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婷》 第一章 夏至;芳邻 我生生被自己的呼噜给吵醒了,桑拿天儿的那股热气让人觉得有点儿憋气,毛巾被跟被单儿都潮乎乎的,我就像成都小吃店笼屉里的蒸包。窗户外头还是黑的,我翻了个身想接着睡,可没抓着梦尾巴,反倒越来越清醒,索性仰面躺着,长出了口气,墙角这时候也传来呼哧呼哧地响动,马上,黑子蹦到床上,呜呜着,在我肚子上颠啊颠,好像上了游乐场的蹦床。 一会儿,它腻味了,跳下地,颠儿颠儿地蹭到门口,回过头,乌溜溜的黑眼珠儿激动地瞅着我。我其实看不见它的表情,但我估摸着它很激动,每次夜里去二十四小时店吃烤串儿的时候它都很激动。 我下了床,脚贴着水泥地面,嘿,沁心凉!下半夜就打地铺吧! 月亮很好,我走到窗前,捧起茶缸咕咚咕咚灌了一气,院儿外,屋瓦杂物的轮廓显得沉甸甸的,看得我眼皮发沉,困意又上来了,把茶缸放回去的当儿,棉布窗帘抖了一下。 影子和我隔着窗。 皮影戏似地,黑影慢慢地动,巨大的,没有皮的皮影。 周围不再是安静的了,不管用鼻子还是用嘴呼吸,都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黑影的手指划过木梁和门上的玻璃,发出纤细刺耳的声响,声音停住,敲门,没声音地敲。我常忘了插门,这会儿,门闩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门其实一拉就开。 外面传来轻微的、但却确实的声音,像有人沉沉地呵出一口气。我似乎能看到那团呼出的气体穿过玻璃,吹起门帘,在我面前四散开。 那轻微的一声响,打开了我脑海里几乎快生了锈的、通向恐怖世界的门,我该拎起凳子大喝一声推开门,或者打电话报警,或者做点儿其它的什么,但我没动,甚至没喘气,没转脖子,连眼珠都没骨碌,更别提弯腰举凳子了,我承受不住一点儿声响。 但我还是弄出了声,许是举累了,手中的杯底碰着了五斗橱:啪。身体里紧绷的弦松动了一下,声音把我激活了,我试着转转脖子,没事。当然没事!不过是个贼,是邻居也说不定,这么想着,我觉着有必要强迫自己从缝隙里往外看,我瞅瞅黑子,它也正看着我,我挑开门帘—— 什么都没有。当然什么都没有,三更半夜的我本来就不清醒,许是花了眼。黑子这会儿挠着门,眼巴巴地瞅着我,低声地呜呜。 我让它闭嘴,邻居会以为它闹狗,黑子很生气,我一提闹狗它就生气,好像这种事很低俗,只有猫才干,它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似的。不过这么一折腾,我也睡不着了,又喝了口凉白开,这下就像喝了口二锅头,感觉浑身是胆,我抓了件衣服出门,黑子抢在我前面蹿出去。 黑子在我前头晃悠,胡同里路灯很亮,我打心眼里感谢这灯光,我点了根烟,沿着墙慢慢走,路灯下有很多小飞虫,我靠着墙,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来的时候,重新听见了蟋蟀的叫声,远处街上汽车开过的声音,有人骑着自行车晃悠悠地经过,链条发出规律的响声,黑子开始不耐烦,在我周围哼唧,从呜呜到汪汪,当它发现我没在胡同口左拐去24小时店的时候,马上飙升到狂吠。我怕吵人休息,抱起它往家走,黑子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想吃羊肉串的渴望一定在它心里翻腾,它不停反抗,还要咬我,我也恨不得咬它,我们较着劲走进院门,一团东西差点打在我的脸上,我扭头时,那东西已经飞到了路灯下,是只蝙蝠,拍着翅膀上下左右地忙乎地吃大餐,忽忽悠悠,好像飞不稳似的,黑子趁机蹿下来,冲到屋子里呜咽,为了梦想中的肉串儿。 撑开眼,天大亮,加菲猫肚子上的秒针还在嘀嗒。黑子没像往常一样叫我,事实上,整个早晨,当我急火火地洗漱的时候,它都耷拉着脸,我到哪儿它就趴在哪儿,像块活动的绊脚石,带它小便,它不抬腿儿,博美跟它打招呼,它不摆屁股,我和博美主人打招呼时,它忽然高射炮似地往人家刚买的菜上撒尿,尿液顺着新鲜的丝瓜嘀嗒,博美主人边说不碍事边匆忙拎着又上了一次肥的菜小跑回家,博美小碎步紧跟在后。我出院门时,黑子像进门的脚垫趴在门槛前的石板上,我得搬起自行车才能跨过它。 小时候,电影里的警犬全是德国黑背,所以我特想有只黑背。长大后有一天,我去胡同里的卤煮店,看见有只小狗在鞋盒里站着,脑袋尾巴使劲儿摇,热情地仰视每个人,我吃完后它还在,头搁在鞋盒檐上不摇了。没人要它倒没什么,没人吃它已经不错了。我抱它回家,为纪念黑背的梦想,叫它黑子。我给黑子上了户口,当时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我上户口都不用这么多钱。黑子长到京巴那么大就不长了,像千万条京巴一样,它一身白毛,走路摇晃,不爱运动,腰椎间盘突出。它是只普通的京巴,普通得有时候我都不想认它是我的狗,就像有时候它不愿意承认我是它主人。 出了胡同的这条街在以前可是最繁华的地段,现在也有好多店,但说商业街那就排不上了。别的地方都在发展,我们这儿没怎么变。这块儿有好几条胡同,有两条胡同叫“北丰收”、“南丰收”,还有条小胡同“御花园”把它们连在一起,“玉花园”中间有条三四十米的死胡同,其实都算不得胡同,就是个死路,里边有五个院子,我家就在最里头的院儿里。我把车停到在早点摊前,等着心爱的糖油饼。 “韩大厨来啦,指导指导?”卖油饼的大婶儿说。 “可不敢,您这独一份儿,‘油饼赵’。”韩冬是我发小儿,看样子许是刚下夜班。 “呦!让你一说我都成老字号了!”大婶显然挺高兴,夹起个糖油饼给韩冬,“来,让专家鉴定鉴定,拿着!” 韩冬掏钱,大婶不要,我趁机拿过他手里的饭盒,里面是六个码放整齐的兔子形状糕点,红眼长耳短尾,栩栩如生,白中透明,像配了红宝的冰种玉石。 我囫囵个塞到嘴里:“豆沙馅儿的?我不喜欢豆沙馅!” “嘿你个——那是给我妹的!” 我躲过韩冬,飞身上车,加入自行车的队伍。豆沙细腻的余香和糖油饼粗犷的甜味敲打着味蕾,激起我万丈的工作豪情。 气温似乎每天都会高上那么一度,我不是一般的怕热,坐着就呼呼冒汗,跟刚从河里出来似的,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憋闷。一连几天天天“桑拿”,我车都快骑不动了,我开始盘算攒的第一笔钱要置办一部汽车,吉普就先算了,实在不行先来辆二手夏利。这样打算着,我满脑子就都是车的事了,一骑车就开始畅想舒坦的开车生活。 一天早晨,当我快拐出北丰收的时候,打身后飚来一辆簇新的越野车,我一见越野车眼就直,不禁停下仔细打量,可巧,这时又有辆车往胡同里拐,哪辆都占了胡同的大半,加上我的“凤凰”,正是三车相遇。大爷大妈停了聊天,看我们怎么错车。我恨不得挤进墙里,越野压根儿不敢动了,司机把车窗摇下,想要折回后视镜,但对面的黑车根本没减速,少说也得四十迈,不知是傻了还是没时间,越野司机也没吭声,按理说他该按喇叭的,大爷们也该嚷嚷“蹭上了蹭上了”——所有人都没说话,车从越野旁边开过去,拐进“御花园”。大爷大妈接茬儿聊天。 傍晚的时候,太阳只剩下余辉,暑气反倒更浓,一斤空气里能拧出二斤水,我的车轮恰好撞开院门,车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大概是说“总算到家了!”黑子依着姜老太太,看见我把头扭开,姜老太太穿着件人造棉短袖素花上衣,上衣因为洗过太多的次数,看着像她一样老,她摸着黑子的长毛,手像枯黄的树叶,黑子和她在一起显得特壮。“强子回来啦。”姜老太太笑着,“白雪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你看房上有她没?” 白雪是姜老太太 的猫,通身漆黑,四爪雪白,额头正中有条白道。它刚生下来的时候,胡同里有老人就说它的白蹄儿像戴孝,不吉利。姜奶奶不在乎,反正她一直不吉利,临老也不怕再添点儿,胡同里的老人但凡觉得自己命苦的,想想姜老太太就平衡了。姜老太太有一口肉也紧着猫吃,几年下来,猫毛像黑缎子一样锃亮,腿脚上的白毛一尘不染,好像每天出门都换白袜子,姜老太太说,老年间这种猫叫“四蹄踏雪”,所以叫它白雪。和黑子一贯躺着不同,白雪喜欢像埃及猫神一样坐着,姜老太太把它当闺女待,常跟它说话: “看着点儿,锅里炖着菜呢!” “喵。” 如果白雪没在坐着,那么它就在舔自己或者打算舔自己,姜老太太每每看到这情景就说“这闺女爱干净,怪不得俊!”它那么频繁地使劲地舔遍自己的每一寸毛发,我都替它舌头疼。除此之外,白雪还喜欢每天沿着既定路线走上那么一大圈:从姜老太太家门口的台阶跳上酸菜缸,从酸菜缸跃到杂物垛上的竹制旧童车,从童车把手迈到捆在一起的烟囱管,走到烟囱管的最上头,也就相当于爬上了杂物垛的最高点,再一跃跳上房顶,跨过废轮胎、笤帚疙瘩和压着房毡的砖头,走过长长的插满玻璃的外墙,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有一次它坐在屋角眺望远方,那样子让人想起宫殿殿顶的吻兽。 白雪和黑子前后脚被收养,一起度过了猫飞狗跳的童年,它们有时亲密无间,有时不共戴天。尽管不是一个重量级,但黑子基本上没赢过,一旦开始瞪视对方,黑子就先从气势上输了,它输了,就哀怨地望着我,彻底击碎我德国黑背的梦,我还得请它吃肉串安慰它受伤的心灵,有时还有受伤的肉体。 房上没白雪的影儿。 “哪去了这丫头?搁平常这时候她不出门。”姜老太太叨咕。 正说着,耳畔忽然一声响:“回来啦强子!”——这嗓子,外国人乍一听觉着是中国人唱京剧,北京人则会以为是花腔女高音,响动一出,黑子嗖地进屋,姜老太太也不提找猫的话茬儿,转身回屋。 “哎呦老姐姐您也在呐,吃了吗?”——前院儿一下被花婶儿填满了。 花婶儿穿件及膝的圆领无袖大袍,浑身上下包裹在一袭亮蓝色裙子里,裙子上印着脐橙一样的太阳,下面是沙滩椰树男女,看她穿成这样,我也好像到了夏威夷。花婶儿并没在意姜老太太回什么话,她金刚鹦鹉一样向前探,像要啄我:“吃了吗强子?”花婶儿嘴里射出股韭菜味儿。 花婶是这样的人:生就一张无敌八卦金刚嘴,打遍胡同无敌手,轻松喷倒周星驰。常常她刚开始说时天大亮着,几小时后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放光。听众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她坚挺。这次,她神秘兮兮地靠近我:“知道吗,咱院儿新搬来位格格!” 花婶水泥管一样的发卷随着格格这俩字颤了两颤,听口气好像她是福晋。 当时《还珠格格》播得如火如荼,每到晚上八点,胡同里的大小院落都响着小燕子的大呼小叫,花婶儿更是一集不落,原来她常自比新凤霞,看了这部剧后就把自己比赵薇了。此刻,她脸上的肉凝住,牛魔王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见我反应冷淡,又加了些神秘:“就住我对面那屋。” 这个院分前后两个小院,进门儿有个旧影壁,我和姜老太太住对门儿,后院西、北的三间房原来住着花婶儿一家四口,朝东的房子住着一对夫妻,后来那对夫妻去了美国,花婶的一双儿女出去单住,后院儿只剩下他们老两口,花婶儿说的就是那间东屋。 “坐着那——么长一辆大黑车来的,就一人儿,一天没出屋,新来的起码该向邻居问声好不是?也不知道猫里头干嘛呢!”花婶很不满,觉得那“格格”不是贩毒的就是特务。 一股凉风钻进院子,吹得我浑身清爽。花婶儿背后传来一声猫叫——姜奶奶的白雪慵懒地卧在臂弯里,花婶说的格格抱着白雪来了,她的头发被银色镂空发卡卡住垂在衬衫上,眼睛和嘴唇在夕阳下发着光。可能是我们从不同角度虎视眈眈望着她,她选择了三人中眼神最慈祥的姜老太太:“您家的猫吗?可真好看。” 白雪下了地,伸伸腰,在姜老太太身旁坐下,尾巴尖精确地落在右爪前。 姜老太太道:“您刚来就给您添麻烦。” 花婶儿不答理我了,呼扇呼扇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让人想起电视里的送温暖:“姑娘,就你一人住这儿?” 她点点头。 “怎么称呼?” “我叫罗婷。” “噢,”花婶儿应到,“像个外国名儿,呦,我看你眼珠有点儿黄,你该不是个混血儿吧?”花婶儿又把“混血”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听着有点儿瘆人,配上表情,《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竟不能及。 罗婷一笑,没接话。 “少数民族?” 又摇头。 花婶儿自己起承转合:“姑娘吃了吗?花婶儿那儿有饺子!” 罗婷答谢回绝,径自回了里院儿。 她的忽然离去显然让花婶儿有点儿落寞和恼怒,我转身回屋,被花婶儿喊住:“哎强子——上月多亏你帮花婶儿修彩电,这才没耽误了我看‘小燕子’,哎呦你猜怎么着呢,现在紫薇姑娘也偷偷儿进了宫了,皇上还不知道呢!我呀,真比那尔康还揪心——” 我趁她吸气的当截断话茬:“您是让我——?” “我们家那洗衣机,甩得还没我拧得干,那叫什么甩干呐!上次你不是刚弄过吗,怎么没几天又坏了!”花婶儿半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上次不是甩干的事。” “咳!洗衣机才多大!毛病还不都挨着,就跟人似的,胃疼了肠子不也跟着受罪?”花婶边说边杵杵我肚子,“你鼓捣鼓捣,两分钟准得!再说了,你学的不就这个吗?” “我学计算机的。” “唉呦!”花婶儿一弯腰,起身时忽然露出小燕子的招牌笑,“什么这个机那个机的,你花婶儿分不清这个!其实啊,胡同口儿有个修家电的——” ——原来你知道。 “可我偏就不信他们!守着大学生我犯得着跟那帮人起腻?”我以为花婶又要那样笑,好在她没有。 花婶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一件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让她三说两说就变成了你份内的事,你要不办那真是天理不容。我总希望花婶儿能够到个更适合她的工作岗位,比如让总统们都在《京都议定书》上签字,让恐怖分子拆了炸弹立地成佛,立法禁止从活熊身上取胆汁什么的。 “好我看看。” “哎——”花婶忙拦住我,“急个什么!先歇会儿,等《还珠》演完了你再来也不晚啊。” “还不家去,都开始了!” 花大爷这一嗓子相当于两军阵前鸣锣收兵,花婶儿忽忽悠悠回家了。 花大爷拿着蒲扇:“甭理她强子,那洗衣机都十来年了,回头我买台新的,饺子煮得了,来家吃点儿?” “还是吃我的吧,我都拎过来了。”——韩冬进了院——“呦,冬子来了,那是得吃大厨的!” 