “方才瞧你在堆雪人,不知永嘉平日在宫中都做些什么。” 这话状似无意,傅应绝听见,眸色深了深,暗嗤一声,却未阻止。 庄静也不知是搞些什么鬼玩意儿,前后一通乱拳打得毫无章法,现在倒是问起傅锦梨来了。 问话目的是何,也简单。 一个人整日的行径轨迹,就是判断其身份境遇的首要考量。 赵家的小子出身将门,性格跳脱,家中养得随意,成天溜街跑军营,闲暇时候打打拳,挥挥剑。 季楚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唐衍比之他多一项活动,因为家中有生意在,还要帮着唐婉打下手。 都是有迹可循的。 而傅锦梨...... “永嘉做许多呀!” “爹爹起床床,吃一块糕糕,还有弟弟~弟弟不吃饭小梨子打!” “好冷呀好冷,早朝去跟周周哥哥说话,小蔚爷爷给永嘉小饼,爹爹哄睡觉觉,醒了吃饭,小梨子自己玩~” 她还没有心计,你问什么,她都是掰着手指头给你回答。 庄静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抖! 早朝....... “你——” 她瞳孔一缩,猛地看向傅应绝,却见那人波澜不惊,侧着脸正佯怒看向他怀里的小女儿,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那女娃娃,撅着嘴一巴掌不客气地就朝着他挥过去,拍在空中。 男人还是初见时那副模样,这么多年了,从十八到如今二十六,仍旧清隽又狂妄,只是不知何时,那双狠戾的眼,时刻泛着温情的笑意。 庄静手微微颤着,本意是想试探一番,如今得了想要的结果,却有些骑虎难下了。 他对着这孩子,确实如她所料的宠爱,却远远超出了预期。 不应当....... 至少在她认知中,作为帝王,不应当。 深呼吸压下寒颤的心脏,不知是想到什么,庄静话语里带上些苦涩。 “你做了父亲,原是这般模样。” 恨不得将整个江山拱手相让的昏聩样,但看着小奶团有恃无恐,娇憨俏皮,虽是不该,但她还是生了隐晦的羡慕。 若是她的如烛也有这般的父皇...... “彼此彼此。” 庄静总说着他如何如何,为了孩子能做到这般地步,可怎不瞧瞧她自己。 傅应绝今日看见庄静,心中其实是失望的,也不过短短几年,早些年的锐利便磨平了许多。 哪里还有一点横刀立马的快意样。 不过想想苍涟的状况,就不意外了。 “客套话免了,有什么直说便是,瞧瞧你那五座城池朕可否拿得下。” 若是拿下,便划入小龙崽的封地。 傅应绝这般一想,心情又好上许多,对着庄静也多了耐性。 可话到临头,庄静反而说不出了,但想到自己的孩子,她又给自己鼓足了气。 “本宫今日来,是想替我儿向烛,向永嘉殿下,求一纸婚约。” 话落。 是死寂一般的静。 殿中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庄静眼睁睁看着傅应绝嘴角因她的话渐渐落下,拉得平直。 她呼吸一乱,又冷静下来补充道,“你听我说,这并不是——” 话说至一半,就再继续不下去。 只因沉着脸的帝王瞥过来那一眼,阴鸷又乖张,叫人如坠冰窟。 庄静一下就卡了壳。 “婚约啊......”傅应绝将傅锦梨的眼蒙住,不叫她看见自己此刻面上的阴寒。 调子拖长,轻飘飘地,夹着气音。 傅锦梨也乖,搅着小手,就这么听话靠着,不叫不闹。 她仍旧温软,可她的父亲,心底的怒意却壮比滔天。 一纸婚约。 婚约。 合着这世道女子就唯有嫁人一条路了。 “朕知晓你所求有异,却不想——” 他低低笑开,放柔了嗓子,“——是觊觎朕的永嘉啊。” 第221章 还没朕会养孩子 他动怒,便是庄静也有些心头发怵,“你听我说,只是婚约而已,并非——” “只是?” 傅应绝笑,“之后呢?” “温如烛一个男子。” 他这个男子,咬字重了些,庄静身子就兀地一颤,哆嗦着唇满目惊恐。 傅应绝不在意,继续开口,“届时出些什么事,倒好叫朕的女儿替她吃了后果。” 女子不易,是不争的事实。 温如烛顶着男子的身份,就算只是订了婚,后头寻个由头退了,她倒是不痛不痒的,可流言蜚语却不见得会放过傅锦梨。 “你——” 庄静猛地站起身来,衣角带倒了杯子,在地上摔出“啪嚓——”一道脆响。 紧紧地注视着傅应绝那双黑沉的眼,绷紧了脸,自我安慰似地摇摇头,“不,你不知。” “若是说你那龙凤转圜之事,朕确实知晓。”傅应绝冷笑,叫她死了心。 这人都想要他命了,何苦给她留脸面。 闻言。 庄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止不住地往后跌去,后腰狠狠砸在椅子扶手上。 剧痛传来,却叫她脑中更清明了些,看着傅应绝那复杂的眼神,失望有之,怒意有之,还有微不可察的.......惋惜。 她心中一窒,手颤抖着指甲死死扣进了椅子里。 倔强地抬着头,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初见时,傅应绝看向她,只是简单的欣赏。 如今.......变成这般了。 傅锦梨听见响动,小手巴拉上傅应绝盖在眼上的掌,手一抬,要挪开。 可想了想,还是没动,只乖乖地搭在上头。 这听话的样子让傅应绝怒气缓了些,看着似是大受打击安静下来的庄静,眉狠狠地拧做一团。 要说庄静糊涂吗,确实糊涂。 可她说出话的瞬间,傅应绝除了生气,还有些别的情绪,说不上是同情,只觉得哀凄。 庄静还是姑娘时,骑马打仗快意恩仇,后头嫁人了,权势过重,做了皇后也被处处提防。 皇权大过天啊,她一个满身功勋的姑娘最后也没能压过大山,别说压不过了,连自己的孩子都险些保不住。 苍涟有钱,经商的人身上惯有着老毛病,便是信些有的没的。 所以苍涟皇帝,养了一个国师,还是所谓“德高望重”“万民信仰”的那种,温如烛出生时,不幸沦为了权势斗争的牺牲品。 国师一句“凰则不祥”,叫她唯有女扮男装才保住一条小命。 所以庄静养孩子不严不行,否则那吃人的血坑,定将母女俩吞得血肉不剩。 如今与其说是求一纸婚约,不若说是求大启的一个立场,那五座城池,怕也是她手上唯一能拿得出的砝码了。 “你也是女子,朕想,你应当能懂。” 庄静懂啊,如何不懂,此时心下也生了悔意。 她眉目破碎苍白,勉强笑着,冷静下来又有了理智。 “是庄静思虑不周了,昭帝留情。” 还是有着领兵时的果决,怕不是一时钻了牛角尖。 “国内小人放肆,脑子一懵想了昏招,先给永嘉殿下赔个不是了。” 她也不是矫情的人,认错赔罪倒是利落。 可傅应绝在傅锦梨的事上一贯是小气的. “你剖朕心肝,还叫朕留情。” 他轻哂,眼中冰冷,“玩儿呢。” 庄静自知理亏,今日带着目的来,话到临头已是说不出口,可想到自己的孩儿,虽已猜到了结果,还是斗胆试上一试。 她自嘲,这骂倒是挨得不冤。 也不为自己找借口,坦言道,“若是你当场同意,我怕是也要犹豫,所幸是拒了。” “今日是庄静无礼,五座城池给不了,便许一城作为赔礼,也当是报小殿下恩情。” 她站得笔直,除了皇家的雍容,还有武将的利落。 脑子没问题了倒还算正常。 她诚意满满,傅应绝这厚脸皮的却不怕咄咄逼人,还想再斥她两句昏人做昏事呢,眼尖地瞅见殿内进来个身影,还是选择了闭嘴。 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予理会了。 “母后!” 来人是温如烛。 她脸上难掩饰喜意,小跑着进来。 在见到庄静后又慢下步子,一板一眼地行礼。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安,见过陛下,福泽绵延。” 许久不见的孩子就跪在自己跟前,庄静忍不住红了眼,手抬起来,将要落在她头顶,却又细颤着克制地收回。 声线不稳,“起来。” 温如烛起身,退至她身侧,极力掩饰也压不住喜悦与慕孺。 而庄静呢,眼睛都红了,还不冷不热地。 矫情地! 傅应绝看着,优越感猛增。 还不如他会养孩子,瞧瞧这做得什么事儿啊。 “母子团聚了,就放下谢礼早些上路。” 这是留都不想留。 傅锦梨此刻也扒开了她爹的手,一声一声跟着学,“上路吧,小哥姐上路了~” “……” 庄静稳了稳,颔首,“是要走的,可明日便是年夜,怕是得叨扰些日子了。” 傅应绝:…… 不说别的,便是有意无意透露出去些她早前的妄念,朝上那堆老头子撸起袖子来,傅应绝都拉不住。 第222章 小龙崽是怪兽吗 庄静的到来,不在傅应绝预料之中,她作为一国帝后,更不便透露身份。 遮遮掩掩地来了宫中,又带着孩子住回了宫外。 “母——母后,怎么是您来。” 庄静走得端正带风,温如烛小跑着跟在她身后,歉疚道,“是如烛贪玩,劳烦母后操劳。” 孩子听话懂事地叫人心疼。 庄静停下了脚步,站定,深深地看着她,“你是苍涟嫡皇子,本宫不来接,谁来。” 一闪而过的怜惜,又叫她极快地掩下。 声音起伏不高,不像母女,倒像上下臣,温如烛习以为常。 “多谢母后。”她顿了顿,犹豫着还是问,“您……来时,家里可还好。” 小心地觑着庄静冷凉的侧脸,眼里是藏不住的关切。 她对庄静的处境其实知晓得不多,从出生起,能自己走路了,基本都在外头历练。 每每一问起,庄静也是一句,“这些无须你操心,当务之急提升自己”搪塞过去。 可就算她不说,温如烛自己切身感受下来,也模模糊糊摸到了边角。 总的来说……不算好。 “能有何事,勿要多想。” 庄静似乎不愿多说,匆匆带过。 温如烛也不意外,“哦……儿臣知晓了。” 只是渐渐捏紧的拳头,跟垂下来失落的眼睑,瞧着不似表现得那么乖顺平静。 ———— 傅锦梨没过过年,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 “小梨子是,小龙哇!” 她穿得喜庆,红彤彤的一颗小糖葫芦,亦步亦趋地跟在傅应绝身后。 仰着小脸一句一句地问。 傅应绝不搭理她,她又再问一遍,不厌其烦。 傅应绝轻轻吐出口气,垂眸看着自己身后坠着的一条红尾巴,满眼无奈。 “是驱年兽,不是驱龙。” 天晓得这娃儿缠着自己多久了,小嘴巴巴地就没停下来过。 傅应绝揉着眉心,“不许再跟薛福蔚赵驰纵玩儿。” 每次出去回来,遭为难的都是他这个当爹的。 “唔要!”小孩儿将脑袋摇做了拨浪鼓,“小蔚说噼里啪啦赶走,小梨子赶走!” 小年兽要被吓走,小梨子是小龙,也要吓走的! 板着小脸,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了,如临大敌,“小梨子胆子一点点大!” 胖丫头不依不饶,傅应绝头都疼了。 将孩子提溜起来抱着,掐着她嘟嘟的胖脸,咬牙道,“抱着。” “看谁敢抢老子闺女儿。” 这么一句接一句地承诺,傅锦梨才消停下来,乖乖趴在他怀里不动了。 像个小包袱,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偏生傅应绝一个皇上,除夕这天忙得出奇。各宫各府的赏赐,各国各道的拜见,无一不要他亲自出面。 于是今日众人都能瞧见满脸不耐烦的帝王,怀里趴着个小红团子。 撅着小屁股留下个胖乎乎的背影,脑袋瓜时不时动一动,一张白嫩的小脸就懵着抬起来。 唇润齿白,粉腮玉靥。 再一看冷峻的帝王,活像是一堆恶臭石头里养出了只小绵羊。 *** “小殿下来!永嘉来撸!” 傅锦梨手上拽着龙玩偶的尾巴,大脑袋磕在地上拖着,一颠儿一颠儿地跑来。 殿内都是些女眷跟孩子,炭火烧得暖烘烘地,小女娃的声音清脆极了。 殿内众人赶忙起身,对着小步跑进殿内的女童行礼。 “请永嘉殿下安。” 往日逢节气,念着小殿下年纪小,命妇朝见就免了,可今日是年,总要讲规矩些。 都自觉站在两旁,傅锦梨拖着她弟弟从其间径直走过。 待竹青抱着她入了主座,她将小龙拢在怀里团吧团吧,才开口唤众人。 “平身呀~赐座。” “谢殿下。” 众人依言坐在下首,先是些宫中有品阶的妃子,再到诰命夫人,最后是朝中大臣的亲眷。 一个个都小心地打量着上头的小女娃。 小孩儿叫了众人起身后,就晃悠着小腿一点一点地,半张脸埋在手中的玩偶身上,眨着眼,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殿内一时除了炭火炸开的轻微响动,都安静极了。 傅锦梨不是不想说,只是她话说得不清,只得记着苏展的叮嘱慢慢在脑子里想明白了再一句一句地道出来。 先是要—— “安好,诸位娘娘夫人新年,安好。” 奶团子语速很慢,一字一字都咬得清晰。 众人受宠若惊,又慌忙道,“多谢小殿下!” “不谢小殿下~”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又急忙打住! 一双猫瞳瞪得圆溜,小手紧张地在弟弟身上捏了下。 心虚极了。 苏展说不用,不谢呀~ 所幸众人垂着头道谢,没发现她那小模样。 又酝酿了会儿,小孩儿才算是捋顺了思绪,道,“殿内者,赐福,有赏——呀~” “永嘉与诸位,共度年节,盼望诸位,年年如是。” 小奶音说着断断续续的赐福话,全是从苏展那处临场学来的。 “共度年节,殿下永安。” 夫人妃嫔们齐刷刷回应,心下纳罕。 来时已经做好了要冷场尴尬的准备,毕竟谁也没盼着个三岁小孩儿能撑得起什么场面。 没成想倒是有模有样地。 终究是自己想得浅了,小殿下毕竟是陛下亲自在教导着,不是后宅寻常妇人家养的。 “诸位自便尽兴,即可,年尾了,不必顾忌些什么。” 这便是客套话说得差不多,叫各位莫拘谨,在殿内不必因着她这个小殿下而不自在。 周全得很。 一人一龙乖乖地坐在上头,小脸轻轻地蹭着,瞧着娇憨。 众人也渐渐放松下来。 苏展交代的,傅锦梨都做的差不多了,糊涂蛋似是冲破束缚般地松了口气。 小嘴一咧,又笑了起来。 同方才那一板一眼的,判若两人。 这任务完成了,爹爹又不在旁边,小屁股针扎一样就再坐不住了。 想了想,干脆抱着小龙崽一滑,落在了地上。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从主座上下来的孩子。 只见她挥挥手,一小只迈着短腿就往殿外跑。 “找父皇,永嘉找父皇~” “再会,待会儿见呀~” 头都不回,黏她爹黏得紧,徒留下愣怔着没反应过来的夫人们。 —— 傅锦梨有任务在身,傅应绝比之她更忙。 “大启同莱雪,自然是睦邻友好,这大过年的,你别找朕晦气。” 傅应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下头的使臣。 不知哪个属国来的,没有眼力见儿,上来就问大启莱雪是怎么个事儿。 还能怎么个事儿啊。 别人刺杀他自己的太子,谁知默默无闻的太子早傍上了傅应绝这座大山,你说能有个什么事儿啊。 第223章 周将军孩子都那么大了 傅应绝惯不爱做个体面人。 你说他不懂人情世故嘛,他也是懂的,就是怪狠了,少有人得他个好脸。 论起阴阳怪气,更是各种魁首。 这不,小国使臣叫他一句话就堵得面色青白,一时下不来台。 干笑两声,又悻悻坐下。 傅应绝冷嗤,挪开眼又恹恹地看向下头,排排坐着的,异国使臣,各府长官,还有三品往上的京官作陪。 就连祁扬,温如烛,甚至是带着半张面具的庄静都在座列。 傅锦梨拖着弟弟来,站在外头却刹住了脚。 恰好今日潇青鱼殿外当值,觉着不对劲儿时,低头一看! 自己脚边正站着个小红团子!仰着脸,见他望去,就展颜一笑,腮边的软肉颤了两下。 “是小青鱼~” 小孩儿乐呵呵地,潇青鱼吓了一跳,忙蹲下来问她,“小殿下怎地来了?” 傅锦梨将手往上递递,那被拖在地上,张着大嘴的憨龙就露了出来,直直戳到潇青鱼脸上。 “小殿下带弟弟,找爹爹呀~” 她回一句,后又十分气愤地捏着拳头,“爹爹揍弟弟,他坏坏,小梨子哄乖乖~” 至于是怎么个揍法呢。 原是今日傅应绝想着闺女儿要单独出去见一群生人,怕她吓着了,就拎着玩偶塞到她手中,说是“叫你弟陪你,怕了就抱着。” 小孩儿不懂,便问,“弟弟不愿意怎么办呀。” 满头黑线的老父亲,当即抓着弟弟就扇了两巴掌。 随后又坦荡地将小龙递到傻眼的傅锦梨手里,道是,“它说愿意。” 最后便是双眼泪汪汪的小孩儿,抱着自己受了委屈的弟弟,走在去赴会的路上,边走边哄。 潇青鱼听着她左一句右一句,整个人都呆怔住,再瞧那对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小龙一样的玩偶。 凌乱了一瞬,张了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是小,小皇子啊.......” 还得是陛下会生啊。 小孩儿并未觉得哪里不对,重重地点头,“嗯嗯!是弟弟呀~” 潇青鱼:...... 身后跟着的竹青跟小全子,都有些尴尬地抬头望天。 傅锦梨哪里懂他们什么反应,指着大开的殿门,就道,“去找爹爹,小殿下进去了,谢谢~” 随后半抱着手上的“弟弟”,左摇右晃地就往里头走。 殿内都是些贵人,小全子跟苏展就留在了外头,因着傅锦梨的身份,也未通报,叫她一人畅通而过。 至于傅锦梨呢。 小孩儿一小只,走在里头,连那高一些的木架就能将她掩得严严实实,视野更是不开阔。 她茫然地跨过小侧门,若不是这一身红衣,都叫人难以发现。 “爹爹在哪儿?” 小声地自言自语,殿内的一切,在她眼中,几乎都是庞然大物。 于是殿内各角站着的宫人,就见着懵着张小脸的小殿下,慢吞吞地走着,也不知在寻些什么,几次擦着正上首的通道而过。 这是......不寻陛下了? 找不着啊,愣是找不着。 明明都听见爹爹在骂人了哇,就是找不着! 眼一瞟,也只能看见许多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大臣们坐得挺直的背影。 忽地—— 傅锦梨耳朵一竖,猛地扭过头,脚下一转,就对着个方向坚定地迈开了腿。 ——— 周意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坐得倒是端正,冷着脸,心思却不知飞到了何处去。 只见他眼神一动,似有所感,侧脸看去——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丫头半张脸藏在所谓弟弟的大嘴后头,小手紧紧地抱着,正无辜地看着他。 周意然:...... 他第一时间,先去看了上头神情恹恹的帝王,见他毫无知觉,无动于衷,又侧回来同胖丫头大眼瞪小眼。 “你......” 不待他问出什么,小孩儿就奶声唤道,“周周哥哥,找到~” 眼睛亮亮地,极欣喜。 周意然当即就闭了嘴。 抬手就将小孩儿抱着坐在了腿上,连同她怀里的大嘴龙。 一旁有大臣注意到,不经意一看,又僵着眼转了回去。 不敢瞧,不敢瞧。 这祖宗怎么跑这儿来了! 一脸冷屑的男人,忽然凭空提溜出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奶娃娃眼睛大大,怯生生地打量着场上诸位。 这叫正对面的各国使臣看得清楚。 有个嘴角两撇胡子的男人,眼珠子转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高了声音,“几年不见周大将军,如今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他笑起来,拱手道,“恭喜恭喜啊。” 孩子? 周大人? 周意然何时生了孩子。 朝臣连连同上头的帝王,都齐刷刷扭头看去—— 藏色官服的年轻官员,穿得暖呼呼红彤彤的福娃娃。 这—— 傅应绝当场就扯唇不凉不炎地笑了。 同傅锦梨一同上过许多次朝的大臣们一脸难言地回过了头。 唯有不识得她的,还在看。 见周意然不搭理,那男人“咦”了一声,又道,“昭帝仁善,值得赞颂。待肱骨如手足啊,孩子小小年纪,就得见天颜,当真福气。” 明里暗里地放刀子。 表面说是君臣融洽,其实却言这般场合带个孩子,有以下犯上,目无尊卑忤逆之嫌。 离间达不到,只是往帝王心头扔根刺罢了。 只是他怕是要失望。 本该下不来台,神情不自然的周意然,只随意地看了一眼,赞同地点头。 “确实有福气。” 大启的大臣们,也都微妙又同情地看着他。 更离谱的,还是上头的帝王,阴恻恻地,像是要将他活剐了一般。 大启这是…… 都魔怔了? 小胡子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傅锦梨听见声音,支着小脑袋出来看,翘着iioiio。 “有福气呀,谢谢,小梨子有福气~” 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只根据其间几个词再加些自己的猜测去答。 她一说话,倒是叫心思落空的男人又打起了主意。 他仍不死心,沉吟片刻,壮着胆子,装一副和蔼模样,问,“你叫小梨子?” “嗯!爹爹说,是小小梨子呀~” 你问她什么,她就答什么,脾气好极了。 第224章 小梨子米有良心呐 他专注着,并未发现傅应绝的眼神暗了下去,笑得愈发温和起来。 也未发现,坐得离他近的祁扬同温如烛两人悄悄地挪远了些。 男人大笑起来,“周将军一表人才,孩子定也是聪慧过人。” “嗤——”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了傅应绝,他截下男人的话,夹枪带棒地,“孩子不错,大人——” 上下打量一下周意然,态度嚣张,“免了。” 他忽然加进来,倒叫男人有些措手不及,陪笑着应和两句,话题又转到了周意然身上。 “周将军当真是慈父心肠啊。” 他夸一句,又转向傅应绝,慨叹似的,“想当年陛下同周将军杀得周围诸国不寒而栗,如今到了大启,未见着陛下的公主,倒是先见了周将军的女儿了。” 笑着,状似无意,“想来是缘分啊。” 缘分? 什么缘分。 主次不分,头尾颠倒的缘分,帽子一顶一顶地给周意然安呢。 傅应绝交叠的双腿换了下,懒懒地撑着下巴,好整以暇。 “嗯,接着说。” 接着说? 小胡子男人脸上的笑意一顿,揣测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只得假笑两声,硬着头皮往下说。 “不知周将军娶的是哪家贵女啊,孩子生得十分漂亮。” 可从未听说周意然娶妻,他又不是个能叫别家孩子近身的性格,所以这孩子,必然是有一段或风流或不堪的来历。 拿到这庙堂上,众人面前来说,定然是难堪的啊。 要说他为何对周意然这么大恶意,还对着他如今统领之职一口一个周将军的,全然是因为他们国! 当初是由周意然领兵打服的! 这梁子不可谓不大。 但是没等到周意然回答,他怀里的小孩儿先答了。 奶团子将龙崽抱紧,一点都不怵,答得清晰,“多谢你,小梨子漂亮的,爹爹夸过呀~” 她说着,还咧着小白牙往上头看,恰好傅应绝闲闲打眼瞧来。 一大一小,默契极了。 “你也漂亮呀~” 有来有往地夸一句,叫小胡子男人险些破口大骂。 你夸一个长得可以说十分寒碜的老男人漂亮,不如直接骂他丑来得好。 “是......是吗。” 笑险些维持不住,这下总算是正眼瞧了这满口胡言的小丫头一眼,待看清她手上拿的是何物时,一瞬加兴奋起来! “你可知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傅锦梨不知他何意,但还是好脾气地解答,“是弟弟呀,是小梨子弟弟!” 瞧瞧那东西的模样,角似鹿,身形虽胖,却不难看出像蛇,生五爪,脸上长长髯...... 分明是条龙! 周意然女儿,明目张胆抱了条龙。 他冷笑,站起来,忙禀上去,“陛下!不是我胡言乱语,这小女娃抱着的,分明是条龙!” “陛下九五至尊,龙有灵啊,他竟荒唐地叫个奶娃娃抱着,简直大逆不道!” 抓住漏洞,就紧咬不放了,今日定然是够他周意然喝一壶的! 他激动得唾液横飞,暗自窃喜。 大启官员却不忍直视,瞄着傅应绝那张笑得越来越灿烂的脸,仿佛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惨状。 “嗯。” 傅应绝温言,颔首,似是赞同,“确实大逆不道,依你看,该当如何。” “在吾国,自然是不可饶恕。”小胡子男人装模作样道,“但大启陛下向来良爱,想来是周将军一时糊涂,大意了,小惩大戒即可。” 说他胖,他倒还喘上了。 “唔。”傅应绝颔首,又去问朝臣,“你们呢,如何看。” 大臣们满脸无语,但念在两个交好,还是勉为其难救那自寻死路的一命。 “都是些小事,不必拿出来说了。” “是是是,西索使臣歇一歇,舟车劳顿辛苦了。” 都在有意无意地转移话题,偏生是有人不领情! “多谢诸位,见诸位如此待我,我更痛心于周将军之举,不知周将军良心安否!” 他痛心疾首地指向周意然。 周意然,“哦。” 傅锦梨:“不痛呀,小梨子米有,没有良心呐,爹爹没说呀~” “......” 傅应绝轻啧一声,瞧着小胖娃实在是手痒。 “你,上来。” 帝王兀地开口,下颌微抬,是对着傅锦梨,“叫朕瞧瞧究竟什么个没良心法。” “好呀,你瞧瞧,叫你瞧瞧~”小胖孩儿笑起来,顺着周意然腿就滑了下去。 仍旧拖着她的小龙,绕到了正中。 “我要收拾——” 她想说要替弟弟收拾爹爹,但是想到什么,又赶紧打住。 腮帮子一鼓,憋着气,“不收拾了,要教训,小梨子要教训你呀!” 奶声奶气,叫嚣着要教训大启的帝王,气势汹汹地就往上头去。 小胡子男人得逞地笑。 对对对,就是这般,目无尊卑! 傅应绝微挑了眉,轻哼一声看着颠颠倒倒往自己走来的小孩儿,那破弟弟叫她拖了一日,今夜怎么说,都不可能叫它再爬上龙榻! 可瞧着小孩儿一个不稳,险些一下摔倒在那小龙偶身上,他眉一拧,长腿放下,忍不住开口。 “走慢些。” 傅锦梨险险站稳,慢吞吞地低头去看地上,可胖龙挡着视线,只能见着自己一翘一翘的小鞋子,小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摔我呀,摔爹爹乖乖啦!” 她告状似地,指着地。 又委屈地往傅应绝跑去,一把扑在他腿上,“爹爹打!摔小梨子呀,爹爹收拾!” 而傅应绝一脸纵容,温声哄她,“收拾,待会儿将那地砖撬了。” “不撬呀,小梨子拳头捶它!” “嗯,依你。” 一幅和乐景象。 小胡子男人:? 第225章 砍了 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 想象中的画面未曾发生,却见着个仿若父慈女孝的惊人场景。 小姑娘趴在大启帝王腿上,大眼睛可怜极了,咿咿呀呀地说些毫无意义的童言。 而傅应绝这活阎王,句句都应! 男人忙去看周意然。 周意然悠哉地端了酒杯,兴致缺缺,不甚在意。 “这……” 这怎么个事儿,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听上头人幽幽骂了一句—— “蠢货。” 傅应绝将黏着自己的人抱起来,再抬眼时冷得吓人,启唇嘲道,“西索衰颓至此,派个人脑子都不好使。” “滚回去坐着!” “再做些什么幺蛾子,别怪朕不留情面。” 傅应绝骂人的时候,奶团子不仅爱看,还爱学。 她气得恨不得捶地砖,现下叫傅应绝一抱,撅着嘴就往他腿上一坐! 奶凶奶凶地学,“蠢货,蠢货!” “不留情面,小梨子也不留~” 父女俩,嚣张至极,同仇敌忾。 小丫头皱着眉,眼尾就压低了许多,不似平日眉开眼笑时那么钝,同傅应绝更像。 无非是一个锋利似尖刃,一个圆润若明珠。 再说那一言一行,近乎复刻! 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两人是个什么关系来。 男人心中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呼之欲出。 “她.......她是——” “快坐下吧你!看半天还看不明白呢!”一道来访的使臣手上暗暗用劲,将他拽坐下,语气急得想揍人。 他压低声音,咬牙骂道,“闭上嘴,若当真惹了那催命阎王,我回朝定要一五一十回禀王上!” 倒霉玩意儿! 也不想想谁家丫头敢随意闯殿,叫周意然似珠似宝地抱着,拖着条龙四处跑,偏偏满朝文武连同上头的那位一句斥责都没有。 除了那位的心头肉,还能是谁! 怎么就带了这蠢货来! 惊天霹雳般的认知以及同伴的责骂叫男人瞬间吓傻了般,魂不守舍,白着脸不再说话了。 傅应绝也不稀得同蠢人多计较,见他消停,也懒得再问什么。 当务之急是解决怀里这拦不住的臭丫头,厉害得很呐,憨头憨脑指着下头就开始喊。 “杀掉!坏蛋,砍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眉一皱,手一挥,跟头小牛一样险些拽不住。 傅应绝:...... 声音不小,下头听得清清楚楚。 别国使臣纷纷愕然,小声跟同伴议论道,“嘶——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这......不合礼制吧。” “是也,瞧着都要爬到大启陛下头上去了。” “满朝文武也不管管,不是说大启朝臣最重礼法,最讲德行吗?” 管管? 大启在场的大臣,摸鼻子的摸鼻子,捋衣服的捋衣服,哪有半点要谏言束缚的意思。 无形地纵容着。 这纵容的后果,也是要有人承担的,傅应绝便是不二人选。 “好了好了,您消气,消气。” “掉脑袋啦!叫你瞧瞧牛脾气~” “……算了,算了。” 傅应绝扯着她快要蹬出去的小胖腿,极力劝阻,“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这大过年的。” 颇有苦口婆心之势。 哪里还像以前的杀神啊,他怀里那个拦不住的,才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阎王吧。 “抬手,小梨子抬手哇!” 不懂这高抬贵手是个什么意思,气势汹汹对着下头的同时,还要分神应和自家老父亲。 小手就一摊—— “......” 傅应绝看着直挺挺杵在自己眼前的胖手,再一看忙得不行,憋着小脸还要一个劲儿瞅他的小孩儿。 默了默。 反手就将一块糕点放在那小爪子里,就见小孩儿下意识地捏了捏。 倏尔,双目一亮! 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坐好,迫不及待地抱到嘴边,甜甜道,“谢谢爹爹~” 闭口不再提些喊打喊杀之事。 傅应绝:....... 闷咳一声,抱着这祖宗跟她弟弟,这才正了神色去看下头或目瞪口呆,或如遭雷劈的人。 傅应绝拧眉,冷言冷语,“看朕做甚。” 众人:....... 你还有两副面孔呢。 众人不敢触他霉头,连忙转移视线。 一时之间,殿内人连忙动了起来,推杯换盏的,相交攀谈的,没一个敢闲着。 热热闹闹,至少表面是这样。 傅锦梨最爱这样的场合,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陪着她。 小胖丫头啃着糕糕,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近乎仰躺在傅应绝的怀里。 众人只能看见她手中小龙的长尾巴,跟一条荡在外头晃悠的小胖腿儿。 “你注意着些。” 傅应绝无奈,跟个猪崽子似的,半点形象也无。 “嚎~” 小孩儿很是配合,胖腰一扭,腿灵活地往天上抡了半圈。 惊得傅应绝脸色一变! “做什么,小混账!” 连忙将她掀开一些的裙子扯下来,囫囵个儿往怀里按,老父亲额角青筋都蹦了蹦。 小孩儿十分无辜,歪七扭八地躺着,大眼睛一眨,咧开小嘴就笑,“爹爹,抱紧紧了~” 爹爹衣服大大,将一整个梨子都裹进去了! 可爱是可爱的,就是行径太过欠揍,傅应绝拳头硬了,又不敢打。 众目睽睽地,他一身龙袍,能叫下边人噤若寒蝉,却拿怀里的小丫头毫无办法,不仅如此,还要低声细语地去哄着。 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只觉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儿奴都无法全权概括。 温如烛看着,眼中光芒明明灭灭,最后抿着唇,又低下头去。 庄静瞧在眼里,心下微颤,故作无事一般开口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 无非是羡慕罢了。 温如烛忙摇头,“没什么,有些冷了。” 可殿内熏得暖和,哪里会冷,庄静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什么都明白,却也只能故作不知。 将手上的汤婆子递过去,哑着嗓子道,“冷了便暖暖。” 温如烛沉默着接过,有礼又疏离,“多谢母亲。” 庄静瞳孔中闷痛立显,闭着眼又压了下去。 照理说,她应当对温如烛这副模样不多做搭理的,毕竟就目前两人的处境来看,放任温如烛,叫她心狠最好,不挂念惦记些什么温情也最好。 可....... 瞧见她眼中的光,庄静还是没忍住。 “如烛。” 她突然唤了一声。 温如烛茫然抬头,又猛地怔住。 只因庄静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包容。 她笑了下,如昙花一现,说出的话没头没尾,“再等等便好了。” 只这一句,她又恢复了稳重沉静,任温如烛如何追问,都不再开口。 再等等,再等等…… 第226章 周周哥哥老人了 第一次过年,傅锦梨兴冲冲地闹着要守岁,最后却只有傅应绝一人等到了午夜,胖丫头早倒在他怀里呼呼大睡。 睡着不闹的时候最惹人疼了。 小脸睡得红扑扑,白包子一样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窝在他的臂弯,像团小火炉。 傅应绝听着宫里夜巡的更声敲过,烛花也跟着炸开。 便是新的一年了。 他面色在昏黄下显得极柔和,面上凌厉的线条,都没了攻击性。 帝王眼微弯,头轻轻蹭在小孩儿柔软的发顶,嗓音几不可闻。 “听说皇帝说话能号天地,姑且信他一信。“ “祝愿吾儿千千年,万万岁,永乐永安。” ———— 年前处决了朱易,傅应绝也拿定了后续章程。 如今红红火火地过了年节,这事儿便也如火如荼地备了起来。 陛下御辇亲至,小殿下随同,点周意然为主帅,行军直指淮川反贼。 只是在离开前,还有些事儿需要准备—— “要送这个~” 傅锦梨将个陶瓷罐子举过脑袋顶,“小梨子自己的,破烂呀~” 改不过口来了,如今就算知晓家里头有钱,也还是称自己那一堆小玩意儿为破烂。 傅应绝嫌弃地拿过来左右翻看。 平平无奇,顶多就是罐子身上镶着些五颜六色的珠宝。 “备着的,用不着您破费,你这自己好好收着吧。” “要的!”小孩儿脸一下板着,同他讲道理,“爹爹的小梨子的!小梨子罐罐也自己!送多多哇!” “......” “......你送他个破罐子干嘛。” “装钱钱~” 傅应绝头疼,又不是谁都同她一样,不是藏糕就是藏钱的。 父女俩一早上起来就忙活着了,只因这兔崽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年节要走亲戚,要上门拜访。 问题是,她一个小兔崽子跟她爹一个大兔崽子,来的哪门子亲戚! 正经有血缘的那个还在守皇陵呢! 于是这糊涂蛋,小手一拍,乐了,“周周哥哥老人哇,小梨子拜周周哥哥!” 傅应绝当即就怒了,你见过哪个皇帝给手底下人亲自上门拜年的。 ———— 这好歹也是天家,出行也不好寒碜,足足塞了两辆马车,才晃晃悠悠地往尚书府去。 彼时一家人还在吃饭。 周天听见下人来报,险些将碗都砸地上了。回神后又带着一府的人,着急忙慌地去接见。 “陛下怎来了。” 周天接了苏展的位置,站在马车旁候着,小声地往里问, 马车防寒的厚帘子听见声音就微微晃动一下,而后“刺啦——”一声破开来! 一颗小脑袋从里头就钻了出来! 古灵精怪的奶团子笑呵呵就露了出来。 “是我呀!是小殿下!“ “不是陛下,小殿下还不是陛下呀~” 孝顺极了,张口闭口都等着即位呢。 坐在车里的傅应绝忍无可忍,睁开一双冒寒光的眼,将小孩儿提着后领拎在手上,掀开帘子,长腿迈开,下了马车。 本应好端端坐在皇城里的父女俩,齐齐出现在尚书府门前。 大的一身浅色常服,小的跟颗白汤圆似的被拎在手上,还要乐呵呵地同几人打招呼。 “周周哥哥,猪猪呀!猪猪爹爹,周周哥哥老人了,小梨子拜年,拜年压祟钱!” 周周哥哥:“……嗯。” 不管如何,来了就得扫榻相迎,一家子簇拥着父女俩进府去。 甫一坐下,傅应绝便交代,“无须多礼,当寻常拜访即可。” 周天哪敢啊。 倒是周意然淡定非常,还变戏法似地从一旁拿出串火红的糖葫芦。 也不递出去,就提在手上。 不一会儿,那原本跟黏在傅应绝身上似地胖丫头,就仰着小脸,紧紧地贴在了他腿边。 你一瞧她,她腮边梨涡就一荡。 “周周哥哥!” 第227章 你在外头造朕的谣 小孩儿嘴角似有可疑的晶亮,又叫她抬袖一擦,笑呵呵地粘着周意然撒娇。 “是什么呀,周周哥哥拿什么!” 疯狂暗示。 周意然神色如常,手一动,傅锦梨就自然地展开双臂,叫他一把抱了出来。 她软软地凑上去,接过男人递过的糖葫芦,眉开眼笑。 “多谢呀,多谢周周哥哥,压祟钱,小梨子给两个板板!” 周周哥哥给糖葫芦,小梨子就给周周哥哥压祟钱。 “可别。” 傅应绝见不惯他们着兄友妹恭的画面,凉飕飕地插了一句,“朕做长辈的,可不能叫你出这份钱。” 周意然余光都未给他一个,甚至还抱着小孩儿转了个身,留给傅应绝个背影。 而傅锦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回老父亲一句,“多谢!小梨子也要~” “要多多呀,小孩儿两份!” 傅应绝:...... 君臣,父女,兄妹。 看得周天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汗,在一旁看着也不敢插嘴,只得在心里暗骂周意然这逆子简直胆大妄为! 季府里头热闹,府外也不逞多让。 赵驰纵灵活地跳下马车,也不等他爹,自己就往府里走。 他四处瞅了瞅,纳闷道,“这是谁家的车,来得比我们还早,往年不是我最先来吗?” 赵季两家相交,过节免不了要走动,前几个年头就属赵驰纵这小子跑得最勤,今年居然叫别人跑他们前头去了。 “这瞧着,像陛下的。” 晚他一步下来的赵漠幽幽道了句,赵驰纵当即脚下打转,闷着头转身就走。 “臭小子,跑什么!” 赵漠揪住他。 赵驰纵抬起头来,欲哭无泪,“我不去了爹,你自己去吧,就说我病入膏肓起不来床了。” “......” 他最后再不愿意,还是被赵漠揪着进了府去。 *** 傅锦梨糖葫芦刚吃了一颗,就听见外头赵漠的大嗓门。 胖丫头立马坐正,倾着身子去看,“是——” “粽子爹!粽子爹爹!” “是啊哈哈哈,是粽子他爹!小殿下安好。” 赵漠阔步走进来,先是对着傅应绝行了礼,又笑眯眯地望向周意然怀里的小孩儿。 “小殿下年节好,今日见着,实是为新年开了个好头。” 傅锦梨抱着糖葫芦,一个劲看他后头鹌鹑一样的赵驰纵。 “粽子爹爹新年好~小粽子,藏起来!” 可不就是藏,老老实实地,也不如往常跳脱,站得笔直安分。 赵漠不在意一笑,“您甭理他,皮痒痒了。” 赵驰纵听见,想反驳,又畏于上头坐的那位,只得忍气吞声地咽了这口气。 闷声同傅锦梨道,“小殿下好,我今日是......是嗓子不舒服。” 可他究竟是为着什么,屋里谁人不知。 傅应绝捏着盏盖,撇了撇杯里的浮沫,眼皮懒懒一掀,精准地定格在那瑟瑟缩缩的人身上。 鹌鹑一样的人偷偷看了他一眼,又连忙挪开了去。 傅应绝轻啧一声,放下手中的茶,唤他,“过来,朕瞧瞧。” 赵驰纵浑身一僵,欲哭无泪,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去。 “请陛下吩咐。” 声音不小,就是有些抖。 “嗯。”傅应绝颔首,狭长的双眸微眯,将他这副怕得手脚打颤的模样看在眼里。 哼笑道,“朕会吃人?” 吃倒是不会吃的。 “小,小梨子说,说陛下牙口好的,该是,该是啃得动人。”他结结巴巴,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傅应绝闻言,脸就一黑,却不是同他计较,而是猛地看向了在外头瞎说八道些鬼东西的傅锦梨。 质问,“你在外头都是这样造朕的谣?” “米有哇!”傅锦梨使劲晃着小脑袋,笑着装傻,“吃不动人,吃不动人,爹爹吃糖葫芦~” “小梨子米有呐!不知道呀,是小孩儿,小孩儿才几岁呀~” 那呆样,若不是离得远了,傅应绝真想给她手板上来两下。 迟早叫她气死! 后槽牙磨了磨,复看向赵驰纵。 赵驰纵当即浑身一凛! 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背,“陛,陛下!” 僵直,疑心用锤子一敲,都能同冰块一样碎做几块。 傅应绝看着狠狠拧了眉。 他眼弧本就细长,再这么一压,更加吓人,赵驰纵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没出息的样子。 好笑地收回眼,不再吓他,只在腰间摸了一番,从里头抹出两个绣花精美的红钱袋。 抬手就扔进赵驰纵怀里,微仰下颌,示意道,“拿着,你跟季楚的。” “这是......”赵驰纵呆愣愣地接住,舌头打结,“我,我我——” “不想要?” “要!要的!多谢陛下!” 傅应绝给两人包了——压祟钱! 赵驰纵忙不迭应声,又递了一份给季楚,两人道谢,说些新年讨喜话。 傅应绝点头,又说些学业有成,前途明朗的场面话。 周天看得欣慰,赵漠就有些咋舌,道自家这小子真是好福气。 周意然更多的是意外。 知晓他变了,却不想居然差点连那人嫌狗憎的脾气也改了不少。 这搁到以前,可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儿,毕竟傅应绝一度对这些鬼神之事嗤之以鼻。 周意然的目光不加掩饰,傅应绝斜眼过去。 两个年纪相当的男子,一人懒散随意,一人严肃冷沉,就这么对视一瞬。 傅应绝咧唇,微微一笑,“怎么,你也想要?” 反手又摸出一枚特质的金钱,扔过去,“少不了你的。” 周意然稳稳当当接住,淡定极了,“谢陛下。” “谢爹爹陛下~” 别管搭理不搭理得到她,小孩儿总爱凑谢热闹。 她糖葫芦也吃得差不多,待周意然从下人手中接过温热的湿帕子净了脸,她又搂着周意然脖子坐好。 半点没有要去找老父亲的意思。 傅应绝看得眼疼。 个小没良心的! 几人齐聚一堂,自然是少不了要说些朝堂政要,但多数时候是周天同赵漠在说,傅应绝时不时应一声。 “此次前往淮川,怕是得多带人手。”周天不放心。 赵漠大咧咧地,不在意地挥手,“哪儿那么多事儿,陛下打过的仗还少吗,怕他一个不成规模的渣宰。” “陛下自然是无事的。”周天眼神往乖乖窝着的傅锦梨那处看,意思不言而喻。 赵漠一愣,这才想起来,“是极,是极!” 眉来眼去地,傅锦梨这个瞅瞅那个瞅瞅,小脑袋都忙不过来。 周意然手按住她头顶,固定住,低言,“小心扭到脖子。” “嚎!” 她听话,梗住脖子就一动不动了,只有一双眼珠子咕噜噜地转。 傻气。 周意然放下手,继续听着赵漠跟周天唱双簧似地演,而傅应绝好整以暇,老神在在地就这么看着,季楚跟赵驰纵闷不吭声地坐在一旁。 “好了。” 眼瞅着两人越说越多,上边那位总算是开口了。 “此次不成大患,朕自有定夺,朱妄语半吊子,就当出去散散心了。” 他说得极其轻松,周天却仍旧吊着口气。 赵驰纵静静地听着,倒是将事听了个全。 似乎是......要打仗了,还是陛下亲自去! “陛下!” 他忽然站起来,将屋里的人吓了跳。 “陛下是去淮川,可否将我带上!” 赵驰纵双目囧囧,还是怕傅应绝的,但还是鼓着勇气说了出来。 他道,“军营我去过许多次,却未曾见过真正的战场,听你们说此次不算凶险,能否将我也一道带上!” “混小子!”赵漠去扯他,“瞎胡闹些什么,别添乱!” “我没添乱。”赵驰纵犟着,“不是老爹你说的,读百本书不如真刀真枪上一场。” “外头话本子里都说陛下神武,比爹和周大哥还要厉害些,我去见识见识怎么了。” 大启民间不曾下过禁令不得妄议帝王,以至于傅应绝叫他们传得是神乎其神。 赵驰纵听过许多,一直神往,想不到这么的机会叫他给遇见了! “陛下。”他倒是知晓一屋子人谁能做主,蹿到傅应绝身边去躲着他爹,“您带我去吧,我知晓大启军纪,不会添乱的。” 十分热衷,连他爹的棍子都不怕了,就是要去。 傅应绝冷着脸没说话,赵驰纵当即就静了下来,怵得很,又实在期待,脚步也不挪开,就粘着他。 淡淡地暼了他一眼,傅应绝问道,“当真想去?” “想!” 话落,屋内又静了下来。 良久,才听帝王一锤定音道,“那便去。” 如此,他做了主,赵驰纵立刻欢呼起来,赵漠一阵捶胸顿足。 也不是说不叫赵驰纵去,他一个战场下厮杀下来的铁血汉子,哪里会顾及什么年龄小要爱护些,只要是男儿,在他眼里,那都是能时时刻刻提刀上场的。 主要还是怕给人添乱,不过现在上头都放话了,那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了。 只是可怜家里头老夫人要长吁短叹两日了。 *** 一家不落地,甚至连温如烛那处都去了,为着哄闺女儿,傅应绝过个年倒贴出去许多钱。 偏偏小丫头肚子一挺,牛气冲天,“小梨子赚大钱!以后赚多多钱,爹爹老人了,老人在家睡觉觉,小梨子赚大钱!” 傅应绝姑且就信她两分。 ———— 军队整顿不过两日,大臣们紧张地准备,各部第一次心这么齐,就差将自家压箱底儿的都拖出来了。 待一切就绪,只欠那皇坐之上,一阵东风。 却不想—— 在离开的前一天,又来了不速之客。 题外:回来了回来了,有点晚明天继续。过渡一章,就带小梨子打仗去了。 第229章 满朝上下只他一人好欺负 看着端坐在前的女子,傅应绝脑仁疼。 指尖敲了敲,道,“你若不想回去,就待你的,再说联姻结亲那套。” 顿了顿,语气暗含警告,“休怪朕翻脸无情。” 就在他身前,坐着的是庄静,临走前还要孤身一人来见一见这大启的陛下。 “昭帝息怒,前几日刚到大启,属实是我自己想法有失偏颇。” 她沉静地又告了罪,神色忽地认真起来。 “临走前还来麻烦,是有一事相求。” “哦?”傅应绝不动神色,“你说。” 话落,庄静反倒安静下来,细细捻着手腕的玉镯,长睫垂下。 过了许久,她才像想清楚了一般,颇有些义无反顾。 自来大启就有些忧郁掩盖的眉眼,一下子利落凌厉起来。 朱唇轻启,她道,“昭帝助我,谋夺苍涟。” 谋夺苍涟。 傅应绝神色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语气玩味,“这话怎么说。” 他眼皮耷拉着往后座靠去,整个人慵懒至极。 扯扯嘴角,继续道,“莫要冤枉了朕,朕可对你苍涟没什么想法。” 说得冠冕堂皇,好一个大义凛然的和平爱好者。 可他是什么人,庄静再了解不过。 就单论野心与魄力,不输任何人,当下不过是随口两句,听听便罢,当不得真。 不用说别的,若有朝一日,苍涟碍了大启永嘉殿下的眼,以傅应绝那疯劲儿跟手腕,照如今苍涟这千疮百孔的态势,绝挡不住。 “知晓昭帝高洁。” 半真半假地夸一句,庄静扔下了橄榄,“事成之后,苍涟三年税供以及关外四城,双手奉入永嘉殿下囊中。” 不得不说,她十分会拿捏傅应绝。 几乎在她说完的瞬间,那半死不活斜靠着的帝王一下打起了精神。 傅应绝.....可耻地心动了。 确实诱人,苍涟好不好,强不强的不管,有钱是真的有钱,甚至大启赋税有时都只有他七成不到。 这一下抛出三年来....... 这不得叫胖丫头富得流油。 不过—— 傅应绝敛下眼中的情绪,笑起来同庄静打太极,“皇后娘娘也看见了,我大启这半年来,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不少,想帮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庄静知晓他什么意思,不过她此来,是抱着必成的决心。 “陛下不必猜忌些什么,早年我为苍涟出生入死,得此结果也不怪任何人。” 不知想到什么,她表情有一瞬的狰狞,难掩厉色,“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叫我的如烛小小年纪就得吃这般的苦。” 若不是国内那些吃人的野兽,何至于叫温如烛在外颠簸滚打。 不过是,在外头更安全些,更能快些成长罢了。 傅应绝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淡言道,“你所求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求他帮助,庄静自己有成算,再挺几年,恰是苦尽甘来。 再者,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何至于到如今才想起来寻求外援。 庄静也不隐瞒,直言道,“是,我自己也能办到,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放在腹前的手紧了紧,她话头一转,有些低落,“可再晚些.......” 近乎气音,浅淡得似是风一吹就能散开。 “我怕如烛等不及。” 温如烛看傅锦梨的眼神,就算藏得再好,也瞒不过她这个当娘的。 来大启几日,她发现温如烛变了许多,会在读书识字时吃糕点,喝糖水,同谋士下属说话时,会隐晦地耍赖。 她本该生气的,可看着女儿那一刻的鲜活,一瞬间,她就不忍心了。 ———— 庄静在殿内待了许久,两人商议些什么旁人也无从得知。 只听着庄静离开时,身后的帝王懒散地喊了句,“庄静。” 庄静停下脚步,并不转身看他。 傅应绝也不在意,懒洋洋道,“朕最瞧着不上你那拐性子,可别小瞧自己的孩子。” 很突然的一句,叫旁人摸不清头脑。 可庄静却懂了。 她眼中有碎光闪烁,瞳孔微波晃动,嗓音发干,发哑。 “多谢。” 不得不说,傅应绝确实比她会养孩子。 庄静强势,对着温如烛多余的什么都不透露,只叫她干自己该干的。 可孩子嘛,就算年纪再如何小,那都是大人远远想象不到的了不起。 *** 年后,十五未过,大军就整顿出发。 满朝文武再不愿,也都忧心忡忡地送走了自家小殿下。 城门一别,不少感性的潸然泪下,千叮咛万嘱咐叫陛下定要护好那一小只。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小殿下是他血亲独脉,若遇危险,万不可胡来,定要保小殿下平安。 傅应绝听得不耐烦,倒是傅锦梨笑成颗小胖梨,小爪子都要挥断了。 ———— “走,走掉了哇,爹爹不见!” 傅锦梨探出脑袋去看,却见车外有山有水,唯独不见方才还跟在自己小车后头的军队。 她小胖脸慌起来,天塌了一般去看傅应绝。 “完蛋!爹爹小梨子完蛋!不见了,回不了家家哇。” 爹爹把她带不见了哇! 不止她不见了,还有同一辆车车,缩在角落里不敢动的小粽子! 咋咋呼呼地,傅应绝懒得理她,“坐好了,还能将你带去扔了不成。” “不可以~” 她挺着小肚子,有恃无恐,“扔掉,造反!好多爷爷遭大反~” 还掰着手指数个她爹听,“小蔚爷爷揍,老人了,是老人收拾爹爹老人,收拾爹爹!乖乖是一个,只有一个乖乖呀~” 傅应绝:...... 合着满朝上下就他好欺负呗。 呵呵一笑,侧过头去,眼不见心为静。 —— 此次一为剿灭反贼,二则带傅锦梨四处看看。 同大军待在一处,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轻装简行,带着俩孩子走了。 周意然就叫他扔下领兵去了,约好淮川会和。 事出突然,也未提前告知周意然一声,傅应绝如今想起他当时那震惊的神情,实在是不走心地深感抱歉。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慢悠悠地往南而去,跨过群山。 第230章 小殿下才是孝子(小修) 傅锦梨出过一次不算远的远门,在西山围场,那次经历总的来说刺激。 以至于历经了许多之后的小孩儿,现在是半点不怕。 “谁敢!来哇,来小梨子捡竹竿打!” 奶团子气势汹汹,熟练地提起地上一根棍子,呼呼喝喝地就挥了两下。 手短,身子短,穿得又多,差点将自己转摔在地上。 “小梨子不用怕,我上次回来有好好练功夫啦,这次包在我身上,没有问题的!” 赵驰纵拍拍胸脯,保证道。 他那次回去求着周大哥跟他爹好久,那俩人总算是愿意把绝学交到他手上了,已经练了这许多日,定然不像上次一样无措! “我们俩~”傅锦梨稳住身形,笑呵呵地,“棒棒!” “嗯!” 两个孩子就在一旁玩着,马车停在不远处。一行也就带了小全子,竹青,苏展,明面上一个侍卫都无。 除了车上大爷一样待着的傅应绝,不过是些老幼妇孺。 “小主子,莫远了,待会儿回来用膳了。” 山连山水连水的,傅应绝也不知怎么想,也未走官道,专挑这荒郊野外的走,风景好是好,就是免不了风餐露宿。 索幸是带的东西全,行程也不赶。 “知道~小梨子知道,要吃糕糕了哇,小梨子回来的!” 小孩儿虽是应得好好地,却心大地头也不回,跟赵驰纵两人在旁边的小林子里乱窜。 小胖丫头笑声咯咯地,同小男孩哇呀哇呀的叫唤此起彼伏,跑着跑着也不知是跑到了何处。 待傅应绝想起来找孩子时,哪儿还有他家胖丫头的影子! 不过他也未慌,顺着隐龙卫留的记号慢悠悠去寻。 ———— 傅锦梨本是跑一段就要回头望望他爹那驾显眼的马车,可随着几次之后,再一抬头—— 她爹不见了! 胖丫头傻眼,“小粽子!掉了,小梨子把爹爹丢掉~” 赵驰纵显然也发现了,可小屁孩儿一个压根儿不知晓怎么办。 还是傅锦梨稳得住些,小胖手拉着他,颇有领导派头,像只领头小鹅一般,要带他找路回去。 一高一矮,打头的那个走两步还要绊三绊。 俩小孩儿,孤零零地走在林子里。 傅锦梨小嘴巴巴地就没停下过,一会儿叫两声爹爹,一会儿给自己打气,一会儿骂两句坏林子。 “在哪里,爹爹哪里~” “好小子!勇气可嘉,敢一人闯我黑虎寨地盘!” “嗯嗯,是大大梨子哇,可嘉!大大梨子勇敢!”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声厉呵,小孩儿没反应过来,随口就应了。 待发觉不对时,两人已经叫一群大汉给围了! 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地看着。 赵驰纵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大事不妙,扯着傅锦梨护在胸前。 “你们——你们做什么!” 手上棍子提得紧紧地,眼睛死死注视着。 “干什么?”带头的那个,头上拴着黑布,大嘴一张,“打劫!” “没没没没错!”在他身后,一个穿着破洞衣服的男子也嘿嘿一笑,接话道,“打打打打打劫!” 是的,打劫。 两个小孩儿,小鸡崽儿似地靠着一棵大树站着,围着两人的,是六个大男人。 确实有打劫的架势,只是....... 赵驰纵巡视一圈,害怕之余忍不住腹诽。 除了带头的那个,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地,手上提的斧子还生了锈。 瞧着不太专业。 “快快——些将将钱交出来,小小小孩儿交交十十个铜板,才——才能走,走人!” 他说话实在吃力,又有些好玩儿,赵驰纵都不似方才那样怕。 傅锦梨埋首在他怀里,听见动静,小爪子抓了抓。 下一瞬,小孩儿稚嫩又软乎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小小小梨子,米有,米有板板呐~” “爹爹爹爹爹有,打打打劫爹爹——” 古灵精怪地,还学着那人说话,赵驰纵“噗嗤”一下笑出声,想到场合不对又赶紧憋回去。 “小小小丫头欠欠揍!”结巴恼羞成怒,指着两人,“加加加钱!十五十五个铜——铜板!” “米有钱哇,要钱没有,要小梨子,一个梨子哇~” 她钻出小脑袋来,探头探脑地觑着那人,一点都瞧不出怕来。 粉白的小脸,精致的女娃娃,还有一旁穿着不凡长得俊秀的男孩儿。 领头的那个看得一乐,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小女娃胆量可以。” 这一笑,那凶相就不见,反是有些憨厚,后头那人急忙拽他,“大大大哥,干活,干活呢!” 这时候可不兴瞎笑! “哦哦。”被叫大哥的连忙回神,不过又小声地问着后头的几个兄弟。 “这俩小孩儿,哪有什么钱,别是走丢了,给县太爷送去吧。” “大哥,咱们是土匪,你送县太爷那不是自寻死路!” 大哥:“哈哈,也是也是。” “方才那小丫头说是她爹有钱,叫她带咱们去找她得去!” “是是是——带带带找她爹,我我我同他说说说道说道,不不许教教孩子学学旁人说——说话!” 大哥悄悄扭头去看傅锦梨,小丫头立马乐呵呵地对着他笑了。 犹豫着,还是道,“行。” 他站过去同两人交涉。 赵驰纵护着人后退,高声威胁道,“小爷我在上京就没有怕的,你今日敢动手,我就叫你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 大哥笑着,“别慌,我们只要钱。” 他看向傅锦梨,哄道,“你爹爹有钱?” “嗯嗯!爹爹多多钱钱!小梨子的钱钱~“ 大哥又道,“那你带我们去找你爹吧。” 傅锦梨仰着小脑袋,笑得软乎,“好呀,找爹爹~” 有多多人帮她找爹爹了! ———— 隐龙卫看着被簇拥着往前去的两个小孩儿,说不出话来。 “.......首领,这怎么办。” 首领闭了闭眼,气虚得很,“陛下......自有定夺。” 他如何知道怎么办,小殿下没事,反是带着堆人去打劫她爹去了。 留给陛下应付去吧,小殿下安全就好。 第231章 滚过来 “你是不是不认识路?” 又转了三圈之后,领头的老大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小丫头哼哧哼哧地带着一群人绕了许久,别说是他爹了,半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傅锦梨小脸一紧,笑着装傻,“米有哇,米有哇,小梨子认识的!” 仰着小脸儿,咧着小嘴儿,很是认真。 几个土匪半信半疑。 ———— 最后几人瞎摸一通,没找到回去的路,倒是叫傅应绝先找着了他们。 “傅锦梨。”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林子尽头,墨发披散而下,长而窄的双眸静静注视着。 待看清胖丫头身旁那一堆人,他微蹙了眉。 “滚过来。” 低骂一句,男人似是有些不耐烦。 他周身气势本就骇人,这般故作凶样,霎时间将土匪吓得连连后退,连同赵驰纵也一起。 六个大汉在他一人身前活像堆鸡崽儿。 唯有傅锦梨,半分不怕,撒丫子就跑过去一头撞在他腿上。 “来啦~” “小梨子滚来了,爹爹~我丢掉,想爹爹!” 傅应绝稳住下盘,在那冲刺而来的力道之下险险站定。 在她糖衣炮弹下无动于衷,咬牙沉着脸道,“小混账,叫老子好找。” 傅锦梨一点不怵,小胖手紧紧抱住,小脸一仰,还呲着牙傻乐。 对着傅应绝的臭脾气,四两拨千斤。 “小梨子厉害,厉害找到爹爹,找多多人厉害呀~” 傅应绝:...... 也不知是谁找到的谁。 暂且不理会这小屁孩,傅应绝抬眸看向不远处紧紧依偎在一处的几人。 那几个不认识的,惧怕他,倒是能理解,只是这...... “你过去作甚。” 他冷声问赵驰纵。 这臭小子不知为何也同那几人缩在了一起,一时之间是脑子发昏分不清敌我了。 “啊哦哦!”这么一说,赵驰纵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到傅应绝身侧。 他在的时候,还能似个屏障一样挡在几人前头,这一走,可不就将几人全权暴露在傅应绝眼前吗? 他生得高大,总似有似无带着些居高临下的睥睨感。 眼褶一掀,几人当即被吓得腿肚子打抖! 求生意识强烈,哪里想得起自己初衷是打劫眼前的骂骂人。 “大,大哥,这瞧着不似善茬,不若,不若我们早些撤。” 结巴也不敢再提什么说道说道的话了,差点腿一软就跪地上去。 “是是是——快快快——跑。” 傅应绝看着几人小动作不断,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静静注视着。 眉骨轻动,散漫又矜贵。 “待会儿听我数,咱们快跑。” “好!” 几人商议好,顶着傅应绝的视线悄摸往后退去,傅应绝也未阻止。 可总有活阎王见不过他们活得舒坦啊。 “去哪里哇!” 原本牢牢黏着傅应绝的小孩儿抬头一看几人有要走的趋势,慌了。 焦急着喊人,“是爹爹哇,是小梨子爹爹~” 小梨子爹爹在这处哇! 在她开口的的一瞬间,土匪几人后颈一紧,隐隐有不详之感。 果不其然。 小孩儿对着几人指指傅应绝,莹白的小脸娇憨一片,说出口的话却将土匪心都浇透了半边。 她扯着小嗓子,道,“打劫!抢钱钱了哇,爹爹给板板赎小梨子~” 打劫。 打劫。 土匪几人眼死死地闭上,哀莫大于心死。 这一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几个不像样的土匪,虎头虎脑的胖闺女。 傅应绝却先是有些惊诧,后来火气一涌。 好好好。 没心没肺的臭丫头,亏得他劳心劳力地找,人早八百年将自家老爹都供出去了! 不待他逮着胖丫头收拾一顿,小孩儿又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挽留似地唤着几个僵成冰雕的人。 “不走呀,找到爹爹来,来打劫哇。” 这还打什么狗屁的劫啊! 土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只求这活阎王快闭嘴吧,放他们一条生路。 哆哆嗦嗦地对着傅应绝笑得勉强,“误会,误会,我们良民啊,给您送孩子来了。” 这……怎么同说好的不一样啊。 傅锦梨不明就里,愣在了原地,不明白怎么说得好好的,又不劫了。 她看看阴沉着脸的老父亲,又看看大气不敢出的赵驰纵,最后再看瑟瑟发抖的土匪们。 小胖丫头脑子里咕噜噜慢吞吞地转着,也不知晓是想了些什么。 却忽地见她眼睛一亮! 傅应绝暗道不好。 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同个小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傅应绝:! 只见小孩儿随手捡了根棍子提着,大剌剌地就站在了土匪身前,转而面向傅应绝。 眉毛倒竖,板着小脸,棍子往地上一敲! “钱钱,交出来呀!” “打劫!爹爹打劫了,十个板板~” 土匪不干活,她倒是替别人端起了饭碗。 土匪:....... 傅应绝:? 男人气笑了,“你找揍呢?” “不揍小梨子呀,小梨子帮他们,他们没有钱钱了~” 她能辨得出大善大恶,也同样是非分明,就是有时脑瓜子浆糊了点儿。 抽空回她爹一句,又鼓起了一张小包子脸,在地上敲了敲。 “快快!小梨子大王,闯我黑虎寨~” 比她后头几个鹌鹑胆的还要想要像模像样。 几个土匪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不知所措。 这......莫不是那人不是她亲爹? “小小孩儿,你做什么......”领头的大哥忍不住问。 傅锦梨闻声,扭过头去,笑得甜滋滋的像颗小蜜枣,就是说出的话,更似个小魔头。 “小梨子大王,土匪!” “......” 傅应绝看着这小没良心的,颈间青筋暴起,气的。 耐心告罄,警告道,“棍子扔了,自己过来。” “哇呀呀,是我,是小梨子大王!不是乖乖,小梨子大王不听话~” “……” 男人身上气压更低,能轻而易举叫大胖丫头气得心力交瘁。 在场的,没人敢有多余的动作特别是后头那几个半吊子土匪。 傅应绝长得好看,说话时拖腔引调地,更显得矜贵,高高在上不近人意。 可一旦带了怒意,甭管这火气是对着谁都能将在场人的心扔火炉子里烤。 焦灼得很。 以至于在土匪眼中,敢于同傅应绝叫板的那一小只,形象一下就光辉伟大起来。 那倔强的小胖样,又叫几人莫名其妙地感动了一瞬。 你看,还帮着他们打劫她爹呢。 “……我瞧着她比大哥还要气派。” “我我我也是。” “俺看着她定是道上的各种高手。” 第232章 跟上去 小孩儿好似瞧不见傅应绝那黑似炭灰的脸,还奶声催促他。 “土匪,要收拾了呀,是小梨子大王的山头!” 凶得很,手上那根棍子更是极具杀伤力。 赵驰纵都不忍心再看,想着陛下该是不会放过小梨子的,这—— 这他也无能为力,他也怕陛下。 小丫头嘴巴张张合合,还没多高点,就敢打劫她爹,傅应绝直接瞧乐了。 本想拎回去打一顿,可看着她身后几个穿得破破烂烂又怂里怂气的土匪,他又改变了主意。 “拿去。” 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玦,精准地扔到小丫头脑袋上一边的啾啾上头挂着。 青色的丝绦缠挂着着细软的发丝。 察觉到头上的重量,小丫头瞬间就不敢动了,只有一双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上瞅,险些翻了个大白眼儿。 “是什么,爹爹什么~” 傅应绝冷言,“不是要钱?” 他随身还真未带得有钱袋,这玉玦算不上最好,随随便便却值当个百两了。 是钱! 胖丫头眼睛一亮,扔掉手里的棍子,小胖手无处安放,不敢轻举妄动。 “是,是钱钱~” 她小鸭子一样,呆愣愣地转身,又忙不迭顶着玉玦到了土匪身前。 指着,“土匪,我们一起土匪呀!小梨子头上有钱钱!” “快拿,小梨子大王打劫,打爹爹给哇。” 矮冬瓜埋着头,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放在几人眼前,示意他们拿。 可她敢给,没人敢拿啊。 瞧她身后站着的男人啊,眼睛黑沉沉地,像是一抬手就能将他们全剐了一般。 这谁敢拿。 他们不拿,小丫头就像小牛一样晃晃脑袋,“小梨子脑袋瓜掉了,掉了哇~” 这姿势不舒服。 傅应绝淡淡的眼神一下就压在了几人身上,略歪了歪头,眼里黑雾笼罩一般瞧不清情绪。 几人浑身一抖! 却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颤巍巍地伸手将小丫头啾啾上的东西拿下来捧在手里,这才感觉浑身一松,是那男人终于将目光挪开了。 “好~” 小丫头这才站直身子,一转身蹭到傅应绝脚边,举着手要抱。 真是一点都“不计前嫌”啊。 “爹爹抱抱我~饿肚肚了,回去吃糕糕。” 傅应绝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忍气吞声地将自家祖宗抱起来。 小小软软一团,浑身还透着股奶气,就是忒气人! “谢谢爹爹!” 自觉地搂好他的脖子,她十分喜欢坐在傅应绝的手臂上,高高地,方才还需要仰头看的土匪,现在一低眸就能瞧得清清楚楚。 傅应绝找到人了也不久待,转身便走,顺便提上了傻愣愣的赵驰纵。 只余下几个土匪在小丫头那一声声的再会中回不过神。 “这........老大,当真有如此好事?” 老大捧着玉玦,只觉得手心发烫,看着奶团子那虽小却极其嚣张的背影,心底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兄弟们,今日听我一言!” “老大请说!” 老大沉吟片刻,望着没了人影的林间尽头,坚定道,“跟上去!” 几人纷纷错愕,“大大大大哥!她她她爹会——会撅死我们的!” 老大却摇摇头,道,“不行,比起饿死,我更愿意叫她爹打死。” “.......” 老大的神色有些深,看着自己这几个近日遭了罪,穿得破破烂烂的兄弟们,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这打劫几天了,还是在个小孩儿手底下得了点钱,不照这样儿,怕是几个憨憨活着回不到淮川。 ———— 竹青从车上搬了小凳子,傅锦梨自己端着小金碗就乖乖等着傅应绝伺候。 题外:待会儿补!晚的话明早可以看>3< 第233章 好威风呀 几个土匪悄悄藏在旁边,就这么闷不吭声地看。 除了赵驰纵跟吃得正香的龙崽崽,都察觉到了。 可傅应绝没说话,他们便也装作不知。 就这么整整三日,前头的马车一摇,他们骑着马就远远地追。 “老大,不去找……找小老大,跟着好像个贼。” 老大一巴掌扇在他头上,“你懂个屁!我们要讲策略,策略!这么上去她爹就给我们几个轰死了!” “哦哦,还是还是,老老老大聪明!” 一个老大,一个小老大。 老大愁得眉毛头发都掉了,还是没找着机会上去套近乎。 几人也看出来了,小老大她爹对她是千依百顺的,只要解决了小老大,她爹那处不是问题。 前日倒是找着个好机会。 本是揪着了小孩儿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跑出去玩,想上去吹吹耳旁风,骗骗同情。 可谁知—— 颠颠跑着的小孩儿下一瞬就被根藤蔓绊倒在地,几人手忙脚乱准备现身去扶。 却见她自己一骨碌爬起来了,气得在原地直打转,眼泪包都包不住。 嘴里喊着几句委屈又气愤的“小梨子收拾,小梨子收拾!” 而后一言不合,埋着脑袋就往藤蔓缠身的大树上撞! 那可是脑袋! 这不得干个头顶开花! 眼见着就要撞上了,几人连忙要上前阻止,可—— 那树“嘭”地一下就—— 应声倒了…… 倒了! 参天大树! 被小孩儿拿头撞倒了! 几人张大了嘴,将要脱口而出的“小心”卡在嗓子眼。 看着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大树,还有捏着小拳头,梗着脖子直直站立的小孩儿,都是心底齐齐一凉。 而后灰溜溜抱头鼠窜,哪里还敢上前去。 此事虽说吓人,但傅锦梨那形象在几人眼里更高大了,甚至是超越了傅应绝对几人的压迫感。 连称呼都改了,别人还未同意呢,小老大都叫上了。 但其实,几人的小老大那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也没讨着好。 后知后觉抱着自己的小脑袋,哭得眼睛都红了。 一小只,边哭边走,找着她爹抱着哄了一整日。 小老大她爹更是恐怖,提着剑抱着孩子将那树劈得是稀碎不已。 几人说得热闹,一时也忘了收敛隐蔽,待回过神来时,一低头—— “土匪,在干森么~” 傅锦梨今日穿着嫩黄色的小袄,手里提着根棍棍,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笑眯眯地仰着小脑袋看几人。 “米有钱钱啦?” 小棍子比她还长些,胖手捏着费力,摇摇晃晃地,不知下一瞬又要戳往何处。 瞧着吓人。 土匪忙后退几步,咽咽口水。 “小……小老大。” “唔?”小孩儿歪头,而后晃着小脑袋,“不是呀,是小蔚老大,不是小老大~” 老大悄悄瞅了眼不远处的马车,车旁的人都背对着这处。 这可是天助他也! 他酝酿了下表情,一张黑脸笑成朵花。 蹲下去,悄声哄着,“好好好不是。” 他小意地顺着,话语一转,“我们是土匪,您知道的吧。” “小梨子知道~” “那你可知我们土匪平日里打家劫舍,如何威风的吗?” “不知道呀!” 老大嘿嘿一笑,张口就编,“那可了不得,我手底下成百上千个小喽啰,一挥手那是千呼百应。” “占山为王,拦道就劫,叫附近闻风丧胆,坐拥珠宝无数,天天睡在金堆子里,名声说出去可是响当当!” 说得不可谓不浮夸,另外几人尴尬地扯了扯自己漏风的裤腿,往后藏了藏挂在腰间的半个窝头。 小声嘀咕着,“老大这般骗小老大,到时候……” 到时候真到寨子了,瞧见那副光景,可如何交代。 他们此刻忧虑,却挡不住傅锦梨听得入神。 甚至是深信不疑,双目放光,小奶音学着他悄声道,“好威风呀,威风~” “小梨子是铃铛,也要响当当~” 老大见有戏,继续诱惑着,说得是口干舌燥,天花乱坠。 最后道一句,“只要你当了我们小老大,别说我手底下那堆人,就是我这个当大哥的,都得听你的!” “在我们黑虎寨横着走!” 换个人或许不信。 可偏偏是傅锦梨啊,防人之心忽上忽下,见着好奇的恨不得底裤儿都给人盯着扒下来。 她小脸兴奋,“好!老大,小梨子小老大!” 没当过小老大,但是当过小蔚老大,该是同那一样的,保护小蔚! *** 傅锦梨今日回来得格外早。 赵驰纵被傅应绝盯着拳都没打两套,她小嘴巴远远地喊着“爹爹”就跑进了视线里。 小孩儿还是那个小孩儿,刨土挥棍耍得灰头土脸地。 就是—— 傅应绝眉头折起,视线掠过跟了自己一行几日,此刻理直气壮现身的几个土匪。 “爹爹,小梨子老大了~” 小孩儿喜滋滋地同他分享,介绍自己新收的几个小弟。 傅应绝一边应,一边又揭开眼看后头几人。 几人皆是一僵,又陡然气弱下来,腰都塌了。 怕的。 傅应绝收回眼,抱好孩子,温和一笑。 语气淡如风,“你们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土匪忙不迭笑道,“是是是,定然是,定然要给二当家一个解释。” 傅·二当家·应绝:? 此刻赵驰纵也收了势靠过来,纳闷问,“这么咋了。” 土匪立马又朝着他弯腰赔笑,“三当家也莫急,小的,小的慢慢道来。” 赵驰纵:? 两人都懵,唯有小胖丫头骄傲地拍了胸脯,“小梨子是大一呀~” “爹爹小二!” ———— 后头便是几人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这段时日的遭遇。 有演的成分,但更多是声声泣血,真情实感。 “淮川外头土匪比百姓还多啊!我原先是黑虎寨的大当家,只因半月前说是外地办了个什么绿林酒,广邀各路英雄好汉,都在我们附近土匪窝传开了!” “我们虽是匪,却是干劫富济贫的义事,我一合计,这不就是请的我们吗?于是我带着几个兄弟骑着马连夜赶路到了此地。” 他说着,义愤填膺,“谁知是外头瞎传的歪话!哪里有什么绿林宴,狗屁都无啊!” 越想越气,一旁的结巴马上接话,“可可——可不!” “被骗骗骗——还不算!半半半路遇遇见,遇见土匪给给——给哥几个,打打打——劫一空啊!” 说到此,赵驰纵呆住,”你们不是土匪吗?还叫别人给劫了。” 结巴立马就闭嘴了,几人哑巴了一样,低头的低头,薅头发的薅头发。 沉默着尴尬。 第234章 我替我爹守着 老大嘿嘿一笑,挠挠头,“这不是,这不是出门在外,不可避免吗?” 赵驰纵仍觉得几人不靠谱。 哪儿有赖着个小孩儿当老大的,当个土匪还叫别人给打劫了。 他防备道,“你们想干什么。” 虽是憨勇,但也留了点脑子。 土匪也不敢隐瞒,赶紧交代。 他脸红得很,“实不相瞒,我们几个家底儿都叫别人抢光了。” 还是那马自己会跑着去藏,不然也得没。 “本是准备重操旧业的,却是屡试屡败,只小老大带着......带着劫了二,二当家一次。” 老大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在傅应绝注视下眼神乱飘。 心虚的。 得别人打劫一次,就赖上了,可不就是心虚。 瞧着几人那藏头遁脑的憨样,傅应绝冷笑,却不为难,反是问,“来自淮川?” “是是是,淮川黑虎寨!” 淮川啊。 傅应绝神情一下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视线轻飘飘落在几人身上。 一行六个,落在他眼中就是傻的傻,憨的憨。 再一看傅锦梨被几人哄得开心的小胖样,心下思忖起来。 “常年在京,却不曾听闻淮川匪患严重。” 他状似无意地问。 老大也没想太多,答道,“何止是严重!”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却拍拍胸脯,有些骄傲,“咱们淮川的土匪,数量之多,就没有哪个山头是空的!” 淮川地界可不小,没有一个山头是空的。这土匪规模可见一斑,下头却从未有人报过,甚至是半分匪患消息都未传来。 这时老大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到时若是几位当家的到了淮川,可自去看看,那处确实好玩。” 至于怎么个好玩法,他也不说,全叫几人猜。 傅应绝就笑了,意味不明,“巧了。” 巧? 几个土匪面露疑惑。 傅锦梨一张面团脸笑出了小窝,她拍拍自己的小肚子,道,“淮川哇!小梨子也淮川,爹爹说,带乖乖去玩儿呀~” 几人瞬间喜不自胜。 “好好好!那太好了!” “是是是——到到到时候,小小小小老大就能瞧瞧瞧瞧瞧咱们黑虎寨的威威——风! ———— 如此这般,几个老弱妇孺,就又带上了六个大汉,组合十分奇异,走到哪里都打眼。 两辆马车并六匹高头大马,齐齐停在客栈外头。 六个穿着打扮都十分匪气的男子,就这么守在一旁,叫店家出门一看,手脚都软了! 还担心是上门挑事儿的。 苏展先一步从后头马车上下来,前去沟通打点,要了几间上房叫店家备了吃食,才返身回到马车旁。 “主子,行至此,条件比不上京中,要叫小主子委屈了。” 马车里静悄悄地,半晌,才传出一句不高不低的,“嗯。” 因着出手阔绰,又穿着不凡,客栈的掌柜跟着一路迎来,此时听见那一句。 懒散又矜贵,心下更加郑重起来。 此处再往前过一城,便至淮川地界,多的是达官贵人世家子弟,他猜想着是哪位家世奇绝的公子哥又游玩到此。 直至一只近乎透白的大手将车帘掀开来,掌柜的这才打住思绪。 傅应绝就着掀开的一角往外看了看,很快便收回了手。 再一回头,自家的猪崽靠着赵驰纵睡得直哼哼,小脸压在他身上挤出了小奶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玩睡着的,也没有点要醒的样子。 “傅——傅叔。” 赵驰纵感受着肩上的重量,动都不敢动。 “嗯。”傅应绝将人从傅锦梨的“压迫”下解救出来,才道,“去吧。” “好!” 赵驰纵先一步钻了出去,就着苏展的手跳下了车,就等在外头,眼睛四处打量。 此地名留安,一路走来,已经靠南,比之上京要暖和许多,身上的厚袄也褪下。 这么一身小蓝袍,长得唇红齿白,腰间还像模像样挂把小剑的男娃一出来,倒是惹了不少人的眼。 “客人带了家中少爷来的啊。”掌柜笑着问了苏展一句。 苏展弹了弹袖子,并不摆谱,反而姿态亲人。 “这是家里小公子,主家是淮川的,一直在宿远做生意,这次路过此处,才想着顺道回去看看。” 一听是淮川,掌柜地怔了一下,而后又装作没事人一样笑着。 “宿远?那可是好地方,靠着天子脚下了,同上京往来也方便,生意做得定然十分大吧。” 苏展也不否认,只模棱两可道,“是有几分规模,算不上什么大户。” 两人交谈着,简单地过了身份,这客栈人多眼杂,到时借着掌柜的嘴说出去,倒好过引诸多人猜忌探寻。 傅应绝出来时两人已说得差不多。 他用纯白的大氅将小孩儿裹在怀里,中途小孩儿叫他惊醒了一次,掀眼一看是自家老父亲,撅着屁股又睡昏过去。 “走吧。” 男人稳稳地下了车,将赵驰纵叫到了身侧,才对着已经看呆过去的掌柜略一点头。 “啊——好好!客官您随我来。” 掌柜的回过神来,忙引众人进去。 面上收敛些,心底却讶然,乖乖,这男人长得——也忒是......吓人! 不是说长得可怕,相反是长得极好看,可淡淡一眼就叫人觉得胆寒! 这客栈往来贵客无数,愣是没有一个比之他更骇人的! 一行人,前头一个极俊逸的男子,男子怀里似还抱着个孩子,护得宝贝极了。 身旁跟着个小男娃,后头坠着一连串的人——绿瞳的侍女,慈眉善目的老侍,楞头小子一样的下人,还有六个匪气的男人。 一进来,引店内人频频回望,除了后头几个男子,其余的倒是淡定,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 “主子,怎不在屋里用。” 苏展动作隐晦地试了桌上摆着的食物,问着傅应绝。 傅应绝并未应,只端着杯茶轻饮,入口微涩,不是什么好茶,他喝着却平静至极。 “傅叔,您放心吃,我定会为我爹守好您跟小梨子的!” 赵驰纵几日相处下来,倒是不如何怕他了。 粗神经的端着碗吃得喷香,别的根本什么都没想。 第235章 好一个潦草的团子 傅应绝不咸不淡地看这小子一眼,实在是莽得很,不如他家养个闺女。 “吃你的,再长个几百年还轮不着你护我。” 赵驰纵心大得很,“哦”了一声又继续扒饭。 几人坐在大堂靠窗,占了三张桌,在他们身旁,鱼龙混杂地坐着不少人。 其中有一桌,引起了傅应绝的注意。 从进门开始,就看见了,还特地选了临近的位置来坐。 那一桌共三人,两男一女,男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年跟个长得极凶的中年男子,女人模样倒是好,一个眼神都带着魅意。 至于引了傅应绝眼的,是那少年人压在剑下的一抹绿色。 是一株草药。 叶似箭,带暗红,名唤勾齿,能止血愈伤。 世上止血的药千千万,比他效用好价格便宜的一大把,所以这勾齿在外并不易流通。 但有一点,旁的却比不上它,那便是耐放,耐造。 而军中,多用的就是这一种。 茶水的热气氤氲而起,蒸腾的雾气朦胧了傅应绝的眉眼,一派闲适淡然。 他倒是不知,打扮得宜的少年,用得到这种可谓鸡肋的药。 再看后头几桌,同那少年多有攀谈,相交甚熟,嘴里偶然叫了几声“少主人”。 这倒是......有意思了。 ———— 傅锦梨哼哼唧唧地要醒,眼都没睁,就脑袋缩进被子里扭成团麻绳。 一小团,在里头拱着。 好一会儿,才清脆地唤了声,“爹爹!” 没人应。 那团子一愣,又手忙脚乱地爬出来,懵着小脸茫然地又叫一声,“爹爹?” 爹爹不见! 这可不得了! 奶团子一下子爬下床,光着脚丫子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将自己粉色的小鞋子趿上。 “爹爹说,光脚脚,吃药~” 衣服不会穿,就抓着一旁自己毛茸茸的小披风笨手笨脚地挂在身上。 一切准备好,这才迈着坚定的步伐退开了房间的门。 ——— “小,小孩儿?” 裴风上楼放了东西,正准备下去,谁知叫转角而来的小团子一脑袋撞在了自己腿上。 来不及回避,还怕小孩儿会摔着,谁知膝盖“咔擦”一折,摔的是他! 傅锦梨脑门前两日才遭过重创,这一下又碰着,她捂住小脑袋瓜,大眼睛极快地续上了泪。 小丫头瞧着才不大点,脸蛋白生生地,腮边的嘟嘟肉惹人手痒。 脚上随意地套着双鞋,头上扎的发包包已经松松散散掉下来,有呆毛竖在头顶,穿着雪白的里衣,外边的小披风就这么一罩。 好一个潦草的团子。 此刻小丫头红着眼圈,委屈地憋着眼泪,裴风忍不住心虚,一时倒是忘了自己还坐在地上。 正准备赔个不是,却见小丫头上前两步,脑袋快顶着他下巴核了。 他连忙后仰脑袋,恰好小丫头抬起脸来,可怜巴巴地。 “抱歉,小梨子不是故意~” 浑身奶呼呼的小团子,是自己撞了她,她却捂着脑袋哭唧唧地道歉。 裴风心头一软,也愈发歉疚起来。 他撑着站起来,动了动膝盖,有些疑惑却没多想,低头看向傅锦梨道,“错了,该要我道歉才是。” 他手上拿着剑,郑重地抱拳,“在下裴风,没注意路,小丫头勿怪。” 他一身黑衣,手上的剑也是通体黑色,剑鞘上花纹繁复,却坠着个雪白的小瓷人。 小丫头将手放下来,放在胸前搅着,目光追随那一道雪白而动。 心痒痒,小梨子想玩! 裴风低着头,弯着腰,瞧不见小丫头的动静,半天了听不见回应。 疑惑人是不是走了的时候,感觉手上有东西坠了坠。 抬头一看—— 小孩儿仰着脑袋,踮着脚,小手高高举起,正一下一下地轻轻摇着自己剑上挂的娃娃。 眼睛里头的泪水还未下去呢,湿漉漉地。 瞧着可乖。 她玩得认真,裴风也不敢动,就一直勾着腰。 这姿势实在诡异,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小心地问,“小孩儿,你爹娘呢,怎么一人跑出来了。” “爹爹不见,不见小梨子找~” 傅锦梨用手背又碰了几下那娃娃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歪着头同他说完这一句,又摇手道。 “找爹爹啦!挥挥手,待会儿见~” 说完,小披风一甩,径直略过他走得潇洒。 裴风呆住,又去追她,“别瞎走啊小孩儿,待会儿叫拐子带走了!” 傅进梨脚步不停,他就跟在旁边叽叽喳喳。 “往哪里找去,你告诉哥哥,哥哥带你去。” “多谢呀~” “不用谢。” 她倒是好说话极了,只要凭着直觉断定你对她无害,爹爹又不在身旁,大多时候极好哄。 小手软乎乎地,自觉地塞入了裴风掌中。 小丫头对着他笑得软乎,瞬间叫裴风觉得肩上使命重大。 ———— 傅应绝一直留了余光注意着那一桌,见少年提着什么东西上楼去,就淡淡地收回了眼。 静待了会儿,放下手上的东西,想着傅锦梨差不多该醒了,他便站了起来。 “苏展守着,我上去看看她。” 还不等苏展应呢,男人不经意地挪眼看去,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站直身子的动作就僵在了半空。 “主子?” 苏展察觉到傅应绝的失态,顺着眼神看去。 这一看—— 好家伙,家都叫人偷了。 第236章 到爹爹这里来 衣服裹得颠三倒四,踩着鞋后跟一步一晃地。 再看那张白嫩的小胖脸以及东一撮西一束细软的头发,可不是他家那个好好睡在房里的胖丫头又是谁。 “小主子!” “小老大!” 一行人全惊呼着站起来,人数不少,将客栈都挤得拥挤了些。 傅应绝眉眼一压,里头寒光迸射。 裴风牵着捡到的小丫头下楼来,正要带到掌柜那处去问问呢,却见十几个陌生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裴风顿住,眼微眯,手上将小孩儿往身后藏了些。 “少主人。” 坐在大堂的几人,见状纷纷拿了武器围上来。 一时之间,两方人马各占一头,客栈里也安静下来。 裴风不动声色地揣摩打量,不可避免地同傅应绝视线相对。 只见对面的男人一身宽袖衣袍,将他衬托得闲散慵懒,可打眼瞧来的眸光中,极冷。 像是道道冰愣,要将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似地。 瞳色浅淡,一闪而过的戾气紧紧擒在裴风面上。 裴风当即就觉后背一寒,在那目光下浑身像是受到威胁一般地紧绷了起来。 傅应绝却懒得再瞧他,而是垂眸,看向了那半边身子藏在他后头的傅锦梨。 傅锦梨一见着他,大眼睛里头像是落入了星星,举着小手来用力地挥。 笑得咧开一嘴小白牙。 全然是一副安然模样,没有一点威胁的样子,傅应绝眼底的狠意才落了下去,神色也渐渐温和起来。 微微抬手,声音低沉喑哑,“到爹爹这里来。” 带着哄的意味,哪还有一点几息前恨不得杀人的模样。 裴风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身旁的小孩儿,可小孩儿已经一下撒开他的手,冲了出去! “爹爹,找到!” “小梨子找到~” 潦草却又生的极漂亮的小团子,叫男人抱起来后,就像小奶狗一样乱蹭着。 软乎乎地,一副极亲昵的样子。 傅应绝眼底漫上笑,手落在小孩儿的头顶轻拍一下,温声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么到这儿来? 傅锦梨埋着的小脑袋一顿,而后又十分生气地抬起来,小手指着客栈的楼上,一股脑地告状。 “你坏!丢一个梨子,回去爹爹挨骂!” 她又抬起她的小胖腿儿,绣鞋挂在上头摇摇晃晃地,拍着胸脯,求夸夸。 ”是我自己穿呀,听话~小梨子听话,穿xuexue~”再拍拍自己的小披风,“穿衣胡!” 整个店内,就这么虎视眈眈的两拨人,还有旁边噤声看热闹的。 全都看着个精致的奶团子卖乖,而那看着不好惹的男人就笑着一句一句的应。 裴风瞧着,心头大致了解了状况, 怕是......被别人当做偷孩子的了。 不过他也未生气,想一下若是自家有这么一小只,怕是得时时刻刻藏在家里不敢放出来。 无他。 只因傅锦梨那模样,实在太过讨喜,娇憨可人,见人就笑,轻易叫旁人对她说不出重话。 “退下。” 裴风侧头叫了身侧举到刀怒视的几人,又轻咳一声打断对面吱呀不停的小孩儿。 见那男人终于懒懒地揭开眼来看他,他才抱拳,客气道,“在下裴风,在上头见这孩子独自一人,四处跑着叫人抱走了怕是不好。” 他笑着,一口白牙晃眼,“还望勿怪,在下没恶意的。” 说话做事不拘小节,倒是带一股洒脱气。 傅应绝目光幽幽的,也勾唇浅淡一笑,“是我着急了些,多谢少侠。” 误会说开,原本气势汹汹的几人也瞬间消停下来,又坐了回去。 苏展为对面又叫了酒水,告罪道谢,一套下来个个面上都是满意的。 傅锦梨叫她爹拿小披风裹得比旁边的小粽子还要粽子,坐在傅应绝怀里被伺候得酒足饭饱。 只是眼睛频频越过她爹的肩头往后看去,那处是裴风,他正同周围的下属聊得开心, “爹爹~” 傅应绝面无表情垂眼看她。 小丫头揣着手,呵呵一笑,“要下!” ———— “少主人,今日叫兄弟们早些休息,明早入淮川......” “不急。” 裴风笑吟吟地,打断了中年男子的询话,“再歇上几日。” “还歇?” 裴风不管他的疑惑,打着哈哈,“孟叔,您放心待着吧,又不少你吃不少你穿的。” 一旁的娇媚女子倒是愁着眉眼,掰着手指头算,“几日,又要花上许多钱啊......” “钱!” 忽地一声,从几人后头插进来,裴风嘴里包着茶水,差点一口气呛死! 拍拍衣衫,侧首看去—— “小梨子有钱钱~” 小胖娃娃不知怎么从她爹怀里出来了,裹得严严实实地,满头黑发也捋得齐顺披在脑后。 脸上笑出小窝,胖手高高举起,里头放着的,赫然是方才别在脑袋上的小珠钗。 她往裴风手边递了递,“给你呀~” 裴风第一时间先去看了傅应绝,只见着一个坐得懒散的背影,那男人好似不曾注意这边。 傅锦梨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又叫一声,“裴,裴风哥哥,小梨子也有一个哥哥!” “周周哥哥呀~” 裴风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喜人的小娃娃,侧过身去挡住傅应绝那头,擦擦手才遵照内心将傅锦梨抱了起来。 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 做贼一样。 娇娘,也就是一旁的女子见状嗔笑着骂他,“哎呦,瞧着咱们少主子,还未娶妻的年纪就先抱上了福娃娃。” 孟叔也闷咳两声,见自家少主子那掩耳盗铃的样子实在傻。 “少主子?”傅锦梨稳稳坐着,倒是不怕生的,谁人都能抱得。 她虎着小脸指指自己,“小梨子也~小梨子也小主子呀!” 少主子,小主子,小梨子和裴风哥哥! 她在这处同几人交谈甚欢,后头一直注意着的赵驰纵忍不住看了又看,大着胆子去问傅应绝。 “傅叔,您怎么叫小梨子一人去了。” 傅应绝眼中朦胧着,懒懒地回一声,“我还能哄得住不曾。” “.......” 这倒是实话,赵驰纵不再问了。 苏展却笑起来,“小公子且竖着耳朵细细听,莫要小瞧了小主子才好。” 第237章 小梨子坏坏了 确实是不能小瞧啊,这才好一会儿,她温温吞吞地,险些将别人话都套完了。 “你是哪里的主子,小梨子是,苏展的小主子呀~” 裴风对她不设防,又有些直肠子,道,“我啊,那我可厉害了。” 他小心地就蹭蹭小孩儿的胖脸蛋,小孩儿就软软地贴上来。 “你知晓啸云庄吗?” “我不知道呀~” 裴风便笑,带着少年意气,“我便是那小破庄的少主子。” “那——”傅锦梨傻瞪着一双猫眼,软糯道,“那小梨子是——是苏展的小破主子~” 在一旁竖着耳朵默默听的苏展:...... 他俩聊起来实在好玩,一个懵懵懂懂地,一个也大大咧咧不太细致,倒叫一桌坐着的娇娘捂嘴轻笑。 “真是俩祖宗,什么破不破的。” 她挪了桌上的糕点到傅锦梨跟前,瞧见眉眼稚嫩又无辜却处处显金贵的小孩儿,慨叹道,“以前总觉着少主子似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如今一瞧着啊——” 娇娘拖长了声音,调侃道,“原是少年身幼儿心的违和感,跟个小孩儿无甚区别。” “嗯嗯!小梨子小孩儿啊呀~” 她说话时腔调似乎拐了一百八十个弯,柔媚得很,傅锦梨稀里糊涂明白不了多少,听见后头一些就巴巴地抢答。 几人逗她一阵,她又支起小脑袋来问,“小梨子一起,你同我,裴风哥哥同我,一起去玩呀,爹爹说,带小梨子玩儿,我们一起呀~” 裴风便顺着问她,“你去何处玩,我看看我顺路否。” 问话时,他神色如常,一旁坐着的中年男人却隐隐警觉起来,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傅锦梨小脸上。 “去——”小孩儿想了一阵,道,“爹爹回家,回淮川,小梨子一起!” 话临到嘴边,不知她小脑袋瓜是怎么想的,忽然打了个结,却是下意识换了一个几日前玩闹时模模糊糊听见苏展同傅应绝商量的那套说辞。 回家啊。 中年男人又收回了眼,没了刚才的紧绷。 “淮川?”裴风眉拧起来,有些意外。 这个节骨眼往淮川跑,怕是......不太安全。 不过他余光往傅应绝那处瞟去,觉得这男人太过神秘古怪,但不可否认,他光是往那里一站,似乎一切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 架势倒是唬人的。 最后只笑着同她打趣,“真巧,我也是到淮川。” “去做什么!也去玩呀~” 裴风也未多说,只含糊道,“去送些东西。” 傅锦梨小手捏着拳头护在胸前,仰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闪烁一下,眨眨眼,温软地“好~”了一声,又自顾开心地玩起来。 待她溜达够了,傅应绝也正好起身准备回房。 远远地朝她一招手,跟招小狗子似地,她就颠颠地跑了过去。 “同你新哥哥再会。” 一身清隽懒散的人,抱着怀里的小孩儿,朝裴风那处点了点下巴。 傅锦梨听话的很,从他怀里抬起脸来,声音小小地,“再会呀,裴风哥哥再会~”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想周周哥哥~” 傅应绝哼笑,周周哥哥,她周周哥哥怕是还在骑马喝风呢。 正了神色,不再逗她,朝裴风示意一下,抱着孩子施施然就回了房。 倒是裴风注视着两人的背影,听见那丫头远去的声音又小小唤了一句“爹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说不出来。 *** 一行人在这客栈待了整两日,似是不急着赶路了。 恰好裴风也未走,倒好叫傅锦梨有了新玩伴。 “少主子,再耽搁下去——” 孟叔焦灼地在屋内打转,偏裴风不紧不慢地,还替他倒了杯茶,“孟叔,转得我眼都昏了。” “你——” 孟叔没好气地给他一眼,愤愤坐下,“你倒是闲得住,淮川那头等得吗!” “我管他等不等得。”裴风啐一声,“乱臣贼子,不多拖他几日都算好的,还巴巴给他送军资?” 他咧嘴一笑,“想得倒美!” “少主子!”孟叔气不打一处来,气他口无遮拦,恨不得将这祖宗将嘴给捂住,“您说些什么话!” 他发火,裴风也不敢再混说,只又嘟囔了两句,“本就是如此,本少又没说错。” 那朱妄语动作多大,也不知道是在干些什么,大启帝王军队都压过来了,他还没事儿人一样四处筹着军资。 “你简直胡闹!”孟叔手点着他,“赶紧给他送了去,早日脱身,若不然叫京中逮住,咱们有得麻烦。” 裴风如何能不知会有麻烦,还是大麻烦。 别人揭旗起义了,干的欺君罔上,世道不容之事,你这又是送药材又是送器械的,一旦朱妄语那处倒了,昭帝再着手一查,最后可不得是他啸云庄遭殃。 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笃笃——” 只两下,轻轻地,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裴风正不知如何糊弄他你,闻声一喜,迫不及待站起来,“哎呦,这有人找我你,孟叔您等会儿啊。” 嘴上说着等会儿,那猴急样却是跑不脱孟叔的眼。 他打开门,外头空空如也,裴风纳闷。 “在这里~” 小嗓子沁了蜜一样,温吞又奶气。 垂眼一看—— 小胖丫头穿着月白的小薄袄,上衣的小甲上还绣着小兔,就是那兔子不知为何眼睛不是红色,反是金光晃晃地一片。 傅锦梨一歪头,小手揣着,“来了!小梨子来,裴风哥哥出发~” 裴风暗自嘿嘿一笑,道她当真是阵及时雨。 朝她眨了左边的眼,下一瞬却是正了神色,故作遗憾地朝着后头的孟叔开口,“真是不巧,我昨日约了小梨子了,我一个少庄主,哪里能出尔反尔,孟叔——” “速去速回!” “欸!” 裴风嘴都笑歪了,连忙将孩子夹在腋下,一溜烟跑出了客栈。 傅锦梨被这么抱着,颠得脑瓜子晃悠,却只是好脾气地软着嗓子,“我坏坏了,小梨子摇坏坏了,脑瓜子摇掉~” 第238章 二当家并不是浪得虚名 “抱歉,抱歉。” 裴风忙将她正回来,一步不停地往外头溜,却在迈出客栈的那一瞬间,被几把刀剑拦住了去路。 六个大汉,并一个丫鬟,一个小厮打扮的不知从何处堵了上来,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小全子笑得和善,“少侠,您带咱们家小主子到何处去。” 竹青沉静着,手上捏着的细针上头泛着绿光,也不知是涂了什么东西,一点点靠近。 裴风后脊骨一凉,霎时往后跳去。 “误会,误会,我同小梨子约好了今日出去玩。” 傅锦梨也在他怀里使劲地点头,“误会~小梨子误会,出去玩~” 这一大一小,也不知是何时约好的,竟是串通一气,要往外头跑。 小孩儿一点都没有被抓的心虚,“爹爹说,小梨子自己找人玩~” 原是她待不住了,就去歪缠她那不着调的爹,那爹也不知是在憋着什么坏,没空搭理,于是就将人扔给了赵驰纵。 赵驰纵抱着她,两人是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小丫头牵着他的手,敲响了裴风的门。 裴风本就是个孩子性格,同两人还真玩得到一处去,恰好这两日孟叔追他追得紧,于是就糊弄两个小的,叫这俩呆头鹅到时到点了就来敲他的门。 至于为何说傅锦梨不心虚呢,她今日出门是同傅应绝报备过的,老父亲挥手叫她去远些,想如何折腾就如何折腾。 “出发啦,约好~小粽子在外头等呢~” 小梨子听话的,没有骗楞! ———— “主子,您放心叫小主子跟着去。“ 傅应绝负手而立,长发垂下,有些许散落在冷白的腕间,一双长眸,静静地注视着远去的一行人。 不悲不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俄顷,他淡淡道,“总好过在此处瞧些烦心事。” 苏展在他后头,捡着桌上傅锦梨落下的些零嘴跟小玩意儿,闻言,一顿。 “主子......” 抬头望去,背对着他站立的男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光顺着窗缝溜进,只瞧得清他棱角清晰的下颌。 傅应绝轻轻转动手腕,又问他,“都盯好了?” 至于盯什么,苏展心头清楚,垂首道,“昨夜就准备妥当了,只是——“ 他有些欲言又止。 “主子何不将这些人一并拿了。” 啸云庄,说是山庄,前身其实是个镖局。 只当家的本事大,后头越做越起,也不光是为人押镖了,而是成了个正儿八经的供应。 售卖些外头不好弄到的东西,自己吃不下的,就牵线搭桥,从中做个疏通。 如今在道上,已成龙头。 那裴风,作为啸云庄的少主子,在此处遇见,竟是做起押镖的活计,光一想就知晓护送的东西不简单,别说还是一路送往淮川,那更得打起百十分的小心。 再加上那日傅应绝的发现,其中可就耐人寻味了。 再派人一去查看,啸云庄在客栈后头,竟是停了好几辆马车! 上头塞得满满当当,派了人密不透风地围着,像是怕人不知道里头藏着什么紧要东西一样。 前后串起来,已经是有了从属谋逆之嫌。 却不知......为何陛下...... 傅应绝敛着眉,没答。 屋子里静悄悄地,只有苏展收拾东西时窸窸簌簌的小动静。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默不作声的男人,没骨头似地往旁边一倚,又变得不正经起来。 声音拖长,薄唇一张一合,落嗓轻巧。 “我出门在外当个土匪,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 傅应绝要搞什么动作傅锦梨不知晓。 她后头浩浩荡荡跟着老些人,那几个土匪当惯了如今落在傅应绝麾下,也是同样的匪气。 赵驰纵牵着小丫头在前头慢慢地走,他们在后头见着个人凑上来,揪着别人衣领子就给丢开。 好一副恶霸做派。 美其名曰,保护小老大,这是他们黑虎寨大当家独有的待遇。 “看看——看什么看!我我小老大长长——长这么矮,别——别给我踩踩踩——踩着!” 结巴又撞开不长眼的一人,恶狠狠地放话,其余几人立马跟上。 十八般洋相出得酣畅淋漓,但好歹是将傅锦梨身旁清干净了。 也不是他几个长得吓人,实在是一做凶样就眼歪嘴斜,旁人觉着脑子不太好,怕被讹上。 裴风走得四肢僵硬,脸上泛着热,小声问傅锦梨,“你,你上哪儿找的这些护卫。” 莫不是哪座山头的土匪! 傅锦梨走得慢,一听他说话还要抬起头来回,“是,是小梨子捡呀。” 第239章 谁家小孩儿往赌场跑啊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左边的,冠正而红,必然是战无不胜!” 闹哄哄地,先将傅锦梨魂都吸跑了,赵驰纵拽都拽不住。 “去哪儿!小梨子。” “热闹,有热闹,小梨子热闹一下下!” 傅锦梨指着那处,拖着赵驰纵就走。 这一个下九流的地界,非赌即混,个个都是心头高涨地,哪里能注意到两个小孩儿。 “哟,几位爷,也来瞧瞧啊。”坐庄的笑脸迎人,招呼着,“咱们这处,公平公正,童叟无欺的啊。” “只要胆够大,保准是金银财宝两手抓啊。” 他没怎么瞧着两个孩子,倒是一把拦着后头的土匪一阵输出。 傅锦梨人矮,呆呆地轻而易举拉着赵驰纵就挤进去,看着不远处台子上的东西,亮了眼,“小粽子,咯咯鸡呀~” “是谁,是谁去林子抓咯咯鸡呀~” “小鸡打架!” 赵驰纵自然也瞧见了,台子上两只毛色极好的大公鸡,正打得绒毛乱飞,绕着场胡乱抓着,而下头围着的,都在叫好鼓动。 “看着像斗鸡。” 说是斗鸡却又不尽然。 “在京中倒是见过几次,不过与这个不同些。” 一般是专门喂养的鸡,再拿到赌桌上同旁人拼斗,赢家拿钱,这处的鸡像是庄家自己养的,旁边架赌桌,要想玩儿就出个入场费来下注,看好哪只买哪只。 “斗鸡!” 傅锦梨没听过。 赵驰纵就指着几步开外的小木桌,上头格局两分,都堆着筹码。 “喏,就那处,压钱就行。” 他说得也算是细致,循着自己这几年在京中瞎混的本事将规矩猜得七七八八。 好歹是叫傅锦梨听明白了。 只见她圆润的眼珠子里光彩绚丽几下,而后咧嘴一笑,就出昏招,“叫——” “咯咯鸡下来呀~小梨子上去,斗梨子!” 胖娃娃觉着自己的主意十分好,还摸了傅应绝随手给她挂上的小钱袋到赵驰纵手中,“小粽子,押我,押梨子赢,小梨子凶凶!” 话落,哼哧哼哧地就往台子跑。 赵驰纵都来不及拦住,她已经像个小壁虎一样趴在台子边,先是蹦跶两下,发现上不去,生闷气一般趴在那儿就不动了。 小脚丫子翘着,人太矮了,别说上去了,连台面都摸不着。 就这么一个小团子,穿得白白软软地,出现在爷们堆里,耍赖一般贴着台缘。 竹青跟小全子连忙从热情拉皮条的庄家手底下摸出来,留几个土匪在那里应付。 “小主子这是作甚啊。” “小主子离远些,当心别个儿冲撞了。” 小全子二话不说,先将趴着一动不动的小孩儿抱着退下来,可一离远了,她就开始小声哼唧。 “上去呀,上去打咯咯鸡,咯咯梨赚钱,爹爹买糖~” 她闹着要小全子跑她上去。 赵驰纵瞧着这糊涂蛋闹腾,可算是回过神来了。 于是几人就这么抱着个娃哄,好说歹说她就是瞪着双大眼睛,无辜极了,小嘴张张合合只有一句“小梨子厉害”。 也是个犟种。 最后赵驰纵一跺脚,道是,“小梨子我上去,我去将那俩大公鸡提溜起来,你记得押我赢啊。” 小全子:....... “小公子行行好,莫要纵着小主子胡闹啊。” 两人凑到一处,怕不是有商有量地将天都要翻了去。 “无须上去的,小主子拿着银钱去押,你瞧好哪只就押哪只。” 旁人倒是没想着要自己上,这祖宗倒好,还得是对自己个儿才放心。 —— 赌桌支起来三张,最大的那张,旁人都是站着的,唯有一人霸道地端了椅子老神在在地守在赌桌边。 男人粗眉细眼,从额角处拉了条蜈蚣一样的疤到下颌。 他阴鸷的目光盯着台上,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直至一个布衣打扮的人到他耳旁低语几句,他才坐直了身子。 ”李爷,底下兄弟们见着啸云庄的少主子了。“ 男人却不意外,只冷笑一声,“他早几日就该动身走了,就知他会不老实。” “那咱们......” 台上两鸡之争又到了高潮处,被叫李爷的男人扔下一句,“继续盯着。”又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是。” 在那人退下去不久,台上胜负就分了,庄家又来招呼着分筹码,又换了新一轮的斗鸡来吆喝着下注。 待众人买定离手后,那赌桌上竟是慢吞吞地摸上来只白嫩嫩的小胖手! 小胖手凭空而来,还茫然地四处摸索着,左边移移,右边挪挪。 可将人吓了个好歹! ”哎呦我的亲娘!” “鬼手鬼手,这鬼好胖!” “跑跑跑,别索我!” 李爷自然也瞧见了,却未跟着别人一起慌乱,而是一拍桌面,沉着脸向桌底看去—— 桌子不矮,傅锦梨努力踮着脚,才将手放了上来。 “押我,押一个梨子,一个梨子多多钱~” 她喃喃着,放只手已是费力了,哪里还顾得上周围一哄而散的人群。 待她察觉出不对劲来时,小脸一待,脑袋一歪,就已经直直对上了对面桌缝下头恶狠狠盯着她的一双眼。 她却是不怕的,还笑起来,同他招呼,“看我干什么呀,你好~” 李爷气结,坐起身子就开始喊,“谁家的孩子,赶紧带走!待会儿别怪爷爷我不客气!” 他脾气实在暴,瞧着又不好惹,庄家只得赔笑着,“哎哎!是是是,爷您玩好,我这就将孩子带出去。” 扭头就嚷嚷着,“赶紧带走啊!小孩儿莫带来赌场!” “再不带——” “你待如何!” 庄家还未说完,就叫个大汉拎着后领子扔了出去,挤上来的六个土匪将他团团围住, 老大故作凶狠,拧着手腕咔擦作响,“我小老大想如何就如何,你敢叫她出去,哥几个将你头劈了!” 虽说土匪本事不大,连个劫都打不了,但模样看着还是吓人的。 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庄家这才晓得自己是踢到了铁板,又笑起来自架台阶而下。 “哟,误会误会,想不到今日我们这小小的赌局,竟是来了这许多能人啊。” 嘴上说得好听,庄家心里已经骂开了。 也不知是搞得什么事儿,这两日来了许多生面孔,就说方才叫嚣着的李爷,也不晓得是哪条道上的,出手倒是阔绰极了,早先不曾见过,怕也是个外地人。 这又来几个不认识的,还带着个孩子,谁家好人管个孩子叫老大,带着往赌场跑啊! 第240章 败家子 最后在庄家的不懈努力下,这不小不大的闹剧倒是过去了。 就是李爷狠狠地盯着傅锦梨看了两眼,瞅瞅她身后站的丫鬟下人们,又见她穿金带银好不金贵,忽地唤了一声。 “小孩儿。” “谁叫小孩儿呀~” 傅锦梨捧着一小兜子钱,仰着小脸来瞅半天也不知晓谁在叫她。 后是小全子将人抱起来,她才看清楚。 “是你,你吓小梨子的坏蛋,叫小孩儿干嘛呀。” 她没脾气一般,嘴上说着坏蛋,却不见得生气。 李爷不怀好意地哄她,“方才听你要押,不若你同我赌上一局如何。” 哪儿有个大老爷们哄着个小孩儿上场的,这不是明摆着讹钱呢嘛。 可不仅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没阻止,就连傅锦梨身后一群人都未阻止。 前者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后者嘛,要么是那孩子有些过人本事,要么就是家大业大,看不起这些钱。 最后傅锦梨当真如了李爷的愿,将自己的小钱袋子押了上去。 李爷又道,“我也不坑骗你,你看那左边一只,尾羽带黑,油光水滑,是顶顶好的斗鸡,右边一只爪上拐不大,力道不太足啊。” 像是让着她一般,“便叫你先押,也别说我欺负你。” 明里暗里地告诉她左边战斗力要足一些了。 而傅锦梨也不负所望地将钱袋子移到了左边。 李爷得逞一笑。 论理说,左边的确实要厉害些,可方上台不过打了两个回合脚上就开始站不住,想来是有伤的,有伤可撑不了多久。 旁边开始窃窃私语,“这不骗小孩儿钱呢嘛。” “不道德。” “你管人家呢!” 结果也是不出所料,李爷押胜。 傅锦梨那一小袋子都输光了。 “小孩儿。”李爷抛举着钱袋,讥笑道,“回家喝奶吧,跑来这地儿溜达。” 抬手就要赶人走,却见小丫头笑呵呵地又抱出了一小袋银子,推上去,继续压左边。 又板着脸,一点没有破财的沮丧,而是像模像样地教训起了自己。 “败家子!小梨子败家子,老子收拾你!混账!” 小全子一众:...... 台上其实局势已经很明了,左边那只已见颓势,鸡冠上都叫对面撕了几口,只踉踉跄跄地站稳当,却一顾地退让。 如此三局下来,傅锦梨全输。 一群人带的银钱都输得剩不下多少,就连土匪都扣了几个铜板出来给她。 李爷赚得盆满钵满,不屑道,“这下好了,连喝奶钱都没了。” 他试图在傅锦梨一行人面上找到一丝气急败坏,却是半点都未捕捉到。 旁人也在劝,“收手吧,要不换个人来,台上也换两只,不然可得一直输着呢。” “别到时候主家生气了,你们几个可吃不了兜着走。” 小全子却仍旧体面地抱着自家小主子,对着四周的人笑起来,“这也是没得法,主子爷就这么一个闺女儿,自然是荡尽家财也要叫她尽兴了。” 李爷只当他是说大话。 小全子却又唤了庄家来,“劳烦您,到四海钱庄,叫他们将这镇上店里的现银都取来罢。” 现银,全部。 庄家疑心自己听错了。 四海钱庄遍布各国,主家不知是谁,只晓得是背景极重,财力极雄厚。 现在这个小厮叫他去将镇上四海钱庄的现银全取来,庄家怕他是输成了失心疯,小心地劝,“您怕是不知,只咱们镇上那一个钱庄,全挪出来也能买下半个镇子的。” 小全子继续笑,点头道,“您多叫几个人去搬。” 这下瞧着就不太像是骗人的了。 旁边人都慢慢安静下来,重新打量起了一行人,就连李爷,都落下了脸上的笑。 不伦不类的,不太着调的一群人。 一个小主子,白白净净长得极漂亮的小丫头,却虎头巴脑地跑来赌场玩。 旁边跟着的小子,瞧着也不似普通人。 就连丫鬟下人,细细瞧着......比常人家里都要有气度。 更遑论是后头跟着几个不像护卫,倒像土匪的大汉。 李爷再开心不起来,死气沉沉的眼也渐渐收敛,似是觉着对面不太好惹,却又探不出深浅来。 这时—— 赵驰纵又说话了。 他拿出块赤红的玉牌子,上头明晃晃刻着个“季”字。 “这地儿是南方,淮水季家,在这儿说话,也该有些分量了。” 淮水季家。 若说方才只是疑虑,那此刻,李爷心里升起的,唯有忌惮。 他沉沉吐出口气,不敢再大意,“你们究竟是何人。” 若说四海钱庄,这名头,只知晓不好惹,但隔得远了,也是不痛不痒的。 可这一提起季家,那就大不同了。 在南边,若是你穷些无知些,可能没听过那钱庄,但决计听过淮水季家。 商贾世家,盘踞江南一带,当家大小姐嫁的还是当朝尚书! 表公子,是朝上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钱不钱的都暂且不论了,这做生意的,有得是手段,手里门路多如细绳。 庄家心头一紧,觑了男孩儿手里拿着的牌子一眼。 只一眼,又吓得闭上了! 乖乖,季家嫡系才拿得到手的赤苍令。 就这一小块儿,你到了季家的产业,直接横着走,而季家的产业,遍布南边,这意味着什么便不用多说了。 这又是哪儿来的祖宗啊! 他擦擦汗,“呦!原是季家的小主子们光临,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 他招呼着手底下人拿钱来,“不必麻烦,小的这儿也有些钱,您几位拿着用就是,无须客气!” 一股脑的银锭子,颤巍巍地举到了傅锦梨跟前。 而奶团子“嗨呀”一声,小手捏着个银元,又压到了左边。 “这里~小梨子的咯咯鸡厉害~” 厉害个屁。 她押那只,都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李爷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押也不是,不押也不是。 想着今日当真倒霉,不过手痒出来寻个乐子,竟是碰上这么个硬茬。 本以为是哪家蜜罐子养的不知世事的娇小姐,哪晓得还和季家扯上了干系! 第241章 她爹转身就走 他手上捏得嘎吱作响,却又忍气吞声地同傅锦梨道,“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了,便不同几位玩了。” 说着起身就想走,却叫土匪围住了去路。 “赢了就想跑?想得美!” “给我坐坐坐——坐下!今日不叫不叫叫——我小小老大玩尽兴,不不——不许走!” 李爷咬牙,他带着的几个兄弟也围了上来,却被他压压手,挥退了去。 只得阴郁着脸坐下去,皮笑肉不笑地同傅锦梨打着商量。 “便当是交个朋友,这钱也都还给你,如何?” 还钱给她? 傅锦梨还是明事理的,她摇摇脑袋瓜,“你坏坏,不同你交好盆友~” “爹爹打呀,小梨子交坏人,爹爹收拾我!” 又指着他身前那堆钱,“是赢的,小梨子输哒,输掉给钱钱,爹爹说,家里有~” 这就将李爷堵死了。 只好将自己的钱全推了出去,阴沉道,“全押。” 仍旧是一左一右。 旁边人闭着眼都知晓结果了,定然又是那小孩儿输。 电光火石间,却事故突生—— 那原本被追着捶得还不了手的大公鸡,叫对面戏耍一般堵在了角落。 它豆米大的眼珠子缩着,整个身子都往下团,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谁知下一瞬—— 它像是蓄力一般,腾空飞爪,提溜着对面狠狠地摔下! 又一个俯冲,势不可挡地以喙相交,将对面打得是抱头扑腾! “赢了!” 有人叫好。 一直注视着的众人也欢呼起来,“这叫什么,莫不是扮猪吃老虎!” “非也非也,此乃卧薪尝胆也!” 傅锦梨举着小拳头,也看明白了,小小地蹦跶一下,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梨子赢!小梨子咯咯鸡厉害~” 前头被压着打,它不还手,原是在养着精神等这致命一击! 赵驰纵啧啧称奇,“这大公鸡读过书不成?” 还晓得些战术,怪不得是战斗鸡啊。 李爷瞧着自己输了,反是松了口气。 这般也好,倒不是将人得罪了彻底。 他故作大气,夸上两句,“贵府小小姐当真是个妙人儿,这般厉害,李某自愧不如。” 将钱全推了过去,有他的本金,还有方才赢的。 “拿好了,买糖吃。” 说完就要走,却叫庄家闪身堵住。 迎着李爷不虞的面色,庄家比了个捏钱的手势,此时也不怕得罪他了。 “爷,您给少了啊。”他指着下头的赌桌,道,“照着算,那头赢了需得翻四翻来给码子了。” *** 傅锦梨赚得盆满钵满。 来时两三袋,去时候已经是个半人高的小箱子。 她还找了根绳子,将箱子栓了,挂在自己身上,说是送给爹爹的,要自己拿。 她乐呵呵地走了,李爷却铁青了脸。 有下属靠过来问,“可需要咱们——” “蠢货!” 兜头一巴掌扇下,李爷压低了声音骂,“那是季家!” 当他不想报今日之辱吗,可对面有季家做后盾,道上哪个想做生意的,都得避着些。 “裴风在何处!”他又恶声问。 下属捂着脸,快速道,“裴风发现咱们了,跟着寻到了兄弟们的落脚点。” 李爷立马甩袖就走,“老子拿他来出出气!” ———— “爹爹——” 傅锦梨刚下车,扯着嗓子就喊。 傅应绝刚脱了弄脏的衣衫。 平日里掩在衣衫下的地方薄肌轻盖,微微一绷直,极具爆发力。 腰部紧窄,肌`理分明,一身皮`肉,冷白如雪。 是力量感的野欲跟养尊处优的贵气相互碰撞。 听见外头那一小嗓子,他动作一顿。 唇勾起,懒着嗓子,“成天地野。” 狭长带褶的眼微微一抬,随手就扯了一旁搭着的衣袍穿在身上。 信步移到窗。 长指一挑,那窗户就架起来,外头的景色也落入眼底。 硬朗的线条方柔和下来一些,待看清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傅应绝那张脸,“唰”地一下又绷了起来。 “爹爹~” 下头的傅锦梨仰着头看见她爹,欣喜,张嘴就喊。 却不想,上一瞬还心情颇好的爹,不知怎么,变戏法一般就垮下了脸。 “啪!”地一声,还将窗户给关上了。 傅应绝面无表情,转身就走,无一丝留恋。 只剩下外头仰着脑袋憨笑着不明所以的傅锦梨。 “爹爹不理?” 她歪着头,不明白爹爹怎么看见她了还不高兴。 小全子笑得勉强,站得离她也远了一些,“小,小主子,您先——” “......先将鸡放下来,放下来主子就搭理你了。” 是的,鸡。 早上雪白雪白出门去的奶团子,活像在猪窝里打了一遭。 怀里揪着只大公鸡,腰上拿绳子拴着个木箱。 头发上,脸颊边沾着根鸡毛。 她虎着小脸,不信小全子所说,固执道,“爹爹想我!” 爹爹想她的,才不会不搭理她。 可这又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小全子心里叫苦。 这模样怕是陛下见着不抬手揍人就是好的了。 如今仅是退避三舍,小主子偷着乐吧。 第242章 梨子救爹 傅应绝的嫌弃流于表面,奈何傅锦梨的自信也是深根固柢。 见她爹不理人,她也不听劝阻,乐呵呵抱着大公鸡就往客栈里走。 客栈里头气氛似是不好。 娇娘跟孟叔面色铁青地同掌柜在说些什么,掌柜面露难色,有些惶恐。 倒是不见溜出去的裴风。 “小姑娘。” 见着傅锦梨进来,孟叔情绪不太好地唤了一声,想给她个笑,却怎么也扯不出来。 最后干脆就不笑了,话语沉重,问道,“怎不见我们少主子跟着一道回来啊。” “裴风哥哥,肚子痛痛呀,小梨子找不见~” 她停下上楼的脚步,仰起小脸来答,“走掉,一个人走掉,坏人偷走怎么办~” 说得不太清楚,孟叔却明白了。 自家那少主子,在这节骨眼上还滑头得很! “娇娘!”孟叔怒声唤,“带人去将他拿回来!” 这么吩咐一声,他又匆匆地往客栈后院去了,倒是没空再搭理傅锦梨。 她也不恼,一手揪着大公鸡的翅膀,一手提着钱匣子。 那鸡都萎了,在她手上扑腾一下都不曾,安静得很,只有爪子时不时动着。 就这么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了傅应绝门前。 “小梨子,要不.....要不待会儿再来。” 赵驰纵犹豫着劝。 怕是这样进去,陛下得连他一块儿收拾,没见着竹青小全子都缩得远远的了? 唯有这糊涂蛋,雄赳赳气昂昂地就敢来挑战权威。 “这会儿~,爹爹想我!” 傅锦梨话语笃定,一丝怀疑都没有。 而后嘴角翘着,将鸡夹在咯吱窝,乐呵地敲响了门。 “笃笃。” 只两下,又拉长了嗓子唤一声,“爹爹——” 没人理。 使了力道再推推,门后还有阻力—— 小孩儿一愣,傻乐着的小胖脸一瞬就茫然起来。 傅应绝此刻是真真切切,的的确确不想理她。 男人端坐在桌前,黑眸沉沉注视着门口。 那木刻的门叫他栓上了还不够,一侧的圆桌也被他踹过去挡在前头。 听着外头小孩儿一声声的叫唤,傅应绝无动于衷,甚至还悠闲地长腿交叠,乐得自在看她搁外头急得团团转。 “爹爹呀——是我哇——” 傅应绝哼笑,回她一句,“今日放你进来,老子跟你姓。” 她好像听不太懂,又呆呆地问了一句,“小梨子是不是,姓小哇——” “......” 傅应绝干脆懒得搭理她了,一甩袖,背过身去。 而外头那灰扑扑的娃娃还在孜孜不倦。 “小主子,我带您去洗洗再来吧。” 小全子上来哄她。 瞧瞧都什么样儿了,那公鸡叫她勒得都要去了! 本是软软糯糯的娇娃娃,现在灰头土脸地,鸡毛满头插,活像街边的混混。 傅锦梨不干。 她仰着头,大眼睛恨不得将那门盯出个洞来。 她不动,旁边几人也只得干着急。 小全子还想再劝两句,却见—— 双眼防空的小孩儿也不知脑袋瓜歪到了那个犄角旮旯去,扭过头来喊几人退开,面露忧色。 “走远远,爹爹关住了!” 就这么一句,她也不管几人如何,小鞋子哼哧哼哧在地上蹬了两下。 而后—— 小丫头往前一冲!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小胖腿咔—— 一下踹在了门上! “砰当——” 门飞了。 傅锦梨咧嘴,笑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门架子,小胖丫头兴冲冲就闷头往里跑,一边揪着鸡,一边拽着箱子。 “爹爹哪里!呼哈——” 胖娃娃脸上脏兮兮地,笑起来眼睛都闭上了,只能看见一口小白牙。 她挺着肚子,仰头往那儿一站,扯着小嗓子就开始喊,“我救爹爹!谁关,嗷呜——” 她救了爹爹,这是摆出架势来求夸呢。 可半天没人回她。 胖丫头疑惑着将眼睛溜开条缝—— 咕噜噜转着的猫瞳,同她爹那凉飕飕的眼神不期而遇。 傅应绝整个人都是懵的,手上端的杯子也不知何时倒了,茶水泼了他一身。 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关得严实的大门不翼而飞,屋内天光大亮。 眨了眨眼,那双总是盛满冷意的眸子,难得有些呆,瞧着倒是跟傅锦梨如出一辙。 待那大胖丫头睁开眼来,父女俩就这么静静对视上。 小的那个乐颠颠地,大的这个愣怔之后,深邃的眼瞳里明明灭灭,最后化作一道暗光。 两人都未开口说话。 良久—— “傅锦梨。” 他忽然平静地唤了一声。 坐着的男人一抚袖,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是嘴角缓缓地牵了起来,要笑不笑地,看不出是何种情绪。 他抬腕,勾了勾手,尽量放柔了声音,“过来我这里。” 过去他那里? 傅锦梨歪着小脑袋,看着神情温和的爹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脑子里还想不明白呢,脚上已经迈开去,张嘴还要应一句。 “来啦~小梨子来~” 看着无知无觉越走越近的小孩儿,傅应绝笑意更大。 ———— 傅锦梨叫她爹收拾了。 这次哭得着实惨,委委屈屈地站在门口抹眼泪,还要哄着她气头上的爹。 “我错错,小梨子错错,呜呜——周周哥哥救命啊——” “你再叫一声,连他一起收拾。” 小孩儿哭声一窒,而后又呜呜咽咽地嚎起来,“呜——小粽几——” 一旁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小粽子:...... 小孩儿爱玩是正常的,只可惜了她有个洁癖时有时无的爹。 她每次出去闹腾回来,就爱摸到傅应绝身边蹭着,像块小黏糕,偏偏是出门就会弄得一身脏,老父亲受不住。 次次都骂,骂不过就往她小屁股上揍。 哪舍得下狠手啊,可小孩儿不知上哪儿学的,一挨揍就哭,不管疼不疼,小珍珠一抹就开始呜呜咽咽。 她哭的时候,也不是扯着嗓子嚎,是那种憋着声音细声细气地哭。 眼尾鼻头都是红的,长长的睫羽带着泪,湿漉漉地,好不委屈。 故傅应绝情绪转变一般是气得头疼再到被她哭得心闷。 将小孩儿洗刷了干净,还赔了客栈一笔,这事儿可算是告一段落。 那大公鸡丢不掉,一提她就团成个小球开始哭,最后只得将那鸡脖子上套根绳子拴马厩里。 苏展倒是说过鸡要栓脚脖子,不栓上头的脖子,傅应绝不听,只道是不给它炖了都是傅锦梨哭得好。 “爹爹我多多钱钱~” 被收拾完,换了新衣服,小丫头又是那个奶乖奶乖的娇娇。 献宝一样将她的木箱子举到了傅应绝跟前。 眼圈还有些红,却已经将伤心事忘在了脑后,在屋子里哒哒哒地跑。 换了间房,倒是将赵驰纵一起叫了过来问话。 傅应绝将她的箱子放在手边,大刀阔斧坐着。 身子微微往前一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就凑到了傅锦梨眼前。 小孩儿站在他膝前。 帝王气场不敛时是有些吓人的,这样骇人又压迫感十足的姿势,更是叫人心悸。 他眼一眯,下颌紧绷,“便是你——” “险些将我老底儿赔光?” 小小年纪是个豹子胆,就敢往赌场跑,怕不是家业小些都够不住她玩儿。 “才米有!” 傅锦梨否认,小手戳在他脸上,那冷峻瘦削的颊边就陷下去一个小小的窝。 将那傲慢与凌厉常驻的脸上勾出一丝孩子气。 “我赢钱钱的~” 她往傅应绝手边一指,“这里,小梨子给爹爹钱钱花!” 傅应绝冷哼,又靠坐回去,将她那箱子打开,里边整整齐齐放着一溜儿的银锭。 这算是傅锦梨今日的交代。 他又侧头去看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的赵驰纵,眼神示意。 赵驰纵赶紧将牌子摸了出来,“这是咱们走的时候,周大哥给的。” 周意然。 “他倒是操碎了心。” 傅应绝也未再说什么,只叫他将牌子收好。 又同两人叮嘱道,“客栈不安分了,夜里别瞎跑。” 看着眼前一个呆愣愣地一个傻不隆冬地,补充一句,“明日你二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 第243章 藏起来要打你 傅应绝是说到做到,拘着两个孩子对他来说还不是太大的问题。 唯一有挑战性的,大概就是傅锦梨站在院子里头,牵她那大公鸡跑着实在吵人。 “咯咯鸡,要下蛋啦!” 那公鸡也是有些消极怠工的,跑累了就懒得动,任由傅锦梨拽着绳子将它拖在地上遛。 现在小孩儿放开手,它就团吧团吧窝起来。 傅锦梨就蹲在它前头,使劲钻着脑袋去看,小屁股都快撅着到天上去了,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客栈的后院宽敞,摆了石桌假山,苏展远远地守在了门亭处。 虽说是后院,却开两门,一道连接客栈内,另一道正对外头街角,常有客人将货物存放堆积在此。 院落不小,傅锦梨那一嗓子将将够传到她那微阖双目,懒洋洋坐在石凳上的老父亲耳中。 傅应绝听见,不想搭理。 以手支,暖黄的阳光撒在身上,瞧着他像是要睡过去一般。 忽然—— 一道劲风袭来,正对他面门! 傅应绝动都未动,甚至连气息都不曾乱一分。 看似随意地伸出手,白皙修长的两指,稍一用力,就接住了袭面而来的小木剑。 他掀开眼,懒懒望过去,拖长嗓子道,“怎么着,不叫你俩出去,得要了我这条老命?” 邪肆又矜贵。 在他不远处,是干了坏事后像是被点穴一般的赵驰纵。 他僵硬地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憨笑,“抱歉了傅叔,我没控住方向。” 傅应绝轻哼,脉络明晰透着淡淡青痕的手把玩着他那小木剑。 瞧着神色未变,眼睛却兀地一闪。 ”咻——” 手一扬,那木剑就叫他射了出去! 力道之重,已不是方才赵驰纵那架势能比的,速度极快,直直射向了院落的大门! “滚出来。” 傅应绝冷声。 这是.......有人? 赵驰纵忙跑到他身边,顺便捞起了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咕咕咕的傅锦梨。 “傅叔。” 傅应绝未应,只目光冷冷地注视着那处,就在正街进门的位置,有棵新冒芽的大树。 方才那木剑就直奔着树后而去,此刻却是毫无动静。 他扯唇,“莫不是要我请?” 语气散漫得紧,却不难怀疑,若真叫他去请,怕不是得卸掉别人几条胳膊腿儿。 裴风接住木剑的手细细颤抖着,手心已经划破了血口。 他却来不及去处理,只看着不远处那坐得随意的男人,心下惊惧起来。 裴风武功绝对算不得差,却险些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此刻听见他暗含威胁的话,哪里还敢藏。 “在下失礼,打扰诸位了。” 他往旁边一跨,就暴露于人前。 昨日瞧着气色还好极的少年朗,此刻眼下两片青黑,面色也不太好,整个人郁郁着。 傅锦梨前头还听着有人,还小小地紧张起来,现在见是他,一下就笑开了,开始打招呼。 “裴风哥哥,爹爹要,揍你呀~” 被收拾了这无数次,她已经能模模糊糊感觉出傅应绝要动手的前兆。 “你藏着,做什么呀~”她又问。 这话一问,裴风脸色更难看了,勉强地扯了个笑,“无甚,只是丢了些东西。” 只是? 傅应绝笑了,没人比他知晓这裴风是丢了什么,可不单单一个无甚就能盖过去的。 他敛下神色,作关切状,“这客栈丢东西可不好寻,少侠可需要我们帮着一起找找。” 裴风却摆手,闷闷道,“多谢,丢就丢了吧,若不是孟叔逮着我训,我才懒得管呢。” 最后两句他似是喃喃自语一般,没叫几人听见。 后又闲扯了两句,就听见孟叔在外头大声唤着裴风。 裴风面色一紧,赶紧同几人道别,苦大仇深地出去了。 留在原地的几人,傅紧梨歪着头不明所以,赵驰纵张了嘴像说自己的木剑叫他顺手带走了,可见他脚步匆匆地,也未再多烦他。 唯有傅应绝一人,闷笑了一声,眉梢轻挑。 见着别人不舒坦,作为罪魁祸首的他,没有来地心情颇好。 ———— “少主子,可有发现些什么。”孟叔急急地问,目光希冀地看着他。 裴风却缓缓摇了摇头。 “作孽啊!”孟叔躁得直打转,“早说走走走,这就几步路的功夫了,出这样的事儿!” 啸云庄此次是有要务在身,奉老庄主之命为那反贼押送药材器械。 可这就在淮川大门口呢! 东西就丢了! 裴风觉着是不痛不痒地,若不是孟叔闹着,他才懒得寻一整夜,将自己搞成这副鬼德行。 他想说那朱妄语乱臣贼子一个,东西到了他手上都不知晓是有没有命用呢。 但是怕孟叔打,不敢说。 “昨日我遇见李留的人了,不知是发的什么毛病,将我好一顿追,你说会不会......” 第244章 陛下,来活了 “李留?”孟叔错愕道。 裴风点头,“是,昨日在街上走着,老觉得有人在盯着。” “又是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我难免多想些。临出发前,我爹也说朱妄语这次胃口极大又怕引人注目,除了咱们啸云庄,还联系了几波人。” “而李留,就在其中。” 说起来,李留这货贩子的身份,比之啸云庄还要正统些。 啸云庄属于半路出家,但是规模大路子广,而李留从在道上起,就是走的这一路数。 还专做些不简单的生意,什么东西好弄他就不搞,非得找那外头难寻,来数不正,甚至是要触碰朝堂禁区的。 裴风想起昨日的遭遇,脸都黑了。 李留因为做得是些不正当生意,所以为人有些不太必要的谨慎。 为什么不太必要呢。 因着他这人每到一个地界,恨不得将自己的人全谴下去穿插在人堆里,美其名曰时时刻刻掌握各处动向。 “我本只是怀疑,就溜去看了看,一路跟到他们落脚的院落。” 他脸臭得要死,“没想到叫他们发现了,那李留也不知是吃得什么炮仗,带着人将我追得满地儿蹿。” 如何甩都甩不掉啊,现在裴风合理怀疑他是故意为之,就想着牵住他来偷他东西呢! 毕竟啸云庄跟李留生意往来上难免有些摩擦,怕是积怨已久。 他下流路数出身,做些黑吃黑的事儿,也不是不可能。 孟叔沉下脸,也想到了这出,同他道,“你将昨日情形说清楚些,若当真是他——” 自然是不能就此放过。 *** 傅应绝抱着玩累了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傅锦梨回房去。 前脚刚到,后脚就有个黑衣笼身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后。 是隐龙卫。 傅应绝淡淡瞥了眼,抱着人继续往里走。 那人就自觉站到了外间。 待傅应绝出来后,他才低声回禀,“查清楚了,那人叫李留,赌鬼起家,如今便是干些牢狱勾当。” 自昨日傅锦梨归来,照她的性子,赢了那几锭银,是恨不得一字一句跟傅应绝说得清楚明白,叫老父亲知晓自己的好本事。 而老父亲又是个霸道到她一日之中接触些什么物什都要摸查清楚的。 她自己不交代,晚些时候也是要招她身旁人来问的,好在小孩儿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 活脱脱一小漏勺。 傅锦梨交代一空,立时派了人去查。 “主子。”隐龙卫又唤一声,语气硬邦邦的,“来活了。” “......” 傅应绝拧眉,当这人是魔怔了。 “怎么,你去探个情报,还给我接了客不成。” 他说话惯不着调,隐龙卫见怪不怪,先答他,“没接客。” 又道,“那李留也带了些东西,是昨日您——” 他斟酌了下用词,“——昨日野生的横财。” 傅应绝:...... 美化太过,他一时没想起来。 待记起自己昨日除了收拾闺女儿还干了些什么后,他低声就骂开了。 “你小子魔怔了,真当朕是土匪?” “那属下先行告退。” “回来。” 隐龙卫停住脚步,无甚大反应,而他那老神在在坐着的主子,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衫,站了起来。 “待朕换件衣裳,穿这个怕是不好施展。” 今日穿得可谓是风流洒然又慵懒混成,也不是去不得。 就是吧,干的不是什么明面上的勾当,还是要注意一些。 便是当个土匪,那也是有细节的土匪。 *** “李爷!大事不好!” 李留爱赌,昨日踢了烧红的铁板,心绪正不好,手底下人连滚带爬地跑来,就得了他一个大巴掌。 “滚远些,瞧着碍眼!” 下属昨日才叫他扇了,现在又来一下,只觉头昏眼花,天地颠倒,却不敢逃。 含泪回禀,“李爷,咱们东西叫人偷了!” “什么狗屁东西!偷了就偷了。” “不是啊,是咱们的药材,淮川那批!” “什么淮——”李留一顿,而后垂死病中惊坐起,“你说什么!” “他奶奶地!”他大骂,一脚又踹过去,“你不早说!” 属下:...... 等李留带了人到时,院落里除了他东倒西歪被人揍得爬不起来的下属们,只余一个个空掉的货物箱子。 他气急,仰天咆哮,“究竟是谁,休叫爷爷我逮住!” 这时—— 有个哎呦叫着痛的男子道,“是啸云庄!” “方才啸云庄有人在门外鬼鬼祟祟,我本想驱赶,没成想那人才刚走,就有八九个黑衣人从从天而降!” 他说着,竟是委屈地嚎了起来,“将我们好一顿打啊!处处要害!实在歹毒野蛮!” “打了还不够,居然敢抢东西。” “抢了还不够,还敢放狠话叫李爷你出门在外,莫要横行霸道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人。” 其实当时那男人说得更难听直接些,道是,“光有蟹腿没长爪,就别在外头惹人烦。” 李留气得眼睛都红了。 “好好好,啸云庄!” 都这么明显了。 前脚来人后脚就给偷了。 再说,他招惹的,除了昨日迁怒那啸云庄的少主子,平白将人追了一通外。 还有谁? 难不成是那话都说不清的臭丫头? 笑话! 他钱都赔出去了,如何算得上是招惹。 李留怒气冲冲,直接追到了啸云庄所在的客栈。 虽是在心底已经认定是啸云庄所为,却苦于没有证据,而运送药材这活儿又不是什么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于是只得是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威逼利诱,叫他们识好歹将东西交出来。 可这落在啸云庄人眼里,就成了贼喊捉贼。 皮笑肉不笑,客套地招待了一番,待李留自以为无功而返后,孟叔直接气炸了肺! “岂有此理!还未找他们算账,居然敢叫我赔他东西!” 他一掌拍在桌上,桌子就落下木屑,可见用力之重。 裴风见状,缩了缩脖子,不吱声。 “好了。” 娇娘出言安慰,温温柔柔地,“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东西都没了,不过是徒增肝火。 第245章 都是那小子 “这叫我如何同老庄主交代啊!” 裴风这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嘀咕道,“交代?要什么交代。” 他冠冕堂皇道,“经此一遭,便是天意如此,不叫咱们助纣为虐。” 那可是谋逆! 也不知他爹究竟是如何想的,竟来趟这趟浑水。 依他看,如今是皆大欢喜! “少主子!”孟叔呵他,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庄主如何不知晓此等祸事是要掉脑袋。” 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当朱妄语为何还会找别家一起,不过是老庄主奋力反抗的结果罢了。” 裴风一怔,“何意。” “老庄主这人最讲道义不过,年轻时走南闯北,恰好被朱易救过一命,如今朱妄语拿着他老子的恩情求上门来,老庄主再三推辞也奈何不住那朱妄语脸皮厚。” 那人实在是太能说,啸云庄的老庄主不好撕破脸,又怕违背自己的道义,只得采缓兵之计,一拖再拖。 火烧眉毛了才同朱妄语道是能力有限力不从心,一时拿不出这许多东西来,劝他另寻明路。 谁知朱妄语舔着脸就道,“蚊子再小也是肉,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庄主。” 裴风倒是没听过这其中的隐情,摸着下巴,作思索状,“如此,我还当我爹是老糊涂了。” 不过—— 他闹起来,“你们如何不早些告诉我!” 孟叔没好气道,“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告诉你作甚!” 当时敲定主意后,裴风是撒泼打滚死活不干,最后也不知怎么就想清楚了,愿意跟着来, 反正如今东西丢都丢了,告诉他也无妨。 “好了,我飞鸽给老庄主,叫他再筹备一批,着人赶快送来。” 东西不是没有,什么力不从心之言不过是为了应付朱妄语的说辞罢了,只是如今失物事小,失信事大。 “什么!”裴风一下跳起来,“还送?” 他咋咋呼呼地,极不理解,劝道,“丢就丢了,咱们赶快打道回府才是要紧事,那朱妄语管他死活!“ 孟叔抬手想揍他,这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的,十七八了还不稳重。 娇娘也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拍拍裴风的肩,将他按坐下,“少主子您跟好就行,听孟叔的准没错。” 没错个屁! 裴风都快要气疯了! 再送一批来,那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岂不是白费! 可这话哪里能对面前这两人说,一口气憋得他难受,重重地甩袖,气哼哼就回房去了。 进了屋子,将门一关。 裴风就泄气一般,将肩抵在了门上,耷拉着,有些炸毛之后的无精打采。 他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阴霾,连同他这整个人,都有种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少年少年,不甘平庸,不堕青云。 就这么静静待了会儿,他蔫蔫地自语道,“我费这老鼻子劲,走到这步了——” 忽地一下又龇牙咧嘴地骂,“居然给我玩儿釜底抽薪!” 气哼哼地,几步走过去坐着将床上的被褥捶了一顿,“天杀的!我容易吗!” “我走哪儿都将那破草揣出来晾着,叫百八十个人明目张胆地守着。” 裴风这一路走来,时刻都扯了那破草药装在身上,走哪儿摆哪儿,哪儿不显眼他都不考虑。 还理直气壮叫人将那几辆装东西的车护紧了,严实到叫人一眼就能看出猫腻来。 如今倒是好了啊。 总算叫人发现不对劲了,还反手就给偷了。 裴风正高兴,预备着敲锣打鼓打道回府了,孟叔竟打算重新拉一批来。 “不管是谁,信男裴风,求您老人家再来一次。” 他话是引着孟叔他们去查李留,心底却一点都不觉得是那蠢货干的,木疙瘩一个,能想到这损招? 他双手合十,朝着窗外正对的月亮遥遥一拜。 十分虔诚,脑门儿磕在床框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随后传来的就是他捂着脑袋“斯哈斯哈”的叫痛声。 简直是诸事不顺,裴风气得都快哭了,像条岸边的鱼使劲一板! 咬着被子捶床,恨极了,“朱妄语,朱妄语,都是你小子!” 第246章 爹爹年纪大了 在裴风的装疯卖傻以及有意引导下,啸云庄跟李留算是对上了。 两方僵持不下,而傅应绝是乐得坐山观虎斗。 “爹爹去哪儿?” 傅锦梨牵着大公鸡,仰着脑袋跟着傅应绝的脚步哒哒跑。 傅应绝手上拎着个油纸包,里头装的是那祖宗的零嘴,一路拎着放到了马车上,小孩儿也跟着过去。 “理我,爹爹理我!” 亦步亦趋,时不时问一句,但傅应绝就是不搭理她。 也不是不想理,主要是一看见她手里那大公鸡就烦。 走哪儿都牵着啊,就差抱着一块儿睡了。 傅应绝是能避则避。 毕竟傅锦梨以前爱抱着的是条龙娃娃,后来那家伙成了他“大儿子”。 他可不想百年之后又叫人诟病生了个鸡崽儿。 “走远些。” 长腿轻轻一抬,就将挡在他跟前的小胖丫头拨到了一旁。 小丫头张大嘴巴,十分委屈又有些震惊,看见这般绝情的爹,眼泪花花就蓄上了。 “哼!” 立马抱着小手就扭头,“你坏坏!爹爹不理!” 气鼓鼓地,后脑勺对着她爹,团成一颗小奶包,嘴巴却委屈地瘪着,眼中水光泛滥。 傅应绝只觉得头大。 “你......” 惹着了,须得抱着哄一哄,可看着她拿根绳子栓在手腕上拖着的鸡,实在无从下手。 “好了。” 傅应绝无奈,不顾她反抗先将绳子解开,而后一脚将那鸡往旁边挪。 冲着苏展使了个眼色,待他将鸡捆着翅膀抱走了,才将那一小团抱了起来。 她怕是委屈得很,软乎乎的小身子都绷得死紧,就这么硬挺挺地杵在傅应绝怀里,闭紧嘴巴一句话都不说。 倔驴。 只有那双大眼睛泪汪汪湿漉漉地看着。 傅应绝:“.......我哪里是不搭理你,我这不是年纪大了听不见吗?” “骗愣!你骗梨子!” “……真不骗。” 再如何说她都不相信。 最后是承认错误再三保证不会再犯后,那小丫头才有些动摇。 “再不许哦。” 她又软下身子贴上来,搂住傅应绝的脖子,小脑袋轻轻蹭在他白皙的下巴上。 牙牙学语般教训,“不理生气!有礼貌,小梨子要说,你好呀~” “知道了。” 傅应绝又抱着她往客栈里头,竹青同小全子已经将箱笼都规整放好。 外头马车也套了,一行人正准备离去。 “小梨子!你们要走了啊!” 裴风从楼上追下来,看着进进出出的下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傅锦梨身上。 “裴风哥哥,不知道呀,小梨子不知道~” 她探头去看裴风,自己也压根不知晓是怎么个事儿。 这时傅应绝倒是回话。 只见他浅淡一笑,“已在此处耽搁许久,该是时候上路了。” 可不是耽搁久了吗,东西都偷两批了,还留在这处作甚。 “啊?”裴风有些失落,“再多待两日吧。” 孟叔等那东西也不知得等到何时,小梨子跟小粽子一走,自己在这处也没个玩伴。 他挽留得真心实意。 傅应绝但笑不语,只怕再待几日,得给他将家当洗劫一空。 此是午时,客栈里头人少,他们两人站在楼道口寒暄,声音不大,却能入耳。 那前桌上正打着算盘的掌柜闻言,手上动作就停了下来。 神色渐渐犹豫起来,纠结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了傅应绝。 “客官。” 他走近去问,声音特意压低,“早前听您家里头管事说要去往淮川?” 傅锦梨立马抢了她爹的话,自己一人答得铿锵有力。 “淮川!爹爹带小梨子玩!” 这便是没有记错了。 掌柜暗自点头,挤在傅应绝跟裴风中间,快速道,“其实年已经过了,老家回不回也无事,不若在周围处看看也是好的。” 言下之意是叫几人莫往淮川去了。 傅应绝却故作不知,淡笑道,“不妨碍的,美景何处都能赏,家却是过之即失。” 这便是否了掌柜的话,掌柜也不拼劝着遭人嫌。 只道,“那确实,不过听说从通云府过,道路要方便些,半月前有个客官走的行云岗,那边……” 掌柜的目光微闪,措辞含糊起来,“那边路不太好。” 路不太好? 傅应绝笑了。 说得简单了,岂止是路不太好,怕是根本没路可过。 不过他也不多说什么,“多谢掌柜,在下省得。” 待他带着一众仆从里离去,一直跟着听的裴风疑惑起来。 这客栈来来往往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倒成了极好的信息枢纽。 这掌柜八面玲珑,如今做这举动,自然是晓得些什么。 淮川去不得他是知道的,毕竟朱妄语正预备着在那处搅动风云。 可这行云岗,又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行云岗如何就路不太好了,你细说来我听听,我过两日也要去呢。” “你也去?!” 掌柜错愕。 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这节骨眼跑进去。 他连连摆手,“小少年若无要事就别往那处去了,没什么好玩的。” 说完就要走,并不准备答裴风的话。 可裴风却不好糊弄,一直缠着,最后直将掌柜缠得不耐烦,他才气道,“去去去,都去吧,那行云岗可是土匪窝,去了回得来吗!” 他本意是想吓吓裴风,却不想—— 那少年一听土匪窝,眼睛都亮了,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 喜形于色,问得有些迫不及待,“当真!” 掌柜的都叫他弄懵了,“什么真不真,不信自己瞧瞧去!” 这是气急败坏了,那便有七分真。 裴风立马放下掌柜,还将自己揪皱的衣领捋好。 “多谢掌柜!” 谢完还像模像样地作揖礼,而后才转身上楼去。 掌柜的叫他一番举动弄得目瞪口呆,待那少年背影消失在了楼口处,才回过神来。 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想到刚才裴风的模样,没忍住骂了一声,“有病吧。” 病有没有不知道,反正裴风此时是乐疯了。 他一路狂奔回房,两只手扯着脸都没压住上扬的嘴角。 心头只一个想法:他那批新货,总算是有着落了。 届时土匪一来,风卷残云,管他是不是什么破药草! 怕是路过条狗都得扛回寨子去。 简直是时来运转,天助他也! 题外:等我明天去拿了结果看看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没意外的话能天天更了! 第247章 不像土匪窝 裴风欣喜若狂,恨不得那货赶紧就到,甚至于是写了两封信去催他爹动作麻利点。 冠冕堂皇说是勿要耽误了自家生意。 裴老爹欣喜他懂事能干的同时又为自家儿子这卖国贼架势头疼。 至于傅锦梨呢,一行人小车摇着就直奔行云岗。 “就在前头!叫诸位看看我们黑虎寨!” 老大骑在马上,归心似箭,六个土匪摩拳擦掌满面红光。 “叫叫——叫家里娃娃来来——来接了!” 一路走着,看着前头的两道林子,傅锦梨就钻出了头。 “爹爹!前头~要到了,小梨子大王,粗发!” 大半个身子都要出去了,傅应绝扯着她一条胖腿,她扑腾着像条小鱼。 随口应一声,“行行,大王大王。” 敷衍极了。 偏偏小丫头神气得厉害,扭过头来就指挥着两人。 “小粽子听话,听小梨子大王话!爹爹小二也听话,小梨子数——” 她竖着手指头比了个四,小眉毛皱着,“一二三!不听话,不听话我收拾你们~” 这是到她的地界,胆子比天都大。 傅应绝受得了这委屈? 冷笑一声,又将她提回来,窗户关上,不一会儿,就传来小姑娘闷声的干嚎。 待到了行云岗前,下车察看时,小胖娃娃已经蔫头耷脑,眼睛红红地不说话了。 老大翻身下马,上前来,“小老大,二当家,三当家。” 喊得十分坦荡,傅应绝也应得平静。 “前头就到,我们这处山路多,每条路都到不同的山头。” 老大说着,又指向错落林间,一条条掩盖得极好的小道映入眼帘。 “咱们黑虎寨就从那条,这儿道路相似,走错了就得到别的匪窝。” 说完,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只长杆子,衣角上扯下块布,又从兜里翻出黑色的丝巾两者栓在一处后,才将东西挂在杆上。 对着傅应绝略一点头,“二当家叫他们跟在我身后即可。” 而后,他翻身上马,举着杆子在前头开路。 就这么安全过了行云岗,再一路顺着小路而上。 听着外头车轮滚动的声音,因着对老父亲得意忘形被削了一顿的傅锦梨缩在角落里,眼泪要掉不掉,委屈巴巴地望着她爹 赵驰纵则是能安静就安静,绝不叫自己去触了霉头。 毕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瞧我做什么。” 安静的车内,那闲适的男子先一步打破了平静。 实在是傅应绝叫小胖丫头就这么看着,有些瘆得慌。 小孩儿小声地哼哼两下,同猫崽子一样,像是控诉又像撒娇。 “小梨子大王,生气!” 傅应绝:“哦。” 他无可无不可地回一句,毫无诚意道,“太抱歉了。” 小孩儿立马又被气哭,哪里还像方才那副恨不得踩到老父亲头上去的嚣张样。 ———— “回来了!大当家的回来了!” “真是大当家,快快出来迎接——” 随着马车的行进,外头逐渐吵嚷起来。 老大哈哈大笑,很是激动地招手回应,“回来了,回来了,咱们总算是到家了!” 六个土匪近乡情怯,想起这一路的不容易,竟是喜极而泣。 随着消息扩散开,原本安静的地儿,渐渐地躁动起来,一个个小土包,小木屋子里,走出三三两两的人。 有青壮的小伙儿,有年迈的阿婆,有抱着幼儿的妇人,有玩闹的孩童。 苏展未在车内,他看着此景,心头已经细细思索开。 屋舍相邻,炊烟缭绕,妇女孩童。 无论怎么瞧,都不似个土匪窝。 在他细想的同时,外头的人已经欢呼着拥在了一起。 有眼尖的注意到后头跟着的两辆马车,便问,“大当家,这是何东西,从何处带来的。” 老大立马就兴奋起来,“这是我给咱们新找的当家的!” 众人动作齐齐一僵。 大当家,新找的,当家的。 有人面露犹豫,“大当家,莫不是在外受刺激了,哪儿有……” 哪儿有匪窝头子上赶着退位让贤,给自己找个老大的。 “诶。”老大不赞同,他道,“小老大对我恩重如山呐,若不是她,我几个都不知能不能回得来。” 他大手一挥,“从今日起,便叫我名字,唤做阿进,大当家我是再当不得。” 另外五人也应和他的话,“没错,小老大对我五人如同再造啊!” 可不就是再造吗? 险些饿死在外头呢。 第248章 大当家拖家带口地就来了 “什么,竟是救命之恩!” 众人窸窸簌簌地议论起来。 “大当家已是英武不凡,能救他一命,那得是何种高手!” “不错,既是大当家的救命恩人,便是我们整个黑虎寨的恩人呐!” 他们交头接耳几下,自己已然在脑中将新来大当家的形象想象了出来。 必然是身高八尺的虬髯大汉,一挥手动风云,两把斧头挥得虎虎生风啊! 这是非但没有排斥,还隐隐应了阿进的话接受起了新的大当家。 六个土匪对这场景喜闻乐见。 “自——自然是厉害,我我我——我小老大一拳头能将那参参——参天大树捶成成成两截!” 一拳两截! 那得是个力大无穷的壮汉啊! 众人又高兴起来,“快快将大当家请出来看看!” 结巴名唤六花儿,他一听这话,直接挤开了身为老大的阿进,小跑到马车旁,学着苏展平时的模样。 手擦了擦,弯腰,一只掌心向上,拿腔捏调地尖着嗓子。 “小小——小老大~, 到家了,出出出来见见——见见大伙啊~” 活落,众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马车帘子。 想看看里头究竟是能钻出怎么一个庞然大物来。 周围都静了下来,甚至是有孩子藏在自家大人身后,满目崇拜地瞧着。 而那叫众人望眼欲穿的马车,总算是微微晃了晃。 里边的人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只见—— 那帘子破开一角! 一只小胖爪子先从里头钻了出来! “小梨子大王,来也~” 一道划破天际的童音,将众人震得都颤了三颤! 随着声音一同进入众人眼帘的,是个白胖玉雪的小胖娃娃! 奶娃娃趴在那处,咧着小白牙就哼哧哼哧,圆滚滚的眼睛也故作凶狠地拧着。 呃....... “这......这便是咱们新当家?” 不是说好的八尺壮汉吗,这瞧着还没膝盖高点啊,莫不是耍他们呢? 这是不太信呢。 谁知六花儿却肃起脸来,再次盖棺定论,“是啊,怎怎怎怎么不是,我我——我小老大,哪里哪里哪里不不——不神武。” 这多稀罕多俊俏一个娃娃啊。 也就是寨子里的人没见过小老大的威风,不然定是要叫他们瞎眼! 阿进也是肯定道,“别看小老大年纪小,真人不露相你们知道不。” 这位发起威来,可是连里头坐着的二当家都要避其锋芒。 傅锦梨:“嗷!小梨子,不露相!” 一唱一和,六个土匪打包票,那一小只也应得十分自然。 也无甚好说的了,这小孩儿当真是新找来的当家的。 有个青年沉默半响,试探着唤了一句,“小,小当家?” 傅锦梨听见,小嘴一咧就要笑,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挎起了脸来,故作沉稳,奶音阵阵。 “是我,是小梨子大王,是大当家,不是小呀~” 小当家比爹爹小二还要小了呀! 小孩儿气呼呼地,人小鬼大地说教着众人, 众人立马改口,连连应她。 “好好好,大当家,大当家。” “大当家莫气莫气,可吃饭了,姨屋头热了羊奶。” 吃饭? 傅锦梨眼睛一瞪,这午时已过,想起自家爹爹还未投喂。 于是众人就瞧见那新认的,热乎的小当家,一扭小屁股又爬回了马车上。 这次又带下来个人。 “爹爹,爹爹小二,吃饭,小梨子大王带吃饭了呀~” 跟在她后头,叫她牵着出来的男人身姿慵懒,玄色衣袍层层叠叠,一双凤眸遮不住的无奈。 傅锦梨牵着他,他还要弓腰就着。 “撒手,矮墩墩。” 傅应绝骂她一句,弯着腰实在难受,只得先一步下了车,再将站在车垣上要抱的小孩儿接到怀里。 跟在两人身后跳下车的,是赵驰纵。 乖乖,这十里八乡都找不出这么俊俏的男人了。 这是……大当家拖家带口地来了? 六花儿读懂他们的疑惑,立马介绍道,“这是咱们二当家,三当家!” 有年纪大的老人一听,面色难言。 再看一眼了气质斐然的男子,悄悄扯了阿进到一旁去,做贼似地问道,“你们……” “这一瞧就是有钱人家啊,你们怎么给忽悠着来了这破寨子来!” 他提着手里的拐棍就往阿进腿上招呼,“咱们可是正经土匪!你别搞那骗人的戏码。” 阿进赶紧躲,也不敢说这大当家当真是骗来的,另外两个也是死皮赖脸混上的。 只道,“怎么可能!我们这土匪窝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他小声地回,“前头那大当家,是真真有本事!后头俩都得听她话呢!” 嚯! 后头那瞧着厉害的男子,竟也是听大当家这小孩儿的? 老人将信将疑,“你可别骗老头子我。” “我如何能骗您呢!” 阿进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就咱们大当家一锤头!二当家跟三当家都得麻溜儿地赔礼道歉。” 竟是如此? 老人又回过头去看三人。 那小小的胖娃娃不知说了什么,高高大大很是唬人的男子不赞同地摇头。 却见小娃娃捏着拳头挥了挥,那男人忍气吞声得就应了。 瞧着……确实是小娃娃占上风。 ———— 这地儿也怪。 并不是苏展孤陋寡闻,实在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土匪窝。 前头朝中剿过多少,哪一处不是穷凶极恶,可这儿说是匪窝,不若说村寨更合理些。 “主子,瞧着有些不大对。” 苏展抱了阿进捯饬来的新被褥铺在床上,一行人占了三间木屋子,虽是简陋,却收拾得整齐。 傅应绝半倚在门上,光影绰绰,他耷拉着双眼看傅锦梨被一群人拥着,小脸红扑扑。 唇没怎么张开,懒散地回,“这不是挺好吗?” 甭管土不土匪地,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若是黑即黑,白即白,这世道怕是没几个人能好好活。 再说这处,一眼就能望得到边的,再恶也恶不到什么地方去。 闻言,苏展也不再多问,只是又说起了旁的。 “那日截下飞鸽,倒是啸云庄又押了新货来,周统领不日也即将抵达,届时还得往营地去。” 第248章 小梨子大王介绍完 飞鸽是刚送出没多久就叫人截的,信是看一眼便放走了的。 周意然带着大军走得慢些,但是不出半月,也定能抵达,这处是待不久的。 傅应绝却笑,“送呗,这不是在行云岗等着了吗。” 言下之意是,便是再送几批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前头劫的也早已经堆在了这黑虎寨的仓房。 至于周意然…… “我一个土匪,同他大将军如何扯得上关系。” 某人理直气壮地,话里话外都是当起了甩手掌柜。 ———— “爹爹!” 傅锦梨一颠一颠地跑来,赵驰纵跟在她后头叫她慢些。 灰不拉几的小团子却眼一闭,撞进傅应绝怀里,仰起脸来兴奋极了。 “没骗!小梨子大王威风哇,他们听话!” 那几个土匪真的没骗她啊,当他黑虎寨的老大当真是十分威风,这个姨姨追着喂奶,那个叔叔给个果子。 小孩儿黏糊糊地抱着他的腿,粉白的衣裳已经不鲜亮了。 傅应绝拍拍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肉背,上头立马扬起阵灰。 “……” 若不是长得高,怕是得扑他一脸。 他额角青筋直跳,忍了许久才维持住这岌岌可危的父女情分。 咬牙强笑着,“出去玩便出去玩,能不能洗干净再碰你老子!” 小孩儿却摇摇头,噘着嘴,答得顺溜,“我想爹爹!” 傅应绝气笑了。 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 行云岗为地要。 以南直达淮川城内,以北是各繁华州道枢纽。 但这周遭却有一怪像,那便是村庄寨户荒芜清冷,反而是各个山头上挨家挨户地热闹无比。 待清晨的炊烟漫入山林,寂静一夜的寨子也动了起来。 山里条件差,睡的是木板床,硌人。 傅应绝这养尊处优的没什么反应,躺下便是睡。 傅锦梨底下放两床锦被,前半夜还好些,后半夜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翻身就睡到了她爹身上。 脑袋枕着胸膛,睡意朦胧还要咕哝两句“板板硬,爹爹揣石头了”。 可怜傅应绝一个大男人,浑身上下都是紧实的肌肉,遭她嫌弃不说,还被折腾得大半宿没闭眼。 —— “爹爹~” 小孩儿藏在被子里拱,喊一句就钻脑袋出来,灵动的大眼睛眨着。 傅应绝不理她。 她大大地哼一声,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团成个小球,又在床上滚着。 自己就玩得十分开心。 没心没肺地,叫昨夜遭了罪的傅应绝如鲠在喉。 两步上前去,站在床边,一把就精准地揪住了她的衣领子。 小孩儿停住动作,挂在半空茫然得眨着眼,白生生的脚丫子一只踩着一只。 “爹爹?” 傅应绝张了嘴,想损她两句,又怕哭起来没完没了,最后只一句硬邦邦的,“吃东西。” 语气冷冷地,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若不是因着面皮太白,还不一定看得出来。 “嚎~” 傅锦梨乖乖地应,扭过圆滚滚的小身子就抱住了他的手。 待用过早点,赵驰纵就寻了过来。 “小梨子。” 他站在泥筑的栅栏边喊了一声,身后还跟着几个推搡着拘谨的小孩儿。 傅锦梨听见,忙跑到门边,小手扶着门框,先是悄悄地,古灵精怪地探出小脑袋去看。 一见到外头等着的赵驰纵,一下就笑开了。 于是众人便见昨日家里大人才说的大当家,扭头不知同里边说了什么,而后就自己扶着门框,踩着门槛走了出来。 小丫头一身红色的小锦袍,脚踩镶金线的白色小靴。 发包包上坠两颗熠熠生辉的玉珠子,脖子上还要挂个纯银小锁。 一路朝着众人跑了来。 “在干什么呀~小梨子大王,来了!” 一靠近,奶团子小嘴一张,看似在放着自己响当当的名头,实则听在几人耳里同撒娇无甚区别。 “慢一点。” 赵驰纵伸手要扶她,胖丫头却在几步开外自己刹住了脚。 眼神越过他,放在了后头几个孩子身上。 她歪着脑袋,小声地说,“介绍完,小梨子介绍完,要说你好呀~” 跟在赵驰纵身后的,有四五个孩子,都是黑虎寨年纪较小的,但比之傅锦梨,还是要大些。 听见她的话,都小声地介绍了下自己。 其间就有一个女孩,头上用红绳绑了小辫,穿着干净的花布衣裳。 见着傅锦梨在看她,她被吓着一样就往身旁的男孩后头躲。 圆脸上红扑扑地,可能因着没有好生养护被冻得糙了些,但不难看出五官的精致。 她小心地揪了揪自己的衣服,才害羞道,“月弯弯,我叫月弯弯。” 月弯弯。 傅锦梨一下就瞪大了眼,小呆瓜一样就问,“是——” “月亮呀,爹爹说,小梨子像梨子,就叫小梨子!” 她名字其实来得敷衍,不过是老父亲打眼一瞧,小圆胳膊小圆肚皮,就叫了梨子。 她又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善意地夸,“你是月亮,像小月亮,叫弯弯呀~” “才不是!”一旁将衣裳蹭得脏兮兮,袖口都黑得发亮的小牛反驳。 他指着月弯弯,道,“她是,她是阿爹阿娘捡的!” 旁边的小孩儿也七嘴八舌地回,“我娘说,弯弯捡到那天,是初一,初一月儿弯又弯,所以叫月弯弯。” 你一言,我一语,就将月弯弯的身世揭了个透底儿。 月弯弯也在他们的话中愈发沉默下来。 傅锦梨就算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察觉出了异样。 赵驰纵见事不对,皱了眉,叫停了几人,“好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他看起来粗枝大叶,毫无城府地,但因着出身将军府,说起话来不自觉就带上了赵漠发号施令时说一不二的口吻。 一群小孩儿又懵懵懂懂,没有主见,他强势些,他们便弱了下来。 一时倒是都没再说些什么话。 傅锦梨这时便又开口了,她往前一站! 一插小胖腰,虎着脸训人,”你们,喜欢要叫小月亮,爹爹娘娘喜欢才带回家!“ 她绞劲脑汁地想,才将自己的想法颠三倒四地说出来。 “晚上也有小草,小乌鸦,月亮在天上呀,才要叫月亮~” 她摆出自己当家的气势,“再说,瞎说收拾!小梨子大王厉害的,是大当家,要听话!” 第249章 咯咯造反了 先是将几人教训一通,将自己生平所学都用上了。 季楚教的大道理,唐衍说的世俗情分,还有薛福蔚那圆滑至极的转圜之词。 再有不听的,甚至是学起了丁雅言沉下眼来静静地注视。 最后是将几个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才走过去牵起月弯弯的手。 月弯弯长得瘦,一双小手比之傅锦梨要秀气许多,只是那小胖丫头的肉嘟嘟地软乎乎地,一握上来暖极。 两相比较之下,其实是有些残忍。 农家孩子大多不是细养,便是傅应绝再不重视这些,傅锦梨看起来仍旧同她们不大一样。 粗糙与玉致。 月弯弯看着那软乎的小手同自己的握在一处,第一时间是想逃离的。 可那小孩儿却攥得紧紧,甚至想也没想就掀开自己的短上衣,隔着内衫将她的手揣在了自己怀里。 “冰冰了,小梨子暖一暖~” 一双眼睛单纯又真诚。 她道是,“小梨子胖胖,胖胖穿多多了,暖暖~” 没有半分她以为的嫌弃。 月弯弯抿着唇,手上冻着的地方在暖意包围下微微发痒,她没再将手抽出,而是小声回了一句。 “谢谢。” ———— 新来的大当家一整日过得是十分充裕。 早起陪了她爹一会儿,就认识了新的小伙伴。 小伙伴邀她去玩,她却肃着脸摆手,“老大,老大不玩!” 不一起玩儿,别的几个孩子便也各自散开了,只留下一个月弯弯。 赵驰纵当她会意错了,没看出傅锦梨的拒绝,便提醒她,“小梨子不同去玩儿,你不跟他们一起吗?” 月弯弯却摇头,“我想同……大当家一起。” 她悄悄地低头看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傅锦梨,胖丫头拿出了老大的架势,不苟言笑。 但拽住自己的那双小爪子却没有松开。 自己的手也强硬地被她塞到了她隔着里衣圆圆软软的小肚皮上。 直至旁边一声低斥传来,那胖丫头才做贼心虚地松开手,站直了身体。 “傅锦梨。” 傅应绝靠在门上看了许久,见着小丫头有条有理地训人,仍旧是那副赤忱模样。 却没着紧看她下一瞬猝不及防就掀开衣裳给别人暖了手。 傻乐傻乐的。 顾忌着她“大当家”的面子,傅应绝只看着,没说话。 只是现在人都走光了,还没撒手扯好衣裳呢。 他不得不出声叫她。 下巴微抬,眉眼恣意着散漫,“衣裳放下来。” 没见着拿自个儿肚皮给别人暖手的。 蠢丫头。 傅锦梨脑门上有机关在示警一样,动作十分迅速,将衣裳扯好。 乖巧地看向她好大爹,故作无事发生。 “爹爹,来了哇!” 倒是不知何时学滑头了。 以前是傻乎乎地叫人一惹就眼圈红红,委屈地搂着自己的小肚子认错。 现在是不痛不痒,晓得糊弄人了。 “来了。”傅应绝也不拆穿她,很是配合地问,“当家的今日要去何处公干。 ” 这是问一下她今日的安排了。 他身后靠着的屋子简易至极,叫他随意一个动作,硬生生叫人出了这地儿殿宇堂皇的错觉。 月弯弯收回手,缩在袖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傅应绝。 家里只说新来了三个当家,一头一尾是两个孩子,却没听说二当家还是大当家的阿爹。 在她心中自语的时候,一旁的傅锦梨已经答了话。 “我去,今日去,小梨子大王走走!” 傅应绝会意,慢悠悠地点头,“如此,大当家是要巡视领地?” “没戳呀~,小蔚爷爷教,厉害,爹爹也要走走!” 薛相同她说,傅应绝是大启的天子,作为主人要巡护示威。 现在小梨子是黑虎寨的大当家了,是同爹爹一样的。 她朝着傅应绝挥手,“爹爹睡觉觉,在家睡觉觉,小梨子干活,干活赚钱养爹爹~” 搞不清楚许多事情,只当这天子还是大当家都是同薛相一样,是个职位,不过是分些大小。 当了便有人给钱钱地。 好歹是有孝心,傅应绝也不好打击她。 若是叫她知晓别个人不仅不给她工钱还得自己倒贴,怕是要气得嗷嗷叫。 傅锦梨小手一背,摆开架势就要给她爹展示一番。 却听—— “不不——不好了,小老老老——老大!” “咯咯咯咯咯咯咯,那破鸡子,造造造造反——了!” 第250章 他想当太子 “是花花呀~” 看着一溜烟跑来的六花儿,傅锦梨就停下了动作。 六花儿跑在她跟前,先是捋顺了气儿,才同几人问好。 看着傅锦梨身边的月弯弯,他倒是诧异了会儿。 “弯弯弯弯——怎么怎么也也——也在这儿。” 六花儿人瘦瘦高高,穿着麻布衣裳裤腿都空荡荡,当了土匪更是流里流气地。 “你阿阿——阿伯他们准准你出——出去玩啊。” 月弯弯好像有些怕他。 小姑娘攥着衣裳的手紧了紧,声音细若蚊蝇,“小牛阿娘说来陪陪大当家玩儿,阿伯就放我出来了。” “这这这样啊。”六花儿便不再管她,又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顿时就跳脚。 “小小小老大!快快去哇,咯咯咯咯要要——要当太太子爷了,不不——不听话!” 他不知为何气愤得很,转过身来指着自己衣服上头两个鸡爪似的印子。 “臭臭——臭鸡子,敢偷偷偷袭!给我给我两两——两大脚!小鸡得得得志!” 不仅是小鸡得志,完全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完美写照。 因着那大公鸡是大当家牵来的,寨子里也不敢怠慢,小心伺候着。 那鸡也成精了似的! 好像晓得自己身价不一般了,已不是当初那在斗台上拼死拼活混口饭吃的小可怜,摇身一变成为了黑虎寨头头的爱宠。 一只大公鸡,愣是干出了趾高气昂的派头来! “太子?” 傅锦梨仰着小脸,茫然极了。 她先去看了傅应绝,却见傅应绝神情淡淡。 糊涂蛋霎时间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咯咯咯咯要当太子了哇,爹爹还在这里呀。 “是——是爹爹,爹爹没说呀~” 胖丫头乖乖地道。 六花儿没懂她的意思,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不不不是二当家,是咯咯咯咯鸡啊!那那——那小子要要造反哇!” 傅锦梨抱着她的小胖手,眨眨眼,温吞地理解着他话里的意思。 “咯咯鸡造反呀,造反当太子?” 这么一想,小丫头瞬间不淡定了! 她脸色一变,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拳头往前一冲! “坏蛋!咯咯鸡坏蛋!爹爹在这里,小梨子收拾它,敢造反!打哭呀小梨子一拳头,炖汤汤!” 游走于话题之外,却总是叫自家大孝子牵扯进来的傅应绝:...... 阎王啊,活阎王。 昨日还抱着亲亲热热地,今日一听要“夺她爹江山”,扭头就要逮来炖汤。 这不,话一说完,捏着小拳头气冲冲地就跑了。 留下后头的赵驰纵,月弯弯同六花儿去追。 ———— “咯咯鸡在哪里!小梨子一巴掌,啪啪!” 小奶包气势汹汹地,滴溜溜就朝着养鸡的草棚跑去。 草棚外头围着三四个人,有妇女手中端着饲盆,站在檐下抬头唤。 而在六花儿口中要造反的大公鸡,不知道何时竟是飞到了棚子顶上! 抬头挺胸,尾巴上那花羽毛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鸡冠红得似火,只见它仰天长叫一声,豆米大的眼睛斜斜地往下一看,竟是若有若无透出蔑视来! “我的天爷,您就吃点儿吧,是鸡不是鹰啊,上屋顶干啥!” 傅锦梨刚到,就听见这一声劝。 “咯咯咯——” 大公鸡不理,仍旧是伸长脖子叫唤。 确实是有了几分要上天的架势。 奶团子小嘴一撅,嘴里喊着“收拾你!”就跑到了屋檐下。 “大当家,您可算是来了!” 妇人一见她来,赶紧诉苦。 “不晓得它怎么回事啊,就上屋顶叫叫,一脚还差点将六花儿踢飞。” 这大公鸡,天不亮就开始在草棚喔喔叫,半个寨子都听着了。 “小牛几个还去给它逮虫子喂,不愧是大当家养的,不吃虫子,只吃草呀。” 她见着傅锦梨来,热情得很,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嘴巴就没停下过。 声音很大,大公鸡在上头置若罔闻,眼神都不给一个,头高高抬起只给众人留下个尾羽。 “吃——吃草草,不吃虫哇~” 傅锦梨本是一鼓作气地来,作势要叫这咯咯哒好瞧。 被这么一打岔,气都泄了大半。 只懵着小脸听得云里雾里。 妇人点头,愁得很,“也不是没给它吃的,我还未见着专啃草的鸡。” 闹荒年的时候,人都没得吃,更遑论是鸡。 那都是一起啃着树根吃着草的,但这鸡崽儿吧,机灵些还是会自己逮些虫儿吃。 这大当家的倒好,虫送到嘴边了都不吃,拧着脑袋就啄草。 光吃草草不吃虫虫呀。 傅锦梨站在一堆人里,最矮。 胖墩墩是傻乎乎地跟着抬头,小嘴巴呆呆地回,“咯咯鸡,吃菜菜,不吃虫虫爹爹打~” “喔咯咯——” 大公鸡又叫一声,这时六花儿也追了上来。 他实在虚得厉害,几步路的功夫都累得气喘。 看见这上天的鸡,不匀气儿就开始告状。 “这傻东西!打打打打我啊,小小——小老大好好好好教训教训——” 实在可恶! 去逮它下来被一脚踹下梯子在地上躺着。 六花儿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这么一提,傅锦梨那被岔开去的脑袋瓜总算是拽了回来。 小孩儿眼睛一瞪! 脸一紧,后知后觉地气起来。 嘴巴张圆了,喊道,“喔喔!当太子哇,豹子胆!我收拾你~” 第251章 你老子我是皇帝! “大当家,它不听话,叫不下来啊。” 妇人皱着眉,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赵驰纵也赶到,看着上头那头颅高扬的鸡,啧啧称奇,“成精了吧,这家伙。” 在斗台上它惯会装死示弱,后来带回家因着傅应绝看不过眼给提着脖子拴了几日,它也是老实本分的。 不曾想到了这儿,竟是当起了土霸王! 瞧瞧那架势,时不时斜过来一眼,尖尖的喙细微地动了动,赵驰纵都觉着那是在骂他。 “它不下来便不下来吧,反正饿了自己会吃。”他无所谓道。 妇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又道,“瞧见大当家看重它,我们也是怕它饿着。” 她朝着六花儿努努嘴,道,“还有这个,叫它踹了一脚,死活要叫大当家来主持公道。” 六花儿一个同大公鸡斗气儿的,不觉脸红,反是理直气壮地。 “我我我我——我如何,它它敢敢敢踹我,就得就得晓晓晓得厉害!” 他狠狠地刮了大公鸡的背影一眼,又哎呦哎呦地同傅锦梨卖惨。 “小小小老大,揍它揍它吖的!臭家伙上上上房揭瓦!” 他以袖遮面,干嚎着假哭,好不情真意切。 傅锦梨当即就慌了,小小判官眉毛拧着,冲着上头不理人的咯咯鸡就威胁。 “欺负花花!下来,挨揍,打一顿呀你不乖啦~” 小孩儿叫唤着,但丝毫不起作用。 周围几人见状,忙宽慰她无甚大碍的,它听不懂说话,待天近黑了自个儿下来了再收拾它。 “不听话?”小孩儿圆滚滚的眼睛微微瞪大。 从一堆话里边精准地错过了重点,捕捉到些无关紧要且叫人浮想联翩的东西。 “不听话,不听小梨子话啦~” 她站在下头像颗小球,一会儿气鼓鼓地,一会儿又呆呆地说着话。 现在看上头的大公鸡,真是要造反一样。 趾高气昂地用喙梳理着自己的毛发,又往旁边一蹦跶,直直面向大太阳,任凭你在下头如何喊,它就是不理。 小丫头一下子便不说话了。 浅淡都眉头渐渐锁起来,掖着下巴紧紧地盯着上边。 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月弯弯一直安静着,现下察觉她情绪有些莫名,便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角。 轻声唤,“大当家,我帮你拿下来,那边有竹竿子,给它赶下来。” 她一脚说话,傅锦梨就回过了神来。 顺着月弯弯指的去看,就在那草棚边上,有根长竿子,恰恰好能够到屋檐上头。 可傅锦梨眼睛咕噜噜一转,却不动作,而是小嘴忍不住咧开一笑,扭着脑袋就跑! “我办法,小梨子办法有~等等再收拾你呀!小鸡得势!” 事发突然,几人不知所措,不晓得上一瞬还好好的小孩儿,怎么招呼不打就跑了。 六花儿还当是这鸡不仅气着他,还将他小老大一道气走了。 当即插着腰就在下头骂骂咧咧,鞋都脱了扔上去一只,只得单脚跳着一瘸一拐。 月弯弯想跟着跑去,但1周围人有些多,又不太敢。 按捺下来,便去问赵驰纵,“你知晓大当家去何处找办法吗?” “办法?”赵驰纵只觉得自己是看破了一切,他神秘一笑,“她的办法可是不得了。” 就像陛下嘴里说的,傅锦梨这小混账头昏起来可不干好事儿。 她脑袋瓜时而好使,时而不好使,也不知道陛下如何教的,以前傻乎乎的梨子现在是滑手极了。 自己没办法或是不想动的时候,会憋着坏叫别个人来出力。 这也是为何赵驰纵会说她法子不得了的原因,只因着那糊涂蛋随意叫一个,那都不是寻常人。 而这寨子里,最不寻常的一个...... ———— “这是怎么了?” 傅应绝感受着后腿弯上那一股蛮力黏黏糊糊地就撞了上来,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将院子里新晒的不知是什么的草药放下,他又问,“不是去收拾你那太子去了,回来作甚。” 傅锦梨包子脸蹭了蹭,仰着头看她爹的背影,嘴里哼哼唧唧地。 “爹爹~欺负我,它欺负乖乖啦!不听话,不听我话,爹爹收拾它!” 这是又告上状了。 傅应绝动作一顿,长睫缓缓地掀开,露出下头瞳线狭长的双眸,里边黑黝黝地,就是无甚笑意。 可后头那小包子不依不饶地,一句接一句地撒娇,甚至是情绪到了还要哭嚎两句, 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你老子我是皇帝!你叫我去收拾只破鸡?” 整个人都是气笑了。 这臭丫头晓不晓得什么是皇帝啊,就算是再躬亲的帝王,也没见过去给她捉鸡的。 可一扭头,奶团子恰恰好眼眶微红,这是演到位了,情真意切地委屈起来,红润的小嘴就这么一扁。 傅应绝没受得住。 不过一刻钟功夫,自诩神武的皇帝陛下,提着剑,抱着自家大胖丫头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 ———— 事实证明,傅应绝那唬人的架势不仅在人身上管用,在鸡崽子身上也管用。 他黑着脸来,在众人惶恐错愕的目光中,抬手将剑一掷! 力道之大,入木三分,草棚子震了震险些塌了。 在上头安逸着的那只,瞬间上演何为鸡飞狗跳,羽毛乱飞,咯咯咯地叫起来。 不知道它在喊些什么,但能听出里边声声入耳的惊惧。 “滚下来。” 傅应绝冷声道。 不痛不痒的一句,傅锦梨方才也是这么喊的,但是没什么效果。 于是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不见成效。 可偏偏—— 那鸡! 在听见声音的一瞬,就这么嘎嘎叫着停在了半空,不飞也不跳了。 从未转过的的高昂胸脯,也颤颤巍巍地转了过来。 一见着下头冷面的男人,那大公鸡成精似地,肉眼可见地萎了! 这是消停了。 傅锦梨嘴角翘翘,小鞋子踢了踢,腿脚晃荡着。 坐在她爹手臂上就开始狐假虎威。 “不听话,爹爹打~小梨子听话,爹爹喜欢!” 她爹喜不喜欢不知道,但大公鸡今日这顿打是挨定了。 第252章 小梨子哄哄 傅应绝本就不耐烦,又有小胖孩儿在手上拱火,大公鸡险些一命呜呼。 最后那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家伙,又被一根绳子吊脖子上,老实巴交服服帖帖地叫傅锦梨牵着满寨子跑。 “小梨子大王厉害,你不听话呀,不听话爹爹收拾~” 她乐呵呵地,迈着步子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架势。 拍拍胸脯还要自夸一番,“小梨子听话呀,爹爹想我,想我不收拾~” 六花儿立马笑得脸都皱了,赶紧拍龙屁,“不不不不错不错,大当家本事翻翻翻翻翻天地!” 他哥几个当初的眼光那是半点都不会出错! 就照二当家那架势,别说是只鸡,怕是天穹山顶上的松枝,连那嫩尖上的雪都能封不动地给送到跟前来。 溜须拍马对他而言简直不在话下。 还能趁着奉承的间隙公报私仇地瞪两眼那鹌鹑一样叫都不敢大声的破鸡。 眼瞅着好话都要叫他一人说完了,月弯弯有些慌忙又心急,也胡乱跟了一句。 “大当家,大当家无所不能!” 她一直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却没什么存在感。 这样小小的一句之后,六花儿又注意到她了。 “弯弯弯弯——还在这儿这儿啊。” 这话没有恶意,六花儿个粗神经的也没有什么糟践人说酸话的心思。 他仍旧是那句,“你阿阿阿伯,没没找你找你呀,今日今日在在外头许久。” 月弯弯原本带笑的脸,在他的话里也落了下来。 支支吾吾地低声道,“阿伯,跟婶婶叫陪陪大当家。” “这这这样。”六花儿想了想又道,“那那那也挺好,陪陪陪我小小老大,总总总比关在在在家强。” 他随口一言,倒是引了赵驰纵的眼,小少年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下。 不太好使的脑子里头灵光一下,又灭了下去,继续粗手粗脚地陪着傅锦梨玩儿。 因着傅应绝解决了这臭鸡,就火气冒着自个儿走来,现在倒是只有六花儿陪着三个小孩儿。 傅锦梨小心地瞧了月弯弯一眼,见她拘谨地低着头,小胖丫头脚尖在地上戳了戳。 不知为何,她总瞧着月弯弯眼熟。 却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此刻月弯弯看似落寞地低下了头,傅锦梨脑中神经猛地就搭上了。 她道是谁呢,原是像了家里的猫猫。 丁雅言不爱说话,比之月弯弯还要沉默,总能一个人闷不吭声做些叫人捉摸不透的事情。 而月弯弯只是文静,眼里没有丁雅言的阴霾与雾气。 但现在她神色黯淡下来,倒是像极了同傅锦梨分别时的丁雅言。 默默地,黯然地。 傅锦梨一下就有了动作。 “给呀~” 她忽然将手上的绳子往月弯弯那处递了递,“它乖乖了~弯弯,小月亮弯弯,我没有小月亮呀~” 她笑起来,真的能同拨云雾露霞光,脸上挂着浅浅的梨涡。 “猫猫不高兴,也这样,你也不高兴了,不高兴小梨子哄哄呀~” 月弯弯眼中一震,脸上腾地就起了红云,有些不知所措。 “不......大当家不用了。” 可傅锦梨的手却没放下。 六花儿见状便道,“你你你拿着!我我我六六花儿,还还没摸过这这——这大公鸡呢。” 有些酸,有些羡慕。 最后月弯弯还是伸手拉住,懂礼地道了声,“多谢大当家。” 接连几日,都是月弯弯来陪着。 傅锦梨同她一起,扯着大公鸡就四处遛弯。 可怜它一只报晓鸡,竟是做了巡逻犬。 ———— “如何了如何了,弯弯,大当家那处可有许给你什么好处?” 体格健硕的男人一见月弯弯进门就追着问,他一身粗布衣裳,浑身上下都是市井的俗气。 一张嘴,老皱的皮肤就堆砌一处。 他搓着手,又道,“定是给了的,那大当家我瞧着可不得了。” 王富友面露垂涎,“就她鞋上镶那颗珠子,我年轻时在镇上大户家做伙计时,远远见过一次!” 那颗还远没有奶娃娃鞋上的色泽好,却是叫主家如珠似玉地护着,可想而知,那小奶娃脚上的又是何等稀罕。 月弯弯一进来就靠站门边,被王富友逼问得答不上话来。 求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同样站着的婶婶身上,可婶婶却急忙闪躲开,不敢开口解围。 月弯弯眼角耷拉下来,嘴里嗫嚅几下,“没没有,大当家是小孩子,身上没揣东西的。” “没有?”王富友横眉,“你不会自己去讨?” 他气得手指点着月弯弯的脑袋,“丫头片子你怕什么丢人,你陪着玩这几日,开口要她还能不给?” “这有钱人都爱面子,只要你讨了她还能不给你?” 一句接一句地。 月弯弯在他一番攻势下毫无招架之力,只得闭口不言,低眉顺眼地挨骂。 王富友气得仰倒,嘴上不无恶毒地骂道,“捡来讨债的!那俩短命鬼捡个讨债鬼,一点小事儿都办不好,何不如当初叫你冻死在外头!” 月弯弯一下就红了眼,却没有泪水掉出,而是忍住哭腔,小声反驳。 “才不是,阿爹阿娘才不是短命鬼。” 骂她的她当作听不见,不痛不痒,却受不了任何人诋毁自己父母半句。 “富友!” 那话过分,王家婶婶看不下去只得出言提醒,“瞎说些什么!” 可王富友非但不收敛,反而嘴脸恶臭,“你也给老子闭嘴!她吃我的用我的,还不准骂两句了!我看我弟弟弟媳就是她克死的也不一定。” 月弯弯气得发抖,却在他的话里愈发卑微地垂下了头,恨不得藏入地底。 指甲在虎口处掐出月牙状的痕,她不再开口辩解半句。 王家婶婶被这么一堵,碍于他往日的蛮横,不敢再说些什么。 只等到他一步一骂地走了,才过去牵起月弯弯的手。 “弯弯,你.......” 自己处境也不好,倒不晓得如何劝她了,只得拍拍她手,道一句,“你莫要多心,当初你父母将你托付给我们,我们也是愿意的。” “你大伯他......” 想为自己丈夫说两句,却发现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王家婶婶面露难色,“你便当听不见,别往心里去。” 月弯弯手轻轻挣了挣,没挣开。 不仅是被圈住的手,更是她长年累月被刻在骨子里的自卑,皆逃不开。 她便不再动作了。 像是认命了一般。 良久,才闷闷地回了一句,“弯弯知道了。” 第253章 富友坏坏 月弯弯原先是有父母的。 王富友弟弟夫妻俩成婚三年无所出,却在某一月黑风高夜捡到个襁褓中的女娃娃。 那晚月儿高悬,就给她取名月弯弯。 一家子其乐融融,生活富足。 可好景不长,夫妻俩接连出意外去了,便只得将这孩子托付给了自家大哥。 大哥王富友是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好歹是依弟弟遗言,收养了这没有血缘的小侄女。 看起来也是有情有义的,但寨子里长眼的,都说不出王富友一句好来,甚至背后都要骂他荒唐。 傅锦梨已经两日没见着月弯弯了,小孩儿在抱着大公鸡在院子里团团转了好几圈就,就是等不到人。 恰巧这时六花儿又闲得来啐那大公鸡,就被她拦住了。 “弯弯,弯弯哪里呀~” 咯咯鸡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头,小眼睛里边委屈极了,看见六花儿后极通人性地瞪了他一眼,才扭过脖子去装看不见。 六花儿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倒好陪了傅锦梨。 “弯弯弯弯啊。”他挠挠头,猜道,“该是又叫他大大大大伯关关关在家了。” “关在家?” 先傅锦梨一步问的,是赵驰纵,“关在家里读书吗?” 反正他爹也关过的,还次次都是拘着读书写字,现在一想起来都忍不住哆嗦一下。 实在是怕人得很。 六花儿却摇摇头,道,“读读读啥书啊,咱们小小破寨子,读哪哪哪门子书!” 他做贼似地四处瞅一下,又招手叫两人挨近些,用气音道,“我我我——我同你们说,弯弯弯弯她大伯不爱不爱叫叫她出来!” “为什么呀~小梨子没有大伯父呀~” “为为什么?”六花儿神秘兮兮地,神情惶惶道,“王王王富友这臭臭不要脸的,将弯弯弯弯当童童养媳了!” 王富友家有个儿子,比月弯弯大些,如今都七八岁了,也是个不学好的,成天在家中当大爷。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仅叫爹娘伺候,就连月弯弯都快成他的小丫鬟了。 至于这童养媳呢,就是王富友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家儿子怎么个样子,怕是将来不好讨媳妇,就把鬼主意打到了月弯弯身上。 “童养媳,知道!小梨子知道~” 傅锦梨赶忙举起自家的小胖手,抢答,“小蔚说,强盗,偷小梨偷小蔚当,童养媳呀~” 这个词儿她也听说过,前段时间同薛福蔚一道被偷的时候,小胖子就是嚷着完了完了,要给人当童养媳了。 赵驰纵都觉得这事儿骇人听闻,憨问道,“她大伯,莫不是强盗?” 可话一出,想到自己如今还当着“三当家”呢,这儿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匪窝,不是强盗却也差不离了。 六花儿却没觉着哪里奇怪,反是点点头,“那那那可不!我我六花儿当——当土匪几年,都觉觉觉得这事儿不——不地道啊!” 可不就是不地道吗,说出去还难听。 虽不是亲生的,但好歹是名义上的叔伯侄女,竟然是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傅锦梨大致是听明白了,她张着小嘴,气得手一拽! 手上绳子拴着的鸡就被猛地一往前一拖,白眼猛翻。 她却没注意到,嘴巴都要撅到天上去了。 “坏坏!富友坏坏,弯弯好~” 六花儿又道,“那那——那也没得法,别别别家的事儿,咱看不下去也不不不——不能管。” 这也是实话,月弯弯再可怜,关上门也是别人家的事儿,顶天看见了骂一句,不痛不痒的。 傅锦梨闻言,就愣在了原地,“不管弯弯呀。” 六花儿摇摇头,“小老大你别别去,你一一一小孩儿,可别别理那么多。” 他苦口婆心地,道尽了有些事儿不该过问。 傅锦梨没再说话,但在六花儿走了后,牵着大公鸡大小胖手捏了又捏,在院外站了许久。 “小梨子,回家去吧。” 赵驰纵叫她。 小孩儿一张白胖的脸蛋在衣领子处蹭了蹭,不笑的时候眉目耷拉,瞧着可怜又可爱。 “小粽子。” 她唤道,仰起头来,是自来就有的倔强,“弯弯不高兴呀。” 不高兴为什么花花说不管呀。 她拢共才见过多少人,哪晓得什么世人千面,苦难深重。 赵驰纵混迹上京,倒是比她看得多些。 “那是旁人的事了小梨子,我们能帮一个月弯弯,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月弯弯。” 他摇摇头,“再者,很多时候我们认为的好在她看来就是多管闲事,猜不透旁人怎么想的,当心好心办坏事。” 傅锦梨绝对算不上圣母,甚至有时天真得到了残忍的地步。 很多地方都随了她爹,处事作风可想而知。 这么同她说完,赵驰纵就拉着茫然懵着小脸的傅锦梨进了屋子。 ———— 既然住的小院子,是纯正的农家风味。 傅应绝在这儿待几日竟是品出养老的滋味来。 整日吃吃茶,在院里翻翻草药。 倒是比在朝时平和许多,面相都和善了,以至于这两日大当家胆子大增。 傅锦梨不明白事儿,憋不住要问人,首当其冲的是她老父亲。 小丫头叫赵驰纵牵着进来,傅应绝正背着手看矮窗边的花花草草。 不是什么好品种,是傅锦梨这两日同那大公鸡上山下地掘出来的。 改不了爱往家里拿东西的习惯,最后拿个缺口的破陶罐养着。 傅应绝更是闲情雅致,大公鸡天一亮打鸣了,他就下床浇水,一次不落。 “爹爹!” 小孩儿腮帮子鼓起来,叫赵驰纵牵着,两个矮墩墩走到他身后。 傅应绝忙着侍弄花草,懒散地“嗯”了一声。 “看我呀~” 那高大的男人又扫了两人一眼,自动忽略了后头缩着的大公鸡。 “说。” 淡淡的一句,说完又收回了视线。 傅锦梨小声哼唧一下,张口,奶气又掷地有声,“当童养媳了!” 傅应绝俯腰拿陶罐的动作停住,那脸色变天似地垮下来。 “童养媳?” 他直起身子来,眉目里平静似死湖。 呵呵一下,皮笑肉不笑地,有些阴沉。 “给谁当。” 目光慢悠悠地转向了赵驰纵,赵驰纵当即就是一抖。 还来不及解释,傅应绝已经极境温和地开口自话。“端午粽?” 都有些魔怔了,结束还要清冽地笑一声。 “呵——” 赵驰纵那悬着的心一下就死了。 第254章 老子抡不傻他 赵驰纵慌得舌头都开始打结,手忙脚乱地解释。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不是粽子!” 看着傅应绝那凉得恨不能杀几个人泄愤的眼神,赵驰纵哇地一声哭出来。 往旁边藏在了傅锦梨身后,“小梨子,你说句话啊!” 说句话? 傅锦梨不晓得怎么回事了,但赵驰纵往自己后头躲,她就已经下意识地小胸脯一挺,自觉遮住他。 “做什么呀~” 她小手指指点点,“爹爹欺负粽子!” 好一副护犊子的出头模样啊。 傅应绝额角抽搐,极力克制的狰狞导致整张俊脸都快扭曲了。 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好好好,我欺负他?” “老子抡不傻他!” 形象都不顾了,哪里有点帝王的稳重。 有些词,当爹的听都听不得。 赵驰纵眼见自己小命危矣,闭着眼睛就喊,“不是小梨子,是月弯弯,月弯弯啊!” 拼尽全力叫语速尽可能快,不然傅应绝手里那陶罐怕是要照他脑袋砸下来。 一屋子就三个人一只鸡。 大的那个分寸全无,前头呆头呆脑的小姑娘情况不知,藏头缩脑的小男娃瑟瑟发抖。 只有大公鸡见状巴不得张嘴叫两声,又怕照自己这地位,瞎起哄是非死即伤。 最后只偷狗一样将自己窝成一团,小眼睛看热闹。 “月弯弯?” 傅应绝登基前当是学过变脸的,一听不是自家闺女,神情就淡了下来。 上一瞬似要杀人泄愤,下一瞬掸掸衣角,不炎不凉的神色配上月白长袍,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垂眸睨了仰着小胖脸拧眉的胖娃娃,他有些气不顺了。 没好气道,“说话全乎些,嫌我命长了?” 也不知哪日就叫她给气死了。 “不嫌弃,爹爹命短也,不嫌弃~” 小孩听不懂,乐呵呵地,傅应绝一甩袖却差点叫她气得一走了之。 冷声问两人,“又找朕作甚。” 眼一斜,精准地看向一边热闹看得起劲的大公鸡身上。 大公鸡当即扑腾一下翅膀,小声咕咕两句又委屈地扭过屁股去,不敢再瞧了。 傅锦梨龇牙笑一下,想起什么又落下笑容来。 一把抱住傅应绝的腿,下巴磕在他膝上,指着门口就开始皱眉告状。 “富友坏坏!弯弯童养媳了,花花说不管呀~” 小手一摇,又道,“碎掉,月亮黑黑了碎掉!” 胖丫头本就是个小冬瓜,现在抱着傅应绝的腿,他低头去只能看见个毛茸茸的脑袋顶。 傅应绝静静听着,见她说得差不多了,才将人提溜起来抱着。 “别人当不当的与你何干,这么着急。” 他无所谓道。 说起来傅应绝其实不知自家闺女儿的心里路程。 毕竟他冷眼相待的事儿太多太多,任何无关紧要的悲苦事迹他听了连个眉都不会皱。 傅锦梨也是什么都好,但就是,心太软。 这里他一直以来并未怎么去干预,但其实心里是不太支持的。 心软的人易担因果。 你一旦是共情了,不忍了,就意味着卷进去了。 “不是呀,小梨子着急!” “可是弯弯,难过了,花花说不可以,但是,但是小梨子明明可以呀!” 明明她是有能力叫月弯弯脱离苦海,甚至是叫她后半辈子都无忧。 傅应绝没说话,静静地注视着有些急的傅锦梨。 傅锦梨也是,你不搭话,她就乖乖软软地望着你,瞧着软绵,却是犟上了天。 赵驰纵看看父女俩,觉着气氛严肃了些。 又怕又不得不插嘴,“傅叔,小梨子是心善,这是好事好事。” 可好事坏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傅锦梨对自己看不惯的,从不心慈手软,却又诡异地对自己喜欢的格外偏心。 第255章 装傻充愣傅锦梨 “小梨子知道,知道爹爹说,果决果决,不可优柔呀。” 傅应绝教过她的,本身帝王家耳濡目染就不是寻常东西。 可奶团子略一想,又道,“坏蛋杀掉呀,不是坏蛋是不是要救救。” 她就这点不同,黑白不淆。 傅应绝拇指轻轻摩挲,小丫头仍旧是在他怀里固执地看着。 少顷,他像是妥协一般,长长吐出口气。 “当初说了,只要不捅破了天去,便都随你。” 这是叫她想如何便如何。 人无完人,更何况这性情甚至都算不上是缺点,想来是无伤大雅。 “只有一点。” 傅应绝话语一转,道,“闹不明白找苏展去,叫我喘口气儿。” 实在是遭不住,这丫头闲不下来太能折腾。 寨子统共就这么大,不过一个月弯弯,又能闹出什么事儿了。 便不用叫他去烦心了。 “可是——” 傅锦梨小嘴一撅,还是想挨着爹爹,却叫他爹一口否决。 “没有可是。”傅应绝恼声道,“你可知外头告御状都是何等千难万难。” “也就是你!”他一捏傅锦梨腮上的软肉,恨恨道。 “整日里遛鸡打草,叫根竹棍子绊了都恨不能是参得别个儿零落稀碎。” 别说参上一本,怕是七八斗都有了。 真当他这皇帝是摆设! 傅锦梨难得小脸一红,胖手乖乖地抱在小肚子上,装傻充愣。 “小梨子以后大大判官!我爱爹爹的,爹爹抱抱我~” ———— 傅应绝放了话,她便当六花儿说的是耳旁风。 但也不尽然。 第二日月弯弯仍旧没来,她却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冲上门去找。 一问她,胖丫头仰着小脸,说是,“小粽子说,别人愿意呀,弯弯愿意才可以。” 这事儿还得讲个你情我愿,别到时候帮出仇来。 昨日晚间,还像模像样地背着小手,叫竹青同小全子去王富友家院子外查看。 问为何两人都去,小丫头给出的说辞是一个人打不过,打不过被偷走一起童养媳啊。 两人回来,说是瞧见月弯弯在院子里干活,神情自然,也没有被强迫关着的痕迹。 于是小胖丫头一琢磨,就自个儿在院子里等。 别说,还真叫她等到了。 月弯弯来时,晌午方过。 瘦弱的小丫头似是躲躲藏藏地来,在屋外晃了好几圈,才敢敲开院门。 “大当家。” 彼时傅锦梨翘着脚丫子正在院里的摇椅上歪瞌睡。 听见声音,她迷瞪一下,身子已经先于脑子,从上头翻身坐起。 “是弯弯,来了呀~” 小拳头揉揉眼睛,小小一团的奶包又将自己身上盖的小被子拍了拍,放严实些,怕着凉了。 月弯弯见着她就笑,走到近前,轻声道,“我是同你说一声,这两日非是不寻你玩,是我……” 她眸光闪烁,“……是家中活计多,婶婶忙不过来。” 傅锦梨懵着,在她说话的同时,大脑也像是缓慢地开始运作一样。 到月弯弯话落,才算是醒了神。 她先是“嗷!”了一声,又揪着自己的被角,想掀开,却叫月弯弯压住。 “盖着,方才不是盖好好的,着凉要吃药的。”月弯弯道。 傅锦梨便止住动作,大眼睛小心地觑着月弯弯的侧脸。 她正给自己压被子,小辫散开一些,在半空晃荡。 温温和和地,从认识到现在,从不曾见她语气重一些。 似是习惯了,逆来顺受。 “弯弯。”傅锦梨突然开口。 “大当家怎么了。”月弯弯不解地侧过脸来。 小孩儿在心底演练了许多遍,才小心地开口问她,“弯弯不开心?” 月弯弯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住,僵硬转瞬即逝,“没有,同大当家一起,我很开心。” 装得像那副样子,傅锦梨却摇摇头。 从被子底下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放在月弯弯眼前,她道,“同我回家呀,回小梨子家,好不好呀,跟我一起。” 怕她不愿,又急忙补充,“小梨子有多多好朋友,喜欢的,喜欢同弯弯一起,叫爹爹带走呀,不敢拦!” 小孩儿期盼得到回应,又怕自己唐突,她有时心思细腻得吓人。 月弯弯在她开口的一瞬就险些落下泪来,死死咬住下唇不露破绽。 看着眼前举起的小手,软软圆圆,甚至能透过皮肉链接最深处的暖意 “呀,大当家要去何处呀。”她故作听不懂,声音有些颤。 “不是,回家家了,带弯弯回家家!” 月弯弯眼中含泪,却浅笑开来,“弯弯爹娘都在这处呀,家也在这处的,大当家莫不是在外头听了什么。” 她摇摇头,将傅锦梨的小手压回被子底下,小声回,“我没事的。” —— 最后到月弯弯离开小院,她也没答应傅锦梨说的话。 小姑娘心情瞧着低落,走出院门就囫囵将脸上泪擦了,不叫旁人看见。 整理好心情,才遮遮掩掩地往家走。 一路翻过堆泛黄的草垛,却叫人喊住。 “月弯弯,站住!” 声音很大,又十分蛮狠。 月弯弯脸色一变,忙加快步子离去。 后头的人似是恼怒,直接跑了两步扯住她。 “你跑什么!” 王金全吼她,见她行径古怪,又瞪大眼睛道,“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去找那小娃娃了!” “没没有!” 月弯弯矢口否认,紧紧抿着唇。 她叫王金全扯住脱不开身,小身板在一身蛮肉的半大小伙面前很是吃亏。 “没有?”王金全声音陡然尖锐,“我爹叫你带我去找那金娃娃,你推三阻四地,今日自己偷偷溜出来。” “你说!是不是背着我们自己讨好处去了!” 王富友算盘打得响。 月弯弯不开口要,那他就叫自家儿子去,到时候自家儿子嘴甜一些,哄个三岁孩子不是手到擒来。 可问题就在于那大当家年纪虽小,同人玩耍却极挑剔,满打满算下来,也就跟月弯弯一人走得近。 不过这也简单,有权有势的门槛都高,常说个酸词叫做引荐。 那便叫月弯弯也引荐引荐王金全。 可这丫头借口却多,今日不舒服,明日要上山,就是不去找那大当家的奶娃娃。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是没用。 看着瘦瘦小小,却是块硬骨头。 第256章 你说话呀 月弯弯拧不过王金全,被他揪着回家摔进院子里。 蛮头狠脑的半大小子,对着屋子里就喊,“阿爹——” “你快出来啊爹,月弯弯这臭丫头背着咱们自己去了!” 月弯弯半趴在地上,手腕蹭得破了皮。 听见王金全的唤声,瘦弱能见骨的手指死死扣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洞坑。 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却只是隐忍地握紧了拳。 听见屋子里王富友踱步出来的声音,她眼神黯然下去,有些麻木。 你看,她有这样麻烦这样跗骨之蛆一般的家人,怎么能无端给别人找烦心事做呢。 王富友拧着脸出来,“怎么回事!” 王金全跳到他身边,“她偷偷溜出去,叫我逮到了!遮遮掩掩的,指定是做贼心虚!” 他呸一句,看着地上闷不吭声的月弯弯,满是麻子的脸上嫌弃十足,“白眼狼!白吃咱家饭,胳膊肘往外拐!” 王富友怒目,问月弯弯,“死丫头老实交代!” 月弯弯却仿若哑巴了一样,半句不吭。 死死埋着头,咬紧下唇。 瘦小的姑娘,粗犷的父子俩,还有门缝隙里偷看不敢出来的妇女。 显得地上人无助又凄凉。 王家院子里动静不小,有邻居在外头听见伸脑袋进来看,又被王富友瞪了出去。 后头发生些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第二日再见不到月弯弯在院子里忙活。 —— 傅锦梨遭拒绝,小胖孩儿抱着肚子生了好一会儿的胖气。 傅应绝伸手扯她,她“哼!”一声又扭过了小胖腰。 傅应绝:“我今日可没招惹你。” 自然不是他招惹的,他今日怕被烦都躲得远远地。 “弯弯呀。”小孩儿抬起脸来,不解又急切,“骗人,弯弯骗人了!” 谁谁人都说她可怜,偏偏当事人一点苦都不说。 傅锦梨除了犯错时知道遮掩,旁的什么事儿都恨不得是一箩筐全倒个干净。 自然是不知道月弯弯遮掩的意图。 小孩儿气得都蔫儿了,一颗胖团子想嚎又嚎不出来。 傅应绝不乐意招这邪火,一脚将缩在一旁的大公鸡蹬到了她跟前。 “咯咯咯——” 大公鸡一个倒栽下去又扑腾着翅膀站好。 这动静果真吸引了傅锦梨。 “咯咯鸡,做什么~”她气嘟嘟地拧着眉问。 中间那毛色极好的咯咯鸡,若变成个人,只怕此刻已经狗腿得开始点头哈腰了。 缩着翅膀,两只爪子在地上小心地挪,不难看出迎合小意。 实在是在这俩阎王中间。 怕得紧了。 “咯咯咯——”放我一马。 它小声地叫。 傅锦梨沉下小脸来听,几息之后又摇头,“不知道呀,你不说话,小梨子听不懂呀~” “咯咯咯——”饶我一命。 “你说话呀~” 大公鸡叫得更尖锐了,“咯咯——” 傅应绝眼见着火力转移,又被咯咯鸡这叫声刺得耳朵疼。 他勾唇一笑,看热闹不嫌事大似地说了句,“爹听着它像在骂你啊。” 傅锦梨小脸懵,“骂窝?” 傅应绝:“啧啧,骂得可真脏。” 大公鸡眼中流露出惶恐,“咯——”清汤大老爷啊冤枉—— 它急得像是下一瞬就要开口说话,咯咯哒地叫个不停。 太尖锐,听着更像在骂人了。 傅锦梨当即小嘴就一撅,低头就去提棍子,“揍你,坏蛋骂我!你骂梨子你是呆瓜!” “咯——” 大公鸡见势不对,立马背着翅膀,跳着跳着往门外跑。 傅锦梨嘴里喊着喊着,小腿哒哒哒就跟着追去。 一时之间,原先要预备着折腾傅应绝的胖丫头,一扭头就追上了无辜的大公鸡。 大公鸡泪流满面,傅应绝这始作俑者倒是满意了。 瞧着外头鸡飞蛋打地热闹极了,他温和一笑,反手将门合上。 大公鸡跑得屁滚尿流,“咯咯咯——” 受不了了,受不了,本大人要造反! —— 大公鸡因着月弯弯跟傅应绝受了些小小的牵连。 直至夜深,才半死不活地趴在傅锦梨怀里,叫小孩儿一声一声地哄。 至于傅应绝,微微一笑,两袖清风。 那月弯弯呢? 月弯弯已经被关了一天。 王家人嫌狗憎地,遭人口舌太多,以至于院子也偏。 月弯弯没有自己的小屋,她的住处堆满杂物,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小床。 被子单薄,却叫她收拾得温馨整洁。 月光透过破口的窗缝进来,那窗下缩着个抱膝的小姑娘。 月夜静悄悄地,王富友昨日气急,就将她关在了屋子里。 可这窗户破成那样,不过放条小凳子就能翻出去。 可翻出去又能如何呢。 “阿娘……”月弯弯轻轻呢喃着。 “您跟我来,小声些,有什么话屋里说。” 外头粗哑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惆绪,月弯弯神色一动,悄悄顺着窗边站起来。 眼睛透过破缝去看。 王富友佝偻着身子,在前引路,他后头跟着个浑身罩得严实的人。 月弯弯悄悄地看,目光下移—— 她嘴里忍不住叫出了声,又赶紧捂住,蹲下身去! 那人腰间悬着……长刀。 寨子里的人挂着土匪的名,却都是半吊子,常用些砍柴的斧子,更有甚者要拎着菜刀上。 那样像模像样的长刀,有鞘有穗。 她见过…… “谁在哪儿!” 一声低喝,吓得月弯弯屏住了呼吸。 说话的是那浑身遮得严实的男人,王富友怕引人来,赶紧唤住他。 “没什么人,是我儿子的童养媳,不听话关着了,已经哭一天了,别管她。” 男人还是疑虑,这时一阵风过,吹起外头的茅草,王富友吓得拉着他往屋子里走。 “快快快些,那丫头片子怕什么,可别叫别个人发现了。” 男人也怕打草惊蛇,于是跟着他进去。 外头安静下来,月弯弯等了许久,才敢站起来探头去看。 一片静,没人了。 可王家屋子里却亮起了微弱的烛光。 “是谁……” 月弯弯低声自语。 王富友行径太诡异,那男人更是…… 心思百转几下,她总觉得不安,最后搬出了凳子,小心翼翼地翻了出去。 夜空下娇小的身影隐没在暗处,摸索着趴在了亮着光的窗下。 第257章 你也想整两口 乡下夜间没什么玩儿的,歇得都早。 傅锦梨住的地方在寨子中央,现下周围已是一片静默。 却听细微的嘎吱一声,那耳房的门开了个缝—— 有个黑漆漆的矮影子从里头钻了出来。 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鬼鬼祟祟地。 走出两步,他又像是发了毛一样,一个飞身回来一脚飞蹬在门上! 泄愤一样。 “啪嗒!”一响后,他又做贼心虚,左摇右摆,着急忙慌地溜出了院门。 一口气跑出二里地,那黑影才歇下。 不大的一团,不时发出阵”咕咕……”的叫声,压得很低,不认真听都听不清。 是傅锦梨那只大公鸡。 大公鸡溜出家门,在那父女俩面前装孙子装惯了,跑出好远才又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起来。 走几步,那豆米大的眼睛又扭回过去瞪一眼来处。 两个土匪! 叫它鸡生好不委屈! 整日做小伏低。 今儿还敢冤枉它,追得它一只大公鸡跟个大孙子一样。 它可不伺候了!嘿嘿。 不过它也不认识路,只晓得往边缘走,这走着走着竟是到了远离人群的王家。 它看着半开的院门,忽感腹中饥饿,叽咕几下,还是走了进去。 ———— 月弯弯在窗外,越听越心惊。 里边断断续续传来的话,竟是…… 竟是王富友勾结了外人,打了黑虎寨的主意! 不对,不仅是黑虎寨,听那语气,怕是周边的土匪窝都叫他打上了主意! 她唇角颤抖着,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儿,手足无措的同时,第一时间想到了傅锦梨。 “大当家……” 她无声喃喃,神色越来越坚定。 那人瞧着不简单,寨子里应付不来的,几年前就是…… 打定主意,她拔腿就跑! 可里边的人太过警觉。 “谁!” 男人神色一肃,站起身来,不同王富友打招呼就往外走。 外边动静更大了,像是脚步声,很凌乱。 男人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打开门—— “咯咯——” 一只大公鸡张开翅膀,大剌剌地哒着脚步,急不可耐,像是恶狗扑食一样朝着王家放在院子里的饲盆而去。 “鸡?” 男人迟疑,拔剑的手也一顿。 大公鸡囫囵吃了两口,又十分嫌弃地吐掉,张嘴朝着一旁的杂草就啃了两口。 察觉到似有些鸡冠发凉,它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一人一鸡于是大眼瞪小眼。 “咯咯咯——”咋滴,你也整两口。 王富友这时也追出来,看着这场景,他着急上火。 小声地催男人,“进屋去,进屋去,你干啥偷鸡摸狗的勾当你不晓得啊。” 他抱怨着,“哪儿有人啊,咱寨子的翻身都睡二觉了。” 男人看着那塞得满嘴的大公鸡,只得狠狠一甩袖又进去了。 倒是王富友,瞧见那吃白食的,提着旁边的竹板就追了去。 “吃吃吃我叫你吃!大半夜还来偷粮食!” 大公鸡除了傅应绝跟狐假虎威的傅锦梨,还怕过谁。 当即往后一伏身,做了战斗状态,在王富友上前来之际,扑腾着翅膀在半空中就抬脚抓他脸! “咯咯咯——” “哎呦,死鸡!逮你煮了!” “咯咯咯——” 大公鸡被压了这么久,总算逮到个人出气。 想当初,它可是打遍天下无敌鸡的斗鸡神! 现在没了那俩阎王,摆开架势来,打得酣畅淋漓! 月弯弯就藏在拐角处木框后头,不是好地儿,若不是那大公鸡吸引了视线,轻易就能叫人发现。 趁着没人管她,忙矮着身子,顺着墙根遛了出去。 却在路过自己那杂物间之时,停下了步子。 第258章 不见了! 那大公鸡真不是盖的,虽说这几日过得窝囊了,以前在赌场上也是实力在握。 只是不知为何有滑头,总是缩头缩脑装着弱小,趁别鸡不备。 现在大半夜的,它张牙舞爪,扑腾着翅膀,王富贵还真奈何不了它。 “哎呦,我的屁股!” 它也是会找地方,张着嘴不是啄脸,就是偷袭后边。 待王富友气喘吁吁地停下时,它毫发无伤的立在一边矮木架上,满脸不屑。 “咯咯咯——”小小狗蛋,不自量力! 王富友捂着自己被抓花的脸,气得跳脚,“别叫我逮到,别叫我逮到!” 而大公鸡理都不理,翅膀一震,跳在地上,扬长而去。 王富友有心想追,又有些怵,最后只在后头假把式骂了几句,进屋去了。 这一进屋又过了一刻钟,他才小心地将那男人送出来。 “您慢走慢走,交代的事儿我肯定给您办好了!” 王富友满口保证,又不忘再提一嘴,“只是您答应我的,到时候可别忘了。” 见他这市侩奉承的样子,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开口却道, “自然,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你好处。” 两人就这么走着,眼瞧着就要走出院门,那男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王富友疑惑,“怎不走……” 他话未说完,男人就已经脚步一转,迈开步子,脚尖所向之地,赫然是月弯弯住的那小杂物间。 男人眯着眼,在杂物间的窗边停下来。 他也不说话,只悄然摸上了腰间的刀,用刀柄轻轻抵开破烂的窗框。 月光瞬间侵入,杂物间里勉强可视。 就在那角落里,放了张小床,此时夜深,床上被子鼓起一个小包。 小姑娘身子缩着,脸却露在外头。 一副已然睡熟的样子。 男人目露迟疑。 莫不真是他想多了? 他行径鬼怪,王富友又怕耽搁久了惹祸上身,忙过去催他,“怎滴啦,我可告诉你这是给我儿子留的童养媳。” 他戒备着,“你要是想打主意,可得给钱啊!” 他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他这么胡乱一揣测,倒是乱了男人的思绪。 他不屑一笑,直叹这王富友目光短浅,眸色不悦地步入夜色中,离去了。 这不明不白的,王富友也不知自己何处惹了他,轻轻碰了自己脸上的伤,瞬间疼得面目狰狞。 往旁边吐口痰,边骂边回屋,“死鸡,别落到老子手上!” —— 月弯弯缩在被子里浑身僵硬,强迫自己不露出破绽。 她能感觉到有黏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不敢动分毫。 待听见外头小声低语几句之后陷入沉静,她才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的眼里,充满了惊恐,身子微微发抖,无声地用被子将自己整个罩住。 “小梨子……” 她颤抖着嗓子,惶惶不安,不敢保证那人会否再回来,也不敢冒然出去。 只在心里掂量着究竟该怎样把消息递出去。 ———— 一夜好眠,傅锦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鸡。 小胖丫头推开耳房的门,问罪似地教训里边大公鸡,“你不乖啦,今日不叫,不叫小梨子起晚晚啦~” 这大公鸡也是邪门,别家的天不亮凌晨就扯着嗓子高鸣了。 可你猜它怎么着。 它就得等着太阳升起,天光大亮的时候才叫。 于是傅锦梨便摸出规律来,大公鸡一叫就可以起床出门玩儿。 可她今儿在床上都翻了好几回了,愣是一声都没听着啊! 待傅应绝将她提溜起来,她才晓得时间早早就过了! 这胖丫头马上就来兴师问罪。 “在哪里,乖乖出来,不准躲哟~” 大公鸡是个怂性子,晓得躲不过去也会乖乖出来。 可叫了许久,小人儿将屋子里都翻遍了,别说鸡了,连颗玉米粒子都没看见。 傅锦梨眨眨眼,一下就懵了。 —— 苏展就在院外,给她晒着洗干净的小衣裳,却见气冲冲进去找鸡的傅锦梨,满脸惶恐的就跑了出来! “哇——我的咯咯鸡,小梨子咯咯鸡不见!土匪,有人偷我,土匪——” 穿的鹅黄色小袄的胖娃娃,胖脸娇滴滴地。 可她火急火燎一跑出来,往院子里就这么一站! 眼一闭,嘴一张,小嗓子嚎得震天! “呜呜——爹爹,花花,阿阿进,偷我了,偷小梨子咯咯鸡——” 她抱着小手,眼泪说来就来,一哭起来就没了调皮劲,整一个可怜委屈的小团子。 “小主子这是怎么了?” 苏展忙放下衣服来哄。 这时傅应绝也从屋子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信纸,显然是正在处理事务,听见她哭嚎来不及放。 声音都是沉的,“出何事了。” 傅锦梨眼睛红着,抽噎,指着耳房,活像是叫人偷了宝贝一样。 “爹爹,不见,咯咯鸡不见,小梨子找不着——” 傅应绝还当是如何了呢。 闻言就松了口气,先将哭的皱巴巴的团子抱起来。 将她泪水抹了,才道,“它不老实的,没准自个儿溜出去了。” 小孩儿却不信,“乖的,咯咯鸡乖,听话了,爹爹打听话~” 也不知是她哪儿来的直觉,竟会觉得那滑头鸡老实? 傅锦梨虽说日日都欺负那大公鸡,却是实打实地心头喜欢。 一想她宫里的弟弟就能明白了,那个也是日日要遭她揍的,却已经是坐上了实实在在的“皇子”宝座。 可现在咯咯鸡不见了,可不得将她是哭得昏天暗地地。 傅应绝刚才出来时,一颗小胖团子,抱着小手在肚子上,小嘴巴一张,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担心得紧。 “好了。”傅应绝嗓子放硬,怕越哄哭得越凶,“不就——” “大当家!” “大大大大当家——” “小老大!” “来了来了,是谁,谁欺负我大当家!”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傅应绝这挨得最近的都没来及完整地哄上两句。 外头就响起了咋咋呼呼,此起彼伏的呼喊。 一扭头去看—— 好家伙。 十几二十个汉子,甚至还有手上拿着菜的妇人,举着菜刀,锅碗瓢盆,提着棍子。 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就涌了来! 六花儿首当其冲,抱着块大石头就进了院子,狰狞着眼,“是是是谁!谁惹我大大大当家!” 第259章 大公鸡完蛋了 七嘴八舌,左一句右一句的讨伐。 听得傅应绝脑子都蒙了。 那冷下来准备吓唬吓唬孩子的脸,也僵了下来。 这时,外头的人也争先恐后地站进院子,将里头挤得满满当当。 男人女人叉腰怒骂,个个彪悍。 这下可好,有人哄了,傅锦梨眼泪不要钱一样地掉。 二话不说,开始告状,“有人,坏蛋偷咯咯鸡,不见了,是小梨子的,呜哇——” “什什么!” 一听咯咯鸡被偷,前头使劲晃悠着石头,骂得费力的六花儿一下就停了动作。 瞧着很是震惊。 傅锦梨只当他是同自己一气的,重重点头道,“嗯嗯,咯咯鸡~” 谁知六花儿却是怪叫两声,眼中的错愕只是一闪而过,而后涌上来的就是劈天盖地的喜意! 恨不得是点两串鞭炮放在大门口放啊! 偷啊,偷得好! 他这幸灾乐祸的样子太过明显,阿进忙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提醒他收敛些。 六花儿一捂屁股,赶紧低下头掩住笑意,声音却是气愤地。 “谁谁胆子这么大!敢偷我大大大当家的鸡,绝不绝不轻饶!” 他这么一说,院子里的人也跟着嚷起来。 “简直胆大包天,大当家的宝贝也敢动!” “逮了泡酒!” 好歹是个土匪呢,便是这两日看着生活同一般百姓没什么区别。 可一开口,就是掩饰不住的匪气。 说来傅锦梨这大当家也才来了没几日,便是这里的人再齐心,也没得对一个小奶娃马首是瞻的。 这里就要多亏阿进,六花儿那几个了。 他们在寨里,算是领头羊一样的人物了。 几人也是呆,绿林里边滚一遭,就觉得江湖意气大过天。 一回了寨子,就挨家挨户地溜达,也不说些别的什么,明里暗里都是大当家救命之恩,谁敢闹幺蛾子就别怪几人不客气。 几日下来,还真叫这小老大的宝座,稳了一半。 这是原因之一,另一点,在于小老大的爹。 那男人光是往那儿一站,旁的什么就无需言说。 寨子里的人也恰好审时度势,知晓好歹。 —— 这一群人吆吆喝喝地,拥着傅锦梨就在寨子里搜查起来。 这地儿谁家都养了几只,有见不得小孩儿委屈的,逮了自家的就说是找着了。 可傅锦梨光是看一眼,就摇了摇头。 不是小梨子的咯咯鸡,小梨子的咯咯鸡眼睛里都是坏主意。 于是众人又挨家挨户地寻,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皇天不负苦心人,最后还真叫他们给找着了! “快来看,是不是大当家那只!” 一个小伙儿指着在草棚上闭着眼正睡的大公鸡,小声惊呼。 众人忙望去—— 就爱往那高处钻,大白天也睡得死死的,睡着了头也得是高高扬起。 除了大当家的那只,不做他想。 “还真是。” 此处正在王家院子外。 王家也也会精算,各家养鸡的地儿都在自家院子里。 可他不,他要在院子外,还得是挨着邻居菜地的那一块。 王家养的鸡,此刻都遛了两三只进菜地去,只有那大公鸡在棚子上睡得安详。 因着王富友往日偷鸡摸狗的作风,有人猜测,“莫不是这老不死的趁着夜黑,偷了大当家的鸡?” 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人附和,“我觉得像。” 都是分头找的,现下有人先寻到了,自然是把别处的人都招了过来。 傅锦梨泪眼汪汪地就冲在了最前头,看着被绑架一夜的大公鸡,十分心疼。 “咯咯鸡哇,小梨子来,回家家了,下来呀~” 几乎是小孩儿开口的同一时间,那上头睡得好好的大公鸡,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一个激灵醒来。 整只鸡都进入警觉状态,着急忙慌的四处瞅。 一看见下头的小孩儿—— “咯咯——”完蛋了。 第260章 把他宝贝儿子打了 人有些多,动静不免大。 王富友睡眼朦胧地出来,昨夜忙活大半宿,还同鸡打了一架,今日日晒三竿才起了床。 他还当是谁家孩子约着伴儿到附近玩耍,正想呵斥开去。 却没想到是寨子里一群人,还拿刀的拿刀,提棍子的提棍子。 王富友立马心头咯噔一下,瞌睡也醒了! 所以说还是别做亏心事,他一见这架势,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 别是昨晚的事情败露了! 这不完蛋! 他立马掉头往屋里走,将门死死地拴上了,白着脸急得团团转。 “完了完了,我不得被他们打死!” 王金全嘴里啃着饼,见他将门关了,屋子里黑了大半,当即就不乐意。 “你神神叨叨干嘛呢,这黑黢黢的我怎么吃东西?” 他没大没小惯了,又是家里独根,早叫两人养坏了,对着父亲丝毫不客气。 王富友心中藏了事儿,可又不好说,只随口道一句,“吃你的!” 王金全却是不干了,这么大了一直被顺着,哪里会管他这些。 上去就扯王富友,“我不!我就要打开吃!” 七岁大的孩子,又养的浑身结实,满脸横肉,力气倒是不小。 王富友此刻又惊又怕,还真叫他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上! 满腹鬼火,又吓的不行,当即面色青白,咬着牙一巴掌就照着王金全扇了下去! “开!我叫你开!老子命都要没了,我给你开门!” 王金全脸都叫他扇麻了,没想到王富友当真跟他动手。 痛意上来哭得满脸鼻涕,往地上一躺! 就开始撒泼,“你打我!哇哇哇你打我!我不活了——” 声音又大,王富友现在藏都来不及,被他这哭声嚎得头脑发胀。 脑子一个歪搭,绿着眼睛就提着拳头揍上去,“还哭,老子叫你哭!” 王金全嚎得更惨了,躲都躲不过来。 —— 屋子又不隔音,里头拳脚和惨叫不绝于耳,外边人听得分明。 有人迟疑,“这王富友又打弯弯呢……” “可不是。”有个男的偷起耳朵去听,惊道,“哦呦!好像是他家那小子!” 这嚎得中气十足地,哪里像是月弯弯。 “这倒是奇了怪了,不是拿他那大儿子当个宝吗?今日怎么动了手。” 六花儿管他动不动手,一心只有为傅锦梨那大公鸡讨回公道。 虽说他不待见咯咯鸡,可偷他小老大的东西,那就是没得说! 他道,“打打打死了管埋,管他呢!我我还未问他如何如何要去偷偷——偷我大当家的鸡!” 赵驰纵也站在傅锦梨身旁道,“敢偷小梨子的鸡,他便是再说一百句,我今日也要叫他好看。” 这可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傅锦梨那小霸道的性子,历来京中几个都是紧着她来,要什么给什么,自个儿没有都要弄到她手上。 如今却是叫人连鸡都给偷了! 赵驰纵怕小梨子回去一告状,别说是丁雅言了,怕是薛福蔚那张嘴都得给自己念昏。 看看看看! 你跟着一道去,连只鸡都看不住。 这么一想,赵驰纵拳头硬了。 周围人也是想起来这一茬,注意力又回来了。 傅锦梨也还在哄着上头的大公鸡,“快快呀,不怕~” 不怕。 不怕才有鬼! 咯咯鸡羽毛都竖起来了,怕回去又是一顿好打。 说来也是它自己作的,昨夜酒足饭饱 又酣畅淋漓的打了一顿。 这动了筋骨,就容易犯困。 路过这王家的鸡圈,就迈不开腿了,扑腾上去就开始睡。 还没有午夜打鸣的自觉,一觉眯到大天亮。 “咕咕咕……” 它小声地,叫得可怜兮兮,企图唤起傅锦梨那点温情,待会儿下手轻一些。 这落在傅锦梨眼里,就是另一番意味了。 她气得小手往空气一拍,使了劲儿,胖墩墩险些站不稳,“坏坏,富友坏坏!小梨子收拾,咯咯鸡不怕。” 咯咯鸡也晓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铺垫得差不多了,就扑腾到了地上。 一步一歪,悲悲切切地往傅锦梨而去。 讨好地蹭着她小腿,还卖笑似地嘎了两句。 “咯咯——嘎——”别杀别杀,手下留情。 它那一声嘎,将众人都雷得不轻。 虽是不合时宜,但赵驰纵还是捏拳道了句,“好好好,都吓出鸭叫了,可恶的王家!” 这下傅锦梨更心疼了,差点又要哭上,气得小脸蛋发红,“收拾他了!欺负弯弯,欺负小梨子咯咯鸡!” “咯咯咯——”不跑了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咯咯鸡不怕呀~小梨子在,在的保护!” 一人一鸡,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火热。 周围人见了,觉着这鸡成精的同时,还在讨伐王富友 “我刚才见王富友出来,一瞧见我们就缩回去了,保不齐就是做贼心虚!” “就是,连他那宝贝儿子都揍了,怕是着急上火。” “这鸡委屈得都要说人话了,还不算证据确凿?!” 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给王富友定了罪。 想着这王富友也不是什么好人,人缘早败了,好些个看他不顺眼。 于是众人抄着家伙就进了院子。 先是个泼辣的小妇人打了头阵,她掐着细腰,手臂一伸,就开始喊。 “王富友你好没脸,连只鸡都要偷啊,是个男人你出来道个歉,若不然就同我做了姊妹。” 俏皮话一句接一句,不是叫人反感的恶言,倒是听得别有滋味。 傅锦梨也虎着小脸,跟着咿咿呀呀。 很凶,很萌。 “出来呀~” “富友出来,听话,爹爹不打。” 一句一句劝,可王富友愣是不敢开门。 你说他前头以为是事情暴露不敢露头,那现在外边前因后果都说得清清楚楚了。 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儿啊! 可奈何里边王金全扯着嗓子嚎得实在太大声。 以至于他只听到外边堵在家门口闹,却是不晓得具体喊了些什么。 心头烦躁之下,反手又是一巴掌将王金全扇丢出去。 “滚一边嚎去,下次就得在老子坟前哭了!” 他急得不行,外边还在继续—— “大,大当家!” 一句急促到有些尖锐的呼唤,打断了几人的叫骂。 闻声望去—— 隔着窗框,破旧的小屋里站着个小姑娘。 她眼中含泪,定定地看着傅锦梨。 第261章 大当家发话我还是听的 月弯弯战战兢兢了一整夜。 想着天将将亮起的时候,那人定然不会再回来,自己再偷溜出去。 可又怕早起的伯母发现自己不在,届时又怎么都解释不清。 这么纠结苦恼着,竟会在恍惚中听见了傅锦梨的声音,月弯弯激动又心酸。 “大当家,我——” 她泪眼婆娑,可话到嘴边,看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又咽了下去。 傅锦梨见着她,很是呆怔,“弯弯,弯弯关起来呀!” 她虽是单纯了些,那门上拴着的锁却瞧得分明。 瘦弱的小姑娘,破屋子关死紧闭的门。 六花儿立马破口大骂,“王王富友老不死!偷鸡就就就算了,怎还将弯弯——弯弯关起来!” 他也不顾及,抱着手上的大石头,就将那锁头敲开,月弯弯这才走了出来。 她一踏出门,就跑到傅锦梨身旁,将她紧紧抱住。 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很害怕,一直重复着句“大当家”。 傅锦梨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傻傻站在原地,感受着自己被一份温热拥住,未弄清状况,她小嘴已经下意识地咧开。 因为在她看来,拥抱是一个极亲切,表达善意的举动。 可还未等她乐呢,就察觉不对。 手下清瘦的人,实在抖得厉害。 “弯弯,弯弯害怕呀,不怕小梨子保护!” “回家家了,小梨子接回家家!” 她小手紧紧拍在月弯弯后背,有些手足无措,却不放开,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安慰。 提心吊胆一整夜,却没有掉一滴眼泪的月弯弯,情绪终于在小孩儿温软的话语里崩溃。 不再是文静又故作懂事,抱着傅锦梨嚎啕大哭。 声声悲切,听得周围的大人都止不住心酸起来。 牙痒痒地骂一句,“若他王富友死了,寨子里一起养个娃娃又不是养不活,偏他这恶心人的叔伯身份,倒是叫咱们不好插手。” 这寨子里头的人,小心思有,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 就这王富友,根底都是坏的! 那人气不过,将心里话说出来,却不知傅锦梨是听见了哪句,小脸忽地抬起来。 定定看着王家紧闭的大门,眼中清澈,却又带着不谙世事的残忍。 待月弯弯平息下来,傅锦梨怎么说就是不撒开她的手,最后赵驰纵就道,“反正这王富友缩头乌龟一样不出来,倒不如你先同我们回去好了。” 又怕月弯弯为难,他无所谓道,“他偷鸡,咱们捉他侄女儿抵债是应当的。” 很有纨绔的派头,傅锦梨看着却觉得十分眼熟。 倒好像——好像爹爹小二会说的话。 赵驰纵这提议听着虽然不地道,但却是叫众人赞同。 月弯弯也没说话,顺势跟着傅锦梨走了。 ———— 一大早发动了小半个寨子来找鸡的大当家,经过一番操劳后,牵着个小姑娘,身后跟着“被歹徒偷走”的大公鸡,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回了家。 傅锦梨住的院子,因着养了她这只小猪崽,在院里架起了个小桌,上头时时刻刻摆着糕点糖水。 奶团子牵着月弯弯来,也不进家门,将月弯弯牵到桌前坐下,自己喜欢的糕糕也一个劲儿地往她跟前堆。 “弯弯,弯弯饿肚肚了,吃呀,糕糕!” 很是慷慨大气,看得赵驰纵都酸了。 他小声说着,“昨日还因为少吃一块哭唧唧地闹陛下,也不怕没得吃了哭成个水团子。” 声音很低,傅锦梨没听清,朝他问上一句,“说的什么呀~” 赵驰纵连连摆手,“没说没说。” 傅锦梨也未揪着不放,扭头又继续对着月弯弯热切起来。 月弯弯心里藏了事,看着这许多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却没有食欲。 现在坐在这儿她也十分拘谨,底下的凳子都没挨着多少。 将心底情绪压了压,才颤着嗓子开口。 “我,我有事儿想同您说。” 有事儿? 傅锦梨笑着,想问她是何事。 可月弯弯神情实在太过惊惧沉重,脸色白得吓人,叫傅锦梨这万事不往心底搁,千难万难有她爹的小孩儿,都为之一愣。 她心头激灵一下,阻止了月弯弯,“先,不说呀,等爹爹,小梨子爹爹,弯弯不要害怕。”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月弯弯要说这事儿似乎很严重,严重到她自己解决不来。 喊住了月弯弯,小呆瓜一扭小屁股就往屋里跑。 不一会儿,拽着傅应绝的衣袖,就将他拖了出来。 “求求爹爹,爹爹帮帮忙,弯弯有大大大事啊~“ 傅应绝本在屋内坐得好好的,这小屁孩儿一钻进来就将他往外拽! 力气又大,傅应绝便是有心想反抗都不成。 这泥菩萨都有几分火气,更何况是叫她一天搓圆搓扁千百遍的傅应绝。 “再拽我给你扔出去。” 低斥她一句,小孩儿就开始边拽边软着嗓子撒娇。 “我知道呀,爹爹不扔我~” “小梨子乖乖的,求求了,爹爹答应!” 这小混账很会拿捏人。 最后傅应绝再不耐烦也叫她拖到看月弯弯身旁。 虽然身体是屈服了,脸色还是臭,站在那儿不怒自威。 月弯弯吓得站了起来。 傅锦梨当即拽着傅应绝的手轻轻晃动几下,蹭在他身旁黏黏糊糊。 暗示意味明显,傅应绝这才控制了下神色,不再那么吓人。 剑眉敛了敛,眉头平缓下去,嘴角都僵硬地提起来扯了扯。 扯出个阴沉沉的笑来,他做平静和蔼状,道,“有事直说便是,大当家发话我还是听的。” 不然怎么说是当皇帝的人呢,就算故作祥和,也叫人像是见了阎王一般,忒恐怖。 说些不着调的话都是气势凌然,就连说话时微压的眼尾都带着上位者的压迫。 月弯弯呼吸一窒,下意识去看傅锦梨。 接收到奶团子鼓励似的眼神,她才定定心神,让自己表达得尽量清楚得体。 “我昨夜看见一个人来寻大伯,那人腰间挂着刀,刀有鞘。” 她目光一顿,语气更加坚定,“我见过那个,就在大当——” 月弯弯想说大当家,可目光触及听得聚精会神的傅锦梨,忙改了口。 “——在阿进叔临出门前,山下来了一堆打着剿匪名号的人,他们的刀,长得一样。” 第262章 三堂会审 阿进同六花儿叫人骗去参加什么绿林宴,最后宴没去成,倒是带回了如今的三个当家。 在他们出发之前,行云岗出了件大事—— 便是这一带的土匪们,险些都被剿了。 虽说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但那时剿匪的军队确确实实是到了山脚下。 比起拿棍子,举斧头的土匪,他们的装备要精良专业许多。 那时月弯弯偷摸跟着下了山,藏在树后头远远地看,记得那些事腰间挂的刀。 “我在窗下偷听,那人跟伯父说,要劝降黑虎寨,收编正统。” “能不费一兵一卒最好,若是不从.....” 月弯弯神色暗下来,后面几个字说得艰难,“寨子里的人,格杀勿论。” 她专注着说,并未注意苏展同赵驰纵在她话落的瞬间面色齐齐一变! 苏展眼中带上了意味深长。 赵驰纵是猛地看向傅应绝,“傅叔,是——” 是什么,他语出又止,只是眼中像是叫人点燃了火炬一般,兴奋起来,像是战意熊熊。 而他唤着的傅应绝,没像他一般激动,却也轻挑了下眉。 “格杀勿论?” 这倒是新奇了。 傅应绝笑起来。 这话向来只有他同别人说的份,如今处境一调转,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月弯弯不知这二当家怎么回事,都是这么沉重的话题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有些急,“我没有骗人!” 傅应绝懒懒地“嗯”了一声,随口道,“信了。” 可他表现得着实不像信了的样子。 倒是傅锦梨,小胖丫头听得脑子都浆糊了。 她张着小嘴,爪子乖乖牵在傅应绝衣摆上,仰着胖脸问,“要收,小梨子的土匪,当小梨子正统哇!” 收编,正统,这两个词,她听过。 傅应绝同大臣在中极殿议事时说起过。 可是....... “爹爹的小梨子的!爹爹正统要小梨子土匪哇!” 正统军队是爹爹的,那也就是小梨子的。 如今小梨子的正统要抢小梨子黑虎寨的土匪哇! 这怎么个事儿啊。 她想得倒是没什么大问题,若是此地剿匪的官兵未叛变之前,所说的收编正统,确实同入她麾下没什么区别。 只可惜啊....... 傅应绝笑叹一声,没答她的话。 这一院子里,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甚至是连他们家里边的管事,四人的反应都太过出乎月弯弯的意料。 像是同她不在一个状况内。 月弯弯急得都要哭了,“我没骗人,大当家你相信我!” 傅锦梨立马就回她,“我信的!小梨子相信~” 而后又缠着她爹问,“为什么呀,不收小梨子土匪好不好。” 说两句,又换了个话题,“爹爹富友杀掉,弯弯带走好不好呀~” 月弯弯:...... 好在傅应绝也勉强靠谱,反手就招了苏展去唤阿进同六花儿来,否则她真想以死来证自己所言非虚。 ———— 待阿进领着六花儿进门来,屋内俨然是个三堂会审的架势。 主位的大座上坐着个板着小脸的胖丫头。 胖丫头靠着椅背,小胖腿伸直了都超不出椅面。 而左右两侧,分别是他们请神一样请来的二当家跟三当家,一个闲散地喝着茶,一个极度亢奋,紧紧地盯着他们。 阿进:? 六花儿:? 六花儿左脚踩右脚,差点一个狗啃屎向前扑去。 险险站稳后,他对着傅锦梨腆着脸一笑,“大大大当家,这是做做做——做啥。” 手做指天发誓状,“日日日日月可鉴!我六花花花——花儿对您的衷心如如——如天雷滚滚,屁屁屁——屁滚尿流!” 其余人:“……” 傅锦梨:“花花上茅房,遭雷劈了哇~” 苏展轻咳一声,缓解了尴尬,上前去将情况简要说了遍。 六花儿两人不明所以地神色也在他话语里沉重起来。 待一番话叙完,阿进凝重道,“想不到他还是不死心。” 六花儿气得又开始骂骂咧咧,“好好好,好一个,一个不要脸!老老老惦记着咱们这土匪窝干干啥!” 两人瞧着似是知道些什么,意外却又觉得预料之中。 傅应绝长睫半耷不耷地垂着,一杯粗茶也叫他品出了世间绝味的样子。 他不说话,阿进跟六花儿两人也对视一眼,渐渐安静下来。 傅锦梨使劲瞪着眼,鼓着腮帮子做凶状。 赵驰纵蠢蠢欲动地抛玩着自己的小剑。 月弯弯规矩地坐在一边。 一时之间,倒是又安静下来。 直至那后背懒洋洋抵靠着椅子的男人,将杯子搁在案上。 发出一声“乓”的清脆声响,这屋子里的沉默才似是被打破。 傅应绝清了清嗓,未给那站着的两人一个眼神,只道,“这倒是你们不讲义气了。” 他长腿打开,似笑非笑,“咱们大当家也挂了名头好一阵了,却是不见得知道寨里几件事。” “你们说——” 傅应绝眉骨轻动,连带着一张仙人面皮都狠厉起来。 他道,“——是谁的失职啊。” 第263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不是在逼问,阿进的神色却灰败下来。 犹豫了许久,才艰难道,“各位当家恕罪,是我……是我思虑不周了。” “我等感念大当家的救命之恩,其实当初赖上诸位也是有些私心。” 当初是怕死外边了,才厚着脸皮认了个大哥。 六花儿还准备辩解两句,表表忠心的动作,也在他的话里停了下来,看着上座傅锦梨那双清澈的眼,目光开始闪躲。 总的就是目的不纯,两人多少也有些心虚,现在眼瞧着风雨欲来,没得如今还要带累别人的。 阿进深吸一口气,手垂在两侧,慢慢地捏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忽地单膝落在地上,话语沉痛,“我这就叫人送几位当家下山,事已至此,莫要再拖累你们。” 这倒是出乎了傅应绝的意料。 几人好像是有些心眼儿,又实在呆。 明明隐约知晓他们有几分本事,却在这个档口要送他们走。 傅应绝“嘶”了一声,一副无赖样,“下山?” 他哼笑,“没听过请神容易送神难?” 送神难? 阿进心头“砰”地剧烈跳动一下,面上不可思议,“二当家您的意思.....” 愿意留下来?! 意外之下又有些惊喜。 傅应绝但笑不语。 倒是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傅锦梨,话中证实了他的猜想。 她一拍桌! 白胖腕上带的金镯子就“啪”地一声同那木桌一起变了形。 奶团子却没管,而是嗷嗷叫唤着气呼呼地,“谁敢!小梨子大王土匪,我的呀!” 胖手往胸前一抱,一颗连椅子都坐不满的胖团子,气焰很是嚣张。 “杀掉,不许抢,小梨子大王!抢来,收编土匪!” 敢抢她小梨子大王的土匪窝,派爹爹小二收拾! 管他正统不正统,全给她小梨子来当土匪,充——充匪! 原本圆弧眼软乎地睁着,可此刻小嘴一咧,颇有些后背生双翼的小恶魔架势,一屋子人却是乐见其成。 傅应绝更是不住地点头。 不错,看来他的“谆谆教诲”不是毫无成效,现在已经是能打能杀了。 全然不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妥,放纵到了极致。 紧接着—— 他又同阿进跟六花儿道,“行了,还有什么就都交代了。” “别到时候弄垮了我的土匪窝——” 他呵一笑,继续道,“我先将你俩送下去。” 他这句送下去,语气危险得可不像是方才送下山的意思,端看你能不能理解透了。 矜贵的皮子,净干些匪里匪气的事儿,以前在皇城,顾及着形象面子还有所收敛。 现在是隔山隔水的了,原形毕露。 “欸!是是!”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阿进求之不得。 有了他们,总好过一窝啥也不懂的半吊子土匪瞎琢磨。 他缓了下激动的内心,憨憨似地挠了后脑勺,将一切和盘托出,“早先未告诉过几位咱们行云岗土匪窝的由来,其实——”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还跟傅应绝此行的目的有关。 早年行云岗在节度使朱易尚有良知时,不说半个匪贼都没有,却也没到各个山头都满满当当的地步。 可后来朱易勾结恶人,肆意拐卖孩童,最先遭殃的,是附近的村民。 最猖狂的时候,方圆十里,你见不到一个十岁以下的孩童。 “说来惭愧,虽是现在妄称土匪,原先我们却只是周围的百姓罢了。” 几乎行云岗这一带,除了一两只土着土匪,其余的,全是后来上山的村寨民众。 至于为何会这样的状况,一样是因为朱易。 百姓们怨声载道,官府门口的鼓都叫伸冤的人们给敲坏了好几只,可他们压根不知晓罪魁祸首就是他们信任非常的青天老爷。 便是再如何呈状纸,最后的结果也只有一个。 久而久之,人们也渐渐摸出些什么来,多少察觉出背后可能是官家在搞鬼。 可察觉出也没用。 朱易联合各级地方县官豪强,将他们打压得心有苦楚却求助无门。 后来啊,他们干脆不干了! 告又告不出个门道来,家家户户都丢了孩子,担惊受怕地,这日子过得也不是滋味。 也不知哪个村的青壮年全都商量一致,既然官府背后作恶,何苦再规规矩矩做这老实百姓,不如砸锅上山,偏要跟他们对着干! 有了一个带头,其余的面面相觑,一咬牙也跟着上山了! 一个接一个的,接连走空,以至于周边寨子里,剩下的人少得可怜,多是些鳏寡,年纪大的老人。 都是受苦众生,有意无意互相都帮衬着,最后竟是同土匪抢占了山头,自己称起了大王。 “我们也只想好好过日子,都聚在这处力量大,果真再没被那偷孩子的盯上过。” 日子本就这样无波无浪地过了。 谁知—— 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偷孩子的都被抓了,朱易也被处死! 众人喜极而泣,朱易一死,贼人一抓,就意味着他们能回归家园。 可还未高兴多久,又是噩耗传来。 那朱易之子——朱妄语,反了! 阿进以手掩面,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声音粗哑,“他反了,要干仗了,遭殃的还是咱们老百姓,我们就合计着,不若就继续住着,高高在山头上待着总好过叫战火烧得发干发烂。” 这时六花儿就嚎了出来,眼泪鼻涕一起下,“好好好日子不给过啊!走了个朱朱——朱易,又来个朱妄语!他他——他老朱家还要要——要不要人活了阿~” “咱们好好好——好待着,又又不碍他眼,非得是是——是是要来招安,咱们哪哪哪会打仗阿啊——” 行云岗的土匪规模可不小,别看这一个黑虎寨不起眼,周边数个山头却是守望相助。 朱妄语在这个节骨眼,自然是能拉拢的都不放过。 打了这处的主意,倒是不意外。 傅应绝慢悠悠地颔首,问他,“月弯弯说前段日子派了兵来,为何又不了了之。” “这个啊。”阿进想了片刻,道清了原由,“咱们都是抵死不从,朱妄语怕跟咱们硬碰硬折损人手,到时候应付不来朝廷的人,就带着兵马走了。” 他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他还是不死心。” 死心? 若傅应绝处在朱妄语的境遇,也会紧咬这块肥肉不放。 可如今嘛...... 他自己可就是这块肥肉了。 傅应绝哑然失笑。 好呀好,瞌睡有人送枕头,还愁没机会给他朱妄语添点堵,给傅锦梨找点乐子呢。 这不就来了? 第264章 给小梨子免费养土匪哇 他忽然啧啧赞叹起来,理了理衣衫,矜贵中又混得理直气壮。 他道,“咱们做土匪的,要这气节做什么。” “管他是天家还是反贼,自然是谁许的好处多就跟谁了。” “我瞧着倒是不错,虽说是乱臣贼子,却好歹能叫咱们吃上免费的粮。” 入了那朱妄语的麾下,他朱妄语可不就得管这一窝子土匪的生计,倒好过靠自己去艰难谋生。 傅应绝算盘敲的响,却不知旁人早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得瞪眼。 “二当家!”阿进错愕,“您您——” 话说不出口,生怕自己一张嘴就是说他二当家狗腿,颇有卖国之奸相。 而傅应绝呢。 好似当真只是个土匪头子,教唆着他们去帮衬攻打的,好似也不是他自己的江山。 越说还越起劲,搞得赵驰纵都纳闷得瞧了他好几眼。 以前总觉得陛下威严又狠厉,怎么跟着出现一趟,却发现很多时候都是一副坏水咕噜噜冒泡的不着调模样。 傅应绝却恍若未闻,还扭过头去问了一嘴上座揣着小手乖乖听的奶团子。 “你是大当家,你觉得如何?” 傅锦梨杏仁一般的清眸眨了眨,“嗷”了一声。 小手抠了抠,脑袋瓜里细细比对着傅应绝的话。 “给小梨子养,养土匪哇,不收钱一起养呀~” 还有这好事? 小孩儿眼睛一亮,兴奋地应和傅应绝,“好!快来呀,快来收编小梨子哇,小梨子不努力了呀~” 前一刻钟还因别人要收编她的土匪而义愤填膺,现在一听,有免费的午餐吃,就迫不及待了。 大当家跟二当家,两人稀里糊涂一番对话,将黑虎寨的命运就这么敲定。 阿进想说些什么,仍旧觉着这事儿不太地道,也不太可行。 可瞧着傅应绝那带笑的脸跟眼中的意味深长,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只道,“全凭几位当家的做主。” ———— 这敲定了主意,怎么办又是另一回事。 行云岗土匪多啊,虽是聚众,却不在同一山头。 听的,也不是同一个人的号令。 朱妄语拿着头疼,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力量多,却散,一个不好怕是弄巧成拙。 而今看他这架势,犹不死心,还搞了个像模像样的怀柔政策,从内部策反。 黑虎寨有王富友,别的山头自然也有人。 “那咱们该如何做,倒是能做黑虎寨的主,别的……” 阿进神情很是勉强为难,显然是束手无策。 “慌什么。”傅应绝像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只道,“慢慢来。” 有些事情急不得。 行云岗众人前些时日虽是拒绝了朱妄语,但你一想,他们能为了安逸的日子上山为匪。 自然也愿意为了旁的什么付诸行动。 仍是那句话,傅应绝总相信,非黑即白有倒是有,却不会是在他这土匪窝。 “月弯弯。” 他忽然唤了一句。 安静坐在一旁认真听着的小姑娘马上站了起来,很是拘谨,却镇定着,“二当家有什么吩咐。” 方才听了一通,到现在还没理解全乎,只是恍然间意识到好像不太平了。 月弯弯有些慌,却不知如何做。 傅应绝朝着苏展看了眼,苏展会意上前。 隔一段距离,弯腰凑到月弯弯耳畔,小声的说起了话。 众人只能看见月弯弯的眼神从茫然到明了,最后点点头,道,“弯弯知晓了。” 倒是想过要偷听,比如说上头坐着的那一小只。 也不知何时溜了下来,傻呆呆的仰着小脑袋站在了苏展身侧。 小脸懵着。 可苏展这悄悄话说得极有技巧,不仅看不清嘴形,便是能听到这细微的声音,也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 小孩儿霎时间就急了。 “说的什么哇,给梨子听听~小梨子一起悄悄!” 糊涂蛋凑热闹哪要理由啊,别人说两句悄悄话她都要巴巴凑过去听。 傅应绝当没看见,自顾挪开了眼。 苏展游刃有余地哄她,“是交给弯弯的任务,待会儿小主子也得在主子那儿领一个呢。” 小梨子也有! 她一听完,也不再缠着苏展,而是扭头看向了躲都躲不及的傅应绝。 “爹爹!” “……” 爹爹闭眼。 爹爹不想理。 她也不恼,乐颠颠地就凑了上去,小靴子一踩!小胖腰一插! 撅着小嘴,厉害得很,“我聪明的,小梨子大王不负众望,交我呀,交给我~” 第265章 眼睛挖掉 几人的谈话没费多少时间,傅应绝最后似乎给每个人都留了任务。 包括他那成天要糕糕吃的大胖闺女。 大胖闺女儿领了任务,立马就觉得肩上担子重又重。 摇头直叹息着这个家没她不行。 不过既然是爹发话了,自然是要当个事儿办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牵着她那大公鸡,扯上赵驰纵,再敲开了六花儿的门,带上东西,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去拜访。 说是拜访,其实也不尽然。 傅应绝今日都未给她搭配衣裳,叫小孩儿自己选,还要强调一句不要勉强,一定要遵照自己的心意。 最后她也不负众望,小胖手一伸,拿了条金坠子叮当响的小裙子,就连穿的鞋,那也是镶金嵌玉的。 待穿戴齐整,傅应绝抱着掂量了一下,重了怕是五斤不止。 琉璃珠钗, 香玉金锁,穿花金钏,流彩缕衣。 好不刺眼。 换个人都得俗,偏生是穿在她身上。 那点儿娇憨的钝气,一下就将珠光宝气淡化,叫人看见了只觉得是个福气深厚的年画娃娃。 年画娃娃一路从家门出来走走停停,对她这身穿搭实在满意,还要特意加重了脚步,珠玉相撞清脆叮当。 “……大当家这一身,能将咱们一整个山头买下来。” 寨子里的人看着前头那左摇右摆的背影,忍不住咋舌。 “呵呵,你小子目光短浅了。” 别说是一座山头,就连他这不识货的,都觉得能包下半个行云岗。 一路上议论纷纷,小胖娃终于敲开了六花儿的门,六花儿险些叫那金光灿灿闪瞎眼。 “乖乖乖乖,谁谁家金矿叫叫人掘了。” “是我~” 傅锦梨乐呵呵笑着,脸上的嘟嘟肉泛着粉,“花花,出发~” 这是惦记着昨日她爹交给她的任务。 六花儿也不敢耽误,带上几个弟兄,一路护着傅锦梨跟赵驰纵就上了别家的山头。 —— 行云岗的大家,都是守望相助,却又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今日奇了怪了。 那黑虎寨的六花儿,带着两个孩子,牵着只鸡,拜上山头来了。 口口声声说那女娃娃是他们新认的大当家。 其他寨子的主事人原先是不信的,可那女娃娃模样瞧着实在唬人。 穿金戴玉,一言不发,那张看着粉白可爱的脸,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黑黝黝的眼珠子,歪着头就这么静静盯着你,竟会叫人有些胆寒。 这叫习惯了察言观色,看碟下菜的土匪们迟疑起来。 六花儿原本心里打着鼓,可看着傅锦梨气势一下子到位了,马上也趁热打铁。 “马马马马主事,这是咱们新新任的大大大当家。” 又将站在一旁抱着双臂,一身翻领小袍的赵驰纵让了出来,介绍道,“这这是是咱三当家。” 大当家,三当家。 一个瞧着三岁多,另一个身量高,却也翻不过七岁去。 他们想说黑虎寨简直是在胡闹,可又看这俩孩子的架势,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你们今日这是……”马主事小心地问。 “嗨呀!”六花儿一笑,“能能能能干啥,阿阿进哥说是叫我带大当家出出出来叫周围弟弟——弟兄们都见见。” “别别到时候出些什么事儿,一一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官方。 马主事当即就叫了自家寨子里一个同六花儿交好的青年,叫他将六花儿带到一边去看看能不能套些话。 而自己,则是对上了两个小的。 “两位当家是从哪个宝地来啊。” 他想着小孩儿不经糊弄,怕是好骗一些。 可他话一问,却是没人答他。 傅锦梨低头牵着自己的大公鸡,一副谁也不爱搭理的模样。 她平日里是最最热情不过,可现在眼睛不经意一斜,又轻飘飘移开。 倒是像极了她那稳坐朝堂,慵懒贵气的父皇。 赵驰纵眼见着马主事脸上快挂不住,才不期然开口。 语气疏离,“自上京来,随着家中南下游玩,过此处,见着有趣,特来看看。” 马主事脸色勉强好些,却也纳闷,“我们这地儿可不是个好玩的。” 土匪窝有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好玩。”赵驰纵也不强说有趣,倒是做一副不屑样。 将那上京城中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做派拿了出来,年纪虽小,却极不好惹。 “小爷我什么都见过,却是没机会见逆贼谋反。” 他将腰间的匕首摸出来,随意地比划几下,“如今倒是碰巧遇见,不凑个热闹怎么行。” 马主事脸上笑意在他脱口而出的谋反一句后,立马就沉了沉。 “这位小当家倒是大胆,这样的话可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赵驰纵呛他,“不过是个江南道长官之子,便是在京中,上头那位也要容我这妹妹横行六分。” 小孩儿说话口无遮拦,此刻的赵驰纵似就是这样。 马主事闻言心头震撼。 他以前是读过书的,虽说没过乡试,知道的也比周边乡下的泥腿子多。 现在这小孩儿口口声声上头那位,京中上头那位…… “你们……” 赵驰纵仿佛看不到他的震惊,继续自说自话,带了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 这句话说完,他便也不再言语。 马主事于是将目光转向了他口中的妹妹。 小丫头生得好,可不笑也不语,还牵着只大公鸡。 那大公鸡也邪门,目光缩着,有些阴寒。 同那小丫头配在一处,很是诡异。 马主事一时看入了神。 却听—— “看什么呀~” 小女娃的声音同她长相一样娇软,出口的话却叫人鸡皮疙瘩起来。 她咧嘴笑着,天真道,“会把你眼珠子挖掉。” 马主事当即一个寒颤! 眼睛很清,目光很纯,话语又邪,哪里像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 倒好应证了赵驰纵那句,上头那位也给六分面。 这般猖狂,在京中,还养成这副习性,只能说明一件事——身世绝对不凡。 恰好这时,六花儿也回来了,马主事恰好有了台阶下。 几人又场面上热络几句,才好声好气地将人送走。 他们前脚走,马主事后脚就沉下了脸。 他问青年,“可问出些什么来。” “有的。”青年如实回答,“六花儿不敢说尽,但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那两人身份不简单。” 六花儿演得好,一不小心说露了点嘴,又满脸后怕地拍着胸口。 “是从京中来,六花儿他们腆着脸哄,像个小玩意儿一样才将人留住。” 马主事有些不懂,“何苦留两个祖宗。” 青年却说,“这点面子哪有命重要。” “你是说——” 青年点点头,“淮川城里头也打着咱们的主意,更别说到时间朝廷一来,两眼一摸瞎地将咱们剿了,那才是没地儿说理去。” 他压低了声音,同马主事耳语,“听六花儿说,一路走来,瞧着各道驻军都对着两人恭恭敬敬地,打探之下,才晓得家中是捏了军权。” 军权? 马主事立马一怔。 这可是好东西。 青年似有些艳羡,“黑虎寨这下是真榜上好了,倒是咱们,还为淮川的事儿愁……” 淮川那边威胁着,朝廷那边虎视眈眈,两边都得罪不起,可不是苦恼吗。 他是自言自语,没看到马主事的眼中闪烁了下。 —— 傅锦梨今日是真累,跑上跑下,爹爹还叫她不许开口。 小丫头气得腮帮子鼓鼓,却也乖乖听话。 不张嘴便不张嘴,沉着小脸不理人。 待事了,在回程路上。 六花儿还感慨,“想想不到大当家还还——还像样子哩 ” 若不是早早见识过了傅锦梨的呆样,他都得被吓一跳。 傅锦梨这时离了别人的山头,又活泼着跑跑跳跳了。 她笑嘻嘻地,弯了眼,“是爹爹,爹爹教~” “教小梨子,杀掉杀掉,不说话,吓人呀~” 她爹教的都是好东西,至少迄今为止用在外头没掉过链子。 六花儿又跟着她拍了通傅应绝的马屁,又夸赵驰纵。 “三三三三当家也厉害着呢!” “没有。”赵驰纵这下又虎头虎脑地半点不精了,干巴巴道,“跟别人学的。” 至于学的谁。 这倒是杂了,季楚有,薛福蔚有,还融会贯通地加上了上京败家子的行事。 第266章 连张饼都不愿意给他吃。 傅锦梨跟赵驰纵任务完成得不错,一边的月弯弯也不负所托。 王富友因为自己心虚闹了个乌龙,心里边儿又气又羞。 一听别个是冤枉他偷鸡,想替自己讨个公道,又怕到时候真将他老底抠出来,最后就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过那是对于外人,对月弯弯却是没有收敛。 “还知道回来你个死丫头!” 月弯弯刚进家门,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怒骂。 王富友站在堂室内跳脚,一张老脸狠狠耷拉着。 月弯弯配合地一抖,马上被吓得跪在地上,“大伯我,我,是大当家硬要叫我去。” 王富友眼睛一横,“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跟那丫头耍的好!” “拿你抵债?说来膈应老子!” 月弯弯却是苦下脸来,“大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富贵人家的小姐,不过是将我当个玩意儿。” “她哪里能真把我放在心上。” 话说的其实有道理,王富友自然也知道,不过是没地儿发泄,借她当出气筒罢了。 “我管你这么多!我把你锁起来,你跟着她去吃香喝辣,那就是不对!” 说着,提起一旁的藤条就要动手。 月弯弯下意识要闪躲,想到什么,动作却一顿。 她将自己直接暴露在藤条之下,一咬牙一闭眼,喊道,“没有,大伯!没有吃香喝辣,我连口水都没得喝。” 一边焦急一边抱怨,“阿进哥跟二当家吵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闲工夫理我!” 王富友的藤条眼看着就要落下,却是因为她这一句话,刹在了半空。 “你说什么?” 月弯弯掀开眼看了明显卸力的藤条,松了口气。 然后故作害怕的缩作一团,像是怕极了他,赶忙回答,“阿,阿进哥同二当家吵架了,大当家没怎么管我,没饭吃的,没有吃香喝辣!” 她狠狠一把掐在自己大腿,眼中快速蓄起了泪花,眨眨眼,一下就哭了出来。 “大伯,你信我啊!他们俩,呜——他们俩吵得可凶,我……我害怕。” 小姑娘简直完全不顾形象,又或许是哭的少,现在装装样子反而有些用力过猛。 不过这落在王富友的眼里就是吓得狠了。 他想着月弯弯这性子,平时打得手都红了也不吭半声,现在却是哭的稀里哗啦,怕是那两人吵得实在激烈,更甚至是动了手,将人给吓着了。 王富友眼珠子一转,高高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来,又故作凶恶问一声,“当真?” “真,我,我不敢骗大伯的!” 王富友却是半信半疑。 月弯弯见状,连忙又嚎一声,“我从昨日,昨日下午到现在都没喝过半滴水,大伯,我求您了,你给我口吃的吧。” “我下次再也不敢同别人走了,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你叫我去骗大当家的钱,我——我马上去!” 说完,她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外跑。 颇有些不顾一切,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王富友在她跨过门槛前喊住她,“站住!” 又扭过头去叫王家婶子,“你给她拿个饼来,垫垫肚子。”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竟会主动给月弯弯东西吃。 待月弯弯拿着个饼吞虎咽之时,他也没有离去,而是双目灼灼的站在一旁。 月弯弯被他盯得不自在,咽下嘴里的一口,忐忑地问,“大伯,大伯还有什么事吗?我——我不会吃多的。” “你吃就吃,我还能不给你不成。”王富友摆摆手,虽是心里边儿不太情愿,但想着接下来的事,还是大度了些。 那一双眼尾下吊的浑浊双目,里边儿算计挡都挡不住。 直至月弯弯吃完半个饼,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弯弯啊。”王富友搓搓手,“你说阿进跟二当家吵架,可听清楚是吵些什么?” 月弯弯啃饼的速度慢下来,眼神闪躲,吞吞吐吐地,像是不愿意说。 王富友马上拉下脸来,一拍桌子! “啪!” 月弯弯的饼马上落在地上,像是被他吓掉了。 触及他那恶狠狠的老脸,再不敢隐瞒了,“我,我也没听多少,好像是二当家不知从哪里晓得了一个月前官兵剿匪的事儿,就招了阿进哥来问。” “然后两人在屋子里不知说了什么就开始吵,阿进哥走的时候还骂二当家是掉钱眼里边儿去了,不义之财也敢取。” “还说……还说……” 月弯弯支吾起来。 王富友不耐烦,“还说什么,赶紧讲。” “还说这大逆不道,违背祖宗之事,他是坚决不会碰百分的。” 官兵剿匪。 不义之财。 大逆不道。 就在一个月前,寨子里边儿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内情,不过是淮川那边来招安,最后不了了之。 而阿进呢,一个死脑筋,是第一个站出来说不同意的。 他俩能因这个事儿吵起来…… 王富友目光一闪。 将月弯弯的话串在一起,就大概拼凑出了事情原委。 他当即就讥讽地笑了。 他说是这几人看着富贵,可有些富人就有个通病,那便是守财奴,视钱如命。 现在看来嘛……这二当家也不能免俗。 “就这些?” “就就这些,没有了。” 月弯弯点头,弯着腰去捡地上的饼。 谁知, 在她话落的瞬间,前一眼看还有些和蔼的王富友,一下子就变了脸。 动作迅速的先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饼,将灰拍了拍,揣在自己的怀里。 骂道,“吃吃吃,天天就晓得吃,怎不将你撑死了算!” 卸磨杀驴。 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连张饼都不愿意叫人吃了。 他也不再去管月弯弯,而是摇头晃脑地就往屋外走去。 全然没看见在他错身的瞬间,月弯弯面上的惊恐立马如潮水般退去,一双黑眸,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 平静得有些吓人。 题外:不好意思,我这两天搂席去了。_(:3」∠)_别急 第267章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哟 当天夜里。 寨子边缘的小屋里偷偷摸摸钻出个人,夜色深,他也不敢点灯。 就这么三步一小顿地避过寨子里的守卫,沿着隐蔽的小路下山去。 一路摸着到了山脚下,在个乱石拐角处捡了石块在洞壁上“扣扣”两下—— 一道细微的声响过后,浅灰的人影出现在他不远处。 王富友也不避,反是缩着手迎上去,脸上喜气洋洋地。 压着声音道,“好事好事!我今日可是带着好消息来了!” 黑衣人手上仍旧带着刀,看着他这副搓手奸滑的样子,眼中嫌弃一闪而过。 “何事。” 王富友嘿嘿一笑,也不入正题,而是开始吹嘘。 “我怎么说来着,在寨子里我说话是分量不小,你们交给我准没事。” “这不过才短短几日,事儿就成了大半!” 事成? 黑衣人这才变了脸色,急切道,“当真?” “那肯定是真得不行!” 王富友可以称得上是满面红光,自己啥也没干,但不妨碍他张嘴瞎说。 “算你们有些眼光,知道找上我,换别人可没有我这么大本事。” 了不得的话说了一大堆,最后才是图穷匕见,嘿嘿一笑,道,“怎么着,咱们那钱也得再——” 黑衣人哪里不晓得他的意思,心下鄙夷之际也有些忙乱,“好处少不了你,快些说来!” 王富友这才满意,道,“原本那阿进油盐不进,可咱们寨子新来了个当家,荤素不忌地。” 他道是这新来的当家,也就是傅应绝,看着人模狗样,却不是什么好人。 一听他说淮川城内朱家子要造反,一旦事成可就是从龙勋贵! 试问谁人没有点野心豪情,那当家的一听,当即拍板叫干! “你大可去打听打听,阿进都同他吵了一架,摔门而出,看来是没拧得过。” 他有恃无恐,想着反正这人既然能找上他,定然是没得眼线,也没有法子再换上其他人。 不然就他这个臭名声,有点脑子都晓得要绕道走。 王富友对自己倒是认识得清楚,可黑衣人却不知道。 说来两人缘分还是古怪,他想着找个寨内人去策反一下,可黑虎寨团结,插不进手去。 这时王富友偏偏就撞了上来,他长了个钱串子脑袋,一听有好处,哪里还能等得了 ,嘴里天花乱坠地先将人哄住。 说自己在寨子里占据一席之地,只要好处给足,定然叫他们如愿以偿。 话是这么说,至于最后事成不成的,那就不关他事了,反正好处是得了的。 不过如今倒是正中下怀,待他在里头运作几番,不是两头拿好处吗? “你待我回去,跟当家的几个说上一声,再带你上山洽谈。” 就这么约定好,他喜出望外的就往山上走。 一到家里甚至等不了半刻,就跑到了傅应绝跟前。 彼时傅应绝正在屋内,倒是先让院外的傅锦梨遇上了他。 “来干什么,坏蛋!” 小姑娘虎着脸就堵在了院门前,小手一伸, 指着他抬着胖脸就骂。 “欺负弯弯坏蛋,敢来,敢来小梨子杀掉呀。” 王富友听见,心头恼怒,又转头看看,见四下无人,就恶向胆边生。 “臭丫头,看我不收拾你,还想杀我!” 横竖周围没人瞧见,先将这臭丫头揍一顿,待她一告状,自己就抵死不认。 可手刚正对着傅锦梨的脖子伸出。 却见小丫头抬起胖手轻飘飘地捏住他两根手指—— 手指粗糙,白胖的小爪子搭在上头,反差强烈。 王富友不以为然,正要继续往她脖子伸,可—— 任凭他再怎么努力,都进不了分毫! 这是怎么回事! 王富友不信邪地再试—— 纹丝不动。 而傅锦梨,大眼睛一眨,手上轻轻一折。 “咔——” “啊——” 王富友手断了。 他一叫,傅锦梨就撒开了手。 小姑娘看着疼得在地上打滚的人,小手往后背藏起来,无辜地翘了翘脚脚。 脑袋一歪,红润的小嘴很是认真道,“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哟。” 小梨子才没有打人,是富友拿手指头撞上来的。 第268章 确实不是东西 声音很大,屋里的人想着傅锦梨还在外头玩,赶紧就窜了出来察看情况。 “小梨子!” 赵驰纵第一个冲过去,表情很凶,“怎么着了,谁欺负——” 话还没说完呢,他就看见了在院子里打滚的王富友,还有乖乖巧巧蹲在他身前听他惨叫的傅锦梨。 赵驰纵当即就将嘴里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这时傅应绝也掀开半搭着的门帘出来,打眼瞧过去就大致知晓了是什么情况。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还是傅锦梨先同两人打了招呼。 她站起身来,先弯下小胖腰去笨拙将地裙子上沾的泥拍干净,才慢吞吞转身。 星眸纯然,小手一揣,咧嘴,“不是我打,不是小梨子打,没有杀掉,富友撞乖乖爪爪了~” 是的。 富友撞小梨子的爪爪,将自己手撞瘸了。 傅应绝先是看了眼天,低低吐出口气。 而后低下头来,眉目平淡,颔首,赞同她的话,“嗯,他瞎了眼了。” 也不晓得是谁瞎了眼,赵驰纵忍不住腹诽。 可下一瞬,他眼睛一闭,也跟着道,“他真是太不小心了。” —— 王富友事都没有成,就先“自己撞断了手指”。 虽然最后是苏展帮着接回来了,可也遭了一番罪。 他没断过骨头,但见别人接骨都是囫囵一下就好,怎到了他这里就是反反复复地咔嚓了数十下。 苏展倒是目露歉意,“抱歉,给您接错了几次,我再试试。” 不太诚心,但王富友此刻别说是反驳了,连讹上一笔的力气都无。 当真是疼得狠了。 待缓过口气来,他坐在凳子上,看着被傅应绝抱坐在腿上的小孩儿。 小姑娘乐呵呵的,怀里紧紧抱着自家爹爹的一只手,小脸蹭蹭,看见他就笑。 王富友手又疼了。 最后也没告上一状,咬牙切齿地想着来日方长,成大事者忍为第一。 “是我不小心撞上了大当家,今天来也是有件大事要同二当家商量。” 两个小孩儿能成什么事,他都未考虑过要同傅锦梨跟赵驰纵商量,先将目光放在了傅应绝身上。 傅应绝挑眉,“我?” “大当家在跟前,你倒是抬举我了。” 傅锦梨也马上噘嘴,小拳头一挥,恐吓道,“厉害,大当家我啊,小梨子挡前头!” 最后王富友也没得法,捏着鼻子认了打不算,还要低声下气地同三位当家商量事情。 也不晓得四人在屋子里说了什么,只是走时王富友满面春风,志在必得。 —— 王富友惦记着好处,第二日就马不停蹄地带着黑衣人上了山。 三位当家也是恭候多时。 傅应绝坐主位,怀里的小丫头哼哼唧唧地唱着歌,赵驰纵坐在他左手边。 另一头是黑衣人同王富友。 “这便是我们当家,你有什么,大可说来!” 王富友有意显摆,在中间很是热络地传话。 黑衣人小心地端详几人,心头紧了起来。 这几人,看着比阿进还难对付。 他想着此行怕是波折,却没料到几人格外的好说话。 “我乃淮川军长官近卫,此来是想同大当家做门生意。” “我也知道大当家是不拘小节,豪情壮志之人,昭帝打压军中,以至淮川四面怨声,此次非是大逆不道,而是为国为民之义举啊。” 黑衣人竭力美化自身,又不忘拉踩大启天子。 诸如暴君,无德,草芥人命之类,不绝于口。 而大启天子本人点头,赞同他的话。 “确实不是东西。” 赵驰纵:…… 傅锦梨今日穿的天青小甲,一颗小肉团子坐着不安分,左摸摸右蹭蹭 听见傅应绝的话,她也咧着小白牙应和,“知道~,小梨子爹爹不是东西~” 她知道说的是她爹,就是不知道这不是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但听她爹赞同,自然也就跟着瞎凑热闹 。 童言无忌,没人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黑衣人也只觉得这新来的当家实在太纵容孩子,并未多想别的。 他见傅应绝同意自己的说法,心头暗自一喜,正想再接再厉—— 那上头的男人却好似不耐烦听他废话,直接截了他的话。 “朱妄语能不能行了,说了干就干,赶紧给钱。” 黑衣人:? 这又是什么个章程? 还有一筐子劝解的话没说呢,傅应绝一把打断倒是叫他懵住了 。 好在这时赵驰纵站了出来,他转头看向黑衣人,言简意赅,“出钱出粮,咱们行云岗愿做淮川军第一道防线。” 行云岗不是入淮川的必经,但紧靠另一条入淮之路,一但此地设险要拦截,也是能好好耗上大启军队一阵。 黑衣人听着不敢置信,“你们……” 还有这好事儿? 但是—— 他也有些疑惑,道,“一寨之力不足为惧,行云岗的人不会全权听从你们的。 ” 这也是他们如今最棘手之事,行云岗压根就不听使唤。 傅应绝却不甚在意,挥挥手当真像土匪头子,流里流气地,“那是我的事,你只管给钱。” —— 有了几人的保证,黑衣人乐颠颠地走了,一进淮川,全上报给了朱妄语。 朱妄语也是喜不自胜,好不容易撬开了行云岗的口子,派了人从淮川城中运送来大量的钱粮。 但也不能就这么给了,约定好物资到位之时,要看到行云岗归一,才能全权交予。 至于要如何办,傅应绝也不慌,当天夜里就传书往北。 几乎在信鸽飞出的同一时间,行云岗数十里外,就洋洋洒洒来了一队人马。 马车装有六七辆,车辙碾在地上留下深痕,显然是装了重物。 “少主子,前头岔了路,孟叔说是沿西边押送。” 裴风半死不活地瘫在马车里,听见这话,哼了一句又翻个身。 活像只翻肚的大白鱼。 他懒得理睬,浑身燥闷得很,小声嘀咕道,“我管你东边西边,躺大路边睡着我都懒得管 。” 又听外头人继续道,“不过这另一边的名字倒是好听,叫什么……” 他想了想,道,“什么,行云岗。” “我管他行不——” 裴风躺尸的动作一顿,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猛地抬起了那蔫着的大脑袋。 倒吸一口凉气,将自己呛得一张俊脸通红,他却不管。 而是一下掀开了车帘,追问,“行什么!你说行什么岗!” 外头的人被吓了一跳,“行,行云岗……” “嗷!” 裴风差点乐得从车上跳下来,连忙指挥道,“走走走,从行云岗,不准走别道啊,走别道我跳车吊死在后边!” 这就吓人了,外边人都傻眼。 这时孟叔走了过来,见他上蹿下跳地,又斥责道,“成何体统少主子!稳重些。” 稳重? 裴风恨不得现在一阵大狂风将他直接刮到行云岗下头。 不再多砍两条腿接到那马屁股底下,都算他是老成持重。 “走行云岗啊,我命里带风,去刮刮这破云,看是怎么个事儿。” 他满嘴胡咧,孟叔皱着眉,却没反对。 不论走哪处,都是一样的,目的地并不会变。 意愿达成的裴风,嘴都要笑歪了,一改之前的死气沉沉,好心情地去将外头那一车车的药草器械一一清点。 好一幅少主子尽职尽责,巡视物资的画面。 —— 他们直直往行云岗去,有一飞鸽却逆着他们的方向,由头顶掠过。 翅膀一下一下扑腾着,不知多久,落在了大军驻扎的营外。 “将军,陛下传信。” 副将将鸽子腿上的信件取下,送到了主帐之中。 帐内收拾得冷硬齐整,纤尘不染,只有一堆文书对齐摞在案上 。 案前负手而立一男子。 身姿俊拔,一袭黑衣裹着精瘦的腰际与宽阔的肩臂。 听见呼喊,他高束的马尾微荡,转过身来,露出斧刻一般鲜明的下颌线跟冷情的眼。 唇角微抿,面无表情也能叫人觉察出不虞的情绪来。 周意然竹骨一般的指捏着信件,展开来,一目三行。 稍许,他抬起头,额角抽搐,反手就将信浸在了砚台墨汁里。 副将一惊,自觉低下头去忽视这大不敬的场面。 但心头也疑惑着陛下究竟写了些什么,把将军气成这样。 第269章 脑子不好使 纸张浸得不彻底,从边缘处依稀可见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爱卿亲启。 “还有呢。” 周意然毁了纸张,却见副将半晌没有动作,不由拧着眉催促。 副将不明所以,不知是还有些什么。 周意然指尖敲击在案上,提醒他,“信呢。” “信不是.......” 信不是叫您给淹了吗? 这又是何意。 不过他没困惑太久,外头又有人在高声请示。 “报将军,小殿下来信!” 周意然这才缓和了下情绪,叫人进来。 这两父女也怪,寄个信都得分开来,不过他是不耐烦看大的那个写些什么阴阳涩语,小的这个就另当别论了。 你瞧瞧—— 信件展开,当即就是几个歪歪扭扭鸡抓似的大头字:周周哥哥好。 比她老爹那连勾带壑的不知好几多。 周意然眼中一软,逐字逐句地看,连个鬼画符都不肯放过。 上头可见:我是大大大(一颗画的胖梨子),周周哥哥许久不见,好想好想! 小梨子走多多路了,怎么还不来呀,我有一只咯咯鸡,想周周哥哥! 爹爹不给写,不给写小梨子自己悄悄,不告诉爹爹(一颗胖梨子叉腰) 傅锦梨认的字不多,写的信也简单,不过几句问候。 后头就紧跟着几个树杈子似的小人,一一在上头标注了爹爹,小殿下,周周哥哥,小粽子,苏展等,旁边还有只看不出模样的大公鸡。 周意然看得嘴角一弯,心头柔软一片。 很能想象出小胖丫头晃着脚丫,提着笔趴在案上一笔一画写的小样子。 意犹未尽地将信件折起来,好好地收进怀里,至于另外被墨汁泡透的一封,他连个眼尾都没给。 “半刻钟整顿,直抵淮川。” 周意然表情冷下来,想起方才傅应绝信里的话,有条不紊地下着指令。 “传出消息,此行淮川,行云岗土匪一并缴获。” 也不知那人带着两个小的是干什么去了,怎地就同土匪扯上了关系。 信里也是云里雾里不着调地说些有的没的,不外乎一些阴阳怪气与嘚瑟,最后才交代他向行云岗土匪施压。 别的什么也不说,周意然虽不明白,却也照办。 只是心头郁闷得很。 他傅应绝一身倒是轻快了,自己拖着大军,还要在后方猜他是要作何打算,实在麻烦。 —— 傅应绝信一写出去,就又躺下当起了甩手掌柜。 待周意然那边风声传过来,已是好几日后。 风言风语,随着大军的逼近,将行云岗剿得一团糟乱。 “主事!当真要剿咱们了啊,咱们这首当其冲地叫他拿了泄火可怎么是好!” 马主事听着下头人的来禀,心里也是急成了一团乱线。 两边都不是好去处。 跟了朱妄语,不过是别人的探路石,叫朝廷剿了去,也不是什么好结果…… 慌忙之下,他忽然想起了黑虎寨那日来的两个小当家。 他揪住下头人问,“我叫你打探的呢,黑虎寨那边有什么动静!” 那人赶紧答他,“没什么大动作,那俩小孩儿成天摸鸡遛狗,寨子里的人听见消息也没有一个是慌的。” 别的寨子都或多或少焦虑起来,只有那黑虎寨,像是局外人一般。 不像是没听见风声,倒像……有恃无恐。 马主事这时又想起了那时从六花儿嘴里套的话。 军中有势力…… 上头人也让几分。 他不住地向黑虎寨的方向张望,最后,只沉着脸道一句,“上黑虎寨,拜访一番。” —— “傅叔,咱们什么都不干吗?” 赵驰纵看着怡然自得的傅应绝,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朱妄语都拉着东西来了,可他们这边还没什么动静,也不怕到时候骗不过他。 傅应绝耷拉下眼来看他,又悠然收回视线。 专心看向在院子里抱着只鸡晃摇椅的傅锦梨。 想说这小子脑子实在是个疙瘩,提着棍子就知道跟在自家闺女儿屁股后边打人,别的是什么都不管。 可照实说又太伤人,他只得换了个措辞。 “脑袋瓜子跟傅锦梨倒是伯仲之间。” 那抱着只鸡就乐呵的,也是个心大又呆的。 一句话将两个呆瓜都骂了。 可在赵驰纵眼里的傅锦梨那是半分不好都无,他还当这话是夸。 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是吗?” 傅应绝都没脾气了,似是而非地“嗯”一声,还是同他解释起来。 “行云岗是村户出身的土匪,没什么太多弯弯绕绕。” 在这个时候,农家读上书是不容易的,在傅应绝未大兴良教之前,束修太多,门槛太高,没几个人识得全字。 因为自己的不足,所以格外敬重持有者。 谁家只要是出了个读书人,那在十里八乡都是受人敬重的。 甚至有些大事,还要带上好处去求别人帮着拿个主意。 只因他们觉得人是读过圣贤书的,本事跟眼界都是大不同,常以别人为行动标杆。 便是别人信口胡邹几句,他们都得叫声好。 而马主事,在行云岗担任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读书最忌半吊子,极易自作聪明。” 马主事被人捧惯了,自命不凡。 赵驰纵跟傅锦梨那日透露的信息,已经够他一个人琢磨好一出上京烟云了。 那一日,两个小的四处炫富,傅锦梨更是贵里贵气,十分唬人。 但诸如上京纨绔,军中让步之类的话,唯独只透露给了马主事一人。 而他这人吧,又有些酸傲,自己知道的东西,除了自愿施舍的,不愿意叫别人窥伺半分。 压根不用担心他说给行云岗别的山寨,或是叫朱妄语探听到分毫。 傅应绝掸掸衣袖,眉目淡淡,“等着吧,也快了。” 有些话就是说不得,上一瞬还在谈着呢,下一瞬似有感应一般,他就应证了。 在傅应绝话落两息,马主事,还真就来了。 他匆匆忙忙地来,土匪寨子也没有什么投帖的讲究。 自问有求于人,所以放低了姿态,却不知道自己早叫别人算得死死地。 傅应绝见了人也不说多话,开门见山道,“能保你命,但你得听话。” 若不是要恶心朱妄语一波,他也不会多此一举。 马主事现在的境遇就像叫人架在刀尖上,进退两难。 他考虑了又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应了。 先将命保住才是要紧。 ———— 两人商议好,也就意味着以马主事为首的一干人等,正式投入黑虎寨名下,以其为首。 朱妄语的人也在窥看,见着这一结果,满意的同时也准备再观望观望。 想着至少要半数服从于他麾下,才放心将东西双手奉上。 而傅应绝呢,浑不在意,不管他是给还是不给。 反正东西已经是送来了的,就停靠在行云岗近处,那跟直接揣他兜里有什么区别? 他不给,还不准人抢了? 不过傅应绝现在也没空去管这事儿。 也不知隐龙卫是带来什么消息,他抄上家伙就带着一堆小的们劫道去了。 第270章 恭候多时 看着愈发靠近行云岗,裴风龇着的大牙都收不回去。 “快些快些,慢吞吞地怎么交货。” 也不知是第几遍催促了,裴风看着那马悠哉悠哉地,巴不得一脚给它撅翻,换自己驮着跑。 孟叔难得见他积极,还甚是欣慰,“少主懂事了啊。” 少主懂不懂事不知道,他却是没反应过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风好歹晓得收敛,装模作样地扯了扯衣襟,道,“那是!本少主活该是干一番大事业的人。” 也不知这土匪几时来,带的人手够不够。 “我身为啸云庄的二把手,自然要以身作则,将家里生意做得响当当。” 好烦,再不来都要走过了。 他嘴上应一句,心里想一茬。 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望穿秋水。 —— “爹爹~” 傅锦梨脑袋上顶着个六花儿捡的铁盔,倒是没有缺口破烂,就是太大了些。 戴一会儿掉下来遮住眼睛,小胖手就得慢吞吞地往上挪。 那是整个黑虎寨唯一一顶铁盔。 毕竟都是堆不讲究的土匪,现下不过是带大当家出门打劫了,大当家又是娇滴滴一个,自然要呵护些。 一堆人埋伏在行云岗狭口处,个个都是抄上家伙,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了。 傅锦梨人小,别人或蹲或趴,唯有她跟她爹,大剌剌地站着。 她爹是觉得这动作蠢,颇有些包袱不愿意动。 傅锦梨是因为矮,踮着脚都露不出头。 傅应绝长身玉立在她一旁,小孩儿就将脑袋往他腿上一磕,歪靠着。 “哪里呀,哪里抢劫,抢钱啦~” 那头盔磕在傅应绝腿骨上,男人微蹙了眉,抬手将胖娃娃抱起来。 傅锦梨视野一下就开阔了,将头盔一顶,哼哧哼哧地往外眺望。 “别动。” 大掌拍她一下,叫她安分些。 而后丢下一句,“等我吩咐”,就带着一旁同样跃跃欲试的赵驰纵走了出去。 —— “前头是谁!” 啸云庄负责押送的手下忽然叫了声,裴风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双眼一亮,火急火燎地站了出来。 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他迫不及待,可满腔激动在看清外头情景时轰然哑火。 是三个熟人。 墨发半挽的年轻男子,气质有些亦正亦邪的矛盾,长得倒是十分好,就是看着不是啥好人。 怀里抱着个戴着头盔的胖丫头,胖丫头双手笨拙地抱着自己的小脑袋瓜。 身侧站着个蓝袍小少年,龇着牙凶得很。 三个人,一大两小,就拦在头车不远处。 傅应绝见裴风懵掉,勾唇便笑了,有礼道,“少侠,许久不见。” 确实是许久不见的,可裴风现在不太想见着这几人 毕竟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万不敢叫这托儿带崽的遭连累。 “你们在这儿作甚啊!快走快走!” 他急得抓脑袋,这都已经进行云岗了,这几人瞎溜达在这儿做什么。 连轰带赶地要走上去,却被孟叔一把扯住。 他始终是老江湖,能瞧出些不对劲来,暗自戒备起来。 裴风叫他往身后一拽,似乎将脑子也拽清醒了些,话头立马止住,谨慎地看向了前头老子儿女三人。 行云岗的路段,走出三个安然无恙甚至是悠闲自得的人…… 这时傅锦梨也瞧清了他,小丫头笑嘻嘻地就抱着小脑袋打招呼,“裴风哥哥,小裴哥~” “来找小梨子玩了呀,来小梨子家玩~” 软声细语地,叫裴风立场一下就动摇起来。 或许这几人误入此地也不一定呢。 偏这时傅应绝又开了口。 他唇一展,嗓音带着难言的隐晦笑意,眼底却无动于衷。 “恭候多时了,几位。” 毫无攻击性的一句问候,啸云庄的人却纷纷拔出了剑。 赵驰纵见着不以为然,扬起了声音,“别挣扎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除了那小胖丫头,另外两人的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一个信息——他们挨劫了。 裴风整个人都是凌乱的,脑子里还是无法将土匪同眼前芝兰玉树的男人跟唇红齿白的小孩儿划上等号。 嘴巴却已经快一步的反怼了回去,“吓唬谁呢你,你三个人包我?” 傅应绝但笑不语,又道,“许久不见,请几位到我山头做客。” 做客,说得倒是好听了。 若不是他话落的瞬间,身后涌出大批凶神恶煞的歹人,不过瞬息就将啸云庄一众围住,裴风还真就信了他的邪。 六花儿第一个窜上来,抬着斧子就喊,“打打打打劫!” 裴风:…… 好了,全是熟人。 这下不用怀疑了。 他盼了许久的土匪,来是来了,就是有些不按套路来。 忽然—— 裴风脑光一闪! 他看看团团围上来的人,又看看自己身后的一车车药材。 思绪渐渐就有些大雾见底的明晰。 打劫打劫,劫药材,老熟人,客栈…… 有些东西经不起推敲,不过呼吸间,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脑中慢慢成型。 “你们——” 莫不就是在客栈偷了他东西,又偷了他死对头,叫两帮狗咬……不是,人咬人的家伙吧! 裴风刚吐出两个字,就手忙脚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剩下的话全叫他自个儿堵住了。 一双干净的眼睛微微瞪大,瞧着很傻气。 霎时间就有一种咽了口咸菜,找不着小粥的不适感。 不仅上赶着叫人劫,还得帮忙打掩护。 能给他憋死。 —— 最后一堆人还是被带了回去。 毕竟是人多势众。 就是吧,裴风期盼已久,临了了却是不情不愿,扭扭捏捏地。 半推半就的叫人带了去,傅锦梨这糊涂蛋还跑来牵着他的手。 小步子迈得嘿呀嘿呀地,是真要带上他回家做客。 哪儿有堂堂大当家深一步浅一步地牵着“土财主”上山头的。 不太像样子,却没人管。 走在路上,裴风不死心地问,“你真是……大当家。” 哪儿有衣裳都穿不好的大当家啊。 傅锦梨重重点头,听不出他话里的质疑,答道,“是我~” 又掰着手指头数,“爹爹小二,粽子第三哇!” 对自己竖大拇指,“小梨子,大当家,棒棒!” 话落,脑袋上的铁盔又掉下来遮住半张脸,小胖丫头立马就抱着小脑袋晃。 呆得。 裴风一脸难受地闭上了眼。 死不瞑目了。 真的。 —— 黑虎寨的人也不客气,一视同仁,全绑了扔一处。 对外头也隐瞒消息,只说是截了个走道的大户,得了不少好东西。 在这个节骨眼还能这般逍遥,一时之间羡煞旁人。 不过也有眼尖的发现马主事的山头竟也跟着一块儿干了。 他们脑子立马就活泛起来。 就说姓马的那老狐狸不会坐以待毙,没想到是傍上了黑虎寨。 那老小子心眼自来就比别人多。 其余寨子的人见着他倒戈一处,且日子过得还算红火,不由自主地也心动起来。 傅应绝大张旗鼓地干,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要叫别人听话,自然要给别人想要的。 在淮川与朝廷双重施压,旁人见他他非但不自乱阵脚,还能我行我素,一干就是票大的。 长了眼的,自会知道该如何办。 第271章 听不得大道理 “走这里~” 傅锦梨手上拎着根草,草的另一端牵着裴风。 是她半道走不动了,她爹就给扯了根草在前头牵着,那一小只瞬间就来了劲。 在后头滴溜溜迈着小短腿跟着跑。 小胖丫头走走停停,不知何时又牵到了裴风手上。 她在前头带路,要将裴风往自己的住处带,六花儿一看这哪儿行,赶紧阻止。 “不不不,关关起来啊,要要要关牢里!” 说是牢,不过是几间破旧的木屋子。 傅锦梨仰着小胖脸,指着自己的屋子,“去呀,请上来了,客人~” “小梨子大当家,大当家请客~” 拍拍自己的小肚子,乐呵呵的小当家似乎对自己土匪的身份认知不太清晰。 竟还想请俘虏坐屋子里喝茶。 这叫六花儿犯了难,四处看看周围站着的几个,可明显地没一人想搭理他。 僵在半道上,裴风一声不吭,孟叔却有些急。 走镖的,也不是没见过土匪,甚至是跟各处各地的土匪都有着不可言说的默契与约定。 行云岗土匪不显,瞒得紧。 却不晓得胆子竟是这样大,也不怕坏了道上的规矩。 “各位。” 孟叔口吻带着商量,“我啸云庄在外也有几分名声,不想初到此地,莽撞了些。” “我们也晓得规矩,东西自会奉上,但也希望几位能放我等下山。” 他一口一个规矩,说得倒是通情达理的,语气也暗含着威胁。 他在外头走镖,自然有自己的门路,如今行云岗劫了东西不说,连人都带上山了,怕是会引其交好势力针对。 现在劝说也算是有些说和的意味,毕竟将几人放下山,黑虎寨也吃不了亏。 若是以前,此法可行。 可是呀。 黑虎寨偏偏就新任了几位无法无天的主子。 傅应绝听见笑话一般,凌厉的眉目一压,眼中如有黑雾涌动。 “你同我谈规矩啊。” 展颜笑开,面上线条柔和,干净又有些邪气。 “那太抱歉,草莽出身,书读得少了。” 听不得这些大道理。 摆明了是不惧不退。 孟叔一行受制于人,现在也是毫无办法。 不过最后傅应绝仍是发话,要好吃好喝将几人供起来。 这就又叫人捉摸不透了,也不知他是想干些什么。 —— 傅应绝想法其实很简单。 不过是些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的匪气,东西他想要,那一行人他也没有为难的心思。 那便好好待着,总之性命无虞。 “周意然到哪处了。” 抽出空来,傅应绝总算是想起来自己的大后方,随口问一句。 苏展斟酌着今早递来的消息,保守答道,“不出十日,能围守淮川。” 那也快了。 傅应绝颔首,又问,“行云岗呢。” “经此一次,已有半数人前来投诚,相信不日,就能全权收入麾下。” 这也是意料之中,不过是为了保命,他们晓得好歹的。 至于朱妄语那处…… 傅应绝叹息,拖长了调子,“我都累了这一通,他再不拿出些诚意来——” 唇轻咧,露出不明显的犬齿尖牙,不带一点玩笑意味。 “朕真的会打哭他的。” 跟孩子在一起久了,性情是愈发幼稚。 可苏展不敢怀疑话他里的真假,甚至还要再多揣测上几分。 若是倒时不如他意,怕是没命哭出声来。 苏展:“他省得形势的。” 朱妄语对行云岗太过执着,现在看见希望,定会抓着不放。 最迟后日,就会派人前来再次商洽。 届时,半斗血得放出去。 —— 裴风这两日并未被约束行动,这黑虎寨掳了他们上来,随便一扔,好似就不管了。 他站在院子频频张望,纳闷得很。 “抢我做压寨夫人呢,待遇这么好。” 他都想偷摸溜走算了。 “笃笃——” 门被敲响了。 只敲两下,且一定要敲。 也不管院外那悬挂着半人高的破木板算不算得上是扇门。 裴风甚至能透过那洞开的残缺,看见外头规规矩矩举着小拳头一下一下落在木板上的小胖娃。 小胖娃敲两下就揣好手乖乖等。 又蛮横又讲礼。 她爹也是个人才,这样的都能教出来。 第272章 我不跟你玩 “你来找我玩儿?” 裴风走过去,那门轻轻一掰,就“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小胖娃立马张圆了小嘴,眼中情绪都是“你怎么这么大力气!” 裴风有些心虚。 将门板捡起来搭在一边,转移话题道,“我不跟你玩儿的,我被关起来了。” 不跟她玩。 傅锦梨小手都揣不住了,着急着黏在他身旁,“不关,不关,跟我玩,小梨子玩~” 她一路走过来也不容易,见着个大的水坑都得放慢步子,不然就得摔。 裴风居然说不跟她玩。 这谁还坐得住。 可哪里是将他关起来呀,不过是他有身为俘虏的自觉,半步都不迈出去。 这话是半真半假,其实他心底也气。 气这小奶娃娃居然骗人! 早前不是还说自北边来,要进淮川。 可现在都还没到淮川呢,她就将自己给劫了。 就这么大点儿,居然是那山上的土匪头子! 这么一想,火气都大起来了。 裴风气得扭开头去重重哼一声,还要自闭似地抱胸。 “你敢骗我,还想来找我玩儿,我告诉你,没门!” 他突然生气,傅锦梨就慌了,小脸无措得很,张着嘴颠三倒四地就开始哄。 “不是骗哇,小梨子大王,跟爹爹来!” 她真的是跟爹爹从北边来的啊。 “不抓,裴风哥哥不抓,小梨子一起,不抓。” “门坏掉了,力气大,你坏掉了~” 小孩儿是有一套的。 圆溜溜的眼睛水光一闪,小嘴一扁,眼尾一红,白胖的脸蛋奶嘟嘟地。 活脱脱一个委屈巴巴的奶团子。 反正裴风没招架住。 自己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又认输一样牵着小孩儿语重心长地教训。 “你再骗我,我就钻地底下去让你找不着!” “不钻地,小耗子,打洞~” “……别跟你爹学啊!那家伙我瞅着黑黢黢地,别给你教坏咯。” “小梨子白白!” 一大一小,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瞎嘀咕,裴风说得嘴都干了,才想起来再问她,“你找我作甚。” 傅锦梨想了想,扯着他就往外走,“一起玩,弯弯一起玩。 ” 她爹爱逗她,但陪不起,常叫小胖娃闹的心肝疼。 于是小胖娃自娱自乐,惯会自己四处摸索着玩。 裴风上山了,在她认知里,就是来陪她玩的。 —— 月弯弯因为“无意之间”促成了王富友的大事儿,这两天日子还算好过,没遭多少为难。 她正坐在小院里搓衣服,一抬头见个高高大大的少年站在外头,她一惊。 擦干了手小声问,“你找谁。” 裴风不过尚不及弱冠,却窜的高。 他低头看着怎么踮脚都高不过院墙的小胖团,将人抱起来往月弯弯前头一推,“她找你。” 傅锦梨落地,眼前开阔,一见着月弯弯就笑,“裴风哥哥找,小梨子带人一起玩!” 月弯弯是触碰不到寨子里的大事儿的,只听闻几位当家的掳了人上山,却不知是谁。 因此也没见过裴风,只觉着这人一身衣裳穿得真好看,护腕上还要挂颗小玉石。 她收回眼,跟傅锦梨笑得温柔,“嗯!大当家等我一会儿,我将衣服收了就来。” 她跑开,端着水盆就往井口去。 只留下裴风跟傅锦梨堵在院门处。 以至于王富友喝得半醉不醉回来,还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家门。 退开些看看,鸡棚边半旧不旧的缺口饲盆,可不就是他家吗? 打个酒嗝,迷迷瞪瞪地就开骂,“哪哪个不要命的,堵我大门口干啥,挡门挡门挡着财神!” 声音粗嘎,说话都大舌头了,一挨近些就是扑面而来的酒气。 裴风立马扯着小奶团躲开。 他也不是粗鲁人,先赔了不是,“抱歉,没注意到。” 可他讲礼,王富友却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 “你你你一句抱歉,我钱都没了!” 醉醺醺地,路都走不稳,更别说低头看那三头身的胖娃娃,只逮着裴风不放。 裴风闪身又是一避,双手都不愿意挨蹭到他,“我跟你讲道理的,你别无理取闹。” “呦呵,道理?我看看你如何讲嗝~道理。” 裴风脸皱起来,“你好臭,能不能站远点说。” 王富友真不愧是赖子,喝醉了就更是烦人,最后裴风叫他追得到处躲。 实在是掩不住脾气了,他炸了毛一般,直接给了王富友结结实实的一顿! 待打得气喘吁吁了,才直起身子来,整了整衣裳,骂道,“非得气我,非得气我!” 就是话音一落,才想起旁边有孩子在看着呢。 他脸色一变,扭过头去,“你别——”学。 可是晚了。 小胖丫头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看得精彩,也不知学到几分。 她挥着小拳头,“气我,打!” 裴风:…… 别叫她爹晓得了,自己交不了差。 正想哄两句叫她忘记,地上被揍服的王富友,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又开始说起了醉话。 “打打打我,等我以后搞搞个王爷当当,等等着吧……” “反了,反了!朱家少爷,全是我王王富友的功劳,他他们几个当家,比不上我!” 裴风猛地就怔在了原地。 —— 傅应绝看着眼前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少年,不见得多意外。 声音有气无力地,又支起了腿,“你找我。” 听说是将王富友揍了一顿,也不知是怎地了,急匆匆叫傅锦梨带着就寻了来。 裴风心情有些沉重。 眼前男人是第一眼见过被他认定为不简单的角色。 很麻烦,对上手来很麻烦。 不晓得深浅,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吃力。 “你是朱妄语的人。” 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理路程了,裴风开口时有些艰涩。 眼前人,一看着就不像是能屈居人下的。 是肉眼可见的太狂,太傲。 若当真是朱妄语手下…… 他的心坠了坠,却听上头人笑出了声。 傅应绝啧啧称奇,又含糊了催促,“你待如何。” 如何? 裴风眼睛都红了,声音大起来,“那朱妄语做的是什么事你不知道!你还带着两个孩子,也不怕——” 也不怕什么他未再说。 傅锦梨看着烂漫天真,赵驰纵憨勇无畏,父亲却是个倒反天罡的贼子。 他押送着物资都每天提心吊胆地小动作不断,这人带着行云岗这样规模的土匪,却是全然投入淮川。 “天下当真有这般吸引人?” 他反问着,很是不解。 傅应绝眼底的笑意在他话中越来越浓,不解释,甚至火上浇油。 “你一个啸云庄少主子,这天下易主,同你当没什么利害关系。” 裴风红着眼脱口而出,“此次领军者周意然,你们若伤他半分,我裴风死也要叫你们付出代价!” 周意然。 这下轮到傅应绝被吓着了。 一闪而过的错愕,看着裴风的眼神微妙起来。 脑子里卡壳了一样,堂堂帝王,竟是像他闺女儿一样,问出了个智商问题。 声音显而易见的匪夷,“周意然二十又六,当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 裴风恼羞成怒,“我是你儿子!不是,呸!我不是儿子!” 不是儿子不是爹。 那怎么要死要活的。 傅应绝推己及人,自己只因傅锦梨才会方寸大乱,别都是不动如山。 “那是我救命恩人!” 他是真能气人,裴风都叫他岔得忘了方才那一茬,憋着气解释。 “哦。” 傅应绝没想到还能瞧见周意然的热闹呢,一时之间兴味盎然,别的什么都不想谈了。 “那你同我说说,我大——大将军怎么救的你。” 凑热闹。 那样子,裴风觉得眼熟,像外头揣着小手的胖娃娃。 只是小的那个毫不掩饰,大的这个藏得深些。 他气得背过身去,“我才懒得同你说!” 傅应绝面露可惜,但仍旧劝他,“我不跟别人讲,你同我透露透露。” —— 难得周意然得他念叨,一路上还觉得自己莫不是感染了风寒,直想咳嗽。 “将军,大军前头堵了个乞丐。” 周意然目光动都未动,冷言,“请开。” 这都需得来问。 可下属为难,“请……请不走,醉酒赖在前头了。” 这是延误公事,换别人的军队早拉到一旁打伤打残了。 可周意然的军队,刀尖从来只对向敌人。 周意然没再说什么,而是打马往前,往排头军走去。 —— “江河蕴龙灵,万物自然经——” 铮亮的光头跟外头破烂的裟衣,能看出是个和尚。 不知喝了多少,赖在地上走不动道 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 周意然没叫下属,而是自己前去扶人。 有力的掌落在和尚的手臂,轻而易举就将人架了起来。 那和尚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一张冷硬的脸就出现在前。 黑发悬飞,薄唇轻抿,高挺的鼻跟带着碎冰碴的双眸。 一个冷面的俊俏男子。 可和尚却大惊失色,喊了一句,“还——还魂之人!” 周意然眸色一下就深了,定定看了和尚两息。 和尚还在继续,呢喃含糊道,“龙——龙息,陨落将星身嗝~身附龙息……” 那句龙一出口,周意然无动于衷的脸终于有了反应。 眼一眯,黑沉沉地蕴藏着许多东西。 第273章 莫不是要拿你们祭天 手刀砍在和尚的后颈,他一下就软倒在周意然手上。 周意然神色未变,声音有些哑和沉,“带走。” 下属奇怪,却不多问,老老实实接过了人。 不过片刻,大军再次朝前进发。 —— 也果然不出傅应绝所料。 朱妄语坐不住的,不日就派了人来。 两方人马再一协商,为了叫这些土匪尽心尽力,那头又咬咬牙狠狠地放了血。 大车大车的物资拉进了行云岗,裴风看着满地的东西,眼睛都直了。 哑言道,“这……朱妄语莫不是要拿你们祭天?” 不然这老多的东西跟不要钱似地送来。 再加上他们先头打劫的那三批,好家伙,这配置堪比大启虎贲军了。 傅锦梨不知道是些什么,只晓得自己荷包揣得是满满当当,喜滋滋地晃着小身子。 “有钱,小梨子有钱!” 一大一小,再加上赵驰纵,几乎是那日跟傅应绝谈过之后就形影不离。 裴风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那天他刨根问底,傅应绝只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叫他急得抓头发。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跑不脱,不如就将计就计留在这寨子里,怕不是逮到个机会搞搞破坏,再跟外头来的里应外合。 完美! 他也看得透,要想寨子里畅通无阻,随心所欲,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在傅锦梨身边。 别看人小,这胖娃娃上至她爹那混不吝的,下至寨子里牙牙学语的,都得让着护着。 不过短短三天,他已经将周围摸得是清清楚楚,时不时还要跑到傅应绝跟前放狠话。 傅应绝也不恼,就好整以暇地看着,神情若有所思,甚至有时还要不经意地露出些笑。 阴恻恻地,怪叫人胆寒。 赵驰纵是三人组里唯一的明白人了。 裴风上蹿下跳地嗷嗷叫,小动作虽隐晦却不是察觉不到。 傅锦梨呆头呆脑地,牵着他这里来那里去,差点叫他骗得老底儿都不剩了。 陛下呢,更是恶劣,就乐得看人急头巴脑地一阵忙碌。 赵驰纵看着眼珠子转个不停,伺机四处打量的裴风,再看看乐呵呵掉钱眼里的傅锦梨。 小少年叹了口气。 要是季楚在就好了。 脑壳大。 —— 夜幕降临,凉风习习。 傅应绝又要当贼。 “主子,东西已清点入库,朱妄语的人分两拨,一拨原路返回,一拨停留山下,数八百。” 朱妄语倒是对这土匪寨子放心得很,或是自视甚高,觉得自己给出的筹码大,料定他们是舍不得的。 东西一送到,同傅应绝商定了要务,只留了八百人在山下做监督之用,就有些高枕无忧的架势了。 行云岗地势险,易守难攻。 他东西给得足,只要这些土匪不出大错,能拖上周意然好一阵。 若是当真无用…… 那这一堆子人是死是活,就同他没什么干系了。 傅应绝细细擦拭着长剑,不是去干多么正经勾当,他却着一身白衣。 黑发铺在后,柔顺得似绵延的细绸,有几缕落在白皙的手背,极致的黑同根根支起的的骨骼。 长睫微微耷拉着,漫不经心。 坐在那里就极其晃眼,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似的。 “嗯。” 清了清嗓,他提着剑站了起来。 推开门,外头一列站了十五名黑衣人。 腕间图腾是是龙之钩爪,寓意天子爪牙。 傅应绝目不斜视,越过他们,他提在手上的剑,鞘也不知被他扔在了何处。 剑柄处挂着个小金龙,龙尾巴又用黑色穗子坠着打了金蝶结,好不精致。 剑尖却明目张胆地拖在地上划拉出细微的火花。 同它主人一样,有些匪里匪气不拘小节的讲究。 “跟上。” 傅应绝一声令下,隐龙卫迅速跟上。 很快,几人便隐没在了黑夜里。 —— 裴风这两天夜间活动得颇多,像是地鼠一样到处摸索。 可除了跟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大眼瞪小眼,别的毫无他法。 可你猜今晚他发现什么了。 这土匪头子带着堆人要谋财害命去了! 裴风不可自抑地眼前一亮。 好好好,总算叫他找到点小小的马脚,不从中添些大大的乱他就不姓裴! 少年兴冲冲地,连忙飞身追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山脚下。 他很小心,武功也不差,只是跟错了人。 几乎是他脚点地的瞬间,前头人就已然察觉。 只是傅应绝懒得说,隐龙卫也就不多事,都不分心神去留意他。 夜色仍旧浓重,只是黑影一闪,树尖轻晃,却看不见人。 唯有山坳间灯光恍惚,有着甲衣的士兵举着火把巡逻。 土匪居山头,取一个风水跟地势之便,山脚下如今待着的,只有朱妄语留下的八百人。 人不少。 傅应绝只带了隐龙卫十五之数。 但在他看来绰绰有余。 “封死山口,朕只与你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要这八百人走不出行云岗,要断朱妄语在此处的耳目。 第274章 小梨子大王驾到 他们几个倒是利落的,提刀就冲进了人群里。 傅应绝也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杀进去,徒留下裴风一人风中凌乱。 他整个人藏在那小树叉后边,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事情,嘴巴张得大大,那树杈子顺势就戳进了他嘴里。 他却浑然不觉。 那土匪头子说啥? 朕。 朕。 朕。 如果是他读的书没毛病的话,若是他的常识没出错的话,这个似乎得是天子自称吧。 若是他眼睛没瞎的话,这几人砍的应该是给他们拉粮送钱的好盟友吧。 怎么个事? 裴风整个人像是要裂开一般,脑子都转懵了都不敢说出心底那个想法。 只又将身子缩了缩,茫然地看着这一群人厮杀。 傅应绝那边动作也快,身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人群中,二话不说,闷头就干,直将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呢,就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 “你们你们是何人!” 存活的士兵慢慢围作一团,满目惊恐地看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临死了才想起来问。 后头的都黑纱蒙面,只有那领头的一个,衣裳白得晃眼,脸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血滴。 暗红的血,落在瓷白的面皮上,将丰神俊朗的面容衬托得十分危险惊艳。 像是雪地里无端染上的绯色,叫人胆寒。 傅应绝眉梢微动,唇角勾起,眼中却没什么情绪,偏了偏头,下颌凌厉。 “何人?” 他扯唇,“你都要偷我家了,还问我是何人。” “闹呢?” 短短三句,不光是士兵脸色煞白,就连后头躲着的裴风也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士兵是朱妄语的,偷家绝不可能是指偷这土匪窝。 那朱妄语最近大动作小动作不断,要偷的,也只有…… “你是——” 上位者似乎天然与常人不同,便是混迹人群里,也能一眼看出异样来。 这提示也不算详细,甚至是有些无厘头,可耐不住傅应绝杀人的样子,同传闻中的昭帝像了个八成。 那位许久未亲自动手取人性命了,上一次大动干戈还是因为自家心肝肉遭了委屈。 所以外头传闻多的,还是早年间在战场杀得周遭闻风丧胆的先帝幼子。 也是跟现在一般,带着不凉不炎的笑,浑身懒懒散散地,一张嘴惯不着调,可出手招招要人性命。 士兵后头的话没机会再说出口,候间血线一闪,已是没了生息。 隐龙卫对上杂兵,是有些欺负人的嫌疑的,也是恰恰好半个时辰,这山坳里,除了一行十六人,再没活口。 不对,还有那后头偷偷摸摸的裴风。 傅应绝将脸上的血擦干净,杀得人多了,不免带上了弑杀和寒意。 在鲜血的润沁下,和平时大相径庭。 坊间少有流传的暴君名头,他有时候担得倒也不冤。 这么一地的尸体,甚至引不起他丝毫的波动。 “还没看够。” 突兀地带着些沙的嗓音,在这夜空中像是被砂纸摩挲千百遍一般缥缈,冷哑。 裴风呼吸有些不稳,但耳边的话恍惚地带着些警告,他磨磨蹭蹭地,还是站了出来。 看着傅应绝的眼神,委屈又惊讶,活像是叫人骗了的黄花大闺女。 还不待对面开口呢,他声音气得都发颤了,“你骗我!” “枉我忙前忙后就怕你江山叫人撬了去!你不光偷我东西,还逮我上山?!” 气得很,实在气得很。 这人像逗狗子一样看他忙前忙后,裴风差点“哇”一声哭出来。 自己这上蹿下跳地忙活一通,怕是别人早就笑得要厥过去了! 悲愤之下,连眼前人可能是大启天子都顾不上了。 若不是他已年满十八,怕是不在地上滚上一圈都解不了心头的憋闷。 傅应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招架不住这小孩儿一样的闹腾。 家里那个看了就怕,这裴风也一把年纪了,怎么仍旧小儿做派。 他沉下脸来,冷言,“你胆子不小。” 本就不是个和善人,现在故意做这副模样,吓得裴风赶紧抿唇不发出动静,眼泪却是叫他气出来了。 傅应绝不耐烦哄,若是放在以前,他多话不说一脚就过去了。 只是现在看着那眼泪花花转着的小狗眼,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傅锦梨。 只摆摆手,不耐道,“不是要见周意然,回去待着,能如你愿。” 裴风眼睛瞪大,惊喜来得有些突然。 他也顾不上委屈,将要掉出眼眶的泪水囫囵一擦,小心地问,“当真?” 傅应绝:“废话忒多。” —— 自从知晓自己误打误撞跟大启天子撞了伙,裴风气也是一时,更多是松了口气。 那傅应绝一看就不好对付,他还怕周意然吃了亏,现在也算是高枕无忧了。 只是一想起自己前段时日那些操作,闷头埋在被子里就开始炸毛。 丢人! 丢大丑了! 他跟傅锦梨倒是有些像的,有时气着气着就自己将自己哄好。 这不奶团子刚“邦邦”两下敲在门上,他一个鲤鱼打挺,顶着鸡窝头就开了门。 门一开—— 傅锦梨子穿着一身很接地气的土匪装。 什么叫土匪装,就是寨子里的人做寻常装扮,又因为要符合身份,就在上身扯了一件虎皮豹皮兜着。 现在傅锦梨里头是粉嘟嘟的小衫,外头却是披着件虎纹小搭。 还在腰间像模像样的挂了一串狼牙坠子。 头顶她那大得出奇的铁盔,从铁盔里露出俩发包包垂在颈边。 小脸红扑扑地,眼睛亮晶晶。 她一手扶着头盔,另一只手豪迈一挥,奶声铿锵,“打劫,出发!” 裴风:? “干啥?” “花花说,山脚下有人,有人大当家打劫!” 裴风蹲下去给她将头盔往后顺顺,戴得稳些,不遮眼了。 又问,“你……你爹呢,他不去打劫,叫你去。” 裴风也是奇了怪了。 这父女俩,高高在上的天子跟小殿下。 怎么整日里十分热衷于打家劫舍。 大的那个要不是周身气势不凡,也是没什么皇帝样子。 小的这个更不用说了,成天地小腿嘚啵嘚啵,见到谁都软乎乎地笑。 看着好养活得很,给个啥都吃得喷香。 他胆大包天的伸出手小心地戳了戳眼前奶呼呼的小胖脸蛋,怀疑地问,“你真是小殿下?” “真!”傅锦梨拍拍胸脯,小下巴一扬,神气道,“小梨子小殿下,真真小殿下!” 她才没有骗人呢! 小梨子说了再不骗裴风哥哥! 很是诚实,裴风都找不出半点说谎的痕迹来。 傅锦梨答了一句,又想起方才他的问题,继续答道,“爹爹出门啦~一个梨子在家,小梨子大王,厉害呀~” 她爹不在家。 但是六花儿忽然就火急火燎地来报是远远地就看见一大批人往山脚下来。 这两天收获颇丰,又想着大事将近,这不是薅到一个是一个。 于是急匆匆地报了上去,没想到是主事的那个不在家。 可却叫傅锦梨给听见了,小丫头马上扯了自己的小衣裳穿好,抱着头盔带上就要出发。 六花儿为难,可不敢拒绝,咬咬牙,叫上兄弟们当真要如她愿出发打劫。 连同赵驰纵都全副武装,跃跃欲试地在外头等着了,临走前却想起来还有个裴风没叫。 这才找上门来。 “不在家?”裴风纳闷。 傅应绝瞧着都好似要时时刻刻守着这大胖闺女了,怎这时候会不在家。 前日才去杀了山脚下一堆人,今日又杀哪儿去了。 不过他不在家,裴风更不放心这小只自己出去了。 严肃地点了点头,叫她稍等片刻,就带上家伙事一起去了。 —— 周意然已至行云岗外,带领大军长驱直入,剑指淮川。 “将军,陛下传信,叫您换道过匪山。” 周意然没说话,目光远远地越过重重山峦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良久,他胯下的马儿嘶鸣一声,他才开口问,“陛下人在何处。” 传信人面露难色,“不知,未曾交代。” 只突然来了信,叫大军从原定的北道换至行云岗。 探子有报行云岗一带匪患严重,不知为何要从那处过。 周意然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道,“那便过匪山。” 对傅应绝的命令没有丝毫迟疑,便是前头有阻,也是义无反顾。 气势雄浑的大军,以周意然为首,跨入行云岗。 行云岗若不是因为不安全,也是个好去处。 山清水秀,带着南方特有的柔美。 只是群山脚下人迹罕至,难免冷清。 但今日不冷清了。 这头来一波人,那头也来一波人。 就这么在那拗口处,狭路相逢了。 周意然眯眼看着眼前穿得不伦不类,手上提刀提斧的一群人。 男女老少皆有,嘴里还不怕死地喊着些匪话。 六花儿当头,看见那高头大马上的将军,玄甲墨发,凌冽若山间庙里的战神。 他只淡淡地递过来一眼, 六花儿就腿软了。 再一看他身后千军万马之势,六花儿当即觉得十分危险,想脚底抹油,马上开溜。 但他身后是他的大当家,六花儿不敢跑,输人不输阵,哆哆嗦嗦地就开始叫唤。 “黑黑黑虎寨地盘!路过路过留留财!” 若忽略里头转了十八个弯的颤音,配上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倒是有几分样子。 周意然骨骼分明的手放在缰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 眼里像是蒙了雾,一身流云甲,反着寒光,在这天光下,凌厉的眉跟淡漠的眸子,竟瞧出些无悲无喜的神性来。 启唇,轻言。 “走开。” 这群人在他眼里弱得不堪一击,如今不晓天高地厚地在跟前叫唤,他却只轻声叫人走开。 一点怒意都没有,六花儿甚至能从他低垂的眼中看到无尽的包容。 是…… 叫人见着就不敢生出歹念的大将军。 一群土匪露了怯。 这人看着不似他们二当家那般的不好相与,明明是格外冷的一个人,却无端叫他们觉出些安心来。 “这……莫不让开些吧,看着不像咱能劫的。” 有人扯了扯六花儿的衣裳。 行云岗土匪,谋财却不害命的。 有时候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往山脚下来,却劫着个一贫如洗身世凄惨的,自己东凑凑西凑凑还倒掏腰包送人出山去。 本就不是大恶之人,现在更晓得见好就收。 这眼前人明显他们拿不住,不赶紧放过去难不成还要惹祸上身? 有一人开了头,剩下的也跟着弱了下来。 正当他们磨蹭着要让出道来时,后方乍然响起一道牛气冲天的奶娃娃音。 “小梨子大王,驾到~” 一听见声音,原先还在磨蹭着慢悠悠的土匪,瞬间站直身子,十分有秩序地往两边散开让出条道来。 道路一开,也叫这峡坳里的人,都明明白白看清楚了后头是个什么情况。 周意然听见那声音时就暗觉不妙, 猛得抬眼看去,瞳孔兀地放大。 细看之下,甚至能从中看到些不可置信与荒唐。 一张冷脸也有龟裂之势 他身旁的副将更甚,看了一眼就一跤从马上跌落下来,颤着手一指,如遭雷轰般震惊。 唇哆嗦着,“小……” 小半天也小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一群土匪不明所以,不晓得这上一刻还牛气哄哄的一群人,怎么下一刻就乱了起来。 但是看这情形,似乎是因为他们大当家。 至于他们大当家,如今又是哪般光景呢。 打眼瞧去—— 小木车上…… 说是小木车,又不太像样子。 不过是块木板,下头钉俩轮子,破破烂烂地。 木板上铺了层厚厚的垫子,现在垫子上翘着脚躺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 奶娃娃虎着张粉白小脸,衣裳也穿得不伦不类地,一张虎皮挂在身上。 大爷一样晃着脚丫,小鞋子上头的珠子一摇一摆地。 两只胳膊学着大人的模样抱胸缠住,却因着小手太短太胖,将自己团成了颗小丸子。 张嘴就咿咿呀呀地做凶样。 “打劫!” “交出来,嗷呜嗷呜~” 奶娃娃的旁边,是穿着定做软甲的男娃娃,那软甲的样式看着跟眼前的大将军身上那件很是相似。 两人身后,还站着一人,是推着小木板车的裴风。 裴风目力比俩小孩儿要好上许多。 在看见周意然的瞬间,周意然因为木板车上躺着那个怔住,他却因为周意然而僵在原地。 手上推着的木板车也有些烫手,觉着这动作十分地蠢。 傅锦梨不知道两人什么心思,叫了半天没人应她,她大眼睛瞪圆。 简直岂有此理! 不理小梨子大王。 小梨子打! 胖团子直起身子来,头上那半搭着的头盔又掉下来罩住半张脸! 小孩儿一懵,随即就开始捂住小脑袋,瓮声瓮气地求助,“救救梨子,看不见啦~” “救救大当家~” “爹爹救乖乖呀,周周哥哥~” 没人敢动,只因那马上坐着的人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 身姿俊拔如竹柏,眼中忽明忽暗,正一步,一步,缓慢地,义无反顾地,坚决地朝着他们走来。 不对,准确地说,是朝着坐在小车上的小孩儿走来。 六花儿见不对,想拦,却叫赵驰纵一把拽住! “别去。” 赵驰纵对他摇摇头。 他是在周意然翻身下马那一刻才将人看清,第一反应是想躲。 怕周大哥斥他胡闹。 现在眼看着人找上小梨子了,他巴不得在旁边静悄悄地,注意不到他呢。 六花儿不解,却也停下了动作。 别的土匪见状,也未再上前去。 周意然畅通无阻,走到了傅锦梨身前。 彼时小孩儿还在用脑袋上的头盔作斗争。 没人理她,她就开始搬救兵。 “不理我呀!我生气~” “爹爹救乖乖,周周哥哥……” 周意然眼中的凌冽,在小孩儿张嘴软乎乎地唤他时终于破冰。 眼眶中溢出的笑意像是银河盛满了光亮后倾斜喷涌。 难挡难消。 修长结实的手,落在她头盔上,动作轻盈,却不揭开。 话语带笑,声音清润如水。 他道,“嗯,来了。” 糊涂蛋一下就呆住了,蒙在头盔里的大眼睛眨了眨。 懵懵地抬起头来,却忘了自己脑袋上还罩着东西,入眼仍旧一片黑暗。 小孩儿静了静,而后慌起来,可死活拿不开那东西,急得泪花打转。 “我听见!小梨子听见了,周周哥哥!” “拿走呀,周周哥哥回来啦!” 她怕自己一看不见,周周哥哥就悄摸摸跑掉了。 已经过了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周周哥哥了! 周意然曲膝,单脚跪在地上,跟小木板上的胖丫头齐平。 手上慢慢地给她将头盔揭开。 一张熟悉的白胖小脸露了出来,光是掉两滴泪水,鼻头跟眼尾就开始红了。 小丫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可思议,而后就慢慢地扁了嘴,像是委屈,冲着周意然就张手。 “你抱抱我……” 她总是直白又无畏地。 就像初见时,也是张开手臂,奶声喊着“抱!” 周意然眸色一软,“好。” 声音很轻,动作也很轻,将小孩儿抱了起来。 傅锦梨马上就搂住他脖子,拱来拱去地蹭。 嘴咧开大大的笑,喊着,“我想你!小梨子想周周哥哥!” 又气呼呼地,“小梨子走丢啦,带着爹爹小粽子走丢,不愣识路回家呀~” 周意然对她这颠来倒去的话,哪句都应。 点头道,“嗯,我会来接小梨子的。” 久别重逢的兴奋,傅锦梨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本就是个小话痨,现在是停不下来了。 周围的人除了赵驰纵跟身后的军,那都是乱的。 土匪们是觉得自己像在看戏台子上演的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戏。 不然这英姿勃发鲜衣怒马的大将军,现在抱着他们大当家一句一句地哄。 大当家也是,就差骑在人脑袋上了。 本来就是时而娇纵时而傻气的人,现在只更娇,更傻了。 六花儿扯了扯赵驰纵,“这这这是,大大大当家老老老相识啊。” 老? 确实老。 赵驰纵小声回他,“这是她……她大哥。” 陛下不是一口一个大侄儿喊得勤,可不就是大哥。 六花儿”哦哟”一声,“亲哥?” 赵驰纵:“……嗯。” 不得了! 六花儿像是见着什么稀罕事一般,眼睛对着周意然是看了又看。 不得了啊了不得,他们土匪窝要攀上厉害亲戚了! 大当家她哥是大将军啊! 那还怕个屁的朱妄语啊! 他想的不多,思维也跳脱。 裴风就不一样了。 傅锦梨被周意然抱起来,他也就松开了小木板车,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小心翼翼地看着周意然哄人,裴风鼻尖有些酸。 快六年了。 周意然比之六年前,更加沉稳。 以前还能看出些世家子的傲气跟少将军的恣意来,现在只觉得愈发深不可测,轻易叫人窥伺不出情绪。 待周意然哄好了人,抬眼,却见个少年对着他要哭。 周:? 哄了个小的,又来个大的? 不过…… 这人有些眼熟。 “裴风。” 周意然语气缓慢,带着肯定。 裴风惊喜,语无伦次,“您您……您还记得我!” 周意然站起身来,一团稚气的奶娃娃,在他怀里显得愈发小了。 傅锦梨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鞋子上的东珠随着动作一晃。 她也跟着周意然看向裴风。 裴风不矮,周意然却比他还高小半个头。 原先觉得能担一面的少年,在他面前,仍旧显得不成熟。 周意然像是心情极好,声音也难得亲和,“记得。” 得益于他异于常人的记忆力,能记得这个当年瘦瘦小小的孩子。 六年前周意然还是西边的主将,救下了遭遇水匪险些丧命的裴家父子。 那时候裴风也是十来岁,白白净净个子却像八九岁,周意然是重伤将两人带出来的。 也是那一役,周意然失踪数日,后身负顽疾。 “个子倒是蹿了一头。” 周意然想起以前的日子,难免怀念,对裴风也温和些。 裴风不好意思,脸红起来,“吃吃得多了后头就长高。” “小梨子也吃多多,长高高!裴风哥哥一样高~” 傅锦梨笑弯了一双眼插话。 周意然垂眸看她,“嗯,长高高。” 那亲近样,那纵容样。 裴风看得眼热。 第275章 周意然老子跟你没完 在山下耽搁了有一会儿,周意然才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不食烟火的样子。 “赵驰纵。” 赵驰纵不期然被点了名,苦哈哈地站了出来,“这里,周大哥我在这儿。” 怂样。 周意然也未说他,只问,“人呢。” 赵驰纵自然晓得问谁,“陛下,陛下昨儿连夜出去了,这时候该是回了。” 回了? 周意然冷笑,竟是胆大包天道,“好的很啊。” 赵驰纵头都往地底下埋了。 两人说话,也不避开周围,裴风还好。 那群土匪却傻在了原地。 六花儿掏掏耳朵。 三当家说啥,陛下? 有啥好避的啊,又没得石头砸下来。 不对啊,好似说的是个人。 陛下…… 陛下…… 哦,陛下。 “陛什么!三当家你说什么!” 六花儿怪叫着跳开,心脏有些受不住。 一惊一乍地,赵驰纵耳朵都被他震麻了,不过看他那副天都塌了的样子,又有些同情。 “没什么。” 就这么一句,全当安慰他了。 可六花儿不但没被安慰到,反而是腿一软栽在地上。 只因那冷面大将军抱着自家大当家一转身,照着军阵的地方迈出两步。 那势同雄狮的军队,皆是单膝落地,垂首低眸。 千百道声音汇成一句,“伐淮军接见殿下,殿下万安万全!” 声音如洪钟,在这山坳里经久不绝。 见着小殿下了,便不管后头土匪的死活了。 六花儿吞吞口水,勉强地想着,没事没事,不定是在唤那大将军呢。 而后只听他那小小的大当家,说了一句,“平身呀。” 六花儿觉得眼睛都有些晕乎,脑门一阵一阵地发黑,在晕过去前,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好好,好啊。 他黑虎寨是傍上正规军了啊,这才是真正的鸡犬升天。 —— 傅应绝确实在寨中。 昨夜他临时往外去了趟,也是因为朱妄语一事。 将这处的耳目杀了,总得送别人个假眼睛假耳朵。 消息也得给出去些,也好叫他“安心”。 他回来正疑惑怎么闺女儿不见了,一问才晓得是下山打家劫舍去了。 傅应绝只道了句“看着些”又忙了起来。 所以当周意然兴师问罪地将门推开,他不虞地抬起头来。 两个大男人四目相对,竟是久久没说话。 傅应绝怔了一瞬,先开了口,“你动作倒是快。” 动作快? 周意然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脸上,没吭声。 傅应绝放下笔来,疑惑,“干嘛,瞧出朵花来了。” 这又是发的什么神经。 忽地,周意然挪开眼,却笑了一声。 语气生硬,但不难听出幸灾乐祸,“你完了。” 完了? 傅应绝这辈子没人跟他说过完了。 这周意然又是发的什么癔症。 拧眉,怕他是领兵领出毛病来了,“身体不好你就去睡。” 周意然却道,“陛下流落在外,带着小殿下落草为寇,微臣不忘诸位大人照看之托,定如实上报。” 届时。 这消息在朝堂上一传开,莫说是那些大臣了,怕是傅应绝都得炸。 前者是闻之震惊又捶胸顿足深感于小殿下之可怜遭遇,后者是叫那一堆糟老头子念得脑袋像在放炮仗。 傅应绝不承认自己此刻有些慌,长睫微微一颤,肃了肃嗓,“你听朕——” 周意然一板一眼地打断,“陛下这段时日在外想必也吃了不少苦,朝中诸位大臣听了定悲痛难忍。” 傅应绝:…… 不会的。 他有自知之明。 自从傅锦梨降生,他已经算不上是大启天子了,地位甚至一度沦为大启孙子。 那些老不休的听了,别说心疼他,怕只会涕泗横流地上书斥他这当爹的不靠谱。 傅应绝一想到那场景。 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捏着笔的手紧了紧。 恼羞成怒,戳穿他家小殿下,“周意然你造朕的谣,是你家小殿下带朕上山的!” 他可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干。 落草为寇? 笑话! 这大当家叫的也是傅锦梨,跟他有何关系啊,他顶多就是就着土匪的名头玩得不亦乐乎。 “朕人可是给你们照顾好了的,她叫一声我觉都不敢睡。” 这也是大实话,那祖宗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不过是实在皮得厉害才收拾几顿。 他这是给人当爹的,不是当孙子的,难不成还动不得手了。 这么一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直接跟周意然叫板。 “我一个堂堂帝王,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你怎不说是她傅锦梨逼朕为匪,死活要我上山。” 周意然颔首,又恭敬道,“陛下说的是。” 嘴上说着是,可那样子油盐不进地哪里像是信了。 可怜傅应绝难得不满嘴跑车,句句肺腑,却是有口难言。 君臣俩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周意然离开时将门轻轻阖上,后头立马有东西“哐当”一声砸在门上。 而后传来那时时刻刻矜贵着的帝王气急败坏的骂声。 “周意然老子跟你没完!” —— 大将军一上山,就把寨子里谁都不敢招惹的二当家气得门都卸了。 但是一看大将军那靠谱又正气凛然的样子,又不由地想,莫不真是二当家做错事了。 苏展是个明白人,也理解周意然的心情。 毕竟当初兄妹俩可是叫陛下齐齐罚了站的,这次陛下又是带着人不告而别,给别人丢下重担子。 憋了一路的闷气,老实人都得上树。 更别说周意然只是不善言辞,年少时能跟陛下混在一起的,更算不上什么老实人。 父女俩的身份也被勒令不允许透露,知情的几个在威胁之下也不敢多嘴,只是回家恍惚了几日,家人还以为只在外头撞了脏东西。 言归正传。 两方人马汇合了,正事自然要提上日程。 为了不走漏风声,行云岗的土匪们,都被变相地软禁了起来。 吃吃喝喝一切照常,就是出不得行云岗半步。 这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当年也是为了安定日子才选择上山,这有吃有喝还有人操心着外头大事,他们只剩下安逸。 “淮川第一道险就是行云岗,如今门户大开,着人隐入腹地。” 傅应绝眼盯着沙盘,有条不紊地下着指令。 “朕会稳住朱妄语,届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是暗度陈仓,跟那样的贼子也无需讲什么磊落。 周意然摇头,提意道,“我带一队精兵,先入淮川,直取敌方主将,陛下坐镇后方。” 瞧着稳重,这打法还是一样地不要命,无怪是能成无话不说的好友。 大军当前,只身敢入敌方大营。 一屋子人,就连裴风都当上了周意然的跟屁虫,站在一旁听着。 赵驰纵也挤在前头,看得目不转睛。 只有被放置在一旁椅子上的傅锦梨坐不住。 揣着手手眼睛咕噜噜地一转,鞋尖才刚蹭出去些挨到地面—— “傅锦梨。” 傅应绝跟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头都没回却精准地制止了小孩儿的动作。 奶团子偷溜未遂,还要腮帮子鼓鼓地自说自话,“小梨子乖乖地,不是傅锦梨~” 小孩儿不老实。 周意然抽神看了她一眼,乖乖巧巧地正双手规矩地搭在椅子扶手上坐着呢。 这时傅应绝又说了话,将他目光拉了回去。 “朕不坐,要坐你坐。” 他不乐意在后方指挥,更想往前去活动活动筋骨。 周意然神色未变,“据臣所知,陛下这段时日活得颇为精彩,想必也该安定安定。” 不经意地威胁,傅应绝牙都咬碎了。 微微一笑,做通情达理状,“周将军说得是,祝您此去珍重。” 周意然抱拳,“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托奶奶个腿儿,他托。 两人之间的官司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赵驰纵听着,忙不迭道,“我也去,周大哥带我去!” 裴风也不甘落后,赶紧钻进来,“我!周将军我也去。” 周意然拧眉,张了嘴想说些什么。 傅应绝已经抢先一步,手一挥,“朕准了。” 周意然只得又咽下了嘴里的话。 这时傅锦梨翘着小脚丫子,晃着脑袋也来凑热闹,“小梨子也去,小梨子一起!” 站着的两人异口同声,“不许。” 不算危险,但傅锦梨万不可去。 这小孩儿身上不确定性太大,年纪又是最小,赵驰纵好歹还听些话,小身板也结实。 这祖宗去了,怕不是一路小嘴叭叭说个不停,别人杀人她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挪不动步子。 计划已经敲定,暗地里是叫人慢慢渗入淮川,明面上传出的消息却是同朝廷在行云岗打得难舍难分。 还尽往惨了说,书信看得朱妄语都大为触动。 想不到这些土匪竟是这般尽心尽力。 欣喜之余,又唤了属下来,“再运送一批物资前往行云岗,本大人与他们同在!” —— 夜里,傅锦梨睡下。 傅应绝只身一人往了黑虎寨关押人的地方。 周意然已在那处恭候多时。 夜间安静,只有巡夜的士兵混着寨子里的人有序地走过。 傅应绝推开木屋的门,在夜里诡异地“吱呀”一声。 屋子里周意然眸光沉沉地端坐,另一头是个昏头昏脑的和尚。 抬脚走过去,傅应绝问,“如何说。” 两个同样出色的男人,表情都不太好。 周意然动了动手指,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摇头,“一路醉着过来,没醒过。” 也不知是喝了什么千年醉,醒酒汤一碗一碗地灌下肚,依旧是昏昏沉沉地。 傅应绝想到周意然来时说的话,眼皮耷拉下来,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半晌没说话,一张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看不清模样。 这时和尚又开始说些醉话了,“……龙……,万物……万物自然” 龙啊。 自家倒是有一条小龙崽的。 傅应绝抬起脸来,提步向和尚走去。 待站定,他又蹲下身去,在夜里都能看出白得反光的手,一把将地上人扯了起来! 狭长的凤眼跟和尚那双醉眼对上,杀意一闪而过。 周意然看着他动作,并未阻止。 直至夜里传来帝王一声沙哑的低语,他才神色微动。 “朕会要他的命。” 除夕剧场(一) 小剧场〔与正文无关〕 傅锦梨缩在角落里看了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天黑黑地,周围这些东西她也没见过。 很安静,只不时地走过几位身穿白大褂的叔叔姨姨。 小胖丫头脸上茫然一片,小手扣着自己衣服上的小珍珠。 “爹爹……” 爹爹不见。 那双总是亮亮的小猫眼,慢慢就泛了红,可怜兮兮。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斜边忽然插入一道温柔的声音,傅锦梨慌乱地抬眼看去。 那人也是白衣,左胸的口袋里还夹着只笑容满面的蓝脸小人和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 笑眯眯地站在她旁边。 傅锦梨心口一跳,在陌生的环境里幼稚本能地将自己周围竖起高高的防护墙。 于是护士小姐就看着这泪眼婆娑,小小软软的奶娃娃,又将自己往挂号机角落里缩了缩。 可能是跟家长刚从哪个展子里出来,竟是打扮得精致又奇异。 一头银白的头发,额头上顶俩剔透玲珑的小龙角,倒好应了那句龙年龙运。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此刻泪水涟涟,眼尾发红,警觉地盯着她。 “不可以,不过来,爹爹,乖乖不见……” 像是被惊扰的小兽。 护士停下了要触碰牵引她的动作。 但这么一个小孩儿,独身一人在这儿,周围没个大人,她也不放心。 迟疑着问小孩儿,“明天就是除夕夜了,是有家人在住院吗,还记得爸爸妈妈在哪里吗。” 没家人住院,这冷清清,个个都回家的日子,难不成还跟她们这社畜一样,漫展cos加班? “爸爸,妈妈……” 傅锦梨抬着小胖脸,嘴里无意识小声地重复着护士的话,尾音上挑,破碎又疑惑。 好似不晓得这称呼是什么意思。 护士这时又想起来小孩儿刚才嘴里那句爹爹,试探着说,“就是,就是你,你爹爹娘娘亲?” 磕磕绊绊地,跟电视剧里一样的称呼叫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这小孩儿怕是家里书香门第,大人怀古,才教了这样喊。 一听爹爹,傅锦梨眼眶微微扩大,泪水又下来了。 本来还悄悄藏在裙下的小绣鞋往前跑了几步,忽然一下拉住了护士的衣摆,带着哭腔求助。 “小梨子爹爹不见,小梨子丢掉。” —— 护士站来了个粉雕玉琢的小胖丫头。 小胖丫头乖乖地叫人牵着,见你一打量她,她立马虎着小脸转移视线。 可过一会儿,又会自己怯怯地将目光移回来,看你是不是还盯着她。 将值班的小姐姐萌得鼻血直流,自己在工位上的存货全一股脑推到了她跟前。 还要剥开糖衣送到嘴边哄她吃。 傅锦梨只小心地抓了一块巧克力在手上攥着,另一只手紧紧牵住护士的衣服。 眼睛还在四处搜寻,看了好久也没看到她爹爹。 小胖丫头眸子黯淡下来。 她闷闷不乐,围着她站着的护士小姐们也心头不忍。 “没找到呢?”同事问。 护士有些无奈,“那层楼每间病房都快问过了,都没有。” “那麻烦了,跟护士长说说……” 话没说完—— “姨姨!” 上一秒还蔫吧的小团子,下一秒就小声地惊呼。 护士们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呢,乖乖待着的傅锦梨已经自己撒开了手,朝着医院大厅的等候排椅处冲了去。 大年夜医院人少,现在那排椅上只坐着一个人。 是个女孩。 她低着头,披散着的微卷长发落墨如黑藻。 米色的大衣罩到小腿处,大衣下头是缎感的裙摆跟漆皮单鞋。 身影单薄,静静坐在那里也有遗世佳人之感。 傅锦梨冲到她身边,才急急地刹住脚! 手心的巧克力已经叫她攥得快化了,小声地平复下呼吸,她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去。 白胖小爪坚定地牵上了凳子上人纤长的指。 心脏怦怦跳,她奶声喊了一句,“姨姨……” 安也好似听到有人在喊,还有什么搭在看自己手上。 不是很舒服的身体叫她心情也十分不好,这时候叫人一打扰,火气立马就窜了上来。 不耐地抬起头—— 红唇一张就要训人,却是不期然撞上了张粉白带泪的小胖脸。 小胖娃娃就算是哭也好看的很。 一见自己看向她,泪水藏不住,却立马露出个笑来,腮边梨涡浅浅。 一声一声地唤她姨姨。 安也:? 瞎认亲戚呢。 她没说话,妆容精致的俏脸上肉眼可见地不开心。 眼线上挑,朦胧惊艳的眼轻飘飘往上一移,却在触及小孩儿那一头银发跟龙角时顿住。 再一打量她周身穿着…… 红裙小袄,白生生的脸蛋子埋在兔毛小围脖里。 只能说是,很眼熟。 这身装扮和这一整个人都很眼熟。 但你要说见过…… 小说读本上见过算不算。 安也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 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有些荒唐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像是带着小钩子。 “小梨子?” 然后她就见小女孩破涕为笑,重重地点头,说,“是我呀,是小梨子~” “乖乖丢掉啦,找到姨姨!” 如果说安也前一秒还怀疑,那这一秒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有她那画本子上的大胖闺女,才会一口一个梨,一嘴一个乖地叫自己。 也只有她那离谱的老爹,才会给娃娃裹成个红球球。 —— 安也在医院捡到了自己的异次元女儿。 小家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家,走两步都要巴巴地抬起脸来瞅着自己。 安也只觉得自己走路都是飘的。 一路开车到家楼下,用小毯子将娃娃捂得严严实实才抱着上楼回家。 傅锦梨在毯子里蹭几下,黑黢黢地。 张嘴就喊,“姨姨!” “黑掉,小梨子眼睛瞎啦~” 安也哭笑不得,哄她,“没事儿,马上到家了,外头风大。” 所幸安也是独居,不然抱着这么一个龙娃娃回家还不得吓死个人。 等打开了灯,她才将傅锦梨放下来。 单人小公寓,布置得温馨清雅。 傅锦梨搅着小手,眼睛咕噜噜地看,一下就相中了不远处的落地大窗。 哒哒哒跑过去,翘着脚尖往下一看,又吓得缩回来。 小脸一紧,指着外头就朝安也告状,“高高啦,外头外头,小梨子飞起来~” “小梨子长高高,掉出去就小小~” 那小胖样,安也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将鞋踢掉,赤脚踩在地毯上,安也走过去。 在傅锦梨身前蹲下。 小心地执起胖爪子,软软小小,网络吸娃,这下是吸到真的了。 安也觉得自己跟个变态一样,想将小闺女儿塞怀里亲亲胖脸蛋。 但一想带她爹,又不太敢了。 只温声问,“小宝怎么知道我是姨姨的呀。“ 她的小宝拍拍胸脯,神气,“小梨子厉害!我知道,认出来了!” 她小梨子大王一靠近,就能认出谁是真姨谁是假姨。 安也又问,“傅——咳,你爹去哪儿了,怎么跑出来了。” 爹爹? 傅锦梨小声哼哼一下,说着,“爹爹惹生气!惹小梨子生气,我吓唬他~” “吓唬他离家出九!” 说到这儿,她气哼哼地又想哭了,小嗓子一扯,自己憋住,继续说。 “小梨子,弟弟睡觉觉了,一睡觉觉就不见啦~” 她爹逗她,逗气了,胖娃娃叉腰放狠话说是要离家出走。 这一说可不得了! 揍完弟弟准备睡觉,一闭上眼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了这里,这是真.离家出走了。 现在爹也找不着,家也回不去。 她怕是真.要捡破烂了。 安也想笑,可胖娃娃泪眼汪汪地,笑出声来好像不太地道。 正想安慰她两句,小娃娃却歪着脑袋问她了。 “姨姨爹爹呢,姨姨爹爹娘娘。” 安也的爸妈? 安也跟爸妈关系不好,早几年跟家里闹翻了,她爹跟演电视剧一样,放话叫她死在外头。 她一声不吭地,收拾了东西就来到这座城市,还算有本事,日子过得不差,倒是没如了她爸的愿。 “我爹爹娘娘啊,我爹爹娘娘也不在身边。” 安也无所谓地说。 空调开了,怕热着,又给小孩儿将她爹裹得庞厚的衣裳脱几件下来。 傅锦梨任由她动作。 等衣裳脱到一半,小孩儿忽然开口了。 “不是的,护士姐姐说过年,小梨子跟爹爹过年,在一起。” “姨姨也要在一起,跟姨姨爹爹娘娘。” 小屁孩懂得还挺多。 安也动作一顿,又笑起来,半开玩笑说,“是吗,我不喜欢跟爹爹娘娘一起。” 她情绪不太对,傅锦梨很敏锐地察觉到了。 漂亮姨姨垂下眼睛不说话,手上却温柔地动作着。 等衣裳脱下来,安也准备站起身。 怀里却忽然冲进了颗胖团团。 傅锦梨一把搂住她,脸埋在她脖子,小手太短,够不到她的后背,只笨拙地,一下一下轻拍在她手臂。 嘴里哄着,“小梨子来了,不喜欢爹爹娘娘,喜欢梨梨!” “我在的呀,小梨子来找姨姨~” “我们是,两个人呀,加爹爹一起,是三个!” 姨姨才不是一个人过年。 安也眼眶有些发热,却无情地告诉胖娃娃要认清现实,“宝贝,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你爹。” 她养是想养的,但怕她爹那疯子找不到人,那不得翻天。 谁知小孩儿却说,“小梨子找不到的,等爹爹找到!” 自己莫名其妙丢了,委屈得很,但是现在是倔强着又有些骄傲。 “爹爹也厉害,不怕,爹爹能找到乖乖~” 刚开始只是对周围陌生环境的胆怯,现在看到她姨姨了反而不慌。 反正她去哪儿,她爹上天都能给她揪回来。 小梨子笨笨,笨笨等爹爹找到! ——— 安也好几年没过除夕了。 往年都当寻常日子过,该吃吃该喝喝。 这次却不一样了。 她家养娃娃了。 起了个大早,这次是难得感性,真想好好过个年了。 拎上娃娃一进商场,就惹了不少人眼。 安也身材高挑,穿上自己新买的裙子,下头精致小靴,上边毛茸茸的小外套。 再配上一头卷发,设计感十足的耳坠挂在莹白的精致脸蛋旁。 红唇乌发,好一个佳人。 小龙崽呢。 小龙崽没来得及买新衣裳,还穿昨天那身。 她爹虽然“慈父心肠”,但品味不错,皇家出品,放在现在也是甩别人几条街。 此刻傅锦梨站在安也身边,小小一个,却抱着双手,做冷酷样,脸上还架着从她那处摸来的墨镜。 很大一个,框了半张脸,小孩儿觉得很帅。 第276章 吊起来打 佛法道法,总有着自己深奥不可探究的秘术。 这和尚算是有双法眼,周意然当初确实是该命丧西山,倒好应了那句陨落将星。 人是傅锦梨救回来的,也是确确实实身附龙息。 若是见到祁扬,怕是也有得说。 傅应绝不晓得他是怎么瞧出来的,但第一时间觉得危险。 对于不确定因素,扼杀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吗,没了气儿才叫真正的不可泄露。 “陛下。”周意然在他放在和尚脖上的手缓缓收紧之际,将他叫住。 也站起身来,却没有旁的多余动作,只道,“莽撞坏事。” 莽撞? “朕说过的,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 傅应绝反应平平,手上仍在不断收紧,眼中闪过一丝暗红。 太诡异,这和尚竟能横冲直撞窥视命格。 那是不是站在别人面前,能将祸福全都断全。 那还活个屁啊,趁早挂幡,别叫人算计了去。 周意然摇头,道,“小殿下不凡,此人不能说全然有碍。” 傅锦梨由龙脉孕育,那是同大启国运生息相连,就这么一个凡人,周意然不信他能窃得一国隆运。 既然是没什么威胁的,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也不知是里头哪句触了傅应绝,他默了两息,恨恨甩开了人。 可心头仍旧压不下的燥闷,以至于一双凤眼利得如同锯草叶边,能割得人生疼。 喉结滚了滚,他低语,“不拘用什么法子,今夜他再醒不过来,朕将人吊起来打。” 周:…… 越活越回去了。 都一把年纪了,一个不顺心就得闹,馊主意也是个顶个地离谱。 —— 那和尚估计是有些本事,身体本能感到危机,终于在天际灰蒙蒙透着光之际,朦朦胧胧睁开了眼。 彼时周意然点了兵正准备出发。 见下属匆匆地来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来人竟是说那关着的和尚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 闻言,周意然心头先道不好。 一句,“别叫陛下知晓”脱口而出后,直接扔下面面相觑的士兵们,转身走了。 找人也不敢大张旗鼓,别是叫傅应绝知道了,又不晓得要发些什么疯。 —— 和尚隐约察觉不对,怎么自己喝壶酒,就叫别人给锁了。 这可不妙。 于是他一番倒腾,竟然偷偷摸摸从关押的地方溜了出去。 破破烂烂的袈裟叫他捞起来抱在怀里,嘴里嘀嘀咕咕着,跟只山候一样,身姿迅敏地往寨子边缘跑去。 现在天边才冒鱼肚白,寨子里的人家一个接一个醒来,又因为他逃跑,有士兵在各处不停地找。 和尚没时间看,慌不择路地就一头扎进了王富友家鸡圈里。 他也是离谱,随手抓了只鸡顶在脑袋上,那鸡自然不依,咯咯哒地就开始扑腾,将他弄得灰头土脸地,好不狼狈。 整个人都是一个逃荒落魄样。 以至于月弯弯早起喂鸡,差点没叫鸡窝里形容狼狈的和尚吓死。 饲盆摔在地上,月弯弯大叫一声,扭头就跑! “来人——唔唔——” “嘘嘘!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留我一命留我一命。” 和尚两步上去捂住月弯弯的嘴,急得脑门上都是汗。 “施主施主,别叫唤别叫唤,这位小施主你放贫僧一马。” 他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是瞧见屋子外头有重兵把守,没怎么搞清楚状况闷头便跑。 现在这小姑娘叫一声,不得叫他小命玩完! 月弯弯喘着粗气,在和尚左一句右一句的哄话下,渐渐安静下来,惴惴不安地盯着他。 和尚见她不闹,也一脸抱歉地迅速收回手,双掌合十,躬身道,“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贫僧不是恶人的,只是逃难至此,叫小施主笑话。” 很有诚意。 可月弯弯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光头戒疤,破烂裟衣,也是个和尚样,就是举手投足不太稳重,嘴里道着歉眼睛还不住地往外头打瞟。 月弯弯心头一紧,按耐住恐惧,假意应好,“没事的,您是遇见遇见什么了吗?” 和尚脸上笑意一僵,有些苦恼,“这这这,这我也不晓得,和尚我走南闯北惹得人多,整了两口小酒脑子清醒就开始逃命了。” 这也不是假话,他喝的酒是自己寻了数十年才找到引子泡的,一口醉上小半个月不成问题。 他成天在外头瞎晃,惹的人也的确不少,这次一睁眼还当又是哪个仇家找上门来。 和尚肯定着,十分真诚,“你也莫怕,我虽然三脚猫功夫,但有些本事,定然不会牵连——” 他想说不会牵连到月弯弯,可话才说一半,就耳尖地听见鸡窝外头整整齐齐地几排脚步! 而且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和尚立马一个激灵,闭上嘴,跟月弯弯大眼瞪小眼。 反应过来后,钻到窝棚边一看,霎时间连脖子上的光头都不铮亮了。 他又插翅难逃了。 鸡窝外头围得都是人。 一位容貌俊朗,甲胄着身的将领,目光沉静如水,就站在几步外的空地上。 和尚觉得这人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气势凌然,看着他不说话,和尚心里七上八下,跟吊桶一样。 连苦胆都搜刮完了,仍旧想不起来是谁。 他只得笑得一脸不值钱,打着哈哈,“这位大人,大人,和尚我就在村里卖几壶假酒,不敢犯事的啊。” “用不着这么大力量逮捕我啊,我冤枉冤枉!” 他话也多,颠覆了月弯弯对出家人的认知。 好以为都是同画本子里一样稳重神秘,没想到还有这么碎嘴的。 两方对峙,没有一人张嘴,就他上蹿下跳地说个没完。 月弯弯趁着间隙,从和尚身边跑到了周意然身后。 年岁跟丁雅言一般,恍惚之下觉得两个小姑娘竟是有些像。 安安静静地,不说多话。 可这个是真文静,丁雅言却是沉寂。 月弯弯小心唤了一声,“将……将军。” “嗯。” 周意然看了眼缩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虽然是藏着,却留着分寸,连衣服都不敢挨到他身上。 听赵驰纵说是傅锦梨新交的小朋友。 敢往他身后藏的小孩儿少,京中那一小圈近来还好些,因为带得多了就不太怕他。 但多数时候就傅锦梨喜欢且有胆子挨蹭在他身旁。 月弯弯此刻跟家里的赖皮娃娃又不一样。 若是换成那一只,怕是要抱着他的腿,只给他留个毛茸茸的脑袋顶,小嘴巴巴将人八辈祖宗都告得明明白白。 第277章 抬头 周意然再次抬起头来,缓缓地看向和尚。 不管他嘴里瞎七八糟说一堆,手指轻轻一动,就有人上前将急得跳脚的和尚带了下去。 事情解决,他也准备离去。 只是临走前,想到什么又停下了脚步。 肌肉遒劲的手臂,被软甲勾勒出劲瘦的线条,朝着一旁缓缓伸出。 指节凸起,薄茧与浅色的肌肤。 就这样展开在月弯弯面前。 月弯弯一惊,“将,将军!” 周意然颔首致意,声音低醇有力,“她叫我接你一道,想寻你玩。” 她是谁,两人都知晓。 除了那胖嘟嘟的一只,不做他想。 月弯弯怔了怔。 周意然的手就是儒将的手,宽暖又带着清隽。 同他这个人一般好似无尽包容。 而月弯弯的呢。 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还小小的,却粗糙不已。 可她非但没自卑,反是大大方方地在周意然手上轻搭了一下,又收回来。 “将军有要务,我自己去寻大当家就好。” 小姑娘说着话,眼中极为认真。 周意然有些诧异,微挑了下眉又目露赞赏。 她背脊都在绷着,显然还是紧张地。 面上强装的从容有些局促,但仍能够看出冷静。 周意然看了她两眼,忽然道,“先前是我走眼,你并不像雅言。” 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自强自尊的小姑娘。 先前觉得像丁雅言,不恰当,且对她而言不公平。 月弯弯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周意然没解释,只收回了手,转过身,迈步走了。 只留下月弯弯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又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 其实不止手上,她身上还有被王富友毒打的红痕,很多。 过了一整个冬都没好全。 同旁人相较之下,其实有些难为情。 好像是将不堪处光明正大展现于阳光之下。 她以前只是文静,被王富友一通教训后更加唯唯诺诺,但人总是需要肯定的,不然怎么能站得直正。 若是早些见到她,周意然可能会失望。 但是也巧了,她接受的打压,在几位当家来之后就戛然而止。 傅应绝没将她当孩子看,还会给她艰巨的,足以充分证明自己的任务。 傅锦梨跟赵驰纵因为她会编草绳,会寻野菜这些农家习以为常的技能而大肆赞叹 跟彩虹吹一样说个没完。 一桩桩一件件,早就将她改变了啊。 …… “陛下,周统领天亮已经出发,只着人将这送来了。” 苏展看着被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还在使劲“呸呸”着的和尚,低声禀给推门出来的傅应绝。 傅应绝神色淡淡地,手上牵着慢悠悠跨过上门槛又“嗨呀”一声蹦哒出去的傅锦梨。 傅锦梨将自己团吧团吧,玩得不亦乐乎。 忽地一瞟眼看见地上的人,眼神一滞,小手一指,“米有头发!” “他他,爹爹脑袋掉了!” 傅应绝没理她。 毫无情绪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不老实的身影上。 声音冒着寒气,“跑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展笑着打圆场,“不知,周统领没交代。” 傅应绝冷哼,没计较他的滑头。 牵着傅锦梨步子闲散地走到专心致志跟满口泥巴作斗争的和尚跟前。 傅锦梨站在他身后,歪出脑袋去看,一只手紧紧牵着傅应绝,一只手扒拉在他衣衫上。 她爹目光有些幽暗,没说话,她也识相地没开口。 和尚嘴里没弄干净,忽然感觉头上一暗,有人遮住他的光了。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有些熟悉的音色就落入耳中。 “抬头。” 短短两个字,但由于个人特色太过明显,懒懒散散地,再配上那半沙不哑的矜贵感。 很熟悉,好像喝醉的时候听过。 他拧着眉抬起了铮亮的大光头—— 题外:晚点有,我要先p两张图*^o^* 第288章 比小姑娘还白 傅应绝的眼睛,瞳仁很浅,再加之眼弧狭长,半耷不耷地看你一眼,就像是将人摄住了一样。 很少有人敢近距离直视他的眼睛。 可这和尚却是奇了怪,非但不怕,还看得入神。 “嘶——”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一见傅应绝就倒吸一口凉气。 眼中隐有震动之色。 傅应绝眉骨微动,无声地继续同他对视。 他倒是要瞧瞧,这和尚能看出些什么来。 谁知—— 和尚啧啧称奇,竟是说—— “这人,这人——比小姑娘还白。” 话音一落,院子里落叶可闻,静得有些诡异。 傅锦梨小嘴都张成了一个小鸡蛋,当真仰着胖脸去看自己那比小姑娘还白的爹。 可是爹太高,只能叫她看见半截白皙的下巴颏。 傅应绝面无表情地撩起眼皮,额角的青筋极隐忍地跳动一瞬。 却咬着牙笑起来,温和道,“你再瞧瞧,仔细瞧瞧。” 极具蛊惑,和尚还真磨磨蹭蹭地又看了过去。 眼睛一动一动半晌,也是如他所说的一般认认真真的瞧起来。 不光脸,眼神都快将傅应绝给扒了。 神色也是越来越沉重,就当旁人以为他真看出些什么来了时,他却迅速地摇了头。 “你——不行,你这样的卖到外边赚不了钱。” 一看就晓得是个龟毛男人,一身皮肉比小姑娘还白,枉自长这么大高个儿,怕也是手不能扛肩不能挑的。 和尚自觉自己的评价说得十分客观,没有半分是胡扯出来的。 傅应绝却忽地轻嗤出声。 宽肩窄腰,身高腿长的男人,浅淡勾唇的时候十分迷人。 本是伶俐的如出鞘寒铁,可手里牵着个软乎乎的团子,就觉得人十分柔和起来。 而此刻,柔和的男人一笑之后就落下了嘴角。 从傅锦梨的角度,也只能见他猩红的唇轻扯,不疾不徐地道一声: “取剑来。” “杀了~砍掉,坏蛋砍掉!”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接了一句话,小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 只是那胖脸再狰狞也凶不到哪里去,只是颗龇牙咧嘴的团子罢了。 父女俩,上一瞬如清风拂面,下一瞬就开始喊打喊杀。 苏展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很是淡然。 这就显得一撅腿从地上跳起来的和尚有些大惊小怪。 “别杀别杀!武夫歹徒!怎么莫名其妙的你们这群人,关我干嘛,我清清白白一大和尚!” 咋咋呼呼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周意然嘴里能口断天机的人。 若不是他周意然嘴里说不出半句谎话,傅应绝都要怀疑事情的真假。 那边和尚还在自言自语地抱怨,小眼神好不委屈。 面前这男人张嘴就要提剑,脾气也是忒差! 还有他旁边儿那小孩儿—— 那小—— 和尚的目光总算是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傅锦梨身上。 小姑娘唇红齿白地,睫毛弯卷,瞳孔黑汪汪,可里头却若有若无地闪现些墨蓝之色。 不明显,很容易叫人忽视,就算注意到了也只当是阳光照射下的恍惚。 小孩儿注意到,还冲他咧嘴一笑,好不乖巧。 和尚眼波机不可查地一颤,又迅速移开。 继续装作若无其事道,“我瞧你们身份也不简单,可别为了我这一块臭膏药脏了手,哈哈哈,快快放我离去,待我我回了庙里,定是唱念做打坐打,在佛祖面前道谢于诸位。” 装呆卖痴,疯疯癫癫。 傅应绝若是信了他的邪,那才叫痴长这二十好几的年纪。 不过他不愿意说,傅应绝也不见得想听,侧了侧头,就有士兵上前来。 吩咐道,“关起来。” 眼皮撩起,看向左右挣扎着的和尚,无动于衷,甚至还要掀唇玩笑似地警告。 “别想跑,我能逮到你的。” 和尚最后也只得消停下来,安安分分叫士兵带走了。 只是走出去几里地了,他忽然就回过了头。 那对站在院子里的父女俩已经看不到身影,那栋小院子也从视线里慢慢移出。 “看什么呢!” 士兵见他望得出神,眼底很深,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当即就将他身子转回来,呵斥一声。 和尚也连忙回神,又插科打诨地闹起来。 此是大事在即,傅应绝也分不出手来找他的麻烦,只叫人严加看管,待事了,有他好一通闹的。 处理了这一茬,傅应绝就毫不客气地将傅锦梨扔给了小全子跟竹青。 看着案上的堪舆图跟淮川的简易地形盘,他肚子里的黑水自动就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唤了人上来,吩咐道,“让人将库房里的东西拉出来,套上车,追上周意然。” 库房里放的东西,全是傅应绝这一路走来的战果,满满当当大大箱大箱的药材铁器。 一多半都是裴风“慷慨”相送。 而另一头的周意然也顺利地入淮川境内,不出两日,就能入城。 门户大开,又眼线全无,就算是敌军大营,对他而言也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虽说两人沆瀣一气,也不能全然松懈,表面功夫还是得装上一装。 大军就驻扎在行云岗下,山上土匪也不能闲着,三五不时就拎着棍棒,下山去装模作样地闹一通。 那边也得配合呀,军阵架势摆开来,呼呼呵呵两下,就当是练兵了。 好几万人,那声音出来可不是小动静,打打杀杀地,又是斧钺刀枪激烈碰撞。 山外有无意靠近的人一听,吓得转头遁走! 一归家去,就是后怕地好一通宣扬。 诸如两方人马拼杀得你死我活,惨叫连连迭起,就是在山外头都能闻到那扑鼻的血腥味儿! 战火的风声一起,急得团团转的就是周边百姓,全都一家老小包袱款款就要往外地避难。 不光是淮川城外的跑,就连城内的也想溜。 都想趁着现在战火还没烧过去,趁早捡一条小命。 可朱妄语老早就将城门堵了,出不去也没人进得来。 “少爷,这这……只是戒严,要不了这么大力度吧。” 朱妄语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打仗最忌轻敌,周意然可不是那些不入流的能挡得住的。” “别是跟条滑头小蛇一样,悄悄凿了暗道溜进来,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出不了城怎么了,我这淮川城,可不是这么好攻的!好好待在城里还怕保不住他们小命。” 站在城墙上的男子长了一双极其阴柔的眼,眼下一片青黑。 正是淮川反军如今的主将朱妄语。 他看着城墙下的乌压压闹着的人群,狠狠的一甩袖,又烦闷起来。 厉声问一旁的下属,“啸云庄的东西怎么还没送来,还有那姓李的,都死了不成!” 眼看打仗在即,他们物资都没送来。 没了源头,行云岗那边的土匪又在等着他一车一车地拉送过去。 到时候城里的存货全给了他们,他自己的士兵们还要不要粮药了,供应不上他仗还怎么打。 下属赶紧答,“已经有人前去接应了,怕是在路上隐匿行踪耽搁了脚程。” 朱妄语又问,“行云岗那边当真是打得激烈?” “是,就连周边百姓都被里面动静吓跑了,一路过去随处可见的残肢断骨。” 朱妄语满意,“很好,不枉费我的信任。” ———— 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傅锦梨几乎感受不到丝毫临战的紧张。 就是周周哥哥,小粽子跟小裴哥都走了,留她一颗梨子顶着傅应绝的喜怒哀乐,有些费梨。 不过她最近又找到了好玩。 重重把守的小屋子里,关了个头发掉光光,整晚整晚鬼哭狼嚎的大和尚! 第289章 臭了洗一洗 “小殿下,陛下说任何人不得入内。” 士兵看着眼皮下头短手短脚的小孩儿,十分为难。 陛下怕这和尚跑了,特意交代了谁也不能进去,他从里边儿也不能出去。 说是换个人,肯定是二话不说就给赶走了,偏偏是这小殿下来了。 还不光是她一人来,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是个文静的小女孩。 月弯弯最近在寨子里看见许多身穿甲胄的士兵,他大伯也叫人扣下软禁起来。 已然发觉事情好似有些不对劲,可看着三个当家都没什么动作,她也就按部就班,不多加烦恼。 她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大当家小殿下,就算是那位看起来很不好相与的周将军,也是叫的乳名。 小殿下。 陛下。 月弯弯倒吸一口凉气,整个脑子里都回荡着那一声声的小殿下,人都懵在了原地。 倒是傅锦梨。 一听不让她进去,她仰着小胖脸儿,很是茫然。 “我想进呀,小殿下想进~” 士兵支支吾吾地,不敢上手拦,又不敢不听指令。 傅锦梨还在装傻充愣,“我听话的,不是别人,小殿下不是别人。” “恕卑职——” 可是下一瞬,小孩儿一撅嘴巴,奶声振振地,“父皇听小殿下话!爹爹说,大胆大胆,让永嘉进去。” 后边还学起她爹来了。 士兵还想说些什么,却叫旁边同伴赶紧来。 同伴笑着,弯下身子去引了傅锦梨进去,“小殿下勿怪,这小子脑袋不好使,这天底下哪有小殿下去不得的地方。” 傅锦梨脾气本就有些温吞,乖乖地就跟着进去了,还记得拽上一边发呆的月弯弯。 等她进去,门轻轻的掩上,同伴才又去教训方才拦人的士兵。 “小殿下你也敢拦啊,不要命了你!” 士兵憨憨地答,“可是陛下……” “陛下什么陛下,禁军营那头陛下说话都没小殿下好使,你以为咱们还远啊。” 此次跟来伐淮的不是禁军卫,有一半从虎贲营抽调,一半是周意然旧部。 因为没跟在御前,许多情况不太了解。 但因这守卫之一,是周意然昔日部下,对他的处事作风知晓一些。 能从这时任禁军统领的前首领近日行径中探出些什么来,再加之以前听到的,一合计就什么都明白了。 现在他这一说,士兵才恍然大悟。 —— 另一头傅锦梨小嘴“嘿咻”一声跨过门,脑袋四处看顾,很快就发现了那躺在床板上的和尚。 “他睡着~” 月弯弯仍旧沉浸在震惊中,还没怎么消化好,一见傅锦梨要上前去,忙给她拽住。 “大当家,不可!他是他是……” 是个坏蛋。 才刚被周将军抓来,怕小孩儿走近了被伤到。 可是傅锦梨横横竖竖左左右右地感受,也没感到半分不祥与戾气。 甚至于是还从和尚那铮亮的大脑门上看出些金光灿烂来。 “不怕,弯弯不怕~” 她不怵,还要反过来安慰月弯弯,小胖手一下一下轻柔的落在她的手背。 最后月弯弯也没把持得住,缓缓松开了手,只拉紧神经,同傅锦梨换了个位置,隔在两人中间。 这样就算她走近,也不能直接接触到那和尚。 傅锦梨也没急躁得往前,月弯弯在前头,她便在后头仍由她牵着,一步步走到床板边。 床上的和尚还在呼呼大睡,细闻身上还有些浓烈的酒气。 月弯弯赶紧拉着人退后一步,“他喝醉了,小心耍酒疯。” 傅锦梨没见过耍酒疯。 脑袋瓜慢吞吞一动,就小声去叫他,“起床啦~,大公鸡咯咯咯,爹爹拿棍子叫起床啦~” “耍酒疯,小梨子看看,看了小梨子收拾!” 和尚没听见,还咂咂嘴又翻个身。 两个小女孩儿对视一眼,也不晓得现在该怎么办了。 月弯弯这时就道,“他既睡着了,那咱们走吧。” 赶紧趁着没叫醒将人支走,不然到时候真是坏人,打起来她这小身板也挡不住。 傅锦梨还是有些想看,但也听劝,不再吵他睡觉,乖乖牵着月弯弯转身就要走。 这时,却又被人叫住。 “你这龙侍倒是胆小,嗝~” 和尚好像真被他们叫醒了。 眼神朦朦胧胧的,双脸酡红,也不知被关起来,又是上哪儿去偷的酒喝。 这状态与周意然初见时有些相像。 都是颠颠醉醉地,嘴里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怪了怪了,都说……龙侍,护养龙灵……” “蕴暗夜……与白昼……” 他“腾”地一下坐起身来,酒气随着他的动作将屋子里灌满。 傅锦梨立马屏住呼吸,小脸都憋红了。 “臭臭啦,你臭臭啦,洗洗。” 和尚没听见,迷蒙的双眼要闭不闭地,目光胡乱地落在月弯弯脸上。 月弯弯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冷下脸去,扬了声音故作不善,“规矩一些,瞧我们做什么!” 和尚当真是醉得不轻,耳朵里好像进不去任何东西。 仍旧在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不对……不对,你不是龙侍……” 他鼻子细细一嗅,又一把扯过手腕上的佛珠迷瞪着眼睛,嘴里嗫嚅地念几下。 又这般神神叨叨几下,他忽地微微瞪大眼睛,有些诧异。 “原是如此,怪不得……双生双生龙侍……” “难得一遇。” 奇奇怪怪地,总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月弯弯在他话落的一瞬,有些莫名的心悸,心脏砰砰两下狠狠地砸在胸腔。 她不太舒服。 傅锦梨察觉到,就立马迈了小步子上前,“做什么!你干什么小光头,欺负人,欺负弯弯!” 人小小地,大话通天。 现在一撸小袖子,好像就要冲上去往和尚脸上招呼一通。 她这一站出来,才叫和尚注意到了她。 和尚立马闭上嘴,一看见傅锦梨就赶紧下床来,却是醉得神志不清,一跤跌在地上。 “哎呦,痛死我!” 尾椎骨上传来的痛,叫他神经有一瞬的清醒,眼神清明过来,感到些不妙。 可也仅仅只是一瞬。 后头又被铺天盖的醉意遮住了神智,继续胡言乱语起来。 他疼得,哎呦,哎呦,却又就着这姿势,虔诚地拜下去。 “白堕……见……见灵……” 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地,最后竟是双手托额,就这么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第290章 被狗咬了 “不是我~” 看着和尚这样子,傅锦梨先一步背上小手撇清关系。 她只是凶两句,还没有动手嘞。 月弯弯现在却是顾不上她了。 双耳发蒙,那和尚几句醉话,却同带着梵音,将她整个身躯里的灵魂都荡了几荡。 整个人有些飘然的不实感。 直到傅锦梨踮起脚来,在她面前挥挥小胖手。 她一把紧紧地抓住小孩儿胖乎乎的爪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很是用力。 傅锦梨懵了一下,却没抽出来,还在小声地唤她。 “弯弯,回来呀。” 就这么一句,浑浑噩噩的月弯弯,才像是被强有力地从梦魇里抽出来一般。 狠狠地喘了口气,有些模糊的眼睛也渐渐清晰。 手心里实实在在的触感,才叫她心安些。 “弯弯,吓到了,不哭不哭,小梨子保护!” 月弯弯适应了下,视线恢复,入目就是小胖娃娃忧心忡忡的一张小脸。 咧着小白牙,说着要将地上的人拎起来揍一顿给她出气,后头又补上一句, “小梨子还没有揍呀,他自己趴地上~” “小梨子动手,动手他就上天哇。” 她小梨子大王一出手,分分钟都是要叫人上天的,才不像这样好好地倒在这儿。 张牙舞爪地。 月弯弯心头一暖。 她自然知道不是傅锦梨动的手,方才他都好好地站在自己身后。 这和尚莫名其妙一通,趴在地上怕是酒劲又上来了,倒地就睡。 现在都能听到细微的鼾声。 “谢谢大当家,他这人体格健壮,倒地就睡,是好事。” 有些腼腆地赶紧放下手里的小爪子,月弯弯脸蛋通红,觉得自己举止鲁莽,冒犯了大当家。 可傅锦梨压根没想到这些,还拖着嗓子哦了一声。 “是,小梨子身体不好吗,爹爹哄才睡觉觉。” 牛头不对马嘴地,但是你每一句它都能给你精准地接上。 至少情绪价值是给满了。 月弯弯不知道怎么说,小胖娃娃面色红润,他爹是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送到她嘴边。 身体不能说是不好,只能是因为还是孩子,难免娇一些。 “嗯嗯,二当家哄哄就好了。” —— 傅应绝不知道自家大闺女儿出门一趟就喜提身体不好的名头。 等她玩的尽兴,一回家就自己抱着小被子在院子的躺椅里睡下。 被子要拉到脖子,小爪子要安安分分地缩在胸前搭着被角,小脚丫子在被子底下一只踩一只。 整个团子只露出一张白胖的脸。 红扑扑地,气色好极,一双大眼睛咕噜噜圆溜溜。 可她却又捂着嘴巴,煞有介事地咳两声。 她不会咳,还要伸出舌头跟只小狗一样哈哈两下。 傅应绝就站在一旁看。 属实是被她这通操作弄得眼前发昏。 “做什么,叫狗咬了?” 不然又是吐舌头,又是学狗喘的,这祖宗又在消遣什么。 傅锦梨却拧起了眉头。 她本就生得白胖软乎,肉多,身板却小,此时严严实实缩在被子里,不着紧一看还真有几分病样子。 傅应绝抱手的动作一顿,“真叫小狗咬了?” “不是呀!” 傅锦梨气呼呼地,声音气势很足,“是小梨子身体不好,不好要睡觉补补~” “谁不好?” 傅应绝还当自己听错了。 “哈。”他都觉得荒谬。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傅锦梨能跑能跳,能吃能睡,身板虽小,却是拎着根棍子就能上山打野猪。 她身体不好? 那傅应绝都能大言不惭称自己是个病西施。 “你一顿吃几碗饭你不知道吗。” 这下是真给傅应绝整不会了。 伸手将小胖娃娃抱起来,软乎乎地还有些坠手。 他好笑,“谁同你说的,哪有你这样身子不好的。” 一丁点大,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你身子不好了,那咱家皇位给谁继承。” 傅锦梨起来跟只小猪一样挂在他怀里,还不忘带着自己的小被子。 连人带被都叫她爹给圈起来。 “可是,小光头,倒地就睡身体好,小梨子爹爹抱抱才睡着。” 她不信,还是很固执。 觉着自己应当是哪里还有些缺陷的。 傅应绝却是抓住了重点。 他也不笑了,将胖娃娃埋在自己脖子的脸蛋捏出来。 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小孩儿双眼无辜,傅应绝却是凉凉一扯唇。 “朕记得——” “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傅锦梨眼神一飘,想躲。 可傅应绝捏着她的腮帮子,叫她无处可藏。 “我是,小梨子身体不好了,要陪爹爹的,一生气就吓到梨子了~” “咯咯在不在,逮了炖汤,补身体!” 她揣着小手,张嘴就来。 什么都说,就是不回答问题。 傅应绝冷笑一声,“你倒是胆子大。” 瞳孔幽暗,喜怒不明,叫人难以捉摸。 这时候若是在朝堂上,底下那一班子人早就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开始各种揣摩,各种心惊胆战。 可傅锦梨这呆瓜是浑然不觉,还咧着小嘴傻笑。 “小梨子,是大大胆子,大胆大胆,傅锦梨好大胆子!” “滚过来,给我滚过来!” 她切换自如,前一刻还是个乖崽,后一刻就龇牙咧嘴学起了她爹。 傅应绝都气笑了。 逆天。 小孩儿学太快了也不是件好事儿,什么东西都近乎是照着她爹复刻。 这时傅应绝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前段日子周意然有些凝重地同他说,不好,傅锦梨越来越像他了。 傅应绝当场就骂人,说是像他怎么了,他一个天子,明君,哪里不好,他生得不像他,那才叫见鬼。 可话虽然这么说。 傅应绝也是自信得很,觉着自己哪哪都好,但现在小孩儿有样学样,他才真开始头疼起来。 “我何时叫你滚过来。” 可傅锦梨记性好,他干那些混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地。 “小梨子踹门,救爹爹呀。” “傅锦梨,过来!爹爹找小梨子,傅锦梨滚过来~” 这旧账她越翻越委屈,最后干脆是闷声闷气地藏在傅应绝怀里不说话了。 气鼓鼓地,头上呆毛都倔强地翘着。 —— 月弯弯归家后越想越不对劲。 当时屋子里有她跟大当家,可那和尚说的话,确实明明确确对着她。 龙侍。 是……她? 她怀着不安与好奇,在夜里悄悄溜到了关押的地方。 可到了门口,月弯弯却犹豫了。 反反复复给自己做了几番心理建设,可一直以来的经历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转身欲走。 “合而难挡,看来你的果决与狠辣是叫另一人分走了。” 除夕剧场(完) 〔与正文无关〕 精致得跟娃娃一样的两个人,往那儿一站,就有不少人看直了眼。 傅锦梨重重一点脑袋,脸上的大墨镜就“框”一下挂在了下巴处。 小孩儿板着脸,小嘴一撅,手上往前一指,“出发!” 安也颔首,也是道,“出发。” —— 两人像土匪进村一样,在商场里扫荡。 安也带着傅锦梨,更是跟玩换装游戏一样,在各个儿童连锁店流连忘返。 小孩儿虽然胖嘟嘟,可穿哪件都可可爱爱,这不是安也有姨姨滤镜,是真的好看。 现在穿的衣服是她自己选的,一套毛茸茸胖嘟嘟的连体小龙玩偶服。 后头还拖着一条圆滚滚的小龙尾巴。 大大的帽子坠在后头,小孩儿将尾巴抱在怀里。 银发小龙角,还双眼呆萌地抱着自己衣服上的龙尾巴。 “是小梨子,小龙,嗷呜~”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傻气。 重重地拍一巴掌自己的尾巴,触手是软绵的棉花。 “小梨子尾巴!” 这是真的喜欢极了。 来到这儿还长出小尾巴了! 店员站在一旁,捂唇笑得善意,“小美女这件衣服穿着好漂亮呀,龙年穿龙服,家里长辈看着喜欢得很。” 傅锦梨耳朵一动,小胖脸懵懵,“小梨子年?” 龙年。 可不就是小梨子年。 店员没懂她话里的意思,安也却是懂了。 她笑得开怀,一把搂住小胖梨,“没错!小梨子年,姨姨跟小梨子过小梨子年。” 精致女郎带着软乎乎小龙崽,刷起卡来毫不手软。 东西买得差不多,都让店里直接按地址送到家。 安也还想带小孩儿去逛逛,毕竟她来一趟太不容易。 大手牵着小手,小孩儿走路慢吞吞地,尾巴抱不住了就拖在地上,一左一右地给商场拖着地。 一双灵动温软的眼睛,目不暇接,看到什么都走不动道。 她也不闹,不跟安也记忆中要东西泼皮耍赖满地打滚的亲戚孩子一样。 就停下来,多看两眼,看完又自己慢吞吞地倒腾着步子往前走。 安也看得心软,问她,“喜欢什么,姨姨都给小宝买,姨姨有钱。” 小孩儿摇摇头,“爹爹说,小孩儿乖乖,只能要爹爹给。” 爹爹说,这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要什么爹都能给你撬来,看中什么就给爹说。 言下之意是,不用给别人要,都告诉她爹,她爹抢都能给她抢来。 但安也显然会错了意,还当傅应绝那小子是会带孩子的,教得这么懂事听话,知道不能随便给别人要东西。 抱着胖梨就好一通蹂躏,直将小孩儿亲得小脸粉扑扑,连额上的小龙角都要泛粉了。 —— 她来得突然,安也喜出望外,却也将一切准备得井井有条。 可惜来得时机不对,商场虽然开着,但适合小孩子玩的早就关了门。 牵着走起来后边龙尾巴一摆一摆的傅锦梨,安也笑着道,“要委屈小宝了,太过仓促,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傅锦梨摇摇头,歪着小龙角,“不委屈,乖乖开心~” 两人说说笑笑,傅锦梨见什么都新鲜,脑袋瓜更是天马行空。 一蹦一蹦地,小嘴巴嘟嘟哒哒,嘿呀,嘿呀! 老远就吸引了举着摄像设备的一群人的眼。 “美女你好,我们是〔除夕前夜〕直播组的,您现在方便接受采访吗?” 工作人员嘴上问着安也,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傅锦梨。 龙年。 穿着小龙玩偶服,银发的小奶娃娃。 实在太应景。 这小孩儿他也蹲了好久了,精致玉雪,张得当真太好看! 一播出去,怕是要爆! 安也第一时间遮住傅锦梨,跟工作人员周旋,“不好意思,咱家孩子不太方便露脸。” 一听,工作人员觉得可惜,不死心地劝,“没大过年的咱就是图个气氛,不会对您造成什么困扰的,咱们这是直播,外头几百万观众,童叟无欺。” “您瞅着,没准您家人就在电视机前看着呢,还能跟他们打打招呼,这多好啊。” 安也不让步。 傅锦梨身份特殊,现在科技发达,网上的东西一有了痕迹再难消除。 傅锦梨从她身后歪出脑袋,看着正对着自己的几台黑黢黢的方盒子。 喉咙里已经受威胁似地咕噜了几声,跟小奶狗叫唤一样,眼底闪过暗蓝的光。 安也察觉到,忙蹲下将她护在怀里。 “不怕不怕,小梨子不怕,这是摄像机,是给小梨子画漂亮照片的。” “画照片?” 傅锦梨安静下来,又去看了看安也口中的摄像机。 “像,爹爹下雪给小梨子画一样吗?” 像她爹叫人给她画的小像一样吗? “不太一样。”安也摸摸她的头,“这个能把小梨子的样子永远永远保存下来,还能流传到世界各地。” “永远……” 傅锦梨小声重复着这个词。 又忽然抬头问安也,“一直一直在姨姨身边吗?” 这下轮到安也沉默了。 确实是,网络是个好东西呀,能把别人千方百计见不到的人,不想忘掉的记忆,做框存在一方小盒子里,随时想见,随时能取。 看着安也缓缓地点了点头,傅锦梨一下就笑起来 。 “可不可以,也给小梨子画,小梨子一直一直陪姨姨!” —— 虽然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最后结果让工作人员喜出望外。 赶紧叫摄影师摆好机位。 这时傅锦梨已经正襟危坐,一张小脸儿绷的紧紧地,牵着安也的衣服,眼睛都不敢眨直直盯着摄像机。 整颗小团子都僵了。 但仍能感觉出她的严阵以待。 安也能从她那张小胖脸儿上读出:小梨子准备好了,快快画! 最后还是工作人员提醒她,“你可以跟大家说说话,打打招呼,都能录到的,外头人都能看见,都能听到。” 小团子不知道这么个事儿,但还是听话地照做。 她先是将小手取到腮帮同齐,挥两下,“小梨子,打招呼~” “你好,姨姨好,爹爹好!” 几乎在她入镜的同一时间,直播间就涌入大量的观众,在线人数一路飙升。 真的是同工作人员猜想的那样,爆了。 【谁把我娃偷电视上去了?】 【这是什么节目,有这么靓的崽儿我这个网络妈妈居然不知道?!】 【她好软,好乖,还会呆呆的跟我打招呼!】 【她穿的是一条小龙耶,还cos了一只小龙崽!】 【银发!】 傅锦梨看不见弹幕消息,打完招呼又揣着小手不知道该干啥了,脚尖翘翘。 工作人员就开始找话题,“你是跟妈妈一起来买年货的吗?” “不是~”傅锦梨双眼亮着,转向安也,里头只装得下她一个人,“是姨姨,小梨子是来陪姨姨过年。” 安也嘴角都落不下来,站在一边看着她。 【是我是我我也想当姨姨!】 【乖崽崽,叫妈妈亲一口!】 工作人员又说,“是姨姨呀,那你有什么想跟大家说的吗?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愿望。 傅锦梨胖脸上呆呆,整个人是又钝又软。 神情像是有些起伏,嘴唇张了几下,最后才握着小拳头说出口。 “我是,爹爹的小梨子,许愿望会实现的。” “爹爹一直一直跟乖乖一起。” “我知道很多很多,我听见姨姨在叫我,说好想好想,我就来了。” 她很是坦然,说话又带着孩童的稚气跟无厘头。 “除了爹爹在一起,小梨子也会一直一直陪你们。” 随着她说的越多,弹幕上除了夸赞跟花式炫崽子,断断续续的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不是,等等,她叫自己什么?】 【我没听错,她说她叫小梨子。】 【我的好大儿傅梨砸?】 【我靠!我眼花了,银发龙角小梨子,我天!这是真梨假梨?!】 【妈妈,我许的愿望成真了,不管真的假的,我安息了\/大哭\/】 【梨砸,你好大爹呢,你爹来没啊,急死你娘我了。】 【是我那800年更两章的橙子写的梨子不,居然叫我啃到真梨了?】 最后,傅锦梨又挥挥手,拿出了希冀标志性的结束动作。 小嘴一咧,“再会,再会~” 而那些还保持着怀疑的网友们,瞬间大跌眼镜。 【再会再会,真是她!】 【救命!(尖叫)我女鹅跨次元来找我过年了!】 可就算他们再怎么呼号,广大的网友也只当他们是代入太深,联想到了自己看的小画本。 唯有一堆真姨姨们心照不宣,将视频录屏保存,揣在兜里捂得暖乎乎。 —— 安也手艺不错,年夜饭做得还像个样子。 她还给傅锦梨穿了小罩衣,新买的专属小盆小筷子往她前头一放。 “笃笃——” 门突然叫人敲响了。 安也有些奇怪,大年夜的怎么还有人找上门来,门铃也不按。 她叫傅锦梨先坐好自己起去开门,一转身没注意到小崽子忽然亮起来,兴冲冲地跟只小狗崽一样盯着门口 安也打开门,“谁呀——” 一看清外头人的模样,瞬间就哑火了。 完蛋,孩儿她爹杀上门来了。 说是杀,那是真的杀。 手上还拎着把长剑。 门外的男人长相俊美,浑身裹挟着寒气,扑到人身上,比外头零下的温度还要刺骨。 一身玄色衣衫,长发铺开。 眼皮一掀,直接越过安也,落在了门内赤脚站着的小孩身上。 懵懵懂懂,呆头呆脑,真是他那揣兜里都不安生的胖闺女。 他浑身寒意更重了。 眼睛如同野兽,徐徐地摄在安也面上,带着乖戾。 嗓音发哑,带着些懒倦,“你偷我家果子?” “怎么不连树一道砍了带走。” 安也不敢说话。 安也都要吓死了。 书上描写的只是看看,直面感受到才晓得震撼。 这是真人,这是真刀真枪。 这王八犊子一犯浑,她得回家见太奶。 还是傅锦梨一下冲出来,摔在她爹腿上。 如乳燕投林,很是雀跃。 “爹爹!我知道,爹爹找到!” 傅应绝险险接住,感受着怀里软乎一片,绷紧的神经才开始放松下来。 “兔崽子,叫老子好找。” 咬牙切齿地,脸都黑了。 天晓得一睁开眼睛,自家孩子翻遍整个皇宫都没找着,差点没给人急疯。 “爹爹厉害~” 别的不说,彩虹屁不能少,它是懂得拿捏她爹的。 —— 最后好一顿解释,傅应绝才扔了剑,顺道在安也家蹭了顿年夜饭。 小崽子吃得喷香,大的那个也是慢条斯理,只有安也这个主人,吃得战战兢兢又激动难耐。 年夜饭结束,三人待在屋子里,安也实在有些尴尬,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 最后小声问道,“你怎么,怎么来的啊。” 傅应绝抱着孩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一点都不见外。 冷声,“国师那破神棍叫朕提剑抹了脖子,死了就过来了。 ” “你死了!”安也突然叫起来,难以接受,眼泪“哗”一下说来就来。 “你——你死了,你不准死!” 傅应绝没料到她那么大反应。 这话是他瞎编的,不过是昏昏沉沉醒来,就到这儿了。 只是现在安也那样子,他也没准备解释。 只硬着嗓子道,“我孤家寡人,以后还要麻烦你帮忙养养孩子了。” 安也哪里能说不,赶紧擦干眼泪,连声应好,叫他安安心心待在这里,死了就死了,自己能养得起他们父女俩。 傅应绝点头,不反驳。 傅锦梨就扣着小手,小鞋子晃悠悠地,坐在她爹里怀里看她爹忽悠人。 —— 终究还是要走的。 来时莫名其妙,走时也毫无征兆。 就在十二点钟声准时敲响,屋内只开了昏暗的夜灯,外头烟花炸满天际。 傅应绝忽然站了起来。 安也也忙跟着起身。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窗外,抱着傅锦梨,踱步到落地窗前。 安也目测这男人得有一米八八往上。 静静地站在窗边,外头的灯火乍亮时,沉沉浮浮的荧光落在他的面庞。 像是烟火气,带着俗世的欢愉。 将他脸上的疏离淡化了几分。 一双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外头的五光十色,就像烟火是在他眼中绽放的一般。 此时傅锦梨已经趴在他怀里熟睡。 “你叫安也。” 傅应绝毫无征兆地开口,微微偏过脸来。 长发的腰际摇曳,遮住紧窄的腰腹。 整个身体轮廓都十分模糊,但不难看出比例绝好,身材天菜。 只有那一张脸,被灯火一晃,清清楚楚落入安也眼中。 傅应绝很白,但不会显得女气。 只会叫人觉得更加生人勿近,不通凡俗。 周身上下哪个地方放出来,都能叫人感官窒息。 很绝的一个男人。 安也有一瞬间的晃神,“是,我叫安也。” “少年荣宦老康宁,也是人间福寿翁,好名字。” 安也意外,并且神情不加掩饰。 傅应绝挑眉,“当朕没读过书,朕学问比傅锦梨好。” 父女拉踩。 安也笑出声来。 傅应绝又从腰间扯了个东西,扔给她。 安也忙接住,翻看几下,是枚玉珏,下头压着三枚铜币。 “压祟钱,拿好了。” 说完,他也不做留恋。 衣摆翻飞,侧过身去,衣衫上的的飞龙,栩栩如生。 挥挥手,抱着傅锦梨踏出一步,朝着外头五光十色的天际,而后身影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空中。 外头烟花还在炸。 升到高空,几秒的绚丽跟灿烂之后,又消散天际。 像梦。 像今夜。 第291章 龙脉 和尚的声音已经没了醉意,飘飘乎乎地从身后的屋子里传来。 月弯弯又被他话里的内容束缚了手脚。 门口的守卫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和尚大大咧咧地一脚踹开门,对她说, “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 很没有被关押的自觉,更像是被礼待的座上宾。 月弯弯最后还是跟了他进去。 可随着门在身后关上,她又有些后悔。 走在前边的和尚穿得仍旧破破烂烂,不像今天白日里看见的那样醉得神志不清,但一举一动依然叫人提不起信任。 “你……你今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月弯弯小声问他。 和尚脚步没停,径直走到左边桌边坐一下,捞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边灌。 待解了渴,他才看向站在门口不动的月弯弯。 哼哼两声,像是懊恼,“说什么,和尚我能说些什么,不过是二两酒下肚,张嘴胡扯罢了。” 就说喝酒误事。 昨天从小厨房偷了半壶,本来也没什么事,偏偏叫这俩娃娃凑巧摸了上来。 他本来就是管不住嘴的,一见到人上嘴皮碰下嘴皮就停不下来。 “我知道你说的是我。” 月弯弯很肯定,不叫他糊弄过去。 来时还有些犹豫,现在倒有些刨根问底的架势。 她道,“是不是,是不是跟大当家有关,我跟大当家……” 她想说她跟傅锦梨是八竿子打不上的关系,要不是因为傅锦梨凑巧上了这匪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见着。 她一提起傅锦梨,和尚的表情就深晦起来,嘴里刻意避开,像是有些忌惮。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你想得浅了。” 眼前的小女孩儿跟那位,可不单单是一句缘分就能说尽的。 他现在又有些正经起来,看见月弯弯脸上在他的话语里明晃晃的挂上了不解。 道,“你这样,我倒有些好奇起另一个的模样。” “另一个?” 月弯弯摇头,“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但你说双生,我却是没有兄弟姊妹的。” 月弯弯是被她爹娘在山上捡来的。 和尚没接她的话,而是用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起来。 顺着那茶水的痕迹,仅是依稀看出是座起伏的山脉。 嘴里自顾地念叨起来,“龙脉,虚之又虚,玄之又玄。腹地在苍崖以南,却不曾有人造访过。” “都说龙脉所过,人杰地灵, 能者辈出,风调雨顺不畏天灾。” 他神情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月弯弯一眼,继续说着,“可是五年前,当今登基不久,突发大水,灾情肆虐。洪流从苍崖往南直入淮川,恶水之深广残酷,滔滔江水边饿殍遍地。” 民不聊生,只能说是。 龙脉掌一国之生机,可大启的不同些。 早年断这龙脉不在国之腹地,倒是横亘在各国交界。 所以那一场天灾,遭罪的百姓各国都有。 “你说,那场洪灾,大到移山挪地,会不会带些什么东西顺流而下。” 和尚忽然问。 月弯弯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思考,整个脑子都装不下和尚说的东西。 天灾,龙脉。 龙侍。 她问得艰难,“你说……我是,我是那场水灾带下来的?” “是也不是。” 都说了龙脉虚玄,至今没人瞧过真面目。 你怎知他是个人,或是团气,还是座山峦脊骨? 更别说这龙侍,千千年来都是没有实体的。 “早年算到有灾,灾祸可灭国乱世,可在那水情之后却不了了之,我还十分纳闷。” “龙侍从来都是单魂,和尚我说你双生是好听话,换个词你就是残缺品。” 那年水灾不是小规模,而是南北渠都泛滥,本以为会一直南下,祸及边缘。 可却莫名其妙在这淮川外慢慢退了去,如今想来,是什么东西断命挡灾也不一定。 第292章 去小厨房给我偷壶酒 月弯弯当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好像是摸索到了一点真相,可和尚说话实在晦涩难懂,最终也是薄雾层层笼罩,瞧不清楚。 “我残缺,你是说……我还有别的什么亲人吗?” 月弯弯敢断定自己是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残缺的,在将和尚的话略一整和,就有了这大胆的猜测。 “我可没说。” 和尚转头就不承认了。 不过他否认的也没错,亲人,那可得是血脉相连。 但那日他醉酒看这小姑娘的面相分明是独寡早夭之状,哪里来的亲人? 只是细看之下面中存在一丝诡暗,隐隐约约感受到些龙气,却不是真龙之灵,可也就是那一丝龙气生生将面向扭转。 想来当时怕是出了什么大事,龙侍之灵顺流而下,忤逆天道挡灾所付出的代价可不行,一魂散为二,落在这周边婴孩身上,借此蕴养。 不过这只是和尚的猜测,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眼前的小姑娘,闻之气息确实是龙脉侍守之一。 “你……”月弯弯有些急,“您再……您再瞧瞧,还能再瞧出些什么来吗?” 再瞧? 和尚也来者不拒,又细细打量起来。 眼神静慧,举止得当。 就算着急也不乱手脚。 只是…… “小姑娘要不你到这土匪窝厨房给和尚我偷壶酒吧。” 和尚很真诚地建议。 月弯弯着急着,猝不及防被这一句都搞懵了。 “您是……是何意啊。” 和尚不好意思地笑,道一句阿弥陀佛,“小姑娘有所不知,和尚我名唤白堕,白堕又有美酒之意,也是我学艺不精,离了酒这眼睛时灵时不灵地。” 倒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但是月弯弯一想到白日里这和尚也是醉酒,张了嘴噼里啪啦地倒个不停。 现在呢,不止没有早上那么“口无遮拦”,说句话都是模棱两可地。 月弯弯却摇头,“大当家同我说,小孩子不能沾酒。” “不是你沾,是和尚我沾。” 月弯弯仍摇头,“不可,偷拿别人东西不好。” 这些都是傅锦梨教她的。 毕竟再没有人能礼貌得过她了。 月弯弯说她的大当家时,有些莫名的信任跟服从,因为和尚一番奇语而惊异的眼神都坚定起来。 “不应该啊。”白堕看着固执的小姑娘突兀地喃喃出声。 盯着月弯弯里里外外又看了遍,最后还若有所思地瞟了眼窗外。 不应该。 至少这句话不应该。 这小女娃口中的大当家说的应当就是那位,可那位…… 那位一整个族群物种,甚至是跟他们搭点边的东西,都谈不上讲礼二字。 一个赛一个地霸道蛮横。 就算是年纪小,也不可能这样克己复礼。 没等他想明白,月弯弯再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两人的谈话也因这个而不了了之。 分开的两人,白堕和尚因为到嘴的酒跑了有些惆怅。 月弯弯心头存了事,又觉得这和尚有骗酒喝的嫌疑,一时真,一时假不知道该相信哪一句。 —— “周周哥哥哪里!” 傅锦梨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她周周哥哥了。 小粽子小裴哥也是。 去找小光头,小光头只知道呼呼大睡。 终于忍不住牵着她的大公鸡问上了傅应绝。 傅应绝头都不抬,任由胖丫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第293章 爆改三人组 可跟着不仅吵还碍手碍脚,小小一只不知哪一下不小心转身就给人踹倒在地上坐着爬不起来。 无可奈何还是开了口。 “我能给你吃了不成。” 周意然,赵驰纵,裴风,三个臭男人,他多大胃口才能嚼吧嚼吧给吃了。 “不见,不陪小梨子玩~” 矮墩墩将下巴杵在傅应绝腿上,跟块小牛皮糖一样赖着,小脸上的软肉堆成小奶膘。 颇有一副今天不将她周周哥哥变出来她就跟你没完的意思。 傅应绝拖着一条腿,神情自若地往前走动,小孩儿就傻呆呆地挂着那条腿被带着往前走。 只是勉强走了两步后,傅应绝不堪重负地停下了步伐。 狠狠闭了闭眼,才将祖宗提溜起来抱着,勉力笑着问,“你究竟想如何。” “小梨子陪爹爹!” 她是陪她爹吗。 这臭丫头拿她爹当乐子使还差不多。 “多谢,不必。” “不用谢,小梨子应该的~” 小胖娃娃揣着手,往她爹身上一趴就扯不开了。 自从来了这土匪窝,小屁孩儿上山下地,已经是有段时间没那么黏着傅应绝了。 此刻乖巧地趴在他怀里,也是一小团,圆滚滚地。 “你不找月弯弯,找我做什么。”傅应绝问。 她有玩伴的时候,可不见得能想起自己的老父亲。 傅锦梨乐呵呵地,道,“弯弯有事哇,爹爹陪我!” 月弯弯这两天奇奇怪怪地,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时不时窜瞌睡,小孩儿不忍心,就叫她快快盖被子睡觉了。 “有事?”傅应绝随口又一问。 王富友一家已经在周意然上山后就控制了起来,月弯弯文静至极,更不像个会给自己找事的。 “嗯嗯!”傅锦梨重重点头,“弯弯,困困了,困困睡觉觉~” 傅应绝“嗯”了一声,也没再问别的,只是眼神暗自一闪,又继续带孩子了。 至于劳她念叨的周周哥哥,已经改头换面,大摇大摆地准备入淮川城。 —— 淮川城戒严,里里外外都清冷得很,唯有大批军队严阵以待,周遭一个老百姓都没有。 周意然此一行人离驻军不过半里,眼瞧着就要交手。 “周——” 裴风张嘴说一个字又赶紧刹住,换了个称呼,“小,小周兄弟……” 比自己大的青俊将军,却被唤作小周兄弟,他实在是脸热。 小周兄弟却是淡定,略一颔首,“少主吩咐。” 这几人一进淮川,前脚看着里头戒严,后脚傅应绝叫人送的东西就追了上来。 一车车表面满满当当里头空空荡荡的物资。 周意然瞬间就知道后方那黑心黑肺的是个什么主意。 于是赵驰纵就成了半路捡的小拖油瓶,周意然则是负责押送队伍的小头目。 裴风本色出演,仍是啸云庄那败家子少主。 这么大年纪了,有许多人叫他少主子,还是头一次受得亏心,受得手脚发飘。 “小周哥言重言重……” 裴风僵得眼神都是恍惚地。 周意然也是,身份是个小打手了,就算穿着粗布麻衣,可剑眉星目,气质硬朗沉稳,也不容小觑。 搞了半天是主不像主,仆不像仆。 赵驰纵头戴小破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他其实也是不知道怎么扮演一个小拖油瓶,小乞丐的。 也架不住家里那个起了模范作用。 腰间挂根破棍子,一见到人就傻里傻气咧嘴笑,一套下来惟妙惟肖。 现在看其余两人不像样子,他有些恨铁不成钢。 “周大哥,你不能这样。” 赵驰纵将腰间棍子扯下来,在地上敲几下,站在前头准备指导一番。 周意然的眼神顺着他的话转到他身上。 没什么别的深意,就是单纯的注视,赵驰纵笑容一僵。 而后强自镇定,开始教学,“你得勾腰,身子矮一些,显得你身份低人一等。” “小梨子偷狗你见过没,就那样地,偷偷摸摸畏畏缩缩地。” 傅锦梨偷狗周意然没见过,但是抱着那只咯咯鸡的憨样还是晓得的。 周意然微微抿唇,似是在思考这举动的可行性。 良久,他哑然问,“当真。” 赵驰纵肯定点头。 这时裴风也道,“好似……好似,我见他们贩夫走卒多如是,但咱们是镖头啊,应该……应该没那么夸张?” 他自己也不确定。 三个男人,两大一小。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满面纠结,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胸有成竹,那身姿最出众的,僵硬地站在正中。 片刻,那高大的男子终于动了,喉结滚了滚,试探着将腰佝下去些,头也压得低。 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死板地执行指令。 他硬着嗓子,问,“可行?” 很平淡的嗓音,可细听之下还有些紧张。 周意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并不养尊处优,可跟傅应绝一样,很多时候都是直截了当,这样绕着弯乔装遁入还没有过。 赵驰纵提着棍子像模像样的围着他绕了一圈。 周意然这副皮囊不比傅应绝差半点,只是两人截然不同,一个邪肆,一个克制。 这样不太雅观的动作叫他做来,也比别人好看许多,更别说是要达到瑟缩,低人一等的效果,简直痴人说梦。 但总比直挺挺地杵在那儿好。 赵驰纵退而求其次,赞他,“不错。” 而后,他又转头看向一旁的裴风。 裴风头皮一紧,“我我,我也要猥琐一些吗?” “你是少主,你当然要纨绔不讲理,你猥琐个什么劲儿。”赵驰纵疑惑。 复又指点他,“你没见过薛福蔚我却是见过的,你晓得吧,他走路脑袋要朝天看,叫谁都是小爷小爷地。” 说到这儿,赵驰纵“呸”了一声,“小爷个屁,小胖子一个。” “但不管怎么个憨法,他在外头那臭架子是有的,我跟你说……” 三个人凑近密谋一般,赵驰纵忙前忙后。 最后三人再步入众人眼前时,已经是改头换面 裴风站在最前,跟只大白鹅似地,走路要扯着衣裳大摇大摆,时不时冷哼一声,再不屑地往旁边看一眼。 周意然埋着头,走路一步一顿,都僵硬了。 至于赵驰纵,更是入戏。 一瘸一拐,还要眼歪嘴斜地扮演个可怜蛋。 第294章 踹瘸子腿 都无须做什么,自是人群中最显眼的存在。 随行的也做了便装打扮,都是周意然此行从军中带出来的精锐,领的身份是啸云庄的打手。 几个士兵见三人一出来,只瞧了一眼就赶紧挪开。 慌乱之中带着惊掉大牙的错愕。 实在是周意然此刻跟往日里是两个极端。 沉稳大将军爆改寡言老实镖头。 老实镖头走上前,先是适应了一番,又扭过头去请裴风,“少主,请上马。” 已经是有些得心应手了。 就是那一如既往冷着的脸再怎么调整也没法谄媚,扯出个硬邦邦的笑来,差点将裴风吓得脚底一滑。 “啊……好好好,本少主晓得了。” 裴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马的,等马匹慢悠悠地动起来,一颠一颠地将他颤醒,他才恍惚地移开眼神去看一边着马绳的周意然。 出息了。 属实出息了。 坐上大将军牵的马了…… 他正想着,旁边杵着拐杖演得尽兴的赵驰纵又小声唤他。 小孩儿挤眉弄眼地,“气势气势拿出来!小心叫人看穿帮了!” 他这么一提醒,下头牵马的周意然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又将身子埋低些。 很是听劝。 裴风也赶紧挺直背,脸上务必要做到不怒自威。 想起赵驰纵的教导,又后知后觉地挎下脸来,骂骂咧咧地,“小周!怎么还不到!” 小周弯腰耷眉,毫无感情,不疾不徐地刻板念着自己的词儿。 “少主,前方就到。” —— 朱妄语左盼右盼不见人,特地派出属下前去接应,总算是在城外不远见到了人。 就是一看见打头几个,属下有点走不动道。 “来人……来人可是啸云庄镖师?” 迟疑着发问,手上的长枪却已经握好。 实在是眼前的组合太过诡异。 高头大马上骑着二傻子一样的少年,鼻孔都要长在头顶上去了。 牵马的那个也怪,阴恻恻地,脑袋要埋到地底下。 更别说旁边还跟着一个杵拐,一见人就开始翻白眼做残障样的憨小孩儿。 后头押运物资的人倒还正常些。 “瞎了你的狗眼!”裴风高斥一声,抬手甩出块牌子。 “小……小爷我啸云庄少主,胆敢拦路?” 接应者接过,连忙查看,确认是啸云庄牌子无误后,才狗腿地迎来。 “哟!竟是小少主亲自来了,我等疏忽,莫怪莫怪。” 裴风冷笑。 接应者恍若未闻,上前挤开周意然,自己上手牵了马。 周意然顺手撒开,淡定地走到一旁,尽量放低存在感。 这时接应者又问,“只是不知这一路是个什么情况,耽搁了这样久,还……” 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赵驰纵身上瞟。 意思很明显。 在这个紧要档口,就算是小孩儿也是要摸清楚来处。 反正看那样子,也不像是这啸云庄少主子从家中带来的。 裴风“哦”了一声,随意道,“这小子我半道捡来的,是个傻的,脑子不经使。跟狗盯骨头一样,赶都赶不走,只能带着了。” 赵驰纵也适时地张嘴阿巴阿巴两句。 那样子看着是真傻。 接应者都不带怀疑地。 “至于耽搁……”裴风摸着下巴,想了想又开始暴起骂人。 “你们晓不晓得啊!这淮川城外都是土匪!” “小爷我生得这样花容月貌,险些狼入虎口,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差点被周意然那狗贼给逮住!” 他这声狗贼一出口,掩饰着又往周意然那边偷看两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接着道, “你家主子也是,做这人嫌狗憎的破事儿,若是真叫周意然逮了我,那我岂不是小命不保?” 他炸毛,张嘴将能骂的都骂了个遍。 最后还要一脚踹在赵驰纵那瘸着的腿上,以示气愤。 狗贼周意然难得心有不忍,想上前扶一下那浮夸倒下,滚了二里地的赵驰纵。 却叫那小子逮着机会一把圈住腿,嘴里叽里咕噜地瞎念一通,眼歪嘴斜地将口水往他裤腿上抹。 “啊哇啊啊啊……” 入戏太深。 周意然默了默,抬脚又将人踹远些。 三个人演了好一出大戏。 接应者在裴风的怒火下也不敢说些别的,只得点头哈腰好声好气地把人请回去。 一行人,在诸多淮川军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入了城门。 —— 周意然很忙,傅锦梨也没闲着。 一边闹腾她爹,一边还要注意着月弯弯。 小孩儿小腿嘚啵嘚啵地,累得小脸都皱起来了。 现在已是深夜。 小孩儿窸窸窣窣地就从床上摸索了起来。 只因白日里问了月弯弯一句这两天都在干什么,小梨子看着不太对劲。 月弯弯没有丝毫隐瞒就倒了个干净。 小孩儿一听,脑子绕不明白,只记得个“龙”。 龙。 那不就是小梨子! 小光头在跟弯弯说小梨子! 这她哪还坐得住。 胖嘟嘟的女娃娃自己翻身下床,还要笨手笨脚地给自家爹爹盖好被子。 一扯差点将傅应绝给捂死。 她又趿着小鞋子,摸黑找不到衣裳,就将她爹的外袍往身上一系。 一个顶着毛茸茸鸡窝头的奶娃娃,身后仿若拖着个大披风,就这么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向了门外。 傅应绝额角不住地突突,终于在屋子外间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后,忍无可忍地将头顶被子扯下。 狭长的眼,就算在黑夜里,里头的无奈也清晰可见。 再听外头小孩儿似是撞到了东西,哭唧唧地哼两声后。 一句,“小梨子打!” 气得一巴掌将什么拍碎了,而后又迈着步子慢吞吞地抹黑往外去。 动静已然很大了,傅应绝便是只猪都得醒。 床上的男人屈膝坐起来,手一伸要拿衣服穿,却摸了个空。 换个位置又抓到小孩儿软乎乎毛茸茸的上衣跟小裙子。 得了。 衣裳都叫那兔崽子顺走了。 傅应绝保持着这动作,在床上坐着一动不动。 良久,才听见黑夜里传来一声叹息。 —— 傅锦梨认得路。 她前脚开溜,后脚明里暗里就跟上了一堆人。 小孩儿走得磕磕绊绊,总算是到了小光头的屋子。 她老爹的衣裳在地上拖,小孩儿满脸严肃地将胖爪放在门上,一把推开—— 第295章 给朕交代清楚 “在干什么~” 傅锦梨是最不甘于沉寂的,自己偷摸跑出来逮人。 却是一开门就挺着小肚子咋呼。 屋子里边有两个人,月弯弯跟白堕和尚。 白堕哄酒不成,月弯弯坚守原则却也日日来磨他。 今晚叫人抓包了。 那门一拍开,月光就顺着缝隙倾斜而下,能叫人清清楚楚的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奶包。 头发乱糟糟地,呆毛翘起来。 小脸上很是严肃,仿佛是真的在捉贼。 就是身上穿的衣服有些怪,跟件披风一样,长长地拖在身后,露出雪白的寝衣。 脚上鞋踩着,也是穿反的。 “偷偷来,小梨子抓住~” 小手指指点点,哼哧哼哧地就跨了进去。 白堕正大被蒙头朝里不想搭理月弯弯,月弯弯就固执地站在他身边。 一见傅锦梨,小姑娘先是一惊,赶忙跑到她身侧。 问,“大当家,你怎么来了?” “我来!”傅锦梨嘴角压不住地上撇,一副神气样,“我知道,小龙,小梨子小龙,弯弯跟小光头说小梨子,我来看看呀~” 胖乎乎,摇头晃脑地。 白堕也听见了她的声音,动作一刻不停的将自己往被子里藏得更深了一些。 却防不住小孩儿两步上前,轻而易举地一扯,就叫他连人带被摔下床来。 白堕:…… “……痛痛痛!” 他揉着摔痛的地方,终于是抬起头来看向了傅锦梨。 这小龙崽微微伏下身来,一双明眸好奇的盯着他,一点都不害怕。 白堕唇角一抖,眼神一飘,有些慌乱。 强笑道,“看什么,你们俩扰人,扰人清梦。” “不是哦。” 傅锦梨摇摇头。 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得十分认真细致,眼底有幽蓝的光闪过又迅速隐匿。 白堕神色微滞,笑的更加勉强。 傅锦梨却忽然伸出了手,食指戳到他的脑门前。 “你在,偷我的脑子呀~” 小光头在挖小梨子的脑袋瓜! 他一看向自己,就有一种被探索,被发掘的错感,不难受,但足以叫小龙崽龇牙。 这不。 她向来是直言不讳,从不藏事的。 虽然不知道这小光头在干什么,可胖娃娃嘴一撅,就道,“我告爹爹咯,小梨子大大智囊,你偷笨笨!” 都给小梨子大王偷笨了。 白堕因为自己所学,对一些东西几乎是下意识地探究命格。 没成想这一族还未长成,瞧着笨笨呆呆,却是这般敏锐。 现下哪里还敢叫她爹知道。 她那爹,跟她不愧是同脉所出。 一言不合提刀就要砍人。 谁受得了? “别别别,别告别告,我没偷,不信你问她!” 白堕指向月弯弯。 月弯弯赶紧摆手,“别问,我不知道!” 白堕哎呦一声,又道,“真的真的!我没喝酒,就晓得你长两个眼睛,一张嘴巴,别的看不出来!” 真没骗人。 月弯弯怀疑他是骗酒喝,只有他自己晓得他是半句假话都没有啊。 瞅那些什么道士和尚,大弊大缺,总不圆满。 自己这双眼睛是先天跟来的,但有一个坏处,那就是看归看,但只要没喝酒,就看不明白。 “小梨子聪明,我不信~” 傅锦梨觉得自己没那么好糊弄。 拖着她爹的衣服,半点不心疼的在地上擦来拽去。 从角落搬了个小凳子,摆在和尚面前,用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待坐好了,小手往鼓鼓软软的胖肚子上一搁,仰着胖下巴,逼供。 “你不说,小梨子收拾!” “给朕交代清楚~” 朕。 这笨蛋压根儿不知道这字是什么意思,见她爹用,觉得好,自己也要凑热闹。 青天大老爷往凳子上这么一坐,脚尖踮着都踩不到地上,就干脆双脚一蹬,只留双胖脚丫子在空中晃荡。 傅应绝在窗外看得直皱眉。 以下犯上,意图谋权篡位就先不说了。 不穿鞋,凉从脚底来,是嫌他太闲,要给他找事儿了。 他遁入黑夜生息不闻,负手而立在窗外看的从容却叫里头人毫无察觉。 傅锦梨也不知道自己后头好长一条尾巴,胖团子今夜觉都不睡,偷偷摸摸地来。 抓到小光头偷脑子,势必要好一番审问! 白堕有苦说不出。 跟个奶娃娃讲又讲不清楚。 “你脑袋瓜好好顶在脖子上,我哪偷得找。” 傅锦梨这么一想,也是。 便又问,“那你跟弯弯,你说小龙,你欺负她?” “哎呦大人,我的大老爷你明鉴啊,是他一直在缠着和尚我呀!” 白堕叫苦不迭。 不就是醉后多说了两句,又有心想骗酒喝,哪至于到这整宿整宿睡不好的地步。 “弯弯?” 傅锦梨微微歪头,一双小猫眼黑白有致,软绵地看向月弯弯。 没有半点对着白堕的张牙舞爪。 月弯弯站在她身后些,从方才进来后就有些沉默。 屋子里只点了一根火烛,根本照不明什么。 黑暗还是大片大片地铺开,月弯弯在微光里垂下了眼,没有直视傅锦梨。 傅锦梨马上扭头捏着拳头就要收拾白堕,“弯弯都被你偷傻了!” 白堕赶紧躲,“我冤枉冤枉!” 月弯弯此时也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她要挥出去的小爪子。 那仿若有千钧之力的拳头,一下就像棉花团一样精致地刹住,顺着月弯弯的力道收了回来。 傅锦梨无辜又茫然地看向她。 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 一个纯然,一个静慧又带着困惑不解。 看着那一双眼睛,傅锦梨懵然,只觉得心头猛地跳动一瞬。 似乎…… 总有人这么瞧她。 不是指疑惑,而是眼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虔诚。 月弯弯率先错开眼来。 静默了半晌,语气幽幽发涩,“你是来找我的吗?” 找,那肯定是来找她的。 不然傅锦梨这瞌睡好的发哪门子颠半夜遛月亮。 月弯弯却问,“来行云岗,你是……来找我的吗?” “要我跟你一起回去吗。” 龙侍。 白堕说她是龙侍。 可别的什么都不再透露给她了。 但是龙就很轻而易举的叫人联想到皇家身上去。 大当家,不就是出身皇家。 方才,口口声声都是小龙。 第296章 爹爹叫他说实话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真龙真凰。 月弯弯怀疑的也不无道理。 白堕不说,那她就自己悟。 那位后来上山的大哥哥,是朝中将军,二当家得他称一句“陛下”。 大当家呢,又被唤做“小殿下”。 有条有理。 但是要这么问傅锦梨,她一下子也说不出什么来。 一切都是误打误撞,又好像冥冥中有牵引。 “找弯弯?” 傅锦梨坐在凳子上,被这么一问,晃悠的小脚丫子也停了下来。 是眼中仍旧茫然,却已然脱口而出,“弯弯跟我回家呀~” 一问一答似乎能凑在一块儿。 可别弯弯知晓两人说的压根儿就不是同一个事儿。 毕竟傅锦梨早就暗戳戳地盯上了王富友,还不时怂恿傅应绝将人嘎了带她回家。 月弯弯又说的更清楚些,“这个……小光头,说我是龙侍,我不知那是什么,但做人侍守的就该一直跟随。” “可千百年来哪有人见过真龙。” “是你……或者是二当家……” “是我!”这段傅锦梨听懂了一半,一拍小胸脯,赶紧抢答,“是我小龙呀,小梨子嗷呜~” “我有角角不见啦~我真真小龙!” 小梨子真的是一只小龙崽,虽然角角老爱自己跑掉。 傅应绝在外头看得直想将胖娃娃嘴巴堵上。 在小孩儿还未化形之前,他是藏着掖着不敢叫人发现。 这小子倒好,逢人便说自己是条龙。 索性当真是天家龙脉,又有个将她揣心窝上的爹,一张嘴真真假假,别人也不敢多揣测。 任由他再怎么咬牙切齿,里头那个也是自己个儿承认了。 随着她的话落,月弯弯一颗心反而落在了实处。 若当真是她…… 月弯弯看着傅锦梨的眼神一下又热切起来。 有许多命里注定是叫人不想屈从的,就算白堕说得斩钉截铁,可月弯弯如今哪里还记得从前的丝毫。 要不是和尚说漏了嘴,这事儿也没有再见天日的可能。 早就已经有了新一番的人生,在听旁人说自己又该是为了谁谁而活,月弯弯第一时间也有些无法接受。 但如果说是傅锦梨…… 大当家很早就跟她说过了,那时月弯弯自觉是个小拖油瓶,拒绝了。 但若是真照和尚这么一说,就名正言顺,是使命所达。 两个小姑娘,软乎一些的那个坐在凳子上拍拍自己的额头说着自己有两个角。 文静的那个则定定地看着她。 唯有白堕一人头疼。 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俩小孩儿搞到现在把他脑子都搞混沌了。 就得尽量缩短存在感,等着两人泪眼汪汪地稀里糊涂弄完以后赶紧走。 可傅锦梨哪会放过他。 毕竟她一直都是不忘初心的。 这不,月弯弯问得没头没尾,她长这么大拢共就读了几页书,有些问题属实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得又将矛头对准了小光头。 “我找弯弯回家呀。” “哼哼,被我抓到,小龙崽子厉害~” “说,为什么要不叫弯弯睡觉!” 白堕叫屈,“是她缠我啊是她。” 傅锦梨呆萌的眼神故作沉稳,一下又一下在两人中间打瞟。 一副明断是非的模样。 月弯弯还在方才狂喜的余韵中走不出来,小手垂在两侧渐渐停下因为激越与心跳加速而成的颤抖。 稳了稳气息,她道,“是我找的他,但是他知道很多东西。” 小姑娘镇定下来是半点不含糊,她说,“我们撬开他的嘴巴。” 白堕:…… “我真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 姑奶奶,老天爷。 怎么都到这地步了,遭罪的还是他。 他叫苦连天,傅锦梨已经是“嗨呀”一下,光脚踩在了地上。 两只胖爪子直接将地上坐着的白堕的脸掰扯住。 严肃道,“张开呀,我要撬了~” 大判官,指哪儿打哪儿。 月弯弯怕她把人就这么拽坏了,阻止道,“不是这意思,是要他说实话,说很多东西,他说他喝了酒就能知道。” 要他说实话? 傅锦梨略一思索…… 懂了。 逼供。 “爹爹知道!不说实话拿剑来呀~” 说干就干。 话落她不看两人什么反应,提溜起自己拖地的衣服,小脚丫子在地上踩的啪啪作响。 一边往门边跑一边回头吓唬白堕,“你完蛋了,我告爹爹!” 白堕面色有一瞬的慌乱,“你别——” 话没说完,可是已经晚了。 那门不过是虚掩着,傅锦梨忙奶声奶气放狠话,也不扭头去看路,眼瞅着就要哐当一声撞在门上。 门却在她要碰上的前一刻,从外头被推开来—— 站在门口的男子几乎挡住了大半的光影,身影绰绰,在夜间带着凉意。 傅应绝徐徐活动了下腕骨,微微一偏头,只随意扫了眼地上一脸空白的白堕,就伏下身去—— 一抬手,精准地接住了自家两只眼睛不经用的胖团子。 “回头。” 傅锦梨跑着跑着觉得自己好像腾空了,脑袋还拧过去盯着白堕呢,脚丫子无意识地又踢两下。 听见这懒洋洋的调子,耳尖就是一竖! 一下子就回身来,入眼是她爹那白得反光,分明凌厉的下颌。 “是梨子爹!” 梨子爹险些接不住她的小狗攻势。 一边要稳住身形,一边还要给她拢好衣服。 再伸手往下一探,两只脚丫子倒是蹬得欢快,就是拔凉拔凉地。 傅应绝默不作声地给她往怀里搂了搂。 嘴上却不饶人,“梨子爹,梨子爹,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差点给他捂死在床上,还偷他衣服穿。 傅锦梨双手紧紧地搂住他脖颈,哪里管他骂不骂地,小嘴一张就开始吧啦。 “我找弯弯,被我发现小光头!” “爹爹叫他说话,不说实话打他~” 要说上逼供,那确实是傅应绝最最在行。 几乎是往那儿一坐,再微微一笑,能击破大多数人的心理防线。 但眼前的白堕显然不是大多数人。 傅应绝眉骨轻抬,眼悠悠地上移,锁定在白堕那冷汗淋漓的脸上。 白堕欲哭无泪,张嘴只会道,不知道和尚我真不知道。 傅应绝哼笑,拍拍怀里乖巧窝着的胖丫头,唇一咧,轻声唤,“给朕端酒来。” “好好招待客人。” 夜风还是有些飒飒,带着的寒跟针尖似地往人骨头缝钻,可再冷再利也赛不过他薄唇一掀,一句轻飘飘地—— “务必,尽兴。” 白堕已经是下意识地身子一抖。 第297章 走远些 既然是喜欢酒后吐真言,那就叫他喝个够。 也不知道这和尚用的什么手段,外头守卫竟全都昏睡倒地。 此时他一声令下,出来的非是寻常士兵,而是浑身包裹严实的隐龙卫。 他们自觉清场,在屋外及父女俩身后排开,守得仿若铁桶一般。 酒也很快端上来,足足两大坛,每个坛子都有半人高。 饶是爱酒如白堕,看得脸都绿了。 隐龙卫又上来请示,“主子,小主子,属下尚有一番姿色,亲手喂到客人嘴边,定然叫他宾至如归。” 白堕:…… 有没有姿色尚且不论。 喂到嘴边,摆明了要硬灌! 白堕一撩衣服爬起来,是宁伤不做醉死鬼,准备拼死一搏。 谁知一把剑霎时就破空而来! 钉入他脚边的木板地上,入地寸余,剑身还在抖着嗡嗡作响。 可见投剑人力道之大。 若再偏些,他这只脚就别想要了。 白堕当下“哐”地一声,又收回了腿坐回去。 很识时务。 傅应绝单手抱着傅锦梨,站在他身侧的隐龙卫腰间空荡荡只余一把剑鞘。 罪魁祸首施施然地动了动指尖,嶙峋有致的指再披上这冷白的皮肉,在夜里幽幽仿佛散着光。 白堕花样太多,叫他隐隐不耐起来。 眼神暗邃,眸子危险地眯了眯。 傅锦梨似有所感,蹭在他颈窝,小肉脸鼓了鼓,忽然就伸出小爪子将他那只手抱在怀里。 两只小胖手都才握住四根手指,宝贝一样地揣好。 “爹爹我暖一暖~” 在同一时间,傅应绝眼中覆盖的暗色很快地掩饰下去,像是潮水破冰。 绷紧的指骨放松下来。 注意到傅锦梨在看他,有些僵的嘴角试探了两次才缓缓地提起,又是一副如沐春风的和煦。 任由她将手搂得紧紧,笑道,“客人坐好便是,当心脚下。” 即将脱口而出的冷言也被他吞了下去,只余下和善。 可和尚若是有胆子破口大骂,只想嚎一句“虚伪”! 刚才要不是傅锦梨拽住,怕是下一句就要叫人将他捆得圆圆,再过分些要是嫌麻烦,一声令下剁手剁脚。 —— 这次还真不是他装疯卖傻能逃得过去的,那酒也烈,不过几口下去,白堕就有些脑袋发昏。 片刻,已经是个醉得两眼发直的小光头。 屋内多点了灯,将他的醉态看得一清二楚。 傅应绝拉了凳子坐在一旁,双腿交叠。 他不爱达旦,今晚折腾得多,整个人懒洋洋地,有些没精神。 微阖着双目,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又夹杂些不易见的颓然。 跟屋子里的嘈杂格格不入。 傅锦梨瞎裹的长袍子,也被他脖子上头,小肚子上各打个结,牢牢的挂在了身上。 不太雅观,胜在保暖。 现在胖娃娃踩着她那被糟蹋得不行的狮头小鞋,蹲在白堕身边。 白堕双颊酡红,眼睛渐渐迷离,小孩儿在他眼里已经有了重影,脑袋越来越馄饨。 那些交杂的无形缘线,也在这一刻清晰地展露在他眼前。 “龙……嗝——百般不得见,此来……此来生……动荡。” 傅锦梨眼一亮,指着他,扭头就乐呵呵地叫傅应绝。 “爹爹来!醉哒~小梨子变小龙啦~” 已经开始叫小梨子是条龙了,她爹不愧是会审的。 傅应绝自然看见了。 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傅锦梨身边,用脚将小孩儿往旁边一挪。 “站远些。” “好嗷~” 傅锦梨就乖乖站起来,顺手拍拍自己没沾着灰的膝盖,再哒哒哒跑到一旁。 别的几人也自觉退开,让出中间神志不清的白堕跟神色莫名的傅应绝。 傅应绝低头,居高临下。 眼尾像上勾的弯刃,就这么静默地打量着地上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屈尊降贵一般,蹲下身去,双手随意地耷在膝上,有些痞气。 看向白堕,像是能劈开他昏沉的瞳孔,直视到心底。 话语很轻,像是好友间玩笑般的呢喃,“会说话了吧,来说说看。” “我是谁。” 白堕眼睛发直,像是刚从酒缸里拽出来,酒气熏得人发晕。 大着舌头,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 “天命……天命,九五尊崇……” 这不是能讲实话吗? 傅应绝一侧的犬齿轻磨 连带着下颌也细微地一动。 笑得愈发温和,“月弯弯是怎么回事,龙侍又是什么东西,都给朕。” 后头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乖戾得很。 “——交代清楚。” 白堕脑子都卡壳了,别人一句话就牵着走了。 他只要一醉酒,就进入一个玄妙的境地,也不是死醉,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可字字真言。 但脑子里就是茫茫一片,驾驭不了神智。 傅应绝一问,他呆滞了半晌,像是老旧锁片被再次强行拧动,含糊着娓娓道来。 “昭帝初……初登基,媲美万古。世道难……难宁,非是贤良可,可渡,冥冥中天意注定,干涉者,万劫……万劫以祭之。” 很晦涩的一段话。 昭帝,乃登基六载的傅应绝,能德万古,不凡于世。 但天道法则顺应,世道存亡不由人力干涉,强行阻劝,得大罪过。 “世道难宁?” 傅应绝不由想到自己初登基那几年,跟犯了太岁一般,举国都不太安定,大事小事不断。 可五年前,一场洪灾过后,年岁又像是被大山开隔,形成道分水岭,自此风调雨顺,前几个年头的灾祸都好似不曾来过 。 白堕打了个酒嗝,无意识继续喃喃,“是天降异象,慈悲者不忍……不忍覆灭,抽骨抽……骨伐灵,得一……得一祥瑞。” “慈悲。” 傅应绝低语。 白堕也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慈悲者乃——呃——”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咽喉一般,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后头的话尽与无言。 古怪。 傅应绝神色一凛! 猛地扭头朝窗外看去,眼中寒光迸射! 可外头静悄悄,他气息铺天盖地地覆盖出去,却空无一人。 白堕还在勉力开口,但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忌一般,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有人…… 不想叫他说出来。 这样怪力乱神的东西,傅应绝合理怀疑,也许不是人…… 第298章 爹爹找她干啥呀 不想叫他人知晓自己的存在。 傅应绝一嗤,心头慢慢涌上不耐,忽觉得那东西也是无趣至极 干脆换了个句话问,“月弯弯。” “龙侍……龙侍……” 白堕唤两声,重得若有千斤的头一抬,迷瞪地看向月弯弯。 “……便是代价!” “蕴养祥瑞,因难……难存于世而得,得能者护……” 月弯弯是龙脉里头小龙珠身旁的侍守。 之一。 时间线很简单。 傅应绝登基再算上今年,已将近七载。 头两年都不太稳妥,不光是大启不稳妥,别国也有些动荡。 但五年前一场大洪灾,毁天灭地一般,以人力不可挡之势南下! 可妙就妙在这恶水冲了龙脉,由龙脉腹地径走! 又从里头带走了些东西。 那东西顺着洪流一路南下,一直到淮川境内。 奇怪的事就发生了。 本该是势不可挡的洪灾,戛然而止,乖乖褪去。 在潮褪的那一刻,天地间似有什么东西碎裂,随着清脆的一声鸣唤,淮川以北的原野间落入一道灵光,以南的宅院里同样隐入了一道灵光。 “侍守挡灾……裂而得骈,入……入世温……温养。” 这便是白堕在月弯弯身上看到的所有。 他看见天灾,看见侍守顺流而下,于此处化身挡灾。 可只能看见表层,其后的深意,他再窥不得。 傅应绝久久无言。 很玄妙。 但不难接受。 毕竟自家龙崽来得本就不合常理。 白堕口中的祥瑞,说得该就是傅锦梨。 至于身后人…… 他眼中的暗色带着空山新雨都化不开浇不灭的烬然,心头也莫名地燥起来。 又道,“她呢。” 傅应绝下颌微抬,示意向娇娇俏俏站着,但装扮过于粗狂的傅锦梨。 白堕又扭头看去,还没看几眼,瞳仁就像是被针尖一刺,痛极。 他赶紧捂住,又流露出本性里的吊儿郎当来,“瞎了,瞎了,嗝~给和尚……和尚戳瞎了……” 傅锦梨脚尖悄悄翘翘,胶着小手站得规规矩矩 白堕关是看上几眼,就得此罚。 看不得。 有些东西看不透,更看不得。 傅应绝看这状况,当即了然。 看不清,看不得,反而好。 问道,“可有妨害。” 可有妨害。 当然不是在关心白堕。 白堕就算是醉得厉害,也不会有这错觉,当然晓得是问刚才所说那些,对傅锦梨可有什么影响。 昏昏然道,“谁……谁敢妨害于她。” 这便是没有了。 傅应绝总算是情绪好了些,只要伤不到,碍不着,自然就没什么事了。 “龙侍一分为二。” 傅应绝一点都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拍拍手站起来,低声问,“另一个是谁。” 没什么别的想法。 既然是生而守护祥瑞的,自然要待在该待的地方。 白堕摇头,“看不出……看不出……只知淮川以南为……山远府,龙侍独寡早夭之相……是为移花接接接木,朽枝复春……” 山远。 傅应绝略一沉吟,不过稍许,脑中就已经将有关这一地的所有信息都过滤一遍。 他这个帝王算得上称职。 大启边边角角,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圈圈层层筛查下来—— 傅应绝难得意外。 长眉微挑,看向仰着张胖脸安静瞧热闹的傅锦梨,神色不由古怪起来。 傅锦梨歪头,揣着手很是茫然,“爹爹?” 不懂怎么看小光头,看着看着变成看小梨子了。 一副呆瓜样。 这是祥瑞? 傅应绝都不敢厚脸皮去认。 不过这胖丫头运道确实好,误打误撞还真叫她将自己流落在外头的俩打下手的找了回来。 “山远知府丁至。” 傅应绝道,语速平平,“五年前,洪灾后,遭山匪,留独女丁雅言。” 傅应绝不是他家傻闺女儿,再说他脑袋瓜不好也坐不上这位置。 淮川一南一北。 行云岗,山远府。 前者是山野之中的月弯弯,后者是浴血为亡的丁雅言。 恰恰都应了那句独寡。 至于早夭…… 月弯弯不过襁褓,挨饿受冻几宿,谁知道当时是断气了没。 丁雅言亦然。 山匪歹毒,焉能留得活口,那夜都死了个干净,也没人再知晓详细经过。 遇水绝处得逢生,侍灵入体,才谓之移花接木,朽枝复生。 傅应绝敏锐,但仅是他自己。 可惜得了个尚好迟钝的大闺女。 胖丫头呆头鹅一样,鼓着小脸问,“猫猫!爹爹叫猫猫干什么~” 傅应绝同她说也说不明白。 只看向月弯弯,问,“都听懂了?” 傅锦梨抬着胖脸凑上来,“米有,小梨子有一点点。” 傅应绝没搭理她。 至于月弯弯,她嘴唇有些发白。 她知道不凡,却不知道里头竟是这样叫人撼然。 “大当家是……是……” 傅应绝挪眼好整以暇地看她。 月弯弯识时务地没有说出后头的东西,只暗暗攥紧手心,使劲点了下头,“听懂了。” 这屋子里除了月弯弯,剩下的便是死都不会叫人撬开口半分。 更何况西山时傅锦梨化龙,隐龙卫跟着的一众也看得清楚明白。 这也是傅应绝敢明目张胆,众目睽睽审问的原因。 现在看唯一的变数也知晓了闭嘴,他还算是满意。 “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傅锦梨歪上来接嘴,“有~猫猫没有在呀,爹爹找她干啥呀。” 呆头呆脑地,还非得凑热闹。 傅应绝装作听不见,又问了遍月弯弯。 傅锦梨便是再迟钝,也瞧出来不对劲了。 胖丫头满脸错愕,气得直哼,“爹爹造反!不理我啦~不理乖乖离家出走!” 团一团,又抱着手背过身去。 气鼓鼓。 一戳就要两眼一红,冒小珍珠。 矮冬瓜犟得站在他身旁,毛茸茸的脑袋瓜都透着憋闷。 但脚下生根一样一动不动。 这是要等人来哄,还有商量的余地。 傅应绝都摸得门清。 要是真气狠了,这气性大的早就一锤头将门板砸飞,哼哼唧唧地跑了。 傅应绝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算是无声妥协。 几下之后。 上一瞬还倔强的胖丫头,那绷直的背影就渐渐软趴下来,顺势歪栽在他腿上靠站着,只是小身子仍旧不转过来。 还气的,这样子起码得两块糕糕。 月弯弯在父女俩一番互动的间隙,也思考了许多。 在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时,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想……我想见见她。” 见谁,可想而知。 第299章 你们龙脉是在哪个犄角旮旯 至此,话套得差不多,白堕也已经被灌得半死不活。 傅锦梨迷迷糊糊地又叫傅应绝领了回去,都给她盖好被子,小爪子乖乖扯好被角了,她还在回不过神来。 “爹爹,弯弯是不是,雅言的姐姐呀,小梨子有弟弟~”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她是精神抖擞,一点睡意都无。 傅应绝站在床边对她是左看右看,想从那傻乎乎的胖脸上瞧出些所谓祥瑞气质来。 可半点都无,只是只可爱得过分的胖团罢了。 也就长相赶了他一点。 傅应绝就纳闷,“你们龙脉是在哪个犄角旮旯。” 能将小龙珠养得这般呆。 傅锦梨哪里知道在哪儿,她眼睛一睁就在她爹的大启皇宫了。 “小梨子不愣识,我是小龙,小龙是爹爹才有的!” 小梨子是爹爹家的,哪里认识什么龙脉。 傅应绝:...... 这责任又归咎到他身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言传身教不够到位,这么久了,看着还是楞头虎脑地。 一颗小肉梨,在宫里就拖着她弟弟一颠一颠慢悠悠地四处乱晃,一出了宫,还逮只鸡弥补了空缺,成天种地溜鸡。 总的来说就是不务正业。 傅应绝这兢兢业业忙前忙后地又想起自己身上还背着个带小殿下落草为寇的罪名,一时之间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便没好气道,“今日天一亮,你半步不离地跟在朕身旁。” 不好好叫她学一学,那群老头子还真当他在外头乱来。 “好嗷~” 傅锦梨其实不太乐意。 爹爹太忙了,老是将她往屋子里一抓,就叫她自个儿坐在凳子上玩。 但看着傅应绝隐有炸毛之势,她还是很识时务地点头应下。 ———— 傅锦梨是说到做到,真的寸步不移跟在傅应绝身后,像条小尾巴。 算算日子,周意然那边该是顺利进城了,也当做下一步打算了。 “行云岗乃淮川第一险,此处打开,尽快同周意然取得联系,里应外合。” 此事已经拖得够久,若不是傅锦梨误打误撞当了土匪头子,早在周意然到的第一天就跟朱妄语对上了。 这般一想,傅应绝又唤了一声,“永嘉。” “到~” 傅锦梨像模像样地往前跨一步,小手严实贴在身体两侧,胖脸很是认真。 今日因为要挨着她爹,胖娃娃一身粉衣裳倒是十分干净,奶白奶白的小孩儿,站在一屋子粗犷的黑皮汉子中间,跟头小绵羊一样。 偏生她不将自己当个小孩儿,别人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 见一屋子人个个神色凝重,小胖丫头也满目沉痛。 “永嘉在这儿,父皇请指挥~” 父皇:...... 她这样严肃有纪律,不光父皇有些沉默,就连一屋子的将领都忍不住轻咳一声。 傅应绝:“......你身为小殿下,如今也有自己的军队,当以身作则。” “好嗷~” “这一山的土匪归你管辖,你带着人同我一道,佯装败走,退入淮川境内。” 听不懂。 但傅锦梨重重点头,“明白!” 傅应绝如今的想法便是因为有了行云岗的便宜,这处也不必再耗时间守着,资源利用到极致。 假装败走,带一窝子土匪打着“投靠”的旗子,寻求朱妄语的庇护。 朱妄语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样免费的劳力,他不会拒之门外。 这样就光明正大地混迹在淮川军中。 当然,也怕这些土匪不经事,到时候露了马脚。就从伐淮军里抽调一部分出来,一是充足了人数,二是也起到看顾这些土匪的作用。 此事宜早不宜迟,一经商定,就如火如荼地准备了起来。 此地要作为伐淮军的主据点,自然会留下主力在此听候指令。 傅锦梨要走,那白堕跟月弯弯就得有一个着落。 月弯弯一听打算,当即就道,“我会跟在大当家身边保护她的。” 可傅应绝要的并不是这句话。 他摇头,“你不能跟去。” 月弯弯神色一滞,很快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自己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去了恐有拖累。 虽有些不甘,但还是懂事地没多说什么。 傅应绝却道,“你另有任务。” 抬手指向旁边缩做一团的白堕,“看好他,我会给你留下人手。” 白堕是个不确定因素,随时都有可能造成大祸患,是万万不能放走的。 但要说一直带着他,傅应绝一看见这小光头张嘴糊弄人就烦,怕是会忍不住一拳锤残。 刚好叫月弯弯在此处守着,这就很是恰当。 白堕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呢。 听听看,你听听看这说的是人话吗? 先是不讲武德强行灌人,等他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榨干了。 现在呢? 这土匪还当上瘾了? 人都不放了! “陛下陛下!”白堕赶紧冒头,为自己争取一番,“使不得啊使不得,快放和尚我离去吧。” 最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还留着他干什么! 别说以前半信半疑地傅应绝都把人锁了,现在是实锤的有些本事,焉能放他离去。 傅应绝皮笑肉不笑地,“朕诚心聘您为我大启国师,您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白堕呵忒! 这要是跟着去了,他还有好日子过才叫有鬼! “不不不可,和尚我才疏学浅,挂着羊头卖狗肉,当不得啊当不得!” 傅应绝又不是在同他商量,任凭他嚎得嗓子都哑了,眉头都没动一下。 在白堕累得叫不出声后,笑意浅浅的道,“您的好本事,有目共睹。” 语气还颇为不赞同,“如何这般谦虚。” 白堕:…… 谦虚? 这不是谦不谦虚的事。 这是人命关天! 可就算他求爷爷告奶奶,傅应绝心意已决,旁人再动摇不得。 于是他们前脚刚走,白堕就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这才叫真正的插翅难逃。 —— “小的们,出发~” 傅锦梨背着小手,沉着脸从后头走出来。 在她前面,已经站好了一排排伪装好的土匪跟伐淮军。 既然是战败,那就得有战败的样子。 血色绷带不要钱似的往身上颤,六花儿甚至摸了两根拐棍杵着,走两步就像是要喘不过气来白眼一翻就去了。 第300章 跑得脱,马老壳 傅锦梨脸上也都蹭了灰,原先白胖白胖的软肉上,横亘着几道张牙舞爪的手指印。 是她自己在墙根底下抹的。 头上仍旧戴着大铁盔。 一群人为了展示“落难出逃”,各显神通。 傅应绝要端着些,但脸上也叫她闺女儿呼了个小巴掌印。 是傅锦梨强行按上去的。 他打又不敢打,只得忍气吞声。 六花儿一见傅锦梨过来,将拐棍一丢,笑嘻嘻道,“老大!准准准备好了,咱咱咱们御御御前精锐一出出手,跑跑得脱,马老壳!” 御前精锐,是他自封的。 自从晓得自己老大父女俩身份不一般,六花儿在外头非但没仗着有后台了肆无忌惮,而是话都不敢乱说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还是天子门前! 说话做事不敢出格,走路都得是四方步,很有小殿下麾下猛将的操守。 傅锦梨稳住,想同他一道咋呼,但注意着场合,只小幅度地颔首,“好,骑马~” 接下来,傅应绝也不多耽搁,只简单交代两句就带着人出发。 他嘴里说的由小殿下带队并不是玩笑,傅锦梨也是名正言顺的大当家,一群土匪原先对她本就可以算得上是百依百顺,知道身份后,更是拿她的话当圣旨。 毕竟傅应绝在外从不遮掩自己的纵容与让步,这群土匪也都是人精,知道该看谁的眼色。 如此下来,她地位很是稳当。 但稳当也耐不住胖娃娃年纪小。 逃亡要做得像样子,肯定是坐不了她的小马车,她在土匪山上那破旧的木板车更是不行,只得由傅应绝带着骑马。 刚开始还很是新奇,时间一久就背过身往她爹怀里钻。 “呸呸!” 傅锦梨小脸都吹红了,张嘴呸了两下。 耳边风声大,她怕傅应绝听不见,声音扬得极高,“爹爹——” “我,脏脏啦,给小梨子吹脏脏啦——” 傅应绝给她护得周全,整只缩在怀里都叫外头碰不着半分。 不过是小孩儿不安分,探头探脑地,钻出脑袋来不叫风沙吹才叫奇怪。 “我又不嫌你。” 不想理这事多的。 傅锦梨往他怀里一栽,蹭了蹭,发包包上的小珍珠一甩一甩地,过了会儿,她又瓮声瓮气地问,“爹爹胖胖,小马驮不动啦~” 很是天真。 童言无忌。 傅应绝这耳朵听不得这些话。 你说他平素糙得很,不在乎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但是逢人便说傅锦梨生得好是赶的他。 在外头也是注意着形象的,太蠢太傻的事儿不干。 你说他胖? 傅应绝差点将怀里这只给丢出去。 再一低头,自己胸前那一片都叫她蹭得发灰了,而小胖娃娃脸上早就白净一片。 脸忍不住一黑,后槽牙轻咬,“乖乖。” 叫得温柔,傅锦梨咧着嘴笑。 “在~” “你也想尝尝没爹的滋味,是吗。” —— 周意然能有预感。 傅应绝就是个损的,后头指定还有坏招。 他们入了淮川城,因为有求于啸云庄,朱妄语也将他们奉为上宾。 就这么好吃好喝供着,东西送到,却绝口不提放几人出城去。 他不说,一行人也不提。 正正好也没有离去的打算。 今日正在院中坐,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地。 不一会儿,仗着自己那纨绔派头在府上瞎晃的裴风兴冲冲地跑回来了。 “大好事大好事,兄弟们大好事!” 跳两步,又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身份,赶紧撩下袍子放慢了脚,咳嗽两声,端了起来。 周意然就这么坐在院子的石桌边,看他装得是人模狗样,抬头挺胸大跨步地。 可能是赵驰纵词不达意,描述得抽象了些,以至于裴风学得也半壶水晃荡。 一个词形容,刺目。 他沉默地别开了眼。 赵驰纵看着却很是满意,“不错,裴大哥越来越像样了。” 周意然没说话,喝了杯茶。 这时,裴风也艰难地走到了两人身边,四处瞅了瞅没人,就原形毕露。 一屁股挤在两人中间,“周大哥!了不得了,你的人把陛下给打了!” 这就是他说的大好事? 周意然面无情绪地看向他。 “真真的!”裴风想笑,但不太恰当,也不符场合,搞得嘴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溜达到朱妄语门口听到的,说是行云岗的土匪被打得节节颓败,已经带着身家投奔而来了!” 裴风也是不见外,这朱府上上下下都叫他溜达过来了。 周意然跟赵驰纵身份不便,只得由他一人兼顾明面上的信息,他怕出错,就不放过任何机会。 就差半夜睡觉钻朱妄语衣柜里了。 今天在外头一听, 可了不得! 行云岗的土匪叫人打跑了,不就是陛下叫周意然手底下人给打跑了吗? 裴风之所以说是大好事,其实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 只因傅应绝太过气人! 将他唬得裤衩都不剩了! 可转念一想,周意然人都在这儿了,他的军队怎么又会对傅应绝下手。 难不成—— 裴风脸色一变,“完了完了,周大哥你手底下人反了,陛下会不会追来把咱俩砍了。” “怎么办阿,怎么办。” 赵驰纵一听,立马跳起来,“什么!反了?” 他也不装瘸了,急得上蹿下跳,“我梨子呢,我我....我梨子不会自己往外头跑啊。” 傅锦梨呆得。 就怕打起来忙着看热闹,不会自己找地方躲。 两人闹起来,能赶得上鸡飞狗跳。 周意然茶送到嘴边,喝下一口,没什么滋味,又放了下去。 杯盏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旁当”一声。 音不大,可里头的压迫力足以叫两人头皮一紧,上一瞬咋咋呼呼,下一瞬又老实如鹌鹑。 一大一小,垂着头站在他面前,可脸上还是担忧得厉害。 周意然自觉自己不是傅应绝,没有他那样阴阳的功夫。 可看着眼前这傻得能上天,莽得能撞钟的两个,再沉默寡言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 “人才。” 但他本就是大义到叫人生不出歹念的,这话一出口,不像骂人,却像真心实意的夸赞。 第301章 早知道烂寺庙里了 话尽,他也不管两人,站起身来就走。 只留下裴风跟赵驰纵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 行云岗最闹腾的那个走了,留下的全是纪律严明的士兵,山上一时都静了下来。 月弯弯搬了个床到白堕旁边的屋子里,要做到寸步不离。 白堕自觉逃跑无望,也不多做徒劳功,吃了睡睡了吃。 滴酒不沾。 月弯弯晚上睡觉,白天就坐在门口守着。 她话不多,白堕却是个话不尽的,没人唠两句浑身不舒坦。 有事没事就去招月弯弯一顿。 “你还真看起大门来了,龙侍可不是像你这样做的。” 月弯弯闷不吭声,坐在小凳子上,一丝不苟。 白堕直接往门槛上一蹲,自己一个人也能滔滔不绝,“你可别瞎学,龙侍龙侍,可不是给人守大门的。” 月弯弯:“大当家叫我看着你。” 言下之意不是单纯守大门,是听了龙言。 “嗨!”白堕摆摆手,直道这丫头看着温温柔柔地,却是个死脑筋。 “什么看不看的,和尚我又不会跑。” 他嘿嘿一笑,光头锃亮,忽然招了月弯弯弯下腰来,“你来,我问问你。” 月弯弯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白堕没好气道。 他就差个枷锁了,要不还不如蹲大牢呢。 “不过是问问你好不好奇另一个长什么样。” 月弯弯当然好奇。 但摇摇头,道,“我不好奇。” 这和尚有时很会蛊惑人心。 和尚可不管她好不好奇,只是嘴闲了,想说话,就自顾道,“龙侍,经典里记载是最最亲近祥瑞的,怕性情对祥瑞有影响,所以是个‘中人’。” 什么叫做“中人”呢,也就是两个极端取一半,谈不上善恶,也谈不上悲喜。 全权是根据小龙崽的指令行事。 “但你是双生,也就是说平衡会被打破,再次占据两个极端。” 白堕若有所思,“我观你是温和至极性情良善,那另一个......” 另一个自然是背道而驰,狠辣残戾。 “你胡说!”月弯弯打断他,“大当家说雅言是个......是个很好的人。” 白堕的话难听,但有理。 他本事大,自然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 可他信誓旦旦说这种话,就算没有恶意,月弯弯脾气好也难免动气。 天平的两端,非善即恶。 谁都不愿意被人用些不太美好的词来形容。 月弯弯不愿听他这样说丁雅言。 “别生气呀。”白堕本意也不是招人嫌,忙讨饶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书上是这么记的,但难免出错嘛。” 月弯弯站起来,想走。 可闷闷地气两下,也只是搬着凳子坐到了另一侧。 埋着脑袋不理人。 生气也不对人恶语相向。 白堕多看了两眼,又想起从土匪嘴里无意间听来的闲话。 说她过得并不好,但还有这份善意,没被戾气沾染,实在难得。 有侍灵的缘故,但更多是因为她这个人。 静慧。 白堕只能想到这个词,这个词出现在人身上,总觉得与佛祖有缘。 砸吧了下嘴,白堕出言安慰,“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看......” “您下次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月弯弯抬起头来看他,一言一语很是认真,“我没读过书,但知道人就是人,书上说的善恶并不能概括一切。” 二当家时而说,要是这寨子里黑白分明,早就是个炼狱了。 没有纯粹的恶,也没有纯粹的善。 她也恨过王富友一家,也常常自卑自怯,但最后也并没有走弯路。 白堕也很是听劝,连连点头,“知晓知晓,和尚我再不说那样的话了。” 月弯弯便没有再气,白堕也安分了有一会儿。 他俩就这么静静地守在门口,月弯弯望着远处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眼睫忽然颤了下,兀然开了口。 “白堕和尚。” 白堕疑惑着看她。 瞧出她情绪莫名地有些低落。 “你说大当家带我回京,可我到今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同寻常,龙侍该是很厉害的,我会不会……会不会……” 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和尚费了好大劲才听清。 他掏掏耳朵,没有半点迟疑,“都说是龙侍了,自然本领通天。” 这话毫不夸张,不然也不能挡住那劈天盖地足以摧毁半壁江山的洪水。 闻言,月弯弯放在膝上的手慢慢紧缩,握成了拳头。 “但是——”白堕话语一转,“你们是不同的。” 你当双生是闹着玩的。 没听过哪位遭了那样的罪还能钻了空子窥得生机的。 早就不是书上一般所言能说得透的了。 “和尚我也不知道你们有多大潜力,只能说……绝不简单。” 绝不简单…… 月弯弯在心头默默地念了这句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哐”地一下砸向了她的脑子。 不疼,只是蒙了一瞬后又头脑清明。 她现在仍然平庸,或许京中的那位会比她优秀许多。 可是,她会短暂地自惭形秽,接下来就只会是有条有理的发奋图强。 过了会儿,月弯弯才回过神来,小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很平和。 身上像是有魔力一般,做什么都像羽毛,轻飘飘地,很柔和。 白堕不由高看她一眼。 两人又聊了会儿,就在月弯弯起身告辞之际,白堕没头没脑地就叫了她一声。 “小姑娘,你真想庇护那位?” 那位。 两人心知肚明是谁。 月弯弯背对着他,手上拿着自己的小板凳。 只停下脚步,没回头,也没说话。 可她就算不回答,白堕也知晓结果。 龙侍对祥瑞是天然的服从跟追随,羁绊很深。 白堕便笑,吊儿郎当道,“那你可得努把力了。” 月弯弯当她说的是自己如今本领全无,应当学些技艺傍身。 轻轻点头,道,“我会的。” 白堕也不管她如何理解,只是在她离开后,眼神变化莫测。 最后只叹息一声,巴巴地嘀咕起来,“为难和尚我呀,看又看不透,说又说不出。” 挠挠脑袋,很是烦躁,“早知道烂寺庙里了!” 出来都遇到是什么事儿啊。 这小姑娘,实在和他眼缘,怎么就是那位的龙侍呢。 如今因果该牵已经牵上了,再全身而退不得咯。 第302章 瞎了你们的狗眼 家里安生了,傅应绝带着个小喷壶,脑子都要炸了。 逃命要有逃命的样子,她跟六花儿两个是边逃边扯着嗓子嚎。 但她装不出悲痛万分,落花流水的样子,就干嚎。 “啊呀呀——” “我被打出来噜~小小傅贼,敢打小梨子大王的山寨!” 嗓门也大。 傅应绝原先管了两句,差点叫她蹬下马去,现在根本不敢吱声。 但这场景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眉目俊朗的男子带着女儿共乘一匹,小奶包又乖又脏,受了颠簸也不闹人,还放大了声音自娱自乐,嘀嘀咕咕地。 当爹的也很是和蔼,再吵再闹都纵着宠着。 土匪们看见了要说一句:父女情深。 伐淮军看见了要说一句:天家温情。 傅应绝知晓了只会说一句:瞎了你们的狗眼。 还好是路途不算遥远,在看着淮川军旗帜在天际缓缓升起的时候,傅应绝隐晦地松了口气。 “交代你的都记清楚了吗?” 他低头问傅锦梨。 傅锦梨满脸靠谱,“清楚啦!” 交代的东西很简单。 她现在是山大王,叫周周哥哥带人打了,要投奔别人。 有多惨装多惨,有多笨装多笨。 这个惨倒是好装的,就是装笨嘛…… 实在太为难智囊梨子大王了。 因为提前递了信,朱妄语也正如料想中的来者不拒。 还为表现亲近之意,要亲自来接这一群为他抗下许多的土匪。 傅应绝这张脸长得不错,但现在是见不得人的时候。 来时苏展给他备了面具,倒是不用像他们一样抹满脸灰,等于是在行云岗上白挨了傅锦梨一小巴掌。 临近了,这群人也开始表演起来。 声泪俱下,哀嚎连连。 等朱妄语看着这一地的伤残,都有些犹豫起来。 这样看着半死不活地,到时候上了战场也没什么战斗力。 但脸皮不扯破,他也是个周全人,面上装做很是着急地领着人来迎接。 “快快快,快将本大人的功臣们搀下来。” 来的人不少,等都从马上下来了,朱妄语才发现伤重绷带缠得满满当当的只前面几个,后头的情况还好些,顶多是些皮外伤 。 还算不错,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这周意然太过可恶,将你们伤成这般模样!” 都说土匪演技不错,他也不遑多让,鳄鱼眼泪说来就来,活像是被打的是他亲爹。 只可惜,他爹早叫他亲手送上了死路。 他哭得伤心,六花儿为表归顺之心,拐杖一扔,瘸着上前猛地一把将他抱住! “大大大大人啊!我拖着一条条老老命,见你一面我我我就算是恨你同归于尽,我我也愿意啊!” 朱妄语都叫他吓了一跳。 他是贵族出身,哪里跟人这样哥俩好地搂过,再说六花儿身上抹得实在太脏。 埋汰! 朱妄语下意识地想将人丢出去,但他情真意切又在众目睽睽之下。 只得强忍住,强笑道,“好好好,这位小兄弟是性情中人啊,今日见你一面我也死而无憾。” 什么同归于尽,要死他自己去吧。 六花儿鼻涕眼泪一道往他身上抹,朱妄语脸都绿了。 等好不容易将人劝开了,他是一分钟都不想多留。 极快地嘘寒问暖一番就要离去。 却在离去时不经意一抬眼,看见了背对着站在人群里的傅应绝。 傅应绝姿容出众,一头长发总是随意地落在脑后,腰背板正,后肩往后半打不打地,很有一股子独特的颓懒 。 鹤立鸡群。 按理说第一眼就能叫人注意到的,只可惜傅应绝刚翻身下马,忙蹲下去给小闺女儿整理裙子,叫人群挡住了,没看见。 “这位是……” 恰好傅应绝转过身来,却是流云刻样的铁疙瘩覆面,看不出模样。 还抱着个……小娃娃。 小娃娃脸上虽然有些脏,睁着双大眼睛,里头像是有碧波,怯生生地。 倒也不愧是土匪窝里出来的,脑袋上还顶个斗大的头盔。 就是抱着孩子的这个男人...... “这这是我们大大大当家跟二二当家!”六花儿见状,介绍道。 大当家? 说的应当是那男人,这二当家又在何处。 “没戳!小梨子是大大大当家,爹爹小二,打我的寨子我跑出来了呀~” 还不待他询问,傅锦梨已经憋不住开始遵照她爹的嘱咐开始装可怜。 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小奶包本来就长得可人,脏是脏了点,不难看出洗洗还是能要的。 朱妄语诧异,“你是?!” “嗯嗯,我是。” 他怀疑人生般的目光巡视一圈,见无一人反对,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莫不是挂个名的吉祥物。 但是转念一想,土匪嘛,干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也是常有。 不过心底还是不太能接受,问话都是直接略过所谓的大当家,问的傅应绝。 “这位小兄弟......” 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傅应绝这打扮虽然不显,但也能看出年纪不会很大。 傅应绝冷然扫向朱妄语,面具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可一双眼睛漆黑似雾,盯得人后脊发麻。 朱妄语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傅应绝也适时轻飘飘移开了眼,站在人群里,有一股无端的疏离感。 朱妄语是心底咯噔一下,对上他的眼神有一种被刺得体无完肤,恨不得遁地而逃的危机感。 手臂上很快爬满了鸡皮疙瘩,是瘆得。 但顾及着是在众人面前,声音紧紧绷住也有轻微的抖,“你是......你是哪里人氏。” 傅应绝嘴都不愿意张,斜斜一眼看过来竟有些蔑视。 这人也怪,叫大胖丫头装呆装可怜,他倒是人五人六地,谁都不放在眼里。 朱妄语脸色也渐渐不好。 六花儿估摸是看出了不对劲,赶紧上来打圆场。 “大大大人,勿要见怪,咱们大大大大当家他——” 情急之下,张嘴就来,“是——是死了婆娘,还是还是个哑哑哑哑巴!” 丧偶哑巴傅应绝:...... 话落。 场面不约而同地静了静。 傅锦梨更是腮帮一鼓,小手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可那抬起来咕噜噜看向傅应绝的眼睛,亮晶晶地,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事。 傅应绝轻啧一声,将她脑袋又掰了回去。 第303章 小孩儿要好养活 消息本身已经足够炸裂,偏六花儿还越说越起劲。 “您别别别见外,我们我们二当家也也不容易!死了死了婆娘,常年一个人一个人待待着,要不是是——是咱们大大大当家看着,早——早早死了!” “大大大当家,小小小小年纪操持家用,感天动地! 为二当家找借口之余,也不忘夹带私货夸一夸大当家。 朱妄语微微吃惊,想不到这父女俩还有这一番遭遇呢。 不过这男子瞧着阴鸷,确实不像是幸福快活人生圆满的,孤家寡人一个,还带着群土匪打打杀杀,心理出些问题在所难免。 可看着那懵懵然早在傅应绝怀里,鞋头的毛绒线团被踢得悠悠晃动的小丫头,也不知是真有这么大本事无。 只是他还有些不放心,便问,“可否摘下面具来叫我瞧一眼。” 面具自然是摘不得的。 六花儿正准备打哈哈,傅锦梨已经泪水瞬间续上,接着他的大戏唱了下去。 “呜哇——爹爹小二脸丑丑了,在山上叫小梨子大王的狗啃了!” 软嘟嘟的小脸还搂着傅应绝脖子,贴着冰冷的面具蹭了蹭。 “摘下来,我看见要牛眼泪了,小梨子的狗狗,大牙一个巴掌大,嘴巴疼啃爹爹啦——” 做得那副模样很是心疼,就是张口闭口都在叫她的狗。 至于爹爹。 爹爹轻轻吐出口气,面具下的眼已经慢慢地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今日不过半刻钟,他的人生实在改写得太多,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是正常的。 抱住孩子的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直接就充耳不闻,当没听见了。 朱妄语也觉着着土匪寨二当家故事多了些。 可既然是毁了容,怕是有碍观瞻。 他也并不是什么能受得住腌臜的性子,便也没再纠缠,只随意关切了几句。 而后情真意切道,“你们遭此不幸,同我朱某干系甚大,此次前来投奔,我自然要将你们安置清楚。” 说得是冠冕堂皇,可说到底不过就是想要个冲锋陷阵的傻子罢了。 “你们先随我入城,接风洗尘一番再做打算。” 如此,一群伤残就跟着朱妄语进了淮川城。 也是在当天夜里,梳洗干净的一干人等终于在朱府的晚宴上同周意然几人碰了面。 ———— 傅锦梨的长相没得说,洗干净香香软软。 就是在赴宴前,傅应绝嫌弃地提着朱妄语派人送来的衣裳,张口就骂,“什么档次,这能穿?” 也不是他挑剔,只是身份地位摆在那儿,给傅锦梨穿的用的无一不精。 小孩儿有时候闹腾是闹腾点,虎头虎脑地,细究起来还是娇气。 送来的衣服就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大差错,可耐不住傅应绝他挑刺。 就在他手上,挂着条鹅黄的小裙子,傅锦梨就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见他这样,很不赞同。 “爹爹,小尉说好养活~好养活不讲究呀。” 薛小胖好养活,这话不假,守着那样大一个家族,吃饭掉桌上都得眼明手快捡起来扒嘴里。 傅锦梨也有样学样,品质优良。 这倒显得是傅应绝的不是了。 傅锦梨教训起人来的架势也不知同谁学的,反正不是跟他。 一只小手指指点点,她也不是正对着人,也晓得那样是不礼貌的,就竖着跟小胖指头在空中晃荡。 再拧着秀气的眉头,小嘴一撅,天王老子来了都是她有道理。 傅应绝这时候也是穷讲究,说看不上就看不上,直接将衣裳往那儿一放,给小孩儿穿了她自己“逃难”带来的那一身。 至于是那一身。 便是她喊打喊杀,坐在板车上劫住周意然那套土匪装。 等父女俩收拾好出来,站在一处就有些怪异了。 大的那个高得如小山矗立,看不见脸,可一身黑绸,勾着金边暗纹,修长紧实的身材一览无余。 他手上牵着的小奶包,画风就较为清奇。 穿搭有些草率了。 虎皮小搭套粉衫,脚上踩着喜庆的醒狮鞋。 腰间挂着个大头盔,圆滚滚的小肚子藏不住,看着粉嘟嘟。 “走呀,爹爹~” 她先跑在前头,就刹住脚步转头来招唤傅应绝。 傅应绝走得四平八稳,慢悠悠地跟上去,长腿一支自成一派清闲。 走在路上,府上的下人频频矗立观望,傅应绝恍若未闻,径直走过。 待他一走,下人就讨论开了。 “我看着不错,这两日府上来的男子都好看得过分。” “谁说不是呢,就是那裴公子横行些,成天满府地溜达,他身旁的护卫倒是不差。” “你说那位啊,长得忒俊,就是瞧见他我不敢说浑话。” 无他,周意然一眼静静看过来,你身板都得不自觉挺直。 又有人努嘴道,“方才过去这个身段也好,就是可惜......是个毁容的哑巴,娶过妻了,现在独自拖着个孩子。” “啊?”下人小声惊呼,“怪不得,自己倒是收拾得人模人样了,小闺女娇娇软软一个,捯饬得这般潦草。” ———— 人模人样的傅应绝跟小可怜傅锦梨,父女俩半道捎上了六花儿,在厅堂前,狭路相逢一般,跟受邀前来的裴风三人大眼瞪小眼。 周意然跟傅应绝,像是没发现对方一样,陌生得连眼神交汇都无。 倒是赵驰纵有些绷不住。 看着好好站在对面的傅锦梨,要不是场合不对,他早冲过去了。 好好好,牵肠挂肚许久,梨子自己跑来了。 他们几个还算是能接受,傅锦梨就不太好了。 想念了好多天的周周哥哥,一起上山下地心的小裴哥跟小粽子。 