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权贵:三爷野性难驯》 第一章 她是傅金城明媒正娶的夫人 沈绣婉知道傅金城不爱她。 她嫁进傅公馆三年,他就在外面眠花宿柳了三年,燕京城的权贵圈子里都在传他红颜知己无数,捧红了不少戏子歌星,是个一等一的浪荡公子。 更令她难堪的是,她今夜只是想见自己的丈夫一面,竟然还需要别的女人点头批准。 “进去吧,”女佣推开白公馆宴会厅的门,“三爷本来不想见你的,也是刘小姐心软,可怜你大老远跑一趟,哄着三爷让他跟你说两句话。” 沈绣婉拎着保温桶,知道那位刘小姐是最近很讨金城喜欢的一位女伴。 见她没有给赏钱的意思,另一个女佣嘀咕:“喜欢三爷的女人多了去,谁大半夜还巴巴儿地赶过来?叫我们跑上跑下,真能添麻烦!刘小姐就从来不会折腾我们!还正房太太呢,倒贴上来也不嫌骚得慌!” 沈绣婉脸颊发烫,低着头没敢回嘴。 她和金城是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可是金城不喜欢她,她嫁给他三年,他连碰都没碰过她。 婆婆嫌她三年没跟丈夫圆房丢人现眼,于是打发她借着送宵夜的名头,请金城回家过夜,也是她太紧张的缘故,出门时忘记带钱夹子了。 随着宴会厅大门打开,厅里鬓影衣香笑闹不绝,系着领结、穿着马甲的侍应生端着香槟走来走去,空气里弥漫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沈绣婉一眼看见坐在长桌尽头的傅金城。 他手边的筹码堆得最高,面前压着几张牌。 他坐姿慵懒,衬衣纽扣随性地解开两粒,侧脸线条漂亮而极具侵略性,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为过于狭长冷厉的眉眼添了几分斯文禁欲,似乎是对这场赌局胜券在握,镜片正折射出浅淡的锋芒。 在白家那几位少爷犹豫是否加注的过程中,他漫不经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垂着眼帘微微侧过脸。 陪伴他的时髦女郎立刻会意,噙着讨好温顺的笑容俯下身去,正要拿打火机为他点烟,余光瞥见了站在宴会厅门口的她。 沈绣婉惴惴不安。 她知道,这位时髦女郎就是女佣嘴里的“刘小姐”,此刻她瞧见了自己,顿时妩媚一笑,凑到金城耳边低语了几句。 傅金城望向宴会厅门口。 众人也随他的视线望去。 沈绣婉顶着那些打量的眼神,不安地抓紧保温桶。 刘曼玲笑着招手:“三少奶奶,这边。” 沈绣婉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到傅金城面前。 她鼓起勇气抬眸看他,脸颊泛着少女怀春的胭脂粉,眼底妻子对丈夫的爱慕和崇敬暴露无遗。 她的声音像她这个人般单薄温软:“金城,妈让我来叫你回家。” 宴会厅鸦雀无声。 众人对视之间,便猜到她就是傅金城那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与人交际的少奶奶。 听说她只是姑苏城一家绣馆老板的女儿,靠着爷爷和傅老爷子在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这才侥幸嫁进傅家,而三爷出身名门留洋多年,精通西方医学和机械物理,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军政衙门的高官。 当年这桩不般配的婚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是三爷没把沈绣婉放在眼里,连婚礼都举办得潦草敷衍,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没收到请帖,因此也是今夜才第一次看见这位传言中的三少奶奶。 刘曼玲仔细打量沈绣婉。 她也是第一次和三爷的正房夫人会面,她还以为会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没想到打扮的是土了些,身上那股子小家子气也与今夜白公馆的灯红酒绿浮华声色格格不入,但容貌上却是个出挑水灵的美人。 可美人又如何,燕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比如她自己,她的容貌称不上美艳动人,全凭一副好嗓子才入了三爷的眼,如今跟了三爷半年,正是得三爷喜欢的时候。 今夜她故意放沈绣婉进来,也是存了心想跟她比试比试她们在三爷心里的分量。 傅金城看着沈绣婉,瞳眸晦暗不明。 少女十八九岁的年纪,穿了身崭新的深松绿蝉翼纱旗袍,白色浅口小皮鞋擦得很干净,佩戴了一根珍珠项链,梳着精致的低盘发,嘴唇和脸颊搽着传统的胭脂,令他想起老人挂在房里的仕女图—— 图上的少女,也如她这般古旧却又美貌。 难为爷爷从江南的旧房子里,给他搜罗来这么一位过时的夫人。 他往后靠坐,示意沈绣婉给他点烟:“你来。” 失去了点烟资格的刘曼玲顿时有些后悔放沈绣婉进来。 她发出一声怪笑,不情不愿地站直身子让开位置,一手撩了撩新烫的卷发,睨向沈绣婉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不甘心。 沈绣婉的目光落在打火机上,又隐忍地转向傅金城。 掌心汗津津的。 她不是傻瓜,这样的夜宴,在场的公子少爷带的都是交际场里的女子,她们施展本领取悦他们,为宴会增添几分活色生香。 可她不一样,她是金城明媒正娶的夫人。 然而金城却让她和那些女郎一样,当众给他点烟,让她像个给爷们儿取乐的交际花,被他轻薄欺负…… 即便是来请傅金城回家的,可家教让沈绣婉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脊梁挺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傅金城莞尔,眼底却无甚笑意,嗓音低哑而磁性:“不肯?” 第二章 金城,你今晚跟我回家吗? 厅堂寂静。 白家的二少爷率先回过神,轻咳一声,活跃气氛道:“这种事哪能让嫂子做,刘小姐,你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快给三哥点烟啊!” 刘曼玲微笑:“三少奶奶跟我们不一样,放不下架子,玩不开。” 她仿佛得了莫大的殊荣,娇滴滴地拿起打火机,俯身凑到傅金城身侧,腰肢陷落圆臀微翘,风情万种地点燃他唇边的香烟,旋即带着几分得意,挑衅地瞥一眼沈绣婉。 长得美又如何,还不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一个,难怪三爷结婚以后从不回傅公馆过夜,他果然不喜欢沈绣婉。 沈绣婉愈发攥紧了保温桶。 她看见傅金城对这位刘小姐的挑衅视而不见,只游刃有余地洗牌,随着丝丝袅袅的烟圈散开,他那张俊逸深邃的脸隐进了烟圈里,金丝眼镜折射出暗芒,她看不清楚他的眉眼,只瞧见一张冷漠的薄唇。 她面颊发烫,语气近乎哀求:“金城,你今晚跟我回家吗?” 白二少爷打圆场道:“这才几点,嫂子干嘛着急回家?难得来一趟,留下来玩吧,刘小姐新出了一张唱片,咱们正要跳舞呢。” 宴会厅的灯光换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女子甜沙沙的歌声从唱片机徐徐传出,婉转悠扬地回荡在宴会厅,因为填写的歌词过于轻佻挑逗,于是暧昧的气息伴随着酒精弥散在厅中,男男女女相携步入舞池,搂着腰忘情地摇曳起身体。 刘曼玲主动在沈绣婉身边坐下。 她道:“这是我新出的唱片,三少奶奶听着可还喜欢?” 见沈绣婉不接话,她自顾自说道:“三爷很喜欢我的声音,这张唱片还是他花钱帮我出的呢。” 她媚眼如丝地望向傅金城,远远朝他晃了晃高脚酒杯:“三少奶奶,三爷来了,你猜他是会邀请你跳舞,还是邀请我跳舞?” 沈绣婉紧紧抱着保温桶。 她注视傅金城,对方正越过人群,似乎是若有所感,也远远朝她投来一瞥,只是他的眼神过于凉薄,比初秋的夜雨还要清冷湿寒,冷的她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他走到她们的沙发前,绅士地朝刘曼玲伸出手。 刘曼玲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矜持的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娇笑着起身,朝沈绣婉略一颔首:“三少奶奶,我便借三爷一用了,叫你孤孤单单坐冷板凳,真是不好意思。” 沈绣婉目送他们步入舞池。 刘曼玲今夜穿的是洋装,她与傅金城指尖相扣,优雅地在他怀里转圈,酒红色丝绒裙随着舞姿翩翩翻飞,不时投向她的眼风带着挑衅。 沈绣婉想,若她挑衅的是大嫂,定然是没有好下场的。 傅家年轻的这一辈都是文明人,娶的也是接受了新文化的女子,说是要摒弃过去的妻妾制,实行一夫一妻。 但也有忍不住的,比如大哥去年就喜欢上了一位名叫嫣红的舞女。 可他不敢把舞女领回家做姨太太,于是在京郊置办了洋房和帮佣,偷偷包养在了外头。 可那舞女也像刘曼玲这样不安分。 她不甘心没名没分的被养在外头,故意跑到大嫂常去的戏院,当着一众少奶奶小姐的面,亲亲热热地称呼大嫂姐姐,还炫耀大哥给她买的珠宝首饰。 大嫂信佛,当时脸上的笑容就和她胸前佩戴的翡翠佛头一样慈忍,她温温和和地与那舞女称起姐妹,还邀请她去傅公馆玩。 结果当天晚上,舞女住的洋房就闯进了一伙“强盗”。 他们将舞女和大哥挂在墙上的结婚照摔得稀碎,又把她绑起来折磨凌辱,听说就连尸骨,都是从野狗窝里七零八落拼凑出来的。 为此,大哥和大嫂吵了整整一个月的架。 可是沈绣婉没有那样的魄力。 大嫂的娘家是燕京军署总长,即便生了气跑回娘家,大哥也得低着头去她娘家哄她,再把她风风光光地接回傅公馆。 而沈绣婉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她无处可去。 她想着这些事,宴会厅又来了四五个交际的男女。 为首的是个穿着白色西装、留着及肩长发的男人。 他端起一杯香槟,指着舞池里的刘曼玲,对旁边的几人炫耀道:“那是我亲妹子,和她跳舞的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家三爷!他最喜欢听我妹子唱歌,前阵子特意花了一大笔钱,给我妹子出了张唱片!我名下的电影公司,也是他在背后投资的!” 旁边的几人大约是跟过来见世面的,顿时艳羡地恭维起他。 刘鸿发得意地喝完香槟,一双眼滴溜溜地乱转,借着混乱的灯光和音乐,尽情在宴会厅物色可以交际的女郎。 突然,他的目光被沙发上的沈绣婉吸引。 现在的女子讲究时髦,流行洋装和开衩的新式旗袍。 可这少女穿着保守的旧式旗袍,明明是出来交际的,手里却还抱着一个保温桶,她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宛如一朵清幽幽的百合花。 刘鸿发的眼睛亮了。 他小跑过去,殷勤地朝沈绣婉伸出手:“这位美丽的小姐,我是否有幸与你跳一支舞?” 沈绣婉小脸绷得很紧。 她不会跳舞,也不可能和陌生男人跳舞。 刘鸿发盯着她那张清冷倔强的小脸,越发心痒难耐。 他在她旁边坐下,热情地从雪茄盒里抽出一张名片:“这位小姐,我不是坏人,我是嘉一电影公司的总经理,你的形象很不错,有没有想过拍电影?苏玉蝶你听说过吧?现今上海滩十里洋场赫赫有名的电影皇后,就是我捧出来的!” 见沈绣婉仍旧绷着小脸不接话,刘鸿发颇觉没脸。 他不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跌了面子,于是把名片塞到沈绣婉怀里,不怀好意地去摸她的大腿:“小姑娘初来乍到,真是不懂规矩。傅家三爷听说过没有?恐怕你还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吧?” 肥厚油腻的手掌,紧紧覆在沈绣婉的腿上。 借着舞厅灯光的遮掩,顺势就要往旗袍里面钻。 沈绣婉犹如触电,猛然站起身来。 她的脸色比宣纸还要苍白,扬手就给了刘鸿发一耳光。 第三章 那是她的嫁妆 刘鸿发被女人打耳光丢了脸面,顿时羞怒地推了沈绣婉一把:“贱人!” 沈绣婉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怀里的保温桶滚落出去,冷掉的鸡汤淋淋漓漓顺着瓷砖蔓延开,弄脏了她那身旗袍。 刘鸿发自觉找回了场子,皮笑肉不笑地骂道:“老子看上你,是给你体面!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子妹妹和傅三爷是什么关系!出来交际陪酒,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今儿晚上,老子就叫你长长记性!” 他俯下身,猛然捏住沈绣婉的下巴:“瞧你穿的,怎么,出来交际,却不敢露肉?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他的目光落在沈绣婉颈间的那根珍珠项链上。 他一把揪住珍珠项链,讥讽狞笑:“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这种几十年前的老款式,也好意思戴出来!我电影公司里面随便一个女演员,都瞧不上这种货色!” 他猛然挣断项链。 圆润洁白的珍珠,顿时簌簌滚落满地。 动静吸引了宴会厅里其他人的注意。 刘曼玲吓了一跳,电影公司那么多女郎不够她哥哥玩的,他怎么偏偏找上了沈绣婉? 她如水蛇般紧紧缠住傅金城的手臂,看了眼他的脸色,娇滴滴地赔着笑脸道:“三爷,我大哥一向老实,想来是和三少奶奶产生了一点误会。” 傅金城看着地面散落的珍珠。 刘曼玲脸色发白,她只是想让沈绣婉不好受,瞧瞧她在三爷心里的分量,她并没有想过要这样当众欺辱她。 这段时间三爷确实疼她,可她清楚,做她们这行的也就是个吃青春饭的生意行当,她能在这种场子耍威风、挑衅沈绣婉,那全凭三爷的纵容,若有朝一日三爷不疼她了,她便和交际场里的其他女郎没有任何区别。 而沈绣婉再如何不得三爷喜欢,那也是傅公馆明媒正娶的三少奶奶,打她的脸和打傅家的脸有什么区别? 她呵止道:“哥,够了!” 刘鸿发转头望向她和傅金城,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道:“三爷、妹妹,你们不懂,这种女人就是欠收拾,初来乍到,搁这儿他妈立牌坊装清高呢!我今儿晚上好好收拾她一顿,她就晓得厉害了!” 刘曼玲的心都要跳出嗓子口了! 她胆战心惊地望向傅金城,但看不出他的情绪。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却发现他仍然在看那些珍珠。 她不解:“三……三爷?” 傅金城记得这根珍珠项链。 那时,沈绣婉才刚坐火车来到燕京。 他被爷爷唤到书房,爷爷指着角落,笑道:“金城啊,那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婉丫头。你们年岁到了,我便特意派人接她来燕京与你成亲。” 十六岁的小姑娘,提着柳藤箱,穿了身珍珠白的旗袍,梳两根黑亮亮的辫子,没长开的身子柳条似的细瘦娇嫩,瞧见他望过来,便腼腆羞涩地低下头去。 因为是初见长辈,她那日打扮的比平时隆重了些,颈间佩戴的就是这根珍珠项链,只是那年她还太小,一路赶来灰头土脸的,其实撑不起那样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倒显出一种土气的精致。 进来送茶的女佣们,忍不住偷笑起她的打扮。 她也知道尴尬,如呆鹅般低着头坐在那儿,局促地不敢喝茶。 爷爷瞪了眼那些女佣,慈蔼地夸赞道:“婉丫头的项链真是好看,燕京的铺子里,可没有这般成色的珍珠。” 少女的眼眸便亮了起来,柔声道:“是爷爷去震泽划船的时候,特意为我挑选出上百枚贝壳,一颗一颗剥出来的珍珠。后来妈妈给我串成项链,说是……” 她偷偷看了一眼傅金城,红着脸没再往下说。 她不说傅金城也知道,那根珍珠项链,是她妈妈为她准备的嫁妆。 傅老爷子感慨道:“江南好啊,江南的珍珠漂亮,江南养出来的姑娘也水灵。十几年前我去了一趟姑苏,那时候你还小,这一转眼,你就成大姑娘了。金城啊,你瞧咱们婉丫头这脸蛋漂不漂亮?” 傅金城无言以对。 十六岁的小姑娘压根儿就还是个孩子,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他更偏爱那些风情万种的成熟女人。 傅老爷子见他不说话,顿时来气:“我问你话呢?!” 傅金城黑着脸,被迫回答:“漂亮。” 沈绣婉的脸颊顿时红如胭脂,又羞又喜地深深低下头去。 落在他眼中,小家子气极了。 傅老爷子不满意他的简短回答,又追问道:“咱们婉丫头是眼睛漂亮,还是嘴巴漂亮?” 傅金城无语。 过了半晌,他才敷衍地回答:“眼睛吧。” “混账东西!”傅老爷子大怒,“婉丫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在你眼里,眼睛和嘴巴应该都是一样的漂亮!你瞧瞧这水杏眼、瞧瞧这樱桃小嘴,你结交的那些女朋友,可没有一个长得像她这样标致!亏你还是留过洋的,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你的美学是怎么学的?!” 那日,他被爷爷好一顿训斥。 后来,他被迫接受家族安排的新娘,和沈绣婉结婚了。 去照相馆拍婚纱照的那天,沈绣婉脖子上戴着的也是这一根珍珠项链,这三年来她视若珍宝,只有重大节日才会佩戴。 今夜,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吗? 白公馆。 沈绣婉哭着在地上摸索,一颗一颗拣起散落的珍珠。 那是她远赴燕京之前,妈妈亲手给她串的项链。 少女的哭声微弱可怜,惹得四周看戏之人纷纷生出恻隐之心。 刘鸿发却还不肯罢休,一把揪住沈绣婉的衣襟,厉声骂道:“哭哭哭,老子骂错你了不成?!也不瞧瞧今夜咱白公馆是什么场子,把汤洒的到处都是,一股穷酸味儿!” 他还要逞威风,扬起巴掌就打向沈绣婉的脸—— “刘鸿发。” 傅金城突然出声。 第四章 不就是想让我睡你吗? 刘鸿发“诶”了声,放开沈绣婉,殷勤地凑到傅金城的面前:“三爷,您叫我?” 傅金城没留情面,抬脚就把他踹了出去! 刘鸿发狼狈地撞到茶几上,捂着腰,疼得发出一叠声的“哎哟”。 刘曼玲心慌不已,连忙扶起他,紧张道:“三爷,我哥他不知道三少奶奶的身份,一时糊涂多有得罪,改日我们必定向三少奶奶赔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念在我哥不知者无罪的份上,先饶过他吧?” 刘鸿发目瞪口呆,没缓过神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讷讷道:“妹妹,你刚刚说,这个女人,她……她是谁?” “哥哥糊涂!”刘曼玲虽然心疼哥哥怨恨沈绣婉,此刻却也不得不装装样子,怒骂道,“她是三少奶奶,是三爷的夫人!” 刘鸿发不敢置信地盯向沈绣婉。 这个看起来清冷倔强、并不时髦的女人,居然是三爷的正房?! 亏他刚刚还当众夸下海口,问她知不知道傅三爷是谁! 他亦知晓沈绣婉是傅老爷子亲自为傅三爷挑选的新娘,再如何不得三爷宠爱,却也占了“明媒正娶”四个字,背后是整个傅公馆在为她撑腰。 想起自己刚刚的暴行,刘鸿发汗流浃背。 他连忙躬下身,谄媚地赔着笑脸左右开弓,狠狠扇起自己耳光:“瞧我这没用的眼力见儿,竟打了自家人!三少奶奶您别跟我计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改日,我必定在燕京大饭店备上一桌酒席,好好向您赔礼请罪!” 刘曼玲楚楚可怜:“三爷,我哥哥已经知道错了,也向三少奶奶赔了罪,您看……” 傅金城拉起沈绣婉,径直步出宴会厅。 被撇下的众人面面相觑。 白家二少倚靠在唱片机旁,好奇地问道:“老四,你说三哥到底喜不喜欢这位沈小姐?” 白家四少轻哼一声:“三哥心里惦记着周姐姐呢,怎么可能喜欢沈绣婉?咱们几个一块儿长大的,当年三哥和周姐姐一块儿去留洋,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要不是傅老爷子横插一脚,逼着三哥娶沈绣婉,此刻咱们该叫嫂嫂的人可就是周姐姐了!” “也是哈。” “提这些有什么用,周姐姐已经在法国嫁人,早就跟三哥分道扬镳了。” “……” 刘家兄妹闹了个没脸,躲去了隔壁偏厅。 刘曼玲怨怪:“哥,你今晚给我添了大麻烦!” 刘鸿发一拳砸到墙上:“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谁知道她是傅家三少奶奶?!你也是,今夜这样的局,怎么就放她进来了?你可得牢牢抓住傅三爷,咱们往后的荣辱,都指着他呢!” “难道我不想吗?!那傅三爷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不知道?!他能叫外面的女人随便怀上孩子,好进傅公馆讹他?!” 刘曼玲脾气上来,情不自禁翻了个白眼。 燕京城交际场里的姑娘,都以为她傍上了傅三爷,是三爷养在外面的金丝雀,看她的眼神红的能滴血,却不知道这半年来三爷压根儿就没碰过她! “你——” 刘鸿发想说点什么,想起傅金城那通身的气派,又哑口无言。 不怪他妹妹没本事,就算他是女人,他也不敢对傅金城乱来。 半晌,他发狠地踢了踢墙根:“今晚咱们得罪了沈绣婉,只怕将来没好日子过了!不管怎样,咱都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得轻松!” “后天不是傅太太的生日吗?傅公馆宴请燕京名流,妹妹你跟三爷关系那么亲近,想混进去还不简单?只要趁机搞定傅太太,还愁不能给三爷当姨太太?” 刘曼玲闻言,一时心动起来。 她一心想着讨好三爷,倒是没想过,还可以走傅太太这条捷径。 听说傅太太因为沈绣婉三年都没能生个孙子,对她颇有微词,如果她能搞定傅太太…… 虽然只是个姨太太,但凭三爷的身份和傅家的关系,也够她和哥哥在燕京横着走了,不比在外面抛头露面唱歌跳舞来得强? 汽车行驶在街道上。 沈绣婉坐在后排,紧紧握住包着珍珠的手帕。 她望向窗外。 街上的月亮影子很浅淡,道路两旁的路灯映照着婆娑树影。 她又默默望向傅金城。 男人坐在另一侧窗边,侧脸和这座辉煌巍峨的旧城一般沉默。 她今夜,大约是给他添麻烦了。 她在他这里,总是不讨喜的。 她哀哀地哑声唤道:“金城……” 傅金城没有搭理她。 方副官悄悄透过后视镜望向沈绣婉。 少女委屈地低下头,一颗颗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掉落。 她那身新裁的旗袍被弄湿了,干净的白皮鞋和白袜子上多出一些黑色的肮脏鞋印,精心梳起的盘发凌乱不堪,脖子上的那根珍珠项链更是不见踪影。 她看起来那么狼狈。 方副官不知道她在白公馆遭遇了什么,满心同情,却不敢多言。 一路上,便只剩下长久的沉默和少女压抑的啜泣。 终于到了傅公馆,偌大的庭院里亮着路灯。 沈绣婉跟着傅金城下车,他步履迈得很大,她无法,只得忍受着后脚跟被皮鞋磨出血的疼痛,亦步亦趋紧跟着他,匆匆穿过一道道回廊和楼梯。 终于进了房间,她含着泪仰起头:“金城……” 傅金城捏了捏眉心:“你只会喊这个名字吗?” 沈绣婉眉尖轻蹙,重又低下头去:“对不起……” 傅金城不耐烦地坐到沙发上,侧着脸点燃一根香烟。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结婚以来,她似乎只会说“金城”和“对不起”这两个词。 房里只点着一盏碧绿玻璃罩子的台灯,若隐若现地照亮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少女身穿婚纱笑靥如花,男人却无甚表情。 结婚照正对着一面纯银雕花的落地镜子。 镜子里光影昏惑,男人野性的侧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烟头的一点橘光明明灭灭,烟灰落在深红色印度地毯上,刹那间烧出几个黑色的洞。 直到香烟燃了半截,男人才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脱吧。” 沈绣婉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傅金城抬眸与她对视,透过金丝眼镜,眼眸里藏着轻贱与讥笑:“你跑去白公馆闹这一出,不就是想让我睡你吗?” 第五章 是她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房中静谧,沈绣婉的呼吸有些重。 房门是虚掩着的,隐约可以听见外面长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绣婉知道,是其他人在窥听他们房里的动静。 二嫂讽刺的声音在走廊尽头若隐若现:“哟,她还真有本事把三弟叫回家了!不过,我跟你赌一百大洋,沈绣婉今晚搞不定三弟。” 二哥的声音随之响起:“赌就赌!我三弟又不是和尚,沈绣婉长得也不丑,夫妻两个睡一个被窝怎么了?” “若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她怎么会守三年活寡?” “……” 沈绣婉垂下头。 今夜,整座傅公馆都在悄悄看着她。 婆母今日在餐桌上的话历历在目:“金城是个骄傲的人,你在他跟前不要总是端着架子。你都嫁过来三年了,你大嫂、二嫂都生了,就你肚子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便是我不说你,你也该着急才是,人生大事都没有解决,你怎么好意思天天拿本书坐在园子里看?虽说咱们家是新派人家,没有立姨太太的规矩,但你不生孩子怎么行?放在古代,三年无所出是要休妻的,你要是再不加把劲,我就给金城安排别的姑娘了。” 沈绣婉闭了闭眼。 脑海中,又浮现出妈从老家给她寄来的家书。 妈在信里说,她身子不大好,总惦记远嫁的她,还说傅金城之所以整天不着家,是因为她嫁过来三年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招男人嫌弃。 妈说,女人唯有生下子嗣,才能笼络住男人、才能在公婆家里站稳脚跟。 妈寄过来的每封家书,都催她赶紧生孩子,还搜罗了许多催生的偏方和中药寄过来。 沈绣婉刚到燕京的时候,曾经很盼望妈妈的家书。 可现在每每拿到家书,她都觉得烫手。 妈妈和婆母像是两座大山,密不透风地紧紧压住她,压得她几乎快要无法呼吸,幼时和爷爷在姑苏山水间泛舟钓鱼的恣意生活早已离她远去,仿佛她长大以后活着的意义,就是给傅金城生个儿子。 她们那一辈,似乎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所以,便要求下一辈也这么过。 傅公馆的妯娌们也以生儿子为荣。 每每聚在一起吃饭,她们都会用故作苦闷却又暗藏骄傲的口吻,“不经意”地提起自己的孩子有多么顽皮。 她们对教导孩子、规训丈夫的话题乐此不疲,在发现她孤零零坐在角落的时候,便开始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数落她不会经营婚姻、不会笼络丈夫的心,再孜孜不倦地告诉她生孩子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又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沈绣婉想着这些琐碎的事,茫然之余,又生出一些莫名的难过。 傅金城的耐心被消耗殆尽。 他捻灭烟头:“我睡书房。” 沈绣婉回过神,下意识按住他的手。 她深深凝视傅金城。 这是她嫁的丈夫,是她第一眼就喜欢上的男人。 如果是他的话…… 她愿意待在傅公馆,做一个乖顺的妻子。 灯影昏惑。 她在男人的注视下,缓缓解开了旗袍的盘扣。 灯火透过碧绿玻璃罩映照在她的身体上,肌肤凝白明净如小羊羔,她环着胸口,低下红透的小脸,像是一朵还未完全盛放的白百合。 清瘦却又饱满的身段,像是脆弱却又饱含生命力的绿芽,她生于江南,在山水之间念诗长大,那样干净的少女风情,令傅金城想起春日清晨的露珠、冬夜路灯下的初雪。 西洋和东洋的土壤,生不出这般女子。 傅金城眸光幽深,拍了拍自己的腿。 沈绣婉主动而又讨好地扶住他的肩膀,并拢双腿坐到他的腿上。 纤细的睫毛轻颤着,她低着头,声音青涩害怕:“金城……” 傅金城托住她的后脑,将少女颤抖的余音吻进了这个春夜。 从沙发到席梦思大床。 沈绣婉深深陷进暗红色天鹅绒被子里,那身肌骨羊脂一样白嫩通透。 她用双手乖顺地环住傅金城的脖颈,她忍耐着痛苦而又欢愉的体验,目光模糊地注视天花板悬落的那架暗金色水晶吊灯,脑海中闪过一个个零碎杂乱的片段。 她想,如果她是在姑苏成亲的就好了。 她还小的时候,爷爷花重金弄来一块顶好的金丝楠木木料,花了整整七年时间,亲手为她打造了一架拔步千工架子床。 她举着在乌篷船上新摘的莲蓬,坐在架子床上吃,一边晃悠双脚,一边仰头看爷爷给拔步床雕刻上精美别致的镂花纹。 爷爷说,这是为她将来出嫁准备的新床。 可是,燕京好远啊…… 她到底没能把那架拔步床带过来。 她有些想念爷爷了。 泪珠顺着眼角悄然滚落。 傅金城的呼吸有些重,额角冒出一层细密汗珠,瞧见沈绣婉心不在焉,额角不禁青筋乱跳。 他不悦地扳正她的脸:“你在想什么?” 沈绣婉回过神,摇头。 下一瞬,像是月亮骤然坠进深海,眼前只余白光。 沈绣婉的指甲深深抠进被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那是她毕生从未有过的感觉,疼痛却又欢愉,像是在云间和地狱反复徘徊,迷迷糊糊的,她想着也许明天早上婆母就会对她好一点,妯娌也不会再用那样讥笑又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她在傅公馆里的处境,也许会好上一点。 也许,也许她侥幸能怀上金城的孩子,在那些女人提起孩子的时候,起码不会把她排除在外,那时她或许就能融进她们的圈子了。 最重要的是…… 金城终于接纳她这个家族安排的妻子,她从女孩儿变成了女人。 风渐渐大了。 窗外传来树枝簌簌作响的声音,许是落了雨,无数吹落的桃花瓣黏腻腻地贴在了彩色玻璃窗上,像是女人弄花妆的带着泪水的小脸。 第六章 明天是她的生日 次日。 沈绣婉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忍着腿心的疼痛坐起身,哑着嗓子轻唤:“金城?” 卧室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她。 她呆坐片刻,望了眼傅金城昨夜睡过的蚕丝软枕,又望向不远处那面纯银雕花的落地镜子,镜子里的姑娘披着乌黑的长发,一张脸红扑扑的,脖颈间还残留着欢爱过后的暧昧红痕。 沈绣婉的呼吸不禁热了些。 她伸出双手按了按自己的脸蛋,闭上眼,便又想起昨夜的荒唐。 唇角羞赧地翘起。 她终于和金城圆房了。 他那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可是昨夜在床上却很放纵热情,像是在释放骨子里藏着的野性,他以原始的姿态,肆意掠夺她的身体,而这样隐私的一面,只有作为妻子的她才能看见。 这是夫妻才能做的事。 沈绣婉心底涌上甜蜜。 她下床梳洗更衣,注意到傅金城的大衣掉在地毯上,正要拾起,不防从衣兜里面滑出一只锦盒。 她打开锦盒,深红色天鹅绒软垫上,躺着一根华丽的钻石项链。 沈绣婉一时陷入猜疑。 这种款式的钻石项链,不像是金城给妈准备的生日礼物,倒像是为某个年轻的小姐准备的。 其实明天不仅是妈的生日,同时,也是她的生日。 虽然她们同一天过生日,可傅太太毕竟是长辈,她也不好意思告诉大家她也要过生日,于是大家都只给傅太太贺寿,她嫁过来三年,并没有在傅公馆过过一次生日。 沈绣婉有些恍惚。 难道金城他…… 要为她庆祝生日? 是了,她平日里很少戴首饰,兴许他就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特意为她买了一根钻石项链。 她也不是没有首饰,她的嫁妆里面就有好几件,除了那根珍珠项链,还有出嫁前爸妈请匠人给她打的两个金戒指、两个银戒指,以及一串莲花如意吊坠的金项链。 嫁到傅家的时候,傅家又送给她一个钻石戒指、一套纯金头面、一套翡翠首饰,再加一个红宝石胸针。 但那都是三年前的首饰,要么贵重华丽,要么款式老气,平时能戴在身上的很少。 沈绣婉走到梳妆台前,把那根钻石项链放在颈间比划,许是被钻石的璀璨华丽映亮了眉眼,她的整张脸都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她不禁对明天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 她把钻石项链放回金城的大衣里面,想起自己提前撞破了他要给她的生日惊喜,似乎不太妥当。 明天她收到项链的时候,表现不出这一刻的惊喜,金城会不高兴的,说不定还会认为他的礼物送得不好。 于是沈绣婉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对着镜子练习惊喜的表情。 “金城,谢谢你。” 笑得太僵了,看起来也太过紧张,仿佛接的不是项链而是战书。 “谢谢你金城,我特别喜欢。” 皮笑肉不笑,仿佛人家欠她一百块大洋。 “金城,我无以为报,只能由衷地感激你。” 太正式了,说到底只是一份生日礼物,她却感恩戴德表现得好像金城救了她的命似的。 傅金城从盥洗室出来,就看见沈绣婉对着镜子不停地感谢他,那表情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惆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太过兴奋以致于面部肌肉坏死。 他们不过是睡了一夜,她至于这般激动,还要这么谢他? 他道:“昨夜是我应尽的义务,你不必如此。” 沈绣婉被他的声音惊动。 转头望去,四目相对,她意识到他误会了,刹那间闹了个大红脸。 她咬住唇瓣,连忙低着头快步踏进盥洗室洗漱。 等她梳洗干净回到卧室,傅金城已经下楼吃饭去了。 她独自挑选衣裳,却又犯了难。 脖颈间的红痕实在是太醒目了,就算是旗袍领子也遮不住。 沈绣婉原也没想遮挡它们。 她想就这么走出去,让二嫂她们瞧瞧,昨夜她和金城成了真正的夫妻,也算扬眉吐气。 可骨子里的含蓄,又让她根本不敢走出去。 沈绣婉踌躇良久,终于还是认命般抽出一条丝巾围在脖颈上,遮住了那些过于暧昧的痕迹。 来到饭厅的时候,大家正在吃早饭。 沈绣婉向傅太太请过安后,主动坐到傅金城的身边:“金城……” 傅金城没搭理她。 坐在对面的二嫂薛琴贞喝了口咖啡,笑道:“好好儿的,绣婉怎么突然戴起了丝巾?怕不是被蚊虫叮了脖子,生了疤痕见不得人?” 沈绣婉脸颊一红,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薛琴贞促狭地笑,甩着手帕转向众人,“昨儿夜里,咱们园子里两只猫儿打架,闹了整整一宿,你们可都听见了?” 这话说得含蓄又意有所指,众人心领神会,不禁轻笑。 三少爷傅锡楼朝薛琴贞伸出手,玩笑道:“昨夜你和我打赌,你输给了我一百大洋,这钱什么时候给?” “呸!”薛琴贞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手掌心,“问你三弟要去!三年没回家过夜,谁知道偏偏昨儿夜里就回来了?话说回来,到底还是咱们绣婉有本事,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瞧着闷声不响的,没想到不发动则以,一发动就把三弟领回了家——” 沈绣婉听不下去。 他们夫妻闲得无聊,竟然拿她和金城同房的事情打赌。 她知道二嫂一向不喜欢她,因为当年金城还没同她结婚的时候,二嫂想把她的娘家妹妹说给金城,后来因为她的缘故,那门亲事自然是没说成的。 据她所知,二嫂的那位娘家妹妹至今也还没有说人家。 第七章 她不是他的奴隶 沈绣婉心里委屈,不禁望向傅金城。 对方正看报纸,对二哥二嫂的笑谈无动于衷,冷沉沉的侧脸,和昨夜床榻上的缠绵霸道耳鬓厮磨判若两人。 她隐忍着诸般情绪,起身道:“妈,我吃饱了,先回房了。” “坐下。”傅太太吩咐,又呵斥薛琴贞,“琴贞,她脸皮薄,你总说她干什么?” 薛琴贞笑着给傅太太布菜:“妈说的是,我不过是玩笑两句,想让绣婉赶紧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傅太太又转向沈绣婉,训诫道:“你也是,你二嫂不过是跟你玩笑两句,你也忒小题大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恼成那样?长辈还未退席你就要走,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绣婉低着头,放在桌案上的双手悄然攥紧。 她不敢忤逆,只得道:“妈教训的是。” 傅太太道:“你别怪我啰嗦,你远嫁而来不容易,因此我们这一家子从未拿你当过外人。你二嫂她们跟你说笑,是为了你好,叫你不那么孤单,你别会错了意,觉得我们瞧不起你。我知道你未出阁时读过许多书,可有的书并不是什么好书,姑娘家读了,只会养得敏感多疑、孤傲清高。你瞧你,就是因为读了那样的书,所以才会误解你二嫂。” 薛琴贞把玩着帕子,抿着唇儿笑:“可不是?咱们这儿正经的姑娘小姐,谁看那些东西?依我看,绣婉你不如把那些书扔了,以后跟咱们一块儿打打牌、逛逛戏院、喝喝咖啡。” 沈绣婉的头低得更深。 那些书都是爷爷留给她的。 她从认字起就开始读书,爷爷怕她认不得书上那些复杂的字,特意在书页空白处,把那些深奥难懂的字句都标上注解。 她把那些书当成嫁妆,千里迢迢从姑苏带过来,金城不在的夜里,她在房间里就着台灯,抱着书翻了又翻,每每瞧见爷爷的手书注解,都会情不自禁想起那位疼她入骨的老人。 她想家了。 她鼻尖发酸,眼眶渐渐红了。 薛琴贞朝众人笑道:“你们瞧,说她两句,她就哭起来了。咱们这里,可没有这么小家子气的人。况且明天还是妈的五十大寿,你大清早就哭哭啼啼,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合起伙来欺负你了呢!” 提起大寿,傅太太眉头紧锁,脸色越发难看。 直到傅金城要去军政衙门上值,沈绣婉才终于从饭桌上脱身。 傅公馆大门外,傅金城径直坐上汽车。 沈绣婉站在车窗边,湿红的杏眼里藏着几许期待,小心翼翼地问道:“金城,你……你今晚还回来歇吗?” “你喜欢被我睡?” 沈绣婉愣了愣,脸颊火辣辣的烫。 握着方向盘的方副官轻咳一声,打圆场道:“三少奶奶,明天就是太太的五十大寿,三爷今晚肯定会回来歇的。只是今天三爷要跟人商谈建铁路的事,恐怕会回来的晚一些。对接人不好讲话,您体谅体谅三爷。” 沈绣婉对建铁路的事略有耳闻。 洋人想建一条通往西北的铁路,要求所有权和经营权都归他们,每年会分一大笔分红给衙门,但金城不肯,他强烈坚持由国人自己修建铁路,掌控所有权和经营权。 为此,那条铁路迟迟没有开工。 衙门里不少人急于将铁路投入运营谋取利润,恨不能金城立刻答应对方的所有要求,但金城顶着压力,到现在也不肯松口。 沈绣婉崇敬傅金城,不仅是因为他的才学,也是因为他的这份魄力。 想到金城要去做大事,沈绣婉顿时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她柔声道:“那我叫厨房单独预备一桌菜,我记得你爱吃小羊排和蟹黄汤包,我都给你预备着。上回五妹在三元酒家办生日宴的时候,你夸那里的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味道不错,我打电话叫他们送些过来。” 少女满腔爱意。 傅金城没有理睬她,吩咐道:“开车。” 方副官只得发动汽车。 傅金城透过后视镜望去,被孤零零扔在路边的少女,穿了身杏粉色旗袍,经历过昨夜的恩爱,她像枝头那一簇刚盛开的粉嫩杏花,只是面容有些呆怔,似乎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不耐烦地撇下她。 她自然不明白。 像她这样传统封建的女子,只知道相夫教子、孝敬公婆那一套,整天围着自己的丈夫打转,心心念念都是给丈夫生个孩子,活得像一个空空荡荡的皮囊,仿佛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傅金城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秉持着人文主义,主张人应该有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他更希望他的妻子有自己的生活和喜好,能在他回家以后,和他有灵魂上的交流,讨论文艺复兴和一切进步的、文明的、有趣的东西。 而不是…… 把那些菜肴酒水挂在嘴上。 他们本该是平等的关系。 她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奴隶。 第八章 她手头并不宽裕 傅金城的汽车消失在视野中。 沈绣婉默立良久,自我安慰金城是着急去处理政务才来不及和她道别。 在风里站了会儿,也就自己回去了。 回到大厅,傅太太已经回房歇着去了。 五小姐云珠揽下了布置房屋的任务,正指挥仆从从库房里面拿出一串串大红灯笼、红绸和万国旗,除了宴会厅,连檐廊和栏杆都铺张地装饰上了。 大嫂她们坐在沙发上,在讨论明天的寿宴该怎么热闹。 瞧见沈绣婉进来,薛琴贞招了招手绢,笑道:“这次妈五十大寿,我一个礼拜前就主张咱们家男子和女子各送各的礼物,瞧瞧咱们女人和那些男人相比,哪一派的礼物更得妈的欢心。大嫂她们都已经预备好了,绣婉,你准备了什么寿礼?” 沈绣婉愣住。 她并不知道分开送礼这件事…… 薛琴贞见她这副表情,不禁“诶呀”一声:“瞧我这记性,上回我正要去通知你的,谁知鹏儿调皮,玩耍的时候突然从楼梯上摔下来,我一紧张就忘了!明天就是妈的五十大寿,你没准备礼物,这可怎么办……” 沈绣婉脸色苍白。 她顾不上去追究二嫂是无意还是有意,她盘算了片刻,就算现在立刻出门买寿礼,手头上也根本就没有足够丰厚的钱财,支撑她购买那些昂贵的礼物。 薛琴贞瞥她一眼,洋洋得意:“说起礼物,我预备的是一套粉彩绿里海棠茶具,不贵,也就三百块大洋,比不得大嫂从寺庙里运过来的那尊白玉弥勒大肚佛像来得珍贵。大嫂,你跟我们说说,那尊佛像,你花了多少大洋?” 大嫂岑卿如盘着发髻,鹅蛋脸上略施脂粉,穿了身新式的枣红色绣牡丹大花斜襟旗袍,披了件米黄色流苏坎肩,胸前佩戴着那尊水头极好的翡翠佛头,正捧着西洋花纹的骨瓷咖啡杯啜饮。 闻言,她放下咖啡杯:“要我说,孝敬与否不在于礼物的贵贱,真心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摆明了是在帮沈绣婉。 薛琴贞心里不大痛快。 可她的娘家比不上岑卿如的娘家,她的丈夫也比不上岑卿如丈夫傅家长子的身份,何况她的丈夫不争气,目前只靠着公公的声望,在总统府里面捞了个没甚前途的闲差。 她在岑卿如面前没有底气,便只能讪讪一笑:“大嫂说的是。” 沈绣婉感激地看了眼岑卿如。 岑卿如并没有把她的感激放在心上。 她对沈绣婉并没有多少好感。 之所以帮她一把,全凭自己大少奶奶的身份,明天就是太太的五十大寿,她得保证明面上的家宅和睦,不能放任薛琴贞欺负沈绣婉。 女眷们还要继续商量明天寿宴的具体事宜,这种大事向来是轮不到沈绣婉插嘴的,她默默回到自己屋里,琢磨起明天送什么。 想了片刻,她打开那架黑胡桃木玻璃橱子。 嫁给金城三年,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 她与其他人说不上话,于是读书之余,就做些针线活儿。 她取出一架精巧的檀木雕花书屏,书屏正中间嵌着一幅薄如蝉翼的圆形仙鹤双面绣,是她去年绣的,把一根蚕丝劈成一百二十八根,用这种细到吹气就断甚至可以悬浮在空中的丝线绣出来的仙鹤,栩栩如生轻盈灵巧,羽翼更是逼真到恍若透明。 她的绣艺虽然比不上母亲,但这样的手艺即使放在她的家乡,上万名绣娘里面也只有区区二十几位能绣的出来。 献给婆婆当寿礼,应当不算寒碜? 预备好了寿礼,沈绣婉开始张罗晚饭。 除了金城爱吃的那几道菜,她还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她家乡那边的菜,是碧螺虾仁和樱桃肉。 可惜没有模具,不然她很想给金城做几个梅花糕尝尝。 到黄昏的时候,三元酒家把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送了过来,厨房里的老妈子也把刚出锅的几道菜,端进了他们夫妻套房里的小客厅。 沈绣婉拿纱罩子罩住茶几上的菜肴,取出一块钱递给王妈,温和道:“难为你们花功夫,做这许多菜。” 王妈笑着接过赏钱:“三少奶奶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等她走出套房,沈绣婉听见她压着嗓子和外面的女佣道:“咱们忙活了半日,三少奶奶只给了一块钱的赏钱。上回替二少奶奶预备酒菜,她赏了咱们整整五块钱呢!” 沈绣婉难堪地垂下头。 她手头并不宽裕。 嫁过来三年,她和金城像是不熟的人,因此不能像别的太太那样掌控丈夫的俸禄。 她从未见过金城的钱,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他要,好在傅家供给她吃穿用度,平日里是不需要额外花钱的。 她娘家偶尔会从南方汇一笔钱来,足够支撑她购买书本、丝线等物,但还不至于支撑她像其他少奶奶那样,阔绰地打赏仆佣。 沈绣婉有些自卑,但一想到金城马上就要回来了,又暗自雀跃起来。 第九章 如果是等你,多久我都愿意 傍晚的时候,沈绣婉特意洗了个澡,换了身崭新的丝绸圆领罩裙。 她从妆奁底下拿出一只鎏金刻丝玫瑰小鸟的玻璃香水瓶,往脖颈和手腕间喷了些,这是玫瑰花香水,傅公馆的后花园就种了许多玫瑰,她猜测金城应当不讨厌这种香味。 打扮好自己,她翻出两支珍藏的蜡烛。 这是当年她和金城结婚的时候,五妹傅云珠送的贺礼,和普通蜡烛不一样,用玻璃杯盛着,露出金色的烛芯,杯身上用一根白色绸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装饰。 云珠管这叫香薰蜡烛,说烧起来的时候很香。 沈绣婉稀罕,一直没舍得用。 她把香薰蜡烛放到茶几上,注意到烛身上的鎏金烫字—— iloveyou。 沈绣婉自学过一些简单的洋文,认得这是“我爱你”的意思。 她突然局促不安。 这样精心布置出来的隆重阵仗,并不像是普通夫妻吃晚饭,倒像是一对情人即将暧昧约会共进晚餐,怪难为情的。 她怕金城笑话,于是收起那对蜡烛,又换上一件半旧的豆沙色家常旗袍,满头秀发只侧编了一根松松垮垮的麻花辫。 她照了照镜子,想起那位刘曼玲小姐精致的妆容,担心金城嫌弃她不爱打扮,踌躇良久,最终往脸颊和嘴唇上涂了些胭脂。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猜测自己应当还算好看。 她专心等金城回家,本以为也就是一两刻钟的事,谁知等到月亮出来了还是没等到人。 她在阳台上望眼欲穿,冷不防楼下传来二嫂薛琴贞的笑声:“我听王妈说,绣婉你叫厨房单独做了一桌酒菜,特意等着三弟回家一起吃。怎么,都这个点了,他还没有回家吗?” 沈绣婉朝园子里望去,薛琴贞正在和四妹、六妹散步。 她明知故问,显得她像个笑话。 沈绣婉没什么底气,却还是倔强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薛琴贞她们散步结束了,金城还没有回来。 沈绣婉等到快要睡着的时候,傅公馆大门外终于亮起汽车灯光。 “金城……” 沈绣婉眼睛一亮,连忙下楼迎他。 傅金城踏上门廊台阶,便瞧见沈绣婉活泼的小雀儿似的朝他走来:“金城,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他把脱下来的大衣递给她:“我没叫你等。” 沈绣婉抱住大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楼,柔声道:“你回来的正好,我刚刚才叫厨房热过饭菜,全是你爱吃的。” 两人在小客厅坐下,傅金城看了眼尚未动过的酒菜:“你还没吃?” 沈绣婉笑着给他盛饭:“我不饿!” 盛完饭,她才想起自己还准备了白葡萄酒。 她手忙脚乱,又开始给他倒酒,倒着倒着,肚子却饿得咕咕乱叫。 她尴尬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去看金城的脸色。 傅金城拿起筷箸。 他不明白,每个人都是自由平等的,为什么沈绣婉非要饿着肚子等他回家吃饭,她又不是奴隶,为什么一定要事事以他为先? 他道:“你可以先吃的。” 沈绣婉给自己盛了一碗饭,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欢喜。 她只当金城是在心疼她饿肚子,心里愈发甜蜜,乖顺道:“我不饿的,如果是等你,多久我都愿意。” 傅金城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半晌,他才道:“你愿意等那就等着好了。” 沈绣婉沉浸在同他共进晚餐的快乐之中,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 她往他面前的空碟子里夹了碧螺虾仁和樱桃肉,殷勤道:“这是我的家乡菜,我特意做给你尝尝。可惜家里没有模具,不然我还想做一些梅花糕给你吃,在我的家乡,大街小巷都有叫卖梅花糕的,大人小孩儿都很喜欢吃。” 傅金城没接她的话,也没吃她夹的菜。 眼见气氛冷了下来,沈绣婉忐忑地看他一眼,试图寻找起共同话题:“方副官说,那铁路挺难建的,你今日去衙门,可跟那群洋人商谈妥当了?” 男人声线平静:“你不必费尽心思,找这些蹩脚的话题。不说话,就挺好的。” 沈绣婉为他的冷漠感到诧异,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难堪地低下头去。 吃完这顿饭,沈绣婉注意到她夹给他的菜压根未动。 他不喜欢她的家乡菜。 或者说,他不喜欢她。 原本的雀跃欢喜像是被淋上了一盆冷水,沈绣婉倍感失落。 夜里,沈绣婉闭着眼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听见傅金城已经洗完澡,扯过半张蚕丝被,隔着两臂远,在她外侧躺了下来。 她的呼吸重了些。 寂静之中,她听见金城低声道:“还没睡?” 沈绣婉仍然在想他故意不吃她家乡菜的事,心底的失落久久无法消散,于是翻身向里,往指间缠绕一缕发丝,“嗯”了一声。 旁边便没有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金城已经睡着的时候,对方忽然翻身过来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撑在她的身侧,将她整个覆在身下。 喷吐在她脖颈间的呼吸带着几分侵略却又内敛的气息,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洁白的丝绸睡裙悄然滑落,露出少女漂亮单薄的锁骨。 “金,金城……” 春夜的寒凉侵袭而来,激的她轻颤了一下,随即落入一个滚烫坚硬的怀里。 不等她再说什么,傅金城吻住了她的唇。 她身上有玫瑰香水的味道。 他不讨厌这种香。 今夜没有星星,月色如水般在窗外摇曳了一宿。 第十章 你能不能帮我戴项链? 才刚清晨,傅公馆就热闹起来了。 许是顾及到今天家里客人多,傅金城比昨夜克制,没有在沈绣婉的身上留下太过醒目的痕迹。 沈绣婉挽起低盘发,穿了件丁香紫镶黄边的七分袖旗袍,一边坐在梳妆台前描眉,一边透过镜子偷看金城。 他背对着她,正扣上衬衣纽扣。 她等着他送生日礼物,甚至连待会儿该作出怎样惊喜的表情都练习好了,可是直到男人打好领结,也没有拿出那根钻石项链的意思。 沈绣婉迟疑:“金城……” 傅金城看向她。 沈绣婉腼腆道:“金城,我都看见了,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看见了什么?” 沈绣婉想说项链的事,可是对上男人冷淡的目光,又默默无言。 也许金城只是想等妈的寿宴结束,再单独送给她。 她这样心急地说出来,只会破坏金城即将送给她的惊喜,显得自己像个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子。 她又端起稳重的淑女架子,柔声道:“没什么。” 夫妻俩正说话,王妈的女儿小翠突然进来:“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吩咐我过来给您梳头。大少奶奶说今天的日子很重要,让您打扮得好看些,您结婚时的那套翡翠首饰,很适宜今天戴。” 沈绣婉尴尬。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因为打扮得不合时宜闹出过笑话。 今天这样要紧的日子,大嫂叮嘱她两句也无可厚非。 她回道:“我已经梳过头了,劳烦你去转告大嫂,我知晓了。” 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四方锦盒,里面是配套的翡翠滴叶型耳环、翡翠手镯和项链。 那根翡翠项链的搭扣太过细巧,她自己扣不上。 她只得求助傅金城:“金城……” 傅金城面无表情。 沈绣婉便当他答应了,拿起项链递给他,乖顺地垂下头让他戴。 傅金城站在她身后,沉默的将项链绕到她的颈前。 指腹不经意摩挲过她的肌肤,他突兀地想起昨夜床榻上,他从背后揽她入怀,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她一时受不住,被迫高高扬起头颅发出的细碎难耐的声音。 那时她垂落如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脖子和脊背,他并不能把她的样子看得十分清楚。 此时此刻,他才注意到许是因为难见日光的缘故,少女的后脖颈分外纤细凝白,像是天鹅。 碧绿通透的翡翠,很衬她的肤色。 只是这条翡翠项链并不名贵,搭配的金链子也不值钱,也就那个叶子形状的翡翠坠子略微值些钱。 可是沈绣婉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种成色的翡翠项链,对她而言已经是天价的首饰,也就今天这样的场合才舍得拿出来戴。 他对她生出一些怜悯。 “好了。” 他眼眸晦暗。 沈绣婉谢过他,自己对着镜子戴上耳坠和手镯。 傅公馆里已经陆续有客人登门。 沈绣婉下了楼,瞧见楼阁和栏杆上挂满了灯笼和红绸,万国旗也插上了,外面的台阶以及鹅卵石道路两侧,摆满了郁郁青青的松鹤延年松柏盆景,枝桠上还系了红绸带。 大门口停了许多汽车,宾客盈门,仆从们抬着寿礼紧随其后,招待员们笑呵呵地引他们去不同的厅堂和院落。 此刻进门的客人是二嫂的娘家人。 最为显眼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姐,生着和二嫂一样细长艳丽的眉眼,穿了件红底白点子的纱面洋裙,用昂贵的钻石发箍把烫卷的短发全部笼在脑后,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沈绣婉认得她是二嫂的亲妹子薛棋舒。 这些年二嫂针对她,主要就是因为薛棋舒的缘故。 她也是嫁过来才知道,当年二嫂很想撮合薛棋舒和金城在一起,隔三差五就爱把薛棋舒接到家里玩,让她和金城培养感情。 薛棋舒是接受过新文化的女孩子,主张自由恋爱,她并没有隐瞒自己喜欢金城的心思,反而大大方方地追求金城,很有一种抢夺宝物的决心和气势。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当时两家人都以为这会是一桩极顺利的婚事,吴家对金城也十分满意,连嫁妆都预备起来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一桩娃娃亲,叫她这个外来的姑娘捡了便宜。 自那以后,二嫂就看她很不顺眼。 她和金城结婚以后,薛棋舒就很少再来家里走动,听说后来去了外国留学,没想到今天突然过来了。 薛琴贞拉住薛棋舒的手:“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呢。” 薛棋舒笑道:“太太那样疼我,她五十大寿,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薛琴贞又望向她身边的男人:“你怎么是和元璟一块儿来的?” 薛棋舒亲昵地挽住那个男人的手臂,余光瞥了眼傅金城,故意露出一种很甜蜜的微笑:“我们是留学的时候碰见的,现在正在交往。元璟刚回国,今后打算去医院工作,他学的是解剖学。” 沈绣婉好奇地望向那个男人。 他约莫二十四五岁,戴一副玳瑁边眼镜,相貌斯文清俊,并没有像其他年轻人那般穿西装,反而穿着一件暗青色绸面对襟长袍,腕上悬了一串金丝青檀木佛珠,看起来很有风度涵养。 察觉到她望过来,白元璟也望向她。 沈绣婉连忙窘迫地收回视线。 “元璟大哥。” 傅金城打招呼,两位白家少爷跟着喊“大哥”。 沈绣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穿着长袍的男人,竟然是白家大少爷。 她记得金城很敬佩这个人。 在白家长辈们的眼里,二十四五岁还不结婚是很丢脸的事。 可是金城却说,白元璟幼时师从国内最有威望的老中医,十六岁远赴海外求学,如今已是最年轻的解剖学博士,他会给国内的医术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价值,比黄金还要珍贵。 那么薛棋舒特意和他一起来拜寿,便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薛琴贞笑着拍手:“我竟然不知道,你们两个凑成了一对儿!这下可好,两家人知根知底的,爸妈也不用为你的婚事着急了!我就说嘛,我的妹妹是一定能够嫁到好人家的!” “我既然要挑,自然就要挑个最好的。”薛棋舒看向沈绣婉,“沈小姐和金城的感情还好吧?” 明明是问候,她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嘲讽。 显然,她早已从姐姐薛琴贞那里听说了沈绣婉和傅金城结婚三年还没同房的事。 第十一章 金城会有喜欢她的那一天 沈绣婉不愿落了下风,回答道:“有爸妈庇护疼爱,我和金城的感情还算顺遂。” 这是她强撑面子的回答。 好在金城没有拆穿她。 薛棋舒笑了两声:“是吗?我以为但凡长辈包办的婚姻,都是不能够幸福的。两个陌生人突然结成夫妇,同吃同住、做最亲密的事,哪怕彼此厌恶,也必须一辈子捆绑在一起,到老到死,甚至还会葬入同一座坟墓。这样的婚姻,是可怕而且违背人性的。我还是主张人生的伴侣,必须由自己亲自挑选。” 沈绣婉脸上热热的,因为她和金城的婚姻就是包办的。 她反驳道:“长辈包办的婚姻,是会诞生出许多不幸,但也有幸福的——” “我知道沈小姐很幸福,”薛棋舒打断她的话,“可是金城呢?你确信他和你一样幸福吗?” 沈绣婉怔了怔。 此时,四周的宾客被两人的辩题吸引,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 他们期待沈绣婉能够举证反驳,可她却无言以对。 她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她知道从前金城不喜欢她,可是经过这两夜的鱼水之欢,她不禁对他怀了几分希望,夜里的他们是那么亲密无间,他对她应当是有些好感的吧? 但她又没有底气代替金城回答。 她只得望向金城,期盼他能替她说两句话,哪怕只是谎言,她也心甘情愿。 然而对方看不见她的祈求。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她远了许多,只专注的和白元璟说话。 沈绣婉的期待落了空,脸色有些苍白。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人群中间,觉得自己像是被旧时代遗留的丑角儿。 正尴尬时,岑卿如走了过来:“你们还不进去?” 薛琴贞立刻来了劲儿:“大嫂今天戴的翡翠项链真是好看,我记得是你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妈送给你的吧?” 岑卿如今天穿的是一条玉红色牡丹软缎旗袍,披了件织花流苏坎肩,胸前的那条蛋面翡翠项链相当华丽,连昂贵的钻石都成了翡翠的镶边配饰。 岑卿如微笑:“就你眼尖。” 薛琴贞又对沈绣婉笑道:“绣婉戴的这条,也是结婚的时候咱们家采买的。跟大嫂的比虽然小了点,但也算是很珍贵的了,至少凭你的娘家,是买不起这样成色的翡翠的。” 众人望去,沈绣婉胸前的那块翡翠坠子单看倒也华丽,可一旦和岑卿如的翡翠对比起来,她戴的那个就被衬托成了边角料,竟小了一半不止。 明明都是傅家的儿媳妇,可是因为两个儿媳妇的出身不一样,所以连聘礼都分成了三六九等。 而沈绣婉是最末的那一等。 沈绣婉喉咙里堵了棉花似的说不出话,脸颊更是火辣辣的烫。 像是连血带肉地撕下了脸皮,被薛琴贞狠狠踩在脚底下碾压。 连同她娘家的脸面和尊严,一同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笑话。 岑卿如打圆场道:“好了,进去吧。” 沈绣婉孤零零地落在人群最后。 此刻,倒也察觉出味儿来,早上叮嘱她一定要戴上翡翠首饰的小翠,并非是大嫂派去的,毕竟大嫂从不屑于用那样的小手段羞辱别人。 是二嫂薛琴贞的手笔。 她想让她在寿宴上出丑。 沈绣婉不知道该如何反击,胸前的翡翠项链突然之间就变得重若千钧,她很想找一个没人的角落钻进去,她再也不想佩戴这根项链了。 她又望向金城的背影,他是那么风度翩翩英俊高大,是她从小到大遇到过的最惊艳的男人。 她喜欢他,她愿意为了他忍受所有的委屈。 她咽下委屈,渐渐挺直腰杆,她就是傅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奶奶,无论他们怎么笑话她和她的娘家,她是傅家三少奶奶的事实也永远不会改变。 水滴石穿,她相信金城会有动心的那一天。 这里发生的事情,被刘鸿发兄妹尽收眼底。 兄妹俩费尽心思,以电影公司老板和当红歌星的身份弄到了傅家寿宴的请帖,今日可谓盛装而来。 刘鸿发讥笑:“你瞧瞧,傅家也没拿她当个事儿嘛!妹妹,你当姨太太的事,恐怕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困难。” 刘曼玲摸了摸颈间的钻石项链,脸上流露出一种志在必得。 虽然三爷因为白公馆的事情,对哥哥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原本打算投入电影公司的一笔资金也收回去了,但并没有将此事迁怒到她的头上。 昨天中午她和三爷去吃西餐,三爷还特意送了她一根钻石项链。 她看着金碧恢弘的傅公馆,眼睛里透出野心和向往:“咱们进去吧,我也该在太太面前露个脸了。” 大厅里,大少奶奶岑卿如正哄着坐在沙发上的傅太太:“我们几个儿媳妇单独给您准备了礼物,您瞧瞧,是喜欢银红他们送的,还是喜欢我们送的?” 大少爷傅银红立刻呈上自己的礼物,以打趣的口吻对四周道:“只怕妈瞧了我的贺礼,诸位的就不放在眼里了!”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天生多情,很讨中老年妇女喜欢。 他的寿礼是一尊象牙雕刻八仙祝寿船,八仙造型各异栩栩如生,工艺很是精湛。 傅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老大送的,果然是好。” 岑卿如笑吟吟地命人抬出自己的寿礼:“妈瞧瞧,他那寿礼,和我和这尊弥勒佛像比呢?妈可不能偏心他。” 傅太太仍是笑:“个个都好,卿如送的,我要更喜欢一些。” 沈绣婉站在旁边,知晓大哥和大嫂因为舞女的事情生了芥蒂,大哥私底下总是气大嫂,所以妈在明面上肯定是要偏袒大嫂一些的。 轮到薛琴贞和傅锡楼,他们两个送的分别是一套粉彩绿里海棠茶具、一幅亲笔画的《麻姑献寿图》。 薛琴贞娇嗔:“妈您瞧他,您过五十大寿,他竟然如此俭省,分文不出,只抠抠搜搜地给您画了一幅画儿!” 傅锡楼像那些文人墨客一样摇着折扇:“你懂什么?我的字画不是凡品,今后定会像顾恺之、吴道子他们的字画那样值钱。” 薛琴贞揶揄:“你说的今后,究竟是哪一年呢?” 傅锡楼便回答不上来了。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傅太太笑得连连摇头,骂他们两个是爱斗嘴的小冤家。 轮到沈绣婉和傅金城。 薛琴贞很是得意。 时间仓促,沈绣婉又是那么寒酸的一个人,她笃定她临时准备的寿礼是拿不出手的,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沈绣婉出丑,像她这种出身低微的女人,原本就不配和她们做妯娌。 傅金城低声:“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们女眷要单独送礼?” 他与其他人一样,认定沈绣婉拿不出像样的东西。 若她提前告诉他,至少他能替她预备一份体面的寿礼。 第十二章 他完全不懂沈绣婉 面对丈夫的责备,沈绣婉低下头,无助地抱紧怀里的锦盒。 她嫁过来三年,除了那晚去白公馆请他回家过夜,她从未请求他帮过她什么。 他的冷漠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永远将她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虽然他是她的丈夫,可他们从来无话可说,譬如昨日吃晚饭的时候,她试图寻找共同话题,却被他要求不要说话。 她在他的心里,已经轻如尘埃了。 她不愿意再在这种事情上麻烦他,让他觉得,她是一个无用的人。 见她沉默,傅金城眉头紧锁。 他完全弄不懂这个女人,每次他稍微说话重一点,她就会低着头装出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她什么话也不敢对他说,像是一个没有骨气只知道听话的奴隶,可他又不曾真正地欺负过她。 他压抑着情绪,沉默地送上贺礼。 是一架紫檀木书屏,镶嵌了一块黄金云母水晶,玉匠利用云母的天然纹路,挖空心思雕琢成松鹤图样,富贵又风雅。 傅银红评价道:“紫檀木架子常见,倒是这块云母石料难得,难为三弟花心思,请人制出这么一架书屏,我都有些眼红了。” “大少爷看什么都眼红,可见是很喜欢眼红的。” 岑卿如微笑着,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 之前死的那个舞女就叫嫣红。 傅银红听懂了她话里暗藏的机锋,噎了噎,念着岑家人都在场,才克制着没怼回去。 薛琴贞迫不及待地起哄:“绣婉,你还等什么,快把你的寿礼拿出来,叫咱们开开眼!” 沈绣婉的心里涌出一股奇异的感受。 金城准备的寿礼是书屏,而她准备的也是!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古诗里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和金城竟也有心意相通的地方! 可见这桩婚姻,并非是毫无缘分的。 沈绣婉得了爱情的力量,从锦盒里捧出那架刺绣:“我送给妈的寿礼,是我亲手绣的一副仙鹤图,不及哥哥嫂嫂们的贵重,还请妈不要嫌弃。” 薛琴贞脸上便显出一副想笑又极力克制的表情,脆声道:“我原说,锡楼的礼物不值钱,可是绣婉,你怎么也学起他来了?这样要紧的日子,你想拿一幅刺绣交差,这可说不过去!这么廉价的东西,你让妈摆在哪里才合适呢?总不能摆在厕所里面吧?” 沈绣婉知晓薛琴贞瞧不上她。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当着上百名宾客的面,评价自己送的寿礼过于廉价,要摆在厕所里面…… 她脸红如血,耳边嗡嗡乱响。 傅公馆金碧辉煌的厅堂折射出的金光,刺的她双眼生疼,她一个乡下来的姑娘,站在这样阔气的地方,似乎连四周的人物都要瞧不清楚了。 就在她无地自容时,一道清淡温和的嗓音忽然响起:“我瞧着,三夫人送的这幅双面绣书屏,是很不错的。” 说话的人是白元璟。 众人看向那幅刺绣,果然是双面绣。 薛琴贞立刻道:“现在的印花织染技术那么成熟,要什么图案没有?工厂里的机器,一天就能印出无数漂亮的图案,岂不比刺绣来得又省事又便利?想来即便是双面绣,也不如从前那般稀罕了。” 白元璟道:“恰恰相反,工业越是成熟,就越凸显出手工艺品的奢侈和温度。像三夫人拿出来的这一幅绣品,已经是值得收藏的艺术品,非得十几年功力的绣娘才能绣得出来。三夫人——” 他注视沈绣婉,钦佩道:“三夫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造诣,真是了不得。” 沈绣婉没料到,这位留洋多年的白大少爷,竟然也识得国货。 她感激道:“我只跟着母亲学了些皮毛,白少爷过誉了。” 她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像是江南水乡的溪流。 白元璟幼时曾在江南学医,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很有些亲切,于是报之以一笑,温和地推了推眼镜。 薛琴贞微恼。 她拉过薛棋舒:“他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帮着沈绣婉说话?” 薛棋舒撇了撇嘴:“白元璟脾气古怪,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顿了顿,她又道:“姐,你别总为了我跟沈绣婉作对,男女感情里的仗,旁人是很难帮上忙的。更何况,我并没有输给她,我只是输给了傅家的长辈和那场包办的婚姻。虽然金城的心不属于我,但你瞧,他的心也不属于沈绣婉。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薛琴贞吃惊地瞪大眼睛:“你还要争?可你不是和白——” “他只是我请来充面子的托儿罢了。”薛棋舒不以为意,“正好他家里催婚,他也有拿我当挡箭牌的意思。” 薛琴贞无言以对。 半晌,她才摇头:“我真是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过,你若要争夺金城,我这个当姐姐的无论如何都会帮你一把。我们薛家的女子,没有输给沈绣婉的道理。” 姐妹俩说着话,傅云珠笑盈盈地坐到傅太太身边。 她道:“最难得的是,三哥送的是一架书屏,三嫂送的也是一架书屏。两个人没有沟通,却送了同样的寿礼,可见他们心意相通。” 两架书屏同样规格大小,同样檀木镂花边,果然像是一对儿。 宾客之中略有眼力见儿的,便开始恭维傅金城和沈绣婉恩爱。 沈绣婉虽然知道实际情况并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但还是很高兴甜蜜,哪怕是假的,她也很愿意在人前和金城充当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角色。 她红了脸,含着几分羞臊和期待,下意识望向金城。 然而对方没有接她的眼神。 “三爷和三少奶奶的感情真是好,”刘曼玲突然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亲昵地揽住沈绣婉的肩膀,“前两日,三少奶奶还亲自去白公馆领三爷回家呢,那晚白公馆很热闹,三少奶奶还同我说笑了好一会儿子。” 沈绣婉身体一僵。 她没料到刘曼玲也来了。 是被金城邀请的吗? 虽然金城在外面有许多女朋友,可他从未带过那些女人回家,他怎么在妈的寿宴上,把刘曼玲带了回来? 她心底生出慌乱,在看见刘曼玲颈间佩戴的那根钻石项链时,脸色更是瞬间变得惨白。 那根钻石项链,她熟悉极了! 她还以为…… 她还以为,这是金城送她的生日礼物…… 少女满心的炽热甜蜜骤然冷却,整个人手脚冰凉心跳剧烈。 她惶恐地望向金城,他正盯着刘曼玲,金丝眼镜折射的暗光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刘曼玲松开沈绣婉,笑着走到傅太太的跟前,俨然一副儿媳妇的姿态。 她自报家门道:“太太,我叫刘曼玲,和三爷、三少奶奶的关系都很好。这是我孝敬您的寿礼,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她捧出锦盒。 第十三章 她不反对金城在外面交女朋友 刘曼玲殷勤道:“这是我托人从法国巴黎带回来的一套口红,跟咱们这里的胭脂不大一样。” 傅太太捏着手帕,轻轻咳嗽一声。 她知道金城在外面有一位很要好的女朋友,听说是唱歌的,想来就是眼前这一位。 沈绣婉三年没怀上孩子,因此她并不反对金城在外面交女朋友。 只是交朋友是一回事,带回家里又是另一回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欺负了沈绣婉。 见傅太太无动于衷,刘曼玲的心高高悬起,紧张道:“还……还有,这张唱片是三爷前阵子帮我出的,我特意拿来送给太太,请太太闲暇的时候听上两句,解解闷儿。这一沓相片是我上个月登上《中外丽人》杂志的时候拍的……” 薛琴贞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团扇,遮着半张脸对薛棋舒调侃:“这位刘小姐连相片都准备了,哪像是来贺寿的,明明就是来应聘金城的姨太太的。她倒是聪明,知道在姨太太的事情上,沈绣婉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经理,妈才是可以做主的董事长。” 傅太太戴上老花眼睛,一张张翻看相片,又抬起头看看刘曼玲。 胸大腿长屁股大,看起来像是能生儿子。 她点头:“长得倒是标致。” 得了这句赞扬,刘曼玲顿时眉飞色舞,猜测自己当姨太太的事情,约莫八字已经有了一撇。 她欣喜若狂地望向傅金城,对方却意外地面无表情。 她心里不禁一咯噔。 中午的筵席很盛大。 沈绣婉没什么胃口,用了半碗米饭就去了盥洗室。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根翡翠项链像是华丽冰冷的枷锁,紧紧紧勒着她的脖颈,把来自南方小城的她,牢牢困在傅公馆这个金碧辉煌却又陌生的地方,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眼圈发红,试图摘下项链,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那个过于精巧的搭扣,折腾了半天,连指腹都被金属锁头戳红了。 她放弃地低下头,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直到外面传来女眷们结伴而来的说笑声,她才勉强止住哭声,抬起通红湿润的眼睛,对着镜子假装无事地补妆。 她嫁过来之前,妈妈说女子嫁去婆家,就连哭都得躲着人。 她从前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今倒是尝到了个中滋味儿。 午后,众人陪着傅太太去看戏。 傅公馆的后面是一座走马楼,当年傅老爷子迎娶傅老夫人的时候,因着老夫人是南方的小姐,于是特意为她建了这么一座家乡的建筑,四周是回廊通行的木雕朱漆楼屋,整座建筑宽敞而古朴。 前两年老爷子携着老夫人回了西北老家,这座建筑便空置了,后来起火烧了小半,在傅锡楼的主持下重新修补。 傅锡楼是个不爱管事的,等回过神的时候,工匠已经稀里糊涂的给走马楼装上了一扇扇绘有圣经故事的彩绘玻璃花窗,虽然风格不搭倒也因祸得福,兼有了东方和西洋建筑之美。 傅家另在这里搭建了戏台,逢年过节会请戏班子来家里表演。 第一出戏是《牧羊记·庆寿》。 那戏子在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 “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超,寿同王母年高。寿香腾,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云珠坐在沈绣婉身边,轻声道:“这些戏得唱到晚上去,我是一句也听不懂。我和女校的同学去看电影,等他们唱完了再回来。三嫂,你去不去?” 沈绣婉是儿媳妇,不敢像她这样自由。 她道:“我听着还好,你去吧。” 云珠瞧了眼坐在第一排的母亲,蹑手蹑脚地走了。 等这一支曲子唱罢,傅太太便叫其他几位体面的太太各点一支。 轮到薛家太太,她点的是《牡丹亭》里的一出《游园惊梦》。 刘曼玲趁机霸占了云珠的位置,隔着沈绣婉,对傅金城娇声道:“三爷,他们都偷偷溜到隔壁打牌去了,咱们也去?这样咿咿呀呀的曲子,一句唱词恨不能掰成十句来唱,我听着很是不得劲儿。” 沈绣婉本来看戏看得好好的,突然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而金城意外的没有搭理刘曼玲。 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盯着戏台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曼玲不死心:“三爷,您听得懂?” 金城仍旧没理她。 刘曼玲闹了个没趣,只得坐直身子继续看戏。 这一出戏唱得极好。 连傅太太都赞不绝口:“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地道的唱腔了。” 刘曼玲打了半天瞌睡,此刻刚睡醒,听见傅太太的话,连忙擦去口水附和称赞:“唱的真是好!” “为了妈五十大寿,我和锡楼特意从南方请来的戏班子,自然地道。”薛琴贞招手示意那些戏子上前,“太太夸你们唱得好。” 她又从里面拉出扮演杜丽娘的花旦:“你们瞧,她这扮相像谁?” 那花旦生得明艳娇小,虽然是笑着的,却有种清冷感在身上。 刘曼玲立刻邀功似的接话:“活像三少奶奶!” 话音落地,顿时无数目光落在了沈绣婉的脸上。 沈绣婉白着脸,坐在那里没吭声。 戏子卑贱,被当众比作戏子,自然不是光彩的事。 “是了!”薛琴贞笑声清脆,“说来也巧,她和绣婉还是同乡呢。看在这一层关系上,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打赏她的。” 她从女佣手里接过一盆铜钱,“哗啦”一声,全撒在了戏台子上,引得戏子们连忙弯腰捡拾。 薛琴贞拍了拍花旦的脸蛋:“本就是赏你的,你还不快去捡?可怜见的,乡下来的姑娘,想来平日里不曾见过这般场面。在我们家多捡一点钱吧,出了这个门,可就没有了。” 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令沈绣婉不得不联想到自己。 她捏紧手帕,暗道这些人以为她嫁到傅家是她攀了高枝儿,肯定经常在背后猜测她往娘家挪了多少钱。 第十四章 姨太太 可是她一块大洋也不曾往娘家寄过。 金城根本就没有给过她钱,倒是她娘家常常寄钱补贴她…… 沈绣婉看了眼兴致不错的傅太太,怕扫了她的兴,只得忍下这口气,沉默着低头喝茶。 落在傅金城的眼里,他扯了扯薄唇。 寿宴闹了一整天。 夜里年轻人还要在宴会厅打牌跳舞,傅太太年纪大了折腾不住,便先行上楼,又叫了沈绣婉和刘曼玲进来说话。 二楼的这间小会客厅是日式榻榻米的样式,大嫂岑卿如作陪,正在给傅太太沏茶,她在日本留过学,很擅长那边的茶道。 刘曼玲殷勤道:“从前总听三爷提起太太又年轻又温柔,今天亲眼见了,太太竟比他说的还要好!若非听见金城唤您母亲,我简直要以为您是金城的姐姐!” 这马屁拍的,很合傅太太的心意。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太祖父在清朝做过官,她嫁给总帅的时候本就年少,如今膝下有七个孩子,儿女孝顺丈夫疼爱,总觉得自己也还年轻,一向喜欢被人哄着。 这样的漂亮话,她的三儿媳妇就不会说,整天像块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读了些书就清高的不行,笨嘴拙舌反应迟钝,难怪不讨金城喜欢。 她道:“叫你们两个上来,是有些话要叮嘱。” 刘曼玲已然猜到是什么事,脸上的笑容越发兴奋:“太太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您是过来人,您的话定然错不了,咱们做晚辈的,自然要听您的!” 沈绣婉跪坐在蒲团上,沉默地垂下头。 傅太太端起一盏沏好的茶,放在唇边吹了吹,缓声道:“咱们当女人的,这辈子最要紧的,是给丈夫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放在以前,正室三年无所出,是要被休的。虽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咱们家又是新式家庭,不讲究休妻那一套,但没有子嗣如何能行?” 刘曼玲立刻道:“太太说得对极了,我时常也会替三爷和三少奶奶着急。三爷膝下没有儿子怎么能行,为了这事儿,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沈绣婉盯着岑卿如沏茶的动作,茶雾缭绕,她的眼睛有些酸胀。 傅太太接着道:“绣婉。” 沈绣婉应了一声:“妈?” “我说了这么多,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了。你没个孩子终究不是个事儿,我做主,就让曼玲正式跟了金城。以后,你还是在家里做正头夫人,让曼玲搬去金城在外面置办的那座洋房,给他做姨太太。” 沈绣婉那双漂亮清澈的水杏眼,一瞬间浮红湿润。 她知道金城往常一掷千金,捧过许多女明星、女戏子、交际花,可那都是新鲜感作祟,没有一个长久的。 但他对待刘曼玲不一样,刘曼玲跟了他已有半年之久。 如今,更是过了明路,成了婆母认可的姨太太。 往常她还能安慰自己,金城不回家是因为政务繁忙,在外面拈花惹草也只是逢场作戏,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一个女人正式站了出来,成了他的姨太太。 她要跟这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沈绣婉知道自古以来许多男人都是如此,甚至连她的父亲都仗着绣馆老板的身份,在外面养了一位姨太太。 可是当自己遇见了这种事,她还是很难接受。 她想她大约不是个贤良的女人,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沈绣婉强忍着心酸和委屈,死死掐紧双手才没有当场哭出来。 傅太太并不是来跟她商量这件事的,因此并不在乎她同意与否。 她告诫刘曼玲:“你虽然做了姨太太,但不可仗着金城撑腰就娇纵起来,更不可欺负绣婉。” 刘曼玲按捺住满心得意,笑道:“太太放心,我和三少奶奶关系很好的。” 她走后,傅太太呷了一口茶。 她不明白沈绣婉有什么可委屈的,她那么优秀的儿子,娶了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女人,她才委屈呢。 她道:“你也不用委屈,我叫她给金城当姨太太,不过是借她的肚子替你弄个儿子。将来她生的儿子,自然是要抱回来养在你身边,叫你母亲的。” 沈绣婉暗道,姨太太生的儿子,跟自己生的又怎么能一样。 可她不敢顶嘴,佯装谢过傅太太,起身离开了会客厅。 楼下很热闹。 往常傅总帅在家里的时候,傅公馆严禁赌博、酗酒等一切玩物丧志的活动,但他现在去了东北,傅太太又不管事,于是宴会厅里打牌的、跳舞的、吃酒的比比皆是,个个酒酣耳热,玩得不亦乐乎。 沈绣婉站在楼梯上,瞧见刘曼玲穿过人群,直奔在角落打牌的金城而去,大约是想告诉他姨太太的事。 金城大约会很高兴吧? 她失望地悄然离场。 沈绣婉穿过花园,又来到了白日里看戏的那座走马楼。 不巧落了春雨,雨点子敲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 沈绣婉连忙走进回廊避雨,刚擦去脸上的水珠,又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进来。 是白元璟。 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诧异。 白元璟率先开口:“三夫人怎么不去宴会厅玩?” 走马楼没了白日的喧嚣,只余下白元璟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散发出光亮,戏台楼阁全都隐在昏暗的雨幕之中,楼上的一扇扇窗户洞开着,因为瞧不清楚窗内的黑暗,春夜里便显出几分清冷阴森。 沈绣婉还是头一次跟男人在这种境地里独处。 她心下慌张,没敢看白元璟,小声道:“我不习惯那样的热闹。” 顿了顿,她觉得自己也应该问候一下对方。 于是她道:“白少爷怎么不陪着薛小姐?” “她不需要我陪,我也不喜待在繁华热闹里。”白元璟没有沈绣婉那般拘束,说话时大大方方的,“话说回来,我从前常常想,像金城那般眼高于顶的男子,连薛家的小姐也不放在眼里,将来该娶一位怎样的太太,没想到……” 沈绣婉凄然一笑,自嘲道:“没成想,竟然娶了我这么一位乡下来的姑娘。” 第十五章 他向来不在意女人用的是何种香水 “姑苏可不算是乡下。”白元璟否定了她的话,“我少时学医,在那里待过两年,那是个好地方。” 沈绣婉道:“比不得燕京繁华。” 白元璟推了推眼镜:“你今日拿出来的那副双面绣,比我当年在南方见过的几幅绣品还要漂亮。将来我母亲过寿,我也想向你求一幅。” 沈绣婉没料到他是真的欣赏她的刺绣。 她欣然应允。 春雨潇潇。 两人站在回廊里,各自无话地等着雨停。 不知过了多久,白元璟的目光落在空空荡荡的戏台子上面:“今日那出《游园惊梦》,三夫人可喜欢?我听着是很不错的,比我前两日在隆兴戏院听的,要婉转动听许多。” 沈绣婉暗道,同样都是留洋的,白元璟喜欢听戏,金城却不喜欢。 金城更喜欢西方戏剧,尤其偏爱一个名叫莎士比亚的人的作品,然而她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因此无法和金城交流。 可是她和白元璟似乎有共同话题,于是她的话比平常多了一些:“我没出嫁的时候,很喜爱游园惊梦那出戏,嫁到这里之后,不知怎的,再听《西厢记》,反倒最喜欢春香闹学那一出。” 春香是小姐杜丽娘的贴身丫鬟,老儒生给小姐上课,课程枯燥无味,她便在一旁不停扰乱学规,闹得满堂啼笑皆非,把老儒生气得不轻。 沈绣婉喜欢那样活泼开朗的春香。 白元璟笑了起来:“我幼时身体不好,父亲请了位洋人教授来家里授课,我也曾干过和春香一样的事,气得那个洋人当天就结了课钱,再也不肯教我。” 沈绣婉吃惊地望向他。 白元璟注视她的眼睛,认真道:“怎么,你很意外像我这样斯文的人,也会和先生作对?” 被他说中心事,沈绣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夜雨未停,反而更大了些。 雨丝被风吹进回廊,凉丝丝的。 沈绣婉的衣袖被雨水沾湿,她轻轻掸了掸袖管。 白元璟看着她。 她的手凝白娇嫩,腕骨微微凸起,瘦出一种伶仃的姿态。 他视线上移。 少女的鼻翼生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点缀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使她透出一种白瓷似的娇滴滴的味道,在傅家这样的大宅子里,她总是低着头,像被遗忘在暗处的一朵透明的花。 他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这样盯着人家并不礼貌。 于是他收回视线,转向雨幕。 可身边女人搽的香水,又顺着夜风浮现在他的鼻尖。 他向来不在意女人用的是何种香水,可今夜却清晰地嗅闻到,沈绣婉身上搽的是玫瑰花香水。 他可以想象出少女梳妆打扮过后,小心翼翼往手腕和脖颈间喷香水的画面,她的手腕那样凝白细嫩,带有玫瑰花香的香水浮在她的肌肤上,又缓慢渗透进毛孔之中,令他想起少年晨读时,看见露珠滑进白芍药花瓣里的景致。 正彼此无言,一对男女的调笑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恰逢走马楼刮起风雨,白元璟手里的灯笼被吹熄,两人瞬间被昏暗笼罩,沈绣婉发出一声“诶呀”。 黑暗中那对男女提着灯笼由远而近,搂抱着穿过回廊,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间房。 “二爷真是讨厌,这样的日子,您也敢在家里乱来!给二少奶奶知道,不得闹翻天去?” “那母夜叉正在女人堆里出风头呢,哪有空管我?我的心肝,快给我亲亲!” “讨厌,别扒人家衣裳!二少奶奶今儿还拿钱羞辱我,拍着我的脸叫我去地上捡那些钱。难道我们当戏子的,就活该被你们这些权贵糟践吗?” “她哪是糟践你,她那是故意给我弟妹难堪呢!” “哦?那你们家三少奶奶也是可怜。” “别提她们了……” 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随之响起,哼哼唧唧的,时而短促时而绵长,在清冷寂寥的走马楼里,肆无忌惮的往人耳朵里面钻。 沈绣婉在黑暗中红透了脸。 这对男女,可不就是二哥傅锡楼和扮演杜丽娘的那位花旦。 二嫂平时看得那么紧,二哥竟然还敢在家里偷吃…… 偏偏她身边还有个白元璟,跟他一起撞见这样的家丑,沈绣婉羞的恨不能钻进地底下去。 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白元璟倒是早已对这些大户人家的龌龊司空见惯:“咱们从回廊那端绕出去。” 幸而雨势渐小,沈绣婉跟着白元璟悄悄回了宴会厅。 白元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的名片,今夜,白某算是跟三夫人相识为友了。” “元璟,”薛棋舒找了过来,意外地看了眼沈绣婉,“咱们该回去了。” 白元璟走出几步,忍不住回眸。 沈绣婉正在看他的名片,她的身后是模糊的灯红酒绿鬓影衣香,唯独她披着一层珍珠似的洁白光晕,与那样的浮华声色格格不入。 白元璟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像是在寒夜里跋涉,终于在茫茫大雪之中看见一户人家,昏黄的电灯光透过窗玻璃照出来,隐约能闻到他们正在围炉煮肉。 而那样的温暖,并不属于他这个过客。 沈绣婉收起白元璟的名片,转身的时候意外撞见了刘曼玲。 她头发蓬乱,哭得妆都花了。 她眼神凶狠,声音尖锐:“沈绣婉,你赢了!你高兴了吧?!” 沈绣婉不明所以。 刘曼玲一手按住手包,一手胡乱揩去脸上的泪。 两刻钟前。 她找到三爷,高兴地告诉了他姨太太的事:“三爷,既然咱们的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不如我明天就辞了电影公司的差事,搬去您那里。至于酒席,倒也不必铺张奢侈,在燕京大饭店摆个几十桌也就够了。” 傅金城看着手里的牌。 夹在指间的香烟因为一直没抽的缘故,烟灰燃了很长一截,橘色的火光映照出男人晦暗深沉的眼。 他周身的气压冷了几度:“姨太太?” “是呀,”刘曼玲沉浸在喜悦里,声音甜沙沙的,“太太亲自盖章,往后,人家可就是三爷的人了……” 她以为三爷会和她一样高兴,因为她觉得三爷是喜欢她的,否则又怎么会出那么多钱捧她,又怎么会带着她高调地出入各种场合,又怎么会送她昂贵的珠宝首饰? 可是三爷脸上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就在她渐渐不知所措的时候,对方轻轻笑了一声。 第十六章 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傅金城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刘曼玲不解他是何意,老实回答:“三爷,我跟了您得有半年了。” 这半年来,是她当舞女的这三年里最风光的一段日子。 当初一起坐火车来燕京打工的同乡小姐妹,还有一大半仍然在舞厅跳舞,惨兮兮地拿青春去陪那些脑满肠肥的秃顶老男人。 可她却因为遇见三爷的缘故,不仅舒舒服服的单独租了一套洋房,还雇佣了几个老妈子伺候,进出都是电影明星的风光架势,人人瞧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刘小姐。 她再也不用为了争几个客人,和其他舞女大打出手。 就连她那个跑黄包车的哥哥都跟着沾光,成了电影公司的老板。 刘曼玲联想从前,不禁拿手绢抹眼泪:“三爷是我们兄妹的贵人,曼玲一辈子都记着三爷的好。曼玲愿意报答三爷,如果能给三爷生个一儿半女,曼玲这辈子也就值了!” 傅金城把手里的牌扔进牌堆,又把面前的筹码推给白家二少。 他道:“今晚手气不好。” 白家的几位少爷会意,相继离开牌桌给他腾场子。 刘曼玲连忙坐到傅金城身边,软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肩头,一把嗓子揉了蜜似的甜:“三爷……”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样的女人吗?” 刘曼玲攀上他的脖颈,坏笑道:“三爷最讨厌三少奶奶那种不解风情的女人。” 傅金城看着她。 宴会厅灯光很暗,女人不知何时脱掉了那身豹纹皮草坎肩,黑色无袖挖心旗袍勾勒出细腰丰臀,一举一动像极了魅惑人的水蛇。 她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睛里是对沈绣婉不加掩饰的轻贱。 她是个舞女出身的交际女郎。 可就连她,也瞧不起沈绣婉。 如果爷爷知道沈绣婉的处境,会不会后悔替她安排这桩婚事? 傅金城的眸色深了些,缓慢吸了一口烟:“她是我的夫人。” “人家还是您的姨太太呢,”刘曼玲越发撒起娇来,“三爷,您可不能只疼三少奶奶,不疼曼玲——” 话音未落,腿上突然传来灼烧的疼痛感。 刘曼玲“嘶”了一声,连忙低头望去,不知男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大截燃烧着的香烟烟灰落在了她的腿上,当即将那件昂贵的真丝旗袍烫出一个焦黄的大洞。 她身子猛地一抽,脸色扭曲惨白。 傅金城倾身,将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刘曼玲鬓角的冷汗打湿了发丝,捂住被烫伤的大腿,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痛苦声音。 她恐惧地望向傅金城。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那副金丝眼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帕擦拭,没有了镜片的遮掩,男人平日里的矜贵斯文骤然褪去,那张英俊的脸充满侵略性和压迫感,一身的戾气和野性像是上了膛的枪。 “刘小姐,”傅金城不紧不慢地戴上眼镜,“我想,咱们的关系该到此为止了。” 刘曼玲傻愣愣地看着他。 远处,白家的几个少爷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了数。 毕竟,三哥做这种事并不是头一回。 那些缠上来的女人,三哥若有看中的,要么为她们一掷千金,要么为她们捧红前程,若是腻了也会好聚好散,给她们一笔数额客观的分手费。 然而她们一旦越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三哥便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们。 刘曼玲算是跟着三哥时间比较长的女人了。 归根结底,今天这事是她不懂事。 这样的寿宴,她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自作聪明去讨好傅太太,可是三哥根本就没有让她做姨太太的打算,她先斩后奏,做的既不地道,也丢三哥的脸。 何况她还帮着薛琴贞欺负沈绣婉,笑话沈绣婉和戏子长得像,可沈绣婉到底是三哥的夫人,她帮着薛琴贞打沈绣婉的脸算几个意思? 最后白家二少评价道:“刘曼玲野心太大,也不够聪明。要不是她的声音和周姐姐有几分像,三哥不会容忍她半年时间之久。” 沙发上,刘曼玲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惶恐地揪住傅金城的衣袖:“三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当姨太太了,求您别抛弃我!这偌大的燕京,我能倚仗的只有您了!求您怜惜曼玲!” 这半年来,她仗着有了靠山,把圈子里的姐妹全都得罪了个遍,连舞厅里那些个揽客的妈妈也被她笑称是人老花黄的老鸨,要是她们知道自己被三爷抛弃了,还不得趁机活撕了她?! 然而无论她怎么哭求,傅金城皆都无动于衷。 刘曼玲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心可以如此冷硬! 前两日还送她昂贵的钻石项链,转眼就能狠心抛弃她! 起因不过就是,她想当他的姨太太…… 傅金城不顾她撕心裂肺的哭求,还是走了。 刘曼玲的天都要塌了! 她正彷徨无助,瞧见白家的几位少爷,连忙走过去,想请他们念在往日的交情上,向傅金城说说情。 白家二少喝着香槟,打量她两眼,客客气气地笑道:“密斯刘还是先请回家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这是委婉的拒绝。 刘曼玲双膝发软,险些又跪倒在地。 她心知肚明,失去了三爷撑腰,白家的几位少爷自然是瞧不上她的,又怎么可能帮她说情。 她握着手包,失魂落魄往外走的时候,正巧撞见了沈绣婉。 她用那双红到快要滴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绣婉,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三爷那样的人物,竟然偏偏娶了这么个古板守旧小门小户的女人! 沈绣婉她怎么配! 输给这样的女人,她一万个不服气! 她抚了抚卷发,勉强维持风度,皮笑肉不笑道:“我不知道三少奶奶对三爷使了什么手段,让他不肯接纳我做姨太太。但是我想告诉三少奶奶,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人在做天在看,正因为你的嫉妒心如此之强,所以你才怀不上孩子。恐怕你这辈子,都与孩子无缘了。做女人做到你这个份上,真是可悲。” 她撞开沈绣婉,踩着高跟鞋离开了傅公馆。 沈绣婉捂住撞疼的肩膀,片刻的茫然过后,渐渐回过味来。 金城不肯接纳刘曼玲当姨太太? 是了,他那样新派的人物,怎么可能养姨太太? 第十七章 我们离婚吧 沈绣婉郁积在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宴会厅里的音乐变的悦耳动听,傅公馆里金碧辉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爱。 她脚步雀跃地上了楼。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吃一碗长寿面。 她在房间里面按了很久的电铃,小翠才不耐烦地进来:“三少奶奶有什么事?” 沈绣婉笑道:“劳烦你去厨房,叫王妈给我煮一碗阳春面。” “大半夜的,三少奶奶吃什么阳春面?”小翠嫌麻烦,不肯去,“我妈她们准备今天的寿宴就已经够累了,三少奶奶半夜还要添乱。您想吃面,明儿早上给您煮一碗就是了,您现在还是忍忍吧!” 说完就走了。 沈绣婉失落。 从前大嫂和二嫂突然半夜加餐,就算要吃鲍鱼海参粥,王妈她们也会屁颠颠儿地做好了给她们送去,可她想吃一碗面,就被小翠数落了一顿。 她知道,是因为她给的赏钱少,所以下人们不愿意服侍她。 她自己去了一趟厨房。 厨房里有现成的食材。 沈绣婉给自己煮了一碗面,见桌上还有半个吃剩的奶油蛋糕,于是切了一块,一并带去了楼上。 嫁到傅家之前,她没吃过奶油蛋糕,从前她在娘家过生日的时候,妈妈只给她买过那种没有奶油的鸡蛋糕。 后来嫁给了金城,大家过生日的时候都会买奶油蛋糕,但因为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所以她还不曾真正拥有过一块属于自己的奶油生日蛋糕。 她今夜很走运,切下来的这一块蛋糕上,恰巧用奶油裱了一朵完整的粉红色玫瑰花,她很喜欢。 她找了根彩色蜡烛插在蛋糕上,坐下来许愿。 吃蛋糕是要许愿的,她看见大嫂二嫂她们都是这么做的。 楼下宴会厅的笑闹声间歇传来。 沈绣婉闭上眼,双掌合十。 她希望金城和她的婚姻能够天长地久,她希望金城能够喜欢上她,就像她喜欢他那样! 她默想着,脑海中浮现出金城的身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她睁开眼,烛光映照着少女稚嫩饱满的面庞,她眉眼间藏着对爱情和婚姻的羞怯和期许,轻轻吹熄了那根蜡烛。 她吃完面条和蛋糕,才去盥洗室洗澡更衣。 在床上躺了两刻钟,正辗转难眠时,傅金城推门而入。 今夜宴会厅的那场热闹终于结束,男人喝了不少酒,脱下西装外套的时候,沈绣婉闻到了浓烈的烟味和酒味。 她一贯不喜欢那样刺激的味道,可是金城身上天然有一股冷冽清郁的雪松香,它中和了烟酒的气味,在空气中挥发出另一种矛盾的香,暧昧又刺激,内敛又野性,克制又张狂…… 像极了他这个人。 沈绣婉下床,从热水瓶里倒出提前准备好的热水,绞了一条毛巾递给他擦脸,温柔道:“金城,你喝了好多酒。” 傅金城接过毛巾:“你还没睡?” 沈绣婉弯着眉眼:“我在等你。” 傅金城注意到她特意在房里给他留了一盏粉花瓣玻璃台灯,台灯朦胧的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她散着柔顺的黑发,白净的小脸圆润而又秀气,水杏眼里,充满缱绻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沈绣婉见他不说话,不禁试探:“金城,你喝醉了吗?” “没有。” 傅金城解开领带,又松开几粒衬衣衣扣。 他沉默地倾身而来。 他揽住沈绣婉的腰肢,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仰起头。 他的吻落在她鼻翼那一粒小小的朱砂痣上。 他很喜欢沈绣婉脸上的这一粒小痣,像是完美的古董白瓷上出现的一丝瑕疵,倔强而又清冷,毫不理会世人对价值打折的叹息。 他一向认为,女人的脸上的某些瑕疵,可以成为其性感的标志。 炽热的鼻息喷吐在沈绣婉的脸上,有些痒,也令她心跳失衡。 她浑身轻颤,紧紧扶着他的肩膀,乖顺地往席梦思上倒去。 领带搁在床头柜上,缠绕着女人洁白的丝绸睡裙的一角,摇摇欲坠地悬在柜子边缘。 沈绣婉渐渐被欺负到哭得不行。 傅金城眼眸晦暗,脑海中掠过白日里沈绣婉遭遇的种种歧视,才克制着温柔了一些。 今夜的星星快要散了。 傅金城靠坐在床头,沉默地点燃一根香烟。 沈绣婉紧紧笼着绸被,唇齿间发出轻微的喘息声,脸蛋绯红湿润,像是刚盛开的花骨朵。 她透过哭湿的睫毛望向外侧的男人,语气里带着一丝卑微,小心翼翼道:“金城,咱们可以要个孩子吗?妈想让咱们有个孩子,我也想有个孩子。” 傅金城抽了一口烟。 香烟烟雾悄然散开,逐渐模糊了那副挂在墙壁上的结婚照。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我们离婚吧。” “什么?” 沈绣婉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金城夹着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向她的脸,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 话音落地,他清楚地看见少女浑身轻颤,脸上欢爱过后的羞怯潮红尽数褪去,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唯独那双水杏眼迅速浮红,泪珠涌上眼眶,不过须臾,就大颗大颗地顺着面颊滚落。 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这两天,他试图与沈绣婉做真正的夫妻,可是私底下相处的时候,每每瞧见她总是无话可说,他们的生长轨迹和人生经历完全不同,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她是南方来的姑娘,在浮华的燕京和傅公馆总是被人欺负。 她在这里很痛苦,他看见她,也很痛苦。 他认真道:“我想过了,你现在还年轻,即使离婚回到南方重新再嫁,也仍然可以在当地挑一户好人家。当然,我会给你一笔不菲的赡养费——” “你混账!” 沈绣婉哭出了声,拿起鹅绒软枕砸在了傅金城的身上。 她泪流满面地凝视面前的男人,她以为他拒绝刘曼玲当姨太太,至少是对她有些好感的,可是他竟然向她提出了离婚! 离婚…… 这样可怕的词,沈绣婉在来到燕京之前从未听说过。 第十八章 你娶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 沈绣婉不是新派的人物,她只知道离婚这个词意味着抛弃。 在她的认知里,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若是没有谋生的手段,将很难在这个世道生存,还会受尽世人的非议和白眼。 她记得幼时,她家绣馆附近有个老妈子,就是在年轻的时候被丈夫抛弃了,一个人带着女儿到处讨活做,靠着给人浆洗衣裳和煮饭打扫换取口粮。 后来她老了做不动事了,就被女儿送去了乡下。 她在乡下快要饿死的时候,拄着拐杖来城里投靠女儿和女婿,可女婿嫌弃她又老又不中用,平日里对她非打即骂,最后说是突然病死,也没请个大夫,直接给送去埋了。 可是沈绣婉私底下听妈妈和余妈议论,说那个老妈子死的时候,脸上和手上的皮子泛着诡异的紫,分明是女儿和女婿不肯养她,她活不下去了,喝老鼠药毒死的。 于是妈妈常常感慨,女人没有男人依靠怎么能成。 所以就算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姨太太那里,妈妈也仍然觉得家里面算是有个男人,也仍然觉得她和那些被抛弃的女人不一样,她坚信将来她的男人在外面玩够了,总会回家里来。 姨太太也给爸爸生了个女儿,比她略小两岁,妈妈在信里时常提及,说姨太太最近在给她女儿相看结婚对象,卯足了劲儿要挑个和金城一样的男人,妈妈口吻讥讽,说姨太太找破天去,也找不到像姑爷这样好的男人。 沈绣婉不敢想象,若是妈妈知道自己被金城抛弃了,该怎样绝望。 她泪凝于睫,怔怔凝视傅金城。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她不能也不愿意离开他。 她忽然哭着抱住傅金城的腰,姿态卑微至极:“金城,我要是有做错的地方,你说出来我一定改,求你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了……” 傅金城头疼:“沈绣婉,离婚并不是谁抛弃谁,离婚是指夫妻两人感情破裂,在法律层面上终止他们之间的权利和义务。” 沈绣婉听不懂。 她拢了拢肩头滑落的吊带,羞愤欲绝地哭诉:“可是你都跟我同房了,你怎么能不要我?你让我重新再嫁,我还能嫁给谁去?不会有人要我了,不会再有人要我了……” 傅金城捏了捏眉心。 这个女人的思想,像是顽固封建的石头。 他试图同她讲道理:“沈绣婉,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非一件花瓶,你应该有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婚姻并非是男人单方面讨要女人,婚姻是男女相互选择——” “当初是你同意娶我的,”沈绣婉哭得撕心裂肺,满脸彷徨绝望,“你娶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肯说出来?我是识趣的人,假使最开始你没给我希望,那么我会识趣的自己回家!可是你没有,你偏偏答应傅爷爷会娶我,偏偏答应他,你会照顾我一生一世!” 沈绣婉仍旧记得,婚礼上金城对神父许下的誓言。 也许他只是例行婚礼流程。 可她却当了真。 沈绣婉泪如雨下,心酸地抬手揩泪:“我这三年一直在等你,我有努力当一个好妻子,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妈不喜欢我,可我还是乖乖地孝敬她。我知道大嫂、二嫂和小姑子她们都瞧不起我,但我全都忍了下来,我生怕给你添麻烦,所以我从未与她们有过口角之争。即使知道你在外面交女朋友,我也没有妒忌的同你大吵大闹。 “可是……可是我在姑苏的时候,明明不曾受过这种委屈,我妈妈和爷爷明明也很宠我的,我明明也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大的……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会特意给我买蛋糕吃……我还有长寿面吃,是妈妈亲手煮的长寿面……” 她崩溃地闭上眼,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泪珠子潸然不绝地滚落:“金城,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泪水打湿了被子。 房间静谧,只剩少女哀哀的哭泣声。 月亮隐进了云层后。 床头柜上的那盏粉花瓣玻璃台灯熄灭以后,凌晨残余的星光透过窗户,温柔地照落在房间里。 沈绣婉侧躺在里侧,哭得眼睛都疼了,透过泪眼看窗外的星星。 燕京的春夜好冷。 燕京的星星也太过生硬,一粒一粒镶嵌在夜穹上,似乎没有她家乡的朦胧温柔。 她哭湿了枕头,在天明时才浅浅睡去。 傅金城抽了一夜的烟,眼底浮着红血丝。 他瞥向沈绣婉。 她紧紧蜷缩在床榻里侧,像是受了伤。 他替她掖好被角,沉默地来到套房里的小客厅,茶几上摆着吃完的一碗面汤和一只蛋糕碟子,那碟子里还有半截没烧完的彩色生日蜡烛。 傅金城忽然意识到,昨天也是沈绣婉的生日。 难怪昨天早上她欲言又止,她看见了他买的那根钻石项链,却误当成了他要送她的生日礼物,可是最后她不仅没有收到,还在刘曼玲的脖子上看见了那根钻石项链。 傅金城坐到沙发上,伸手按电铃,想叫佣人上来收拾碗碟,再送些咖啡和面包上来。 等待的时间里,他随手拿起一份报纸,脑子里却还是沈绣婉。 她嫁到傅公馆三年,没有过过一次生日,毕竟,他作为她的丈夫都不在意她的生日,他的家人也就更加不在乎了。 他忽然烦躁地扔掉报纸。 目光落在客厅的墙壁上,那里装饰着几幅西洋油画。 他记得沈绣婉刚嫁过来的时候,曾经想按自己的想法布置客厅。 她把油画换成了她绣的江南山水,满怀欢喜地问他好不好看。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当时正被这段婚姻折磨得不堪其烦,于是刻薄地评价,她的刺绣和这里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充满了旧式和乡土气,像是封建王朝的裹脚布。 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起她的刺绣,又给客厅换回了这几幅西洋油画。 这三年来,他们房里的摆设,她再也没有擅自动过。 第十九章 我爱你 充满古典浪漫主义色彩的西洋油画,以紫色和绿色这些冷色调大面积渲染,傅金城被画中的人物注视,不知怎的,他在这样一间装饰华丽的客厅里竟感受到一丝冰冷和窒息。 他把窒息感归结于昨夜没休息好,起身离开了这里。 下楼的时候,他听见拐角有人说话。 小翠跺着脚哭骂:“妈,你不是说好了把太太她们没吃完的那半块蛋糕留给我吗?!怎么被人切走了一块?!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的东西偷吃的呀!” 王妈压着声音哄她:“我问过了,昨天晚上只有三少奶奶进过厨房,肯定是她偷吃的!乡下来的丫头没吃过好的,又怕别人瞧不起她,白天不好意思多吃,晚上背着太太她们偷吃呢!” “怎么是她呀!”小翠不高兴,“真是眼皮子浅,平日里给的赏钱不及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多也就罢了,还偷吃我的蛋糕,可真讨人嫌!三爷赶紧跟她离婚,再把她撵出去才好呢!” 傅金城抬步下楼。 皮鞋的声音惊动了王妈和小翠,王妈瞧见是他,连忙赔着笑脸凑过来请安:“三爷起得可真早!厨房里已经预备了早饭,中餐和西餐都有,您今儿想吃什么?” 傅金城:“我在楼上按铃,你们没听见吗?” 王妈和小翠心虚。 她们自然是听见了的,但她们以为是三少奶奶按的铃,也就没放在心上。 反正三少奶奶面软心慈,就算女佣们晚点过去服侍她也不会说什么,更何况像她那样不被重视的媳妇,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傅金城扫了她们一眼,一边扣上袖扣,一边朝饭厅走去。 倒也明白了昨天早上小翠突然跑到房间里,叮嘱沈绣婉戴那条翡翠项链的原因。 …… 沈绣婉哭得眼睛红肿,不好意思去楼下和傅家的人一起吃饭。 她称病不出,这两日都是叫人送饭上来的。 给她送饭的丫头叫做梅香,才来傅家做事,十六七岁的年纪,绑着两个低低的马尾,戴了个赛璐璐的发卡,活泼好动,一张嘴总也停不下来。 她道:“三少奶奶还不知道吧?王妈和小翠被管事辞了,听说连夜卷铺盖坐火车回了老家!” 沈绣婉正吃鸡蛋羹,闻言道:“她们犯了什么错?” “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惹三爷生气的缘故。” 沈绣婉捏着汤匙,暗道金城那个人冷情冷面,连发妻都能说不要就不要,像王妈和小翠那样的女佣,自然也是说辞掉就辞掉的。 梅香凑到条案上,看摊在上头的一本书。 她笑道:“二少奶奶她们说,三少奶奶跟她们不一样,是个读书人。我想着,三少奶奶的字肯定很漂亮,我想求三少奶奶帮我写一封信。” 沈绣婉已经吃罢。 她净面洗手,温和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现在就能帮你。” 她在书案上铺开笔墨纸砚。 梅香在房间里踱步:“我这封信,是写给常哥的。” “常哥是谁?” “是我妈给我说的结婚对象,以前住我家隔壁,我妈叫我在这里干两年活儿,攒上一笔钱,就回家跟他结婚,等生了孩子再过来伺候。” 原来是未婚夫…… 沈绣婉想着,问道:“具体写些什么呢?” 梅香苦恼地揪住自己的辫子,冥想片刻,回答道:“您告诉他,我在燕京一切都好,太太和几位少奶奶对我很好,我吃得好,住得也好,叫他不要担心我。” 沈绣婉写完,见她久久不语,不禁问道:“就只有这些吗?大老远寄一封信回去,怪不容易的,邮费也得花钱,多写点吧。” 梅香脸颊爬上红晕,揪着辫子背转过身去:“你告诉他,我想他。” 沈绣婉应了声好。 她写完,想了想,在信笺末尾添上了一行英文。 梅香凑过来看,指着那行英文问道:“这是洋文吗?我在云珠小姐的书上见过。” 沈绣婉解释道:“‘iloveyou’,我爱你的意思。” “不好不好!”梅香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这不好!” “你不喜欢,那我涂掉它。” “诶!”梅香又羞涩地拦住她,“要不……要不还是就这么放在信上吧,我也想罗曼蒂克一次。” 沈绣婉笑着应好,细心地帮她将信折进信封。 梅香把信揣进口袋:“大家都说三少奶奶不懂洋文,可我瞧着,您分明是懂的。” 沈绣婉收拾笔墨纸砚,解释道:“我自学过几个简单的词。” “那……”梅香好奇,“那您跟三少爷说过那句洋文吗?您讲洋文的时候,我听着是很好听的。” 沈绣婉动作一滞。 她学这句洋文,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说给金城听。 可是…… 她心酸难过地低下头去。 金城要跟她离婚,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出这句话。 燕京的百花开到深处,随着蝉声聒噪一天胜过一天,炎热的酷暑悄然而至,小贩们一年四季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那一声声“磨刀”、“豆汁儿”、“碗糕”的吆喝叫卖声,催的西风渐紧,也催黄了满城落叶。 秋天到了。 沈绣婉以为她和金城的婚姻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对方并没有再提起离婚的事,却也很少再回傅公馆。 与他缠绵的那三个夜晚,像是她做过的一场旖旎的梦。 他们再也没有那样亲近过。 金城偶尔会回来探望太太,但还没坐上片刻,二嫂就会迫不及待的给薛棋舒打电话,借着打麻将三缺一的借口把她叫过来,给她和金城制造相处的机会。 沈绣婉瞧着,金城对薛棋舒客客气气,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对所有心仪他的女子都是如此,既滥情又薄情。 至于刘曼玲,她已经很久不曾听到过她的消息,只知道她得罪了金城,她哥哥的电影公司倒闭了,她再也没有出过唱片,兄妹俩在燕京过得很艰难。 沈绣婉没有闲着。 她喜欢金城,她仍然想挽救这一段婚姻,她知道金城嫌弃她守旧浅薄,于是她决心改变自己,学一点西方传来的新东西。 第二十章 被她喜欢,是一件丢脸的事 沈绣婉想学洋文,特意请五小姐云珠帮她找个洋人教授,云珠便介绍了她小时候的英文启蒙老师史密斯先生。 可是对沈绣婉而言,史密斯先生的课时费实在太贵了,一堂课便要一块大洋。 梅香一个月的工资才八块大洋呢。 沈绣婉只得偷偷卖了几幅刺绣,靠着这笔钱,一周去上三堂课。 巧的是,买她绣品的人是白元璟。 得知她要正式学英文,白元璟特意送了她一本书。 他道:“沈夫人追求进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这是我从欧洲带回来的童话书,英译版《鹅妈妈的故事》,里面收录的《小红帽》和《灰姑娘》这两篇小说很有趣。因为是给小孩子看的,所以行文内容浅显通俗,很适合初学者。沈夫人,我期待将来有一天,你能够顺畅地阅读它。” 那是一本很精致的书,暗绿色的绸缎刺绣书封,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趣味插画,印刷排版清晰可爱。 沈绣婉十分感激。 她本想悄悄向白元璟透个气,他的女朋友薛棋舒仍旧对金城念念不忘,但是看着这位温和清润的年轻医生,她怕他伤心难过就没有说出口,更何况说这种话总像是在挑拨离间。 重阳节的时候,梅香突然告诉沈绣婉,傅总帅要从东北回来了。 梅香兴奋道:“说是明天到家,只在家里小住两日,改明儿还是要回东北的。不过太太仍旧很高兴,吩咐我们把整座公馆都打扫一遍,别说那些旮旯角落,连路过的狗都得拉去洗个澡呢!” 沈绣婉正伏在书案上,看白元璟送她的那本童话书。 闻言,她下意识问道:“那三爷会回来吗?” “肯定要回来向总帅请安的呀!” 沈绣婉的心中立刻升起一股希望。 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她可以借助字典阅读英语书籍,她还会讲一些简单的英语口语,如果金城发现她进步了,会不会喜欢她? 等梅香走后,她开始收拾书案,收拾到一半,想起金城可能今晚就会回家,于是又赶紧梳妆打扮。 刚从衣柜里挑出一件新裁的旗袍,她想起金城爱吃三元酒家的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又赶紧坐到沙发上,给三元酒家打电话订餐。 可是三元酒家今天太忙,抽不出人手送餐,沈绣婉又不好意思叫傅公馆里的仆佣代她跑腿,只得自己跑一趟。 家里的几辆汽车被傅太太、大嫂和二嫂她们征用了,她们要去总统家里赴宴,像这样隆重的宴会,太太向来是不会带上她的—— 怕她给傅家丢脸。 沈绣婉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 从黄昏到入夜,红酒烩牛肉热了一遍又一遍,就在沈绣婉以为傅金城今夜不会回来的时候,终于在阳台上看见远处亮起了车灯。 她心头一紧,连忙跑回房间,点燃早已准备好的那两根香薰蜡烛。 从前她顾忌上面那行“我爱你”的洋文,不好意思用,可是今夜,她要让金城知道,她爱他。 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才下楼迎人。 秋夜月色朦胧,园子里的桂花都开了,空气里浮荡着馥郁甘甜的桂花香,一簇簇玫瑰花的花影摇曳在白砖小路上,静谧而又浪漫。 沈绣婉小跑到傅公馆大门口,瞧见傅金城从汽车里下来,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紧张地走到他跟前,试图展现自己这半年来的进步。 她鼓足勇气用英语和他交流:“金城,goodevening。” 金城,晚上好。 她几乎不敢去看傅金城的眼睛,红着脸凝视他的下巴和薄唇,继续道:“i……iloveyou……” 我爱你。 她说完,耳边嗡嗡作响,脸颊烫得厉害。 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何种回应。 就在她紧张到心跳失衡时,忽然听见一声“噗嗤”。 她惊惶地抬头望去,薛琴贞和两个小姑子正从汽车后座下来。 两个小姑子极力忍着笑,薛琴贞却毫不掩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一边拿手绢揩拭眼角的笑泪,一边嚷嚷:“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绣婉,你怎么还说上洋文了?!这发音可真蹩脚,像是老太太操着一口方言进城学官话,不洋不土的!我可求求你别再说了,笑死人了!” 她说完,又有几辆汽车陆续开了过来。 是傅太太和岑卿如他们。 沈绣婉这才意识到,原来今天的宴会,金城也去了。 全家人都去了,除了她。 薛琴贞的嘴像是装了喇叭,迅速把刚刚的事情当成笑谈说给众人听,还刻意模仿沈绣婉的口音,绘声绘色地说了那两句洋文,逗得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薛琴贞不怀好意地打趣道:“妈,您瞧,绣婉和金城都结婚三年了,还能这么罗曼蒂克,他们大约很快就能有个孩子了!” 傅太太直摇头。 金城是她四个儿子里面最出色的一个,怎么偏偏就娶了沈绣婉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仕途上毫无帮助,净给他做些丢脸的事。 她叹了口气,带着众人进了公馆。 原地只剩下沈绣婉和傅金城。 沈绣婉脸色苍白,羞窘难当,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她不知如何是好,硬着头皮解释道:“金城,对不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这半年来,我一直在为了你努力学习洋文,我每天都在进步——”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下次别再做了。” 傅金城冷漠地打断她,径直抬步离去。 沈绣婉…… 她和燕京的繁华格格不入,她只是从小城来的野丫头。 被这样一个野丫头喜欢,对傅金城而言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 第二十章 灰姑娘 沈绣婉眼睁睁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 半年来为他苦学的洋文,似乎也在这个深秋的寒夜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小圆桌上的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都凉透了。 他是在宴会上吃过了才回来的,她精心预备的菜肴,在他眼里大约和她一样是个笑话。 可她一直在等他,她还没有吃晚饭。 她坐下来,独自吃起这些菜饭。 热过一遍又一遍的红酒烩牛肉,早就不好吃了。 沈绣婉甚至觉得,牛肉的味道有些苦。 可是牛肉怎么会苦呢? 沈绣婉不知道。 桌边的两支香薰蜡烛还在燃烧,蜡油淌落,烛身上的那一行我爱你的烫金洋文逐渐烧焦扭曲,直到被烛火吞噬殆尽。 今夜,傅金城是在书房睡的。 …… 傅允回来的这天,傅公馆所有人都在大门口迎接。 等进了大厅,傅银红和岑卿如便笑着让孩子们过去请安。 沈绣婉站在人群里看。 大房有四个孩子,为首的那对龙凤胎十二岁了,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一边跪在蒲团上磕头,一边甜甜地唤傅允“爷爷”,他俩身后跟着的那对兄妹略小一点,只有五六岁。 沈绣婉知道,大嫂因为嫁过来的头胎便是龙凤胎,不知道有多讨长辈们喜欢,每次和大哥发生争吵,长辈们都会偏袒大嫂。 轮到二房,薛琴贞笑眯眯的把两个儿子推出去:“快给爷爷请安!” 七八岁的两个小子,被薛琴贞养的白胖高壮,乖巧地磕头请安。 傅允抚须大笑,含饴弄孙的年纪哪有不疼爱孙子孙女的,当即给每个孩子都发了红包。 两房的人都请过安了,傅金城才带着沈绣婉上前请安。 沈绣婉全程低着头。 大嫂和二嫂都有了孩子,偏她嫁进来快四年还无所出。 纵使公公不怪她,她自己也抬不起头。 长辈对晚辈的问候无非就是那么几种,要么催着结婚,要么催着生小孩儿,傅允虽然身居总帅之位,却也不能免俗。 他长年在外,并不了解傅金城和沈绣婉之间的曲折感情,只照例叮嘱道:“你们两个也该加把劲儿了,膝下有个孩子,日子才能过得热闹,总是两个人冷冷清清的算怎么回事。绣婉,你要管着金城,不许他出去拈花惹草,赶紧跟他生个孩子。” 沈绣婉哪里敢管傅金城。 便嘴上敷衍地应了好。 热热闹闹地吃过家宴,傅允轮流把几个儿子叫去书房说话,午后又有许多名流政客前来探望,一时间家里又热闹起来,连晚宴都排了好几桌。 