小时候,胡同里的人觉着我跟韩冬是亲哥俩——都胖乎乎的,乍一瞅差不多。上初中的时候,我俩开始南辕北辙,我高他矮、我胖他瘦、我黑他白,站在一起对比很强烈,但总体说,他长得比我帅:圆鼻头,厚嘴唇,中等身材,文质彬彬。 韩冬父母都是教师,一个教高数,一个教化学,他还有个妹妹叫韩清,父母从打韩冬出生时就坚信,不论是遗传基因还是后天培养,儿子如果不慎没有 考取北大清华,总还能上个同济复旦。但是,韩冬读到初中就已经度日如年,他一看见“正弦余弦”、“硝酸硫酸”就如同坠入痛苦的深渊,他爸妈使出浑身解数,天天陪着儿子一起在深渊里熬着,但十几年教学经验根本无效,父母的激情被韩冬的沉默渐渐折磨殆尽,他们无计可施,韩冬也无言以对,他没考上高中,进了职高学厨师——那是他糊里糊涂填的——创下了学校教师子女录取志愿的新低,全家人自此背上了他们才感受得到的红字,韩冬铸成了书香门第难以洗雪的耻辱。 但从某个角度说,韩冬转运了。他学中餐触类旁通一点就透,做西餐兼容并蓄锦上添花,表扬他的话每天都有一捆。不过在家里,他却越来越孤单,以前,考试是他和家人沟通的重点,现在这话题不存在了,先进教师和落后儿子之间出现了鸿沟,韩冬努力把做饭当作桥梁,他有心和父母说说做菜,但他们对吃什么不感兴趣,他们可以吃食堂,他们没必要、也从来没把时间花在做饭和吃饭上,他们是教育家,不是美食家。每天,当父母看着韩冬在小厨房里炒菜时专注的神情,就越来越觉得他是个异类,他慢慢成了《变形记》里的甲虫,而韩冬,也诚心诚意地自惭形秽,他本来就轻如草芥,不是吗。 “头伏饺子二伏面。”今儿数伏,怪不得花婶儿家吃饺子。我直勾勾地看球赛,韩冬在我厨房里煮饺子,煮好后先端一盘给姜老太太,双方推让三分钟。韩冬又给我盛了两盘,我把醋和蒜泥直接浇到饺子上,黑子完全忘了新仇,热情洋溢地等着吃馅儿。 我妈健在的时候总希望我能有几个像样的朋友,比如有个当医生的朋友,从挂号到手术都方便,有个在铁路工作的朋友,买火车票方便,有个当律师的朋友,万一打官司省心……韩冬不干这些个,但他想着我,每有发明就端来给我尝,我是骆驼吃花儿,怎么都觉得香。 喝饺子汤的时候,足球输了,跟我猜得差不多,韩冬没说话,表情有点儿严肃,那该不是因为输了球,他从第二个抽屉里翻出我的烟点上,很快,香烟、饺子和夏天里潮湿的味道慢慢充满了房间。烟这东西韩冬一年抽一两根,所以抽得很业余,没节奏,吸进去又不吐出来,我想他可能是咽下去了,但像突然打开阀门的高压锅,烟笔直地从他的鼻孔喷出去。 我关上了电视。韩冬手上的烟蒂终于支撑不住,落到黑子面前的地板上,黑子闻闻,走到门口的狗洞呼吸新鲜空气。 “前几天下夜班遇到了个事——对了就那天,你吃糖油饼那天。” “我哪天都吃。” “——你哪天早上碰到我了呀?” “噢——想起来了,你给你妹带兔糕来着,怎么了,碰上打劫的了?”见韩冬一副“竖子不足与谋”的表情,我闭了嘴。 “走到这儿的时候,”韩冬指了指小丁字路口的方向,“眼前一下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使劲儿揉眼睛,心想,怎么了这是?走急了?做梦呢吧?可我嘴里还有糖油饼的味儿呢,手里还拿着少半个呢!我冷,特冷,要做梦怎么可能这么冷?刚才还出汗呢,一眨眼就冻得喘不上气了,就好像被谁一下拽进冬天似的。四周围什么声都没有,有那么一会儿,我听见了,有风声,打着胡哨,我也看见了,我前面有堵墙,树影子在墙上乱晃,枯树枝,没树叶,一片都没有,电线杆没了,房子没了,胡同儿没了,到处都是破墙碎瓦——然后——我听见有人叹了口气,声音在我后头,一股冷风吹到我后脖颈,我想喊,可我冻住了,喊出不声儿!” “后来呢?” “后来——我就觉得好像是有人又给我从冰窖里拽出来了,后头有自行车铃声,有人说“劳驾——”我侧身——这动作当时做着都费劲,腿不听使唤,我恨不得把它搬过去,骑车的过去了,我还哆嗦着呢,觉得自己浑身挂霜,胳膊上起了层疙瘩。我站在那儿缓缓神,等回到家,又开始出汗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发烧,就喝了点儿药,后来我妹问我,说‘哥,这是什么?’我这才看见,那剩下的糖油饼,就跟表面被烧了的书似的,甭提多恶心了,我也傻了,说‘那、那才是给你的’,她打开饭盒,然后让我看:‘这是给我的?’——也就是我妹镇静,我都傻了!我做的兔糕啊,给冻得——”韩冬掩面,那股劲儿就像真兔子死了,“红眼睛掉了,耳朵断了,身子梆硬,我一碰,碎了,里边的豆沙馅——全都成灰的了,死灰,我明明往里头填了豆沙,豆沙,可不是石灰,这下没法吃了,全倒了,唉,你可没看见,跟水泥似的,梆硬!我妹就好这口,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上你都吃了得了——” 我胃里一阵翻腾。 韩冬看着窗外姜老太太家的屋檐,摇摇头,《还珠格格》主题曲从花婶家的电视里传出来,有个声音从门外劈进来,切断主题曲:“韩冬!在吗!” 我打开门,肖燕子宛如劳拉•;;;;克莱福特立在门口,两腿分开,手插两侧,就差没拔枪射击。 黑子狂叫,肖燕子跨进门,盯住黑子,黑子呜咽一声钻进狗窝。 肖燕子梳着劳拉•;;;;克莱福特的法式编辫,带宽银手镯,一双银色夹趾平跟凉鞋,穿一条军绿色贴身短裤,裤子全是兜,大兜外头有网兜、裤兜里面套小兜,小兜上还有拉锁,劳拉要穿这条裤子怕都忘了子弹揣哪儿,裤子后印着对银色翅膀,上面穿件白色紧身背心,前片纯白,后片竖着横着斜着印满“us army”、“i love you”、“sexy girl”、“apple”、“boom!”等等。相比之下,我和韩冬简直像刚从八十年代回来。 肖燕子没理我,好像我是个饺子,她腿一伸,勾过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胳膊搭着椅背,问韩冬:“还记得我吗?” 韩冬点头。 “帮着做顿饭成吗?后天我爸生日,他抠,不下馆子。” “成啊!”韩冬帮邻居干活乐此不疲,我觉得他有劳动强迫症。 燕子抿嘴:“其实我挺会炒菜的。” “我知道。” “就是不太会做鳝糊。” “我知道哪儿鳝鱼好。” “钱该多少就多少。” “不用,都是邻居。” “别,我可不爱占人便宜,”说罢她起身往外走,路过我说:“还不减肥呐,等着得前列腺?” 门“咣”一声关上了。 我和韩冬大眼瞪小眼。 黑子钻出窝,确定相安无事,喝饺子汤压惊。 “我有那么胖吗?”我问韩冬。 门“咣”一声又开了,黑子一哆嗦,爪子踩进汤碗。 肖燕子敲下已经大开的门,探进半个身:“认识我家么你?” 全胡同都认识燕子家。她家院门口挂着了个“制衣”牌子,有十多年了。她爸是裁缝,南方人,燕子小学就到北京读书,那时候她怯生生的,是胡同里男孩儿女孩儿的欺负对象。女孩儿从来不带她跳皮筋,尽管燕子在旁边看得眼里直喷火星,这种请求的眼神让女孩儿们很舒爽,觉得自己拥有某种特权,她们就不批,直到有一次没人抻筋,燕子这才有幸加入,她抻了半个多小时,到孩子们回家吃饭也没轮着跳一下。但燕子心满意足,她终于有玩伴了,终于和她们是一伙了!后来一次太偶然的机会,一方在比拼高难动作时几乎全军覆没,紧急关头,一个丫头瞥了眼燕子说:“等会儿!她还没跳呢,她是我们一头的!”其她人安静了几秒,也跟着嚷嚷。另一队的领头不紧不慢地说:“那就让她跳呗!”这么大方,是因为对方胜算 太小,燕子要勾到头顶那么高的皮筋,连续做四组不出错,直到救下全队队员才成,太高难了,她又不是刘璇。那一队后来一定悔青了肠子,燕子之所以叫燕子不是没道理,她跳了一下,轻轻松松够到只比她矮一点的皮筋,身子弯成那样的弧度,摄影师能把那一刻拍下来肯定能得奖,这一跃赢来了队员们的尖叫,大家都是跳猴皮筋的油条,马上就知道好坏,她们示意彼此小声,别影响她发挥。其实完全不影响,燕子就像燕子,灵巧地腾跃,救到第二个的时候,抻筋的动了一下,这引起了双方的争吵,但一切都不妨碍燕子,她平稳地跳完另外两组,在附近挖沙坑的我们都停止了制造陷阱的活计,看傻了。 那是燕子小时候最辉煌的时刻,女孩儿们跟她说话,说好多话,都快到了巴结的程度,另外一组女孩要求为了公平,下一次燕子得是她们一头的,这又引起了争吵。燕子就站在旁边抿嘴笑,享受着从人在边缘飞升到众星捧月的快乐。 第二天,肖燕子发现那五分钟实在是什么都没改变,老师在发卷子时说:“你呀,把你那点儿跳皮筋的能耐用到功课上,比什么都强。”这句话招来了几个学生很使劲的笑。有些东西没法僭越,即便在孩子中间。 “燕子,”放学路上,有个男生叫她,“你爸做裤腰带就用跳猴皮筋儿的松紧带吧?” “哎,你从小就抻裤腰带吧?” “你呀,你也就能抻一辈子猴皮筋儿,”一个女生说,“我妈说你爸做活黑着呢!” “连松紧带儿都省!” “省下来再做一裤腰带!” “哈哈哈哈——” 什么都没变,燕子依然是全胡同孩子的重点欺负对象。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二年级的男孩儿,才二年级,竟敢跟着高年级同学欠手欠脚地踢打燕子,还往她身上吐唾沫!我跟韩冬忍无可忍,拔刀相助,但双方势不均力不敌,韩冬在这方面没丁点儿天赋,燕子更甭提,我们集体挨了打,还得忍受那二年级小孩儿的怪叫:“佟强看上燕子喽!”他们起哄似地使劲笑,六年级的哥哥得意地推了下弟弟:“说什么呢你!”弟弟叫得更嚣张了,这时,我们快走到玉花园的小路口,我跟韩冬要在这儿拐弯,肖燕子深吸口气,低声说:“再见。”她往前跑几步,怕我们追上似的,我们就在胡同口站住,脚上像生了根,看着男生们大呼小叫连踢带揣地追上:“恐龙可赛,前来买菜!” 当二年级小孩儿攒足了吐沫吐她时,燕子打了他一下,这激起了全体男生的愤怒,落在她身上的拳脚更多了。燕子好不容易快走到白底红字的制衣牌子下头,就像难民看见红十字标志,男孩子们冲着院里怪叫“裤腰带,快出来,裤腰带,快出来!”没人出来,他们一时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挤兑二年级小不点儿。 这种事常发生,燕子从不告诉家长和老师。告诉了就有用吗?家长没时间接你,老师没义务送你,那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还不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自己的苦就得自己吃,吃不进就吞下去,打不赢就忍着,但就是忍着,也不做嚼舌告状的摇尾狗。不诉苦,不告状,这是燕子的骄傲,也是她的信条,作为五年级的小学生总结的信条。 有一次,那几个孩子被留下训练排球,小不点儿势单力薄也没来捣乱,那天虽然阴天,我们心情都挺好,韩冬和我凑了零钱,买了两根双棒冰棍,那时已经是深秋了,树叶都在脚下打转,但我们吃得挺欢,我一人吃一根,韩冬把另一根从中间分开,递给燕子,燕子不要,我俩坚持,她挺高兴地接受了,路上,燕子跟我们说,她家田里有野鸡,是那种北京动物园才有的、有翎毛的野鸡,叫中华帝雉的那种,野鸡飞得低,飞到远处火车道那边就不见了。还有,她们老家屋檐下就有燕子窝,她上学的时候,燕子就在她前边低低地飞,她家还有只大狗,她走到哪儿狗就跟到哪儿,她家狗凶,但跟她最好,从不乱叫。每次她回去那狗就在村口等她,我和韩冬羡慕得冰棍汤流到手上都忘了舔,想象着有条跟我们差不多高的狗在校门口等着该多威风,我问能不能放假一块儿去她老家,到了村口她先过去,别让狗咬我们,我们给它带肉肠,燕子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她得回家问问她爸。 后来我们没去燕子老家,那是我印象中最后一次跟燕子说话。我没少见大狗,尤其在夜里,在大马路旁像野兽一样跑,在城里它们太憋气了,野鸡动物园里也见过,倒是没怎么见过燕子,那玩意动物园不养,它们从来不在胡同里搭窝,虽然我们有的是屋檐,是燕子恨我们吧,总吃人家的窝,吃得人家妻离子散。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夏至 芳邻 送走了韩冬,我想着他说的话,不能入睡。其实也不全是因为想着他的话,我也是吃得太多了,撑得睡不着。饺子好吃,又喝了好多汤,这会儿肚子一动就咣当咣当地响,就是不动,胃肠自己也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加菲猫闹钟指着一点,屋里还飘着饺子的余香。黑子趴在门口酣畅淋漓地打呼噜,按理说它也吃多了,怎么就没反应呢,我起身下床,去卫生间,路过门口,我看见有影子晃动,罗婷站在院里。她抚摸着影壁的花纹,摸着院门口脱落的红漆,拐到姜老太太的屋前,有个东西蹿出来,叫了一声。罗婷弯腰抱起白雪,转身看我的小屋,我放下窗帘。四点半钟,姜老太太屋里有了动静,她卖茶蛋,我迷迷糊糊睡过去。 按理说天儿越热越好减肥,但我是“蒸完桑拿更能吃”,胃口好得没话说!就有一件事让我有点儿吃不下,我总逮不着空跟罗婷说话。说句很俗的话,自打那天看见她我就一直想着她。说她是个大美人倒也没有,但我的确被吸引了,我迫切地想让她正眼看我一眼,至少像看白雪那样——迄今为止,一到我们俩目光快相遇她就掠过我看别处。但光想没用,我头一次羡慕花婶的无敌鹦鹉金刚嘴,花婶儿得着一切机会向罗婷展开进攻:“老家在哪啊?父母做什么的?兄弟几个呢?今年芳龄啊?有没有对象吗?…………”罗婷很少提供像样的答案:“家在外地,父母退休,不着急结婚。”如此而已,草草带过。花婶儿的无敌嘴总施展不上,急得把火播洒到各处,誓要把失去的快感补回来,比如早市上砍价,把小摊贩砍得片甲不留,找燕子她爸改衣服要求改一赠一,让我修完洗衣机又修空调。不知罗婷怎么想我,会不会觉得我是花婶儿同党。 “花婶儿,没氟我可没办法。” “你呀你呀!”花婶连忙使劲摸木头桌子,“什么没福没福的呀!咱都有福,哎呀没福还不能请嘛!这强子说话这么不小心!不就是个空调吗,还没个洗衣机大,怎么就不能修了,真逗!”花婶儿说完在我后背猛击一掌,恨不得一拍我就能喷出氟来,最后,花大爷确凿地指出空调免费维修,而且没氟确实没办法,她这才放我一马。 姜老太太和她倒真处得来,她每天早上做茶鸡蛋,总给罗婷做几个茶鹌鹑蛋。罗婷也常说一个人吃饭没趣儿,叫老太太过去吃,姜老太太去后院了,“白雪”也跟在后头,我恨不得跟在“白雪”后头。这段日子,“白雪”一下从温饱升到“小康”,吃尽了罗婷买给它的各种精致猫粮,眼瞅着它的身材从苗条到丰满,成了猫里头的莫妮卡•;;;;贝鲁齐。 那天下午,我在院儿里修我的老“凤凰”,姜老太太出来了,穿了件素色短袖衬衫,扣子两边儿两排花纹,花白头发梳得格外整齐,腕子上还套着个小珠串儿。老太太就那几件衣服,就这身我头回见,我夸她精神,她脸上带着得意:“早市买的,纯棉的,舒服着呢,猜多少钱?”我故意往高里说,怎么着也得一百。 “最后一件儿,四块,还给我一小手链儿!”姜老太太抿嘴儿乐了好一会儿。 