她眼巴巴地望着,看见熟人很是雀跃,却要装作不认识。 胖丫头纠结一番,也是顾全大局,下定决心对着对面三人横眉冷对。 很有土匪寨子大当家的架势。 “你们,挡路了,叫小梨子大王驾到~呀。” 挺着小肚子,往前一跨,将她爹的教诲记在心里。 姿势与举动都是蛮横的,就是由她做来始终觉得欠缺些,气势到了,声音太软,语气不够招人嫌。 裴风下意识地要让几人先进去,可想到自己的身份又缩回了脚。 “笑话,你敢叫我让道。” 眼神有些虚飘,毕竟是跟货真价实的小殿下叫板。 第304章 小梨子大王收到 几乎在他话出口的瞬间,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对面的,后面的。 不利,但叫人如芒在背。 这才叫真正的腹背受敌。 裴风有苦说不出,已经准备含泪揣着自己项上人头跟她好好说道一番了。 谁知对面的胖娃娃很是真诚地点点头,“嗯嗯,让让小梨子哇~” “我是小孩儿,小梨子小孩儿让让。” 这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了,裴风一时没接住。 傅锦梨小嘴巴巴还在说,“爹爹小哑巴啦,没有媳妇儿惨惨,让一让爹爹老人~” 傅应绝:....... 倒也不必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他。 周意然无动于衷的目光有一瞬的涟漪,抬眼,越过几人中间的过道看向了傅应绝。 傅应绝站的位置也好,有光影有树影,浅阳下灼灼似炼。 只是他此的心情也不似这风景一般美好。 丧偶,哑巴,老人家。 周意然笑了。 唇角隐晦地勾看勾,眼底的嘲笑叫傅应绝捕捉得一清二楚。 傅应绝额角突突直跳,好在是有面具挡住,不然脸怕是得臭得不成样子。 但他脸皮厚,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冷然地同周意然对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他这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可不多见,周意然看了个尽兴,才心满意足地移开眼。 傅锦梨也不知自己给自己的老父亲在好友面前丢了好大一副脸。 她人小小地,跟裴风你来我往牛头不对马嘴地聊得倒是不错。 最后小手一指,为求效果逼真,问裴风,“小梨子爹爹,花花,这是谁呀,后面是谁,大螃蟹。” 大螃蟹叫的是裴风,指的是周意然跟赵驰纵。 裴风听信谗言,一举一动确实有大螃蟹的几分霸道样子。 裴风也没怎么在意,嘴快地将两人也像模像样地介绍了一番。 快得周意然阻止都不及。 “这是我在路上捡的小傻蛋,这是本少主找的牵马师傅。” 话落。 周意然面无表情的脸,几不可查地又垮了几分,赵驰纵倒是一抹脸,没什么包袱。 这下就有些风水轮流转。 傅应绝闻言一怔,差点笑出声来。 马夫。 半斤八两,周意然还不如他。 有种浅浅扳回一城的快感,傅应绝哼笑一声。 不突兀,甚至带着意气的爽朗,但在周意然听来极为刺耳。 ———— 这样一个小插曲很快就结束,几人前后进了前前堂,朱妄语已经恭候多时。 “快快入坐,几位切莫客气。” 抬手招呼一下,又简单地寒暄几句。 傅锦梨对这流程很是熟练了,自己乖乖地坐在傅应绝身侧,仰着小脑袋认真地听着朱妄语说话。 朱妄语也直接,先是介绍了两边人认识,就开始长嘘短叹。 “我是最最忠君之人,要不是昭帝逼迫,我也并不至于到此地步。” “你们也知晓我处境艰难,还好是有几位小弟相助。” 先是夸一番行云岗“不畏强权,倾尽所有”的帮衬,又是赞裴风不远万里,战火中运送物资。 话语一转,又认真起来,“不管如何说,我们已是绑在同一条船上,兄弟几个齐心协力共退大敌才是紧要。” 傅锦梨很是积极,十分配合,举着小拳头就道,“好~小梨子大王是土匪,土匪厉害,大敌收拾!” 而大敌傅应绝低头专注地吹了口热茶,不置可否。 这副表忠心的样子,朱妄语很是满意。 裴风也不甘人后,嘴巴麻利地开始喊口号。 朱妄语笑着点头,“我就知道你们深明大义。” 又道,“我这里已然安排好,探子来报,说是大启军队日前已越行云岗,抵达淮川外不过一日光景,我们得做好迎战的准备。” 他看向傅应绝,故意示弱,“我常听人说行云岗义气,如今一见名不虚传,我这人实在,也是真真正正想为你们谋一个出路。” “你们骁勇胜过我淮川军,又有跟大启军队接刃的经验,此次冲锋陷阵,还要麻烦几位了。” 说着请求,麻烦,眼底的威胁不容忽视。 傅应绝现在倒是感谢六花儿给他编的身份了,好好地装个哑巴,理都不带理他的。 还是傅锦梨捧场,捧着甜水喝了一口,喜得翘jiojio,满足地“嗨呀”一声,应道,“小梨子大王,收到~” 傅应绝跟后头的六花儿没反驳,这便是同意了。 朱妄语又看向裴风,“事发突然,本想先送几位离去,现在外头危险倒不好走了。” 可他压根儿没想过放几人离开,现在事是路过只鸟都想巴拉下来充军。 他苦笑,”共患难也是好交情,我也是无奈之举,只能厚着脸皮麻烦几位了。” 啸云庄的少主子,他不敢叫去冲锋陷阵,但拿捏在手中也多了一层砝码。 就在裴风到淮川的当天,他已飞鸽去往了啸云庄。 宝贝儿子都在自己手中了,裴老庄主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你们送物资前来,对东西熟悉些,烦请几位为我把把关。” 说来他也是不放心的,但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敢使小动作,就得一道遭罪。 朱妄语相信,啸云庄的少主子,蠢是蠢些,但知道小命要紧。 他一通安排,根本没考虑几人愿意否,反正都到这地步了,可不是叫他们做选择的。 —— 也因为他的安排,行云岗的土匪们顺利地进入了淮川军的前锋营。 裴风几人也是摸到了粮草器械药材等军资源。 还得是他会穿插人手啊,从前到后,将淮川整个军建,通了个大洞,直漏风。 至于周意然跟傅应绝也是不客气的,这样的好岗位说干就干,上手十分熟练。 他们到位了,外头的伐淮军也渐渐逼近。 淮川周遭的百姓跑得脱的全走了没影,就怕被波及到丢了性命。 随着城墙外头齐整的排列声轰鸣阵阵,伐淮军开始叫阵。 这场晚来了许久的战役,也即将打响。 第305章 小梨子大王听话 朱妄语站在墙头,看着下方气势汹汹的军阵,也有些发怵。 他爹是一方土霸王,外出总要受束缚些,地方官吏入京述职也不会托儿带崽。 所以他一直是活在淮川的舒适圈,没怎么看过外头的天高地阔。 这也是他敢不自量力拥兵自重叫板朝廷的原因之一。 可事已至此,心头那点悔意很快就被他忽略了。 “可准备好了。”朱妄语问道。 “已经遵照主公的意思,将那小孩儿关起来了,不怕这群土匪不就范。” 朱妄语颔首,“嗯。” 防人之心不可无,朱妄语也不会草包到不给自己留点保障。 那所谓的大当家,虽然是个女娃娃,但他私底下瞧过了,那小姑娘哼哧哼哧地跑在土匪窝里横冲直撞,没有一个人敢磕着碰着。 穿得不伦不类,养的却是山间野地里小孩儿不该有的精致。 地位自是不低的。 再加上土匪窝的那二当家死了妻子,就这么一个孩子,还能为了哄孩子叫她当上了大当家,心头的爱重可想而知。 他的算盘是好的,可惜遇上的是傅锦梨。 —— “关起来!” 小孩儿眼弧微微扩圆,惊住了。 有人来敲门,傅应绝在内室,小孩儿就自己搬个凳子捣鼓地将门开了。 谁知门外一群笑面虎话里话外都是强硬,说是战场危机四伏,大当家年纪小,给安排了个绝对安全的地儿待着。 傅锦梨也还不算傻,晓得是个什么意思。 小小矮矮一团,被几个人堵在大门边,像是羊入虎口。 “要保护小梨子大王安全,关起来哇!” 她直言不讳,一群人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但还是笑道,“哪里话,只是刀剑无眼,大当家爹爹去的地方危险,您还是不要去的好。” 傅锦梨半懵地点点头,先是扭着脑袋往他爹的方向看了眼,在里头不知道干些什么,瞧不见人。 而后又回过来,朝着几人奶气地应,“好嗷~小梨子大王听话。” 等傅应绝终于捣腾好出来后,小闺女儿已经将自己给卖了。 但他看着小孩儿悄悄对着他挤眉弄眼,虽不太赞同,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在傅锦梨收拾着自己的小包袱跟着朱府的人离开之时,他忽地勾手牵住了她后领的衣裳。 奶团子就这么被动地停下了脚步,但还是好脾气地回头,问他,“爹爹做什么呀,我走了哟。” 傅应绝不说话,垂耷着眼,跟小胖娃娃对视,眼底幽深,看不清盛满了什么。 傅锦梨却懂,她歪着脑袋瓜,道,“不担心,小梨子大王,厉害!” “爹爹自己保护,我快快就来。” 小孩儿好似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傅应绝不情不愿,脸色不太好地松开了手。 待人走后,他静站在门口,望着已经没了那一小团身影的垂花门,戾气横生。 “动作快些。” 因为要扮演个哑巴,他几乎都未开口说话,以至于嗓音有些嘲哑。 现在院子里就他一人,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在命令谁。 ———— 一切都准备就绪,朱妄语自认聪明找了群土匪当炮灰替死鬼。 他淮川的屯军也有一定的规模,虽然不清楚此次伐淮军的实力,但有信心还是能碰上一碰。 外头战火一触即发,唯独没影响到的是傅锦梨。 她前脚刚被关在屋子里,后脚窗户就被撬开来。 小孩儿顺着声音看去,空荡荡已经被卸掉了的窗户边,站着个气宇不凡的男子。 周意然利落地翻身进去,跟站在正中的胖娃娃大眼瞪小眼。 傅锦梨觉着惊奇,没见过周意然这样不稳重的动作。 周意然轻咳一声,将手中的雕花木窗稳当地放在一旁,因为神色太过自然,这样偷鸡摸狗的举动,都叫人觉得是正义凛然。 他道,“我来接你。” 这局是傅应绝布的,前头缺不得他,但孩子不在眼皮子底下,虽然有隐龙卫守着,犹不放心。 就叫了周意然将人偷出去放在身边,除了他自己,只对这一个信任多些。 “周周哥哥!”傅锦梨跑上去,腿短短地,交替着迈出了小碎花步。 挨到他腿边,小姑娘仰着一张粉白包子脸,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瞧着。 “嗯。”周意然耐心地应。 “爹爹打架去了,小梨子知道。”傅锦梨笑起来,说,“因为爹爹厉害,关起来小梨子,我不怕!” 你说她什么都不懂,可她明明知晓很多事情。 就连只打过一次照面的人都知道她是傅应绝的死穴,更遑论是她自己。 但是小孩儿不哭不闹,被单独锁起来也不见害怕。 她还同周意然说,“我等爹爹来,爹爹天黑不回家,小梨子就,把门拆掉!” 说到拆门,她眼睛里亮得吓人,明明是乖乖的一张脸,周意然愣是从里头看出些同她爹一样的坏样来。 不过周意然还是回她,“他今日回不来,得耽搁两天。” 打仗不是儿戏,更别说还是位身处敌营的帝王。 “不回啦?”傅锦梨鼓着腮帮子,像是小猫,“可是小梨子想他。” 很久不见周周哥哥跟小粽子很是想念,但很久不见爹爹小梨子大王很是想死。 不过还是听话的,跟她说清楚了也没闹,当真乖乖等起傅应绝来。 这一等,就是三日。 这三日里,她都跟在周意然身边,朱府来人检查了,又给她送回来装装样子。 这不,朱府的下人推开门送了吃食进来,见她一人坐在椅子上玩,还很是疼惜。 “大当家可是无聊,别着急,再过几日就能见着你爹了。” 这话是哄小孩儿的,她爹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 不过她一个下人,也管不得什么事,只能说说话叫小孩儿放宽心。 说着,丫鬟已经将吃的摆在了桌上。 傅锦梨从椅子里慢慢滑下来,小手搭在桌边看她摆放。 眼巴巴地,像小狗护食。 指着里边色香俱全的糕点,问道,“可不可以小梨子一块糕糕呀~” 小丫鬟拿了给她,她双手捧住。 小孩儿礼貌道谢,“多谢呀~”. “不谢——” “快来人啊!” “快走快走!” 丫鬟的话没说完,外头就忽然炸开惊雷一般吵闹起来。 呜呜糟糟地。 很是慌乱。 丫鬟远远透过门缝往外头一看,脸色瞬间大变。 忙收拾东西站起来,再顾不上傅锦梨,拎着空食盒就出了屋子。 屋子的门在傅锦梨眼前打开又合上,门上落锁的声音在一堆杂音里也清晰可闻。 傅锦梨捏着糕糕的动作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将糕点往嘴里递。 小鞋子一踢一踢地。 吃着吃着—— “砰——”地一声,门在慌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摇摇晃晃地,却没有开。 傅锦梨抬起头来,糕点只吃了一半,白胖的小脸上沾了残渣。 有人在敲小梨子的门。 想了想。 她还是从凳子上下去,站在了地毯上。 好声好气地提高了小嗓子喊,“没有人在家呀,小梨子被关了打不开~” 屋里就这么一个孩子,静悄悄地,跟外头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她盯着门看了会儿,也不知外头人在干什么,时不时会碰得门摇摇晃晃。 很吵。 傅锦梨眉头一皱,奶声斥了一句,不高兴,“不许撞啦,吵到耳朵啦~” 没什么杀伤力,外头人更是听不见,继续乒乒乓乓。 这落在小孩儿眼里就是屡教不改,冥顽不灵。 小孩儿赶她爹那点狗脾气,终于被勾了上来。 本来是奶呼呼一个娃娃,手里还捏着块没吃完的糕点。 竟是三两步上前去,气呼呼地,一脚蹬在木板门上! 她没收力。 于是外头四处逃窜的人,就见一道门板从眼前飞过! 正震惊之际,就有个三头身的漂亮小姑娘,从屋子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大眼睛巡视外头的杂乱无章,又低下头去啃了一口手里的糕点。 第306章 有你好果子吃 傅锦梨懵懂地看着朱府的下人四处乱窜,像是后头有狗在追。 院子里也像是被洗劫,有人跑着摔在她面前,手上的包袱砸到地上露出里头的金银细软。 竟都是一副逃难的样子。 傅锦梨缩着脚温吞地退后半步,憨头憨脑的虎头鞋就藏在了裙底,只露出前端挂着的小铃铛。 “不要跑呀,砸到梨子吃坏果子哟。” 没得好果子吃,确实是吃坏果子。 可哪有人能听得清她说话呀,都像是晚走一步就要没命一样。 只有一只小呆头梨杵在门外,嘴里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 直至周意然凭空出现,将小孩儿抱了起来,她像是知道是谁,也不挣扎,反而是视野抬高了,探出脑袋去看得愈发尽兴。 周意然拍拍她头上的发包包,温言道,“咱们得走了。” “不等爹爹了吗~” “嗯。”周意然点头,“他自己会来。” 傅应绝这次确实搞到大事了。 本是周旋大概半个月的战况,叫他三天就弄得城内乌烟瘴气。 傅锦梨眨眨眼,认真看向周意然,周意然脸上无波澜,平静地任她打量。 院子里的人跑得也差不多了,搜刮一片后竟是有些荒凉之态。 小孩儿的目光太过纯粹,眼睛像是琉璃珠子,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先是看了周意然,又扭过小身子去扫视了周围。 周意然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她考量。 傅锦梨却是脑袋瓜开始慢腾腾地转动。 过了会儿,她“嗷呜”一口,将剩下的糕点塞到嘴里,腮帮子鼓得圆圆,小手朝外头指了个方向,道,“去那里,周周哥哥带去那里。” 周意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道堵实的砖墙。 可砖墙后头蔓延几个院子,便是朱妄语的前院。 ———— “怎会如此!” 朱妄语看着手上的军报,眼角都要瞪开来! 额角冷汗哗哗下。 他大骂下属,“不是才叫人送了粮草去,怎么前头就传来此等消息!” 下属满脸悲痛,跪地不起,“主公!天不顺吾等啊!现在大启已逼至城下,城门不堪一击,还请主公,先行离去。” “我等定死护主公出城!” 朱妄语手脚发软,惶恐至极,手里的纸张也落在地上。 那信纸轻飘飘,就这么平铺开来。 上头言:城破临近,大启势猛,再多不过五日,主公速离。 朱妄语没想到,他的军队短短数日都没捱过,就叫别人打得溃不成军。 本是信心满满地去,没成想就在开战前夕,粮草药材就因士兵粗心遗落了火种,被一把燎了个干净。 好在后头还有啸云庄的东西,就叫了人连夜押送至前线去,可如今东西还没到呢,却告诉他不用了,前头早破了! 朱妄语气得胸脯起伏,抽出一旁的刀压在下属脖子上,“满嘴胡言!我砍了你!” 不可能! 根本不可能! 就算是势弱了些,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败了。 他早有了成算,大启军队已在行云岗被消耗了一阵,而他的淮川军却是士气昂扬。 如何算,都能拖住月余。 “主公!”下属不躲,老泪纵横,“半点粮米都无,大启恰好发起攻势,哪里挡得住。” “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左右翼,中锋卫布阵皆不成样子,哪里招架得住!” 千军阵营,排兵布阵都有一定讲究,用得好了,能将对手出其不意绞杀在其中。 淮川军力不足,奇门异阵却是个中翘楚,是朱家数代人钻研的成果,一旦开启要不了,要不了对面的命,也能狠狠咬下块肉来! 朱妄语对此满怀信任。 但在此战中,却是频频出错,本该严密诡异的阵型,不是这里缺一角就是那里露一头,像是被人无端冲乱,叫士兵们在里边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根本摆不出杀阵来! 朱妄语气急,“哪里到不了!后方距前线不过半日脚程,就算用人拖,粮食早该到了!” 怎么三日了,连一粒稻粟壳都没见着。 “这——不知啊!” 书房里怒骂声声,外头下人四处逃窜。 昨日还光景万分好的府邸,此刻如蝗灾方过,凄惨万分。 傅锦梨就是在这时,同周意然一起踏进了小院。 周意然也不问她想做什么,只将人轻缓地放在地上,静静地跟在后头。 傅锦梨也不耽搁,哒哒哒迈着腿,一落地就往前跑。 最后停在了朱妄语的书房外。 她歪着脑袋,听见里头的声嘶力竭,小手挠了挠胖脸。 是这里没错了,小梨子大王记得那个小朱就是住的这里。 她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而后小身子往后一扭—— 胖脸抬起来,小手往里一指,嘴巴张开—— 开始告状。 “是他关我呀~小梨子大王,算账!” 是这个坏蛋叫人关的小梨子大王!都怪他,已经跟爹爹分开许久了! 周意然挑眉,神色清隽,垂眸看她。 小孩儿脸上都是控诉,还带着点小小的兴奋。 就说是学坏了,都知道事后算账了。 而龇牙要叫里边人吃个大坏果子的小胖娃,故技重施,“嗨呀”一声,都无须后退几步助力,直接小鞋子蹬在门上! ”砰!” 大门应声倒地。 小胖娃娃咧嘴笑,想到什么又赶紧收敛起来,酝酿了下情绪,竟是板着脸,兴师问罪一般气势汹汹地踩着门槛进去了。 小表情多得很,一瞬就能千变万化。 只见她一脚跨过,肉肉的小下巴高高抬起,对着里边受惊的两人视若无物。 眼一瞪,呀呀叫唤,“大胆!小梨子大王,驾到~” “给朕受死~” 周意然:....... 傅应绝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第307章 不可以说爹爹 那门板块不是单纯地坏了,而是直接被蹬飞。 一整块就这么砸在了朱妄语身上,将他猝不及防地掩盖在下头,差点一口气就这么去了。 偏小胖娃娃跟他爹说的那样,光长俩眼不看路,抬着头四处找不着人。 “哪里?乖乖出来,小梨子收拾!” 门板裂开,在地上难免扬起尘屑,里边的下属都被呛了一下,没怎么听清她的言语,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小胖娃娃。 雄赳赳气昂昂地,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 “你是......土匪寨的大当家?” “昂!是我嗷。”傅锦梨拍拍胸脯,问他,”小朱在哪里!出来,敢关小梨子大王~” 下属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可这屋子里就他跟朱妄语两人,那小不小朱的肯定不是他,那就只能是他的主公了。 他的主公—— ? 他主公呢?! “主公!” 下属唤了一声,猛地扭头看向那被门板砸下的一片废墟。 下头像是垫着个人,一只手还露在外头微微抽搐。 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将门板掀开—— 朱妄语已经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下属赶紧掐人中,好歹是将人给掐醒了。 朱妄语被砸了脑袋,没有皮外伤,可里头闷闷地,保不齐是隔山打牛打出大问题来了。 待意识慢慢回笼,他恍惚中好似看见门边,有些背光,只站着个不似凡物的小家伙歪着头看他。 还不是很清醒,没意识到是谁,直至—— 那小娃娃一插腰,语气熟悉,匪得很,朝着他直叫唤: “小朱,叫小梨子打了,不是故意的~你起来重打!” “......” 朱妄语艰难地捂住脑袋,被搀扶着站起来,腿脚有些打摆子。 傅锦梨如今到傅应绝膝盖冒一点,比起她爹来自是没那么凌厉,可朱妄语身材矮小,小孩儿杵在他不远处,竟是气势上隐隐压了一头, 朱妄语气恼,这时候想起来她是谁了。 恼羞成怒道,“谁准你来的,滚出去!” 滚出去。 倒是极少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便是傅应绝,都只是气头上了叫她麻溜滚远些。 傅锦梨这时脸色也渐渐地落下来,瞧着不大开心。 可朱妄语现在是自身难保遭受重创,哪里管得上她一个奶娃娃的情绪,嘴上仍在继续,“你那废物爹!连一日都没给我挡住,滚远些莫叫我拿你泄愤!” 嘴脸恶毒,满口脏话。 上一句还在骂傅锦梨,下一句就带上她爹。 傅锦梨刚开始仅仅是不高兴,觉着这小朱太没礼貌,后来一听—— 好家伙。 胖娃娃二话不说,低头抄着根棍子闷不吭声就追了上去。 棍子比她人还高,但她拎得轻而易举,长长地拖在地上。 下属忙着搀扶朱妄语,也没有手来拦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到跟前来。 但想着她一个小孩儿能有多大能耐,也没当回事,一边训斥一边扶着朱妄语越过她往门外走去。 “没点眼力见儿,快些逃命去吧,还来这儿瞎掺和!” 抬脚一跨,就要路过傅锦梨,却叫斜边忽然伸出来的一根棍子拦住了去路。 那棍子抬得不高,却仿若有千斤重! 将他刚抬起的脚背原封不动地按回了地上,看着轻飘飘地,可他再如何使力都没办法撼动分毫! 下属一惊,忙侧身看去—— 恰好傅锦梨也抬起头来—— 小姑娘珠圆玉润,脸上粉的粉白的白,但她的眼睛太过清澈。 往日里笑呵呵地就会显得一双猫瞳纯粹莹润,但现在面上情绪起伏不大时,那点清澈反而像是旷野中寥寥的寂无。 依然是是一眼能望到底,可那底下却是蕴藏着能叫人溺亡的幽潭。 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忽然歪了头,发间的小珍珠流苏就打下来垂在耳畔。 珍珠是纯白色,温润无比,做成了小兔模样的坠扣,它的主人好似也跟它一样,无害又温软。 奶团子说话一如既往地天真,她道,“不可以说爹爹哦,爹爹会哭的。” 朱妄语低咒一声,只觉得这小孩儿碍事。 “你是死人啊!理她做什么,赶紧走!” 待得越久,危险越大,朱妄语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 可这哪里是想走就能走的呢,下属现在是连脚都抬不起来!那棍子只是搭在上头,小孩儿也只有这么大点,哪儿来得这么大劲! 他又试了试,却毫无作用,心头有些慌乱,道,“主,主公,中......中邪了,我这脚怕是怕是抽筋了动不了。” “不是哦~”傅锦梨这时却提醒他,“是小梨子不要你走欸!” 她玩闹一般,松了下手,那下属猛一用力差点往后跌去。 手上一用力,又压了压,那人又被按在了地上, 瞧着好玩,小孩儿咯咯咯地笑起来。 “可不可以给爹爹道歉呀,不然跟小梨子回家~” 这时两人总算知晓是谁搞得鬼了,朱妄语难以置信,却没时间去思考里头地猫腻。 偏这时外头又吵嚷起来,好像是有人进来了,引起了骚动。 朱妄语一急,就上手去推搡傅锦梨。 但手还没碰到,腕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击,很清脆地一声骨骼破裂声传来,他瞬间面色发白,抱着手惨叫起来。 “啊——是谁!” 目光怨毒地投向门外—— 那里站了个人,也不知是看了多久的热闹,无声无息地,叫人没察觉到。 很是淡然,也很是眼熟。 “是你——” 朱妄语疼的气息不稳,要不是有个人扶着,早像大虾一样蜷在地上了。 “你做什么!裴风呢,你们什么意思!” 这人是裴风身边的马夫,初见时他就觉此人不简单。 但裴风一个江湖门派少主,身边跟些能人保护是应当的,也没有多怀疑什么。 到现在,朱妄语脑中还是一片混乱,突如其来的城破,莫名其妙的臭丫头,现在又来一个啸云庄。 头脑一阵阵地发昏。 周意然没回答他,甚至没正眼瞧他,只是看向那作威作福的胖娃娃。 胆子也大,提着根棍子上去就干。 他眼中温和而沉静,像是包容无尽。 “殿下。”他唤道,“勿要贪玩。” 而小殿下摇头晃脑地,手上动作一点没轻。 “是他骂爹爹,小殿下收拾~” 小孩儿站在两个大男人旁边是要弱势些,只是现在这两人是全权拿她没办法。 朱妄语手上受创,半数重量都压在下属身上,那下属更不必说,脚上脚上动不了,手上手上腾不出。 但手脚无法动,却碍不住耳朵还能听见。 清清楚楚地将两人的对话听了进去。 并不是幻听,是真真实实地一个在叫一个在答。 极其自然,没有一点作假的成分。 朱妄语第一时间并未想到大启那位身上去——只下意识地觉得莫不是哪国殿下闲得跑到他淮川来看热闹,心头有些不妙,但更多的是糊涂。 万幸的是他没糊涂太久—— 外头已经远远地,懒散地传来了句—— “谁嘴上没把门,骂朕做甚。” 第308章 也就是朕命不好 那声音带着笑,没有半点阴霾,细听之下还有些无辜。 傅锦梨听见,眼睛一亮,反手就将棍子扔了,张开手就往外头跑。 “是爹爹,梨子爹爹回来!” 周意然侧身让了她,目光追随着跑得不太稳当的小孩儿,不可避免地也看见了那进到院中,施施然蹲下去接住傅锦梨的人。 傅应绝嘴上喊她“慢些”,可接住小孩儿的那一瞬间,眼中的笑更真切了些。 “我想你!” 傅锦梨扑过去,挂在他怀里就不动了,脑袋埋着蹭了蹭之后,又有些委屈。 “小朱坏蛋,爹爹下次带着,小梨子今日踹了两个大大的,门!!” 迫不及待叽叽喳喳地说着。 傅应绝就笑着应,虽然只是简单地“嗯”两句,却不敷衍。 等将小孩儿抱着站了起来,他此刻的模样才算是完完全全地落入众人眼中。 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了,低头哄孩子,凌厉的侧脸冷白似玉石。 本应是乖戾狂妄的人,脸颊上却不知在何处沾了点灰屑,很是突兀,但一下子就将那点鸷辣淡化,无端添了些孩子气。 他的头发总是半披着,素日看起来骨子里都是懒的,今日为了方便行事,扎了起来发尾全笼在了脑后。 还是散漫地,但是恣意极了。 经过几日无休止的鏖战,他不见疲意,只是头发多少散了几分,减了身上的肃杀气。 周意然许久没见他这样不讲究了。 再打眼一瞧,他是单手抱着傅锦梨,右手垂在身侧,血迹从护腕上一直蜿蜒到指尖,最后在滴答落在草地。 血脉虬勃的手背,染上血色。 可傅应绝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神色如常,还怕弄脏了傅锦梨的衣裳,迟迟没有用那只手碰到她。 傅应绝被她的头发落在脖子里一下一下地蹭,不由微抬了下颚,笑骂她,“龙崽还是狗崽。” “是小狗龙!” 傅锦梨笑得见牙不见眼,牢牢抱住就不撒手,傅应绝也由她。 两人站在院中,他身后是有序涌入将院子团团围起来的伐淮军,不远处还坠着身上左一处黑右一处破的赵驰纵跟裴风。 两人灰头土脸地,一看就晓得是跟着在战场上混了一阵。 周意然抬脚走过去,站在两人后头,只是在路过傅应绝时,启唇无故道了句,“舒坦日子过久了。” 傅应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托大将军的福。” 两人的对话没头没尾,打哑谜一样,除了对方没一人听得懂。 不过就算听懂了也无甚用处,不过是大将军讽这位帝王好日子过久了,在宫里久不上沙场,竟是落到了要挂彩的地步。 不过周意然也就是嘴上一说,心头也清楚是个什么情况。 短短三日,就能够破了至少要周旋大半月的战事,可想而知这人玩得是有多疯。 换个人,可不仅仅是手上流点血那么简单。 傅应绝也没在意,只嘴上不饶人。 总归是要先处理残局地,终于分了丝目光给屋子里已经像是天塌了一样的主仆两人。 朱妄语脸色青白,这次不是疼的,是吓的。 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指向了傅应绝。 唇一抖,声音支离,“你.........是你——” 里头的惊恐与绝望不容忽视。 可怎么能够不绝望呢。 这小孩儿的爹,分明是来投靠他的土匪头子。 可眼前人那张脸,就算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 托了朱易的福,那家伙有贼心有贼胆,早早就酝酿了要谋权篡位,家中绘一幅帝王肖像便不是什么大事了。 因为怨之入骨,整日里都要拿出来观望咒骂,也是傅应绝身体好,要不早叫他念叨得驾鹤西去了。 有这样一个父亲,朱妄语耳濡目染之下,不仅复刻了父亲的反叛之心,更是对画像上的人,记得铭心刻骨。 现在那一张脸,就这么摆在他眼前。 活生生地,比之画像上还要惊为天人。 但朱妄语没那个闲情逸致再去欣赏了,脚一软,整个人压在下属身上,两人缠做一团,滚在地上。 “主公!” 下属喊着,手脚并用地将朱妄语撑起,却是忽然闻到些腥味。 一愣,低头看去—— 他主公被吓溺了。 对面的人不约而同嫌弃地退后半步,就连傅锦梨都撅着嘴巴,想羞羞脸,又觉得这举动没礼貌,便没多话。 可她知晓要饶人,她爹就不是什么大好人了。 傅应绝的嫌弃不加掩饰,反唇以讥,“主公?” “也就是朕命不好,不像你,还有人伺候吃喝拉撒。” “你——” 下属很是忠心,虽然察觉到形势不对,但还是见不得别人侮辱主上。 他反应大,跟他比起来,朱妄语就像是没了声息一般。 在下属正准备强撑着放言吓唬一通之际,朱妄语却制止了他的动作。 “主公?” 朱妄语拉住他的手都在抖,显然是怕极了。 他本就拈轻怕重,现在别人都杀到家里来了,眼看小命就要玩完,哪里还敢放肆。 “完了.......”喃喃着。 全完了。 濒死的恐惧叫他浑浑噩噩的脑子犹为清醒,看着傅应绝,再看看所谓啸云庄来人,思绪一点点地串联起来。 实在荒唐! 竟是骗他至此....... 骗他至此! “傅贼!你卑鄙无耻!” 触底反弹了,心头的不甘和怨恨齐齐涌出,朱妄语忽地歇斯底里吼了出来。 眼球充血,浑身的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傅应绝却纳闷,不解极了,“你书没读透吧。“ “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皇帝点灯?” 这可不是卑鄙。 父子俩狼子野心,可没人拿刀架着逼他谋反。 也没哪位圣贤说过,遇见别个反了,还要拱手送上江山的。 他傅应绝是有点小钱,但不是散财童子。 自身情况也跟以前大不相同,如今皇位是有人继承的,可得给人守好了。 他说话是一贯地气死人不偿命,傅锦梨更是认真地接话,“皇帝可以,小殿下不行~” 爹爹说小梨子是小孩儿,小孩儿玩火要尿床。 朱妄语无助极了,又叫父女俩气得吐血,周围又都是敌军,根本无处可逃。 恍惚地巡视一圈,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还有站在里头的人都刻入脑中,此时,那种大势已去的念头又破土而出。 他有些喘不上气,咳嗽了两声,秉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便开口周旋起来。 “我荣幸至此,竟会轮得到陛下亲自动手.......” “你?”傅应绝摇头,很是直白,“你脸好大。” 朱妄语顶多是顺带,这一趟主要是溜娃。 朱妄语凝噎,缓了缓,又问,“陛下当真不辱将皇一称,能如此迅速将行云岗破开。” 又看向站在一旁微垂着眼的周意然,还有他身后的裴风跟赵驰纵,恨不得将几人嚼碎了。 咬牙切齿地。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将军吧。磊落半生,竟是耍了这样腌臜的把戏来骗我,怕是不太值当。” 周意然不痛不痒,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是真的恨极,眼神也极吓人。 裴风跟赵驰纵缩着往周然身后藏了藏,前头人的背影实在坚挺高大。 灰头土脸的两人狗仗人势,提高声音就怼。 “谁骗你!小爷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啸云庄少主子。” “就是就是,我爹说了兵不厌诈,是你自己笨。” 可不是笨嘛,虽然里头有某人的恶趣味,但他叫人耍得团团转,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因。 朱妄语只觉得气血翻涌,怕是再说下去就能叫他们气死。 可几人的嘴脸实在可恶,对他这阶下囚太不友好,只得又将矛头对准了里头看起来最可欺的傅锦梨。 “学如此诡毒之君道,也不怕日后害了自己!” 话不好听,傅应绝危险地眯起了眼。 但胖娃娃根本听不懂,“你话好多,小梨子听烦了~” 没什么耐心,跟爹学的。 傅应绝也不再跟他废话,徐徐看向朱妄语,启唇一笑,“等人呢?” 朱妄语眼一滞,故作自嘲,“陛下说笑,我如今还能等谁。” “是吗?”傅应绝态度也好极了,像是放下了心,“那便好,你寻南山下的诸位也叫我给你带了句话。” 他一句寻南山,叫朱妄语瞳孔兀地紧缩,心间愈发不妙起来。 紧接着又听傅应绝温声道,“说是主公若是牵挂,驾鹤同去便是。” “傅应绝!” 朱妄语暴起,再也装不下去,“你你......逼人至此,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傅应绝蹙眉,神色冷下来。 只觉得这死字太不吉利,先将傅锦梨耳朵捂住。 傅锦梨懵懵懂懂,揣着小手,顺势靠下来。 “咳咳咳——断人后路,赶尽杀绝,暴君,暴君!” 无怪他反应那么大。 傅应绝这是徒手将他活命的火光熄灭。 就在寻南山下,他还留有一道精锐,寻南山中通了隧道,连接外城,只要那些人还在,他就还有机会能逃。 可傅应绝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他后路早就被斩断了。 痛彻心扉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恨不得将眼前几人千刀万剐。 “说够了?”傅应绝扯唇,笑意落下来,没有了方才的和颜悦色。 朱妄语一时间被镇住,声音渐渐小了。 眼中一闪而过的嘲意,傅应绝声音没起伏,很平静,却像是宣判了他的死刑。 “朕此番还要多谢你倾囊相助,慷慨敞怀。” 他眼皮半耷拉着,不欲再多拖。 侧过身去,不再多言,已做了要离开的架势。 只是走出了几步,又停下脚,黑发一荡,偏过头来—— 朱妄语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人如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间可见睥睨。 他怀里的奶团子将下巴杵在他肩上,小脸肉乎乎,满眼纯然地看着。 刚开始他并不觉得父女俩像,因为气质绝大的差异能叫他忽视所见的皮肉相似。 可现在。 傅应绝在他眼里,只能看见半张侧颜。 那双凤眸,眼睫耷着,下阴影却带着锋利的长弧,没有波动的时候不觉死气沉沉,只是叫人忽感被压得喘不过气。 而那小孩儿,一双眼睛仍旧圆润稚气,却是一模一样的冷心。 朱妄语一时看得出神。 只只见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 “便以死谢罪,告慰皇恩。” 朱妄语眼中的光,一下就寂灭了。 ———— 这次别看傅应绝风轻云淡,好像喝口水那么简单。 其实里头凶险是个明白人都看得清楚。 不光淮川军,就连寻南山下那一窝,都叫他一举捣毁。 这可能不算什么,要命就要命在时日太短,便是周意然见了都要道一句疯子。 只是疯子不管不顾地在外头撒欢了开心,现在却对着小女儿的眼神,神色僵硬。 “给我。” 傅锦梨胖爪子掌心朝上,在傅应绝面前摊开。 傅应绝慌了一息,又很快恢复淡然,将她手推回去,道,“没钱。” 现在倒是梳洗后换上干净衣裳了,看着也是人模人样地。 面对胖团子的质问也理直气壮,“你现在都管着偌大一个土匪窝了,问我要钱,不合适吧。” 可傅锦梨哪里是要钱。 她固执地抬着手,仰着胖脸,犟驴一样盯着傅应绝。 傅应绝被她看得不自在,胡乱应几声,抬脚就要走。 可小孩儿一伸手,只拽住片衣角,他拖都拖不动。 傅:…… 有时候他当真不想说多话,傅锦梨这逆天的力气实实在在叫他吃了不少瘪。 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无奈回身道,“我真没藏你的糕糕。” 傅锦梨却小声哼哼了下,带着些细颤的哭腔,眼中马上波光闪烁。 说哭就哭,呜呜咽咽地闹得人心闷。 “爹爹要死掉,小梨子又捡破烂,我是小孩儿,没人要了……” “呜哇爹爹可不可以,不死——呜呜——” 一把抱住傅应绝的腿,脑袋迈着,哭得双肩颤抖。 这是真伤心了。 倒是傅应绝,莫名其妙起来。 “朕知道你觊觎皇位,也没说不给你。”看着哭得可怜兮兮的胖丫头,他脏话也说不出口,只道: “但朕能不能多活两年。” 好好地,怎么他就要死了。 傅锦梨擦擦眼泪,憋着哭,努力捋平了声音,“小梨子看见,流血啦……” “小蔚说,话本子生重病,流血不告诉小孩儿,寄己找地方埋。” “我看不见,爹爹埋哪里我找不着,哇——呜呜。” “可不可以一——” “闭嘴。”傅应绝忽地将她嘴巴捂住。 怕是再叫她说下去,不仅自己得埋土里,大启这根独苗都得跟着去。 不过还是清楚了这小孩儿怎么嚎成这样。 又好气又好笑。 “薛福蔚是你亲哥吧。” 两只呆瓜凑一块儿都看不出好赖来,小胖子张口就会说,吃苦收拾烂摊子的是他。 “不是,爹爹说,呜呜……周周哥哥是……” 她是有亲哥的,她爹亲口告诉她的,叫周意然。 “……” 傅应绝拿着没办法,糊涂蛋不是白叫的。 只得跟她解释,“只是受点小伤,死不了。” 是真死不了,好不至于体弱到这地步。 傅锦梨不信,扯着他衣摆子擦了擦眼泪,“骗愣,死得鸟……” “……真死不了 ” “那给,小梨子看看。”她伸出爪子,又摊开来。 扁着嘴,是在憋眼泪。 哭得眼睛也红,脸颊也红。 整一个小可怜。 傅应绝没法,将掌搭在她手心。 可她手太小,只能塞下两根手指头。 踮着脚尖,却够不到看。 又哭着撒娇,“下来一下,爹爹下来。” 傅应绝蹲下,还要配合地掀开衣袖。 穿的是宽袖衣裳,掀开很轻便。 他那只手,并不纤细,又不是孔武粗狂,是恰恰好地绷实感。 现在却缠着几圈白绷带,白色下头隐约能透出些血红。 显然伤口并不浅。 傅锦梨没忍住,又细声细气地哭了两声出来。 傅应绝不觉有什么,却是一贯见不得傅锦梨的眼泪。 囫囵给她看了眼,就要掀下衣袖。 “我又不是小姑娘。” 可手叫小孩儿攥在手里,她不撒开,根本抽不出来。 傅锦梨捏着,又不太敢用力,小声地问傅应绝,“痛不痛呀,爹爹痛不痛……小梨子吹吹。” 傅应绝也是个凡人,没做到铜筋铁骨,痛觉是有的,但没什么妨害。 “不痛。”被这样捧着,他有些不自在,不是不喜欢,只是难为情。 暗骂自己一声矫情,便要哄傅锦梨松手。 却见—— 小孩儿额角有光点慢慢汇聚,待凝实之际竟是个龙角的形状。 但没维持太久,又很快消散而去。 傅应绝心头咯噔一下,没见过这样的。 傅锦梨的龙角,要不是能量耗空,是不会消失的。 现在这样,显然是勉强凝实—— “傅锦梨,住手!”他不由疾言语,加重了语气。 但已然晚了。 胖丫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伤处—— 伤口在慢慢发烫,不过稍许,一个呼吸间都没用到,那初痛感已失,半点不适都不再有。 已然是愈合了。 傅锦梨也适时松开,像是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下子咧开嘴就笑,还要揣着小手求夸,“小梨子,大夫啦!治病,爹爹死不掉!” 爹爹是死不掉了。 爹爹拿起一旁的放着的衣带子就要抽过去。 题外:这次真不是耗尽能量了,傅爹也有许多问号。 第309章 要朕亲自动手 傅锦梨刚看他抬起手,还有些气。 撒丫子就跑,还要撅嘴叫唤,“又收拾啦,爹爹又收拾我!” 胖娃娃跑起来横冲直撞地,一边嘻嘻笑一边还不看路,好几次险险地就要撞上屋子里的摆设。 傅应绝正在气头上,又看得实在心悬。 “给朕站住。” “呆瓜站住,挨揍~小梨子大大智囊哇~” 笨蛋才站住叫爹爹收拾! 她张开手就跑,鞋子上的铃铛一直叮铃作响。 小孩儿着急忙慌地,眼见着就要被逮住,赶紧推开门,手脚并用地翻过门槛。 眼睛就是不看路,才一回身就栽在正距门口半臂距离的周意然腿上。 “嗨哟——” “当心些。” 她头磕到周意然膝上,因为事发突然,周意然没被带倒,反而是她被反冲着往后仰去。 差点一屁墩儿坐在门槛上。 等周意然将笨瓜提起来,她二话不说就往人身后藏。 “快跑,周周哥哥快跑呀!爹爹收拾小梨子!” 躲在身后还不算,周意然衣裳都被她扯着兜头罩下来,将一张胖脸都遮住,看不见听不着。 净做些掩耳盗铃的蠢事。 周意然不明状况,站直身子,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将小孩儿往后掩得更严实些。 此时傅应绝气急败坏地追出来,见着周意然非但没有收敛脾气,而是伸手就要人。 “交出来。” 交什么,周意然自然是心知肚明。 傅应绝脾气不算好,但也不是一点就炸,也就是傅锦梨有这顶顶好的本事,三天两头就能将人给气着。 周意然着藏色衣袍,傅锦梨的衣服颜色却是鲜亮,两者交织在一起,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她顾头不顾尾,胖爪子牢牢地抓住那片布料覆在自己脸上。 听见她爹的声音,露在外头的鞋尖缩了缩,显然还是紧张地。 周意然却像是没听见,淡声回他,“臣此次前来,有要事相商。” “要朕自己动手?” “.......” 周意然选择闭口不言,就这么杵在那儿也没见再动弹半分。 气势稳如山岳,跟护鸡崽儿一样将他身旁偷偷摸摸的那只藏在后头。 看着碍眼。 傅应绝不耐催促道,“你也想同朕练练筋骨,是吗。” “臣不敢。” 倒是低眉顺眼地,就是油盐不进。 傅应绝又转而去威胁傅锦梨,“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要我拿棍子请出来。” 话落,并未有人应他,可只听一阵窸窣过后,小孩儿瓮声瓮气就传来了话。 “谢谢爹爹,不客气~小梨子不在家呀,不请啦~” “......” 最后人傅锦梨还是挨了一顿收拾的。 不仅她,周意然也受牵连吃了责任。 兄妹俩一高一矮站着,傅应绝嘴下也不留情,将两人说得垂头耷脑地。 当然,主要是小的那个蔫巴,大的那个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朕如何说,死不了死不了,脑袋瓜子吃糕糕吃呆了?” “还有你。”又看向周意然,“一把年纪睁眼说瞎话?” 甚至开始大言不惭,“朕说呢,原是你们,将她纵得无法无天。” 第310章 本大王要造反 周意然也不还嘴,傅锦梨更是半探着脑袋在他身后,时不时出来委委屈屈地看一眼。 像是就他傅应绝一人长嘴了般,连讥带笑,字字珠玑。 “你还敢藏她。”傅应绝短促地笑一声,十分不爽,“使不完的牛劲,强买强卖?” 可不就是强买强卖,拦都拦不住,才一句话的功夫,就怕他再伸手多讲两句都要被她扯着打一顿。 他是当爹的? 他是当孙子的。 说着还隐有炸毛的趋势,傅锦梨缩着脖子,两脸的软肉一下就被挤成个圆乎乎的小球。 像是一戳就要陷下去个小坑,而后小孩儿就会红着眼圈,控诉地转过头来, 小模样看着可怜,她自觉顶不住上头的压力了,忽而又仰视着周意然。 眼睛瞪大,里头隐有求救之意。 周意然接受到目光,抿了抿唇。 他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轻咳一声,正准备开口—— “还有你,朕就不说了。”傅应绝根本不给机会,直接预判,继续启唇以讥。 “满朝文武谁将朕放在眼里,合着朕最大的用处就是给你们留个后?” “想这么美呢,朕一日还坐在这位置上,那便是朕说了算。” 后头几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是刻意强调。 训人就训人,也不知这时他提这个有什么用意。 倒是周意然,被他打断之后再没了机会开口,傅锦梨见无望,又软趴趴地垂下了头。 实在是受不住,小孩儿用胖爪子抱着自己的脑袋瓜,抗拒又委屈地左右摇晃,要将方才她爹那一轱辘的废话全晃出来。 可晃着晃着,便被点了名—— “傅锦梨。” “小梨子在~” “敢为人先,一骑绝尘!”傅应绝眼一撩,紧紧瞧着后头那娇气包,咬牙切齿,“今日不叫你知晓好歹,这老子让你来当。” 闻言,周意然先皱了眉。 本来辈分就乱,这要真叫她当了傅应绝的老子,自己又得成个什么东西。 “陛下。”周意然沉声打断,有些劝阻的意味,“小殿下年岁小,不懂事。” 言下之意叫他一把年纪了,别心眼小得处处都计较。 “年纪小?”傅应绝气笑了,连道三个好字,怒骂又带着憋闷,“朕二十七八便当得你一句高龄了?” “高的,爹爹高~” “闭上嘴巴。” 傅应绝现在看着她就火大,却不是单纯的气,总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心酸。 她总这样。 傅锦梨总这样。 小龙崽本事大,也许是因为孕育于这一方天地,连带着思绪跟胸怀都一道同化。 傅应绝更宁愿她自私些。 以前也总说酸话,时而不待见得她青睐的祁扬跟周意然,可现在轮到自己了,反而恼怒。 但你要说真收拾她,还真下不去这个手。 胖丫头除了闹腾,还惯会撒娇卖乖。 周意然听到现在,也总算发觉了不对劲儿,好似今日小殿下不是寻常闯了祸那么简单。 便问了两句,待听见她是为给傅应绝治伤又耗费了能量,本是在前头挡着的人,当即就往旁边跨了一步。 而那被他遮在后头的小娃娃就这么被露了出来,跟她爹那要吃人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出来时还没反应过来,无辜极了,手揣在小肚子上,一双大眼睛里都是茫然。 “周周哥哥~” 怎么给小梨子放出来了呀。 小孩儿挪动脚步,拽上周意然的衣袖,仰着胖脸又跟上去。 周意然木着脸,这次是当真打定主意不再包庇了,手放在她身后,轻而易举地就将小孩儿抱着挪到了傅应绝面前。 周意然:“陛下说的是,小殿下确实举止不当。” 他有一点跟傅应绝出奇地一致,那便是别的都可,唯委身救世这点,容不得。 傅锦梨脸色一紧,整只胖团都僵在了前头,特别是她爹还笑得愈发危险。 她脑中忽感不妙,又忙去看周意然。 周意然触及她的眼神,先是动摇了一瞬,后又十分坚定地撇过头。 种种迹象表明,今日是没人能保得住她了。 ———— 周意然今日是错怪傅应绝了,还当是小孩儿贪玩,谁知是竟是因为这般。 但好歹是没收拾得太严重,就是假模假式地打两下手板,有些疼,但伤不到皮肉。 小孩儿哭得泪水哗啦淌,最后竟是哭哭啼啼地缩在她的小摇椅上抱着小被子直嚎。 “呜哇——再不要,小梨子再不要大夫了,爹爹打我——猪猪爹爹,呜呜——小蔚爷爷,造反,造反,收拾爹爹,呜呜——” 也不理人了,留个倔强的背影对着两人。 傅应绝脸色险些绷不住,张了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就连周意然如今也是老大难。 “陛下……” “朕不哄!” 得,父女两个都是祖宗。 但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周意然叹了口气,先一步上前去戳了戳傅锦梨。 她脑后头发上锁着个玉兔金片后压,上头挂着红色绸带。 周意然伸出手,在绸带上拨弄一下。 胖娃娃肉乎乎的背影就一顿,哭声也慢下来。 后头又似小狗一样往里头藏了藏,张嘴哭得更凄凄了。 “不理你们,呜呜……小梨子自己,呜哇……本大王造反——” 周意然:…… 说了好几次要造反,这次怕是认真了。 嘴巴里已经开始将谋划抽抽搭搭地跟两人说了清楚。 点了端午粽做大将军,要胖蔚押运粮草再舌战群儒。 季楚是周周哥哥的弟弟,就叫季楚去告猪猪爹爹收拾周意然。 唐衍在家里做饭给小梨子大王吃,雅言给爹爹下哭哭药。 还有个祁扬,祁扬去把爹爹的钱都偷走,给小梨子。 两个大男人站在一旁凌乱起来,有些束手无策。 周意然又拨了拨她的发带子,这次小孩儿依旧顿了一下,却没躲。 周意然便道,“臣能否追随殿下,定将陛下偷得分文不剩。” 这不是假话。 傅应绝那些好东西放在哪儿他多少知道点。 他轰然倒戈,傅锦梨都忘了哭,小丫头几乎是一下子就抬起脑袋瓜来。 眼睛里包着泪,小脸红扑扑地,就是眼神呆呆,眨了眨。 傅应绝摸摸鼻子,放在平时周意然说这话是要挨他两脚的但现在他不敢反驳。 第311章 像我 不光不反驳,还要配合着演戏。 “朕……我愿意双手奉上。” 没什么感情,就是干巴巴地念词,磕磕绊绊地,但是一点都没有不情愿。 两人好说歹说,最后傅应绝还赌咒发誓,道是今后再敢犯上作乱,就叫他一辈子吃不到糕糕。 吃不到糕糕,这誓言不可谓不歹毒。 傅锦梨满意了。 自己坐在摇椅上,抱着被子,说话还带着哭腔,就教训两人。 “再不许了,小梨子大王厉害,厉害小梨子大王,原谅~” 傅应绝赶紧顺杆子往下滚。 周意然只觉得这人无聊。 好好地动不动就要收拾,收拾完了还豪言壮志地不哄,现在也不知是谁在收拾谁。 但他此来是有事要商议的,只是现在这样子,帝王怕也无心理会。 便知情识趣地抬手告退。 他一走,屋内就剩下父女俩。 傅锦梨敞开小腿儿乖乖坐着,眼睛湿乎乎,几根白胖指头还捏在被子上。 “咳。” 傅应绝发出动静,将她注意力吸引过来。 小孩儿果然顺着声音歪头抬眼看他。 气鼓鼓,憋着嗓子,“爹爹做什么。” 傅应绝勾了张凳子,坐在她旁边,这时候就有些扭捏了。 好好的一个俊俏男子,此刻还不如姑娘家豪爽。 拧巴。 “我是……” “是爹爹呀~”. 傅应绝噎住。 后又酝酿了半晌,才算是张开了口。 “我今日是气糊涂了,不是有意要揍你。” “我只是……觉着不太值当。” 脸色一下就认真起来,余光还不时小心地注意着傅锦梨的表情。 傅锦梨刚哭过,声音又哑还带着孩童的糯,问他,“要当什么呀。” 小梨子只当了一次大夫,爹爹要值当什么。 傅应绝沉默下来,不晓得怎么跟她说好。 小孩儿的眼中那才叫一点花把势都没有,比之月色还要皎皎。 傅应绝那句叫她不可畏而无私,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沉默良久,傅应绝垂下了眼。 眼皮遮下来盖住眼中的情绪,双肩也有些耷,整个人透着颓然。 像是一直意气风发的长剑,碰着硬骨头,跟着吃了败仗。 倏而,他道,“我只愿你一人好。” 这是他作为父亲最自私也是最由衷的愿景。 天下万般好比不过。 就算是他自己,都要靠后站。 傅锦梨听在耳里,朦朦胧胧,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开迷雾,一下子灵台光现,一片清明。 胖娃娃仍旧手半知不解,可看着傅应绝眼中的坚决与笃定,慢悠悠地思绪就动了起来。 爹爹只愿意小梨子一只梨子好。 可是小梨子不是很好吗? 她虽触及到了傅应绝的情感,却仍旧摸不清头脑。 只嘴巴张开,已经下意识地搭话,“我也只要一个爹爹好~” 傅应绝多少有些无奈,心头一堵,又被她轻言细语的一声爹爹给敲开。 柔软一片。 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一天除了梨子就是爹爹。 傅应绝又换了个说辞问她,“你还想不想变小龙了。” “小梨子本来就是,小龙!” 本来就是小龙,哪里有什么变不变地。 傅应绝从善如流,又换了个问,“那你还要不要小角了。” “角角~”胖娃娃捂住自己的脑门,下头光滑一片,“我要角角的~” 傅应绝便道,“还要角角就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对谁都不许,别人要死要活,同你无关。” “可是……” 傅锦梨还想说些什么,但傅应绝没给机会。 傅应绝:“没有可是,不是自己说不当大夫了。” “我骗愣的!” 小孩儿眼中亮堂堂,活像是偷到了油吃。 傅应绝早猜到她是张嘴一套,做得另一套。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耍赖。 傅应绝:“我不管,小孩儿不许说谎。” 傅锦梨就着急,“可是小孩儿,小孩儿只当一会会儿大夫。” 小孩儿只当爹爹的大夫一小会儿,又不当别人的。 “我不管,你要再当就长不出角。” 傅锦梨根本插不上话。 最后她直接将被子扯过头顶,整个一团埋在里头。 落在傅应绝眼里就是不耐烦听他念叨了。 “不听也得——” “当当当当!” 小胖娃忽地又扯开被子,整个人像是小猪出栏,一下子趴在傅应绝身上。 傅应该措手不及,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将人接住。 软乎乎一团,总叫人心情由阴转晴。 小奶包在怀,傅应绝什么多余的气话狠话都说不出口,好不容易才压住渐渐柔和的神情,故作严厉。 低头去看傅锦梨—— 目光才触及她的发顶。 傅应绝:? 好一个大变活崽。 他娃成龙了。 就挂在他怀里的这一只,乌黑的发丝已经寸寸银白,额角上又竖起了她稚气的龙角。 再等她抬起脸来哼哼一笑,一颗冰雕玉琢的龙团就出炉了。 傅锦梨黑发也漂亮的,是那种精致可爱叫人见之喜爱的模样 但她形态转变的时候,连带着瞳色都会染上冰意,虽然依旧软糯,可模样摆在那儿,总有些疏离淡漠的气质。 傅应绝将这东西称为神性 但一开口,就半点不剩了。 “我有角角的爹爹!”说着还要伸爪子拍两下,像在泄愤。 “他不乖!小梨子找好久才回家~” 胖丫头实在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傅应绝回不过神来,怔然地伸出手,指腹搂在角上。 很凉,像山间刚采集的玉石,没有多余体温去润染。 傅应绝哑然,“怎么会……” 明明是当着他的面消失了。 “是小梨子叫他走掉~”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傅锦梨乐呵呵地解答。 “我是龙崽崽,他听我话了,不听话我收拾!” 她的小角以前叛逆。 来一下就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想他来就来,叫他走就走,比狗狗听话。 傅应绝实在纳罕。 将胖娃娃放在一边,左右盯着看了许久。 傅锦梨更是当场表演了什么叫做“来去自如”。 这是当真养好元气了,胖娃娃瞧着傻,居然还懂得如何控制了。 傅锦梨小骄傲,神气地在屋子里抬头挺胸走了好几个来回,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展示。 傅应绝想笑,前头的郁结烟消云散,还要笑道,“不错,聪明,像我。” —— 傅锦梨是顶喜欢她这副小龙崽模样的。 但原先那样子在人前待久了,现在也懵懵懂懂地摸索到些世俗伦常。 便十分克制地只到夜间歇息才叫出自己的小角来瞅瞅。 可以想象到一颗矮墩墩,长得这天人模样,一到夜里就咿咿呀呀地扭在床上,自己哼哧哼哧像头小猪,玩得不亦乐乎。 如此也算是好事一桩,傅应绝连着三日神清气爽,逢人就笑 。 —— 另一头,淮川一案,此间事了。 大军须得班师回朝。 借着名头出来的几人,也该是时候打道回府。 只是出来时轻装简直,光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 回去时,却是添了不少。 第312章 小梨子懂事 小殿下伴御驾前往淮川,京中皇亲都走了个干净,朝事还要仰仗内阁各位大臣。 只是终究无主,诸位大臣干起活来都不太得劲儿。 往日金銮殿上陛下嘴欠就欠点吧,也未多做些什么过分事了,顶多就是叫诸位大臣心里煎熬些。 还有小殿下,早朝索然无味,全靠小殿下调剂。 这次倒好,一走走了俩。 只留下满朝上下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们,对着各自那张老脸已然是相看两相厌。 就着这状态,大启的重臣们难捱地度过了数月。 期间,不停打探那两位祖宗的消息,可得到的仅是寥寥数句,只言安好无恙。 他们也没有那千里眼顺风耳,信上说什么就只得信什么,也全然不知他们陛下老早就带着小殿下脱离了大队伍,自己逍遥去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总算是要到头了。 他们小殿下,班师回朝了! “好好好,不愧是小殿下,乱臣贼子,胆敢随处撒野!” 几位议政大臣,围在一处,对着一张小小的信件目光灼灼。 天子在外,最忌讳留下片语叫人晓得近况从而趁机下手,所以一向有混淆信息的规矩。 意思就是说他们今日才接到的信件,要算大军启程之日,不仅要加上信件抵达京城途中的耗时,还要再往上加上数十天,才能大致将日期核对上。 淮川距上京也不算是天南海北的距离,这么一估摸,大军抵京也就是这四五天的事儿了。 周天摸着胡子,脸上的喜意不加掩饰,“陛下神速,这比预期的快上许多。” “小殿下没离过京中,在外恐不适应,自然要加快动作。”兵部尚书猜测道。 这样怀疑不无道理,陛下随心所欲,你要说他半道撂挑子不干了那都是正常的。 再说周将军的本领,也大,但终究顾及多,没有陛下那么“放得开”,所以这仗结束得早,多半是归咎于陛下。 而陛下,离经叛道,长了耳朵都不见得耐烦听你说两句好话。 也唯有小殿下一人了,也就小殿下一人有法子拿捏得住。 “回来便是好的。”薛相没加入几人的讨论,而是同一旁礼部尚书说起了事宜,“此次,定要隆重,从城外五里相迎,百姓夹道欢呼,切不可大意。” “下官省得。” ———— 傅锦梨离开多日,虽然是跟在傅应绝身旁,但多少还是想家,想她那一堆小伙伴。 从她爹嘴里知道不出一时辰就能看见上京城,小孩儿高兴得在车上打了个滚。 “我回家家啦~” 她一翻动,整个马车都要晃一圈。 傅应绝也不看她,注意力一直在手中的书卷上,感受到身下的动静,他已经泰然不惊地伸出只手,攥紧了车框上的檀木板。 波澜不惊。 他清楚的,这马车造得结实,顶多就是颠簸些,摔不死他。 可他能够平静处之的前提是傅锦梨不闹他,但这显然不可能。 也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马车里劈里啪啦一通响动,外头的苏展立马就叫停了马车。 还算他机灵,就在车辙顿下的那一瞬,车帘就叫里头的人气急败坏地扯开来了。 而后就钻出个高大的身影,手里还提着只小肉团子。 小肉团子茫然地眨着眼睛,小手揣好,整个人被傅应绝提着后领子拎在手里。 因着今日返京,免不了要面见朝臣,所以小孩儿穿得还算正式。 染蓝的龙纹小裙子,脚上的锦鞋用珠串盘成个小狮子模样,现在小狮子脑袋上那些坠子,全跟着他的主人一起在风中摇晃。 “爹爹~” 傅锦梨也不乱动,小呆头鹅一样。 不知道爹爹将她提丢出来干嘛。 周围的人对这场景却是习以为常,一路走来,小殿下已经不知被丢出来多少次了。 傅应绝手臂打直,挨都不想挨她。 想着方才这小破孩儿的所作所为,咬牙将人递给了苏展,只留下一句,“送过去。”,转身又回了车上。 那帘子被他摔得直打摆,也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气。 苏展有一瞬的懵神,目光从摇晃的帘子上收回来,看向了落在自己怀里的小殿下。 小殿下显然还在状况之外。 已经乖乖举着手,跟她那气得将自己关在里头生闷气的爹爹再会了。 “爹爹自己玩,不跟我玩了~爹爹再会再会,待会儿叫梨子嗷~” “......” 苏展处变不惊,很快调整好情绪,抱着人扭头进了后头的马车。 很是轻车熟路,显然已经做了许多次。 后边的马车坐的是赵驰纵跟月弯弯,竹青跟在里头伺候。 一见苏展抱着个漂亮小姑娘进来,里边三人一点都不意外。赵驰纵嘴里甚至还嘀咕两句“今日来得有些晚”。 傅锦梨是这小马车的常客了,每日都造访,但无一例外都是惹了傅应绝被拎出来的。 苏展将她放在里头,说了几句就又退了出去。 傅锦梨也不多做纠结,待站稳当了,乐呵呵地就朝着两人那处挤去。 只是走两步,又不免伸出小手来指指点点,好像是在跟几人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是爹爹忙,小梨子大王,懂事~” 赵驰纵也不拆穿,忙点头应和她,“是是,小梨子最懂事。” 小孩儿耍宝,竹青那张惨淡的脸都带上了笑。 只有一人神色勉强,便是月弯弯。 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就算再极力掩饰都能叫人看出不对劲来。 傅锦梨很快就注意到了,温吞地“嗨啊”一声,坐到了她身边。 “弯弯,在干什么~” 她挨着人坐时,整个软乎乎的身体都会下意识地放松下来,整只小团子都要乖顺地靠在人身上。 月弯弯感受到臂弯处的温软,心有犹豫了许久,最终才惴惴不安地开口。 “雅言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白堕的话不可能没有影响她,就算月弯弯能义正言辞地说道白堕,如今近在咫尺,就要见面,她不免要多想些。 “雅言?” 傅锦梨没开口,倒是赵驰纵疑惑了,“雅言如何了,雅言不是在学堂念书吗?” 第313章 不要杀我嗷 此次除了自己,别的几个都在学院里老老实实念书呢。 赵驰纵现在不免又想起几月前道别时,薛福蔚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抱着傅锦梨问她能不能不去哇。 傅锦梨便叫小胖子一起去,小胖子当即就哑火了。 他不是赵驰纵,赵驰纵爱舞刀弄枪,自然也会对战场向往。 但小胖子成天吃喝瞎混,哪里是什么打仗的材料,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想一想他都腿软。 但他不愿意去,也不想他大哥去,怎么说都不听,就抱着人不撒手。 最后还是薛相拿着棍子将人领回家去的。 “嗯嗯,猫猫学习!”傅锦梨重重地点头。 两人都答不到点上,月弯弯竟是不知自己是该不该问。 赵驰纵是不晓得龙侍一事的,傅锦梨是你同她说了,她满口应得好好地,其实脑袋瓜是空的。 压根就不指望两人答出些什么花来。 倒是竹青身为隐龙卫,知道些内情,便温声同她言,“雅言小姐早不在学堂了,小殿下一走就收东西回了太傅府。” 这也是情理之中,丁雅言当初就是奔着傅锦梨去的。 如今人走了,她也待不住。 她本就独来独往,自己一人闷不吭声收拾了东西就走,整一个小冰碴子,学院的夫子也不太敢拦她。 “竹青你怎么知道的。”赵驰纵疑惑。 竹青是一直同他们待在一处的,怎么知晓了京中的消息,而这两个自诩好友的呆瓜都不曾听说过。 竹青笑而不语。 丁雅言同竹青,自然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陛下首肯,丁雅言又是那样的性子。 早前问她可愿入隐龙卫,丁雅言原先不说话,也不搭理人,但一听是护卫小殿下,扯着她衣袖就不让她走了。 是一个......极乖巧的孩子。 竹青没答赵驰纵,而是看向了月弯弯。 月弯弯注意到,立马挺直了脊背,手收拳放在膝上,双目也强自镇定地望来。 竹青早听过她。 傅锦梨做主要将人带回家,身边人都被打了招呼, 竹青身份特殊,更是被单独交代了。 这段日子跟月弯弯相处下来,对她也有了几分了解。 乍一看跟丁雅言有些莫名相似,并不是皮肉骨相的相似,而是那种很玄的气场。 瞧着弱小,又极默默无闻,却叫人无端觉得有极强的后劲。 但一动起来,就是显而易见的两个极端。 “不必担心,她会喜欢你的。” 这话竹青并非是胡言。 丁雅言戒心极重,却独独对傅锦梨不设防,连带着对傅锦梨的一帮子好朋友,都是慢慢放下心防,日渐熟络起来。 “可是......”月弯弯依旧不安。 她如今已经算是背井离乡,义无反顾跟着傅锦梨,自己能看见的前路却是一片茫然。 这样的情绪再所难免。 但竹青并未多说什么,只肯定地留下了这句话。 “她会喜欢你。” 不出意外,只要傅锦梨接受的,丁雅言都会接受,无条件。 ———— 今日京中极热闹。 阖京的百姓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个个脸上激动,搓着手上了街。 但这街注定是进不去的,道路两旁早叫全副武装的禁卫军禁戒了起来,青石板铺就的道上宽敞得很,百姓却只得在两边夹道以望。 但他们并不抱怨,而是不住地朝着城门边望去。 至于城门边,比之他们更严阵以待,更正式的,是着官袍的文武官员们。 早早就等在了这处,眼巴巴地看着那还没什么动静的道路尽头。 “陛下这,脚程有些慢啊。”有官员干巴巴地道了一句。 心头想不通,想着陛下做什么都讲求一个迅速,怎回个家还磨磨唧唧,半天不到,不太像他的行事作风。 “闭嘴吧!当心叫人听见!” 这一听见,不得判个大不敬的名头。 官员也后知后觉怕起来,赶紧闭了嘴不说了。 一群人都是专心致志地,无暇顾及旁的,竟是都没发现城墙小门下,一辆马车从城内悄悄溜了出去....... ———— 上京城都在等,大军也在慢慢近前来。 临近城下,前方探道的士兵自觉将队伍停下立在两侧,直至那几辆被护在中间的马车到了队伍最前,才他们才调转方向接在后头,继续行进。 此次便换做是御驾在前,周意然,苏展伴驾。 只是那叫各方眼睛盯着的明黄马车,走着走着,竟是停在了半道上。 坐在马车内的傅应绝保持着看书的动作没动,也不去关心外头是如何了。 待过了一阵,车外一阵脚步声泛起,苏展的声音便传了来。 “陛下,前头......有人拦了御驾。” 傅应绝眉头都没动一下,淡声道,“拿下。” 冲撞御驾是死罪,这也不必来回禀他。 苏展的声音却突然怪异起来,“是......是几位小公子跟雅言小姐。” 傅应绝捏着书卷的手略一用力,终于慢悠悠地抬起了眼。 此时,外头也传来了一道极熟悉的哭嚎,“别杀我嗷!大哥大哥!爹,不是,陛下——” 傅应绝唇角抽了抽。 放下书,掀了帘子正要出去,自家闺女已经先他一步在外头情真意切地咋呼起来了。 “小,小蔚!” 傅锦梨被人抱下车,还没站稳已经先一步跑了出去。 她路走得都磕磕巴巴,跑起来更是一颠一颠地,嘚啵嘚啵小短腿交替迈个不停。 看不见人,就跟着声音找。 终于在绕着马车又转了一圈之后,才昏着脑袋看见了前方一见着她就流下两行清泪的小尉。 几月不见,薛福蔚是越发圆润了。 小胖子撒丫子就跑来接他大哥,却叫侍卫死死拦住,小胖子嚎得更伤心了,活像死了亲爹。 “我的大哥,哇呀呀呀——你叫我跟大哥相见不相识。” “陛下啊——你骗我骗得好苦呀,不是说,去两日就来吗,这都几百日了,呜呜哇~” 薛福蔚是双手巴在侍卫的腰间,用了牛劲往这头冲,但是无甚作用。 就在他身侧,还站着四个人。 季楚已经被咋呼得受不了,退开了两步,唐衍跟祁扬没有上去扒拉人,但也紧紧注视着从马车后晕乎乎冒出来的傅锦梨。 至于丁雅言。 她直接是双手拉在了侍卫腰间的刀柄上,动作看着不友好,但眼睛却是越过了侍卫,眼巴巴地落在了傅锦梨身上。 在瞧见她的那一刻,沉郁的小姑娘,连眉头都舒展了。 第314章 我只有一点想你 “殿下......殿下。” 丁雅言嗫嚅两声,她现在说话依旧慢,但比之从前已好了许多。 傅锦梨在朝她跑来,但侍卫好似不太认得这几位,便一直没放行。 丁雅言难免陡生一股狂躁,手握着侍卫佩刀的刀柄已经开始拔了。 力道有些大,若不是侍卫反应及时,险些叫她抽了出来。 一下被阻止,她眉头一锁,竟是忽然抬头注视着拦住她的侍卫。 眼珠黑黝黝地,暗光沉沉。 声音稚气又平静,“让,雅言过去,想殿下。” 侍卫不禁怔住,这小姑娘的眼神比之旁边的小胖子。阴郁太多,细看之下叫人有些后背发凉。 不远处小殿下已迎了过来,侍卫忙去看一侧没有发声的周意然。 周意然是看见了几个孩子的,诧异之际也觉得有趣,便在旁边多看了会儿。 就见着薛福蔚一哭二闹三上吊。 眼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示意侍卫放行。 侍卫手上一松,就叫两个小孩跑了过去。 薛福蔚使了蛮力,突然被放行,差点就一个趔趄,可耐不住下盘稳,又很快站好,头也不回冲出去。 “大哥!我想你想得命都苦了,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季楚跟唐衍天天看书看书,我这,我能跟着他们看吗?这是要我的命啊!” “雅言都不读书了,我上学干啥,我的那堆小弟也不好玩,爷爷还说我不学好要拿棍子抽我。” 他虽然圆滚滚,但实在灵活,丁雅言都没跑过他。 一把过去就将他大哥抱起,嘴巴没停过。 傅锦梨猝不及防,跑着跑着就被人抱住,眼前忽地一黑,整张脸依旧埋进了小胖子怀里。 但她眨眨眼,没挣扎,而是用肉乎乎的小爪子胡乱地轻拍在薛福蔚身上。 瓮声瓮气地软言安慰,“小梨子抱歉,要早早回来,想小蔚~” 丁雅言慢了一步,只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被薛福蔚熊抱在怀里的傅锦梨,又看看薛福蔚严实得松不开的手。 小姑娘焦急,不知为何心底涌上灼意,很躁,叫她无端生出戾气来。 那双手在她眼里,只觉得刺目。 便顺从内心要将其扯开,可伸出的手方至一半,又毫无征兆地停住。 有个声音叫她将薛福蔚拂开,可丁雅言却下意识觉得这样不行。 于是就这样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就这么一会儿,她的意识跟本能好像发生了浅淡的碰撞。 不过显然是前者胜出。 因为小姑娘已经僵着指节收回了手,安安分分地垂在身侧。 只一声声,缓慢地催促,“到雅言,小蔚.......到我了,雅言抱,殿下。” 薛福蔚听见,仰着耳朵应了两声,便扭着胖嘟嘟的腰往旁边挪了一丢丢。 傅锦梨那张发懵的胖脸也被他这么挪了出来。 胖丫头先是一顿,而后脸上又漾上了笑,牙都要笑掉了,十分开心。 这时,薛福蔚道,“我们俩分,你一半我一半,嘿嘿,大哥我好想你!” 丁雅言不知还能这样分呢。 但她点点头,小手缠住傅锦梨的一只胳膊,抱在怀里,道,“好,谢谢。” 才从马车上屁颠屁颠跑下来的小殿下,不出一会儿就叫两人黏黏糊糊地缠住。 赵驰纵晚她一步过来,看得十分牙酸。 “你们不想我吗,怎么只抱小梨子。” 薛福蔚理直气壮回怼他,“我有一点想你,但不是很想。” 丁雅言也抽空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雅言,不想你。” 赵驰纵:…… 不过他也理解,这俩就是纯纯的梨脑,说不通的。 便将目光放在了后边三人身上,咂舌道,“你们胆子真大,还敢拦御驾。” 季楚笑而不语。 祁扬做深沉状。 只有唐衍腼腆一笑,道,“是小蔚撒泼打滚,说再不见到小梨子就不活了。” 于是几人偷偷摸摸地就来了。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此时没了侍卫的阻拦,一群人总算是聚了头。 傅锦梨站在中间,一个个地问好,一个个地说十分想念。 当然想不想的只有她自己晓得,不过话说出来还是叫人心口煨贴。 几个人,围成个小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当然,主要是其中两颗胖团在说,别的时不时插两句嘴。 这一说还没完没了了。 傅应绝念着他们久别重逢,耐心等了两刻钟,谁知一群破孩儿说得停不下来。 你说就说吧,还得在他车边说。 只因傅锦梨那呆瓜,横冲直撞地从后头溜过来,奈何腿太短,才将将跑到傅应绝的马车边。 一颗梨已经是够吵,现在还要加上颗小蔚,傅应绝听得头疼。 长指在太阳穴轻轻地按动几下。 此时,外头又传来了傅锦梨牛气哄哄的小嗓门。 “小梨子是土匪,我回来,打劫!要一下点点钱哇,我要养爹爹,养土匪的!” “我在外头,没有捡破烂啦~捡到一堆土匪呀,没有钱吃饭~” “爹爹收拾我,我离家出九!要造反小粽子,大将军,猪猪收拾周周哥哥.......” “爹爹,狗胆包——” 傅应绝眉心跳了跳,在小孩儿一个“天”字还未出口,已经是忍无可忍。 后槽牙一咬,“傅锦梨,给朕滚进来。” 小孩儿说得正起劲,她爹常骂她狗崽崽,她便说她爹狗胆包天。 每一句都可以当得上一个掉脑袋的罪名,外头的小伙伴们一听一个不吱声。 没成想说着说着,她爹就开始叫她了。 小孩儿光听见声,没看见人,迷茫地仰着小脸就四处看。 愣是看不见她爹的身影。 但是不回不太好,就扯着小奶音对着空中喊,“可不可以,一会儿再滚来呀,爹爹——” “我今日已经,滚过了呀,你坏坏一直滚,是小梨子不是小球呀~” 回的每一句都乖,有商有量地,很是善解人意。 傅应绝要不是亲耳听到,都不信方才在外头小嘴一张谣言四起的娃娃跟现在这呆梨是同一只。 冷笑一声,又道,“那几个小兔崽子一道滚进来。” —— 原本在外头亲亲热热的几个小孩儿,忽然就叫陛下全提到了马车上。 除了小殿下神情自若,别的多少都有些紧张。 周遭的士兵都看在眼里,最先拦人的侍卫就疑惑问了同伴。 “那几位……都是谁呀,陛下这是动气了吧。” 侍卫非是御前伺候的,常在军中,没见过几个孩子。 同伴觑他一眼,遥遥示意向他左手侧。 侍卫顺着看去—— 在他左侧不远处,是脸色淡然,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周意然。 “喏,方才笑面虎一样的,是周将军的亲弟弟,尚书府的小公子。” 几人被拦住时,季楚上前周旋了一番,条理清晰,不卑不亢,见人三分笑。 侍卫傻眼,“那……那将军也不说一声,叫我们一直拦住。” 竟是府里的公子。 同伴白他一眼,“可机灵点吧,要是别人,将军怕是容不得近前来。” “那别的几个呢。” “别的几个?”同伴想了想,话里带着艳羡,“那也不得了。” “薛相的宝贝孙子,还有帝师的孙女儿。” “几人往那儿一站,能抵上半个上京的权贵了。” 同伴也没想到这一拦,竟是拦了几个金疙瘩。 也就是小殿下呢,南去有个将军府的少爷作伴,回京还有一竿子等着接。 第315章 爱卿,说笑了 马车上,几人如何了下头人也不清楚。 只等了不过半刻钟,就看着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又下来了。 瞧着心情似乎不错,看来是未被责骂。 赵驰纵先是长吁了口气,“我还当要挨陛下收拾了。” 傅应绝是积威甚重,方才显然是叫小梨子气得不轻了,几人今日又是老虎嘴边拔毛,心里多少还是怕的。 可就在方才,傅应绝只是随意地看了排排站好的几个小孩儿一眼。 就在他们已经低着头准备挨训时,却听见前头人淡淡地开口了, “自己来的?” 几人皆是一愣,还是祁扬先反应过来,答道,“带了侍卫随行,怕出城遇上差错。” 傅应绝漫不经心地“嗯”一声,“还不算笨。” 几个孩子,最大的才七岁,冲不冲撞圣驾倒是无所谓,就怕单枪匹马地来,途中出什么意外。 他又看向拼命挤在傅锦梨身边的薛福蔚。 小胖子最是做贼心虚,毕竟方才就他说得最凶,傅锦梨都要次他些。 傅应绝挑眉,无言地看了他半响,终于在小胖子冷汗都要下来时,才悠悠道,“你出的主意吧。” 除了这个胡闹些,别的几个倒是从不做出格事。 薛福蔚不着紧被点了名,胖脸先是一抖,又赶紧挂上狗腿的笑意,眼睛眯缝着,“陛下我是见大哥心切,哎呀其实我也不是想大哥,主要是陛下离去太久,我好牵挂!” “陛下身为我大启的顶梁柱,出征归来,我心头有陛下,才想在第一时间瞻仰圣颜。” “我不说假话您知道的,您跟大哥一走,我吃也吃不下,学也学不进去。” 油嘴滑舌,话说都说不尽,里头拎两句出来就够傅锦梨学三天。 “是吗?” 傅应绝神色未变,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薛福蔚立马拍胸脯,“是的!” 傅锦梨也见缝插针,跟着一起举着小拳头,“我也不吃,不吃糕糕啦~” 傅应绝当没听见。 又问了剩下的几个,没说是什么重话,倒像是久别后长辈的关怀。 最后,他看向最沉默寡言的丁雅言。 小姑娘一如既往地不吭声,只时不时看一眼傅锦梨。 “雅言。”傅应绝唤她,语气比对着几个小子要温和许多。 丁雅言看向他。 “不错,一段时日不见,长了一头。” 一堆人里边就数傅锦梨身量最小,成天地光吃不长。 现在看着丁雅言都比她高出不少去。 丁雅言一只手牵着傅锦梨,闻言,只是缓慢地点了头。 可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太好,又艰涩地同他道谢。 “谢谢,陛下,殿下说,吃多一点,长高。” 她说话的习惯好像改不过来了,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有些时候甚至嘴都不想张。 傅应绝也没说什么,只是颔首表示知晓。 后又问了几句,道是今日敢偷溜出来,定是课业做完了,待回去都进宫来叫他考校一番。 薛福蔚立马就开嚎。 最后还是傅应绝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将几人打发了出去。 一堆孩子,许久未见了,是一点都不舍得分开,若不是考虑着上京还有一堆子人在等,拿着绳子抽都抽不走他们。 因着要忙赶路,傅锦梨又叫抱回了傅应绝身旁,几个孩子也坐回各自的马车上,一道往京中驶去。 这一时之间,竟也没来得及跟几人说月弯弯一事。 ———— “来了来了!”前头有官员低呼一声,后面立马就小幅度地炸开了锅。 就在不远处,几辆马车打头而行,大军跟在身后严密排开。 眼瞧着越来越近,诸位大臣难免激动起来,看着前头最是嚣张至极的那一辆,目光火热非常。 傅锦梨好似也感觉到了什么,一爪子就将车帘扯开,小脑袋钻了出去。 胖丫头蹬着脚丫子,跟条鱼似地板。 傅应绝伸手拽住了一条胖腿,只要保证不跌出去,就任她折腾了。 于是众人就见着那亮晃晃的马车,“突”地一下呲出个脑袋瓜。 那脑袋瓜先是懵着脸适应一下,又手舞足蹈地连着两条胳膊一道伸了出来。 很是雀跃。 远远地就朝着他们招手了。 “驾到,小梨子大王,驾到啦~” “好多愣好多愣,好久不见,跟梨子说你好呀~” 诸位大臣皆是一顿—— “是……是小殿下。” “小殿下到了!” “陛下太不稳重,将人摔了可如何是好。” “慢些慢些,叫那马车跑慢些!” “别给老夫摔坏咯!” 小女娃娃跟离去时是一个样子,上半边身子撑在窗边,胸前挂的小项圈也甩了出来。 粉腮玉面,头发丝被风吹得散落在耳边,笑吟吟地。 确实是称得上许久未见了,都是诸位大臣亲自送出城门,如今又亲自接回来的。 不少感性的竟有热泪盈眶之感。 就这么注视着,直到马车近前来,才都佝着身子跪下去。 “臣等恭迎陛下,恭迎永嘉殿下——” 双手托额,诚心尽意。 苏展迅速上前打起车帘,搬了脚凳放在一侧。 待听得一阵声响,里边的帝王才抱着小孩儿矮身出来。 明黄的长靴稳当地踩在地上,傅应绝眸光一揽,巡视一般将眼前官员尽收眼底。 他这时候倒是派头十足,正经起来,拿出皇帝样子了。 傅锦梨小手搭在他脖子上,坐在帝王右臂。 望着这满地的人,小丫头待不住,扭着就要落地。 傅应绝弯腰将她放在地上,她一站稳就哒哒往前跑去。 “在干什么~” “小殿下在这里~” 小孩儿围着一地的官员,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一会儿钻着脑袋去看这个,一会儿扭着腰去瞅这个。 像只小陀螺,忙得很。 好几次从大臣身边擦肩而过,他们心痒痒,便忍不住抱怨陛下怎还不叫起身。 “众爱卿平身。” 像是听见了他们的祷告,傅应绝总算是开了金口。 “谢陛下。” “不谢~不谢朕。” 小孩儿稚气的声音总是出其不意地传开,本就安静得只剩下起身时衣料摩擦声音的四周。 在傅锦梨那句话后,竟是齐齐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静若空谷。 傅应绝负手而立,听见那话,他心平气和地闭上了眼。 心累得都死了。 精致好看的眉眼,在此刻竟是硬生生能从表面的平静看出些遭受非人折磨后的苦痛挣扎来。 而那口出狂言,妄图将他取而代之的胖团子,正跑累了回来蹭在他身侧,双手抱着他的腿。 小脸软乎乎地贴着,挤出了颊边的软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句话造成了怎样的场面,乖巧又无辜地看着众人。 诸位大臣也不愧是见过风雨的,上一瞬天崩地裂,下一瞬也能调整得面不改色。 像是没听着一般,风轻云淡地起身。 只是那脸上的神情,放眼望去,都是一样地僵硬。 能不僵硬吗? 这真的是会掉脑袋的。 前朝的龙子,谁都觊觎皇位,但你见谁敢表现出来了。 一个都无! 但凡是露出一丝破绽,小命难保。 这下可好,就算是童言无忌……可帝王正值青壮,又在众目睽睽之下…… 各个大臣心中立马跟扯了机关似地,活络起来,疯狂运转。 就怕是晚一步,在这暴君手底下保不住独苗苗了。 周天苍白一笑,手抖着打圆场,“皇家血脉,果真不同凡响。” 众人还以为他是要强夸小殿下跟陛下一脉相承含糊过去,再不济就是一句志气高远,有乃父之风。 谁知下一刻,却听—— “陛下二十七八,声音还似是……似是孩童模样。” 不仅是孩童,还是个女孩。 “……” 二十七八的孩童傅应绝,拼着最后的意志在心中念了波若经才勉强将那口火气压下去。 别说,你还真别说。 待久了莫不是连脑子都梨化了。 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有这样荒唐的理由? 为了给他们家小殿下打掩护,如今他傅应绝都要受这委屈了? 便是再天赋异禀,他一个七尺男儿还能跟自家三四岁的闺女儿用一个嗓子说话? 扯唇,想笑,但实在是耐不住火头,最后干脆冷着脸。 凉嗖嗖又恨得咬牙切齿,“爱卿,说笑了。” 第316章 别叫他嚯嚯了 这话没人敢接,甚至没人敢抬头细看一眼傅应绝的神情。 不为别的,亏心。 就连周意然这样沉闷的人都忍不住以拳抵唇,险些溢出笑来。 别的不说,此次当真是委屈了傅应绝。 而傅锦梨这罪魁祸首,还拿着脑袋一下一下摇摇晃晃撞他膝盖,小嘴巴巴地都是一句,“笑话,爹爹说笑话~” 说笑话? 还用得着说? 他整个人活生生站在这里了。 诸位大臣也是在周天话落的那一瞬愈发地沉默了。 以为他是说两句找补一下,没成想竟然是把天都捅破了。 只是事已至此…… “哈哈哈,陛下舟车劳顿,礼部那群老不……老大人,已经是安排得妥妥当当。” 有位膀大腰圆的武将爽朗一笑,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打岔一句。 眼睛也是抽筋似地往旁边使眼色。 旁边人接收到,也是才反应过来,干笑着打两句哈哈。 “是极,是极,臣等挂念陛下,早早就备好了一切,就等您来了。” 有他这一开头,沉默也终于被打破。 那群跟哑巴了似的大臣一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 “对对对,此役陛下劳苦功高!每每想起您在外拼杀,老臣都是眼含泪水,心头惭愧。” 赶紧地扯开话题,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周将军也是,当真为我大启功臣。” “哎呦!几月不见小殿下,在外头都累瘦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都说,就是半个字不提刚才那胆大包天的一句“朕”。 就是站在后头的赵驰纵闻言,纳闷地看了傅锦梨一眼。 在路上她是能吃能睡,再没有比之更享福的了。 此刻小孩儿黏在陛下身边,跟个小包袱一样挂着,两只手也搂得严严实实。 从他这个角度还能看见傅锦梨脸上肉肉的小奶膘。 怎么瞧都不像瘦了的。 可丁雅言却是赞同地点了下头,“殿下,辛苦。” “……” —— 此事大臣们各种掩护,插科打诨,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 好在傅应绝也无意追究,只是看着他那群胳膊肘往外拐,病急乱投医的臣下们,还是气闷了稍许。 最后就阴沉着脸,将还粘在他身旁撒娇的祖宗抱起来,大跨步走了。 徒留下面面相觑,狂擦冷汗的大臣们。 有人低声骂,“你这找的什么借口!乌龟打王八,六亲不认。” 周天此刻也后悔,但他不服,便回怼,“你有本事你不开腔,这盼来盼去就盼来这么一个,能给他嚯嚯了?” 几人也跟着仪驾在走,但絮絮叨叨地吵得不可开交。 躁动得很,反倒是跟着落后一步的周意然成了心情最好的那个。 几个小孩儿也自觉跟在他后边,一个大的,带五个小的,看热闹一样听着几位吵。 就是吵着吵着,周天恼羞成怒,忽然唤了一声,“周意然!” 周意然脸上笑意就淡了。 “平时就不张嘴,这般生死时候还不晓得多说两句,你看看你,陛下好歹是孩子有了,你这也是二十七八却没见着个媳妇影子来。” 这是纯纯无差别攻击了。 周意然那一张冰块脸,更冷了,还隐约透着些凌乱。 也不开口反驳,就是脚默默加快了步伐,不过几步,就越过周天往前头去了。 “臭小子!”周天在群臣队伍里,周边人又多,他反倒是跑不开,还不敢追着骂。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儿子抿唇被他骂跑。 不过周意然倒是轻松了,可苦了后头五个孩子跟着一路小跑都险些没追上。 唐衍气喘吁吁地,“周周尚书,还是,还是性情中人啊。” 他印象中的周天是古板克己的,今日看着却是不太一样。 “这有什么。”季楚抽空回他,“父亲这样的读书人,不酸腐的话,骂人才是最能出花样的。” 以前周天话不多,两个孩子有样学样也是个闷葫芦,还一度发展到了兄弟阋墙的地步。 后来经历周意然一遭生死,他才是悟了。 再是克制的人,也有个七情六欲,不早早挥霍,待人走了凉了,又有什么意思。 一把年纪的人了,突然性情起来,再加之他一个读书人,再没有比他更能说能讲的了。 平日里都是好好地,还是尊师重道,只在朝上不时癫两下,回家兴头上了就将两个儿子捡起来骂。 别说,小日子还越品越有滋味。 ———— 此次大军南下,重创反贼,活剿朱妄语。 又大力整顿淮川,肃清匪患。 桩桩件件叫百姓听了都热血澎湃。 回宫途中,夹道相迎,欢呼不绝,不仅仅是为着他们神勇的帝王,也是为着他们少小初现风骨的小殿下。 经此一事,傅应绝帝位更加坚不可撼,但更加让他们动容的,是傅锦梨。 似乎从这位小殿下出现在人前起,上位者就毫不避讳展露他的珍视与企盼。 并以润物细无声的姿势让这位小殿下浸入到家家户户,浸入到大启的每一寸土地。 百姓都能察觉得到,但是他们并未反抗,而是默默地观望。 不为别的,具因那人是傅应绝。 而傅锦梨,是他亲手选择,切身教导,并准备交托于世人的。 现在,他所寄挂的孩子,半点都未掉下链子,跟他跟他们所期盼的那样,能担起大任。 或许这样说有些空泛悬乎,但再看得长远一些。 这意味着百姓们,甚至他们的后辈数代,都能持续这样安定且富足的日子。 怀揣着这样的美好愿景,小殿下在民间的呼声高涨不跌。 —— 但这些,傅锦梨是全然不知的。 胖丫头一回宫就直奔寝殿,叽叽咕咕地说着要找弟弟。 也是难为她还记得弟弟了,傅应绝看着那被她一道带回来的大公鸡,都怕小孩儿是喜新厌旧的。 但看着跟以前一样拖着弟弟就要晒太阳的胖娃娃,显然这喜爱是没有减下半分半寸的。 “把弟弟放着,今日你没时间陪他玩。” 傅锦梨蹦哒的脚步一停,仰着脸回望傅应绝,傻乎乎地解释,“弟弟要晒晒~不晒晒小梨子打!” “……”. 真真是个活阎王。 “……外头一堆人等着见你,月弯弯呢,你将人骗来就不管了?” 她有自己的节奏,一贯是任由外界躁乱,她自独树一帜,呵呵傻乐。 刚回宫,事宜繁琐。 便是将所谓接风宴往后推了几日,也没时间闲下来。 别说还有个月弯弯。 她没跟着那几个孩子一起,由竹青先一步带回了宫中。 就算没见到人,傅应绝都能想象到她此时的无措。 月弯弯跟丁雅言,是解不开的,迟早要见,怕横生变故,不若早些解决。 虽然里边牵扯到龙脉学问大,但至少表面看起来就是几岁小童呼朋引伴的那些事儿。 傅应绝插不上手,便只能交给她自己。 这么一提醒,傅锦梨那脑袋瓜灵光起来了,拖着弟弟当机立断就脚下打转换了个方向。 “找弯弯呀~小梨子找,猫猫在哪里呀,我找好多呀~” 第317章 终相见 宫里两位主子回来,人人都是扯紧了皮子,生怕出错。 只是此次父女俩不仅是自己来了,带回的人也多。 淮川州府长官在朱妄语伏诛后革职查办了泰半,留下的空缺交由朝中另择官员走马上任。 因为前头事情闹得大,此次的择选标准严之又严,切忌重蹈覆辙。 淮川百姓闻之俱振奋,喜笑颜开准备迎接荡尽乌烟瘴气后的家乡。 淮川已然向好,那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的土匪归宿就成了一大问题,傅应绝原先是打量着由公中出钱,替其重建家园。 谁知以六花儿为首那一堆人却是不挪窝了,道是生做小老大的人,死为小老大的鬼。 要是换个人傅应绝都不耐烦搭理,只是这几人却是不好处理了。 毕竟是家里孩子的,要是按他心意处置了,不知道那小只回家来要如何闹。 最后就交由她自己,奶团子小手一挥,拖着她的土匪就归京来。 可京中不知多少只眼睛在盯着,自然就没有带回宫来,而是安顿在京郊的虎贲营旁。 土匪是因为人数多之又多不太方便,而剩下的裴风,白堕跟月弯弯,不管他是愿还是不愿,都被带着进了宫。 裴风不乐意,他想去周意然家。 可最近周家老父状况太不稳定,怕招待不周,那位以礼待人的周大将军便婉拒了,并提醒裴风认清楚身份。 他是来做人质的,不是来做客的。 啸云庄虽然是有苦衷在,老庄主也曾多次推辞,但协从谋反事实依旧存在。 要不是裴风半道插科打诨,误打误撞坏了朱妄语的好事,啸云庄如今可就没有这样安稳了。 京中也发了御令去,问他啸云庄若是还想留个后,就拿钱来赎。 再者就是白堕。 怕他又在外头二两酒下肚满口胡诌惹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带来宫中稳妥些。 最后便是月弯弯。 月弯弯就安置在当初温如烛暂住那处,离紫宸殿还是远。 她随着竹青入了宫,看着这偌大的殿宇,茫然又无措,站在园中久久没有动作。 “弯弯。” 待宫女收拾好住处,竹青就从屋中出来唤她。 听见呼喊,月弯弯强行剥离自己莫名的情绪,扬声“唉”了一句,小跑过去。 “竹青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竹青一张脸还是惨白泛青的,眼珠子翠绿似湖,看着还有些瘆人。 月弯弯除了初见时诧异了会儿,后头倒是适应良好。 “真叫你帮了忙,小主子晓得了还不知要气成个什么胖样。”说起傅锦梨时竹青的表情才下意识地温顺柔和。 神情温和,面色灰白,组合在一起倒是有些异样的古怪。 她也知道月弯弯此刻心头怕也是紧张,便出言安慰,“无须慌乱的,小主子她.......” “弯弯~” 有些人就是说不得,才在你话里出现一次,她踩着点子就来。 竹青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完,就叫殿门外头细软发着甜的小嗓子无意间打断。 人未至,声先到。 园中的两人忙回望过去—— 恰好那白胖的一团,抬着小脸正准备跨进来。 这处的殿门不似紫宸殿那儿的特意砍矮了,对于小孩儿来说跨过还有些吃力。 她以前都是将手先放在上头才敢慢吞吞地半爬半跨地进去,只是今日手里提得有她弟弟。 一路拖着来,到这儿了却讲究地换上来抱在了怀里。 玩偶弟弟份量不小,被小孩儿搂住,张开嘴巴的大脑袋遮住了傅锦梨的视线。 本就须得手脚并用才能进去,现在看不见还只有两条小胖腿儿能用,吃力极了。 “进不来啦~小梨子进不来。” 呆瓜一条腿搭在门槛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龙弟,努力地将脑袋从龙弟弟后头探出来。 自己将自己困在那儿动不了了。 竹青正准备上前去将她抱起来,却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祁扬晚傅锦梨一步进入竹青的视线,他伸手帮了小笨瓜一把。 小孩儿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感觉了视线的抬升与落下,待脚下再次踩实时,她已经站在院子里头了。 ”多谢,大大好人,小梨子多谢你~” 她也不看是谁,一落地,道了句谢,抱着弟弟自然而然地就往前走去。 竹青还当是祁太子陪同小殿下玩耍,才一道出现在这儿。 谁知她眼一挪,待看清是个什么情况后,就怔了怔。 就在傅锦梨身后,跟着的可不止祁扬。 一个,两个...... 排队似地从走进院子来的,足足有六个。 小殿下将她小伙伴们都唤来了。 阵仗着实有些大。 长得粉粉嫩嫩的小丫头,半搂半拖着只大憨龙,好容易挣扎着从龙身后露出脑袋来,一双灵动潋滟的双眸楚楚可怜地望过来。 离她最近的,是高她半个脑袋的丁雅言,小姑娘一如既往地冷飕飕,目光从未离开过傅锦梨。 紧接着就是打闹着的赵驰纵跟薛福蔚,季楚跟唐衍淡笑着立在左侧。 祁扬在几人里边个头蹿得最高,就站在最后,小小年纪已经初见风姿,打开肩站着,似有似无透着些他师傅周意然身上的气韵。 个个长相都是极难得的,风格迥异,站在一处却是格外地和谐。 月弯弯先是一愣,而后手心慢慢地泅上了憨,手控制不住地握拳,指甲掐进肉里才勉强稳住。 她的目光不可自抑地落在丁雅言身上。 那是唯二的小姑娘了。 可能是她望得太过专注,丁雅言似有所感,目光终于从傅锦梨身上挪开,缓缓地注视而来—— 无论是瞳色还是头发,丁雅言的都要比别人的着色更深些。 就连此刻注视着她的瞳孔,都比在乡野间点燃又熄灭的柴火还要黑几分。 黑得像渊底,黑得很......空,里头没什么神色,就显得冷漠。 本只是随意地一眼,月弯弯却像是忽然被摄住了一般。 本来偏浅的瞳色,跟丁雅言一碰撞,犹如墨汁入玉盏。 被侵染一般,发深.......发暗........ 耳边几人的嬉笑声渐渐消失在她耳边,周围的一切似是消失,天地间只又她跟丁雅言两人。 心脏的跳动不知为何像是被捏住一般,声响又闷又沉。 很小,却能将耳朵震得发疼。 第318章 大哥的风姿 原先就算白堕说得再如何具体,月弯弯虽然信了,但对她而言依旧觉得是空中楼阁。 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却摸不见,看不清。 可现在,只需一眼。 仅仅是一眼,月弯弯终于知道了白堕为什么总说因果不空。 两人之间几步远,却像是是隔山隔水隔了数年的光阴。 本是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危机解除一般,兀地放松下来。 甚至于是心底忽地冒出个声音,长长松了口气,喟叹一般,在说: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出了神,月弯弯也无意识地跟着呢喃。 她这样触动,丁雅言又何尝是无动于衷。 小姑娘黑水寂寂的心湖,里头原先只有一颗灿比耀石的小珠子,现在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个隐隐约约的光点。 那光点刚开始不习惯地磕磕绊绊四处乱撞,但不过稍许,适应一阵后就在她心湖掠得飞快。 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 丁雅言愣愣地抬手捂住心口,用了几分意力才艰难地从那胶着里收回目光。 这样莫名又未知的感觉,叫她不安。 整个人都有些无端地焦躁。 忽然。 她放在心口的手闷闷砸了自己一拳头,很果决,下手迅速。 而后,她板着脸,自言自语一般,道了一句,“出来。” “出来了呀,小梨子已经出来~” 傅锦梨嘴比脑子快,没搞懂是什么情况,听见声音后已经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这就将几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丁雅言身上。 她不知是怎么了,认识这么久以来,几位小伙伴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了这种名为“惊愕”的表情。 先是给了自己一锤,后又觉得没什么用,干脆扭头就看向了傅锦梨。 唇张开,酝酿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偷我,有人偷我的,小珠子。” “什么小珠子?”薛福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倒是傅锦梨晓得她是什么意思,歪着脑袋去碰碰她。 “我在这里呀~” 小珠子在这里呀! 有她这句话,丁雅言才放松些,一只手牵着傅锦梨就不松开了。 又再次回归了刚开始的状态,不说话也没什么别的反应。 几个小伙伴瞧着莫名其妙,又怕她出些什么状况,纷纷挤在旁边问是怎么一回事。 丁雅言只摇头,别的什么都不交代。 傅锦梨却是一知半解晓得点什么,扯着声音就喊几人闭上小嘴巴。 “是弯弯跟猫猫呀!是小梨子找来,跟我一起~” 小梨子大王库库一顿将脑瓜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我当土匪,找到弯弯啦,弯弯雅言好朋友!一起回来,跟小梨子一起。” “小光头说,我的!”胖丫头剁剁牙齿,做一副小老虎样,奶凶奶凶,“我的我的,都是小梨子大王的~” 没人懂她说什么。 竹青这时候就发挥作用了,上来解释了几句合理的。 “这位是小殿下南下时交的好友,今日是同几位小主子认识认识。” 别的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见见丁雅言。 只是她看丁雅言这样子,好像不太妙。 月弯弯也能感觉到她隐隐的排斥,有些难受,最后也只默默按捺下来,笑着跟几人打招呼。 “我叫月弯弯,是从淮川跟着小殿下一路来的。” 不卑不亢,文静慧殊。 薛福蔚最先沉不住气,跑两步走到前面开,兴冲冲地问她,“我叫薛小蔚,你是跟我大哥一起打仗的?你们好厉害!” “来来来,你能不能同我说道说道我大哥在赛场上的英姿,我在学院外头架着了个书摊,上头我大哥的传记已经写到的二百五十八回了。” “你跟我说说说,我回去润色润色,起码能再夸我大哥一百五十回!” 薛福蔚不想读书,傅锦梨不在更是无趣。 干脆自己偷摸在学院外头摆了个书摊,没有什么四书五经,单单是有一本《小殿下传记》。 他也不卖,见人就送。 闲暇时还有模有样地当起了说书人,声情并茂,说得极精彩。 傅锦梨一听是问她的风姿,哪里忍得住叫别人先说。 小丫头赶紧上开就扒拉小蔚,“小梨子知道,厉害厉害,我说一下,我说一下大哥的风姿~” 有了两个话痨的在其中活跃气氛,除了丁雅言拿出像是块冰攻不进去,月弯弯跟别的几人看着也其乐融融。 只她跟丁雅言之间气氛十分微妙,没有逃过季楚的眼睛。 少年郎目光在两人中间略一打转,神色就高深起来。 —— 今日时间过得也快,傅锦梨又是坐了许久的车,不过玩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 胖丫头差点歪栽歪栽地差点一脑门磕在地上。 还是被月弯弯眼疾手快地接住。 她也是块小牛皮糖。 感受到到有人,傻乎乎地咧嘴笑一下,就软下身子来心安理得地靠着月弯弯团吧团吧准备开睡。 另外几人在不远处玩,竹青进屋倒水去了,这处花榭下头只有三个小丫头。 傅锦梨睡得香,圆润的脸蛋子杵在月弯弯身上乖乖地。 她的另一侧是丁雅言。 丁雅言想叫傅锦梨靠自己,但上手抢万万不可,就跟月弯弯打商量。 “可以给雅言吗,殿下给雅言 ” 月弯弯声音压低,道,“她睡着了,动着会醒的,等竹青姐姐来了再抱进屋里去。” 说话很温柔,无意识地安抚丁雅言。 丁雅言默了片刻,点点头又闭上嘴了。 跟赵驰纵说得不错,很沉默寡言的一个小姑娘。 月弯弯以为他们之间会一直沉默下去。 谁知—— 第319章 我会打你 “我见过你。” 月弯弯微愕,不敢置信,扭头道,“你……” 丁雅言垂下眼睛,不看人,更像在自言自语了,“爹爹娘亲,死掉那天,我见过你。” 或许更准确些,不是见过月弯弯,而是见过她同源同流,命理相连的双生。 可她也是没有记忆的,只能迷迷糊糊说得这样奇怪。 可她只是这样的反应,月弯弯就已经狂喜,甚至是开始语无伦次。 “你记得我!” “我们是同一个,我就知道你也会一样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相较于她的开心,丁雅言就没有多愉悦了。 她并不知道什么龙侍。 此刻的内心也比之当初的月弯弯更加煎熬。 突然出现的却叫她倍感亲切的陌生人。 肆无忌惮闯进自己平静心湖里的怪东西 。 可能会跟她抢小珠子的人。 她对月弯弯的感观,不像对赵驰纵他们那样可以共同存在。 两人之间,好似共生,又实在相斥。 丁雅言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两个极端并不是说着好玩,纯粹的恶也注定了无法乐观。 很多时候,她都是困兽一般在同自己作斗争,在阴暗泥沼里偏偏要向阳生。 很辛苦。 她觉得她应该叫月弯弯走开,离远一些,可嘴唇颤抖着,那样伤人的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就干脆憋着,折磨自己。 所以她没有接月弯弯的话。 可场面并没有冷下去,月弯弯的耳边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是白堕—— “啧啧啧,和尚我怎么说的来着,恶骨恶骨。” 他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忽草丛里钻出了只锃亮的脑袋瓜 。 白堕看着三个小女娃,笑了,“可惜,还是个孩子,无缘见识何为至毒至狠。” 突然出现的和尚。 傅锦梨睡着了,月弯弯就算恼于他说的话,也没法动弹,没法反驳。 倒是丁雅言—— 她默默地站起身,小小的身板当仁不让一样,挡在了白堕跟后面两人之间。 她并不认识白堕。 对着他也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冷淡又沉暗的样子。 目视前方,眼神一点不惧地怼上去。 “走开。” 白堕龇牙,像是见了有趣东西,“小家伙还有两副面孔呢。” 刚才不说是无害,但也没那么多锋芒。 你瞅瞅,现在对着他,手都开始往腰间掏了。 摸出个小瓷罐,里边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赶紧打住,“我又不是来找茬的,我找她。” 白堕朝着月弯弯虚指。 “找她,做什么。” “做什么?”白堕眼珠子一转,“我是个坏和尚你晓得不,这小丫头可不是那祖宗交的朋友,是我买的。” “买来干啥你晓得不,就是不开心就打,不喜欢就骂,不——哎呦!” 看着那瓷罐子猝不及防地炸在白堕身旁,无色的粉末争先恐后地冲进嘴里,他吓得吱哇乱叫。 丁雅言一字一顿,“我会打你。” 是丁雅言扔的。 她不知为何,没什么波动的眼底染上了怒意。 开口说的那句话更是生涩吓人。 月弯弯都因她这反应吃了一惊。 没想过她会生气,也不知白堕是哪里惹到她了,小冰碴子都发火了。 月弯弯不解,却听—— 丁雅言:“雅言的,不欺负,你会死掉。” 她很久不说这样直白且恶意满满的话了。 意图一点都不遮掩。 月弯弯没想到是因为自己。 她以为…… 以为丁雅言是不喜欢她的。 白堕口嗨遭罪,结结实实被喂了一口毒。 花榭下边一下子就闹腾腾地了。 傅锦梨睡着了不到点儿在她耳边吼雷她都不醒,在前头玩耍的几个却是听见动静赶紧跑了来。 “谁谁谁,谁吃饭摔碗!” “哪个在叫?给爷爷我滚出来!” 第320章 没睡好变傻蛋 赵驰纵自诩习武之人,耳朵都没有薛福蔚灵。 小胖子玩累了,摸着块饼蹲在地上大快朵颐,只是刚嚼没两口,就听见一道清脆的破碎声跟陌生的叽哇叫唤。 他刚开始没理会。 天大地大,干饭最大。 只是嚼着嚼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声音传来那地儿! 不是他大哥跟雅言还有新来的的小伙伴待的吗! 小胖子当即不淡定了,叼着他的饼屁滚尿流就跑了去。 “狗贼!哪个狗贼!” 这大嗓门,还没看见人呢,就叫得院子抖了三抖。 屋子里的竹青跟一边的几个孩子也被惊动,一道赶了过来。 彼时白堕正上蹿下跳地,不知是中了什么症状,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嘴巴还不闲着。 “出家人出家人,和尚我是出家人啊! 善待出家人——” “错了错了,我错了瞎说的,没欺负她!” 丁雅言下手也黑啊,招呼都不打,一罐子就给他砸着过来,根本懒得同你废话。 白堕:“小恶果子你快解药——啊哟!” “吃爷爷我一头锤!” 薛福蔚闭着眼睛就是一个野猪冲撞,一脑袋顶在白堕的屁股上。 可怜白堕前前后遭殃,还没缓过神来,就一个大马趴落在地上,啃着一嘴泥,待再抬起脸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还不等他思考,就觉背上一痛。 薛福蔚已经一屁股墩坐了上来。 这可是颗实心的胖球,白堕差点一口气没提起来。 “小小光头!敢在我大哥家撒野!” 小胖子是一靠近就见丁雅言看着白堕满含敌意,他也是护短,二话不说就冲了上来。 别看个子不高,却是有一把子力气,将白堕坐得半死不活。 这时赵驰纵几个也纷纷到来。 一见薛福蔚那样子,赵驰纵眼一瞪,也是不问怎么回事,撸着袖子就来了。 “薛小蔚怎么个事儿?哥帮你弄他!” 虎头虎脑俩小子,揪着白堕就好一通乱揍。 白堕有嘴光胡咧咧了,都没来得及解释一句。 季楚三人就没跟着这俩憨货凑热闹,先是去看了傅锦梨她们。 傅锦梨早叫这大动静吵醒了。 她是有起床气的。 每日没睡好都是傅应绝千哄百哄,祖宗长祖宗短地捧着。 只见小孩儿捏着小包子大的拳头揉揉眼睛。 脑门抵着月弯弯的肩头蹭了蹭 。 还没完全醒呢,眼睛都是朦胧的,一只手却已经摸下去要将她的小狮子鞋脱了捏在手里。 “狗胆,吵我……谁吵梨子,小梨子睡着了,收拾!” 她本是靠坐着,这话一出,身随心动,极其熟练地滑到地上,步子还在打颠,举着鞋子就要去揍人。 月弯弯赶紧拦住,“殿下,殿下!醒醒醒醒。” 月弯弯根本拉不住她。 季楚几人见状也忙搭手。 “小梨子!别去了别去,起来重睡。” “回魂了,回魂了。” 七手八脚地,终于将那要提鞋囊人的小孩儿拦了下来。 这时候她也清醒了些。 只是一清醒,懵然的大眼睛看着周围几人的关切,还有不远处鬼哭狼嚎的白堕跟赵薛两人。 本就困,眼眶里含着泪,水灵灵湿漉漉地,刚醒来满脸空白,瞧着更呆了。 傻乎乎地问一句,“小梨子,又醒了哇。” 怎么睡着睡着,又醒了。 月弯弯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此事跟她有极大的关系。 正想表示歉意—— 傅锦梨已经慢吞吞反应过来,准备要哭成颗泪团了。 她是越想越生气,想越委屈,慢半拍地抽泣两声,胖乎乎的小丫头总是舒展的眉都拧了起来。 一扭头抱住丁雅言,整个人似是小熊一样挂在她身上。 小手一指,带着哭腔,瓮声瓮气地告状,“小梨子困困了,欺负我,小光头欺负,雅言收拾,是乖乖困困了~” 她生气就是一个样,找个地儿埋起来,或是往地上床上一趴。 别的不管,一定要将那张气得嘴巴撅老高的胖脸藏住。 她一说,丁雅言根本就没有不听的。 拍拍埋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瓜,声音僵着,但不难听出有哄的意味。 “雅言,收拾,殿下开心。” 反手就要去翻腰间的荷包袋子。 赵驰纵跟薛福蔚则动手更加地卖力。 “我大哥这么呆,没睡好变傻蛋了怎么办!” 这白堕可受不住。 叫两个混小子追得满院子跑,又有个满身毒物的臭丫头虎视眈眈,他差点小命都交代在这儿了。 最后还是竹青赶来阻止了。 白堕惨遭毒手,好不容易喘口气儿,拉着竹青就喊,“快快,快叫你们陛下把我关起来,我要蹲大牢,我要下大狱!” 招架不住,招架不住。 骨头都要给他干折了。 看着这鼻青脸肿的小光头,竹青有些头疼。 —— 傅应绝更头疼。 几个小子进宫一趟,还急头白脸打了一架。 “说吧,怎么回事。” 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都不想看下头站着靠的一堆子萝卜头。 闹心。 至于白堕,他更是眼不见为净。 一个糙和尚,被几个小孩儿追着打,现在还好意思告御状。 一到殿上立马期期艾艾地就倒坐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半点形象不顾。 初时,傅应绝听见声音,正准备跨进来的脚步打了个转立马扭头走了个干净。 等里头清净些了,他才姗姗来迟。 姗姗来迟还不算,坐在主位上先是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开问。 一问话,这时候倒是没人答了,鸦雀无声。 傅应绝就奇了怪。 按理说不应该,至少傅锦梨不应该。 这可不像是她的风格。 于是便抬眼先找了自家的那一只。 小孩儿整个人堆里就她最小,要不是穿得显眼,被几个孩子簇拥着都不一定能看得见。 皱巴巴的团子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蔫吧蔫吧地靠着丁雅言,站没站样。 薛福蔚挤在她旁边,偷摸地左一句右一句不知说了几箩筐,目无法纪。 “永嘉,你说。” 永嘉不想说。 “可不可以,明天说~” 傅应绝:“……薛福蔚,你说。” “陛下,我也,我也不想说。” 两个话最多的,竟然都不开口了。 这时白堕才忽然跳出来,“好好好,都不说是吧!” “都不说和尚我说!”他干嚎,“陛下你要为我做主——” “好了,竹青。”傅应绝不耐烦地打断,一听他这死动静心里就刺挠,“简言。” “是。 ” 竹青也还算是公道地,一五一十地说完,但天平还是有意无意地偏了一些。 毕竟睡着的那颗呆瓜是真的无辜。 等傅应绝听完,他神色都有些怪异,“你是说,他吵永嘉睡觉,被这几个小子打了一顿?” 这么理解也不是没有问题。 傅锦梨蛮不服气地“嗷”了一声,“是我睡觉觉啦!” “……” 这事儿都要闹到御前来,傅应绝觉着自己一天天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办起来都愈发得心应手了。 一个能够窥视天机的人,跟群孩子打得你来我往。 也是个有本事的。 白堕嘴里喊得凶,可这事儿归根究底还是他嘴上不把门。 傅应绝也不想多管,随便说了两句,叫白堕,丁雅言跟月弯弯留下,就赶了其余人出去。 只是…… “扭头回来,傅锦梨。” 看着傅锦梨被薛福蔚牵着,呆头昏脑地都要走出殿了,傅应绝才不得不出声将人叫住。 傅锦梨脑门上挂问号,不解地回视他,小手举到腮边,挥了挥。 “小梨子要九啦~爹爹再会再会~” 又没叫小梨子留下来,小梨子走! 第321章 我是大大梨子了 她是真不准备留。 要是傅应绝没叫住人,小孩儿就被薛福蔚拉着走了。 按她那闹腾劲,要跟着出宫去了,得在外头吃好喝好,最后才肯意犹未尽地拍拍小肚子回来。 傅应绝踱步过去。 几个萝卜头扎一堆,傅锦梨还就爱往那人堆里头钻。 看着她爹过来,还理直气壮地,一点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招呼着周围的几个。 “做什么呀,小梨子大王出发啦!” “小蔚走走,猪猪走,出去丸,嗨呀~” 说完脑袋还没转过去呢,就叫傅应绝提在了手上。 薛福蔚望着被抓鸡仔儿的大哥,急眼地围在傅应绝身边,胖手要拽也不是,不拽也不是。 “陛下,陛下,我大哥,大哥被给揪坏了!” 揪坏? 小孩儿在她爹手中已经被揪出技巧来了,只要一被拎后领,就会乖乖地抱好小手,再无辜地回望过来。 都不乱动,就这么等着,时不时再张开红润的嘴巴,喊一声—— “揪我,爹爹放下梨子大王!” 她现在也自觉不是小小孩儿,是颗大梨子了,偶尔也不叫自己小梨子。 傅应绝根本不看她,也不理急躁躁地准备抢大哥的薛福蔚。 抓着人提步就走。 “跑什么,还有你事儿呢。” 两个龙侍会面了,她一条小龙崽自己跑了。 薛福蔚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哥被抓走。 —— 白堕告状不成,那小胖子跟傻小子屁事没有。 傅应绝这当皇帝的,不得不说也有点该有的和稀泥本事在身上,只是前几年不屑于用,觉得这东西麻烦。 现在竟然是用在了几个小孩儿扯头花一事上。 几个小孩儿一走,就只剩一个白堕站在大殿内。 在他对面的高坐上,是大启的帝王抱着小殿下,身侧站着两个小女孩。 一家四口似地,就这么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 白堕暗觉不妙,搓搓手,讪笑道,“和尚我,我也是也是时候该走了。” 正准备开溜,傅应绝却笑了。 “急什么啊。” 拖长嗓子的话一落,殿外守着的禁卫就有序地站了出来,手持长枪,抬头扩胸,将门堵了个严实。 跑不掉,白堕的脚又识相地收了回来。 干笑两声,“陛下,陛下,这是......”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关门打狗啊这样子。 傅应绝笑而不语,反是招了一旁的苏展近前来,声音压得也不低,一点都有收敛的样子。 白堕密切地注视他每一个举动。 只见他招了个大太监,说着话,眼睛却是锁着自己,一字一句,像在催命。 “请你喝酒,意下如何?” 白堕脸都要绿了。 喝酒? 意下如何? 要不是看这家伙是皇帝,白堕只想指着鼻子骂街! 也是实在想不到,以前嗜酒如命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到一听见这字眼儿就开始腿软腰寒的地步。 不过对于白堕来说,做什么都是一杯酒的事儿。 等苏展将东西搬上来,都不要人请,自己壮士断腕一般就灌了两大碗。 主打一个速战速决,长痛不如短痛。 两杯下肚,劲头上得也快。 傅锦梨只看见这小光头站在原地迷瞪两下,再抬起脸来时,已经双颊酡红,站都站不稳了。 小孩儿扒拉开傅应绝的手,就蹭出去看。 笑呵呵地指着,”小光头又喝醉醉了,喝醉要看见小梨子角角~” 白堕每次醉酒,就会忌惮又语无伦次地开始道什么龙不龙地。 神神叨叨。 傅锦梨就以为小光头是个厉害人哇! 都能认出来她是条小龙了,肯定是看见了小梨子的角角! 傅应绝见差不多了,就屏退左右,示意一旁的两个小丫头。 “站到他跟前。” 月弯弯没有迟疑。 倒是丁雅言,第一时间并没有动,站在原地可见踟蹰。 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直觉告诉她,站过去,可能会颠覆自己的认知跟处境。 可不过去...... “殿下。” 丁雅言忽然唤了一声,她转向傅锦梨。 傅锦梨回望她,小孩儿歪着脑袋,白净的小脸上忧虑皆无。 “我在的,小梨子殿下在~” 好像每一次叫她,都能得到回应,不管是什么,都会回应,只要她在。 丁雅言那点犹豫与阴霾,不知为何就一扫而空,心里忽地就坚定起来。 她道,“殿下勇敢,雅言也,勇敢。”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小小一个萝卜头,傅应绝愣是从她脚步里看出了沉重跟决绝来。 两人走到了白堕面前,大和尚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他打个酒嗝,摇摇晃晃地,恍惚间见到两个冒着金光的小团子到了眼皮子底下。 白堕眼睛醉得都直了,大着舌头,手也不知是指着何处。 “龙......龙侍,百年不见,难得复位.......你你们主子呢.....在何处,何处,我瞅瞅.....” 眼睛眯着,晃悠悠地四处乱看。 可实在醉得不轻,根本看不清楚远处的东西,只能勉强看着自己前头的两个小姑娘。 月弯弯还拽丁雅言后退了半步,“离远一些,小心被打到。” 丁雅言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胡话满嘴的和尚,脑中已经在慢慢盘算他的话。 但是白堕实在是左一句右一句扯得越来越离谱。 “天法难驯,需得......服世,献祭......献祭新生。” “那位....迷雾之下,看不透....看不透实则是夭折像!” 夭折。 本意是要叫这和尚醉了之后解释两句,叫两位难容的小龙侍缓和一下,谁知竟是听见他口口声声夭折相! 而白堕这人口无遮拦,偶尔忌惮叫着的那位..... 是傅锦梨。 看不透,不敢看的,也是傅锦梨。 看不透,实则是夭折相...... 傅应绝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 但他没打断,只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白堕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深奥。 “天道如此的,蕴养于世,要报还于世!” 他好像是到了个醉死的临界点,眼忽地放大,里头竟然慢慢布满剧烈挣扎之后破开的血丝。 那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又来了,但这次不知为何,他没有停下。 而是勉强地,无声一次一次地试,最后..... 只道出一句艰难的,带着气音的,“吾主......心狠啊......” 第322章 接爹爹回家吃饭 傅应绝的手,在他的话里收得越来越紧。 但他是抱着傅锦梨的。 小孩儿觉着自己像是一条上岸的大白鱼,扑腾着动都动不了。 “爹爹~” 小孩儿也没扯开傅应绝,只是仰着胖脸喊他,“小梨子被关起来,我动不了,动不了呀乖乖~” 傅应绝这才回过神来,但脸色依旧不好。 “抱歉。” 怀里的胖团子还是小小的,长了一些,但揣在怀里还是能留下空余地儿。 傅应绝不免又想到了白堕的话。 白堕说完最后一句,就这么闭上了眼睛,像是醉死了过去,躺在地上呼吸均匀。 丁雅言跟月弯弯站在那儿,对着这状况有些不知所措。 丁雅言是初窥真相,月弯弯却是从话里半知半解地了解了不少信息。 又看着陛下的脸色,在白堕的话里从气定神闲变得越发阴沉...... 属实是情绪不佳。 但现在用情绪不佳来形容傅应绝其实有些不太准确。 他是陡然生了些戾气,眼神逐渐地阴鸷。 虽然都有听过他在外的名声,但在几个孩子面前表现出来的,也还算平和。 这模样还是少见。 一时之间,除了傅锦梨,下头的两个孩子都难免紧张。 傅应绝就这样沉默良久。 他坐在上首,殿内光线并不昏暗,可气氛焦灼之下,再加之他神色不明的脸,倒叫人觉得有些不明朗且暗沉了。 殿内静悄悄,忽闻一道低沉的嗓音。 “传周意然。” ——— 陛下回宫第一日,薛相家的宝贝疙瘩跟赵将军家的混球就将陛下的贵客给揍了,而后几人听训于中极殿。 可两人也没遭什么罚,反而是太傅的小孙女被单独留下来问了话。 可最后被请进宫来的却是季家小公子的哥哥周意然。 这情况就有些复杂。 观望着宫中的几人,看得都昏了头,一时还分不出究竟是谁的责任,陛下最后的剑尖又要指向谁。 而那在外人看来是被召进宫来背锅听训给交代的周意然,却是一言不发,差点提剑将那被揍的白堕给杀了。 “做什么。” 此时傅应绝倒是瞧着比他冷静,皱着眉低斥周意然。 周意然四平八稳地站在睡得昏天暗地的白堕身前,手上的剑直抵着白堕的脖颈。 上御前是带不了武器的,这剑还是从墙上没开刃的挂饰上拔下来的。 但不可怀疑,就算没开刃,在他手里,也有一击必杀的把握。 周意然脸色淡漠,道,“贼子该死,折辱殿下。” 这两人也是真奇怪。 就白堕这么一个大和尚,叫两人是杀来杀去地。 前不久傅应绝因着别人窥伺自家闺女命格,扬言就要砍人,后头被劝住了。 现在倒好。 当初劝人那位拔剑就上,反是喊打喊杀的那个在拦着。 傅应绝按着眉心,倒也理解他的心情。 “你听朕说。” 周意然没收回剑,但也微偏了头,静等着。 傅应绝深吸一口气,那种拿捏不住的不确定感又来了,这样心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实在太差。 白堕每一言每一句都天马行空,乃至于十分荒诞! 好像是一个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跟领域。 可你又不得不信,且不得不去面对解决。 “白堕落上次提了个人,唤其‘慈悲者’。” 距上次白堕醉酒胡言已经过去有段时日,但傅应绝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记得十分清楚。 上次说到关键处,白堕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最后连最后那人的身份与意图也没说完,就再开不了口。 可这次....... 也是差不多的状况,那话差点就被噎在了喉咙处没说出来,说明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些关联。 一样地不能为外人道。 最后虽然不知为何,磕磕绊绊竟也讲了出来。 道是“吾主.....心狠。” 一者是慈悲,二者又是心狠。 两者之间......迷雾团团。 “朕不管他如何。”傅应绝的眼神一下变得极冷,极利,里边的情感复杂到难以概括。 好似无情,又好像藏尽软绵。 “唯有一点,永嘉,绝不能出事。” 什么夭折,什么陨落。 便是这样无厘头的所谓预言亦或是看破,只要说出一句,都不许。 周意然此刻也收回了剑,也晓得自己方才冲动。 可任是谁,听见那样的话都不可能淡定。 他丢了剑,朝着上头抱拳,“陛下吩咐。” 他还是了解傅应绝的。 召他进宫,决计不能是所谓的借机倾诉,大倒苦水。 傅应绝不是被动的人,就白堕被周意然捡回来为止,短短半个月,就已经将自己近三十年来的失算以及脱轨感尝了个遍。 傅应绝也不对说废话,道,“你即刻动身,前往龙脉腹地。” 这龙脉留得怪,就在几国交接处,跟周围都有牵扯。 傅应绝当初得傅锦梨时,说的就是龙脉赐息。 丁雅言跟月弯弯也跟龙脉有些联系。 似乎一切,都跟那地儿有极大的牵扯。 如今要想查明,便得先发制人,主动靠近。 “朕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探不出来,就算将那地儿掘空毁了个干净,都不能留半点隐患。” 这话也还好是当着周意然的面说的。 一个帝王,竟要派人将自家龙脉给挖了。 这是真自己将自己家偷了。 说出去不得引天下人唏嘘,道这是目无神长,空说不敬之言。 但傅应绝不在意,挖条龙脉,说得好似是丢两银子这么简单。 他还在继续说,“这次,将祁——” “笃笃——” “爹爹~” 有人叫门,是他小女儿。 傅锦梨是被傅应绝支开的。 因为白堕那通话,傅应绝情绪有些失控,克制了些才将傅锦梨哄走。 月弯弯跟丁雅言,也交由竹青带去了太傅府。 丁雅言跟月弯弯都是聪明的孩子,只要开了个头,她们自己能沟通清楚里边的东西。 这偌大的宫中,傅锦梨被苏展抱着走了,可她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傅应绝,就有些想他。 便自己慢吞吞地捡根棍子磨磨蹭蹭地又回了中极殿内。 她敲完门,就开始喊。 胖娃娃高高抬着脑袋,这紧闭的大门对她而言还是过高,在她眼里就是个庞然大物。 “我来了,接爹爹回家吃饭啦~” 第323章 那就是找我梨子玩 众所周知,宫内禁疾步,禁喧哗。 更何况是帝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声音大点惊扰了圣驾都是要掉脑袋的。 可有一人除外。 傅锦梨阖宫地跑,小孩儿窜来窜去地,这宫里就她一个小主子,宫墙下头的守卫听见孩童的嬉笑声,那都晓得是小殿下玩得正开心。 现在她一个人堵在大门外,陛下在里头议事,也没人敢拦她。 在她话语刚落的没几息,那紧闭的门就开了。 是帝王亲自开的,将矮墩墩抱上,又合上门回去。 “爹爹。” 傅锦梨顺势搂住他的脖子,一见面就没有停下话头的打算。 “我等好久啦,小梨子想你,想你很多很多,爹爹不开心,你不要梨子?” 她的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一些童趣的字词。 觉得今天爹爹不开心将小梨子抱出去了,她也乖乖地不说什么,只怕是自己惹了他不开心。 只是不知道这么久了,爹爹消气没有,小梨子不知道错哪里,但是小梨子知道错了。 傅应绝知晓自己有些吓着她,扯了扯嘴角,笑起来,“那我道个歉。” 往日里冷笑,讥笑地倒是耍得溜。 现在到了自己女儿面前,竟是连假笑都勉强了。 傅锦梨觉得不对劲。 茫然地抬眼,入目是傅应绝绷得死紧的下颌,就连面部的线条都被扯得锋利了。 情绪不太对。 “小梨子知道错,爹爹不生气,小梨子不睡觉,不打小光头了。” 她搂得更紧,声音也逐渐小下去。 埋在傅应绝颈窝,一下就像淋了雨的小狗子,耷拉着耳朵。 傅应绝脚步顿住,没想到叫她错以为是自己惹了祸。 傅锦梨闹的时候,不烦,只是呆瓜童言童语有些气人,但是你要叫她懂事起来,就会无端觉得心疼。 傅应绝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 心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不疼,但是酸麻。 “谁同你说的。”傅应绝拍她的脑袋瓜,这下总算是提起精神来了。 “要睡便睡,要打便打,他确实欠揍。” 可不是欠揍吗。 白堕那张嘴,实在遭人烦。 傅应绝抱着人进去,对地上躺着的白堕忽视了个彻底,绕开走。 路过周意然时,不注意还被周意然伸手趁机拽了下傅锦梨的小辫子。 傅锦梨感觉到,又囫囵一下子瞪着大眼睛抬头。 “是谁,是谁揪我梨子大王!” 她没看见里边的周意然,一进门光顾着跟傅应绝说话了,后来又老活新整,团吧团吧埋着脑袋不说话。 现在“腾”地一下直起身子,傅应绝差点没抱住。 “是我。” 周意然看着虎巴巴的小孩儿,忍不住笑一声。 “是周周哥哥~” 小孩儿一见周意然,腮帮子鼓得像只小仓鼠,乐呵呵地。 “你找我玩呀,还是找爹爹玩~” 在她脑子里,也没有正事儿,不是找这个玩,就是找那个玩。 傅应绝捏捏她手腕,道,“我没这出息,能叫周大将军陪着玩。” “那就是找梨子玩!” “找梨子玩不可以呀,小梨子要吃饭啦~” 周意然是应的急召进宫,两人又商议许久,这样杂七杂八的事儿混在一起,弄下来已经是临近天黑。 确实是该到她饭点了。 她十分热情,一定要留着周意然吃饭。 周意然假模假样推辞一下,最后是小殿下盛情难却,才勉强答应。 傅应绝巴不得是将这伪君子脸上贴个王八,告诉别人有多冠冕堂皇,有多能骗孩子。 傅锦梨也是周到人。 请了人吃饭,就端茶倒水,忙前忙后转得跟个小陀螺一样伺候两人。 周意然要搭把手,她还竖着眉毛,指指点点。 教训道,“小梨子大王,伺候爹爹哥哥老人啦,小梨子年轻,厉害厉害!” “......” ———— 就一天内,周意然才刚领军回京,就被连夜外派回淮川。 道是后续事宜麻烦,需得有人坐镇。 群臣不太了解内情,只觉得这事儿古怪,但傅应绝做事一向没有章程,他们疑惑几下就不觉有什么了。 但是周意然之事他们不好过问,小殿下之事却是不得不过问的。 一群百八十的老头子,第二日精神抖擞地就进了金銮殿,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第324章 见到朕不高兴 因为白堕那些不中听的话,傅应绝这两天愈发紧张傅锦梨。 无时无刻不叫人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于是这学也就自然而然地不上了。 傅锦梨在外头野了几个月,嘴里说着要念书念书,可一提起来,她就装傻充愣。 小梨子小孩儿,小孩儿读一点点书就好了。 这是不太愿意去,心还没收回来。 傅应绝顺水推舟,不去便不去了。 那不上学,总得上朝吧。 但是今日起得有些早,她累着了,要赖床。 最后就是傅应绝一人先去的,嘱咐等小殿下醒了之后再将人带给他去。 朝臣左等右等,见着傅应绝已经坐在了龙椅上,但是手边那张连小龙都雕得稚气的小王座上空空如也。 人没来。 “这……陛下,一人来的。”有大臣小心地问。 “怎么。”傅应绝冷脸,“见到朕不高兴 ” 不高兴? 倒也没有,但也不是那么高兴。 “怎会,怎会,陛下说笑了。”朝臣讪笑。 但他们犹不死心,眼珠子朝正殿外头看。 可还是落空了,一个人都无,这是真没来。 于是一大早盼着等着的众人立马就收起了脸上的笑。 这些老臣们满脸褶子,胯下脸来不笑的时候就像个老古板,怪吓人。 所以见到小殿下的时候,都要扯着笑脸,怕也吓着小殿下。 只是如今小孩儿都不来了,再这么便是浪费表情。 反正陛下这不解风情的也不懂,脸笑烂了他都不会动半个眉毛,只有小殿下才会捧这个场。 傅应绝如何不知道他们的心思。 上一瞬喜笑颜开佝腰侯背的,下一瞬就该站直的站直,该板脸的板脸。 那点小心思是越来越不遮掩了,都写在了脸上。 傅应绝装不知道,该上朝上朝,该骂人骂人。 松散了几个月的大人们,也又一次落入了久违的高强度君臣交流。 待事都说得差不多了,满朝文武有一多半都挨了责罚。 皆是面露惶恐,狂擦冷汗。 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这出去一趟,陛下这手段跟话术是越来越多变了。 以前骂也是骂,但次数多了怕归怕,只要小命不丢,就不痛不痒 可这次,连夸带骂,就得叫你脸红地无地自容。 这么几十上百号人训下来,没一个脏字,没一句重复。 功夫见长。 傅应绝一套下来,还能接过苏展递来的茶徐徐地喝一口。 他这人就是那气势,就算是在龙椅上,长腿一搭,也是坐没坐相。 这动作带着些流气,但他做起来就有些说不上来的风流跟矜贵。 “还有话便说 。”傅应绝吹冷茶水,睫毛在热茶的雾气里模糊。 察觉到有些大臣欲言又止,便问了一句。 “这……” 既然是傅应绝主动问了,大臣也像是受了鼓舞,还真问出了口。 “臣等听闻,小殿下此番在外劫富济贫,劳苦功高。” 大臣整理下措辞,挑挑拣拣说了几句好听的。 原话不是这般的。 原话是说父女俩落草为寇,打家劫舍,整一个胡来了得! 不过他们一想,都知道这定是陛下的主意。 小殿下才几岁,她知晓个什么事儿,一日吃几块糕点都要掰着手指头算。 这样的,打家劫舍? 定然是叫陛下这大尾巴狼唬了去! 不过君臣嘛,还是要顾虑些分寸,你也不能指着陛下就道是他教坏小殿下了。 还是得旁敲侧击,细细引导。 傅应绝喝的茶水本是甘甜带涩,等下头大臣一问完话,只觉得是满嘴都是苦的。 被茶盏掩住的唇齿,小幅度地咬合细磨。 咬牙切齿地。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真是多余问了那一句。 自己给自己找事儿。 “听谁说的。”傅应绝装作没事儿人,将杯子一搁。 气定神闲地抖落袍角,往后靠着椅背,没有一点心虚。 太过理直气壮,这就叫诸位大臣有些拿捏不准。 “是……也无人说,就是些传闻,臣下整理了一番,便得出这些。” 那便是口说无凭,空穴来风。 傅应绝便笑了,方才小意了一些的姿态立马又高调起来。 “传闻?”他道,“外头还传朕茹毛饮血,心情不好就得叫这金銮殿血溅三尺。” “今日朕心情欠佳,诸位瞧瞧,是谁先来。” 这么一说,将下头的立马堵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 傅应绝见着心情舒爽,得寸进尺,又故做为他们考虑的样子。 “周意然为人清正,此次他一道同行,何不去问问他。” 问去啊。 周意然昨日连夜出城了,往何处问去。 傅应绝现在只觉得周意然走得真是时候啊,这不就是如同死无对证。 见下头都鹌鹑一样了,傅应绝更是肆无忌惮。 险些就要叫这几个逮着马脚找了麻烦。 就算是事实,那无人说,便是无事发生。 一切原委唯有周意然一人晓得,唯有他一人敢告这个状,他这一走,傅应绝简直高枕无忧。 “朕也不——” “小梨子,驾到~” 傅应绝:…… 一句一声响,她小嗓子实在奶气甜腻,在这庄严的殿宇内格外突兀。 一声驾到,就听见“哒哒哒”的脚步跟小姑娘跑起来头上翠环叮当的动静。 “在哪里!小殿下来噜~” 朝臣眼睛都亮了。 敢喧嚷金銮,还敢“硬闯”殿内的…… “小殿下来了!” “臣等叩见殿下!” 见着这个了,他们也不管上头还有个地位更高的,全是转身叩拜。 傅锦梨下一子就从殿门处一颠一颠地跑进来。 粉裙镶金龙,珍珠坠乌发。 小脸跑得红扑扑地,一双灵动的眼睛笑弯了。 一跨进来,就撅着小嘴,指着上头的傅应绝。 “你坏坏!小梨子醒来,不见人了哇,你丢下一个梨子了又。” 傅应绝:“……” 话里话外都是上头那位搞得坏事,竟是故意不将小殿下领来的。 被倒泼一盆脏水的傅应绝都能察觉到下头几位大臣的目光带着控诉。 而傅锦梨也没有停,一进来先是教训了爹,又乐呵呵地叫诸位大臣起来。 “免礼,小殿下免礼~” “谢殿下。” 第325章 爹爹小二大胆 她也是熟门熟路,穿行在群臣中间,一路溜达到傅应绝身侧。 自觉地张开手,“抱起来,抱永嘉起来哇。” “……” 傅应绝哪敢不从。 待落入他怀里,傅锦梨真将他当个凳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先是自然地往后一靠,后又将傅应绝放在扶手上的手扯下来,将自己环住,一定要严严实实,将她笼罩得一丝缝隙都无。 咕噜噜地转着眼珠子看下头,一下一下地踢着鞋。 “爹爹小二,抱好永嘉大王!” 称呼也是多变。 大臣倒是都晓得这个永嘉大王是如何来的,只是这个爹爹小二,又是什么说法....... 傅应绝在小孩儿开口的一瞬就暗道不好,没让她有机会再多说下去,而是反手盖住了她整张脸。 傅锦梨的脸,就是瞧着肉乎乎,但一只手整个盖上去,险些连脑袋蛋子都能拿捏在手中。 “做什么哇,点灯点灯,爹爹点灯啦~” 傅锦梨眼前一下子黑住,她连脚丫子都不晃了,而是小手轻轻放在傅应绝抬起的胳膊上,一句一句地叫人将灯点上。 明眼人一瞧都晓得是大的这个在欺负小的。 底下的大臣目露不赞同、 傅应绝轻咳一声,没挪开手,而是像给自己找道理一样,提高了声音。 “放肆,什么小二不小二,朕堂堂帝王能给你跑腿。” 有种欲盖弥彰的补救。 傅锦梨哪里知道什么跑不跑腿。 爹爹小二不是土匪寨子的小二吗,跑什么腿。 “不是,爹爹腿不跑掉~我是说,是小梨子大——唔唔。” 她想说是小梨子大当家那个小二,但傅应绝已经先一步将她嘴巴也捂住了。 小孩儿这是看又看不见,说又说不出。 下头的一堆人精也总算是察觉出不对劲来。 当朝帝王,像是昏看头一般,在早朝上将小殿下手动禁言,里头定然是大有文章。 傅应绝也是鬼迷心窍,手先脑子一步有了动作,此刻也隐约后悔。 还不是学了傅锦梨那招掩耳盗铃。 “咳。”他不自在地将手稍微移开一些,尽量忽视下头的数道审视。 “说多错多,永嘉年纪小不懂事。” 这就是提点大臣几句,非是他不让傅锦梨说话,而是这胖丫头小嘴一张,惊世骇俗。 毕竟前头以下犯上,意图篡位之事还历历在目。 他极会将目标转移,好似这样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傅锦梨在考虑。 碍于他平时积威甚重,下头大臣也信了些。 傅应绝缓了口气。 可他吓唬得住下头的大臣,哪里吓唬得住傅锦梨。 这又是捂眼睛,又是捂嘴巴的,小孩儿不发毛才怪。 “放肆~” “胆子大爹爹小二!” 傅锦梨嘴一撅,徒手就将自己脸上的大掌掰开了。 她动作得突然,等傅应绝反应过来之际已经为时已晚。 小孩儿不高兴。 小孩儿开始指指点点。 这时候简直能说得上是妙语连珠,一句都没顿过,几句话就将下头乃至上头的都搞懵了。 “小梨子大王大当家,我的呢,花花说第一厉害,爹爹不能欺负。” “我们土匪,捡破烂要一点点钱的,你欺负我,赔钱,赔梨子钱!” 赔她钱? 傅应绝现在恨不得甩手将这漏勺扔出去。 这才多大会儿。 这才进来多大会儿! 全给他抖落个干净。 “陛下!” 下头的大臣们满脸错愕,颤颤巍巍着手,只觉得眼前一黑。 这说的是什么,说的是什么,小殿下果真是去当了土匪了! 他们恨铁不成钢。 但不是对着傅锦梨,而是对着所谓“罪魁祸首”的傅应绝。 “言传身教之要务便是自身修行,陛下怎可......怎可这般胡来。” 傅锦梨压根就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也不知自己说完会造成个什么场面。 只是一停下嘴来,就见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大臣都义愤填膺,长吁短叹。 而她爹,更是难得心虚地抬高视线,摸摸鼻子,朝着自己脑袋顶上的盘龙柱看去。 小孩儿有些懵。 小孩儿迷茫着揣手。 敌不动我不动,傅锦梨先静下来观察是个什么情况。 待听得他们嘴里字字句句都是隐晦地讨伐跟苦口婆心的教诲,且全是对着她爹。 小胖娃娃自己糟蹋她爹,却是好赖不分地不许别人说半分。 当即就猛地一脚踩在傅应绝大腿骨上! 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傅应绝的肩头,小肚子一挺,开始咿咿呀呀跟下头的大臣对骂。 “爹爹我的爹爹,只能骂一句~” “嗯嗯!小梨子收拾你们。” “打不过,我打不过多多人啊爹爹。” “可不可以轻一点打梨子哇,梨子是老大,老大不能哭哭,你们悄悄打我~” 听又听不懂,又不听解释。 傅应绝就默不作声地看着雄鹰般的闺女挺身而出,从豪言壮志到后头稀里糊涂地认怂。 “......” 不仅是个哭包娇气包,现在又是颗怂包。 她不仅自己着急,搞得下头人也着急。 只恨小殿下读书少,这堆酸儒解释半晌也全是之乎者也,再怎么说未曾批评于她,不敢同小殿下动手。 她根本听不懂。 这文盲跟捡破烂一样听两句漏两句,鸡同鸭讲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早朝,开成了外头三里栏的集市。 正中傅应绝下怀。 吵啊,跟小殿下吵了就不能跟他吵了。 周天实在说得口干舌燥,便求助一般看向傅应绝,想叫他解释两句。 傅应绝做睁眼瞎,乐得看热闹。 于是一个针对陛下的讨伐会,竟是因着小殿下这犟驴,成了牛头不对马嘴的互喊。 傅锦梨话说不清楚,可架不住喊起来嗓门大,反正一句听不明白,就瞎说。 但她不会说什么脏话跟嘲讽。 眼一闭,什么“小梨子今日不出去玩。” “小蔚是个胖乎乎,小粽子不会读书。” “你说什么哇,你重新说哇,我在外头养了只大公鸡。” 傅应绝体恤她,给她递了杯糖水,她还能抽空跟你道个谢。 一个早上,叫他的满朝文武都累得嗓门冒烟,最后都是灰败地一摸脸,说不通干脆闭嘴不说了。 渐渐地,一个接一个噤了声,便也归于安静。 傅锦梨咂吧两下嘴,胖脸都吵得泛红了。 “要打小殿下,不能打爹爹哦。” “爹爹生气,小殿下哄不好哇,要牛眼泪了!” 大臣:“是是是,殿下教训得是。” 等这闹剧都结束得差不多了,傅应绝才肃清嗓子,冠冕堂皇地总结两句。 那些个大臣为着给小殿下解释,脑子都要烧冒烟了,精神更是受到了不小的摧残,哪里还顾得上他这个“匪首”。 最后还真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等一下朝,傅锦梨还十分高兴。 邀功一般看着傅应绝,“爹爹我今日,小梨子舌头打架,一群儒!” 第326章 老头子们打上门来了 傅应绝心情好。 大胖闺女可算是干了一件十分靠谱的大好事。 “今日不错。”他不吝夸赞,走路都带风。 “是,是吗!”傅锦梨得到肯定,脸上兴奋得厉害。 她小手拽在傅应绝的衣角上。 傅应绝步子再缓再慢,她两只小短腿都交替扑腾得欢快,一边跑两步又嘻嘻笑着停下仰脑袋看傅应绝一眼。 “爹爹我,不错~” 走两步夸一句,走两步夸一句。 傅应绝也是十分配合她,今日是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后拖着条小鱼尾巴,小鱼尾巴的欢声笑语传遍了宫闱。 ———— 但傅应绝还是高兴得太早。 他默认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还是低估手底下那帮子人的固执。 以及那群大臣对这独苗苗的殷殷期盼,生怕一个不注意就长成棵歪脖子树。 傅锦梨在早朝下,就没往外头乱跑,乖乖陪着傅应绝在中极殿批折子。 只是待久了不行,才不过正午方过,她一觉瞌睡起来就晃晃悠悠地摸到了门边。 “我出去玩~” 小孩儿小声知会一句,手已经将门打开条缝隙。 傅应绝手下动作行云流水,头都没抬地应了一声。 而后便听见“吱呀”一下,门开了,随后就是小孩儿慢吞吞迈出去的拖沓脚步声。 走得慢,都能想象到一张小胖脸懵懵懂懂跨出去,先要适应一会儿傻乎乎地站着顾盼两下的呆样。 傅应绝这么想着,手下就一停,略听了听后头的动静,想看看她是要溜到院子里还是就在拐角处自己玩。 可她竟是没再往外走,而是惊呼一声,急匆匆地又跑了回来。 “爹爹!” 边跑还边喊着,声音奶呼呼,但焦急得很。 傅应绝皱眉,侧耳去听。 待听清喊得是什么东西时,折子也不批了,反手将笔搁在案上,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妙。 “爹爹!来了来了多多老头子,快跑快跑,打上门来了,搬救兵,搬救兵,小梨子大王的土匪,何在~” “小梨子再不骂人啦!” 奶团子跑起来就显得路走不稳,到了殿门处更是干脆连滚带爬地进来。 等进了殿内,才拍拍手站起来,路都不看就哼哧哼哧往里边冲。 “爹爹!” “快抱梨子跑!梨子也想,活多多两年~” 爹爹:...... “成何体统。” 简直是自乱阵脚。 骂一句,又将粘在自己大腿上的小孩儿撕开。 此时苏展也在外头通报,嘴巴里一溜儿下来十几个老头子的名字。 稀奇。 这些个不泛政见不合的,每次遇见都要吵翻天的,今日倒晓得一道约了来。 傅应绝不想见,见了怕是有好几天没有安生觉睡。 “永嘉睡着了,明日再来。”傅应绝出了下策。 “爹爹,永嘉在这——” 傅应绝再次手动闭麦。 谁知外头静了一瞬,而后苏展便有些尴尬,声音也刻意压低了,像是在朝他通气。 “陛下,小殿下就是叫几位大臣追着来的。” 意思就是叫他换个好点的借口。 傅锦梨刚才在门外横冲直撞,看见几位大人头都不回撒丫子就跑,像是叫几人撵着来的似的。 早叫人看见了。 傅应绝:...... 无言地低头看自己傻闺女一眼,傻闺女没嘴巴说话,安安静静地,眼巴巴地看着他。 漂亮是漂亮,就是只呆梨。 外头是一帮子有备而来的大臣,里头的父女俩静静对视着,眼中情绪都藏不住。 傅锦梨是想逃命的焦灼,傅应绝是祸临己身的憋屈。 ———— 周意然不在,没人揭穿。 早朝也是安然度过。 可谁想到这几个牛鼻子还追到了家里。 傅应绝叫几人在中极殿内念叨得眼睛都不想睁开。 那场面也十分壮观。 十几个老头子,个个脸色严肃,将中极殿堵了个水泄不通。 傅应绝轻啧一声,但事已至此他也债多不压身,面色如常地坐着。 傅锦梨就缩在他身边,要是傅应绝穿的是裙子,她怕是得缩着缩着钻进去。 小孩儿搞不清状况,但觉得来者不善,一把抱住爹爹,胖脸绷住还是透着懵。 怂梨。 早上还大杀四方,舌战群儒。 现在别人杀上门来了,就团吧团吧先暗自观察。 傅应绝本以为这阵仗是对着他,谁知那群大臣念叨到最后连傅锦梨这个小的都没放过。 小孩儿揣着手,一脸紧张地被送至人前,还没反应过来呢,已然被大臣你一句我一句给淹没。 苦口婆心。 呕心沥血。 先是卖可怜,卖心酸,将傅应绝这“为老不尊”的给教训两句。 又怕大的那个当真一个不注意将人教坏了。 于是念完傅应绝又将那大字不识的拉出来好一通精神灌输。 傅应绝在后头远远瞧着,自家呆梨好似都要碎了。 又无助又无处可逃。 那些老头子对着傅应绝可以旁敲侧击,可对着傅锦梨哪里舍得说半句重话。 都是温声细语,但是耐不住话忒多! 也不是简单的话多,道理说来就来。 引经据典,往前推百年,往后看十年,给他们机会,能说上七天七夜不停歇。 且还要叫你反驳都懒得反驳了,就认命跟听念经似地,意志力弱些的能两眼冒金星。 怪不得傅应绝躲都躲不及。 不过这个时候,闺女遭罪总好过自己遭罪好。 傅应绝不做声,降低存在感,就在一旁看着。 傅锦就梨自己一人站在案前,一只小爪子还扒拉着案角,瞪大眼睛,两边耳朵都是嗡嗡的。 什么行则止,什么不可为。 还夹杂私货,道两句陛下的坏话。 东西太多,接收故障,脑子都给这呆梨烧冒烟了。 胖团子肉眼可见地苦了。 也算是有福梨子享,有难梨子担了。 等人终于走了,小孩儿还站在原地,是个魂飘了的状态。 傅应绝上去轻轻碰她,那点不多的慈父心肠总算是出来了,嘀咕道,“别是给朕念傻了。” 呆瓜恍惚地扭过小身子来,眼神都是迷离地。 一见到傅应绝关切的眼神,绷不住了。 “呜哇——” “我的爹爹,梨子爹,小梨子再不当土匪了——” 梨子爹:...... 也算是个够深刻,够沉痛的领悟了。 “小梨子变呆瓜了,呜呜哇——我的脑袋变大在砰砰。” “离家出九!我离家出九,呜呜——” 傅应绝不满,同她讲道理。 “九什么九,又不是朕惹你,非得叫朕绝后?” 惹到了,干啥都是离家出走。 自己在外头栽一跤,哭到傅应绝跟前来也是一句离家出走。 他就纳了闷了。 又不是自己绊的她,这次也不是自己训的她,怎么到头来一句离家出走,受伤的只有他一个。 题外:我这两天出省了,周天恢复更新*^o^* 第327章 救救小殿下 惹着傅锦梨,那这些个大臣算是踢着棉花了。 惯会窝里横,只会折磨她爹一个。 小包子蔫巴蔫巴地叫傅应绝哄了大半日。 眼泪花花转,哭唧唧地揪着自己的衣裳娇声娇气地说是再也不出去玩,出去玩好多爷爷骂。 这次是真给念叨出阴影来了,提心吊胆地,有两日都没去上早朝。 那些个大臣还怪想,不时就揪着问为何没来。 对此傅应绝只想嗤一声自作自受。 不过她忘性也大,才是偷懒几日,又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去。 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朝上依旧咋咋呼呼。 不爱自己的小王座,就稀罕在下头溜达。 抱着从禁军营赢来的小蹴鞠,胖脸跑得一颤一颤地。 边玩还能注意到她爹。 傅应绝上着早朝总要说些正经事儿,但声音只要厉上一些,小孩儿就要软着嗓子喊一声爹。 傅应绝不予理会。 她也不生气,隔一会儿又喊一声。 于是这样堂皇的金銮殿,除了或年迈或青涩的对辩声,还常有小丫头跟头小狮子一样的咋呼。 —— 因为白堕,月弯弯跟丁雅言的事儿还是耽搁了。 那日分别,月弯弯跟着丁雅言回了家,两个小丫头在逐渐的磨合中也相处得不错。 丁雅言心门像是岩石难撬开,但自从晓得了大概原委,也在调整自己逐渐地适应月弯弯的存在。 尹清不知情,初时听说孙女从宫里带回来个孩子。 瞬间大惊,还当是这丫头将小殿下给偷出来了。 一去看,并不是那金疙瘩,却是个陌生女孩。 两人站在一处,都一言不发,明明长相不同却叫尹清生出些双双重叠的恍惚感来。 后晓得是陛下特意交代下来的,他便也没多问。 月弯弯性情温和,丁雅言又是那样的状态,自己本就还小,却跟个大姐姐一样,处处照顾她。 丁雅言看着,嘴上不说,却是默默记在心里,两人一道外出时,她走在前头都要不时回过头看看人还在不在。 她带着人,常去学堂。 月弯弯初来乍到,这京中繁华,叫人花眼的同时也深深叫她体会到差距。 不论是眼界还是谈吐,接受家族与生长环境熏陶的几个孩子都比她好得多。 于是她识不足而发愤,跟着丁雅言去了两次学堂,偶然撞见几次夫子讲课,竟是喜欢上了那地方。 不过丁雅言是去找傅锦梨的,在门外远远看一眼,没见着人,她就要打道回府。 月弯弯就算每次都依依不舍,但也不会多逗留,只跟着离开。 只是今日奇怪得很。 “雅言。”月弯弯看着坐在位置上不准备挪动的丁雅言,便唤她,“咱们回家了。” 今日傅锦梨依旧没来,福气好得很,连书都不用读了。 丁雅言不说话,她老老实实地坐着,面前摊开一本书。 闻言,深深地看了眼月弯弯,而后摇摇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夫子,来了。”她提醒月弯弯。 这也不合理。 丁雅言前几个月都是直接当着夫子的面走,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守起了规矩。 不过夫子抱着书本进来了,月弯弯也不敢打扰课堂,便闭嘴落座在一旁的空位上。 很快,夫子开始讲学,她听着听着也逐渐入神,再顾不得旁的。 整个赤桃阁,认真听学的有,瞌睡打得颠三倒四的也有。 丁雅言两者皆不是。 她很淡定地坐着,不听也不闹。 只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小丫头也有些浮躁起来。 四下寻不到傅锦梨,还要在这地方浪费时间。 不过扭头一看月弯弯—— 月弯弯是真的在努力汲取知识,不是很能听懂,但是一字都不愿落下,目光一直追随着夫子。 很珍惜学习的机会并且争分夺秒。 丁雅言默默看了半刻钟,又垂下脑袋来,便是再想离开,也压抑着心头渐渐平静。 规矩地坐着发呆。 夫子在上头都要诧异于今日这刺头的老实本分。 ———— 小伙伴们都在上学,相比之下傅锦梨就有些乐不思蜀了。 她吃吃喝喝,早朝上不高兴了都得叫那几个满腹经纶的老头子搜肠刮肚讲两个话本故事。 那些老臣更是不约而同贯彻了小殿下至上的原则。 傅应绝都得靠边站。 陛下要仪事? 等会儿,小殿下要听故事。 陛下要商讨六部规整? 等会儿,小殿下瞌睡来了在龙椅上眯着没盖被子。 傅应绝受这气还不敢多吭声。 实在是老父亲心中感念闺女儿前段日子的挺身而出。 小孩儿都叫人训哭了,闹腾便闹腾些吧,毕竟他多插嘴半句都得被翻旧账。 不过傅锦梨有一点好那便是不光闹一个人。 满朝文武跟她的皇帝爹都叫她嚯嚯得差不多了,这小屁孩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想起来还在宫里孤寡着的裴风。 月弯弯尚且有丁雅言带着,这傻大个儿还在苦苦等着老庄主来赎。 傅锦梨想起来他,也不同别人说,而是连哄带骗地将小全子跟竹青“哄”走,自己慢吞吞地就去找。 她多时候在前朝待着,但不妨碍她忙里偷闲将这满宫廷的路给摸了个透。 后宫稀稀拉拉的几个妃子偶尔见着个小孩儿自己在路上瞎溜达,都不敢凑上前去凑热闹,赶紧地就绕路走。 这祖宗大启王朝数出来还没有一个能惹得起。 惹不起,那就躲。 这就导致除了宫中行岗的禁卫跟不时来往的宫女,傅锦梨还少在里头见过旁的人。 “小裴哥~” 小殿下人小了,这宫中弯弯绕绕地走到哪个高些的草丛,人就会被挡着看不见。 不过她长了嘴巴会喊。 往往是还没见着人就能听见她含糊着又娇气的嗓子在喊。 宫里边行走的也都熟悉了,对于小殿下,你眼睛尖没用,得耳朵灵。 小孩儿一个人溜达又不爱按常理出牌,有时候都不知是从哪个草里钻出来,抬着张胖脸就乐呵呵地瞅你。 这不,现在刚一出声。 殿里的宫人就顺着去找,正巧了在一个石墩子后头看见了提着根棍子的奶娃娃。 小孩儿翘着条腿趴在上头,哼哼唧唧地爬不过来。 “救救我,救救小殿下~小裴哥在哪里。” 第328章 算你呆瓜聪明 “小殿下!” 宫人大惊,顾不得行礼,告罪一句就连忙将小孩儿抱了出来。 傅锦梨落地后,也是个穷讲究的。 因着傅应绝每次抱着她时间久了,将人放下来后就会顺手给她拍拍裙子,扯服帖些。 小孩儿看着了,不懂,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学,且学得颠三倒四。 后来只要是离了地面再落回到地面,她就要拍裙子。 力气夯实,又短手短脚。 小巴掌啪啪地落在上头,那千金一匹的料子在她手里活不过半月。 暴力拍完之后,又用肉爪子往下顺几下才算是大功告成,慢吞吞地站起来。 就这么一个圆滚滚的小人儿,在宫女面前将自己的小裙子一言不合一通乱揍。 宫女看得心惊肉跳,一时忘了反应。 等傅锦梨站直身子,问她裴风在何处时,她才回过神来。 答道,“裴公子在殿内的,正念叨着小殿下呢。” 念叨是真念叨。 裴风本就不是安静的性子,这样关在宫里,每天跟只猴一样窜到宫墙上,也不敢跑,就对着外边的世界望眼欲穿。 好几次都叫禁卫逮住,被当作贼人追得上蹿下跳。 这生活不如意,难免长吁短叹。 又没人陪着说话,想起最是话多的傅锦梨是应当的。 一听回报说是傅锦梨来了,原本在屋子里躺尸的人立马垂死病中惊坐起! 拿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溜到门外,将才从殿门外由宫女引着进来的傅锦梨熊抱在怀里。 “祖宗!我等你等得好苦!” 动作十分粗鲁,宫女吓了一跳,怕给小殿下勒出了好歹来。 正准备阻止,却见小殿下咯咯笑着,很是开心。 傅锦梨猛地一下又窜到空中,先是呆了一下,后又咧着嘴笑起来。 一高兴就喜欢晃脚丫子,身体开始动就一脚踹在裴风身上。 “来啦!梨子祖宗,来了呀~我有一点点想你!” 踹得有些疼,但裴风现在是喜出望外,便没顾上,而是抱着人就往屋子里走。 前脚进去,后脚就将门勾上了,火急火燎地,生怕有人跟着进去。 “你要把,梨子关起来咩。” 傅锦梨看着门合上,自己叫人抱着进去了,也依旧稳得住,很是淡定地问了一句。 她性格亲人,几乎谁见着都能抱,还不认生。 “算你呆瓜聪明。”裴风不算夸地夸了一句。 将小孩儿放置在椅子上,前头看还激动难耐的脸,立时“唰”地耷拉下嘴角。 十分不爽。 他打量着眼前的傅锦梨。 呆呆乖乖地,一双眼睛茫然又软乎,总的来说天真无忧。 想必是傅应绝如珠如宝地护着,才叫她在这大染缸里皎洁无瑕。 反观他! 奶奶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瞧瞧短短几日都给他摧残成什么狗样子了! 看着一头雾水,目露疑惑的漂亮小孩儿,脸臭了几息,不知想到什么,又“桀桀桀”地发出怪笑。 搓着手,“总算落到老子手上了。” 嗓子压低,粗声粗气地,像是豁口的破罐子。 一张嘴面相都变了,狰狞得很。 傅锦梨瞪圆了一双眼睛,觉着这样的裴风十分新奇,专注地盯着他。 圆滚滚的瞳孔里清晰倒映着裴风的身影,好像满眼都是他,很容易叫人心软。 但裴风现在心硬如铁,犹不动摇,而是提高了声音—— ”你说!“ 小孩儿揣着胖手,也学着一副很是凶狠的样子,龇着牙配合他。 “好!小梨子说~” “你爹是不是想金屋藏娇!把我关这么久,当初说好的叫我天天见着周将军呢?” 裴风悲痛万分,捶胸顿足,“毛都没见着!” 气昏头了,金屋藏娇都讲得出口,也不怕某人听见了,真叫他当个货真价实在的“娇”。 “见不着哇,毛都没见着~” 他显然是问错了人,傅锦梨非但没答,还跟着一句一句地起哄。 捏着小拳头,见着裴风炸毛,她好像很开心,以为是在跟她闹。 “周意然是梨子哥哥,小梨子的哥哥,找他干森么~” “我米有金子,小梨子,穷瓜蛋!” 这才叫真正的油盐不进。 可裴风心头有自己的成算在,没放弃,开始软硬兼施。 道,“放我出宫,算我求你。” “嗯嗯,小梨子不上学,就没有出去。” “你忍心看我在宫里头守着你爹,孤独终老?” “爹爹已经,老人啦~小裴哥,是小孩儿大大人。” 如是好几次,鸡同鸭讲的胖娃叫裴风感到深深的无力。 你一本正经地问她,她听不懂,打又不敢打,骂又不敢骂。 最后哪里管什么软硬兼施,眼圈都红了,差点被气哭。 最后干脆离傅锦梨远远地,拉了张凳子坐着生闷气,只给小孩儿留下个躁郁的背影。 怎么看,怎么委屈。 “小裴哥~” 傅锦梨抠抠小手,不是很懂玩得好好的小裴哥怎么就不理人了。 还不太开心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两眼,胖丫头不知该怎么办。 于是努力转动脑瓜子将两人方才的对话又过了一遍,从里头一字一句地挖掘。 关起来关起来...... 放出去放出去...... 她好像懂了。 裴风哪儿是生傅锦梨的气,不过是叫小孩儿搅得脑子都浆糊,到旁边冷静冷静。 这一冷静,不免又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竟是悲从中来。 你说一路进来三个人,月弯弯先一步走了,就剩下白堕和他。 白堕那臭酒鬼!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是清心寡欲戒起酒来,天天吃斋念佛。 至于他—— 裴风想得入神,忽感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动。 愣了愣,猜到了是什么,他扯开,又扭头转向了另一边。 誓死不会叫她这么轻易哄好地。 见裴风不理自己,傅锦梨着急。 哒哒哒地又迈着小碎步绕过去扯他。 “裴风哥哥,小梨子厉害的,小梨子知道干什么~” 你知道个屁。 裴风心里暗骂一声,又继续跟她较劲。 小孩儿更是孜孜不倦,不知道累似地,围着他转个不停,最后反而是裴风先举手投降。 “你做什么。”问一句,还是垮着脸。 傅锦梨也不生气,一直都是笑嘻嘻地。 “我带你出去哇,小梨子跟你出去!” 第329章 不可以骗小孩儿 裴风以为是自己会意错了。 第一反应是这胖娃娃欺人太甚! 他都这样了,还要叫自己陪她出去玩。 可略一过脑子...... “你说什么!” 裴风跳起来,“你带我出去?” “出哪里。” “别说是出这破殿去院子里铲泥巴!” 一连串追问,傅锦梨则很肯定地回答他。 “不玩泥巴啦,衣服脏脏爹爹洗不干净~” “出去呀,你想出去,小梨子带你出,出宫读书!” 小裴哥要出去,出去就是去读书的! ———— 小殿下不愧是小殿下,一句话的功夫,整个宫里没一个人敢拦。 小马车一溜烟出了宫门,连停顿一下都无。 “我的乖乖。”裴风收回搭在马车帘子上的手,忍不住咋舌,“你还真能出来啊。” 宫里规矩太大。 出个宫都得是三申五请层层上报,住在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更是随意不得外出。 这小孩儿倒好。 一张白胖小脸就是妥妥的通行证,钻出去叫人看上一眼,那些禁卫拦都不带拦的。 就算见她后头跟着裴风,也不多嘴问,恭恭敬敬放人。 那副老实样,哪还有前几日凶神恶煞追得他抱头鼠窜到处跑的半点铁面影子。 这就是独苗苗的威力吗? 裴风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国度对眼前小殿下的骄纵。 这已经不是带个人出宫这么简单了。 裴风是傅应绝交代了锁在宫中的,天子金口玉言,一句话就将他困在那二亩地里跑不脱。 可如今小殿下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好家伙。 倒反天罡。 不听皇帝的,光听皇帝生的那小崽子的。 不过不管如何,裴风还是如愿出来了,他嘿嘿一笑,同傅锦梨商量, “你带我去,去找周将军哈。”严肃着脸,不像开玩笑,“别给我卖了你晓得不,小不点一个门道还多得很。” 门道是真的多,出个宫,敢一个人都不带,随便揪了个驾车的宫人就跑。 “嗷。”傅锦梨应了一声,是回应他那句别给他卖了。 至于找周意然..... 周周哥哥早就不在这里了呀! 小梨子好久好久,有四五六七日没看见了! 小孩儿不懂,但小孩儿不多问。 裴风只当她是答应了,心底美滋滋。 两人离开,到傅应绝那头收到消息,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对于裴风的腹诽,当今陛下不痛不痒,一笑带过。 并淡淡道,“且看着吧,今日别哭着鼻子回来。” 要不怎么说是谁生的谁懂呢。 傅锦梨,你要叫她瞎琢磨着合你心意,难如登天。 老父亲也是一语成谶,精准道尽了裴风的下场。 另一头,裴风高高兴兴地出来,一下车却是傻眼了。 太学。 裴风:? 揉揉眼睛,不敢置信。 ”你拉我上这儿干嘛!” 高头牌匾,墨字红底,两个大字悬挂空中。 活了这十好几年,裴风不像傅锦梨,他认得字,也晓得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可傅锦梨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指着太学大门,拉着裴风就往里走。 “出宫,读书哇!” 不是小裴哥自己要出宫读书的吗。 裴风哪里是要读书,不愿意进去,可架不住她力气大,被生生拖着进去了。 小殿下时隔多日再进太学,依旧是熟门熟路地。 一直走到了稚学院,才停下脚步。 裴风已然崩溃了。 “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稚学院的外墙不高,他抬头望进去,院子里全是一溜的小屁孩儿,哪里有什么周意然。 难不成周意然一个大将军,还能来帮着带孩子不成。 “我不进去。”裴风极力抵触。 傅锦梨拧着眉,不给他机会,还要小大人一样教训他。 “不给你骗梨子,是你要读书的呀,不可以骗小孩儿。” 虎头巴脑的胖丫头,这么大个高个儿在她手里毫无还手之力,拽着片衣角,轻而易举就被带走了。 现在是课下,不少孩子都在院中玩耍。 裴风反抗嚎叫,跟死了亲娘一样,差点将门边的竹篱笆都扯拦咯。 不是他抗拒啊。 你看看这像话吗? 他一个大小伙,不光来了学院,还来了一群小屁孩儿待的院子。 听傅锦梨这意思,是带他上学去了。 照小孩儿这倔脾气,怕是拧不过。 届时他玉树临风有头有脸一个人,跟群孩子在学堂里念书。 丢人。 声音大,难免惹人注意,不少孩子都看了过来。 薛福蔚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并不在院子里头,而是在两人身后。 他是放了课来找赵驰纵几人玩的。 “哪个王八!扯我大哥!” “吃我一记,蔚哥头锤!” 第330章 你收手吧 薛福蔚的绝招,不少人都尝试过。 前几日白堕就是这样被撞在地上起不来。 小胖子下盘稳,又是实心球,这样蓄力一击,威力可想而知。 不过裴风毕竟习武,感觉到身后一阵细风传来,身姿敏捷地就往旁边闪身躲避。 可薛福蔚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一样,居然没有靠着惯性往前冲去。 脚下一转! 结结实实地垂在了裴风的小腹处! ”噗——”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傅锦梨都没来得及看清。 等她晃悠悠地缓过神来—— 裴风依旧捂着小腹在原地跳,嘶哈嘶哈地,好不凄惨。 而薛福蔚则是一击命中后,并不恋战,小胖手将自己大哥抱住。 傅锦梨手上还牵着裴风的衣带子呢,又整个人叫小胖子藏在了怀里。 薛福蔚乐呵呵,笑容满面地。 “有我胖蔚在,敢动我大哥,一头捶哭!” ”小蔚,小蔚~大哥,看不见哇。” 眼前黑黢黢地,傅锦梨小小地拍了拍薛福蔚。 薛福蔚立马就将人放开了,憨笑着守在她旁边。 傅锦梨也好久没见他了,欣喜万分,两颗胖团子在这处乐呵,全然忘了一旁跳脚的裴风。 小胖子因着从前抱不住傅锦梨,回去后痛定思痛,不光吃得更多,还要连带着跟赵驰纵学几招。 一定要叫自己身强体壮,最好跟李源将军一样成个大熊瞎子!将大哥款在肩上,叫大哥当最最高的矮墩墩! 如今成果也是十分显着,撞一个伤一个。 上一个白堕屁股蛋养了好久才好。 不过今日因为是转了弯的,力道大打折扣,但也不容小觑。 裴风是真想骂娘! 怎么跟这小崽子在一处的,力气都这般吓人。 “我......没了没了,我要死了!” 扯一嗓子,才将那俩胖墩墩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薛福蔚还大大地哼一声,道,“小贼!算你识相将我大哥从陛下手底下偷出来,如今你已是功成身退,我不斩你,速速离去。” 话说得有模有样地,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傅锦梨却是小嘴张圆,跟着说一句“没了没了”后,绕过胖蔚小跑着到了裴风身侧。 “小,小裴哥,死掉了要,传太医呀~” 关切着,小手无处安放,跟着手舞足蹈。 “小裴哥,被小孩儿,要打死掉哇!” 裴风捂着,一张俊脸都扭曲了,听傅锦梨要传太医,忙喊她,“不准去,梨子,爹,你不准去!” 没别的。 丢人。 叫个小孩儿差点撞嘎,要叫太医。 “不是呀。”傅锦梨停下动作,却呆呆地,“小梨子不是爹爹,哥哥认错爹啦,我的爹爹是,小傅爹爹。” “不是你的小梨子爹哇。” 裴风是真难受,闭着眼扭过头去,看这呆梨一眼都胃疼。 倒是薛福蔚看出些门道来。 “大哥。”他问,“你们,你们认识啊。” 打错人了哇这是。 “嗯嗯!”精致漂亮的糊涂蛋点头,“认识哇,小梨子带小裴哥,上学堂!” 裴风大声反驳,“我死都不上这破学!嘶——” 痛得狠了,裴风走路都有些别扭,不过现在顾不上这些了,趁着小孩儿没有钳制住他,他脚步虚浮地就要往外头逃。 没等他走出两步呢,又不出意外地被拽了回来。 小姑娘奶凶奶凶地,骂他,“坏蛋骗梨子爹爹?痛痛了,坐着,在里边坐着睡觉觉~” 薛福蔚看得一头雾水。 怎么他大哥这架势,跟欺男霸女的街溜子一样。 又听是来上学堂,他又有了自己的一番见解。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他自己是避之不及,现在能叫大哥拖着来,定然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大哥!我来助你!” 一只都够呛,更何况是来两只。 裴风叫苦不迭,连拖带拽地被迫进了稚学院。 又是叫又是喊的,动静可不小,院子里头的早就注意到了。 赵驰纵趴在窗上,不住地眺望,“我好像听见谁在喊。” 唐衍跟着看了眼,外头空空如也,便道,“小粽子,夫子要来了,不能攀窗。” “真有人,好像还有胖蔚的声音。”赵驰纵不信邪。 季楚敲敲桌子,笑着,“小蔚来不来尚且不知,夫子见了要罚你抄书是板上钉钉。” 赵驰纵麻溜下来了。 几人的位置瞎改乱改地,竟是都窝在了一处。 丁雅言在前头些。 她本在专心致志地发着呆,却忽然转过脑袋来,眼神似是透过窗边的那堵墙在看着什么。 月弯弯收起书,温声问她,“怎么了,雅言。” 丁雅言猝不及防地又回过来,跟她对视上,一字一顿,很是肯定。 “殿下,来了。” 话落,几个小伙伴都是一愣。 却没人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对于傅锦梨,丁雅言不光是不会对她说一句谎话,就连关于她的一切,也从不虚言。 赵驰纵狂喜,忙不迭站起来,狂奔出去。 “梨子来了,梨子来了!” 几个小孩儿对视一眼,也跟着出去。 赵驰纵跟季楚几人显然是稚学院中的风向标。 一是因为家世,二是性情霸道,有成算。 赵驰纵还能理解,平时都能看出来是个风风火火的莽夫,但是季楚,不声不响地,说话也好听,温声细语,却字字戳人肺管子。 一群人里边,最温良的当属唐衍了。 但就算再善良,跟着一天天地学,也绝不是个白面团子了。 再说丁雅言,院里的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一群人,在这样万事模糊的年纪已然有了自己独到的人格魅力。 小孩儿又是兼具慕强与模仿的天性,所以一院子的孩童常是见着那几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 方才那几声怪叫,他们都听见了,可见着赵驰纵几人没去管,便跟着不理睬。 现在那小堆都跑出去了,好奇心驱使,也都跟着去看。 等到了外头—— 外头有许多人。 最最打眼的是许久未见的小殿下。 小殿下手上牵着个大高个,大高个蹦蹦哒哒地苦着张脸。 而后是一身富贵肉的薛福蔚。 他也跟着帮忙,抱着裴风一条腿,可就这一个小胖子,哪儿能搬得动,几乎是裴风拿脚在拖着他走。 小胖子也没什么包袱,半边身子趴在裴风腿上,后边半拉趴在地上。 已然是个赖皮样了,还不忘放狠话。 “你小子,老实些,老实些,叫我大哥累着了要你好看。” 他大哥本只拖一个,现在还要加个他。 也不知是谁叫他大哥累着了。 裴风是真的要疯,“我不找了,我不找周将军了,你们放我回去,我再不在宫里乱跑了。” “陛下在哪儿,我一定老实本分,我再也不成天想着出来了。” “我不读书,殿下,小殿下,梨子哥!” “你看在我孤身一人,远离双亲,留守皇城的份上。” “你收手吧!” 当真是哭着要回去,跟傅应绝料想的大差不差。 第331章 喜欢哪个小子 “这是咋了。” 赵驰纵看得一头雾水。 本要冲过去的脚步也一下顿住。 看着也不太像两人挨欺负,反而是在欺负别人。 在这突如其来的众目睽睽之下,小殿下这矮冬瓜将个大男人拽住手脚,难以挣扎。 “不给你走,梨子不给你走。” 小脸拧得皱巴巴地,吭哧吭哧地就往前拖。 走出两步,就听见—— “小殿下!” “殿下来学堂了。” “我还当殿下再不来了,已是许久未见。” 是赤桃阁的孩子们。 他们跟着出来,见着傅锦梨,诧异之余也惊喜万分,面露喜色地迎上去。 不出一会儿,傅锦梨就被一群孩子包围住,七嘴八舌地在她周围叽叽喳喳。 不出意外地,裴风也陷入了孩子堆里。 可薛福蔚还在地上趴着呢,这么老些人,挤着过来一时也难再多注意到他的状况。 险些将小胖子猜得叽哇叫唤。 “有人!有人,脚底下有人啊!” “我的亲娘舅,救我救我,粽子救我——” 粽子也十分给力,眼疾手快将小胖子从人群脚底下拖了出来。 他逃出生天,就只留了傅锦梨跟裴风两人在里头。 裴风长得高还好些,傅锦梨是真叫人遮得一丝不苟。 周围忽然就多多人了,小孩儿眨眨眼,没反应过来呢,手已经乖乖举起了。 五指并拢,就举在腮边,轻轻地晃了晃。 软声回复,“好哇,安康,大家安康,小殿下,许久不见~” “小殿下也好!” 傅锦梨性情带着纯然的和善,在学里也是小嘴巴的啵嘚啵,跟谁都能聊,一点架子都没有。 打过招呼,他们又问起了眼前的状况。 “这人是谁啊,殿下带来做客的吗。” 做客。 他们倒是找了个好词汇。 “我不做客!”裴风炸毛,“放我走啊,我读不去书我不读书——” 可傅锦梨对他的挣扎视而不见,当即上演什么叫做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 笑呵呵地拉着人被拥着进去了。 最后裴风再哭再闹,也被结结实实按在位置上听了一天三百千。 他倒是想逃的。 可这一屋子小屁孩儿,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咒,小殿下一声令下,课都不听了,就替傅锦梨盯着他,目光炯炯,一刻不停。 看得他屁股底下长刺难受又像生胶黏住一般动弹不得。 还有个小女娃,沉着脸,不晓得是从哪里翻出根绳子,将他一只手拴在了桌腿上,更是逃跑无望。 最最可恶的那叫薛福蔚的小胖子。 他也不嫌累得慌,自己不在赤桃阁,却是隔半个时辰就要乐颠颠地来看一次他的笑话。 经此一事,裴风再不提出宫二字,更是连宫墙都懒得翻了。 傅锦梨每次来寻他玩,在外头喊,他就大被蒙头装听不见。 给小胖丫头都整纳闷了,怎么这人只读一日书就不读了。 不像小梨子大王,读了好多好多,多得一颗大胖梨子都装不下了! 傅应绝对此喜闻乐见。 两个不老实的,都叫傅锦梨给锤服帖了。 最主要是还没时间来闹他。 说到最后只是他一个人的双赢罢了。 傅锦梨打打闹闹,但也不能当真是什么都不学,满朝文武第一个不答应。 毕竟谁也不希望以后做主的,是个大字不识文武不通的木头。 可傅锦梨身体力行告诉他们什么叫文章勉强,但略通拳脚。 那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天 大臣终于按耐不住提出疑问,道是小殿下何事归学时。 用词委婉,也心疼小殿下年纪小,不忍奔波。 “周大人跟赵将军家那几位,出了年关来也长了岁余,是时候该升了。” 年纪不小了,也不能一直在赤桃阁待着,该往上挪一挪去薛相家小子的那个阁了 傅应绝听着,没发表说你意见,示意发言的官员继续说。 官员沉吟片刻,竟是道,“太学毕竟在宫外,小殿下奔波辛劳,历来皇子也都要挑选伴读。 ” 伴读多从世家子挑,按常情是每位皇子有一。 傅应绝没有,他嫌别人蠢笨,骂别人说是不通人性。 至于傅锦梨…… “依臣看,小殿下也该是时候挑上一挑了。” 说完。 被点了名的几位对视一眼。 赵漠,薛相,周天,甚至是尹清。 文武不同,主张不同,自然也有各自的小心思。 只是如今既然提出来了,他们也只得抱拳朝天家道,“臣并无异议。” 不可否认,几个孩子友谊单纯,但作为父辈,见多了世俗尔虞我诈,还是要多掂量两分。 因为要制衡,皇子伴读,只能出自一方。 傅应绝早前也有这个意向,但不是因为要权,要造势。 毕竟这些朝臣世家能给的,他也同样能给。 当初不过是小孩儿冬日里起床困难,他一时也难免心软,打起了慈父多败儿那套。 他目光掠过下头的大臣,都是各有各的成算。 虽然知晓这些是培育龙嗣的惯常手段,但还是不喜别人将主意打到傅锦梨身上来。 “永嘉。” 永嘉正在吃糕糕,百忙之中抬起胖脸,看向龙椅上呼唤自己的爹爹。 “在介里~” 小孩儿穿得富贵琳琅,盘着小短腿坐在下廊那犄角旮旯铺着小毯子的“狗窝”里。 龙椅不坐,她就爱翘着脚丫子待在那窝里。 傅应绝轻啧,也是拿她没办法。 好好一个灵气逼人,粉扑扑的奶娃娃,就喜欢搞这不着调的事儿。 他选择性忽视,继续问她,“那几个小子,看重谁了。” 这京中几家二世祖,在他嘴里跟路边的大白一样,好似下一句就要说“老子给你抢来”。 “小子!”傅锦梨没懂,但脸上笑出了梨窝,“爹爹小子!是小傅小子!” “……” 朝上闷咳声起伏,大臣立马用行动掩饰尴尬,互相打着哈哈。 次数多了已经是见怪见不怪,只能多劝上头那位气大伤身。 “朕是你老子。” 傅应绝额角的青筋一鼓,手指敲打扶手两下,耐心纠正她。 “我知道,永嘉知道~爹爹周周哥哥,老人啦,小殿下年轻哇。” 傅应绝沉默,而后也不再用她多言,而是有些放任自流的认命感。 “你同朕说,学院里那几个……孩子,最是喜爱谁。” 学院里。 那便是她的什么猫猫兔兔粽子猪小饴糖。 小孩儿双手撑地,站起来,白净的小脸上沾着糕点碎,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她却精得很。 “小梨子都,都最最喜欢哇!” 她历来是端水最稳的那个。 傅应绝对这回答毫不意外。 就有朝臣温声地引导她,“是要最中意,小殿下相处起来最舒心的。” “小粽几!”小孩儿忽然像小狗狗一样眼睛亮亮。 赵漠一听,脸都要笑烂。 不错不错。 自家粽子只是脑壳笨,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谁知下一句,傅锦梨道,“小粽子打不过小蔚,昨日被小蔚,踹屁股啦,猪猪说粽子羞羞脸。” “他哭哭啦,哭哭小梨子大王我——”拍拍胸脯,小脸严肃,“我保护!” 赵漠:…… 笑不出来了。 第332章 下朝后来同朕谈 按理说, 就算薛福蔚体格摆在那里,但赵驰纵还是有些身手的。 昨日也算是阴沟里翻船。 赵漠咳嗽一声缓解尴尬,而后哈哈笑两声,道,“小子顽劣哈哈哈,叫诸位见笑了。” 嘴上这么说,心底已经盘算好了,今日回去定叫那臭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架都打不过,当真叫他老脸无光。 傅锦梨也很是赞同,点点头,娇声道,“米有事,小殿下厉害,能收拾,谁欺负我就收拾哇。” 她有些护短。 从她爹身上就能看出来了。 不过这个回答显然朝臣是不满意的,又换个说法,继续问,“那在几人中选一个,小殿下最属意谁。” 傅锦梨一听,却是皱起了眉。 她目露古怪地去看提问的大臣,瞅了他好半晌。 大臣紧张。 小孩儿却是忽然翘了嘴角,一副“我全都知道”的样子,伸出小手,开始咋咋呼呼地闹。 “你是,坏蛋!” “我知道哦,小殿下大大智囊,大大胆子,猪猪说是离间~” 她笑着拍拍自己的小肚子,好不自豪,胖脸上都好似在发亮。 “小孩儿在一起,要一起,你完蛋噜,小粽子说,谁敢拆开,就屁滚尿流收拾收拾!” 还要朝着大臣撅起小嘴挥舞了两下小拳头。 小梨子都知道的! 小蔚说他会一辈子跟着大哥的,猫猫也要带着。 不能只选一个。 大臣惶恐,忙跪下,“小殿下恕罪,是臣下失言。” 天家毕竟是天家,又是当着陛下的面,小殿下说这话已经有问罪的嫌疑。 他一人跪下,周遭也不能赦免,都是囫囵跪了一地。 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傅锦梨茫然地张着嘴巴,鞋子往后磨蹭了半步。 在朝中就是这般,脑袋时候都是绑在腰上。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多少还是有些吓到孩子。 她的小窝就在角落的龙柱旁,与傅应绝还不光隔着玉阶,还隔着群臣。 小小一只,不明状况,慌忙地去用目光去寻傅应绝。 傅应绝神色不明。 他一直漠然,听着大臣跟傅锦梨交谈。 现在下头的小丫头看起来似是无助,可怜兮兮地。 那无动于衷的人总算是动了,招招手,像是在呼唤小狗狗。 “过来。” 傅锦梨忙哒哒着脚步跑去,一下就将脑袋瓜埋在他腿上。 小手紧紧地揪着落在两侧的龙袍,怎么都不肯抬起来。 傅应绝的手落在她后脑,小孩儿晃悠着,小幅度蹭了两下。 依赖非常。 整个被父亲的威压包围着,才算是安心,驱散了方才的不知所措。 她只是寻常言语,却不知为何朝臣会有这样大的反应,那一瞬间,不再像是往常同她玩笑的模样,中间有了阶级的天堑。 小孩儿词汇贫乏,只觉他们那下意识的惶恐,不再像是对着她,倒是跟对着傅应绝一样。 一样地......带着距离与仰视。 她不适应,且不知该如何应对。 傅应绝却是乐见其成。 傅锦梨是天然地亲人,但她当不了一辈子的帝姬。 位置再往上升升,生杀主宰的时候,可就不是说说笑笑打打感情牌就能过去的。 这些大臣也是拿捏着度,就算私底下亲近,可该有的本分也不能忘。 “行了。”傅应绝眸光淡淡,道,“像什么样子,都起吧。” 朝臣这才起身。 就算知晓傅锦梨的话没什么恶意,也不是那一层道理,但是作为臣下,方才的反应才是对的。 上位者的一字一句,就算是玩笑话,也当入心中,且要较真。 这是在小殿下跟前难得的正经。 这一插曲,倒叫殿内气氛不如前头松快。 但是并不影响傅应绝。 “爱卿教子有方,只是朕孩子养得娇,还得看她心意来。” 现在小孩儿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整个趴在他腿上了。 傅应绝也不再管下头的大臣了,先紧着自家这个,将人哄了出来。 小丫头腮帮子鼓着,被提溜起来坐好,眼睛咕噜转着,双手揣在怀里,望向下头。 大臣们见并未责怪,也松了口气。 只是现在傅应绝又提起这话,他们也只能跟着应。 “自然是要紧着小殿下心意来。” 只是小殿下不知事,糊里糊涂地,怕是挑不好。 傅应绝却觉得这问题不大。 他垂首,捏着傅锦梨发包包上头的小珠串子,轻声问她,“都喜欢?” 小孩儿在他怀里,湿漉漉的双眼,有些迟疑不定。 又悄悄觑了眼朝臣,才小声跟她爹道。 “嗯!小梨子都喜欢呀,是我自己找的,小梨子自己找的呀。” 是小梨子自己一个一个找起来的小伙伴啊。 傅应绝颔首。 手一挥,轻松道,“都是大差不差,那就都收罗进来。” 话里话外,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只是...... “陛下......怕是不合礼制。”有人顽固守旧些,大着胆子道。 没见着哪个皇嗣找伴读,将朝中各方势力的二世祖都找了去的。 至少在大启建国以来,从未有过。 “礼制?”傅应绝轻哂。 说话是一如既往地狂妄跟吊儿郎当。 笑起来,“你下朝后来找朕单独聊。” 大臣哪里敢。 当下就改了话,“臣失言,失言。” 不敢去,真的不敢去。 身后站着这几十位同僚,正儿八经对上上头那位已经是气弱,再单独见见...... 千军万马犹不及也。 都是见风长草的,最大的本事就是就是看上头的眼色。 有了只出头鸟暴毙,后边的再开口已是斟酌万分,但还是有大半不轻易松口。 尹清扶着胡须,站出来。 “陛下。”老人精神矍铄,神色温和,“依臣看,陛下所言可行。” 他在朝中德高望重,又是几朝老臣。 薛相尚有人骂是奸臣,却无一人道尹清半句不是。 他说话,还是有些分量。 “臣是作古之年了,未曾想还有比臣这把老骨头更加腐朽的。” 读书人就这点好了,心平气和笑容满面地就将人给骂了。 “年轻人要讲究变通革新,老揪着旧制,可万万是使不得。” 有他一言,朝臣就去观察傅应绝的神色。 看不出些什么来,依然是那张欠他百八十万脸的臭脸,但没反驳,就是满意。 于是群臣开始蠢蠢欲动。 赵漠本在蹬着眼睛装死,却不期然接收到上头那位递过来个轻飘飘的眼尾,激灵一下。 满脸正气地跨出来,义正言辞。 “太傅说得是,孩子爱咋就咋,管这么宽呢你。” 粗鲁。 傅应绝略有些嫌弃。 但他眼皮轻盖下来,适时地从胸腔中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 模棱两可,懒懒散散。 叫人摸不准是个什么态度。 接下来便是薛相一党以及朝中清流一派,也跟着纷纷表态,只余下几位守旧的老顽固,还在负隅顽抗。 老父亲哪能叫这几个不如自家闺女儿的意。 往后一靠,若不是怀里有个孩子,脚都要搭起来,嚣张至极。 “您几位呢。”傅应绝尾音带着飘忽的调子,极不正经。 “就当给朕这皇帝一个面子,不过是个孩子,多大事儿啊。” 这可就折煞了。 还是给几位老臣留着脸,自己玩笑似地道这一句。 那几位老臣动摇着,心头也慌。 迟迟没回应。 傅应绝那性子,你指望他跟你花时间周旋,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不,才好声好气地问过了,面色又是急转之下,扯着脸皮笑,眼底拔凉。 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叫下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要说礼制,那朕岂不才算真正的大逆不道。” 朝臣都晓得他是个什么意思。 如今说小殿下伴读多不合礼制,可这位当初可是一个没要,不是照样的不合礼制吗。 年纪大些的那几个也是有印象的。 这位陛下,先皇都压不住。 前脚给他招伴读,他后脚将京中世家子都绑起来打了一顿。 现在朝中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臣子,都有幸得过他一拳两脚。 先皇大怒,但最后也是重拿轻放,不了了之。 现在轮到他做皇帝了,又有人道他闺女不合礼制。 傅应绝觉着不行。 他尚且不痛不痒,但傅锦梨小姑娘家家地,自然跟他不同。 “先皇生得多,但朕就只这么一个女儿。“ 傅应绝放言, “朕当个皇帝,不是叫她来听教的。” 前头父女俩落草为寇那里是有错在先,听听教训也没什么。 只是现在情况不同,自然是一寸不让。 话已经到这地步。 傅应绝最近脾气是有些好,骂人也是不留嘴,但打打杀杀的少了。 现在这样冷着脸,朝臣都恍惚回去了从前。 皮子一紧,张开嘴巴还想多说,却在上头那压过来的凉寒视线里悻悻闭上了嘴。 “臣省得。” 不算是大动肝火,但因着小殿下一句话,上头那位又大刀阔斧地将一干人等又敲打了一番。 小的那个啥也没干,至今不明状况,大的这个冲锋陷阵,一张嘴气死人不偿命。 最后也是如愿以偿,抢到了一众小伙伴的伴读权。 傅锦梨龇牙笑。 但尹清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要小孩儿呆住。 “既然如此,当为殿下再物色夫子才是。” 夫子。 是在学院里教书的。 小孩儿龇着的小米牙一下就收回去了。 “不要哇。”傅锦梨慌慌张张,“小殿下读够书了,已经大大智囊了哇,不读书了,不要夫子~” “猪猪读书,糖糖读书,小殿下不要了。” 傅应绝差点骂她一句没出息。 玩一圈回来,在外头一帮子土匪见天地夸,夸膨胀了。 觉着自己已经是满肚子狗头道理,不用再学了。 尹清笑着,“小殿下勿慌,陛下年轻时也是这般过来的。” 这话怪怪地,傅应绝觉着他现在应该也还算是在年轻的行列。 “爹爹给我,爹爹给乖乖读书!” 傅应绝:...... 拍她一巴掌,道,“好事想不到朕,读书晓得叫爹了。” 小孩儿欲哭无泪。 尹清又接着道,“文韬武略,当为翘楚,所谓是文武双全。” 傅锦梨耳朵捕捉到几个字眼。 现在又是忙乱得跟仓鼠崽子储存食一般,从傅应绝身上翻下去。 小脚一跺,包子脸紧绷着,头上的细珍珠打到腮边。 半吊子地扎马步。 “武功!” “小殿下武功也腻害~” 极可爱,胖乎乎的团子,忙着证明自己不需要夫子了。 还学着赵驰纵的样子耍了套拳,呼呼哈哈地,看着软绵绵,唯有傅应绝一人晓得里头有多大力气。 小胖墩墩在上头捯饬着细胳膊细腿,下头的人看着就笑。 闭着眼夸,“小殿下厉害厉害。” 不太诚心,照往常小孩儿是听不出来的。 但今日不晓得是如何了,太过敏感,竟听出他们的敷衍来。 傅锦梨急了,“小殿下,厉害的哇,真的厉害哇~” “是极,小殿下自然是厉害的。” 你弱小的时候,生气都有人当作是在撒娇。 这便是这句话的具象化。 着急的话也软乎奶气,朝臣只觉得娇憨。 傅锦梨炸毛,慢慢地皱起小胖脸,像是小狮子一样哼哼两句。 猛地扭过身子。 一双小狗眼睛看向傅应绝,带着点委屈,眼尾都气红了,里头像是燃起了两片倔强的小火苗。 两只小拳头也提着放在胸前。 落在朝臣眼里便是受了委屈,要找大人哭诉的小孩儿。 傅应绝却觉着有些不妙—— 只听小胖娃娃呼哈一句, “我收拾!” “砰!” 傅应绝眉心一跳,那双懒洋洋的凤眼总算来了精神,微微睁大,瞳孔缩放。 迅速地闪身一躲。 第333章 梨子痛 傅锦梨将她爹的龙椅捶了个大坑。 那椅子底座是紫檀木。 硬度极高,剑砍不破,却差点被她凿穿。 一只包子大的小拳头印子深深地凹陷在里头。 她是要证明自己武功不错,一拳就将龙椅捶惨了。 傅应绝闪得快,要是这一拳是照着他身上招呼的,怕是明日京中就得敲丧钟。 诸位大臣也是久久回不过魂来。 眼中的震惊与颤抖溢了满殿,目瞪口呆地望着上头一张小胖脸懵极了的奶娃娃。 奶娃娃抽泣一声,竟是张嘴哭嚎起来。 她举着自己的小拳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闭着眼睛就要找傅应绝。 “呜哇——痛痛,爹爹我痛痛,咬我,咬梨子哇——” “......” 谁咬谁还不一定呢。 可看着步子挪过来的小孩儿,傅应绝竟是有一瞬间的想逃,后脊骨像是有冰块落进去一样,凉飕飕地。 强撑住才没有躲开去。 忒是吓人,现在看见这糊涂蛋子都有些后怕。 等小孩儿一下抱着他的膝盖闷声哭泣,他才僵着手拍了拍。 脸上恍惚,嘴里也勉强。 “别哭了,待会儿......待会儿给砍了当柴烧。” “呜呜哇——痛痛,小梨子武功痛痛。” 哭得实在伤心。 肉团子现在也不要面子了,当着满朝文武,哭得满脸泪水滴嗒,眼尾湿红。 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叫谁给欺负狠了。 可天地良心! 方才可是几十上百双眼睛看着! 是这小孩儿,自己拿着拳头,将这传了几代人,九五至尊的龙椅,给捶烂了啊。 周天半晌发不出声音,待喘几口气后,才万般惶恐,朝着外头喊。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先不说这紫檀木如何硬,便是赵漠这样一个习武的糙汉拿刀砍都不一定能砍到皮毛。 小殿下赤手空拳,凿出个大坑! 这是何等骇人。 顾不上这怪诞事,倒是怕小孩子细皮嫩肉,伤到骨头。 “对对对,快些传太医来!” 傅应绝还没有说话吗,一群人就将事情给安排好了。 因着小殿下哭得太可怜,他们也没了多余的精力再去追究什么冲撞至尊,大逆不道了。 先着急忙慌传了御医。 等太医到了,被一堆高官盯着,把脉的手都有些不稳。 傅锦梨缩着坐在她的小王座里,傅应绝立在一旁。 那龙椅子他是不敢坐了,谁晓得外头受了皮肉伤,里边有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别是他一屁股坐上去就塌了。 届时外头传的就不是小殿下将龙椅捶塌,而是他傅应绝坐塌的。 他找谁说理去。 “如何。” 太医略一停顿,又将手搭上去,仔仔细细将小孩儿的肉爪爪翻看。 肉乎乎地,手背与指节连接处泛着红,可里头骨头却无甚异样。 “回陛下,只是轻微磕碰,并不碍事,着人送药至紫宸殿,擦上一两回就好了。” 甚至一两回都不用,待会儿自个儿就消了。 他来时也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儿,只听到是小殿下,还是当朝召唤,以为是皇嗣出了什么生死大事。 一来就是一堆大臣堵着,千呼万唤地,一脸紧张。 太医腿肚子都打抖了,第一反应是小殿下怕是不好,自己脑袋已然是摇摇欲坠,心底连遗书都写好了。 可这...... 翻来覆去看,确实是没什么问题啊。 傅锦梨僵着身子都不敢动,蹬着两只脚乖乖坐好,鞋子上的小老虎都跟他主人一般蔫巴了。 抬着眼,想哭又忍住了。 “小梨子打他,打到我的爪爪.......” 她只是力气大,筋骨强,可外皮是个实实在在的三岁小孩儿。 又是娇生惯养地,傅应绝打她都不敢下力气。 这龙椅都出坑了,可想而知是用了多大劲,不痛才叫见鬼。 薛相看了看那大剌剌的拳头坑,又看看哭唧唧的小孩儿,实在是不信。 “你再仔细瞧瞧,当真无事?” 太医无奈,道,“脉象无碍,如今也未察出什么大差错来。” 这就奇了怪了。 朝臣纷纷对视。 傅应绝倒是一句话不说,立在一侧比那些个大臣还要淡然些。 见差不多了,他挥挥手叫太医下去。 又道,“龙椅都坐几代人了,正好给朕换把新的。” 可这是换不换的问题吗。 “陛下.......” 傅应绝:“行了,一个孩子都能掀翻,你们想要朕的命就直说。”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朝臣就算是心头再有疑虑,也只能顺着他当这龙椅是真的“年久失修”。 不过龙椅,他们也只是见着,碰也未曾碰过。 确实一切猜测都不如这位天天坐着的说的有份量。 一大早上,兵荒马乱地,早朝也过去大半。 陛下都找不着地儿坐了,自然再进行不下去。 还有小的那个,伤透了心一般缩在她的小窝里,时不时抹两把眼泪,还不忘同下头强调。 “小殿下,武功厉害,呜呜——武功把小殿下打哭。” “不要夫子了,小粽子,给小粽子,小梨子不要~” 大臣:....... 这个也是话题再进行不下去,只得早早罢了朝回去。 待人一走—— 傅应绝才在殿内走动了两步,就围着自己坐的那龙椅。 啧啧称奇。 半眯着的眼一晃不晃的落在傅锦梨砸的小坑里。 十分完美地映出了个小拳头,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修长的手指放上去,感受了下这椅子的硬度。 傅应绝慨叹似地低声喃喃,“还得是你啊祖宗。” 不带吹的,这木头他也能破开,但至少需要三成力。 傅锦梨当真是,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这么一想,难免又回过头来骂她两句,“败家子儿,老子那点钱都不够你嚯嚯。” 前头砸了太学大门,现在开始砸龙椅了。 小孩儿睫羽挂着泪,不晓得怎么又叫爹爹骂了,扁着嘴,瓮声瓮气地也骂他。 “我不是,我才不是,小梨子会捡破烂,小梨子好。” “爹爹骂我,梨子爹坏!” ———— 早朝一个小小插曲深入人心。 正如小殿下所说,她确实是武功不错略通些拳脚。 不通也嚯嚯不了陛下的龙椅。 但不管如何,夫子还是得请,还必须是文武两手抓。 因为小殿下金口玉言,她的一堆小伙伴忽然被赋予大任。 唐衍跟月弯弯还要更特殊些,因着身份并不是世家重臣,还耗了好一番力气。 唐衍家中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京中的小娘子们都知道走马街上有个手艺极好的大姐。 薛福蔚嘴巴刁钻,眼光也独到,吃了几次之后竟是将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跟刘婉商量着要入伙。 小胖子那小金库底子可厚,能盘得下京中最热闹那条街的一栋楼。 刘婉因为当初出了那事儿,更懂得女子立身的不易,她还有个前途明朗的儿子,自然是抓住机会就往上爬。 忽然一日,她正在店中干活,外头却陡然响起一阵齐整的步伐踢踏声。 因为小胖子的入伙,店可不小,还加了别的营生,现在里头客人也多。 刘婉忙到门口去看,竟是层层官兵将店围了起来。 “这是......这是怎的了。” 她并未慌乱,而是前去交涉。 妇人一身干净布衣,距离领头的士兵两臂远,问道,“这位大人,您这是......” “这位便是唐衍小公子的母亲吧。” “是,我是,可是阿衍他在学堂......” 唐衍从不惹事,又有一群身份不凡的好友,怎会招来了官兵。 士兵见她紧张,脸上挂了笑,“无须担忧,我等是替小殿下来传令的。” “小殿下?” “是,我是殿下跟前禁卫,此来是同夫人传个消息。” 紧接着,他将唐衍伴读一事说出,刘婉捂住嘴,难以置信。 “阿衍他......多谢小殿下!” 好歹是天家恩宠。 历来皇子伴读,哪一位都是有大造化的。 唐衍平民出身,竟是...... 一时之间,喜极而泣,周遭的客人更是接连恭喜。 有人欢喜有人愁。 季楚接受良好,赵驰纵差点将家都炸了。 他不爱读书,在稚学院已然是要将学院闹了个翻天。 现在要他进宫学? “我....我得了绝症,对对绝症,命不久矣了我咳咳咳,我要死在家里,不麻烦陛下替我打棺椁,我——” “死小子!你瞎说什么!” 赵老夫人一拐当头打来,赵驰纵立马龇牙咧嘴。 “不叩谢天恩你净说胡话,陛下找了这世间数一数二的文武夫子,你小子楞不识数!” “武夫子?” 赵驰纵眼睛一亮,但还是不情愿,“能不能同陛下说说,小梨子在宫中定然也不高兴的,她最是爱来咱们府上玩了。” “我前日在奇珍阁搜罗来一盆花草,就等着她来,不若这学堂就设在咱们府中,届时我就......” 他算盘打得响亮,还越想越美,最后还是被赵摸一棍子打醒。 认命了。 他不乐意,自然有人巴不得。 丁雅言被子都收拾好了,自己拖着就要进宫。 尹太傅拦住她,说是无须搬过去,每日都要回来的。 小姑娘十分失望。 薛福蔚更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溜达在院子里,张嘴恨不得让全府都晓得他要入宫伴读。 第334章 梨子长大要打人 大臣们速度是快的,不出小半月,就给小殿下找到了新的夫子。 是六壬书院的山长。 六壬书院与太学,分据南北。 后者背靠朝廷,讲究一个官路通达,根正苗红。 前者却与之两个极端。 六壬书院不入世,却多出杰才,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历任山主更是神秘,少有见过其真面目的。 这次,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那山主竟是爽快答应了。 此消息传回京中,朝野大喜。 更有不少隐士听闻后纷纷而至,就为借此机会一睹其真容。 傅应绝意外的同时,心头也奇怪。 六壬书院性质特殊,虽在大启境内,却历来不归属皇权。 倒更像是借大启的地方搭了个仙人庙。 两方各不干预。 里头的学子来于五湖四海,学成之后又散于山川各地,都是能人,却少沾朝政。 这样一个香饽饽,打上主意的不少。 就说苍涟,年年千金万金地送过去,就指望人从指头缝里漏两个出来,请回过去定夺江山,共谋大计。 别的大大小小势力更是数不胜数。 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没想到,最后让傅锦梨给请来了。 来的还不是小喽啰,是那六壬书院的主事人,天下学子之先驱者。 真真独一份。 可这事儿其实又有些烫手。 六壬确实是好地方,山长更是担得起当世大儒之首。 傅锦梨若是顶着他的名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叫万千读书人心甘情愿俯首。 谋其利,难避其害。 这样一尊大佛,如今出山之事又近乎举国皆知,民众还极为狂热推崇。 随着声势壮大,这山长于大启而言,已然到了非迎不可的地步。 不管心中如何想,至少面子上皇室还得顺应民意,也要将那位奉为座上宾,好好供着。 故现在的境遇就有些被动,像是拿到了件举世闻名的武器,却不能随心而用,反而要受他一定的制衡。 “陛下。”苏展研着墨,低声语,“此次您当真要亲自迎那山长。” 傅应绝一言不发,垂眸批着折子。 殿内安静,唯有松墨化水,墨痕落在纸上的细微摩挲声。 须臾,才听傅应绝含糊地“嗯”一声,扔了手中的笔。 晃了晃手腕,慢悠悠道, “迎啊,不光朕,还得是小殿下一道,方表诚意。” 六壬书院形同清风,无欲无争,可要借他的势,并不简单。 不亚于与虎谋皮。 傅应绝现在不光是做给书院看,更是做给世人看,做给这天下读书人看。 稍有不慎,口诛笔伐。 有风险,但后头的利益实在动人心魂。 傅应绝要一劳永逸,要叫傅锦梨得这个好处,就得付出些代价。 ———— 仲夏廿二,山长至,帝王亲迎。 因为各地的文人接踵而来,上京这名利场高雅了不少,随处可见的青衫闲人。 “六壬书院这是要作甚,不是向来自视甚高,不沾尘俗。”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大启究竟许了什么好处,能请的动山长入世。” “大启本就强盛,武胜于文,现有六壬加持,引天下清流共往之,如虎添翼,周边各国不知要如何忌惮。” 坊间议论不绝于耳,步至城门也依旧能闻。 傅锦梨听见热闹,但周围夹道都是昂首站立的士兵,她看不见究竟是哪儿传来的。 小孩儿叫傅应绝牵在手中,小胖脸四处张望。 “谁在说话~” 两人身后是着正装的文武官员,六壬山长将至,心中肃然起敬,睁大眼睛就是瞪。 傅应绝一身黑金龙袍,只是站着就风流天成。 画风是严肃的,可耐不住身旁站着的奶娃娃磨磨蹭蹭地极不老实。 “爹爹,谁呀,回家睡觉啦,小梨子出去玩~,干什么呀爹爹不回家。” 傅应绝任她如何扭都无动于衷,平静道,“接你夫子。” 夫子。 傅锦梨傻眼,这会儿也不扭了,结结巴巴地,“夫子夫夫子,是小蔚的夫子呀。” 不是小梨子的。 她已然是逃避了许久,只当是耍一顿功夫就能躲过,龇着个大牙乐了好长时间。 谁知道啊,朝上那帮老臣鞠躬尽瘁,动作飞快,一找还找着个厉害的。 傅应绝冷哼,也不反驳她。 “你当他逃得过?” 一堆小伙伴,一个没落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傅锦梨还想挣扎,急忙去拽傅应绝的手,巴巴道,“爹爹,夫子打小孩儿啊,打梨子,可不可以,长大再找哇,长大梨子打夫子。” 不管她再如何抗议,现在已经是板上钉钉,终究要面对现实的。 两人说话的间隙,前去迎人的队伍也到了。 禁卫开道,护着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而来。 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响声清脆,接连而来的是车轮碾压的辘辘声。 由远及近。 一群人的心也被牵引着高高悬起。 车停。 车夫先一步跳了下来,对着傅应绝的方向见礼后才恭敬地打起了车帘。 里边,便是那位深居简出,名头响亮的山长。 傅锦梨歪着脑袋靠在傅应绝身上,鞋尖在地上蹭动,那双漂亮的眼睛也跟着落在马车上。 千呼万唤始出来。 山长矮着身子出来,一身素衣,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白净的靴子落在车辙上,又迈至地面。 右手放于腹前,他先是整理了下仪容,长袍大袖荡起涟漪。 行云流水,动作洒然写意,带着说不出的淡雅。 身姿清瘦,却不如柴。 亭亭而立,气质清润。 傅应绝眸色越来越深,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 世人皆道山长载德,自然而然臆想成一位胡子花白,仙风道骨的老叟。 可眼前人.......极年轻。 白衣胜雪,乌发如墨,侧着头,瞧不清长相。 身后传来接连的吸气声,想来朝臣也是一样的意外。 “恭候山长多时。” 帝王的语气像是例行公事,并不热情。 对面的人顺着声音侧过头来—— 朝臣目不转睛地看,想探探这山长究竟何许人也。 却…… 大失所望。 落入眼中的,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 谪仙般的身姿,长相却泯然众人。 他微伏身子,动作从容不迫。 “六壬书院,落安,见过大启陛下。” 声线如珠玉落子,清冷润然。 抛开那张脸不谈,这个人极符合诗画里勾勒的谪仙。 出尘,遗世,却不疏离。 还带着似有似无的亲和力,牵引力。 至少对于傅锦梨而言,是这样。 小孩儿眼珠子都不带动一下,像是看痴了,有一种忍不住想靠近的冲动。 不过被她狠狠压下了,缩着自己的包子脸,又往傅应绝身后藏了些。 傅应绝感受到,当她是不乐意,安抚性地拍打两下。 对面的落安目光划过,柔声问,“这便是小殿下吧。” 叫她了。 小殿下这下没再藏。 傅应绝的手掌撑在她后背,她犹豫两下,慢慢地直起身子。 步伐往前头一跨。 歪着头,声音努力严肃,还是难掩软糯 “是的,是永嘉。” 第335章 要这个! 揪着帝王衣摆的奶娃娃,年纪不过三四。 脸也生得嫩,白里透红,眼中星星点点,怯怯地看来。 单凭第一眼,只觉是个娇生惯养,比同龄人还要弱些,不太好养活的孩子。 很好欺负。 可在这看似好欺负的娃娃后头,站着头虎视眈眈的豺狼,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戏弄一般生吞活剥。 “永嘉殿下。”普普通通的几个字,在落安唇边辗转一番带上了他特有的温和。 他笑容很浅,道,“是落安之幸。” 他说教导永嘉殿下是他所幸。 这话落在大臣的耳朵里,很是中听。 可傅应绝却略一皱眉,而后极快地松开。 这人...... 笑得真假。 从露面到现在,嘴角都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和蔼如风,像是拿尺子特意比对过一般,一成不变。 可你要说他虚伪,又不太对。 毕竟是真真正正能叫人感受到亲和,感受到如沐春风。 “多谢你,多谢你!小、小落!” 永嘉殿下就没她爹想得多。 前一刻还有些紧张,后头听见好话,小脸瞬间就放了光,还敢直呼新夫子名讳。 落安笑容不变,也不责怪,点头应她。 “殿下言重。” 这不太妥,小殿下都有不尊师长之嫌。 但其实是错怪傅锦梨了。 她是颗聪明的梨子,聪明的大梨子在学院里见着的夫子都是小老头! 可是这个大大会发光的人! 是年纪小,不是老人哇,看着比爹爹还 她肚子里头是有东西的,像爹爹跟周周哥哥那样的,就是老人,比他们小的,就是小人。 傅锦梨看人不光凭眼睛,是凭一种感觉。 傅应绝不怒自威,周意然寡淡沉默,落安在她眼里更像山涧溪流,像春天的鸢歌。 一个词,就是年轻! 年轻的,不是夫子! 那她的夫子跑哪里去了。 “爹,爹爹哇。” 小孩儿对着落安咧嘴笑,又想起什么来,拽了拽傅应绝衣袖。 抬着胖脸巴巴地看着。 傅应绝了然,配合地弯下腰。 小孩儿就凑到他耳边,悄悄地,小小声地。 “小梨子夫子,夫子不来,不接他了哇,接这个回家家~” 不接夫子了,接这个就好了,小梨子不需要夫子的。 呆瓜。 也不晓得心里头是如何哄着自己不接受现实的,还要拱火老父亲将还没来的夫子丢掉了,捡这个回去。 傅应绝怪异地看来。 小孩儿不觉有什么,还扣着自己的小爪子乖乖地望他。 眼中干干净净,跟那脑瓜子一样,是当真昏头昏脑地。 傅应绝肚子里坏水开始咕咕冒,也没提醒她,而是为难地思索片刻,不情不愿道,“真只要这个了?” 有戏。 小孩儿激动,但深深按捺住,故作深沉,重重一点头。 “嗯。”还不忘补充一句,“多多人,家里,住不下啦!要一个就好了,小梨子家没有小床睡觉觉,不是梨子不读书。” 傅应绝还在犹豫。 小孩儿期盼地,慕孺地看着,他思考许久,才算是松了口。 “也行。” 傅锦梨乐得恨不得原地打洞,再呼啦呼啦跑着绕上三圈。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宫,离开时还给落安留了个大大的笑容。 ———— 山长入京,御赐宅邸。 先迎入宫中休整,再开宴接风洗尘。 不过这些都不关傅锦梨的事,她只晓得爹爹有些忙。 “小殿下。”小全子在外头喊。 傅锦梨正跟弟弟在软榻上玩儿,她跟只小狗一样趴着将弟弟拱开,又一把捞回来抱在怀里嗷呜嗷呜地咬着玩偶龙的角。 听见唤她,小孩儿松开嘴,茫然地抬头。 “在介里,我在这里呀~” “哎呦小祖宗,怎还在玩啊,前头要开宴了,咱们得走了。” 小全子过去,将傅锦梨扶起,整理好衣裳,嘴巴在碎碎念。 “陛下走不开,没法子接您了,支了潇掌使来候着。” 是当真分身乏术,又叫急事给缠住了,不然依那位的作风,得是亲自来将这团子提过去。 傅锦梨也算是懂事了。 爹爹没时间,她自己可以! “小殿下穿衣服~我们走哇,我认识路的,小全子不怕。” 拍拍小全子的肩笨手笨脚地安慰。 小全子哭笑不得。 傅应绝不在身旁,她自己也学着独立了。 抱着自己选的漂亮衣服叫竹青帮忙穿上,临走前又记得从桌上抱着小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两盏。 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出门去。 咋咋呼呼地,踩着小靴子走得虎虎生风。 一路从御花园外头的连廊就能听见她漫无边际的童言童语。 这御花园修得大,里头花花草草长势好,什么石板小路青砖道修得野趣十足。 而就在傅锦梨所处长廊边,有道小拱门 拱门那头,有个白蒙蒙的影子。 是个着素纱衣的人。 也不知他是多喜欢这里,就那一座雨前亭,来来回回就晃悠了三次。 待第四次出现在亭子前,那人却诡异地停下步子,不再动了。 落安看着眼前熟悉的亭子,久违地沉默了。 这御花园并不复杂,道路各有特色。 但放在他的眼里就是七扭八拐,几乎每一条都长得一模一样。 落安是路痴。 他已经在里头转了有一会儿了。 所以当小孩儿那古灵精怪的笑声传来时,落安陡然松了口气。 调转脚步,翩翩然就越过了拱门。 迎面而来的奶团子跑得小牛一样哼哼着。 腿短,步子小,但步频高。 小碎步交替起来走得很溜。 她也不看路,埋着头就横冲直撞。 “小主子!” “停车停车,小主子刹住!” 突然走出来的落安,差点叫傅锦梨一脑袋撞上。 她身后的宫人接连呼喊。 小孩儿反应也极快,听话地立时刹住脚步。 茫然抬头—— 等待她的是个十足温柔的笑。 落安看着堪堪停在自己跟前的孩子。 做工再精致的布娃娃都不及她半分,胖脸肉嘟嘟,忽然停下都会带动颤一颤。 “小殿下。” “是我呀,是小殿下~” 傅锦梨嘴巴o圆,指着他,在脑袋里抠抠挖挖。 而后歪头,“是——小落,找我吗,找小殿下吗?” 落安不答,明知故问,“您去往何处。” “找我的,父皇哇!小殿下赴宴,赴宴吃饭~” 落安:“那当真巧,在下也是要前去赴宴。” 笑得温温柔柔,“可否同殿下一道?” 温声细语地。 傅锦梨没吃过细糠,他爹只会阴阳怪气,哪见过这样式儿的。 当即就被迷了魂。 “好呀,好,小殿下一起。” 第336章 是爹爹结的果子 也就只有傅锦梨一人不晓得眼前人是她夫子了,还满口答应要跟着一起去赴宴。 落安也是笑而不语。 “粗发!” 小孩儿雄赳赳气昂昂,甩着小胳膊就朝前冲去。 只是跑出两步,小团子又停了下来。 而后又扭过身,毫无征兆地跑回落安身前。 两脚分开,气势十足地站定。 鼓着眼睛就不说话了。 落安眉尾轻抬,无声询问。 下一刻,就见小孩儿郑重其事地伸出右手。 举得高高地越过头顶,五指分开。 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她说,“小梨子牵着,走不见,你走不见没饭吃。” 稚童的眼睛都是黝黑发亮,但是傅锦梨的又不同些,眼里比旁人多了异样的浓彩,溢出了灵动与天真。 “小梨子?” “嗯嗯!是我呀,是爹爹结的,小果子,只有乖乖一颗梨子~\" 不过短短半日,落安已经见识了这位小殿下千奇百怪,颠来倒去的自称。 像是糊里糊涂,可每一个都十分地迎合场景。 初见时她会告诉说她是永嘉,别人叫她小殿下,她也叫自己小殿下。 要是亲近了些,就会同对着她父亲那般,一口一个小梨子。 她答话的同时,手也不放下来。 呈在落安眼前的这只小爪子实在小,要让她牵着,怕是最多捏住两根手指。 但落安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被傅锦梨紧紧抓住。 随之附着上来的是小孩儿特有的滚烫体温。 像个暖炉子。 在这样带着凉风的傍晚,热意从指端一直漫至四肢百骸。 跟她相反,落安的手常年泛凉。 这样强势的冲击,叫他不适应地蜷了蜷指尖。 没抽开,而是慢慢地也将那小手握住。 笑容不变,跟着道,“那多谢小梨子。” “不谢梨子!” 两人相约一同而去,小全子几人也有眼力见地只远远坠在后头。 小孩儿跑两步,又停下来走走。 手上劲很大,但落安一直步履平稳,走得还是仙气飘飘,没有被她影响到丝毫。 傅锦梨也没觉着有什么,小牛一样在前头拽着。 走着走着,落安忽然就问她。 “我听陛下唤你永嘉,这小梨子也是他同你取的吗。” 傅锦梨头也不回,答道,“是爹爹呀,小梨子胖胖,胖胖叫梨子~” 听着就很随意。 落安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只到膝盖的孩子留给他一个毛茸茸圆乎乎的脑袋顶,有细软的碎发从发包里散出,看不见脸,却隐约能见腮边的奶膘。 很..... 绵软。 出乎意料地绵软,并不像天家的孩子,也不知那位陛下是怎么将女儿养成这样的。 跟他想得不同。 落安的眼底有些异样的情绪,又很平静地撂下眼皮来遮住,没再继续说什么。 静静地听了小孩儿一路碎碎念,就在快要进到宴厅之前。 他忽然很轻地问了句—— “你喜欢他吗,你的父皇。” 很奇怪又唐突。 一个刚见不到几面的陌生人,问别人喜不喜欢她的生身父亲。 傅锦梨脑中朦胧,在他问起傅应绝时,又异常地警觉。 咯噔一下抬起小胖脸来。 大眼睛警惕地对着落安看了又看。 落安不动,任她打量。 可手中的小爪子在渐渐地往回收,脱离了他的手掌。 毫无征兆地。 但落安没松开,反是追上去几分,只轻轻握住,看似温柔又不容小孩儿挣脱。 还反问,“怎么了。” 怎么了? 傅锦梨遇见硬茬了。 手收不回来。 她没怕,只是脸上嘻嘻哈哈的笑意没有了,探究一样的目光紧紧镌在落安脸上。 平平无奇的姿容,嘴角弯着,眼睛出奇地漂亮,镶在那张脸上格格不入,又诡异地相融。 笑意吟吟。 傅锦梨不知怎么形容,但第一直觉是空洞,他的眼底并没有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潋滟丰盈,反而一片死寂。 奇奇怪怪,应该远离,但她下意识地却想靠近。 并没有什么恶意。 最后小孩儿只气鼓鼓地,气他不松开小梨子大王。 可还是好脾气地回他,“最最喜欢,永嘉最最喜欢父皇!是无敌无敌喜欢!” 第337章 还真是她爹 声音很大,像是恨不得满世界的人都听到。 一头气势十足的小狮子。 站着还没有多高点,拧着眉头 ,空着的那只手开始指指点点,教训落安。 撅嘴,很不服气,也不带遮掩。 ”你不可以,小落不可以,爹爹听见,要揍人!” 要是当着爹爹的面问,爹爹坏脾气,要将他拧成小抹布,兴许还要骂一句“闲的?” 是这样的不错,在傅应绝心里头,他闺女不喜欢他,还喜欢谁。 很有活力的小女娃娃在落安跟前炸毛,落安只浅笑。 笑着笑着,那手便松开了。 傅锦梨得了自由,就歪头看他一瞬,后奶气十足地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宴厅里头跑。 “小梨子走啦,走啦再会再会,到了,我们一起到了,小落惹梨子生气,我明日再跟你玩~” 是有小脾气的。 但不多。 自己跑了,还不忘跟他说到地儿了。 落安垂下眼,目光滑落在自己方才牵住小孩儿的右手。 空荡荡地。 那点温度来得猛烈,抽身之际也如退潮般迅速。 他就站在那处,安安静静地待了许久,等宴厅里边渐起丝竹声,他才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于小腹前。 又恢复了大儒的温润,嘴角的弧度一成不变。 只眼神有些发散,蕴着浓雾一般,看向了小孩儿方才跑去的方向。 声音很轻,很淡,落字无闻。 “那便好。” 喜欢,那便好。 至少是开心的。 说完,落安很快收拾好情绪,抬脚跟着进去了。 里头人已是等候多时。 落安将里边的场景尽收眼底,上首的帝王,下边满面红光的群臣,并不见傅锦梨。 “见过陛下。” 他站在中央,不卑不亢。 傅应绝单手撑着下巴,见落安进来他才直起身子,略抬手,“山长免礼。” 很快,落安被引入席。 主角到了,傅应绝一句开宴,席上就热闹起来。 只是...... “怎不见小殿下。” 赵漠干了一壶酒,四处张望过后才想起来问。 不光小殿下,自家那小子也不在。 再一瞅,薛福蔚那小胖子也不晓得跑哪儿了。 说到这个,傅应绝心情就不太美妙了。 “噔”地一声将酒樽放在桌上,等众人都神色一凛看去时,他才不凉不炎道, “朕如何知晓。” 按他的性子,应当先嘲一句“朕又不是她爹,如何知晓。” 后转念一想,还真是她爹。 就是那破小孩儿,叽叽喳喳地进来,跟着群臣好一通招呼,这个握握手,那个讲两句,忙得顾跟只陀螺一般打转。 最后累得爬上她的专属”爹座”,闹着说肚子饿了,米有饭吃。 骗了两块糕点,傅应绝人还没有抱热乎呢,她溜到地上就跑了。 至于是跑向何处。 傅应绝表示他还真不知道。 傅锦梨的脑瓜子,想一出是一出,谁晓得她溜达着能到哪儿去,总归是闲不下来的。 不过不怕找不着人,就怕瞎念叨。 话刚落,那句干脆又响亮的一声, “爹爹——” 就传来了。 傅锦梨也没跑远。 此宴就设在澜殿的外头,正是夜间,这里灯火通明。 就在主位后头,大花瓶挡住了一条小廊。 傅锦梨就是从那处钻出来的。 小萝卜头一出来还有些晃神,空白着胖脸看了会儿,才瞧见侧上座阴恻恻看着她的傅应绝。 呆瓜笑起来,踮着后脚跟,站在原地摇摇晃晃地。 “我回来,小梨子回来~” 不光她一人回来了。 就她后头那条小缝,更是紧跟着钻出三四五六个人来! “卡住了,大哥,我卡住了——” 到了第六个时,只有一只胖手伸出来乱抓,却迟迟不见人影子。 竟是将薛福蔚那小胖子卡在里头了。 薛相看了只转移视线,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尴尬。 一群小屁墩,站得还极其显眼。 被永嘉殿下带着,敢立于帝王右后。 赵驰纵上去扯着他的手拔萝卜一般拽了两下,没拽开,直将小胖子拽得哇哇叫。 “爷爷我,要成,要成两截了!” 嘴上不把门的,闭着眼睛就干嚎,一句爷爷出来,倒是叫外头人都沉默了。 看向薛相的眼神也越发微妙。 薛相胡子抖了抖,心底已算好回去将这小子好好再收拾一通。 “是您家的孩子?” 落安就坐在薛相身侧,不免被群臣的目光波及到。 他也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才轻声问道。 薛相歉意一笑,回道,“小子皮实,山长见笑。” 说来落安也是要连带薛福蔚一会儿教的,只是没想到连面都没见上呢,就落下了不好的印象。 就算薛相表现得游刃有余,但也不免不免脸热。 落安却没说什么,还多问了几句,“几个孩子瞧着跟小殿下感情好极。” “那倒是。”薛相没遮掩,还同他说起了傅锦梨的奇闻轶事。 “小殿下初初到学堂时,几人就扯着干了一架,将那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因着落安的好名头,天下人都是下意识地敬重。 更何况,在他那双沉稳又温和的双眸下,薛相竟是打不出半句诳语来。 不过这事儿无伤大雅,也没什么好瞒的。 “打架?”落安似是意外,一顿,之后唇边溢出轻笑。 眼眸流转间,只觉得那小胖丫头虎头虎脑,偏偏又软绵得超乎寻常。 讲礼貌,不像会打架的。 “别看陛下娇惯着。”薛相摇摇头,带着叹息,“该教的一样不少。” 这话没说尽。 还差一句小殿下不该学的也学了不少。 “是吗?”落安闻言,语气含糊不清,只是轻飘飘地。 抬眼,正好瞧见了上首的傅应绝。 他不知何时撑着脑袋就往侧方看去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个孩子瞎折腾。 精致又带着轻慢的眉目不耐极了,可一双眼睛却是含着笑。 “是啊。” 落安再没有接话了。 只是端起了杯子,掩唇饮酒。 这酒偏烈,就连赵漠那酒鬼都是一口一口地抿。 可在落安手里,他尽饮一杯,神情不变,好像是喝的凉水一般。 “山长好酒量。”薛相夸。 落安笑笑。 这边氛围好,上头几个小孩儿都快吵起来了。 偏偏傅应绝没发话,也就没有人上去搭把手。 “小蔚,你退回去一些。”唐衍看着他手都磨红了一些,担忧道。 丁雅言更是将赵驰纵一脚踹开,从被小胖子堵住的缝里去推了推。 “小蔚,你好,是雅言,你后退。” 薛福蔚听话后退。 月弯弯还补上一句,“退远些。” 不光薛福蔚退远些,这头的几个孩子也往后退了几步,让出宽敞的空地来。 只留下嘟嘟的小孩儿一个人站在正中。 “哈!” 傅锦梨微微屈膝,晓得小伙伴的用意,奶斥一声,拳头已经捏起来了。 傅应绝看得眉心一跳,猜到这祖宗要做什么,哪里还看得下去戏。 “永嘉。” 唤一声,已经极快地移到了小孩儿身后。 赶在小孩儿出手之际,将蓄势待发的矮墩墩揪起来提在了手里。 “偷梨子啦~” 第338章 梨子大王,驾到 日常被她爹揪在手里,傅锦梨先一步缩着手脚,闭着眼睛就喊。 还不是随便喊喊,要对着傅应绝原先坐的方向喊。 第一反应就是找爹。 可罪魁祸首,正是她满心满眼信赖的老父亲。 “今日你将这花瓶捶烂了,朕跟你没完。” 家大业大也经不起折腾。 傅应绝要是没记错的话,这胖丫头要捶碎的,似是前朝留下来的东西。 这样大的满釉瓷很少,傅应绝之所以记得,还是因为这玩意儿原先是摆在紫宸殿,他觉着碍眼,就叫人挪走了。 没想到是挪到了此处。 金贵是真金贵,她一脚一拳地,小把金子就没了。 “是爹爹~” “要下去,小梨子下去,大胆!” “我救小蔚,破瓶瓶,关小蔚,小梨子收拾!” 被抓了,还不老实。 发觉是自家爹爹,小拳头跟脚丫子都在往外头冲。 摆得跟条小白鱼一样。 薛福蔚在里头也听见了。 他就一个人,花瓶后头是条窄道,有点暗,小胖子怕。 就开始喊,“大哥,陛下别抓大哥哇,我还在里头呢,我蔚蔚子不能死啊!” 傅应绝一边制止傅锦梨,眼神示意旁边的宫人上来把东西挪走 不一会儿,瓷瓶移开,薛福蔚也赶紧跑出来。 跑出来,还气不过,追着瓶子踹了两脚。 “敢关爷爷我,爷爷我打死你!” 他真爷爷,薛相:...... “大哥打,大哥也打~” 傅锦梨见状,也要跟着凑热闹。 傅应绝此刻是手里揪一个,旁边还跟一堆。 谁能想到半年前,见着谁都恨不得两脚踹过去的皇帝,此刻身旁围绕一堆孩子,叽叽喳喳地,好不闹腾。 他最不乐意惹这些麻烦。 可偏偏还得好好哄着。 “差不多得了。” 另一只手也将薛福蔚拧过来,好声好气地劝。 “再给朕踹坏了,跟你大哥扯袋子捡破烂去。” 傅应绝这人妙就妙在自己本身没什么条款能束缚到他。 不端着,这样幼稚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陛下,我不想捡破烂,唐衍说他要卖艺,我帮他收钱,让赵驰纵跟小梨子捡,他喜欢的,梨子捡破烂最厉害了。” 傅锦梨摇着手,“嗯嗯!梨子厉害~” 她确实是厉害的,什么好的坏的都能往家里捡。 赵驰纵一听,乐意得很,跟着道,“我明日就去,捡破烂我不读书,我要跟小梨子浪迹天涯!” “我不准,我大哥不去。” 一群孩子都要吵炸锅了。 他们没觉得有什么,几个在场的家中长辈倒是提心吊胆。 赵漠更是缩着脖子,装听不见,嘀咕道,“臭小子胆子大,敢跟陛下讨价还价。” 不过胆子大不大地不晓得,傅应绝脑袋是真大。 做个凶样总算将几个孩子都收拾消停了,才将傅锦梨放在地上。 “累着我啦,累到梨子大王~” 傅锦梨气,有点小包袱,后领子都叫她爹揪皱了,乌龟打转一样照着自己后脖子来了两巴掌。 像只小陀螺。 而后狠狠憋着小脸瞪了傅应绝一眼。 傅应绝自知理亏,随便敷衍了两句,又牵着她回去了。 傅锦梨也算是玩了一圈回来,没反抗,乖乖跟着走。 一步三回头,招呼着手跟几位小伙伴。 “再会再会,小梨子吃一块糕糕回来。” 其余几个不怎么舍得,但也不敢跟上去,只得老实回自己位置上。 这场短暂的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小打小闹,没什么大的波澜,就是一群看客心头各有想法。 落安撩撩衣袖,眼睛无意追随过去,傅锦梨已经坐好,开始指挥着帝王伺候了。 小的那个一张包子脸圆圆,眼睛也是圆溜溜,可眼尾带着锋利的攻击性,不笑时候也唬人。 两人眉眼相似,并不温顺。 从落安这处看来,脑中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登堂入室。 只一眼,就能在人心中留下被动的一笔,强势地挤入别人的领地。 “小殿下同陛下长得相像。” 在觥筹交错,五光十色中,气质谪仙般的山长,忽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几个字,要不是薛相耳朵尖,都不一定捕捉得到。 薛相颔首,道,“血亲两人,相像是自然。” “血亲?” 落安将这两个字含糊在嗓间,近乎气音,说得又慢又轻。 借着酒盏,掩住唇边的弧度。 在旁人看不清的角度,略带着自嘲。 接下来的晚宴,大家相安无事。 傅应绝有意无意地,也没有多给傅锦梨介绍落安,小孩儿还因为今晚有多多人陪着吃饭,热闹。 坐着瞎乐呵,全然不晓得自己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 翌日一早。 傅锦梨照惯例跟着傅应绝早起上朝。 她先傅应绝一步出门,自觉爬上了御辇,还催促后头慢吞吞的傅应绝。 “爹爹快快!出发了,你小子,爹爹小子慢~” 傅应绝不吭声,而是径直过去将小肉团子拎到了地上。 傅锦梨疑惑,掂脚,张开手,“要上去呀,小梨子要去,要去睡觉觉~” 她上早朝,正儿八经听的时候没有,当然,听也是听不懂的。 她就是往她的小狗窝里边一躺,撅着屁股睡大觉。 不捣乱都是好的。 可是傅应绝笑得很和善,拒绝得很坚决。 “可惜了,今日朕是带不了你上朝。” “为!什!么!” 傅应绝笑而不语,反手将她提进了后头的小辇里,而后招了宫人直接起撵。 丝滑无比,一点都不带停顿。 傅锦梨就懵着脸上去,又懵着脸被带走。 辇驾都走出好几步了,她还傻乎乎地扭过头来,喊着傅应绝。 “爹爹,小梨子先去哇?爹爹慢慢来,小梨子喊上朝~有一个本两个本,退朝~” 傅应绝充耳不闻,左手负于后,右手好心情地朝她挥挥。 学着她的模样在说再见呢。 等傅锦梨的车辇渐行渐远,消失在尽头,他才收回眼。 一撩衣袖,神清气爽。 “摆驾金銮。” 父女俩的车,一南一北,去的是不同方向。 傅锦梨没设防,自己翘着脚丫子就躺在辇车里头小嘴巴巴自言自语。 等着辇车停下,她又赶紧小手撑地,一骨碌爬起来。 笑嘻嘻地呲出小脑袋去。 “到了哇,梨子大王,驾到~” 第339章 年轻人不当夫子 眼睛眯成条缝,都没看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此处是特地开辟出来做御书院的,什么都是紧着最高规格来建。 书屋角亭,栽花植树,好不漂亮。 只是...... “走错,我们走错,小梨子又又又丢掉~” “爹爹·——” 孩子一慌,但有十分熟悉流程地先喊一句小梨子丢掉,然后就开始喊爹。 跟着一道而来的小全子,拿着烫手。 “小主子,没丢 ,没丢。” “咱们这......这上学来了。” 傅锦梨一愣,趴在辇车上,同他说,“不上学,小殿下没有接哇,没有接夫子,丢掉!” 没有接夫子,不用上学。 小全子心中流泪,苦口婆心地劝,“这......您先下来,小主子,咱们进去瞧瞧,雅言小姐也来了,正等着呢。” 到此时此刻,他才想清楚傅应绝闭口不言的关窍。 搁谁谁受得住啊。 一说起来就眼泪花花地卖可怜。 不过小全子善辩,花言巧语一顿下来,就将傅锦梨哄好了。 小孩儿下车之前,还不忘跟他约定—— “只一会儿会儿,小殿下回去,爹爹想我~” 时隔多日,小殿下又挎上了她的小包。 胖嘟嘟的,往身上一挂,瞧着更珠圆玉润,愈发可爱了。 她牵着小全子,也乖乖地进了学堂门。 御书院有一间主室,孩子们多是在此处学习。 傅锦梨到时,里头就差赵驰纵跟薛福蔚了。 下边坐着的几个小伙伴欲言又止,但傅锦梨没瞅见,她第一眼只望着了坐在教位的那人。 白衣若仙,周身都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焚净气息,阖眸而坐,自成天地。 是落安。 傅锦梨见着他,两眼放光,揪着自己的小包就跑过去。 停在他身旁,抬眼望着,有些开心。 像摇尾小狗一样,眼神炽热,但是就不说话。 赤果果地,落安想忽略都难。 一小团跑过来,带着扑面的热气,从她身上传来的。 不明显,甚至能忽略不计。 可落安就是能感受到。 热意随着空气,一点点地越过衣料,叮在他的外皮上。 就从那一个点,扩散至全身,将通体的寒凉点燃。 