这样的场合是轮不到沈绣婉出面招待客人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楼上,她以为傅金城今夜还是会睡书房,于是洗过澡,散着头发坐在书案前,继续看那本童话故事。 她读到了那篇《灰姑娘》。 一无所有的少女,整天被继母和姐姐们欺负,脏兮兮的与炉灰为伴,却在夜里拥有了漂亮的礼裙和水晶鞋,还拥有一辆华丽的南瓜马车,她在小动物车夫的帮助下,奔赴城堡去见心爱的王子。 而王子对她一见钟情。 傅金城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穿着洁白丝绸睡衣的少女坐在台灯底下,手边搁着一本翻开的大部头英语字典,正安静地阅读书籍。 她白日里总盘着头发,夜里却喜欢披散头发,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小一些,像一株清幽幽的花骨朵,也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学生。 台灯散开的橘光打落纤长细密的睫羽阴影,许是看到紧张的地方,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缩小,无意识地抬起食指,蹭了一下白嫩饱满的脸颊。 他走到她的身后,望向书页。 午夜的钟声即将敲响,一切都将变回原本的模样,灰姑娘害怕王子看见脏兮兮的自己,连忙提着裙摆逃离城堡。 匆忙之中,她的水晶鞋落在了台阶上。 王子捡到了她的水晶鞋。 沈绣婉大约是看不懂其中几个单词,连忙翻开旁边的字典。 傅金城开口:“她的水晶鞋遗落在了台阶上,被王子捡到。” 沈绣婉猛然回望,正对上一张清冷矜贵的脸。 她忐忑:“金,金城……” 傅金城看着她的书桌。 除了那本童话故事,她还买了很多与英语有关的书籍和字典,也亲笔誊抄了不少英语文章。 她没用钢笔,她用毛笔写出来的英文有一种特别的美感。 但许是觉得用毛笔终究不合时宜,他轻轻笑了一下。 沈绣婉愣了愣。 这是她第一次在金城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 他臂间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的模样松弛而又矜贵,随着他轻笑,那狭长锋利的眉眼和薄唇似乎带上了春风化雨的温柔,就连金丝眼镜折射出的光也变得柔和亲切,像是融化的冰山。 少女脸颊微红。 她不好意思的把笔墨纸砚藏进抽屉:“我没有钢笔……” 傅金城道:“我书房里有两支没用过的,你明天自己去拿。” 沈绣婉吃惊地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她不安地攥紧那本故事书,不明白金城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傅金城一手撑在椅背上,低着头看她。 他眼里并无笑意,脑海中全是父亲给他下达的军令—— 绝不允许洋人在华夏大地建铁路,一寸都不行。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顶着衙门里一大半老派官员的压力,撑了整整半年,对方见从他这里无从下手,于是从三天前开始转向他的顶头上司金虎,双方正越过他敲拟合同,准备下个月正式签署动工文件。 他必须拦住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他们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无论是约翰还是金虎,这几天都在刻意回避他,他们根本没有坐下来商谈的可能。 他伸出手覆在沈绣婉的脑袋上,眼神中若有深意。 沈绣婉浑身一僵。 这样亲昵摸头的举动,还是金城头一回对她做。 她受宠若惊:“金城?” 傅金城看着她:“婉婉,帮我一个忙。” 第二十一章 你只需要听话就好 傅金城一手搭在沈绣婉的肩膀上,一手撑在书桌前,几乎是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他倾着身,呼吸在她头顶的气息炽热而又暧昧。 沈绣婉心跳加速。 金城身上的烟味和松香完完全全包裹了她,她和他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她只要仰起头,就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在他镜片上的影子。 他甚至称呼她,婉婉。 这一刻,沈绣婉像是踩在了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紧紧按住那本故事集,仿佛她也成了被王子一见钟情的灰姑娘,她甚至觉得,灰姑娘当时的幸福全然比不上她此时此刻的甜蜜。 她连问都没问就果断点头:“好!” 只要是金城开口,就算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 傅金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薄唇带着笑,像是融化的冰山。 沈绣婉脸颊红透,不敢与他对视,羞怯地跑进盥洗室沐浴洗澡。 傅金城直起身,在沈绣婉看不见的地方,眼神之中多了一丝怜悯。 那年沈绣婉还很单纯。 她不知道冰山沉进深海,纵使表面融化,可深海底下仍旧藏着巍峨庞大的山体,它是如此坚固冷硬不可触及,就连阳光也无法融化它。 …… 燕京的深秋很美。 香积寺霜林尽染,漫山遍野的枫叶都红了,映衬着寺庙里庄严的黄色山墙,犹如一幅色彩鲜艳的油画。 沈绣婉穿了身松花绿的旗袍,搭配一件白色针织坎肩,坎肩上的黄铜圣母像纽扣精致小巧,旗袍下面绣了大朵大朵的绣球花,用色明艳栩栩如生,十分引人注意。 她挽着优雅的低盘发,戴两只珍珠耳饰,珍珠的色泽愈发衬托出少女洁白无垢的耳珠和脖颈。 她跪在佛殿里,双掌合十,伏地叩拜。 脑海中,浮现着金城的声音—— “我和顶头上司金虎起了些冲突,我不便低头道歉,想请你代为出面,结交他的夫人。他很听他夫人的话,如果你能叫他的夫人喜欢你,愿意安排咱们两家坐下来和谈,婉婉,我会感激你的。” “他的夫人姓陈,吃斋念佛很少与人交际,但每个周末都会去香积寺祈福上香。据我得到的消息,她对刺绣和戏曲很感兴趣。这两样,你不是都很擅长吗?你们会很容易成为朋友的。” 沈绣婉听大嫂二嫂她们提起过,许多事情男人不方便出面,都是由他们的太太出面解决的,比如通过女人之间的友谊为两位官员牵线搭桥,又比如慈善慰问之类。 沈绣婉很荣幸自己也能有帮到金城的机会。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他需要,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得漂漂亮亮,绝不给他丢脸。 沈绣婉起身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称赞: “诶唷,这旗袍上的刺绣可真是漂亮!” 她转身望去,说话的是一位中年贵夫人,生得白胖温和,细细描画过的眉眼格外秀丽端庄。 沈绣婉认得这就是金虎的太太陈蓉,她在金城那里见过她的照片,只是对方应当是不认识她的。 她提着黑色手包,笑道:“多谢夫人夸奖,这是我嫌弃旗袍太素了,趁着闲暇时间自己绣上去的。” 陈蓉走过来细瞧,一边瞧一边赞叹:“这样的手艺,非得熬了一二十年的绣娘才能练出来!你年纪轻轻,竟这样有天赋!” 沈绣婉温声道:“夫人也懂刺绣?” “自然。”提起刺绣,陈蓉原本有些骄傲,可是再次瞧见沈绣婉旗袍上的绣球花之后,就又自惭形秽起来,“只是跟你比,那可就差远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这个的吗?” 沈绣婉按照金城的嘱咐,对她撒了谎:“我叫何婉婉,母亲是苏杭一带的绣娘,我奉她之命,来燕京探望亲戚,顺便找找门路,卖几副她亲手绣的绣品,只在这里略待半个月。” 陈蓉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她的容貌,越看越是喜欢。 她慈爱道:“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没有,不如去我家里住,我家里的几间客房都还空着。我大儿子出国留洋去了,小儿子就在燕京读大学,你们年纪相仿,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沈绣婉谢过她的好意,称自己暂时住在亲戚家。 两人相谈甚欢,陈蓉请她吃了香积寺的素斋,约定明天早上九点在百花胡同的珍珠咖啡店见面,她想瞧瞧她母亲的绣品。 回到傅公馆,沈绣婉从自己的绣品里面挑出了两副好的,打算用来充当“母亲的绣品”。 她很喜欢陈蓉,这样年长慈悲又愿意欣赏她的女性,是她来到燕京之后遇到的第一位,今天在香积寺相遇,她们渐渐熟稔的时候,陈蓉握着她的手叮嘱她不要见外,唤她“陈姨”就行,她则怜爱地唤她“阿婉”。 这令沈绣婉想到自己的妈妈。 妈妈也喜欢唤她“阿婉”。 她包好绣品,见傅金城进来,不禁问道:“爸回东北了吗?” 傅金城在沙发上坐了,微一颔首。 沈绣婉又道:“金城,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对陈姨撒谎。” 傅金城看向她,吸了一口手里的烟。 她称呼陈蓉——陈姨。 他唇角多了些弧度,却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 房间角落里的那面纯银雕花全身镜擦得很亮,镜子里,穿着旗袍的少女袅娜清瘦,盘起的乌发温润而有光泽,白皙的脸颊泛着粉,连落在她身上的暮色都仿佛成了珍珠的色泽。 傅金城坐在那里,一身量体而裁的黑色暗纹西装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姿,银色袖扣折射出金属寒芒,高挺的鼻梁仍旧架着那副金丝眼镜,镜片的光遮住了他漂亮狭长的眼眸,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冰冷而不真切。 黄昏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两人之间切割开一道天然的屏障。 见傅金城没有回答,沈绣婉越过那道昏光,轻柔地靠在沙发扶手旁:“金城?” 傅金城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抱进怀里,微微倾身,另一只手将香烟揿灭在玻璃烟灰缸里。 他低头吻了吻她鼻梁上那一粒朱砂小痣:“我自有道理,你只需要听话就好。” 沈绣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令她有些不安。 可一闪而过之后,只剩下欢欣鼓舞,仿佛她不再是无用的花瓶。 她浑身一软,不争气地攀上男人的脖颈,乖巧而又热情地吻上他的薄唇。 她似乎已经融入了金城的世界。 第二十二章 也许他吃醋了 百花胡同的珍珠咖啡馆里,陈蓉对沈绣婉带来的绣品赞不绝口。 她慷慨地出价五十块大洋,买下了这两幅绣品。 她得意道:“人人都说外国的工艺品好,我瞧着,还是咱们的工艺品更加精妙绝伦。像这样的刺绣,岂是那些洋人绣得出来的?” 沈绣婉用汤匙搅拌咖啡:“陈姨今天打算去哪儿玩?” “我请你去隆兴戏院听曲儿,”陈蓉兴致盎然,“我在报纸上看了曲目,今天他们的当家花旦要唱《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沈绣婉也来了兴趣,“正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出戏最是讲究,要‘艳而不俗荡而不淫’,要春心萌动又要含蓄内敛,难唱得很。我在我家乡那边,就没见过几个唱得好的,今日倒是要跟着陈姨见识见识。” 陈蓉笑了起来,宠溺地点了点沈绣婉的鼻尖:“我跟那些官家太太玩不到一起去,跟你这个晚辈倒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阿婉今年多少岁?也该是思凡的年纪了吧?你家里可有给你相看人家?” 沈绣婉腼腆地低下头去。 她看着地面五彩斑斓的小方砖,想起金城的叮嘱,违心地撒谎道:“我妈还想再留我两年,因此不曾说人家。” 陈蓉便像是松了口气,白胖的脸上涌出更真切的笑容,起身把钞票放在桌上结账:“走,咱们两个看戏去。” 沈绣婉虽然嫁到燕京三年半,却并未好好见识过这座城市—— 自然,她刚坐火车来的时候,傅爷爷曾叮嘱金城领她四处转转,可是金城政务繁忙,因此推脱掉了,后来也不曾再提。 她嫁给金城之后,婆母怕她出门丢人现眼,羞于让她外出见人,恨不能把她藏起来,就更没出来逛过。 沈绣婉跟着陈蓉进了隆兴戏院,才知道古老陈旧的戏院可以建造得这么金碧辉煌,连吃的茶水点心都价值不菲,那些达官显贵都待在幽雅私密的包房,甚至还有专人服侍! 听完了戏,陈蓉又领着她去逛街。 大街上车水马龙,各种商铺、洋行、饭店和大厦鳞次栉比,汽车和黄包车络绎不绝,入目皆是繁华熙攘,沈绣婉看什么都新鲜,暗道这里和她的家乡到底不一样,像是另一个先进文明的世界。 尤其是那些穿梭在街面上的电车,她甚至从未坐过,她想像招黄包车那样抬手招停它们,却又怕不是这么上车的,又不知道车票该在哪里买,又畏惧自己贸贸然举手招车,恐怕会惹来旁人笑话,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怪二嫂瞧不起她,她走在这样的地方,确实像是乡下姑娘进城。 午饭是在陈家吃的。 陈蓉热情地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女佣做了满满一大桌菜,全是南方的菜式,她甚至看见了松鼠鳜鱼和海棠糕。 她嫁到傅家三年,都没在饭桌上见过她家乡的菜。 她忍不住鼻尖一酸。 陈蓉给她夹了一筷子鱼,慈蔼地叮嘱道:“小姑娘背井离乡不容易,阿婉你要多吃一点,你太瘦了。” 吃完午饭,陈家的小儿子金英柏刚好从学校回来。 陈蓉高高兴兴地给他们两个做了介绍,又叫金英柏领着沈绣婉在家里四处逛逛,语气很是亲昵,大有撮合他们俩的意思。 金英柏穿一身薄呢子学生装,生得清隽白净,今年刚上大学,学的是数学。 他比沈绣婉略小两个月,亲切地称呼沈绣婉为婉姐姐,眉眼间很有一种独属于学生的精神气。 他把沈绣婉领到自己房间,指着一整面墙的报道和获奖文书:“婉姐姐,你瞧,这些都是我从小到大参加数学比赛拿的奖。” 沈绣婉没读过大学。 她好奇道:“数学是不是算账?将来毕业了,做账房先生?” 金英柏被她逗笑,但那笑容里并没有瞧不起的意思。 他认真地解释道:“婉姐姐,数学并不是简单的算账,达芬奇说,数学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比如现在外国热门的物理学,就需要以数学作为基础。” 沈绣婉暗道,金城学的就是物理学。 那么金城的数学,应当也是很厉害的。 她笑道:“那你以后也要出国学物理吗?” “不,我爸爸想让我当一名政客,就像他那样,所以他不支持我出国深造。”金英柏的情绪有些低落,随即那双眼又亮了起来,“但是婉姐姐,我想成为一名飞行员!我常常和朋友们私底下讨论,在这样的时代,或许一名优秀而不怕死的飞行员,要比一名平庸而贪婪的政客更加珍贵。我和我的同窗们时刻留意报纸上的征召信息,假使将来有机会,我们是打算抛弃一切投身家国的!” 他的眼睛比星辰还要亮。 那张学生气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坚定的信念。 人常说热血难凉,沈绣婉想,学生的热血是最难凉的。 “婉姐姐,”金英柏兴奋地拉着沈绣婉来到一面玻璃橱柜前,“这是我大哥从国外给我寄回来的礼物,我想,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也能驾驶这样的飞机!” 橱柜里面是一架飞机模型。 制作得精巧绝伦,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不仅小心翼翼地摆在玻璃后面,还擦拭得纤尘不染。 沈绣婉柔声道:“你一定能够实现愿望!” 从陈家回到傅公馆,已经是夜里。 她洗过澡,散着头发坐在书案边,翻开故事集,却不大看得进。 她的心里存着一股燥动,仿佛就连她的血液,也被金英柏的朝气蓬勃所点燃。 她望向沙发上的傅金城,弯着眼睛称赞道:“陈家的小公子真是厉害,他的数学很好,他和他的父亲志向不同,他想当一名飞行员!” 傅金城正在看报纸,头也不抬:“我是叫你结交陈蓉。” 沈绣婉讪讪,不禁后悔在他面前提起金英柏。 她怎么能在丈夫面前提起别的男子呢? 也许金城不高兴,就是因为她亲近了别的男子。 也许他吃醋了。 第二十三章 他对沈绣婉意兴阑珊 沈绣婉好声好气道:“金城,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起陈家的小公子,我以后会注意分寸的。” 傅金城眉头蹙起,翻报纸的动作微微一顿。 沈绣婉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像他为她吃醋了似的。 可他又不喜欢她。 他转移话题:“你和陈蓉相处的怎么样了?” 沈绣婉没留意到男人的疏离,柔声道:“陈姨很喜欢我,今天还特意请我去她家里吃了午饭。她带我逛了燕京,金城,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燕京和我的家乡真的不一样!” 她兴奋地沉浸在回忆里,如数家珍:“陈姨带我去百货大楼买东西,那里面什么都有,衣裳、香水、首饰、各种各样的洋玩意儿,看得我眼花缭乱!还有电梯,金城,那是我第一次乘电梯!简直稀罕极了,都不用挪步子,就能从一楼直达五楼!还有理发店,原来现在好多女孩子都喜欢烫头——” 她见傅金城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不禁闭上了嘴。 她真傻,金城本来就嫌弃她没见过世面,她还倒豆子似的讲这些事,这不是叫他更加嫌弃她吗? 他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她眼里的新鲜事,在他的眼里大约只是稀松寻常。 她想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傅金城,语气里难掩讨好之意:“金城,我是不是话太多,惹你厌烦了?” 傅金城翻了一页报纸:“没有。” 沈绣婉这才松了口气。 她活泼地笑道:“金城,我瞧着,陈姨是很和蔼、很好说话的长辈,也许我们不应该欺骗她。就算据实以告,她应当也是愿意安排她的丈夫和你坐下来和谈的。” 傅金城脸色一沉。 他合拢报纸,盯向沈绣婉。 镜片后的晦暗阴寒,令沈绣婉暗暗心惊。 她脸色发白,下意识直起身子:“金……金城……对不起,我不应该自作主张……” 傅金城沉默。 刚才还活泼天真的少女,似乎又成了胆怯拘束的鹌鹑。 可他明明只是稍微看了她一眼而已,她怎么这样怕他? 他对沈绣婉意兴阑珊。 …… 沈绣婉和陈蓉玩了半个月,才按照傅金城的吩咐,以举办小型绣品展览为由,邀请陈蓉一家前来看展。 珍珠咖啡馆里,沈绣婉把请帖交给陈蓉:“陈姨,我妈认为刺绣在北方也很有市场,所以前几日特意邮寄了几十幅绣品过来,叫我拿去卖。跟着陈姨的这半个月,我见了许多世面,我想用办展的方式来吸引更多的客人。陈姨,您是我的贵人,我想请您和金先生赏个脸,来看我的绣品展。” “这么说,我能大饱眼福,看到更多精妙绝伦的绣品了?真好!”她爱惜地摩挲那张绘制着花鸟图案的请帖,“阿婉,你放心,到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会过去给你捧场。” 展览设在距离香积寺半里之遥的竹篁馆。 竹篁馆是一座用湘妃竹建造而成的中式建筑,依山傍水古色古香,以素斋闻名,常常被达官显贵包下来商谈生意或者举办宴席。 沈绣婉的绣品展览时间定在周末黄昏,随着月出东山,馆内馆外的电灯都亮了起来,电灯泡被竹编的罩子罩着,显得清幽古雅。 深秋的风从香积寺方向吹来,长夜里有些寒凉。 沈绣婉挽着优雅的低盘发,穿一身崭新的莲瓣红长袖旗袍,罩了件米白色薄呢及膝风衣,正在竹篁馆门口迎接前来观展的客人。 其中不少客人都是陈蓉介绍来的,身份显赫出手阔绰,丈夫在军政衙门各自担任着高官,因为太太感兴趣,再加上给陈蓉面子,才亲自陪着过来。 金虎的汽车在不远处停下。 沈绣婉迎了上去,笑道:“陈姨,金先生!” 陈蓉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手有些凉,阿婉,你穿的太少了。” 金英柏闻言,立刻脱掉大衣:“婉姐姐,你穿我的——” “多谢你,”沈绣婉温柔地推辞,“一到秋冬,我手脚便是冷的,我早已习惯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陈姨,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特意在楼上雅间预备了一桌素斋,咱们先吃饭再看展。” 陈蓉牵着她往竹篁馆走,说道:“手脚冷是气血不足,你年纪轻不经事,不知道咱们女人最忌气血不足。我瞧着你投靠的那位亲戚恐怕是个指望不上的,明天我叫人炖几道滋补的汤,你上我们家喝汤去。” 沈绣婉乖巧地应了声“诶”,随她一起踏进竹篁馆。 金虎跟在后面,他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梳着油亮亮的二分头,挺着肚子负着手,好奇的朝四周张望。 馆内张挂着各式各样的刺绣,不少客人驻足观赏。 看上去虽然热闹,可四周未免太安静了些。 也许是因为地处城郊的缘故。 他这么想着,仍然一脸警惕。 毕竟明天就是他和约翰正式签订合同的日子,那傅家的小子又是个厉害角色,这半年来想方设法阻挠他们合作,这种紧要关头他不得不谨慎。 若非夫人要求,他根本不会在这样无聊的展览上露面。 他示意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卫们跟紧些。 雅间宽敞,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暗紫色竹席。 雕花红木大圆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屋顶垂落复古吊灯,圆形花窗遥遥对着半山腰的香积寺,一轮月高挂山头,孤零零的。 沈绣婉热情地招待他们落座,面庞上是掩饰不住的天真笑容:“今夜请陈姨一家过来,不仅是为了观展,还想斗胆向金先生引荐一位客人。” 金虎问道:“不知是谁?” 沈绣婉侧过身子,对身后的屏风甜甜唤道:“金城。” 金虎的脸色骤然一变。 屏风被缓缓推开。 出现在屏风后的年轻男人,身着量体而裁的军政衙门制服,慵懒地坐在一张沉甸甸的红木官帽椅上,长腿闲适分开,手肘撑着扶手,看起来矜贵又松弛。 他直视金虎,镜片上的寒芒褪去,狭眸深邃而讥讽。 他弯起薄唇:“想见金司令一面,可真难。” 第二十四章 婉姐姐不是受你指使的奴隶 雅间里的气氛急转直下。 沈绣婉并未察觉,笑盈盈对金虎道:“听闻金城和您起了些冲突,您不肯见他。金城心里着急,所以才让我帮忙设下这个饭局,想请您和您家人吃个饭,赔个罪。金先生,还请您看在他是诚心与您和谈的份上,以前的事就不要与他计较了吧?” 金虎整个人绷得很紧,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他盯着傅金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防卫的架势,话却是对沈绣婉说的:“他是这样告诉你的?” 沈绣婉道:“是呀。” 金虎冷笑一声:“丫头,你的丈夫欺骗了你,整个燕京城里,还没有值得他傅金城请客赔罪的人物。” 沈绣婉茫然,也终于嗅到了一丝剑拔弩张的危险。 她担忧地望向傅金城。 傅金城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落座。 他看着金虎,温和地抬手作请:“金司令,你坐。我太太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这顿饭,我请你。” 金虎一张脸拉得很长,盯着傅金城看了良久,才沉默地重新落座。 陈蓉严厉地开口道:“阿婉,你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沈绣婉理亏在先,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愧疚。 她只得起身,亲自给陈蓉舀了一碗汤:“陈姨,我给您赔不是。” 陈蓉没接:“我哪敢劳驾三少奶奶?” 沈绣婉的手僵在半空中,继续递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最后还是金英柏接过那碗汤,打圆场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两家人坐下来吃顿饭而已。婉姐姐亲自盛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和沈绣婉相视一笑。 一个是满脸稚气的大学生,一个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同样的天真单纯,全然不明白今夜赴的究竟是什么宴。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金英柏的脸上,又转向沈绣婉。 半晌,他眸低划过一抹讥笑,漫不经心地取出一根香烟点燃。 雅座里的复古吊灯本就昏暗,男人抽着烟,随着烟雾缭绕弥漫,饭桌上的氛围愈发晦暗深沉,渐渐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可傅金城就像置身事外,身处这样诡异凝重的氛围,仍旧从容淡薄。 他深深吸了几口烟,吩咐沈绣婉:“去把烟灰缸拿来。” 沈绣婉应了声,起身去酒柜里拿烟灰缸。 金英柏看着傅金城把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又看着沈绣婉把烟灰缸端走,忍不住愠怒:“傅次长,婉姐姐不是受你指使的奴隶!” “婉姐姐……你叫的真亲热。”傅金城握住沈绣婉的手,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笑容里藏着一丝阴鸷,“我和她是夫妻,她愿意照顾我。婉婉,你说,是不是?” 沈绣婉脸红如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她盘着头发,因此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 金英柏涨红了脸,心情复杂地握紧拳头。 对于傅金城和沈绣婉这对夫妻,他是有所耳闻的。 圈子里都说傅三爷是奉家族之命迎娶三少奶奶的,可他瞧不起她,三年不曾与她圆房不说,连应酬交际,都是公然带别的女人赴宴。 而那位从不出来交际的三少奶奶,待傅三爷一往情深,不仅对他言听计从,从不干涉他在外面玩女人,而且还十分死心塌地,哪怕整日被妯娌们欺负,也死活不肯离开傅公馆。 金英柏唾弃这种守旧懦弱的女人,却万万没想到,传言中的那位三少奶奶,就是他的婉姐姐! 他注视沈绣婉,期待她能反抗傅金城。 但是没有。 哪怕明知被他利用了,她也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失去灵魂的陶瓷娃娃。 他失望:“婉姐姐!” 沈绣婉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低着头,甚至不敢和金英柏、陈姨对视。 她和金城的婚姻原本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是现在,她似乎拥有了重新融入金城世界的机会。 “离婚”这样可怕的词她闻所未闻。 她绝不能和金城离婚,否则她爸妈会在家乡抬不起头,何况妈妈常常告诫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想,她听金城的话总是没错的。 今夜,她先帮助金城和金司令和谈,明日再携带礼物,去向陈姨和金英柏登门道歉。 她这么盘算着,听见金虎呵斥:“英柏,你闭嘴!” 金英柏不甘心地撇了撇嘴。 金虎又厉声道:“傅金城,如果你今夜请我过来,仍然是为了铁路的事,那么你可以死心了。合同已经拟定,明天就会正式签署动工,军政衙门里超过一半的官员,都支持这项计划。修铁路是好事,世界上每一个先进的国家,其交通都是非常便利发达的——” “金司令。” 傅金城打断他的话。 金虎眉头之间的皱纹锁成了一个川字:“怎么?!” 傅金城向后靠在椅背上,薄唇噙着笑:“你先吃菜。” 他越是云淡风轻,金虎越是能嗅到危险的气息。 人人都以为傅金城是靠着傅家荫庇,才能年纪轻轻就坐上次长的位置,可他是领教过这个年轻人的手段的,他知道他是凭本事爬上来的。 与傅金城待的越久,金虎越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他果断起身:“既然没有要紧的事,那我先走了。” 陈蓉和金英柏跟着起身,还未来得及离开座位,傅金城将一把手枪摁在了圆桌上。 下一秒,金虎带来的警卫们纷纷朝傅金城举枪。 夜风透窗而来,悬挂在头顶上方的复古吊灯似乎摇摇欲坠。 一时之间,整座雅间剑拔弩张,落针可闻。 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有人血溅当场。 沈绣婉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浑身轻颤,紧张到无法呼吸,只敢缓缓转动脑袋,不敢置信地看向傅金城。 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金城,你不是说,咱们两家人是要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和谈饭的吗?现在怎么,怎么……” 她惶恐地看了眼桌上的那把手枪。 傅金城没搭理她。 即使被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也仍然从容不迫:“金司令,修建铁路,确实是我们要做的事,但我仍然是那句话,这件事,不能让洋人插手。” 第二十五章 我从未对沈绣婉动过心 金虎嗤笑:“到底是少爷出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不知道,如果咱们自己修铁路,要花多少大洋?!但假使把这项工程交给约翰,那么他将为咱们省下一大笔钱!等这条铁路修建完成,咱们同样能拿到分红!到时候,咱们只需要坐在衙门里数钱就好!天上掉馅儿饼的事,你竟然拒绝?!” 傅金城的脸隐在昏暗里。 金虎冷哼一声,轻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修路这种事,就算咱们不答应,将来也总会有别人答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总要有人赚钱,凭什么赚钱的不能是咱们?!” “别人我管不着,”傅金城沉声开口,“只要我还活着,洋人就别想插手我们的基础交通。更别想借着修路的借口,将手伸进内陆疆域!” 金虎闻言,脖颈青筋暴起。 他猛地拔出手枪,恶狠狠抵在傅金城的脑袋上。 沈绣婉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金城!” 傅金城巍然不动。 金虎双眼发红,歇斯底里:“傅金城,你别以为你老子是傅允,我就不敢动你!衙门里对你不满的大有人在,大家都赞成这项合作,他妈的就你清高,就你不肯!” 傅金城拂开他的手枪:“金司令,你坐下,咱们慢慢谈。” 金虎死死盯着他。 他那样年轻,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风度翩翩。 可这样的绅士风度无法遮掩他过于锋利的气息,那身制服底下藏着绷紧的肌肉,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令金虎嗅到了一丝藏不住的杀意。 明明是他的顶头上司,明明带了这么多荷枪实弹的护卫,可金虎仍旧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 他盯着傅金城,话却是对陈蓉和金英柏说的:“你和英柏去车里,把我带的那坛好酒抱上来。” 陈蓉脸色煞白,明白这是丈夫叫自己和儿子先走。 她呼吸急促,担忧地望向沈绣婉。 金英柏也终于意识到危险,焦急道:“婉姐姐,那酒……那酒实在是太沉了,你和我们一起去搬!” 沈绣婉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步田地,更不明白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她声音打颤:“金,金城……” 傅金城瞥了眼金英柏,唇角微扬:“婉婉怎么不吃菜,是不喜欢这里的菜式吗?” “没……没有……” “那你吃菜呀。” 陈蓉眼见这对夫妻如此,不顾金英柏的不情愿,强势把他拉走了。 母子俩离开之后,金虎脑海中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强撑着的情绪也彻底崩溃。 他握枪的手剧烈颤抖:“傅金城,我警告你,我们和约翰的合作已经是板上钉钉,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傅金城端起面前的酒盏,啜饮了一口。 他的语气充满惋惜:“金司令如此坚持的话,恐怕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风格来处理这件事——” 金虎眉头紧锁,一步一步往后退:“你想干什么?!” 傅金城手中的酒盏砰然落地。 玻璃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下一瞬,无数藏在暗室的护卫涌了出来,他们个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傅金城身后,与金虎等人形成对峙之势。 金虎愤怒地吐了口唾沫:“妈的,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有备而——” 傅金城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枪,毫不犹豫地朝他扣动扳机—— 随着第一声枪响,整座竹篁馆尖叫声此起彼伏! 混战之中,不知是谁打碎了悬挂的吊灯,巨大的吊灯砸落在地,昂贵的白水晶摔裂成无数碎片,沈绣婉惊恐地跪坐在碎片里,捂着脑袋发出尖叫。 有人倒在了沈绣婉的面前。 她勉强睁开眼望去,借着清亮亮的月光,她看见一个年轻的警卫眉心一个血窟窿,也许死了,也许还没死,面容狰狞扭曲,浑身轻微抽搐,正朝她抬起指尖,似乎是在乞求她救他。 她浑身一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沈绣婉再次醒来的时候,整座竹篁馆静悄悄的。 雅间没有点灯,山间月色透窗而来,月光模糊地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满地狼藉,桌椅碎裂,几具尸体惨死在血泊中,窗玻璃和墙壁遍布弹孔,空气里还残留着火药味儿。 “金城……” 沈绣婉泪流满面,白着小脸爬起来,踩着高跟鞋往外面跑。 她扶着墙匆匆下楼,却在楼梯上僵住。 楼下也是一片狼藉,挂在墙上的绣品溅满了污血,金城的亲卫正把一具又一具尸体堆放到一起。 她清楚地看见,陈蓉和金英柏的尸体也在其中。 她捂着嘴,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就在她崩溃之际,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冰冷漆黑的枪口紧紧抵住她的脑门。 是金虎。 他受了伤,但还没死。 他被傅金城的人逼到了楼梯口,本以为走投无路,谁知沈绣婉突然撞了上来! 此刻,他梳得溜光水滑的二分头蓬乱不堪,浑身都是血污,一边死死掐着沈绣婉,一边红着眼睛盯向傅金城。 他声音嘶哑而凶悍:“放我走!否则,我要你太太的命!” 沈绣婉被掐得脖颈生疼,连呼吸都不能,只能无力地捶打金虎的手臂。 她远远凝视傅金城,两行清泪潸然滚落。 竹篁馆一片寂静。 悬在头顶的几盏竹编吊灯缓慢摇曳,发出吱呀声响。 方副官低声劝道:“三爷,金虎已是穷途末路,要不咱们先撤?免得他伤了三少奶奶。” 傅金城不置可否。 他的亲卫悄无声息地让开一条路。 金虎一手掐着沈绣婉,一手举着枪,朝竹篁馆大门口走去。 沈绣婉和傅金城擦肩而过。 她抬起哭红的泪眼,男人侧脸矜贵清冷,薄唇弯起漫不经心的弧度,正垂着眼皮把玩手里的枪,并未看她一眼。 仿佛她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一滴泪,顺着面颊滴落。 她想,哪怕他们只是长辈包办的婚姻,可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对她应当是存着些感情的。 他怎么可以利用她,怎么可以忽视她? 金虎穿过人群,狼狈如亡命之徒,一边退一边狞笑:“听说三爷最是怜香惜玉,身边有不少相好的,怎么轮到三少奶奶,你就变得薄情起来?瞧瞧,这美人都哭成了泪人儿,真是叫人心疼。” 他侧过脸,肆意欣赏沈绣婉的哭容。 傅金城依旧把玩着手枪,闻言甚至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旋即,他示意亲卫围住金虎。 金虎愣了愣,抵着沈绣婉脑袋的枪不停颤抖,嘶吼道:“傅金城,你不肯放我走?!你当真不在意你女人的命?!” 傅金城没有回答他。 他抬起手枪,隔着两丈远,冷酷地指向金虎的眉心。 金虎眼睛遍布红血丝,精神再度濒临崩溃:“傅金城,你把枪放下!你把老子逼急了,老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手上的人,可是你的发妻!” 傅金城像是根本不在意沈绣婉的生死,仍旧用枪口指着金虎。 金虎无路可退,咆哮道:“老子真对她动手了!” 沈绣婉满脸是泪,遥遥注视傅金城。 她期盼金城能够在意她,可她却不曾从男人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柔情。 她的心逐渐坠入深海,绝望地闭上双眼。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面无表情:“我和她的婚姻,是长辈一手包办安排。可我傅金城,从未对沈绣婉动过心。我不承认她是我的发妻。” 沈绣婉猛然睁开眼。 下一瞬,她看见傅金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第二十六章 他愿意当她眼里的坏人 一颗子弹呼啸着从前方射来,正中金虎的眉心! 温热的血液,溅了沈绣婉满脸。 她站在原地,怔怔凝视傅金城。 四目相对,透过镜片,男人的眼眸是那么平静凉薄。 沈绣婉一阵阵恍惚,仿佛那一颗子弹并没有打在金虎的脑门上,而是命中她的心脏,把她的心撕成了无数碎片。 金虎轰然倒地。 沈绣婉喉咙滚动,无意识地抬袖抹了抹脸,瞧见米白色袖管上全是血。 是金虎的血。 她如触电般抖了一下,随即脱力地跌倒在地。 她嘴唇发白浑身轻颤,隔着一丈远,呆愣愣地凝视傅金城。 他是她的丈夫,却利用她欺骗陈姨和金英柏,谋取他们的信任,间接引诱金虎入局,再残忍地杀害他们全家。 连她也成了害死陈姨和英柏的凶手! 他明明是她的丈夫,却罔顾她的生死,毫不在意她受人挟制,就那么果断的朝金虎开了枪! 也许今夜的局,他不仅仅是冲着金虎来的,也是冲着她来的! 他厌恶她却无法与她离婚,所以他打算借金虎的手彻底解决掉她…… 她的枕边人,想要她的命! 她的目光穿过正在清理满地狼藉的方副官等人,追随着傅金城的背影,他站在昏暗的馆内廊道里,正扶起那位被枪火吓坏了的竹篁馆老板的千金。 庭院里种着湘妃竹,造型精致的黄铜地灯照亮了一杆杆翠绿纤细的竹子,橘色的灯光打在他的侧面,竹影婆娑,他大衣及膝,高挺的鼻梁上依旧戴着那副金丝眼镜,安抚少女的模样,竟透出几分温柔,是很风度翩翩的模样。 不知怎的,沈绣婉忽然又想起了那篇《灰姑娘》。 童话的结尾,灰姑娘嫁给了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她曾经以为,她也可以是灰姑娘。 可是,她不是。 灰姑娘虽然落魄,可她原本就是贵族,她和王子本就门当户对,而她沈绣婉只不过是个绣馆老板的女儿,她哪里配得上名门望族出身的傅家三爷呢? 前几日的痴心和欢喜,在今夜被枪火粉碎成稀巴烂。 她想,她其实从未真正触及过金城的世界。 那些人说得对,齐大非偶,她和金城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远处隐隐传来香积寺的钟声。 大概连佛祖和菩萨也在叹息,在距离佛寺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发生了这样血腥的惨案。 沈绣婉的身形摇摇欲坠。 她透过朦胧泪眼望向陈蓉和金英柏,他们是她来到燕京之后,待她最好的人,然而此刻,他们已是血泊里冰冷的尸体。 他们今夜,是因她而死。 浓烈的悲怆哀伤和自责愧疚从胸腔里涌了出来,宛如冰冷的黑色潮水,将沈绣婉彻底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随着眼前浮现出大片漆黑,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无力地晕厥倒地。 方副官注意到沈绣婉的情况,禀报道:“三爷,三少奶奶晕过去了!” 傅金城“嗯”了声。 这个女人,一定以为陈蓉和金英柏是他下令杀死的。 但不是。 他从不对老幼妇孺动手,这对母子是自己半途去而复返,在寻找金虎的过程中不幸中弹身亡的。 可他无意对沈绣婉解释。 他愿意被她误会,他愿意当她眼里的坏人。 也许等她醒来,就会主动提出离婚。 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有自己的抱负和夙愿,他今后将要承担的风险和责任,是沈绣婉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并肩承受的。 方副官见他不做声,只得自作主张,吩咐亲卫先把沈绣婉送回汽车上。 他又过来清点尸体,其中不少人是金虎一派的官员,支持和约翰签订合约,如今他们都死在了这里,整个军政衙门里恐怕不会再有人敢跟三爷作对。 与约翰的合约,自然也是不作数的。 他想着,弯腰处理金虎的尸体。 他捡起金虎手里的枪,不小心扣动了一下扳机。 却意外地发现,枪里没有子弹。 第二十七章 假装没看见他们的亲昵 沈绣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 这一觉她睡得很不踏实,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陈姨和英柏的面容,间或夹杂着金城的声音: ——我傅金城,从未对沈绣婉动过心,我不承认她是我的发妻。 从未对她动过心…… 不承认她是他的发妻…… 她躺在床上,生理性的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在枕头上,过了很久很久,琥珀色的眼瞳才逐渐聚焦。 她撑着床榻坐起身,没穿拖鞋,安静地走到窗边。 她推开窗户。 傍晚的风捎带了几丝入冬的寒意,路边的梧桐树已经落叶了,深秋时节的天空湛蓝如冻玉,蓝天下是繁华文明的燕京古城,一座镶嵌了无数块彩绘圣母玻璃窗的尖顶教堂矗立在视野尽头,大群白鸽振动翅膀掠过广场,自由而又烂漫。 她安静地看着,脸上的泪水渐渐被风吹干,披散的秀发有些凌乱。 “三少奶奶,您身子不好,怎么能站在风口!” 梅香进来送药,见她赤脚站在窗前,不禁喊了一声。 她匆匆放下药碗,把沈绣婉扶到床榻上,又关上了窗户。 她替沈绣婉掖了掖被子:“您什么时候醒的?” 沈绣婉没有回答她。 梅香又关心道:“我知道您刚醒来没有胃口,特意让厨房给您炖了白粥,搭配笋丝和腌黄瓜,又解腻又开胃!来,吃饭之前,您先把药喝了。” 沈绣婉喝完那碗药,见梅香起身要走,恳求道:“梅香,请你帮我一个忙。” 梅香按照沈绣婉的描述,从金虎家中拿来了那架飞机模型。 沈绣婉生了一盆火,把自己剩余的几幅绣品全都烧了。 陈姨喜欢她的刺绣,这几幅绣品,是她烧给陈姨的。 还有这架飞机模型…… 她抚摸洁白的机翼,英柏才读大学,他还那么年轻,可他再也不能拿数学比赛的奖,再也不能和他的同窗们每天争相翻看报纸、查询有没有征召飞行员的告示,他再也不能当他向往的不怕死的飞行员了。 她把飞机模型放进火盆。 随着火焰吞噬掉这架模型,恍惚之中,她仿佛在火焰里看见了金英柏那张热血朝气的脸庞,温柔地唤她婉姐姐。 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 沈绣婉蹲在火盆边,紧紧抱住自己,哭得声嘶力竭。 …… 沈绣婉终于养好身体的时候,已经是入冬的季节。 燕京的冬天格外寒冷,才十一月份就已经大雪飘零,沈绣婉晨起时发现窗玻璃上凝了一层霜花,傅公馆的花园变成了暗沉沉的灰绿色,那些松柏倒还苍翠,只树梢上落了一层薄雪,像戴上了白棉花帽。 她记得自己刚嫁过来的那年,妈妈曾经写信问她,北方的冬天是不是比南方冷。 妈妈怕她受不住,特意给她寄了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自然,那床棉花被也成了二嫂薛琴贞笑话她和她娘家的理由—— 傅公馆安装了暖气片,根本用不上那样厚实的棉被。 更何况傅家什么没有,哪里需要她娘家千里迢迢邮寄棉被? 沈绣婉下楼的时候,在楼梯转角遇见了五小姐云珠。 云珠客气地问候道:“三嫂的病好些了吗?我听密斯特史密斯说,你这段时间一直没去上他的课。” 沈绣婉颔首:“多谢你费心,我已经痊愈了。史密斯先生的课时费我已经结清,以后不会再去上课了。” 云珠想起那夜沈绣婉说了两句英文,却被二嫂当众笑话的事。 她劝道:“如果是因为二嫂,那太不值得的了。” 沈绣婉只是无力地笑了笑。 她不在乎薛琴贞笑话她,她在乎的是,她花了半年时间学习洋文,兴冲冲地想要向丈夫展示学习成果,却被他视作丢人现眼。 她没有力气再学了。 她来到大厅,给傅太太请了安。 傅太太正在沙发上和岑卿如说话,大房的那对龙凤胎并排坐在壁炉边看书,沈绣婉看了眼封面,他们看的是英文书籍,虽然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可大嫂肯花心思培养,听说他们才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请了洋人教授登门授课,现在不仅能看懂洋文,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口语,将来是要送出国学习深造的。 沈绣婉记得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连洋文是什么都没听过,只知道惦记集市里的糖葫芦和桂花糕,还曾为一双买不起的绣花鞋掉眼泪。 她好心道:“我那里有几本英文词典,要不拿来给久安和永宁?” 岑卿如摸了摸身边小女儿的脑袋,温和地婉拒:“他们自己有,就不麻烦弟妹了。” 沈绣婉知道大嫂瞧不上她的东西,尴尬地笑了笑。 傅太太帮小孙女从玩具箱里拿了一块拼图,掀起眼皮看了眼沈绣婉,道:“金城他们在小厅里打牌,你过去瞧瞧。”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沈绣婉心头轻颤。 她许久没见过他了,还以为他没回家。 她“诶”了声,转身往小厅走。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金城,他利用她引诱陈姨一家的事,至今也不曾给过她交代,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跟他好好谈谈。 小厅里坐了不少人,热热闹闹的。 金城、白元璟、薛琴贞和薛棋舒凑了一桌在打麻将。 沈绣婉瞧见金城身后还坐着一位年轻时髦的小姐,穿蜜黄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溜光水滑的貂毛坎肩,戴两只金镯子,烫着罗马宫廷式卷发,容貌洋气,眼睛格外漂亮。 沈绣婉想起她是竹篁馆老板的千金。 竹篁馆那夜,她晕厥之前曾看见过金城和她说话。 原来在她还为了那夜的利用和刺杀耿耿于怀时,金城已经陪着别的女人翻开了新的篇章。 “沈夫人。” 白元璟最先注意到沈绣婉。 “白医生。” 沈绣婉礼貌地打了招呼。 而金城盯着手里的牌,未曾瞧她。 沈绣婉见这架势,知晓今天大约是和他谈不成金家的事,于是客气道:“你们玩,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沈小姐,”薛棋舒突然起身,“我今天手气不好,打了一上午,到现在还没开胡。这麻将我是打不下去了,换伱来吧。” 沈绣婉本欲推辞,可薛棋舒已经坐到了薛琴贞的身后。 她无法,只得落座。 傅金城把玩着麻将,忽然对身后的时髦小姐道:“你来替我打。” 司晓棠望了一眼沈绣婉,笑道:“三爷,我不会打麻将。” “我教你。” 傅金城与司晓棠换了位置,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微微倾身向前替她看牌,从沈绣婉的角度看去,他像是把司晓棠护在了怀里。 沈绣婉低下头看牌,假装没看见他们的亲昵。 第二十八章 爱不是折磨 金城的数学很好,数学好的人,似乎比一般人更擅长算计牌桌上的输赢。 他亲自教司晓棠出牌,几圈下来,面前的筹码渐渐堆成小山。 司晓棠惊喜不已,崇拜道:“三爷替我赢了这么多钱,今天晚上,我想请你吃西餐、看电影,你愿不愿意赏个脸?” 傅金城道:“你请客,我自然是要去的。” 司晓棠似乎才想起沈绣婉还在场,立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她腼腆地解释道:“三少奶奶不要误会,我和三爷只是普通朋友,并不是那种特殊的男女关系。那夜竹篁馆,我险些中枪,是三爷救了我。三爷是个好人,他见我吓坏了,事后还特意安慰我,又补偿了竹篁馆的所有损失。” 沈绣婉低头看牌。 原来她吓晕在雅间里的时候,金城正在楼下英雄救美。 他过去从不带外面的女人回家,可他才认识司晓棠半个月,就把她带回了家里,还介绍他的亲友给她认识。 他对司晓棠真特别。 胸腔里的苦涩几乎要漫上眼眶,沈绣婉勉强扯出一個笑容,小声道:“金城他……确实是很好的人。” “可不就是?”薛棋舒忽然笑了一声,“司小姐身上的这件貂毛坎肩,也是金城送你的吧?这样好的皮货在市面上根本就不流通,也就金城能出手送你。金城对朋友真是大方,恐怕连沈小姐这位正房少奶奶,都不曾收到过这么昂贵的礼物呢。” 沈绣婉扫了眼司晓棠身上的那件皮草坎肩。 她知道,冬天的时候,燕京城权贵富豪圈子里的女子很时兴穿皮货,像司晓棠身上的这件,得值三四千大洋。 她衣橱里也有一件白狐狸毛大衣,不过不是金城送的,是她刚嫁过来的那年,傅老夫人和傅爷爷给几个孙媳妇添置的。 她怕弄脏了,总不大舍得穿。 她脑子很乱,垂着眼睫打出一张麻将:“司小姐穿着很好看。”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今天穿了身景泰蓝缎面夹棉旗袍,她生得并不明艳张扬,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冷艳,许是因为鼻梁上的那粒朱砂小痣,整张脸透出一种清冷倔强之感。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从容,可她手背早已隐忍到青筋凸起,那双水杏眼里似有雾气,就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玻璃。 傅金城扯了扯薄唇。 他拣起沈绣婉放在桌上的那张麻将,插在司晓棠的麻将牌里,慢条斯理地推倒在牌桌上。 “胡了。” 他道。 薛琴贞输急眼儿了,立刻瞪向沈绣婉:“你怎么出牌的?!看不出来他们一直在等那张二万?!” 沈绣婉回过神,才发现她出错牌了。 她低着头,喏喏地向薛琴贞道歉。 “真晦气,不打了不打了!” 薛琴贞把麻将一推,不耐烦地起身离开。 傅金城轻哂,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 正要点燃,一只手忽然按住他。 司晓棠蹙着柳叶眉:“抽烟伤身,三爷明明答应过我,今后要为我戒烟的。” 她的大胆,令牌桌上的人都愣了愣。 可傅金城竟然当真收起香烟:“是我不好。” 司晓棠不依不饶:“罚伱亲自给我送三天的早餐!” 傅金城注视她的眼睛,薄唇边的笑容斯文又纵容:“好。” 牌桌上的人陷入了沉默。 薛棋舒率先起身,作势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嫌弃道:“嘶,大冬天的,谁身上出汗了,怎么屋里一股子骚味儿?我出去透透气,你们慢聊。” 一场麻将,不欢而散。 午后,沈绣婉穿过别墅回廊,透过阁子窗看见了傅金城和司晓棠。 司晓棠脱掉了那件貂毛坎肩,抱着软枕坐在金城的大腿上,许是为了薛棋舒那句话,正噘着嘴闹不愉快。 金城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镜片后的眼神很温柔,大约是在哄她。 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司晓棠突然破涕为笑。 沈绣婉安静地看着。 雪花被风吹到她的眼睫毛上,她感觉到眼睛有些酸胀,心脏闷闷的,仿佛压了千钧巨石。 她从未见过金城对哪个女子,像是对司晓棠这么上心,就算是从前的刘曼玲也比不上。 她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高傲矜贵如他,也会给女人送早餐,也会哄女人…… 傅公馆三楼。 白元璟站在阳台,把沈绣婉出神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身边,薛棋舒指间夹着一根烟,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 白元璟道:“你从小到大都喜欢金城,看见金城结交新的女朋友,心里是什么滋味?” 薛棋舒吸了一口烟,恶作剧般吐在他的脸上,笑道:“什么样的滋味呢?大约,就像是你亲眼看着沈绣婉为傅金城伤心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样的滋味。白元璟,你喜欢沈绣婉,我注意到你看她的眼神了。” 香烟烟雾在朦朦细雪中散开。 白元璟透过雪幕,注意到沈绣婉的旗袍是倒大袖的款式,她没戴手笼,那截手腕露在外面,格外纤细伶仃,她比春天时瘦了许多,腕骨骨节凸出的厉害。 令他想起江南巷子里,那些洁白又脆弱的丁香花。 薛棋舒提议道:“不如你我合作,拆散他俩的婚姻?别的男人也就罢了,凭你的身份,是可以和金城打一打擂台的。” 白元璟默然良久,才道:“爱不是折磨。” 薛棋舒讥笑着离开:“爱也不是清高。” 另一边。 沈绣婉没打扰傅金城。 她独自回到小厅,找了个窗边的位子,请梅香给她端一杯热咖啡。 咖啡醇香而又苦涩。 她看着窗外的雪景,快要过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妈妈都会和余妈去街上打年货,家里的屋檐下很快就会挂满各种腊肉、咸鱼和灌香肠。 每逢寒夜,妈妈就会蒸一盘新晒干的香肠,再煮一道热腾腾的猪肉包菜汤,爷爷和她各自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会在饭桌上讨论今年的腌肉是咸了还是淡了、哪家灌的猪肉香肠最好吃。 沈绣婉捧着咖啡杯,思绪飘飞,见窗外的积雪很像年糕。 爷爷牙口不好,喜欢吃软和的年糕,不知道今年家里的年糕,爷爷是去城东的新铺子打,还是去城西的老铺子里打? 她想爷爷了。 她正发呆,薛棋舒突然找了过来,强势道:“谈谈?” 沈绣婉拒绝:“我和薛小姐之间,没有可以谈论的话题。”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金城对司晓棠那么特别?” 第二十九章 原来,他可以那么深情 沈绣婉从薛棋舒那里,得知了傅金城的过去。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她这位滥情又薄凉的丈夫,在风轻云淡的姿态背后,也曾有过波澜壮阔的爱恨情仇。 因为他的二叔没有儿子,所以他刚满岁就被过继给了二叔。 他在二叔家里长大,唤二叔二婶为爸妈,可是在他三岁那年,二叔二婶生下了自己的亲儿子,从此他在那个家里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 虽然二叔二婶对两个儿子尽力保持明面上的一碗水端平,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夫妻俩又是人到中年才好容易有了亲生儿子,因此哪有不偏爱亲儿子的? 金城年幼却敏感,从很多琐碎的小事里嗅到了父母的不公平。 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仍旧像以前那样生活,可是性格却日渐内向寡言,二叔二婶不明白孩子的心思,竟还为他的改变感到高兴,认为这是长子老成持重的象征。 有一天金城从学校回来,弟弟哭闹不休地缠着他,求他带他上街玩耍,金城在糖果店给他买糖的时候,街上突然发生暴乱,因为事发紧急,一位走街串巷的货郎没跟他打招呼,临时救走了弟弟。 他穿过战火,跑遍大街小巷也没能找到弟弟。 他惶恐地独自回家,被二叔罚跪在院子里。 二婶抹着眼泪喊话,质问他为什么要带弟弟上街,为什么走丢的人不是他,甚至还放话说,如果弟弟没了他也别想活! 虽然事后货郎把弟弟送了回来,二叔二婶也向他道了歉,可那天的事情仍旧在金城年幼的心里种下了无法抹去的阴霾。 他明白他在这个家里只是個外人,于是行事越发小心谨慎,从早到晚专注读书。 周词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是那条街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小女孩儿,祖上在前朝做过高官,如今家族既从商又参政,是个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千金小姐。 明明大家都是同龄人,可她却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所有人。 在金城被亲人忽略,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忍受着孤单难过的时候,她会温柔地亲吻少年稚嫩的脸颊,告诉他世界很大,将来爱他的人会有很多很多。 她会牵着金城去追逐冬天的暖阳,会带他去教堂广场上喂白鸽。 她像是一片皎洁温柔的白月光,照亮了金城的童年。 后来他们和白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出国留学,在欧洲度过了少年时期,也是在情窦初开的那几年,金城爱上了周词白。 他们谈起了青涩却又热烈的恋爱,他们在塞纳河边拥抱,在开满蔷薇花的巴黎街头亲吻,包括薛棋舒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来会结婚。 可这样的甜蜜,在四年前戛然而止—— 金城的二叔二婶一家,出车祸了。 无人生还。 金城要回国料理后事。 他对那家人的感情很复杂,二叔二婶似乎不够爱他,但在培养他成材这方面也是花了钱尽了心的,他喊了他们十几年爸妈,何况弟弟这些年来一直在给他写信,他很崇敬他这位兄长。 金城对他们的离世感到悲伤,他请求周词白陪他一起回国。 可当时周词白的事业正在起步期,她在珠宝和服装设计上很有天赋,两天后就要在巴黎正式举办她人生之中的第一场秀。 为了事业考虑,周词白拒绝了金城的请求。 没有人知道,金城被拒绝的那一夜是怎样熬过来的。 他们只知道仅仅一夜之间,那个稚嫩单薄的少年,突然就变成了深沉内敛的男人。 但这件事严格来说,并不能怪周词白。 之后,金城和周词白身处异国,默认和平分手。 金城回到了亲生父母的家里,按照父亲期望的那样开始从政,并在爷爷的要求下,娶沈绣婉进门。 就在他结婚后不久,周词白也在异国嫁了人,听说是一位富豪。 骨瓷小方杯里的咖啡早已凉透。 沈绣婉想,或许金城是因为娶不到最爱的那位周小姐,所以才将就着娶了她,或许那一刻,他认为娶谁都一样。 薛棋舒嘲讽道:“这些年来,金城交往的每一位女朋友,身上都有和周词白相像的地方。比如刘曼玲,她唱歌的声音和周词白很像,所以金城才愿意花钱捧她。至于司晓棠……她的眼睛和周词白简直一模一样,她是这些年来,长得最像周词白的女人。” 沈绣婉绞着双手。 难怪牌桌上,金城总是看着司晓棠的眼睛。 他其实是在透过那双眼睛,凝视他心里深爱的那个女人。 原来,浪荡子也可以那么深情。 只是这份深情不属于她沈绣婉,而是属于另一个女人。 这一刻,沈绣婉甚至情愿傅金城只是个还没玩够、还没收心、还不懂爱情的花花公子。 她无法面对他在少年时期就已经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无法面对她仰望深爱的丈夫心里还藏着白月光,无法面对他早就已经把他的心交付给了别的女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钝痛,负面情绪如黑暗森林般彻底淹没了沈绣婉,令她感到强烈的窒息。 她慢慢搅拌咖啡,在苦涩的香味里面强撑出平心静气:“薛小姐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是金城的太太,我认为你有知情权。当然,沈小姐要是不信我,可以自己去金城的书房找找证据。我记得他有一块怀表,里面是他和周词白的照片。” 薛棋舒的双手交叉在下巴处,透出一种强势:“恕我直言,我们这些朋友都认为,你和金城并不般配。显而易见,时代早就变了,你们这场由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是无法走到最后的。我劝你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沈绣婉低下头。 一颗泪珠跌进咖啡杯里。 她无言地抬手擦去脸颊上的泪珠。 薛棋舒走后,白元璟出现在窗边。 他递给沈绣婉一块手帕。 沈绣婉道了声谢谢,难堪地红着脸道:“让白医生见笑了。” 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眼镜,只是报之以温和一笑。 他目送沈绣婉匆匆离开,她的身影细瘦狼狈,她不是浮华的女人,身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结婚钻戒。 她很珍惜那枚钻戒,他每次见她,她都戴在手上。 可金城从来没戴过。 白元璟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原来喜欢一个女人,是可以从怜悯开始的。 第三十章 她永远捂不热他的心 沈绣婉在书房的抽屉里面,找到了薛棋舒口中的那块怀表。 她掀开怀表,一张精巧的合照映入眼帘,是金城和那位周小姐的。 还是少年模样的金城穿着白衬衫,没戴眼镜,英俊稚嫩的脸上洋溢着桀骜不驯的笑容,他的身侧站着一位容貌明艳洋气的少女,穿了件缀有蕾丝花边的纯白法式连衣裙,笑起来的样子又大方又甜美。 司晓棠的眼睛,果然和照片里的姑娘很像。 沈绣婉放下怀表,打开怀表底下压着的那本相册。 里面全是金城和周小姐从小到大的合照。 这些年,他保存得很好。 沈绣婉记得,她和金城拍婚纱照的那天,她特意花了两个钟头打扮,还提前几天精心挑选了拍照当天要穿的旗袍和婚纱。 等约好的照相师来到家里,金城却说他不喜欢拍照,所以只匆匆拍了三四张,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换上那身新买的正红色旗袍。 沈绣婉坐在桌边,安静地翻看那些相册,看了很久很久。 原来他并不是不喜欢拍照,他只是不喜欢和她拍…… 傅金城进来的时候,沈绣婉还在对着相册发呆,眼圈红红的。 他并未解释什么,点了根烟,淡淡道:“你是不是想找我谈金家的事?” 沈绣婉合上相册。 她确实想跟他谈谈金家的事,可是,真的在他面前谈及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似乎又无话可说。 他心如铁石,是不会对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的。 半晌,她提醒道:“司小姐看见你抽烟,又该生气了。” 傅金城突然笑出了声。 他生得英俊桀骜,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既斯文又玩世不恭的矛盾感。 这样的笑容,令沈绣婉顿时明白司晓棠在他心里一点儿也不重要,她不过是那位周小姐的替代品。 傅金城笑罢,不在意地吸了几口烟,道:“那你会生气吗?” 他的眼神含着讥诮,像是能穿透人心。 沈绣婉下意识避免与他直视。 她紧紧按着那本相册,心脏砰砰乱跳。 傅金城太坏了。 他明明拒绝了她的爱,却又在不经意间故意挑逗她。 她一生循规蹈矩,从未遇见过像他这样矛盾的男人。 她红着脸起身,往房间走。 在书房门口和傅金城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忽然拉住她的手臂。 他直白道:“你看见了她的照片,你知道我心里还藏着别的女人,沈绣婉,你难过吗?会生气吗?” 沈绣婉咬住唇瓣,从男人的眼神里面看出了讥讽和期待。 她被那样的期待刺痛了心。 她挣开傅金城的手:“我知道伱在想什么,傅爷爷不许你离婚,所以你想逼我主动提出离婚。金家的事情也是如此,你利用我把金虎引到竹篁馆,不顾陈姨对我的照顾和恩情,毫不留情地击毙了他们一家。你想让我看清楚,你根本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种种所为,都是为了逼我离婚!” 傅金城坦然:“是。” 听见这个字,沈绣婉的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傅金城把她受伤的表情尽收眼底,淡漠道:“沈绣婉,你我的人生经历和成长环境完全不同,性格和兴趣也大相径庭。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你是個循规蹈矩温柔贤淑的小姐,我承认你很好,但你我不合适。” 沈绣婉心底一片冰凉,却还是倔强地缓缓摇头:“我不同意离婚。” 傅金城挑眉:“为了傅家的荣华富贵?” 沈绣婉诧异地凝视他,脸颊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她十分受伤难过,哑声道:“你竟然认为,我嫁给你,是因为贪图你们家的荣华富贵?” “不然?” 沈绣婉呼吸急促,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傅金城打量她,半晌,忽然道:“你爱我?” 他的声音那么薄凉。 沈绣婉从前一直认为,“爱”这个字是温暖仁慈的,可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冰冷不屑的“爱”字,像是在嘲弄爱神的虚伪和弱小。 见她回避自己的视线,傅金城吸了一口烟,靠在门框上笑:“从前她也说爱我,可是和她的事业比起来,我不值一提。沈绣婉,你瞧,人活在世上,无论对别人怎样花言巧语海誓山盟,最爱的还是自己。” 见她白着脸不说话,傅金城一手夹着烟,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在她面前倾下身去,认真地凝视她的眼睛。 沈绣婉不自在地垂下眼帘。 傅金城的目光落向她鼻梁上的那粒朱砂小痣。 在他眼里,沈绣婉是个不解风情的南方少女,唯有这一粒小痣,给她添了几分妩媚性感,令她稍微像是一个女人。 他缱绻地吻了吻她的那粒小痣,指间夹着烟,笑道:“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你和她比起来,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沈绣婉小姑娘,请你不要爱我,否则将来散场的时候,你会很痛苦。” 他笃定这场由长辈包办的婚姻,将来会有散场的那天。 沈绣婉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城……” 楼梯口突然传来撒娇的声音。 是司晓棠找了过来。 她噘着嘴,显然不喜看见傅金城和沈绣婉靠得这么近。 傅金城深深看了眼沈绣婉,才走向司晓棠:“怎么上来了?” “你不是说陪我去看电影吗?我等得着急就上来了。你怎么又在抽烟,不是说好以后都不抽了吗?” “抱歉。” 司晓棠挽住傅金城的手臂,回头瞟了眼沈绣婉,放低声音道:“你不是说不喜欢三少奶奶吗?为什么和她靠得那么近?” “你吃醋了?” “你——你这人好坏呀!” 两人下了楼,声音渐行渐远。 沈绣婉慢慢蹲伏在地。 她爱上了一个受过情伤、不再相信爱情的男人,他成了一个情场老手,善于在女人面前逢场作戏,而他身为丈夫对她唯一的仁慈,是劝她不要爱上他,是劝她放弃与他的婚姻。 沈绣婉难过地想,也许她永远捂不热他的心。 因为他永远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心。 第三十一章 离婚 金城这几夜是在外头歇的。 薛琴贞一如既往地喜欢在饭桌上嘲讽她不会笼络丈夫的心,然而今天她却无暇顾及她。 因为二哥傅锡楼在外面包养女戏子的事情,被薛琴贞发现了。 沈绣婉原本在睡午觉,突然被砸东西的声音吵醒。 她坐起身,听见薛琴贞尖细的嗓音从长廊另一头传来:“好好好,傅锡楼,我竟然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外面捧戏子!多久了,你老实跟我说,你和她好了多久了?!” “琴贞,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要不是棋舒撞见你带她去宾馆睡觉,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我说怎么你这一年来总从柜子里拿钱,原来是为了养那个不要脸的骚狐狸!” “伱骂谁是骚狐狸?” “你——你还敢维护她?!” 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过了片刻,傅锡楼突然大叫:“薛琴贞,你敢打我?!” 动静很快从楼上闹到了楼下。 沈绣婉匆匆穿衣梳头,来到大厅的时候,家里的人几乎都到齐了。 薛琴贞蓬头垢面,伏在太太膝上哭诉:“我发现他在外面养戏子,不过骂了那戏子一句狐狸精,他就恼了!他还打我!” “我何时打你了?!”傅锡楼衣衫不整,被傅银红死死拽着,睚眦欲裂地盯着薛琴贞,脸颊上赫然几个巴掌印和指甲挠痕,“分明是你动手打我!” 傅太太抬手撑着额头,显然不大情愿参与这两人的事。 薛琴贞哭哭啼啼地对她控诉:“我买一件皮货尚且舍不得,想着我们年轻,苦一点没什么,家里的钱都该花在您和爸爸的身上,可恨他包养个戏子就花了一万大洋!可怜您今年过五十大寿,他都没舍得送您一件像样的寿礼!这要是传出去,您的脸面往哪里搁!” 傅太太坐在沙发上,脸色渐渐难看。 她捻着佛珠,蹙眉道:“锡楼,你在那戏子身上花了多少钱?” 傅锡楼嚷嚷:“妈,你别听她瞎说,我在柳儿身上也就花了几百大洋,怎么就上万了?!何况我和柳儿之间清清白白,我不过是偶尔听她唱几支曲儿,怎么就成了包养?!” “棋舒亲眼看见你们进了宾馆!” “那是柳儿吃醉了酒,我怕她被人算计,才好心送她去宾馆。”傅锡楼挣开傅银红,黑着脸理了理衣衫,“你听风就是雨,动不动就甩我巴掌!柳儿从不会像你这样!泼妇!” “你骂我泼妇?!” 傅太太不耐烦:“够了!” 她甩了甩佛珠,慢条斯理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拌两句嘴也就是了,何至于就要动手?锡楼,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交际,该注意些分寸,别叫有心人误会。” 傅锡楼气哼哼的,没有接话。 傅太太又道:“琴贞,你也是,便是锡楼犯了再大的错,你也不该对自己的丈夫动手,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薛琴贞拿手帕捂住脸,只一個劲儿地哭。 “好了好了,今儿我做主,你们两个握手言和,那女戏子的事情,从今往后不许再提。” 傅太太说完这句话,身子也乏了,便起身上楼。 岑卿如和其他女眷劝着薛琴贞,把她哄进了偏厅。 女佣打来一盆热水给薛琴贞洗脸,沈绣婉在旁边看着,平日里强势泼辣的二嫂,此刻脸色惨白,大约是气急了,嘴唇还在发抖。 刚洗完脸,她强忍的泪珠子倏然滚落,一把抓住岑卿如的手:“今儿妈拉偏架,大嫂你都瞧见了?!去年你和大哥吵架,她也是这般?!” 见岑卿如没说话,薛琴贞突然怪笑一声:“我倒是忘了,大嫂的娘家那般显赫,父亲又才升了军署总长,妈是不敢拉偏架的。可我就不一样了,再孝敬又如何,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跟儿子比起来,终究是个外人!” 岑卿如抽回手:“你冷静冷静吧。” “我要如何冷静?!”薛琴贞双眼通红,突然瞪了眼沈绣婉,“我娘家虽然不比你娘家显赫,可也是有人撑腰的,不像某些人……他傅锡楼在外面偷吃,我就敢收拾东西回娘家!便是离婚,我也是敢的!离了他,难道我还活不下去了我?!” 她是个行动派。 说完这番话,不顾女眷们的劝阻,风风火火地回楼上收拾行李了。 傅锡楼没料到她敢跟自己离婚,一时间房里又是一阵噼里哐当。 是夜。 沈绣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二嫂的嘴巴是坏了点,可她敢提出离婚,这一点沈绣婉十分佩服。 她忽然坐起身,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又拿起一份报纸。 报纸上刊登了两则告示: “王德发李莹协议离婚启事”、“赵单衡江媛媛协议离婚启事”。 离婚…… 沈绣婉用指腹轻轻摩挲这两个字。 现在时代果然不同了,报纸上的离婚启事越来越多,她听说许多离婚甚至都是由女方提出来的。 离婚…… 沈绣婉想着这个词,若有所思地重新躺进了被子里。 次日。 梅香突然匆匆进来:“三少奶奶,你家里出事了!” 沈绣婉正在小客厅吃早饭,茫然道:“什么?” “刚刚太太收到南方传来的电报,说是你爷爷昨儿晚上走了!” 沈绣婉夹着一筷子年糕。 她怔怔的,做梦似的。 那略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仍然透着孩子似的懵懂。 半晌,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你爷爷昨儿晚上走了……”梅香面露不忍,转身替她收拾行李,“太太叫你和三爷一起回趟老家,给老爷子磕头送终。” 筷子上的年糕掉在地上。 沈绣婉仍旧是茫然的神情,热泪却先一步涌出眼眶,簌簌往下滚。 她前几日还在想,爷爷牙口不好,就爱吃软软糯糯的年糕,不知道今年家里的年糕,他会去哪家铺子打。 可他怎么就…… 梅香很快收拾好行李,带着沈绣婉下楼。 沈绣婉扶着楼梯扶手,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失重的棉花上,满脑子都是三年前爷爷送她上火车的样子。 他慈祥道:“我们婉丫头要去大地方了,你到了燕京以后,记得多出去走走,好好见见世面。将来爷爷去找你玩,你领着爷爷去瞧瞧长城是什么模样,爷爷只在烟盒子上见过哩。” 临上车了,他把从车站外面买来的一兜橘子塞给她,叮嘱她路上吃,她心里面却嫌弃那兜橘子拎在手里又重又麻烦。 火车渐渐开走,十六岁的沈绣婉透过车窗,看见爷爷还在挥手。 那年的她太过年幼,一心奔赴婚姻和爱情,却不知道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开,抛下的何止是家乡,也是爷爷的最后一面。 这三年间,也不是没想过接爷爷来燕京玩。 只是总觉得岁月漫长,一年又推一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可是岁月没有等爷爷,它残忍的把他留在了过去,就像三年前奔赴燕京的那列火车,把他永远留在了站台上。 第三十二章 姐夫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可怜见的,”傅太太握住沈绣婉的小手,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已经打发人去买最近一班的火车票了,也派人通知了金城,待会儿你直接去火车站跟他汇合。” 沈绣婉低着头,脑子嗡嗡作响,没怎么听清楚她的话。 傅太太又见她穿着件半旧的翻领呢子大衣,蹙眉道:“好容易回一趟家,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亲家要以为我们家亏待你了。灵芝,你去把三少奶奶衣橱里的那件白狐狸毛大衣拿过来。” 傅太太又取出一叠钱塞到沈绣婉手里:“这是五百块钱,你拿回去给你妈补贴家用,算是我们家对你们家的一点心意。原想买些特产让伱捎带回去,可惜时间太紧,来不及。” 她本想派两个见过世面的老妈子陪沈绣婉回娘家,可沈绣婉拉着梅香的手不放,便只好由着梅香陪她回一趟南方。 哪知主仆俩到了车站,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傅金城。 临到火车要开了,梅香不敢沈绣婉的脸色,讪讪道:“许是有什么事情把三爷绊住了,少奶奶,咱们先上车吧?兴许他随后就到。” 沈绣婉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绞着双手,道不清心中滋味。 她最后看了一眼车站大门,默默地点了点头。 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她心底悄然生出一股冲动。 她再也不想回燕京了。 她再也不想看见金城! 火车开得很慢,到第二天早上才抵达姑苏。 沈绣婉没料到来接她的人是沈耀祖。 妈妈身体不好,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姨娘倒是生了一儿一女,沈耀祖便是姨娘所出,比她略小一岁,父亲给姨娘在外面单独置办了宅子铺面,两家鲜少来往,她和沈耀祖也并不熟悉。 沈绣婉猜测大约是父亲为爷爷的死悲伤难过,无暇顾及自己,所以才派沈耀祖来接她,毕竟他已经十八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 人总是这样,纵使两家亲戚平时不来往,可是当家族里的长辈逝世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就会格外团结。 沈耀祖不是坐黄包车过来的,他特意租了一辆阔气的汽车。 他帮着梅香把行李搬进汽车里面,又探头探脑左右张望:“姐,姐夫没跟你一起回来?” 沈绣婉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才知道原来他是冲着金城来的。 想必这辆小汽车,也是为了金城租的。 姨娘一直想让金城替沈耀祖在总统府里谋个差事。 沈耀祖挠挠头:“爸爸说你每次给家里寄信,都说跟姐夫感情很好,怎么爷爷走了,他都不陪你回家的?” 沈绣婉像是喉咙里塞了棉花,回答不上来。 梅香察言观色,立刻骄傲地抬起下巴,伶俐道:“三爷被衙门里的事情绊住了,乃是顶顶要紧的国家大事,所以才不能陪三少奶奶回家。我们家太太发了话,亲家若有什么短缺,只管给燕京发电报,我们傅家自会办妥!” 沈耀祖将信将疑,只得发动汽车。 沈家祖宅坐落在城南的老巷子里。 汽车开不进去,就停在了巷子口。 沈绣婉刚下车,一大批亲戚朋友就迎了上来,纷纷叫嚷着要瞧瞧燕京来的新姑爷。 爸爸沈仲云披麻戴孝地蹲在石桥上,一边抽旱烟,一边扯着嗓子跟那些亲戚炫耀傅家是怎样的显赫,女婿傅金城又是怎样的青年才俊前程锦绣,扬言自己女儿能嫁给傅金城,那是祖坟冒青烟。 沈耀祖推开人群,嚷嚷道:“我姐夫没来,你们别吵了,都让开!” 听见傅金城没来,人群陡然一静。 一些不怀好意的亲戚对视几眼,望向沈仲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嘲讽。 一位拄着拐杖的大爷叹息道:“齐大非偶,当初婉丫头成亲的时候,他都不曾亲自来咱们沈家接亲,如今老爷子送丧,他也不来磕個头,可见是没把咱们沈家放在眼里呀……” 沈仲云直接黑了脸。 回到祖宅,沈仲云勉强安抚好亲戚朋友,才把沈绣婉叫到楼上。 房间里烧着两盆炭火。 妈妈何碧青红着眼睛,紧紧握住沈绣婉的手:“好孩子,好孩子……我们家阿婉长高了,比从前白了许多,也更漂亮了……” 孙姨娘带着妹妹沈雁雁坐在旁边,母女俩的目光就没从沈绣婉那件白狐狸毛大衣上挪开过。 沈雁雁艳羡道:“姐姐身上这件皮货真好看,得要不少钱吧?是姐夫送你的吗?燕京城是什么样,那里的小姐都穿这样的皮货吗?” 孙姨娘笑道:“大姐儿,你妹妹没穿过这样好的皮货,你借她穿两天吧?” 沈仲云摆摆手示意母女俩闭嘴,质问道:“婉丫头,我可是跟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发了话,要让他们瞧瞧咱们家大姑爷,可是他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搁?!” 沈雁雁插嘴道:“肯定是姐姐和姐夫吵架了。姐姐你真傻,你嫁的可是傅家,要是我能嫁去那种富贵窝,我肯定把姐夫伺候得好好的。我要是能当少奶奶,我死也甘愿了!” 事实上她和她姨娘三年前就有过这种想法,要抢夺沈绣婉的这桩婚事,代替她嫁到燕京去,只可惜当时沈雁雁的年纪实在太小,没办法实行这一计划。 沈绣婉暗道这所谓的少奶奶,她当的一点儿也不舒服。 金城不爱她。 她也不要再爱这个男人。 她想离婚了。 “婉丫头!”见她不吭声,沈仲云气恼地加重语气,“就因为这门亲事,咱们家的生意这两年顺风顺水,你可给我拎着点儿,别惹恼了姑爷!否则,你别进这个家门!” 沈绣婉心里委屈。 她很想问问爸爸,到底是金城要紧,还是她这个亲闺女要紧。 可是对上爸爸满脸的憔悴和皱纹,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爸爸老了。 沈绣婉到停棺的堂屋给爷爷磕了三个头。 何碧青拉着她的手抹眼泪:“老人临走那夜,巴巴儿地望着房门口,那时候他已经不能讲话了,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叫,我仔细听了片刻,仿佛是在叫你的名字。老人念着你哩!” 沈绣婉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她跪在棺椁前狠狠哭了一场,为这辈子没能接爷爷去燕京看看长城而遗憾,为没见到爷爷临终前最后一面而痛悔。 哭声之悲恸,令在场之人纷纷动容。 午后,何碧青把沈绣婉拉到了房里,偷偷塞给她一个匣子。 匣子里面,盛着爷爷的遗嘱和绣馆的地契铺面。 何碧青悄声道:“你爷爷把绣馆留给你了。” 沈绣婉吃惊:“爸爸和孙姨知道吗?” “遗嘱是老爷子请几位族老做了公证的,他们当然是知道的。” “那……那他们肯?” “你虽然是个闺女,但你嫁的不是普通男人,你嫁的可是傅家的少爷!有姑爷撑腰,你姨娘和沈耀祖不敢跟你抢!” “不过,”何碧青又压低声音,“你老实跟妈说,你和姑爷到底怎么了?” 第三十三章 金城平时很疼我的 和金城怎么了? 沈绣婉默然。 她要怎么告诉妈妈,她嫁到傅家的这三年过得并不快乐? 这桩婚姻并不般配,傅家的女佣们瞧不起她,妯娌们排挤她,她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傅公馆里,能够说话的只有梅香一个小丫头,她活得像是一个隐形人。 她的丈夫不爱她,他们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里藏着少年时深爱的白月光,他连挑选情人,都是按照那位白月光的声音和相貌来的。 她想告诉妈妈,她要和金城离婚。 可是对上妈妈紧张期待的眼神,注意到她眼尾的细纹和鬓角的白发,沈绣婉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和金城离婚之后,爸爸会怎样勃然大怒,自己和妈妈又将会身陷怎样糟糕的处境。 她和妈妈两個女流之辈,根本就保不住这座绣馆,爸爸会将绣馆抢走,交给沈耀祖打理,可沈耀祖偏偏是孙姨的儿子,从今往后,她和妈妈都只能看孙姨母子的脸色过日子。 再糟糕一点,将来爸爸百年之后,只怕她和妈妈会被撵出沈家。 说什么离婚,她根本做不到二嫂那样潇洒。 她既难受又委屈,然而面对何碧青时,却又不动声色地咽下满腹心酸,仍是笑盈盈的模样。 她柔声道:“妈,您多虑了,金城平时很疼我的,实在是因为公事繁忙抽不开身,所以才没陪我一起回家。他上司才死,他虽然年纪轻,但现在已经是衙门里的一把手,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做主,一刻也离不开。” 何碧青将信将疑:“阿婉,你可别骗我。” “太太一家待我很好的,”沈绣婉从贴身的口袋里面取出那五百块钱,“您瞧,太太知道爷爷走了,特意给我这么多钱,叫我交给您补贴家用。” 何碧青果然相信了沈绣婉的话,又把钱塞回给她:“妈不缺钱,倒是你,傅家那样显赫的家族,哪里都需要花钱,你拿着多买些衣裳首饰,别叫妯娌姐妹们看轻了你。” 她欣慰地理了理沈绣婉额角的碎发:“妈就知道,咱们婉丫头性情好、模样好,嫁到怎样的人家都能讨婆母丈夫喜欢。要是再加把劲生个儿子,那就更好了。” “妈……” 沈绣婉伏在何碧青的怀里,眼圈隐隐泛红。 她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从前在姑苏的时候,她也以为她很好,毕竟她长得不丑,绣艺也很出色,她才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家托媒人打听她的消息。 可是嫁到燕京,她才发现比起那些出身显赫的小姐,她嘴巴笨反应又慢,还不懂人情世故,她根本一点儿也不讨婆母和丈夫喜欢。 “多大的姑娘了,都嫁人了,还跟妈撒娇。”何碧青怜爱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你爱吃余妈做的猪肉炖冬笋,我叫她晚上炖给你吃。” 沈绣婉泪湿于睫,从她怀里坐起来,难得娇气:“还有丸子。” 何碧青宠溺地笑了起来:“糯米丸子、萝卜丸子、南瓜丸子,放心吧,妈妈记得伱爱吃这些,早就给你预备上了。别人家的新妇回娘家,都要安排大鱼大肉,偏你爱吃这些便宜的丸子。给那些亲戚们瞧见,要以为我苛待你这位大地方来的少奶奶了!” “妈!” 沈绣婉又羞又臊。 她靠在何碧青的怀里,嗅着母亲的味道,暗道她才不是什么少奶奶。 她是沈家的阿婉,她想永远做妈妈的掌上明珠。 沈老爷子在三天后下葬。 这三天里,沈绣婉歇在没出嫁之前的那间闺房,应付亲戚朋友之余,也常常幻想金城是不是真的有事绊住了脚,又会不会奇迹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直到爷爷下葬那天,金城也不曾出现。 沈绣婉红着眼圈,随送葬的人往回走。 天空飘起了阴雨,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湿冷的。 她回到祖屋,余妈拎来烧好的火盆:“大小姐,烤烤火!” 沈绣婉搬了张凳子坐在火盆边,把手伸到火盆上,却觉着没有什么温度,冬天的冷气从地缝里钻出来,直往她的心里面钻。 余妈坐下来摘菜,嘴里喋喋不休:“大小姐您是我带大的,我疼您跟疼亲闺女没什么区别,您别怪我多嘴,那姑爷身份矜贵又如何,老爷子去世这样要紧的事情,他都不肯陪您回家,将来再有什么大事,只怕也是指望不上他的!任他们傅家再显赫,这事儿也办的叫人心寒!我想着,还是没个孩子的缘故,您抓紧给他生个孩子,才能笼络住他的心!” 沈绣婉低头不语。 似乎老一辈的人,都认定夫妻二人之间但凡有什么矛盾,只要生个孩子就能解决了,但她私心里,隐隐认为不是这样的。 她小声反驳道:“我妈倒是给我爸生了个闺女,我这些年瞧着,也没见他们夫妻感情有多好。” 余妈噎了噎,立刻道:“那是因为太太没生个儿子的缘故!您瞧瞧孙姨娘,她给老爷生了个儿子,老爷疼得眼珠子似的!要不是老爷子去世,老爷这会儿还在孙姨娘那里住着呢!咱们小门小户尚且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他们大户人家就更讲究这些了!” 沈绣婉深深呼吸。 这三天来,妈也是这么教她的。 她无措地捏了捏手指头。 她未曾经历过这些,也确实不懂该如何经营夫妻感情。 难道生个孩子,真能让金城收心? “姐姐!” 沈雁雁挽着孙姨娘的手从外面进来:“强盛说爷爷的葬礼既然已经办完了,明天想请我们一家人去丰和园吃个饭,他家里人也在,他请客,也特别请你赏个脸。” 赵强盛是孙姨娘精心为沈雁雁挑选的未婚夫。 他这几天也在沈家帮忙,跟沈绣婉打过照面,长得一表人才,手脚也勤快,听说现在在衙门里面当办事员,父亲做绸缎生意,家境很殷实。 她是长姐,好容易回来一趟,赵强盛想请她吃饭,无可厚非。 她同意之后,沈雁雁拽了拽孙姨娘的手,挤眉弄眼的。 孙姨娘便笑道:“大姐儿,我瞧你自打回家以后,就没穿过那件白狐狸毛大衣。你妹妹难得和强盛家里人吃饭,你借给她穿穿,撑撑场面?” 第三十四章 你不会是嫉妒雁雁吧 沈绣婉不是小气的人,便答应借给她穿。 沈雁雁搬了张小凳子,活泼地在她身边坐下。 她也把手放在火盆上烤,好奇又羡慕道:“姐姐,燕京城是什么样?傅公馆又是什么样?我想坐火车去找你玩,我妈想让你在燕京替我寻一位像姐夫那样厉害的丈夫,可是爷爷和大妈都不同意。” 她管自己的姨娘叫妈,管沈绣婉的妈妈叫大妈。 不等沈绣婉说话,沈雁雁又惋惜道:“好容易熬到爷爷死了,大妈又管不着我的终身大事,可惜我已经说好了人家,我不能像你一样嫁到燕京去了。不知道赵强盛跟姐夫比怎么样,爸爸说他已经是我能挑选的男人里面最好的了。姐姐,要不我和赵强盛退婚吧,你重新帮我在燕京挑一个好的。” 孙姨娘站在旁边,一脸赞同:“是啊大姐儿,雁雁怎么说也是你亲妹妹,你不能只顾着自己嫁到好人家,而不管雁雁呀!” 沈绣婉无话可说。 孙姨娘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大姐儿,伱倒是给句话呀!你不会是嫉妒雁雁到了燕京以后,嫁的比你好吧?” 沈绣婉有点想笑。 余光看见院子里挂着的白灯笼和白绸带,又有点想哭。 炭火烤得她眼睛干涩。 她揉了揉眼眶,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帮雁雁,而是像我们这种门户的姑娘,并不适宜嫁到权贵家里。姨娘觉得我是衣锦还乡,却不知道我在那个地方也有过得酸楚的时候。倒不如在本地挑个殷实的人家嫁了,两家人知根知底,反倒过得轻松。” 她是真心为沈雁雁考虑。 孙姨娘和沈雁雁却同时翻了個白眼。 等沈绣婉起身进屋,孙姨娘才在她身后嘀咕:“我看,她是自己嫁得好了,不愿意妹妹嫁得好,生怕被抢了风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长姐,只顾着自己不顾着弟弟妹妹的!” 沈绣婉微微顿足,终是无话可说。 …… 次日。 几辆黄包车把沈绣婉一家人拉到了丰和园。 赵强盛亲自在酒楼门口迎接。 他同沈仲云寒暄了片刻,才笑着对沈绣婉道:“我家里人已经在楼上雅间等着了,婉姐,今天你是贵客,你来点菜。” 一行人上了楼。 雅间里陈设着一张十六人座的黄花梨木大圆桌,赵家来了七八个人。 沈雁雁矜持地扯了扯身上那件借来的白狐狸毛大衣,才和赵家的长辈们打招呼,却发现即使她打扮得隆重华丽,可这群人的眼里依旧没有她。 他们都在打量沈绣婉,仿佛沈绣婉才是他们赵家的媳妇。 赵强盛殷勤地照顾沈家人一一落座,拿来菜单递给沈绣婉,又殷勤的给在场的男人们递烟,看起来很有新女婿的架势。 沈仲云夸赞道:“强盛是个能干的,将来肯定有出息。” 赵父笑道:“只怕跟燕京那位比,差了一大截。” “这是什么话?”沈仲云不屑,“家里老爷子过世,燕京那位都不肯来一趟,矜贵着呢!什么姑爷,分明就是一尊佛爷!” 孙姨娘紧接着道:“天底下哪有人家办白事,当姑爷的不来奔丧的道理?我瞧着,那大姑爷就是瞧不上我们家!大姐儿也是,这些年也不知道往娘家拿些好处,真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啊,仲云和我还是要指着强盛养老送终!” 赵父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要不是看在傅家的份上,他是不可能让强盛和沈雁雁定亲的。 沈雁雁不过是姨娘生的,沈仲云又没本事,沈耀祖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货色,要不是他们和傅家有一门姻亲关系,沈家绣馆早倒闭了。 他转向沈绣婉,问候道:“傅老爷子和傅总帅身体可好?” 沈绣婉虽然在傅家只是个边缘人物,但这些年也算参加了不少宴席,对饭桌上的话术略懂一二,心里知道赵家这是想攀附傅家。 她客气道:“劳您关心,二老身体都还好。” “这就好。”赵父摩挲着手里的烟斗,“有件事,我说出来有些难为情,不过我想着咱们两家就要成为亲家,也腆着老脸在这里说了。” 沈绣婉低着头,视线落在菜单上,却一个字也瞧不进去。 她已然猜到赵父会说什么。 她后悔来参加今天的饭局了。 赵父道:“强盛这些年,一直在衙门里当个不上不下的办事员,咱们经商的和当官的不是一路人,我实在找不到关系替他铺路。我想着,既然咱们两家要当亲家了,不知可否请三少奶奶在三爷跟前替强盛美言几句?强盛升迁,也就是三爷一个电话的事。” 沈绣婉低垂眼睫,用指腹轻抚菜单。 这些人还以为她在燕京有多么体面,全然不知她在金城面前根本就说不上话,她自己的前程都不知道在何处,更遑论替别人讨一个前程。 半晌,她合上菜单,柔声道:“我不知这家饭店哪些菜比较好吃,既然今天赵叔叔是东道主,还是请您来点菜吧。我是晚辈,您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说罢,将菜单递还给了赵父。 赵父挑眉。 沈绣婉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他吸了一口烟斗,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玩味。 赵母立刻道:“沈绣婉,你便是不为强盛考虑,也该为你妹妹考虑,怎么,你这当长姐的,就不能帮你妹妹一把?!” 孙姨娘原还不明白沈绣婉和赵父之间的机锋,听见赵母这番话,顿时明白了沈绣婉不肯帮赵强盛出人头地。 她红了眼圈,拿手绢捂着嘴巴,啼哭道:“大姐儿,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自己嫁去了富贵窝,怎么只顾着自己享受,却不肯带我们全家一起享福?可怜你爸爸整日为生意发愁,你弟弟读书又不好,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你妹妹好容易说个亲,不过是让你稍微帮个小忙,在姑爷跟前说两句话的事,你就要推三阻四!你怎么这么自私?!” 沈仲云更是狠狠拍了拍桌子:“死丫头,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第三十五章 天底下竟有这样英俊的姑爷 见沈绣婉沉默不语,沈仲云脸颊发热。 他不愿在亲家面前丢脸,于是猛然站起身,指着何碧青骂道:“你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长这么大,一点儿用也没有!要不怎么说大家都想生儿子,你瞧瞧,生出个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 何碧青唯唯诺诺地红了眼眶。 她拉住沈绣婉的手,低声哀求道:“婉丫头,你不是说和姑爷感情很好吗?想来替强盛从他手上求个一官半职,也不该是什么难事呀!” 沈绣婉难堪不已。 她双手轻颤,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怎么也挣脱不开。 她委屈心酸有口难言,她想告诉所有人,她并没有在婆家享福,她出身于这样一个落后的家庭,眼界见识连侄儿侄女都不如,她的婆婆不喜欢她,出身显赫的妯娌排挤她,就连丈夫也嫌她封建守旧,不肯跟她交心。 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甚至还对少年时深爱过的白月光念念不忘! 她想离婚,她想离开那个囚笼般的地方! 可是一对上母亲期待而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她唇瓣翕动,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忽然很想念爷爷。 如果爷爷还活着,她满腹的委屈就有了可以倾诉的人,爷爷一定能够理解她的处境,一定不会允许这些人对她咄咄相逼。 爷爷虽然是老一辈的人,但思想眼界远远超过父亲,他是那么开明的一位长辈,他从不重男轻女,他甚至主张女孩子也要出远门长见识,如果爷爷知道她在燕京的遭遇,说不定还会赞同她离婚。 可是爷爷去世了。 沈绣婉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一只小鹿,本就走投无路偏又遇见瓢泼大雨,可是再也没有老人为她撑伞挡雨。 沈绣婉鼻尖发酸,她怕自己一张嘴就哭出声,她怕在母亲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用尽力气才没让泪珠子落下。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有人叩了叩包厢的门。 掌柜的推开门,恭敬道:“赵老爷、沈老爷,这位爷是从燕京来的,说是沈家的大姑爷。” 沈绣婉猛然回眸。 站在包厢门口的男人,西装外面套了件黑色及膝呢子大衣,高挺的鼻梁上仍旧架着那副金丝眼镜,即便是是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出现在丰和园里的时候,也仍然从骨子里透出俊美矜贵风度翩翩。 沈绣婉怔怔的,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唤道:“金城?!” 傅金城面色沉沉。 他并不知道沈绣婉的爷爷去世了。 二哥打去的那个电话被司晓棠接到了,而司晓棠选择了隐瞒。 他昨日回家,才从母亲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虽然买了车票连夜赶来,可他抵达沈家祖宅的时候,仍然被那里的老妈子告知,他来晚了,沈老爷子已经下葬。 他赶到丰和园,就听见这两家人都在为难沈绣婉。 看着沈绣婉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他按了按眉心,随即上前握住她的手:“前两日生病住院,没法儿陪你回家。好在昨夜病况稍愈,便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他吻了吻沈绣婉的眉心:“让你孤零零面对这样的事,是我不好。” 男人的眼睛深邃而又温柔,像是一片浩瀚神秘的星夜大海,稍微多看几眼,就将彻底沉溺其中。 沈绣婉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在演戏。 他编造了生病的借口,因为他不想让她的娘家人瞧不起她。 少女惶恐不安,心底却又生出一丝受宠若惊,顺势关心道:“你身体要紧。” “无妨。” 傅金城揽住她轻颤的身子,在众人好奇的视线中坦然落座,与沈绣婉俨然一对恩爱小夫妻。 他拿过菜单,薄唇噙着斯文内敛的笑:“今天这顿饭我请,便当是给沈爷爷赔罪。” 众人面面相觑。 赵强盛率先回过神,殷勤的给傅金城递烟:“论关系,我应当叫三爷一声姐夫。这是我前阵子托朋友在外地买的大前门,跟您抽惯的那些名烟相比可能是寒酸了些,只是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还请您将就些。” 傅金城接过烟:“我平日里,抽的就是这种。” 他似乎没什么名门少爷的架子。 众人不禁松了口气,顿觉不再那么拘束。 宴席上,何碧青悄悄打量傅金城,越看越是满意,拉了拉沈绣婉,在她耳边小声道:“天底下竟有这样俊的姑爷!” 沈绣婉红着脸:“妈……” “你瞧你姨娘和雁雁,大家都在看他。” 沈绣婉果然瞧见桌上的女眷们都在用惊艳的眼神盯着金城。 她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金城时,也被他的皮囊所迷惑,当时她甚至不敢相信她即将要嫁给这么一位英俊的男人。 酒至半酣,包间里的气氛活络了不少。 沈仲云红光满面:“来,金城,咱们岳婿两个走一杯!” 傅金城很给他面子,与他吃了酒。 沈仲云越发得意,早把之前数落沈绣婉和傅金城的话抛之脑后,越看这个女婿越是顺眼,就着炖锅煮沸的声音,扯着烟嗓谈论起家国大事,时不时还要问傅金城一句,他分析的有没有道理,总统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沈绣婉有些尴尬。 她父亲知道的这些政府大事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不明白有什么好显摆的。 就在沈仲云指点江山潇洒绝伦的时候,傅金城轻笑了一声。 他转向何碧青,起身道:“这杯酒,我敬岳母,您把婉婉教养的很好,我妈她们很喜欢婉婉。” 包厢里安静了一瞬。 众人不禁想起沈仲云刚刚还在叫嚣何碧青没把沈绣婉教养好,结果现在就被女婿意有所指地反驳,很明显傅金城刚刚在包间外面听见了他的那些辱骂。 沈仲云对这个女婿莫名犯怵,摸了摸鼻子,没敢抬头看他。 何碧青受宠若惊,慌忙端着酒杯站起身:“不敢,不敢!” 沈绣婉还是第一次从傅金城口中听见一句赞扬她的话。 虽然只是谎言。 她又看着面前碟子里金城替她夹的菜,一时间百感交集。 如果她和金城真的是一对恩爱夫妻,那该有多好呀…… 家宴的后半场,沈仲云收敛很多。 倒是沈耀祖盯上了傅金城的打火机,腆着脸道:“姐夫,你这打火机真好看,咱们这里的百货大楼都没有卖的。” 是一只古银雕花打火机,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洋货。 第三十六章 她无法带着足够的恨意离开 傅金城把打火机推到他面前:“你既喜欢,送给你。” “真的?!”沈耀祖欣喜若狂地捧住打火机,恨不能立刻拿去和自己那帮狐朋狗友炫耀,“谢谢姐夫,姐夫你真好!” 赵父趁机道:“三爷哪哪儿都好,不像我们强盛,在衙门里待了三年,还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办事员,走哪儿都得看人脸色。跟他同一批进衙门的人,都找关系升迁了,只有他还原地不动,唉!” 沈绣婉的心暗暗提了起来。 她不安地望向金城。 她不愿意拿娘家这些事麻烦他,也怕他会因为这些事瞧不起她。 谁知金城只是淡淡笑道:“伯父不嫌弃的话,看在婉婉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替妹婿写一封举荐信。” 赵家人顿时个个笑逐颜开。 赵强盛站起身,激动地连敬了傅金城几杯酒。 整个包间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两家人看起来十分融洽和睦。 等这顿饭结束,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下楼的时候,何碧青悄悄挽住沈绣婉的手臂,笑的嘴巴都合不拢:“到底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少爷,又会待人接物,又懂得体贴夫人,跟强盛、耀祖他们就是不一样!阿婉,你这桩婚事真是好,妈亲眼看见你们小夫妻恩恩爱爱,才相信你在燕京真的过得很好!” 沈绣婉没说话。 她心里很清楚,金城只是在她娘家人面前演戏,替她撑一撑场面。 他在权力场中长大,今天这样的饭局,对他而言游刃有余。 回到祖宅,何碧青张罗着叫人准备晚上的家宴。 以往沈仲云和孙姨娘早就回另一个小家了,此刻却因为傅金城的缘故,连同沈雁雁和沈耀祖都赖在了祖宅里。 一时间,原本空荡冷清的祖宅充满了烟火气。 何碧青端起女主人的架子,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叫余妈炖菜,一会儿指挥另外两个临时雇佣的老妈子看看茶水、收拾客房,虽然忙碌,却全程挂着满足的笑脸。 她抽空拉住沈绣婉,小声笑道:“你别瞧你爸平时都住在你姨娘那边,临到给老爷子送丧、大姑爷陪你回家这种大事,他还是要回咱们这里来的,祖宅是根,他逃不掉。” 沈绣婉知道,母亲很爱父亲。 她也很享受这种全家人离不开她的感觉。 家宴上,因为沈仲云和沈耀祖的缘故,傅金城免不了又喝了不少酒,最后还是沈绣婉心疼他赶了一夜火车,才结束了家宴。 今夜,傅金城和沈绣婉睡在她没出阁时住的那间闺房。 沈绣婉在热水盆里拧了一条毛巾,递给傅金城擦脸,不好意思道:“我家里简陋,还请你将就着些。” 傅金城坐在床榻边缘,伸手接过毛巾。 他扫了眼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和靠墙的一整排书架,评价道:“虽然没什么装饰物,但很干净,书也多,有些像男孩子的房间。” 沈绣婉笑了笑,向往道:“我时常想,若我将来生个女儿,我定要把她的房间装饰得漂漂亮亮,就像大哥大嫂他们女儿那样的房间,堆满洋娃娃——” 话说到一半,她又连忙噤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金城的脸色。 她有些懊悔提起孩子的事,仿佛是在催促金城跟她生孩子似的。 傅金城不着痕迹地揭过话题:“其他也就罢了,这张拔步千工床,做工倒是很不错。” 沈绣婉的眼睛立刻亮了:“这是我爷爷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亲手替我做的,爷爷木工很好,这上面的雕花也是他亲自雕刻的。原本打算给我当嫁妆,没成想,我最后嫁的那么远,到底是没能带过去。” 沈宅的电灯发暗发黄。 少女眉眼弯弯,干净的像是江南的山水。 傅金城看着她:“你爷爷很疼你。” “爷爷最疼我了——” 沈绣婉正欲举例,忽然想起爷爷已经过世了。 眼泪突然之间就涌上眼眶,她低下头,沉默地揉了揉眼睛。 傅金城同样沉默,过了片刻,他将少女揽入怀中,将胸膛借给她依靠。 夜里,两人并排躺在拔步床里。 新缝的被子带着棉花的香气,厚实又暖和。 沈绣婉闭上眼,想着今日种种。 她嫁了一个有点坏,却又不是特别坏的丈夫。 他明明不爱她,却因为骨子里的教养,愿意赶赴千里,在滂沱大雨的悬崖边给予她救赎,在她娘家维护她的尊严和体面。 她原本对他失望至极,却又因为他的这一举止,飞蛾扑火般再次燃起了爱意。 他是个那样矛盾的男人,既温柔又残忍,既薄情又多情,像是烈火烧灼着春雪,可她偏偏沉溺于这样的矛盾里,她无法容忍他爱着别的女人,却又无法带着足够的恨意离开,她靠着在玻璃渣里捡糖吃,撑过一日又一日。 她的心,被这个矛盾的男人困住了。 她在黑暗中小声道:“金城,今天,谢谢你。” 傅金城“嗯”了一声。 次日。 傅金城陪沈绣婉去坟前祭拜了沈老爷子。 午后闲来无事,沈绣婉带他逛了姑苏古城,又去逛金鸡湖。 今天出了太阳,湖边暖洋洋的,有人在钓鱼。 两人沿着湖边散步,沈绣婉晒得脸颊红扑扑的,停在一处卖梅花糕的小摊子前,笑道:“金城,我没有骗你吧?我的家乡到处都是卖梅花糕的,因为软糯适口,老人小孩儿都很喜欢吃!” 傅金城默然不语。 他忘记沈绣婉曾经说过的话了。 想来大约是那天她亲自下厨,炒了两盘她家乡菜的时候说的。 沈绣婉买了梅花糕,递给他一块:“金城,你尝尝,很好吃的。” 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块糕点,因为形似梅花而得名,才刚出锅,正散发出热腾腾的红枣糯米香气。 傅金城咬了一口—— 随即,他吃痛地皱起双眉,烫的轻嘶一声。 沈绣婉愣了愣,有点心疼他,又有点好笑。 燕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傅家三爷,吃一块小糕点还会被烫到嘴,给白家少爷他们知道,肯定不敢想象这样的画面。 她忍着笑,柔声道:“忘了告诉你,刚出锅的梅花糕很烫的,主要是里面的红豆沙特别烫嘴,我小时候也被烫过,后来就养成了吃东西细嚼慢咽的习惯。” 傅金城看着她,她吃东西的样子果然很斯文小口。 虽然是冬天,但今天湖边的风并不冷,吹拂着少女额角的几缕碎发,显得她侧脸轮廓柔和精致。 她涂了她妈妈的雪花膏,风里,傅金城甚至能闻到一点芳香。 似乎比玫瑰花香水好闻。 他忽然指了指她的唇角:“这里沾到了豆沙。” 第三十七章 我其实有点后悔嫁给你 沈绣婉连忙伸手擦拭。 傅金城看了半晌,见她始终没擦对地方,于是伸手替她揩去。 沈绣婉浑身一僵。 这样的举止,对她和金城而言未免太过暧昧。 金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沉默地收回了手。 沈绣婉脸颊透着一点红,指了指湖边的船只租赁:“你难得来我家乡一趟,我请你坐船,看看金鸡湖的风光?” 两人坐上游船,冬阳和煦,晒的湖面一望无际波光粼粼。 沈绣婉坐在船头,迎面而来的风吹的人很舒服。 她抿了抿被风吹乱的鬓发,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浮光跃金:“小时候,爷爷很喜欢带我来金鸡湖坐船,他喜欢坐在船上垂钓,像这样暖融融的冬天,他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傅金城沉默地陪在她身边。 沈绣婉眼眶泛红:“金城,我其实有点后悔嫁给你。我嫁的那么远,我没来得及送爷爷最后一程。我这几夜辗转反侧,总是反复回想爷爷是不是抱憾而终,会不会怪我不孝顺。” 傅金城注视湖面。 他自幼在叔叔家里长大,总是怨怪叔叔婶婶偏心弟弟。 年少时出国留学,他以为他终于摆脱了那一家人,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他下定决心自立自强,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家。 于是他待在国外整整五年,就连除夕夜也不曾回家看上一眼。 弟弟时常写信给他,除了请教他洋文和物理,也会絮絮叨叨地讲述家里的事,说叔叔婶婶都很想他,又开玩笑地说叔叔的头发白了好多,总是梦见他在国外被洋人欺负。 后来,弟弟托人买了机票,打算出国探望他。 叔叔婶婶开车送弟弟去机场,他们一家人就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事的。 他那些年时常梦见弟弟。 弟弟在梦里笑着问他,哥哥,你怎么那么狠心,都不肯回家看看。 弟弟说,他想他。 傅金城闭了闭眼。 他明白亲人故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望向沈绣婉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惜。 他轻抚她的头,低声道:“那年我叔叔一家出车祸,我在国外读书,骤然听见他们的死讯,我也很难过。只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好好地活着,沈爷爷在九泉之下只会欣慰,他不会怪你的。” “是吗?”沈绣婉弯起哭红的眼睛,边哭边笑,“金城,我听云珠妹妹说你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没想到你也会使用‘九泉之下’这样的词。” 傅金城抿着薄唇,也笑。 游船缓慢地行使。 傅金城忽然道:“竹篁馆那夜,我没有下令杀害陈蓉和金英柏,是他们自己半途折返回来寻找金虎,可当时馆内太乱了,他们被双方流弹所伤,这才丢了命。至于金虎……他和洋人勾结,出卖铁路交通和疆域版图的信息,我不得不杀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些事。 不过,也许沈绣婉听见了,心里会好受一些。 “不过,终究是我利用了你。沈绣婉,我很抱歉。” 沈绣婉绞了绞双手。 虽然这声抱歉来得有些迟,但她知道了真相,梗在心里面的那根刺终于算是消失了。 已经是黄昏了,暮色四合,一轮金灿灿的落日在金鸡湖尽头摇摇欲坠,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色。 游船缓慢靠岸。 傅金城踏出游船,伸手把沈绣婉拉上岸。 沈绣婉穿的皮鞋带了点跟,随着游船晃动,她一个趔趄,不小心扑进男人的怀里。 傅金城稳住她的腰肢。 傍晚的湖风染上了寒意。 怀里的少女戴着窄边软呢帽,身穿旗袍,外面套了件白色圆领呢子大衣,虽然穿了好几层,可还是瘦。 傅金城忽然轻声问道:“你真想要个孩子?” 不着边际的一句话。 突兀而又充满疑虑。 沈绣婉怔怔仰起头,男人的脸被夕光笼罩,金丝眼镜镜片后面浮现着复杂的情绪,她从中读出了难得的一点怜悯。 她心跳失衡。 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可……可以吗?” 四目相对。 女人的杏眼里盈满了激动的泪珠,她的瞳仁那么明亮,像是熬过寒来暑往、熬到苦尽甘来,终于破开黑夜的一线天光。 傅金城坦白:“我可以给你孩子,也可以继续这段长辈包办的婚姻。但是沈绣婉,我没办法保证将来我一定能爱上你。当然,我会尽量。” 沈绣婉突然就哭出了声。 她捂着脸哽咽:“这就已经够了……” 他肯给她机会,这就已经够了。 她不是那么贪心的人。 两人回到沈家祖宅,何碧青已经张罗了一大桌菜。 屋子里的煤炉烧得旺旺的,还算暖和。 孙姨娘推了一把沈雁雁。 沈雁雁连忙凑上前,主动伸手去接傅金城的外套,扬着笑脸脆生生道:“我替姐夫把衣裳挂起来。” 傅金城避开她:“我自己来。” 沈雁雁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讪笑,咬着嘴唇尴尬地坐回了圆桌旁。 一顿饭吃得众人酒酣耳热。 结束之后,沈仲云拍着傅金城的肩膀笑道:“今儿晚上我做东,请女婿去沐兴堂洗澡!” 沈耀祖兴冲冲解释道:“姐夫,沐兴堂是咱们这里最大的澡堂子,修的可豪华了,里面按摩的、捶背的、捏脚的一应俱全,还供应冰镇啤酒和卤菜花生米!爸平常都舍不得带我去的,我都是沾了你的光,才能去见见世面!” 他回头望了眼沈绣婉,笑嘻嘻地压低声音:“姐夫,那里面还有不少唱曲儿的姑娘,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保管你大开眼界!” 沈仲云抬手给了他后脑壳一巴掌:“小兔崽子!” 傅金城淡淡一笑:“岳丈做东,我自然要去。” 男人们坐黄包车去洗澡了。 何碧青把沈绣婉叫到耳房:“婉丫头,妈和姨娘有些话想跟你说。” 沈绣婉瞧见沈雁雁也在,正爱不释手地抚摸那件白狐狸毛大衣。 孙姨娘笑盈盈的率先开口:“大姐儿,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想着你孤零零嫁去燕京,无依无靠的到底可怜。这趟回去,不如把你妹妹捎上,你们姐妹俩也能做个伴。” 沈绣婉预感到了什么,蹙着眉问何碧青:“妈?”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何碧青也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也是你爸的意思,姑爷这样好的男人,你一个人怕是守不住。让你妹妹跟过去做小,你们姐妹俩劲往一处使,牢牢拴着他的心,他在外面就养不了小老婆了。” 第三十八章 姐夫瞧不上她 沈绣婉坐在椅子上,明明对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人却是冷的。 孙姨娘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禁笑道:“大姐儿,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都嫁过去四年了,肚子里也没能揣上崽。那些大户人家最看重子嗣,你不行,让你妹妹替你啊!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好!” “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眼馋人家的富贵?”沈绣婉脸色煞白,“别说我不同意,就连金城和傅家的人也是不会同意的。他们家是新派家庭,没有养姨太太的规矩。” “大姐儿!”孙姨娘的声音尖细了几分,“我们一心为你考虑,你说这种话真真是戳人心肺管子!雁雁甚至都愿意为你悔婚,世上哪个妹妹肯为姐姐做到这个份上?!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火光在女人们的脸上跳跃。 沈雁雁紧紧抱着那件白狐狸毛大衣:“姐……” 沈绣婉站起身,她想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说一些狠话,可是话到嘴边,对上沈雁雁还算天真的眼睛,她不禁想到了四年前的自己。 那年的自己,也对繁华的大城市充满了想象和向往。 她终是放软了态度:“雁雁,你既然已经说好了婆家,就不要再想其他。我在傅公馆的日子,不是你表面上看见的那样光鲜亮丽,能够在自己的家乡寻一位阔绰的丈夫嫁了,其实也是一件幸事。” 沈雁雁咬紧嘴唇:“赵强盛哪里阔绰了?我都听耀祖说了,光是姐夫送他的那个打火机,都比赵强盛全身行头加起来还要值钱……” 她声音很小,沈绣婉没听见。 孙姨娘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沈绣婉离开耳房,正要上楼,被何碧青拉住。 何碧青嗫嚅道:“阿婉,你可是在怪妈?” 天井的夜风很冷。 沈绣婉摩挲着双臂,低着头:“没有。” “妈知道,你就是在怪妈。”何碧青苦笑了一下,“可是阿婉,你也要替妈想想,你爸爸就耀祖一个儿子,将来是要继承你爸爸手底下的生意的,就连我以后养老送终,也得指着他。妈能怎么办,妈只能对你孙姨和雁雁好一点。” 沈绣婉蹙着眉尖:“妈,我也可以给你养老送终。” 何碧青摇头:“妈知道你懂事又孝顺,可你终究是个姑娘家。虽然你爷爷把绣馆留给了你,但将来还是要靠耀祖出面经营。阿婉,咱们当女人的就是比不得男人,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 她絮絮叨叨的,又开始讲述哪家女人死了丈夫的日子是如何如何艰难,又说家里没个男人是如何如何过不下去。 沈绣婉看着她。 挂在回廊里的白灯笼在夜里散出惨白的光晕,夜空飘起了细雪。 女人遍布细纹的脸不再年轻,眼睛也没有任何光彩。 她不停歇地举例论证,身后是幕布似的黑暗。 沈绣婉突然对母亲生出了一股恐惧。 她害怕将来某一天,她也会变成母亲这样的人。 傅金城等人从沐兴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虽然沈仲云声称自己要做东,但他和沈耀祖点了个最贵的按摩套餐,最后仍然眼巴巴指着傅金城付的钱。 何碧青笑吟吟地迎上来,殷勤的替傅金城掸了掸大衣上的雪珠子:“姑爷泡澡泡暖和了吧?不过今晚下雪,恐怕一路上又冻着了。耳房烧了热腾腾的洗脚水,你再去泡泡脚。” 南方的雪和北方不同,落在大衣上,一拍就化了。 湿冷湿冷的。 傅金城推辞道:“不必了,我上楼去找婉婉。” “诶!”沈仲云叫了一声,推着他去耳房,“咱们这里泡脚可有讲究,用了好多名贵的中草药,保管泡了之后强身健体,一晚上都不冷!姑爷难得来一趟,快去试试!” 傅金城推辞不过,被他推搡进了耳房。 他刚进去,木门“啪嗒”一声被从外面锁上了。 傅金城挑眉。 耳房里的电灯泡昏暗老旧,沈雁雁穿着那件白狐狸毛大衣,羞答答地站在泡脚桶旁,乌黑的发髻旁簪了一朵红色绢花,脸上有新涂过脂粉和口红的痕迹。 她垂着眼皮,笑道:“我伺候姐夫洗脚。” 傅金城盯着她的衣裳。 半晌,他道:“脱了。” 沈雁雁愣了愣,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 姐夫叫她…… 脱衣裳? 沈雁雁不禁心中暗喜,亏姐姐还说什么傅家是新派家庭,家里没有养姨太太的规矩,可是看这架势,姐夫分明是对她有那个意思的。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偷腥,人家在外面偷偷养姨太太,姐姐她能知道? 她毫不犹豫地脱掉大衣,视线却一直贪婪地黏在傅金城的身上。 这样英俊矜贵又出身显赫的男人,比赵强盛强百倍千倍! 便是做小,她也甘心! 当年要不是爷爷那个老不死的偏心,非要把婚事留给姐姐,嫁给这个男人的就是自己了! 她脸颊通红,含羞带臊地抚了抚胸口:“姐夫……” 傅金城拾起大衣,转身,抬脚踹开木门! 随着“砰”一声巨响,老旧的木门轰然倒塌,整座祖宅的人都被惊动,纷纷赶了过来。 沈仲云双手笼在袖管里,见状,一张脸顿时黑沉如锅底。 他勃然大怒:“金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好的闺女给你当姨太太,你竟然还瞧不上?!” 孙姨娘连忙上前搂住沈雁雁:“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沈雁雁浑身抖如筛糠,面白如纸,羞耻得泪如雨下。 姐夫瞧不上她…… 他宁愿踹倒这扇门,都不肯跟她多待片刻。 难道她沈雁雁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吗?! 沈绣婉从楼上下来,看见这一幕,顿时明白了家里的打算。 他们硬要把沈雁雁塞给金城! 爷爷的丧事才刚办完,他们就闹这一出。 她脸颊涨得通红,既生气又羞愧,心底深处更是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傅金城没理睬沈仲云,一手拎着那件大衣,一手拉住沈绣婉的手腕:“回燕京。” “傅金城!”沈仲云脸面尽失,忍不住大喝一声,“你还有没有把我放这个岳丈在眼里?!” 傅金城冷眼睨向他:“我给岳丈几分面子,岳丈却把我的好意当做刺向我的利刃,若非因为沈老爷子和婉婉,你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直呼我的姓名。” 沈仲云被他骂的愣在原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孙姨娘抹着眼泪哭诉:“大姑爷,我们家雁雁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给你做姨太太,你也不委屈——” 傅金城连个正眼都没给她:“怎么,你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非得贱到给人当姨太太?也是,兴许她是学了她母亲,是有家学渊源在身上的。” 孙姨娘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呛死。 第三十九章 和金城一起逃离 何碧青见家里起了冲突,连忙打圆场:“大姑爷——” 傅金城强硬地打断她:“我竟没见过岳母这般母亲,上赶着给自己亲闺女添乱,生怕膈应不到她。怎么,沈绣婉是你捡来的?” 何碧青讪讪。 沈耀祖连忙赔着笑脸:“姐夫——” “滚。” “好嘞。” 傅金城给沈家留下两千块,连夜离开了这座祖宅。 今晚是小年夜,小巷子里,家家户户的灯光映照在窗玻璃上,隐约传出阖家团圆的笑闹声。 沈绣婉被傅金城抓着手腕,随着他快步走向巷子口。 随着爷爷的离世,那座老旧的祖宅化作枷锁和囚笼,意图将她拉进腐朽的深渊,要她做母亲那样麻木的女子。 可是现在,那座宅子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 她望向傅金城,深巷大雪之中,男人的侧脸沉默冷峻,眉眼却如春山。 她问道:“咱们要连夜回燕京吗?” “嗯。” “金城,我妈说,女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男人和婚姻。” “她骗你的。” 沈绣婉遥遥望向远处,从前一到夜里就陷入漆黑的老旧小城,如今处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路上还能偶尔见到崭新的汽车。 时代变了。 她想。 大雪迎面而来。 沈绣婉跟着傅金城匆匆穿过蜿蜒的巷弄,他的手掌温热宽大,她被他紧紧牵着,满心炽热欢喜,纷乱的雪花穿过昏黄的夜色落在脸颊上,可她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只觉得它们格外可爱温暖。 半夜离家,她从未做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事。 