我见她桌上摆着菜:一小碗红烧肉、两条很娇小的鱼,炒鸡蛋,青菜,她平时吃得简单,这饭很豪华了。 姜老太太搬个小凳,坐在院门口专心等人,白雪又雕塑一样立在旁边。老太太摸着它光滑的毛:“别急,一会儿就来。”我想看看到底谁来吃晚饭——没准儿是黄昏恋呢?我这么想着,对这个“老头”充满了期待。姜老太太从傍晚等到天黑,一有动静就起身张望,我也磨磨蹭蹭地一直修到看不见才停手,最后,黑夜完全罩住了老太太,白雪也从坐着变成趴着。姜老太太慢慢扶着墙起身,收了板凳,偻着背:“白雪,家去吧。” 九点多,我全神贯注地看着球赛,“射门!”解说员声音一下高了八度,我的心也被拎了起来,“咣当”一声响,“唉呀球射偏了!”解说员调子降了下来,可那声响动不是电视里的,是院门被踹开的声音,外面好像旧社会衙役抓人,姜老太太的家门被拍得砰砰响:“开门开门!” 我听见姜老太太把门打开:“来啦!吃了吗?都给你留着呢……” “我不吃,咱走吧。” 镇江站在院儿里。 很久不见,我快忘了姜老太太还有个儿子。镇江t恤撩着,露个滚圆的肚子,像胃药广告里趴在荷叶上吃撑了的青蛙。 姜老太太瞅国宝似地瞅着儿子。仔细看,母子俩眉眼很像,但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这些五官被他们各自的气质所统领,给人一种完全相反的感觉。 “走哪去啊?黑灯瞎火的——就你一个人?她怎么没来?”姜老太太向院外看。 “谁要来?”镇江甩腔甩调地问,老头儿鞋在地上不耐烦地搓了两下,掐灭了烟头。 “你不是说带个姑娘来吗——不是女朋友?” “瞎扯什么呢您——那是来看房的!” “——看什么房?” “您这房啊!一月四百我租出去了。” “——那我住哪儿?” “还住别墅啊,这不接您来了嘛!”镇江掏出火机“啪”地掀开盖儿,歪头挑眉又点根烟。 所谓别墅,是他在郊区置办的一处院子。开始,镇江把那儿形容得世外桃源,我们以为那是个像蟹岛的地方,镇江让他妈帮着过看房子,老太太去过一次,回来后好似鲁宾逊重返了人间,我们才知道那地方简直能当野外生存基地,周围一片荒野,白天人不来,晚上鬼不去,还好她带着火柴,不用钻木取火。镇江不时带去一队人马,在那里打麻将或者干什么别的,姜老太太给他们送水做饭,晚上他们大呼小叫直到天亮,老太太便一夜无眠。 “又给你妈发配那么远!”花大爷出来了,他唱过武生,二目圆睁很唬人,这回是花婶儿在后边拉他。 “你妈还是我妈?你要你拿家供着,”镇江扶着肚子吆喝,转向他妈,“老太太您别在这儿干耗着!您怎么着!给句痛快话!” 有几个街坊过来,站着没走。镇江看人多了,换了战术,秦香莲似地唠叨自己的苦处。姜老太太坐在台阶上,白雪两只爪子搭在她腿上叫唤,老太太嘴动了动。 “什么?您大点声!” “她说她不搬。”罗婷说。 两人看着对方。镇江道:“姑娘,想跟哥说话哥有的是功夫,先等等,啊。” “我不搬,”姜老太太说,“我就想死在这儿——” 镇江正待发作,一个年轻女人拎着箱子挤进来,高跟凉拖,脚在鞋里打滑,每挪一步都殊为不易。 “累死了,就这间啊,”她说着往我屋里走,我还没说话,黑子向前蹿一步,狂叫一声挡住她的路。女人惊叫,向后退,鞋还在台阶上,镇江赶忙扶住,女人怪道:“有狗你怎么没说!” “姑奶奶您往哪儿走啊,这边儿!”镇江指着姜老太太的小屋,女子愣在台阶上,我这间比姜老太太的宽敞明亮许多,姜老太太那间灯光昏暗,屋顶上横七竖八地堆着破砖头、扫帚把、废轮胎,像菜地边的窝棚,小厨房无力地倚在小屋旁,好像马上就撑不住了似的。女人脸色难看起来,两步过去推开门,温热的潮气混着红烧肉的味儿散出来,灯光勉强照到小屋的全貌,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凳子、两个摞起的旧木箱子填满了这几平米。光勉强打在墙上,上面贴着报纸广告。 ——女子拎起行李朝门口走,镇江拦住她:“哪儿去你?” “呸你个不要脸的!就这还敢要四百!” “呦!这么好的地段您还图什么?想住总统套房?也得有总统要您 呐!” 两人开始唾骂。有人说这么晚了,要吵就到派出所吵去,女子且骂且退,镇江也不停嘴,姜老太太递给他一茶缸凉白开,镇江喝过边骂边撤,骂声渐远,人群渐散。 没热闹看,花婶儿赶快回家看《还珠》。罗婷扶老太太进屋,两人坐在床上。姜老太太泪珠先掉下,罗婷的紧跟,白雪也跳到床上,贴在老太太怀里,老太太抱起白雪,罗婷搂着姜老太太。 直到杨大娘进来,她们才分开,各自抹眼泪儿。打我小时候,杨大娘就在居委会,家庭纠纷这种事儿,冷热暴力每月都得处理这么几件,行事非常专业,这会儿,她坐在姜老太太另一侧,握着她的手:“老姐姐,镇江是一时糊涂,您可不能不懂理儿,谁年青的时候没过过糊涂日子?您这儿瞎难受管用吗?等他明白了,赔礼道歉来了,您又病了,不是给小辈添麻烦吗?” “给小辈添麻烦”——这话提醒了老太太,她缓缓道:“唉,茶鸡蛋都越来越难卖,他做生意能容易吗——这孩子,肯定在外头受委屈,憋闷,我这当妈的又帮不上忙……” “跟您说,”杨大娘压低声音,“过几天我儿子那边儿组织老人泡温泉,我这儿还有名额呢——可别跟别人说啊!”大娘朝花婶儿那屋努嘴。 “这——行吗?” “怎么不行,不用您掏钱,咱老姐俩白玩儿!” “——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人家做生意还不得赔了啊。” “骗你这个!电视台还跟着报道去,他们这是变着法儿的做广告。” 送杨大妈出院门时,我问:“杨主任,真不用交钱吗?” “这孩子,”杨大娘笑道,“你甭操心,包我身上!不就多个老太太吗,能多吃他们几口饭?唉!你说说,还不如个孤寡老人。” 院里只剩我和罗婷,这是我们第一次独处。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好像从前院到后院要一站地。 此刻月朗星稀,并不难走,但我似乎听到罗婷嗯了一声。我忙进屋找手电,顺便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翻了三个抽屉好不容易找到手电。 出来时,罗婷当真在外面等着。 手电没电。 “没事儿,跟着我就行。”我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热浪迅速从我手中奔涌着流过全身。荷尔蒙肾上腺素持续走高,第一次独处就能牵手,我一路恍惚,全部身心都用来感受那只手,差点儿被台阶绊住。罗婷拉住了我。 “我先走了。”我这么说着,肚子忽然肆无忌惮地叫了一阵,声音还不小,四周偏又没声。 “你饿了?”罗婷问,“——我这儿还有饭。” 她恐怕只是客套,但我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和罗婷独处,还是在她家。屋里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儿,很好闻。墙上挂着字画,家具是传统式样,角落里放着一把琵琶,还有一台古筝,罗婷让我坐下,一会儿,她把菜饭放在桌上,药味儿更浓了。 “嗯,不错,”我喝了口汤,说不出酸甜,看汤色偏黑,“是黑芝麻糊吗?” “是酸辣汤啊——你没喝过酸辣汤?” 我没喝过这样的,我又喝一口,勺子里似乎有个长得像鸡蛋丝但也可能是木耳丝的东西,我没问。“嗯——”我很有感情地点头,“味道很特别。” 我闷头吃,罗婷就那么坐着,也不知说什么,我只能听见自己咀嚼饭菜的声音和大座钟嘀嗒的声响,气氛有点儿冷清,还有那么点尴尬,我建议开开电视,现在还有《还珠》。罗婷摇头:“我家没电视。” ——真的没有,这很罕见,连姜老太太都有台旧彩电。我只能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饭菜上,还好,米饭虽硬,但不夹生,菜色虽黑,但吃得出是黄瓜。刚才真是饿,可没吃几口我已经觉得饱了。 “我刚学做饭,还不大会。” 罗婷终于打破沉默。 “挺好,米饭挺有嚼头。” 罗婷表情放松了些:“姜奶奶也说我做得好吃。” ——姜老太太就那几颗牙还不得全崩盘?可见感情的力量不能小觑。 “菜怎么做的?” “你是说酱爆鸡丁?” 原来还有鸡丁! 罗婷语调开始轻快:“我先放了郫县辣酱和豆瓣酱。” “噢——” “又放了甜面酱和番茄酱。” “哦——” “最后倒了蚝油和酱油。” “——我也爱倒酱油。” 罗婷听后很欣慰:“哦,忘了跟你说最重要的——我还在汤里放了人参、杜仲、枸杞——” “放那些干嘛?” “药膳啊,你多吃,别客气。” 此后几天,我多少有些担心自己的胃肠。但还好,无大碍。我和罗婷开始互有往来,但每次往来都能撞上花婶,或者说花婶都能主动撞上我们。她会在罗婷来看黑子的时候飞快拉开门让我帮她看看空调遥控器,或者当我从罗婷家出来的时候发现她正站在罗婷家门口,她说正要跟罗姑娘借瓣蒜,罗婷会说:您就扯一头吧。花婶真地就扯下一头,说拍黄瓜、炸带鱼、吃饺子都得用,一瓣还真不够。说是借,其实她也不还。以前我家常把葱放在窗外,花婶路过就顺一根,自然得你都怀疑那压根儿就是他们家的东西。街里街坊的,为根葱吵架不值。我妈在世的时候常这么说。 周六早晨,我们把姜老太太送上胡同口的客车,温泉度假村的活动组织得像模像样,还有记者扛着摄像机拍摄,采访居委会杨主任。姜老太太穿着那件早市买的衬衫,头发上别着罗婷给她的发卡,虽然脸上满是皱纹,但一打扮还是精神很多。她兴奋得像小学生春游,还有些做贼心虚的害羞,在车里忙着分发茶蛋。她的茶蛋在这一带也有点儿名气,我觉得吃她的茶蛋应该像品茶品酒那样从观色闻味开始:剥开茶蛋,棕色的细碎条纹把乳白的蛋青切割成不规则的小块,像精细的碎瓷,茶香沁心,蛋香扑鼻,可惜姜老太太这手艺没像“臧姑娘水饺”、“王守义十三香”那样注册商标,批量生产,不过也许一批量味儿就不正宗了。车开时,姜老太太正抿着旁边老太太给的娃哈哈跟我们隔窗道别。 我跨上自行车:“我先走了。” “周六还上班?”罗婷问。 除了偶尔朋友聚会,我周末从来不歇:“今儿周六?我都忘了,你怎么安排?” “还没想好,总得先找个地方吃早饭。” “卤煮火烧怎么样?”我可以把卤煮火烧当早中晚饭连着吃而不腻。 “嗯——那个地方行不行?” 罗婷指指街对面。 “当然!有什么不行!” “你要哪种?最大的那个怎么样?”进了麦当劳,我指着巨无霸问。 “那个好吃吗?” “哪个?” “就那个,”罗婷手指着,“像春卷儿似的那个。” “噢,来个苹果派。”我对服务员说。 罗婷点了苹果派、薯条、草莓奶昔、吉士汉堡,我减肥,只要了巨无霸。结账时罗婷钱不够,我替她付,她端着东西坐下:“昨儿早上我吃了肉夹馍、豆腐脑、爆肚,也没这么贵。” “国外肉的夹馍就这个价。”我给她拿了个吸管儿,插在奶昔里。 她也拍一下放吸管的盒子,拿一个给我,为了不浪费吸管,我又买了一大杯巧克力奶昔。 “回去再还你钱。”罗婷抱歉地说。 “不用,上次你请我,今儿我请你 。我说,你真没吃过麦当劳?” “嗯,我们家那边没麦当劳,家里人有吃过的,告诉我不好吃,我就想尝尝到底怎么样,”罗婷迫不及待地咬了口汉堡,嚼几口,皱着眉问,“怎么粘糊糊的?还有点酸,没坏吧?” “坏是没坏,可能面没和好。” 罗婷有点失望:“看来真的不好,害你花钱。” “没事,我喜欢吃。” “真的?你喜欢吃酸馒头?” “嗯。”我替她吃了汉堡,她惊讶的目光让我很受用。 “你这是怕浪费,”罗婷说,她打开苹果派,看表情是对吃的没了兴趣,咬了一口,烫得在嘴里翻腾咽不下去,表情却换了,“哇——不赖!这个不赖,嗯——我回去也试试。” “想吃就过来买,这东西自己不好做。” “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罗婷举着苹果派研究,“先把蜂蜜放锅里热热,然后抹在油饼上,再把苹果煮熟了放上去一卷——嗯!做好了请你!” 从麦当劳出来,我们又进了对面的肯德基——罗婷觉得那白胡子老头的塑像很亲切,决定照顾照顾他生意,她一直以为肯德基是类似“全聚德”的地方,只是一个卖鸡一个卖鸭。我觉得她可能照顾不动别人的生意了,毕竟已经吃了那么多,我都饱了。但罗婷又点了辣鸡翅、粟米棒、土豆泥、胡萝卜餐包和蔬菜色拉,吃的时候低着头,口手配合得流畅默契,嘴里始终鼓鼓囊囊。这一餐,罗婷吃得酣畅淋漓如入化境,旁边的人偷眼看她,我直担心她没时间呼吸。当粟米棒只剩下棒,罗婷慢慢抬头,缓缓站起,移步出门,刚下台阶就开始打嗝儿,憋也憋不住,我大叫了一声,她吓了一跳。 “这能把嗝吓回去。”我说。 “真的?”她问时又打了一个,脸红了,抿着嘴不说话。 罗婷的嗝非但没被吓走,还频繁了。 我捏她手上的穴位:“一捏就好。” 她没做声,我自己浑身发热。 就这么着捏着走了好一会儿,罗婷不打嗝了,我也没放下。 “想去哪儿?” “不知道。” “去我书店看看怎么样?离景山特近。” “景山?” 周末,正是人多的时候,里面二百个旅行团,小黄旗小红帽到处都是,罗婷对着那棵崇祯上吊的老树唏嘘不已,好像栅栏里围的是恐龙。“门里边是什么?” 围着景山绕了一圈后,她问。 “少年宫,北京市少年宫。”我记得小时候来这儿考过一次画画,没被录取。 门里传出吱吱呀呀的琴声,罗婷像被吸进去似地往里走,马上就被看门的老大爷拦住了:“这儿不让进,”她转身要走时,老大爷又唠叨了一句,“除非在这教课。” “我教。”罗婷脸登时绯红。 老大爷一乐:“怎么没见过您呐,您教什么呀?” 院儿里一群小孩儿正抱着乐器练习。 罗婷指指旁边:一个扎俩羊角辫儿的小丫头挂着两道眼泪儿坐在小马扎上,抱个大琵琶劈里啪啦地弹,她妈听得快绝望了,搡一下她:“就知道玩儿滑梯了吧你?老师怎么说的!到这儿得激动啊!你激动吗??”小丫头不激动,她妈倒真激动了,“今儿考级要不过——咱甭学了!” “成。”小丫头迅速乐了一下,接着目无表情。 老大爷说:“您教那小孩儿?” 罗婷低头又嗯一声,小丫头也听见了,看了眼罗婷,不置可否。她妈早就出离了绝望,在银杏树下兀自运气。 “那学生,来来来,让老师给示范示范,”老大爷笑着说,“家长也消消气,一块儿听听!” 老大爷摆出一付预备欣赏的架势,罗婷骑虎难下,慢慢踱到小丫头身边,小丫头把琵琶让给她,一副想就手送人的架势。罗婷正身坐下,眉宇间忽然升出一股泰然,好像她坐的不是马扎而是莲花宝座,她看着那琵琶,脸颊贴着,身子依偎着,凝然不动。银色发卡下的长发猛地一抖,《十面埋伏》的第一声响从琵琶里迸出来,窜上天,四下静了,琴声汩汩倾泻而下,汇成一股气,围着院墙飞舞,人们不动,好像动一动就会被暗箭击中一样。罗婷垂着眼,手不停,身微颤,似乎灵魂已经顺着指尖注入琵琶。墙内仿佛风声鹤唳,一片肃杀,墙外似有千军万马,只等一声令下——令未下,琴声停——红墙碧瓦,满院银杏,罗婷随性拨弦——天仿佛凉了,雨就要下了,院儿里似乎已经去了燥热,来了清凉。人们放松心神——咔嚓一声响,罗婷一惊,琴声骤然停止:有个游客给她拍照,冲她笑笑,转身走了。老大爷回过神,这才发现一堆游客已经挤进了大门,他连忙起身阻拦。