阖眸的人,倏尔睁开了眼。 “小落!”傅锦梨见着睁眼,才敢大声说话,“睡觉,上课睡觉,夫子打~” 她用过来人的语气说着。 落安浅色的瞳中,染上些许笑意,徐徐望向她。 在小孩儿兴奋的目光中,站起身,拱手—— “落安有幸,新任殿下夫子,若有不足,小殿下多指教。” 夫子,落安。 拆开来,傅锦梨都认识。 可合在一起,竟是成了她如何都不懂的东西。 “小落,小落脑袋傻傻,年轻人不当夫子。” 她接受不了,小胖娃娃脸上的笑都变得难起来。 可落安自始至终,都在温润地笑着。 在皇城跟只大螃蟹一样横着走的小殿下,在这样如水的目光中,身躯愈发地弱势,竟是毫无翻浪之力。 她实难接受。 眨眨眼睛,还呆呆地重复。“呆瓜,小梨子聪明,我知道的,小落假假夫子。” 她如何都不信,下头几个小伙伴不忍直视。 正准备去将她拉过来哄两句,傅锦梨就变脸了。 “哇——” “骗我,爹爹骗梨子——呜哇,我是小孩儿,骗小孩儿,离家出久,久了不回来——” 眼中光都灭了,只留下泪水滴嗒。 努力忍着说了两句话,但实在是绷不住了。 而落安,就在她哭声出来的那一刻,本是游刃有余,自在从容的身躯陡然僵住。 胸腔传出一阵难以抵抗的窒息感。 第340章 你是谁 来得既猛烈又突然。 闷闷地,像是有小锤子在里边重击。 不受他控制。 落安呼吸乱了一瞬,怔怔地望向傅锦梨。 没见过她哭,成天都是乐呵呵。 但是这样掉起眼泪来,就是不讲道理地惹人心疼,小手揉得眼睛红红,像只小兔子,就看着你。 “骗小孩儿,小梨子、小梨子聪明够够了,爹爹说智囊,大大智囊不读书,我不开心。” 抽泣着,眼泪汪汪地注视着落安。 一边可怜兮兮地哭,但眼里全都是“你哄哄我”。 落安手僵住,束手无措,实在没哄过孩子。 薛福蔚不知何时到了学堂,一进来就见大哥哭,小胖子忙跑过去一把搂在怀里。 “大哥,大哥!咋了,谁揍你,爷爷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这一有人哄,本来都止住的哭意,又像泄洪一般。 两颗小胖球,一个哭,一个说。 落安手伸出去,停在半空,最后又无奈收回。 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大,阵痛随着傅锦梨的哭声起起伏伏,存在感明显,但他面上无动于衷,还是笑看着两个小孩儿。 等薛福蔚将人哄好了,他才道,“都坐着吧,今日不与你们讲学。” 薛福蔚便将人牵着下去了。 两个胖娃娃,一高一矮,走在一处很是温情。 落安就在两人身后安静注视。 心口的痛意早就平静了,但手指动弹几下,还是轻轻地搭在左边心门处。 心脏的跳动声缓慢又十分微弱,几乎感觉不到,像方才那样险些叫他弯下腰来的痛感早就消失不见。 也算是,久违了。 从前,明明日日都要受这剜心之痛,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久无此感,又忽然而来,有些受不住。 他思绪拉得远,眼神涣散了一瞬。 可前头的小胖丫头却是猛地扭过头,向他投来一眼。 干干净净地,像六壬山头挂着的月盘,皎皎无瑕。 落安一顿,极快地聚焦目光,对着她莞尔。 小娃娃胖脸一紧,红着小脸蛋又扭头回去。 ———— 傅锦梨不太能接受,但是事已至此。 不上学她就不上,但只要一进状态,抹着眼泪都要将书给读完。 季楚跟唐衍几个正儿八经来学习的,老早都有些紧张,毕竟是名声在外的山长,就算年轻,也不敢轻看。 本做好了要接受高强度教导的准备,谁想到夫子悠悠然一句“不讲学”,将两人都搞懵了。 这一整日,夫子就在上头喝喝茶,要不就看看窗外。 真正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样。 等这云里雾里的一日过去了,几人也没多留,告别了落安就归家去。 离去时,傅锦梨这日心情不佳,还要忙着回去收拾爹爹,爬上自己的小辇车就跑了。 但丁雅言并未跟着一道离去。 而是寻到了落安那处。 落安吹着茶,轻阖着眼皮,悠闲又温润。 “也给你来一杯。” 落安一盏饮尽,才柔声开口问。 虽是问,但已经拎着瓷壶,为自己添满,还给她斟了一杯。 做了个请的姿势。 丁雅言站在她身侧,月弯弯在她后侧方。 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落安看,没做出什么反应,而落安高深莫测,淡漠柔情。 月弯弯道,“雅言不爱喝茶,我来吧。” 说着,就要去端。 却被丁雅言抢先一步。 杯子不大,小姑娘刚好能握住,杯体滚烫,一下就将手心烫得通红,恨不得撒手扔掉。 反观落安。 同样是一个壶里出来的,落在他手中,却好像没那回事。 都没吹一下,就入口了,还喝得面不改色。 “夫子。” 丁雅言喊了一声,漆黑的眼睛仍旧紧紧锁着他。 落安应了。 丁雅言道,“太医院,在西侧。“ 落安:? 落安不解。 丁雅言冷静解释,“很烫,不能喝,会长泡。” 有些人偏爱滚烫入口,可那也不是像眼前的落安一样,吹都不吹,顿都不顿,咕咕咕一口下去,什么反应都无。 落安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 但很快就恢复淡然,答道,“不碍事。” 又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都下学了,却将他堵在这处。 丁雅言不做声了,还是月弯弯有些尴尬,圆场道,“夫子,我们是......是有些事想请教。” “就是就是......” 到后头,她反而有些支吾。 落安愈发好奇,静静地等着。 最后也没等到月弯弯话尽,反而是丁雅言,再次开口了。 一字一句,不像请教,像逼问。 “是谁,夫子,是谁。” 落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有些好笑,道,“你既唤我夫子,我还能是谁。” 他并不正面答,显然也是不准备说,丁雅言晓得问不出什么来,也收了声。 最后深深看了笑意吟吟的男人一眼,礼貌地道了再见,拉着月弯弯走了。 好像方才那句,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随口一问。 落安等两人离开。 收回眼,转而打量起了放在案桌上的杯子。 里边茶水是满的,正是他拿在手里喝了一口,丁雅言所谓烫嘴,要看太医的那杯。 一个下午,他茶不离手,可就在小姑娘那句话一出口,他就放在手边,再也没有碰过。 “当真很烫?” 倏尔,落安自语一般。 手蹭到杯盏边,杯口还有雾气氤氲,显然是温度不低。 可从他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凉,一丝温度都无。 落安笑了下,若无其事地将手拢回来。 恬然无比,挥挥衣袍,悠然起身离去。 落在脑后的长发,绑着简易的发带,一行一动间,赏心悦目。 良久,那慢慢远去的背影,才慢悠悠抛下一句不知所云般的话。 “看来还是,学得不够像。” ———— 傅应绝已经在中极殿待了一整日。 从下了早朝,就一直坐在里头没动过。 伏案批卷宗,好像很忙。 苏展瞧着天渐黑了,想了想,进去提醒一声,“陛下,小主子该下学了,您不去瞧瞧。” 傅应绝提着笔的手一顿,又闷头继续批。 像是没听着。 苏展又重复一遍。 傅应绝轻啧一声,这才抬起头来,随口道,“朕今日忙。” 忙? 他忙不忙苏展还不知道吗? 一本折子,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就前几日理好的卷宗都被他翻出来堆着又返工了一次。 照往日,就这些,他一个时辰就能解决得干干净净。 今日是拖了又拖,慢之又慢。 第341章 让朕先走 傅应绝在躲傅锦梨。 御前伺候的但凡是眼睛没什么大问题,都能瞧得出来。 若是不躲着,照那热乎劲,小殿下如今又是在宫中,怕是老早就去等着了。 可傅应绝不这么以为,还美其名曰,身处皇位,劳天下百姓。 苏展稍察觉其用意,但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象征性地劝上两句,别是到时候两人一和好了,陛下拳头乱挥,将大黑锅往他头上扣。 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陛下,这总得用膳吧。” “朕不——” “哒哒哒。” 细碎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急匆匆地,大摇大摆地。 殿内的两人皆是一愣。 对视一眼—— 苏展:“陛......” “说朕不在。” 傅应绝将笔一放,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却不是对着大门,反而是对着书案旁大开的窗框。 脚步稍显凌乱,仓促间还撞上了一边摆放着的香炉。 香炉滚辘辘滚落,造出不小的声响。 “陛下您...” 苏展错愕,可眼前人已经头也不回,单手撑在窗台上,行云流水地翻了出去。 苏展:...... 把嘴里的话咽下,自己默默地将倒地的香炉扶了起来。 随着外头的脚步声愈发逼近,苏展还赶紧将窗也合上。 好似里头从没有人来过。 傅锦梨也在这时破门而入。 “小傅!” “爹爹小汁!哪里,在哪里!” 她也是不客气,气势汹汹地将大门一踹! 毕竟是政殿,门结实,没坏。 可还是招架不住地扬起一阵尘屑。 站在门边的小孩儿,手里提着根拇指粗细的长棍子,坠在地上。 苏展脸皮一抖,谄笑着哎呦两声,“我的小主子,这就回来了,用了膳没,怎到这儿来了。” 小孩儿凶巴巴地板着脸,正准备进去将爹揪出来收拾一顿。 可半道还是停下来,好好回答苏展的问题。 “下学了哇,下学小殿下回家家,米有饭吃呀,我来,我来——” “——来收拾爹爹!” 那几个收拾,她吼得震天响,差点将屋子都给掀了。 说完,她拧着脑袋瓜,就往里头冲,棍子也在提在手上舞得虎虎生风。 可人早跑了,她哪里能找得到。 苏展站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小孩儿将地毯啊,小室全翻过,而后一无所获地又折回来。 “爹爹呢,爹爹不见~” 她仰着脸,问苏展,“爹爹哪里哇,他不见我收拾谁~” 无辜天真,但嘴里的话跟长相大相径庭,口口声声要将她爹提出来收拾一顿。 苏展汗如雨下,稳住心神,决定为自家小命堪忧的陛下打一波掩护。 “如何要收拾陛下啊,陛下惹您生气了?” 聊起这个,小胖丫头差点落下泪来。 小手一伸,指控傅应绝,“爹爹骗我,爹爹骗小孩儿!” 她瞪着大眼睛,嗷嗷地叫,“我可怜,小梨子可怜上学了,我把夫子捡回来,爹爹不告诉,说小孩儿笨蛋,是呆瓜~” 一口气说了许多。 想来是真委屈。 苏展看着眼前有些可怜,现在又十足气愤的小孩儿,心底啐一句傅应绝不干人事。 “这样啊。”苏展好声哄她,“小殿下今日原是去上学了,我说怎一整天不见人呢。” “嗯嗯!他们把梨子拉走啦,小车拉去上学~” 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小肚皮一翻,眼睛睁开,就进学堂了。 说起来还有一肚子的心酸,小孩儿开了话头就停不下来,在苏展跟前诉苦。 说着说着,竟是忘了自己还有要事。 最后棍子一扔,乐颠颠地跟着苏展去用膳。 傅应绝也没躲远,就在窗外听着。 好好一个皇帝,有朝一日还当上了梁上君子,听起了墙角。 等着里头没什么动静了,想来是傅锦梨叫苏展哄走了。 他紧绷的脸上才松了一分。 只是逃过一时,后头等着他的,海了去了。 傅应绝一向屹然不动的脸色,生生叫外头那胖娃娃吓得都带上了郁气。 ———— 他这次也是决心很大,一躲,就躲了整日。 就连晚间,傅锦梨歇下,他才敢露面。 小孩儿抱着她弟弟呼呼大睡,都要翻二觉了,胖脚丫子伸在外头,看起来没心没肺地。 傅应绝立在榻边,投下一片阴影。 看着傅锦梨睡得香,他心底反而不是滋味了。 “朕不在你是睡得枕头都高了两分。” 好像一点也不想他。 这时候他倒是忘了,是他自己满宫满院地躲着,一问起来就说是忙,压根不敢见人。 “爹......爹——” 傅应绝立刻头皮发麻,来不及思考,脚下一转,半点不带停顿地原路跳窗而逃。 一点皇帝形象都不顾了。 可傅锦梨根本没醒,只是说了句梦话。 仅是两个字,就将神武的帝王吓得落荒而逃,连窗都忘了关。 外头蝉鸣阵阵,也有夜风慢慢顺着洞开的窗户灌入室内。 但没太久,就从斜边伸出只有力的手臂,将窗小心合上了。 轻轻地,一点响动都没传出。 夜还在继续,时间点点流逝,屋子里的小孩儿仍在安睡,那扇窗也再没有被打开。 暗处,隐龙卫—— “首领。”黑衣人的语气十分难言,“主子今日叫耗子咬了。” 进进出出,还不走寻常路。 这翻窗爬梁的,不是他们干的活吗。 首领掀开一只眼,正巧瞥见傅应绝推开偏殿进去的背影。 某个人缺德事儿干多了阴沟里翻船,现在是有家都不敢回,只能自己抱着被子去睡偏殿。 但这话首领不敢说。 只又将眼睛闭上,教训下属,“主子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 第342章 陛下被人气死了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傅锦梨看不见爹爹,想是有些想,但是只要一记起她爹是如何坑骗她的,小孩儿气呼呼地就自己往书院去。 昨日是见她哭得伤心,落安才免去讲学,今日就不太行了。 小团子一进去,年轻的夫子早早就等在了里头。 这次她不敢过去打招呼了,也不敢叫别人等夫子不在的时候再睡觉了,而是自己抓着小挎包的带子跑进去。 “小殿下。” 这么一句呼唤,生生叫傅锦梨刹在了原地。 是小落在叫她了。 “夫子.......” 傅锦梨小声地喊他,脚下也转了方向,扭过身子来。 小胖丫头今日不哭了,大清早的脸上白嫩嫩地在发光,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裙下的虎头鞋摩挲着地板,眼珠子胡乱转着,不太敢看他。 “过来。”落安朝她招招手。 犹豫了下,傅锦梨还是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落安是坐着的,可傅锦梨站在他身边,依旧要他俯视。 白白软软的一团。 “我来啦,小殿下来,夫子做什么。” 她的小脾气都是闹着玩,昨日哭成那样,落安都怕她今日不会再来,却没想到她并未这般骄纵。 “你。”落安温声道,“今日为何不唤小落了。” 说起这个,昨日落安已经见识过她的好本事,六七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用的正经名字。 “夫子,不可以的,夫子不叫小落,不能叫,要生气~” 她懂的倒是多得很。 “夫子不生气。” 不生气? 可是傅锦梨记得,学里夫子们,都是十分讲究体面的,从不在人前互相唤姓名。 “你要生气。”傅锦梨鼓鼓腮帮子,奶声强调,“要生气,要打小梨子手板~” 她不怕傅应绝,但跟大多数孩子一样,有些怕夫子。 小孩儿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跟她讲不通。 落安伸手下意识地要端桌上的茶,却摸了个空。 恍然才想起来自己今早就将那茶连杯带盏地收起来了。 傅锦梨瞧着他手在动,还当是夫子真要拿棍子打手板了,悄悄往后缩了缩。 不成想他只是敛敛衣袖,又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落安:“我从不与人动手。” 这话是真的,他确实从不与人动手。 傅锦梨不信。 “我知道~小蔚说了,说了第一次见面,要装一装的,装一装才是好朋友。” 落安语塞。 似乎说什么她都能见招拆招,回得乱七八糟,但不可否认叫人无力反驳。 “好。”落安颔首,觉着不太说得通,“小殿下先下去吧。” “嚎~” 等小孩儿下去了,又略等了等,最后两个皮小子才气喘吁吁地姗姗来迟。 落安并不罚他们,只叫他们自己坐好。 人来齐了,今日才算是真正地开课。 落安当个山长,说是六壬书院学识最渊博之人都不为过,讲学确实跟太学里的夫子们不太一样。 书也不带,洋洋洒洒地,出口成章。 看着不声不响,温温水水,可连读不进书的那三个都忍不住跟着他深入其中。 只是傅锦梨还是要跳脱些,在这个时候还能分出精力来注意其他的。 小孩儿看上了落安手上的一根棍子。 比她自己在大路边捡着那根漂亮多了。 长得十分匀称,棍子下头还挂着块水头极好的玉石,亮晶晶地。 落安捏在手,扬起,又轻轻拍在手心,动作赏心悦目。 傅锦梨看得眼热。 想要。 于是她苦熬慢等地待到了下学,却迟迟不肯离去。 于是落安继昨日被两个小姑娘堵之后,又叫一颗小胖团拦住了。 小孩儿双眸期许,踮着脚才能将胖脸杵在桌角上,几根白胖的小爪子抓在桌角,胖脸就摞在上头。 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小棍子。 落安也不说话,无声地看向她。 此刻室内就剩他们两人了。 小胖团子挤在他身侧,如炬的双眸,像有银河群星闪烁。 “夫子~” “可以这个,这个给小梨子,好不好呀,谢谢~” 没忍住,小孩儿急性子,小手指了指搭在一边的棍子。 ”这个?”落安将棍子挑起来,比量了下,“拿这个作甚。” “我收拾——” 脱口而出的话止住,傅锦梨长了小聪明,眼珠子一转,却道,“我回去玩,小梨子喜欢这个,这个漂亮~” 这个漂亮,拿着打爹爹,就不会被说小姑娘家家成何体统。 可落安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 胖娃娃没什么城府,藏不住眼角眉梢的俏意。 他没拆穿,而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棍子交到了她手里。 “送你了。” “多谢夫子,我喜欢夫子的,小梨子多谢你~” 很容易就被哄得喜笑颜开,耳根子软得厉害。 不过她不白拿,解下自己随身挂着的小锦囊,好好地交到了落安手中。 笑得很乖,道,“交换,爹爹说,自己买的,要给钱,我米有钱钱,小梨子的破烂~” 锦囊是粉色的,跟她腰间挂的金龙坠子是是一对儿,里边鼓鼓囊囊,不知是装着什么。 她需得双手捧着才拿得下,可放入落安手心也只有小小一点分量。 落安笑着垂眸,视线却兀地顿住。 手心的锦囊上绣着条小龙,活灵活现,瞧着有些稚气,但是神色嚣张极了。 “夫子..” “夫子——” 落安看得失神,傅锦梨半晌没见他动,手搭着他的指尖,捏了捏。 落安思绪迅速回笼。 “抱歉。”掩饰住失态,落安收紧掌心,将锦囊握住。 “时间不早了,小殿下早些回去吧。” “好~” 傅锦梨将小棍子好好地放进了自己小包里,装不下,刺出半截在外头,可她不介意。 高兴极了,又说了许多道谢的讨巧话,才喜滋滋地离开。 两只脚迈得呼哧呼哧地,显然心情不错,可她身后的人却跟她相反。 落安嘴角的笑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 眼中无意流转的温和神采没了皮囊的支撑显得很突兀。 但他没心情再去管这些了。 将手掌展开,里边的锦囊被他捏得有些皱,上头的小龙也不能幸免,原本神气的脸变得垂头丧脑地。 指腹摩挲了下龙角的位置,下头的绣线凸起,梗手。 他的神色也在一瞬变化莫测,手掌张张合合,最后又沉沉吐出口气,将锦囊随手搁置在了一旁。 “不应当。” 不应当。 她不该记得才是。 许是自己思虑太多。 ———— 傅锦梨提了新棍子要收拾她爹,可才进紫宸殿,就被苏展火急火燎地截住。 “小主子!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 “陛下出事了,叫人气晕过去了!” 这话挺小众地。 傅锦梨从没听过。 向来只有她爹将人气死的份儿,哪儿能叫别人把他自己气昏。 第343章 大活爹 傅锦梨抬着胖脸,觉着是自己跑得太快,耳边招风听错了。 “爹爹欺负人哇,不敢气,生气生气大气龙!” 爹爹天天欺负人,谁敢气他哇。 苏展唤得更悲恸了,“小主子,是当真气昏了,太医来瞧了几遭没见好!” 不晓得真假,但是苏展脸上的焦急不像作假。 傅锦梨就有些动摇,自己往殿内去,扶着门框跨进。 “我去看看,小殿下看一下气不气,不气我就收拾~” 等她一路进了内殿,就看见了面容安详,拥被而躺的傅应绝。 头发解开散在床榻,肤色白皙。 黑是黑,白是白。 人间难得绝色,并不女气带着凌厉。 现在不睁眼,看不见那里头若有若无的嘲讽跟看蝼蚁一样的睥睨,倒是愈发赏心悦目了。 总的来说,现在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像个好人。 “爹爹———” 傅锦梨嘿咻一下,翘着脚趴在塌沿。 眼睛都怼到傅应绝面上了,一股子奶气扑面而来。 小孩儿吭哧吭哧地,喊了一声又一声,但她爹就是没反应。 “不起床,不起床小梨子打!” 又拿小爪子“啪”地一声捧住傅应绝的脸。 凉凉的。 “爹爹不睡觉了,爹爹醒来~” 又喊了一句,还是没什么用。 傅锦梨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小手沿着他的脸颊肉捏了捏,一张俊脸都被她扯得变了形。 帅气还是帅气的,就是在她的手下,再严肃的面容都得带上童趣。 傅应绝一只手是舒展着放在被子外头的,一动不动。 本来没什么反应的,可随着傅锦梨子的小手在脸上作乱。 不晓得那手的主人是受了何等煎熬,竟是慢慢地握上了拳头,捏得嘎吱响,像是在极力忍耐。 傅锦梨没发现,她现在注意力都在傅应绝的脸上。 想起来赵驰纵说,他爹在战场上,军医判断人生死,有一招就是将耳朵贴在胸膛上。 有砰砰声就是没事,没有就是死了。 小孩儿病急乱投医。 一个猛子将脑袋砸在傅应绝胸膛上。 放在外头的大掌又猛地攥紧,这次竟带上了些许颤抖。 “爹爹小梨子看一看,我是大夫,小梨子大夫来哇。” 侧着胖脸,两只爪子揪着傅应绝衣领子,整个小团子都快缩在他怀里了。 神情严肃,耳朵仔细地聆听下头的所谓心跳声。 心脏在左,她趴在右边。 下头哪有什么“砰砰”声,只有一片平静。 这是....... 傅锦梨难以置信地抬头,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吃惊。 她又迟疑地将小脑袋放回去,眨着眼,继续听。 可是—— “我的爹,梨子爹,我的爹爹——” “死了——呜哇哇,小梨子爹死了——” 傅锦梨一下就哭起来了,小孩儿着急忙慌地跳下塌,揣着棍子往外头跑。 很是慌乱,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一跤。 她没管,直接将守在殿外的苏展扯了进来。 拽到傅应绝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死了,爹爹气死了,谁气死的,小梨子杀掉杀掉,我要跟爹爹一起,呜哇——” 苏展听见她胡乱说话,嘴皮子都在打抖,赶紧地将这祖宗嘴巴捂住。 “小主子小主子,说不得这话说不得。” “陛下死就——” 脱口而出的话,苏展又赶紧刹住。 “不是,陛下没事儿,小主子您更是不能有事。“ 哄着小的,头都要大了。 什么死不死的,不过是....... 苏展正准备给她擦眼泪。 可才蹲下去将小孩儿哄着,傅锦梨憋红了眼尾,直接在他眼前表演了什么叫做大变活龙。 粉粉糯糯的小团子,竟是白光一晃,发丝寸寸银白,额上又现出了龙角。 发丝跟面庞都是冷色,可眼尾跟鼻头都哭得红红。 还是人族小孩儿长相时,她哭起来只叫人心头生怜。 可现在做了这副模样,转浅的瞳色,就算是哭泣都带上了不近人情。 苏展大惊,先一步将小孩儿往自己怀中藏好,才去看了门外。 帝王喜静,并没什么不长眼的人进来打扰。 傅锦梨子挣了挣,又出来。 说出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小梨子大夫,把死爹爹救成大活爹。” 说着,她额角就闪烁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点。 同一时间—— 刚刚回到住处的落安,似有所感,猛然抬起来了头,眼中的淡然与恬静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慌乱。 他唇角一颤,又变得凝重起来。 “还是.....出了岔子。” 话落,他面色不太好地走出了屋子,抬脚跨去的方向,赫然是紫宸殿。 ———— 另一头,傅锦梨哭,傅应绝哪里还装得下去。 悠悠转“醒”,一看见小孩儿那龙里龙气的,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不过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都到这一步了。 他唇色染上苍白,咳嗽两声,“虚弱”地对着傅锦梨抬手。 “过来点,没死。” 傅锦梨也没想到自己给她爹哭活了,撸着袖子就要大干一场的小孩儿,眼泪都凝固在了脸上。 “爹,爹爹,活了哇。” 脑子转悠一下,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跑过去,扑在傅应绝身上。 “你不死好不好,爹爹没有砰砰了,小梨子砰得好厉害。” 她贴的是傅应绝右边胸膛往下,都快到胃了,傅应绝这人又是天生的气息隐匿,能听得见才有鬼。 傅应绝接住她,又半坐起来。 小胖娃娃拿着他衣服擦眼泪,他也不敢说二话。 还要将她小脸掰过来,自己接过来擦。 “好好,我不死。” 他被哭得实在受不住,想了想还是准备坦白从宽。 说是自己想回正殿住了,也有许久没被自家大闺女傻言傻语地问候过了,才出了这昏招。 只要一出岔子,傅锦梨那脑袋瓜只能记当下的事儿,保准是一见着就心疼爹爹,将哄骗她那一茬抛到脑后,哪里还想得起收拾自己。 只是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丫头是个糊涂蛋。 看病将她爹给看死了。 “我今日只——” 正说着,傅应绝眼睛往旁边一挪,正正好无意之间看见了傅锦梨挎歪的小包。 小包被她蹭到了后头,有半截笔直的棍子从里头刺出来。 傅应绝:...... 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下,生生变成了—— “我今日只是身体不适,死不了。” “爹爹能不能现在就适,你能不能.......” 傅锦梨止住哭,举着小脸眼巴巴地看他语气还没平静下来,不受控制地抽泣。 “能不能,爹爹能不能当大王八。” “小蔚说王八活一万一万一万年,爹爹万万岁,爹爹是王八,小梨子王八蛋子。” “我想活呜呜呜,爹爹不死,爹爹活着小梨子活。” “......” 本意是好的,小孩儿主要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善于言辞,不通逻辑。 第344章 你胆子很大 傅应绝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趴在自己怀里的小孩儿卷翘的长睫像是不堪重负颤了颤,盖不住眼中的雾气,挂着晶莹的水珠。 软软的团子哭得哼哼唧唧地。 只是红润的嘴巴一张,真的能将他气昏过去。 “混账。”他低声斥责。 “胡言乱语些什么,再出去瞎说就外头罚站去。” 傅锦梨哪里晓得自己叫爹爹当个王八就要罚站了,小胖丫头摆起头来,很不服气。 “小梨子喜欢当王八,王八活久久,不能死,朕不能死,护驾,护驾~” 王八爹:....... 她才是个爹吧,他傅应绝还得再降降辈分当个孙子。 傅锦梨还想再教训不懂事不听话的小傅两句,又忽然想起来爹爹是“大病初愈”。 一骨碌又爬起来。 “爹爹!” 小孩儿揪着他的衣领子,傅应绝适时地往后扬了头,胖丫头一下就站在了他伸直的长腿上。 就是这样了,站稳了也才到他眉眼往下。 小矮冬瓜。 小矮冬瓜炸着毛,露出一侧的小尖牙,“谁气,差点把我梨子,爹爹气死了,是谁!” 傅应绝早就编好了理由,可他现在是“身体抱恙”。 最后还是矜持了一下,咳嗽两声,眉头蹙起,一缕发丝顺着侧颈落下,还真有了病弱的味道。 傅锦梨就双目寸寸不移地盯着,很是关切,小手还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在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儿。 好在傅应绝脸皮厚,受得心安理得。 这时最会察言观色的苏展就站了出来,很自然地接过了傅锦梨的问。 “小主子有所不知。”他满面愁苦。 “是那啸云庄欺人太甚,咱们不过是请了他们少主子来做客,今日他们来接人,咱们也是客客气气的,谁知道......” 裴风到京中时日已久,他是一心追着周意然,但是周意然早叫陛下派了出去,还一道带走了祁扬。 算算日子,周意然那边也差不多将祁扬送回莱雪,而后转道至龙脉。 同样的,啸云庄那边也是差不多的脚程,今日就已入京。 老庄主虽然没到助纣为虐的地步,但最后拗不过面子上推了一把是事实。 此次上京,说是接儿子,更多的是请罪。 但傅应绝好歹是骗了裴风那傻大个一遭,也不好多为难别人爹。 两方好言好语,并没起什么冲突。 只是吧....... “小裴公子年轻气盛,难免意气用事。” 这话是假的,裴风那一根筋脑子,听见他爹来了,火急火燎地就追到了中极殿。 父子见面,两相无言。 啸云庄也懂事,虽然上头不追究,但自己是要拿出诚意来的,小半的身家都入了傅应绝这土匪的口袋。 裴风并未觉得有什么,打眼一瞧递上来的清单,还撇嘴说是能不能也照着上头送一份到周意然家中。 气得老庄主差点殿前失仪。 最后也谈妥了,东西一交接,裴风也要跟着回去,只是临了,那傻大儿变了卦。 说是自己不走,要在京中等着周意然回来,回来见面得恩人几句话才肯回家去。 老庄主不同意,裴风也不拿傅应绝当外人,当场在殿内表演了什么叫做大闹天宫。 傅应绝怕麻烦,但同样有一点,他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喝着茶,看着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而年过四十的老庄主一边要顾及着圣上,一边又咬牙切齿地追着臭小子揍。 裴风身手不错,溜得也快,一个不注意间,将博古架撞倒了,从上头掉出来个东西,砸在地上,碎得彻底。 三人都是一愣。 裴风心虚地去捡,傅应绝则掀开眼皮去看究竟是落了什么东西。 这一看,可不得了。 是傅锦梨的破烂。 小丫头自来对自己的东西宝贝得紧,除了装在自己的小匣子里,还爱往傅应绝眼前摆。 就单单是傅应绝的公务桌前头,一尊威严的虎头青铜摆件旁边,就倚靠着一只画风迥异,张开大嘴,丑兮兮的草扎蚂蚱。 而刚刚裴风弄掉的,是傅锦梨央了好久,才叫傅应绝摆在架子上的——小陶瓷棍子。 是的。 棍子。 她就爱捡些破棍子。 见着就爱不释手。 别的傅应绝都能容忍,偏偏是这时刻都有可能招呼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再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可有祖宗压着,不光要好好收着,还得天天看着。 现在好了。 看着那地上碎的再拼不起来的渣子,裴家父子两个惶恐,傅应绝却是差点乐出声来。 但心头高兴,脸上是滴水不漏。 不光不漏,还要装模作样地生气。 等裴家父子两人被“重拿轻放”地请走了,傅应绝看着地上那一堆渣子,竟是动起了歪脑筋。 “将您的宝贝都摔地上裂了八瓣,陛下心疼啊,气啊!” 这不就将自己气昏了。 这借口苏展虽然说得义愤填膺,但心头还是发虚。 小殿下又不是真的呆,这样蹩脚的理由,怎么会信...... 这想法还没嘀咕完呢,他聪明蛋子小殿下马上就接话了。 “我的宝贝,坏坏啦~” 小孩儿茫然地看了傅应绝,在接受到傅应绝肯定的目光后,又十分善解人意地去拍拍爹爹。 大度道,“米有事的爹爹,小梨子今日捡,新的破烂了~小裴哥哥没瓜系的。” 这哪里是不信,这是深信不疑。 “爹爹不生气~” 说着,她一把抽出自己小包里的新棍子,比前头放在爹爹架子上的还要漂亮。 双眸晶晶亮,是真的在认真哄她爹。 她爹:...... ———— 落安感受到的波动只有一瞬,可足够他判断来处。 身边并没有跟随从,自己一人往外头去了。 只是走着走着,身姿绰约的翩翩仙人看着眼前七扭八拐的路,美目划过茫然。 不出意外地。 前一次多谢小殿下搭救才走出御花园的夫子,自己凭着两条腿,又不晓得是走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他眼中懊恼,低声轻言,“地面如何要做这四通八达的道系。” 他来京中也没带随侍,此次又不好叫殿内的宫人带路。 虽然迷了方向,但不妨碍他提着脚步,徐徐前行。 一直走到不认识的宫殿外头,感受到的气息越来越弱,他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收在身前的手攥了攥,拇指轻轻按捏着食指指腹。没怎么犹豫就转身要往回去。 “谁——嗝~谁来找和尚我,远道而来,喝,喝杯酒啊.......” 醉醺醺的和尚从门后跌出来,软趴趴地栽在地上。 酒气带着蒸人的浑浊劲,像是一根延伸的藤蔓。 顺着白堕跌下的地方一直蜿蜒,爬向了不远处的干净白靴,再一点点攀爬而上,将人咬在了原地。 落安停了下来。 白堕见人不动了,嘿嘿笑着,眼前已经醉得只剩重影,一道高大的背影,白衣墨发,背对着他。 “怎么...怎么不说话......” 喝醉后的眼睛,会不受他自己控制地去探究他人的命格,可眼前人...... 白堕甩甩头,叫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白茫茫地一片.....像是山间清晨从地底涌上的雾,将一切都遮掩了干净。 他不气馁,也更好奇,愈发瞪大了眼。 眼中昏光朦胧,看见的白雾也在不懈的努力下散去薄薄的一层。 后头有着什么,叫人好奇心达到了峰值。 就在白堕大喜之际,杀气铺天盖地的刺来! 就藏在白雾后头,汇聚成一道红光,直击他的双目! “啊——” 和尚掩面惨叫,痛意叫他蜷缩在地,那合拢的指缝后头,竟是慢慢渗出了血迹。 落安听着身后人厚重的喘咳,普普通通的面皮上再没有了初雪消融般的温和色彩。 没有笑意,更没有宽厚。 此刻那双似琉璃般的双眸,像是超脱了皮囊,似乎不该待在那样的框架下,更应该嵌合在庙宇的金相前,更应该镶入庄重的神画里。 没有悲喜哀乐,同样的,也没有慈悲。 只见他脚尖一转—— 白堕的狼狈样就映入眼帘。 落安平静地看着,眼中荒芜得可怕,不像在打量,更像在审判。 只是稍许,他又变了神情。 再次提起了笑,声音温和,眼中无动于衷。 “你胆子,很大。” 第345章 替爹招待一会儿 话语可以称得上温和,可白堕却没来由地一抖。 血水从眼尾流下,又顺着手掌斑驳。 血淋淋,红彤彤,看起来极吓人。 白堕忍着痛意,眨了眨眼,眼前一片血色,可那血色下去之后,又可以捕捉到透过手指缝隙溜进来的光影。 还能视物。 “多、多谢手下留情......” 白堕现在是酒也醒了,歪着身子佝在地上,艰难地说出了几个字。 这人并未取他双目,该是觉得冒犯,只教训了一番。 心头也渐起疑惑,这世人,除了天家那两位,还没有他看不透的...... “收起你的心思。” 温润的嗓音又渐起,温温柔柔地打住了白堕的想法。 落安含笑着站在那处,一言一行都跟他浑身亲和且儒雅的气质割裂开来。 光看他整个人,世俗不沾,眼眸中更是不时遗落出悲天悯人的安然,可也是他,亲手刺伤了白堕的双目后冷眼旁观。 白堕不敢再出声,虽然捂着眼看不清,却总觉着自己在这人眼皮子底下像是被扒拉得精光,一点小心思都藏不住,被别人一下就能看破。 他感觉的不错。 落安确实只一眼,几乎就将这和尚命途看到尽头。 孤苦的和尚,生来就有的机缘,只是...... 落安“咦”了一声,规矩放好的手轻轻一抬,连带着衣摆也晃了晃。 他意外道,“原来是你。” 这时候的声音又带了上扬。 他看着白堕抖得不成样,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 觉得颇意外,道,“你不光胆子大,本事也大。” 夸白堕胆子大。 可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白堕挤出个难看的笑,嘴唇泛白,“您哪里话......” 落安笑而不语。 初始只觉冒犯,下意识地出手制止罢了,只是如今细看之下,才忽感白堕身上的气息熟悉得很。 不正是不久前感应到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借着他人为桥梁窥伺天机的那位吗。 夸一句说是艺高人胆大,说难听些就是不知死活。 想到所谓的天机,落安的笑又淡了。 白堕出现的倒是时候。 从来的那日起就一直松懈的思绪也因为这一下又提了起来。 这和尚的出现,好像在提醒着他什么,连带着方才还带着点忧虑在寻人的心思也浅了。 唇角一垮,道了句告辞。 白堕听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泄力一般,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 只是没一会儿,那阵脚步声又折了回来! 白堕浑身一凛,赶忙爬起来坐好,双目紧闭,血水流了满面。 看起来又傻又惨。 抖着唇,“您.....” “请问,小殿下的住处如何走。” 白堕:? “啊?”白堕下巴一落,很是猝不及防。 落安又温声重复了一遍,白堕这才反应过来,闭着眼凭感觉指了个方向。 落安顺着看去,正好跟他走的那处相反,南辕北辙。 唇角一弯,都有些没脾气了。 收回眼,站在白堕的不远处,抬手给了个不大不小的礼,“多谢。” 迈开脚,又走了。 只留下白堕一人在后头凌乱。 想不明白。 差点将他眼睛戳瞎,看着他这么可怜趴在地上都不伸手扶一把,现在又回来问路,问完了还要好模好样地道个谢。 这样巴掌是巴掌,甜枣是甜枣,绝不混着给的作风,极眼熟。 白堕抱紧自己,咬着小手绢,很是憋屈,“这宫里都是些什么人啊!” “和尚我得赶紧走!” 说完,他又不受控制地去寻落安的背影。 好了伤疤忘了疼,费力将眼睛掀开一条缝。 落安已经远去了,血色混迹着他衣裳的白雾,一点点映在白堕的视网里。 以至于他一直仙气飘飘的身姿都不可避免地跟着眼前翻滚的血迹浸上了残戾。 朦朦胧胧中, 恍惚,一时仙人临世,一时地狱阎罗。 白堕猛地将眼闭上! 这次浑身都在抖,趴在地上良久。 嘴唇哆哆嗦嗦地张开,两个字从唇角无声地吐出。 只看见嘴型,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而后,他像是疯了一样往住处跑去。 边跑边嚷嚷着,“来了来了,找上门来了!和尚我得跑啊!留不得了留不得。” ———— 不负众望,落安总算是寻到了紫宸殿。 只是他出门时还是下午,到了紫宸殿,天都要黑了。 彼时傅应绝正闭着眼喝傅锦梨喂过来的药。 黑乎乎的一碗,看着就苦。 “啊~爹爹,呼呼了呼呼的不烫,太医吃药药,呼噜呼噜药苦苦。” 小孩儿眼巴巴地,那碗药比她两只巴掌捧起来都大,她就放在床头的托盘上。 而后不厌其烦地一勺一勺运到傅应绝嘴边。 傅应绝撇开脸,不愿意喝。 他又不是真有病。 “不听话!”傅锦梨立马板着脸,作势要打他。 傅应绝立马辩解,“我好了。” 胡说。 傅锦梨不信。 “爹爹晕哒,晕一次再晕死了哇!小梨子喂一点点药就好了~” 这药是傅锦梨叫这太医来开的。 傅应绝要真死了或是快死了她还真能救救,只是这好像死又好像活的,将小胖丫头脑袋都愁大了。 她虽然是小梨子大夫,但不会看病。 只得将太医召了来。 太医来摸了傅应绝生龙活虎的脉象,又瞅了他大病缠身的脸色,沉默了。 最后斟酌着开了些补气血的叫人煎服。 傅锦梨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最后药来了还要亲手喂她爹。 手不稳,一勺满满的药汁,运到傅应绝嘴边时就只剩了浅浅一层,大半都泼在了榻上。 可看着小孩儿眼巴巴地,傅应绝还是默默地喝了几口。 但是这药吧,喝得越久,苦得越久。 傅锦梨动作又慢吞吞,傅应绝已经满嘴药味小半刻钟了,那药还剩大半碗。 偏偏傅锦梨现在喂药的初衷早就变了。 原先是大孝子孝心一片,现在是自己玩出趣儿来了。 要是再不制止,怕是待会儿还要意犹未尽地拍桌子道:再来一碗。 傅应绝喉头梗住,满嘴的苦涩,药味充斥着鼻腔。 只觉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早知要受这许多折磨,不若叫傅锦梨收拾一顿来得痛快。 “朕——” “陛下,少傅来了。” 苏展进门的声音在傅应绝听来无异于天籁。 在傅锦梨被他吸引着看过去时,端起一旁的药一口喝了。 苦涩带着酸,缠咬在舌尖,傅应绝面不改色,药见底了,他如释重负,将空碗放了回去。 等傅锦梨又捏着勺子回过头来要去小碗里舀药时,扑了个空。 小孩儿脑子转不过来,傻兮兮地,还温吞地去掀傅应绝的被子。 “你不乖,爹爹不乖,藏起来,还给梨子,梨子喂~” 傅应绝按住她的手,胡乱哄着,“喝完了,谁跟你似地喝个药闹半宿。” 傅锦梨吃不得苦,以前受了伤喝药的时候,差点折腾得傅应绝骨头都散了。 “你骂我,你说小梨子乖乖,你坏坏!” 傅锦梨听出不是好话,抬起头来,拧着胖脸。 傅应绝不理她无理取闹,又落下脸来说话吓她,“听没听着,是不是在学里不会读书,夫子都找上门来啦。” “夫子?” 傅锦梨不认得少傅,但晓得夫子是谁。 还没等她想明白夫子这怎么来了,傅应绝就将她抱着放在了地上。 刚落地还站不稳,胖爪子抓着傅应绝的手缓了缓。 胖脸蛋乖乖愣愣地。 “去。”傅应绝将她往前头推了推,“替爹招待一会儿。” 傅锦梨喂了他一身的药,多少是有些不便见人。 第346章 自己气自己 傅锦梨自然是乖乖照做了,自己蹬蹬蹬地就跑到了前殿。 落安正坐在椅子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神色越来越晦暗。 入了神,连傅锦梨来了都没发现。 “夫子~” 小孩儿从门边探出一点儿脑袋,也不进来,就在外边歪头望他。 精致又钝气的一个小孩儿,时而古灵精怪,时而又傻得可爱。 她喜欢趴在门上,总是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用那双像小猫一样漂亮,瞳孔圆圆,里头却装着小狗般的撒野的眼睛看着你。 落安眼波一转,又不着痕迹地恢复当淡然。 “小殿下。” 声线很缓,说话又不疾不徐,像是最低沉的钟鼓敲着缓慢的华丽声符。 叫人觉得暖心,无端放下戒备。 双眸望过来,盛满了光,叫被注视着的人仿佛被暖阳洒满,自在又安心。 可傅锦梨总觉得不一样。 跟离开时不一样,离开时落安的神情要轻松惬意些,现在是一改前态,里头多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就藏在眼底,很暗,叫傅锦梨浑身难受。 傅锦梨眨眨眼,对上那样的眼神,心脏像是下午晓得他爹“死讯”时一样跳动了下。 只一下,很大声。 她停下来要进去的脚步,可看着落安的笑模样,还是跑了进去。 落安坐得端正,是世家公子惯用的,甚至做得比别人更刻板更端正。 傅锦梨就站在他的旁侧。 将他上下打量了遍,落安从容回望。 “夫子。”傅锦梨又唤一声。 “嗯。”落安不厌其烦地应。 放在一侧的袖口已经叫傅锦梨慢悠悠地缠了上来,小手攥住,挨得更近了。 可她好像嫌不够,又直接拽住了落安的手指。 冷冰冰的,像没照到太阳的石头。 傅锦梨顿了一下,热烘烘的小手又将他往下扯了扯。 落安顺从地底下头。 侧首,便见小孩儿踮脚凑到了自己耳畔,像暖炉子,又像小奶糕。 指尖的热意跟耳畔的不相上下,要将他皮肉点着。 那种感觉又来了。 一点一点,顺着脉搏经络,传向死水一般的心脏,像是干涸的枯井忽然涌入灵泉,早已死去的土壤就无休止地贪婪汲取。 有了一瞬的复苏。 落安呼吸颤了下,喉头梗着,早已不属于自己的热气从心口蔓至脖颈。 他不适应地避了避,肃了肃嗓,将灼意压下。 可内里的躁动太厉害,以至于只看得见小孩儿上下动的唇瓣,她的声音却被自动屏蔽在外。 落安颤颤睫毛,低着嗓子发问,“什么。” 傅锦梨又重复了一遍,“今日我乖乖的,小殿下有乖乖读书,不给爹爹告状,好不好呀~” 她说话总有小尾巴,每一句平平无奇都能带上娇憨。 落安总算是听清楚了。 他眉眼温和,又直起身子,也将抓着自己的小手轻轻推拒出去。 立刻。 那点缠绕在浑身的暖如同抽丝剥茧,一点不带留恋地抽身离去,只留下一片死寂。 极致的天堂跟地狱,大起大落。 甚至在最后一缕离开之时,还有脉络在不舍挽留。 这样的感觉跟赴宴那日小孩儿跑走时是一样的。 是他身体的本能。 但这次落安却是主动推开了,不知为何,似乎不想沉溺于此, 他笑弯了眼,“我如何就是来告状的了。” 傅锦梨手上空了,小爪子抓了抓空气。 不懂落安是什么意思。 她向来不藏事,有什么直接就问了。 “夫子,夫子不喜欢不喜欢小梨子。”她抬起脸,很是困惑,又直言不讳,“可是我喜欢的,小落夫子我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在落安印象中,人总是含蓄地,羞于表达。 所以在傅锦梨问出口的时候,他还愣了愣。 之前,她不曾问过这话。 倒是敏锐得很。 眼睫下撇,目光就落入傅锦梨纯粹又干净的双眸。 很漂亮,细看之下,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傅锦梨确实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小落夫子,可是小落夫子一直笑着笑着,也不像爹爹一样喜不喜欢从一举一动都能看出来。 他好像对谁都一样,谁都喜欢,又似乎谁都不喜欢。 但是刚刚,他把傅锦梨推开了。 因为来自万物生灵蕴养,所以小龙崽生来就有亲人的能力。 而落安,又是由内而外散发出亲和,引人靠近。 两人好像天然的互补。 所以傅锦梨觉得,不该这样,不该这样。 可她笨拙,表达不出意思,落安也没有细究的想法。 只是就着傅锦梨的话说。 “喜欢?”他好笑,“你小孩儿家家是不是见谁都喜欢的。” “才不是!”傅锦梨答得斩钉截铁,“小梨子只喜欢一点点,才米有,米有都喜欢。” 而后她像是要印证自己说的话,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喜欢爹爹,喜欢周周哥哥,羊羊,小粽子,还有猪猪跟竹青.....” 一连串数下去,一双小胖手都不够用了,小孩儿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心虚。 最后给自己数急眼了,着急地哼唧两声,“啪”一下埋在落安腿上不说话了。 小殿下又使出了自己的绝学,一气就埋脑袋。 落安猝不及防,含笑看着小孩儿数不下去,谁想到竟是一脑袋往他身上杵。 垂眸,双腿上就趴着个奶呼呼的团子。 后脑勺都倔强得很。 小胖手还紧紧地扯上了他的衣摆,捏成了只白面馒头。 自己将自己给气着了。 一趴上来就软乎乎地,像团棉花,将心口都能塞满。 落安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他从来到上京,看见傅锦梨的第一眼,就觉久违。 于是他遵循本心,任由自己去亲近她。 可今日白堕的出现,还有那些说不清到不明的天机,好像是专门来给他提醒的。 落安也在那一刻清醒过来。 谁都可以喜欢傅锦梨,谁都可以将她当做至宝。 可—— 落安方才冷着心将傅锦梨推开, 现在傅锦梨趴在他腿上,撞击上来的力度不轻,但于他不过是轻飘飘罢了。 可就是这样的姿势。 像是全然依赖,将小身子都缩着,乖乖蜷在你身侧。 很熟悉。 勾起了落安一些可以算得上是水深火热的日子里岁月静好的一丝回忆。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能在你心口扔块砖。 不是敲门,是以势不可挡之劲头把大门轰塌。 “怎么了。” 虚虚放在傅锦梨子头顶,可犹豫几下,不知是思虑到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可神情好歹是缓和了,笑着哄她,“有许多喜欢的朋友又不是坏事。” 他说,“爱人者人恒爱之。” 好像也不愿再同她探讨些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东西。 只是从腰间摸出了个粉粉白白,跟他浑身不搭的东西。 一点点将她的小拳头掰开,好好地放进去,动作还是轻柔的。 傅锦梨捏了捏。 转过脑袋,一边脸还靠在他的腿上,小脸被压出软肉,瞧着自己手里的东西。 是她的小锦囊。 她跟夫子换棍子的。 现在又送了回来。 小孩儿呆呆,不明所以。 落安将她扶起来,柔声道,“小殿下掉了东西,给您送回来了。” 傅锦梨着急,还想给他。 “夫子跟小梨子换,换的呀,不给~” 落安却摇摇头,规规矩矩告辞走了。 傅锦梨追了两步,看不见路的呆瓜极容易摔倒。 门外小小全子眼疾手快抱住。 傅锦梨却在他怀里探头去,朝着落安喊。 声音已经极力地提高,里边着急跟天真混淆着。 “夫子——” “小落不喜欢,不喜欢这个呀,小梨子抱歉,这是梨子的破烂,不喜欢破烂哇,我找爹爹,要一个~” 小落不喜欢这个,是小梨子送错了。 爹爹说小梨子喜欢的都是破烂,那就给小落送爹爹的宝贝。 这样,小落就不会不开心。 落安认为心脏是反应一切的器官,喜怒哀乐,都源于此。 可傅锦梨乖乖地在后头,还觉得是自己的错。 他毫无跳动的心脏仍旧无动于衷,反倒是下头的胃开始痉挛收缩,不适。 沉沉吐出口气。 落安回首。 对她粲然一笑。 脸上好像在发着光,他挥挥手,道,“多谢小殿下。” 没有拒绝。 傅锦梨便也跟着笑了,是那种释然,松了口气。 “小殿下知道~再会,夫子再会。” 落安这次真的走了。 快到住处时,他又忽然停了下来。 抿着唇,眺望着方才归时的方向。 是紫宸殿。 一直站了许久,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石墩,没人敢去打扰他。 以至于无人发现,落安那双潋滟的双眸,连瞳孔都变得竖长,泛着高不可攀生人勿近的金光。 不像人族。 眼中好像有情绪翻滚,可最后被他无声吞下。 唇一动,声音揉碎在风中。 沙哑。 “我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叫你降世还记得这些东西。” 他方才握过傅锦梨的手,能感受到波动,就在他到前不久,是才刚刚用过量力。 他怀疑的不错,傅锦梨,对她自己的身份该是有些认知。 想到这儿,落安眼中又忍不住地带上颤,后又隐忍。 “你喜欢这位人皇,只因他是你的父亲吗,那我呢,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没说。 题外: 改了好几次,好像也不出来那种感觉,太混乱了。 这里给没看懂的小宝解释一下。 1,因为白堕的出现,提及了天机,前文也提到过“天道赐生,要报还于世”。所以小落想到的是这个。 2,小落对梨子的态度,也因为这个转变了。 刚开始看到小梨子时候他内心是亲近的,可他是有任务的,他的出场跟主线有关了,后面会说明他为什么忽然从放任到克制自己。 3,大家猜小落的身份也猜得大差不差了,几乎都是搭边的。 他的身份跟他的任务有直接关联,任务跟天道还有梨子挂钩。又导致他不能太亲近梨子。 第347章 我来告他一状 落安来了又走,等傅应绝收拾好前去,早就不见人影了。 只有自家那大馋丫头双腿打着晃乖乖坐在前殿抱着块糕点吃得喷香。 小全子就在殿外候着,见他来,便道,“少傅是来寻小主子的,说是捡到了小主子的锦囊。” 傅应绝颔首。 目光从傅锦梨那闷头大口大口塞得两腮鼓鼓的小胖脸上挪开。 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声嘀咕句,“还是个讲究人。” 掉了东西,还给亲自送来。 ———— 自那日以后,傅锦梨觉着自己身上的大任不光有读书,还多了个寻宝。 傅应绝这诺达个紫宸殿,差点叫她翻烂了。 就连大殿外头那根柱子都叫她刨下来二两金粉。 傅应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直骂,“怎不将你爹我一道送人算了。” 你别说。 傅锦梨还真郑重地考虑了一番,只是最后有些纠结地摇摇头。 小脸皱巴巴地,为难道,“爹爹凶,打人赔钱货,小梨子辛苦,米有钱辛苦~” “送不出去啦,只有我一个梨子要~” 傅赔钱货:? 寻遍皇宫,竟是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总觉着这样的落安不会喜欢,那样的他也不爱。 而落安呢,自那天后,又专心当起了他的夫子。 对谁都是一视同仁,拢共就这么几个孩子,对了就奖,错了就罚,一点都不偏颇。 太正常了,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连赵驰纵这一根直肠子的都察觉出不对来。 他戳了戳一旁昏昏欲睡的薛福蔚。 薛福蔚还当是自己打瞌睡被发现了,连忙瞪大眼睛,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嘴。 正襟危坐,有种欲盖迷彰的端正。 “是我。”赵驰纵小声提醒。 一听,薛福蔚泄下了气,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是准备接着睡。 赵驰纵又戳他。 薛福蔚不理。 赵驰纵咬牙,悄悄抬脚去踹。 薛福蔚不动如山。 赵驰纵:...... 最后他干脆扭头面向旁边的季楚,换个人小声小声地密谋一样。 “你觉不觉得夫子这两日怪怪地。” 季楚挑眉,专注看着手上的书。 赵驰纵也不管他听没听见,自顾接着道,“就是那个啊!你看不出来吗!” 季楚无奈,“哪个。” “小梨子啊!”赵驰纵压低着声音,“我怎么觉着夫子不跟小梨子玩。” 傅锦梨在学里是有些粘夫子的,无端端地粘。 都快赶上陛下了。 可落安他一直是不远不近地,跟团雾一样飘忽着,也不会同傅锦梨多亲近。 刚开始的几日,虽不太明显,但还是能想出来他待小梨子有些不同。 可这也不知是受什么刺激了,态度有些转变。 赵驰纵就认得那几个字,说来说去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不晓得如何表达,讲刻意疏远说是不愿意同傅锦梨玩。 季楚反应平平,道,“夫子为大智者,如何同小孩儿能玩到一处去。” “胡说!”赵驰纵反驳,“夫子刚来那日,在宫宴外头牵着小梨子在的,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的!” 他说得急,声音便不自然地放大,惹了周围的注意。 落安抬起眼来,如玉的双眸缓慢地落在赵驰纵身上。 赵驰纵声音戛然而止,当即老实地坐好了。 可落安并未放过他,而是笑着说,“小粽子,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夫子吗。” 落安可以说得上是温柔了。 赵驰纵就怕过两个人,一个是冷脸的周意然,一个是邪肆的傅应绝。 可现在这样笑眯眯的落安,身上的压迫力不比那两人来得小。 沉静如水的眼波落在他身,吓得他脑袋一热,闭着眼,声音坚决又铿锵。 “夫子!薛福蔚睡着了,我看他不听课,我打个小报告。” 才刚刚被他大声吵醒,昏着脑袋清醒来的薛福蔚:? 落安好笑,手指捏着书卷,长节如竹,清瘦有力。 状若无意地轻点两下,也不揭穿他,像是信了他的话,将矛头撇向了薛福蔚。 “小蔚呢,宫中光景不错,想来是好眠。” 薛福蔚小脸一红,但是反应迅速,磕磕绊绊地开始跟他唠。 “夫子!我这个叫,叫那个您昨日教的,入内镜索学!便是梦中也如实境,是一息不止地在读书钻研啊!” 他口花花扯得是无人能敌,赵驰纵也暗自道一声佩服。 落安也好像没脾气一般,颔首说他讲得有理。 薛福蔚嘿嘿一笑。 正得意地一挺小肚子,却听—— 落安淡淡道,“你跟小粽子,到门边替夫子挡着风。” 这是要罚站。 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细语地叫两人站到门外去。 两个捣蛋鬼脸红,也是灰溜溜地去了。 可是—— “夫子~” 小孩儿音色都差不多,这个年纪有些都是分不出性别的,可里头几个孩子,除了傅锦梨,再没有这样软乎的语气了。 她双眼发亮,规矩地举起了小手,渴望的眼神望向了落安。 又来了。 像是没断奶的小崽子,看着你时你就像是她的所有。 落安捏着书的手一紧,随即直接将书放了回去。 轻声问她,“小殿下也有事吗?” 他叫她小殿下。 语气跟平时没多大差别。 可傅锦梨愣住,觉着有些不大对,但是自己又说着不上来了。 于是便抛在了脑后,继续跃跃欲试地同他讲话。 “小梨子也!小梨子也帮夫子挡风哇。”她拍拍自己的软乎乎的小肉胳膊。 哼唧道,“我是胖胖梨子~爹爹说小孩儿胖胖,吹不走,风吹不走。” 很是热心。 听不懂夫子话里的好赖,还要自告奋勇地为他挡风。 呆头呆脑地。 但不可否认是一心赤诚。 落安好几次告诫自己收敛,但终究是控制不住。 小孩儿目光清凌凌地,鹿眸里好像只装得进他。 落安心头被触得紧缩了下,可他掩饰得很好,只同她道谢。 傅锦梨没能如愿,但也听话的,自己坐下来翻开书看。 她现在进步了许多,早已不需要像刚开始时那样要叫傅应绝说一堆漂亮话,糊里糊涂赶鸭子上架地学。 学起东西来也快,只要叫她明白了逻辑,就能学懂。 这天赋朝中大臣都是夸过的,惊讶之余也喜闻乐见。 这一学,就学到了夕阳斜去,落安辞别他们,收拾了东西先一步离开学堂。 傅锦梨正准备起身找他的,却见着他直接走了。 小孩儿定在原地,胖脸一慌,就追了出去。 落安身高腿长,哪儿是傅锦梨能赶得上的。 她两条腿儿都抡圆了,跑得蹬蹬蹬地,都没赶上前头的人。 落安是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小步子跑起来不稳,一颤一颠地。 可他面不改色,只有收入袖中的手慢慢绷紧,可脚步都没缓慢下来。 ”夫子。” 傅锦梨跑不动了,胖团团停下来,气喘吁吁,两个字也连同喘气声一起被吐出,很小声。 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 她想问问夫子喜欢什么。 小梨子找了好久,也不知道该给什么。 可是....... 落安离去的背影不带尘灰,翩然而去,轻松利落。 傅锦梨小狗眼睛都耷拉了下来,原本熠熠生辉的小脸蛋都被衬得灰扑扑地。 唇抿着,嘴角往下小小地一撇。 小手揪在自己衣裳上,不说话,脚在地上蹭几下。 像被丢下的小狗。 好半晌,她才慢吞吞地说,“夫子走快快了,爹爹说,小梨子腿短的,小孩儿追不上呀。” 第348章 夫子听话 人人都看出来了,就傅锦梨是颗呆瓜看不清转变。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 落安身上实在是有极能吸引她的东西,一种不想去反抗的情绪。 于是乎她每日见着人了,都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地,乐呵呵盯着人瞧。 只恨落安是块木头! 就连当今陛下都得跟在屁股后头跑的小孩儿,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丁雅言第一个容不得。 “雅言,你去何处。”月弯弯正在位置上温书,一旁的丁雅言却站了起来,朝着落安的位置走去。 落安并不在学堂,方才有事出去了,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傅锦梨跟薛福蔚赵驰纵在外头玩。 屋子里就剩两个小姑娘跟季楚唐衍。 丁雅言走近,一刻都不待停顿地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子。 装的什么,月弯弯不知道。 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上次丁雅言扔出一个,叫白堕遭了许久的罪。 丁雅言将瓷瓶子抖开,另一只手竟是揭开了落安摆在桌上的袖珍茶壶。 茶壶里装的并不是茶汤,而是清水。 丁雅言准备往里头加东西的动作一顿,犹豫了有半息,又淡定地继续往里头加。 纯白的粉末。 放在清水里总没有放在茶水里那么隐蔽,但这并不影响。 “雅,雅言。”唐衍看得傻眼,“你给夫子加的什么。” 别不是给夫子毒死了。 丁雅言神情不动,也不回答,还在专心致志地下东西。 先是放了指甲盖大小,又怕不够,继续往里头抖了半盖子。 小姑娘手稳得很,就在几人的注视下,那东西跟不要钱似地往里头加。 月弯弯咽了下口水。 就这分量,若真是个什么不好的东西,保准是夫子一口下去就得咽气。 这可不行! “雅言——”刚想阻止她,却见丁雅言自己停手了。 拧着眉望着自己悬在茶壶上的手。 几人还以为她许是良心发现了,晓得错误,就要收手。 却见—— 丁雅言漫无表情地,手一倾—— 全下了。 多加些,怕效果不好。 “雅言!夫子他——罪不致死啊!”唐衍已经是愣在了当场。 就连季楚都不淡定了。 可丁雅言将茶壶盖子盖上,拍拍手,冷淡道,“夫子,殿下喜欢,不死。” “听话,叫夫子听话,雅言给药,只听殿下的话。” 这药粉是她近日从残卷上看见的,说是下了就能叫人言听计从。 书上记得不全面,也不说是怎么个用法,记载得更是不严谨,只有一句叫人听话。 但她没管那么多。 夫子不听话,不理殿下。 雅言做一点药,叫殿下开心。 丁雅言很满意,肯定地对自己点头。 嗯。 殿下高兴。 “听,听话?”季楚没听过这种药,倒是跟周意然提起的蛊虫很像。 小少年眉头都皱起来了,斟酌了下用词,道,“雅言,会不会药效出错,对夫子有碍。” 根书上说的,落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再者...... 他更担心若真出事,丁雅言少不得要被问罚。 “死不了。”丁雅言说。 她有把握。 几个小孩儿忐忑着,可看着丁雅言笃定的神情,又想想傅锦梨那眼巴巴,亦步亦趋跟着的模样..... 一咬牙,都不吭声了。 等落安回来时,除了心大的那三个,其余人神情都不太对。 略一挑眉,没多问。 只是等靠近座位时,抚理衣摆的动作稍缓了下,后又若无其事地坐下。 下头几个孩子眼睛都带眨地在看他。 一动不动,生怕错过什么。 落安眼皮落下,里边微光晃过,又用眼神掠过自己的桌案。 跟离开时没什么不同,就连摆放东西的角度都没有乱过。 可落安唇边的笑意却忽地放大了。 默不作声,继续讲解书文。 过了会儿,他似是口渴,手也顺理成章地摸上了壶把。 下头孩子的呼吸错乱了一分。 落安故作不知,不负众望地倒了一盏。 水色清亮,砸入杯子里发出簌簌的流水声。 学堂里安静极了,这一道水声起起落落,最后归于平静。 而后他十分自然地端起,送到唇边—— 可手又停住。 下头的呼吸声都屏住了。 借着杯子的遮掩,落安唇角的弧度愈发不带收敛,等下头都渐渐紧张起来,他才顺他们的意,将水一饮而尽。 “好了,都看着我作甚。” 他笑问,后又拿起了书。 什么变化都无,甚至在水的滋润下,音色更动听了。 “这......”唐衍心都要跳出来了,小声问丁雅言,”雅言......怎么,没反应呢。“ 丁雅言也不晓得。 她神情忽地就凝重起来,看着落安若有所思。 “什么反应。”赵驰纵顺嘴问一句。 傅锦梨却鼓着小脸,没有参与几人的讨论,甚至在他们说话声中,扭过胖腰去。 指指点点,“小孩儿上课不说话,不说话乖乖,夫子生气,棍子打!” 她说话很管用。 赵驰纵不吱声了,还将丢在一边的书翻开来摆着。 坐直,坐正,一脸正气,“本大将军学富五车啊,才不同这几个瞎说话呢。” 他不跟着闹,剩下几个也带着疑虑闭上了嘴。 落安将几个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意味深长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滑过丁雅言。 无声失笑。 还当真不愧是,龙侍。 这一堂课对几人来说,无疑是煎熬的。 好不容易捱过了时间,又该回家了。 傅锦梨也收好了小包,准备去找爹爹。 却被丁雅言拉住。 “雅言,小殿下回家呀~雅言跟我回家吗?” 小孩儿圆滚滚的眼睛温软极了,好脾气地看向丁雅言。 还邀请她跟自己回家。 丁雅言摇摇头,她示意一旁的月弯弯先出去。 等学堂里人都走光了,小姑娘才猝不及防地抱住了傅锦梨。 小心翼翼,动作都不敢用力,像是恶龙对待藏在怀中的珍宝。 “殿下。” 丁雅言的声音闷闷地,带着笨拙的安慰,小手轻轻落在傅锦梨脑袋上。 压一压,又怕压坏她的发髻,只虚虚碰了下。 傅锦梨乖乖揣着手,无害又天真地望她。 就连脸颊鼓起的弧度,都带着独属于小孩儿的娇憨与软绵。 “开心,殿下今日开心。”丁雅言没有抱很久就松开手。 小小地将傅锦梨往靠门的方向推了一把,并没有用劲儿。 眼睛固执又全无保留地直视傅锦梨,道,“夫子说,今日,等殿下玩,听话,听殿下的话。” 傅锦梨没太懂。 等到丁雅言将她带到门外,又朝落安离开的方向推了推。 她才懂了丁雅言话里的意思。 雅言说,夫子说今日乖乖听梨子话,不躲梨子啦! 叫小梨子去找夫子,夫子不听话,就告诉她。 至于告诉她做什么,她闭口不言。 只在心头默默地说一句:告诉雅言,雅言下次带,两瓶。 落安今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离开得也晚,走得更是慢。 不过才顺着背了几百遍的路线走出半刻钟,后头就不出意料地传来了哒哒哒,又小心地放低声音的脚步响动。 傅锦梨听了丁雅言的话,都不带怀疑地。 她脑袋瓜还是单纯,又不知道落安的心境,当然是信的。 她看着前头落安的背影,想起丁雅言所说。 小孩儿呆了一瞬,眨眨眼睛,粉腮边的小奶膘都鼓足了劲。 带着奶气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大—— “小落,不许,不许走了!小梨子大王,站住呀~” 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生龙活虎,咋呼着哼哧哼哧地,又像金銮殿上的小奶狮子。 而落安的脚,当真就听话停了下来。 傅锦梨眼睛一亮。 第349章 我是笨蛋 他真的听大梨子的话啦! 真的说站住就站住了。 傅锦梨激动得小手攥紧,而后一溜烟到了落安身前。 小胖娃娃圆滚滚地,仰起脸来,面上的神情还带着犹豫。 好像是不太确定,可仍旧跃跃欲试。 落安静静地等着她说话。 傅锦梨先是小心地喊了句夫子,见落安还是没有走开,这才信心大增。 笑起来,脸颊的小窝就陷下去,极讨人怜。 “真的,不骗我,不骗梨子,夫子跟我玩~” 比找到极大的宝藏还要开心,小孩儿忍不住手舞足蹈,像只呆瓜一样翘脚脚。 落安疏离有理,不亲近,但叫人挑不出错来。 可傅锦梨就是觉得不对。 不该这样。 夫子不该不理小梨子。 可现在! 夫子停下来等小梨子。 落安挑眉,将她的兴奋看在眼里。 猜想当是那小龙侍跟她说了什么,至于那丫头在他杯子里放了什么东西,他还真不知道。 便问她,“这么开心?” “嗯嗯!”傅锦梨毫不掩饰,“夫子,听我的话,雅言不骗小殿下,我开心的,小梨子开心,开心是一只哈哈哈梨子~” 她对着外人还是有小心思的,可眼前人是落安。 根本没想过要隐瞒他。 于是落安三言两语都快将糊涂蛋的话套完了,偏偏她还不知道。 等套得差不多,猜出大概的落安不免愣住。 怎么说呢....... 小龙侍托生之后,跟她小主子一样,多少带了些人类幼崽的傻气。 那药真不真不知道,但是这世间于他有碍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就算是换成剧毒,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多了另一番滋味罢了。 正欲拒绝。 傅锦梨却在他面前摊平了小手。 糯糯道,“可不可以,牵着,牵梨子,夫子走好快好快,我追不上哇。” 落安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咽下,视线一触及小孩儿晶亮如月的双眸,还有惴惴着,满怀期待看向自己的眼神。 鬼使神差地,顺从下来。 还没回过神来呢,已经在傅锦梨的话里,伸手牵住了她的胖爪子。 等浑身的血液开始活跃激动起来,落安才回魂。 望向紧紧攥住自己指节的小手,不由地懊恼。 傅锦梨却察觉不出他的情绪,此刻她身后若是有尾巴,怕是要旋得飞起来。 闷闷了几天的小奶包,只因为落安的迁就,将前几日的不开心都一扫而空,一点都不记仇。 “多谢夫子!我喜欢夫子,谢谢夫子等小梨子。” 小孩儿说话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就没停过。 性格也可以说得上娇气。 但一笑起来,说得俗一些,能轻而易举叫人心软。 落安亦如是。 此刻也不是不能抽身离去,可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 手上也不自觉地收紧。 可看着傻呵呵乐的傅锦梨。 落安告诉自己,仅是因为要配合丁雅言的药,叫自己不太突出张扬,惹人怀疑罢了。 并无其他。 “小殿下去往何处,莫不是要跟我在这处吹风。” 这么一想,落安连语气都轻松了。 带着调笑的话像是流水般和缓舒适。 傅锦梨今日已然开心得要像打包的花骨朵一般炸开了。 现在一听问话,她反而顿了一下。 抬头看看天色。 不早了。 该回家了,该找爹爹了,爹爹想她了。 落安依旧含笑牵着她,跟他相处时总叫人觉得安逸,像是被温水包裹,一直默默等着你,并不会催促。 傅锦梨又叫他迷惑住。 可小孩儿甩甩脑袋,还是她爹占了上风,指着紫宸殿的方向。 “回家了呀,夫子送我,送小梨子回家~” 她觉着自己十分聪明! 一不耽误回家找爹爹,二不耽误跟小落玩儿。 简直是大大智囊! 落安听完,先是沉默了下。 也没料想到是这样的,可他随即又笑着点头,温柔道,“好。” 两人走着,还要靠傅锦梨带路。 还好小孩儿只是呆,记性算是好的。 走在这宫里轻车熟路。 从学堂到紫宸殿,不免要穿过重重宫殿,也是凑巧,要经过祁扬的居所。 可是如今祁扬已经被周意然带走,里边就空了。 “这里~”傅锦梨指着花门边的牌匾,撅着小嘴,想起了不开心的事,瞧着不大高兴。 她跟告状一样,道,“这里,小梨子摔摔啦!” 说着,气得跺脚踩了下地上的青砖,小鞋子上的铃铛就叮铃响。 落安看着那地砖裂了条缝,淡定地移开眼。 顺着她问,“如何就摔着了。” “是!小梨子笨蛋,笨蛋撞脑袋,在地上哭呀~” 她在这门前摔过。 是出来时撞着了后宫的妃子,一下就摔在了地上,手都蹭出了血。 后来要不是傅应绝赶来,可得遭点罪。 那日过后,虞妃被发落。 可现在她提起来,只说是小梨子摔倒了,是自己大笨蛋。 她喜欢告状来着,可很多时候从不拉踩别人,不然,就依着傅应绝对她那百依百顺的架势,少不得有人要吃苦头。 “是吗。” 落安看着到现在还义愤填膺的小孩儿,脑中不自觉就勾勒出小胖丫头乐颠颠跑出来,却光看路不抬头看东西,撞着脑袋扑在地上哭唧唧的样子。 就她那娇气劲,定然是哭得双眼红得像小兔,就是不知是不是边哭边垂地。 这么一想,便被勾起了好奇心。 略一抬眸,潋滟的瞳孔的周围就晃出了一圈金边,而后眼神渐渐空荡。 注视着傅锦梨所指的大门,那道大门在眼中渐渐模糊,周遭的空间也扭曲晃荡了一瞬。 本是毫无动静,空无一人的大门,倒影在落安的眼中却不一样。 若是此刻有人细心盯着他的眼睛看,定会发现映在那上头的影子......在动。 不对, 说得更准确些,在回溯。 他眼中的世界,像是独一的空间,从此刻的暖阳铺面,到白雪落地,最后有金秋万分。 终于—— 银发的小孩儿跑了进去,再从那道大门里出来时已经是一头黑发。 那时的模样比现在还要稚气些,像是将将降落人间的小花仙,懵懵懂懂。 走起路时,还是慢吞吞,跑起来也不稳,趔趄着。 落安喉间一紧,心头一触。 此刻的心情酸涩又怪异。 这是....... 这个孩子刚临世不久。 眼中的世界还在继续行进—— 奶娃娃从里头出来,笑得甜甜软软。 落安也忍不住跟着勾唇。 可下一瞬, 突如其来的妃子,指责跟谩骂,小孩儿蹭破的手掌,无助又茫然的眼神。 走马观花一般在视网前呈现。 落安再笑不出来了。 第350章 恭敬不如从命 傅锦梨觉得夫子有些怪怪地。 不知盯着那道大门在看什么。 落安长得高,就算她踮着脚尖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是感到本来一直温柔的夫子,身上好像在...... 好像在,跟爹爹一样!咕噜噜地冒着冷气! 牵着她的手也越收越紧。 傅锦梨歪头,喊他,“夫子,走不动啦哇夫子,羊羊不在家,不在家米有人哦。” 没有人在家的,今日小梨子不能带夫子找羊羊玩哦。 落安缓慢地闭上了眼,眼皮落下的时候,瞳孔的金光也一并消失,跟着不见的,还有那些回溯而来的画面。 傅锦梨初来人世,这道大门给他留下的仅仅是小孩儿被围着欺负得可怜兮兮的场景,也见着她傻乎乎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能量。 说来也是运气好。 那已经不在治病救人的范畴了,而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 若不是......她该是再不能安然地站在这里。 他并不生气。 也不该生气。 只是闭上眼,小孩儿茫然又害怕的眼神还残留在视网里。 像是心里突然钻进了小虫子,嗜咬着,存在感极强。 本就死寂的心门本不该再感受到这些所谓的悲欢,却不受控制地麻木阵痛起来。 “抱歉。” 落安的声音尽量平稳,不露马脚,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上了涩然。 只是这一句抱歉,不知是对现在的傅锦梨说,还是对那时摔在地上被吓得眼泪直掉的傅锦梨说。 “不抱歉,夫子不抱歉,羊羊回来,回来小梨子再带来哇。” 她以为落安只是抱歉,在这里等了许久。 小孩儿依旧和气。 这么久了,落安还没见过她发脾气。 委屈了会哭,但多半是细声细气,闷着嗓子哭,也不闹。 落安垂眸—— 傅锦梨正瞧着他,两只小手都攀上了他的掌,清凌凌的眸光里纯粹又无害。 落安抬起空着的那只手。 虚虚地触上去,白皙的指尖点在她上挑的眼尾。 他就连手指都是寒的,带着凉意叮上来,可傅锦梨没躲。 眼睛是极脆弱的地方,可她连颤一下都无,就这么看着他。 落安喉间像是塞了棉花。 “抱歉。” 他又说了一句。 他问过傅锦梨,傅锦梨说开心,她喜欢那位人皇,又一直无忧无虑。 落安便以为她是真过得不错 直至今日所见。 那位陛下将她保护得很好,可呆瓜总茫茫然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别的呢,别的他没有瞧见的呢,她又是怎么样的。 落安浑身的气质都变得滞涩。 过了许久,他终于收拾好情绪,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笑着将傅锦梨带回了紫宸殿。 这一路上,当真是应了那句“听话”,对傅锦梨有求必应。 只是这个有求必应跟前头的又不太一样。 前头多少带着些应付性质,后头是当真,她说一是一。 ———— 丁雅言第二日见着小殿下。 小殿下果真没了昨日的闷然。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向落安投去满意的一眼。 算,夫子,识相。 从她眼中看出些东西来的落安:........ 他以为这事儿这么过去就算了,几个孩子也该老老实实上课了。 只是...... 接连三日喝了被下料的茶水后,落安再次揭开茶盏。 看着日渐浑浊,被药粉侵染得清澈不再的水。 他难得沉默了。 估摸着今日的药量是昨天的两倍。 视线一扫下去。 丁雅言直勾勾地望着他,一点都不加掩饰。 傅锦梨则是万事不知,笑呵呵地,光顾着傻乐。 落安捏着杯子都手一松,仰头,喉结滚动,痛快地喝了。 不光落安无语,傅应绝也挺无语地。 这六壬的山长早前没听说过这么喜欢小娃娃。 还是说,光喜欢他傅应绝的娃娃崽。 天天下学都送。 宫里就这么大了,阖宫上下就紧着傅锦梨那小呆瓜一个,还怕丢了不成。 跟着往常一样的时间,傅应绝站在院子里,就能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子朝这边走来。 一身黑衣的帝王负手而立,目不斜视,抿着唇。 很是漠然的样子。 可苏展怎么瞧都觉着浑身上下,无孔不入地冒着怨气。 想提醒他收敛收敛,却见这怨气冲天的帝王已经十分迅速地换了副模样。 脸色依旧是臭的,只是嘴角隐晦地泛上了得瑟。 苏展不解。 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傅锦梨的来处。 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撒开了落安的手,正笑着往这处跑来 直奔她爹,如乳燕投林。 跟傅应绝不同,落安就不太是滋味了。 孩子送回来,小没良心的放在还在口口声声说喜欢夫子,现在是跑得影都不剩。 淡淡地收回手,一成不变的笑意扬在脸上,落安抬起脚跟着走去。 另一边,傅应绝已经接到了傅锦梨。 高大又懒散的帝王,动起来像林间隐匿气息的狮子。 迁尊降贵地蹲下身子,傅锦梨就跟颗弹珠一样砸了进来。 “爹爹!我想你!” 每天都说几百遍,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假话。”傅应绝拆穿她。 手上已经十分自然地将小孩儿挎着的包解了下来。 傅锦梨乖乖抬着手,在他手中跟个小布娃娃一样,呆呆站好。 而后又等着傅应绝为她将衣服扯好,才指着小手说他。 “我是真真话!爹爹假话,大人才骗小孩儿,小孩儿不会骗爹爹。” 傅应绝哼笑,将她的小包提在手上,才站了起来。 这时落安也刚好走近。 “陛下。” 在他行礼前,傅应绝抬手,免了。 道,“劳烦少傅了。” 他对落安还是客气,好歹说话也是人模人样,体体面面地。 落安笑,“陛下言重。” 他们两人其实并没有这样单独待过。 落安也无须上朝。 讨论教导事宜时,也是一堆老臣嫌弃傅应绝那样雷厉风行的做派不适合小殿下一个娇娇姑娘家。 于是自己在前头冲锋陷阵,并不许傅应绝插手。 故傅应绝跟落安,其实并未怎么说过话。 只是强者不融则斥。 譬如他跟周意然,也譬如他跟眼前的落安。 这位年轻的山长,就算长相平庸,做派中规中矩,但傅应绝本能地觉得不简单。 “天色不早,少傅留下用膳。” 一句客套。 落安本该拒绝,可他却徐徐点头,笑道,“那便叨扰了。” 第351章 要两碗饭 落安留下来,傅锦梨自然是高兴地。 落安身份不同,不跟那些臣子一样见到傅应绝就犯怵,自有一派从容。 只是膳房的人将东西送上后,只有两个大人坐在桌前,不见那个小的了。 落安不开口问,傅应绝自然也不是那个闲的会主动去提。 一人笑得温和,一人疏懒地靠坐。 谁也不理谁。 傅应绝也是一点没有作为东道主的自觉,只是先手将一个高一些的凳子拉到了自己右手侧。 而后左手边又摆一个。 一直都是只有父女俩用膳,所以这环形圆桌并不大,再加个落安也正正好。 傅应绝摆好凳子,还要自己动手将两只小金碗一左一右放好。 做这动作时,他极熟练,显然是稀疏平常。 薄薄的眼皮半耷不耷地,有点不耐烦,可手上却轻柔。 落安看得稀奇,可只噙着笑安静望着。 两人之间,总有种淡淡的疏离萦绕着,像是两座同样高耸的山脉,各自泾渭分明。 苏展在一旁都替这俩人着急。 你说一坐下,小殿下不在,就跟俩哑巴似地。 最后还是落安先打破了沉默。 他瞥见傅应绝左右的小碗,随口笑道,“陛下是慈父心肠。” 慈? 傅应绝不置可否。 他收拾起傅锦梨来的时候可是被那小丫头哭唧唧地指着鼻子叫板,口口声声离家出走,可不太像慈父的样子。 傅应绝:“朕还难得听旁人这么说。” 语气听起来起伏不大,脸上也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平平淡淡。 只是眉目舒展,显然是受用的。 落安看破不说破,只是无声地笑了。 端起苏展斟到手边的茶,热气腾腾,雾气一起,被遮住的脸上意味难明。 ”陛下。”他忽然道,“您后宫妃嫔众多,该是子嗣繁茂,怎只见小殿下一个。” 很少有人提起来傅应绝那形同虚设的后宫,毕竟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故刚听见他问话时,傅应绝还愣了会儿。 没怎么反应过来。 傅应绝头也不抬,还在摆弄身侧的小金碗。 像是没听见一般,落安也不急,就笑眯眯等着。 就在苏展以为两人该会如此一直僵持之际时,傅应绝才慢悠悠张嘴了。 “少傅。”他话中也带着笑,“这话可不能叫永嘉听见。” 叫傅锦梨听见,大概是会不开心。 她能自己找弟弟妹妹,可还是霸道得很,若是傅应绝当真有了别的孩子,她怕是不依。 傅应绝语气也是徐徐地,并不冷厉,像是在同落安说笑,但垂下的眼里可没有一点温色。 “是臣失言。”落安也轻飘飘地揭过。 自此,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落安端着茶,却不喝,心下已经有些沉沉。 傅应绝的反应太过明了。 只傅锦梨一个,这偌大的王朝只她一个了,可那孩子是注定...... “我来~” 傅锦梨这时才从外头窜进来,小嗓子一吼,将里头心思各异的几人打断。 殿内也好似破冰,空气从凝滞又重归流动。 小孩儿站在门边,却不止她一个,手里还抱着只显眼的小龙。 是弟弟。 “我吃饭,弟弟饿哒,小梨子给吃一点点。” 她哼哧哼哧地将小龙抱进来,轻车熟路地放置在傅应绝左手边的凳子。 而后自己爬上了右边的凳子。 抄起小金碗,就朝傅应绝要饭似地伸出。 抬起一双大眼睛,亮亮地,无声催促。 傅应绝十分自然地接过,又给她往里头盛饭。 “爹爹,爹爹不要,要糕糕。” 小孩儿着急地要去拿回自己的碗,却叫傅应绝轻易躲开,还是顺手在她小胖手上轻拍一下。 “再挑食就什么都别吃了。” 什么都不吃,就要饿肚子。 小孩儿捂着小手委委屈屈地收回去。 她多变,在外头抱着大馒头就能啃,吃得满脸碎屑,有时候又开始挑挑拣拣,只要几块糕糕,别的是半点都不入口。 除了傅应绝,还真没有人治得住。 故一直都是他亲手在喂养这祖宗。 傅锦梨眼看着小碗都要满了,全是白白胖胖的饭粒,就小手朝着一边的蜜果指了指。 “爹爹,一点点这个,好不好,我乖乖。” 在征求意见。 从落安的角度看过去,小孩儿可怜得很,捂着自己的小爪子眼巴巴看着,只小声嘀咕,都不敢多闹腾。 落安唇轻抿了一下。 直到看见傅应绝无视傅锦梨的话,并不给她想要的,才有些忍不住。 “陛下。” 脱口而出,几乎没有过脑子,喊了一句,等傅应绝停下动作看向他,落安才后知后觉。 有些冲动了。 可面对着桌上两双眼睛,落安也没慌,反应极快地接话。 “陛下这处的吃食瞧着要精致些。” 这话并不假。 宫中的厨子都是个顶个,送入紫宸殿的膳食更是精心制作。 傅应绝还当他是要说什么呢。 将小碗挪到傅锦梨面前。 抽空回了落安,“小孩儿都喜欢这些,朕一个大男人花里胡哨地干什么。” 他说话都是随性,一点都不怕在自己臣子面前丢了份儿。 边说边抬了下颚,示意傅锦梨赶紧吃。 傅锦梨接收到他的眼神,也自己乖乖端起碗来。 嘴上说着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可吃起来也是跟小猪崽子一样,呼噜呼噜,食欲很好。 “慢些。”傅应绝将她小脸从饭碗里提起来,“谁跟你抢。” “嗯嗯!”傅锦梨那张小胖脸已经沾上了饭粒,吃得小脚都翘起来了。 举着自己的小勺子,“我吃多多!小梨子以后捡破烂,要饭,要——” 腾出小手来,笨笨地比了个四,想了想又倒下一根手指。 比了三。 “要饭!要两碗,小梨子吃两碗,给爹爹一口!” 又想起来还有个落安,赶紧补充,“一口,夫子也一口~” 小姑娘埋着脑袋吃得满脸花,却笑得傻乎乎地跟着两人许下豪言壮志。 傅应绝嫌弃,可眼底的笑明晃晃地。 还有些吃味,“能不能比你夫子多半碗。” 这样幼稚的话,也就他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了。 “爹爹。”傅锦梨反对,小手指指点点教训他,“浪费,爹爹吃不完哇。” 她力气大,吃得多。 爹爹吃饭少少。 再一看落安,也是一样地斯斯文文,也少。 不像小梨子大王。 一次吃一盆! 有了小孩儿在中间做调剂,落安跟傅应绝相处起来也轻松许多。 他一直安安静静地看,也不多插嘴。 只是吃着吃着,傅锦梨忽然拿了干净的小勺子往傅应绝碗里扒拉了个糖果子。 “爹爹,送你~” 很亲昵又理所当然的动作。 落安觉得这饭忽然变得不太是滋味了,笑也淡了些。 而傅应绝对着那糖果子实难下嘴,可还是平静地咽了下去。 满口都是甜滋滋地,齁。 “多谢。” 傅锦梨眉眼弯弯,“不谢梨子!” 至于一旁的落安,就有些受冷落了。 这是父女俩的日常,就算一边多了个人,也插不太进去。 一人眼巴巴地,一人满心抗拒但还是老实地吃下。 两人之间,钻不进任何东西。 落安似是多余。 反正这顿饭傅锦梨是吃好了,别的她也不晓得那么多。 待外头天暗了些,她还叫傅应绝牵着去送了落安。 小孩儿呆呆地挥手,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与人分别就要再会再会。 她跟傅应绝站在殿门下,檐下的灯笼罩子透出昏黄的暖光,照不太亮。 小孩儿手中提着只小花灯笼,同她一样圆滚滚。 溢出的光将本就温顺精致的五官添了柔和跟暖意。 “夫子,再会,小梨子明日找,明日夫子也送嗷~” 傅应绝在她身后,半边身子匿在暗处,瞧不清。 落安也并未看他,而是目光在小孩儿紧紧攥住的手上多停顿了会儿。 她是极依赖傅应绝的。 “小殿下再会。”招呼了一声,落安并未多逗留。 月色下,身姿绰约的男子利落转身,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 他慢慢地远去,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独自一人,走入夜色。 ———— 白堕预谋着要跑路。 但是傅应绝是明摆着不会放人地,他这两日有些郁郁。 可不跑不行,这宫里,于他而言太过危险。 左想右想,总算是有了个好法子。 整个大启都是皇帝陛下的一言堂,可却有一个人,就算是皇帝来了,都得低声下气。 第352章 我很喜欢 毕竟事关小命。 打定主意后白堕一点也不马虎。 可宫里这么大,他还真找不着小殿下在何处,只得去问闲不住的裴风。 裴风还真知道。 但是他不愿意带白堕去。 盖因傅锦梨上次将他拴在学堂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他是再不愿意去了。 可耐不住白堕左磨右磨,最后不情不愿地,也就带着去了。 “你确定是这儿。” 白堕做贼一样站在书阁外,里边清清静静地,也没见着几个人。 “这还能有假!”裴风自诩宫中小灵通,哪里能干带错地方这事儿。 裴风:“你当我在宫中吃白饭呢。” 大启皇宫不养闲人。 白堕除外。 裴风一把从怀里薅出张布帛,一边打量着书阁,又摸出半截炭笔来在上头记记画画。 白堕晃眼一瞧—— 乱七八糟的几条大黑线,交叉在一起,还在各处标注了字,什么四海阁,什么八宝殿,什么...... 嗯? “奶奶的!你想死别带我啊。” 这祖宗把大启皇宫地图画出来了! 白堕一把夺过,赶紧捏成一团藏起,还要冷汗直冒地东张西望。 反应过大,裴风不乐意了。 他忙去抢,“你懂屁,你懂个屁!我这可是——” 停顿一下,格外强调了几个大字。 “御前主笔!御前主笔你晓得不,陛下特批的。” 他在宫里闲得慌,坐不住。 傅应绝特意给他找着事儿,每天到处溜达,顺便将近几年变动过的宫殿格局都给记下来,而后整理编制。 裴风抢过来,宝贝一样揣好,看着上头几个褶皱,十分心疼。 “我说你,关傻了吧,我是那没眼力见的人吗。” 有几条命才敢私自绘制皇宫地图。 他这可是陛!下!亲!封! 白堕还唏嘘着,转念一想,看裴风抱着地图那宝贝样,又觉着这傻子八成是被骗去当免费苦力了。 就大启陛下那恶劣的性子,能为他考虑才叫有鬼。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得赶紧找那小丫头。 正想再问,“你——” “你们,做什么。” 话未尽,两个偷偷摸摸的人就被一边的孩童声吓得往后跳去。 待惊魂不定地看去,丁雅言跟月弯弯不晓得何时站在了他俩身后,静悄悄地,跟魂一样。 白堕还好些,裴风现在一看见丁雅言就头皮发麻。 被这小丫头绑在学堂的事还记忆犹新。 裴风:“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丁雅言自是不会回答她,还是月弯弯回道,“我们来上学,裴大哥跟白堕怎么会在这里。” 三人也许久未见,进了京就各奔东西了。 只是今天在外头远远地就看见两人鬼鬼祟祟地粘在门边,也不进去。 月弯弯不由地问,“裴大哥,小殿下也叫你来上学了吗?” 这句话里不知哪个词点到了丁雅言,小姑娘终于正眼看向了两人。 “不是不是!”裴风连连摆手,“不上学,我是来——呜呜——” 否认的话才说到一半,就猝不及防被白堕捂了嘴。 白堕遮遮掩掩地干笑两声,一边制住裴风,一边同两人道,”没错没错,是来上学的,小殿下叫我俩一起来听听。“ 裴风:? ”唔唔——唔!“ 白堕是用了大劲,他一时没挣脱,最后竟是被这样拖着进了学堂。 裴风满目绝望。 ———— 傅锦梨今日来得早,兴冲冲地跑进学堂,直奔上头早早就端坐好的落安。 “夫子~” 白白胖胖的小脸蛋杵在落安眼前。 喊了一声之后,就乖乖等着别人应她。 落安先是暼了小丫头一眼,又淡淡收回视线。 傅锦梨也不恼,继续乐呵呵地喊。 不厌其烦,叫了一声又一声。 最后落安叹了口气,才将手上的纸笔收起来,回望她。 “嗯,小殿下如何了。” 傅锦梨从小包里边掏出个圆盒子,她极其钟爱鲜亮的色彩,穿的用的,无不是色彩分明。 那圆盒子做得精致,还挂了金锁片。 小手将它推到落安面前。 “夫子,是小梨子的,小梨子送夫子,是棍子,棍子打爹爹~” 是上次跟夫子交换棍子的礼物! 她温声细语地,一点没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话。 落安从话里捕捉到几个字眼,清冷的面上,一瞬失笑。 眉目弯弯,眼睛很亮,很干净。 接过小孩儿递来的盒子,按着卡口”咔哒“一声打开。 落安垂眸,长睫压着眼,他心情似乎很好,清隽的嗓音问。 “打爹爹?” 确实是没想到自己提供一根棍子,还有这等妙用。 “嗷~”傅锦梨傻乎乎地,比划一下,“爹爹骗我,骗小梨子呀,苏展说,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有......”掰着手指头数一遍,发现数不清。 就胡乱回道,“有许多许多天没打爹爹啦~” 许多许多天。 自那棍子交给傅锦梨不过月余。 看来大启陛下这日子过得也是水深火热。 落安端详着手上的盒子,掐丝珐琅彩,沉甸甸地,里边铺着明黄的绸,放置着一颗......小珍珠。 小珠子便是在白日里也泛着盈盈蓝光,不大,卧在绸缎金箔中,叫人觉得......娇气。 一颗小珍珠,无一丝瑕疵。 躺在里边,一动不动。 落安一顿,恍惚间,似是透过它看见了别的东西。 他以前......也有一颗小珠子。 就躺在他的身侧,很乖,很乖。 “是我找的呀!”傅锦梨喜滋滋地指给他看。 踮着脚,胖手戳了下圆滚滚的盒子。 “我找了很久!觉着觉得——”胖丫头拧着小脸苦苦想了说辞,发现还是嘴笨,想不出什么好话来。 只肯定地重重点头,“我觉着夫子喜欢!是小梨子自己找~” 落安久久无言,像是呆在了那处一般。 一向掩饰得很好的情绪瞬间外露,倾泄出些似是......怀念又难过的色彩。 好半晌,他才将盖子盖上。 思绪也归位,一切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偏过头来—— 胖丫头正望着他,小手胶在一处,粉粉白白的脸上茫然又带着关切。 落安的眼睛毫不闪躲地回望过去。 里边似是有什么东西变了。 手掌慢慢地抬起,竟是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傅锦梨的发尖。 他很少这样主动去挨着傅锦梨。 手下毛茸茸的触感,小丫头还下意识地蹭了两下,绵软从掌心一直蔓延至心间。 落安唇一扬,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畅快。 不再是那样温温柔柔淡如水的笑,而是浓烈的,那一抑制的。 “我很喜欢。” 语气很认真,犹觉不够,又说了一句,“我很喜欢。” 他喜欢。 傅锦梨便开心。 小丫头咧开嘴来,也一样笑得开心, 两双眼睛并不相似,可弯曲的弧度竟是恍惚一致。 没有阴霾,干净得像是才出山涧的溪流。 ———— 白堕“挟持”着裴风来。 跟着两个小姑娘进了学堂。 后头裴风似也是认命了,也不再挣扎,只叫白堕放开他。 白堕照办,见他老实后又放慢了脚步。 直到跟坠在后头的月弯弯保持同一水平。 “弯弯。”他搓着手,见丁雅言走在裴风的前面,该是听不见两人对话,才放心喊她。 “嗯?”月弯弯柔声问,“怎么了。” “我......和尚我——”话到嘴边,白堕竟是不知怎么说了。 斟酌半晌,才复杂道,“和尚我要走了。” 月弯弯脚步停住。 猛地回望,”你,你要走了!“ 白堕点头,“嗯。”原因说得很含糊,“再待下去,我怕是...怕是有碍。” 月弯弯忽地就有些怅然。 白堕于月弯弯而言不同 这人虽然嘴上不着调,可从行云岗到上京,两人一同守过山寨,又一路相伴。 月弯弯时常别扭,白堕却是嘻嘻哈哈地在她旁边插科打诨。 很多时候,甚至是.......像父亲一样,语重心长。 如今他要走了。 “您.....”月弯弯嘴唇嗫嚅几下,最后只默默地低下了头,声音失落,“那您一路走好。” 她没有立场,也没有道理去叫白堕留下来。 白堕叹息一声,直截了当道,“我是叫你跟我一起,你跟我一道走,再不走.....怕是来不及。” 第353章 夫子已经被药傻了 月弯弯都没犹豫一下,摇头,“不行的,小殿下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聊起这个来,她格外地强硬。 白堕着急,“不是你这丫头倔得很,和尚我也不能害了你。” “你留在这儿也是不起用啊,还不如——” 月弯弯探究的视线移来,叫白堕后头的话卡在喉咙,继续不下去。 有很多东西根本就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最后白堕也就干脆闭嘴了,只是闷头继续跟着走了。 学堂也不远,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到。 几人站在门外,白堕跟裴风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四目相对。 临门一脚都有些忐忑,一个是对学堂有阴影,一个是怀揣心事还在犹豫。 “让让!让让!来了来了,还好给爷爷我赶上了。” 身侧一道圆润的旋风忽地溜了进去。 薛福蔚跑得气喘吁吁,嘴里还叼着块饼,顾不上看旁边,边吃边往学堂里冲。 等着小胖子往里头跑两步,才后知后觉门口多了几个人。 他转过头来,嘴里塞得鼓囊囊,纳闷,“堵这儿干嘛啊。” 往后一看。 是裴风跟白堕。 小胖子眼一亮,很是热情,“小裴哥!你又来了啊。” 他热情,裴风却是撮了撮后槽牙。 小胖子可不是好人,一堆小孩儿里边就数傅锦梨跟他最爱看热闹。 傅锦梨是迷迷糊糊地看,这小胖子是看着不嫌事儿大要跟着起哄。 裴风咬牙切齿地笑,“是啊,来熏陶熏陶。” 这话一出,薛福蔚笑得更开心了。 无他,自己不爱读书,便也喜欢看不爱读书的人受苦。 赶紧上前去招呼两人,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了,拖着人就往里边进。 一点都不给逃离的机会。 傅锦梨小手扒拉在落安的膝上,仰着小脸不知在说些什么,撅着嘴还一边晃脑袋。 落安专注地望着,不时笑着回应。 “弟弟,弟弟是小梨子自己,弟弟哇!” “不乖,要收拾,爹爹说不乖收拾!” 确实是符合傅应绝的作风,能动手绝不多言,小孩儿倒是学了半点精髓。 傅锦梨搭着落安膝盖的小手,软乎乎地,上头还印着肉窝窝。 一说起话来就攥成拳头,将他平整顺滑的衣摆扯出褶皱。 落安没将她拂开,而是“嗯”了一声,继续温柔问她,“还有呢。” 傅锦梨说话时候颠三倒四。 一会儿说着这个,一会儿又闹起了那个。 一点一点,绝不藏私。 落安能从她的每一句,想象出她在这座皇宫的生活。 “爹爹说,乖乖周岁,要到周岁长大了哇~” 小孩儿咧着嘴笑,“夫子,过生辰,小梨——” “快些快些!” 小丫头软糯的话语被一边薛福蔚急吼吼又兴奋地打断。 傅锦梨一愣,而后又控制不住地扭过脑袋去看,后头的话她也不接着说了。 落安早就注意到了门边的动向,但是没理,只专心听着些梨言梨语。 现在见那动静叫小孩儿分了心,才撩起眼看去。 嘴角在笑,眼中凉凉。 门边乌糟糟地。 几个人一道挤进来,最先看到的自然是落安跟傅锦梨。 姿势十分随意但依旧赏心悦目的年轻夫子,还有站在他身侧软乎乎靠着的小团子。 几个人皆停下,但是反应不一。 丁雅言皱眉,看着两人无形亲近的状态,手摸了摸腰间。 里边今早出门装的两包药还在。 只是...... 搞不清楚为什么今日还没下药,夫子已经开始听话了。 小姑娘困惑了一瞬。 莫不是,夫子已经被药傻了。 被药傻的夫子,静默又温和地望向几人,眼睛虚虚一略过,大致瞧清了状况。 见着后头的白堕,急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至于白堕。 白堕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一般,怔怔地。 心底涌上莫大的恐慌。 眼前的落安,跟上一次见面没什么大不同,甚至不知什么原因,身上的气息还更平和了些。 可他再平和,白堕光只见着他,就觉得眼睛在隐隐作痛。 上次被针扎似的痛感,条件反射地再次临身。 从脚底板窜上一股凉意,将他跃跃欲试哄着小殿下放他出宫的心情浇了个透心凉。 薛福蔚就镇定许多了,还从自己的包里摸出多余的糖酥,极其自然地走到两人前头。 “夫子,我今日没有迟,赶得正正好,我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呢,在外头带了刘姨的点心。” 边说还要余光望着落安,理直气壮地解释,“但是夫子没有,夫子是大人不吃这个,这是我大哥的,我大哥一个人的。” “嘿嘿嘿,大哥你吃。” 献宝一样,将东西捧到傅锦梨手边。 糖酥很小,该是刘婉特意做的。 傅锦梨捏了一块,就往嘴巴里塞。 “谢谢,多谢小蔚~大哥喜欢!大哥吃糕糕。” 她靠着落安,像块小黏糕,一边吃糖,一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门边。 这样自然又亲昵的动作,叫落安面上浮出笑意。 也不同薛福蔚这卡点进门的计较了,而是侧头示意门外的几人。 “都进来罢。” 月弯弯跟丁雅言走到自己的座位。 就只剩两个人高马大的在那儿站着。 裴风像是叫人点了穴,手脚安分放好,眼睛都不敢乱看。 落安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叫人安定下来的气场,跟傅应绝不同。 傅应绝更像是让人臣服的高山,落安就是叫人心甘情愿沉沦的春水。 见到人之前他还豪言壮志地说是顺道拐了小殿下就走,现在看到落安,灰溜溜地就在下头找了个位置坐下。 不敢造次。 “您不一起吗?” 落安又柔声问白堕。 您。 如闻仙乐,有礼极了。 可听在白堕耳朵里,却是叫他神经紧绷。 “啊?哦。” 同手同脚,呆板地走着,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下去的。 心间恍惚,手心冒汗。 忽然间抬头却见上头傅锦梨正拿了糖块分到落安手中。 落安笑容满面地接过,眉都不皱就放进嘴里。 白堕只觉得凌乱。 不只他自己乱,而是整个世界都乱了。 不该如是。 不该如是。 那位来此,万不可能是来尝些暖情滋味。 第354章 小梨子龙长长 不管两人是抱着什么心思来的,有落安坐镇,都被结结实实按在学堂里听了一天课。 还很自觉,午间歇息过后又接着回去坐好。 就连下学了,都要等着学堂里的孩子都走干净,他们才脚底发虚地站起来。 裴风走出了学堂,都还在骂白堕。 “你这和尚!往哪儿走不好,偏要去学堂,陛下也真是好本事,那样的人都挖来做了夫子!” 他放狠话,“我以后再不同你一道鬼混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做我的勘探。”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画得乱七八糟的布。 白堕现在可没心思去跟他吵架。 低着头,思绪都飘远了。 说实话,在宫里见到落安他就觉得不好,现在又在傅锦梨身旁看见,一下子就将他所有的猜测跟料想都打乱了。 那位都寻到傅锦梨身旁来了。 可是傅锦梨本身看不透实则是夭折相。 她一个祥瑞,能伤她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但是两人那样,哪里又是要死要活的关系。 落安看着温和又淡漠,却会如同那位陛下一般扯了手绢给傅锦梨擦嘴巴。 “和尚!和尚!” 白堕回神。 裴风已经叫了他好几声,“你想什么呢,都要撞树上去了。” 白堕勉强笑着跟他说了两句,但依然心不在焉。 走着走着忽然见了裴风手上拿着的那份简易皇宫图册。 裴风鬼画符一般的技术,要多丑有多丑,可还是能够看得清上头的路线。 白堕一下就有了新的思路。 扬起笑来,有点谄媚,“嘿嘿,裴风小兄弟。” 忽然的狗腿,叫裴风一阵恶寒。 “做什么。” “嘿嘿嘿。” ———— 因为不清楚状况,白堕虽不敢轻举妄动,但你若是要他老实待在宫中,定是不可能的。 他再有什么小动作,落安并不关心。 左右翻不出风浪来。 傅锦梨更是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去关注白堕,她现在每日都等着上学。 在学堂有夫子陪,下学了有爹爹陪,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这乐呵呵地,日子过得昏天暗地,只晓得是从夫子手中一辗转,就要回家陪爹爹,天一亮叫爹爹伺候着梳洗,又要被送去见夫子。 根本不知今夕是何年。 直至有一日,傅应绝比着她的衣服袖子,竟是“嘶”了一声。 傅锦梨大爷一样翘着脚仰躺在软榻上,怀里抱着弟弟,听见傅应绝的声音,还不高兴。 “爹爹,扯着我啦,扯到乖乖爪爪啦~” 傅应绝手上拿着件粉色的薄衫,正扯了衣袖的位置比在傅锦梨的小胳膊上。 一抬起来,衣摆子撩下去,露出白生生藕节一般的短胳膊。 他不理会傅锦梨的抱怨,而是纳罕地对着手上的一截布料看了又看。 良久,得出了个结论—— 抬起眼来,觉得稀奇,道,“傅锦梨,你长长了。” 傅锦梨:? 小孩儿初时没听懂,后头更是懵着小脸。 “爹,爹爹,小龙长长长了哇。” 是不是小梨子龙,长大了,变长长了。 傅应绝不说话。 而是就着稀奇又怀疑的眼神,对着窝在软榻上没骨头一样的小团子审视一番。 小孩儿穿着单薄的夏衫,粉粉嫩嫩的小脸蛋透着天然的呆滞,精致又无辜的一颗笨蛋。 光着脚丫子,两只胖腿儿一只踩一只,小巧,但是也一样肉。 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杵着,跟往常没什么区别。 可是方才不过是将以前的衣裳拿出来比一下,竟是缩了小半截。 说明傅锦梨长个儿了。 他那钱跟饭不要命地砸下去,总算将这小饭桶吞金兽,养冒头了。 “爹爹——” 小吞金兽咋咋呼呼地软着嗓子喊他。 还在问,“小梨子是小龙,小龙尾巴长长~” 傅应绝哪里晓得她尾巴长不长,反正个子长了是事实。 将小衣裳叠放好,不理会这废话多的,又招来了苏展。 “这一季的新衣怎还没送过来。” 都说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她都有小一年了才长点儿。 现在天气也渐渐热起来,再过不久就又到端阳,也是时候了。 苏展也道,“就这两日了,因为逢节,那头的人摸不准是备常服还是正装。” 端午了,皇室就这么一个小殿下。 大大小小的各项都免不了要露脸的,服饰这些就得讲究。 两人交谈着,苏展在低声说,傅应绝不时点头应几下。 就是没人理傅锦梨。 小孩儿仰着脑袋来看了好几下。 她爹背对她坐着,只给她留下个姿势随意懒散,却又潇洒浑成的背影。 抱着弟弟的小爪子张开又合上,在玩偶身上捏了几下。 最后干脆奶哼一声,小胖团一翻身,趴在榻上,埋着脑袋。 四肢张开,像条小鱼。 气了,要叫傅应绝自己猜。 只是将小脸关起来了,耳朵还是竖起听着两人说话。 甚至因为眼睛看不见,耳朵敏锐,听得更清楚了。 苏展:“外头重视着呢,端午是个大节,京中还准备了龙舟赛,全是那些世家的小年轻。” 傅应绝:“朕年纪大了,不掺和。” 苏展也不意外,继续说,“瞧您这话,早些年潜龙邸的时候,您跟周统领还夺过头名,现在想起来,真是如在昨日。” 傅应绝跟周意然,也是这京中顶顶金尊玉贵的角色。 意气风发的当年,叫满朝侧目。 他感叹着,“当年留下的那龙舟,还放在尚书府中,真真是这许多年来见过的头一份。” 龙舟。 龙舟。 龙。 舟。 两人并未注意,就在这谈话中,原先生着闷气的奶团子,悄悄地,小幅度动了动脑袋瓜。 ———— 傅锦梨今日到得极早,在学堂外头就堵住了季楚跟唐衍。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两人身边还跟着薛福蔚。 一见着小奶团子冲过来,薛福蔚就伸手去接。 “大哥!你是晓得我今日到的早,来寻我的吗!” 傅锦梨停下,很是诚实地摇头,乖乖道,“抱歉呀~” “不知道哇,大哥不知道小蔚到早早。” 小丫头是连一点哄人骗人的话都不会说,伤了小胖子的心。 季楚看得好笑,牵着傅锦梨的手,带着她一道往里去。 “不寻薛福蔚,是来寻我的吗。” 第355章 夫子是我再生父母 这还真是。 傅锦梨连忙点头。 她站在几人中间,被拥着慢悠悠往学堂去。 奶团子一面走,一面不忘自己的目的。 她问季楚,“周周哥哥,是猪猪的哥哥,尚书是猪猪爹爹!” 小孩儿又开始按着逻辑说一堆废话,却没一人恼她,而是都安静等着她的下文。 傅锦梨笑起来,想着昨日听见的话,兴奋得很。 “猪猪爹爹有,小龙!家里有,小梨子看一看,看一看好不好。” 饶是季楚再淡定都不免乱了脚步。 “龙?”他脸色一变,但还是稳得住,问道,“什么样的龙,外边不可私自留着的。” “是——”傅锦梨努力比划,“是爹爹说,龙,龙舟~” 龙舟。 季被她大喘气吓了一跳。 这还真不怪傅锦梨。 长在天家,却偏偏是个小没见识的。 不谙世事。 怕是连这龙舟是个什么样都不知道。 慢慢地同她解释,“是的,兄长在家里放了一张龙舟,听说是好久之前同陛下一道比试,夺了冠呢。” 傅锦梨歪头,懵懵懂懂。 这话跟昨日傅应绝说的就对上了,但是她还是想不通。 为什么周周哥哥也养小龙。 爹爹养一只,周周哥哥养一只。 以后小梨子长大了,也是老人了,是不是也要找一只小龙养着。 可是,她只认识一只小梨子哇! 别的小龙,没见过啦。 薛福蔚不愧是最懂她的,一见那样,都晓得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了。 嘻嘻哈哈地同她解释,“不是的,大哥,是在水上的,做成龙,能当小船划呢。” 在水上。 当小船划。 傅锦梨一张小包子脸颤了两下。 险些没绷住。 薛福蔚:“你知道了吧,大哥。” 大哥被他的话吓得眼底都泛上了小水花,可一想到自己也是一条小龙,要是也被捉去当船划了可怎么办呀。 于是小丫头死死忍住。 还要瞪大眼睛不露出破绽,重重点头,声音软糯又莫名地带着点颤音。 “小梨子,知道!” 不敢问了。 再问下去,不用她离家出九,爹爹都是一个没小孩儿的可怜老人家了。 糊涂蛋自己吓自己,忧心忡忡地叫季楚牵进了学堂。 今日没有去粘落安,只老老实实,努力降低了存在感,坐在位置上不时走神。 落安瞧见小奶团子脑袋都快趴到桌上的书本里去了。 没什么精神,蔫哒哒地。 一会儿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来,倔强地绷住胖脸,小手一抹,又垂下去。 落安蹙眉。 指尖敲击了桌面,声音不大,但足以在安静的室内引起孩子们的注意。 等着下头几个孩子都茫然地看向他。 落安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大家辛苦了,准许歇一刻钟。” “呜呼!” “夫子你简直是我的救命大恩人,薛福蔚无以为报,便当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下辈子,下辈子儿子一定好好孝敬你。” 落安皆不理会,而是静静地看向傅锦梨。 小奶包听见不上学,不仅没高兴。 而是又怯怯地将自己团吧团吧,迷茫又弱小地揣着小手。 落安眉头皱得更深。 怪了。 小龙崽子今日奇了怪。 “小殿下。”落安不紧不慢地喊,朝着漂亮精致,但是此时格外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招手。 “到我这儿来。” 第356章 捉住梨子怎么办 傅锦梨还当真是听他话的。 不过是轻轻一招手,小孩儿就巴巴地来了。 两只手抓在一处,就放在小肚子前头。 落安看着她时,目光都是包容又温润,好似在他眼里怎么闹都不为过,怎么纵都当不成错。 傅锦梨的嘴角,便不受控地往下撇了个委屈的弧度。 好似要哭。 落安不由地顿住。 傅锦梨常哭的,但他还未正儿八经地哄过,都是小孩儿自己闷着脑袋一小会就自己将自己哄好了。 依然是乐呵呵地。 现在这样,倒好似不是小脑袋瓜骗自己一会儿就能好的。 像是叫什么给吓着了。 落安无从下手。 往常都是傅锦梨来挨他,现在都站到跟前来了,却只睁着乌溜溜泛水光的眼睛瞅着。 红着眼睛,一声不吭。 落安心间像是被火舌一灼,里边依旧是冷得似冰窟窿,外皮却火辣辣地。 不太舒服。 手攥在杯上。 杯子是空的。 “我今日。”落安揣测着傅锦梨的情绪,商量诱哄一般的语气,“已经喝过水了。” 喝过水了? 傅锦梨愣头愣脑地。 泪眼婆娑地望他,不知今日夫子喝过水是什么意思。 落安手上渐渐收紧,拇指摩挲着杯壁。 今日已经喝过水了。 丁雅言的药粉子下着根本没手软,入口极苦。 可喝过水了,便是告诉几个小孩儿。 今日已经被药过了,傅锦梨快来吧,快来吧,他可以听话了。 只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好像听不懂, 不光听不懂,原先蓄在眼睛里的泪水,啪嗒一下,落出了眼眶。 “呜哇——” 两只小胖手捂在脸上,小猪猛冲一样,就往落安膝上埋去。 “夫子,呜呜不准,水,不准夫子水,小梨子不要变小船,不划我,呜呜......” 这下当真是叫落安一头雾水了。 可小孩儿哭得实在是难过,撕心裂肺谈不上,但是实打实地招人疼。 落安喉结滚了几遭,本来是读了许多书,对着谁都能风轻云淡谈上几句,现在却是舌头打了结,不知如何办。 只能将声音放轻了,哄着。 “好,不要水。” 捏着她软乎的后脖颈,试了几下,都没将人成功提起来。 小孩儿边哭,还能分神缩着脖子躲,不想出来。 落安无奈地笑了。 “如何了,怎么着要变成小船,能同夫子说说吗。” 回应他的是傅锦梨断断续续的哼唧。 可没多会儿,她又晃晃悠悠地将脑袋瓜自己个儿抬起来了。 哭声也止住,就是小脸红扑扑地,用袖子揩一下眼睛,都能将那处抹得通红。 “小梨子不变小船,好不好,夫子厉害,我不变小船,爹爹跟周周哥哥划大龙,呜哇——” “爹爹不捉梨子去,我乖乖听话。” 傅锦梨的爹爹是谁,落安晓得。 周周哥哥是谁,没见过。 “慢慢说。”落安手指印在她的眼尾,泪水便沾了手。 一点一点地抹去,心间被她呜呜咽咽地闹得酸软。 傅锦梨眨眨眼睛,脸上的水痕在落安轻柔的动作中被抚去。 原先模糊着的眼前也清晰了。 哭嚎过的嗓子就会带着些沙,她可怜兮兮地揪着小手。 “有人把我,把我扔水里,小梨子不想去,他们捉住我。” 落安闻言,手上动作微顿。 眸光一闪,暗金涌动,又继续给她擦眼泪。 “他们不敢的。”怕吓着孩子,只是开玩笑一般,道,“谁扔到水里,我也叫他们在里边待上一辈子。” 轻轻柔柔,可里边的力度不容忽视 傅锦梨闭着眼睛,仰着小脸等他给自己擦干净。 落安也从善如流。 末了,还能轻着嗓子问一句,”好不好。” 傅锦梨自然是说好。 等她情绪好些了,落安才接着去问事情原委。 可事情似乎跟他想的不一样。 傅锦梨:“小蔚说,龙舟要放水里,划着我累累了,小梨子是小孩儿。” 一想起来还是伤心得很。 “龙崽崽,米有长大哇,只长大一点点,驮着驮不动哇,小梨子不会划水......” 稀里糊涂地。 前言不搭后语。 落安好歹是听明白。 “龙舟。” 谪仙一般的山长呢喃一句,眼中晃过茫然。 他还当是...... 不过这个龙舟。 说来惭愧。 他也是跟傅锦梨一样一知半解。 不过读的书多了,又见识的多,自然是跟傅锦梨不同。 稍一会儿,脑中就多了些东西,了然后便跟她解释着。 “捉不了你。” 好笑又好气。 傅锦梨是当真心大得很,这话好在是同他说。 虽是些不着边际的稚气言语,可哪儿有小孩子家家左一句小龙,右一句小龙。 晓得她没忘干净,可落安还得装作不知。 “不是活物,只是用些木头块做的。” 落安想着前段日子见到的,便道,“是、同你弟弟一样的。” ”弟弟?” 傅锦梨的小奶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哭止住了,不多闹人。 “嗯。”落安颔首。 弟弟,是破布弟弟。 龙舟,是木头龙舟。 至于小龙崽子,是跟他们不同的。 生于天地。 “弟弟是,弟弟不是真小孩儿。” 这个傅锦梨是晓得的,弟弟是爹爹用绸缎跟棉做的。 是个棉花坨坨。 龙舟跟弟弟是一个性质的。 “嗯。” 得了肯定,傅锦梨就忽得觉得前头几滴眼泪都白掉了。 小孩儿眼睛瞪得圆溜溜,一下子又精神了。 撑着落安的膝盖,身子往前靠去,哪里还有方才哭得哼哼唧唧的那样子。 睫毛上的湿润跟眼尾的红还没有消,就已经傻乎乎地咧了嘴。 开心。 “不捉我~” 落安:“不捉。” 脚尖都翘起来了。 不像小龙,更像是摇尾巴小狗。 “夫子说的!不捉梨子,不可以,我要跟着爹爹的。”小胖脸抬起来,前头的委屈一扫而光。 现在是恨不得小手叉腰,再嘚啵着小腿儿围着屋子绕三圈。 现在精神了,嘴巴便停不下来。 只是高兴一小会儿,又皱巴了脸蛋。 落安看在眼里。 “怎么了。” 傅锦梨鼓着腮帮子,踮起脚来,都快趴落安怀里去了。 这样的姿势累得很。 她干脆自给自足,手脚并用地顺着落安的膝盖爬上去。 等落安反应过来时,怀里已经乖乖坐了个小奶娃娃。 小奶娃娃无辜回望,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嵌着珠子的鞋子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你......”落安手脚僵住。 怀里像是抱了团棉花,轻不得,重不得。 “夫子!” 傅锦梨可察觉不到他的无措,只是觉得这样更方便一些。 凑近他,“真的没有人,多多坏蛋!捉住小梨子怎么办。” 怎么办。 落安现在哪儿有脑子去思考怎么办。 小火炉揣在怀里,连血液都叫嚣着沸腾了,却不狂暴,而是渐渐地,诡异地被安抚着乖顺下来,继续贴着脉搏流动。 落安从未跟人这样亲近过。 可自从见到傅锦梨。 她每日都是要牵着走,说是小孩儿短短,跑不快的。 一日接着一日,落安从初时的不适应,现在都习以为常了。 今日,她会自己哼哧哼哧地往上头爬了。 但落安并没有什么不情愿,只是...... 手足无措。 小孩儿的话听在耳里,得三分,漏三分。 不真切。 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说,“嗯,没有人。“ “有人,夫子打!夫子打他们,捉我夫子就打~” 吆喝着捏拳头了。 傅锦梨想得简单。 只有她一只小龙,自己走了,爹爹怎么办啊。 爹爹哭! 哭了小梨子都哄不到。 夫子也是。 小孩儿觑着落安,能见着他半耷拉着眼皮之下浅色偏茶的瞳孔,里边一贯明晃晃的笑意都滞了,僵着手脚,如临大敌。 傅锦梨便想,夫子也一样,别人抢走了梨子! 夫子也见不到了。 落安不回她,她自己也能巴拉巴拉地说下去。 等落安醒神过来,已经被小孩儿一句接一句地安排好了。 她说,要是她真的有人来捉,夫子可不可以藏起来小梨子。 把坏蛋收拾收拾,关爹爹的大牢里! 落安都笑出了声来。 顺杆子往上爬这事儿,还是傅锦梨做来最得心应手。 但是这事儿分人。 有些做来招厌,可是傅锦梨却不会叫别人有这种感觉。 她是跟你有商有量地,什么都要问问可不可以。 更像撒娇。 也更像灌迷魂汤。 可那迷魂汤,落安已经喝了许久,且日日不落。 于是他极其理所当然地答应下来。 “嗯,知晓了。” 知晓了,旁人真来捉她了,会赶走的。 傅锦梨:“米有瓜息的夫子,打不过,打不过梨子打,我厉害~” 落安也不反驳她,而是顺着道,“真这般厉害。” 傅锦梨乐呵呵地,“厉害,能收拾许多许多人~” 许多许多人。 傅锦梨的战绩,说出来也是抗打的。 山贼叛军,没一个落得好。 全叫这呆瓜糊里糊涂收拾了干净。 她提起她的好本事,更是腰板挺得直直,小辫子都要翘到天上去。 拍拍胸脯,道,“保护夫子!我会的,小梨子会~” 保护。 还从未有人说过要保护他。 这感觉十分奇妙。 落安只是看着平和,但身上总有傲气。 清高傲骨,不远不近。 不是一般人眼中的瞧不上,而是那种仿佛跨越了种族的藐视。 于是不管是从前,还是来了这里。 还没有谁敢说一句庇护他。 而他自己,更是常常扮演着给予旁人荫蔽的角色。 现在傅锦梨一句保护,听着实在稀奇。 “那便多谢你了。” 第357章 要把爹爹关在家里 被落安安慰一通,傅锦梨哪里还怵什么龙舟。 甚至回了紫宸殿,就敢一把薅下她爹正在处理着的公文。 “爹爹~” 傅应绝猝不及防,眼皮子底下就站了个矮墩墩,手上的奏折也叫她扯开了。 一张白胖的肉脸取而代之挤到他手心。 怀里也被小孩儿强硬地抢占。 傅应绝习以为常。 懒洋洋地往后靠去,等着祖宗交代下文。 傅锦梨:“我可不可以,也要一只小龙舟哇,爹爹。” 傅应绝不假思索地回绝,“不可以。” 傅锦梨鼓着小脸,但是并不气馁,继续问,“为什么呀~” 傅应绝则是觉得傅锦梨该有些自知之明,拎着她软乎乎的胳膊腿儿给她看。 “桨棒子都能当你两个高,翻下水里去,我还得找人捞你。” 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 “不行。” “可是,可是爹爹,周周哥哥有,小殿下也要一个。” 傅应绝哦了一声,逗她。 “那叫你哥给你造一个。” 也就是仗着周意然不在京中。 不然, 就算傅应绝说了不准,那家伙也真能给她造一个出来。 还必须是世间独一份的。 他左一句右一句地,嘴巴见着个人都不放过。 傅锦梨除了自己吓自己,情绪多稳定一只小龙啊,直接叫他三言两语气得缩成一颗胖团,闷闷地抱紧自己。 小模样还十分招人。 气鼓鼓地,好像一戳就要炸。 傅应绝还当真上手去戳。 傅锦梨也果真一下就炸。 直接放话,委屈又气愤。“大胆!朕不准,不准你欺负。” “我要把爹爹,关在家里~” 傅应绝气乐了,觉得这胖丫头越发无法无天。 “关?”他乐得自在,“行啊,明日就叫你这个皇帝替我去上朝了。” 傅锦梨都叫他气糊涂了。 奶凶奶凶地,“我去,小梨子去就去,朕厉害的,爹爹上学,上学去,学堂有一个梨子。” 她幸灾乐祸,“在学堂,夫子打哭你,打哭小傅小汁!” “小梨子大王,不帮爹爹出气!” 父女俩谁都不让谁,将上朝说得同儿戏一般。 也是亏得傅应绝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皇帝。 离经叛道的人,做出什么事儿来都是可能的。 于是等第二日一早,苏展来叫门。 那门推开条缝,却是从里头被推出个小娃娃来。 “小主子?!” 傅锦梨头发散着,贴在小脸上,穿着寝衣,双手紧紧抱着弟弟,胖脸藏在后头。 无辜地望着苏展。 “苏展,接朕上朝哇~” 苏展:...... 祖宗爷爷。 恰好,隔着门板,屋内也传来了帝王懒洋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话音。 “赶紧地招呼你家陛下吧,我睡会儿上学去了。” 得了。 里边那也是个祖宗。 苏展若是年纪再大些,怕是已经叫两人气得活活昏死过去。 只是两个祖宗胡闹,却是他愁掉了眉毛。 他试图拯救一下,便去跟傅锦梨商量。 “小主子,里边.......” “不是哦。” 傅锦梨严肃又认真地指着自己的脸,矮墩墩做了一副深沉模样。 跟他说,“我是爹爹。” 苏展:...... 而后又指指里头,学着傅应绝往日的样子。 眼睛半睁不睁,嘴角似笑非笑,小手一背—— 弟弟立马掉在地上滚了一圈。 可傅锦梨没顾得上他。 只就着她那个挤眉弄眼,咧嘴皱眉的样子,朝着里头喊了一句。 嗓声音软绵绵,没什么力度。 “里边是,混账!是小梨子混账,朕是爹爹~” 苏展:....... 傅应绝是硬了性子不去上朝,不排除有躲懒的嫌疑。 傅锦梨更是敬业。 当真是爬上她爹的龙辇,大咧咧地朝着金銮殿去了。 不是照猫画虎。 她连自己那缩小版的小龙袍都穿上了,至少架势很足。 ———— 她去了,众臣不晓得。 都是照惯例地低着头进入殿内,不敢抬头睹圣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请了安,但迟迟没有听见免礼。 众臣也老实不敢动。 直到过了有一小会儿,上头才传来一些细微的小动静,还有一句软绵的,又努力压低了嗓子的—— “好,平身哇。” 周天掏掏耳朵,觉着不太对劲。 忍不住腹诽, 莫不是这天家龙种,还当真是天赋异禀。 就陛下一个大男人,还能捯饬出小殿下那样的动静来? 不能吧。 等他一抬头—— 起早了。 真见着小殿下坐龙椅了。 周天敲敲脑袋,自己是被小殿下时不时的几句朕叫昏头了。 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可眼前人,没变。 高坐庙堂的, 不是他日日都见着,不阴不阳笑着的陛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坐着都只占了龙椅一个小角落的奶娃娃。 跟他一样反应的还有很多人。 文武百官, 具是被人点了穴,下巴都要掉落满堂。 “小......小殿下!” “怎会是小殿下,陛下,陛下在何处。” “小殿下好哈哈哈小殿下好啊,许久不见,瞧着更机灵了,想来是夫子教得不错。” 下头都在喊小殿下。 傅锦梨嘴角才一咧,又赶紧收回去。 小屁股底下坐不住,但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是老实坐着。 沉沉点头,“嗯!是小殿下,上朝,小殿下上朝~” 苏展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不慌,还笑着打圆场。 “今日陛下身子不适,便由小殿下听政,朝上所言,具会递到陛下跟前。” 这便是告诉大家。 有什么事儿照说,都会传去的,小殿下就是来听听,反正也不指望她听得懂。 众人便也跟着往常一样,该奏的奏,该上书的上书,只是少了朝会议事这一项。 只是有些话傅锦梨听不懂,有些她还是听得懂的。 有大臣报,说民间有贼子犯下滔天大祸,难息民愤。 小殿下手一抬,就开始唤人,“知晓了,小殿下知道!爹爹说,坏蛋,我砍~” 又有说是端午,户部跟尚食官署的人,正准备了要布粥加送些粽子。 傅锦梨一下爬起来,着急,“粽子,不送不送粽子,小梨子只有一个粽子哇。” ———— 傅锦梨在朝上,过得舒坦,还有一堆人哄着。 回去时念叨着还来,明日还来当爹爹。 她过得好,另一边的小伙伴日子却难过了。 赵驰纵跟薛福蔚,大大咧咧进了学堂,眼睛往后一扫—— 立马灰溜溜滚回去坐好。 无他。 只因后边那位置,来了个不速之客。 玄衣飞龙纹的男子,低眼捏着本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第358章 陛下不昏头 天爷啊。 谁家一大早垂头丧气来学堂,竟见着这么个杀神啊。 薛福蔚跟赵驰纵,顶顶的小纨绔,也就是对里头几个讲点理,在外头去那可都是鼻孔朝天,随手就敢给人开瓢的。 可是前有周意然,傅应绝,后有落安。 现在倒好,走了个周家的,另两个又聚头。 实在是架在油锅上,险些将他们两个烤透了。 鹌鹑一样缩着,就算凳子上长了刺,也得老老实实坐着。 且如芒在背。 落安自然早就看见了傅应绝。 那帝王长手长脚的,坐在自家小闺女儿的位置上,手脚都施展不开,实在委屈。 于是边将凳子往后拖,低着眉眼,似是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坐在里头拘谨,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看这样子,傅锦梨大概是来不了了。 落安将手边的浅口杯轻轻扣上。 往日都要先喝了水润润喉再开始讲课,今日是一点都没有要动那盏茶的意思。 “好了,大家温书一刻钟。” 话落,学堂里便只余下簌簌的翻书声,往日该有的细微交头接耳也不见了。 傅应绝也在翻书。 他手上摊开的是傅锦梨的课本。 念着她年纪小,给她的书册都特意留了白还插了画。 可现在。 留白处画的不是猫就是狗,不然就是黑漆漆的大梨子,还有涂成一坨墨饼的那个瞧着是块糕点。 傅应绝看得额头直突突。 “薛福蔚。” “到!” 薛福蔚没想到自己先被点了名,后背一凛,赶紧应。 傅应绝将书放下,睃视着他挺直端正的背影。 而后,长腿一勾—— 小胖子的凳子直接被他勾着转了身,战战兢兢的小子直接跟他来了个面对面。 小胖子一样肉乎乎的脸蛋抖了抖。 迅速满脸堆笑,“陛下,陛下,嘿嘿嘿,也来上学啊,太巧了太巧。” “嗯。” 傅应绝神色莫名,看得小胖子心里七上八下。 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恭维。 “难怪今日在府门外就听见抱喜鸟嘎嘎叫,原是晓得我小蔚又要面圣啊,今日一见,我是印堂发红,学堂里头蓬荜生辉。” 好话跟流水一般,可傅应绝楞是眉头都没动一下。 也不知是受用不受用。 等他口干舌燥了,才慢悠悠将傅锦梨的课本展开在他前头。 “你大哥都这般不学无术了,今日朕倒好来查查你,莫要叫薛相逮了由头骂朕昏君。” “不不不!不昏不昏,陛下不昏。” 薛福蔚一看傅锦梨那堆鬼画符,慌得不能自已。 他那书上比之他大哥是有过之无不及。 不止画得乱七八糟,还撕了好几页来跟赵驰纵传小话。 才刚被落安罚过,现在着实是见不得人。 “谁敢骂,谁敢骂,我爷爷是吧,等着爷、不是等我回家,回家我叫他晓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昏头!” 薛福蔚都要碎成渣子了。 可傅应绝是谁。 你要是不痛不痒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大祸临头的样子,这狗东西还愈发来劲。 赵驰纵听着后头薛福蔚巧舌如簧都逃不过陛下的魔掌。 默默在心头为他祷告一番,又庆幸落入魔掌的不是自己。 可下一瞬—— “小粽子。” 魔掌朝他挥挥手,一脚也将他勾了过去。 猝不及防,跟薛福蔚难兄难弟两个排排坐。 赵驰纵:...... 挤出两滴眼泪,“陛下......” 傅应绝:“嗯,朕听着呢。” ———— 两个捣蛋的魔头都被傅应绝收拾了,老老实实,面容憔悴地坐着听天书。 走时,两个小子想问他明日还来不来了。 但是不敢。 却是落安,在院外将他叫住了。 “陛下。” 傅应绝抬起的脚步停下,转身来。 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一个冷厉,一个温润。 就这样静静对视着,谁也没先开口。 最后是傅应绝估摸着家里那个皇帝也当够了,在金銮殿走一遭,又在中极殿提着棍子在殿内跑两圈,也差不多该回了,这才先问。 “少傅有事尽可直言。” 落安浅笑,“无大事,小殿下今日可是身子抱恙。” 身子抱恙? 那倒不是,能吃能跳,喊打喊杀。 “没什么要紧,只是朝中百官说许久未见她,央朕告个假,引她到前朝见上一面。” 傅应绝这话说着语气稀疏平常,却是没一个字普普通通。 傅锦梨上学的时间,正逢百官朝会。 可傅应绝来了这处,可想而知,代替他上朝的,也只有一个傅锦梨了。 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当起甩手掌柜,叫自己几岁的小女儿去临朝听政。 听不听得懂另说,但纵然是一般可见。 推之于前朝,已经到了这一步。 落安心沉沉地坠地,收于腹前的手轻缩。 心里想什么,脸上一点都不表露出来。 还笑道,”陛下豁达。” 傅应绝的用意,也就傅锦梨刚露人前那几月收敛些,后头是直接言明,压根不遮掩。 他的这个江山。 不仅姓傅。 再明确些,能冠得上姓名,指得出来属于谁。 傅应绝也似玩笑一般,同他道,“豁达谈不上,那些大臣若不是见她年幼,巴不得朕退位让贤。” 因为多年无所出,更是没有要留后的意思。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那些满嘴承袭天命的大臣哪儿能不金尊玉贵哄着。 两人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傅应绝直奔紫宸殿。 唯留落安。 他站在院中久久出神,慢慢地,眼中的笑意消失无踪,只藏着旁人看不清的惘然与寂静。 好一会儿,他才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 傅锦梨确实是如傅应绝所想地,听了朝会,酒足饭饱,就在殿内自己同自己玩儿。 一点都想不起自己那代替她上学去的老父亲。 “我想出去~” 紫宸殿的案桌上已经堆满了公文,正是傅应绝今日该处理的。 傅锦梨也尽职尽责地翻开看了几眼,但是字她只认识一半,意思更是晦涩难懂。 于是便丢在脑后,等爹爹来。 她现在站在紧闭的大门下头,明眸皓齿的小丫头,指着门同苏展说想出去玩。 等苏展帮她将门打开了,胖丫头跑跑跳跳在院子里提着根棍子,呼呼哈哈地,笑声如铃。 傅应绝看了大胖丫头那堆鬼画符,揣着一肚子气回家来。 谁曾想,他气着,胖丫头却是乐得找不着北。 一进院子,就见那檐下站着的粉扑扑的冬瓜蹲成只小罐子,在地上不晓得扒拉了什么。 无忧无虑地。 就该送去上学。 “傅锦梨。” 那粉罐子好似也听见有人叫她,懵着抬起小脸来。 肉嘟嘟的腮边软肉,上头抹了灰,又呆又漂亮。 “叫我,有人叫梨子~” 下一瞬,小孩儿又像是想起什么,继续低下头去刨她那土坑,乐呵呵地嘀咕着。 “错了,错了,笨蛋我笨笨,今日是,我今日是爹爹,不是大梨子哇~” 自己肯定自己,“我是爹爹!” 傅应绝:........ 第359章 爹 咬着牙,气得手痒想收拾孩子。 三两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将小团子揪了就走。 傅锦梨十分熟练地将自己团起来,小拳头捏紧,都不用看,就晓得这样提着自己的坏蛋是谁。 “你坏坏,你坏坏揪爹爹。” “爹爹收拾你~” 一嘴一个爹,这是真当上瘾了。 傅应绝怒极反笑,“你当了爹,那朕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梨子哇,不是爹爹了你,混账,梨子混账气爹爹!” 她倒是晓得小梨子是个气爹的混账。 一路不顾她反对,将小孩儿揪进内室,扔到铺了软垫子的小塌上头。 傅锦梨四脚朝天,粉团子在上头打了个滚,才迷迷糊糊地翻坐起来。 只是娃娃胖了些,才起来一半,又软趴趴地倒了回去。 她干脆就赖这倒在上头不动了。 小脑袋一偏,继续骂傅应绝。 “来人哇关起来,今日不许,不许吃糕糕啦~” 傅应绝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往她身侧一坐。 懒得理会她,而是将放在榻案上的一堆奏章往她那边推。 也不反驳了,还搭把手将小孩儿从榻上扶起来。 等傅锦梨坐稳当,小小一团又挪了挪。 嘴角翘起,当是自己凶了傅应绝,傅应绝晓得怕了,才帮着自己起来。 得意得眼睛都弯了。 “谢谢,多谢爹,不是不是,我才是爹爹,爹爹不谢你。” 高兴啊。 当爹还有这好处。 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连谢都不用说了。 父女俩坐在一处。 小的那个乐呵呵得歪着头去看傅应绝,满心满眼都觉得这当爹是真好。 全然没发现一声不吭的某人已经顺手翻来了砚台,伺候好了笔墨。 傅应绝默默地做,小丫头笨蛋一样就晓得笑。 等傅应绝将笔放在她小小的手心,她才傻乎乎地停下乐。 “做、做什么哇。” 傅锦梨看看她爹,又看看将自己手心落得满档的笔杆子,茫然发问。 “做什么?”傅应绝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当爹自然要有当爹的样子。” 将还骨头散软的小丫头往前头一推。 “坐直。” 手扶在傅锦梨的后背,小孩儿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挺直了腰板。 “做什么哇,爹爹~” 这时候晓得叫爹了。 傅应绝将她的手捏着笔杆做握状,又把那堆成小山的奏折取下一本来。 随意翻开看两眼,就摊开在她身前的案上。 一切做好,他才向后靠去。 双手懒懒地支起,乜着眉眼,眼皮薄,便显得冷情。 下巴微抬,紧绷的皮肉下头是凸起的喉结。 一笑起来,俊朗的五官带了明艳侬丽。 他说,“动手吧,批两个我看看。” 傅锦梨回望,只晓得爹爹真好看,只是说得什么话她不懂。 傅应绝眨眼,对着那懵着脑袋瓜坐好的娇娇笑起来,惊心动魄。 傅锦梨看呆了。 可下一瞬,傅应绝薄唇轻启,一张一合,声音清朗。 他喊道—— “爹。” 爹。 爹爹叫爹爹爹爹了。 ———— 傅锦梨要当爹,傅应绝真叫她当了个够。 当爹要注意仪表,不能光吃那甜腻腻的糕点,会被别人说不庄重。 也不能喝蜂蜜水了,得喝茶。 还得是放了半盏茶叶,苦得喝不下去那种。 最后,还要批奏章。 这小娃娃现在玩心大,着实不是个爱读书的,能勉力应付住学里的,却是看不懂这些糟老头子冗长的奏章。 就这样,傅应绝将傅锦梨拘在紫宸殿小半日。 旁人也进不去,见不着是个什么光景。 只晓得伺候洗漱的时候,小殿下哭成了双兔子眼,窝在陛下怀里伤心。 嘴里都是不当爹爹了,再也不当爹爹了。 至于陛下, 陛下仗着小殿下是埋着脑袋的看不见,便一边哄着,一边笑得止都止不住。 假模假样地。 呸! ———— 还好傅锦梨先顶不住了,不然后一个破防的就是赵驰纵跟薛福蔚。 第二日犹犹豫豫得到了学堂,见那杀神没来,坐着的还是白白糯糯的一颗团子。 “小梨子!” “大哥大哥——我的天爷啊,大哥!” 两人冲过去,抱起傅锦梨喜极而泣。 傅锦梨直接被热情淹没,小胖脸蛋被挤得变了形,说着话都说不明了。 “小粽几,小、小蔚,系窝,系大锅,大锅挤扁了,扁了哇~” 薛福蔚一把鼻涕一把泪,舍不得将她放开。 小嘴巴巴地,“我的命苦啊,大哥你收拾收拾陛下哇,没天理了!我的老天爷爷——” “他一来,我差点多学进去两个字啊。” 赵驰纵憨头憨脑站在一旁,见傅锦梨都叫他整个熊抱住了。 上手去扯开他。 “行了行了,胖蔚,撒手吧撒手。” 季楚也从旁提醒道,“你悄声些,陛下许是就在门外。” 薛福蔚立马噤声。 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就是嘻嘻哈哈,丁雅言也过来挨着。 只是月弯弯似有些心不在焉。 “弯弯。”唐衍注意到,喊了她一句,“你怎么了吗?” 学里的几个孩子性格迥异,爱读书的就那几个,不爱读书的也有几个。 月弯弯每日都是抱着书卷在看,十分文静,不常有这样走神的时候。 月弯弯眼中聚焦,忙同他说,“我没事,只是昨夜温书晚了些。” 唐衍不太信。 看她那样子是心中有事。 只是性格使然,也不好意思再刨根问底。 却是转头又拽上了季楚。 “我觉着弯弯似有烦心事。” 他特意背着隔得远了些,没叫月弯弯注意到。 “烦心事?”季楚抬头,朝月弯弯那处看上一眼。 小姑娘垂头耷脑,确实不太对劲。 季楚:“问一问雅言可好。” 丁雅言跟月弯弯两人同进同出,后者有些什么,丁雅言当是晓得的。 于是两人便问上了丁雅言。 只是丁雅言历来迟钝,还没开窍的小丫头满脑子都只有小殿下。 一问,得到的毫无意外是沉默。 只是丁雅言垂眼,好一会儿,又十分笃定地说,“弯弯,不开心,是,和尚,小和尚。” “我要,打他。” 是小和尚叫月弯弯不开心的。 季楚跟唐衍对视一眼,都没怀疑她的话。 丁雅言除了哄傅锦梨的时候,还没见说过什么假大空。 季楚皱眉,没想到怎么又是这个白堕。 前段日子既然乌龙一般起了冲突,现在怎么缠上了月弯弯。 不过他当机立断,“待会儿将小蔚跟小纵叫到门外去,我有话同他们说。” 几个小孩儿像是要密谋大事,趁着落安休息的间隙,聚在了学堂外头的空地上。 四个小男孩并一个丁雅言,都在那处。 至于傅锦梨。 傅锦梨在里头同落安诉说自己昨日有多么的辛苦,多么地苦不堪言。 小团子撒娇一样,像条无所事事的小鱼。 双手垂下,只留一个脑袋瓜靠在落安的膝头。 落安的手放在她头上。 ”夫子,夫子我笨笨,爹爹辛苦,爹爹辛苦我不高兴。“ 又”腾”地一下站起来。 “我长高高啦~” 踮着脚比划,“这么——这么高,长长梨子,爹爹就不辛苦,我帮爹爹忙的。” 昨日试过了才晓得,当爹爹真不容易。 等以后小梨子长大了,长成长长梨子,爹爹就不辛苦了,小梨子厉害就帮爹爹。 第360章 卸条凳子腿揣怀里 落安手一顿,颤着睫,轻声问她。 “陛下这般好,你这么喜欢吗。” 这是落安第二次问她对傅应绝的喜欢了。 第一次时,小龙崽子极抵触,还生了他一晚上的气。 现在的小龙崽子则十分有力地告诉他—— ”喜欢!最最喜欢爹爹!” 可是瞧见落安神情似是有异,笑还是在笑,只是眼中还是淡了些。 傅锦梨忽地心口闷闷。 鬼使神差地,也说了一句,“夫子,也喜欢,夫子辛苦吗,辛苦小梨子也乖乖读书,帮夫子揍小蔚~” 落安笑意一僵,只觉得心口乏涩。 小龙崽子像团火,十分热烈直白,一把就能燎原。 横冲直撞,毫无章法,但总能将人打得五迷三道。 倏尔,又问他,“为何也喜欢我,那日不是不接夫子了吗。” 落安觉得他也该理理心绪了。 活了这许多年了,竟一朝叫小孩儿乱了心际。 落安是这世间最最不该对傅锦梨心软之人,可耐不住有些缘由,时时刻刻都能被她牵着心走。 原本他只以为是本能,大都忽视,只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 他是枯竭的。 可傅锦梨,生来就是向荣葳蕤。 他对这世间大多漠视,他本以为对着傅锦梨也会一样。 可事实证明了,他们俩之间,早从天地存在伊始就注定了不能漠然以对。 她一见他就说喜欢。 后来落安有意疏远,小孩儿亦步亦趋,怎么都赶不走。 她满心以为夫子是不喜欢自己的小锦囊,便险些掀翻了皇宫。 最后宝贝一样送了他一颗小珠子。 一点一点,慢慢侵占。 落安垂眸看她,眼底深似渊域。 似是要一心求个答案,他又问:“他是你爹爹,夫子,只是......” “不是!”还不等他说完,傅锦梨就抢了话。 她使劲地摆两下头,焦急起来。 这时候气自己嘴巴笨了,脑袋里边有好多好多东西说不出来。 都快急哭了。 “我见过夫子了,夫子不是夫子,是我——” 傅锦梨仰着脸,小手抓在一处。 落安现在情绪似是不对劲,她觉得她该说点什么东西。 好像不说,不说就是......小落要走了。 “我这里砰砰,小梨子这里砰砰!”她按着自己的胸膛。 越乱,她反而越安静下来。 傅应绝曾说过的,着急了不要忙着结结巴巴,要慢慢地,要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说。 那样才不会显得仓促,才会叫人信服。 于是她攥紧小拳头,努力扯平了舌头。 “夫子是我心里,喜欢,爹爹也是,我觉得夫子是,要在我身边的,好像好久好久,当小鸡蛋的时候,就要在的。” “可是我笨笨,不认识路了,好像找了好久好久,就找到了爹爹。” 她当着小龙蛋的时候,甚至还是颗小珠子的时候,迷迷糊糊地。 记得不太清了。 可落安听懂了。 她说,她找了许久许久,没有找到,她找的是什么呢。 落安想,他或许知道了。 那些压在眉梢得郁气跟惑然,都慢慢散去了。 三言两语,能把人心揉得稀巴烂,是傅锦梨的好本事。 忽然地。 就释然了。 也不晓得自己这段日子到底是在拧巴什么。 他骗自己是逢场作戏的,是要不落人把柄。 可唯有他自己晓得,只有在靠近小龙崽子的时候,才像是活过。 他们之间,本就是斩不断的羁绊。 小龙崽子在这儿也活得十分好,百官爱戴,父亲疼宠。 她还说:“爹爹辛苦,我不高兴,小落也辛苦,小梨子也不高兴。” 爹爹跟小落。 “若是……”落安有些艰难地问了个明晓得答案的问题。 “若有一日,你会跟的我离开吗,离开你爹爹。” “离开?”傅锦梨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是爹爹的孩子,爹爹说,小孩子不能离开父母。 她原先靠着落安的身子慢慢直起来,十分缓慢地摇头。 眼睛亮得发光,坚定不移。 ”不可以,小梨子不可以离开爹爹。” 她执拗地看着落安。 两双同样漂亮的眼睛就这么对视,一个懵懵懂懂,一个温柔似水。 两相僵住。 那双温柔的眼中,瞧着总有些难过与忧然。 可没等傅锦梨去问,眼前就是一黑。 是落安先受不住,手掌轻柔覆在她的小脸上。 手上皮肤白,是不太健康的那种白,能见着底下潺潺的血管。 傅锦梨的一双眼睛被他挡住。 脸上先是一凉,那手掌跟冰碴子似地。 胖丫头站好,揪着小手。 小刷子一样的长睫在手心扫了一下。 晓得落安不想叫她瞧,就算已然看不见了,也会傻乎乎地闭上了眼睛。 很乖。 落安眼底灿光一闪而过,藏掩不住的金光。 一闪而逝的慈悲相。 他缓缓地阖上眼,金光便被收敛干净。 手上没有挪开。 过了许久,久到傅锦梨都快闭眼眯着了。 他才沙着嗓子,轻声道: “嗯,知道了。” 不离开,就不离开吧。 终归是有法子的…… ———— 在傅锦梨子跟月弯弯不在的间隙,小伙伴商量件大事。 并在下学后勾肩搭背地走了。 赵驰纵更是卸了条凳子腿揣在怀里。 第361章 兄弟们,动手 “季、季楚你慢些。” 薛福蔚跑得喘喘,累了,连衣裳都提来抱在手里。 “咱们这,咱们也不认识路啊。” 刚下学一堆人气势汹汹地就去了。 连月弯弯跟傅锦梨都被骗在学堂等着。 傅锦梨这么爱凑热闹的晓得了指定是拦不住要去看。 可她要是去了,她动起手来陛下不在他们也一样拦不住。 好在今日她一直粘着落安,没注意到小伙伴的动向。 不过依某梨那个脑袋瓜,顶天以为是几人回家了,而月弯弯留下来多学会儿。 “陛下不许白堕出宫,他却一连几日找上弯弯,里头定有猫腻。”季楚冷静分析。 “无须走,就在外头路上等着,咱们守株待兔。” 季楚料想得不错。 几人不过是藏在学堂不远处小路边的假山后,不一会儿,那路上就走来个鬼鬼祟祟的光头和尚。 “来了来了!” 赵驰纵小声提醒几人,而后率先冲了出去。 等白堕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小屁孩,将他扑在地上,压制得死死的! “谁谁谁!来人呐,杀人啦!” “谁?自然是爷爷我!” 薛福蔚似座小山,一屁股墩坐在他身上,白堕就动弹不得。 五个孩子,把人钳制得死死。 赵驰纵更是将凳子腿儿往白堕眼前一杵! 威胁劲十足地喊,“好好交代,拐带咱们弯弯做什么,你小子究竟打的什么坏主意!” 白堕一见是这几个祖宗,就晓得坏事了。 心急如焚地想要狡辩几句,下一瞬却叫赵驰纵一把将嘴堵住。 白堕:! “唔唔——!!!” 赵驰纵嘿嘿一笑,朝着几位小伙伴一挥手:“兄弟们,动手!” 一通乱揍,六亲不认。 只有季楚矜持些,站在一边,不劝,就光看着。 他们几个都是孩子,下手并不重,也不过是叫他吃些皮肉之苦。 可怜白堕被打得眼冒金星,衣衫也散乱了。 他胸前的衣襟散开,从里头掉出长皱巴巴的布,飘落到地上。 季楚瞧见,上前将东西捡起。 摊开一看—— 瞳孔一震。 竟是, 皇城图册,各宫门出入口都标注得有。 这东西,落入寻常人手中,是杀头的大罪。 “驰纵,住手。” 季楚说话,隐隐有领头之范。 几人虽然意犹未尽,但还是老实停手。 薛福蔚撑地爬起来,发觉季楚的异样,就凑到他手边去看。 “怎么了,怎么就不打了,不是说,揍完再问嘛。” 小胖子眼睛往那布上一瞟—— 了不得。 几条黑线交错纵横,再没有见过比之更丑的画作了。 不对! 薛福蔚眼一瞪,语气震惊,“这是,这不是我大哥家吗,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哪个小贼要偷我大哥不成。” 见他越说越离谱,白堕在地上一边斯哈斯哈,一边辩解。 “不敢,不敢!和尚我吃了熊心豹子的要偷小殿下,我不过是,不过是......” 赵驰纵:“不过是什么,说!” 可白堕支支吾吾说不出下文。 理所当然地,又挨了一顿拳头。 等到终于受不了了,他才喊着,“说!我说还不成吗!” 不说不行了。 几个死小子并那小冰丫头,下的是黑手,再不说可得遭大罪。 白堕喘着粗气,艰难地坐起来,嘴角破了皮,看着可怜得很。 小和尚来宫中,糊里糊涂地都干了好几仗了。 现在自己一人孤零零地面对几个恶霸势力,十分弱小无助。 “你们,是因为弯弯那小丫头来教训我的?” 赵驰纵冷哼,“是又如何,雅言说她这两日都快到茶饭不思的地步了,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茶饭不思,便是心绪大乱。 白堕这两日总悄摸来找月弯弯,终归是不放心将那丫头放在宫中,就算晓得她不愿,也一直来规劝。 他本以为是他剃头桃子一头热,没想到小丫头也不是无知无觉。 此时心头不免一暖。 这几人过来问自己也没有带月弯弯,想来今日之事她还不知道。 倒是看不出来,这几个小屁孩儿还挺护着她。 “我要带她走。”白堕只这一句。 “不行。”丁雅言摇头,“不行,弯弯不走,殿下在。” 白堕苦笑,“她若是愿意,你们今日也看不见和尚我了。” 那臭丫头也是个一根筋的,根本劝不动。 现如今不过是左右为难,白堕也是连逼带劝罢了。 “谬言。”季楚摇头,“别说只是一份粗制滥造的图册,便是你将皇城布防弄到手,只要陛下不愿,你走不出宫门。” 这是实话。 可白堕还是要争上一争。 他脸色有些难看,心头正在取舍。 有些东西不足为外人道,可若要脱困...... “你们也知和尚我会些卜算之术,出家人,困郁深宫本就不成样子,如今不过是去我所去,位归原处罢了。” 说得挺官方。 季楚却笑戳穿他,“您若当真想出宫,不如实话实说来得好,陛下不愿,却不是没有法子。” 他并不好糊弄。 任由白堕说得多么好听,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不为所动。 最后白堕认了命,问他,“你当真有法子。” 季楚笑而不语。 白堕此刻也没了别的办法,但多的话他又不能说。 几番取舍,才下定决心一般道,“我知道他留我在宫中是为了什么,但和尚我可以立誓,绝不会有碍于小殿下。” “弯弯是我带着一道来京中,我将她看作晚辈,自然想一并带走。” 犹豫了半晌,他也老实交代了自己的想法,“我是有意要叫弯弯继承我的衣钵,可这宫中我也是再待不得了。” 他想带走月弯弯。 丁雅言不同意,有些着急,拽住季楚的衣袖,“不,不带走,季楚不帮,不想法子。” 季楚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又看向白堕。 此时白堕已经是筋疲力尽,坐在地上,虽然狼狈,但眼神清亮,并无说谎的嫌疑。 “不行啊,季楚,他不能带弯弯走,小梨子打准的不高兴。”赵驰纵也劝。 可季楚像是没听见一般,反而问白堕—— “天下之事,于你化外之人皆是云烟,如今这般钻营,可是留在宫中于你性命有碍?” 白堕没想到这小子这般敏锐,正想说话—— 季楚:“你只需答我是或不是。” 白堕:“......是。” “弯弯来日可归?” 白堕:“定还于来处。” 季楚又问,“助于殿下之左右?” “她生来便是为此,就算和尚我今朝将她带走,也并不会改变什么。” 季楚大概知晓了。 他将白堕扶起来。 等白堕勉强站稳,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望您铭记今日所言,否则周氏一族,绝不罢休。” 又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先生走吧。” 摊开在白堕身前的手还小,但是板板正正,动作一丝不苟。 它的主人更是,一笑一语,比不在大人面前吃亏。 白堕:“你当真能如我所愿?” 季楚不否认,但也不点头。 模棱两可。 仍旧叫他先行。 等白堕一瘸一拐地走了,小伙伴才一堆围上来。 薛福蔚:“季楚你是要帮着他离开,陛下那头不会同意的,我帮你劝一劝,拖拖,再去找小梨子。” 傅应绝说是皇帝,也有着皇帝的通病。 专权独断。 只是他这人谋略甚广,又手段过人,少有出错。 要他改变主意,难。 不过若是由傅锦梨来,便是易如反掌。 薛福蔚听不太懂两人方才在说什么。 但他懂季楚。 季楚是几人中脑子最灵活的,晓得的也是最多的。 再有一点,便是薛相曾跟他提过,周氏一族,满门肱骨,唯忠皇族。 “不。”季楚摇头,“陛下会同意的。” 他能想到的,陛下自然也能想得到。 月弯弯,是傅锦梨的。 白堕的本事,要传与月弯弯。 他不敢细说缘由,多半是里头绝非寻常,兹事体大。 不若就如了他的愿,才好等着顺藤摸瓜。 再者月弯弯若当真对白堕毫无感情,才不会有今日的表现。 总的来说还是割舍不下,自顾痛苦而已。 ———— 几人分别之后,季楚又单独见了傅应绝。 两人不知谈了什么,他离开时,恰逢落安将傅锦梨送回来。 第362章 碍眼 “是,猪猪和爹爹哇。” 傅锦梨肉肉的小拳头揉了两下眼睛,一下就笑开了。 她又回过头去看自己走来的路,是回家家的路,小梨子没有走错。 “怎么了。” 落安将她前后顾盼的小脑怪瓜正过来,低问。 傅锦梨则笑得傻兮兮,整洁奶气地露出上颚几颗白牙,梨涡泛起。 “猪猪走错啦,走错不是家,是找爹爹玩~” 她说着这个“猪”其实更像”居”,嘴巴粉润地撅起,瞧着傻气又娇憨。 “怕爹爹,小粽子怕爹爹,不找爹爹玩。” 她的小伙伴们都有些怕傅应绝,少有单独跟他相处的。 可正殿内一前一后从殿内走出来的两人。 确是季楚跟傅应绝无异。 她这才惊讶。 小手举到颊边,打招呼一般,温吞又软糯地喊了声,“爹爹。” 声音十分小,近乎自言自语了。 季楚慢傅应绝半步,而傅应绝正侧首去跟他说着什么,边说边往外走。 忽然,偏过头去的男人似有所感,动作停顿一瞬。 而后又正过身,目光精准无误地投来。 见傅应绝发现她,傅锦梨的小手挥得更快活了。 声音也大起来,“爹爹——我回家家来,夫子送乖乖回家哇——“ 一见到她,或是听见她乱七八糟的喊话,男人神色逐渐温和。 支起身子,也学着她的样子挥了下手。 明明是一样的动作,小孩儿做来就是可爱,由他来反而多了随意跟颓懒。 傅锦梨迫不及待地牵着落安走近。 “猪猪,想梨子爹爹,来看爹爹,我也想周周哥哥~” 小孩儿没有撒开落安的手,而是就着牵引的动作,一路奔到傅应绝跟前。 落安的并不比傅应绝矮,只是气质使然叫人忽视了他这样对孩童来说极具压迫感的身高。 两人对望,竟是旗鼓相当。 “陛下安好。”落安提了唇,先打了招呼。 傅应绝目光不经意落在傅锦梨同他攥住的手上,蹙眉。 一扫而过,收回眼后“嗯”了一声。 四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傅应绝思索了下,觉着这般远,她跑不过来是应当的,于是往前跨了一小步。 没良心的。 这回总能瞧见他了吧。 可是没良心的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还没看见他的大黑脸,反是兴致勃勃地去问他身后的季楚。 “猪猪,吃饭~小梨子送猪猪回家,猪猪爹爹想。” 季楚拱手,笑着,“不劳殿下了,我正准备出宫去。” “嗷!知道~” 两个小孩儿说着话,傅锦梨更是没有一点要松开落安手的意思。 傅应绝刚开始只是不时看两眼,到后头竟是赤果果的眼刀子往两人那处刮。 刮两眼,又觉这样的行径实在不衬他的身份,心头冷哼一声,侧过身去。 下巴勾着凌厉的线条,那拉下来的嘴角,死死绷住。 苏展在一旁看得分明。 不晓得是谁又惹着这祖宗了,前头还是和颜悦色,现在那脸挎得老长。 不过他是懒得去触这霉头的。 不听话,闹脾气? 就是欠小殿下收拾的。 苏展低眉顺眼收手站好,一点没有要掺和的意思。 也因为他的袖手旁观,导致无知无觉的小殿下神经大条到没有发现她爹的异样。 而落安, 落安不是傅锦梨,自然是察觉出来了。 但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更是在瞥见傅应绝浑身气质越发冷凝之际,脸上一成不变的笑意都更真切了些。 手上慢慢收紧,状似无意,目光流转,恰好和傅应绝对了正着。 落安似是意外,而后温和一笑,又率先移开目光。 傅应绝危险地眯了眼。 只觉得今日落安无端碍手脚。 竟是隐隐从那张和煦的脸上硬生生看出挑衅的意味来。 后头季楚走了,落安也告辞。 只是离去时不知是有意无意,犹不安分,从袖中抽出傅锦梨今日带着学堂的小玩意儿。 是一只玉石雕刻的小老虎。 当着傅应绝的面,递给她,“小殿下东西忘了拿。” “多谢夫子~” 傅锦梨将小老虎放在小包里,又宝贝地拍了拍,这才同落安道别。 目送落安出了紫宸殿院,小丫头又十分自然地去走到傅应绝身边,要攥傅应绝的衣袖。 谁料—— 傅应绝掸灰一般,神情淡淡地抖挥动衣袖,也就是这么巧,那将要落入傅锦梨手中的衣袖角就溜走了。 傅锦梨懵着脸,但还是举着小手追了两下。 可不知那衣裳今日是同她作对还是怎地,每每要拽住,都会自然而然地溜走。 傅锦梨愣,小手落空,在空气中抓了几下,“爹爹?” 爹爹这时好似才看见她。 故作惊讶,“哟,你小人家来这儿了。“ 傅锦梨重重点头,“嗯嗯!小梨子来~” 边说边将小手递出去,“爹爹,我要——” 要牵一牵。 “今日过得倒挺快,也是时候该用膳了。” 他像是没听见傅锦梨的话,自顾低语了这么一句,又晃悠悠地回身进殿。 傅锦梨小手保持着伸出去的动作,歪了脑袋。 鹿眸无辜地望着傅应绝跨进殿门,奶声自语,尾音上勾。 “爹爹?” 呆瓜困惑。 爹爹听不见,爹爹脚步顿一下都不曾。 不过傅应绝时常这样,有时候逗她都能将自己逗冒火。 所以傅锦梨也不多想,又乐呵呵地追着他进去。 ———— 季楚不光见了傅应绝,也去了太傅府见了月弯弯跟丁雅言。 三日后,落安看着月弯弯那已经空掉的座位,一点都不意外。 耳边是太傅府小厮圆滑地同他说早准备好的说辞。 “还望少傅勿怪,弯弯小姐身子不适,离了家去庄子上养病。” 落安颔首,“劳烦你告知了。” 小厮退下后,落安望向那位置,竟有些出神。 那小和尚,这般心急,想来是看出些什么。 不过无碍了。 白堕有几分本事,月弯弯又是龙侍,天资不凡,多学些也是好的。 只是...... “我有这般吓人?”落安无辜眨眼。 好似学里几个小笨瓜都怕他,就连傅锦梨有时都不太敢造次,只会委委屈屈地用那双大眼睛瞧着自己不说话。 想起来就有些好笑。 落安左手执书再看,右手手掌大半都笼在袖中,只有如葱根的手指前截搭在案边,拇指往下。 没什么规律地缓慢敲按着。 看似毫无章法,只是四根手指都略过一遍之后,落安手一停—— 不知是感知到了什么。 眼皮略掀,但视线并未从书上挪开。 因为学里少了个孩子,大家不舍,情绪也不高涨,就连傅锦梨都是蔫巴地。 他们不舍,月弯弯自然也是一样。 她跟着白堕,不过是带了点行李,驾着辆马车就往皇城外去。 一路驶过,天色也渐晚。 白堕野惯了,常常风餐露宿,现在带着个小丫头自然不能再跟从前一样。 只是万事头一遭,难免出错。 因为算错了脚程,天黑透还没到歇脚处,只得将马车停在了野外。 月明星稀,夏蝉鸣噪。 白堕擦擦汗,见此地还算空旷,生个火堆将就一晚也是可以的。 便向后掀开马车帘。 “弯弯,今夜先委屈你,天一亮,咱们快些走准能到临城。” 月弯弯缩着在车内,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白堕当她奔波劳累睡着了,可喊了好几下,都不见她有反应。 “弯弯?”白堕一慌。 放下马绳,要钻进去查看情况。 正这时—— 忽起一阵凉风,林间走石落叶滚动,簌簌作响。 本是燥热的年月,那阵风落在白堕皮肤上,冰得刺骨,顺着往肌底下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白堕反手将马车帘子放下,没再进去。 而是警惕地缓慢地下了车,一边注意着四周动向,一边从车架上取下防身的匕首。 风愈发大了,吹得他衣衫乱飞。 天上的黑云被风吹着遮住了明月,倾洒下的光就暗黯淡几分。 原本尚可视物的林间墨色更重,在夜晚里,空荡荡有隐匿着骇人的危机。 极不对劲。 白堕努力瞪大了眼,紧紧盯住对面深渊一般的山林。 视线可及之处,黑得滴墨。 好像地府的黑夜尽头,不知里边会不会忽然钻出地狱恶犬将人撕咬成渣。 忽然—— 有一抹白色从那尽头走了出来。 脚步极慢,模糊着看不清是什么,天地近黑,唯他独白。 在黑夜中格外惹眼。 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白堕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等着那东西慢慢逼近,毫无办法。 终于—— 白影破开晓雾一般,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白堕看清后,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 声音发颤,竟就连手上的刀都拿不稳,满眼惊惧。 在他的颤抖声中,天上黑云过了,又露出弯月的一角。 月光继续倾洒,落入林间—— 林中除了方才的马车跟和尚,多了个人..... 一身白衣像是将夜色割裂,孑立于天地之间,身后是吞人深渊,身前是人间万象。 月色苍白,星星点点落在他的侧脸, 眉目如画,清冷胜玉。 通神气度好比仙人临世,嘴角含笑,平添温和。 可他的一双眼睛,并不寻常。 竟是同寺庙佛相一样,璨同流光,金色潋滟。 淡淡地瞥下来, 不可亵渎,高不可攀。 只见他启唇轻笑一声,在这林间,并不诡异,却显温润。 他说:“你倒是惹了不少麻烦。“ “旁当”一声。 白堕的匕首落在地上,他更是梗着脖子,道,“和尚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第363章 废了你的眼睛 不知? 来人也不恼。 只是笑道,“我没空同你浪费时间。” 说着,他右手悬空,朝着白堕的方向虚虚一点。 顿时—— 从他指尖之处,出现透明不可见的扭曲旋涡,迅速朝着白堕处涌去! 白堕被扑面一阵厉风刮得闭上了眼,他下意识地伸手抵挡在面前。 可风无形无际,无孔不入。 随着它的靠近,虚空中传来类似龙吟一般的吼叫! 根本无从还手。 白堕霎时间面色苍白,心头绝望。 可瞬息中,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不光不疼,那阵看似强劲的风一过后,还感到了点诡异的舒适。 白堕困惑地睁眼。 正有一道透明的旋涡,从他的眉心,连接至对面人的指尖。 手指白皙纤长,比那人身上穿得白衣还要亮上几分。 忽然,白堕眉心一痛。 瞬间! 四丝丝缕缕的黑烟,从他的眉心被抽出! 顺着旋涡铺开的轨道,缓慢地,一直被牵引至对面人的手中,最后隐匿不见! “你做什么!” 白堕慌乱,正欲挣扎。 可男人那双仿佛琥珀碎玉一般的眼睛,轻飘飘地看来,白堕就浑身点穴一般再动弹不得! 白堕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人为所欲为。 等到最后一丝黑气被收进他掌中,那人收回了手,还神情自若地抚了抚衣袖。 白堕则在他收手的那刻恢复了对自身的掌控权,却也虚脱地摔在了地上。 喘着粗气,想到刚才的场景,又后怕不已。 眼前这人要他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自夜处来,偏偏又踩风踏月。 “您.....您是哪位,白堕不曾冒犯,望您高抬贵手。” 敌我悬殊,硬碰硬必不可行。 白堕极其识时务地开始求饶。 对面人却挑眉,睥睨下来的眼中笑意吟吟。 姿态叫人仰望生畏的同时却又温和亲近。 “这就不记得我了?”他说。 他这话的意思...... “我....该记得您吗?”白堕小心问。 天地良心,他是最小心谨慎惜命的了,哪有见过了这样要命的人却全无印象的道理。 白衣男子眸中意味深长,没过多解释。 他衣裳素雅中不失华丽,腰间佩环叮当,就连肩颈处都坠着气息神秘的玉石。 庄重又儒雅。 像画中相貌被镌刻得出彩的古神。 微微俯身,挂着银扣的一缕头发就垂落下来。 他本跟白堕还有些距离,可不过眨眼的功夫,仿若移形换影,他脚步不动,却出现在了白堕身前! 那张精致仙气得过分的脸也随着俯身的动作一齐靠近。 白堕双手向后撑,坐在地上。 男子的头发很长,垂下来能碰得到他的脸。 传来细微的痒。 白堕吓了一跳。 而后,居高临下的男子声音清朗疏离,从头顶传来。 “我或许忘了说,你这双眼睛需得管管了。” 本该是命令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带了笑,显得亲和。 “妄断天机,满身死气,离京百里必绝生息,你死在外头事小,带走了她的龙侍,又如何交代。” 龙侍一词,叫白堕轰然惊醒。 “您知道……莫不是……” 莫不真是那位。 可白堕大着胆子去看,这样一张绝色的面庞,跟宫里那位差之云泥。 除了眼睛像些…… 就在他心里暗自否定之时,上方的人又说话了。 “他与我,又有何区别。” 男子抬头看了眼天色,月正当空,夜色正好。 白堕继续追问,“死气,我身上怎会有死气。” “批命,自然是拿命数偿。” 万事万物,自有定律。 拿了什么,就得偿还什么。 白堕那双眼睛,看尽了太多。 加之嘴上没把门,有什么说什么,早就造了不尽的业。 更别说后面不知死活地看了傅锦梨傅应绝,还有……他。 “好了。”他直起身子,道,“死气我替你陨了,只盼你日后,记住自己所言。” 记住自己所言。 可白堕一张嘴成天混天胡地地说,哪里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男人也不准备给他解释。 转了身,又像来时一样,步入黑暗。 白堕就直愣愣地看着。 就在男子身影即将散去之时,他依旧头也不回,却有缥缈的声音清晰地传回白堕耳中。 “早知今日有此操劳,何不如当初一双眼睛叫我废了的好。” 最后一字落下,男人便消失得到无影无踪。 四夜寂寥,仿佛无人来过。 白堕在他的话里回不过神来。 废了他的眼睛…… 在他记忆中,险些废了他眼睛的,只有一人! 只有落安! 竟然……真是他! 白堕苍白的脸上更加无力萧索。 “没想到……” 没想到一举一动都叫别人看得分明,他却还妄想跑路。 且照落安那话说的,都无须他来追,自己就会死在逃跑的路上。 换位思考,若他是落安,今日大可不必来此多管闲事,叫自己死了多干净。 可他不仅来了,还出手清理了死气。 白堕苦笑,对着身旁的马车自言自语,“当真因果,若不是带了你,和尚不知是要死在哪里。” 落安来意已经说明了,不过是为了傅锦梨,顺道留他一命罢了。 又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白堕才扶着车架站起来。 他翻上了马车,矮身进去。 原本在里头睡得死死的人已经醒了。 可状态却不太对。 月弯弯睁大了眼,双目空洞又迷茫。 眼中聚焦不了,缩在马车角落里愣神。 “弯弯?”白堕心一沉。 月弯弯听见他的声音,木讷地抬起头来。 惶恐的泪水直接从眼中砸了出来,但是双目依旧无神。 她无措地啜泣,“我的眼睛……我瞧不见了,瞧不清楚东西。” “怎么回事!”白堕忙上前去查看。 月弯弯语无伦次地,“我不知,方才糊里糊涂地就睡着了。” “后头……后头来了阵风,把我吹醒,可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不是,不是看不见,是有许多……许多东西在眼里,好多交叉的线,冒着黑气……有的带着红。” 她指着白堕,泪水糊了满脸,“和尚你的身上怎么在发光,光淡了,比进来时还淡了。” “呜——我瞎了不成,怎么会这样怪。” 白堕想,他大概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复杂地看向无助抓着自己手的月弯弯,白堕久久难言。 最后,古怪道,“瞎倒是没瞎地,只是,还不如瞎了呢。” “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办,殿下,雅言……” 月弯弯已经在喊着傅锦梨跟丁雅言,这是真害怕了。 可白堕没继续安慰她,只是沧桑地一抹脸。 落安啊落安。 走时还在警告他管不好自己的眼睛就剜了。 现在呢? 转手就给龙侍点了神通。 他尚且需要醉酒才能看清,月弯弯这样子像是时时刻刻都有这本事在身上。 白堕不可为不嫉妒! 抱紧自己,现在比月弯弯还伤心了。 “区别处置!说好得一视同仁,怎么和尚我就是路边草!跟那小龙崽粘上边都是个宝。” 他越想越憋屈,恨不得站起来围着马车暴走三圈。 气死他了! 气死他了! “简直是,徇私枉法,对!徇私枉法!” 白堕骂骂咧咧。 可话才落,外头月明星稀,却凭空打了声闷雷。 轰隆隆地,阵仗极大,耳朵都要给他炸坏。 白堕眼中不可思议,却赶紧闭上了嘴。 那雷声就消失了。 ———— 月弯弯走了,傅锦梨伤心了几天。 这几天落安极顺着她,要如何就如何。 她爹爹也是,不跟她呛声了,怕小团子一个人憋着哭,逗都不敢逗她。 两个大人对孩子都好极,只是不知为何,原本相安无事的两人,火药味却是越来越重。 光是目光交错一下,都是相视一笑。 只不过一个是笑意浅暖,一个皮笑肉不笑罢了。 可偏偏两人是较上了劲。 落安每日都关怀备至地将人送回来。 傅应绝看着碍眼,却是一日都不落地等在门边。 三人之中,也就只有那矮墩墩是真开心,笑得小嘴都歪了。 但今日她有个更开心的。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傅锦梨你敢假传圣喻?” 刚从外间哒哒哒跑进来的傅锦梨把帘子掀开,就听见兴师问罪。 她一点不慌,双脚展开,小肚子一挺,小嘴一撅,小手一指—— “我是梨子大王!” “不是,不是小脑虎~” 第364章 你傅应绝也是装起来了 梨子大王人小小地,脾气大大地。 傅应绝才说一句,她敢顶嘴一百句。 胖丫头觉得自己气势不到位,又蹬蹬蹬地跑到了傅应绝跟前。 脑瓜子一仰,横眉竖眼地。 “小梨子大王是嗷呜~龙!爹爹不听话,我打,我打打打!” “打,朕倒要瞧瞧你多大能耐。” 傅应绝今日是同她杠上了。 冷笑一声,将方才看的折子扔到一边。 长腿跨开,手肘撑在膝上,身子前压,一俊脸就这么凑到了傅锦梨前头。 可傅锦梨是谁啊。 惹火了她她是真要揍人,可是这样上赶着找捶的却叫她无从下手。 聪明瓜挨揍了会自己跑。 只有笨瓜才会站着挨打。 爹爹今日大大笨瓜! 胖丫头反而安静下来,抓抓自己的小胖脸,脸蛋肉乎乎。 眼睛困惑地觑着傅应绝。 傅应绝乌沉的眸子就望着她,优越的下颌往后收,冷冷淡淡地。 “爹爹,脑袋笨笨了,脑袋笨笨不会跑~” 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担忧地将小爪子放在傅应绝脸上。 瘦削的脸颊被她用小手扒拉两下。 想了想,又踮着脚去拍他的头。 轻轻地,十分笨拙。 “我拍拍脑袋,拍聪明,梨子聪明,爹爹写课业写笨笨,要夫子教一教,小梨子夫子一样聪明。” 本来就在气头上。 不提夫子还好,一提夫子傅应绝直接破防。 ”傅锦梨!” 将胖娃娃的手扯下来,傅应绝气得口不择言。 “今日不叫你这呆瓜晓得好歹,老子皇陵叫人掘了种地!” 傅锦梨呆住,根本不晓得爹爹怎么又生气了。 可傅应绝已经转身去了书架上拿她放着的小棍子。 胖丫头脸一紧,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想都不想扭头就跑。 “爹爹打!爹爹打我啦~小梨子跑跑跑,爹爹收拾我啦——” 跑起来一步三晃,慌不择路。 回头望一眼,傅应绝拿着棍子比划了两下,冷着脸就追来。 傅锦梨赶紧地转头回去,小胖腿儿抡得飞起。 “哇——爹爹不收拾,我乖乖,乖乖不打。” 傅应绝人都没追上,更别说上手了,可她嚎得满殿都是奶娃娃的哭声。 苏展引着几位大臣进来时候,就听见这动静。 瞥见那几位大臣在傅锦梨的哭声中齐齐顿下脚步,他暗道不好。 不过是离开片刻,俩祖宗又掐起来了。 “这......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苏展心下将傅应绝骂几句,笑起来解释,“约莫是小殿下淘气了。” “淘气?”有个脸庞板正的大臣,胡子一动,脸色肃然,“小殿下这个年纪本就是孩子心性,陛如何能同她动气。” “小孩子家家闹些是正常的,陛下怎动起手来了。” 说着,他三两步就往紫宸殿去,俨然一副护犊子的样子。 其余几位大臣见状,也一道去了。 只留苏展一人在后头急得直打转。 ———— 傅应绝身高腿长,逮住傅锦梨不过是易如反掌。 “腿挺短,溜挺快。” 将人提溜起来,傅应绝不免冷嘲热讽。 胖娃娃害怕得缩成一小团,胖爪子将小脸死死捂住。 看不见就不是被抓住了。 傅应绝一手提着人,一手拿棍子,敲在一边的圆柱上。 冷着声音威胁,“将手拿开,你今日嚎破天去,这顿——” “陛下!” 急急赶来的几人险叫眼前的场景骇死! “陛下快快住手啊!” “使不得使不得!” 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皇帝,那样一个弱小可怜的小殿下。 陛下这浑人,还抓了棍棒伺候! 这如何使得。 小殿下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禁得住他打几下。 傅应绝皱眉,看着要来拉开他的几个老头。 身子一转,避开去。 语气不爽:“你们来作甚。” “臣等自然是同陛下商议要务,还能来作甚啊。” “陛下快些将小殿下放下吧,这成什么样子。” “这……这如何能同外头一样,棍棒在手,拳拳到肉,教育孩子要讲究方寸。” 心疼地看着被揪住的小殿下,好几次想上手解救,奈何傅应绝眼神忒吓人。 傅锦梨五指溜开条缝,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在里头悄悄看。 好多大臣。 一来,爹爹都注意不到她了。 又悄悄看一看自家爹爹,一脸不耐烦,但被缠得没时间收拾他。 胖丫头嘴一咧,放下手来,有恃无恐,正要笑。 傅应绝冷不丁就道:“如何,朕收拾她还要看日子?” “今日打了便打了,她哭都不敢哭出声。” 小身子一僵,傅锦梨不笑了,又唯唯诺诺地将手捂回去。 傅应绝这话,傅锦梨信了,大臣信了。 唯有后头进来的苏展险些捂脸遁逃。 没耳朵听。 毕竟是当皇帝的,扯大话要面子也是正常。 可几位大臣能叫他唬住,苏展却是天天看在眼里。 现在义正言辞,说一不二的皇帝,是如何低声下气,敢怒不敢言地哄着。 可为了给自家陛下一个台阶下,他还要装作慌张地上去。 “哎呦,陛下您说哪里话,什么打不打,正事要紧,您快些跟几位大臣商议去吧。” 其实傅应绝也是一时口快。 可朝臣在前,又是天子,便是混不吝如他,也是要点脸面。 因着傅锦梨呆头呆脑,什么话都敢说,他又睁只眼闭只眼,纵容得厉害。 外头早有传言,道是他傅应绝再如何称王称霸,回家来不过也是个女儿奴。 说得没错。 可傅应绝他别扭。 狂妄不羁了小半生的人,现在有了个女儿,千娇百宠放心尖尖上,叫小闺女压了一头还闹得人尽皆知。 说是心有锦玉,化骨纤柔。 大男人,要个狗屁的纤柔。 也就落安那小白脸当得起这名头。 这样一番心理路程,叫他一时逞了口舌之快。 傅锦梨不敢哭出声? 她那胆子,大得都能给他皇宫掀了。 更别说倒反天罡,反过来将他打一顿。 届时他才叫真的不敢哭。 还不敢叫人晓得。 怕丢人。 于是,苏展这话于他而言无异于及时雨。 傅应绝朝他投去赞赏的一眼,怼起眼前低眉顺眼的几个老头腰杆更加硬了。 “朕教化万民,还管不得她?” “今日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朕教孩子。” 他巡视几人一眼,扯唇道,“正好,您几位也瞧瞧,切勿叫外头说朕是个女儿奴,收拾不得你家小殿下了!” 苏展:…… 还给他装上了。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小主子晓得错了,您细心些教总是听话的。” 一个接一个地劝。 傅锦梨这呆瓜怕傅应绝不松口,也急得赶紧挤两滴眼泪来叫他心软。 “爹爹不打我……我乖乖了,乖乖不能打,打了哭哭,伤心不上学,呜哇——” 一堆人,就可这他一个奉承。 久违了。 自从傅锦梨来了之后少有。 傅应绝,爽了。 假意教训两句,才心情颇好地将傅锦梨放过。 小孩儿更是后怕地赶紧抱住他的手,撒娇一样好言软语,漂亮话不要钱一样拍龙屁。 傅应绝嘴角差点没压住。 咳嗽一声,清了清嗓,才言归正传。 朝几位大臣问,“有何要事现在来寻。” 大臣也想着赶紧地将那一茬翻过去,赶紧回话。 “是为着端阳一事,陛下原先不愿去,后来不是变了主意要龙舟观礼,那议程就得改一改,臣同礼部几位老大人前来商议。” 是要事。 可傅应绝脸上的笑却淡了。 大臣心一慌。 正思索着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叫陛下不悦之际。 傅应绝道:“哦。” “那你们记错了,不是朕答应的,是你们小殿下。” 傅锦梨替他上了一天朝。 糊涂蛋想去,当朝就答应了。 怕大臣不给她去,糊涂蛋学坏了,直接假传圣谕。 说是爹爹想去,谁不给爹爹去,爹爹生气,打板子,关起来打板子。 而他这个当事人,也是今天才晓得消息。 第365章 好得很 至于始作俑者。 还在不知悔改。 胖丫头小手伸出,指着空气一点一点,歪脑袋,犟得很。 “是小殿下答应,小殿下答应,父皇答应。” 龇牙,将小白牙剁得咔咔响,笑起来,“要去,小殿下想去,爹爹答应嗷。” “不听话,不听话小梨子打~” 温吞的小奶包,一只手握成小包子攥紧傅应绝的衣角,另一只指指点点。 一边服软,一边叛逆。 “这......”大臣面面相觑。 毕竟是礼制摆在那里,傅应绝不点头,还真不太好继续下去。 不过..... “小殿下身负皇恩,既如此,届时由小殿下接受万民礼赞也十分可行,想必大家也不会多说什么。” 至于陛下,一张臭脸瞎显摆。 在宫里看家也是十分有性价比。 大臣觉着自己所言毫无问题,面面俱到,谁都考虑了。 想必陛下也会欣然同意。 谁知—— “好得很。”傅应绝扯唇,笑容冷淡。 他目光幽幽地。 大臣一喜:“陛下也觉得臣提议可行,如此便可各方皆宜。” 大臣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好。 可不知为何,周身的气压似乎更低了。 他那皮笑肉不笑的陛下更是一字一字,极缓慢地又道一遍: “好的很。” 这下可把大臣整不会了。 小心觑了眼傅应绝。 恰好,傅应绝也在看他。 天子冷眸静静地,毫无情绪,狭长的眼褶都像是是刀子在刮。 大臣被烫到一般,赶紧低下头去。 傅应绝没好气地别开眼。 都打算好了,还多余找他商量? 傅锦梨仰起脑袋,无辜又茫然,只能瞧见他锋利的下巴核。 抓抓脑袋瓜,另一只手钻进傅应绝掌中。 “爹爹呀,我怕怕,寄几出去怕怕,爹爹陪着。” 呆瓜软言软语,小手还悄悄荡了两下。 熟练地开始撒娇。 一旁紧张的苏展也在她开口说话的瞬间松了口气。 只觉得今日小殿下十分上道,十分有眼力劲儿。 想到方才的低气压,他又狠狠地剜了眼瞎巴巴的大臣。 就他长了嘴会说,说完倒是一身轻松地走了,届时承受陛下那臭脾气的还不是他苏展。 你就瞧着,大的这个虽然无所谓去不去,可你把小殿下都带起来,非得留陛下在宫中。 想这么美呢! 怕不是到时候这混王八叫他们整个在宫外都不得安生。 他这边想着,那边傅锦梨的法子也迅速奏效。 帝王冷峻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 只是目光一触及自家低眉顺眼的几个大臣,心里头堵得慌。 蹲下去将傅锦梨抱起来,率先回身进殿去。 留几位大臣在后方不知所措。 正当他们困惑之际—— “要商量便快些。” 帝王没好气地唤他们。 苏展也小意提醒,“几位大人请吧,既是小殿下所求,陛下无有不应的。” 这话的意思便是,傅应绝同意去了。 大臣喜出望外,不敢耽搁地跟着进殿去。 ———— 龙舟赛那日,京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百姓平民都会去。 不过参赛的多是世家男子,女子都少有。 更别说是同傅锦梨这么大的一个奶娃娃,都无需想,自是不可能参加的。 只是耐不住她喜欢。 只要跟龙搭边的,她见着就像是小狗见了骨头,双眼放光。 于是傅应绝只得改了流程。 只是除了龙舟赛,在端阳前还有一事。 —— “今年的布施,蒙陛下不弃,交给了我。” 落安上完了课,温柔地朝着几个等不住要回家的孩子传达了个消息。 正收拾着东西的薛福蔚“啊”了一声,“夫子,不吃什么,学堂今日留饭啊。” 落安淡淡瞥他一眼,又平静继续道,“端阳于城外由皇家主持布粥,万民皆来,所谓共沾洪福。” 季楚思索片刻,道,“往年听父亲提起过,多是交由皇室旁支筹办,夫子的意思是,今年是您来搭手吗?” 落安:“不是我,是我们。” “我们?” “啊?”薛福蔚书也不收了,面色大变。 “夫夫夫子,你晓得的,你晓得我的,我是一无钱,二无米,我我我混口饭吃也实属不易,就这多天也才匀出来了个囫囵的饼。” 言下之意,别想从他嘴里抠出一分存粮来。 能从他手底下抢吃的,只有傅锦梨一人。 落安眉锁起来,像是叫小胖子荒唐言惹着。 “谁要你的饼。” 他解释道,“只是需得由你几个,跟我一道出宫,代表皇家布粥罢了。” 原是这么个意思。 薛福蔚恍然大悟,拍拍胸脯,道,“没问题,只要是出力气的事儿,我蔚蔚子扭头就上!” “小梨子也!小梨子脑袋上~”傅锦梨也赶紧举手。 听不懂,但是积极表态。 规规矩矩将小手放在桌上的小丫头,小脸白得在发光,比别个儿都要慢半拍,温温吞吞地。 落安笑着颔首,不吝夸赞,“不错,便都该像殿下这般。” 丁雅言一听,也跟着举手,声音淹没在赵驰纵跟薛福蔚的嬉笑声中。 但她不动如山,依旧一板一眼。 “夸殿下,雅言,跟殿下一起,我听话。” 如此,这事儿便是敲定了。 傅锦梨也是第一次参与,很是热衷。 不过她脑袋瓜装不下太多东西,听一半就漏一半。 落安说了一箩筐,在胖丫头的耳朵里,那就是:出宫,发粮食。 别的,再没有了。 脑袋里揣着这几个字儿,傅锦梨回了紫宸殿,马不停蹄就开始行动。 饭桌上—— “簌簌簌!哐。” 数不清是第几次发出这样物品落袋的闷响声。 专心吃着饭,故意忽视又忽视不掉的傅应绝捏着筷子的手渐紧。 “簌簌簌——” 傅应绝继续忍。 “碰!” “……傅锦梨。” “嗷~” 小丫头抬起脸来,懵懵地,小嘴张开。 她两只手上,一只扯着个食盒,一手端着个大盘子。 她人矮,够不到桌上。 便脚踩凳子。 小短手也是费了许久的劲才摸到一盘糕点。 一听见喊她,也乖乖停下来,安静又乖巧地等着下文。 漂亮呆瓜。 可傅应绝此刻没有被她表象迷惑。 心十分硬,咬牙道,“不吃就出去玩着。” “小梨子吃,小梨子饿饿~” 她委屈地吸吸鼻子,又拍拍自己软乎乎的小肚子。 浅黄的小衣裳被拍得啪啪响。 第366章 他不积德? “饿?” 傅应绝看不出她饿来。 才上桌就瞄上了膳房宫人的食盒,耍着赖要来后竟是连饭也不吃了。 一脚踩在凳子上,将桌上的食物往食盒里头倒。 也是聪明,晓得这些倒下去就散了,专挑那经碰经放的 。 傅应绝思忖着措辞,道:“今日我言行举止也很是得当,犯不着连饭都不给我吃。” 再叫她端一会儿,饭桌都空了。 难为他了。 还将自己一日所作所为都回想了一遍,当是没有惹到这呆瓜才对。 他眼神紧紧锁着傅锦梨,企图看出些什么来,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咹?”傅锦梨被他看着,小丫头先是慢吞吞地回望。 而后小脸为难地皱起来。 可是傅应绝仍在认真注视着她。 胖丫头又犹豫了下,最后才强人所难一般,将自己手上装着糕点的碗碟递给他。 “爹爹吃~” 爹爹一直看着小梨子的盘盘,想吃小梨子的糕糕。 小手端得十分稳,几根胖指头捏着碗碟边缘。 小肉脸娇憨,又喊了一声:“爹爹饿了,吃~” 傅应绝:…… 怎么搞的像是,他抢孩子零嘴一样。 虽然这么想,但他已经放下筷子,自然地从傅锦梨手中接过碟子。 她还有些不舍,眼睛一直粘在上头。 傅应绝手一顿。 本是不想吃的,可看着胖丫头这在意的样子,还是手欠地拿了一块,三两口咬了。 一样甜腻。 后果是灌了两盏茶。 就是闲的。 糕入虎口,傅锦梨也不多惋惜,而是又弯着小身子去够别的装着食物的碟子。 傅应绝这才察觉出不对来。 “你……”他问道,“秋日方才储食,你们龙崽崽吃得多些,这般年月就开始了?” 动物过冬要储食。 可傅应绝往外头一瞧—— 红火大太阳,储哪门子食。 有这想法也不怪他。 跟傅锦梨待着在一处久了,她思维跳脱又单纯,当爹的难免受些波及。 傅锦梨哼哧哼哧地装粮食,倒进去一碟子,就停下来趴在上头看。 瞧着不是很满,又哼哧哼哧地继续搬。 抽空回傅应绝:“夫子说,布粥布粥,发粮食~” “小梨子,装一点点粮食~” 各个字眼都是认识的,可合在一起,傅应绝听完跟吃了死苍蝇一样。 诧异之余还十分难受。 “你是说。”他语气莫名:“你抱着这几块糕点,去布施。” “嗷!” 傅应绝喉咙滚动几下,最后又默默闭上嘴。 默默拿起筷子,默默继续吃饭。 他说话难听,他多吃饭。 孩子是自家的,哭了还得他哄。 逞一时口舌之快,遭三日灭顶之灾。 可这饭吃在嘴里却是一点滋味都无。 只因自家那小丫头,喜滋滋地,乐呵呵地,不晓得自己干了多么呆的一件事儿。 他傅应绝聪明绝顶,怎胖丫头呆愣愣的? 嫌他不积德? 但是傅锦梨也说了,是夫子说的,那便是落安的责任了。 关他何事。 落安那厮惹的祸,自然是自己想法子平。 这么想着,他愈发沉默了。 甚至为了方便傅锦梨施展,坐得更远了些。 还顺手将碍手碍脚的弟弟扯到腿上坐好。 这样一个冷脸傲气的男子,怀里塞着团与形象十分不符的棉花坨坨。 可他并没觉得哪里不妥,神色自然。 等傅锦梨收着收着,不时去看他。 他也只有一句:“您忙您忙,用不着照顾我。” 傅锦梨:“嗯嗯!爹爹吃多多嗷~” —— 傅应绝有意无意纵容,后果就是布施那日,傅锦梨这么个三头身小不点,拖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大食盒。 沉甸甸地。 短手短脚,空有一把子力气。 只得将两只胖胳膊牢牢抱着食盒肚子,康吃康吃地走,把自己遮严实了,看不见路。 远远望去,似是那食盒长脚了,自己在动。 落安来接傅锦梨时,也是震惊的。 他三两步上前,轻松提起了盒子。 傅锦梨一张粉白嫩嫩的小脸蛋就从食盒后头露了出来。 为了方便行动,她今日穿的是带着些异族风的薄纱小灯笼裤。 上头的锻褙子颜色亮些,是藤紫色,腰间挂着些小铃铛,小珠玉。 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头发也梳成了小髻,戴着珍珠坠。 白白嫩嫩,可可爱爱。 落安看得愣了一瞬。 傅锦梨倒先打起招呼来:“夫子,接我,来接梨子噜。” “出发出发,我装多多好吃的,够发多多人~” 落安:“发?” “嗯嗯!粮食哇,小梨子的粮食,我吃一点点,留了许多许多!” 她求夸奖一般,翘着脚脚,晃着小脑袋瓜。 小梨子吃少少饭,留了多多粮食! 落安垂眸,揭开盖子。 扑鼻而来的香甜气息,落眼望去,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点心。 塞得满满当当。 他同傅锦梨一道用饭时见过,确实都是她平日里的口粮不错。 她,省了糕点,要同他一起,去布施。 落安捋顺了傅锦梨的话。 “你爹爹,准许你这般做。”他又问一句。 “爹爹夸夸~夸梨子厉害厉害,干大事!” 落安没脾气了,浅笑一声,又将食盒盖上。 他说呢。 这帝王跟他愈发不对付,今日怎会舍得特意叫他来接傅锦梨。 而蹭在自己腿边的小孩儿正仰着脑袋瓜眼巴巴地。 连善意都是笨拙又傻乎乎的。 她问:“夫子,小梨子厉害?” “嗯。”落安别开眼,揉揉她的脑袋。 语气无奈:“做得不错。” 第367章 感念殿下 落安的任何夸赞不论真心还是假意,都是叫人信服的。 更别说是赶了她爹那份自信的傅锦梨。 摇头晃脑好一阵撒欢才肯消停下来出宫去。 她此次出宫代表皇家。 正式不少,自是不能出差错,又怕被哪些不怀好意不长眼的冲撞了,所以点了禁军随行。 由潇青鱼带队,小半都出动了,可见重视。 人多,怕影响了城内秩序,此次布施点设在了城外。 等他们一行人到时,已经有不少百姓等在那儿了。 “夫子,多多人嗷~” 傅锦梨趴在窗边,脑袋钻出去看一眼,又回头来指给落安看。 落安借着她手撩开的缝隙看过去,外头官兵林立,维持着秩序。 施粥的棚子搭建得大,已经有官员守在了那处。 落安:“嗯,小殿下待会儿跟紧我。” “小殿下知道~” 她说完,就挪着圆团身子坐在了落安身旁,一把将他的手抱住。 仰着小脸傻笑重重点头,“小梨子,听话,我乖乖抱着,不跑不跑。” 她似乎极开心,小肉脸挤压出奶膘,圆鼓鼓。 落安先是一僵,而后逐渐地放松紧绷的肌理。 也笑起来,很是温柔,“好。” “夫子——夫子——大哥,快快下车,吃饭了吃饭,我瞧着那边有好多粥哇!” 薛福蔚咋咋呼呼地就在外头喊。 还伴随着几个小伙伴说话的声音,显然是他们先一步到了。 傅锦梨立马就从座位上滑下去,扯着落安的衣袖,道,“吃饭,吃饭哒,夫子抱抱梨子出去,吃饭呐~” 一边还要兴奋地回应外头:“来噜,来噜,大哥来~” 落安也顺着她的意思将人抱着出了马车。 方才在里头看不全面,实则外头的场面还要更严肃郑重些。 身着银白甲胄的禁卫俨然排开,手握腰剑以马车为中心护得严严实实。 原本监管着施粥的官员也跑来,拘谨地守在一侧。 落安只是淡淡地扫一眼,对这场面不为所动。 稳当地将人抱下了车,一边的几个小伙伴就一窝蜂涌上来。 这时候都自觉将落安与傅锦梨当作了主心骨。 “见过永嘉殿下,小殿下莅临,造福万民。”以官员为首的一众开始行礼。 傅锦梨也是轻车熟路,学着她爹喊平身。 官员起身后,就笑着将几人往粥棚处引,边走边说。 “陛下将此事交给少傅,我等是放一万万个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小殿下今日也辛劳,待会儿在里头好生歇息歇息。” 显然,从他的话中,只当傅锦梨此行是为了在百姓中落得一个好名头。 小孩子嘛,此处哄乱,在里头坐着休息,切勿伤到碰到才是好的。 谁知,落安却冷眼略过他陪笑的脸上,道,“殿下此行,是代陛下施福,何来歇息的道理。” 他说话温温水水,甚至还略带温和,却诡异地叫人凭空感到压迫。 官员脸上的笑意也一僵,后慌乱起来。 不知自己竟是揣测错了圣意。 “是是是,少傅说得是。” 几人进了粥棚,一行人实在显眼。 芝兰玉树的男子,抱着个金尊玉贵的小女娃,身旁又拖儿带崽。 更别说那个个手拿大刀的侍卫了。 骇人得紧,一时都选择了闭嘴,以至于场上十分安静。 粥棚外头架着几口大锅,里头盛满的是热乎乎的白粥,今日来的百姓也不少,不光是为了吃口饭,更多的是想讨个福气彩头。 “诸位莫慌。”落安嘴角含笑,温和的目光注视场上每一个人。 他气质就摆在哪里,说什么都叫人好感倍生。 傅锦梨搂着他的脖子,小脸贴着他微凉的颈脉,安静地听着。 “奉陛下旨意,兹领永嘉殿下为端阳施布赞礼,添福添彩。” 话落,人群在短暂的愣怔后,竟是渐渐骚动起来。 交头接耳,不时望向被他抱在怀里的傅锦梨。 傅锦梨紧绷小脸,努力挺直身板,任由他们打量。 “那.....那便是陛下的孩子?” “是是,听闻是个三岁的女娃娃,当是永嘉殿下!” “我在陛下从淮川归京时远远地瞧过,是小殿下不错。” “永嘉殿下......”有个粗犷的汉子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嘴里喃喃几句。 而后竟是冲到前头去,“哐!”一声跪倒在地上! “殿下!”他一头磕在地上,喊道,“我日日感念殿下,听闻风声说殿下今日会到,早早地就来守着!” 傅锦梨也被他弄得懵懵。 这个人在喊永嘉。 他说,感念永嘉。 傅锦梨第一反应是要找爹爹求助,再不济就是找夫子。 可是小丫头微愣之后,竟是自己慢慢地,奶声奶气地开口了。 “君为民事,不当感念,你找小殿下,所为,所为何事呀。” 这话傅应绝说过,在朝会的时候。 没想到她跟只猪崽一样地打盹,竟还能学了去。 为君的本分,是为民,当不得感念。 这样极深刻的话,出自一个小孩儿之口,众人百感交集。 落安都有些意外地挑眉。 另一头,男子听完,竟是落下泪来。 “无事,无事,今日冲撞殿下,是草民无状,只是心头仍旧想着要当面感谢殿下大恩。” “在去年,草民家中独子遭贼人掳走。老母亲更是惊得缠绵病榻,险些去了!是殿下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才得以归家。” 说完,他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众人在他的话里恍惚想到了年前那例大案。 贼子猖狂,入京虏劫,人心惶惶。 平民百姓尚且爱子如命,竟是天家的这位小殿下以身为诱,告破大案。 里头虚虚实实的他们也不了解,反正听着传来的是这个版本。 “谢——殿下大恩!” 随着男子再一次磕下头,后头的百姓竟是也跟着跪了下去。 嘴里跟着念:“谢殿下大恩。” 这是实实在在的,京中人人皆知的。 她还真当得起这个名头。 傅锦梨小手一捏,有些紧张。 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小丫头无措。 有许多人跪她。 因为她是爹爹的孩子。 可现在,好似不光光是因为这个。 落安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束缚感,手轻轻拍在她的身后,低声同她道,“不怕,小梨子很棒。” 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他便是有通天本领,但因着某些原因,并不知此事。 声音带着安抚,傅锦梨也渐渐稳住。 一句脱口而出的“不谢小殿下”被她险险止住,糊涂蛋福至心灵开了窍。 道,“是,为君本分,是永嘉当为大家做的。” 她嗓子软,平日里说话也含含糊糊。 可吐字慢的时候,就显得镇定且清晰有力。 小殿下似乎,没有辜负任何人,顺理成章长成了众人期许的模样。 不对,比之料想,还要优秀。 第368章 小梨子坏坏 “恩答殿下,唯愿殿下万安。” 男子又添一句,更有感性者已经开始抹起了眼泪。 场上此起彼伏着抽泣,有欣慰,有感慨。 落安瞧着温润,实则是最最漠然。 照猫画虎地感受着世间的七情六欲,至于心头起不起波澜,也就他自己知道了。 可此刻,他是真真正正地受到了震撼。 傅锦梨就在他怀里,而两人的对面,是乌泱泱跪拜的人群。 虔心尽意。 他们拜傅锦梨,恍惚中,似也在拜他。 那种酝酿在空气中的诚意跟情谊,轻而易举地顺着视线所见,慢慢被汲取入躯体。 震得他心口发麻。 被遗忘在角落的记忆也席卷而来。 在不知多少年前,有人拜他,他们是忠实又郑重的信徒,目光哀求又虔诚地看他,祈求他庇护久长。 更胜眼前。 落安长睫微颤,竟是有些狼狈地别开眼去,连护在傅锦梨身后的手都忍不住一颤。 思绪又被打乱。 傅锦梨十分敏锐,察觉他的异样,小丫头心一慌。 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扭头来望他。 落安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长睫落下一片阴影,盖住了眼底的情绪,澄澈的气质也有了一瞬的波荡浑浊。 “夫子。”傅锦梨心慌。 不晓得说些什么,只顺从心意将滚烫的小脸贴在了男人凉得似珠玉的侧颈。 小猫一样,小心地蹭了蹭。 落安像是被烫到一般,瞬间回神。 一抬眼,正正好陷入傅锦梨关切的目光中。 想到方才的失态,落安怕吓着她,只沉默地将手在小孩儿毛茸茸的脑袋按了按。 无声安慰。 傅锦梨紧紧绷着的脸蛋才松下去,朝着他软软一笑,搂着他的手更紧了。 落安能感受到她的亲近与安慰,嘴角也再次勾起了笑。 在两人对面,该说的已然说得差不多,落安整理好情绪,放高了声音: “诸位的心意,小殿下已然知晓,只是今日所行有要务在身,不好再耽搁。” 他这么一提醒,众人也反应过来。 随着方才千恩万谢的那男人一句告罪,百姓才接连起身,回了原先的队伍。 只是走了,也不忘记再远远又重复一句“多谢小殿下。” 说了许多句感谢,傅锦梨迟来地有些害羞。 她抿着小嘴笑。 “腾”地一扭头,将自己埋在落安怀里不出来了。 饶是如此,她晃在外头的小腿儿,还是乐呵地晃了晃。 薛福蔚瞧见,捂着嘴偷笑,毫不留情地拆穿,“大哥害羞了,我大哥害羞!” 大哥攥住落安衣襟的手更紧了,这下子脚也不踢了,闷头闷脑地。 落安含笑的目光略过薛福蔚。 轻飘飘地,却叫小胖子浑身一抖,闭嘴不言了。 落安便收回眼,抱着傅锦梨往后去。 一路上,小丫头都紧紧藏着不出来,直至走到粥棚里头搭的休息处,颈窝处才传来了她慢吞吞的声音。 软糯地,瓮声瓮气地。 “不谢小殿下呀。” 落安走动的动作一停,竟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轻笑。 心间柔软。 怪不得傅应绝有时叫她呆瓜。 方才还气势浑然,雄赳赳气昂昂地,现在四下无人了,才呆呆地回了方才男人离去时的话。 多谢小殿下。 不谢小殿下。 ———— “夫子,小梨子有多多好吃,去拿,梨子力气大,去拿!” 过了那一茬,总要回归正事。 说着是由皇家主持,可她毕竟年纪小,也干不了什么事儿,就许了由小孩儿来完成首施。 把凳子架高,她力气大,打碗粥轻而易举。 只是等落安同她交代了流程后,她竟是“安”了一声,而后兴冲冲地就往外头跑。 要回马车去拿她装的糕点。 落安拦住她。 一身牛劲,叫傅应绝吃了不少闷亏的小孩儿,在他手下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一抓一个准。 “夫子?”傅锦梨被他揪住后领子,站在原地不动了。 落安错身越过她,将去路拦得死死,朝她摇头。 “那些.....今日尚用不到此处。” “为什么呀~” 落安指她去看外头,人头攒动,不在少数。 远不是她一食盒的糕糕能分得够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落安道。 傅锦梨带着糕点来分,这举动傻气,换个人落安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抬手就将人送回去了。 可这人换成傅锦梨时,他心就偏得没边了。 算不得是傻气了,而改叫赤子之心。 可就算再赤子,为了她好,今日落安也放不得人出去发糕点。 他一句一句,似是真担起了夫子的职责,教导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小殿下。 而小殿下先是茫然,后又恍然大悟。 临了了,还犹豫地问一句,“小梨子,是笨蛋瓜,是不是爹爹说,何不食——” 绞劲脑汁,才捋清楚,接着道,“是何不,食肉糜。” 她拧着小眉毛,一点不客气地朝自己衣裳上高高抬起手,招呼了两巴掌! 落安眉心一跳。 小丫头笨拙地两下之后,还要龇牙骂自己:“小梨子坏坏!” 落安无言以对。 沉默了许久,看着传言中动起手来要收拾她爹的小孩儿气得团团转。 连自己都收拾。 也不是以后,他会否...... 打住思绪,落安蹲下身去。 原本差距极大的水平线一下被拉近,傅锦梨那险些气出眼泪花花来的样子,也叫他瞧了清楚。 落安好笑,“又气些什么,寻常事罢了,不是说自己小孩儿,小孩儿哪知道这些。” “小梨子坏坏!” “我看倒不是。”落安道,“这处用不到,恰巧夫子那处用得着,小殿下帮了大忙。” 傅锦梨眨眼,眸中情绪也消散些,“夫子要糕糕,帮夫子忙?” “嗯,今日离宫时,不是夸小殿下做得好吗。” “可是.....” 落安温声打断他,“夫子说小殿下做得对,那就是做得对。” 不容置疑,难得的强势。 这样没道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是理所当然。 “不信?”落安耐心极了,笑着捏她的小脸,眼中潋滟生光。 “夫子也厉害,我说是对,便无人敢说错。“ 换作学院里任何一个人在此处,都会发现他们夫子说这话时,浑身似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哪里还有与世不争的淡漠,疏狂与傲气倒是可见一斑。 可惜,在这儿的是傅锦梨,不仅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还在落安状似蛊惑的声音中,渐渐迷失自己。 小身板也挺直,自信起来,”夫子说,大大梨子棒棒?“ ”嗯,大大跟小小都棒。“ ———— 最后也没拿自己苦苦装满糕点的食盒。 反而是惦记着落安需要,要亲自送给落安去。 落安只颔首应好,等到了施粥的正点,才将傅锦梨子抱了出去。 小孩儿人小小,站在高台子上,小心翼翼地接过一边人递过来的大勺。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稳稳当当地握在双手中,又稳稳当当地打起了粥,盛在一边的瓷碗中。 满满当当,粥中米厚汤白。 “赐福赐彩,五毒具消,万民康健——”随行的礼部官员紧跟着唱告。 仪式很简单,可傅锦梨打着粥,竟觉出跟喂爹爹吃药一样的乐趣来。 锦衣环佩的小丫头咧嘴一笑,意犹未尽地举着大勺想再来一次。 谁知—— 手刚举起,身后的落安早已洞悉一切,轻易将她手中的勺取下。 神色不变地将胖娃娃从台子上抱了下来。 傅锦梨小手空住,勺子不见了。 她张张合合抓了几下手心,无辜抬脸,“夫子,我勺勺,小梨子喝粥喝粥呀~” 第369章 我吃得有点多 勺勺不见了。 她一手揪着落安的衣角,使出自己无往不利的牛劲,想要将落安扯近些给小梨子拿勺子。 可是落安神色淡淡,身形纹丝不动。 也就是她人小,从台子上下来以后就被盛粥的大锅跟架子遮住,这点小动作也没叫人瞧见。 落安神色不变,将她的手扯开,而后轻柔地拢住。 一边正经地吩咐,“后续事宜就交给诸位大人了。” 说完,将傅锦梨牵走了。 小孩儿不舍,频频回望。 “夫子,我玩一会儿,小梨子玩一会再带走呀~” 放小梨子在那儿玩一会儿,再把小梨子带走。 落安没同意。 可是拒绝的话也不强硬,反而像是哄一般。 “小孩儿饿了要吃饭,今日已经很棒了。” “真,真哒?” ”嗯。” 立刻就有小女娃呼吸一急,而后声音带着得瑟,还伴随着小巴掌落在衣裳上的”乓乓“声。 ”大大梨子棒棒!” 傅锦梨叫落安哄走了。 赵驰纵他们几个也跟着一道离去,像个鸭妈妈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走到哪儿拖到哪儿。 不过傅锦梨是爱热闹的,虽然被落安带回去了,没一会儿就自己跑了出来。 这么大点一个矮墩墩,端着个小碗,满脸严肃,呆头呆脑地跟着一群百姓排队打粥。 百姓看见她了,可是小殿下身份摆在那儿,一张小包子脸又板着。 莫名有些压人,也就没去攀谈,只隔开些,不敢打扰。 等排到她时,打粥的小吏举着勺子半晌看不见碗递过来,他便催促前头不知为何离得有些远的百姓。 “将碗拿近些,别泼出来浪费粮食。” “好嗷~” 小孩儿的声音。 小吏茫然,迟疑地顺着声音偏头弯腰看去。 腮帮子鼓鼓的小姑娘,在这样一群粗布麻衣的百姓堆里显眼无比。 像是熠熠生辉的小珍珠,抓人眼球。 她双手高高捧着她的小碗,又因为小吏说靠近些而踮起了脚。 晃晃自己的小碗,她声音小小但是极有礼貌,“给一点点,小殿下要一碗饭,多谢你,多谢你。” 小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粥打到这位小殿下的碗里的。 直到那小胖娃娃喜滋滋地捧着碗走了,他都还是恍惚地没回过神来。 可是后来,当小娃娃接连来了两趟,三趟,四趟后。 他的心连着打粥的手都麻了。 只会凌乱又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夫子,不给咱家梨子带回来啊,她那小腿儿抡得多快上天了。”赵驰纵纳闷地说。 小殿下忙着混口饭吃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走远。 全都在外头守着的,不敢叫那只小猪崽子离开视线。 落安笑笑,道,“你们若是想去,夫子也是准的。” 小孩子还是要少些束缚的好。 “当真!”薛福蔚一听这话,马上耳朵一竖。 其实他欲言又止好几次了,只是碍于这么大个夫子站在这里,心里怕,不敢做什么出格的。 可现在他放话了,小胖子一刻都不带停歇地,也从屋内翻出个碗来,屁颠屁颠地跟着傅锦梨去了。 其余几个也是有样学样。 不一会儿,前一眼还身旁满满当当的落安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只有一个季楚。 落安视线划过他,“你不去。” “回夫子,季楚少食。” 落安颔首,没再问了。 不远处的小胖丫头又得了一碗粥,热乎着还没端着走两步就停下来两手捧着一口干了。 她碗小,那小吏也没敢打多。 落安晓得她素来是个食量大的,这点怕是滋味都没尝着。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见小孩儿意犹未尽地又搂着她的小碗乖乖排队去了。 落安不由笑出了声。 是发自内心,跟他往日脸上挂着的面具不同。 季楚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夫子。”他直白提问,“好似十分喜欢小梨子。” “嗯?”落安看得专注,脑子第一时间没缓过来。 季楚的声音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将问题听清楚。 他不否认,意味不明地“啊”了一声,而后答非所问,“是吗。” 季楚只觉得他奇怪。 瞧着仙气飘飘,博闻广识的一个人,有时竟能从身上看出傅锦梨的影子来。 四平八稳地喝着烫茶水,喝到一半似是才想起来烫,就搁在一旁放着。 放到凉了,没滋味了,又认认真真地端起来品。 不止茶,喝酒也一样。 宫宴时,赵将军那样千杯不醉的酒罐子都只敢小酌的烈酒,他面不改色地一盏又一盏。 像喝白水。 季楚从没有见过这样的。 不由地迟疑问了一句,“夫子,六壬山上都是仙人吗?” 都是像他这样谪仙一样,又有点钝感的仙人。 “仙人?”落安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有些感概的温和,“他们或许喜欢听这话的。” 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是吧。 “我以前觉着我兄长最最难懂,后来瞧见陛下也不逞多让,如今又遇夫子,是不是优秀的人都这般。” “你兄长?” “嗯。”季楚提起周意然来时,带着些矜持的骄傲,“兄长,是大启最年轻的将军,我敬佩陛下,也敬佩兄长。” “周将军?” 这是落安第二次听说这个人了。 傅锦梨的周周哥哥。 似是能跟那位人皇比肩的存在。 便是他,也不得不说一句傅应绝的惊世之才,如今还有另一位。 不免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落安温和笑笑,“有机会,定要拜访一番。”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边的小殿下连同她的小伙伴总算是吃饱喝足,竟是跟着一群百姓玩闹起来。 初时百姓还有些发怵,后头发现几个孩子不仅没架子,还脾气极好,也就放开了。 还不住地赞道小殿下跟几位少爷小姐都是亲民之人,近民者方知治民之策。 只是他们这头热热闹闹,另外一边扎堆的百姓,气氛就有些冷清了。 同样是今日来求一份粥的,跟几个孩子玩闹的瞧着氛围就要松快些,但另一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凄苦。 穿着朴素中带着破败,一脸沧桑,不论男女都是灰头土脸。 落安注意到了。 也是难得,从六壬来到上京,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 前头还在感慨昭帝的治世之才,转眼就能看见流氓灾苦。 第370章 别当朕不晓得你去要饭 季楚敏锐地察觉到了落安的目光。 他也跟着望过去。 瞧了一阵之后思索着道,“上京为大启繁华之地,少有流民,但是前段日子在家中听父亲说陵阳郡县有河水冲堤,毁了不少田庄宅院。” 雨水多发,从端阳一直到秋末。 “六部迅速做出决策,已经应对得七七八八。只是有人家园尽毁,便咬咬牙准备上京搏一搏。” 这才有了施粥这日来的百姓两两分流,风尘仆仆的景象。 京中百姓都自成圈子,多少有些排外。 瞧着落安面色似是不对,季楚赶紧补上一句,“不过陛下已经下旨安顿了,只是时间仓促又赶上端阳。” 这时候季楚不免想起周天归家后在家中说的一些事。 陛下拒绝了端阳龙船礼,只同意了施粥,多少是考虑到灾情的。 只是朝上老臣揪着不放,说是家国礼制,可简不可废。 闹得陛下烦不胜烦。 陛下本也有退一步的打算,凑巧借着小殿下的台阶,两方各自妥协。 龙船礼照办,但一切从简。 周天都在家里骂了几回娘,凑巧叫季楚听着了,这时候才猜了个大概。 末了,季楚放低声音,自言自语地呢喃一句: “不过该是无事的,父亲说赶不上五年前的凶险。” 落安神色高深,也不知是将他的话听进去没有。 只是随着季楚话落,两人之间愈发沉默,只不时响起布粥处或高或低的说话声。 落安收在袖中的两指轻缓缓摩挲而过,看着轻缓,却实打实地在白皙地指腹留下了一片殷红。 力道不小。 只见他薄唇微动,几个不沾声的字眼被他缓慢吐出。 无知无觉。 瞧着嘴型,似是说了个:“五年前。” ———— 几人待到夕阳斜下才打道回府。 落安将傅锦梨送回去之后就直接离开了,极爽快,看得傅应绝都意外不已。 “你今日惹他了?” 除了这个,再想不出脸皮这样厚,天天要凑上来美其名曰学后教导的落安,为何走得这样爽快。 笑还是笑的,只是傅应绝总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哦。”傅锦梨坐在他小臂上,将胖脸往他颈窝凑,团吧团吧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小梨子乖乖~” 小殿下今日也乖乖! 一点都没有惹夫子。 夫子是.....是.....是什么说不出来,但是才不会生小殿下气。 傅应绝还是疑虑,不过甭管他什么原因,结果是他愿意看见的。 他笑着夸赞一句,“不错。” “嗯嗯,小梨子———” “再接再厉,过两日就能将你夫子气得收拾包袱回山上了。” 傅锦梨:? 傅应绝想着,就自家这胖丫头,乖是乖,闹也闹,一般人折腾不起。 满朝文武尚且因着是根独苗苗,便是一宠再宠,毫无下限。 落安呢? 落安非亲非故。 这不,叫傅锦梨气跑了。 看着小胖娃娃呆头呆脑地缩在怀里,在外头估计也没消停,头发已经松松垮垮地落了些。 粉腮乌发,小脸肉肉。 傅应绝心情极好地将她头发拢在耳后,大方道,“瞧你今日识相,便不跟你计较了。” “几脚?”傅锦梨翘着自己胖胖粉粉的小绣鞋,指着,“爹爹,要这个哇。” 傅应绝腾出只手来将她小腿儿压下去。 面色如常道,“朕要不起。” 谁家好皇帝受得住她一脚啊。 “嗷,爹爹不要,夫子要?” 傅应绝:“嗯,赶明儿问问他。” 傅锦梨懵懵地,搞了半天也不晓得爹爹跟夫子是要一脚还是两脚。 直至后头不晓得哪里惹着傅应绝了,她才晓得爹爹说得是“计较”。 彼时傅应绝正在旧账重翻。 板着张冷脸:“别当朕不晓得你今日去要饭。” 傅锦梨仰躺在榻上,小小的身板四仰八叉地。 明明是只小不点,非要霸道地将中间全占住。 觉得爹爹语气不对劲,但是不晓得哪里惹着了,只能盲目地,下意识地顺着回答。 “嗯嗯,小梨子要多多哇,好喝好喝。” 白粥她搁宫里从不多看两眼,可今日却喝得不亦乐乎。 傅应绝唇角动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将要入睡时候就是傅锦梨开始汇报复盘整日行程的时候,今日陪着她的是落安,便是反过头一句夫子,正过头一句夫子的。 傅应绝理解,便提醒了两句,叫她说些别的。 小孩儿从善如流,将夫子换成了小落。 傅应绝满头问号,手更是痒。 他觉着自己近日情绪波动太大,有些不太正常了。 可是偏偏傅锦梨上嘴唇碰下嘴唇,呆呆愣愣地能将他气上天。 憋了半晌,他冷飕飕的视线竟是流露出些许憋屈来。 也不说话,就静悄悄地看着傅锦梨。 傅锦梨这呆瓜更别指望她能看出些什么来,只乖乖坐起来,抱着弟弟,湿漉漉的大眼睛瞧傅应绝。 傅应绝气闷。 嘴巴沾了毒一样的皇帝陛下,此刻竟是半个字都不愿意蹦出。 过了许久,他才冷冷淡淡地说—— “不是说,要三碗,分我一口吗。” 要三碗,分一口。 若是苏展在此,怕是会被骇得当场昏厥。 无他,此刻不可一世的帝王,浅色的瞳孔里,几不可查,藏得极深的情绪,应当叫做—— 委屈。 傅应绝他委屈。 傅锦梨脸色都凝重了。 ———— 不晓得她如何哄的,知晓得小团子口干舌燥得半夜多喝了半壶茶,傅应绝神情才算好转。 越来越幼稚了。 比之小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 龙船礼就定在端阳这天。 皇家先是给朝臣万民赐礼后,就会前往龙舟场观赛。 今年从简,又多了小殿下,许多东西都不一样。 比如说,赛前,小殿下会同她的小伙伴们,一群矮墩墩加胖墩墩,坐着御治的龙船,在赛事河上接受百姓观礼跟祝福。 端阳有个可爱的习俗,叫扮虎虎。 小孩儿要穿得虎头虎脑,是实际意义上的虎头虎脑。 傅锦梨今日不想像炸毛小狮子了,更像只白胖的,喜庆的小老虎。 特别是当她踩着那双虎头鞋,气势汹汹地站在龙船上时。 “上去了,小殿下上去了!” “快瞧,快瞧,那位就是小殿下了!” 她一直是被傅应绝抱在怀里,帝王又是高高坐在士兵守卫的高台上,御扇挡着,想看都看不清。 现在一被抱到龙船上,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引起了一阵骚动。 不止她,船上还站了几个一样红彤彤的小老虎。 但小殿下最矮嘛,也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大哥!我是大老虎,我会保护你的,小老虎我都要保护!”薛福蔚体格子摆在那儿,板相也比别人敦实许多。 就连季楚也被打扮得喜里喜气地,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能忍住没跑。 “谢谢,多谢小蔚。”傅锦梨冲进小伙伴堆里,几个小孩儿嘻嘻哈哈。 龙船不大,精致结实,边缘处也守了禁卫。 四周还绑了红绸,更像缩小版的长了龙脑袋的画舫。 傅应绝撑着下巴,视线寸寸紧跟着船上的小丫头。 皱着眉,情绪不高。 苏展守在他旁边,见状开解了几句,“陛下无须担忧,周围都守着呢,小殿下出不了事。” 话虽这样说,但他也是频频望去,生怕出个什么意外。 毕竟是水上行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371章 都嘎了 傅应绝是坐高位的,在他下首,文武百官依次排开。 落安身份特殊,随薛相在他左手顺位。 那小龙船离这高台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随着行进还会越来越远,一直顺着龙舟道溜一圈才回来。 傅锦梨站在踏板上,奋力朝这边挥着小手。 小嘴巴张张合合,声音太小了,听不见在说什么。 “小殿下在同陛下打招呼呢。”苏展笑道。 “咋咋呼呼地。”傅应绝似骂一般地说了一句,可嘴角的笑做不了假。 落安也在望着傅锦梨。 他没有着官袍,只是一身白衣。 露在衣袖外头的腕骨上挂着根歪七扭八的细彩绳,在一片白里边极打眼。 那玩意儿需要编,扯得很细。 但估计他手上这条的制作者技术不太行,说是手法豪放都算好听的。 薛相早就注意到了。 落安不加掩饰,那缕彩色又显眼。 “瞧着少傅今日多了烟火气。”薛相努努嘴朝他手上示意,“我家那小子也弄了一条带着。” 五彩绳,驱邪避毒。 落安神色温柔,手在彩绳上擦过,笑道,“小殿下送的。” 还是亲手做的。 他说着,还将手往外撑了些,露出更多一截的雪白肌肤。 粗制滥造的彩绳搭在上头,薛相心头只有一个词:暴殄天物。 可是一听是小殿下的,薛相瞬间就觉得那绳子顺眼了许多,瞧着也是蛮乖,蛮可爱。 “小殿下同少傅关系好。” 落安笑,不置可否。 若是薛相胆再大些,眼神再好些,会发现高台上懒懒散散坐着的帝王手上也是这么个样式。 ———— 傅锦梨很兴奋,她本来就爱热闹。 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是第一次坐船。 等龙船摇摇晃晃在水上动起来时候,小丫头眼睛一下瞪大! 小手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不远处的挂红绸的柱子。 “小梨子,小梨子下头,塌了,地下有大龙!” 小丫头如临大敌,两只小腿儿紧紧绷着,动都不敢动。 丁雅言贴着她,小心地护在她身旁,“不怕,殿下不怕。” “没塌没塌。”赵驰纵心大,不在意道,“开船了呢,摇摇晃晃地,一会儿就好了。” 傅锦梨听着,别着脑袋去看。 两岸在倒退,有百姓在奋力挥着手,随着小船的行进,也一并往后退去。 这是—— 小船开了。 小梨子坐上小龙船了。 真的不捉梨子去划水。 小孩儿咧嘴笑起来。 ”小殿下看看,小殿下想看看。” 适应了一会儿,她胆子又大起来了。 站在正中央看已经不能满足她了,想贴到边缘去近距离看行船。 这船并没有封边,四周不是挡板,而是空隙极大的红木杆子。 几步一岗,都有禁卫守着,这船开得又慢,倒是都不觉得有什么安全隐患。 只叮嘱了几句,才叫她慢些走过去。 她也晓得轻重,自己找了个禁卫靠着,又两只手扶着杆子才敢去看。 水面波光粼粼,正以船底为中心泛起一层层的浪。 傅锦梨指着水面,小声惊呼,“它在,它在动哇!” 水一层一层,像是被人用手拨开一样向后泛去。 傅锦梨看得认真,恨不得将脑袋瓜一道顺着栏杆钻出去。 目光一直盯着水面。 只是看着看着—— 眼中似有些模糊,向后折去的水波好像扭曲了一瞬。 傅锦梨脑子一阵宕机,本来是轻轻扶着栏杆的手瞬间捏紧! 栏杆应声而碎! 不堪重负,那一半截都向水里栽了去! 没了着力点的小孩儿,也昏着脑袋向前头倾去! —— “永嘉!” “小殿下!” “小梨子!” 那红彤彤的小团子,根本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就往水里倒了! 禁军迅速地伸手去捞,因为动作太快手上叫断裂的杆子刺出了一个大血口。 可那水面像是有水面阻力一般,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力将他的手往回推去! 禁卫大惊,“小殿下!” 可是他的手还是擦着傅锦梨的衣角险险错开了。 离的最近的都没能来得及,两岸的人已经不忍地闭上了眼,眼底似已出现小孩儿落在水中,一身红裙炸开了花。 傅锦梨只是懵了一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摔去好像有人在拽她,从水底。 在禁军伸手的瞬间,那股力道消失了,可是她已经没有法子再挣扎了。 小丫头只是害怕地蒙上了眼。 可是后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自己应该是掉下去了。 可是...... 水里这么跟爹爹怀里是一样的。 小鱼在水里就是天天躺在爹爹怀里吗? 还没等她想清楚了,耳边熟悉的声音就传来了。 “都是干什么吃的!” 含着怒意与压制不住的火气,低沉又急促。 很熟悉。 傅锦梨蒙着小脸的手动了动,小指翘起来。 小丫头呆呆,但不松开手,只保持着姿势,抖着小嗓子喊了一声,“周周哥哥,水里有周周哥哥。” 是周周哥哥的声音。 周意然是她脑袋将将要栽进水里那瞬间才赶上将她提溜起来的。 消失了许久的禁军统领,才出现就顾不得其他,将自己属下骂得狗血喷头。 禁卫满脸羞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请统领降罪。” “降罪?”周意然的脸上极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咬着牙,“我回京可不是来领你一句降罪的。” 禁卫头垂得更低了。 “永嘉!”傅应绝大步走来。 别的人还在岸上热锅蚂蚁一样,他转眼间就到了船上。 按理说他功夫不比周意然差。 只是小船越飘越远,他倒是比不上藏匿在夹道百姓中的周意然来得快。 他神色凛然,直奔周意然。 呼吸急促,瞧见周意然怀里怂头怂脑地缩做一团不敢动弹的小孩儿身上干爽才松了口气。 “爹爹?”傅锦梨这下慌了。 掉水里连爹爹的声音都听见了。 小姑娘嗷一嗓子嚎出来,说哭就哭,“哇——爹爹水里,爹爹也掉水里!” 她想不通,怎么掉她一个,接二连三跟下饺子一样,周周哥哥,爹爹都进来了。 小蔚说小孩儿掉水里要死掉。 也是凑巧,这时船上原本被吓呆的一群小孩儿也涌了上来。 这下更了不得。 连猪猪,小蔚都一起死光了。 傅应绝见她缩做一团,怕是吓着了,不敢轻举妄动。 谁晓得,这丫头经一遭吓,脑子都吓傻了。 一时之间是好气又心疼。 “将眼睛睁开看看。”傅应绝哄着她,伸手将她小爪子扒拉下来。 她也是个犟种,手捂得死紧。 瘪着嘴呜呜咽。 喊着死爹爹来找死梨子了。 傅应绝:“……” 说到底也是有惊无险,百姓一见傅锦梨没落水。 叫个影子“嗖”一下捞起来了。 都是放下了心。 上头朝臣反应也大,但是没傅应绝那本事,只能是拖着长袍,连滚带爬地到靠近岸边那一侧哭嚎。 场面也是壮观。 历来在外头都端着的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一个个形象都不顾,边喊着小殿下边跑。 落安没有跟上。 他甚至连座位都没有离开。 见傅锦梨没事,他掩在袖中的手挥了挥。 同一时间,傅锦梨方才差点亲密接触的那半块水面,上头金光一闪而逝。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暗自凝结,又暗自消融,继续流淌而去。 他封了水面。 伤不到傅锦梨。 只是想到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幕,落安脸色十分难看。 唇被抿得发白。 他悠悠地抬眼,目光似乎透着过层层云海同谁在对视。 一改往常的温和。 “等着我。” 是用的气音,不带一点情绪的话。 音色温润,可里边杀意凌然。 第372章 那你看错了 出了这样的意外,船也游不下去了。 傅应绝沉着脸接过傅锦梨,等船靠岸抱着人回了高台上。 这时候小孩儿也算是搞清楚了自己没掉水里,叫她周周哥哥拽着小腿儿拽出来了。 爹爹还是大活爹, 她懵着小胖脸,看一眼傅应绝冷峻的侧颜,又扭过去看站在船上身形未动的周意然。 吸吸鼻子,呆瓜有些慢吞吞。 “周周哥哥,回家家啦,回家家找梨子玩哇。” 心大,反射弧又长。 傅应绝不知说些什么。 还怕她被吓到,谁晓得猪崽子翻身就能忘。 她趴在傅应绝肩头,撑着小身板,娇娇怯怯。 可没一会儿,她又后知后觉地记起什么来,一下将脸蛋子拉老长。 “哼!”一声,撑着身子,恨不得从傅应绝肩上翻下去。 冲着那片水挥拳—— “胆子大大咬梨子!爹爹我打!” 气得脑袋顶的呆毛都翘了起来。 傅应绝扶着她的背,哄着,“打打打,别没栽水里一脑袋杵地上了。” “小梨子打打打,脑袋昏昏啦,咕噜咕噜变小鱼。” 傅应绝半哄半劝地,总算将人抱回去了。 在他身后,周意然领着护卫在船上的禁军们,还有一时情急撒丫子跑出去的大臣。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 傅锦梨还有活力得很,只是小包子不高兴,指着那条河温言软语地骂骂咧咧一路。 傅应绝虽然神色缓和,但周身低气压,于是众人都不敢开口。 等他落座,也没人敢跟着沾屁股,全老老实实站着。 也就落安一人还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地在原处。 “请陛下降罪!”禁军的请罪声先打破了沉默。 他们没有辩驳,只是规矩地单膝跪地,抱拳领罪。 虽然傅锦梨没事,但傅应绝心里头还是窝火。 若是周意然没凑巧回来赶上,自家蠢娃娃还真得在河里喝两口。 “周意然。”傅应绝唤道。 “臣在。” “自去管理。” 周意然为禁军统领,现下回来了,叫他自己发落刚刚好。 周意然也不意外他的处理,“是。” 两人是许久的交情了,傅应绝一开口周意然就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 傅应绝还没昏聩到随意发落手底下的人。 也是亏得他目力极好,方才禁卫伸手去本来是抓住了傅锦梨的裙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挥开。 傅锦梨是虎头虎脑,但小丫头胆子也大不了多少,关乎自己小命的都会叫他赶紧地抱着跑,万不可能失手将杆子捏碎将自己处于险境。 再没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了。 傅应绝眸光微闪。 讳莫如深的眼神一时又落在了自己怀里的小孩儿身上。 她倒是会看场合的,看着这一大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现在感受到傅应绝的目光,才喊了一句“爹爹”。 溜溜的眼睛眨巴,两只小爪子揣在怀里互相扯着。 傻的。 更问不出什么来。 傅应绝又别开了眼。 “行了,都回去吧,仪程继续。”傅应绝压着眉,语速极快地说,“给周统领看座。” 颇有些粉饰太平的意味了,竟是一个都没追责。 有几个大臣有心想拿禁军卫开刀问罪,可触及傅应绝若有所思的目光,最后也悻悻闭嘴了。 傅锦梨都回来了,剩下几个孩子也带了回来。 当事人心大地骂了几句,没被淹着就不痛不痒了,另几个小孩儿却是惊魂未定。 薛福蔚跟丁雅言跟左右护法一样,在傅应绝两边站着,眼巴巴瞅着傅锦梨。 傅应绝稳稳抱着人,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他算是看明白了,孩子还是只有捆在自己身上才安心,才消停。 “怎么。”傅应绝看他俩,”也要朕抱。” 薛福蔚赶紧摇头,“不要不要!陛下我不要你抱,大哥说她一顿吃三碗,您只吃一碗,吃一碗只能抱一个大哥。” 小胖子羞涩一笑,“不过陛下放心,我爹说照我这个长势,以后将大哥扛起来也是轻而易举。” 爹爹只吃一碗饭,爹爹只能抱一个人。 傅应绝现在对这些谣言已经能淡然处之了。 “是吗?”他也不反驳,语气淡淡,“你大哥说得对。” 嘴上这么说,大袖下的手却忽然加重力气捏了傅锦梨的小爪子。 无声骂她兔崽子。 兔崽子小手痛痛,无辜望爹爹,“爹爹打我~” “哦。” 傅应绝坦然同她对视,将手松开,“那你弄错了。“ 他不承认,且目光十分坦荡。 傅锦梨最后竟是怀疑起自己来。 或许是,或许是,刚才吓到小梨子大王了,把小手吓痛痛了,爹爹才不打她。 肯定是这样的。 小孩儿自己骗自己也有一套,又乐呵呵地坐在傅应绝怀里跟丁雅言还有薛福蔚唠嗑。 三个小萝卜头嘀嘀咕咕地,将傅应绝耳朵都吵麻了。 他皱眉,但是没打扰几人。 外头的龙舟赛也差不多开始,锣鼓喧天地将方才的惊魂冲淡许多,场面再次热闹起来。 薛福蔚想陪大哥,但是小眼睛不住地往外头瞟。 傅锦梨十分善解人意,朝他挥挥手,“小蔚去,去看,带雅言去哇。” 她自己就不去。 虽然嘴上面上都不说什么,但方才那一遭足以叫小怂蛋短时间不敢再靠近水域。 赵驰纵他们几个已经去了,也不敢挨太近,但是也热闹。 不像傅应绝坐在这儿,周边除了他们三个都安安静静地。 薛小胖心动了,为难片刻就拉着丁雅言跑了,边跑边喊:“大哥我马上回来,我不是不爱你的,我只看一小小眼。” 丁雅言拗不过小胖子,张着嘴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小胖子扯远了。 傅锦梨笑着得眉眼弯弯,慢慢地朝两人再见。 小团子乖乖坐着,还坐得规规矩矩。 两只小脚从傅应绝的膝上蹬出去,手也放在自己腿上,扯着一团布料将手塞满。 “无聊?”傅应绝低沉磁性的嗓音炸在她耳边。 微微垂下颈来,小声问傅锦梨。 傅锦梨晃晃脑袋,松开衣裳,两只胖手比了个小小的圆。 “一————一点点哇~” 那就是无聊透了。 傅应绝了然。 “方才怕不怕。”他问。 怕倒是怕的,可毕竟没有切身体会过来得深刻。 小团子犹豫着,小幅度点了头,“怕的爹爹。” “怕就不许乱跑。” 傅锦梨又接着点头,只以为傅应绝是怕她闹脾气,在同她解释为何不叫她出去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 可才晃了两下,她就被放在了地上。 “爹爹?” 虎头鞋后跟着地,翘着鞋尖,傅锦梨茫然地回头看来。 