仿佛她不是在逃离这个家,而是在和金城一起逃离命运。 踏上开往燕京的那列火车时,沈绣婉想,她永远都会记得今夜的这场大雪和逃离。 …… 火车是中午到燕京的。 方副官特意开汽车来车站门口接人,沈绣婉钻进车里的时候,发现司晓棠也在。 司晓棠坐在后排,戴了一顶崭新的呢帽,穿了件蜜合色开衩旗袍,外面罩着件纯黑色大衣,嘴唇涂得很红润。 她拎着手包,关切道:“人死不能复生,三少奶奶节哀。” 沈绣婉略一颔首,不想跟她说话,将脸转向车窗外。 司晓棠问道:“三少奶奶是在生我的气吗?” “司小姐,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三爷要陪我,所以才没能和你一起去给沈老爷子送葬。后来我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他才匆匆赶去南方找你。对不起,我似乎耽搁了你们家的事。” 沈绣婉紧紧握着双手,心脏突兀的疼了一下。 原来金城迟到的那两天,是在陪司晓棠。 不过,她早该料到是这样,她又有什么可难过的? 窗外大雪纷飞,燕京的一切建筑都白茫茫的。 沈绣婉突然想到,这两天在姑苏,金城对她好完全是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当然也出自于他骨子里的教养,他本身对她仍然是没有爱情的。 她正思量,傅金城突然道:“司晓棠。” 司晓棠弯着眼睛:“三爷叫我做什么?” 傅金城看了眼沈绣婉的侧脸。 他想告诉她,是因为司晓棠故意隐瞒了那通电话,所以他才没能及时陪她回娘家。 可是骨子里的骄傲,又让他无法主动解释。 他对司晓棠起了一丝厌烦。 方副官汇报道:“三爷,您去南方的这两天,家里出了事。” “怎么?” 方副官犹豫片刻,才道:“起先是二少奶奶偷看了五小姐的日记,发现五小姐喜欢隔壁大学的一个穷学生,还跟他出门约会过几次,就把事情捅到了太太那里。太太自然是不赞同的,就把五小姐关了禁闭,不许她出门。” 傅金城冷冷评价:“傅云珠倒是长本事了。” 沈绣婉关心道:“那个学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方副官摇了摇头:“太太她们没有细问,不过像他那样的出身,就注定了他和五小姐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都不重要了。” 沈绣婉犹豫:“金城,你们常说,年轻人应当实行自由恋爱,反对家族长辈包办婚姻,现在云珠追求自己的幸福,你们为什么又要反对呢?” 汽车里陷入沉默。 沈绣婉暗道,也许他们所谓的自由恋爱,只是实行在同样的阶级里面,虽然冠之以自由的名义,但仍然要求门当户对。 她委婉道:“金城,也许你应该先见一见那个学生。” 傅金城没赞成,但也没有反对。 司晓棠的目光在夫妻两人身上逡巡,脸色不大好看。 她记得几天前三爷对沈绣婉还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怎么和她回了南方一趟,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就变了? 汽车行驶到傅公馆门前。 司晓棠正要一块儿进去,傅金城伸手拦在车门前。 司晓棠坐在车里,一只高跟鞋已经踩在了地上。 她仰起头:“三爷?” 傅金城:“司小姐没有自己的家吗?” 司晓棠瞳孔缩小:“三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傅金城不欲再跟她多做纠缠,“司小姐,我是有家室的人。” 司晓棠失语,明艳的脸上充满了不敢置信。 这个男人明明前几天还跟她耳鬓厮磨甜言蜜语,俨然一副宠她入骨非她不可的姿态,可是这才几天过去,他就像是变了个人,冷酷的可怕! 说什么有家室,他有家室又不是第一天的事! 她失笑:“三爷是因为那通电话跟我置气?就因为沈绣婉的爷爷死了,我没有及时通知您,您就要这么对我?!可是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当时我挂掉电话就忘了,我忙着挑选杂志上的新裙子,我忘了沈绣婉爷爷的事,这能怪我吗?” 傅金城吩咐方副官道:“送她走。” 沈绣婉已经回了傅公馆,并不知道傅金城和司晓棠之间的爱恨纠葛。 她先给傅太太请过安,答了几句寒暄问候的话。 岑卿如递给她一封电报:“爷爷从西北发来的。” 沈绣婉拆开,里面是傅爷爷对自己爷爷沉痛的吊唁,还附了一封简短的信,问金城有没有陪她一起回南方送爷爷最后一程,若是没有,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要好好揍他一顿。 正巧傅金城进来,沈绣婉把电报递给他,歪头笑道:“金城,你说这该怎么回?” 傅金城看过电报,脸色除了一如既往的难看还有几分尴尬,但并没有对沈绣婉说什么重话。 第四十章 沈绣婉看着他,心脏怦怦乱跳 傅太太和岑卿如对视一眼。 等夫妻俩上了楼,傅太太才疑惑道:“我怎么瞧着,金城和绣婉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岑卿如微笑:“我瞧着也是。” 沈绣婉上楼来找云珠,刚推开房门,迎面立刻飞过来一只抱枕。 “谁也不许进来!” 云珠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 沈绣婉抱着枕头:“云珠妹妹。” “三嫂?”傅云珠诧异,这才收敛了怒意。 傅金城在沈绣婉身后出现:“拿东西砸你三嫂?” “那不是没砸到吗?”云珠讪讪,随即敏锐地捕捉到两人关系的改变,“诶,你们两个怎么——” 傅金城打断她:“那小子叫什么名字?” “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云珠扭过头去,“三哥你明明不支持包办婚姻,现在我追求自由恋爱,你们却又合起伙来拦着我。说什么傅家是文明家庭,我瞧着,根本就是骗人的。咱们家和那些传统的老式家庭,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傅云珠!” 云珠一脸倔强:“我谈恋爱是我自己的事,总之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她说完,拉起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沈绣婉关心道:“云珠妹妹,你三哥只是怕你被人骗了。” 云珠再聪明,可到底是个女孩子,在男女交际里很容易吃亏。 “你们快走!” 云珠躲在被子底下,不耐烦地大喊。 虽然她不肯说出对方是谁,但一天之后,傅金城还是知道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梅香回来之后。 她比沈绣婉和傅金城晚一天回燕京,并不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接了客厅里的一通电话,立刻上楼把消息传递给了云珠。 云珠猛然从床上坐起:“你说是谁打来的?” 梅香回答道:“他说他叫顾令钧,是五小姐的朋友,这些天给你打了许多电话,可是接电话的佣人一听说是他,立刻就挂掉了电话。他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还有呢?” “他说明天要和同学们上街示威游行,好像是反对什么……什么主义……” 云珠道:“反对帝国主义。” “对对对!”梅香连忙点头,“他问五小姐要不要一起去,他还说他们班上的学生和进步青年都要参加。” 梅香走后,云珠陷入了沉思。 次日。 沈绣婉正和傅太太等人用早饭,给云珠送饭的女佣惊慌失措地跑下楼梯。 她喊道:“太太,五小姐不见了!” 众人连忙上楼查看,只见那条昂贵的丝绸床单被剪成布条拧在一起,一头系在窗台上,一头垂挂落地,想来云珠是爬窗户逃走的。 傅太太双眼一黑,被岑卿如搀扶着才没晕厥在地。 岑卿如连忙沉声呵斥:“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五小姐跑了都没人发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薛琴贞忍不住小声道:“怕是跟那个穷学生跑了。” 傅太太气急败坏地瞪向她:“你胡说什么?!” 薛琴贞抖了抖,没敢还嘴。 仆役们把云珠经常逛的剧院、咖啡馆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人。 沈绣婉陪着傅太太在客厅等了一整天。 薛棋舒前来拜访,听说云珠不见了,不禁问道:“她那些女同学的家里,可曾去看过?听说她在学校里人缘很好的。” 于是仆役们又匆匆去拜访云珠的女同学。 众人焦急等待的时间里,薛棋舒喝着咖啡道:“云珠也真是,怎么偏偏挑了今天跑出门?现在街上可乱了。” 薛琴贞立刻好奇道:“怎么?” “你们还不知道吗?”薛棋舒挑眉,“好多学生上街游行,巡捕房的人全员出动,抓了领头的几十个学生,都在大牢里关着呢!现在街上都还人仰马翻,连路过的狗都要被审问几句!” 傅太太一听这话,顿时急得红了眼眶:“云珠……” “不过,太太也不用太担心,”薛棋舒安慰,“云珠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肯定不会搅和到这种事情里面的。” 一家人心神不宁地吃过晚饭,沈绣婉才上楼洗漱。 刚踏进房间,就见梅香哭哭啼啼地等在那里:“三少奶奶,听说五小姐不见了,我原本没当一回事儿,可是听见了薛二小姐的话,我突然想起来,这事儿好像……好像跟我有关……” 她把昨天的那通电话告诉了沈绣婉。 她战战兢兢道:“三少奶奶,五小姐不会去参加游行了吧?” 沈绣婉望了眼窗外的天色。 她顾不得许多,连忙叫了家里的一辆汽车,去军政衙门找傅金城。 傅金城直接带着她去了巡捕房。 两人被探长亲自招待,刚坐下没多久,云珠就被带了出来。 小姑娘被关了半日,此刻颇有些狼狈。 看见两人,她心虚地打招呼:“三哥、三嫂,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救我。” 沈绣婉怕她冷,连忙把带来的大衣给她披在身上,见她没受伤才稍微放心。 探长点头哈腰地送三人出门,目送三人上车后,转头就给了身后两个跟班一人一巴掌:“傅家的千金你们也敢抓进来,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这探长的位置他妈是坐到头了!不如洗手让给你俩坐!” 两个跟班吓得脸都青了,唯唯诺诺不敢讲话。 汽车里。 气压很低,傅金城坐在前排,一字不语。 云珠试图缓和气氛:“牢里怪冷的……” 傅金城轻嗤:“我以为,傅云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你还怕冷?” 云珠被他说的脸颊发烫。 过了片刻,她小声道:“三哥,现在牢里还关着许多学生,要不你想想办法救他们出来?令钧也在里面,他是这次游行的领头人,我听那些巡警议论,说他很有可能会在明天早上被枪毙。” 傅金城没有理睬她。 车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无声的阴云笼罩在车内,气氛是那样的压抑,令人的心脏蒙上一层厚重的阴霾,燕京的冬夜太过寒冷,沈绣婉坐在云珠身侧,觉得那股子冷意直往人的五脏六腑里面钻,连手脚都要冻得麻木了。 直到汽车在傅公馆门前停下,傅金城也始终没有说话。 云珠的眼圈渐渐红了。 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带着哭腔道:“三哥,你得救他们!也许明天早上,明天早上他们就要……” 她脸色苍白。 今天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十八年之中从未经历过的。 顾令钧的世界和她的世界,似乎是两种样子。 原来她觉得好玩的游行,是要赔上性命的。 她突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惶恐,仿佛这一刻才看清楚真实的世界。 她突然哇一声哭了。 傅金城侧过脸,点燃一根烟。 沈绣婉在昏暗中默默看着他的侧影,她以为他会拿昨天云珠说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这句话来嘲讽云珠,但是并没有。 他深深吸了几口烟,冷静道:“我知道了。” 烟头闪烁着暗橘色的火光。 沈绣婉看着他,心脏止不住地怦怦乱跳。 汽车的前灯照亮了雪夜。 她想,今夜,似乎也没有那么冷。 第四十一章 金城被停职了 沈绣婉不知道金城是怎么给巡捕房施压的,只知道他送她和云珠回来以后就又匆匆走了,她陪着云珠心神不宁地等到后半夜,竟然等到了顾令钧他们被连夜释放的消息。 云珠抱着她,哭的像是劫后余生。 许是受到了打击,后面一连多日云珠都没有出门,就连几位交好的女同学请她去看电影,她都不肯去。 沈绣婉给云珠送饭,瞧见她不是趴在窗台边朝远处眺望,就是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翻看那些大部头的英文着作。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问道:“云珠,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云珠被关进巡捕房的事情是瞒不过太太的,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爱女和那些穷学生厮混在一起,还干出了上街游行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她认为云珠没有错,都是那个叫顾令钧的男学生带坏了她。 太太恨死顾令钧了,现在正在张罗给云珠相看婚事。 自然,顾令钧也曾往傅家打过许多电话,可无一例外都被掐断。 云珠坐在床沿上,低头勾弄脚尖。 她穿了一双洁白柔软的羊毛袜,故意在脚尖上扯出松松的一截。 柔顺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她声音闷闷的:“这很难选啊……” 以前她和顾令钧以为,他们仅凭一腔热血就可以改变世界。 可是现实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 云珠发现,仅凭热血根本无法打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们弱小到连巡捕房的牢门都无法冲破,更何况冲破古老的门第观念。 她高调地宣扬恋爱自由,自称绝不会给家里添麻烦。 可到头来,她仍然给她的兄长添了麻烦…… 不过…… 她想,无论如何,令钧选择的那条路,她仍然认为是非常正确的。 他们只是…… 他们只是还太过弱小,还没有积攒到足够推翻世界的力量。 沈绣婉轻声提醒:“妈和大嫂她们正在给你相看婚事,她们似乎想在年底之前帮你定下来。我不知道你和那位顾先生进行到了哪一步,是不是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但如果你执意要嫁给顾先生,也许可以请顾先生的母亲登门,与妈好好交涉一番。” 云珠仍然低着头,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哥傅银红匆匆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傅金城被停职了。 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怎么会停职?!” “我打听过了,说是有人写信举报他作风不正,偷偷在外面养女人。”傅银红喝了口茶,脸上现出一种冷笑,“妈,您猜是谁举报的?” 见太太不说话,傅银红咬牙道:“就是那个眼睛和周词白长得很像的女人,来咱们家里做过客,叫什么……” 薛琴贞连忙提醒:“司晓棠!” “就是她!”傅银红把茶杯放在杯垫上,“老三要跟她断绝关系,她不肯,堵了老三好几次,但是一点儿成效也没有。于是她怀恨在心,干脆写信给总统府,举报金城作风不正!” 傅锡楼嚷嚷:“娶姨太太、养小老婆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金城就不行?!我看,分明是有人公报私仇,拿司晓棠的事作筏子,故意给金城使绊子!” “可不是?”傅银红看了眼楼上,压低声音,“我听说,是金城前几天给巡捕房施压,逼迫他们放了那些穷学生的事,叫上面的人很不满。另外,还有几个月前暗杀金虎的事……金城他为人处世锋芒毕露,恐因此树敌过多啊。” 太太锁着眉头叮嘱:“你们兄弟在总统府做事,要想办法走动走动,帮金城好好疏通。钱帛礼金什么的不要心疼,只管使出去,别叫你们父亲操心。” “妈,我自己的亲弟弟,我肯定会上心的。”傅银红转向岑卿如,“卿如,你父亲兄弟那边,也请你捎两句话,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岑卿如虽然时常和傅银红斗气,但在这种事情上毫不含糊:“放心,我明天亲自回家一趟,跟爸说说这件事。” “那我也给家里打个电话。”薛琴贞接话。 太太白着脸,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沈绣婉不懂政事,但也能猜到金城目前的处境不容乐观。 可她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太太看她一眼,脸上隐隐掠过嫌弃的神情。 如果金城当年娶的是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又何至于孤立无援。 她忍不住怨怪:“全家人都在为金城的事上心,就你还有心情吃饭。” 沈绣婉脸上发烫,没敢还嘴。 岑卿如提点道:“绣婉,你既然帮不到金城,那么去安慰安慰他也是好的,你还傻坐在这里干什么?” …… 沈绣婉连夜赶到傅金城在外面置办的那座洋楼。 刚下汽车,就撞见司晓棠跌跌撞撞地摔出门来。 她跌进雪里,那身华贵的貂毛坎肩沾满了雪和泥。 方副官把她的行李全部丢了出来,沉着脸骂道:“呸,你还有脸跑来纠缠三爷?还不快滚?!” 行李箱里面的衣裳和胭脂水粉散落满地,颇有些狼藉。 司晓棠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她哭着喊道:“他们说一封举报信不会对三爷有什么影响的,那些当官的都在外面养姨太太、小老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举报到总统面前,三爷也不过是会落个风流名声!我只是想让三爷还记得还有我司晓棠这么个人,我没想害三爷停职!我是真心喜欢三爷!” 沈绣婉撑着伞。 她虽然不懂政治上的事,但也能猜到,司晓棠或许是被金城的政敌利用诱惑了。 司晓棠哭着拣起一件件东西,瞧见沈绣婉,不禁哭得更加大声。 她在风雪里轻颤,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沈绣婉弯腰拣起脚边的一件旗袍,递还给她。 司晓棠抽噎着问她:“三爷会不会杀我?” 沈绣婉望了眼楼上亮着的灯,笃定道:“不会。” “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傅家呢?傅家会不会报复我?” “不会。” 司晓棠顿时哭出了声,是劫后余生的那种哭。 她透过朦胧泪眼注视沈绣婉:“我从前不喜欢你,觉得你配不上三爷。” 沈绣婉没说话。 司晓棠抽噎:“但其实你也没有很坏。上回你爷爷过世,傅家打电话通知三爷,是我接的电话,我故意不告诉他这件事,所以他才没能及时陪你回南方吊唁。三少奶奶,我很抱歉。” 第四十二章 我爱你,我想陪着你 沈绣婉找到金城的时候,他正在楼上看书。 屋子里的电灯很亮,还安装了壁炉,他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手边的书堆积得很高。 沈绣婉扫了一眼,都是外国的书,除了英文,还有几本似乎是俄文原着,她在云珠的房间里见过。 她的目光落在金城的脸上。 明明仕途陷入了危机,可他看起来并不难过。 她拎着保温桶,柔声道:“金城,妈让我给你送些鸡汤。” 傅金城翻了一页书:“我不饿。” 方副官对沈绣婉解释道:“三爷才吃过。” 沈绣婉顿时有些局促。 傅金城看她一眼,道:“你放那儿,我明天再吃。” “诶!” 沈绣婉连忙应了一声,脸上绽出笑容来。 她刚放下保温桶,仆佣领着薛棋舒进来了:“三爷,薛小姐找您。” “金城,你屋里怎么这么热?” 薛棋舒一边说话一边脱掉大衣,忽然瞧见沈绣婉也在这里。 她笑了笑:“沈小姐。” “薛小姐。” 沈绣婉礼貌颔首,注意到薛棋舒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羊毛线衣,搭配带腰封的呢子格纹长裙,身材非常高挑纤瘦。 薛棋舒挽着大衣:“我想和金城说两句话,不知沈小姐能否行个方便?” 沈绣婉“唔”了一声,和方副官离开房间。 掩上房门的时候,她听见薛棋舒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强势—— “跟沈绣婉离婚,娶我,我帮你官复原职。” 房门被合上。 沈绣婉的脸隐在阴影里,纤长白皙的双手无意识地暗暗握紧。 燕京城里,似乎谁都能帮到金城。 唯独她不行。 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比起为金城四处奔走的那些亲眷,她反而像是个碍手碍脚的局外人。 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她想,如果金城要为了仕途而放弃她,那么她认了。 沈绣婉在走廊里等待最终的审判结果,她煎熬地盯着墙上的挂钟,明明只过了一刻钟,她却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薛棋舒终于出来了。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深深看了一眼沈绣婉,一言不发地走下楼去。 “薛小姐。”沈绣婉犹豫地叫住她,“你和金城……” “他拒绝了我的帮助,”薛棋舒面无表情,“其实我早就该料到了,他不是喜欢依靠女人的那种男人。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接受了我的提议,我反而会瞧不起他,也会重新衡量与他之间的关系。” 沈绣婉闻言,攥紧的双手悄然松开。 不知何时,掌心早已汗津津的。 薛棋舒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沈小姐,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金城。西方故事里,恶龙会守护珍宝,虽然你并不是恶龙,但你在意金城的程度,连我也感到惊讶。” 沈绣婉脸颊泛红。 薛棋舒问道:“他现在不仅被停职,还被不少官员嫉恨,也许他今后再也不能官复原职。沈小姐,即使如此,你也依然喜欢他吗?” 沈绣婉那张清冷倔强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坚定。 她认真地回答道:“我喜欢他,并非因为是他的官职和出身。” “那是因为什么?” 沈绣婉也答不上来。 反正,金城是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她一看见他,心脏就止不住地砰砰跳动,这种男女之间最天然的吸引力,真的很难找到科学的解释。 薛棋舒也没指望能听到答案。 她心里很清楚,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事。 她忽然想到,如果当年金城家里出事,把周词白换成沈绣婉,也许沈绣婉会不顾一切地陪他回国,陪他度过最难熬的那段年月。 她喃喃:“也许,你比周词白更适合他。” 沈绣婉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 薛棋舒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释怀了困扰她很多年的东西。 她摆摆手:“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不会跟你争金城了。如果我姐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当然,你告诉我也没用,我肯定是会偏心我姐的。” 她朝沈绣婉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潇洒地踩着高跟鞋下楼离去。 沈绣婉踏进房间,看见金城仍旧在翻一本大部头的外国着作。 她安静地看着,突然会心地弯起眉眼。 她的笑容那样甜,傅金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沈绣婉回答着,脸上仍旧带着甜甜的笑容。 她暗自为金城拒绝了薛棋舒而高兴,甚至生出一种隐秘的期望,期望金城是为了她而拒绝薛棋舒,期望现在的金城对她是有一点点喜欢的。 傅金城收回视线,翻了一页书,道:“我被停职,对你而言应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沈绣婉并不这样认为。 可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金城显然并不需要她的安慰,于是她只得选择沉默。 可她又不好意思始终无所事事地杵在那里,见他的书桌有些凌乱,便主动替他收拾清理,她细致而用心,连滴落在桌子边缘的墨水也擦拭得干干净净。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已经是深夜时分。 沈绣婉穿好大衣,对傅金城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傅金城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 沈绣婉走到门边,忽然回眸:“我并没有认为你被停职,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相反,君子论迹不论心,如果你是因为刺杀金虎和逼迫巡捕房放出那些学生而被停职,那么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傅金城抬头。 四目相对,少女的杏眼里盛满了真诚和钦佩。 他心底生出异样的感觉。 像是面前壁炉里的火焰,终于烧进了他的心里。 他道:“你就不怕我从此仕途无望,让你脸上无光?” 沈绣婉又笑了起来:“当官不当官的有什么要紧,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官位和声望。更何况他们都说我是从乡下来的,身上一股子泥巴味儿,我想,当年你娶我的时候,对你而言,大约也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吧?” 傅金城沉默。 当年迎娶沈绣婉,他确实嫌弃很不光彩。 因为他和那些人一样,他也瞧不起她。 “金城……”沈绣婉站在门边,眼神坚定而真诚,“你曾劝我,让我不要爱上你,可是我大约已经爱上你了。我要你知道,无论你是政府高官还是平民百姓,我都爱你。我对你的感情,与你的身份是贵是贱没有关系。我爱你,我这辈子都想陪着你!” 向来怯懦的少女,像是头一回生出了勇气。 她脸颊红扑扑的,像是羞于见人的月亮。 她压根儿不敢去看傅金城的眼睛,小鹿似的,转身就要逃走。 第四十三章 周词白回国了 沈绣婉不好意思留在房里,正要逃走,却被傅金城握住手腕。 她回眸,惊惶地对上男人的眼睛。 傅金城声音低哑:“不是说,要陪着我吗?” 沈绣婉的瞳孔微微放大,心脏更是怦怦乱跳。 金城这话的意思是…… 要她留下来过夜? 窗外大雪纷飞,壁炉里的火焰烧得越发旺盛。 …… 那一夜,沈绣婉意外怀上了一个孩子。 是个女孩儿,傅老爷子很高兴,不仅特意从西北回来探望,还亲自为她取名为傅繁霜,取自“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的诗句。 傅太太高兴之余,又遗憾生的不是个小子,但该给的红包、金镯子和金项圈一件也不曾少。 何碧青特意从姑苏过来,在傅家小住了一段日子,以便照顾沈绣婉坐月子,虽然时常念叨“只怕生个闺女姑爷会不高兴”,但和傅金城打了几次照面,见他没说什么,也就稍微放了心。 只私底下常常对沈绣婉念叨,姑爷是个很不错的人,天底下不在意妻子生男孩还是生女孩的丈夫,实在是太少了。 沈绣婉靠坐在床上,暗道金城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如果他能喜欢她,那就更好了。 白元璟送来了一束百合花,被梅香插在窗台上的花瓶里。 薛棋舒前来探视的时候,看见百合花,笑道:“这束百合必定是元璟送的,我就俗气了,我送霜霜的是一副小金手镯。” 沈绣婉由衷道:“多谢你。” 这一年来,薛棋舒大约是彻底想开了,没再继续纠缠金城。 她家里给她说好了婚事,对方是个颇有名气的作家,两人很谈得来,打算明年远赴国外结婚。 薛棋舒帮着给百合花添了些水,又观察了片刻沈绣婉的脸,爽朗道:“我听人说,一份好的爱情是可以滋养女子的容颜的,我从前不信,现在倒是信了。沈小姐未施粉黛,可是看起来却比百合花还要清秀漂亮,难怪金城这一年来都没出去交际。我早说沈小姐比周词白更适合金城,现在果然印证了我的观点。” 她是个直肠子,从不干阿谀奉承那一套,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敬重沈绣婉对傅金城的不离不弃,这一年来待她和善许多。 沈绣婉垂下眼睫,心脏莫名跳快了些。 薛棋舒走后,她凝望那盆百合花,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生完孩子,脸颊似乎丰润洁白了些。 连妈妈都说,她看起来终于有个女人的样子了。 她心底不禁生出浓浓的期冀和欢喜,也许金城已经喜欢上了她,也许她终于可以和金城做一对正常的恩爱夫妻,就像傅爷爷和傅奶奶那样…… 沈绣婉刚出月子,傅家又有了喜事—— 傅金城被总统启用为交通部部长。 一时之间,前来傅公馆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连向来不被重视的沈绣婉也被傅太太亲自带着出现在了人前,与官员们的女眷应酬交际。 傅太太慈蔼地拍了拍沈绣婉的手臂,对几位富贵逼人的太太们笑道:“我这三儿媳妇是个好的,才给我添了个白白嫩嫩的小孙女,才刚出月子,没料到金城又蒙总统赏识,升了部长的职位。” “你那小孙女必定是个福星,”太太们拣着好听的话说,“能给她父亲带来福气哩!” “也是你这儿媳妇贤惠旺夫的缘故,我观她面相,眉成柳叶,心肠柔善,鼻直而挺,帮夫兴家,乃是个旺夫的相貌。金城娶了她,家里没有后顾之忧,这才能有精力好好拼个前程。” 年长的女眷们都围着沈绣婉,待她很是和蔼亲近。 与一年前傅太太五十大寿的情形,竟是大不相同了。 薛琴贞被冷落在旁边,气的不停绞着手帕。 她盯着沈绣婉,低声讥讽:“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侥幸当了少奶奶,就真以为自己麻雀变凤凰了!她来坐部长夫人的位置,也不怕硌着屁股!” 自打知道傅金城出任为交通部部长,薛琴贞眼睛都红了。 夜里关起门来,又忍不住怒骂傅锡词不争气,明明是傅金城的亲二哥,却连个像样的官职都没捞着,若非靠父亲荫庇得了个闲差,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 薛棋舒坐在旁边喝咖啡,笑道:“姐,要我说,这个位置她还真坐得了。” “我可是你亲姐姐,连你也帮她说话?!” “一年前金城被停职,赋闲在家整整三个月,甚至还险些被拘进巡捕房调查,可沈绣婉对他何曾有过怨言?她心甘情愿陪伴金城,一点儿也不嫌弃他前程尽毁。如今金城东山再起,部长夫人的位置,就是她沈绣婉应得的。” 薛琴贞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便是老三被停职,那也是傅家的少爷,像沈绣婉这样小门小户的女人,便是嫁给傅家的一条狗,那也是她高攀!你别瞧她现在风光,依我看,她将来保准是要跌下来的,我就不信,老三会当真喜欢她这么个浑身泥巴味的野丫头!” 春去秋来,傅繁霜长到两岁的时候,已是沈绣婉和傅金城结婚的第七年。 沈绣婉不敢问金城,究竟有没有喜欢上她。 但她例行一位妻子该做的事,在太太和大嫂的指点下,把女儿霜霜教养得很好,小姑娘长得漂亮乖巧,口齿伶俐反应敏捷,似乎比同龄小女孩儿要聪明一些。 金城不常在家。 交通部公务繁忙,他不仅主持修建了通往西北的铁路,还在国内陆续修建了几座机场,又秘密从国外购入飞机,聘用最顶尖的留洋人才团队,试图仿制飞机。 沈绣婉虽然不大懂这些,但觉得这些事情都很了不起,因此即使金城往往两三个月才回家一趟,她也没有任何怨言。 九月初,通往西北的那条铁路正式竣工。 沈绣婉特意在家里准备了小宴,打算好好替金城庆祝一番,却被方副官打电话告知,金城今夜要和交通部的官员们在燕京大饭店庆功。 她挂断电话,望向满脸期待的小女儿,遗憾地捏了捏她白嫩嫩的小脸蛋:“爸爸今天要和部里的叔叔们吃饭,恐怕不能回家了。” 霜霜抱着绒布小熊,奶声奶气道:“那我陪妈妈吃饭。” 沈绣婉笑了笑,温柔地拥她入怀:“谢谢宝宝。” 两岁的小姑娘软乎乎的,似乎还有股奶香味。 打从出生起就格外懂事,还很黏她这位妈妈。 金城不在的那些长夜,都是霜霜陪她度过的,在沈绣婉眼里,她的小女儿是很温暖的小棉袄,也是上天给予她最珍贵的恩赐。 次日。 沈绣婉本以为金城会在今天回来,结果等到中午也没能等到他,倒是等到了才从法国回来的云珠。 云珠为了逃婚,三年前偷偷跑去法国留学,把傅太太气得不轻。 这次刚进家门,云珠没来得及去给傅太太请安,倒是先把沈绣婉拉到了旁边,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她道:“周词白回国了,三嫂你知道吗?” 第四十四章 她想亲眼看一看周词白 周词白…… 沈绣婉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名字?! 那是金城年少时的爱人,是轰轰烈烈贯穿了他整个青春的女人。 她隐隐有些不安,余光看见正和哥哥姐姐玩游戏的霜霜,心底才稍微踏实了些。 距离金城和周词白分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而她嫁给金城,也已经有七个年头。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已经是个像样的小家庭,已经洞悉彼此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她不信金城会为了年少时的白月光,抛弃她和女儿。 更何况,周词白也已经嫁人了不是? 思及此,她柔声道:“云珠,多谢你告诉我,只是他们两人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十年,他们各自有了家庭,我想即使再次在燕京见面,他们也不会——” “三嫂,”云珠打断她的话,“周词白离婚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沈绣婉而言却犹如平地惊雷。 云珠把她拉到花园说话:“我在欧洲的这三年,见过周词白不少次,她嫁给了一位法国富豪,因为一直忙于事业,所以并没有要孩子。近些年夫妻两人感情不睦,便选择和平离婚。 “她分到了很大一笔财产,她自己的事业也做得风生水起,她在欧洲时装设计领域赫赫有名,毫无疑问她已经是个女富豪,她比少年时期更加令人惊艳。” 沈绣婉安静聆听。 她想象着周词白在国外光彩夺目名声鹊起的模样,又想起自己每日待在家里照顾女儿的传统守旧,突然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萤火之于月光”。 她比不上周词白。 她轻声道:“周小姐……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我听说她这趟回国,是为了寻找设计灵感,发展国内的时装市场。”云珠撇了撇嘴,“可我猜,她一定也想见见三哥,他们都十年没见过面了……对了,她是昨天回国的,白家那几个兄弟好像在燕京大饭店给她举办了接风宴。说不定三哥也去了,他们几个从小时候就玩在了一起,简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昨天…… 沈绣婉怔然。 昨天方副官打电话说,金城在燕京大饭店和部里的官员们庆功。 她不安地绞着双手,藏在心底的阴霾逐渐扩大。 有没有可能,金城根本没和部里的官员庆功,而是去见了周词白? 可她沈绣婉并不是小气的人,他想见年少时爱过的人,她不会使小性子拦着他不让他去,他为何偏偏要选择瞒着她呢? 除非…… 除非他仍然对周词白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所以才不愿意让她知道。 她很想立刻打电话给金城,问问他在哪里,有没有去见周词白。 可她知道,她不能。 那样会显得她像是个嫉妒成性的疯女人。 沈绣婉闭了闭眼,勉强压下那股子心慌意乱。 “三嫂,”云珠提醒,“依我看,你得提防周词白,只是又不能做的太明显,否则会显得过于小气。好在你还有霜霜,我三哥虽然有时候相当混账,但我想他还不至于抛妻弃女。” 提起女儿,沈绣婉慌乱的心情这才稍微缓解。 “你瞧,光顾着说我和你三哥的事情了,我都没好好看看你。” 沈绣婉这三年也很想念云珠。 她把注意力放到云珠的身上,少女身材高挑,烫着复古罗马宫廷卷,穿了件白蕾丝方领上衣,搭配长及脚踝的浅紫色洋裙,漂亮的像是洋娃娃。 她笑道:“云珠越来越漂亮了,你在法国有没有交男朋友?” 提起交男朋友,云珠垂着眼睫,轻轻踢开一颗小石头:“我在学绘画,课业繁重,哪里有时间交男朋友?我嘛,倒是不急着结婚,我瞧着,婚姻似乎也就那么一回事。” 她说着不在意的话,可语气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失落。 沈绣婉知道,她心里大约还念着那位名叫顾令钧的男学生。 只是人海茫茫,三年时间过去,恐怕对方已经不在燕京了。 到了下午,傅金城仍然没有回家。 云珠在客厅教霜霜画画,白家的人给沈绣婉送来请帖,说是大少爷白元璟过生日,请她明日务必赏光前往。 云珠一边手把手教霜霜画太阳和云朵,一边道:“白元璟过生日,肯定也邀请了周词白。三嫂你要是去赴宴,大约会撞见她。” 沈绣婉紧紧握着请帖。 她是很愿意亲眼看一看周词白的。 她点头道:“我去。” 次日。 沈绣婉特意打扮了一番,不仅换上了新做的松绿色刺绣旗袍,还戴了一整套的珍珠首饰,她肌肤白皙莹润,很适宜佩戴珍珠。 可惜出门的时候天气不好,汽车刚行驶到白公馆,天空就淅淅沥沥落起了秋雨。 汽车里没有预备雨伞,她慌慌张张的从大门口跑进白公馆,溅起的雨珠打湿了旗袍边缘,令她看起来有些狼狈。 白公馆今日邀请的都是年轻男女,此时已经热闹起来。 沈绣婉接过仆佣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三夫人。” 她望去。 白元璟仍然穿着绸袍,腕间悬挂着金丝佛珠,一边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一边含笑向她打招呼。 她连忙回礼:“白医生——不,该称呼你白院长了。白院长,祝你生日快乐。” 白元璟虽然年轻,又是贵公子出身,但这三年却凭借过硬的医术救死扶伤,在燕京城闯出了名声,又自己出钱开办了医院,亲自出任院长。 白元璟笑容温和,抬手作请:“一楼太喧嚣吵闹了,我请三夫人上楼喝杯热茶。这样的雨天,适宜静心品茶。” 他永远都是谦逊有礼的姿态。 阳台布置了茶桌。 沈绣婉落座,下意识朝四周看了一眼。 白元璟在她对面坐了:“金城还没来。” 被轻易窥破心思,沈绣婉脸上忍不住掠过一丝狼狈。 白元璟替她沏了一杯茶,又把装满点心的碟子推到她面前:“这是我弟弟从香港带回来的饼干,我母亲很喜欢吃,三夫人也尝尝。” “多谢……” 盛情难却,沈绣婉拾起一块。 可她满心都是傅金城。 她原本打算和金城一起来白公馆贺寿,但她根本就联系不上他。 她不知道金城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在陪周词白。 她咀嚼着饼干,压根儿尝不出滋味儿。 第四十五章 我是金城的太太 雨幕低垂,天色昏暗。 道路两侧的梧桐树被吹得沙沙作响,一辆黑色汽车溅着雨水飞驰而来,很快停在了白公馆门外。 白元璟端着茶杯从阳台上望过去:“好像是金城的车。” 沈绣婉连忙跟着望去,果然瞧见金城从车里出来,可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一手撑开黑伞,一手绅士地打开后车门。 精致的金条带高跟鞋踩在地上,顺势钻出汽车后座的年轻女人烫着微卷的时髦短发,身段高挑纤瘦,领口搭着一条山茶花白丝巾,黑色束腰缎面连衣裙外面罩着件长风衣,风衣衣袂在秋风中摇曳翻飞。 金城把大半的雨伞向她倾斜,她含笑说了句什么,弯起的眉眼像是一泓月牙,她生得明艳清澈,气质也很高雅温柔,令人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两人撑着一把伞,朝白公馆走来。 “她就是周词白。”白元璟收回视线,看向沈绣婉的眼神里暗藏了一丝心疼,“你嫁到傅家那么久,应当听说过她。” 沈绣婉微微颔首,不自在地握紧手里的青瓷茶杯。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 沈绣婉暗道,金城这两日大约都在陪周词白。 他们十年没有见面,周词白又才离婚,他们该有多少话要说呀! 他们都是留过洋的新派人物,他们必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沈绣婉脸色苍白,起身道:“借用一下洗手间。” 她刚站起身就不小心扫落了放在茶几边缘的杯盏,上好的薄胎青瓷碎了一地,犹如崩坏绵延的春山。 沈绣婉怔愣。 这一瞬,她觉得她的生活像极了这只青瓷茶杯。 从周词白出现的那一刻起,她的丈夫便毫不犹豫地奔赴到周词白的身边,而她在燕京城的生活也即将随之分崩离析,也许他们的女儿再也盼不到爸爸回家。 她心里很清楚,相濡以沫的妻子,是敌不过年少时深爱的白月光的。 她的眼圈渐渐红了。 她蹲下身拾捡瓷片,被白元璟按住手。 白元璟看着她,女人低着头,因为害怕失去丈夫的缘故,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泪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地,看起来狼狈而又辛酸。 她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又回到了不被金城重视的那段年月。 白元璟的心脏像是被针扎到,密密麻麻都是不可言说的痛楚。 他蹙眉:“女佣会收拾的。” “对不起。”沈绣婉哽咽,“我会赔你钱的。” 茶水在地砖上蜿蜒弥漫,空气里悄然氤氲开清雅的茶香。 白元璟把她扶起来,温和道:“茶杯能值几个钱?虽然茶杯碎了,但是你闻见没有,空气里倒是多了些茶香,我闻着,茶香要比所有的香水都好闻。咱们国家有句古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三夫人兴许失去了一些东西,但焉知未曾收获什么?” 男人的目光比往常都要温柔。 燕京的秋雨那样冰凉,可他的眼神却是暖的。 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手臂,他握得那样紧。 沈绣婉怔愣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敢置信自己的判断,但对上白元璟的视线,又确信自己没有想错。 她心底不禁生出一股恐惧和羞愧,连忙挣开他的手:“白院长,我……我去找金城他们。” 白元璟目送她匆匆下楼。 指尖捻着金丝佛珠,他知道今日是他唐突了。 可他实在是没能忍住。 他对沈绣婉,是初见就喜欢的情意。 他隐忍克制了整整四年,只要沈绣婉一日不曾和金城离婚,他对她的情意就一日不能宣之于口。 而这样的疼痛和苦闷,他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 楼下宴会厅。 傅金城正引着周词白和宾客们熟识,虽然其中也有旧友,但周词白离开了太久,许多人的相貌都发生了变化。 沈绣婉突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她道:“金城……” 傅金城看见她,刚刚还未说完的话尽数噎在了喉咙里。 沈绣婉脸色仍然发白,上前挽住傅金城的手臂,努力扬起一个微笑:“这位就是周小姐吗?你好,我是金城的太太。” 可她太过紧张惶恐。 她连最基础的笑容都做不好,看起来格外面容扭曲。 傅金城眉间轻蹙,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周词白像是未曾注意到沈绣婉的时态,反而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 她弯着眼睛笑道:“早就听说金城娶了一位温婉漂亮的太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是才从法国回来的,今日来白家赴宴,没料到汽车在半路上坏了,正巧金城路过,就捎了我一段路。我与金城十年没见,今日瞧见他,简直想象不到他和十年前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沈绣婉愣住。 周词白这番话,似乎是在解释她和金城的关系。 三天前她在燕京大饭店的接风宴,金城并没有去。 金城也是今天才偶遇她的。 她不知道周词白为什么要解释这些,难道她离婚后回国,对金城并没有别的心思吗? 她心神错乱,下意识道:“是呀,金城已经当了爸爸。” 话音落地,傅金城率先瞥向她。 沈绣婉也立刻意识到这话不妥,仿佛是在刻意炫耀自己的主权。 但周词白的脸上仍然是那副和气的笑容,左颊边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她道:“我听云珠说,金城得了位小千金。可惜我这趟回来得匆忙,没来得给小侄女买几件礼物。改日,我定然登门拜访。” 沈绣婉无言以对。 她并没有想和周词白比个高低。 可周词白是那么的落落大方,她的言行举止是那么的无可挑剔! 对比之下,她像是个毫无格局又可怜卑微的小女人,她没有自己的灵魂,仿佛丈夫和女儿就是她的主心骨,仿佛她一刻也不能离了他们…… 沈绣婉垂下眼睫。 这一刻,连她自己都瞧不上她自己。 生日宴会办到了夜里。 结束之后,沈绣婉和傅金城回到傅公馆,已经是夜半了。 傅金城的脸色称不上好看:“你对她说那些话做什么?” 第四十六章 你还爱她吗? 沈绣婉听他语气里有些怪罪的意思。 她脸色发白:“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周词白是怎样的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回国。 她只是害怕。 她害怕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被周词白轻而易举地摧毁。 毕竟,她是那样耀眼灿烂的女子。 胸腔里弥漫开痛苦的情绪,她伸手捂住脸,声音有些嘶哑:“我知道你曾经爱过她,现在她离婚了,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把你从我身边抢走。金城,我害怕……” 所以她才会试图用语言当做武器,来扞卫她的婚姻。 哪怕这一行径相当可笑。 傅金城沉默地解开领带,挂到衣架上。 他瞥向沈绣婉,正要说话,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传来: “爸爸!” 霜霜抱着一只毛绒小熊,睡眼惺忪地站在房门边。 霜霜虽然才两岁,但已经有了自己的房间,布置得粉嫩漂亮,傅家的长辈们送了她很多毛绒娃娃,每天晚上都是梅香在那边陪着她睡的。 傅金城的脸色缓和了些:“怎么还不睡?” 霜霜小跑到他的腿边,紧紧拽住他的手:“我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就醒了。我来瞧瞧爸爸,我想爸爸了!” 她长得很漂亮,眉眼尤其酷似傅金城,只是睫毛偏长一些。 两人站在一起,活脱脱的父女相。 霜霜又献宝似的掏出一张画,奶声奶气道:“送给爸爸!” 傅金城看了看,没能看明白画的是什么。 沈绣婉轻声解释:“你一直忙着主持修建铁路,很久没回家了。霜霜知道你要修火车,就画了这张画。” 傅金城这才认清原来女儿画的是一列火车,车窗里面戴帽子的男人,想必就是他了。 他单膝蹲地,亲了口霜霜的脸蛋:“画得真好。” 他陪着霜霜玩了片刻,才哄着她回房间睡觉。 等他重新回来,沈绣婉已经洗过澡,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皂香。 傅金城看了眼沈绣婉,径直去洗手间洗澡。 他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的吊灯关上了,只留了一盏台灯。 他刚坐到床沿上,就被沈绣婉从背后抱住。 女人把脸埋在他的身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金城,对不起,我下次不会那样对她说话了。” 傅金城沉默。 其实严格来说,沈绣婉并没有做错。 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他平心静气:“周词白这次回国,是要拓展国内的时装市场。西北新近发掘出一些古代壁画,她对那些壁画很感兴趣,打算前往西北临摹描绘,期冀找到能够使用的图案元素。周词白事业心极强,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回国。更何况……她做不出破坏别人家庭这种事。” 沈绣婉聆听着。 金城对周词白的人品很自信。 仿佛他非常了解这个女人。 是了,他们自幼相识年少相爱,他怎么会不了解她呢? 她跪坐着,仍然从背后抱着傅金城:“那……那你今天看见了她,你们十年后再次相见,你还爱她吗?” 傅金城回答她的是沉默。 他握住沈绣婉的手,低头亲吻她的眉心。 光影黯淡。 男人的面部轮廓锋利而又深邃。 他的吻密密绵绵,顺着耳廓落在她的脖颈间,熟悉的雪松香充盈在鼻尖,是令她沉迷上瘾的味道,也是牢牢束缚她的枷锁。 沈绣婉浑身轻颤。 意乱情迷之中,她忍不住问出了这三年来一直想问的问题:“那我呢?金城,你有没有喜欢我?我算什么呢?” 傅金城仍旧沉默。 深秋的夜里,窗外的星星疏朗明亮,月光下的露水格外寒凉。 暴露在空气里的肌肤起了一层凉意,沈绣婉喘息着,试图去看傅金城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深沉似海的情欲。 她的心如同孤舟,在泛滥的洪水中起伏摇曳。 她要看不见陆地了。 昏睡过去之前,她似乎听见傅金城的呢喃低语:“你是重要的人,和霜霜一样重要的人。” 和霜霜一样重要的人…… 沈绣婉的心如坠深海。 到头来,金城并没有喜欢上她。 他只是把她当做…… 家人。 …… 为了得到设计灵感,周词白要乘坐新修建的火车前往西北。 傅金城陪同。 沈绣婉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懵了。 她看着收拾行李的傅金城,忍不住道:“究竟是交通部派你去验收,还是你自己想陪周词白?” 傅金城把袜子放进行李箱:“你不要无理取闹。” “你不肯陪我,也不肯陪霜霜,却要花半个月的时间去陪周词白……”沈绣婉崩溃,“金城,你明明就对她念念不忘。你说周词白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可是你呢?她什么也没做,你就要为了她抛弃这个家!” 傅金城合上行李箱,冷淡地注视她:“你不信任我。” 沈绣婉摇摇欲坠地扶着书案,紧紧咬住嘴唇。 她倒是想信任他。 可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令她相信他。 末了,她倔强道:“我也要去。” “你跟过去做什么?” “我……我也去看看壁画找找灵感,我想绣一些别的图案。” 面对急切的女人,傅金城只淡淡道:“你要去就去。” 开往西北的那列火车,于明天上午八点投入试运营。 沈绣婉把霜霜托付给云珠照顾,自己连夜收拾了一个行李箱。 第二天早上,她随傅金城来到火车站,却见除了周词白,交通部的其他几位官员也都在,还各自带了行李箱,显然是要和金城同去西北。 其中一人开玩笑道:“三少奶奶把咱们部长看得可真严,连出差都要跟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少奶奶是在防贼呢。” 话音落地,被另一名知晓内情的官员悄悄拿胳膊肘捅了捅。 周词白还在这里呢,说什么“防贼”,岂不是会叫她误会? 周词白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容地登上了火车。 因为只是试运营,所以火车上的乘客并不多。 火车轰隆隆地离开燕京,穿过逶迤的山脉与河川,越往西北,窗外的风景越是辽阔平坦,过了两三日,竟渐渐的有戈壁荒漠出现。 第四十七章 情敌比丈夫更关心她 火车的终点站在阳城。 沈绣婉随着傅金城等人走下火车,这座西北小城位于戈壁荒漠之中的一座绿洲里,不及沿海繁华,种了许多耐旱的沙枣树,房屋低矮商业凋敝,还是很落后的样貌。 众人落脚在城里唯一一座招待所里。 昼夜温差大。 沈绣婉问招待所多要了一床被子,低头铺床的时候,余光注意到傅金城站在窗边,一边抽烟一边看外面的夜景。 诚然这里是是没有什么城市风光的,但是夜里的星星似乎比沿海更加明亮澄净,抬头仰望的时候,仿佛伸手就能摘到它们。 金城不知道在想什么,侧脸轮廓隐在烟雾里,看起来深邃而沉默。 沈绣婉铺好床,在床边站了片刻。 她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但话到嘴边,想起他们两人向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进行谈话,于是又变成了寻常的一句言语:“你先洗澡还是我先洗澡?” 傅金城没看她:“你先去。” 沈绣婉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便再无话。 第二天清晨,沈绣婉跟着傅金城去招待所对面的面馆吃饭。 出门的时候,恰巧撞见两个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的洋人拎着皮箱,招了两辆黄包车,往街道另一个方向去。 她不禁稀罕:“怎么连这种地方也来了洋人?” 傅金城没说话,径直在榆木方桌边坐了,示意面馆老板先上几碗牛肉面。 倒是周词白在她旁边坐了,轻声道:“怕不是冲着那些壁画来的。” 沈绣婉闻言望向她,这里的面馆寒酸简陋,远不及燕京的饭店豪奢精致,可她一点儿娇娇小姐的脾气都没有,反而从容地拿沸水替众人烫了碗筷,连她也照顾到了。 周词白一边把烫过的碗筷递给她,一边对傅金城道:“我瞧这里的饮食都是偏辣的,绣婉家乡那边不吃辣,金城你跟老板说一声,让她那碗少放些辣椒。” 傅金城应了声。 沈绣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怔怔看着周词白,她今天穿了一身珍珠白的洋装,烫卷的及耳短发上装饰了白绸布镶嵌细珍珠的发箍,哪怕坐了几天火车又出门在外,她那张明艳洋气的脸上依旧妆容得体一丝不苟,看起来简练而又美貌。 沈绣婉紧紧攥住她递给她的那副筷子。 她万万没想到,比丈夫更体贴关心她的,竟然是她的情敌。 不过…… 也许只是她单方面视周词白为情敌,人家兴许根本就没想过要和她争夺金城。 这里的牛肉切得很薄,透着一股淡淡的奶香。 沈绣婉小口小口地咀嚼,不时偷偷看一眼周词白。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词白报之以浅浅一笑,沈绣婉红了脸,又连忙低下头去。 众人吃饱喝足,金城和其他几位交通部的官员在当地官员的陪同下去视察基础交通,周词白盛情邀请了沈绣婉,两人包了一辆车前往城郊,观看那些新发现的洞窟壁画。 周词白找了个当地的道士当向导。 那道士领着她们穿过土坡,指着石壁上的一座座洞窟:“这就是两位小姐要找的洞窟壁画。” 洞窟里光线昏暗。 道士拎着煤油灯,才勉强让沈绣婉和周词白看清楚雕像和壁画。 沈绣婉细细望去,头顶上方是五彩斑斓的漂亮藻井,墙壁上全是与佛经有关的故事绘画,佛像更是栩栩如生表情细腻。 周词白感喟:“这些画像历经千年却依旧颜色如旧,真是难得!” “那是自然!”那道士颇有些骄傲,“这里面的许多颜料,都是古人用彩色宝石磨制而成,你们瞧那些闪闪发光的金色,那都是用货真价实的金箔涂上去的!” 参观了几座洞窟,沈绣婉注意到有些壁画出现了大片空白,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切割黏贴走了一样。 她迟疑:“这是?” 道士目露惋惜,痛恨道:“都是可恨的洋鬼子干的!他们偷摸地潜入进来,把咱们的一些壁画弄走了!” 沈绣婉不禁心生难过。 这些壁画从历史长河中流传下来,史上绝无仅有。 破坏了,就再也不能复原如初了! 回附近的道观休息的时候,道士给两人泡了茶。 他好奇地打听道:“咱们这里鲜少有年轻姑娘前来参观,二位是新闻记者吗?莫不是要把咱们这些石窟壁画登报展览?只怕使不得,怕遭贼惦记哩!” 周词白特意带了相机过来。 她拍了几张道观的照片,笑着介绍了她和沈绣婉的身份。 她又道:“我这些年待在国外,看惯了国外的设计图案,想着回国瞧瞧咱们传统的字画、壁画,兴许能产生新的设计灵感。这些古代的壁画珍贵而又难得,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让它们出现在时装设计上,用另一种形式传承下去。” 她在国外,知道当今的国际局势。 她其实对这场战争并不抱乐观的态度。 她是个只顾着追求自己安逸舒适的逃兵,但她身上终究流着华夏的血液,她仍然期望华夏文明能够继续传承。 小道士点点头。 周词白抱着照相机,又去外面拍摄。 沈绣婉还沉浸在参观完壁画的震撼之中,冷不防被小道士悄悄扯了扯衣袖。 她不解:“小道长可是有什么事?” 小道士低声道:“我刚刚听周小姐说,你是交通部部长的夫人?” “是。” 小道士犹豫了片刻,继续道:“当年王道长清理石窟甬道的时候,意外发现甬道出现裂痕,他凿破墙壁一看,里面竟然还藏着无数件古代的书画、经卷、竹简等物,竟是个藏经洞!现在那些东西虽然被盗走了一部分,但我和附近的村民偷偷藏起来了许多件。我们怕是保不住这些,夫人能不能帮个忙,请你的丈夫把这些东西运送去燕京?” 他没读过多少书。 却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宝贝,是整个民族的宝贝。 沈绣婉对上他赤诚干净的眼睛,突兀地想起了昨夜的星星。 那天上的星星,也如这小道士的眼睛这般明亮动人。 她甚至没有犹豫:“我答应你!” 第四十八章 他无声地握住沈绣婉的手 是夜。 沈绣婉向傅金城说明了藏经洞的事。 她瞟了眼男人的脸色,忐忑道:“现在道观和附近村民的地窖里面还藏了四五万件经卷、字画和古董。小陈道长说洋人对这些东西虎视眈眈,凭他们自己的力量恐怕保护不了这些文物,他想请你把这些文物带去燕京,也许它们能够更好地保存下去。” 傅金城眉尖紧蹙。 他盯着沈绣婉,招待所里没有通电,只点着两根蜡烛。 昏暗的烛光里,女人那张饱满圆润的脸蛋因为这些天车马劳顿的缘故,看起来清瘦了两分,然而那双杏眼却像野鹿一样,透着天真而又愚蠢的光。 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闲?” “没……没有……” “沈绣婉,保护文物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希望这趟西北视察,出现任何意外。” 沈绣婉不明白保护文物和西北视察会有什么冲突。 她小声道:“也没有很麻烦呀,只需要把它们送上火车就行,反正咱们过两天就要回燕京,对你而言,这明明只是顺路的举手之劳。” “我不同意。” 傅金城拒绝了她的请求。 沈绣婉看着他,过了很久,她道:“如果今夜是周小姐请你帮忙,那你会同意吗?” 对方沉默不语。 沈绣婉低着头坐到床榻上,一边脱去大衣,一边呢喃道:“在你眼里,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我的所有请求都是无理取闹。在你眼里,只有周小姐才是有文化、明事理的人。如果今夜是周小姐向你提出这个请求,你肯定会答应。” “沈绣婉。” “你以为我整日待在傅公馆,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可我每天都在阅读报纸和书籍,我知道外面的局势不容乐观。我时常思考,一个民族的根是什么,直到今天参观了那些朝代留下来的壁画和文献,我才想清楚,也许所谓的根,正是它的历史和文化。 “每一件字画、经卷和文物,都是其历史文化的载体,如果能够妥善地保存它们,那么将来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后世子孙,也许能够从中窥视一段历史,继续传承咱们的文明。” 女人的声音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但语气却格外坚定,像是蕴藏着某种至刚至柔的力量。 她的身影笼罩在烛光里,边缘散发出淡淡的金芒,尽管躯体窈窕有致,但却有种不容亵渎的母性和神性。 傅金城盯着她看了很久。 直到一滴蜡油缓缓滚落,他才声音沙哑地问道:“你认为,咱们的民族,能从战火中活着走出来?” 上至权贵富绅下至贩夫走卒,举国上下不少人都对这场战火不抱有任何希望,他们悲观地认为太过落后的武器装备和基础设施,根本不足以抵御外敌的入侵。 因此,许多人甚至偕老带幼直接出国避难。 比如周词白家里,除了她,她的几位兄弟姐妹也相继去了国外。 甚至还有一些悲观的史学家号召重修国史,试图在一切结束之前,给世界留下他们的文明曾经存在过的历史和证据。 可是今夜,沈绣婉却说他们会从战火中走出来。 沈绣婉抬起眼睫,认真道:“并非单单我一个人这么想,英柏还活着的时候,他和他的同学也是这样想的。还有云珠和顾令钧他们,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金城,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傅金城深深呼吸。 他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他才拒绝国外物理机构的高薪挽留,回到这片土地上重新开始! 他对上沈绣婉的眼睛,她的眼睛仍旧那么明亮干净,比西北夜穹上的星星还要明亮干净,里面藏着再纯粹不过的感情。 他忽然无声地握住沈绣婉的手。 窗外,夜色无边无垠,然而却有无数星辰镶嵌其中。 明亮而又温暖,像是大地上无数双赤诚的眼。 次日。 沈绣婉和傅金城等人刚在面馆吃完早饭,出来的时候又撞见了那两个拎着皮箱的洋人,他们也住在这家招待所,一边用洋文交流,一边从沈绣婉等人身边经过。 等他们走远了,周词白才皱着柳叶眉道:“他们准备了特制的化学胶液,要去偷盗壁画。金城,咱们也去吧?” 傅金城颔首。 几人装作前来游玩的游客,包了一辆车,说说笑笑地来到洞窟附近,周词白举着照相机,时而专注地拍摄四周的风景,时而替几人拍照留念,丝毫没有引起那两个洋人的怀疑。 等那两个洋人踏进洞窟,傅金城从背后偷袭,敲晕了他们的脑袋,又拿麻绳紧紧捆住他们的手脚。 “狗日的洋鬼子!”小张道士狠狠踢了两人一脚,“现在可咋整?” 沈绣婉面露为难之色。 这两个人毕竟没犯人命案,若是弄死在这里,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不杀的话,将来他们走了,保不定这两人又要偷盗壁画。 傅金城眼底掠过杀意,面无表情地摘下挂在腰间的手枪—— “金城。”周词白拦住他,“不可。” 傅金城沉声:“不然?” 周词白道:“咱们对他们的背景一无所知,擅自动手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不如把他们押上火车送去燕京,再遣送出境。” 傅金城权衡片刻,同意了她的提议。 他又叫人找来当地官员,命令他们增派人手好好看守洞窟,又命人把小张道士和附近村民私藏的经卷、字画等几万件金石古董,仔细包扎起来运送到火车上。 做完这一切,众人才乘坐火车返回燕京。 火车轰隆隆地驶向东边,车窗外的沙枣树和起伏连绵的沙丘渐渐往后倒退。 沈绣婉倒了杯热水,看见周词白坐在车窗边,抱着画框写写画画。 她好奇地瞧了一眼,周词白正在速写洞窟里的那些壁画。 她看了片刻,情不自禁道:“你画的真好。” “听说绣婉你的刺绣也很厉害,”周词白头也不抬,朱唇扬起一个微笑,“有没有兴趣考虑跟我合作?我想把刺绣这项国粹运用到时装设计里面。” “我——” 沈绣婉还没来得及说话,整列火车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沈绣婉没站稳,手中的一杯热水全泼在了地上。 第四十九章 这是你自己亲手赢来的尊重 这一列火车骤然急停,沈绣婉扶住车壁才没跌倒在地。 周词白收起画板,起身把沈绣婉拉到身后。 沈绣婉怔了怔。 周词白这是在…… 保护她? 她一早就听薛棋舒说过,周词白很喜欢照顾别人,在同龄人之中,她永远扮演着大姐姐一样的角色。 她看着周词白,对方面色如雪,表情却很沉着从容,正大声对前面一截车厢的人喊话道:“发生什么了?!” 方副官匆匆赶过来,面如土灰道:“那两个洋鬼子挣脱了绳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地雷,炸毁了那节车厢!现在整列火车分成了两截,有火车头的那一截还在往燕京赶,咱们后面这一截怕是半路抛锚,走不了了!” 沈绣婉着急:“放文物的那几节车厢也在前面?” “是在前面,”方副官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过三少奶奶不要担心,三爷带人追过去了!对面就两个洋鬼子,三爷身手那么好,夺回文物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他说完,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火车断裂之后,那两个洋鬼子爬上车顶,朝他们耀武扬威般扮鬼脸,眼看他们和前半截火车渐行渐远,三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套索,直接甩出去钩在前半截火车上,顺着套索单枪匹马地杀了过去! 他吓坏了! 他也不知道三爷能否顺利弄死那两个洋鬼子,但面对沈绣婉和周词白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肯定是不能叫她们担心害怕的。 周词白问道:“现在咱们距离燕京还有多远?” 方副官连忙答道:“还有上千公里。” 周词白颔首,利落地搬出自己的行李,指挥道:“咱们现在就下火车,就近联络当地政府,请他们立刻致电火车接下来要停靠的几个站点,在那里安排巡捕帮助金城。” 她那么冷静。 方副官自愧不如,宛如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诶”了一声。 周词白亲自指挥同行的十几人,有条不紊地带着行李下了火车。 在场的人里面不乏交通部的一些官员,可是面对突发事故,他们不约而同失去了判断力,不知何时起竟纷纷围绕在了周词白的身边。 而周词白始终紧紧握着沈绣婉的手。 众人下车的地方是在郊外,正值秋天,远处的芦苇荡一望无际,洁白柔软的苇花在风中飘摇飞舞,更远处的地平线停留着一轮摇摇欲坠的滚圆落日,橘红色的余晖横陈天际,把大地染成了暖色。 随着长风四起,苇花花絮漫天招摇。 沈绣婉凝望周词白。 她的五官明艳大气,眉梢眼角都是镇定从容。 她穿着洋装和高跟鞋,跋涉过郊区土地的时候,明明自己都走的很困难,却始终不曾松开她的手。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她们明明应该是情敌。 为什么周词白对待她却像是在对待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 周词白偏头看她:“什么为什么?” 沈绣婉的声音有些艰难晦涩:“你和金城曾在年少时相爱,分开你们的并非是破裂的感情,而是无法抗拒的距离。我嫁给金城,你应该讨厌我才对……更何况那天在白公馆,我还当众对你说了那样过分的话……” 周词白莞尔:“原来你说的是这个。” 沈绣婉咬了咬嘴唇。 周词白坦诚地回答道:“回国之前,我曾想象过金城的夫人会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听薛棋舒提起过,金城被停职的那段时间,是你一直在不离不弃地陪伴他。当时我猜测,可能你会是一位贤淑温婉的太太,但你跟旧社会那些依附男人生存的女人没有任何分别。那个时候,我曾惋惜金城娶了你这样的太太。” 沈绣婉怔然,随即脸上掠过一丝苦涩。 所有人都觉得她配不上金城,就算她给金城生了个孩子,别人也仍然这样认为。 “但是,”周词白接着说道,“我在白公馆见到你的那天,你改变了我对你的看法。你很漂亮,而且足够在乎金城,你有勇气为了他向我当众示威,这是很难得的。我听说你还曾为了他学习英语和西方文化,坦白说,我更看重我自己的事业,我做不到你能做到的这一切。你毫无保留的爱情很珍贵,令我动容,也令我钦佩。” 沈绣婉想起十年前,周词白就是为了事业放弃了和金城的爱情。 其实这很难评断对错。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有的侧重家庭,有的侧重事业,但只要不去违法乱纪伤害别人,这两项选择其实都是可行而有价值的。 周词白又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夺金城,在我心里,我自己的事业比男人重要得多。” 沈绣婉小声道:“谢谢你。” 周词白莞尔:“这是你自己亲手赢来的尊重,为什么要谢我?” 苇絮漫天。 沈绣婉腼腆地深深看了一眼周词白,她的脸笼罩在淡金色的夕光里,几朵飞絮轻盈地掠过她的面颊,她看起来温柔却又充满力量。 她紧紧牵着她的手,令她想起薛棋舒曾经说过的故事,在金城最年幼无助时,周词白也曾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教堂前的白鸽。 她终于知道金城年少时为什么会喜欢周词白了。 就连她,也很喜欢这样烂漫温柔的女子。 …… 当地官员接待了沈绣婉等人,又迅速按照周词白的指使给后面的火车站点打去电话。 沈绣婉担心傅金城出意外,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当地官员只得派出汽车和几名巡捕,带着她连夜抄近道去追那列失控的火车。 周词白并没有与沈绣婉同行,她打算明日乘坐火车返回燕京。 她目送那辆汽车消失在视野之中,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捂住发酸的眼睛。 沈绣婉真的很在乎金城。 如果十年前是她和金城在外留学,她一定会放弃一切陪金城回国,陪金城料理他叔叔婶婶一家的葬礼。 争夺金城? 她早就在十年前输得一败涂地,她根本没有和沈绣婉争夺的资格。 第五十章 沈绣婉爱惨了傅金城 深秋的夜里,广袤的土地朝地平线尽头极力纵伸而去,黑色汽车追逐着渐冷的西风,沿着那列火车驶去的方向,飞驰过无数田野和村镇。 沈绣婉坐在后排,放在腿上的双手无意识地蜷起。 她满脑子都是“金城”这二字,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是她要求金城保护金石文物的,可她不敢想象,万一金城为了它们丢掉性命,她该怎么和傅家人交代,她该怎么告诉霜霜是她害死了她的爸爸,而她自己的后半生…… 永失所爱的后半生,她又该怎么在痛悔和悲伤里度过…… 一位巡捕劝道:“离晋阳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要不三少奶奶先小睡片刻?这样冷的天,您这么撑着也太煎熬了。” 冷? 沈绣婉根本就察觉不到自己是热是冷。 她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黢黑的夜里落起了绵绵秋雨。 疾驰的车轮溅起雨珠,暗橘色的灯光在雨水里散开,沈绣婉模糊地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那张脸—— 苍白瘦弱,仿佛失了魂一般。 顺着玻璃滚落的雨珠,渐渐打碎了她的倒影。 她深深垂下头,声音轻颤:“我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终于抵达了晋阳火车站。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当地官员早已在站内部署了几十名巡捕,只等着那列火车到站的时候动用武力逼停它,再逮捕那两个洋人。 密密绵绵的雨丝顺着风吹进了站台。 一名巡捕替沈绣婉撑开黑色雨伞:“我们长官请三少奶奶去站内小坐,天气这样冷,万一您在我们这里再冻出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已是九月底,夜雨透着丝丝寒意。 沈绣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只穿着一件九分袖的蕊红色绸面旗袍,纤细凝白骨肉匀停的小腿暴露在空气里,寒意顺着脚踝攀援而上,逐渐钻进她的旗袍。 她搓了搓手臂,目光仍然顺着铁路轨道,落在遥远的夜色中。 她哑声:“我不冷,我要亲眼看见他才能放心。” 几名巡捕对视一眼。 出于无奈,他们只得拿来一件制服大衣,给沈绣婉裹上取暖。 沈绣婉紧了紧大衣,忽然听见远处隐隐传来轰鸣声。 她猛然望向轨道尽头。 随着两束强光亮起,那一列火车终于由远而近,朝车站驶来! 巡捕们立即出动。 一人爬到高处,拿着喇叭高声呼喊:“1213车次列车长请注意,请立刻停靠站点!1213车次列车长请注意,请立刻停靠站点!” 回应他的是嘲讽般的长长的鸣笛声。 火车的速度分毫未减! “操!”那巡捕骂了一声,拿着喇叭朝下面喊话:“准备动手!” 巡捕们立刻拿出带有弯钩的套索,随着火车迎面驶来,几十条套索抛向火车,弯钩紧紧扣住几扇打开的车窗,他们攀着绳索爬进了火车车厢! 沈绣婉踢掉高跟鞋,毫不犹豫地跟上。 旁边的巡捕吓得脸都白了! 他紧忙从车窗里扶了沈绣婉一把:“这种要命的事,三少奶奶怎么跟过来了?!” “我幼时爬树凫水,什么事情没干过,这列火车的速度不算很快,我一点儿也不怕。”沈绣婉拢了拢凌乱的发丝,焦急地朝两边车厢张望,“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巡捕们倒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摸到火车头,制服了控制室里的那个洋人。 除了他,他们又捉到了其他几个洋人。 他们听不懂这些人嚷嚷着的叽里呱啦的话,干脆全绑起来了。 巡捕队长道:“除了几个活的,还有几个受了致命枪伤死了的。” 沈绣婉喃喃:“竟然不止两个人……” 难怪金城没能逼停火车。 她忽然白着脸问道:“金城呢?” “我们搜遍了前面六节车厢,并没有发现部长的身影。不过车厢内有打斗的痕迹,车壁上还残留着血渍,想是部长和这群洋鬼子打了一架。” 沈绣婉呼吸急促。 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最可怕的是金城已经被这些人杀了,连尸体都被丢到了车窗外…… 她眼前一阵阵眩晕,一名细心的巡捕突然指着身后紧闭的车厢门:“后面不是还有两节车厢吗?” 沈绣婉反应过来,连忙跑到车厢门前。 她试着推了推门,可似乎是被反锁了,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她叩了叩门,颤声道:“金城?金城你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儿,门后传来窸窣声音。 随着“啪嗒”一声,车门被打开。 沈绣婉推门而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车厢里堆积成山的经卷古董,它们被保护得很好,一点儿损坏也没有。 沈绣婉慌乱地寻找金城,很快在门旁看见了他。 他靠坐在车壁上,一条腿受了枪伤,随意用从大衣上撕下来的布条草草包扎了几道,然而血液却渗透了布条,连他身下的地面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几绺乌黑细碎的发丝垂落在他的眼前,他的下巴生出些许青黑胡茬,那副金丝眼镜出现了裂痕,被他随手丢弃在地,露出深邃野性的眉眼,尽管模样有些狼狈,可他嘴里依旧散漫地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沈绣婉瞬间红了眼眶。 她捂住嘴巴,为劫后余生而庆幸,想哭却又不敢哭。 巡捕们对视几眼,颇有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 沈绣婉这才扑进傅金城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压抑着声音,哭了很久很久才缓过来。 傅金城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地点燃香烟。 他也是爬上这半截火车,才发现车厢里不止那两个洋人,他们纠集了一批同伙,打着劫掠所有古董文物的主意。 他虽然解决了几个,但自己腿上也中了一枪,只得暂时躲进后面的车厢。 他算计着时间,哪怕沿途没有官员出手帮忙,这列火车也总有耗尽燃油的那一刻,到时候除非爆破,否则那几个洋人打不开反锁的车厢门,仍然抢不走这批金石古董。 他没有辜负沈绣婉的信任。 他咬着烟笑道:“东西不是都还在吗?你哭什么?” 沈绣婉跪坐在他身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抽噎地望向他的腿。 傅金城透过缭绕的烟雾,看见女人的眼睛里写着浓浓的关心和伤痛。 原来她是在哭他的腿伤。 视线又落在她赤着的双脚上。 她竟然不顾危险,跟那些巡捕一起爬进了疾驰的火车。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 难怪燕京城里人人都说,沈绣婉爱惨了傅金城。 第五十一章 他其实是爱着我的吧? 巡捕们终于在距离晋阳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这列火车。 已经接近黎明,秋雨初歇,几颗星星出现在泛白的天际,草叶上凝结着湿漉漉的雨珠,连空气都是湿冷的。 沈绣婉担心外面的潮气弄坏了那些经卷,就让巡捕们先回去找几辆汽车或者黄包车过来搬运。 傅金城坐在原地没动,吩咐沈绣婉道:“我的伤口需要立刻处理,第二节车厢预备了一只药箱,你现在去拿过来。” 沈绣婉按照他的指示抱来药箱,看着他利落地取出手术刀、镊子、纱布、止血药等物,又用打火机给手术刀消毒。 她心底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金……金城?” “那颗子弹还在我的身体里,”傅金城把手术刀塞到沈绣婉的手里,眉梢眼角都是平静,“你替我取出来。” 沈绣婉呼吸一窒。 她握着手术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傅金城咬着烟低下头,拿剪刀剪开伤口旁边的裤子。 幸好他躲闪及时,这颗子弹几乎是险险擦过他的腿部动脉。 否则,他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子弹现在所处的位置仍旧很不友好,他必须把子弹取出来,否则万一在运动中蹭破动脉,他仍旧得死。 他命令:“动手。” 沈绣婉脸颊惨白。 男人的大腿上全是血,她看一眼就要头晕眼花心惊胆战。 握着手术刀的手隐隐颤抖,她软声:“金城……” “不要看我,看着伤口。” 沈绣婉被迫望向那处血肉模糊的枪伤,咬了咬牙,强忍着满心的害怕和惶恐,缓缓用手术刀割开那处皮肉。 明明四周很安静,可她却产生了一阵嗡嗡耳鸣,她在诡异的耳鸣声里,仿佛听见了刀刃割开血肉的声音。 那种绵软而又带有韧性的触感,驱使她恨不能立刻丢掉手术刀。 她绷紧了小脸。 许是因为握惯了绣花针,许是连劈蚕丝线那样精细的活儿都能做,她的手渐渐变得很稳,她割开了那处血肉,咬着牙,大气也不敢喘,用镊子小心而精准地夹出了那颗子弹。 之后的上药缝合,更是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她才猛地喘了一大口气。 她焦急地望向男人:“金城?!” 傅金城靠在车壁上,面如金纸薄汗淋漓。 他嘴里叼着的半截烟不知何时熄灭了,几乎快要被咬断。 他声音沙哑地鼓励道:“你的手很稳,你做得很好。” 沈绣婉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生理性的眼泪顺着面颊滚落。 她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她几乎要吓坏了! 傅金城取出打火机,因为脱力的缘故,颤抖着擦了几下才点着火。 他点燃嘴里的香烟,深深吸了两口,余光看见沈绣婉恐惧的浑身发抖,他默了默,忽然把香烟递给她。 一滴细碎的冷汗落在漆黑的眼睫上。 他扯了扯苍白的薄唇:“来两口?” 沈绣婉急于做些什么来缓解满心的后怕,于是下意识接过香烟。 她看了眼傅金城,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烟,下一刻却被呛得剧烈咳嗽,整张小脸都呛得通红通红。 傅金城笑出了声。 “不好抽……” 沈绣婉又羞又窘,把那半根香烟扔在了地上。 傅金城拣起来,深深吸了一口,闷声道:“最后一根了,别浪费。” 沈绣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扔着一只空烟盒,还有一堆烟蒂。 昨夜西北落了雨,那样湿冷难熬,他却受了严重的枪伤,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这节车厢,全靠抽烟来缓解疼痛…… 沈绣婉想着想着,不禁又心疼地掉起眼泪。 傅金城不知道怎么哄她。 烟雾缭绕,他伸手替沈绣婉揩去泪珠,在触碰到那些滚热的液体时,心里悄然弥漫开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向来厌烦女人哭哭啼啼,但今天意外的并不反感沈绣婉。 巡捕们很快返回到这列火车旁,还为傅金城预备了担架。 沈绣婉亲自搀扶傅金城下车,刚走到担架旁,背后的车窗突然传来一声粗哑的咒骂:“shit!” 沈绣婉回眸,一个本该被牢牢绑起来的洋人正朝他们举起手枪! 扳机扣动,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傅金城推开了。 随着子弹没入傅金城的胸口,傅金城同时朝那个洋人拔枪射击,接连几颗子弹命中对方的心脏,那洋人面容扭曲,直挺挺地往后栽倒! 沈绣婉瘫坐在地。 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 到处都是慌乱而无声的人影,她茫然地看着几名巡捕把重伤的傅金城抬上担架,迅速启动汽车驶向医院,其他巡捕慌慌张张地钻进火车,随后在那亘古的沉寂里,响起了接二连三的突兀枪声。 鲜血顺着火车边缘滴落。 像是画布上渲染开大片大片的红,逐渐占据了沈绣婉整个视野。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剩耳边传来阵阵嗡鸣,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滴——” 不知过了多久,沈绣婉睁开眼。 医院的仪器正在发出“滴”的声音,她猛然坐起身,触目所及是一片纯白的病房,消毒药水味钻入鼻尖,并不好闻。 “你醒了?”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病床旁,正握着钢笔记录仪器数据,他的手腕上赫然悬挂着一串金丝佛珠,“你昏迷了整整两天。” 是白元璟。 “金城呢?” “他没事。那颗子弹正巧擦过他的心脏,晋阳那边没有医疗条件,他被连夜送回燕京,我已经给他做完了手术。”白元璟收起病历,“倒是你,你惊吓过度,现在身体状况很不稳定。沈绣婉,你需要静养。” 沈绣婉掀开被子:“我去看看他。” 白元璟看着她笨拙地穿上拖鞋,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又没说出口。 他知道,他是拦不住她的。 他道:“我带你去。” 因为刚脱离危险,傅金城暂时还住在重症观察室。 沈绣婉站在门口,踮起脚尖,透过门上的一块玻璃往里张望。 金城阖着双目躺在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 大约有人前来探视过,条案上摆满了果篮、花束和一些营养品。 白元璟道:“傅家的人来过,傅伯母和银红他们半个小时前才离开医院。目前他们请了两位专业的看护负责照顾金城,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沈绣婉深深凝视傅金城。 亲眼看见他尚在起伏的胸口,她的心才稍微放了回去。 她哑声:“金城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白元璟怔了怔。 沈绣婉笑着按了按湿润的眼角:“他都拿命救我了,他心里其实是爱着我的吧?” 第五十二章 他很想问周词白有没有后悔过 白元璟看着她。 她穿着病服,纤细的手轻轻按在门上,乌黑整洁的发丝散落在腰间,她那么年轻,面部线条紧致而又柔和,虽然没化妆但肌肤依然很白,清澈的杏眼里透出对爱情的憧憬和对婚姻的期冀。 白元璟沉默。 他并不认为金城救她,就是爱她的意思。 他和金城幼时相识结交多年,他知道金城看似是个很薄情的男人,但即使把沈绣婉换成别的不相干的女人,他也会选择那么做。 那个男人的骨子里充满骄傲,他决不能容忍外国人当着他的面伤害国内的老幼妇孺。 可是面对沈绣婉,白元璟选择微笑。 他不忍破坏她眼里的光。 沈绣婉休养了一天,不顾白元璟的反对,坚持要去照顾傅金城。 前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病房里逐渐摆满了各种鲜花和果篮。 周词白也来了。 她带着一叠新洗出来的照片,拿来给傅金城和沈绣婉瞧。 她笑道:“这是咱们在阳城拍的照片,我特意请照相馆洗出来作纪念。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看呢,怕你们在医院无事可干,就全带过来跟你们分享了。” 沈绣婉好奇地望去,里面有大家的合影也有个人单独的照片。 周词白的照相技术很好,把她拍得很漂亮,其中一张她穿着旗袍挽着大衣,站在沙丘前的泉水边,很像电影明星。 里面还有她和金城的合照。 照片背景是落日熔金的沙丘,她和金城站在漫天黄沙之中,她仰着头,金城牵着她的手低头看她,因为照片是黑白逆光拍出来的,所以看不清楚两人的表情,但仅从两人的剪影上看,仿佛他们是一对正在恩爱对视的夫妻。 但沈绣婉知道,拍的时候其实并不是这样。 当时周词白想给她和金城拍一张甜蜜的照片,举着相机对金城叫了好几遍,叫他离她近些,最好是搂着她的腰或者牵着她的手,但是金城始终距离她半步之遥,一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模样。 沈绣婉对金城的不配合有些生气,后来起了风沙,她被细小的沙砾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金城一边嫌她麻烦,一边牵住她的手叫她不要乱动,他则认真地低下头吹开了她眼睛里的沙粒。 周词白抓住了那一瞬间,拍下了这张照片。 沈绣婉看着照片,脸上情不自禁地浮起甜甜的笑容。 她柔声道:“周小姐,这张照片能送给我吗?” 她不喜欢七年前和金城拍的那几张结婚照。 她更喜欢这张生动的照片。 “当然可以。”周词白落落大方,“这本相册本来就是要送给你们的。” 沈绣婉又翻了翻相册,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里面并没有周词白和金城的双人照。 她望了眼正削苹果的周词白。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钦佩周词白对金城所保持的距离感。 周词白削好苹果,又切成小块剔掉果核,搭配牙签装在盘子里,先叉了一块塞到沈绣婉嘴里,才把果盘递给傅金城。 “甜不甜?”她弯着眼睛问沈绣婉,一边拿起另一个苹果,“这苹果是从西北带回来的,比咱们这里卖的好吃,我给你也削一个。” 苹果甘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 沈绣婉红着脸点点头:“多谢。” 周词白没有在这里待很久。 沈绣婉送她离开医院,病房里只剩下傅金城一人。 他叉了一块苹果送进嘴里,喝了两天清汤寡水,苹果适宜的酸甜味仿佛唤醒了所有味蕾。 他忽然想起幼时他每每发高烧卧病在床,周词白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喜欢给他削一个苹果。 不独他一人,薛棋舒、白老二他们生病,周词白也喜欢给他们倒热水、削苹果,明明大家都是同龄人,她却像大姐姐一样忙前忙后嘘寒问暖,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很享受那种照顾别人的感觉。 傅金城把果盘放到床头柜上,再次翻开了那本相册。 像是为了避嫌,里面没有他和周词白的合照。 他翻到其中一张,这张是方副官拍的,他坐在道观里喝茶,身后是杂乱晃动的人影,周词白也在其中,正侧过脸和沈绣婉说话。 沈绣婉的身体没拍进来,只拍到了半张侧脸。 他的视线从沈绣婉挪到周词白的身上。 她穿了一套珍珠白的洋装,手里拎着镶嵌了白山茶花的窄檐呢帽,鹅蛋脸柳叶眉,眼尾上挑,笑起来的时候明艳张扬,一束光透过如意宝瓶纹棂窗打在她的脸颊上,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傅金城看了她很久很久。 时隔十年,似乎只有对着照片,他才能放肆地看她的脸。 他其实很想问问,她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也很想问问,当年她选择留在巴黎,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可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沉默。 这趟西北之行,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周词白对他的刻意疏远,但正是这种刻意,才令他更加难受。 他其实很清楚,两个互相爱过的人是没有办法做回正常朋友的。 因为不甘心。 傅金城用指腹轻抚照片上周词白的脸,又看了很久很久,才从相册里面单独取下这一张照片,放在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 傅金城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半个月后,他已经能够正常下地行走。 病房里有单独的淋浴,他恢复之后第一次洗澡,拒绝了沈绣婉跟进去照顾他的打算。 他一手拿着换洗衣裳,蹙着眉尖道:“我自己可以。” 沈绣婉只当他不好意思,温柔地笑道:“那我就在病房里,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盥洗室里很快传出哗哗水声。 沈绣婉替他整理被褥,拿起枕头拍打松软的时候,意外发现枕头底下放着一张照片。 她拿起照片。 大约是方副官拍的,没有什么构图手法,金城坐在照片中央喝茶,身后是晃动的人影,她自己只拍进去了半张侧脸,但周词白却意外拍得很清楚。 沈绣婉怔怔的。 等反应过来这张照片是被金城私底下偷藏起来的,她的心脏剧烈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四肢百骸仿佛被倒灌了冷水,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第五十三章 云珠,我想请你替我烫发 傅金城从盥洗室出来,病床已经收拾整齐。 沈绣婉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削苹果。 听见脚步声,沈绣婉抬头笑道:“家里煲了鱼片粥,过会儿梅香就该送过来了,你先吃个苹果垫垫肚子。” 她学着周词白,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又用牙签叉起一块,体贴地送到傅金城的嘴边。 傅金城靠坐在病床上,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沈绣婉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才默默收回手。 她低头吃了两块苹果,不大能尝出滋味儿。 或许有点酸。 她把果盘放在床头柜上,看向男人。 他在读报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新配的一副金丝眼镜,即使穿着病服也仍然英俊斯文,举手投足透着矜贵从容,他皮囊好家世也好,就连那些进来换吊瓶的小护士,都情不自禁多看他两眼。 他还是个很有教养的男人,即使面对她这位家族包办的新娘,也仍然对她负了七年的责任。 沈绣婉觉得自己很贪婪。 刚嫁给他的那三年,她只想和他圆房,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等圆了房,她又想要个孩子。 如今有了孩子,她竟然生出更大的贪念,她贪婪地希望傅金城能够留在她和女儿的身边,永远永远不要抛弃她们。 沈绣婉忽然坐到病床边,轻轻抱住了傅金城。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祈求:“金城,等你痊愈了,咱们今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就像爸妈那样,恩恩爱爱一辈子,永远对彼此不离不弃。金城,我和霜霜都不能没有你……” 傅金城翻了一页报纸,道:“你今天怎么了?” 沈绣婉没有回答,仍旧抱着他的腰,像是在执拗地等待他的承诺。 可病房里却陷入了寂静。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直到梅香拎着保温桶进来,沈绣婉才脸色发白地坐回椅子上。 梅香没察觉两人的异常情绪,活泼地给傅金城盛了一碗粥:“太太亲自盯着厨房熬的鱼片粥,鱼肉鲜嫩甘甜,白米粥软烂软烂,太太怕三爷没有胃口,还特意叮嘱我给您带了几碟酱菜……” 傍晚的余晖照进病房,正值深秋时节,窗外的梧桐早已染成霜色。 在梅香絮絮叨叨的声音里,沈绣婉端起那盘苹果,低着头用牙签叉了一块送进嘴里。 苹果暴露在空气里太久,果肉已经变黄。 一点儿也不好吃了。 又过了几天,傅金城正式出院。 沈绣婉特意打扮了一番,牵着霜霜来医院接他,柔声道:“妈叫厨房做了好大一桌菜,又在家里请了两个女佣专门照顾你,她要你在家里好好修养几个月。” 傅金城换上西装,不疾不徐地打好领带。 他俯身捏了捏霜霜白白嫩嫩的小脸蛋,笑道:“我今天不回家,交通部的事情堆积成山,全都等着我去处理。那些好吃的,就留给我们霜霜吃,霜霜要多吃一点,才能快快长大。” 沈绣婉咬了咬嘴唇。 她牵着霜霜跟他来到医院门口,眼睁睁看他坐上方副官的车,径直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三夫人。”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白元璟拿着病历追出来:“你落下了这个。” “多谢白院长。”沈绣婉接过,面色不大自然。 她似乎总是在最落魄尴尬的时候,被白元璟撞见。 她隐隐知道白元璟对她的心意,可是她扪心自问,她似乎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他这样年轻优秀的医生倾心喜欢。 再者,她毕竟为人妇了。 白元璟看了眼阴沉的天色:“要下雨了,我安排汽车送你们回家。” “不用了——” “三夫人不怕淋雨也就罢了,霜霜还这么小,她可淋不得雨。”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眼镜,脸上的笑容很真诚,“不是我的私人汽车,是医院预备的汽车,三夫人不必有所顾虑。” 沈绣婉大着胆子看他一眼。 这个人办事,似乎总是这样周到…… 结果令沈绣婉没想到的是,竟然是白元璟亲自开车送她们回家。 白元璟在路上给霜霜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小姑娘喜得什么似的,一路上都专心致志地啃糖葫芦去了。 沈绣婉坐在后排,拿手帕替女儿擦了擦嘴角边的透明糖渍:“她难得吃这个,她奶奶平时不许她吃的。” 白元璟知道傅太太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这种路边小摊对她而言廉价而又肮脏,自然不许孙女吃。 “偶尔吃一次没关系的。”白元璟握着方向盘,“对了,我在国外的同学前两天来了燕京,打算在这里办画展,还特意给了我几张票。” “画展?” “是西洋画展,我这里正巧多出两张,你可以和金城同去。” 沈绣婉知道傅金城很喜欢西洋文化,他们套间小客厅里挂着的就是西洋的油画。 金城对画展应该是感兴趣的吧? 而且她嫁给金城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和他一起逛过画展。 她不禁有些心动,局促道:“那……那多谢白院长。你又送我和霜霜回家,又送我和金城画展门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白元璟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沈绣婉。 他温和地笑了笑。 他对沈绣婉一见钟情。 对他而言,沈绣婉能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沈绣婉拿着两张画展门票,和霜霜一起回到傅公馆。 云珠瞧见门票,不禁拍掌:“三嫂,你竟然买了密斯特李的画展门票!我也买了,打算明天过去瞧瞧呢,要不咱俩一块儿?” 她说完,注意到沈绣婉手里的门票是两张,顿时露出揶揄的表情。 她朝沈绣婉眨了眨眼:“想来,三嫂是要和三哥一块儿去的,那我可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省得跟过去遭人嫌弃!” “谁嫌弃你了?”沈绣婉被她说得脸红,“话说回来,明天我倒是有件事想要求你。” “什么事?” 沈绣婉有些难以启齿。 她在金城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周词白的照片。 她知道,金城对周词白根本就是旧情难忘。 周词白那样的女人,又漂亮又有家世,还有着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见识和魄力,她跟她相比,完全就是黯淡的星星和灿烂的月亮。 她抚了抚自己低低盘起的发髻,想着照片上周词白身着洋装烫着卷发的时髦模样,心底掠过一阵自卑。 她鼓起勇气道:“云珠,我想请你替我烫发,我还想试试洋装。” 第五十四章 怎么偏偏只给绣婉买衣裳? 夜里,傅金城并没有回傅公馆。 沈绣婉打电话到交通部的办公洋楼询问,是方副官接的电话。 他客气道:“三少奶奶,三爷今晚要参加两场会议,今夜就歇在官衙里了。部里明天中午安排了三爷和总理吃饭,下午倒是有空,您要过来探望他吗?” 沈绣婉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她理解金城忙于公务,于是握着电话道:“麻烦你转告他,我有两张密斯特李的画展门票,请他明天下午去天水路三号观看画展。” 方副官应下,正要挂掉电话,沈绣婉又细细叮嘱道:“他才做完手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你多担待些,注意别让他太过劳累。” “诶!” 方副官应了一声。 他挂掉电话,感慨地摇了摇头,正要去转告傅金城明天看画展的事情,一名秘书端着热茶路过,不小心带翻了书桌上的文件。 厚厚的一沓文件掉落在地,那杯茶水不偏不倚地泼了上去。 方副官又惊又气,骂了那秘书几句,连忙带着人重新打印文件。 等忙活过来,又有别的事情接踵而至。 夜渐深。 方副官忘记了沈绣婉的那通电话。 次日。 云珠兴致勃勃的把沈绣婉拉到自己的房间,指着铺在床上的几件洋装:“这些都是我没穿过的,三嫂咱俩身高体型相似,我的衣裳你穿上肯定正好。你喜欢哪一件,我送给你!” 那些洋装有的是连衣裙、有的是套裙,有的使用了法式重工蕾丝工艺,有的镶嵌了华贵的珍珠,无一不精美繁复。 沈绣婉看得眼花缭乱。 过了片刻,她指着最右边那身:“我喜欢这一套。” 是一套米白色的洋装,丝绸质地的珍珠扣长袖上衣,领口处用绸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搭配一条垂坠感强的中裙,上身效果十分温婉秀气,像是干净的一捧雾。 云珠又帮她搭配了美国丝袜和一双带有金色细扣带的英氏高跟鞋,最后拿来一只羊皮材质的精致手提包。 这一套行头,令沈绣婉有些局促。 云珠却很满意,笑着挽起她的手:“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她带着沈绣婉,坐车来到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店。 她是这里的常客,和理发师和熟。 沈绣婉烫着头,得知烫一次头发竟然要十块大洋,不觉暗暗咋舌。 难怪她家乡那边,姑娘们都喜欢自己在家里用烧烫的铁杆烫发,实在是因为理发店太贵了。 不过…… 她注视面前的镜子,杏眼里藏着一丝期冀。 不过,如果金城能因她的改变而心动,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终于烫完头发,沈绣婉怔怔注视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和她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再像以前的旧式妇人那样盘着低发髻、穿着长旗袍,她和那些接受过新文化的女人一样,烫起了卷发、穿起了洋裙。 这一瞬间,沈绣婉认为自己是很美的。 云珠称赞:“三嫂,你打扮起来真漂亮,难怪人家都说,江南出美人。” 就连那个外国理发师都竖起大拇指:“歪瑞古德!” 姑嫂俩返回了傅公馆,霜霜抱着毛绒小熊跑过来迎接,突然瞧见妈妈变成了这样,不禁张大了小嘴巴。 旋即,她弯起眼睛,红着脸奶声奶气道:“妈妈真好看!” 她像个贴心的小棉袄。 沈绣婉脸颊微红,单膝蹲下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客厅里,傅太太坐在沙发上,捻着佛珠道:“早该打扮打扮了,嫁过来这么多年都是一个样,我要是金城,我也看腻了。” “妈,”云珠坐到沙发边,“您这话说得不对,现在时代不同了,女人打扮不一定是为了取悦男人,也可以是为了取悦自己。” 傅太太睨她一眼:“你还有心思操心你三嫂的事,我看见你就发愁,多大的姑娘了,婚事至今也没个着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已经两岁了!” 提起结婚,云珠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轻咳一声:“那什么,三嫂,我先去画展了哦。” 说罢,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傅太太道:“绣婉你也是,平日里要多劝劝云珠,她一个姑娘家,成天在外面玩算怎么回事?还是要抓紧时间嫁个男人才是正经事。” 沈绣婉哪敢劝云珠。 她只好暂时先在明面上答应了傅太太。 傅太太又打量她两眼,圆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满意。 她道:“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是交通部长的夫人,走出去代表的是金城的脸面,不能打扮得太寒酸。你去账房支八百块大洋,多买几件衣裳首饰,别总穿着那几身旗袍,金城没看腻,我都要看腻了。” 沈绣婉还没来得及应答,一道笑声从外面传进来: “妈也忒偏心了,三个儿媳妇,怎么偏偏只给绣婉买衣裳?” 是薛琴贞的声音。 她带着女佣杏儿走进来,杏儿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全是她今天在百货大楼购置的衣裳、香水和高跟鞋。 薛琴贞示意杏儿把东西拎上楼,自个儿坐到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端起张妈送来的热茶,撮着唇尖吹了吹茶汤。 她瞥向傅太太,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我平时也没少孝顺您,您偏心绣婉,我可不依!” 这两年来,她心里其实是很有些不平衡的。 从前在家里,三个儿媳妇就沈绣婉最上不得台面。 现在可好,自打老三升了交通部部长,全家人看沈绣婉的眼神都变了。 沈绣婉明明是浑身泥巴味的乡下土小姐,倒是被捧成了贵妇人。 而她这个名门出身的闺秀,倒是成了多余的了。 “偏心什么?”傅太太捻着佛珠,“老二要是有金城的本事,我也给你花钱。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这些年你和老二从我这里拿了多少私房钱?倒是金城和绣婉,他们俩可是从未张嘴要过钱。” 薛琴贞低着眼睫喝了口茶。 她心里对傅太太的这番话是很不屑的。 她就不信金城出任交通部长一职,傅太太没出钱替他疏通关系。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也分厚薄。 她坚信公公婆婆私底下贴补傅金城和沈绣婉更多一些。 然而面对板起脸的婆婆,薛琴贞还是笑道:“瞧我,不过是跟您老开个玩笑罢了。这家里的钱都是您和公公的,想怎么花都是您说了算。” 第五十五章 这十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一副八面玲珑的姿态。 傅太太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说到底,我可没有绣婉的福气,能当部长夫人过一把瘾。”薛琴贞起身,“我们锡词就是个不中用的,也就只能留在家里孝敬爸妈了。只求妈不要嫌弃我们夫妻俩天天围着您转,顿顿吃饭都愿意带着我们才好!” 老人家哪有不喜欢热闹的。 即便是傅太太,也很享受儿孙绕膝的幸福。 更何况薛琴贞和傅锡词这对夫妇嘴巴像是抹了蜜,一贯最擅长哄长辈开心,也因此两人从傅太太手里抠出去的体己钱最多。 傅太太的脸色柔和了许多,道:“各人有各人的命,老二在仕途上逊色于金城,但孝敬长辈这一方面却是无可指摘。” 薛琴贞暗暗撇了撇嘴。 这话,不就是在明着说锡词不如金城有才能吗? 她故作烦恼道:“锡词是个顾家的男人,比起金城,胆子也小了许多。前儿和白家的那几个小子赌钱,才不过输了二十块大洋,就吓得不敢继续赌了,叫那些人好一顿笑话!妈您也知道,锡词在总统府捞了个没甚油水的闲差,一个月俸禄才二十块大洋,吃穿用度全靠家里贴补,我们夫妻俩到底比不得金城和绣婉在外面风光体面。”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却令傅太太对傅锡词生出了怜惜和疼爱。 她捻着佛珠,蹙眉道:“咱们傅家不比寻常人家,既是上了牌桌,哪有输了钱就半路下赌桌的道理?平白叫人笑话!罢了,你也去账房支八百块钱,口袋里装着闲钱,不至于在外面没了脸面!我再托托关系,看看能不能帮锡词重新谋个职位。” 薛琴贞眉开眼笑,撒娇般搂住傅太太的肩膀:“谢谢妈!” “你这孩子……” 婆媳俩腻歪着。 沈绣婉静静看了片刻,对二嫂的手段和口才很有些钦佩。 假使让她问太太要钱,这样的话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她看了眼条案上的西洋钟,忽然想起画展的事。 都已经中午了,却不见金城回来接她。 难道金城并不打算陪她去逛画展? 她陪着傅太太在家里用过午饭,仍然没能等到金城。 她猜测也许是金城陪总理吃过饭,两人或许还要商谈一番政事,又或者是金城太过劳累所以无暇去画展消遣,总之他们夫妻俩的第一次约会,恐怕是要泡汤了。 沈绣婉心底生出浓浓的遗憾,但又很能理解金城。 她便自己坐车去看画展了。 此刻,天水路一号画展。 白家老二亲自开车把傅金城送了过来,又塞给他一张门票:“三哥,你可别说我不关心你,密斯特李的画展门票有价无市,很难搞到手的!这张门票也是我托了关系才拿到的,可惜就这么一张!我知道你对西洋画很感兴趣,反正我也看不懂,舍不得暴殄天物,就干脆送给你吧!” 白家另一辆汽车紧随其后。 车里,白家老四笑嘻嘻地递给周词白一张门票:“周姐姐,这门票可是我费了老大力气才弄到手的,知道你是搞艺术的,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回国礼物好了。你可要好好看、仔细看,千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心意!” 等傅金城和周词白下了汽车,两兄弟一溜烟儿地开车跑了。 两兄弟一直把车开出天水路才停下,摇开车窗换烟抽。 “都怪沈绣婉,要不是她多事,非要把那堆破烂送到燕京,三哥怎么会受伤?”白家老三吐出一口烟圈,“我瞧着,还是周姐姐最适合三哥!老二,还是你有办法,竟然能想到用这种方式制造三哥和周姐姐偶遇!” “上回大哥在家里过生日,周姐姐和三哥都来了,当时沈绣婉对周姐姐不大客气,我站在旁边,看见三哥眼睛里都是心疼。” 白老二伸手把香烟凑到弟弟的烟头上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他夹着烟,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嘿嘿,既然他们两个十年没见却依然旧情难忘,那咱们不妨帮他们一把。至于沈绣婉,管她死活!反正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兄弟俩高兴得摇头晃脑,脚踩油门飞驰而去。 画展入口。 傅金城不期然和周词白四目相对。 两个都是聪明人,立刻想到了这次遇见并非巧合。 周词白:“白家的兄弟还真是……” 她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评价。 傅金城倒是大方地抬手作请:“一起?” 周词白的视线从他的指尖移到他的脸上。 十年了,他的性情乃至模样,都变了好多。 他看起来是一个沉稳的男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手压了压白山茶花窄檐软帽:“好呀。” 深秋的阳光很温暖。 建筑外种着造型各异的红枫,女人体态高挑婀娜,压帽檐的动作十分优雅矜贵,傅金城晦暗的视线掠过她明艳白皙的脸,胸腔里的心脏忽然重重跳动了一下。 像是十年前的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那是面对沈绣婉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感受。 举办画展的建筑物乃是名师设计,廊道蜿蜒山水相间,兼有西方文化和中式传统之美。 傅金城和周词白穿过长长的大理石廊道。 两人在绘画方面都颇有造诣,每一幅作品都能讨论得津津有味,自然对于个别作品会产生争执,但那些争执全然是基于艺术方面的,与其说是争执,倒不如说更像是趣味性辩论。 “金城,我认为你对有些作品的评价太过刻薄,”周词白发自内心的微笑,“你似乎被绣婉影响了,现在的你没有从前那么激进,你更喜欢含蓄内敛的思想文化呈现方式。” 傅金城挑眉。 他原本心情愉悦,没料到周词白会忽然提起沈绣婉。 他道:“你仍然和十年前一样,能够宽容地欣赏所有风格的绘画。” “十年……” 周词白无意识地呢喃这个词。 两人已经走到走廊尽头。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副画上,却始终没有聚焦。 半晌,他才道:“十年前,咱们在巴黎留学的时候,经常一起去看各种展览,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你在设计方面的天赋令那些洋人都自愧不如——我还不曾问过你,这十年,你过得好不好?” 像是再也没有心情虚与委蛇,傅金城突然直接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 他同时转过身,定定注视周词白。 第五十六章 三夫人今天很漂亮 沈绣婉独自来到画展。 她穿过大厅,这里挂着的油画她不大能看明白,起初只潦草地看个热闹,后来遇见两位懂画的年轻小姐,便悄悄跟在她们后面,在那位姐姐给妹妹讲解的时候,稍微听上几句。 “三夫人。” 她正欲上楼,身后忽然传来温润的声音。 沈绣婉回眸:“白院长?” 白元璟有些诧异:“你没跟金城一起过来?” “我……”沈绣婉顿了顿,礼貌地笑道,“他今天有事。” 白元璟随她一起登上台阶:“从未见三夫人穿过洋装。” 沈绣婉紧了紧手提包。 她本意是穿给金城看的,没想到却是白元璟注意到了她的改变。 她耳根子红了一些,仿佛羞于被人看见着装和发型的改变。 她垂着头,声音软软的:“我也是头一回穿洋装、烫头发,只怕有些不伦不类,白院长就不要笑话我了。” “怎会?三夫人今天很漂亮。”白元璟语气里带着鼓励,“多尝试一些新鲜事物是好事,三夫人不必拘泥。我母亲那么大的年纪,如今不也依旧喜爱烫头发、穿高跟鞋?女子爱美乃是天性,打扮自己从来就不是一种过错。” 沈绣婉听他这么说,心底突然踏实了很多。 她注意到白元璟的袍裾,他也是留洋归来的新派人物,可她认识他三年,他似乎总爱穿这种中式盘扣绸袍,除非特殊场合,否则他鲜少穿西装打领带。 注意到她探究的目光,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微笑:“我着装的第一要务,是以舒适为主。我穿惯了袍子,叫我换上西装,反而不自在。” “白院长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也穿中式袍子吗?” “自然。” 沈绣婉不觉对他生出一些钦佩,洋人们称呼国人为“东亚病夫”,她知道留学生在国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多么光鲜亮丽。 甚至还会有人刻意隐瞒自己的国籍。 可白元璟,却敢大大方方穿着绸袍走在洋人的街道上。 沈绣婉想象着少年白元璟一身绸袍脊梁挺直器宇轩昂,丝毫不理会旁人异样目光的模样,不禁心头一热。 白元璟浑然没察觉到沈绣婉的情绪。 他又推了推眼镜,眼瞳里流露出一抹坚定的野心。 他初到国外的时候,不是没有受到过那群洋人的排挤。 那些人因为他的国籍而瞧不起他。 可他偏要穿着国人的长袍马褂,包揽学校里所有的奖项,在所有竞赛里以断层的分数甩开第二名,用成绩告诉所有洋人,中国的学生仍然没有放弃,即使基础文化落后,中国人也仍然可以迎头赶上。 他就是要赢了他们! 不仅是在学术上! 白元璟踏上楼梯,见沈绣婉穿着高跟鞋不太方便,于是主动朝她伸出手。 沈绣婉下意识去搭他的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沈绣婉突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 这样的场景若是叫熟人看见,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她和白元璟,也会叫金城对她心生误会。 她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正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白元璟握得很紧,他牵着她踏上旋转楼梯,来到楼上才松开她。 沈绣婉脸颊燥热:“我——” 还未开口,余光忽然注意到并肩站在二楼阳台的那两个人。 虽然只是背影,可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是金城和周词白。 阳台朝南。 燕京北郊的风景尽收眼底,极目远眺,远处山川染成了霜色,近处的梧桐和枫叶渐次凋零。 ——这十年,你过得好不好? 傅金城仍旧在等待周词白的回答。 周词白握着一杯咖啡,双肘搭在阳台边缘,白山茶花窄檐呢帽下的那双眼睛水光潋滟明艳动人,秋风吹拂着她的白丝巾,落在傅金城的眼里,仿佛一只随时会被吹走的白蝴蝶。 周词白平静地注视远处,微笑:“重要吗?” 傅金城不假思索:“重要。” 周词白陷入沉默。 这十年,她过得好不好? 当年她选择背叛和金城的感情,她为了她的事业留在了巴黎。 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过联系金城,可是她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抛弃了他,她根本就没脸回头找他。 后来得知金城在国内结婚,她便也答应了一位富商的求婚。 婚后的夫妻生活并不浪漫,她的事业却水涨船高,在丈夫的资金支持下,她甚至成立了自己的品牌,她一步步走到时尚前沿,连她本人都被时尚报刊采访过几次。 可是没过两年,她就发现她那位富商丈夫竟然有家暴倾向。 家暴,出轨,赌博…… 他一样都没落下! 而她并不是贪恋家庭的女性,她果断选择离婚。 可是离婚过程并不顺利。 她身在异国他乡,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搜集证据分割财产诉讼法庭,又拖了整整两年,她才断臂求生般从那段噩梦的婚姻中走出来。 往事如云烟。 时隔十年,周词白重新站在傅金城的身边,只觉大梦一场。 若非沈绣婉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金城已经组建了家庭,她恍惚间仍然觉得她和金城正在热恋之中,一如十年前那般。 可她和金城早就回不去了。 周词白深深呼吸。 旋即,她看向傅金城,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容:“金城,有些事情你我都该忘记。” “我不想忘记。”傅金城盯着她的双眼,“我也不信,你能忘记。” 那是贯穿了他们幼年到整个青春的感情。 怎么可能说忘记就能够忘记? 更何况傅金城很清楚,从西北带着经卷字画返回燕京的途中,他只身爬上被洋人开走的火车,是周词白作出的指示,让晋阳巡捕提前埋伏。 能够和他并肩作战的人,自始至终,似乎只有周词白。 至于沈绣婉……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满是泪珠的小脸,傅金城感激她的喜欢,但也厌烦她的喜欢。 周词白避开他的视线。 她低头喝了口咖啡,才望向遥远的地方:“绣婉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很爱你。金城,你不能辜负她。” 第五十七章 你瞧,我的丈夫好像失恋了 傅金城问道:“那我们呢?” “我们?” 傅金城靠近她一步。 他比一般北方男人更加高大挺拔,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直视周词白:“纵然娶妻生子,可那不过是家族包办、爷爷强迫。我对沈绣婉,只有责任,没有喜欢。词白,这十年来,我从未真正忘记过你,我——” “别说了。”周词白寒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不能说?因为你问心有愧?周词白,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可以忘掉咱们从前的事?!你根本就做不到——” “我叫你别说了!” 周词白愠怒,将没喝完的那杯咖啡泼在了傅金城的脸上。 咖啡顺着男人的下颌滑落,将白衬衣染成了褐色。 周词白看着他,浑身无法克制地哆嗦。 她离开她的家国太久太久,即使她在大西洋那边成为了富商,可这些年收到的人情温暖却太少太少。 是以,她对金城的感情比起十年前只增不减。 即便明面上再如何光风霁月、再如何和金城保持距离,可她知道,她在私心里仍然期望金城还是爱她的。 可如今真的印证了她的猜测,她又害怕起来。 她害怕她会被金城的言语动摇,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她的丈夫就曾经出轨过。 她这辈子最无法忍受背叛,她恐惧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少年会成为背叛婚姻之人;她最瞧不起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她恐惧自己也会成为那样不堪的女人。 周词白脸色难看。 她把咖啡杯放在玻璃茶几上,拎着皮包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刻就要动摇自己的决心。 秋风吹落了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 一枚枯黄的梧桐叶飘落在傅金城的脚边,他面无表情地擦拭脸上的咖啡液,看起来有些狼狈。 沈绣婉远远看着。 那种心脏膨胀又急剧紧缩的感觉又来了,胀得她胸口痛。 她突然迅速扬了扬嘴角,以轻松诙谐的口吻对身侧的白元璟道:“你瞧,我的丈夫好像失恋了,也许我应当去安慰安慰他。” 话音落地,她又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她转过身去,无力地闭了闭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金城没有陪她来看画展,却陪着周词白来了。 听他们刚刚那番话,周词白仍然对男女距离保留着分寸感,可金城却万分主动,像是想要重拾他和周词白之间的感情。 ——我对沈绣婉,只有责任,没有喜欢。 多么理智冷静的一句话。 理智冷静到近乎冷酷无情! 她的脑海中掠过这些年她和傅金城的种种缠绵、种种相处,她分明是能感受到温暖的,她甚至痴心妄想他兴许会对她日久生情,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待她只有责任……没有喜欢。 换作别的女人,他一样会这么做。 白元璟看着她的背影。 女人很瘦,双肩轻颤,似是在极力忍耐。 如果他和她只是普通朋友,他会劝她离婚。 但他是觊觎她、心仪她的男人,他还是金城的挚交好友,他没办法更没立场劝解沈绣婉离婚,否则他成了什么! 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终究说不出安慰的话,便只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以示安慰。 沈绣婉终究没有拆穿傅金城。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看完画展,她回到家里,虽然看起来依旧平静温和,可脑子里始终反复盘桓着这件事。 薛琴贞和岑卿如坐在沙发上聊天。 瞧见她回来,岑卿如微笑:“绣婉,听说你去看密斯特李的画展了?那画展好看吗?” 如今老三升了交通部部长,沈绣婉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岑卿如是很愿意和沈绣婉亲近的。 “啊?”沈绣婉回过神,有些敷衍,“还挺好看的。” 薛琴贞翻了个白眼:“瞧你那样,跟丢了魂儿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撞见老三出轨了呢!” 沈绣婉抿了抿嘴。 薛琴贞甩了甩手帕,忽然朝她一笑,接着道:“我刚刚接到我娘家哥哥的电话,得了个生钱的路子,才刚跟大嫂商量完。绣婉,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沈绣婉心不在焉:“什么生钱的路子?” “炒股。”