大家见罗婷不再弹,慢慢散开,此刻,小丫头早已换了一副爱不释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接过琵琶,上下打量,好像以前没见过似的。 一堆家长围过来提问,有人问她跟谁学的,考几级了,是音乐学院的不是,能不能教小孩儿,小女孩儿她妈想让孩子现在就行拜师礼,罗婷很尴尬,打算离开,小丫头忽然大叫:“姐姐——” 罗婷回过身,小丫头一脸虔诚:“您是琵琶精吗?” 爬景山时罗婷心情格外好,我呼哧带喘地爬上山顶,她正手搭城墙望着无际的金色殿顶,良久说道:“我从没想过,我能看见故宫,不知住那儿是什么滋味。” “那去问问,看有没有空房。” 这是我第二次参观故宫,第一次是小学时春游。罗婷好像刘姥姥逛大观园似地,表情气象万千,有时,她眼里闪着憨傻的光,神魂颠倒盯着藏品,一会儿退去微笑眼里无光,好像施了分身术的孙悟空。我们从中午一直走到下午关门,一路很少讲话,关门时还有很多地方没看,她遗憾地走出正门,面对傍晚的长安街,那股情绪才慢慢消散在广阔喧闹的空间中,我们信步走到天安门广场,看空中的风筝。有个蜈蚣风筝挺神气,把蝴蝶、老鹰、屁帘都比下去了,罗婷却没瞅见,我指给她看,她顺着我手的方向望,身子也微微地向我这边倾斜,我把胳膊轻轻搭在她肩上,她身体忽然僵了,我也是。我们就这么看了很久的蜈蚣风筝,直到风筝都飞不动了。 从天安门拐到金鱼池后,罗婷站在路边一家火锅店前不走了,靠窗的一对男女正在吃火锅,她看着,抿着嘴唇,眼神里的那股痴迷劲儿让我想起《第凡内早餐》中奥黛丽•;赫本望着橱窗里的珍宝。那对男女让她看得发毛,举着筷子不知所措。我拉她进了店。很少在夏天吃火锅,但麦当劳肯德基早午饭早消化光了,我也饿狠了。罗婷在靠窗位子旁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窗外的景物。我打量店面,屋顶上安着节能灯,脚下淡绿色地砖,淡黄色木制桌椅,白花瓶上插着带金穗的小红花,墙上挂着几幅木版画,柜台上放着招财猫和关公,店面真是普通,但这个地方有股我中意的气质。一个穿白t恤的年轻男子走过来,《茶馆》中王掌柜若有后代还做这行,举止大抵如此:“两位先看看菜谱。”他把打开的两份菜谱递给罗婷和我,点头离开。我喜欢两份菜谱,更中意这种早年间流传下来的笑,现如今没几个人这么笑了,笑容这东西也会国际化,又没人发起“拯救濒危笑容委员会”之类的组织,这种微笑就在人声鼎沸中无声无息地消失。相比之下,虽然谈不上讨厌饭店里的标准笑容,但那种全球化微笑总有点儿像不太地道的舶来品,服务员会在任何一句话前都加个“您好”,比如“您好请等一会儿”、“您好鱼籽卖完了”、“您好对不起您说什么?”,像语音提示器拼出的句子。作为顾客一样要彬彬有礼 :“谢谢,总是吃鲍鱼这次就不点了——我吃不下一只金牌烤乳猪——不,半只也不要——我没预定‘佛跳墙’——新添了鱼翅捞饭?太好了,但这次还是要鸡蛋炒饭——不,不要红酒不要鲜榨果汁也不要西湖龙井——对,白水,谢谢——什么?没有白水只有矿泉水?好吧那就只要蛋炒饭吧,再来点醋——不,不要保健醋……” 我们看了菜谱,朝“白t恤”招手。 “二位点点儿什么?” 我还没开口,罗婷就指着菜谱说:“这个。”“白t恤”忙俯身看“这个”是哪个,罗婷补充道,“就是像太极的这个。” “您是说鸳鸯火锅?” “嗯!”罗婷笃定地说,“我要麻酱调料。” “我要香油的,”我说,“再要一份麻酱的。” “二位涮点儿什么?” “羊肉、肥牛。” “猪脑、百叶。” “鹌鹑蛋、白萝卜。”她胳膊撑在桌上。 “冻豆腐、血豆腐。”我向后靠搭着椅背。 “藕片、青笋。” “木耳、茼蒿。” “一听可乐。” “一扎啤酒。” “一碗醪糟。” “一个火烧。” 我们说完,“白t恤”停笔,流畅地报了遍菜名,语气节奏抑扬顿挫,重音停连恰到好处,语速由慢而快由快及慢,我们顺着他的语气上升下滑,仿佛坐上翻滚过山车,“火烧”两字读完,车正好停稳,我觉得他该演《天下第一楼》。 “请问二位,待会儿还有别人来吗?” 我们摇头。 “那菜点得是不是有点儿多了?” “没事,尽管上,我们饿了。” 火锅端上来了,锅里的白汤还没开,枸杞红枣和葱白静静地飘在上头,红汤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儿,四下里散着热气。不一会儿,“白t恤”带着一脸歉意走过来:“抱歉,空调坏了,只能开电扇,您看——?” “没事儿。” “那谢谢了二位,给您打个八五折。” 我们吃得汗流浃背,风卷残云,罗婷配备了一个一级棒的胃,看着袖珍,实际吞吐能力强,就像能存储很多照片的超薄数码相机,早上我就领教了,现在更钦佩不已。我的胃本来就巨大,碰上好吃的更能装。太热,我们吃一会儿就轮班儿去外面站站,凉快下来再吃。“白t恤”的服务为这顿饭锦上添花:加汤、撇沫、递纸巾、撤空盘……时机拿捏到位,动作也利落,晚餐接近尾声,盘中所剩无几。 罗婷又开始打嗝儿,幅度虽小,频率却高,一个接一个,她赶忙摒气闭嘴,自己按穴位。 白t恤走过来,端着一盘麻辣小龙虾和一盘煮毛豆:“这是本店赠送的,二位尝尝,看做得怎么样。” “谢谢,不过肚里实在没地方了。”罗婷趁着打嗝儿的间隙赶快说。 “那给您打包,‘麻小’不容易坏,毛豆煮完了又用调料炒了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二位晚上饿了可以当夜宵。” “恐怕到明天中午都不饿。”我说。 “吃好了?” “吃好了,真不错。” “能碰到您二位这么通情达理的顾客真难得。”白t恤转身结账打包。 我们一路溜达,走过街道和夜市,路过一扇门,我忽然发现,那正是我大学时的朋友家!我心潮澎湃,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不知他在不在。我记得第一次来他家时就震了,门里是正正经经的四合院!不是大杂院,是有古树和荷花缸的四合院!这么气派的院子我还是头回见,院里有面玫瑰花墙,几盆牡丹遥遥相望,屋里欧式、中式家具相得益彰,不要说父母祖辈,就连保姆风度也不一般,菜做得更绝。像我,那时天天吃食堂,食堂的荤菜做得像素菜,素菜像凉菜,凉菜像酸菜,酸菜像咸菜,咸菜倒不错,几根就能就个馒头,一吃他家的饭就没够。单是吃的就让我乐不思蜀,更别提他家还有当时很难看到的外国电影录像带。 好友还真在!就是他开的门!我等他露出惊喜,但这孩子睡眼惺忪的,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面似的:“来啦。” 他有气无力地挤出两个字,侧身让我进去,也没多看罗婷,进去后,我一眼看见了以前的玫瑰花墙,但只有墙。牡丹也没了,好在还有缸。进了屋,我发现家的气氛荡然无存,自己好像站在宾馆的房间。朋友开了听啤酒给我,我向他介绍罗婷,他打了声招呼,嘟囔道:“昨晚上加班,刚睡。” “抱歉,我们吵你了——哎,你爸妈呢?” “我妈现在住校,我爸跟媳妇住一块儿。” “——你妈不就是你爸媳妇吗?” “跟现任媳妇住一块儿——我毕业没一年俩人就把手续办了,他们其实早就想离。” 说话的当儿,罗婷就乖乖在旁边坐着。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一章 夏至 芳邻 有人说,一个人的性格和成败百分之五十由基因决定,百分之五十是后天培养。可一样的爹妈,一样的教育、一样的环境,怎么能造就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肯定还有其它百分之一的什么,铸就了韩冬韩清兄妹如此的不同: 在我眼里,韩冬是个天才,而韩清不仅是天才。 韩冬长得挺顺眼,韩清赏心悦目。 从小到大,总有人时不时地欺负欺负韩冬,可没人敢碰韩清,最淘气的孩子、最专横的老师都不会。 大家喜欢韩冬,因为他脾气好乐于助人做得一手好菜,大家都爱韩清,什么都不为。 “又有事麻烦你了。”韩清说。 其实她还没麻烦过我。我只记得有一次她刚上大一,来这儿找她哥,正好碰着我,聊了一会儿,那时候我心跳得特响,生怕她听见,跟胡同里很多男生一样,我做过当韩冬妹夫的梦,毕竟我跟韩冬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就在自己按捺不住快爱上她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力量通过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往外涌,那感觉就像你路过忽然打开的冷冻室大门一样,再近就会冻伤,月亮远看才美,当时我这样想。 韩清告诉我学生会要办书市,她想让我过去卖书。我自己也在书市买过书,书好,便宜,正版,但买书的过程却没法和在书店里相提并论。如今我有了个小书店,生意也过得去,就不太想看着自己的书被放在行军床、简易桌、塑料筐、或者用布垫着直接放在地上,也不想听书摊儿间此起彼伏的叫卖,这让我想起了早市上买的黄瓜土豆,我拒绝。 韩清露出淡淡的失望,那股劲儿刚好让我心生愧疚。 “这么麻烦你怪过意不去的,我去过你的书店,你挑的书不一般,学生肯定喜欢,我想把你的摊位安在大厅,出出进进的都可以看到,你不用在外头站着,什么都不用带,桌椅都给你准备了,书市赶不上你在店里的营业额,还费时费力,不过,”她换了个语气,“就算帮忙嘛,你吃了我哥好多顿饺子啦,五星级饺子。” 我的确吃了韩冬挺多饺子,还不止饺子。仔细想想,在学校卖书的收入很可能高过在店里的营业额,书嘛,怎么卖不是卖,做生意何必讲形式,我忽然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韩清走后,我还沉浸在助人为乐的快乐中,直到罗婷呼哧带喘地抱着铩羽而归的黑子回来。 进屋后,还没等罗婷完全把它放下,黑子就咚地跳下地,迫不及待地钻进窝,呜咽着把大脑袋依偎在玩具狗旁。 “还好,没受伤。”罗婷说。 “白雪知道轻重。” “那也不能这么欺负人,我得跟它说说。”我笑笑,不知道她怎么跟白雪谈,而黑子一直都在哼唧。 罗婷的青果领衬衫上粘着狗毛,细细的白色的狗毛随着她的心跳起伏,我伸手摘掉,手指掠过她皮肤的一刹那,就像划过溪流,光滑、沁凉,我根本不想把手从她身上拿开。我拉过她,抱住她,身体像被九个太阳烤着,内心却像被静谧的湖水包围,我听不见我的心跳,却可以感到她的。 我想俯身亲她,不幸和黑子四目相对。不知什么时候,它停止了哼唧,不再跟玩具狗诉苦,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跟罗婷。 罗婷好像感觉到了,直起身,我们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把目光闪到一旁,那目光左右躲闪始终没地方放,最后落到了门上:“我先走了。” 我拽着她的手。 “真该走了。” 我握得更紧些。 “——明天还要教课,我还没准备。” “教什么?” “二胡。” “我还没听过呢。” 我也就知道《二泉映月》。 我抱住她,吻她。有那么一刻,她的手臂似乎想抱紧我,她急促湿润的气息撩拨着我。 黑子也急促地喘气。 它快站起来了,舌头兴奋得一抖一抖,我们之间的悸动被它有节奏的呼哧呼哧吹得片甲不留,罗婷要缩回手,我拉住她。 黑子疯狂摇尾巴,喘得更重了。 我看了它一眼,从这一眼里黑子显然读出了些什么,尾巴立马像坏了的钟摆一样定在半空。 “别走。”我拽住罗婷低声说。 黑子叫了。 罗婷尴尬地笑笑,忽然抽回手推门。 我追出去:“——要不一块儿吃晚饭?我去你家?” “我不饿。”罗婷说完,快步回后院了。 我也不饿。 我靠在床上,咂摸着她唇间隐约的可爱多的味道,空气里还有她的体香。 醒过神来,我把黑子关了禁闭。 咂摸的时候,韩冬来了:“以为你又加班去了——怎么了你?” “没怎么。” “不可能,二楼盘下来了?——不是不是——噢——” 韩冬豁然开朗的样儿,往里院递了个眼神,“——不会吧?” 我傻笑。 “这么快?” “快什么,搁花婶儿那会儿闺女都满月了。” 闻听此言,韩冬眉眼全往上提,脸上也挂着傻笑:“老天爷还挺开眼,我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天,哪儿能老一人住啊!”——我觉得这话该我爷爷说,但韩冬说得很投入,有点儿哽咽,他听见狗叫,转身推开小屋,放出黑子,“干嘛关他?” 黑子低调回窝。 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我跟韩冬讲了这几天的事儿,韩冬的表情好像自己谈恋爱似的,聊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找我有事?” “还真有,跟我吃饭去怎么样?” 韩冬很少请我外头吃,我那厨房基本上就是给他预备的,每月至少得有那么一次,他在里头显身手。再说我现在除了去后院哪儿都不想去,这节骨眼儿还不重色轻友就太不正常了。 “其实也不是我找你,燕子爹妈说让你过去吃顿饭。” 韩冬有点紧张。 燕子爹妈?我妈在世的时候在他那儿做过裤子,我也去他那儿改过校服,但那都是老皇历了。 “上次我不是给她爸做了顿饭吗?人家要回请。” “那也是请你。” “我说我不去,这点儿事犯不着,结果燕子不高兴了。” “甭理她。” “人家也挺诚心的,他妈问我是不是嫌他们做饭不好吃,要再推辞就不礼貌了,他妈还说,她是看着我打小儿长大的,还问那小胖子现在怎么样了。” “哪小胖子?” “他们说,你要不嫌弃就一块儿去。” 人家顺口一说,韩冬就当真。我就想去后院。 韩冬有点儿不高兴:“我不会说话,你去起码还热闹点儿,当回陪吃怎么你了,平时吃我那么多!” 还得说是兄妹,话都一样。 见我同意,韩冬起身:“赶紧!” “去那么早干嘛?还不到四点呢。” “大哥,你不给人家帮帮忙啊?好意思进屋就吃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锁门的时候我撇了眼后院,这院子仿佛有着巨大的磁力,罗婷是这磁场的中心。 拐出玉花园,韩冬并没往右拐去燕子家,而是拉着我去街对面买水果,我说还不如把我家里的拎上,反正是早上刚买的,韩冬说他自己挑,除了西瓜葡萄,他还买了点儿猕猴桃之类的。我说韩冬雷锋,给人家做顿饭自己还搭上这么些个东西,韩冬说帐不能这么算。他压根儿就不算账。 要到燕子家 时我才注意,当年从胡同口就可以看见的白底红字的老制衣招牌都沧桑不堪了,旁边立着的新牌子倒挺扎眼,黑底玫瑰红大字——“燕子工作室。”右下角是燕子图案的logo,尾巴像剪刀。燕子自己设计服装,手艺虽是她爸教的,但顾客群完全不同,她爸一直给胡同内外的大妈大婶做,做那种能从八十年代穿到现在的衣服,不时髦也不过时。