奶声道,“小梨子乖乖的,不跑,不乱跑~” 谁知傅应绝却是将她往前一推,朝着落安的方向。 “只许跟夫子玩一刻钟,不准离开。” 又扭着小孩儿肉乎乎的小身子,再转了个方向,是对着周意然。 “跟周周哥哥也玩一刻钟。” 不管小孩儿什么反应,他继续强调,“多了不许,回来找朕。” 叫孩子给别人多看一刻钟傅应绝都不爽,便宜他们了。 第373章 我寻到了龙脉 他反正是安排得极好。 傅锦梨不能离开他眼皮子底下,但是要让她规规矩矩坐好未免太憋屈。 落安在近前,周意然也回来了。 这俩人总不会跑,那一人带个一小会儿也不是不行。 果不其然,他话方落,傅锦梨立刻双眸一亮。 不过瞅着老父亲完美无瑕的侧脸,她还是矜持了一下。 “我陪爹爹嗷,不走,跟爹爹玩!” 粘人。 傅应绝嘴角上扬,十分受用,却装模做样嘴硬道,“就知道你离不开朕,不过是一小会儿,朕还能闹脾气不成。” 傅锦梨为难。 不过她瞅见傅应绝那坚决又得瑟的面相,不是很懂,只当爹爹是真不需要陪,真的开心。 于是小丫头又矜持地点点头,迅速转了说法,道,“好趴,那小梨子找周周哥哥玩~” 说完,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哼哧哼哧拔腿便走。 已经伸出手去准备勉为其难再陪她一会儿的傅应绝:...... 小丫头又只留了一颗后脑勺给他。 上一瞬还在勉勉强强,现在两条胖腿儿捯饬得飞快。 像是晚一步就要被抓回来一般,迫不及待,脑袋上那根呆毛因着速度太快被晃得七扭八歪。 “……” 傅应绝磨了磨后槽牙,话到嘴边又气急败坏地收回来了手。 三心二意。 花言巧语。 气煞他也。 在傅锦梨的印象中,已经许久都没有见着周意然了。 跟离去时没什么两样,依旧身板挺直,丰神俊貌。 “周周哥哥~” 周意然是眼瞧着她一步一打拐地跑过来的,小胖脸笑呵呵地,鞋子也被她踩得邦邦响。 “跑慢些。” 轻车熟路地将人接住,傅锦梨就顺杆子黏住他。 先是摇着脑袋瓜在他颈窝跟小狗子标记一样钻蹭,软乎乎一团叫周意然心里也跟着软了下来。 抬手按在她头上,那呆毛就服帖地顺了下去。 “我不在,陛下有没有欺负你。”周意然问她。 按照傅应绝的臭德行,这小只日子也不好过,呆头呆脑,怕是被欺负了不晓得。 可他是低估了傅锦梨,又或是傅应绝平时掩饰得太好,竟造成了他这样的错误认知。 这个家谁做主,还真不一定。 傅锦梨噌一下将脑袋立起来,像是乖乖吃菜的小兔子捕捉到什么好东西,两只耳朵一下竖得笔直。 她一点都不带隐瞒,连说带骂地将傅应绝好一顿控诉。 先是气愤,而后委屈,最后恨不得嗷嗷哭起来。 “爹爹王八犊几,给小梨子王八找夫子,骗我带回家,带回家读书读多多书了!” “小梨子大王大大智囊聪明聪明不读书,我不开心,不开心我打爹爹。” “起早早床,做多多课业,小手痛痛,我吃多多饭。” 小小的人儿豪言壮志,“长大我也收拾夫子~” 夫子好,爹爹也好,但是小梨子不开心,都要收拾! 在两人对面隔了一段距离,但是耳聪目明的落安:…… 他将对面两人的亲近看在眼里,清冷的眉目微折起来。 周意然。 傅锦梨成天挂在嘴边的周周哥哥。粗粗看去正气凛然,儒将之才。 可是命盘崩损,珠断棋落,一片渺茫。 是为陨落之相。 可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动脑子都能知道必然又是傅锦梨的手笔。 落安脸上的笑古怪起来,连着灌了两杯什么味道都没有的茶水,很是无奈。 压根不知龙崽崽在他沉睡那段时间究竟还做了些什么大好事。 他的打量若有似无,可周意然已经敏锐且肯定地锁定了他。 抱着孩子的男人嘴上还在小意地哄着,手也在傅锦梨背上轻拍,可冷厉的目光却是不紧不慢紧紧攥住落安。 没有恶意,只是下意识的警惕。 落安也没意外,反是大大方方地遥敬一杯茶。 周意然微顿,而后朝他颔首示意,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那是殿下的新夫子。”虽有疑问却也笃定。 傅锦梨听见夫子一词,下意识地扭头去寻落安。 恰巧见着落安对着两人的方向笑意盈盈地饮茶。 傅锦梨扣扣小手,想着茶好苦好苦,夫子咕咕咕一直喝,变成大苦包。 她郑重其事地介绍,“是大大梨子夫子,小落,夫子叫,小,落!” 小落,堂堂六壬的山长,也要被她取个新名。 周意然见怪不怪。 好歹是个人,不像赵驰纵,是坨米团。 —— 端阳那日顶着日头晒大半日,总算是将节过了去。 一切都是寻常,只是小殿下险些落水一事大家都斟酌着傅应绝的态度似乎都默契地隐而不发。 反而是念叨起了周意然的突然回京。 他是皇命外派出去的,由头是送莱雪太子归国。 祁扬回莱雪一事,当初走时也有不少人反对。 毕竟他身份特殊,哪儿有质子无诉遣送归国的道理,该要他莱雪三跪九叩千恩万谢亲自来请恩典寻回才对。 这才显得大启的格局。 可是傅应绝力排众议,坚决要将他送回去,底下人拧不过,只能同意了。 如今周意然回京,按惯例也该探寻探寻结果。 可早朝之上,竟是无一人提起。 陛下没这意思,周意然也没这意思,搞得群臣束手束脚不敢施展。 只能干瞪着眼等下朝之后傅应绝招了周意然单独问话。 “如何。” 傅应绝一进中极殿就屏退众人,长枪直入问道。 周意然面无表情道,“照你的意思,祁扬那边已经安顿好,莱雪内部已乱,我留了人手给他,那次牛鬼蛇神不足为惧。” 不知道傅应绝是个什么打算,原本相安无事,他却忽然又打起了莱雪的主意。 将小太子送回去浑水摸鱼,黄雀在后。 傅应绝听着,走动的动作一愣,而后拉开椅子坐下去。 眼睛更是像打量傻子一样打量一脸正经的周意然。 “你脑子落外头了?朕要问什么你不知道?” 祁扬那边如何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又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敲敲桌面,好脾气地提醒,“快些交代了朕好回去,今日傅锦梨实在起不来床,这会儿还在困大觉,朕得回去看着。” 这话不无炫耀的嫌疑。 周意然看着他那副嘴脸,忽然就不是很想说了。 又想到自己此次所去所得,心情越发不美妙起来。 “嗯。”他应了一声,走得更近些,自己在傅应绝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寻到龙脉了。” 傅应绝认真等着他继续说。 周意然沉沉吐出口气,声音听起来闷闷地。 “枯骨之余。” 傅应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何意。 什么玩意儿,还枯骨之余。 “那条龙脉,不过枯骨之余。” 虽然用来形容一条龙脉不太恰当,但是周意然到那儿的第一眼,脑中就轰然出现了这个词。 第374章 周意然可以跟朕姓 周意然送了祁扬到莱雪后直接打道去了龙脉。 龙脉地处隐秘并不好寻,他也是花费了许多功夫。 “龙脉不常有人造访,但典籍中凡有记载周边无不欣欣向荣,葳蕤福祉。” 周意然顿了顿,接着道,“我没有寻错,可那地儿荒芜,龙脉里头甚至寸草不生,遍地岩沙,恰有日薄西山之势。” 日薄西山。 苟延残喘。 总的来说状况不好。 傅应绝默然,他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龙脉主国运,他历来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可傅锦梨又是个实打实的怪力乱神。 当初她降生时,梦里便是说的龙脉托生。 如今,龙脉荒芜。 “龙脉都给玩儿没了啊,这不太好办了。”他喃喃自语,但并未有多大慌乱。 换个皇帝听见这消息,怕是要连夜宣召钦天监端上吃饭的家伙快马加鞭,观天象的观天象,算命的算命,生怕一国龙运倾颓。 换了他,竟是这样无所谓的一句。 不对,也不是无所谓。 他也不知是想到了哪儿,忽地嘶了一声,声音陡然提高: “别给朕的永嘉一道玩儿没了。” 脸上再不淡定了,眉头紧锁。 那劳什子的龙脉坏了就坏了,自家闺女儿可不能出事。 这么一想,竟是坐都坐不住了,直接站起来,无视周意然,踱步到门边就吩咐苏展: “传钦天监那帮子神棍。”他心头发躁,以至于语气听着就有些不耐,“家伙什带上啊,敲锣打鼓驱邪冲喜都来点,别怕麻烦。” 苏展听完,顿时怔住。 瞅着傅应绝精致冷然的眉眼,一时欲言又止。 傅应绝拿眼睛乜他,似是在问他为何还不动。 “陛下。”苏展又越过他瞟了眼里头坐得淡定的周意然,嘴里直发苦。 嘴里发苦,连带着心头也苦。 “钦,钦天监业务还未有这样广泛,怕是怕是.....” 他想说这是民间神棍常有的伎俩,是歪门邪道。 钦天监那些个老大臣虽然古板,但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当是没有陛下说的这样.... ……这样难登大雅之堂。 他吞吞吐吐,在傅应绝看来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帝王语气梆硬,“连这都不会,钦天监这帮子莫不是想吃朕的白饭。” 怪不得他。 傅应绝不信这些,研究得也就少。 钦天监神神叨叨,一天不是这颗星星亮就是那颗月儿圆,在他这儿跟外头跳大神的区别就是多吃了两口皇粮。 苏展哪敢应这话啊,多说一句谁晓得他接下来是不是得革了钦天监的老大臣。 于是机灵地揭过这茬,想着他方才的吩咐,继续道,“驱邪倒是能从镇国寺那边唤两位高僧来。\" 都说奴随主子,傅应绝不信神佛,巧了苏展也是一知半解。 傅应绝未登基之前对这些嗤之以鼻,皇家做法事他看也不看,后来登基了更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 苏展一个做随侍的,主子如何他如何,现在提起这方面也只能凭着印象解答。 “至于这冲喜......”苏展迟疑着。 “哦。”傅应绝站在殿门边,一身龙袍人模狗样,张嘴说出来的却不是人话。 他随意道,“周意然老大不小了,他当哥哥的,朕改日给他物色物色。” 说着竟是真的为周意然考虑起来。 “这脾气也是鬼迷日眼的,怕是挑不得人家了,所幸皮囊过得去,朕给他多备些嫁妆,总有人要的。” 话里的嫌弃溢于言表。 叫两声大侄儿,真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说得头头是道,一点不像在玩笑。 苏展:....... 合着是将周统领嫁出去冲啊。 周意然茶水入口,面无表情地咽下。 双腿交叠,衣袍下包裹着的修长双腿就算状态放松也极具力量感。 他阖眸,看都懒得看张嘴胡诌的傅应绝一眼,只将身子一偏,变成背对着不靠谱的主仆俩而坐。 一副不愿理睬的样子。 傅应绝是铁了心。 等苏展将钦天监的几位大臣火急火燎地提来,他开口就问,“周卿劳苦功高,他之大喜,国之大喜,朕明日叫人将他八字取来,您几位合一合。” “咱家条件也不好,随便些能过日子就行,您几位觉得如何。” 一口一个您,很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满朝文武有几位能得他这样的好声好气。 “陛.....陛下...”钦天监的老臣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道,“臣.....臣昨日告假,是家中有事,走了正规,正规流程,未有不敬啊。” 告什么假,告假。 傅应绝一顿,眉也渐渐隆起来,“谁问你这个。” “给周统领合亲,再怎么......也轮不到老臣来僭越啊。”大臣叫苦不迭。 这叫什么事儿啊,尽是些糟心活计,大臣想着他近几日也就告了个假,别的该是也惹不着这阎王,怎么无故来找茬。 钦天监的大臣来了三位,监正跟两位副监,都是年过半百老胳膊老腿儿的了。 一齐哆哆嗦嗦地站着,像是学堂里头做错了事的学子,在老老实实等候发落。 他们的前头,傅应绝姿势随意坐着,越来越有放飞自我的架势。 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了,苏展不由地又想起了傅锦梨。 傅锦梨是个话痨,是人都能说上几句,可傅应绝在外的形象却是狂妄又傲慢的,嘴毒,话不多,但句句诛心。 父女俩在这点上不太像,所以苏展一直以为是傅锦梨生来性格如此,跟旁人无关。 现在这么一看,他忽然就福至心灵了。 小殿下那话痨,多半也是跟陛下学的。 这么说是诡异了些,但是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傅应绝幼时似乎是话不少的。 当然,跟傅锦梨的话不少不是一个性质。 傅应绝一个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自小出类拔萃,样样出挑却性子混肆。 幼时还好些,可随着年岁大了,思维逻辑已经跟同龄人之间拉开了极大的差距,差距大了,共同语言也就少了。 反正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傅应绝嫌麻烦,干脆懒得开口。 后来,一路冠绝,能跟他上纲上线的更少。 等回过神来时,这帝王已经长成了老大一棵歪脖子树。 冷笑,讥笑,话不多,但句句叫人语塞。 也是造了大孽。 不过现在不同了,傅锦梨年纪小不懂事,见过的少就不太聪明,是颗小呆瓜蛋子。 傅应绝亲自养着,养孩子不易,很多事情都得站傅锦梨的角度去思考。 一次两次还好,可日日如此,难免返祖。 苏展表示理解。 但是他理解,几位大臣却理解不了。 等听完傅应绝理所当然地说要拿周意然去冲喜,几位大臣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跟他们比起来,一旁的当事人周意然就显得稳重很多。 不吵不闹,垂着眼谁也不搭理。 ”陛下!“大臣险些破音,“这.....这如何使得!” 傅应绝不赞同,“如何使不得。” “冲喜.....冲喜,小殿下冲喜自然是与小殿下喜结连理,如何能是.....能是周统领这边去嫁娶。” 消息太多炸裂,大臣也是被他带偏了,竟是没有斥责他不对,而是跟他就这“冲喜”一事讨论起来。 他话一落,傅应绝脸就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悠闲晃着的腿也不晃了,茶也不喝了。 这下换作周意然气息缓和了,内敛的将领赞赏地又温和地看了几位老臣一眼,绷紧的嘴角也渐渐松快。 可没等他高兴太久,就听沉默半晌的帝王又开口了。 语气幽幽地,商量道,“当真不行?周意然可以随朕姓。” 他退了很大一步,周意然随他姓,跟傅锦梨就算名正言顺的兄妹俩,这便可以了吧。 周意然:? 大臣言辞坚决,“万万不可!” 一计不行,傅应绝就有些兴致缺缺。 瞧着他那无赖样,周意然心口堵得闷。 五岁,再不能多了。 好好地说着龙脉竟叫他一扯扯到给他婚配上去了。 “陛下。”周意然沉声,提醒他,“召几位大人,是为龙脉一事。” 一句话,脱了缰险些拉不回来的王八犊子及时止住话头,那些荒唐又无理的想法总算是如潮水般退去。 正了脸色,跟周意然对视一眼,半藏半露地说了起来。 中极殿内那点不正经的气氛也变得凝滞,几位大臣的脸色在他的话里渐渐严肃。 ———— 傅锦梨今日叫不醒,撅着脑袋不上学,换谁来喊都是睡眼朦胧,软趴趴地躺在榻上睁不开眼。 连早膳都没吃,慌得小全子差点要闯中极殿去搬傅应绝。 可只过了小半个时辰,睡得人事不省的胖娃娃自己醒来,摸索着下床了,小全子才放下心。 但他也没放心太久。 傅锦梨状态不对,很不对。 软软粉粉的奶团子,穿着雪白的里衣,紧紧抱着弟弟,呆滞着双眼,娇娇悄悄地站在门边。 卷翘的长睫铺着,将湿漉漉的眼睛遮住一半,小嘴红润。 她没说话,竟是光着脚无声无息站在那处。 “小主子!”小全子赶紧将人抱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碎碎念,“怎不叫人呢,不穿鞋叫陛下知道了他可得说您,” 他说了许多话,可只有一个”陛下“才叫傅锦梨呆滞的眼波动了动。 小孩儿声音沙哑着呢喃,恹恹地,“爹爹.....” “陛下在中极殿呢,穿了衣裳咱们就找他去。” 傅锦梨眼珠子动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静。 小丫头呆呆地,像是罩了一层雾,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良久,她摇摇头,小声又缓慢道,“不找,不找爹爹。” 小全子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但他没说话,只是装作无事将傅锦梨放在椅子上坐好,而后唤了竹青来给她换了衣裳。 小丫头今日极其迟钝,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缓好一会儿才能理解一样。 现在双手搂在弟弟身上,一头细软的黑发散着,有几缕贴在雪白的小胖脸上。 乖乖地。 眼睛像是笼着一层阴翳。 小全子趁着她换衣裳的间隙,扭头就就直奔中极殿。 她起床气不是这样的,那样子.....竹青跟小全子看不明白,但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个想法。 像是一尊完好无损的瓷器,从釉底出现了裂缝,而后一瞬间裂纹就遍布全身。 依旧精美,但是一碰就能碎。 竹青给傅锦梨穿好了衣裳,小丫头坐在椅子上,小小一团。 手放在膝盖上,无辜又可人的脸蛋上愣愣地。 竹青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扰了她。 方才借着穿衣,她摸了傅锦梨的脉,很平缓,也正常,没有哪里不对。 “弟弟。” 傅锦梨嘴巴小小地张合,愣愣地吐出这两个字,而后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去将一边放着的小龙崽慢慢地拉进怀里。 轻轻地,将它团在了怀里。 脸蛋蹭了蹭,小团子整个人缩在后头,又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手搂得紧紧,像极了竹青见过的隐龙卫下属雏营里四面楚歌浑身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傅小梨子好像坏掉了。 脑瓜子笨笨想不明白东西,想团一团藏起来,蒙着脑袋睡大大觉。 这是傅锦梨脑中唯一的想法。 她心里头空荡荡的,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小全子说去找爹爹,傅锦梨缓了好久才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却是下意识地拒绝了。 不找爹爹,小梨子坏坏了,该找...... “夫子,小梨子,找夫子。” 夫子修修小梨子。 她脑中混沌,小幼崽到现在只剩了本能。 爹爹会哭哭,要找夫子,夫子修好小梨子。 久不开口,声音奶气却嘶哑。 她抬起莹白的小脸来,眼睛在看着竹青的方向,眼神却是涣散的。 竹青心沉了沉。 小辇急急出了紫宸殿,一路停在了学宫外。 竹青气喘吁吁地跑进去,顾不得打扰,看着落安坐在学堂内,急急就开口唤他。 “少傅,小殿下召!” 第375章 这便够了 傅锦梨的小辇驾停在外头并没有进去。 等落安跟着竹青出来时,车辇外的轻纱被风卷起一角,时不时地漾着波浪。 坐在辇驾内的小孩儿竖着小花苞头,粉丝带垂落在脸颊跟细细的颈窝。 她垂着头,手里抓着被叫做“弟弟”的小玩偶,粉腮子怼在上头鼓起了个软乎的小包,不时在玩偶的小角上蹭动。 动作轻缓,木木讷讷地。 落安出来,她似有所感,慢吞吞地抬起脑袋来。 她望过来,迷蒙着双目,漂亮的眼珠子灰灰地,没了往日的活气。 落安泛起温和的脸上,瞬间,便僵然怔愣了。 一股恐慌从心头升起,落安清冷的眸子不可自抑地化作了浅金的竖瞳,从眼尾泛出的金光掺杂着不详的黑雾。 可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原样。 他大步走过去,略带急切,二话不说就将傅锦梨抱了下来。 傅锦梨撒开小手,玩偶便滚落在一边。 像只生命消耗殆尽的瓷娃娃一般,只能随着本能攀住落安,眼睛努力睁大,却看不清什么。 落安紧抿着唇,脸上像是翻卷着风暴。 暴戾破开了心窍,夹杂着怒意席卷全身,呼吸乱了一瞬,收紧了抱住傅锦梨的手。 一向淡然的心绪翻卷起了滔天大浪,像是高在云端的龙神被碰了逆鳞。 “少傅!您要带殿下去何处!”竹青看着落安抱着人转身便走,忙去拦。 可她的手连落安的衣角都没碰到,那人转眼间似是移形换影般落在了几步之外。 竹青大惊。 可来不及多想,她又飞身上去抢人,可落安只是幽幽错过来一眼,她就像是被摄了魂,力气瞬间被抽干,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不光她,就连在场的几位宫人。 以及......暗处传来细微的几道人体倒地声。 傅锦梨原本傻傻地待着,可竹青满眼焦急地倒了下去,小孩儿忽地焦躁起来。 她小声地哼唧两下,搂着落安脖子的手收紧。 眼神木木,但是整个人十分不安。 落安冷眼看着人倒在眼前,不为所动,可感受到怀里小孩儿的躁动,他又瞬间转换了神色。 安抚地拍在她的后背,脸侧过去,靠着她的发顶摩挲几下。 声音很轻,哄着,“不怕,没事的,他们睡一觉便好了。“ “爹爹.......” 傅锦梨脑袋浆糊了,看着竹青没了意识,她想说话,可嘴巴打了转,却只有一句无意识的“爹爹”。 落安动作一停,唇抿得更紧了。 心间酸意夹着苦涩。 他一路抱着傅锦梨回了住处,将小孩儿放在床上。 可是没有思考的小龙崽只能凭借着本能缠着亲近的人,她将脑袋拱在落安的怀里,努力地将自己往里头藏。 “爹爹。”她又喊了一声。 落安没说话,眼中情绪算不得好,但只是轻柔地将傅锦梨带出来。 可傅锦梨像是滑手的小汤圆,就算混混沌沌地,还是会撒娇,动作强硬一点她就呜呜咽咽地,声音哑哑,像是无助的小兽。 落安心都被掰做两半,一边酸涩一边发疼。 再不愿说话,也只得哄道,“一会儿就好了,带你去找他。” 他的声音太温柔了,顺毛捋着小龙崽。 一边说,一边用手覆住了傅锦梨的双眼,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连眨一下都不会。 只有眼底的一点不明显的亮光,像是受了无尽委屈的落水小狗,在等着人将她抱回家。 落安手心的细碎的光点跟炁一点点地没入傅锦梨身上,小孩儿慢慢地停下了躁动。 不知是术法起了作用,还是说的话起了作用。 时间慢慢过去,傅锦梨原本被迷雾罩住的黏稠思绪像被拨乱反正一般,渐渐地清明,那浑浑噩噩的感觉抽离而去。 全身暖洋洋地。 她还是不放开落安,有了一点精神,脑袋动了动。 落安没分心,瞳孔泛金光,乌黑铺开的长发一闪而逝的银色。 傅锦梨身躯小小,却像是无底洞,炁再怎么输进去她都是却之不恭,虽然昏头昏脑地,却咕噜咕噜像喝水一样一点不浪费。 落安眼中闪过无奈,轻声道,“过犹不及。”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也没有停下手的意思,依旧任劳任怨地输送。 小手软软地搭上来,一点烫意像是火星一般落在落安身上。 垂眸看去,是小孩儿将小爪子搭在了他覆在她双目上的手背。 没用劲儿,肉嘟嘟地。 “一会儿就好了。”落安依旧是这句话,只当她精力恢复几分脑子转动了怕黑。 傅锦梨没说话,只是维持着这动作。 等落安收了手,她的小爪子也顺势放进了他的手心。 傅锦梨觉得自己飘飘然,脑袋昏昏,却不难受。 “爹爹。”她一直只说这两个字。 落安估摸着是还没缓过来,神气补齐了,等一会儿就又活蹦乱跳。 “带你去找。”落安捏了捏她的小胖手,用了些力,最后又不舍得,妥协道。 傅锦梨的眼睛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木,现在水汪汪又闪烁着娇憨。 但是脑子不够用,本来就呆,现在瞧着没头没脑地。 望着落安,目光还没有聚焦。 落安将她手拉出来,可傅锦梨却捏得死紧,拇指被她攥住,抽不动。 落安一愣,却也安静地等了会儿。 直到傅锦梨又憨憨地喊了声”爹爹“。 落安觉着自己脾气还是太好,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就带你去找他。” 声音有了些赌气的意味。 傅锦梨的眼睛依旧是一眨不眨地觑着落安的脸,像是在看他,可眼睛不聚焦又似乎不是在看他。 很固执。 眼神跟手,都固执地粘在落安身上。 “爹爹....”已经不知喊了多少声了。 落安,“找.......” “小落,爹爹。” 沙沙哑哑又稚气,不清脆,语速也慢,瓮声瓮气地,不细听,听不清。 可就是这么轻飘飘的几个字,就直直叫落安僵直了身形。 猛地垂眸,目光极具攻击性地盯着傅锦梨。 小脸白嫩,傻乎乎地瞪着大眼睛。 落安喉结滚了几番,眼中的金色愈发浓愈发璨烈。 不可置信,甚至带上了小心翼翼。 被傅锦梨抓着的手在发烫,一直烫遍四肢百骸。 他声音很轻,很柔,放低了姿态,哑着嗓,“叫我什么。“ 她意识不清,只是循着身体的本能。 或许自己都不知自己喊了声什么。 可落安分得清。 她叫了傅应绝一路,满脑子都只记得他。 可被偷了神气而痴痴愣愣的小龙崽,在接受馈赠近乎意识重组之后,是一种极无害极脆弱,一点防备都没有的状态。 这样的状态,无限接近于纯白,无限接近于初生。 方才,她唤的..... 是他。 落安眼尾颤着,睫毛压着震感,眼中没被金光盖住的眼中满眼上红丝,眼眶也慢慢暗红。 傅锦梨这会儿有闭上了小嘴巴,听不见他说话似地。 “嗯。”落安忽然应了一声。 无比珍视地,又坚定地翻转手掌,将傅锦梨的手轻柔地扣住。 是一种完完全全呵护保护的姿态。 “这便够了。”落安的声音哑了,却笑着,释然无比。 这便够了。 多的,再不是他能强求的了。 ———— 下集: 落安:退至为父身后。 傅应绝:(微笑)表的,不算。 傅爹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坚决) 第376章 都是没屁用的 落安将傅锦梨送了回去,把人抱回了来时她乘坐的小辇。 “回去就好了。” 落安抚着她的小脑袋,神情温柔。 傅锦梨还有些迷瞪着,只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声音迟缓,“夫子.....再会?” 换了称呼,想来是清醒了不少。 刚才迷迷糊糊说的话怕是也记不得了。 落安说不上多失落,今日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了。 “嗯,再会。”将手抽回来。 她听懂了话,但是显然还不明状况,只是乖乖地规矩地坐在小辇上,听着落安叫她回去,她就下意识地挥手道别。 眨着眼睛看落安离开,小呆头鹅慢吞吞地将自己团吧团吧,一点都没有发觉哪里不对来,安分地坐在上头。 只是视线一瞟—— 呆瓜圆润的眼珠子一滞,小嘴一张,温吞地一小声,“啊——” 反应还有些迟钝。 只伸出胖爪子,指向地上。 “竹青,睡着,在地上睡着~” 娇娇糯糯的嗓子,就算吐字还慢,也恢复了几分精气神。 她双手一撑,直接站在了起来,想下去。 可是有些高,她人小小地,怕是跨一步就得往地上栽。 小孩儿急得直打转,刚清醒的脑子不太聪明,压根没想到要叫人。 “小梨子短短,短短下不去,爹爹,爹爹!” 恰好,这一声,还真将地上的竹青叫醒了。 不止她,连同一边倒地的宫人,也都一起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 “小......小殿下。”竹青拍着有些昏沉的脑袋,“怎么......殿下没事吧,方才——” 竹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 方才怎么了,记忆中有一段的空白。 竹青忍着不适想了想,她是随着殿下来寻少傅。 对了! 少傅! “殿下别慌,我去将少傅请出来。” 傅锦梨都来不及喊她,她站起来就往学堂里跑。 小胖娃娃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伸出去的小手在空中停了好一会儿才又收回来。 嘴巴迟迟没有闭上,一副吃了大惊的样子。 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竹青,竹青也坏坏了。” 夫子才走掉呀,怎么又要找。 同一时间,隐在暗处叠罗汉一样倒在地上的几个黑衣人也睁开了眼睛。 几人茫然地对视一眼,都是无言。 几息之后,其中一个忧心忡忡地开口了,”首领,我觉得脑子有点昏,是不是旧疾复发,得让竹青给我瞅瞅了。” 若不是旧疾复发,怎么眼睛一睁一闭人就在地上了。 首领:....... 首领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自己睁开眼时的情景,一时若有所思,觉得他这个提议可行。 ———— 傅锦梨是没事了,傅应绝那边就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呢。 就是随便来个零星的火点子,他都能借着由头将整个皇宫崩飞。 “她要去你们就放她去了?”傅应绝大步往学宫赶,身后一串战战兢兢快步跟上的宫人。 他脸色难看,步子迈得大,苏展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一面擦着冷汗一面劝,“小殿下福泽深厚,定然是无大碍的。” 放眼整个宫里,此时也只有他敢说上一两句话了。 天晓得小全子跑到中极殿传话时,傅应绝的神色比现在还吓人得多。 火急火燎往紫宸殿赶去,却半道被告知小殿下去了学宫,傅应绝那样子更像要吃人。 ”不舒服找落安做什么,喂些精神食粮老老实实等着遭罪不成?” 傅应绝一肚子火。 要是傅锦梨在跟前定然要抓起来好一顿抽,生了病不等着看大夫,还来找夫子。 平时也不见这么好学的, 咬牙,放着狠话,“不长记性就该得教训。” 嘴上这么说,等见到了傅锦梨他却是半天张不开嘴。 只因那小孩儿看着太蔫巴了些。 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小辇上,紧紧搂着弟弟。 眼睛垂着,小手一下一下地在弟弟的尾巴上头捏,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健康的苍白。 傅应绝心头咯噔一下,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现在哪儿还记得自己方才还说要叫她吃吃教训啊,走着都险些踉跄几步。 “永嘉。”他喊,迅速移到小辇边。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慌得手抖了两下才将傅锦梨抱出来,“哪儿不舒服了,我瞧瞧。” 他乱了分寸,小心翼翼地将傅锦梨胳膊扯开四处看。 可他也不会医,哪儿看得出什么来。 “爹爹!” 傅锦梨看着他,眼前一亮,还没等她站起来呢,就被老父亲抱出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 老父亲很是紧张,声音都有点抖,又急又要压着脾气,“不舒服就瞎跑,找他跟找朕有什么区别,都是没个屁用的。” 连自己都骂。 “太医呢,滚过来!” 傅锦梨在他手里,挣扎又挣扎不过,傅应绝差点把她整只梨都倒过来又查看一遍。 “爹爹~”傅锦梨被晃得脑袋晕,眼疾手快地一把搂住他的小臂,“我要,脑袋掉啦,脑袋掉了坏坏梨子!” 脸色不好,但是精神头很足。 说起话来依旧是咋咋呼呼,呆头愣脑地。 傅应绝小小地放下些心来,捏着她暖呼呼的小手,招叫了一边的太医过来。 小心地将傅锦梨又放回小辇上,还将半透的薄纱放打下来,不敢轻也不敢重, “看。”就蹦出这一个字来,冷硬得很。 “是是是。” 就在太医捏着脉的间隙,竹青也把落安带了出来。 却见着帝王绷着张冷脸,一言不发寸步不离地守在小辇旁,目不斜视地盯着傅锦梨从里头伸出来供脉的小胖手。 太医也是就地诊断起来,重重禁军将小辇周边的空地严严围住。 “陛下。”竹青快步过去,落安慢她半步。 可傅应绝连个余光都没给,像是没听见一般。 竹青也不敢乱动,就维持着姿势。 直至太医“嘶”一声—— “如何。”傅应绝低声问。 “观面相是弱症,可脉象并无异样。”太医又试着去探。 屏息凝神良久,忽地变了脸色。 “是了是了,脉不对相才是有异,力满却虚浮,恰似及时止损之状。” 第377章 亲手夺来的 何为及时止损呢。 便是内里损伤至险些枯竭,后又修补至复原。 修补后的状态是大不如前的,须得养一段日子才算是真正的痊愈。 所以一般人来探脉象只会觉得跟寻常没什么区别,但细微之下还是比之常人要虚浮很多。 “小殿下近日身子可有异常?”太医问。 竹青作为贴身随侍,对她的近况较为清楚,细想一下,她摇头道,“小殿下近日未有异常,来学宫前我为殿下试过脉,没有症状。” 这就奇了怪了。 从宫人口中得知小殿下是今晨才有不适,可这样短的时间,正常人又怎么会精气枯竭又盈余呢。 太医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小殿下的身子其实并无大碍,若是要吃药......” 其实吃药都不太需要。 就在他苦恼着要如何之际,一直沉着脸不开口的傅应绝说话了。 “不必了。“他将傅锦梨伸在外头的小手塞进小辇里。 眼底的阴霾都快满得溢出来了,却是勉强提唇,尽量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道,“既是无事,就如此罢。” 火急火燎天塌了的是他,现在收手的也是他。 太医跟苏展面面相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傅应绝心头却是远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平静的,他只是忽然想到了周意然。 周意然说,龙脉枯竭了。 傅锦梨,内里枯竭。 她不是寻常小孩儿,傅应绝一直都记得。 只是傅锦梨在他身旁时一直都是跑跑跳跳地,会哭会闹,就跟寻常人家孩子差不多,才导致他无意识地忽略了这件事。 现在,好似不行了。 落安察觉傅应绝神色不对,有些遮掩跟粉饰的意味。 他的关心跟着急做不了假,可现在却心平气和地说不必再诊了。 其实若不是他出手后不可避免地在傅锦梨身上留了些痕迹,就凡世的太医,届时就算傅锦梨当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是看不出来的。 只是这帝王...... 落安抬眼轻轻掠过帝王阴沉的眉眼。 怕是知晓了些什么的,关于傅锦梨为何如此的缘由。 ———— 傅应绝将人接回了紫宸殿,扭头就将自己关在了殿内不出来,就他一个人,连傅锦梨都没带。 傅锦梨已经踢踏着步子在眼前紧闭的大门前磨磨蹭蹭走了好几个来回。 只是每当她下定决心要将门撅开时,小孩儿又想起了自家爹爹回来的路上心不在焉的状态。 最后小丫头只得收起了小拳头,抱着膝盖顺着檐下的阶梯乖乖坐好。 陪爹爹。 小团子双目出神,一副放空的状态。 傅应绝推门出来时,就收获了这么个灵魂出窍的奶团。 “在这儿做什么。” 他走过去,也撩袍坐在傅锦梨身边。 父女俩一样的动作,一齐没有了天家的样子,一副模子刻出来的傻气。 “爹爹。”傅锦梨委屈地喊了一声。 她想问爹爹为什么不开心。 想说小梨子不是故意要瞎跑,可不可以不关自己。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悄悄挪动屁股,靠近他,将他散在一旁的衣角抱在怀里才咧嘴笑了一下。 傅应绝斜斜睨了她一眼,自己外袍差点叫她扯掉也默默地不躲。 傅锦梨挨着他,又将他衣裳揽了个满怀,满足地笑弯了眼。 “小龙崽。”傅应绝忽然喊她。 傅锦梨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仰着脑袋“嗷”了一声。 情绪不好连带着眼尾都憋得红润润,像是哭过一样。 单纯无害又好欺负。 傅应绝不可控制地想到她刚刚化人形的时候。 那段日子比现在还笨些,不像现在一样目光不时狡黠地闪着碎光。 傅应绝偏过头来,细细地看了她许久。 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迷茫,叫傅锦梨心底忽然一慌,可再去看时,他又恢复了沉静。 “爹爹.....” 傅应绝正过身来去仿佛没听到傅锦梨的呼唤。 自顾道,“朕弱冠之年就登基当了皇帝。” 语速很慢,收敛了自己惯有的懒散,手掌撑在身后的地上,双膝支起,是一个极放松,极不设防的姿势。 眉目松弛,眼神淡漠得要命。 傅锦梨不太懂,只是揪着手望他。 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傅应绝半张优越的脸跟因为动作而绷起的白皙脖颈跟喉结。 “大启的北边是黄沙漫天的戈壁州,住着强悍野蛮的漠人,南边是号称遍地金银的仓涟,再加之周边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虎视眈眈豺狼之辈。” 他语气平平,像在叙述一件寻常事。 右手在头顶撑开,五指的缝隙透进光来在脸上落下了明暗参差的光影。 刺眼,但是他双目一眨不眨,甚至眼底的暗色能将炽热明亮的日光吞没。 傅锦梨没见过这样的傅应绝。 这样的他似天边的积云,看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沉甸甸地存在感极强,但是抓不住,飘忽得能从手心毫无痕迹地失去踪迹。 傅锦梨连呼吸都放轻了,攥住他衣裳的手都捏得泛白。 傅应绝恍若不觉,继续道,“三年,仅是三年朕就将他们打得服服帖帖。” 其实不止三年,只是他登基前本就积威甚重,在大启沦为他一言堂之后更是雷霆手段大肆出击。 御驾亲征,浑身浴血,才叫周边闻风丧胆。 “不是为了大启,也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他毫不收敛自己的恶意与任性,“只是朕想做,就这么做了。” 先帝没了后路将大启交到了他手中,老傅家祖坟的青烟都烧冒顶了才求来他那一点人性。 人人都知道他不是仁君,可也是他亲手给了他们庇命之所后世安然,于是他们惶然无措却也依附并且感恩戴德。 绝望中的救赎是附骨之蛆。 傅应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而看向傅锦梨。 深思,认真,一刻不缓。 傅锦梨也是倔着脖颈,像不服输的小兽,倔强地回望。 一个单纯又带着焦躁,一个黑沉沉地透不出光来。 傅应绝兀地弯了下眼,凤眸便盛了萤光,如冰雪初融。 他慢悠悠地正过身,目光远眺至极远的皇宫殿宇。 傅锦梨眨眼,不明所以,直至耳边传来那一句—— “朕很感谢当初的自己。” 就算那时的傅应绝心无慈悲,但是不可否认他的功绩与地位。 “这不是他赐下的,是朕应得的。”说到这里时,傅应绝落下了眼皮,将里边的野心跟暴戾都遮了个干净。 很古怪且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兴许只有他自己晓得是什么意思。 傅锦梨是祥瑞。 是赐下的祥瑞,祥瑞自来赐给大功德之人。 可傅应绝并不苟同,也并不感激。 他是野心勃勃的君主,是杀伐果断的帝王,小半个人生从没有放低过姿态。 于是他想,谈何赠予,谈何赏赐。 他的孩子,是他亲手夺来的,这话才算中听。 是他应得的。 题外: 不开玩笑,傅爹是有本事要屠龙甚至打算弑神的人。 第378章 朕大小是个皇帝 可是现在,有人想要抢走他手心的瑰宝。 “朕大小是个皇帝嘛,这么欺负人就太不给面子了。”傅应绝嘴角噙着笑。 他身上总有种旁人复刻不来的松弛感,以至于冷酷跟散漫在他身上并不割裂,反而融合得极好组成了独一无二的气场。 先前的颓然跟冷意渐渐扫去,又不正经起来。 只是嘴上这么说着,眼中却凉得惊人。 他不时地会冒出些偏执来,平时做事也像疯狗,便不觉得自己怪诞的想法出格。 从小胖娃娃诞生开始,自己的人生就被分裂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 但不管哪一处,他始终坚信自己人生前半载的征战是为了遇见傅锦梨,而后半生,也将会为她继续厮杀。 甘之如饴。 ———— 小殿下一通病震惊了半边朝野。 只因上头那位不知是吃了什么昏药,接连下了三道旨,道道骇然。 一则是是命平定北乱回朝在即的李源抽调兵力继续北上,不计后果拿下漠北。 二则是各国境内方士皆召入启,凡有抗旨者,遇庙则焚,遇观则劫,各国皇权不允便强取之。 三则是秘旨,并未示下,只召周意然。 但前两道足以叫满朝动荡。 臣子接连上书,请求收回成命,一切以国运为重。 北边战事吃紧,如今已然大捷,漠北元气大伤断不敢再轻易南下,这便够了别的无须再多操心。 可如今调令一下,镇压转为灭国,前者尚有仁心,后者却是暴君行径! 再说第二道旨意,各国皆有自家供奉,强取他国境内庙宇已然不是单纯的冒犯了,而是挑衅。 道道都不合理,像是无端发了疯。 可傅应绝一个都没见,甚至罢朝三日,任性得厉害。 在他不上朝的日子里,学宫也未开,原因是少傅身子有恙,告假了。 而告假养病的夫子,早已不在了皇宫。 落安漫步在空荡灰败的洞内,白色的靴子不急不缓地踩在地上,散落着枯枝一样的白骨就“咔擦一声,碎作磷粉。 偏偏落安仍旧平静,目视前方。 穿过一道狭窄的道路,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您来了。”苍老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入目别有洞天,极宏伟的大殿,群龙环抱的石柱,跟外头的破败隔成了天堑。 那声音传来处有张王座,张牙舞爪的背雕跟扶手上狰狞的神兽。 在王座旁,佝偻着腰肢的老人正温和望来。 “嗯。”落安步履徐徐地走来,十分自然地坐上了王座。 他进入这方天地后模样就做了变化,一改平平,整张脸颜色好极。 银发金瞳,大有高不可攀之感。 老人行了个繁复古朴的礼,就站在王座不远处,垂头静立。 落安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 可落安只是看着温润,实则有的人就算再寡言,但只要存在就能让人感觉到如长峰一般的压力。 他的眼睛甚至都没看底下的人,老人脸色已经自发地渐渐僵硬起来。 本就佝偻的背沉得愈发低了。 “您......”嘴唇嗫嚅几下,他还是选择了先开口,“时日不多,您是否已然备好——呃——” 话才说一半,他的双手就不可控制地掐上了自己的脖子! 力气极大,满脸青紫了也没放开。 浑浊的双目突出得吓人,痛苦到了极点。 “呃——求——唔.....”他双膝跪倒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全,双眼死死地盯着落安,含着祈求。 窒息与痛楚双重压在身,老人翻起了白眼。 可落安无动于衷。 感受到他气息正在渐渐消弭才手指轻动,放了他一条生路。 老人连粗气都喘不过来,双手无力地放下,软倒在地上,嶙峋苍老的身躯缩做一瘫。 落安总算分了丝目光给他。 “我走时说,此事不许一人插手。”声音淡又轻,分不清心情好坏。 老人一哆嗦,艰难地辩驳,“是......是那边来的指示,叫......叫我等动作快些。” “这才,这才出此下策,断,断,没有僭越之心.....” 老人忍着难受爬起来,双手在心口,结了个印,虔诚道—— “吾主开恩。” 开恩。 落安将这两个字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从生来至今,他听了无数个开恩,似乎每一次,都能如他们所愿在逆境中赐出一条生路。 只因他注定生来慈悲。 可是...... “你知晓父亲是何意吗。”落安垂下眼来。 乌黑的长睫与白皙的皮肤组合成极大的冲击感。 睫毛像是压了重力一般,小幅度地颤了一下,昭示着它主人此刻心中并不平静。 “龙脉历来只认传承,你知晓人间的父亲是何意吗?”落安问。 老人笑得很牵强,敏锐的察觉了他的异样,脑中闪过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声音逐渐惊恐起来,“不不.....少君生来当属夭折命的,这是您,您那时候也是知晓的,我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提早一些罢了! 那位生来就属夭折命,是落安亲自断的! 可如今他不过是叫一切回归正轨,却被落安屡次阻止。 老人不敢去细想其中的原因。 “是吗?”落安抬眸,浅浅一笑,“那我反悔了。” 饶是老人侍奉落安许久,也不曾见过他这无赖的样子。 这话不该从他口中说出来,到了他这样近乎言出法随的地位更是不能随意胡言。 “您!您......”老人说不出话来。 落安也不准备听他说话,更像是自语一般倾诉—— “我觉得人间的血缘最最荒唐,怎么会有人因为那点可有可无的牵绊奔劳终生。” 龙脉历来只认传承,更别说像人族一样有后代一说。 落安,乃至整个族群,都是孤生来世间,最后也将独自消散。 可机缘巧合之下,落安破开了自己的龙珠。 后来那珠子化成了个小人儿。 落安此去人间,是要将她带回的。 正如老人所说,她生来就有自己的命数,是不可忤逆的。 “我活了千百年,冷眼看人间无数,可从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注定不能独善其身。” 那些玄妙的亲缘是术法与典籍解释不清的,落安自欺欺人地远离过,可后来还是得遵从本心。 “所以。”他抬起脸来,莞尔一笑,“天道言命有注定,我不过是走了我的注定。” 傅锦梨生来是为了陨落,这是她的注定。 可落安的注定,或许在剖开龙珠那一瞬间就变了。 以前是为天下苍生,后来也可为一人。 他才说完,那老人竟在惊恐中无声消散,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落安笑容不变,“献身吾主,也是你的注定。” 他谈笑间,取了人命。 不对,或许该叫龙命? 可身为龙脉,似乎叫龙命也不太合适。 没错,龙脉。 天地间其实不止一条龙脉,他们纵横三山五岳,虽不多,但数目也可观。 是独立于陆地与人世之间的族群,一边庇佑人世安宁,一边组系大陆。 方才没了生息的老人,也是其中一条。 而落安,是龙脉之主。 天有天道,人有帝王,龙脉在二者之间。 大道三分,不相干涉却又离不得。 人族靠身躯生死以继,龙脉靠传承亘古交佚。 自然,天道也有更迭,但不似前者也不同于后者,只有上一任道消后,才会慢慢孕育出下一任。 三者各循其法,各自在洪流中翻滚传承。 落安是龙脉之主,近乎人间半神。 人皇也会在大陆分合不断的趋势中诞生。 至于天道,这一任早在五年前就该消散的天道,却迟迟未离去。 想到这任的天道,落安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将衣袍拍开后抬步就往外走。 似乎这一趟回来,只是为了杀一人而已。 “落安。” 在他踏出宫殿的前一瞬,身后响起了声音。 雌雄莫辨,不知来自哪里,像是山间古寺敲响的梵音,庄严又空灵。 祂说:“龙脉之主,当归天下。” 落安头也不回,神色漠然,只有一句话留在大殿回荡。 “这天下落安只掌三分,谈何应当。” 那声音似是震怒,变得尖锐的起来,似乎方才的庄重只是幻觉,“你要弃人世于不顾!” “不是。”落安侧身,金色的瞳孔直视大殿王座的上方。 偏头,浅笑,道,“落安要弃的是您啊,大人。” “您是天道,想来没读过书吧。”落安还有心思说笑,在天道铺面压迫而来的威压中游刃有余。 语气和缓得像是在教孩子,“落安此去人间,学了个新词叫照猫画虎。” “都说大道无私,您生了私心想长存于天地,落安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说完,他抬手不知学了谁的样子,笑意盈盈地做了个再会的姿势。 天道气得狂怒,发了疯一样。 落安一概不管,步履翩然地出了殿。 等确定那位走了之后,脸上的笑又落了下来,神色有些凝重。 天道生了阴私想长存于天地,可前后交替本就是自然法则,乱了秩序是不允存于世间的。 可谁叫祂是天道呢。 钻了法则的空子,在五年前即将道消之时勉力偷取了大地的生机作为补给,导致人间灾祸频发。 最后却坑惨了落安。 落安是龙脉之主,近乎人间半神,生来就是要庇护天下的。 早年他感知后世将有浩劫,于是单纯得只晓得奉献的吾主,毫不犹豫剖了自己的龙珠,准备浩劫之时挡灾而出。 龙珠在他身边孕育多年,五年前那场灾祸小龙珠已然成型。 可落安看着乖乖躺在自己手心的小珠子,竟是犹豫起来。 最后交由她身旁龙侍代为挡灾。 可天道贪心,那次实在耗损巨大,龙脉也受了重创,近乎枯竭,以至于落安一度陷入沉睡,最后只能将小龙珠送入人间。 饶是如此,也不过是保得五年安生罢了,如今祂意蕴故技重施,落安却又不想如祂所愿了。 而且…… 落安想到了傅锦梨那小呆样,又有些想笑。 而且那小娃娃误打误撞,竟是赖上了人皇。 天道,人皇,龙脉。 如今取二斗一,难,却不是行不得! 题外: 总结简易版! 一,落安算到浩劫,所以取了自己的龙珠,是真的准备为了人间拿自己去挡灾的。可是后来养着养着养脱了舍不得。 二,后来应该消失的天道为了长存,吸取了大地生机,算是应劫了! 三,整个小世界分为三道,简单来说就是傅爹占一道,小落占一道,剩下的是天道。 四,小落养不了梨子了,只得落入人间。他是个无欲无求的半神,不晓得啥叫人间血脉亲情的,这次出来也是雄赳赳气昂昂抓梨子回家老老实实挡灾的。 谁晓得梨子变成人了!还是小珠子时候不会说话只会乖乖躺着撒娇都能拿下小落,现在变小孩儿了更叫落安毫无招架之力。 五,最最重要一点!咱梨子会找爹,给自己死局都整活了,这是后话。 第379章 傅锦梨是半个文盲 自从傅应绝下了旨意,就没叫傅锦梨离开过身边。 那天情景多少有些吓人,他就差拿根绳子把人绑在裤腰带上了。 凑巧落安告假,连日罢朝,也没别的事儿来烦心。 不对,也不是没事儿来烦心。 “不许吃了。” 傅应绝垂首立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头也没回就这么说了一句。 殿内很安静,在他说完话后也依旧没什么动静,似乎是他在自言自语。 “不听话收拾你了。”傅应绝又说了一句。 依旧没转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这此话落,殿内倒是有了动静。 “哐当”一声清脆的碰撞后就是又是一道发闷的声响。 还伴随着小孩儿奶呼呼的一句,“啊呀。” 傅应绝停下笔,闭了闭眼,无奈地转过身去—— 就在他的身后,是一张不高的小圆几,原本是放花草的,现在上头放的是一碟糕点。 就在圆几旁,打扮得精致贵气的小圆团子正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她手边躺着个有她巴掌大的银盘子。 似是摔懵了,慢吞吞地眨巴着眼睛。 “你是笨的还是呆的。”傅应绝只是看着她,并不准备上手扶。 傅锦梨听到他的声音才反应过来。 眼头圆圆,像只小猫,又后知后觉地从里头盛满了委屈,小嘴先是一瘪,而后渐渐地张大—— ”爹——” 傅应绝没叫她有机会嚎出来。 眼皮一跳,三两步上前十分迅速地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熟练地抱着哄。 “就这地板是吧,就是它欺负梨子是吧,待会儿叫苏展撬走搬外头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就来。 还面无表情地跺脚往地上踩了两下。 傅锦梨摔着了就是这么哄自己的。 小嘴巴巴喊两句“谁欺负我,谁欺负大梨子”而后咬着牙梆梆照地上来两脚。 他属于是生搬硬套了,但效果出奇地好。 傅锦梨后头的哭嚎就这么被他的一通操作堵在了嗓子眼。 她凑着身子往地上看了眼,正正好傅应绝长腿微抬,不轻不重地踩在地上。 小孩儿一句“收拾,大大梨子打”也咽了下去。 缩回来乖乖搂好他的脖子,点点头,道,“嗯,要搬走~搬走留一个大坑,大坑小梨子睡觉觉~” 留个大坑。 平地她都能摔出花样来,要是留个大坑傅应绝怕她整天都得躺里头。 有心想骂一句她没出息,偷个糕点都能将自己偷摔一屁墩儿。 可看着小孩儿眼睛湿漉漉地,又委屈又气愤,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 “嗯,听你的。” 傅锦梨立马又将脑袋往他脖颈里埋,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谢谢爹爹。” “客气。” 傅应绝抱着她也没再放下来过,只是带着人往案边走,又继续了方才的事。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也能拿笔。 他垂着眼写得认真,傅锦梨就乖乖地没有说话。 小话痨闭上了嘴巴,殿内就两个人,难免显得空荡。 这样的场景,自从傅锦梨病后几乎日日都在上演。 傅锦梨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晓得那天脑袋昏昏地醒来之后,好像又哪里不一样了。 小落也脑袋昏昏了不上学。 爹爹好像不上朝了,天天都守着她。 但是不上朝,却比平时更忙。 话也少了,整天自己在旁边玩,他就提着笔写写画画,要不就是望着挂在殿内那幅很奇怪,写了很多字的画看。 傅锦梨玩着玩着凑近去看了他在写什么,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了又被划掉,一排一排列出来,又一次一次被划掉。 像在演算什么东西,反正傅锦梨是半个文盲,看不懂。 她有时就会问,但傅应绝只是摇头,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顶,不说话。 “爹爹。”傅锦梨没忍住,又问了一遍。 “是什么哇,写多多字做课业~” 傅应绝是拧着眉的,含糊地应了她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大脑飞速运转。 脑中这两日将傅锦梨到这人间的来龙去脉推演了不知多少遍,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往大了去猜,往怪诞的去想。 就这样,在今日才觉得有了头绪。 他细细看着自己在纸张上列出的字句,而后又毫不犹豫蘸了墨汁将字迹糊掉,只言片语都没有留在上头。 似乎是不想叫人知晓。 “也就我是你爹,换个人谁给你动这脑子。”傅应绝懒洋洋地在她耳边说了这一句。 含含糊糊地,眼尾都压低了,显然动脑子的事儿还是熬人。 傅锦梨听不懂,但是见着他眉眼松动了一下,没有原先那么紧绷,就忙不迭地点头回他。 ”嗯嗯!小梨子多谢爹爹,是我的爹爹哇,我的大大爹爹!” 很给面子,很捧场。 傅应绝将纸揉成一团,抬手就扔到了一边,恰好这时候,殿门叫人敲了几下。 苏展询问的声音传来:“陛下,谏院刘大人协同兵部尚书求见,周统领也正等着。” 傅应绝才轻松了一瞬的脸色又阴沉下去。 他听到这些个字眼连点好脸都不愿意给了。 不用见都晓得这几位准备说什么,接连来了三日,都被拒之门外,却一点都没打击到他们的热情。 傅应绝声音冷硬,“要喝茶就上,不喝就叫他们回家去。” 这是还不想见呢。 苏展在外头停顿了一下,问了个蠢问题,“周统领也喝茶吗?” 傅锦梨听到周意然,小脑袋动了动,像是小动物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从傅应绝怀里探出头来。 傻乎乎地指着外头,说给傅应绝听,“是,周周哥哥喝茶~” 傅应绝没答她,而是皱眉骂了苏展一句。 “周意然喝什么茶,叫他从窗户翻进来。” 苏展:....... 自从他自己上次翻过了之后,对这玩意儿一点都不带抵触的,还觉得某些时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今是自己不想见人,连带着周意然都见不得光了。 来商议事务都走不得寻常路。 傅锦梨听懂了,朝着那窗户看了一眼,悄悄地记下。 不过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窗户打开,也不知是不是周意然恼怒甩手走了。 不过他不来,自有办法去寻他。 只见那紧紧关得严实的大门打开条缝,不一会儿,就有个小脸白白,虎头虎脑紧绷着小胖脸的小丫头从里头被塞了出来。 小胖娃娃揣着小手,如临大敌一般。 在她身后,有只修长的大手正往回收。 收回去的同时语气极快地从迅速关上的门缝里钻出一句话—— “去把你哥哄过来,别说是爹叫的。” 傅锦梨听见了。 并且挺挺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 “嗷!” “明白,小梨子明白~\" 第380章 算哪门子宠臣 小小的人儿被爹爹从门缝里送出来,迈着她那哒哒哒的步子就往会客偏殿去了。 小全子只远远地跟在她后头,并不凑上前去。 紫宸殿的布局跟其他殿宇不同,内大殿跟外大殿是分开的,中间还要隔着个甬道园子。 内大殿一般只有皇帝跟小殿下活动,外大殿常供给大臣来报紧急事务。 傅锦梨哼哧哼哧带着任务穿过小院走道再拐个小弯,就能见着大门敞开的外殿。 小孩儿眯着眼睛笑出了小白牙,胖腿儿捯饬得更快了。 “周周哥哥,我骗去,小梨子骗去找爹爹!” 她也晓得是骗。 可刚说完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周围没什么人,她却是做贼一样四处瞄了眼。 小小声地补充一句,“不是,不是爹爹找,爹爹说不是爹爹找~” 而即将被“骗”的周意然,对此一无所知,正本本分分地坐在殿内陪着几位满心忧虑的老大臣喝茶。 托了周天这个文臣的福,他虽是武将,却恍惚透露些清贵气。 光是坐在那儿就自成一道风景。 美则美矣,那几位大臣却是不想看。 “小周大人,您今日来寻陛下所为何事啊。”犹豫再三,有位老头子开口问了。 殿内拢共有五人,兴许只有周意然是坐得稳当的,其余几个屁股都没怎么挨着凳子。 实在是心中存了事,又着急上火,哪里还喝得下什么茶。 本意是今日无论撒泼打滚还是上吊寻死一定要见到傅应绝。 可周意然光是往那儿一坐,什么都不干,偏偏气场太强将屋内的氛围一道同化了。 几位老大人高昂的士气他那古井无波的目光中,瞬间被滋灭了。 叫他看着,就算是撒泼打滚,那也是不太放得开。 周意然手中端着茶,一口都没喝,就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杯底。 不喝,不走,就这么陪他们坐着。 听见那位大人的声音,他才有了点反应。 “没什么事儿。”周意然眼都没抬,径直答道,“不过是几日未见小殿下了,特来瞧瞧。” 几位大臣不信。 他们要见陛下,陛下不赏脸,周意然要见小殿下,就小殿下那热乎劲,还能将他拒之门外不成。 兵部尚书嘴角一落,老脸拉得老长。 心下不舒服,嘴上就要阴阳怪气几声,“统领大人谦虚,您想见谁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何苦跟咱们在这儿干等。” 周意然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茶盏放在手边的小桌上。 “砰——” 不大不小的声音,很是清脆利落。 兵部尚书也知道这话带了气性,讨人嫌,于是悻悻地闭上嘴。 周意然却是没就此放过他。 “如此吗?”周意然抬起头来,说话很是正经,“几位老大人是在此处等陛下召见?” 他似是真的疑惑,直言不讳,“我还当几位是尝着紫宸殿茶水不错,特意寻了时间来喝几盏。” 刘大人跟孙尚书听完,脸都黑了。 瞧瞧这话说得,不是明晃晃地讽刺几位老大人不得待见,在这儿坐着冷板凳茶水都喝干了。 周意然话还没说完。 “我是粗人,本想学几位老大人附庸风雅,没想到却是我闹了笑话。” 语气平平,一板一眼地,似乎是想表达歉意。 但演技显然不太够,脸皮扯了几下,也没露出个满意的表情来。 最后干脆冷着一张脸,嘴巴里念着毫无感情的话。 更像嘲讽了。 孙尚书险些气炸! “你你你!” 嘴都气歪了,指着周意然说不出话来。 偏偏周意然常年脸上没表情,他急得面红耳赤,也不见他表情多动一下。 刘大人见状,忙起来拉住他,将人劝下,这才转向周意然。 “小周大人。”他笑眯眯地,极和气。 一句小周大人将两人之间距离拉近不少。 可周意然是块难啃的臭骨头,要叫他觉察出里头有多少好意,多少特意恭维的成分,还不如叫他多杀两个人来得痛快。 “嗯。”他只应了一声,也不接话。 刘大人脸上扭曲了一瞬,但很快调整好,继续笑着说。 “谁人不知小周大人是陛下宠臣,我等实在是眼红不已,若是哪日叫我——” “不是。” “——叫我也同小周大人一般,定然是死而.....嗯???” 刘大人说得正热切,却听到周意然冷不丁说了一句不是,他没反应过来,不解他是何意。 周意然却像是听了什么脏东西东西一样,很是古怪地看了刘大人一眼。 刘大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在脸上笑意险些维持不住之际,周意然才又低声说了话。 “不是。” “陛下昨日已将我革职,调往阳朔任帅。” 阳朔在大启最西,从京中过去路数之遥远不亚于发配边疆。 而周意然却是十分稀疏平常地说着他被革了这有着大好前程的禁军统领一职,领了旨要往阳朔。 别管是不是任帅了,外地官员总归是没有京官好做的。 前一刻还在夸他本事大,得荣宠,下一刻人家就说已经被外调了。 刘大人喉中跟吃了死苍蝇一样,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活像是自己言语不当,揭了别人的短,面子上总不好过去的。 “是,是吗?陛下如此做,定然也是信任小周大人,瞧瞧别人还没有这份殊荣。” 周意然颔首,声音沉沉,有些为难,“我听刘大人话中对此似是十分热切,虽我如今惹了陛下厌弃,但抛开脸去定然也有几分薄面。” “待我禀明陛下,叫你一道随我前去阳朔,也好叫老大人百年之后,死得.....” “使不得使不得!”刘大人急急打断。 就怕自己说晚了,他当真也要叫他禀了上去,恰巧陛下近日看他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不正正好撞刀口上? “刘某人微言轻,如今年纪大了,只盼着在任上多干两年,为百姓做些贡献了。” 周意然深以为然,还赞他明事理。 一个小辈,赞一个老头子明事理,怎么都是怪异的。 但是周意然气势摆在那儿,比之刘大人还要盛几分,说着竟不叫人觉得哪里错。 第381章 梨子大爹 不过刘大人还是多嘴打听了一句,“小周大人是因何要外派啊。” 周意然十分坦诚,像个老实巴交的实在人,“我劝陛下不要派兵北上,他不听,叫我滚外头去不要瞧着烦。” 他看着就不是个满嘴胡诌的人,说得那话也十分像傅应绝说出来的。 在场的几位大人立马就信了七分。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也是在此。 心下都惊异起来,陛下同周意然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竟是提了一句都被打发到外头去了! 不过刘大人还是十分乐观地想着,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周意然这人死犟,兴许是跟块木头一样杵在那儿才惹了心烦。 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定然是用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陛下心服口服。 最后再做个样子帽子一摘,再一哭二闹三上吊,陛下定然同意。 刘大人说服不说服得了傅应绝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被说服了的。 却听周意然道:“我日日都来,来了就说,陛下不听,我就扬言要请辞,他还是不听,我就在紫宸殿外寻了棵树吊死。” “他不管我的,差点死了,好在树断了,陛下就叫我滚去阳朔。” 很难想象周意然是如何顶着那样一张正气凛然,冷若冰霜的脸,话语一点感情起伏都没有,就这么干巴巴地叙述着所谓的被贬过程。 说得很真,都不带笑场的。 刘大人听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等周意然再次问起他们的来此的目的时,一行人连连摆手,说是想念陛下了,来看看陛下。 然后忙不迭地告辞,站起来就走。 傅锦梨刚好到门外时,几人就恰巧出门去。 着急忙慌,心不在焉地差点将自己扶着门槛慢吞吞进来的小胖娃娃掀倒。 “哎呦!” 哀叫声起伏不断,却不是傅锦梨在喊,而是那几位老大人。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地仰倒在地上。 在他们前头站着的,是懵着胖脸紧紧抓住门框的傅锦梨。 傅锦梨哪晓得自己一来就遇见这些,她吓得一呆,而后十分迅速地整个小团子往门框后头躲。 一面躲,一面撇清关系。 “不是我,不是小梨子打~” “是寄几摔,笨笨自己摔,小梨子乖乖没有打!” 几位老大人龇牙咧嘴,显然是摔得不轻。 周意然在后方,收回手,站起身来,瞧也不瞧地上的几位,而是走到了傅锦梨身前。 将她的视线隔开,见不到那样混乱的场面。 “小殿下。”轻声喊道,脸上的神情缓和,哪里有刚才对着几位老头子,装都装不出来的样子。 “周周哥哥~”傅锦梨扶着门框,仰着脑袋喊他。 指向后头没人管,一时互相搀扶着也站不起来的几人。 “不是我打,小梨子不是来打人哇,是来骗你。” 呆瓜。 小嘴一张自己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周意然挑眉,一点都不惊讶,“骗我什么。” 那样子好像就算是被骗了他也是老老实实地闷头去钻圈子。 至于那嘴巴快的,还不晓得自己说漏了嘴。 只是周意然一问话,她惦记着自己的任务,转头就将地上那几个忽视了,忘记了。 她手指向自己,乐呵呵地告诉周意然。 ”我是爹爹~“ 小胖脸笑起来仿佛在发光,无忧无虑,说话也是没头没脑地,天真得厉害。 她说她是爹爹。 “嗯,你是爹爹,你厉害。”周意然话都不过脑子就说了出来,还以为她所谓的骗就是如此。 谁知, 小孩儿还没说完,反手就指向了门外不知何处,“爹爹是傅小绝!” 绕得慌,但是周意然听懂了。 她现在是爹爹,爹爹现在是傅小绝。 “梨子大爹,来找周周哥哥了,不是爹爹喊,是傅小绝喊周周哥哥,周周哥哥翻窗户,进去找傅小绝,不是爹爹喊~” 爹爹来找周周哥哥了,爹爹不是爹爹了,是傅小绝喊的,小梨子没说爹爹喊。 小梨子聪明! 她还有自己的小心思,梨子爹是大大的,傅小绝是小小的。 梨子厉害! 说完她又弯着眼,乐呵呵地补了一句,“不是了,不是周周哥哥了哇,是.....爹爹说大侄儿,梨子大爹找大侄儿~” 周意然:? 听不懂。 不想懂。 傅应绝成天地都在教什么东西。 不过不管是真懂假懂,最后他也被傅锦梨抓着走了。 胖娃头很有职业操守,保证完成任务那就是要完成任务。 而且一定要完美完成。 她内殿大门都没让周意然走,两人是翻窗户进去的。 彼时傅应绝恰恰好将什么东西收进柜子里,听见动静扭过头来。 两大一小,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傅应绝都瞧傻眼了,看着周意然身后摇摇晃晃的窗框,几息后,他爆了粗口。 “不是,你俩脑子磕包了,大门不走爬窗户啊。” “翻坏了赔得起吗你俩。” 傅锦梨坐在周意然怀里,闻言,她眼睛一瞪,纠正他,“夸夸我。” “要夸夸梨子爹爹,是小傅爹爹,说翻窗的。” 一点都没有出错,就是翻窗进来的。 周意然也点头,顺着她,“臣作证,是....傅小绝叫翻的窗户。” 傅小绝:? 掏掏耳朵,“谁?谁小绝?” ———— 谁小绝不知道,但是傅应绝已经三四天没收拾傅锦梨了。 小小的梨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最后被收拾得眼睛红彤彤窝在傅应绝怀里不动了。 两脚跨开,坐在腿上,埋着脑袋,只留一个肉乎乎的委屈背影。 傅应绝一点都没有被影响到,怀里坐个孩子还能跟一边的周意然对谈流畅。 “李源立了军令状,次月拿下漠北班师回朝,而你此去,南边数个部族最多三月必须攻下。” “仓涟有庄静在,莱雪也插了暗桩可即刻动手叫祁扬名正言顺登基。” 一桩桩一件件,轻飘飘的几个字,里头不知要落下多少血水尸骸。 “你不问我为何。”傅应绝是以这句话结尾的,他认真地问周意然。 周意然一边听着,不时瞥两眼傅锦梨气鼓鼓的身影。 摇头,“问不出。” 很多时候,不是问了就会有答案。 他不问,因为知晓傅应绝不会给他答案,若是能说,早在下旨之时就说了。 只是他好歹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一眼就能看明白傅应绝的布局,无非是这天下。 难猜出的,只是动机而已。 ”你倒是明白。“傅应绝笑,而后手拍在他的肩头。 腕上力道大,落在肩上沉甸甸地。 这时的他好似脱下了发号施令时的运筹帷幄跟意气风发,整个人低落了不少,荒唐地透露出些许脆弱来。 他说,“拜托了。” 傅应绝一辈子没跟别人说过拜托,什么东西不都是他想要就能夺来。 只是现如今容不得行差踏错一步。 说难听一点,他甚至到了急功近利的地步,多管齐下,对大启来说不是不吃力。 他为大启做了许多,如今,轮到大启为他了。 只可赢,败不得。 所以,拜托了。 周意然睨了自己肩上的手一眼,平静地将他抖开,蹙眉道,“要哭,别找我哭。” 冷冰冰,不解风情。 安慰人都不会,只会梗住脖子喊走开。 第382章 通伐天下 “哭?” 傅锦梨埋着脑袋,听见这话,又直挺挺地支楞起来。 两只手紧紧抓住傅应绝的衣裳,才掉过泪水的眼睛还有点红意。 拼命地往后仰着身子,双眼奋力去瞅傅应绝的脸。 傅应绝伸手挡住,她就不赞同地撅着小嘴,拿手去扒拉。 “爹爹哭,羞羞,我看看我看看,小梨子看一眼,哈哈哈,我要哈哈哈。” 她连着一字一字地哈了好几下,看热闹的心情是一点都不掩饰。 傅应绝心头那点嘀闷都叫她三两句扯散了。 “看看看,谁跟你似地见天地哭鼻子。” “小梨子不哭,爹爹不打,不打我不哭~”她为自己辩解,一边还要去扯傅应绝挡在脸上的手。 将傅应绝整个人都闹得烦了。 连带着看一张死人脸,冷眼看热闹的周意然也不顺眼起来。 想将兄妹俩团一团揣出去,可转瞬又想到一道出去不正好合了周意然的心意吗。 天下哪儿有这样好的事儿。 就赶紧地将周意然打发走了,又寻了由头叫傅锦梨面壁思过了半个时辰。 当然,别误会。 傅锦梨的面壁思过是躺在榻上,面朝里,小半个时辰,面得呼噜都打起来了。 ———— 周意然被调往阳朔一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落安回来那一日,恰巧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谁!你说谁走了!”薛福蔚本来在趁着休息的间隙打瞌睡,却恍然听到几个字垂死病中惊坐起。 赵驰纵耳朵都要炸了,“周大哥,周大哥要到阳朔领兵了。” “哪儿?!”薛福蔚两眼一黑,“阳朔,这犄角旮旯,去干啥!” “周大哥走了,谁来接季楚下学!” 谁顺道给他带襄明楼的点心! 他肉嘟嘟的脸蛋一颤,天都要塌了,张着臂膀就要往外头跑,“不行啊不行啊陛下,我的爹,我的陛下——” “你要调,就调吴光他爹啊!别调我周大哥哇——” 吴光是跟他不对头的一个世家子,小胖子见天地絮絮叨叨诅咒人。 赵驰纵眼疾手快拦住他,很是头疼,“你瞎叫什么呢,别叫陛下听见真认你当儿子了。” 几个小孩儿不止一次见着傅应绝吊儿郎当地喊周意然大侄儿。 他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却隐约觉得陛下偶尔好为人父。 可薛福蔚是真难受。 周意然偶尔会来接季楚,一声不吭地却在来的路上会买一马车好吃的,人人都有份。 这一走,还吃个狗屁吃! 他哭爹喊娘地,难过得觉都睡不好了。 赵驰纵不懂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还骂他,“走了就走了,好儿郎志在四方,到哪儿不是为朝廷效力。” 效力! 为朝廷那就不能为了蔚蔚子效力了哇! 薛福蔚眼睛都气红了。 季楚也来安抚他,“兄长有自己的考量,别太担心啊。 薛福蔚急得闷着脑袋转。 周大哥本事大,轮不到他担心,他担心的是他蔚蔚子啊! 几个小孩儿动静太大,闭目养神的落安不适地皱了皱眉。 他这两日没闲着,耗费了不少心力才叫天道那边暂且安生了,但也只是一时。 本想着今日能见到傅锦梨的,谁知那头告假了。 乖乖见不着,净是几个混小子。 “吵些什么。”落安开口的嗓音不似原来清亮,带着些喑哑。 不难听,反而更有张力,只是这样难免让语气更加清冷了些。 不高不低,却恰恰好叫几个孩子闭了嘴。 薛福蔚心酸得厉害,赵驰纵不理解他,季楚不理解他,夫子也叫他闭嘴! 活在世上只好这一口吃的,小胖子悲愤交加,一嗓子嚎了出来。 “我讨厌你们,周大哥走了!周大哥走了我蔚蔚子要少多少口粮,你们根本就不懂我!” 若是傅锦梨在此,定然会是第一个应和他的,毕竟那也是个只晓得吃的憨娃娃。 可惜了,她今日没来。 落安五感敏锐,薛福蔚一嗓子更是放大数倍落入他耳中。 他叹了口气。 薛福蔚他已然熟悉,跟赵驰纵那小子是傅锦梨顶顶的好帮手,三个小混球整日都要凑到一起闯祸的。 当然,出了祸事也是那俩小子当仁不让地背。 “过来说与我听听。”落安放缓了声音,“夫子能不能懂你。” 照平时薛福蔚是怕落安的,只是今日此情此景,落安温言细语实在叫小胖子受伤的心灵大为感动! 一溜烟跑到落安面前,终于有了倾诉的人,就开始喋喋不休。 “季楚的哥哥要到阳朔去了,阳朔夫子晓得不,可远可远,比上次老大去的淮川还远。我等老大等了好多好多日,这次周大哥走了不也是好多好多日!” 阳朔落安知道,这片大陆每一寸土地他都知道。 那地儿确实远了些。 “季楚的哥哥在京中担要旨,如何要去阳朔。” “夫子你也觉得不对是吧!”薛福蔚仿佛找到了知音,“说是周大哥惹到陛下了呢,陛下这两日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是不是我大哥气着他了。” “那如何办呀,我大哥是个呆瓜啊,呆瓜是笨蛋惹人生气是应当的,只盼着陛下将身体养好一些了,若不叫我大哥气出个好歹来就完了。” “不光周大哥呢,李源将军也没能回来,继续打仗去了,我还想等着他回来比比我的块头是长没长,我要长地跟李源将军一样高高壮壮举着大哥逛京都的!” 句句都能说到点上,也句句不离傅锦梨。 落安在宫中从不与人往来,性格使然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薛福蔚说的事儿他是第一次听说。 将他口若悬河的一堆串在一起,落安得出了结论:小龙崽的爹爹,就这两日,做了不少大事儿。 三道旨意,看似毫无章法,可落安听完却微微失神。 薛福蔚还在期待地等着他同自己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却见落安沉默了有一会儿。 小胖子又要闹,“夫——” “陛下,派遣周意然往西,李源追北。”落安的声音在薛福蔚的吵闹声中依旧清晰可闻,可以一下就捕捉到。 薛福蔚张大嘴巴,即将出口的一串撒泼也在他的话里疑惑地停了下来。 季楚几个听见了,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而后都往落安靠近,耳朵竖起来。 落安瞥了一眼求知欲极强的几个孩子,没藏着掖着。 淡言道,“一西一北,通伐天下。” 季楚踌躇,不太确定他所表述的意思,“夫子是说,陛下此举.....” 意要谋定天下。 落安笑,打断他的猜想,“我没说。” 嘴上说着没说,眼底明晃晃的笑意,就这么静静瞧着季楚。 季楚抿唇,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心头隐约知晓了答案。 几个孩子里,就季楚脑子转得最快。 赵驰纵摸不着头脑,薛福蔚只晓得嚎,丁雅言一心只有傅锦梨,唐衍也聪明,但始终眼界还未开阔,不太懂他的意思。 落安是实没想到傅应绝竟这般清醒,这般雷霆手段。 凡人之躯,才几日,不知是不是误打误撞竟能做着到这地步。 傅锦梨的身份他或许不知全部,却也晓得一二,再加之前段日子出宫去的小和尚应该也在不知不觉中告诉了他不少。 能从蛛丝马迹中迅速做出判断并采取行动,落安也不得不说一句佩服。 第383章 米有不舒服 不论如何,周意然走已然成了定局。 十分仓促,走马上任。 他这一走,朝中就有风声说是陛下如今是六亲不认,颇有些回到从前那喜怒无常,强势独断的样子。 不对,也不太像,是更加叫人胆颤了些。 不然怎么十几年的好兄弟都一个不顺心就给遣出京去。 一时之间,朝中上下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什么要求他收回成命的折子也没再递上来。 诚然规矩礼制重要,但小命不保全都玩完。 傅应绝只是觉得这两天骂他的人又多了些,每日坐在殿内批折子都能打两个喷嚏。 吓得傅锦梨这大孝子两眼一闭,差点将屋顶都给哭掀了去。 “我爹死啦,我爹爹生病,生病死啦——吃药吃药呜呜哇——” 傅应绝受不住魔音贯耳,试图将扒拉在自己小腿边的小孩儿扯开。 可她缠得很紧,一屁股墩坐在自己脚上,两只小肉胳膊死死环住自己的小腿。 瘪着小嘴,担忧地望着,眼泪要掉不掉地。 扯了两下没扯开,跟块铁坨坨似地。 傅应绝:...... 耐着性子,哄她,“死不了,先撒开手。” 小孩儿使劲摇晃着脑袋,也不说话,就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 仿佛他是咳嗽两下就能将自己咳死的豌豆花。 “你先......” “陛下,少傅到了。” 傅应绝一句话被打断,先是应了门边的苏展一声,叫他将人带进来。 而后低下头,吓唬傅锦梨,“夫子来了,夫子说小孩儿不听话要挨手板。” “不怕,不怕夫子,夫子不打小梨子,小梨子是乖乖~” 乖个屁乖。 跟块小牛皮糖似的胖娃娃。 仰着小脸,肉肉的下巴磕在他腿上,两腿岔开拿他鞋子垫屁股。 死犟,只有一张小胖脸生得乖软好欺负,好像戳一下就能吧嗒吧嗒掉小珍珠。 傅应绝不为所动,艰难地拖着她走了两步。 “叫别人见着了成何体统。” “小梨子就是,体统!”小孩儿很是霸道,用最奶气的声音说着最嚣张的话语。 傅应绝一听,反而舒展了眉眼,一点都没觉得不妥。 笑骂她,“二皮脸,哪儿有你这样的体统。” 落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一身玄衣的帝王额发都撩了上去,眉目并不坚毅,反而精致得出奇。 傅锦梨跟他很像,就连流动的血液里都沾染上了几分他的气息。 帝王腿上挂着只小奶团,小奶团嘴巴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什么。 落安的打量很短暂,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眼,拱手,“陛下万安,小殿下万安。” “少傅请坐吧。”傅应绝抬手示意,叫落安坐自己却站着一动不动。 傅锦梨听见落安的声音,赶紧扭过头,见到落安她显然是极开心的。 她咧嘴,兴奋喊道,“夫子——” 一个意料之内的称呼,但落安心头不可否认有划过淡淡的失落。 他笑得温柔,“小殿下这是做什么。” “爹爹啊七啊七!小梨子担心,我担心爹爹的,爹爹要喝药药啦~” 他指着傅应绝给落安看,小脸紧紧绷着,担忧显而易见。 而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夫子。夫子治一治,治病爹爹好~” 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 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懵懵,茫然地歪了下脑袋。 为什么要叫夫子治病哇。 好像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夫子厉害的,夫子什么都会干,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她没想起来。 不仅没想起来,就连几日前的事儿似乎也忘得一干二净。 “脑壳瓜了?”傅应绝在她头顶轻轻扣了几下,在小孩儿恍惚之际将她抱了起来。 “谁跟你似地,又会读书看病,又会养鸡锄地。” 显然是觉得傅锦梨那话不过是胡言乱语。 落安也笑笑,说,“夫子不会治病。” 傅锦梨在她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被抱着坐了下来。 拧着小眉毛想反驳,可目光一触即落安的眼睛—— 沉静又和煦,静静看着她。 小孩儿眨了眨眼,最后只温吞地“嗷”了一声,搂住傅应绝不说话了。 傅应绝又重新看向落安,对他的态度不像对周意然那么随意,反而是疏离地。 “少傅今日来,是有急事?” 自从上次傅锦梨出事,到今日两人才算是再见面。 傅锦梨昏了脑袋不知为何要去找他,回来一问更是脑袋空空装一堆杂草什么都答不上来。 傅应绝心头觉得怪异,却并没表现出来。 落安将他的疏离看在眼里,却不动神色,“无事,不过是小殿下接连告假,前来瞧瞧。” 傅应绝多少是猜到了的,只搪塞一般,“永嘉身子骨弱,太医说多养养。” 傅锦梨身子骨如何,落安再清楚不过了。 而此刻在傅应绝怀里身子骨弱的小胖娃,更是缠着他要了一块糕糕,吃得腮帮子鼓起来,一双大眼睛美得都眯起来了。 精气神十足。 傅应绝注意到他的目光,咳嗽一声,大袖状似无意地动了动,恰巧将怀里吃得满嘴喷香的胖娃娃遮住。 脸都不带红一下,“身子不舒服,吃得就多。” 落安依旧笑着。 父女俩在他面前,一个胖娃娃吃得十分欢快,小脚都翘了起来,一个当爹的欲盖弥彰,屁话张口就来。 “是吗?”落安轻声,蹙眉,“那是该好好养着的。” “小殿下。”他又去喊了一声傅锦梨。 “嗷~”傅锦梨百忙之中从傅应绝的衣袖下头钻出脑袋来,脸上沾了碎屑,像小花猫。 “小殿下是何处不舒服啊,不要自己个儿藏着定要一五一十告诉陛下,夫子跟小粽子小蔚还等着你回来呢。” “不舒服哇,米——” 米有。 米不出来,被傅应绝一块糕点堵住了嘴。 小孩儿茫然地用手捧住,腮帮子真的被撑了起来,嚼着,说不出话来。 傅应绝咬牙,却笑得温柔,摸着傅锦梨发上的小珠子,“永嘉,父皇说不舒服,是不是呀。” 是的,爹爹不舒服。 于是小孩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傅应绝便挑衅似地向落安投去一眼。 瞧吧,她自己承认的。 很幼稚。 落安唇角勾了勾,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挑着说了些寻常的,又说了说学宫的进度。 没什么异样,只是离开时,落安远去的背影一顿,而后侧过身来—— 唇动了动,说—— “投鼠忌器,是为大忌,陛下。” 傅应绝叫这话定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 但是第二日,傅锦梨又照常出现在了学宫,那病说好就好,依旧是吃嘛嘛香的小猪仔。 日子似乎也就此平静了下来,朝中人战战兢兢,但傅应绝也没再发什么疯。 直至一月后,前去四处搜罗方士的禁军,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入了京。 第384章 是那神棍 并不光是大启,而是整个大陆境内,能叫得上名头的和尚道士都来了。 期间虽跟别国都打过招呼了,别国顾及着大启国威大多都敢怒不敢言,只能骂骂咧咧眼睁睁看着自家大和尚被逮了走。 自然也有闹的,不过前去抓人的军队反手就大把大把的银钱物力砸下去,瞬间就叫人闭上了嘴。 怎么说呢,几个大和尚换利于国力的好东西,稳赚不赔。 傅锦梨跟着去见了一次,满眼都是锃亮的小光头,要不就是梳着道髻披着八卦袍仙风道骨的小老头。 每个人嘴巴里都是晦涩难懂的经法,傅锦梨脑袋都听懵了,后来再怎么都不去了。 她不去,傅应绝却得了闲就跟那些牛鼻子老道大和尚跑在一处。 “可看出什么来了。”傅应绝问。 特意在机关处辟了一座宫殿供这些人居住,傅应绝下了朝中极殿也不去了,顺路就过来。 一群人各展身手,推算的推算,念经的念经。 不久,一个手持罗盘,须发花白的老道踌躇片刻,道,“陛下,老道不擅国运,但推推命数还是可以,只是需得求得生辰八字才能开始做演。” 生辰八字。 傅锦梨一只蛋壳里蹦出来的小龙崽有个屁的生辰八字。 不从破壳算,就光当蛋的年纪指不定都称得上是傅应绝的祖宗。 那生辰八字别说是不知道了,就算知道,这玩意儿关乎命理,如何就能随意给出。 傅应绝默然,最后试探道,“用朕的不行?” 此话一出,不光下头人呆住了,苏展都恨不得将这祖宗嘴巴堵起来! 瞧瞧,瞧瞧! 天杀的! 这是一个皇帝能说出来的话吗? 谁家皇位上头坐着的不是将自己生死之事捂得死死的,别说是生辰八字了,就连名字都犯忌! 这祖宗倒好,用他的? 何不直接将脑袋交到别人手里! “陛下——这.....这如何使得啊!?”苏展疑心自己再伺候这俩人多半是要短命的。 傅应绝依旧四平八稳,没觉得哪里不对,“使得。” 不过这事儿他说使得,底下人却也是不敢用的。 直喊道,“陛下三思!” 傅应绝寻思自己如何就不三思了。 他皱眉反问,不解得很,“不是你自己要的?” 傅锦梨是他养的,用他的推推看又不是不行。 道士直想哭。 一堆人来大启好几日,连屁股都没坐热乎,就叫这祖宗领来卜算。 几十个老头子足足将那小殿下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吓得胖娃娃腿都发抖,最后严肃着小脸,捡根棍子色厉内荏地吓唬这些个老头子。 再之后,小殿下便不再来了。 只有这大启陛下,成天似有花不完的时间就光盯着他们。 没别的事儿,就叫一群人推小殿下的大难大劫,甚至还开口问他们可会卜算天运。 这些自然多少都会的。 只是寻常用的手段在那位小殿下身上真的仿若失灵了一般,怎么算都算不出来。 所以才冒着大逆不道的名头忐忑地讨要生辰八字。 只是没想到是这结果! “陛下,小殿下身上我们当真算不透,就算摸着点皮毛,可后头实在深奥。” 与其说是深奥,不如说着是刻意叫人窥探不得。 众人苦着脸。 傅应绝的神色在他的话里讳莫如深,沉默了许久。 端坐上首的帝王忽然不言,反倒是周身的漠然渐渐蔓延了满屋。 一向高挑这肆意的眉眼也折起,似是盛满了烦躁,下头人便自觉地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 良久—— “罢了。”傅应绝忽地兴致缺缺地摆了手,也不说多话,站起来就要走。 只是脚步却不似来时那样轻松了。 就在他要踏出殿门之际—— “陛下。”说话的是个白眉老和尚,慈眉善目,似活弥勒。 傅应绝顿步望去。 老和尚打了句佛歇,笑道,“和尚不擅此法,但论起命理一事,敢说这天下人加起来都比不过和尚的小师弟。” 说到他的小师弟,和尚面上难掩骄傲。 傅应绝负手,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判断其中的真假。 片刻后,他问,“说来听听。” “和尚的师弟命开天眼,大断生死,口言命数。” 殿内的人似乎是认得这和尚的,听他说完脸上尽是了然,看来是知晓他师弟是谁。 无人反驳,想来真有几分本事。 傅应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和尚:“师弟名唤白堕,乃.......” 傅应绝一听那白堕二字,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面无情绪,一点都不拖沓。 早该想到的。 那两口酒下肚就满嘴胡言的小光头,恨不得从人八辈祖宗算到子孙四世。 可不就是开天眼了。 大和尚话都未说完,不解他是何意,心下还慌张着莫不是自己师弟那不着调的神棍做派已经骗到了这位陛下跟前过了? 可不应该,自家师弟虽然放浪形骸,但是还是晓得死活的。 他就这样惊疑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帝王长腿跨出殿门后,传来一道毫无情绪的声音—— “着,举亲卫,通缉白堕。” 而此刻距大启国都千里之地,驾着马车的小和尚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他摸着自己锃亮的光头,纳闷了几句,“莫不是昨日偷的果子吃凉着了。” ———— 傅应绝亲自盯着一堆方士,甚至还专门开辟宫殿,朝中早有传言说帝王受妖人蛊惑要走那丹石之歪道,意图寻长生万年之术! 谣言传到傅应绝耳朵里时,他顾不得形象当朝拎着人就骂。 “朕是二十七八,不是七老八十,盼朕点好。” “千年万年?你瞧着朕哪天是乐呵的,当个狗屁皇帝起码短命十年。” “你拿朕当草包哄呢,吃药?老子敢吃人。” 诸如此类,压抑了许久的帝王似是终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骂骂咧咧地占用了朝会半个时辰。 若不是场合不对,起码要动拳脚。 许久未见他如此“活泼”了,他这段日子的压抑大臣不是瞧不见,虽不知为何,但这顿骂他们还是挨得心安理得。 第385章 叫爹爹动作再快些吧 傅应绝输出拉满,孤身一身怼得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比起雄鹰般的老父亲,他的小闺女这两日只能算是只鸡崽。 弱得可怜兮兮,一点战斗力都无。 更是被他娇养两日,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现在一到学宫时间到了就两眼迷瞪。 落安已经看见小孩儿脑袋一偏一偏好几次,倒好跟她不远处的薛福蔚对称,一人歪一头。 似是困极了。 丁雅言紧张将凳子拖着挨近她,像是埋伏起来的小兽,双目紧紧盯着,随时准备要接住她倒下的脑袋瓜。 落安收回视线,捏着书卷放下。 照往常,是要叫薛福蔚起来到门边站着清醒清醒,现在他却是道,“休息一刻钟。” 话落,那吊着一口气的薛福蔚一脑袋就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至于傅锦梨,傅锦梨反而清醒了些。 小丫头眼睛里雾蒙蒙地泛着水光,粉白的小脸往衣服领子里缩了缩,一副困倦的呆萌模样,但眼睛是睁开了的。 “小殿下。”落安喊。 傅锦梨无辜抬头望来。 上头满身清贵的男子朝她招招手。 小丫头不解地歪头,但还是蹦下凳子慢吞吞走了过去。 “夫子......”犯困的声音沙沙软软,像是初春毛尖的笋叶。 “昨夜没休息好?”落安拍拍她毛茸茸的小脑袋,顺手就要给她倒杯水。 可随后就想到今日这水是下过料的,只能若无其事地又移开了手。 傅锦梨皱巴着小脸蛋,不太开心,她凑近落安,双手展开—— “要抱一抱我。” 不开心的时候她极其粘人,不讲道理的那种粘。 若是傅应绝在跟前,她是一刻都不会从他身上下来的,双手一定要搂得紧紧,将自己往他怀里藏。 落安清冷的神色一滞,抿唇将她提到腿上坐好。 胖娃娃力气大,但不使劲的时候只是一颗轻飘飘的小团子。 声音放轻,询问都变得小心翼翼,“怎么不高兴,不喜欢上学了?” 他以为是傅锦梨来学宫不开心。 前几日还劝人回来上学,冠冕堂皇想着一国殿下当担大任不可放任自流的落安又不由得想—— 她才几岁,叫季楚唐衍多学些,再不济,薛福蔚跟赵驰纵那俩混球他也是教得出来的。 还有小龙侍。 小龙侍也十分聪明。 “夫子送你去找......” 每次这般,不管落安心头什么想法,第一句话说的都是带她去寻傅应绝。 有他在,小龙崽子总是快活的。 可这次,他话没说完,傅锦梨就难受地哼唧两声,摇摇头。 双目灰扑扑,像瓷娃娃在地上滚了几圈,摔得脏兮兮地。 “我不知道,小梨子不知道怎么办,夫子,爹爹不开心。” 她抬起眼来,眼尾都耷拉了下去,“爹爹不睡觉,不睡觉天亮亮。” 傅应绝每次哄她睡下,就会自己起身,在外间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宿,也不知在做什么。 他以为傅锦梨不知道,但是小孩儿早察觉到了。 但是她只是抱着弟弟,一人躺在榻上,静悄悄地不说话,眼睛也是睁开了,哪儿有睡着的样子。 落安了然。 也只有傅应绝才能牵动得她情绪波动大了。 那位帝王要筹谋天下,若不是有傅锦梨跟在身边,怕是要御驾亲征,自去取之。 现在一边不敢松懈傅锦梨一边又要紧紧盯着四方,换做是落安,做不到他这样游刃有余。 已然很是了不起。 可是筹谋算计,不是一朝一夕之际,当权者更是时刻紧绷。 他那样,不奇怪。 落安佯装不赞同,跟着道,“爹爹不睡觉?同他说不睡觉变丑。” “变丑?”傅锦梨蹙眉。 爹爹已经很辛苦了,再变丑,怕不是要把自己气昏过去。 小孩儿立马就炸了。 “不许!不许爹爹不开心,不许不睡觉,谁欺负,是不是小虫子,是不是没嘴巴的大傅,小梨子收拾!” 是不是以前遇见的小虫子,是不是说是爹爹哥哥的大傅又来了。 傅应绝的状态跟那时很像,傅锦梨只想到这个。 她是真的生气,像是小兽被侵犯了领地,喉咙跟猫猫一样呼噜呼噜叫着。 落安打眼一瞧,就连她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瞳孔都在慢慢变浅。 有化形之相。 一双大手毫无征兆地遮在了她双眼前,已经蔓上琉璃色的瞳孔也渐渐复黑,躁动的气息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是落安。 他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可小龙崽子消停下去的瞬间,他脸色也瞬间苍白了些。 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落安面不改色,心底却想等养好了还寻上天道再打一架。 “小龙崽。”声音很低,近乎是在傅锦梨耳边说的。 傅锦梨眨眨眼,黑漆漆一片,她没动,继续等着。 落安声音含笑,温柔至极,哄着,“小脑袋瓜醒醒神,记住夫子说的话。” “一定,一定要记住。” “天道掌大道,大道管苍生,看似强盛,实则是受制于苍生。” 天道是一方小主宰,但运行所需都来自于苍生万民。 看似人世苍生是三道最弱,可谁知道,却是人间霸道最为强横。 天道要活,须求天下。 直掌天下,是为人皇。 所以,天道要活,须求人皇。 而人皇为大气运者,天道龙脉皆插手不得,换言之,若傅应绝要夺得人皇之位,落安插手不得。 同理,若当真夺得人皇之位,落安就算身有乾坤,也奈何不得他。 天道亦然。 因为规则不允。 落安的声音在傅锦梨听来忽而悠远,似叮咛似叹息—— “再快些吧,小龙崽叫爹爹再快些吧,前路坦途,兼而往之。” 傅应绝在不知不觉中,已然触碰到了正道。 所以,风雨如晦,大道如砥。 人间半神,龙脉之主,夹在中间不尴不尬,上可牵制天道,下可直达苍生。 可是牵制始终只是牵制。 落安的眼神暗沉沉地,抱着的小龙崽乖得出奇。 不满足于牵制—— 他要天道覆灭,他要俗世万物挡不得傅锦梨前路。 “记住夫子说的话。”他哄小孩儿的话总是说得轻缓,结束后又重复了一遍。 傅锦梨两手紧紧抓住覆在她眼前的手掌。 落安所言难记难解,可每日昏头昏脑的小丫头只觉得再没有比如今更清明过。 一字一句像是被刻在了脑海里,记得清楚。 “爹爹......爹爹为了小梨子吗?”她傻傻地问。 爹爹所求危险盛大,不叫她知道,不叫她忧虑,可迷迷糊糊知晓,一切都是为了傅锦梨。 落安将手撤开,迎着小孩儿迟疑的目光。 将小胖手拢在手心,小心极了。 目光清凌,笑意依旧,歪头道,“这要去问爹爹了。” 他也不能直接插手,更是不能跟傅应绝直截了当摊牌。 那就只能钻个空子。 不能告诉傅应绝,那就叫傅锦梨传达。 落安理直气壮想着,哪儿又泄露什么天机了,哪儿又干预什么世间了,傅锦梨是他龙脉少君,不过是当爹的多叮嘱两句罢了。 至于傅应绝那头,傅锦梨又是大启帝姬,不过是当女儿的信口胡诌几句,算不得什么泄露的。 规则之下,漏洞就是拿来叫人钻的。 就算天道那狗东西晓得了,也只能无能狂怒,更别说现在都叫他揍得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睡着恢复力量。 第386章 我舍不得 傅锦梨记住了他说的话,并且拍拍小肚子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落安笑着揉了她的脑袋瓜。 有时候真的很像小狗狗,眼睛圆滚滚,被夸被拍小脑袋就会亮晶晶地盯着你。 落安想着若是化了原型,怕不是身后的尾巴要抡成风火轮。 “若是....”落安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作罢。 只在傅锦梨眉心一点。 傅锦梨就觉得脑袋又一片空白。 呆瓜眨眨眼,只觉得又少了什么东西。 这时落安却又意味深长道,”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干什么,傅锦梨不清楚。 只依稀记得她有任务,要给爹爹带话。 于是小胖娃娃下学背着小包就哼哧哼哧地跑回家,原本是想要夫子送的,可落安脸色有点苍白,更添了弱柳扶风之势。 小孩儿想了想就自己一人回去了。 到了紫宸殿,傅应绝依旧在殿外等着她。 帝王严阵以待,脸都是板着的。 却在见着小小一团自己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时,愣了一下。 三岁的小孩儿就那么点高,两腿迈着走走停停地,两个对称的发包包上挂着流苏。 只她一人,小全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没有落安。 傅应绝舒坦了。 ”爹爹!” 远处的小奶团子撒开手朝他跑来,像颗小炮仗。 傅应绝接住,便被她满身奶香扑了满怀。 她估计是有些热的,乌发散开一些贴在脸上。 傅锦梨前额的头发乖乖贴在眉毛处,黑得像墨,衬得一张小胖脸又白又乖。 “爹爹。” “嗯。”傅应绝将她腮边的头发挽到了耳后。 傅锦梨仰着脸蛋子,闭上眼睛等他动作,小嘴巴却不停,“我要跟爹爹说,说大大事!大大梨子说大大事!” 热气扑腾的脸蛋灼得傅应绝手背一烫,是真的热。 想了想,傅应绝抿唇,将她的额发也一道掀开。 一左一右撇开,露出额头,原本乖乖的胖娃娃眉眼一显露就莫名带了点傲气。 也不是傲气,总的来说一瞧就有些桀骜。 浑身上下只有这处透着反骨。 只是傅应绝手笨,那刘海在他手里怎么都不听话,最后就炸在脑门上支楞起来。 再配上傅锦梨脸上的笑,瞧着不大聪明,这点反骨又像是错觉,不曾出现过, 像小蠢蛋。 “说什么。”傅应绝收回手,瞧着自己的杰作却很是满意。 没了刘海的遮挡,整张小胖脸都露了出来。 亮堂。 傅锦梨浑然不觉自己脸上的状况,顶着那团小鸡窝,睁开眼,迫不及待地拽着他往殿内走。 傅应绝动作慢,她就左磨右磨,黏黏糊糊地撒娇,“我真的有大大正事!” “知道了。” 傅应绝有意逗逗她,走得慢,几乎是被连拖带拽进去的。 一进殿内,傅锦梨神神秘秘一脚将门踹上! 人小小地,力气大大地,还没那半扇门高,一脚竟是使出了排山倒海的气势。 门框剧颤。 傅应绝:...... 默默地将腿挪开了些,并暗自思索着得着人先开始打新门扇了,许是再经受不住什么大动作了。 四脚吞金兽,不是说着玩的。 傅锦梨踹上门,还嫌不够,又哒哒哒地跑到桌边搬了个小凳子摞在门后挡着。 一个凳子不够,又搬了一个。 傅应绝也不管她,自己走到了桌子边。 扯了个凳子准备坐下。 却不想,还没等他动作呢,傅锦梨已经仰着胖脸,眼巴巴地望着他。 也不是望他,是望他手里提的凳子。 屋内就一圈小圆桌,四个凳子,做工极好,傅应绝扫一圈,发现另外三个已经被傅锦梨搬过去排排放好了。 堵大门。 “给爹留一个。”傅应绝商量道。 总不好叫他坐地上吧。 可小孩儿拧着脸,想了想,还是坚决地摇头,奶声奶气地叫人生不起气来。 “是大大事,要藏起来呀爹爹~” 傅应绝不撒手,还在挣扎,“藏什么,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儿。” 这话不假,傅锦梨一天就那吃喝拉撒玩的小破事儿,能有什么正经的。 傅锦梨也不气,只觉得老父亲不懂事。 包容地看了他一眼,不劝了,上手抢。 不费吹灰之力将凳子拿在了手里,还要指指点点教育傅应绝,“不听话,爹爹不听好话。” “有多多人,听到怎么办,是大大事!” 傅应绝:...... 她反复强调大大事,傅应绝不以为然。 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抢走了凳子,来来回回跑着很是忙碌地堵着门。 也不知是谁教的,就几个破凳子堵得住才叫见鬼。 没了地方坐,傅应绝脚下一拐,走向了他处理公务的书案,可才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木头划过地面的咯牙声。 傅应绝眼皮子一跳。 转身一看—— 他爹的。 桌子都推跑了。 “傅锦梨!” “嗷~” 小孩儿埋头苦干,听见呼唤懵着脸蛋抬头。 她人矮,只能将一条桌腿抱在怀里,只有一条桌腿是落在地上的,拖行的时候落下刺耳的声响。 “爹爹,我忙忙,小梨子忙忙~等一会儿会儿呀。” 等? 傅应绝一把将那小孩从桌子底下抽出来,提在手上。 “何不将朕也一道丢过去堵着,朕还比这桌子本事些!” 小胖娃这做派越来越奇葩了。 傅锦梨乖乖缩着身子,一听这话,她摇摇头,笑起来,“不要爹爹堵,舍不得,梨子舍不得~” “乖乖自己堵~” 傅应绝一肚子骂人的话就这么卡住了,皱眉没审视自己手上的胖娃娃好几息。 胖娃娃无辜又呆萌地望。 傅应绝噎了噎,最后只又将她放下。 嘴硬道,“说两句好话朕就放过你了?”冷笑一声,“做梦。” 他定要给她一个教训的。 娇娇软软的小丫头,整个跟土匪似地。 他将傅锦梨带到书案边,自己坐下,叫傅锦梨站着,像在罚。 傅锦梨自己揣着小手,白嫩的脸蛋子抬着,还关心着她的大门。 “爹爹,我想要,这个,想要这个~” 手指着傅应绝那宽敞的梨木书案,还上手摸了两下,很是夯实。 小娃娃眼睛亮亮,爱不释手。 这玩意儿好! 这玩意儿堵门好! “爹爹我要!”声音都兴奋。 傅应绝不听,拧眉,将她提着离自己书案远一些。 “给朕老实站好了。” 她一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现在被罚了也不晓得。 只是听话地顺着傅应绝挪到一边,嘴里还小声地絮叨着,“我老实,小梨子老实,叫,小老实~” 小老实笑起来,站着两只脚尖翘翘,一只踩一只。 傅应绝:...... 没眼瞧。 傻得叫人想捏她的腮帮子。 “有什么大事。”为了不叫自己的书案遭罪,傅应绝转移话题。 将那个大字咬得极重,似是真要听听这小嘴巴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一说这个,傅锦梨可算是回归正事了。 她呆了呆,而后圆鼓鼓瞳孔都放大了一些,脸上的笑也慢慢落了。 第387章 跟弟弟睡 “爹爹!”她先是郑重地喊了一句。 迈出一步,靠近傅应绝,将他随意放着的大掌扯过来捧在手心。 她手小小,两只手心朝上。 是学着傅应绝平时将自己手掌笼在手中的样子。 可如今换做她来,两只小爪子只托得住她爹的几根手指头。 傅应绝:...... 怎么看怎么抽象。 可是傅锦梨实在太过郑重,叫他不由得也重视起来。 小孩儿的眼睛亮汪汪地,坚定得像要去参军。 傅应绝想着,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糟心的大事儿,怕是不好哄。 于是他沉吟片刻,先发制人,问道—— “这大事儿说了,朕今日能跟弟弟一起睡吗。 能跟弟弟睡那就不是惹着傅锦梨的事儿,不用被赶去偏殿。 拐弯抹角地。 他问得古怪,傅锦梨都被岔得神思一乱,却下意识地“嗷”一声,道,“跟弟弟睡,爹爹今日跟弟弟睡。” 嘴上这么说着,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不听话的小孩儿。 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家了,还要弟弟陪着睡。 傅应绝却是神情自若,一点都不觉得丢份儿。 反而疏懒得挪了身子,也不收回手,只是换了个姿势,看着更加懒散了。 眉眼也松散,无所谓道,“那你说吧。” 不用被赶去偏殿,那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傅应绝如是想着。 可是当傅锦梨小嘴一张,只是打头一句,“人皇立之,天道伏诛”,傅应绝脸上一呆。 别说坐了,他差点一口气没提起来,直挺挺地僵在椅子上。 而傅锦梨后边妙语连珠的一句接一句,像是小脑袋瓜里强塞了许多东西,嘚啵嘚啵地要一股脑倒完。 嘴皮子再没有这样利索过了。 她光顾着说,等一口气讲完,发现自己爹爹已经跟只呆头鸟一样整个人楞在了她跟前。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辜歪头,软乎乎地喊一句—— “爹爹?” 爹? 傅应绝觉得此刻傅锦梨才是他爹。 坐着的男人,一时没有接话,更没有旁的多余动作。 良久,他像是才缓过来一般,只是这时的神色不再轻松,晦涩难明。 偏浅的瞳孔滑动,幽暗地望向傅锦梨。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倒影在他眼中,仍旧是他的胖丫头。 可今日一句一言,都不像是傅锦梨能说出来的,更是傅应绝过这小半辈子听过最荒唐,最不着边际的。 像是妄言。 天道,人皇。 再加上个龙脉。 傅应绝觉得他似是窥到了禁忌的边界,只消一下,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那层若有若无的纸张扎破,得到一切真相。 像是被说书人精心撰写过的故事,神秘又危险。 天道不仁,奋而诛之。 他不管什么天道不天道的,可却清楚地捕捉到了都锦梨话里的一句—— “不仁者,碍于龙脉。” 龙脉,可不就是他小闺女。 搞了半天,是这东西不知死活。 傅应绝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兴奋。 他光是一想,反而浑身的血像是烧开了一样,滋滋冒着热气。 很兴奋。 手在动,艰涩细微的指骨摩擦声”咔咔”响起,冷白的皮肤遮不住青紫的脉络,血色掩盖在肌肤下说不出的诡异,暴力。 可手却只是轻柔地落在傅锦梨的脸侧靠近发梢的位置。 燥热,贴着软意。 “爹爹。” 傅应绝的眼中依旧是平静的,可黑沉沉一片的眼底是难压抑的疯意。 像是龙困浅滩后,却叫他抓住机会要将敌人拖下炼狱的狠戾。 但是傅锦梨没怕,反而偏着小脸去蹭了蹭,软乎乎的腮肉怼在傅应绝的手心,她又清脆地喊了一声—— “爹爹。” 傅应绝像是被拉扯出神智般,黑沉沉的眼中找到了一丝理智。 灼热烧得喉头干涩,他滚了滚喉结,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很低很轻。 他问傅锦梨,“怕吗。” 怕? 怕什么。 世人谁于天斗,迈出就是条不归路。 傅锦梨压根不理解那些话的意思。 “爹爹怕不怕呀。” 小孩儿乖乖地问,将话还给他,不晓得其间的危险,只是寻常地问一句爹爹怕不怕。 她想说爹爹不怕,她会保护爹爹的。 小梨子是爹爹的小梨子,小梨子就是要保护爹爹的。 这是她睁开眼睛从小蛋壳蹦出来就晓得的事儿。 可她不明白方才那番话的含义,傅应绝还能不明白吗。 同天斗一斗,怕不怕。 傅应绝忽然笑了,眼中的阴沉敛得一干二净,不像方才一副要癫狂的阎王样,也不像对着百官时冷眼嘲讽的样。 他肆意妄为,所以显得孩子气,位高权重,又给他添了懒散狠辣。 这两种极端的气质在他身上很好地混合。 所以这一笑,就叫人觉得震撼。 他把手放在傅锦梨脑袋上,毫不留情恶作剧一样,将她的头发丝揉得一通乱糟糟。 直到小孩儿撅着嘴要炸毛他才收手。 慢条斯理放下手的同时,他含笑的嘴角才舍得蹦出两个字—— “我怕。” 看着傅锦梨的眼睛,帝王又认真说了一句,“我怕。” “爹爹怕什么!”傅锦梨瓮声瓮气地问他。 傅应绝没答,反而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又严肃地看向傅锦梨。 傅锦梨还当他要说什么极重要的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就等着傅应绝说出怕什么,她两脚一蹬将人逮来收拾。 可傅应绝唇一掀—— 傅锦梨呼吸都屏住了。 傅应绝:“我今日将你的小棍子折了两截,怕你揍我。” 傅锦梨:? 他现在说话是越来越不着调了,傅锦梨本来就呆,现在思维跳跃这样快,险些跟不上。 不对,是直接跟不上了。 小呆瓜一懵,脑袋卡壳,红润的小嘴巴迟钝地张开,慢吞吞地捋直舌头。 “小梨子,小梨子棍子,两截哇。” “棍子两截,坏坏了,两截就坏坏了。” 傅应绝还敢点头,“坏了。” 确实坏了。 这不是逗小孩儿的,他今日手欠,将那棍子拿下来在手上摸摸蹭蹭比划了两下,没收住力,小棍子“卡擦”一下断在他手中。 傅应绝当时整个人都是一僵,还是小小地怕了一下的。 傅锦梨这下可难住了,爹爹怕的是她。 她总不好将自己逮来揍一顿吧,她就在这儿啊。 她就在这儿...... 傅锦梨眼睛一亮,以傅应绝阻止不及的速度“梆梆”给了自己两拳。 打完还抬着小脸,乐呵呵地哄傅应绝,“爹爹不怕,不怕,小梨子收拾~” 小梨子收拾小梨子! 小蠢蛋,当真是谁都打的。 傅应绝梗住,坐直身子,两腿打开,高大的身子光是往前微倾,就能将傅锦梨整个罩住。 他把胖娃娃小爪子抓起来,想骂,可最后只是揉了揉她自己揍自己的地方。 傅锦梨乖乖站着。 好一会儿,才听他嘀咕似地说了一句,“傻蛋。” “爹爹说什么哇,说的什么~” 傅应绝改口,“智囊,再没见过这样的智囊了,” “嗷~”傅锦梨仰起小脸,很是光荣,“智囊!小梨子知道~” 小孩儿听了一句夸还不算完,更是变本加厉地缠着傅应绝要更多。 傅应绝骂人不带卡顿的,夸人? 笑话。 可傅锦梨只是一拳头将他好不容易护下来的书案砸了个坑,傅应绝当即老实。 小孩儿乐呵呵的声音混着男人毫无感情的夸赞。 傅锦梨还嫌他不够真心,逼得帝王声音更大了些,恨不得叫他颁道圣旨让苏展挨家挨户地宣。 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傅锦梨总算安分地窝在了傅应绝怀里。 帝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在她身后,嘴上不时说几句好听话,可没有落在傅锦梨身上的眼神却凉得很。 黑沉中跳着猩红。 漫无目的地落在半空,冷薄的眼皮微掀,一闪而过的恶劣,朝着虚空毫不遮掩地展示恶意。 不知是对谁。 ———— 傅锦梨完成了任务,翌日上课屁颠屁颠回去复命,将细节一丝不落地说给落安听。 不知是说到哪儿,落安眉骨一动,诧异,“他说。“ “怕?” 落安不信。 傅应绝那胆子,如今搅得天下乱成一锅粥。 怕? 早死一百年都不带怕的。 落安反应不算大,可跟他一向淡然的行径也多少不符。 傅锦梨不疑有他,小呆瓜继续说着,又往自己身上揍了两锤头。 振振有声,“爹爹怕梨子打,梨子自己打自己!” 落安:? 落安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傅锦梨还在继续,“爹爹把小梨子棍子,两截了,爹爹把两截,怕收拾,被梨子收拾,他怕怕。” “梨子说,爹爹不怕!我打!” 说着打,她又要往自己身上揍。 落安眉心一跳,傅应绝来不及接下的小手被他稳当接住。 他神色十分复杂,将傅锦梨的话拼拼凑凑,真真假假合在一起,实在想象不出傅应绝在外头一张冷脸不舒坦了就骂。 私底下,竟是这样不着调。 怪不得。 落安不可控制地想到傅锦梨那想一出是一出,有时吊儿郎当的街溜子模样。 怪不得。 咬牙,落安心头冒出一股无名火。 将傅锦梨往自己身边拦,心疼得摸摸脑袋瓜。 “受苦了。” 傅锦梨:? 又是这样。 两个老登说着说着就要跳话,傅锦梨只觉得脑袋瓜要浆糊了。 可大大智囊不能露怯,她装作稳重,沉沉点头,“梨子苦!” 落安眼中克制的心疼差点溢出来。 莫名其妙。 小孩儿眨眨眼,搞不懂,干脆懒得想。 只是小狗撒欢一样扑在落安怀里。 “夫子,夫子!香香,夫子香香!” 落安接住她,好一会儿等她消停下来,又问了些别的。 “有没有再问什么。” 比如说,问是谁告诉她的。 傅锦梨摇头,“说完啦!小梨子交代,交代空空,没有啦~” 没有。 落安做个龙脉之主,算天下,从不会遗漏什么。 昨日他觉得傅应绝当会问些什么,所以将傅锦梨的记忆又篡了些,一旦问起来,就是一片空白。 如今却说——没问。 落安心头说不出的滋味,借赵驰纵那没文化的一句,就是吃了死苍蝇一样,不上不下地。 算尽了,毫无破绽。 可最后,没按照他想的走。 傅应绝一句多的都没问。 第388章 傅应绝不嘻嘻 其实说起来不是傅应绝不问,只是觉得没那必要了。 谁同傅锦梨说的都不重要了,就算往最坏处想,是什么劳什子的天道设的陷阱,他也必须要去踩。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事儿就只会有这么一个结果,其余的都无所谓了。 傅锦梨身份本就不简单,虽然平日里呆呆笨笨,但是她依旧不是寻常小孩儿。 不是寻常小孩儿,忽然生了点灵智也是该有的吧,傅应绝如是想着。 总归女儿是他的,还能害了他不成。 傅应绝前头一切决断全凭自己的本能与猜测,虽然道道旨意都是雷厉风行,但敌在暗我在明的处境还是叫他束手束脚。 现在不同了。 要不是皇城里有个小丫头要养,他是指定要丢下这一堆破事儿领兵出去。 说起来,这大启论带兵打仗,除了周意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白堕找到没。”傅应绝批着折子,随口问苏展。 苏展研磨,细细回想下头报上来的消息,“寻到了,正着人押解上京。” ”押解?”傅应绝抬头,似是疑惑。 苏展提醒道,“您当初是下令通缉。” 通缉? 傅应绝忘了,不过无伤大雅。 “都是干什么吃的,大半月才寻到人,若是要他救命还焉有活路。”傅应绝不满。 其实大半月已经不算慢了,大启这样大,更别说白堕常年在外还养得极滑手,他从上京离开久矣,脚程快些都能抵达邻国了。 苏展不知是想到什么,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下头来报,说是弯弯小姐自己撕了通缉令,带人去拿的白堕。” 换言之,要不是月弯弯,还得再晚些。 傅应绝:.......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深深看了苏展一眼。 苏展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研磨。 “呵——”只听着帝王冷笑一声,至于里头是什么意思就不晓得了。 不过苏展想,约莫是陛下近来积德,不欲犯口业。 这一声笑,表达了陛下的思乡之情。 不骂娘,可不就是思乡。 说到白堕回来,就不得不提一句钦天监跟收罗来的那帮子神棍了。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这一堆大师,凑在一起东拼西凑还是能有点真本事的。 日算夜算,总算是得出了结论—— 太白经天,天下革新,万民更王。 傅应绝一听,只觉得是废话。 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这天下易不易主他还能不知道? 可是他怎么打算的,别人不知道,朝上听闻这个消息更是大骇! 这可是天下大乱之言论! 纷纷上书叫傅应绝提早做出策略,傅应绝鸟都没鸟,好似一点都不慌,依旧有条不紊。 “瞧着待会儿薛相该来了。”苏展往外头看了一眼,说道。 傅应绝眉头都未动一下,“去将小胖子从学宫拎出来。” 苏展:? “陛下,您这是.....” 这是何意。 “他折腾朕,朕自然要折腾他。” 朝中有隐晦的派别划分,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次是当真关乎国之危亡,他们自然是坐不住的。 世家枝叶繁茂,里边牵绊太深,做起事来又顾头又顾尾,薛相不愿淌这趟浑水,要借他的手解决下麻烦。 对傅应绝来说不是多大事儿。 但奈何他不乐意。 “老狐狸,想清净?”傅应绝笑骂,“偏不如他意。” 很恶劣的孩子气。 他说要接薛福蔚,那是真接薛福蔚。 恰巧卡着学宫下学的点,几个内侍监的宫人在学宫外拦住了薛福蔚的去路。 而薛福蔚,正粘在傅锦梨身旁边走边唠嗑。 两个小胖墩墩手拉手,就这么直挺挺地无视宫人走开。 “小殿下。”宫人只得上前去。 “嗷~”傅锦梨头都没回,张嘴就答,“我在介里~” 脚步停都没停。 宫人又喊了一声,“陛下着人将薛小公子带到中极殿。” 傅锦梨总算是给反应了,她站定,茫然地歪过头来,”爹爹?“ “爹爹米有说哇,骗楞,骗梨子!”小胖丫头奶凶奶凶。 薛福蔚更是耳朵一动,立马警觉起来,脑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上次傅应绝来学宫察课业的那次。 “!!” 他忙往自家大哥后头钻,“大胆!晓得我是谁不,我蔚蔚子!御前第一小弟,你敢造次!” 小胖子身量又长了,当傅锦梨两个,躲在后头根本遮不住。 傅锦梨懵着脸,但很快反应过来,张开手,龇牙,故作凶狠,像朝人慢吞吞亮爪子的小奶猫。 “大哥在!小梨子大哥,退下呀,告诉爹爹,爹爹收拾收拾~” 宫人为难得很。 本来陛下吩咐是逮了薛家小公子就来,却没说会遇到小殿下啊。 最后也没有办法,只能将两个小胖子一起带走了。 他们到时,薛相也刚好到中极殿。 很威严的一个老头子,身后跟着一群眉眼傲然的人。 小胖子一见到自己爷爷就开始嚎,“爷爷啊——我的爷,爷爷我呀要死了——” 薛相:....... 侧过身去,就见到鬼哭狼嚎的薛福蔚正撒腿儿朝他跑来,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一样,跑得身上的肉一抖一抖地。 在他身后,是乖乖揪着自己的小挎包袋子站好的傅锦梨,正被宫人簇拥着,在不远处无辜地望来。 薛相掂量了下小胖子的分量,一把老骨头很是迅速地往旁边一躲,还顺势拱手,“见过小殿下。” 对薛福蔚视而不见,借着闪躲的姿势行礼。 薛福蔚没刹住,一头撞到他身后的大人身上。 力道大,把人撞推了好几步。 他们站得靠近,那人一个不稳退后去,连带着一竿子人都遭了殃。 像是油菜地里被投入了块夯实的石块,压倒了一片。 “小心些!小心些!” “你这小子!也不看着点!”有人气恼,拍着自己的衣裳很是嫌弃。 薛福蔚“哎呦”一声,忙从一堆人里将希冀拔起来。 本来出这意外心情就不好,还挨骂? 薛小胖气呼呼,插着腰就开始骂,“我小子?呸!我是你爷爷!” 薛相:…… “你一个大人,两只眼睛长炮仗炸了,看着我一个小孩儿跑来你不躲你骂我,干什么呀,你别是故意找茬,要寻我薛爷爷的晦气!” “这么大把年纪连我一个小孩儿你都接不住,我才多重点,你接不住我,你接得住陛下给的重担吗!” 战斗力一点不弱,撸起袖子就把几人说得狗血喷头。 他嘴巴子是利索的,别看在一堆小伙伴堆里笑呵呵的,在外头其实是只螃蟹。 几位大人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颤着手只说得出一句,“你你你……”来。 气啊! 但是不敢造次。 这小子是薛相家的独苗了。 他爹中庸之辈,可他爷爷却是不是个良善的。 而薛相自然是听了这出闹剧的,却只是在小胖子骂完之后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不得无礼。” 都这般了,那几位大人还敢说什么,最后只得认了这骂,甩袖,气得胸脯起伏。 薛福蔚鼻孔朝天哼一声,懒得理他们了。 转头又变脸一样,马上哭丧着脸,一把抱住薛相就开始嚎。 “爷爷!你是要孙子的小命啊!” 收放自如,还没有包袱,是个好苗子。 薛相脸上差点挂不住,将他的脑袋往一边推,“不回家,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做什么? 好苗子是一点脸都不要,也不准备给他爷爷留,挤出两地眼泪,哭道—— “是不是你啊,是不是你啊爷爷,你是不是又惹陛下不高兴,我大哥这两日乖乖地 ,我看着呢,不是她惹的。” “肯定是你啊,你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吗爷爷,哇啊啊啊——我昨日又没写课业,夫子已经罚过了,不行哇,不行叫陛下插手——” “陛下一脚能把我打成饼子,爷爷你死了,没有我小蔚,你怎么办啊,呜哇——” 中极殿本就安静,他一嗓子嚎得周围全听得清清楚楚。 包括坐在殿内的傅应绝。 他满意点头,勉强夸奖下小胖子,“不错,朕早知他是有好本事的。” 薛相对这孙子严厉,奈何小胖子皮实,反倒叫薛相招架不住。 这老狐狸给他找事儿办,他倒要叫老狐狸先不清净。 苏展却觉得他高兴太早了。 “方才打小门远远瞧着,小主子也来了。” 薛相招架不住薛小公子,陛下也是招架不住小殿下的。 现在外头闹起来了,是合他心意了,可一个不差,叫傅锦梨逮到点乐子,他傅应绝就是继薛相之后的那个乐子了。 傅锦梨来了。 傅应绝再嘻不出来了。 第389章 永嘉是一岁的小宝! 此话一出,外头的好戏似乎没有那么好看了。 薛相被小胖子缠住腿儿跑不脱又要顾及着体面不予拉拉扯扯。 于是威严的小老头似那风中的柳絮,被小胖子抓得摇摇晃晃,板着脸,张了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干脆闭上了。 只剩薛福蔚一人在鬼哭狼嚎。 傅应绝走出去,他生得高,从小侧门远远看,就能将外头看得一清二楚。 他家胖丫头双眸亮晶晶,兴奋地攥着小拳头看薛家祖孙打太极。 眼中的渴望如有实质,似是恨不得把小胖子扯开她自己上去演会儿。 傅应绝:…… 帝王凉凉地扯开唇角,“带她来做什么。” 说话也不敢声音大,就怕被那胖丫头注意到。 苏展:“不知,小殿下许是来寻您的。” 寻他? 傅应绝不信,来看热闹的还差不多。 “爷爷——你说话呀,你说话呀,你做什么要惹陛下!” 薛福蔚不依不饶,扯着薛相就开始摇。 小胖子十分生气,不明白自己爷爷为什么要卖孙求荣,陛下是什么活阎王他不知道吗?! “成何体统!”薛相最后忍无可忍,训斥一声。 可薛福蔚哼一声,才不怕,继续缠着。 薛相动不了,他身后一群指望着他带领的人更是不能轻举妄动了。 本意是直指中极殿,旁敲侧击,明里暗里试探一下上头那位的意向,再拿捏拿捏姿态做后头打算。 可这都来了多久了,连大门都没进去! 他们便有些慌起来,小声喊薛相,“相爷,咱们......” “哇啊——爷爷,你说话呀,不行去的,不行去,小蔚是你的唯一的大孙子啊,别叫陛下给我审死喽!” 根本插不进去话,薛福蔚的嚎叫太密集。 薛相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像是真被他吵得没办法,黑着脸在小胖子手心打了两下手板子,才略带歉意地朝身后几人道—— “孩子顽劣,实是欠收拾的,本相教导有碍,叫几位看笑话了,这就带回家去管教管教。” 说着,他将薛福蔚小耳朵一拧,道,“跟我回家去。” “不打,不打小蔚。” 薛相都没用力,薛福蔚不痛不痒连哭一下都不曾,可旁边急冲冲跑上来的小女孩儿却是着急。 她不在远处看着了,不知何时摸了上来,慌着,踮脚要去拉开薛相的手,可不敢用力,怕把小蔚扯坏了。 “不打不打,小梨子保护~爹爹,爹爹哪里哇~” 薛福蔚不痛,但是感动坏了。 就着被扯耳朵的姿势,一把将傅锦梨抱住。 力气还贼大,胖丫头瞬间脚离开地面些许。 “大哥!我的好大哥!” 傅锦梨脚踩不到地上,她小脸空白,茫然地蹭着脚尖往地上探了两下。 空荡荡地,小梨子已起飞。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发挥,哼哧哼哧地努力从薛福蔚的禁锢中钻出小脸来。 白白嫩嫩的脸蛋,软绵地看向薛相,“不打小蔚呀,小蔚哭哭~” 一颗小胖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另一颗呆头楞脑情绪稳定的就显得极其讨喜。 薛相原本拉得老长的脸皮也忍不住缓和,将方才训斥薛福蔚时严厉的声音收了收,道,“小殿下放心,臣定不会同他动手的。” 不动手的法子多得是。 “真的哇~” 薛相笑得慈眉善目,“臣怎会骗小殿下。” 说了不动手,真的就不会动手。 薛福蔚也信以为真,自认自己也是有靠山人了,一点都不怵他爷爷,还敢不服气地喊,“爷爷你瞧着啊,你是答应小梨子不打我的,等回去要是真跟我动手了,我就告我大哥!” 薛相:...... 老狐狸也压下脾气,朝自家胖孙子扯着脸皮笑一下,“自然。” 最后薛相还是带着薛福蔚走了,脚步匆匆,说是要赶回家管教。 小胖子十分不舍得自家大哥,一步三回头,边走边挥手,全然不知归家去有什么等着自己。 薛相走了,剩下几个隐以他为首的官员面面相觑,最后也灰溜溜地走了。 今日来中极殿,是为了那预言天象一事,因为傅应绝没动作,他们摸不透底,但是世家历来随势而动,他们迫切需要知道些东西。 薛相和稀泥不想管,只装模作样说是需得问陛下后才知晓。他们虽然虚张声势打蛇上棍地同意了要面圣来探探口风,但那一切是建立在薛相陪同的基础上。 他们可以向薛相施压,因为是利益共同体,薛相也可以向陛下上论,因为是天子近臣。 可,他们?帝王? 别逗了,陛下才不会管他们要死要活的。 不跑还等着挨骂啊。 “再会,再会,大家再会~” 方才还热闹至极的中极殿门外,现在除了宫人,也就只有歪着脑袋乖巧又礼貌挥手的小呆瓜站在那儿。 她朝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眼中闪过可惜。 小胖丫头垂首,腮边的软肉就挤着粉润的嘴巴嘟起来,“走了,不热闹,不热闹梨子没得看哇~” 都走刚刚,小梨子没得热闹看哇。 周边宫人都听到了,但是对于自家小主子爱看热闹这点也是哑口无言。 傅应绝看着她一人站着,身边空荡荡的,心头不太舒服。 长腿一动,走了出去,扬声喊她,“永嘉。” “在介里!” 永嘉立马抬起小脑袋,光听声音小嘴就咧开了,前头的低落一扫而空,笑着就往里头跑。 “爹爹,我听见爹爹~,小梨子来噜!” 小团子撒丫子跑,冲得气势汹汹,傅应绝本能想跑。 但最后还是稳了下来,勉强将人接住。 无奈,“要说千百次,慢些,慢些。” “嗯嗯!”傅锦梨头也不抬,埋在他身上,“我知道~” 她知道个屁。 两条小短腿跑起来能抡出残影。 她刚生下来时走不稳当,一段路要摔三跤,几乎是走哪里都要人抱着。 现在好了,稳也不算特别稳,但是跑起来摇摇晃晃地总会在要摔倒之前以自己的方式歪回去。 傅应绝的手落在她的后颈,逗小动物一般地捏了捏,脑中一闪,忽然道,“要到你的生辰了。” 傅锦梨是秋日出生的。 端午节那一闹过后,事情堆集在一处,不知不觉竟是到了最热的时候。 等热气一过,傅锦梨的生辰就不远了。 手上一用力,傅锦梨就被抱了起来。 小团子没骨头似地窝进来,小小一团,靠在他的臂弯。 举着一只小巴掌,五根手指,大声道,“我积道!四岁啦,小梨子四个!” 傅应绝抱着人往殿内走,闻言挑眉,问她,“谁同你说的。” “雅言,雅言四岁,小梨子四岁~” 雅言是小姑娘,小姑娘四岁,小梨子也小姑娘。 傅应绝从未同她说过年纪,看着也就三四岁的样子。 可是...... 傅应绝的唇擦着她的头发俯低,声音也压下去,用的气音,就显得很温柔清朗。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错了,跟爹爹这边,永嘉只是一岁的小宝。” “从小梨子成大大梨子了。” 一个小,两个大。 长了一岁,她总能理解的。 ———— 天有异相,不光大启有察觉,别国也有察觉。 这是乱相,但换句话说又如何不是机会呢。 大启,阳朔—— “报——昭云国临海有异动!怕是与将军所料并无出入,请早做打算!” 小兵喊着消息一路跑进阳朔驻军主帐,里头人满为患,已是深夜,却个个盔甲整齐,穿得一丝不苟。 最前方站着个中年魁梧男子,他紧紧盯着手上的军报,又被耳边的消息震得虎目一睁。 刘钧深吸一口气,语气并不惊讶,“来了。” 从京中传来所谓乱世之言已过了近一月,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阳朔的驻军将领就觉不好。 大启与昭云隔海相望,摩擦并不少,积怨已深。 此次借着乱相,昭云有所行动并不奇怪。 憋了一个月,已然是奇迹。 刘钧报放下,下发指令,“全军戒严,巡查看守人数加倍,密切注意海上动向!” 他又看向一边站着文弱一些的男子,道,“拟急报传回京中,求陛下圣决。” “将军。”将领右手边的一名男子忍耐不住,急躁道,“不过就是打一仗的事儿,做什么这样严阵以待,又不是没打过。” 他说着似有些不满,“京中不是传了令来,要下派官员至阳朔,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陛下此举不知何意。” 阳朔距京甚远,朝中官员手伸不了那么长,圣旨又是秘而不发,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来的是谁。 “陛下究竟是何意!咱们周——” “住嘴!”刘钧脸色一变,“岂敢妄议陛下!” 那将领被他的严厉吓了跳,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但面子上过不去,又嘟囔了句—— “为何不说,这又没有旁的人,要是咱们将.....” “本帅走时,就是这般教你们的。” 清冽又低沉磁性的声音,把将领未尽的话截住。 一句似近似远的话语从帐外传来,游刃有余又慢条斯理。 很熟悉,落在帐中各将领耳中竟是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是——”刘钧不悦的脸色猛地顿住,要训斥将领的话也哽在喉中。 他心脏砰砰跳动两下,竟是毫无预兆地红了一双眼。 题外:不好意思小宝们,这两天更新会很很不稳定!因为我三战四级还有地狱期末周来了! 第390章 只托付了我一个 阳朔临海,跟上京的干朗不同,这里连风都带着湿咸。 数十里连营灯火通明,海浪拍岸的汹涌隐约入耳,湿润的空气让情绪在夜间膨胀发大,众人在帐外那句声音落下后都久久不能回神。 呼吸不自觉地放轻,双目通红地注视着严实紧闭的帐门。 直至一只有力修长的手掌缓慢地将帐门挑开—— 来人身量应当极高,那手挑开帐子后几不可察地停顿一刻,而后低了头颅,身子压下些许。 极优越的身姿不免带了压迫力,就算隔着厚重的帐子都能感觉得到。 进来了—— 银白软甲附着暗色衣裳。 坚毅又俊朗的面部线条,因为眉眼的冷漠更添锋利。 黑沉的眼不经意落过来,周意然站直了身子,似乎对屋内的伤情视而不见,一张口,却道: “只是走了几年,主帐又矮三寸。” 因着海风跟水汽的影响,这处驻扎的营帐会圆矮一些,平时是影响不了的,但周意然总觉得摆不开手脚。 他守在阳朔的那几年,主帐制得比别的要高。 语气没有抱怨,平铺直叙,好似中间隔的六年顷刻间彷佛昨日。 “周帅?” “主.....主帅,是主帅回来了!” 比起他的淡定,几个将领却像炸开的礼炮,一时澎湃与心酸齐齐涌上,嗓子都喊劈叉了。 刘钧自他走后挑起了西方驻军的大梁,本来比周意然还要大上七八岁,现在一张严肃刻板的脸上比他家里七岁的女儿哭得还要精彩。 “主帅.....” 好几双虎目,一眨不眨地望向周意然,生怕眼皮子一落人就消失不见,喊了好几声,却迟迟不敢上前相认。 像是做梦一样,前一刻还在念叨,人马上就出来了。 快七年了,大启昭帝登基多久,他们就有多久没见过周意然。 他来此时尚年少,京中世家矜贵的公子哥跟阳朔的湿咸格格不入,可他偏偏一步不退地在此坚守了数年。 北有皇九子,西有周意然,是当时口口相传的小话。 周意然任帅时,强大隐忍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年纪不大,却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做过最叛逆的事儿,大概就是七年前,他险些丧命海岸却依旧拖着病体忤逆皇令携阳朔六成军力驰援京中。 而后,京中安定,阳朔军部位归原处,他们的主帅却一去不返。 那时周意然病重,被傅应绝死死扣在了上京,阳朔闹了好几次,最后都被强力镇压。 他们以为,此生许是再见不到周意然了。 没成想...... “主帅!”有个黑皮汉子悲凄地高呼,眼泪控制不住,“是不是,是不是咱病治不好了,您.....您赶着来见兄弟们最后一面来了。” 他们当年离开上京时,周意然状况并不好。 后来探到的消息都是说周帅病重,每况愈下,他们闹过的,可最后都不了了之,只是红着眼睛求陛下别给他们主帅养死了。 这几年也一直密切注视着京中的消息,可两地实在相去甚远,消息虚虚实实分不出真假,最近的一条就是去年秋猎京中禁军统领周意然重伤难愈。 “主帅——”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是活不成了。 “你——你好狠的心啊!” 几个在外头不怒自威的汉子,像是受了多大打击一样,腿脚虚浮,脸上苍白。 周意然:? 非得死是吗? 周意然没跟他们一般搭了那根情绪化的线,只是视线一一在他往日部下面上划过,将他们闪烁的泪眼尽收。 唇微启,众人颤着身子等他说,却听他道—— “周意然,携圣意即日领阳朔帅位,统筹兵权,抗者斩。” 一板一眼,没什么感情,看起来生疏极了。 将几位酝酿好情绪的大老爷们一噎,迷茫地对视一眼,眼泪在脸上很是滑稽。 更有甚者一口气呛得满脸通红。 数年不见,一见就要天人永隔的伤感也随着几声咳嗽被打散,几个人高马大的将领没反应过来,挠了挠头。 觉得自己听错了。 领什么? 领阳朔? 哈哈,真是的,陛下真会安排,主帅都要死了还得跟阳朔这大盐水埋在一起,是好叫他们几个给主帅多磕头,多上香是吧。 哈哈。 看着他们那样子,周意然几乎都能想到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男人沉默了一瞬,而后想到傅锦梨说着要礼貌,要解释,要张嘴巴,于是脸上扯出一个堪称难看僵硬的笑。 声音刻意放柔,“我还能活。” 哈哈,真是的,这话说得真勉强,能活的主帅才不会给他们好脸色,指定是命不久矣要留温情在人间。 周意然:....... “......身体已然没有什么大碍。” 哈哈,真是的,主帅安慰人跟家里即将作古的老人家有什么两样。 周意然没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将帐子扯紧,隔绝了外头不住探过来的视线。 揉了揉手腕,沉默缓慢地朝几人走了去。 帐中在继几位将领鬼哭狼嚎之后传来的是一阵拳脚相加的闷响跟斯哈斯哈的呼痛声。 等嘈杂过去,里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细窸窸簌簌地动起来。 周意然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衣袖,不慌不忙地拿过方才刘均收的军报在看。 在他身旁,杵着几个缩头缩脑的大汉,个个鼻青脸肿,一声不敢吭。 周意然好似没看见,垂眸晃过军报的内容,淡声道,“昭云异动在预料之中,此战必打。” 刘钧瓮声瓮气地,站在他身后,说话扯起嘴角的疼痛。 “主帅,晓得的,您今日不来,我也是要布局防守的,能将他们压回去。” 昭云不弱,但大启更为强盛,一直以来都采取压制之法,击退即可。 周意然却摇头,声音都是寻常,并没有高多少,话语却是不容置疑。 “不在压制,此番昭云,改姓傅。” 改姓傅。 这是..... 刘钧瞳孔一缩,震惊无比,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属下明白。” 只是打仗拼的不仅是先头军力,更有后方军资的较量。 刘钧搓了下手,嘿嘿一笑,“主帅,陛下可有什么要托付于我们的。” 比如粮草啊,军械啊,药材啊。 谁知周意然却是风轻云淡,道,“我。” 那不巧了,他们陛下只是出了周意然这么一个人而已。 “您?!”刘钧险些破声,“您,您一人儿来的?!” “嗯。” 还嗯。 刘钧脑门突突地,要拿下昭云,是持久战,怕是不好打。 谁知陛下叫最主要的到位了,却是忘了加辅助。 不过他只是咬咬牙,最后心一横,道,“行!您来了胜率起码拉高三成,阳朔扛得住。” 周意然来时没有管这些,只是傅应绝如何安排,他就如何听。 大启接连开战,虽不见颓意,但多少还是有些吃力的。 但傅应绝要拿下此战,周天又执掌户部,总不会叫他所处艰难。 正这么想着,外头又有人来报—— “报——营外有人持皇令求见主帅。” 他话音也是刚落,就是一阵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帘帐破开的声音,气喘吁吁的少年冲了进来。 一身红衣,倔强的脸上激动难忍。 手上勾着一块明黄的令牌,见到周意然就是双目忽亮! “周大哥!” 第391章 木头梨梨 唇红齿白,养尊处优的少年跑得脸通红。 他急急来见周意然,却在看清一身冷意的周意然身边似是门神一样围着几个鼻青脸肿的虬髯大汉后—— 匿了。 裴风惊喜的声音默默咽下,吞了吞口水,像是做了错事等着挨罚一样放下帐子,背手站好。 语气也唯唯诺诺起来,眼神乱飘,“我是......是陛下叫我来的。” 周意然拿着军报的手背,背骨上都是红的,那几人个个一脸青紫。 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裴风很识时务。 “小殿下说了,说打人没礼貌,没礼貌要挨收拾的......” 言下之意,别打他。 周意然又不是恁不讲理的人,裴风年纪不大,养得幼稚,天天就知道跟那几个小孩儿厮混,在皇城还被压着上了几堂课。 自他回京,就三五不时跟着季楚上周府去。 周意然偏了偏头,叫他过来,问出了跟刘均方才一样的话,“陛下可还托付了什么东西给你。” 虽然希望微弱,但他还是想着:裴风来了,在他眼里裴风的战斗力甚至连傅锦梨都比不上,他能来,万一傅应绝一抽风,叫傅锦梨跟着一块儿来了呢。 希望不大,但是敢想就能有。 裴风一顿,随即咋咋呼呼地手舞足蹈,“托付了托付了!陛下差点把潇云庄都掏空了!叫我全带来了!” 他掰着手数,“粮草,器械,药材,都带来了!” 傅应绝把潇云庄老底儿都要讹空了,潇云庄的少主子还要乐呵呵地当苦力给送来。 他一说完,刘钧立马满面红光,狂喜,赶紧看周意然,“主帅!咱们——” 话到一半,卡在了嗓子眼儿。 因为他的好主帅瞧着似是不太高兴,样子还是那个死样子,只是同他相处了许久的刘钧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来。 于是他警惕地闭上了嘴。 可是他警觉,裴风却恰好缺根筋。 少年人还在侃侃而谈,“我来时,小殿下还十分舍不得,将她的宝贝书都撕了好几页给我,一路眼睛红彤彤地送了好几里地。” 裴风砸吧砸吧嘴,虽然他是不爱读书,但是小殿下盛情难却嘛。 “是吗?”周意然不冷不热地。 傅锦梨又不是爱读书的,几页纸,怕不是托裴风带出京,届时她爹跟她夫子追查起来死无对证。 多少也算是为傅锦梨分忧了。 这么一想,周意然才对裴风有了些好脸色,脸上表情变化不大,却依旧能叫人感受出他情绪不错。 “你别耽误她读书。” 裴风赶紧一扬脑袋,“我哪敢!” 傅锦梨那身边,也就傅应绝多少对她放些水,别的什么文武大臣,夫子,虎视眈眈盯着,谁要耽误她学习,那些都是要吃人的。 小小年纪,读书读得脑袋都昏了。 周意然想到那一颗小胖团学试之前哭着学,哭得满脸通红,可怜又可爱,一时嘴角微弯。 这一笑,骇得刘钧眼睛瞪得铜铃大。 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主帅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是永嘉小殿下吗?”刘钧绞尽脑汁,从两人的话里拼拼凑凑出这样一个人。 皇室哪儿来什么后裔,也就只有陛下藏得跟宝贝疙瘩一样的那位永嘉小殿下了。 “嗯。” 周意然总算是给了他一个眼神。 这一眼,可谓是春风拂面,如见阳光。 看得刘均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裴风的到来,无异于给此战又加了砝码。 不过想想也是,傅应绝求险,求刺激,可是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喜欢冒险,但不管过程如何,他都必须要结果合他的心意。 周意然加上裴风,拿下昭云不过时间问题。 重逢的喜悦加上临战的紧张与激动,几人在主帐中就形式与布防得久了些,散去时已然很晚。 刘钧留到了最后,周意然一边收着案上散落的文书,头也不抬,低声道,“还不走。” 刘钧憨笑了两声,“马上走了,就是许久不见主帅,想多看看。” 也算是不多的铁汉柔情了。 周意然不置可否,继续闷头收东西。 上半身向前微倾,腰很窄,衣裳严实地遮住了勃发的肌理,腰间的蹀躞上镶着白玉,添了温润。 刘钧眼尖地见一个小玩意儿挂在上头,跟周意然周身的严肃冷然极不符。 “这是.....” 周意然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只木刻的梨子摇晃出来,挂件坠在蹀躞带上。。 栩栩如生,憨态可掬,胖墩墩。 刘钧傻眼,指着,“主,主帅,年纪越大,真是哈哈哈,愈发童趣了。”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眼睛却是粘在上头挪不开,恨不得抱着看个明明白白。 不得了,不得了。 主帅养几年病,变化忒大。 周意然不避不让,让木头的小梨子晃出来,这梨子乍看之下很精致,可仔细摸索,却能清楚地看见茎枝跟果实的连接处大手大脚地,落了几根粗狂又稚嫩的线条。 “是小殿下的。” 周意然的凌厉的眉目温和下来,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在小梨的胖脑袋处碰了一下,舍不得用力,只是轻轻一下。 “小,小殿下?!”刘钧被这回答惊住。 “嗯。” 胖梨子在他手心窝得很好,小巧又呆呆,只有拇指大小。 周意然声音不高,磁性又轻缓。 “她叫梨梨。” 这小梨子是周意然刻的,他总给傅锦梨带小玩意儿,这梨子傅锦梨还上手戳了两刀子。 季楚也有,但是只小猪的。 季楚扭扭捏捏,最后还是红着脸捧在了手里,小梨子也被傅锦梨拿了去,他离开时又被小孩儿揣了来。 刘钧咋舌,结结巴巴地,脸上一阵青红。 最后只是挠了挠头,干巴巴道,“挺好,挺好,真好听。” 圆圆滚滚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能听出好听来。 但周意然还是矜持地点了头,语气平平,却暗含赞赏,“嗯。” ———— 周意然带走了木头梨子,傅应绝带着的却是只正儿八经,能跑能跳的梨子。 木头梨子尚且安分,真梨子却会翻天。 第392章 梨子是大青牛 大启,皇城。 “让让。“傅应绝目不斜视,不染纤尘的靴子踢了踢地上的小胖团。 胖团子软乎乎,四肢大开,短手短脚,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 白胖的小脸上一丝红晕,粉扑扑地。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傅锦梨眨了眨眼,温吞地”嗷~”了一声。 然后迅速地一翻滚,面朝下,双手撑地利索地爬了起来。 胖团子俏生生地站着望他。 “多谢。”傅应绝礼貌地颔首,而后抬脚从她方才躺的位置踩过去。 他一走,傅锦梨又躺了下去。 连位置都未挪动,原模原样地,像只小布娃娃一样躺着,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不时眨一下。 宫殿很大,她往地上一板,很难注意到。 傅应绝来来回回地不知在殿内忙什么,偶尔就会路过她,然后礼貌地说一声让让,甚至有时都无视,一脚跨过去。 ”爹爹。” 小孩儿一扭脑袋,冷不丁喊了一声。 “说。”傅应绝话语短促。 “小梨子耕地,我是大青牛~” 爹爹动作滞了一瞬,紧接着跟没听见似的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忙。 傅锦梨将小胖手“啪”地一下抱在小肚子上,胖脸蛋肉嘟嘟。 她想了想,又站了起来。 一直走到傅应绝身边,又“啪”地一下躺到地上。 傅应绝:...... 傅应绝正站拿着架子上的一本古籍,听见声音他垂眸看。 脚边已经躺了只胖娃娃。 胖娃娃无辜两只手打开,是很敬业的撒泼耍赖姿势,奈何只学到了皮毛,躺着就不知道干啥了,只会睁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望来。 一见傅应绝就是一句:“爹爹,我是大青牛。” 傅应绝:........ “......” “......起来。” 傅锦梨小幅度缓慢地摇着头,拒绝,“爹爹,我是牛~” “你是王八犊子。”傅应绝冷眼。 小王八生来就是要折腾他的,就这地板,她已经躺了有一会儿了,只因傅应绝没合了她的意,就开始无声反抗。 “王八,当大牛啊~” 她想去当牛。 傅应绝说不通。 又直起腰来,面无表情地走开,却不想,衣裳被那小团子揪住。 他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 傅锦梨躺在地上不好发力,竟是这么直直被拖着动了起来。 像张小抹布,在地上丝滑地开擦。 傅应绝还不敢往边角走,只敢在空旷的地界走动,怕一个不小心将这呆瓜撞成傻蛋。 “爹爹。”傅锦梨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好,手不放开,偶尔支起小脑袋来瞅一眼。 瞅一眼,又躺回去。 只是心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小蔚跟小粽子教的法子不好用。 不是说了,往地上一躺开始打滚撒泼,有什么爹爹都是能答应的。 为什么她的爹爹不按说的演。 小梨子躺累累了。 殿内就父女两人,安静得很,只有隐约衣料摩擦跟脚步挪动的声音,伴随着几句奶呼呼的“爹爹”。 难得的沉默。 可是傅锦梨耍赖,却苦了傅应绝。 被拽着,坐也坐不成,硬生生在殿内走动了快小半个时辰。 僵持不下,傅锦梨都快躺睡着了。 终于—— 傅应绝沉沉呼出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将人提溜了起来。 差点眯着的奶娃娃立马睁大眼睛,又精神了,笑脸才一扬起来,就迎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拖得好。”傅应绝冷笑,“亏得你,今日殿内都不用打扫。” “辛苦了,明日学也别上,捡张破布往身上一挂,咱爷俩大街上擦地去吧。” “多挣几两,也好抵了您老人家的工钱。” 气啊,怎么不气。 油盐不进的小团子,犟起来是真栓不住。 好说歹说要去当大青牛。 爹爹就不用去了,她一个人能耕二亩地。 “爹爹,小梨子擦地,擦地能当大青牛哇。” 小孩儿不知他话里的冷嘲热讽,只是温软地笑起来,说话却能气死个人,对自己的想法十分执着。 至于为何要当牛呢,盖因在她生辰之前,有早秋收。 还有一旬半。 春有耕,秋有收,为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历来就有皇家亲自参与耕作的规矩。 傅氏皇族出一血亲代表皇室,领着他的文武朝臣们,于城外农庄切身上手三日。 当然,多数只是仪式到了就行,做做样子罢了。 春耕时两人还在外头打仗呢,傅应绝都快忘了这一茬了,要不是今日傅锦梨提起,秋收礼也不见得会被他想起来。 傅应绝不假思索,拒绝道,“不去,朕不当牛。” “爹爹不当,不当小梨子当,小梨子养爹爹,我一只牛耕呀~” 傅应绝不是不知农时,他行军打仗又要当皇帝,对民间四时也有研究,只是...... “不行。”傅应绝还是拒绝。 看起来是十分不情愿了,傅锦梨最后还是乖乖地听了他的,好脾气地说,“好吧,小梨子不当牛了,可是,夫子去呀,夫子去不上学了梨子,梨子陪爹爹~” 梨子在家陪爹爹好了! 梨子不去了! 她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还孝顺的大闺女了。 小孩儿兀自肯定地点点头。 可傅应绝却是忽地抖了手,问她,“落安去?” “嗯嗯。”傅锦梨点头,“夫子说,三师应去,以......” “以求天德呀!” 落安也去,周意然又不在。 傅锦梨长大了,比以前更能折腾了,这就意味着他不仅要上朝,要带娃,还要伺候祖宗,岂不是吃大苦? 傅应绝到嘴边的话立马就打了转,开口时就成了—— “朕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你若是.......” “陛下!” 是苏展。 苏展站着外头,似是小跑过来的,小喘了一声,道,“弯弯小姐跟白堕已进皇城。” 傅应绝打住话头,全叫苏展吸引了去。 算算日子,两人确实该入京了。 这时就不必再同傅锦梨争什么青牛黄牛了,傅应绝将她提着,就走了出去。 傅锦梨小小一只坠在他手上,懵懵懂懂,不哭不闹。 傅应绝走路生风,大步迈出,边道,“传。” 第393章 他们在怕陛下 白堕整个人都是麻的。 这才走多久,好不容易跑出去了,现在倒好! 又被抓回来了! 他痛心疾首,“弯弯!揭告示做什么啊,只要和尚我不露头,他们定然是抓不到我的。” 白堕盘着自己锃亮的光头,抓狂。 月弯弯上街揭了告示带人来逮他时,他还躺在郊外破庙里呼呼大睡。 被抓了之后长途跋涉,身上的禅衣因为连日的摧残破破烂烂了,脸上更是憔悴。 月弯弯相比他来说好很多,小姑娘脸上没见一点疲惫,衣裳也干干净净地。 只是眼睛上绑着了根月白的带子,结打在脑后,长长垂下,再配上一身白衣,有了些静慧脱俗的意思。 月弯弯小声劝他,道,“陛下找您肯定是有事儿,说不定是小殿下呢。” “她一个小娃娃,吃饭睡觉能有什么事儿。” 这宫中,危险啊! 前有狼后有虎,回来的人脑子才叫有大包。 月弯弯笑而不语。 这时,傅应绝也走了进来。 不光他一人,还有坠在他手上安安分分的傅锦梨。 傅锦梨先是被白堕反光的脑袋闪了一下眼,转而又注意到了和尚旁边的月弯弯。 “是!” “弯弯,我的弯弯回来~” 她伸出双手,两只脚在空中乱蹬。 要不是傅应绝抓着,早就撒欢一样跑过去了。 她很想月弯弯,月弯弯又何尝不想她。 她顺着声音转过头来,眼前覆着的白布把视线遮得干干净净,只能看见一个隐约高大的轮廓。 ”殿下。” 她的模样清晰地落入父女俩的眼中,两人齐齐一愣。 傅应绝锁眉,眸光一闪,朝着白堕压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将人给他带了出去,回来是个小瞎子了? “不是我!不是我!”白堕叽哇乱叫,赶紧撇清关系,“她眼睛没事儿啊,我哪里敢,她要是在我手里伤了,我哪里敢回来!” 这话不假。 小龙侍是那金疙瘩的,磕磕碰碰了,那金疙瘩的老子哪里肯放过他。 “这是和尚我的独门,独门功法!”他梗着脖子,道,“和尚我当初就是这么练的。” 他这本事是与生俱来的,哪里存在什么练不练。 只是月弯弯自从眼睛那样了之后,只要两眼一睁甭管她愿不愿,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往她眼睛里跑,根本控制不住。 最后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是吗?”傅应绝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转而问了月弯弯,“当真?” 月弯弯忙点头,“回陛下,弯弯眼睛没事儿的。” 这便是了,傅应绝颔首,又将手里开始挣扎的小孩儿放在了地上。 傅锦梨甫一落地,就跑向了月弯弯,拉起她的手,眼睛盯向她双目覆盖的白布。 “弯弯!”小孩儿凑过去,吹了吹气。 月弯弯只觉得热意靠近,自己的两腮的头发被吹得轻轻晃动。 傅锦梨正在她眼前。 落弯弯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随后,她听见—— ”弯弯,练功痛不痛,痛痛不练了好不好呀。” 任性又娇憨。 月弯弯问自己,练功痛吗? 不痛。 可比起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折磨显然更甚一筹,她最近过得都不很好。 可不知为何,傅锦梨只是暗含担忧的一句话,她又觉得蛮值。 她想着,如果,如果她再再强大一点,再再厉害一点,能自如控制了,就可以一直呆在殿下身边了。 她本来,就是要留在殿下身边的。 月弯弯唇角腼腆地一弯,摇头,“不痛。” 两个小孩儿腻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傅应绝等着两人说得差不多,才喊了一声。 “永嘉。”他哄着,“带弯弯出去玩儿。” 傅锦梨抱着月弯弯的动作顿下,仰头望他。 傅应绝没说多话,只是锋利的下颌冲着门的方向偏了偏,示意她带着人出去。 “好~” 傅锦梨乖乖点头,拉着月弯弯走了出去。 等她俩一走,傅应绝才好整以暇地看向了白堕。 白堕身子一抖,笑得难看,“陛下.....陛下许久不见....” “是啊。”傅应绝哼笑。 他抬腿逼近,走得极慢,却偏偏每一步每一点都像锣鼓一样敲在白堕心上。 傅应绝笑了,语含深意,“朕也是十分想念你。” 想得出动军队,举国通缉。 ———— 另一边的傅锦梨拉着月弯弯,她爹叫她带着人出去玩,她也听话。 整个大启皇城再没有比她更能找到玩的了。 月弯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笑着。 眼睛一直透过丝带注视着前头矮墩墩乌黑的后脑勺,看不清楚。 于是她想了想,抬手把眼前的丝带扯落。 日光入眼,月弯弯不适地眯了眯。 等适应了会儿,她才落眼去瞧傅锦梨。 可这一看,不得了了。 在她眼中—— 铺天盖地的灿金色,将傅锦梨几乎裹成了一颗小金球。 在她身外,凭空出现的黑气不管不顾地撞上去,恶意分明。 可只要沾染到一丝金色,就寸寸消散,再无痕迹。 可散了一根,又有源源不断的出现,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冲撞,继而消散的轨迹。 氤氲在傅锦梨身旁的明黄雾气看着绵软毫无攻击力,却好似一个坚韧的,密不透风的罩子,将她保护起来。 “殿下.....”月弯弯心跳很快,无意识地伸手去触碰那些黑线。 可什么都没有,黑线只是虚无一样从她手心穿过。 它们的目标,自始至终,似乎只有一个傅锦梨而已。 “在这里呀,在介里~”傅锦梨乐呵呵地回头看她,“小殿下在这里!” 恰恰好,正这时—— 一缕黑烟就在她的眼前迅速地朝着傅锦梨的面门而去! “殿下!” 月弯弯思考一下都不曾,一下将傅锦梨拉过来,藏在了自己怀里! 黑烟穿过她的身体,又在即将触碰到傅锦梨之际被金光灼得一干二净。 月弯弯害怕地闭上了眼,身体紧绷,不敢松开手。 傅锦梨整个人都被罩住了,小呆瓜一动都不敢动,双手乖乖地垂放在身体两侧。 可是等了许久,月弯弯还是没有松开她。 傅锦梨就小心地戳了戳月弯弯的腰。 好半晌,憋出一句闷闷的,”弯弯,我死掉,小梨子没有呼吸了~“ 小梨子要被弯弯抱住捂成笨蛋了。 可是月弯弯后怕不已,她心底下意识地排斥那些黑烟,膈应至极,虽然这样抱住傅锦梨是无济于事,那些东西照样无视她穿过她。 可是..... 除了这样的无用功,她甚至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月弯弯的手反而收得更紧了。 她少有这样固执的时候,傅锦梨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弯弯不开心。 弯弯不开心,抱抱梨子开心。 所以小孩儿没有反抗,只是钻着小脑袋,努力地给自己找了个缝,像小奶娃被人压制在掌心,肉垫没什么力道地奋力反抗。 傅应绝拎着白堕出来时,两个小孩儿姿势都没变过一下。 自家奶娃娃的脸蛋从月弯弯颈边黑发丛里钻出来,白嫩嫩地,吐着小舌头,斯哈斯哈可怜兮兮地。 “再抱就化了。”傅应绝淡声提醒两人。 化是真要化了。 自家小崽儿手指头都绷得木械化了,僵硬地偶尔弹两下,想动,最后嘴巴一瘪,又缩了回去。 一副英勇就义,大义无私的样子。 傅应绝轻哂,年纪小小,戏还挺多。 两个小孩儿听见他的话,总算是分开来。 还没等傅锦梨活动两下身子,月弯弯就拉着她大步走到了傅应绝身边。 刚走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些无孔不入的黑线像是忌惮一般,在空中顿了许久,动作迟缓了很多,再不往傅锦梨那边冲,而是虎视眈眈地守在一边。 它们在怕。 怕什么呢。 好像是,在怕陛下。 月弯弯迟疑了一刻,转而当机立断将傅锦梨往傅应绝身边一塞,紧张兮兮地,眼睛不住地朝后张望。 傅应绝伸手一接,傅锦梨子那软乎乎的下巴颏就磕在他的手心。 软乎乎,感觉不到骨头的磕碰感。 “爹爹~” 傅锦梨保持着这动作,用下巴将他的手心压低,一张小胖脸就完完整整撑在了傅应绝手上。 父女俩,一个垂眸,一个仰视,相顾无言。 傅应绝手指轻动,划过她肉肉的下腮,傅锦梨就舒服地眯起了眼。 笑了,“不是大青牛吗,怎么像小猫。” “猫猫牛!” 两人说话之际,月弯弯一直在观察。 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些东西,当真是怕了傅应绝,一直不敢近身来。 可是...... 她古怪地瞧了傅应绝一眼。 可是陛下身后的气,分明是浓厚地,紫得发沉。 小殿下为何同他不一样。 白堕跟在傅应绝身后,见月弯弯那目无遮挡,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皮子就是一跳。 这丫头,这丫头! “陛下!”白堕急急出声,搓着手,僵硬地喂话,“您吩咐的事儿我自会办好的,只是只是.....” “嘿嘿,长途跋涉地,要歇息一二才能开始啊。” 他打哈哈太过明显,傅应绝能看得出来,但是也不欲为难他,只是叫他回去好生休息。 白堕立马撒腿就跑,还不忘捞上月弯弯。 等一口气跑出起码二里地,他才后怕地将人放下来。 张嘴就训月弯弯,“糊涂,糊涂!这会儿不害怕了,还敢扯下来,回来时我都跟你说好了,这皇宫咱们有三不瞧!” 这丫头倒好,看吧,一看看两个,还算机灵呢,晓得留了个杀伤力最大的那个没看。 “看得明白吗你就看,和尚我当初灌了三坛酒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你——” “我看见了。” “——你年纪还小,看不明白......” 白堕声音一卡,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第394章 来就来,别点火 白堕觉着自己得缓缓,他颤颤巍巍地一把掐在自己的人中。 手抖得厉害,“看见了,真......看见了?” 月弯弯疑惑,但还是点点头。 白堕当即就要昏厥过去。 “你!”白堕,“夭寿了!那祖宗到底给你开的是什么天眼!” 那可不是普通人! 大的那个本就是帝王相,现在身上气息更是骇人了些。 小的那个...... 小的那个,别的什么暂且不说,至少落安是绝不允许窥探的。 好家伙,好家伙。 关系实在太过复杂,他如今怎么捋都捋不清。 “有什么问题吗?”月弯弯问。 白堕一口气没提上来。 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这皇城之中已然是一滩浑水,他完全猜不透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在初见傅锦梨之时,他就借着酒劲探过命线,刚开始时是模糊一片,有什么东西在阻挠他。 就算看清了,也依旧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直至后来,偶然一次,他不仅看得清了,还隐约能透露出些来。 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精进了,现在想来,大概是后头人默许的。 那人在傅锦梨身上留有禁制,可也是那人自己打开了要他看清的。 那时的几句话,多半也是故意让他说出来的。 可是...... 说出来又有何意呢。 傅锦梨的命数早早就被那人定下了,说出来又有何意呢? 不对! 白堕又想到方才傅应绝同他说的那些话。 夺天下气运........ 一个凡俗的帝王,凭空不会想到这些。 那便是.....那时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桥梁,沟通两道的桥梁。 那人的用意,大致是......在提醒。 借着他在提醒傅应绝。 “不对啊!”白堕又怪叫一声,脑子里都成了一团浆糊。 “究竟什么意思啊!要杀的是他,要保的也是他!到底想干啥!” 原谅他这样的小人物想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傅锦梨身上有龙脉气息啊,还不仅是简单龙脉族群的气息,瞧那样子,在那一族中地位定然是不低的。 你瞧瞧,又有龙侍,还出生帝王家,哪能是普通龙脉。 他原先也当傅应绝也是那一族入世之一,可后来落安出现了。 落安可是...... 更别说傅应绝如今气势直逼人皇了,哪里能是那一脉的人。 天地三者,泾渭分明。 傅应绝不是龙脉中人,偏偏养了那边的血脉,落安一个龙脉之主,更是磨磨蹭蹭在人间逗留许久。 “当初小殿下身上有天地气运,这样的东西单独不能出现在任何一条血脉上,可偏偏......” 可偏偏傅锦梨就是有! 要么就是哪里出了差错,要么就是有人蓄意饲养的。 白堕越想心里越刺挠,最后竟是壮士断腕般,一拍脑门—— “不行!和尚必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死了也要弄清楚!” 不是不怕死,实在是心里头戳着条刺,干什么都不得劲儿。 他也十分直接,不走弯路,当夜就溜到了落安暂居的宫殿。 还是怕的,偷摸烧了三柱香,在宫殿角角落落都拜了一遍,才敢从墙外翻进去。 落安住的殿落很是清雅,他不喜人多,里边近乎没什么人气儿。 白堕一路瑟缩着边走边观察,一直走到快要尽头处,才瞧瞧见一点微弱的烛光。 从殿内传来,想来里头的人并未歇息。 白堕深吸了两口气,才毅然决然地推开门—— ”吱呀——” 划破静谧的夜空,白堕鬼鬼祟祟地进去,还很自觉地关上了门。 “来了。”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白堕吓得汗毛倒立! 落安提着壶茶,掀开竹帘,瞥了一眼僵在门边瑟瑟发抖的小光头。 好笑,“来就来,别点火,龙脉不吃供香。” 只有天道那道貌岸然的,才会从供香里汲取愿力。 “您.......您....”白堕舌头打结,迟迟不敢转身。 落安提着壶,走到小桌旁,取了两只杯子倒上茶,自己先坐下喝了一口。 什么滋味都没有,跟喝白水没什么两样。 “不是你叫本主等的。” 青天白日,大大咧咧地说定要弄个清楚,不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毕竟其中往来,除了他,没有人更清楚了。 白堕小心机被识破,尴尬地嘿嘿一笑。 “坐吧。”落安道。 白堕莫敢不从,走过去拘谨地坐下,但还是离落安远远地。 “尝尝。”落安不在意他的紧张,推了盏茶至他那侧。 “好好!”白堕端起来,囫囵就往嘴里灌。 刚一入口,他脸就猛地皱巴起来,想吐,可是不敢,最后屏住呼吸艰难地咽下。 “不好喝?”落安蹙眉。 美人蹙眉,犹动人心。 可白堕此刻是没有心情去欣赏了,舌头都是麻的。 “好......好喝。” 一壶水,半壶茶叶子,苦得魂都要飞了。 他怀疑落安是故意的。 谁知落安却道,“我手艺不好,她也不爱喝茶水,辛苦你试试了。” 好似十分懂礼貌,还晓得道歉,可白堕只觉得牙酸。 自己手艺不好,别人又不喝,合着他就是个试水的是吧。 可这话他不敢说,只得苦哈哈地连连点头,“不辛苦不辛苦。” 命苦。 就算说谎也不敢敷衍,只期盼着落安快快揭过这一茬。 可落安却像来了兴致,揪着他问,“是何滋味。” 是何滋味? 狗屁不如吧。 白堕认真想了想,违心道,“甘而有余韵,涩后自回甜。” “好茶,好茶。” 落安又喝了一口,还是毫无滋味,不过白堕都这样说了,大概还是能入口的吧? 也不知道世人怎么都爱喝这东西。 “想问什么便问吧。”他似乎心情不错。 白堕一喜,可开口前突然反应过。 “呃......”他声音压低,小心询问,“应当不会有什么妨害吧。” 这可是天机啊天机。 “现在才问,不觉多余吗?”落安撩起眼皮,温润的双眸笑意不及眼底。 来都来了,还怕这个。 白堕惊疑不定,临门一脚开始犹豫。 “放心吧。”落安随意道,“你早试天机,同旁人不一样。” 白堕这双眼睛,又何尝不是大道之下的空子。 第395章 本主不伺候了 这么一说,白堕才放下心来。 “那便好,那便好。” 将心中的疑惑整合整合,他吞了吞口水,努力注视着落安脸上的神情。 落安低垂着眼,长睫黑压压地,在白皙的脸上投落下阴影,整个人气质温润似玉,像是一尊无欲无求的菩萨像。 “小殿下,您来是为了带走小殿下吗?”白堕突兀地就问了这一句,什么铺垫都无,开门见山。 落安还当他要先扯些有的没的才会步入正题。 不过..... 这样也省些时间。 “不是。”落安笑着摇头。 白堕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喘匀,就听—— “本主此来,要取她性命。” “!!” 白堕身子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滑落。 颤颤巍巍,脸色剧变。 落安恍若未见,反而发问,“你不是早算到了。” 白堕脸色更难看了。 是的,他确实早算到了。 傅锦梨存天地气运又有夭折相,天地气运归于天地之时,也恰是她身陨之时。 “她身赋龙脉半数生机,一朝身陨,遍地复苏。“ “你说我心狠。”落安抬起眼来,弯了眸子,笑看白堕,“不就是如此吗?” 身上没有一点棱角,笑起来时甚至还有些无害。 可说的话却十足残忍。 白堕一时心情复杂至极,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 有什么可说的呢。 傅锦梨可以说落安残忍,甚至落安也可以说自己残忍心狠。 可偏偏,这凡世众生,只要活着一日,就不能对他说这样的话。 落安要取傅锦梨性命,为的不过是这天下苍生。 他对世人慈悲,唯独对自己,对傅锦梨心狠罢了。 天道不仁,却反抗不得,他不过是,要拿傅锦梨的命去填天下的空缺罢了。 可白堕想到傅锦梨,还是忍不住说,“她.....她或许不愿呢。” 傅锦梨或许对生死没什么认知,但若是叫她跟她爹分别,那场景..... 饶是白堕一个旁观者,都觉得不忍心。 可落安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坦然道,“愿或不愿,有何用处。” 白堕一梗,视线不住地流连在落安那张笑意吟吟却不知人间悲喜的脸上。 心中忽地就涌出些许冲动,他疾问,“那您当初,为何还要叫我看出她的命格,为何还要说与陛下听。” 叫人明知结局却又挣扎着奔赴。 难不成,神仙也觉得玩弄人间十分有趣吗。 落安却觉得他这副打抱不平,义愤填膺的样子好玩。 他似是而非地“唔”了一声,不看白堕,而是细细看着自己摆在桌上的一双手。 似竹节般清瘦有致,病态的白附着在肌肤上,底下发青的血脉管,有种诡异又隐蔽的美感。 落安的思绪被拉扯地有些远。 其实他醒来后就开始找傅锦梨了,分开时还是尚未化形的小龙珠,再见时已然是仰着胖脸会撒娇的胖娃娃。 他找到人的时候,恰巧是白堕在淮川被抓之际。 按理说,他应该冷眼旁观,可是在最后还是打开了禁制叫白堕进去。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忽然就是想那么做了。 白堕破了禁制,可他功夫显然不到家,也只是窥到一角而已。 他只晓得傅锦梨的结局是死,只知道自己是谁。 可是....... “于她,于傅应绝,本主是世间最最残酷之人。”落安双目无波,也不再笑了,瞳孔开始泛滥了金色。 模样像是被触碰到死穴的天神,刹那就没了温和。 他平静地说着傅锦梨此后余生的轨迹。 “她会随本主回去,连同龙脉的半数生机一道消散,而后人世太平,天道独大。” 白堕听着心里堵得慌,抓狂得恨不能站起来。 “这这这,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法子?”落安像是听到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唇角轻扯,“人皇未立,本主的法子,便是独一的法子。“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白堕发热的脑门上,打了冷颤,牙齿咯咯响。 他有些颓然,情绪波动过大,声音就嘲哳嘶哑,“那您何故还在此逗留。” 傅应绝那架势已然是要直取人皇之位了,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落安的举动又很是古怪。 说要取傅锦梨性命的是他,可他迟迟未动手不说,还开了小龙侍的神通。 当初追出城外还取了自己的死气,谁家要害人性命是这样的! 白堕烦躁,嗓子眼痒得想灌两壶酒。 落安淡淡暼他一眼,又挪开,淡定地又为他倒了杯茶。 “气什么,又不是你的孩子。” 这话! 要不是眼前人是龙脉之主,说这样气人的话,白堕定然—— “那是本主的孩子。” ——定然是要将人打..... 孩子? 谁的孩子。 落安的孩子? “!!” 白堕再坐不下去了,大吃一惊,朝后一跳,凳子绊倒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可白堕顾不得失仪了,他呼吸急促,几次三番颤抖着抬起手来。 “谁......” 脸色苍白,承受了许多他不该承受的,“谁是您的孩子,陛下......陛下也是为人父了,总.....总不是叫您当上爷爷了吧....” 落安:? 将杯子放下,落安“哈”了一声,难得被气着了。 “他那狗脾气是本主能生得来的?” 荒谬。 他若真是傅应绝的爹,祖坟高香都不知要插在哪座山头才不怕被雷劈到。 弑兄杀亲,狂妄至极。 不是傅应绝,那就是...... 白堕顿时反应更大了,“是.....是您的孩子!” 他说呢,他说呢! 傅锦梨在龙脉之中地位定然是不低的。 现在好了,确实不低。 哈哈,龙脉少君,龙脉之主要拿他娃祭天,哈哈。 白堕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不太合适。 “怎么。”落安犹嫌他反应不够大,状若无意地笑问,“你不该说,本主伟大博爱,为了天下苍生,能叫自己的孩子葬于天地。” 后头几个字他近乎是咬着牙说的,便叫轻飘飘的一句话显得带上了狠劲。 此事对傅锦梨残忍,对傅应绝也残忍,对他又如何称不上残忍了。 傅锦梨由他龙珠所化,傅锦梨消散天地,他也只剩一具空壳。 白堕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现在恨不得回去抽方才的自己几个大巴掌。 真该死啊! 心底骂了落安许久,到头来,竟然发现别个儿还是受害人。 “自然是......自然是.....” 要他说,这事儿搁谁身上不糟心,根本就没法子两全其美。 “本主于五年前沉睡,将她交予龙脉族中寻机缘投入人间蕴养。” “如今醒来,拨乱反正,恰如天愿。” 谁人听了不说他无私,舍弃了族群与自身近半数。 可是....... 落安瞳孔已经是金色的竖瞳,若隐若现的金雾氤氲在眼周,亦正亦邪。 傅锦梨该流入人间,却不该生在傅氏皇族,甚至不该生在人间任何的王室,毕竟她生于龙脉,两者不可兼容。 想来是有人贪心太过,既要龙脉血,又要人皇气。 可有的时候,贪心才是无往不利的回旋剑。 “可惜啊。”他提唇,了不在意,“本主不伺候了。” 落安是那种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文化人。 白堕实在想不到文化人说这样的狠话时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再云淡风轻,那一字一句,都是毋庸置疑的。 “您是说!”他的喜意溢于言表,激动不已,“小殿下她、她活了,她又活了,和尚我有交代了!” 这玩意儿好,这玩意儿好,这样两头都有交代。 白堕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简直一片开阔。 这位不动手,另一位又运筹帷幄。 好好好! 好差事! 一个不得罪,两头都讨好。 要说还得是傅锦梨会投胎呢。 落安看他那傻样,想不通这样神神叨叨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是怎么得了那双眼睛的。 “别高兴太早。”落安泼冷水,“有些事不到最后,都是虚无。” “害!”白堕擦擦脸上方才被吓出来的汗,浑不在意。 “您都放话了,还有什么办不成的。” 落安能为天下舍弃自己,舍弃自己的血脉,坐到他们这位置的,做什么不都是思索再三,稳重求进吗?现在他既然说了,那定然是有办法的。 可这次白堕还真猜错了。 “本主勉强算条龙,不是许愿池的王八。” 世人求他庇护许多,可他也不是万能,以往跟现在,面对的更不在同一个维度,要说十拿九稳,那是假话。 “傅应绝此次误打误撞,非本主指引,是他天命如此。” 说到这个,白堕又不由地想起了傅应绝同他交代的话,薅一把自己的光头,不住地咋舌。 “要和尚我说,陛下当真是神了。” 傅应绝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为何要直取天下,无非是将傅锦梨降生以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串连了起来。 白堕想到傅应绝今日说的话,浑身都还起鸡皮疙瘩。 他说—— “永嘉自降生做过许多事,看似毫不相干,实则牵扯至深。” “莱雪跟苍涟,只剩些废物把持朝政,若是再来个废物接任帝位,不出百年,必消亡矣。” “她救下了祁扬,又机缘巧合保住了温如烛,朕不信只是偶然。” “你说周意然将星身陨,没有永嘉,他当初确要死在西山,周意然亡故,朝中大乱。” “淮川串通山匪,孩童接连失踪,谣言四起,朕不会去理会,久而久之,民心四散,起义崛起,朱妄语计谋得逞,大启上下自顾不及。” “桩桩件件,似是要天下太平。” “他既想要天下太平,那朕就叫这天下尽在朕手!” 大智近妖,就算白堕老是在后头唯唯诺诺地骂傅应绝,但也不得不说一句佩服。 白堕又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天道是要吃供奉的,陛下此次将庙宇间的和尚道士全逮来了,上哪儿吃供奉去,这损招是谁告诉他的啊。” 这不是给人断粮吗? 有落安在此,白堕竟肆无忌惮起来。 都敢高谈阔论天道了,哪儿还有刚来时那忐忑不安的样子。 反正他想着,现在勉强也算同一阵营了。 落安对白堕于傅应绝的称赞视而不见,喝了口凉透的茶,依旧品不出滋味来。 他眉头蹙一下,又极快地松开,“嗯。”了一声。 “陛下乃智囊。” 那父女俩都是智囊。 也不知是真夸还是假夸。 第396章 有什么不光彩的 这次白堕是真全猜错了。 落安不仅一点提点都无,傅应绝的那些举动他初时甚至都不知道。 至于为何要将神棍全都薅来,傅应绝的出发点十分单纯。 要说算命,一个不行,总有一个能行吧,这么多臭皮匠,就不信顶不了两个诸葛亮。 瞎猫碰上死耗子,落安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端午过后出了水患,他刚闹了一场,短时间不会出来,这次供奉跟不上,定要将他逼急。” 只有那边被动了,他们才好处于上风。 白堕对于落安的打算一知半解,缘由倒是清楚了,但究竟要做什么他还是不晓得。 不过落安不再为难傅锦梨,那这宫中又少了个威胁他小命的,至于其余人,他管不得,也是没有胆子去管了。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是一句话都不敢搭,只是狗腿地点头。 “只是——”白堕,“事已至此,何不直接跟陛下明示算了。” 要他说,搞这拐弯抹角的,不是累得慌。 一时得意,没注意分寸,又或许是落安看着实在太好说话,白堕竟敢指挥起他来。 刚一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赶忙去看落安,谁知落安连个眼尾都没给他,似是觉得自己问的是个什么蠢问题。 白堕讪讪,摸摸鼻子,老实坐好了。 要是真能明说,那早就..... 不对! 白堕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他可不就是可大大大喇叭吗,再没有人比他能干这活了。 ———— 白堕可以夜袭落安,因为他不用上学,落安也可以促膝长谈,因为他无须休息。 但是傅锦梨不行。 胖娃娃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干。 气呼呼地穿衣裳,气呼呼地干饭,气呼呼地哼唧两声,雄赳赳气昂昂地叫老父亲送出门去。 傅应绝也是任劳任怨。 为了胖娃娃有时候连早朝都要拖上一拖。 “早点回来啊。”傅应绝随口喊了一句。 早不早的,只要不是这笨丫头半道蹲哪个草里玩儿了,时间都挺固定的。 想了想,傅应绝还是不放心,不太心甘情愿地补充了一句,“叫落安送你回来。” 别的不说,落安送着好歹路上不多逗留,再说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好嗷~” “爹爹再会,小梨子想你!”扭着屁股回来给傅应绝打招呼,眼睛确却是盯着前头的。 ”臭丫头。”傅应绝笑骂一句。 一边的苏展笑得眼睛起褶子,一道注视着远去的背影,感慨道,“小主子亏得是在宫中进学,照之前那样怕是不敢放出去的。” 孩子越大,玩心越重。 以前在稚学院上学,每日就惦记着回家,嘴边挂着的一句就是“听爹爹话,爹爹想我”。 现在不同了,现在在自家后花园上学,绝对的安全领域叫胖娃娃悠哉起来,有时自己一小只在外头都能逛半晌。 “只是......”苏展的声音忽然低迷,道,“宫中下钥后多少还是冷清,这宫中只有小主子一人。” 这话傅应绝不爱听,他皱眉,不满。 “朕不是人?” 苏展:...... 苏展好言好语地解释,“这宫中也就小主子一人有热闹气儿,不大闹腾。” 要不是怕大不敬,他都差点将“陛下你是死人啊”这几个暴躁大字吐出。 冷冷冰冰的帝王,在小殿下到来之前,宫中只有拉紧做派的宫人,哪里有人敢大小声的。 毕竟某些人喜怒无常是真的喜怒无常,就算如今脑子再掉线,再梨化,也不妨碍他一年前还是一个各方面都十分恶劣的帝王。 苏展只是在感慨,谁知傅应绝若有所思一番后,竟肯定地颔首。 “确实。”傅应绝神情有些许勉强,似乎十分不情愿。 他说,“虽然几个小子不讨喜,但朕忍忍还是可行的。” 苏展:? 傅应绝:“就是不知薛相跟赵漠还有唐衍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舍不舍得。” 苏展:?? “年纪也不大,再生一个也不是不行,那就将赵......” “陛下!”苏展心都要跳出来了,“您悄声些。” 这.....这是能说的吗! “怎么。”某人不满地反问,并且理直气壮,“悄声什么悄声,哪里不光彩。” “从哪辈儿算朕也是叔叔伯伯,认几个大儿子都不成?” 宫里不热闹,只有傅锦梨一只崽崽。 那就再多几只崽崽,无伤大雅。 要不是傅锦梨,老傅家反正本来就要绝种了,谁姓傅不是姓。 苏展直想呼老天爷爷。 感情自家娃儿孤单就去抢别家的来当个干娃儿? 那老薛家跟老赵家可是几代单传! 傅应绝还在继续,“两个小姑娘倒是乖的,只是傅锦梨手重,别给人弄出个好歹来,姑娘家是要比臭小子金贵多了。” 感情您也晓得小主子的破坏力。 这宫里经拆的就傅应绝一个,若是换个人还真不一定受得住。 只是话说回来,这想法还是太离谱了些。 苏展脑门突突地跳,“实在不成,您就自己个儿再......” 再生一个。 苏展并不在意皇家的开枝散叶。 许是他先入为主,也或许是他残忍无情,心头的想法是就算陛下此后再有一儿半女,那孩子生来的目的与意义就注定只是陪伴。 再没有人能越过那位去了。 可傅应绝却似乎听不得这话。 “苏展。”不正经的面容在他的话后一瞬落了下去,又平静清厉起来。 “水无论如何都是端不平的。”傅应绝始终固执地坚信这一点,“朕生怕给她的不够多。” 所以。 以前,未来。 都不会再有一个跟他拥有同样血脉的孩子出生。 苏展浑身一凛,也垂下头去,低声回,“是苏展僭越了。” 但是说到再生一个....... 傅应绝思维一跳,“你说,周意然打完这一仗,收拾行李回老家成个亲,可不可行。” “.......” 周意然也是蛮辛苦地。 年纪不大,婚姻大事已经交别个儿安排了几遭。 偏偏傅应绝还越说越起劲,觉得可行。 “周意然人不怎么样,好歹脑子可以,生的孩子——” 傅应绝委婉了一下措辞,“许是没有永嘉漂亮娇俏,但也应当不错。” 苏展:....... 他想说周统领并不是供您平白口嗨的物件儿,小殿下也不是任您攻击脑袋瓜的软骨头。 这话陛下也就敢说给他听了,另外两个是会造反的。 他不会,他打不过。 ———— 傅锦梨哪里晓得自家爹爹差点又认下几个好大儿。 她正兴奋地牵着月弯弯进学堂。 等落安见到了两眼附着白丝带的月弯弯,才惊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 什么呢。 哦。 落安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撇,是个尴尬的弧度。 忘记小孩儿承受力有限,平白看见这许多东西,不亚于普通人见鬼,还是无时无刻不在见。 他无奈叹了口气,食指略微弯曲。 月弯弯垂在脑后的丝带无风自动,她似有所感,歪头隔着白纱朝落安看来。 落安并不避讳,回以微笑。 ———— 日子一天天过去,水深火热的朝堂近日也略松弛下来。 盖因陛下不知从哪儿又找了个大和尚。 大和尚很有几分本事,短短几句话就将叫陛下态度肉眼可见地缓和。 只是好日子还是没过几天啊,就有人开始跳了出来。 “陛下,钦天监所言不可不重视,您要早些下决策才好。” 傅应绝当朝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神情古怪地看了几眼问这话的大臣,好似这样不通人性的已经许久未见了。 良久,他才微微一笑。 张嘴,声音轻柔得可怕—— “你瞎嗷。” 就算脸上笑得太好看,就算带上了自家胖娃娃专属的语气,但是他薄唇边若隐若现的犬齿还是恶劣地显摆出来嘲讽。 “朕都打了半个月了,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秋收到了,你也下地耕两亩吧,不然朕这俸禄发着不得劲儿。” 朝中保守派还是多的,固执地认为强悍的抵御能力是最好的应对法子,而不是一味地进攻跟逐利。 保守不是不好,但毫不变通并不妨碍他无差别攻击。 第397章 钱是不会交到你手上的 陛下的强大与不讲理一如既往,迷茫许是一瞬间的事儿,等他反应过来后等待最后元凶的或许只有被这条阴冷毒物一口咬住脖子死去一个结果。 可是在朝堂之上再如何作威作福,回家也要任劳任怨给小女儿收拾东西,送她出宫当牛。 傅锦梨心心念念地,傅应绝又实在怕一个人招架不住她,紧拖慢拖到了早秋收,还是跟着她收拾收拾一道去。 那里人多,可够她造的吧。 “这就不必了吧。”傅应绝说了每一次带傅锦梨出行前都会说的话。 站在他跟前的傅锦梨正将那梆大的弟弟揪着尾巴拖在地上。 无辜歪头,圆乎乎的脸蛋上似是不解。 傅应绝:“别带他了,怪累......龙的,别给耕死了。” 出宫当牛,棉花坨坨就不用带了吧。 “弟弟厉害~”傅锦梨抬手给了弟弟两个大嘴巴,奶凶道,“不干活,小梨子收拾!” 弟弟也要去当牛! 弟弟也要跟梨子一起下地干活! 破布弟弟被打得歪头耷脑,眼歪嘴斜。 脑袋一偏,一双用金线绣的眼睛直直望向傅应绝,如铜铃大,又凶又憨,绣线在光影下一闪,竟是诡异地透出几丝委屈来。 傅应绝:....... 颇有几分感同身受,傅应绝默默闭上了嘴,目光移开,看不见就不用心烦了。 “咯咯鸡,在哪里,在哪里一起。”想到种地,傅锦梨总算是记起了在山寨里头被她上山下水遛着回宫后又抛在脑后的大公鸡。 这属实是专业对口了,要论吃苦耐劳,谁比得过那只。 那大公鸡也是好福气,如今已经混成了宫中一霸,还有专人饲养,好吃好喝养得油光水滑地。 但傅应绝坚决反对,“不带。” 拖儿带崽不太体面。 还没一个是正常崽。 傅锦梨立马开始哼哼唧唧,仰着小脸抿着唇,一言不发眼中蓄泪地开始拿捏她爹。 她爹动摇了一瞬,最后还是挺住了。 扭过头去,声音硬邦邦,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老黄牛都不带这么磋磨的。” 笑话。 要是三只都带去了,他傅应绝才真他爹的是老牛转世。 一条命,伺候三个祖宗爷爷,皇帝的命就不是命了? 好在当爹的还是有几分威严跟面子的,最后三个儿儿女女,只用带了一个。 ———— 说是早秋收,是当真在早秋,这时候并不是粮食作物大批成熟,颗粒饱满,遍地金黄的节点,大多还青涩。 城外农庄上的作物是专为这时候准备的,熟得早。 庄上的作物由皇家亲自收获,只是讨个运头罢了,渴盼这片大地上的五谷在最后成熟即将收获的阶段,能借着土地沐浴皇恩,给百姓带来个丰收年。 自从傅应绝登基,直系皇族是没有一个人去的,都是点了旁系去代为执行。 一则是傅应绝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不感兴趣,他更情愿在挑良种跟农事创新上多费些劲。 二则是这皇城也没别的多余嫡系了。 因此这次陛下跟小殿下一道前往,就显得尤为正式,大批官员挤破了脑袋想搏一搏伴驾的殊荣。 但是傅应绝偏不按常理出牌,除了几位近臣,他竟是亲手点了于政事上较为懒怠的,似乎是真要将人带去耕两亩。 除此之外,学宫中伴读的几位少爷小姐跟少傅也是一道同去的。 热闹非常,一路上傅应绝的脑袋差点没叫几个呆娃吵炸。 没带家里那俩不会说话的,却忘了还有一群长嘴巴的。 ———— 农庄就在城外不远,一行人也不过半日就到。 庄子上有住处,只需简单收拾一下就行。 刚行过山头,金黄入目,大片大片相连的田地硕果累累,庄子佃户也早早就在外头等候。 这处地界实在大,占了个皇家的名头,里头住户不少,但根底干净,淳朴能干。 一番场面话说到位了,短暂停下来的众人才随着庄子管事的指引往住处去。 天家父女俩的自然是在最中最好的那处,随行的小全子跟竹青先一步将行李搬了进去。 大大小小的箱笼也不少,但只有其中两个属于傅应绝而已,其他的全是他大闺女东塞西塞凑的。 傅应绝从马车上下来,一双冷眸先是往后顾去。 视线所及是随行的禁卫跟慢他一步的各位大人的马车。 并不见傅锦梨。 “人呢。”傅应绝问。 苏展也跟着他瞧了一眼,正要说话—— ”爹爹!” 得,也不用找了。 男人神情温和了一瞬,疏散的目光往声源处去。 一颗粉嘟嘟的小胖团正一颠一颠地往这头跑来,额角银锁片被撞得叮当响。 胖娃娃笑得开心极了,小小一只,怀里还抱着张精致的小弩,背上像模像样地负着箭筒。 “我回来,小梨子回来~” 她边跑边喊,两旁的禁军自觉让出道来,垂下头不敢看。 胖丫头跑得歪歪扭扭,却也顺畅地到了自家老父亲身旁。 傅应绝拍拍一头撞在自己腿上的小孩儿,视线一寸寸地扫过她的手上,而后移至她背上小一号的袖珍箭筒。 里头空荡荡地,什么都无。 抬眼一瞧,就在她身后几步又几步稀稀拉拉地落了许多连箭羽都染成了粉金色的箭。 男人没脾气了,戳她脑袋壳,“家里头的钱,朕是不会交到你手上的。” 这娃娃漏财。 “嗷~” 傅锦梨一骨碌抬起脸杵在他身上,呆愣道,“米有钱,小梨子米有钱。” “你有钱才叫见鬼。” 就这脑袋瓜,若不是有家业继承,叫她去打拼一份,够呛的。 “走了。”傅应绝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抬脚先行离开。 等安顿好,天色也晚了,没心思再弄些什么麻烦事儿,都早早休息等着明日的苦日子。 苦日子是真苦日子。 虽说是走形式做样子,可那是以往了,这次傅应绝亲身上阵,众人还在观望这位是什么态度,好拿捏着做派,但是想着应当是不会太认真的。 可等到翌日一身简陋布衣的傅应绝走出门来时,众人都沉默了。 “陛下......”有大臣傻眼。 实在是没见过傅应绝这身行头。 精瘦高大的身躯就算是裹块破布都叫人移不开眼,此时普普通通的打扮放在他身上那布匹连身价都似乎抬高了数倍。 脱下繁琐的龙袍,只是简单的布衣也难掩姿容。 袖口挽到了小臂处,流畅的肌肉线条紧紧咬合着白皙的皮肉,手臂上挂着傅锦梨的小弩跟箭筒。 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傅应绝蹙眉,冷嗤。 “看什么。”声音拖得长,“走着啊。” “不走,不走,等等我哇,等等梨子~” 从他身后,咕噜咕噜滚出来个小殿下。 应当是才偷吃了东西,腮帮子鼓得圆滚滚,一双圆弧灵动的眼睛滴溜溜地晃。 她爹自己穿得简单,却将胖娃娃打扮得精致乖巧,就连脖颈上的小金锁款式都不同于昨日。 两人站在一处,还真有几分冷脸老爹兢兢业业种地,赚钱给闺女儿买漂亮小裙子那意思了。 虽然大臣们都是紧着简单的穿,但还是没有做到像这位陛下一样狠。 除了陛下,还有那位少傅大人。 少傅大人一身书卷气,看着身子羸弱,可没了宽大长袍的遮掩,两条大长腿跟陛下的比也是不逞多让。 也有不少目光在打量落安,但跟傅应绝不同,他只是微笑致意,不为所动。 就在众人呆滞的神情里,傅应绝直接领着就往庄子下的试田去。 题外:卡文了有点慢,但是准备安排夫子掉马了。 第398章 少傅大人不太行啊 “田地里种的还是粟米,陛下瞧瞧长势可好。” 庄子管事在一旁介绍,说到被照料得极好的粮食,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很是骄傲。 傅应绝领着一众官员站在田埂旁,大片的粟米地里波涛起伏,被规划分割得分区分块,长势喜人。 低腰随手捻了一株,饱满的穗珠在手心揉开,散发一阵清香。 “不错。”傅应绝拍拍手。 江山社稷,这其中的稷指的就是粟米,如今将逢乱世,这也是一道保障。 管事得了这一句,立刻满面红光。 而后便是随同一道的大人们又不免继续恭维几句拍着马屁,等了许久才算是进入正题。 等他们将庄上的农具一分,笨拙得比划几下,别捏又无措地看向傅应绝时—— 傅应绝薄唇绷直,手上拿了柄有锋利刀片的农具。 一脸冷淡,那刀子到了他手里平白小了一号。 傅应绝手指灵活地一翻,手上的东西就炫了个圈,别人拿着无所适从,他却反而跟玩儿一样。 “永嘉。”男人喊着,朝一边被团团围住的小奶娃娃招手。 傅锦梨没跟着一道过来,傅应绝将她放着离得远了些,身边围了她的一圈小伙伴,小伙伴外头又是全副武装的禁军。 乖乖软软的白团子,正揣着小手望眼欲穿。 听见喊,她立马笑开,跑过来。 “我当大牛,永嘉当大牛~” 小团子跑进人堆里,在一群或灰或白的人中,鲜艳极为显眼。 庄子上一道跟来的佃户只见到管事口中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冲撞的永嘉殿下小小跳跳,仰着粉白的脸蛋冲着浑身睥睨的男人撒娇。 小孩儿年纪不大,生得软绵,近乎是贴在陛下身旁的,显然极为依赖。 而传闻中脾气古怪,手段狠辣的陛下,只是压着眉眼,将手上的刀子提得高了些,似乎是怕她不小心碰上。 周边的大人们,听说也是天子近臣,寻常人家连别人府里下人都见不上一面,现在却活生生都站在他们眼前,笑得和善望着小殿下小嘴巴巴不停,伸着小爪子去够天子手中的东西。 傅应绝将她高高举起的小手拍下去,对胖娃娃的诉求视若无睹。 “别撒娇。”声音冷硬。 傅锦梨慌得很,她是真要去当牛的,可是看着自家爹爹这样子似是不打算叫她跟着一道去了。 “爹爹,是梨子呀,是我呀~” 是梨子呀,梨子要当大黄牛。 是梨子? 是狗子都不行。 傅应绝只是脱下手中挂着的弩箭,将胖娃娃扭转过身,自己也蹲下去。 “抬手。” 傅锦梨不知道他要干嘛,只是拧巴着脸蛋,一边忙得很,一边又要听话。 两只胖手一抬,装满小箭的箭筒就被套在了背上,而后手中就被塞进了周意然给她做着弓弩。 “行了。” 周边空气伴着麦壳的干燥,细小的尘屑胀满了耳畔刮去的风。 露在外头的皮肉被尘屑一叮,立马泛上小针扎入一般的刺激感。 不痛不痒,但招人烦。 傅应绝的眉眼都透露着不耐,压着躁,给她将衣裳扯好。 手掌托在傅锦梨的脑后,青筋凸起的大掌能将她一颗后脑勺都盖住,稍一用力,将人往前拖了一步。 “过去玩儿。” “爹爹,但是——” 胖丫头手上抱着弩,焦急地扭头想再争取一下。 但是傅应绝十分强硬,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再扬声将薛福蔚叫过来。 “把你大哥带走。” 挥挥手,似是觉着两个胖墩墩在跟前碍眼得很。 将人打发了,傅锦梨不情不愿地,但还是听话地离得远了些。 于是就这偌大的农场上,就被划分成两派,一边是要亲自劳作的大人,一边是围做一团的奶娃娃们。 “去玩,殿下,去玩。” 丁雅言一手牵着她,迟钝的小姑娘似是觉得她情绪不好,就叫她去玩,去玩就开心了。 就是不知道玩什么,只傻乎乎地拉着人慢吞吞就往外头走。 几人站的地方挨近粟米地,但不像大人一样是站在田地里,他们是在埂上。 饶是如此,矮的那几个险些没有一边的庄稼高。 几人就沿着地围走,边走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几个禁军不远不近地跟着,只是防着孩子摔了碰了。 薛福蔚看着颗颗饱满的穗子,实在没忍住薅了一把,季楚都来不及阻止他就“嗷呜”一把塞到了嘴里。 嚼吧嚼吧。 “啊呸!” 薛福蔚连味道都没咂摸出来,就气急败坏地一吐,“不好吃,骗爷爷我,不好吃!” 干巴巴地,还拉嘴。 赵驰纵看傻子一样看他,“家里不够你吃的,还要来扒拉粮食。” 唐衍捂着嘴笑,教他,“这要晒干碾壳以后才能吃的。” 几个小孩儿,也只有唐衍跟月弯弯懂些,其余都是五体不勤。 但是五体不勤也不妨碍他们晓得这东西现在吃不得,只除了—— “味道,什么味道,小蔚,大哥尝尝,大哥尝尝~” 就算薛福蔚说了不好吃,但依旧不妨碍傅锦梨凑热闹,小孩儿巴巴凑上去,甚至还挨近了学着薛福蔚的样子伸手去薅。 她动作极快,几个小孩儿都没反应过来,一眨眼,像是怕人抢一样,囫囵塞在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还拿小手捂住,双目无辜又清凌凌地眨着。 “大哥!” “小梨子,快快快吐,呸呸呸,扎嘴巴。” “陛下陛下陛下。” 几人手忙脚乱,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去掰她的嘴巴。 只是他们此刻走得有些远了,喊了傅应绝一路都没叫他听见。 ———— 正弯着腰替他闺女当牛的傅应绝手上动作一顿,总觉得是有人在喊,他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来,往旁侧一顾。 在他身侧,一边是捧着水的苏展,另一头,则是动作笨拙,僵硬着却一板一眼老实干活的落安。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了一处。 难得得很。 仙风道骨的山长大人,现在像是仙人落了地,认真得仿佛不是在干活而是在读书,动作不熟练,却一声不吭。 傅应绝瞧着稀奇,干脆停了下来又多看两眼。 天气是热的,可落安那张脸上连汗水都未见,气定神闲,不晓得的哪会觉得他是干了苦活。 “少傅。”站直身子的男人懒洋洋地唤了一声。 忙着的落安停下,也跟着缓缓直起身,偏头看他,笑容一成不变,“陛下。” “少傅身子骨不行啊,这么会儿才干这么点。” 男人似是有些热,胸口的衣襟被扯开点,露出白皙但不弱气的小片肌肤。 站在太阳底下,拖着嗓子说别人不太行。 他皮肤真的有些白得过分,以至于侧颈处的红痕十分晃目,红痕连着颈间隐入衣襟。 落安见他眉眼恹恹,不舒服似地伸手扯了几下,那抬起来的手上也稀疏地分散着红意。 移开眼,不搭话,反而言道,“看起来是陛下要娇弱些。” 一个大男人,在地里滚几遭,红成这样。 傅应绝晓得他说什么,噎了一瞬,随即将衣领子一扯,遮住。 动作粗鲁,神情又不耐,压着眉,看起来又混蛋又凶。 “见笑。” 他不愿来这儿的原因之一就是如此,自小到大,只要凑近谷物壳子,身上就要泛红。 落安说完就不接话了,继续低下身子去干活,只是傅应绝却是来了劲。 “少傅。”他今日话实在多,“你这样真不行。” 傅应绝嘴巴痒得很,看着落安这一本正经不入凡俗的样子就又想起每日下学这人跟嗑多了似的跟他抢闺女儿。 两人单独待着的机会少,今日凑巧傅锦梨不在。 若是傅锦梨在的话,他别说是呛落安两声了,声音大点那胖娃娃就要一脸茫然地看过来说他欺负人,爹爹又在欺负人。 落安脾气也好,任他怎么说都不怒,抬起头来,温笑着,“陛下何出此言。” 傅应绝的瞳色浅,就显得薄情,但是落安的眼眸很黑,黑得像是傅锦梨没化形时一样,漆黑到了一定程度,在太阳底下会晃过幽幽的暗光。 这样的眼睛有个共性,就是看人时很矛盾,无害与冰冷都是转瞬之差。 傅应绝看着他眼中一晃而逝的暗光。 男人唇边的笑意落下些,眼皮揭起,一错不错地直视落安,不答反问,状若无意,“以前没注意,少傅的眼睛,也是极漂亮。” 漂亮得,眼熟极了。 “这话不像夸。”落安语气耐人寻味,声音依旧温和,“臣只觉得小殿下的眼睛才是极漂亮。” 两人之间不知何时打起了机锋,一言一句都是有礼的,可偏叫人觉得是绵里藏针,话里有话,听着怪怪的。 傅应绝深深看了他一眼,得到一个和煦的笑。 侧过头,傅应绝转动手上的刀,心中不知为何不太舒服,但他没多想,只是轻轻揭过这茬。 “朕不说假话。” 假话都拿去骗傅锦梨了。 他将刀一抛,刀子似是有人控住一样,精准无误地打出去齐齐割下了一茬粟米杆,又老实回到手中。 一切不过瞬息间。 “动作不太对啊少傅,在山上待久了不干活是吧。” 吊儿郎当的的匪气一直是在他身上从未离去的,幼稚极了的人像连这个都要争个高低。 那句不说假话,接得实在太晚,也不知是接的那句漂亮还是接的那句不行。 聪明人说话就是虚虚实实,满嘴乱扯。 落安状似惊讶,他唇微张,笑道,“落安惭愧,是个书呆子罢了,这些确实在山上不曾做过。” 别说做这些了,连做人都是头一遭。 他做这些不熟悉,但是傅应绝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的,看着不像头一回。 于是他顺嘴问出了疑惑。 傅应绝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按理说这事儿不是什么值当说的,但是落安不会,他会,那就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了。 他清清嗓,似真是个指出别人错处的好老师,声音洋洋洒洒,“那倒不是,朕也头一回,只是历来聪颖,你也知道的,永嘉肖朕。” 这还真不是头一回。 傅应绝以前是干过这活的,那时候年纪也不大,领军打仗,什么地形都去过,麦子谷地待得也不少,这也不过是顺手一茬的事儿。 但是不妨碍他装。 一边知晓内情的苏展也是默默退后了几步。 落安微微一笑,只觉得他最后一句大可不必,“陛——” “爹爹!” “护驾!” “有刺客,集结——” “雅言!” 嘈杂与慌乱来得猝不及防。 两个男人都是齐齐一愣,从交错的呼喊声中精准地捕捉了那道最细弱的带着哭腔又强装镇定的啜泣。 傅应绝眼瞳一晃,“永嘉——” 方才还争锋相对的两人,多余的动作都无,一致地朝声源处掠去。 两道,齐头并进,在苏展身前霎时消失。 苏展丢下手中的东西,跑开两步,傅应绝可以不管不顾,他却是要善后的。 “先寻小殿下!庄上人原地勿动!” 一直和善的大总管,现在也是少见的肃穆。 他担忧地循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望去,有一丝怪异从脑中闪过,被他及时抓住,随后脑袋轰地一声炸开,眼中惊疑不定。 落安跟傅应绝的影子只是一晃,就消失在了眼前。 傅应绝是绝对的武力值压制,可是落安......却是个文弱骨子,不曾听说习过武。 方才两人..... 微弓的腰跟一闪而过的劲风,气质各有千秋截然不同的男子。 似乎,旗鼓相当。 第399章 拿你爹 庄子上的田地广,大片都是俯低了腰的粟米,一层压一层,放眼望去,隐蔽又灿烂。 狂风陡过,金黄的浪波层层跌宕。 苏展瞧着远处,正有一道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在粟米丛中出现,似藏匿在枯草与麦穗中的蚂蚱,跳跃着朝一处涌去! 有东西在太阳底下晃了他的眼,正是黑影手中的钢刀正在反光。 而他们奔向的地方,正正好是方才傅应绝与落安共同所往之处。 是.......傅锦梨的位置。 苏展瞬间面色全失,声音愈发尖锐,“有刺客!先寻小殿下啊,先寻小殿下——” 可惜几个孩子在不注意间实在走得太远,就连远处起伏的刺客身影都很模糊,禁卫已然在拼了命往那处赶,可是......怕是及不上刺客的速度。 他能看见,傅应绝跟落安自然也能看见。 傅应绝眼一沉,随手就拔了路过近卫腰间的剑,提在手上,冲了进去。 提气,身影几个跳跃就越过了落安,直奔傅锦梨,快得是连道尾影都看不见。 而落安,更是不遑多让,紧紧咬在他身后。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冲开刺客的团团围困,所过之处只闻血气翻涌。 “先拿傅永嘉!”刺客被两人拖住,见状不对,粗着嗓子朝包围住的圈层里喊,那里头显然也在打斗,传来阵阵刀剑相撞的声音。 傅应绝反手砍翻一人,脸黑同锅底,咬牙爆了句粗口。 “拿你爹!” 他招式实在凶残又直接,剑身都被他砍得卷了刃,硬生生破开一条血路来。 落安紧跟在他身后,只是他要邪门得多,手脚未动,连武器都无,只有一张脸寒得吓人,可他所行之处,刺客竟是被无形的罡风震飞出去! 更有甚者,手脚都被罡风搅碎! 两人在外头搅得地覆天翻,而他们被围在中间的小女儿,也不叫人失望。 隐龙卫在铺天盖地而来的刺客群里搅出了一个暂且安全的小圈,几个孩子都站在其中,但只有六人,少了一个小姑娘...... “雅言——” 丁雅言,已经被一名刺客挟持住,那人手上抱着个冷心冷情的小姑娘,站在了后方,并不参与拼杀,他们的目的,似乎就是几个孩子。 “先带小主子走。”其一的隐龙卫嗓子嘶哑,许多尸体倒在他脚下,他自己也挂了不少彩。 “哪儿来的,招式凶得很,费力气。”另一个也喘着粗气,接连又放倒两人,可杀不完,死了一个又有人补上。 少说也有数百了,招式武功还极其难缠,十分棘手。 首领朝外头望了一眼,刺客似乎在外头被谁拖住了脚步,补给的速度慢了许多,只是田地太广,人又太多,看不清外头发生了什么。 他沉声,大概有了猜测,笃定道,“守住,主子来了。” 除了那位,少有人能牵制住这样难缠的一群了。 他们拼命厮杀,四处残肢血海,几个孩子就算再镇定,也叫这场景吓白了脸。 薛福蔚抖着手脚,瞪着眼睛看,又奋力地将自己裹成一团,颤抖着嗓子,虚脱的手去扯傅锦梨的手,”大大.....大哥不,不怕——” 可手抓了两下,没够到他大哥。 小胖子猛然一扭头—— 却见—— 小姑娘穿得漂漂亮亮,粉团子的衣裳已经被弄脏了,小人儿也哭得眼尾湿红。 水汽蕴在眼眶里却迟迟没有掉落,她死死盯住丁雅言的方向。 至于她挂在身上的小弩已经被她端了起来,手臂打直,是一个极其标准的攻击姿势,一支粉金的箭羽,正搭在上头。 膛上的弦已经被拉满,蓄势待发。 “雅言......”软糯带着哭腔,可是十分倔强不服输。 丁雅言被牢牢拽住,隔着人群与她对望,黑发黑眸的沉默寡言的小姑娘不哭不闹,甚至感觉不出害怕来。 远远地,她唇角嗫嚅了两下,对着傅锦梨—— 似乎是,喊了一声,殿下。 就在这一瞬间—— 傅锦梨松开了手指,箭羽破空疾驰,迅速掠了出去! 箭道有力,划破空中有隐约撕裂的风声,正直直地,目标明确地,穿过人群,正对着丁雅言后头那人。 等傅应绝跟落安杀进来时,只赶得上那一箭的尾巴,一道清脆的鸣响后,是破开血肉的“扑簌”声。 两人迅速抬眼望去,都是瞳孔针缩—— 一支粉金的箭,穿过了刺客的咽喉。 对穿。 只有沾了血的,粘在一起的两排尾羽还露在外头。 刺客死不瞑目,甚至连取了自己性命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而搭箭的人,只是一个三岁多的哭得眼圈通红,呜呜咽咽叫着爹爹的小姑娘。 他们两个还算镇定,可目睹了全程的几个小伙伴却淡定不了了。 “.......小梨子。”赵驰纵吞口水,眼中逐渐火热。 薛福蔚更是直接哑火了。 傅锦梨顾不上几人,她啜泣一声,抬袖子将眼泪囫囵一揩,又去箭筒里头摸。 可是那些刺客已然注意到她了,死了一个,又有一个将丁雅言捡起来挟持着挡在自己身前。 傅锦梨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可手上却不含糊。 刺客咒骂一声,退后的同时将丁雅言举在身前挡住。 傅锦梨瘪嘴,连一向明媚的眉目都蔫耷下来,手一偏,箭险险对着刺客的耳边擦了过去。 “雅言,不抓雅言.......” 还是一样爱哭,如果搭箭的姿势不是那么娴熟又杀气重重的话,看着是极好欺负的。 场面一片乱糟糟,刺客不光要对打隐龙卫,现在还要防着小孩儿。 “别看了。”落安蹙眉,看着站在原地望得走不动路的傅应绝。 这男人少有这样傻气的时候,血被溅得浑身都是,手上的刀也在流着血水,可眼神露着懵然,被傅锦梨这手当头一棒打得头脑发昏,看得移不开眼。 落安这么一唤,傅应绝回神,一阵恍惚之后,脸上是近乎迸发而出难以抑制的喜气跟得瑟。 他深深看了眼与自己并肩的落安。 落安身上倒是干干净净地,一身白衣连血点子都没有,要不是亲眼看着他眼都不眨地将人搅得稀巴烂,傅应绝都要相信他这无害又干净的皮囊了。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加入了战局。 有了两人的加入,禁卫也随之赶来,胜利压倒而来。 方才还有蝗虫之数的刺客,只剩下极少数在挣扎。 “叫人都走!不然我杀了她!” 第400章 你非得这么掩护一下自己是吗 刺客手上只有一个丁雅言,底气不太足。 他们本意是挟持傅锦梨,可那孩子身边人实在太多,就算做了这样周密的部署,还是只拿下了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 可此时大势已去,他也只是随口一喊,就算不甘心,他也并不认为大启陛下会因为这么一个小丫头放了他们。 可偏偏,傅应绝还真就照做了。 帝王浑身浴血,露在外头的皮肤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殷色,更为他这身冷然加上了诡谲。 冷白染血的手掌抬起,禁卫就慢慢退开去。 刺客的身边只留了他,隐龙卫跟几个孩子,连同落安。 启唇,冷冷吐出两个字,“放人。” 傅锦梨眼睛红得像小兔子,缩着脑袋半藏着身体在傅应绝身后,像是一颗找着支柱就开始哭唧唧告状的胖团子,没了方才的凶样。 听见傅应绝说话,还要奶呼呼地跟着喊一声,“放!” 刺客瞬间狂喜,没料到手上的孩子竟会这般好使。 他慢慢朝后退去,丁雅言在他手上安安静静,黑黝黝的双眸沉稳极了。 没捞到大启的永嘉殿下,可随便一个孩子就能叫对面投鼠忌器,这显然是意外之喜。 领头捞着丁雅言的刺客身上也带了伤,他却浑然不顾,只觉得自己有了喘息之机,扯着脸皮笑道,“大启陛下名不虚传。” “是。”傅应绝甩甩手,将手上被他砍得破破烂烂的剑扔到地上,随口附和,“朕确实不太虚。” 眼皮揭起,狭长而薄,他侧额,瞧起来有些狠拧。 “有这时间跟朕扯大话,早些将孩子放了,赏你条命。” 说句俗气的,这人真的又冷又傲,前提是忽略掉他腿上挂着的那只滚得灰扑扑,又哭得脏兮兮的粉团。 粉团吸吸鼻子,眼睛紧张地粘在丁雅言身上,而后,身子一转,又不知去捣鼓什么了。 傅应绝只空了一只手给她攥着,没注意到她在干什么,感觉到手中一空,也没怎么在意,依旧跟对面对峙着。 “只要放人,朕说你能活,你就能活。”说话地间隙,他眸光流转,目光不经意往侧边落去,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在他的侧边,是落安。 傅应绝继续道,“拿她一人,换你们几十条命,这买卖就当朕吃回闷亏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十分随意,以至于对面都没察觉。 所以当落安抬手的时候,刺客都没注意到。 可是落安手只是抬到一半,又放了回去,整个人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脸色有些怪异,甚至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作为,抬手的动作改成了手指一勾。 就在他勾指的一瞬,对面被人抓在手中的丁雅言眼睛忽然无机质,小动物似地,木械化地滑动一瞬。 眼中的黑色晕得更开了,像是平平的黑水注入了温度,翻滚起来。 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了刺客抓住她的那只手上,没怎么用力,只是这么轻轻一放—— 在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刺客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似是被禁锢住了,说到一半的话也因为控制不住嘴巴而再也没有说出。 有什么东西.......将他定在了原地。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很轻柔的东西从自己手上的小女孩身上迸出,无形地,一波波地朝着周边奔涌而去。 像风,轻柔地拂过,却似平地惊雷一般,将他周围的弟兄们掀翻出去! 一切都只是瞬间, 可还有更叫他惊恐的——是一支箭,一支从对面而来,直奔他面门而来的箭! 那箭的轨迹在他眼中似是慢放,一寸寸地贴近,直至“噗嗤”一声,没入他的左肩。 而后刺客嗡嗡的耳边就传来一声闷闷的,奶气的童声—— “歪掉,小梨子小箭坏坏了,周周哥哥,修!” 很戏剧化的一幕—— 原本好好站着,七零八落但是仍有威胁的刺客七歪八扭倒在地上,只有劫持着丁雅言的那一位还好好地站在原地。 肩上插着一支箭,却像感觉不到痛似地一动不动,只有眼中无尽惊恐。 而在他的对面,脏兮兮的小团子钻在他爹衣裳底下,近乎是半趴半靠地,躲躲藏藏,偷感十足地举着她的小弩。 一时众人都看痴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傅应绝。 他眨了两下眼,慢吞吞地垂下头,正对上险些将他衣裳全掀开的傅锦梨亮晶晶,求夸奖的双目。 男人脑上缓缓冒出个问号。 “?” 傅应绝觉得还是太冒昧了点。 傅锦梨整个人都裹在他衣裳下摆,要不是还有些分寸,这胖娃娃是要顶着他的衣裳,甚至是扯了去裹在自己身上。 “......你非得这么掩护一下自己是吗。” 傅锦梨躲躲藏藏的时候,因为人小,总爱往人衣裳底下钻。 一钻一个吱身,周意然都拿着没办法。 进去就直挺挺地跟块小木头似地站好。 这次似乎是觉得对面的刺客发现自己了,于是就这么一滚,借着自家爹爹的掩护,架起了弓弩。 厉害是厉害地。 可险些走光的傅应绝实在是夸不出口。 落安清咳一声,嘴角微微翘起,掩饰一般地偏过头去。 其实他是看见了的,只是也没阻止,甚至是帮了胖娃娃一把。 所以在接到傅应绝示意的时候才会有那般举动。 ———— 小殿下跟陛下是有些招敌体质在身上的,这俩人只要一道出去,必然是会遇上些刺激事儿。 西山围场的时候被叛军跟南度围攻,这次出来早秋礼,又遇上了苍涟截杀。 一次比一次刺激。 只是这次又有些怪了,按照那位睚眦必报的性格,被人安了后手,必然是要采取行动的。 可是那位陛下却似是吃下了这哑巴闷亏一样,不光没第一时间管苍涟那些人,反是先召见了小殿下的夫子。 而少傅落安,也是神色不动,坦坦荡荡地跨进了中极殿。 第401章 他跟谁诉苦去 见过了天降龙蛋,又见过了傅锦梨随地大小变,傅应绝自诩已经是个成熟的帝王,是颗大心脏了。 可现在又有了个落安,这总算叫他品出不对味来。 他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于是等落安芝兰玉树,仙气飘飘地立在他眼前时,他直接了当就问了出来。 “怎么着——” 帝王半眯着眼,脸上神情模糊,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来。 没什么劲地坐着,落安就直挺挺地站在他几步开外,对他若有似无的眼神全然免疫,甚至于是一派坦然,还回了傅应绝一个微笑。 标准地,笑不露齿,小白脸清冷地站着,一点都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傅应绝脸色扭曲了一瞬,眉头逐渐锁起。 想到这人在早秋礼那日的身法跟古怪,还有丁雅言的不对劲,又联想到落安一直以来对傅锦梨的态度。 傅应绝觉得有些许不妙,这时总算是晓得落安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怪异感来自何处了。 他“嘶”了一声,忽然怎么坐都不舒服了,直接将腿支起来。 眉头拧着,像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塌天大事。 手落在椅子的木制扶手上,食指微屈,干净透白的指腹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椅面。 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两人无声对峙。 落安是沉得住气的,可傅应绝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一贯不动如山的脸上,竟然是出奇地渐渐精彩起来。 看着落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最后轻轻吐出口气,为难地抬手用尾指反蹭了蹭自己眉心。 斟酌着,商量一般地问,“有什么恩怨呢,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你说是吧。” 上辈子? 落安想了想,他一条天生天长的龙脉,应该是没有上辈子的。 不过他还是微笑颔首,“陛下说的是。” “.......”傅应绝顿了一下,好像浑身难受,又换了个姿势坐着。 继续道,“有些东西呢,只要往前一步,那就是退不回去了。” 落安听着觉得完全没毛病,所以又点头。 傅应绝又继续道,“大启幅员辽阔,再过不久想必会更上一层楼。” 落安不知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但也赞同他的话,“是,陛下励精图治。” “朕也也算人中龙凤,长得不错,地位可以,脾气勉强。” 落安:? 说的什么牛头马嘴。 落安来之前设想过无数次傅应绝的反应,可想破了头,他也想不通这人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好好地,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陛下。”落安的性情有时候更似傅锦梨那样的纯粹,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板直。 所以他虽不解傅应绝的弯弯绕绕,但还是认真回答。 “长得不错,地位可以。”落安找了个更贴切的词,“脾气......人嫌狗憎。” 这脾气连勉强都算不上,可谓是恶劣至极。 傅应绝:? 险些没忍住,但是他舌尖抵着上颚擦蹭一下,脾气压着,只觉得自己再没有这样耐心过了。 也不见动气,还挤出个可谓温和的笑来,声音也尽量放低,放柔。 “没关系,只是些小小的不足之处,无伤大雅。” 看着落安的目光,包容中带着慈爱,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落安:? 傅应绝:“不管什么身前身后的,过去了就过去了,你既来此,那朕也是要说两句的。” “你情况特殊些,不过不碍事,朕也不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人。” “当然,你也放心,要说教孩子呢……”傅应绝想了想被自己教得半歪不歪,半邪不邪的傅锦梨,迟疑了下。 最后还是转换了下说法,“朕也有点手段。” 说的人侃侃而谈,听的人满头雾水。 可眼瞅着傅应绝那张昳丽的面庞对着话题的深入愈发散发出父性光辉,落安心头划过不好。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脑中炸开了毛! 这时也顾不上沉气不沉气了,急促,“等——” 等不及了,傅应绝压根没给他说句囫囵话的机会。 只见帝王压着脾气,笑得“和蔼可亲”,在落安眼前张了狗嘴,吐不出象牙。 他说:“你说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来找爹也不晓得先托个梦,不像你姐姐。” 落安是没有姐姐的。 可是傅应绝还在说,“你姐姐虽然是脑袋笨些,但还算靠谱,朕呢,也想了一个晚上,到时……” 越说越离谱,落安在他的话里惊恐地微睁大了双眼,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难以置信。 似乎是想看看这人嘴里还能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来,自虐一般,不信邪地继续听他说完。 傅应绝也果然不叫他失望,垂着头,自顾自地说。 “……她就做个小皇帝,你给她当太子,呀,还算可以。” 落安已经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了,对着傅应绝看了又看,好像不是看人,而是在看一个什么新生物种。 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张开嘴,无声地,短促地,“哈”了一声。 气笑了。 傅应绝迟迟等不到他答复,疑惑地抬起头来。 却见落安一脸扭曲,再维持不住他的一身仙风道骨。 看那模样,好像不太情愿。 傅应绝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不愿意?” 愿意? 愿意什么。 哦。 叫落安愿意给落安的女儿当儿子。 落安要不是顾着面子,他怕是要扯着这人领子问,是不是当爹当上瘾了,见个人都是他儿子。 “傅应绝!”落安语气有些重,气得胸脯小小起伏,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 傅应绝“啧”了一声,侧着眼睨他。 没大没小地。 “要叫……” “你再说一句试试!”落安已然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 什么仙人,什么体面。 可去他爹的! “生什么气。”傅应绝坐正身子,看落安气得眼睛都红了,心头怪异得很,小小声地嘀咕两句。 他才二十七八,有个三岁大的闺女儿就算了,现在还来个这么大的儿子。 他跟谁诉苦去。 他不委屈? “你要实在不行,等朕……” “闭嘴。”落安近乎是咬着牙说的。 第402章 果然是,好茶 闭嘴。 这辈子可没什么人跟傅应绝说过闭嘴了。 可眼前的又不是别人,疑似他流落在外的大胖儿子。 傅应绝是当过爹的,想着自己已然不是年轻气盛不懂事的大小伙了,对待孩子也不能拿以前爱搭不理,敬而远之的态度。 所以他还算和气地又哄了落安两句。 是真哄。 “闹什么,这太子你就当,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傅锦梨她一个小孩儿家打不得,你是什么你不知道?站起来比你老子我都差不离了,搞这狗屁倒灶地,当心朕拿你出去练。” 哈哈。 好好好。 好一个慈父心肠。 落安气得笑出声来,唇角张开,脸色更白,唇色愈发猩红。 他只是披了一张皮囊而已,又不真的是人,感受不到人间的悲欢。 可现在。 托了傅应绝的福,他晓得了什么叫气急攻心。 站着的人好像疯了,笑的不像是在开心,也不像是不开心。 落安已经有点子神智出走了,看着傅应绝那张脸,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就这样吧。 谁爱管谁管了。 一个人的狼狈固然可悲,两个人的疯癫岂不更叫人舒心。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慢慢吐出口气,将郁气层层收敛。 对着傅应绝笑得扭曲,却又一字一句,吐得极其清晰。 眼睛更是紧紧胶着,不愿意错过傅应绝脸上任何一丝神情。 他缓慢地说,“按你们人世的说法,我是傅锦梨的父亲。” 傅应绝猛地扭头。 落安扭曲着微笑。 —— 坏事儿了。 傅应绝想着许是龙脉都有到处找爹的习惯,所以当落安的一系列怪异出现时,他第一时间不是觉得危险。 而是脑子一抽,想着他们龙脉估计是定向找爹,这不,又来一个。 可是现在。 坏事儿了。 儿子不是儿子,是来抢闺女儿的蠢货。 —— 坏事儿了。 陛下跟少傅在中极殿打起来了。 满屋子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苏展听着里头噼里啪啦,拳拳到肉,眼皮子都跟着抖了几抖。 但他也不敢贸然进去,于是脚下一拐,将远在紫宸殿的傅锦梨请了来。 等小孩儿哼哧哼哧地提着她的小棍子到了中极殿,里头已经打歇下一遭了。 “爹爹!夫子,不听话!不听话打架嗷!” 小丫头一脚将门蹬开! 里头打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的两个男人齐齐一愣,瞬间收手。 嫌恶地对视一眼,像是沾到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将手一撤,分开来。 仰着胖脸,绷着嘴角的胖娃娃这才得以看清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气息都有些许紊乱,隔得远远地,谁也不挨谁。 傅应绝臭着一张脸,活像整个大启倒欠他百八十万金子。 原本松散披在脑后的头发乱了点,但并不影响形象,反而为因为脸长得好看,给他添了几分不羁与孩子气。 他看见傅锦梨,先是不着痕迹觑了落安一眼,才故作平稳地要去抱人。 走着脚步有些奇怪,看着别扭。 “你来做……” 来做什么。 傅应绝一触及傅锦梨手上那根气势汹汹的棍子,瞬间收声,也不再问了。 反是脚下一拐,换了个方向,手也收了回来。 嘴上却道,“是落安先打的朕。” 脸上还残存着戾气,却不要脸地跟自家笨瓜女儿先声制人,很是拉得下脸。 落安闻言,身上的气息更乱了。 傅应绝身上不干净,落安那处更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因为他一句父亲,傅应绝二话不说,飞身上前,冷着脸揪着落安就整个将人往墙上砸。 换做是个人! 那都是要出大问题的。 落安枉读圣贤书,学了一大堆人世的之乎者也,克己复礼,却没料到傅应绝是这样二皮脸的一个人。 “你——”落安气得咳嗽起来。 白衣裳上还印着个鞋印子,显然傅应绝揍他根本没留手。 可怜高高在上,万人敬仰,在云端待了不知多少年的龙脉之主,今遭竟被人皇逞在地上互殴。 白衣瑟瑟,咳得苍白的脸泛上红意,瞧着更可怜了。 傅锦梨也顺着声音望去,看着落安那样子,小丫头眨眨眼,要拿两人试问的气势渐渐地瘪了下去。 傅应绝见状不妙。 “嘶……”他捂着自己的右腿,似是受不住地勾下腰去。 勾腰,也勾得极有心机。 白皙的侧脸对着傅锦梨,紧抿着的嘴角压得低低地,眉目间更只因为忍痛而多少带些脆弱的破碎感。 一向强势又混账的人示弱,对谁都是极有杀伤力的,更别说是对傅锦梨。 