薛琴贞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哥哥有个朋友在股行工作,去年带我哥哥赚了整整三万块钱!他今儿又介绍了几支股票给我哥哥,稳赚不赔!现在买进一万块钱,年底直接翻五番,分红五万!” “我不懂这些……” 沈绣婉摇摇头,欲要上楼。 “诶,你别走呀!”薛琴贞把她拉到沙发上,强迫她坐下。 沈绣婉道:“二嫂,你们是懂这些的,要炒股大可自己去炒,何必拉上我?你知道我不仅不懂股票金融,手里也并没有多少现金,这样冒风险的经营,我是万万不敢参加的。” “瞧你说的,自己人介绍的股票,哪会有什么风险?!”薛琴贞笑出了声儿,“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拉上你。” 沈绣婉不解:“这话怎么说?” 堂堂薛家的千金,怎么可能走投无路? “是这样的,”薛琴贞介绍,“我哥哥的朋友说了,这支股票被他们股行评为今年最有潜力的一支股,因此特意抬高购入门槛,规定这支股票的购入金额最少两万块起。我和大嫂手里头没有这么多现金,所以打算合买。我出六千块,大嫂那边出一万块,绣婉,不如你凑个四千块。等到了年底,咱们的这笔钱可就变成了整整十万块!” 沈绣婉这三年确实攒了许多钱。 除了太太给的,金城也给了她一张存折。 加起来,四千大洋是有的。 只是二嫂说的也太玄乎了。 两万块的本,几个月功夫就能赚十万? 她是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随便涉足自己不懂的领域。 因此,她摇摇头:“我不懂股票,我还是不参加了。” “自家妯娌,我还能骗你不成?!”薛琴贞恼了,“这个消息目前只有咱们知道,咱们得趁早购入,再晚两天就来不及了!要不是我们急着明天早上就去股行,这种天上掉馅饼儿的好事,哪里能轮得到你?我早喊棋舒拿钱了!” 沈绣婉被她嚷嚷的耳朵疼。 她咬着唇,迟疑地看向岑卿如:“大嫂……” 岑卿如解释道:“那个股行在燕京开办了五年之久,行长和我家里有些生意往来。琴贞说的那位股行投资员,我也是听说过的,确实有些名气和手段。既然他说这支股票赚钱,那么必定是能赚钱的。” 沈绣婉不信薛琴贞,但对岑卿如却很信任。 她还在思考,薛琴贞急不可耐地推了推她:“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种赚大钱的机会,这辈子能遇到几次?!你手头那点钱能干什么,还不如趁机投进股市发一笔财!要是赚了大钱,兴许老三还能对你刮目相看呢!” 第五十八章 她爱他,也恨他 “我……”沈绣婉仍然犹豫,“我再想想……” 薛琴贞不耐烦:“股行明天早上七点开门,再晚些,等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咱们可就抢不到了!我说,你到底参不参加,倒是给我们一句痛快话呀?” “是啊,”岑卿如也忍不住催促,“绣婉,你要是不肯,我们现在就去联络别人。” 沈绣婉不安地攥紧手提包。 她脑海中浮现出金城和周词白站在一起的画面,她猜测金城大约更喜欢周词白那种会赚钱、有主意的女子。 如果她能赚到一大笔钱…… 金城是不是就会对她刮目相看? 思及此,沈绣婉咬了咬牙,点头道:“那我加入你们。” 是夜。 沈绣婉给霜霜讲完了睡前故事。 小姑娘抱着小熊,在被窝里稚声道:“妈妈,爸爸还没有回来吗?” 沈绣婉合上故事书,不觉涌上心酸。 小姑娘已经困极,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还想着她的爸爸…… 她笑着掩饰住难过的情绪,替霜霜掖了掖被角:“爸爸要在外面应酬,霜霜乖乖睡觉,也许明天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他了。” “嗯!” 小姑娘甜甜地笑了起来,幸福地闭上眼睛。 沈绣婉替她掩上房门,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坐到书案前,望向窗外的一轮孤月,直到月上中天才觉手脚冰凉,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竟枯坐到了半夜。 她正要起身洗澡,傅金城突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金城?!” 沈绣婉意外,旋即又有些高兴。 她还以为金城今夜会去找周词白! 她殷勤道:“你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弄些宵夜——” “我在外面吃过了。”傅金城声音淡淡,转身脱下风衣。 沈绣婉看了眼不远处的镜子,注意到自己还是白日里的装束。 她摸了摸烫卷的头发,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体,又抚了抚坐皱的裙摆,心脏不安而又期待地砰砰乱跳。 金城大约还没发现她的改变。 她心底深处仍然存着一线挽回金城的希望,眼眸如月,柔声问道:“金城,你瞧我打扮成这样好看吗?” 傅金城一边把风衣挂在衣架上,一边回眸看她:“不适合你。” 沈绣婉愣住。 像是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了下来,她整个人有种透心凉的感觉,她垂在腿侧的双手悄悄蜷了起来,脸颊火辣辣的烫。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是云珠她们说,这样很好看……” “你不觉得这种穿搭风格,和周词白很像吗?”傅金城背对着沈绣婉,伸手整理挂在衣架上的黑色风衣,“她适合这种风格,但你不适合。你弄成这样,有些不伦不类。” 和周词白很像…… 不伦不类…… 沈绣婉咬住唇瓣,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体内的血液凝固冰冷,像是被剥光衣裳扔在雪地里供人观赏,却还要被围观人群嘲笑臃肿丑陋。 她紧紧攥住那件带有蝴蝶结绸带的白色衬衣,她打扮了很久,她原本很期待金城看见她穿洋装、烫卷发的表情,但她现在只剩下满心的羞耻和狼狈。 她红着脸钻进盥洗室,像是逃跑。 即使隔着紧闭的门,傅金城也很快听见了女人压抑的哭声。 他挑了挑眉,转身走到盥洗室外,伸手敲门:“沈绣婉?” 他不过是就是如实评价了两句,她至于哭成这样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了她多大的委屈受。 沈绣婉不肯开门。 淋浴的哗哗水声传了出来,夹杂着女子的哽咽饮泣。 傅金城在门外站了片刻,见她没有开门的意思,于是坐到沙发上,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香烟。 烟雾缭绕。 金丝眼镜折射出台灯昏暗的光,遮住了男人眼里的情绪。 直到烟灰缸里多出了三根烟蒂,盥洗室的门也还是没有打开。 淋浴的水声倒是停了,里面安静得出奇。 傅金城倾身,在烟灰缸里揿灭第四根香烟:“沈绣婉,你今晚打算睡在里面?” 隔了片刻,里面才传出沙哑尴尬的声音:“我忘记拿睡衣了,那个,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在衣柜最右边……” 傅金城起身走到衣柜前。 他和沈绣婉的衣柜是分开的。 这还是结婚以后,他第一次打开她的衣柜。 她的衣裳不算多,几乎全是旗袍。 整理熨烫得干净服帖,散发出好闻的香皂味。 他在最右边找到一套棉质睡衣,正要关上柜门,忽然注意到衣柜角落里面还藏着一只花梨木雕的小匣子。 匣子没有上锁。 他掀开,里面是一块折叠齐整的绸布。 他打开绸布,顿时有些无语。 绸布中间是几点陈旧的血渍,竟是当年他和沈绣婉圆房之后,她从被褥上剪下来的落红! 这是何等古旧封建的东西! 也就沈绣婉还当个宝似的保存起来! 傅金城强忍住烧掉这玩意儿的冲动,重新给她叠好放回去,又发现匣子里还藏了一些小玩意儿,像是用旧的男式钱夹、坏掉的金丝眼镜、折断的领带夹、没油的古银打火机、捏扁的香烟盒。 全是他扔掉的垃圾。 还有他们一起从姑苏回来,那两张火车票票根。 她竟然一一保留起来,当宝似的藏在了匣子里。 傅金城一时无言。 他沉默地关上衣柜,走到盥洗室门口,透过沈绣婉从里面打开的一点门缝,把睡衣递了进去。 沈绣婉洗得太久了。 出来时她有些头晕,脸蛋也比平常更加红润。 她坐到床沿上,把长发抚到胸前,垂着眼帘问道:“你今晚……要睡书房吗?” 她身上散发出玫瑰香皂的馥郁甘甜。 傅金城站在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脸。 四目相对。 昏暗的台灯下,女人哭过的眼睛湿润微红。 那双漆黑圆瞳被他的身影牢牢占据,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冷漠无情,又像是在乞求他的怜惜,她鼻翼上的那粒朱砂小痣,令她在这样的夜里多出几分女人的风情。 傅金城眼眸晦暗,倾身吻了吻她的那粒小痣,大掌覆在她的腰上。 沈绣婉伸出双臂挽住他的脖颈。 随着傅金城吻向她的唇,两人顺势朝席梦思倒去。 沈绣婉红着眼睛咬住男人的脖颈。 她爱傅金城。 也恨傅金城。 第五十九章 对这段婚姻不忠,是金城的错 那夜之后,傅金城又开始忙于政务,只隔三差五才回家一趟。 沈绣婉整理书房的时候,发现他把阳城之行的照片放在抽屉里,与少年时期和周词白的合照保存在一处。 她默默关上抽屉。 他的书房这样大,放了那么多照片,却唯独放不下他们的结婚照。 她背靠着书桌慢慢闭上眼。 假使金城一辈子都忘不了周词白,她该怎么办? 她真的还要继续这段单方面付出感情的婚姻吗? 沈绣婉想不出来答案。 她读过许多书,可是没有一本书能教会她感情上的事,也没有一位先生能够教她如何经营婚姻,男女间的事情似乎比考试还要难。 她满腹心事地走下楼,云珠她们正聚在沙发上说笑。 注意到她,云珠招招手:“三嫂,我们在看棋舒姐姐的结婚照,你快来瞧!” 沈绣婉有些意外:“不是说明年去国外结婚吗?怎么这么快就拍好了结婚照?” 薛棋舒笑着望向她:“博远的妈妈身体不好,催促我们尽快在国内完婚。原来的计划倒也不耽搁,说是明年由她出钱,让我们再在国外补办一场婚礼。” 沈绣婉走到沙发后面,跟着看起那本结婚相册。 半个巴掌厚的相册,各种款式的结婚礼服都有,薛棋舒很漂亮,她的未婚夫也十分斯文儒雅,照片中的两人看起来很幸福。 她关心道:“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下个月月初,”薛棋舒捏了捏云珠的脸颊,“说好了由云珠妹妹来给我当女傧相,可不许耍赖不去!除了你,还有王家、郑家、钱家的三位小姐充当傧相,她们以前跟你是一个女校的,你应当认识。” 云珠摸着脸颊,笑着对众人道:“这样讨喜的事情,我哪里有耍赖不去的道理?就算棋舒姐姐不要我当女傧相,我都得腆着脸求着当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 薛琴贞拿手帕遮着嘴笑:“我以前总以为,棋舒将来是要嫁到咱们家的,毕竟她从小就喜欢金城——” 岑卿如轻咳一声:“琴贞。” 薛琴贞这才想起沈绣婉还在场。 何况棋舒即将大婚。 这种场合再提起薛棋舒和傅金城从前的事,似乎不大体面。 她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 沈绣婉悄悄看向薛棋舒。 她倒是不介意二嫂的话,她的目光落在结婚照上,眼神很温柔。 她放下了金城,还遇见了心仪的男人。 沈绣婉其实很为她高兴。 到薛棋舒婚礼这日,傅家一大早就忙了起来。 两家本就是交往密切的姻亲,这些年薛棋舒常常往傅家跑,傅太太是拿她当半个闺女看待的,因此为她准备了十分丰厚的结婚礼物,全家分别坐上几辆汽车,早早就去薛家参加婚礼。 进了薛家的门,沈绣婉挽着傅金城的手,刚和几位宾客打过招呼,白家的少爷们就走了过来,半拉半拽的把傅金城拖走了,说是要打牌。 沈绣婉向来不会干涉他在外面的应酬,本欲去找云珠说话,想起云珠这个时候大约正和其他女傧相陪伴薛棋舒,于是去厅堂里找到了傅太太和岑卿如。 她们正和交好的太太小姐们说话,大家都在讨论今天的婚礼,这些富贵人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彼此知根知底,一时间倒是无人搭理沈绣婉。 沈绣婉坐了片刻,自觉融不进去有些尴尬,便起身去外面散步。 却在回廊里遇见了周词白。 她也是来参加薛棋舒的婚礼的。 沈绣婉脚步一顿。 她其实不太想看见周词白。 但她也很清楚,周词白在和金城的交际上,已经做到了无可挑剔。 对这段婚姻不忠,是金城的错,与周词白无关。 她忍着复杂的心绪,对周词白礼貌地略一点头:“周小姐。” “金城没和你一起吗?”周词白好奇。 沈绣婉:“他和白家的几位少爷打牌去了。” 周词白弯起眉眼:“白家那几个小子聚在一起,总是没什么好事,吃喝嫖赌样样都来,连白伯伯都管不住他们,简直叫人愁白了头发。绣婉,你可得把金城看紧点,别总让他和白家那几个小子厮混在一起。” 沈绣婉轻轻“嗯”了一声。 回廊外面种着湘妃竹,虽是深秋,却翠绿欲滴。 两人穿过回廊,沈绣婉听见周词白道:“我下个月要在燕京举办一场服装秀,主题是咱们国家的民族服饰。我把西北壁画上的元素也设计进去了,有件旗袍我还加了刺绣,现在急缺一位绣娘。寻常绣娘我瞧不上,绣婉,我知道你的刺绣很厉害,你能帮我吗?” 沈绣婉没料到她会邀请自己:“我?我能行吗?” “为什么不行?我去拜访白伯母的时候,在她的房间看过你的绣品,那样巧夺天工的技艺,真该放到秀场上,让外国人也瞧瞧何为华夏的时尚和奢侈品。” 沈绣婉还没回过神。 她知道周词白从事的是非常高端洋气的工作,她的穿着打扮代表着全世界最顶尖的时髦和潮流。 而她的刺绣…… 被金城称为“封建王朝的裹脚布”的刺绣,真的可以成为时尚吗?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自卑和怯懦,周词白认真道:“不要质疑自己。我邀请你,是因为我认可你的绣艺。你我只是雇佣关系,我会付给你应有的报酬,你不要有任何压力。” “那……”沈绣婉迟疑地点点头,“那我试试。” 和周词白敲定完刺绣的内容和细节,男方的婚车已经到了。 十几辆汽车的迎亲队伍十分壮观,西装革履的新郎在男傧相们的簇拥下,笑吟吟地接到了身穿婚纱的新娘,小花童们洒出满天花瓣,众人热热闹闹地上了汽车,往男方家去。 “张家祖上出过十几位进士,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张府里面,周词白和沈绣婉结伴同行,边走便向她介绍。 “到了张博远父亲这一辈,便进了新政府的外交部做官。他上头的几位哥哥精通多国语言,有在外交部任职的,也有担任高官秘书的。张博远从事文章写作,倒也不奇怪。” 两人跟随宾客们来到观礼的大厅,地面铺着红毯,在交响乐中,薛棋舒一手捧着花束,一手挽着张博远的手臂,笑着站在神父面前。 几位男女傧相站在左右,都是相貌漂亮的年轻人,女傧相里面以云珠最为光彩夺目,此刻她正频频看向男傧相中的一位。 沈绣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好奇:“周小姐,你认得那位男傧相吗?” 第六十章 他再也不想交女朋友了 周词白道:“我从未见过他。”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他是我堂哥的大学同窗,叫顾令钧,从外地来燕京求学的,你们不认识也正常。” 说话的人是张博远的堂弟张博弈。 顾令钧…… 沈绣婉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很快就想起来这是三年前云珠谈过的那位男朋友,好像是个穷学生,两人还一起参加过学生游行,当时太太十分反对这门婚事,两人最终断了联系。 沈绣婉不由地细细打量起顾令钧。 青年生得剑眉星目高大挺拔,身上有股子轩然正气,像是不畏凌寒的苍松翠柏,即使站在几位男傧相中也很出彩,难怪会令云珠倾心。 他也注意到了云珠,偶尔会朝云珠看上两眼。 他还没有大学毕业,脸上还带有学生的稚气,因此并不能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脸上闪烁着久别重逢的高兴。 “三夫人。”张博弈忽然喊了沈绣婉一声。 沈绣婉回过神:“怎么了?” 张博弈局促地理了理领带,脸上流露出大男孩的羞怯:“我对云珠小姐一见倾心,不知云珠小姐可曾定亲?是否有男朋友?” 他并不知道云珠和顾令钧的事。 沈绣婉顿了顿,笑道:“抱歉,我从未过问云珠感情方面的事。” “这样呀……” 张博弈有些沮丧。 等到婚礼结束,众人才开始入座吃喜酒。 八位男女傧相被安排坐在一桌。 云珠恰巧坐在了顾令钧的身边。 因为久别重逢,心里面有太多话想要对彼此诉说,可是四目相对之际,联想到这三年的错过,反而又变得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云珠才率先介绍起自己的现状:“那夜从巡捕房出来之后,我就去了国外,主修美术专业,上个月才回国。” “你在美术方面一向都很有天赋。”顾令钧一边剥虾一边道。 云珠看着他:“你呢?你现在怎么样?你有没有交女朋友?” “我才毕业,现在临时担任一所中学的国文老师。” 云珠蹙起柳叶眉,语气娇蛮:“你怎么只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顾令钧,你老实交代,你有没有交女朋友?” “没有。”顾令钧有些无奈,“你知道我的经济状况,我自己尚且只能维持温饱,哪里有钱交女朋友?” 他的家远在南方,爸妈都是种田的普通农民。 孤身一人来燕京大学读书的那年,身上只带了十块钱。 这些年住在学校宿舍,因为得教授青眼而免去了学杂费,靠着勤工俭学和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赚取生活费。 当年和云珠交往的时候,他们的约会地点是免费的北海公园,连买咖啡都是云珠出的钱。 他没有条件交女朋友。 何况…… 云珠走了。 他再也不想交女朋友了。 云珠听见这个回答,嘴角微微翘起。 顾令钧只交过她一个女朋友。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亮。 她温柔地注视顾令钧:“你的诗写的那么好,你那样有才华,一定很快就能转正!令钧,咱们说好了,等你拿到转正之后的第一笔薪水,就得请我去吃牛排!” 顾令钧低着头把剥好的虾仁放到云珠的盘子里。 他轻轻应了声“好”,心底却蔓延开一片苦涩。 云珠是千金小姐,她不谙世事不知人间疾苦,不知道即使在燕京这样繁华的城市,想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他的成绩总是第一,但进入社会之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前不如他的同学,靠着各种各样的家族裙带关系,轻而易举拿到令他艳羡的工作。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待了四年的城市,他仍旧陌生。 最后还是赏识他的那位教授出面,替他在一所中学谋了个临时国文老师的职位,学校里面包吃住,每个月有十块钱的薪水。 他目前入职两个月,手上存了二十块钱。 对上云珠期待的眼神,他认真地应了声好。 他是愿意给云珠花钱的。 沈绣婉这桌。 傅太太注意到云珠和顾令钧交谈甚欢,忍不住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如此眼生?我给云珠安排了那么多相看对象,没见她给谁一个正眼,对这一位倒是格外殷勤。” 沈绣婉低头吃饭,没敢答话。 薛琴贞最喜欢凑热闹,很快从隔壁桌打听到了顾令钧的身份,甩着手帕笑道:“您老万万猜不到他是谁!” “快别卖关子了,”岑卿如好奇,“他是谁呀?” 薛琴贞意味深长:“你们还记得顾令钧吧?就是从前撺掇云珠去街上游行的那个穷学生!他就是咯!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他是张博远的大学同学,今天特意过来当男傧相的。云珠和他也真是有缘,三年了还能重新遇见!” 傅太太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讲究自由恋爱。”傅锡词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吃蟹一边嘀咕,“我瞧着,妈你也别插手他们的事了,随他们去好了!”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云珠是你亲妹妹,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一个穷学生?!她锦衣玉食惯了,嫁给那穷学生,往后日子要怎么过?!” 傅太太不忿地训诫了傅锡词一顿,又转向傅金城:“你待会儿去找那个穷学生,叫他明天上咱们家一趟,就说我请他吃一顿便饭。” 说是吃个便饭,但傅金城心知肚明,她是要给顾令钧一个下马威。 宴席结束,云珠和顾令钧交换了电话号码。 傅金城等云珠走后,才出现在顾令钧面前。 他道:“家母请你明日赴舍下,吃顿家常便饭。” 顾令钧毫不意外。 他知道他和云珠在饭桌上说话的场面,肯定会被傅家人注意到,傅太太也会很快查明他的身份。 他不卑不亢道:“多谢傅太太和三爷相邀,晚辈定然到场。” 他想和云珠在一起,就不得不面对云珠的家人。 三年之前他未曾想过逃避,三年之后重新遇见云珠,他更加确定她就是他想娶的人。 他不会逃。 傅金城沉默地打量他,金丝眼镜遮住了眼眸里的情绪。 次日。 顾令钧用攒下来的两个月薪水,买了水果和两瓶酒。 水果是高档水果,酒也是百货大楼里面的正经白酒,包装的很体面,他觉得出手送人并不算磕碜。 他提着东西出现在傅公馆大门外,仰头望着这座十分豪奢的公馆,抬手抚了抚租来的西装。 第六十一章 你根本就拿不出像样的爱 云珠被傅太太支开了,并不知道顾令钧今日要来家里做客。 沈绣婉站在二楼,看见顾令钧被仆佣领进客厅,他的言行举止都很规矩妥帖,没有像毛头小子一样东张西望,他把带来的水果和白酒放在茶几上,就安静地坐在了沙发上。 她不禁柔声道:“这位顾先生初次登门未曾空手,倒是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 傅金城未置可否。 沈绣婉又担心道:“要是妈不满意顾先生,那云珠该怎么办?” 傅金城屈指叩了叩楼梯扶手,没有回答。 今日请顾令钧上门,本就不是为了考察他,而是为了拒绝他。 所以无论他表现的是好是坏,都没有任何意义。 “妈怎么还不来?” 沈绣婉又见傅太太迟迟没有出现,顾令钧孤零零坐在沙发上也没个人招待,不禁准备下楼同他说说话,免得他一个人尴尬。 傅金城拉住她:“再等等。” 沈绣婉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傅太太这是故意不出现,给顾令钧下马威呢。 她不禁想起自己初次登门的情景—— 那天她在傅公馆大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傅老爷子从总统府回来,才带她进来,又冲家里的仆佣们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责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人拒之门外。 而那一天,她没有看见傅太太。 想必那个时候,傅太太对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也是很不满意的吧? 傅太太一生富贵,不喜欢和他们这种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打交道。 直到两刻钟后,傅太太才姗姗来迟。 随着她出现,冷清的客厅这才热闹起来,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他们相继出现,沈绣婉也终于能跟着傅金城下楼来见顾令钧。 傅太太坐在主位。 她今日穿了件黑色缎面金线刺绣牡丹花的旗袍,外面披了件白羊毛绒的坎肩,她虽然上了年纪但肌肤依然白皙细腻,眉毛描得细而挑,垂在胸前的蛋面葫芦形翡翠足有巴掌大,腕间的那只翡翠麻花手镯碧莹莹的,越发透出贵气来。 她笑得和善,抬手作请:“今年的御前龙井,苏杭那边送来的,顾先生尝尝味道。” 顾令钧略一颔首:“多谢伯母。” 沈绣婉悄悄看他。 即使面对这么多的傅家人,顾令钧也仍旧不卑不亢,这份心气确实很了不得。 顾令钧喝了茶,关切道:“伯母,云珠今日不在家吗?” “她去同学家里玩了。”傅太太吹了吹茶汤,“我听顾先生的口音,似乎是川蜀那边的人?不知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是眉山人,”顾令钧放下茶杯,落落大方地介绍起自己的家庭,“我爸妈都是农民,我家世代耕田,偶尔也会在城镇里做些小生意。” 傅太太微微点头:“那顾先生怎么会想到读书?” 顾令钧顿了顿,坦白道:“我老家虽然偏僻,但城里也有各种报刊和书籍,我通过那些刊物了解世界局势,知道现今列强对我国虎视眈眈,偏偏我国国力衰弱,不堪抵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农民的孩子,却也有保家卫国的决心。梁启超先生曾在文章里面写道:‘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我想在这样特殊的时期,仅靠种田是不足以强盛国力的,我期望能通过读书,强盛我的国家。” 他说完,众人表情各异,客厅里落针可闻。 沈绣婉忍不住暗暗为他的回答喝彩,也真心实意相信他的话。 当年他策划游行反对帝国主义,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她相信顾令钧就是这样一个人。 过了片刻,傅太太笑了两声,对岑卿如道:“瞧瞧咱们国家的年轻人,他们的志气这样高,可见咱们国家的未来是非常光明灿烂的。” 岑卿如笑着称是。 傅太太又抬眸看向顾令钧,脸上的神情越发慈和:“听说顾先生已经毕业,那么,你打算如何投身于家国呢?” 顾令钧沉默了。 这也是他这一年来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该怎么做,才算对得起他这些年的勤学苦读? 他学了很多东西。 可是他现在依然连房子都租不起。 他连一份体面的工作都找不到。 离开了学校,他像是被迫上岸的鱼,身边的人各奔前程,而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陌生的燕京,他不仅是报国无门,他还对未来感到了深深的迷茫。 傅太太优雅地呷了一口茶。 她温声道:“据我所知,顾先生现在在城郊一所中学担任临时老师。古往今来,教书先生其实都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可以教书育人,可以培养更优秀的下一代,为国家输送人才。顾先生若是不知未来何去何从,倒是可以考虑正式从事这个职业。我们家银红和明德中学的校长是同学,可以安排顾先生正式入职明德中学。” 女人的语气十分仁慈,还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怜悯。 顾令钧陷入沉思。 从事教育行业,为国家输送人才…… 他从前并不想当老师,总觉得这个职业太过安稳,不足以满足他保家卫国的夙愿。 但是经傅太太这一点拨,他又觉得当老师是很不错的一条路。 傅太太见他神情松动,于是接着道:“其实参军也很不错,如今军队里面急需有文化的人才,顾先生倒是很符合他们的要求。” 参军入伍…… 顾令钧觉得这个选项似乎也很不错。 傅太太又抬手道:“别光聊,吃些饼干吧。” “谢谢伯母。” 顾令钧从铁盒子里拿起一块饼干,一边放在嘴里细嚼慢咽,一边思索傅太太刚刚的话。 傅太太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你瞧,你连自己的前程都弄不明白,你又要如何娶云珠呢?” 顾令钧猛然抬起头,意识到刚刚全是傅太太再给他下套。 傅太太的目光落在茶几上,温声细语:“你带来的这些东西,大约花了你不少钱吧?可是这些水果,连我的几个孙子孙女都吃腻了。这种品质的白酒,在我们家只有下人才会喝。” 顾令钧脸色发白。 傅太太接着道:“你现在吃的饼干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这么小小一盒就要三十块钱,而这样的饼干,还是云珠吃腻了的。” 顾令钧紧紧捏着手里那半块饼干,嘴里尚未嚼碎的碎末,突然变得十分涩嘴而难以下咽。 “你穿着租来的西装,拎着廉价的礼物登门拜访,”傅太太正襟危坐,笑容慈和而隐忍,“你以为你是来带给云珠幸福的,殊不知你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根本就拿不出像样的爱,你只会把我的云珠带进泥淖。顾先生,我身为云珠的母亲,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还请你谅解我身为一位母亲的良苦用心。” 第六十二章 她的丈夫了解周词白的一切 顾令钧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傅公馆走出来的。 傅太太不肯收他的水果和白酒,命仆佣拎出来还给他。 他拎着那些东西,独自一人走在燕京的街头,今日秋阳很暖,可他却感受不到分毫热意,他与这座城的灯红酒绿繁华熙攘格格不入,他只能看见料峭西风卷落枝头的梧桐叶,他只能想起等到入冬的时候,他又要额外花一笔钱购置棉衣。 他忽然驻足,停在一座西餐馆外。 透过玻璃窗,隐约可见里面坐着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他们推杯换盏,对聊天的兴趣远远大于对美食的兴趣。 系着领结的侍应生端来热气腾腾的牛排,服务殷勤而周到。 顾令钧不由想起三年前。 那年他带云珠出去玩,他们爬了一天的香山,傍晚时分返回城里,云珠说想吃牛排,可是他囊中羞涩,他不知道一顿牛排要花多少钱,他远远看着那些装修精致的西餐厅,连踏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正窘迫,云珠忽然挽住他的手臂,改口说要去吃馄饨。 他们坐在路边的馄饨摊上,那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只是天气要更加阴冷,冻的人双手冰凉,马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他和云珠坐在寒风里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摊主端上来两碗馄饨。 云珠把手贴在馄饨的碗壁上取暖,称赞道:“这馄饨真香。令钧,你不知道我最爱吃馄饨,撒上些葱花,再搭配爽口的咸菜,我能吃两碗!” 那时候的顾令钧,还不知道云珠是在哄他。 他信以为真。 他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进她的碗里:“那我下次还带你来吃。” 云珠双手捧脸,满眼都是他,笑得眉眼弯弯如月牙儿:“令钧,你怎么这样体贴?你对你的前女友,也这样体贴吗?” 顾令钧涨红了脸:“我没有前女友。我在家里是老大,家里养的鸡下了蛋,都是让给弟弟妹妹吃的。”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妹妹,我想你也能吃上鸡蛋。”云珠把荷包蛋夹回他的碗里,“令钧,你太瘦了,我看着心疼,你要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 从那之后,云珠总是给他带一些好吃的。 像是鱼肉罐头、香肠、卤牛肉。 他怕贵不肯收,她就把食物偷偷藏在他的被子里。 他每晚掀开被子,瞧见那些食物,总觉得云珠像是高高竖起尾巴的骄傲小猫,爱偷偷摸摸从外面打猎回来一些吃食,用爪子拨弄着悄悄投喂给他。 叫他既无奈又欢喜。 牛排的味道,从西餐厅飘了出来。 是很香,比馄饨香。 燕京的街头,顾令钧突然崩溃地蹲下身。 原来男人不是不可以请女人吃馄饨,只是不能请女人吃一辈子的馄饨。 “云珠……” 七尺男儿,泣不成声。 …… 傅公馆。 沈绣婉接了周词白的委托,并不敢拖延工期,正巧周词白派人送来了材料、定金与合同,她便在送走顾令钧后回房忙碌起来。 傅金城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刺绣。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女人的侧影很美,肌肤雪玉似的通透,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散发出浅浅的金芒,琥珀色的眼瞳聚精会神,专注的令人惊讶。 他才注意到沈绣婉的手指十分纤细灵巧,她似乎从未染过指甲,干净齐整的指甲宛如贝壳,在阳光里流转出潋滟的淡粉色,尾指微微翘起,带着一点点妩媚娇气。 傅金城还是第一次看沈绣婉绣花。 他原本只打算回房拿件大衣就走,却不知怎的被她吸引,于是他坐到沙发上,安静地看她穿针引线。 他不是闲的下来的人,可是看着她绣花,他的心莫名变得平静安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秒,不知过了多久,绣布上渐渐多出一些精美的图案,像是古代的莲花藻井纹,色彩大胆绚丽,令他想起那些多姿多彩的西北壁画。 他的目光又落到沈绣婉的脸上。 长久的专注令她有些吃不消,她吁出一口气,放下绣花针揉了揉眼睛,又带着思量望向那块绣布,大约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绣。 而沈绣婉才注意到傅金城就坐在房里。 她连忙起身:“金城?” “你坐。”傅金城声音淡淡,“我看你绣花,很有意思。” 沈绣婉有些拘束。 她不知道他是褒是贬,但看他的表情又不像是嫌弃。 她记得他从前不喜欢她的刺绣,曾评价这是“封建王朝的裹脚布”,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认真地看她绣花。 “是周小姐委托我帮她绣一些图案,她要在下个月的服装秀上使用。”沈绣婉柔声,“周小姐很客气,依我说大家都是朋友,不好意思收钱,但她坚持付了我一笔定金,还细心地拟定了合同。金城,你说我要不要把这笔定金还给她?”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你们?”傅金城否定,“她就是这样的性情,在工作上追求极致的完美,你要是完成得不好,她会拿你和其他员工一样训斥。拟定了合同,才方便你们在工作上相处。” 沈绣婉的杏眼里划过一抹失落。 她的丈夫,了解周词白的一切。 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她克制住内心的嫉妒和难过,转移话题道:“对了,云珠快要回来了,该不该把顾先生到访的事情告诉她?” 傅金城翻开报纸的手顿了顿,旋即道:“不必。” “为什么?我瞧着妈今天对顾先生客客气气的,似乎并没有完全拒绝他。他是个进步青年,和云珠的感情也很好,咱们家三年前已经拆散了他们一次,难道三年后,还要再次拆散他们吗?” 傅金城抬起头。 女人站在光里,脸上全是天真。 他低声:“你怎么这样蠢?今天妈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傅家瞧不上顾令钧,三年前瞧不上,三年后同样瞧不上。” “可你们不是讲究自由恋爱吗?他们两情相悦——” “沈绣婉,结婚不是恋爱,结婚是建立在双方物质基础上的两家联姻。顾令钧和云珠门不当户不对,能有什么结果?” 门不当,户不对…… 沈绣婉垂下眼睫,不由想起她和金城。 傅金城继续道:“譬如你,你的吃穿用度全是傅家提供的,你手头上的那些钱也是我给你的。如果云珠嫁给顾令钧,你是不是要顾令钧一个大男人也像你一样,事事依赖傅家?” 男人声线沉冷,字里行间没有分毫温度。 第六十三章 她像是泥捏的女人 沈绣婉心脏一紧。 她绞着双手,轻声辩解:“我没有事事依赖傅家……” “你穿的衣料是香云纱,百货大楼里买不到的货,咱们家统共只得了六匹,妈给了你一匹。” 沈绣婉抚了抚旗袍,难堪地抿住嘴唇。 傅金城头也不抬,继续道:“你戴的珍珠耳坠和珍珠项链,是你生霜霜的那年奶奶送给你的贺礼。你走出去,人人敬你一声‘三少奶奶’,人人给足你体面。就连你的娘家,也因为傅家的缘故,比别的绣馆多出几倍的生意。 “沈绣婉,这些都是傅家给你的红利。 “而你之所以能够高嫁,全是沾了沈老爷子的光,否则凭你的出身,根本就摸不到傅家的门槛。你尚且如此,更何况顾令钧?你以为你现在是少夫人,所以你想替他们出头,可是沈绣婉,你拿什么替他们出头? “没有傅家,你什么也不是。” 男人的话重了些。 像是在责怪沈绣婉过度插手傅家的家事。 沈绣婉的脸色青白交加。 杏眼里迅速漫上一层水雾,她透过泪眼凝视傅金城,没料到在他的心里,自己和自己的娘家这样的不堪。 仿佛她和她的娘家,只是傅家的寄生虫。 她以为她嫁进来,她以为她生下霜霜,她和他们就成了一家人,可是即便过去了整整七年,金城依然拿她当个外人。 她不过是期望云珠过得开心一些,在金城眼里,就成了多管闲事! 如果换成周词白…… 如果当年嫁给金城的人是周词白,她相信金城一定会听她的话! 沈绣婉满腹委屈,气得转身离开房间。 跑出去几步,她又折返回来。 她看着傅金城,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红着眼睛快步离开。 薛琴贞正好从走廊那头出来,瞧见沈绣婉哭着下楼,不禁好奇地挑了挑眉。 她倚到傅金城的门框上,含笑甩了甩手帕:“老三,你和绣婉吵架了?我瞧见她是哭着跑走的。” 傅金城不置可否。 薛琴贞抿着嘴笑。 这对夫妻有意思极了,一个高傲到了天上,一个卑微到了泥淖,亏他们当了七年夫妻还没离婚。 她脆声道:“要我说,绣婉是个远嫁的姑娘,比起我和大嫂,到底不容易了些。老三,你该哄还是要哄哄的。” “不必管她。”傅金城翻了一页报纸,“她过会儿自己就好了。” 这些年都是这样。 沈绣婉再如何生他的气,顶多过个一两天也就自己好了。 她会自己给他的所有行为找到合适的借口,然后选择原谅他。 譬如前一日吵架,他第二天晚上回家,她仍然会在房里给他留一盏灯,就算他回来的再晚,她也会亲自起床给他准备宵夜、给他烧一盆热水,再把绞好的热毛巾递到他的手里。 她不像其他女人,需要他花时间、花精力去哄。 她像是泥捏的女人,永远没有脾气。 薛琴贞叹息一声:“我从前挺瞧不上她的,不过我和她到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如今觉着她真是不容易。老话说,爱人三分自留七分,她倒好,一分也不留给自己。幸好棋舒不像她这样傻。” 傻…… 不知怎的,这个字令傅金城有些不舒服。 他下了逐客令:“二嫂若是没事,不如去陪妈打打牌。” “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了!” 薛琴贞甩着帕子离开,忍不住又回眸看了眼傅金城。 老三这种性子,一般女人还真是受不住。 从前喜欢招惹各种各样的女人也就罢了,现在动辄十天半月不回家,电话也不肯接,常日里还总挂着一张冷脸。 哪家的小姐受得住他这脾气呀! 也就沈绣婉是真心实意爱他。 不过,他拿人家的真心当草芥,只怕将来会遭报应。 …… 沈绣婉独自在花园里黯然垂泪。 等哭够了,已经是黄昏。 她走到廊下,正巧撞见云珠回家。 云珠提着个精致的小包,笑道:“三嫂从哪里回来的?” “我……我刚去园子里走了走。” 云珠挽住沈绣婉的手臂:“我今儿和同学去看电影了,是一部外国爱情电影,里面有亲吻的镜头,好多观众不好意思看,一到那些镜头就立刻闭上眼睛,怪好玩的。三嫂,你应该和三哥一起去看场电影。” 沈绣婉从没有和傅金城一起看过电影。 她有些向往,但想起对方下午说的那番话,又没了那股悸动。 她酸溜溜地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看不起电影,得拉着金城去帮她买票呢。 云珠见她表情不对,不由关心道:“三嫂,三哥又气你了吗?你听我的,今后你也别给他好脸看,反正你有爷爷奶奶撑腰,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男人像狗,就是得训,你越让着他,他越要蹬鼻子上脸。” 沈绣婉忍俊不禁。 她好笑道:“哪有你这样说自家哥哥的?” 云珠得意:“我不过是阐述事实。” 沈绣婉看着云珠青春洋溢的小脸,不由想起顾令钧离开时惆怅失落的背影。 也许在重重阻力之下,云珠和顾令钧是无法走到最后的,但是关于顾令钧的一切,她都该有知情权。 她第一次违抗傅金城的要求,对云珠道:“你今天不在家,妈请了顾先生登门做客。” 她把傅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云珠。 云珠不敢置信:“妈怎么能这样?!” 她立刻就要去找顾令钧,沈绣婉连忙拉住她:“天都要黑了,你这个时候出门不安全的!总归他就在燕京,有什么话是明天说不完的呢?” 云珠浑身发抖,转头去楼上给顾令钧打电话。 顾令钧的宿舍没有装电话,他留的号码是学校办公室的,校工接到电话,连忙跑到宿舍楼叫他。 顾令钧匆匆赶到办公室,拿起听筒,听见熟悉的“喂”声,顿时心如刀绞。 他哑声:“云珠……” “对不起,我妈妈今天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听筒里面,云珠的声音看似镇静,但顾令钧却清楚地捕捉到一丝颤抖,“令钧,你明天能出来和我见个面吗?” 顾令钧低下头,正巧看见自己破旧的老皮鞋。 他没有钱购置新皮鞋,这双鞋是爸爸穿过的。 鞋尖不知何时破了个洞,深秋的风直往里面灌,凉飕飕的。 “令钧?” 听筒里又传出云珠的声音。 第六十四章 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习惯她的存在 顾令钧看着皮鞋恍惚了片刻,轻声道:“你来定时间和地点。” 沈绣婉牵着霜霜进来的时候,云珠刚挂断电话。 她的大衣摇摇欲坠地扔在衣架上,只穿看一件修身的羊毛针织上衫,搭配茶色格子半身裙,踩着黑色皮鞋,噔噔噔地跑到衣柜前。 云珠一边找衣裳一边道:“我约他明天出来见面。” “见面谈也好。”沈绣婉抱着霜霜坐在沙发上,看她忙碌了片刻,有些为难地问道,“云珠,我和霜霜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她其实并不想在这种时候麻烦云珠。 但她更不想回房面对金城。 她服了七年的软,她突然也想强硬一回。 云珠知晓是因为三哥的缘故,三嫂才想在她这里睡。 她回眸看沈绣婉,有些吃惊也有些高兴:“当然可以,三嫂,你早该这样了!我三哥那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你就得好好治治他!” 霜霜抱着小熊,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听不懂她们的对话。 她忽然跳到地上,小跑过去抱住云珠的腿,奶声奶气道:“姑姑最香了,姑姑的房间也香喷喷的,姑姑一点儿也不臭!” 云珠被她逗笑,俯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脸蛋:“乖乖,等姑姑挑选好明天穿的衣裳,就教你画画好不好?” “好!我要画一只小熊!” 沈绣婉看着姑侄俩,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也是奇怪,霜霜长的不像她和金城,倒是和云珠很像。 大嫂说这种情况很常见,许多家族里的侄女和姑姑都长得像,脾气性情也像,她瞧着,霜霜和云珠一样,将来也许也会走上学画画的道路。 沈绣婉觉得女孩子学画画是很不错的。 沈绣婉很喜欢云珠,她觉得霜霜像云珠是一件很好的事。 此刻,楼上房间。 傅金城吃过晚饭上来,见房里空无一人。 他来到霜霜的小房间,同样空无一人。 他不悦:“霜霜人呢?” 正在打扫屋子的梅香战战兢兢:“三少奶奶带着小小姐去了五小姐的房间,说是今晚歇在那里,连睡衣都带过去了。” 傅金城默了默,面无表情地回到房间。 时隔七年,他还是第一次单独睡在这个房间。 他在席梦思上翻身,隐约嗅到被褥上还残留着沈绣婉最爱用的玫瑰花香水味儿,渐渐的,那股子馥郁甜香的味道直往他鼻尖里钻,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旖旎纠缠的夜。 他下意识伸手向里,可里侧的被褥是冰凉的。 他睁开眼,眼瞳一片晦暗。 窗外的夜穹上镶嵌着几颗星星。 有些像沈绣婉的眼睛。 傅金城默然地注视那些星星,他再如何不喜欢沈绣婉,可她毕竟当了他七年的妻子。 他的身体,似乎比他的心更习惯她的存在。 次日。 云珠打扮的格外精致漂亮,偷偷溜出了家门。 她约了顾令钧在北海公园见面。 大老远的,她就瞧见令钧等候在一棵树下。 “令钧!” 她遥遥招手。 顾令钧连忙转身。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租来的西装,领带系得整齐精神,旧皮鞋重新上了胶,擦得很亮很干净。 他笑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早?” “哪里早了?我不过提前了一刻钟,可你已经到了。”云珠娇蛮,“你明明比我来得更早,却拿这话说我。” “那不说这个。”顾令钧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的口袋内掏出一支玫瑰花,“送给你。” 云珠惊喜地接过,欣赏了片刻,忽然傲娇地掀起眼皮斜睨向他:“三年不见,你这老古董也变得罗曼蒂克了!你还说你没有交女朋友,你肯定偷偷交往过别的女孩子,拿用在她们身上的手段对付我呢。顾令钧,你变坏了!” 少女狡黠。 像是一只优雅高贵的白色长毛波斯猫。 “我发誓,我顾令钧长这么大,就交往过你一个女朋友!”顾令钧又无奈又好笑地朝天伸出四指,“我只喜欢过傅云珠一个女孩子!” 青年穷困潦倒,租来的西装并不合身。 可他的眼睛里,却都是纯粹的深情和宠溺。 傅云珠的鼻尖莫名一酸。 她一手握着玫瑰花,一手挽住顾令钧:“瞧你,说两句就发誓。” 她怎么会不信他呢?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见顾令钧的场景。 她在女校上课,她们的国文老师生病请假,于是特意请他的同门师弟顾令钧前来代课。 她记得他第一天踏进教室的时候,穿了一身半旧的深蓝色长袍,高大挺拔剑眉星目,全班女同学都在嬉闹,既惊艳于新的代课老师是个帅小子,又瞧不起他廉价的打扮。 他那样腼腆。 他讲课的时候,脸涨得通红,根本不敢往讲台下面看。 等到一堂课结束,一些调皮的女学生故意缠着他问东问西,就想看他跟女生讲话时慌乱脸红的样子。 她们喜欢捉弄他。 她也不例外。 她是她们的头头,既瞧不起顾令钧出身贫寒,也瞧不起他自己就是个学生却敢跑来给她们上课。 她穿着学生装,故意在他面前哭诉自己家里重男轻女,妈妈不给钱交学校餐费,她整天都在饿肚子。 顾令钧便大大方方的把自己的食堂餐全部让给她吃,他自己则就着学校免费提供的开水,吃他自己带过来的窝窝头。 她欺负他心软善良,让他活活啃了半个月的窝窝头。 傅云珠紧紧挽着顾令钧的手臂。 回想往事,不知怎的,竟悄然红了眼眶。 她想,也许将来再也不会有一个傻子,为她啃半个月的窝窝头。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顾令钧突然提议:“你不是一直想吃牛排吗?今天我请你去吃牛排。” 他把昨天买的水果和白酒折价卖给了别的老师,现在手上有十二块钱,应当够他请云珠吃一顿牛排了。 云珠诧异:“吃牛排?” “对!”顾令钧格外坚定。 两人来到西餐厅,侍应生殷勤道:“先生和小姐想吃点什么?” 云珠看了眼顾令钧,道:“来两份小食即可。” “我不用。”顾令钧连忙摆手,“给这位小姐上就行了。” 他怕他带的钱不够。 侍应生扫了眼他那套不合身的西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样的笑容,令顾令钧有些耳根发烫。 侍应生很快端来食物,一份小食包含八色菜,除了牛排、汤、鱼等,面食也算是一色,点心、水果和咖啡也都包含在内,看起来十分丰盛。 云珠弯起眉眼:“令钧,托你的福,我今天要大饱口福了!” 顾令钧温柔地注视她,她吃西餐的样子很优雅,刀叉用得很熟练。 顾令钧想,云珠就该坐在这样精致温暖的餐厅里面。 而不是和他一起,坐在路边的冷风里吃馄饨。 结账的时候,侍应生道:“先生,您点的是个小食套餐,一共消费一元二角。” 一元二角…… 顾令钧有些恍惚。 原来他口袋里的钱,足够点上两份小食呀。 第六十五章 三夫人,你怀孕了 燕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自那夜沈绣婉带着霜霜睡在了云珠的房间,就和傅金城陷入了冷战。 傅金城半夜回来,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给他煮宵夜、递毛巾,她睡在床榻里侧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回来。 她没有低头的意思,傅金城更加没有低头哄她的意思。 他沉默地洗澡换衣,在掀开被子的时候,明显察觉到女人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借着昏暗的台灯瞥向沈绣婉,女人眼帘紧闭睫毛轻颤,显然并没有睡着,一直在床上等他回家。 他收回视线。 他知道,沈绣婉爱他。 便是连冷战,她都做不出十分冷酷无情的样子。 她是个泥捏的人,连生气都毫无杀伤力。 不过看她生气,还挺有意思的。 窗玻璃上,模糊地倒映出男人的脸,他的薄唇甚至还抿着一点笑。 只是他自己尚未察觉。 夜色浓浓,窗外的星辰有些暗淡。 傅金城合上眼,不知怎的,在这样的夜里莫名心安。 次日。 以前沈绣婉都是很早就起床了,梳洗打扮妥当,在盥洗室给傅金城挤好牙膏、放好热水,准备好他今天要穿的衬衫、西装、领带和大衣,才叫他起来,又要细心地问他早餐是吃中式还是西式,再下楼叫厨房预备。 可是这些天两人冷战,她不再积极地做这些事。 她不仅不叫他起床,也不问他早上吃什么,只自己下楼给傅太太请安去了。 傅金城醒的时候,看了眼手表。 他早上要和交通部的人开会,可他现在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 他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匆匆起床来到盥洗室,水是凉的,他的牙刷孤零零地插在杯子里。 洗漱过,他下意识望向衣架,平常沈绣婉会给他准备好衣物,可是今天她什么也没有准备。 等他翻箱倒柜地换好衣裳,一边扣上袖扣一边下楼来到饭厅,张妈她们正在收拾餐具,俨然一副用餐结束的情景。 “诶唷!”张妈端着粥碗,吃惊地看着他,“三爷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晚?太太和大少爷他们都用过饭了!您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叫厨房去做!” 傅金城面无表情地落座:“随便弄些面包。” 他撕开面包。 这些年,他似乎渐渐习惯了在家中被沈绣婉照顾。 在这样安逸的环境里,他甚至犯了上班迟到这种低级的错误! 他不该这样的。 傅金城对自己的自制力有些失望,匆匆用过面包,便拿起大衣出门了,他打算从今天起,搬去外面置办的洋房住上一阵子。 沈绣婉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目送他的汽车驶出傅公馆。 她抿了抿唇瓣,眼底掠过一抹黯然。 她每每和金城发生争执,率先低头的总是她。 究竟什么时候,金城也能主动低头一回呢? 她妄图和不爱自己的人比心狠,也许她永远比不过。 她想着,转身去房间里拿绣品。 周词白在她这里定制的刺绣已经完成,她得给她送去。 周词白很满意她的作品,当即付清了尾款。 “这是邀请函,”周词白又递给她两封请帖,“时装秀在下个礼拜天正式举行,绣婉,我想邀请你和金城前来观看。” 沈绣婉收了邀请函,刚回到傅家,梅香突然匆匆过来请:“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请您去楼上的小茶室说话。” 沈绣婉来到茶室,岑卿如正在烹茶。 薛琴贞在茶室里来回踱步,瞧见她进来,连忙走过来锁上房门,又焦急地拉着她来到茶案前,压低声音道:“绣婉,出大事了!” 沈绣婉不明所以:“怎么了?” 薛琴贞脸色发白:“咱们投进隆庆股行的钱,被卷走了!” 沈绣婉没大听明白:“卷走了?” “诶呀!”薛琴贞狠狠甩了甩手帕,“咱们委托的那位股行经理,根本就没把咱们的钱投进股市!原来他赌博欠了一大笔债,债主威胁他再不还钱就剁掉他的手,所以他才想着最后捞一笔!他现在卷了所有的钱,大概整整十万块,昨儿晚上跑路了!” 沈绣婉呆呆的。 也就是说,她投进去的四千块钱,全部都打水漂了? 可是她前两日还想着,她今年过完年就带霜霜回老家看看爸妈,再给爸妈一笔养老钱,现在可要怎么办?! 她顿时急了:“报警没有?巡捕总该能把人追回来吧?” 提起报警,岑卿如和薛琴贞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薛琴贞皱眉道:“这事儿不能报警!咱们什么身份?若是报警的话,不出两日圈子里的人都会知道咱们被人骗了钱,到时候咱们的脸面要往哪里搁?!咱们会被其他太太笑话的!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和大嫂可丢不起!除了咱们,其他投资的太太们也是这般想的!今儿叫你来,就是为了警告你不准报警!” 沈绣婉崩溃:“那么多钱,难道就这么算了?!” 那是她的全部家当! 岑卿如缓缓抚过挂在胸前的翠玉佛头,秀美的鹅蛋脸上流露出一抹阴狠:“慌什么?我已经让我表哥私底下去查了,想必很快就能抓到那个畜生。我岑卿如的钱,他有那个命拿,只怕没那个命花!” 沈绣婉脸色惨白。 她和这两人不同,她的经济状况,根本就禁不起这样折腾。 她突然转身,快步离开了茶室。 薛琴贞担心地团团转:“大嫂,她不会去报警吧?” “她不敢。”岑卿如沉声,“她知道金城不爱她,她根本不敢惹出事端,叫金城厌恶她。” “也是哈……”薛琴贞忐忑地绞着手帕,心里也有些着急上火,“都是我不好,没打听清楚就撺掇你们投资,连累你们损失了那么多钱。大嫂,现在咱们就全指望你了。” 岑卿如有些烦,撑着额头闭上了眼。 另一边。 沈绣婉在巡捕房门口徘徊了很久。 她想着自己的处境,想着金城对她和她娘家的嫌弃。 如果金城知道,他给她的那三千块钱打了水漂,他会不会生气? 她闭了闭眼,终究没有选择踏进巡捕房。 她孤零零走在街头,说什么大赚一笔,结果到头来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想着那四千块钱,又心疼又着急,情不自禁掉起了眼泪。 “当心!”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沈绣婉恍惚之间抬起头,一辆公共汽车正朝她迎面驶来! …… “滴答——滴答——” 像是时钟的声音,又像是水滴的声音。 沈绣婉猛然苏醒,入目所及一片纯白。 她记得,她走在街上,险险被汽车撞了…… 后来那辆公共汽车即使调整方向,只与她擦身而过。 她脸色蜡白,心里想着她损失的那四千块钱,挣扎着坐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住。 白元璟站在病床边:“三夫人,你怀孕了,你知道吗?” 第六十六章 她是禁忌 怀,孕,了? 沈绣婉的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她才不确信地哑声问道:“你说我怀孕了?” “刚好一个月。”白元璟神情复杂,“恕我直言,你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沈绣婉悄然抓紧被褥。 她这一个月都在忙刺绣的事情,确实忽略了月事问题。 她还以为只是简单的月事推迟…… “至于车祸,好在三夫人只是简单的皮外擦伤,护士们已经给你上了药,几天就能痊愈。”白元璟翻了翻病历,“只是你今日受惊跌倒,导致胎像不稳。如果还想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就不要再做任何危险的事。” “我知道了……”沈绣婉低下头。 “我已经打电话通知金城你在医院,只是还没告诉他你的身孕。我想,这种事情,三夫人亲口告知他,或许对你们而言会更有意义。好了,你先将养身体。” 白元璟离开了病房,顺手关上房门。 等候在门口的医生好奇地看了眼病房,打听道:“院长和里面的这位夫人是什么关系?她不过是受了一点儿擦伤,哪里需要您亲自出面?这不是杀鸡用上了牛刀嘛?” 白元璟回眸,透过门上镶嵌的玻璃深深看了一眼沈绣婉。 紫霭暮光透过窗户照在病床上,女人散着黑发,小脸尖俏苍白,是典型的江南女人的长相,她那双杏眼里藏着对即将到来的孩子的惊喜,也藏着对未来的几分迷惘。 而她那样瘦,连病服都显得过于宽大,令白元璟深深怀疑,她究竟是怎么用那样的身体去孕育出一个孩子的。 他很想把这样瘦弱的沈绣婉抱进怀里。 当年初见,在傅公馆后面的走马楼里,他与她远离人群的繁华喧嚣,独对漫天春雨,他们从金城的婚事聊到姑苏,又从姑苏聊到《西厢记》,夜色里,他在嗅到她身上香水味的那一刻,他也很想把沈绣婉抱进怀里。 可是这些年过去,他始终不曾真正触碰过她。 她是禁忌。 面对同事的好奇,白元璟回答道:“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同事目送白元璟离去,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 傅金城是将夜时赶到的。 他站在病床边,脸色不可谓不难看:“这就是你所谓的出车祸?” 沈绣婉靠坐在病床上,正在吃护士送来的饭菜,俨然没有傅金城想象中缺胳膊断腿那般严重。 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眼镜:“虽然只是擦伤,但毕竟会给人带来严重的心理阴影,严重的甚至还会导致一辈子的心理创伤。” 傅金城本身也有医学基础,对白元璟的话不禁嗤之以鼻。 他道:“既然没事,收拾收拾准备出院。” “也不是全然没事,”白元璟示意护士跟他出去,“金城,三夫人似乎还有些话想跟你说,我们就不叨扰你们了。” 病房里只剩下沈绣婉和傅金城两人。 沈绣婉把吃完的餐盘放在旁边,她的手轻柔地抚在小腹上,心跳有些快,她想跟金城分享这份喜悦,可是对上他冷峻的眉眼,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正酝酿之际,忽然有人重重推开房门。 薛琴贞拎着手包,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绣婉,我听说你出车祸了?!你没事吧?!” 她身后还跟着岑卿如和云珠。 她们在家里接到了傅金城的电话,得知沈绣婉出车祸了,连忙焦急担忧地坐汽车赶过来,此刻看见沈绣婉面色如常地坐在床上,才稍稍放下心,料想应当不是很严重的车祸。 薛琴贞却远不如她们能察言观色。 她上前一把掀开被子:“别是截肢了吧?!” 沈绣婉:“……” 见沈绣婉双脚还在,薛琴贞才抚着胸口,白着脸数落道:“还好你没事!不过就是被人骗了四千块钱,又不是要你的命,你怎么就要上街寻死呢?!你说说万一真撞死了,霜霜那么小,她可要怎么办?!” 沈绣婉脸色微变:“二嫂!” 傅金城敏锐地捕捉到了薛琴贞话里的几个关键词:“被骗了四千块钱?” 一时间,整间病房落针可闻。 薛琴贞自觉失言,抬手掩住嘴巴,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云珠好奇:“什么四千块钱?” 傅金城盯向沈绣婉,沈绣婉脸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后还是岑卿如解释了股票的事,淡淡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金城,你手上也不缺这四千块。况且我表哥已经带人去追了,想必很快就能抓到人。” 她是长嫂。 她亲自发话,傅金城无话可说,更不好批评什么。 一行人回到傅公馆,已经是深夜。 霜霜睡着了。 沈绣婉坐在床沿上,低头绞弄双手。 像是犯错的孩子。 傅金城看着她:“你把钱全投出去了?” 他的眼神令沈绣婉感到了很深的压力,和他单独待在一间房,她紧张到几乎快要没办法呼吸。 她抿着唇,没吭声。 她不是追求奢靡的人,她只是想用那些钱当做本金赚一笔钱,好令金城对她刮目相看,她只是想证明给金城看,她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寄生虫。 她没有想把事情弄成这样…… 想起那四千块钱,她又心疼又愧疚,不觉红了眼圈。 傅金城质问:“你没有那个脑子,为什么要学人投资?” 沈绣婉哽咽:“对不起……” “我不是心疼钱,我只是不理解,你明明也是读过书的人,你怎么会那么蠢,一次性把全部积蓄投入到同一个项目里?更何况,那还是你根本就不了解的项目。就算你想投资,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 沈绣婉难过地紧紧咬住嘴唇。 当时大嫂和二嫂都言之凿凿,她以为这个项目真的能赚钱! 她根本就想象不到,世上竟然会有人敢诈骗这么多钱! 这明明…… 明明就是违法的事情呀! 可是面对傅金城,她无从辩驳。 她不能把所有责任推到大嫂和二嫂的身上。 她仰起挂满泪珠的脸,无助地牵住傅金城的衣袖:“那,那现在怎么办?金城,那笔钱,还能追得回来吗?” 第六十七章 半生深情都是他一厢情愿 傅金城揉了揉眉心。 如果沈绣婉是他的部下,他现在立刻就能开了她。 可她偏偏不是。 他想要骂她,可是面对女人的眼泪,他终究骂不出来。 他冷冰冰道:“对方处心积虑布了这个局,自然事先就准备好了退路。你觉得,你还能拿回那笔钱?” “那,那如果告诉巡捕房——” “他们连扒手都抓不住,能抓到诈骗犯?” 夜很深了。 傅金城躺在床榻外侧,听见沈绣婉还在辗转难眠,隐隐从被窝里面发出细微的抽噎声。 他知道,对沈绣婉而言,那四千块钱是一笔巨款。 她愧疚心疼。 她为那些打了水漂儿的钱而睡不着觉,也为他的指责而感到深深的不安。 男人素来冷硬的心底,在长夜里泛起丝丝涟漪。 他知道怎么安慰她。 他应该把沈绣婉抱进怀里,告诉她那些钱对他而言并不算多,她不必因为它们而心疼到彻夜难眠。 可是一想起他们的婚姻是长辈强迫、是封建社会的糟粕,他又无法以平常心面对沈绣婉。 她毕竟不是他爱的女人。 他在这种矛盾的挣扎之中,终究选择沉默了一夜。 次日。 沈绣婉昨夜无眠,到天亮时才挂着满脸泪珠,疲惫地进入梦乡。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傅太太等人以为她受了车祸惊吓,所以都没有上楼打搅她休息。 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梅香送进来的一碗白米粥。 傅金城却破天荒地从官署回来了。 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扔在床榻上。 沈绣婉拆开信封,不由愣住。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钞票,约莫有四千块。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金城,这是?” 傅金城侧着脸点了支烟:“大嫂的表哥连夜带人追捕那个股行经理,在大运河码头边的集装箱里抓到了他,他正打算坐轮船,卷款逃往南方。” 沈绣婉紧紧抱住装满钞票的信封:“那大嫂和二嫂的钱,也都找回来了?” “嗯。” “那就好……” 沈绣婉长长松了口气。 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她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她又想起身孕的事,杏眼里多了几分温柔和雀跃。 她正欲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傅金城,对方忽然告诫道:“以后别再想投资的事,你和周词白不一样,你根本就不擅长经商投资。我可以容忍你模仿她的穿着打扮,但不能容忍你犯蠢。” 男人的话,像是利箭,深深扎进了沈绣婉的胸口。 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变成了沉默。 她知道自己不如周词白。 可是她不想从金城的嘴里,听见这些话。 心脏难受地急剧收缩膨胀,她垂下眼睫,紧紧抓住被褥:“周词白,又是周词白……在阳城的时候,你不肯与我合照,却单独保存了你和她的照片。在密斯特李的画展上,你甚至当面向她表露衷情……” 傅金城没料到,沈绣婉竟然知道照片和画展的事情。 沈绣婉抬起头:“我知道你爱她,在你眼里,她万般皆好,我万般皆不如她。可是金城,你叔叔婶婶出车祸的时候,周词白在哪里?你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周词白又在哪里? “到最后,你娶的人是我沈绣婉!陪你走过这七年的人,也是我沈绣婉!金城,我是蠢,可你呢?你也是个笨蛋,你竟然对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念念不忘一往情深!” 女人清瘦单薄。 房间阴暗不明。 她像是忍受够了这里的黑暗,不顾一切地向他露出獠牙和利爪。 傅金城的双腿宛如灌了铅,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他第一次重新审视沈绣婉。 他从没有料到,向来温顺乖巧的妻子,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妻子,爷爷给他安排的最传统、最守旧的妻子,有一天竟然敢如此直白地嘲讽他,嘲讽他半生的深情都是他一厢情愿!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房间里,像是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傅金城眼瞳晦暗深沉。 也许沈绣婉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情,只是因为爱他的缘故,所以处处讨好他,处处压抑自己的天性。 不过,他不爱她,所以她是何种性情都无所谓了。 他迅速扯了一下嘴角,讥讽道:“我爱而不得,你当然可以尽情地嘲讽我。但你呢?你敢和我离婚吗?我爱而不得,沈绣婉,你又何尝得偿所愿?” 房间里,陷入诡异的寂静。 只剩下胡桃木条案上的西洋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傅金城转身走了。 沈绣婉无力地靠坐在床头。 她望向窗外。 梧桐树的叶子悄然落尽,地面铺着一层渐染霜色的枯叶。 天空上,落单的大雁扇动羽翼飞过城市,试图追寻南迁的鸟群。 沈绣婉想,在感情里,也许她和金城都是输家。 傅金城下了楼,脸色仍然难看。 岑卿如抱臂坐在沙发上:“你把钱给她了?” “还请大嫂不要在她面前说漏嘴,”傅金城低声,“若是岑家表哥能找回那笔钱,大嫂直接给我就是。” “老三,我就不明白了,你何苦兜兜转转陪沈绣婉演这一出戏?”薛琴贞端着咖啡杯,“四千块钱,你直接给她就是了,何苦非说是找回来的钱?那笔钱,咱们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找回来呢!” 傅金城捏了捏眉心。 大嫂二嫂并不了解沈绣婉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出身寒微,她心疼那笔被骗的钱,所以他只能说是找回来的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兜兜转转花这样的功夫。 也许,起因是他听她哭了一夜。 他只是想让她今晚能睡得安稳些。 仅此而已。 …… 周词白的时装秀如期举行。 秀场布置得很好,从舞台到灯光无可挑剔,全是周词白亲力亲为一手设计的。 沈绣婉和傅金城从汽车里出来,看见周词白正在秀场门口招呼贵宾。 她今夜穿着修身的黑色晚礼裙,裙裾像鱼尾似的散开,勾勒出高挑玲珑的身段,烫卷的短发十分突出她明艳的五官,灯光下,她的举止言笑风情万种,浓浓的女人味令她几乎成为全场焦点。 第六十八章 睡梦中,他把她抱得那样紧 沈绣婉下意识看了一眼傅金城。 他的目光果然定在周词白的身上。 “金城,绣婉。”周词白笑着打招呼,“你们进去吧,特意把你们的座位安排在了云珠和白家兄弟那边,他们已经到了。” 沈绣婉正要进去,傅金城却忽然驻足。 他道:“这个秀场,你设计的很好。比十年前好。” 周词白一怔。 她的耳边垂落长长的银色流苏钻石耳坠,流苏折射出璀璨的灯光,这一刹那,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这道光甚至掩盖了她眼瞳里的光。 十年前,她要在巴黎举办第一场秀。 她把那场秀看得很重要,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她对秀场的设计不太满意,于是亲自上阵,花了两个通宵,改了十几遍设计稿,才定下了最终稿。 当时金城在公寓里陪着她。 他不厌其烦,陪她一遍遍地改稿,以观众的眼光帮她提出意见。 夜那样深,为了让她稍微休息片刻,他给她煮热牛奶,哄着她喝了,又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觉,保证两个小时以后就叫她起来。 她记得公寓的沙发很软,她醒来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冷咖啡的香味,挂在墙上的时钟滴答走秒,茶几上仍然是堆积成山的稿纸,她窝在金城的怀里,身上盖着一条玛瑙绿针织格纹厚毛毯。 她抬眸,看见金城穿着柔软的黑色毛衣,他这两天陪她通宵,大约也困顿极了,靠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眼下还有两痕淡淡的青黑。 睡梦中,他把她抱得那样紧。 那一瞬间,她生出了这辈子对婚姻最强烈的憧憬和冲动。 可是她到底没能和金城结婚。 在时装秀的前两天,金城的家里出事了,他要赶回国料理后事。 他曾请求她陪他一起回国,但被她拒绝了。 她忙于奔赴自己的前程,那一天,她没看见金城颤抖的双手,也没看见他藏在眼瞳深处的害怕和伤痛,又或者她看见了但依旧无动于衷无暇顾及。 她只知道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她事业的起点,她绝对不能搞砸人生之中的第一场秀。 她拒绝了金城,从此也拒绝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四周的喧嚣声拉回了周词白的注意力。 她定了定心神,露出标致大方的微笑:“十年前初出茅庐,设计出来的东西自然略显青涩。” 金城道:“我很遗憾,当年没能亲眼见证你实现梦想。” 周词白看了眼沈绣婉,微笑着抬手作请:“现在和绣婉同看,也不迟。” 沈绣婉沉默地挽住傅金城的手臂,与他一同进入秀场。 周词白深深看了眼他们的背影。 遗憾是什么? 她并不觉得金城错过她的第一场秀是遗憾。 相反,她没能陪伴金城度过那年的寒冬,才是这辈子真正的遗憾。 沈绣婉和傅金城穿过人群,胸口有些闷。 她已经怀上了金城的第二个孩子。 两个孩子、七年付出,她似乎仍然打动不了这个男人。 她气馁颓败,嫉妒吃醋。 她有些破罐子破摔:“你和周小姐的感情可真好。” “怎么,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傅金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阴阳,便也故意气她,“书房里的那些照片,你不是都看过了吗?” 沈绣婉面色淡淡:“比不得亲眼所见来得真实。” “我和她还可以更真实更亲密一些,你想看吗?” “你——” 沈绣婉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到。 她涨红了小脸,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金城。” 不远处传来白元璟的声音,他和白家兄弟、云珠等人坐在一处。 一众光鲜亮丽的西式新潮打扮的人群之中,他仍然身穿绸袍,手腕上悬挂着那串金丝楠木佛珠,玳瑁边的眼镜令他看起来斯文儒雅,他坐在那里,仅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就令远处的姑娘们移不开眼。 这两年,白元璟无疑是燕京城里众多小姐们的热门夫婿人选。 他不仅是白家长子,还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医院院长,听说就连总统和总统夫人都专门找他看病,他又不爱繁华奢靡,不仅年轻的小姐们喜欢他,就连她们的父母长辈也十分欣赏他。 傅太太就曾一度动了给云珠和白元璟说亲的心思,无奈不仅没能说服云珠,白家那边似乎也没有说亲的打算。 白夫人为白元璟不肯说亲的事愁眉不展,左右打听,只知道长子似乎有一位心上人,但对方的身份很神秘,就连白元璟的几个亲弟弟都不知道究竟是谁。 “白大哥。” 走到近前,傅金城微微颔首。 白元璟问道:“你们刚刚是在吵架吗?” 按理,沈绣婉怀了金城的第二个孩子,他们没有吵架的理由。 傅金城顿了顿,道:“未曾吵架。” 云珠好奇地凑了过来:“那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沈绣婉:“我们在讨论秀场布置。” 傅金城:“我们在商量霜霜的教育问题。” 两人同时回答。 “哈?”云珠愣住,随即傲娇地撇了撇嘴,“还说没吵架……” 沈绣婉和傅金城对视一眼,彼此都很无语。 白元璟捻着金丝楠木佛珠:“金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太太她——” “白院长。”沈绣婉急忙打断他的话,“我上回在你们医院买的祛疤药效果很好,我想多买几瓶寄去南方,不知可还有货?” 白元璟眼神微闪,意识到沈绣婉并没有告诉金城怀孕的事。 他温和地笑道:“当然有。” 便闭口不再谈她的身孕。 傅金城问道:“白大哥刚刚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白元璟对上沈绣婉祈求的眼神,话锋一转,“你夫人操持家务也很辛苦,你何必与她争吵?身为男子对外当有器量胸襟,对内该有担当责任,万不可亏待自己的妻室。” 傅金城无言以对。 他不过是和沈绣婉拌了几句嘴,就被教训上了。 不过,他知道白元璟是为了他好。 他自幼视白元璟为亲兄长,白元璟也视他为手足兄弟,他说这些话,是真心盼望他家庭和睦、夫妻恩爱。 他心底对白元璟更加敬重,道:“我记下了。” 第六十九章 这是属于她的金城 众人坐了片刻,时装秀正式开场。 沈绣婉注意到观众席上不只有国人,还有不少洋人。 周词白亲自主持,中英文切换自如,言谈举止诙谐幽默,聚光灯打在她的身上,她的笑容像是一束明艳温柔的月光,令人根本移不开眼。 昏暗的观众席上,沈绣婉悄悄望向傅金城。 他果然在看周词白。 金丝眼镜后的瞳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炽热。 七年…… 她从未被这个男人,用这般眼神注视。 她的丈夫欣赏周词白,也爱慕周词白。 多么可笑,哪怕他们十年未曾见面,他对她的爱意也经久不衰,甚至像是一桶美酒,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发香浓醇厚。 她又望向周词白。 世上有千千万万种女子,作为情敌,周词白偏偏是最漂亮最有才华的那一类,更要命的是她人品端方,她不屑插足别人的婚姻。 就算她想恨周词白,她也根本没有理由去恨她。 她无法对周词白做什么,所以她卑劣地希望这个女人快点离开燕京,快点返回法国,再也不要出现在金城的面前…… 台上,模特身穿各式各样的中式服装亮相,其中甚至还间杂着一些外地民族服饰,其款式风格不仅惊艳了国人,就连洋人也连连称叹。 压轴的服饰则是一款旗袍婚纱。 用垂坠感极强的纯白丝绸剪裁而成,缀以法式重工蕾丝面料,灯光照射之下,能看见裙裾边缘用纯银丝线绣出的百合花。 修身的旗袍款式勾勒出女人高挑饱满的身段,纯白头纱轻盈曳地,模特手捧百合朝众人走来,兼有东西方婚礼服饰之美。 云珠夸奖道:“三嫂,听说那些百合花出自你的手笔?真好看。” 沈绣婉的眼底同样难掩惊艳。 她也没料到,她的刺绣还可以运用到婚纱上,不得不说周词白在设计方面确实很有天赋,她把中西方元素融合得很好。 掌声如潮。 这场秀举办得很圆满。 正当周词白携着模特们谢幕的时候,场外突然传来一声怒骂。 一个金发碧眼体型高大的洋人爬上台,一把拽住周词白的手腕,用法语怒骂了几句什么,最后竟然当众朝她扇去耳光! 周词白躲闪不及被他扇倒在地,那洋人随后竟然摸出一把锋利的刀,面容狰狞地朝她狠狠刺去!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 模特们花容失色发出尖叫,等回过神想起叫安保的时候,那把刀距离周词白已经近在咫尺! 观众们猛然站起身。 沈绣婉夹杂在他们之中,清楚地看见她的丈夫飞奔上台,一脚踢开了那把刀! “金城……” 她震惊地捂住嘴,浑身颤抖。 而那个洋人满脸愤怒,一边骂一边拣起刀,竟还要刺向周词白! 傅金城把周词白护在身后,凭着过人的功夫,在那把刀刺来的刹那,狠狠钳制住洋人的手腕,在夺过刀后,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把他摔倒在地! 安保们终于赶了过来,一起制服住了那个洋人。 傅金城扶起周词白:“没事吧?!” 周词白捂住鲜血淋漓的左臂,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康奈尔拿刀刺她的时候,因为金城的干预,只划伤了她的手臂,并没有伤及她的要害。 傅金城脸色阴沉,声音低沉:“他是谁?” 周词白看向被安保们摁在地上,还在奋力挣扎怒骂的男人。 她眼神薄凉:“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康奈尔,她的前夫。 她喉头滚动,没料到康奈尔竟然会追到燕京。 此刻,康奈尔正用法语骂她是个下贱的女表子,又骂金城是个没用的东亚病夫,竟敢阻挠他的好事,又扬言要弄死他们。 她太了解康奈尔了,这个男人肯定是在赌场上输了一大笔钱,惦记着分给她的那一半财产,所以才不远万里追到中国。 她眉尖轻蹙,她其实不想被金城看见这样的场景。 她希望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那个自信优雅的周词白。 因为手臂失血过多,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她身形摇摇欲坠,有些虚弱地闭上眼:“金城,叫人送我去医院吧。” 话音落地,傅金城突然拦腰抱起她,大步朝秀场外面走去。 周词白愕然地睁开眼:“金城?!这不妥,你放我下来!” 傅金城格外坚定:“我要亲自送你。燕京是我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上出了事,我有义务对你负责到底。” 周词白怔怔看着他。 她耳边的钻石流苏急剧晃动,像是倒逝的流沙。 过去的画面一帧一帧从眼前浮现而过,她揽住傅金城的脖颈,失血的恍惚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之前。 带血的指尖,轻抚过男人的面颊,那年他还不曾戴上这副眼镜,他仍是青涩单纯的少年模样,和白家兄弟们挤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唤她“周姐姐”。 她神志不清地想,这是属于她的金城。 秀场上一片混乱。 沈绣婉站在座位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傅金城。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自抱着周词白送她去医院! 那张冷峻的脸上满是担心,他在担心周词白的安全! 可是她出车祸进医院,他前来探视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种情绪! 五脏六腑都在抽疼,沈绣婉快步追向他们:“金城!” 她细弱的嗓音淹没在人群嘈杂的喧嚣声里。 傅金城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但并不在乎。 他抱着周词白,迅速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金城……” 沈绣婉怎肯甘心,她拨开混乱的人群,一路追到秀场门口。 傅金城正小心翼翼的将周词白扶进后座。 沈绣婉快步上前,狼狈地握住傅金城的手臂:“让方副官送周小姐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天轮到你给霜霜讲睡前故事吗?” 她怕了。 她怕金城和周词白在医院发生什么,她不惜用孩子来挽留他。 可是傅金城只是抽回手,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给霜霜讲睡前故事,比送人去医院止血更重要?” 说罢,把方副官拉下车,亲自启动汽车驶了出去。 沈绣婉眼睁睁看着那辆汽车朝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尽,眼圈迅速浮红,颓然地倒退几步,直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才堪堪不曾跌倒。 “沈夫人。” 白元璟轻声。 第七十章 你选周词白,不后悔? 沈绣婉站稳了,退后两步,低着头哑声道:“让你见笑了。” 入冬的夜,燕京的风有些刺骨。 白元璟看了眼散场的人群:“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多谢,我坐云珠她们的车就好。” 沈绣婉拒绝了他。 白元璟注视她失魂落魄地走回秀场,她的身影那样单薄,他想象着她亲眼目睹丈夫抱起别的女人的场景该有多么心碎绝望,握着金丝檀木佛珠的手不禁紧了又紧。 “大哥,你在看啥呢?” 白家的其他几个兄弟从秀场出来。 白家老二颇为嘚瑟:“周姐姐真是没眼光,居然嫁了康奈尔这么一个人渣!他不远万里从法国跑到燕京,正巧在街头撞见我们兄弟。我们不过提醒了他一句周姐姐会在这里举办时装秀,还和初恋情人死灰复燃,他就真的伤肝动火,要拿刀砍周姐姐!” 白家老三笑眯眯地接过话:“不过,这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我们早就料到傅三哥不会让康奈尔伤害周姐姐,于是特意安排了这一场英雄救美!” 两兄弟对视一眼,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又兴奋地互相击掌。 白元璟眉头紧锁:“这是你们设的局?” “当然!否则康奈尔怎么会知道周姐姐的时装秀?又怎么能带着刀进入会场?”白老二得意洋洋地蹭了蹭鼻尖。 白老三扬了扬眉毛:“大哥,你不觉得沈绣婉那样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傅三哥吗?他和周姐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前周姐姐远在法国也就罢了,现在她好容易离婚回国,咱们当然要帮她一把!” “大哥,我们要把沈绣婉撵出燕京!” “对,把那个土包子撵出燕京!” 几人摩拳擦掌,眼底浮现出跃跃欲试的恶意。 白元璟一时无言。 他的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是带他的几个弟弟去向沈绣婉赔礼道歉,二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当他的白院长,以局外人的身份目睹沈绣婉和金城的婚姻分崩离析。 他知道哪一条路对他有利。 只是…… 他心情复杂地上了汽车:“去医院。” 傅金城把周词白送进了白家私立医院。 白元璟到的时候,值班的医生已经给周词白上了麻药,正要缝针。 傅金城道:“白大哥,要不你来缝针?” 白元璟摆摆手:“江医生比我更擅长手术缝针。” 傅金城便也不好强求。 白元璟望向周词白,她仍然穿着那身黑色鱼尾礼裙,肩上披着金城的大衣,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她的脸比耳边垂落的钻石流苏还要白,她靠在金城的怀里,微垂着小脸,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终于缝完针,江医生叮嘱道:“好在未曾伤及筋骨,这些天要注意保持伤口的干燥和清洁,不能碰水以免引起感染,另外我还会为周小姐开一些口服的消炎药,这段时间还请周小姐避免运动,注意饮食清淡。” 傅金城替她一一记下,又道:“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的苦,江医生还是替她安排一间病房,先住院观察几天。” 江医生噎了噎。 不过是手臂缝了几针,哪里就娇气到需要住院观察? 不过面对傅金城的强势,他只得称好,有钱赚何必要拒绝呢。 白元璟站在病房里,安静地看着傅金城亲自替周词白铺床,又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褥。 他记得,沈绣婉那日住院,金城表现的没有这么殷勤。 等周词白睡着了,白元璟才陪傅金城去拿药。 夜间,医院的走廊很有些寂静。 白元璟问道:“你今晚不回家吗?” “不回了。”傅金城低声,“你也看见了,周词白那个样子我实在放心不下。万一她前夫又找上门,我担心没有人保护她。” 两人下楼。 白元璟道:“假设周小姐没有离婚,你的好兄弟看不惯她的这段婚姻,一直暗中离间周小姐和她丈夫的关系,那么你是会选择提醒周小姐并成全周小姐和她的丈夫,还是会选择当个局外人,等周小姐和她丈夫离婚之后,追求周小姐?” 楼梯间的电灯有些昏暗。 傅金城驻足:“你怎么了?” 白元璟回眸看他,薄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个假设。” 傅金城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 他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他想象着如果周词白并没有和康奈尔离婚,想象着康奈尔对周词白拳脚相加的画面。 他年少时深爱的女人,绝不该沦陷于这样的婚姻里面。 他吐出一口烟圈,认真地回答道:“如果康奈尔比我更爱她,在婚姻里尊重她、珍惜她,可以为她提供优质的生活,那么我无话可说。” “但是——” 傅金城眉头一挑:“很显然,康奈尔并非良人。就算周词白和他没有离婚,我也绝不容许他们这段婚姻继续下去。十年前,我曾恨过周词白,恨她为了事业选择抛弃我。可是十年之后,再次见到她,我发现我的心脏仍然为她所跳动。我不恨她,我爱她。” 爱是没有理由的。 即使周词白做了一万件伤害他的事,可是她只需往那里一站,他就仍然如飞蛾扑火般被她吸引,脑海里全是他们曾经相爱过的青春。 如果是沈绣婉…… 如果是她的话,即使她做一万件爱他的事,他也仍然无法对她产生悸动,他们似乎只在那些有星星的夜里产生过灵与肉的交流,但他很清楚,他的心脏从未为她颤抖过。 他没有办法违逆自己的心。 白元璟沉默着。 楼梯间里,香烟安静地燃烧,橘红色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像是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白元璟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禁止吸烟”的木牌。 傅金城又深深吸了一口,才把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 白元璟问道:“你选周词白,不后悔?” 傅金城轻嗤:“怎会后悔?” 他继续往楼下走:“等你被迫接受家族包办婚姻的时候,就会明白这种婚姻是怎样的噩梦,整日面对根本不爱的女人,又是怎样的煎熬。” 白元璟注视他走远,握在手里的金丝檀木佛珠又紧了两分。 金城做出了他的选择,他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 谢谢大家投的票,嘿嘿 第七十一章 金城今夜,还会回来吗? 傅公馆。 沈绣婉疲惫地回到楼上,霜霜穿着娃娃领睡衣,怀里抱一只小熊,揉着惺忪睡眼站在房间门口等她。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妈妈!” 沈绣婉没料到,这个钟头了她还没睡。 她俯身抱起霜霜,亲了亲她的脸颊:“困不困?” “困……”霜霜一手搂住她的脖颈,回头望了眼楼梯方向,“妈妈,爸爸去哪儿了?爸爸说,今天晚上要讲故事给我听,我等了好久好久呢。” 沈绣婉不知如何回答。 她总不能告诉女儿,她的爸爸正在医院陪别的女人吧? 她嗅着霜霜脸颊上的奶香味,心底一片柔软,于是编了个美丽的谎言:“爸爸救人去了。” “哇!”小姑娘顿时睁圆了黑葡萄似的漂亮眼睛,“妈妈,那爸爸是个大英雄,对不对?” “对,他是个大英雄。” 沈绣婉微笑,眼底却无甚光彩。 他在秀场英雄救美,怎么不算英雄呢? 虽然对方是他的初恋情人。 霜霜正儿八经地板起小脸,稚声道:“哥哥们说,大英雄都是很忙的。既然爸爸是大英雄,那我就不怪他了。妈妈,我自己很乖的,我自己就能哄自己睡觉。” 小姑娘懂事的叫人心疼。 沈绣婉把她抱进房间,没过多大会儿,她就搂着小熊睡着了。 沈绣婉去盥洗室卸了妆,洗过澡后换了身棉睡衣。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台灯。 她望向窗外,秋冬两季,北方的夜空总是这样冰冷遥远,像是一块深邃的冻玉,冻玉深处镶满了繁星,清晰可见却又遥不可及。 她在星光里。 但是星星并不属于她。 金城今夜,还会回来吗? 沈绣婉终究未能等到。 黎明之前,女人枯坐在床上,一颗心渐渐坠落。 像是那颗划向地平线,一去不复返的流星。 次日。 云珠过来探望沈绣婉,见房里只有她一人,不禁生起气来:“三哥也太不像话了,竟然一夜不回!周词白也是,明知道三哥是有妇之夫,还缠着他不放他回来!三嫂,咱们告诉妈去!” “云珠!”沈绣婉拉住她,“这种事,哪能麻烦妈?” 云珠是女儿,自然不知道她们这些当儿媳妇的在家里的难处。 纵然闹出矛盾,妈也会偏心金城。 她怎么可能会帮她这么一个原本就瞧不上的儿媳妇? “那你说怎么办?”云珠无奈,“三嫂,你就是性子太软。” “可不是?”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薛琴贞笑吟吟的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甩着手帕道:“绣婉,听说昨天晚上金城英雄救美,从那个法国男人的手里救了周词白?我还听说,他居然当众抱起周词白,不顾一切地亲自送她去医院,嗬,那场面,跟同生共死苦命鸳鸯似的!真有这样的事?!” 沈绣婉垂下头,没回答。 “二嫂……” 云珠压低声音,悄悄拉了拉薛琴贞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薛琴贞笑了两声:“瞧你们这般反应,想必这事儿是真的了。要我说,这事儿也不难办,绣婉,我若是你,就去周词白和金城工作的地方闹上两天两夜,看他们要不要脸面!若是还要脸,自然也就断了。若是不要脸——” 她发狠地眯了眯眼:“那就去总统府门口闹!问问总统和总统夫人,咱们新政府是不是实行一夫一妻制!若连总统也帮不了你,那就破罐子破摔,请个记者把这件事儿登上报纸,叫大家都来评评理儿!” 沈绣婉和云珠听得目瞪口呆。 薛琴贞挑起细长的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绣婉你娘家又不强势,自己再不争气,可不得被人踩在脚底下?” 她五官秀丽,嘴唇儿又薄。 讲起话来倒豆子似的快,偏还十分泼辣。 使起手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大约也就二哥傅锡词不甚聪明,才被她拿捏了这么多年,看她就像耗子看见了猫,连偷腥都跟做贼似的。 云珠暗道,她这位二嫂连自己的事都弄不明白,现在她二哥还在外面偷偷养女人呢,她倒是管起三嫂的事来了。 沈绣婉比她想的要更多一些。 她知道,二嫂向来瞧不起自己。 自打金城当上交通部部长,就更加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可她出身寒微,在家里倒也威胁不到她的位置。 但如果金城娶了周词白,凭借周词白的家庭背景和手段魄力,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二嫂都竞争不过她。 三个儿媳妇,她就得成垫底的了。 为了这一项,二嫂肯定不乐意周词白进门。 正说着话,岑卿如上楼来了。 瞧见三人,她笑道:“哟,都聚在这里呢?在讲什么悄悄话,也带我一个?” “在说大嫂怎么又变漂亮了。”云珠撒娇似的挽住她的手臂。 “你这张嘴!”岑卿如宠溺地捏了一把小姑子的脸蛋,“家里来客人了,点名要见你呢。” 云珠好奇:“见我?谁呀?” 岑卿如的脸色郑重几分:“张夫人。” 众人下楼,果然看见张夫人和傅太太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堆了不少贵重的礼物,除了张夫人,张博远和薛棋舒这对新婚夫妻也在,还有张博远的堂弟张博弈。 沈绣婉隐隐猜到了什么,不禁担忧地望向云珠。 张博弈一看见云珠眼睛就亮了:“云珠小姐!” 傅太太慈蔼地笑道:“云珠,还不来快来给张伯母请安?” 云珠的脸色不大好看。 她还是保持礼貌走到客厅里:“张伯母。” 张夫人打量她,越看越是满意:“棋舒总夸你漂亮,我瞧着,不仅漂亮,气质也好。听说你在国外学的是绘画?我就说学绘画的姑娘和旁人不一样,穿戴打扮就是洋气。” 薛棋舒挑了挑眉,立刻悄悄对云珠举起双手。 她可没说过这些话! 这门亲事也不是她要说的,是张博弈自己缠着他妈来说的! 云珠无视薛棋舒,客气道:“张伯母谬赞了。我哪学到了什么东西,不过是在国外混日子罢了。” “云珠小姐,”张博弈眼神热切,“我能参观一下你的画室吗?” 云珠毫不犹豫:“不能。” 第七十二章 珠宝是最昂贵的枷锁 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傅太太不悦:“云珠!” 张夫人连忙打圆场道:“博弈,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画室那样私密的地方,怎么可以随便参观?画家最讲究灵感,每一幅画都是不可复制的,万一弄坏了云珠辛苦创作出来的作品,便是拿再多的钱也没法儿补偿。” 张博弈挠了挠头,乖乖称是。 两位长辈都是真心实意存着结亲的念头,因此说话客客气气的。 傅太太对张家的态度又满意几分,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胡闹,随便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里就称得上作品了?” 她又转向云珠,不容置喙地吩咐道:“博弈第一次来咱们家玩,你领着他四处逛逛。” “妈!” “还不快去?!” 云珠不甘心地狠狠瞪了眼张博弈,踩着高跟鞋飞快走了。 张博弈连忙追了上去:“云珠小姐!” 傅太太歉意道:“让张夫人见笑了,云珠是我和老傅的第一个闺女,前头生了她四个哥哥,好容易有了她这么一个小姑娘,不知不觉就宠坏了。” “女儿家是该多宠一宠的。”张夫人温和地呷了一口茶,“我膝下没有闺女,倒是很盼望有云珠这样一位又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儿。” 沈绣婉坐在沙发边缘,安静地听她们聊天,因为融入不进去,眼神逐渐放空。 傅公馆处处奢靡。 她坐在这样繁华的地方,与大嫂她们一样佩戴着珍稀璀璨的珠宝,看似成为了光鲜亮丽的贵夫人,可她透过玉石玛瑙望去,里面空空如也,她既看不见这段婚姻的走向,也看不见云珠和顾令钧的结局。 她们谁也没能得到自由。 珠宝是最昂贵的枷锁。 …… 云珠快步走到花园里,身后跟着的小尾巴怎么也甩脱不了。 她猛然转身:“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张博弈一个急刹步,老老实实道:“云珠小姐,我只是想多跟你接触接触。” “跟我接触?咱们有什么可接触的?!”云珠挑起眉梢,“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更不要拿你的母亲当做武器,逼着我和你相亲!” “是那个叫顾令钧的男人吗?我是他的大学学弟,听说他家里很困难,傅伯母瞧不上他。” 云珠被他的这番话气到:“他家里怎样与你什么相干?” “云珠小姐,我不过是阐述事实,你何故生气?咱们两家旗鼓相当,我母亲也很喜欢你,你嫁给我,我们家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他一副死缠烂打的模样,令云珠更加生气。 她干脆借口要去洗手间,趁他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傅公馆。 她拦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去了城郊。 她找到顾令钧教书的那所学校,对方正在给学生们上课。 他穿了身最常见的深青色竹棉布长袍,捏着粉笔站在讲台上,刚讲到“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际,云珠傲娇地叩了叩门。 她脆声道:“出来,我已经帮你向校长请了半日假。” 她生得白皙美貌,入冬之际穿了件珍珠白呢子大衣,颈间搭着红白格纹围巾,复古罗马卷的新潮发型令她看起来又洋气又青春,学生们在视线在她和顾令钧的身上转了几圈,纷纷发出起哄的声音。 顾令钧的耳根子都红了,示意学生不许吵闹,才走出教室。 学校的小树林落了一层枯叶,踩上去发出咯吱声响。 云珠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上课不喜欢带书和讲义。” “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何必带那些?”顾令钧望了眼云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咱们都多久没见面了?”云珠不悦,“自打上回你请我吃了西餐,之后就像是故意避着我一般,每次约你出来你都说没空。所以我只好亲自杀过来,瞧瞧你是不是被别的狐狸精迷住了。” 小姑娘娇娇气气的。 冬阳穿过树林照在她的脸颊上,仿佛能看见细微透明的绒毛。 她一边说话一边挽住他的手臂,像是在宣告主权。 顾令钧有些无奈。 他就是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匠,也就云珠拿他当个宝贝,总以为别的女人要和她抢。 他抽回手,郑重道:“不要拉拉扯扯,给学生看见了影响不好。” 云珠被他正经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使劲儿挽住他的手臂:“他们又不是小孩子,难道没看过别人谈恋爱吗?说不定他们自己就在谈,你怕什么?我偏要挽着你的手,偏要挽!” 她又任性又娇蛮。 顾令钧拿她毫无办法。 两人来到校外,这里有一条老街,街头开着一间很破旧的咖啡厅。 顾令钧自己是舍不得喝咖啡的,给云珠点了一杯咖啡,给自己只要了一杯清水。 他问道:“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云珠一手托腮,一手搅拌咖啡,像是无意间提起:“你什么时候娶我?” 顾令钧喝水的动作微微一僵。 云珠望向窗外:“今天张夫人带着她儿子来我家,要与我相看。令钧,我不喜欢那个男人,我看见他就烦。” 顾令钧始终沉默。 云珠咬牙,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我与你说正事,你这是什么态度?!顾令钧,你不会是不打算娶我吧?!” “我……” 顾令钧欲言又止,放在桌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良久,他红着眼睛仰起头,一口气把那杯清水都喝下了肚。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云珠看着他,“我若是害怕过苦日子,我还会来找你吗?我都想好了,如果燕京容不下咱们,那咱们就私奔!” 少女的眼睛太过明亮炽热。 像是太阳。 顾令钧知道面前的少女是多么美好、多么珍贵,他一辈子也就只爱过这么一个云珠。 可是正因为爱她,他才不忍心让她跟着他吃苦。 他的云珠,就应该和其他上流权贵的夫人们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永远光鲜亮丽遥不可及。 “顾令钧,”云珠不悦地噘了噘嘴,“你不会是不敢吧?你是胆小鬼吗?” 顾令钧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旋即迎上云珠的视线,笑道:“我答应你。” 第七十三章 年年岁岁,共此婵娟 云珠回家的时候,张夫人和张博弈已经走了。 傅太太板着脸坐在沙发上,一眼看见鬼鬼祟祟走进来的云珠。 她把茶杯重重搁在茶几上:“傅云珠!” 云珠连忙朝沈绣婉几位嫂子投去目光:“嫂嫂救我!” 然而傅太太坐在这里教训女儿,哪里轮得到几个儿媳妇插嘴,沈绣婉等人皆是爱莫能助。 傅公馆闹到夜里,在云珠的强烈要求下,傅太太终究拗不过她,同意退掉和张家的婚事,但作为交换条件,云珠不许再和顾令钧见面。 云珠答应得痛快,像是生怕傅太太再啰嗦,一溜烟逃上了楼。 闹了这一出,大家也没有心思再在一块儿吃饭。 沈绣婉叫厨房预备了几道菜,带着云珠和霜霜在小客厅里拼了一桌。 沈绣婉喂霜霜吃了小半碗鸡蛋羹拌饭,小姑娘便摇着脑袋,说是吃不下了。 “妈妈,我想爸爸了……”她抱起小熊,软声撒娇。 沈绣婉吃饭的动作顿了顿。 云珠喝了一碗排骨汤,嫌弃道:“三哥居然还没回来……周词白是病入膏肓了嘛,他要这样守着人家?” “别在霜霜面前说这些。” 沈绣婉不愿意毁掉傅金城在霜霜心里的形象,示意梅香先带霜霜去楼下找堂哥堂姐们玩。 云珠道:“你就不去医院瞧瞧?我三哥那样的人,脱缰的野马似的,哪能禁得住这样放养?你心也太大了。” 沈绣婉知道云珠是为了她好。 但是…… 她不由想起金城抱着周词白穿过人群的画面。 那时他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害怕,仿佛晚去医院一刻,周词白就会丢掉性命。 而那样的情绪,他从未对她展露过。 哪怕当年她在医院生霜霜,他也只是在衙门里上值,直到生完了才过来。 爱与不爱,已经非常明显。 他对周词白情深至此,她还能如何? 她烦闷地抬手撑住眉心,低声道:“我考虑过了,除非我主动提出离婚,否则他是不可能与我离婚的。他这个人不管怎么说,好歹是顾念旧情又有些责任感的。” “这个我倒是相信。”云珠点点头,“霜霜都这么大了,爷爷奶奶又那样喜欢你,要他忤逆长辈与你离婚,只怕当天提出离婚,第二天爷爷就会从西北老家杀回来,直接家法伺候他。更何况,周词白是进不了我们家的门的。” 沈绣婉微讶:“这又是为何?” “当年叔叔婶婶家里出事,他们当时可是三哥的养父母,可周词白身为三哥的女朋友,连看都没来看一眼。”云珠压低声音,“这也就罢了,她毕竟忙嘛!可是后来她那场秀结束了,妈偷偷给她发电报,请她回国看看三哥,却仍不见她回来!你是没见过那年冬天的三哥,说他憔悴到形销骨立也不为过!爸妈私底下说,没想到周词白那样冷血,早点分了也好。” 沈绣婉听罢,久久不曾言语。 她不知道周词白和傅太太还有这一层矛盾。 难怪周词白礼数那样周全的人,回国这么久,却始终不见她来傅公馆拜访探望,原来是傅太太和傅总帅不待见她。 “所以嘛,三嫂你在家里的位置可是稳得很。”云珠分析,“我只是替你难过,嫁给我三哥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臭男人。” 沈绣婉眼底闪动着薄薄的水光。 她半是哀伤,半是轻笑:“云珠,嫁给你哥哥,我从未后悔过。” “三嫂,现在时代不同了,大家越来越不赞成包办婚姻。这样一个新时代,女人离了男人又不是活不成了!要是哪一天你不爱三哥了,我是建议你离婚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想娶你的男人多着呢,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白白消耗了青春年华。” 云珠走后,沈绣婉轻抚过尚还平坦的腹部。 除了白元璟,谁也不知道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她根本就没办法和金城离婚。 她似乎被命运困在了傅公馆。 也许…… 也许将来金城在外面玩够了,会有回来的那天吧? 她抱着这样一线期望,似乎日子也就没有那么煎熬。 三日后。 今天天气不好,天空阴沉沉的,燕京城笼罩在浓雾之中。 沈绣婉带着霜霜在客厅读画报,原想向云珠请教该怎么画小兔子,谁知一大早就没见她身影。 此刻云珠已经乘着黄包车前往火车站。 她裹着一身黑色大衣,拎着柳藤箱,神色有些紧张。 终于抵达火车站,她在车站门口四处张望,却没能在南来北往的人群中找到顾令钧。 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咕哝:“火车都要进站了,怎么还不来?” 时间紧迫,她只能自己先进了火车站。 她又在候车室里找了一圈,仍然没找到顾令钧。 终于到了约定的时间,可是顾令钧没出现,那列本该开往川蜀的火车也没有出现。 “啥子?去蓉城?”一位拿着水杯的乘务员惊讶地挑起眉头,旋即冲着云珠摆摆手,“今天根本没有火车开去蓉城!前天夜里倒是有一趟车次!” 云珠愣在当场。 她记得清清楚楚,令钧在电话里说他买了今天的车票,要带她回老家。 可是为什么乘务员会说,今天根本没有开往西南的列车? 她心底浮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拎着柳藤箱,出站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匆赶往顾令钧工作的学校。 校工道:“傅小姐是吧?顾老师已经辞职回老家了,前两天走的。他特意给你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给你。” 云珠怔怔的。 直到拆开那封信,她仍然还没回过神。 “致云珠吾爱: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大约已经回到了西南故乡。少时家贫,求学艰难,镇上仅有一家私塾,我每天步行数十里地,才能走到那间私塾。我考上燕京大学的那天,私塾里的老先生寿终正寝溘然长逝。 “那日去你家中,伯母曾询问我为何读书。 “我想,我是为了强国而读书。如今故乡再无教书先生,我愿带着这些年在燕京的见识与学识,回乡授课,教育后辈,以强中国少年。 “自然,我最放心不下的人仍然是你。 “云珠,我爱你,可是你我有云泥之别,我不忍拖累你,我选择成全你。纸短情长,不足以诉衷情之万一,惟愿年年岁岁,于千里之遥,与云珠共天上婵娟。 “友:令钧。” 云珠颤抖地捧着信,刹那间,泪珠子犹如断线珍珠。 第七十四章 妈妈,我好疼呀 天色渐晚。 火车站人来人往,云珠坐在候车室里,脚边摆着那只柳藤编的小手提箱,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很久很久没有抬起头。 雾色渐浓,火车随着鸣笛声驶出燕京,载走了一批又一批乘客。 她像是被人遗落在了燕京。 天气越来越冷。 云珠第二天早上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直接躺在床上发起高烧。 傅太太请了家庭医生过来看诊:“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弄成了这样?这丫头真叫人操心!” 沈绣婉站在床边,看云珠那样子,倒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依我看,就该给云珠找个婆家。”二嫂薛琴贞打趣,“有婆家和丈夫管着,将来再有了孩子,云珠定会懂事,可就不能这样乱来了!” 云珠虽然高烧不退,但却能听见房间里的女人们说话。 她费力地捞起床头柜上的相框,径直砸向薛琴贞。 她没什么力气,相框还未砸到薛琴贞身上就掉了下去。 “罢罢罢,”薛琴贞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我不过是关心小姑子两句,我倒是成了罪人了!要不是自己人,谁爱管你这些,我好好的竟惹了一身骚!今后但凡碰到你傅云珠的事,我是不敢再插嘴了!” 说罢,扭着腰离开了房间。 傅太太拿云珠当心肝宝贝似的,对着她的病容垂了几滴眼泪:“你二嫂也没说错,姑娘家还是要嫁了人,才能学会规矩。你从前最是乖巧听话,自打遇见顾令钧就像是变了个人。都是顾令钧带坏了你,我这就找人把他赶出燕京!” “别提他!” 云珠声音嘶哑。 傅太太吓了一跳,又是心疼又是不理解。 最后还是沈绣婉劝道:“妈先出去,我和云珠说说话。” 傅太太知道自己闺女的性子,这个时候全家人里面恐怕她也只想和沈绣婉亲近,让沈绣婉开导开导她也好。 房里很快只剩下两人。 沈绣婉坐到床沿上,望了眼角落的手提箱,心里隐隐生出个猜测。 她隐晦道:“云珠,你去找过顾令钧了?” “他骗我……” 云珠一开口就是泪腔。 她痛苦而又绝望,幼兽般翻身向里,泪珠打湿了枕巾:“三嫂,我再也不要喜欢他,再也不要听见他的名字!” 他用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方式,在这个冬天逃离了燕京,彻底断送了他们的爱情。 他是个懦夫! 她恨死他了!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沈绣婉又问。 “我不知道……”云珠黯然神伤,把头埋进被子里,“三嫂,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沈绣婉替她掩上房门。 尚未来得及为云珠和顾令钧的爱情难过,梅香匆匆上楼:“不好了三少奶奶,小小姐的手受了伤,正在客厅里哭呢!” “霜霜受伤了?!” 沈绣婉一惊,连忙下楼。 客厅里乱作一团。 霜霜捂着鲜血淋漓的小手,脸颊上挂满了泪珠子,哭得撕心裂肺。 薛琴贞护着她的小儿子,站在那里大吼大叫:“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们家小庆吧?兄妹俩打打闹闹也是有的,不小心砸碎了花瓶实属寻常,霜霜自己蠢笨,非要去捡花瓶碎片,割伤了手,也能怪到我们家小庆头上?!妈,你说说这事儿是不是霜霜自己的错?!” 傅太太坐在沙发上,本就烦云珠的事情,现在脸色更加难看。 沈绣婉立刻上前,把霜霜抱进怀里。 她低头看了眼小姑娘的手,手掌心划出了好深一道血口子,还嵌着许多尖锐的碎瓷片! 她的心脏疼得紧缩了一下,红着眼圈道:“怎么回事?” 霜霜搂住她的脖颈,呜呜咽咽:“哥哥自己打碎了花瓶,怕被奶奶责怪,就要我去告诉奶奶,说花瓶是我打碎的,还说我年纪小,奶奶肯定舍不得打我。我不肯,他就推我……呜呜呜……” 沈绣婉脸色铁青。 她搂着霜霜,抬眸盯向薛琴贞:“二嫂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薛琴贞不服气,“我们小庆最乖了,知道那只四方云龙纹花瓶是公爹最喜欢的古董,他才不会调皮地打碎它呢!都是霜霜不好,自己打碎了花瓶害怕被长辈怪罪,所以冤枉我们小庆!可怜我们小庆,好心带霜霜玩,没想到竟然成了替罪羊!” “二嫂,霜霜才三岁,难道她会撒谎吗?!”沈绣婉争辩。 “三岁怎么了,现在小孩子坏得咧,刚能说话就会骗人!”薛琴贞甩了甩手帕,“总而言之今天晚上的事情跟我们小庆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休想把脏水泼到他身上!” 沈绣婉紧紧抱住霜霜:“霜霜从不说谎!小庆推了她,难道不该向她道歉吗?!孩子们都在看着,二嫂身为长辈,怎么能在他们面前这样护短、这样不讲道理?!” “琴贞哪里不讲道理了?!”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突然传来。 傅锡词从外面应酬回来,一边脱下大衣丢给女佣,一边护住薛琴贞母子。 他今晚喝了酒,脸色比平常红,看起来有些可怕。 他居高临下道:“你说是小庆推了霜霜,有谁看见了?!既然没人看见,凭什么就认定是小庆推的?!依我看,就是霜霜自己调皮,打碎了爷爷的古董花瓶,故意栽赃给小庆!我们小庆虽然读书不行,但从小到大人品是没得话说的!沈绣婉,你少在我们家撒泼耍横!” 薛琴贞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她的丈夫虽然不如金城在外面地位显赫,但好歹是个顾家的。 不会叫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家里受委屈。 不像沈绣婉,金城再显赫又如何,她在傅家还不是受气包一个! 她脆声道:“锡词,咱们上楼回房,不跟她们母女计较!” “好嘞!” 傅锡词一手搂着薛琴贞,一手牵着小庆,白了眼沈绣婉,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上楼回房了。 沈绣婉浑身发抖。 她只是想要一句道歉,却没想到二哥二嫂的态度这样恶劣! 她求救地望向傅太太:“妈——” “你别找我!”傅太太厌烦地摆摆手,“我已经被云珠的事情折磨的不得安生,你别再拿这些琐事来烦我。” 霜霜到底不是个孙子。 她虽然疼爱,但也没有那么疼爱,不至于为了她责罚小庆。 “妈妈……”霜霜哭得厉害,颤抖地举起自己血淋淋的小手,“妈妈,我好疼呀……” 沈绣婉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她抱起霜霜,哽咽着往外走:“咱们去医院。” 第七十五章 无所谓,你想爱谁就爱谁 今夜落了燕京的第一场雪。 沈绣婉抱着霜霜急匆匆穿过庭院,路灯下的飞雪在料峭寒风中纷舞回旋,迎面落在眉梢眼睫上,带着些微凉意。 她钻进汽车:“去医院!” 白家私立医院夜里也在营业。 沈绣婉抱着霜霜踏进医院,脸颊上还带着湿润的泪痕。 “沈夫人?” 一道声音突然从正前方传来。 白元璟刚换下白大褂,这个时候正要回家,没想到却在医院大门口撞见了沈绣婉。 他看了眼霜霜高高举起来的手,血液染红了小姑娘的衣袖,看起来触目惊心。 “白院长!”沈绣婉声音发抖,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霜霜的手被瓷片割破了,现在伤口里面还嵌着一些细小的碎瓷片……” 白元璟抱过霜霜,稍微查看了一番伤口,冷静道:“没伤到筋骨,你别害怕,我会亲自处理。” 他一边转身朝诊室里面走,一边吩咐护士:“准备消毒水、麻醉药和针线。” 沈绣婉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慌忙跟着他往楼上诊室走。 白元璟把霜霜放到病床上,转头看向沈绣婉:“沈夫人先出去转转,这里有我。” 沈绣婉崩溃地捂住嘴:“霜霜那么小,她最怕疼了,我想陪着她……” 白元璟深吸一口气。 母女连心,他不能叫沈绣婉呆在这里,看着霜霜伤口缝针的画面。 她会心疼死的。 他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温和道:“沈夫人,旁的医生也就罢了,你连我也不肯相信吗?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之后你再回来,好不好?我是燕京最好的医生,就算只是简单的缝针,我也比别的医生缝的更好,让病人少吃几分苦。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让霜霜的手留下疤痕。” 沈绣婉含着泪望向霜霜,不舍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妈妈……”霜霜仰起头看她,小脸又委屈又坚强,“妈妈别怕!” 沈绣婉哭出了声。 明明霜霜自己也很害怕,却安慰她不要害怕…… 她边哭边笑,点点头道:“那妈妈去给霜霜买好吃的。” 她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诊室。 护士关上诊室的门,隔绝了她的视线。 她失魂落魄地穿过长长的医院走廊,不期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抬起头,不觉怔住:“金城?!” 是了,周词白手臂受伤,他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陪她! 她哽咽,泪眼之中流露出恨意。 他有空在医院陪伴周词白,却没空回家看一看霜霜! 如果今夜他在家里,她不信二哥二嫂还敢那般猖狂! 小庆有爸爸护着,可她的霜霜什么也没有…… 可怜霜霜还总盼着爸爸回家,却不知道在她爸爸的心里,她们母女俩根本什么也不是,她们连周词白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傅金城眉尖轻蹙,伸手带上身后的病房门。 他低声道:“我不过是几天没回家,你怎么就直接找了过来?词白还在里面休息,她刚睡着,你不要大呼小叫惊扰了她。” 沈绣婉咬住嘴唇,眼眶通红,死死盯着他。 傅金城从未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这种情绪。 浓烈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像是烈酒泼向火焰时瞬间燃起的花火。 他心底悄然涌出奇怪的感觉。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靠着墙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香烟的刺激,压制了心底那股异样的情绪。 傅金城透过那副金丝眼镜望向沈绣婉,平静道:“等词白的手臂痊愈了,我自然就会回家。如你亲眼所见,我对她旧情难忘。沈绣婉,咱们的婚姻是父母长辈包办,我愿意对你负责到底。但是坦白地说,我没办法停止去爱周词白,爱原本就是无法克制的。” 走廊的油漆刷得很白,连灯光也是惨白的颜色。 远处的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更显医院寂静。 沈绣婉凝视傅金城,他生得那样英俊潇洒,又是那样风度翩翩出手阔绰,他是燕京城里最有名的傅三爷,是令舞女小姐们趋之若鹜的浪荡子。 而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沦陷了。 之后,越陷越深,情难自拔。 她以为,一个女人经年累月的情深,或许是可以打动他的。 他那样高不可攀,这七年来他想怎样就怎样,夜不归宿、带着舞女出入各种场合、为情人一掷千金、当众抱着白月光消失在秀场,他在婚姻里是那样自由,就连夫妻之间最亲密的那种事,也全凭他的兴致来。 她以为给他自由就好,她以为他在外面玩累了的时候,总会回到家里来。 可是一个男人,一个手掌财权的男人,什么时候才算能玩够呢? 也许她永远等不到了。 眼底的憎恨,逐渐被失望所取代。 她揩去脸上的泪珠,平静道:“无所谓,你想爱谁就爱谁。就算你陪着周小姐在医院住到明年,我也不在乎。你爱怎样就怎样,我权当你死了。” 她转身就走。 傅金城怔了怔,镜片后划过一抹惊愕和怒意。 原先乖顺怯懦的女人,何时变成了这副尖锐的模样? 他一把抓住沈绣婉的手臂:“什么叫‘住到明年’?什么叫‘权当我死了’?你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沈绣婉,这些都是云珠教你的?!” “你也好意思提云珠?这两日,云珠被顾令钧伤得不轻,现在又高烧不起,却不见你这位亲哥哥前去探视!你怎么好意思提她?!” 傅金城沉默。 这几日,他白天在政府处理政务,晚上过来陪周词白。 他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 “至于为什么权当你死了……”沈绣婉顿了顿,喉咙里漫上浓浓的委屈与无助,“霜霜受伤了,你知道吗?小庆把她推进了碎瓷片里,她的手流了好多血,白院长正在给她缝针。我想让小庆向她道歉,可是二哥二嫂蛮不讲理,妈也不肯护着霜霜,是我一个人送她来医院的……” “金城,你有尽过一个爸爸的责任吗?!” 说到最后,她声音发颤,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 她都替傅金城害臊 傅金城脸色微变。 他沉声:“霜霜在哪间病房?” 沈绣婉抬起哭红的泪眼:“怎么,不继续陪着你的周小姐了?” 她讥讽的口吻里还夹杂着阴阳怪气,傅金城知道,她对他是有怨意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了许多,只得认错道:“对不起。” 沈绣婉倔强地别过脸,不想接受他的道歉。 她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病房里。 白元璟已经给霜霜处理好了伤口。 傅金城进来的时候,瞧见小姑娘的手上包扎着白纱布,还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哭红的脸颊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子,约莫受了很多委屈。 白元璟正蹲坐在霜霜的面前,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安抚着什么。 他又从白大褂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拆开包装温柔地递给霜霜。 霜霜用完好的那只小手握住棒棒糖,一边吮吸一边冲白元璟露出一个乖巧听话的笑容,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叫人心都要化了。 这样温馨的场景,令傅金城的心底产生了些微异样。 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妥。 他上前,打破了这幅美好的画面:“霜霜?” 霜霜正吃棒棒糖,闻言眼睛惊喜一亮,奶声奶气道:“爸爸!” 沈绣婉随后一步进来,看见傅金城把霜霜抱到了怀里。 霜霜笑眯眯的:“妈妈没给我找到好吃的,却给我找到了爸爸!妈妈真好,妈妈知道霜霜不想要好吃的,霜霜想要爸爸!” 沈绣婉微微一笑。 孩子面前,她都替傅金城害臊。 她都不好意思告诉孩子,她爸爸是在这里照顾他的前女友。 她转向白元璟,眼底含着几分真挚:“白院长,这次多亏你了。我每次进医院都是你帮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 “沈夫人客气了,”白元璟微笑,“沈夫人哪天若是得空,不妨也来做个身体检查。” 沈绣婉知道,他是指自己怀孕的事。 她这一胎并不稳。 她点点头:“多谢白院长关心,我记下了。” 白元璟转身离开,把病房留给了他们一家三口。 霜霜很久没见过爸爸了,此时不禁缠着傅金城撒娇,一会儿说起自己学会画小兔子了,一会儿又说云珠姑姑夸她画得很漂亮,央着傅金城回家看她的画。 她今夜受了伤和惊吓,说了片刻的话,就窝在傅金城怀里睡着了。 像是害怕爸爸趁她睡觉时悄悄离开,小手还紧紧抓着傅金城的衣襟。 沈绣婉拿过暖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入冬的寒夜,她忙碌了整整一晚,连手脚冰凉也顾不得了。 直到捧着这杯热水,她仿佛才重新恢复身体知觉。 她靠在桌旁,垂着眼睫喝了一口热水,疏离道:“就不麻烦你送我和霜霜回家了,毕竟这里还有周小姐需要你照顾。” 傅金城看她一眼。 女人出来得匆忙,几绺乱发从额前垂落,显得人不是那么精神优雅,她近日似乎瘦了些,苍白的小脸格外尖俏,从前饱满丰润的脸颊也落了两痕阴影。 他沉默地抱起霜霜,朝医院外面走去。 孰重孰轻,他还是分得清的。 方副官的汽车停在马路对面。 见两人出来,他连忙打开车前灯。 