燕子不一样,她设计了一些和她一样古怪的衣服,放到街口一家小店代卖,我见过她设计的衣服,首先我没看明白那是上衣还是裤子,当我看清楚那是上衣的时候,也没明白那些个洞洞圈圈带带钩钩怎么个穿法。但这样的衣服还真有人买,不多,勉强够养活燕子。 韩冬受到了热情接待,燕子妈已经在厨房忙上了,燕子爸接过水果,韩冬坐了一分钟就进厨房帮忙,他很利索地把鱼收拾得片甲不留,啪地往菜板上一放,手起刀落切葱姜蒜,那股劲儿太有范儿了,燕子妈在旁观摩。 燕子不在,她爸边干活边跟我聊:“当年两身校服的布给你拼成一身,现在怕是还不够哦。”聊到韩冬时,我少不了夸几句,他爸接过话说,“小伙子一看就是个踏实人。”韩冬自己的爸妈要能这么夸他一句他该多美。这时,我忽然灵光一闪,知道了这顿饭的用意。 不可能错,跟花婶一个院儿混了这么多年,这点儿事要猜不出白活了,想到这儿我说:“要我说,人越踏实越没人理,冬子不抽烟不喝酒还超爱干活,管什么用,不知道现在的女的都等谁呢,这么好的人愣没女朋友。” “不可能吧,”燕子爸说得轻描淡写,表情却浓墨重彩,他的剪刀悬在空中,“现在都没有?” 剪刀在空中点了两点,似乎在说敢骗我下场有如此布。 “是啊。” 她爸放下剪刀,刺啦一下把布撕成两块,两块布像翅膀一样腾空,慢慢落下,燕子爸道:“他父母也该帮他操持一下,是不是越有学问的人就越不在意这些?” “男的不着急,他还不到二十五呢,晚点儿无所谓,倒是您,帮燕子张罗过吗?” “唉!”燕子爸谓然长叹,不管什么身份地位,父母们的长叹大抵如出一辙,“我们找的人家看不上,人家找着的我们又不敢看,这事管不了,管不了。” “什么管不了啊,”燕子从外头回来,接上话茬,“您管得还少啊?” 燕子捧起玻璃瓶咕嘟咕嘟猛灌一通,放下杯子喘了一大口气,朝我抬抬下巴,算打招呼,接着问她爸:“让您帮忙的那件呢?人家明天就要。” 燕子他爸指指旁边的塑料袋,燕子拎出来抖开了,也谓然长叹:“我的亲爸呀——这裆怎么才到这儿啊!要那种免裆的效果,免裆您懂不懂啊!这谁愿意穿啊,跟棉毛裤似的!也太不靠谱了您!” “照你那样说裆要到膝盖了呀,岁数大的都不要穿,更不要说小姑娘啊!我想想那样还是不好。” 燕子一脸悔不当初的样儿,不再理她爸,对着镜子拎着“棉毛裤”发愁,进了里屋关上门。门上贴着她的照片,是那种你不告诉我那是她我压根儿就看不出那是她的照片。 少顷她出来,穿着那条裙不裙裤不裤的东西,在一堆布里扒拉,拎起一块刷刷一围:“还得说是您闺女!怎么就那么聪明!”这么一摆弄,那棉毛裤果真变得很特别,特别好还是特别坏就不好说了。 竹帘挑起,韩冬端着水果进来。 “怎么样?”燕子问,语气里可没有征求意见的成分。 “有点儿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要能这样,”韩冬把果盘塞给我,过去把布一围,“更好,”俩人的眼神在镜中交汇,韩冬说,“我去关火。” “哎——” 燕子扽住他,朝外头嚷嚷,“鱼成了,关火吧!”她妈应了一声,燕子说,“要的就是这个味儿,异域风情!” “你在异域卖啊?”她爸说,“不就马路对面吗,人家衣服都正正经经,就你这个像唱戏的。” “乐意!”燕子一抬下巴,进里屋了。 “哎你把料子给我!” “那么小器!”燕子的声音拧着弯出来,像十八街麻花。 我端着果盘四下看,但凡能放东西的地方都堆着布料衣物,韩冬从我柜子后拉出一张折叠桌打开,我把果盘放上去。 “没什么事我去厨房了。”韩冬说。 “你不用管,”燕子爸半拉半推把韩冬按在椅子上,“来吃水果,强子也吃。” “嗯。”我吐出西瓜籽。 “虾还没收拾呢,让阿姨过来吃吧。” “觉得阿姨做饭不好吃啊?” “没有没有——” “那就别动,哪儿有让客人做的!告诉你小韩,我们做不出你那么高级的菜,不过她妈手艺蛮好的,你待会儿尝尝。”燕子爸说完出去打下手。 燕子换了衣服出来,在她爸抽屉里翻找,拿出红线,把缝纫机上的黑线换下,佝偻着坐在缝纫机前,在针眼上穿上红线,手轻轻一转轮子,脚随着踩动踏板,“嘎达嘎达”的机器声有节奏地响起,脚链跟着闪,屋里只有机器声。燕子停下来直腰的时候,韩冬问:“这缝纫机有年月了吧?” “可不,比我都大。” “你爸给你妈的彩礼?”我问——好像我们家那会儿也有一台,据说是我爸妈结婚时买的。我小时候把桔汁洒进去了,没吭声,橘子水不是润滑油,机器踩不动时我妈凭粘糊糊的痕迹认定是我干的,我可不认账,而且很快入戏了,跟我妈嚷:“您怎么知道是我呀,您怎么不怀疑他呀!”我指着我爸,我爸眼睛本来细米似的,闻听此言变得冬枣那么大,他差点儿就把我打死了,打死我也不招,花婶儿姜老太太谁都劝不住,临了花婶儿说:“胖祖宗!你爸哪舍得喝那口水呀,不都给你留着嘛!”后来我妈走了,缝纫机也给人了。 韩冬把果盘递给燕子,燕子拎起一串葡萄,咬进去仨:“谢了——他们那时候哪儿买得起这个,这是我妈怀我那年买的,二手货。” 说是二手货,可机器自有一种派头,机身泛着光,皮带踏板老当益壮,金字图案还在,针尖儿簇新锃亮。 “飞燕牌儿的?”韩冬问。 “你怎么知道?看见啦?” “我们家那台就是这牌子。” “你们家还有缝纫机呐?你妈用吗?当写字台了吧?”燕子说。 “你该不是随这机器起的名吧?”我问。 “是又怎么着?这就是我哥!”燕子很响地亲了一下缝纫机,接着干活儿,韩冬低下头,好像亲了他似的。 “嘿,你那衣服有人买吗?”我问。 “当然有了!高级订制!” “这件儿多少钱?”我问。 “你订吗?订就告诉你——给女朋友啊?” 我想象了一下罗婷套着大窟窿小眼的衣服:“这衣服太抽象。” “又不是盖楼,那么具体干嘛?哎,你说我怎么总也做不好拔丝土豆啊?”燕子忽然问韩冬。 “拔不起丝?” “嗯,硬,还特粘牙,要不快点儿嚼都张不开嘴。” “哪天你做的时候我看看。” “还看什么呀,你过来做不得了。”我说。 “那可用不起,”燕子说,“我爸已经训我了!” “我看你爸挺高兴的。”韩冬说。 “我爸对外人好着呢,你也是,做那么讲究,”燕子剪断线说,“上次人家连配菜的花儿都带了,底下还插块藕,你说那藕吃 还是不吃?可惜了的。” “做菜讲究配色,做衣服不也是?” “甭老往一块儿扯啊,我这活可没油烟。” “熨糊了就有了。”我说。 燕子爹妈做的菜确实不错,红泡椒绿辣椒,我吃辣还差得远,老得到外头擤鼻涕。 “还吃的惯吧小韩?”燕子妈问。 “嗯!”韩冬盛了口浸满泡椒的汤汁,倒到饭里拌,燕子爸妈不停给韩冬夹菜,挑走鱼身上最好的肉,大个的虾也塞到他碗里,韩冬应接不暇,我不用人夹,自己吃得欢,燕子吃两口要走,被她爸按住。 “你看我都忘了!”她爸说,“燕儿,把酒拿来。” “就是呀!怎么能没有酒!”燕子妈说。 “什么酒?料酒?”燕子问。 “红酒啊!床底下那瓶。” “哪个床底下?” “还是我来吧。” 她妈起身。 燕子盘腿窝在椅子上。 “花婶儿来了。”我说。 众人看着我,眨眼功夫,花婶啪哒哒进了屋。 “哎呦你瞧我来的这个不凑巧噢!得了你们先吃吧,我走了!” “取衣服吧?”燕子爸起身,“两件都好了。”他拿起晾衣杆从上面取下衣服,敢情屋顶上还挂着几排,不抬头看不着。 花婶拿到台灯下仔细端详,一寸寸地看,找虱子似的。 “唉呀大兄弟,这边儿弄得可不精细。” 她打开里屋门进去照镜子,燕子盘着的腿放下,那是她的房间。 “花婶儿,外头有镜子。”燕子道。 “这丫头!你们那儿吃呢,我好意思外头照啊,再说了,照一下能把镜子照坏喽啊!要我说,这儿该有个试衣服的地儿,你说呢大兄弟?呦——啧啧啧,燕子呦!不怪你花婶儿话多,姑娘家家的哪能这么乱呐,好好拾掇拾掇,将来婆婆要看见还得了!” 花婶儿边掏钱边出屋,燕子爸接过钱:“花婶,两件衣服啊,这是一件的钱呐!” “哎呦大兄弟,那件不就改改吗,费您什么劲了,商场还买一赠一呢,咱们街里街坊这么多年,我哪回跟你讲过价啊!” “哪回您没讲价啊,再说了,来这儿的都是街坊,您要这么说我们没法做生意了,改衣服不比做衣服省心,怎么着也得给个手工费吧。”燕子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像被啪啪了两个嘴巴,花婶儿的脸吧嗒一下嘟噜下来,活像韩冬院儿里的牛头犬:“我跟你爸说话,轮得着你插嘴?你知道个什么!” 燕子风轻云淡地一笑。 这彻底触怒了花婶:“你爸当年来这儿找房,谁租啊?不还是我跟居委会老姐姐递的话,你们暂住证过了日子没换谁帮着弄来着?这么多年给你说了多少客人!这胡同可着南北头你打听去,我花婶儿——” “您跟孩子一般见识干什么,”燕子爸说,“消消气消消气,来坐这儿歇歇,燕子妈拿副碗筷,让花婶尝尝咱们手艺。” 燕子妈应声要出门。 “不吃,可不吃!大妹子你甭张罗了,再在你们家吃两口饭我更说不清了我!”花婶儿把衣服往胳膊下一卷,挑起帘子,“再说了大兄弟,我可是穿这身衣服演出去,你友情赞助一下我还给你做广告了呢!” “妈,咱家‘雷达’搁哪儿了?蚊子都进来了。” 燕子挠着腿。 “怪道呢,连个中学都没读完。”花婶放下帘子。 脚步声渐远,大家重新落座。 “净惹那惹不起的!” “她我还惹不起!不让做更好,我们还丢不起那人呢,扭秧歌扭得跟熊瞎子似的!屁股那叫一能拱,大眼珠子那叫一能翻,嗬,红绿灯都给吓憋了,”燕子说到兴头从椅子上蹿下来耍开了,边扭边哼哼,还别说,学得有鼻子有样:屁股往左时脖子跟脸玩儿命往右,眼珠子嘴岔子真都快撇到了头,我跟韩冬大笑,他爹妈也忍不住乐,我们一乐她更来劲,最后笑声中重又窝到椅子上,把葡萄酒倒进白酒酒盅,连干两盅,“你说他老伴儿还真受得了她!” “看谁将来受得了你。”她爸说。 回去时天早黑透了,我吃撑了走不快,韩冬放慢脚步溜达,晚上不闷热,还有点儿风,我看了眼韩冬,他感觉到了:“怎么?” 我摇摇头往前走,虽然喝酒的时候燕子的模仿秀把我们逗得爆笑,虽然之后我们磋了几局麻将,虽然气氛在燕子爸糊了的时候达到高潮,但这些喧闹或多或少是为了盖住花婶儿的那句话,那句虽然消失,却还在他们心里反复播送的话。 有人说,当初燕子进那所学校是因为她爸给很不好买衣服的领导做了几身衣服,送过去时,衣服口袋里装的当然不只是备用扣。领导穿上漂亮了一个档次,大家毫不吝惜地赞美她,同时把鄙视甩给燕子——轮得着他送礼,攀高枝的裁缝,边角料的闺女! 那时的燕子个就不矮,发型脸蛋挺像梁咏琪,只是走路从来都佝偻着贴墙根,生怕惹上是非,但是非却没放过她。 有个外号“猛牛”的男生,心无旁骛地欺负燕子,手段灵活多样,方法层出不穷。燕子有点儿受不了了,放弃了“不告状不求人”的信条,找班主任反映情况,班主任姓史,英语老师兼年级主任,人送外号“白眼儿史”。白眼儿史常讲自己年轻时是如何成长为所向披靡的铁姑娘的,听了三年,全班都会默写了。她主张,但凡小事,大家都要独立自主自立更生,解决不了的大事再找老师,此话没错,但她常把大事化小、小事做大,同学们很难分都清何为大何为小。比如有个同学在她的公开课上擤鼻涕,擤得响了点儿,课下被白眼史唾骂罚站,此事为大。而一次课间操后班里丢了七八个计算器和几百块钱,她批评了两句现在也不知道是谁的贼遂作罢,此事为小。 燕子说完,白眼史移出黑眼仁,对猛牛嗔怪道:“怎么这么淘啊你?”猛牛做了个鬼脸儿,白眼史翻了个白眼儿,此事为无。 告状是有代价的。燕子不是杨三姐,有时候纵然是杨三姐也没辙。那天下午放学,燕子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没法骑了,她推着,轱辘拧麻花似地滚,车铃在耷拉着的车筐里,一颠就响一声,车座的海绵翻着,猛牛和一伙男生慢悠悠地跟着。 “燕子,车座怎么这样了,你屁股剌的吧?” “屁股带钩不是马蜂吗?” “带钩?怎么我看不见,收放自如啊!” “我靠收放自如!” “咱都不能收放自如……” “哈哈哈哈……” 从小到大,燕子的放学路走得都不太平,她相信“沉默是金”——不沉默也没办法,她打不赢也骂不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算了吧,爆发才是灭亡的先兆,忍着还能多活两天。但这是燕子以前的哲学,那一刻,沉默是树坑里的呕吐物,是窝囊,是扯蛋,是狗屎。 两边的房子正拆迁,地上的砖头石块堆成小山,燕子把车猛地一推,砸在猛牛腿上。还没等他们说话,她抄起一根木棍大喊一声抡在他身上,木棍糟了,一打就断成两截,燕子攥着那小段木头抖。她那声大喊太尖了,又尖又细,声儿还有些劈。 燕子手里的半截棍子闷声闷气地落在地上,大家停顿了一秒,跨在自行车上前仰后合地笑,有人边笑边按车铃。 猛牛没笑,低头看自己胳膊。 上半截木头插在他胳膊上,有根钉子进去了。 两天后,燕子骑着辆新车上学。下学时,猛牛一如既 往跟着她,两人先后把车停在吉野家门口,进去时,燕子回头等猛牛,猛牛紧走几步,用没缠绷带的胳膊搂着燕子。 以后的两三个月,他们常去那儿,俩人要一大杯可乐,燕子用吸管吸,猛牛直接喝,我们假装没看见,她则完全看不见我们,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猛牛嚼冰。暑假前的一天,燕子和猛牛先一前一后出了吉野家,燕子走过那辆新车,没骑。开学时我们得知,猛牛出了国。 燕子从初恋的风口浪尖狠狠摔到谷底。从吉野家出来后,猛牛就着可乐一起渗透到她的骨髓,她甩不掉摆不脱,他成了她心里的鬼,她永远做不回“梁咏琪”,虽然那也未见得就是她自己。她眼神里的单纯被冷漠覆盖,从前的朋友离她远了,新的朋友她一个也没有。没人欺负她,也没人跟她说话,有一天,我在操场上看见她,她头发长了染了,显得人更高更瘦,上台阶时我叫她名字。 “干嘛?” “没事就不能叫一声,”我们一块儿走了两步,我忽然想起一幅海报,“你越来越像梅艳芳了。” ——我没骂她的意思,真没有,我超喜欢梅艳芳,现在都喜欢。可燕子怒了,骂得我连台阶都上不去,两边的同学绕过我们,骂完后她“噔噔噔”踏上台阶,那力道好像要把我踩烂了。 “招她干嘛,”一个男生盯着燕子的背影,“破鞋!”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靠,你他妈够贱的,她骂你你丫还挺爽是吧?” “是你爽,猛牛走了,你用不着当老二了。” 我们俩钉在台阶上,恨不得抱着对方滚下去。 有同学把那男生拉进楼。从那天起,燕子和那男生都不正眼儿夹我。 那以后,燕子俨然成了座“活火山”,把“岩浆”喷向任何一个胆敢冒犯她的人:不小心撞了她的路人,看不起她的同学,唠叨的父母、还有爱翻白眼的白眼史。 她的辍学和白眼史有关。一次课上燕子睡着了,睡得挺香,白眼史看见后不再讲课,看着燕子,班上好似乌云压城,燕子很快被同学捅醒,察觉到气氛不对,偷偷瞄了眼白眼史,四目相对之际,白眼史翻了个白眼儿,稳准狠地击中燕子,继续讲单词: “书翻到56页,看单词,‘困倦的’这词怎么造句?”没人吭声,“班长?” 班长起立。 “造个句,肖燕子常熬夜玩游戏,所以一上课就犯困。” 班长顿了顿,把肖燕子换成“she”,“she”了半天:“老师我不会说熬夜。” 白眼史也短平快地白了她一眼,自己说了一遍,让班长复述,接着全班重复。因为全班还没她一人声音大,所以重复了多遍。 燕子低着头。 “尴尬这个词怎么说?