小丫头的注意力又被他牵了过去。 两个大男人,一个在一边哼,只留着中间俏生生的粉团子无措地左右张望。 苏展冒死往里头看了一眼,而后迅速缩回去继续站在门外。 所幸他也算是个察言观色的老手,只一眼就看清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饶是作为傅应绝的左右臂膀,身边的得力干将,也不得不赞他家陛下一句好狗。 他一直跟着傅应绝走来的,这人从前险些去了半条命一声都不吭,现在看着没多大事儿,竟是斯哈斯哈地叫起来。 说斯哈斯哈也是夸张了,但是一看人家少傅的身板都咳成风中柳絮了,这么一对比,傅应绝那状况简直是好得能再干两仗。 可是他瞧得清楚,傅锦梨却是瞧不清楚的。 原先是来收拾人的,可里边两个半真半假地演,小胖丫头险些被忽悠瘸。 哪里还记得自己要干嘛,将棍子一扔,巴巴地去将两人扶着坐下。 又忙前忙后,端茶倒水。 于是殿内又陷入了一种诡异地和谐。 “爹爹,喝水,啊——张嘴巴,张嘴巴。” 傅锦梨紧紧贴着傅应绝,胖手抬着半杯水,眼巴巴地凑上去喂。 傅应绝嘴角压都压不住,身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分神往落安那边一看。 哟。 落安白着张脸,坐在椅子上,目光很静,但是里头竟是闪过几分委屈。 他委屈。 傅应绝乐了。 但是额头低下去,抵着傅锦梨的胖脸蹭了蹭,声音发哑,“你夫子打人好疼。” 傅锦梨小脸一紧,赶紧地将水喂到他嘴里。 “我轻轻,夫子打了,小梨子不打 ” 夫子打过了,小梨子就不打了。 傅应绝:…… “……嘶,头有些晕。” 傅锦梨又一阵人仰马翻,赶紧去又拍又哄。 这时, 旁边幽幽地,突兀地插了句话,“陛下喝的什么茶。” 是落安。 “嗯?”傅应绝得了胖丫头亲近,对于他连个眼神都欠奉。 随口,满不在乎道,“碧螺春。” 落安心口一梗。 果然是,好茶。 可是风水轮流转,皇帝人人当。 傅应绝不过是高兴了会儿,就嘻不出来了。 只因对着他嘘寒问暖的胖丫头,将他安顿好后又扭头去凑到落安跟前。 鞍前马后,跑得气喘吁吁。 傅应绝看得脑门突突直跳。 另一边,傅锦梨粘在落安身侧,垂着脑袋将落安衣裳上的印子拍干净。 胖丫头小脸掖着,长睫随着眨眼的幅度细微颤动,很是认真地拿袖子给他擦。 落安心下发酸,发软。 他抬手揉着傅锦梨毛茸茸的脑袋顶,声音跟平时一样温柔。 “不碍事的。” 不碍事,傅应绝只是衣裳是深色看不出来,其实两人谁都没讨到好。 落安纵使有万般神通,可法则并不偏爱半神,祂对世人更加纵容。 在不允使用某些能力的时候,他对付傅应绝也是吃力。 傅锦梨摇摇头,固执地将那道留在落安白衣上的浅灰抹掉。 她只是觉得,夫子身上,不该出现这种东西。 何止是夫子,甚至是她爹爹,身上都不应该出现这种东西。 可是两个大男人气昏了头,一个不让一个,现在看起来似乎都是没什么大碍。 可是…… 方才,下手的时候,两人是直奔对方性命去的。 第403章 叫你爹爹来 离谱又突然,平时瞧着这两人也不像是会掐起来的样子。 一个虽然武力值爆表,嘲讽值拉满,但是性子怪,不耐烦跟人动手。 另一个更是冷冷清清,见面三分笑。 现在好了,突如其来的一仗,到头来累到的只有傅锦梨一人。 “坐介里~” 傅锦梨拖着放在中极殿内的小凳子,那凳子是给她坐的,每个角落都放一个,防止这胖丫头自己玩累了一屁墩儿往地上躺。 她一手搬来两个,挨在一起。 又去喊一南一北坐着的傅应绝跟落安,“爹爹介里,夫子这里!” 小梨子跑着累累了,夫子跟爹爹坐一块儿,方便! 可亏她想得出来,现在将两人凑在一起,不互相给个大逼兜都是好的。 果不其然,两人嫌恶地对视一眼,都扭开头去。 傅应绝冷声,“朕就坐这儿。” 落安:“不用管夫子,你忙你的。“ 抗拒溢于言表。 可是傅锦梨死死地拧起了秀气的眉头,她抬起脸来,嘴巴粉嘟嘟地,挠了挠自己的小胖脸。 “乖乖累累了,累累了爹爹,小梨子小孩儿,小孩儿干活累累。” 夫子,爹爹,不懂事! 小孩儿一撅嘴,开始指指点点,“不听梨子话!我收拾,收拾收拾就,听话~” 最后不懂事的爹跟夫子,都被小孩儿老老实实地按在了凳子上。 那凳子傅锦梨坐着都踩不到地上,可换做两个大男人坐在上头,两条长腿都别别扭扭地曲着。 于是中极殿内的情形又一次怪异起来。 插着腰的小姑娘两腿分开,奶凶奶凶地站着。 在她前头—— 一身玄袍的帝王不耐烦地坐在矮凳上,两条腿大开,支肘撑在膝上,脸上看起来暴躁得很不好惹。 另一个一身白衣的,坐的倒是端正,清瘦修长的手掌就好好放在自己腿上,出尘中带着笨拙的乖巧,原本浅色的唇也被他抿成一条泛白的直线。 两种画风。 凳子挨得近,两人身量又高,坐下去后难免肩部轻蹭。 脸色更难看了。 可惜了,傅锦梨不是个能看懂人脸色的。 小奶音一阵一阵地,苦口婆心教导自己不听话不懂事的爹爹跟夫子。 “好朋友,不打架,打架叫你爹爹来~” 她也是打过架的人,当初被赵驰纵跟薛福蔚吓得不敢回家。 当初小粽子跟小蔚还有小梨子爹爹都来了! 所以她晓得的,好朋友打架,要叫爹爹来! 傅应绝嗤了一声,脖颈侧开,懒得看这笨丫头,脸臭得要死,”我爹早死了。” 他既不喊父皇,也不说朕,先帝在时,也得不了他几句唤。 傅锦梨一呆,一时也没怎么反应过来,她慢慢地闭上嘴巴,眨了一下眼睛。 还不等她想清楚傅应绝那话的具体含义,落安又说话了。 落安还是思索了一下的,唇角被他抿得更紧了,最后,却是轻声和缓道—— “夫子没有爹。” 傅锦梨:? 一个死了爹,一个直接没爹,到头来,这一屋子人,就她一人有爹。 傅锦梨本就时灵光时不灵光的脑袋瓜到这儿直接罢工了。 “没有.....没有爹爹哇..”小丫头磕磕巴巴地,气焰渐渐灭了。 小心翼翼地去望一眼傅应绝紧绷的侧颜,又迅速地瞥了落安安静又淡然的眸子。 这..... 这...... 胖娃娃抠了抠自己的小手,脑袋里头都转飞起来了,也没人给她说过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爹爹没有爹爹,夫子也没有爹爹。 如果..... 胖娃娃忽然倒抽一口气,赶紧地将头甩出了残影。 “不可以!” 小梨子不能没有爹爹! 胖娃娃忽然出声,一惊一乍将两个大男人都唬了一跳,侧目看去—— 前头还在兴师问罪的娃娃,变脸跟变天一样,嘴角一点一点地撇了下去,圆弧状的大眼睛也开始低搭下来。 傅应绝眉心一跳,哪里还管自己是不是气着的,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哄。 落安也是心口紧了紧,张嘴欲问。 谁知—— 傅锦梨强忍着哭意,小嗓子软糯可欺,说出口的话却可谓虎狼之辞。 “小梨子给,爹爹夫子,当爹爹,爹爹夫子,有爹爹,小梨子也有爹爹。” 傅应绝:? 落安:? 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这一天过得含爹量极高。 到现在,落安甚至都快想不起自己到此的目的是什么了,不着调的父女俩是当真害龙不浅。 可是还有更过分的。 傅应绝这么大个皇帝了,竟跟傅锦梨用的是同一个脑子。 只听他道,“朕不跟他一辈。” 落安麻木地闭上了眼。 够了。 真的够了。 “好了。”落安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在父女俩都停下来之时,他找回了一丝理智。 有些事情真的得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陛下满腹疑问,不该在这儿同落安争所谓长短。” 落安抬起睫,潋滟的双目平静无波。 他望着傅应绝,一字一顿,“能叫你知晓的,已全然告知,该如何做,全看您。” 全看他。 话题忽然又郑重认真起来了。 因为落安的身份,所以这话由他说来不可避免多了挑衅的意味。 傅应绝外露的情绪也丝丝缕缕缩回了身上,浅眸沉静,跟落安极黑的瞳色反差极大。 不着调的时候是一副样子,正经起来又是另一副样子,落安对他如今也算有几分了解了。 他迎着傅应绝无形倾斜而来的压迫,从容道,“她何去何从,也全看您。” 傅锦梨何去何从,落安左右不了最终结果,一切,都看傅应绝。 傅应绝眉骨轻抬,薄薄的眼皮上撩,舒展开,可眼尾挑起,凌厉带刃。 “是吗。”似是而非,语气危险中伴随着凉意,“恰合朕意。” 最好是,都由他一人主定。 两人又说起了傅锦梨听不懂的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两个同样出色的男人,仅是一个浅显的对视,都恨不得灼出烈火将对方绞杀。 落安一侧的唇挑起一瞬,又悠悠地落下,最后扯得平直。 黑得泛起幽蓝的双目,在傅应绝眼前变了模样。 像是金滩上余晖斜照落下的光点,点缀着从眼尾的框线里晕开,弥散着丝丝缕缕在神圣与妖冶边缘徘徊的金砂。 浅金色的瞳孔。 跟傅锦梨剔透染蓝的不尽相同,可傅应绝只感到一阵熟悉扑面而来。 直觉与敏锐告诉他,落安所说,是真的。 他是傅锦梨的父亲,他所说也无一言假。 这样的认知叫傅应绝难以自抑地狂躁起来,喉结在修长的颈间滑动,凸棱起的青筋攀爬在上,可是他脸上不动声色。 “是个人,都能瞧出来她像谁。” 这话是对落安这样霸道显露瞳色的反击。 就算跟傅锦梨有相似之处又如何,傅锦梨那张脸,天真与邪惘,就连眼睛上扬的幅度,都跟傅应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真真正正,由他血脉所养。 两人都在隐晦地宣誓着什么,无声无息的战场在两人抵触住的肩部展开,谁都不肯退一步。 傅应绝不知落安跟傅锦梨怎么回事,他也不想去知道。 那样的东西,如果可以,他更愿从未存在过,可落安只要还杵在眼前,他所不知道的那段经历,就依旧会横亘在世。 落安的出现太过凑巧,太过诡异,正正好卡着这个点,傅应绝合理怀疑他的目的。 落安似乎是知晓他的心念,疑心病重的帝王,荒唐闹了一回也不会叫人忽略他的手段与智谋。 “你之所行,谓我所想。” 傅应绝所做的,也是他所想要的。 所以,不必提防他。 最后似乎还是落安先让了步,毕竟两人性格不同,但有一点都是出奇地一致。 眼见着两人越说越深奥,傅锦梨左右张望,脑袋摆动带着腮边的肉肉软软颤着。 “爹爹,夫子.....” 她看不懂,但不想被排斥在外,着急地要插进去,于是自然地往前跨一步,双手分别撑在两人支起的腿上,挤在了中间。 这也算是加入进来了。 胖丫头满意,咧嘴笑,眼睛弯弯。 “小梨子听听,小梨子进来听听,重新说,重说,要一起~” 怕挤着她,两人都默契的将身子挪开了些。 本是水火不容,却因为中间夹着个胖团团,就将水火引导到了一个胶着的边界。 在互斥中相融。 第404章 你不捏朕这个软柿子 地方就这么点大,她卡在正中,左手边是落安,右手边要掐着傅应绝的大腿。 粉色的裙衫与黑白两色搅在一起,揉成了模糊的一团。 小丫头乐呵呵,没有烦闷,没有忧愁。 笑起来时小嘴咧开挤着腮帮的软肉,圆溜溜的双眼亮若星辰。 单看长相,她像傅应绝,就连时不时冒出的顽劣都如出一辙。 可是这样还不够,你能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东西不属于傅应绝,而是来自创生她的另一位。 痕迹十分浅显,但依旧存在。 此刻三人凑在一处,或许见到的人就会忽然恍惚明了。 原来是这般。 黑与白的禁忌交接,才算是衍生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傅锦梨。 “爹爹,说呀!一起,我要一起。” 小丫头看不懂情形,她两个爹之间氛围沉重又严肃,她却像条小鱼在里头滑来滑去。 丝毫不受影响。 傅应绝心梗,才酝酿起来的情绪又被她乱拳打断。 他很难全心全意去信任一人,所以就算落安所言不假,他也不会全然放下心来,甚至于是会更加提防。 只是…… “你,落安跟朕打架,你帮谁。” 又问这样幼稚的问题。 傅锦梨都不需要思考,笑嘻嘻道,“小梨子都收拾!” 打架坏小孩儿,都收拾! “……” 呆瓜根本答不到点上,哪里读得透他的深意。 倒是落安,落安淡定地接上他的话,“你不必问她,她化自我的心腑,便是她自己都意识不到会天然地亲近我。” 所以,帮谁这种问题,于如今的傅锦梨而言有难度,情感与本能,是化人形的小动物最最需要制衡之处。 与其在这里幼稚地争夺在她心中的地位,还不如多想些有用的。 只是落安说得冠冕堂皇,手上却不知何时将傅锦梨搭在他身上的小爪子拢住了。 面上一本正经,说的做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 傅应绝:…… 口是心非小白脸,就这还想说教他? 傅应绝冷下脸去,一声不吭地拉住了傅锦梨另一只手。 傅锦梨抓抓自己两只爪子,都被两人小心地捧住,不过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爹爹夫子,好朋友!” 爹爹夫子,打架打完,就是好朋友,好朋友手拉手! “谁同他好。” “夫子不需要朋友。” 两道声音分别从左右侧传来,两人又互相刮了一眼,明里暗里地争。 可是两人如今除了这样孩童一般地逞逞口舌之快,也做不了别的了。 就算是打架,也只会两败俱伤,更何况还有个大判官盯着。 傅应绝赶不走落安,不管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 落安也因为种种原因,带不走傅锦梨。 两人不论是谁,都晓得如今这样的场面便是最好,也不否认存在两人默许这样诡异平衡形成的可能。 中极殿这么大,三人偏偏挤在一处,或阴阳怪气或互相怼骂。 时间悄然流逝,一直到傅锦梨教育两人都教育的口干舌燥了,落安才看了眼天色。 道,“我该回去了。” 傅应绝巴不得他赶紧走。 可是傅锦梨显然不舍,小丫头可惜得很,“夫子,跟梨子还有爹爹一起,在一起玩。” 她只是,很喜欢这样的相处。 跟爹爹一起,跟夫子一起。 落安揉揉她的小脑袋,抿唇笑,“明日记得上学就来找夫子。” 傅应绝想也不想,快速道,“她受了惊吓,明日不上学。” 落安淡淡地瞥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笑吟吟地同傅锦梨说,“夫子在学宫等你。” 傅应绝:“说了她——” “陛下。”落安打断,一字一言,“落安千岁有余,你这样的在我眼中只是初生幼崽。” 年纪上算,估计只到龙脉婴幼的水平。 “?” “你他爹——” “不许说脏话。”落安偏头,一错不错地望向傅应绝的眼睛。 极认真,所言也不偏不倚,“别教坏她。” 傅锦梨这性子,要是真随了傅应绝,那才叫天下大难。 落安已经想说这样的话很久了,不仅是说脏话这一点。 傅应绝看起来比傅锦梨还要幼稚,两人待在一起时,都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带谁。 互相影响着,时间久了,狗脾气怕是旗鼓相当。 以前他没有立场,可如今,他不论说什么都是正大光明。 他说完,也不管傅应绝是不是气得想打他,慢悠悠站了起来。 不多逗留,抬脚径直朝殿外走,步履松乏平稳,衣袖似流云牵动。 总得来说,看不出是来中极殿干了一架。 “对了。”落安停下脚,头扭向后,对着傅锦梨的位置,轻声道,“跟你爹说,动作快些,狗急了会跳墙。” 父女俩就在这一句话中望着落安远去,等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傅锦梨才慢吞吞地往傅应绝身上爬。 凳子矮,坐着不舒服,可他还是将人好好地接住了。 “爹爹。”傅锦梨闭着眼睛,滚到他怀里蹭了蹭,传述落安的话,“夫子叫小梨子,跟你说,小狗狗跳墙~” 傅应绝:…… 他难道没长耳朵? 人家是这样说的吗? 傅应绝垂眼看她,小孩儿已经惬意地将脚丫子翘了起来,胖脸呼啦哗啦地在他衣裳上擦。 “……落安别是条天狗转世吧。” 不然,傅锦梨这行为怎么解释。 难不成是因为他? ———— 看似应该掀起惊天波澜的大事儿,最后就这样轻拿轻放。 可谁说这就不是最好的结果呢? 傅应绝一直觉得落安古怪,看似云淡风轻,周身却似披着一层假皮。 随着了解越深,相处越久,奇怪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 如今知道这样的结果,荒唐中带着抗拒,可内心深处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似乎就该是这样。 他与傅锦梨的关系,只该有这一种解释。 而落安最后的让步,也是两人默契忍让的产物。 同样强大的个体,两不相让,以命为争,下场只会一样惨烈。 有一点也是因为如今的时机,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节点,它能叫人心中充满猜忌,也能让人孤注一掷全然交付。 要么两人同死,要么两人合而求生。 要是落安再早半年出现,傅应绝是必然同他不死不休,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宝贝分享,更别说他这样独这样疯的。 也是多亏了祂。 针尖与麦芒不对而骈,剑指一方。 而傅应绝的一系列举动,看着傻,可人人都见过他残戾的一面,他那样,又何尝不是一种缓和的信号呢。 —— 落安那处有了着落,傅应绝也腾出手来处理苍涟。 “说来,温小太子也走了许久了。” 苏展跟在傅应绝身后,两人行在阴暗牢道中,空气阴冷刺骨,灯烛幽暗。 前方的男人走得步子很大,衣衫猎猎,“走了便走了,还要留饭不成。” 苏展:…… 一直走到牢房尽头,有个四肢分开被死死绑着在刑架上的黑衣人。 是那日掳劫丁雅言的刺客。 已经用过刑了,狰狞的血痕遍布周身,连呼吸都弱得几不可闻。 可傅应绝并未先注意到他,而是徐徐扫向了黑衣人侧方的大椅上悠然安座的那位。 白衣如潋,在暗处散发着芒光。 傅应绝似乎并不意外,神色不动地走进去,“少傅好雅兴。” 比起他的波澜不惊,苏展就要诧异得多,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见了礼就留在了刑室外。 落安微笑,并不看他,而是欣赏一样目光流连在刺客的伤口上。 “比不得陛下,瞧这伤,血淋淋地,当真吓人。” 嘴上吓人,还看得目不转睛。 傅应绝面无表情,“怕了就去睡。” 眼看着又要掐起来,恰巧刺客上不来气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两人之间的机锋瞬间湮灭。 傅应绝上前几步,两指掐在刺客的下颌,略一用力,低垂的头颅就被强迫向上,露出一张惨白青紫的脸。 刺客拼命地睁开眼,竭尽全力挣扎的力道在傅应绝手上好似过家家。 他视线由模糊向清晰,入目是一张过分俊逸却睥睨的面庞。 “是——” “——是你!” “嗯。”傅应绝将手挪开,手指在刺客脸上留下两道显眼的凸楞印子。 慢悠悠地,拖着嗓子道,“不想见朕,难道想见他?” 将刺客的脸往侧边一偏,叫他看清楚了坐着的落安。 落安有礼貌的颔首示意,笑得温和。 可刺客却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儿,浑身瑟缩着,更加奋力地挣扎手脚。 锁链相撞,清脆作响。 “怪——怪物,是你……是你!” “方才……是你,你是怪物!只有怪物才……会这些的,都是怪物!那天也是——” 他身上的伤来自傅应绝的下属,可在此之后,他又领略了一场非人的折磨。 那种肉体被碾碎成泥都不足以形容的剧痛——正是来自眼前人。 可他身上并不曾出现多余的伤口,并且在剧痛中时刻保持清醒。 后来结束时才精疲力尽地晕过去,是傅应绝到来他才算是清醒。 眼前人,看似天边月,实则沟中劣。 “会不会骂。”傅应绝啧了一声,不太高兴,“能不能指名道姓,怪物怪物地瞎叫什么。” 怎么着呢,这是。 什么叫会“这些”东西的都是怪物,傅锦梨会的怪招好似也不少。 怎么好端端地瞎骂人呢,那小孩儿正躺在榻上搂着弟弟睡得不知有多乖。 落安倒是没有一点被骂的自觉,笑意温和,气质出尘,不染尘埃。 颔首,声音带笑,“您记错了,落安也是刚到不久。” “不可能——就是你,我明明……”刺客慌忙地去看傅应绝。 看脸恐惧,嗓子发紧地指控落安,“是他!陛下,陛下他是怪物,您要,抓起来,抓起来!” “冲他吼,骂朕干什么。” 一个站着的,双手环抱,浑不在意。 一个坐着的,满面笑容,人淡如兰。 刺客脑门一阵阵地发黑,肉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折磨叫他恨不得马上去死。 可愣是死不掉。 他惶然无措地看着两人,眼中尽是怀疑人生的无助。 一左一右,将他围住,两人的声音在已临近崩溃边缘的他脑中不断放大,不断放大…… “啊——”他悲嚎一声。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交代!” “你,你给我一个痛快吧,受不了了,他简直不是人!” 刺客崩溃得落泪。 傅应绝眼神意味深长。 有句话说的不错的,这确实不是人。 “我是苍涟死卫……这次,是苍涟君王所派!你们联合庄静皇后,谋夺我苍连江山!” “如今苍涟已尽在皇后之手……君王……君王只能铤而走险,釜底抽薪,调了全体死卫前来,挟持傅……” “永嘉殿下!挟持永嘉殿下!”他在两人的注视下慌忙改口,额上冷汗直流。 “以永嘉殿下威胁……昭帝。” 倒是和傅应绝猜得差不离了。 庄静已然得手。 只是…… “你们倒是会挑人的。”傅应绝“唔”了一声,“挑朕这种软柿子不好吗,你去碰那硬茬。” 刺客觉得这昭帝也疯了。 他这样的叫软柿子,那永嘉殿下小小一个胖娃娃,算什么硬茬。 用脚趾想都知道该对谁下手。 第405章 别给夫子打死了 苏展虽留在了刑室外,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里头的动静一清二楚。 一听见傅应绝说那话,深感认同。 可不就是硬茬。 绑了小殿下,还不如绑陛下来的爽快。 那样至少还能死得明白痛快些,何苦等着现在成这鬼样子死活由不得自己。 里头那刺客现在什么也管不了什么了,眼前这两人看着风光霁月,实则一个比一个狠。 “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逼得君主走投无路,才出......出此下策,皇后许您.....许您什么,君主也能,也能给您,甚至更多!” 此刻一股脑将苍涟君王的话说完,只期盼他的不隐瞒能换一个痛快。 可惜他找错了人。 傅应绝,他不落进下石趁火打劫就算好的了。 果然,只见男人为难地摇摇头,道,“那不成,朕不太乐意。” “陛下——皇后娘娘她一个女子,总比不上君主的,这天下自来就......”刺客着急。 “哦。” 傅应绝冷淡地应一声,在他的左手边是罗列着一排排的刑具,寒光锃锃。 指尖在上头缓慢地掠过,明明力道不大,可食指指腹还是被锋利的尖刃蹭出红来。 挑挑拣拣地,他最后拿起了一把极细但是周身都覆满倒刺的匕首。 刺客看着,身体止不住地抖成了筛子。 那匕首反映着刑室内的烛光,阴影侧落在傅应绝的脸庞。 凉中带利,比之旁人更浅淡薄情的瞳孔,此刻凉薄似水。 “不.....不——”刺客不住地摇头,满眼祈求。 可只是“噗嗤”一声,那匕首已经以不可推举的力道,没入了他的胸膛。 刺客双目缩得几乎成一个圆点,浑身抽搐几下,只是剧痛,但没伤到命脉,不足以叫他死去。 “求.....求求......唔——” 他话还没说完,埋在他体内的匕首就被人攥住,大力又残忍地搅做一团。 血水流得止不住,可手握匕首的人别说是怜悯了,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稀得抬一下。 “求朕什么。” 傅应绝抬手,平静地擦去溅在面上的血迹。 血痕随着手背的动作在脸上淡去,但不可避免地留下一道浅粉。 浅粉映在白皙的脸上,他眉目不动,也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眼尾上挑,唇角轻压。 又绝情,又惊心动魄。 刺客已经痛得说不出半句话了。 傅应绝没听到回应,终于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一分同情。 “好可怜呀。”他轻声。 甚至眼中慢慢的染上了温情,好似整个人都罩在了浅阳舒适的日头之下。 松开手,匕首银质的手柄露了出来,刺客死死地望着钉在自己胸膛的匕首。 忽地—— 一根漂亮修长却不失力量感的手指轻飘飘落在了上头。 银白的,雪色的,鲜红的,揉在一起,掺和出一种凌虐又暴戾的性感。 反差感冲击着眼瞳,刺客在这时也不可避免地失神了一瞬。 可是下一刻—— “唔——!” 手指轻轻一推—— 匕首贴着根部没入胸膛,皮肉跟血液翻滚四溅。 而站在他身前的男人,只是俯下身,带着凉意的脸贴近他的耳畔,声音轻似云彩。 好听极了,也要命极了。 他说—— “怎么想到要去绑她呢,那笨娃娃只会对着朕凶,吓她做什么。” 刺客已经意识不清了,就在他彻底昏死过去的前一瞬,又听见—— “朕要你苍涟的君王为阶下囚沟中蛇鼠,叫他好好瞧着,女子,究竟能如何。” ——— 傅应绝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落安坐在一旁不出声地看了场好戏。 等他嫌弃地将手帕丢在一旁,才笑道,“陛下人前人后倒是两副模样。” 傅应绝一点都不惯他,反唇以讥,“你是好玩意儿。” 落安但笑不语。 “走了。”傅应绝抬脚欲离,似乎来这一趟只为了泄愤。 只是脚还未彻底踏出刑室,就听见后头一阵滋滋喳喳的声音,他停下。 “陛下?”苏展见他不动,小声喊了一句,目光也越过傅应绝去看后头。 只一眼,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眼,慌忙收回了视线。 交握在一起的手瞬间汗水湿,方才看见的那一幕反复地在眼前闪过。 刑室内,应该有两人,可是..... 现在只有少傅还好好坐在椅子上,而刑架上的那人...... 消失无踪,只有湿濡的水迹,顺着漆黑的架子滴答....滴答。 而少傅的脸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比来时要更苍白的多。 “落安。”傅应绝突兀地落嗓,却没回头。 落安含笑看向他的背影。 “别给自己玩儿死了。”傅应绝丢下这一句,带着苏展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出几步远,又幽幽地骂了一句—— “傻逼玩意儿。” 这嘴真跟淬了毒一样。 落安无奈,但被骂过几遭,也不觉得刺耳了。 因为有些怼骂的话是带着侮辱性质的,但是傅应绝的不同。 他骂人,那是真不侮辱人,因为他觉得没人配他侮辱。 落安也白,是不太健康的那种白,只是身体看不出羸弱来,所以这病态只为他添了些平和跟温润。 可是现在好似不一样了。 脸色几近透明,一打眼看过去,只会叫人觉得弱不禁风,走两步都要喘三喘。 可是身体的主人却不在意,站起身来,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刑室内。 龙脉之主,比之人类强大太多太多。 于是规则的制衡之下,便有了这么一条,得人世仰望,便不可堕落人世。 他对寻常人出手,是要付出代价的。 ———— 傅锦梨第二日还是去上学了。 傅应绝是不太想她去的,但是她跟傅应绝说,昨日光顾着收拾爹爹,忘记收拾夫子了,于是傅应绝麻溜放人。 甚至走时还问她要不要带棍子。 傅锦梨摇头,晃晃拳头,“小梨子,拳头大!” 傅应绝险些乐不可支,故作沉稳,茶言茶语劝道, “别给小白脸打死了,他从山上下来也不容易。” 傅锦梨重重点头。 只是,她还是有些疑惑的。 明明爹爹脸跟夫子一样白,为什么要叫夫子小白脸,爹爹不也是小白脸吗。 第406章 我厉害你夸我棒棒 傅锦梨的拳头,从紫宸殿一直捏到学宫。 但没等她见到落安,先被自己的小伙伴堵住了。 “做.....做什么,梨子迟到,迟到夫子打~” 傅锦梨拳头松开了,小小声地攥上了自己的挎包带子。 每个小伙伴都是比她高了起码半个头,都围着她,小孩儿弱小又无助,只会无辜地抬着张胖脸,眨眼看着几人。 “你——”赵驰纵满脸凝重,想要伸手碰她,最后又收了回来,欲言又止。 就连薛福蔚季楚几人也是一脸复杂,只有月弯弯跟丁雅言平平淡淡。 支支吾吾的小伙伴,就这么堵着她,搞得傅锦梨都绷紧了脸蛋,紧张兮兮。 她眼神飘了飘,奶音含了糖,“小梨子,小梨子乖乖。” 手爪子在包带上一松一合,像小猫咪踩奶,紧张的胖娃娃闷着脑袋,努力地表示自己听话懂事。 “小梨子写课业,听猪猪话,也听糖糖话,寄几写啦!” 可是几人都提着一口气,哪里是要问她这个! 他们要问的,明明是昨日! “小梨子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学的射箭!”赵驰纵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没憋住,兴奋得要死。 “好帅呀,昨日,昨日你唰——一下,又哧——一下,死啦!那个人死啦!” 他搓着手掌,在傅锦梨身边团团转,满眼热切。 先前的凝滞一扫而光,他的兴奋像个火点子,将周边都撩了起来,于是不止赵驰纵,连薛福蔚也开始围着她转圈圈。 傅锦梨懵着脸,慢吞吞地跟着他俩转,小胖团像不倒翁,差点把自己转昏。 “我就说我大哥!绝不是个呆瓜!啊哈哈哈,简直叫我蔚蔚子扬眉吐气!我跟我爷爷说,他还不信!臭老头子,迂腐得很呐,那可是我大哥,那是寻常人吗!” 薛福蔚转着转着就一把粘在傅锦梨身上,用肉脸蹭她的脑袋,小眼睛眯起来,两颗胖团团挤在一处。 呆瓜大起大落,先是笨拙地交代自己好好写课业,后头又被两个小孩儿吹得满天飘。 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小嘴巴已经傻乎乎地咧开,“厉害,厉害,梨子厉害!” 季楚也感叹着,“兄长还同我说不能将小梨子当一般小孩儿看待,我还寻思着说的是她记性好呢,原来还有这些。” 唐衍跟着点头,嗯嗯两声,“陛下已经很厉害了,以后小梨子定然比他还厉害。” 唐衍的身份跟几人都不同,他不生在官家,所以内里被灌溉了太多傅应绝的威严,在他心中,傅应绝已然是天底下最最厉害之人,可小梨子是会比他更加优秀! 几个孩子昨天都在那场厮杀的风暴中心,眼睁睁看着鲜血四溅,又看着尸横遍野,可是今日却谁都没缺席,没事人一样来了学宫。 脑回路更是不同寻常,但也能理解。 季楚太听周意然的话,他追随兄长的脚步,兄长说不一般,那就是不一般。 唐衍更是直接了,他小小的世界,几乎是因为傅锦梨而坍塌重建的,可以说这一堆人里谁都有可能怀疑傅锦梨,他却不会。 另外两个,一个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是神经大条,就算有人点拨也想不到点上。 丁雅言肃着小脸,往前跨一步,紧紧贴在了傅锦梨的另一边,跟薛福蔚一左一右占据两边。 将脸蛋埋在傅锦梨身上,才声音阻涩地开口,“殿下,想殿下,祖父,不让来,雅言想殿下。” 丁雅言是被挟持的那一个,昨日归家太傅两老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本想叫她在家中休养一段时日,可小姑娘款款自己的包袱,说要进宫跟殿下一起修养,殿下也吓着了。 最后没办法,还是放她出门了。 几个小伙伴是在学宫门口凑的头,都不愿意在室内等,全在外头堵着傅锦梨。 只是他们似乎都只是诧异傅锦梨那手小弓弩,对后来的场景都没多大反应。 你要问他们为什么,那他们只能说,陛下不是站在那儿的吗,陛下无所不能,小小地露一招震慑一下敌人怎么了。 “堵在这儿做什么。”清越的一声传来,随后被她们围住的小殿下就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 傅锦梨四肢傻乎乎地打开,而后又下意识地随着落安抱他的姿势将落安缠住,两只胖胳膊挂在他脖上。 一边肉乎乎的脸蛋贴着,她软声喊,“夫子~” “在这里,在玩,夸夸梨子,夸小梨子厉害哇!” 粉是粉,白是白的小胖丫头,傻乎乎地被抱起来,但下意识地跟落安撒娇。 落安唇角一弯。 “谁夸梨子厉害了。”含笑逗她。 “猪猪!糖糖,都夸,都夸,小梨子棒棒,周周哥哥教的,周周哥哥教咻咻咻——” 她的弓弩是周意然送的,这一手也是周意然教的。 但是胖丫头人太小,学着费劲,好几次没控制住力道把弓弩腔膛的机关拉断,周意然耐心地教了好几日,她才算是入了门。 只是人呆呆笨笨地,没想到关键时候竟不掉链子。 “嗯,小梨子棒棒。”落安十分捧场。 他的到来叫几个孩子都安静了会儿,只有月弯弯跟丁雅言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两人也不知是交流了什么,而后随着心而动站到了落安身侧。 气质出众的白衣男子,抱着个白白嫩嫩,不谙世事的小胖丫头,在他两边,又站了两个,一阴郁,一静慧。 “眼睛如何了。”落安错眸去问月弯弯。 月弯弯眼睛上已经没有缠带子了。 “没事了,多谢夫子关心。”月弯弯的眼睛在回学宫的第一日就诡异地好了,也不算好,只是能够自如控制了,不用再时时面对那些古怪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那日夫子看她的眼神....... 月弯弯没多问什么,只是随着本心,且看且行。 而丁雅言,沉闷的孩子其实比别人多了一双眼睛,她太善于观察,太善于捕捉,在落安出现在学宫的第一日,她就虎上去问他是谁。 丁雅言黝黑的眼珠木木地,五官很难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变动,现在站在落安身边,也叫人摸不出深浅来。 但是...... 终归是有感应在身上的,她们同落安之间的牵绊或许没有跟傅锦梨多,但终归是有的,那点若有若无的牵引足够她们晓得该怎么做。 等落安抱着傅锦梨,引着两个小姑娘进去了,后边的四个小男娃娃才开始面面相觑。 赵驰纵抓耳挠腮,“怎么....” “怎么——” 怎么半天,他才吞吞吐吐道,“夫子,今日瞧着不大对劲。” 可不是不大对劲,那可是太不对劲了! 但你要细说,又说不上什么来。 他以前跟傅锦梨也亲近的,但那种亲近中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今日,好似消失了!中间那层东西消失不见了! 薛福蔚更是憨头憨脑,一语道破天机,“我总觉着夫子方才瞧着像陛下。” 说完,他又一巴掌拍自己的嘴巴,慌忙道,“不是那意思,不是像.....就是就是.....” 饶是舌灿莲花如他,现在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难不成说,他瞧着夫子像小梨子的爹? 那陛下不得活剐了他。 ———— 随着早秋礼那日的刺杀一道传来的好消息便是苍涟已是囊中之物,庄静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照傅应绝的话将苍涟君主绑了随着贺礼一道送往大启。 你要说什么贺礼,那自然是永嘉殿下的生辰要到了。 在她生辰前几日,周意然那边已经首战告捷,李源更是直抵敌军老巢,一锅端了这次是真准备班师回朝。 至于莱雪,莱雪的布局已临近收网。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那些被掳来的神棍们,也不晓得白堕朝着傅应绝进了什么谗言,竟是一个都没放回去。 不仅不放回去,还更加大大咧咧,更加密集地举国搜刮所有庙宇道观。 怪是怪了点,但是朝中如今也没闲心去管这事儿了,没心思去找骂。 都在准备这小殿下的生辰。 陛下倒是不过什么生辰的,或许每个有故事的皇帝都不爱过吧。 但是小殿下不同,大的那个爱过不过,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用瞎折腾,但是小的这个不行。 独苗苗。 独苗苗不过生辰想干嘛。 第407章 只有一个孩子 秋日的绚烂跟喜气连成一片,宫里太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农七月十九,永嘉殿下生辰,大赦天下同帝王礼制。 满眼的粉色镶金从宫中一直铺设到了苍武门,街上的纯金箔片撒了整三日。 整个大启皇城几乎被华丽包裹成一个梦幻的极乐之地,极尽奢华。 铺张,礼节繁琐,但满城没有一人不满。 上京的民众有不少还在家中为小殿下与陛下祈福,刘婉就是其中之一。 “阿衍,你快一些,潇掌使在外头等着了!” 温婉的妇人净了手正往前院走,见唐衍房门紧闭没有动静,就催促了一句。 “好——” 唐衍闷闷地应了一声,正在屋内对着铺开在床上的衣裳发呆,不知要穿哪件好。 今日要进宫同小梨子过生辰,他昨夜就将衣裳翻出来了,到现在还没选好。 刘婉又喊了一句便不再管他,到了前头去。 她跟薛福蔚的店开得规模愈发大了,但是最初的这间店铺还保留着,母子俩平日都是住在这儿。 “潇掌使,劳烦您了,那小子忒磨蹭。”到了前头,刘婉带笑地招呼早早等着的潇青鱼。 潇青鱼是奉了旨来接唐衍的,刘婉初时见他高头大马带着一队肃穆的禁军前来还吓了一跳,不过倏尔就想明白了,毕竟是小殿下的生辰,马虎不得的。 “夫人您忙您的,不用管我等。” 潇青鱼有礼抱拳,他身后是一队禁军,就算努力放低了存在感还是频频引人侧目,更别说刘婉这铺子还客似云来。 几乎每来一个客人都要驻足打量一遍,而后又被他们浑身气势骇走,潇青鱼也十分无奈。 “是我招待不周——” 刘婉搬了凳子过去,但是那些禁卫个个脸色肃穆,目不斜视,更别说挪动一下身子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端了茶水放在一边,至于喝不喝就不知道了。 正好这时,有人叫了声老板娘。 刘婉忙放下茶,歉意地对潇青鱼几人笑一下,离开了。 唤她的客人是个异族长相的女子,她跟同伴一道五人来店内买东西,说着大启的官话十分拗口,也就勉强能听懂。 她问刘婉,“老板娘,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儿吗,我从街上一道过来,就瞧见当街的店铺个个喜气洋洋,高悬红帆,卖的东西都是不要钱似地送。” 说起来是她词汇贫乏,想不到如何描述,外的的场景实则要更盛大些。 不止这条街,就整个上京,凡是有人的地儿都挂上了红绸,不晓得的,还当是家家户户都商量好了一道嫁娶。 竟不知大启民众这样富有,家家门口金玉连枝。 还有上京店铺的商家,更是热情得很!连搭带送,脸上的都喜气洋洋地。 “哎呦!可不就是大喜事!” 刘婉笑得合不拢嘴,更是随手从货架上提着几包点心,将几人手上塞得满满当当。 “甭客气,拿着吃,拿着吃。” 几人都捧了个满怀,面面相觑地透着懵。 刘婉喜上眉梢,很是豪爽,“刚来上京吧,那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今儿是咱们永嘉殿下的生辰,街上那些从今晨天不亮就开始忙活着了,整个上京城,悬挂红绸,满地铺金。” 她喜笑颜开,友善道,“你要是晚间无事,就到城东去,那就在衍庆台脚底下,包你满载而归。” 衍庆台,有个别称唤作登仙台,琼楼玉宇,高临长空,站在上头几近于将整个皇城踩在脚底下,一览光景。 彻夜的烟火,围着衍庆台,燃放至天明,喧闹绚烂整宿。 “永嘉殿下?”客人茫然,显然是不太了解,又努力比划着。 “殿下是....大启陛下的孩子,很喜欢的孩子吗?” 在她们家乡,估摸着连储君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据她观察,这街上,已经灯彩张结,通明达旦了三日。 “很喜欢?”刘婉打心底笑得高兴,“咱们陛下,就只这一个孩子,您说该如何喜欢。” 只有这一个孩子? 那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最讲究子嗣丰茂的皇家只教养了一个孩子。 那便是,整个国家都系于她手,也确实是如何夸张都不为过。 诸如这样的场景,在上京各个角落上演了无数次。 ———— 傅锦梨死活不相信自己才一岁。 “爹爹我大大梨子了,大大梨子多多岁~” 小孩儿双手放在膝上,乖乖坐好,努力地发出抗议。 “可不可以,爹爹分一些,分一些梨子,梨子就多多岁!” 面前的镜子清晰地倒映着小孩儿气鼓鼓哼唧的腮帮子,一头雪白的银发落在脑后,小龙角支在额上。 “想挺美。”傅应绝站在她身后,乜着眼瞧。 左手牵着一缕银白的发丝,右手握着把小梳子,笨手笨脚地在头发上抓几下。 能耍刀弄枪灵活无比的手指,现在好似得了僵症,一木一木地在发梢迟钝地划动,就算动作不熟练,但还晓得放轻些。 “爹爹。”傅锦梨仰起脸来,傅应绝的一张俊脸就倒放在她眼中。 她傻乎乎地说,“梨子脑袋瓜痛痛。” 傅应绝肃了肃嗓,故作不在意地将断在手心的一根银发往后藏,而后拍拍她的小脑袋,含糊道, “假的,脑袋瓜一点事儿都没有。” 傅锦梨也好骗,当真乖乖“哦”了一声,又坐好了。 只是这次坐好就被按在凳子上硬控了两刻钟。 落安推门进来的时候,父女俩还在隔着镜子大眼瞪小眼。 “夫子~”傅锦梨透过镜子看见他,忙扭过头去喊,又被傅应绝推回来。 她便正身坐着,灵动的眼睛险些翻撅过去瞟着落安,“夫子,许久不见,不见夫子想你。” 傅应绝冷声拆穿她,“多久,满打满算半日,你有多想。” 傅锦梨手比了个小小的圆,越过镜子看见落安嘴角噙着的笑,又悄悄将圆扩大了点,“这——这么想!” 落安笑着谢她,“多谢你想,夫子看见了。” 傅应绝阴阳怪气地哼,懒得去看他,继续手上的动作,皱着眉将她的头发搭来摆去,怎么都不满意。 随口问落安,“用不着你,你赶紧回去睡。” 不晓得是犯的什么毛病,不想见谁就喊谁去睡。 第408章 (刷新重看!) 落安脚步很轻地走近两人,自觉站在傅锦梨另一侧,在傅应绝阵阵眼刀之下捞起了缕头发。 银白色搭在手心,又顺滑地渐渐散落。 “陛下这样子可不像用不到落安的样子。” 收回手,落安淡淡道,在傅应绝面前已经很少被气破防了。 大马金刀凶相尽显的大男人,对着小丫头的发髻束手无策。 已经折腾了许久,盖因苏展嘴快说了句什么生辰总要特殊些,亲自动手才难能珍贵。 天地良心,苏展当时的意思绝不是叫傅应绝亲手梳发髻,谁晓得这头铁的混账是怎么想的。 说到底他不过是自持有些手艺了,觉得比起第一次梳得东扭西歪的那扫把帚不知好几多,定然是能胜任的。 可是—— 这能一样吗? 这么大的日子能任由他这么作吗,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的陛下,视自己如今半筹未展的状况而不顾,大言不惭地警告落安。 “朕不晓得做得有多好,能用得着你?” 嘴上这么说,手上是一点动作都没。 落安只是笑,不拆穿某人的嘴硬。 傅应绝拿指腹蹭了蹭傅锦梨的小龙角,道,“收回去了,看爹操作。” 小龙角摆着太打眼,漂亮是漂亮地…… 傅应绝眼中暗光闪过,抚在发上的手也停顿了一瞬。 只是忽然觉得蛮没意思地,叫傅锦梨这样藏头藏尾。 可是不藏不行,事关她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可惜,傅应绝哄道, “给爹爹看就好了,外头人不识货。” “好嗷~” 傅锦梨点头,小巴掌拍在自己的龙角上。 鼓着包子脸,奶声奶气的喊它,“去睡觉呀,角角去睡觉~” 却被落安制止了。 “无妨。”他将傅锦梨的手拉下来,瞧着她这副银发蓝瞳的样子,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除了瞳孔不同,两人其余地方相似处太多。 若是落安也化了形,就算傅锦梨长得再像傅应绝,怕也会第一时间下意识地认为是他落安的孩子。 “我在城中下了禁制,旁人看不出的。” 在别人眼中,她依旧是那个黑发黑眸的小殿下。 —— 一个不行,两个凑一块儿总是能看的。 别说,两个半斤八两的捯饬捯饬竟真梳出了像模像样的发髻来。 小孩儿一身繁复龙纹锦衣,发上穿金锁玉,胸前还挂着块漂亮的金镶玉。 说是玉,也不尽然,剔透得好似天边莹月,在日头下也隐隐散发着幽光。 那是落安为她戴上的,温声嘱咐了许久不许摘下来。 等三人赶着前后脚抵达宫宴时,朝臣及家眷已经正襟危坐,扭头顾盼。 “陛下至——” “永嘉殿下至——” 高声的唱和盖住了宴上的喧闹,朝臣齐齐起身看去。 高大的男子一如既往地疏懒威严,只是这次没有再抱着小殿下了。 他放慢脚步,手上牵着个小胖娃娃。 小胖娃娃精致的眉眼笑得弯弯,雪白的脸上晕开两抹润红。 身上的衣裳没有平日的轻便,她就一板一眼,一步一停,走得严肃又可爱。 落安落后两人几步,温柔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傅锦梨。 一直瞧着她慢吞吞地,蹒跚中带着坚定,走过径道,登上高台主座。 在他的眼中,小孩儿依旧是银发,像是染了月光的披帛,垂在脑后,泄下银色的瀑布。 她身侧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光明正大站在她身旁。 落安不想承认自己嫉妒。 忽然—— 前头的小孩儿毫无征兆地回头,闪烁着晶莹的双目正怯怯地,娇憨地望他。 很亮,像许多年前剖开胸膛取出龙珠时血色都掩盖不住地浮华。 那时他要她死,如今他要她生。 落安展颜一笑。 假笑跟真笑总是不同的。 他的皮囊并不出彩,可那双眼睛总是夺人心魄,真心实意的笑容叫他生机焕发。 很好哄,他其实也很好哄。 落安的目光只是在傅锦梨面上停留了一瞬,紧接着顺着她细弱的脖颈,微不可察地落在她胸前的那块玉石上。 长睫敛着,颤了颤,又若无其事地收起神态,自若地入座。 ——— 永嘉殿下生辰那夜,上京燃了许久的焰火,整个晚间亮如白昼,照亮每一个仰望的人面。 焰火映着满城的金红,将世界铺开成永昼的华章。 那日注定不凡,只言片语就够流传于世,震撼人心。 诸如,永嘉殿下生辰,皆用的天子礼制。 诸如,八方来朝,齐聚一堂,若不是差个名头,待遇与皇帝都差不离了。 诸如,文武权臣皆跪服,三军在外遥相贺。 种种种种数不胜数。 但千千万万都只透露出一点——大启的江山,定了。 由昭帝亲自捧给了他的孩子。 各国耳闻,也没什么好说的,别人家的江山他们又插手不得,只能心头借题发挥地酸几句—— 听说,这大启陛下品味忒俗,不是金就是银,那钱不要命地砸出给个金窝窝就为了给个三岁小孩儿庆生。 黄白之物,谈不上高雅,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可惜俗不可耐的大启陛下现在是顾不上别人损不损他。 自不顾暇,手忙脚乱。 好手好脚的大男人,差点把小厨房给炸了。 眼见着第二次黑烟从紫宸殿荒废许久的小厨房中传来,自己晃着脚丫坐在外头的傅锦梨待不住了。 她跳下去—— “爹爹——” “做什么爹爹~” “夫子!” “小梨子在这里~” 她一步一挪,停停顿顿,走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 呆头呆脑地站得离厨房几丈远,揣着小手,就算担忧也记着两人的话不挨近。 小厨房的浓烟在夜里也黑得吓人,从大开的门框一股一股地涌出,柴薪的味道呛人口鼻。 傅锦梨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视死如归,满脸沉痛地提着小步子走近。 才刚挨到边,就被里头走出的浑身带着烟火味的人提了起来。 “咳咳——”傅应绝的脸从浓烟里露出来,瘦削的两颊沾着黑灰,莹白的面上挂着水。 边咳边提着傅锦梨走开,“不是叫——咳咳,叫你别来。” “爹爹!”傅锦梨眼睛睁得圆滚滚,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应绝。 历来自持身份的男子现在一身凌乱,脸上脏着,头发也散,蹙着眉咳嗽。 缓了一会儿,又磨着后槽牙恼火地看着报废的小厨房,扬声喊,“落安,搞快些。” 是的哦,还有夫子没出来。 傅锦梨又在傅应绝手上换了个方向吊着,小奶包眼巴巴地继续盯着厨房。 于是等落安端着碗什么东西出来时,就收到了父女俩眼神的洗礼。 都眼巴巴地。 只是傅应绝看的是他手上地碗,傅锦梨看着是他。 一大一小两人,像两条蔫哒哒吐着舌头的狗子。 落安被自己这个想法持怀疑,又收起思绪将东西端到了桌上。 小厨房外头是露天的石桌,偌大的院里只有三人,还有苏展着急忙慌地站在远处,急躁地走来走去。 担忧肉疼的眼神不止一次落在几人身后的小厨房身上。 “过来吧。”落安朝两人招手。 到了空旷地儿,傅锦梨才发现他身上跟傅应绝也差不了多少,甚至因为穿了一身白衣还更显眼些。 傅锦梨傻眼,呆瓜想不明白。 等傅应绝将她放到了石凳上,她也久久没有说话,又扭过头去看向浓烟滚滚的厨房。 这是…… 这是…… 傅锦梨鼓鼓腮帮子,抓着自己的两只小手,飞快地往落安放在桌上的碗里看了眼。 没看清是什么,她又迅速地垂下了头。 也因为这个动作,她也没有看见两位老父亲希冀地,跃跃欲试地,小心翼翼地,闪着细光的双眼。 “怎,怎么样。”傅应绝稳了好一会儿,才云淡风轻的样子问傅锦梨。 只是发紧的嗓子跟含糊的言辞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落安在这句话后紧紧地瞧向了傅锦梨。 傅锦梨没说话,两人就跟左右护法似的站着等。 远处的苏展瞧着不太对劲,又往这头看了两眼。 高高大大的两个人,在夜里搞得满脸乌漆嘛黑,一点形象没有,就这么抿着唇,瞪着眼堵住小殿下。 瞧小殿下那脑袋,都快埋到地上去了! 别是在欺负人吧! 苏展这么一想,顿觉不妙! 他快走两步,想来劝个架,可才走近—— 就听他“被欺负”得话都不敢说得小殿下苏娇娇软软,小声支吾道—— “爹爹,打架,又跟夫子打架。” “小梨子房子坏坏,不听话,不听话坏坏小孩儿,我打打打!” 边打打打,边委屈得都快哭了。 不晓得这么不懂事的爹和夫子怎么上赶着找收拾。 小梨子一个小孩儿,收拾两个大大人收拾不动了。 累累! 第409章 你对老子太好了 傅应绝只觉得晦气。 以前打了就打了,现在没动手还挨收拾,他受得了这委屈? “没动手。” 干巴巴地,两个大男人说不上心虚还是什么,站着的姿势多少有些拘谨。 小胖娃安静坐着,傅应绝跟落安巴巴挨在一旁,心头还紧张着那碗长寿面,又要搜肠刮肚地解释自己没打架。 “饿不饿,”傅应绝耳根泛上可疑的薄红,不自在地将小碗推到她面前,“尝尝,应该还行吧。” 他自己也不太确定,又望向落安。 落安点头哪里晓得好不好吃,反正御膳房的厨子就是这么教的,不过一个人皇,一个龙脉之主,总不会...... 连碗面都做不好......吧。 落安以手抵唇,迟疑道,“可以。” 傅锦梨也跟着两人的指示望向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碗,一份瞧着就很有食欲的面,也知是历尽了多少艰辛才来到她这儿。 “爹爹,小梨子米有,吃东西哇~” 傅锦梨就是换个话题她就能将前头的抛之脑后的呆瓜,现在在两人的注视下,两只胖手将面认真地捧住。 就算再迟钝,她也意识到这东西是她两位好大爹做的了。 好大爹将自己弄得浑身乱糟糟,又炸了个小厨房,才做出这么一份来。 “是给我的!小梨子的,我知道~小梨子知道,是小孩儿长大吃,吃了万岁万万岁~” 小孩儿笑起来双眼的光连天边的星子都赶不及。 她歪着头,又宝贝似地把小碗抱在怀里,好似怕人给她偷了。 傅应绝忍不住笑。 沾了灰的手指蹭在傅锦梨的胖脸上,也留下了黢黑的指印。 他也不给人擦,还多看了好几眼。 “嗯,会万万岁的。” 胖娃娃的脸蛋跟奶豆腐似地,手指戳上去都能陷一个肉窝窝,现在白嫩的腮肉上一抹灰,偏她笑得两眼弯弯,娇俏又惹人怜爱。 ———— 生辰告一段落,日子似乎也平静起来,傅锦梨每日就是爹送夫子接,干饭识大字。 一直到她生辰后一月李源回朝,日子才算是有了些起伏。 李源此次是大捷,还一举捣毁别人老巢,是为大功。 他父亲地位本就超然,如今又加官进爵羡煞旁人,家里头门槛都差点叫媒婆踩断。 他是真怕了,蒙着脑袋往赵驰纵家里躲。 只是躲祸是其一,他还另有目的。 赵驰纵每日上下学总能看见李源在自己旁边转悠,光转,就是不开口。 小小少年看破不说破,既然他不开口,那他也不开口。 整整晾了李源三日,那满脸凶相长得似小山高的男人才算是终于忍不住了。 “你怎么回事,不去稚学院天天往宫里钻,学会几个大字了来老子考考你。” “怎么不去老周家找季楚那小子了,天天都跟谁混去,小殿下呢。” 铺垫了一大堆,只有最后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赵驰纵呵呵一笑,看透一切,悠哉道,“叔父,我去宫里,那自然是找小梨子。” “放屁。”李源立马否认,“别以为老子不晓得的,小殿下在稚学院上学。” 爱读书得很呐,听说当初是哭着闹着都要去。 “要不怎么说您大半年不在京中呢,陛下开设学宫,小梨子早没去稚学院了。” 赵驰纵又为他简略地带过了学宫的状况,又讲了小殿下近日如何如何在宫中“作威作福”如何如何呆头瓜脑哭唧唧。 听得李源抓耳挠腮,又想起了大半年前出征时胖娃娃还小小地,跟她爹站在城门之上,咿咿呀呀地说什么等待凯旋。 撒谎。 回来这么久了,没见半个鬼影子。 李源脸一垮,怨气比鬼都重,第二天上朝也是拉着嘴角,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做什么呢你小子。” 下了朝,赵漠一脚踹他屁股上,后又勾肩搭背地两人朝外走。 一身官袍穿着,可是两人长得一个赛一个凶又是大大咧咧的做派,朝中人都是敬而远之。 “没什么。”李源不想说。 老大地不高兴,等赵漠丢开他走远了,他还慢吞吞地金銮殿外的御场上徘徊。 人高马大一个汉子,磨磨蹭蹭地走了半天没见走多远。 “李将军!” 听见喊,李源板着脸回头,见是个着文官袍的生面孔,没理,又扭过头去。 那人急了,追上几步,自来熟地站在李源身边,“将军,没想到半年未见,您风姿未减啊。” 别人拍马屁,李源总不好说什么的,便随口应几声两人一道往外走。 他不想搭理,奈何人家热情非常,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最近他势头正旺,估计武将中能压他一头的也只有还在外的周意然了。 那还是在周意然打了胜仗的情况下,不然,还不一定。 那人也不愧当文官的,能言善辩,喋喋不休。 李源只感到自己耳边嗡嗡地,话都过了一遍脑子,就是没记住说的是什么。 直到那人说了这么一句—— “征战在外辛苦不必言说,陛下仁义咱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下官心头思来想去还是为你们不值。” “你瞅瞅,将士们万万张嘴等着吃喝,可是.....下官也不是说陛下不好,只是这时候....你说若月前永嘉殿下生辰用度削减一半,能叫多少将士们吃饱穿暖,武器精良。” 说着他还痛心疾首地捶胸顿足,一副体察孤苦的做派。 也不知道是演的还是真的,反正就是十分入戏,以至于没瞅见李源那拉了机关一般忽然锃亮的双眼。 “咱们的将士骁勇善战,实不该得这般待遇啊。” 话才说完,他就觉的后领一紧—— 李源斗大的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里边火热非常。 文官:? ”讲得好!“李源一把将他抓起,二话不说,迫不及待脚下一打转大跨步走了 脸上笑意收都收不住,边走还要边夸他。 “还得是你对老子好啊,正愁没借口去呢,你就来了。” 文官只感不妙,这这—— 这走的方向分明是,中极殿啊! “将军,将军有话好好说!不是不是,下官是瞎说的,我只是见不得.....只是见不得将士受苦,没别的意思啊,下官也是为将军着想啊!” 李源点头,表示理解,可是脚下走得恨不得飞起来。 “知道知道,知道你为本将军着想。”李源义正言辞。 “本将军也觉得你说得妙哇,带你面圣,大出风头,明日高头大马把家还,也算是不枉你一番好心了。” 高头大马? 嘿嘿,这话要是在陛下面前这么一说,胳膊腿儿保不保得住还另说。 他到中极殿时候也巧,傅应绝只说了句传唤,就见他这位新封的大将军手上提着个人往地上粗鲁地一甩。 行了礼也不站起来,就贼头鼠脑地撅着脑袋四处瞟。 傅应绝锁眉,“找什么呢,朕出去方便方便你?” 李源立马老实了,道了句“多谢陛下”才站起来,等站直身子,他才发现殿内不止有傅应绝一人。 就在傅应绝旁边,站着个白花花的影子,从脸到衣裳鞋子,一溜儿全是白的,看得李源眼睛都晃了晃。 “这位是永嘉的夫子。” 本来李源是不感兴趣的,但一听他说完—— 小山似的男人立马双眼放光,恨不得立马就朝落安扑过去,”夫子夫子,久仰了,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呐。” 别人好歹是个文化人,所以他还拽了两句高端的。 落安倒是认得他,偶然听傅锦梨提起过。 “将军言重了。”笑了笑,心道这人热火得过分。 一个狗腿又谄媚,一个淡然又莫名,唯有傅应绝一人是懂哥。 可惜懂哥就喜欢看热闹,多余的一句他都懒得说,而是问李源, “不是给你休了假,又闹什么来了。“ 李源爱上朝爱处理政务吗,答案是否定的,见着傅应绝更是耗子看猫,能避则避。 今日撞上来...... 傅应绝总算是瞧了眼被他丢在地上的人,一进来话也不说,抖着藏在角落里连他正脸都不敢看。 “陛下!”李源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事儿没办,连忙就将人抖落出来。 “就这人,臣怀疑他有买官之嫌,喝了疯药了满嘴胡话!” 他可不是信口胡诌,自觉有理有据。 大启偏重武,就军中的待遇在各国都是头一份,听听这孙子说什么,说陛下苛待军中,莫不是哪家的细作。 再说,别人不晓得他还不晓得吗,小殿下生辰走的是陛下的私账。 无他, 只因这位别扭得很,自己的一定就要全全是自己的,你就算是花钱,那也得花归属于他的。 “买官。”傅应绝“嗯”了一声,第一时间没理会,而是朝落安说,“你待会儿送她回来再细说。” 有些事情既重要又不能急于一时半会儿,只能先紧着眼前的事儿解决。 落安没说什么,颔首后走了。 李源一急,就要去追,“陛下您审着,臣就告退了,告退了告退这儿用不着我了。” “站住。”傅应绝冷声。 那眼睛都巴不得粘着落安身上一道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就在这儿看着。” 他见不着闺女儿,能叫别人先见着吗? 笑话。 第410章 你有点人性吧 李源最后不仅没见到想见的人,还在傅应绝处置了那人后被留在中极殿伺候笔墨。 拿着块墨锭,跟糙汉捻绣花针没什么区别。 “陛下。”李源浑身有蚂蚁在爬,“苏总管呢,苏总管来,您就......你让臣去打猪草都比这强。” 傅应绝也是站着的,很有闲情雅致,在纸上涂涂画画些什么,李源瞄了一眼,看不懂,脑袋痛。 “烦了?”傅应绝淡声问。 李源:...... 这不是明知故问? “那倒不是,只是.....只是.....” 手上力气一重,墨锭被他杵断半截。 心虚地将坏掉的半截藏衣裳里,继续装模作样地磨,“您又不是不知道臣来干啥来的。” 就没见心眼愣坏的人,明明是洞悉一切,偏偏就爱捉弄人。 “你不感念朕,还嘀咕起来了。“傅应绝放下笔,语气莫名地望李源。 很硬朗深邃的长相,小麦色肌群勃发,哪里都好,就是年纪不大又莽又冲,脾气更是一根筋。 傅应绝打量人的眼神,太邪气散漫了,像在看狗。 李源被看得后脊骨一激灵,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眼睛发直。 更憨了。 “少往将军府跑。”傅应绝忽然道。 “什,什么?”李源咬着舌头,没反应过来。 傅应绝:“赵驰纵本就是个傻的,你少挨着他。” 说来惭愧,手底下几个武将,能文能武的周意然算头一份,赵漠还好些,至少年纪到了还算稳重。 唯有这李源,那真是个憨脑壳。 “您说什么,您老人家说这狗屁话!” 李源一急,脑门一充血,单根筋什么都没管。 傅应绝停下动作望他,神情多少有些危险,但很显然李源没注意到,还在不满地自说自话。 “我二十郎当岁了,粽子才几岁。” 傅应绝以为他会说赵驰纵还小,发展空间还很大,谁知他却是信心满满道,“等他跟我一般大了,谁晓得比不比得过我!” “我前两天看他,抱着本书大字没识得几个,我不一样啊,不说学富五车吧,至少跟他比也是手拿把掐。” 傅应绝没忍住冷笑出声,一句“厚颜无耻”险些脱口而出。 可最后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扯了唇,又将视线从李源面上移开。 有些时候,骂了还浪费口舌。 他阴阳怪气,好在李源反射弧长,不仅没发觉哪里不对,还敢同他说, “陛下,您简直寒了臣的心,骂太脏了,你说季楚那小子我都是没什么二话的,若是粽子——” 他满脸不肯屈服—— \"臣,不受此辱。” 傅应绝忍了又忍,指节在笔上滑动的力道轻缓交加。 最后还是还是没忍住,手上的笔也被他“喀嚓”一声掰折。 天子冷笑连连,“脸好大,朕两个巴掌都扇不满。” “有点人性你都说不出这话。” “想去找人?你去,朕不拦着你,看看落安那面白心黑的要不要得了你的命。” “朕尚且顾及些君臣情谊,你惹了他,别给傅锦梨找事儿干。” 落安是什么好人啊,也就装得像个样子。 李源又是不晓得分寸的,届时两人一碰头,哪里做得出格惹了头回当人的蠢龙,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傅应绝挑挑拣拣地骂,最后竟变成了他单方面的输出。 你要说嘴上功夫,没人比这得过他了,一旦开了个头,有如脱缰的野狗。 最后李源被说得蔫不拉叽还反驳不了。 别说反驳了,他觑着傅应绝那张冷脸,甚至连落安瞧着弱不禁风如何能要他的命都不敢问。 不敢问了,陛下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许那夫子也是个高手。 最后两人之间,一个小意殷勤地研墨,又接连杵断两块上好的松烟墨;一人骂爽了反而心情好,以至于气氛缓和几分。 时间悄然流逝,李源等得差点打瞌睡。 “李源。”傅应绝突然喊他。 李源惊醒,被骂出了条件反射,双目瞪圆,“在在,臣在!” “你当初,”傅应绝似是随口一问,“为何要来京。” 李源自己脱离家中摸爬滚打好几年了,傅应绝一直没问过这个问题。 他父亲辖下特殊,家中特许世袭,板上钉钉的二代,自己跟了赵漠混出头来。 “啊?”李源摸摸鼻子,“一来就来了。” 傅应绝默了默,又问,“喜欢上京吗?” 好好俩大男人,说个话题喜不喜欢,肉麻兮兮地又矫情。 李源悄悄地,快速地看了眼傅应绝,见他一如既往地面容平静,才老实道,“不太喜欢。” “他们瞧不上我。” 京中世家眼高于顶,就算手握实权又有家中荫庇,可他初来京中时,也遇上了不少冷待。 “我不喜欢他们,所以将宣阳吊起来打,父亲鞭长莫及,也就您跟粽子他老爹护着我些。” 在西漠关横行霸道惯了的土霸王,当初着实憋了口气。 李源撇撇嘴,说道,“可比起那些,我更不愿在家中,我爹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也就意味着思维固化,不晓变通了。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坦然道,“除了奔着陛下跟赵哥,我也有私心。是人总会犯错,老爹庇护我年幼时,我也想在他年老之际为他寻得后路。“ 权力是个好东西,只要握在自己手中,不管来路如何,最后都不可避免地生出异心,妄想据为己有。 李源清楚明白,他的父亲已经有了这个势头。 可是..... 他眉目清朗,正气盎然,“公家的就是公家的,臣下就是臣下。” “我比不得陛下英武,也比不得周意然那货有天资,但是我总有他们赶不上的。” 比如自视得当,当然,跟赵驰纵比的话就另说。 李源:“我是天子近臣,老爹只有我一个儿子,西漠关只会是我的。” 他郑重地许下承诺,铿锵有力—— “也只会是陛下的。” 西漠关,地势险要,进是通兵之要塞,退是大启之神盾。 若不是情形实在特殊,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肘制管理也不会在李家手上代代相传。 到了李源这一辈,李家盘踞那地儿已经历了三朝,朝野更迭,他依然屹立。 李源清楚地知晓当今帝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届时若是真有什么,他拿捏不住的,就算毁了也不会叫别人好过。 他了解,并且心甘情愿,如若不然,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地追随赵漠而去。 赵漠在傅应绝还未登基之时,就已经隶属于他名下了。 所以,李源是亲自为自己套上的黄金笼。 傅应绝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李源当初进京,何尝不是他默许的。 只是...... “错了。” 好一通剖开心扉的独白竟只得到了一句“错了”,李源那笨脑壳没反应过来。 这时傅应绝垂首写写画画的东西似乎也弄好了,他捻起,晃开,墨迹湿润。 “朕要你反。”傅应绝侧头,狭长的双目寂然地睨他。 李源心头一抖,脸色微变,“陛下,您——” “朕要你反!”傅应绝又重复一遍,这次语气重了,不容置疑。 将墨痕未干的纸折好,方方正正。 在李源震惊又诧异的眼神中,修长的两指夹着,压入他怀中,指尖正对李源心口。 叩击两下,很轻,却叫李源心颤胆寒。 浅色的唇勾起,吐字清晰,“郎将李源,得胜仗,特许,归西漠关,探亲。” 李源难以平静,不晓得是过了多久,他才郑重地收下那纸,字字有力—— “末将,得令。” —— 李源来了,李源又走了。 傅锦梨听赵驰纵说大大大李副将回来啦,回来找梨子啦,可是小丫头在学宫等了好久也没见到人。 “夫子。”傅锦梨被落安抱在怀里。 小胖脸挨挨蹭蹭,最后又吧唧一声埋在落安颈窝,黏黏糊糊地,像块小黏糕。 “怎么了。”落安问她。 长身玉立的男人脚下不停,又稳又缓地走着,手上提着个童趣的小包,怀里抱个奶呼呼的胖娃娃。 小孩儿闷声闷气地,只有一双眼睛亮晃晃地露在外头,两只手窝成小胖拳头,拽在落安的肩头。 “小粽子骗我~” “李护将!李护将找小梨子,没见着哇,没见着哇梨子。” 姓李,新来的,这是落安脑中筛查的信息。 他忽然又想到了今晨在中极殿见到的那位。 “那也是,小梨子的好朋友吗?” 她对谁都叫好朋友,大的小的都是,甚至敢说她爹跟她夫子是好朋友。 “是!是小梨子,带梨子热闹热闹,欺护我!有楞欺负我!” 她想到了同李源相处的细节,勾起许多不太愉快的回忆来,慢吞吞地,又娇矜无意识地告状。 “梨子我力气大!都是小梨子救救,我告爹爹,手呼呼了,牛血!爹爹不给出去玩,坏坏!” 他越说,落安脸色越冷淡,笑还是在笑的,只是多少有些神志不清了。 为何看出神志不清来—— 只因傅锦梨说到一半,偶然抬头看,小手指着路,喊他,“夫子,走错,不是回家路~” “夫子呆呆,走错爹爹找!“ 落安笑意一僵,无甚情绪地看了一眼前路,有些陌生,以前没走过。 他面无表情了一瞬,又很快扬起笑意,温和道,“夫子记不住路,还要靠小梨子了。” 虽然是路痴,但固定的路线走了千百遍那就是蠢货也记下了。 只是今日听了坏东西,心思没在脚下,一不留神就走偏了。 他走偏了的结果,就是傅应绝在外头左等右等死活见不着人影。 他呵呵假笑,“俩凑起来都不算个囫囵人,学什么呢这么带劲儿,饿两顿就晓得回家了。” 说来也巧,他话才刚落,落安就抱着人姗姗来迟。 傅锦梨还扭着小脑袋来跟他打招呼,手举得高高,老远就开始喊爹。 傅应绝却高兴不起来。 不晓得落安是解除了什么封印,现在是能抱着绝不牵着,傅锦梨在他身边,脚都没沾过地。 等人走近,他抱臂,想骂不敢骂,只因傅锦梨正盯着他。 最后只先一步转身,等走远了,才懒洋洋道,“朕瞧着学宫的蚂蚁都爬到了。” “爹爹,你骂小孩儿~” “骂小孩儿虫子!” 第411章 小孩儿收到! 可惜了,大判官难得敏锐。 小眉头一拧,小手一指,从落安怀里支起半截身子,气呼呼。 “梨子不是小虫,是小果子,小梨子小果子!” 梨子是爹爹结的果子,果子不是小蚂蚁。 傅应绝噎了一口气,没敢反驳,又见着落安笑得小人得志的一副嘴脸,气绝,挥挥袖子提步跨走了。 本是瞧落安哪哪儿都不顺眼,可是今日确实有事,不然落安也不会一大早去寻他。 等陪着傅锦梨用过晚膳,三人才在紫宸殿的外殿落座。 一左一右,正中是颗小团子,三人严阵以待。 傅锦梨整只都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学着她爹大大咧咧又毫无顾忌的坐姿。 这姿势由傅应绝做来是随性的,可是小孩儿手脚又短,最后成了一块摊开在椅子上的梨饼。 浑身都软,小肉团子还板着胖脸。 落安跟傅应绝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毕竟这场面对三人来是难得的和谐,都不太忍心打破。 还是傅锦梨懂事,安安分分地等了好半天没见一个人说话,小丫头先问了, “爹爹夫子,说话,跟梨子说话~” 胖乎乎的丫头左右摆着脑袋,小话痨憋了许久已是十分难受。 傅应绝咳嗽一声,先安抚她,“着什么急,有你忙的。” 傅应绝跟落安之间,说的什么话都要注意,毕竟不时就得牵扯到什么狗屁的天机,所以傅锦梨作为中间人,任务十分之重。 两人自我感觉从慈父的角度出发,那是对她抱了十成十的信任,所以一边说一边鼓励了她许久。 可惜两人想得太简单了,有些时候真的不能怪傅锦梨。 说的话太过复杂,她努力地过了一遍脑子再说出来时就已经变了味道。 可是如今两位老父亲都对自家闺女谜之自信,所以傅应绝毫无负担地先开口了,他同傅锦梨说—— “李源从漠北一路而来,各处并无异动,只是途经栾山中脉时忽觉荒凉,不同去时。”他说完,停顿了瞬。 看向傅锦梨,朝落安那处抬了下下颚,“同你夫子说。” “嗷~” 傅锦梨应得好好地,努力思索了一番,双眼亮亮地看向了落安。 落安眸中温和,安静地同她对视,细看之下还暗藏期待与鼓励。 傅锦梨就是在两人的注视下,自信开麦,“夫子,爹爹同梨子说,梨子同你说——” 她喘了口气,两位老夫亲不自觉地手心收紧,多少有些紧张。 傅锦梨:“——李源,李源梨子知道,李护将,李副将走路,米有一个洞两口洞,后边不记得了,梨子不记得。” 小丫头俏生生地,胖脸一闪而过的红意,好似也不太好意思。 可是红意转瞬即逝后,她挺挺小肚子,理直气壮后来居上。 小梨子小孩儿,小孩儿记不住正常。 从胖脸上看出笨丫头藏不住的想法的两位老父亲:....... 不幸中的万幸了,三人是同处一室,傅锦梨只是充当一个媒介,话漏不漏掉都没关系。 不重要的,小呆瓜不重要的。 怀着这样的心情,两人长吁一口气,落安也只是神色僵硬了一瞬,很快就调整了状态。 他继续说:“栾山是主龙脉往北的分支,主脉如何它就如何,分而显相,可以窥全。” 栾山的供养来自主脉,主脉近年来状况一直不太好,但还是能支撑分支错杂的各脉,如今栾山状况不好,那只能说明主龙脉状况更不好。 或许已是强弩之末。 落安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于僵硬,于是慢半截地补充了一句,“小梨子记住了吗?” “嗷~梨子记住!” 智囊记住了,又赶紧扭头去准备同她傅爹说。 傅应绝眼皮子一跳,没来得截住她。 傅锦梨:“栾山是,小梨子!小梨子家,小梨子家怎么样,它就怎么样!” 确实是她家,这话也没错。 傅应绝:“......嗯。” 两位老父亲也不愧是人中龙凤,智囊中的翘楚,就算胖丫头插科打诨也依旧将信息交流继续了下去,并且愈发深入。 落安:“天下不供奉,天道无供养,只能从龙脉抽取,小梨子说话。” 小梨子:“嗷~” 傅应绝:“.....嗯,周意然征战在外,也不知季楚想他没,乖崽你同季楚说周意然至少还需半年才可回朝。” 乖崽晓得自己是乖崽,并且严肃点头:“梨子收到。” 落安:“夫子要回家一趟,叫你爹为你重觅一良师。” 傅锦梨没传,而是脸一变,两只小手摆着。 “不是,是家!”她指着自己,“是夫子家,小梨子在这里!” 小梨子在这里,夫子的家在小梨子这里。 糊里糊涂的,却又格外地清楚明白自己同两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傅应绝也愣怔了一瞬。 落安的回家一趟,或许不是简单的一两日,归期怕是不定,若不然,也不会要为傅锦梨换位夫子。 他自己,不就是这世间文人最崇吗。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了。 如今的状况显然是天道被逼急了又有动作,落安不尊于祂,龙脉又是那么个常为天下献身的性质,所以首当其冲地,在天下崩卒之前,龙脉先挡。 而傅应绝这边,就算再加快手脚,也需得半年之久。 不光周意然那处,而是周边各国,就算倾大启之力,半年,已是至少。 而落安,如今离去,是为他争取更多的机会。 龙脉之主,或许隐隐低天道一头,可也不容小觑。 傅锦梨都要急得蹦下椅子围着落安直打转,她急促地哼唧两声,努力捋直舌头,笨拙地劝落安, “夫子,跟我一起,跟小梨子一起,回家家,把爹爹带回家家。” 落安没说话,只是笑。 她便着急,最后一耍赖,整个人埋在落安腿上,成了颗倔强又委屈的胖梨。 还中气十足,瓮声瓮气地喊话,“小梨子走了,夫子从梨子尸体上,跳开跳开,爹爹我不想死。” 又敢放狠话,又要怂哒哒地说不想死。 “瞎说什么呢。”傅应绝去捏她的后领,皱着眉。 可是赖皮小狗力气太大,活像粘在落安身上一样,怎么扯都不起来。 傅应绝力气不算小了,可是面对着的两人一个赛一个的铁坨坨,他拽不动傅锦梨,被傅锦梨压住的落安更是纹丝未动。 傅应绝气了。 一气他直接甩手又坐下,懒得管。 幼稚得很。 落安抬睫扫他一眼,又拢住傅锦梨的白得腻光的后颈,所以清润入微风,“不像小果子。” 怪不了傅应绝一天骂三顿,脾气再不好些怕是要动手了,粘人,但是也闹。 可是落安算是脾气最好那一卦了,他只是笑着,说了同傅应绝一样的话, “像小狗子。” “就是狗狗,小梨子狗狗,狗狗不叫夫子走!”小孩儿哇哇乱叫。 小拳头死死地挨在落安的衣裳上,揪起一个皱巴巴的褶,倔得头顶呆毛都翘起来了。 “夫子再不回去,咱们就没家了。”他揶揄着,内容沉重叫他说来却轻巧。 何止是没家,怕是再严重些,或许危及生命。 龙脉之主化而为全族,龙脉生息即为他的生息,若真叫天道抽调枯竭,怕是不好收场。 可是傅锦梨并不知道。 他们说什么都是避着她的,傅锦梨哪里会知晓如今的状况,她周围的每一个人,在她尚还年幼之际,一直都将她死死地庇护在身下。 就算见识过了不少险恶,那也是他们特许的,故意叫她瞧见的。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头上无天地,只有她的父亲。 父亲愿意给她什么,她才能接受到什么。 而她的父亲,只愿意叫她慢慢成长,不触腌臜。 “爹爹!”她抬起头来,小脸都憋红了,“爹爹,我们多多房子,小梨子要夫子。” 不管说什么,她都不撒手。 可是落安心意已决,看着最温和的人,也是说一不二。 也不对,或许在别处她撒撒娇软磨硬泡还很是有用,可是落安对“归家”这一决定是铁了心。 不过傅锦梨只是人娇些,被宠出了小孩儿的惯病,但是她其实最最懂事不过。 见劝不住落安,又求了她爹,可是她爹不发一言,最后小丫头只得接受了这一事实,没再烦着落安。 情绪或许会有些低落地,在落安最后在宫中的几日都粘在他身边。 在学宫休息了也不同薛福蔚一起玩儿,而是眼巴巴地揣着小手跟在落安身后。 几位小伙伴见了蛐蛐了半晌。 “小梨子在干嘛。”赵驰纵憨狗发问。 薛福蔚看了一眼,肯定道,“夫子又不理大哥了!” 不然大哥怎么又可怜兮兮地跟在后头了,前几日不是已然翻身做主,就差在落安头上蹦跶了吗。 季楚跟唐衍生倒是感觉出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的来说,并不明朗。 季楚:“别去惹小梨子,当心她哭了夫子教训你俩。” 有俩憨憨整日都是梨子前梨子后,小丫头平日都被逗得笑呵呵,就算是摔了疼了拍拍手又站起来给自己打个气接着乐呵。 总的来说,三人相处不太有分寸,就算两人已经极力照顾她,可终究年龄摆在这儿,总有顾不上的地方。 所以,季楚只是真心地,给出了忠告。 赵驰纵人憨,但是听劝,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薛福蔚不行。 他对着落安的背影看了好几眼,没继续说话,只是被脸颊肉挤住的小眼睛转了转,趁着没人的时候溜了。 他机灵着呢,顺着方才傅锦梨跟落安离开的方向慢慢找,最后总算在学宫外不远处的小亭子找到了两人。 粉粉一团的傅锦梨被抱坐在了长凳上,两只脚蹬着,脚尖刚好超出凳子一毫。 乖乖呆呆地坐好,落安蹲着,神情无奈,似乎是在哄人。 薛福蔚撇了两截树枝插在脑袋顶上,灵活的小胖球鬼鬼祟祟地挨近,脚下一踩—— “咔擦。” 薛福蔚身子僵住,但是没慌。 话本子上说了,偷听就是要踩这踩那,造出些动静来叫主角察觉到,而后手忙脚乱地—— “喵喵~” 薛福蔚凭借自己短短的五六年话本经验,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学猫叫。 学完他擦了擦汗,想着,若是话本子上说得对,现在小梨子跟落安就该以为真是只小猫路过造出的动静,然后叫他侥幸逃脱。 可是..... 小胖子迅敏地蹭出脑袋去看,恰巧看见落安低眼不知同傅锦梨说了什么,而后抬头不期然地往他这处看来。 小胖子:! 小胖子炸毛。 半刻钟后—— 小胖子挠挠胳膊,头顶还插着俩大树叉子,老老实实地被拎到亭子中站在了落安跟前。 “夫....夫子。”小胖子心虚。 落安淡然:“嗯。” 傅锦梨在长凳上打了个滚,憨呼呼地笨笨地翻身坐起来,指着薛福蔚笑,“小蔚找我,小蔚找大哥玩~” 落安看他,看了好半天,直将薛福蔚看得脸红,才问—— “真找她玩?” 薛福蔚脸热得头顶要冒烟,偷听被发现不说,还蠢得学喵喵喵。 他支支吾吾地,这时候不见话多了。 磨蹭了好半天,他才小心地伸出手,朝着落安迅速指了一下,“我找夫子。” “找我?”落安意外,这小胖子不怕傅应绝,却怕他,没有专门找他的道理。 落安有意逗他,道,“是薛相嫌弃课业给你留少了吗,还是小蔚想多写些。” “不是!”薛福蔚想都不想,矢口否认。 着急得为自己正名,“不多不多,夫子课业留得太好了,太好了,昨夜我写到二更天都写眯着了,不能再多,再多我活不下去。” “我找夫子是因为.....”他看了眼发呆头呆脑的傅锦梨,又闭紧嘴巴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含含糊糊,落安没听清。 “什么?” 薛福蔚:“咕咕噜噜噜.....” “小蔚!”傅锦梨凑近身子去,也没听懂他说什么,而后又乐呵呵地笑起来,嘟着嘴巴学她,小嗓子呼噜呼噜地。 落安霎时间就被两个呼噜怪包围了。 头疼。 “说清楚些。” 薛福蔚默了默,而后眼一闭,一鼓作气,“我来告诉夫子,不要欺负大哥,不然我就.....” “你待如何?”落安挑眉,笑得藏不住。 “我就.....我就学!我学死你!我自己教大哥!” 牺牲太大了。 最不爱学的之一,放话要把学富五车堪称举国之最的夫子学死。 落安没忍得住,笑出了声。 薛福蔚看得呆了。 说句俗的,落安一笑,有种昙花一现,冰雪初消的惊艳感。 不是那种唇角勾起,时常挂在脸上的温和,而是眉眼弯起,能看见红红白白纷纷的唇。 长得很普通,但是笑起来薛福蔚脑袋里只有三个大字:好看好看! 不过没惊艳多久,他很快恼羞成怒,“夫子!” “你不要妄图使用美人计,没用的我告诉你,我蔚蔚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就算是陛下跟周大哥在面前,我也忍得住。” “你不要给我哈哈笑,我....我不怕的!” 第412章 我是稳稳的第一小弟啊! 小胖子誓死不受蛊惑,振振有词,俨然一副风雨不动的稳健模样。 当然,如果忽略他不时悄悄往落安那边瞄两眼,又做贼一样收回视线的举动的话,他说的都十分有说服力。 索幸是落安没逗他太久,只是弯下腰去,长发垂直下,脸凑近薛福蔚。 薛福蔚呼吸一紧,大脑空白一瞬。 男人扑面而来的气息若幽兰,却又没那么空灵还夹杂了一丝厚重的檀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这么个小屁孩儿。 薛福蔚当即捂着心口一跳三步远! “夫子!”他气得脸都红了,“今日就算你把我蔚蔚子迷死,我也要替我大哥收拾你!” “收拾我?”落安近墨者黑,这时忽然觉出些逗小孩儿的乐趣来。 他笑吟吟地站直身子,无辜道,“夫子也没惹你大哥,收拾我作甚。” “胡说!”薛福蔚道,“你今日又不理大哥了,大哥追着追着一直追着,你不许!我不许你欺负大哥。” “不然我就......” 落安:“又要学死我?” “我就告诉陛下!” 他收拾不住夫子,就告诉陛下,陛下瞧着是要比夫子还要好看,还要厉害的,定然不会同他一样轻易被夫子蛊惑住。 可惜他还是想差了。 被他抱着百倍信心的陛下确实没被落安迷住,却被他大哥下了迷魂药。 因为落安即将离开,傅锦梨太粘他了些,傅应绝早看不过眼了,可是又不敢上手将两人撕开,只能瞪着眼看那条小尾巴跟着落安进进出出。 眼睛都看绿了,没忍住冷嘲热讽两句,最后被胖娃娃强力镇压,现在还在紫宸殿生闷气呢。 “你对你大哥倒是极好。” “那是!”薛福蔚臭屁仰头,“我早已跻身第一小弟宝座,赵驰纵那厮都被我甩开至少八百里。” “我在上京城至少支了七十个摊位,大哥的话本子已经写到了四百九十八章,务必叫全城百姓都对我大哥光辉事迹瞻仰详知,俯首膜拜!” “蔚蔚子身为第一小弟,有自己节奏跟修养,夫子胆敢在本大弟面前欺负我大哥,简直是老虎屁股上拔毛,我势必要叫夫子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痛代价。” 话说得有条不紊,逻辑层层相扣,试图将落安恐吓住。 谁知男人只是笑了一下,好奇地问他,“可否将你大哥的话本子也给夫子一份。” 薛福蔚时刻贯彻天下一梨的梨吹标准,却没想到自己身边还有个漏网之鱼。 他恨铁不成钢地望了眼落安,随即从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了一大匝纸,厚厚地,却被他码得齐齐整整。 有些心疼,但还是忍痛割爱抽了两张给落安。 并苦口婆心叮嘱他,“一定要时刻带在身边,再不济也要开个香祠好好供养,只此一份是我的私藏,外头再没有了。” 落安拿着小胖子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丁点儿,好笑道,“多谢小蔚,待夫子归家,一定好好拜读。” 薛福蔚:“是的,就是要.....” 他边说边将自己的私藏往怀里放,只是话至一半,他停下手,猛地抬起了头。 “回家?!” 薛福蔚茫然,“夫子,回哪个家,赵驰纵说夫子住在山上,是要回山上种地了吗?” “回去了,回去了还回来吗?为何要回家啊,陛下不是已经把山头攻下来了吗,夫子您还有家吗?” 没有家的夫子一时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山头何时叫土匪给攻下来了。 “嗯?” 含糊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纸展开些,入目第一行就是“永嘉殿下豺狼之力,虎豹之姿”。 落安眉心一跳,目光不免从纸上移到了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儿身上。 小胖丫头脸蛋粉粉,笑起来看不见眼睛,小白牙露出几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娇气有多娇气。 就是不晓得哪里看出来豺狼虎豹了。 “夫子~” 傅锦梨也勾着脖子过来,两手扶在落安的手臂上也要一起看。 落安却反手将纸张叠好放入怀中,柔声道,“这是小蔚送夫子的,你不能看。” 依稀看着那纸最下头画了个黑黢黢圆滚滚的胖团,笔触稚嫩画得张牙舞爪,怕是小丫头看了都要愣一会儿才开始哭。 偏偏薛福蔚这第一小弟万不敢叫自家大哥有一点不如意,又责怪地看一眼落安,要从自己怀里掏。 边掏边说:“夫子,你怎么是个抠瓢,才是一张纸搞这么紧紧巴巴地,大哥要你就给她啊。” 十分“富裕”的小蔚转头就忘了自己方才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人一定要收好。 猝不及防又抠又坏的落安拿着那两张纸都有些烫手。 不过想着自己手中的尚且稀奇古怪,怕是薛福蔚那匝会更加奇形怪状,于是制止他。 “多余了,小梨子不爱看书。” 不是诋毁,就算落安一个为人父的都不敢包庇自家宝贝疙瘩一句。 可是有些人显然对自己的认知不太到位,傅锦梨一听落安说她不爱看书,小胖娃娃不太乐意。 ”嗷~“ 她仰着脑袋,小手指指点点,为自己找补。 “梨子是,是厉害,厉害看书一点点就好了,看一点点就会,不用多多,小孩儿不用多多。” “爹爹说智囊!爹爹第一,小梨子第二,爹爹厉害第一第一,小梨子差一点点,也厉害~” 她爹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个造不了假。 若当真以傅应绝为标榜,那这个第二不说世间绝无仅有,也至少是一方能才。 可惜,父女俩合称第一第二,大的那个占一百八十斗,小的倒欠八十八斗。 不过落安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说却是不能说的,不仅不能说,还得顺着哄。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必拘泥于方寸。” 他心平气和地违心发言,薛福蔚就没什么负担了。 小胖子一拍肚皮,“没错的没错的,陛下只是占了年龄上的便宜,不然指不定谁第一。” 两个吹,一人一句,就将胖娃娃哄得找不着北。 小脸蛋红扑扑地,双眸发亮,兴奋得很。 第413章 骗了一个小孩儿 两个小胖娃娃围着落安待在凉亭中,远远瞧去热闹极了,小女娃娃的笑声不时伴着两声薛福蔚的怪叫。 落安这两日紧绷着的思绪不由松活下来,整个人看着愈发如浸暖阳,与世无争。 “小蔚。” 在两个小屁孩儿嘻嘻笑笑的玩闹中,落安清润的声线十分突出。 “噶?”薛福蔚百忙之中抽空理他,连头都没扭。 可落安忽然就没有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开了口。 “薛相可有为你寻亲师?” 说来落安是几个孩子的夫子,但是有些东西讲究师门家传,等这几个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得叫他教了,各自家里头会为他们寻一当世大儒作为亲传师傅。 “亲师?”薛福蔚想了想,摇头,嘿嘿一笑。 “没有没有,我爷爷想自己个儿当的,嘿嘿,被我气了两天就不想干了。” 薛相门生无数,自成一派,由他自己教导亲孙子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小胖子调皮捣蛋又撒泼打滚,薛相有时降不住。 落安颔首,又将快要滑到地上的傅锦梨往凳子上抱些,才随意道,“薛相当不得,不若夫子来当如何。” “夫子?”薛福蔚神情凝滞,神色茫然,“可是....可是夫子要当,大哥的——” 落安是六壬的山长,这名头说出去再没有比他更大的了,不出意外以后会是傅锦梨的亲师。 如何就要当他的了? 他不能跟大哥抢人! 小胖子想也不想,正要拒绝。 “别忙着拒绝。”落安轻声道,揉揉小胖子的脑壳,声音带着蛊惑。 “你不想同你大哥师出一门?以后说出去便是夫子的关门弟子了,旁人没有的。” 薛小胖可耻地心动了。 落安继续道,“夫子也没收过别的弟子,就你跟你大哥了。” 薛福蔚越来越意动。 可落安却忽地话语一转,声音低落下来。 “可惜夫子要走了,再如何也只能挂个名头,实在委屈你了,不若还是算了,反正小梨子乖觉,定然不会觉得自己孤零零,全无手足,日后若是——” “夫子!” “我当我当!” 薛福蔚连后头的都没忍心听下去,连忙拉着落安的手,求他别说,他大哥太惨了。 落安唇角隐晦地一勾,却故作失落,“算了,小蔚有....” “我当!”薛福蔚急得直蹦。 “没事的夫子!没事的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有我小蔚在,谁敢欺负我大哥,只是夫子你能不能当了亲师之后不要那个了,不要给我留许多课业。” “我还有很多大事没干,不能将时间都花在课业上的。” 他拉着落安的手,说得很是诚恳。 落安哄得别人连自己都卖了,哪里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于是薛福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她大哥成了同门,两个胖娃娃面面相觑,全然不晓得自己是掉了多大的坑。 ———— 薛福蔚其实没把落安回家当回事儿,就好像他自己每日都要回家的,可能过两日就能瞧见了。 不过如今他自觉今时不同往日,已经领到了落安关门弟子的身份,不管是为了大哥还是为了他自己,那都是一定要将落安留下来的。 于是他忧心忡忡地在下学后找到了丁雅言。 “雅言,你明日多带些药,一定要将夫子留住啊,大哥是个呆瓜,我只是嘴上说说,我学死了也教不了大哥的。” 小胖子愁得眉毛都要掉了,“夫子不能走啊,一日都不能走,你明日就把他药昏,后头就交给我了,我带百八十个人,一定将他绑住。” 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不尊师重道。 月弯弯在一边听得直皱眉。 丁雅言将薛福蔚扯住她的手拂开,从自己小包里摸了摸,摸出个瓷罐,递给他。 “给我干啥。”薛福蔚下意识接过。 “药,回家,做梦,做、梦,小蔚回家,做梦。” 丁雅言冷着张小脸,慢吞吞道,“雅言,毒不死,夫子。” 雅言不能毒死夫子的。 不对。 小姑娘慢吞吞的换了个说法。 是毒不死,夫子是毒不死的。 给小蔚药,回家吃了做个好梦,梦里夫子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薛福蔚拿着瓶药,风中凌乱。 丁雅言领着月弯弯从他身旁目不斜视地走了,只留下小胖子一脸纠结地扣着脑袋看自己手上的小瓷瓶。 “雅言。”等走出去半里,月弯弯喊了一声。 “嗯,雅言在。”丁雅言低着头走路,声音跟整个人都是雾蒙蒙地。 没怎么看路,前头就是个蒲草丛子,月弯弯适时地将她转了个方向,两人继续往前走着。 “你看见了吗?”月弯弯回头看了眼被两人留在原地的薛福蔚,“小蔚他身上......” “嗯。”丁雅言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看不见。” 月弯弯:...... “听,得见。”丁雅言又慢半拍地补了一句。 她没有月弯弯的那一双眼睛,看不见因果,可是她有自己的判断方法。 薛福蔚身上,像是被人标记一般若有似无地散发出龙吟,很霸道,似乎是有人将他划入了自己的领地。 “是夫子。”月弯弯笃定道。 丁雅言并未反驳,只是沉默着朝前走。 ———— 薛福蔚的念头注定要落空了,他本是打定了主意千方百计要将落安留下,可是第二日等他到学宫一看—— 哈哈。 人去楼空。 堵他爷爷个腿儿,人跑球了。 傅锦梨更是搂着傅应绝结结实实哭了一顿,蔫儿得被抱着都还在抹眼泪。 小手拽着自己胸前的珠子,一直在傅应绝身上待着没下来过。 落安走了,走时嘱咐傅应绝另寻夫子,可是他不知是如何想的,一直没有动作。 等到两日后,才下了旨意——暂封学宫。 一群孩儿都不上学了,有人乐疯,有人观望,有人不解。 后者更多一些,想不清楚仅是一个夫子的离开,如何就要连学宫一道封了。 就算落安确实是当世第一,可是也没有不叫小殿下上学的道理。 他们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到第三日—— 还没怎么想明白的脑袋又被当头一棒! 第414章 我一点都不怕 “你说的可是真的?” 薛相今日告病在家,却被下朝后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连斯文体面都不要了,颤着手揪上家里小厮的衣领子。 “真的!相爷,消息是早朝后从宫中传来的!”小厮哭丧着脸,连声赌咒发誓。 “圣旨已经发往青史台!陛下他——” “已在城外大营点兵!不日将要出征——,协同,协同永嘉殿下!!” 小厮喊破喉咙的话叫薛相眼前一黑,撑不住地后退两步。 “废物废物!”薛相气息不稳,急急喘了口气,恨得直骂,“朝上那些难不成都是废物!几百号人拦不住陛下一个?现在是什么光景,出征出征,若是出了差错如何是好!” 他嘴上骂别人废物,可心底又何尝不知就算他在也阻止不了那人。 不论是谁,都阻止不了,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同他们商量,不如说是通知他们更贴切些。 可是...... “小殿下这样小,年纪这样小,行军打仗,风沙苦寒,一个不着紧就要出大事儿!”薛相咬着牙,心头唯一的想法就是胡闹。 “备车。”薛相疾步往外走,“本相要面见陛下。” 可是陛下是注定要见不着了。 傅应绝知道消息一出有多少人要拦他的,可是拦着有什么用呢。 一直从他至城外点兵傍晚回到宫中,没有一个大臣被允许凑到他跟前,他只是抱着傅锦梨,没说什么多话,一整日情绪都不太好。 等着紫宸殿的灯烛燃起,宫人慢慢退出殿内,静谧悄悄流淌,他才缓了缓思绪。 傅应绝从架子上将胖娃娃的小弩拿下来擦拭,自己的重剑却被他随手丢在一旁,凄凄惨惨。 傅锦梨小手揪着他的衣裳,乖乖地守在他身边。 ”怕不怕。“他经常问这话。 而傅锦梨的回答也只有一个,“我不怕!爹爹,小梨子不怕!” 傅应绝擦一根,就递给她一根,不一会儿胖丫头就拽不住他的衣裳了,两只手都抱了个满圆。 父女两个,一人擦,一人拿,在灯烛下无声地流淌着温馨。 许是过了有半刻钟那么久,傅应绝手上的动作才慢下来。 指腹摩梭着箭尖,锋利的铁器瞬间在他手上划了一道血痕,鲜红的滚烫顺着白皙的指节滴落在箭身,蜿蜒如蛇,一路向下。 他却像不知道痛一般,擦都懒得擦,过了会儿,喊了一声永嘉。 “我,我在介里的,爹爹。” “我不知你想不想去。”一整天的连轴转导致他的嗓子不可避免地沙哑,脸隐没在烛火的暗处看不清表情。 “可是我不放心你,若是留你一人在京中,我也出不去。” 傅锦梨自生下来就没离开他身边过,若是真要将他留在京中,父女俩不知是谁先坐不住。 “原是以为还有些时间,我能在这儿好好守着你。” 所以他一直都是稳坐后方,只是接连派了周意然跟李源,他晓得战场的残酷,所以他不敢带着傅锦梨去涉险。 可是现在许是不行了。 扯了方巾将手上粗糙又随意地擦去,血迹不见,只剩下一个不大的口子,傅应绝小小喘了口气,似是心头烦闷得慌。 他不由又想起了落安离去时的最后一句话。 落安说:“想做什么便去做,半年,这半年内不会有任何意外,无论你我还是这片土地。” 只有半年。 他只有半年,落安只能再撑半年。 大启虽已隐隐有领头之势,可是琐碎的不少,接下来要做的许是只有无止境的征战。 若是再多些时间,朝中任一将领都能完成。 可偏偏,是半年。 如此,怕是除了他,再无一人胜任了。 “爹爹。“傅锦梨小声喊他,手上抱着箭,她没有多余的手去扯傅应绝,便拿自己的胖脸去贴着他的手臂。 胖墩墩挨上来,存在感极强。 她抬头看傅应绝,”爹爹!小梨子乖乖,乖乖不怕,我们一起!“ 胆子大得很,眼神清澈,也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自己要去做什么。 傅应绝收回思绪,静静看了胖丫头几眼,最后胡乱地揉她的脑袋瓜。 将呆瓜头发揉得毛毛躁躁,才闷声道,“知道了,梨大胆。” 梨大胆笑嘻嘻。 ————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是满朝文武心中唯一的想法。 活爹,大活爹,不搞这死出心头不安生。 接连两日,都没一人再见过傅应绝,他心头不耐烦,直接连早朝都免了,一直到点兵出征那日,朝臣才有了机会见上一面。 第415章 是我的粽子 那天着实壮观,不少官员手捧官帽,从神武场一直跪到城门口。 饶是如此,也没有叫他们陛下回心转意。 傅应绝此次是帝王挂帅,褪去龙袍反着软甲,本就不是很柔和的气质更被衬得愈发凛然森冷。 他那柄剑名唤枭首,连名字都血淋淋地。 没有鞘,看着不太锋利,只是那深陷的血槽怎么看怎么叫人心口发寒。 可就是这样一把煞神剑,却乖顺地被傅锦梨抱在手里。 而傅锦梨呢,又被那大杀神抱在怀里。 傅应绝坦然走过跪满官员的甬道,视线都未曾偏移一刻,玄色的衣角不曾为任何人停留半分。 “陛下......”以薛相为首,不少老臣涕泗横流, “何故要到这个地步,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老臣愿代陛下挂帅出征啊——” “求陛下收回成命,古来从未有稚童上战场的道理!” 此起彼伏,一路膝行跟随在傅应绝身后。 傅应绝唇压成一条直线,面不改色地在其中穿行,浑然不在意他们说的是什么。 直至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子居中,大启如今已是出鞘之利刃,陛下何须亲力亲为!” 他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天子身量高,站着已是压人,今时旁人跪只他一人立,垂眼看来更有居高临下之感。 光影打在他高挺的鼻梁,有一侧的脸都隐没在阴影中,瞧着幽暗又迤逦。 “天子居中?” 傅应绝好半天才勉强提起唇角,终于对他们明里暗里的施压给出了反应。 “那便叫你的天子居中,即日起传位于安平侯,登帝位,稳朝纲。” “陛下!!” “混说什么陛下!” 众人又是一骇,白着脸阻止。 傅氏嫡系就这三瓜两枣,安平侯是皇室旁支,可如今比起傅应绝还有谁更合适挑起这杆大梁。 偏偏这浑人还不着四六。 口无遮拦,离经叛道都不足以形容傅应绝了。 几乎是话音一落就再没有劝他回心转意,转而去叫他莫要胡来混说。 傅应绝抬脚就走,懒得同他们再掰扯,只留下一句—— “滚回去等着,朕还能死外边儿不成。” 至此—— 昭帝离京,永嘉殿下伴驾,京都又空了。 ———— 薛福蔚答应了落安要好好守着傅锦梨的,可是傅锦梨又要随他爹出征了,小胖子急得在家里嚎了好几遭。 更是写了书信要寄给落安问问该如何办,可是不晓得要往哪里寄,小胖子又开始嚎。 最后没办法,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烧堆火将书信给点了,边点边念叨。 “夫子,不晓得你泉上有知收不收得到,我实在没办法了,陛下把大哥带走了,我这出也出不去。” “你若是显灵,你就晚上给我托个梦,咱们师徒俩好好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等手上十几封书信烧得差不多了,他才愁眉苦脸嘀咕着,“不晓得这法子活人好不好使。” “薛福蔚!” 有个声音喊他。 小胖子回头望—— 赵驰纵正从墙角的狗洞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 “?”薛福蔚没看懂。 “粽子,你干嘛呢,不是吧,丞相府你也偷啊。” 赵驰纵也不过来,朝着他直招手。 薛福蔚拍拍屁股过去,走近些才发现赵驰纵身上大包小包地带着,还背了他的小木剑。 小胖子脸颊肉一抖,后退两步,浑身防备,“做什么,你要打我是吧,薛爷爷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瞎想什么呢你。”赵驰纵上前来拉他,转身就往狗洞走,“快点快点,再晚赶不上了。” “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找梨子啊,陛下都走了,咱们得快追!” 薛福蔚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赵驰纵拽着走了,还一路坐着他的小马车追到了城外。 赵驰纵连同他爹赵漠一起也是个神人,老的小的都神经大条。 小的离家出走不仅用了家中的马车,还叫了家里的小厮驾车,大的到现在估计都没想起来找人呢。 两人到的也巧,大军正在城外准备出发。 可是才到呢,都不待他俩商量着该如何,就被全副武装的将士逮了个正着,带到了傅应绝跟前。 傅应绝是没想到临走前还能再见到两个小孩儿。 两个小男孩儿,像是刚从哪个土坑里刨出来的一样,灰头土脸。 赵驰纵更甚,左手一包,肩上一包,不像刚出城的,像逃了至少有半个月的难民。 “做什么,朕还没走,上京就挨劫了?” 不然傅应绝实在想不出眼前两只这模样是在做什么。 “陛下。”薛福蔚喊他一声,却没回话,只是勾着脖子往他身后看。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傅锦梨抱着他的剑被放着坐在了地上,胖娃团吧团吧从侧颜能瞅见鼓鼓的腮帮肉。 软乎乎的小肉膘像嫩豆腐,一戳就能破。 傅应绝往旁边一跨,胖娃就从薛福蔚眼前消失,被挡了个干干净净。 小胖子也不气,只是嘿嘿笑着,“粽子找我呢,我就来了,我来找大哥的。” 被点名的粽子作为始作俑者多少有些心虚,眼神漂移,将背上的包袱甩了甩。 这下好了,像像捡破烂的,傅应绝看得眉心打结。 “奥。”粽子老实交代。 “不上学了,我想一起去陛下,您放心,我娘叫季楚给绊住了,薛福蔚是我钻狗洞带出来的。” 钻狗洞带出来的薛福蔚赶紧点头! “是的是的陛下!但是我不太想去,我有点害怕。” “您带粽子去就行了。”小胖子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他说,“至于大哥就交给我吧。” 傅应绝:? 傅应绝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想同两人说了,吩咐手下人道,“将人送回去,整顿出发。” “是!” 要被送回去了,赵驰纵跟薛福蔚一慌。 “陛下!您带我一起吧,上次不是就一起了吗?” “不要不要,大哥,我的大哥!” 两人扯着嗓子喊,但凡不是睡死了都能听着。 傅锦梨一扭头,呆呆道,“是粽子,是我的粽子和小蔚~” 呆头鹅将手中剑一丢,嘿咻一声撑着地上爬起来,又蹲下去把剑重新抱好才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 第416章 天下唾手可得 “爹爹~” 她看着迎面走来的傅应绝,指着他后头,说,“小梨子听见,听见小蔚了!” 那柄剑比她还高,剑尖都落在地上了还能高出她一个头去,也就是仗着力气大,靠着蛮力在拖。 “假的,小蔚在家。”傅应绝脸不红心不跳。 可是傅锦梨也不好骗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绕开傅应绝,正正好看见被士兵抱起来后摆烂躺好的薛福蔚。 小丫头立马笑起来,“是真真小蔚!” 真的小蔚跟真的粽子就靠着嗓门大留了下来,当然,也仅仅是一时,傅应绝并未打算多带谁。 两个小孩儿显然也看出来了,不敢再多纠缠,只是依依不舍地粘在傅锦梨身边。 “大哥,我对不起夫子,我怎么跟夫子交代啊——” “天杀的——” 薛福蔚拍着大腿,嚎丧一样,“夫子回来弄我啊,弄死我可如何是好。” 赵驰纵没跟着他一道喊,只是将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包都扯下来,想塞到傅锦梨手上。 可傅锦梨抱着把剑,没有多余的手,他便将包往剑柄上头一套。 重量顺着下滑,那剑在傅锦梨手上翘起来。 最后小丫头干脆把剑往肩上一扛! “这里,放介里~” 剑被她当个担子挑起来了,两个小包袱挂在剑尾巴上。 虎头巴脑三个胖娃,完成了使命的交接。 傅应绝那把煞神剑此刻似那乞丐手里的打狗棍一样,一点都没有该有的威风。 傅应绝看得眼睛刺疼刺疼地,烦躁地踱步走开了。 至于另一头,他的大胖闺女儿还在两个小伙伴的连声叮嘱中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赵驰纵:“这包是从刘姨铺子里装着,够吃好久了。” 傅锦梨立马咧开嘴笑。 “另一包是季楚跟唐衍给你带的书,说是在外头也别忘了学。” 还没笑开呢,又急转弯地挎下脸来,小嘴悄悄一撇,轻轻地哼了声。 两人该交代的都倒水一样全往傅锦梨脑子里塞,至于她记下多少就不知道了。 眼见着几人越说越起劲,傅应绝才不得不上前打断。 他一把将胖丫头拎起来,嫌弃地朝两个小子道,“再说怕是还得回城吃了晚饭再走。” 傅锦梨晃晃脚丫子,就算拎在他手上也能自若地朝两人挥手了。 ”回去啦哇,回去啦小蔚,小粽子梨子再会再会~“ 胖丫头眉目愉悦,胖脸印着浅窝,笑起来整个人都精致可人。 一身浅色的裙子,在浓重的军阵中惹眼无比,前前后后都是坚硬的刀鞘与盾牌,唯有她一人是其中的柔软。 她以为是一场寻常的道别,所以并没有分开的惆怅,却不知两个小伙伴在余下的半年将她此刻的笑容惦念了多少遍。 ———— 大启以西的版图一直在扩张,终于在翻了一年后的隆冬里,伴着漫天的飘雪跟河海一道的冰封,将胜利的号角传回来了皇都。 彼时因主人离开而沉寂近半年的上京城总算是在默然中吐露了鼻息。 似沉睡的雄狮从梦中醒来,懒散地抖动筋骨,准备迎接初晨的光阴与被翘首以盼的帝王。 在周意然攻下昭云的同一时间,傅应绝也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直取了敌将的首级。 “主帅归营——” 先锋骑卫扛着军旗打马而来,在连营中将这一消息逐个传递。 声音遍布了军营的每一个角落,确保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 在他疾驰而过之后,原本肃静的军营小幅度的引起一阵骚动。 在一连串的“小殿下当心,小殿下慢着”中,一个穿得利落的胖墩墩从主帐冲了出来。 “爹爹回来!是小梨子爹爹回来!” 近半年的征战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一丝风沙的痕迹,脸蛋依旧嫩得能掐出水来。 胖娃娃头发高高束起,还讲究地戴了小紫金冠,一身粉裙子在灰黑严肃的将士中鲜活不已。 她好像长高了些,但还是小小一只。 跑动间步伐也愈发稳健,额前的碎发跟心口处的珠子随着动作扑腾跳跃。 小丫头就这么一路奔着到了营地大门,一溜儿的将领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 极目眺望,不远处乌压压的军队轰隆而来! 马蹄所过连土地都隐约颤动起来! “爹爹——”傅锦梨跳两下,举着小肉拳头兴冲冲地喊。 远处领头的那人似是扬起手来回应了一下。 胖娃娃立马哼哼唧唧地开始摇头晃脑。 军队更近了,总算叫人瞧清了是个什么情况。 打头的是个极俊逸的男子,高头大马之上乌黑的长发随着起伏的幅度飘摇,剑眉星目,恣意妄然。 血气的冲刷连天同尸骸为伴,叫他周身的寒意如同冰层一样薄雾弥漫。 唇若染樱,面似仙人,手段残戾。 半截衣衫都浸了血,玄甲上寒光铮铮。 他翻身下马,将长剑往后一扔,就被随行的将领接住,而他自顾往前大步走来。 喉结滚动,声音愈发低沉了,“永嘉。” “在这里!爹爹永嘉在这里!” 小孩儿乐颠颠地朝他扑去,一挨着人就开始在怀里乱拱乱蹭。 小脸贴着他冰冷的翼甲,被硌得咯咯直笑。 “我等好久,爹爹我等好久,刚刚睡觉了,睡着王将军不会扎头发呀,爹爹给梨子梳漂亮。” 娇矜又憨软的胖娃娃跟这儿似乎格格不入。 可偏偏她就一声没吭地跟在她父亲身边四处征战了半年。 接连的奔波没叫她如荼蘼花一样衰萎,反而在钢筋铁骨中长得出人意料。 傅应绝手按在她后脑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被点名的王将军也是老脸一红。 自从傅应绝托儿带崽的征战半边天,几乎全军营的糙汉子都了带娃的好手。 举朝上下就这一个,每日都是抢着抢着地轮换,可是糙人就是糙人,笨拙无措刚上手压根没有轻重。 最后竟是傅应绝成了全军最细致的人。 好在傅锦梨也好带,每次她爹出去时她就乖乖跟着留在营中的主将,抱着弟弟等爹爹回来。 会哭,但是每次哭都不出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泪水滚落,又乖又可怜。 会闹,像头炸毛小狮子每日能在演武场上滚个好几遭,不是提刀就是提剑地。 好在如今这样的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陛下,何时整军回朝,周帅那边已经拔营了。” 将领簇拥着父女俩往主帐去,途中不无兴奋地问。 “不急。”傅应绝道。 在这半年里,由他带领的铁骑骁勇善战,马蹄几乎踏遍了王朝的边野,所过之处血色翻飞。 如今即将到半年之期,大启以王都为中心,分而向周边列国屡屡挑衅征战。 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这天下,唾手可得。 第417章 小皇子的东西 大启军中的主帐都设在最中,偏傅应绝特立独行。 他的主帐要在最前,作为连营的先盾坐落在暴露显眼处。 一如他这个人,锋利又无羁。 几人前前后后进去,都是高高大大的铁血男子,却神色如常地排排落座在绑了粉带子缠着金蝶结的椅子上。 “去玩一会儿。”傅应绝将小孩儿放在地上。 “好嗷!” 傅锦梨点头,哒哒哒就跑到了自己的小窝里。 主帐宽阔的空间被分割成两个风格迥异的天地,一边方是方,长是长,一板一眼又十分简陋地布置了个议事处。 另一边就要奢靡得多,地上扯平坦,铺设了浅色的绒毯,什么金的银的圆的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还有只大嘴龙盖了被子在小狗窝一样的小摇床上呼呼大睡。 傅锦梨跑进去,将小靴子一脱,又看了一眼傅应绝。 傅应绝正将案上的果壳跟甜水杯子收起,又把一张画着个黝黑小人的纸叠好放入一旁的多宝匣子里。 做得十分娴熟又自然,而众将领也是习以为常,似乎是一点都不意外。 也不对,只能说是见得多了,也就不痛不痒,麻木了。 天晓得这位凶名在外又一度没什么耐心的陛下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面面俱到地给收拾小女儿留下的烂摊子时,这几人脸上的表情有多扭曲。 “陛下。”王将军往自己椅子后头一摸,抽出一颗镂空金球。 递给傅应绝,面不改色道,“小皇子的玩具。” 这小球原是傅锦梨的,最后被她送给了弟弟,扯了根绳子一直拴在尾巴上,不知何时落在这儿了。 傅应绝抬起眼来,无奈得很。 可是王将军一张黑脸上板板正正,一点揶揄与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看了好半晌,才颓懒地“啊”了一声,“多谢。” 王将军颔首:“末将该做的。” 看到这里,傅锦梨就没再看了,而是麻溜地滚到小床上,用脑袋将弟弟往里头拱了又拱。 “弟弟乖乖,小梨子姐姐,姐姐睡觉觉一个位置~” 弟弟不会说话,叫她拱得七歪八扭最后挪出个小坑来。 白白胖胖的娃娃立马往坑里一躺,又扯小被子给自己盖好。 小胖手规矩地交握着放在外头,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无辜又无害地眨动,就这么瞪着帐篷顶。 瞪一会儿,又侧过头去看傅应绝。 只能看见半张脸,有棱有角,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都勾人得很。 咧嘴一笑,小孩儿回过头来就一把将弟弟扯在怀里,奶声奶气教训它,“爹爹好看!弟弟....” “弟弟丑!梨子姐姐也漂酿,周周哥哥夫子说最最漂亮大大梨子。” 弟弟只会张着大嘴巴,看着又憨又蠢。 小孩儿嘀嘀咕咕一阵,又给自己捶了两巴掌,抱着弟弟张嘴就哄, “姐姐坏坏了,姐姐坏坏骂人!我自己收拾~” 大嘴弟弟:....... ———— 傅应绝并不急着归朝,可是京中那些要死不活的闹得厉害不回去不行。 于是他旧计重施,兵分两路。 明面上大军班师回朝,暗地里他带着傅锦梨开溜。 就这么一个法子,屡试不爽。 但不止如此,随着大军回去的还有一道指令:要各国归来朝,沐浴天恩。 这才刚打完,小国皆纳入领地就迫不及待叫别人来大启皇都认主,都可以想象这旨意颁出去后傅应绝背地里又要那些国家骂成什么混蛋样。 不过债多不压身,他本身在别国就没什么好名声。 没什么好名声的陛下也懒得管这些,自己一身轻松地带着娃娃就走,也不去别的地方转悠,转道就去了龙脉。 这龙脉早在年前周意然就造访过,落安也来过,就他一人未曾谋面。 一路从官道转小径,曲曲折折才到了山脚下。 山不高,但是连绵广阔,似龙脊一般匍匐在地上蜿蜒盘旋,地势极好,只是..... 荒芜得过了头,人烟都见不到。 傅应绝蹙眉。 眼前的山脉无疑是磅礴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季节的缘故,青翠不再,又有风雪压头,苍茫得似是朽木将枯。 白雪跟光秃秃的山脊,无端透着些不祥的灰败。 傅应绝只是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了,一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爹爹?” 傅锦梨疑惑,从他的大氅里探出头来,小脸热乎乎红彤彤地,不期然地看见了傅应绝身前的山脉。 她本是要问爹爹在干嘛,却被眼前的景色惊得合不拢嘴。 白皑皑,灰扑扑,像是庞然大物灰败下来的双目。 傅锦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两下,声音大得直传大脑,将她砸得懵了一瞬,双目一眨不眨。 耳畔的寒风阵阵而过,一掠而逝,夹杂着细碎的冰屑扑在脸上本该刺痛无比,可那风在即将落在她身上时忽地缓了势头。 绵绵薄薄,轻柔地从她颊边溜走。 有些痒。 傅锦梨无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风又像长了眼睛一般,见缝插针地从她松散的指缝中轻缓而过。 像是无形的大手,严丝合缝地将小爪子归拢了一瞬,又极快地消散。 并不冻,只是凉,就好似..... 落安身上的温度。 可风总有停下的时候,在骤落之际还依依不舍地留恋在她身旁。 呜呜咽咽,似叹似诉,可它不会说话,最后只得不甘地撩动她耳畔的青丝,留下不起眼的晃漾。 “不进去了。”傅应绝抱着傅锦梨转身,又将她的脑袋往怀里压了压。 傅锦梨大脑完全思考不了,只是张开双目,眼睁睁地看着山脉在她眼前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她挂在颈间的小珠子藏在了外衫底下,隔着一层里衣贴近心口,在两人转身之际,微弱的闪动了一下。 同一时间,不知藏在何处的大殿中,一位沉睡许久的男子,睁开了双眼。 眼中无情无欲,金色的瞳孔悲天悯人。 “回来了。” 声音像被缓慢运作的丝弦,又低压又沉闷。 在他的周身,被薄薄一层冰屑覆盖,连眉眼都落了寒,绝色的脸上气色惨淡,病气单薄。 手脚束缚了一层罡气,以他为中心,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被源源不断地抽取,不知输送何处。 落安略一用力,那罡气如有实体一般寸寸断裂。 活动僵硬的腕骨,男人垂下头来,长睫掩盖,将眼中的雾色跟凉薄遮住。 第418章 人真的只有一条命 傅应绝去了龙脉一遭,过门而不入,也不晓得他此行为何,去时淡然,走时带了满身的沉重。 父女俩先大军一步回京,到的时候打了满朝个措手不及。 前脚刚回宫,后脚一堆大臣就接连来堵,最先到的是周意然。 半年未见,他倒是一点变化都无,连通报都未,直步跨进紫宸殿。 “周周哥哥!” 才抬脚进去,脚边忽地滚来了颗白色的小团子,圆圆滚滚穿得毛茸茸。 一把搂住他的腿,仰着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大梨子,小周哥哥!” 周意然都没低头看人,似那冰河封闭的脸立马破功. “嗯。”十分顺手地将人抱起来,立马得到了一个奶呼呼的贴脸蹭。 周意然不动如山,平静地继续往里走。 进去他看也不看傅应绝,一脸正人君子样地抱着傅锦梨兀自落座。 一抬头就被偷家的傅应绝:? 男人语气一点都不欢迎,“来干嘛。” 周意然义正言辞,“听闻陛下回朝,特来拜见。” “拜见就拜见,你自己坐不成吗,非得抱一个。” 这意图是一点遮的意思都没有,大剌剌地。 傅应绝又啐他一声厚脸皮。 周意然不痛不痒。 “不吵架!好朋友不吵架~” 傅锦梨板着小脸当起了和事佬,小手指指点点一点不客气。 傅应绝跟周意然瞬间噤声,互不搭理,各忙各的去了。 也不对,是傅应绝一人忙,压了快小半年的事务,就算有薛相跟太傅替他处理了不少,但还压了许多等他回来。 至于周意然,清闲得看着他前前后后地走,又将怀里的胖娃娃往上搂了点儿。 傅应绝老毛病犯了,给胖娃娃穿得实在太多,这么一个圆团子在他怀里慢慢热得小脸粉扑扑。 周意然给她将垂在颈窝的头发顺出来,徐徐问她,“好玩儿吗?” “玩什么~” “跟你爹出去好玩儿吗。” 跟她爹出去,指的是这半年的征战。 傅锦梨呆着小脸想了好一会儿,才撅着嘴巴,气呼呼地哼了一大声! “有一点好玩,有一点不好玩。” “爹爹都出去不带梨子,梨子带弟弟睡觉,睡了好几次也没有回来爹爹。” “我想他,抱着弟弟等啊等,弟弟哭!” 她那半截弟弟被她扯着尾巴这里拖来那里拖去,时隔半年已经是个战损版,一回宫就送到了绣房回炉重造。 她还在告状,小表情委屈得很,“小梨子厉害的,我知道打人杀掉杀掉,梨子也打人杀掉杀掉。” 她控诉傅应绝出去不带她,好几次都把她丢下几天。 可是天地良心! 傅应绝刚开始是时时刻刻都把她挂身上的,就把这胖娃娃留在后方阵地里叫人守着,他自个儿出去厮杀。 战场上四肢横飞,鲜血乱溅,他原本是害怕吓到她的。 可是这胖娃娃因为不明道理,所以不畏生死,就当热闹看,看得意犹未尽。 有一次看得实在入迷,小小一只从层层包围中偷溜出去,等傅应绝回来找不着人大发雷霆时她才慢吞吞,呆头呆脑揣着把不知从哪儿捡的剑回来了。 那次把傅应绝吓得再不敢带她跟着一道去,每次都将人留在营中。 可是事实如此,却不妨碍周意然跟着骂。 “太坏了。”他点头应和,兄妹俩同仇敌忾。 傅应绝气得发笑,手隔空指着周意然点了好几下,啊一声,轻轻浅浅,道,“你再骂试试呢。” 周意然从善如流,“要求真多。”淡声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同我去。” 谁带都是带的,至少他还不用挪地儿,不像傅应绝一处又一处地辗转。 “朕真想笑。”傅应绝冷笑,“同你去,你是会做糕点还是会扎头发。” 别到时候去的是个大胖丫头,来的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崽儿。 周意然就当听不见他话里的嘲讽跟那一点几不可察的沾沾自喜。 他敢拿出来说,自然是表明自己经过半年的拷打与磨练,已然是个了不得的,傲视群雄的手艺人了。 “不会就学。”周意然冷静道。 傅应绝:“......你要点脸,人真的只有一条命。” 周意然煮东西他是吃过的,味道好不好另说,那玩意儿是真要命,他当初不过是一口,好险没板死在外头。 周意然或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时没继续接话。 傅锦梨见他俩斗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小鞋子踢了踢。 “小梨子想下去~”指指地上,有些待不住了。 “我想出去玩。”哼哼唧唧地,不想陪两个老人家吵来吵去。 周意然便将她往地上一放,穿得太多小孩儿挪动着适应了下才一跳一跳地往外头跑。 像只笨兔子。 等她蹦出门去,周意然收回眼,等了好一会儿才敲敲桌,“陛下在外头野久了,客人来也不上茶。” “?”傅应绝似乎是出现了幻听,“上什么?” “茶?” “牛嚼牡丹你嚼得明白吗。” 两人谁都不客气,久别重逢后竟是在紫宸殿呛声半晌,最后周意然还要自给自足给自己倒凉水。 还顺手递给傅应绝一杯,傅应绝也不嫌弃,喝完喊他没事儿就回去。 周意然没准备多待的,只是走时似是无意,说道,“李源已归家半载,此次不奉召回京,恐生变故。” 京中将领,在拥兵自重的自家地盘上待了半年,早前还能说是奉旨休假,可现如今颁旨的人都回来了他还没个消息,已经不是一个变故这么简单的了。 傅应绝“嗯”了一声,似是不太想谈这个话题。 “朕有安排。” 行。 周意然也不多问,待不久就离开了。 对于李源这个问题,周意然只是提的头一个,后头断断续续来的朝臣又提了几次,傅应绝都原话堵回去了。 虽然不满,但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傅应绝忙着应付人,傅锦梨就不需要做这些。 她蹲在殿外,手里捏着个小圆锁,将自己团成颗球球,小胖手推着圆锁往前一滚,她就跟着温吞地慢慢挪动。 挪两步就停下来休息,休息好了又哼哧哼哧地挪。 像小蚂蚁搬家,自己跟自己玩儿,小嘴巴分分合合也不知在说什么。 “大哥——” “小梨子!” 只是听见声音,还没等她抬起头来,小孩儿就被连人带锁被抱了起来。 紧接着,似是四面八方来的小伙伴一下将她淹没。 傅锦梨恐慌。 “梨子.....梨子不见啦~” 梨子被小伙伴整个围在中间,小伙伴又是急急忙忙地跑来,推搡之间全全滚做一团。 一时之间地上躺满了穿得厚重的圆团子。 苏展在不远处瞧着拍着大腿直呼老天爷爷,急急忙忙跑过去,”快快快,小主子们都没伤着吧,小殿下呢,小殿下藏哪儿去了。“ ”小殿下,介里~” 一只小胖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傅锦梨被薛福蔚压住了半边腿儿,又叫丁雅言一把搂着倒在地上。 像小乌龟在地上挣扎半晌起不来,可怜兮兮地求助。 苏展赶忙将她扒拉出来,小丫头脑子还没缓过来,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小伙伴一个接一个地爬起。 满院子都是小崽儿。 “大哥!”薛福蔚都哭了,还没站稳拍拍屁股抱着傅锦梨就开嚎,“你怎么回事啊大哥,一去就去半年!” “连年都不过了,在外头冻着冷着了可怎么办,我天天梦到夫子找我索命啊——” 他抱一边,丁雅言抱一边,傅锦梨每次都能叫他俩分个干净。 “不走,殿下不走。”丁雅言鼓着脸压在傅锦梨脑袋上,死不松手。 才被解救出来的小殿下又陷入了包围。 一张白净的小脸上傻兮兮地,一动都不敢动,还要安慰自己的小伙伴,“不走了,小梨子不走,爹爹回来不走啦。” 密不透风被团了个严实,赵驰纵都插不进去手。 “薛福蔚。”他扯扯小胖子的手,“可以了,可以了,我看一看。” 薛福蔚鬼哭着不撒手。 赵驰纵气急,“陛下来了!” “来就来,陛下来了我也不怕!”薛福蔚现在胆子大得很,“陛下把我大哥一声不响地带走这么久,我抱抱怎么了!我抱抱怎!么!了!” 他连声质问,气焰太过嚣张,赵驰纵都怀疑若他真长了虎胆,怕是还敢在傅应绝脑袋上踩一遭。 不过也不怪他,毕竟当初谁都没想到傅锦梨会去这么久。 一走了无音讯,所处又十分凶险,几人担心也是在所难免。 薛福蔚因为多了一层身份又赌咒发誓地答应了落安会好好看着她,但是却实打实地将人看丢了半年,心头又气又愧还有些羞。 “大哥,等夫子回来.....”薛福蔚小声地在她耳边絮叨,“等夫子回来你叫他别收拾我,别给我做课业,我不是故意的。” 夫子。 傅锦梨这半年念叨的人很多,却从未说过落安。 糊涂蛋也不知是怎么了,悄不作声,从来不问傅应绝落安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说不想他,傅应绝时常看见她捧着自己脖子上那颗小珠子发呆,可就是从未从她嘴里听到落安的一字半句。 她好似是清楚的,清楚落安此去艰难,归期不定。 “夫子....”傅锦梨小猫一样的眼睛向下轻轻一耷,委屈尽显。 可是还不等几人察觉,她又很快地提起来,似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十分肯定地同薛福蔚说, “夫子回来,小梨子抱着,抱着了就不收拾小蔚了!” 重重地又点了头,声音放大,再次重复一遍, “夫子会回来!” 笃定又坚决,不知是说给小伙伴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 落安也确实如她所想回来了,不过那已经是一月后。 彼时各国听了圣意前来朝拜,都聚在了大启皇都。 第419章 告你爹来打我 作为弱势国,此次进京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 不过是一个战败后的正式见面,各位半斤八两的相互认识,也是形式上的认主臣服。 就算心里头再怎么羞愧,再怎么不甘都反抗不得。 不仅不能反抗,还得小意陪笑,将自家能做主的老实打包送来。 八方来朝,上京又热闹出了一个新高度,来自不同地方的权贵在鸿胪寺馆聚了头。 “要不你同我换换吧,我实在不想去听竹轩了。” 鸿胪寺的下人正搬着东西往各处送去,边走边抱怨,“那位脾气实在不好,同去岁那——” “可小声些!” 同行的人在他即将脱口而出之际制止了他,“你不要命了!那位什么下场要我同你说,还敢提呢。” 这馆中谁不晓得去岁听竹轩住的是谁啊,那位下场可惨得很。 身为南度皇子,胆敢勾结叛军在西山围堵天家,最后那边想保都保不住,一国皇子被当众处死在大启。 听说这次来的是他弟弟,也不知道性情如何。 “希望是个好相与的。”那人叹气,而后又提起精神来,给同伴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 “你们都晓得的吧,听前头说这次跟着来了两个小孩儿呢。” 出使别国也不是不能带孩子,只是这时间节点毕竟特殊,哪儿有派小孩儿来投诚商议的道理。 因此在一众成年的王公贵族中,两个年幼的孩子极为显眼。 “小孩儿?”有人笑,“你知晓那是谁吗你就小孩儿小孩儿地。” “谁啊。” “其中一位是莱雪新皇,还有年纪看着稍小那个,是苍涟的嫡太子,你可莫要冲撞了去。” 闻此,一行人惊愕。 “当真!?” “这......这般小的新皇,怎地还...亲自来了?” “这谁晓得。” 上位者的想法他们哪里参得透,一行人就这么说着走远了。 讨论着同一话题的人不止有他们,鸿胪寺馆中有不少都抱着一样的疑问。 他们也想知道这样重要又危险的时候,稍有不慎就要没命,为何那两国会叫一个孩子来。 而被他们讨论着的主角,终于在皇家设下的夜宴中现了身。 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被安排着坐在一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位置十分靠近左上,已经是个极佳的好地方了。 有人看见了不满,“苍涟暂且不说,莱雪又是为何能为座上宾。” 苍涟国力不弱,可莱雪呢? 莱雪怎么说也是祖上富过,可是近年来真不行了,就连家里的太子都被送到了大启为质。 就算那质子不晓得凭借什么手段小小年纪登上了王位,可要说跟在座的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叫大启打怕了打服了的,反正翻身是不可能了只好尽可能地讨好拉近关系。 如今叫莱雪捷足先登了,谁心头都窝着火。 “就是,祁扬在大启为质多年,难不成是巴结上了什么人?” “巴结?我们经常被打的都知道,要是巴结有用就凭老子这三寸不烂之舌,起码能在大启当个丞相!” 几人越说越气,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何时站了圆圆短短的小胖团。 小胖团子挤在几人身后,抬着胖脸听得可认真。 小脸上时而迷茫时而又十分赞同地赶紧跟着点头,忙得不亦乐乎。 正是偷溜出来的傅锦梨。 她难得安安静静地听别人说没插话,可是听到前头的人又说了一句,“算祁扬那小子走狗屎运。” 傅锦梨乐呵呵的小脸忽地一板,小手立马抬了起来。 “才不是,是小狗屎,你才是!” “羊羊羊不是,是你小狗屎~” 胖丫头很是气愤,软萌的声音都气哼哼地,听不得几人骂祁扬。 “谁在说话?”那几人茫然,四处找人。 “系我——”小小的永嘉殿下小小地蹦一下,昂首挺胸地往几人眼前跨。 拍拍胸脯,一梨做事一梨当。 “小梨子说话,小梨子骂人了,告你爹爹打我哇。” 十分嚣张的矮墩墩,浑身雪白裹成个雪团子,软乎乎的脸蛋气得一颤一颤地。 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 夜里风寒,她鼻头被吹得红红,眼中水汪汪地像是谁家不注意偷溜出来的笨兔子。 “这.......谁家的小孩儿。” 许是娃娃太可爱,几人被骂了也没第一时间生气,而是推搡出一人来问她。 “是爹爹家小孩儿!”小孩儿脆生生道。 陌生的,没见过的,穿得贵气逼人,眉眼间眼熟得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于是几人不敢轻举妄动,就怕是在大启冲撞了谁家的金疙瘩,到时候别说巴结了,不被人使小绊子都是好的。 “你爹爹....是哪位大人。”斟酌着问。 傅锦梨皱眉,不知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乖乖回答, “爹爹不是大人,是老人~” 爹爹,周周哥哥都老人。 老人? 年纪大的,又够身份出席宫宴的,那......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大启老臣不少,除了个别能力有限的,无一不位高权重。 当今陛下用人惯常险中求胜,故提拔上来的朝中新贵多数是刚崭露头角正值壮年。 因此,小孩儿一句老人十分有含金量,或许真是位了不得的,又或许在大启陛下跟前都能说上几句话。 几人惶恐,“是我等无状,小小姐别往心里去。” 告个罪,匆匆忙忙地散了,生怕待久了惹出个好歹来脱不了身。 几人一走,就只剩个傅锦梨了。 胖娃娃挠脑袋,不知几人怎么骂着骂着就跑,小梨子都说脏话了,不回家告爹爹来收拾她吗? 不过不收拾也是好的,好几个人呢,有好几个爹,小梨子只有一个爹,怕是打不过。 小丫头想通了,立马喜滋滋地抬起手来,冲着几人的背影,“再会,再会嗷~” “下次还骂,下次梨子还骂。” 骂不还口还不告状,这大好事儿也是叫她小梨子大王撞上了。 胖娃娃在下头骂人,上头的老父亲正四处找。 “人呢。“傅应绝连案桌底下都刨开看了,愣是没见自家大胖丫头的身影。 她吃得太开,又跟群臣熟悉,小小一只熟门熟路地在下头混吃混喝,不过一个转眼人就不见了。 苏展却是不慌不忙地,道,“待会儿自己个儿就回来了。” 小殿下如今是个聪明蛋了,刮风下雨了自己晓得往家跑,出去玩儿够了就会回来的,都不用多操心。 小殿下也确实没辜负他的信任,等着临开宴的时候就卡着点回来了。 一回来就扑到傅应绝的腿上,喜滋滋地告诉他自己方才的雄姿。 “爹爹我在外头,骂人了我,小梨子在外头。” 终究还是学坏了,以前还会制止他爹骂人,现在都会亲自动嘴了。 “说羊羊,小梨子骂他,我是厉害的保护好朋友~” 很有担当,并且对着她爹一副要表扬的样子,傅应绝也适时地夸,“好凶。” “嗷呜~”胖娃娃龇牙,“是凶凶梨子!” 傅应绝也是开窍了,掌握了遛娃三十六计,嘴巴用到正处时那是谁都挑不出错来,换着花样地将傅锦梨夸得飘飘然。 胖丫头找不着北了。 两人说着话,下头渐渐坐满了人,宴会也开始了。 傅锦梨坐在傅应绝腿上往下一看,很多生面孔,气氛并不愉快,反而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跟以前的宴会比似不一样。 “爹爹。”将自己埋得更紧了些,傅锦梨凑近小声地问,“羊羊回来,我找不着哇,梨子找不见。” 她在下头溜达了一圈,并没有见到祁扬跟温如烛。 傅应绝又不好说是因为她个子矮,只能糊弄道,“这才刚来,不是在那儿的吗?” 将她脑袋一扭,祁扬跟温如烛坐在左下方。 小孩儿一天一个样,那两个孩子变化还是有些大的,尚还青涩,但是不难看出稳重。 傅应绝往自己腿上瞥一眼, 也就自家这个呆瓜十年如一日地是颗傻球球。 傻球球果然顺着他的指引看见了祁扬跟温如烛,下头两人也在看她,正对着她打招呼。 “是真真羊羊,跟小哥姐~” “我下去玩,梨子下去玩!” 她正准备滑到地上去,却被傅应绝一把搂住,箍在怀里。 “乖一点,待会儿放你去找。” 傅锦梨便乖乖坐着不动了,往后一靠贴近傅应绝的胸膛,只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下头。 她打量下头,下头又何尝不是在打量她。 原先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几人更是脸色煞白,心头暗骂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又不住地庆幸自己识时务。 在傅应绝慢条斯理地介绍一遍,喊傅锦梨永嘉时,他们都还是恍惚地。 永嘉,永嘉。 哈哈,好! 一来就惹个大的,好! 就说呢,谁家带的小孩儿大大咧咧身后一个人都不跟就敢在宫中乱窜,合着那是别人自个儿家。 怪不得瞧着眼熟,经常挨打的应该都会对动手的人印象深刻吧,就傅应绝那副长相化成灰他们都能认得出来。 可是因为两人气质差异实在太大,一只红眼兔子跟一头独狼,谁能看出来是一家啊。 “小.....小孩儿误我。”几人都不约而同颤颤巍巍地想着。 神他爹的老人! 你敢指着上头那位说一声老人家? 那位是老人那他们是什么,土里刨出来的老骨头? 几人暗暗发誓,拼死也不会把今日的事儿透露出去半句,惹不起,真惹不起。 他们想什么旁人根本不知道,跟着一道来的各国使臣就比他们要多思量了一些。 都听说大启昭帝只得一女,眼里心里捧着都怕跌了,如今一瞧,所言不虚。 今日的宴会各国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那永嘉殿下跟同昭帝一道稳坐王位,只怕是...... 在敲打他们呢, 在告诉他们,他们不仅有一位主子,还有一位金尊玉贵的小主子。 不少人脸色难看至极。 俯首于傅应绝跟俯首于他膝下的奶娃娃可不是一回事儿。 可是傅应绝却如同知道他们所想一般,声音平缓地落入众人耳中。 “永嘉乃天赐大启,同朕,共福共寿。” 得了。 一锤定音,这下也不用多说了,有什么不满地压根不敢再说出口。 无他,一切的恐惧退缩皆源于火力不足。 干不过别人就只得乖乖听话了。 ———— 经此一事,大启也坐实了一统了四海的名头。 如同一座大山压在这片土地上,坚不可撼,底下众生皆同蝼蚁。 是正儿八经,名正言顺的,人皇。 —— 结束了宴会傅锦梨还是好好跟祁扬还有温如烛寒暄了一番的,不过那两人话都不多,多数时候都是傅锦梨巴巴地说,那两个含笑点头。 “母后叫我此来同陛下郑重道谢,不求陛下原谅她先前失礼,但苍涟此后绝无二心。” 温如烛小心地觑着站在傅锦梨身后两步等着的傅应绝。 这话似是对傅锦梨说的,却叫后头的傅应绝听得明明白白。 傅锦梨“嗷”了一声,道,“多谢爹爹,我知道了,小梨子知道,小梨子会多谢的!” 听懂一半,后头没听懂就不要了。 傅应绝失笑,但只是淡淡地别开头去没说什么。 温如烛见状松了口气。 她就说,只要小梨子在,陛下都是很好说话的。 几人又说了几句,傅锦梨才叫傅应绝牵着往紫宸殿去。 刚跨进殿门,就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出现在殿内。 傅应绝不动声色,同苏展道,“先下去吧,将门带上。” 苏展:“是。” 苏展带上门走后,傅应绝拉着傅锦梨继续往里走,走得四平八稳,但每一步都似是计算好的一般,只落脚在空旷处。 两人走过前殿,步入内间。 里边点了灯,幽暗昏黄,在圆桌旁,有个人影背对着两人坐下。 银白的长发垂至腰间,雪白的长袍裹着略单薄的身躯。 “夫子!”傅锦梨眼前一亮,小声惊呼。 那人也转过头来。 温和的面庞,绝色又带着孱弱的病气,可他周身围绕的神秘与双目中的从容却又告知着眼前人并不如表现的一般好欺负。 落安笑着抬手,朝着傅锦梨, “许久不见,不需要抱一抱夫子吗?” 第420章 没礼貌你敢吓人 几乎是在话落的一瞬,傅锦梨就扑了过去。 一头栽在落安身上。 她对着傅应绝跟落安会下意识地收不住力气,两人也每次都能好好地接住她。 可是这次,落安站起身来竟被她撞得往后退开两步。 “夫子?”傅锦梨一惊,连忙从他身上起来,局促又担忧地守在一侧。 落安神色淡淡,不甚在意,只是玩笑道,“长大了些,夫子都接不动了。” 眉眼间的破碎与清澈,满眼的笑意,似画中仙人。 傅应绝眉头却紧皱。 傅锦梨抱着手凑得更近些,“夫子......生病?” 落安刚来时只是叫人觉得清雅,现在却又多了孱弱,有一种十分矛盾的病气与韧劲的冲突。 他若无其事地将傅锦梨抱起来,道,“病什么,夫子一拳能打死你爹。” 傅应绝:....... 搞得好像傅锦梨就一个爹似地,傅应绝冷嗤。 “不打爹爹,爹爹夫子打架就,都生病。”傅锦梨搂住他的脖子,软软地靠着,小声嘟囔。 “梨子只有一颗梨子,救活要——”她算了一下,伸手比了个二,“两颗梨子。” 救活两个人要两颗梨子,不然忙不过来的。 落安将她两根短胖手指头都压回去,两人挨得极近,她浑身的奶气都粘在落安身上。 落安四平八稳地抱着人,包住她的小拳头,“一颗梨子都用不到。” 又看向傅应绝,没什么诚意地打着招呼,“别来无恙。” 傅应绝:“你倒是不见得无恙。” 落安一笑置之,对自己的状况一字不提。 就在傅应绝准备绕开他俩寻个地儿坐时,状况陡生! 有道劲风从落安被灯烛映照的影子里冲了出来,周围宫灯的芯都剧烈晃动着。 落安神色一凛,护住傅锦梨的后脑勺,转眼间已到了几步开外,远离那道阴影。 “什么玩意儿。” 傅应绝扯开腰间的玉佩,徒手掰断用最利的那头精准的掷射出去 而他自己则是衣摆翻飞,闪身挡在了落安与傅锦梨身前。 “叮”地一声! 断裂的玉佩死死地钉在了烛台上,烛台上有一阴影,玉佩正中阴影中心。 阴影剧烈地挣扎着,似是被一个抹布袋子罩住的人,蠕动着渐渐变大,成了一个......人形。 漆黑地,混沌的,眼睛处是纯白。 人不人,鬼不鬼,同三人无声地对。 ,眼睛白茫茫,似是纯粹的干净的,可最深处混着的贪婪与伪善不容忽视。 傅应绝:....... 傅应绝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脸去,还分神骂了句好丑。 后头的落安:....... 前头的阴影:...... 阴影怒了,“人皇尔敢!” 傅应绝:“急了。” “你丑丑!”傅锦梨跟着她爹一起骂,叫落安抱着,却张牙舞爪地挥拳头,“吓愣,没礼貌你吓人!” 谁家好人一声不吭地从地缝里钻出来啊,出来就算了还只有俩大白眼,其余的就只剩乌漆嘛黑了。 这骂挨得不冤。 见着父女俩实在太过松弛,还越骂越离谱,落安不得不出声制止。 “你倒是跟得紧。”落安望向阴影。 他的声音一直都是不紧不慢地,很难为什么东西波动分毫,不喜不怒。 阴影也慢慢停下躁动,跟着笑起来。 声音空灵且端着,“龙脉之主俯瞰苍生,以身饲神,吾感念在心” 以身饲神。 傅应绝的余光极快地从落安身上掠过。 落安脸上淡然得出奇,唇角勾起,云淡风轻。 道,“算哪门子神,也就是你没吃过好的,连本主那点儿都惦记。” 阴影又气。 祂深深怀疑落安是吃错药了,向来淡然如水,包容万物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张嘴就阴阳怪气。 深深吐出口气,大方地不同他计较。 “不过如今都不重要了。” 祂的目光流连在傅锦梨身上。 从祂这处看去,傅锦梨身上的光芒已经不局限于龙脉的金光,反而交缠着独属于人皇的紫气。 是为,大计已成。 祂朝着傅锦梨张开双手,语气诱哄,带着丑恶的伪善。 “来自大地怀抱的孩子,有朝一日总要归还于吾。” “放你娘的屁!”傅应绝不知何时到了祂跟前,暴躁得一脚踹过去。 原本只是道影子的东西竟然在被他触到的那一刻凝成了实体。 而后…… 圆溜地滚了出去。 傅应绝冷笑着,幽幽收回长腿,“别逼老子扇你。” 黑影不可置信之余勃然大怒,“你——” 气息不稳,连带着黢黑的影子都淡了几分。 脸上的假面再维持不住,祂死死地盯着傅应绝。 有咬牙切齿之感,“你……为何——” “为何能伤你?”落安接下祂的话,笑弯了眼。 带着几分讨打的无害,“自然是本主心怀苍生,以身饲神。” “吃多了不好克化也是难免。”他泛着碎光的双目沉静温和。 “您说是吧。”落安道,“天道。” 天道。 眼前的,便是天道紧随落安而来的分身。 祂已经撑不住了,五年前就已然岌岌可危,吸收了龙脉之力才安分些。 可本就是逆世而为,投下再多去也是个补不满的大洞,又因为傅应绝的连番动作动摇了些许根基。 半年前,早就饥不可耐了。 而落安,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龙脉之力皆源于龙脉之主,可是他的东西却不是那么好拿的。 饶是天道,也要付出些不大不小的代价。 “你敢算计于—” 话还没说完,傅应绝又一脚踩祂身上,“大呼小叫地做什么,这还别人家你不晓得?” 天道是如何都想不到今日来此,竟会受此侮辱,气得影子发颤,又消散了几分。 不过祂现下并不在意了,贪婪的双目扫过三人。 “吾乃天法之道,定能得偿所愿,人皇又如何,龙脉又如何,还不是屈于吾下,任吾差遣。” 傅应绝这次用了些力,纯白的靴子毫不留情地碾过。 “狂妄。”他道,“站起来回话。” 天道:! 就气! 天道在傅应绝的脚下已经散得只剩下薄薄一层了,眼见着越来越弱,隐有消散之势。 祂在最后的一刻却狂笑起来,“人皇,天地无恙,便是吾源源不断的供给,还未谢你还天下海晏河清,助吾得大道。” 说完,也消散得踪迹不剩了。 祂话语落下的瞬间,连带着将里头的动静都扑灭了。 一室安静。 落安抱着傅锦梨,傅锦梨则看着傅应绝。 傅应绝收回腿,垂着眼睛随手拍了几下衣摆,有些嫌弃。 现在倒是敛起神来,没了方才面对天道的凶狠。 “祂说得不错。”落安忽然出声,“一统而为人皇,可祂偏能从安定汲取能量。” 天道与人世,本就是相辅相成。 天下大乱,则天道气运消,反之则盛。 如今傅应绝统了四海,再无战役,即为盛世。 这本就是道很难抉择的选择,不作为便没有反抗的机会,一作为又为他人做嫁衣。 跟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谁说朕要便宜了他。”傅应绝错开眼去,同落安对视了一瞬。 而后慢悠悠地推开了门,声音平静。 “传朕旨意,扣押各国来使。” —— 昭帝召国臣来京,又行扣押之事! 大有昏庸独断之意!莫不是妄想四海皆为傅氏之名,再不留各国血脉存世。 消息一经传散,天下震愕! 同一时间,西漠关,反了。 第421章 昏君暴政 反得十分突然又有些理所当然。 李源归家已有半载却迟迟不肯返京,京中也有大臣隐晦提过,但都被有意无意地压了下去。 现在好咯。 自家先干起来了。 傅应绝又有得忙了,整夜都没合眼,戏要做全套陪着一群大臣干耗着。 “陛下,如今不宜将各国使臣留困京中。”薛相劝着,“此番怕会引起不满,李源又拥兵自重,恐同列国勾结危及国本啊!“ “臣附议。” “薛相说得有理,当务之急是保证使臣平安归国,派兵镇压西漠关。” 总的来说就是很不赞同傅应绝的做法,也不理解为何要扣押使臣,这对大启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傅应绝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并不表态。 “说完了?”他问。 众人被他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多少有些梗住,又都闷声闭上了嘴。 傅应绝无可无不可的点头,继续道,“那便发兵吧。” 发兵前往西漠关。 “陛下!”有大臣气急,情绪起伏十分大,“发兵并非首要,而是——” 而是各国使臣,要放其归家,要平息各国的怒火。 可是他话才说至一半,傅应绝手边的茶盏就被他抬手摔碎在了地上。 “砰——” 杯子清脆地碎裂声叫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茶水四溅,不少落在了大臣的衣角处,可他们根本不敢多在意,而是惶恐地跪下去。 “陛下息怒!” 傅应绝手上沾了茶水,湿漉漉地从手背顺流而下。 男人的眼中凝结成冰,嘴角却勾起,慢条斯理地扫过各位诚惶诚恐的大人,将喜怒无常演绎到了极致。 “朕说,”傅应绝道,“发兵。” 只有发兵一道指令,其余的,再没有了。 ———— 西漠关李家狼子野心,犯上作乱,特谴麟远将军赵漠领兵平反。 继接连征战之后,还未有喘息机会又整兵出发,饶是兵强马壮如大启也难免吃不消。 可是大启不仅未采取任何别的措施,反而一错再错招怒各国。 群臣跪于殿上头都磕破,依旧未求得帝心回转。 —— 落安回宫后学宫也未开,两人不约而同地未提及这个话题。 他也不到何处去,只是偶尔来瞧一眼傅锦梨,傅锦梨这两日都抱着书守在中极殿内,看着大臣们来来往往,步履不停。 “爹爹。”她指着又一失落而归的大臣,“不高兴,他们不高兴。” 傅应绝注视着默然远去的背影,“嗯”了一声,语气难明,“这天下并没有叫人人都高兴情愿的事儿。” 傅锦梨:“那他们为什么不高兴。” 傅应绝想了想,情绪也不太高,道,“许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傅锦梨身子坐得极端正,一本书立在眼前,她看两眼,又小心地偷偷去瞥傅应绝。 见他嘴角耷着,也不像太开心的样子。 “爹爹,”傅锦梨,“爹爹也不高兴。” “爹爹又是为什么。” 不高兴? “我很高兴。”他看向傅锦梨的眼睛,一字一句跟她强调,“爹爹在做的,就是叫我高兴的事儿。” 他为傅锦梨所做的一切,都是叫他高兴的事儿。 两人也才说下不久,落安就来了。 他走近殿门,没一下子就进来而是在门边观望了会儿。 外边还是寒风阵阵,可是落安又不知冷不知热的,却好似被那风刮得脸都透明起来。 傅锦梨最先发现了他。 “夫子!”她一手拿书,一手使命地晃,“来介里!来梨子介里!” 落安便信走到她身畔,瞥了一眼她书的封皮,问,“看得懂吗?” “看懂一点点~” 小孩儿有点困难,但小孩儿有一点点懂,可以夸夸小孩儿。 落安也果真夸她,直将她夸得小脸通红,虎头虎脑地啃到书里去学着得更认真了。 一直到傅锦梨翻开下一页,落安才走到了另一侧。 书案分两边,父女俩各据一头,另一侧堆满了傅应绝的奏章。 傅应绝伏案,并未看他。 落安:“没什么想问的吗?” “问什么。”傅应绝提笔落在纸上,“问那玩意儿为何这般丑?” 那日天道的化身确实是辣眼睛。 落安不免笑起来,秉着良心还是为天道说了句话,“祂也是没当过人的,丑是丑了些。” 可是没当过人的也不止天道一个。 “骂就骂,怎么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傅应绝油盐不进。 落安这次刚回宫那日用了自己的长相,面皮更像小白脸了,说别人第一次当人,自己又何尝不是。 看似在为天道说话,不免又有暗夸自己之嫌。 落安也不反驳,只是说,“不知,只是化形那日就长这副模样了。” 天生天长,要化成什么模样都是随意,说来还有些庆幸,没成天道那不人不鬼的样子。 落安又道:“她也是沾了你的血气才化成这般。” 指的是傅锦梨。 就算不想承认,但那呆瓜确实长得像傅应绝,估计当初天道将她投入陆上皇家,胖丫头挑挑拣拣找了个最俊的。 傅应绝:“脑袋瓜全用来找朕了,难怪这么呆。” 其实两人都知晓,傅锦梨那时压根没有神智,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跟天道的暗示,找了个最有资本去夺得人皇之位的。 所以说傅锦梨是傅应绝自己夺来的,也没错。 两人谈着又不免将话题转到了傅锦梨身上去,只是呆瓜看书看得起劲,没注意到两人。 她小脸都要埋到书里去了,得了一句夸就立志要把书读烂。 落安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傅应绝手边的奏折一本本地减少,他瞥眼一看—— 朱红的笔迹在接连好几本上头划了大大的叉,可见批阅人之暴躁。 “人间皇帝就是这般批奏折的?”落安诚心发问,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 不该写些什么准否,再加之意见吗,怎么就一个红杠子。 傅应绝“唔”了一声,看着正经得很,又迅速地划完一本。 意味深长道,“我们当皇帝的是这样。” 这些大人能写些什么他不用瞧都知道了,无外乎还是那几句老生常谈。 他忽悠落安,“一篇奏章重点太多,你不喜哪句就划哪句,最好是通篇泼墨叫他知晓你有多不愿,多抗拒,而后奏章打回去他就会羞愤欲死,以头抢地,再不敢妄言。” 落安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是听进了他的话。 傅应绝见状,越发来劲,说了许多歪理教给这位头一次做人的龙,只是说着说着话题不免有些偏,又转到了天道那张黑脸上去。 落安:“那日并非祂本体,只是游离在外的分身,故瞧着狐假虎威装腔作势了些。” 毕竟是天道,哪里会蠢成那副模样,三道之长,并非吃素。 因为高高在上,因为自视甚高,所以漠视人间。 祂对人族的认知还高傲地停留在奸猾与弱小上,那日的分身祂便不自觉地加入了对人族刻板认知的暗示,所以瞧着才不太成样。 “看出来了。”傅应绝道。 他也没蠢到觉得天道这般好对付,这般废物,不然也不会有胆子去违背规则妄图偷天换日。 “你准备如何做。”落安问他。 准备如何做? 傅应绝又看了眼傅锦梨,大胖丫头看书都能看乐起来,小身子扭着,看着傻,若是这问题落在她身上,怕是会哭红眼往他怀里躲。 “朕自有安排。”傅应绝没多说。 至那日后,两人再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直至有一日,落安在傍晚寻到了紫宸殿。 来的第一句,便是—— “祂受影响了。” 那时候大启的军队已然与西漠关对上。 傅应绝并不意外,只一句,“不着急,还有祂受的。” 彼时落安并不太理解他这话是何意,再一次感受到天道波动后他才知傅应绝的后招是什么。 ———— 李源果真勾结周边列国。 原本就是又气又不得不屈服,这次李源亲自游说又有圈禁使臣一事,有不少小国跟着一道反了。 西漠关的战役再不局限于安内,此刻又加上了攘外,战事一触即发。 朝臣气疯了,口不择言,当朝破口大骂。 “陛下此举——与昏君何异!” “当下已是安定,为何又徒惹烦忧,他们再不诚信归服,至少面上和气,如今战乱又来.....会有多少流亡。” 傅应绝高坐明堂,十二旒掩住半脸,阴翳中是他静若死水的双眸。 任由满堂骂,他无动于衷。 已经许久未见他这副模样了,近年来被群臣淡忘的记忆又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他初登基时的残忍浮现眼前。 这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新皇啊,只是近年淡了踪迹,才显得平和。 可是傅应绝至始至终就不是一个明君,在他还是皇子时,不就已经落下了嗜杀之名吗? 朝臣的心,忽地凉透。 明堂之上的天子,目中好似空无一物,竖直的瞳孔像极了戏耍人间的邪神。 无人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可周意然觉得自己或许知晓一些。 他在下朝后跟去了中极殿。 中极殿这两日已经很少有大臣来了,因为就算是死谏,上头那位也不会多理。 周意然畅通无阻地入内,傅应绝正看着大启的堪舆图出神。 “陛下。”他喊。 傅应绝回过神来,见是他又扭过头去,“怎么,你也要骂两句。” 不痛不痒地。 周意然摇头,冷眼看着空无一物的空中,声音突兀,清晰,“探子来报西漠关一带的百姓早已明里暗里迁走。” 西漠关地形特殊,只要不是硬碰硬,死伤会被压在最低。 “李源有愚忠之相,但其父狼子野心一战不可避免。可是——” 周意然语气一转,有了讨伐逼问的气势,“诸国无辜,又已归降,陛下何故自掘坟墓。” 话落,他才将放空的目光看向傅应绝,“是想听这个吗?” 傅应绝冷眸回望。 周意然继续:“臣为骁都统领,一忠陛下,二忠万民,当今暴政臣誓死难从。” 说得越来越严重了,偏偏傅应绝眼中却漾起笑来,“骂的还挺难听。” 瞧着那不正经的劲头又回来了,周意然才收了那股子忠言逆耳的势头。 他走过去,找了个地儿坐,很随意,跟他平时刻板又冷静的模样不符。 “可惜了。”他说,“我是周意然。” 不仅仅是臣子,不仅仅是骁都统领,他更是周意然。 是同傅应绝一道行至此的周意然。 “李源一连密通三国,三国皆是当初为了一统大计而放任其假意臣服的中山狼。”周意然声音极慢,“你同我说,要我骂你什么。” 若是傅应绝的筹谋他周意然猜不到,那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人能猜到了。 不知因何原因,傅应绝将未来会发生的战役提早到今日,更是往里头加了把柴火,让悬在腰间的针刺也一道加入进来。 西漠关,周边三国。 如今朝中人人言他是昏君暴政,可是你瞧瞧,是当真昏君吗? 傅应绝懒洋洋地撑着手,半倚在案上,“那你想太多,朕就是昏头了。” 也行。 周意然也懒得同他多说,只是叫他,“我要到西漠关去。” 傅应绝动作一愣,没接茬。 “李源压不住的。”周意然实话实说。 李源有本事能牵制李家,可三国之势太重,只能铤而走险勉强压制,那样风险未免太大。 “他不差,也允许存在能力不足,但你要知道。”周意然没准备同他商量,“我才是不二人选。” 傅应绝在布一场大戏,不知做给谁看,但是唯一确信的一点,能将幡舞得游刃有余的他周意然是不二人选。 最后傅应绝还是妥协了,因为周意然所言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在他离开之际,傅应绝叫住了人,他对着周意然停住的背影,语气很低,很快,“永嘉,便拜托你了。” 永嘉。 周意然此去西漠关,却又说傅锦梨拜托于他。 周意然何等聪明,自不会当傅应绝要将傅锦梨交予他一并带去。 喉结滚动几下,周意然似是被钉在了那处一般,神情明明灭灭。 过了许久,他才抬脚,并说,“末将,领旨。” 第422章 把羊爹一起带来 朝中大将又走了一个,周意然跟随前往西漠关。 局势一下又不明晰起来,大启的君主主动并且不容置疑地将本就浑浊的湖水搅得风云不定。 不管是于大启还是周边列国来说都是一场剧变。 对于列国来说,本来是已老实,安安分分上京都吃点喝点打道回府,谁晓得有去无回直接大启安家。 于大启而言呢? 好好一个霸主的身份板上钉钉,现在内忧外患应接不暇。 这搁谁谁受得了。 别人不知道,反正傅应绝跟周意然这俩当事人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在周意然离去时傅应绝都打算去送送。 可是天不遂人愿,朝上出一件事儿就得闹上一阵子,傅应绝又被绊住手脚,最后是落安同傅锦梨去送的周意然。 说来也是周意然跟落安首次正式的见面,两人一直都是闻其人,不得见。 “这是,啾啾哥哥!”傅锦梨站在两人中间,一个一个介绍。 “这是夫子!” 周意然一身银白软甲,风神俊朗;落安白衣翩然,温文尔雅。 两人目光看似随意,其实早已将对方扫视了个透。 “幸会,今日得见乃落安之幸。”落安率先颔首,温笑着。 双目似容纳百川,温和地注视着周意然,不对,更准确地说,是注视着周意然身侧的金光。 很淡,那是傅锦梨的。 这位本该陨落的将军,是傅锦梨救下来的。 周意然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蹭动一下,浑身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怎么落安看他的眼神......有种父爱的包容......? 不得不承认,因为傅应绝平时嘴上没把门,导致他对当爹这东西很是敏感,所以就算落安只是一瞬间的波动也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周意然想不通,难不成是他长得显小? 是个人都想当他爹。 “在下亦然。” 极力忽视掉不适感,周意然礼貌回话,周身已经防备地竖起甲,就防止落安下一句跟傅应绝一样说些有的没的。 好在落安只是笑着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同傅锦梨道,“你同他说会儿子话,夫子在那边等你。” 进退有度,为两人留够了空间。 等他一走,周意然就垂首看向揪着衣角等着的傅锦梨。 小奶包一直安静地等着他跟落安说完话,现在见他望去,满眼都是“到我了,到我了,到梨子了”。 周意然不免失笑,他蹲下身去。 傅锦梨眨着眼睛,自觉地隔着盔甲搂了他一下,又站好,“周周哥哥,再会。” “爹爹不能来,叫梨子跟周周哥哥道别呢,要......”她努力算了算,“要许久许久不见了。” 她跟周意然似乎总是待不久的,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有些忙,忙着四处征战,忙着各处奔忙,如今才回来又要走了。 “不会太久的。”周意然没忍住戳了戳她的小胖脸。 脸颊陷下去一个小窝,胖娃娃都还是茫然的,无辜地看他。 收回手,指尖似还回味着方才软乎的触感,他同傅锦梨说,“关外跟上京风景不同,李源在那儿养了许多小羊羔子。” 傅锦梨总是迷迷茫茫又呆头呆脑,蹒跚着踌躇着在傅应绝的身后慢吞吞地迈出脚步朝外探索。 鬼使神差地周意然想到李渊嘴里念叨着的羊羔子,无害又迟钝,憨头憨脑。 很像她,甚至脑中都能勾勒出小孩儿抱着羊羔子手足无措地站着,喜欢又害怕不敢下重力气的模样。 小羊软绵,它的小主人更是有过之无不及,会抱着它笑出腮边的梨涡。 周意然保证一般,道,“回来时,也给你带一只好不好。” 傅锦梨没见过小羊,但是李源从老早就说要把她带回去跟一堆羊羔子养在一处。 所以在她的脑中,小羊是跟小梨子一样的。 “小羊爹爹,准它来吗?”呆瓜歪着头问,很是忧虑。 周意然:“准。” “不准就将它爹一道带来。” 就算是毫无道理的话,也总有人愿意哄着她,这就是被爱与被珍视,就算你胡言乱语一通,也有人会认真捧场。 傅锦梨好似觉得只要不跟爹爹分开,去哪里都是可以的,于是她开心点头, “那梨子,梨子给小羊和小羊爹爹,买大大房子,叫爹爹给我大大房子小羊住~“ “周周哥哥回来,小梨子有多多钱,买大大房子,从爹爹那里买!” 周意然说好,又听她提起爹爹,犹豫再三,还是道,“你要......” 不知如何开口,思忖片刻,最后只留下一句,“不论外头说什么,你都要相信陛下,他总有他的道理。” 傅锦梨记下了,并开始宣誓一般, “小梨子爹爹,最最厉害!小梨子相信爹爹,我最最喜欢爹爹,外边说什么我打打打!” 很孩子气,但是眼神坚定。 周意然忽觉自己所说多余,傅锦梨怕是这个世上最坚定不移选择傅应绝的那个人了。 周意然:“嗯,小梨子最听话了,陛下近日忙,无事的时候去家里寻季楚叫他陪你玩儿,别闹你爹,好不好。” 宫里冷清,一堆大人可独独只有一个孩子,傅应绝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无论如何都抽不开身的,怕是没人陪她玩儿了。 “我知道~爹爹有多多事儿,小梨子不闹,不跟爹爹闹的,我自己可以~” 她“嗯嗯”点头,又从自己的小兜里摸出一把颜色花哨的箭头。 是断掉的箭头,但是被她捡了回来认真地缠上绸带,还打了孔洞系上一只漂亮的小梨娃娃。 “这是,周周哥哥帮帮忙。”她将东西放入周意然的手心,捂着小嘴笑。 “是小梨子给李副将,礼物!没有见到,走掉了小梨子没见到。” 她有一架小弩,是周意然送的,但是有一把子特质的箭是当初李源行军至北漠特地托人带回的。 箭头是她力气太大不小心掰折的,又被呆瓜小心地收好改装一番,彻头彻尾染上了她的特色。 这是送给李源的。 她不知晓,李源已反,或许说,是不认为李源会反。 你瞧,连个小孩儿都知道的道理,那堆勾心斗角满腹算计的人却从未察觉。 “好。”周意然攥紧手心,又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回去吧。” “好嗷!” 周意然将傅锦梨带给了落安,又叮嘱几句,最后转身,随着大军离开。 他的战马走在大军之后遥遥而去,行至一半,似有所感地回眸一望—— 傅锦梨正被落安抱着站在城墙上,跟他努力挥手。 小嘴张张合合,约莫是在说:再会,周周哥哥再会。 周意然笑起来,也朝她摆手。 有些人不懂离别的含义,以为每次分开都是为了再次相见,所以他们欣喜又期待。 可是离别,本就注定着再见渺茫。 第423章 关在牢里不许出来 送走了周意然,傅应绝才叫真正意义上地忙了起来,傅锦梨也被他丢给了落安带着。 可是落安说得好听点是人淡如菊,哪里会带得好傅锦梨。 傅锦梨玩儿,他就守在一旁;傅锦梨睡觉,他也守在一旁。 像一条大龙,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龙蛋,安全感满倒是满的,只是难免枯燥。 “去.....找雅言玩儿?”落安斟酌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 傅锦梨已经在院子里拿着个小锹刨了半个时辰的泥巴了,刨得兴致勃勃,傅应绝那美轮美奂的御花园已经露了个大坑。 她说要把梨子栽进去。 落安怕她真将自己埋了,不得不出言转移注意力。 傅锦梨又是一铲子插进土里,小狗摇头,“梨子要栽进去~我也要结果子!” 落安鞋子被她撬开的土盖住,看着上头的污渍,抿唇,最后还是没有走开。 依旧劝她,“......龙不会结果子。” “那就......”傅锦梨想都不想,“把爹爹栽进去,再结一个~” “有一个梨子了,这次要一个,要一个橘子!” 想法是好的,只是那位怕是结不出来。 最后落安花了许多时间为她科普外头那些大树是如何结出的果子,她虽然叫梨子,却真不是一颗果子。 前头听明白了,但是后头半句她不信。 “梨子就是果子。”她严肃地纠正落安。 于是小果子哼哧哼哧地跳进她挖的坑里,叫落安给她盖泥巴。 “我们小龙,就是会,结果子~”傅锦梨一脸骄傲。 落安:....... 他也是龙,但他不会。 最后也不能真将她栽里头,落安将人强行拉了出来,傅锦梨在他手里才叫正儿八经的小鸡仔儿,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夫子力气大,比梨子大~”她衣裳跟小脸都被泥巴弄得脏兮兮,却又傻呵呵地笑,以为落安在跟她玩儿。 落安蹲在她面前,用手帕细致地一点点将小孩儿脸上的污迹擦去,闻言十分无奈。 “这招只能对付你爹爹。” 傅锦梨仗着力气大,没少叫她爹吃闷亏,但是落安始终要不一样些,至少现在甚至是此后数年,傅锦梨将会一直在他身后。 无论是能力还是什么。 这本就是天然的压制。 “我知道~”傅锦梨胖胖的小手啪地一下合在一起,缠着,笑得开心。 “夫子是......” 是什么。 傅锦梨大脑一片空白,好似有那个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来。 呆瓜开始瞪眼睛。 “夫子就是夫子。”落安轻扣她的脑袋瓜,适时打断她的深思,并不在意她是否想起来。 于他而言,记不记得都是一样的,他已然满足于现状。 最后落安还是将傅锦梨劝住了,小孩儿又屁颠屁颠将坑填上,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落安回了紫宸殿。 今日去的也是巧了,傅应绝就在里头,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爹爹!”傅锦梨跑过去,抱住傅应绝,一身的土也不免沾到他衣裳上。 “泥娃娃。”傅应绝嘴上嫌弃,“小姑娘哪儿有你这样的。” “是的是的,我是泥娃娃~”傅锦梨又开始蹭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小脸是白净的。 傅应绝抱起人,错目看后头的落安。 这一瞧—— 也是条泥巴龙。 傅应绝“啧”了一声,“家小了都不够你俩挖的。” 落安不知道几岁的人了,跟着个小孩儿胡闹,还满脸平静地顶着这一身行头从御花园走到紫宸殿。 也不知是脸不脸红。 傅应绝:“也就是.....” “陛下。”苏展从外头进来了,一见三人都在他还是先问了声好才语焉不详道,“外头,有人等着。” 他的话叫傅应绝嘴角轻轻一压,情绪急速下坠。 “知道了。” 回完苏展,他又继续同落安道,“你明日将她带出宫去,人都关傻了。” “梨子不傻~” 落安没先回答,而是反问,“你不见客?” “啊。”傅应绝摆摆手,不在意道,“朕又不是猴子,怎么谁来都能见。” 落安若有所思地点头。 翌日, 他也听了傅应绝的,将傅锦梨带出了宫,本以为她是要去薛福蔚或是季楚,谁知胖丫头说答应了夫子要带他去找祁扬。 那是两人在宫中走错路时误入祁扬的住所,傅锦梨同他说的。 没想到记的倒是牢。 于是两人又到了鸿胪寺馆。 鸿胪寺馆如今是热闹非常,明里招待暗里软禁了好大一帮子人,整日里不是吵闹就是寻死觅活,再严重些就威逼利诱破口大骂。 不过鸿胪寺馆的人秉着“你骂任你骂,我自不动如山”,装聋装瞎。 可是落安跟傅锦梨却是做不到装聋作哑的,从外头一直到里边,两人一路走过,咒骂不绝于耳。 “荒唐!本王乃昭云大殿下,竟敢软禁于本王,傅氏皇族,简直荒唐!” “我边度虽势弱,却也不是随意任人欺辱的,待我归国,定叫我国王上好好同昭帝说上一说。” 有人骂,自然也有不敢沾晦气的看热闹。 闻言,就笑他,“得了吧,你国王上,别是见着昭帝站都站不稳,还说道什么。” 那人愈发气了,胆上心头,指着皇宫的方向就骂, “昏君,人人得而诛之!我怕什么,外头骂得比我还凶!” “闭上嘴巴!”旁边忽传一阵奶斥,众人皆是一愣。 扭头看去,只见台阶之上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 大的笑得人心头发冷,小的板着张脸两眼在冒火。 大的不认识,小的...... 赫然是这大启的祖宗! 一时人人哑口,慢慢地静下来。 这..... 背后骂是一回事儿,骂到别人面前去又是一回事儿了。 傅锦梨气得捏紧拳头,眼睛红红,若不是落安还拉着她,她怕真要扑上去将人压着好一顿打。 “永嘉。”落安如此唤她。 他从未这样叫过傅锦梨,这时语气寡淡地喊一声,与其说是叫她不如说是提醒。 永嘉,是傅应绝予她的,代表着什么,这里头无人不知。 傅锦梨也忽然醒神,她不再怒气冲冲地看着那群人,而是冷下脸来。 软糯的一张小胖脸,一本正经时那双本身就偏利却因为圆润而锐气顿减的双眼落下来。 半耷拉着,嘴角也紧紧撇住。 “将他们,关起来,不愿意在这儿,就在父皇的大牢里,不许出来。” 第424章 我的后手从来只是我一人 一个人她只要是身居高位,便不管她年纪多少气势几何,缓慢而出的话语总会叫低她一等的人自觉脑补出骇人的气氛。 更别说是她一声令下,原先装聋作哑的鸿胪寺馆下人们皆上前来拿人。 那群人开始躁动地慌起来,“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 “滚开,本宫乃一国储君之尊,你胆敢如此辱我。” 他们挣扎着,却被训练有素的下人皆擒拿住。 傅锦梨无动于衷地望着,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在最后还补了一句—— “永嘉说的,再听见,就杀掉好了。” 再没人敢说一句话了。 面前的小姑娘看似天真,在宫宴时被昭帝抱在怀里更是无害至极。 可说的是什么啊。 杀掉了。 风轻云淡,他们不由得恍惚,似是眼前站的不是个三头身的小孩儿,而是大启那位手段莫测的帝王。 这于一个三四岁小童来说不免太过......血腥暴戾了些。 可是不仅鸿胪寺馆的人没什么多余的反应,甚至于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看起来地位不低的人也笑道, “殿下英明。” ———— 鸿胪寺馆吵闹了有一阵子了,没人管,于是他们愈发肆无忌惮。 可是今日一反常态地安静,不是因为他们学乖了想通了。 而是...... 最闹腾的那几个被永嘉殿下拿下大狱了。 好吃好喝供着还要嘴巴不干净,那就不必吃喝了,去狱里待几日清净清净。 傅锦梨同落安走在安静了不少的鸿胪寺馆中,明明没那么吵闹了,但是两人似乎情绪都不太高。 傅锦梨更是走得脚步啪嗒啪嗒地,一股脑地往前冲,气鼓鼓地。 “小梨子。”落安跟上她,将她截下来。 小丫头就憋红一双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起来像是暴怒的小兽,活该咬几个人泄泄愤。 “怎么了。”落安蹲下去,将她紧紧攥着的小拳头掰开。 用了些劲,她指尖都攥白了,犟种还是不吭声。 看来不光是气,心头或许还难过得很。 落安垂下眼,头微低着,认真地给她揉了揉手心,长睫纤长,投下的剪影像一只扑扇着翅膀的蝴蝶。 小团子倔强得不说话,落安便不再开口,任由沉默在两人中间萦绕。 直至一声小小的呜咽,像是小刀一样划拉开了这层朦胧的阴翳。 傅锦梨哭出声,又忍住,抽回手,在脸上胡乱地擦,瞪大眼睛叫眼泪不掉下来。 啜泣着,却自己哄自己,“小梨子不哭,小梨子乖乖不哭.....” 每次哭着傅应绝不在身边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哄自己的,一边说一边极力忍住,却不知一只委屈又可怜的团子更叫人心疼。 落安僵着手抚上她的眼尾,声音更低哑温柔,“对,乖乖不哭。” 可是傅锦梨非但没忍住,还像是开了闸的水一般,攥住落安的手,嚎啕大哭。 小脸都湿漉漉了,她很少这样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我知道,他们骂爹爹,中极殿有人在撞柱子,爹爹不给小梨子看....” “爹爹累累不回家,我不敢说,小梨子乖乖爹爹就开心。” “夫子,他们不骂爹爹,来骂梨子好不好。” “他们说要爹爹死掉,我就.....我要跟爹爹一起死掉。” “我不害怕,小梨子保护爹爹。” 一句一句,仿佛软刀子往落安心里割。 可是落安却说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只是抱着她,一言不发。 ———— 最后两人还是没见成祁扬,可是傅锦梨也没回宫,在外头待到午后才回去。 因为她说眼睛肿了爹爹看见,爹爹看见生气。 总是说她傻,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呆瓜,可是她却又看得比谁都明白。 那日有位大臣在中极殿死谏,“砰”地一声撞在柱上,傅锦梨没来得及看见,可是清脆的一声却精准地落入她的耳中。 后来小呆瓜没事儿人一样,依旧乐呵呵地,谁知道是自己藏在了心里。 她觉得要是她乖一点,傅应绝就会开心。 ———— 饶是胖娃娃机灵了一次,可一回宫还是叫傅应绝发现了端倪。 傅应绝不露声色地哄人睡下,独自去了外殿,落安已经等在了那里。 见人进来,落安以为他会问傅锦梨,谁曾想开口第一句竟是:“那玩意儿最近可有异动。” 落安神情为之一顿,本来准备好的言辞在一瞬被打断,“嗯”了一声,如实道, “已经极近虚弱。” 李源一动,已有乱相,天道也有不稳之势,可就在最近,落安又察觉到有异动。 他们这种天生天长的,对天下局势最为敏锐,更别提是汲取天下安定而存的天道。 可是近日以来本就不太凝实的天道隐有崩散之状,这是...... 一是自身本就积弱。 二是傅应绝拔除人间庙宇,没了供奉。 三便是..... 这天下,将有动荡,且还是危及存亡的大动荡,大到足以叫天道崩散。 大启接连征战所趋一统是为吉,只会于祂有益。 这次也同样是战争,可是带给天道的结局不同,就意味着带给天下的结局也不同。 前一次傅应绝的一统就算有目的性,但只要在他治下,就不会有大乱,而这一次..... 是傅应绝亲手带起的动荡,为的是,搅乱大道。 “啊。”傅应绝懒洋洋地应一声,“那便好。” 满不在乎,姿态随意。 仿佛外边骂的不是他,也仿佛筹谋这一切的也不是他。 可是落安还是要提醒傅应绝:“并非所有战乱都能削弱天道,祂此次如此虚弱,便说明此行危机,甚至会将你推入万劫不复之境。” 大启是樽庞然大物,有他压在上头便不会出现大的动乱。 这就意味着,若想天下气运衰颓,再次分崩离析的前提就是大启的衰败甚至灭亡。 “嗯。”傅应绝立在烛火下,精致的眉眼淡漠,伸手拨动了下灯芯。 烛火晃动映在他的面庞,忽明忽灭,一如他如今所想所思,叫人捉摸不透。 傅应绝:“朕知道。” 可是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这般做。 落安没问出口,但傅应绝已经答了, 他说,“朕的后手,从来不是李源和周意然,至始至终,唯有朕一人罢了。” 第425章 别把她耽误成文盲 周意然懂他吗? 无疑是懂的。 可他还是猜错了一点,他猜错了傅应绝要保下傅锦梨的决心。 “天真的是傅锦梨,不是朕。” 傅应绝徐徐看向落安,灯烛的通红的蜡液滴落在他的手背,只是这一点点疼痛就足以叫他兴奋起来。 狭长上挑的眼弧,眼皮的褶皱也薄薄地,随着他唇角弧度的扩大,那双冷眸渐渐泛上了红。 “朕从不觉得觉得李源这道障眼法能骗过祂,朕所指,是列国躁动。” 李源,只是一个诱饵,将沉没在湖底的鱼接连引诱上来,鱼上来了,水自然就浑了。 只是,水浑了哪里够呢。 “祂想要什么。”傅应绝扯开嘴角笑起来,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感觉心头兴奋到战栗。 眼中隐有狂妄的疯意:“朕不在乎天下,只要祂拿的起来,朕拱手相让。” 天道是什么啊,一个苟延残喘的废物,把存活下去的希望押在一个孩子身上。 傅锦梨接连整合了龙脉之力与人皇气运,这样一个孩子若是献祭于天地,何求不能长远。 可若是这天下只剩一个千疮百孔的躯壳呢? 拼凑不起来的烂局,就算注入再多生机都承接不住,天道接下来又该如何存活呢? 既然要乱,那就都乱好了。 落安在这一刻才算真的懂了傅应绝究竟在做什么。 不过是将一切都押在他自己身上,他一人引动乱世,便是将天下气运都牵制于己身,只要他还活着,这天下休想得一日安宁。 “你疯了。”落安平静又坦诚地叙述事实。 傅应绝并不否认,“是啊,疯了。” “祂尚且生了私心,便不准朕自私寡利,祂不顾天下,凭什么朕就要帮祂守好!” “我傅应绝临危受命于傅氏江山,可这江山属于万民,属于百官,却独独不属于我。” 万民要庇护,百官要社稷,于是他被托付以厚望,将自己扣上枷锁,钻入牢笼。 他自登基第一日就说过他不是仁君,也没人相信尸山血海走来的帝王会是仁君,但是他依旧做得很好,他让大启再无人敢犯,让周边闻风丧胆。 他毫无意义地往前,只因为他身后还有万万人需要庇护。 “只有她,她是我亲手抢来的,谁都别想越过我随意判定她的来去。” 傅锦梨是无端降落在牢笼中的果实,一来就自己钻进了懒洋洋舔舐着皮毛的雄狮怀里,藏起来,独属于他。 落安第一次见傅应绝这样不理智的时候。 印象中他有些孩子气,但是一直都是懒散又运筹帷幄,可他如今,竟是隐约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 落安再没有说什么话了,没多久就离开了,只余傅应绝一人坐在灭了灯烛之后漆黑的外殿。 冰冷一室,他耷拉着眉眼,双手颓然地下落,支在膝上。 就这么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单手盖在面上,遮住双目,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又不再动了, 手背压着双目,看不清他的神色,傲然不可一世的人此刻说不出的清颓。 不说话,就连胸膛的起伏也不大。 就在这时,一道无声的水痕,从手背掩盖的地方迅速地滑落,在月光幽微的夜里闪过荧光一道,又不知滑向何处...... ———— 自从那一夜后,落安与傅应绝再没有见过。 傅锦梨依旧是落安在带着,傅应绝早出晚归,三人都十分巧妙地岔开来。 傅锦梨越来越沉默,就连她都察觉到了些风雨坠西楼的意味。 这样阴郁的气氛,落安本以为会一直延续下去,直至周意然抵达前线,勉力压制三国后—— 傅应绝设计又策反两国,但这次并不是策反两国共讨伐大启,而是让那两国鹬蚌相争。 两国如同木偶一样在他手中戏耍,而他自己,无动于衷地冷眼看着这出戏。 紧接着而来的,便是落安察觉天道气息愈发衰落。 如今傅应绝做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了,本就失了理智的人,你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正常事儿来。 只是再不正常,也不应该若无其事地来找他,问他为何还不开学宫,这比起那人今日喊打喊杀的行径而言有些过于正常了。 落安初闻都觉得诧异,难言无语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你是说,叫我,在这个节骨眼,重开学宫?” 脑子没事儿吧。 傅应绝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不开学宫,莫不是想将朕的闺女儿耽误成个文盲?” 这时候倒是关心起傅锦梨的学业来了,也不知最近或明或暗躲着她的人是谁。 落安直言不讳:“或许同读书识字比起来,你当下更应该做的是同她说说话。” 傅应绝神情一僵,又很快恢复自然,转着手中的杯子,转移话题一般, “落安。” 落安抬头。 傅应绝:“你煮的茶好难喝。” 说话也好难听。 落安:? 虽然难喝,但傅应绝还是喝完了,临走的时候同落安说, “学宫再等等吧,再过.....”再过多久他没说,只道,“总之不会久的。” 傅应绝说没多久,也确实没多久,因为他又干了大事儿了。 昭帝斩杀了三名使臣,据说是瞧着不顺眼。 这下不得了了, 骂声可想而知,大臣又开始跪在中极殿外头了,磕得头破血流。 中极殿。 “陛下。”苏展在外头轻唤,“谏院与户兵二部主事在外求见,少傅也一道在外。” 傅应绝没抬头:“不见。” 苏展默默退下,只是心头又叹息一声,这次只怕是难了,连少傅都不见。 而被挡在门外的少傅,也被缠住。 “少傅大人,您......您劝劝陛下,如此独断不可取,他不愿见我等,少傅大人您......”老大人衣襟潸然,身姿佝偻。 落安顿下脚,衣裳上的手枯瘦年迈,近乎祈求。 声声入耳苍老无力,却叫落安的心肝颤着瑟缩。 龙脉之主本就凝天下苍生于一体,数年来听了无数的祷告,可或许是因为这次身处其间的缘故,情绪比以前任何都来得迅猛,真实。 “如此下去,便是自取灭亡啊......陛下不能背上......”老大人泣不成声。 可是人人都知道未尽之言无非就是大启罪人的名头。 落安站着没有动,在他身侧是声泪俱下的大人,眼前是紧闭的殿门。 殿门高高耸立,里头只有傅应绝一人,似是一道不可打破的壁垒,将他跟外界隔开来。 外边的人祷告祈求,里头的人置之不理。 看似是里头的人将世人抛在脑后,可转而置之,又何尝不是里头人逼着世人将他抛下。 落安一直以为自己是猜到了傅应绝的企图的,可直至这一刻,他才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落安盯着殿门,久久无言。 等着耳边的哭声渐消,他才恍惚着回过神来,温和地将人搀起, “大人先回府吧,我会好好劝陛下的。” 落安说话叫人信服,可在那些个大人走后,他却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 是夜, 傅应绝一如既往地晚归,傅锦梨已经睡着了。 他安静地坐在床榻边,双目沉沉地注视着小人儿。 睡得并不安稳,连梦中都是眉头紧皱,不时哭哼两声。 傅应绝沉默着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地哄着,小孩儿也果真慢慢安定下来。 “也不知落安哄孩子的技术如何。”他喃喃自语。 收回手,也没有一点离开或是就寝的意思,就这么坐着,守在她身旁。 夜晚太过宁静,因为近日接连的动作宫里的气氛也低迷了许多。 在这样的夜晚,总会叫人的情绪无限地膨胀放大,压得心事重重的人喘不过气来,想要找个口子宣泄一二。 而傅应绝,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敢将死死压住的情绪外泄些许。 可是他并没有大声,而是絮叨一般,对着睡着的傅锦梨低诉。 “你夫子跟病秧子最大的区别也就只有不用喝药了,非得搞些什么光明正大的才把自己弄成这鬼样子。” 话里十分怒其不争。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认得全字,这锅就扔给落安了,横竖是他自己教得不好。” 傅锦梨没醒,只是不安的伸手抓了抓。 傅应绝自然地把手塞到她怀里,小孩儿这才搂着继续睡去。 又静下来看了她半晌。 小孩儿舒展开眉头,将弟弟一脚踹开,转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他的手搂得死紧。 傅应绝坐得近了些,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靠在一处。 大的那个看得认真极了,似是连睫毛有多少根都数了个遍。 又过了好一会,他喊了一声,“傅锦梨。” 自然是无人应他的。 不过他也没准备将人喊醒来,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突兀道, “我没乱杀人。” 傅应绝垂下眼睑,也不知是解释给谁听,“那三人平素就欺男霸女,恶贯满盈,早该死了。” 他撇撇嘴,“一帮子混蛋人,也就敢骂骂朕出气了,有这荡清世间的心何不出去劫富济贫。” 说得很淡,却无端叫人听出了委屈的意味。 对着外头咒骂毫无反应的帝王,在深夜坐在自家女儿旁边,一字一句地似是要说尽这段日子受的委屈。 第426章 年纪也不小小了 那夜紫宸殿的光没有再亮过,傅应绝却是临近天明才从里头走出来。 双目布着些微血丝,平静的神色夹杂着风雨欲来的危险。 他按部就班地上朝,漠然地坐上宝殿大座,垂眼望去,满朝疮痍。 朝臣一个个都跪着未起,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如同他们要以死明帝心的志向。 “都跪着做什么。”傅应绝的声音嘶哑得怕吓人。 他今日一反常态地轻松,还能好笑道,“要朕一个一个请?” 态度比对前阵子的雷霆大作而言实在太过和风细雨,叫准备了一肚子劝诫的朝臣们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不过傅应绝这样好说话的样子,却又叫他们生出别样的希冀来。 莫不是陛下想清楚了,再不做那些同大道相左的事儿了。 这么一想便不由地动容起来,“陛下——,我等忠心于大启,唯愿陛下康健,小殿下万安,旁的什么都不再求了。” 所以,趁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快些收手吧。 傅应绝平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发怒。 群臣欣喜,当他是回心转意,可还未等到他们再说什么,傅应绝接下来的话又叫他们体会了什么叫天堂地狱不过转瞬之间。 只见帝王半阖着双目,一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长指伸出,指向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大臣。 那大臣吓得一个激灵, 傅应绝轻笑,手指又换了个方向,慢悠悠地一一掠过下首的大臣,似在挑选着什么。 最后定格在刑部尚书身上,启唇:“便是你了。” 刑部尚书整个人一颤,心下忽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惊愕:“陛.....陛下.....” “鸿胪寺馆那帮蠢货,朕瞧着太不喜欢,你说该如何办。” 如何办。 吏部掌刑法,点了他你说该如何办。 诸位大臣都是眼前一黑,腿脚发软,心下悲凄。 ———— 落安一路杀到中极殿,甚至都不是用走的,转瞬就出现在了苏展眼前。 “少,少傅!”苏展被吓了一跳,揉揉自己的眼睛,往落安身后看了又看。 这.....这是何时来的,就是一眨眼的事儿,人就到眼前了,他寻思着自己也没眨眼啊。 “陛下在里面吗?”落安脸色冷肃,一向温和的面部冷下来还有些吓人。 “在,在。” 落安推开门直接进去了,只剩苏展在后头反复地怀疑自我,反复地揉弄双目。 一进门,傅应绝今日是自己带的傅锦梨,一个边看书边盯爹,一个低着头似是在发呆。 两人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落安一口气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 傅应绝先察觉到了他,看了一眼,又没什么反应地恢复动作。 落安深吸气,平复了下心情,反是对着懵懵抬头的傅锦梨哄着, “小梨子先到外头玩儿,夫子跟你爹有些事儿要说。” 声音已经极力地温柔。 傅锦梨傻乎乎地点了头,而后就被落安抱到了外头交给苏展。 “夫子。”傅锦梨被他放在地上,小孩儿轻轻碰了下他收回去的手,奶声叮嘱,“不跟爹爹打架,乖乖说话。” 落安跟傅应绝不时就要掐起来的,傅锦梨每日说的最多的就是叫两人不要打架。 落安笑得实在勉强,“不打。” 说完,就退回了殿内,顺手还将殿门给关上了。 看样子不像是不打架的。 傅锦梨跟苏展看看门,又互相对视,两人眼中都十分茫然。 而落安,在门合上的一瞬就没了笑意,似乎最后一丝的柔软都关在外头给了傅锦梨。 干脆利落地转身,抿着唇站着在傅应绝跟前,一言不发。 饶是傅应绝这么一个脸皮厚的都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来,最后不得不放下笔,抬头—— “做什么,没事儿干就是去睡。” 他姿态太过懒散随意,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头,落安梗住,甚至都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到这儿来。 本就不是他该管的事儿,只是一时惊闻,实在是惊骇,可如今人都站在这儿了....... “你在做什么。”他问。 傅应绝:? “这不,”眉骨微抬,怪异地瞥了落安一眼,“批折子,你没瞧见?” 眼中的情绪似是在问落安长这大一双眼睛是拿来做什么的。 可落安要问的是这个吗,他不信傅应绝没听懂自己的意思。 落安开门见山:“你竟是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吗?” 为自己考虑? 考虑什么, 傅应绝略思索了一下,看着落安越来越冷沉的脸色,斟酌道,“考虑了点儿,今日晚膳想吃桂花鱼。” 落安:? 吃点好的吧。 “不要装傻。”落安如何不知他在转移重点,“当朝逼迫重臣,引众怒不休,你一定要将所有都往自己身上扣吗?” 傅应绝现在犹如破罐子破摔,外头说的什么他一概不管,甚至还怕火烧得不够烈要上前递一把柴。 火是烧旺了,定睛一看却发现站在火堆里的只有他一人。 周意然是力压敌国,留得美名;李源是忍辱负重,一朝大公于天下人们也只会赞他大义;满朝文武心怀天下死谏于大殿,人人闻而感念。 而傅应绝呢, 使臣是他一人强权扣留的,战乱是他我行我素挑起的,再加之残暴杀人,当朝逼迫朝臣。 到头来惹得一身腥的只有他一个。 谁都摘得干净,唯他一人深陷其中。 可明明....... 落安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在发颤:“明明谁都考虑到,为何放任自己陷入泥潭,我不信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傅锦梨呢,若你到时有个......” “落安。”傅应绝将笔搁在桌上,“啪嗒”一声将似是陷入魔怔的落安打断。 他冷静极了,好似一身烂事儿的人不是他,还有心情去嘲笑落安, “多大岁数的人了,做什么毛毛躁躁地,又不是跟朕一样是个小年轻。” 看来状态不错,还不忘阴阳别人年纪大。 落安一直都是高深莫测,温柔斯文,这样毫无章法地做上门逼问的事儿也是头一次见。 可实在是傅应绝所谋..... 第427章 狗链子断了 他把自己留作傅锦梨的后手,却压根没给自己留后路。 安定由他一人所造,动荡又皆源于他,一切因果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转移到了他身上。 落安现在瞧去,傅应绝的命理竟是早已同这片大地连在一起。 他要动荡就得动荡,他要安定就得安定,这时候,他才真正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 换言之,因果命理皆在他一人手中,若是他死了呢。 大地的主人殒命,连带着气运分崩离析,迎来的或许只有深刻的阵痛。 彼时,大启没了果敢的掌权者,列国没了压制在头顶的大山。 他们将恩怨算在傅应绝头上,一切会随着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大启依旧是那个大启,甚至因为提前扫除了隐患而高枕无忧。 至于那些小国,怕是会因为没了桎梏而无止境地互相吞并与掠夺。 直至最后死伤惨重,在暴乱中将天道消弭殆尽。 傅应绝拿了天下去赌,甚至不惜压上自己的命。 孤注一掷,便是他如今的打算。 这样的魄力,落安从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见过,天道本就要高两人一头,可现在傅应绝却敢以己身屠天道。 最后就算一起消亡,那也是他赢了。 毕竟他只是一个.....被冠以人皇名头的凡人罢了。 “若是一定要某个人付出些什么,那一定不会是你。”落安看向傅应绝,原本冷情的双目“呲”地一声冒出一丛火花。 熬熬燃烧着冰焰, 傅应绝半步都不曾退却,甚至觉得落安因为一副病态模样气势大打折扣,怎么看怎么虚弱。 “大启上战场都不要老弱病残,你一占占俩还说什么。”傅应绝直言。 “是吗?”落安并不介意,还有些认同傅应绝的话。 他垂眸看着自己苍白到没有一点红润的手掌,病恹恹地。 可是..... 落安手心收紧,一阵罡气从掌心扭曲了空气,涤荡开来。 “本主跟你不同。” 他跟傅应绝不一样,不仅是构造的问题,他或许更了解天道的弱点,那被层层鳞甲包裹起来的弱点,能痛击祂的时候少之又少,不过.... 如今或许已经到时候了。 “你这不废话。”傅应绝想骂人。 物种都不同,就算都是俩眼睛俩耳朵,这位怕是还比他多长两个角。 傅应绝不再看他,语速也加快,道,“你有这时间同我废话,出去将傅锦梨带去玩儿。” 他的怪异有迹可循,若是搁以前,他巴不得落安离傅锦梨八万八千里,可最近却有意无意地将人往落安那处推。 落安冷笑,暗骂自己没早些发现这混蛋的用意。 “她不会愿意的。” 在傅锦梨的心中,无人能抵得上傅应绝的地位,没有任何人。 包括落安。 傅应绝上一瞬还轻松的神色顷刻落下,眼中黑蒙蒙地,似乎裹着风云在搅动。 少顷,他复提起唇角,“臭丫头才几岁,自然是当爹的说了算。” 他从不敢深思这个问题,也并不是胆小的人,可是却怕自己一细想就会生出胆怯。 傅应绝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惜命,因为除了自己他并不认为还有人能将傅锦梨照顾妥帖,也不敢去猜若是傅锦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欺负,自己究竟该如何。 可是世事无常。 若是当真以她命为搏,那傅应绝便可为她安然赴死。 这是如今最好最快的法子了, 落安那龙脉被抽得近乎枯竭,又实打实地替这天下供养了半年,傅应绝眼不瞎就能知道他的近况。 他不愿意这把刀子一直悬在头顶,肆意妄为了半辈子的人哪儿受得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 比起束手束脚,他更愿意孤注一掷放手一搏,就算鱼死网破,也免得傅锦梨日后有后顾之忧。 ———— 两人的谈话注定不欢而散,各自都有各自的考量,只是落安从未想过傅应绝竟会将所有人都护在羽翼下,包括他。 傅应绝自诩是世间最寡情冷漠之人,却不想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来得柔软。 落安以前还有怪异感,觉得外界为人称道的昭帝怕跟那混球不是同一人。 至此刻,他才算对傅应绝有了更深刻,更全面的认识。 只是...... 落安驻足,回望庄严的中极殿。 盘龙抱柱,肃然矗立,在它面前站着似乎每个人都是渺小的,可它里边坐的大启帝王却似一樽不朽的神像,比之眼前的殿宇还要庄严宏伟。 落安衣衫与长发无风自动,一道巨大的龙形虚影在他身后显现。 身形之巨,不知来处,隐没在风云之后的身躯宛若占据了半个天地。 龙影眼含慈悲,垂眸望人间。 原本庞大的中极殿在它跟前又被衬得渺小起来。 落安眸泛金光,无情无欲,声音像是传度了枯瘦的远古甬道,抵达人间, “本主自祷告声中临世,倾听天地旨意,庇护人间数万。” 这是属于他的职责,而非傅应绝。 不久,虚影消散,落安也转身而去,衣袖不染云彩,孑然步入黑夜。 ———— 鸿胪寺馆剩下的使臣也一道入狱了,局势愈发剑拔弩张,各国怒从心起虎视眈眈。 大启的局面急转直下而为众矢之的。 傅应绝泰然处之,并不再临朝。 心如死水,听见任何消息都不能叫他动容分毫,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更不屑于所谓的美名。 直至—— “陛下!少傅打伤隐龙卫,劫走小殿下!” 消息传来时正正好又有两国造反而起,傅应绝正准备自己前往,并不出意外的话,此战之后,世上再无大启昭帝。 “你说什么。”傅应绝取下重剑的手一顿,脸色四平八稳,双眼更是平淡。 他回望苏展,声音轻似风,“你再说一遍。” 苏展慌得不能自已,一路跑来衣衫凌乱,“落安将小殿下劫走了!” 落安,劫走了,傅锦梨。 傅应绝心间一颤,莫大的恐慌似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脑子更是空白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偏头,紧紧盯着苏展,双目慢慢泛上疯狂的红意。 声音像是从牙缝挤出,一字一顿,“落安,劫走,小殿下。” 尾音阵阵寒意,苏展恍惚中好似听见“咔擦”的一声,似是某根拴住野兽的铁链,一瞬间, 断了........ 第428章 爹爹再会 “传陛下急召!皇城余下兵力倾巢而出,即刻前往万禄山!” “泗水三城,华阳两郡,连带万禄山脉所列分支共四十五城待命听调。” “山脉所达,严守不退,凡有异样,特赐天权,杀无赦。” 前三道旨意,群臣云里雾里,不明白陛下又是弄得哪出,直至下一道—— “告天下示,傅氏皇族独嗣永嘉,贼子猖狂劫而奔走,入万禄山。不破山岳,皇嗣不归。启,倾而动之。” 天下哗然! 一连十三道急诏从皇城奔往各地,霎时间,无声无息的大启四处闻声而动! 四面所来,剑指万禄山。 傅应绝等不了他们了,圣旨一出,他便单枪匹马前往万禄山。 万禄山所在,便是龙脉。 落安劫走傅锦梨,也只有那一个去处。 ———— 外边闹得轰轰烈烈,龙脉里头却有些清冷。 傅锦梨哭红了眼睛,小小一团坐在王座上。 她已经离开傅应绝十来天,被落安带到了这儿,却不是逼迫,而是自愿。 “我想爹爹......“傅锦梨每日都要说好多次,抬起脸来,眼中黑白分明,脸上的水痕擦了又来,红做一片。 落安弯腰,不敢去碰她红彤彤快要蹭破皮的脸蛋,而是将她银色的凌乱散在面上的头发顺开。 动作温柔,揉着心疼,哄她,“不会太久的,他快到了。” 傅锦梨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摇头,“不要爹爹过来,看不见就是不见了,爹爹不哭,不知道死掉。” 她到现在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傅应绝没有亲眼看见她消失,就只会以为她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只是找不到了而已。 就在十几日前,落安找到傅锦梨。 问她,若是救傅应绝需要她的命,她是否愿意。 傅锦梨眼睛都没眨一下,掷地有声,说愿意。 而后两人就到了龙脉,其中的原因他也没详尽告诉傅锦梨,于是小孩儿只知道要想爹爹活,那她就要听夫子话。 听夫子的什么话呢,夫子说他们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傅锦梨不知道,明明两人都已经到龙脉其间的大殿了。 落安便说:回归混沌。 这样傅锦梨就晓得了,回归混沌,那就是死了。 小梨子死掉,爹爹活。 她愿意。 “夫子,”傅锦梨摸摸自己的小角,湿漉漉的双目又不住望向落安额上的龙角,问出了藏在心头许久的疑惑。 “夫子,小龙?” 夫子也是小龙。 落安的龙角跟她的不太一样,更加漂亮结实,她的则要稚气柔软许多。 “爹爹没有,梨子有,夫子也有。”傅锦梨不呆了,她问,“夫子是,梨子哥哥?” 周意然同季楚长得像,周意然是季楚哥哥。 落安有角角,也同梨子一样,那就是梨子哥哥。 落安哼笑,碰碰她的小角,“不是哥哥。” “那是什么。” 是什么,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 落安没答,而是看着大殿正中即将成型的阵法,那是一个死阵,名字也直接,就叫献祭。 很是简单粗暴的一个阵,要献祭多少,就画多大,现在那阵法恰恰好够容纳两人。 只一眼,那阵法就在他眼前乍然大亮,从地心而出的光芒一点点将繁琐神秘的阵法线条点亮。 “夫子给你的东西带了吗?”落安问。 傅锦梨将戴在脖子上的小珠子扯出来,给他看,“在这里。” 落安笑,“那便好。” 他朝着傅锦梨伸出手,干净的掌心摊开在小孩儿眼前。 “该走了。” 说话的人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可是傅锦梨抬头去看,只在那双含着笑意的眼中看见了无尽的荒芜与痛苦。 一如...... 两人初见时。 一只小小的,胖乎乎的手,没有多犹豫就搭了上去。 傅锦梨跳下王座,说道,“好。” 落安牵着她,一大一小的银发在亮若白昼的殿内依旧晃眼。 阵法的正上头是一条盘旋而飞的苍龙,囧囧的双目无神空洞,可注视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又一瞬席卷上了悲恸。 它就这么看着,看着龙脉存于世间的两代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先后赴于混沌。 落安先傅锦梨一步踏进了阵法, 在他身后,傅锦梨安安静静,像只没什么活力的破布娃娃,只跟着一道麻木地抬起脚来。 只是那绣着小兔的鞋尖在距离阵法只有一指距离时停了下来,再不往前了。 浑浑噩噩的小孩儿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她慢悠悠地扭头,看向的是没有遮掩的殿门。 黑洞洞地,没有一丝光亮的甬道里空荡极了。 空无一物,也不会有谁会出其不意出现在那儿。 傅锦梨有些难过,又有些开心。 她觉得自己坏掉了,怎么会有小龙想哭又想笑。 她努力想要龇牙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泪水划到她戴着的小珠子上,有点点光亮一闪而逝。 “爹爹....”傅锦梨小声地喊,可是没有人应她。 小孩儿委屈得嘴角往下压,却又做凶巴巴的样子,“爹爹坏。” 尾音刚落,她就回过了头,而后,义无反顾地迈步进去—— “傅锦梨!” 身后传来的声音嘶哑急促,在这大殿中带着万分的惶然与恐惧落入两人耳中。 傅锦梨猛地扭头—— 傅应绝正双目通红地站在殿门处,死死地,阴鸷地,紧紧盯着两人。 两人脚下的阵法已经成了,那流淌在纹路里的白光像是一把钝刀,寸寸割在傅应绝身上,将他浑身的血液一点点放干。 他不知那是什么,只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待在里边。 不能待在里边! 傅应绝无法思考,无措地站在那儿,手颤抖着抬起,声音都不敢拔高。 朝着傅锦梨伸出手,声线不稳,甚至带上了祈求, 他哄着:“你....你出来,你听话,出来跟爹爹回家。” “.....好不好,爹爹来接你了,永嘉你出来.....” 话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哽咽。 傅锦梨似是受到了蛊惑,呆呆地朝着傅应绝的方向迈开脚步,可是阵法已成,抬脚只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根本出不去。 她出不去了。 她要救爹爹的,她不出去了。 傅应绝眼中些微的光,在傅锦梨又收回脚后,终于灭了,消失无踪。 ”爹爹!“傅锦梨喊他。 隔着一层薄薄的小罩子,她莞尔笑,也朝着他挥手,一如每次送她去学堂分别的时候。 她说:“再会,爹爹再会。” 有什么东西要消失了,这是傅应绝大脑中唯一出现的念头。 他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或许要永远地失去了,永永远远离他而去。 “你出来...”傅应绝腿一软,几乎是跪行到阵法前的,双手触碰过去,就被屏障隔在了外头。 他失了理智一般,不管不顾,只是惊恐地,尝尽了卑微,手急促地拍打着,嘴里还在一声一声地说,“你乖乖听话。”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可是这鬼玩意儿根本打不开, 他打不开...... 傅应绝第一次尝到什么叫无助。 “傅锦梨!”一拳砸在屏障上,巨大的一声闷响,鲜血顺着拳头落下。 傅锦梨就看着他这么一拳一拳地落下,鲜血流了满地。 沉默着, “保护爹爹。” 傅锦梨忽然笑起来。 小手拍在胸脯,轻轻地,蔫巴巴的小孩儿没有以前那么神气了,但是眼里亮晶晶。 声音稚气又珍重。 “乖乖保护爹爹。” 她对很多人说保护,也对爹爹说保护。 前者她付诸过行动,接二连三地护下了许多人。 而她的父亲,不需要她的庇护,还将她当易碎的宝贝一样护得密不透风。 可是现在,揣在怀里的宝贝自己闷着脑袋钻出来了。 她说要给她的爹爹撑一把巨大的伞。 “不准!我不准,傅锦梨!”傅应绝哪里要她的保护。 他红着双眼,恐惧叫他顾不得任何东西,毫无章法,甚至口不择言。 “你当你是谁!我用得着你护着,滚出来!” 他心口被撕裂一样,潺潺流着血,惯着风,很疼。 可嘴里伤人的话正不要命一样冒出来。 “我不是你爹!你凭什么说保护就保护,落安才是你爹,我他娘什么狗屁都不是,你滚出来!” “我恨死你了,烦人精,我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傅锦梨脸色刷地一下苍白,小孩儿无措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裳。 爹爹说讨厌她。 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下撇,泪水迅速漫出。 又被她拽着袖子擦去。 声音带着哭腔。 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找不知人告状只能自己悄悄抹眼泪。 “你骗人。” 垂下眼来,不再去看傅应绝,可是看不见,还是能听到声音的。 傅锦梨想,为什么小罩子不管用呀,能挡住人要是连声音都遮住就好了。 第429章 爹爹骗人的 落安像个局外人,既不高兴,也不难过。 只是平静地看着两人,近乎冷漠。 当真是,像极了悲天悯人却不坠凡尘的仙人。 “回去吧。” 终于,他开了口,却是叫傅应绝回去。 可是,回去? 傅应绝又能回哪儿去呢。 “落安!”傅应绝对他连恨都恨不起来,只是双手徒劳地拍打着,最后无力垂落。 不可一世的帝王从不知何为卑微,更不觉鬼神可信。 可是现在他就像是落安万千信徒中的一个,姿态低到了尘埃里,虔诚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也问神,也祷告。 他说:“你把她还给我.....不就是个天道吗,你把她还给我.......我杀给你看!” 傅应绝眼底猩红如染血,似乎下一瞬就要凝结滴落。 可是落安呢, 落安冷眼以望,那道屏障隔开的的不止是三人,好似连情绪都一起分化开来,他半点不动容。 “你胡闹够了吗?” 他将傅应绝迄今为止的行径都归咎于胡闹。 可是傅应绝背了天下的骂名,一切的一切都将践踏在他躯体上前行,彼时天道湮灭,自会迎来新生。 而牺牲在这场私心与神权之下的只有他罢了。 天下唾手可得,他情愿抛下一切,只是想要他的孩子活着,他做错了什么。 那落安呢。 落安有错吗,似乎也是没有的。 “傅锦梨应灾而生,自会在浩劫之时挡灾而去,这是宿命。” “我去你的狗屁宿命!我说了,我说了.....我可以,落安!” 傅应绝没了法子,慌乱开口,“你不是她爹吗,我给你了,你把她带走,带到哪儿都行!我不要了,只要.....只要你叫她活着.....” “她若想活,天下必乱。” 傅锦梨的批命本就是死局,天道得不到她的献祭,人间便会在祂的贪婪下成炼狱一片;若是按照傅应绝的法子斗天道,那于苍生来说也是一场灾祸。 “苍生重愈一切。”落安说。 在龙脉之主的心中,天下苍生重愈一切,不然当初也不会剖了自己化出一个傅锦梨。 可是...... 落安摇头,眼神坚定,“本主亦然。” 他说天下苍生重于一切,包括他自己。 傅应绝看见落安脚下的阵法被点亮,不住地盘旋而起,时间一点点过去,可他这样毫无章法,只余徒劳。 声音忽然堵在了嗓子里,恐慌与心悸齐齐涌来。 不过转眼间,傅锦梨的浑身都要被吞噬在光里, 而那呆娃娃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傅应绝那双眼睛盛满绝望。 “落安——”傅应绝近乎泣血,双手愈发急促地砸在屏障上, “我杀了你!” “出来啊,还给我.....还给我!” 圣洁的白昼充盈一室,里边的场景却荒诞可笑。 帝王俯首,折断半辈子的傲骨;半神断情,冷眼判处世间。 傅锦梨她的两位父亲,一个筑她魂灵,一个予她血肉。 一个要她为天下人舍命,一个拿黎民换她永生。 落安爱苍生胜过傅锦梨。 可傅应绝从不爱世人,他独独只要他的孩子。 而今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拼了命也想留下来的孩子在他眼前化作寸寸黯光,奔赴混沌...... ———— 万禄山外的积雪化了,伴随着一阵刺眼的灼意,天光破开乌云。 雪水顺着山脊的缝隙流动,潺潺往更深处,来年,必然绿草如茵。 外界万物复苏般大口呼吸,可山脉中被藏起的大殿死寂一片,里边只有一道近乎于无的脉搏在跳动。 一下,一下,击打着慌寂的节拍。 傅应绝还跪在那里,可是他身前空无一物,连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好似一切都是他醉死在外,黄粱一梦。 可,若真是那样,就好了。 若真是那样,便好了。 鲜血淋漓的双手撑在地上,低着头,头发垂落在身畔,丝毫没有动作。 双眸木讷空洞,没有聚点地呆怔。 “啪嗒。” 有水珠砸在手上,同血水乱作一团,晕得肆意,像天边残红,血腥又无望。 他手背连接的指骨处皮肉翻开,狰狞可怖,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傅应绝浑然不觉,甚至还想着,若是血流干人会死掉,那就让它流干。 可是最后还是没如他愿,伤口自己凝住,只有干涸的血迹残余在上头。 死不成了。 烂命一条,百折不消。 “咕噜噜。” 有什么东西滚到了他前头。 他没什么精神去理会了,可躯体本能地被驱使着对外界做出反应,死气沉沉的双目缓慢地,无机地转动着望去。 就在他身前不远处,一颗灰扑扑的小珠子被尘土裹了满身,却倔强地,执拗地保持着自己身上那黯淡的光。 它不知从何处滚来,来到了他的身边。 傅应绝看了许久,脑子跟着心都一道死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看出这是傅锦梨挂在脖子前的那一颗。 ——落安赠予她的生辰贺礼。 落安带走了他的女儿,可他的东西却留在了他的身边。 傅应绝想笑。 可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你说,我找谁去偿命。”暮气遍布,嘶哑难闻,一如他残躯千疮百痍。 看向那珠子的目光原是恨意遍布,可是随着泪水的堆砌,眼前愈发模糊,珠子的光斑驳了视线。 脑中傅锦梨嘻嘻笑笑,歪着脑袋喊爹爹的样子都好似都要视网前印了出来。 闪烁又飘渺。 这是落安的,也是傅锦梨的。 这样的认知叫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节不太灵活,试了好几次才将珠子拾起来。 小珠子滚在地上,剔透晶莹都灰扑扑地。 像她的小主人。 穿得漂漂亮亮出门去,每次都在外头玩得脏兮兮才肯回家,然后奶声奶气地叫爹爹帮忙洗干净。 傅应绝就这么看着手上的东西,唇线抿起,失血过多导致的苍白叫他看起来太过脆弱。 可比起面色更脆弱的,或许是他眼中复杂悲恸到叫人不敢直视的情绪。 像是锁链断开的野兽,能毁天灭地,也无家可归。 “爹爹骗人的。” 空荡的大殿蓦然响起了他的声音。 轻极了,像是怕惊扰了谁。 “爹爹骗人的。” 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比之前一句多了艰涩,但整个人都很和缓。 一点都没有方才的歇斯底里一样的癫狂。 大悲大恸之后身体似乎不太听使唤,他慢吞吞地将珠子表面的灰尘擦干净,可是他整只手都是血。 鲜红的血迹自然而然地附着在珠子上。 被他弄得更脏了。 傅应绝浑身一僵,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无措慌乱。 佯装的平静终于在这一刻消失,脊骨似是再承受不住地弓下去。 颤抖着, 脸跟着埋在了攥着珠子的掌中, 大启的帝王万古长青,可他此刻跪在地上,彷徨又空洞。 好像又有水顺着落在了珠子上,把血迹泅得晕开,模糊一片。 “爹爹骗人的。”哽咽着嗓子,哭得像个孩子。 又是这样一句。 只是这一句, 连尾音带上了哀求,嘶哑又绝望。 他说爹爹一辈子都不会讨厌傅锦梨。 可是她听不见了。 【题外:开心点啦小宝们,最后一刀啦!】 第430章 打一架好了 大启最终也没接回他们的小殿下。 只有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周意然在山脉中心找到了满身死气暮霭沉沉的昭帝。 那个男人一向意气风发,何曾有过这副模样,谁人见了不道一句行尸走肉。 周意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路从西漠关马不停蹄目不合闭才紧随而至,一样地满身风尘,步履踉跄。 他已经来得够快了,可还是没赶上,看见傅应绝消沉失意的样子,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最后他还是强撑着将傅应绝带了出来。 ——大启已经失去了小殿下,绝不能再失去一个掌权者。 傅应绝麻木地走着,走过大军注视,走过群臣的关切,他一言不发,满身风霜,所过之处有如凛冬。 直到离去时候,他才木木地转身。 映入眼帘的山脉生机勃发,绿意萌芽,而他眼中枯朽成灰,万念俱灭。 或许有一刻钟那么久,又似是有一辈子那么久,他才颤着睫收回视线。 嗓子似乎是坏了,说话再不复从前的腔调,更像艰难转动的齿轮。 涩然,麻木。 他说:“万禄山,夷为平地。” 跟随而来的将领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跟着红了眼。 “是!!” 万禄山是这片土地的风水之居,更是冠上龙脉主段之称。 可是如今,这片山脉的寸寸绿意似乎是红色的,它染上了殿下的血,染上了大启数百年光阴的期盼与祈祷。 这样沉重的赋予,更应长眠于天地,而不是傲然耸立。 可是最后傅应绝还是没下得去手, “算了。” 似是妥协,又似是作茧自缚,困兽缠斗。 该如何说呢, 他的永嘉殒命在此,却也鲜活地诞生在此。 她喜欢山脉大殿中的王座,会扯着自己的小毯子怯生生地藏在后头,然后探头探脑地出来望他。 傅应绝从这里接回了傅锦梨,并非他本意。 如今又在这里送走她,也非他本意。 只是被迫地接受,被迫地取舍。 好难呀, 原来天子也会抱怨世道不公。 —— 大启的铁骑踏遍大陆每一寸土地,最后在小小的万禄山留下了此生刻骨铭心的败笔。 没有人员伤亡,没有战资损失,却弄丢了大启最尊贵的宝物。 来时浩浩荡荡,去时一个不少,徒留萧瑟悲恸。 可是小殿下究竟如何了,却无一人晓得,他们只是从傅应绝的一言一行去主观判断,最后得出一个个大不韪的言论。 有人猜小殿下夭折在此,尸骨无存。 有人猜小殿下失踪不见,难寻痕迹。 也有人猜她是被昭帝秘密送往世外修行,只待有朝一日款款而归,独掌天下。 众说纷纭,唯有天家闭口不谈。 —— 昭帝自回京后便闭门不出,只留下一道旨意:屠尽反叛三国,李源平反归京。 屠尽,便是一个不留。 至于李源一事,是周意然去办的,他带着圣旨,宣读于万军之前,又张贴于坊间闻榜之上。 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了傅应绝的良苦用心。 一人抗住万民唾骂,布局于天下间,不论他究极目的为何,但于民众来说这一步若是成功,又保得百年安宁。 他们中有人当初质疑傅应绝的决策,也有人始终对他满怀信心,抱臂观望,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悔不当初。 可是这些似乎都无用了,那位陛下好似再反馈不了来自世间的任何讯息。 等李源一事了,便要进京升迁,但在此之前还有一要紧事儿。 “周大人,不知狱中关押的那几人,要如何处置。”大臣颤颤巍巍地问,隔了周意然好几步远。 周意然一身黑衣,几天没合过眼熬得眼下发红。 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似是经了巨大变故,满身冷凝。 朝臣依旧记得归朝那日,他跟傅应绝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吓人,只是周意然状况比起那人来说要好一些。 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处置?”周意然哑声,额角的青筋在一条条崩出,“既是各国留启质子,本帅如何知晓。” 他说他不知晓,却说这是各国留在大启的质子。 质子,自然是扣押在京,严加看管,毫无自由的。 说不知,却已然不容置疑地给出了命令。 “可是....”大臣犹豫,“恐各国不满。” 周意然侧头,那双没什么情绪的双目似是看死物一般落在他身上。 大臣吓得闭上了嘴。 讥讽一笑,周意然扯唇,“不满?” 这话似乎一直在说,周意然其实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人兜底了还是依旧瞻前顾后。 不满,不满,就因为一句不满,傅应绝被骂了多久,就一句不满拖住了他多少手脚。 “那本帅便亲自挂帆,拿你祭旗。” 周意然有儒将之称,满腹经书,所以道德仁义感重之又重,见惯生死,也敬畏生死。 不知他说出这番话是经受了何种的变故,但朝臣们都知道此刻惹怒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于是诺诺应是,不敢吱声了。 等周意然一走,薛相满眼厌恶地看了眼方才开口的大臣。 骂道,“陛下苦心便是叫你我不必束手束脚,你倒好!窝囊惯了何不离了我大启,有多少弹丸小国的臭脚需要你捧!” 那人脸色更白了。 周天更是骂骂咧咧了一路,犹不解气,直接一脚蹬过去,放飞自我, “叫你惹他!叫你惹他!他都这样了你还惹他!” 踹完,他才拍了拍衣服,又忧心忡忡地问薛相,“陛下今日还是未出殿门吗?” 薛相沉重摇头。 周天更念叨,“如何是好啊,这如何是好,总不能小......” 小什么,他也没再说了,只是一群人之间的氛围更凝滞了些,都担忧地望着紫宸殿的方向。 ———— 周意然并未出宫,而是转道去了紫宸殿。 紫宸殿大门已经关上了,里边人很少,只开了一道小门供由人寻常出入。 是苏展去接的周意然,现在里头并不许随意出入。 苏展强颜欢笑,一路领着周意然,两人都未说话。 周意然也许久未踏足紫宸殿,切身体会一番才知晓变化是如何之大,原本随处角落里的绣花凳子都被收了起来,只留下了乱七八糟绑在珠上的粉色水袖带。 紫宸殿种的花草多,因为里头的小主人是个闲不住的小猪,这些都是她的好朋友。 可是现在里头的花似乎都蔫了不少,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头。 不仅仅是花草,就连整个紫宸殿,似乎都被抽去了生机。 周意然的视线落在苏展的背影, 前头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主管背脊佝偻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似从前那般灵活。 “公公。”周意然,“您也到了满头华发的年纪。” 苏展身子骨很好,头发也只是斑驳但黑发居多,现在却近乎全白。 苏展愣了会儿,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浅笑着,“是吗。” 他感叹一句,“不抗老咯。” 可到底是不是因为年老而白了满头,却不好说。 周意然没再提起这话题,而是缄默着一直到了殿门外,冷冷清清地,连个看守的人都无。 “竹青同小全子呢。” 那两人是贴身伺候傅锦梨的,现在不见了。 苏展”嗯“了一声,似乎是不太记得了,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竹青啊,回去了。” 竹青来自隐龙卫,如今隐龙卫的小主子没了,自然要回该回的地方。 “小全子,那小子啊....”苏展笑起来,骂他一句,又说,“病了,告了假。” 周围的人,好像没有一个是圆圆满满,全全呼呼的。 两人说着,也到了。 苏展叩了叩门,小声询问,“陛下,周将军来了。” 里边没说话。 苏展正要再叫一句,却被周意然拦下。 “您先下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苏展便下去了,只是走时又叹了气,不知想到什么,泪水出来了,他道,“将军,苏展知您也不好受,但.....还要拜托您劝劝主子吧,他这样.....” 苏展偏过头去,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傅应绝近乎没了求生的欲望,这样下去..... 熬不住的。 苏展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小殿下是.....是陛下自己从头到脚,切身照顾,养在身边的。 自己的孩子,就....死了,在自己眼前。 谁能释怀,反正苏展至今未能。 周意然颔首,等苏展走了,他才将门推开。 不难推,甚至一点力气都没用,连锁都没上,那人却能将自己关死在里头。 甫一进去,除了光线有些暗,与平时没什么大的区别。 周意然是在内殿的榻边发现傅应绝的,他席地而坐,垂着头,衣衫完好,甚至还束了发。 也是, 傅锦梨自己玩成一颗脏脏梨子,却是顶顶地爱干净,若是当真邋遢了,怕是又要遭好一顿嫌弃。 傅应绝精神萎靡,瘦了许多。 脸颊的线条更加分明,瘦下来也没脱相,反而多了诡异又阴暗的魅惑感。 像什么呢, 像枯骨生华,邪气兼有死气。 他听见声音也没动,依旧一动不动地不知将视线落在空中,不知在看什么。 在他身边,是一只金灿灿的玩偶,被人细心地安置,张着大嘴憨憨傻傻。 周意然走到几步开外就不再往前了, 从进入这间屋子开始,他似乎也染上了一样的落寞与消沉,看不出今日还在外头放狠话。 “傅应绝。”他直呼姓名。 傅应绝没反应。 周意然也不指望他答应,只是踢了踢他支起的长腿,示意收着些,而自己也跟着坐下。 两个一样高大的人,身居高位多年了,现如今一样不要体面,似年少时一般坐在地上。 一如多年前经验不足打了败仗,两人想不明白,就是灰头土脸地这样坐着在山头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只是现在屋子里连灯都没点一盏,更别说星星月亮了。 周意然沉默着将带来的小酒瓶子打开,喝了一口, 满室酒香,能将人脑子一道麻木。 直到酒见了底,周意然才自言自语一般开始说话,声音低哑,带了酒气的凉意, “我今日在外头骂人,怪不得你成天胡咧咧。” 或许是酒劲上头,或许是身心俱疲,他好像抛却了世俗的枷锁,笑得不符合自己少年老成的秉性。 咧开了唇角,面上连带眼尾的薄红,又涩又张狂, “够爽。” 醉意与压抑叫他多了倾诉的念头,旁边人不张嘴,他就一人自说自话。 “李源要回来了,听说跑死了三匹马,现在还在临城。” “季楚那小子哭得够丑,赵驰纵只要见人就像颗炮仗,咋咋呼呼恨不得提刀砍人。” 自她离开,周围的人都不对劲儿了。 傅应绝别说是回他了,连半点反应都没,若不是微弱的呼吸声,周意然都险些以为人死了。 不过没关系。 周意然继续说,“让薛相来处理朝政吧,别叫我忙着了。” 他不善言辞,现在却近乎絮叨。 就算妙语连珠,但里头却不难察觉出笨拙之感。 一个常年寡言的将军,一句接一句,生怕殿内空下来。 若是空下来了,里头不像宫殿,更像一个大大的棺椁,装满了谁的遗物。 “你总不能.....”周意然喉咙滚了滚,酒气熏得眼尾发红,也叫声线发抖, “你总不能,不叫我有时间想她,有些太霸道了,我不太认可。” 不知说了多久,接连的沉默叫周意然终于闭上了嘴。 他愣在那儿好一会儿,颓废地将额发往后一撩,露出坚毅硬朗的眉眼。 或许这么一小壶酒真叫他醉了吧,他忽地发了狠一般将空壶往地上一砸! “旁当!”清脆巨响,四分五裂的碎片溅开来! 小小的一片飞落到周意然面上,留下鲜红的划痕,他不觉疼痛,而是不管不顾地扣住傅应绝的脖子,将他往后地上惯落。 随即周意然翻身而起,居高临下。 傅应绝终于给出反应了。 但他只是双目无神地滑动,冷冷地,漠然地望着。 不为所动,反抗都无, 眼底荒芜地点缀了苍茫,当真一点生机都寻不到。 周意然也看着,固执地对视,他笑起来,笑得眼睛都红了。 “怎么。”周意然问,“你也想死吗?” 傅应绝想死吗? 或许是吧。 “窝囊。”周意然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浑身酒气,半死不活,可是他说,“傅应绝,寻死觅活,傅锦梨看了都觉得发羞。” 他很久没提这个名字了,现在一时出口,眼中已经有了泪意。 傅应绝眼中也终于有了波动。 他迟疑地,瞳孔顿顿地滑动,最后聚焦在周意然那张硬朗的脸上。 盯了很久,才终于说了话, “你,再,说,一,遍,”死死地咬字,许久未曾开口以至于语不连贯,沙哑至极。 “我说,傅锦梨都觉得你丢人。” 不过是一句话,傅应绝又活了, ——他按着周意然打了一顿, 周意然也不让他,两人是纯粹的肉搏与发泄,身上慢慢挂了彩。 有时候泄了气或是憋了劲儿,都需要一个豁口来发泄的,两人打一架也不见得是坏事。 第431章 给我让个道 两人没少干仗,哪次不是大动干戈,名曰切磋,却拳拳命门,生怕打不死对方。 哪一次都比今天打得还要凶狠,偏偏这次最狼狈。 到最后,傅应绝破了嘴角,喘着粗气,卸力一般仰躺在旁。 周意然抹掉脸上的血,扶着东西艰难地站起。 打了一架效果还是出奇地好,至少打破了殿内沉闷的空气。 下死手那是真下死手,但好歹知道没往脸上揍,出去也叫人看不出来。 “你要死,趁早死在我手里,至少名头对了。“ 自戕这个词,落在谁身上都不可能落在傅应绝身上。 傅应绝唇微张,气息不稳,也不知是听见没有。 他将脖颈侧偏过去—— 视线没有着落处,飘渺又茫然,眼珠子木讷地往侧边挪,最后定格在榻上那只大嘴龙身上。 大嘴龙神气极了,若当真是个人,怕是要跟他姐姐在宫中横着走。 不过应当也不敢惹他姐姐的,毕竟没说几句就得挨顿揍。 要论横,谁人比得过她。 眼眶热起来,身上在疼,心里也在疼,精神萎靡恍惚中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竟慢慢笑了起来。 初时只是轻笑,后头竟渐渐放肆悲凉。 