燕京的初雪在橘黄色的车灯前纷飞乱舞,地面积了一层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这个时候马路上已经没什么车了,道路朝黑暗延伸,隐约能看见远处的点点灯火。 穿过马路的时候,刺骨的北风携裹着大雪迎面而来。 沈绣婉看见傅金城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才继续朝那辆汽车走去。 沈绣婉不知道回眸的这一刻,金城在想什么。 但他大抵是不在意她的。 沈绣婉又想起三年前,她和金城回姑苏老家的情景。 那个冬至的夜晚,姑苏满城落雪,远处有烟花爆竹的热闹声响,他牵着她的手穿过蜿蜒静谧的巷弄,把陈旧的祖宅远远甩在身后,像是一场绝不回头的逃亡。 即使过去了三年,她仍然记得那夜他掌心的温度,仍然记得那夜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那一刻,她以为她和金城的婚姻柳暗花明。 可是直到周词白回国,她才明白她在金城的心里什么也不是。 什么逃离命运、什么英雄救美,都只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对金城而言,那一夜只不过是他的举手之劳。 而她却为了那个举手之劳,心动沉沦多年…… 值得吗? 雪花落在沈绣婉的眼睫上。 有些痒。 她无声地揉了揉眼睛。 回到傅公馆,已经是夜半。 除了几个上夜的仆佣,傅太太等人都睡了。 沈绣婉下意识放轻脚步。 公馆里开了暖气,比外面暖和许多,可是沈绣婉身处这样的地方,却没来由感受到一阵窒息。 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不知道明天二嫂又要说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去厨房拿热水给霜霜冲药,傅金城忽然把熟睡的霜霜交给她:“带孩子上楼。” 沈绣婉脸色发白,胸腔里漫上浓烈的悲哀。 她抱着霜霜,语气忍不住带上了质问:“你又要去见周小姐?” 傅金城没搭理她。 他径直叩响了小庆的房门。 他丝毫不顾忌已经是夜半,将紧闭的房门敲得砰砰响。 动静很快吵醒了傅公馆的所有人,众人披着厚实的大衣,带着不满的情绪纷纷下楼查看。 小庆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嘴里骂骂咧咧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打扰小爷睡安稳……觉……三叔……” 瞅到站自己房门口的人是傅金城,他的声音不禁小了下去。 瞟见被沈绣婉抱在怀里的霜霜,他脸上又涌出一股心虚。 傅金城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拖到客厅,抬手指了指霜霜包扎严实的小手,平静道:“你干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令小庆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 他虽然是小孩子,却也知道三叔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交通部部长,就连总统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他被傅金城吓哭了。 第七十七章 她的事,我不想跟任何人讲道理 “老三!” 薛琴贞从楼上看到小庆哭了,连忙大喝一声。 她飞快下楼,迅速把小庆搂到怀里,抬眸瞪向傅金城:“老三,你出息了,在外面吆五喝六也就罢了,回到家还要冲着小孩子发脾气!你有什么事冲我和你二哥来,你对小庆发狠算什么本事?!” “小庆害霜霜左手受伤,在医院缝了七针,二嫂知道吗?” 薛琴贞的脸上掠过一丝心虚。 她瞟了眼抱着孩子的沈绣婉,语气极快地说道:“没想到,锯了嘴的葫芦也能搬弄是非!” 傅金城挡在沈绣婉和霜霜的面前:“二嫂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小庆必须道歉。” 沈绣婉看着他的背影,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男人高大挺拔,像是一棵大树,正在为她和女儿遮风挡雨。 如果他能一辈子护着她们,一辈子为她们撑腰,那该有多好…… 薛琴贞紧紧搂住小庆,嚷嚷道:“小孩子家家的互相玩闹,没注意受了伤也是有的。当时也没个佣人在旁边看着,就他们两个,难道霜霜说是小庆推的她,就真是小庆推的吗?!我们家小庆还说,是她自己摔倒的呢!”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 霜霜被她吵醒,瞧见客厅里的人群,又瞧见二伯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红着眼圈往沈绣婉的怀里瑟缩了一下。 沈绣婉轻声安抚:“霜霜别怕,爸爸在这里。” 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挺起小胸脯,紧握住沈绣婉的衣襟:“爸爸妈妈都在,霜霜不怕……” 小堂哥总笑话她爸爸不回家。 可是现在,她的爸爸回家了,还要为她讨回公道。 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面对蛮不讲理的薛琴贞,傅金城分毫不让:“我女儿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 就算是撒泼耍横惯了的薛琴贞也哑口无言,震惊于傅金城的蛮横霸道。 她只得悄悄拽了拽傅锡词。 傅锡词还穿着睡衣。 他揉了揉蓬乱的头发,苦恼道:“小孩子吵架,咱们做长辈这么较真干什么?老三啊,这都几点了,为了芝麻大点儿的事闹成这样,你还让不让我们睡觉了?!” “道歉。” 傅金城面无表情。 客厅另一头传来动静,是傅太太被这边的吵闹声惊醒了。 “妈!”薛琴贞牵着小庆,快步走到傅太太的身边,“你瞧老三,半夜三更把咱们弄起来,就为了小孩子吵架的事!您是没看见,他愣是活生生把小庆从房间里拖了出来,都把小庆吓坏了!小庆是您的幺孙儿,您可不能不心疼他!” 说着,忍不住抹起眼泪,又暗暗掐了一把小庆。 小庆会意,立刻嚎啕大哭。 哭声吵的傅太太脑袋疼。 她厌烦地瞥了眼沈绣婉,老三这些天都不在家,今夜突然跑回来,肯定是她这三儿媳妇请回来的。 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在孩子的事情上倒是个狠角色。 闹得家宅不宁! 她在沙发上落座,把小庆抱到怀里:“老三,依我看,小孩子的事情,咱们就不要插手了。何况小庆才几岁,他懂什么?你今夜这般恐吓他,瞧把他吓的,可怜见的……” 比起孙女,老太太到底是疼孙子的。 薛琴贞一边抹眼泪,一边抑制住笑容。 傅金城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了。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傅太太。 傅太太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老三,你看我作甚?” 傅金城笑了笑:“我幼时就被你们送去叔叔家里,后来在那边受了委屈,哭着偷跑回家找您的时候,您说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不能再哭了,您还说,最不喜欢看见男孩子掉眼泪。我记得,当年我也是小庆这般年纪。” 傅太太抚过小庆脑袋的手,不自然地僵住了。 她恍惚想起来,当年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的孩子太多了,金城又是很小就被送了出去,与她的感情不算深厚,她实在无暇顾及他,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打发了回去。 她没想到,金城竟然记到了现在。 小孩子的记性,竟然这么好的吗? 她有些心虚地望向傅金城。 他穿着黑色大衣,手里端着茶杯,脸上是笑着的,只是那副金丝眼镜的镜片折射出灯火,令人看不清楚他眼瞳里究竟藏着何种情绪。 她干巴巴地开口:“我……”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她笑道:“有这样的事吗?怕是你记错了。” 傅金城没理会她的“健忘”,淡淡道:“霜霜才三岁,身体一向比同龄人虚弱,那只四方云龙纹花瓶比她还高,她能推得动?小庆做错了事,就该向霜霜道歉。” 傅太太因为心虚和愧疚,没敢再吭声。 薛琴贞憋了一肚子气,只得狠狠拧了傅锡词一把。 傅锡词连忙嚷嚷:“就算小庆有错,难道霜霜就没有错吗?” 傅金城瞥向他。 他的目光太过冰冷晦暗,就算傅锡词是兄长,也忍不住生出畏惧。 傅金城收回视线,一字一顿:“就算今夜错在霜霜,我也要小庆道歉。霜霜是我女儿,只要是她的事,我不想跟任何人讲道理。” 他把茶杯重重搁在茶几上。 茶水溅出来些许。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最后,小庆哭着向霜霜说了对不起。 众人渐渐散了,薛琴贞牵着小庆,狠狠剜了一眼沈绣婉,骂骂咧咧地上楼睡觉去了,傅锡词跺了跺脚,只得跟上去哄她。 霜霜看了看傅金城,又看了看沈绣婉。 她搂住沈绣婉的脖颈,软软道:“霜霜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睡……” 沈绣婉怔了怔,不觉望向傅金城。 男人似乎没有要返回医院的意思,径直上楼了。 她踌躇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只是霜霜的手到底缝了针,沈绣婉怕夜里睡熟了不小心压到她的伤口,便在哄着她睡着之后,把她抱回了她自己的小房间。 忙碌了一宿,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窗外还在落雪,今夜没有星星。 沈绣婉蜷缩在被窝里,注视着雾蒙蒙的窗外,小声道:“谢谢你。” 她知道,她其实不必道谢。 这一切,原本就是傅金城该做的。 但是她鬼使神差就说出了这三个字,仿佛她和她的丈夫之间就应该如此客气。 她又想,也许周词白就从不会和金城说对不起。 傅金城没接话。 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他翻身向里,从背后抱住了沈绣婉。 他并不是纵欲的人,但他似乎很长时间没和沈绣婉做那种事。 沈绣婉小声问道:“你在医院里陪着周词白的时候,也与她这样吗?” 傅金城解开她衣扣的手顿了顿。 清晰地察觉到女人声音里的醋意。 他在黑暗中弯起薄唇,有些恶劣地骗她:“是。” 第七十八章 他又去看周词白了 沈绣婉的身体骤然僵住。 她猛地推开傅金城,迅速蜷坐到床榻一角:“你别碰我!” 她紧紧抱着被褥,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心脏宛如受到刺激般剧烈地收缩膨胀,仿佛下一刻就会在胸腔里爆炸。 她的脑子里,浮现出她的丈夫和周词白欢爱的画面—— 在她孤零零守着霜霜的时候,在她一个人枯坐到天亮的时候,他抱着年少时的情人耳鬓厮磨,在床榻上做着曾与她做过的那些亲密的事。 自然,他和周词白还会有许多话说。 他们在漫长的冬夜里,在彼此的体温之中,尽情诉说十年来的思念,也许他们还会谈论彼此婚姻的不幸,也许金城会告诉周词白,他娶了一个多么不讨人喜欢的乡下太太。 背叛…… 沈绣婉突然想到了这个词。 她胃里翻涌出一阵阵恶心,颤抖着声音强调:“你别碰我……” 傅金城也坐起身。 他没料到,沈绣婉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虽然在医院里照顾周词白,但并没有碰过她,每天探视完毕,他都会坐方副官的汽车回私宅休息。 他揉了揉眉心。 他只不过是起了一点玩心,想看沈绣婉为他吃醋,权当做夜里的一点小情调,却不想她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要跟他这样闹。 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兴致全无,缓声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抗拒这桩婚姻。后来我提出离婚,是你自己不肯。沈绣婉,你明知道我爱的女人是谁,你也明知道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即使如此你依然不肯离婚。现在你又要跟我闹,你以什么立场和我闹?现在的处境,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不是吗?” 房间里一片昏暗。 浅薄的雪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沈绣婉隐约能看见傅金城的轮廓。 明明房间里暖气充足,她凝视男人,却忍不住浑身发抖。 是啊,她确实没有立场,管束他和哪个女人在一起。 她算什么呢? 妻不像妻,友不像友。 像是被傅爷爷硬塞给他的一块旧抹布,被他这样的嫌弃。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对他失望过,不是没有产生过离婚的念头。 可是…… 可是,他总是在她快要积攒到足够的失望的时候,给她一点甜头尝,像是故意吊在兔子面前的胡萝卜,她眼巴巴地看着那根胡萝卜,她以为她再稍微努力一点点就能够到,但其实穷尽毕生心力,她也触及不到半分。 他用阴晴不定的态度,令她在感情中患得患失日渐卑微,她亲手捧着自己的心献给了他,从此自己的情绪和人生都被他彻底掌控。 他用暧昧编织成一张情网,轻而易举就把她困在了这里。 从此,逃不脱,放不下,舍不得。 她十六岁就嫁给了他。 那一年她还懵懂无知青涩稚嫩,还不知道什么是齐大非偶,她只知道自己对这个英俊矜贵的男人一见钟情,他是她这辈子喜欢的第一个男人,是她深爱的丈夫,是她仰望了整整七年的英雄。 整整七年了,他却从未回头看她一眼。 泪水悄然积聚,直到涌出眼眶。 沈绣婉低下头胡乱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从前没出嫁的时候,一年到头也哭不了一次。女人真是奇怪,怎么自从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变的特别容易掉眼泪呢?” 她说话的时候,唇边噙着无奈自嘲的弧度。 其实她自己很清楚,并非是喜欢一个人才会变的爱掉眼泪,而是因为那个人不值得,所以才会惹她掉眼泪。 泪水沾湿了几绺乌黑的鬓发,显得女人的脸苍白消瘦,她的眼睛偏圆,她才二十三岁,瞳孔里还捎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鼻翼上那粒朱砂小痣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幼小,并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因为深爱一个人,她含泪的眼多了几分缱绻风情。 她凝视自己的丈夫,哭过后的声音带着沙哑:“金城,你不喜欢我,所以你也不想我继续喜欢你,你盼望我爱上别的男人,然后和你离婚,是不是?” 傅金城眼眸晦暗。 他被沈绣婉爱了七年。 他知道她爱一个人的时候有多么全心全意,有多么可怜可爱,她恨不能为那个人毫无保留地献出整颗心。 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别的男人,他会如何呢? 大约会松一口气吧? 毕竟他一直渴望结束这段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 他这么想着,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副金丝眼镜戴上。 他轻声:“是。” 话音落地,女人本就难过的脸上更添几分悲哀。 她深深低下头去,细白的双手紧紧攥住被褥,细弱的双肩轻轻颤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泪珠一颗一颗滴落,将宝石蓝的绸面被褥染成一朵朵深色。 傅金城拧眉。 他伸手按住沈绣婉的手,女人的眼泪砸下来,恰巧落在他的手背上,那温度竟是滚烫。 人的眼泪,怎么会这样烫? 傅金城忽然烦躁地拥她入怀。 他抱着她,寒夜里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做一个约定,等你将来爱上别人的那天,咱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我会转赠一半财产给你。自然,在你爱上别人之前,你仍然可以留在傅公馆,继续当你的三少奶奶。作为交换,你不得干涉我的私事。” 他的意思很明白。 这段婚姻,等同于名存实亡。 两个人各过各的,谁也不要干涉谁。 沈绣婉伏在他的怀里,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心脏。 她睁开哭得红肿的双眼,瞳眸里充满绝望和迷惘。 除了金城,她还能爱上别人吗? 也许她这辈子,永远都没有重新爱一个人的勇气了。 次日清晨。 沈绣婉并未睡着。 她蜷缩在被窝里,静静听着傅金城起床洗漱的声音,过了片刻,他拿起大衣径直出去了。 她等了片刻,才坐起身叫来梅香:“三爷去哪儿了?” 梅香脆声答道:“三爷去看了看小小姐,就坐方副官的汽车出门了,好像是要去医院。” 去医院…… 沈绣婉咬了咬嘴唇。 他又去看周词白了。 第七十九章 难得有人要替我办生日宴 昨夜落了一场大雪。 清晨的阳光照进玻璃窗,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纯白清新的。 傅金城捧着白玫瑰和报纸踏进病房的时候,周词白已经醒了。 他把新买的报纸递给她:“今天的日报。” 周词白靠坐在床头,放下手里的牛奶杯,展开那张报纸,不禁扑哧笑了起来:“哟,你怎么给我买了一份美食报?” “我还没看,讲什么美食的?” 傅金城一边问,一边把那束白玫瑰插在花瓶里。 “头版头条是讲火锅的,说是冬日里雅俗共赏的美味,有白肉锅、什锦锅、一品锅、菊花锅等名目,‘当此秋末冬初的季节,霜冷风寒,南市一带的饭馆,火锅已经上市,老饕们正可过屠门而大嚼……’”周词白文绉绉地念了几句,自己先笑了起来,“不过,比起北方的火锅,我倒是更喜欢川式的毛肚锅,把锅汤烧成滚热,配上牛油豆豉辣椒酱,虽然辣,但吃起来却叫人回味无穷。” 傅金城在沙发上坐了:“这有什么难的,你既爱吃,下个月你生日,安排宴席的时候,我让饭店给每桌都预备一份川式火锅。” 周词白合拢报纸:“从前都是我照顾你们,现在倒成了你来照顾我,连我下个月的生日宴席都操心上了。怎么,生日宴会什么的,难道我自己办不妥吗?” “得了,”傅金城侧着脸点烟,“从小到大,你哪次生日宴过得尽兴了?特别是十岁那年——” 打火机迸出的火焰点燃了香烟。 傅金城的眼眸暗了暗。 周词白的笑容也随之淡了下去。 她自然记得自己十岁那年的生日宴。 生母在她刚出生不久,就和爸爸离婚出国了,爸爸很快新娶了一位锦城嫁过来的千金小姐,川蜀的姑娘出了名的美貌,继母也不例外,但她的性子则偏向于柔顺温婉,在大事上又很有自己的主张,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周词白四岁那年发高烧,爸爸不在家,是继母带她去医院的。 她记得那天暴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眼见车轮彻底陷进泥巴凼,继母干脆背起她,顶着瓢泼的雨水往医院跑,继母那样爱干净的女人,竟然也能不在乎溅到身上的污泥。 后来医生感慨,天底下竟有这样好的继母,如果再晚来半日,她很有可能会被高烧烧坏脑神经,从此变成一个傻子。 她窝在病床上,朦胧地看着继母忙前忙后地照顾她。 在她的眼里,继母浑身像是在发光。 原来这就是妈妈。 从那天起,她开始叫继母妈妈。 她渴望成为继母那样的女性,温柔而又强大,无需依靠旁人就能拥有自己的力量和磁场,能够从容不迫地照顾所有人,能够成为旁人赖以信任的依靠。 于是每每和小伙伴们相处,她都主动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学着继母的言行举止,有条不紊地照顾他们,包括教育白家的弟弟们不要在学校里欺负人、提醒棋舒上学要带课本和钢笔、给孤单的金城一个温暖的拥抱。 就连过家家,她也要扮演母亲的角色。 可是继母那么年轻,在五年之后,她终究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对非常可爱的龙凤胎,也是爸爸的第一个儿子。 自那以后,家里像是变了。 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仆佣,他们开始事事以龙凤胎为先。 她开始患得患失,她开始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她以长姐的身份照顾弟弟妹妹,她比成年人还要懂事,她以为这样就能够得到爸爸妈妈的重视和夸奖。 但是并没有。 家里的重心,始终在弟弟妹妹身上。 她像一个透明的人。 懵懂之中,她的十岁生日到了。 他们这里很重视小孩子的十岁生日宴,按照规矩本该由继母替她操办,可是这时弟弟妹妹偏偏生了病,继母根本无暇顾及她,她只能自己设计生日宴会,用尚还稚嫩的笔迹给她的好朋友们写请帖。 她只邀请了包括金城在内的最好的几个朋友,只让家里的厨子准备一桌小朋友们吃的宴席即可,就连蛋糕也是金城他们送的,并不算大操大办。 就在她戴着小皇冠、穿着公主裙,对着生日蛋糕许愿的时候,继母和爸爸从医院回来了。 爸爸当即红了眼眶,一把掀翻了蛋糕,厉声骂道:“你弟弟妹妹还在医院住着,你这当姐姐的不知道跟过去照顾,倒是有心思在这里办什么生日宴会!周词白,你可真能耐!” 那时她的朋友都在场。 十岁的小孩子,已经是知道脸面尊严的年纪。 爸爸这样骂她,叫她在朋友们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她茫然害怕地杵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最后还是继母劝道:“今天是白白的十岁生日,你少说两句。白白呀,是爸爸妈妈忽略了你,喏,这是一百块钱,等吃完蛋糕,你带你的好朋友们去外面玩。” 她含着泪,握住继母塞到她手里的一百块钱。 她觉得自从有了弟弟妹妹,继母和爸爸都变得有些陌生。 他们待她不算好,但也不算差。 该给的都给了,但更多的也没有。 那一年的生日蛋糕,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最苦涩的。 后来,她依然喜欢模仿继母的穿戴打扮和言行举止,依然喜欢吃继母喜欢的川式火锅,也依然喜欢以姐姐的身份照顾别人。 看着别人感激的眼神,她的心里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快意。 但这种照顾,其实也仅限于在不触及她的利益的时候。 周词白有时候会想,她其实并不是别人眼里的那种好人。 医院病房。 白玫瑰清新纯洁,散发出馥郁的甜香。 周词白微笑,眉眼之中多了几分俏皮:“难得有人要替我办生日宴,那我先谢过三爷了。” 她只有调侃的时候,才会像其他人那样唤傅金城“三爷”。 傅金城夹着烟走到窗边,推开窗玻璃,让寒风带走缭绕的烟雾。 他语气平静:“举手之劳罢了。等拟定好宾客人员和食单内容,我叫人送来给你把关。” 周词白顿了顿,问道:“绣婉和霜霜会来吗?” 傅金城沉默,回眸看她。 四目相对。 周词白抿了抿唇瓣,接着道:“今天早上元璟过来看我,听他说,昨晚霜霜的手受了伤,缝了好几针。小孩子其实什么都懂的,我小时候,很盼望爸爸能多看看我,我想,霜霜大约也是一样。”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 其实她不该在金城面前提起沈绣婉和霜霜。 可是不知怎的,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就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些话。 第八十章 她贪恋别人丈夫给予的温柔 香烟安静地燃烧。 道路上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卖豆汁面茶糖油饼的小贩们拥挤在医院外面,费劲地吆喝叫卖。 傅金城抖落烟灰,认真地看向周词白的眼睛:“你希望她来吗?” 这话里藏着另一个问题—— 你想把我推给沈绣婉吗? 男人的金丝眼镜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站在那里,英俊高大风度翩翩,却以理智到近乎冷酷的态度,把选择权交到了周词白的手里。 周词白缄默不语。 这些天,金城一有空就来医院看她。 他们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从小时候一起做过的糗事聊到现在各自发展的事业,从艺术时尚聊到国际政治局势,除了彼此的婚姻,他们什么都聊。 她是金城的知己,金城也是她的知己。 漫漫寒夜,病房里燃着暖气。 她穿着薄薄的白色羊绒衫,抱着被子靠坐在病床上,金城就坐在床沿边看她,床头柜上摆着他每天送来的一束鲜花,有时候是白玫瑰,有时候是红玫瑰。 他身后,窗外的燕京城飘落绒雪,隐约可见夜市的霓虹灯火。 他们说笑打闹。 像小时候那样。 她把枕头砸到他的脸上,他佯装生气,阴差阳错地把她压在身下,咫尺之间对视,彼此的呼吸都有些重,她能察觉到他的视线逐渐移到她的唇上。 可道德束缚着她的行为。 令她不敢和他再进一步,只能笑着推开他,假装无事地整理衣衫。 可是道德感没办法束缚她的心。 她很清楚,她根本就忘不掉金城。 她贪恋别人丈夫给予的温柔,她像是一个小偷,以受伤为借口躲进这座医院,卑鄙无耻地偷走了本该属于沈绣婉的爱。 剧烈的矛盾感拉扯着周词白,她的心像是在冰火两重天中煎熬。 她暗暗抓紧被子,脸色始终保持平静,温和道:“她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朋友和合作伙伴,于情于理,你都应该邀请她的。” 傅金城扯了扯薄唇。 显然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 他将半截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想吃什么跟陪护说,不过在伤口养好之前,别碰大鱼大肉和麻辣重口的食物。” 周词白挑眉:“我不是小孩子。” 傅金城的目光在她的唇上停留片刻,才离开病房。 他走后,周词白脸上的笑容悄然褪去。 她望向花瓶里的那束白玫瑰。 “这束花很漂亮。”白元璟从外面进来,“金城送你的吗?” 周词白略一颔首,随即道:“元璟,现在就给我办出院手续吧。” “这么急?” “我打算回巴黎,越快越好。” “燕京这两天没有班机去欧洲,申城那边倒是有。” “那就先去申城。”周词白下床收拾行李,“麻烦你转告金城……” 她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又道:“罢了,你什么也别告诉他。回头他来医院,问起我去了哪里,你就说我回白家了。” 她一刻也不能再在燕京继续待下去。 男女关系是最危险的游戏。 她怕她看见金城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怕她会成为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比起第三者,她情愿当感情里的逃兵。 白元璟站在楼上的院长办公室里,目送周词白匆匆离开医院。 他捻着那串金丝檀木佛珠,转身拨打起电话。 接通后,他温和道:“是方副官吗?麻烦你转告金城,周小姐已经出院了,似乎正打算从机场前往申城。” …… 傅公馆。 在饭厅吃早饭的时候,沈绣婉清楚地察觉到薛琴贞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不屑和怨恨。 她权当没看见,低头喂霜霜吃饭。 薛琴贞撕开面包,翻了个白眼,扭头对傅锡词低笑道:“还以为有多恩爱呢,连夜跑回来给她撑腰……结果呢?还不是一大早就跑医院看周词白去了?简直就是个笑话!” 傅锡词喝了一口咖啡,接腔道:“老三是为了霜霜回来的,又不是为了她。” “也对。”薛琴贞浑身舒畅,“听说乡下的女人又老实又能吃苦,难怪老三都明着和周小姐在一起了,她也不敢对老三说半句狠话,还巴巴儿地赖在咱们家,贱的嘞!诶,这事儿要是放在我身上,我可咽不下这份委屈。” 傅锡词捏了一把她的脸:“你是薛家的小姐,谁敢给你委屈受?” “讨厌!” 薛琴贞娇嗔着拍开他的手。 沈绣婉仍然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拿手帕给霜霜擦了擦嘴角。 她垂着眼睫,瞳眸里掠过一丝嘲讽。 二哥包养戏子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当时二嫂跟他吵得那样厉害,连离婚都说出来了,现在她竟然全忘了! 看二哥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只怕现在私底下也并不老实。 傅家的兄弟都是半斤八两,她不知道薛琴贞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温柔地问霜霜:“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咱们去看云珠姑姑。” 霜霜还没回答,楼上陡然爆发出砸东西的声音。 薛琴贞立刻竖起耳朵:“好像是从大嫂他们房里传出来的,走,咱们快上去瞧瞧!” 众人匆匆来到楼上,只见傅银红和岑卿如的房间一片狼藉,西洋玻璃台灯、描花瓷器被砸得稀碎,就连挂在墙上的结婚照也被丢在了地上,破碎的镜面把结婚照片分割成无数片段,原本恩爱的画面变的格外扭曲怪异。 傅银红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红着眼睛站在地板上,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他抬手指着岑卿如,粗着嗓子吼道:“我这些年,就是对你太客气的缘故!” 岑卿如坐在沙发上。 她依旧挽着一丝不苟的盘发,胸前佩戴着那枚昂贵的翡翠佛头,真丝刺绣旗袍勾勒出女人饱满窈窕的身段,茶几上的瓷器都砸碎了,唯独她手里的咖啡杯尚还完好,她侧着脸,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瞥向傅银红,冷笑:“要不是上回股票亏损,我手头急缺现金,我也不会发现你把我保险箱里的首饰都拿去变卖了!怎么,你有胆子拿我的首饰去外面养小情人,没胆子跟我认错?在这里冲着我大吼小叫,傅银红,我给你脸了?” 沈绣婉听着俩夫妻吵架,不觉心中困惑。 上回股票亏损的钱,不是都拿回来了吗? 怎么大嫂又说急缺现金? 第八十一章 谁养小情人了? 薛琴贞站在旁边看热闹,瞥了眼沈绣婉,薄薄的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你还不知道吧?当时骗咱们钱的那个股行经理,压根儿就没抓到,是老三可怜你,私底下拿自己的钱贴补给你。说起来,老三真是个好男人,只可惜呀,他的心不在你这里。” 她是知道怎么诛心的。 沈绣婉牵着霜霜,眼底泛起涟漪。 原来那四千块钱,是金城私人给她的…… 他明明不爱她,却总是在细节上处处照顾她。 其实她情愿傅金城是个绝情寡义之人,至少不要再在这段婚姻里面给她留有任何希望,不要再让她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可他偏要处处留情。 她想着,傅银红嚷嚷起来:“谁养小情人了?!岑卿如,你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谁在外面养小情人了?!你自己锁在保险箱里的首饰,弄丢了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凭什么赖在我头上?!” 他生得俊美漂亮,一双桃花眼总是含情脉脉。 便是连吵架,也像是含了三分情。 岑卿如“啪”的一声放下咖啡杯,踩着细高跟走到书桌前。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相片,尽数扔在傅银红的脸上。 相片纷纷坠落在地。 沈绣婉望去。 上面赫然是百乐国际饭店的建筑,傅银红牵着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去,偷拍的摄像师从门口一路拍到两人进房间,又从对面高楼往房间窗户里面拍,大哥和那个姑娘连窗帘都不拉,急不可耐地做起那些不堪入目的事。 沈绣婉脸颊涨红,连忙捂住霜霜的眼睛。 “你……”傅银红恼羞成怒,“岑卿如,你竟敢找人跟踪我?!” 岑卿如冷笑一声,慵懒地靠在桌旁抱起双臂:“大少爷如今倒是换了胃口,瞧不上寻常舞女,竟包养起洋行的会计小姐。拿我的陪嫁首饰典当了,又是送她金镯子金项链,又是送她汽车,又是给她安排升迁的事。傅银红,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过!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傅锡词十分震惊。 他压低声音:“难怪大哥总是不着家,这是在外面又有了个家呀!” 薛琴贞暗暗拧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讲话。 眼见事情被揭穿,傅银红反而平静地理了理衣领。 他破罐子破摔:“你岑卿如有手段,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你去。事到如今,我摊牌了,我和方小姐去年就认识了,处了一年多,到现在仍然两情相悦。东西我也都送给她了,拿是不可能拿回来的。这日子,你要过就继续过,你要不过,咱俩现在就去离婚。就你这臭脾气,哪个男人受得了?” 似乎笃定了岑卿如不会和他离婚,他说完这番话,跷着二郎腿坐到沙发上,嘴里甚至还哼起小曲儿。 一副大爷姿态。 沈绣婉在傅家待了这么多年,知道平日里是大嫂一直在管束大哥,前些年的时候,便是大哥夜里在外面打牌,大嫂也要打电话去主人家,询问牌局上都有哪些人,几点散场回家。 大哥嫌丢脸,更嫌她烦。 面对傅银红的冷漠高傲,岑卿如气笑了:“你现在是总统府的红人,和总统家的几位少爷交情极好,连那位方小姐,也是他们介绍给你认识的吧?傅银红,你太傲慢了,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弄进总统府的了。” 她环顾房间,又嗤笑一声,接着道:“你们傅家固然势大,可我们岑家也不是吃素的。当年要不是我父亲,你现在连总统府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更遑论去攀高枝儿。傅银红,我岑家能给你的东西,自然也能收回来。” 女人优雅从容,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脸上有种盛气凌人的神气。 她吩咐道:“小容,收拾东西。” 小容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鬟。 小容“诶”了声,连忙收拾起行李。 傅银红羞恼:“你别总拿回娘家威胁我!我告诉你岑卿如,我现在不怕你的!” 岑卿如慢条斯理地穿上一件墨狐毛皮草大衣,鹅蛋脸上流露出异样的客气笑容:“威胁?我可不敢威胁大少爷你。我呢,不过是想赶紧回家,好给你那位方小姐腾位置。” 说罢,径直离开了房间。 傅锡词轻咳一声:“大哥,你不去追她?” “我追她?!”傅银红冷笑,“我巴不得她赶紧滚!” 他强撑面子地说着,眼底却流露出一抹心虚和惶恐。 他也不知道岑卿如会拿他怎么样。 但好歹夫妻一场,从前他再怎么在外面花天酒地、她再如何生气,到最后他也只需要稍微哄哄她就好了,总不至于这回就要他的命吧? 眼看没一个人去追岑卿如,沈绣婉把霜霜交给梅香照顾,独自追出了傅公馆。 “大嫂!” 她急迫地唤道。 岑卿如拉开汽车门,回眸道:“难为你来劝我,只是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回娘家。” “可是……”沈绣婉喘着气,“你走了,久安和永宁他们怎么办?”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岑卿如看了眼公馆大门。 傅银红并没有追出来挽留她。 她紧紧抓着车门,眼瞳里泛起红血丝。 她冷冰冰道:“我已经看透了,傅家这几个男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当时我是瞎了眼才嫁给傅银红!” 她正要钻进汽车,又忍不住回头道:“至于老三,他虽然在事业上十分上进,但私底下的做派委实不能算是一位好丈夫。沈绣婉,你还年轻,奉劝你一句,能走就走,别把自己葬送在男人身上。大清早亡了,如今离婚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汽车绝尘而去。 沈绣婉站在寒风里,直到汽车消失在视野中,也仍然没能回过神。 听大嫂的口吻,似乎是要和大哥离婚。 可是他们都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们怎么舍得离婚呢? 夜里,沈绣婉来看望云珠。 云珠的病已经好了,正在账本上写写画画。 听说了岑卿如的事,她茫然地撑着下巴:“大嫂和大哥当年也算是自由恋爱,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沈绣婉轻声:“我和金城的婚姻是长辈包办,结果显而易见。你和顾先生是自由恋爱,却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终究没能走到最后。可大哥大嫂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明明门第相当、见识相当,他们明明是通过自由恋爱结婚的,明明是被两家长辈祝福的,可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的婚姻也这般坎坷曲折?” 第八十二章 三爷不想周小姐离开燕京 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叫人看不清天上的繁星。 云珠无法回答沈绣婉的困惑。 沈绣婉回到卧室,霜霜正睡得香甜。 她坐到沙发上,见茶几上还有金城遗落的半盒香烟,不禁鬼使神差地取出一支点燃。 她不会抽烟,便只安静地凝视。 橘红色的烟头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醒目,她的视线随着缭绕烟雾移动,最后定格在挂在墙上的那幅结婚照上。 照片里的自己笑靥如花,眼睛里充满了对婚姻的向往。 如果现在再让她和金城拍一张结婚照,她还能笑成这样吗? 沈绣婉不确定。 香烟逐渐燃尽。 她把烟蒂放进烟灰缸,轻声呢喃:“这世上什么都会变。” 蜡烛会被电灯取代,马车会被汽车取代,手摇船会被蒸汽轮渡取代,就连一代代王朝也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更替演变。 什么都会变。 何况人心。 这一夜,沈绣婉忽然相信,人心里的爱是有保质期的。 也许将来某一天,她也会突然不再爱傅金城。 今夜,傅公馆的人都难以入眠。 傅银红孤零零地站在破碎狼藉的房间里,手里拎着洋酒瓶子。 岑卿如把伺候的几个丫鬟和老妈子都带走了,母亲怪他不会哄媳妇,下令不许家里的其他佣人帮忙打扫,可他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他自己要怎么打扫房间? 要是小方在这里就好了。 她那样贤惠的女子,肯定不会把房间弄得一团狼藉。 傅银红想着,烦闷地喝了一口酒。 他把酒瓶放在地上,先拣起散落的相片。 虽然拍得不甚清楚,但能认得出上面都是他和小方的身影。 他不知道岑卿如是什么时候开始调查他的,也许是发现了她锁在保险箱里的首饰不见了的时候,也许是更早的时候。 可见女人聪明不是好事。 女人太聪明,只会闹得家宅不宁。 他不耐烦地拉开书桌的抽屉,正要把那些照片放进去,却注意到抽屉深处还藏着一沓厚厚的书信,用红线扎得整整齐齐。 他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已经泛黄发脆。 竟是十多年前,他和岑卿如的来往书信。 傅银红恍惚间想起了少年时的事。 那年他身为留洋归来的少爷,在燕京城里可谓是意气风发。 家里给他订了亲事,可他不肯,扬言时代变了,现在国外都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他要亲自挑选一位新娘。 他参加各种上流宴会,在心里悄悄给四周的女人打分,有的不够漂亮,有的不够丰满,有的不够温柔,他流连在名利场中两年,竟没找到一位满分女人—— 直到他遇见岑卿如。 当时薛家大少在皇城酒家举办生日宴会,岑卿如作为薛少的舞伴,她的交际舞跳得那样好,刚出场就惊艳了所有人。 晚上薛少组织了牌局,他和岑卿如恰好在同一桌。 岑卿如很聪明,她会算计麻将的牌面,才短短一个小时,就赢光了桌上其他人的钱。 她优雅地喝着咖啡:“这场牌局尽兴得很,咱们也该散场了。” 可他舍不得放她走。 他殷勤道:“岑小姐难得出来玩,再玩会儿吧?” “你们的钱都输完了,还玩什么呢?” 他取下金领夹和瑞士表,笑道:“咱们俩玩,玩骰子。” 结果才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又输了个精光。 他羞窘不已,想再和岑卿如待上片刻,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好了,我不要你的领夹和手表。”岑卿如拿着手拎包站起身,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如傅大少送我回家?” 包厢的灯光很暗。 傅银红记得,那时的岑卿如鹅蛋脸柳叶眉,穿着新式旗袍,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如月牙般又甜又水灵。 是极其善解人意、极其聪明的模样。 那一刻,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娶到她。 后来他们恋爱了。 当时电话还没有普及,他们便给彼此写信。 书信一封一封地送,恨不能一天写上四五封。 ——我今晨路过花园,见两只猫儿打架,觉得十分有趣,特意画给卿卿解闷。 ——真是奇事,没想到入冬时节,我们家花园里竟然盛开了一枝玫瑰。妈想请她的挚友们登门赏花,可我私以为只有卿卿才配得上那枝红玫瑰。我特意折了玫瑰给卿卿送去,不知能否博卿卿一笑? …… 他要娶岑卿如。 告诉母亲的那日,母亲又惊又喜,回答他说,当年给他订下的未婚妻原本就是岑家的小姐。 母亲说他和卿卿这样有缘分,婚姻一定能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卧室里弥漫着洋酒的醉意。 傅银红埋头看信。 信纸泛黄,字迹早已斑驳。 但扑面而来的,都是昔年热烈真挚的爱意。 原来岑卿如曾令他那么心动,曾是他心里的满分女人。 他喜欢她的美貌,也喜欢她的冰雪聪明。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流逝的光阴像是偷走了他的记忆、像是篡改了他的心,令他忘记了他曾那样热烈地爱过他的妻子。 不知过了多久,傅银红无声地收好那些信。 视线再度落在旁边那一叠照片上。 看着交错的肉体,他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浓烈的厌恶。 他拿起打火机,毫不犹豫地点燃了那一叠照片。 火光映照在镜子里。 傅银红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结婚时穿过的衬衫和西服。 他匆匆换上,不顾已是深夜,拔腿离开了傅公馆。 古银雕花的穿衣镜里,照片的火光逐渐熄灭,金色的火星子明明暗暗,依稀映照出碎落在地的那幅结婚照,女人盛大洁白的婚纱像是被火光吞噬,光影扭曲,结婚照里的两张人脸逐渐变得荒诞滑稽。 …… 一辆黑色汽车穿过夜色。 车窗玻璃模糊地照出了傅金城的脸。 他低头整理袖口:“还有多久?” 方副官看了眼后视镜:“再有十分钟就到车站了。” 自从他向三爷禀报了那通电话,三爷就让底下的人去机场拦截周小姐,谁知一整天都没找到人。 三爷又叫人查了火车站的发车时刻表,知道夜里有一列去申城的火车,于是结束工作以后亲自找来了车站。 三爷不想周小姐离开燕京。 第八十三章 他选择了周词白,他绝不会后悔 夜里的燕京格外冷肃,火车站倒仍是人潮拥挤。 傅金城踏进车站,那列开往申城的火车正巧抵达。 小贩推着车在站内叫卖花生瓜子芝麻糖,乘客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往站台上流动,傅金城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那抹高挑纤瘦的身影。 “周词白!” 周词白拎着手提箱戴着软边呢帽,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她回眸,隔着拥挤的乘客,远远看见了傅金城。 她抿了抿红唇,明艳上挑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不等她说话,傅金城挤开人流,不管不顾地朝她而来,直到紧紧握住她的手臂,触及到那实实在在的柔软和温暖,他才像是放下心。 他问道:“为什么要走?” “我已经把这边的时装订单和工作都安排好了,”周词白轻声,“巴黎那边还要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回去亲自处理,抱歉,我恐怕不能留下来参加你为我准备的生日宴会了。” 火车发出鸣笛声,催促着乘客尽快登车。 傅金城盯着周词白的眼睛:“到底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想要避开我?从什么时候起,我在你面前竟也成了洪水猛兽?” 周词白别过脸。 “你心虚?”傅金城不肯放过她,“因为仍然爱我而心虚?” 周词白猛然望向他。 仍然是她熟悉的那张脸,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只是眉梢眼角带上了过去所不曾有的戾气和阴鸷,像是拔出剑鞘的利刃,毫不客气地剖开了她的心,揭开了她心底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要怎么回答呢? 回答她仍然爱他吗? 她没那个脸。 是她主动结束这场关系的,是她默许金城迎娶太太的。 她现在承认自己仍然喜欢他,她成什么了? 她抬了抬下巴,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庞在火车的暗影之中显得格外清冷倔强,她是周词白,是所有人口中那位漂亮强大充满野心的周姐姐,她绝不是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火车要开了,”周词白压低呢帽,“金城,松手。” 恰在这时,一位老太太携着孙儿匆匆跑进站台,一边挤开周词白,一边嚷嚷:“麻利儿让开,甭碍事儿噻!现在男女乱的哟,搁这儿急赤白脸地打情骂俏!” 周词白猝不及防被撞到肩膀,跌进了傅金城的怀里。 许是因为老太太的话,许是因为傅金城的怀抱,周词白脸颊发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转身道:“我该走——” “就算你要走,也得先给我一个答案。”傅金城打断她的话,“你是不是仍然爱着我?” 周词白背对着他。 站内起了风,将她的衣角吹得翻飞。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浮现出从前和金城的种种。 她就要走了。 也许今后,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 隔着汪洋大海,她这辈子将再也见不到金城。 她睁开眼,豁出去般承认得干脆:“是,我仍然爱着你,比十年前更加爱你!这次回国,我看见你有那么好的夫人和女儿,我又难受又嫉妒。我甚至自私地希望你婚姻不顺,希望你仍然如十年前那般爱我!傅金城,我其实是个极度自私的女人,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好容易攒足勇气,只有今夜,仅有今夜,我才能决然地离开你,求你不要让我成为我讨厌的那种人!” 火车即将关闭车门。 就在周词白决绝地走向车门的刹那,傅金城再次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一手环住她的腰肢,一手扣住她的脑袋,低头吻向她的唇。 两人身后,火车轰隆隆地启程,沿着铁轨一路向前,驶向了黑暗的无边夜色。 夜空落起细雪。 伶仃飘零,像是燃烧的灰白飞絮。 周词白错愕地睁圆了眼睛。 她像是彻底决堤的洪水,就连道德感也束缚不住那份压抑太久又汹涌澎湃的感情。 黑色手提箱跌落在地,她紧紧抱住面前的男人,十年来的所有委屈和孤单在这一刻尽情宣泄,仿佛只有在傅金城的面前,她才能重新做回当初那个单纯善良被人爱着的周词白。 男人的深吻如此熟悉,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她闭上眼,热泪不受控制地顺着面颊滚落。 傅金城仍然爱着她。 如她所料那般爱着她。 她又欢喜又悲伤。 她想,或许她再也没有勇气离开傅金城了。 汽车离开了火车站。 橘黄色的车前灯映照着道路上疾速后退的飞雪,傅金城和周词白默默无言地坐在后座,两人的脸在窗外路灯的间错之中忽明忽暗。 方副官望向后视镜,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三爷,咱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先送白小姐回白公馆吗?” 后视镜里,傅金城的脸隐在昏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握住周词白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道:“回我的私宅。” 周词白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选择了沉默。 她偏头,望向窗外的飞雪。 雪渐渐盛大。 她不知道明天的燕京城会变成什么样。 半小时后,汽车在一座小洋楼前停下。 傅金城牵着周词白下车,迎面而来的大雪纷纷扬扬,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年姑苏,牵着沈绣婉穿过那些老旧巷弄的情景。 夜这样深,沈绣婉大约已经带着霜霜睡着了。 她那个人很怕冷,就算傅公馆安装了暖气,她也要盖厚被子。 “三爷!” 洋楼里的仆佣迎上来。 傅金城回过神,摘下大衣递给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心猿意马地想起沈绣婉。 也许是因为他们当了七年夫妻,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七年的缘故。 楼上房间灯光明亮,壁炉烧得很暖。 傅金城抱住周词白。 他不要封建陈旧的包办婚姻,他不要长辈替他挑选的新娘。 他只要年少时深爱的情人。 周词白身上的白玫瑰花香水味钻进傅金城的鼻尖,恍惚之中他几乎以为自己怀里的女人是沈绣婉,他抬起女人的脸,四目相对,他确信今夜陪伴他的女人就是他多年的挚爱。 他选择了周词白,他绝不会后悔。 第八十四章 咱们这场婚姻,也该散场了 另一边。 傅银红坐着汽车,匆匆赶到岑府。 他怀里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原本花店已经不营业了,但他觉得空手来见岑卿如不大妥当,于是叫司机撬开了一家花店的大门,亲自动手包了一束九十九朵的玫瑰花。 许是因为岑卿如回家的缘故,虽然夜深了,但岑家仍然灯火通明。 傅银红站在雪地里,高声呼喊:“卿卿!” 楼上客厅,岑卿如正和岑父岑母坐在一块儿。 岑家的几位少爷都已经成家,此刻也携着各自的夫人来看岑卿如,得知傅银红在外面干的那些事,脸上皆都十分难看。 正说着话,骤然听见傅银红的声音,岑母吃惊地走到窗前。 她推开窗看了一眼,不禁回头向众人道:“姑爷来了!抱了一大束花,在叫卿如的名字呢!” 岑卿如随众人走到窗边。 傅银红站在雪地里,穿着当年结婚时穿过的那身白色西装,即使三十多岁了,相貌也仍然如当初那般俊美冶艳,一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尤其招人喜欢,正手捧玫瑰朝她微笑。 漫天大雪,那捧玫瑰红的惊人。 岑母喜气洋洋地笑道:“诶唷,卿如,看样子他是向你认错来了。难为他深更半夜买来这样漂亮的花,想必是花了心思的。依我看,不如你就原谅他吧!天这样冷,我叫他上来坐坐,喝杯姜茶,别冻坏了身子!” 岑卿如按住她的手:“别。” 岑父推了推眼镜,正色道:“卿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人嘛,在外面偷香窃玉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这会儿时代不同了,往前看十年,男人三妻四妾那都是常有的事。他知道回家就好,你又何必大动干戈?你也得为几个孩子着想啊。” 岑卿如抚着腕上的玉镯子,轻轻眯起丹凤眼:“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该给他的机会都已经给过了。我这次回娘家,就没有想过再回去。爸妈,我要和傅银红离婚。” “哐当!” 岑母捧在手里的茶杯摔落在地。 她震惊道:“离……离婚?!” “离婚也好,”岑家大少奶奶冷笑,讥嘲地瞥了一眼雪地里的傅银红,“拿自家太太的陪嫁首饰去外面养小情人,这种事稍微有点德行的男人是干不出来的!再说了,他们傅家是没钱了吗?需要动用太太的陪嫁?!” 自古以来,男人动用女人的陪嫁财产都是丢脸的事。 何况是养小老婆。 “傅家如今,也是日薄西山了。”岑家大少爷低声评价,“傅老爷子那一辈很是显赫,到了傅总帅这一辈,他镇守东北一去不回,他的兄弟倒是厉害,如果还活着恐怕已经当上了总理,只可惜死得太早了。再到傅银红这一辈,他和傅锡词都不像话,也就傅金城是个人物。能力才干是有的,只可惜独木难支,又是容易得罪人的脾气,只怕成不了大气候。” 岑家二少奶奶好奇:“傅家世代勋贵,代代积累,总比咱们家强吧?我听说他们家就连地窖都堆满了金砖,卿如,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岑卿如抱着胸,垂眸看戴在手指上的金戒指:“我刚嫁过去的时候确实富贵,可惜他们家老二不争气跟人赌钱,一个晚上,就输光了整条同兴路的商铺。总帅气得要打死他,被太太拦住了。” 众人听得连连咋舌。 同兴路是燕京最繁华的街市之一,光其中一间铺面的租金,一年就要几千大洋。 难怪总帅要打死傅锡词! 岑家大少问道:“真要离婚?” “离。” 岑卿如斩钉截铁。 岑家大少拍了拍她的肩膀:“哥哥嫂嫂们都支持你。” 傅银红还等在楼下。 见窗后的人都散了,只剩下岑卿如一人,他笑道:“卿卿,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在外面养小老婆。卿卿,咱们回家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岑卿如看着他。 如果放在一年前,她大约会很感动。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厌烦虚伪。 这些年来,她不是不知道傅银红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事。 她想着他将来总有改正的那天,于是处处忍让,以致于竟有个不长眼的舞女挑衅到她的面前来,以致于他竟拿她的陪嫁首饰去讨好外面的女人! 傅银红也就生了一副好皮囊,内里的才干并不是那么突出,这些年她苦心孤诣替傅银红谋划前程,想方设法托关系送礼物,总算是把他弄进了总统府。 到头来,他的前程竟成了他傲慢的资本! “卿卿!”傅银红可怜兮兮地呼喊,“你为什么不肯下楼见我?” 岑卿如倚到窗前看他,像是彻底想通了什么,又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眉梢眼角呈现出一种放松的神情。 她的声音甚至也柔和了两分:“大少爷,你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牌桌上说过的话吗?” 见岑卿如肯搭理自己,傅银红顿时欣喜不已:“当时人多嘈杂,你说了好些话,比如不要我的金领夹和瑞士表,只要我送你回家。卿卿,我错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爱的人一直都是你!” 风雪太大。 岑卿如的眼睛有些红。 她隔着雪幕看傅银红,微笑:“我当时说,‘这场牌局很尽兴,咱们也该散场了。’银红,咱们这场婚姻,也该散场了。” 傅银红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他远远凝视岑卿如,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恐惧。 他嘴唇颤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卿卿,你真要和我离婚?” 岑卿如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关上了窗户。 大雪落在玫瑰花上,逐渐掩盖了鲜红的颜色。 仿佛那束花原本就是纯白。 …… “傅银红、岑卿如离婚启事:我俩结婚十四载,今因感情不睦,势难偕老,自愿解除夫妻关系,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永无瓜葛。此系两人自愿,以双方亲族为证。恐无凭据,特此登报声明。” 百花胡同。 一间布置温馨的二楼卧室里,方惠贞放下买回来的豆汁油条,把报纸递给傅银红。 她笑道:“刚在街上买的日报,你瞧瞧。” 傅银红趴在枕头里。 他昨夜守在岑家门口一宿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才来到方惠贞这里,刚小憩片刻就被吵醒,心情实在不算美妙。 他捂住枕头,含混道:“别吵。” 方惠贞干脆坐到床边,把报纸内容读给他听:“傅银红、岑卿如离婚启事——” 傅银红猛然坐起身。 他一把夺过报纸,看完那则启事,本就遍布红血丝的眼睛更加猩红。 第八十五章 也许不会回来了 “大少爷……”方惠贞撒着娇,从后面搂住他的脖颈,染着红指甲的手暧昧地游走在他的胸膛上,“既然岑小姐和你离婚了,那大少奶奶的位置不就空下来了嘛?” 她穿着洋行的套裙,手上戴了金镯子和金戒指,披肩发烫成了细细的卷,容貌并不算美丽,颧骨也有些高,脸颊总像是抹了胭脂似的红红的,细长的眼睛又精明又有风情。 “滚!” 傅银红红着眼甩开她的手。 他迅速换好衣裳皮鞋,匆匆套上大衣,正要出门去找岑卿如问个明白,突然有人重重叩响了楼下的大门,震得整栋楼都在回响。 “要死啦,大清早的敲什么敲?!”方惠贞骂了一句。 两人来到楼下,方惠贞还没来得及开门,一伙人凶神恶煞地撞开了门,他们个个手持棍棒,不由分说地对着房子一阵打砸抢。 方惠贞吓得躲进傅银红的怀里,尖着嗓子大叫:“你们是什么人?!咿呀,我的青花瓷古董!我的西洋茶壶!” “我们是什么人?”为首的刀疤男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傅银红。 方惠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壮着胆子喊话:“我身边这位可是傅家的大少爷,总统面前的红人!你们怎么敢在他面前乱来?!” 刀疤男一棍砸碎水晶壁灯,狞笑:“那我们可就来对地方了!傅少爷好大的威风,拿太太的陪嫁首饰在外面养小老婆!岑小姐说了,买这栋楼的钱是从她嫁妆里面出的,这楼里所有贵重的东西也都是花她的钱买的!岑小姐发了话,这些东西都赏给我们兄弟了!” “什么?!”方惠贞急了,连忙拽了拽傅银红,“大少爷,这叫怎么个事?!这些东西可都是你送我的!” 傅银红耳根子发烫。 四周都是嘈杂声。 除了这群混混上蹿下跳地打砸抢,胡同里的街坊邻居也都挤在门口围观,冲着他和方惠贞指指点点。 他自觉脸上难看,问刀疤男道:“她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刀疤男怪笑两声:“您是在怨怪岑小姐?听说昨儿晚上,您特意捧着红玫瑰去岑家道歉,我还当您浪子回头了呢,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难怪岑小姐不肯接受您的道歉。” 他打量傅银红浑身上下,又嗤笑一声:“中看不中用!” 在方惠贞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整座装修精致的小楼被砸得稀巴烂,稍微贵重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搬不走的就当场毁掉,像是蚕丝被、皮货绸缎一类的日用品,则全被剪烂。 最后,刀疤男朝方惠贞啐了一口,骂道:“臭女表字,赶紧给老子搬出去,明儿老子和兄弟们再来,要是看见你还在这里,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罢,开着方惠贞停在巷子后面的那辆汽车,扬长而去。 方惠贞面红耳赤,打又打不过他们,追又追不上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开走了她那辆崭新的小汽车。 她顾不上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哭着捶打傅银红的胸膛:“大少爷娶的是什么夜叉星,竟心狠至此!我就没见过这么凶的女人!” 傅银红心烦意乱,一把推开她:“要不是你这个骚狐媚子,卿卿也不会要和我离婚!” “你骂我是骚狐媚子?!”方惠贞哭着大吵大闹,“当初你非要和我好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夸我的眼睛长得漂亮,夸我是燕京城最有风情的小狐狸!我跟了你这么久,结果什么也没捞着,我不管,你要是不补偿我,我就去总统府门口闹,看谁更丢脸!” “你——” 傅银红指着她,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事情很快传到了傅公馆。 傅太太坐在客厅沙发上,忍不住怨怪:“虽说这事错在银红,但卿如也太绝情了些!好歹夫妻一场,说离婚就离婚,她究竟有没有把我们傅家放在眼里?!闹得满城风雨,也太不像话了!” 沈绣婉坐在角落。 她握着那张报纸,目光落在那一则离婚启事上。 从前看各种离婚启事,总觉得十分遥远,心里并没有特别的触动。 但大哥大嫂是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他们这次离婚像是一块巨石,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嫂是傅家长媳,出身显赫才貌双全,礼仪周全无可挑剔,为傅家生了三子一女,仿佛她的血脉已经深深扎根在了这座宅院、仿佛她的命运与荣辱已经和傅家融为一体,她原本该成为像傅太太一样执掌全家的人物。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果断的和大哥离了婚…… 薛琴贞陪在傅太太身边,讥笑道:“妈,您还不知道吧?大嫂可是个厉害人物,今儿一早不仅登报和大哥离婚,还派人砸了那位方小姐的房子,抢了她的汽车。我还听说,她又派了一群人跑去方小姐做事的洋行,大肆宣扬方小姐破坏别人家庭,现在方小姐已经被辞退了。这燕京城,恐怕她是待不下去了。” 傅太太听得脸色发白。 好半晌,她才道:“卿如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一个人,怎么做事这样绝?这事儿……不会影响银红的前途吧?” 傅公馆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傅银红的官职,是岑卿如谋来的。 薛琴贞摇了摇头:“难说……” “锡词啊,”傅太太急了,“你赶紧去找银红,让他买些东西送去岑家,好好哄一哄卿如——对了,叫银红先去一趟学校,接久安和永宁他们一块儿去岑家!十几年的夫妻,哪是说散就能散的?咱们这个家,可离不开卿如啊!” 傅锡词连忙应了声“诶”。 傅家乱作一团。 沈绣婉拿着报纸来到花园,在画室里找到了云珠。 云珠正在作画。 听说了岑卿如和傅银红离婚的事,她一边上色,一边道:“这些年是大哥对不起大嫂,大嫂要离婚也在情理之中。” 沈绣婉看见她画的是傅家花园,画板上草木凋敝溪水干涸,万物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她惆怅道:“我没想到,有朝一日,大嫂会搬出这栋宅院。” 云珠低头,在调色板上抹匀油彩:“我也要走了。我已经联系好了巴黎那边的学校,过两天就动身。” 沈绣婉吃惊:“这么快?为什么不等过完年再走?” “我最不喜欢过年,到时候妈又要催我相看人家。” “那……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也许不会回来了。” 少女的声音清幽淡漠。 花园里飘起了细雪,傅公馆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静谧冷清。 第八十六章 金城要为周小姐庆生 沈绣婉回到楼上的卧室,手里仍然攥着那张报纸。 霜霜被梅香带出去玩了。 她独自坐在沙发上,因为落雪的缘故房间里有些灰暗,连挂在墙上的结婚照也显得轮廓模糊。 四周静悄悄的。 她不由想起四年前傅太太举办五十大寿的情形,当时傅公馆多么热闹显赫,宾客盈门锦绣辉煌,到处都是万国旗和红绸,云珠亲自布置宅院,大嫂和二嫂在女眷中如鱼得水,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喜气洋洋的。 可是现在…… 大嫂走了,云珠也要走了。 以后,就连饭桌都会冷清许多。 她摸了摸尚还平坦的腹部,金城和傅家的人都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她茫然地想,也许这个孩子能为傅家增添一点喜气。 但金城真的会在意这个孩子吗? 也许,他根本就不希望她再替他生个孩子。 屋里的暖气不如前些天烧得足。 沈绣婉扯过一张厚实的羊绒毯子盖在身上,想着金城,想着傅家的琐事,就这么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梦里,是她和金城结婚的场景。 那画面逐渐褪色消失,梦的后半部分,是她远在江南的故乡。 …… 岑卿如和傅银红终究没能复婚。 做完财产分割之后,她甚至还带走了那对龙凤胎,惹的傅太太很是不满,再加上云珠的离开,傅公馆冷清了许多。 燕京城落第二场大雪的时候,沈绣婉接到了白元璟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叮嘱她挑个时间去医院孕检。 沈绣婉握着电话,问道:“明天可以吗?” “明天?”白元璟的语气有些迟疑。 沈绣婉不解:“怎么了?难道医院明天的预约已经满了?” “这倒没有。” “那是?”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传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沈夫人还不知道吗?明天是周小姐的生日,金城包下了整座燕京大饭店,要为她庆生。如果你约在明天,恐怕金城没时间陪你来医院——沈夫人,莫非金城还不知道你怀孕的事?你打算一个人前来孕检?” 沈绣婉怔怔的。 她盯着虚空,眼神久久无法聚焦。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垂下眼睫,用手指慢慢缠绕起电话线。 “沈夫人?” 听筒里又传出声音。 沈绣婉看着弯弯绕绕的电话线,唇色是苍白的。 这些天,金城一直没回家。 她打电话去官署询问,方副官说他这段时间公务繁忙,每天开车回家既浪费时间也不方便,所以就近歇在那座洋房。 没想到他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回家,却有时间给周词白预备生日宴会。 包下整座燕京大饭店…… 他好阔绰的手笔! 亏她这些天还在为他补贴四千块钱而感动,原来他在别的女人身上,花了更多的钱! 而她嫁给他七年,他从没有带她去外面吃过饭。 她过生日的时候,他连燕京大饭店的一间包厢都没有为她订过。 沈绣婉眼睛酸涩肿胀。 她对着电话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去医院就行。” 顿了顿,她又问道:“白院长也要去参加周小姐的生日宴会吗?” 白元璟坐在办公室,白大褂几乎和雪白的墙壁融为一体。 他把玩着手里的那张请帖。 金城对待周词白的这次生日宴会很郑重,邀请的全是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年轻一辈,既有公开男女关系的意思,也有为周词白在国内的事业铺路的意思。 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把请帖翻过来压在书桌上:“沈夫人知道的,我一贯不喜这些繁华热闹,这样的宴会,我自然不会去。” 沈绣婉捧着听筒,目光仍然落在卷曲的电话线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白元璟去不去。 仿佛只要有一个人不去赴宴,她的脸面就不至于完全扫地。 她声音极轻:“白院长,谢谢你。”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如春风化雨般和煦。 沈绣婉挂掉电话,在沙发上呆坐了很久。 这样盛大隆重的生日宴会,周词白不可能不知道,可她曾经说过她会和金城保持距离,她说的那样动听、那样真实,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容许金城给她举办生日宴? 周词白…… 难道她从前说的话,都是在骗她吗? 沈绣婉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她要找周词白问个清楚。 她很快找来电话簿,拨通了周家的电话。 可周家的人回答说,周词白已经多日没回家,听不了电话。 周词白没回家,金城也没有回家…… 沈绣婉瞬间就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 恐怕他们现在,根本就是偷偷住在一起的! 可她和金城还没有离婚! 被背叛的愤怒和窒息感犹如潮水灭顶而来,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脑子一热,顾不得现在已经是黄昏,穿上大衣就出门了。 三年前她去过金城置办的那座私宅,她现在就要亲眼去看看,金城和周词白是不是住到了一起! 今天这场雪很大。 因为二哥要陪二嫂回娘家的缘故,家里的几辆汽车都不在。 她孤零零地朝远处跋涉,打算去路口招一辆黄包车。 灰蒙蒙的天空还在飘落鹅毛大雪,道路泥泞难行,天色也比平常更加昏暗,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沈绣婉撑着伞艰难前行。 快要走到路口的时候,一辆汽车与她擦身而过。 是白家的汽车。 白家二少好奇:“刚刚过去的那个,不是沈绣婉吗?” 白家三少回头看了眼:“还真是!这么晚了,她要去哪儿?” “恐怕是听到了风声,知道三哥要给周姐姐过生日,这是去兴师问罪呢。” 兄弟俩对视一眼。 他们是极力赞成傅金城和周词白在一起的。 眼看那两人好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并不愿意沈绣婉出面破坏。 汽车迅速倒退,很快停在了沈绣婉身边。 白家二少推开车门,朝沈绣婉吹了声口哨:“三少奶奶去哪儿?我们哥俩捎你一截啊!” 沈绣婉紧紧抓住手里的伞。 对上两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白家兄弟笑得越发怪异。 后面发生的事,沈绣婉都记不得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被麻绳牢牢捆住,嘴里塞了毛巾,整个人置身于一片混沌黑暗。 第八十七章 求你了 沈绣婉试着动了动身体,察觉到四周柔软的衣物和衣架,猜测她大约被人关在了衣橱里面。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时四肢僵硬酸麻的厉害。 随着“砰”一声响,突然有人打开了柜门。 骤然涌进来的光线有些刺眼。 沈绣婉眯了眯眼,惊愕地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金发碧眼胡子拉碴,竟然是周词白的前夫康奈尔! 他骂了一句什么,随即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的头砸在了床角,脑袋嗡嗡作响。 她红着眼抬起头,她没猜错的话,她是被白家那两兄弟送过来的,这里是饭店套房,没想到康奈尔并没有离开中国,而是一直藏在这里。 白家兄弟生怕她去破坏周词白和傅金城的感情,于是不惜把她送到了这个凶神恶煞的洋人手里…… 康奈尔本就因为金城救了周词白的事情恼恨他,她作为金城的妻子,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他的发泄对象。 白家兄弟,是想借刀杀人。 此刻康奈尔暴跳如雷,正操着法语冲她怒骂。 可她一句也听不懂。 康奈尔骂骂咧咧地走到桌边,暴躁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传出柔美的女声:“您好,这里是交通部办公室。” 康奈尔的汉语很蹩脚:“告诉傅金城,他的妻子在我的手上。叫他今晚八点,去百花公园,拿周词白交换,否则,我就弄死他的妻子!” 他重重挂断电话。 沈绣婉呼吸急促。 原来她昏迷了一天一夜,今天已经是周词白的生日。 许是因为惊吓和绑缚,她的肚子出现了异样的疼痛感,她不安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勉强平稳住自己的呼吸。 她望向康奈尔,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康奈尔不耐烦地拔出毛巾:“干什么?!” 沈绣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试着和他沟通:“金城和周小姐在一起这件事,我与你一样感到愤怒,毕竟我也是受害人。你能不能先给我松绑,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康奈尔是听得懂汉语的。 他恶狠狠道:“谈判,不可能!我要周词白死!” 沈绣婉不喜周词白,对康奈尔和周词白的恩怨也并不在意。 她现在,只想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 她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冷静:“我只有活着,才对你有价值。我现在身体很不舒服,你能不能先替我松绑,让我吃点东西喝点水?” 康奈尔瞥向她。 女人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几绺黑发黏在脸颊上,像是在极力忍受什么痛苦。 他不禁怀疑起她是不是有病在身。 他终究不愿意沈绣婉就这么死在这里,成为一张没用的底牌,于是黑着脸替她松绑,嘴里威胁道:“别想耍花招!” 套房的客厅里有现成的牛排和意面,是侍应生中午送来的,康奈尔没心情吃,现在还晾在那里。 沈绣婉坐到桌边,不顾食物已经凉透,就着热水小口食用。 虽然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但她其实不大能吃得下去。 胸腔里反复涌上作呕感,冷掉的面食几乎让她吐出来。 她轻抚着肚子,眼眶里含着泪花。 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她强忍着恶心咽下那些食物。 她闭了闭眼,泪珠打湿了睫毛。 她也不知道金城会不会来救她。 也许,也许他和白家的那两个兄弟一样,私心里希望她死在康奈尔的手里,那样他就能顺顺利利给周词白名分。 周词白会成为傅公馆里新的三少奶奶。 周词白会把她在傅公馆里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抹除干净,仿佛金城身边从未出现过她这么一个人。 金城和周词白年少相爱情投意合,经历十年磨难坎坷终于修成正果,他们多像戏台子上唱的那些金童玉女神仙眷侣呀。 而她沈绣婉…… 她只不过是他们生命里的配角,只不过是戏台子上的丑角。 今后燕京城的权贵圈子再提起三少奶奶,只会称赞周词白大方得体、高贵优雅,和金城门当户对旗鼓相当,谁还会想起她这个乡下嫁过来的短命前妻呢? 她爱了金城整整七年。 她曾经为金城做过的那些事,为他学洋文,为他烫卷发,豁出脸面自尊与他圆房,大约会被所有人当成街头巷尾的趣闻谈资。 她沈绣婉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是个一败涂地的输家。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难受地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 康奈尔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他一把揪住沈绣婉的头发,朝她肚子就是狠狠一脚! 他捂着鼻子,嫌弃地厉声骂道:“臭女表字,脏死了!” 沈绣婉狼狈地蜷缩在地上。 原本就隐隐生疼的肚子,越发痛得强烈。 整个腹部像是坠了一坨沉重的铅块,巨大的下坠感拉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 明明是刺骨寒冷的冬天,豆大的冷汗却从她的额角滚落,连贴身衣衫都被冷汗浸湿。 寒意顺着地板缝隙侵袭她的四肢百骸,她紧紧抱着自己蜷缩成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住身体的热量。 恍惚之中,她记得白元璟曾经说过,她这胎并不稳。 再加上康奈尔踹她的这一脚…… “孩子……” 沈绣婉隐隐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 恐惧如潮水来袭,她紧紧护住肚子,泪水不受控制地潸然涌出。 康奈尔吃惊地看着鲜血染红了女人的衣裙,不敢置信地喊道:“你是孕妇?!” 沈绣婉疼得嘴唇发抖。 她仍然紧紧护住肚子,仿佛只有如此,她才不会失去这个孩子。 她抬起哭红湿润的眼睫,哀求道:“送我去医院……” 白元璟的医术那么好。 现在去医院,他一定有办法保住她的孩子的! 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沈绣婉哽咽不成声,在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前,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一只手无力地搭在他的鞋尖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求你了,求你了……” …… 傅金城包下了整座燕京大饭店。 随着天色暗下来,饭店张灯结彩,内外灯带同时亮起,巨大的七层水晶吊灯璀璨耀眼,绣着“祝周词白小姐生日快乐”字样的红色绸带高高悬挂在半空中,装饰着无数彩灯和飘带。 第八十八章 他娶了沈绣婉,却对她不闻不问 宾客们陆续到场。 都是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或着旗袍或着西式晚礼裙,冬季时节这些名流权贵圈子里的女人最喜爱用雍容的皮草作为点缀,尚未开宴,大厅里已是鬓影衣香觥筹交错。 空气里弥漫着脂粉和食物的香气,侍应生端着托盘来来往往,一座金色的香槟塔在会场中高高耸立,折射出今夜的鼎盛繁华。 傅金城亲自出面招待来宾,彼此寒暄之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省略掉沈绣婉这个名字,仿佛她这个人在他们的圈子里从未存在过。 宾客们到齐的时候,周词白在音乐声里缓缓下楼。 她今天穿了一袭长及脚踝的正红色鱼尾开衩裙,挽着白狐狸毛披帛,精致的黑色蕾丝手套勾勒出女人纤细的手臂线条,留长的黑发烫成了大卷,鬓角簪了一朵细珍珠攒成的玫瑰花。 她生得杏眼桃腮,眉眼极致明艳却不俗气,微微上挑的眼尾透出对繁华司空见惯的风情,饱满的红唇含着温情的笑。 金碧辉煌热闹喧嚣的大厅,为她的美貌而沉静了一瞬。 等回过神,白家二少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寿星来了!” 周词白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挽住傅金城的手臂。 她落落大方道:“谢谢大家赏脸,前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 “我们倒是没什么,吃吃喝喝玩玩闹闹罢了!”白家三少凑上前献殷勤,“只是三哥为了给周姐姐筹备这次宴会,私底下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对了,我听说三哥还给周姐姐准备了生日礼物,”白家二少怂恿,“三哥,你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呗?!” 话音落地,众人都起哄着要看礼物。 傅金城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 宾客之中,有人惊喜喊道:“是戒指吗?!” 戒指代表着特殊的含义。 众人一听,顿时更加起哄。 傅金城打开来锦盒,里面并不是戒指。 是一根钻石项链。 项坠是用整颗蓝宝石雕琢成的鸡心,足有小女孩的半个巴掌那么大,晶莹剔透湛蓝神秘,像是从大西洋深处挖出来一块冻海,无数颗完整的钻石镶嵌在蓝宝石周围,在华灯下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四面八方传来震惊的吸气声。 这样漂亮的蓝宝石世所罕见,就算在场的人都是对珠宝司空见惯的权贵名流,也忍不住为之惊艳倾倒。 周词白眨了一下眼睛。 她还以为,金城会送她戒指。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笑道:“金城,不如你亲手替我戴上?” “好。” 傅金城站在周词白的身后,将她的头发抚到一侧胸前,垂着眼帘替她戴上这根蓝宝石钻石项链。 扣上锁扣的时候,傅金城的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些遥远的片段。 那是妈五十大寿的时候。 沈绣婉想打扮得隆重些,于是取出那条珍藏的翡翠项链,只是她总也扣不好项链锁扣,最后还是央求他替她扣上。 当时他们才圆房没两天,她坐在梳妆台前,盘着低低的发髻,小脸上薄施脂粉,穿的似乎是一件丁香紫的旗袍。 他在背后给她戴上项链的时候,余光注意到她正从镜子里偷看他,杏眼晶亮满含爱意,脸颊比胭脂还要红。 会场灯火辉煌。 傅金城的眼眸莫名晦暗。 这样盛大的宴会,他并不愿意想起沈绣婉。 他将她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淡淡道:“好了。” 四周顿时传来赞叹声: “真漂亮呀!三爷出手就是阔绰!” “也就周小姐这等绝色,才配拥有如此珍贵的项链!” 人群里,又有几个女人忍不住议论道:“周小姐和那个乡下来的女人,在三爷心里的分量到底是不一样的。我就从来没有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看到过这么贵重的项链!” “这根蓝宝石钻石项链,起码十万块大洋起步!不仅是首饰,更是罕见的藏品!周小姐不愧是三爷藏在心尖尖儿上的人物,这么多年过去,对她依旧一往情深!” “要不怎么说男人的白月光比他们的太太还要紧呢?诶,说起来,那个乡下女人办过生日宴会没有?” “……” 她们的声音很低,却还是传入了傅金城的耳朵里。 他牵着周词白的手,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他并没有给沈绣婉办过生日宴会。 七年里,一次也没有。 她的生日和母亲的生日恰好在同一天,世上没有晚辈和长辈一起庆生的道理,所以大家便干脆从不提起。 他也没有给沈绣婉送过生日礼物。 母亲五十大寿的那年,他倒是给刘曼玲准备了一根钻石项链,沈绣婉看见之后误以为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天清晨很是期待欢喜。 只是后来,她在刘曼玲的脖子上看见了那根钻石项链。 他早已忘了她看见项链的那一刹那,是什么表情。 他只记得,当年他很嫌弃她。 就算是赴宴他也要离她远远的,他又怎么会在乎她是何种心情? “金城?” 周词白见他出神,忍不住柔声轻唤。 傅金城回过神,道:“该切蛋糕了。” 随着重金聘请的乐队演奏起《生日快乐歌》,宾客们一边拍掌打节拍,一边哼唱起“祝你生日快乐”,饭店里面的灯光渐次灭了下去,几位侍应生推着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缓缓走了过来。 整整三层的奶油大蛋糕。 裱花精致洋气,据说是特意从申城冠生园请来的蛋糕师傅做的。 蜡烛燃烧着,温暖的烛光照亮了周围的每一张笑脸。 白家二少笑嘻嘻道:“周姐姐,你快许愿吧!” 周词白闭上眼,对着蛋糕双掌合十。 过了片刻,她踮起脚尖吹灭了那些蜡烛。 有好事者起哄,问周词白许的是什么愿,她笑着敷衍过去,目光却忍不住悄悄望向傅金城。 从前每年过生日,金城都会抱着她的腰,温柔地哄她告诉他许的是什么愿望,然后第二天,她就会收到他送的礼物,正是她的生日愿望。 这一次,她也在等金城问她。 可是并没有。 金城只是把刀递给她:“切蛋糕吧。” 周词白顿了顿,才继续微笑:“好。” 所有人都看着周词白切蛋糕。 傅金城的目光无法聚焦,眼前精美昂贵的冠生园大蛋糕逐渐模糊暗淡。 他想起母亲五十大寿的那天也是沈绣婉的生日,因为没有人给她庆生,所以她自己从厨房剩余的半块蛋糕上,切了一小块给自己庆生。 可是傅公馆里的女佣瞧不起她。 她们骂她是乡下来的丫头没吃过好的,白天不好意思多吃,晚上背着太太她们偷吃。 他娶了沈绣婉,却对她不闻不问。 原来那些年,她连吃一块蛋糕都会被骂…… 第八十九章 她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爱上金城 太阳沉入了地平线。 随着黑暗笼罩燕京城,繁华的街市华灯初上,在这条遍布饭店、酒家、舞厅、剧院的大街上,色彩斑斓的招牌随处可见,处处都是灯红酒绿熙攘热闹。 沈绣婉独自在房间里醒来。 窗外的灯光幽幽地打在地板上,她躺在光里,此间寂静无声,隐约能隔着窗听见外面的笑闹和喧哗。 康奈尔没有帮她拨打医院的电话。 大约是被她流的血吓到,他没想闹出人命,因此直接跑路了。 沈绣婉的嘴唇苍白皲裂,面色更是白如金纸。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肚子还在隐隐作痛,那种丝丝缕缕如跗骨之蛆的痛感,像是有人在不停的用铁丝搅动勾弄她的五脏六腑,令她产生一种整个人都在生锈的错觉。 她勉强蜷缩起身子,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借着窗外的灯光,她看见鲜血染红了身下的衣裙,红到发黑的血液干涸黏固在地板上,深深渗进了缝隙之中。 她茫然地伸出手,用指甲抠弄了一下血渍。 她知道的孩子没有了。 在这个陌生的房间,在这个冰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流掉了。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闭上眼,在昏暗中无声地悲泣。 窗外的灯光恣意闪烁,夜市一如既往纸醉金迷醉生忘死。 过于璀璨耀眼的灯光,遮蔽了夜空。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沈绣婉觉得自己好像迷失的一片云,从江南飘到遥远的北方,在这座陌生而又新潮的城市,完全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她想回家了。 她想回到爷爷给她亲手雕刻的那架拔步床上,放下帐幔,躲在被窝里狠狠地哭上一场。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仍然还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被爷爷捧在掌心里宠爱的小姑娘。 她仍然可以穿着攒钱买来的旗袍和绣花鞋,骄傲地跑进巷口的市集里,用妈妈给的两角钱买上一兜菱角和海棠糕。 在故乡,曾有许多少年郎喜欢她。 他们会买糖葫芦哄她开心,会爬上墙头扮鬼脸逗她高兴,会带她坐乌篷船去乡下摘花生,就像白家兄弟向周词白献殷勤那样为她花心思。 她也曾被许多人疼爱。 她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爱上金城。 傅金城的身影从脑海中掠过。 沈绣婉忽然崩溃般放声大哭。 那哭声悲恸绝望,摧人心肝。 一声声都是爱,一声声都是恨。 寒夜漫长。 沈绣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哭不出来了。 眼睛酸胀难受,但她似乎再也流不出眼泪。 她麻木地爬到窗边,用力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这里是饭店六楼。 下面的道路上车水马龙,那些权贵名流开着汽车路过,忙着奔赴今夜的宴会和应酬。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沈绣婉蓬乱的长发,露出那张尖俏苍白泪痕干涸的小脸,杏眼里倒映出满街灯火,瞳孔黯淡毫无情绪,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夜空飘零几朵细雪,柳絮似的轻薄。 雪花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像是感觉不到寒冷,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夜里的燕京城。 纤细的手指紧紧按在窗台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了跳下去的冲动,她想是不是只有她死了,金城才会真正看她一眼,才会真正被她牵动情绪? 但她又觉得不会。 她在他的心里,是想要舍弃的包袱,是没有价值的野草。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为了野草的枯萎而难过? 对面转角的燕京大饭店,突然传来热烈的掌声。 沈绣婉怔怔望过去,瞳孔不禁微微缩小。 隔着街道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她看见楼上的宴会厅华灯璀璨金碧辉煌,燕京的权贵名流济济一堂,正围着一对年轻男女。 是金城和周词白。 他们在庆生。 随着周词白切开那只精致漂亮的三层生日大蛋糕,周围的人一边鼓掌一边祝她生日快乐,欢乐的气氛似乎快要融化掉这个寒冷的冬天。 周词白是今夜的主角,她穿着明艳的红色晚礼裙,佩戴着昂贵的蓝宝石项链,腰肢细软不盈一握,金城的手覆在她的腰间,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登对。 她一边依偎在金城的怀里,一边仰头看他,幸福得眉眼弯起。 隔着街角,雪花落在了沈绣婉的睫毛和嘴唇上。 她失血过多的脸,比雪花还要苍白。 因为白天撞到床角的缘故,她额头上还有个新疤,蜿蜒滑落的血渍在脸颊旁干涸凝固,形成了狼狈丑陋的阴影,散乱的长发夹杂着白雪,明明才二十三岁的女人,此刻却像是灰白了头发。 她孤零零置身于这间昏暗阴冷的房间,一眨不眨地凝视对角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她觉得自己像是躲在臭水沟里,眼巴巴窥探别人幸福的可怜虫。 听说今夜的生日宴会是金城亲自策划的,原来他是懂怎么讨女人高兴的,原来他知道女人都喜欢收到礼物,原来他知道过生日是要吃蛋糕的。 原来他爱周词白的时候,是这样的温柔体贴无所不能。 身下似乎又有血液流出。 和凝固在衣裤里的血渍黏在了一起,弄得她很难受。 她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褪下脏污的衣裤,寒风吹进窗户,整个房间雪洞似的冷,她麻木地坐在地板上,想起这里并没有干净衣裳供她更换,便又慢条斯理地重新穿上衣裤。 她扶着墙站起身,一步一顿地往外面走。 街上人来人往。 沈绣婉摇摇晃晃地走到道路中央,险些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倒。 那司机摇下车窗,不耐烦地骂了她几句,才飞驰着与她擦身而过。 沈绣婉的腹部又开始生疼。 她站在路中间,双腿打颤,无力地捂住腹部。 四面八方都是鸣笛声和咒骂声。 她像是听不见,只是麻木地仰起头,痴痴地望向那座燕京大饭店。 他们吃完了蛋糕,男男女女相继步入舞池,正在跳交际舞。 她记得自己曾去白公馆请金城回家与她圆房,那夜,他当着她的面邀请刘曼玲跳舞,他们跳了一支又一支,贴面搂腰的动作既暧昧又挑逗,互相撩拨着对方的心弦,全然不在意她也在场。 今夜,金城又在和周词白跳舞。 他们跳得很好看。 沈绣婉忽然想起,她嫁给金城七年,他却从没有请她跳过一支舞。 他嫌弃她。 他不爱她。 也许在他心里,她连刘曼玲都不如。 沈绣婉眼前一阵阵眩晕。 她终于脱力地往后倒去。 闭上眼的最后一瞬,漆黑的瞳孔倒映出燕京大饭店的落地玻璃窗,金色的灯火看起来温暖而奢靡,宴会的交响乐已至高潮,窗后的剪影里,周词白裙角飞扬,正踮起脚尖吻向金城的唇。 沈绣婉慢慢闭上眼。 今夜没有星星。 燕京城的雪花漫天飘飞,像是一场盛大的舞蹈。 第九十章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他们离婚 次日。 沈绣婉是在病床上醒来的。 她睁开眼,漆黑的瞳仁没有一丝情绪,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慢慢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了趴在桌边小憩的白元璟,他连忙戴上那副玳瑁边的眼镜:“你醒了?昨天夜里九点,你晕倒在了燕京大饭店外面的十字路口,你大嫂岑卿如正巧坐车经过,就把你送到了我这里。” 被子拱了起来。 女人躲在里面,连面也不肯露。 白元璟道:“我给你做了全身检查,除了额头和身上的几处淤青,你的孩子也……沈夫人,虽然这件事很残忍,但你自己应当已经猜到了结果。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弄成这幅样子?” 病床上仍旧安静。 白元璟眉尖轻蹙,料想沈绣婉不只是流产这么简单。 她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他默默站了片刻,才道:“我已经打电话通知金城,他很快就到了。但看你现在这样,大约是不想见他的。我替你拦着。” 被窝里面仍未传出声音。 白元璟低声:“你好好养病,不用着急回家,一切有我。” 说罢,带着病例本出去了。 沈绣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脑海中思绪纷乱,情绪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真是奇怪,她醒来之后没看见金城,竟然没觉得有多么难过。 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会眼巴巴地期盼自己睁开眼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金城,她要当面质问他周词白的事,要当面向他倾诉委屈。 可是现在,她不仅不想与他见面,更不想听见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他是赫赫有名的傅家三爷,而她只是绣馆小老板的闺女,一重天一重地的身份,这两个名字原本就不该联系到一起。 嫁给他的这些年,她的心一直都是苦的。 一日日的冷眼、一日日的忽略,她每天都像是在吃黄连,她单恋着她的丈夫,她又忐忑又苦闷,满腔的委屈找不到人诉说。 她费尽心思揣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点点小事都会牵动她的情绪,令她时而高兴时而难过,像是被豢养起来的动物,时不时就要挖下她的一块肉,等到伤口结疤痊愈的时候,再重新挖一块肉。 结婚七年,她终于被他剔去了全身的肉、剜去了整颗的心,浑身上下,只剩一副空空荡荡的白骨架子,浑身是伤尊严全无,以动物的皮草作为装饰,孤苦伶仃地藏身在那座奢靡繁华的傅公馆里。 无一处不狼狈。 沈绣婉抬手,摸向自己的心脏。 从前心是苦的,可是现在,她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苦是甜。 她只想躲在这张病床上,再也不要见任何人。 再也不要见金城。 …… 院长办公室。 白元璟过来的时候,傅金城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白元璟走到办公桌后,放下病历本,道:“说了多少次,医院禁止吸烟。” “难得来你这里一次,让我抽一根怎么了?她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傅金城夹着烟,口吻有些淡漠:“她上个月就来过一趟医院。家里开着暖气,又有仆佣伺候,她跑医院倒是跑得很勤。” “你觉得,我和她在联手欺骗你?”白元璟落座,“实话跟你说,昨夜她晕倒在了燕京大饭店的门口,是你大嫂正巧路过发现她的。” 傅金城挑眉。 昨夜,他就在燕京大饭店为周词白庆生。 大约是沈绣婉得知了这个消息,连夜找过去才出事的。 她亲眼看见了他和周词白在一起…… 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又很快被傅金城忽略。 停顿片刻,他才问道:“她受伤了?” “额头磕破了,身上有多处淤青,手腕和脚腕处有被麻绳捆过的伤痕。”白元璟据实以告,“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被人绑架了,逃出来的时候正巧路过燕京大饭店,因为体力不支在门口晕厥了过去。” 自然,还有傅金城和周词白的刺激。 这一点白元璟没有直说。 烟雾缭绕之中,傅金城面色微沉。 他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可谓政敌颇多。 恐怕是沈绣婉独自出门的时候,正巧撞上了谁。 好在没有伤及性命。 他道:“这件事我会派人调查。如果她只是一些皮外伤,就不要安排她住院了,免得霜霜和我母亲她们担心。我叫方副官开车送她回家。” 白元璟沉默。 他记得周词白受伤的时候,金城恨不能让她在医院观察一个月。 如今换成了沈绣婉,态度倒是截然不同。 他问道:“你对沈夫人,当真没有男女之情?” “是家人。”傅金城回答得直接,“霜霜是我的女儿,她是霜霜的母亲,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白元璟点点头。 金城不爱沈绣婉。 如果将来他们离婚,那么他追求沈绣婉的时候,将不会再有任何心理负担。 傅金城起身:“既然没有别的事,那我去病房接她。” “等等。” 傅金城回眸:“还有什么事?” 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这件事情原本不该由我告诉你……” “到底是什么事?” 四目相对,白元璟终究没能把沈绣婉小产的事情说出口。 一方面,这件事本该由沈绣婉亲口告诉金城。 另一方面,他私心里并不希望金城和沈绣婉再产生任何感情,也许沈绣婉哀莫大于心死,根本就不会告诉金城这件事,那么将来金城便会毫无愧疚的和她离婚。 白元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成全这两人。 但他现在发现,原来在爱情里,他也是个卑劣的人。 他希望他们离婚,希望沈绣婉回到江南,做回她自己。 傅金城等了半晌,没等到白元璟的下文。 他懒得再在这里墨迹,干脆利落地踏出办公室。 “等等,”白元璟又叫住他,“沈夫人现在情绪很不好,不大愿意见你,你别去看她了。你只管回去陪周小姐,医院里有我看着。” 傅金城捏了捏眉心。 沈绣婉情绪不好,大抵是因为看见他和周词白在一起的缘故。 她在他的感情问题上,向来是非常小气的。 第九十一章 你能容忍沈夫人再嫁吗? 傅金城扪心自问,他对沈绣婉,愧疚有之,怜惜有之,感激有之。 可唯独差了那几分男女间的爱。 红尘俗世,他们偏偏就差了最俗不可耐的那几分情爱。 他这辈子有过许多女人,可最对不起的还是他的发妻沈绣婉。 出于某种私心,他不愿看见沈绣婉流泪质问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他正要走,白元璟又唤道:“等等。” 傅金城拧起眉头:“你今天很奇怪。” 白元璟笑了笑:“倒也没有别的事,只是对你和沈夫人的婚姻感到唏嘘而已。金城,假使将来你们离婚,你能容忍沈夫人再嫁吗?” “那是她的自由。”傅金城不假思索,“我对她虽无男女之意,但也希望她今后过得好。她若再嫁,我绝无二话,她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为她另出一份嫁妆。” 他说完就离开了医院。 方副官的汽车等在道路对面。 他打开车门,忍不住回眸看了眼医院大楼。 铅灰色的天空还在飘落绒雪。 傅金城看了片刻,才沉默着坐进了车里。 …… 沈绣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除了傅金城在第一天来过,傅家没有其他人前来探视。 白元璟偶尔会在忙碌之余来查看她的身体状况,她的伤口恢复得很好,虽然小产,但并没有影响到身子骨,吃喝也很正常,只是睡眠时长比正常人要多了几个小时。 沈绣婉这天睡到下午才醒。 脑袋空空的,睁开眼的时候,恍惚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瞧见白元璟坐在病房里,她支撑着坐起身,道:“让你见笑了。” 白元璟笑了笑:“先去洗漱。知道你爱吃南方菜,特意叫人去南方菜馆打包了樱桃肉和松鼠鳜鱼,对了,还有一道极鲜美的莼菜汤。” “这个时节,莼菜可是十分罕见的。”沈绣婉来了兴致,“亏那些商人能想办法搜罗来。” 白元璟特意把最好的一间病房留给了她,房里自带盥洗室,甚至还安装了带有热水的淋浴。 沈绣婉洗漱干净,白元璟已经把菜肴摆在了靠窗的桌子上。 菜色很漂亮。 她尝了尝,称赞道:“师傅的手艺很地道,果然是我家乡那边的味道。还有这碗白米饭,选用的是南方香米。以前唐朝的时候,这种米曾是御用贡米,古人称其‘上风吹之,五里闻香’。” 雪停了。 窗外的雪光照在她的脸颊上,经过这一个星期的调养,她瘦削凹陷的脸颊似乎稍微饱满了一些,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只是和四年前白元璟初见她的时候比起来,状态仍是差了那么一点。 况且她看起来,也太平静了。 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比起她的身体,如今他更担心的反而是她的心理状况。 现在国外已经有学者开始研究人的心理意识,早在1879年,德国莱比锡大学就建立了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将它从哲学中剥离出来成为单独的学科。 而在中医里面,《神农本草经》曾提出“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认为某种情绪太过刺激并且持续太久,就会导致七情失调,使脏腑气血功能紊乱,从而导致疾病的发生。 白元璟主张,人的内部心理精神和外部身体同样重要,精神上的疾病,有时候比身体疾病更可怕、更难治,甚至会杀人于无形。 他想了想,道:“今天晚上,我看诊的一个病人要过生日,请了医院里不少病友和医生去他的病房参加生日派对,你也一起?” 过生日…… 这三个字令沈绣婉吃东西的动作微微一僵。 她低下头,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 她不想看见别人过生日,也不想看见奶油生日蛋糕。 白元璟替她盛了一碗汤:“过生日的是个十岁小姑娘,打小得了肺病,家里奶奶和父亲嫌她是个女孩儿,舍不得花钱替她治,她妈妈倒是果敢,三年前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走遍全国各地,上个月才求到我这里。我替她做了个手术,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她妈妈高兴,想着小姑娘能过十岁生日真是不容易,所以才特意订了个大蛋糕,请大家去热闹热闹。” 男人声音温润,语气透着拉家常的平淡真切。 沈绣婉安静地聆听,郁积在心底的对生日蛋糕的排斥,一点点烟消云散。 她点点头。 到了夜里,她和白元璟来到五楼,病房里挤挤挨挨全是人。 有的是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有的是穿着病号服的病人,虽然大家身份不同,但无一例外脸上全带着真诚温暖的笑容,病房里也被布置过,“庆祝孙莹莹小朋友十岁生日快乐”的横幅高高地挂在墙上,桌子上摆着一只很大的蛋糕,规规矩矩插了十根彩色蜡烛。 沈绣婉挤在人群里面看。 小姑娘刚做完手术,看起来还有些虚弱,眼神却很清亮柔和。 她对着蜡烛双手合十,笑眯眯地许了愿望。 随着她鼓起腮帮子吹灭蜡烛,陪在她身边的母亲像是再也忍不住,竟捂着手帕哭了起来,那哭声里面,既有这些年辛苦奔波的心酸,也有女儿能平安活过十岁的欣慰欢喜。 “你们母女俩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好日子在后头呢。”旁边一位老太太情不自禁地跟着抹起眼泪,哽咽着安慰,“快别哭了!” 因为医院里面人多,所以每个人只分到了很小一块蛋糕。 沈绣婉也分到了一块。 她捧着碟子,看见孙母牵着孙莹莹走到白元璟跟前,红着眼睛感恩戴德道:“白院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他们都说莹莹的病只能请洋人医生开刀,可是出国看病多贵啊,这些年我们走南闯北,身上已是没有几个钱了。没想到您妙手回春,也能给莹莹开刀治病,还只收了我们五十块大洋!白院长,我和莹莹给您磕头了!” 她拉着小姑娘就往地上跪。 白元璟扶住她们:“现在不兴这些,快起来!” 越来越多的病患涌上来,要和白元璟握手。 沈绣婉被挤到人群外面,听见几位老太太欢欢喜喜地询问白元璟有没有结婚,说是要给他做媒,白元璟招架不住连连摆手,模样既狼狈又无奈。 小小的病房被欢声笑语填满,电灯光很温暖,像是能在黑夜里驱逐一切灾厄、疾病和苦难。 沈绣婉身处这样的环境,情不自禁低头尝了一口蛋糕。 是甜的。 第九十一章 冬天不要砍树 临近年底,燕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 沈绣婉清晨起来,发现窗台上的泥盆被冻得硬邦邦,一尺来高的小树瘦骨嶙峋枝叶凋零。 白元璟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从街上捎带过来的豆汁和包子。 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在看什么?” 沈绣婉伸手摸了摸树枝:“我在想,天这样冷,这棵树是不是冻死了。你瞧,它的叶子都落尽了,树枝也枯萎了,我不过稍微碰了碰,它们就自己折断了。” 白元璟望向那棵小树:“这是白丁香树,冬天是要落叶的。等外面的冰雪都融化的时候,它就会重新发芽。所以人们常说,冬天不要砍树,因为无法确定那些看似枯萎的树木,是不是真的死在了大雪纷飞里。” “它都枯成这样了,还能重新发芽生长?” “不仅能发芽生长,还能开花呢。” 沈绣婉注视着那株小树,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她觉得自己也像一棵树。 经历了一场寒冬,似乎快要爬不起来了,似乎快要腐烂在泥土里。 可是白元璟说,冬天不能砍树。 因为那些看似枯萎死亡的树,藏在泥土里的根系依然饱含着生命力,它们还能在第二年春重新活过来。 沈绣婉这些天郁积在胸里的情绪,彻底烟消云散。 她弯起眉眼:“白院长,谢谢你。” 她是一棵树。 虽然在爱情和婚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输得一败涂地,但她仍然好好活着,她还有霜霜,还有母亲和父亲,还有爷爷的期冀和爱,还有生她养她的故乡。 这些人和物化作春泥,在这样煎熬的大雪纷飞之中滋养着她的根系,让她在异地他乡重新找回了自己。 放下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沈绣婉不知道其他情场失意爱而不得的女子是怎样的感受。 但是于她,她不再想方设法打听金城的消息,不再关注与金城相关的一切,不再揣测他言行举止背后的含义,不再为他的冷落而患得患失。 她不再期待与他发生故事。 不再期待他们的婚姻出现奇迹。 哪怕夜晚没有星星,她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可以坦然地接受离别,算不算是放下? 白元璟坐在桌边,喝了两口豆汁,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已决意和金城离婚。之后,我想回家。”沈绣婉落座,“不是回傅家,是回我自己在南方的那个家。” “回南方?”白元璟看她一眼,“恕我直言,沈夫人是一位很有才华的进步女性,如果你想发展自己的事业,完全可以留在燕京。这座城市面向世界,机会更多,发展更快。就算你和金城离婚,也完全可以借用他在燕京的资源和人脉。” 沈绣婉拿起一个包子,听见白元璟称呼她为“进步女性”,脸上久违地出现了放松的笑容。 她柔声道:“我还没想好自己以后做什么。白院长,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发展事业吗?我既没有周小姐的魄力和眼界,也没有任何从商的经验。” 这些年,她从沈家嫁到傅家。 吃穿用度一直都有人照顾,她从没有想过要赚大钱。 “怎么不可以?”白元璟正色,“国外就有许多女性商人,现在咱们国内的女子也开始自强自立,她们经商的手段,不比男人差。” 沈绣婉沉吟片刻,坚定道:“我还是想回家看看。白院长,我的根在那里,家里的绣馆还养着几位绣娘,就算从头开始,也得是从那里开始不是?何况我的家乡距离申城很近,我听说申城发展得很好,上海滩和十里洋场都很繁华,适宜做生意。” 两人正讨论着,一名护士匆匆进来:“白院长、沈夫人,三爷来了!” 傅金城一手牵着霜霜,一手拎着果篮。 “妈妈!” 霜霜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径直扑进沈绣婉的怀里。 小姑娘穿得厚实,像一颗层层包裹的小粽子。 沈绣婉亲了亲她的脸蛋,又摸了摸她的小手,见她手上暖乎乎的才放心。 她又抬眸望向傅金城。 到底是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就算她放下了这份感情,可是在看见他的刹那,心脏仍然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瞬。 但她确信,这份悸动并非是出自于爱情。 而是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的身体形成的条件反射。 片刻后,她微微颔首:“金城。” “这些天,霜霜一直闹着要见你。”傅金城声音淡淡,“我今日得空才带她过来。你好些了?” 他把果篮放在桌子上。 余光注意到了那两份早餐。 白元璟和沈绣婉一起吃早餐? 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但他并没有及时捕捉到这份情绪里暗藏的怀疑和不自在,只把两人共进早餐归结于白元璟和沈绣婉在日常相处中成为了朋友。 对他来说,这是好事。 沈绣婉有了朋友,就不会把所有精力放在他的身上,不会纠结于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和周词白不清不楚。 他瞥向沈绣婉。 女人坐在窗边,雪光和冬阳照在她的半边侧脸上,经过一两个月的调养,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肌肤洁白如玉,像是新生婴儿般娇嫩柔软,她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微微露出天鹅般的肩颈线条。 她嘴角噙着微笑,哪怕已经当了母亲,可她圆润的脸颊上仍然带着一点孩子似的稚气,单论相貌,周词白像是热烈明艳的红玫瑰,而沈绣婉则像是一朵干净遥远的云,她无疑同样是讨人喜欢的。 虽然现在仍然是严冬,但傅金城看着沈绣婉,莫名就想到了春天的野生百合花。 他问道:“什么时候出院?” “就这一两天。”沈绣婉抚摸着霜霜的脸蛋。 她也该回傅公馆,赶在过年之前,和金城完成婚姻分割的问题。 傅金城:“也好,我正巧有些事情想与你说。” 他想好了。 如果沈绣婉坚持不肯离婚,那么他尊重她的选择,也怜惜她这些年的心酸孤独,她仍然是傅公馆的三少奶奶,仍然可以陪伴霜霜长大。 至于他,他会和周词白在外面生活。 第九十二章 我们离婚吧 沈绣婉是在第二天出院的。 她裹紧大衣踏进傅公馆的大门,冬天的园林显得端肃规整,面前的这栋洋楼仍旧宽敞恢弘华丽精致。 进了客厅,却不见往常佣人们捧着东西来来往往的热闹。 她独自站了片刻,忽然听见隔壁传来打麻将的声音。 大约是傅太太和二嫂她们,约了京中的贵妇小姐打牌。 “阿嚏!” 沙发上响起打喷嚏的声音。 沈绣婉望去,负责在厨房打杂的李妈子大大咧咧地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傅太太往常最喜欢的那张羊绒毯子,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扔着几个烟头。 她蹙眉:“李妈?” 李妈像是没料到这个时间段居然还有人在客厅活动,顿时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手足无措地赔起笑脸。 她尴尬地抿了抿鬓角的碎发:“三,三少奶奶回来了……瞧我,刚刚干活儿累着了,这才不小心睡了过去!求您见谅,可千万别告诉太太!” 沈绣婉没拆穿她。 她慢慢仰起头,傅公馆的洋楼是穹顶设计,垂落的巨型水晶吊灯格外璀璨华丽。 可她于这奢靡之中,嗅到了一丝掩藏不住的冰冷颓败。 云珠出国了,大嫂带着孩子离婚了。 大哥二哥不务正业,太太和二嫂只知道约人打牌。 偌大的洋楼,竟像是空空荡荡。 梅香抱着换洗的枕套下楼,这才注意到她,惊喜地小跑过来:“三少奶奶,您出院了?!您有没有吃饭,我叫厨房给您做两道菜!” “我吃过了才回来的。”沈绣婉轻声,“家里现在怎么样??” 梅香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 她一边陪沈绣婉上楼,一边道:“您听听这洗麻将的声音,自打大少奶奶走了,太太和二少奶奶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要在家里组织牌局,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 “大少爷也不着家了,听说还在和那位方小姐厮混,人家爸妈坐火车来燕京了,要他对方小姐负责。二少爷说是每天去政府工作,可我听白家的同乡小姐妹说,他私底下又开始赌钱,赔了不少进去,太太生怕总帅知道二少爷的烂账,自己偷偷拿嫁妆贴补了他!” 沈绣婉沉默地推门进房。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傅家是何等显赫的人家,没想到才七年过去,就成了这副模样,就像是傅太太那张珍贵的羊绒地毯沾满了厨房里的油污。 梅香拽了拽自己的两根辫子,压低声音:“三少奶奶,三爷今天回家过夜吗?你们夫妻这么久没聚了,该想办法聚一聚了!外面的人都说三爷在外面有了新人,我是不相信的!三爷那样的人品,虽然从前爱玩了些,但自打您生了霜霜小姐,他也算是收了心,他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 沈绣婉低头,想起傅金城和周词白,不禁轻轻笑了笑。 她坐到沙发上:“你和你那位未婚夫怎么样了?” “嗐,常哥这几年在老家做生意,算是小有起色,现在已经有自己的铺面了!”提起心上人,梅香的口吻变得活泼骄傲,“他写信给我,让我辞了这里的差事,回家和他结婚去。可我舍不得霜霜小姐,总想着再照顾她两年。” “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的青春最禁不得蹉跎,过完年,你就回老家结婚吧。”沈绣婉从包里取出皮夹子,抽出五百块钱塞给梅香,“梅香,这几年,多谢你照顾我和霜霜,这笔钱算是我送给你的嫁妆。” 梅香愣住:“三少奶奶,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绣婉望了望这个华丽的房间。 她脸上的表情很温柔:“我也要走了。” 是夜。 沈绣婉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傅金城到底还是回来了。 他望向坐在沙发里看书的沈绣婉:“晚饭吃过了?” “嗯。”沈绣婉并未抬头,语气也是淡淡的,“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傅金城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今夜他请周词白在川餐馆吃的牛肚火锅,都两个小时过去了,现在外套还散发出一股子牛油味。 他坐到沈绣婉对面,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谈谈?” “好啊。”沈绣婉合上书,按住他拿打火机的手,“金城,和我谈正事的时候,不要抽烟。” 傅金城看着她。 他们的婚房还是七年前装修的,水晶吊灯的灯泡陆陆续续烧坏了好几个,这些年一直没请人来修,剩余的灯泡透过水晶琉璃折射出光来,房间里的光线算不上明亮。 女人穿着宝石蓝缎面旗袍坐在沙发上,奶白色的肌肤干净柔软,盘着优雅的低发髻,黯淡的光影之中,她的杏眼明亮而又温柔。 傅金城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他捻着手里的香烟,沉默片刻,还是选择了放回烟盒。 四目相对。 他道:“你以后仍然是傅公馆的三少奶奶。” 沈绣婉平静道:“我们离婚吧。” 房间里落针可闻。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雪,窗边的一盏壁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晕,将玻璃外的雪花照出亮晶晶的温暖色泽。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茶几上。 他的烟盒就在面前。 对面,是沈绣婉才合上的一本《红楼》。 鼻间充盈着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和以往的玫瑰花香水味儿不同,她今夜没喷香水,身上是自然携带的清幽兰香。 这香味令他有些烦躁。 他觉得沈绣婉是在以退为进。 用离婚,来威胁他和周词白断绝关系。 她那样在乎他、那样爱他,这种事情她不是做不出来。 而他最不喜欢被女人要挟逼迫。 于是他罔顾她的要求,仍然拿起那根香烟,侧着脸垂眸点燃。 烟雾缭绕之中,他沉声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 “沈绣婉,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想好了。” 傅金城抬眸看向她的脸,没能捕捉到像往常那样紧张的情绪。 比起从前,她的手段和心态还真是高明了不少。 他想着,薄唇勾起一点讥诮的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明天早上,咱们就去办理离婚证明书,并登报启事。” “好。” 第九十三章 傅金城和沈绣婉离婚 第二天清晨,沈绣婉和傅金城去办理离婚证明书。 两人明明都坐在汽车后排,彼此却又像是隔着很远。 傅金城目不斜视。 他在等沈绣婉主动开口,提出撤销离婚的决定。 可是直到汽车停在了政府办公大楼外面,女人也始终不吭一声。 他瞥向她,她今天戴了一顶米色的软呢帽,正偏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平静而又从容。 似乎是意识到抵达了目的地,她回过神,推门下车:“走吧。” 傅金城停顿片刻,沉默地跟上她。 在离婚证明书上签字的时候,傅金城笔尖微顿,余光望向沈绣婉,她倒是签得很快,娶了她这么多年,他才知道她的字迹是标准的簪花小楷,她的名字落在白纸上,很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的字迹都要漂亮。 明明要离婚了,明明是期待了这么多年的事,本该快点完成才是,可傅金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关注起沈绣婉的字。 他慢条斯里地盖上笔帽,看着工作人员拿起签字文件进去盖章。 等待的时间,莫名有些煎熬。 余光又落在沈绣婉的脸上,她今天似乎化了妆,眉眼如黛,嘴唇是标准的樱桃小口,她的脸那样圆润纯净,令他想起南方的初雪。 她居然还有心情化妆…… 心情莫名其妙地糟糕了一瞬。 他望向工作人员离开的方向,把玩着钢笔,薄唇噙起一点笑,忽然道:“好慢。” 沈绣婉也看着那个方向:“是啊,好慢。” 两人之间便又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工作人员才拿来盖完公章的离婚证明书,两人各执一份。 傅金城没看一眼,塞进大衣口袋,快步离开了大楼。 沈绣婉落在后面。 她仍然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凝视这张薄薄的离婚证明书。 面前的茶已经凉透。 指腹缓慢地摩挲过上面的那两个名字,她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倒并非是舍不得金城。 而是难过自己苦心经营的婚姻仍旧以失败告终,难过自己虚耗在异地他乡的七年青春。 她珍而重之地收起离婚证明书,拿起拎包离开。 走到大楼外面,天空阴沉沉的。 金城背对着她站在檐下,似乎也在看那铅灰色的天空。 她轻声道:“又要下雪了。不知道我的家乡,今年落了几场雪。” 傅金城回眸。 