学习委员——” 学习委员起立,表情很尴尬,但还是说出来了。 白眼史又自己造句:“肖燕子小小年纪谈恋爱,老师都替她尴尬。”全班重复。 “英语科代表——‘肖燕子爱骗人,所有的同学都讨厌她,’看看‘欺骗’这词儿怎么用。” “这词高一才学呢。”课代表嘟囔,但在白眼史白她前,她赶紧把句造了。 “‘燕子’这词儿怎么说?肖燕子知道吗?——不知道啊,不知道正常,知道我倒得高看你了。也不知道你还知道个什么,咳,我也知道,您知道傻吃闷睡,知道早恋,知道吉野家。合着该知道的都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倒知道得挺全,”——全班同学都听晕了,白眼史接着道,“听着啊,燕子——swallow,这词儿还当吞咽讲,狼吞虎咽的咽,你比如说‘肖燕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别人的晚饭,大家都替她害臊。’这话怎么说呀?” 燕子抬起底下的头,抑扬顿挫地白了白眼史一眼。 下课后,白眼史把燕子叫进办公室,大家委派课代表以拿作业本为名进去偷听,后来不用她偷听了,过道里就听得见: “走后门儿的还挺横,考这么点儿分你配有脾气吗!” “我比分数线还高点五呢,分不够的多了,张浩然(猛牛)也走后门,怎么没见您说过他呀?” “你们俩,哼,都不是好种!苏老师您别拽我,学生太不像话!” “您种好,见天去他妈那儿做美容。” 里面一声响,据同学后来说是白眼史拍案而起,办公桌上的玻璃都拍裂了:“你血口喷人!我有卡!!” “噢。” “肖燕子告诉你我挣工资!教你们这帮孩子我都快吐了血了!” “是吧,那我爸也得挣工钱,您给的那点儿还不够本儿呢。” “那是你爸他自己不要!” “他怎么要啊?他要您多少合适啊?您没做过衣服啊?您穿的衣服都祖传的啊?” 里面没声了,其他老师让燕子出去,门开的当儿,同学看见白眼史捂着胸口。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一章 夏至 芳邻 第二天,燕子父母拎着水果进了她办公室。两人一直在批评和自我批评,白眼史没怎么说话,临了指着另外两位老师道:“昨儿上午可是龚老师、苏老师、还有班长一块儿陪我去的医院,结果也出来了,看看你们家燕子多大本事,这哪是燕子呀,这是老鹰!”白眼史把诊断书戳在二位眼皮底下。 “这医药费一定得我们来!” “别、别!可别!我能报销!” “史老师,您看,燕子已经认识到错了,您批评批评得了,真要给个处分可怎么好,女孩儿脸皮薄——” “她要脸皮薄我就不知道谁脸皮厚了,”白眼史敲两下诊断书,“你们闺女能耐,谎话说得溜溜的,我没什么说的,就看她今后的态度了。” “谢谢您谢谢您,您费心,这——”燕子爸接过燕子妈递来的水果—— “您快拿走快拿走!!怎么拿来的怎么带走,老师学生都看着呢,我何德何能!一个教书的,又不是官太太,干了半辈子就剩点儿名声了,可糟蹋不起,几个桃几个李儿您都数好,我一粒儿都没拿,拿也轮不着我拿!” 那天,我站在我们班窗口,看见燕子爸妈一前一后低着头,沿着车棚下的阴影走过校园。后头老远,跟着燕子。 学生被批,家长陪批是校园里不见光的景,我爸也被拎来批过。当然不是说老师都拿家长出气,大部分老师陪着学生辛苦不易,一想到他们每天每月每年要判多少张烂卷子我就对他们无限同情。白眼史教课也算认真负责,业务差劲也当不成年级主任。但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白眼史们骂学生时能说出那样刻薄的话来。比起流氓脏话连篇的骂街,他们说的都是干净话文明词,但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这就可怜了那些“各色”学生的家长,不管在自己的工作领域多受敬重、人品多好,到了这儿啥都不是。更何况有的家长本来就啥都不是。 第二天课间操结束,燕子要在全体师生面前做检讨。这种检讨每月都有,人也就那么几个,轮班儿做,念的大同小异,我怀疑他们用的是同一篇稿子,结尾总是那几句:“再给我一次机会”、“请老师同学看我今后的表现”、“我努力——”、“我保证——”、“我一定——”、“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台上读得萎靡不振,台下听得心不在焉,几经历练后,几个同学铸就了相当过硬的心理素质,下了台立马生龙活虎。总之,活动杀鸡骇猴的功能已经丧失殆尽,如今也就走个过场,可肖燕子是头回上台,还是第一个做检讨女的,台下的同学来了点儿新鲜感,有的赌她会哭,有的嘀咕她八卦,燕子不像几位老油条那么邋遢,她没穿校服,头发用卡子束起,紧身牛仔裤收腰上衣。她几步走上讲台,把话筒往上扽扽,掏出一张纸不带语气例行公事地读检讨,之后,把纸折好放在兜里,开始说话了,好像检讨只是赛前热身。 “——有个比方,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搁以前,这活是神仙干的,现在让老师干了,那他就得干出点儿样,可就有这样的工程师,损你,挖苦你,笑话你,看不起你——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动不动就预言,什么‘这孩子考不上大学’、‘这孩子这辈子完了’、‘这孩子将来肯定是流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谁给你权力随便判人家‘死刑’了?——你是园丁,是工程师,不是巫婆!不是算命的!你以前也是个学生,现在还是个家长,你凭什么当着学生、家长的面胡说八道?你配吗!你这才叫血口喷人!神,我不知道有没有,有我也不信,老师,教我知识就够了,我的事我自己管,我是我灵魂的工程师!——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以上是我的检讨。”燕子走下台,掌声响起来。 肖燕子的处分升级成大过,她和白眼史的矛盾也在升级。那段日子白眼史也不好过,不光因为美容卡,她的那句“我不是官太太,要拿也轮不上我”让她得罪了人,得罪了谁她也不知道。本来她人缘儿就不牢靠,这下被抓了话把,教师评定也受了重创,她把委屈和愤怒转化成能量,海啸般砸向燕子,燕子的气焰非但没被浇灭,反而像桑拿房的石头愈浇愈滚烫,处处和白眼史叫板,白眼史连课都快教不下去了,燕子被留校察看,眼看就要送工读。爹妈拼了老命,好歹办了个主动退学。燕子走了,白眼史对她的预言如影随形。 “脾气太臭。”我说。 “什么?” “帮个忙还成,可别帮一辈子,把自己也搭进去。” “——什么?” “刚才我瞎起哄,现在想你们俩不合适,她忒能折腾,你听这名——燕子,飞了怎么办?哪逮去?” “爱飞飞,反正是燕子都得回窝。” “合着你都想好啦!私定终身了?还以为你们刚开始呢。” “你跟花婶儿一样瞧不起燕子。” “我敢吗我,她跟花婶儿,一鹦鹉一家雀,见面就对掐,都不是善鸟。” “你怎么知道人家将来不是范思哲?你不也就卖书嘛,卖的不一样罢了。” “你还知道范思哲?” 韩冬没吭气,我俩走到“御花园”分手。走几步我停下——我没听见韩冬的脚步。 我回到钉字路口往南看,连韩冬影儿都没有,嗬,我才走了十米他都走了小一百了?我叉着腰,转身时,看见韩冬猫在院门洞里。 他贴着院门,探着头,在听什么。 我拍拍他,他示意小声,我凑过去。 “听见没?” “——没。” 我俩蹑手蹑脚走回路灯下。 “我听见了。” “那是人家私生活。” “没听那个,我——”韩冬不知道怎么形容。 “这门后头是老李家,老头儿哮喘老伴气管儿炎,往里还一对儿,一个月打32次架,左边儿家三口,还有一龙猫一老猫。” “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白雪就是他们家猫生的。” “可我听着刚才有人叫我——” “是吗,燕子可隔着好几个院儿呢。” “得!回去了!”韩冬转身要走。 “等等等等——”我拽住他。 “干嘛?”见我盯着他的脸,韩冬问,“怎么了?” 我拍拍自己耳朵。 韩冬下意识地伸手摸摸,他把手拿到眼前——手指上粘着什么,他的一只耳朵粘着深色的液体。 “哪儿弄的!”韩冬问。 “我怎么知道,你耳朵破了?” 韩冬轻轻碰碰:“——不疼啊。” 我从裤兜里揪出一团手纸递给韩冬。 他接过来使劲擦:“还有吗?” 我点头,不仅有,而且还蹭到脸上了。韩冬慌慌张张擦脸——一路上我就走在他右边,和他争论时还看了眼他,那时还好好的,刚才,他脸贴着院门。 门缩在黑影中,故意要躲开灯光似的。 我跨进阴影,灯光完全在我身后。从明处到暗处,我眼睛一时不适应,有那么一会儿,我看不见什么门,只觉得前面一片黑暗,好像有个洞。 “强子,算了——” 韩冬的声音激了我一下,我伸出胳膊向前探身,把身子倾到最大限度,脚却始终没往前迈,在我觉得是黑洞的地方,我摸着了木头,是木头,掉了漆的木头。我退回来,手上什么都没有。韩冬也走过去碰了碰刚才贴着的地方,路灯下看时,俩人一手灰。 “先到我家吧,这么回去忒吓人。” “没事儿,我们家没人注意这个。”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跟我回屋了。 洗完脸,韩冬对着镜子仔细看,我把手电筒也拿来了,耳朵边上还真有个包,破了,血又洇出来。 “这儿还有一个,”我关了手电筒,“蚊子咬的?” “这个两天前就有,刚才可能蹭破了,”韩冬仔细照照,不那么紧张了,“我得走了。” “我送你。” “闭着眼我都能走到家。” 我还是送了,韩冬没坚持,我们俩其实都不太相信一个小包能染红整个耳廓。韩冬肯定一晚上都得想着这事,本来他会一晚上想着燕子的。走到小丁字路口的时候,我们俩谁都没看那门,我看着韩冬走远,他走到路口回头朝我摆手。我看着他拐进南丰收,要转身回家。 我听到了那声音。 开始是零星的,似乎是从那院儿里传来的——而后,我听到一声抽泣,长而缓慢,抽泣声像根看不见的钓鱼线,啪地钩住我的耳朵,慢慢地收紧,很快,我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从房檐上,从天空,从胡同口飞下无数个鱼钩,我像是被钓鱼线控制的木偶——钓鱼线汇成一股绳把我往黑暗的门洞里拽,就在我快站不稳的时候,有个声音嗖地蹿进耳朵,像要打破耳鼓钻进去似的。 “喵。”白雪不知打哪儿钻出来,舔着嘴,蹭着我的腿。周围没了动静,钓鱼线断了。 我抱起它,白雪一股美嘉猫粮的味儿。“又到别人家吃夜宵去啦?是给你预备的吗?” 白雪理直气壮地叫一声。“瞅你把黑子欺负的,你是女的它是男的,得给人家留点儿面子吧?还让不让它混了?”我边走边说——总得自己弄出点儿声音壮胆,白雪往我怀里蹭,蹭得我胸口由外到里的痒痒,当初干嘛非养狗呢。 我抱着白雪进了里院,花婶一家和罗婷那屋都黑着灯,这就睡了?还不到十一点呢。白雪跳下去,跃到罗婷窗边喵喵。我怕它吵,抱它走,白雪不合作,身子指南针似的指向屋里。罗婷屋里可不只有美嘉猫粮,她给白雪买的鱼都够我吃三天的,我快步走出里院。 “咣当!” ——响声从罗婷屋里传来,白雪趁我愣神的当儿蹿下地。 我敲敲门:“罗婷?——没事吧?” 里边没声。 “罗婷?” 还是没声。 我不敲了,黑灯瞎火的站在人家门口也不好,要把花婶儿叫起来就更热闹了——但万一里头有贼呢? 白雪在挠门,花婶儿那屋有趿拉拖鞋的声音。 “我没事。”里边有人说话,声音很低。 “——你是罗婷吗?” 刚才的事弄得我神经兮兮的。 “当然是我,”里边笑了,“下午我还吃可爱多来着。” 那就是了。 “我琴没放好,没事,你睡吧,白雪也睡吧,明天再吃鱼。” “明儿见。” “明儿见。” “喵。” 第二天我起床就先奔后院儿,罗婷那屋没动静,我去街口买早点,回来时她家已经上锁了,够麻利的,我吃了双份儿。跨上车座时,豆浆还在嗓子眼儿漾了一下,蹬了几下,发现自己正对着昨晚的那道院门,俩老太太坐在门前摘着刚买的菜。 其实这是道废门,门正对着我们家院儿。因为窄,大伙儿在它旁边开了个新院门,把旧的封死,我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就一边儿吃酒心巧克力一边看着别人用水泥堵门缝,寻思着藏点儿水泥,趁夜静更深把尽里头那家猫洞堵上,如果有时间就把他们家门也封上——他家有柿子树,但从来不给别人吃。水泥没等夜静更深就没了,我一点儿没捞着,还做了一阵噩梦——那家人家被我封上出不来,我一经过那树,上面的柿子就一颤一颤地怪笑:“啊哈哈哈——”,那年冬天我一看见柿子就恶心,连柿饼都没碰——柿饼是做成木乃伊的柿子。 那门现在已经跟墙一个色儿了,原来的红漆掉得不剩什么,上面贴着治牛皮癣的广告,还有粉笔写的字,歪七扭八,常换常新,什么“hot我爱你”、“我是女的,你呢?”。门两边有石礅,仔细看会发现是俩狮子,这东西有年头了,可倒腾古董的根本看不上,它们是门墩里的最小号不说,一只还缺了少半个头,另一只也俊不到哪儿去。缺半个脑袋的那个还顶着一个老太太摘好的菜,下棋的时候有人会把帽子扣那上头。门前有点儿阴凉,夏天有人乘凉,花大爷偶尔招呼别人在那儿下棋。 到韩清学校的时候,校园书市早开了。教学楼大厅不让卖书,说影响一楼上课,我找不着韩清,她承诺的桌子更没着落,问一个正张罗的男生,他警惕地看我:“找她什么事?” 我说我是她邻居。 “她刚才说去那边看看,”男生指着林荫道两旁蔚为壮观的书摊,“要不你呼她吧。”说罢走了。 我没她呼机号,再说车也不能老在道上停着,得赶快开张,我向别的摊位借了几张报纸把书摆上去。别人都放在桌子上或行军床上,到我这儿矮一截儿,这一矮书就掉价了。学生到别的摊位站着就行,到我这儿还得蹲着,我跟店员都不说话,摊前一直挺冷清。快收摊儿的时候,韩清从我身后过来,和左右卖书的打招呼,她在我摊位前拿起一本翻看,有个女孩儿陪着她,两个男生问她看什么,她亮亮封面,那俩男生俯身挑选,不时有人跟韩清打招呼,聊两句,我摊前人越来越多,一个女同学买了一本,起身扒开人群离开,一个男学生买了好几本,两个塑料袋刚装下,最初的四个人陆续挤出去,后面的同学填了空档,在别人撤摊儿装车的时候,我摊位前人头攒动,最后半小时卖得相当可观。 我让店员把剩下的书拉回去,自己直接回家,到胡同口的时候,我看见罗婷正站在炸油饼的大灶前,她面冲南,背对着我张望,我叫她,她有点儿诧异: “你怎么从那边儿回来?” “你在等我?” “嗯,”罗婷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大锅,好像能盯出个油饼似的,“——其实我也刚回来。” ——我疯了,乐疯了。上次有女的等我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罗婷不仅等我,还是站在胡同口等,这不是在昭告天下我俩好上了嘛! “吃晚饭了吗?”