肆意大笑,但目如死水。 牵动了伤口又死死地攥住胸口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脸白似纸,却咳得唇色发红。 周意然默默地等着, 等到他那阵咳停下来,才听见他喘着气开了口—— “你别同别人说,他们听了要笑话她的。” 笑话他的永嘉有个窝囊的爹,半死不活苟延残喘,一点都不帅气。 “你还知道。”周意然没有一点礼让的美德,继续冷声,“死不了就活,活不了就死,这算什么样子。” 谁想得到有朝一日还有他教傅应绝做事的时候。 可是非死即活,说得倒是轻巧。 傅应绝却似乎是真真想过这事儿,抿着唇,白着张脸,眼中闪着细碎的不明状的光。 他轻声,“我不敢。” 他不敢死。 傅应绝说话都是用的气音,但周意然还是听清了。 他在说:“这是她换回来的。” 这是傅锦梨用命换回来的天下,他爱之深,恨之切。 他有时总是控制不住地想,不若大家一起死了个干净。 可是这是傅锦梨换回来的啊, 是傅锦梨的。 若是他死了,哪个不长眼的作践她的心血,将外头弄得一团乱,那他可不得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 无数个极端的想法在脑中盘旋,没准哪一日就将他自己折磨疯了。 不过疯了也好,傅应绝想着若是疯了还能肆无忌惮不留底线。 周意然看着他折腾自己,往死里折腾,心下既是难受又觉无力。 叹了一声,他声音没什么起伏道,“丁雅言跟月弯弯接连发了数日的高热,至今昏迷不醒。” 那两人,身份并不单纯。 一道,数日,高热,昏迷不醒。 傅应绝听见了,数日的消沉让大脑也迟钝起来,等接受到了他话里的信息,傅应绝近乎失语。 他颤着眼,情绪无限外放又被他尽数收敛。 撑着地上爬起来,似是被吊上来了一口气,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往门外去。 等手搭上门板,他又狠戾着眉目,喊周意然, “还不滚快些。” 周意然:...... 有些人真的是,活了一口气都能将人气死。 “来了。”周意然忍气吞声,跟了上去。 ———— 月弯弯回来后跟丁雅言住在了太傅府,可数日前两人一道发起了高热。 人都烧糊涂了,小脸通红。 那时正是多事之秋,朝中又乱,根本无暇顾及两人,只得叫大夫好好看着。 可时至今日,别说是好转,看那样子似还更严重了些。 尹清急得上火,连连抚着胡子在屋内踱步,尹老夫人守在两个小姑娘旁边抹眼泪。 大夫又号了脉,最后只愁眉摇头,“恕老夫无能为力,竟是连病灶都寻不到。” “您再给看看吧,这京中就数您医术最为了得了。”尹老夫人哭道。 大夫依旧摇头,起身要收拾了药箱。 尹老夫人见状无法,只得又拧了帕子给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小姑娘擦了擦汗。 丁雅言状况似乎还严重些,往日肃冷的一张小脸满面通红,拧着眉,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张着嘴巴喃喃着。 尹老夫人凑近去听—— 却是两个字,不停在重复,断断续续, 喊的是..... “殿下。” 尹老夫人再没有撑住,捂着脸哭起来,“造了孽啊,如何就....” “都是一群孩子,老天爷当真是,一个都不愿留吗?!” 那位不知是如何了,就连尹清也不清楚,可是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那几样了,若当真是.... 尹老夫人不敢去想。 两位老人看着似乎又老了几岁,尹清上前叹息着拍拍尹老夫人的手,无声安慰。 就在这时—— “老爷,老爷——”下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来了....来了!” 乱糟糟地就往里头跑,尹清气得捶胸顿足, “谁来了,谁来了!何故闹到小姐房里来!” “是——是陛下,陛下跟周将军,领了好大一帮子人,闯进府来了,快些带两位小姐跑吧老爷!” 下人面色大变,身后像是有洪水猛兽在追。 尹清气得眼前发黑,“混说什么!” 他颤巍巍地走到门边,手点着下人,“陛下在宫中,周将军事务繁忙,雅言跟弯弯在里头躺着你这样闹!“ 尹清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 先不说傅应绝已许久未踏出紫宸殿,就他那抄家似的言论就不会成立。 可等他到门外一看,远远瞧着气势汹汹闯进院落来的一群人..... 尹清选择了闭嘴。 ——那两人也不知刚从那儿杀出来,手上脸上都染了血,正沉着脸大步走来。 在他们身后,不光是持剑的禁军,还满满当当地跟着至少有二三十号人。 倒真像来抄家的。 陛下消沉数日,迈出宫第一件事儿就是抄他家。 尹清觉着不太合理。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那群人已经到了眼前。 傅应绝有些沉不住气,但还是克制住了,他开门见山,“太医院今日当值的都在这儿了,您让个道出来。” 第432章 和尚我有一劫啊 到这时,尹清才算是对眼前的一幕有了真实的感触。 深受打击险些一蹶不振的陛下,薅了整个太医院,来他府上看病了。 随后跟出来的尹老夫人见他傻愣在原地,恨铁不成钢,连忙将他撅到一旁,自己迎了几人进来。 “老身先谢过陛下,都进来吧,都来吧,俩孩子一直不见好。” 一群人鱼贯而入,瞬间就将屋内挤了个满满当当,尹清这做外祖的都没地儿站,被挤在了门边。 太医们一进来,就自觉一个个上前号脉交流, 傅应绝跟周意然站得离床头有些远,尹老夫人唤了他们去坐,两人却摆手没应。 “瞧着如何。”周意然问。 傅应绝四平八稳,瞧着一派淡定,“朕又不是大夫。” 可是目光始终追随着太医,收在袖中的手似也有些紧张,握成了拳。 周意然也不揭穿,只是同他道,“我看作用不大。” 两人这病来得又急又猛,偏偏又巧得邪门,寻常法子怕是看不好。 “嗯。”傅应绝颔首。 在他的手腕处挂了一颗小珠子,用浅粉的绳结系好,就悬坠在冷白的腕间。 从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小珠子就贴在他的手上发烫,灼烧在肌肤浅表。 傅应绝已然用了极大的毅力叫自己不露破绽。 可他望着人群之中的丁雅言与月弯弯,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了稀薄的渴盼。 “已经派人去传了白堕。” ————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满屋子的太医也没得出个合理的结论。 傅应绝心道果然,神情却不免激动起来,看向丁雅言的双目亮得惊人。 龙侍...... 若真有一个主存侍存的道理,那在傅锦梨出事儿那天,这里头两个也就已经跟着一道了,而不仅仅是至今昏迷不醒。 还有转机..... 一切都有转机。 “都回去吧。”傅应绝遣散了太医,只有他跟周意然留了下来。 尹家两老不明就里,看着太医来了又走,无功而返。 倒是这俩祖宗留了下来。 “陛下。”尹清只是乱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雅言她这样子,太医院都瞧不好,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 但是傅应绝却斩钉截铁道,“不会。” 他朝尹清保证,却又何尝不是在同自己暗示。 不会有事,也绝不能有事。 不过一刻钟,白堕就到了。 光头铮亮的和尚被请到了屋内,只是方式多少有些粗暴了,是五花大绑。 他一进来就开始骂人,“做什么呢!这年头还有抢和尚的!还有没有王法了我的老天爷。” 可是一抬头,王法就站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他。 白堕瞬间哑火。 闭上了嘴,有些尴尬地抠抠屁股,干笑两声,“这不是,这是陛下,许久未见,久仰....“ 赶紧改口:“不是,久来可好。” “好得很。” 白堕不信。 他小小地窥了一眼,觉着这位王法不像是好得很的样子,倒像是大病一场,还是那种要人命的病。 只是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前几日钦天监关着的那帮神棍给他算了算,说是他命中大劫将至,若是平安度过便是余生顺遂,若是度不过那就小命不保。 白堕原本还道是 瞎扯淡,直到他看见了傅应绝。 巧了不是, 哈哈,好像应劫了。 白堕笑成苦瓜,恨不得找个坑钻进去躲着。 可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不知陛下传召,有何吩咐。” 傅应绝不难看出他的勉强,没理会,而是叫人先扶着尹家两老下去。 等人都清走了,空间让出来不显得拥挤,白堕很快就瞟眼去看见了床上的丁雅言跟月弯弯。 他心头咯噔一下,察觉些许不妙。 都不等傅应绝喊就自觉走了过去。 凑近看,才将两人的状况瞧了个清楚。 热气扑面而来,隔着段距离白堕都觉得烫得紧,更别说作为当事人的两个小姑娘。 “这是......”白堕脸色凝重起来。 “表里无伤,内腑无损,离火焚身,是为灼魂呐。”白堕去探月弯弯的额头,烫得跟外头太阳底下烤了个透似地。 白堕目露担忧,却也很快找出了重点。 “小殿下出事了。” 他不是问,是肯定。 果不其然,他一说,屋内两个男人同时同步地沉默了,谁都不愿意提起这事儿来。 只是傅应绝却抓住了别的重点。 他猛地扭头,不信白堕的话,反问道,“你不知?” “和尚我知道什么。”白堕茫然。 “依你的本事,你不知她出事?” 白堕是当初第一个说傅锦梨夭折的,如今事情已然发生他反而一点察觉都无。 谁信。 可是白堕还当真不知,他耸肩,“我当真不知,那位.....”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天上,小声抱怨了一通,“那位,将和尚我的眼睛一道封掉了。” 是落安, 落安前段日子不知发的什么疯,一言不合就将他双目封了,他现在就算是醉死在酒缸里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想来..... 或许是有意为之? “落安?”傅应绝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气笑了,“哈——” “好一个落安。” 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竟连大漏勺白堕都掐住了。 白堕是两眼一抹黑,眼睛没瞎却比瞎了还昏头。 一段日子不见,小殿下出事儿了,龙侍也出事儿了,这么要命的两位似也反目成仇,而一切还是落安策划的。 这玩意儿,天崩了,怎么打? 他试图从落安当初跟自己的对话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以求小命得保。 可是想了半天却发现一切都很平常,落安当初一言一行都很平常,半点都不出格。 ”我这双眼睛损阴德的你们晓得吧,那位抬手就给我封了,说是.....” 白堕尽量地还原现场,可说着说着他忽然哑了声。 双目瞪大,迸出狂喜,咋咋呼呼地跳起来,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当初说,说是......若当真遇上了大事儿,和尚我小命都不够赔的,便先闭一闭,是为养精蓄锐。” 现在想来,落安当初的神色实在耐人寻味,似是已经预见了什么在提前堤防。 只是当时白堕做贼心虚,以为是自己天意窥得多了正在被警告,于是麻溜地闭了天眼就跑。 “了不得!”白堕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将自己扇得脑袋一阵清醒,“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说呢,那人下手可黑,怎么会忽然为他考虑起来了,原来早就给他安排好了。 牛马吗他这不是。 “我也问过了,他说是我这眼睛谁结谁解,可现在他.....” 白堕没说下去,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小心地在傅应绝跟周意然面上滑动。 他想着,落安多半也是出事了,不然依他的本事,谁越得过他去伤得了傅锦梨。 只是他如今出事又有些麻烦,落安不在,白堕自己也解不开禁锢。 这不照样是个死胡同。 傅应绝腕间又传来一阵灼意,像是火星子落下,比方才更急切了。 他福至心灵,顿了一下,慢慢地抬起了手。 衣袖落下,冷白的腕子露出来,一颗灰茫茫的小珠子就系在上头。 白堕要跳脱些,他先注意到的是绑珠子的系带,粉色的,嵌在冷白上惹眼得很。 只是还来不得多腹诽两句,眼睛就一阵剧痛传来。 “嘶——奶奶的,又来!” 白堕只来得及骂一声,就疼得匍匐在了地上。 同一时间,合上的房门被人大力撞开,除了白堕外的两人一道拧了眉,寒意凌凌地望去—— 猝不及防地,门边就传来了一声哭嚎, “爷爷我来了!” “在哪里?呜哇哇哇——陛下,在哪里,我的大哥,大哥!” “陛下,我来了,我来了,他们骗我,你打死他们,你帮我揍他们,爷爷我把你们全砍了,呜哇啊——再给我胡说!” 第433章 在等着他啊 薛福蔚一冲进来就四处乱窜,最后哭着一脑袋撞在傅应绝身上。 傅应绝下意识地接过,随即被他埋住的地方就传来一阵湿濡,是小胖子在嗷嗷哭。 说实话,薛福蔚三天两头都要嚎一顿的,可是他乐呵惯了傅应绝从没见过这样仿若肝肠寸断的模样。 哭得喘不上气, 傅应绝喉头发紧,费了极大的劲儿才轻缓地生硬地将手落在他哭得不住耸动的肩头。 “陛下,大哥在哪里,他们都骗我!” “大哥说了的,一辈子做我的大哥,才不会骗人,是不是出去玩儿了啊——” “不过没事的,大哥以前也这样,出去一次好久好久,每次我都等到了,这次也一样!” 薛福蔚听了外头太多的流言,可没有一句是他想听爱听的,所以听见一次就要将人压着揍一顿。 边打边哭,就是不相信。 傅应绝回来后没再见过几个孩子,说不清是逃避还是没心情,他好似十分恐惧于接触到几个孩子求之若渴巴巴的等着自己的眼神。 触景生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会不自主地生出挫败感以及深深的无力感。 他并不怕质问,只是觉得每说一句都像是将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再次撕裂,未免有些太难捱了。 可是今日见到薛福蔚,他发现好似又不是那样的。 “不哭了。” 身旁的孩子哭个不停,可是他句句都在告诉傅应绝:傅锦梨还在的啊,还在等着他的。 他所接触到的不是悲天哀地,而是因为阅历的不同而比他更加纯粹,更加坚定的信念。 深深的触动了傅应绝的心,好似一道强有力的药剂注入身体,将他似缥缈游舟一般晃荡的灵魂牵引稳定。 傅锦梨,还在的啊。 薛福蔚哭了半天,可是没一个人回他,小胖子更伤心了。 哭着哭着手下意识的扯了一片柔软的布料来擦眼泪,擦完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是什么。 是傅应绝的衣裳。 小胖子一僵,难受又心虚,伤心兼有些凌乱,愣在了当场。 可是傅应绝只是捏了捏他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问,“你爷爷呢?” 小胖子老实回答,“我爷爷不在家,他关我,我跑出来了。” 薛相自己都不太敢面对那样的傅应绝,小胖子吵着闹着要进宫找小殿下,头疼的他只能将人关院子里不放出来。 可是再严密的牢笼也架不住小胖子自己机灵,趁着不注意开溜了,在街上打听了陛下今日要抄太傅府,他还有本事带了一堆人给自己保驾护航。 时间赶得很巧,他来时白堕恰恰好疼得缩作一团,嚎完了白堕又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了。 和尚迷蒙着一双眼,脑袋里昏昏沉沉,眼睛里也雾蒙蒙地。 他适应了好一阵,转眼间就被一阵刺眼的金光吸引了。 循着望去—— 那金光就落在薛福蔚身上…… 白堕吓得一激灵! 他心头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是因为太过惊世骇俗而不敢断定。 急促之下他只得打断两人, “陛下!” 他手舞足蹈,“没毛病,没毛病!我又能看见了!” 不光能看见了,好似还比以前更清晰,连酒都不用喝了。 好家伙,感谢上天的馈赠。 一句话就吸引了屋内之人的目光,纷纷看去,还将他搞得有些不好意思。 啧啧称奇地看向傅应绝已经收回去掩盖在衣裳底下的手。 ——那里藏了一颗小珠子。 “这是,那位的东西吧……” 傅应绝没反驳。 白堕便腆着脸问他,“能再叫和尚我瞧一眼吗?” 还没等傅应绝说呢,薛福蔚就张手挡在了他面前。 “做什么你!陛下是能给随便看的吗,好哇你,我大哥不在你都敢欺负陛下了!” 他哭得眼睛都肿了,滑稽又可爱地在那儿连声威胁。 “我蔚蔚子可不是吃素的!只要有我在,谁敢!” 这是假话,他自己晓得的。 夫子也叫他看着大哥了,最后他把大哥看丢了。 现在他替大哥看着陛下,也不知陛下要多久会丢掉。 小胖子不免忧虑起来。 傅应绝慢悠悠地垂眸看了他一眼,将杞人忧天操碎了心的小胖子往一边推开, 而后抬起了手。 珠子又露了出来。 白堕定睛看去—— 瞬间紧闭了嘴唇,而后跳到门边将门砸上,确保没人进来他也没松一口气。 “太要命了。”白堕喃喃。 吞了吞口水,想到方才看见的东西至今还觉得头皮发麻。 落安的珠子,周身的气与形都该是金色。 就像……薛福蔚一样。 可是傅应绝手上的那一颗,不只有金光,还有浓郁到发黑发暗的紫。 那是…… 白堕飞快地掠过傅应绝,那人不动如山,满面寒霜。 那是……这位的。 可龙脉便是龙脉,人道便是人道,世间两道交叉并混了其最最顶级血脉的人…… 只有一位。 白堕愈发好奇落安的安排是什么,那珠子又象征着什么。 而揭开这一切的关键第一步,应该是叫龙侍清醒过来。 她们对龙脉以及少君有着无关人员不可触碰与了解的感应力,月弯弯的双目更是胜他一筹! 要想破密,她俩是关键! 第434章 他在骂你 “您......”白堕嘴唇嗫嚅几下,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道,“你那珠子,千万保管好。”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傅应绝的不对之处,将珠子贴近手腕最脆弱最接近心门的经脉处贴着,是呵护宝贵至极。 可是,看向那珠子的眼神却不全然是喜爱,反而复杂至极。 不用说都知道定然是因为落安。 他就怕傅应绝一个想不开做出些应激的事儿,一股脑将那玩意儿砸了。 届时,或许才叫真正的无力回天。 也不晓得落安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寰,撼天动地的事儿,叫他两眼一闭一睁就到了这样艰难的场面。 白堕说完,叹了口气,转头就去看月弯弯跟丁雅言。 徒留下傅应绝在他的话里出了神,连周意然靠近了身旁都不知道。 “你不说,我便不问,只是如今事情或许复杂,你怕是当真得同我讲讲了。”周意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傅应绝思绪并未收回,瞳孔因为深思而愈发竖直发沉。 “你想知道什么。”他轻声问,声音飘渺。 这些事儿,详细只有傅应绝一人知晓,那日周意然并不在场只能依照他的模样猜个大概。 他不知道天道贪婪酿成大祸。 他不知道落安带着傅锦梨一道回归混沌。 他不知道傅应绝早有了必死的决心却没换回傅锦梨。 他不知道傅锦梨走的那日哭得多可怜。 只有一人,只有傅应绝一人清醒地,痛苦地经历了一切的一切。 而现在告诉他——事实或许不是他想的那样。 傅应绝又想笑了, 玩儿呢,这不是。 “你能告诉我什么。”周意然反问。 他没有逼迫,也没有唐突地强硬地命令,只是一板一眼地请求。 可是傅应绝什么都不想说, 他只是慢慢地侧头,面色如常,看起来很冷静、 但因为眼底的压抑与绯红的疯意,叫他这份冷静看着更像暴风雨前压头而过的乌云层。 厚重,潮湿,压抑。 他说:“我只要她回来。” 他对落安的观感可谓复杂,恨吗,也不全然是,更多的是后背被猛刺一刀的无措跟茫然。 他疯得着不住的时候就会自己哄着自己,说落安跟他立场不同,选择那样的路是无可厚非,他只是实在无法跟自己和解竟会想着将傅锦梨全权交托别人。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是落安计划好了的,分毫不差。 傅应绝从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变成了被保护的那个,可是他竟开心不起来。 无论哪种结果,他都开心不起来了。 索性就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傅锦梨回来,只要她回来,落安,天道,天下苍生,他都不想再过多纠结了。 “嗯。”周意然迎着他的眼神,“知道了。” 两人的对话枯燥又无聊,一边站着的薛福蔚根本看不懂。 周大哥说想知道。 陛下说要她回来。 周大哥就“哦,知道了。” 小胖子努力去想,一直想到白堕看清楚了那边的情况回来他都没弄清楚周意然到底是知道了什么。 白堕也装作看不懂两人之间的官司,镇定地靠近。 “如何。”傅应绝跟周意然将方才的思绪抛之脑后,上前半步逼近白堕。 两座小山似的影子压过来,直接将白堕面前的光影挡住,遮得密不透风。 白堕:...... 抬头看,因为身高的缘故,两人的姿势不免有些居高临下之感,都目光阴郁地看过来,似乎白堕说错一句话就能当场被两人砍得细碎。 白堕:...... 白堕暗骂一声,脸上却扬起笑来,“和尚我说什么来着,哈哈哈哈定然是出不了大事的。” “问题不大,您二位出去等我会儿,也是时候拿出和尚我的看家本领了。” 他笑眯眯地开始赶人, 可是傅应绝很显然不想离开,他蹙眉,但是不说话,无形之中将威压放开笼罩在白堕周围。 赤果果的威胁。 白堕嬉皮笑脸但是十分想向落安借三个胆照这位发颠的陛下脸上呼去。 以前还正常,现在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就一个眼神给你你自己体会。 前前后后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可苦了白堕这替人办事的,钱难挣屎难吃,更何况在这位手底下挣不挣得到钱还另说,小命都是吊着的。 可是祸不单行,狗不独出。 就在他心底怒骂之际—— “他在骂你。”周意然也不是个好人。 白堕:还忘了你了。 周意然又笃定地老实同傅应绝道,“现在骂我了。” 白堕:? 傅应绝没了耐心,但现在好歹有求于白堕,便好言相劝, “要骂骂快些,别耽误正事。” 白堕只觉得这人是真疯了,但还是不难察觉他那股殷切期盼,于是很善解人意地不同两人计较。 他大度。 “两个小丫头本就是虚弱入世蕴养,龙脉那边的一点异动都会在两人身上放大百倍地体现。” “我瞧着龙脉似是......无主了。”白堕边说边去看傅应绝,在看到他陡然苍白的脸色后,眼珠子一转—— “当然。”白堕语气一转,“这只是,看着是。” 龙脉无主,可不单单是落安陨落,是连带少君一道消弭了。 当然,这只是“看似”。 “龙脉之力均源于其主,如今其主‘不复存在’,龙脉便也要跟着一起去了。” 更别说少君的龙侍。 “可是她俩并未出什么事儿,现在与其说是病重,不若说是身上桎梏在龙脉气运灌于大地时一道得了馈赠。” 换言之,便是两人将要觉醒了。 白堕苦口婆心,“您二位就听我的,若是再不管管她俩能再睡个十天半个月不醒。” 睡个十天半月,耽误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话音一落,傅应绝跟周意然就利落转身出了门,还牵走了一旁云里雾里三观颠覆的薛福蔚。 看着听话得不得了。 听话得不得了的陛下跟周大将军,出了屋子就跟俩门神一样一声不吭左右各立一个。 连带着不明所以,恍惚着的薛小胖委委屈屈地挤在两人中间。 他有一箩筐的话想问,可每次提气一看到两人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冷脸就蔫了。 可是犹豫了许久,他才弱弱地举起了手。 “陛,陛下.....” 陛下面无表情看他。 薛福蔚:...... 薛福蔚给自己鼓了鼓气,做足了心理建树,最后眼一闭—— “陛下!我大哥,是不是是不是小仙女!我大哥是仙女是吧,我就知道大哥不简单的,大哥是不是上天了,怎么夫子也要上天,他跟大哥还是一个品种的吗?” “我就说我的书编得还是保守了,可是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又写了好多还没有拿出去印册,我等着她的。” “夫子已经说要当我的亲师了,您知道的我从小就没了亲师,若是以后他不回来了我就要当个大文盲,别人要笑话我,夫子实在太不称职!怎么当了仙女儿了还要骗人。” 义愤填膺,脑子转得傅应绝险些没跟上。 等于是小胖子听了一通,就得出他大哥是个仙女落安也是个仙女的“事实”,并且深信不疑。 只是…… “他给你当亲师?” 傅应绝如今觉得落安走得每一步都是居心叵测的,他那副人淡如菊的死样子可不会自找麻烦事儿。 也不知其中深意是何。 “是啊!”小胖子十分单纯,不疑有他,“我大哥一人太孤零零,夫子说我若是跟了他以后就跟大哥是师出同门,只有我一个人呢!” 行了,纯忽悠无疑了。 傅应绝冷笑,“你这落安仙女倒是大气。” 落安仙女。 周意然瞥了傅应绝一眼,没吱声。 这时—— 合上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三人立马闭嘴,凝神望去。 大门打开,出来的却不是白堕,而是方才还昏迷不醒的月弯弯。 月弯弯脚步仓促,视线四处搜寻,最后定格在傅应绝身上。 嘴唇动了动, “万物五相,纵列各方。五相齐聚,吾主当归。” 她的这句“吾主”,说的自然不是落安。 当归。 当归! 傅应绝听见了,不止耳朵,就连心脏都听见了。 砰砰而起,震耳欲聋! 颤抖着,又酸又疼。 仓促中伸手搭住了周意然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他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嗓子发紧,艰难问,“何处生五相。” 月弯弯明显愣了一会儿,双目放空,扫视一圈,兀地朝周意然伸出了手。 指向他,开口,“此为一方。” 第435章 快回来收拾我吧 她说周意然位列五相一方。 周意然斜倚着门框的身子站直,他没有半点迟疑,轻轻颔首,“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 还什么都没问呢就明白了,意思无非就是愿意的,不论身为五相之一需要做些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傅应绝撑在他臂上的手掌略一收紧,握力与收扣的力气更大了。 周意然没挣扎,似乎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他目光清朗,看向月弯弯,道,“全凭调遣。” 月弯弯就听他说完了这句话,还没等再开口就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被后头出来的白堕眼明手快地接住, “我滴乖乖!”白堕拖着她倒下去的身子,不住地唏嘘,“说了别跑,还得再歇会儿呢,又来。” 月弯弯虚脱一般,栽在他怀里又昏了。 白堕见身旁人都十分紧张,便嘻嘻哈哈不在意地摆摆手,“无事,无事,年纪小了倒头就睡待会儿就醒了。” 本来身体承接不住已然到了极限,一醒来强撑着说了两句话就昏。 “方才她说的你们都听见了,这就是落安留下的东西了,究竟如何和尚我也一知半解。” 毕竟是龙脉,若真叫他事事都摸懂了还得了。 他正说着呢,表情并不凝重,比刚来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显然是极有把握的。 “我呢也就——” 才说了几个字,挡着大门的和尚不知被什么东西挪开,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就这么在几人眼前被移出一丈远去。 凭空地,毫无准备地,出现在了一丈开外,落地时还砸出了飞扬的尘土。 而被让开来的门口处站了个小脸阴郁的孩子。 “挡住,雅言。”丁雅言手都未动一下。 这一下直接看掉了薛福蔚的下巴,看看淡定的丁雅言又看看懵逼的白堕。 小胖抠抠屁股,结结巴巴道,“雅,雅言也要变仙女了啊。” 怎么人人都能变。 他轻轻地拽住傅应绝的袖子,小心地缩在他与周意然之间的空地处。 “陛下。”薛福蔚愁坏了,“您就不要变了,夫子好歹看着气质还是十分符合的,我怕你变了仙女以后没人敢上天了。” 傅应绝当然没理会他,小胖子撇撇嘴巴,有些委屈地歪在他身上。 才刚靠上去呢,自己就凭空起飞,落在了周意然怀里。 薛福蔚:??? 薛福蔚:!!! “我的爷爷!我飞了!” 别说他了,怀里忽然多了个孩子的周意然都差点将人丢出去。 只见丁雅言身形一晃,忽地出现在了傅应绝前头。 她的瞳仁黑似耀石,因为眼仁的光圈近乎无便显出纯粹的暗。 小姑娘低着头,站在了薛福蔚原本的位置,小手代替他拽上了傅应绝的衣角。 可她很知道分寸,只是轻碰了一下又分开。 丁雅言语速很慢,也很空,她说,“殿下,不开心,她跟雅言,说,哄哄,陛下不要,讨厌她。” “她说,想回家,家。” 阴沉沉的小姑娘已经在努力学着傅锦梨的语气了,可是因为说话迟钝又拙质,便变得没什么情绪了。 不过在傅应绝听来就自动转化为了另一种模式。 红眼睛的小兔崽子说的估计是:爹爹讨厌乖乖了,我想家家,想回家家了,雅言帮小梨子哄一哄爹爹,爹爹不生气,我回不去。 傅应绝现在满脑子的想法都是回去将当时口无遮拦的自己一刀砍了痛快。 估计到最后一刻,傅锦梨那呆瓜估计满心满眼都是爹爹恨死她了,她怎么办呀。 嘴巴张了数次都没说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艰难道,“你能不能告诉她,就说.....” 说什么呢,似乎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呆瓜心大,但是脑袋笨,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傅应绝忽地又一阵绝望。 “就说,”短短几个字像淋了雨一般湿漉漉地,歪七扭八,“我说错了话,快回来收拾我吧。” 伤害已经造成了,傅应绝始终觉得道歉不太能解决事儿,那就等她回来吧,回来想如何就如何,他都可以。 很感人,但是丁雅言无情摇头。 “说不了,雅言,说不了。”她实话实说,“殿下,不见了。” 她也找不到殿下了。 那些话是很久之前了,或许是刚开始接受传承的时候听见的,可是后来—— 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她指着白堕怀里昏过去的月弯弯,“弯弯,救殿下,回来。” “要找.....”她似乎是忘记了,又或是讯息传到她这儿的不够真切,想了有一会儿,才道—— “祁扬,殿下的,东西在,他那儿。” 傅锦梨落了东西在祁扬那儿。 傅应绝即刻道,“好。”他又问,“还需要什么。” “哎呀!”是白堕,他抱着月弯弯挤进来,“还能要什么呀,现如今要的就是一个良辰吉日。” “她说的五相,不是人间五相,而是同小殿下有关联的五相。” 白堕瞧着比几人还急呢,“周意然初见时和尚我就已经说了,他的命谱是小殿下改的,如今年年岁岁过去落在命谱上的每一个字,那都是带金光的。” 是傅锦梨扭转了周意然的结局。 “至于那祁扬。”白堕“嘶”了一声,想不出来,“我没见过是吧。” 或者说,没在醉酒的时候见过。 那倒是判断不准了。 傅应绝却忽然道,“祁扬是!” 他急切,“祁扬是死而复生,是傅锦梨刚降生时救的,他是!” 他那里有傅锦梨的东西没说错,祁扬的命,都是傅锦梨的。 “还需什么。”傅应绝等不住,问道。 周意然,祁扬,还有呢。 “还有你。”白堕眼神一瞟,“相有五相,却有四方,那便余下有一需据其中,便是你。” 一说有他,傅应绝眼都不眨地说好,甚至还有些庆幸。 庆幸有他,他就在这儿,便无需为了寻找而耗费力气。 傅应绝一说好,白堕就”昂”了一声,“那没了,齐活了,等着吧。” 他准备将昏迷的月弯弯抱进屋去,却被斜边横出的剑柄挡住了去路。 是周意然, 他侧头,一只手还抱着小胖子,另一只手执剑鞘,剑眉星目,人模狗样,就是有点呆了。 竟然问,“耍我,不是五相?” 白堕真要叫这两兄弟整崩溃了, 平时瞧着好好的一个人,没看出来是个傻子啊! 他告诉自己是关心则乱,挤出笑来,“这不是,还有俩小龙侍吗?” 个个都是真真切切同傅锦梨命理相连的。 “我呢!”小胖子等了半天,五个人都聚齐了就是没他,小胖子天都塌了! “我呢!我蔚蔚子,命苦啊,那可是我大哥,亲大哥!” 这都没他的份儿,不太好吧。 可有些话白堕却不好说了,他瞅着小胖子那浑身的金光,含含糊糊道,“你什么呀,你也想鬼门关走一遭,叫小殿下医一医。” 他是有心吓吓小胖子,谁知那小胖子却安静了下来,当真认认真真地思考一番后,问—— “真的能活吗?这样的话,那我.....” 那他也去死一死好了。 白堕这下真受不了了,怎么都是些脑子不正常的啊,他崩溃—— “不是,你们真有病吧!” 一个两个都是什么人呐! ———— 不知该说是落安算无遗策还是说傅锦梨种因得果。 她自己救下的人,到头来竟是她自己再降世的关键。 不过就算几人急不可待,但白堕却说他只是小小地被落安加强了一下,再加之小龙侍的解释才知道得比别人多。 至于何时开始,那就要看月弯弯了。 可月弯弯醒来后却一再摇头,问就是一句“还不到时候”。 她一句不到时候,可把一圈人都急得上火。 傅应绝更是三天两头往太傅府跑,叫不明原因的朝臣都猜测他是思女心切,只能看看别家的调节一二。 但光这么一点又不太准确,因为他不仅往太傅府跑,还往钦天监跑。 钦天监那可不是以前的钦天监了! 里头都是一棒子神棍了! 于是他们的猜测又变成了陛下失志颓丧,醉心秘术。 了不得,大启的天,要塌了—— 傅应绝知道后也不管,随便他们如何猜,甚至还更大大咧咧了些,连行踪都懒得遮掩。 太眼熟了,这混蛋劲朝臣们太眼熟了。 但就算他混蛋,朝臣也不敢跟从前一样再多嘴半句了,毕竟这样的陛下可比前阵子要死要活,恨不得拉着所有人一道死了的那个好。 时间就这么一直磨蹭到了春中。 万物已过回暖之际,恰好是万物生命力最旺盛,最最活跃的时候。 正是吉时—— 题外: 小梨子:广告之后,明天见呐~ 第436章 要四四远些 “正所谓皇者为龙,如今龙脉势弱,便要借气。” 白堕神神叨叨地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会儿这里停一下,一会儿那里刹一脚。 中极殿外头的园子已经拆了填平,被白堕做成道场。 他照着月弯弯给的图纸在地上摆出个样式繁琐的阵法,阵法外站了五个人。 “中极殿历经数代皇者,乃龙气最盛之地,如今五相为召,当归当归啊。”白堕也不要别人帮忙,撩起袍子抱在手里上蹿下跳地。 傅应绝几人站在外头,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陛下您放心,若是当真要祁扬的命也随便拿去,无须考虑我的。“祁扬已经不止一次说这话了。 傅应绝暂且不论,周意然好歹还算他师傅呢,这孩子对着周意然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师傅你们何时来取我性命啊”。 现在傅应绝却是对什么死不死的,要不要命的极为敏感,听不得,一听就要炸毛。 “不想活了自己了断,等朕动手做什么。” 他眼神追随着白堕,脸上一丝不露心下却是焦灼的。 人烦躁了说话就难听,“小孩儿家家的,朕一把老骨头都晓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说教的样子倒是够冷静理智,周意然都不想拆穿当初究竟是谁想死没死成最后成了自个儿女儿受罪之后破大防。 “行了。”周意然适时开口,“大好的日子要死死远些。” 不止说的是祁扬,还连带内涵傅应绝。 这下两人都不吭声了。 祁扬见傅应绝这处没成,又挪到月弯弯身边去,酝酿了好久,小声同她说,“弯弯,待会儿对我别手软啊。” 祁扬不知道过程是什么,可这样逆天之事最严重的后果不过是所谓的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不太在乎。 祁扬这一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国太子寄人篱下被肆意羞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后成了别人栓在手里的利刃,如今都已挂上了新皇之名,竟还说得出随时取他性命的话来。 月弯弯古怪地看了他一下, 她对祁扬不太熟悉,并没有见过几面,但祁扬年纪要比薛福蔚还大一些,许是经历得多了看着老成,没想到也是不靠谱的。 “抱歉呀。”月弯弯歉意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打人没有雅言厉害,你可以问问她。” 丁雅言立马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抡起拳头,乖乖点头,“找雅言,打,不用谢,羊羊。” 找她打没问题的,她能完成这件事儿,还很礼貌地说不用谢。 祁扬:? “我是说,”祁扬手忙脚乱解释,“是待会儿的仪式,需要什么我都会全力配合的。” 他没有一点勉强,甚至于是丢掉性命。 就在祁扬的腕间,鸾鸟似的图腾振翅欲飞,贴在皮肉上紧紧咬合,同他的血肉分不开。 那是他此生的意志,是死过一次后重立的信念。 他随时都准备着献上自己的一切。 可是他一解释月弯弯的眼神比方才还怪异了,欲言又止,最后委婉道, “献祭人命乃禁法,吾主生来怀慈,此乃业障,做不得的。” 用不到任何人献祭,其实傅锦梨如今并没有危险。 只是似是陷入了哪处的乱流出不来了,她回不了家,于是五相的羁绊就好似绳索一般牵引到她身上将她拽回来。 这么一解释就清楚了许多, 怪只怪白堕神神叨叨,瞒得严严实实,至今没告诉几人究竟是要如何做。 不大一会儿,眼瞅着白堕的阵法就要成形,傅应绝自觉站到了正中,只是在进去前,周意然喊住了他。 “李源已经求见数日,你当真不见他。” 傅应绝想都没想,“不见。” 李源想见的又不是他。 “他自然会见到他想见的。”傅应绝说。 不会太久的, 他望着长空蔽日,又细数脚下一条条的阵纹,眼中的光亮得惊人,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坚定。 ———— 阵法成—— 五相四方,各列一位。 傅应绝站在最中,从他脚下阔开的纹路似是一条条的锁链延伸至周围的四个方位,那里分别都站了人。 以丁雅言与月弯弯为轴,布成一个简陋但是十分坚实的阵型。 白堕一见几人站好了,忙不迭地恨不得跑出几里地,一把趴到了塑花墙上,生怕殃及池鱼。 中极殿为政殿,来往人不算少,但是今日被禁军严严把守,数里不见半个人影。 “开始了啊,你们悠着点——”白堕扯着嗓子喊,操碎了心。 还算他有先见之明,就在他喊完的瞬间,那方寸之地霎时间狂风大作! 天空还是一样晴蓝,唯有几人站的那处如遭肆劫,那风先是如流水潺潺,而后却渐渐势头强盛带着不可逆转的磅礴之力! 阵法的周围点起血红的光斑,将几人脚下浇筑了个透! 狂风就围绕着那一片小天地肆虐,卷起飞花落叶,尘土泥沙,可阵法里头的几人却半点影响都没受到。 一个个目视前方,外头风沙起,他们在里头岁月静好连衣摆都没动一下。 “呸!”白堕吐掉嘴里猝不及防塞入的一嘴泥,骂骂咧咧地看去—— 正巧看见地上的阵法被全全点亮后竟是形成了一个个浅口的沟壑。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填平。 而后—— 就见丁雅言跟月弯弯动作齐整地往自己手上划了一道! “卧槽!”白堕一抹脸,险些从墙上跌下来。 也没人告诉他还有这场戏啊。 不过如今阵法已成,他再怎么嚎也无济于事,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瞪着瞪着就看那血落在了沟渠上,只一点点就好似水入滚油,炸起阵阵血红的花! 饮了血,殷红的纹路艳得发亮,光芒更深! 正这时! 肆虐的风忽然慢慢地有了形状,近黑的紫跟圣洁的金光在风眼中晕开,萦绕在周围 白堕这才发现那围绕着几人掀起一片凌乱的风竟是…… 一条兽口大开,威风凛凛的巨龙! 巨龙浑身透明,浑身唯一的色彩便是那双亮得可与日月同辉的双目。 一紫,一金。 一侧神圣不可攀,一侧又如临渊巨兽。 是为,异端。 他看得清楚,可里头的几人却对外边的场景一无所知。 傅应绝眼前的场景因为阵法的启动而颠倒更新,在他的视野里,只有一望无际的黑。 整个天地像是纯黑的罩子压下来,四处狂野暮气沉沉,唯一的亮来自于他手腕的小珠子。 小珠子光也很黯,但是傅应绝莫名觉得它此刻的状态是精神气十足的,甚至是到了这儿还更活跃些。 贴着他的手腕一阵一阵地发烫,焦躁得慌。 “别怕。”傅应绝拇指覆上去,轻柔地蹭动,安抚着。 冷厉的眉眼温顺下来,周围的低压侵不进去他们之间分毫。 悬挂着的小珠弹动了一下,像在回应。 傅应绝唇角微弯,收起手,抬脚一丝胆怯都无地踏进未知的黑暗。 他就这么在无边的夜里漫无目的地走,没了时间的概念也感受不到身体的变化,只是耐心地一直往前。 终于—— 前头有了光, 走近,是一个极其眼熟的大殿,龙柱,王座,还有王座上那张...... 一直拖到地上的薄绒毯子。 傅应绝不是很情绪化的人,可是此刻却只感到喉中梗塞,眼眶热意翻涌。 此刻,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原地,时间的齿轮在锈坏之前拨乱反正,将一切都定格在了最初。 他站在了最初的地方,半成不变。 可是..... 傅应绝呼吸渐深,他脚步仓促环顾,却没有见到心心念念,想得心肝发疼的小孩儿。 只有他,这大殿里只有他。 “永嘉.....” 傅应绝慌了神,“永嘉!” “傅锦梨!” 他喊了一声又一声,空荡的回音最后只会有他一人听见,这里真的没别人了...... 这样的认知无疑叫傅应绝肝胆俱裂,血网慢慢爬满了眼白处,那双本就薄情寡然的双目染了红,破碎又不甘。 他不想悲观,傅应绝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 “不可能。”他这样告诉自己。 “啪嗒。”一声响,很细微,从正前方传来。 却好似一双小手,“砰”一下攥住傅应绝因为慌乱而急促的心脏。 骤停,宁静。 痛楚与希冀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傅应绝不受控制地轻颤着眨眼,似有万钧重压在上头叫他承受不住。 此刻他又有些胆怯了,甚至是生出了狼狈遁走的心思。 不敢抬头,他害怕,若真不是...... 傅应绝想,那或许不是失望那么简单的事儿了,有些时候不起眼的一处挫折就足以打断支撑孤城的浮木。 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面对。 傅应绝不相信上天当真一点都不眷顾他。 他秉着呼吸——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拢,忐忑地投入发声的那处—— 傅应绝恍惚中似是听见了什么炸开的声音, 那是他的理智提前点燃了焰火,蓄势待发准备迎接曙光来临。 就在王座之后,探头探脑银发小孩儿,裹着一身长袍。 双目湿润,怯怯地望着他。 傅应绝觉得他此刻就能圆满死去, 可是不行, 他有些贪心,他想要更多。 一直紧握着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怕惊扰了眼前人,声音温柔,轻似棉, “抱歉,来得有些晚。” 声音不稳,极力掩饰,轻吐出口气,尽量叫自己脸色好看些。 可是小孩儿没理他,反而防备地又往后缩了缩,望着他的眼神很陌生。 龇着小牙,在凶他。 傅应绝心跳都停了,从头凉到脚,笑意变得难看,从身到心都空荡荡地。 惶寂地僵在了那处。 小孩儿的银发并不乱,像是被人细心地梳通了披散在脑后,小龙角俏生生地挺立。 她防备地看着傅应绝,一步都不肯往前。 她忘记他了。 “你是谁,是谁呀。” 你看,连这样的小口癖都如出一辙,却独独不认得他。 上天当真不眷顾他。 “是...”傅应绝却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他不服输地抬起泛红的双目,薄薄的眼皮揭起。 看起来像狼,又拧又狠,可眼尾湿润,便像淋雨的小狗。 他不甘,他不认可。 “是爹爹,是傅锦梨的爹爹,我弄丢了自己的孩子,是世上最该死最无用的废物。” 他声讨自己,双目却狠狠地攥住傅锦梨,在狠戾之后,是几不可察的卑微祈求。 他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看着他。 双目清澈,陌生至极,可是慢慢地,在他近乎自暴自弃的谩骂后,那小孩儿愣怔了好一会儿。 就这么呆呆地瞅着他,水波不知从何处涌出,慢慢将眼睫都沾得湿漉漉。 紧紧闭着的唇角也往下撇,弯折成一个委屈的弧度。 只听啜泣一声,原先防备至极的小孩儿从王座后冲了出来! 泪水漫出,双手张开, 冲进了傅应绝的怀里。 傅应绝紧紧接住—— “呜哇——你坏,爹爹你坏,你不要不要小梨子,我想爹爹,不讨厌爹爹,爹爹也不要讨厌小梨子——好不好。” “我找了好久,我打不开门,关住我了,小梨子怕怕,爹爹不要我,不要我没有爹爹救救我——” 她似是受了全世界的欺负, 不敢喊爹爹救救梨子呀,因为爹爹讨厌她了。 第437章 我很抱歉 “我找不到爹爹!”傅锦梨埋首在他身上,眼泪流不尽。 哭着哭着又抬起脸来,望向傅应绝,眼尾低垂,水色涟涟,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裳,一只手握拳揉着眼睛。 银色的长发也没有扎,乖顺地贴着脸颊。 又乖又可怜。 傅应绝的心被揉得稀巴烂, 他手上也不敢用力,束手无策,只能毫无章法地一言不发用指腹给她将眼泪抹去。 可小孩儿眼睛里像是装了泉眼,潺潺不绝。 “不哭了。”傅应绝低声哄。 蹲下去,将她整个人往怀里揽,小团子就呜呜咽咽地靠着,小手紧紧地搂住,哭得喘不过气儿来。 断断续续道, “爹爹,我想你,等着好久好久,你不生气好不好,小梨子乖乖.....” 小梨子乖乖, 小梨子乖乖。 明明是这世上最有资本肆意妄为的孩子,却偏偏大多时候将错都反省于自己。 呆瓜不会说话,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儿就只会一句:小梨子乖乖。 她很乖了很听话,就不要讨厌她了。 短短几句话,像把闷锤一下一下地往傅应绝心上砸, 似乎一刀了结当时的自己都是便宜的了。 “没有,不讨厌。” “不生气,永远都不会。” “爹爹瞎说的,小梨子永远不会讨厌。” 声音很轻,但语气若赌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给她听。 认真的话回响在大殿之中,落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王座之上,他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没有出言打扰。 傅应绝发现了他,但只是轻巧地移开眼,继续低头哄着傅锦梨。 熟视无睹。 落安轻笑一声,苍白的脸庞如玉堂春破蕊绽开,清冷又温柔。 眼前的景象温馨极了,若不是这大殿已濒临崩溃,落安想他许是能一直等下去。 可惜了, 他不得不出言提醒, “该走了。” 这样大的变故之后,他身上好似什么都没变,无论是出尘的气质还是看淡一切的温和。 就这么坐在王座之上,含笑的双眸俯瞰万物。 傅应绝站起来,他手中牵着的红眼小兔子跟他一道看向落安, “夫子.....”红润润的嘴唇上下一碰,嗡嗡地喊。 她依旧叫的夫子, 听见她的称呼,傅应绝都不由地滞了一息,眸中不无诧异。 反观落安,还极自然地应了一声,而后道,“同你爹爹回家吧。” 转而笑着同傅应绝摆摆手,“扎头发好难,只能这样叫你将人带回去了。” 傅应绝想过无数次他跟落安再重逢时候的场景,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如老友寒暄一般祥和的。 “你.....”傅应绝发现他面对这样的落安找不到说的,最后只闷声点头,道,“好。” 说完那个好,两人之间一下又冷了下来。 落安随意往旁瞥了一眼,大殿的边缘正在虚化淡去,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里蔓延,怕是要不了多久连几人站的地方都要一同消失。 他又道,“回去吧。” 他叫两人回去,自己却没有一点要动身的意思。 傅锦梨便朝着他伸出手,喊,“夫子,跟小梨子走!回家家了我们~” 落安的目光流连在傅锦梨哭花的一张小脸上, 一寸寸地划过,从稚气又倔强的眉眼到委屈巴巴挂起的唇角,他眼中似遗憾似无奈, 良久之后,他缓慢地摇头,“以后吧,若是.....” 若是什么, 落安垂下眼皮,意味深长,最后却没说下去。 他没再同傅锦梨说话,不知是不忍再看还是做了什么极大的决定,也不再看傅锦梨,而是同傅应绝道, “不论如何说,还是要先同你赔个不是。”落安有时真的能叫人用这世间所有美好之词去形容。 他强大,内敛,清冷,事到如今还要先同傅应绝道歉。 “有些事儿不好透露于你,那时毕竟隔墙有耳。” 天道之所以是天道便是因为他悉知万物,落安连这点险都不敢冒只得将一切瞒住傅应绝。 傅应绝看他,“现在又不怕隔墙有耳了。” 他显然还有些记仇,语气颇为别扭。 落安不在意一笑,“是啊。”他说着,“如今天道已逝,人世更演,倒是没什么怕的了。” 落安说,天道已逝。 傅应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毕竟落安同他付出的代价还是有些大的,如此都不能将屠戮天道,那倒是叫人笑话了。 落安继续说,详尽告知于他,“那时祂已被你逼得自顾不暇,阵脚大乱,铁通破了个孔洞便要紧紧抓住了,我只能出此下策。” 傅应绝狠是真的狠,一通乱拳打得落安都险些没接住。 浑人干浑事儿,连命都敢堵上去。 不过效果也是显着的,本就状况不好的天道接连受到重创,更是迫切地需要些补给。 这时落安便出现了, 傅应绝搅动风云,众生无可避免陷入泥潭困苦挣扎;而龙脉之主命系天下,权衡利弊之后痛苦着甘愿连自己的孩子都送归混沌。 理所当然,情真意切。 落安连自己都骗了过去,更遑论天道。 他由献祭之道化为天道一脉,而后孤注一掷趁其虚弱松懈给予致命一击。 “别嫌我多事儿,你有你的法子,我自然也有我的法子。”落安说完,右手轻轻往前一推,傅锦梨跟傅应绝就往后退去。 自他们身后,忽现一道旋涡黑洞。 落安也终于从王座站了起来,他身子单薄可是身姿如竹,没有半分要同两人一道的意思。 “走吧。”含笑的眼对上傅锦梨, “夫子?”傅锦梨的双目依旧发红,她茫然无措地看向落安,“不走吗,夫子,不跟梨子走。” “不了。”落安柔声。 傅锦梨慌乱无比,伸手去够他,可是别说手了,便脚都迈不开半步。 早就说了,以后暂且不论,如今的她在她这位龙父面前真的不太够看,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夫子!不可以不可以,为什么,为什么有爹爹,没有夫子,夫子!” 小丫头满眼惶恐,惊恐之余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想不明白, 爹爹跟夫子,总要失去一个是吗。 小姑娘年岁不大,却接连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大悲大喜,不外乎此。 落安此刻才算尝了一番傅应绝那时的心情, 怅然若失,深思寥寥。 总归是不好受的。 “我很抱歉。”落安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来见你了。” 若是没来见她,或许一切会不一样吧。 他依旧会对她心软,可她却不会知道他的存在,那就不会伤心,无忧无虑地跟在傅应绝身旁,从步履蹒跚到风华少女。 “夫子——跟我走呀,跟我走!”傅锦梨闹着,可她身后的门已经渐渐吞没两人的身躯。 傅应绝将她牵紧,深深地看向落安。 那个男人似乎越到这样的时候越淡然,只静站地看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去。 “傅应绝。”落安在最后叫了他的名字, 傅应绝异常沉默,从一开始话就出奇地少,他一边要顾着傅锦梨,还要分神去观察落安,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只见落安展开手臂,金色的眸子悲天悯人, 在他身后,巨大的龙形虚影逐渐显现,威严慈悲,没有凶性,只叫人自心底称臣。 一人一龙,仿若化作一体,成了这片空间最隽永的古画。 “本主也该庇护于你,众生有道,你在其间。” 落安要庇护众生,傅应绝为人皇,却也在众生之列。 他能救自己的女儿,能救万民,也能救傅应绝。 若世道安宁要有牺牲,那首当其冲无疑是他。 毕竟,他就是为此而生的啊。 落安不会变,他依旧无私,只是法则之外唯一的例外给了傅锦梨,到最后几乎将她必死的结局扭转。 逆天而为,以身偿之。 “走吧。”落安只有这一句话。 傅应绝想不太清楚,落安定然还有很多东西没告诉他。 他强大如斯,就算身体每况愈下也能在那样的情形下咬死天道,为何如今天道消散,傅锦梨也没出事,反而是他......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是...... 傅应绝脑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那颗珠子! 那颗唤醒白堕又明里暗里指引着他来此的珠子。 他心中一凛,猛然同落安对上视线,赶在最后说了一句,“那颗珠子——” 可还是晚了些,他只来得及看见落安意外地挑了眉,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一百八十斗,说的确实是你。” ———— 傅锦梨回来了,被傅应绝亲手带回来。 两人齐齐出现在阵法中,周围几人喜形于色,周意然更是鼻尖发酸。 可等几人簇拥过去,却发现父女俩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没有一点重逢的喜悦。 “怎么了这是。”白堕见无人说话,没憋住只能自己先出声。 一圈人里连几个孩子都比他稳重得多,唯他一人上蹿下跳像瓜田里的猹。 “夫子。”丁雅言手上的伤还没包,一把子赖在傅锦梨身上,抽空一言道出了真相。 傅锦梨回来了,落安没有。 甚至此时可能情况比傅锦梨的还要严重些,不然父女俩不会那样的表情。 月弯弯遥遥扭头,朝着龙脉的方向眺望而去,而后又在低着头不说话的傅锦梨周身环视一圈, 随即道,“龙脉活了。” 龙脉随着落安跟傅锦梨的离去销声匿迹,可就在傅锦梨再现身的那一刻又活了过来,并未感觉到落安的气息。 这也就意味着....... 龙脉的气运,转移到了傅锦梨的身上。 那落安....... 几人心照不宣, “没有!”傅锦梨依旧是小龙崽的模样,可是随着情绪的变化,澄澈如水的蓝色双眸化作了一金一紫。 悲悯,暴戾。 她抓着傅应绝的手慢慢收紧,力道大,可傅应绝没缩一下。 “夫子,在的,没有不见,能找到,小梨子能找到。” 她怕几人不信她,又急忙去看傅应绝。 傅应绝拖住她绷紧颤抖的后脊,应她,“嗯。” 没有要哄她的意思,是当真如此。 落安当时说的是:以后吧,若是...... 若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但也意味着并非绝路而有一线生机。 还有那颗珠子..... 这么想着,他看向了白堕。 白堕浑身一激灵,忙不迭摆手,“不行,不行,和尚不知道啊,这次和尚真不知道,那位这次当真没说!” 白堕转而去看月弯弯, 可是月弯弯的能力本就是落安赋予,又如何能作用于他身上。 不出意外她也跟着摇了头。 “我知道,小梨子知道!”傅锦梨着急地站出来, 她太小了,就算挤在几人中间也不起眼,此刻胖丫头努力比划着手指,“我看见了,小梨子能看见。” “方才出来,看见多多东西!” 龙脉是有传承的,若落安当真陨落而少君尚存,那一切都会随着身份一道转移到她身上。 “夫子的小珠子,一半是小梨子,一半在爹爹那里。” 傅锦梨当初是落安剖了自己的龙珠一分为二,一半化作傅锦梨,一半则留在了他那处。 可如今看来,余下的那一半最后也赠给了傅锦梨,并在对抗天道时护住了她掉落在傅应绝身边。 只有一半, 是残缺的。 可是傅应绝挂着的那颗从在傅锦梨身边开始就是完整的,圆润的。 傅应绝似有所感抬起手来,果不其然腕间的那颗珠子已经暗淡无光, 它就这么在几人眼前,饱满的外形化作磷粉簌簌而下—— 最后蜕成半颗,残缺的,只余下半边身子的破珠子。 ——落安不见,它也跟着维持不住露出了原形, 瞧着比街角的石子还要不起眼。 傅应绝将它解下来,放在了傅锦梨的手心。 小手软绵,掬成个小窝,慎之又慎地捧好,胖脸紧绷,傅应绝总有种错觉,眼前小小的肩膀似也能挑起重任了。 “交给你了。”揉揉胖丫头的脑袋,笃定她一定能行,“等他回来,我揍他一顿,你别拦。” 傅锦梨刚要点头说都交给梨子,梨子靠谱,可听到后半句她懵住了。 白堕立马又开始在一边放冷刀,“小殿下您是不知道,您不在的日子陛下三天两头跟周将军干仗,打得是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现在那位还没回来呢就提拳头等着了。” 他直接告到御前! 这段日子才叫真的受尽苦楚! 喜怒无常的皇帝,冷脸寡言的大将军。 俩不是什么好人! 趁早收拾了吧。 傅锦梨又懵着去看从始至终保持沉默没说一句话的周意然, 周意然以拳抵唇,咳嗽一声,面无表情的脸上可疑地染上一抹尴尬。 他还是为自己默默辩解了两句,“是,切磋,你知道的,薛福蔚跟赵驰纵也常打架。” 常打架,但是不影响感情,所以无伤大体。 他的意思是这个。 “是,是吗?”傅锦梨憨憨问。 周意然点头,一点都不心虚,“是。” ———— 傅锦梨回来的消息没透露出去,若真叫外头都知道了会有很多麻烦要料理。 现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抽不出身。 第438章 它掏梨子腰子 小殿下就藏在紫宸殿,知道的人不多,但不知情的那些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不对。 变化实在太明显了, 半死不活闭门不出的陛下终于上朝了,整天黑脸一张的周大将军连走路都带风。 大臣们好奇,大臣们不敢问。 而傅应绝上朝后就是先处理之前留下的烂摊子,先前他无心朝政,周意然也是得过且过,以致于国事堆积成山。 看着他一副发奋图强的模样,大臣们欣慰的同时又不免心酸。 纷纷劝他注意身体,他这样操劳若是小殿下还在定然是要心疼的。 大臣说这话的时候心都在滴血,一边是憔悴破碎的陛下,一边又是生死不明的小殿下,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是傅应绝却险些气昏过去, “嘴上庙里开个光吧,朕这段日子走大霉,你也算替君分忧了。” 已经尽量收敛了,毕竟别人是关心则乱,可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什么叫若是还在, 他大胖闺女儿可不就是在的吗。 但这话又不足为外人道,可叫傅应绝郁闷得怀疑人生。 而他那大胖闺女儿在紫宸殿也跟他一样愁—— 珠子已经给了傅锦梨,傅锦梨是真像带儿子一样捆在身上。 毫无生气的半颗珠子,时时刻刻都在接受小孩儿无微不至的关怀。 “夫子,肚子饿饿~”傅锦梨踮脚将小脸杵在桌上,桌上摆了樽做工精妙的贝盏,贝盏流光溢彩,其间却盛放了灰扑扑的半颗珠子。 她就这么趴在桌边,脸蛋搭在小胖手上,说完还安静地等了好一会儿,似是在等珠子的回应。 可这样残破又平平无奇的珠子哪里会回答她。 傅锦梨却不见扫兴,反而”嗷~”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继续问,“吃一块糕糕好不好哇,梨子一块,夫子一块~” 珠子不说话。 傅锦梨当它答应了。 胖丫头咧开小嘴一笑,哼哼哧哧地跑到一边将傅应绝给她留的糕糕拿出来两块。 一块被她够着手,踮着脚艰难地放在了贝盏上,另一块她拿在手上,等自己慢吞吞地爬到桌边的小凳子上坐好,晃悠晃悠脚丫子才“嗷呜”一口塞进嘴里。 腮帮子鼓囊起一个滚圆的弧度,像小动物偷吃东西,笑得眼睛亮晃晃地。 “夫子回来,给小梨子做糕糕哇~” 落安哪里会做什么糕糕,他甚至连饭都不用吃,傅锦梨跟着他那段日子过的属实艰难。 屋子里就傅锦梨一个人在,没人同她说话她自己絮絮叨叨地也渐渐安静下来。 小丫头翘着脚,两只手抓着自己的糕糕一口一口啃。 贝盏里头的珠子跟那块糕点都静默着,似在安静地看她。 啃两口,她就要扭过头去看一眼珠子,只是一眼又垂下头去若无其事地啃。 当真应了那句小梨子乖乖。 她身上一点变化也无,就算接受了龙脉的传承瞧着也像一颗呆瓜梨。 等她将糕点吃完了,还要将手给擦干净,才又伸出小胖手去将珠子攥在手心。 千恩百护地捧着, 傅锦梨侧耳去贴近它,小珠子一点动静都无。 “啊哼!”傅锦梨哼哼唧唧地,刺挠得自己原地转了两圈。 “不说话夫子,睡觉觉了不说话!” 她说了好多,可是一点回应都无,急吼吼的胖丫头在殿内捧着颗破珠子来回打转,最后她一生气—— 将珠子往自己心口一拍! “我打你!” 可是那珠子才贴近她的心门,不知是碰到了哪处,竟绽出一道亮眼的光! 傅锦梨的手还捂在胸口处,光从她指缝各处不严实的角落钻出,连胖丫头的脸蛋都照亮了。 她原先并没有反应过来,可随即被手捂住的地方竟是传来”咔擦“一声碎裂的响动。 傅锦梨瞪大眼,惊恐与凌乱交织。 木讷讷良久,最后磕磕巴巴地来了一句,“我.....我不是故意,小梨子不是故意,把夫子打碎。“ 咔擦咔擦的, 小珠子好像碎了。 可是..... 就是这么说的,有人就是这么跟小梨子说的。 落安剩下的半颗珠子几乎就是一个“死掉”的状态,可它的本源一体还有部分“活着”,那便让活的那部分来影响死掉的这部分。 ——直至它重新长出血肉。 傅锦梨一大巴掌将它往自己心口拍,这贴得够近了吧,这够影响到了吧。 可就目前来看,影不影响不知道,她夫子剩下半截魂好像是叫她拍散了....... 等那道光淡下去,傅锦梨才抖着她的小胖手,一脸空白茫然地将珠子收下去。 嘴巴快抖成波浪状,要哭了。 她摊开手,不太敢看,眼睛都是猫着的,飞快地瞄了一眼。 没看清,再瞄一眼。 只见那在她想法中已经碎掉的半边珠子不仅没碎,还成了—— 完整的,圆滚滚的,发着幽幽荧光的,一颗。 傅锦梨傻眼了,小小一只胖娃娃杵在桌边成了一樽小木偶。 “夫夫夫——” 夫半天没夫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傅锦梨惊恐地“嗷”了一声,连滚带爬屁颠屁颠地就往门边跑。 惊恐的脸蛋颤呼呼,边跑边喊,“我的珠子,我的夫子,爹爹——” “我的夫子,抽抽抽——把梨子抽干啦——” 别说影响了,外头半截珠子把梨子的珠子都抽出来合为一体了! 她就这么一路喊着,哒哒哒地跑在紫宸殿内。 跑起来是一跳一跳地,像只急眼兔子,闷着脑袋框框迈脚丫子,正正好一头杵在下朝归来的傅应绝身上。 傅应绝接住人了,但被撞得后退了两步, “瞎跑什么,后头有狗追你。” 可是情况远远比被狗追还要严重! 傅锦梨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张恍惚的胖脸,就这么水灵灵地在傅应绝眼前嚎了出来—— “腰子,掏梨子腰子,没啦!” “夫子把小梨子腰子,掏了——” 傅应绝:? “?”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剩半颗珠子的落安,把你一条囫囵龙崽的腰子,掏了?” 是落安颠了还是他傅应绝颠了。 你听听这合理吗? 可是傅锦梨那样子哪里像是在说谎,她就差举着两只手发誓了。 “小珠子,好了!在梨子手里好啦,在一起了,我的我的....把梨子的拿出来啦!” 她体内的那半颗,被拿出来了,并且同外头的合二为一。 可问题出就出在傅锦梨她就是那半颗珠子化的,如今珠子没了,她还能是颗好端端的梨不。 傅应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事情大条了,白堕又有得忙了。 不光白堕,连月弯弯跟丁雅言都有得忙。 三个人奉召进宫,将傅锦梨围了个团团转,上上下下的扫视一点不放过。 可怜傅锦梨一颗没了腰子的梨根本无暇顾及几人了,眼泪滴答地在里头一句句一字字地说着自己的遗言, “我的破烂,小梨子的破烂给爹爹,留给爹爹的,小床,小梨子小床给弟弟.....” “藏了一点点钱,在小罐子里,是给夫子,夫子米有钱钱,在外头饿死哒~” “爹爹——”她又哭着去看黑着张脸的傅应绝,“烧点糕糕啊,多多烧糕糕,小梨子保佑,保佑爹爹长大成才,做大官,做大.......” “我谢谢你了祖宗。”傅应绝不知道自己脸上应该挂个什么表情才算应景。 这是人话不? 他好好一个皇帝,保佑他当大官。 还想要糕糕,就算烧他宁愿烧一屋子书去,口无遮拦的,多读点书就老实了。 傅锦梨边嚎,另外三人就边观察。 等傅锦梨遗言交代得差不多了,三人也都默默收回了眼并迅速地做了交流。 当然,是白堕跟月弯弯在交流,丁雅言正盯着傅锦梨随时准备给她擦眼泪。 “殿下,”丁雅言小大人一样拉住她的手,“不哭啦,有....腰子,有两颗腰子,死不了,死不了的。” 安慰人还得是她在行啊。 月弯弯险些听不下去,“雅言!” 她制止丁雅言将事情往更离奇的沟里带,道,“小殿下为龙脉新主,已然是个崭新个体,同前主再不是依存关系。” 傅锦梨新生为龙脉之主,接受传承的同时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能力跟从前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新主有龙脉整族之力,从落安独自一人便能维持大陆半年生机就可知晓龙脉之力并不弱,那催生一颗属于自己的心珠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她心珠已结,便不由落安那半枚珠子来维系生存,恰恰好叫外头这半枚机缘巧合吸收重组了。 “前主便是由心珠分而为殿下,前主的心珠现下已修复无损,或许......”月弯弯很快就想到了点上,“也能复行其道。” 她询问的目光投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傅锦梨,问,“殿下的法子可是这个?” 傅锦梨重重点头,“小龙不是一样的,小珠子就是小龙崽的所有,本源,这个是本源,可以把夫子......” 她抱着双手,比划一个摇篮的动作,又将自己的小脸贴上去,“养出来,小梨子把夫子养出来。” 龙脉讲究传承,其实靠的就是心珠。 心珠作为一个容器,灌注了前任龙脉的毕生之力被下一任全权吸收后就会转化为新的容器再承载新主的力量。 它是什么样,取决于它的宿主。 傅锦梨不一样,她本身就没有自己的心珠,是落安生生剖了一半给她。 而落安的那颗,是历任龙脉之主才能拥有的,这也就是为何傅锦梨为龙脉少君,没自己的心珠却能接受龙脉传承。 在传承之后,残缺的珠子感受到主人的陨落便会自发到新主身边完成自己的使命,可是新主没有心珠,便自发催生出了独属于她的那颗。 至于落安的那半颗,也就功成身退,与外头的半颗合一后又成了一个容器。 是一个,独属于龙脉之主的容器。 “夫子,留下的,小蔚那里,只有小蔚那里!” 要将心珠重新培育成落安原来的那颗,那便要注入独属于落安的力量,可是傅锦梨接受传承后的力量已然同化为她自己而有,与落安原先赋予她的还有一定的差别。 可是薛福蔚不同, 薛福蔚身上那道气息,是落安的,是落安自己亲手布下的。 那还是他的东西! ———— 薛福蔚是不知道自家大哥回来了的,小胖子被瞒得死紧,每日一问就是他家那俩仙女回来没有。 没人回答他,直至今日—— 他进了宫,又见到了他大哥。 第439章 我那么大一个夫子就剩颗舍利子了 “公公,陛下找我做什么。” “才几日没见,也是到我蔚蔚子在膝下尽孝的时候了。“ 薛福蔚跟着苏展一路走来嘴巴就没停下过,有时苏展不答他,他就能一直说下去,刨根问底。 “我大哥回来了没,夫子呢,夫子上天就不想回来了吗,大哥在不在啊,大哥不在我就回家了,我怕陛下骂我,我说不过他的。” 小胖子话忒多,怪不得能同傅锦梨讲到一处去。 苏展无奈,“小公子,到了就知晓了,您定然是欢欣的。” “不可能。”薛福蔚满脸笃定,“蔚蔚子欢欣不了一点儿。” 谁见到大家长开心得起来啊。 这不是放屁呢吗? 可等他信誓旦旦地跨进紫宸殿他才晓得自己话说早了。 事情似乎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陛下在的,弯弯跟雅言也是在的,还有那大和尚。 只是....... 那边气鼓鼓站着的胖娃娃怎么瞧着这么像他大哥,矮墩墩,粉嘟嘟,就连炸毛的气势都一模一样。 不对, 好像真是他大哥。 “大哥!” 来时不情不愿的薛福蔚此刻跑得飞快,几乎是“嗖”地一下就要窜到傅锦梨身边, 被傅应绝手快地截下来提在手上,限制住了行动。 小胖子想都没想,闭上眼睛就开嚎, “补药啊——” “大哥,大哥下凡了我的哥,等我回去把外头那些人嘴巴全封上,我就说嘛,我就是说嘛,我大哥要回来的哇——” “陛下,放开爷爷我!” 陛下不仅没放开爷爷他,还嫌弃地又将他拎得远了些。 直至跟傅锦梨隔了一段距离他才被放下来, 一落地,薛福蔚就跑。 跑了,又被逮回来。 跟只小耗子一样被傅应绝作弄得气喘吁吁,先前的兴奋劲儿也过去了些,傅应绝才如愿放开了他。 小胖子也终于如愿粘在了他大哥身边。 他生气极了,一把将傅锦梨搂住,一边不忘告黑状—— “大哥陛下好大的胆,好大的豹子胆,居然拦我小蔚,他不知道吗,我思念大哥的心犹如细丝春雨,剪不断烧不干,落在地上包含我滚烫的情谊将泥巴都烫起一个大包。” 多读两本书还是有用的,小胖子的口才与日俱增, 增长到什么程度呢, 长到傅锦梨搅动脑袋瓜都听不懂的程度。 “小蔚~” 香香软软的胖娃娃脸蛋被挤得变了形,拘束着手脚,听又听不懂,挣又不能挣脱。 糊涂蛋也不知怎么想的,在薛福蔚仰着头侃天侃地的时候,她挣不开,就默默地举起了手里的珠子。 珠子慢慢靠近薛福蔚, 薛福蔚毫无察觉,可那珠子却渐渐从幽暗的正中显出明光一点。 光点渐渐扩大—— 在傅锦梨将它贴在了薛福蔚的心窝处时,它像活起来了一般,内里流光溢彩。 薛福蔚有所感,低头看去—— 却见傅锦梨仰着肉脸,举着小手贴着他,正无辜地看他。 小胖子不明所以,“大哥你做——” “!!” “——娘嘞!” 薛福蔚只见自己的心窝窝处像是被人戳了一个大洞似地,源源不断的金光从里头被吸取出来,全钻入了一颗小小的珠子里! 眼前一幕实在太过震撼, 薛福蔚没感觉到痛,可是视觉的冲突实在太过于强烈,他嗓子都吼得劈了叉。 但不是怕的,细看之下反而颇为兴奋。 只听他喊着—— “我我我我——我老薛家,也是也是出仙女啦,我蔚蔚子,成仙女啦!” 仙女蔚蔚子就这么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小珠子差点将自己吸干,直至最后一缕金光被吸收完毕。 傅锦梨慢吞吞地收回珠子。 薛福蔚结巴着,甚至看着她将珠子揣起来还有些急眼。 “这就完了?” “嗷~”傅锦梨回他。 可是薛福蔚里里外外感受了下,并没有觉得自己哪处有变化。 他忐忑地问傅锦梨,“是.....是我不太厉害,天上不收我吗?” 傅锦梨:? 傅锦梨是疑惑的,一旁观望了全程的几人则是默默移开了眼。 傅锦梨:“收小蔚,做什么呀,去天上,不好玩,高高~” 天上不好玩,小龙在天上打几个滚地上就要下大雨噜。 薛福蔚更急了,“夫子呢,夫子都是仙女了,大哥也是仙女,我不成吗,天上没有粮食了,他们嫌弃我吃得多吗?” “雅言一撅子就能把我干飞,我好像没什么变化,大哥我刚刚打了你一拳头,你吭都不吭啊。” 傅应绝:? 他听见了,他又将小胖子拎了起来。 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直将小胖子都看焦虑了。 “陛下。”他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陛下他们也不叫你上天是吗,可是你情有可原,我蔚蔚子还小,我好好人的,好人也不行吗?” 傅应绝眉头微皱,“你说谁不是人。” “没,没说啊,没说不是人啊。” 小胖子是真的有些伤心,想他师门就三个人,如今只剩他一个不成器的在地上了。 也没说这玩意儿还有门坎。 傅应绝想不明白他的脑回路,只得轻轻扣在他的脑袋上,同他道,“别打大哥,她不太抗揍。” 薛福蔚觉得这是假话。 丁雅言那日忽然成了仙女,“嗖”地一下叫他凭空起飞,后来他悄悄问了一嘴当仙女究竟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丁雅言想了很久,跟他说:力气大,打不死。 打不打得死不知道,但傅锦梨确实是一点反应都无,倒是他自己磕得手指头痛。 这点无疑说明他大哥是真仙女,而他蔚蔚子与这一切无缘。 “夫子呢?”薛福蔚不死心,“夫子给我揍揍,打不打得哭啊,若是夫子年纪大了别人是假要,骗他的,我给他验一验。” 只要夫子也成不了仙女,那他就不是师门例外。 “夫子?”傅应绝往被傅锦梨塞得鼓鼓囊囊的小包里示意,“不是在那儿?” 薛福蔚:? 他觉得傅应绝在说浑话。 他夫子? 这么大个! 叫人揣兜里? 不信。 一刻钟后—— 薛福蔚艰难地接受了他这么——大一个夫子就剩一颗舍利子这么大点了。 小胖子忧心忡忡地守在傅锦梨旁边,好几次都想上手去碰一碰那颗珠子, “当仙女也要分品种吗?他们不要我夫子当人吗?” 怎么就成了一颗珠子呢。 “那我不当了,我怕他们叫我当牛,仙牛,听着不好听我不当了。” 傅锦梨是越来越听不懂他说什么了,可是夫子不是人这句话没错。 小胖丫头就大大“嗯”一声,“夫子,不是人哇,当不了人哇!” 夫子要当小小龙了。 当不了人捏。 薛福蔚看着珠子的眼神愈发怜爱忧伤了,“那咱俩不是,没亲师了要当文盲,这以后要饭都要不到热乎的。” ”吃大亏了,我到周大哥跟李源将军那儿去偷师两招吧,总不好叫大哥跟着我吃苦的。” 小胖子嘀嘀咕咕絮絮叨叨,越说越远,除了傅锦梨跟着点头其余人都是眼皮子直跳。 “好好好。”白堕赶紧打断他,嘻嘻哈哈地插嘴,“不错不错,小公子上进,等以后少傅回来了定要嘉奖于你的。” 薛福蔚有气无力地晃脑袋,“别哄我了,夫子都这样了还回来个屁。” 接着,他又跟傅锦梨商量,“大哥,我回家去开个祠,将夫子拱里头,再为他办个庙吧,受些香火,说不定就得道飞升了呢?” 越说他越觉得可行,兴致勃勃地就要去拿他“夫子”。 被傅锦梨一巴掌打醒,“小蔚!夫子,要小梨子养养,养一养再分给小蔚,供起来,给夫子烧糕糕吗?” 薛福蔚委屈地摸摸脑袋,觉得这样也可行,便跟她就此话题继续深入探讨。 两个孝徒磕巴磕巴地各种安排落安,傅应绝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此刻若他是落安怕是会死死气活过来? ———— 薛福蔚进宫一趟什么都没干,就见了一眼他大哥,不过这也够了。 虽然不知道夫子是怎么回事,但他想着他作为师门唯一上不了天的那个实在太过丢人,于是决定将那事儿烂在肚子里,谁也别想给他问出来。 绝不! 再有一个便是他大哥是真真实实回来了,小胖子主笔的小殿下列传又开始在民间传唱,随着新书一道传开的还有一道亦真亦假的小道消息:小殿下回来了。 傅应绝自然知道,但他并未阻止,反而还推波助澜了一下。 于是沸沸扬扬地各种猜测就涌了上来,人人都可劲儿盯紧了皇宫,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但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抓到丁点多余的消息,就连天家父女俩隐蔽出了一趟宫数日之后才回来也没发现。 傅应绝跟傅锦梨离开皇宫是在薛福蔚离开后一日。 他们去了龙脉,为的是将落安的心珠放回去,那处才是龙脉一族的摇篮宝地,才是最最适合蕴养的。 傅锦梨还可惜了许久她不能自己将夫子养出来,不过等以后夫子长出来了再去接夫子也不错。 他们俩去得匆匆,回得也匆匆。 傅应绝因为有前段日子时不时就要罢一回朝,此次他忽然不见人影众臣也没怎么怀疑。 只是可怜了周意然, 不光要应付朝事,下了朝回家还要应付各种耍滑头的李源。 第440章 不是垃圾是梨子 “回去。”周意然冷漠开口, 李源堵在他的前头,甚至比周意然还高些的身板微弯着。 寸步不让,咬着牙,喊他:“大将军。” 周大将军听见这句称呼才总算是抬眼看了他,入目的李源短短时日也有了些许变化。 西漠关反时,他周旋各国刀尖舔血,胡服铁甲犹见意气。 现在荣耀加身,紫袍绶带却多少带些低落, “西漠关来此快马需得十三日,我日夜不歇不是为了进京加官进爵!” 李源的志向从不在仕途,若是可以他或许更愿意在西漠关放羊,如今尘埃落定,他父亲已然老去今后也只会在老家颐养天年。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若是不出意外此后的重心也会回到西漠关去。 他说过的,他并不喜欢上京。 “当真是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吗,我所求又不是强人所难!”李源怒不可遏。 他见不到傅应绝,也见不到傅锦梨,他只是想要求一个答案,至少也该告诉他究竟是如何了,而不是叫他胡乱猜测自己吓自己。 “疯什么。”比起他情绪剧烈起伏,周意然可以称得上淡定。 什么叫做不是强人所难,若是他再早些日子来说这话周意然定会一拳将人放倒并骂他如何就不是强人所难。 现在不一样了...... “几日没回家了。”周意然问。 李源气得很,但还是下意识回:“回家做什么。” 看来是连家门都没跨进过,多半在赵驰纵家里两个傻子抱着哭呢。 周意然了然,又道:“有这时间来将军将军的,早几百年回家看看也不至于哭都找不着坟。” 周意然随着年龄渐长,一棍子打不出几句话来,现在却像是打通任督二脉一样说一句损一句,气人的很。 “啥意思,谁的坟,谁埋了!”李源真没听懂。 可是周意然不愿再同他周旋,往旁一侧就越过去,丢下满头雾水又急又懵的李源走了。 跟他前后脚,满腹疑惑的李源回了趟家,不过才过家门,就被门房拦住了去路。 “将军!”门房急坏了,“您可算回来了!” “做甚。”李源不耐。 “前阵子有人送了东西来,不知是什么,用个粉缎包着指名要交给您!您这走得一点影子都没有,我们又不敢打开,只能在府里干着急啊!” “东西?”李源不由想到了周意然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地一变,拽住门房:“在哪儿!” “府里呢,咱们也不敢拆开看,正等着您呢!” 里源立马撒开手急吼吼地就跑了,跑动之余,他神色有些激动。 粉色的,指名道姓送给他的,前段日子,周意然那狗人说的话。 几个词串起来叫他不激动都不行,心下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在拿到东西打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肝颤了几分。 东西不多,就是几个亮晶晶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一看就是小姑娘家玩儿的。 李源抖着手拿起,下头还有一张折起来透了墨迹的纸,他展开来—— 上头画了只龇牙笑着的小龙。 李源记挂了数日的心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安定下来,他激动的脸色涨红,手脚都知道该往哪儿放。 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几下还是觉得不得劲儿,浑身精力找不到地儿发。 最后他一脚将门踹开! 仰天大笑两声,大跨步就往外走,“人呢,人都哪儿去了,将老子带回来的羊都牵好了来!” “老子亲自喂两天,白白胖胖送进宫去,小羊就该跟小羊玩儿!” 傅锦梨在他印象里一直都是天真娇憨,被人欺负了都只会红着眼睛淌眼泪。 跟小羊没什么多余的区别了。 傅小羊不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收到一群新伙伴,傅大羊也不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狼入羊群,满脑子一张嘴就是咩咩咩。 ———— 龙脉一行去也匆匆来也匆匆,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傅应绝回来后并没有再遮掩傅锦梨的踪迹,正大光明将人带着从皇城禁门一路驶入。 街坊只看见悬挂着皇家金牌的马车从城门口不急不缓地绕过上京两道入宫去。 有眼尖的人看见—— “我见过陛下出行挂的牌子是明黄的,方才那飞龙令......你看看可是淡绛红?” 马车一方挂着的都是各家的族徽或是特质的物件叫人好辨别身份莫要冲撞了去,从那一处认人最是准确了。 御驾悬挂五爪玄龙金牌,至于这淡绛飞龙...... 是永嘉殿下。 “是——永嘉殿下!陛下说殿下偏好明艳,所穿所制桃夭华然!方才那是永嘉殿下的座驾!” “可不是说.....不是说殿下已.....” “谁放的狗屁!我前几日喝茶还听见有人传的谣言说是殿下早回来了,莫不是谁家消息灵通的特意放出来叫我等听了好做准备的?” “这倒是不知,只是我追的殿下列传又开始卖了,我一下囤了几十册,摊主还送了我不少隐藏版。” 民间谈得兴致勃勃,他们没有别的途径去得知,只能等着观望宫中放出来的消息。 百官朝臣也一样很是挂牵,但是他们求证的方法有许多,最直接的一条便是直面天颜,于是一个接一个的请命入宫。 ——明曰朝事,暗里查探。 ———— “朕不想见。”傅应绝是真不想见,应付这么多人实在太耗精力。 他说:“周意然他人呢?” 苏展尴尬一笑:“周将军今日递给折子告假了,朝事都是薛相主持的。” 傅应绝:...... 他扭过头去,后遭牙磨了磨。 可是放任外头这么多人等着也不是办法,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应付过去时, 他眼一落—— 傅锦梨跟只狗崽崽一样正追着只蹴鞠玩得不亦乐乎,并且一脚将蹴鞠踹到了他脚边。 胖丫头看都不看,只盯着球,哼哧哼哧地又来追。 双眼亮晶晶,浑身牛劲没地儿使。 那模样活像是主动请缨,傅应绝想也不想将人捞起来, “就你了。” 傅锦梨动弹了下小腿儿,像小狗刨水,她歪头,问,“爹爹?” 爹爹不为所动,将她抱出去并当面合上了门。 强迫被赶出家门的傅锦梨还傻乎乎地抱着她的小蹴鞠,胖丫头仰头看了好一会儿又乖乖地在门上“咚咚”敲了两下。 “是我呀,是我呀爹爹是梨子~” “开门呀爹爹,丢错了不是垃圾,是梨子,梨子掉出来了~” 他爹也在里头“咚咚”两下敲在门上,隔着门同她说,“外头有人找你,你去见见,爹爹等你回来。” “真嘟吗?” 傅应绝面不改色:“真的。” 傅锦梨还是相信她爹的,于是胖娃娃屁颠屁颠就去了外殿。 第441章 小羊能吃狼了 外殿的大臣来了有好一会儿了,不论文武与官职高低,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 一个不爱搭理一个,关系不好相看两生厌的还要互相冷笑一声,委屈他们挤在一屋子了。 “王大人这是做什么,礼部近日似也没什么紧要事非得这时候来的。” 王大人笑眯眯地回:“自然是比不得大人您忙碌,前段日子听说您督下事宜返工几次皆不得法,怪不得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是您啊日日都有借口得见天颜。” 又有人说:“你们别是见本官进宫特地跟来的,早一日晚一日都不成,非得跟本官屁股后面。” 他们来此都有自己的打算,如何能不知晓对方所求为何,但这也不代表他们不会互相数落几句。 在朝会上就吵,到了紫宸殿还吵,叽叽喳喳,闹人心烦。 傅应绝不来是对的。 “行了。”薛相见越来越有收不住的势头,便出言提醒,这才叫殿内安静下来。 李源人特意找了个角落站,他咕噜噜一盏茶下去还觉得躁得很,满屋子又唧唧歪歪地心烦,便悄不作声溜了出去。 才出门没走几步,脚边就咕噜噜滚来了只小蹴鞠。 他低头—— 不大,做得怪精致,上头还有禁军卫的玄虎标。 李源脑门“蹬”一下,脚下跟生根似地迈不动,那蹴鞠也一动不动地停在靴边。 而不远处—— “小梨子大王,驾到~” “我的,梨子的跑跑跑,在哪里!” 奶呼呼的小团子就一个人,一跳一跳地朝他跑来,脸上的笑一成未变。 李源迟迟抬起头来。 他许久未见傅锦梨了, 半年? 一年? 当初那个跟他一道赴宴眼泪汪汪,城墙之上砥砺豪言的奶娃娃长大了些。 从李源的视角来看才晓得她究竟是有了好一幅惊天动地的变化,他才是最初见过她一面而后又奔忙在外,时至今日才得以重逢的人啊。 一头一尾相见,所以才能分明地说出她究竟有了哪些不同。 走路不需要人牵了,总是怯生生湿漉漉的眼睛现在闪烁着灵动狡黠的光,李源不知如何说,但是傅锦梨以前像小呆羊,稍不注意就要羊入虎口。 现在呢, 现在也是羊,纯粹无害又无忧无虑只知道啃草。 可李源无端觉得眼前的小羊偏偏能在群狼环伺中悠然离去。 说不上来,只是这么一种感觉。 傅应绝将她养得很好,小羊能吃狼了。 “小.....”他想喊小梨子,一如当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 “殿下。” 不是疏远,只是从他的角度他的立场出发这个称呼更适合傅锦梨。 傅锦梨紧急刹下来! 她听见了, 李副将的声音啦! 追小球追到李副将了! 胖丫头仰起小脸来,粉粉白白,莹莹如玉,是个漂亮小孩儿,可不光只有漂亮。 她小嘴惊讶地张开,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敛就已经迈开腿儿扑向了李源。 “是,是李副将!” 李源急急接过,不小的冲击力叫他抱着小孩儿往后跌坐在地上。 不疼,且小孩儿像团棉花一样在他怀里。 李源咧开嘴,笑了。 “唉!”大声地应。 他已然不是副将了,功过来算,直抵麟远将军赵漠,可现在依旧应得心甘情愿。 傅锦梨跟着笑起来, 李源身高八尺不止,被拢在他怀里近乎能打打个滚,她大声问:“收到了吗,梨子的礼物,送过去的没有见着人呀,在哪儿?回家家收到了吗?” 热忱,炽烈。 李源自始自终觉得傅锦梨不同,她不像上京远远观望而去的庄重尊贵,更像从烈日直坠的雨滴,带着灼热,叫人避无可避,甘愿受之。 “收到了,前几日才拿到,是我蠢了点,没回家呢,不想回。” “不回家,爹爹打~” 李源单手撑地,将她抱了起来,小孩儿坐在他臂膀上,气势汹汹。 李源:“嗯,叫他打。” ———— 朝臣满腹心事地进宫,也如愿见到了“生死不明”的傅锦梨,活蹦乱跳半点事儿没有。 有不放心的老臣千哄百哄地叫她走两步,看看究竟还有哪里不好地。 于是傅锦梨就当着众臣的面,后头跟着个黑脸煞神李源,在殿内来来回回走了两圈。 直将一众大臣看得两眼湿润连连称好。 只是走几步,他们恨不得能夸出朵花来,一路看着眼都不眨。 得赶紧哄着, 虽然不明白什么原因叫陛下前段日子失意至此,但小殿下回来了,他们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那日离宫的朝臣无一不是开心的,可回了家却都不约而同地破口大骂。 “究竟哪个狗贼!同老夫说那样虎狼之辞,殿下安好至此,竟然恶言以蒙蔽视听,流言害我!” “去查查,究竟是谁传的小殿下暴毙身亡,究竟是谁!本官绝不叫他好过,传本官死了也就死了,小殿下干系甚大,那是能传的吗!” 赵漠跟周天自然也将消息带回了府, 赵驰纵高兴得差点将屋顶给掀了,要不是怕着傅应绝,他巴不得当场就进宫! 季楚也是差不多的,不过他好歹矜持些,高兴之余还记挂着自己的小伙伴,着人将消息带去了唐衍家。 反倒是周天,他不像高兴的,指着周意然气得骂骂咧咧, “死小子你是不是早晓得了!就你这闷葫芦你憋不出什么好来,这样大的消息你居然一点不透露,死外头得了。” 周意然脸都没变一下,只道:“死外头你又急。” “死小子再说!” “......” ———— 小殿下回来了。 对外的说辞是当初在万禄山中不是失踪,而是遭虏劫之后被高人所救。 化外高人有道是小殿下劫难降至,恰万禄山为龙脉径走之地,能挡一二。 如今劫难已过,陛下便亲自将人接回来了。 但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质疑的声音, 他们问:既如此,那陛下为何要死要活劝都劝不动。 傅应绝将松弛贯彻到底,都懒得解释,只一句—— “那咋了。” “情绪到了不行,朕离不得小殿下不行,脆弱不得?” 众人哑口无言。 第442章 这就有些头疼了 有了这个明面上的说辞,虽然别扭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大启一切一切的怪异也都在小殿下回来之后划上了一个句号,颠的都正常了,疯的也治好了。 以前该如何就如何。 各国的使臣也都遣送回去了,除了当真作恶的那几个被杀鸡儆猴其余的也就是在大启多呆了段时日。 无伤大雅。 大启如今是当真不适合再开战,好在傅应绝没再犯颠,有条不紊地稳定起来朝纲,小国也忌惮着大启不敢铤而走险犯上。 总而言之就是天下间宵小皆除,至少可保大启百年国祚! 这是好消息,但也有坏消息。 傅锦梨的坏消息。 “你夫子究竟要何时才破壳。”傅应绝已经不止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傅锦梨不读书,愁的不是他,是满朝文武,生怕他将人教坏了。 可这又不是傅应绝能做主的,落安还不晓得在哪个坑里头睡着呢,他上哪儿给傅锦梨找老师去。 “嗷~”傅锦梨正将她的宝贝搬出来数,闻言她抬起了头。 小丫头抠抠手,犹犹豫豫地比了个二。 傅应绝:“两年?” 不太行,久了些,怕是得找个新夫子了。 “不是嗷,二,二天~” 是二天,不是两年! 傅应绝怀疑:“莫不是耍我玩儿。” 傅锦梨嘻嘻笑:“不是,米有耍呀,米有耍爹爹,是梨子猜猜。” 她也不知道的,夫子何时出来她也不晓得,这是梨子猜的。 傅应绝:...... 因为傅锦梨一席不靠谱的话,傅应绝直接将落安定义为归期渺茫,十年八年怕是都等得。 于是他便不记挂这茬了,反而专注给傅锦梨物色起了新的老师。 ——落安不在时候的空缺得有人补起来,总的他一个亲师名头是跑不了了。 ———— 傅应绝不再提,傅锦梨这脑瓜子记挂两日就要忘两日。 她也不跟傅应绝上朝,自己的啵嘚啵呆头呆脑地满宫跑,跟着她的一群羊和一只牧羊鸡。 好在跑了还晓得回来,总能赶在傅应绝之前回紫宸殿去。 今日,她也是照常回殿。 玩儿累了有些困,她自己一个人哼哼哈哈地往内殿去,直奔床榻。 “我睡觉觉,小梨子带弟弟睡觉觉!等爹爹回家~” 小小人儿费了些力气才爬上去,一把子搂过大嘴龙塞到怀里打一顿又抱着哄。 她哄弟弟的时候也是在哄自己, 总说几句:“弟弟乖乖,小梨子乖乖,困困睡觉。” 还要跟傅应绝拍觉一样学着在自己肚子上拍几下,拍着拍着就睡着了。 可是今日她还没给自己哄睡着,就被吓清醒了。 有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嗖”地一下扑了傅锦梨满面,将她细软的发丝冲散开,有几缕落在了小胖脸上。 痒痒。 “呸,呸!” 傅锦梨呸呸,又张着小爪子胡乱将头发撩开,胖娃娃气鼓鼓地坐起身来。 “是谁!是谁打!谁打梨子大王,出来我揍,小梨子打!” 眼睛都没舍得睁开,气呼呼的奶团子冲着空中奶声怒骂。 ——“是我。” 回答她的声音很陌生,可是陌生中又带着些熟悉。 傅锦梨没想到还真有人,胖娃娃愣了一下,而后悄悄地挑开了右眼的眼皮。 没人。 她又悄摸摸把左眼也掀开—— “在这儿。”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无奈了。 傅锦梨先是往后缩了缩,跟只小蚕蛹一样用被子将自己裹严实,才飘着眼睛顺着下去看。 这一看, 了不得了。 ———— 傅应绝放了狠话,说等落安回来以后要先将人打一顿,可愣是没人告诉他落安回来是这副鬼样子。 他坐在紫宸殿,已经怀疑人生地喝了半壶茶。 喝撑了,还没想明白。 就在他不远处的两张椅子上,坐着两个人。 两个,小人。 一个是他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女儿,另一个—— 白衣加身,银发铺背,淡然温润,唇红齿白。 可是, 那身形分明是个小孩儿,看着就比傅锦梨大一点儿! 傅应绝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心里有些膈应,可看着那跟傅锦梨一样双手老实放在膝上的落安。 多少还是有些小孩儿样的。 他便说:“叫声爹来听听。” 落安:? 猜到了呢。 落安微笑:“我只是壳子小了,不是脑子傻了,陛下。” 傅应绝顿觉没劲儿,“你们龙脉小孩儿不都是找爹的?朕给你当你又不吃亏。” “占了大便宜偷着乐吧,姊妹齐全,亲父尚在。” 活像是落安占了他大便宜似的。 落安告诫自己要冷静,并在心底念了数十次眼前的人看着高高大大,实际年纪还小。 他还小。 他还小。 “落安没有姊妹亲父。” 老实巴交地,还都不还一句,傅应绝又疑惑起来:“你真是落安吗?” 落安是好说话,可逼急了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是夫子!夫子小孩儿,小梨子小孩儿,夫子小孩儿!” 说话的是傅锦梨, 她对于自己夫子忽然变成个小孩儿的事儿适应良好,甚至是兴致勃勃,举着手就开始抢答。 夫子变成了跟梨子一样的小孩儿! 落安倒还是那副死样子,怎么说都脾气好得很,他无奈颔首:“这还要如何证明。” 明明是个小孩儿身板,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透出些神秘与端庄。 怪得很,怪得傅应绝接受不了。 “你们龙脉,就得搞这死动静是不。”傅应绝拧着眉问。 傅锦梨就暂且不论了,猝不及防小模小样地就钻在了他眼前, 落安呢? 这么大个人, 现在也是跟着一道小模小样地来了。 “我已不是龙脉。”落安笑着回他,“龙脉之主卸任即归亡,如今已另有其人。” 傅应绝也注意到了,他的额上应该有对龙角,可现在只有银发,龙角没了。 “何意。” 落安抬起手来,那双如今看起来稚嫩又单薄的手掌,展开在几人眼前, 随即—— 在他掌心,变戏法似地出现了一片幻烟似的星空,在他手心日夜更替。 “天道往矣,后者来继,落安身赋功德,受之无愧。” 随着他的话落,那双漆黑的双目竟有一瞬化为一纯黑一极白,恰似黑夜白昼。 他,成了新的天道。 可是......... “所以呢,天道也搞这死动静?”傅应绝不忘初心地骂。 落安:........ 他有些气笑了,好一会儿,才肯同傅应绝说:“是我出世之法怪诞,便有了些岔子,过段日子便好。” 他并不同于以往的天道,他是踩着旧天道化身而来,有些事情便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就像傅锦梨,她也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当今天下两个最大的异端就这么齐齐整整地坐在了傅应绝眼前, 女娃娃胖嘟嘟地,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都看不过来,一会儿瞅她小傅爹,一会儿又瞅她夫子哥。 嘴角压都压不住。 至于另一个男娃娃,端正地坐着,噙着笑意叫人如面春风, 不凉不躁。 俩小屁孩儿,傅应绝头疼地别开了眼。 第443章 他打不过我 可有句话说的好,来都来了,还能把人赶出去不成。 于是傅应绝还真过上了养个一儿半女的小日子。 本是要在宫里随意找个住处将落安安排好的,可傅锦梨抱着她夫子哥哭得稀里哗啦。 说爹爹欺负小孩儿,这是小梨子小孩儿。 她夫子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小孩儿。 没办法,只能将西侧的屋子捯饬捯饬让落安住下了。 这一住,傅锦梨还有了伴儿, 傅应绝上朝她不跟,也不跑出去玩儿了,就整日里挨着落安在外头放羊种果子,小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只是偶尔呢,傅应绝忙的时候她还有些想, 想了就要缠着去见,随时随地想去就去,在宫中横成一只小螃蟹。 这一日—— 主殿的榻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山包,圆滚滚,整个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有人从里头砸了一下,在被子印出个拳头样的鼓包。 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更加细密急促的拳头,哼哼哈哈地捶在被子上, “小梨子,打打打~” 随着一声小孩儿的奶呵,小包里头忽地跟花苞砰开一样钻出个小娃娃! 小娃娃脸蛋睡得粉扑扑,雪白的寝衣,缠乱的发丝在脑袋上顶起一撮呆毛, 傅锦梨笑呵呵地露出脸来,而后便满床爬着开始找傅应绝。 “爹爹在哪里,在哪里小梨子醒啦,醒啦穿衣服——” 没人回她,她也找不着爹。 小呆瓜顿了好一会儿。 ——— 落安不用睡觉,但是现在特殊时候身体还不适应竟也同化为了人族的作息。 但不是傅锦梨的作息,而是傅应绝的作息。 傅应绝每日上早朝时总能在院子里看见个一身白衣跟只魂一样飘着的小孩儿,那就是落安。 今日他也是一样地早起,在院外安静地坐着等傅锦梨醒来。 “小......小公子。” 小全子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这位忽然出现在宫中并能同天家父女同吃同住的小孩儿。 且说是孩子又有些不太准确, 很多时候,这位看着只比小殿下稍大些的公子,气场与一言一行的风度能比肩陛下,偏偏又生了张稚气俊秀的脸。 矛盾又怪异。 “您先用早膳吗,已经在院子里坐很久了。”小全子问。 落安自傅应绝走后就一个人坐在外头的小石桌旁,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不说,别的什么也都不做。 不像个孩子能干的事儿,至少在小全子浅薄的认知中,就连周家的小公子都做不到他这份上。 “再等等。” 又是这句话,小全子每次问都只能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他当然知道是在等谁,可是...... “昨夜小殿下歇得晚,估摸着得到日头上来了才能醒呢。” 落安却笑着摇头, “再一会儿就好了。” 他是侧身对着小全子的,说话的时候浅色的嘴唇翕合,稍显稚嫩的脸在晨光熹微中透明白皙,唇角缓缓勾起的笑似有似无。 谁家这么大点的孩子有这道行,小全子心中那怪异感又涌上来了, ——反正他家小殿下是没有的。 可没等他再多想,就见上一刻还坐的好好的落安从凳子上一蹦。 没错, 是蹦, 他矮了些,坐着其实脚也够不到地上,下地时也是用跳的。 ——这点像他家小殿下了。 顶着这么一身出尘淡漠的气质,起身是用蹦的。 小全子怎么看怎么头皮发麻。 “怎么。” 冷不丁的一声,叫小全子迅速收回了思绪,连连摇头不敢再盯着看了。 落安何尝不知道他看什么,可这不是没办法嘛,小孩儿不都是这样。 “小落,小落哥!” 啪嗒啪嗒跑得密集又凌乱的步伐由远及近,蹬蹬蹬地踩着,傅锦梨的身影像只小白猫,从矮丛中钻出来。 笑嘻嘻的胖脸,凌乱的黑发,手里提着弟弟。 连衣裳都没换,穿着她的白色寝衣。 落安垂眼一瞥, 还算聪明,晓得穿鞋的。 “小殿下,怎么出来了没唤人,竹青呢。”小全子一见她这样子,惊得什么样,上前要抱她,却被落安抢了先。 “是小殿下,悄悄跑哇,小梨子自己跑,我找爹爹呀,想他~” 傅锦梨乖乖抬手,让落安将她从矮小丛里抱出来,还不忘仰着脑袋回他, 落安抱得很轻松,活像是拎了团棉花。 可自家小殿下什么体格小全子还是知道的,就连年纪稍大的祁扬抱也做不到这般。 而现在呢, 抱的那个面不改色气定神闲,被抱的那个理所当然欣然受之。 “抬手。”落安淡淡道。 “嗷~” 不光要抱下来,还要忙前忙后给她将衣裳理好,将乱糟糟的头发顺下去。 像哥哥,又不太像。 更像操心的爹。 等将那胖团子收拾好,落安还自然地接过她提在手上的大嘴龙,减轻了小团子的负担。 傅锦梨也乖得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像跟她的小伙伴们相处,若是小伙伴们做了一样的事儿,话多的小殿下定然要一会儿冒一句,一句接一句,问些瞎七八遭无厘头的事儿。 怪了, 等两个小孩儿提着他们家小皇子远去了小全子还站在原地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而在他的前方,两个小孩儿还在说话。 “不可以穿着寝衣乱跑,受冷要吃苦药。” “小落哥,吃苦药,也吗?” “不吃,我活了几千.......一年之前都没吃过药。“ “乱跑,爹爹打梨子?” “他不敢,他打不过我。” 小全子:....... 属于是小刀喇屁股,开了眼了。 ———— 傅锦梨要找爹爹,那不是说说而已,这位一直都是个行动派。 说了要做,不说也做,不管是多大事儿多大烂摊子,那都是憨头憨脑做了才去考虑。 是为,梨大胆。 梨大胆今日也没叫人失望,直接单枪匹马带着她哥闯了金銮殿。 彼时金銮殿的气氛正剑拔弩张,君臣又政见不合吵了两句,你来我往,毫不相让。 那一句“小殿下,驾到~” 像是盆冰呲地一下落在火堆里,浇得火星子滋滋冒烟。 蔫了。 “爹爹!我来啦,我来!” 虎头虎脑的胖丫头撒欢似的声音无孔不入,只是今日她没有咕噜噜跟只小球一样滚进来, 而是正儿八经的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众臣奇怪,顺着看去—— 哦。 被拴住了,情有可原。 只见胖娃娃呼啦哗啦地往前头冲,势头很足,可脚下打转压根跑不起来。 她一只胖手正被人牵着,牵着她的人不动如山,步伐跟尺子比过一样寸步不差,不紧不慢。 饶是前头的这个都哼哧哼哧溜达成小奶狗了都没动摇他一分。 朝臣皱眉,谴责的目光又落到落安身上。 孩子想跑就让她....... 让她...... 让不出来了。 满朝文武不过是看了落安一眼,心头跟拉警报似地闪过一同一个念头: 见鬼了, 陛下这挨千刀的养出私生子来了。 第444章 朕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眼前的一幕叫人不多想都不行。 牵着小殿下的男孩儿估摸着五岁不能再多了, 他们将傅锦梨身旁的半大小子们全都搜索了遍都没找着一个对得上号的。 不是朝中重臣之子,近日也没听宫里进了谁。 身份成谜还蛮得死紧, 不得不说这做派有些眼熟了, ——当初小殿下不就是这么冷不丁冒出来的? 他们有理由怀疑傅应绝是本性难移,旧计重施。 若真是......那还得了?! 不过如今情况未明,他们倒不好轻举妄动,只是脸色不免都凝重了些。 “爹爹!我来,我来,我想你~” 傅锦梨哪看得出他们满脑门官司,满心满眼只有上头那个,一路连拽带拉地拖着落安跑。 跑着不稳当,趔趄了一下, “慢些。”落安手上微一用力,傅锦梨就复归原位,继续仰着脑袋一跳一跳地往前跑。 “嗷~多谢,多谢小落哥。” 很有一副兄友妹恭的模样。 朝臣的脸色更凝重了。 傅应绝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是看着落安护着傅锦梨的模样实在太像他膝下所谓的“一儿半女”, 懒洋洋的人一下来了精神, “哟。”上头的人先是揶揄一笑,而后正经了面色, “做什么带着你哥胡乱跑,他认得清东西南北吗,别掉了让朕去找。” \"小梨子我愣识路呀,我带着,带着小落哥,找爹爹,我们找爹爹~” 我们, 找爹爹, 你哥。 下头大臣在两位祖宗的对话里两眼一黑又一黑。 而转瞬间,傅锦梨已经带着人到了傅应绝的身旁,她很自觉地自己爬到傅应绝怀里坐好。 至于落安就立在一旁。 三个人,长得同样出色, 一身明黄的帝王正低头笑着说话,女娃娃摇头晃脑地回,至于另一个—— 浅笑着,稚气未脱的脸,温和包容的眼神地看着下头,很有大家风范。 一家三口没得跑了, 大启的天又又又塌了,一年里有半年都是塌的。 ———— 那一场朝会因为小殿下的到来君臣没能如愿吵起来,但下头每一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就是了。 这一切傅应绝全然不知,只是在将傅锦梨哄走之后等来了八位堵在中极殿外的重臣罢了。 其中还有周意然。 “做什么,若是今日朝会的事儿就无需过来了。” 傅应绝意外挑眉,但是一点没客气,才坐下去就先放了话。 谁知那几位大臣对视一眼,谁也没提所谓的政务,而是一个个先后笑着开口。 周天:“陛下哪里话,君臣之间时时谈些政事儿,岂不是淡了情分?今日日头不错,恰合适咱们君臣几个促膝长谈,陛下也忙里得闲,松快松快。” 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说在前头总不会出错的。 可傅应绝一点不吃这套, 他假笑,眼睛阴恻恻地,“别闹,朕套个鞍你瞅着像不像驴。” 恨不得一整日十二个时辰都叫他醉心公务,最好是捆身上抱着一块儿睡的人。 松快松快? 这不纯废话吗? 周天老脸一红,这下真有些惭愧,因为傅应绝说的是真话。 “陛下万金之躯,臣等万万不敢啊!说来惭愧,不过是瞧着日子久了未同陛下掏心掏肺地说上一番,微臣心里惶恐这才寻来。” “掏心掏肺。”傅应绝晓得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的,“那你找错人了不是,朕还是什么好东西能开导开导你?” 周天:....... 周天想再找找借口,却发现自己言语实在苍白, 因为一肚子的墨水言辞到了傅应绝身上都不适用,他压根儿就不配合。 说也是白说。 朝着薛相递去一个眼神,想着求助几分, 可薛相那老狐狸看天看地就是不接他的示意,摆明了是不想招骂。 周天恼上心头, 气得一脚揣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周意然腿上! 周意然:....... 周意然没法装死,只得抬起头来。 一屋子重臣,喝茶的喝茶,整理衣服的整理衣服,满怀心事地来,却没一个人敢递上话头去。 周意然这位天子近臣,手足兄弟,毫无意外地挑起了大梁。 他也不墨迹,冷着张脸,语出惊人—— “陛下,您的私生子何处来的,打算如何处理。” “要死了你周意然!”周天拦都拦不住,冷汗流了满头,恨不得将周意然这死小子踹出去算了。 “陛下,陛下他瞎说的,烧糊涂了脑子不记事儿,您勿怪勿怪。” 周意然脸上满是无奈,要说的是他,不让说的也是他。 太难伺候, 最后干脆懒得理会,自己坐在一旁不管了。 落安是谁他还能不知道吗? 也就是一群老头子瞎操心。 别说是周天了,就周意然那一番话问完,傅应绝都是迷茫的。 私生子, 他上哪儿找私生子去。 嗷, 落安。 “就这事儿?”傅应绝眉头狠狠地拧起,心头是既暗爽又别扭。 暗爽是又当了一回爹,别扭是他真年纪太大了吗,是个娃娃他就能当爹? 他问,“落......那孩子跟朕长得这般像?你们这都看出来了?” 此时此刻,几位大臣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了, 薛相挑了句不出错的回答,“自然是,比不得小殿下同陛下肖似的。” 接着,他有些紧张地问,“陛下,那位是......” “嗯。”傅应绝并不正面回答,只说,“不是你们催着朕为大启开枝散叶吗?” 理是这么理, 只是这词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但如今已经不是挑这些错的时候了,周天“噌”一下站起来,脑门一发黑,往后踉跄了两步。 周意然板着脸将人捞稳, 一站稳,周天就抖着手,“陛下——何故犯这样的错误!” 傅应绝:? 他犯啥错了? “小殿下已经这般大了,再过不久熟读诗书兵法眼看着就要独当一面,您如今做出这番事儿来,叫小殿下颜面何存呐!” 傅应绝:?? 不止周天,另几个不开口的也跟着一起说了, “周大人所言有理,陛下年纪不大,繁衍子嗣确是正事儿,只是小殿下正是知事儿的年纪,不该选在这时候。” “臣附议,陛下无嫡无嗣,如今却出来个比小殿下还大些的孩子,您叫小殿下如何自处啊!” 还有更直接的,问道,“您是......传男还是传女啊?” 乱成一锅粥了, 周意然幸灾乐祸地勾了唇角,在一旁看戏乐得自在,还恨不得将粥端到傅应绝嘴边叫他趁热喝。 傅应绝也属实没想到不过是脑子一时偏昏,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他是要占落安便宜,没到要将自己拉下水的地步啊。 这不是,纯他背锅了吗? “不是。”傅应绝真不想吃闷亏,只能忍痛不当落安的爹。 “他是朕捡来的,捡来的,在街上。” 他开始毫无感情地编故事,“早年朕善心大发,在雪地里捡了这个孩子。” 怎么惨怎么编,最后还要拉周意然下水,“周将军也知晓,这孩子还是他亲自喂的羊奶。” 傅应绝骤然绽放出笑脸,“是吧,周卿。” 周意然:....... 感受到来自周天的眼刀,夹杂着恨铁不成钢跟被戏耍的恼怒。 哦,还有一丝丝要动手的杀气。 看来回家去是免不了耳根子不清净了。 周意然喉结滚了滚,眼睛缓缓闭上, 看似健在,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闷声答:“......嗯。” ———— 新皇子是捡来的, 众臣心下暗松了口气, 捡的好,捡的好啊! 大启因为皇嗣单传,便更加看重血脉,只要那孩子不是陛下亲生的,就对小殿下造不成威胁。 不过是,膝下又添一员猛将罢了。 不过说到添猛将,又不得不提起了小殿下那一棒子伴读跟学业。 “陛下,有些东西荒废不得,既然少傅不在,便请由太傅出山,他当初教得了陛下,简单地教教小殿下也是好的。” “当然,那位.....也是正读书的年纪,一群孩子们在一起有个伴。” 这可就为难傅应绝了, 让他叫落安去读书? 怕是有些难吧, 谁家少傅一朝返老还童还爱上学啊。 “你让朕考虑考虑。”傅应绝不否认他有些和稀泥的意思,实在是落安去学堂读书....... 读什么书啊, 虽然话不好听,但是太傅他老人家都未必有落安这条老不死的小白脸学得多。 第445章 抓去替梨子上学 但是不管落安愿不愿意去,傅锦梨都是要去的。 她的老父亲已经为她负重前行许久,如今实在撑不住朝堂之上那些牛鼻子了,只得将这个噩耗告诉了她。 小孩儿当即就开始装傻, “我是,我是大大梨子了,是小梨子读书哇,大大梨子陪爹爹~” 手上捏着个小鼓,仰着胖脸的小丫头无辜得很。 她指着落安,“夫子在,这里的,夫子在这里我不读书啦!” “夫子?”傅应绝无差别攻击,“你问你夫子哥现在去学宫别人还让他进去不。” 落安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他略一蹙眉, 脸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无奈,“别拉踩,我如何就进不去了。” “进去,”傅应绝懒洋洋地坐着,面对着两个小不点儿,他十分有优越感,“那你去,往上头一站,你说:我是落安,听我讲课。” “谁理你,薛福蔚第一个撵你你信不信。” 在薛福蔚的认知里,他的夫子还是颗舍利子,还要他上香跪拜的。 落安一面接过傅锦梨从地上那一堆宝物中刨出的珠子,一面回傅应绝:“他自然是要尊师重道,何来撵这一说。” 话虽如此, 但是薛福蔚的老师是落安,却非他这个落安, 他无意识的时候作为一颗“舍利子”叫小胖子怜惜爱护,现在又成了个小孩儿若是叫薛福蔚知道还不晓得要乱猜成什么样。 他只是看着云淡风轻,骨子里却不允许自己处于弱势。 如今要他就着这副模样同薛福蔚说:我是你夫子。 落安说不出口。 傅锦梨在两人说话之际,已经往落安手里塞了五六颗小珠子,将落安那一双手都塞得满满当当。 “小落哥~”她搅着小手,有些奇怪地偏头,“不是,拿少少啦,要十个二十,拿着珠子要~” 夫子原本能拿二十颗珠子,现在只能拿六个了, 胖娃娃没有想明白。 大眼睛瞪得滚圆,朝落安竖起十根手指头,似是遇见了多了不得的大事儿! 落安垂眸看, 自己两只爪子合拢在一处都握得勉强,满手的珠子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掉在地上。 他不得不同傅锦梨强调自己现在的状态, “你不是说了,我现在是哥哥,不是夫子了,夫子是大人,我是小孩儿。” 很是坦然,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如今这小身板有什么好脸红的。 “夫子小孩儿?”傅锦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又去看落安的手,伸着自己的去比了比—— 她的是肉嘟嘟的,落安的没什么肉,但都差不多大。 一样的小。 虽然傅锦梨嘴巴里总是喊着夫子小孩儿了,但好似此刻她才是实实在在地见到了夫子小孩儿是个什么性质。 夫子小孩儿了,跟梨子一样只能拿六颗珠子了,小梨子小孩儿的那种夫子小孩儿。 是跟小梨子一样,无论哪处都是一样。 那—— “爹爹!”傅锦梨眼睛骤然亮起, 胖丫头手舞足蹈地晃,“夫子小孩儿,是小落,小小小落,上学,抓去上学,替梨子上学!” 夫子跟梨子一样了,夫子替梨子去上学。 傅应绝想不明白她的脑回路,但是并不妨碍他幸灾乐祸。 摊开手,朝落安道:“这可不是朕逼你的。” 不管落安是怎么想的,但傅锦梨让他去,那他就会去。 只是可怜落安千难万难修成正果一朝归来仍旧是垂髫蒙学时 ———— 但是落安要去,傅锦梨也逃不过这一劫,最后被傅应绝好一通忽悠兄妹俩起了个大早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学宫去了。 “落安不在”就由太傅代为执教,早一天就递出去消息叫几位伴读都回归了往日程序。 等两人到的时候里头人已经齐了, 落安一手提着傅锦梨的小包,一手牵着呆头呆脑的胖丫头,就这么平淡地站在了学堂外, “太傅。” 落安都没看一眼下头几个孩子,只是同上头的尹清打了个招呼就牵着人在下头落座,无视好几道震惊探究又带着点凶的目光。 傅锦梨慢吞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虽然一路来但她还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歪着身子就往落安身上倒。 双手紧紧地抱住落安,脑袋瓜蹭蹭,奶声奶气要哭不哭地控诉—— “爹爹坏坏,丢梨子跟小落哥,上学哇上学,等梨子长大,抓爹爹读书,不读书我打哭~” “好了。”落安等她抱了好一会儿才将人提溜出去坐好, 趁着给她拿书的间隙,在小胖娃娃耳边悄声道, “不是夫子上课了要乖一点,没人给你时间出去玩儿了,雅言的爷爷于学术上严厉,你爹爹幼时也是被他打过几板子的。” 这样丢人的事儿傅应绝自然不会提起,是落安从周意然口中知晓得。 周意然常来寻傅锦梨,落安又时刻伴在她身侧,一来二去两人熟络不少,从周意然口中知晓了不少傅应绝幼时的糗事。 认真论起来也算不得糗事吧,应该是——混账事儿。 因为天性离经叛道资质绝尘,傅应绝以前可将这位老太傅气倒了好几次。 傅锦梨一听她爹都被打了,立马吓得爬起来坐好, “我乖乖,不打小梨子,小梨子读书乖乖。” 只是想不明白这样慈祥的老大人竟也会揍板子,想来是书里说的,人不可,不可貌相! 傅锦梨就这样怀揣着忐忑度过了一堂课, 等尹清一走,她就忙着去找落安,却被几个人影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桌前。 她的桌子不大,一侧的案上摆了她的小挎包跟个哭花脸的瓷娃娃,大胖丫头平时都是挤在自己那一寸三分地埋着脑袋哼哧哼哧地学。 现在一下被挡了个结实,连光都暗了, 胖丫头小脸一抖,觑着她几个表情严肃的小伙伴, “做,做什么哇,我是梨子!” 是梨子,不能欺负! 小伙伴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 那目光瘆人得紧,活像是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 直将胖娃娃看得慌起来,还慢吞吞地在心底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儿。 “让让。” 一声温和打破了僵局。 落安将挡在前头的薛福蔚轻而易举地拂开,在小胖子难以置信自己一身的肉竟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单手推开的目光中, 笑着同自己往日的学生,如今的“同门”一一颔首, “挡着做什么,课后无需温书了吗?” 他语气很和缓,一点锋芒都没有,笑起来更是双眸弯弯,下至圆润鼓起,潋滟精致。 看起来脾气太好,太招人欺负。 可是他的目光又太过平稳冷淡,就算笑得再和煦,也无端有压迫感。 几个孩子几乎都是下意识地一激灵,脑子还没动呢,身体已经如演练了千万遍一样挺直了腰板。 原本气势汹汹要唯落安试问的薛福蔚更是听见自己字正腔圆怂头怂脑地回了话:“需要的,需要,我们个个课后都是要温书的。” 说完,他自己都懵了。 这是..... 这仿佛刻进骨头里的狗腿子般的直觉是怎么回事。 他薛福蔚何时这样卑躬屈膝奴颜媚骨过! 薛福蔚后知后觉地恼羞成怒, “都下课了我不读书是正经的,你是谁你哪儿来的,为何同我大哥一道,蔚蔚子不同意,你要先跟我玩儿,我答应了你才能同大哥玩儿。” 落安没说话,只是抬起了头来,掀起眼皮,笑意吟吟。 薛福蔚后背忽地钻起一股子凉意, 他极力忽略掉那点怪异,梗着脖子小眼睛一飘,色厉内荏:“我就不读书。”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那句,只是大脑“叮”地一下就脱口而出了。 “不读便不读罢。”落安也没说什么,他柔声道,“同我说做什么。” “不是地,我——” 薛福蔚又要说话,却被他自己赶紧地捂住嘴巴,吞下了后头都几个字。 小眼睛里盛满了惊愕, 真是邪了门了, 这么眼前的小孩儿说一句他就下意识地要回,而且还是那种不受控制的狗腿子。 不止他这样,别的几个小男孩儿也是一样的感觉。 他们在落安看来的时候,连腰都不敢塌,大脑没思考明白,身体已经先行一步了。 就好像, 就好像被这样似压制似包容的目光注视过无数遍,也在这样的温声细语中受教千百次。 真是邪了门了。 季楚眼神慢慢地变得戒备起来,他眼神不经意地扫视落安同傅锦梨碰在一处的肩端,又慢慢挪到落安那张脸上。 白皙,无害,黑的黑白的白。 眼熟得很, 在哪儿见过。 “你是谁。”他问得直白,戒备但并无恶意。 “是小落!”傅锦梨见缝插针, 她挤在几个孩子中间:“是小梨子小孩儿,我带来,带小落哥一起上学,上学跟梨子找爹爹吃饭,小落哥保护,保护梨子!” “陛下?”季楚抓了个关键词,“这是陛下.....为小梨子安排的?” 为她安排的? 不是哦,是小梨子自己安排的, 但是爹爹同意了,那就变成也是爹爹安排的了。 于是她仰着脑袋”嗷”了一声,表示肯定。 “跟小梨子上学,跟小梨子一起上学呀,好朋友,要跟小落哥好朋友,不然小落哥长大,长大啪啪打!” 不跟夫子做好朋友,等夫子长大了要打他们手板! 傅锦梨是这意思,可是几个小伙伴都没明白,只当糊涂蛋在乱说。 不过知晓人是傅应绝安排的,那他们也放下来戒心,还一一同落安自我介绍起来。 只是赵驰纵跟薛福蔚这俩不太乐意的样子, 等落安带着傅锦梨出去了,他俩还同丁雅言跟月弯弯蛐蛐起来—— “有古怪!绝对有古怪!”薛福蔚满口笃定,“我作为大哥座下第一小弟,夫子又不在,保护大哥我在所不辞!” 古怪? 丁雅言看他的眼神怕是还要更古怪一些,可是小胖子毫无察觉 赵驰纵也跟着他道:“或许有些,我想着我胆子应该够大的嘛,也就是怕怕陛下跟夫子,哦,还有周大哥,怎么刚刚小落看我一下我恨不得钻个洞走了。” 他又抓狂:“真有古怪!” 月弯弯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善心大发,提醒两人:“既是陛下安排的,你们也该同......小落好好相处。” 这个小落她说得很僵硬生疏。 “不可能!”薛福蔚嗷嗷叫喊,不知想到什么,竟是悲上心头:“我的夫子啊,我的夫子生死不明,我在家一天要供三顿饭,顿顿不落。” “我们师徒二人情谊深厚,师门三人情比金坚,如今来个不明不白的小子要插足,蔚蔚子——” “蔚蔚子——我心里苦啊,竟有人要抢我第一小弟的位置,方才大哥都没找我玩儿你瞅见没。” “夫子啊——你一走,我蔚蔚子也是猪狗不如了!” 月弯弯:....... “你......”她建议道,“或许夫子是乐见其成呢?” “不可能!”薛福蔚不信,甚至觉得丁雅言在危言耸听,”夫子说了,咱们一家三口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现在又来一个粘着大哥的,夫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 月弯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就连丁雅言都难得开口,骂了一句:“傻子。” “嗯嗯!”傻子点头,“那小落就是个傻子,雅言你骂得好!” 丁雅言: 目移,不再说话了。 傻子还在继续:“等我回家,等爷爷回家,在我夫子坟前告他一状,叫他老人家天上有知,晓得蔚蔚子的苦心。” 赵驰纵都听愣了:“夫子不是回家了吗,你怎么说得跟死了一样。” 薛福蔚只用一种自己承受了太多的的复杂眼神看他,最后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句:“你不懂。” 这个赵驰纵也是傻子, 夫子都只剩那么大点儿了还蒙在鼓里呢。 也就是他蔚蔚子了, 承受了太多太多。 ———— 傅家的两个儿女。 一个表的,一个亲的,都去上学了。 傅应绝老怀甚慰的同时,还有些想看热闹,瞧着时间差不多了竟是驱驾亲自往学宫接孩子下学。 远远见到几个孩子一道出来,他一眼就锁定了里头看着最乖的两个。 第446章 跟大哥来啊 太打眼了, 两人凑在一处气质天差地别,但是都有种别样的乖巧,对谁都是好言好语地。 当然,是不是真乖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永嘉。” 喊一声,傅锦梨低头看路的脑袋立马就仰了起来, “梨子爹爹,来了,我的爹爹我听见~” 傅应绝离几人也不远,身后只跟着苏展,低调得很。 傅锦梨一下子冲了出去,粘在他身旁,“来接梨子,我认识路的,小梨子带小落回家家,爹爹等。” 傅应绝这也是破天荒的, 傅锦梨第一日在学宫他都没来,今日竟会想着来接。 这样的举动比起他往日的纵容来看并不起眼,可因为落安这一个变数,落在众人眼里就多了别的意味。 反正薛福蔚第一反应是这事儿绝不简单的。 他那小眼睛瞪得铜铃大,机敏地在傅应绝与落安之间来回扫荡, 那目光从炯炯变得越来越惊恐,最后竟是化作一道道眼刀往落安那处刮。 “等着呢不是,你俩腿短了朕连饭都得晚半个时辰。”傅应绝挑眉,一把将傅锦梨抱起来。 他冲着没动的落安勾勾手,“你呢,不跟妹妹回家了?” 落安:...... 落安走过去,已经免疫了,可以勉强装聋作哑。 可他能装聋作哑,薛福蔚脑袋里却是爆发出了一阵尖叫,恨不得把自己天灵盖都掀破。 妹妹! 谁啊, 谁能叫傅锦梨妹妹啊! 反正他没敢叫,赵驰纵也没敢叫,季楚没敢。 陛下,别是,又搞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了吧! 几乎是这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薛福蔚就跟着一道冲了出去, 小胖子转成一道旋风,赶在落安走到傅锦梨身侧时凭借着自己灵活的身躯, 一挤—— 落安被结结实实挤到了一边, 小胖子还趁着转身之际瞪了他一眼! 落安:....... 落安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变脸一样将自己一脚踹开,而后扭头就对傅应绝扬起了谄媚的笑颜。 “陛下,”薛福蔚脸都要笑烂了,毫无表演痕迹,真挚极了。 “怎么来了,您老人家来也不说一声,路途多有颠簸,您就该让我蔚蔚子驱车去接,定然是想我大哥了吧,是来接我大哥的吧。” 是问句,可是他眼中那点期盼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叫傅应绝点头肯定的意思。 傅应绝一哂,故意顿了会儿, “那倒是......” 眼见着小胖子笑得越发善意,他语气一转,“今日却——” “好好好,我就知道您是来接大哥的,大哥也十分想念您,真是的,劳烦您大驾了,我还想着给大哥送回去,您来了那就太好了。” 他也是胆大包天了,腿肚子都在打颤,却勉力笑着安排傅应绝。 生怕傅应绝嘴里说出一句是为了落安而来, 那如何能! 谁敢挑衅他大哥的地位? 蔚蔚子第一个不同意! 落安也不知该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不高兴吧,他是为傅锦梨打抱不平;高兴吧,被排挤的是自己。 “好了。”赶在傅应绝张嘴之前,落安及时止损做了和事佬,“沾了小殿下的光,今日也有这个荣幸与陛下同行了。” 说话的时候,他淡淡地瞥了眼傅应绝,里头警告的意味极是明显。 只是他忽略了自己如今这气势不足的三头身,别说是威慑力了,傅应绝甚至不痛不痒,还敢咧嘴笑。 ———— 落安也是读上书了,太傅教的不错,偶尔听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薛福蔚那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没有每天恨不得给他两个大耳刮子的眼神的基础上。 他第一天只是若有若无的敌意,可是后来回家去也不知是听了什么,竟然时时刻刻都不愿意叫落安挨在傅锦梨身边了。 但凡落安跟傅锦梨独处,他总会从出其不意的地方钻出来。 他还是下意识地怕落安,但是又担心落安欺负傅锦梨便只能克服自己迎难而上。 每天对着落安必说的一句就是:你的就是你的,敢欺负大哥就从蔚蔚子的身上翻过去。 吱哇叫唤着放狠话,像极了话本子里的大反派。 但是这个小反派当得要不称职些,有时候还要眼巴巴地来抄落安的作业。 一边威胁,一边又要忍不住过来招一手, 欠得紧。 这一日,他搁旁边支支吾吾了好半晌都没上前来, 若不是落安确信自己没有说漏嘴,他都要疑心是小胖子已然知晓了真相,现在大彻大悟悔恨在心,不忍再同他说话了。 落安就陪在傅锦梨身旁,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上来挤开自己。 可等了半晌,只等来一句—— “我要,我要过生辰了,我又要长大了,大哥我邀请你来我的生日宴啊。” “嚎~” 傅锦梨答应了,薛福蔚也没再开口,但是他没什么话说却也不离开,就守着两人。 看就那面色纠结得很, 落安不点破,只是估摸着太傅差不多要回来上课了,才提醒他,“太傅来了,再傻站着就要挨板子。” 挨板子痛,薛福蔚不喜欢。 小胖子一下又紧迫起来,做了好久的准备,憋着口气赶在太傅进来前迅速地朝落安小声道, “你——你跟着我大哥来,不是自己来,是跟着我大哥来啊。” 他反复强调,最后不等落安说话他一溜烟儿就跑了。 而两位被邀请的“小孩儿”在他走后,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一个眼中是懵的,另一个则是无奈。 “小蔚,叫小落哥过生辰,不开心?” 落安想着薛福蔚那样子也不像不开心的,倒像是嘴硬,“或许吧。” “跟梨子一起去,小蔚今日没有,欺负小落哥,等小落哥长大,轻轻打?” 轻? 落安想着自己这段日子被小胖子瞟过的白眼,轻应是轻不了了。 不过他温和勾唇,点头,说好,“我轻一些。” ———— 薛福蔚要过生辰了, 不知不觉小胖子也是要准备“上年纪”的人了,但是上了年纪记性估计也是不太好, 光顾着邀请了傅锦梨跟落安,一时忘了傅应绝,就连帖子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竟没能递到傅应绝跟前来。 傅应绝面上不动声色,大气量得很,背地里却小心眼地动了手脚。 生辰那日,他不出宫去,也不许自家两个小的带仆从,就一辆马车将两个小娃娃扔街上后扬长而去。 狠心绝情得很。 只丢下两条头回当人的龙手拉手,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茫茫然。 “小落哥......” 傅锦梨半靠半躲地倚在落安身上,奶白的腮帮子挤压在他单薄的肩背处,揉出一个圆乎乎的肉团。 “困了?”落安侧首,低声询问。 傅锦梨摇头。 “不困,小梨子不困,小梨子带小落哥,过生辰,找小蔚!” 她还记着薛福蔚的话,要带她哥去给他过生辰。 只是过生辰的话....... “小梨子,不认识路~”傅锦梨羞愧得小脸一红。 说来不太好意思,她出过许多次宫,但哪次不是傅应绝绑裤腰带上挂着,什么时候自己认过路。 于是她只得把希望寄托于落安。 落安脸上笑意一僵,迎着傅锦梨信任的目光,他硬着头皮点了头。 第447章 朕真不是个东西 可有时候嘴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他是天道。 落安是天生的没有方向感, 甚至于是在这样特殊的时期因为孩童的身躯而限制住了很多能力,所以选路全凭直觉。 两个丁点大的团子,在街上溜达小半个时辰了,从街头走到巷尾,愣是没走出这一寸三分地。 街边的小贩只见着个稍大些的男孩儿牵着个漂亮的小女娃娃,来来回回,慢吞吞地挪动。 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没见着有大人在身边,可你要说是无父无母的,偏偏俩小孩儿身上穿的戴的考究得很。 衣服也干干净净地,更不可能是被拐带而来。 “小落哥?” 傅锦梨乖乖地被他牵着走,好几次路过熟悉的牌匾子都忍住没开口, 可这样下去又不太是办法,她只能小声地喊了一句。 落安后背一僵,脸上的笑都险些维持不住,稚嫩的眉眼颇有如临大敌之感。 含糊地应一声,连头都没敢回。 可是傅锦梨哪里放得过他,胖丫头笑得双眉弯弯,“小落哥,跟梨子笨瓜啦,我们走掉,小落哥跟梨子一样笨瓜啦!” 平白走了许久,她有些累,但是不仅没抱怨,还笑嘻嘻说他跟小梨子一样笨瓜了,会走掉。 街边商贩很多,叫卖声连绵。 两人寻了个角落处站着,小小地挤做一团。 傅锦梨挨着落安,小半边身子习惯性地粘着他,是一团软乎乎的小粘糕。 “哪儿有骂自己的。”落安叹了口气,再苦大仇深也会跟着笑开来。 “米有骂呀,是小落哥,小梨子知道,我们不认识路的,在地底下,不认识路。” 龙脉四通八达,地底下的路摸得一清二楚却不见得能分得清这平地起高楼的陆上。 落安这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在他化作孩童后被无限放大, 在宫里还没什么,至少傅锦梨是连哪儿有个坑都能记得住的人,现在出了宫就不同了....... 两条龙都没见过世面,更遑论一个路痴,一个呆瓜蛋子。 傅应绝是真不做人事了。 落安多少气了起来,腮帮子带着软乎的婴儿胖,咬牙的时候便鼓了起来。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还是骂了傅应绝两句, “混账东西。” 傅锦梨立马咿咿呀呀跟着学,“混账,爹爹混账,梨子混账!” 落安又放柔了神情叫她以后别随便骂自己,爹爹混账跟她没关系,不要跟着瞎学。 傅锦梨似懂非懂地点脑袋,“嗷”一声,又说,“乖乖自己学,我厉害自己学!“ 很是骄傲,脑袋瓜都翘起来,嘴角能扬到天上去。 这是大智囊自己学的,厉害的,一学就会。 落安顿时觉得教导孩子之事宜任重而道远。 两个小孩儿低声说着话,边说还不时骂两句不做人事的那位,嘀嘀咕咕地也格外有趣。 可有趣是他们自己的,落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两个小可怜互相依偎,可怜巴巴眼泪哗哗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瞧着怪惹人心疼的, 至少傅应绝是这么觉得的。 “陛下,小公子都绕了三四道了,您真不去将人带走。” 苏展看不过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提了两嘴。 “带什么,孩子大了什么都要经历的。”傅应绝不痛不痒,斜斜地倚在食肆的二楼窗边,视线扫下去正对着两颗矮墩墩一样乌黑的脑袋顶。 说他不做人事,但两人前脚走他后脚就跟着来了。 不过来了也不是准备干什么人事,只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客间里,看着两只无头苍蝇一样慢吞吞地游荡来游荡去。 看得久了,湮灭的良心终于死灰复燃,慨叹一句—— “朕真不是个东西。” 而后继续看热闹。 苏展:...... 苏展想着要不是主仆有别,自己都能照傅应绝后脑敲一发闷棍。 实在太欠揍。 欠揍的帝王不察他的腹诽,依旧老神在在地看,只是看着看着—— 猛地站直,青筋突起的双手撑在窗柩上,上半身都压出去些许, 而后暗啐一句,声音匪夷,似是想不太通, 只听他道:“这都有人偷?” 偷? 偷什么偷, 苏展下意识地想谁家嫌命长的偷他这位祖宗回家去供着,只是这想法一闪而过他才发现傅应绝似乎是对着下头说的。 下头的, 站的不是他家小殿下吗! 苏展手忙脚乱,再不顾及什么主仆有别了,挤到了傅应绝身边,一道往下看去—— 可了不得, 他家那原本老老实实站在角落处的小殿下跟小公子被人带出来了。 落安拉着傅锦梨,两人跟着一个面相憨厚体格结实的汉子。 绕过街角,跟着进入了一方民居。 两个“孩子”,跟着个陌生人走了, “陛下!”苏展手心掐紧,声音尖细,“快快,救驾啊——” 傅应绝:? 没记错的话,救驾救的是他吧。 ———— 苏展在上头胆战心惊牵肠挂肚,其实下头的情况却跟他们两人想的不太一样。 傅锦梨跟落安随着那人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 一人捏着一个大馒头, 馒头差点能比得上傅锦梨脑袋大了,她一手抱着啃,脸埋在上头吃得腮帮子鼓鼓,一手又腾出来牵着落安。 忙得很,还要扭过身子跟别人道别。 “再会,多谢,小梨子不是,捡破烂哇,今日不捡,多谢你多谢~” 嘴巴里有东西,说话含含糊糊地。 方才带着两人的老实汉子站在门口,憨厚一笑,朝两人摆手,“你俩快些回家去啊,等天黑了不好找路。” “好嗷~梨子爹爹丢梨子了,等梨子找路回家,收拾他嗷,一会儿回家了!” 她倒是适应得好,别人给个什么都能抱着吃得喷香,落安就没有她这样看起来好养活了。 做了数千年的龙脉之主,第一次当人不说,也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来自人族的善意, 直接给这位旧龙主,新天道愣在了当场,两只手捧着馒头茫然眨眼。 眼神呆怔,直到牵着傅锦梨出来同人道别了才缓过神来。 他也跟着傅锦梨一样,不适应地举起了手,动作僵硬地摇摇。 告别那人,两颗团子又回到了远处蹲着,只不同的是手上多了俩大馒头。 第448章 我没钱哇 “小落哥~” 傅锦梨又咬下一大口,好吃得她摇头晃脑地原地翘了翘脚。 指着落安没动过一口的大馒头,说道, “吃,肚子饿饿,吃!” 落安肚子不饿, 他眸中少见的傻气,可是又十分郑重,仿佛手上捧的不是个寻常物件儿,而是块不可多见的珍宝。 “嗯。” 他听了傅锦梨的话,小心翼翼地将馒头举到唇边, 咬一口, 尝不出味道,却觉得别样软糯。 咽下,孩童的声音带着天然的稚嫩与可爱,他点头,道,“好吃。” 傅锦梨便嘻嘻笑,吃得更欢了。 任谁也没想到,一个小殿下,一个天道,就这么蹲在大街边一人捧着个大馒头啃。 特别是落安,每一口都咬得十分认真。 比着分量下嘴,嚼多少下甚至都心头有数。 认真到什么程度呢? 认真到吃完抬头才发现傅锦梨不见了。 落安:? 他这么大一个娃呢? 站起身,脸也一瞬冷下来,正待强行放出神识去寻人之际,却听傅锦梨憨头憨脑的话就传了来。 声音很近,她没走远。 “你好呀你好,我是梨子,是爹爹家梨子。” “介个,可以给一个梨子吗,小梨子小孩儿一个,小落小孩儿一个,多谢~” 傅锦梨正眼巴巴地守在个糖葫芦靶子边,揣着她的小胖手,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努力地仰着脑袋,舍不得错看一眼,十分自来熟地对着老板打商量。 卖糖葫芦的小贩早就注意到两个小孩儿了,一个赛一个地精致漂亮。 只是没想到这小女娃歪着歪着地到他身侧却是寻糖葫芦吃的。 小贩低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胖娃娃乐呵呵笑得娇憨的脸蛋子,没动摇,还很无情地提醒她—— “你回家去,找爹爹娘亲要了钱再来买。” 重点是叫她回家去,可由傅锦梨听来便是—— “米有娘亲,小梨子有爹爹,米有娘亲,爹爹娘亲,爹爹丢掉了,丢掉梨子在街上!” 小胖娃娃气得原地打了个转,“不愣识路哇,梨子!” 可惨, 没有娘,只有爹,那爹还是个不疼不管的。 小贩迟疑了会儿,又抬头去看不远处站着的落安, 小男孩儿已经把方才讨来的馒头吃完了,正往这边来。 “你.......”他觉得自己要坚决遵守商人逐利的原则,便又道,“你哥哥呢,哥哥也没带钱来吗?” “哥哥?”傅锦梨歪着脑袋, 发包上的小珍珠就打在白嫩水灵的脸蛋上,那脸蛋比之珍珠还要粉白几分。 她呆头巴脑地说,“哥哥也米有哇,小落哥住在山里啊,山里没有破烂,以后梨子的破烂,都留给小落哥~” 你瞅瞅, 还要捡破烂养哥哥呢。 更惨了。 小贩又迟疑了,可他自觉自己一颗心冷得跟铜币一样,便咬牙又摇头, “不行,不行,本钱高得呢,今日给你了赚不到什么的。” 他絮絮叨叨地,手摩挲着自己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 摸一下,又看一眼可怜兮兮眼巴巴的傅锦梨。 小姑娘乖乖地抬着头,听见他不同意也不闹,还小心地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怕挡着他做生意。 小贩可耻地又动摇了一下, 随即赶紧摇头,”不可,不可....” 傅锦梨就这样站了小会儿,觉得腿又有些酸了,便团吧团吧抱着蹲下去。 两只小胖手规矩地落在膝盖上,蹲下去了还能动着脚丫子前后晃动身体,瞅着更呆瓜了。 一摇一摆地,嘴里还奶奶地哼唧起了歌。 只是还没哼两句,眼前忽地戳进了一根鲜红鲜红的糖葫芦。 大胖丫头:! “米有,小梨子米有钱钱~” 胖丫头傻愣愣抬头,又指着往这头来的落安,努力解释。 “在,等哥哥,小梨子等着哥哥,再等爹爹。” 不是在赖糖葫芦哇,是在这里等着小落哥过来,再等爹爹来接。 小贩当没听见,举着糖葫芦塞给她。 等胖娃娃捏好了,他又继续守着他那一草垛的糖葫芦去了,一边守着,一边掰着手指头肉疼地数, “可贵,又亏几文钱,山楂收来要泡水要洗净,糖......嘶,糖也贵,亏大发,亏亏亏.....” 落安到傅锦梨身旁时就听见几个“亏亏亏”, 还不等他张嘴喊一声傅锦梨呢,手上就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根糖葫芦。 而塞给他糖葫芦那个人跟没看见他一样,连句话都都不跟他说,抱着自己那草垛子,继续念叨着“亏亏亏”去了。 落安:? “这......”他捏着竹签子的手紧了紧,看向咬下山楂球塞在嘴巴里腮帮子被撑得圆滚滚的傅锦梨。 “这是何意。” 傅锦梨呜呜咽咽,张不开嘴,吃成只小花猫。 他只得举着糖葫芦去看那小贩, 小贩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又“啊”了一声,跟回过神来后走过场一般问他,“你回家去,找你爹娘要了钱来买。” 落安:“我......” 我没有爹。 “本钱高得很啊,回不了家也不行,这是做生意嘛。” 小贩根本不等他说,而是开始自言自语,似乎在极力说服自己。 于是,继两位天潢贵胄当街啃馒头后,又骗吃骗喝赖了别人两根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贩一边肉疼着亏亏亏,一边又举着一根同刚嚼完一颗的傅锦梨无情道,“最后一个了,真的要钱的,你可怜也是要钱的。” “你爹真不要你了吗,可是我糖葫芦真的贵,要不你叫他简单地要你一下吧,一签子五文,我真的会亏死的。” 这下落安总算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是知道了他也不能做什么。 因为他也没钱。 几千年没试过脸红是何滋味的天道大人也可耻地不好意思了一番。 实在是,囊中羞涩。 他解下苏展配衣裳时坠在腰带上的玉坠子,有礼地递给了小贩,“抱歉,我们没有.....钱了,这个可以抵吗?” 小贩打眼一瞧。 不认识,但看着就贵。 移开眼,自顾自又道,“这行不通的,别想贿赂我了,两根.......三根了,十五文。” “你爹在哪儿啊,你同我说,万一我认识路去呢,你别说,就上京城这条路,葫芦张我道道都认识。” “你俩不许瞎跑啊,看你俩转一下午了,我跟你们说,白吃我的糖葫芦要被扣下来的,扣下来等你爹找来赔了钱才能走的。” 小贩这么说着,却心下已然打算等卖完了手上的东西就去报官。 报个什么名头呢,就说虐待子女敢行不仁不义之事, 当然, 还有当爹的胆敢当街混吃混喝的金钱纠纷。 他半真半假地叫两人不许瞎跑, 也是亏得两龙是没见过世面又老实的,真的一人举着根糖葫芦老实巴交地站在了他后头。 “傅锦梨,大胖儿子。” 傅应绝的这一声出现得太过突兀了,当街喊来十分炸耳朵。 三人齐齐望去,见是个丰神俊朗人模人样的男子。 小贩问:“这是你爹?” 傅锦梨:“嗷~我爹爹哇。” 对话一结束—— 善心大发来接自己一儿半女的傅应绝立马接受到一道类似于看畜生似的眼刀子。 傅应绝:? 不是, 又招谁了。 第449章 事情很严重 “你是她爹?” 小贩的语气太过于讨伐又十分不爽。 傅应绝是个情绪人,简而言之受不了气。 只能他的情绪加之于别人,别人的脾气他自觉身子骨弱,受不来。 当下便落下了脸上不太正经的笑意。 一身黑衣,人高马大,光是立着就不容忽视更别说是当面撂脸子。 “嗯,”傅应绝想着自己当爹的地位至少得巩固得人尽皆知。 他冷笑一声,道,“怎么着。” 语气还算平淡,但当爹地位受到挑衅的某人已经默默调整,蓄势待发。 可是有些粗神经真的不适合感受抓取“气氛”“气势”这一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只见小贩将手往他面前一摊,刚正不屈, 道—— “十五文。” 傅应绝:? 小贩又一字一句重复,“三根糖葫芦,十五文。” 已经恶意揣测了好几番的傅应绝没想到迎接自己的居然是如此重之又重的十五文,一时之间脑中没搭上线。 “什么文,谁葫芦?” “十五文,糖葫芦。” 小贩太过理直气壮,自家两个崽儿又跟人质一样手拿赃物站在别人后头,傅大爹生平第一次脑子死死卡在关口绕不过来。 脑子绕不过来,脸上迷茫一闪而逝,但是为自家崽儿兜底的本能叫他下意识地开始掏钱。 摸索片刻,修长的指节上头捏着枚袖珍的金豆子,递过去。 小贩瞟一眼,又凶,“说了不要贿赂我,十五文,一个子儿不能少!”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十五文。 有许多人伸手朝傅应绝要钱,动辄上千数万,以金计数。 这辈子没被当面要过十五文还掏不出来的。 “没了。” 上一刻还凶神恶煞,冷笑着准备给别人个教训,这一刻长手长脚的一个被十五文压弯了腰。 连说话的声音都不可避免地紧了紧。 看着是个华服裹身的世家子,又敢抛儿又敢弃女的,现在顶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傻气被人逼得捉襟见肘。 “没了?”小贩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 “没了站后头去!你以为你跑得掉吗,叫你爹送钱来!” 傅应绝沉默了许久, 最后默默地将自己的金豆子又装了回去,也小老实一样跟着站在了后头。 齐活了, 一大家子当街这么抛头露面地。 一个就足以叫人顿足了,更别说是三个,排排这么一站,凡是路过的都没忍住看上一眼,不大的糖葫芦摊子前连人流速度都慢了许多。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们便是被提溜着站了也没安分。 傅锦梨吃得小脸上花得什么样,还要对着傅应绝傻兮兮地笑。 “爹爹,你也来,要饭哇~” 傅应绝默然,没理她,视线移到落安身上。 带着兴师问罪。 落安一言发地挪开目光,眼神有些飘忽,可偏过头去的时候还顺带咬了一口糖葫芦。 傅:.... 眉头紧锁,傅应绝觉着有些事儿真得商量商量了,当爹也不能当到他这么丢人的份儿上不是。 他考虑了许久,终于没忍住,道—— “你俩能不能管管朕的死活。” “下次要饭能不能要点别的,真付不了,这真付不了。” 说完了还嫌不够,又同两人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把朕掰碎了都付不了。” ———— 苏展也是赶上好时候了,黄土埋半截了都没想到—— 他家怼天怼地拧得跟歪脖子树一样的陛下,娇生惯养人见人爱的的独苗苗,还有神神秘秘地位尊崇的小公子。 三个, 捆一块儿, 身价就值十五文。 拿着这沉甸甸的十五文将三人赎回来的时候,苏展心情无疑是沉重的。 领走三个人,嘴巴跟沾了胶一般,怎么都张不开口。 可他不开口,他家那位颇受打击的陛下,呆头瓜脑的殿下,话少冷清的小公子更不可能开口了。 他只得干巴巴地,喊,“陛下,这也是.......人之......” “别同周意然说。” 苏展:? 傅应绝抬起头来,认真极了,“别同周意然说。” 这事儿打死不能说, 丢人。 落安也是认同的, 他跟着严肃颔首,“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足道也。” 两人又齐齐看向傅锦梨。 傅锦梨无辜抬着她的小胖脸,又“嗷”一声,“看梨子,做什么啊,梨子漂亮?” 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漏勺要漂亮来干什么。 傅应绝跟落安顿时觉得棘手。 第450章 气变形了 傅锦梨听不太明白,一父一兄又不敢明示。 她倒是听话的,让不说就不说,但因为是个糊涂蛋所以越是藏越容易露馅儿。 与其而提名面叫她三缄其口,还不如时刻跟着趁机打断施法。 不太对付的两人就这么达成了共识,在傅锦梨又问一次梨子漂亮时,他们选择了沉默点头。 傅应绝觉得是时候揭过这一茬,便挑着话说道,“你俩不是赴宴去了,丞相府还能短了你们吃喝不成,非得挑这好时候来要饭。” 落安那回避的眼神又凉飕飕地瞥了回来, 带着控诉,但因为是个小孩儿模样便总有些若有似无的委屈。 他腮帮小小蹭鼓了一下,拿着根糖葫芦真有些五六岁的样子了。 问道:“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人?” “朕怎么就不是人了。”傅应绝不服气。 落安不再言语了。 但傅应绝也就是嘴上说两句,今日这事儿说来还是他理亏,便也安安分分地将两人带到了丞相府外。 薛相位高权重,儿子中庸又只有这一个孙子,身后百年怕是都要将希望寄予这小胖子身上的。 小胖子自己也成器,学不学问的暂且另说,但他有本事游走于各世家勋贵的圈子中,更是凭实力同小殿下较好。 总的一句——前途无量。 但是前途无量的小胖子现在没什么大志向,只一心记挂着自家疑似走丢的大哥。 作为小寿星,他宾客也不招待了,蹲在府门外像一棵蘑菇一样等着。 薛相是爷爷又是府上主事人,一手帮着薛福蔚迎了好几波宾客,又叫下人三催四催地去请,可他就是不挪窝。 “我不要去,粽子说了他帮我看着的,我要等大哥来。”薛福蔚不情不愿地打发了下人,又鼓着圆脸对着长街望眼欲穿。 时间瞅着也差不多了,宾客也来了大半,薛福蔚等得都心慌起来。 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自家大哥是被丢在街上迷路要饭去了。 “小蔚——” 终于,小孩儿特属的甜软嗓如清泉注入,发着呆的薛福蔚一个激灵站起来。 慌慌张张地望,扑腾着往前跑去,“大哥,我在这儿啊!来了看见我没,红色衣裳啊显眼得很。” 一身金红的小袍子,薛福蔚横冲直撞地跑去。 傅锦梨被单手拎下了马车,一刻都没等也哒哒哒地迈开腿儿像只扯掉绳子的小狗崽一样歪着歪着地跑。 “我来啦,大哥来,走掉了,不愣识路哇梨子,呆瓜不认识路,跟小落哥不见!” 傅锦梨一把抱着薛福蔚,笑得开心,小小地跳了几下又开始告状。 薛福蔚则满脸傻气,乐呵呵地,“没事儿的没事儿,我准备了好多人呢,指定能把你找回来。” 高兴溢于言表,挨在一处悄悄声地咬着耳朵。 他们俩倒是热闹的,马车里却不见得了。 傅锦梨被傅应绝提了下去,车里就只剩了落安跟傅应绝。 傅应绝不知是怎么想的,也不露面,就支着脑袋懒洋洋地靠在里头,又朝着落安递了一眼, 忽地来了劲儿一般,问,“朕也提你下去?” 落安微笑:“不需麻烦陛下了。” “那怎么能算麻烦,你好歹......” 落安直接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傅应绝一愣,而后猛地将帘子撩开,落安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下头,还慢悠悠地拍了拍手。 “.......”傅应绝憋了口气,半晌,他深呼吸,问道,“.......你现在多大你知道吗?” 落安瞥他,悠悠答道,“两千七百岁。” “你他爹的五岁半,五岁半!” 好一个两千七百岁。 好好好。 “你知晓御膳房的那个瘦高个儿的主事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落安还真不知,便问是做什么的。 “以前在御院养马。”傅应绝冷笑,“彼时意气风发也是走哪儿都蹦跶,后来腿儿蹦断了,老实了。” 落安:....... 他无奈,又再次同他强调,企图保留自己如今小小只的尊严, “我不是当真孩童,自有分寸。” 两人不冷不热地争执了几句,那边叙好旧的两个小胖子已经手拉手地过来了。 傅应绝瞧见,先一步撂下了帘子,赶在两人来之前不吭声又坐了回去。 “怎么只有你!”薛福蔚凑近只看见落安一人站在那儿,纳闷道,“陛下呢,怎么只有你啊,我的陛下呢?” 他将马车微晃的帘子都要盯出个大洞了。 “陛下为何不来啊,我给他的帖子可是里头最好看的,就连贴的花都是金子扭的。” 原是给了帖子的? 落安不承认自己有点幸灾乐祸,他甚至能感觉到里头傅应绝的气息有一瞬的不稳。 也确实, 因为自个儿没有帖子闹了小情绪,还直挺挺地丢人丢到大街上,这会儿看了小胖子就躲生怕别人说他不请自来,最后却被告知原是有的,只是不知为何没送到他手中。 落安想起来就提唇想笑。 “爹爹~”傅锦梨这时对着马车喊,“吃饭啦——” “先走吧。”落安将她带着转了个身,好心地给傅应绝留足了体面,“陛下在里头的,咱们先进去,他稍会儿就来。” 他还是条好龙的。 三人就这么先一步进去了,薛福蔚兴冲冲就将人往自己院子里领。 边走边同两人介绍,但主要还是在同落安说,因为傅锦梨常来这儿早就摸清了。 “我在院子各个地儿都埋了金子宝贝的。”薛福蔚牛气冲天地同落安说,“只要你给我课业抄,你挖着哪处我就给你哪处!” “或许薛相不会同意。”落安委婉提醒。 “要不着他同意的,只要你同意便好。” 两人一人牵着傅锦梨一侧,一直走过小拱桥过了院门才算是到了薛福蔚的小院。 一入眼就是金灿灿地, 闪得落安晃了晃神,他眯眯眼适应了下,又回薛福蔚,“或许呢,总有人不同意的。” “还有谁啊,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大哥知,太傅老古板了才不懂这些,我夫子又不在。” 太过有恃无恐了。 落安静静注视着薛福蔚, 眼神清冷又沉静,直将小胖子看得发毛。 抿唇一笑,意味不明, “是吗?” 薛福蔚鸡皮疙瘩顺着后脊骨爬了上来,但是小胖子仍旧梗着脖子道,“是,是啊。” 傅锦梨则乖乖仰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夫子不就在这里的吗? 胖丫头满脑子疑惑,但是没太看懂,所以选择了闭嘴。 “那是何处。”落安指着沿路走过的一间单独隔开来的屋子。 屋子不大,却坐拥独立的小院子,院子正中摆了个大香炉,香烟袅袅檀香阵阵。 小院移植了许多花草,泥土新鲜,是刚种不久。 “别指别指!”小胖子拽下落安的手,后怕道,“别指我夫子脑门啊别指。” 夫子本人:? 他懵地眨了下眼,又反复看了那四四方方的屋子许久,难言道,“那是......你夫子?” 那他是什么。 “你大大不敬了!”薛福蔚赶紧地对着那方向拜拜,“那是我夫子的神位你懂什么,好大一个金身,我打的!” 薛福蔚说到这个“我打的”脸上得瑟极了,又念叨着自己做了多久的准备,找来多少画师,寻了多少工匠才得出这个一樽金身。 “也就我夫子有我这么个小弟子才有这待遇了。”他期期艾艾地,“可怜我夫子短命,早早地就升了仙,不过不是什么好仙。” “正所谓仙人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夫子先天太差在天上受委屈了,也只能由我蔚蔚子为他披荆斩棘,走走后门。” 他夫子当了神仙连个人样都没有,只是颗珠子。 那就只能由他小蔚来努努力了! “沐浴焚香,供奉功德,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啊!” 他看向紧闭的小屋,眼中十分欣慰,颇有种望父成龙的感慨。 落安额头跳了两跳,也是耐力极好才能忍住没一拳揍下去。 他也不知他是何时升天的,还混得如此不成器。 缓了好久,才牵强地扯个笑,挤着牙缝,声音僵得很, “不知,可否,前去拜拜。” “不可不可!”薛福蔚坚决反对,“你不能去的。” 落安微笑:“为何。” 薛福蔚不太好意思,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许久,才硬着头皮道,“我同夫子告了状,在里头天天骂你。” “你若是进去了,他老人家听了我的祷告,定然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你也晓得嘛,我可是夫子的关门弟子他疼我些也是应该的,不过没事儿,我早早就不同你生分了,只是怕夫子记仇,等我日后好好再同他说道说道,劝他老人家放下恩怨,莫要动怒。” 落安想拆开薛福蔚脑瓜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脸都气白了,还要笑着跟薛福蔚道,“疼,疼点儿好啊。” 好日子还在后头啊,小胖子。 ———— 薛家小公子的生辰排场也大,看着他爷爷的面子来了许多达官显贵,但陛下跟小殿下却是实打实冲着小胖子来的。 一时之间,好不风光。 生辰宴办得宾主皆宜,唯有落安一人被气得头顶冒烟。 这一气,可气出大事儿来了。 等傅应绝第二日上朝时推开殿门出来,正有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杵在门口。 素衣单薄,脸更是白得跟鬼一样。 赫然是成人形态的落安,就这么魂儿似的立在那儿。 傅应绝就着开门的姿势没动,看了落安那张小白脸好半晌。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口气,有些抓狂—— “你说你——”傅应绝低声,“至于吗,小心眼儿,活活给你气变形了?” 第451章 为师的爱徒 落安矢口否认。 傅应绝不信,还十分不赞同地摇头,“气性太大,不如朕。” 落安有些无言,也不知是谁气性大。 耐着脾气温声道,“时候到了一切自会拨乱反正。” “谁家当儿子只当一个月是正经的?朕孙子都当了一年多。”傅孙子不满。 落安当小孩儿这段日子傅应绝睡觉都能笑醒。 主要是轻松啊,太轻松了。 落安虽然性子淡,但小小一只站傅锦梨面前跟个小玩具似地,还耐拆,任凭胖丫头怎么折腾都不会散架。 也算是造福了傅应绝许多,一时告诉他一切又要复行原轨了,他十分舍不得。 于是准备再劝劝落安,叫他不必急于一时,拔苗助长不是长久之计。 “是不是薛福蔚,气着你了是吧,你也是这么计较,朕改日将他——” 还没说完呢,腿上就是一重, 摇摇晃晃睡眼惺忪的胖丫头一头扎在他腿上, 光着脚丫子,挨着磨磨蹭蹭地。 胖娃娃还没醒,眼中雾蒙蒙,还是迷瞪地。 “爹爹,读书了,读书了爹爹~” 声音软绵,有气无力,带着初醒的沙哑。 一提到读书,她马上举着肉拳头给了自己一闷坨,企图把自己锤醒。 傅应绝满腹的规劝之言立马胎死腹中,扭头又去训斥傅锦梨。 “混账做什么又不穿鞋。” 混账没醒,就当没听见,只是努力睁了睁眼。 于是这么大个落安就跟变戏法一样映入了她的眼底, 胖娃娃懵懵,抬着胖脸,眨了眨睫, 在她眼中,本应同她差不多高,一样式儿小肉脸的落安不见了。 取而代之站在那儿的是个高高大大的瘦削身影。 胖丫头立马清醒了。 “我的,我的,我的……” 她瞪圆了一双眼睛,啪嗒嗒啪地往前跑几步。 一把将落安的外袍扯起来,兜头罩下! 落安:! 落安来不及阻止,傅锦梨已经跟个木墩子一样用他的衣裳将自己整个笼住。 杵在他身侧,冲里头喊得瓮声瓮气地喊,“小落哥,小落哥~” “哪里哇,天亮亮啦,上学小落哥——” 落安:…… 此刻才叫深深感受到了傅应绝往日的无力感。 “快些出来。” 好歹将人哄出来了,落安才问道,“不是回来了,一定要小,小落哥吗?” 傅锦梨叫叫没关系,由他自己来叫总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落安耳垂都红了。 “小落哥,上学。”胖丫头犟着哼哼唧唧地。 小不小落哥的无所谓,主要是陪小梨子上学。 “夫子不也是同你一道的。” 傅锦梨还是觉得不太一样的,可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太上来。 便磕磕绊绊道,“小落哥坐着梨子后头?夫子在上头,不跟梨子,不是,不是小蔚好朋友了?” 她不提小蔚还好,一提小蔚落安脸上笑意都淡了。 他将还仰着脑袋目不转睛望他的傅锦梨往前牵了牵, 没回傅锦梨,而是语气十分自然同傅应绝道,“穿衣裳。” 傅应绝脑门上浮现大大的问号, 他疑惑万分,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龙袍,怕他俩忘了还好意提醒道, ——“朕是皇帝。” 怎么跟使唤狗子一样。 落安愣了下,而后换了措辞,“请您穿衣裳。” “落安你——” “皇帝不会穿衣裳?”落安眼中闪过疑惑,似是真没理解傅应绝的意思。 “会!”傅锦梨立马替她爹回答了,“梨子知道!” “皇帝,爹爹陛下,陛下会穿衣裳~” 她小手一指,光着脚小鸭子站似地摆了摆,“陛下穿,给梨子穿衣裳哇陛下。” 陛下最后连话都没机会说,被撵去给傅锦梨穿了衣服。 —— 薛福蔚起了个大早赶到学里,昨日是他的生辰,玩的十分开心,但是没写课业。 天还没亮就从家里出发了,就等着小落来给他抄抄。 最后小落没等到,等来了落安。 “夫夫夫夫——” 落安温温柔柔地站在他面前,手里牵着傅锦梨。 莞尔一笑,好意替他补充,“是夫子。” “夫子!”薛福蔚一口大喘气,呆怔得很,“夫子你你你——” 他想起了自己日夜祭拜的那间屋子,瞬间迸发出无限惊喜,“是人是人,成仙人了,不当仙珠了,还得是我蔚蔚子啊!” 眼前风光霁月的落安叫他不由记起了自己这段日子的坎坷,小胖子立马一番情意翻滚在心间。 百感交集,扯着落安爆出哭嚎来。 “你是不知道,我蔚蔚子,苦啊——” “爷爷说我疯球了,整天胡言乱语,非得请个和尚来给我驱邪,我哪里需要驱邪,和尚来了不得把夫子老命都驱没了。” “我怕你在上头没钱花,可是想着你一颗舍利子花什么钱呀,便学着人家给你念经,你瞅瞅——” “念活了!真叫我念活了!”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却没注意到落安脸上的笑越来越扭曲。 脸色难看,但是声音愈发温柔, 他轻轻拍着小胖子的头,抚摸一般,夸他,“好徒儿。” —— 好徒儿今日遭大罪了。 落安温温水水地却将他折腾了个够呛,一会儿唤他来端水,一会儿唤他来研墨。 再一会儿凳子坐的不舒服,去给夫子换个新凳子,一会儿外头的花草瞧着碍眼也叫小胖子撅着屁股去拔。 等他累得满头大汗,一股子气憋在心里了,落安又笑着给他端杯水, 夸道,“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 小胖子立马就蔫儿了,喝着水干巴巴道,“应该的应该的。” 可是这都不是重头戏, 等落安又叫几人将昨日太傅布置的课业拿上来,还找了薛福蔚来身旁问话。 “夫子许久不在学里,你作为夫子最疼爱的关门弟子。” 这个疼爱跟关门弟子他咬字重,便多了深意。 可是薛福蔚没听出来,还很是骄傲地挺直腰板,小肉脸都要仰到天上去了。 “那是!” 落安一笑,又继续说,“夫子也是最最器重你,你同夫子说说近日学业的进度也算是替为师分忧了。” 学业进度? 薛福蔚挺直的腰板慢慢地弯下了,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含糊其辞。 “学业,学业……这个学业,自然是学了许多的,但是夫子你知道的,咱们父子俩情比金坚,你不在我心思都用来想你了落不在学业上,当然,便是不用心也学得十分不错就是了,但始终没有别个儿心无旁骛的学得好。” “这样吧,这样,我叫季楚来,季楚学得好啊,也就差我点儿,同夫子汇报汇报没什么大问题的!” 薛福蔚自觉找了个好法子,当即转身就要溜。 却被落安不紧不慢地拉住,使了浑身的劲去挣都没挣动。 薛福蔚心头狠狠一沉,这时,落安又在他耳旁道, “旁人自然是比不过你的,为师最疼爱的,关门弟子。” 小胖子瞬间心死如灰。 第452章 借来用用罢了 薛福蔚发誓,这辈子谁在他耳边再说一个疼爱,再说一个关门弟子,他都要当场破防。 特别是落安, 跟个暗示一样,每每这两个词一出,他的身体都会下意识地回忆起一股难言的酸痛感跟心死感。 给叫出阴影来了。 落安为难他也没有太过火,见好就收,只是给几个孩子布置课业时将薛福蔚单独拎了出来。 他的要比别人多一些, 美其名曰:看重。 薛福蔚觉得不对劲,但是无法反驳。 等他拿着厚厚一沓有近小半个月的额外功课时,心里总有些抹不掉的怪异感。 他抄小落的功课,也是抄了小半个月来着。 这事儿真是好巧合,不过他想着他抄课业的事儿太隐蔽,夫子还是颗珠子,如何晓得,便不再多想了。 只是翻倍的功课做起来还是辛苦,特别是对于他这样坐不住还闲不下来的,每每提起笔都是抓心挠肺。 这时他就十分想念给他功课抄的小落。 他便怀着满心的期待去问傅锦梨小落何时回来。 傅锦梨摇头,说:“回不来哦,回不来了小落~” 其实她也有些想念小小落的,夫子虽然也好,但是她还是有些怕夫子,却不怕小落。 “爹爹不给呀,小梨子要的,要的夫子也不给呀。” 胖丫头苦恼。 问爹爹要了,爹爹说变不回来了,问夫子也要了,夫子不说话但是满脸抗拒。 她是这个意思,但薛福蔚听来就不是同一个意思了。 “你是说……”薛福蔚心中在她的话里上演了好一出大剧。 少傅作为以后的天子师,留不得一个于小殿下有妨害的“养子”,用尽手段雷厉风行,将小落送走了。 陛下也是,陛下也留不下一个有可能威胁到自己或是小殿下的疑似危险份子。 两人一合计,小落就不晓得被送到哪儿享清闲去了。 薛福蔚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看着傅锦梨乖乖的小胖脸,嘴唇嗫嚅几下。 说了几个字含含糊糊地。 傅锦梨歪头问他,“说什么呀,小蔚,说什么。” 薛福蔚唇角动了动,嗡嗡的几个字被吞掉。 傅锦梨实在听不清,又问。 薛福蔚顿时破罐子破摔,大声地,“这小子好福气!” 他义愤填膺,嫉妒得眼睛都绿了, “真会挑时候啊真会挑,趁着夫子回来连夜跑,去哪儿享福去了,怎么就不是我蔚蔚子,在这儿还要读书,读书还要做课业!” 他是真嫉妒啊,那小子命怎么这么好。 傅锦梨龇了龇牙,咧开唇角咔咔咔地剁牙齿。 表示自己不理解,但是尊重。 —— 落安回来了,朝中又太平,地方也渐渐安稳。 一切的一切似乎真应了那句拨乱反正。 人人都觉得日子有盼头,只除了傅应绝—— 小落安跟大落安是不同的,在这一点上老傅家父女俩出奇地一致。 在傅应绝心中,小落安勉强是半个乖儿子,大落安那是纯纯碍眼。 每日上朝看不见在院子里跟魂儿一样飘着的白影子,但是每日下学准时准点送孩子回来的小白脸又出现了。 傅应绝每次接过傅锦梨之后都会真诚的发问—— “天道,都跟你一样闲出鸟来了吗?” 落安思考一番,而后认真回答,“不知,落安也是头一回当。” 他当龙脉之主时是不入人世的,后来又忙着在龙脉里头养珠子,最后倒是出来找孩子了,但足迹也只限于这皇城之中。 天道同龙主的大不同许是本事更莫测些,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众生三万道栓系在身上,呼吸行止间便能见人世百态,如走马观花,天下皆入眼中。 落安忖度片刻,选了个最保守的说法,“许是我不闲的时候,你也活不久了。” 天道又不是人皇,还需要管一些什么三姑六婆,天下兵马之事。 不到世界崩塌,那他都该是闲着的。 等他真不闲了,那便是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傅应绝:…… 懒得问。 落安既没事儿,那便说明这个夫子他就能一直当下去。 这事儿好也不好吧,毕竟当世还真没有比他这身皮囊占着的位置学识更渊博的人了。 想到这儿,傅应绝又不得不问了。 “你们六壬山,莫不都是龙吧。” 这龙脉头头在里头当个山长,怕不是整个山头都是龙崽子吧? 落安伸手逗逗趴在傅应绝怀里的傅锦梨,心情好极了。 便也有闲心同他说些有的没的,“不是。” “六壬山原先的山长是龙脉六壬分支的脉主。” 山长不是人,但书院是真书院。 不过是那条龙脉兴趣所致,化了个分身在人间行走传教罢了。 龙脉都是些老不死,便是个脑子蠢笨的但是只要年纪足够大,旁人能学几年他们便能学几百年,再呆傻都能学着成圣人了。 久而久之名气就出去了便办了书院,只是无人知晓山长一直都是同一人罢了。 “你们人间,走到哪儿不都需要路引,还要办什么籍契吗?” 落安温声细语,但是理直气壮,“我便借他的来用用了。” 说是借,但总得来说没商量过,抢都无须抢。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那龙估计就得为吾主双手奉上。 傅应绝没想到他还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 “真好意思,你叫什么山长,叫山大王。” 某人也是没记起来他带着傅锦梨闯山头的时候,竟说教起别人来了。 可是话一落,他又后知后觉怕这位连身份都是假的,不会脑子里的学问也是假的吧? 脸色一变,“你真才——” “安心。”落安微微一笑,安抚他,“落安都是真才实学。” 自然也不会来误人子弟。 话虽如此说,但傅应绝还是对落安抱有一定的怀疑,毕竟傅锦梨这条傻龙不爱读书,没准落安一脉相承也是假把式呢? 傅锦梨当即就给了他一小巴掌,撅着嘴为自己辩解,“梨子,聪明呀,爹爹昨日夸夸了,夸夸梨子智囊?” 夸倒是夸了的,毕竟学哭了的态度确实值得嘉奖。 但是傅应绝又不好直说, 只是看着眼前两条龙都是信心满满地,傅应绝眉头愈发紧皱了。 一条稳定又淡然,山崩于前而面不变;一条虎头虎脑,上天入地一个字就是干。 真是愁坏了人。 第453章 朕会为她排除万难 傅应绝愁归愁,但日子总是要过的。 眼瞧着傅锦梨在落安的教导下还真长进了不少,他的心才又放回了肚子里。 只是文有落安了,又不免想到傅锦梨尚还“一片空白”的武。 学宫是有武夫子的,不差,但绝做不到为傅锦梨亲传师傅的程度。 傅应绝又将主意打到了周意然身上。 周意然有个小徒弟,是祁扬。 但他如今远在莱雪当皇帝,写个信都是跋山涉水快马加鞭半个月才到。 说落安闲? 周意然才是真正的闲出鸟来了。 想一出是一出的傅应绝一把就抱着轮休在家正蹲在一边看羊吃草的傅锦梨走了。 “我的羊羊,我的咩啊咩啊,爹爹我的咩咩~” 傅锦梨被他箍在手上,整个人腾空趴着,小手着急地对着自己嗷嗷待哺的一群小羊乱抓。 小羊军团数量不少,唯傅锦梨马首是瞻,傅锦梨今日得闲,便领着他们一大帮子在院子里溜。 傅应绝那死贵的一院子花草都嚼秃枝了。 羊军一见小主人被捕,一个一个刨着蹄子就给了傅应绝一头锤。 不疼,甚至因为傅应绝腿上肉是紧硬的,还把自己一头撞摔在地上咩咩咩地叫。 傅锦梨在咩咩,小羊也在咩咩,傅应绝被一帮子咩围着脑门都在发涨。 “明日叫李源来,收拾不了便别当什么将军了,留在宫里放羊。”傅应绝黑脸。 李源不在,白白的小羊白白的胖娃娃也不回他,只是咩啊咩啊地。 傅应绝几乎是跑出紫宸殿的。 走之前还气得吩咐人将这帮子羊肉串逮回它们的小院里去,傅锦梨再想了,也将这胖娃娃丢到羊圈里去陪着。 没见过谁家宫里又是鸡,又是羊的。 好在是家大业大,能远远找个偏殿关起来。 —— 周意然一贯是信奉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所以他看见傅应绝的第一眼,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还冷脸吩咐下人关门。 “是我,是梨子——” 一跳一跳的胖丫头从后头冲出来,周意然快要跨进家门的腿又自如地收了回来。 行云流水,十分连贯地转身,再适时接过跑到跟前的胖娃娃。 抱好,才像刚发现傅应绝一样,给出个很刻意的,死气沉沉的惊讶。 声音硬邦邦,“陛下来了,快里边请。” 傅应绝微笑:“年纪大了,眼神儿也不好。” 周意然不言不语。 一路跟着,傅锦梨就没从周意然身上下来过,抱得稳稳当当,步履如风。 “这尚书府朕这又不是没翻过,你锁什么门。” 傅应绝没当皇帝的时候,便是先帝关了他禁闭他都有本事光明正大翻到周意然家中来。 而后先帝震怒,他又不痛不痒装模作样地挨几板子。 十分恶劣,自己不痛快了连自个儿老子都要拉着遛。 “陛下哪里话。”周意然正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两人并行而走,之间君臣的礼数很淡,只是一个个嘴上还是陛下陛下喊得好,朕朕应得勤。 傅应绝也不太同他计较,而是懒散地打量起了周府。 周府的布局在傅应绝记忆里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连带着小道旁边的石头都一点变动也无。 看似是一家子老古板带小古板,可傅应绝却揶揄一笑,“好正经,周大将军。” 周意然屹然不动,看似老实得一声不吭。 可是侧额与目光流转间,深刻的眉眼有一瞬的光华与浮动。 “啾啾哥哥!”傅锦梨一句话就打断了两人。 她搂住周意然的脖颈,笑着跟傅应绝说话,“你不跟梨子说,梨子自己说爹爹,梨子会自己说话~” 两人说话不带她,她是聪明蛋,聪明蛋知道怎么自己插话。 “周周哥哥我来要找,跟爹爹来找周周哥哥,小梨子,武功!” “厉害厉害,梨子武功厉害~” 她的武功十分厉害,甚至当朝锤烂了她爹的龙椅,叫傅应绝一度闻风丧胆。 胖丫头沾沾自喜,便开始道,“不用学不用,乖乖保护爹爹的,保护爹爹周周哥哥,还有夫子,梨子都保护!” 周意然算是知晓了傅应绝的用心。 他没说同不同意,只是问傅应绝,“学哭了你跟落安是不是也要上门闹。” 习武哪儿有不痛不累的,傅锦梨小胳膊小腿儿还真没吃过苦。 “你小瞧她。”傅应绝哼笑。 “我是小瞧你跟落安。”周意然老实道。 傅锦梨会哭,但不会不学。 那两个就不一定了,掉一滴眼泪两人能将这皇城翻过天去。 傅应绝:…… “……朕也没说全跟你学,只是来你这儿偷偷师。” 要真习武,傅应绝不就是个现成的摆着,用不着舍近求远。 不过是博采众长,兼收并蓄。 当着别人面儿说偷师,傅应绝也不避讳,周意然更没反应。 周意然低头看傅锦梨, 胖丫头正鼓着小胖脸在又无视她你来我往说起话来的两人之间巡视。 小手小脚,漂亮笨蛋,细皮嫩肉,娇生惯养。 学点吧,差不多就行了。 周意然收回眼,“嗯”了一声,又问起了丁雅言。 “那丫头便只攻医毒了?” “嗯。”傅应绝道,“跟着竹青,隐龙卫那边有自己的法子。” 他说,“月弯弯过几日也跟白堕要外出历练了,这次去得久,没过几年怕是不归。” 周意然颔首,表示知道。 “赵驰纵便不跟赵漠学了,他与永嘉一道跟着朕便是。” 赵漠愚忠,是又愚又忠。 赵驰纵根骨不错,跟着他爹不算可惜,只是多少差点意思了。 周意然此时对他这样操心的模样已然见怪不怪,只是嘴上还是要说一句的,“话也多,跟她学的?” 拐着弯骂傅应绝聒噪。 “朕有得学,你也就能看看了。”傅应绝皮笑肉不笑地。 “季楚跟唐衍周大人会安排,朕就不插手了。” 季楚有家学,唐衍也一直是周天当半个儿子似的在教着。 至于那相府的独苗苗更不用说,内有薛相,外有落安,用不着他操心。 如此,也算是将傅锦梨身旁几个都安排了清楚。 来有来处,去有去处,无一落下。 “想清楚了?”周意然忽然问他。 问他想清楚了吗,他的打算,他的安排,他一切一切的动机。 “用不着想。”傅应绝笑,眼中温柔。 对于傅锦梨的一切,都用不着想。 傅应绝凑近,两张十分相似的脸挨在一处,那双总是泛冷的凤眸此刻星光点点,他学着傅锦梨的样子歪头,并轻声喊, “小龙崽。” “嗷~” 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着落与回应。 傅应绝过去二十几年都觉得自己所处荒野,所有的渴望与宣泄都会乘风,决不回头。 于是,他继续孑然。 终于—— 幼时的呼喊触壁反弹,在今日回荡耳畔。 告诉他,不是荒野,是山谷, 因为是山谷,所行所言,所想所盼,都会有回响。 傅应绝皇位坐得突然,彼时先帝已逝,无人看好他,也无人替他安排好一切。 他一人怀揣着所有的期待与倒彩,砥砺前行,寥寥至今。 可他的永嘉不一样。 他经历过的,期盼过的,所有所有,傅锦梨都无需再去趟。 傅应绝同周意然说—— “朕幼时无须旁人披荆斩棘,永嘉不同,自有朕为她排除万难。” 【立意:父亲会为孩子开天辟地,不败于世。】 【正文完】 【农历七月十九,傅锦梨的生辰。】 题外:正文主线结束,番外准备登场,目前暂定的除了小日常还有两条小if线(其一是混账少年傅爹跟意气风发小周哥) 番外 if线 我爹十七八(1) 元帝二十八年。 中宫得九殿下,帝王大喜,于安国寺求名“应绝”。 得名不祥,帝王回避,众卿远之。 同年腊月,中宫薨,九殿下襁褓之中离居皇宫,养于宫外。 ———— 元帝四十二年。 边夷冲突,连失三城,镇边军小将横空出世,耗时四十天逆转战局擒杀夷王! 夷王已死,又诛其血脉,屠杀一城,悬尸曝晒,手段非人,功不抵过。 小将扣押回朝,被秘密处死。 同年,九殿下起任镇边军参将。 ———— 元帝四十三年。 九殿下协统衡远一战——胜。 九殿下协统屠戮山一战——胜。 大大小共计十五场战役,无一败绩。 ———— 元帝四十四年。 九殿下北调,任护北军偏将军。 同年发起战役,夺敌半数疆土。然,手段偏激,血染半壁,杀敌一千,敢赌自身八百,帝王怒斥,召其归京。 ———— 同元帝四十四年。 九殿下左迁大启东屯军校尉。 在职期间,东屯军战功累累,却因行事诡异,作风邪气骂名同样累累。 所过之地,犹如蝗虫入境,寸金不留。 ———— 元帝四十五年, 九殿下又往西边阳朔任职。 ———— 元帝四十六年。 九殿下出走半生,东西南北打了个遍,归来仍旧十七八。 ———— 阳朔。 一只胖嘟嘟但是灰头土脸的胖丫头背着个硕大的包袱,埋着脑袋对着一张灰扑扑的地图聚精会神。 她看了很久很久,才终于严肃着脸,小手啪的一下指下去—— “是介里~” 只见圆溜溜的手指头下,倒倒放着的地图又被她戳了个大坑。 但是胖丫头满不在乎,将地图一收,往自己包里甩,小腿一迈,小手一挥—— “出发,爹爹,梨子来了!” 激昂奶气的声音一阵阵地荡着回音,胖丫头保持着这样豪迈的姿势没有动,直到旁边窸窸窣窣地,小小声地传来了一句—— “姐,皇姐,爹爹?” 在小胖丫头的旁边,还有个大胖小子。 大胖小子人小小地,比傅锦梨还矮一头,一头乌发却比他姐姐还长。 乖顺地贴在脑后,走起路来一荡一荡地。 眼珠子一晃不晃,瞧着不机灵 傅锦梨等到了这一句姐姐,才算是满意地收回手。 然后慢吞吞地,磨磨蹭蹭地又从大包袱里翻出了方才皱皱巴巴的图册。 凑到小男孩儿面前,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乐呵呵道,“姐姐,厉害~” 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带弟弟找爹爹的,找得到!” 弟弟慢摆拍地“哦”了一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机械似地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眼中没有光,像只小木头人。 但傅锦梨没在意,牵上他的手,带着小男孩儿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了。 ———— 大启四方驻军合称“三鹰一鹫”,其中一鹫指的便是这临水的阳朔。 不为别的,只因军风如此——不服拘束,冷眼生死。 且听闻阳朔领帅一主一副,皆是十七八的少年郎。 可就是这样奇怪的一方守军,却偏偏地位稳居四方之首,想来是英雄出少年,豪杰尚幼齿。 而此刻传奇的主帅两人,却是闷着脑袋在外边山头上坐了半宿,翻来覆去该想的都想完了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怪你。” 说话的人年纪不算大,有少年人的声线,却没有少年人的活力朝气。 他仰着头,看天上月,月下的一张脸如水如玉,俊秀逼人。 偏过头去,“啧”了一声,冷笑道,“不说话?不说话也赖你,迟早有一天把你打死就老实了。” 在他身旁,同样盘腿坐着个人。 长相同样出色,只是偏硬朗些。 他瞥了一眼说话的人,什么都没讲,只是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捏着拳头就揍了上去。 很快,两人打做一团,你一拳我一脚,谁也不让谁。 “周意然你他爹——” “九殿下,周意然他爹,叫周天。” “……” 打得突然,下手又重,等停手的时候撑着地都站不起来。 可偏偏天要亮了,两人只能捏着鼻子忍了晦气相互搀扶着回到营地。 只是这走到营外,天光才见亮,互殴得一肚子火的两人又遇上了事儿—— 好小一个大胖丫头窜出来抱着当朝九殿下,阳朔副帅的腿儿叫爹爹。 胖丫头身边的小男孩儿有样学样跟着抱上了阳朔主帅周意然的腿,抬头,也喊了一声爹。 阳朔驻军的天塌了。 番外 我爹十七八(2) 小手一搂,两腿儿一抻,就这么直溜溜地坐在了傅应绝脚上。 大胖丫头的动作极其熟练,想来是个惯犯。 傅应绝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抬脚就要扔,可垂眸对上小孩儿那双亮汪汪的双眼时,脑子“砰”地一下宕机了。 小胖娃娃的眼睛圆滚滚,黑漆漆,倔强又不服输地瞪着。 好像在哪儿见过, 很眼熟。 理智告诉傅应绝应该将这个陌生的娃娃拂开,可身体已经很实在地开始行动了。 等他脑子恢复清明时,胖丫头已经被他抱起来跟他大眼瞪小眼了。 傅应绝:...... 手上烫得很。 “......哪儿来的?” “我自己来的!从爹爹家,小梨子跟弟弟,跑跑跑,睁开眼睛就在,说爹爹小孩儿,小梨子小孩儿找爹爹小孩儿!” 傅锦梨那张灰灰的包子脸说起话来神气又娇矜,小牛一样在傅应绝怀里拱。 傅应绝“哦”了一声,冲周意然道,“找你的。” 周意然:....... “本殿不是爹,你勉强叫声叔爷吧。” “......” 傅锦梨猛猛摇头,“是爹爹,是梨子爹爹,我厉害的我知道,小傅小汁我的爹爹,啾啾大哥我的哥!” 傅应绝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只是他还是劝了一嘴,“辈分对了,或许你叫声叔爷来听听呢?” 周意然:...... 傅锦梨不认识叔爷,她只认识爹爹跟周周哥哥。 小孩儿拱了拱,哼哧哼哧地往他怀里钻。 热乎乎的一团,近得太过分了些。 十七八岁最是人嫌狗憎的年纪又十分不喜小屁孩儿的傅应绝想都没想,当下就松了手,垂在身侧。 而胖丫头也是十分不负众望,两腿一蹬,小手一挂,自己个儿抱得稳稳当当,丝毫不受影响。 傅应绝:....... 软软呼呼地,只是这时候倒是挑得不好,找了他不耐烦应付的时点去。 他长眉微拢,本就是是十分张扬的长相,此刻配合着燥闷显得凶劲十足,浑身的冷意根本不加收敛,大剌剌地笼罩着周围的一众。 “怎么呢。”越不耐烦他声音反而越发地沉缓,“本殿这张脸是个人就能长是吧。” 话太不中听,可傅锦梨只觉得亲切。 都不用看脸,只要一张嘴是不是她爹她当下便知。 登基数载的傅应绝不内敛,但也绝不张扬,只是恰到好处地强势地彰显着自己。 而年纪稍小些的傅应绝不稀得掩饰,像是个蛮横的刺球,八百里外都能被他拉来扎得满身骷髅。 看着脾气不好,似乎随时都阴恻恻地准备一口咬掉谁的脖子。 可不论是哪个,都是傅锦梨她好大爹。 她一点都不怕,还很是高兴地摇头,“不知道哇,爹爹好看的,爹爹好看梨子漂亮~” 她说她漂亮。 傅应绝跟周意然这才分了几缕神在她那张花猫脸蛋上, 圆鼓鼓地,亮晶晶地,莹莹地。 倒真是漂亮的。 可...... 那关他什么事,傅应绝无动于衷地想着。 “下去。”他站着不动。 垂眸时眼尾拉长,瞳孔折射的光将形状拉得竖着,像条欲张獠牙的蛇。 同傅锦梨说话的语气倒真像个陌生人,傅锦梨愣了愣,而后又紧了紧手,小牛皮糖似地粘在他脖颈。 翁翁道,“小梨子想,爹爹,找久久了,不愣识路,笨笨,骗弟弟的我骗的。” 声音都是湿漉漉的,委屈巴巴。 傅应绝原本冷硬的心像是被人一下子泼冰而下,打得闷疼发冷。 眸中茫然了一瞬,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竟生出一股子要将这乱认爹的胖娃娃抱好的冲动。 不对劲, 邪大门,傅应绝捏着发麻的指尖制止了自己的动作,心下竟是警惕起来。 “找爹?”他朝着抱住周意然的那只示意,“你弟弟不是找着了,怎么你格外笨些还能找错。” 话落,他又恶劣地龇牙朝周意然道,“你也是太见外,儿女双全了一点风声都不漏。” “本殿再困难,还能出不起你那礼钱吗?” 周意然没理他, 自己脚边的这个男娃娃自从喊了一声爹后就不动了,只是抱着腿儿,跟只没拧机关的小木头人一样,倒不像另一个。 周意然不着痕迹地又瞥了一眼傅锦梨,淡声道,“九殿下富裕也不能乱花,倒是本帅两袖清风还要掰一半给你。” 傅应绝:“你有几个大钱够听响的。” 周意然不跟他呛声,而是弯腰将地上坐着的小男孩儿抱起来站好。 那小木头人站稳,又直挺挺地竖在了身侧,无神的双目精准地寻找到傅锦梨,周意然起身之际,听见小孩儿喃喃自语一般,唤了一句—— “皇姐。” 皇姐。 周意然停都没停一下,自然地站起了身,朝傅应绝道,“走吧。” “走?”傅应绝近乎气笑,“我抱着这小孩儿我走什么。” “不是都叫你爹了。” “九殿下。”周意然喊,“这孩子如何看都是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何至于为了气陛下认本帅做父。” 当局者迷,可周意然却能看得清明。 傅锦梨那张小脸太精致太眼熟,几乎是挑着傅应绝最出众的地方去长。 若不是周意然清楚这位是个什么德性,怕是断定这小孩儿就是傅应绝所生也未可知。 莫名出现在军营的小孩儿,似乎还认识他,还有那一声皇姐。 不知谁家蠢得用这么亮晃晃的陷阱来坑人,但周意然想着横竖他不是那上勾的蠢人。 “像本殿。”傅应绝里里外外没看出来,反倒对着傅锦梨那张胖脸嫌弃得紧,“憨得都冒气儿了,像不了一点。” 傅锦梨无故挨骂,胖丫头一撅脑袋,拳头不留情地砸在了傅应绝身上。 “小梨子长大,长大不是笨瓜啦!” 傅应绝倒退两步,感受到胸口的闷疼,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傻里傻气的女娃娃。 忍都没忍,当即骂出了声,“不是,你拿本殿当狗打?” ———— 最后主副两帅还是留下了来路不明的两个孩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想着倒不如提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保险些。 只是这俩孩子约莫是痴了,满嘴胡话。 “你说,你是大启的小殿下?”傅应绝问。 傅锦梨坐在主帐乖乖接受盘问,闻言她重重点头。 “那不能够。”傅应绝笃定,“如今大启的小殿下约莫是本殿。” 巧了不是,他傅应绝是元帝老幺,倒真是小殿下。 “不是,爹爹不是,小殿下梨子,爹爹,苏展叫陛下~” 瞧瞧, 更扯了, 陛下? “老傅家没人了,让本殿坐皇位。” 傅锦梨想了想,还真点点头,虎着小脸,指指自己又指指他,“爹爹,梨子,独苗苗。” “爹爹,杀掉了哇,杀光光一个米有~” 傅应绝:....... 倒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番外 我爹十七八(三) 京里那堆吃白饭的傅应绝看着不爽很久了,所以他有自知之明,可除此之外傅锦梨所言也实在太离谱了些。 她说她是自己的女儿,亲生的。 不晓得哪个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夫子给她送回来了,回来找爹爹玩,但是她不认路,自己跑丢了。 然后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寻到他身边的。 别的真不真暂且不论,只是…… “不可能。”傅应绝还是这句话,“本殿生不出来。” 他压根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哪儿来得了这么大个孩子。 “不对,不对!”傅锦梨不赞同,“没有,爹爹没有,是爹爹一个人结果子的,我蹦出来是颗大大大蛋,梨子蛋~” “小龙,小梨子小龙,叫,傅,锦,梨~” 她说她是小龙。 仰着张粉嘟嘟的小胖脸,坐在凳子上两腿儿蹬着翘了翘。 小爪子老实地放在膝盖上,看傅应绝一眼就高兴得哼哧哼哧两手捏捏又松松。 傻得冒大泡了。 傅应绝看得有些手痒痒,十分想扯扯她那张软乎乎的腮帮子。 当然,他这么想的自然也这么做了。 两根手指全尊降贵一般低下去,轻拉了下胖丫头的脸蛋子,手下软绵的触感比想象的还要好些。 在接触的一瞬间,热乎乎的气息随着指尖一端慢慢攀爬,跟条火龙一样燎到大脑皮层。 “砰”地一声在脑中炸开空白一片的昼光。 短暂的失神叫傅应绝眯了眯眸子,而后,他徐徐地收回手,极深地看了傅锦梨子一眼。 一次是巧合,两次那就是见大鬼了。 “小龙啊。”傅应绝幽幽地笑,“也算是对劲儿,傅氏根基,所谓真龙,本殿的后嗣也确实是从锦字。” 他没说信不信傅锦梨的话,反而是冲着一旁呆愣愣盯着两人的小男孩儿扬了扬下颌,“这个呢。” “这个姓周还是姓傅。”傅应绝问。 事不关己却无故被中伤的周意然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反倒是傅锦梨,一听他问,还当她爹是相信她说的话了,双眸一亮就要回答,可嘴巴张开却硬生生又卡住。 “傅——傅......” 她茫然地抓抓下巴,拧着胖脸思索许久,道,“弟弟叫,叫傅弟弟,爹爹给梨子的,我的弟弟,傅弟弟。” 傅应绝:...... 还是赶他姓的,只是多少取名有些潦草了。 “弟弟。”他小幅度地颔首,意味莫明道,“知道了。” ———— 这次问话结束得很快,傅应绝跟周意然两人前后脚就出了主帐,只留下两个小孩儿在里头面面相觑。 傅锦梨手里还捏着她小爹从桌上随手薅给她的麒麟镇纸,宝贝地放在自己小包里,还不忘跟傅弟弟再三强调道, “小梨子厉害,弟弟以为梨子不厉害?自己找到,找到爹爹有饭吃不捡破烂,我照顾弟弟的,傅小爹爹给梨子吃饭,梨子给弟弟吃。” “夫子叫小梨子等,不知道等什么哇,弟弟是呆瓜小木鱼,才不会哭哭。” 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将小手放在弟弟的头上, 嘴巴里嘟嘟囔囔念了几声咒,而后期待又认真地看着他,在等着反应。 可过了许久,呆弟弟还是那个呆弟弟,笨梨子还是那个笨梨子,一点变化都无。 傅锦梨沮丧地收回爪子,又气愤地刨了自己几下, 奶凶奶凶道,“梨子坏了,坏了不变小龙不厉害,夫子什么时候,找到梨子哇!” 小嘴利索地数落一通,弟弟不知道听懂了没,巴巴地杵在她身侧,呆呆地点头,“嗯”了一声。 双目无神,只有在看向傅锦梨时才会有些许波动。 两只小孩儿乖乖地待在帐中,另两个大人也没走远。 傅应绝先一步停下,脸上的笑意也随着消失无踪,神色寡淡地扭头注视着不远处的主帐。 “看什么。”周意然立于他身侧,随口问道。 傅应绝长眉微抬,“自然是看本殿的一对儿女。” 看他的一对好儿女,语气却凉薄得叫人发指。 周意然不置可否,问道,“你待如何。” “那笨丫头身上确有古怪,话本子想必看得也不少。”傅应绝懒声道, 若是话本子看得少了,笨脑瓜子还讲不出这样传神的故事。 瞧他那态度,显然是傅锦梨说的他一句也没信。 手底下人顺着查去却报这俩孩子似是凭空出现的,不知来自何处,竟从数十里外的地方硬生生神不知鬼不觉走进了军营。 傅应绝听到消息的那一瞬莫名地心悸,第一想法竟是‘那孩子瞧着娇气,徒步走这样远不知费了多大劲’。 太邪门了, 他一贯不是个共情能力强的,更遑论是对陌生人。 脱口而出的一句“赶走”到了嘴边竟是鬼使神差地换成了—— “且留下吧。” 话落,傅应绝自己都愣了愣,后知后觉找补一般,道, “且留在身侧,本殿倒是要看看是哪位的手笔。” 越说,他还越觉得这理由不错,心头那点小小的怪异感被他忽视了过去。 周意然倒是将他的反常看在眼里, 沉默良久,他忽道,“或许呢,那孩子说的是真的。” 不然...... 这样肖似的面貌,那句‘皇姐’,傅应绝的不对劲该如何解释。 “绝无可能。”傅应绝想都没想,“本殿这辈子都不可能为傅氏留下血脉。” 他眼中暗色一闪,戾气忽深, “绝不。” ———— 因为傅锦梨左一句右一句的爹爹,傅应绝又顺水推舟地留下了两个孩子。 一时之间,军中流言四起,无一不是在说他九殿下风流的。 傅应绝不痛不痒。 可留下两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后续却又有了许多麻烦 ————军中无人照顾两个孩子。 一棒子糙里糙气的大老爷们儿,哪儿看过孩子啊,就连“孩子爹”那都是半大个只知提剑杀敌的。 傅锦梨三四岁,哪儿能自理? 可营中人没意识到这点,傅应绝也一样, 以至于夜里傅锦梨揪着她那简陋的小枕头一把子撩开傅应绝私帐的时候,正准备入睡的傅小爹眼一睁—— 摸上床头的刀就顶了上去。 而后, 眼前一花—— 耳边一鸣—— “哇哇呜哇——爹爹,杀梨子啦,杀梨啦,我的爹爹,呜呜——” 才是一冒声,傅应绝心颤了颤,下意识地将剑一丢。 动作十分顺畅,像是做了无数遍一般,刻骨自然。 番外 我爹十七八(4) 丢开剑的傅应绝是懵的, 等他看清楚自己面前胡乱搭着件外衫的胖丫头时,更懵了。 傅应绝用双剑,是两柄没有鞘的玄铁,乌幽幽地,名唤枭首。 长得凶,名字也凶,自出世来从没有这样窝囊的时候了。 ——半点不带迟疑地被自己主人利索地抛在了一边。 “你........”傅应绝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说不出话来。 而在他身前,傅锦梨的嘴巴却是瘪了颤成波浪, 她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傅小爹,活像是傅应绝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伤天害理的坏事儿。 手里搂着的小枕头也被她紧紧抓住,空出一只手来指向傅应绝—— 闭上眼睛就嚎。 “我的爹爹,杀——” 傅应绝眼皮子一跳,根本来不及思考,在她将帐外士兵们都吸引过来之前捂住了胖丫头的嘴,并夹在手上迅速地抱进了帐中。 进去了,还不忘恶狠狠地警告她, “闭嘴。” 自带的狠劲加上夜里被打扰的烦躁让语气听起来极不好,极不耐烦。 傅锦梨像是被震慑住了一般,大眼睛定定地望了他几息,而后憋着眼泪将自己缩在了他怀里。 被吓着了,一下就蔫巴了,哼哼着哭, 而上一瞬还凶神恶煞的傅应绝感受着小包子的低落,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而后心头猛然一慌。 “嘘,嘘。”他手忙脚乱。 他弯了下身子,低声下气,“不许哭了。” 傅锦梨被捂住嘴巴呜呜咽咽,抬起了脸蛋来,只能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泪水湿热,砸在傅应绝的虎口,很轻,又重得似有万钧力道,将他一整只手都敲打得酸麻不已。 低头看去—— 胖丫头一张小包子脸被遮住,大眼睛湿漉漉,被欺负透了的模样。 小胖手还乖乖地将自己的枕头揪在怀里没松开,挂在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白胖的脚丫子暴露在外头。 好似不该这样,傅应绝只觉着这胖娃娃该是笑的时候才最好看。 傅应绝喉中莫名发涩,无意识地,就软了声音, “没有,”他脑子一昏,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了,只是想叫这小孩儿别哭了。 “没有欺负你。” 已经解释上了, 可看着逮小鸡一样抓着她,活脱脱一副恶霸模样的自己又显得解释有些苍白。 他张嘴欲再辩驳几句,却又忽然想起自己堂堂九殿下同她又非亲非故,做什么要这般低三下四。 这么一想,他底气又上来了,微勾的脊背立马立了起来,眉一拧,声线冷极。 “军中擅闯,是为杀头大罪,你是小龙也长不出九个脑袋来砍。” 傅锦梨:“呜呜——” “谁人准你夜间乱走,可是背后有人指示。” 傅锦梨压根张不开嘴,被傅应绝拘着还要捂嘴,气得眼泪哗哗流。 偏偏一张小脸无害又稚小,便显得无助又可怜。 “唔嗯!呜.......” “还哭?若不老实交代有你苦头吃。” “呜!” “外头重重守卫,你如何寻到本殿的帐子。” 一连几问,傅锦梨听不听得懂另说,主要是—— 讲不出话啊! 小孩儿憋屈得气极攻心,两行小珍珠掉得愈发欢快了,似是不将帐中淹了都不罢休。 露出来的半张小脸哭得红扑扑地,却又老老实实挂在傅应绝手上不动弹。 这样可怜巴巴,叫傅应绝硬起来的心肠又一寸寸化了,最后连面上的冷肃都险些维持不住。 “本殿就是问几句,你哭这样凶做什么。” “唔哇!” “军中讲纪律,你既来了自然是要遵守的。” “呜——唔——” “......人人都要受的,总不能为了你一个小孩儿开先河。” 傅锦梨就哭。 傅应绝好不容易挺直的腰板又弯了下去, “嘘,嘘。”有些无可奈何,“莫再哭了。” “本殿好歹是副帅,众目睽睽之下看着训你几句是应当的。” 梨子:“唔!”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别哭。” ———— 九殿下的帐子亮了一夜。 任凭谁也想不到,不可一世脾气上来了连他皇帝老子都敢一脚从龙椅上撅下去的逆子,就这么低声下气地罚站一样哄了个奶娃娃半宿。 偏生奶娃娃不服气,不仅气得给了自己两拳头还不忘记朝她爹白衣裳上来一脚。 她小爹敢怒不敢言,张嘴想骂却又在她眼泪哗哗下偃旗息鼓。 最后傅锦梨将两把大铁剑捡来搂在怀里,奶声奶气地告状, “关起来,小梨子关起来,爹爹梨子切半截,枭首枭首我关起来。” 她说要将他爹架她脖子上的两把剑关起来,又怕她爹不同意,于是小眼神警惕极了。 傅应绝:....... 他也不知事情何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反正只要他一说重话,傅锦梨眼角一耷拉他就得喊投降。 可是叫她把剑抱走了也不是个事儿。 “今夜是你有错——好好好,本殿有错在先。”傅应绝极其识时务地转了话头,同她打商量,“关一半可好,好歹给本殿留半截。” 傅锦梨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最后还是分了一柄剑给他。 父女俩,一人一半。 大的那个直挺挺地提在手上,小的那个团成一团抱在怀里。 傅锦梨看着他手里的又望望自己怀里的,疑惑出声,“只见过一个,只有一个枭首,梨子看见爹爹有一个,米有两个哇。” 傅应绝脑中自动翻译婴语,随口答道,“你那假爹,给你假剑。” 枭首自来就是双剑,没有独出一词。 可是傅锦梨见到的还真就只有一把,是傅应绝的佩剑,当了皇帝后不常用,历来是被好好收起束之高阁的。 有了傅锦梨之后这胖丫头不时就要翻出来玩儿两下,所以她记得十分清楚,不过她想着这是爹爹自己的剑,爹爹说是几个就是几个吧。 今夜已经荒唐得傅应绝用脑子都想不清楚了,到了这会儿,他才想起来问傅锦梨大半夜瞎跑做什么。 傅锦梨很是坦荡,“睡不着哇,小梨子自己睡着睡不着,爹爹拍拍睡着,爹爹一直拍拍,小梨子乖乖,乖乖睡觉觉。” 她睡不着,要找她爹拍觉。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折腾了大半宿的傅应绝得知这一真相,已经有些崩溃,“你找你爹,嚯嚯本殿做甚。” “笨蛋!”傅锦梨骂他,“傅小绝笨蛋,是梨子爹爹,梨子找到,以为梨子不聪明?” 傅应绝倒是忘了,照这笨丫头的说法里,她爹就是以后的他。 此刻还没养过孩子的九殿下恨不得两脚给以后的自己踹去,他想不通谁家养孩子这么精贵,被子蒙头灯一熄不就睡了。 等左哄右哄又折损了一把剑将这祖宗送走后,傅应绝回到帐中没忍住又开始骂了。 没骂别人,骂的是傅应绝。 他道—— “生,就你会生,生个祖宗给老子伺候。” “混账玩意儿,再折腾本殿,一刀抹脖子咱仨一起玩完儿。“ ———— 傅锦梨从傅应绝那处离开,她抱着那把黑漆漆的凶剑,在军中哒哒哒地跑。 没人敢拦她, 先前不敢是这孩子疑似自家殿下血脉,现在不敢是因为这孩子确实是自家殿下血脉。 ——不是真血脉,能连枭首都送了? 他们不敢拦,后果便是傅锦梨畅通无阻地又进了周意然的帐子。 这次没被扔也没被吓,反是一头撞到了周意然身上。 已是深夜,周意然却衣着完好,负手立在门边,垂头看着咕噜噜滚到自己脚边的团子。 团子摔得一屁墩,晕乎乎地连剑都掉在了一侧。 周意然默默看着, ”周周哥哥......”傅锦梨小手摸索一通,等把剑重新抱好了,才自然开口,“抱抱梨子,抱起来哇~可不可以,多谢周周哥哥~” 那自来熟又讨巧的小模样惹得周意然多看了两眼,不过还是弯下腰将人抱起来站好。 “多谢,多谢哥哥!” “不谢。”周意然侧身,抬步往内帐走,傅锦梨也迈着小步子跟在身后。 紧紧地,步子细密,跑得哼哧哼哧。 周意然步子急不可察一顿,他神色如常,像寻常一般问道,“去找他了?” “嗯嗯!梨子找爹爹,哄弟弟睡着了,梨子哄不着梨子哇~” “嗯。” 周意然领着她到帐中坐下,还为她端了杯茶。 哭哭,喝得傅锦梨小脸皱巴巴,放下杯子,她问道,“周周哥哥,不睡觉?不睡觉天黑黑~” 周意然:“今夜有些事儿,睡得晚。” “嗷~” 傅锦梨仰着小胖脸应,她似乎坐得不太舒服,于是整个人坐着往后靠去。 那椅子不算大,她小小一只窝在里头,一只胳膊却要习惯性地靠搭在扶手上,然后全身力气再紧随着压过去。 脑袋一偏,企图用短手再支楞一下脑袋,但是够不着。 不过她不甚在意,摆好动作后又小嘴一撅,像是走流程一般将眼尾一斜,弯弯上挑,陡添锐气。 周意然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千人坐姿有千态,坐的这样无赖又混气的人不是没有,但在当世少有,偏偏周意然身边就有一个, 那人比眼前的小孩儿还要更大大咧咧,更疏狂一些。 长腿一支,单手一枕,摆好姿势眼尾一斜长眉敛起就够下头人喝一壶的。 傅锦梨的动作不标准,只有小孩儿憨态,但若不是长久相处观察入微,做不到连这样微小的细节顺序都一样。 “坐有坐像。”周意然道。 番外 我爹十七八(5) 坐有坐相。 傅锦梨听见了,并且照做了。 小手收回来乖乖放在自己蹬直的双腿上,胖丫头腮帮子鼓了鼓,小小声反驳。 “爹爹,爹爹教,爹爹教乖乖嗷~” 是她爹教的。 闻言,周意然抬眼瞥了她一下,语气似是而非,“你爹。” “是什么好东西吗。”他问。 “对!”傅锦梨重重点头,“爹爹说,不是东西,爹爹自己不是东西。” “自己骂自己,长大,没出息,梨子厉害,梨子不骂!” 胖丫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张白生生的脸蛋子高高仰起,嘴角翘翘,小表情十分可爱。 周意然:。 周意然没接话,也不知是赞不赞同,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又道,“夜里别乱跑,有事便来寻我。” “好嗷~” 傅锦梨答应了,最后还是周意然牵着人回去的。 她跟傅弟弟住的帐子是临时搭起的,不知两位主帅是出于什么考虑竟是将地儿选在了主帐不远处。 胖丫头抱着把比自己还高的剑,站在门边,挥手道别了周意然。 周意然颔首示意,而后便见小孩儿哼哧哼哧地扭身钻了进去, 小小一只,一脚将布帘踢开,进去了脚后脸又被没了支撑的长帘盖住,最后是咕噜噜又走又爬地进去地。 周意然唇角泛起细微的弧度,眼中笑意一闪而逝。 跟那位将大启各地所属军中混迹了个遍的九殿下不同,周意然是不常笑的,一身锋芒尽数敛去,寒眉冷眸。 没人想到他笑起来长眉微缓,竟是恍然有了温和沉敛的气质。 帐外的守军看得呆了。 直至周意然转身离去留下一句“仔细守着”,他们才回过神来。 ———— 阳朔驻军的天已经塌过一次了,以至于第二日流言席卷全营的时候他们竟是麻木地觉得理所当然。 听说,昨日来的那个小崽儿夜闯了九殿下的寝帐。 九殿下何许人也,中宫幼子,生来尊贵却是离经叛道,阴晴不定手段非人在各国那都是头号的黑名单。 夜闯? 那小崽儿完了。 可你猜怎么着,听守夜的弟兄说,昨夜九殿下别说发脾气了,大气儿都没敢喘几下,手忙脚乱地哄了那娃娃大半宿,最后连枭首都赔出去一把。 后来那娃娃转道去了周帅的帐子,还是周帅亲自将人送回去的。 这待遇? 你说她不是九殿下亲生的,谁信? ———— 而九殿下亲生的小崽儿屁股一撅睡到大天亮,压根没听见外头的风言风语。 小孩儿醒了后自己将衣裳穿好,还十分懂事地将弟弟的衣裳也一道给穿了,而后精神抖擞地牵着弟弟出了帐子。 “当当!” 小孩儿出场自带音效,小奶音当当几下就亮了相。 守军循声望去,却愣在了当场。 只见胖乎乎的漂亮女娃歪歪扭扭地挂着自己粉嫩的衣袍,那衣裳是昨日周帅着人送来的。 好不好看地另说,只是....... 粉嘟嘟的女娃娃,衣服歪七扭八,发型不拘一格。 不丑,配上女娃娃眼中温吞的光,甚至有些钝感的呆萌。 更重要的是—— 那被小女娃拿块布随便裹了背在身后的露出些漆黑寒芒的,不是枭首又是什么。 一边被她紧紧牵在手里的弟弟也是不逞多让,活脱脱两只刚从那个小狗窝里滚出来的软毛小崽子。 “天亮,天亮说晨安,爹爹晨安,梨子晨安~” 傅锦梨对自己的形象一无所知,还摇着小脑袋瓜软声说话。 傅弟弟慢了好一会儿,眼中无神,却跟着慢吞吞吐出几个字,“皇姐,晨安。” 说完,傅锦梨十分满意地点头,似是觉得自己教导有方,又夸了傅弟弟两句才牵着人走了。 没人敢拦,只能干瞪眼地看着两姐弟大摇大摆地不知晃去何处。 等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急道,“快,快去禀主帅,小小姐,小公子出门了!” 傅应绝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彼时他正同几位将军在演武场巡视,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心里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他匪夷,问前来回禀的士兵:“同本殿说什么,走了便走了。” “那那.....那不是...”士兵支支吾吾,“不是您老人家千辛万苦得来的小小姐吗?” 傅应绝:? 他将衣袍撩开些,拧起了眉:“她说如何便是如何,你何不也改口叫她爹。” “不是殿下您.....自己说的吗?”士兵委屈。 昨日是九殿下自己承认的一双儿女,大半夜还抱着哄了许久。 现在不想认了? 傅应绝想了想,好似还真有这回事儿。 昨日还真是他自个儿这张破嘴囫囵个就应下了,归根结底就是嘴快了。 傅应绝难得沉默。 半晌,他默然转身迈步欲离,随口问道:“人往何处去了。” “骁营军帐那边!副帅放心,绝无一人敢阻拦小小姐!”士兵答得十分迅速,且隐有邀功之意。 傅应绝离开的脚步却忽地一顿,他“嘶”了一声,拧起了眉,脚下一转又直直地回到了士兵身前。 他比那士兵还高些,狭长的凤眼低低下压。 此刻不刻意收敛,压迫与侵略感便无孔不入,似潮水般将士兵淹没。 士兵抖了抖,便听他沉声问道—— “没拦?” 看着不像高兴,当然也不太像不高兴的样子。 来回禀的士兵揣摩了一下,小声回:“拦了?” 傅应绝:...... 没感情的视线落在士兵身上,身姿高大的男人唇轻启,轻飘飘地竟是又骂了一句:“发癫。” 士兵:?? 也不是谁发颠! 莫名其妙问几句拦不拦,然后又把他骂了一顿,士兵合理怀疑是九殿下瘾上来了找不到人,于是无故攻击无辜的他。 可还不得他想明白呢,傅应绝已经寒着脸大跨步离去了,留下他跟几位将军在后头摸不着头脑。 “这这.....副帅气了?”士兵慌张地问。 倒是一边的将军见状,摇摇头道,“若是气他如何要同你动嘴,怕是骨头都不知是断做几截叫副帅敲了做棒槌。” 他略一沉吟,道,“许是....有些冒火?” 傅应绝此刻确实冒火, 无端端地,燥得他心里烦。 他对傅锦梨是有些戒心的,那丫头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子底下,傅应绝只求她安分。 毕竟如今时节确实特殊,朝中小动作不断又刚在敌国手里吃了闷亏,傅锦梨来得蹊跷,不得不防。 而骁营军帐...... 那是重兵把守着,存放了大量军中机密的地方。 傅锦梨,往骁营军帐去了。 傅应绝觉得自己该笑,毕竟他初时就没指望那丫头安分,可脑中忽地闪过昨夜水色悠悠的双眸跟一句接一句委屈的“爹爹”...... 他就闷得胸口发麻。 “蠢货。”傅应绝沉着脸又骂了一句,不知是在说谁,脚下的动作也加快。 可等他顺着方向寻去看见那大胖丫头时,“滋”一声,烧得旺旺的火一下子灭干净,丁点都不剩。 发冷的面色僵在了脸上。 番外 我爹十七八(6) 他恍惚着抬头看了一眼, 白帐红帘金色旌旗明晃晃写着几个严肃大字——骁骑军帐。 ——确实是他的机要处不错。 可往日肃穆的地方此刻摆在眼前的场景竟然叫他生出些许不真实感来。 ——本应板着脸凶神恶煞负责骁骑军帐的副将,现在别别扭扭捧着盘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眼巴巴地守着什么人,一张大黑脸上诡异地闪过激动的红晕。 在他的旁侧,本该空无一物以显整洁的帐子入口侧,已经支上了一张小矮方桌。 这也不算什么, 辣眼的是那杵在小桌边,踮着脚从伸出小胖手从桌上够东西的胖娃娃。 傅锦梨也不知是刚从哪个狗窝里出来,从头发丝到脚底,那都是没有一点能看得下去的。 她费劲地扒拉了半天,才吭哧吭哧地从桌上摸到个斗大的馒头。 小崽儿小心翼翼双眼晶亮地捧起来,“嗷呜”一口就埋了上去,脑袋上的呆毛高兴地蹦了几蹦。 而他那大黑脸的副将脸色越发古怪了,黑红黑红地,从手上捧着的盘子里捻针一样拿了杯水,放在桌侧,方便小孩儿拿。 原本粗犷的嗓子也不晓得是叫谁喂了假药,出口竟是尖细尖细地扭捏造作至极。 他道:“小小姐,慢些慢些,还有这儿还有,饿坏了吧......可怜见的,饿得小脸儿都......呃——” 他卡在此处,恰巧傅锦梨从大馒头里抬起脸来。 小丫头乖胖乖胖的圆脸鼓得像是小面团,歪歪头,无害又澄澈的目光望向他。 亮晶晶地,在等着他的下文。 副将:....... 对着这样一张小圆脸,副将实在昧不了良心说出一个瘦字。 “......吃,快吃,瞧末将眼睛都饿花了。” “好愣哇,好愣,多谢好愣!”傅锦梨说完又埋头苦干,一边挨着她的傅弟弟也捧着个馒头机械地咬合。 两只崽儿,瞧着饿了起码半个月一样,乖乖地守在帐外,支着小桌干饭。 这属实是傅应绝没想到的。 他觑一眼军帐的门关处,还是封着的,显然是今日还未开过。 傅应绝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竟是没动,而是隐没身形安静地在一边等着两人吃完。 傅锦梨干完饭,也没有一点要进去的意思,而是缠着副将要了两个小凳子。 军中哪儿有什么小凳子,副将直接将昨日收起的废文书摞了两个小墩,两只小崽儿排排坐在上头。 规规矩矩,依偎在一处。 小孩儿都是软乎乎的,傅锦梨跟傅弟弟还是小孩儿里头长相极具欺骗性,无害又讨喜那挂的, 粉粉糯糯,呆呆乖乖在冷硬粗蛮的军中实在太像两只小绵羊。 现在大的那只小绵羊揉揉眼睛,缩缩脖子歪头蹭了蹭,双目放空发会儿呆,便扭头去问副将,“爹爹不来?爹爹要来,一会儿会儿?” 副将估摸了一下,不确定道,“副帅吗,副帅不是每日都来的。” 傅应绝并非每日都来这儿,不光这儿,就连演武场跟议事处他都不定是双目时候去,似是看心情的,毫无规律。 有时每日去,有时十天半个月不去,谁都猜不准的。 可是傅锦梨摇头,她道:“要来,爹爹要来。” 小丫头胖脸揪着,却异常固执,似乎是真认定了傅应绝今日一定会来。 她道,“知道,梨子知道,爹爹不开心呢,跟人打架没打过呢不开心,永嘉知道!” 她昨夜睡不着,听见外头的声音了,他们说爹爹跟周周哥哥打仗输掉了。 人人都道傅应绝做事全凭喜好,随心而动,无迹可循。 她跟在傅应绝身边许久了,还被他抱着打了许久的仗,迷迷糊糊地,她会记下许多傅应绝的小习惯。 ——军中机要处怕被敌人知悉,位置一定是要隐蔽又安全。 可是傅锦梨知道,她爹自视甚高又狂妄,他的机要处,一定是设在以他主帐为中心四角摆开最贴近敌军的位置。 ———傅应绝吃不了亏,如今吃了败仗,是势必要紧紧绞死对方雪耻才肯罢休的,接下来他会加大出入机要场所的频率,但与平时抽风一样虚虚实实的行动轨迹混合在一起便会叫人察觉不出异样来。 各种各样看似随心所欲的举动,大胖丫头以前几乎都能凭直觉去猜。 一猜一个准,次次都能在各种地方精准地堵到傅应绝。 直接拿捏。 这是小秘密,是梨子一颗梨子知道。 而她今晨问过了,他们说爹爹外头巡视去了。 傅锦梨神神秘秘地,伸出手指摇了摇:“看完就来了,小梨子在等爹爹,守株待爹,这个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傅应绝深深地看了笃定的胖丫头一眼,她似乎没有进帐的打算,而是一心一意地要等他,并且认定他一定会来。 古怪,太古怪。 傅应绝冷笑一声,立马就把今日进骁骑营帐的计划划掉,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躲开了这一茬,却躲不过“料绝如神”的傅锦梨。 接下来三日,整整三日—— 背着把长剑,牵着只呆弟弟的胖丫头,总能从各种出其不意的地方钻出来, 仰着小胖脸笑呵呵地喊“爹爹”。 傅应绝无言以对。 到了第三日的夜里,他一扯开帐子,外头就已经站了两只小孩儿,一只撒欢一样兴冲冲地,一只是块小木头 傅应绝:..... 他放下帘子,而后闭眼,又不信邪地掀开—— “爹爹!” 小狗狗似的女娃娃还在,她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立马扑他怀里,却又克制地停下,只亮着小狗眼看他。 傅应绝:。 沉沉吐出口气,他道:“今日不接小客,回你家去。” 于是帘子又无情地在傅锦梨眼前落下。 “爹爹?”傅锦梨脸上的笑都没收干净,圆溜溜的眼睛却已经随着那帘子一起垂落。 她茫然,听见里头逐渐远去的脚步,小孩儿这下哪儿还有什么笑,只剩下无尽的慌乱。 “爹爹,爹爹。”她小声的喊。 小龙是敏锐的,她撒泼打滚粘了傅应绝好几日,每每遇到,傅应绝都会有意撤开,似是不愿与她接触。 傅锦梨慌起来,“爹爹,不要,不要梨子吗?” 里边没人回。 傅锦梨小肩膀立时慢慢地垮了下来,她一双漆黑得泛蓝的眼中满是不解,她问傅弟弟:”小梨子不乖,爹爹不要吗?” 她每天找爹爹,爹爹不开心吗? 可是....... 小龙控制不住,小龙只会想一直跟着爹爹。 “不哭,不,哭,姐姐,弟弟,不哭。”傅锦梨的情绪感染了小木头,他呆滞的眼中总算有了涟漪。 是一抹明晃晃的慌乱。 两颗软乎的团子,开开心心来,现在在外头难过得都要哭出来。 傅锦梨又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依旧没等到傅应绝,她这才似是认清了现实——爹爹是爹爹,可是爹爹不喜欢小梨子了。 又不要梨子了爹爹。 她牵着傅弟弟的小手紧了又紧,眼中盛满了难过。 可是她没有掉眼泪,只是带着哭腔道,“怎么办呐,小龙笨蛋,没有人会喜欢呀......” 小龙是笨蛋,怎么讨爹爹喜欢啊。 话才刚落,就有一道仓促的脚步到了近前,而后帘子被“刺啦”一下扯开! 傅锦梨只感觉身子一轻, ——她被人抱了起来。 傅应绝脸色难看至极,动作却出奇地轻柔,他将傅锦梨的小脑袋按在肩颈处。 牙缝咬着,恶狠狠地:“认了,本殿认了,祖宗,别折腾我了。” 他声音甚至有示弱告饶之意。 天知道,在听见那句不要她的时候,傅应绝难受得恨不得去死,缓了许久都没缓过来。 只有个声音在心底盘旋,一遍又一遍,重复那几个字,哀求又绝望:爹爹骗人的。 ———— 过了那一夜,傅锦梨生活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她依旧住在她的小帐中,可夜里却会自觉地转移阵地,她依旧会每日去堵傅应绝,可跟以往不同了,傅应绝不会躲,只会僵着手将人抱起来。 一如今日, 九殿下一把提溜着乱七八糟的胖丫头,将人拎到一旁去,燥道,“你一穷二白,哪儿来的钱收买人心。” 不然他踪迹为何日日都暴露得彻底。 傅锦梨却乐呵摇头,“对!一穷二白,米有钱钱呐梨子,梨子穷光蛋!” 周意然在两人身后,看着那憋闷得拳头都硬了的九殿下跟一和爹爹接触就乐得找不着北的傅锦梨, 他微侧身,反而向一边神游一样的傅弟弟招了招手, “过来。” 傅弟弟歪头,努力理解了他的意思,而后迟钝地迈开腿,直挺挺地杵在了他身边。 说过来就过来,并且挨得很近,软乎乎的小身子贴紧周意然,没有一丝距离。 ——跟他姐姐学的。 周意然手一顿,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没说话。 傅弟弟感受着头上似有似无的触碰, 周意然的手很大,能盖住一整个头颅,也很暖,能驱散周身的寒气,带着包容与宽厚的气息。 傅弟弟愣愣地抬头,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一声响亮的——“爹”,就叫出了口。 呆愣呆愣地,像小榆木疙瘩,除了叫姐,就是叫爹。 周意然哑然,屈指,轻敲了小榆木脑袋,“别叫你亲爹听见。” 傅应绝如今是一个很含糊的态度,他嘴硬得很,一点不松口那俩崽子是他的,可周意然知晓九殿下的帐中夜夜都热闹。 临近天亮了,不可一世的九殿下才会偷鸡摸狗地把两个呼呼大睡的小孩儿送回去,粉饰太平,故作正经。 装模做样地,可一见着那孩子,他几乎是上赶在伸手就抱。 ——也是难为他一张臭脸装得辛苦了。 “过两日便离开吧。”周意然又缓慢道,拍拍傅弟弟的脑袋:“此地苦寒,似是不适合你们姐弟的。” “爹?” “嗯,你爹也一起走。” 番外 我爹十七八(7) 按理说傅应绝一方副帅,如今又是战事吃紧的时候,他是不能也不应擅离职守的。 可谁叫阳朔主帅是周意然呢,便是离了傅应绝,他也依旧能统率全军安抚军心。 谁叫这副帅是元帝幺子呢,他便是做出再如何大逆不道违背常理的事儿,那也是无人敢置喙半句。 再者,傅应绝返京,也是两人几经商议的结果。 说做就做,几乎是连夜就给傅应绝一家三口打包送出了军营,饶是傅应绝再不在意也不由小声嘀咕了几句, “我说.....”傅应绝瞧着眼前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咋舌。 周意然负手而站:“嗯,说。” “.......瞧你小气的,不就打了你一顿吗,着什么急啊。”他指的是两人在山顶上打的那一架。 连夜啊, 连夜收拾行李,甚至不给他犹豫的机会。 周意然:...... “殿下。”他转过身来,认认真真看了傅应绝一眼,恭恭敬敬地唤一声。 傅应绝才刚应声呢,就听他无波澜道,“别在路上叫人打死了,本帅再寻副手也是要时间的。” 傅应绝:...... 两人有来有回地掐着,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可以走了。 傅应绝这次也是拖家带口地,周意然连马都没给他骑,直接将人按在了马车上老实带孩子。 倒是傅锦梨,先一步被塞进了马车也不消停,探出小脸来,红扑扑地,摇手跟周意然比划。 “再会嗷,再会嗷周周哥哥,梨子回家了嗷~” “九逸,小马驾驾!也再会,周周哥哥帮我说,帮小梨子说。” 小胖娃娃小嘴巴巴地,不仅给周意然再会,还要跟前几日偶然看见的老朋友再会。 九逸是周意然的坐骑,她见过的,在好久之前,如今在军营又看见了。 那日她看见马,脱口而出一句“九逸”,叫跟在身边的两个大男人都惊了一惊。 胖娃娃不仅晓得那马的名,还与它极其熟稔,几句话的功夫就将九逸的习性说了个七七八八。 要知道,这军中,也就九逸的主子周意然,才会晓得这么清楚。 可最后两人什么都没说,傅应绝更是一边凌乱,一边摆烂接收了。 毕竟傅锦梨表现出来的种种,无一不证明了她当初那番天马行空的话是有一定真实性的。 她不仅了解傅应绝,还了解周意然。 小嘴里随便几句更是跟大雷一样,偶尔还听见这丫头傻乎乎地蹦出几句“朕”来,傅应绝直接懒得挣扎了,随她去了。 “走了。”傅应绝潇洒转身,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一进马车就将傻气的胖娃娃揪回去坐好,小丫头努力挣扎了下,却也只是徒劳。 周意然笑,道:“保重。” 一个“保重”才说完,刚落下的马车帘又开了,这次钻出来的是一个小男孩儿。 傅弟弟木瓜一样转了几下眼珠子,最后落在周意然身上。 小木头举起手,动作标准地挥了挥。 声音软糯,但是平平板板:“再会,爹。” 周意然:...... “你给老子进来!”小木头的后领子被一只大手揪着,拎了进去。 可小孩儿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而傅应绝气急声的音下一刻又从马车里传出来了,“兔崽子,瞅瞅谁是爹,你姐怎么教的。” 九殿下嘴硬不用管,关键时候他自会破防。 兔崽子却似是不知悔改,老实坐好一声不吭。 倒是那姐姐傻乎乎地“昂”了一声,“梨子教的,梨子姐教得好,是小梨子教弟弟嗷~爹爹夸?” 爹爹夸不出,并被一双儿女气得不想说话。 周意然这次才叫真的笑出了声。 眉眼舒展,嘴角噙笑,一直注视着马车远去。 等看不见了,他才落下嘴角,脸上又重新覆上寒芒。 “主帅....”跟着的副将担忧地喊。 “嗯。”周意然抬脚往回走,“无需忧虑,副帅回朝便无后顾之忧。” 说到此,周意然眼中冷光一闪。 他跟傅应绝这仗败得蹊跷,不止前方敌军,怕是后方也有不少动作,且还都不是小动作。傅应绝此次回去,便是为解决此事。 ———— 托了周意然那张嘴的福,傅应绝一路上刺杀不断,波折难停,一连过了五波人才算平安返京。 他行踪压根就没遮掩,朝中有人晓得他回来的消息自然坐不住,可偏偏坐不住也没办法,这杀神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毫发无损大摇大摆地回家中去了。 ——九殿下府—— 苏展早早接到消息在府外等着了,远远瞧着马车驶来他还奇怪自家主子何时转性了,往日不是一匹马,一队人,随随便便就来了。 直到那马车上咕噜噜被抱下来一个奶团子,他才知晓究竟是为了什么。 傅锦梨最先被抱下车,歪了歪才摇晃着站好。 小孩儿一身蓝裙子,脸蛋子粉白精致,揣着小手懵懵懂懂地看来。 同傻站在原地的苏展对视。 在她眼中苏展是苏展,又不是苏展。 傅锦梨印象中的苏展头发花白,对着她时总是笑得眼皮起褶,转过身对着别人时便是宫中说一不二的铁面总管。 而眼前的苏展,依旧不算年轻,但眼中还未有饱经霜雪的平淡与从容。 “苏展!”她先喊了一声,就张开双手跑了出去。 “欸!”苏展下意识地一应。 小孩儿跟团棉花似地扑在他身上,苏展眼疾手快扶住,还不等他收回手呢,那小孩儿已经委屈巴巴地开始告状了。 “我找到爹爹,也找到苏展,小主子厉害?爹爹不会糕糕了,不会糕糕不会扎啾啾。” 她扁着嘴,还气得小声骂,一手揪着自己乱糟糟的小辫,气得小嗓子里直呼噜。 她小爹不会做糕糕了,还不会扎啾啾,小梨子大王过了一路的苦日子,把小孩儿愁得脸蛋皱巴巴。 傅锦梨极其自然亲昵地粘在苏展身边,可是苏展此时却是不认识她的。 苏展手上放也不是,抱也不是,手下小孩儿的肩背软绵,压上去单薄,叫他不忍心说重话。 “您是....谁家的孩子,这是九——” “本殿的。” 苏展错愕抬头。 晚一步下来的傅应绝稳稳接话,在他身边,还站了个更小的。 苏展:? 苏展:! 不是他见识少,可谁家这么大个殿下出去打个仗,一朝归来,竟是儿女双全。 “主主主......”苏展不淡定,手抖得不成样子。 傅应绝领着傅弟弟走过去,顺手揪了傅锦梨,捏了小丫头气鼓鼓的脸蛋。 “还气呢。” “小梨子头发,爹爹拔光光啦!” 傅应绝老脸红都不红一下,淡然道,“不是叫你打了一顿了吗。” 苏展:? 打? 谁打? 打傅应绝? 说个笑话,这满朝一半都挨过傅应绝揍,却偏偏无人动过他一根头发丝,包括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走了。”傅应绝不管苏展如何幻灭,抱起人就走。 一左一右,两只小崽儿坐得稳稳当当。 他一点不避讳,我行我素。 苏展恍惚记着年前大殿下家里小孙子干了坏事儿,却转头就见着了他家主子那张冷脸,小皇孙顿时被吓得哆哆嗦嗦,哭得眼泪水直流,是个人见了都要心疼的。 可他家主子却是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略过,还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哭得烦了,叫你爹明日来本殿府上赔罪。” 小皇孙嚎得更大声了。 而现在, 就是这臭石头一样的主子,抱着家里两个小孩儿,任劳任怨,甚至走远了苏展都能听着他耐着性子哄了好几句。 苏展哆哆嗦嗦回过神来,却只恍惚地将剩下的事儿叮嘱完。 “主子,陛下召您,召您即刻进宫。” 傅应绝步子一顿,只随意地落下一句—— “知道了。” 番外 我爹十七八(8) 傅锦梨有爹,但她知道她爹没爹。 毕竟傅应绝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就是“我爹早死了”。 如今一朝回到小爹十七八的时候,这个小爹,他跟大爹不一样,他有爹! 所以当傅应绝拎着她跟弟弟进宫时,傅锦梨严肃着小脸坐在他的臂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等着瞅瞅这个爹的爹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是..... “旁当!” 