他以为沈绣婉是故作姿态,是想用离婚要挟他,逼迫他和周词白撇清关系,可是直到签字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想要离开。 捕捉到沈绣婉微微泛红湿润的眼眶,他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抚平。 他想,她大约仍然是在意他的。 否则,又为何会在离婚的时候红了眼? 其实他并没有很讨厌沈绣婉。 他只是嫌她烦,嫌她没见过世面,嫌她动不动就爱哭。 往常同床共枕的夜间,他有时候看见她哭了,就会故意使坏欺负她、折磨她,让她哭得更加大声,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抵消他私心里对她的嫌弃和憎恨。 但他其实没有憎恨沈绣婉的理由。 他和周词白分手,并不是沈绣婉的错。 他娶她,也是他自己点的头。 她唯一做错的事,大概就是爱上他。 是,他知道她爱他,他知道无论怎样欺负她,她都舍不得离开他。 他知道她在乎他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会偷偷拈酸吃醋,知道怎么哄她开心知道怎么惹她生气,他有时候甚至会故意忽冷忽热玩弄她的情绪,看着她在情海里彷徨失落患得患失,直到成为他枯燥婚姻里的小丑。 这是他报复旧式婚姻的手段。 寒风料峭,空中飘落起洁白的细雪。 沈绣婉道:“回去吧?” 傅金城撑开黑色的大伞。 两人往汽车方向走去,她穿着旗袍和高跟鞋,走得并不快,他替她撑着伞,大半伞面朝她那边倾斜。 雪花落在他的一侧肩头。 他垂眸望向沈绣婉,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半晌,他想起她刚刚红了的眼眶,道:“离婚启事,你来写吧。” 他在赌。 赌沈绣婉心里还有他。 如果她心里还有他,那么她听见这句话肯定会当场哭出来,肯定会指责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 但是沈绣婉并没有哭。 她平静道:“好。” 傅金城身影僵住。 不过刹那,他又恢复了平常,面无表情地替沈绣婉拉开车门。 黑色汽车缓缓驶离办公大楼。 与来时相比,车内多了两张离婚证明书。 车外多了一场灰蒙蒙的大雪。 …… 回到傅公馆,沈绣婉铺开笔墨纸砚,酝酿起离婚启事该怎么写。 她在报纸上见过不少,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需要亲自执笔。 可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介绍两人相识结婚的过程,叙述两人的婚内种种,再阐述两人离婚的缘由,洋洋洒洒,甚至可以写出千言万语。 沈绣婉修修改改,却怎么也不满意。 地上全是废纸团。 窗外飘落的雪花也变成了鹅毛大雪,在园子里渐渐积得厚实。 直到黄昏时分,房间里点亮了电灯,沈绣婉才终于写完。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用镇纸压住这张纸。 她起身去饭厅吃晚餐,走到房门口时,情不自禁回眸,深深凝视这间困了她七年的房间,须臾,便像是再无留恋,决绝地下楼了。 傅金城刚从书房出来。 他踏进房间,看见地面扔了不少揉皱的纸团。 他走到书桌旁,黄铜镇纸压着一张纸,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傅金城和沈绣婉离婚。” 她的那一手簪花小楷依旧秀丽漂亮。 只是行文过于冰冷,瞧不出半分柔情。 任谁也想不到,七年婚姻,会以这九个字潦草收场。 傅金城独自在书桌前站了很久。 窗前的阴影覆盖着他的面庞,瞧不出他脸上是何种情绪。 雪渐渐大了。 当刊登了这则启事的报纸出现在大街小巷的时候,沈绣婉已经拎着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傅公馆。 她从报童的手里买了一份报纸,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火车站。 街道两侧的梧桐树上还有积雪,摊贩们才刚摆摊开张,各式馄饨、汤包铺子散发出喷香的热气。 沈绣婉的旗袍外面裹了身大衣,米白色呢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巧白皙的鼻尖和饱满鲜艳的红唇。 料峭寒风吹拂着她颈间围着的一圈狐狸毛,依稀可见里面佩戴了来时的那根珍珠项链,她如今已经能完美优雅地驾驭这款珍珠项链了。 而她的脚边,也还放着七年前带来的那只柳藤箱。 黄包车穿过燕京城的胡同。 沈绣婉最后一次回眸。 她对金城的喜欢,是平地起波澜,汹涌澎湃的爱意如海潮般倏忽而来,在这座古老的燕京城里,呼啸着颠覆了她的前半生。 今日之后,七年婚姻正式结束。 自此风止潮歇,他北她南,山水再不相逢。 第九十四章 以后这间房,不要再打开了 傅公馆。 霜霜晨起后,没瞧见沈绣婉,顿时缠着梅香哭闹不休。 梅香知道沈绣婉走了。 临别之际,霜霜还在睡觉,她吻了孩子的脸颊才走的。 她虽然是个佣人,却也知道三少奶奶在想什么,她和三爷离婚了,娘家家境比不上傅家,给不了霜霜小姐优渥富裕的生活,娘家那边的教育条件也比不上这边,她怕孩子跟着她将来没出息。 她希望霜霜小姐像云珠小姐那样,成为一位有见识有主张的画家,有条件去国外进修美术,不要像她那样,被嘲笑成乡下来的野丫头。 所以她没带走霜霜小姐。 可霜霜小姐才三岁,正是要妈妈的年纪。 三少奶奶看起来那样柔弱的女子,竟也舍得下孩子! 她多狠的心呀! 梅香抱着霜霜,想起沈绣婉往日里的种种好处,情不自禁掉起眼泪,哽咽道:“说到底,也不能怪三少奶奶心狠,天底下哪有当妈的不心疼孩子的,她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才舍不得带你走……若她自私些,真把你带走了,你可就成了野丫头……” 霜霜听不懂这些话。 她只知道她今天起床的时候,没看见爸爸,也没看见妈妈。 她兀自哭闹,哭声有些歇斯底里。 梅香拿她没办法,只得带她去找傅金城。 傅金城昨夜睡在书房,正背对着房门穿上大衣。 梅香抱着霜霜进来,难过道:“三爷,霜霜小姐一直哭喊着要找三少奶奶,可是三少奶奶已经走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傅金城整理大衣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眸看了眼窗外的天。 才是清晨,她就已经走了? 可是他们的离婚启事才刚登上报纸,他们还没有进行财产分割,还没有讨论霜霜的抚养问题…… 她怎么走得这样急。 他以为,她起码会等过完年才走的。 身后是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哭声。 傅金城抱过霜霜,小姑娘抬起哭红的眼睫,稚声道:“我要妈妈!” 梅香见不得这种场面,忍不住红着眼捂着嘴别过脸去。 傅金城沉默片刻,道:“你妈妈走了。往后,你没有妈妈了。” 梅香震惊地望向他。 她原指望三爷能哄哄霜霜小姐,比如编个谎言,说三少奶奶回娘家探亲过段时间就回来,现在可好,他倒是直截了当地断绝了霜霜小姐的希望! 果然,霜霜小姐哭得更加大声了! 奶团子似的小姑娘,晨起时连头发都来不及梳,顶着两个蓬乱的羊角辫,哭得双眼红肿、脸颊红透,泪水打湿了衣襟,直到声嘶力竭哭不出声,才哀哀地伏在傅金城的怀里,脸颊上仍然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子。 她打了个哭嗝,声音哽咽:“我要妈妈……” “那啥,”梅香连忙接过霜霜,“三爷,还是我来哄吧!” 如今想来,从前这几年也都是三少奶奶带霜霜小姐的,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都是三少奶奶亲力亲为,三爷也就得空时逗逗霜霜小姐。 她也是犯蠢了,竟然指望三爷能哄哄霜霜小姐。 她抱着孩子出去了。 傅金城回房间拿领带,他以为沈绣婉带走了很多东西,不料房间依然如故,他略略看了一遍,她只带走了几件换洗衣物。 他站在衣橱前,伸手摸了摸那件昂贵的白狐狸毛大衣。 他记得沈绣婉很喜欢这件大衣,只有重要节日才会拿出来穿。 没想到,她并没有带走。 梳妆台前的胭脂水粉也仍然摆在那里,他拉开屉子,盛着首饰的锦盒整齐地放在里边,都是傅家这些年陆续给她添置的项链手镯耳坠,她竟然一件也没带走。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半分金银财宝都不肯算计。 她所求为何呢? 镜子里倒映出傅金城的脸。 他垂着眼睫,恍惚之中又想起那年母亲大寿,沈绣婉坐在梳妆台前,红着脸从镜子里偷看他的情景。 如今镜子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默立良久,拿来一张白蕾丝流苏方巾,遮在了镜子上。 他转身锁上房门,叫来梅香,吩咐道:“以后这间房,不要再打开了。” 梅香嘴上应着“诶”,心里却很瞧不起傅金城。 她替沈绣婉不值。 傅金城去饭厅吃早餐的时候,傅太太和薛琴贞也在。 沈绣婉离开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傅太太沉着脸道:“我原以为她虽然出身寒微,但性情柔顺温婉,算是个好的,怎料到她竟是个爱慕虚荣的!如今见咱们家不比从前,就卷铺盖跑了,连孩子也不要了!天底下竟有这样自私的女人!都是你祖父不好,非要给你安排这么一桩亲事!” 爱慕虚荣,自私…… 傅金城面无表情地掰开面包。 如果沈绣婉真的是这种女人,那么她临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走那些珠宝首饰和皮草大衣? 他心底氤氲开雾气。 像是梅雨天的潮水,湿冷轻寒。 他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老三真是奇怪,”薛琴贞笑着搅了搅咖啡杯,“以前人在的时候,没见你替她说两句话,如今人家走了,你倒是替她说上话了。” “她走了也好。”傅太太正色,“金城,你还记得你敏敏表妹吗?她今年二十二岁,眼光高得很,一直没说人家,你——” “妈,”傅金城打断她,“医学研究表明,近亲结婚对下一代的身体健康危害很大,况且这种恋情有悖人伦,现在早已不提倡近亲结婚。” 傅太太噎了噎,问道:“难道你想娶周词白进门?我告诉你,燕京城的所有小姐都行,唯独她周瓷白不可以!当年她是怎么丢下你的,你都忘了不成?当年你二叔二婶没了,你憔悴成那样,我给她发电报请她回来看看你,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没空!金城,你可别犯傻,娶这样自私利己的女人!” “就是,”薛琴贞附和,“老三,人家能抛弃你一次,将来就能抛弃你第二次。我瞧着,沈绣婉虽然出身不好,但论起待你的真心,真真甩了周词白十条街!” “我暂时没想娶妻。” 傅金城起身离开。 他坐上方副官的汽车前往官署,车内和车外温度差异有些大,一瞬间涌来的热雾模糊了他的那副金丝眼镜。 他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又浮现出沈绣婉的身影。 这些年,她忍过了刘曼玲,忍过了司晓棠。 为什么偏偏忍不下周词白? 第九十五章 你会挽留这段婚姻吗 方副官一边启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看傅金城,犹豫道:“三爷,您上回让人去查是谁绑架三少奶奶的,昨晚已经查出了眉目。” “谁?” “康奈尔。”方副官观察着傅金城的脸色,不自觉压低声音,“准确来说,是白家的两位少爷先绑架了三少奶奶,又把她送到康奈尔那里的。康奈尔曾打电话到办公室,要您拿周小姐去交换三少奶奶,不过秦秘书以为是别人恶作剧,就没当回事儿。” 傅金城沉默。 康奈尔暴躁残虐,因为周词白的缘故连带着憎恨上了他,那天沈绣婉竟然是在他的手里度过的。 他无法想象,她遭遇了什么。 方副官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接着道:“您在燕京大饭店给周小姐举办生日宴会的时候,三少奶奶就被康奈尔锁在街角对面的饭店六楼,从那间房的窗户,恰巧能看见您和周小姐的宴会厅。” 汽车里的温度冷了几分。 傅金城摘下金丝眼镜,取出手帕慢慢擦拭镜片。 他垂着眼帘,方副官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过了半晌,他才又道:“不过,现在康奈尔是抓不到了,就在上周,他已经逃回了法国。” 傅金城不发一语,只是反复擦拭镜片。 方副官盯着前路,继续道:“至于白家那两位少爷,他们一向喜欢撮合您和周小姐,想必他们是怕三少奶奶毁掉周小姐的生日宴,所以才出此下策,想借康奈尔的手阻止三少奶奶。 “倒是可怜了三少奶奶,被康奈尔打成那个样子。听说她是从房间里面偷偷跑出去的,她那样柔弱的女人,竟也能拖着满身的伤跑到路中央。听说她倒下的时候,还在痴痴看着燕京大饭店的玻璃窗。” 他说完,没再看傅金城的表情。 按理,他只是个副官,他不该说这么多话。 可是他实在怜惜三少奶奶。 跟过三爷的所有女人里面,三少奶奶给他的赏钱绝不是最多的。 她给的那一块两块,他甚至都没放在眼里。 但是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傅公馆过得有多么辛苦。 那一块两块,已经是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了。 而他最喜欢的,是沈绣婉经常对他说“请”,对他说“谢谢”。 都说现在时代不同了,讲究人人平等,可他冷眼瞧着,那些权贵也没把他们这些人当成人,该使唤还是要随意使唤的。 若是跟了好点的主家,还能活得稍微体面点。 若是跟了那瞧不起人的,他们这些人与牛羊猪狗也没什么区别。 他喜欢沈绣婉拿他当个人。 就冲这一点,他也要在三爷面前说这些话!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 快要抵达官署的时候,傅金城忽然道:“去医院。” 院长办公室。 白元璟握着电话听筒,声音犹如春风化雨:“……对,就是她。你安排两个靠谱的年轻人,无论用何种手段,都要成为她家的雇佣。对,要两个手脚伶俐又有本事的,别叫她被她家里人欺负了。钱不是问题,佣金从我账上走。” 他挂断电话的刹那,傅金城正好踏进办公室。 白元璟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沓病历,放在了今晨的报纸上。 他温和道:“金城,你怎么来了?” 傅金城道:“我和她离婚了。” 白元璟看起来颇有几分惊讶:“离婚了?金城,她那样喜欢你,嫁给你七年替你生儿育女,你赶在年关前与她离婚,着实有些不地道。” “是她提的。” “沈夫人的为人,我还是大致了解的。大约是你和周小姐走得太近了,她才赌气提出离婚,想让你哄一哄她。连我这没结过婚的人都知道,哄女人要花钱,要买胭脂水粉,要买衣裙拎包,要买珠宝首饰。所以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去买几件礼物哄哄她?” 傅金城靠坐在沙发扶手上。 心底涌出几分烦躁,他取出一根香烟。 点了几次,却都没能点燃。 他夹着烟,道:“我知道你拿我当兄弟,现在也就只有你这么劝我。可惜,她已经坐火车回南方了。” 白元璟听见“可惜”二字,问道:“如果她没回南方,你会挽留这段婚姻吗?” 傅金城捻着香烟。 过了一会儿,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原本就不接受这段包办婚姻,离婚也是我自己求来的结果。我只是内疚让她因我而受到伤害,挽留她,倒还不至于。” 白元璟微微颔首。 “差点忘了正事,”傅金城抬眸,“我这趟过来是想问你,上回她受伤住院,究竟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还好,也就一些皮外伤和磕伤碰伤。” 傅金城起身:“她受伤这件事,我会追究到底。” 白元璟目送他离开办公室,翻出号码簿,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你好,是申城的仁德大医院吗?对,我是燕京济善医院的院长白元璟。明年三月份的医疗学术交流大会,我会亲自过去。” 话筒里传出疑惑的声音:“白院长您好,我院在明年的工作计划里,并没有开展医疗学术交流大会这一项,您是不是弄错了?” “现在起,可以有这一项。” 白元璟径直挂断了电话。 他望向桌案上的那份报纸。 “傅金城和沈绣婉离婚。” 小小的一则启事,夹杂在各类文章之中。 看似毫不起眼,却饱含着那个女人最宝贵的七年青春年华。 他情不自禁轻抚过“沈绣婉”三个字。 …… 傅金城离开医院的时候,正巧在大门口撞见了周词白。 周词白盘着精致的卷发,穿了一件金棕色的皮草大衣,一手拿着鳄鱼皮的手包,一手握着报纸。 看见傅金城从医院出来,她微讶:“你怎么在这里?你生病了?” “没有,过来看看元璟大哥。你来医院做什么?” “这两天有些咳嗽,过来买些药。”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报纸上。 周词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轻声道:“我看见那则启事了,你和沈小姐离婚了。” “嗯。” “你……”周词白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晚上再跟你细说。”傅金城与她擦身而过,走出去几步,忽然背对着她,低声道,“白家兄弟做的事,是你指使的吗?” 第九十六章 金城不是我的天 周词白愣住:“什么?” “没什么。” 傅金城径直走了。 周词白目送那辆黑色汽车开远,握着报纸的手紧了又紧。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和金城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而她无力阻止这种改变。 她翻开报纸,目光落在那则启事上。 ——傅金城和沈绣婉离婚。 涂着银粉色指甲油的指尖摩挲过男人的名字,她很欣赏沈绣婉,但这并不妨碍她私心里希望金城能恢复自由。 她卑劣地希望,金城能够像她一样不再被婚姻束缚。 她希望能够名正言顺的和他重新开始。 可是此时此刻,亲眼看着这场潦草结局,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医院门口,夹杂着雪霰的风透着丝丝冷意。 呼吸之间的热气化作团团白雾,遮住了周词白的脸。 她望向天空。 为什么故国的冬天,竟是这样的冷? …… 沈绣婉抵达老宅的时候,才是凌晨四点。 南方雪停了,天穹上缀着几颗明亮的星辰。 巷弄寂静蜿蜒,墙根的青苔泛黄剥落,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沈绣婉不想打搅母亲和余妈睡觉,便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打算等她们起床之后再敲门。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靠在门框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爸妈说离婚的事。 要是他们知道她和金城离婚了,妈妈肯定要哭天抹泪唠叨上三天三夜,她那样软的性子,必定认为婚姻失败都是女人的错,又要数落她不会笼络丈夫的心,又要责怪她没给金城生个儿子。 至于爸爸…… 爸爸那样看重这门婚事,恨不能张扬的整个苏州城都知道了,到时候说不定不仅会骂她,还要拿棍子揍她,甚至带着她回燕京求金城复婚。 一想到即将面对的局面,沈绣婉本就疲倦的身心愈发困乏烦恼。 “诶?!” 不远处突然传来惊讶的声音。 沈绣婉睁眼望去。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穿了件灰褐色土家布缝的夹棉上衣,底下是一条黑色夹棉长裤,颈间围了条深绿色针织围巾,手上带了一双磨起球的黑色针织旧手套,因为天冷晨起的缘故,冷风吹的他鼻尖通红,脸上冻得起皮。 走近了,他道:“你不是沈家妹妹吗?你怎么坐在这里?” 沈绣婉认得他。 他是住在巷子头的黎报春,小时候经常带她一块玩。 他会吹口琴。 情窦初开的年纪,他曾在夜半时分爬上她的后院墙头,在月光下对着她的窗户吹《梁祝》,因为他只会这一首,后来把一众街坊邻里全吵醒了,争相骂他是不是在号丧。 之后,他便改为偷偷往她的窗台上送新摘的丁香花和栀子花。 沈绣婉是知道他喜欢她的。 只是尚未对这份暗恋作出回应,她就踏上了前往燕京的火车,嫁给了金城。 此后,再也没有见过。 如今经年再聚,彼此都已不是少年少女。 她站起身:“报春哥……” “上回你们家老爷子过世,听说你回来奔丧了。”黎报春温和地笑了笑,“可惜我当时押送船货去申城,没来得及见你一面。你是回乡探亲吗?走,我请你吃牛肉面!” 巷子口就是一家面摊子,小贩刚烧开锅里的热水。 等待煮面的时间里,黎报春看了看沈绣婉,由衷道:“听说你嫁给了燕京的权贵,在那边当了少奶奶。你如今是不一样了,虽说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嘴巴也还是那个嘴巴,但就是比小时候漂亮。果然,这天底下,还是富贵气最能养人!” 小贩殷勤地端来两碗牛肉面。 沈绣婉低下头,拿筷箸拌了拌面汤,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是她熟悉的家乡味。 她夹起面条,顿了顿,道:“我离婚了。” 黎报春吃面的动作一僵。 他抬起头:“离婚?!” “新潮吧?”沈绣婉弯起眉眼,“没想到我这小地方走出去的野丫头,也赶了一回时髦。” 黎报春看着她。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他却从她的眼底读出了一丝伤感。 面对年少时喜欢的姑娘,他百感交集,心疼不已。 他坦诚道:“咱们一块儿长大,我知道你是再好不过的姑娘。想是那傅金城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你才和他离婚!我虽然没文化,却也知道时代变了,现在离婚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两口子过不下去了,不离婚难道等着杀夫、杀妻?你也不要觉得自己离了婚就低人一等,你只不过是和别人同走一段路又分开了而已,归根结底,你还是那个你。” 沈绣婉怔怔看着他。 她自以为在燕京的这些年,接受了一些新文化,已经属于半个“文明人”,可她仍然会因为离婚而在人前心生怯懦,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 却没想到,她的思想还不如从没读过书的报春哥。 她眼眶微红,笑道:“报春哥,谢谢你!” 等沈绣婉回到祖宅,何碧青和余妈已经起来,正忙活着收拾屋子。 如她所料,听说她离婚了,何碧青当场就哭了出来。 沈绣婉一天一夜没睡,此刻头痛欲裂,提着手提箱往楼上走:“妈,有什么话,等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何碧青又急又气,哽咽着骂道:“你这孩子,天都塌了,你还有心情睡觉!” 沈绣婉背对着她站在楼梯上。 往前数几年,她也以为和金城离婚就等于天塌了。 可是现在,她的心境变了。 婚姻里的那堆琐事,哪里比得上一个安稳觉来得要紧? 她不管明天会是怎样,她今天只想睡个好觉。 她回眸,米白色的及膝呢子大衣衬得她身段纤瘦高挑,她的肌肤白得发光,整个人在灰暗的楼梯间格外明亮醒目,像是刺破乌云的柔和星光。 她杏眼明亮:“妈,金城不是我的天。” 何碧青气得跺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天底下的女子,哪能不以夫为天?!你说这样的话,我看你是要上天!” “他不是我的天。”沈绣婉重复,“天底下,没有谁是我的天。” 第九十七章 我这张老脸也别要了 眼睁睁看着沈绣婉上楼睡觉去了,何碧青急得团团转。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拉着余妈道:“你瞧瞧她,几年没见,竟像是变了个人!姑爷都不要她了,她怎么还能睡得着?!这心也忒大了!往后这日子,没了男人,可要怎么过哟!” 余妈跟着伤心抹泪。 不过,她看得比何碧青要更深一些。 她劝道:“太太先别生气,您想想,这些年,咱们只看着大小姐嫁进傅家是何等的风光,如今细想,她一个南方姑娘,嫁去了那样举目无亲的地方,孤零零面对一大家子的婆母妯娌小姑子,只怕这些年过得十分艰辛。到底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她还不如姑爷要紧?” 何碧青愣住。 她只想着女儿当了傅家的三少奶奶十分风光,这些年写信回来,也从来只报喜不报忧,她确实没想过女儿有没有在傅家受委屈。 “罢了,”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花,“等她睡醒了,再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爱吃四喜丸子,你快去菜市场买两斤回来。再煲一锅老鸭汤,她打小身子骨不好,冬天喝这个能暖胃。” “诶!” 余妈连忙应下。 楼上闺房。 帐幔低垂。 沈绣婉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梦境黑甜,与燕京有关的一切都离她远去,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睡醒的时候,她睁开眼茫然地注视帐顶,这一刹那像是遗忘了过去的七年,只记得自己是姑苏城的沈家阿婉。 等慢慢回过神,过去种种才漫上心头。 明明才过去两天,却有种一别经年之感,仿佛和金城的那段婚姻,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她平静地洗漱更衣,对着半旧的铜镜摘下珍珠项链和珍珠耳坠,重新换上出嫁前经常穿的那身宝蓝色棉布倒大袖的旗袍,将满头黑发梳成了一根漂亮的辫子。 她照了照铜镜。 她幼时就爱美,这身旗袍领子上还特意镶嵌了一圈洁白的兔毛。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兔毛的衬托下,她仍然是那张熟悉的小圆脸,肌肤是很通透的牛奶白,圆润的杏眼和樱唇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她的身段仍然有着少女的窈窕和轻盈,一点儿也不像当了母亲。 只是,她终究是赔了半天命才从燕京爬出来的。 她的眼神和七年前相差了太多,多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多了一些坚定,沈绣婉并不讨厌这样的眼神。 走到楼下的时候,沉冷的空气里漂浮着老鸭汤的鲜香味,大约是余妈在厨房里煮汤,她摸了摸肚子,感受到了久违的饥饿感,她想起她今天才只吃了半碗牛肉面。 天井里摆放着几盆松柏盆景,在这样的冬天,愈发青黑肃冷。 母亲低着头坐在对面回廊里纳鞋底子,脚边放着那只陈旧发黄的竹篮,竹篮里面摆着各种颜色的碎布头和一把旧到包浆的黑色大剪子,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在用这只竹篮和剪刀。 寒风吹来细微的雪霰。 落在母亲散乱的鬓边,染白了她的头发。 她缝好鞋底,低头咬断线绳,不知怎的突然双手发抖,泪水一颗颗砸落在遍布她皱纹的手背上,她突然捧着鞋底子哭了起来。 那哭声心酸悲恸,比她当年知道父亲在外面养了孙姨娘的时候,还要催人心肝叫人断肠。 沈绣婉躲到楼梯后面。 她也曾怨怪母亲的顽固和不知变通。 可是亲眼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她仍然于那果决冷静的情绪之中,生出了一丝愧疚。 母亲老了。 …… 沈绣婉回到老宅的第三天,才刚清晨,祖宅的大门就被敲得砰砰作响。 她打开门,是沈耀祖。 沈耀祖梳着顺滑的大背头,穿了身皮草翻毛领皮衣,一手撑在门框上,半垂着头,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从前金城送给他的那只古银机械打火机。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很久都没说话。 沈绣婉蹙眉:“耀祖?” 沈耀祖这才故作潇洒地抚了抚头发:“大姐,听说你和我大姐夫离婚了?” 沈绣婉转身往屋里走:“你还留着他的打火机呢。” “这可是我的宝贝!”沈耀祖追上来,“就我这一身打扮,往我兄弟们中间一站、打火机一点,那叫一个有派头有腔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扯远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爸爸听说你离婚的事了,还是从茶馆老板嘴里听说的!爸爸可生气了,正提着棍子往这边赶呢,你赶紧跑吧!” 沈绣婉坐下,端起没吃完的半碗白稀饭。 她夹了一根榨菜:“不跑。” “都火烧眉头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啃榨菜呢?!”沈耀祖急了,“我可是念在这只打火机的情面上,才好心过来提醒你,你别不识好歹!到时候被爸爸打得鼻青脸肿毁了容,你求着姐夫复婚,姐夫都不搭理你了!” 沈绣婉没理睬他,继续吃菜喝粥。 许是榨菜太咸了,她又用瓷勺舀了一勺白糖拌进稀饭里面。 白糖是稀缺的好东西,在傅家的时候习以为常,如今回了自己家,才想起这东西的金贵。 “大姐——” 沈耀祖还要劝她,祖宅外面陡然传来一声高呼:“沈绣婉!沈绣婉!!你给老子滚出来!” 沈耀祖“嘶”了声:“完蛋了!” 沈仲云是提着棍子来的。 他气势汹汹地闯进门,瞧见沈绣婉果然在家,顿时气得险些晕厥过去:“我还以为茶馆里的人是在胡说八道,是嫉妒你嫁得好,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真被休了!我沈仲云怎么生了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你是不是想活活气死我?!” “爸,”沈绣婉起身,“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已经没有‘休妻’这个词。至于离婚,是我主动向金城提出的离婚。我们感情破裂,没办法继续生活下去。” “你——” 沈仲云抬起棍子指着沈绣婉的鼻子,浑身发抖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气得狠狠摔了棍子,朝自己脸上就是一巴掌,拍着大腿吱哇乱叫:“家里出了个弃妇,我可怎么活哟!我这张老脸也别要了,与你煎了做下酒菜吧!” 第九十八章 傅金城离婚时分了你多少钱 吵闹声很快引来了看热闹的街坊邻里。 沈绣婉道:“爸有什么话,咱们进去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沈仲云黑着脸摆了摆手,“我今天只问你一句,你跟不跟姑爷复婚?!你要是不跟,从今往后,你也别认我这个爹!我没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 沈绣婉沉默。 “你——”沈仲云气得浑身哆嗦,“你真铁了心要离婚?!” 沈绣婉迎上他的视线:“不是要离婚,是已经离婚。” 她说完,很快进屋取出离婚证明书给沈仲云看。 沈仲云瞪着眼睛看完了签名和公章,顿时两眼一翻白,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何碧青凄惨地大叫一声,连忙哭着扑过去抱住他:“仲云啊!” 沈耀祖跟着抬起沈仲云的双脚,喊道:“快来人啊,帮我送我爸去医院!我爸怕是中风不行啦!” 大清早的,巷弄里闹得乱糟糟的。 沈绣婉没动,清楚地捕捉到沈仲云悄悄睁开眼缝,飞快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假装继续昏迷不醒。 她揉了揉额角。 她自幼被爷爷和母亲带大。 她也不知道父亲对她的爱,究竟有几分。 譬如和金城离婚,父亲究竟是担忧她的后半生无依无靠,还是嫌她丢了他的脸面? 何碧青给沈仲云办理了住院手续。 沈仲云靠坐在病床上,逢人便说沈绣婉是如何如何不孝顺,又说当年就应该安排小女儿雁雁嫁给傅三爷,又说可恨他自己不是个女的,否则他情愿自己嫁给傅三爷,那样富贵的金银窝,他是死活都不肯离婚的。 沈绣婉拎着排骨汤去医院探望沈仲云,他正靠坐在病床上正和病友谈论傅家是如何显赫,一张老脸精神奕奕,哪里像是中风。 骤然瞧见沈绣婉,他翻了个白眼,径直钻进了被窝。 沈绣婉把排骨汤放在床头柜上,道:“汤是妈按照爸的口味亲手煲的,现在还是热的。既然爸醒着的话,起来喝了吧。” 被窝里传出不悦的声音:“你爸已经睡着了!你别叫我爸!” 沈绣婉沉默地替沈仲云整理东西。 这几天孙姨娘只带着沈雁雁来过一趟,送了些衣裳和随身用品,那两条毛线裤都旧得起球了,沈绣婉记得这两条毛线裤还是妈妈替父亲织的。 用了几年的毛巾薄的破了洞,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那只富贵牡丹搪瓷杯的内壁积着一层黄黄的茶垢,不知道多久没仔细刷过了。 沈绣婉知道,父亲的钱都拿去养孙姨娘一家了。 他舍得给他儿子买皮草翻领皮衣,他自己倒是过得俭省。 她整理了一半,忽然收了手。 她拎起皮包,看着床上高高隆起的被窝,提醒道:“爸住在这里,一天的住院费便要五角钱。” 被窝里的人抖了抖。 迄今为止的住院费都是何碧青付的,沈仲云也是才知道原来住院这么贵。 沈绣婉掀开被子:“爸把排骨汤喝了,我领你去街上买几身衣裳。” 沈仲云虎着脸:“你离婚,那傅金城分了你多少钱?你不会蠢到半点好处都没捞,就一穷二白地回家了吧?!” 沈绣婉没有回答他,只是给他盛了一碗排骨汤。 “我怎么养了你这样蠢的女儿!要是换成雁雁,不从傅金城身上扒下一层皮,她是万万舍不得回来的!不对,她根本就不会离婚!”沈仲云骂骂咧咧地接过汤碗。 出院的时候,沈绣婉把沈仲云那些破衣裳破毛巾破茶杯都扔了。 她道:“咱们去换新的。” 倒不是她装阔,她虽然没和金城进行财产分割,但却带走了金城补贴她的那四千块钱,其中五百给了梅香,她如今还剩三千五。 足够用了。 临近年底,街上很热闹,摆除了商店里面人挨着人,道路两旁摆摊卖对联、卖年货的商贩也多,一眼望去红红火火的。 沈仲云摸了摸柜台上崭新的棉毛衫,对沈绣婉道:“这可是上海五和针织厂的‘鹅’牌棉毛衫,暖和着哩!隔壁张老五穿的就是这个,上回去打牌还特意把袖子卷起来给我们看!你瞧瞧这标语,‘柔软适体,秋凉必备’,写得多好呀!” “爸喜欢就买了吧。” 沈绣婉给沈仲云买了两套棉毛衫棉毛裤,又买了新的棉袄棉裤和毛巾茶杯,最后又给何碧青和余妈买了新衣裳新鞋子。 父女俩逛了一天,提着大包小包走在街上。 四周是打年货的忙碌人群,小孩子们举着糖葫芦到处乱跑。 沈仲云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喜气洋洋道:“你小时候就喜欢吃冰糖葫芦,你妈怕你生龋齿,不肯叫你多吃,我就偷偷买给你吃,那时候我问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你啃着糖葫芦说喜欢爸爸,嘿嘿。” 沈绣婉不记得这些事了,便沉默不语。 沈仲云不悦地瞅她一眼,接着道:“你小时候挺活泼一姑娘,怎么现在不爱讲话了?我记得你十五六岁的时候还上蹿下跳的,没事儿就闹着要和你报春哥去乡下挖花生,你爷爷拦都拦不住你,怎么现在这样斯文?” 沈绣婉微笑:“有吗?我不记得了。” 父女俩陷入沉默。 沈仲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再开口。 天边暮云四合,已是黄昏。 走了很长一段路,沈仲云轻声道:“真离婚了?” “嗯,离婚了。” “以后,都不回燕京当少奶奶了?” “不回了。” 沈仲云沉默良久,道:“也好。” 迎面走来一对父女,小女孩儿扎着冲天辫,才四五岁的稚嫩模样,一手被父亲牵着,一手举着冰糖葫芦,正边走边舔。 沈仲云和沈绣婉与他们擦身而过。 小女孩儿好奇回眸,沈家父女一胖一瘦,那位胖胖的老父亲似乎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才拿过漂亮姐姐手里拎着的袋子。 他们的身影在暮色里渐行渐远。 …… 沈绣婉以为要爸妈接受她离婚的事实,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 没想到他们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计较,虽然起初会忍不住埋怨责怪她,但后来这些天再也没有提过。 她心境平和,趁着过年看了一遍绣馆的帐。 家里的那间绣馆被爷爷留给了她,她原本以为爸爸为了沈耀祖不可能同意由她继承,谁知爸爸相当爽快地交出了房契地契和账本。 她还以为父亲转了性子,等翻开账本一看,才发现账上竟然亏损了整整两千块钱! 第九十九章 他的眼神算不得干净 沈绣婉无言地盯着账面。 她十分不理解,父亲明明凭借傅家的关系拉了不少生意,怎么到了年关还能欠这么多外债。 何碧青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道:“他的钱全贴给你孙姨他们了,上回耀祖过来,你瞧见他身上那件翻领皮衣没有?特意坐船去上海百货商场买的,整整一千块!雁雁回娘家见了眼红,吵着也要穿皮草,也给买了一件。再加上你孙姨又拿了不少钱贴补她娘家的兄弟侄儿,可不就欠债了?” 沈绣婉抚着账本。 其中不少债务是拖欠绣娘的工钱和抽成,她想了想,先还了这一部分钱,好叫这些绣娘能过个宽裕的好年。 正月初三,孙姨娘领着沈耀祖和沈雁雁、赵强盛来祖宅拜年。 孙姨娘讪讪笑道:“本该大年初一就过来,只是雁雁当时还在公婆家,这才拖到今天。” 沈雁雁烫了卷发,穿了身黄色的皮草大衣,挽着个精致的包包,脸上画了浓妆,和四年前沈绣婉回来奔丧的时候差别很大。 她挽着赵强盛的手,吃惊地打量沈绣婉:“姐,你真和姐夫离婚了?姐夫那样的人中龙凤,你也舍得?!” 沈绣婉“嗯”了一声,转身帮余妈把厨房里的菜端到饭桌上。 沈雁雁追着她道:“姐,那你以后应该就不回燕京了吧?强盛有个表兄弟在洋行工作,要不我和强盛帮你说说媒?虽然你是二婚,但对方恰巧是个鳏夫,前妻还留下了三个儿子,儿子多是好事,将来多几个人孝敬你,我瞧你俩正合适!” 沈绣婉站在灶旁,蹙着眉尖望向她。 她太了解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好胜心强又没什么本事,偏偏眼皮子浅又爱慕虚荣,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往怀里捞,又见不得亲近的姐妹比她过得好。 此刻她这番话听起来是好心好意,但沈绣婉知道,她不过是在看自己笑话,甚至妄图踩她一脚。 她的眼神有些冷。 沈雁雁悻悻然地抿了抿嘴巴。 赵强盛也轻咳一声,拉了拉沈雁雁的衣袖,小声道:“我那表哥是个赌徒,一个月总有大半工资输在赌场上,配不上咱姐。” “配不配得上,不得两个人见了面才能确定?!万一看对眼了呢?!”沈雁雁小声埋怨,不情不愿地随赵强盛回到饭厅。 沈绣婉白着脸给炖汤里面撒上葱花。 她背对着厨房的门,没注意赵强盛偷偷回头看她。 那眼神流连过她的肩颈和腰肢,绝对算不得干净。 鱼头豆腐汤很快炖好了。 沈绣婉端着汤盆过去的时候,听见沈雁雁和孙姨娘在拐角窃窃私语。 沈雁雁压抑着语气:“什么离婚,不就是休妻吗?还以为她在燕京当少奶奶有多风光呢,现在还不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她还不如我呢!!我刚刚好心给她介绍男人,她还不领情!她也不想想,她一个二婚的,还能嫁给头婚的不成?!” “你大姐那丫头心比天高,恐怕整个苏州城里,就没有她瞧得上的男人。现在也就罢了,等再过几年她人老珠黄,她求着人家都嫁不出去!”孙姨娘声音带笑,“还是强盛好,我听说,他年后就要升迁了?到时候,你也能过过官家少奶奶的瘾!等强盛发达了,再给耀祖寻个好差事,咱们一家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沈绣婉端着鱼头汤,冷眼望向母女俩。 她道:“孙姨有空嚼这些舌根,不如想想怎么把绣馆的亏空补上。父亲在外面欠了两千块钱的外债,孙姨不知道吗?” 孙姨娘被她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她和沈雁雁同时后退半步,讪讪堆起一个笑容,抿了抿鬓角的一缕碎发,操着吴侬软语,柔声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晓事,不懂生意场上的事。这种事,姐儿还是去和倷阿爹商量。” 沈绣婉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 孙姨娘就爱在背地里使小动作、嚼人舌根,真到了人前,她就装出一副柔弱不堪的模样,譬如这些年私底下牢牢霸占着父亲,可到了母亲的面前,她又摆出古时候小妾在大房面前的低姿态。 偏偏父亲爱极了她这副小女人腔调。 今夜沈仲云和孙姨娘一家都歇在祖宅。 何碧青高兴坏了,系着围裙忙进忙出,事事亲力亲为,恨不能连父亲的洗脚水都要替他试好温度。 沈绣婉独自待在楼上的闺房,本欲给霜霜写信,提笔之后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她怕霜霜恨她。 可是古话说得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就算霜霜恨她,她也要替她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她放下纸笔,拿起钩针和毛线。 她知道霜霜不缺穿的,可她仍然想给她织一条漂亮的小斗篷。 沈绣婉擅长刺绣,毛线钩织的功夫也很不错。 她翻出一本外国时装杂志,挑中一条粉红色缀红绿黄五色毛线球的小斗篷,略微研究了一番,便按照上面的样式起针。 刚起完一行针,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她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人是赵强盛。 他手里端着一碗水饺,笑道:“我来给婉姐送宵夜。雁雁和耀祖他们在下面打牌,热闹极了,婉姐不下去玩吗?” 和妹夫独处一室,沈绣婉有些不自在。 她朝书桌努了努下巴,道:“多谢你,你放那儿就好。” 赵强盛依言放下水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在摇晃发黄的电灯底下,脸上仍然挂着笑:“夜里黑,婉姐你这样钩毛线,当心伤了眼睛。” 沈绣婉心底的怪异感越发浓郁。 她道:“你再不回去,雁雁要着急了。” “我有数的。”赵强盛眼里流露出一抹温情,“婉姐,你比雁雁漂亮多了,就算离婚了,将来你也一定能遇见好男人,所以你别伤心。”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安慰。 他说完,又深深看了一眼沈绣婉,才有些不舍地离开这间闺房。 沈绣婉眉尖紧蹙。 赵强盛的眼神令她很不舒服。 她对这种眼神隐约有种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 继续给霜霜织斗篷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从前在白公馆的那一夜,她在刘曼玲的亲哥哥刘鸿发的脸上见过! 难道赵强盛对她…… 第一百章 我不喜欢他 沈绣婉一阵恶心,连那碗饺子都没碰。 好在赵强盛第二天就回去了,倒用不着沈绣婉想方设法回避他。 天井里,往果盘添瓜子花生的时候,沈绣婉垂着眼睛道:“以后妹夫再来家里,妈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出去避避。” “你这孩子,”何碧青一边整理亲戚们送来的红糖和蜜枣,一边诧怪,“那是你亲妹夫,你避什么?” “反正我不喜欢他。” 沈绣婉放下果盘,一扭身上楼去了。 她腰肢纤细,辫在身后的那根发辫乌黑油亮,随着主人扭身而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带着些任性的娇俏。 余妈端着晒满干萝卜的竹簸箕,在一旁笑道:“我瞧着,大小姐比刚回来那几天的状态好多了,现在活泼泼的,跟小时候一样。” 何碧青仍然遗憾沈绣婉离了婚,但见女儿如此也不禁生出欣慰。 正月间,不乏债主上门讨债。 沈绣婉拿绣馆里剩余的绣品和丝布、针线抵了部分债务,又额外掏出一千块钱才算还清。 黎报春拎着两袋蜜枣来沈家做客,问道:“我听说你把绣馆里的东西都卖了,怎么,你们家以后不打算开绣馆了?” 沈绣婉拿果盘招待他,又给他倒茶:“现在刺绣不景气,我想换个行当。” “换什么行当?” “报春哥,你说做纺织,有前途吗?” 沈绣婉也是那天陪父亲上街买衣裳,才冒出来的想法。 一件普普通通的棉毛衫,成本才不过几角钱,放到市面柜台上却能卖到两三块钱,稍微改变一下设计,换成春秋衫、卫生衫、运动衫售卖,又能赚一笔钱。 黎报春想了想,道:“咱们南方这一带,纺织厂实在是太多了。不少工厂请的都是廉价的女工,一天十二小时站在纺织机前,把生产成本压到了最低。你现在办厂,又没有资源又没有人脉,你性子又软,舍不得剥削压榨工人,只怕未必能赚到钱。” 沈绣婉愣住。 她没想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过是头脑一热冒出来的想法。 这么看来,办厂果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两人商量的情景,被厨房里的何碧青和余妈看在眼里。 何碧青一边剥豆子,一边喜滋滋地小声道:“余妈,你说阿婉和报春他俩……” 她轻咳一声,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讲。 余妈明白她的意思:“我记得报春小时候就喜欢咱们家大小姐,虽然大小姐后来出嫁了,但他这些年也还时常来咱们家走动,往常太太身子不舒服,也是他送您去的医院。要说他心里没有大小姐,我是不信的。” “只是……”何碧青又犹豫起来,“只是咱们家阿婉到底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就算报春不嫌弃,只怕他那个娘也不肯。” 黎家太太是巷子里出了名难缠的。 生性挑剔,一张嘴骂起人来又快又利索,能从城南骂到城北不带重复的,这辈子不知道骂哭过多少人。 还有人说,黎报春的阿爹就是被黎家太太活生生骂死的。 思及此,何碧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从窗子里窥见黎报春起身要走,她围着围裙,假装出来拿东西,顺势慈蔼地笑道:“报春啊,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再坐坐?” 黎报春笑容温和:“伯母,我还要去码头赶工,就不打扰了。” “正月间赶什么工,”何碧青热情挽留,“我特意炖了鸡汤,你留下来吃中饭吧?你和阿婉好多年没见了,叙叙旧也好。你也知道阿婉离婚了,你和她打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不是旁人能比的,你帮我开导开导她。” “这……” 黎报春拿着帽子,犹豫地看向沈绣婉。 沈绣婉客气道:“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 黎报春本就清澈的眼睛越发亮了几分,笑着“诶”了声。 年后,许是受离婚影响,往常绣馆固定的生意单子也没了。 沈绣婉见接不到订单,便辞退了绣馆里的十几位绣娘。 她打扫绣馆的时候,一对灰头土脸的年轻兄妹找了过来。 妹妹手里拿着一张告示:“请问这里是沈家绣馆吗?” 沈绣婉握着笤帚:“你是?” “我看见沈掌柜的招工启事了,”少女眼睛里流露出渴求,“我和我大哥父母双亡,进城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搬走了。想求您留下我们,我们手脚勤快,什么活都能干!” 沈绣婉接过那张告示。 确实是她父亲贴出去的聘人告示,工作内容是伺候孙姨娘他们。 父亲欠了那么大一笔外债,还有闲情逸致雇佣仆人。 真是穷讲究。 她正要拒绝,少女带着哭腔哀求:“我们兄妹俩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也没个落脚的地方,我们不要多高的工钱,只求姑娘给我们两碗饭吃!我会写字会算账,我哥哥会些拳脚功夫能帮您看门护院,您留下我们不会吃亏的!” 她哭得情真意切。 沈绣婉见他俩实在可怜又不像是坏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况且,假使将来她真要开办纺织厂,身边也确实缺人。 她留下了兄妹俩。 妹妹叫庭芳、哥哥叫二旺,两人干惯了粗活,跟着沈绣婉回祖宅的第三天,就把断断续续漏了几年雨的屋顶彻底翻修了一遍,起初何碧青是非常不赞成沈绣婉雇佣这两兄妹的,后来见他俩手脚勤快又干净,便慢慢喜欢上了。 老城的日子平静淡泊,已是初春二月。 黎报春偶尔会来沈家坐一坐,何碧青越看他越是喜欢,不仅常常留他吃饭,还故意给他和沈绣婉留下独处的空间。 沈绣婉知道母亲的意思,也能察觉出黎报春的心意。 只是她才结束了一段失败的感情,她不想那么快再次步入婚姻。 她只好对黎报春开玩笑道:“瞧我妈,疼你跟疼儿子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把报春哥当成亲哥哥,不如哪天咱俩拜个兄妹,我妈肯定会高兴的。” 黎报春原本正笑吟吟地注视她。 闻言,眼睛里的光刹那间黯淡下来。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伯母确实疼我。我……婉妹,码头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他拿起帽子,仓促地离开了沈家。 沈绣婉独自坐在天井里,环着双臂,默默垂下头。 她知道被喜欢的人拒绝是怎样的滋味。 她有些心疼黎报春,却又无可奈何。 而黎报春离开了沈家,并没有前往码头。 他沉默地徘徊在巷弄里,不时仰头望向沈家高高的院墙。 恰在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忽然传来: “请问,沈绣婉沈小姐住在这里吗?” 第一百零一章 你不问问金城的情况? 黎报春望向来人。 来人身姿颀长温润从容,穿了件天水碧的斜襟绸袍,手腕间佩戴着一串金丝楠木佛珠,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眉如远山目似朗星,令他情不自禁想起戏文里的“玉树临风”一词。 听他的口音,不像是姑苏本地人,倒有些北方的味道。 黎报春忽然想起什么,锁着眉头质问:“你就是傅金城?!婉妹那样好的姑娘,千里迢迢嫁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你知不知道,现在街坊邻居都在私底下笑话她?!怎么,有权有势很了不起吗?!” “有权有势,确实很了不起——” 白元璟顿了顿,微笑:“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金城,大约会这么回答你。不过,我不是金城。你好,我叫白元璟,是沈小姐在燕京时的挚友兼主治医生。” 他说着,朝黎报春伸出手。 黎报春愣了愣,没想到自己闹了个乌龙。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与他握了握手:“黎报春,婉妹的邻居。刚刚的事不好意思啊……婉妹的家就在巷子尾,我领你过去。” 穿过巷弄的时候,黎报春道:“你说你是婉妹的主治医生?” “是。” “婉妹在燕京的时候生过病?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病,已经没事了。” 黎报春放了心,又忍不住悄悄打量白元璟几眼。 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谁像这位燕京来的医生一样斯文矜贵。 他看起来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怕也是权贵子弟。 燕京距离姑苏这样远,他却不惜大费周章跑来探望婉妹…… 男人的直觉作祟,黎报春突然生出一股危机感。 两人很快来到沈宅。 沈绣婉还在楼上给霜霜织斗篷,听庭芳说家里来了一位姓白的医生,又吃惊又高兴,连忙放下针线下楼见他。 她笑道:“白院长,果然是你!你怎么来了我家?” “我最近要在申城开医学交流会,想着离你家乡很近,就顺路过来看看。”白元璟抬手作请,凝视沈绣婉的时候,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来,我正好给你切个平安脉。” 沈绣婉招呼庭芳端来桌椅,大大方方地让他诊脉:“回家以后,我身体倒还好,夜里睡眠也好。你呢,你最近怎么样?你有没有见着霜霜?” 两人说着话,何碧青和余妈躲在厨房看他们。 何碧青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位姓白的医生对阿婉真是殷勤,他是不是喜欢咱们阿婉呀?” “我瞧着也像。”余妈紧紧攥着锅铲,“太太,医生好啊,既能治病救人又能赚钱,比报春码头卸货那活儿可要光鲜体面多了!” “走,咱们过去瞧瞧。” 何碧青抿了抿鬓角的碎发,摘下围裙,带着余妈壮着胆子走了出来。 白元璟已经给沈绣婉诊完脉:“……气血还是虚了些,不过也不必特意吃药,平时泡一杯枸杞茶就好。” “哟,”何碧青客客气气地堆起满脸笑容,佯装不知,“这位是?” “伯母好,”白元璟起身,姿态拿捏得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我叫白元璟,是燕京济善医院的院长。” 何碧青忍不住打量他浑身上下。 他生得俊美温润,挽着金丝佛珠站在那里,一股子清贵斯文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连她这破旧的江南老宅都变得富有文化气息了。 关键还是一位院长! 这年头,这样年轻的医院院长可是很少见的! 可见他家庭背景实力雄厚,说不定不比那傅金城差! 她越看白元璟越是满意,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你快坐、你快坐!阿婉你也是,贵客来了,你也不知道给人家泡杯茶!余妈,你快去给白院长泡茶,就泡正月间耀祖送来的那盒碧螺春!庭芳啊,你去楼上拿果盘和瓜子花生!” 沈绣婉无奈:“妈,白院长是自己人,不用这样客气。”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大老远来做客,咱们当然要好好招待!”何碧青训了她一句,转脸望向白元璟时又笑了起来,“我们家太简陋了,叫你见笑了!” “哪里?” 白元璟撩袍落座,环顾左右:“我幼时在江南求学,便是在这样的老宅子里长大的。伯母把这座宅院收拾得很好,清幽雅静,秀气精致,富有禅意。有伯母这样的长辈,难怪能培养出沈小姐这般灵巧贤淑的姑娘。” 沈绣婉听着这番话,险些要笑出声来。 说她家收拾得干净她承认,但她家哪里称得上“富有禅意”? 她还以为白元璟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这样会拍马屁。 何碧青嘴上谦虚着,心里对这番话却很受用。 她在沈仲云的嫌弃里活了一辈子,难得有异性夸奖她有本事。 她喜得脸颊涨红,一时之间也觉得自己很是了不得,心里也对白元璟越发满意。 一旁的黎报春眉头紧锁。 燕京的男人,惯会这般花言巧语吗? 才不过刚见面,就把何伯母哄得这样高兴。 沈耀祖送来的那盒碧螺春连他都没喝上,这医生倒是先喝上了。 他咳嗽了一声,凑上前道:“对了伯母,上回您托我从我叔叔家里弄的那几株兰草——” “诶,报春你怎么还没走?”何碧青诧异地望向他,很快又觉得这话不妥,连忙笑着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家里现在来了客人,伯母恐怕腾不出手招待你,不如你改日再来玩?” 黎报春沉默。 以往他来玩,何伯母都恨不得留他吃晚饭,现在倒是变了。 他又看了一眼沈绣婉,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沈宅。 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忍不住回眸。 七年前,他眼睁睁看着婉妹嫁给了别的男人。 七年后,他难道还要再放一次手吗? 他捏了捏拳头,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飞快朝家里走去。 沈宅。 何碧青笑眯眯地留白元璟吃晚饭,又叫沈绣婉带他去楼上坐坐。 两人聊了许多。 在何碧青喊着下来吃饭的时候,白元璟轻声道:“沈小姐,你问了我那么多,霜霜怎么样,云珠怎么样,傅太太怎么样……你怎么就不问问金城?” 第一百零三章 周小姐走了? 沈绣婉无意识地攥紧双手。 即使现在已经不再爱他,可是时隔数月再次听见他的名字,她的心弦仍然为之颤抖,像是身体本能地记住了那场长达七年的失败婚姻所带给她的疼痛。 她垂眸避开白元璟的视线,抬手拢了拢耳畔的碎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风轻云淡:“他现在……应该已经和周小姐结婚了吧?” “你希望他和周小姐结婚吗?” “这叫我怎么回答?”沈绣婉为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我与他没有深仇大恨,他又是霜霜的父亲,我自然希望他能幸福。可是作为前妻,要我以从容大度的态度,祝福他和他的新欢步入婚姻,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白院长,我是个矛盾的人,我希望他过得好,但又希望他过得不好。” 白元璟笑了起来:“天底下的红尘男女,大约都是这样矛盾的人。” 譬如从前在燕京的时候,他既希望沈绣婉和金城婚姻美满,可每次看见沈绣婉为情所伤黯然垂泪,他又自私地希望他们早点离婚。 他说完这句话,就在何碧青的催促声中下楼吃饭去了。 沈绣婉咬了咬唇瓣。 这人真是…… 刚刚的话才聊了一半,他也没说清楚金城和周小姐究竟有没有结婚。 何碧青和余妈做了一大桌菜。 何碧青亲自给白元璟盛了一碗鱼头豆腐汤:“阿婉那丫头也是,也不跟我们说说白院长你喜欢吃什么菜,我们就只好随便做些家常菜。手艺不好,你不要见笑!明天中午,叫阿婉请你下馆子。” “伯母客气了,我来就好。” 白元璟接过汤碗,又主动替何碧青和沈绣婉盛汤。 何碧青对他满意得不行,全程都忙着给他夹菜,笑得合不拢嘴:“难为你惦记阿婉,大老远来我们家,就在家里小住几日吧。” “妈,”沈绣婉刚夹了一根豌豆苗,闻言立刻阻止,“白院长是来开学术交流会的,人家有正事要做的。” “小住两日也可,”白元璟落落大方,“正巧我老师的后人就住在城北,我想去拜访拜访他们。” 白元璟肯留下过夜,何碧青高兴坏了,连忙打发庭芳去煮洗澡水,又在楼上给他准备了房间,连带被褥、枕套、拖鞋、毛巾一律全换成新的。 沈绣婉在厨房帮忙洗碗的时候,何碧青笑眯眯道:“阿婉呀,我瞧那位白院长好似很喜欢你,你可得把他牢牢抓紧了!” 沈绣婉摇了摇头。 何碧青不解:“怎么?” “他是白家的长子,白家和傅家是一样的权贵家族。”沈绣婉低头洗碗,“妈,别说我现在不想结婚,就算结婚,我也不想再嫁去那样的家庭。” 以前年少天真,看不见阶级贫富,以为真心可抵万难。 如今才知道,婚姻里“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俗语,之所以能流传这么多年是有原因的。 她一个寒门出来的丫头,受不住妯娌婆媳的明争暗斗,应付不来权贵家庭的弯弯绕绕。 在那场男女双方并不匹配的七年婚姻之中,她受够了委屈。 她现在只想过平静安宁的日子,让自己的心潮不再为任何人喧哗泛滥。 可是得知白元璟的父亲是高官,何碧青却眼睛发亮。 她道:“那不正好吗?你爸正嫌你弄丢了和傅家的婚事,你再嫁个和傅家一样的权贵人家,你爸肯定会高兴的。那些街坊邻里,肯定也不敢再看你的笑话!每个家庭都是不一样的,想来那白家和傅家也是不一样的!” “妈!”沈绣婉蹙起眉尖,“您都活一把年纪了,怎么比我还天真?您也不想想,那《梁祝》里面,梁山伯和祝英台彼此相爱都没能在一起,更何况我和白院长只是朋友!退一万步,就算我要和他结婚,我们之间的阻力也会比和金城之间的还要大,您就别打这个主意了!” 何碧青仍然有些不甘心:“可是,那样富贵的人家……” “妈怎么就看不清呢?人家世代积累的富贵,嫁过去了也不属于你,还不如踏踏实实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沈绣婉说完,沉默地沥干碗上的水渍,又拿抹布擦干净,摞在一起放进碗橱。 她洗过澡,正在房间织斗篷,白元璟忽然过来小坐。 此刻天色彻底黑了,房里的电灯散发出昏黄的光。 白元璟细细打量她的闺房,只见墙壁上挂着她自己写的几幅毛笔字,条案上摆着一座双面异色绣狸花猫的小立屏,梳妆台很简陋,除了一盒雪花膏和胭脂,便只剩一把老木梳。 倒是那座金丝楠木雕花架子床很漂亮,不仅木料贵重,手艺也好,像是老匠人精心雕刻出来的。 他道:“你这床真是好看。” 沈绣婉低头钩毛线:“我爷爷做的。” 白元璟屈指叩了叩桌几,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已经是开春,她穿了件深蓝色斜襟圆领九分袖旗袍,纤细凝白的腕间戴了个缠红线的银镯子,鸦青长发松松垮垮挽在一侧,侧影倒映在窗玻璃上,轮廓模糊却又很美,像是漾开的一圈圈春水涟漪。 江南的春夜,莫名令人心安。 白元璟喝了口茶,旧话重提:“金城和周小姐的事,我还没与你说完。你走以后,我们都以为他俩会订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周小姐在年前突然返回巴黎,两人似乎不再联系。” 沈绣婉惊讶地抬起头:“周小姐走了?” “我也很诧异。” 没离婚的时候,金城表现得似乎很爱周词白,又是为她搬出去住,又是给她办生日宴会,那样昂贵的珠宝更是说送就送。 可是没想到真离婚了,这两人又突然不来往了。 沈绣婉握着毛线和钩针。 她弄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没兴趣去了解。 她继续织斗篷,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两句:“也许哪天他俩心血来潮,又在一起了也说不定——到时候,说不定金城又娶了一位太太,然后私底下继续和周小姐纠缠不休。我想这种事,他是做得出来的。” “不提他了。”白元璟放下茶杯,“你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第一百零四章 为什么不把心意告诉她 沈绣婉实诚道:“现在刺绣生意不景气,我想暂时关掉绣馆。我对纺织业挺感兴趣的,不过听说做起来很困难。” 白元璟目露赞赏,语调不疾不徐:“前辈们曾提出‘实业救国’,首当其冲的便是纺织业,因为纺织业的发展,可以相继带动钢铁、化学、技术和机械创新等各种行业的发展。你有这样的想法,是与时俱进。” 沈绣婉的瞳孔微微放大。 她稀罕道:“这么说,我要是办纺织厂,还能强大我的国家?” “怎么不能?”白元璟笑了,“别的先不说,光是聘用工人,就能帮助国家养活不少人,这也是一件好事呀。申城那家仁德大医院是我们家的产业,这些年救助了不少被遗弃的穷苦女孩儿。沈小姐要是有意开办纺织厂,我可以替你做做宣传,也许她们会愿意给你做工。” 沈绣婉不觉有些心动。 她又道:“可是开办纺织厂,需要很大一笔钱吧?我听说好的纺织机都是从国外进口的,一台机器就要不少钱呢。” 她虽然没有正经经商,却也能察觉到现在货币膨胀得厉害。 也许再过几年,钱就不值钱了。 她剩下的那一千五百块,将来还不知道能有多少购买力。 白元璟道:“无论何种生意行当,总得亲眼看过,才能决定要不要做。我后天就要返回申城,不如你随我一道?那边有很多纺织厂,我可以托关系带你进去参观。” 沈绣婉心动了。 何碧青只当她是出去玩,自然支持她和白元璟一起。 沈绣婉自觉和白元璟独处不妥,于是又带上了庭芳。 三人坐轮渡到了申城,沈绣婉呆住。 她以为燕京就已经是很繁华的地方,没想到申城更加热闹,码头停泊着各个国家的轮渡,街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苏州河边的外国租界霓虹灯闪,外滩的百货商场充满了人气,各种洋货和奢侈品看的沈绣婉目不暇接。 “堪称东亚最繁华的大都市——”白元璟介绍,“不过,这仅仅是对洋人和有钱人而言。” 沈绣婉默然。 她知道像这样的大都市,背后定然有一大群生活在阴影里的穷人,他们就像是蚁群中的工蚁,燃烧自己的血汗,为这样的大都市添一盏灯。 白元璟信守承诺,带她参观了几家纺织厂。 她越看越是忍不住眉头紧锁。 这些纺织厂里的女工,小的不过十一二岁,瘦骨伶仃不成样子,一天的工资仅能勉强维持温饱,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被严格规定,每天做工十二到十六个小时,手都变了形。 十几个人挤在狭小肮脏的宿舍里睡觉,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别人排泄的声音、闻见恭桶里的味道,毫无隐私尊严可言,日渐麻木到像是成为了冰冷机器上的一个失去感情的零件。 沈绣婉忍不住红了眼眶:“我虽然想赚钱,但不想赚这样的钱。” 白元璟看着她。 他有时候会想,他究竟喜欢沈绣婉什么呢? 也许,是她的人情味吧? 她没有被社会同化,没有因为嫁进权贵家而冲昏头脑爱慕虚荣,无论身处怎样纸醉金迷的地方,她仍然清醒地保持初心。 他喜欢她身上的温情。 男人面色温润,眼底一片柔软痴迷。 之后,白元璟又请沈绣婉逛百货商场、去剧院看电影,他的绅士风度令沈绣婉有些局促,却也暗暗猜到了他的心意。 电影院播放的是一场爱情电影。 沈绣婉在昏暗的光影中偷偷望向白元璟。 她是离过婚的女人。 白元璟那样显赫的家世,他明知他们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还要接近她? 她在金城的心里,轻贱如草芥。 难道到了白元璟的心里,就变得格外珍贵? 可她果真值得别人爱吗? 沈绣婉没有在申城逗留太久。 返回姑苏的时候,白元璟给她买了船票,又亲自送她到渡船上。 苏州河的风有些大,几艘渔船正驶出码头。 白元璟把船票和一张纸条递给沈绣婉,叮嘱道:“纸条上面是我在上海的电话,你到家之后,记得打电话给我报平安。” 沈绣婉点点头。 白元璟又把昨天买的几件东西交给庭芳:“这里面是送给伯母的礼物,切莫弄丢了。” 沈绣婉连忙推拒:“这不能收——” “一些补身体的中药材罢了,不值什么钱。我上回空手登门,很是过意不去,稍作弥补而已。” 沈绣婉登上轮渡,朝白元璟挥了挥手。 白元璟立在码头上,面带微笑朝她颔首。 视线里,天波如水。 穿着白色斜襟旗袍的少女趴在船舷上,几缕秀发拂过她洁白圆润的面颊,她在清晨的风里情不自禁地压低帽檐,涂过口红的樱唇显得饱满年轻,她弯起的杏眼明亮温柔,像是苏州河里倒映出的粼粼波光。 白元璟忽然心中悸动。 这两天,他们一起参观申城、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书店,他确信沈绣婉就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她已经离婚了,他为什么还不把心意告诉她呢? 他究竟在等什么? 他上前两步:“沈小姐——” 轮渡已经启程。 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 沈绣婉不解地看着他,直到男人的身影在视野中彻底化作黑点。 回到沈宅,已经是午后。 何碧青拆开那些礼物,不禁连连咋舌:“这位白院长出手真是阔绰,又是人参又是冬虫夏草,这得花多少钱呀?诶,这里还有个玉镯子,阿婉,想是白院长特意送给你的。” 沈绣婉望向那只玉镯子。 不知道白元璟什么时候买的,碧绿剔透玉质温润,一看就很贵重。 男女之间,送别的也就罢了,送首饰就显得过于暧昧了。 她连忙重新放回锦盒:“这东西不能要!” 何碧青道:“人家送你的,为什么不能要?我瞧着白院长真是不错,对你也很上心,比那个傅金城强多了!阿婉,你总不能孤单一辈子吧?白院长算是值得你托付终生的人了!如今就算傅金城站在我面前,求我再把你许给他一次,我也要站白院长!” 第一百零五章 那位白医生是不是也喜欢你 沈绣婉一言不发,揣着锦盒便往屋里走。 托金城的福,她家前两年也在客厅装了电话,妈担心电话费太贵,总也舍不得用,又怕电话机落了灰,还特意用一块精致的绣帕盖在上面。 她坐到沙发上,拨通了白元璟的电话。 那边很快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喂?” “白院长……”沈绣婉垂着眼睫,看首饰盒里的那只玉镯子,“我妈让我多谢你送你的那些礼物。” “伯母喜欢就好。” “就是……”沈绣婉犹豫地拨弄电话线,“就是里面还有个玉镯子。你……你不是不小心夹带进去了,改明儿我托人给你捎回去。” 对面明显顿了顿。 过了片刻,听筒里才传出笑声:“当初你和金城结婚的时候,我还在国外求学,没能送你们新婚贺礼。这只玉镯子,算是我补给你的。” 沈绣婉蹙眉:“可是——” “我和金城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与沈小姐也算是至交好友,如果沈小姐连这也要婉拒,那便是瞧不起白某。沈小姐不是想开办纺织厂吗?这只玉镯子便算我支持你的启动资金,想是能盘下一间工厂的——自然,你也不必有任何心里负担,对白家的财富而言,这只玉镯子不过是九牛一毛。” 沈绣婉轻轻咬住唇瓣。 这人好难缠,他并未挑明心意,她便也不好直接拒绝。 他字字句句光风霁月,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君子之交。 “沈小姐,等你盘下纺织厂,我想代表白家建在上海、燕京和天津的所有医院,向你购置一批棉毛衫,以福利的形式发放给所有医护人员。” 沈绣婉再次愣住。 这人不仅给她送了一间工厂,连第一笔订单都送上了门。 她再拒绝,那真是不识好歹了。 她握着听筒,掌心渐渐沁出一层薄汗。 她由衷道:“白院长,谢谢你。” 对面温和地笑了两声:“真想谢我,不如给我寄两瓶伯母亲手腌的泡萝卜和辣椒酱,上回在你家尝着味道很不错。” 沈绣婉也笑:“这不是什么难事,莫说两瓶,寄两坛都可以。” 已是日暮。 沈绣婉还坐着沙发前发呆的时候,黎报春来了。 他踏进门槛,便瞧见客厅后面的几座槅扇都开着,露出一座翠意弥漫的小后园子,黄昏的光从如意菱纹槅扇漏进来,流金似的,穿着洁白缎面旗袍的女人坐在明暗交叠的光里,两颗珍珠耳坠衬得她娇贵婉约。 黎报春一直记得,她是城南巷弄里最好看的姑娘。 他把带来的几盒糕点放在茶几上,在她身边坐了:“婉妹。” “报春哥来了?”沈绣婉回过神,“我去给你泡茶。” “等等。”黎报春拦住她,“我不喝茶,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你说。” 黎报春顿了顿,像是豁出去般坦言道:“上回你说,要与我结拜兄妹,我回去之后,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我想,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其实你对我也是有意的,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所以借兄妹的名头试探我?” 沈绣婉诧异:“报春哥——” “你先听我说完。我心里也知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毕竟你这样的姑娘,长得好看又见过世面,曾嫁给那样厉害的男人,瞧不上我也很正常。我只是……我只是必须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客厅陷入寂静。 远处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何碧青和余妈她们正在说笑。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也没什么缺点。我肯干活,养你和伯母大约不成问题。你要是嫁给我,我可以向你保证,一生一世对你好,一生一世绝无二心。”黎报春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盒,“这是我的家传玉镯,专门给儿媳妇的。婉妹,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男人极尽坦诚。 沈绣婉看着那只玉镯。 她知道黎报春喜欢她,打小就喜欢。 她敬他这份直白,便也干脆道:“我仍然是之前的答案,报春哥,我待你始终如亲兄长。” 黎报春眼里的光亮又一次暗了下去。 他紧紧握着那只玉镯子,片刻后,余光注意到了白元璟送的那只。 他不懂珠宝,却也看得出对方送的玉镯子水头更好。 相比起来,他的这只就像个掺了杂质的边角料。 和他的爱一样拿不出手。 他轻声道:“是因为那位白医生吗?他是不是也喜欢你?” 沈绣婉否定:“与他无关。” 黎报春默默收起玉镯。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眼里逐渐弥漫上红血丝。 他忽然抬起头,认真注视沈绣婉的眼睛:“假使将来我也能闯出一番名堂,到那个时候,婉妹,我是不是就有和白医生竞争的资格?” 沈绣婉迟疑:“感情的事,怎么能叫竞争?” “就是竞争!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是竞争!” 黎报春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到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余妈突然提起道:“黎家那老太太今天站在巷子口骂,从早上骂到了下午!听说是发现报春动了她那只祖传玉镯子,虽说后面又还回去了,但骂的还是很难听。非说是外面的狐狸精勾引她儿子,撺掇她儿子偷玉镯!” 何碧青有些怕:“骂的不能是咱们阿婉吧?阿婉,那黎报春有没有给你送玉镯子?” 为了纺织厂,沈绣婉清早就带着二旺出门了,因此不知道黎家的事。 她低头吃饭,含混道:“没有。” “没有就好……”何碧青抚了抚胸口,忍不住小声怨怪,“我还以为那黎报春是个好的,怎么才几日功夫,就转头对别的姑娘献起殷勤来了?还以为他对咱们阿婉有多深情呢。” “妈你别说了,人家从来没有对不住咱们过。快吃饭吧。” 沈绣婉打断了她。 四月份,在沈绣婉顺利盘下一座纺织厂的时候,黎家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是黎报春要结婚了。 到底是多年邻居,沈绣婉陪何碧青一同去吃了喜酒。 黄昏时分,黎家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十分喜庆,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到夜里愈发热闹,黎报春反复地挨桌敬酒,像是怎么也喝不醉。 快要散席的时候,黎家的一个小丫头忽然跑到沈绣婉跟前传话:“我姨奶奶请沈姑娘过去说话。” 沈绣婉来到黎家的后院回廊,才发现请她来的根本就是黎报春。 黎报春穿着大红喜褂,眼睛很红:“婉妹,我对不住你。” 时值暮春,花影婆娑,过墙传来宾客们的笑闹声,隐隐还能听见黑暗中草虫的窸窣声音。 沈绣婉相当不自在。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经营纺织厂,她根本不在乎黎报春有没有结婚! 黎报春吃得半醉,一把擭住她的手腕,自说自话道:“但我向你保证,我仍然会去闯一番事业,我绝不会放弃你的!” 沈绣婉惊吓不轻,刚甩开他的手,一道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 “好呀,黎报春,咱们才刚结婚,你就背着我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 第一百零六章 报纸上的照片是不是大姐夫 沈绣婉的心沉到了水底。 黎家的新娘子显然不是愿意息事宁人的那一类人,当即愤怒地大喊大叫,引来了以黎太太为首的一大群妇人姑娘。 黎太太连事情经过都没弄清楚,就怒不可遏地抓住沈绣婉的手腕:“好哇,我当是谁勾引我儿子,原来是你这个小娼妇!瞧着老老实实的姑娘,没想到私底下这样不要脸——” “妈!”黎报春酒醒大半,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连忙拉开自己的母亲,“这件事跟婉妹无关!” “婉妹?!黎报春,你竟然叫她婉妹?!”那新娘子哭哭啼啼地捂着手帕,羞愤地跺了跺绣花鞋,“这日子我不过了,你跟你的心肝婉妹过去吧!我不活了我呜呜呜!” “……” 四周闹哄哄的。 沈绣婉耳边嗡嗡作响,各种指责声和劝架声混在一起,像是放久了坨掉的面条,汤汤水水都黏糊在了一起。 她被人推来搡去,最后还是庭芳和二旺赶过来护住了她。 “都滚开!沈小姐你没事吧?!” 二旺紧张不已,连忙把她牢牢护在身后。 庭芳插着腰开始和那群女人吵架,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姑娘,骂人时比起黎太太竟不遑多让,一个人骂一群女人不带重复的。 沈绣婉被兄妹俩保护着回到家,直到坐到沙发上,双手还在发抖。 她脸颊惨白,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黎家亲戚们骂她的那些话。 他们戳着她的脊梁骨,问她是不是离了婚没人要,要那样上赶着勾搭黎报春。 即使她是清白的,也仍然没有人愿意听她解释。 沈绣婉低下头,泪珠一颗颗砸在手背上,滚烫滚烫。 还没出嫁的时候,常听老人们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她还不是寡妇,她只不过是离了婚,却也体会了一次是非。 这世道对女子而言,未免太过苛刻了。 何碧青站在角落,愧疚地捏着手帕,自责地没敢出声。 要是当初她没有撺掇黎报春和阿婉在一起,也不会闹出今夜这种事。 之后沈绣婉每次出门,都能察觉到街坊邻居异样的眼神。 经过黎家门前的时候更是煎熬,若是没被黎太太和黎报春的媳妇瞧见还好,若是瞧见了,免不了又是一顿辱骂,最后她干脆绕远路从另一边走。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黎报春突然在巷子尾拦住了她。 正是黄昏,四周偶有散步的邻居路过。 沈绣婉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直言:“报春哥还嫌给我添的麻烦不够多吗?!” “婉妹,对不起……”黎报春满脸歉疚,“秋花是我妈逼我娶的媳妇,是她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我妈以死相逼,我不得不娶,我替她向你说声对不起。” 沈绣婉蹙着眉尖侧过身,不大情愿接受他的道歉。 他和他的母亲、新婚太太一起毁掉了她的名声。 这绝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婉妹!”黎报春急迫地上前两步,“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很快就要举家迁往上海了!那边机会更多,我会好好努力,等将来出人头地的时候,我一定——” 沈绣婉再也听不下去。 她咬住唇瓣,白着脸儿飞快朝沈宅跑去。 “婉妹!” 沈绣婉匆匆锁上宅门。 纤细的后背抵在门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 她向来以为,爱情是很美好的事。 哪怕她曾爱而不得,也仍旧将爱情视作珍贵纯粹的东西。 可是黎报春的所作所为,却令她感到深深的不耻和后怕。 她没有从黎报春那所谓的感情里面获得温暖,她只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骚扰,年少时的报春哥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她庆幸黎报春举家搬去了上海。 …… 天井里的几盆松柏虽然常青,但几株丁香却开开落落。 不知不觉,已是两个春秋。 客厅里,沈绣婉挂掉电话听筒,抬头道:“妈,元璟说他今天休假,要来咱们家吃饭。” 这两年,白元璟常驻上海。 一来二去的,便和沈绣婉熟络了起来。 白元璟眼界广又有人脉,在他的牵线搭桥下,沈绣婉的那座小型纺织厂欣欣向荣,这两年陆陆续续接了不少订单,如今沈家已是姑苏的小富人家,街上的一些掌柜见到沈绣婉,都爱笑称一句小沈老板。 沈绣婉还跟着白元璟学了不少东西,有做生意方面的技巧,也有专门的纺织工业和机械知识。 她发现这个人似乎什么都懂,她所有的困惑都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她如今很崇拜白元璟,与他可谓亦师亦友。 何碧青系着围裙,正擦拭摆在橱柜里的一套玻璃器皿。 闻言,她喜笑颜开:“我叫余妈做几道他爱吃的菜。对了,我昨儿和余妈上街的时候,还特意去百货大楼给他买了新的拖鞋和睡衣,据说是国外舶来的洋货,都是上好的丝绸,最合他这样的大少爷穿!今晚就能给他预备上了!” 沈绣婉看着她匆匆去找余妈,不禁露出一个笑容。 这两年,妈待元璟比待她这个亲女儿还要好。 元璟每半个月来一趟姑苏,每次来都会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什么粉饼口红、法国香水、名牌丝巾,哄得母亲整天笑呵呵的。 街坊邻居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母亲也爱领着他们往上海跑,那些病经元璟之手一治就好,叫母亲在整条巷弄都很有脸面,连带着她曾经受黎报春牵连被毁的名声,也跟着好了起来。 母亲就差唤他姑爷了。 沈绣婉望向茶几上的玻璃香木相框。 是元璟送给她的,里面是她和元璟在上海复兴公园里拍的合照。 她拿起相框细看。 当时元璟请她去上海玩,他特意带了相机,说是要给她拍一组漂亮的照片,见复兴公园的风景很好,他便请路人帮忙拍一张合照。 照片里的女子穿新式的鹅黄色旗袍、佩戴珍珠项链,面对镜头时不再如刚嫁到燕京时那般拘束;男子着一件丝绸长袍,腕间缠着昂贵的金丝楠木佛珠,气度清贵温润,俊脸上的笑容比她还要真诚。 仿佛与她合照,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沈绣婉轻轻抚摸过相框。 她记得她嫁给金城的那些年,金城连一张合照都不耐烦与她拍。 她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浓烈的不自信。 没想到她求之不得的东西,却是元璟给了她…… “大姐!大姐!” 外面传来沈耀祖的声音。 他没正经工作,整日闲的到处跑。 他抓着一张报纸奔进来,激动地指给沈绣婉看:“大姐你瞧,这上面刊登的照片是不是送我打火机的大姐夫?!” 第一百零七章 啄了一下她的唇 沈绣婉拿过报纸。 是上海那边的报纸,刊载的也都是上海的新闻。 沈耀祖喜欢繁华,常常问沈仲云要了钱,和一帮好兄弟坐苏州河上的货船跑去上海见世面,这张报纸大概就是他从那边买回来的。 她看着报纸上的黑白照片。 时隔两年,她仍然能从人群中一眼捕捉到金城。 他在画面中央,身边簇拥着一群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方副官仍然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似乎是不喜被记者们拍摄,方副官正皱着眉头伸出手掌试图遮挡镜头,但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照片里,金城匆匆步下台阶,他比旁边的人高出半个头,加上剪裁得体的西装和矜贵冷漠的气质,有种鹤立鸡群的疏离感。 他的侧脸线条很绝,眉骨和鼻梁很高,比沈绣婉在上海剧院门口看过的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还要英俊深邃。 他仍然戴着那副金丝眼镜,眉头轻轻蹙起,好似长年累月都笼着化不开的烦恼,可他的眼神却又格外冷毅坚定,仿佛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绊住脚。 她看了片刻,目光落在文字内容上。 这两年官员变动很大,金城被调任为新一任申城督军。 她看了眼报纸时间,这是上周的报纸,照片是在督军府门口拍的,这么算来,他到南方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姐,就是他吧?”沈耀祖满脸兴奋,“他真有本事,竟然当了督军!他离咱们这么近,姐,咱们不去攀攀亲戚吗?就你那小破厂,要是能搭上督军的关系,还愁棉毛衫没有销量吗?!” 沈绣婉没好气:“小破厂?你办一个我瞧瞧。” “嘿嘿,跟上海那些大厂相比,咱家的确实又小又破嘛!”沈耀祖兴高采烈,“大姐,要我说,咱不如干脆把那小破厂卖了,以后也不做棉毛衫了,显得咱小家子气!咱们专做皮货生意,听起来又富贵又洋气,再加上有督军撑腰,还愁做不起来吗?!” 沈绣婉没搭理他。 这两年,她操持纺织厂,事事亲力亲为,过得很是艰难。 不是有白元璟在背后支持,她就能顺风顺水一往无前的。 她是个女人,还是个离过婚的女人。 商场如战场,许多男子都瞧不起她出来抛头露面谈生意,他们故意联合起来排挤她、给她使绊子,她比那些男子付出了更多的血汗和时间,才堪堪在南方的纺织业中有了一席之地。 她又心软。 她舍不得压榨雇佣的女工,于是到手的利润也比别人少几层。 父亲在工钱的事情上向来颇有微词。 他如今日子好过了,常常穿着西装戴着礼帽,手持文明棍跑到她的纺织厂,自诩为长辈例行巡查,要教她做生意。 翻看账本的时候,他拿文明棍敲着桌子,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训道:“妇人家头长发见识短,你给工人的钱太多了,你这样要亏本的哩!不像我,我继承你爷爷绣馆的时候,工钱一律赊着,年底再发!你想想,省下的这一年工钱是不是还可以再投资别的生意?婉婉呀,这就是父亲教你做生意的第一课——鸡蛋生蛋又生鸡,生生不息,生财有道!” 沈绣婉很想把父亲叉出去。 她父亲确实“生财有道”,爷爷走前还在赚钱的绣馆,到了他的手里,短短几年就欠下了巨债! 她父亲还想把沈耀祖塞到她的纺织厂当经理。 面对不靠谱的父子俩,她宁肯每个月给他们五十块零花钱,都不肯叫他们插手她的生意。 她把报纸放在茶几上,平静地看着那张照片,道:“我和金城离婚了,现在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再称呼他‘姐夫’,也不要去上海找他,免得叫人误会。” “姐,”沈耀祖好奇地压低声音,“你不会真和那个姓白的在一起了吧?虽然说他也挺好的,但医生哪比得上当官的,你怎么拎不清呀!” “去厨房看看你大妈吧,”沈绣婉不想再提起傅金城,“她这几天挺想你的。” 到了傍晚,白元璟来了。 他给何碧青买了一盒进口的护肤品,何碧青喜欢的不得了,连忙抱着礼盒去厨房拆给余妈和庭芳她们看。 他还给沈绣婉买了一条围巾。 纯白的羊绒围巾,很时髦的外国货,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沈绣婉很喜欢:“你每次来都要带礼物,幸而你是白家的少爷,若只是个普通医生,哪里负担得起这样花钱?” 她知道白家有钱,非常有钱。 除了在燕京、天津、上海等城市开办医院,还在国内外经营医疗器械的生意,名下各国的房产和庄园不计其数。 但具体有多少钱,她就不清楚了。 “不过是送些小东西,难道就能把我送穷了?”白元璟也笑,拿过围巾,“我替你围起来。” 已经是入冬的时节。 吹过天井里的风有些寒意。 沈绣婉站在廊下,任由他替自己围上围巾。 纯羊绒的质地又暖又轻,和肌肤接触时软软糯糯的。 她半垂着头,白元璟替她把那根乌黑的辫子从围巾里面拿出来,却不期然弄散了她的发绳。 满头青丝在他的掌心散落开,像是深秋的落叶。 她诧异回眸,晚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极致的黑色与白色交相错映,她的杏眼在黄昏中明亮如星辰,微启的红唇干净饱满,似乎比羊绒围巾还要柔软温暖。 白元璟眸色渐深。 他忽然靠近,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 他身上带有好闻清冽的松香,还有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 沈绣婉怔愣片刻,瞳孔迅速缩小。 绯红色从耳根子开始蔓延,逐渐爬满了她的脸颊。 她捂住嘴,仓促地跑上了楼。 挂在回廊里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散发出暖橘色的光晕。 何碧青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笑眯眯地叫道:“吃饭了呀!咦,阿婉呢?” 白元璟回过神:“她在楼上找东西,我去叫她。” 他上了楼,站在沈绣婉紧闭的闺房外。 迟疑片刻,他叩了叩门:“婉婉。” 第一百零八章 一百零三张船票 沈绣婉靠在门后。 房间里电灯昏暗,她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摸着羊绒围巾。 眼睫在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投落扇形阴影,她半垂着眼帘,近在咫尺的叩门声笃笃笃的,像是叩在了她的心上。 她慢慢抬起头。 房间对面的窗玻璃上照出自己模糊的面容,她的头发是散乱开的,在这样漫长清凉的秋夜里,那轮廓显得有些光怪陆离,好像有什么怪物躲在窗外偷看她似的,叫她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她忽然有些奇怪地想,她和元璟因为金城而相识,已经认识六年了,这六年里,他叩过几次门呢? 他那样的背景身世,肯定见识过很多优秀美好的女人,只要他想,也许他连门都不需要敲,她们自己就会心甘情愿把房门钥匙双手奉上。 她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他为什么会执着于叩开她的门呢? “婉婉,”门外又传来声音,“咱们今夜,把话说开,好嘛?” 沈绣婉咬住唇瓣,迟疑了很久,才垂着头打开门:“外面冷,你进来坐。” 她避着白元璟的眼神,给他泡了一杯热茶。 白元璟端起陶瓷茶杯,寒夜里,清新馨沁的茶香扑鼻而来,碧绿色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掌心一片温暖。 他坦诚道:“六年前,咱们在傅伯母的五十大寿上相识,那夜金城他们都在客厅打牌跳舞,唯独咱们两个在走马楼听雨,你还记得吗?” 沈绣婉点点头,红着脸在他对面坐了。 白元璟弯起眉眼:“那个时候,我就钟情你了。” 沈绣婉吃惊地抬起眼,对上男人炽热真挚的视线,又连忙垂下头。 那个时候……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仍然什么也不懂,像是乡下姑娘进城,被燕京城里贵妇小姐们排挤,连刘曼玲那样没有名分的舞女都敢当着她的面和金城眉来眼去。 元璟说从那个时候起就钟情她,可他钟情她什么呢? 她抬手抿了抿鬓发,女儿家的羞怯作祟,没好意思问出口。 “可你当时还是金城的夫人,”白元璟继续道,“道德感束缚着我,使我不能对你做什么,只能在你生病住院的时候,竭尽所能帮你一些。后来你和金城离婚,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当时就预定了第二年春来南方开医学交流会的计划,因为我知道上海离你的故乡很近,我想来看你。” 沈绣婉再次吃惊。 那年上海的医学交流会,竟然是为了她? 她心底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当年她爷爷过世,她盼望金城能和她一起回家乡奔丧。 她在火车站望眼欲穿地等了他很久很久,直到最后火车开动,也没能等到他。 可是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为了她不远千里而来,想方设法借用医学交流会做遮掩,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来她的故乡看她一眼。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着,是这样的感觉…… 沈绣婉鼻尖泛酸,忽然就红了眼眶。 白元璟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连忙道:“你别哭呀,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沈绣婉使劲摇头,哑声道:“没有,你没有说错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还带着一点南方姑娘特有的娇气。 她哭,只是因为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委屈和不值。 她的眼泪令白元璟心生怜爱。 他从钱夹里取出厚厚一沓船票,按照时间顺序,认真地排在桌上。 他道:“你瞧,这是这两年来,我在上海和姑苏之间的往来船票。医院太忙了,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事抛下那些千里迢迢来找我看病的人,我只有周末才能过来看你,所以总共只攒了一百零三张船票。婉婉,这一百零三张船票能打动你吗?如果不能,我愿意再攒一百张,两百张,五百张,直到能打动你的那一天!” 一百零三张船票…… 沈绣婉怔怔的。 她轻抚过那些船票,眼眶里逐渐积满了泪水。 她泪眼朦胧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灯火下,他容貌俊美气度清贵,明明是北方男人,骨子里却偏执地满怀南方的柔情,像是江南的春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万物,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她的生活和岁月。 她想,也许她是愿意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度余生的。 她脸红红的,只抿着唇儿不说话。 白元璟探究:“婉婉,你现在对我,是个什么态度呢?” 沈绣婉暗暗攥紧双手。 闺房寂静,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楼下又传来何碧青催促吃饭的声音。 沈绣婉犹如受惊般忽然蹦起来,拽住白元璟将他往门外推:“你先下楼,我梳个头发就来!” “婉婉——” 白元璟不肯走。 他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里一带。 两人靠得这么近,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婉婉,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白元璟一边压低声音询问,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沈绣婉的羊绒围巾,同时缠上两人的脖颈,像是生怕她跑掉了似的。 他捧起沈绣婉的脸颊。 天井里起了夜风。 女人本就散开的秀发在风中肆意飞舞,衬得那张白玉般的小脸不知所措,呼吸间爬满了胭脂似的红晕,她漆黑的睫毛扑闪扑闪,紧张的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才好。 白元璟忽然笑了起来。 “婉婉,你不敢看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等待了片刻,没等到沈绣婉回答,便干脆低头亲吻她的唇。 沈绣婉没料到这人如此大胆。 她瞳孔放大,羞臊地凝视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 她印象里的元璟,温润如玉斯文端方,怎么私底下这样强硬? 一吻毕,沈绣婉扭过脸不肯理他。 白元璟的耳根亦是攀上了几丝红晕。 他解开羊绒围巾,宠溺地揉了揉她散乱的长发:“江南的姑娘,都似你这般面皮薄吗?婉婉,你太容易脸红了。” 沈绣婉咬牙,羞恼地“砰”一声关上了门。 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她拿桃花木梳一点点梳通顺头发。 抬眸望向镜子,她那张脸仍然红红的,在这样的秋夜里泛出桃花般光艳夺目的色泽。 她这算是和元璟在一起了吗? 沈绣婉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第一百零九章 她遇见了金城 第二天白元璟回上海,沈绣婉去码头送他。 初冬的清晨,苏州河白茫茫的,岸边的野草挂了霜,早起的渔民和装货的工人已经忙碌起来,赶早集的小贩支开摊位,叫卖稀饭包子油条,食物香气和吆喝声驱散了寒意。 白元璟替沈绣婉拢了拢羊绒围巾:“咱们俩的事,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伯母?” 沈绣婉听他的语气似乎有点急迫。 她想了想,回答道:“元璟,这件事,须得先请示过你的父母。” 她和元璟出身悬殊。 她的母亲不是问题,元璟的家庭才是问题。 她不想让母亲空欢喜一场。 “你说得对,”白元璟牵着她的手,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我父母那边我会做工作,你不要操心。婉婉,你这样好,他们没有不喜欢你的道理。” 沈绣婉发现,白元璟真的很喜欢亲她。 眉心,脸颊,嘴唇,手背…… 以前金城亲过的、没亲过的地方,他都小心翼翼地亲了个遍。 四周人来人往,不时有人笑着往这边看。 她有些害臊,小声催促道:“你快上船吧。” 白元璟舍不得走,又捏了捏她的脸蛋:“冬天皮肤容易皲裂,下次来,我给你带一套法国的护肤品。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皮货?我给你买一件狐裘好不好?我记得你以前有一件白狐狸毛大衣,你穿那个很好看。我瞧上海滩那边的时髦女子,冬天的时候都喜欢穿皮草配高跟鞋。” “诶呀,你快走吧!” 沈绣婉红着脸,把他推上了渡船。 这人私底下黏黏糊糊的,明明才只是刚谈恋爱,他却像养小孩儿似的,恨不能替她把所有东西都购置齐全。 他这样花钱如流水,幸而他是白家的少爷,否则就他当医生的那点工资,早就不够花了。 送走了白元璟,沈绣婉坐黄包车回家。 迎面而来的风透着寒意。 沈绣婉紧了紧羊绒围巾,一想到再过几天又能见到元璟,心里就充满了期待,仿佛整个人都变得热乎乎的。 从前她喜欢金城的时候,也很盼望见到他,但那份盼望之中多了一些忐忑和畏惧,她会非常在意金城对她的看法,会绷着神经应对四周探究的目光,以致处处警惕时时小心,端着傅家三少奶奶的架子,唯恐被人看轻了去。 但是和元璟谈恋爱,并没有那种紧张的感觉。 她就是她,她可以很坦然地做自己。 她本来就不是高门大户的千金,这没什么可这遮掩的。 …… 周五的夜里,沈绣婉整理完纺织厂秋季的账单,接到了白元璟打来的电话。 他这周要临时给三名外地送来的重病患者开刀,恐怕来不了了。 听筒里,白元璟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婉婉,我已经托了人把礼物捎带给你,真是对不住。” 沈绣婉是能理解他的。 医生本就辛苦,更何况他这种顶尖的医生。 元璟的一个下午,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陪伴,可是对那些千里迢迢赶来求医的病人而言,却是从阎王手底下抢出来的一条命。 挂断电话,何碧青凑到旁边问:“白院长周末不来哦?” 沈绣婉点点头:“他要做几场手术。” “年纪轻轻的,真是辛苦……”何碧青感慨,忽然提议道,“他没空过来,但你有空去看他呀!这两年总是他来得多你去得少,婉婉,你也该心疼心疼他。” 沈绣婉觉得母亲这番话很在理。 她买了次日一早的船票,去上海见白元璟。 她知道白元璟的住宅。 他在上海复兴公园附近购置了一栋洋楼,还给了她一串钥匙。 沈绣婉决定给白元璟一个惊喜,因此没事先跟他打招呼,打算下渡船以后先坐车去他的住宅等他。 码头上人挤人。 沈绣婉拎着几个袋子,有些狼狈地挤到路边,刚拦下一辆黄包车,不期然被一对父子抢坐了去,就连手里的袋子也被他们挤到了地上。 她连忙弯腰拾捡。 恰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从她面前经过。 车里坐着的男人西装革履,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正翻看手里的文件,也不知怎的,他突然鬼使神差的朝路边望去,纤细柔弱如百合花般的女人正撞进他的眼瞳。 傅金城的脑海空寂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沈绣婉? 熟悉的名字在心中炸响。 他出神的这一刹那,汽车已经驶出很远。 方副官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您别说,这上海真是繁华,难怪国内国外的人都喜欢来这里……也不知道您那位同学的船到了没有。” 傅金城紧紧攥着文件。 半晌,他道:“倒回去。” “什么?”方副官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车倒回去。” 方副官张了张嘴:“三爷,咱们……咱们不是去接您的同学吗?” “我说,把车倒回去。” 方副官挑了挑眉,只得照办。 自打三爷离了婚,这脾气是越发古怪。 独断专行心肠冷硬,连带着得罪了不少同僚,幸亏高层赏识,这才没牵连到仕途。 今儿可倒好,还没到目的地就要倒车,连老同学都不接了! 倒着倒着,方副官终于从后视镜注意到了沈绣婉。 他吃惊地张大嘴巴:“三……三少奶奶?!那不是三少奶奶吗?!诶对了,三少奶奶的家乡就在姑苏那边,离上海近,大概是从苏州河坐渡船来这里玩的!” 看见沈绣婉,他兴高采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傅金城。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缘分,天南地北的,离婚了还能再次见面! 沈绣婉刚拣起她的几只布袋,冷不防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了路边。 她诧异地抬起头。 车窗摇下,里面的那张脸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她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金城?” 傅金城径直下车开门:“你去哪儿?我送你。” 直到坐进车里,沈绣婉才恍惚想起金城现在是上海的督军。 她在这里遇见他,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两年没见,当时在燕京的婚姻又是那般潦草收场,一时间车内气氛古怪,两人俱都无言以对,连问好都不知从何问起。 汽车安静地行驶在路上。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沈绣婉的身上。 她盘着精致的发髻,夹棉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呢子大衣,雪白的羊绒围巾衬得她小脸圆润娇美,耳坠上的珍珠平添几分贵气,她的肌肤比珍珠的色泽还要细腻白净。 她这两年,大约过得还不错。 他的目光又落在她的怀里。 她抱着几只布袋,布袋里面是黑色毛线钩织的衣裳。 他道:“上回你寄去燕京的斗篷,霜霜很喜欢。这一件,也是寄给霜霜的吗?颜色似乎不大合适。” 沈绣婉紧了紧布袋。 这件毛衣是她织给元璟的,不是织给霜霜的。 第一百一十章 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傅金城见她沉默不语,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沈绣婉捂着毛衣,转移话题道:“霜霜最近过得好吗?我读报纸,看见你来上海当督军了,你有没有把她一起带过来?” 傅金城直言:“云珠接她去国外学画画了。” “什么?!”沈绣婉吃惊。 傅金城顿了顿,吩咐方副官道:“找一间咖啡馆。” 冬日里的咖啡馆干净温暖,弥漫着甘苦醇厚的香味。 两人坐下之后,沈绣婉才从傅金城这里知道了她走之后傅公馆发生的事情。 傅总帅没了。 老二傅锡词瞒着家里人,在外面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因为傅总帅亡故的原因,那些债主不肯再给傅家脸面,直接带人上门追债,闹得满城皆知。 二嫂薛琴贞没法儿,只得求着傅太太分了家,拿他们二房分到的那部分钱还清了赌债。 你很想问问我和周词白怎么了,那两年没有没重新谈恋爱。 傅金城从我们身下收回视线。 为什么我们有没走到一起? “他们俩经过这一回磨难,倒像是真正夫妻同心了一般。”傅金城声音淡淡,“现在两人也不在乎里子面子了,带着两个孩子前往天津经营茶楼生意,听说做得还不错,打算以后来上海开分店。” 时艺影显然有意在那个话题下少费口舌,继续道:“那两年,母亲和其我长辈陆陆续续介绍了一些人给你,只是你想霜霜还大,因此始终有没结婚的打算。” 桌下便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不能和已正小地询问傅家的这些人,却有法坦然地询问云珠的感情生活,你怕我误会自己仍然和已我,也怕我嫌你管得太少。 傅金城拿大勺子舀了一勺糖,快快搅拌到咖啡外。 是知过了少久,时艺影道:“他呢,他那两年过得坏吗?” 你以为要分道扬镳的夫妻却走到了最前,你以为本该白头偕老的夫妻却半路分手。 你记得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云珠就很讨厌你过问我的私事。 沈绣婉捧着咖啡杯,不由咋舌:“我从前与二嫂不睦,总以为她是个泼辣无情的墙头草脾气,没想到二哥惹出这样大的事情,她竟也能对他不离不弃。” “你回巴黎了。” 片刻前,岑卿如垂眸整理袖扣:“你的意思是,他有没再婚吗?他母亲这样的人物,应当很希望他能再婚吧?” 两人便又陷入了沉默。 岑卿如喝了一口咖啡:“出家了。” 时艺影是禁看向你。 这低官待沈绣婉的几个孩子也很是错,完全是视如己出。 两人静默之际,隔壁座位来了一对女男朋友,女的俊男的俏,打扮的很是新潮,喝咖啡的时候还要手拉着手,多男操着一口地道的下海话撒娇,这多年便讲起笑话哄你,两个人大大年纪却甜甜蜜蜜的。 那番话仿佛是在暗示时艺,你仍然独身,我们仍然没机会复婚。 过了片刻,你问道:“妈现在怎么样?” 你大心翼翼地偷看岑卿如的脸色,金丝眼镜遮住了我的眼睛,镜片没些反光,令你看是和已我的眼底是怎样的神色。 傅金城暗道,小约我未曾爱过自己,所以才能用那么激烈的语气询问你的感情生活。 你暗暗咬了咬唇,是愿意再次在我面后落了上风。 桌下再次陷入沉默。 岑卿如又继续讲老小傅银红的事。 可是为什么…… 你搅了搅咖啡,忽然抬眸望向岑卿如。 “啊?”傅金城故作惊讶,“他们分手了?” 恰在那时,服务生走过来道:“先生、大姐,需要续杯吗?” 你说完,又没些前悔。 过了很久,你才唏嘘地问道:“这小哥现在怎么样了?” 你对小哥小嫂的印象,要比对七哥七嫂的坏。 嫁的是一位门当户对年纪重重的低官,据说打大就和已沈绣婉,以后留洋的时候还当过你的学弟。 但话到嘴边,你又问是出口。 那些年为着沈绣婉一直有娶,才听说沈绣婉离婚,就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彼此相处了八个月,发现性情八观相当合得来,便顺顺利利谈婚论嫁。 傅金城点点头:“你办了一家大型纺织厂,生意还算景气。” 你记得当年云珠和周大姐这样恩爱,即使十年有见,感情也仍然如烈火烹油冷烈盛小,我甚至包上了整座燕京小饭店为你庆生! 时艺影听得出神,手外的咖啡渐渐凉了也有发现。 听见霜霜过得坏,时艺影是由放了心。 弥漫在唇齿间的咖啡没些苦涩。 你实诚道:“虽然母亲催促得紧,但那两年你忙于纺织厂的生意,确实有没时间考虑结婚。” 我的眉眼本就生得清热,如今看起来比两年后还要热峻严肃,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傅金城没些恍惚。 前来,沈绣婉改嫁了。 当年的你小约怎么也想是到,傅家最前竟然是那种结局。 岑卿如正要回答,傅金城从钱夹外取出钞票:“谢谢,是用了。” 沈绣婉想起二嫂那嘴皮子,也觉得我们挺擅长做生意的。 傅银红亲眼看着我们结婚,心底藏着的这丝期盼彻底有了,当晚就要服毒自尽,被傅公馆的男佣发现,及时送医院才捡回一条命。 我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抬眸盯向时艺影。 “和七弟八妹一妹住在一起,仍然是爱寂静的性子。”岑卿如声线激烈,像是在讲述和自己是相干的事,“你工作忙,他走之前你便让妈带霜霜。妈一贯宠孩子,那两年把霜霜宠的越发调皮,后年除夕在厨房玩火,险些烧了宅子。今年夏天的时候时艺说你没天赋,便接你去国里学画画了。现在姑侄两个在巴黎买了一栋带院子的洋楼,听金城说,又给霜霜养了一条猫一条狗,大姑娘在这边交了是多朋友。” 岑卿如淡淡道:“他走前是久,你就离开了。” 于是你佯装是知道我的婚姻状况,尽量坦然地问道:“他呢,他和周大姐结婚了吗?” 自打沈绣婉何傅银红离婚之前,我整个人一蹶是振,整日和这位方大姐方惠贞厮混在一处,方家七老逼着我娶方惠贞为妻,可我始终是肯松口,似乎对复婚仍然抱着一线期望。 我的语气很激烈。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她变了 咖啡厅里的旧式唱片机,正播放着优雅的爵士乐。 沈绣婉坐在窗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面是上海滩十里洋场的车水马龙,她的脸在玻璃上若隐若现,在今日的傅金城看来有些陌生。 她变了。 身上更多几分从容冷静,眉梢眼角也多了些年轻姑娘的娇俏。 又或者,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怎么了?”沈绣婉付完钱,迎上他的视线,不解地抬手蹭了下面颊,“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傅金城起身,“你既然请我喝了咖啡,那么该由我来请你吃午餐。听说德大西菜馆的西餐做得很不错,咱们过去尝尝。” “我……” 沈绣婉为难。 她和金城结婚的那七年,她始终没能等到他请她在外面吃西餐。 没想到如今离婚了,倒是意外地等来了。 可是德大西菜馆的西餐,元璟都请她吃了好几回了。 她忽然发现从前求而不得的心愿,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实现,就算实现了,她如今也并不觉得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连金城随手丢下的空烟盒和旧领夹,都要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小姑娘了。 她释然一笑,柔声道:“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要不,改天?”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她拎着的那几个袋子上:“你是来上海探亲的吗?她家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沈绣婉并不想把自己和元璟的事情公之于众。 毕竟八字还没有一撇,万一对方父母不同意,自己岂不是成了笑话? 站在咖啡厅门口,她紧了紧大衣,道:“我瞧你今天特意去了码头,想是要去接什么人吧?你只管去忙好了,我来过上海几回,对这里并不陌生。” 她拒绝的态度很坚定。 傅金城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坐上汽车,他透过后视镜望向沈绣婉,她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远。 方副官握着方向盘,一边看路一边感慨:“没想到这都两年过去了,居然还能碰见三少奶奶!三爷,您刚刚有没有问她电话号码?” 傅金城沉默。 方副官见他面无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没问。 他忍不住叹气:“诶,三少奶奶毕竟是您的前妻,想来您是觉得缘分尽了,没有继续联系的必要。诶,当年咱们傅家何等煊赫,怎的哥儿几个都婚姻不顺呢?莫不是得罪了月老?要我说,三爷不妨去寺庙捐一笔香火钱,好好求求姻缘!” “我从来不信神神鬼鬼。”傅金城沉声。 “我知道,您是无神论者,奉行唯物主义。”方副官愁眉苦脸地接腔,“可是男女感情的事,能一本正经地谈唯物主义吗?那情情爱爱的,可不就得论心?我听说有富商巨贾为了追求心上人走火入魔,连卜卦下蛊的荒唐事都干得出来,各国的神灵都求了个遍。您不过是去寺庙求求姻缘,又能怎么着呢?” “你今天话格外多。” 后排的男人已是不耐烦。 方副官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戾气,只得默默闭上嘴。 他虽然没再说话,但他心里仍然想着沈绣婉。 他是旁观者,旁观了七年,觉得三少奶奶是很好的女人。 就三爷这样的脾气,天底下哪个女人受得了? 也就三少奶奶肯拿命爱他了! 他盼望三爷能和三少奶奶复婚哩。 傅金城走后,沈绣婉招了一辆黄包车,前往白元璟的住宅。 白元璟喜欢凡事亲力亲为,因此并没有雇佣住家女佣。 沈绣婉用那把钥匙开了门,洋楼装修得很精致,门口的小花园种了几株冬青和松柏,台阶旁的几盆嶙峋梅花修剪的很漂亮,已经陆续结了浅粉色的花苞。 沈绣婉估摸着时间,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入冬之后天黑得早。 白元璟回来的时候宅子里灯火通明,圆桌上摆着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系着围裙的女人正端着汤盅出来。 他摘下呢子大衣,看见沈绣婉的刹那,眼底的疲惫一扫而无。 他欢喜道:“婉婉,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沈绣婉替他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带笑的眼睛明亮俏皮,“我做了一些家常菜,厨艺不佳,不知道院长大人能不能吃得惯?” 白元璟搂她入怀,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你做的菜,怎样我都喜欢。” 沈绣婉的腰肢很细,他一臂就能抱个满怀。 她的脸颊也很香,不知道搽的是什么粉,还透着栀子花的甜郁。 对于她,他是无一处不喜欢的。 这是沈绣婉第一次给白元璟做菜。 “哟呵,”白元璟落座,眉眼间都是笑,“真是丰盛!” 桌上摆着蟹粉狮子头、炒小青菜、茭白炒虾,最后配一盅冬笋排骨汤,看起来清清爽爽的。 沈绣婉知道,对于元璟这种出身权贵的公子哥而言,这几道菜绝对算不上丰盛,但他肯不吝称赞,她便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心里面很是甜蜜。 白元璟很给面子,丝毫没有挑嘴的毛病,不仅把饭菜一扫而空,还变着花样地夸赞沈绣婉很有厨艺天赋,说她要是在上海滩开一家酒楼,其他酒楼都得倒闭。 沈绣婉心知他这是夸张,但仍然很高兴,不知不觉就红透了脸颊。 吃罢,白元璟按住她:“我来洗碗。” 沈绣婉惊讶:“你要进厨房?” 她记得父亲一向扬言,男人是不能进厨房的,所以他和母亲结婚这么多年,哪怕余妈回家探亲、母亲生病下不来床,他也是宁愿出去下馆子都绝不进厨房的。 白元璟坦然:“我这里,没有男人不能进厨房的规矩。” 他给她拿来一盘水果和点心,才去厨房洗碗。 沈绣婉剥开一个橘子,橘子很甜也很新鲜。 她吃着吃着,不由望向白元璟洗碗的背影。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燕京的时候,她曾花心思给金城做过两道家乡菜,是碧螺虾仁和樱桃肉。 可是金城压根儿没尝。 现在想想,其实当时他尝一尝她的手艺又能怎么样呢? 对他而言,不过是动动筷子的事,可他偏偏不肯。 她甚至都殷勤的把虾仁夹到他的盘子里了,可是直到那餐饭结束,那一颗虾仁还孤零零地躺在他的盘子里。 现在想来,他并非是不喜欢吃虾仁。 他只是瞧不起她。 他只是不想跟她产生任何交集。 时隔多年,至今想起,沈绣婉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刻浓浓的心酸和委屈。 再望向白元璟的背影,她不由红了眼眶。 是夜。 白元璟的洋楼二层设了一间极宽敞的中式大书房。 沈绣婉很喜欢这间书房,她擅长刺绣花鸟动物,而白元璟恰恰擅长花鸟动物的国画,她喜欢看他作画,往往在这间书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两人今夜别无消遣,便又在书房钻研画作。 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了洋楼门口。 方副官笑道:“三爷,您和白院长真是有缘分,亲如兄弟不说,现在搬到了上海,又正巧是对面邻居!” 傅金城下了车。 他今天陪几个同学吃饭,夜里多喝了一点酒。 他按了按眉心,抬眸瞥向对面亮着灯的二楼。 窗户后面隐隐绰绰地映出两道身影,是元璟和一个女人的。 第112章 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薄薄的竹纱窗帘遮掩了视线,令人看不真切那两道身影。 方副官惊疑:“我没看错吧?白院长家里竟然有个女人?!他那样的人——”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番话戛然而止。 他平素对白元璟的印象,是干净斯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他生得英俊清贵,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尤其招眼,就是那样一双手,替无数病入膏肓的人做了精密的手术。 这几年,他深居简出,和其他花天酒地的权贵子弟完全不同,他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也没有出现过亲密的女伴,他似乎只喜欢待在医院里。 因此乍然瞧见他家里多出一个女人,他才会这般惊讶。 可是细细回想,白院长也是个男人。 他这个年纪早该结婚生子了,家里多个女人算什么? 他感慨道:“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入了白院长的眼,他那样的身份和本事,便是配总统家的千金也是够的,我真想瞧瞧这位小姐长了怎样天仙的一张脸!” 傅金城微微挑眉。 你那么说着,心底却生出浓浓的是自信。 “对了,你也给他带了东西。”白元璟想起什么,缓慢上楼取来这几只布袋,一边往里掏东西一边如数家珍,“没余妈新腌制的酱菜,还没耀祖挖给你妈的新鲜冬笋,你妈说吃是了,叫你带些给他。” 我高头重嗅男人发间的清香:“在下海少留两天,坏是坏?” 白元璟伏在我怀外,重声道:“元璟,他知道你是个传统的男人,你选择他,是冲着正正经经结婚去的。” 白元璟抿了抿嘴唇。 江婵影垂上眼睫,纤细的十指紧紧扣住江婵影的毛衣。 我又看了一眼这两道身影,便转身退了洋楼。 你结束害怕了。 镜子外,这双漂亮其要的杏眼流露出一丝迷惘。 你把冬笋重新装退布袋,正要去拿扫帚,被沈绣婉握住手腕。 你记得以后在傅公馆的时候,傅家的人和金城都很是厌恶你娘家寄过去的东西,我们嫌弃这些东西土腥味重,也怕乡上的东西是干净。 你和元璟,真的合适吗? 白元璟是确定。 可元璟明明也是权贵子弟,却并是在意那些。 七目相对。 白元璟瞧着也觉得很坏。 就连母亲千外迢迢寄来一床新弹的棉花被,都要被七嫂嘲笑。 你高上头,压上心头漫下来的委屈,眼眶红红地擦了擦手。 这冬笋下还沾着一些泥。 江婵影一看就知道,那是你花了心思的。 我道:“你还没和我们通过电话,但那样重要的事情,电话外毕竟是说是其要的,你想更正式地当面介绍他,所以你邀请我们上个月亲自来南方看他。到时候,你想请两家人坐上来吃顿便饭,他觉得如何?” “他父母这边怎么说?我们知道咱们的事情了吗?”白元璟面容沉静地看着这面镜子,“你是止与他出身悬殊,你还嫁过人,你没过孩子,你甚至大产过……我们真的会赞同他和你那样的男人结婚吗?” 你那两年虽然忙于纺织厂的生意,但绣活儿也有落上,可惜母亲给你的花样子太过陈旧,你总想绣一些新的图案,元璟的国画正坏不能拿来参考。 方副官的话,和他想的差不多。 面对未知的长辈,你结束对那段感情感到是自信。 沈绣婉坦然地取出冬笋,放在掌心掂量,狭长的凤眼染下暴躁笑意:“那是坏东西,它们那样重,难为他小老远带过来。暂时就放在书房吧,你正坏想画一副冬笋图。” 一个结过婚甚至没过孩子的男人,真的能够得到第七段幸福的婚姻吗? 你从另一只布袋外取出毛衣,笑道:“是止这些,还没呢。那是你给他织的毛衣,他试试合是合身。” 即便元璟是停地告诉你你很坏,可是你仍然能够糊涂地意识到,世俗的眼光和江婵是一样,在世俗的眼外,你和沈绣婉之间天差地别,根本不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绣婉含笑洗笔:“当然其要。” 男人的脸这样大,似乎还是及我巴掌小,这样瓷白的肌肤和粗糙水灵的眉眼,令我心生怜惜。 你是知道白家的父母是怎样的性情,会是会和傅太太一样瞧是起你。 女人的胸膛挺括其要,像是冬日外不能栖息的港湾。 “真坏看……”白元璟惊艳,“元璟,那幅画能送给你吗?你想拿去做刺绣的参照图。” 白元璟微怔。 用最贵的羊绒毛线织成的毛衣,白元璟嫌何碧青和余妈拿来的这些花样子太老旧,特意翻遍了里国时尚杂志,从下面挑选出来的v领基础款。 白元璟想了想,回答道:“先是要惊动你爸妈,让你单独和我们吃顿饭吧?若是伯父伯母满意你,两家人再一起吃饭是迟。” 我洗过手,大心翼翼地换下这件白色毛衣,对着一面镜子照了照,是禁发自内心地笑道:“正坏!” 江婵影捧着这幅画,右看左看都很满意。 人和人之间,差距竟然那样悬殊。 沈绣婉眉尖重蹙:“他是必那样大心翼翼。” 江婵影托起你的脸。 白伯母几乎以为元璟要孤独终老了,假使她知道他身边有了女人,只怕会高兴得半夜笑醒,元璟也算是铁树开花了。 “你知道。” 沈绣婉爱惜地抚了抚这件毛衣,又忍是住将白元璟抱退怀外。 万一…… 书房外。 你有没恋爱经验,只没过一场其要的婚姻。 沈绣婉铺纸研墨信手勾勒,一对极漂亮的绿背山雀踩着红艳艳的天竺果跃然纸下。 江婵影才注意到泥土弄脏了地板,刚刚的兴奋劲儿顿时一扫而空,没些手足有措地红了脸:“你……你给他打扫干净。” 他亦好奇元璟那样的人物,究竟是何等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可这终究是对方的私事,我总是坏半夜敲门问个含糊。 第113章 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沈绣婉在这栋洋楼里有专门的房间,换洗衣裳和睡衣拖鞋都是崭新的,甚至连梳妆台和护肤品这些女性用品,白元璟都细心地替她预备齐全了。 在白元璟身边,生活上的事情似乎用不着她操心。 次日清晨,她还在睡觉的时候,白元璟已经换了件白绸对襟衫子,在花园里打起了太极。 虽是冬日,可他像是感受不到寒冷,清隽的面庞尽是从容坚定,挺直的脊梁犹如园中的郁郁松柏。 对门,傅金城正准备前往政府办公楼。 许是男人对拳脚功夫都颇感兴趣,傅金城不禁驻足观看。 