这话问得太家常,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不寻常的。 “还没。” “羊肉串儿?” “好啊。” 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拐进胡同,嘈杂声就在后面了,我们去的是另一条胡同深处的新疆小饭馆。 街角花店的香气渐渐淡了,转而被一家炸臭豆腐的味道覆盖,罗婷袖口轻轻蹭着我,我整条胳膊麻酥酥的,她的凉鞋敲打地面的声响让我十分受用。卖书的时候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而现在,我被喜悦填满,觉不出饿。 当臭豆腐被孜然的香味儿取代时,发现自己还是饿。那饭馆我总也记不住名字,反正招牌上画着个新疆姑娘,不是新疆姑娘就是胡子大叔,菜比新疆驻京办的好,我最喜欢看他们抱出大听的西红柿酱进厨房,那么一大听,多来劲!我吃了不计其数的肉串肉筋,又要了揪片子,面片浸在番茄汤里,味道沁心,临了,我从信封里掏钱付账。 “刚挣的?” “嗯!” “一快儿挣的?”罗婷搅着面片,她早就不吃了。 “什么?” “跟她一块儿挣的?”见我还没明白,罗婷补充道,“就是——青梅竹马的那个——” “——对,她帮我 来着。” “哦,怪不得。” “她是韩冬的妹妹,韩冬你见过吧?” “嗯——咱们走吧?” “坐会儿成吗,还没找钱呢。” 她捋着裙子坐下,继续低头看面汤。 “她不是我青梅竹马,你要早搬过来我就有‘青梅竹马’了。” 罗婷又吃了口面片。 我们在街上溜达。 “看你吃饭真来劲。”她心情不错。 “你吃的倒不多,不爱吃肉串?” “可能教课有点儿累。” “你真教课?教二胡?” “嗯,刚去几次,这次是上小课,就一个学生,还不太适应。” “一个学生比一堆学生好教吧。” “开始我也这么想,那学生就住我们胡同尽东头,路还近,可能是课上得长了点儿。” “俩小时?” “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 “谁要让我练这么长时间我就跟谁拼了!!” “其实弹只弹两个小时,剩下的是替家长看孩子。” “她们家没人看?” “他妈有事,她爸在外地,奶奶这几天回老家,那男孩儿有点儿淘,”罗婷可能是想起了那孩子,叹了口气,“教一个班的学生都没这么累。” “臭小子住哪儿?等我收拾他。” 罗婷笑了,已经走到了大街,右边有个大商场,我们信步进去。 进去就后悔了。平生我最怕去三个地方:火车站、医院、商场。人太多。人一多我就晕,一晕就不辨南北,只想找地方坐,或者赶快撤,而我不可能坐和撤,因为自打迈进大门的一刹那,罗婷就不仅忘了我的存在,甚至也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手扶柜台,目光射向里面的珠宝。是那种令我肝儿颤的目光。 “您好,看点什么?给您介绍介绍?” ——这是我还怕服务员。我很少进商店,有时进去只想逛逛,他们又太殷勤,他们一殷勤我就只好逃。 罗婷不管这些个,朝人家笑笑继续看,看得服务员都忍不了转头跟人聊天去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不就钻石吗,钻石不都长一个样?白花花的晃眼,看灯泡不完了?难不成她在暗示我?我看看价,比二手夏利还贵。 罗婷应该没那意思,有几次她指着首饰说“这个真好看”,说完就完了,我配合一下就行,但还是不爽,下午我分明觉得自己有钱,现在觉得自己赤贫。 罗婷围着柜台绕一圈,看完所有的东西,信步到下一个,绕一圈,停下试一样,这么着,她一直从珠宝看到化妆品,看着那十几个她将要一一看过的专柜,我有种“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慨然伤怀,有这功夫五层楼我都转完了。 后来我发现,罗婷逛商场有种藏民转山似的虔诚。转山我理解,可罗婷的这股劲我就不懂了,不就是个商场吗,何苦搞得跟心中圣地似的。我宁可背上包一个人转山,也不想夹在一堆人中间转商场。我抬眼望着上头环形的二三四五层,觉得层层都像紧箍咒。 这会儿,罗婷正站在护肤品柜台前,在右手靠近虎口的地方涂晚霜,仔细观察两手的区别,反正要不拿显微镜我是看不出什么,她手本来就嫩,涂上后也没变得更嫩,我的手上也被服务员强行抹了什么控油晚霜,只要能快点离开,让我吃了那膏都行。罗婷往纸上喷香水的时候把大部分都喷到了我身上,这下可好,我成了个喷香喷香的大老爷们儿,自己闻着自己都纳闷。比较完面霜,罗婷又在听服务员介绍睫毛膏,趁她涂睫毛膏的当儿,我找了个椅子坐下——舒服!再没有什么比坐下更舒服的了!不过那椅子巴掌大,我屁股上好多肉都在外头。五分钟后,罗婷绕过来,身上香味缭绕,她把喷有男士香水的纸条递给我,但我鼻孔里、胸腔里、肺里早提前灌满了各种香味儿,更别提自己还通身洋溢着午夜幽兰女士香水的芬芳,什么都闻不出,只觉得这地方缺氧,真是,在拉萨都没这感觉。 我想走:“罗婷——” “嗯?”罗婷扭头看我,闻着喷有第n种香水儿的小纸片,她的睫毛闪着蓝光,和她一点儿都不配,但挺好看。 “——没事,你要不要买点儿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不缺干嘛看那么仔细?我买东西都不看那么细。 “对不起先生您能不能让一让——”有位大姐交完款要验货,我把位子让给她,罗婷最后买了根睫毛膏,她坚持自己付。 还好她没乘电梯,只是在手表专柜再次停住,我望着大门叹息。 服务员走过来:“小姐看哪款?喜欢就试试——这个吗,来我给您戴上——您看看!跟订做的似的,您手长得真好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先生看看,怎么样不错吧?这表是外国设计师设计的,‘神话’系列里的一款,新品,您看这系列的手表都挺特别的。这款好几个顾客都看上了,有的气质不配,有的手太粗戴着不好看,还真就是您戴最提气!” 服务员说得不夸张,柜台里几款手表的设计都取材于各国神话,旁边有解释文字,有天堂鸟图案局部镶钻的,有配合海洋图案制成专业潜水的,这款简单,没高科技也没镶钻,表形状像手镯,表带一边是龙,一边是凤,线条简洁,龙凤头相对,尾交结着环绕表盘,尾羽微微搭在表蒙上。表把是从表背伸出的龙爪。表后盖刻着设计师签名,签名藏在云雾中。 “这表真不贵,还有收藏价值,再说买个可心的东西多难啊,别看这么多人喜欢,东西也挑人,您说呢?” 买还是不买,这是个问题。就牌子来说的确不贵,但单看价格可一点儿都不便宜,够买很多块斯沃琪的。 “喜欢吗?”我问——她要说喜欢我怎么办?其实不用问,她喜欢。 “咱们走吧,”罗婷摘下表,“谢谢您。” “没事儿,想好了您再过来,这表我这儿就一块,限量的。” 我们走过一个个卖表的柜台,罗婷边走边扫着柜台里的手表,在尽头的斯沃琪和卡西欧那里停了一下。罗婷看上柜台里一款极薄的白色手表,也不错,但跟那块没法比。 要出门时,她发现我落在身后,停住脚步等我,给我一个沁凉舒爽的微笑:“我请你吃冰激淋。” 旁边有个冰激淋店。 “你请过我可爱多了,该我请。”别说一克拉,一百克拉冰激淋才多少钱!再贵也买得起,终于进了个买得起的店了!我揽着她的肩,暗自为这个升了级的动作高兴。 我们端着一碟错落有致的粉球绿球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坐下才意识到,原来这位置没人坐,是因为它正被空调的冷气吹着,我们把位子调了调,罗婷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 “怎么样?” “嗯。” “不好吃?”“嗯”里头有水分,我听得出。 “——还行,不错,挺不错的。”罗婷又尝了另一个。 我吃了一口,是还行。但只是还行。如果想想死贵的价钱,那就很不行了。不过冰激淋凉丝丝的挺舒服,再说这儿环境不错,值了。 罗婷很会吃,把最好吃的吃完了,另一个她点的、极其粉红的,她吃了一口后碰都不碰,又开始吃咖啡的。 “你点的这个是什么?” 罗婷看看那个超级粉耸耸肩。 “醋做的吧?” 我们都笑了,随后同仇敌忾,把那个球吃了,边吃边做出酸倒牙的表情,牙不酸倒也快冻 倒了,胃里冷得好像挂了霜,冷气口正好在我上头,冷气好像往身上倒似的,我们腹背受敌,消灭完各色彩球后赶快离开,罗婷看着一桌也点了酸倒牙冰激淋的顾客朝我乐了一下,笑容坏得恰到好处。 外头的热浪很快打开了被冷气封住的毛孔,潮湿闷热的空气迅速解冻了肠胃。拐到小街上时,我指着一家小店:“还记得跟你说过的燕子吗?那家店就卖她的衣服。” “过去看看。”罗婷一副大店小店通吃的表情。我挺后悔,再逛我就吐了,还好,老板娘忙着招呼别人顾不上我们,开始,罗婷只看着衣架上的衣服,后来禁不住仔细研究,最终忍不住进了小试衣间,出来的时候,她让我想起了《星球大战》里的那个什么什么公主,总而言之那衣服很抽象,很宇宙,很未来。罗婷微微皱着眉,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不认识似的,少顷点一下头,转身展示给我看,我早都看见了,无话可说。 她抬了下眉毛,等我点评。 “挺特别,特配你的睫毛膏。” “真的?”罗婷说着,身子向前探,侧着头睁大眼看了看,很满意我的说法,“挺酷的对不对?” “要不买了吧。”——我言不由衷。 好在罗婷摇摇头。 拐进胡同,我忽然拉过她藏进一条小道,罗婷吓了一跳,我示意她小声:“看见那俩人了吗,韩冬跟燕子。” “燕子?做那件衣服的燕子?” 我点头往外看,她扒着我也往外看,少顷缩回头低声说:“看不清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悄没声地蹿出去,贴着墙飞快地移到电线杆子下头。我也跑过去躲到她身后。他俩人挺专注地说话,没注意我们。 “其实我也吃不出好来,再说上次给的都坏了。” “坏了?不可能,拿着,你爸妈喜欢。”听声音韩冬正露出自己的招牌笑。 “要没我你给他们做吗?” 韩冬没吭气,我要是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直说吧,咱俩不合适,你甭费劲了。” “不费劲,这真是给你爸妈的。” “可你让他们误会了你知道吗?他们把你当女婿待你不会看不出吧?所以你也别来我家了,你来了我还得陪你说话。” “你忙你的,我喜欢看你干活儿。” “可我不喜欢厨子——我说明白了吧?” “——饺子你先拿走,都跟你爸妈说好了。”韩冬把饭盒塞给她。 “你还当真呐,话赶话这么一说,老这么当真累不累。” “我是个厨子,厨子不把做饭当真还把什么当真,拿着吧——你不是说不会做拔丝吗,哪天我教你,没别的意思,本事还是学到手的好,学到手了不求人——我先走了。” 韩冬好像离开了,罗婷想伸头看,那就太明显了,我赶忙扽她,这一扽,她打了个嗝。 当燕子韩冬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罗婷还捂着嘴,燕子没在意罗婷,向我开炮:“藏哪儿啊藏?这杆子也藏得下你?瞅你那肚子!” 韩冬站在燕子身旁,我有点儿发毛:“谁藏了,我们就站这儿,你们家电线杆啊?” 一说我们,燕子注意到了罗婷:“呦,你就是那格格吧?” “我刚试了你的衣服,从来没穿过那样的,”罗婷仰视着燕子,“你手真巧!” “咳,什么巧不巧的。你试的哪件?喜欢就拿走,搁那儿也卖不出价。” “不用,我试试就行。” “咳,要不合身哪天我再给你做——” “还是别了,她宰人着呢。”我说。 出人意料地,燕子没发脾气,跟罗婷搭讪:“你们刚回来啊?” “嗯,刚逛了新大百货。” “五楼打折你看了吗?”燕子眼里放出贼光。 “打折?”罗婷眼里的光芒把路灯都弄黯淡了,“我不知道啊!” “那你们都逛什么了?” “就逛了一楼。” “一楼有什么可逛的,都是死贵的东西,他什么都没给你买吧?抠着呢他!” “他请我吃了旁边的冰激淋。” “是嘛!我跟韩冬打小就认识他,他都没请我们去那儿。” “‘打小’还没那店呢。”我说。 “现在有了,你请啊?” “我请就我请。”——妈妈的,还得再去。 “还是我请吧,什么时候?”罗婷很兴奋。 “你们去,我不爱吃甜的。”韩冬说。 “一块儿多热闹,吃完了咱们去五楼,好不好?”罗婷问我。 燕子回家了,拎着饺子,她要不喜欢还不如给我。一路上韩冬没话,我也觉得刚才偷听不太地道。拐弯时互道再见,我揣摸韩冬的口气,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似乎没怪我的意思,似乎。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二章 大暑 禁地 大老远我就听到黑子叫唤,进了门,发现它躲在屋里挑衅白雪,白雪正在院中央吃着什么,对挑衅充耳不闻,这档儿,姜老太太家的门开了:“婷婷啊?” 我反映了一下才认出那是姜老太太,几天不见,她跟猫都胖了一圈儿。 “您回来啦!”罗婷分外高兴,蹦跳着过去,拉着老太太的手,祖孙俩似的。姜老太太不仅胖了,而且白了,她拉着罗婷:“快进来姑娘,奶奶给你带好玩意儿了!”那好玩意儿被塑料袋严严实实包着,她挺费劲儿地解开疙瘩,里面还有个袋子,绑着猴皮筋儿,老太太一圈圈地解猴皮筋,我们的好奇心一点点见长,她摸出个东西,交到罗婷手里,罗婷看了看姜老太太,摊开手心,我探头看过去,是个塑料瓶,里面有粉色的液体,瓶身上写着“shampoo”。 姜老太太和罗婷同时笑到一个幅度。 “就知道闺女喜欢!还有呢——”老太太魔术师似的一样样往外掏,桌上很快就摆了一小排,六个,粉色的是洗发液,淡黄的是润发素,浅蓝的是沐浴液,临了还掏出两块小香皂和两个一次性浴帽。 “您自己没用啊?” “用了啊,你杨奶奶还把她那份给我了,这都是新的,多好!省得咱自己花钱了,都拿走闺女!这两天呐,我把这辈子的福都享了,”姜老太太摸摸脸,咂咂嘴,似乎在咂摸幸福的滋味,“闺女,吃过西餐吧?” “特别正经的没吃过,好吃吗?” “嗬,敢情我比闺女还享福!那面条,筋道着呢,拇指那么大,西红柿酱的。” “多酸呐。” “嫌酸还有饼不是,饼馅儿在外头,皮儿在下头,土豆丝这么粗,外头脆生,里头面乎乎的,汤里放了奶粉,鱼还没刺,你说哪儿找这鱼去。” 罗婷摇头,表示真不知道哪儿找去。 “中餐也好啊,一天三顿,摆一长溜,菜呀点心呀水果呀根本就吃不过来,一块儿去的老姐姐还说不好吃,我说行啦!知足吧!搁过去老佛爷才能吃这么大排场,都得谢谢你杨奶奶,得啦,又吃又玩儿的,王母娘娘过的日子啊……” 我们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我执意把罗婷送进里院,这已经成了规矩。 “明天你有事吗?”门口,我搂着她的腰,低声问。 罗婷想把我的手掰开。 “到我店里怎么样?那边有个电影院。” 