还未踏进去,一盏琉璃尊碎在傅应绝脚边,随即殿内传来一阵怒吼, “孽障!胡来,这般年岁了还要胡来!” 骂完,说话人显然是气急,不住地咳嗽,殿内立马人仰马翻,一连串的声音劝他息怒,莫要动气。 傅锦梨看了看傅应绝脚边稀碎的琉璃片,又歪头瞅了一眼抱着她的人。 傅应绝稍显少年气的面庞上晦暗不明,似是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一双眼眸毫无波动。 ”爹爹。“傅锦梨收紧了缠住他脖颈的小手,靠得更近了些。 ”嗯。”傅应绝偏头,略挨蹭了下小丫头毛茸茸的头顶,“无事。” 他提步平稳地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声音越发清晰。 无非是几句“混账”“无视军纪”还夹着着些许来自不同人口中伪善的“父皇息怒”。 热闹得很。 一家三口还未见到人呢,隔着一段距离就能感受到里头的不善。 傅锦梨现在也不期待了,立马垮下了脸来,小拳头松松紧紧,似是随准备开干。 傅弟弟也是,气氛也将他感染了些,小木头脸忽然对着里头龇了下牙,警惕地往傅应绝身边缩。 “做什么。”傅应绝感受到他俩的变化,有些好笑,情绪松了几分,“本殿分分钟拿捏的。” 话落,他昂首阔步大大咧咧地跨进厅内。 ———— 元帝今日在气头上,说准确些也不止是今日,应该是自听闻傅应绝回京消息那日起就大动肝火了。 气得碗都砸了几副,一砸完就开始长吁短叹 可是再气也没有用,那逆子主意大得很,他还能把人拦回去不成? 于是老人家一边愁着,一边只能巴巴等着小儿子回来再说。 可—— 也没人跟他说,小儿子回来是这么个样子啊。 元帝看着傅应绝左一个右一个地抱着进来,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却因为惊愕而死死卡住,双目瞪得老大。 手不住地点着傅应绝的方向,成了个结巴, “你——你,混账你......” “请陛下安。”傅应绝哪儿管他什么想法,敷衍地行了礼,便自顾地落了坐。 傅应绝行九,除了已经出嫁的三女,五女,六女,他还有五位兄长。 最年长的大殿下如今已年逾四十,儿子比傅应绝都大了。 现今殿内除了元帝,尚在京中的几位殿下都来了,却是无一人得傅应绝的正眼。 这位最小的弟弟,态度实在嚣张至极,仗着一身军功与本事,竟是连几位兄长都不放在眼里。 偏偏他们拿着还没有办法。 “小九。”一位面相严肃的男子皱眉,开口道,“见到兄长也不知问好,在外头打打杀杀连身份都不顾了。” 他是元帝长子,傅应文。 傅应绝将两个孩子放下来挨在身侧,自己则是大剌剌坐下,悠悠然地两腿一叠, “哦。”他撩起眼来,随意地按了下有些微酸胀的后颈,“好。” 他似是极听劝的,叫打招呼也打。 只是姿态高得很,视线更是缓慢地,慢条斯理地把傅应文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轻蔑随意得哪儿是在同堂堂元帝长子说话。 傅应文梗了一口气,拍桌站起来, “你——” “大哥别动气,小九还小,孩子气呢。”坐他身旁的二殿下傅应辉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宽厚温和,拉住傅应文苦口婆心地劝,趁着间隙还朝傅应绝投去歉意的眼神。 傅应绝扯唇,懒得看两人你来我往,往后一靠坐得跟没骨头一样。 傅应文一下又气起来,忙去喊上手一直没说话的元帝, “父皇!您看他!” 看他? 元帝还真一直都在看着傅应绝, 不对,更准确说是看着傅应绝身旁的那个小姑娘。 像, 太像了, 那眼睛,面貌,跟幼时的傅应绝像了个七成。 元帝心头恍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脑中乱得很,不住地开始刺痛。 一会儿是已逝的皇后,一会儿又是年幼的傅应绝,一会儿又是俏生生跟在傅应绝身旁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似是不太喜欢他,一边攥紧傅应绝的手,察觉到自己在打量她之后,竟是胆子大地朝他咧了下牙。 而后娇气地哼一声,一脑袋埋在傅应绝身上不看他了。 “是.....小九,这是.......” 元帝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双眼睛忽地酸涩起来,连说话都磕磕绊绊。 帝王声音都放轻了,“这是你的孩子。” 傅应绝将元帝那通红的双目看在眼里,内心硬得很,只道,“是。” “好好好!”元帝连道三个好字, 站起身,走下来到了傅应绝身旁,对着傅锦梨肉墩墩似的背影看了又看,许久才小心地伸出手去。 “朕是……你别怕,藏着做什么,你娘在何处,怎么如今才跟着你爹回了家。” 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元帝跟不会说话了似地,按捺住激动发抖的手,一句接着一句地轻声同傅锦梨说。 傅锦梨埋着头,悄悄地偏开去瞥外头, 却对上一双复杂至极又心痛夹着着怜爱的眼。 胖丫头傻了傻,却也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粘在傅应绝身边。 她不吭声, 元帝凑近了才看得越发清楚, 那张粉白的小脸上不笑时跟她爹近乎一个模子上刻出来的。 “别怕,别怕,你叫什么名字,朕......” 傅锦梨戒备的眼神竟烫得他险些落下泪来,话也再说不下去, “傅锦梨!” 元帝一愣, “傅锦梨,”小孩儿看着他,拍拍自己,“小梨子叫傅锦梨,爹爹说胖胖叫梨子,小梨子是爹爹果子!” “弟弟。”她侧身抱着小木头,“爹爹给梨子的弟弟。” 她在介绍自己,在介绍弟弟。 她说她叫傅锦梨, 从的锦辈,取的傅姓。 “好好,”元帝心口颤着,不住道,“好孩子,锦字好,锦字好啊。” 他的目光又往上,对上了神色平静的傅应绝,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小九,你....父皇.....” “无事的话我带人回去了。”傅应绝打断他。 似是不想听他多言, 元帝心下失落,却也忙不迭道,“好,舟车劳顿孩子身子弱受不住,便先在宫中歇息,你的元华殿一直叫人打扫着,先带过去,父皇为你设了宴,届时你……” 怕傅应绝不来,他又道,“带着孩子一道,也好叫大家认认。” 最后傅应绝也是松口答应了,元帝喜不自胜。 等他走了,还没缓过那股劲儿来。 一旁的傅应文瞧他那样子便心头不悦, “父皇!”他道,“小九这般胡来,无视法纪,私自归京,您定要.....” “好了。”元帝现在哪儿还有方才的小意模样,冷下脸来,斥道,“他千难万难归京来,你做兄长的不多关心,反倒是论起他的不好来了。” “小九归京是得朕秘旨,如何就担上个目无法纪的名头。” “父皇,你!”傅应文难以置信。 得他秘旨? 元帝当初得到消息时,那是相当震怒,哪儿有一点下了密旨的样子! 可看着元帝那不容质疑的模样,傅应文也只得不甘地咽下了气。 随后,元帝便叫他几人回去,傅应文,傅应辉以及一边存在感极低的七殿下傅应叙。 出了门,大殿下愤而摔袖离去, 二殿下对着他的背影摇头,反倒朝着一旁的七殿下开口。 “小七,你同小九年岁相差不大,届时可得劝劝他莫要生了大哥的气,兄弟家反倒生分了。” 他是对谁都这样老好人的,谁料七殿下却是古怪极了, “二哥,”他喊,“那煞神能把我从前朝套着马绳拖到春庭街,我不要命了?” “我长他几岁又不是比他多几条命,我糊涂啊我去惹他。” 傅应辉脸上的笑都在他的大实话下僵住了。 不过很快,他又调整了脸色,苦恼道,“小九确实胡闹了些,不过父皇一贯溺爱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父皇前几日还说要狠狠地罚,没想到竟是同我兄弟几个开玩笑,原是他老人家先发了秘旨啊。”二殿下乐呵呵道,好似随意一言。 七殿下眸光一闪, 秘旨? 说出去谁信,不过又是为傅应绝开脱罢了。 更别说什么狠狠得罚了,那宴会哪儿会是临时起意,怕不是早早就备好了只等傅应绝来了。 “二哥我这儿还有些事儿,便先行一步了。”七殿下胡乱猜测,燥得心头火气大,匆匆离去了。” ———— “陛下,歇会儿吧,您近来身子骨就不好。”大太监忧心道。 元帝立在案前,手上握笔,几下便在纸上勾勒出个婀娜美人。 美人明眸善睐,细看之下同傅应绝眉眼处相像。 元帝神情柔下来,满是眷恋,“小九也到当爹的年纪了,若是梓潼还在,怕是这世上脾气最最差的奶奶。” 大太监也百感交集,道,“九殿下脾气同娘娘倒是如出一辙。” 元帝摇头, 垂首又运几笔,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小九心软,不像他母后。” 大太监担忧,“陛下......” “朕无事。”元帝摆手。 先皇后是个冷心冷情冰肌玉骨的人儿,九殿下随了她却又不像她。 那是个长在群狼环伺裹着浑身盔甲,却偏偏心肠软的孩子。 元帝一直都知晓。 等画歇下,他枯瘦的指摸索着落在画中女子脸上,怀念又伤怀。 “梓潼。”他轻声唤,“朕的小九恨透了朕。” 喃喃着,连身躯都佝偻下去几分,苍老,又孤独,“他厌恶朕当初救你不及,从懂事起便从未亲近过朕了。” 元帝低声朝着画中人倾诉,这位帝王在这时倒是像寻常人家失意的老翁。 “小九争气,比朕出息,他幼时朕护不住他,等回头来时他早早就自个儿爬得高高,臭小子本事大得很。” “闯祸也厉害,早几年把人家城都屠了,朕知他有苦衷,却只能以灭口堵悠悠众生。” “他说他不愿姓傅,若非还有个九殿下的名头还能同你牵扯挂钩,他怕是早弃了朕去。” “你说......”元帝舌齿发干,声音艰涩,“如今......他是否也原谅朕了。” 九殿下自小没了母亲,是自个儿在宫外长大的。 元帝的发妻李氏,无人知晓她来自何处,也从未见过她亲人眷属。 只道是天下独人,无挂无牵,除了未亡人元帝,也就唯有一子在人世了。 她当初离世蹊跷,死后元帝杖杀宫中大半妃嫔,惹了众怒险些皇位不稳,便也唯有将傅应绝送出宫去才保他安稳。 如今十好几年过去了,元帝稳掌大权,却同幼子之间如隔沟渠。 傅应绝恨元帝,因为元帝,他的母亲死在后宫。 若是真能抽筋拔骨,他怕是巴不得同元帝撇清关系。 可是如今...... 他有了孩子,取了傅姓。 元帝如何能不激动。 ———— 宴会是早早就操办的,只是并未有多隆重,不过是为九殿下接风洗尘罢了。 可是到了正中午,宫中却开始大肆操办起来了,郑重了许多。 外头人瞧着也只道是陛下心疼幺子,却是不知这里头竟还有个小小的胖丫头。 番外 我爹十七八(9) 这次本是家宴的性质,因为傅锦梨的到来元帝转头就改召群臣,三品以上大员携家带口地着急忙慌地就来了。 一直到近天黑,一切才算是准备妥当,虽然仓促,但也还算像样。 傅应绝带着两个孩子从元华殿一路走来,身旁连个人都没跟,他走在路上更是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触他霉头。 只是临到宴厅,有个小太监迎上来同他耳语几句,傅应绝脸色顿时便难看。 他随手招了个宫女来,将两个孩子推过去,“带到陛下身边去。” 宫女惶恐,“是!” 交代完,他便阔步离去了,那背影瞧着杀气腾腾的,不像是去干好事儿。 傅锦梨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却也乖乖挥手,“爹爹,找梨子嗷一会儿,小梨子等爹爹!” 离去的男人只是抬手回应她两下,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几人眼前。 傅锦梨自觉自己是个大姐姐了,爹爹不在她就要担起责任! 小胖丫头挺起胸脯,小嘴一撅,牵好弟弟,奶声道,“干坏事!爹爹干坏事,梨子保护弟弟的,梨子知道~” 傅弟弟眼珠子咕噜一转,贴着她站好,乖巧懂事。 一旁的宫女临危受命,却是哭丧着个脸。 “小....小姐,小公子,您二位先同我来。” 她实在是一点都不想沾上九殿下那煞神!可偏偏最是倒霉,竟是接了这样一个棘手的任务。 这俩孩子她也不认识,一口一口叫着九殿下爹,可谁都晓得九殿下是连婚都未成,哪儿来这么大个孩子。 怕惹出事来,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将两个孩子带到元帝身旁去,一路上祈祷着别出事儿。 但有时候人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眼看着距离陛下那处不过一小段距离了,一行三人却在宴厅外头的小花园被拦了下来。 “谁家的孩子!” 宫女听这声音耳熟,不正是跟在小皇孙身旁那位小太监吗。 小皇孙霸道,陛下重孙那辈就只有他一人,小霸王是在宫中横着走的,连带着身边人都厉害蛮横得很。 遇上了,准是没好事儿的, 小宫女的脸脸瞬间就苍白了,埋着头不敢转过来。 恐惧溢于言表,她很害怕。 正思索着如何脱身之际,有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地牵住了她。 小宫女看去,正对上一双亮晃晃的猫眼睛,上调的尾线无端地娇矜,里头干干净净地,瞳孔黑得泛蓝。 是九殿下托给她的那个小女孩儿。 傅锦梨往前探身,小手捏了捏宫女发亮的手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或许这样眼前这位小姐姐会好受些。 她笑起来,学着傅应绝逗她的样子冲着小宫女歪头,“不害怕呀,乖乖不害怕啦~” 小宫女霎时间鼻头发酸。 “问你们呢!谁家的孩子,小皇孙有请。” 话落,四五个小太监就把几人围了起来,打头那个神色倨傲,颐指气使。 打头的太监眯着眼,小眼睛不住地在傅锦梨跟傅弟弟身上来回巡视,总觉得眼熟得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他一抬手,“去,小皇孙那处恰好差两个玩伴,你俩倒是来得巧了。” 小宫女大惊, 小皇孙被宠坏了,时常在宫中磋磨宫女太监,便是大员家的小姐少爷在他手里也讨不着好的。 “不不,公公!”她颤抖开口,“这是九殿下家的孩子,要去寻陛下的,您......” “九殿下?”太监皱眉,斥道,“你唬公公我不晓事儿,九殿下哪儿来的孩子。” “是真的!当真是九殿下交给我的。” 小宫女太过信誓旦旦,叫太监也有些拿不准起来,他正犹豫着,便听—— “小饼子!快些快些!等不及了,再一会儿就来不及玩儿要去参宴去了!” 喊话的人年纪应当不大,像是个年纪不大不讲理的小孩儿。 太监立马变了一副嘴脸,狗腿地朝着那头道,“好好好,小皇孙,这就来这就来。” “带走带走!”他不耐地朝着身旁人道。 围着三人的那几名宫人立马伸手就要去拉傅锦梨跟傅弟弟。 “不可以哦。”傅锦梨拉着弟弟往后一退, 小丫头认真同几人道,“不可以玩,小梨子要等爹爹的。” “等什么爹,你爹是哪位大人,有这福分陪小皇孙玩儿,他巴不得把你俩捆着送来。”太监不耐,“带走。” 傅锦梨现在也不笑了,她看看小宫女又看看小太监,最后似是妥协般,“好吧,玩一会儿。” 她指指小宫女,“放走呀,这个松开,小梨子陪你玩儿。” 太监本只想要两个孩子,那小宫女在不在无甚影响,便挥挥手叫人走了。 傅锦梨说了陪他玩儿,那是真的玩儿,牵着傅弟弟都不要人撵,自个儿就去找了那小皇孙。 ———— 小皇孙年六岁,乃大殿下家的孙儿。 是个圆不隆咚,作威作福的皇家子。 他今日随着父亲爷爷来参加宴会,本不想来的,可谁叫这宴会是替他九皇叔祖办的,他不敢不来。 小皇孙在皇城内,爹宠,爷爷宠,皇祖祖宠,可谓是集万千疼爱于一身,他谁都不怕。 只除了一人—— 他那混账九皇叔祖。 九皇叔祖年纪不大,长得也很好看,但是会吃小孩儿,他爹,他爷爷,他皇祖祖,都不敢惹。 今日小皇孙因为又要见他九皇叔祖,心情十分不好,一进宫就逮了一棒子朝臣家的少爷小姐们陪着玩儿“小马快跑”。 要两人一组,一个当小马,一个拉绳子,看哪组跑得快。 他是拉绳子那个,但是他的“小马”跑得不快,于是随侍太监小饼子就在路边找了两个没见过的小孩儿。 两个小孩儿也长得十分漂亮,特别是那个小女娃,漂亮得像他九皇叔祖。 真是邪了门了。 但是这并不影响什么, 小皇孙看着那个精致得像瓷娃娃的小胖丫头,蛮横地伸出了手指,道—— “你当小马。” 此时的他并不懂,为什么这话一说完,那个漂亮的女娃娃一下就笑出了声。 ———— “世子爷!世子爷!大事不好,小皇孙在外头叫人打了!” 小饼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彼时小皇孙的老爹傅锦修正同几位大臣谈得开心。 “世子爷!您快去看看吧!咱们一堆人都没拦住,小皇孙牙都被打掉了!” 傅锦修脸色大变, “谁敢,在这宫中,竟有人敢伤吾儿,脑袋不要了!” 他点了个人,“去禀陛下,定要叫他老人家为君齐主持公道!” 君齐是小皇孙的名,没从字辈,反是取了“君”字,其中宠爱可见一斑。 ———— 傅锦修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去找场子, 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狂徒,在这宫内,就敢欺辱皇家! 而狂徒本人,此刻却是不知一大波人即将到来缉拿自己, 她稳稳当当地压着小皇孙,小拳头毫不含糊地往上头揍, 她力气本是大得厉害,但自从来了小爹这个世界就变得同一般孩童无异,不仅是力气,就连小龙她也变不了了。 想到此处,傅锦梨更气了。 拳头梆梆硬,揍得越发起劲。 “小梨子打!” “欺负小梨子我打打打!” 小皇孙根本招架不住,吱哇乱叫。 ”快来人呐!杀了,把这臭丫头给我杀了!“ 可周围哪儿有人能帮他啊, 被他欺负的那堆小孩儿就没有一个愿意搭把手的,对此十分喜闻乐见。 至于一路跟着他的宫女跟太监在他俩打起来之际,就一个个地僵在了原地,像是被谁点了穴一样,以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姿势停住。 只有一双眼珠子能动,急得冒火,眼见着小皇孙被打得哭爹喊娘的,他们心死如灰。 这下真完了.....大殿下跟世子不会放过他们的。 傅弟弟蹲在傅锦梨身边, 傅锦梨打人,他就往小皇孙身上一趴,呆头呆脑地,却不动如山,叫小皇孙动都别想动一下。 “君齐!!” 一声怒吼。 “快快快跑!”一边的小孩儿们忙去拉傅锦梨,他们慌乱无比。 “世子来了,待会儿大殿下跟陛下怕是也要来,你快跑!” 傅锦修红着眼,看着那小女娃被人拉起来,而他儿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 他气得发颤,“抓起来,跟本世子抓起来,都是干什么吃的!” 而傅锦梨打得正起劲儿,一个不着紧叫人拉起来了,她看着不远处铁青着脸气冲冲跑来的傅锦修,怕都没怕。 慢吞吞地弯腰去拍了拍弄脏的小裙子,又伸出手扯了扯趴着不动的傅弟弟。 ”弟弟~” “嗯。” “打完啦,找爹爹啦,弟弟起来。” 傅弟弟呆萌萌地抬起头,听懂了姐姐的话慢慢地松手站起来。 他跟木檀珠子一样空洞神秘的眼珠子轻微一闪,便听“哎呦”声起伏不断,原本跟中了邪似的一动不动的宫女太监们纷纷摔在了地上。 又恢复正常了。 傅锦梨拉着傅弟弟,正要走,却又被人牢牢挡住了去路,是傅锦修带着人到了,团团将姐弟俩又围了起来。 傅锦梨有些生气, 她要等爹爹,被人拦住了。 现在要去找爹爹,又被人拦住了。 “不可以哦。”她还是温吞地抬起眼来,一字一字说,“拦住小梨子不可以,生气就送你,去见祖宗咯~” 眼中蓝色的潋滟一闪而过,冒着寒气,小娃娃天真又娇憨。 挡住她的那侍卫心头一凉,竟隐隐退了两步。 “君齐!”傅锦修没来得及看她俩,焦急得把地上不知死活的小皇孙抱起来。 小皇孙被打得都蔫巴了,大牙也掉了一颗,见到他爹后哭成了个小傻子。 “爹啊,爹!她打我,把她杀了啊,叫皇祖祖,杀了啊,我要把她剁碎了,剁碎了喂狗——” “好好。”傅锦修心疼得不得了,论他说什么都答应,怒道,“给本世子抓起来,连同她父家一道。” “谋杀皇室,本世子断你三族血亲!” 一群人便一拥而上准备拿人。 傅锦梨正准备跑呢, 却听—— “锦修,作死呢。” 这个“呢”就很灵性,轻飘飘,懒洋洋地,夹着笑跟毫不收敛的狂妄,就在傅锦修身后传来。 顿时间侍卫们便大骇地收回动作,一个个死死低下头,不敢再妄动了。 傅锦梨眼睛一亮。 傅锦修却后背一僵,他身子发寒,连带着缩在他怀里的小皇孙也抖了一抖。 “九.....九.......”傅锦修结巴。 “嗯。”从他身后走出来一名男子,凤眸微弯,好整以暇地抱着手。 一身简单的黑袍也被他穿出了别样的味道,逛园子似地,散漫得很。 傅应绝环伺一圈,状似惊讶,“老远就听见你儿子叫人打掉了大牙,何方神圣,也叫本殿观摩观摩。” “是我呀~”傅锦梨在他对面。 小狗刨似地装圈圈,“是梨子,是梨子打!” “夸夸我,夸夸呀~” “是你呀。”傅应绝放缓了声,不自觉地跟着加上了傅锦梨的小口癖,含着笑意道。 “嗯嗷!” 傅应绝哼笑一声,却并未理她,反是“温和”朝着傅锦修开口, “大侄子方才说什么,小叔叔没听清,来,你再说一遍。” “皇....九皇叔.....没说什么,侄儿,侄儿并未...” 傅锦修近年长傅应绝些,可他这位小皇叔邪得很,他一贯怕得紧。 他方才气昏了头,傅应绝的出现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这时候便清醒了些,不敢当着他的面造次。 “是吗?”傅应绝懒散,唇都没怎么张开,便叫声音含糊了许多,竟觉得孩子气起来。 “你呢,大孙子。”他去问小皇孙。 大孙子年岁还小,又听不出好坏话,只是本能叫他不敢反抗这位年轻的叔祖。 傻乎乎哭着道,“剁碎喂狗,我说把她捉起来,呜呜——” 哭得蠢兮兮地,傅应绝听着刺耳得很。 微蹙了下眉,颔首,”这样啊。” “锦修你怎么看。”他又问傅锦修。 傅锦修内心在哭泣,根本料不准这位究竟想干什么,只能跟着道,“君齐.....” “君齐叫她打成这样....便是皇,皇爷爷见着也要动怒....,谋害皇嗣,势同谋逆,是要....全族斩首。” 他往严重了说,心底也期盼着这位九皇叔帮帮亲。 若是傅应绝也站他这头,届时那位女娃娃全族才叫插翅难逃,翻不出花来。 可他的期盼怕是要落空了。 只听他九皇叔轻笑一声,叹气道, “你小子坟找好了吗,福气这么好,要叫你爹送你出殡。” 傅锦修不懂这话何意, 可下一瞬,他就懂了。 他九皇叔暴戾地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力道极大,把他跟拖狗一样扔在了那小女娃面前。 “皇叔!”他惊恐。 小皇孙也咕噜噜依着他的动作滚到另一边哭唧唧去了。 傅应绝依旧笑,蹲下身去, “锦修。”他喊,一只手稳稳拖住傅锦修苍白的脸,顺着滑下去拽住他的脖子往上抬。 手背青筋嶙峋,直接修长结实,暴力地突起。 “来,看着皇叔的脸。”手略一使力,傅锦修茫然恐惧的目光便无处安放,只能在他与傅锦梨身上来回转。 傅应绝笑得发邪,眼中却冷得出奇。 傅锦梨也在笑,真心实意地笑,双眸弯弯。 傅锦修这时才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又想起今日在家中父亲说他九皇叔带看一双儿女回来,微微死的心一下就死绝了。 完了,他心道。 正正好,傅应绝那轻得近乎呢喃的声音也落在了耳边。 “你儿子要剁谁喂狗,你要抄谁的家,皇叔帮帮你,可好。” “不不——”傅锦修猛地挣扎起来,他心肝胆颤。 “皇叔,皇叔!侄儿不知!” “皇叔.....君齐他年纪小不懂事,皇叔息怒。” “君齐还小,他尚不知事的年纪,您饶他,也.,,,,饶锦修,您多担待,啊——” 傅应绝一把将他头按在地上,碾了碾, 似笑非笑,“叔叔年纪小不懂事儿,侄儿也多担待。” 这话挑不出毛病的,他确实比傅锦修还小些。 ———— 有句话便叫做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傅应绝刚收拾了那俩父子,大殿下闻着味就来了。 不光他,连带二殿下,七殿下,几位大臣,元帝也来了。 他们来时场面十分混乱, 一向骄纵的小皇孙哭得惨烈,世子一脸血地在他身边,父子俩哆哆嗦嗦地抱在一起抹眼泪。 好不可怜。 “锦修,君齐!”大殿下忙去将人扶起来,问都不问就怒火中烧找上了傅应绝。 “傅应绝!”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定是你了!”他气糊涂了,“便只有你才能做出这不顾人伦,心狠手辣的事儿!” “应文。”元帝冷下了脸。 “父皇!”大殿下心寒,“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君齐可是您的重孙,就这么一个,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当初您为他取这名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要受此屈辱。” 小皇孙父子俩哭得更大声了,只觉得委屈。 大殿下口口声声地“君齐”“父皇”,一句句看似悲苦,可又何尝不是在逼元帝。 只要元帝还想要粉饰太平,还想要面上过得去,便只能对傅应绝降下处罚。 可元帝久久无言, 他看着这兄弟俩不和,头痛又心痛,可人心总是偏的。 “小九。”他道,“你来说。” 傅应绝不痛不痒,只是一手牵着一个孩子。 他站在那处,眉目如青云般润朗,尚未及冠的年纪却因连年的厮杀染上了血腥气,只是淡淡一眼,就叫人遍体生寒。 可无一人敢说他无礼,无一人敢说他不是。 自始至终,他如今种种并非靠着元帝宠爱,他的肆无忌惮,底气只来自于自己。 傅应绝没回元帝的话,只是忽道,“君齐?” 他笑,“他也配?” 他也配叫君齐? “本帅的孩子,便是大启天子,也当不得她跪。” 这话很是大逆不道,但他说得铿锵有力。 一字一字,缓慢传入众人耳中。 他自称“本帅”而非“本殿”,这无疑是敲了众人一大闷棍。 就连大殿下都慌了一瞬, 他知道,傅应绝是有本事不把他这大哥放在眼里的。 “小九!”元帝忍不住唤他,听见他那句“本帅”心下似在滴血,“父皇何时说你的不是。” 他本也没有要罚傅应绝的意思,如今见他闹了脾气,更是憋不住了。 “修文,君齐这名当初是你闹着要取的,取了便取了,同朕又如何扯上关系了。”元帝真恨不得给自家大儿子一记窝心脚。 好不容易和缓些的关系,他一闹, 好了,又冻上了。 “君齐,滚过来、”他烦躁。 小皇孙还在哭,他不知一向对他好的皇祖祖为何忽地变了副模样,他怕得往他爹身后钻。 元帝却不饶他的。 “带过来。”他吩咐。 等小皇孙到了跟前,元帝又朝着傅锦梨招招手,这次声音夹起来了。 “你也过来。” 傅锦梨胆子大,她爹在的时候更大。 一点不带怕地站过去,揣着小手,“做什么哇,小梨子过来。” 不露怯,跟傅君齐这哭爹喊娘的形成鲜明对比,元帝心下稍欣慰。 他一拍傅君齐的肩头,竟道—— “同你小姑姑道歉。” 傅君齐哭得更大声了。 番外 我爹十七八(10) 小皇孙长到这般大,愣是没在任何人身上吃过亏。 皇室中也不乏年纪同他相当的,但他一人辈分最小,又占个长子长孙,好似活该要金贵些。 今日这一遭实属是踢到铁板了。 元帝不仅没惯他,还叫他低头认错。 小皇孙如何能听。 “不是,才不是!不是小姑姑,我没有小姑姑,她打我!皇祖祖她打我,把她抓起来——” 傅君齐没明白形势,还同从前一样以为哭哭闹闹就有人上赶着为他解决问题。 可这次不同了, 元帝被闹得头疼,当下就冷了脸。 正要训斥,旁边那娇娇俏俏站着的胖丫头已经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往傅君齐脸上砸了来。 “小梨子打你,哭哭还打你——” 没用什么劲儿,打下去也不疼,重在恐吓。 可是傅君齐一看见她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当即就被吓得“嘎吱”一下闭紧了嘴,不敢溢出一丝哭腔。 眼泪啪嗒啪嗒掉,紧咬的牙关还在打颤颤。 憋了一会儿,养尊处优的白胖小皇孙最后还是没憋住,“呜哇“一声,一脑袋藏在了元帝身上嚎啕大哭。 更吵了。 傅锦梨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怎么越打越哭了。 她转过头去,小手指着傅君齐,朝着她爹告状。 “爹爹,我打哭小王八,丢出去,欺负梨子丢出去~”她也学着傅君齐搬救兵。 只是很显然她这方的靠山要硬一些, 傅应绝直接将傅君齐从元帝身上揪了起来,小皇孙哭得正伤心,一个猝不及防跟九皇叔祖面面相觑。 小脸都吓绿了, 现在别说哭了,半口气都要没了,也算是终于安静了下来。 “行了。”傅应绝将人往傅锦梨面前一立,小皇孙老老实实的一根,一动不敢动。 “小九。”元帝提醒他收敛些。 傅应绝懒得听。 他当着众人的面,也没有一点要缓和的意思,直截了当问傅锦梨,“你同我说,这孙子如何欺负的你。” 元帝:....... 大殿下:........ 傅锦修:....... 怀疑他在骂人,但是没有证据,这还真是他孙子。 傅锦梨气得跺脚,哼哈哼哈地,“他要梨子当小马,小马拴绳子驾驾,不是小马呀梨子,小梨子是爹爹果子。” “永嘉不当小马,我还打他,永嘉还打他!” 小胖丫头撇嘴。 永嘉是小殿下,小殿下不能跪地上当小马,所以小梨子揍傻他。 说着她两腿儿一蹬就要上去干,却被傅应绝一把捞了起来。 “爹爹?” 傅应绝没答,只是身上的气势越发沉了。 傅锦修在一旁嘴唇都吓得血色全无,一下子就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元帝更是大怒,“当真如此?!傅君齐!她是你姑姑你个狗屁不知的玩意儿,你要她......” 气得直咳嗽,“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陛下息怒息怒,注意身子啊!” “快快,小皇孙也是不懂事儿,您莫要跟着动气啊!” 元帝年纪大了,气急便咳得脸泛红,朝臣跟随侍连忙上来搀的搀,拍的拍。 傅君齐人都傻了,“皇.....皇祖祖。” 大殿下此刻都顾不得他,见元帝状况不好,他一咬牙在傅君齐的屁股上装模做样踹了一脚。 “混账小子做的什么昏头事儿,还不同你皇祖祖请罪!” 傅君齐赶紧跪在地上,脸上茫然又惊恐。 等元帝缓过来后,他一家三代人除了大殿下外,都在地上老实地跪好了,请罪的模样很是虔诚。 大殿下老脸都不要了,道,“父皇,您看在君齐是您独——” “看?看什么看!“元帝一点面子都不给,“要是个个都同他一样,朕不如绝后来得干净!” “小九,这事儿你想如何便如何,父皇绝不多干预。”他实在是气狠了,唤了傅应绝来。 大殿下便急了,“父皇,父皇!” “君齐他,儿臣就这一个孙儿啊父皇!落在他手,落在他手上——” “落在本帅手上如何。”傅应绝幽幽地接。 他一只手是抱着傅锦梨的,另一只手磨着腰间的软带,笑得凉薄。 “大殿下倒是说说,落在本帅手上如何。” 如何? 自然是,断手断脚事小,小命保不保得住才是紧要。 可大殿下支支吾吾不敢言,涨红了脸。 傅应绝也不屑于欺负一个小孩儿,于是他手指虚虚点了下大殿下跟傅锦修。 那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傅应绝揶揄着收回眼,懒洋洋地没个正形,他道,“话本帅撂这儿,这事儿没完。” “孩子是本帅生的,你要瞧不上眼,那就回去睡个好觉,醒来本帅亲自送你一程。” 元帝家的逆子,当着众臣以及兄长的面撂狠话。 而九殿下家的逆子,一个抬着小胖脸乐呵呵地与有荣焉、另一个慢吞吞地摸到小皇孙身边光明正大地给了小皇孙一脑瓜。 一大,两小。 大摇大摆地站着,谁也没放在眼里。 偏偏这大启的话事人不仅不管,还可劲儿地和稀泥。 “小九。”元帝佯怒,“说的什么混账话,要睡自个儿回你元华殿去睡。” “去睡!”傅锦梨跟着学。 傅弟弟“嗯”一声,点头。 一唱一和地,画面有些诡异的和谐。 ———— 小皇孙这事儿闹得大,这下人人都知道九殿下家有了俩孩子。 九殿下本就是元帝最偏宠的幺子,行事作风怪诞至极,没想到生个孩子也是子承父业。 ——九殿下承了元帝的溺爱,俩小孩儿承了九殿下的“歪风邪气”。 这不,孩子一亮相就把皇城的小霸王傅君齐给揍老实了;当爹的那个转头把傅君齐他爹也给打了。 长子长孙,愣是一个也没干过这一家子最小的。 不过最惨的还是小皇孙傅君齐。 不对,现在不叫傅君齐了。 ——小皇孙不仅挨了一顿,连名字都让九殿下给下了。 从宗祠里玉碟上,九殿下亲自划的,听说大殿下人都气病了。 没听说过谁家皇子越过老爹去动皇家族谱的,偏偏他傅应绝做了。 做得人尽皆知还不敢有谁多吱吱声。 要说九殿下平日里爱发癫发邪也就这点好处了——跟他沾边的事儿不论是什么都合理得很。 番外 我爹十七八(11)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傅应文喘着粗气将案上一应事物掀倒在地。 他是长子,自觉是皇室最最体面,却不想被傅应绝这样响亮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脸上,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父皇偏心至此,他傅应绝纵是嫡子又如何!本殿母族强势又是长房,竟敢.....竟敢....” 傅应文气得发抖。 “父亲.....”傅锦修缩在一边不敢上前。 实在是他爹神情太过恐怖复杂,时而怨毒时而不甘,一张老脸几番变化之下竟扭曲得不成人样。 傅锦修犹豫着不知如何劝,忽听傅应文古怪一笑。 “本是念着父皇老迈糊涂,届时成事便留他一命安享晚年,既如此......”大殿下脸上有癫狂之色。 “既如此就休怪当儿子的心狠了!” 傅锦修大惊,“父亲!您……” 傅应文反手一巴掌扇他脸上,“滚回去!成不了事的蠢货,若不是你行事露了马脚,哪儿会叫他傅应绝察觉不对回了京。” 越想越气,他又一脚踹过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将那兄弟二人耗死在阳朔,你你你——” 傅锦修赶紧抱住他的脚,“父王父王,父亲,爹——” “儿子也是一时糊涂,再说九皇叔他……他要想回来也没人拦得住啊!” “要你提醒老子!” 傅锦修怕再被打,抱着他不肯撒手,“爹啊爹,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咱们部署周密,便是九皇叔回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说你是蠢货你还不认!”傅应文又想打人,奈何被抱住动不了。 他挣扎了半天最后放弃,脸上诡异地又笑起来,“不过也确实成不了气候了,又那位在,那位神通广大,定能.......” ...... 傅应绝回京是有任务在身,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带孩子。 于是乎这个重任就交给了苏展。 不过说来惭愧,苏展带过的孩子也就只有傅应绝一个,但是傅应绝幼时实在省事至极,根本无需旁人多忧心。 若是在外头闯了祸,他能自己个儿摆平了再回家。 想要什么想学什么也都是自己打算好的,身份贵重性格挑剔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又格外好养活。 但是傅锦梨不一样, 这小孩儿吃过最大的苦,大概就是上辈子跟着她夫子在山洞里头夫子不会扎头发不会做糕糕。 她爹虽不靠谱,但小猪崽子真的叫她爹养得极好。 所以当她落在苏展手上的时候,苏展人也是麻木的。 “小主子,辅国公府上昨日来了帖子请您去玩儿,还有吏部的张大人家里,宫里头贵妃娘娘也着人来请了。” 苏展看着蹲在院子角落发呆的小孩儿,笑容满面地哄,“待着不高兴便出去玩玩儿,不碍事的,殿下夜里才回来,您跟小.....小小主子,若是不愿意便叫人回绝了,咱自个儿在家里头玩也省得的。” 傅锦梨要叫小主子,傅弟弟比她小,她说叫小小主子。 傅弟弟蹲在傅锦梨的对面,呆瓜一拳头砸烂一块大石头又小心翼翼地从石头缝里捡出那朵开得漂亮的紫色小花。 “姐,皇姐,弟弟送。” 眼巴巴地将花捧到傅锦梨手边,睁着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姐姐喜欢!梨子姐姐喜欢,多谢弟弟~” 姐姐也伸出两只小手万般珍惜地捧着,又高兴地攥在手里。 白胖的女娃娃笑呵呵,小脸好像在发光。 傅弟弟嘴角悄悄地翘起,激动得又一拳将那石头砸得更碎了, 升起一阵呛鼻的尘土。 苏展:....... 他并不觉得奇怪,谁叫小孩儿爹是傅应绝呢。 “宫里头的话,陛下也来叫了,咱们去不去都成。”苏展绞尽脑汁为两个小孩儿提供解闷方案。 傅锦梨听到一个“宫里”,又听到一个“陛下”。 她仰起脸来,指着皇宫的方向,“爹爹家,是爹爹小梨子家,爹爹陛下家,小殿下家!” “对对对!”苏展连连点头,笑得,“是陛下家,是殿下的爹爹家,也是九殿下家。” 傅锦梨愣了愣,总觉得他说的有点不对,但是又没想清楚是哪里不对。 “爹爹在?” “殿下应是不在宫里的,不过殿下的爹爹在。”苏展思索了下,道,“是哪位您知晓吗,是在......” “去找!”傅锦梨兴奋地接话,“是爹爹爹爹,小梨子看看,看看小爹爹爹爹。” 是爹爹的爹爹,小梨子见过一面的那个。 在她认知里,爹爹就是小孩儿最重要的人了,她想去看看这位爹爹的重要的人。 外头打发了几波人来都没有诱惑去的胖娃娃,自个儿屁颠屁颠就往宫里头去了。 元帝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有些诧异,毕竟自家儿子什么德行他还是知道的,怕是由不得那俩孩子亲近他。 只是他在宫里等了大半天,却没见着那胖丫头摇摇晃晃地牵着弟弟来。 他纳闷,“人呢,他府上没人认识路了?” 元帝最后是自己去接的,因为大胖丫头被拦在了门外。 不怪她进不来,这胖娃娃的背后明晃晃地背着把剑。 ——那剑比她人还长些,从扎着的啾啾后头刺出来,活像是靠着块背板。 那是枭首,小九的。 元帝一眼就认出来了。 敢公然携带利器面圣,还背着这大杀器,父女俩确实是一路人。 元帝无奈之下也只能亲自将人领了回去。 “朕同他们说说,下次你从宫门口坐着小马车就进来可好。”元帝还算温和地开口。 傅锦梨跟傅弟弟在他身后一道踏入殿内,她轻车熟路地——就算有些许大同小异,但依旧不影响她认路。 “好嗷~”大胖丫头不觉殊荣,答得心安理得。 三人依次落座,元帝身后站着宫中的大太监,两只小孩儿身后站着苏展。 元帝见着傅锦梨眼巴巴地瞅着桌上的糕点,便开口道,“可以吃。” “多谢呀~” 胖娃娃眼睛亮晶晶,抓着糕糕小口小口吃得秀气又可爱。 倒是比她爹有礼得多,元帝腹诽。 傅弟弟则是坐下就开始发呆,手抓在腿上,一动不动,双目放空。 小孩儿啃糕糕的声音窸窸簌簌,除此之外,殿内安静得可怕,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元帝虽叫了两人进宫,但实在也不知该如何跟小孩儿相处。 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他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傅应绝, ——他的小九,不是在他身旁长大的。 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看着两个小孩儿的眼神愈发慈爱起来,元帝先挑起了话头,“你们可知朕是谁。” “嗷~”傅锦梨捧着糕点,歪歪头。 大眼睛在长睫的映衬下扑闪扑闪地,无辜地望向元帝,眼珠子转转似在思考。 元帝眼中暗含鼓励,道,“无妨的,你说,朕是你.....” “朕是梨子!” 元帝:? 是什么? 傅锦梨拍拍自己,自信开口,又重复一遍:“朕是梨子呀~” 虎狼之辞,却偏偏声音软绵绵地掺着甜。 元帝脑中一昏。 苏展跟大太监齐齐跪了出来,脸上苍白,“陛下恕罪!” 虽然孩子年纪小,但帝王之尊不容侵犯,这怕是...... 再去看元帝—— 宽大的龙袍罩住苍老的身躯,尚算清明的眼中却喜怒不辩,看着傅锦梨一时没说话。 苏展心头大颤, 就在他心惊胆战琢磨着如何开罪之际—— “你爹教你的。”元帝声音平得无情,脸上依旧难辨神色。 傅锦梨只摇摇头,“不是的呀。” “小梨子是的呀,爹爹没有教自己学哦。” 地上跪着的两个人都抖得打摆子了,小孩儿却还在说,“爹爹的爹爹是朕吗,也?” “也?”元帝不答反问。 “嗯嗯!”傅锦梨只点头,别的却不再多说了。 她看着地上的苏展,小手一指,“不要吓人,爹爹的爹爹不生气啦,小梨子哄一哄就不生气了。” “你乖乖的,爹爹的爹爹为什么生气。” 在元帝眼中,小女娃娃娇气得像是一团软棉花,没人想得出那样的九殿下生的孩子竟是头小绵羊。 颇有些,堕了九殿下的威名。 可是元帝看见她,只会觉得心头发酸。 傅锦梨性情最不像他,偏偏不像他,才是他。 小九,本来就是个心最软的孩子,他养出这样的小孩儿并不奇怪。 “朕没有生气。”元帝低声答。 “生气,小梨子不是朕吗?”胖丫头有些茫然。 傅应绝以前从不会纠她这些错误,甚至是乐见其成,整个皇位恨不得捧到她脑袋上。 可是她今日说完,却发现气氛不太对。 傅锦梨不安,她总是怕做错事惹人讨厌的,被讨厌的小孩儿不是乖乖了。 元帝摇头,却并不是否认她的话,而是道,“可以是。” 他看着傅锦梨,眼神温和,郑重重复,“可以是。” 彼时傅锦梨并不懂这是何意,她只是松了口气,温软笑起来,“好,梨子是,爹爹是~” 元帝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只跟两个小孩儿待了一会儿就放他们出去自己玩儿,并将两人留在宫中用晚膳。 三人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苦了一回家连孩子面都没见上的傅应绝。 他也是直接一路杀到了宫中。 “偷我孩子做什么。”他直截了当,一点情面没给元帝留。 元帝笑眯眯地,没气,“小九你也来了,正好要用晚膳了,你去外头将两个孩子叫回来吧。” “不——”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可傅应绝的眼落在元帝花白的头发,越发瘦弱的手臂跟不太健康的精神头上。 他最后还是闭了嘴,默不吭声地出去找孩子。 元帝脸上的笑更真切了。 傅应绝是在花坛新刨出的泥坑边找到两人的,两只乐得不想回家的小孩儿被他一只手提一个。 傅应绝蹙眉教训二人,“小小年纪,抛弃老父,离家出走。” “没有九呀,这次梨子没有离家出九~”傅锦梨笑。 傅弟弟:“走!” 傅应绝轻松提着两人回到殿内,还不忘数落,“是你自己口口声声离不开爹的,我转个头的功夫你便不见了,这是小孩儿该干的事儿吗?” ”小梨子小孩儿呀,弟弟小孩儿,没有乱走,找爹爹的爹爹。“傅锦梨逻辑混乱中带着条例。 元帝看着一家三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走来。 傅应绝虽还是那张臭脸,身上却鲜活得厉害。 别管话中不中听吧,至少是多的。 元帝柔和地注视,没忍住替两只小孩儿开脱,“是朕去接的,你不要吓唬孩子,小孩儿惊不住吓的。” “前几日吴大人家里闹得厉害你没听见吗,说是家里老太太动手打了一下他家小子,那小子又哭又气从假山上跳下来摔坏了腿。” 元帝十分操心自己儿子的脾气。 傅应绝拎着人的架势禁不住一顿—— 真要跳假山啊? 他企图从两张小胖脸上找出些又气又哭的痕迹来, 可是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板着长小脸苦巴巴地。 傅应绝竟是松了口气,手下力道也轻了些。 傅锦梨对她爹打她已经不痛不痒了——毕竟也没少被收拾过。 倒是傅弟弟这呆瓜忽地反应大起来。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呆愣的眼中差点续上小泪包。 “爹,打。” 他指着傅应绝, 又指指傅锦梨,“姐,打!” 小孩儿钝得没什么鲜明的情绪,可那一双无神的眼中竟些微地透露出委屈来。 他木声道,“打弟弟。” 他记得的,父皇,皇姐,打弟弟! “怎么造谣呢。”根本没干过这事儿的傅应绝反应极其大。 他什么时候打过这根呆木头,呆木头都叫周意然爹了他也没动手啊。 诽谤吗,这不是。 他不承认,傅弟弟委屈得要死。 但是他不知道委屈该怎么办,姐姐没教。 便只愣愣巴巴,倔强地旋过脑袋去,只给傅应绝留下个远不隆冬的后脑勺。 傅应绝:? 傅锦梨倒是认错极快的,她老老实实,诚意满满,“姐姐对不起呀,弟弟不生气了,姐姐打姐姐~” 梆梆两拳砸下去,动作干净利落到位。傅应绝根本来不及阻止。 傅应绝:? 俩小孩儿怎么都不正常呢。 不过这小木头平时不说话,还没见他做过气,以至于傅应绝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 ——莫非,自己以后真是个烂爹,一言不合揍孩子那种。 傅应绝良心短短地受到了谴责,他暗暗又骂了自己一声不是东西。 ———— 三人用过膳就离宫了,元帝一直将人送到勤政殿外。 “陛下,回去吧。” 元帝看着夜色将三人的身影笼罩,渐渐没了踪迹,他却收不回眼来。 “中云。”他唤。 “欸。”大太监答。 “皇城雾大,朕总怕小九迷了路,若是走在外头摔了,绊了,如何是好。”他像个忧心至极的老父。 大太监一愣,直觉帝王并不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只顺着笑答,“陛下且放宽心,九殿下又不是小孩子了。” 元帝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眼中只是单纯的担忧和牵挂。 他喃喃着,自言自语,“朕照顾不好他,他母后定要朕好瞧的。” “他性子独,不行的,有人压着他不行的。” “他狠不下心来,朕便.....逼他一把了。” 我爹十七八(12) 从那日离宫起,傅应绝越来越忙。 傅锦梨每天要做的事儿就是蹲在府外的台阶上跟傅弟弟等她爹。 傅应绝回来时总能趁着天黑在外头捡到两个矮冬瓜,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紧紧挨着。 “困了不回去睡觉。” 傅锦梨的脑袋一栽一栽地靠在傅弟弟肩头,傅弟弟倒是坐得十分板正,一丝不苟。 缩成小小的两团。 傅应绝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将两团抱起来。 傅锦梨软绵绵地靠上去,打了个哈欠,困着声音闷闷的,“爹爹,天黑黑不回家。” “不回家,抓走了,小梨子救。” 傅弟弟:“弟弟打!” “不打不打,弟弟不打爹爹。” 傅弟弟:“爹爹打!” 傅应绝:....... 他抱着两个孩子进门,问着两人吃了没,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傅锦梨小嘴巴嘟嘟囔囔地慢慢回答,傅弟弟一会儿蹦两个字一会儿蹦两个字。 傅应绝看在眼里,也明白自己似乎是不太称职的,不过这两天元帝不知怎么想的,朝堂上大刀阔斧,动荡了许多。 “明日不出去了,在家陪陪你俩。”傅应绝道。 傅锦梨“duang”一下抬起头来,微微瞪大眼,又想道,“不出去,不上朝吗爹爹,不上朝米有钱钱呐。” “要跟梨子捡破烂噜。” 她十分忧心,掰起手指来数,“爹爹一个,夫子一个,弟弟一个,小梨子要饭,要一二三四五碗了。” “周周哥哥有钱呐,借一点点,不还钱啦,梨子坏蛋,骗钱!”她咔咔咔地将牙齿跺得很响,做恶霸样。 她说得很严重,傅弟弟听得小眉头团团拢起来。 急得“啊呀”两声,最后不知道说什么,便气得“吧唧”一下将脑袋栽在傅应绝怀里头不出来了。 傅应绝:...... “爹有钱。”傅应绝委婉地提醒两人用不着要饭。 傅锦梨却古怪地看他一眼,“爹爹儿子,也有钱吗?” 傅应绝:? 这是什么话。 傅锦梨:“爹爹不当,不当陛下,当小孩儿了不当爹了,也有钱钱吗?” 她知道她爹有钱的,小哥姐告诉她的。 可是现在爹爹不是皇帝了嘛,陛下不是他了,他是陛下的儿子。 儿子也有钱吗? 傅锦梨真诚发问。 傅应绝或许是懂了她的意思的,但是不太确定,便斟酌着道,“你去问问呢,本小孩儿或许会更有钱一些?” “陛下有什么好当的,怎么满脑子都是陛下小殿下的。”傅应绝无奈。 傅锦梨也不知道,她便摇头,她只知道自己生下来爹爹就是陛下,小梨子就是殿下。 傅应绝又琢磨起别的,他问:“你这个夫子.......” 应该就是将两个小孩儿送回来那个夫子了。 一直在听说,却从未见过。 “他在何处。” “夫子~”傅锦梨愣了一会会儿,歪头想想,“就在这儿呀,夫子!小梨子夫子~” “在这儿?”傅应绝停住。 他此刻站在廊下,昏黄的檐灯柔和至极,在红墙上留下了惊绝的侧脸剪影。 周遭静谧。 傅应绝能感受到府邸各处隐秘的声息——那是遍布的影卫。 除此之外,再无陌生气息。 可傅锦梨说,夫子在这儿。 “嗯嗯。”傅锦梨傻乎乎挨着他,奶声道,“夫子,找来啦~在这儿。” 傅应绝觉得她在糊弄人。 “指出来我看看。”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儿干的上赶着给他送俩祖宗。 傅应绝面无表情的想着。 傅锦梨还真要给他指,可小手一抬起来—— 胖丫头卡了一下,懵懵地左右张望,“忘记了,小梨子忘记了,是在这儿哇。” 她似还十分纳闷,在自己胖脸上挠了挠。 傅应绝不以为意, 就知道这蠢蛋是骗人的。 “是吗?”他不太在意到,“可能不认识路,迷着了吧。” 傅锦梨却迟疑了下,而后赞同地,缓缓点头,“嗯!” “夫子,小笨龙,不愣是路的!” 傅应绝:....... 他只当傅锦梨这傻孩子就是说些车轱辘话,没一句有意义有价值的,便没放在心上。 翌日,他也真没再出去,老老实实在家陪孩子。 起了个大早,先将公务处理好才踩着两个孩子醒来的点回院里来。 一进院门,远远就见着那墙角又蹲了个矮冬瓜。 是傅弟弟穿着雪白的寝衣,披散着头发,正缩在墙角发呆。 傅应绝走过去—— 小孩儿专心致志地,不知发没发现他。 傅应绝看了眼日头,数着傅锦梨因该还有小半刻钟才醒得来,便也跟着蹲在了他身旁。 “数蚂蚁呢,傅弟弟。” 傅弟弟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呆头呆脑地侧了回去。 傅应绝“嘶”了一声,手有些痒,“你姐不在,就不认爹了是吧。” 听到个“姐”,傅弟弟耳朵动了动。 他这次转过来,大半身子都扭向了傅应绝,十分呆乖又老实地蹦了声——“爹”出来。 傅应绝:...... “做什么,你姐夜里欺负你了,蹲这儿生闷气呢。” 傅弟弟摇头,小手一指—— 在墙角处,本来养着几株慧心兰,叶子绿油油地,长势喜人。 而此刻,翠绿的叶子上似是被火燎了一样,上头片片连着黑斑。 傅应绝看着,心下涌上一阵不适。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两指,捻在叶上。 轻轻一蹭,指腹便闪过一抹血红,血滴顺着细小的伤口浇在慧心兰上。 手被划破了。 “爹。”傅弟弟看见,双目鼓了鼓,呆呆喊。 但是他不会说别的什么了,只抬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傅应绝。 “血,爹,打你,告皇姐,它打爹。” 傅应绝若无其事收回手。 他蹙眉,没怎么在意,抬手就扯了随身带着的布帛将手上擦干净。 随意地揉做一团,指尖传来的刺痛不太寻常,但并不影响什么。 “你倒是会告状的。”傅应绝还有心情调笑。 “姐姐教。” “嗯。”傅应绝道,“她也是会教的。” 拍拍衣角站起来,傅应绝伸手去牵他,“走了,你姐要起床了。” 傅弟弟慢吞吞站起来,小心地避开了傅应绝的食指将小手搭上去。 “爹,走。” “嗯。” 他拉着傅弟弟,慢慢地走远了。 墙角染黑的兰草依旧傲立,在微小的叶尖,有一丝不显眼的红色残留住。 傅弟弟一边走,一边扭过了小脑袋,双目木木地注视那个角落。 在傅应绝看不见的地方,他狠狠地一龇牙,像是被谁侵犯了领地,示威一般。 番外 我爹十七八(13) 就这么一个小插曲,傅应绝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戳破了手并不是件什么稀罕事儿,无需张扬。 但也就只有他这么觉得而已。 傅弟弟不同意,傅锦梨更不同意。 傅弟弟唯“姐”是从,几乎是一字一愣地将场景缺字少眼地传达给了傅锦梨。 傅锦梨听得眉头紧皱,一张刚睡醒皱皱巴巴的小脸上严肃极了。 以下是两人的对话。 “姐,弟弟,捡到爹,捡到皇姐的,爹。” “这是姐姐跟弟弟的爹爹!不是梨子姐姐的爹。” “哦。”傅弟弟听不懂,小手朝外一指,“外头,打爹。” “外头是谁呀~” “外头。” “嗯嗯,是谁呀。” “外头。”傅弟弟固执重复。 傅锦梨一歪身子又栽倒在榻上,眼瞅着傅应绝给她拿着了衣裳走过来,她抓紧时间在被子上多刨了两下。 “知道的呀,外头打爹爹,不要害怕,梨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傅弟弟想想,觉得这样也行,便“嗯”了一声。 他乖乖地站开些,看着爹将小小一团的姐姐从被子里挖出来穿衣裳。 默默数了大概三声,又没忍住像条小尾巴一样粘在两人身边。 傅应绝动作生疏,臭着张脸给傅锦梨套衣服。 大手大脚,大开大合,傅弟弟跟在他身后难免被磕碰到。 “瞅什么呢。”他垂眸看了眼脑袋毛茸茸的小尾巴,用脚将傅弟弟往旁边挪了挪。 可不消一会儿,傅弟弟又自己磨蹭磨蹭地摸过来紧紧粘着他。 傅应绝又挪他, 傅弟弟又回来。 又挪, 又回来。 傅应绝:...... 死亡凝视而去—— 傅弟弟那双眼睛依旧无神地望着他,可在一片漆黑的后头竟然闪着点点星光。 ——他在高兴,这是傅应绝的第一直觉。 “爹!”傅弟弟喊。 傅应绝发誓,这绝对是这小崽子迄今为止最真心实意,最响亮的一声爹了。 属于是玩儿开心了。 “过去站着,小木头。”傅应绝空不出双手,便轻抬下颚示意他离远些。 “待会儿被撞地上你哭不哭。”他冷冷地,“哭了还认不认这个爹。” “爹。”傅弟弟依旧看他,喊他。 嘴唇是浅色的,很软,现在向下稍一撇,略有些示弱撒娇的意思了。 但傅应绝心硬如铁,不为所动。 “不好使,学这招不好使。” 他痛斥姐弟俩有事儿没事儿就巴巴抬着双湿漉漉大眼睛瞅他的行为。 不是不给看, 主要是这俩就是看着笨,实则机灵得要死,一做这动作准没好事儿。 关键他还贼吃这套。 “不好使,学这招不好使!” 傅锦梨正穿着衣裳呢,还能扭过身子来学话,小手指指点点。 “忘收拾你了是吧。”傅应绝肃着脸,强硬地将她转了过去。 就这一上午,傅应绝说是在家陪两个孩子,其实还小小地将两人收拾了一顿。 他时常没个正形,但正经凶起来的时候傅锦梨还是会安静下来。 ——是有些怕他的。 不过也只这一天而已,隔天又开始分身乏术。 傅锦梨一整日一整日地见不到她爹,胖丫头急得都炸毛。 最后她决定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杀进宫去找了她爹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 元帝并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因为提前打过招呼的原因两小只在宫里畅通无阻。 这畅通着畅通着竟然是在他接见大臣的时候咕噜噜地滚进了勤政殿。 “爹爹的爹爹,小梨子来~” 她很有礼貌,知道打招呼,隔着大老远那小嗓子就一阵阵冒出来。 傅弟弟跟着不时冒一个字。 两人跨进勤政殿—— 正同几位大臣商讨要务的元帝恍惚了一瞬,他迎着大臣们困惑的双目,和蔼一笑, “是小九家俩孩子来了。” 他朝外走,边道,“几位稍坐,朕去去就回。” 大臣不敢有异议,只能愣怔地看着元帝一个人出去,又领了两个小的进来。 是两个长得极漂亮的孩子, ——说句不好听的,九殿下那长相确实是可以用一个利落漂亮来形容,精致但不女气。 孩子像他。 俩孩子乖乖跟着元帝,小小两只并肩手拉着手。 大臣们只囫囵过了一眼,便匆匆低下头退在一旁了。 “过来坐。”元帝到上首的位置招招手, “嗷~” 傅锦梨小跑着过去,鞋上的小珍珠一坠一坠的。 而后极其自然地朝着元帝张开手,弯唇甜笑,“抱呀。” 元帝愣了一下, 因为两个孩子似乎不太亲近他——这里赶他们爹, 所以他的本意是叫两人到他大座后侧方的小椅上坐。 没成想,胖丫头竟朝他张开了手。 那张肖似傅应绝却更加柔和更加娇气的小胖脸,就这么抬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站在他跟前。 元帝眼眶兀地发热。 “好。” 他抱起傅锦梨的手都打了下颤。 最后傅锦梨是被安放在他的大座上的,也没有厚此薄彼,她跟傅弟弟一人坐在一边。 所幸是这宝座足够大,能容得下爷孙三人。 可把大臣们看傻了眼,但是他们没敢多说。 一来是元帝自来就偏爱他那个幺子, 二来呢,傅应绝又不是啥好人,你前脚蛐蛐他闺女儿子,后脚指不定怎么挨收拾呢。 “继续吧。”元帝坐在两人中间,十分还能·满足,朝下头大臣道。 大臣们迟疑了一瞬,权衡之后还是继续了方才几人的讨论。 “陛下,您近来决策会否太过武断,从前来说,大殿下一派行差踏错也只是敲打一番,点到即止,这次......” 几人是元帝亲臣,说话便也没怎么遮掩。 “是极。”另一人应和,“不光大殿下,七殿下那处也不太寻常。” 元帝轻“嗯”了一声,没为几人解答。 这叫几人一时也揣测不出他的想法,再联想到近来的大动作,开始不安起来。 傅锦梨抱好自己的小手,侧着耳朵极认真地在听热闹。 她是明白形势的, 陛下最大,知道多多事,现在陛下不是她爹了,她来现在的陛下这里听多多,回去告诉爹爹! 不是在单纯地看热闹! 元帝不经意一瞥,瞥到这胖丫头鬼头鬼脑地将身子往外头凑,似是想听得更多一些。 “听得懂吗?”元帝笑问。 没怪她旁听朝事。 说实话,傅锦梨没听懂,但是陛下不动,她不动。 便点点头,做一副深沉严肃的样子。 “梨子,懂!” 元帝没拆穿她,方才还不愿讲呢,现在却开始解答起了大臣们的疑惑。 “九道府掌要职,一言一行自要受他人监管,老大管不好他们,那便换批人给他管,总能学会的。” 他说得十分随意。 大殿下傅应文执掌九道府,整个体系上下唯他马首是瞻,前段时日他手底下不少人被以各种大大小小的理由陆续或贬或罚。 一番整顿下来,竟是各处要桩被拔,近乎换血。 大殿下在九道府险些成了光杆司令。 如今元帝却轻描淡写地说,大殿下管不好人,那换批人给他管。 要知道,九道府,那可是大殿下手下最重的筹码, 可想而知,大殿下会如何疯魔。 “老七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还是太过激进,还得再历练历练。” 比起大殿下,七殿下那处就更莫名其妙了。 七殿下被禁足了,用的理由是——瞧他太没正形,合该好好治治。 太荒唐了, 荒唐得叫人觉得,元帝罚七殿下只是因为单单罚大殿下一人有点过于朴素干巴,便顺手提溜了一个上来润润色。 也好告诉众人—— 朕在教孩子,没别的意思。 番外 我爹十七八(14) 大殿下那处不知道实际状况,但七殿下这里一看就是无妄之灾。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谁叫始作俑者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一点别的解释也无。 不对,也不能说是一点解释也没用吧,只是这解释似乎不是为了给他们听的。 大臣忍不住去看那半边身子不自觉往元帝身上靠着的小丫头。 她也是听着的极认真的,一张小脸蛋不知因为做了什么坏事儿,兴奋得红扑扑地。 元帝看她一眼,弯弯唇,继续自若道,“老大,老七不像话,小九倒是还成的。” 呦呦哟, 小九,还成? 下头的大臣听这话无不面色扭曲, 有一说一,放在整个皇城找不出一个比他家小九更不成的了。 也就是当爹的敢厚着脸皮说这话了。 可是元帝像是察觉不到他们的控诉一般,开了话头还隐有停不下来的节奏。 “这孩子向来不叫朕操心。” 您倒是想操这心,也得看人九殿下愿不愿意啊。 “年纪虽是最小,性情却比他几个哥哥好上许多,待人接物比照着他那老师来,自是不差的。” “朕估摸着外头也是称赞许多。” 不可能, 扯淡,纯扯淡。 尹清是当世大儒,文人之首。 九殿下? 混账! 性情好? 那更是放屁! 一番发言,没有依据,全是感情,群臣不敢苟同。 可是傅锦梨深表认同, “嗯呐!爹地最最棒棒。爹爹的爹爹,眼睛好,眼睛大大好~” 没错! 这简直就是她爹! 小胖丫头嘴一翘,手一搂,任谁都看得出来脸上大大有光。 摇头晃脑地开始歌颂她爹的丰功伟绩。 “爹爹,要把你脑拧下来,力气大,力气大爹爹。要你狗命,武功高爹爹,一张嘴巴战斗一群儒,小梨子爹爹吃药了,嘴里撒毒了周周哥哥说,厉害!” 她跟元帝同仇敌忾,可是年纪小不知好坏,数出来的倒像是傅应绝的罪证。 种种“丰功伟绩”,饶是元帝一个顶顶的儿吹都有些尴尬。 但是尴尬也不影响他发挥,祖孙两人愣是将话题硬生生转移到了表彰傅应绝身上去。 几位大臣麻木地听着,反驳也不敢,提醒也不敢。 等两人终于说尽兴了,一人端着杯茶来喝,耳边才算是清静。 元帝悠闲地喟叹一声,跟傅锦梨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后舒展靠去。 老神在在地。 “哟!”元帝这时似是才注意到下头生不如死的大臣,笑骂自己,“竟是忘了同几位爱卿的正事。” “不碍事,不碍事,九殿下功绩自是道不尽说不完的。” 蛮违心的,但是没办法,混口饭吃嘛。 溜须拍马地,几人又顺着说了几句,直将元帝王说得心正气顺。 他一抚胡须,又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朕这个父亲做的,在几个孩子心中约莫也是差强人意,如今朕年事已高,才恍然起对几人的管教实在少之又少。” 他眯着眼,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老人家坐在两个孩子中间,身姿已经然不高大,眉宇间暮气深重。 “改召老四回京吧。”他道。 “陛下!”几位大臣略有些失态,脸色愕然。 元帝却摆摆手,不愿再说。 “都下去吧。” 几位大臣只能满怀心事不甘地退下了,只留元帝跟两个孩子继续坐在里头一动不动。 傅锦梨专注地打量了元帝好一会儿, 见他出神地挪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茶沫,看不明白在想什么。 “爹爹爹爹!” 小丫头陡然出声,清脆婉如黄莺。 元帝骤然回神,颇有些无奈,“要叫阿爷。” “是爹爹的爹爹。”傅应绝没教,她便异常固执。 元帝没法,只能由了她。 “你可认识大殿下。”元帝问她。 “小梨子知道~”她点着小胖脸,笑嘻嘻,“是小侄子小侄子爷爷,坏蛋!” 口无遮拦,当着别人亲爹的面骂儿子。 好在元帝是那顶顶偏心的,不仅没气,还笑着同她一道骂,“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嗯!” 爷孙两人脑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傅应文的坏话。 傅弟弟听不懂,便放空双目歪在元帝身上发呆。 殿内不时传出几声笑,元帝更是好几次放声大笑,显然是极开怀的。 他们开怀了,傅应绝这受气包白天屁颠屁颠地干活,天黑了还要跑宫里接孩子。 不过你还真别说,就因为接孩子这事儿,往常不太对付的爷俩近几日见面的次数竟是比去岁一整年还要多。 今日,傅应绝照常摸到元帝那处找人。 却只在大殿外头捡到了一个人窝在墙角玩儿的傅弟弟。 “姐姐呢。”傅应绝裹着满身的寒意,停在离傅弟弟几步远外。 傅弟弟手上提着根棍子在戳,迎面而来的冷风将他细嫩的脸蛋戳得染上了些许红意,看起来可爱又茫然。 傅应绝抿了抿,又往后靠了一步。 寒意远去。 傅弟弟茫然地眨了眨眼,长睫颤颤地抖了几下。 下一瞬,他丢开手里的小棍子,站起来一把抓住了傅应绝的手。 仰头,愣声喊,“爹。” 小孩儿的手太软,许是在外头玩久了有些凉。 傅应绝手心蜷了蜷,不动声色地攥紧了些。 “嗯。” “姐姐,睡着,里头。” 傅弟弟拉着他,小步小步,目不斜视地往里头走。 殿内,傅锦梨正睡着,只有元帝精神头不太好地支着脑袋坐在外头,手里捧着本书在看。 “爷!”傅弟弟先喊了一声。 又呼噜呼噜地扭过头来,指着自己牵着的傅应绝, 介绍道,“爹!” 元帝这才稍清醒些,“小九来了。” 只是嘟囔似地这一句,声不大,不像是特意对傅应绝说的。 傅应绝也不欲作答,可到最后,他还是梗着嗓子,僵硬答道,“嗯,来接孩子。” 元帝没想到还能得他回应,瞬间肉眼可见地欣喜起来。 “哎,欸!来接孩子,那丫头还睡着呢,你在.....父皇这儿坐一会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踌躇,也不敢说什么陪陪父皇,怕惹了他抵触。 傅应绝迎着他期待的眼神,缓缓点了下头。 他一答应,元帝喜不自胜。 招呼着大太监又是上茶上点心,又转头想起来问他饿不饿,今日可有用膳。 “不用麻烦了,待不了多久。” 元帝笑脸僵了片刻,随即恢复,自顾自道,“你便是不来,这东西也要上的,凑巧了也好叫你尝上一口。” “知道你不喜甜,那茶糕是新做的,配方都琢磨了许久,味道尚可。” 傅应绝没再继续说什么。 只是傅锦梨这猪崽子一觉怕是睡得有些久,父子俩连带一只呆瓜龙,就这么直愣愣地等了一刻钟也不见那丫头有些多余动静。 傅应绝倒是没有急躁,懒散地靠坐在椅子里,支着下颚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帝慈爱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难得宁静,他心下十分平和惬意。 傅应绝如今还是少年人模样,眉眼间的情绪还不太能收敛仔细, 那股子狠劲跟懒洋洋的姿态糅合在一起,整个人像是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大猫。 以经长得这般大了,站起来甚至比元帝还高一个头。 ”小九。“元帝唤他。 傅应绝侧着颈回望,无声询问。 “朕召了老四回京。” 他知晓傅应绝的脾气,便从强迫他喊几位皇子皇女哥哥姐姐。 傅应绝支着的双腿被放下,他垂眸抖开微皱的衣摆。 动作不急不徐,元帝也不催他。 过了会儿,才听—— “知道了。” 见他没别的什么反应,元帝提起的那口气才算放下。 “老大近来怕有大动作,你自个儿要小心。”元帝不放心地再提醒。 “你想做什么。”傅应绝声音冷了些。 先是傅应文,后是老七,现在连早年因犯上被贬出京的老四都叫回来了。 他究竟想做什么,傅应绝颇有些看不透。 “不必忧心。”元帝依旧慈祥地看他,“不过是年纪大了,想着几个孩子在身边心里偎贴。” “你最好是。”傅应绝并不信他的鬼话。 但是元帝多的不再说了,傅应绝也做不出刨根问底的事儿来。 等傅锦梨醒来,他冷脸抱着俩孩子头也没回。 元帝依依不舍地跟在后头,依旧是等三人不见了身影才收回视线。 “中云。” 这位明黄龙袍的老人家心情十分好,笑着喊自己的贴身内侍。 “九殿下傅应绝,目无君父,即日起,停职禁足。” 中云大惊,“陛下!” “嘘。”元帝笑着点了点唇,“朕乃君王,四海之内,无有不应。” “小九是梓潼之血肉,朕也要他,万代千秋。” ———— 傅应绝第二日不意外地收到了消息,他什么话也没说,十分配合,被禁足府中他转头就专心地溜起了孩子。 两耳不闻窗外事,谁找上来都命人打发了。 他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朝中民间风言风语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九殿下历来是皇宠,目无君父这事,他做起来不说是家常便饭那也是轻车熟路了吧。 这次是跌大水了,竟就这么被禁足了? 比七殿下那待遇还不如呢。 又联想到大殿下一派接连被打压,默默无闻的七殿下跟名声大噪的九殿下都被责斥。 而那位.......早年有异心的四殿下,要回京了。 可以预见,京中这汪水会被搅得有多浑。 ———— 大殿下府。 “老九那处什么动静都没?”傅应文眉头紧紧皱着,烦躁地来回踱步。 “是,九殿下成天不是哄孩子睡觉就是陪孩子在院子里刨泥巴。” 傅应文眉头更乱了。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再盯着,老九那处.....不应该。” “老四呢?”他又问。 “四殿下......”回报的人犹豫了一瞬,“四殿下连路敲锣打鼓地就回京了,约莫三日后便抵达。” “那个蠢货!”傅应文咬牙,“老不死的究竟想干什么!这个节骨眼叫他回来。” “既然来了.....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本殿盘在地底!” ———— 九殿下府。 傅应绝趁着夜色进了书房,里头已经等了四五个人。 “都坐。” 制止了几人的行礼,傅应绝大步行至主位。 “殿下,人马已经从四大营暗调而来,有四殿下做掩护,同日抵京,无人察觉。”首座的第一个黑脸男人先发声。 “留些马脚,引到老四身上去。” 傅应绝从回京那一天就在部署了, 周意然还在阳朔死抗,京中皇子握大权,皇帝处处受限。 傅应文手段隐晦,连元帝都不曾发觉他同外勾结,连支援阳朔的后方都断了小半月有余,若是此番傅应绝不回来....... “周意然那里先不用管,周天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傅应绝如是说。 周天反应过来后,总不会叫周意然难做的,所有东西他亲自过手,由不得别人害他儿子半分。 “是如此不错,可是殿下......”有人犹豫,“周帅一人怕是仍旧吃力,那位.....毕竟通敌。” 不是单纯的外敌,而是内外勾结,也就是说周意然不知何时会腹背受敌,四面楚歌,要是出一步差池,便是身危。 “嗯。”傅应绝不咸不淡,“已经抽了一半人手驰援阳朔。” “什么!” “殿下!” 本来在这个节骨眼能动的棋就有限,还抽了一半到阳朔去。 “殿下。”有人被惊得太过,干巴巴道,“京中形势也不好,搞不好就是围龙斗,您打.....打得过别人吗?” “打不过。”傅应绝看似老实地直白道。 “打不过就死,死不了就打,慌什么。” 几人都叫他的炸裂发言蹦得头大,一边忧心他处境一边又气他打嘴炮。 这叫什么事儿啊, 大殿下被陛下逼得狗急跳墙,要反了; 而前一个反贼四殿下依旧贼心不死,蠢蠢欲动要回京孤注一掷干票大的了; 自家这个倒好了,好兄弟在外头打仗,他抽一半人过去,别人要造大反,他慢悠悠地被禁足在府里。 怕是等他打开府门出去,外头早变天了。 可是...... 几人看着他一点不急,还能凑手去戳得案上烛台劈里啪啦炸油花的幼稚样子,又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人绝对是还有后手。 几人就部署议论了一会儿,直到后半夜才离去。 傅应绝独坐书房,在他手边,不知何时扔了一块令牌。 令牌通体玄黑,上头却有鲜红似血的花纹。 他捏着那块令牌,半盖下的眼帘同不明晰的眸光,一同在烛火的倒影中被揉得零碎骤落。 一言不发的男人坐在那里不知想了多久。 “一和。”傅应绝嗓子低沉哑然, 无人答他,他似在自言自语。 “去将他身边的人换下。” 他是谁, 傅应绝放下令牌,“旁当”一声,清脆地砸落在桌上。 “隐龙卫这把刀,在他手里钝了,顶上去,换下来,留在他身边。” 虚空中依旧沉默,可傅应绝已经站了起来,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正当他抬脚要往外走时—— “嘭!” 一只苍白修长的大手支在了案上, 傅应绝眼前忽然发昏,脑中一阵一阵地像是被棉花塞满,无法思考。 他撑在案上的手青经脉突起,前两日被划破的食指传来刺痛,从刺痛处蔓延出麻木瞬间遍布全身。 “.......” 他手指前两天叫外头草割了, 傅应绝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偶然不知道是在哪儿听来的话本故事。 说的是,冬天卖什么花还是卖什么炭的小姑娘,在外头划火柴,被火柴棍戳了一下, 伤口流血,晕了? 晕了怎么着来着,被人关府里了, 好像又被谁亲了一口, 醒了? 记不清了, 傅应绝抖着手,撑着最后的力气,夺过一边的纸笔,写下泣血一般的几个大字—— “别亲老子。” “!别亲。” 然后不甘心地晕了。 题外—— 傅公举晕咯*(*^_^*),亲亲不可能的,等梨子来打醒。 要结束了,明天能把这个番结束,然后就是下一个番外! 番外 我爹十七八(完) 大殿下反了,携兵围了皇城。 皇城戒备森严,可这次不知为何,对上大殿下的人马竟有了节节退败之意。 眼瞧着就要破城而入,直抵黄龙了,半道杀出个四殿下来。 四殿下觊觎皇位已久,哪儿能任由旁人抢在自己跟前。 更何况,大殿下就非得挑着他回京这日造反,压根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于是,贼心不死的老四,这次打着正儿八经清剿反贼的名头,将自己秘密携带的所有兵力同老大火拼在了一起。 可惜,老大部署多年又盘踞皇城,四殿下不敌,竟被他斩杀于皇城根下。 ———— “陛下!四殿下,没了......” 禁卫前来禀报。 元帝高坐龙椅,一身龙袍穿得一丝不苟,面色沉静。 三品以上的大员皆聚于殿内,人人自危。 元帝整张脸藏在十二旒后,阴暗难明。 “陛下......” “陛下,大殿下狼子野心,傅氏江山断不可落入此人之手啊!” “四殿下身死,城内兵力不足,又无人传出消息去,只怕不消一刻钟,皇宫,便要失守。” 元帝“嗯”了一声,依旧没有动作。 儿子死了,反贼就在皇城之下,即刻就要攻进来,他反倒是没事人一样。 “该来的。” 总要有这一遭的,不过是早些晚些。 老四记着挂着,老大虎视眈眈,还有老二.....老七...... 小九他.....年纪还小,又行事乖张,无心皇位。 “逆贼傅应文,犯上作乱,屠戮血亲,人人得而诛之!今,朕在此言,谁人取他项上人头,便是我大启之万世功臣!” 是要有个名头的, 便是在元帝心里傅应绝千般万般好,旁人依旧觉得他不过是个毫无同理心的杀伐之人罢了,不堪为君。 若是此次...... 元帝目光愈发坚定,脸上竟缓缓地带上笑来。 ———— 大殿下信心十足,恐有后顾之忧,他连皇城中几位皇子府上都没管,直接杀进了宫里。 紧闭的大门被蛮力撞开,殿中略显狼狈的大臣们站在元帝下首,互相搀扶。 ”嘭!” 大门开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猖狂的狞笑。 “父皇!”傅应文满身血气,手携长剑,一步一步逼进殿来,他身后立马涌出大批人马将殿内严密围住。 龙椅上的老人坐得从容,没有他想象中的慌乱跟悔恨。 傅应文脸一沉。 “父皇,您也不想再造伤亡,便将皇位传于儿子,皆大欢喜!” “放肆!”大臣俱怒, “名不正言不顺,岂容尔等宵小染指大启尊位。” “不正不顺?”傅应文狂妄一笑,“本殿乃元帝长子,合该是那九五之尊!” “你你!竖子无状!” 下头吵得不可开交,元帝始终沉默。 “父皇。”傅应文不屑,“早早传位,莫要干耗,于您,于我,都好。” “成王败寇已成定局,若不是您非要逼我,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他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将下头的大臣们都擒住。 “老大。”元帝终于开了口。 场面一度荒唐,大臣们沦为阶下囚,帝王独坐高台,贼子步步紧逼。 傅应文嘲笑,“我当你还要冷静到几时。” 元帝缓缓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同他对视。 傅应文恨透了他这模样,他从未.....看得起过自己! “您还不知道吧,老四死的时候,还苦苦求着,叫大哥放过他呢。” “哈哈哈哈哈!我将他尸身悬挂于城墙之上,这便是同我作对的下场!” 元帝不为所动。 “不止他,剩下的,老二,老七,老八.....” 他话没说完,元帝手心便是一紧,眼中总算有了波动。 “还有您的小九。” “傅应文。”元帝喊他。 可傅应文跟疯了一般,口沫横飞,大言不惭,“待本殿登基,杀的第一个就是他傅应绝!” “挫骨扬灰,都不为过!他的两个孩子——” “住嘴!”元帝双目凌厉,死死地盯着他。 “这便心疼了。”傅应文心头更恨。 “你要这皇位,杀了朕便是,无需多言。”元帝冷声。 “偏不!”他说,“本殿要你看着你的心头肉是如何死在乱军刀下,再将皇陵里那女人挖出来,诅咒鞭笞,本殿要你生不如死!” “逆子,逆子!” “怪得了谁,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傅应文怨毒地开口,“你为了给他傅应绝铺路,砍我左膀右臂。” “他在武不在文,你便寻尹清为他顶柱,我呢,我呢!” 元帝并不否认,他气得喘不上气,却坦然得绝情。 “为何要问。”他道,“不是早知答案了吗?” 元帝皇帝当得无功无过,父亲却当得薄情寡义。 他跟每一任帝王一样,传宗接代,蛊养皇嗣,最后择优而任。 唯有傅应绝, 那是他倾心期盼,亲近不得,愧疚以待的孩子。 “好好好。”傅应文怒极反笑,“你既如此......” “那本殿便告诉你,再过三日,便是小九的头七,儿子送你下黄泉见他便是。” 元帝冷漠的眸光一下破碎,他不可置信,眼中渐渐爬上了慌乱,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颤着手指—— ”你.....你是何意.....” “你将兵符给了他,还在等着他来救你呢,那你早些死心的好。” 傅应文瞧他那模样便心头大快,“你不是要禁他足吗,正好便宜了本殿,悄无声息,就叫他死于府中。” “不可能!” 元帝真的慌了,站不太稳。 傅应文步步紧逼,不准备给他喘息的机会,几步就要登上高台。 正这时—— 数道漆黑的影子无声落在元帝身边,以守护的姿势排开。 他脚下一顿,“隐龙卫?” 随后毫不犹豫地下令,“给本殿拿下!” 殿内一瞬又打了起来,元帝被护在正中。 他接连后退,心下却发寒。 不是, 这不是隐龙卫。 黑衣人打斗的间隙露出了后颈上狰狞的刺青图腾,叫元帝瞧了个清楚。 这是...... 傅应绝的暗侍。 “不——”元帝眼底瞬间通红。 “小九在何处,你告诉朕!” 他不顾场面,近乎绝望地怒斥傅应文。 “不是说了,早死了。” 傅应文怕被伤到,退到了后方,他看着战局,不由烦躁起来。 不是对手, 他的人不是对手。 若是真叫这些人救走了元帝,那他所做便有许多麻烦。 咬咬牙,他扯出了腰间一枚纯黑的珠子。 “大人,您再助我一次。” 话落,那珠子便有灵性一般,周身缠满不详的黑雾,慢慢腾空。 下一瞬,黑雾便无穷无尽地散开来,无声无息填满了屋子,只要接触到黑雾的人,霎时便倒地不起。 只除了....... 元帝跟傅应文。 殿内清醒站着的人只有他俩了。 元帝看着眼前怪诞的场景,大骇。 傅应文倒是不见诧异,反而十分满意地又收了珠子,踱步至元帝身旁。 “本殿是天选之人,自有神通助阵,您还顾及什么,早早传——” 没说完,斜斜就插入了一道声—— “本殿答应了吗?” 傅应文同元帝齐齐错愕扭头! 就连傅应文腰间那团黑雾都一瞬躁动起来。 “小九!” 傅应绝的出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独自跨步进来。 手持双刃,浑身煞气。 面色苍白,精致的眉眼处略染了寒霜,有种破碎的肃穆感。 本该死在府中的人,出现在眼前,傅应文心头大乱,不妙感顿生。 他手比脑快,一把驾起元帝,挟持在身前。 “你是如何进来的!” 强装镇定。 傅应绝不可能单枪匹马地杀进来,他出现在此处,便是说明...... 外头怕是叫他把控住了。 傅应文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他手摸到自己腰间,感受到里边圆润坚硬的触感,心下稍安。 那位...... 还在的, 他还有机会! 傅应绝跟没看见他动作似的,只是缓慢提步向前,枭首在他手里凶光乍现。 一步, 两步, ...... 愈发近了。 “站住!”傅应文慌不择路,将剑抵在了元帝颈上。 他不知傅应绝是否在乎元帝,可他手中现在别无筹码。 所幸的是,傅应绝停了下来。 元帝眼神都舍不得从傅应绝身上移开,见他凶狠地凝望过来,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的唇抿得死紧。 自己的心也紧紧地揪起来。 “小九!”元帝不见害怕,道,“别管父皇。” 傅应文立马将剑抵得更紧了,颈间见血。 傅应绝提着的剑垂在身侧,就连紧绷的身躯也卸下防备。 他看向傅应文, 冷静道:“你的条件。” 放人的条件。 傅应文见他这样反而不慌了, “没想到九弟跟父皇倒是父子情深,既如此.....” 他目光从傅应绝的左手一路向下,最后落在冒着凶光的枭首上。 “听闻九弟持双剑,从不离手,护得比自己命还重,今日.....也叫哥哥瞧瞧究竟是你这剑更重还是父皇命更重!” 傅应绝的枭首,少年时便跟着他了。 厮杀,诱敌,性命垂危,都是这两把剑陪在他身旁,甚至.....比元帝陪同他的时间还多。 元帝又何尝不知枭首对他的意义。 “不可!”他焦急之间,架在项间的剑便挨得更近了。 可傅应绝几乎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过是调动内力灌注而去,左手拎着的那柄剑便寸寸断裂! 铁屑飞扬,只余几块废铁落在地上。 至此...... 枭首便不再是双剑了。 傅应绝眼都没眨,狭长的凤眸中静若死湖。 眼睑低垂,他望着空无一物的左手,轻蜷了下手指。 哑声, “继续说。” 傅应文不可能只要这个。 “爽快!”饶是傅应文都不得不赞他一句利落,“光是剑可不行,父皇万金之躯,当是值得你一臂相抵。” “小九!”元帝双目通红,“出去,带着人出去,绞杀逆贼傅应文,携虎符玉玺登基!” 不可, 元帝再怎么算都没算到如今的境遇,他甚至打算好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死,傅应绝携护符退反贼。 到时,便是天时地利,无人多言。 “出去!”元帝厉声。 可傅应绝已经缓缓地抬起了右臂,手中孤零零的枭首慢慢抵了上来。 傅应文看得眼中热切, 就在傅应绝即将动手之际,变动陡生! 一团黑雾直直从不远处掠来,不是对着别处,正是对着傅应绝的心口处! 祂要他的命, 避无可避。 ”小九——”元帝悲鸣。 “咚——” 硬物相撞的巨大声响,连带着炸出一阵白光,傅应文不适地闭了闭眼。 可元帝双目被白光灼伤都没有闭上,而是趁着间隙一把推开傅应文,颤抖着往傅应绝那处靠去。 他有些绝望了,年迈的帝王落下泪来。 等光芒散去..... “小九!” 傅应绝还立在那里,而他身前,站了一个小孩儿。 是傅弟弟。 木木的小男孩儿,坚不可摧一般站在他身前,一道无形的屏障随着白光一道消散,连黑雾都被撞得消散许多。 还不待元帝惊喜,就见那粉白粉白的小人像是樽瓷器一般,从额角处裂开条细缝。 “咔擦。” 细缝从额角延伸至下颚, 似乎是受了过重的冲击,坏掉了。 可傅弟弟像是感觉不到一般,慢吞吞地抬起手来,要去抓那团黑雾。 黑雾如同有了人的情绪,慌忙向殿外逃窜而去! 傅应绝顾不得别的,一把抱起傅弟弟,小孩儿呆瓜一样的,见是他还下意识地浅浅弯唇。 “d.....” 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比之方才更汹涌圣洁的光就从他胸口一涌而出。 白光追击着黑雾而去,在殿门处拉长,化作一道人影。 那人白衣加身,银发披散,背对众人,黑雾被他轻松地攥在手中。 傅弟弟目光追随而去,见着那人,他慢几拍地眨了眨眼,而后像是做气一般,埋在傅应绝怀里。 瓮声瓮气,呆呆道,“爹打,打夫子,弟弟,碎了,弟弟被,打碎了,告姐姐。” 夫子, 傅锦梨一直挂在嘴上的夫子。 正是落安。 落安轻挥,黑雾便不甘地消散在他手中。 他这才转过身来—— 白如玉的脸庞,温润分明,金色竖瞳,浅笑看着几人。 他略一弯唇,对着不明状况的傅应绝, “陛下,许久不见,又长小了。” ———— 落安是追击天道残魂而来, 祂拼着最后的力气开了异世,异世彼道相连,互相影响,他不甘心,企图篡改这方轨迹,扼杀傅应绝以断绝人皇气运。 落安察觉到了,也跟着来了。 可前天道龟缩不出,他便将自己封在了傅弟弟体内,又掩藏了傅锦梨的气息本领。 为的是引蛇出洞。 傅应绝也确实是中了招的,若是没有天道,他会如元帝所想统揽全局,全身而退。 他那日昏迷,是傅锦梨急得直抓慌,最后病急乱投医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将人咬醒了。 可是傅应绝醒了,傅锦梨却因那玩意儿劲头太大,给自己干昏了。 傅应绝根本来不及想怎么办,就被傅弟弟推着来了宫中。 他说:“救姐姐,去里面。” 傅应绝只能来了。 而后发生的一切,便是如此了。 只是如今落安来了,元帝救了,傅应绝也懒得管别的了。 他抓上落安,罕见地焦急,“去救人,她给自己咬晕了。” “还有.....” 露出怀里的傅弟弟,“我孩子..裂开了,补....补吧。” 祂、他抱着傅弟弟,手心烫得很,心中百感交集,还真.....不是个正常小孩儿。 落安莞尔, 以后说一不二混事做尽的昭帝孩子气又恶狠狠地拧巴着,小心翼翼抱着龙弟弟,又要牵挂家里昏头的女儿。 他没忍住,轻笑了声,而后又迎着傅应绝催促的眼神, 正了正神色,道,“好。” ———— 大殿下已然伏诛,元帝无事,只是身子每况愈下便叫众臣心惊胆战。 九殿下于那一役中获大功,竟是一转乾坤成了皇储热门。 可他等事一毕,领着孩子马不停蹄地就往阳朔赶,生怕谁抓了他似的。 跟他们一道的,还有落安。 落安颇有些隐姓埋名的意思了,又担了个九殿下府上夫子的名头,留在了几人身边。 傅锦梨很开心,但是傅弟弟不行。 呆木头比呆姐姐还难教。 每次都叫落安手板子拍在身上,学了他姐姐,抹着泪就往傅应绝怀里钻。 “.......” 傅锦梨每每见状都不敢吱声,她也怕揍小孩儿的夫子,弟弟哭了,梨子不能哭。 “你教不好,本殿下自己教。” 这个世界的傅应绝溺爱孩子是有一套的,甚至因为年纪小,比另一个还要跳脱无理些。 他护小鸡仔一样,在落安手上保下两个孩子。 不过没事,落安压根不担心,现实会教傅应绝做人的。 日子鸡飞狗跳地过去了,两个孩子,三个大人,在阳朔热闹极了。 直至有一日,落安忽然说他要走了。 傅应绝心沉了沉,半开玩笑似地开口,“你不认路,出了这阳朔大营,别叫人卖了。” 落安淡淡瞥他,道,“别装傻,你知道我的意思。” 落安是异世的天道,他要回去了。 傅锦梨是异世那人的孩子,她.....也要回去了。 还有傅弟弟。 傅应绝情绪一低再低,就算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可当他真的到来...... “要哭?”落安好笑道。 傅应绝:...... “这个世界不同于另一个,这里没有天道,更没有龙灵,生不出另一个傅锦梨来。” 所以前天道才敢逃窜到这处,落安这个现世天道才能到这儿来。 眼看着傅应绝的脸色在他的话里越来越难看, “不过——” 落安话语一转,“傅锦梨她自身是龙脉之主,她爹.....” 眼神在傅应绝身上绕了一瞬,“大爹跟小爹,皆是人皇。” 再指着自己—— “她前爹,是天道。” “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不过她可随意到这出来,” “当然,”落安说,“她大爹可能不太同意,不过这就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了。” 傅应绝彼时并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三人离开后不久,他终日惶惶,越发沉默,却忽然有一日掀开自己的主帐—— “爹爹!” 傅应绝僵在门边, 满身奶香的两个小孩儿一把扑在他身上,傅应绝难以置信。 “啧。” 这声从前方传来,轻飘飘地,嫌弃极了。 傅应绝抬眼望去—— 帐中主座上,已经有人了。 是个玄衣绣金龙的男子,大剌剌地往那儿一坐,气势比之傅应绝自身还要盛些。 明明是一样的两张脸,可坐着的那个就是比自己更加沉稳, 就好像,凶剑收了鞘,懒洋洋地。 他不经意地上下扫视门边的少年,最后只徐徐地别开眼去, 不一会儿, 一句慢悠悠的—— “你生不出,便要抢朕的孩子,不太仗义吧。” 傅锦梨他大爹从容优雅地抬脚,笑得和善, 低沉偏沙的嗓子喊站着的那个—— “这位小兄弟。” 小兄弟怒了, 小兄弟身上挂着俩孩子,艰难地走到他身前, 拳头紧了又紧, 他咬牙切齿,“就是你,在那边打孩子,账算到本殿身上的?” 傅大爹真想问他何出此言,在这世上,还没人敢说他对孩子不好的。 可一触及跟小熊一样挂在那人身上的俩胖娃,他瞬间梗了梗。 ——话又说回来, 傅锦梨在外头造的谣也不少。 ———— 两位先人皇跟未来人皇,一见面就干仗,没分出胜负。 不过那头的傅应绝不能待太久,也就盯着他家胖娃,盯了几天,又打包将人带着走了。 可没过几天, 那乐呵呵的胖丫头又来了,身后跟着的,自然也是黑脸的大爹。 ————完———— 下个番外见! 大概是这样裂开的弟弟,灵魂画手,只是看裂哪里,弟弟不长这样!(哭) 番外 小日常 傅锦梨被封了皇储之后很忙。 忙到傅应绝偶尔见她都还要先提前打招呼,特意空出时间来去凑她。 你能想象吗? 堂堂帝王,要见自己亲闺女儿,就差写个折子请求批准了。 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梨子了,是大启的梨子,是文武百官的梨子。 就这么一颗梨子,原本是由落安一人在教的,可后来不知哪位大臣偶然视察学宫,竟见着风光霁月极有原则的少傅对着小殿下千依百顺。 那小团子困得倒在他怀里窜瞌睡,他不仅不训斥,还小心翼翼十分温柔地将人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睡着。 所谓寒窗苦读,即便皇宫的窗是镶了金边的,那也不允许如此做派! 这样下去还得了? 拢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别给教坏咯! 大臣忧心忡忡地回去,不过半天功夫就联名上书,请求从文臣大儒中调训几位同少傅一起教导殿下。 便是学问比不过落安,但总有些可取之处可教于傅锦梨。 但是傅应绝不同意。 说实话,他一看见这些年过半百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学究,就无端想起当初稚学院考学时—— 一群老头子,围着个胖墩,将那胖梨子念叨得眼冒金星,最后赶着时间去学里考了个好成绩。 那段时间傅锦梨脑袋都学冒烟了,边学边哭,不光苦了孩子,还苦了傅应绝这个当爹的。 那种日子他是说什么都不可能再来一次了。 绝不。 但是最后大腿没拧过细胳膊, 若是在他受罪跟傅锦梨受罪中选一个,大多时候无关痛痒的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后一个。 于是乎,傅锦梨的老师,除了个亲师落安,还多了三个。 其中还有个是周意然。 这位也不知道是发的什么疯要凑这种热闹,为了提升竞争力,早八百年考的状元卷都翻出来拉分了。 最后不仅是他,诸位大臣也得偿所愿,只有一颗梨子在负重前行。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 傅锦梨从学宫出来,就要跟着她的小伙伴们进武场。 一帮子矮墩墩,用上周意然,颇有些大材小用的意味。 可除了这个,还真找不出另一个能压得住这帮祖宗的。 不对,傅应绝算一个。 但没人希望他来就是了。 “周大哥,你教我那种,一招刷刷刷,能打十个的!” “有没有那种,躺着就能打十个的,我学了,保护我大哥啊!” 薛福蔚磨着周意然,企图减少负担。 赵驰纵兴致高昂,挥着他的小木剑满场跑。 一帮小孩儿将周意然团团围住,全全挤在他脚边。 周意然认真地辨认脚边一个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 十分圆溜的,两个璇的,发茬梆硬的....... 一个一认下来,竟没有那脑袋上翘根呆毛,从上往下能瞅见小奶膘的呆瓜。 “小殿下在何处。” “在介里,小殿下这里~” 几人扭头—— 穿着粉色小裙子的胖娃娃扎着两团小啾啾,正站在演武台上,而她那手里...... 提着把没鞘的重剑。 人没剑高,但是力气大,抱得十分轻松。 不晓得是学了什么动作,艰难地提着一只脚,晃晃悠悠地,小包子脸努力严肃。 周意然:....... “陛下可知道你将枭首拿来了。” 也就是她,胆子大得有事儿没事儿背着把血煞凶剑到处晃悠。 “知道嗷~爹爹说,” 傅锦梨一龇牙,做凶状,“叫大侄儿,晓得,再见识见识朕的风采!” “爹爹朕说的,不是,小梨子朕~” 本来就是颗小小的团子,现在做个金鸡独立样分外艰辛。 周意然见她实在辛苦,便过去将她手里的枭首拿下来。 淡声道,“这剑不圆满,跟着陛下更是凶煞,不适合你。” “梨子喜欢~” 傅锦梨着急,她小脑袋一拐,巴巴地要去抱枭首。 周意然没动,她便跟头小熊一样将枭首团住。 枭首长得格外凶狠,但因为无锋,所以瞧着伤不了人。 赵驰纵看得意动,他挤上去, “周大哥,这剑长得.......” 长得很狰狞,唬人得紧。 他光看一眼就喜欢。 “听说陛下的佩剑,是柄无往不利的神兵,世间怕是没有第二....” “有嗷!”傅锦梨脱口而出。 说完她自己都懵了。 她只是,下意识那样就答了,可在她记忆里,枭首确实....只有一把。 但是.... “嗯。”周意然扫了困惑的小姑娘一眼,道,“枭首是双剑。” 从没人听说过枭首是双剑。 赵驰纵眼一亮,正要追问。 周意然却显然不想多说。 “好了。”他轻拍了下傅锦梨的小揪揪,道,“都准备准备吧,以后都由我来教教习武艺。” 除了不明所以依旧乐颠乐颠的傅锦梨,几人都如临大敌。 . 傅锦梨在他周周哥哥手里一顿又一顿地摔摔打打。 这小孩儿说皮实吧,偏偏身上细皮嫩肉力气重一点就红,还格外怕疼。 但你要说她娇气,她却跟着他爹何处都去过,就连边远苦寒都耐得。 周意然常常见她因为不协调这里磕那里碰的。 好几次都没忍下心来要喊停,可胖丫头只是将通红的手心往衣裳上蹭了蹭。 疼痛激起一阵泪花,她委屈得要命,小嘴一瘪哼哼哈哈地就朝着自己招呼两巴掌 小肉手将衣裳打得邦邦响。 “你哭哭,我打你,小梨子打你,你哭哭!” 然后吸吸鼻子,又放下手来继续了。 哭还是要哭的,因为真的疼,但她没发脾气,更没喊停。 周意然呼之欲出的那句休息也就这样咽下了。 . 这日, 脑门跟手心都磕得红肿的傅锦梨在下学时间被她周周哥哥送去了紫宸殿。 傅应绝没在那儿,还待在中极殿。 胖梨子便挥别周意然,自个儿往中极殿去了。 一有时间就开始黏糊糊要跟着她爹的,但是她爹现在却不是太想见她。 一听见苏展说小殿下来了,傅应绝眉头立马死死皱起。 “今日周意然那处不休,也是从武场回来的?” 苏展答是。 傅应绝便毫不犹豫道,“哄去落安那儿。” 苏展:...... “陛下,小主子在少傅那儿待会儿,身上的伤也好不全,您躲什么呢。” 周意然当初便说了,若是傅锦梨习武,她自个儿能忍下来,傅应绝这个当爹的不一定。 如今, 应验了。 傅锦梨第一次带伤回来那日,傅应绝着急上火,骂骂咧咧地险些将皇宫給掀了。 只是蹭红了一块,他翻来覆去半宿没睡着。 此后,每每硬不下心来见着的时候,便要哄着傅锦梨去落安那儿治全乎了再回来。 落安比他倒是还通情达理些。 只是叹了口气,捏着小胖手仔仔细细地给治了。 今儿下学早,她倒是先来找了傅应绝。 “爹爹~” 没来得及将人支走,小孩儿已经到门外了。 傅应绝如临大敌。 调整了下面上的表情,尽量自然地过去接她。 “今日这么早,是不是饿得没力气打拳头,叫你哥给你开小门了。” 傅应绝尽量忽视傅锦梨额角的红印。 可是她本就生得白净,一点伤都明显得很。 傅锦梨往他怀里钻,笑得甜,顶着脑门上的伤看起来傻得很。 “米有肚子饿,小梨子藏着糕糕,出去上学,今日偷爹爹糕糕啦~” “我是说是哪儿来的小贼,将我那茶糕摸走几块。” “是小梨子贼~” 傅应绝忍了又忍,瞧着那抹红实在碍眼得很,干脆撇开眼去,看都不愿看。 只是抱着小孩儿的手臂收紧了些,侧着额在她脑袋顶蹭了下。 题外:先看着,明天多多! 番外 爹没素质 “梨子不痛~” 傅锦梨仰着头,捏着拳头挥了挥,安慰傅应绝。 傅应绝没好气地将她快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按下去。 他自小也是这样过来的,当时不痛不痒,喊出一声都觉得矫情。 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打在儿身,伤在父心。 “这活还得你哥来干。” 傅应绝小声,又抱着孩子施施然绕到了桌后。 坐下。 小团子自觉坐在他怀里,小手一抱,调整了姿势,软乎地靠好。 十分熟练。 案还摊开几本折子,沾了朱砂的毫笔搁在一旁。 “哥哥,梨子哥做什么呀~” 傅锦梨一面被那折子上鲜红又狂放的‘不准’二字吸引了视线,一面又抽空同傅应绝说话。 虽然声音是一贯的偏软又微微上钩,但眼睛都快黏到折子上去了,小胖手还悄悄伸出去够。 显然有些敷衍老父亲。 老父亲默然片刻,不做声地将折子给她拉近些,就差塞手里了。 “还能做什么。” 扪心自问, 若是傅锦梨在他手底下,他不见得能坚持下来。 也就是周意然。 那人叫周天教得多少有些克己的死板,还最擅隐忍,一棍子打不出几句话来。 由他来教,那是正正好。 “怪落安,偷偷摸摸的便算了,十几双眼睛盯着他也恨不得将教案搬来,同你做憩床。” 要不是那一茬被发现了,他是真由不得傅锦梨这般年纪就学这么多。 可是没办法, 大启自开国便从未有过皇女为储的先例,她总要比别人艰难许多的。 傅应绝这边说着开了个头,心里头怨念太多竟有些停不下来。 “本来你就是颗呆瓜,学杂了给我教成只草包如何是好。” “我瞧着祁阳那小子学得是不错的,遑论如何他也是跑不脱,叫他别当什么君主,来同你当个幕僚瞧着不错。” 傅大爹根本不顾旁人死活。 “还有你哪个哥哪个姐,温如烛听说也是叫她娘推上帝位了。” “这么一说,”傅应绝‘嘶’了一声,深思嘀咕,“庄静为女子,或许真有什么教子秘诀,等改日爹同她交流一二。” 一路养孩子养了那么久,傅应绝一直是自个儿磕磕绊绊地瞎摸索。 他越想越入神,没怎么注意傅锦梨那边。 傅锦梨很轻松地就拿到了那本被他塞过来的折子,她笨拙地捏起她爹的朱红批笔,悬空在纸上比划几下。 而后小团子不晓得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将小脸一掖,肉嘟嘟的两颊鼓鼓。 她小心地提着笔,悬着口气,慢慢地将鲜红印了上去。 等傅应绝想起来自家大胖娃娃时—— “......” 上好的纸张上鲜红的几个狗爬大字稳稳当当地站着。 傅应绝眼睛刺痛了一下,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 “......” 他见鬼一样,将折子从她手里拿出来。 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地欣赏。 垂眸,对上小孩儿那圆滚滚水汪汪的双眸,双腿还撒欢地小晃着。 似乎在说—— 梨子厉害,厉害不厉害! 傅应绝:“......哇塞。” 傅大爹瞧着纸上那滚圆的胖头梨,跟后头几个七摇八扭的‘朕是梨子,爹爹不准,梨子朕,也不准’。 这字就压着他的笔迹写的。 原本那个龙飞凤舞的字迹已经被掩盖住大半。 当然,字面意思是傅应绝解读的,已经是美化过后的版本。 实则她不会写爹,也不会写梨子,那个不准还是照着他抄的。 至今为止写得最顺溜的一个字就是“朕”。 天老爷,谁家太子学写字先会“朕”啊。 再说那纸上,爹爹是个竖眉龇牙的小人,梨子是颗憨态可掬的胖果子。 傅应绝竖起大拇指, 由衷道,“说来是当爹的对不住你,是朕糊涂了。” “爹爹?” 傅锦梨歪头,天真,“爹爹骂爹爹,米礼貌!” “是的,你爹就是人骂多了,才得了你这么个祖宗。” 傅应绝坦然,现在也不心疼她在外头学得要死不活了,一看见那duang大个小红人就恨不得将这娃娃提出去。 他提着折子凑到自己脸边,长指点点上头龇牙咧嘴,跟朵大呲花一样的小人。 生硬地“哇”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好别致的夫子,你画的?” “嗯嗯!梨子画,不是夫.......” “嗯嗯,爹知道。” “不是的,有爹爹,上面有爹爹~” 傅应绝面不改色地指着被她画得憨态可掬,十分用心勾画的胖梨,“好好,这个是爹是吧。” “画得很好,爹喜欢。” 傅锦梨懵,小手揣着,急得打磕巴,要解释。 傅应绝想不明白这样一颗软乎的梨子是怎么吐出如此冷冰冰的话的。 他从善如流地捂住小孩儿的嘴。 笑容满面:“爹知道了。” “唔!” 反手将折子就压在了最底下,也不知哪个年月能再翻出来重见天日。 ———— 傅锦梨除了学宫跟武场,一有空闲最喜欢的就是跟着傅应绝去中极殿。 热闹,太热闹了。 她爹在上头骂,大臣在下头嚎。 小小的胖丫头端着凳子在角落听得心生向往,张着嘴巴认真得恨不得拿笔记下来。 学无止境,爹爹教的都是好的。 等傅应绝训得差不多,将几位犯事儿的大臣打发走,她她屁颠屁颠地就跑上去。 叫她爹验收成果。 傅应绝喝口茶,双腿交叠,刚动了气,但是并不妨碍他收放自如。 瞥一眼跃跃欲试的胖丫头, 随意道,“想说什么。” “爹爹!” “嗯。” “是坏大人,不听话,不听话爹爹骂,骂完要夸夸这个叫,一个甜枣,一根棍!” 傅应绝赞赏,“学得不错。” “雅言,祖父是爹爹老师。是爹爹的小落,梨子知道~” “夫子打梨子,祖父打爹爹!刚才说的,猪猪爹爹说的。” 傅应绝:“这个不用学。” “扔把米,小鸡都比你,写得快哇,蠢货,滚回去!” “.....这个也不用学。” 傅锦梨:“老子是,你爹那辈,拿这个压朕,朕——” “闭嘴。” 傅应绝面无表情,他恨铁不成钢,轻轻地扇了下傅锦梨的小揪揪。 直将胖丫头逗得委屈。 “是爹爹教,梨子自己学的,不厉害?你以为梨子不厉害?” 傅应绝暗暗咬牙,最后忍无可忍。 低斥,“朕没礼貌,你礼貌吗?” 比讲理,没人能在这团梨子面前赢,她打你一拳甚至还能叫你说谢谢。 傅锦梨很是不服:“小梨子,有礼貌嗷,夫子说,随他,随夫子,是爹爹米礼貌!” 她觉得爹爹不讲理:“是爹爹说,爹爹说的,梨子学,学了不叫梨子说。” “有脾气,梨子要生气!” 傅应绝哑口无言。 荤的素的她都学,好的坏的来者不拒,这咋教。 便同她解释:“你不好学这个,你夫子不叫你学。” 傅应绝是满嘴跑山跑惯了,落安不叫他在傅锦梨面前说脏话,但是有些时候人在气头上真的憋不住。 “那为何爹爹,可以说。” 傅应绝:“那是他们做错了事,做错事骂两句正常。” 傅锦梨“哦”一声, 她懂了。 “那下次做错事,梨子再骂,不白骂嗷~” 傅应绝:....... “抱歉。”他企图将自己说出的话捡回去。 “爹只是单纯没素质,你别学。” 番外 有一个礼物 傅锦梨最喜欢的是冬天。 要过年了, 她不上学,爹爹也不上朝。 陪她! 陪她! 夫子也是, 陪她! 小梨子大王,一堆人陪! 裹得厚厚的胖丫头,吱呀吱呀地踩在雪地里好像一颗球。 远远看着她那粉白的背影,小斗篷一披,连根头发丝都露不出来。 她怀里还抱着头小羊羔,拿小脸去蹭。 两只软绵绵一起团着。 “小殿下雪大了,进去吧。” 小全子举着伞为她挡雪,呵出一团雾气。 雪花斜着飘来,趁着风落在傅锦梨卷翘的长睫上。 小孩儿扑簌簌地眨动一下眼,冷风冻得她小脸粉红。 她轻声,像在撒娇, “下雪,小梨子下雪白白,变成小羊~” 雪把梨子下白了,梨子就变成小羊。 她的一堆小羊羔,傅应绝不堪其扰,怕自己皇宫成了牧场,不仅养羊,还供着只鸡。 勒令她不准带到紫宸殿来。 傅锦梨用小披风将羊羔裹在怀里,小羊亲昵地蹭蹭她的脖颈。 “咩~” “小羊不说话。”太冻了,本就反应不快的呆梨更慢了。 温吞地教训小羊,又悄悄去看紧闭大门的紫宸殿。 爹爹没发现, 她松了口气。 怕傅应绝一把将她小羊放茴大孜然,一步落实到胃,傅锦梨哼哧哼哧地小小一只踩着雪就出了紫宸殿。 等傅应绝转过头来找孩子的时候—— 早没影了。 傅锦梨没跑远,去找了落安。 落安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活几千岁没过过春节。 傅应绝便哄他说,一般小孩儿家里年纪最大的那个是要三日不同孩子见面,还要闭门不出为其祈福的。 落安没听过,可傅应绝信誓旦旦还骂他孤陋寡闻。 他虽不解,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作为‘年纪最大’的长辈,落安已经三天没从屋子里出来了。 今日是最后一天。 “梆梆——” “夫子~” 很有自己的节奏。 踮着脚举拳头在门上不多不少地敲两下,然后乖乖退开,站稳了就开始小声喊。 用不着猜是谁。 落安一身素衣,正冥想,听见外头的动静,他犹豫了有一会儿。 傅锦梨等不到回答, 又上前去,小手举起—— “梆梆——” “是梨子~” 侧耳认真贴着门听,等到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簌声后,落安飘渺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去找爹爹玩儿,夫子有些事。” 落安很少拒绝她。 不声不响地,但是百依百顺。 可是这一次,傅锦梨已经许久没见他啦! 掰着手指头数都有三天啦! 梨子想! “小孩儿自己玩儿,爹爹不给小羊,我找夫子,下雪啦。” 就算隔着道门,她还是要伸手去指给根本瞧不见她动作的落安看。 落安还是拒绝。 傅锦梨将小羊往上抱了抱,她扭头,外头大雪纷飞,已经掩埋了她来时的脚印。 小全子在不远处的小亭子同几个小宫人唠嗑,在等着她。 小孩儿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越下越大的雪。 “咩咩。”她摸摸小羊,怀里暖呼呼的。 “咩~”小羊同她玩。 “爹爹忙,不同梨子玩儿,夫子也不同梨子玩儿啦?” 她问小羊。 小羊不知道, 小羊只会咩。 傅锦梨把小羊放在地上,是头羊崽子,站得稳,但走两步还是颤颤。 她跟着蹲下去, 小羊便寻着热源,钻进她的披风里,两只团子倚靠在一处,就这么乖乖坐在落安门前看雪。 雪声静谧, 话多的孩子不时小声嘀咕几句,但并不吵闹,她想着等雪小一点点再回去趴。 “吱呀——”一声。 落安拉开门,毛茸茸的团子就蹲在自己跟前。 本来就小,裹成一只更像小兔。 傅锦梨仰头望他,粉扑扑的脸蛋上无辜极了。 可怜兮兮地。 落安:...... 无奈,他将人抱起来。 “你有些不太听话。” 落安很温柔,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倒更像妥协。 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意,傅锦梨像团小火炉,在他怀里烧得噼里啪啦。 小孩儿被凉得打了个颤,而后将自己的小披风扯开,分一半罩在落安身上,小手搂着他。 给夫子暖暖。 “小梨子乖乖,有听话~” 胖丫头贴在他耳侧,透着暖意的脸蛋也挨在落安的侧脸。 贴贴。 落安一张如玉的清冷面庞叫她挤得乱了形象。 “听不清,许是骗人的。”他道。 抱着人转身进屋,身后还坠着只小羊。 傅锦梨这时候还问他,“不跟梨子一起夫子,在做什么?已经一二三没见梨子了。” 落安不知冷暖,屋子里倒还烧得暖和,就连衣裳都换了冬装。 学得还挺像那回事。 “没有不见。”他解释一句。 “是.....你爹说,要同你祈福,不能见面的。”他有些淡淡的遗憾。 不知真假,但也是照做了。 格外好骗。 不过总的来说最后没成功就是了,来了个小捣蛋鬼。 应当也不碍事,向上天祈福,四舍五入,也算是..... 向他祈福......了吧? 既如此,那便破例批准了。 嗯,准许赐福。 落安这个初为天道的,不确定地想着。 傅锦梨在他屋子里,外头大雪,也玩不了什么,便带着小羊溜溜达达地在她跟前晃悠。 其实大多时候,也无须大人陪她做什么游戏,只需在旁侧看着她,胖丫头就很是开心。 落安瞧着她跑来跑去,原是笑着的,只是瞧见她玩伴竟只有头小羊。 天道大人,笑不出来了。 “你过来。” 他招手,唤傅锦梨。 傅锦梨跑过去,杵在他前头,自己玩儿得也尽兴。 “做什么,做什么夫子叫梨子呀。” “我记得.....”落安搭在桌上的手轻点两下, 在记忆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出来个金灿灿的棉花坨坨玩偶。 那头小布龙,从头到尾巴整个算上,比傅锦梨还长一条,成天被她抱在手里到处晃悠,有时候抱不住还揪着条尾巴拖着走。 喜欢得很。 “你爹似是给你找了个弟弟的?” “嗯嗯!小梨子有弟弟~” 说到她弟弟,她可来了劲, ”小梨子弟弟,我知道~是个,棉花坨坨,小梨子喜欢!” 落安一下便笑了。 樱粉的唇瓣抿起,双眸弯弯,轻声,“那夫子送你个新年礼物,好不好。” “嚎~” 落安唇角的笑意扩得更大了。 番外 落安朕跟你没完 落安说要送傅应绝跟傅锦梨一份大礼。 刚摆了人一的傅应绝还说他怪客气的,却也没讲不要。 等了两天也没等到大礼,傅应绝还疑心如今真是世风日下,堂堂天道也开始说大话了。 他嗤之以鼻。 直到—— 傅锦梨出去玩儿一遭,牵回来个乌黑长发的小人儿。 那时傅应绝正正坐好,听见胖丫头远远地就开始咋咋呼呼,准备起身去接她一下。 才走了两步,待看清她身旁的是个什么,傅应绝差点绊倒在坎上。 他想也没想,反手将门就给关上了。 连同大胖丫头,一齐关在外头。 傅锦梨乐颠颠带着弟弟跑回来,吃了个闭门羹,龇着的小白牙一下就收回去了。 “梆梆。” 她撅着嘴敲门,开始指指点点。 “米礼貌!” “我是梨子~” 傅应绝哪儿管她是梨子还是锤子。 “跟你夫子一道睡外头别回来了。”门内的男人咬牙切齿,隐约还透着些气急败坏。 “落安你简直欺朕太甚。” 傅锦梨是他悄摸背着大臣们生的,小落安是他捡来的。 这个呢? 这个又要编个什么理由,傅应绝骂落安变也不变个像样的,两次竟化成不同模样,这不是给他找事儿干。 二十七八岁了,儿女双全,没有妻子,全靠自己努力。 外头已经有谣言说他不爱家花爱野花。 傅应绝爱个锤子的花! 他上哪儿找花去。 他只当是落安又出毛病了,这次又成了个小孩儿,年纪更小了,看着还没傅锦梨大。 可当傅锦梨拉着那小孩儿高高兴兴地给他介绍时—— 傅应绝拍了拍自己的耳朵。 “你说谁?” 他指着那呆头呆脑,脸蛋杵着婴儿肥的小男孩儿。 “你弟弟,那大嘴龙?” 哈哈, 傅锦梨都会讲冷笑话了。 谁家神经病把好好一个棉花坨坨变成人啊。 傅应绝好像疯了, 他看着那紧紧抱住傅锦梨,还不时跟着喊两声爹的傅弟弟。 天塌了。 “落安老子跟你没完!” 昭帝对天道大人的热情赠礼,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正在自己宫中悠哉坐着的落安似有所感, 他侧着头,闭眼细细感知,模糊地在意识海捕捉到两声笑,来自与紫宸殿那头。 “这么喜欢吗。” 落安眼中茫然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淡漠模样。 他嘴角有些压不住,自我肯定道,“书上所言投其所好果真不错,他这般喜欢为人父,自然是极其喜爱孩子。” “如此,便是两全其美。” 一来傅锦梨有人陪伴,二来傅应绝那里也不会有失偏颇。 毕竟也都是,他的晚辈。 一视同仁。 不是顺带, 嗯。 ———— 傅应绝接受不了。 可是来都来了。 当众人知晓陛下身边又多了个孩子时,傅应绝已经麻木地不想解释了。 但大家已然接受良好,并为他找好了借口。 “这孩子瞧着小,陛下两年前倒是出了一趟淮安,那地儿逢战乱,怕是襁褓遍地,还是陛下心善啊。” 傅应绝能说什么, 他只是面无表情开口:“对,朕善。” 至于小龙的名字,就叫傅弟弟。 傅锦梨取的,说这个就是她弟弟。 傅弟弟本人也很喜欢,每天都在弟弟弟弟地喊自己。 弟弟来了,大家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最显著者当为孩子爹。 傅应绝原本只需要伺候一个祖宗的,现在成了俩。 傅弟弟虽然粘他姐,但是这种器物化人或许都有些通病的——灵智难开。 他不是笨,只是不懂人的感知与情绪。 像...... 缩小版的落安(刚出世版)。 他太小,走路慢,反应慢,说话慢。 不能同傅锦梨去学宫,毕竟一个家庭有一个混子在里头混日子已然足够,再多就不礼貌了。 还认人,不姓傅的他不挨。 傅锦梨是大忙人,傅应绝这个皇帝反而成了得天独厚的带娃人。 傅弟弟安静,不像他姐姐。 找个地儿一坐,能待一上午,傅应绝带着也不难。 只是偶尔还是苦恼的, 因为傅弟弟会问—— “爹,姐姐?” 傅应绝看着报书一目十行,头也没抬,回道,“早着呢,你睡一觉。” “哦。” 傅弟弟被打发走了。 过一会儿,他又来—— “爹,姐姐?” 傅应绝:“......你睡会儿。” 他就真去睡觉了,中极殿后头有憩室,原本是属于傅应绝的,现在里头加了两张小塌。 一个粉的,一个青的。 小男孩儿慢吞吞地走进后室。 先是费劲地转着眼睛跟脑子先将里头的东西都看个全。 黑的的,爹! 粉色的,姐! 青色的,弟弟! 【橙子:尽力啦(哭)】 傅应绝的那个床是大一号的,上头零零散散摆着些傅锦梨的小玩意儿。 傅弟弟走过去,往上巴拉,将散落在爹床上的东西都巴拉在一堆,呵护备至地抱在怀里。 他一个人时不喜欢说话,就小声地啊呀了一句。 嘴角小幅度上扬, 抱着这一团,他艰难地挪到了傅锦梨的小床边。 哗啦! 将什么玩儿的,摆的,好看的,都放在了上去。 再小心地一个个摆放好,小手轻轻地每一个都拍一下。 期间,他自己的小床阻碍了他的行动,被他毫不留情一屁墩顶开,又仔仔细细地去照看姐姐的玩具。 傅应绝半天没听见他动静,不太放心。 放轻脚步走去,在隔门处瞅了眼。 傅弟弟已经半趴在傅锦梨床上睡着了,小手捏成拳头还攥着个布老虎。 他的小床则不晓得被他多大劲儿踹得东倒西歪地,扶都不扶。 傅应绝:...... 当爹的恨铁不成钢:“她天天收拾你,你倒是护她得很。” 小孩儿下手没有轻重,傅锦梨对棉花坨坨的爱拳拳到肉,也好在是以前真是团棉花,不像现在有血有肉。 傅应绝放慢脚步,将地上的人抱起来。 小是真的小,轻飘飘地。 傅弟弟没醒,还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睡得更香了。 “......” 傅应绝将人塞进他自己的小床上,脸上表情不耐烦得很,手上还是老实地给他盖上被子。 傅弟弟的睡姿比他姐好,缩在被子里就不动了。 睡着了不像小木头,脸蛋软软地倒真像棉花。 他安安静静,手里的布老虎拿不下来,被他宝贝似地笼在怀里。 傅应绝就垂首立在他的小床边,多看了两眼那布老虎。 憨憨地, 傅锦梨的玩具都跟她一样。 和煦的日光从身后的窗缝里打进来,为他笼了一层朦胧的轮廓,傅应绝看着小孩儿安详的睡姿,思绪竟有些出走。 每每傅弟弟问他,姐姐在哪儿时,傅应绝总能想起一段不算太好的回忆。 那时也只有他,跟尚还是团棉花的玩偶。 也是这样日日夜夜地等啊,等一个不知归期的孩子。 那时的等待是无望的。 现在的等待...... 或许再过小半个时辰,神神气气的胖丫头就会从外头挎着小包回来,一头栽到他身上,小嘴巴巴地告状。 傅应绝想着,这样也挺好。 番外 不是弟弟! 大家一直都知道小殿下有个弟弟的,那是条金灿灿的大嘴龙。 据说是陛下送的,所以小殿下爱若珍宝。 如今来了个真弟弟,是陛下不知又从那个犄角旮旯找来的,还由小殿下赐了傅姓。 皇家不是没有养子,以大功冠宗姓的也不少。 有人不满,朝堂上又吵吵闹闹。 不过想着如今皇室就两根独苗,都凋零至此了,那也就随他去了。 可是傅弟弟傅弟弟地叫着不行,至少明面上要有个像样的名字。 傅锦梨想了一天一夜,聪明蛋终于得出了个无比英武的名字——傅苹果。 一听,就是她弟弟。 傅应绝嫌难听,还诋毁梨子大王是个肚子里没墨水的小混账。 小混账当即暴起,给了傅应绝两脚。 最后—— 由一百八十八斗傅大爹赐名,取做——傅锦安。 蛮随便的,从落安那里扣了个字出来。 落安没什么意见,傅锦梨有意见,说这名字听着不像本地人,不是果子啦。 意见傅应绝不采纳。 所以傅弟弟,正式更名傅锦安。 ———— 薛福蔚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整个人严阵以待,每天在学宫必问的一句话就是:大哥你弟弟来了没。 赵驰纵笑他草木皆兵。 薛福蔚严肃着脸,不同意:“这个不一样,这个跟小落不一样,这个都姓傅了!” 不仅姓傅, 他大哥每日在学宫还念念叨叨地要回家家跟弟弟玩,就连自己给她带的糕糕都要留一份给家里的弟弟。 这还得了! 以后他大哥的地位被不被撼动尚且不谈,他蔚蔚子的地位就要不稳了啊! 如此放任下去,他如何稳坐麾下第一人的宝座。 薛福蔚不服。 他撺掇赵驰纵:“我在大哥心中是不一样的。” 虽然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求来的。 “但是你就不行啦。” 薛福蔚自问如今赵驰纵已经比不上他了,因为他真的是又争又抢,再加上赵驰纵有点粗神经,根本没怎么在意这些。 “等那位来了,我大哥就不要你了~” 他细数傅弟弟抢占傅锦梨,悄悄上眼药,恶意抹黑二人,导致二人无梨可伴的各种场景。 本来没什么感觉,自问是傅锦梨首位好友的赵驰纵慢慢醒神了。 他正色,还对着薛福蔚感激涕零。 最后,合一阵营的两人,开始了固位大战。 他们哄骗呆瓜,说弟弟在家想她会哭,但是将弟弟带到身边就可以一直跟着不哭了。 呆瓜听得一愣一愣,一想到弟弟在家嗷嗷哭,她就急得转圈圈。 赵薛二人只是试图找机会同傅弟弟见上一面,再行“恐吓威逼”之事。 但是他们没料到呆瓜艺高人胆大,隔天竟直接将家里的弟弟偷出来了。 一大早,悄摸地,在傅应绝眼皮子底下, 把,傅锦安,偷出去了,跟着自己上学的小撵,一路带到了学宫。 傅应绝一扭头,一女半儿,全没了。 ———— 白胖白胖的小女娃是一小只,她手里牵着的弟弟是一小小只。 两个矮墩墩携手相伴而来。 傅锦梨走得慢,傅弟弟走得比她还慢。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进学宫。 “弟弟,不跟爹爹说,你想姐姐,姐姐带你来,爹爹不高兴不给他说,小梨子给爹爹留纸条啦~” “嗯!”傅弟弟听不明白,只会她说一句就慢慢地,坚定地‘嗯’一声。 两颗白糯糍团子,就这么裹得厚厚地,一摇一摆地出现在了急吼吼踩着点跑到的赵薛二人眼前。 两人嘴里叼的饼,霎时间就摔落到地上。 . 这可如何是好呢, 两人本打算逮到落单的傅弟弟,恶狠狠地告诫一番,叫他不要痴心妄想取代自己的地位。 可是..... 想来想去,没想到傅弟弟是个比傅锦梨还小的小玩意儿。 说是弟弟,但没说是这样的弟弟。 两人站在他面前,竟显得五大三粗起来,再对上傅弟弟懵懂的眼神,颇有种欺凌弱小的既视感。 赵驰纵跟薛福蔚老脸一红,束手束脚,别别扭扭地杵在那儿支支吾吾。 傅锦梨不觉有他,还乐呵呵地同两人介绍。 “这是梨子弟弟,这是梨子好盆友!” 傅弟弟缓缓地从她身后挪出来,只是瞥了两人一眼,跟着姐姐说了句:“好盆友,好。” 就又粘着她不说话了。 戳一戳,动一动,像只小蜗牛,压根没有一点威胁。 叫不怀好意的两人,浑身不得劲儿。 他们两人做贼心虚,对上傅弟弟总有些理亏感,所以匆匆将自己今日给傅锦梨带的点心小饼塞她手上就跑了。 奇奇怪怪地,傅锦梨嘀咕着。 又将小零嘴儿往傅弟弟兜里塞得鼓鼓囊囊地,才又牵着他往里头去。 今日恰巧是落安授课,见两人一道来了还诧异一瞬。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叫人搬了个小凳给傅弟弟。 傅弟弟往上头一坐,再将小脸正正对着自家皇姐,就开始发呆。 一动不动,也不像几人想得那般年纪太小不一会儿就哭闹。 说来傅弟弟同以前的丁雅言有些像,不过一个是真木头,一个是漠然。 季楚今日见着傅弟弟,还担心过两人一样都粘傅锦梨,会否要打起来。 可是丁雅言什么都没做, 她依旧跟在傅锦梨身边,傅弟弟便牵着傅锦梨的衣裳,走在两人中间偏后。 呆瓜乐呵呵,小冰块面无表情,小木头懵懵懂懂。 竟有些诡异的和谐。 三个年纪最小的站在前头,赵驰纵跟薛福蔚推推嚷嚷人高马大的小子跟在三人身后,跟那金刚护卫一样。 季楚跟唐衍不争不抢,温和地守在旁侧,月弯弯则站在丁雅言另一侧笑着。 落安瞧着,竟挑眉点评几句:“动静相佐,最为适宜。” 几人相处间小磕小碰自然是有的,更别说个个都是家中宝,就连瞧着最好相处的薛福蔚都有点小傲气。 但吵吵闹闹地,最后总要归拢成一个小圆,一致对外。 . 傅锦梨将傅弟弟偷了出来,一整日自然是要跟在她身边的。 可是总有纳闷那么一小段时间是不能一直当个小跟屁虫的。 比如说几个小屁孩儿课下捉迷藏的时候,轮到傅锦梨去抓人。 小胖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胖丫头规规矩矩一声一声地数。 落安静依在不远处的红柱边,听见胖娃娃数漏了个数半天没见到点儿,便无奈提醒她。 “可以了,他们藏好啦。” 傅锦梨欢呼一声,咯咯笑着将小手撤下。 举着跟捡来的小棍子就开始奶声放话威胁:“看见啦~看见猪猪了,小梨子找到,抓起来!” “小蔚在哪里我知道的,小梨子来啦!” 胖丫头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嘴里还颠颠地哄人。 薛福蔚还真叫她吓到了,立马脑门一紧,当即转换了阵地。 他从红廊的椅子下钻出来,一头就扎进了草丛里。 四季常绿的矮灌木,被宫人修建得齐齐整整,连在一处,其实不太好藏人。 可是薛福蔚慌不择路,闭着眼就往里头埋,徒留半个后背露在外头。 他觉得有些凉,但是没管那么多。 就在小胖子那半被掩盖的身影旁边,还有一小团直挺挺站着的小人儿。 穿得太多,从后头只能看见个软乎乎的小胖身子跟毛茸茸的后脑勺。 “小梨子来!” 又一声, 高一些的那个猛地一僵,把自己又往里头藏了些。 矮一些的那个顿了顿,也慢吞吞地把自己往里头扎。 犟得很,两人差点把学宫的草都钻烂了。 傅锦梨找到两人的时候,绿油油的草丛里,扎了一颗胖墩跟一颗小白团。 她盯着看了许久,歪脑袋思考片刻,才走过去,戳了戳薛福蔚的肉肉。 薛福蔚怪叫一声—— “嗷嗷!不是我,不是我,大哥不是我。” 后面人就没有再戳他了。 他松了口气,竖起耳朵来听动静。 便听见傅锦梨的脚步走到了他身边,胖丫头不知干了啥,一阵窸窸簌簌之后—— “不是,不是弟弟,不是弟弟,姐姐。” 苦恼地,又带点小紧张与慌乱,慢吞吞地笨拙地。 不是傅弟弟是谁。 番外 我爹十七八番中番 傅应绝是在及冠那年登基的。 那一年,元帝养蛊反噬,出嫁的几位公主也来分一杯羹,数子夺位,傅应绝千里奔赴回京救驾。 但他还是来晚了一步,元帝早在接连的布局与动荡中被掏空了身底,无力回天。 傅应绝攻进皇城的那天,元帝驾崩,死在他怀中。 弥留之际,元帝亲眼看着小九红着眼活剐了自己两位兄长。 他费劲地笑了起来,唇边咳出血。 “小九。” 死死地拉住傅应绝的手,双目早已涣散,却舍不得闭上。 他说:“父皇常常在想是不是对你太过残忍,可是小九,父皇能做的,只是将这皇位干干净净地给你。他们不死,便是黄泉之下,朕也永不瞑目。” 他总会记挂着的, 记挂着那几个狼子野心的孩子有没有欺负他的小九。 他们有母族为靠,小九却孤身一人。 “到如今,父皇不觉后悔。” 元帝的手渐渐地拉不住傅应绝,慢慢垂落。 傅应绝反握住,扣在掌心。 很用力地攥紧,手背的经脉接连起伏,元帝的手枯瘦得叫他心慌。 “留下老二吧,待朕一走,好歹叫你在世上有些牵挂。” 元帝气息弱下去,已然感受不到脉搏处的跳动。 他很舍不得,又,他最终还是缓缓闭上了双目。 傅应绝维持着跪地的动作迟迟没有说话,直到元帝在自己怀里寸寸冰凉。 他孤身一人,抱着没了生息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 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承。 傅应绝费力地提提唇角,很是平静,一如往常地同他顶嘴。 “你要走便走,给我找这些麻烦。” 无人回他了。 傅应绝又安静下来,默然了几息,才垂下头去。 压得有些低,前额的发丝落下几缕,轻轻搭在元帝瘦弱的肩头。 他即便是跪着,背影依旧挺拔,似山脉般无声沉稳。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你便会发现, 他的手一直未松开元帝,像个执拗茫然的孩子,徒劳无声地挽留。 . 元帝驾崩,九殿下登基,号昭。 一切都如元帝所愿,只是他并不知道, ——傅应绝登基之时,背着弑兄灭族的骂名。 他怕傅应绝受委屈,所以逼着他坐了皇位,可在他死后,还是有人欺负他的小九。 也好在他不知道了,若是知道,小老头在地底下,得急成什么样啊。 . 这是傅锦梨大爹登基之时的场景,但是她小爹跟大爹的经历还是有些出入。 在平行世界的傅应绝登基更早两年,因为他有人皇气运却始终未登帝位,导致傅锦梨偶尔会被世界排斥出去,进不来。 傅应绝一声不吭,但开始又争又抢。 终于—— 他名正言顺,登上了帝位,封昭,年号永嘉。 这次不负骂名,众望所归,元帝也理所当然地当起了自己的太上皇,傅锦梨又成正儿八经的小殿下了。 但这次即便有继位诏书,傅应绝面临的困难也并不比临危受命的那位少多少。 该有的危机还在,甚至可能因为强行变更原有世界轨迹而变得来势汹汹。 这是他该受的,傅锦梨跟落安也干预不了太多。 . 在他登基第二年,边境大动,傅应绝御驾亲征。 时年三月,破境外倭寇,但傅应绝深入敌内,失去了踪影。 今日,便是昭帝失踪的第二十天。 . “陛下失踪,本王也是万分心痛,可国不可一日无君,作为兄长,又是臣子,本王唯愿替陛下分忧。” 傅应晖擦着鳄鱼眼泪,又故作大义地朝着愁容满面的大臣们长吁短叹。 傅应绝已经失踪数日,找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恐怕凶多吉少。 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无定海神针,怕起滔天巨浪。 彼时,祸乱要生。 “太上皇帝已从行宫归来,不日就要抵京,何来无君之言。”尹清缓言道。 “话不能这样说,太傅。”傅应晖笑:“父皇年纪大了不宜操劳,又久不理朝政怕是有心无力,本王也是多方考量,才出此下策。” “如今放眼朝堂,再没有比本王更加名正言顺之人。” 他颇有些有恃无恐。 “序王殿下,”有个直杆子年轻臣子,梗着脖子道,“恕下官直言,陛下不在,有的是比您更名正言顺之人。” “太上皇不论,但永嘉殿下与锦安殿下,您也排不到他们前头去。” 傅应晖并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他,包容极了。 “那是自然,陛下的亲子,本王自是越不过去的,只是........” “也是许久不见本王那侄儿侄女了,”他故作疑惑:“自陛下出事,两人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此言不假, 大启的两位小殿下,并不时时出现在人前,有时十天半个月出现一次,那几日陛下总要腾出时间来陪着两人。 众人只以为是傅应绝将两人藏得太深,可这次...... 傅应晖看着众人陷入沉默,越发胸有成竹。 “陛下是本王的亲兄弟,一脉同出,本王如何也不能算计了他去。” 傅应绝生死未卜,照这个凶险的势头,回不回得来还未可知。 若是他趁着机会把持朝政,届时便是人回来了,他也能叫他继续“音讯全无”。 皇位就是如此,就算嫡子正宫又如何,稍微差池,便是各凭本事! 傅应晖半是威胁半是商量地在众人面前娓娓道来。 他不像老大那个蠢货冲动易怒,一直都是坐山观虎斗,保存实力。 如今,也是时候出手了。 “老七,你认为兄长所言如何。” 他笑眯眯看向一边沉默不语的七殿下,询问意见。 七殿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低下头去:“弟弟并无意见。” 傅应晖笑得更和善了。 如今在朝的两位皇子都表了态,一众朝臣就算再不愿也不由得踌躇起来。 傅应晖见差不多了,便也摆摆手,大度得很。 “陛下洪福齐天,周将军又一直在外寻找,本王相信,陛下不日定能归来。” “大家勿要紧张,本王的为人你们还不清楚吗,不过是代为执掌,又不是——” 他势在必得,话说得漂亮又叫人挑不出错来。 却不想—— “失礼,打断一下。”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道声音,是疑问又礼貌的语气。 低低哑哑,耳熟得叫人心惊。 傅应晖笑意僵在脸上,众大臣却是狂喜,他们急急朝声源处望去。 那个失踪了近半个月的男人,就站在殿门外,身后跟着两个小孩儿。 着黑金龙袍,笑得十分温柔。 他问:“你要代为执掌的,是朕的国吗?” “要不再商量商量吧,毕竟朕也是当事人。” “陛下!” “陛下归来!” 众人又是行礼又是喜极而泣,唯有傅应晖一人僵在原地。 本来已经是唾手可得,却不想临门一脚大梦稀碎。 他没发疯都算好的了。 傅应绝也是体谅他的心情的,便又好脾气地问一句。 “序王殿下,您说呢。” 傅应晖能说什么,他压下失态,笑得十分难看。 “陛下,臣就说陛下洪福齐天,您瞧瞧,这不就平安归来了。” 傅应绝揶揄地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 视线在划过他那双完好无缺的双目时,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 而后又瞧见傅应晖身后跪着的七殿下,也是全全乎乎地,没少脑袋少腿。 傅应绝的面上的笑更加耐人寻味了。 “是啊。”他似是心情不错,“能再见到你跟老七,朕是实在欢欣。” 他说得很诚恳,傅应晖总觉得怪怪地,却又听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头的七殿下更莫名其妙,他总觉得今日傅应绝盯着他脖子看的时候,凉飕飕的。 . 傅应绝只是在人前走了一遭就闭门不出,不过这样就足够了,知晓他平安,后续的事儿就不会有多麻烦。 很能起到定海神针的效果。 只是定海神针本人并没有多乐意就是了。 “他是死是活关朕什么事儿。”傅应绝背着手,兴致不错地在中极殿参观着,满嘴不在乎。 傅锦梨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傅锦安又跟在她身后。 三人像拖小鸡一样排成一排。 “爹爹,可是,小爹爹不见,危险!”傅锦梨苦巴着小脸。 傅锦安:“危险!” 傅应绝“哦”一声,面无表情:“所以你叫朕来这儿接烂摊子,朕就不危险。” 没错,傅应绝是傅应绝,却又不是傅应绝。 他是傅锦梨正儿八经的大爹。 鬼晓得他结束一天牛马生活回到寝殿,被自家大胖丫头一把拽了过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你要知道,这两边不是同一个世界,甚至还诡异地存在时差。 他在那头都要准备睡觉了,这一转头,好家伙, 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开始上钟。 “你自个儿悄摸地十天半个月遛一次就算了,这次像话吗,你们这儿皇帝还兴借的啊。” 他倒是不慌的,还摸了个这头那位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个,做工极其复杂独特的竹蜻蜓拿在手上。 打量两眼,十分满意,顺手就揣在了自己袖中。 傅锦梨瞧见他的动作,小嘴巴张开想说这是梨子的。 可她想着就算说了,傅应绝八成也不会还给她的。 气得胖丫头刨了两下蹄子。 “米有关系。”她安慰自己,下一瞬又高兴起来,哄傅应绝: “夫子说,不过来的话,小爹爹就惨咯,大胆他们,抢梨子的江山,这是梨子的嗷~” 她很是霸道,又不太讲理。 她不过来的话,在那边感受不到这头的情况,还是落安同她说了她才知道。 但是知道了也没办法,她时常来这方天地已经是落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这次,她也插手不得。 但是胖丫头插不了手,胖丫头会搬救兵。 小爹爹在外头没回来,有人偷小爹爹家的话,告诉爹爹,叫爹爹过来收拾! 傅应绝还听乐了,扯扯她圆溜的脸蛋:“什么都是你的啊。” 傅锦梨小脸叫他扯变形,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傻乐:“不是的,只有爹爹的是梨子的,梨子知道~” 大爹爹小爹爹,那不都是爹。 “爹爹的梨子的,梨子的弟弟的。” 被点名的弟弟眨巴一下眼,慢吞吞地上去阻止爹欺负姐。 咿呀两声,推着傅应绝的腿将人分开。 “打姐姐,爹不打,夫子打。” 爹爹打姐姐,爹爹不能打姐姐,爹爹打姐姐夫子打爹爹。 傅锦安绕了许久才绕明白,哼哧哼哧地上去保护姐姐。 傅应绝看着两个呆瓜同仇敌忾就来气,落安也是多余再找个呆瓜来气他的。 傅锦梨揉着自己通红的脸蛋,还安慰傅应绝, “米有关系爹爹,过两天,爹爹的爹爹,就来噜,我们就回家家啦~” “谁来?”傅应绝愣了一下。 “爹爹的爹爹~” 傅应绝当即就把大胖丫头抱了起来,斩钉截铁,火烧屁股。 “祖宗,送朕回去。” 番外 我爹十七八番中番(2) 傅应绝想跑。 这边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但他本人的老爹已经没了好几年了。 在外,他对谁都是一句:我爹早死了。 这回好了,不仅给人当皇帝,还得兼职当儿子。 他真的想跑。 可是跑不掉。 傅锦梨这笨瓜说不行, 因为落安嫌弃傅应绝在那头当个皇帝当得要死不活,时不时就搞点幺蛾子;又嫌弃傅锦梨这笨瓜有爹万事足,太过摆烂;连带傅弟弟成天姐姐姐的他也嫌弃的不行。 在父女三人来到这头后,他直接将通道封了。 叫三人在这边历练历练再回去,那边的事不用担心,自有他在。 傅应绝只恨落安是个打不死的,不然真想两脚踹过去。 呆瓜跟木头没骂错, 但是! 他这皇帝,当七八九十年了,现在来历练,是不是有些晚了。 可是没办法,事已至此。 傅应绝每天黑着脸往龙椅上大刀阔斧这么一坐,嘴巴一张就是骂。 原本欣喜终于等到自家陛下回来的大臣们恍惚万分,每天窝窝囊囊站在金銮殿上就是挨骂。 根本没机会回嘴。 一是说不过,二是陛下骂得对。 虽然言辞过于犀利,但次次都是一针见血点出问题所在。 不过短短三日,朝廷整体办事效率大幅上升。 实在是,痛苦又快乐。 不过傅应晖是纯痛苦,没有快乐。 他接连被砍了近半的差事,原先还有些躁动的官员见状都悄悄沉浸了下去,颇有些,杀鸡儆猴的架势。 “荒唐!”傅应晖气得维持不住表面的平和:“他是皇帝又如何,本王是父皇亲封,他不过登基两载,就要卸磨杀驴?” “休想!” 他平复下来,朝着侍从吩咐道:“传话给老七,叫他同本王进宫。” . 傅应绝心情不太好。 因为这边烂摊子有些多,这头这个说到底还是心不够狠,虽然手段不错,但在他看来还是太过稚嫩。 留了许多麻烦。 那小子不知死哪儿去了,如今他成了善后的。 傅应绝怕麻烦。 可是越怕,它就越要找上门来。 看着跪在下头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的傅应晖,跟沉默不语又目露谴责的老七。 傅应绝累了。 他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向叠着腿,开始发呆。 直到下边动静小些了,他才慢悠悠道: “干不了啊,干不了去皇陵替老大看看坟去吧,你也是老大不小黄土埋半截了,也好过到时候棺木颠簸。” 傅应晖眼泪差点没憋出来: “陛,陛下您说什么。” “哦,”傅应绝说:“朕叫你去老大跟前替老七尽尽孝。” 七殿下忍不住插嘴:“大哥他,没入皇陵,在城外乱葬岗。” 傅应绝眨了下眼,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没想到这边的老大玩儿这么猛,给自己玩到乱葬岗去了。 不过没关系。 “这样。”傅应绝颔首,一点不尴尬:“记错了。” 七殿下张了张嘴,但最终又老实闭上了。 他不敢多言,因为最近傅应绝有些邪性。 以前也邪,但最近,邪得发癫了,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疯感。 就是那种,脱缰的野狗。 六亲不认。 一旁的傅应晖声音已经诧异又荒唐地劈了叉: “陛下!”他:“臣不过近来身子不适,恐担不了您给的大任,如何就要将臣与那乱臣贼子混为一谈,这简直,这简直——” 傅应绝耳朵有些被震住,他往后撤了点,躲开。 “瞎讲什么。”傅应绝正色:“朕是那不明是非的人吗?” “你说你累,朕就叫你回家歇息,上哪儿不是歇息。” 可是傅应晖要的是歇息吗? 他不要啊! 他不过是拿捏拿捏,撂挑子不干,到时候无人替傅应绝办事,叫他尝尝惹了自己的后果。 谁晓得这混蛋张口闭口就叫他去死,话里话外要他回乡养老。 “朕知你辛劳,你没法替老大尽孝,那不若叫老七来孝敬孝敬你。” 傅应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呼唤七殿下:“老七,你哥不干了,你来替朕干。” 七殿下抬起头来,立马接触到傅应晖暗示他拒绝的眼神。 他眼波转了几转,最后喏喏垂下头去。 傅应晖松了口气。 谁料—— “臣愿为陛下分忧。” “老七!”傅应晖惊愕。 傅应绝笑了,摆摆手:“你瞧瞧,还是老七心疼你。” 傅应晖偷鸡不成蚀把米,心口哽住,气得喘不上来气儿。 “陛下。”他逼自己冷静下来:“臣一心为陛下分忧,咱们自己知晓个中缘由,外人却不晓得真假,怕是要传出去臣兄弟几个争权夺利,手足相残。” “父皇年事高,恐流言入耳,叫他老人家伤心啊。” 言下之意, 他是乐意让给老七的,权当为陛下分忧。 可外头不知,到时传出去些什么谣言,元帝年纪大了,到听见些什么攻奸皇室,攻奸陛下的言论,叫他忧思过度,郁结于心。 届时....... 不得不说,拿捏人心还是他傅应晖会呀。 岂料, 傅应绝听乐了,笑一下,起身,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长靴沉稳地落在地上,啪嗒,啪嗒。 他站在了傅应晖跟前。 两人是同父所出,但站在一处,高下立见。 傅应绝看他都要低下头。 目光似蛇一样,瞧着无波无澜,可是凉得可怕,阴狠狠地。 傅应晖咽了下口水,整个人不敢像被定住一样不敢动。 眼睁睁看着傅应绝一把掐上他的脖子。 而后—— “朕还是喜欢你说不出话的样子。” 哼笑着,玩闹一样,却叫傅应晖后脊一寒。 脖颈上缠着的那手力道不大,甚至主人或许有些嫌弃他,只虚虚掩着。 可是,就那一刻,就刚碰上来的那一刻,傅应晖直觉这人是真想要他的命。 “陛,陛下……” “嗯?”傅应绝笑吟吟地歪头。 手落下来,换到了傅应晖的肩上。 轻飘飘地,扣在上头,傅应晖肩不可自抑地一沉。 “抖什么。”傅应绝道。 “没,没什么。”傅应晖压下心底无端的恐惧,大脑那根弦绷得他根本没法思考傅应绝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傅应绝挑了下眉,没缠着问。 而后,傅应晖只感觉落在肩上的手略一用力,拍了拍。 他一抖,下意识地要跪。 却被那手不轻不重地钳制住,动也不能动。 而后便听—— “别叫朕失望啊,老二。” 耳边人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叫傅应晖回不过神来。 他只当傅应绝是在谈场面话,可只有傅应绝知道,他是真让老二别叫他失望。 至少…… 别死得太早,他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日子。 别叫他失望啊,否则真的太无聊了。 . 傅应晖气势汹汹地来,演了出戏,又灰溜溜地走了。 傅应绝怨气深重地召见,嘴欠了两句,神清气爽地回去了。 一问就是高兴, 高兴到什么程度呢,高兴到傅锦梨跟弟弟玩蹴鞠踹到他脚底下撞了一下。 他也没气,只是转头就给那蹴鞠踹不见了。 呆瓜跟木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球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坠入不知哪个犄角旮旯。 “爹——”傅锦梨咕噜噜滚上去,急得拽傅应绝的衣角。 小手指着蹴鞠消失的方向, “爹爹,是梨子的,那是梨子的小球。” 是梨子的小球,不是别人的,叫他不要丢。 傅应绝含笑,温和地“嗯”两声,又故作疑惑:“是你的呀。” 呀字咬得轻,听起来纯善无比。 “嗯嗯,是梨子的。” 傅应绝将她手拉开,嘴里敷衍地哄了两句。 呆瓜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傅应绝边说边走,直到走到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小连廊下。 就听见—— “扔的就是你的,小兔崽子。” 嗯, 嗯? 嗯?? “爹爹!”胖丫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想明白:“欺负我,欺负梨子,爹爹欺负梨子。” 胖丫头拳头硬了,想到自己尸骨无存的小蹴鞠,急得眼泪花花转。 提着拳头去追傅应绝, 可人早溜远了。 . 傅应绝不舒坦,索性创死所有人,叫身边没有一个人过得舒坦。 傅锦梨跟傅锦安两个,叫他拿当小狗狗逗。 逗哭了自己哄,哄好了又开始逗。 期间还挨了两巴掌,但他乐此不疲。 这样的快乐日子持续了整整两天,为什么只持续了两天, 因为傅应绝他爹,到了。 番外 十七八3333 元帝抵京那天,没做休整就去见了傅应绝。 说起来,傅应绝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他很少去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管是刻意遗忘还是记忆淡化。 偶尔记起来,元帝留在他脑海中最深刻的几瞬——或许是体温在他怀里反复消散。 傅应绝同自己说没什么好想的。 如今是....... 感谢傅锦梨送来的的诈尸。 谢她八辈祖宗。 “爹爹,爹爹的爹爹来,在外头,苏展告诉梨子。” 傅锦梨满宫地找傅应绝。 她爹还蛮能藏,愣是叫她小梨子大王关门放弟弟才在中极殿的小偏门把人找出来 傅应绝老大不乐意,不情不愿地坐着,被傅锦梨苦口婆心地教育。 “朕同你说,赶紧给朕送回去,一国之君兹事体大,那边没了朕出什么问题,你跟落安一起扫地出门。” 傅应绝垂死挣扎。 傅锦梨哎嘿嘿地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抠扣 抠小手:“扫地是不是,扫大街爹爹,米有关系,小梨子会的,养爹爹夫子,还有弟弟,小梨子扫大街。” 她很有担当,又主动认错:“等梨子长大,夫子关门啦~夫子以后关门,梨子踹开,长大就可以啦!” 等梨子长大,夫子就关不住梨子噜。 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天天被爹爹在这儿欺负,她自己偷偷跑,把爹爹留在这儿教训。 教训! 回去吃一块糕糕,梨子大王不生气了再回来接爹爹。 孝死了, 傅应绝气不打一处来。 正这时,元帝也到了。 “小九!” 焦急的呼唤随着凌乱的脚步踏进中极殿。 傅应绝下意识挺直了懒洋洋靠着的腰板。 匆匆忙忙进来的老人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因为退下帝位,没了高座之上的束缚,跟寻常人家的长辈没什么分别。 元帝进来便注意到了傅应绝,眼中关切忧虑,见他全须全尾地才松了口气。 想靠近些打量打量,瞧瞧身上可还有什么不妥,又怕傅应绝不喜。 他便堪堪停留在傅应绝几步外。 “父皇听见消息就回来了,又怕来不及,你二哥那儿无需操心,不用顾忌我,你才是君主自行做主便是。” 他找着话题,想同傅应绝多说几句。 只是傅应绝今日倒奇怪得很,话不多,便是嘴欠得同他对两句也无。 沉默得紧。 “小九?”元帝满腔热意稍克制了些, “唔,”傅应绝走了一瞬的神,听见提醒,他漫不经心地移开落在元帝王脸上的视线。 淡声道:“又出不了事儿,你好好在那边待着就成。” 那小子又死不了,着急忙慌回来做什么。 傅应绝倒是没刻意地去模仿那位,他不知是无所畏惧还是出于些什么,一点都没掩饰自己。 就算是同一人,经过整七八年的沉淀,也做不到一成不变。 落在元帝眼里,那更是天差地别。 眼前人看着样貌变化不大,可就是叫元帝觉得怪异。 在他记忆中,小九是张扬肆意,十几岁的年纪就算再沉稳也有些滚烫的躁。 可眼前人...... 很静,似一滩毫无波澜的湖镜。 傅应绝的眼睛随了先皇后,是一双散漫多情的凤眸。 十八九岁时的他眼睛狠而不绝,点缀着零星的笑意。 元帝不觉得两年的皇帝生涯会叫人变化这般大, 如今那双眼中,黑压压,沉甸甸地,藏着他看不清的情绪。 眼睫微垂间,带着厌世自丧感,透不出光来。 “过来。”傅应绝任他打量,自己招呼起一边的傅锦梨。 “好嗷~” 元帝这时才瞧清楚,不是没有光,只是视线分在那小丫头身上时,才多了丝人气儿。 元帝喉间烧得发痛,干哑。 这样的傅应绝,叫他心揪了起来。 看着傅锦梨麻溜地爬上他膝盖坐好,傅锦安又伸出小手攥住他的衣袖。 两只团子将傅应绝围住,元帝才稍觉他身上的凝滞褪去不少。 “小九......”元帝恍惚。 “嗯。”傅应绝轻嗯,低着头没看他:“我这不好着呢,用不着担心,你,” 元帝周身风尘仆仆,面容疲倦。 “......你先回去歇会儿,我叫苏展送你。”傅应绝默道。 元帝大抵是瞧出他似乎不太想交流,自己也确实不太撑得住,便顺着他回去了。 直至他转身,傅应绝才重新抬起头来。 他朝着那道背影看去, 元帝走到门边,身影自然而然地被外头的光线笼罩住。 那光蛮晃,叫傅应绝不适地眯了眯眼。 可是他没收回视线, 只是想着今天日头好,刺激得眼睛都有些发酸。 “爹爹。”傅锦梨忽然喊他。 傅应绝默默地垂眼,抽回情绪,不再看了,“嗯”一声,问她:“做什么。” 傅锦梨看了看元帝消失不见的身影,敏锐地察觉到傅应绝情绪细微的变化。 小手覆在他手背上:“那是爹爹的爹爹,你不认识?” 傅应绝还记仇胖丫头吭坑了他,这次没顺着她的话说,而是呛声: “那你爹爹可太多,指的哪个。” 不阴不阳地,呆瓜没听出来。 她绞尽脑汁努力思考一番后,小手一锤,开始糊弄人:“爹爹的爹爹就是爹爹的,都是爹爹。” 傅应绝哼笑,瞧出她和稀泥,但也没计较。 他落在傅锦梨后背护住她的那只臂膀坚不可撼,就连被傅弟弟牵住的手也顺从地放松。 看似一切游刃有余,又圆满温馨。 可当他半阖着眼,沉默许久后,才徐徐道:“那是小九的。” 是小九的,不是傅应绝的。 . 大胖丫头实在是个情绪敏感但是脑瓜子迟钝的呆瓜。 她愣是要说爹爹不对劲,那是她不知道哪儿不对劲。 她去问傅弟弟,傅弟弟只会喊姐姐。 . 傅应绝尽量避免同元帝见面,朝堂上的事儿他还是尽职地一直管着走。 只是原先疾风暴雨中带一丝温和的手段,变得更加凌厉了。 总给人一种‘他不耐烦了,处事能快则快,弄完让他赶紧走’的错觉。 只是再怎么避开,都有被抓住的时候。 元帝在宫里,成了专门遛梨子遛弟弟的。 两只大胖娃娃,跟着个小老头子,每天乐呵呵地在宫里转,傅应绝这个当皇帝倒像给几人包尾的。 今日元帝送孩子回来,几人在御花园钓鱼,一人手里拎着一条。 傅应绝看见的时候,脑中只有两个字:想逃。 傅锦梨力气大,她扛着的那条最大,摆得最厉害。 胖丫头被小鱼一尾巴甩在脸上,打懵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将小嘴巴都颤成条波浪线。 要哭。 “啊呜哇——” 傅弟弟立马凶狠地嗷呜一口咬在鱼身上,跟小狗似地,替她报仇。 元帝手忙脚乱地分开两人。 闹剧很快收场,几人又下去换了衣裳。 元帝收拾好的时候,那两个小的都还没来,外头只坐了傅应绝一人。 许是怕傅应绝觉得他一把年纪还胡闹,元帝笑得还颇为尴尬。 他自然地坐到傅应绝旁侧的位置,两人之间仅隔着一个茶案。 上头放着几碟模样各异的糕点。 花花绿绿的,光看着就齁甜。 “多久回去。”傅应绝低声问他。 “嗯?”元帝笑望他:“再过小半个月吧,难得回来。” 他开玩笑一样,不经意般夸赞:“小九当了皇帝倒是沉稳不少,瞧着像那回事。” 傅应绝不置可否,扯了扯唇角,没什么笑意,但也算回应。 他无聊地捏了案上的糕点咬在嘴里。 那糕点小小的,是专门为两个小孩儿做的,在傅应绝手上许是还没他一个指节长。 元帝往旁边一瞥,瞥见味道最寡淡的茶糕只被他动过一块,其余的口味挑挑拣拣地,竟是都尝了些。 元帝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淡了去。 可不过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像从前每一次一样,专注又温和的目光落在傅应绝身上。 他习惯性地安静瞧着傅应绝,不打扰,只享受同他共处一室的平和。 “小九。”他开口:“老二在朝上可还有欺负你。” 傅应绝差点噎住,他有些古怪,好心提醒:“你问问老二,他怕是要怨你眼睛不好使。” 老二欺负他? 那不是笑话。 元帝被他逗笑,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 到最后,他才不经意般:“过得怎么样,小九当皇帝可觉得辛苦。” 辛苦。 傅应绝这个皇帝当得很辛苦,特别是他登基之初。 若是换个人问,他不冷不热两句就过去了,可偏偏是元帝。 傅应绝对上他那双包容又平和的双目,脱口而出的一句“就那样”,鬼使神差地被咽了下去。 长睫颤了一下,傅应绝搭在一边的手无意识地缩紧。 最后,他只是别开脸,无声沉默。 也因这个动作,他看不清元帝的表情,看不清那张脸上的复杂痛苦,与心疼。 ———— 傅锦梨她小爹还是回来了,伤得不轻,又不能暴露行踪。 最后还是应绝亲自出马去接的。 一碰见人他就好一顿冷嘲热讽,小爹气不过,但是小爹理亏根本还不了嘴。 主要也是骂不过。 他回来了,某人也是功成身退,离去之时还顺走不少好玩意儿。 看得傅锦梨直呼土匪。 . 傅应绝回朝已经有段日子,期间他忙着养伤,怕被瞧出不对劲来,便没见元帝。 元帝是在准备回行宫的时候才见到他的。 是夜, 傅应绝拖着疲惫回到寝殿,远远就看见外头那道掩在暗处有些佝偻的身影。 他大步上前去:“怎么过来了。” 是元帝。 傅应绝也不知那位这段日子是怎么行事的,所以犹豫着没再继续说话。 谁知—— “他回去了?”元帝忽然问。 傅应绝微愕,迎着元帝温沉的视线,良久,点了下头。 “嗯。” 只一个字,元帝瞬间泪流满面。 傅应绝不知他如何知晓的,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却听元帝道:“若是连你二人都分不出来,那我枉为人父。” 说到底,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最熟悉傅应绝之人。 傅应绝又傲又拗,不喜甜食,那是当真一点儿都不会逼自己去试。 可那个孩子,便是再如何不喜欢,他都会面无表情地咽下。 不管是稍能入口的茶糕,还是甜得发腻的糖糕,他毫不偏颇,精准地拿捏用量,叫人瞧不出喜好。 “老大死的那次,我瞧见许多荒唐,却也告诫自己糊涂些才是最好,永嘉不时也说些奇怪的话。” 傅锦梨会说自己是小龙崽子,偶尔跟在傅应绝身边却会嘀咕着:好想爹爹呀。 元帝哽咽:“那是......我能感觉到,是他对不对。” 他看那位时,心底总是酸楚又痛苦的。 如今想来, 那不过是一个做父亲的,即便再不知情,可只需一眼,由心到身,都会本能由自己的孩子牵动。 那也是......他的孩子。 可是他不知,不知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傅应绝伸手扶住元帝,在元帝希冀地朝他询问那位的状况时, 他摇了摇头, 忽地有些不忍。 “他........” 傅应绝沉默许久,才道来:“他是,双十那年挂孝登基。” “傅氏皇族,余他苦掌。” “永嘉是,第七年,才到他身边的。” 所以, 他独自一人,走了好久好久。 番外 多谢你多谢 (是正文番外,不建立在十七八那段的前提下) 傅应绝是三月生人。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轻柔若烟雨的时节,被生下来的天选之子,小时候是个犟种,长大是个熊皇帝。 傅应绝不过生,别人催他意思意思他也懒得管。 久而久之,竟是不约而同地遗忘了这个事儿。 傅锦梨是如何知晓的,那还得感谢落安,天道大人打眼一瞧,忽地说:陛下又年长一岁了。 傅锦梨不懂,便问他:“夫子,年长一岁,爹爹几岁,跟梨子四岁?” 落安略一沉吟:“过了三月,便是廿九,还小。” 连他零头都算不上。 甚至比不上傅锦梨的蛋龄。 不过他想着人族似乎都格外重视这样的大日子,他遇上的人也就傅应绝这么一个特殊——别说生辰,叫他多动两下手指头他都嫌麻烦。 用膝盖想都知道那人必然是又忘记得一干二净。 但是没关系,总有人记得的。 . 傅应绝察觉到些些的不对劲——他大胖丫头不黏他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 压根不知道自己又干了啥的皇帝本人心头火急火燎,但面上一点都不敢表露。 怕自己一个不找,惹人惹得更狠了。 可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他深思熟虑后决定启用皇家御用智囊团。 ——凡家中有幼儿的近臣紧急应召入宫。 一进中极殿,他们对上傅应绝颇为沉重的表情,心头齐齐咯噔一下。 陛下向来对他们不假辞色,冷笑假笑但很少露出阴沉色,当年夺嫡,顶多是面无表情。 如此做派...... 必是心头大事! 而能叫陛下烦忧到连藏都藏不住的...... ——完了。 “陛下,陛下......天要亡我大启啊!” 有个老糊涂的脚下一软“扑通”瘫倒在地:“陛下放心,臣等一定同陛下共进退!” 傅应绝:? 他正想着事,一回神自己面前已经下饺子一样跪了一地,更有甚者长袖抹泪,感动得无以复加。 “......不是。” 他茫然:“没告诉朕,今天唱这出啊。” 这戏接还是不接啊。 “陛下!”不知哪位大臣沉痛道:“有什么消息您直说便是,有臣在一天,便是拿我血祭,臣也在所不辞。” 傅应绝:“......倒也不必。” “无须为我等考虑,臣下定然坚守。” 那也不用怎这么守,傅锦梨那儿动摇快得很,最多两天的事儿。 “臣与陛下共存亡!” .......虽说傅锦梨生气后果确实严重,但死倒是死不了,顶多遭点罪。 “从上京到寻川城不过三日路程,只要不是围困京中,定然能无虞脱困。” .......也不用吧,傅应绝想着自己当真罪不至死,跑就不用跑了。 君臣几人你一句我一句,竟谁也没觉出不对劲来。 直到最后—— 周天从容赴死般地笑起:“陛下,你直言吧,如今,也到了臣为您赴汤蹈火之时。” 傅应绝诡异地觉得现在周天身后有种莫名其妙的气场,叫——伟大。 就好像他自己要去干什么奉献众生之忠良路。 不光他,别的几个大臣也是。 傅应绝:........ 肃了肃嗓,傅应绝心头怀揣着事,也不多计较,而后试探道:“那朕便说了?” “陛下尽管直言!” “嗷,那行。”傅应绝这样赤果果地请教还是头一回,他包袱又重,就算脸皮再厚也多少也有羞涩。 咳嗽一声,装作随意地一问:“永嘉近日,不太同朕——不是,朕的意思是说,你们也晓得的,永嘉自来爱粘在朕身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朕一国之君总不能常常陪在她身侧,那成何体统。” 傅应绝眼神有些飘忽:“朕便同几位请教一番,依着永嘉的性子,要如何才能叫她同朕疏远一些。” “一些啊,不是很多,就要那种除了早起入睡打招呼,别的交流再没有了那种。” 傅应绝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隐瞒地道出了傅锦梨最近的态度。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还掉了主次。 他期待能从群臣的嘴里得到些提示,只是他的大臣们竟诡异又统一地沉默下来。 傅应绝脸色更难看了,他抿唇,凝重道:“很困难吗?” 困难? 那确实困难。 太困难了他们的陛下。 哈哈, 草! “陛下。”薛相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牵强微笑:“便是为此事烦忧吗,再无别的了?” 他再次确认道。 傅应绝一脸见鬼:“这还不够严重?” 严重,确实严重。 群臣嗯嗯点头,陛下也算一把年纪才有了个孩子,小殿下带个二十八九的混人也不容易。 陛下敏感些也是应该的,确实蛮严重。 显然是傅应绝那套说辞,他们是信的,微微信。 . 傅应绝很认真地同他们探讨了一下午,不过他确实不太适合当个贴心的读者,总时不时就要打断别人一下。 比方说: 左大人言:“孩子闹情绪,多半是受委屈了。” 傅应绝:“胡说,谁闹情绪。” “.......臣是说小殿下,小殿下不理会陛下的话,那就——” “朕再说一遍。”傅应绝险些破防:“是朕,是朕要叫永嘉不那么黏朕,永嘉没有不理朕。” “......好好好。” 再比方说: 张侍郎道:“我家里孩子,只要动手收拾两下准要气一两日,陛下——” “啧。”傅应绝:“会不会教,动不动打孩子呢你。” “带宫里来朕教两日。” ———— 傅锦梨不知道她爹咋干啥,落安倒是隐约感受到了的。 只是可惜天道大人不通人情世故,所以仅仅是疑惑了一瞬又抛在了脑后。 “快快快!”薛福蔚抱着一卷红彤彤的布帛,手忙脚乱地朝着唐衍扔去。 “糖糖,你帮我,挂起来挂起来快,这样喜庆得很呐,我爷爷六十大寿就是这么布置的。” 唐衍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咬唇,小声提出质疑:“小蔚,这是新婚挂的红锦绸,不是做寿用的。” “噶?”小胖子懵。 学宫里很热闹,几个小萝卜头跑得满头大汗,跟小仓鼠一样搬着东西来来去去。 落安倒是有心要帮忙地,可惜他也不知要如何布置,只能站在一旁不时搭把手。 几个人里季楚最沉得住:“兄长待会儿来,昨日我有嘱咐他带些,不用担心,咱们先将小桌挪开。” 这个就不用几人干了,傅锦梨跟头小牛一样,搂着只桌腿儿,嘿呀嘿呀就搬得干干净净。 “小梨子大王,牛!捡不了破烂我搬石头,养爹爹!” 傅锦梨是捻不了绣花针了,尽干些卖力气的活,兴奋得小脸红扑扑地。 傅弟弟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不叫自己离开半步。 几人分工明确,赵驰纵支走了学宫的侍从,其余几个在里头布置得热火朝天。 等到周意然到的时候,已经弄得差不多了。 他看着满眼的红,有些恍惚。 退出去看了眼, ——正上学宫。 是这儿,没错。 又进来看一眼—— 恭喜傅应绝双喜临门,大喜事在生辰这日就跟着办了。 . 实在是几个小崽儿审美各有各的怪异,组合在一起就极有冲击力,花花绿绿地。 落安也是, 天道大人坚持自己洞里有小龙脉新生,都要折下山脉最高的那支槐叶芽,点缀在侧。 ——傅应绝不是新生了,所以落安很是豪横地搬回了整个大启最高的那座山脉中,朝天势头最猛的——那棵树。 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好在是学宫建得够高。 傅弟弟呢,他抱着只小羊,小羊脑袋上绑了红绸,他的脑袋上也绑了个大红花,就站在树下。 周意然:“......不错。” ———— 傅应绝取经取得流连忘返,等他想起来回去时天都快黑了。 这时,又有人来说—— “陛下,少傅说,小殿下今日在学里写不来字,如何也教不会,告您一声,要晚些归家。” 傅应绝只道自己知道了。 他倒是没有要去找落安麻烦的意思,只是...... “这么笨,没见过,有点稀罕,朕去瞧瞧。” 他一无所知地往学宫去,几个小孩儿远远看见他来,一边跑着去躲,薛福蔚还哇哇大叫—— “我就说,我就说,别的陛下不一定来,看我大哥热闹肯定是要来的。” 被看热闹的大哥兴冲冲藏在桌子底,闻言又停下来。 急得挥拳头:“梨子,梨子聪明~” ———— 傅应绝到了学宫,静悄悄地,只有常用的主堂还亮着灯。 有些古怪, 不过他想着自家笨丫头都留堂了,再古怪也古怪不到哪儿去。 所以他毫无戒备地走了进去。 “duang!” 一个偌大的,红布做的狮子从上头掉下来,被根绳子挂着。 眼歪嘴斜地同他对视。 傅应绝:....... 他对着这红狮子看了又看,最后蹙眉,嫌弃地拿下来:“朕抓两手都比这做得好看。” 角落里躲着的某一个小孩儿轻轻地心碎。 傅应绝总算是觉出些不对味来,他抬头,仅是看了一眼就被刺得两眼一痛。 ——入目是天地一色的红,红中又霸道地藏着绿。 实在是他二十几年阅历之最最最深刻,已经独特得自成一派,惊得他说不出一个丑来。 比这更头疼的是趴在对面那桌子底下,抬着张小胖脸,茫茫然看着他的胖丫头。 胖丫头被他发现,还惊了一下,赶忙捂住小脸。 看不见梨子,看不见梨子。 傅应绝:? 傅应绝乐了,他三两步走过去,把人提起来。 “别人同朕说你是写不来字,怕不是在学宫里过家家将你夫子气狠了吧。” 傅锦梨缩着,窝窝囊囊地。 “米有,米有气夫子。”她撅着嘴,不晓得自己藏这么好怎么就被抓出来了。 她叫傅应绝:“再来,爹爹出去再来,梨子重新躲,不算发现,爹爹~” “老实些,朕来捞你,偷着乐吧。”傅应绝提着她就往外走。 却不想,门在他眼前“砰”一声,关上了。 他停下,脸上的不正经也慢慢褪去。 逐渐将内息外放出去,静悄悄地笼罩屋内,却发现...... 一,二,三...... 足足八道气息藏匿在内。 “......” 他去问傅锦梨:“你们真将落安气跑了?” 傅锦梨哼唧一声,扭开头去,好似生气了。 傅应绝戳戳她的胖脸,想叫她转过头来,傅锦梨不理。 就在他准备酝酿两句好话之时。 “生辰快乐,我的爹爹!” 本该气鼓鼓的小孩儿,忽然“蹭”一下扭过头来,眼中笑得好似银河弯月。 她展开双手,嘴巴堵起学了“pang”的一声,便有两簇淡粉的烟火变戏法一样炸开在她手心。 傅应绝眼瞳颤了一瞬,嘴里的话呆呆地没来得及说,眼中迷茫得似没回过神来。 而后,接二连三的, “陛下陛下!生辰快乐,又又又大一岁人了就不能吓小蔚然我了哟!” “也不能吓粽子我啦!” “陛下,快乐,殿下,快乐。” “爹,姐姐,弟弟,生辰也快乐,姐姐,第一快乐,爹二,弟弟三。” 周意然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朝他挑眉:“安康。” 落安温和笑着站在一旁,没说话。 “你们.......”傅应绝这次是真震惊。 他如何也想不到还有这出,从前元帝在时还替他张罗,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满屋子的小孩儿双眸亮旺旺地看向他,炽热地,烫得傅应绝心脏骤缩。 喉结滚了滚,他耳尖泛起薄红,掩饰般地别开头, 静了几息, “多谢。”他忽道,很是诚恳,眼中极认真地划过每一个人:“辛苦。” “梨子不辛苦~” . 落安带来那个树被移植到了学宫,想必过不了几年亭亭如盖。 他还塞给了傅应绝一个别的礼物。 是一个小木牌,牌子上刻了把剑,瞧那样式,好似是枭首。 不过应当不是他如今这把,留在他身旁的是右手剑,剑炳处烙了个小梨子。 而木牌上那把剑渠处有个鬼牙花纹。 那是......枭首的左持剑。 “你......”傅应绝唇舌发干,触及木牌的指尖轻颤一下,微不可察。 “嘘。”落安以手抵唇,神神秘秘:“忠人之托。” 傅应绝将木牌紧攥在手,摩挲着上头略带粗糙的纹路,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多谢。” 番外 if线:你孩子?上一秒fine,下一秒mine(一) (与正文线不一样,世界线也不同哦,是独立番外,可以当新的小故事看) 世间三道,天地人。 天为众生,地为庇护,人主杀伐。 天道早几年已然归于虚无,三道只留下了龙脉之主所掌的地道,世间人皇所领的人道。 人皇靠杀伐更迭,龙脉却是靠传承相继。 龙脉族群凋零,这一任的龙主落安剖开自己的龙珠蕴养百年才养出了小少君。 可是小少君约莫是个懒东西,练成新珠后迟迟不肯化形,每天缩在落安身边团一团就是睡大觉。 落安倒是不急的,毕竟于他而言,眨眼便百年光阴,纵使再睡个上千年那也没什么大碍。 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吾主,少君是不是修炼出了岔子这么些年还不现身。”左护法一面为香垫上那颗圆润的小珠子打着扇,一面忧心不已。 和煦的细风从扇底流淌而出,抚在珠子表面轻柔至极。 许是叫那小珠子惬意到了,她在香垫上滚了滚,像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左护法:........ “......吾主,您瞅瞅少君。” 不管怎么样都太气龙了,小珠子只会滚来滚去,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就是不想睁开眼看龙。 落安倚坐在位上,闻言他茫然地掀了掀眼皮,也是浑身清冷还带着刚醒来的困倦。 他“唔”了一声,眯眼反应了会儿,才像刚听见一样,慢半拍对着小珠子勾勾手:“过来。” 小珠子“嗖”一下,就落在他手心,并亲昵地贴了贴。 雀跃地一蹦跶一蹦跶。 “你快出来。”他走过场一般低声念叨小珠子。 小珠子又蹦了一下。 落安便抬起头,朝着左护法:“她说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儿吗?” 左护法:....... 怒得喘不匀气儿,左护法差点叫这一大一小无语住,两人在某些点上倒真是一脉相承。 一个犟,一个呆,左护法最后都被气跑了一大一小还以为他是有急事先走一步。 落安也是在他走后小半个时辰,才模模糊糊地回过味了。 “他又被你气着了,好像。” 用自己不太通情达理的脑袋想了会儿,落安觉得约莫是小龙珠又惹到他了。 “不要欺负他们。”他只能这样无关紧要地说两句。 只是小珠子好像听不得坏话,被这么不轻不重教训了下,竟是在他手心一拱—— 犟地翻了个面儿,看起来气鼓鼓地,似乎不愿意搭理落安。 落安手指一戳,把她翻过来。 “吧唧”一下,珠子又埋下去,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抗拒。 落安又翻,她又躲。 一龙一珠无聊地你来我往,最后还是小珠子翻累了,“咻”一下自觉地往他怀里一藏—— 这是告诉落安她要休息了。 落安了然,安置好她后自己也跟着闭上了眼。 这是两人的日常,小珠子不化形,落安便一日接一日地守着她。 人形时就将她揣在怀里,龙形时就团成一个窝把她放在其中,小珠子跟着他,眼睛一闭一睁,百年的岁月都在睡梦中度过。 这次也是如此。 只是落安不知,在他沉睡后不久,怀里一动不动的小珠子忽然像是闹脾气一样翻了下身。 幅度过大,直接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然后一路咕噜噜往前,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犄角旮旯,无龙察觉。 —— 大启的皇帝疯了, 他非说自己有个孩子。 满朝上下叫他别睡了快醒醒,他要真有个孩子他们还能这么苦巴巴地盼吗? 可是某人就是不信邪,甚至觉得满朝上下都在合起伙来坑骗他。 所谓装睡的人你叫不醒就是这样的。 “不可能。”傅应绝第四遍否认钦天监的卦象。 监正苦哈哈地收起卦盘,悲痛欲绝:“陛下,卦上显示您就是命中无嗣啊。” 这他爹地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谁家皇帝是个天煞孤星啊,爹没了,兄弟也没了,已经算是个孤家寡人了,谁知最后再这么一算—— 好家伙,连后都绝了。 谁家孤寡有他寡。 “不可能。”傅应绝不信。 钦天监蛮无助地,他胡子抖了抖,大着胆子问傅应绝:“您是在何处得了高人指点,才得此神谕吗?” 他想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许是自己学艺不精算错了,怕耽误自己陛下,希望得到解答。 谁知,傅应绝比他还不靠谱。 “哦。”大摇大摆那么一坐,某人毫不亏心:“朕梦到的。” “......” 监正言语艰难:“陛下,梦里的事儿,当不得真的。” “谁说的。”傅应绝嫌弃地瞥他一眼,不赞同:“现实即为虚幻,你们搞封建迷信的还不信这个?” 监正:....... 弄不明白现在究竟是谁更封建迷信一点。 他有点抓狂,最后兜不住直言道:“陛下您便是想要孩子,那也得先成婚,成婚您知道吗,如今后宫无人您上哪儿找孩子去?” 他几句话一口气说完都没敢去看傅应绝的脸色,心底也怕惹了帝王不高兴。 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傅应绝来骂他两句,监正疑惑抬头,便见对面的帝王一脸沉思。 脸色有些许严肃,紧紧绷住不知在思索什么,监正见状便是一喜,以为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监正:“便是如此陛下,只有成——” “不对。”傅应绝忽然又发声。 监正便问他为何不对。 傅应绝理直气壮:“梦里没说。” 梦里没说要他成婚,反正他就是有个孩子! . 监正送走了胡搅蛮缠的帝王,并急急告了半旬的病假。 傅应绝百般不得其法,如何算都算不着自己未来的孩子在哪儿。 气得他站在先帝灵位前瞪了半宿的眼——许是老头子取的名字晦气,把他孩子克到别人家去了。 周意然偶然得知他做的荒唐事儿,还没来得及嘲笑一番就被周天撵进宫去,叫他去劝一劝,说陛下许是梦里魇着了。 拐着弯地骂别人痴心妄想做白日大梦。 周意然拒绝不过,进宫里走了个过场,傅应绝见到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朕没疯。” 周意然:....... “......臣什么都没说。” 傅应绝正坐着,浑身上下都有些郁气,耍赖似地磨着后槽牙。 烦躁得很:“别叫朕逮着她。” 那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孩子,最好别叫他逮着,居然敢耍他! 好好一个皇帝,跟个冤种一样,气得咬牙切齿地。 周意然出于哥们义气,好意劝导几句:“真真假假尚且不知,或许你先同我说说前因后果。” 可傅应绝压根一点都不想再透露了。 这几日他几乎是逢人便说自己梦里有了个女儿,长得漂漂亮亮呆笨呆笨地。 然后你猜怎么着, 那些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他癫球了。 癫不癫他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懒得说。” 周意然挑眉,从旁人嘴里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个大概:“无非就是梦见个小丫头跟在你身边,张嘴就喊爹,成天不是告状就是撒娇,一口一个小殿下,一句一个朕吗?” “你信朕?”傅应绝慢慢抬起头来。 看着周意然侃侃而谈,被否定了无数次的皇帝陛下竟然从心底生出了微末的,迫切的,想要得到别人赞同的小情绪。 万一呢—— 万一周意然懂他呢。 周意然缓缓提唇,在傅应绝那亮起微茫的目光中,张嘴, “睡不着咱就别睡了。” 女儿可以, 乖乖软软可以, 傅应绝生的? 不信。 . 傅应绝这次是真疯了,一路从中极殿骂骂咧咧回去的。 边走边骂,整个御花园上空余音不止。 “别跟着朕。” 傅应绝脸都黑了,大跨步地丢下宫人离开,贴身太监苏展都没带。 一个人在这宫里乱窜着消消气儿。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走到了哪个犄角旮旯死胡同里,四周长着繁茂的树木,矮灌丛更是成片。 不太好看,但是很有生命力。 可惜他现在不太有心情欣赏,没犹豫便甩袖转身离去。 “簌簌——” 那灌木丛在他转身之际冒出了动静。 傅应绝原本不想管,可是现在撞到他枪口上了他还真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 “滚出来。”他冷声。 细小的簌簌声又传来,这次更微弱了一点,像是暗处的小东西把自己团吧团吧藏起来。 傅应绝不再多言,三两步上前,就停在了那灌木丛前头。 ——抬手,面无表情地将木丛抚开。 他倒是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或许今日天公不作美要叫这人在他手里吃些苦头。 ——丛中露出半截粉白的衣角,里边那小东西又缩了缩。 傅应绝想着那也怪不得他,也是撞大运了,要怪只能怪这人命不好。 ——木丛被完全移开,露出了里头的庐山真面目。 傅应绝只是看了一眼,方才的种种想法顷刻消散得一干二净,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老天爷,他傅应绝命还怪好的嘞。 这简直就是他亲生的。 番外 孩子?上一秒fine,下一秒mine(2) 草丛里藏了个小孩儿。 小小一团,缩在角落里,双手环住膝盖,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中。 像只小兔一样,把自己团吧团吧可怜兮兮地缩着。 她露在外头的长发,一路铺在脑后,宣泄出银白的流光,反射在傅应绝眼中亮得惊人。 傅应绝:老天,我还要叫你爷。 你说怎么着,你说怎么着! 他就说他有个孩子,娘的!这不是孩子是什么! 只一眼,只这一眼,连脸都不用看,简直就是他亲生的孩子! 傅应绝呼吸都放得轻若浮毛,视线胶在眼前的小孩儿身上,从她粉白的小鞋子一路慢慢上移。 在触及她额上那对琉璃般透明的小龙角时,傅应绝呼吸顷刻间停住了。 第一反应:他爹的,是个龙种。 第二反应:好险,朕是真龙天子。 . 傅应绝放轻脚步,踩着碎枝桠,站在了小孩儿的面前。 他看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可是下一秒她又“啪”一下,藏得更紧了。 这就不太好办了。 傅应绝比划了几下,不知自己该用什么个姿势把孩子偷回去才好。 不对, 偷什么偷,这就是他的。 “咳。”肃了肃嗓子,傅应绝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和蔼又温柔。 “怎么不说话。” 没人理他。 傅应绝:“藏在这儿做什么,等我?” 还是没人理他。 可这时候他耐心出奇地好,甚至就这么蹲下去,在她面前。 像一大一小两朵蘑菇。 他话本也不多,此刻一个人絮絮叨叨地最后却也说着了不少,可无论他怎么说,眼前人就是不理他。 傅应绝不由地反思了下自己。 或许还是说话太凶了点?他也没怎么同小孩儿相处过,就算现在再怎么做功课那也多少还是存在不足。 再则...... 垂眼看了下自己今天穿的,一身黑衣,是不是也有点晦气了。 傅应绝深刻检讨自己,一时有些分神,忽感自己袖口被什么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去。 雾蒙蒙,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就这么警惕又无助地望着他。 扯在衣角的手指紧紧绷住,用力到发白,把那片布料揉成一团,一边怕他一边又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般不愿松手。 傅应绝失神的那瞬,听见她细着嗓子,带着哭腔,小声问:“在哪里,掉下来了,找不到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儿声音都这样,黏黏糊糊地。 “嗯?”傅应绝目光攥在她脸上, 眼前这张小胖脸跟梦里那张重合,再重合,最后意识海里模糊的面容也渐渐清晰,明晃晃地跳出想象来到了眼前。 这就是他闺女,傅应绝坚定。 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隐约捕捉带回家两个字。 回家? 回什么家,这不就是家。 “你是谁,我找到你,找好久,不记得我啦?” 记得,怎么不记得。 他是谁? 他是爹,他还能是谁。 后头这句傅应绝听得很清楚,原本还有点些忐忑的心情瞬间敞亮了。 听听, 都听听。 孩子都说找他好久了,亲口说的,这还能有假? 伸出手,修长宽厚的掌心向她摊开,做足了邀请与期待的姿势,傅应绝努力压下心口的激动。 等了会儿,小孩儿只是抬着眼呆呆看他。 傅应绝低声,耐心等待:“我来接你回家。” 小孩儿眼里天真又单纯,似在努力辨别他话里的意思,歪着头看看傅应绝展开的手,又看向他的脸。 好看,很好看的脸。 她记得的,大龙也是个很好看的人。 想到这儿,她缩着鼻子像小狗狗一般嗅了嗅,是很熟悉,很熟悉的味道。 简直就是她们一家龙! 找到了! 傅应绝只见着小孩儿双眸一亮,小嘴一咧,方才的警惕一扫而空,小手“啪”一下,搭了上来。 “我来啦~” 在她手指落上去的瞬间,像是什么禁术被解开一样,她那满头的银发跟龙角都消失不见,将精怪神仙一样的小孩儿化作了个黑发黑眸。 傅应绝见状:还说不是他的,这怎么解释,黑头发黑眼睛,不是他是谁。 . 见鬼了, 还真叫大启那孤寡皇帝找出个孩子来。 “陛下,怎可如此胡闹!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此乃国之大事,关乎社稷,玩笑不得啊!” 上了年纪胡子拉碴的老大人哭得悲天恸地,想撞死在外头的柱子上。 鬼晓得,当宫里诏书传入各大臣府中时,外头是怎样一番惊天动地。 他们那发邪的陛下说,找着了,孩子找着了。 封储位,赐封地,冠永嘉。 简直胡闹! 傅应绝现在心情正好,不跟他们计较,反而好言相劝:“几位大人信朕,孩子,就是朕的。” “陛下您到底偷了谁家的孩子,早些还回去吧。” “胡说。”傅应绝不乐意:“怎么能叫偷。” “那是朕亲生的。” 没人信。 一天不见,突现一个大胖娃娃,谁信。 “既这般,陛下先叫臣等见她一见,瞧瞧是如何。” 傅应绝巴不得来个十几二十人围观,等见了人,好叫流言不攻自破。 . 傅应绝想着她约莫是怕生的,所以只留了苏展在殿内陪她。 刚来人世的小龙崽什么都好奇,这里戳一下,那里摸一下,抱着个圆不隆冬的花鼓,哼哧哼哧地在殿内跑来跑去。 跑一会儿,歇一会儿。 “爹爹呢。” 跑累了的小胖娃,软着声音问苏展,边问小手就指着打开的殿门。 “出去不见,也跟小梨子不见,咕噜噜滚出来睡着啦~” 傅应绝把她带回来后,跟她说, 他是爹爹,自己是梨子,梨子叫,傅!锦!梨! 梨子喜欢这个梨子。 苏展“嘶”了一声,算算时辰:“不知啊,几位大人有些难缠,约莫得好一会儿光景。” “好嗷~” 傅锦梨抱着花鼓转了转,没闹。 但是自己一个人有些无聊,她就举起花鼓,高高得过了头顶,笨拙得像颗小胖球。 天真问:“请你跟梨子一起,玩!” 几位大臣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好小只的女娃娃,乖乖地举着什么东西,身体掌握不好平衡差点摔了,她便虎着小脸,往后退了几步,稳稳站定。 迎着光,小脸白得发光。 那张脸...... 傅应绝跟在他们身后,见几人止住脚步不走了,还疑惑:“怎么不走,要朕牵着?” 话才落,那几位大臣扭头就看了来。 傅应绝:? “陛下。” “嗯?”傅应绝满头雾水。 原本气势汹汹准备当着这昏君的面再当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小主子的面撒顿泼的大臣们,此刻个个面色深沉, 隐有凝重之意。 “做什么。”傅应绝又问。 他的目光越过几人,也看见了里头的傅锦梨。 新鲜出炉的闺女儿不知道有多乖,叫她待着就待着,一点不往外跑的,举着个不晓得是什么的破烂也好看得很。 一时心情大好:“朕同你们......” “陛下!” 傅应绝又停下,无语地看着神神叨叨的几位,不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一个个脸色严肃极了,好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傅应绝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忽觉这几人约莫是来找茬的,喊了几声也不见放半个屁,就是堵在他大门口。 这样的话,傅应绝心情就有些不美好了,也不想带去见傅锦梨了,只想速速把这几个脸臭的老头子打发了。 可是下一刻,脸臭的几个老头子像是叫人夺舍了一样,忽地一个个笑成花。 “陛下!” 傅应绝:? “苍天可鉴!”刚才嚎成个泪人的大臣现在满面红光:“不用说,验都不用验,这简直就是咱们大启的亲殿下!” 番外 孩子(3) 没跑了, 就这模样,傅应绝他自己个儿估计都再生不出这么像的来。 几位大臣满面红光,看着傅应绝险些喜极而泣。 苍天可鉴! 他们大启,差点绝在这祖宗手里! 没想到这煞神疯了几日,竟真叫他疯出个孩子来。 “陛下,您实在玩弄我等!”高兴过后,又拉下老脸来不太高兴:“您早说便是,何苦在朝上整日胡来。” “您是何等为人,臣一清二楚,既已有了孩子,无需藏着掖着,直说便是,拐弯抹角地绕好大一通。” 他们觉得傅应绝是早早地就有了孩子,但瞒得死死地没叫他们知道。 如今孩子大了,藏不住了,他就跳出来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借口企图将人带到他们面前。 扯了个最离谱的,说做梦梦到自己命中有一子嗣,也好叫小殿下的到来顺理成章。 真真是,多此一举。 如此一想,他们又多少有点气了,毕竟自己被蒙在鼓里—— 瞧小殿下的样子也差不多三四岁, 那便是叫这王八犊子骗了这么些年,若是他坦诚些,这几年来的担惊受怕那都是无需受的! “朕做什么了。”傅应绝一脸茫然。 瞧瞧,还装呢。 “陛下,这就是您的不对,大启的殿下,自然是要推之人前,好叫万民朝拜,哪里有什么拿不出手的。” “您也是,虽说是离谱了些,但好歹如今也是了却了臣下一桩大心事。” 傅应绝:? 说什么呢。 “疯了?” 他耍谁了他,孩子是他说要有的,也是自己凭本事捡到的,到头来怎么一个个目光那么谴责。 . 大启那挨千刀的有后了,第一个愁的就是各邻国。 本来打也打不过,斗也斗不赢,只能干瞪眼看着他一家独大。 后来,这煞神凭本事给自个儿干成了棵独苗苗,且这独苗苗还完全没有一点传宗接代,要留大业以承的自觉。 他们不由心中生出希冀的念头来,每天就这么熬呀,企图再过上几十年,甚至百年把这煞神熬走,届时百年身后事,他撒手不管,才能有机会再将这天下格局动上一动。 可你猜怎么着, 这混账有后了! 谁晓得他会将孩子教成个什么样! 后继有人,也就意味着余下百年间整片大陆或将笼罩在傅家那两代独苗的阴影下。 现在谈起来,个个暗戳戳都恨得牙痒痒。 . 傅应绝不知他们心头所想,可就算知道了,或许也没多余的精力去管旁人了,现在他一门心思只有带孩子。 喜得大胖丫头,那更是恨不得天上星星月亮都搬下来。 傅锦梨初来乍到,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傅应绝说他是爹,笨丫头就喊爹。 可是爹是什么东西,她甚至都不知道。 只晓得自己找到龙啦,龙叫爹,她叫梨子! 爹说他是梨子最最亲近的人! 傅应绝整日都是絮絮叨叨地在她耳边念叨,传授些父女情深,孝感动天的理念,似是企图叫大胖丫头心里眼里都是他。 至于为什么这么干,主要还是心虚。 虽然说不太想承认,他也确实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就是他孩子,可万一吗,万一真出什么意意外呢。 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叫别人连崽带窝一起端走了。 他上哪儿哭去。 于是傅应绝决定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都记清楚了吗?”傅应绝每日教导完都例行一问。 傅锦梨坐在他腿上,小团子抱着块糕糕,吭一口慢吞吞地咬上半天就会抬头望着望一会儿给她认真普及知识的傅应绝。 “嗯嗯!” “小梨子,记住~”胖丫头听了个囫囵,拍着小胸脯满口保证。 “好。”傅应绝满意:“重复一遍。” 傅锦梨嗷呜一口将剩余的糕点塞进嘴里,脚丫子愉悦地翘着。 你说, 嚼嚼嚼, 这小玩意儿, 嚼嚼嚼, 怎么这么好吃呢。 “爹爹是梨子爹爹,小梨子只有爹爹一个,爹爹只一个小梨子。” “不可以跟坏人跑,跑掉爹爹哭哭,小梨子见不到爹,也哭!” “我们小龙哭哭,天上下雨~” “我们一家龙,一家龙在一起要永远,小孩儿就跟爹爹一起,才可以。” 虽说漏掉了许多细节,但条理还算清晰。 傅应绝颔首,嘴角压都压不住:“那我考考你,有人抢孩子怎么办。” “米有瓜系!”傅锦梨八颗小牙笑出,摇头晃脑地:“爹爹打不过,梨子打!小梨子打~” “不可以抢孩子,抢孩子,” “米礼貌!” 傅应绝:....... “小孩儿不能动手打人。”他教。 “那怎么办~” 傅应绝:“杀了就行。” “好嗷~”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到极致。 苏展在一边心惊肉跳。 总的来说就是敢教敢学,只有苏展这个听的头皮发麻。 可他作为陛下近侍,是万万不可看着陛下跟小殿下两根歪脖子朝一处拧的,很多时候就是要说些逆耳忠言来劝导剑走偏锋的君主。 所以他等着傅锦梨玩儿累了,歇下,才敢轻着步子走过来:“陛下。” “嗯。” “您......”苏展欲言又止:“您或许给小殿下请个教养嬷嬷呢,虽说年纪小,但自幼带着也有好处。” 他不敢明说傅应绝教得糙。 傅应绝这个觉得自己个儿教得没问题的那更是半点言外之意也没察觉到。 “教什么,朕就行。” “......”苏展只能旁敲侧击:“不是这般,陛下跟小殿下终归不同,带孩子更是一门大学问,不若叫有经验的,总好比咱们门外人好上许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想着傅应绝便是头驴,那也应该懂他的意思了。 傅应绝也果真思索一番,而后肯定道:“你说得在理。” 苏展闻言,欣慰至极。 可他终归是欣慰早了, 当天夜里,傅应绝处理完政务,迟迟不歇息,苏展进去一看,人正在挑灯夜读。 “陛下,夜深了。”苏展将烛花再挑一茬,望着圆月渐落下空中,不由得提醒傅应绝。 傅应绝两手边各摊开一本书,研读得认真。 “嗯。” 头也不抬:“早着呢。” “不早了。”苏展叹气:“再过会儿就二更天,陛下注意身子,有什么书是白日里不能读的。” 从前也没见这么有干劲,现如今老大不小记得少壮努力了。 可是傅应绝充耳不闻,对着手里的书看得认真,神情十足地严肃。 郑重得仿佛在思考军国大事。 苏展也有些纳闷,疑惑他许是遇上了什么难题,非得是翻卷阅经地寻找答案。 眼睛往那书卷上一瞟, 引......什么,什么卷。 “看什么。” 苏展一凛,忙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没有,陛下。” 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傅应绝冷哼一声,手上却不动声色地把书皮微倾,慢悠悠地将上头几个字遮了遮。 可他盖住了书皮,却还是叫苏展眼尖迅速大胆地看见了剩余的字。 是, 《引幼卷》 苏展:...... 一个皇帝,大半夜不睡觉,在看孩童养育书,看得偷偷摸摸地,藏着偷鸡摸狗。 苏展依稀记得,傅应绝是不太爱读书的。 各种意义上的不爱。 可他不爱,却偏偏就是读书的那块料,学什么都极快,且举一反三迅速精通。 凭实力打造了个文武双绝的形象,还从未叫人有过丝毫怀疑。 苏展常常想不通怎么有人能有种成这样。 不爱,所以做到极致,那样就再没有人会再逼着他去做。 现在呢,这读书人又拿起书来了,读的还是...... 苏展想夸他一句好学,可一想到他读这书的由头就有些夸不出来, ——有些时候人真的不必自信到这种程度,真的。 “叽里咕噜做什么呢。” “没没。”苏展小动作被他发现,这次慌慌忙忙地背过身去。 傅应绝眯眼,就着烛光看向他偷感十足的身影,声音冷硬:“朕打发时间,别多想。” “是是。” 苏展叫他寻个嬷嬷,再不济几个夫子老师也行,这家伙好呀,满腔父爱无处安置,竟打算亲自上场。 这合理吗? 这是正常人脑回路该做的事儿吗? ———— 傅应绝研读几日,学有所成。 以前嗤之以鼻的闲书,现在他逐字钻研,并一一用到大胖丫头身上来,险些叫胖娃娃吃不消。 吃不消,真的吃不消。 书上说小孩儿不能多食,胖娃娃糕糕都被克扣了下来,傅锦梨哇地一声哭出来! 书上说孩童耳濡目染影响尤为深远,于是傅锦梨每每被放出去玩儿上半个时辰,就会被老父亲逮回来。 什么都不干,就放在他身边,看他批折子。 ——务必要叫小孩儿深切感受到乃父风范! 书上又说要引导孩子释放天性,于是傅应绝就告诉傅锦梨——想做什么就去做。 傅锦梨:“小梨子要,三块糕糕!” “......这个不成。” “那小梨子要,出去丸!” “......朕发现你是有些太放飞天性了。” 傅锦梨便龇牙,委屈道:“可是小龙,就是在天上,有多多天性是,应该的呀~” 傅应绝一时也有些无法反驳。 可是这提起来龙,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只见上一瞬还老老实实被管着的小孩儿,下一瞬就眼一亮, 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指着傅应绝的脑袋:“龙!” 傅应绝没反应过来,还有几分困惑:“没聋,可以小点声。” “不是~”傅锦梨穿得跟个小猪一样,滚圆滚圆地。 她摇摇头,仰着脸蛋,duang地一下撞在傅应绝身上,傅应绝伸手往下接住。 “是小龙,小梨子小龙,爹爹长得像小梨子,也是小龙。” “你的角角呢,你的角角呢?” 角? 什么玩意儿。 人哪儿有角。 不对! 傅应绝:? 傅应绝“噌”地一下冷汗落下来。 “朕......” 大脑开始极速运转。 这要问问,那个也会问问。 傅应绝自认是亲爹,有时候竟被小孩儿问得后背冒冷汗。 “爹爹!爹——” 哒哒哒, 哒哒哒。 有劲儿的小碎花步蹬蹬蹬地遛在中极殿,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乐呵呵地跑进了中极殿。 番外 孩子(4) 傅锦梨的发问十分真诚,眼中一点杂质都不含。 是真的好奇他为什么没长角。 傅应绝当初是切切实实看见了小孩儿额上那对俏生生的小龙角的,只是手一搭到他身上就像是寻到了某种契机,消失不见了。 连带一起的,还有那满头银发。 现在孩儿已经被骗回家来了,糊涂蛋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 傅应绝这上哪儿去找个角来。 “其实......”他沉吟,眼珠子微动:“我们龙。” 脑中思绪一闪,他顿了一下,而后试探道: “我们先天不足的龙,是,不长角的。” 傅锦梨:? 先天不足。 “不足?”傅锦梨歪头:“是,没有吃饱饭吗,爹爹。” 她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出来傅应绝这人高马大,身高几尺的人有哪里是不足的来。 眼看着胖丫头虽然不解,但也没说不信。 傅应绝当下趁热打铁,眼都不眨,张嘴就来:“不。” “其实,爹爹就是,看着像样子。”他说着,忽地垂下眼帘。 掩住了眼底的冷漠,脸上再逼出一丝脆弱,长睫微颤间,竟也有了惹人怜惜(?)的意思。 “若是出去,怕是叫别的龙见着了,还要笑话我,我也不是,生来就不想有。” 他长得不凶,只是气质偏冷又邪肆。 不张嘴,不睁眼,那叫人瞧着哪儿哪儿都顺眼得很。 特意装一装,还是有点人样的。 就好比现在,傅锦梨看着他抬手捂着胸口,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 “这都是各自隐痛,好比有人生异瞳,有人体孱弱,或多或少都有残缺的东西,这就叫不足。” “外头叫我真龙天子,其实每每听到,我心头自弃却不能言。” 都点到这份上了,傅应绝不信胖丫头不上钩。 “咳,咳。” 小孩儿先是愣,而后一急,揪着小手巴巴看了几息,几步上去就是梆梆两拳! “爹爹,我拍拍,小梨子拍拍!” 傅应绝:...... 威力不是一般大。 傅应绝险些没挺过来,没忍住咧了下唇,后槽牙死死咬住,这下是真心实意地虚弱上了。 “爹爹!要死了?” 傅锦梨努力勾着脖子,焦急地要去看他的状况,傅应绝连忙侧过头。 ——怕被胖丫头看见自己被她打得龇牙咧嘴地。 “没事儿。” 忍痛,忍得声音都闷闷地。 傅锦梨这下更没有怀疑的了,杵在一边,嘘寒问暖,处处周到。 “爹爹,小龙不足,不长角吗?” “爹爹是,小笨龙?” “叫大龙在壳里,孵坏了?” 梨子是大好龙!有角角,爹爹看着好大一条,居然是坏掉的笨龙蛋捏。 而傅应绝则是不管她说什么,都状似沉默地“嗯”一声,将一个自弃自卑的残疾龙演绎到了极致。 说多错多,这样就很好,留给傅锦梨的想象空间很大,都无需加以引导,糊涂蛋自会自圆其说。 傅锦梨也不负所望,脑中一个荒唐的想法已然成形, ——爹爹是小笨龙,梨子大好龙。 爹爹没有角角,是难过的事,并不是他自己想没有的,不能欺负他,没有角角的龙伤心呢,小梨子也不能一直提,这个叫,揭人伤疤! 是坏龙做的事儿,不能干! 只是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哪儿不对。 脑袋瓜有点笨笨,想不明白呢。 想不明白,看得极开的小孩儿就将其抛在了脑后,只是亦步亦趋跟着自己“先天不足”的老父亲,生怕这只笨龙有个什么好歹。 而在那天之后,她也再绝口不提这件事儿,还时时刻刻跟在傅应绝身边,乖乖地。 傅应绝对她也是到了极致的好,舍不得骂舍不得打。 虽说夸张了些,但确实护得比眼珠子还紧,自己办公时还要将小孩儿放在抬头就能看见的角落。 一时说不清是谁在带谁。 ———— 傅锦梨来了皇城已二月有余。 上上下下就这两代人,跟濒临灭绝也差不了多少了,傅应绝看紧了傅锦梨,群臣却比他还要操心些, 不仅要看护小的,也不敢叫大的那个出问题。 周意然中途还出了一趟上京,竟成了最后才知道傅应绝找到孩子这事儿。 他没做停留就进了宫,作为好兄弟,自然是要去看看那神人的热闹的, ——说白了,傅应绝枕头垫到房梁上,那都不太可能生出个乖软小闺女的。 可是当那小小一团的胖娃娃咕噜噜不知从哪儿滚到他脚边,茫茫然地抬起小胖脸来时—— 周意然:...... 该说不说,那小子确实有点子命好了。 她好像摔懵了,坐在哪儿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从周意然的视角,只能看见她毛茸茸一晃一晃的小啾啾。 摔倒在地,手上会下意识地抓住东西,周意然的衣角就被她紧紧攥在了手里。 周意然没再动,只是移开了眼,将视线落在空荡处, 傅锦梨摔地上的瞬间,嘴一瘪,下意思要哭,可是她无声哼哼两下,嘴里絮叨地奶声念叨两句:“没事——,梨子没事!” 而后磨磨蹭蹭地两手按在地上,撑住,趴着,脚一蹬,就自个儿站了起来。 小胖手啪啪地拍干净灰,又慢吞吞地去拍自己的衣服,发髻上白色的兔毛小球晃晃悠悠地。 “还好吗?” 微低冷淡的嗓音一字一字从傅锦梨头顶敲打下来。 小孩儿忙碌的动作慢了下来,周意然就见她愣怔之后一卡一卡地抬起了头 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讶,似是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人。 ——有够呆的。 傅锦梨两只手交缠放在身前,这下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像是一堵墙似的人, 小梨子撞到人了。 “小梨子好的,你好吗?” “抱歉呀。” 很礼貌,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 周意然意外地挑了下眉,这下又不太确定了。 “你就是永嘉?” “嗯嗯!” 不应该, 周意然又问:“傅应绝是你爹。” “是噜,是小梨子爹爹~” 问一,答一,不存在隐瞒,周意然看向她的目光瞬间稀奇起来。 想不通,那混账能教出这样的来? 按理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更何况傅应绝那房梁子都绕了山路十八弯了,这到头来生个孩子,竟是好笔直一条通天大柱。 换谁谁不奇怪。 他蹲下去,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傅锦梨。 她估计是觉得周意然奇怪,眼神多少有点戒备,但是仍旧藏不住好奇,小眼神无数次悄悄地瞥来。 “看什么呀,看梨子,你不认识了吗?” 周意然摇头,略带遗憾的目光从傅锦梨那张肖似其父的脸蛋上收回。 “认识了。” . 傅锦梨从外头捡了个奇怪的人,兴冲冲地带回家给爹爹看。 阖宫上下都看见小殿下拉着禁军统领的手一路跑,像只小狗子一样,胖脸粉扑扑地。 “爹爹!我捡到人,带回家,给你玩!” 傅应绝还没来得及应一句大胖闺女孝顺,周意然那张死人脸就落入了眼帘。 “你来做什么。” 脸变得极快。 周意然不答,示意他自己看。 傅应绝视线下滑,一路落到他被傅锦梨紧紧牵住的手上。 老父亲几乎是下意识地心口一抖, “做什么,拉拉扯扯,给朕撒手。” 一把夺过闺女儿,傻乎乎的胖闺女还咧开小嘴朝他笑:“爹爹我捡到一个人,给你玩!” 玩? 那玩不了。 傅应绝小心眼地把傅锦梨拉到自己身侧,很是吝啬地挪步挡住,冲周意然下逐客令:“回去吧,朕准假。” “臣并未告假,也无需告假。” “朕说了,准。” 生怕有人跟他抢孩子。 而周意然还真有那凑热闹的意思,他似乎是听不懂,很是正直:“臣身为陛下亲卫统领,自该当寸步不离地守在陛下身侧。” “用不着。” “臣说了,应该的。” “周意然。”傅应绝:“你犯毛病了就回去睡,朕用不着你守。” 傅锦梨看两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还是回合制,最后却是一个都没退开,愣是僵持了半晌。 “人!” 小孩儿咋呼呼出声:“好朋友要一起玩,你不跟爹爹玩,那跟梨子玩?” 她最见不得尴尬冷场,哪里糊里糊涂都能论上两句。 捡的人爹爹不喜欢玩,那跟梨子玩。 一个梨子也可以玩的。 这么一想,胖丫头觉得可行,眼睛瞬间亮起:“捡的人,爹爹不喜欢,梨子喜欢喃。” “你跟梨子玩,好不好。” “好。” “不好。” 傅应绝跳脚,看着傅锦梨那十足感兴趣模样,老父亲生出一丝危机感, ——怪急的,孩儿跟别人玩上了,他怎么办。 “不可以。” “不行。” “朕不同意。” 三连拒,别说门了,在他傅应绝这儿拐孩子,地缝都无。 ———— 龙脉主支深藏在万仞山的起伏连绵中,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矗立着高大的宫殿。 里头住的,是常年沉睡的龙脉之主跟小少君。 两人是一模一样的懒性子。 左护法被气走数日,自己把自己哄好,又窝窝囊囊地回来。 落安身体在千百年前的动荡中虚弱了许多,大多时候靠深眠来自愈,可是小龙珠活蹦乱跳,是睡不了那么长时间的。 她大多数会安静地待在殿内,可是落安睡着不同她玩,她也不乱跑,但会自己生闷气,每当落安不知状况地醒来后,总会收获一颗险些将自己气开裂的胖珠子。 左护法知晓后,便不时会溜进来同她玩耍。 玩累了,她咕噜噜一滚,又会团回落安身边呼呼大睡。 好哄得很。 左护法虽气,但也放不下那懒蛋少君,这次也灰溜溜地回来带孩子。 可是....... “少.....少,少君!吾主!” 左护法尖叫,难以置信,面庞扭曲。 大殿的主座上,本该坐着个银发天神一般的圣洁男子,而他手里,会放着一颗圆滚滚的小珠子。 现在! 别说珠子了,那好大一条龙都不见了! 只有大殿上空不晓得叫谁轰破了个大洞,瞧那断壁残垣,显然是气急之下失手所致。 ——完了。 “来龙啊,快来龙!” “少君,龙主,都他爹的跑啦!” “龙杀的,作孽了!谁帮了咱家孩子跟祖宗啊!” 番外 孩子(5) 俩宝贝疙瘩都不见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虽说落安那么大一条龙了,可什么时候独自上过人世啊,外头险恶,说白了两人别管大小,出去都能叫人忽悠瘸。 说到底,不过就是俩武力值爆表的傻龙罢了。 . 这头左护法担心得不得了,另一头傅锦梨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滋滋。 到处都是大好人陪龙玩呀! 小小一只哼哧哼哧地想跑哪儿玩儿那就跑哪儿玩儿,傅应绝只要是书上没强调的,他都是一个放养的模式。 更别说最近还有更开心的事儿,在外头捡到了个新鲜人,新鲜人也陪梨子玩儿。 好人! 她很喜欢周意然,每每一来宫里就要去寻他玩儿,等周意然下值了还要小嘴巴巴地问能不能跟着去他家。 周意然说好,傅应绝不同意,转头就把他赶出了宫。 走时,周意然还神秘地浅笑了下,道:“你考虑清楚。” “考虑?”傅应绝想不都不用想:“朕考虑什么,回家睡去吧。” 用不着考虑的,外头是个人都要抢闺女儿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有他这个好本事,出去走一遭能走出这么大个胖丫头来的。 所以他否决得很坚定。 嘴上是这么说的,做也是这么做的,可是第二日被傅锦梨整个拎到了尚书府外的傅应绝也是满脸麻木的。 “啾啾!我来啦!” 傅锦梨在前头,死命地拽着人跑。 看似是小孩儿拽得费劲,实则后头面上风平浪静的傅应绝已经将步子迈得更大更开,好配合傅锦梨的行动。 要不是步子迈得大些,怕是要被她一把扯到地上去。 父女俩一前一后,没有任何预示地出现在了尚书府外,到了地儿一看,周意然早早地就在那儿等着了,显然是早有预谋。 “啾啾!梨子来——” 小孩儿撒欢一样,在原地刨了两下,傅应绝看准时机松开手,她立马屁颠屁颠儿地就冲了出去。 一下子撞在周意然身上。 兴冲冲地瞎拱:“我来,我来,我来找你玩!你不跟梨子玩,爹爹不给我出来呀,我抓着他跑,不给我,梨子收拾!” 周意然接住人,先是秉着礼节喊了声小殿下,手上已经诚实地将人抱了起来。 傅应绝晚她一步到,抱着双手,冲着感情好极的两人冷笑连连:“你倒是好算计。” 周意然毫无反应,抱着小孩儿侧了下身,示意他进去:“陛下谬赞。” “是呀,是呀~不用赞爹爹。”傅锦梨乐呵呵地接话。 傅应绝气地甩袖就走,懒得再看两人一眼,先一步进府中去了。 他说怎么周意然被他火急火燎喊出宫的时候这么沉得住气,还问他考虑清楚了没, 他考虑个鬼! 这两个混账早约好了,有他什么事儿啊, 到了时间还得屁颠屁颠地给人送出来赴约。 快乐都是别人的,有他什么事儿。 ——— 落安找了小龙珠好久,可是小龙珠的气息很淡,到了大启皇城之后近乎消失。 他慌了神,站在川流的人群中,紧紧抿唇。 “我.......” 手慢慢蜷在一起,紧紧地掌心攥出了红痕,整只龙都颓废。 他是龙主,能上天入地,开天破海,却在茫茫人世,找不到自己的小龙珠。 说来凡世就是人皇的地盘了,他很难插手,如今要寻她,怕是得现身求助人皇。 ———— 傅应绝很烦,看着傅锦梨跟着周意然玩儿得乐不思蜀,他眼不见心不乱,自己找了个清净角落坐着。 周府他早在少年时就摸透了,寻的地儿很是隐蔽,一般人找不到。 可是人找不到,却叫龙找到了。 试问这么大个龙,平白无故,跟变戏法一样出现在你眼前, 你怕不怕。 满头银发,顶着一张无欲无求的仙人脸,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 要是傅应绝胆儿再小点儿,能活生生叫这么大个妖怪吓昏过去。 他很沉得住气,但却也不是绝对的淡定,特别是看清落安额上的龙角时,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脑中只一个字:危。 就在这一瞬间,傅应绝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 竟在极短的转瞬之际调整了状态,放在落安身上的视线也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移开, 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聚焦在落安同一方向的草丛上。 手上很是自然地端起了方才顺手拿来的茶,抿一口,夸道:“好茶。” 无视眼前那么大个人,视线随意一扫,面无表情地又夸了一句:“好草。” 落安:? 他注意到傅应绝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茫然了一瞬,有些怀疑人皇是不是眼盲,而后往侧边一跨,又挡在了傅应绝的正面前。 这下总能看见了吧,他想着。 傅应绝:........ 傅应绝轻飘飘地又移开视线,眼中没有聚焦处,倒像是在注视着空中不知哪个位置。 将茶放下,嘴上跟念词一样,紧巴巴地又道:“好山好水,好大启。” “好。” 茶盏磕在石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可两人都不说话,倒衬得声有些震人。 傅应绝放下交叠的双腿,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摆,旁若无人,施施然站起身来, 落安就杵在他正前头,这么一来差点撞在他身上,可傅应绝的反应很寻常,好似根本看不见前头有东西一样。 落安紧急后退几步,眼中狐疑之色更甚,也有些摸不准怎么回事了。 他是能隐身的不错,可是这明明是显身了不是。 人皇,当真眼盲? “你......”落安给自己做了番建设,上前两步跟上傅应绝,在他旁侧道:“看不见我。” 他问得很真诚,就算语气淡漠无比,但傅应绝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困惑。 傅应绝只默默在心底道了声:对不起了兄弟,女儿只能有一个爹。 “怎么回事这,天儿有些凉,朕回宫去。” 他说回宫,那是真回宫,连傅锦梨都没喊,还着人带话给周意然,叫他多带两天孩子,没事儿别进宫了。 周意然以为这人撞邪了,但也没说什么,照做了。 至于落安,他很执着。 不论是为了摸清楚自己术法为何失灵,还是要求人皇给他找小龙珠,他都跟上了傅应绝。 傅应绝压力很大。 每天就这么条大傻龙,一言不发,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好在落安多少是有些边界感的,很多时候会自己回避,比方说人多的时候,他就算以为自己术法失了灵,也会自觉避开。 省下很多麻烦。 但也没有省下多少就是了,傅应绝心有猜测,却也不敢冒险叫落安见到傅锦梨。 他一面要装瞎装聋糊弄落安,一面要应付在宫外天天嚷着想爹爹,要回家家的傅锦梨。 至于落安,他是真跟傅应绝较上劲了。 本来是有求于人皇,可如今人皇是个半瞎,目中无龙。 帮不到他,他就该离去的,但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落安留了下来。 傅应绝上朝,他就像根柱子一样,杵在角落处,旁人看不见他,傅应绝无视他。 他就不争不抢,安静倾听议事。 傅应绝:“此事容后再议,朕有心取南浔,各部准备准备。” 他有心取南浔,各部可没心。 “哎呦陛下,近年收成也不好,国库虽充裕,可那是国之根本,动不得呀。南浔小国,不足挂齿,每年上供,无需多心呀。” “陛下,主要是,穷呀——” “是是,今年时节不行,农户有损,军中人手派了不少前去帮衬,怕是一时无人。” 七嘴八舌,说得真心实意,里里外外都是同意。 吵得很,傅应绝不适地闭了闭眼, “骗人。” 这声音如清泉越林,在一众鬼哭狼嚎中好似玉珠落盘,尤为突出。 傅应绝余光一瞥, 落安漠然地站在不远不近处,目光一一掠过动静最大的几位大臣,指认一般: “账上有,金三万万有余,不穷。” “昨日,他说,已过农忙,该着手练兵,有人手。” “这个,贪了几笔款,抄了能得,约有三万五千六百一十一。” 傅应绝:....... 朕谢谢你啊。 番外 孩子(6) 这就有些难办了。 你要当没听见的话,心里实在膈应得难受,可你要说听见了,又难保这呆龙不怀疑。 总的来说就是十分考验傅应绝的个人素质。 “行了。”他缓声,不咸不淡地呵住几人:“朕不管你如何,便是掏了自己的家底,朕到时要人要钱,你就得拿出来。” “退一万步说朕就算又聋又瞎,那也不是死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理会几人私底下的小动作,但不理会不代表不知道。 更何况...... 傅应绝眼角余光打在落安身上,大呆龙正皱着眉,用一种极其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底下的官员。 似乎要一个一个揭开他们的老底。 傅应绝几不可察叹了口气, .....更何况如今身边站了个旁白,他想不知道都难。 “望诸位明了,朕只是通知一声,没有要同你们商量的意思。” 下头哑声,不敢再造次。 傅应绝满意:“如此,那便——” “无理。” 傅应绝:? 傅应绝特意放慢了语速,以为刚才那句是自己的幻听,旁边的人也不叫他失望,一句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霸道。” “独断。” 傅应绝:??? “....那便依照从前一般,自行作为,朕只要结果。” 他不知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完整地将一句话说完,交叠着的双腿放下又换了个姿势,继续接下来的吩咐。 落安这个一根筋的更是没注意到傅应绝的异样, 他只是凭借片面的,主观的,以及这凡世对人皇的种种评价来概括了一下傅应绝今日的做法。 无理。 霸道。 独断。 还有...... 落安面无表情,上下嘴皮子一碰:“眼盲。” 话才落,不知是不是自己察觉错了,好似有一道极其无语又咬牙切齿的眼神投射到他身上。 落安极其敏锐地抬头,却只看见人皇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 落安多少有些茫然, 总觉得人皇现在的姿势针对性太强了些,似是不想看见他。 可是不应该,这人看都看不见他,谈何不想见他。 自己吓自己。 . 傅锦梨交给了周意然养,老父亲丢下她以后,连宫门都不敢出。 傅锦梨叫周意然教她写信,写了好大一个“想”字,送进宫里去,交给傅应绝。 然后乖乖等着爹爹来接她。 可这玩意儿跟泥牛入海一般,宫里一点音讯都没有传来。 傅锦梨抓着周意然就哭,抹着眼泪:“爹爹有别的小孩儿,不要梨子小孩儿?” “周周哥哥,爹爹不要梨子吃多多了,送给周周哥哥了吗?” “梨子小孩儿乖乖,不要别的小孩儿。” 周意然哪儿会哄小孩儿,手足无措地抱着傅锦梨,一直等到她哭累睡着了,才小心地将她带回去。 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周意然觉得自己得想想办法。 这办法一想,他就干上了欺君大事。 . 周意然执掌宫中乃至整个上京城的守卫,这位置是个关键枢要。 说句大逆不道的,只需拿下一个周意然,这大启皇城就是个纸糊的牢笼套着香饽饽,谁有本事谁就拿走。 可惜,这条捷径无人走过,只因都了解周意然的本事和为人。 上至皇帝,下至臣民百姓,都放心至极,谁都想不到,有一天这位会“监守自盗”。 . “从这儿,走小门过去没人拦你,可以直通紫宸殿。” 周意然将牛皮小水壶挂在傅锦梨身上,又她兜里揣了些零嘴,像一个送儿远行的老父。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我带你过去,陛下就算责罚,也没什么大碍。” “不用哒~” 傅锦梨剥了颗糖塞嘴里,还没出发干粮都要叫她吃完了。 大胖丫头叽里咕噜地:“梨子自己跑,小狗找家家快快,一小会儿就找到呐!” 周意然从自己怀里又摸出几粒糖,重新将她的小兜填满:“我同你算过了,吃完这些约莫就能走到紫宸殿。” “你到角门过去的院子里歇一歇也成。”周意然怕她走累了,连这也给她算上:“不过只休息半刻,吃完两块糖就得走,久了这里有宫人巡过。” “嗯嗯!” 傅锦梨小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又掰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着周意然交代的注意事项。 最后保证道:“不会走丢哒梨子,梨子大大小孩儿,我找到爹爹,玩一会儿就来找你呀~” 周意然笑:“走丢也没关系,唤我一声我便来了。” 两人做了计划,预备去偷傅应绝的老家。 他神神秘秘地不见傅锦梨,那就叫傅锦梨去见他好了,左右结果都一样。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只要进了皇宫,毫不夸张地说周意然有得是手段叫宫里的正主发现不了傅锦梨。 “小梨子只看一眼,看一眼爹爹就回来啦,我不会被抓走的!” 她伸出小手,跟周意然拉钩,然后挎着自己的小包袱,一步一步往内院跑了。 . 落安整日跟着傅应绝,但总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他的。 偶尔他也会在宫里晃荡两圈,紫宸殿墙角下有个紫藤花秋千,他最喜欢,不时会安静地坐在上头,盯着路过的宫人发呆。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起步。 “陛下何时迎回小殿下,几日不见,还怪想的。” “陛下都不想,你想什么。” 几个宫人说笑着走来,落安靠坐在秋千架上,像个学时的孩童,认真地观察他们,从衣着,到神情变化。 陛下,是人皇。 小殿下,当是也同龙脉的少君一般,是......人皇的孩子? 落安这般想着。 “倒是不知,他有个孩子。”落安喃喃。 提起孩子,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小龙珠,也是一点点大,只会在手心蹦跶蹦跶,这一蹦跶,就不知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落安懊恼至极,怪自己怎么偏生那次没看好她。 那边宫人还在继续说:“不过小殿下确实是顶顶讨人喜欢的,那小脸蛋成天乐呵呵,跟陛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模子刻出来? 落安比照着傅应绝那张阴阳怪气不冷不热的嘴脸,再做出一个笑嘻嘻的表情。 不由地一阵恶寒。 “谁说不是呢,我见小殿下的时候少,可也知她同陛下感情实在好,每日不见都到处找去,这次离开这么久,也不知哭是不哭。” “是呀,陛下有一次回来晚了,她抱着个小枕头就眼巴巴守在外头,怎么叫都不肯回来呢。” 宫人渐渐远去,议论声也越发小了。 落安听全了小半,若有所思。 许是自己家里头小龙珠不见了,听见这样的父女情深就有些触景生情。 “那便,走时将人皇的眼睛治好罢。” 也算是,給这位未曾谋面的小殿下留的礼物,这也叫做广结善缘,权当为他的小龙珠积积福。 . 傅锦梨认识路的,可是周意然常在外宫城,那儿她去得少,走起来也是停停歇歇。 所幸是皇天不负大梨子,在她最后一颗糖嚼完的时候,终于钻进了紫宸殿! “我的爹,梨子来了~” 小孩儿兴奋地捂着嘴在宫墙脚下转了好几个圈,等平复了心情才缩头缩脑悄悄地往里头靠。 爹爹不要梨子, 梨子吓死爹! 不叫别人看见,她要从小秋千那里摸进去! 大大智囊梨子嗷! . 一切的幻想都是美好的,一切的做法都是可行的。 可谁来告诉梨子,梨子才不在家几天,爹爹就新捡了个大孩儿来养着嗷。 还坐梨子的小秋千, 爹爹真的不要梨子了,背着梨子有别的小孩儿了。 “呜呜哇——” 小孩儿的哭声实在嘹亮,发着呆的落安先是多少被惊了一瞬,而后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 浑身僵硬,木楞这的脸上先是错愕,而后震惊,差异,狂喜。 “唰!”地一下,他站了起来! 秋千被他的动作能得大幅度摇摆起来,他顾不上,只是激动又眼圈微红地寻着声音望去—— 一个背着水壶,小小的胖丫头,正站在他不远处,哭得眼泪哗啦。 落安心脏狠狠一缩:“小.......你,你化......” 断断续续,激动得话都说不顺。 下一瞬,就见小孩儿小胖手指向他,委屈要死,像小狗一样哼唧, 边哭边告状:“梨子的小秋千,梨子的爹——呜呜,抢小龙呀爹爹,有人抢龙啦——” 番外 孩子(7) 第一次见面,孩子就哭,打了落安一个措手不及。 她哭起来的时候特别可怜,手里还捧着块没吃完的糖,更像只被抢了窝边草的红眼小兔。 “你,别哭。” 落安哪里会哄人,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整个人更是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只因发出一点细微的动静,这祖宗就扯着嗓子嗷嗷地嚎。 “你是坏小孩儿,已经有小孩儿了爹爹——呜哇梨子可怜,可不可以不要扔掉,梨子也可以给你当小孩儿,可不可以跟爹爹一起。” “哇——不要丢梨子,还没有学会捡破烂。” “扔掉没人要了小孩儿,米有饭吃饿肚子,会变成小黑梨了,不漂亮。” 爹爹找了新的小孩儿,不要梨子旧小孩儿,那可不可以梨子给新小孩儿和爹爹都做小孩儿,就不用扔在外头捡垃圾了。 这已经是大大梨子能想出最好的办法了。 可落安哪里能听得懂她说的意思,他只看见小孩儿哭得稀里哗啦,但是并不妨碍她可爱地指着她自己,又指着落安一通叽里咕噜。 说了半天,哭声也越来越小,好像慢慢地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只是不时抽泣一声。 傅锦梨擦干眼泪,把自己想好的方法又跟落安说了一遍:“可不可以,小梨子办法不好?” “什么?”落安一是真听不懂她叽里咕噜在说什么,二是看她看的入神。 离别许久,他的目光不舍又认真地游离在傅锦梨面上,好像要将她的眉目,甚至就连头发丝都要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只是越看…… 这小珠子怎么长得有点儿眼熟? 还不待他想明白,傅锦梨已经气哼哼地一撅小嘴:“怎么笨笨呐,梨子说话好多次了,梨子给你当小孩儿!” 这次落安听懂了。 “你本就是我的孩子。”龙主蹙眉,不解:“便是旁人不同意,事实也是如此。” 嚯! 傅锦梨往后小跳,只觉得这人简直自来熟得过分呐,梨子才提一嘴他就说梨子是他小孩儿啦? 这么简单的吗? 只是不知道梨子给爹爹当小孩儿了,还能不能给爹爹捡的孩子当小孩儿。 可就算如此,有些事儿还是要给他说清楚的:“你答应了,就要听我的,梨子小孩儿大大人呐,爹爹都是听梨子的。” 落安“嗯”了一声,颔首:“你未化形时,我也从未不如你意过。” 一直都是百依百顺,这个倒是不需提的。 化形? 什么化形。 正揣着小手认真教导落安的傅锦梨,听都没听过这词。 想不到新小孩儿还是个文化人,梨子没读过,他却已经晓得多多那么多了。 这么一看,她要打的是场硬仗。 爹爹天天说梨子不是吃就是翻身睡,更是个小没文化的崽崽,看来眼前这个有文化的崽儿确实是个劲敌。 那小梨子想要一边伪装当他小孩儿,一边暗戳戳抢走爹爹的计划实行起来就有些困难呐。 时不旺梨。 她得谨慎。 “那你不可以,跟梨子抢爹爹嗷~晚上爹爹拍拍睡觉的,睡不着哭哭,哭哭不漂酿~” 不哭了以后说话都是软声细气地,怎么听都像是含了块糖。 “爹爹?”落安迟疑了一瞬:“这是人世的叫法?” 小珠子由他所化,这么一算的话其实唤他一声爹也没什么不对的。 再说她所说的睡觉一事, 小珠子确实有些黏龙,每次蹦跶蹦跶地非要蹭上来挨着,睡觉也得自己选个极舒适的窝点。 落安没什么挑剔的,遍答:“没问题。” 傅锦梨更加惊讶了,推梨及人,抢爹爹拍拍的已经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不可饶恕!这个人答应得好爽快呀。 是笨蛋小孩儿呢! 那梨子可以放心骗! 秉着这一想法,傅锦梨又快马加鞭地追加了几条无理的小要求,而落安一一都应下了。 直到最后,他才浅笑着朝她伸手:“我找了你许久,上头的也都答应了你,如今可否跟我归家了。” “归家?”傅锦梨摸出小兜里最后一块糖,剥开,放在嘴巴里,说话也黏黏糊糊地:“嗯呐!梨子就是回家家来的~” “我走了好多块糖的时间呀。”她指着来时的路,道:“待会儿见爹爹一小眼,我就回去咯,回去找周周哥哥呢。” “爹爹不给见他,我要自己想办法啦!” . 傅锦梨想得很简单,只要梨子小发一下智慧,就能将新小孩儿玩弄于股掌之间,被她卖掉都不知道! 而自己现在首要任务是溜进去瞧一眼爹,不能在这儿久待。 可是, 谁来告诉梨! 怎么话才说完,新小孩儿抓着梨子就上天了。 “去......去哪儿?”傅锦梨挂在落安手上,小小一只撅着屁股,满脸茫然。 落安理所当然:“回家。” “梨子已经到家了呀。” 落安垂首,看了眼脚底的情况,复抬起头来,答:“没有,约莫一刻钟,就能到了。” 傅锦梨:?? 傅锦梨呆呆眨了眨眼,指着虚无高悬的脚底下,试图指正:“已经到了,下去,就是啦~” “你笨蛋?小秋千那里,就是呀。” 落安只当小龙珠是蒙难在外,小小年纪就离开了家,找不到回家路正常的,越发心疼起她来。 也不知在外头,是吃了多少苦。 “我认识路的,地面上不认识,天上飞一会儿倒是没什么问题。”他温和地解答。 傅锦梨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秋千,诺达的皇宫也在眼皮子底下慢慢化作了一个小黑点,看不真切了。 小孩儿动动脚丫子,下头踩也踩不到,是真真飞在空中了梨子。 “你也是,你也是小龙?爹爹又捡个小龙?”傅锦梨立马动动鼻子,果不其然,落安身上也有一种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她将这玩意儿统称为:龙味。 是真真龙! “我们又是一家龙啦?” “又?”落安道:“我们本就是一家龙。” 可是...... “你忘记带带爹爹了,爹爹的孩子梨子的二爹爹,三个龙才是,一家龙!” “我就在这处。”落安不知自己都在这儿了,还需要带什么爹爹,这二爹爹又是何方神圣。 “咱们家只有两条龙。” 傅锦梨这会儿总算是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她望着落安认真的神色,一点没有哄骗她的意思,眨眨眼,落安也跟着她眨眼。 “不对。”她摇头,固执,可心里已经开始慌了起来:“有三只龙呀。” 落安将她一个巴掌竖起的五根手指落下去三根,留了个二在上头,教她:“这是两只。” “........” “........” 孤零零的两个手指头竖起,傅锦梨现在就是个绝世大蠢蛋也晓得落安所说的两个绝对不是傅梨子跟傅小绝。 她叫别龙掳走了。 . 傅应绝今天眼皮子跳得慌,总觉得有大事儿要发生,可是他往外一瞅—— 落安也没在,这大麻烦不在眼前杵着,哪儿还有什么事儿需要他操心的。 “哐当。”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他脑门上,傅应绝没先冒火,而是将那玩意儿薅下来看了一眼。 四四方方地,是块被捏得有些粘腻的糖果,糖果的四角被晕成粉色,正心却是金黄的夹心。 这是他特意叫膳房给傅锦梨准备的,外头没有。 傅应绝:....... 气死了。 “......谁呀,这么缺德,偷孩子糖还乱扔,要不了你老命朕今日不姓傅。” 他凶神恶煞地抬起头来,要看看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这么不要命。 可你猜他看见什么了。 哈哈。 他孩儿瞪着双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飘在半空瞅他,落安那大呆龙面无表情地一手抱孩子,一手拖着个极大的,凶气十足的能量球。 似乎随时准备轰下来。 傅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