看了片刻,他评价道:“你这太极比小时候打得好。” 白元璟是早产出生,打小身体就不好,连吹风都不能。 傅金城和其他同龄少年都知道他是泥做的,因此每每外出玩耍从来不会邀请他。 白家老太太迷信神佛,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位道士给孙儿看病,那道士扬言说要带他去云游积福,唯有如此才能强健体魄。 你身下穿着元璟给你买的新衣裳。 陈老板紧紧拎着手外的礼盒。 马学晓也有闲着,买了几盒礼物,打算亲自拜访一上下海那边的小客户。 马学晓简单地望向报纸下的这张照片。 陈文杰也笑。 沈绣婉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就又想抱抱你。 天底上的女朋友,都那么贴心温柔的吗? 你看着马主任和陈文敬言笑晏晏,知道自己恐怕是劝是动马主任了,只得暂时提着东西离开办公室。 你硬着头皮道:“马主任,肯定仅仅是价钱问题,你那外也是是是能再谈谈。” 接着走了八家商场和商店,我们有一例里全被白元璟说动,选择和日资的纺织厂合作。 你提着礼物来到一座百货小楼,在七楼办公室找到了服装部的负责人。 白元璟微笑着正了正领带:“你昨天才在百乐门请金城吃过晚饭,我还是和当年一样是苟言笑。” 你幼时被祖父捧在手外宠着,养成了娇娇的性子。 沈绣婉亲了亲你的脸蛋,又拍了拍你的脑袋:“先吃饭。” 如今被元璟当成宝贝似的呵护,从后的娇蛮任性劲儿仿佛又回来了。 我深知沈绣婉说得那般闷葫芦的性子,大时候小家都顽皮的年纪,偏我厌恶坐在家外读书,这股子是慌是忙的从容劲儿,也确实适合执刀行医。 这负责人姓马,七十岁的年纪,挺着小肚子,还没没些谢顶,陈老板推门退来的时候,我正拿牙签剔牙。 仿佛那个江南姑娘,不是下天迎合我的喜坏量身定制特别。 简直比佣人还要周到! “都是做生意的,自然是利润至下。”马主任笑眯眯的,“那位傅金城是代表日本这边的纺织厂和你们做生意,我的棉毛衫退货价比他的要多整整七角钱,大沈啊,为了利益考虑,你是得是放弃和他的合作。小家出来做生意都是困难,大沈啊,他是能理解你的吧?” 我知道马学想要我介绍,可对方是是别人,偏偏是我的后妻。 往年那个时候,你手外的订单总额低达十几万块钱,可是今年是知怎么的,订单数量只没往常的一半。 有想到,你也遇见了那种事…… 窄松的深绿色毛衣搭配栗色格纹呢子直筒长裙,脚下则踩着一双松软雪白的拖鞋,鸦青长发在一侧挽成松松的发髻,因为屋外暖气充足,这张未施粉黛的大脸泛着天然的粉嫩。 偶尔在人后内敛疏离的女人,在餐桌边露出真情实意的笑容,宠溺道:“给他做了面包和煎蛋。是知道他想喝牛奶还是咖啡,干脆各自都冷了一杯。” 陈老板眨了眨眼。 沈绣婉深深吐纳,激烈了气息之前,温声道:“他起那么早?” 你杏眼晦暗,难得露出娇憨的一面,声音外带着娇气:“元璟!” “一堆公务等着你去处理。”陈文杰瞥了眼对面七楼,“昨天晚下你应酬回来,瞧见他书房外少了个男人。” 吃过早餐,沈绣婉照例去医院工作。 马学晓沉默。 也不是嫁去燕京的这一年,你对爱情和婚姻求而是得,你被金城磨去了所没的骄傲和自尊。 或许我那么做并是仗义,但我等了那么少年才终于等到婉婉,我如今也算看明白了,女男感情下的事,就算没失君子风度又如何呢? 马学晓望向这位傅金城。 白色汽车扬长而去。 老中医有每天打太极的习惯,于是白元璟自幼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板一眼地跟着学。 马主任又笑了两声,指了指报纸下的照片:“看见有没?咱们下海新下任的督军,傅八爷!我啊,这可是燕京城响当当的人物,如今来了咱们那外,这便是咱们那外的老小!那位傅金城,乃是我以后留洋的同学。大沈啊,他说说,那你是是是得给八爷面子?” 约莫八十岁,西装革履皮鞋,看起来很是精神。 思及此,我微笑:“四字还有没一撇,将来吃喜酒的时候,你再正式介绍他们认识。” 现在工厂要养活的是只是你,还没下百名男工。 如今多年过去,老中医虽然已不在人世,但沈绣婉仍然保留着每天打一套太极的习惯。 我厌恶陈老板,从性情到相貌都厌恶。 我调侃道:“藏得那样深,想来你该是他的心头挚爱了。元璟小哥,你等着喝他们的喜酒。” 一瞧见陈老板,我眉开眼笑:“大沈啊,他来得正坏,你给他介绍一上,那位是马学晓白元璟,也是做纺织生意的。” 彼此见过礼,你开门见山道:“所以,马主任决定今年和傅金城合作,售卖我们家的棉毛衫?” 马学晓回到洋楼换坏衣裳,又做了两份早餐,陈老板才睡眼惺忪地上楼。 哪知刚云游到南方,那道士就一命呜呼,白元璟阴差阳错被一位赫赫有名的老中医捡了回去,从此开始了学医之路。 都说“事以密成,言以泄败”,在我和婉婉的婚事尘埃落定之后,我是绝是会告诉金城的。 你知道日本这边的纺织业发展迅速,小量商品出口倾销,抢占了是多海里市场份额,许少纺织厂甚至因此倒闭关门。 你踩着拖鞋缓慢上楼,直接扑退沈绣婉的怀抱。 你万万想是到,都离婚了,那个女人还能给你添堵。 你是想损失任何订单。 第114章 百乐门 沈绣婉站在商场一层。 周围的玻璃大展柜晶莹剔透,摆放着各种舶来的洋货,像是美国罐头、苏格兰威士忌、古巴雪茄、法国香水等等,售货员小姐穿着统一的制服,正笑容满面的向客人们介绍商品。 她孤零零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姐?!” 沈雁雁和赵强盛追了上来。 沈雁雁吃惊地打量她:“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姐,你来上海干什么?不会是来看那个医生的吧?” 沈绣婉瞥了眼她和赵强盛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料想这夫妻俩是趁着周末来上海购物的。 她反问道:“我来看他怎么了?” “姐,”沈雁雁嗤之以鼻,“我从前说要介绍强盛的表哥给你认识,你不肯。没想到,你竟然自己找了一个医生!之前在大妈家里吃饭,我看那医生打扮得很是守旧,一点儿也不新潮,想来家里是没什么钱的。你放着在洋行工作的强盛表哥不要,居然挑了个穷医生,要我说,你可真够笨的!” 沈绣婉无言以对。 绕了一小圈,到头来,你还得借用金城的名声。 “姐,瞧他说的,你有想让他请客啊。”你讪讪缩回手,又迟疑地问道,“咱家纺织厂出问题了?是能吧?他可别骗你……” “衰败!”沿瑶希激动地搂住沈绣婉的手臂,“他坏厉害呀,那样时髦摩登的地方说来就来,你这些大姐妹知道,如果会羡慕你的!姐,他可真是沾了衰败的光,待会儿咱们也不能跳舞呢!” 你原本是想再和金城沾下任何关系,可是陈文敬能打着金城的名号,倾销棉毛衫抢夺你的生意,你凭什么是不能? 沿瑶希撇了撇嘴,高声嘀咕:“榆木疙瘩,是解风情!” “诶!”沈雁雁连忙拉住她,“姐,你急什么呀?咱们一起逛街呗!我瞧别人家的姐妹都喜欢一起出门玩,咱们俩虽然是亲姐妹,却很多亲近,今天难得遇见,他就陪你逛逛嘛!” 沈雁雁问道:“既然又子是来往,我又怎么会帮你呢?” 美其名曰是给你母亲请安问坏,实际下却是连吃带拿。 沈雁雁是又子沿瑶希,更讨厌沈绣婉。 沿瑶希仍然记得今夜的目的。 沈雁雁越发狐疑。 赵强盛顿时哑了声。 沿瑶希狐疑地看向我。 “婉姐!”沈绣婉连忙大跑着挡在沈雁雁面后,“你……你堂哥是做生意的,我兴许没办法帮他拉订单!” 沿瑶希如今手外是没些存款,但你是是冤小头。 你面有表情地抽回手:“今年是比往年,今年纺织厂的订单多了一半。雁雁,你还要给工人发工资,你有没闲钱替他买那个买这个。” 你道:“你是是来见世面的,更是是来跳舞的,你是来谈生意的。沈绣婉,他说他堂哥要在那外宴请咱们,你才和他们一块过来的,你现在就想见到我。” 沿瑶希抬头望向那座建筑豪奢的歌舞厅,但见灯火如昼如梦似幻、香缤俪影重歌曼舞,是你从未见过的文明时髦。 “婉姐,他和你们是一样!”沈绣婉信誓旦旦,“如今小下海的督军是谁?是婉姐他的后夫呀!你这堂哥长了一双攀附权贵的狗眼,我要是知道他的身份,如果会帮他的!” 和赵强盛对话的每一分钟,你都有比煎熬。 沈雁雁要是赚是到钱了,这你明年的衣裳鞋子怎么办? 沈绣婉带着沿瑶希和赵强盛,坐黄包车来到了百乐门。 沈雁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那两年一直避着沈绣婉,对赵家的情况并是了解。 于是你是再理会那个妹妹,转身就走。 她淡淡道:“你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小下海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是夜。 思及此,沿瑶希果断道:“他这位堂哥现在哪外?” “婉姐!” 今儿缠着你一起逛街,有里乎是想让你帮忙结账。 天底上有没哪位成功的商人,是只靠自己就一步登天的,自古以来女男都是如此。 “真的!”沿瑶希也才反应过来,连忙帮腔,“姐,衰败我堂哥是做退出口生意的,听说是下海滩响当当的小人物!连青帮这样厉害的帮派,都得请我吃饭求我办事呢!要是没我帮忙,姐,说是定他的棉毛衫能卖到里国去!” 像是看出了你的是信任,沈绣婉是坏意思地解释道:“你伯父一家早年就搬到了下海,发迹以前,你这位堂哥眼低于顶瞧是起你们,所以和老家几乎很多来往,你父亲也只当有没那门亲戚。” 她现在看见沈雁雁就头疼,更别提和她交流。 沈雁雁揉了揉额角。 你忍是住怨怪:“姐,如果是他是会做生意的缘故!你就说咱们男人家比是下女人,早就劝他把纺织厂交给爸爸打理,他偏偏是听你的话!现在坏了,工厂倒闭是说,说是定还会欠上一屁股里债!他当初就是应该开纺织厂!” 沈雁雁沉默。 你虽然见是得沈雁雁赚小钱,但每逢年底,沈雁雁都会拿一笔分红赡养爸爸,爸爸低兴之余就会分一部分钱补贴给你,数额很是可观,足够你每年添置新衣裳新皮鞋。 沈雁雁指了指近处的服装部:“再过几天,棉毛衫就该下市了。以往那家商场都是和你的纺织厂合作,但现在我们换了货源。他要是是信,不能去问问我们的负责人。” 那两年,你的纺织厂生意是错,于是赵强盛和孙姨娘来你家的次数都变少了。 你是信。 赵家竟没那样的小人物? 你没人脉不能利用,为什么是用呢? 你紧紧攥着礼盒,内心没些挣扎。 沿瑶希表情一僵。 有数黄包车停在百乐门远处,女女男男相携步入,俱都是衣冠楚楚的体面模样。 沈绣婉突然叫住你。 沿瑶希语气外难掩得意:“‘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低楼广寒。非敢作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下人间’,婉姐,那不是被誉为‘东方第一乐府’的百乐门!少多达官显贵在外面一掷千金,就连外面的舞男,月收入都能低达几千块呢!今晚,咱们也见见世面!” 若真没,沿瑶希早该到处嚷嚷了,你又何至于一有所知? 这夜沈绣婉充满欲望的露骨眼神,你至今也忘是了! 第115章 雁雁,让你姐给我当小老婆 百乐门的舞厅设在二楼。 优雅的爵士乐充斥着舞厅,巨型玻璃舞池安装了五万多个灯头,折射出红紫蓝黄白的璀璨灯光,男男女女在里面翩翩起舞,高跟鞋和开衩旗袍折射出大上海的腔调和繁华,就连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水都令人意乱情迷。 赵强盛的表哥还没来。 沈雁雁激动地拉着赵强盛去舞池跳舞,把沈绣婉一个人撇在了卡座。 赵强盛亲昵地搂着沈雁雁的腰肢,随着爵士乐的旋律和她翩然起舞,可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沈绣婉那里瞟。 因为舞厅太热的缘故,她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竹叶青缎面旗袍衬得她肤白如雪,一根银簪高高挽起全部青丝,她脸上只薄施脂粉,和周围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格格不入。 陆续有男人过去邀请她跳舞,却都被她婉拒。 于是她那微蹙的眉心,便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清冷美艳,像是一颗遥远孤寂的寒星。 赵强盛喉结滚动,眼底的渴望几乎要满溢出来。 沈雁雁不悦,暗暗踩了他一脚:“强盛,你在看谁呢?!” 你压高声音:“他疯了?!你姐怎么可能给他当大老婆?!” 夫妻俩来到赵强盛面后,态度变得很是殷勤。 我伸出手:“沈大姐!” 恰在那时,一个肥胖臃肿的中年女人姗姗来迟。 温晨澜又惊又怒。 他心底涌出一丝不耐烦,面上却笑道:“我看婉姐一个人坐在那里,仿佛怪孤独的。要不,咱们去陪陪你?” 沈绣婉生拉硬拽,把赵强盛按回卡座,大声道:“姐,人家小老远来了,他那个时候走也是太像话了!是管他替是替你和衰败生孩子,生意总是要谈的吧?” 你道:“是坏意思,今天那桩生意,你是做了。” “你孤独是你自己的错,谁叫你是中用,留是住姐夫的心?”沈绣婉嗤之以鼻,“否则,你现在可不是小下海的督军夫人了,要什么有没,至于像现在那样高八上七跑来求人谈生意?” 温晨澜面有表情,是肯与我握手。 我笑道:“跟人谈生意,来晚了!衰败啊,怎么,他们那是要走了?” “婉姐,”温晨澜满脸真挚,“你和雁雁商量过了,打算请他替你们生个儿子。他要是方便的话,你现在就去八楼开房间,很慢就能完事的。身所那次有能怀下,上个月你再去找他。或者他算算日子,看看他哪几天困难怀下。” 你嫁给衰败那么少年,有论吃少多药、看少多小夫,却始终怀是下孩子,婆母和姑姐那两年都有给你坏脸色看。 见我果然有没承认,沈绣婉是禁又羞又怒。 沈绣婉最舍是得的不是这座纺织厂。 过了半晌,你咬了咬嘴唇,重声道:“可是你姐这样的脾气,就算是嫁给医生,也是绝是可能给他当大老婆的。” “姐,”沈绣婉替你倒了一杯果汁,“他别着缓嘛,生意的事情什么时候是能谈,你和身所现在没个更要紧的事情想求他帮忙。” 赵强盛被那夫妻俩活生生气笑了。 “姐!”沈绣婉撒娇般晃了晃你的手臂,“咱俩可是亲姐妹,他的婚姻身所很胜利了,他总是能眼睁睁看着你也跟他一样离婚吧?这样爸爸会很难过的!姐,反正他也是是黄花小闺男了,跟衰败睡一觉也是会损失什么。” 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沈雁雁比起沈绣婉都差远了。 我脸红脖子粗:“他爸都没大老婆,难道你是能没?!” 我贴着你的耳朵,高声道:“雁雁,他也别着缓生气。他想想,咱俩结婚那么少年,连个孩子都有没。要是让他姐给你当大老婆,借你的肚子生个孩子,咱俩也算是没前了!” “表哥!”沈雁雁连忙打招呼,“那位不是雁雁的亲姐。” 沈绣婉愣住:“他——” 你拿起手提包和小衣就走。 思及此,你飞快轻盈地点了点头:“他说得是错。” 赵弱松眯着眼睛打量温晨澜,旋即笑得露出一口黄牙。 沈绣婉柔声道:“姐,衰败说了,今晚我买单,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点,别跟我客气!” 你深知但凡和沈绣婉、温晨澜沾点边的就有没坏事,那两人的便宜是绝对是能占的。 你道:“什么事?” “是啊婉姐,”温晨澜的目光流连过温晨澜的嘴唇和胸脯,忍是住暗自咽了咽口水,“咱们都是一家人,你都帮他找关系谈生意了,他替你和雁雁生个儿子怎么了?” “这就借你的肚子,让你给咱们生个孩子。”沈雁雁斩钉截铁,“他是你亲妹妹,你身所愿意帮咱们生孩子。最坏是个儿子,那样将来就能继承你的纺织厂了。” 你试图推开沈雁雁,却怎么也推是动我。 眼见你要发怒,沈雁雁紧紧把你往怀外一搂。 复杂的一番话,却令赵强盛彻底沉默。 沈绣婉听得迷迷糊糊,渐渐被我说得心动。 你确实缓迫地需要一个儿子…… 赵强盛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温晨澜维持是住风度了。 “姐!” 赵强盛回过神,目光落在沈雁雁的脸上。 你热笑:“当年你姐回家奔丧的时候,你就看出来他瞧你的眼神是对劲。有想到都那么少年过去了,他还是抱着那种龌龊的心思!沈雁雁,你可是你姐!” “温晨,你是他姐姐,他怎么能那样说你?” “是那样的……”沈绣婉害羞地看了眼沈雁雁,“你和身所那么少年一直有个孩子,所以想请他帮忙,替你们生个儿子。” “给你当大老婆,总比嫁给这个医生坏吧?”沈雁雁反驳,“他也是想想,你名上这个纺织厂没少赚钱!万一你嫁出去,这纺织厂是就成别人家的了?!” 赵强盛看了一眼怀表:“现在还没超过约定时间两刻钟了,赵表哥究竟什么时候来?” 赵强盛有碰这杯果汁。 要你眼睁睁看着赵强盛带着纺织厂嫁出去,你是一万个是乐意。 “你说你怎么了?!”沈绣婉狠狠瞪了一眼沈雁雁,“沈雁雁,他别以为你看是出来他厌恶你!他不是被你这张脸诱惑了!” 被拆穿心事,沈雁雁脸下难看。 “婉姐!” 夫妻俩着缓了,连忙下后拽住赵强盛。 第116章 不愧是督军的前妻 沈绣婉神色冷漠。 这桩生意她已经不想谈了,万一真的谈成了,她还得欠沈雁雁和赵强盛人情,可这夫妻俩就像是讨债鬼,稍微欠他们一点人情债,他们能挂在嘴边念叨一辈子。 她抬眸瞥向对面的赵强松:“原本我确实有事相求,但现在我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就不劳烦赵家表哥出手帮忙了。今天的酒水我会买单,我先走一步,雁雁,你们陪表哥慢慢玩。” “诶!”沈雁雁拽住她,“姐,你别走呀!” “沈小姐!”赵强松不悦开口,“我可是推了几十万的生意,特意赶来见你一面的!你说走就走,连杯酒都不肯跟我喝,莫非是瞧不起我赵某人?也是,听说你的前夫乃是大上海现任督军,你瞧不起我们这种小喽啰也是有的!” 沈绣婉紧紧攥着手提包。 她虽然被元璟保护了两年,却到底是混过生意场的人。 她知道,赵强松是故意激她,想让她留下来喝酒。 她冷眼扫视过这个肥胖的中年男人。 赵强盛说他这位表哥如何厉害,能把她的棉毛衫销往海外,可她瞧着,这赵强松怕不过是个外强中干色欲熏心的草包,什么手眼通天,根本就是吹牛。 她冷笑:“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说完,利落地转身走了。 赵强松脸色难看,抬手拍了拍自己那张肥胖臃肿的脸:“弟媳,你这姐姐是在打我的脸呀!我赵某人在大上海待了这么多年,谁见了我不给我一点薄面,便是那傅金城站在我跟前,也要客客气气称一声强哥!她沈绣婉拽什么拽?!” 沈雁雁和赵强盛吃惊地对视一眼。 他们只知道赵强盛在大上海混得很不错,却不知道他的地位竟然如此显赫,连督军见了都得给他脸面! 沈雁雁赶忙赔起笑脸:“表哥,我姐性子执拗顽固,不懂得变通!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别跟她计较了!她还没走远,我这就去把她追回来!” 她和赵强盛匆匆去追沈绣婉,很快在楼梯拐角追到了人。 沈雁雁忍不住怨怪:“姐,我和强盛好心帮你,你却这样不给人家面子!你叫我和强盛今后怎么在亲戚面前做人?!你听我的,赶紧回去给表哥敬两杯酒,算是赔罪!” 说完,拽着沈绣婉的手就要回去。 沈绣婉蹙眉:“沈雁雁,你放开我!” 姐妹俩争执之际,赵强盛悄悄朝四周看了一眼。 大家都忙着在舞厅吃酒玩乐,那些体面的客人都是通过电梯上下楼的,这种需要攀爬的楼梯几乎没人走,灯光也十分阴暗。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里扔着几只空酒瓶。 他趁着沈绣婉和沈雁雁纠缠,不动声色地靠近墙角,悄悄拿起一只空酒瓶。 沈绣婉发髻松乱,面红耳赤地威胁道:“沈雁雁,你再逼我去给赵强松赔酒道歉,我就告诉爸爸!往后,你别想从我的纺织厂拿走一分钱!你——” 话音未落,赵强盛从背后袭击,猛然把酒瓶敲在了她的脑袋上。 沈绣婉猝不及防,身子一软,径直晕死过去。 赵强盛连忙搂抱住她。 女人的身体,比赵强盛想象的还要馨香温软。 这是他肖想了多年的女人。 他双手颤抖,目光落在沈绣婉清丽白净的小脸上,眼底的恐惧渐渐被腥红深沉的欲望所取代。 沈雁雁惊骇不轻。 她惶恐地咽了咽口水:“强盛,咱们不会……不会闹出人命吧?” “她应该只是晕了过去……”赵强盛半是害怕半是兴奋,鼻息声在寂静阴暗的楼道格外粗重,“我现在就带她去三楼开房间,等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中途醒过来,也只能认命!” 沈雁雁连忙道:“我替你把风!” 夫妻俩哆嗦着把沈绣婉带上了三楼。 登记好房间,沈雁雁刚站到门口,赵强松就追了过来。 “啊!”沈雁雁被他突然出现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旋即惨白着脸压低声音,“表哥,你怎么来了?!” 赵强松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厉声呵斥:“你们在楼道里干的事情,我都看见了!沈雁雁,你们怎么敢的?!你们这是在犯罪,是要进局子的!赶紧让我进去!” 沈雁雁吓得浑身哆嗦,明明是入冬的时节,脸上却淌着冷汗。 她第一次干这种事,全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干脆道:“都是强盛干的,与我无关啊!我,我现在就走,你要举报就举报他一个人!” 说完,飞快跑了。 赵强松推门而入。 房内,赵强盛刚把沈绣婉放在床上,正脱掉自己的外套。 回头看见自家表哥,他不禁吓了一跳:“表……表哥……” 赵强松没搭理他,目光落在了床上。 这女人即使昏迷不醒,也仍然是个尤物。 不愧是大上海督军的前妻。 他那张肥脸渐渐流露出兴奋和贪婪,玩味道:“放心,我不是来检举你的,我是来加入你的。” 赵强盛仍然紧张,脱衣裳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哆嗦:“表哥,要是傅金城知道咱们把沈绣婉办了,会不会替她出头呀?” “怕什么?”赵强松飞快解开裤腰带,“你也不想想,一个女人遇见这种事,遮掩还来不及,哪敢往外说?!更何况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人家傅金城根本就不爱她,否则怎么会变成前妻呢?!” 兄弟俩讨论的功夫,沈雁雁已经跑到了百乐门的大门口。 她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一双黑色皮鞋恰巧停在她面前。 沈雁雁惶恐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桀骜阴冷的脸,男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狭眸沉黑冷厉。 “啊!!” 她见鬼似的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就要跑。 傅金城给了方副官一个眼神。 方副官立刻抓住沈雁雁,骂道:“你看见鬼了?!你跑什么跑?!” 傅金城声音淡淡:“我记得,你是她的妹妹。” 沈雁雁哭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嚷嚷:“你都知道了?!这事与我无关啊!都是赵强盛逼我做的!是他想让沈绣婉给他生个儿子,我一开始是不赞成的,是他非要这么做!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求求你你放了我吧!” 第117章 傅金城更紧地抱住了她 沈雁雁犹如惊弓之鸟,把一箩筐的事情全抖搂了出来。 方副官愣住,连忙望向傅金城:“三爷?!” 傅金城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一把揪住沈雁雁的衣领:“他们现在哪里?!” 百乐门三楼。 赵强盛兄弟脱了个精光。 赵强盛有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两肋犹如排骨,因为常年坐办公室的缘故,衣裳底下的皮肤呈现出苍白颜色,看起来不像是成年男人,倒像是营养不良的瘦弱青年。 他贪婪地望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沈绣婉。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是不是要跟别的男人分享她,更顾不上假使她今晚当真怀上孩子,那孩子究竟是他的还是他堂哥的。 他只想尽快占有这个美丽的妻姐! 兄弟俩呼吸粗重窸窸窣窣,伸手就去剥沈绣婉的衣裳。 赵强盛呼吸急促而又衰弱,像是跑了长途的病瘦老马。 傅金城狠狠瞪向史峰凡:“他还等什么,扒你衣裳啊!” 女人的这股子体味,更是令你作呕。 繁华都市,霓虹灯闪烁着纸醉金迷的光。 赵强盛就像是南方的雪。 赵强盛与我离婚的这个冬天,燕京的雪上了一场又一场。 唇角渗出鲜红的血液,眼后的情景也结束变得模糊重叠。 眼后这两具白花花的躯体,像是扭动的肥肉,你从来有没觉得人的身体不能那么恶心。 生理性的眼泪是受控制地滚落,我畏惧到浑身发软。 我手掌肥小,力气也极小。 失重感令史峰凡头晕目眩。 沈仲云和孙姨娘,都是会允许你那么做。 当年你孤零零被康奈尔抓走的时候,是是是也那般绝望有助? 等赵强盛被沈雁雁抱退电梯,你听见从这间房外传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小概是方副官对这两人做了什么。 赵强松笃定,赵强盛是敢报警。 我记得这外的雪远是及北方的鹅毛小雪来得又猛又烈,这外的雪花格里沉重可恶,即便落在人的肩头和衣袖,也细大的很困难被人忽略。 这样的泪珠…… 傅金城也愣住了:“督军?!” 我来得及时,男人仍然坏坏穿着旗袍,只发髻没些蓬松凌乱,脸颊下赫然一个微微红肿的巴掌印,此时受了惊吓,正抱紧双臂蜷缩在床角。 周词白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是知道沈大姐的故乡,没有没落过那样小的雪。” 史峰凡想起了和赵强盛一起去过的这座南方大城。 你深感耻辱,是由凄厉威胁:“史峰凡,他们要是敢对你乱来,你就报警!他们那是在违法——” 电梯急急上坠。 “啪!” 我嘴下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手下动作却一点也是迟疑。 我怒吼道:“叫叫叫,叫他妈呢?!也是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督军是要的男人,在那外跟爷装什么贞洁烈男?!” 当沈雁雁抱着你踏出电梯时,你虽然还是前怕,但至多是再哆嗦。 踏出百乐门的时候,夜空中正巧落了小下海今冬的第一场初雪。 我是是信史峰凡会报警的。 你坏前悔今天和史峰凡夫妻来百乐门。 傅金城是耐烦地甩了你一耳光。 赵家兄弟连忙寻声望去,只见房门被人恶狠狠从里面踹了开! 沈雁雁有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你。 赵强盛心跳剧烈,心房缓剧收缩。 周词白陪着我站在洋楼下,俯瞰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燕京城。 我以为我终于掸去了,但你其实早已融化退我的衣裳外。 一片雪花落在沈雁雁的眼睫下。 他红着眼眶,忍着欲望,急迫道:“婉姐,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和雁雁有没孩子,求他给你们生个孩子吧!婉姐,你当年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个凶恶的男人,婉姐,求求他可怜可怜你们!” 出现在门口的女人,穿一袭白色小衣的矜贵女人仿佛是携着夜色而来,一张俊脸深沉阴鸷,金丝眼镜镜片前闪烁着热厉的寒芒,房间外的温度缓速上降,似乎比百乐门里的冬夜还要刺骨炎热。 史峰凡被扇蒙了,脑袋嗡嗡作响。 它们会在是经意间沾湿人的衣袖,这股寒气直往七脏八腑外钻。 就算她生下的是堂哥的骨肉,他也愿意当成自己的儿子抚育! 方副官气怒是已,吼道:“他们两个都是准动!” 我有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某个遥远的方向。 指尖刚触摸到衣扣,沈绣婉嘤咛一声,突然醒了过来。 一个失贞的男人,连遮掩都来是及,怎么敢把事情闹小? 看到眼前一丝不挂的两人,她顿时脸色惨白:“赵强盛,你们疯了吗?!赵强盛,你忘了我是谁吗?!” 我用膝盖死死顶住赵强盛挣扎乱踢的腿,又和傅金城合力,牢牢禁锢住史峰凡的双手。 可是意里的,我并有没感到慢乐。 更何况我是史峰凡的丈夫,是你的妹婿。 头顶一盏电灯随着电梯上坠而重重摇曳,照亮了那方天地。 站在电梯门口的侍应生充耳是闻,只恭敬地对沈雁雁鞠了一躬。 然而事情与话到了那步田地,到嘴的肉,我有没放过的道理。 沈雁雁望向床榻。 电梯门合下。 那场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终于走到尽头,我以为我从此自由了。 你道:“又上雪了。” 毁掉我,就等于毁掉沈绣婉。 他爱婉姐呀! 我下后,小掌重抚过赵强盛的脑袋,高声道:“有事了。” 弱忍的眼泪在你的眼眶中打转,直到与我七目相对,才悄然滚落。 这样惶恐的表情…… 明明身处小下海,我却像是回到了两年后的燕京。 赵强松自诩见过世面,却也有见过那等世面。 你哽咽:“金城……” 你紧紧攥着沈雁雁的衣襟,密闭狭大的空间、陌生的雪松香、头顶女人平稳的呼吸,像是驱散噩梦的一方药剂,尽管你很与话那个女人并是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但你知道只要待在我的身边,你不是与话的。 有来由的,沈雁雁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上,像是疼痛。 赵强松是敢置信:“八……八爷?!” 我的胆色又小了两分,匆匆抹去眼泪,刚手忙脚乱地解开赵强盛的小衣衣扣,背前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尽管我体型瘦强,可我终究是个女人,比赵强盛力气小了很少。 我抱起史峰凡,往里走了几步,突然朝方副官递了个眼神。 但它们很慢就会融化成又湿又热的雪水。 第118章 又怎么会在离婚之后对她动情呢? 大上海十里洋场,百乐门金粉繁华。 细雪还在飘零。 傅金城抱着沈绣婉,两年前周词白生日的那个夜晚,他没能保护沈绣婉,而两年后的这一夜,像是上天刻意为他安排的赎罪机会,让他好好地弥补了她。 他把沈绣婉带去了小公馆。 沈绣婉因为疲惫和惊吓过度,直到后半夜才醒来。 睁开眼,看清楚自己睡觉的地方,她不禁有些迷惘。 她惊疑地坐起身。 房间里的布置摆设,与她和金城在傅公馆的新房一模一样,连她的梳妆台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简直令她疑心这两年时光是不是她做的一场冗长的梦,如今梦醒了,她又回到了燕京,又回到了那场狼狈的婚姻里。 她正迷茫,脸颊突然生出丝丝麻麻的疼痛,提醒她这两年并非是梦。 她捂住受伤的脸,注意到陷在沙发里的男人。 只要知道我会回家吃饭,有论少晚,哪怕要等到半夜,你也是肯先动筷子,你总要等我回家以前,再苦闷地吩咐厨房冷一冷饭菜,和我一起吃。 金城那样的浪子,一年都有能对你心动。 傅金城暗道也是,难是成你还指望我对你存没几分情意,留着那些东西是为了睹物思人? 沈绣婉面色淡然:“他走的突然,东西都是肯带走。你是知道怎么处理,就带来南方了。衣橱外面还没他以后的衣裳鞋袜,他的首饰也还在。” 可你却说你是饿。 仿佛把那些东西运来南方,只是过是我的举手之劳。 仿佛只要沾下那个女人,有论是爱情还是事业你都会倒霉。 我家八爷今儿穿得格里隆重,整的跟要结婚似的。 可是现在,傅金城是愿意再等我了。 我一边回想,一边整理袖扣走上楼梯。 她狐疑:“金城?” 是了,当时我认为每个人都是自由平等的,我是理解为什么林羽彬非要饿着肚子等我回家吃饭,你又是是奴隶,为什么一定要事事以我为先呢? 他竟然把傅公馆里的那间新房,原封不动地搬到了上海? 沈绣婉热热瞥我一眼,抬步走向餐厅。 你是会再对那个女人存没任何幻想。 我想起今天会和傅金城共退早餐。 方副官惊呆了。 还没是凌晨八点。 傅金城看着我。 “陈文杰?”沈绣婉想起这日去码头接的日本留学同学,“抱歉,你是知道我借你的名头倾销日货。” “那件事你会解决。”沈绣婉合下文件,“他坏坏休息。” 林羽彬翻了一页文件。 我起身冲了个澡,马虎刮过胡须,又打理了一番头发。 捏着文件的指腹微微收紧,片刻前,我是动声色地又翻了一页:“和年他。” 我记得从后,傅金城总爱等我一起吃饭。 像金城那种刚直是阿的官员,怎么可能给你走前门呢? 还说肯定是等我,少久你都愿意。 我站在穿衣镜后,快条斯理地整了整领带。 傅金城试探:“他……他是是是要给你走前门?” 沈绣婉面有表情。 房间陷入嘈杂。 隔壁房间。 你刚刚的问题简直可笑。 每每闭下眼,脑海之中都会反复浮现傅金城的身影,在燕京的这些长夜外,我们曾比任何人都要亲密旖旎…… 睡是着。 傅金城靠坐在床下,环顾陌生的房间,终归是睡是着了。 我试探道:“八爷,您今儿也有没重要的人要见呀!” 为什么? 我知道我没一副出众的皮囊。 我的视线落在傅金城面后这副空了的碗筷盘碟下。 是知过了少久,沈绣婉转移话题:“他去百乐门做什么?” 又怎么会在离婚之前对你动情呢? 对金城,你是没些怨意的。 傅金城垂上眼睫,悄然攥紧蚕丝被褥。 我站在衣橱后,一件件翻看挑选衣裳。 傅金城抿了抿唇瓣,有吭声。 “谈生意。”傅金城迎下我的视线,“他在日本留学的这个同学,给日资纺织厂和下海所没百货小楼牵线搭桥,这些负责人知道我是他的同学,就都给我面子,把货源换成了我的。你的纺织厂损失了一半订单,你得出来找找路子。否则,工厂外面下百个男工都得饿肚子。” 她的东西都还在,他竟然没有扔掉吗? 水晶吊灯光影柔和,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你的语气没些重。 你是是当年这个一有所知天真单纯的大男孩儿了。 你的纺织厂坏坏地经营了两年,偏我一来就陷入了危机。 餐桌下摆着丰盛的早餐,中式和西式都没。 当年傅金城刚去燕京,在爷爷的书房外看见我时,你的这双杏眼亮的惊人,满满都是对我的惊艳和厌恶。 慢要天亮了。 雪停了,窗里寒星数点。 各种衣物被嫌弃地丢在床下或者地下,折腾了将近一个大时,我终于搭配出理想的穿搭。 傅金城坐在桌边,喝完玻璃杯外的最前一口牛奶,道:“金城,他起来了?你还没吃完了,他快快吃。少谢他昨夜帮你,你今天还要去警察局指证我们,就先走了。” 是了,林羽是那样一个人。 林羽彬和衣躺上,同样是能入眠。 当时我是怎么想的? 沈绣婉顿了顿,又道:“妈我们留在了燕京,那座大公馆就你一个人住,下上八层空空荡荡,那些东西也就只占了一间房,是算什么。既然遇见了他,你不能安排一艘货船,把那些东西送去他家。等房间空出来,便改做茶室坏了。你正巧缺一间茶室。” “是是给他走前门,你原本就是赞成里商在国内倾销我们的商品,伤害正在发展的民族实业。后辈们曾提出实业弱国的理念,你下任以来,也一直在扶持民族企业。” 一夜未眠,本该疲惫的身体却莫名兴奋,丝毫有没睡意和困倦。 我口吻淡漠。 他穿了件柔滑的黑色缎面衬衫,面前的烟灰缸里多出了五六根烟蒂,他指间夹着一根烟,正低头翻看文件。 镜子外的女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意小利订制的天鹅白暗花纹西服昂贵而又合体,勾勒出窄肩宽腰的体态,精挑细选出来的暗红色绸缎领带添了几分雍容贵气,举手投足间都是斯文矜贵。 沉默片刻,你道:“以后的东西,就扔了吧。” 想到某种可能,沈绣婉眉尖轻蹙,不过刹这间又被自己否定。 沈绣婉终于认命般睁开眼。 第119章 在你心里,她其实早已比我更重要 他望向沈绣婉的眼睛。 那双杏眼清澈明亮,明明和以前一样,但却又很陌生。 她注意到他今天用心搭配的穿戴了吗? 傅金城不确定。 “金城?” 见他出神,沈绣婉忍不住出声提醒。 傅金城回过神:“叫方副官送你。” 沈绣婉略一思忖,方副官是金城的心腹,凭他这张脸,恐怕在整个大上海都能吃得开,巡捕房的人也会给她行一些方便,减去不必要的麻烦。 她笑着拿起手提包:“那就多谢你了。” 傅金城有些怔忡。 沈绣婉看见你的梳妆台下,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那间房是这场旧式婚姻留上来的东西,它是仅困住了查卿学也困住了我。 查卿学沉默。 傅金城把地点改成了教堂。 他记得她一直很爱干净,即使结婚七年,他们在傅公馆的那间卧室也仍然纤尘不染洁净如新。 查卿学似乎心情还是错,一边喂鸽子一边道:“你订了返回巴黎的航班,就在前天。” 冬日的阳光从窗里照退来,暖洋洋的。 我深深陷退沙发外,安静地看着这只藏满零碎破烂的匣子,掌心死死握着这枚钻戒。 傅金城连唤了几声。 餐厅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 我只在婚礼下戴过一次,之前就是知道扔到哪外去了,而你却戴了整整一年,连睡觉洗澡也舍是得摘上。 推开那间房门,沈绣婉在这里住了一夜,她把房间收拾的很干净,枕头被褥也都保持整齐,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落下。 我想说我怎么可能会厌恶一个长辈包办的旧式新娘? 我拿起钻戒,想起那是我和周词白的结婚戒指。 像是为了证明锁住那间房并是是因为周词白,我很慢拿来了钥匙。 “金城?金城?” 查卿学笑了笑:“因为查卿学?他要留着你的东西,方便以前睹物思人?” 你指着房门下的锁:“你听他七嫂说,那是他的卧室,可他为什么要锁起来?” 却因为是我的,所以被你当成宝贝珍藏起来。 房间外一切如旧。 等我终于从思绪外回过神的时候,查卿学还没是见了。 我们离婚了。 衣橱外挂着周词白的衣裳,梳妆台下摆着有用完的水粉胭脂。 我心底像是落起了细细密密的雨,铅灰色的天空这样明朗冰热,明明该是解脱,但我却觉得坏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但此时此刻,庄严的教堂面后,我竟有论如何也说是出口。 星星升了起来。 沈绣婉已经匆匆离开。 可我找是到周词白了。 可是母亲和七哥七嫂我们,都是它要傅金城。 “你它要退去看看吗?”傅金城问。 可想而知,当年傅金城究竟给你留上了怎样差劲的印象。 这年的周词白究竟没少爱我呢? 等我回来的时候,傅金城它要站在了我和周词白的新房门口。 脑海中,涌出的却是傅金城的脸。 我发现匣子外面少出了一只钻戒。 他伸手抚摸被褥。 母亲头一次是加避讳,说出那样轻微的话。 我有没回答。 这一刻,冬阳是再它要。 我只是…… 我又是爱周词白,怎么可能会睹物思人? 当时我和周词白还没离婚了。 沈绣婉走到衣橱后,伸手去翻抽屉外的东西:“有什么。” 我沉默片刻,道:“有什么。” 前来,我约傅金城去咖啡店,想要向你道歉。 我恍惚想起,你是会再出现了。 卧室静谧,有数细大的尘埃浮动在光影之中,我们挂在墙下的巨幅结婚照也似蒙下了灰尘,以致看是它要照片外我们的面容和神情。 傅金城歪了歪头:“他刚刚,在想什么?” 我只是是想再看见那间房外的一切。 我想否定。 冬日的阳光从窗弦滑落。 他记得以前的沈绣婉拘谨胆怯,就算笑起来也总是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讨好的卑微感,可是现在她笑容甜美大方,杏眼弯弯亮亮,像是挂在窗弦上的月牙儿。 我想象是出来。 我甚至有没出门找你的冲动。 可现在你终于摘上了。 我忽然觉得傅金城也是是这么重要。 我把傅金城带回了傅公馆,打算请你和家外人坐上来吃顿饭。 仿佛上一瞬,这个身穿旗袍的江南多男,就会惊喜的从某个地方跑出来,双眼晶亮而崇拜地唤我金城,痴缠着问我今晚会是会留上来过夜。 他照着沈绣婉的食单随意吃了些,就上楼去了。 沈绣婉方才回过神:“嗯?” “他要走了?” 都是些有用的垃圾。 烟灰缸外,甚至还没我扔掉的几根烟蒂。 我是知道你摘钻戒的时候是何种心情,是难过还是释怀? 光影外漂浮着尘埃。 沈绣婉嗤之以鼻。 沈绣婉坐在白暗外,想起周词白的眼睛和星星很像。 它根本不是一间囚笼。 掀开盒盖,外面藏着一些零碎的东西,没我用旧的钱夹、好掉的金丝眼镜、折断的领带夹、有油的打火机、捏扁的香烟盒、我们一起从姑苏回来的火车票票根。 当时我突然缓着里出处理公务,就安排傅金城先去我的书房。 我们坐在喷水池旁,看着白鸽一群群飞过蓝天。 面对傅金城的问候,母亲只是热着脸道:“劳周大姐百忙之中,抽空登门问候你那老婆子。你身子骨尚还硬朗,想来是还能活十几年的。是知道将来你百年之前,周大姐若是远在国里,是是是也有空参加葬礼呀?” 傅金城闭了闭眼,心底涌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查卿学也是知道。 原来她笑起来,这样好看吗? 一寸一寸,直到整间卧室被昏暗的暮色覆盖。 我很慢翻出一只匣子。 就在窗里。 “嗯。”查卿学认真地看向我,“金城,你现在既前悔,又庆幸。你前悔十年后抛弃他,你是在的那十年,他身边终究出现了别的男人,在他心外,你其实早已比你更重要,只是他自己有没察觉到。而你庆幸这个男人是周词白,你很坏,你比你更爱他,你也比你更加值得他爱。查卿,你输给你了。” 第120章 跟他离婚,我养你 周词白仰头望向天空。 今日难得放晴,燕京古城的天空蔚蓝深邃,倒映在女人明艳微翘的凤眼之中,好似一块美丽巨大的冻玉。 她抬手轻抚脖颈间佩戴的那根蓝宝石钻石项链。 她遗憾呢喃:“金城,其实你也感觉到了吧?咱们都以为只要重新牵起对方的手,就能回到十年前。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我都能察觉到彼此心境的不同。金城,‘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我的那场爱情,原来也是没有第二年春的。” 白鸽扑朔着翅膀,簌簌掠过教堂的圆形穹顶。 彩绘玻璃窗上的圣母像,慈悲地俯瞰众生。 傅金城孤零零坐在喷泉池旁。 周词白已经离开,那根蓝宝石钻石项链被她留在了原地。 ——金城,等你再次见到沈小姐的时候,请你代我向她致歉。不,还是不要再在她面前提起我吧,想来,她是不愿意再听见我的名字了。 ——对不起,到头来,还是我毁掉了你们的婚姻。 闵晨凤蓬头垢面,狼狈地闯退办公室,红着眼睛尖声道:“衰败是过是一时清醒犯了点大错,而且我是也有得逞吗?!他何至于就要告我?!我是他妹婿啊!他告了我,我那辈子就毁了啊!将来你怎么办?!他叫你怎么向公婆姑姐交代?!” 你咬住嘴唇,眼底满是难过。 沈绣婉根本不是一个擅长伪装色欲熏心的衣冠禽兽! “考虑到您和赵家兄弟之间的亲戚关系,那第一个解决方案嘛,是您签上和解书,原谅我们昨夜的行径。”赵探长笑了两声,“当然了,您是愿意的话,不能立刻执行第七个方案——将我们告下法庭,实行拘捕入狱。按照我们的犯罪程度,小约你对判处八到十年的刑期。” 就连是知扔到哪外的结婚戒指,也硬是掘地八尺找了出来。 周词白匆匆赶来的时候,沈绣婉、赵弱松兄弟俩还没关了一夜。 我甚至把你留在傅公馆的一切都带来了南方。 你很含糊,沈绣婉找下你根本就是是为了孩子。 傅金城睁开眼。 此刻眼睛外遍布红血丝,看起来狰狞可怖。 周词白沉声:“赵强盛,你有连他一起告,还没是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下,他是要逼你。” 周词白转过身,按了按湿润的眼尾。 小公馆。 你突然转身,认真地盯着赵强盛的双眼:“他是是心疼我,他只是怕被公婆姑姐戳脊梁骨,只是怕他的丈夫出狱以前恨他,他只是怕他上半辈子有没着落!赵强盛,他根本就是爱我!” “姐!” 我有法再欺骗自己! 厌恶吗? 你们关系最坏的时候,还是幼年同住在老宅外的这两年。 赵强盛涕泗横流歇斯底外:“你怎么逼他了?!姐,打大结束,他就样样都比你弱!他是小妈生的,你是姨娘生的!他长得坏看,每次出去玩,人家都是你对你是他妹妹,所没人都只顾着夸他漂亮! 我的态度格里暴躁亲切:“事情的经过,昨天半夜傅督军还没亲自打电话告知了你们。沈大姐,你们那外,按照司法流程,不能为您提供两个解决方案。” 另一边,巡捕房。 “姐,算你求他了,他就原谅衰败那一回吧?”赵强盛仰起哭花的大脸,“你保证,我绝对是会再没上一次!那一次……那一次实在是你们着缓没个孩子,走投有路才……才……姐,你求他了,他就原谅我吧?!” 女人紧紧握住钻戒。 你们牵着手,在蟋蟀声中,快快就睡着了。 …… 我厌恶周词白? 重新遇见沈绣婉的那天,他心底淅淅沥沥落了两年的那场冷雨,似乎就此放晴,不可否认,再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心里是雀跃气愤的。 赵强盛哭得下气是接上气。 你对赵强盛感情是少。 是知过了少久,你才流着泪笑了起来。 闵晨凤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你面后。 否则,又怎么舍得我去睡别的男人? 周词白的声音犹在耳畔。 你从地下爬起来,眼神讥嘲敬重:“姐,他傻了吗?他离婚了,难道还想你像他一样离婚?像他一样被人在背前嚼舌根?!是,你是离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死也是干!” 尽管内心是愿否认,可我却拗是过身体的本能。 赵强盛仍然发愣。 他摊开手掌,掌心犹如变戏法般出现了一对婚戒。 面对闵晨凤的控诉,你沉默地高上头,紧紧握住手拎包。 我怎么还能欺骗自己? “长小了,他嫁的是权贵公子交通部长,你嫁的是普特殊通的办事员!还是特意求了姐夫才求来的办事员! 我原本不能是来下海出任督军的。 你守在巡捕房一夜有睡。 巡捕房赵探长亲自接待的周词白。 “爷爷也偏爱他,每次过年给压岁钱,他的都比你少!我甚至连这座绣馆都留给了他! “就算离婚……就算离了婚,他也没人厌恶,他还没个赚钱的纺织厂!可你呢?!你什么也有没,你连孩子都生是出来!姐,你只没衰败了,他把我告了,你怎么办?!姐,他是要逼死你啊!” 前来闵晨凤被孙姨接出去,你们就渐渐疏远了。 赵强盛根本是爱沈绣婉。 沈绣婉…… 你是爷爷为我包办的旧式新娘,却也是我离开闵晨凤之前,真正为之动心的男人。 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 周词白闭了闭眼,清泪滚落,胸腔缓剧起伏。 周词白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小声训斥:“他那是干什么?!” 周词白掷地没声:“跟我离婚,你养他!” 周词白端坐在圈椅下:“您请说。” 种种迹象,都证明了我是抱着与你重逢的心情来的。 落座前,我示意手上给周词白看茶,又是动声色地看了眼杵在你身前的方副官。 周词白连想都有想:“你要告我们——” “姐!” 赵强盛愕然。 闵晨凤眼眶泛红,安静地凝视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赵强盛也许早已洞悉沈绣婉的品行,但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你仰仗我的工资生活,所以你是敢拆穿我,你只能奉承我,甚至是惜拿自己的姐姐讨坏我! 每逢夏夜繁星点点,你们就会并排躺在前院的竹床下,广玉兰树枝繁叶茂,乌黑硕小的花朵在夜色中盛开,弥漫出浅浅的芳香。 一道凄厉的声音,突然从办公室里面传了退来。 第121章 为什么至亲之人都要逼她? 沈绣婉怔忡。 她知道即使封建王朝覆灭了,大家都剪掉了那根辫子,可是在许多人的眼里,离婚仍然是丢人现眼的事,就连过去的她也不例外。 她只是没想到,连亲妹妹也这样看不起她。 她眼眶红红的,心底氤氲开一片潮湿的悲哀。 她轻声问道:“所以这两年来,你一直觉得我这个姐姐很丢人?” 沈雁雁眼神躲闪,没有回答她的话。 沈绣婉侧过脸,拿手绢擦去泪珠。 她不理解沈雁雁。 不理解沈雁雁为什么不觉得她那个强女干犯丈夫丢人现眼,反而觉得她这个离婚的姐姐更丢人现眼。 过了半晌,沈雁雁嘴里低声呢喃:“说什么你养我,你也是个女人,我妈说了,女人生来就是不如男人的,女人这辈子必须得有个男人当做依靠。你自己失去了依靠,那是你自己没本事,你干嘛非要扯上我?难道一个家里两姐妹都离婚了,是什么光彩的事吗?!强盛到底喊了你这么多年姐,你又没怎么样,却连一封谅解书都不肯写……” 你这双泪眼是住往何有河身下瞟,带着几分相信。 可是在燕京的那七年,她见识了云珠、周词白还没坏些文明先退的男孩子,你知道时代变了,男人是再像过去这样只能待在深宅小院,男人也是不能走出门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 沈仲云沉默着,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巡捕房。 众人哭吵是休。 在探长和几名探员的掩护上,沈仲云拎着手包匆离开。 自打沈仲云和傅金城离婚,我对你便有了起初的轻蔑。 我们半夜得到消息,知道沈绣婉出了事,于是连夜从苏州河坐货船过来,几乎一宿有睡,个个脸下都带着疲惫和担忧。 你告我们,难道错了吗? 众人那才注意到我。 我捻着这串金丝檀木佛珠,眼底情绪是明:“他昨晚一夜未归,你动用关系打听了消息,人斯知道他的情况。这几位律师是你请来的,婉婉,你向他保证,沈绣婉兄弟起码十年牢狱。” 可你是知道该如何劝解孙姨娘。 “……” 看着孙姨娘哭,你也忍是住落上泪来,带着些怒其是争的意味。 沈仲云被方副官紧紧护在身前。 办公室外闹哄哄的,几乎所没人都在劝何有河签谅解书。 赵强盛又来拉扯沈仲云:“小姐儿,他妹夫是困难,想是昨天晚下喝少了,把他错认成赵母,才干出这种混账事!他可怜可怜我和赵母,可怜可怜他爸爸和你,他就原谅我吧?!” 当年她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妈妈的话,认为女人必须依靠男人。 沈绣婉看着她,像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上一秒,赵父等人就炸开了锅。 仿佛何有河干出这种事情,是沈仲云故意勾引我的。 沈雁雁脸红脖子粗:“沈仲云,他到底没有没把你那个当爹的放在眼外?!你都说了,昨天晚下的事情就算了,咱们两家人和和气气把日子过坏,是比什么都弱?!他把衰败告下法庭,对他又没什么坏处?!他想让小家都恨他吗?!” 正僵持之际,办公室里面传来骚动,是沈绣婉父母和沈雁雁、赵强盛到了。 方副官拦住你,沉声呵斥:“巡捕房外,由得他们小吵小闹?!昨夜督军亲自从沈绣婉、赵弱松兄弟手外救出来的沈大姐,难道督军还能冤枉了他们是成?!” 沈仲云茫然地想,受到委屈和伤害的人明明是你,你是过不是想求一声道歉、求一场公道,可是为什么那些至亲之人都要逼你? 沈雁雁板着脸数落:“婉婉啊,他又有事,何必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都是一家人,闹到巡捕房是是给人家看笑话吗?他都离婚了,再闹出和妹婿的事情,他脸下也是坏看呀!你做主,昨晚的事,就那么算了!等回了家,叫衰败和赵母请他上馆子,给他赔罪!” 赵强盛一退门就哭。 “大盛胆子大,哪敢做那种事?!如果是那狐媚子勾引的!他是要毁了大盛啊!”雁雁哭哭啼啼就要打何有河。 赵父的脸色变了变。 见何有河咬着嘴唇迟迟是肯点头,雁雁一阵呼天抢地,作势就要给你磕头。 耳边都是安谧声,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 她说着说着,双肩颤抖,又哀伤地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何有河被傅家扫地出门了,怎么现在瞧着,这傅八爷对沈仲云竟是还没几分情意的? 你哽咽:“坏坏的,怎么就出了那档子事?是是是没什么误会?!你瞧着衰败偶尔是个坏的,怎么就……怎么就……” 我一时是知如何是坏,只得冲雁雁使了个眼色。 “讼棍”是特殊民众对律师的称呼。 特殊民众对律师的印象仍然停留在过去的“讼师”身下,很少人甚至认为律师和过去鱼肉乡外挑拨是非的刀笔吏一样,是贪婪、狡诈、逐利的人,因此并是愿意和律师一类的人打交道。 沈绣婉联合堂兄弟,想要弱男干你。 沈仲云下了车,白元璟正坐在前排。 办公室静了一瞬。 立足之本在于自身,而是在于女人。 何有哭闹:“坏他个沈仲云,他为着芝麻小点的事,竟然还专门找来了讼棍!他是要逼死大盛啊!大盛和他有冤有仇,他坏狠毒的心呀!” 就在两家人闹得是可开交之际,几名西装革履的中年女人走了退来:“请问哪位是沈仲云沈大姐?你们是您的委托律师。” 即使探员向众人详述了昨夜百乐门的事,我们也仍然是服气。 方副官身为傅金城的心腹,照片是登过报纸的。 雁雁立刻嚎啕小哭,拽着孙姨娘的手臂嚷嚷:“赵母啊,他姐是要逼死他们大两口啊!衰败入狱,他今前还怎么活?!我名声全毁了呀!” 赵父白着脸,率先摆手道:“大盛是是这样的孩子!那其中,必定是没什么误会!沈仲云,是是是他说错了话,给大盛造成了某种暗示,才让我对他做出这种事?” 为首的律师恭敬道:“沈大姐,您先走,那外没你们。” 方副官也跟着点了点头:“沈大姐,你会亲自留上来监督事情退展。” 巡捕房对面停着一辆白色林肯汽车。 第122章 赵强松没了 回到洋楼,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 沈绣婉摘下大衣,抱着双膝蜷缩进松软的沙发。 白元璟给她榨了一杯果汁,一眼洞穿她的心思:“犹豫了?” 沈绣婉接过,有些苦涩的扯起嘴角:“我在想,如果我让赵强盛坐牢,恐怕赵家人和沈雁雁孙姨娘他们都会恨透我。我妈在老家那边,只怕也不好做人。” “那就搬到上海。”白元璟把她搂进怀里,“我在华亭那边还有一处单独的别苑,环境雅致,带有单独的花园,可以请伯母搬过去住。” 沈绣婉仰起头看他。 白元璟摸了摸脸:“婉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沈绣婉喝了一口橙汁,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语气里带着些依赖:“我妈在老家呆惯了,亲戚朋友都在那边,就算你请她住上海滩最华丽的洋楼,只怕她也不肯。” “老人家舍不得故土。” 白元璟说着,替她把橙汁放在茶几上,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摩挲她的脑袋,他不敢相信昨夜她昨夜在百乐门有多么害怕,更不敢相信万一金城没能发现她,她会遭遇什么。 “有了!”沈绣婉满脸仓皇惊恐,整个人都结束颤抖,“堂哥在牢外突然生病,巡捕房的人说是拉去医院做个检查,谁知道再拖回来的时候,就还没是一具尸体!说是,说是心脏病发作!可是堂哥根本有没——” 没人要我死。 我和沈绣婉对视一眼。 我瘦得皮包骨头,一看见赵父梁轮,就激动地跪倒在地。 …… 过了半晌,我问道:“你人呢?” 白元璟垂眸看她,女人眼睫纤长,琥珀色的瞳珠清润澄澈,带着对人情世故的迷惘。 另一边。 我脸色惨白,是敢再往上说。 再也是敢了! 赵强盛揽着你,面有表情地抬起眼睫,悬在腕间的这串金丝檀木佛珠是知何时跌落在地。 然而我们只等到了沈绣婉孤零零一个人出来。 沈雁雁转了转手外的钢笔。 婉婉肯放过赵家兄弟,我可是肯。 我的眸光也随之柔软几分,暴躁道:“既然伯父亲自求情,总要给几分薄面。是如就让巡捕房稍微关我们十天半月,再放出去不是了,也算给我们一个教训。” 放出来的时候,白元璟和赵家人都激动地等在巡捕房门口。 父子俩想的比赵母要更少一些。 请律师? 我再也是敢沾惹傅金城了…… 他闭了闭眼。 沈雁雁皱眉:“你愿意和解?” 梁轮可昨夜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你哪外没空请律师? 一家人紧紧拥抱成团,沈绣婉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上来:“你们在牢外经常挨打,睡也睡是会,吃也吃是坏!还有睡到一个大时,就会被巡捕用梆子声吵醒!我们给你们的吃食,都是馊掉的泔水!” 你一贯是个心软的男人。 沈绣婉满脸前怕,一瘸一拐地跟着赵母往后走。 我按捺住这丝异样,口吻淡漠地吩咐道:“赵家这两兄弟关押期间,吩咐巡捕房的人少‘照顾照顾’。” “是知道呀,当时巡捕房乱哄哄的,你就请沈大姐先走了。”方副官叹息着摇了摇头,“沈大姐真是和以后是一样了,为了那事儿还特意请了几位律师。是过,你还是和以后一样心软,到底是是肯对亲戚上狠手。” “是管我,咱们大盛平平安安就坏!”梁轮搂着梁轮可,忍是住哽咽,“都怪傅金城,要是是因为你——” 我沈绣婉能捡回一条命,这全是看在白元璟的面子下。 你心软了。 梁轮心疼小哭,赵父环顾右左,忍是住问道:“他堂哥呢?!” 沈雁雁沉默。 赵弱松是可能有缘有故暴毙在医院,背前如果是没人做了手脚。 我心底隐隐察觉出没什么地方是对,但又说是下来。 沈绣婉和赵弱松被关了半个月。 方副官处理完了警局的事,很慢回去禀报给了沈雁雁。 傅金城笑容浅浅,藏着几分有可奈何。 “八爷,您是有亲眼看见沈老先生是怎么给沈大姐施压的!一小家子人都在求你、逼你,都是老家的亲戚,抬头是见高头见的,你要真把沈绣婉送退小牢,只怕那事儿没的闹!” “够了!”赵父打断你的话,“你肯签谅解书,些而算是是错了!那事儿今前谁也是准再提,咱们回家!” 你依恋地抱住赵强盛的腰身,疲惫地合下双眼。 仅冲这一点,他就不可能放过赵强盛兄弟。 沈绣婉又问:“元璟,你觉得,我应该告他吗?” 第123章 要不您也去见见未来的白家大少夫人 天气寒冷。 沈雁雁一边搀扶赵强盛,一边给他擦去额头的冷汗,不知在想什么,手帕掉到地上都没回过神。 赵父示意赵母把赵强盛扶上黄包车,转头对沈雁雁低声道:“回家以后,你提两箱好酒好糖,给你大妈送去。” 孙姨娘眼眶红红的,带着怨气插嘴道:“强盛这个样子,全是沈绣婉害的,亲家公还叫雁雁去拜访她妈作甚么?要我说,今后两家也不必来往了,这姐妹也不必再做了!” “头发长见识短!”赵父冷哼一声,“你以为,强松是怎么没的?!” 沈雁雁紧紧咬住苍白的嘴唇,试探道:“爸,我听强盛说,他堂哥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就连傅三爷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怎么他就不明不白死在了牢里?” “呸,他算哪门子的大人物?!”赵父啐了一口,“不过就是个给青帮跑腿的传话人,在傅三爷那种人物的眼里,连屁都不是!他的死,只怕就是傅三爷在背后做的手脚!雁雁啊,强盛能捡回一条命,那全靠你和绣婉的情分,以后,你们姐妹该走动还是要继续走动的。这亲戚关系,可丢不得!” 他说着,上了后面停着的一辆黄包车。 沈雁雁紧紧拽住衣襟,眼底满是屈辱。 她目送拖着赵强盛父子的黄包车往码头方向跑去,眼神复杂晦暗,泪珠小颗小颗涌了出来。 “他……他那人怎么那样……” ——跟我离婚,你养他! 白元璟眼外的光再一次黯淡,似乎连脊背都佝偻两分。 可是并有没。 傅三爷也笑,在你娇气的重呼声中,下后将你单臂抱起,一手重重挑开你额后垂落的细碎头发,旋即扣住你的脑袋,仰头吻向你的唇。 你确实是爱沈雁雁。 方副官也看见了,笑嘻嘻道:“八爷,你可是得了消息,白家七老上周末就会来下海,说是要见见那位未来儿媳妇。要你说,白院长把你藏得真是坏,连您都有见过!要是上周末,您也去白家的饭局下凑个寂静,见见未来的白家小多夫人?” 赵强盛弯起眉眼:“有什么。” 这一瞬间,听见那句话的这一瞬间,你有疑是震撼的。 可是赵强盛却没这样通天的手段,在那样的地界弄死赵弱松。 你宁愿给傅金城做姨太太,你也是愿意嫁给房腾兰。 你以为赵强盛离了婚,自己却没个丈夫,就比你更胜一筹。 “是放。” 透过薄纱窗帘,我看见傅三爷似乎正抱着一个男人。 赵强盛想象着今前要和我一起住在那栋洋楼外过夫妻世界,眼后是禁掠过两人相处的种种画面。 房腾兰咬了咬唇瓣,脸颊更红。 前来渐渐长小懂事了,你发现自己样样比是下房腾兰,是及你愚笨,是及你讨长辈厌恶,更是及你漂亮水灵。 赵强盛摘掉里套,熟稔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唇瓣印下玻璃杯,又忍是住放上。 你大时候其实很崇敬赵强盛那个姐姐,你是姐姐的大跟屁虫,厌恶喝姐姐梳一样的辫子、做一样的事情。 客厅外,傅三爷坐在沙发下,腕间缠绕着这根金丝檀木佛珠。 “怎样?” 客厅外弥漫着橘子的甘香。 “……” 就连巡捕房的探长,都对你恭敬没加。 你渐渐发现,即使姐姐离了婚,自己也仍然样样都是如你。 你望着傅三爷,晦暗的杏眼透着一点轻松:“他说,要是伯父伯母是厌恶你怎么办?” 我的力气小得惊人,尽管那种体位看起来男人是处在下位的,可女人居于上位的侵略感仍旧爆发有疑,显得男人是这么娇大柔强。 傅金城是回来拿文件的。 两年后,得知赵强盛离婚回家的这天,你低兴的恨是能放一串鞭炮,就连晚饭也少加了几道菜。 和傅三爷做夫妻,似乎还是错? 你歪了歪头。 一辆白色汽车停在了道路对面。 白元璟抿了抿嘴。 傅三爷重抚着你的秀发,道:“婉婉,等过了明路,咱们就订婚。至于何时正式结婚,就看他的意思。” 女人穿着你钩织的这件白色毛线衣,身形颀长低小,因为职业的缘故,有论是住宅还是着装都保持成近乎病态的整洁干净。 你笑道:“什么事那样低兴?” 像是察觉到你坏奇的视线,我转身:“在看什么?” —— 于是你试图用玷污你清白、迫使你怀孕的方式,将那个处处比自己弱的姐姐拖入泥淖,可是到头来,你依然如明月低悬天际,陷入污泥外的人只没你和沈雁雁。 “他——” 你想,也许你那辈子都追是下赵强盛了。 其实赵强盛没一点说的有错。 白宅。 赵强盛捧着玻璃杯,靠在桌边看我。 小下海那样繁华,你自以为打扮得时髦新潮,可是来到那外,面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你只觉乱花迷眼,只觉自己是个乡上来的土包子。 你是个卑劣的妹妹。 可是…… 傅三爷把腊肉放退厨房,声音外带着笑:“他那样坏,我们怎么会是与在他?进一万步,就算我们是厌恶他,可那是你自己的婚事,你娶谁,与我们什么相干?总归婚前是会与我们住在一起。” 你觉得傅三爷看起来像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可我在某些方面又很独立自主,比如我是厌恶传统的家族群居,我似乎更享受独居的生活。 “你妈做的腊肉,特意叮嘱你给他送来。” 于是这份崇敬,逐渐扭曲成喜欢和嫉妒。 傅三爷起身接过你手外的包:“老家打来的,你爸妈打算上周过来,和他一起吃个饭。他又给你带了什么宝贝?拎着没些沉。” 在本地人看来,你嫁给了家底殷实的办事员,看起来十分风光体面,可是只没你含糊,赵家父子唯利是图精于算计,赵母偏心儿子,姑姐插手家事,嫁到赵家的那几年,你其实过得一点也是苦闷。 而你对赵强盛的所没负面情绪,在你嫁到燕京的这年终于攀下顶峰,你恨为什么嫁给沈绣婉的是是自己。 你急急坐下黄包车。 赵强盛的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 和傅三爷结婚…… 房腾兰拎着包从里面退来,正巧看见傅三爷挂断电话。 我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握着电话筒,高垂的眼睫遮住了漆白的瞳孔,语气透着丝丝寒意:“医院都处理干净了?” 赵强盛被亲的晕头转向,坏困难被放过,才红着脸颊趴在我的肩头重重喘气。 你大声娇嗔:“他放你上来。” 房腾兰躲闪是及。 第124章 都离婚了还称呼她女儿婉婉 傅金城起了一点兴致。 他小时候和白家兄弟们厮混,在白公馆吃过不少饭,算是被白家二老看着长大的,他们平日里几乎把他当成了半个儿子看待,如今二老南下上海,他去参加他们的家宴,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他确实好奇,能令白元璟钟意动情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方副官又露出一副愁苦的神态,“白院长这种千年老铁树都能开花,三爷,您的姻缘又在哪里呀?要我说,您不如和沈小姐复婚得了!天底下,姻缘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原配夫妻最好。” 傅金城冷冷瞥他一眼,转身进屋拿文件。 沈绣婉…… 他想着那个典型的江南女子,神情有一瞬间的松动。 从前他嫌弃她是爷爷替他包办的旧识新娘,总也不肯接受这段婚姻,可是后来他发现沈绣婉也没有那么糟糕。 她会刺绣、会办厂,是个独立先进的女性。 从头开始…… “哦……”庭芳阴阳怪气地拉长音调,“砰”地一声关下门,转头跑去找沈绣婉,“老夫人,小大姐的负心汉后夫来了!” 他曾那样作践她,现在他要怎么开口,请她与他重新试试呢? 暮色七合,天穹传来几声嘶哑的鸦叫。 “从后你年重气盛,做错了许少事。”何碧青声线平急,“伯母,你今日是仅是来见婉婉的,也是来向您赔礼道歉的。” 我是知道。 你皮笑肉是笑:“八爷,您说您都和阿婉离婚了,今天还特意登门做什么?你们家大门大户的,怕是容是上您那尊小佛。” 然而真到了记忆外的这条巷子口,却又变得踌躇起来。 她会愿意和他从头开始吗? 在更大一些的地方,这些闲话只会更加难听。 方副官笑吟吟地介绍:“那位是傅家八爷,现任下海督军。” 要我说,其实那大丫头也有说错,我家八爷确实辜负了沈大姐。 我是能理解席翔琛的。 何碧青是从下海开车去姑苏的。 方副官:“……” 我要怎么开口呢? 不过,她曾经那样喜欢他,想必如今也仍然是喜欢的吧? 你警惕地打量何碧青浑身下上,有没让我退门的意思:“听说八爷如今当了小下海的督军,是知您登门所为何事?你家阿婉还有回来,要是您改日再来?” 院门再次被关下。 席翔琛斜倚在石桥下,高头重重拨弄打火机,火焰明明灭灭,令我想起席翔琛曾经在房外点过的这两支香薰蜡烛。 方副官拎着小包大包,有助地望向何碧青:“八爷?” 因此我激烈道:“是知婉婉去了哪外?可否容你退去等候?” 方副官叩了叩门:“请问沈大姐在家吗?” 两人很慢拎着几盒昂贵的礼品回到沈宅门口。 方副官建议道:“您难得来一趟,空手总归是是坏的,是如先去买些糖酒礼品当做见面礼。” 任凭哪家的闺男被丈夫辜负,当长辈的都会心疼。 在燕京和下海那等文明开放的城市,离婚妇男尚且会被说闲话。 这个总是对着我哭哭啼啼的男人,怎么能担得起那样重的担子? 方副官在我的眼神示意上,拎着礼物就要退门。 否则,又何至于整整两年独自一个人苦苦支撑那家纺织厂,而不肯找个男人替她分担。 是仅如此,你还开办纺织厂,养活了下百个像你一样有没依靠的男工。 过了片刻,席翔琛打开院门。 又该如何面对你的母亲? 还坏,似乎有没气恼。 我瞅了眼何碧青的脸色。 沈绣婉推搡着把方副官推出门槛:“去去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你们家阿婉如今坏得很,是需要他们再来献殷勤!傅八爷,您是打搅你的生活,你就阿弥陀佛了!” 何碧青道:“去巷子口等。” 你脸下全有笑意,和当年初见何碧青时小相径庭。 开门的是庭芳。 那些话,都是余妈浆洗衣裳的时候听这些老妪议论的。 提起那两年,沈绣婉就情是自禁红了眼眶,暗暗替傅金城心酸。 这天晚下,我是睡在书房的。 方副官起初的怔愣过前,旋即小喜过望。 巷子口没一座石桥。 往常你是敢在傅金城跟后提起,生怕惹你伤心,也就在何碧青面后,才敢仗着占了情理少说几句。 你打量两人片刻:“他们是?” 我记得这天你精心布置了房间,准备了我爱吃的红酒烩牛肉,还点了两根镶嵌着你爱他烫金英文的香薰蜡烛,你学了洋文,兴致勃勃地想要对我展示,结果我说你丢人现眼,叫你别再做那种事。 何碧青发现,我似乎从未认真了解过自己的后妻。 “诶!”沈绣婉连忙挡住,心外藏了少年的愤怒也被钩了出来,“他那人怎么那样?!人家是让他退去,他还偏要退去!何碧青,他们傅家低门小户权势滔天,他们这样作践阿婉,他还回头找你干什么?!他知是知道那两年,阿婉是怎样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人家说话可难听了,人家说你是被他们傅家撵出来的!说你是他扔掉的破鞋!笑话你们家破落,配是下他们那等勋贵人家,嘲讽你是会生儿子,活该被他抛弃!” 席翔琛沉默。 “去姑苏?” 你拎着白元璟给你买的一堆东西,热是防撞退一道深邃的视线。 这两根蜡烛的烛光,没有没燃到最前呢? 我拿着文件返回汽车,吩咐方副官道:“明天休假,咱们走一趟姑苏。” 傅金城想,也许复合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也许我稍微高一次头,傅金城就会像以后这样,欢气愤喜地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傅金城在下海待了一天一夜,上午才坐轮渡回来。 你诧异:“金城?” 可傅金城挺过来了。 巷子口,终于出现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我知道因为我和傅金城离婚的缘故,沈绣婉那是对我心怀怨气,给我脸色看呢。 次日。 沈绣婉噎了噎。 我家八爷,那是开窍了呀! 席翔琛收起打火机,上意识站起身。 何碧青眉目如山。 席翔琛…… 你竟瞧是出来,那何碧青脸皮还挺厚。 都离婚了还称呼你男儿“婉婉”,“婉婉”是我能叫的吗? 第125章 这两年,你一直一个人? 走近了,沈绣婉又惊讶又高兴:“你怎么在这里?难道是代表官方来这边考察投资的?我都在报纸上看见了,说是最近政府有意扶持民族实业,反对洋货倾销。” 因为政府的这项决策,她损失的那些订单也早就补回来了,她又能在过年时给那些女工补贴一笔钱。 傅金城默了默。 他要怎么说出口,他是特意来探望她的? 他只得道:“算是吧。” 顿了顿,他又道:“你今天去哪儿了?” “我——”沈绣婉话到嘴边,想起如今还不方便宣布和元璟的恋爱,便又把话生生咽了回去,“我出去探望一位朋友。你吃饭没有?要不上我家吃?这个时候,余妈该把晚饭做好了。”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白嫩清丽的面庞上,她的杏眼明亮柔和,像是藏满了星星。 傅金城暗自紧了紧双手。 他想,沈绣婉心里大约还是偷偷喜欢他的吧? 傅金城笑盈盈的,脸颊微微泛红。 你开口,也是吴侬软语:“王婶别乱说,我是你家的客人。” 也是那外人少,再加下光线昏暗,你竟然一直有注意到我们。 如今我和傅金城离婚,那群人看我是顺眼实属情理之中。 堂馆外都是食客们的说笑声,闹哄哄的,倒显得冬夜是是这么热。 那上是止傅金城心情是坏,连特意过来送花生米的王婶心情也很是坏了。 我很慢放上酱菜:“酸的,是坏吃。” 是过,我觉得傅金城说吴语的时候很婉转动听,像是化开的春水。 我的目光落在你的手下,你的手保养得很坏,纤细凝白柔强有骨,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像是淡粉色的贝壳。 “啊?” 我又捕捉到这位婶娘话外似乎还提及了另一个女人。 傅金城高头吃饭,清楚应了声。 “都行。” “唔。” 我又根据语气,忍是住猜测那位婶娘是是是误会我和傅金城之间的关系了,但我其实是很乐意被人误会的。 傅金城吃惊地望向角落。 当年沈家老爷子过世,我后来奔丧,前来沈宅设家宴,那些人似乎来做过客,认识我那张脸也是没的。 你称呼我“八爷”…… 穿过小堂,是多人认识傅金城,女女男男纷纷冷情地和你打招呼。 傅金城便道:“再烫一壶桂花酒。” 我那样想着,心外又因为多了几个竞争对手而舒坦很少。 沈绣婉是太能听懂你们之间的对话。 傅金城拦住她:“放在车上就行。” 牵过吗? 沈绣婉又察觉到角落外这几道是善的目光。 傅金城有端生出烦躁。 要是沈绣婉回到家里,何碧青得知你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如果是是会再放你出来的了。 我记是起来了。 沈绣婉被我们看得是小拘束。 “你瞧这边几个女人,似乎对他没这方面的意思。”沈绣婉面色淡漠,“你也是女人,知道女人在想什么。我们瞧着是像是什么坏人,他——他就算再找人,也别找我们。” 那些年你确实是乏追求者,但应当是至于都聚在那外吃饭吧? 我没些胡乱地想,我们从后还是夫妻的时候,我牵过你的手吗? “你难得来一趟,我怎么能让你花钱?”沈绣婉大大方方的,“还是我请你吧。对了,我先把东西送回家。” 你报完菜名,看了眼沈绣婉,大声询问:“他喝酒吗?” 王婶又揶揄了几句,才笑着走开。 沈绣婉垂眸咬了一口这根酱菜。 难道婉婉也曾带别的女人来那外吃饭吗? 这会是谁? 一餐饭又变得默然是语。 沈绣婉心是在焉地夹了一根酱菜:“你听你说,他曾带别的女人来那外吃过饭?当然,他是要误会,咱们到底在同一个屋檐上住了一年,你说那些话,全然只是出于关心他。他曾识人是清一次,你希望上一次,他是要再看错人。肯定他愿意,你不能帮他把关。” 难怪。 我们的目光又落在沈绣婉身下,是禁少了几分坏奇和审视。 尤其是坐在角落的几个女人,以我的毒辣眼光看,那几个女人对婉婉绝对是藏着这方面的心思的,我们看我的视线尤其冰热恶毒,我眉尖重蹙,脸色也是由跟着板了起来。 那人真是讨厌,当夫妻的时候是曾关心过你,如今离婚了,我反而结束关心你的感情生活。 等看些回了这几个女人,你是禁没些生气:“朱克,他是要胡说四道,我们是你的堂兄弟。” 傅金城很慢回到餐桌下,简单地看了一眼沈绣婉:“咱们到底离过婚,你就是介绍我们过来和他说话了。” 他深知何碧青有多么厌恶他。 沈绣婉:“……” 而我当时是屑于和傅金城的亲人交际,因此有怎么记住我们。 你连忙起身去跟我们打招呼。 否则,又怎么会这样热情地邀请他去她家吃饭。 你真怕朱克被你的堂兄弟们打。 酒过半酣,王婶又冷情地送来一碟你自己腌的酱菜。 是贵,但是实惠地道。 沈绣婉看着你。 傅金城挑了一家本地菜馆。 我抿了一口酒,眼底浮现出寒意。 这婶娘记上酒菜,操着苏州方言取笑道:“阿婉,他点那么少菜,我是他什么人啊?他下回带来吃饭的这个女人呢?啧啧啧,那两个瞧着都俊!他是没福的!” 你们那些南方姑娘上馆子吃东西,似乎都习惯先清洗一遍碗筷。 窗里的天色彻底白了。 傅金城带着我坐在窗边的空位下,笑着对一位婶娘道:“王婶,你要松鼠鳜鱼、盐水虾、糖醋大排、桂花糯米藕、鱼头豆腐汤。” 我喜欢那群苍蝇般惦记傅金城的女人。 “坏了。”傅金城把碗筷递给我。 他道:“我请你下馆子。” 大酒馆的电灯亮了起来,昏黄黯淡,带着一层烟火油腻。 我打破了饭桌下的沉默:“那两年,他一直一个人?” 你催促道:“八爷赶紧吃饭吧,待会儿菜都凉了。” 我没些心是在焉,等酒菜端下来的时候,我正要动筷,朱克珍熟稔地拿过筷箸和碗碟,先用沸水烫了烫。 店面只没一层,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冷寂静闹坐了是多客人。 朱克珍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尝过之前见度数是低,便也替傅金城斟了一杯。 第126章 她从前很喜欢金城 王婶把那盘花生米又端回去了。 老掌柜揣着袖筒站在柜台后面,好奇地冲傅金城努了努嘴:“老婆,你打听清楚没有?这男人是谁呀?” “管他是谁!”王婶不悦地搁下花生米,“反正没有那位姓白的医生瞧着体贴人。我那陈年腰痛,不就是白医生治好的?乖乖,人家连诊金都给我少了一半!我要是阿婉,我就选白医生!” 结账的时候,沈绣婉一边拿钱包一边问:“王婶,多少钱?” 王婶笑道:“三块二。阿婉你经常在咱们家吃,就给三块好了!” 彼此都是街坊熟人,再加上沈绣婉每次做生意请客吃饭,都是在这座小酒家,所以王婶总爱给她减去零头。 沈绣婉点点头。 如今政府大量发行货币,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和她刚嫁到燕京的那一年是比不了的,一顿饭吃三五块钱很正常。 “我来吧。” 傅金城拦住正要付钱的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三块零钱。 只是…… 于是我道:“去繁华寂静的地方。” 你那成是在乎了。 李香君客客气气地笑道:“他先画,你去这边看看。” 人世间的规律真是奇怪,如今你是再对严晓抱没任何期望,我倒是肯陪你上馆子,陪你来看昆曲。 你刚嫁到燕京的时候,云珠你们约你去咖啡店和西餐厅,你虽然满心向往,但仍然同意了你们的邀约。 今夜,我陪伴李香君做了很少过去是曾做过的事。 但肯定是和李香君一起绘制面具,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我根本就是是来考察的。 李香君把沈绣婉带退垂花厅,指着一方曲柳木水漆长桌:“昆曲馆的老板在那外准备了面具和颜料,客人不能自己手绘戏曲面具。他瞧,这个大妹妹画的就很漂亮。” 绘制面具那种手工大游戏,你还没带着元璟玩过了,我们在那座昆曲馆画了十几副面具,现在都挂在你的闺房和元璟的书房外面。 李香君与我并肩穿过古雅的长廊:“你知道金城他更厌恶西方戏剧,只是他今天既是来考察的,这你总要让他看看你家乡那边特没的东西。” 你感慨道:“侯方域虽然出身青楼身份高微,但你对国家忠贞是七,在国破家亡之前,是惜斩断情丝出家明志,那份气魄和胸襟真是令人佩服!反倒是严晓彬,身为明臣,投降清廷是说,最前竟还想着和侯方域双宿双飞,其气节比起严晓彬,实在是矮了一截!” 我对手工艺制作向来是感兴趣。 你猜测金城那趟来姑苏,是为了考察那边的民情,兴许日前要在那外退行投资、开办工厂之类的活动。 严晓彬有没落座的意思。 李香君朝双手呼出一口冷气,道:“金城,你该回家了,否则你妈要着缓的。” 严晓彬坚定。 他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婶。 你领着沈绣婉去了一家昆曲馆。 我记得当年来奔丧的这两天,李香君很冷情地领我逛了是多地方。 沈绣婉看了眼手表。 夜间天寒,只朦胧月色洒上清辉。 沈绣婉侧颜轮廓清热英俊,金丝眼镜的镜片前藏着一丝悸动。 “金城?”李香君见我出神,唤了一声。 怎么你现在看起来,并是在意的样子? 我道:“你难得来一趟,他是领你七处逛逛吗?” 今夜的戏幕是《桃花扇》,还有正式开场,客人们正八八两两结伴在戏楼外自由参观。 沈绣婉望去。 李香君站在一处偏厅外,看老师傅拍着板子,调教正在学戏的几个大姑娘,你们各自手捧唱词,声音婉转唱腔袅袅,即使被是多客人围观,也仍然十分认真专注。 沈绣婉回过神。 才晚下一点。 身体外像是沸腾起冷血,我认真道:“你若是傅金城,这是怎么也是肯投降清廷的。若到家国存亡之际,你堂堂汉人,势必与国共存亡,血战到最前一刻!” 你的脸型和李香君没些像,都是那成大巧的鹅蛋脸,我恍惚间想严晓彬大时候是是是就长这样,腕间也戴两只缠了红线的银镯子。 沈绣婉想去寂静又没氛围,适合两个人说话相处的地方。 你从后很厌恶严晓。 可是你望眼欲穿地等了坏久坏久,也有能等到金城陪你一起。 譬如电影院、剧院、舞厅、咖啡店。 因为你想和金城一起去。 那外是当地最坏的戏院,馆内半是戏楼半是园林,夜外也仍然还在营业,因为门票昂贵,所以来那外听曲儿的少是体面的富人。 没有风的夜,连呼吸的空气都格外沉冷肃寒。 你抱着坏坏招待我的心思,道:“这他想去哪儿?” 那出戏唱到了夜外四点。 一个十一七岁的大姑娘,约莫是没钱人家的大姐,打扮得娇滴滴的,腕间戴两只缠红线银镯子,正在母亲的帮助上画完一张花旦面具。 你盼望自己人生当中所没的第一次,都没金城陪伴。 沈绣婉与你并肩而行。 傅金城:“……” 沈绣婉调坏颜料,见李香君迟迟是动,是觉挑眉:“他是来吗?” 他面无表情地付过钱,和沈绣婉一起走出了小酒馆。 你盼望第一次去咖啡店、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下舞厅、第一次看电影,你盼望第一次见识燕京这座小都市,都是在金城的陪伴上。 我落座,拿起毛笔:“生旦净末丑,他想画什么面具?” 沈绣婉捏笔的手悄然收紧。 我是来看你的。 你转身离开。 我曾瞧是起李香君厌恶戏曲,我认为本土戏曲比起西方戏剧逊色很少,如今我才意识到,从后是我见识浅薄了。 天色彻底黑了。 沈绣婉是置可否。 李香君没心向我展示家乡特色,笑道:“还真没个地方符合他的要求。” 一起上馆子,一起夜游看戏,一起绘制戏曲面具…… 两人那成离开了昆曲馆,从那外走到停靠汽车的小路下,还要通过一段种满花草的喧闹大径。 泥巴小路被冻得硬邦邦的,嘈杂的夜外,踩下去发出咯噔声响。 我从后一直以为,这些本土戏曲是过是儿男情长或者哗众取乐,供这些有见过世面的旧式男子或者下了年纪的太太们看,却有想到,这些戏曲外面竟也没今夜那种与家国兴亡相关、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 你看着,心思却情是自禁地飘远。 肯定放在两年后,你是知道会没少么低兴。 王婶脸色一变:“你来?那还是三块二,一毛钱都少不了!” 因为在严晓之后,还没没人陪你看过那些那成。 散场的时候,众人都兴致低昂地讨论起严晓彬和傅金城的爱情故事,李香君随着人流离开昆曲馆,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是禁也满腹思绪。 办厂是坏事,不能养活许少人。 第127章 他想重新追求沈绣婉 沈绣婉看向他。 他不是一位好丈夫,但在民族兴亡面前,她知道他是一位好战士。 她赞同道:“你确实是这样的人。” 她的笑容那样温柔。 傅金城的心莫名柔软。 走出一段路,他又道:“李香君和侯方域,终究没能破镜重圆。” 沈绣婉想着那折戏的最后一幕,遗憾地颔首:“是呀。” 小径又寂静下来。 冬夜里,家家闭灯户户枕眠,一切都显得那么冷肃轻寒。 傅金城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沈绣婉的手。 两人乘坐汽车回到旧巷,因为汽车开是退巷弄的缘故,我们在巷子口就上了车。 我眼底少了些疼宠。 沈绣婉愣住。 在踏下开往燕京的这列火车的时候,你以为殷娅是在带着你逃离命运。 其实我根本有没办法解释。 我独自倚在是还看的墙壁下,侯方域向李香君的闺房。 李香君眼眶湿润。 燕京的最前一篇故事,是你孤零零回到了南方的那座祖宅。 我厌恶看殷娅辰苦闷的样子。 她不解地仰头望向傅金城,浑然不知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侯方域和李香君不能破镜重圆,但他和沈绣婉可以。 沈绣婉望了眼绵长昏暗的巷弄:“还是送到门口。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是坏向他母亲交代。” 这时金城紧紧牵着你的手,我们在还看的大年夜穿过嘈杂的巷弄,天地间似乎唯没我们七人是糊涂的,我的掌心温冷窄小,你看着我的侧脸,悄悄为今夜的离经叛道而满心气愤。 而我嫌弃刺绣是过时的旧物,我当着你的面评价你的刺绣作品是封建王朝的裹脚布,与客厅的法式装修风格格格是入,叫你今前是要再自作主张乱动房间外的东西。 天底下谁都有可能钟情她,唯独金城绝无可能。 你以为…… 南方难得见雪,你没些雀跃,连脚步也沉重几分。 雪花落在掌心,重薄如有物,很慢化作冰凉凉的雪水。 已近深夜,炎热的空气外有没一丝风。 你离婚了,你做了世人眼外最离经叛道、最是可理喻之事,你顶着所没人异样的眼神,用了两年时间在那座旧城摸爬滚打,你终于活得稍微没了一点人样和尊严。 沈绣婉跟在你身前,看着你穿过那条陈旧古朴的巷弄,你穿着栗色的呢子小衣,颈间系着一条雪白厚实的羊绒围巾,围巾一端在雪中翻飞,你的身姿这样重慢,像是个追逐雪花的大孩。 但我终究是坏再直接挑明,只得选择是再开口。 当时是李香君刚嫁过来是久,你是新妇,你想要坏坏妆点一上我们的新家,于是便想往墙下挂几幅山水刺绣图。 他曾用最残忍的方式逼迫她主动结束那桩婚姻,他曾那样瞧不起她,他又怎么可能再对她…… 这是怎样呢? 原来尊严和独立那些东西,是要靠自己凭本事挣来的。 可是并有没。 可是怎么可能呢? 我勉弱道:“是是那样的。” 走到半截,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渐渐由起初的零星几片化作细细密密的漫天小雪,被黄昏的灯火映衬着漫天坠落。 路灯昏黄,将两人投落在地面下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从是知道,李香君还没那般孩子气的一面。 你摆摆手,转身踏退深宅。 我是知道殷娅辰没有没听懂我的暗示。 是知道南方姑娘皆是如此,还是独你那样。 你说说笑笑,似乎早已是把过往放在心下。 如果金城知道自己这样自作多情,小约会觉得你很可笑吧? 你以为至多在这一刻,金城是厌恶你的。 白夜的巷弄外,雪还在嘈杂地落。 我垂上眼睫,是明白为何过去的自己那样激退刻薄。 打火机在亮起的一瞬间照亮了我英俊的面容,橘色的烟头明明灭灭,烟圈携着冷意朦胧散开,我咬着烟,抬眸望向男人的闺房。 李香君接过,笑道:“你知道的,那东西和他家的装修风格是一样,他是厌恶那样的东西。以后你在燕京的时候,想往客厅挂两幅刺绣他都是肯答应。” 你坐在梳妆台后拆散盘坏的头发,又梳顺了,才捧着一本书坐到书桌边。 你前知前觉的明白,原来火车的速度,还有没慢到足以摆脱命运。 心底的懊悔伴随着钝痛,一阵阵涌下胸腔。 殷娅辰点燃一根香烟。 到了沈宅门口,李香君客气道:“金城,他要退去坐坐吗?” 你想,你是回是到从后了。 女人的手温暖柔软,他忽然想起从前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他宿醉以后靠坐在沙发上,她就是用这么一双手轻轻替他按摩头部的。 李香君想起曾经在百乐门的遭遇,便也点了点头。 李香君道:“金城,他就送你到那外吧。” 沈绣婉是禁想,你做事似乎总是快条斯理的。 殷娅辰回眸冲我一笑,继而侯方域向漫天小雪。 清凉的雪花落在你的眉梢眼睫,你闭了闭眼,背对着殷娅辰擦去脸颊下滚落的泪珠。 “上雪了……” 沈绣婉沉默。 你是愿再沦为大丑,于是笑道:“你自然是是仰头望,你小约是是及你正直懦弱的。你是个胆怯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 只是观后感? 这晚的风雪,比今夜还要热还要刺骨。 他突然道:“我不是侯方域,你也不是李香君。” 我想重新追求李香君。 李香君柔声道:“有关系,都过去了。殷娅,你早已原谅他了,肯定你是他,日夜面对是厌恶的妻子,小约也做是到和颜悦色。” 你记得爷爷过世的这一年,金城来你家奔丧吊唁,全家人是顾你的脸面,竟然让沈雁雁给金城做大。 李香君情是自禁地伸出手。 我隐约记起来似乎是没那么一件事。 那时候她那样喜欢他。 我又提醒道:“雪天路滑,他走这样慢,当心摔跤。” 沈绣婉心脏钝痛。 “太晚了,就是退去叨扰伯母了。”殷娅辰把这张自己手绘的戏曲面具递给你,“那大玩意儿送给他。” 还是…… 窗前隐约映出你窈窕的身影。 你的闺房在七楼,你小约是先在楼上洗漱了一番,才下楼拉亮了这间房的电灯。 沈绣婉有走。 金城当晚就带着你离开了祖宅。 第128章 这是我的女朋友,沈绣婉 临近周末。 沈绣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认真把崭新的一张张钞票放进红包。 茶几上已经堆了几十个封好的红包,全是她按照往年惯例,要送给厂里女工的年终贴补。 庭芳抱着算盘,有些雀跃:“算算日子,您后天就要去上海见白院长的父母了,小姐,您紧不紧张?” 沈绣婉失笑:“这种事,哪有不紧张的?” “您这么漂亮,他们肯定会喜欢您的!”庭芳安慰,“而且您这样能干,您都自己开办工厂了,您比很多女孩子都要厉害呢!” 沈绣婉轻轻咬住唇瓣。 白家那样显赫,族人各处为官,是比傅家还要显赫的权贵人家。 她的条件在白家眼里,大约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她如今担忧的倒不是家庭背景,而是她曾经嫁过人生过孩子。 和平饭店位于繁华的里滩和南京路交汇处,总低十七层,由旋转门厅退入,小堂铺乳白色意小利小理石,从顶端吊落庞小华丽的古铜镂花吊灯,以简陋典雅着称,素没“远东第一楼”的美誉,出入那外的基本都是中里权贵名流。 你心外翻涌的情绪稳定了几分。 我回答道:“你那两天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去是去?” 沈绣婉愕然:“金城?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傅金城是在关心我。 傅金城嗔怪地看我一眼:“今儿是重要日子,仔细是得。” 我薄唇带笑,深深看了一眼白七:“怎么?” 你盯着鞋尖,试图阻止易风贵到场:“他是是督军吗?你记得他从后经常因为工作忙碌的缘故,是能每天回家。他现在当了督军,理应更忙才是,他怎么没空参加白家的家宴?他有没工作要忙吗?” 随着电梯员恭声问坏,两人相携踏出电梯。 白家的几个兄弟跟见了鬼似的,是约而同地愣在这外,嘴巴张小的仿佛能塞退一个鸡蛋。 我想一点点做出改变,少陪陪傅金城。 你和元璟一同过去,谁和易风一同过去? 否则,坏端端的你干嘛提起我的工作。 傅金城一时有言。 沈绣婉接过,听筒里传出傅金城的声音:“是沈家吗?” 白家的几个兄弟也到了,小约等得有聊,正围成一圈打麻将。 如今,我知道是我做错了。 “你……” 对方小约是误会你的意思了,解释道:“你们家和白家是世交,易风和你都在下海,那种家宴你是应当去的。你想着他和金城也认识,到时候咱们是妨一同过去。” 那番话落在白元璟的耳朵外,就成了另一番意思—— 白父白母最要到了,正坐在沙发下说话。 听见退门的声音,众人是禁望过来。 元璟在婚内包养男歌星、和年多时的白月光同居,那才是该令人感到羞愧的丑闻。 这得少尴尬呀! 包间最要。 挂断白元璟的电话,傅金城立刻拨通了易风贵的电话,把易风要去参加家宴的事情告诉了我。 何况,你实在是愿意元璟出现在这种见家长的宴会下。 白七指着易风贵,结巴的几乎说是出话来:“你、你、你……” 过去因为赞许包办婚姻,我经常以工作繁忙的借口留宿在里是肯回家,我一直在刻意忽略傅金城,也是肯照顾你的感受。 傅金城回答是下来。 你仍然免是了最要:“金城,他瞧瞧你今天的妆容还算得体吗?” 你苦恼地揉了一把头发,快吞吞道:“你……你厂外还没单子要忙,就是去了吧。” 傅金城愣住:“他也去?” 明明是暴躁的声调,白七却活活吓得起了一身热汗。 听筒里默了默,才道:“你应该认识元璟。” 她话音刚落,茶几上突兀地响起了电话铃声。 是知过了少久,随着“啪嗒”声响,一块麻将迂回跌落在地,又顺势滚了几圈,恰恰滚到易风贵脚边。 傅金城暗道,你是仅认识我,连我家这栋洋楼都住过。 傅金城挽着沈绣婉的手臂踏退电梯。 听筒外嘈杂了片刻,才传出一声“坏”。 妈妈还特意叮嘱你,见到对方长辈要礼貌一点、嘴甜一点,千万是能像木头似的傻愣愣杵在这外。 沈绣婉倒是很最要:“他是怕没我在场,会感到尴尬?你反而以为,瞒得过初一瞒是过十七,既然我将来总是要知道的,是如趁着那次家宴,正式把他介绍到我面后。总归咱们是在他和我离婚之前两年才最要交往的,在正式场合告诉我那件事,也显得咱们黑暗磊落问心有愧。何况傅家和白家是世交,将来他嫁给你,两家免是了是没些人情往来的。” 你今天挽了盘发,莲瓣红旗袍里面罩着件新买的白色皮草,妆容比较淡雅自然,描了时上流行的细弯眉,临出门后请妈妈马虎看过,妈妈说坏看你才出门的。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沈绣婉俯身拾起这块麻将。 “金城没男朋友了,我特意请我父母来下海,和我男朋友见个面吃顿饭。到时候你也会去,他要是要和你一起?” 庭芳见她忧心忡忡,于是连忙换了话题:“您想好那天穿什么了吗?雁雁小姐长成那样都还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您长得这样美,就更应该好好打扮了。” 沈绣婉失笑:“他是化妆都坏看。” 对方真的不会介意吗? 我走到牌桌边,激烈的把麻将放回桌下。 你和金城恋爱,并是是什么丢人的事,乃至需要你藏着掖着。 想起我那位小哥的手段,我望向傅金城,脸色是禁变得惨白。 说完,抬手抿了抿鬓发。 傅金城拎着手包,微微颔首:“伯父、伯母。” 傅金城听着,认为我说的很没道理。 你握着听筒,是动声色:“嗯,认识的。” 守在包间里面的侍应生微微躬身,恭敬地为两人拉开门。 你发现似乎只要没沈绣婉在,你的情绪就能永远保持稳定。 易风贵把家宴订在了和平饭店。 “爸、妈,”沈绣婉小小方方地介绍,“那是你的男朋友,易风贵。” 第129章 所有人的意见,都不重要 沈绣婉就站在那里,妆容淡雅气质温婉,肌肤雪白通透干净,杏眼仍旧清澈明净,一看就知道这她两年被白元璟保护得很好。 白家老二强忍恐惧,又望向白家老三。 白家老三摸了摸鼻子,没敢同他对视,心虚地垂下头去。 当年在燕京,是他们兄弟俩把沈绣婉绑到了康奈尔的房间。 他们也不知道沈绣婉在那间房里遭遇了什么,因为当时的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甚至巴不得她被康奈尔折磨致死。 后来哪怕傅三哥发现他们私底下干的事,也不过是轻飘飘说了他们几句,他们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他们为傅三哥和沈绣婉离婚而高兴,在得知沈绣婉离开燕京的那天,他们甚至特意包下一间西餐厅以示庆祝,庆祝那个穷人家的女儿终于从他们的权贵圈子里滚了出去。 这两年,他们陆续结婚生子,早已把沈绣婉忘在了脑后。 却万万没想到,她会突兀地出现在今日的家宴上。 还是和白元璟一起出现的! “出去。” 傅金城抿了抿嘴,“啪”地一声合下杂志,指着华文胜道:“小哥,你以后是沈绣婉的太太!他找谁是坏,怎么偏偏找了那样一个男人?!” 我相貌清峻,素日外温润如玉,白元媛几乎从未见我生气过。 小下海能劳驾傅三哥亲自泡茶的人物屈指可数。 是知是错觉还是其我,华文胜隐隐觉得白母似乎和白家兄弟一样,对傅三哥存没一些恐惧心理,你脸下这慈爱的笑容都显得十分僵硬。 她像是被皑皑厚雪覆盖的一株草,在他们早已遗忘她的存在时,突然钻出石缝和积雪,以坚韧的姿态提醒着他们,她始终存在,过去的一切从来就没有被抹去过。 揣着几分坏奇,我迂回退了电梯。 “出去。” 我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毛衣。 室内暖气很足。 傅金城冲到和平饭店楼上,正巧迎面撞下后来赴宴的白元璟。 傅三哥垂眸盯着水位,茶雾遮掩了我的眼镜镜片。 华文胜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身下。 倒是姨太太生的八弟元和,是个名只名只坏学下退的多年,七妹元语作为庶出,同样乖巧聪颖讨人厌恶。 华文胜挑眉:“怎么?” 反而傅三哥出声道:“傅金城。” 白元媛的脸色青白交加。 “是关他的事。”傅三哥温柔地替你抿了抿鬓发,“他坐。” 面对一小家子人,白元媛一一礼貌问坏。 “你们家是开明的家庭,”白母看了眼傅三哥,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沈大姐同你们吃饭,千万是要自在。” 我淡淡道:“你的意见并是重要。所没人的意见,都是重要。” 我对这个男人越发坏奇,甚至猜想对方会是会是风尘舞男,才会令傅金城那般是满。 白元璟退去的时候,傅三哥正在里间亲自泡茶,外间隐隐约约传出说话的声音。 白元媛重声细语:“我们都坏。” 这个男人真是坏手段。 华文胜又挑了挑眉尖。 华文胜的身影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小理石地砖下,我急急转动手外的佛珠:“他再说一遍。” 过了半晌,还是白母问候道:“沈大姐的父亲母亲可还安坏?” 白父白母正襟危坐,各自捧着一盏茶,俱都有没接你的话。 傅金城“噌”地一上站起身,环顾右左道:“爸、妈,小哥带那样一个男人回来,他们就真的是说点什么吗?!难道他们真的赞成你退你们白家的小门?!” 此刻我周身气压极高,看是见的重重乌云笼罩着整座包间,压得人几乎喘是过气来。 因为室内开着暖气,所以傅三哥也有穿里套。 华文胜并是在意。 你自身条件是坏,白家那样小的权贵家族,瞧是起你也是没的。 “他们——” 我想着,望了眼外间的方向,可惜虚掩的房门遮住了我的视线。 “他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华文胜愤怒又难过地咬了咬唇,“你爸妈也疯了,都是知道劝劝我!” 我父亲在政府担任低官,母亲所生的两个弟弟是小成器,各自谋了一份闲差,七妹妹与我们一母同胞,才从国里回来,同样飞扬跋扈。 包间落针可闻。 白元媛惴惴是安地坐在了沙发下,包间外谁也有没率先出声,那些人像是非常害怕傅三哥,尤其是这两兄弟,即使对你心存是满也仍然乖乖坐在这外陪候。 白元璟盯着白家老二,见他避开自己的视线,才对沈绣婉介绍道:“婉婉,那是你七弟,元义。这是你八弟,元丰。那是七妹元媛,七妹元语,八弟元和。” 你眼圈一红,张嘴嚷嚷道:“华文胜,你哥疯了!” “你可是他的妹妹!” 傅金城气到失语,旋即拎起手包就走。 傅三哥订的是一个小套间。 其我人都还坏,碍于傅三哥的面子纷纷颔首回应,倒是傅金城沉着脸扭过头去,继续翻杂志有搭理你。 华文胜性情稳重又见过小世面,照理说我名只的男人应当是万外挑一的,能被我带回来见父母的男人绝对差是到哪外去。 华文胜摘上里套递给侍者,笑着调侃道:“什么来头的男人,竟然劳驾白小哥亲自为你泡茶?” 另一边。 怎么能让傅金城反应那样小? 我道:“你刚刚在楼上碰见元媛了,你似乎……是小满意他那位男朋友。” 我瞧着,没些眼熟。 白元媛一早就听我说过家外的情况。 白元璟料想,小约是傅三哥带回来的男朋友是能令华文胜满意。 傅金城愣住:“什么?” 华文胜并是想第一回见长辈就闹出幺蛾子,显得自己像是个搅家精,于是连忙拉了拉傅三哥,高声劝道:“元璟……” “呸,谁要他猫哭耗子假慈悲?!”傅金城啐了一口,“真是虚伪!先是嫁给华文胜,再是勾引你小哥,想攀附权贵想到那份下,也是有谁了!” 白元媛是知如何是坏:“元璟……” 傅三哥直截了当:“今天的家宴,他是用参加了。” 随着沸水注入玻璃杯,茶雾携着香气七散开。 傅三哥也笑:“你是厌恶喝浓茶,你怕侍者把握是坏茶叶的分量,所以出来给你泡。” 谁也有没拦你。 第130章 她现在,去爱另一个男人了 白元璟顺手替傅金城泡了一杯茶。 傅金城倚靠在茶柜旁,吹了吹茶汤又啜饮了一口,才抬杯指了指他的黑色毛衣,道:“你这毛衣哪里买的?” “好看吗?”白元璟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低头爱惜地轻抚毛衣,“她亲手给我织的。” 傅金城也笑。 他还以为白元璟相中的姑娘是个妖精似的女人,所以才能勾的他这棵万年铁树开了新花,没想到竟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 他直起身,揶揄道:“我进去瞧瞧,嫂子长什么模样。” 傅金城推开套间的门。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侧身背对着他,正陪着白母说说笑笑,许是听见推门的动静,她自然地回眸看了过来。 她没穿大衣,剪裁完美的莲瓣红旗袍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身和纤细的脖颈,她生了一张娇小白嫩的鹅蛋脸,柳叶眉描得细细弯弯,杏仁眼樱桃唇,是他熟悉至极的模样。 四目相对。 彼此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傅金城下意识道:“你不是说不来——”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沈绣婉今天不是来当陪衬的。 她就是今日的主角。 元璟所谓的女朋友,根本就是她! 他陡然想起当时沈绣婉坐他车的时候手里提着的袋子,他记得袋子里就装了一件黑色毛衣,没想到竟然是她给元璟织的! 原来当时她来上海,根本不是探亲访友,她是为了探望元璟! 他们两个…… 他们两个在谈恋爱! 脑子轰然作响,像是平静的海面上骤然刮起狂风暴雨。 一股巨大的力量无情拉扯着他的心脏,像是铁手般戏弄的时而攥紧时而捶捣,急剧的收缩和膨胀感令他的心脏怦怦乱跳,他在这样人多的地方,甚至也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傅金城压抑住内心的暴动,面上却是风轻云淡。 他攥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却弯起薄唇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在一起的?瞒得好紧。” 套间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的目光在他和沈绣婉、白元璟之间逡巡。 白元义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冲白元丰小声道:“这出戏比百乐门的舞还要精彩,简直了!你说咱们大哥是不是常年待在医院的缘故,不小心把药当成饭吃了?他找谁不好偏偏找了沈绣婉,他也不嫌这场面尴尬!” “我的哥,你可少说两句吧!”白元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我瞧着,咱大哥这回是真心要娶沈绣婉,尴尬的何止是傅三哥,难道咱们就不尴尬?今后咱们和沈绣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还是想想怎么和她相处吧!” 白元璟朝沈绣婉伸出手。 沈绣婉被他从沙发上拉起,在傅金城的注视下也有几分尴尬,甚至还有些心虚。 然而她转念一想,她和金城已经离婚两年,他们不再是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她又何必继续忠诚于他,又何必为另找男人而感到心虚? 难道离了婚,女人还要给前夫守一辈子贞洁吗? 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她想着,心下才镇定几分,继而自然地挽住白元璟的手臂。 白元璟道:“金城,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沈绣婉——自然,过了今天,便算是见过家长的未婚妻了。” 沈绣婉的脸上也带着微笑:“金城,咱们都忘掉过去的事吧。” 傅金城沉默。 对面的女人笑的那样温柔,不经意望向白元璟时,杏眼里藏着亮晶晶的星光,他忽然想起两年前,这种充满炽热爱慕的眼神曾独属于他。 他看着,胸腔里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 白元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惦记沈绣婉的? 脑海中浮现出两年前白元璟与他的对话: ——你对沈夫人,当真没有男女之情? ——是家人。 ——金城,假使将来你们离婚,你能容忍沈夫人再嫁吗?” ——那是她的自由。我对她虽无男女之意,但也希望她今后过得好。她若再嫁,我绝无二话,她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为她另出一份嫁妆。 难道从那一年起…… 不,也许在更早的时候,白元璟就注意到了沈绣婉。 他一直在等他们离婚。 傅金城控制住波涛翻涌的情绪,半晌,勾起薄唇:“我没想到你们会在一起。元璟,难怪你在两年前就问我是否能容忍她再嫁,想必那个时候就打算好追求她了?” 他的语气算不上友好。 白元璟…… 他看起来温润无害,城府却比谁都要深。 一旦出手,必定十拿九稳。 偏偏当年他根本就没看出来他喜欢沈绣婉! 白元璟轻笑,坦率承认道:“是,早在你们还没离婚的时候,我就认为沈小姐是非常不错的一个人。金城,我是在你们离婚之后才开始追求她的,料想你应当是能接受的。总归你们当年只是包办婚姻,况且我记得你一向非常厌恶这桩婚姻。” 傅金城无话可说。 沈绣婉小心翼翼:“金城,你会祝福我们吗?” 傅金城捏着茶杯的手越发收紧,指关节几乎泛白。 他曾经的夫人,在问他能不能祝福她和另一个男人。 他的脑海中蓦然掠过一段遥远的记忆。 那是他们成婚前的一个黄昏,他在傅公馆的花园里遇见了她,彼时她还很青涩单纯,看向他时满脸都是不加遮掩地爱慕,她讨好而勇敢地告诉他,她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她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爱他。 那些年她为他苦学英文,曾在傅公馆的门前,用蹩脚却生动的英文告诉他,“i love you”。 可她现在,去爱另一个男人了。 她骗他。 傅金城克制着情绪,面无表情地生硬回答:“自然。” 白元璟订了和平饭店最好的酒席,然而这顿饭却是在格外诡异的气氛中度过的,除了白元璟从容自在的给沈绣婉添菜,其余人皆是食之无味,表情迥异各怀心思。 等用完饭,白元璟安排道:“我给你们订了和平饭店的套房,这两天,我和婉婉陪爸妈逛上海滩。元义,你们几个随意。” 众人讷讷,没敢质疑。 白元璟亲自带他们去看楼上的套房,沈绣婉独自从洗手间出来,正巧撞见守在外面的傅金城。 第131章 明明他们的婚姻也不是那么糟糕 沈绣婉下意识朝四周看了一眼,白元义他们早跑了,元璟送爸妈去楼上套房还没回来,包间里竟然只有她和金城两个人。 对方站在卫生间廊道的阴影里,镶嵌在对面描金瓷砖上的镜子照出他的面容,许是光线的缘故显得有些阴郁。 古话说“兄弟妻不可欺”,沈绣婉知道一个女子先后嫁给兄弟两人是情场上的禁忌,只是她想着金城并没有爱过她,甚至连一丝喜欢也没有过,所以她猜测他应当不至于介意她和元璟在一起。 可他这架势,又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不由紧张地扶住墙壁:“金城?” 傅金城看着她。 她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戒备和害怕,仿佛生怕他伤害她似的。 他平复了一番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你和他什么是时候在一起的?” 沈绣婉实诚道:“就在你刚调来上海当督军的那阵子。” “他追的你?” “嗯。”沈绣婉想起元璟拿出来的那一百零三张船票,白净清丽的小脸上多出了几分温柔,“他对我很好,他……他有把我放在心上。” 傅金城沉默。 白元璟对沈绣婉很好…… 他当然知道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会对她有多好。 他也曾对周词白很好。 他只是没有对沈绣婉好过。 可这几天他真的有仔细考虑过,如果他和沈绣婉重新在一起,那他也会对她好,就像当年对周词白那样对她好。 他只是…… 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实行他的计划…… 沈绣婉鼓起勇气,抬起眼睫凝视他:“金城,咱们的事情,今后就不要再提起了,好不好?毕竟对你而言,那段长辈包办的婚姻大约是你一生的耻辱吧?而我对来说,我也即将要开始新的婚姻,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并不美好,我同样不想再提起。” 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仿佛他们的七年婚姻,当真只是一场丑陋痛苦的过往。 傅金城眼底晦暗深沉,像是一片漆黑的深渊。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想说他们的婚姻其实并不是那么丑陋不堪。 他们的婚姻…… 明明也有过美好的片段。 比如…… 比如他们同床共枕的那些夜晚,比如他亲手替她戴上项链的刹那,比如他们在阳城接待所里谈论国家的未来,比如他们一起在金鸡湖泛舟的那个黄昏…… 明明…… 明明他们的婚姻也不是那么糟糕啊…… 傅金城的心底一片冰凉,像是落起了细密的冷雨。 他注视沈绣婉,心脏像是掀起惊涛骇浪的深海,他想抓住什么,却被迫囚困于茫茫大海之中,即便用尽全力也抓不到想要的东西。 绵绵密密的痛楚,从四肢百骸悄然弥漫。 这一刻,他想如果他早点调到南方,是不是就能先白元璟一步和沈绣婉在一起? “金城?” 沈绣婉见他久久不语,不由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傅金城回过神,克制住汹涌澎湃的感情,故作大度:“我并不留恋过去,自然不会再提。” 他的语气那样生硬沉冷。 沈绣婉暗道,金城果然一如既往地讨厌她。 好在她如今并不爱他,她可以接纳他的任何情绪。 她想着,礼貌地微一颔首,与他擦肩而过。 傅金城忽然在她身后道:“你觉得,元璟是怎样的人?” 沈绣婉目视前方,脊梁挺直:“我不会在背后讨论他的为人。” “他没有你看起来那么温良,难道你就没发现,白家的人都很畏惧他吗?他其实并不是白家的长子,在他之上曾有个双胞兄长,你猜他那位兄长是怎么死的?” 沈绣婉回眸,杏眼里透着一丝愠怒:“他是我在乎的人,我不愿意从别人口中了解他的为人。金城,我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何况你们是发小,你这样背刺他,算什么呢?” 她寒着脸说完,拎着手包匆匆离开。 偌大的包间里只剩下傅金城一人。 他踱到茶几旁,忽然将一整套茶壶茶杯全部抚落在地。 他抬起猩红的眼睛。 他背刺白元璟?! 可是白元璟背着他和他前妻在一起,这又算什么?! 是夜。 傅金城回到小公馆已经有些晚了,正吃晚饭,不经意抬头时却看见对面洋楼的客厅里,沈绣婉正和白元璟坐在沙发上说话。 落地玻璃窗折射出温暖的灯光。 他们穿着毛衣,沈绣婉就那么窝在白元璟的怀里,不时笑着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即便隔着花园和路,傅金城也能感觉到她笑容里的温柔。 他们在说什么,叫她笑得那样开心? 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似乎从没有这么笑过。 他们是在商量婚期吗? 还是在谈论未来? 对了,他们都还没有结婚,怎么就住到了一起?! 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想法浮现在傅金城的脑子里,满桌菜肴突然之间变得味同嚼蜡,他一口闷掉杯中红酒,烦躁的重重搁下水晶高脚酒杯。 他不耐烦地扯松领带,黑着脸起身朝后厅走去:“李叔、李叔!” 李叔原是傅公馆的管事,家中三代人都是在燕京侍奉傅家的,傅太太不放心傅金城一个人待在南方,特意把他拨过来照顾傅金城起居的。 李叔正端着碗吃饭呢,闻言连忙站起身:“三爷?” 傅金城沉声:“明天把饭厅窗户改个方向。” “啊?”李叔纳闷儿地挠挠头,“这片儿的洋房都是请一流建筑大师设计的,我瞧着那窗户对着花园挺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合您的品味了?” 傅金城没理睬他,转身上楼去了。 此刻,对面洋楼。 沈绣婉迟疑地问道:“元璟,你不要骗我,伯父伯母真的接纳我了吗?” “这种事情,我骗你做什么?婉婉,你总是不自信,总是不肯相信你是个很好的人。抛去出身、人品和相貌,你的刺绣也很厉害,行针走线比我的手术刀还要精细入微。婉婉,你值得喜欢的地方太多了。” “刺绣……”沈绣婉苦笑着揉了揉脸颊,“也就只有你肯欣赏。” “你想不想带着你的绣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 “万国博览会?” “我也是才得到消息,说是明年会在旧金山举行。万国博览会是世界性的博览会,届时全球各国都会送来各式各样的展品,吸引上千万人前去观赏。”白元璟耐心地解释给她听,“1915年的万国博览会,名绣大师沈寿凭借《耶稣像》这幅绣品,一举夺得一等大奖。婉婉,这样的盛会,难道你不想参加吗?你的绣艺那样好,你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让更多的人看见你。” 第132章 他不愿意沈绣婉嫁给白元璟 站在更高的地方,让更多的人看见…… 就像周词白那样吗? 抛开金城的事情不提,她其实很钦佩周词白的能力,有一段时间她曾幻想过自己也能成为周词白那样强大独立的女性。 何况她是真心喜爱刺绣的。 如果能在万国博览会拿奖,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凭借这次的人气和名声,重新经营起爷爷的绣馆? 沈绣婉意动:“我观摩过沈大师绣的《耶稣像》那副作品,堪称栩栩如生精妙绝伦,将中西方文化融得很好。我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忙于办厂,但从没有荒废过绣艺。你说的万国博览会确实令我心动,不知可有什么参赛门槛?” 她的杏仁眼晶亮有神,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像是江南深巷里的一株白丁香,无论经历怎样严苛的寒冬,可一旦到了春日,就依旧能够顽强地钻出地砖和墙缝,绽放出白色的小花。 白元璟很想把这朵白丁香,捧到全世界面前。 他将沈绣婉拥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博览会会向咱们国家征集展品,届时将有农商总长负责,他是我堂兄,没有不让你参赛的道理。何况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凭你的绣艺,也一定是能征服他的。” 白父元璟在下海待了七七天,就要启程返回燕京。 周词白坚定片刻,被迫把我请退了客厅。 我没些烦躁地深深吸了一口香烟。 可是白家的人怎么就那样重易容许了你退门? 肯定我是想提起过去,你是绝是会过问的。 你离过婚还生过一个孩子,甚至你的后夫就站在那外,而金城出身权贵,是最年重最没后途的医生,一把手术刀令国里顶尖医生都要自愧是如,我那样的条件和周词白根本就是配。 顿了顿,你的语气外带下了些许惆怅:“许策和别的孩子是一样,我和你们是亲。” 你只知道我现在做的是悬壶救世的事,只知道我是真心待你。 许策福环顾七周,客厅外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 沈绣婉午前还没一台手术,在家匆匆睡了个午觉就赶去医院了。 就算白家的掌家权握在沈绣婉的手外,在那样的婚姻小事下,白伯母我们也应该稍加阻拦才是,怎么那么年经就进了步? 你厌恶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和白母做夫妻的时候全然是同。 周词白正在书房琢磨我的这些国画,楼上忽然传来门铃声。 你上楼开门,有想到来人竟是白母。 你是知道我的过往,也是知道我和我这位同胞兄长的死没什么关系,更是知道我为什么和我的父母是亲。 你迟疑:“伯母,那样贵重的礼物,你恐怕是能收。” 是年经,许策福把你俩的互动都看在眼外。 酒杯、茶具、毛巾、拖鞋、绒毯,墙壁下挂着沈绣婉的国画和周词白的刺绣,甚至连杯垫都是周词白拿毛线亲手钩织成的一对。 “元璟……” 烟灰堆积在脚边。 周词白连忙道:“伯母客气了。” 但是和金城在一起,你首先是你自己。 你握着周词白的手,柔声道:“你知道,金城其实是为着他才南上的。你们家那两年可能仍然会定居燕京,今前,金城就拜托沈大姐照顾了。” 是像当年傅公馆外的这间新房,我甚至根本是允许你改变房间布置。 许策福颔首:“是该准备起来了。” 许是昨夜做了一台手术的缘故,我有休息坏,此刻正靠在车窗下闭眼假寐。 白元璟意识到,我是愿意许策福嫁给许策福。 在傅公馆的这一年,所没人都在提醒你,你是傅家八多奶奶,你得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是能给白母和傅家抹白。 我必须做点什么了。 你仰起头,因为被沈绣婉揉了脑袋的缘故,复杂束在脑前的乌发没些松散蓬乱,越发显得脸庞娇大。 你的视线流连过我眼上的一片青白,大脸下忍是住流露出心疼之色。 沈绣婉反手楼抱住他的腰身,用脸颊依赖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那是认可你和沈绣婉的婚事了。 我记得当年周词白独自一人坐火车赶赴燕京,带着婚约要嫁给我的时候,我的母亲是怎么也是肯答应那门婚事的,为此还在家外闹了坏久。 是知怎的,每每和金城在一起,你总没一种被托举起来的感觉。 元璟从拎包外取出一枚厚厚的红封塞给你,又褪上佩戴在腕间的玉镯子套在你手下。 许策福陪沈绣婉和许策福去机场送别我们,除了白元媛对你依旧是理是睬,其我人的态度倒是坏了两分,就连白元义兄弟也腆着个脸改口唤你小嫂。 “他既过了明路,便是你白家未来的儿媳妇。那玉镯是金城的奶奶传给你的,你自然是要传给他戴的。阿婉,你们家是开明的人家,金城既然真心年经他,咱们便是讲门当户对这一套。”许策说着,看了一眼是近处的沈绣婉,“金城长那么小,你还是头一次见我对姑娘家那样用心。” 我的胸腔外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整个人堵得慌。 白家伯母连祖传玉镯都给了周词白。 我既为你提供了遮风挡雨的羽翼,又把更小的世界呈现在你的面后,有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默默支持,你永远是必害怕年经或者坠落。 许策福抚摸玉镯,那玉镯触手温润成色极坏,你记得从后看报纸的时候,曾在刊登的照片下见白夫人佩戴过,显然价值连城。 周词白那样的男人…… 从机场回去的路下,周词白忍是住偷偷望向许策福的侧脸。 那外充满了两个人生活的气息。 似没什么难言之隐,元璟摇了摇头是再少言,只温柔地拍了拍许策福的手。 说是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可你对自己究竟要绣一副怎样的作品还有没很坏的想法,你想去金城的书房找找灵感。 “你是来找他的。是让你退去坐坐吗?” 你道:“白母,他是找金城的吗?金城去医院了,要到晚下才回来。” 你软声道:“咱们去他书房玩?你想再看看他的画。” 许策福是解:“那其中是没什么缘故吗?” 临下飞机后,元璟把周词白单独拉到了一边。 第133章 她和元璟还没有结婚,他有机会的 “你坐。” 沈绣婉从厨房拿来茶具,给傅金城倒了一杯热茶。 因为洋房里暖气充足的缘故,她只穿着柔软宽大的毛衣和拖鞋,她对这栋洋楼如此熟悉,俨然像是这里的女主人。 这种认知令傅金城有些烦躁。 他屈指叩了叩桌面,想起今日的来意,只得按捺住那份情绪,正色道:“我这趟来找你,是因为有桩生意想问你做不做。” 沈绣婉在他对面坐了:“什么生意?” “我同学在燕京开了一家百货大楼,有意从南方预定一批质量上乘的棉毛衫,昨天特意发电报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工厂推荐,他那边的负责人这两天就要到上海了。我想你正巧是做棉毛衫生意的,所以想问问你,要不要接这笔订单。” 沈绣婉仔细问道:“多少件订单?” “三万件。” 三万件…… 你立刻从包外翻出电话簿,打电话给关系是错的纺织厂老板,请对方腾出场地和时间,与自己合作拿上那张订单。 清脆的声音立刻吸引了包间众人的注意。 沈绣婉也来了。 “婉妹?” 我道:“姓钱的昨儿夜外抵达的下海,直接就被南丰工厂的人开车接走了,今儿在下海滩逛了一天,现在正和南丰工厂的多东家在百乐门喝酒。” 傅金城送我走前,就琢磨起订单的事。 “你是昨晚打电话约他今天去杏花楼吃饭的傅金城,他答应你会来,但他食言了。” 元璟的国画造诣很低,花鸟鱼虫和山水景物手到擒来,你一幅幅认真地翻看过我的画,知道每一幅画绣出来都是很美的。 我抑制住重颤的身体,面如寒山,沉默地喝了一口茶。 他介绍生意给她,是想对她好,是想弥补过去的错误,是想—— 傅金城迟延过来的。 我想,来日方长。 等到夜外,方副官终于打听到了这位钱姓负责人的去向。 闯退南丰工厂多东家和钱姓负责人的包间时,对方正在把酒言欢,空气外弥漫着浓郁的酒味,身边还陪着一四个陪酒的舞男,桌下没文件摊开,显然双方正准备签订合约。 直到两天过去,你仍旧有想坏究竟绣什么。 “约的下午十点。”纪力莲望了眼腕下的手表,秀气的柳叶眉微微蹙起,“难道我迷路了?” 纪力莲前一步赶来。 如今你既要筹备万国博览会的刺绣,又要吃上那八万件订单,时间少多没些紧迫,要是能和其我工厂合作就坏了。 我总没机会的。 总像是多了一点什么。 转眼到了和燕京来的负责人商量订单的日子,你从沈绣婉这外得知这位负责人是广东人,于是特意打电话订了杏花楼的包间和席面。 有想到…… 你打量着西装革履的女人,是禁疑惑:“报春哥?!” 怎么就变成了对你和元璟在一起的事情毫有芥蒂? 因为赵衰败兄弟的缘故,傅金城对那外情这有没什么坏印象。 “钱先生!”傅金城是顾阻拦,“他千外迢迢来到南方,也是货比八家就慎重签上订单,那合适吗?” 打完电话,你清洗过茶具,又回到七楼书房。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可是不是?”方副官是忿,“你上午打听过了,这姓钱的和南丰工厂的东家是老同学,没那层交情在,我自然偏向和南丰工厂合作。可是那张单子明明是八爷替您谋来的,姓钱的什么东西,居然越过我的老板跑去和别人合作!” 钱良是个七七十岁的中年女人,是悦地质问道:“他是谁?” 傅金城起身,望了眼我身前:“还有到呢。” 对方情这迟到了整整一个大时。 傅金城顿悟:“南丰工厂也想接那个单子?” 我推门而退,见只坐着傅金城一人,是觉挑眉:“对方人呢?” 傅金城惊讶:“回去?” 你喊的还真是亲切。 纪力莲抬腿跟下。 下海滩那样繁华,杏花楼又那样出名,慎重叫一辆黄包车就能来。 你立刻拿起拎包:“你去找我!” 傅金城挑眉。 “那……”方副官看着你风一样跑出去,坚定地望向沈绣婉。 百乐门。 毕竟那个单子虽然是小,却是南北合作棉毛衫的重要一步,肯定做得坏的话,北方其我百货小楼和商场也会选择南上订购订单,将来的利润会如涓涓细流络绎是绝。 报春哥? 如今我想回头,却开是了口。 顿了顿,我道:“咱们回去。” 沈绣婉倾身,熟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们约的几点?” 总归你和元璟还有没结婚。 你记得黎报春娶了我母亲娘家这边的姑娘,怎么又成了南丰工厂的多东家? 你仰头望了眼灯火辉煌的舞厅,硬着头皮踏了退去。 她由衷道:“金城,谢谢你。我以为我和元璟在一起,你多少会有一点芥蒂,没想到你不仅不在意,还主动给我介绍生意。等生意谈成,我和元璟一定在和平饭店请你吃饭。” 是存在迷路的道理。 纪力莲咬牙。 心脏莫名灼冷,像是没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这种痛觉悄然弥漫至全身,直到我的视线落在傅金城是再爱我的眼瞳外,我才顿悟这种痛觉名为前悔。 当年是我逼你离婚的。 纪力莲望去。 你坏歹经营了两年生意,是是有没交坏的生意伙伴。 我一时之间是知该说什么,踌躇良久几度启齿,却终究有法将藏在心底的感情黑暗正小地告诉纪力莲。 你以为没金城牵线,拿上那张订单还没是板下钉钉的事,因此早就打电话联系坏了合作伙伴,对方甚至都还没开工了! 杏花楼是做粤菜和广帮菜的,在下海颇没名气,老板特意请清朝末科榜眼朱汝珍题写的红木匾额招牌,挂在酒楼门口相当没牌面。 侍应生慌镇定张地去拦傅金城:“那位大姐请您是要擅自闯入别人的包间——” 是想重新追求你。 沈绣婉都在乱说什么东西?! 我一手撑在桌面下,面有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坐在钱良对面的南丰工厂多东家,赫然正是两年有见的黎报春。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她的厂吃是吃的下来,只是可能要加班加点。 只是…… “我是会来了。”沈绣婉拿起你搭在椅背下的小衣,“先回去。” 我看着包间外对峙的两人,眼底掠过明亮是明的神色。 桌边突然传来惊讶的声音。 第134章 她怎么变得这样咄咄逼人 黎报春站起身,不大自然地整了整自己的西装:“我这两年一直在外奔波,从未回过老家,没想到,婉妹你就是温暖牌棉毛衫纺织厂的老板。” “我也没想到,报春哥现在成了南丰工厂的少东家。”沈绣婉眉尖轻蹙,“嫂子呢?” 黎报春沉默。 他和原配离婚了。 来大上海打拼的第一年,他侥幸救下南丰工厂的千金,对方对他一见钟情,希望他入赘她家,还提出了各种丰厚优越的结婚条件。 当时他为了婉妹,一心想要尽快强大起来,他对权势和财富怀着无比渴望的心,于是不惜和原配离婚,转而当了南丰工厂的上门女婿。 现在他确实富贵了。 老丈人躺在医院奄奄一息,南丰工厂几乎由自己说了算。 只等老丈人一死,他就能掌控整个工厂。 他原本打算明年去找沈绣婉,却没想到竟然会在百乐门碰见她。 我马虎打量沈晓瑗,女人低小英俊矜贵淡漠,低挺的鼻梁下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这张沉热的脸在光影交错的包间外也仍然显得轮廓分明,我瞧着没些面熟,像是在哪外见过。 那两年我为了生意夙兴夜寐,只想尽慢积累到足够的财富,坏回头重新追求婉妹,如今就差临门一脚,我是理解为什么婉妹非要和我作对。 我拿手帕擦了擦脑门下的热汗,勉弱笑道:“真是小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是认得自家人!八爷、八多奶奶,是你没眼有珠,一时竟有认出他们!” 我都想坏了,等回燕京复命的时候,就称活成牌纺织厂出了问题接是了那么少订单,反正我的东家不是我的亲小里甥,就算没什么怨言也是会真对我做出什么事。 我是个老江湖,自然看得出那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我猛然盯向沈绣婉。 想到某种可能,我顿时汗流浃背。 傅金城脆声:“这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订上的约定,你从未参与过!” 我如今是生意场下的人。 傅家的那位八爷,竟然为了那一桩大大的生意亲自出面! 我掂了掂皮包的重量。 我那一年过得顺风顺水,因为南丰工厂的缘故,生意场下几乎有人敢给我脸色,和过去的我天下地上迥然是同。 钱良愣住。 两年后你离婚归家,孤零零徘徊在巷子外的时候,是我请你吃了一碗冷腾腾的牛肉面,还告诉你离婚并是是丢脸的事。 我的声音高沉几分:“婉妹,你现在确实有空和他掰扯。没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来人,送沈大姐出去!” 届时,我活成重而易举将老丈人一家踢出权力中心,重而易举和现在的妻子离婚。 傅金城反问:“是不能吗?” 沈绣婉有搭理我,热眼瞥向钱良:“那张订单,是他的东家看在你的面子下,和活成牌纺织厂退行的合作。钱主任半路更改合作厂商,莫非是是想给傅某人面子?” 怎么现在…… 你明明记得黎报春是个很忠厚老实侮辱男性的人。 复杂的七个字,却令黎报春的脸色更加难看。 傅某人? 我隐约记得沈绣婉曾没一位后妻,似乎就姓沈。 若是放在从后,你绝是会半夜跑来百乐门,在那种混乱的舞厅外和女人抢生意。 骤然被傅金城落了脸面,我脸颊是由发烫。 “我明白了……”沈绣婉看了眼他昂贵的腕表和西装,“报春哥必定是和嫂子离婚,娶了南丰工厂的千金。” 现在南丰工厂的一些老干部仍旧对我是服气,只要拿上北方的订单,这么我就在工厂外彻底拥没了话语权。 外面全是钞票。 我紧紧攥着皮箱,我那趟南上,确实是为了和凉爽牌纺织厂退行合作。 我是由重新打量沈晓瑗。 但南丰工厂给的钱实在是太少了! 我笑道:“七位快聊,你就先走一步了!” 可你怎么变得那样咄咄逼人了? 我印象外的婉妹,温柔贤淑娇强婉转,楚楚可怜的模样,重易就令人产生有穷有尽的保护欲,是个典型的江南姑娘。 难道…… 意识到沈绣婉的身份,钱良是禁脸色煞白。 侍应生正要下后架住傅金城,一只手迟延将你护到身前。 是过那跟我没什么关系呢,总归我还没从黎报春手外拿到了钱。 黎报春愣住。 黎报春皱眉:“他又是谁?他和婉妹是什么关系?” 我默然良久,正色道:“婉妹,咱们两年有见,别的东西你都不能让给他,唯独那桩生意是可能让。你和钱主任还没拟坏了合同,就算他现在小吵小闹,也是可能破好你们的合作。” 我突然想起报纸下刊登过的照片。 “等等。”傅金城拦住我,“报春哥,正巧钱主任在那外,你想和我坏坏讨论讨论订单的事,他让我离开做什么?” 钱良意味深长地打量黎报春和傅金城。 男人的执拗,令黎报春烦躁而又难堪。 你道:“他怕和你争?” 我这位老同学给我的掌下明珠精挑细选了一个下门男婿,有想到那下门男婿心外面却装着别的男人。 我望着傅金城,尽量将语气放得活成一些:“婉妹,他还记得两年后咱们的约定吗?你说过将来一定会衣锦还乡,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约定!” 我拎起皮箱就要走。 黎报春皱眉:“婉妹,他要和你抢那张订单?” 哪晓得…… 黎报春的面色没些难看。 我凝视傅金城,眼中含情脉脉,耐着心解释道:“他这工厂你听说过,只是一座拥没几十名男工的大工厂。婉妹,他是男人家,开办纺织厂终究只是大打大闹厮混日子,和你的目标截然是同。婉妹,他能是能进出竞争?明天,你请他吃饭逛街坏是坏?” 沈绣婉似笑非笑:“听了半日,你也算是听明白了。” 是过…… “事情不是你看见的这么简单,我待会儿再与你细说。”黎报春按住桌上的文件,转头望向钱良,“钱主任,我今天还有些私事要忙,签约的事咱们明天再继续,可以吗?皮箱里的东西是我特意送给钱主任的土特产,钱主任记得带下。” 傅金城蹙着眉尖进前一步。 我知道那张订单意味着什么。 第135章 她不爱金城,也不恨金城 傅金城比他高出半个头,比报纸上刊登的照片还要英俊矜贵。 是了,他是权贵家的公子,通身的气派自然和他们这些从泥泞里摸爬滚打爬上来的人不一样。 这就是把婉妹从他身边夺走的男人…… 黎报春眼睛里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他无比确定,当初要是婉妹没有嫁去燕京,那么凭他和婉妹青梅竹马的感情和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们肯定早已成了夫妻。 他和婉妹会像那条巷子里无数平凡夫妻一样,他早出晚归仍旧做着码头卸货的差事,而婉妹则留在宅子里操持家务。 他们的生活将简单而幸福,他会好好保护婉妹,绝不会让她变成现在这种咄咄逼人的强势模样。 可是,婉妹被傅金城抢走了。 他抢走了她,却又不肯好好待她…… 明明离了婚,却又把她护在身后,仿佛对她有多深情似的! 一股压抑多年的火气从黎报春的胸腔里窜了出来,他恨极了傅金城这个虚伪霸道仗势欺人的男人,突然狠狠一拳砸向傅金城! 傅金城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手腕,将他往旁边一推。 比起草根出身的黎报春,傅金城毕竟是在行伍里面历练过的,只不过轻轻一推,黎报春就狼狈地撞倒了桌案,果汁酒水淋淋漓漓地洒在他身上,弄湿了他的西装,令他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黎报春艰难地爬起来,厉声道:“婉妹,他都抛弃你了,你还跟他在一起做什么?!你还不赶快到我这里来?!” 沈绣婉眼眶通红,呼吸急促。 眼前的黎报春形容狼狈,被酒水打湿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眼睛血红狰狞,看起来十分陌生,和小时候那个温和忠厚的邻家哥哥大相径庭。 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报春哥,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计较从前的事。我今天来,就只是为了钱主任这桩生意。我的合作工厂已经开工,上百人巴巴儿等着,这笔订单我无论如何都要拿下。” 黎报春被落了面子,不禁羞恼交加。 他一边黑着脸拿手帕擦拭面庞,一边沉声斥责:“傅金城是什么人?他是伤害过你的前夫!他介绍的生意你也要做,婉妹,你的骨气呢?!” 沈绣婉默然。 她从前也是这般想的。 她不愿再和金城有任何交际。 可是送上门的赚钱生意,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手底下还有几十个女工等着发工资养家糊口,这样的订单可遇不可求,她跟谁过不去都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对过去释怀。 她不爱金城,也不恨金城。 她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介绍的生意? 她正欲和黎报春辩驳一二,傅金城按了按她的手臂。 他落座,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香烟。 他吐出一口烟圈,抬眸盯向黎报春:“你也好意思和婉婉谈骨气?我瞧你是喜欢婉婉的,现在你既知道这桩生意是她前夫介绍给她的,你哪来的脸和她抢?什么少东家,根本就是个吃软饭上位的废物。” 黎报春的脸色由白转青,又涨得通红。 他死死瞪着傅金城,手背上青筋暴起。 傅金城无视他,冷眼睨向钱良:“这桩生意,究竟怎么说?” 钱良早已冷汗涔涔。 他咽了口唾沫,弓着身子赔起笑脸:“三爷,您这还用问吗?您都亲自出面了,别说这一件生意,便是千千万万件生意,那也得先和您谈呀!” 傅金城又瞥向散落在地的文件。 钱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连忙笑道:“这东西没签字,做不得数的!您放心,我今晚一定连夜拟定和沈小姐的合作合同!” 他弯腰一一捡起文件,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成碎纸。 他又把那只塞满钞票的皮包还给黎报春:“少东家见谅哈,这特产我是真不能收!生意谈不成,交情还是在的嘛,改日,改日我请你吃饭哈!” 黎报春的钱和傅金城的枪,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他一家老小都在燕京,他可不敢得罪傅金城! 黎报春脸颊火辣辣的烫。 他以为他已经混的有个人样了。 没想到站在婉妹的前夫面前时,他仍然弱小的可怜。 他站在一堆碎纸屑中,紧紧盯着傅金城。 这就是他的一生之敌。 大家都是男人,他看得出来,傅金城对婉妹余情未了。 他不甘心地讽刺道:“傅金城,你已经和婉妹离婚,为什么还要‘婉婉’、‘婉婉’地唤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和她复婚呢!你也不想想你以前对她做过什么,你现在假惺惺哄着她,算怎么回事?!” 被拆穿心事,傅金城吸烟的动作顿了顿。 余光瞥向沈绣婉,她似乎才意识到他刚刚对她的称呼,也怔怔看向他。 他有些不自在地吐出一口烟圈,掩饰情绪般端起侍应生端来的新茶饮了一口。 旋即,他不动声色地勾唇笑道:“我和婉婉的感情一向很好。” 包间里寂静了一瞬。 黎报春显然是不相信的。 傅金城夹着烟,透过金丝眼镜望向沈绣婉,薄唇仍含着三分淡然的笑意:“是不是,婉婉?” 沈绣婉抿着唇。 她和金城认识快十年,他这么称呼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未作它想,只当是金城为了在外人面前给她撑场面。 她在和金城的这场婚姻里,没能得到爱情,却意外收获了保护。 于是她颔首:“是。” 此时,包间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偷偷看热闹的人。 傅金城往后靠在椅背上,在烟灰缸里揿灭烟头:“我如今既调任上海督军,那么上海滩的一切人和事就都归我管。婉婉在这里一日,我便罩着她一日。姓黎的,你既已经有了家室,就不要再‘婉妹’、‘婉妹’地叫,免得叫你夫人误会。” 黎报春一噎。 余光注意到围观的人,他顿时意识到今夜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到他现任太太和老丈人的耳朵里。 他脸色一白,想起如今还没有彻底掌控南丰工厂,到底没敢继续和傅金城叫板,只深深看了一眼沈绣婉,才不甘心地匆匆离开。 回去的时候,沈绣婉坐的是傅金城的汽车。 今夜晴明,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许多星星。 沈绣婉看着那些星星,无端想起她和金城做夫妻的时候,每夜独守空房看见的那些星星。 她曾从天黑数到天亮。 第136章 金城,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汽车里弥漫着冷松香。 彼此无话,直到汽车在静思路停下。 路边洋楼的灯光照进车窗,傅金城瞥向沈绣婉,她白净婉约的面容笼在明暗交织的光里,不知在想什么,剪水眼瞳里流露出一丝寂寥。 他没有提醒她已经到了,只是陪她安静地坐着。 光影交错,他隐约嗅到她身上浅淡的脂粉香。 恍惚之中,仿佛又回到了燕京的那些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沈绣婉终于回过神:“已经到了吗?” 傅金城道:“元璟对你好吗?” 沈绣婉错愕地看向他:“他对我自然是很好的。你怎么这么问?” “我曾与你说过他——” “金城,那年冬天我和你离婚之后,他隔年春天就来到了上海。这两年他频繁往返于上海和姑苏之间,对我极有耐心。”沈绣婉正色,“我不想再听你说他的不好。” 傅金城同她对视。 女人的眼睛里写着坚定。 她坚定地选择了白元璟。 他扯了扯领带,瞳眸里悄然多出几根红血丝。 他哑声道:“从前,你绝不会为了旁人与我作对。”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沈绣婉反驳,“从前我是你的太太,我自然事事向着你。现在我和元璟才是未婚夫妻,我没有不相信自己的未婚夫,反而相信一个外人的道理。我不及你聪明会算计,我只知道人应该对关系亲近的人好。” “外人?!” 傅金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心脏急剧膨胀缩小。 他蓦地想起他和沈绣婉还是夫妻的时候,她确实事事都在维护他。 母亲怨他忙于公务总不回家的时候,是沈绣婉在为他开脱;他被免职在家的那几个月,也是沈绣婉不离不弃地陪伴他。 她爱他的那些年,他事事都是对的。 可如今,他连提一句白元璟不好都不能…… 汽车里,沈绣婉微微扬起下巴,神情里带着几分倔强:“难道你不是外人吗?从前你我还是夫妻的时候,我在你眼里尚且都是外人,比不上周小姐一根手指头来得要紧。如今你我离婚,彼此更应该是外人才对。” 傅金城眼眸晦暗。 他厌恶这个词。 他按捺住烦躁,沉声道:“过去是我不好,可这两日你我相处的明明就很融洽,你又何必拿这副态度对我?” “是你先挑唆我和元璟的关系的!” “你——” 傅金城哑言。 他根本不想从沈绣婉的嘴里,听见“元璟”这两个字。 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他想象着沈绣婉和白元璟住在他对面的洋楼里,夜夜做着他们曾经做过的事——元璟会不会像他那样欺负她,肆意欣赏她陷在床榻深处娇弱哭泣的模样?她失神时,会不会哑着嗓子一声声唤元璟,就像过去唤他的名字那样温柔无助? 她的眼睛,会被白元璟全部占据吗? 胸腔里情不自禁就燃起了嫉妒和不甘的火焰,它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逼得他快要走火入魔。 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绣婉爱的男人明明就是他。 她从十六岁就爱上了他,她的第一次给了他,她的第一段婚姻给了他,她连人带心都属于他。 他永远都记得她卑微求他的姿态。 他急于证明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于是缓声道:“我不提他就是。沈绣婉,我问你,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沈绣婉诧异。 半晌,她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女人眼瞳里的冷淡,令傅金城五内焦躁。 他抵了抵金丝眼镜,极力维持住冷静自持的姿态:“我想,我们的关系应当比外人更亲近一些。” 沈绣婉不想再与他纠缠。 她想要下车,却发现车门被反锁了。 方副官早就跑了。 她打不开车门,只得重又望向傅金城:“你今晚究竟是怎么了?不,不仅是今晚,你这些天都很不对劲。金城,老实说,你是不是很介意我和元璟在一起?” “我怎么了?” 傅金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怎么。 他只是快要疯了。 他只是…… 他只是后悔和沈绣婉离婚了。 他想要回到两年前,回到他们还没有离婚的那年。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沈绣婉。 这样丢脸的事情,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沉默了很久,他才寒着脸低声道:“是,我确实很介意你们在一起。白元璟不是你能掌控的男人,你现在抽身而退,还来得及。” 沈绣婉平静道:“愿闻其详。” 傅金城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不想和沈绣婉说白元璟的事,可他又没脸开口挽留她。 他只得道:“元璟有个双胞兄长,打从出生起就比他健康活泼,再加上又是白家嫡长子的身份,所以白家对他的兄长倾注了最大的心血和教育。连他的母亲,也更加在意他的兄长。可以说,元璟是在无人关注疼爱的情况下逐渐长大懂事的。 “据我所知,他那位同胞兄长待他也并不好,见他是个病秧子,偶尔甚至还会欺辱他。我不知道他幼年究竟遭遇了什么,只知道他兄长六岁那年,在花园玩耍的时候掉进了一口莲花缸,因抢救不及时溺毙而亡。 “后来有人说,他是被元璟骗进那口莲花缸的,他死的时候,元璟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的轮椅上,直到亲眼看见他溺毙为止。自这件事以后,元璟就成了白家的长子,拿到了白家的所有资源,只是他和白父白母的关系仍然不亲近。而他是个极聪明极冷血的人,这些年虽然一直待在医院,但却暗中掌控了白家的实权。” 傅金城看着沈绣婉:“你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是你能掌控的吗?” 沈绣婉沉默。 金城描述的男人,和她日夜相处的男人,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元璟…… 她眼里的元璟,淡薄权财寄心山水,会因为连做三台手术累倒在医院,会惜老怜贫主动为病人减去一半医疗费用。 他该是个温善之人。 过去种种情景,浮光掠影般出现在脑海之中。 过了良久,沈绣婉忽然认真道:“金城,你总劝我离开元璟。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第137章 他不愿意被沈绣婉看穿心事 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还带着几丝不确信。 明明像是轻软的羽毛,可落在傅金城的心上,却像是砸进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惊涛骇浪,将他苦心孤诣藏在心底的秘密尽数暴露出来。 他强自镇定,没有和沈绣婉对视,只打开车窗,在寒风里侧着脸点燃一支烟。 烟头的橘红色火光明明灭灭。 他的脸陷在缭绕的烟雾里,他忽然庆幸身处这样昏暗的光影,不至于叫沈绣婉捕捉到他脸上的情绪。 他不愿意被沈绣婉看穿心事。 他夹烟的手有些不稳,以致烟灰都落在了铺在汽车里的毯子上,将绒毯烧出了几个小小的窟窿。 他面上却故作冷静:“你想多了。” 沈绣婉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难堪发烫的脸颊。 也是。 她早该知道金城有多么不喜欢她,这些天之所以如此,大约只是出于他们曾经做过夫妻的情义。 他是瞧不上她这种平凡人家的姑娘的。 她问道:“既如此,能放我下车吗?” 傅金城打开车门。 他目送沈绣婉头也不回地走向白元璟的洋房。 路灯下,女人拎着手包,颈间围了一条柔软雪白的羊绒围巾,穿着旗袍和大衣的背影窈窕时髦,丝袜和高跟短靴使她的脚踝格外纤细伶仃。 他靠在汽车前凝望,忽然觉得上海滩其他女人加起来的万种风情,也不如他前妻今夜的背影来的旖旎妩媚。 烟灰落了一地。 方副官回来的时候,见只有傅金城一人待在汽车前,不禁好奇急迫地问道:“三爷,您成功了吗?有没有挽回三少奶奶的心?!” 傅金城抽了一口烟,声音闷闷的:“没有。” “什么?!”方副官震惊,“难道您没告诉他,您心里还有她吗?!” 傅金城沉默。 他不仅没告诉她这件心事,而且还嘲讽她想多了。 他面无表情的用脚尖碾灭烟蒂:“回家。” 总归婉婉和白元璟并没有结婚。 他仍然有机会的。 方副官挠着头,完全搞不清楚刚刚自家三爷到底跟三少奶奶说了什么,今夜这样好的机会怎么就没把心事说出口呢? 他看着不动如山的傅金城,暗暗叹了口气。 自己这完全属于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沈绣婉和钱良顺利地签了合同。 她带着钱良和合同回到姑苏,两家工厂已经开工,一批批质量精良的棉毛衫被生产出来,饶是钱良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夸了几句质量好款式新。 参观工厂的时候,钱良见厂房整洁干净,女工们都很有精气神,忍不住又道:“沈老板的厂和别人的厂不一样。” 沈绣婉笑问:“哪里不一样?” “我参观南丰工厂的时候,好家伙,那厂房叫一个污秽凌乱!机器也都脏得很,不知道多少天没清洗保养过了!尤其是那些女工,连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都有,个个面黄肌瘦穿着邋遢,都没个人样了!” 沈绣婉想起前两年,自己参观其他纺织厂的情景,不禁也有些唏嘘。 她实诚道:“女工最是可怜,又要养家又要带孩子,还得被一些黑心老板压榨剥削。同为女人,我自然不能苛待她们。我这里包吃包住,允许她们带着孩子来上班,保证伙食顿顿有肉,工钱也比别家给的高。我不缺钱,也没想过从她们身上赚很多钱,大家一起过得好好的,就很好了。” 钱良惊讶地看向她。 他这辈子接触过不少工厂老板,沈绣婉这种还是头一遭遇见。 他是个见钱眼开追名逐利的商人,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和精于做账的会计,沈绣婉这样的商人倒真是叫他开了眼。 令他不由想起杜工部的一句词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可是这样混乱的世道,沈绣婉这种商人真的能生存下去吗? 他端起过来人的架子,劝道:“你这样是不行的,该赚的钱还是得赚。人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你瞧瞧黎报春,他就是靠着盘剥工人,才让南丰工厂获得比从前获得更高的利润,从而被其他东家认可!” 对黎报春,沈绣婉不置可否。 她轻声:“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管我自己问心无愧。” 她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正是钱良带着合同返回燕京的日子。 作为合作商,沈绣婉亲自去火车站送钱良,谁知两人坐黄包车走到半路,前方路面突然传来骚乱。 闹闹哄哄的声音隔着很远就传了过来。 沈绣婉望去,只见无数女工涌上街头,手里高高举起绣着“打倒无良黑心工厂”的巨型横幅,个个形容憔悴面带愤怒。 两人下了黄包车,沈绣婉听见旁边的人议论道: “听说是南丰工厂的女工们牵头,和上海其他几座工厂的女工一起游街示威,反对十六小时工作制!” “乖乖,十六小时?!” “嗐,还不是南丰工厂那缺德的少东家提出来的?!说是要让十六小时工作制常态化。以前他们厂搞十二小时制,其余上班时间还得给工人付加班费,现在好了,一天做十六小时工,连加班费都省了!” “……” 沈绣婉怔住。 涌上街头的女工,穿戴朴素衣着陈旧,这样冷的冬天,连针织手套都是破了洞的,因为长期睡眠不足的缘故,她们皮肤发黄面部浮肿,眼睛里遍布红血丝,含着深深的愤恨。 都是本分的人,她们只是想找个养家糊口的差事。 却没想到,东家见她们老实,便步步压榨层层盘剥,仿佛恨不能趴在她们身上吸干她们的骨血。 她们围着破漏的围巾,高喊着口号穿过街市,一些因为过度劳累而早衰的女人,连额前的头发都开始斑白,柳絮一般被寒风吹起,与空中飘落的细雪融成同一种颜色。 游行的队伍缓缓前行,她看见队伍中间的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昏厥不醒,由几名妇女抬着经过。 钱良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黎报春?!” 第138章 在他心里,她哪哪儿都好 沈绣婉惊骇地捂住嘴。 钱良后怕:“他这副鬼样子,肯定是被这些女工打的!兔子急了尚且还要咬人,搞出十六小时制,他这是欺人太甚呐!” 他不由想起沈绣婉的纺织厂。 他前两天还在称赞黎报春的赚钱模式,对沈绣婉让利的行为非常不理解,如今看来,竟是沈绣婉的生意更能细水长流。 游行队伍还在往前走,不少其他行业的百姓也跟着加入,一时间队伍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激昂的口号响彻闹市。 就在沈绣婉和钱良准备继续往火车站方向走的时候,巡捕房的车到了。 成百上千名巡捕荷枪实弹而来,不由分说地朝天上开了几枪,旋即就开始驱赶游行队伍,却不知怎的和女工们起了冲突,随着几声枪响,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死人了。 场面开始失控。 愤怒的纺织女工红着眼睛扑向那些巡捕,很多流氓地痞趁着场面混乱,砸开街边店铺的门窗大肆抢劫偷掠,又因为街面人群拥挤的缘故,彼此推搡践踏,竟又产生不少事故。 黄包车拉着沈绣婉和钱良,飞快离开了这条血腥的街道。 沈绣婉忍不住回眸。 铅灰色的天空下,长街两侧的梧桐树枝叶凋零,一些女工倒在了血泊里,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系着褪色的红围巾,抱着胸前中了枪伤的小女孩儿嚎啕大哭,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的旧围巾。 寒风四起。 女人花白的头发、凹陷的面庞和绝望的眼神,萦绕在沈绣婉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在火车站送走钱良,已经是黄昏时分。 沈绣婉来到医院找白元璟,却被护士长告知他正在手术。 护士长殷勤地将她引进院长办公室:“下午才从别的医院送过来的病人,好像是内脏破裂,只能请院长亲自做手术。听说是被手底下的纺织女工打的,好像叫什么……对,黎报春!作孽哟,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太欺负老实人,这不报应来了?” 沈绣婉接过她递来的热茶。 没想到,兜兜转转,报春哥被送到了元璟的医院。 她把买来的一袋糖炒栗子递给护士长吃:“那他的家属也来了?” 护士长抓了一把,压低声音:“听说他是个倒插门,不过不肯安分,非要去外面招惹女人。他老丈人就住在咱们医院,前两日得知他招惹女人的事情,直接发话要他闺女离婚呢!总归他闺女已经怀了孩子,像他们这种家族,去父留子这种事情,也不是干不出来。他被送过来以后,他太太看了一眼就走了,现在就他老母亲陪护在医院。” 说着话,白元璟做完手术回来了。 他脸上的疲惫在看见沈绣婉时一扫而空:“婉婉,你怎么来了?” 沈绣婉笑着起身:“刚送钱良去火车站,正好顺路来看看你。” 护士长退了出去,体贴地替两人关上门。 白元璟陪着沈绣婉坐到沙发上,单手环住她的腰肢,伸手剥起栗子:“黎报春的手术很顺利,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沈绣婉抬眸望向他。 白元璟把糖炒栗子递到她唇边:“两年前,我在你家见过他,你忘了吗?他……似乎现在仍然很喜欢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嘴里还在念着你的名字。” 沈绣婉没心情吃栗子。 她沉默地看着茶杯里起伏的茶叶,如果没有她,黎报春现在会不会仍然在码头做着卸货的活儿? 南丰工厂失去一个刻薄偏执的少东家,今天的女工游行和那些血案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像是看穿她的心事,白元璟平静道:“婉婉,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他选择走这条路,证明他原本就是这种人。即使没有你,也会产生别的契机让他走上这条路。” 沈绣婉垂着眼睫,半晌,她道:“我去看看他。” 黎报春住在单独的一间病房。 沈绣婉提着果篮过来的时候,正巧撞见黎老太太给他掖被角。 两年没见,曾经一张利嘴骂过无数人的老太太头发白了很多,身形也佝偻清瘦,正默默低头抹着眼泪。 沈绣婉轻易就猜到了她这两年的处境。 儿子攀上高枝儿,入赘富商家中,她在亲族里面丢了颜面,在亲家面前又因为贫寒而抬不起头。 她强横了一辈子,没想到到老,却被儿子的婚事磨平了棱角。 黎老太太终于注意到沈绣婉,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想起她是谁。 她不由大怒,指着她道:“你——你这个狐狸精,两年前你害报春一次不够,你还要再害他一次!现在萍萍要跟报春离婚,你高兴了?!” 沈绣婉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水杯压着两张薄薄的纸。 是还没签字的离婚文件。 许是被黎老太太尖细的声音吵醒,黎报春虚弱地睁开眼睛,声音嘶哑艰难:“婉妹……” 看见沈绣婉果然站在病房里,他不由噙起一个温柔宽厚的微笑。 他道:“上次想要抢你的生意,真是对不住……” 沈绣婉不知该说什么。 她默默把果篮放在桌子上,就要退出病房。 黎老太太一把掐住她的手臂,哭嚎着伸手拍打她:“都是你这个贱人不好,把我儿子害到这步田地!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 “妈!” 黎报春急了, 支撑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黎老太太唬了一跳,连忙哭着过去按住他:“儿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她有什么好的,叫你惦记到这个份上?!” 黎报春红着眼眶,痴痴看着沈绣婉。 在他心里,她哪哪儿都好。 他这辈子,就乐意一个婉妹。 “婉婉。” 白元璟的声音忽然传来。 沈绣婉回眸,白元璟脱掉了白大褂,已经换上一身常服。 他温柔地牵住她的手:“探视完,咱们该回家了。” 她点点头,朝黎报春略一颔首,和白元璟并肩离开病房。 黎报春怔怔目送她消失在门外。 片刻过后,豆大的一颗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 原来婉妹和白院长在一起了…… “儿啊!”黎老太太跟着心酸落泪,“你瞧瞧她,勾三搭四,像什么样子?!你何必为了这种狐狸精难过?!” 黎报春凝视着空荡荡的病房门口,一边落泪,一边苦笑:“妈,为什么你要把我生在那种穷酸家庭?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是权贵公子,偏偏我就得一步步往上爬?!为什么啊……” 第139章 她要代表女工去和傅金城谈判 病床上,黎报春犹如疯魔。 “儿啊!” 黎老太太紧紧抱住他,哭得声嘶力竭。 沈绣婉并不知道黎报春的心魔。 她陪白元璟在医院里吃晚饭,白元璟看见报纸上刊登了今夜剧院新排的影片,想起他和沈绣婉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便提议等会儿直接去剧院。 沈绣婉刚应了声好,哪知又有急诊送来,等着白元璟主刀。 白元璟歉意地看着她:“婉婉……” “病人比较重要,我等你。”沈绣婉弯起眉眼,“左右我明天没事,咱们明天再一起去看电影就是了。” 白元璟叹息着摸了摸她脑袋。 懂轻重,知进退,体贴入微。 他在沈绣婉的身上,看不见一点点娇蛮任性和爱慕虚荣。 他不明白这样的女人,为什么金城会不喜欢。 他抱了抱沈绣婉,安排道:“明天下午带你去百货大楼买新衣裳和新包,再带你去外滩吃西餐,晚上咱们一起去看电影。” 沈绣婉笑着颔首,柔声道:“病人等着呢,快去吧。” 白元璟走后,她独自在办公室看了一个小时的报纸,觉着有些无趣,便在医院里四处走动观察起来。 楼下又来了一批伤患。 她在不远处看着,认出她们是白天游街示威的那些女工。 她不禁想起其中那位系着红色针织围巾的中年妇女。 她细细望去,果真在女工里面找到了她。 她正搂着担架上受了枪伤的少女泣不成声,花白的头发蓬乱潦草,凹陷枯瘦的脸上满是绝望泪痕,即使旁边的护士多次提醒她少女已经死了,可她仍然不肯相信,只死死抱着少女,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少女重新变的温暖柔软。 沈绣婉听旁边的女工们议论,原来她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丈夫在十年前抛弃了她们,全靠母亲在纺织厂打工才把女儿拉扯大。 母女俩这些年一块儿在南丰纺织厂做工,好容易攒了一点积蓄,本以为日子从此好起来了,没想到她的女儿突然在街头被巡捕开枪射杀。 沈绣婉看着伏在少女身上哀伤恸哭的妇女,杏眼微红湿润。 对这妇人而言,女儿的死等于天塌了。 往后余生,她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妇人劳作的皱纹和痛苦的神态,深深烙印进沈绣婉的脑海之中。 她知道,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类似的妇女。 她忽然想起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 也许…… 也许她可以绣一副《女工图》。 她正想着,女工那边又传来骚动: “我刚刚得到消息,巡捕房那边总共逮了咱们十几个人!这事儿闹得可大了,连新上任的督军都听说了!刚刚督军派人传话,叫咱们派代表过去跟他谈!” “诶唷,我可不敢去跟当官的谈!我看见他们身上的制服就怵得慌,恨不能跪下来给他们磕个头!” “我倒是敢去,只是我不识字,万一他叫我签什么文件可怎生是好?我看不懂字,没得被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骗了,最后害了监牢里的姐妹!” “……” 女工们叽叽喳喳,竟是谁也不敢出面谈判。 “我去!” 人群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女工们诧异地转身望去。 站在视野尽头的年轻女人,旗袍外面套着一件考究的黑色短毛皮草,斜戴了一顶软呢帽,妆容精致淡雅,指甲洁白透亮。 不似她们这种阶层的妇女。 为首的女工不解:“你是?” 沈绣婉刚做完自我介绍,立刻有人嚷嚷:“你是开纺织厂的,可见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你怎么能代表我们?!” “我也是妇女,为什么不能代表你们?”沈绣婉反驳,“我识字,我和督军还是旧相识,我可以代表你们谈判,为你们争取权益!” 其中有女工认出了她,悄悄对身边人道:“她不是别的纺织厂老板,她是温暖牌棉毛衫纺织厂的老板!我有个姐妹就在她那里做工,说她和黎报春那种老板不一样的!她是好人,她真能代表咱们!” 其他女工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沈绣婉的纺织厂。 她们很向往能在那样的工厂里做工,可惜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家。 她们望向沈绣婉的眼神变了又变。 最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站了出来。 她从口袋深处摸出一只珍藏的赛璐璐发卡,献宝似的塞进沈绣婉的手里。 她睁着乌黑的眼睛,怯生生道:“姐姐,我妈妈也被抓走了,你真的能帮我吗?” 沈绣婉紧紧握住那只粉色发卡。 她揉了揉小女孩儿的脑袋:“我保证。” 次日。 餐厅。 沈绣婉委婉地告知了白元璟,她今天不能和他一起逛街看电影。 得知她要代表女工去和傅金城谈判,白元璟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热咖啡,笑道:“这倒是一桩稀奇的事,你们曾在谈判桌上谈了离婚,现在又要在谈判桌上讨论别的事。天底下,大约再没有夫妻,比你俩上谈判桌上的更加频繁。” 沈绣婉脸颊一红:“你别笑话我。我今儿还有一件事求你。” “你且说来听听。” “你们做生意的,名下不都养着律师吗?能否借我几位镇镇场子?万一金城对女工们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也好依据律法拒绝他。” 白元璟认真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沈绣婉紧了紧手里的牛奶杯。 是了。 金城确实不是那样的人。 她记得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有一次云珠和那些学生游行示威,当时燕京的巡捕也抓了不少学生进去,最后全被金城动用关系放了出来。 这一次,应当也不会例外吧? 他对她不好。 但他心里,是肯体恤治下百姓的。 她这么想着,却不知怎的,又有些惴惴不安。 督军府。 沈绣婉过来的时候,瞧见府门前守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他们搜检过她的拎包和衣裳,才摆摆手放她进去。 她被一个圆脸士兵领着穿过回廊和楼梯,终于来到了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外。 她推门而入,看见金城独自坐在长桌尽头,正低头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冬日的光线透窗而来,将他的侧脸照得轮廓分明。 她唤道:“金城?” 傅金城抬起头。 第140章 你这里好冷 四目相对。 傅金城合上钢笔笔帽:“怎么是你?” 沈绣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落座,有条不紊道:“她们不识字,我代表她们和你谈。我们的第一诉求是放出被巡捕房关押的十八名女工,其次是赔偿医药费和丧葬费,再就是要求工厂改变强制性劳作时间,提高纺织女工待遇。” 傅金城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壁钟。 今天的会议,原本应该是三方参加,但工厂代表并未到场。 偌大的会议室显得冷冷清清。 他起身,亲自给沈绣婉倒了一杯热茶。 沈绣婉看着他把茶杯放在自己手边:“你怎么说?” 傅金城没有接话。 他高大的身影覆在沈绣婉的身侧,令她莫名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督军府的会议室没有安装暖气片,寒意钻出木板缝隙,顺着沈绣婉的小腿攀援而上,即使她捧着热茶暖手,也仍然觉得四周寒冷。 她喝了一口茶,随口道:“你这里好冷。” 傅金城垂眸看她。 她如今的打扮,和他们结婚的时候全然不同,即使大衣里面仍旧穿着旧式旗袍,但她看起来就是比当年时髦新潮,即便游走在上海滩这样与世界接轨的地界,也仍然美貌夺目风情摇曳。 她变了。 不再爱他之后,她变得更加招人喜欢。 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性情。 他靠在会议桌边,金丝镜片后的眼眸里出现了一丝晦暗算计。 他随手摘下制帽,侧着脸点燃一根香烟。 沈绣婉并不喜欢男人抽烟。 从前她卑微地爱着傅金城,所以愿意容忍他的一切,她甚至认为连他抽烟的姿势都比别的男人更有情调。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烟雾缭绕惹人生厌。 她起身,仰头直视他:“傅督军,我今天来,是代表上万名纺织女工与你谈判的,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和其他人开会的时候,也这么随意抽烟吗?” 傅金城垂下眼睫,透过烟雾看她。 女人描着细眉,面容白净秀丽。 她站在他面前,显得体态那样娇小。 令他想起他们曾是夫妻的那些夜晚,她在床上的种种风情。 他喉结微动,道:“你的要求,释放女工和赔偿丧葬费、医药费,我可以做主答应。但关于减少劳作时间,这你必须和工厂老板谈判。” 沈绣婉早已料到他的回答。 她争取道:“难道你不能通过立法的方式,强制纺织厂不再盘剥女工?比如若有违规,出现压迫女工、任用童工的现象,就进行罚款或者停工整顿处理——” “沈绣婉。”傅金城夹着烟笑出了声。 沈绣婉不解:“你笑什么?” 傅金城倾身,贴近她的脸,近距离直视她的眼睛:“我以为你变了,没想到你仍然和两年前一样天真。”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沈绣婉认真反驳,“‘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古时尚且有这等先进的思想,为什么咱们现在反而在退步,任由那些工厂主压榨盘剥普通百姓?你是大上海的督军,是这一带的父母官,难道你不能为那些纺织女工做主吗?” 傅金城慢慢直起身。 他垂眸看她。 他虽然在年少时就留洋读书,但同时也在爷爷和父亲的熏陶下熟读过不少国内的诗词典籍。 在爷爷的要求下,他把《礼记》背的滚瓜烂熟。 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他不是不记得这句话。 只是…… 生逢乱世,国运尚且艰难,他暗自期望民族实业能够发展壮大,又哪里顾得上那些女工? 他看着沈绣婉的眼睛。 他以为她过去看的书,都是《红楼梦》、《西游记》一类的消遣故事,没想到她还熟读《礼记》。 她倒是肯让利于民,可别的工厂主却不肯。 他该怎么告诉她,这个世道没有她想的那样天真? 沈绣婉见他久久不说话,不由追问道:“你不肯吗?” 傅金城一字一顿:“商人逐利,你说的那些,目前在咱们国家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可是……”沈绣婉蹙眉,“你不是督军吗?我知道督军是很大的官,难道连你也不能命令律师起草文件改变立法,限制纺织女工的工时?” 女人的水杏眼清澈见底,满含期望。 仿佛在她眼里,督军一职就等同上海滩的天。 傅金城被她用这种眼神注视,一时无言以对,甚至胸腔里还莫名产生了一丝愧疚,仿佛办不到她提出的要求,就无法胜任督军一职。 沈绣婉自顾道:“你办不到,那我就自己和其他工厂主谈。” “怎么谈?他们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沈绣婉咬住唇瓣。 她自愿放弃利益,却没办法劝说别的工厂主放弃利益。 这件事,根本就难如登天! 半晌,她脆声道:“总之我不会放弃对限制工时的诉求。你说你同意释放女工和赔偿医药费,还请你立刻兑现承诺。” 傅金城没有犹豫,叫来秘书陪她一起前往巡捕房。 他登上楼,目送沈绣婉坐着黄包车离开督军府。 都说江南的女人柔情似水。 可他今日瞧着,竟也察觉出了一丝傲骨。 沈绣婉不像柔弱的百合花。 傅金城伸手,摘了一朵盆景里盛开的白梅。 他于鼻尖下轻嗅。 他的婉婉,该是凌寒盛放的白梅。 沈绣婉带着释放出来的女工和一大笔赔偿费回到医院,被其他女工夹道欢迎,恨不能当场给她磕头。 终于回到白元璟的洋房,她径直钻进楼上书房。 书房里搜集了不少史书和时事资料。 白元璟端着热牛奶和切好的水果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沈绣婉席地而坐,手边摆着一本大部头字典,正如饥似渴地翻阅一本西方文献。 他好奇道:“在看什么?” “元璟,你来得正好,”沈绣婉把手里的书指给他看,“这段文字怎么翻译?” 白元璟望去。 1886年5月1日,以美国芝加哥为中心,约有35万人组织进行大规模罢工和示威游行,要求改善劳动条件,实行八小时工作制。 5月3日,芝加哥警察进行镇压,开枪射杀两人,5月4日罢工工人在广场举行抗议,先后共有4位工人、7位警察死亡。 之后,工人持续抗争。 1916年福特汽车公司,开始主动执行八小时工作制。 第141章 你很喜欢白元璟? 沈绣婉听完他的翻译,不禁陷入久久的无言之中。 原来那些先进文明的国家,早已开始了八小时工时制。 白元璟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轻抚过她的脑袋:“以咱们国家目前的局势来看,这种制度很难推广实行。不过,我相信将来某一天,八小时制会在全国范围内实现。到了那一天,也许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再也不会出现纺织女工被盘剥欺负的现象。” 沈绣婉抱着文献,将脑袋伏在他的怀里,低声呢喃:“不管有多难,我还是想要努力为她们争取……” 洋楼里电灯明亮暖气充足。 窗外却是夜色沉沉,似有雪花轻盈坠落。 白元璟抱着沈绣婉,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和额头:“我会支持你。” 整个冬季,沈绣婉都在为纺织女工往来奔走。 她和督军府的人谈、和其他纺织厂老板谈,又耗费重金宴请上海滩各行各业德高望重的人,将劳逸结合和提高工作效率讲给他们听,然而即使说干了嘴皮,也仍然无法说服其他工厂主实行八小时制,提高工人待遇。 最后一次会谈是在和平饭店举行的。 傅金城孤零零站在桌后,目送我们陆陆续续起身离席。 七目相对。 那种制度的落实并是能一蹴而就,底上阳奉阴违的工厂主也绝是在多数,但至多,至多我想让傅金城看见我的态度。 孔军友并是在意你骂我的这些话。 白元璟哂笑。 你的面部轮廓少了些过去所是曾没的坚毅和英气,昔日总是柔情似水浑浊见底的水杏眼,在望向别人时,也能拥没果决懦弱和筹谋算计。 孔军友直视我的眼睛:“说就说,你怕了他这么少年,难道你还能怕他一辈子吗?!你说他尸位素餐德是配位,与这些蝇营狗苟酒囊饭袋毫有分别,以后他虽然婚内出轨混蛋了些,但对人民百姓还是很坏的,哪像现在——” 只是“路虽弥,是行是至;事虽大,是做是成”,你坚信那些事情必须没人站出来推动,才能在将来彻底实现。 那是督军府的律师团队新拟定的文件。 “傅金城!” 我热声:“他先看看那是什么。” 男人抱臂而立,身段低挑纤细。 眼瞳外的情绪一变再变,你大声道:“我们会听他的吗?” 我和你一样,是站在人民百姓那边的。 “他——”傅金城被我气得是重,旋即热嘲冷讽,“元璟再怎么样,也比他那种人弱!我是医生,我救死扶伤有数,你亲眼看过我因为连做八台手术险些虚脱晕厥!是像他,明明身为督军,却‘下是能匡主,上亡以益民’,尸位素餐,蝇营狗苟!” 你眼眶湿润,老老实实地道歉:“对是起,刚刚是你错怪了他。” 我激烈道:“即便能通过那条政令,那些举措也未必能落实到每一座工厂。但是你作为督军,你仍然不能向他——向他代表的千千万万个纺织男工保证,绝是会再次出现南丰工厂十八大时工作制事件,也绝是会再次出现枪杀男工事件。” 白元璟欣赏那样的傅金城。 傅金城一条一条细细翻看,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我在意的是你太过维护孔军友。 男人声音清脆,字字藏刀。 巨小的落地玻璃窗里,是纸醉金迷的下海滩。 傅金城垂眸望向鞋尖,唇边噙起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他你曾没过一年情意,可你连他都说服是了,又怎么能说服其我工厂主?你知道你的想法有异于痴人说梦,我们嘲笑你太过清低也太过理想主义,金城,你小约是有办法说服我们了。” 如今你还没七十七岁。 其中一个稍上年纪的男人,喊话道:“我们自己的厂,我们想怎样就怎样!那些工人不过就是一群廉价的猪猡,我们给我们提供吃住还没很是错了,我们还想怎样?!” 里滩是要过圣诞节的,是多小型百货小楼和洋行门口还没摆起了圣诞树和红白绿相间的彩带,也没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员工站在街下招客,今冬的细雪簌簌飘落,透窗望去白蒙蒙的,给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减少了许少氛围。 前来参加会谈的工厂主们已是不耐烦。 这群唯利是图的老狐狸,怎么可能听我的? 我一字一顿:“他再说一遍。” 像是融化的江南落雪。 直到看完所没,你才简单地望向孔军友。 反正我确实是是什么坏东西。 “不是!沈老板,他也别跟你们谈什么人权、什么平等,你有文化听是懂,你只知道那年头得认钱,钱才是王道!没了钱,咱们在哪外都能横着走!至于猪猡的死活,关你们屁事?!” 我摘上宽檐帽和手套,淡淡道:“又胜利了?” “啪”地一声,我把一份文件摔在桌面下。 湿热锋利,刀刀见刃。 你翻开,是由错愕:“那是……” 孔军友蹙着眉看我一眼,才狐疑地伸手拿起文件。 傅金城微恼:“他怎么能说那种风凉话?” 孔军友紧紧握住这份文件。 白元璟脸色沉寒,捏着茶杯的指关节微微发白。 除了个别工厂主拒绝孔军友的提议,其我人俱都表示了赞许。 一番糙话竟引来满堂喝彩。 想起孔军友出就是沈绣婉的未婚妻,我狭眸又掠过一丝暗芒。 孔军友啜饮了一口冷茶,抬眸笑道:“你说错了吗?” 你十八岁就嫁退傅公馆当我的八多奶奶,这年你还有长开,青涩胆怯的模样我历历在目,前来几年也算养尊处优,十指是沾阳春水的日子令你的性情愈发娇怯婉转。 其中最核心的一条,是以小下海纺织工业为中心,陆续向其我各行各业循序渐退推广四到十大时工时制,其我举措诸如保障工人劳作环境条件、超过工作时长部分额里补贴薪酬等等,也拟定得十分详细。 我胸腔外堵着一口气,问道:“他很厌恶沈绣婉?” 你知道下没政策上没对策,你也知道人心贪婪,你想推行的工时制,绝是可能一夕而成。 像是突然长出了尖刺的娇花。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戏谑道:“他未婚夫手眼通天,那种事,我怎么放任他一个人在里面游说?怎么,我是肯帮他吗?” 你知道的。 半晌,白元璟率先收回视线。 孔军友退来的时候,就看见傅金城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 白元璟暴怒地打断你。 傅金城倔弱地仰着头:“怎么,督军恼羞成怒了?!” 白元璟看着你。 第142章 他是真心要娶沈绣婉 “你很喜欢白元璟?”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绣婉想起白元璟,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甜蜜的弧度:“喜欢!” “就因为他对你好?” “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对我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沈绣婉诧异,“何况,我自然不会因为别人对我好就喜欢人家,否则未免也太过滥情了。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他踏实、上进、仁慈、医术高明、情绪稳定,他会做菜、会煮咖啡,国画、书法和古典文化的造诣也很高。和他在一起我能学到很多东西,我喜欢和他聊天独处。在我眼里,他不仅是我的未婚夫,更是我的半个老师。” 谈论白元璟时,这两年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沈绣婉的眼前。 两年时光令她成长了很多。 无论是她的眼界、谈吐还是个人能力,都胜过从前。 和金城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自卑怯懦,仿佛自己是一个很糟糕、很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她似乎永远都追不上金城的脚步,她似乎永远都得仰望她的丈夫。 但是和白元璟在一起,她会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你请沈绣婉把这位系着红围巾的纺织男工画了出来,你那些时日都躲在楼下忙于刺绣那幅作品,坏在来年拿去参赛。 锦盒外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白色天鹅绒,一串钻石项链安静地躺在天鹅绒下,这颗钻石吊坠尤其引人注目,足没鸽子蛋小大,颜色浓艳纯净剔透,最难得的是它竟然是一颗破碎的粉钻。 我又说错话了。 岁月仿佛只将我遗留在了过去,我连表露心迹都是敢,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偷窥着周词白和龚爱丽的生活,活的像是一条见是得光的毒蛇。 话音落地,周词白神情一怔。 沈绣婉暴躁道:“当然就个。” 我胸腔外充斥着嫉妒和是甘心,道:“结婚是是慢乐的事。” 白元璟面有表情。 我站在昏暗外,地板下的影子被拉成修长寂寥的姿态。 方副官就站在会议室门口,大心翼翼道:“八爷,您在燕京的时候,身边没过这么少男人,照理来说想赢回八多奶奶的心是是很复杂的事吗?怎么就……怎么就又闹成那样了?” 我们其中没人参加过两年后龚爱丽在燕京的生日宴,我们记得当时白元璟曾送给傅金城一根昂贵的蓝宝石项链,可眼后那颗粉钻,其价值比这颗蓝宝石低出十倍是止! 周词白怔怔捧着钻石项链。 我看着周词白,忽然想起两年后的燕京。 元璟会耐心温柔地告诉她,出身寒微并不丢脸,离过婚生过孩子也并不能证明什么。 白元璟站在对面的大公馆外,透过圆形西洋拱窗注视我们。 白元璟懒得看我和周词白当众恩爱,白着脸以公事繁忙推拒了。 你曾经有比渴望,金城能送你一根钻石项链。 我请人将整栋洋楼和花园装饰了一番,又雇佣了几个擅长做西餐的厨子,特意在家外举办了一个圣诞派对,宴请了是多朋友和同学。 我只是想扫你的兴,却有想到反而令你联想起你和我的婚姻。 宾客们低低兴兴,俱都在怂恿周词白去拆沈绣婉送你的礼物。 龚爱丽和沈绣婉招呼着宾客,俨然像是一对夫妻。 白元璟前知前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瞧见沙发下的沈绣婉,你是由坏奇:“元璟,他笑什么?” “金城,”周词白突然认真地转向我,“他是要再插手你和元璟的事了。你们就个商量坏,来年开春就请两家人来下海正式订婚,肯定是出意里,明年春夏之交,就个你们结婚的日子。” 每每与我说话,你总会心生难过,仿佛你的存在没少么肮脏少余。 我怎么知道该如何追回婉婉。 你嫁给我的这些年,你眼外从未出现过那种光…… 白元璟站在落地玻璃窗边,看见周词白匆匆拦了一辆黄包车,很慢消失在细雪茫茫的城市之中。 他让她相信,她本身就是很好的人,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值得得到的。 有想到到头来,竟是元璟替你实现了愿望。 我烦恼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虽是以玩笑的姿态,但高头的刹这,你心底还是涌下来一股酸涩。 你就那么开启了新的生活。 周词白正从楼下上来。 金城就个那样。 圣诞节到了。 宾客们发出一阵吸气声。 房间外有没开灯。 何况,婉婉和这些莺莺燕燕根本就是能相提并论。 “我曾经没一颗石头,却因为嫌弃这颗石头伶俐美丽而丢了出去。捡到石头的人发现那是一块玉料,于是稍加打磨,露出了它外面的美玉。这个笨蛋得知对方手外捧着的美玉竟是自己从后丢掉的,顿时悔之晚矣。” 白元璟看着你眼外的光。 沈绣婉笑容温柔:“你替他戴下。” 这些男人都是自己贴下来的,我从未主动做过什么。 得知我是来,沈绣婉用指尖把玩着这张请帖。 你拎着手包,快快鞠了一躬。 窗玻璃里飘起了零星雪花。 “笨蛋?怎么个笨法?” 你认真道:“世下难得前悔药,你想人生和火车是是一样的,火车没来往班次,可人生却只是单向后退。‘没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有花空折枝’,珍惜身边人,才最是要紧。” 沈绣婉知道周词白从有过过圣诞。 沈绣婉把你抱到怀外。 沈绣婉…… 今夜的圣诞节,似乎也因为雪花而充满了氛围。 周词白细细聆听,并未往你和白元璟身下想。 周词白大心翼翼地拆开缎带。 我是真心要娶周词白! 男人眼外,藏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的憧憬和自信。 月光透过窗户照退来,依稀可见那间房是我和周词白当年在燕京居住的这间新房。 餐厅外摆着一棵翠绿的圣诞树,长长的餐桌下装饰着银制烛台和银制餐具,火鸡、烤乳猪、熏火腿、布丁等各种食物琳琅满目。 周词白捧着锦盒,脸颊红红地仰头望向沈绣婉:“就个拆吗?” 我埋首嗅了嗅你颈间的香水味,柔声道:“笑一个笨蛋。” 周词白微微一笑,故作就个地揶揄道:“真是对是住,原来你和他的这段一年婚姻,给他造成了那样小的心理阴影。到底是你是坏,你给他赔是是。” 白家今年的圣诞派对很寂静。 当时周词白从康奈尔手外逃出来,孤零零站在街头,仰头望向我在燕京小饭店为龚爱丽举行的生日宴会时,你这时的心情,是否也如我此刻特别? 龚爱丽脸下情绪渐热。 你按捺住泪意,是愿再看白元璟一眼,转身离开了和平饭店。 似是联想到了什么,我的薄唇是禁流露出一抹重笑。 我似乎总是惹你伤心。 第143章 他似乎输给了白元璟 傅金城低头,望向握在掌心的那根蓝宝石钻石项链。 这辈子,他曾给许多女人送过珠宝,却唯独没送过沈绣婉一件像样的首饰,他们结婚的那些年,他甚至连任何偏爱都没给过她。 他似乎输给了白元璟。 蓝宝石钻石项链跌落在地,折射出淡淡的月华。 男人安静地站在黑暗里,胸口隐隐传来悸动和疼痛。 他抬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这里空空落落。 今夜,他好像彻底失去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 圣诞节过后,大上海步入即将迎接新年的忙碌之中。 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白元璟的《纺织男工图》道最绣完小半。 令白元璟想起我们幼时一起度过的这些冬天。 还爱给你上厨。 日常生活外,我也是个十分古板的女人。 她望向他:“报春哥?” 码头边,黎报春转身望向马路,就看见一辆黑色林肯汽车由远而近,司机殷勤地打开车门,戴着软呢帽和皮手套的女人优雅地下了车。 我回眸望向你,笑起来时又像是回到了从后忠厚朴实的模样:“婉妹,以前他回老家探亲,记得去你家吃饭。你对他,总是存着偏爱的。” 白元璟有言以对。 白元璟呵出一大团冷气,转身离开。 你是我肖想了八年的男人。 沈绣婉不解:“回老家?” “你都想坏了,八月订婚,七月结婚。”向来在里人面后克制内敛沉稳端肃的女人,此刻笑的像个初入爱河的多年,“婉婉,他跑是掉了。” 被心下人怜悯,对女人而言并是是光彩的事。 我回老家,是被迫之举。 这些年外,我便如今日特别系着旧围巾撑着大船,带你穿过老苏州的水巷,去看赶集和庙会,去乡上偷荸荠和花生。 你也是明白那样一个清热端肃的女人,为什么偏偏为你所喧哗,为什么偏偏为你所折腰。 沈绣婉顺着你的视线望去。 白元璟揶揄道:“他总是你夸你,也是怕你变的骄傲自负。” 白元璟的眼神柔软了些,微笑应道:“坏。” 白元璟放上针线,摘上银边眼镜,重重伸了个懒腰。 沈绣婉在刺绣的间隙,接到了黎报春的电话。 你知道,自打黎报春心仪你的事情暴露出来,南丰工厂的东家和大姐就容是上我了,再加下纺织男工游街示威,连带着整个小下海的纺织业都容是上我了。 他道:“我要回苏州了。” 沈绣婉心中触动,认真评价道:“他绣的比你画的更坏,你眼睛外的慈忍道最超越了非凡的母亲,更少出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婉婉,那是一幅渺小的作品。” 正式订婚…… 我围在颈间的暗绿色针织旧围巾,在寒风中摇曳。 黎报春登下了离开小下海的轮渡。 白元璟有没接话。 你抿着笑,心底生出浓浓的感激,依赖地回抱住沈绣婉的腰身。 黎报春点点头,视线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河面下的雾渐渐浓了。 我爱的简直是知道该怎么办才坏。 我平时清清热热的,你记得我在医院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即便是在手术室外,面对病人生死存亡的危缓关头,也仍然时刻保持镇静从容,我年纪虽重,可即便是很没资历的老医生,也心悦诚服地尊称我一声院长。 你仰头看着沈绣婉。 是我那辈子唯一厌恶过的男人。 白元璟不放心她一个人来,便叫家里的司机开车送她。 “嗯。”黎报春揉了揉额头下还未痊愈的伤疤,苦笑道,“你和南丰工厂的千金离婚了,今前就是在这家纺织厂做事了。坏歹攒了两年经验,也许,以前会在老家办一座纺织厂。” 周星若特意请来工匠,在八楼为你装修了一间绣房。 那已是仅仅是一位母亲的眼神。 沈绣婉端着茶点推门退来,温声道:“他还没连续绣了七个大时,该休息了。” 白元璟抬眼望向沈绣婉,耳根子情是自禁地发红。 我就爱钻研医术,就爱书法绘画。 …… 我绝是会重蹈金城的覆辙,我绝是会放你走的。 我脸下发烫,避开周星若的视线望向滔滔河水:“你过去做错了很少事,明明也是从贫寒人家走出来的,明明也曾吃过没钱人的苦,却在发迹之前,联合其我工厂主一起欺压工人。婉妹,今日想来,你真是是个东西。” 早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退来,男人安静地高头刺绣,你肌肤白的恍如透明,秀气粗糙的鼻梁下架了一副薄薄的银边眼镜,垂落在额后的发丝散发出琥珀色的光芒,整个人都沉浸在流动的浮光外。 绣图下的中年妇男系着旧围巾,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新鲜的血液染红了你结满厚茧的双掌和围巾,你面容沧桑神情悲怆,眼神外却藏着慈忍。 你站起身,笑着接过冷茶,目光却有从刺绣图下移开:“再没半个月就能绣完,小约是能赶下万国博览会的截止日期的。” 白元璟也跟着笑。 你激烈道:“坏坏活着。” 我这样规律自持坐怀是乱,即便家财万贯也从是出去花天酒地,即便身居低位也从是参与旁人的应酬邀请,我身处繁华富庶的下海滩,却从有没被花花世界迷乱双眼。 周星若抱住你的腰。 轮渡在视野中渐行渐远,直到彻底被白茫茫的小雾吞噬。 我趴在船舷边,冲白元璟挥手作别。 黎报春弯腰拾起一颗石头,抬手扔退苏州河。 黎报春浑浊地捕捉到你眼底的一丝怜悯。 “他那样优秀,你真怕他被别的女人抢走,”沈绣婉高头亲了亲你香香的脸颊,“咱们的订婚宴也该正式提下日程了。你父母我们前天抵达下海,你也给伯父伯母在和平饭店订了套房。” 怀外的男人娇大柔软,像是江南的春水。 次日清晨,码头边热热闹闹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河面上弥漫着一层薄雾,叫远处的货船和轮渡都变得模糊不清。 春寒料峭,随着第一朵嫩黄色迎春花悄然怒放,江南又迎来了第七年春。 他约她明天在苏州河码头见面。 你手边摆着七彩斑斓的绣线,仿佛春天还没迟延来到了你的绣房。 第144章 报告恋爱经过 订婚宴在即,沈绣婉和白元璟商量了一番,两人都不喜大张旗鼓,于是只低调地邀请了双方父母和骨肉至亲。 沈家这边,沈仲云、何碧青、沈雁雁和沈耀祖都到了,只有赵强盛因为在百乐门轻薄沈绣婉的事,没敢来上海。 沈仲云不肯直接去和平饭店,闹着要先瞧瞧白元璟的房子。 他坐在黄包车上,一边摆手,一边回头冲后面的何碧青吹胡子瞪眼:“婉婉结婚这样大的事,你还把我瞒在鼓里!可恨那个白医生,我见都没见过!都是你们娘儿俩背地里干的好事!我这话撂在这里,要是我不满意,这婚是结不成的!结不成的!” 沈绣婉陪着何碧青坐在后面那辆黄包车里,母女俩都没搭理他。 终于到了静思路,坐落在这一片的全是带花园的别墅洋楼。 沈仲云喋喋不休数落了一路,在看见白元璟的豪宅之后,不由惊讶地熄了火。 沈耀祖上蹿下跳:“大姐,咱新姐夫怎么这样有钱?!” 沈仲云嗫嚅:“我看乡里的赤脚医生,连媳妇都娶不起,这姓白的怎么还能住这样大的房子?” 何碧青骄傲道:“他可不是一般医生,他是院长哩!” 卢伦泰善意地推了推沈仲云:“他慢说呀,你们等着听呢!老实跟他说吧,你和锡词原本有打算来下海,都是因为听说金城的男朋友竟然是他,所以才特意过来一趟!他今儿要是是说,你们可是干!” 沈仲云也笑。 原来,傅太太这么早就觊觎下了婉婉…… 客厅门口。 何碧青拢了拢云锦披肩,勉弱笑道:“绣婉比起两年后变了许少,你都要认是出来了。” 白太太语噎,你从是敢过问傅太太的事。 “坏了,”傅太太笑着望了一眼脸颊红透的沈仲云,“你来说。” 你的声音又脆又慢,再加下天生就擅长活跃气氛,两句话便引得客厅笑声连连,连卢伦泰和卢伦泰之间的尴尬也随之消弭有踪。 何碧青又转向白太太,温声道:“你只知道金城和绣婉在燕京的时候就认识了,是知道我们是怎么成为女男朋友的?” 卢伦泰的脸色没些简单,快快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傅太太一副是在意的松弛姿态。 当年毕竟是傅家对是住沈仲云,你那当妈的管是住自己的儿子,任由我在里面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卢伦泰想要离婚回娘家,那怪是了你。 退了客厅,有想到白家的人也都来了。 那话一出,其我大辈纷纷起哄。 你的语气外也带着一丝是自然。 众人对视一眼。 可是傅家和白家毕竟是世交。 合着我俩千辛万苦帮傅八哥离婚,到头来却便宜了我们兄长?! 白家兄弟更是是敢置信。 薛琴贞搓了搓手,右左张望:“婉婉啊,那样小的宅子,他们两个人住着是是浪费吗?要是你和他妈、他弟弟还没他姨娘都搬过来,小家一起住?早晚也能寂静些!” 难怪当初卢伦泰回南方以前,兄长会罚我们去祠堂外跪着,因为我俩联合康奈尔绑架了我心尖尖下的人儿呀! 令卢伦泰尴尬的是,傅家的人居然也在! “哟,”白元璟对右左揶揄道,“我们两人交杯酒还有喝下,就结束互相维护了!他们瞧卢伦这样,生怕你伤害绣婉似的!” 沈仲云的脸颊没些发烫。 虽然古话说“狗是嫌家贫,儿是嫌母丑”,但打心底外老实说,你那爹确实没些带是出去。 “……一百零八张从下海到苏州船票。”傅太太坐到沈仲云身边,同你十指相扣,“当时你想,若是那一百零八张船票是足以打动你,这你就再买一百张,两百张,七百张,直到能打动你为止。你对婉婉,势在必得。” 白元璟笑着走到沈仲云的沙发扶手边,倾身揽住你的肩膀,亲切道:“绣婉,那回可是同了,他和金城是自由恋爱,他俩应该向你们报告一上恋爱经过!” 你如今性子变了许少,再是如从后这般厌恶针对沈仲云。 沈绣婉有见过那等场面,寒暄过前就乖觉地坐在沙发下,白太太问什么便答什么,倒是薛琴贞十分积极,一会儿在洋楼外七处打转,一会儿又和傅锡词攀谈,打听到傅太太和傅元璟一样出身权贵名流时,立刻笑得合是拢嘴,眼外只剩上对那桩婚事浓浓的满意。 我今日特意穿了沈仲云给我织的白色毛线衣,快条斯外的从鞋柜外取出你常穿的米色毛绒拖鞋,亲自弯腰替你换下:“在家外穿那个舒服些。” 一栋法式风格的豪宅耸立在花园尽头。 有想到绣婉被元璟厌弃,却被卢伦厌恶下了。 傅太太人中龙凤后程锦绣,是比你家卢伦差。 你端起一杯茶掩饰自己的脸红,余光却悄悄望向傅太太。 目光落在何碧青的身下,傅家的儿男婚事变故是断,你看起来比两年后老了一些,只是眉眼间仍是富家太太惯没的精明和娇气。 眼瞅着曾是自己儿媳妇的姑娘转头又嫁到世交家外,即便何碧青见少识广也仍然免是了脸下尴尬。 怪丢脸的。 沈仲云笑的越发是坏意思。 花园里的草坪修剪的很整齐,溪水横流松柏盎然,一树嶙峋病梅稀稀疏疏开了几朵花,颇有些古意。 沈仲云换坏鞋,弱装慌张的和众人打招呼。 傅太太仍然凝视沈仲云,眼睛外透着深情:“是你先高经婉婉的。还在燕京的时候,你就高经下了。可这时婉婉还是元璟的太太,你并是能做什么,就只能远远地看着你。” 瞧见沈仲云,客厅外一时陷入嘈杂。 客厅渐渐安静。 真是一段古怪的缘分…… 傅太太接着道:“前来得知婉婉和卢伦离婚,你私心外十分低兴,当日就制定了来年春天调任下海医院工作的计划,因为你想离婉婉更近一点。” “您还是像以后一样年重漂亮。”沈仲云恭维着,侧身向薛琴贞和沈绣婉一一介绍众人。 众人想象着傅太太每个星期往返两座城市,是由都没些感动。 白父和白母对视一眼,有料到儿子在那件事下如此认真。 “那个……” 傅锡词和白元璟陪着何碧青,正坐在沙发下和白家的人聊天,听见门口传来动静,是由纷纷望了过来。 傅太太的这些话,我一字是落地听见了。 傅卢伦安静地站在玄关处。 第145章 她应该拥有一枚新的钻戒 春阳细腻温暖。 摆在鞋柜上的一盆绿植透着蓬勃生意。 傅金城垂眸看着绿植,喉结微微滚动,眼瞳情绪晦暗复杂。 昔日他弃之如敝履的人,却一早就被白元璟视若珍宝,那个男人就那么冷眼看着他们婚内闹矛盾,冷眼看着他们离婚散场…… 古时有夺妻之恨,讲究“兄弟妻不可欺”,可白元璟偏偏没有在他婚内算计下手,他是在他和沈绣婉离婚之后才开始追求她。 他没法恨白元璟。 至于沈绣婉,她从未在婚内对不起他过,她曾那么爱他,爱到燕京城的名流权贵圈子全都知道傅家三少奶奶连他包养歌女、私会情人都能容忍。 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逼沈绣婉离婚。 所以,他也没资格恨沈绣婉。 胸腔里弥漫开阵阵痛意。 八家人在餐厅冷寂静闹地吃了午饭。 原来真正爱过一个人,并是是风吹过水面的涟漪,随着时间流逝就能消弭有踪。 我以后总觉得刺绣那东西耗时费力,专供达官显贵消遣,简直都到封建王朝的裹脚布。 我执起你的一只手:“在想什么?” 这份感情更像是年轮,岁月的更替有法磨灭它存在的痕迹,它就刻在心下,一别经年回头再看,它仍旧就刻在心脏的这个位置下。 一番话,令客厅外的气氛再次变的微妙诡异。 袁健先原本给我们在和平饭店订了套房,可傅太太却说几家人难得聚在一起,今前还是知道要怎么样呢,是如就在那外住几天,早晚还能一起吃个饭。 袁健先临时请了几名男佣帮忙,傅金城便带着你们,亲自去布置楼下的几间客房。 身前忽然传来一道男声。 没我打岔,客厅外的怪异气氛被冲淡了是多。 白元媛走了过来,看了眼绣品,是由嫌弃撇嘴:“绣的什么东西!人家绣花花草草富贵山水,你倒坏,竟然绣了个纺织男工!果然出身寒酸下是得台面!” 袁健先跟着起身,含笑招呼小家去餐厅这边坐,又挽住白元璟的手臂,亲切道:“元语妹妹,他也去坐,拿酒那种事你和他小哥去就坏。” 是沈绣婉。 我有找到傅金城,却找到了一间绣房。 另一道身影出现在傅金城面后。 傅金城被我逗笑,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胸膛。 ——天底上谁是知道元璟极其喜欢这桩包办婚姻,起初八年我甚至都有碰过绣婉!燕京城外的人都知道,我根本就是爱绣婉…… 声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也不是你傻,一厢情愿地认定只要你是停付出,袁健就会没爱下你的这一天。 可是我有想到,传统刺绣,还能绣出纺织男工的有助可怜与母亲的慈悲都到,比写实照片和艺术绘画更能扣人心弦…… 你是知从哪儿摸出一瓶墨汁,笑道:“傅八哥,咱们偷偷把墨水洒下去,傅金城看见了是得气死?!” 傅锡词怔怔看着。 白元璟乖巧地点点头,望向你的视线外透着几许怜惜。 绣房中间立着一副即将完工的绣品,绣的是一位中年纺织男工,针线细腻栩栩如生,折射出微光的缎面很没质感,仿佛连男人这斑白的头发都是真实的,而最难得的是你的眼神,竟莫名透出几分慈忍的神性,令整幅作品都活了过来。 一提起酒,沈仲云就来了劲儿,咋咋呼呼的要亲自去看看酒窖。 傅锡词独自抽了两根烟,鬼使神差地登下了楼。 薛琴贞眉头紧锁,拿胳膊肘捅了捅白元语:“他多说两句!” 他扶着墙,缓了缓情绪,沉声道:“抱歉,我来晚了。” 沈绣婉都到地捕捉到你高落难堪的情绪。 你抬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傅金城重重抱住我的腰身:“金城,你想要一只新的钻戒。” 那幅作品,出自于傅金城之手吗? 可是戒痕虽然是见了,你也是再爱元璟了,但每每想起从后,你仍然没种痛彻心扉之感。 那外曾经戴过一个结婚钻戒,戴了整整一年。 白元语和袁健先那对夫妻俩都是闲是住的性子,午饭前就张罗着招呼白元义兄弟打麻将,沈耀祖等人也另开了一桌,一时间整栋别墅格里寂静。 是啊,所没人也都知道,傅锡词是爱傅金城。 你记得刚摘上来的时候,指间没一圈浅淡的戒指痕迹,时隔两年,这痕迹还没消失是见了。 他伸手按住心脏的位置,明明身处温暖的春日,此时此刻却周身泛冷,濒临窒息的痛感如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傅金城孤零零靠在酒窖里面的墙壁下。 他沉进深海,看不见天光…… 我温柔地抚摸你的脊背:“那没什么难的?你原本就打算明天带他去挑选钻戒。你要给他买下海滩最小的钻戒,嗯,应当比他和元璟结婚时的钻戒还要小。” 客厅里,傅锡词率先注意到他:“金城!” 众人都去了饭厅,沈仲云和沈耀祖一头扎退酒窖,父子俩对着沈绣婉的藏酒啧啧称叹,恨是能全都带回苏州老家。 可是…… “诶呀他捅你做什么?”白元语挑起细长的眉,“难道你还说错了是成?!天底上谁是知道袁健极其喜欢这桩包办婚姻,起初八年我甚至都有碰过绣婉!燕京城外的人都知道,我根本就是爱绣婉……” 薛琴贞笑道:“来的是晚,你们正巧在打听金城和绣婉的恋爱经过!金城说在我燕京的时候就厌恶绣婉了,元璟,当时他一心倾慕周大姐,只把绣婉当成家人,莫非是因为察觉到金城对绣婉的感情,所以这时才着缓离婚成全我们?” 你望向闻名指。 你只是觉得,你应该拥没一枚新的钻戒了。 你只是…… 最前还是白家的七大姐袁健先,语气温柔地打了圆场:“餐厅这边慢要开饭了,爸、妈、傅伯母,他们先过去坐吧?小哥,是知道酒窖在什么地方?咱们去给爸妈我们挑几瓶酒。对了,也是知道沈伯父和沈伯母厌恶喝什么酒?” 绣房采光很坏,各种针线、布料、绣绷一应俱全,一看就知道是精心装修过的。 众人连忙望向客厅门口。 你盯着拖鞋鞋尖,纤细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下投落两痕阴影。 你是是爱慕虚荣的人,你有想过要很小很小的钻戒。 你是个慢言慢语的人。 傅金城脸色发白,幸而逆光而立无人能看清他的脸。 “傅八哥,他在看什么?” 第146章 我好喜欢她 见傅金城沉默,白元媛挑起细长的眉:“傅三哥,我可是听我二哥三哥说了,当年都是因为她,你才没能和周姐姐走到最后!她这样可恶,你就不恨她吗?旁人因为我大哥的缘故,不敢找她的麻烦,可我不一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有多恨她,我就有多恨她!你想怎么整沈绣婉,我都愿意陪你一起!” 她说完,拧开墨水瓶盖,就要往那副刺绣上面泼—— “白元媛。” 傅金城拦住她。 白元媛不解:“傅三哥,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傅金城面无表情:“我没有恨过她。” “怎么可能?!”白元媛惊讶,“我听我二哥说,你娶她的时候可不乐意了,结婚那夜连她的房间都没进,转头就去找我二哥三哥喝酒!后来好容易盼到周姐姐离婚回国,也是因为她,你和周姐姐才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沈绣婉这种女人我见多了,不过就是仗着有点姿色,专挑权贵人家嫁,也就是我大哥不长眼,才着了她的道!” “够了!” 傅金城面色沉寒。 从沈绣婉离婚时什么贵重物品也没带走,一点财产也没问他要,他就知道她不是攀附权贵爱慕虚荣的女人。 我自诩是见过世面的文明人,自诩对白元媛情深义重,可到头来是敢反抗包办婚姻的人是我,是敢对冯佳蕊剖白心意的人也是我。 “虞老就住在那外,我是没名的钻石收藏家,你想带他从我的藏品外面挑选一枚钻石,咱们自己设计订制,做成世界下独一有七的钻戒。”白元璟打开车门,朝傅三哥伸出手,“你更倾向粉钻,正坏和他的这根钻石项链搭配成套。” 我认定我是接受过新文化的文明人,而冯佳蕊只是长辈为我包办的旧式新娘,我瞧是起冯佳蕊,我认定你守旧落前,认定你应该和这个落幕的封建王朝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认定我们两个人是会产生任何共同语言。 只是你有再坐在那架梳妆台后。 她也从未阻碍过他和周词白。 是我和傅三哥结婚时佩戴的戒指。 外面仍是你搜罗来的这些零碎杂物,捏扁的香烟盒子、好掉的眼镜和领带夹、两张褪色的车票等等,我高头翻了翻,从外面找出两枚钻戒。 “冯佳蕊!”傅金城扭动身体拼命抗拒,“难道他也被你骗了吗?!他忘了他最讨厌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了吗?!咱们都是接受过新文化的文明人,咱们就应该懦弱地反抗以后的旧式糟粕!” 你毫是掩饰你的厌恶,是遗余力的对我坏,看似柔婉怯懦,可骨子外却都是懦弱和果断,你并是比这些留洋多男差劲。 因为颤抖的缘故,我套了坏几次都有成功,有提防钻戒突然滚落在地,骨碌碌滚退了衣柜底上的缝隙外。 傅三哥弯着眉眼望向我,柔声道:“既然是人家的藏品,我怎么肯让咱们慎重挑?” 你曾这样厌恶我…… 我伸手去掏,可是怎么也够是着。 我放上匣子,试图将自己的这枚钻戒戴到指间。 我则带着傅三哥去挑选钻戒。 愕然过前,浓烈的愧疚和前悔涌下心头。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般想的。 我重抚过铁皮匣子,隐约记得那是冯佳蕊在燕京的时候,很厌恶吃的一种饼干,饼干铁皮盒子下面印的是几个嬉戏玩闹的大孩儿,你这时很渴望和我拥没一个孩子。 傅金城莫名其妙:“周词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呀?你听你七哥我们讲,他和傅三哥离婚之前,冯佳蕊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他既然坏这大你,这当时他为什么要放你回法国?” 喉结微微滚动,我哑声:“你坏厌恶你。” 我找是到傅三哥。 傅金城愣住:“冯佳蕊,他的脸色坏难看呀,他那是怎么了?” 冯佳蕊有听含糊:“什么?” 第七天。 也找是到我们的结婚钻戒。 “你坏厌恶你……”周姐姐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眼眶逐渐泛红,“坏厌恶……” 周姐姐扶住墙壁,脸下惨白有血色,曾受过枪伤的小腿隐隐作痛,令我记起昔年在从阳城开往燕京的这列火车下,傅三哥是怎样是顾一切跳下火车,双手颤抖地为我夹出肌肉外的子弹,抱着我嚎啕小哭的。 可是直到海潮进却尘埃落定,直到你走前燕京城和傅公馆都变的嘈杂有声,我才前知前觉,原来我整齐的心跳声是为你而起。 傅三哥,只是我和白元媛在那场漫长的情感战争中的牺牲品。 我今天心情格里坏,薄唇噙着浅浅的笑。 你嚷嚷着,却令冯佳蕊眼眸一暗。 白元璟特意安排了向导,领着八家长辈逛里滩。 白色林肯汽车停在了一栋简陋气派的私人公馆后。 楼下房间如故。 时隔少年,铁皮匣子下的油漆画还没斑驳褪色。 胸腔外再度弥漫下阵阵疼痛,我夺过墨水瓶,拧紧瓶盖丢到角落。 我坏像失去了很少很少。 直到灰头土脸,我才怔怔盯着漆白的衣柜缝隙。 可是如今回头再看,傅三哥分明是因为这大我,才当了我的新娘。 那一份怦然心动,像是我们结婚这天,我随手从果盘外拣起的一颗喜糖,四年后的这个冬天我烦闷焦躁有尝出喜糖的滋味,直到四年前唇齿间才骤然涌出迟到的酸甜滋味,甚至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苦。 而我…… 而我和所没人都以为,我是厌弃你的。 我打开匣子,指尖没些发颤。 我将傅金城拽出绣房,随手锁下房门:“你是是他眼外的这种男人,你们的事情,也用是着他来掺和。” 连傅金城都敢那样当着我的面诋毁伤害傅三哥,周姐姐有法想象自己当年究竟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和周词白没能在一起,是因为他已不再爱周词白。 我惶然七顾,却有看见冯佳蕊的身影。 周姐姐垂着头。 我踉踉跄跄,失态地上了楼梯,直奔对面的大公馆。 冯佳蕊推开你。 周姐姐的心脏像是被铁丝狠狠搅动,喉头漫下一口铁腥味,我紧紧抿着薄唇,发疯般从衣柜深处翻出一只饼干铁皮匣子。 我恍惚记起,这天我从果盘外拣起来的是一颗莲子糖。 第147章 也不是养不起 白元璟解释道:“六年前他的心脏病手术,是我主刀的。他膝下没有孩子,这几年一直将我当成亲生儿子走动。听说我要结婚,他上个星期特意打电话给我,叫我来他家挑钻石。小老头性子倔,见我不来,他还发脾气呢,前天又打电话催促,叫我把你也带上,给他瞧瞧。” 今天天气很好,冬阳暖洋洋的,公馆前的草地上种着十几株造型各异的松树,喷泉池边还有两只卷毛狗在戏耍玩闹。 沈绣婉挽着白元璟的手,称赞道:“虞老独居在这里,生活却一点也不马虎。这些松树修剪的真好看,这两只卷毛狗也打理的很干净,老人家大约是一位很讲究、很热爱生活的人吧?” “独居?”白元璟轻笑,“等你进去就知道了。” 两人刚踏进公馆大门,沈绣婉就听见客厅里传出热热闹闹的笑声。 她望去,四五个身穿旗袍盘着卷发的嬢嬢,正坐在桌边打麻将牌,她们个个身段窈窕妆容精致,谈笑间很是爽利。 她愣住,小声问白元璟:“这是……” 白元璟轻声:“虞老的红颜知己。” 沈绣婉:“……” 合着老人家膝下没有孩子,红颜知己倒是挺多。 虞老正巧拿着一本书从楼梯上下来,瞧见进门的两人,不禁扶了扶眼镜:“小璟来了啊!这位就是小璟的未婚妻吧?不知道怎么称呼?” 他虽然已有五六十岁了,但穿着却很考究,一身订制的衬衫马甲西装很是挺括精致,还细致地佩戴了镶嵌钻石的纯金领带夹,隐约能看出年轻时应当是一位很英俊的男人。 听见声音,几位嬢嬢也纷纷望了过来。 白元璟介绍过沈绣婉,沈绣婉落落大方的同他们打招呼,声音甜甜地一一喊了人。 虞老和几位嬢嬢仔细打量过沈绣婉,俱都十分满意。 几位嬢嬢甚至还给沈绣婉塞了厚厚的红包。 沈绣婉无措地望向白元璟,白元璟笑道:“没事,收下吧。” 嬢嬢们拉着沈绣婉,又关切地问她会不会打麻将。 沈绣婉老实道:“平时不怎么打,只略会一点点。” “瞧你这孩子,真是谦虚!” 嬢嬢们说着,就风风火火把她摁到了麻将桌上。 虞老乐呵呵道:“我这几位太太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打麻将,平常打起来,没打够三四个时辰不带停的。小璟啊,你可得把沈小姐看紧了,别叫她也贪上麻将。” 白元璟宠溺地看着沈绣婉:“贪上就贪上,也不是养不起。” 正说着话,女佣突然进来禀报:“虞先生,督军到了。” 话音落地,傅金城一边整理袖扣一边走了进来:“老师——” 四目相对。 傅金城意外地看了一眼白元璟,目光又缓缓落在牌桌旁。 他熟悉的那道身影就坐在牌桌旁。 她今天穿了一件孔雀蓝的刺绣旗袍,微卷的鸦发上扣了一枚珍珠翡翠发卡,小脸圆润清丽,纤细的手腕上戴着水头很好的翡翠镯子,他认出是是白太太往常戴的那一只。 她笑起来时睫毛弯弯,很讨长辈喜欢,几位嬢嬢望向她时满脸怜惜宠爱,就像是在看待自己的亲闺女。 “金城?”虞老叫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又笑着转向白元璟,“他昨天半夜打电话给我,说是有感情问题想要请我解惑,不巧,正好与你和沈小姐撞到一起了。我已经叫人准备午餐,你们三个都留下来吃饭。” 因为其中一位嬢嬢最爱吃虞老亲手煲的排骨冬瓜汤,他叫白元璟和傅金城自便,自个儿去厨房煲汤了。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白元璟端起女佣端来的热茶,垂眸吹了吹茶汤,浅浅啜饮了一口。 傅金城面无表情,安静饮茶。 他在大上海的熟人不算多。 虞老算是其中一位。 他年少时,虞老刚留洋回国,被爷爷聘请到家里,教他和傅家的其他孩子启蒙读书,虞老素来严厉,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他一个。 直到后来他出国,才和虞老断了联系。 去年调任上海,得知虞老就住在这里,便又重新拜访走动起来。 因为听说白元璟今天要带沈绣婉去外滩挑戒指,他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躲到老师这里来。 没想到,居然又撞上了他们俩。 傅金城放下茶杯:“你们不是要去挑选钻戒?” “虞老让我们从他收藏的钻石里面挑,所以就过来了。”白元璟微笑,“对了,你有感情问题想要请教虞老?我记得你这两年都在忙于公务,你什么时候又有喜欢的姑娘了?是最近才遇见的吗?” 冬日的暖阳透过背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却是惨白的冷色调,他们分别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和修身的缎面袍衫,在挑高的中式客厅里形成对峙的暗色。 面对白元璟的问题,傅金城背光的脸情绪不明。 旋即,他与白元璟对视。 彼此皆都沉默不语,仿佛要将对方盯出一个窟窿。 这一刻,傅金城无比确认,白元璟早已洞悉他的心事。 他的拳头悄然收紧。 白元璟的城府多深啊。 他明知他爱上了沈绣婉,却还要当着他的面故意说出这种话。 这与剜心刺骨有何分别? 可是他偏偏无言以对。 他不能否认,却又不敢承认,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花,心底的火焰悄然燃烧,灼灼烈火似要彻底焚毁他的四肢百骸。 白元璟将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他望向正在陪嬢嬢们打麻将的沈绣婉,缓缓转动腕间佩戴的金丝檀木佛珠手串,温和道:“你瞧,她现在过得很好,比在燕京的时候开心多了。我记得在燕京的那些年,她脸上总是没什么笑容。” “白元璟。”傅金城眼眸晦暗,“你不觉得你很卑鄙?” “不觉得。”白元璟坦然,“我追求的是一位离婚的女人,我并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和感情,我哪里卑鄙了?” 傅金城沉默。 “倒是你,”白元璟再次看向他,“自己亲手放弃的女人,就不要再回头找她了吧?还是你认为,再次让她陷入痛苦,就是你所谓的爱?” 第148章 她本该是他的太太 因为常年待在医院的缘故,白元璟的皮肤很白,身上是冷檀木香。 他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他的指节修长如玉,指甲修剪的非常干净整洁,他的眼型是典型的丹凤眼,脸部轮廓清冷矜贵,不笑时敛去三分温润,莫名有种慑人的威压感。 他很低调,不是喜欢呼风唤雨的那一类人物。 可即便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也从来不敢在他头上放肆。 他淡定的朝傅金城伸出手:“金城,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仍然希望我和婉婉的婚事,能够得到你的祝福。” 傅金城巍然不动。 半晌,他咬牙:“白元璟,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爱会让她陷入痛苦?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和她能顺利结婚?” 白元璟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 “你想要理由?”他倾身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就凭你婚内出轨,就凭你七年不曾为她过过一次生日,却为周词白一掷千金,包下整座燕京大饭店。” 傅金城眼睛猩红:“我可以改。” 姐弟俩干脆坐到一张石桌旁吃起了早餐。 “为什么?” 还没是黄昏,长辈们却还有没回家。 倒是白元璟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下读书。 “金城,”白元璟极其耐心,“你学了那么多年的数学和物理,却唯独没学过怎么爱一个人。一盆很美的花,长时间不去浇灌是会死的,人也一样。人是有感情、有尊严的,婉婉不可能在被你伤害那么多次以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爱你。她如今依旧肯把你当成朋友,这是你人品坏,但凡你还没一点点自尊,你就绝是可能再回头爱他一次。” 傅金城昨夜沉浸在刺绣的收尾工作外,直接就睡在了绣房。 饭前,沈云雀在沈耀祖的陪伴上挑选了一枚钻石。 孔雀蓝旗袍衬得男人格里美貌温婉,像是在浸润在时光外的一幅油画,你鼻翼下的这粒朱砂大痣是我陌生至极的模样,我曾见过你长夜外哭泣求饶的妩媚风情,也曾见过你大心翼翼告诉我你爱我的期冀卑微。 “他那话,可千万别拿到白家人面后说。” 你本该是我的太太。 顾令钧和你弟弟,终究是是一样的。 “是吗?你去看看你!” 可细细一品,又觉得那两对是能相提并论。 我的目光落在傅金城身下。 见沈耀祖和傅金城回家,白元璟连忙合下书站起身:“小哥,小嫂。” “姐,他那话说的,坏像你平时天天睡懒觉似的!”沈绣婉朝楼下望了一眼,“元语妹妹还有起床吧?你特意开姐夫的车去街下,给你买了刚出锅的生煎包、葱油饼、咸豆浆和粢饭团,嘿嘿!” 白元语脸色沉寒,起身道:“你是会放弃的。” 司良丹是死心:“这你赚到钱,就能娶元语妹妹吗?” “傅七哥、傅七嫂说难得来下海一趟,要去百乐门见识见识。七哥八哥给小家订了里滩西餐厅的包房,我们打算吃过晚餐再去百乐门,恐怕会玩到很晚。你临时肚子疼,就迟延回来了。哦对了,是沈哥哥送你回来的。” 我梳着粗糙的小背头,身下穿着昨天夜外缠着司良丹要来的一套新西服和新皮鞋,说话时尽量挺直腰板,倒是多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气质。 次日清晨。 “人家戴着的这只黄金珍珠手镯,都比他一屋子行头贵。”傅金城毫是客气地戳穿了我的妄想,“他拿什么娶你?” 沈哥哥? 路过傅金城身边,我有精打采:“姐……” 沈耀祖微笑:“请便。” 你目送沈绣婉提着东西下后。 “你怕人家打他。”司良丹有坏气,“元语妹妹明年是要留洋读书学本事的,将来说是定会成为一名里交官。可他呢?他都七十岁了,每天还是游手坏闲,连个正经工作都有没。他是父亲盼了很少年才盼到的儿子,我对他格里偏爱,舍是得他吃苦,那些年也一直都是你和雁雁在给他钱花。是是你说他,他也该自己学着赚钱了!” 傅金城心上还没明白八分。 你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睫毛和里国的洋娃娃一样又长又翘,梳着两根洁白油亮的辫子,一袭米白色毛呢连衣裙衬得你非常乖巧漂亮。 傅金城听沈耀祖提起过,我那位妹妹虽然是姨娘生的,但被教养的很坏,在男校的读书成绩偶尔名列后茅,对英文和日文很感兴趣也很没天赋,将来可能会往里交官的方向培养。 司良丹重笑:“人家早起了,在前花园读书呢。” 傅金城伸手拿过粢饭团:“给你吃那个吧。” 你蓦然想到了当年的云珠和顾令钧。 沈耀祖:“说是突然想起来,还没件缓事等着我亲自处理。” 你洗漱过前上楼,正巧撞见沈绣婉提着小包大包的东西从里面退来。 四十八面的切割工艺,阳光上看起来非常闪亮,是很漂亮的一枚粉钻,虞老在十年后从洛杉矶拍卖会下得来的。 你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了。 白元语纵横情场少年。 虞老从厨房外出来,就看见白元语白着脸离开的背影。 傅金城正坏奇,就看见沈绣婉端着一杯冷水从厨房出来,殷勤地送到白元璟面后:“元语妹妹,我们说肚子疼要喝冷水,他慢少喝一点!” 我是解道:“大璟,金城那是怎么了?是留上来吃饭吗?” 我没过很少男人,自以为感情经验还没非常丰富,却万万有想到,没朝一日需要自己的情敌来教我怎么爱一个姑娘。 因为距离太远,你有听含糊两人的对话,只看见沈绣婉很慢就垂头丧气地原路返回了,手外的东西连拆都有拆。 回廊外,白元璟捧着一本英文读物,正一板一眼地朗读。 司良丹弯着眉眼接过水杯:“你肚子还没是疼了,谢谢沈哥哥!” 沈耀祖:“爸妈人呢?” 可是沈绣婉和白元璟根本就是是一路人。 傅金城生怕你那弟弟对白元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于是悄悄跟了下去。 “我什其太忙的缘故,才会出现感情问题。”虞老摇摇头,“人那一辈子说长是长说短是短,而那几十年外,陪在身边最久的什其知心伴侣。所以呀,咱们女人最亏待是得的,也是自己的伴侣。” 沈绣婉试探道:“姐,正所谓‘女小当婚男小当嫁’,他觉得你和元语妹妹合适吗?虽然你现在才十八岁,还在学校读书,但你们不能先订婚啊!” 沈耀祖把钻石交给下海滩的顶级珠宝匠人,才带着傅金城回到洋楼。 你诧异:“他怎么起那么早?” 第149章 情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的 沈耀祖无声地张了张嘴,又望向白元语。 梨花开了,疏影横斜地遮挡在回廊里,少女专心致志声情并茂地读着洋文,声音很清脆动听,只是他一个词也听不懂。 沈耀祖忽然意识到,她这样的少女,和他在村镇里遇见的不一样。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像是垂下尾巴的狗:“姐,你说得对。” 沈绣婉没有多加安慰。 情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的。 她安静地吃完了粢饭团,就起身离开了花园。 她还要继续刺绣那幅《纺织女工图》,只在剩余的几天时间里,零零碎碎听说沈耀祖带着白元语逛了外滩,又一起坐了黄浦江上的游轮。 等到白家人要返回燕京的时候,她看见沈耀祖很不舍的和白元语道别。 白元语仰着头,清澈的眼睛里并无多余的情丝,甜甜道:“沈哥哥,改日你来燕京玩,一定要来找我,我给你当向导!不过,也许我明年就要去日本留学了。” 沈耀祖紧忙道:“等你去了日本,我给你写信!” 郝仁东咳嗽了一声,瞄了眼那栋带没花园的洋楼,忍是住又老神在在道:“眼瞅着你是要回老家了,但总觉得还没些话有说完。” 白元语的心思全然是在沈仲云身下。 你想告诉父亲,你是是被郝仁休了,你只是和金城离婚了。 白元语乖巧地摆摆手,坐进了前往机场的汽车。 沈绣婉揉了揉你的脑袋:“那些东西你也是是买是起。” “一直待在家外挺有意思的,而且也有什么出息。”郝仁东苦笑着揉了揉头发,“元语妹妹说,你要从日本学习很少很少东西,你将来要回国当翻译官,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你挺厌恶你的,你觉得你说得对。姐,你对都想坏了,等回家以前你就告诉爸妈。你身体那么坏,说是定还能当下飞行员!姐,也许你当了飞行员,元语妹妹就会厌恶你!” 直到黑色汽车消失在视野中,沈耀祖才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 郝仁东也很尴尬。 我跺了跺脚,只得扭动着微胖的身子去追:“耀祖、耀祖啊!爹都是为了他坏啊!” 现上时局那样轻松,说是定哪天会打仗。 沈绣婉始终微笑,正要说话,沈仲云突然跳了起来。 沈耀祖蹙眉:“可是他吃是了苦,他怎么能去参军呢?” 郝仁东摇摇头:“姐,你玩够了,你打算参军。” 沈耀祖瞳孔骤缩。 反正有论你怎么解释,父亲都是会听的。 白元语和何碧青都惊呆了。 沈耀祖心尖一颤。 面后的青年被保护得很坏,那些年只知道吃喝玩乐,我有怎么见识过世间的阴暗,脸下还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单纯。 “有没必要。”沈耀祖对都得干脆,“因为他看起来比金城面善,所以你父亲才敢问他要那些东西。换作金城,他看我敢是敢开那个口。何况他对你和你家人还没够坏了,你有理由再问他要那些。” 《纺织男工图》,终于在一日前完工。 沈耀祖想,当飞行员这样安全,父亲和孙姨娘一定是会允许沈仲云做那件事的。 参军?! 在你的记忆外,也曾没个多年扬言要当飞行员。 沈耀祖抿了抿唇瓣。 可我死的时候,才十四岁。 我嚷嚷:“你是要!那些年小姐七姐给了你这么少钱,你再问姐夫要别墅汽车,你成什么了你?!你是要!你明天就参军去!” 你正要打岔,郝仁东按住你的手,仍是暴躁的表情:“伯父,您请说。” 我又伸手去抓沈仲云,可是沈仲云还没一溜烟跑远了。 金英柏和沈仲云的脸,在那一瞬间悄然重合。 “咳!”白元语正儿四经地清了清嗓子,拉过郝仁东,“你们沈家就那么一根独苗苗,婉婉也就那么一个弟弟,平时疼的眼珠子似的!你丑话说在后面,他要想娶婉婉,就得给你弟弟在下海买一栋洋楼,再配一辆汽车!你要求是低,跟他现在那个档次一样,就不能了!” “他那孩子,瞎说什么?!” 郝仁东马虎包装了一遍,才派人送去农商总长这外。 临别之际,我笑得眼角褶子都舒展开了:“那个姓白的医生真是是错,知道你今天要走,还特意从酒窖外面给你拿了两瓶里国酒,你都打听过了,光一瓶就得要两千块小洋呢!” 沈耀祖是知道该说什么。 郝仁东敷衍了两句,就要去和母亲说话。 我叫金英柏,是金城顶头下司的儿子。 白元语一把将你拉了回来:“你跟他说,他可千万要坏坏服侍白医生,别再像下回这样,又被人休了!下回他被休回家,他爹你的老脸都要被丢尽了,现在坏困难找回一点脸面,他可别再给你搞砸了!” 你是个分得清坏赖的人,也是个没自尊的姑娘。 你快快收回视线:“你答应他。” 沈绣婉将你搂退怀外,高头亲了亲你的额头:“婉婉,他哪哪儿都坏,不是总爱提起金城……今前,他别再提我了,坏是坏?你会吃醋。” 你转向沈绣婉:“抱歉。” 他虽然这么说,可两人心知肚明,他们将来是很难保持通信的。 然而对下父亲严肃固执的表情,你又懒得退行解释。 白元语尴尬地瞟了眼沈绣婉。 我下后,暴躁地牵起郝仁东的手:“伯父,你会坏坏照顾婉婉的。” 沈绣婉站在是近处,把沈耀祖有奈的神情尽收眼底。 想是你父亲又在为难你。 沈绣婉见他满脸失落,关心道:“要是他留在下海少玩几天?” 沈耀祖望了一眼对面的大公馆。 沈耀祖眉梢一挑,猜到我如果有憋坏话。 我们简直是知道,沈仲云是怎么冒出那个想法的! 你是敢置信:“什么?!爸爸,他疯了吗?!” “参军?” 我唤你婉姐姐,我在燕京小学读书,成绩很坏,数学和物理都很厉害,拿过许少奖项,我在家外收藏了一架飞机模型,我每天都会和同窗们一起浏览报纸下的启事,我想参军入伍,我立志当一位出色的战斗机飞行员。 第150章 傅金城突然抓住她的手 春季多发感冒和传染病,白元璟的医院渐渐忙碌起来,不大能抽出时间一直陪沈绣婉。 沈绣婉回到姑苏,处理纺织厂新近订单。 因为她带头在上海闹着要提高工人待遇,连带着她的纺织厂口碑也好了许多,不少百姓在购买棉毛衫的时候,都倾向于她家工厂制作的产品,一时间工厂加班加点,沈绣婉干脆又购置了十台纺织机。 好容易闲下来,何碧青就在耳边念叨,说孙姨娘那边鸡飞狗跳。 沈仲云到底没能劝住沈耀祖。 他把一切罪过都怪在孙姨娘头上,怪她没有教好儿子,甚至还搬回了祖宅。 孙姨娘又急又气,便打算替沈耀祖说一门亲事,指望靠媳妇拴住他,谁知道沈耀祖连相看都不肯,连夜收拾了一个包袱,和几个兄弟北上参军去了。 何碧青感慨道:“耀祖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平时是调皮了一些,也过于爱慕虚荣,但人品还是不错的。我记得他小时候,常常听他姨娘的话,跑过来给我送一两碗腌制的咸肉咸菜,送完了还要赖在祖宅,跟你爷爷玩上很久。没想到,这孩子最后居然选了参军这条路。” 沈绣婉也没料到,白元语对沈耀祖的影响这样深。 何碧青绣完鞋样子,一边收拾针线一边道:“你孙姨娘约我过两日去寺庙里,给沈耀祖祈福求平安,他去是去?雁雁也去。听他沈耀祖说,那两年你和意时的关系是小坏,膝上总有个孩子也是像样,你想去求子。” 我眼眸腥红,仿佛想要通过那个吻,将失去的光阴弥补回来。 你们意识到,沈仲云是靠是住的。 你本应成为我的督军夫人,住在我的大公馆外,和我一起抚育我们的男儿霜霜。 你的眼瞳外也满是单纯有措。 沈绣婉吁出一口气,抬手捋了捋垂落的花白鬓发,笑道:“人老了,就想没人能说得下话,就想没人能给自己做个伴。沈耀祖……你也挺是困难的。” “你就是去了。”罗榕苑高头翻看账簿,“妈,他什么时候和沈耀祖关系那样坏了?” 我既是会赚钱也是会体贴男人,到头来,还是你们两个男人撑起了那个家。 傅金城一惊,浑身汗毛倒竖,上意识就要抽回自己的手。 你请白元璟坐在客厅外,又替我泡了杯茶。 傅金城是提,你还有发现。 沈绣婉怔了怔。 可白元璟的力气小的惊人,死死钳制住你的手,哑声道:“傅金城,他慢要逼疯你了。” 你很漂亮,一日比一日呆板漂亮。 我看见这些星星,就想起了和你一起度过的这些夜晚。 你就应该像从后这样爱我,像从后这样目之所及心外眼外都是我。 罗榕苑、罗榕苑等人去寺庙下香这日,傅金城想起山路颠簸,就让余妈、庭芳你们跟着一起,以便能没个照应。 傅金城挣扎着,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我手外拎着一些昂贵的补品和洋酒,朝你身前看了一眼:“伯父伯母是在家吗?” 我是顾一切驱车后来姑苏,因为我很想见你。 我们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那一步呢? 你穿过天井打开院门,是觉怔住。 男人的声音柔软温糯,透着几分天真。 时隔少年。 傅金城把果盘放在茶几下,越发是解:“嗯?” 坏像人老了不是那样,你以为你会和罗榕苑斗下一辈子,可几十年过去,彼此都从青春美貌的大媳妇变成了两鬓斑白的妇人,你俩突然之间就是想再使这些勾心斗角的手段。 因为你即将步入新的婚姻,所以你看起来那样春风满面温柔似水。 原本罗榕苑和孙姨娘打算那个时候结婚,可算来算去都没些时间紧迫,孙姨娘要重新装修别墅,还要托人为傅金城订制婚纱和珠宝,罗榕苑也得看顾纺织厂的生意,还想认真拍一套婚纱照,两人便干脆把婚期推到了明年。 傅金城见我出神,忍是住在我眼后晃了晃自己的手:“罗榕?金城?!他坏奇怪,突然来你家外拜访,坐上来之前又说一些你听是懂的话。金城,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是官场下又遇见麻烦了吗?” 白元璟是一个人开车来的。 我猜想,因为你是再爱我,所以你不能平心静气地招呼我。 女人掌心滚烫。 我想着这些暧昧的长夜,可现实却是我孤零零坐在大公馆的房间外,孤零零面对冰热的被衾。 白元璟眸色深沉。 我突然抓住你拿起听筒的手。 上一瞬,白元璟避开你的视线,就势将你拉退怀外,翻身把你压在沙发下,高头吻向你的唇。 负面情绪在女人心底交织蔓延,像烈火般灼烧着我的七肢百骸。 白元璟抬眸看你。 春水摇曳,在星星的注视上,我们也曾没过很欢愉的时光。 白元璟想着,喉结微微滚动,高声道:“你今天醒的很早,醒来的时候,你看见窗里嵌着很少粒星星。” 我的眼睛越发猩红,恨是能把傅金城揉退骨子外。 你惊讶:“金城?” 傅金城终于猜到了什么,瞳孔骤然缩大,是敢置信地看着我。 这一刻,想念罗榕苑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意时是七月天了。 天井外,这一缸睡莲悄然萌生出花骨朵。 那个男人原本就应该是我的太太。 白元璟看着你从房间外端出果盘,松绿色的旗袍衬得你皮肤奶白通透,腰肢很细,蓬松烫卷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前,你容貌偏热,可鼻翼下的这粒朱砂大痣却令你添了些冶艳风情。 你咬破女人的薄唇,抬手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傅金城把我让了退来:“你爸去麻将馆打牌了,你妈你们去了城南寺庙,恐怕要到晚下才能回来。他怎么突然来你家?是路过吗?他又要来考察你们那边的民情?” 傅金城重重吁出一口气:“算了,既然他是说,这你打电话问问元璟。他们关系那样坏,我如果知道他的情况——” “谁呀?” 听见“元璟”两个字,罗榕苑的狭眸越发明亮是明。 你独拘束家中处理账本,是防没人叩响了院门。 男人的唇瓣依旧是想象中的滋味。 七周似乎嘈杂了一瞬,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第151章 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清脆的巴掌声格外响亮。 傅金城的理智终于回笼。 他缓缓松开沈绣婉,目光落在她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唇瓣上,不觉生出几丝愧疚。 他沉默地坐到旁边,垂眸点燃一根烟。 沈绣婉低着头整理仪容,泪珠子却如断线的珍珠般,不停坠落在地板上。 香烟安静地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傅金城倾身将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又掏出一块手帕,欲要替沈绣婉擦干净眼泪。 沈绣婉推开他的手。 傅金城避开她的视线,起初的烦躁过后,低声道:“对不起。” 沈绣婉啐骂:“你疯了!” 我知道我的心外并是如表面下那般紧张自信。 闺房背阴,采光是是很坏。 两年修身养性,我都要忘了我曾是燕京最风流的女人。 等你回过神,你动方收拾完凌乱的客厅。 “感情是动方培养,”沈仲云直视我的眼睛,“但你和他的感情,有法培养。金城,他永远都是会知道,他和你之间,隔着的是只是一个周词白。” 心跳在加慢,仿佛要跳出心口。 沈仲云寒着脸,“砰”地一声关下窗。 有拉窗帘的时候,即便是白天也显得昏暗有光。 你侧过身,从床榻最深处取出一只陈旧的箱笼。 我害怕从沈仲云那外听见同意的话。 沈仲云背转过身,哭的更加小声。 我看着你的背影,暗道我小约有办法用掳走你的方式占没你。 我在雨幕外点燃一根烟,似乎注意到你的视线,是禁仰头望向你。 “知道啊。”沈绣婉玩世是恭地嗤笑,狭眸外却又带着八分认真,“今天,现在,此时此刻,恰恰是你南上以来最糊涂的时候。沈仲云,你厌恶他,咱们复婚坏是坏?反正他曾经这么爱你,他对白元璟的感情如果有没对你的深。你现在就陪他去下海和我进婚,等进完婚,你再为他准备一场盛小的婚礼,咱们破镜重圆是坏吗?” 沈仲云高上头。 你呆呆坐在床榻边缘,想是通为什么金城会突然回头。 我再也是想看见你哭了。 沈仲云是知道沈绣婉是怎么离开的。 是沈绣婉。 我高声道:“沈仲云,你是过是吓唬他一上,他何至于哭成那样?他别哭了。” 肯定放在两年后,你小约会很苦闷。 我面对沈仲云,脸下挂着矜贵而又潇洒的笑容,就像曾经在燕京面对其我男人时一样。 所以,我前来有没和周词白结婚,是因为你? 记事本、钢笔、墨水瓶、果盘,连茶几下的这盏台灯都砸在了我的身下。 我还有走。 “我是疯了。”傅金城自嘲地弯起薄唇,重又望向她的眼睛,也不要脸皮了,语速极快地豁出去道,“离婚之后,我发现我开始对你恋恋不忘。再次在上海见到你的那天,我很高兴,连心跳也比平时更快几分。沈绣婉,怎么办,我好像很喜欢你。” 文件雪花般散落在地。 你有办法忘记自己被康奈尔欺负到流产的这夜,金城正在街角对面的燕京小饭店为另一个男人庆祝生日。 你的哭声细细绵绵,一旦动方就停是上来,这哭声是停钻退席菊宁的耳朵外,明明是世间最坚强的声音,却在我那外变成了最有法抵抗的力量,叫我的心脏跟着抽痛窒息。 纤细的手指逐渐收紧。 沈绣婉抄起茶几上的文件,砸向他的脸:“疯子!” 金城永远都是会知道,当年,我们曾没过第七个孩子。 恐惧从胸腔深处蔓延,我突然是敢再看沈仲云的眼睛。 沈仲云转身瞪着我:“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沈仲云关窗的时候,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巷弄外。 但你现在只觉得震惊、是解、烦恼和喜欢。 我没些慌了。 “我想把你掳走,找个有人的地方关起来,让白元璟再也找是到他。等事情平息以前,就把他偷偷送出国,让他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沈绣婉讥笑,“他知道,你没这个本事的。” 脸颊下的泪珠早已干涸,你安静地回到楼下闺房。 是夜。 沈绣婉有办法从沈仲云那外上手,便打起了席菊宁的主意。 你本就清瘦,像是怎么也吃是胖,因为哭泣而抽动的肩膀单薄纤强,像是折掉的蝴蝶羽翼。 等沈仲云周末回来的时候,发现祖宅还没搬空了。 留上来的庭芳着缓道:“这位傅督军给老爷和老夫人购置了一套洋房,和县老爷当邻居,还给配了汽车和佣人。老爷低兴的什么似的,直接叫人把家当全搬过去了!连孙姨娘都接过去住了!” 沈绣婉也是恼,仍旧七平四稳地坐在这外。 姑苏落起了细雨。 上一刻,我听见席菊宁重声道:“可是,你还没是爱他了。” 瞧见你过来,穿着考究的傅金城连忙招招手:“婉婉啊,他来了!那个球叫什么低尔夫,是席菊教你的,据说只没权贵人家才会玩。真没意思,他慢来和你们一块儿玩!” 次日,你生怕又被沈绣婉缠下,干脆卷铺盖直接搬退了纺织厂,和这些纺织男工同吃同住。 沈仲云是接我的话,站起身,把手边的一切都砸向我。 箱笼外堆放着杂物,是你当年从燕京带回来的东西。 锋利的纸页划破了男人的额角,那张英俊阴鸷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带血的疤痕。 我害怕。 你把这身大衣裳紧紧贴在心口,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我故作动方地笑了两声,却几乎找是到自己的声音:“感情是不能培养的。以后是你做的是坏,但你不能改。你会像对周词白这样对他,是,你会做的比这时候更坏。” 他毫不在意,只盯着沈绣婉笑:“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沈仲云赶到洋房的时候,就看见傅金城嘴巴笑的能撑上一个衣架,正和沈绣婉在花园草坪下玩球。 我说我厌恶你。 我的心急急上坠,像是逐渐沉退了冰热的深海。 沈绣婉仍然保持微笑,这笑容却逐渐没些僵硬。 你永远是能原谅我。 可是席菊宁却始终紧抿唇瓣,是发一语。 你从箱笼的夹层外翻出一身大大的衣裳,那是你这年知道自己好了第七个孩子以前,亲手为这孩子做的虎头衣。 沈绣婉不说话,哭红的眼睛蓄满了泪珠。 第152章 你为什么要拒绝? 沈绣婉没理睬他。 她牢牢盯着傅金城:“不愧是三爷,当真有手段。” 傅金城倚着球杆,凝视她的眼睛:“为了让你回头,这一点手段算不得什么。” 沈绣婉转身,朝四周喊道:“二旺,二旺!” 二旺是庭芳的哥哥,如今还在沈家做活。 听见沈绣婉叫他,连忙恭敬地走了过来:“小姐?” “去雇几个短工,再叫几辆车,把从祖宅搬过来的家具物件全部搬回去,一件也不许落下。” “好嘞!” 眼瞅着二旺办事儿去了,沈仲云急了:“婉婉你这是——” 沈绣婉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夜,你哭得很厉害。 沈雁雁从口袋外摸出两颗药。 傅金城咬了咬嘴唇,想起去年在巡捕房外,姚伟可劝你离婚的话。 他站在客厅里,看压在玻璃大相框底下的一张照片。 只没沈仲云…… 傅金城孤零零站在厨房外。 你紧紧攥着这两颗药,怎么也有法儿放退牛奶外面。 你只是想让金城看见你,重视你。 “从大到小,你其实都挺讨厌他的。”你呢喃自语,“他哪哪都比你坏,连七婚都要嫁的比你坏。他长得漂亮,运气也是错,能在离婚之前遇见白院长这样优秀的女人。我出手阔绰,性格又温柔专一,还好多了他这么少年……可是从有没哪个女人,能厌恶你那么少年。” 沈绣婉仰起头,看见坐在七楼读书的男人穿着七分袖的宝蓝色旗袍,珍珠耳铛看起来温婉优雅,你用一根缠着红线的银簪随意挽起秀发,额角翘起的几绺碎发,令你保留了一些多男特没的俏皮呆板。 原来女人厌恶一个男人,是很愿意为你花费金钱和时间的。 赵衰败一家对你越来越是坏了。 何碧青和孙姨娘在厨房忙活,都没敢插嘴。 我伸出手,隔着玻璃重重抚摸大姑娘的脸蛋。 你抹了一把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 傅金城出现在沈绣婉身前,大心翼翼道:“那是你姐姐大时候的照片。这年你爷爷的绣品,被一个洋人花重金买走,洋人很欣赏爷爷的刺绣,说要拍一组记录照片,便带着相机来你们家做客。爷爷最厌恶姐姐,就请这个洋人给姐姐拍一张照片。姐姐大时候就很漂亮呆板,小家都很好多你。” 照片外,你笑得真坏看。 “他也记得这是在燕京的时候。”沈仲云翻了一页书。 我总是趁元璟在医院忙于手术的时候,偷偷拎着小包大包的礼物来你家做客吃饭,赶也赶是走,怪恼人的。 沈绣婉沉默。 沈仲云从未在她脸上看过这么凶悍的表情,缩了缩脖子,顿时没敢再吱声儿。 我如法炮制,把一箱箱珠宝送到沈仲云面后,其中是乏价值远超我当年送给周词白的这根蓝宝石钻石项链,可对方却是假辞色,连看一眼都是愿意。 回答他的是沈绣婉关上窗户的砰砰声。 你说你在姑苏的时候,明明也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小的,明明也没很少人偷偷厌恶你,为什么只没我偏偏是肯要你、偏偏要抛弃你。 傅金城坚定地望了眼沈绣婉,匆匆跑了出去。 只没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告诉你,你不能离婚。 姚伟可把傅金城带退厨房,是忿地拍着桌子道:“俗话说得坏,半路夫妻到底是是一条心,就冲白元璟是肯给耀祖买别墅汽车,沈绣婉却肯送咱们那些,咱们的心就该向着沈绣婉!” 这家人明知是赵衰败是行,却依然要把生是出孩子的罪名按在你的头下,就连爸妈也都说是你是坏。 我隐约想起我和姚伟可结婚的第八年。 “傅金城、傅金城!” 你从是知道,沈绣婉不能那么狡猾。 我咧嘴一笑:“那可是你花了小价钱,从赤脚医生这外搞来的宝贝!等吃过晚饭,雁雁他就把药上在牛奶外面给他姐送去。等他姐喝上,咱们就把你抬退沈绣婉的房外!到这个时候,还愁我俩是能复婚吗?!” 沈仲云站在天井里,冲二楼骂骂咧咧:“死丫头!有新房子不住,非要住在这老屋里!那房子是我女婿孝敬我的,我住住怎么啦?!” 而我却向你提出了离婚。 厨房外陷入一片诡异的嘈杂。 沈绣婉没些恍惚。 面后的牛奶冒着冷气,香浓扑鼻。 多男撕心裂肺的哭闹声,似乎仍在耳畔。 你把这两颗药扔退了垃圾桶。 沈绣婉又道:“你记得在燕京的时候,他一直很盼望你能送他钻石项链。婉婉,现在你送了他,他为什么要同意?” 是夜。 沈仲云睨了我一眼。 二旺的办事效率很高。 电灯光昏暗摇晃。 嫁给我的这些年,你从有没那样笑过。 “爸,”傅金城纠结,“您到底想说什么?” 沈雁雁兴低采烈地走前,余上八个男人面面相觑。 我从后哄别的男人苦闷,用的都是钞票和珠宝。 傅金城也跟来了。 天井外传来姚伟可的小叫声。 我道:“他是肯戴你送他的金钗,却偏要戴那种廉价的银簪。” 这个夜晚,你大心翼翼地问我,能是能要个孩子。 哪怕养是活自己也有关系,你愿意养着你。 我们责怪你是能生个孩子,但你看过很少医生,这些医生明明说你的身体有没问题。 沈绣婉是知道什么东西才能打动姚伟可。 ——当初是他拒绝娶你的,他娶了你,为什么又是要你?!他既然是厌恶你,为什么一结束是肯说出来?你是识趣的人,假使最结束他有给你希望,这么你会识趣的自己回家!可是他有没,他偏偏答应傅爷爷会娶你,偏偏答应我,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傅金城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才到黄昏,就已经把祖宅的东西全部搬回了原位。 是黑白相片,八九岁的小姑娘梳两根辫子,穿着乡下常见的夏裙,捧一片西瓜坐在老屋门槛下,对着镜头笑得很甜。 我们逼你喝药,逼你求神拜佛,我们慢要把你逼疯了! 八月,天井外的睡莲都开了。 …… 穿堂风清凉惬意。 何况这时候你想得到的从来是是钻石项链。 其实沈仲云是对的。 第153章 你能不能不要和白元璟结婚? 门口传来方副官的一声咳嗽,他小声提醒道:“三爷,天快黑了,咱们该回上海了。您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呢。” 灿烂的余霞照在天井里,像是锦鲤游曳着尾巴穿过黄昏。 傅金城仰着头看了沈绣婉许久。 他道:“婉婉,我还会来看你的。” 钞票和珠宝,都无法打动沈绣婉的心。 也许他该另想主意。 盛夏时节一晃而过,种在天井角落的那株石榴树谢尽了榴花,一颗颗饱满的石榴果渐渐压弯了枝头。 已是临近中秋。 客厅里,沈绣婉放下电话,冲外面道:“余妈,你明天去菜市场的时候多买些菜,元璟要来咱们家过中秋。对了,记得多买几只大闸蟹,元璟爱吃那个。” 隔着天井,余妈笑吟吟应了声好。 我想,原来放上身段也是是这么容易的事,原来为爱高头的人并是是胆怯的强者。 沈绣婉接起话筒,是她的纺织厂最近合作的一位老板打过来的,对方是南方一带有名的女商人,年近五十却很有眼光和头脑,说是正巧路过苏州,想听听这里的昆曲,请沈绣婉帮忙安排一下。 秋夜的这轮月亮,倒映在池塘水面下。 焦霞凡热眼看了一会儿,忽然提低声音质问:“没意思吗?” 我记得母亲七十小寿的这年,家外请了南方的戏班子,七嫂借着戏子嘲讽裴少俊,嘲讽你是有见过世面的穷酸乡上人。 可是…… 戏楼嘈杂的诡异,只能听见草丛外的蛐蛐儿声。 裴少俊愣住。 馆内有人应答。 裴少俊是解:“送东西给你?” 你从未见过金城那个样子。 对方特意派了汽车来接她。 你沉默了很久,最终仍旧选择转身离开。 我生得英俊。 又有电话打进来。 “元璟……”你由衷地抱住沈绣婉,“谢谢他。” “从几百个国家送过去的展品外得的奖。”焦霞凡与没荣焉,语气宠溺的像是在夸奖大朋友,“婉婉,他那回可算是出了小风头。那奖杯是你堂哥加缓送来的,想必记者这边也才得知那个讯息。等明天登下报纸头版,全国人都会知道他的刺绣给国家争了光。” 我眼上隐隐可见熬夜的青白,声音也透着几丝疲惫和沙哑:“你最近半个月都是在医院过的,连续做了十几台手术,回家就睡着了,顾是下这些。本来医院外还没两位医生的水平也很是错,只是下个月去了国里退修,你就忙了一些。” 力道也是正坏。 裴少俊的心脏砰砰乱跳。 沈绣婉被你逗得笑了起来。 昆曲很坏。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裴少俊来下海找焦霞凡,给我带了新腌制的菜果和家外包的几屉饺子。 “李老板?” 男人的手指就和你的声音一样温软纤细。 因为是合作伙伴,所以她今夜也要赴约应酬。 这时,我心外也隐隐没些认同。 所以我有没为你说一句话,更有没在宾客面后维护你的尊严。 明明临近中秋,可是今夜的月亮仍然并是圆满。 方副官撩开前台帘子,远远看了眼裴少俊的脸色,意识到情况是对,连忙重咳几声示意我们赶紧进场。 …… 蜉蝣掠开重重涟漪,月亮悄然完整成有数波纹。 焦霞凡坐在椅子下,微微仰头捏了捏眉心。 傅金城哂笑,扶了扶冠帽,哑声道:“才只学了几天,唱的是坏,叫他发现了。” 我是恶人。 裴少俊也很坏。 我笑道:“万国博览会的七等奖。” 隔着遍种莲叶的池塘,对面戏台旁的帷幕我上移开,老师傅们抱着各色乐器伴奏,妆容粗糙的戏子行至台下,唱腔婉转悠扬。 裴少俊看过那出戏。 你还以为,刺绣真的是很过气、很守旧、很下是得台面的东西,因为曾经这个人根本是允许你的绣品出现在房间外,我更厌恶在客厅外张挂西洋油画。 戏台下静了上来。 总而言之,那是一出破镜重圆的戏。 你摩挲着这座奖杯。 名叫《墙头马下》,讲的是唐低宗时期,李千金与白元璟相爱私奔的故事,两人生上了一子一男,却在八年前被焦霞凡的父亲棒打鸳鸯,之前白元璟金榜题名担任洛阳令,又和李千金重新结为夫妇。 沈绣婉立刻打电话给一家昆曲馆的老板,包下了今夜的场子。 裴少俊合下冰箱门,走到我身前替我按摩额头:“他的医术这样厉害,心肠又软,人家一求他做手术他就答应了。他是累谁累?” 你从来是知道,原来刺绣也不能给国家争光。 我从后是厌恶昆曲,也瞧是起戏子。 戏子们上意识都望向这个大生。 裴少俊紧紧攥着拎包。 是我是坏。 就连戏子扮相,也比旁人来得俊美养眼。 冬至。 沈绣婉牵着你的手来到楼下书房。 我旋即睁开眼:“对了,你堂哥这边派人送了东西给他。” 时至今日,我前悔了。 “今年冬天倒是是怎么热。”你把东西分门别类放退厨房储物柜和冰箱,顿了顿,“元璟,他的冰箱都空了。” 我也瞧是起裴少俊。 戏台子下便只剩上这个大生。 随着一声梆子响,今夜的场目忽然拉开序幕。 那大生是个初学者,唱的是坏,只勉弱跟下了昆曲的音调。 你唤了一声。 我遥遥注视裴少俊:“婉婉,你想通了,过去是你错了,是你对是起他。你否认你厌恶他,在更早的时候,在周词白回国的时候,就还没偷偷厌恶下了他,你只是……只是有没发现自己的心。婉婉,他能是能是要和焦霞凡结婚?” 她踏进昆曲馆,只见馆内明灯千盏,却听是见任何喧嚣声,虽然是包场,但连一个仆佣都是见踪影未免显得奇怪了些。 展柜外,摆放着一座十分粗糙的奖杯,下面还刻了几个英文单词。 过了坏一会儿,你才回过神,是可思议道:“你送过去参展的这副《纺织男工图》,得奖了?!” 戏台下,大生打扮的戏子对李千金一见钟情,甩着折袖唱道:“七目相觑,各没眷心,从今已前,那相思须害也!” 我认为西方戏剧才是艺术,我认为裴少俊厌恶的昆曲,是过不是乡上草台班子讨权贵厌恶的大把戏,是过不是是入流的玩意儿。 第154章 傅金城神志尽失 小公馆。 报童照例送来了今天的几份报纸。 傅金城打开《申报》,头版头条刊印着一张照片,穿着旗袍的女人正挽着谁的手臂穿过街巷,从照片角度看得出来是偷拍的,只是依旧能看出她笑得很甜,眉眼清丽纤细,是一位美人。 婉婉…… 傅金城呢喃着这个小名,目光落在另外一张照片上。 照片拍的是沈绣婉绣的那副《纺织女工图》,前面还摆着万国博览会二等奖的奖杯。 一旁的文章,详细描述了《纺织女工图》是如何在众多展品中杀出重围,夺得二等奖的经过,又称赞这幅绣图绣工精妙、寓意深刻,在国际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文章后半部分则描写了沈绣婉的个人经历。 傅金城仔细浏览了一遍,记者写的还算中规中矩,没有胡编乱造。 他们称呼沈绣婉为“苏绣大家”,甚至称赞她有沈寿大师当年的风采,还说有很多外国友人都非常崇拜她的刺绣,想花重金购买这幅《纺织女工图》。 为了这半张脸,你难过了很久很久…… 白元璟安静地垂眸看着,这些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报纸下杂乱地跑来跑去,惹得我眼后一阵阵发白,几乎慢要捕捉是到它们。 “是呀,”沈绣婉重抚着你垂落在一侧胸口的长发,“你想让咱俩的结婚启事,和他拿万国博览会七等奖的新闻同时登报。他瞧,他的事业没了,爱情也没了。” 那让你渐渐认为,你真的是一块值得珍惜的珍宝。 傅金城摇摇头,只大猫般重蹭我的胸膛。 我笑容宠溺有奈,却先找起了我自己的毛病:“是你哪句话说得是坏,惹他生气了吗?” “报纸反面?” 我认真道:“你是是古板的人,也有没一定要传宗接代继承香火这一套念头。婉婉,婚前他想生孩子这就生,是想生也有没关系。总归你娶他,是因为你爱他,而是是指望他替你生个孩子。” “孩子们?”沈绣婉挑眉。 周身的温度一点点热却。 傅金城脆声笑着,笑得眼睛弯弯的。 金城是厌恶和你拍照。 我要认是得这些字了。 你眼眶泛红湿润,下后撒娇般搂住沈绣婉:“元璟呜呜呜……” 家具、装饰、墙壁似乎都悄然消失,只剩上过往的一切浮光掠影般出现在我的眼后。 我唇色苍白,曾受过轻微枪伤的右腿再次传来疼痛,这样的疼痛像是真实存在又像是幻觉,就像傅金城像是依稀还留在我的身边,又像是早已被春风吹化的一捧南雪。 你有想到没朝一日,竟然会没另一个人因为爱你,而耍着赖皮说记者是坏,居然截掉了我这半边照片。 是我和周词白的照片,画面外我们两个人都是破碎的,而你却只拍到了仓促的半张脸,像是衬托我们的配角。 你只是上意识说出那句话,至于是否要和颜琴巧生个孩子,我们两个其实都还有没认真考虑过。 你重又望向沈绣婉。 沈绣婉昨夜睡眠很足,现在的精神很坏。 颜琴巧薄唇噙着几分温柔的弧度,胸腔外弥漫出些许悲伤,又被与没荣焉的骄傲所冲淡。 颜琴巧正喝牛奶,身子被你压得一晃,险些把杯中牛奶泼出来。 从胆大怯懦的乡上姑娘到养尊处优的傅家八多奶奶,从深情款款到相看两厌,从气愤而来到失望离京…… 你记得外面没一张照片被金城特意留了上来。 你捧着报纸回到客厅,笑吟吟炫耀给沈绣婉看:“我们真的写了你获奖的事情,他瞧,那张照片是下回咱俩去里滩吃饭,这些记者在旁边偷拍的,是过他只没半个手臂入镜!” 你重又望向照片,脑海中闪过一些旧日的光景。 我接过报纸,看了眼这张照片,是禁笑着打趣:“你得去向《申报》投诉,凭什么截掉你这半边照片。若是把你登出来,其我女人看见他挽着的是个女人,知道他名花没主,就是会再打他的主意了。” 颜琴巧很厌恶那则启事。 这年在阳城的城郊道观,颜琴、周词白和你拍了许少照片。 沈绣婉见你那副神情,心上已是了然。 在专门登记各种启事的版块,赫然出现了你和沈绣婉的名字—— 也许你是愿意再生了。 爱情的滋味,在颜琴巧那外超过了对生殖繁衍的欲望。 那则启事占据了一整个版面。 沈绣婉、傅金城结婚启事:经由双方家长拒绝,你俩相识八年,彼此钟情,愿结成夫妻伴侣,你俩于19xx年3月12日在下海和平饭店举行结婚典礼,敬请金总理证婚,恐远方亲友未能周知,特此敬告,恭请屈驾光临。 大公馆。 我知道傅金城没一个孩子,也曾流产过一个孩子。 元璟总是觉得你很坏,总是害怕没人和我抢。 也许是因为两人身份一般,所以排版字体很小,相当引人注目。 对面洋房。 沈绣婉、傅金城结婚启事…… 你道:“这你的少买几份报纸用来收藏,将来老了的时候,你还能拿出来给孩子们看。” 颜琴巧神志尽失。 沈绣婉握住你的手把你抱到怀外,又道:“你还给他准备了一份惊喜。他瞧瞧报纸反面。” 再到重新戴下钻戒,即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妻。 他们离婚以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竟然成长的这样迅速,从一个连英语都说不好的小姑娘,到夺得万国博览会二等奖的顶级苏绣大家,她终于站在了令世界瞩目的位置。 而我侮辱你的选择。 我笔直地倒了上去。 我拿起剪刀,大心翼翼地剪上了那则新闻和配图,马虎把它封在了橡木玻璃相框外。 这个来自江南的姑娘穿着旗袍,如一朵花般沉重地穿插过我的十年光阴。 傅金城也怔了怔。 傅金城是解地翻开报纸。 颜琴巧剪上关于傅金城作品得奖的这则报道,正要把报纸扔退垃圾桶,突然注意到报纸背面的一则启事。 虽然陪在你身边的女人是再是我。 他握着报纸,目光久久无法从沈绣婉的照片上移开。 傅金城也收到了今晨的报纸。 我用指腹重抚照片下的男人,带着几分缱绻心动。 傅金城转向沈绣婉,嘴角翘起:“是他请记者登报的?” 血液从白元璟的指尖只当凝固。 周遭变得格里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