她嗯了一声,我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酒窝:“下午接你。” “不用,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能去。”她还想掰开我的手,我把她抱得更紧。 “自己找?”我低声问,在她点头的时候亲她另一侧的脸颊,然后滑到她的嘴唇——这吻我等了一天,不亲她怎么能睡着,直到罗婷使劲推我才停,但又忙不迭俯身吻她的脖颈,她的肌肤和香味儿让我浑身烧着了似的,我胳膊被罗婷掐了一下,我松开她,那点儿疼让我想笑,罗婷把钥匙使劲插在孔里,左右转动,这当儿,我抚摸着她的脸颊和头发,看她好不容易打开门,只把门开个小缝,够自己进去,我要进门,她看我笑,就把我推开,那力道挺温柔,我听见她插上门栓,灯亮了:“——罗婷?生气了?”里面没动静,我又忍不住笑了,这是没什么杀伤力的生气,明天我就可以看见那绷着的小脸,亲那抿着的嘴唇。 “明天见。”我对里面说。 明天——明天! 第二章 大暑 禁地 天暴热,我的心情更暴热,就像夏天里的一把火。上班前我给罗婷写了个字条,开始只写了个地址,后来又画了个地图,标明了书店的位置和附近的商店,我欣赏着自己的手绘地图,觉得可以把它印在宣传卡或名片上,纸上还有空地儿,我又写了段话:“我准备了最好的咖啡,最好的,你闻着香味儿就能找到!没事就早点来,电影最好看六点半那场。 另:还生气吗,以后保证不在门外亲你了j 强” 99年7月28日 我读了一遍,又把姓加上,把纸条折好,从门缝塞进去,敲敲门:“罗婷——地址我放进去了,你不用开门,多睡会儿——罗婷?” 里屋答应了一声,我放了心:“我走了,下午见!” 上午,我脸上挂着大幅度的笑,店员问我怎么了,我说下午你就知道了。下午很快就到,我闻着咖啡豆的香气,等着罗婷。 我的店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旁边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一拐进这里噪音骤减,这条街不通公共汽车,没什么了不得的建筑,又不是交通枢纽,车辆也少。按理说,这条街人流不大,不该把店面选在这儿,但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地方,尤其是街上的两排银杏,秋天来时,树上地下是两条长长的金黄色,书店后面还长着几棵白杨,我把它们看作吉兆——背靠大树好乘凉。 路两边有些地方还有栏杆,是那种小时候到处都有的、淡黄和淡蓝交织的老式栏杆。栏杆后是一排自行车。我大学毕业时这些栏杆在北京城里就快绝迹了,但这里的还没拆。街道中间有所中学,对面有片住宅区,两边临街的铺面让人有种亲切感,书店左边是个小杂货店,窗台前面撂个小木板儿,放着两部公用电话,店里兼卖金鱼和鱼虫儿。右边是家老式粮店,一到傍晚就把自己做的馒头花卷儿糖三角豆沙包和各式火烧烙饼摆出来卖,冬天还卖糖葫芦和糖炒栗子。再旁边是个牛肉拉面馆,我常去那儿吃午饭。赶上黄昏,芝麻烧饼味儿、糖炒栗子味儿,还有牛肉拉面味儿,把整条街弄得香喷喷的,这些味道跟在顾客后头钻进店里,但很快就被书香融化了。 上大学以前,我看的不外是习题集、兵器知识跟连环画,但大学图书馆把我震了,图书馆在我入校时刚刚翻盖完工,馆内透亮,二楼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几棵银杏树。馆内常添新书,馆长极有个人魅力,很谦和地跟你聊天,他推荐的书都对我胃口,他办的讲座我从没缺过。这一切催生了我读书的兴趣。一有空我就往图书馆跑,很快就跟馆员混熟了,有几个跟我特好,我可以比别的同学多借几本,续借的时间也长。最爽的是,在宿舍里热闹够了,我就一人猫在借阅室很宽的窗台上撒开了看书,拉上窗帘谁都看不见你,困了还能眯一觉。我也勤快,书不仅没弄丢过,还帮着补,把别的同学放乱的书重新插好、抹掉书上的灰尘、清理卫生死角、给忙着的馆员打饭、沏茶倒水,我干得乐此不疲,馆员认定我是个勤快人,宿舍家里指不定多干净呢。其实非也,我只爱打扫图书馆。如果说百货商店是罗婷的圣地,图书馆就是我的。如果说洗菜做饭能让韩冬心情舒畅,那么清理图书馆则帮我走出了大学失恋的阴霾。干了一阵子后,我看见前女友和另一个男生出双入对地在图书馆自习,心中竟不酸楚。那时候我就觉得,图书馆,或者一个类似图书馆的地方,将会是我的第二个家。毕业后,谋生的压力排山倒海袭来,我顾不得爱好,一旦得着机会喘息,梦想就开始发芽。 决定单干时,我选择了开书店,尽管这行不太好赚钱。店我设计的,我参与装修,起码和工人一块儿刷的墙铺的地板,我把它弄成第二个家,这花光了我的家底儿还管我爸借了钱。店外的屋顶和门框窗框是深棕色宽木条纹,窗沿不到膝盖,上面是通透的大玻璃窗,路人可以一眼看到里面。店名一个“书”字,乳白,正楷,上面一点是黄色银杏叶,下面一横、中间一竖和店门的门框重合。 店里浅咖色地板,柜台设在角落,挨着玻璃窗框,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从外面却看不到台后的人。从书架一侧延伸出一条石子路,通到里边套间。书架一律深棕色,除 了靠墙的书架外,中间还有两个不高的小书架,摆放新到图书和我挑选的期刊杂志,虽然空间不大,但我还是定做了淡黄色布艺沙发供读者休息,又在旁边放了两盆比沙发稍高些的植物。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个圆形透明玻璃缸,挺厚实,也便宜,是我从玻璃厂直销点掏的,我用它养鱼,缸大,鱼游着舒服,我看着也舒坦,我把小时候当宝物收藏的南京雨花石全放在里头,又定期从隔壁小店买鱼虫。后来我逛商店,看见商家为吸引顾客,把鱼养在加湿器里,这简直就定了它的死期。还有一种花哨的养鱼瓶,又小又薄,鱼转身都难,人还没法喂食,难道买鱼是为了看它遭罪?看它缺氧而死? 书店外面的书架沙发都是直线条,里面套间的家具带些弧度,里间正中摆盆一人多高的绿色植物,两旁各摆着两个孔雀造型书架——我专门托人做的,一个是孔雀开屏,尾巴朝上,一个向上飞,尾巴朝下,孔雀尾巴就是书架,上面摆着五颜六色的书,权当羽毛,这里的书要么没法归类,要么是过气图书。书店还有阅览室的功用,每天都有老人带着水杯,坐在沙发上看书。学生放了学也会三三两两进来。 我边摆弄咖啡豆边从款台往外看,希望正好看见罗婷。 “这天喝咖啡上火吧?”店员忽然说。 “那做冰咖啡。” 店员被我的热情传染,准备冰块儿,像他女朋友要来似的。 我踱到里间,打算猫在这儿给她个惊喜,外面的茶几上有些尘土,我又出去飞快地擦了茶几,把书摆正归位,和店里的常客聊天,这样,她进来的时候我也显得随意,实际上我心跳得挺快,领导视察工作都没跳这么快。四点半的时候,我站在店外头向街口看,就像昨天她等我一样,想到这儿我一乐,这傻丫头保不准不认路了,我暗暗怪罗婷不买手机,呼机都不配一个,该不是她没看见纸条?或者还生着气?不能吧!我往街口走,下课的学生一拨拨走过我,两个女生聊着天,其中一个拐到小买部买吃的,我忽然意识到,罗婷不会来了。我的心开始下沉。其实这一闪念在我买票的时候就出现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乐极生悲,这话在我身上门儿灵,比如读小学时春游前一天突发高烧,躺在家里看着桌上一书包吃的难受,庆祝谈下大客户时接到电话,说改签别家,跟韩冬炫耀要吃朝鲜冷面却等来的却是家人车祸……我深呼吸,往回走,希望罗婷只是不想过来,仅此而已。进店时,店员挺忧虑地看着我,还好他没提上午我卖的关子。 五点半,我的希望还剩下那么一点儿蓝火苗,扑腾扑腾,虽然大势已去,但我还盼着奇迹出现。奇迹会出现的,乐极也不一定生悲,再说待会儿回家也可以看见她,对,等我回了家,哼! 我这就想回家了,迫不及待地想,我把票送给店员。 “您白给我?两张?” 他表情有点丰富,这小子怕是什么都明白了。 我点头。 “可我就一人。”他说。 “那就卖一张,你先走吧,没什么事了。”这个点儿,学校学生走光了,其他的人也都回家准备晚饭,店员挺高兴地走了,临走把停止营业的木牌挂在门上,我在柜台里核对今天的流水,其实用不着天天这样,但这是我定的规矩,只不过心里想着罗婷,数字和书名根本看不进。 停止营业的牌子晃了两晃,敲打着玻璃,发出当当两声闷响,我的心猛地一跳——罗婷?到底来了!这点儿,又挂了牌子,不可能有别人。我盯住门——木门外的身影的确是我熟悉的,但那只是店员,我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了,好在店员完全没看我,他用力把门拉开九十度,站到门边,微微点了下头,用种我没听过的声音说:“您请进。”那声音不仅礼貌,还有股激动劲儿,这股激动让他的声音比平时高,我这就准备从柜台迎出去了——但不是她,有一瞬间我希望自己看错了,可进来的的确是个男的。心情就在这么几秒钟里起伏跌宕,我强打精神:“您好,有什么要帮忙的?” 这时候来书店的,大多有明确的书要买。 “您是佟强?”那人没提买书的事。 “是。” 我明白了店员为什么这么殷勤——有人会让你情不自禁地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尽管他不是你老板。就好比孔雀看到某人会开屏,而这人不见得是饲养员。 “你好,我是罗婷的哥哥,她今天来不了,让我转告一声。” 我点点头,尽管已经百分之百确知,但罗婷不能来的事实还是刺激了我。 “谢谢,还特地告诉我,您坐。” 他坐在沙发上,把包放在一旁,我合上抽屉,有生以来头一次为自己的长相不安,如果可以比的话,别说我,罗婷都被她哥比下去了。 “喝点儿什么?”我觉得自己像狗熊。 “不用麻烦,我不渴。” “来点儿红茶吧?”——店员还站在门口,他礼貌得过分了。 我指指挂钟:“快来不及了。”他这才朝我们点点头,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罗婷的家人,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我上午去看她,正赶上她身体不舒服,一直折腾到现在,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后来想反正也顺道,不如过来看看。” “她现在怎么样?” “就是胃疼,老毛病。” 我有点儿失落,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罗婷看起来吃嘛嘛香。 “兴许昨儿晚上冰激凌吃坏了,”——我刚说完就后悔,“兴许”这词儿太土——“当时正对着空调,她教课又累。” 罗婷哥哥点点头:“我也让她把课先停了,把身体调养好再说,她不太会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医院?” “她住我那儿。”他边起身边说。 “离这儿远吗?” 罗冽用眼神砌起一道墙。 “我想看看她——方便的话。” 那道墙继续加厚加高。“你放心,有人照顾她。”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得看她什么时候恢复了。”他已经快走到了门口。 “等等,”我紧走几步从柜台上撕下张纸,“我没罗婷的联系方法,能给我留一个吗?” “她没给过你联系方式?” “——没有啊——我们就住一个院儿,所以用不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罗婷还有联系方式?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灰色鳄鱼皮名片夹,抽出一张:“打这个电话吧,谢谢你照顾罗婷。” “怎么称呼您?”——我觉得自己问了个奇蠢的问题,名片上不是写着吗? “我叫罗冽。” 门上的木牌闷声闷气地敲了两下玻璃,他走了。我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想赶紧回家的念头烟消云散,嗓子里像堵着块馒头,噎得难受却吐不出,罗婷没怎么跟我提过她哥哥,那是她哥吗?他说是就是?长得倒有点儿像,可我跟她长得还像呢。我一句句回想和他说过的话,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不知道罗婷住哪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好家伙,恋爱谈到节骨眼儿人找不着了!想到这儿,我腾地坐起来掏罗冽的名片,那是找她的唯一途径。 摸遍了身上的兜儿也找不着,怪了,人还没走两分钟呢!我把椅垫儿拿起来翻找,沙发上没有,哪儿去了呢?啊!收银台!我大步过去——啥也没有。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我寻遍了书店的每个角落:打开收银机,每个格子都挨个翻,看是不是跟钱放一块儿了,把茶几 上的杂志拿起来抖落,趴在地上看是不是掉在缝里,根本没去的里间屋也转了一圈,最后连鱼缸都查了,不得不承认,见鬼了。我盯着地板,有片叶子落在沙发旁,难不成这位罗冽是狸猫精,拿树叶儿唬我? 九点时,我还在店里漫无目的地翻书,哪本都看不进,我像被排干了汽油的车,一点儿动力都没有。可肚子还有,它咕噜咕噜,提醒我该加油了。十分钟后,我又到了旁边的面馆。 “还点这个?中午就吃的这个!”服务员对我说,“不换换?香辣牛肉面套餐,带大可乐。” 我摇摇头。胃默默接受着和中午一样的菜肴,大脑也没提出抗议。我不想回家了,晚上就住在店里,又不是没住过。但黑子的狗粮不够明天的,必须回去。 我车骑得比走也快不了多少,经过昨天去过的冰激凌店,我叹口气,怎么就非吃那个兑了醋的冰激凌呢,早上难受说话啊,这倒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撤了——说到底还打了声招呼,可管什么用? 推开院门的一霎那,我又生出希望,万一她逗我玩儿呢,万一是个惊喜呢?我稳住心情锁好车,告诉自己别想美事,却快步走进里院儿,月光下,罗婷门上的锁很清晰,可我不死心,非走过去摸摸,又使劲拽拽,锁上了,确实锁上了。 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姜老太太,她跟罗婷亲,罗婷可能跟她说了些什么。我一提这话茬,老太太表情就丰富了,她嘴本来就瘪,这会儿嘴角朝下,有点儿要哭的意思,她转身从小抽屉里抽出个信封,从里边拿出几百块钱:“看看,还给我留了这个,从猫洞塞进来的。”我接过信封,那上面印着罗婷教课学校的名字,钱恐怕是工资。“还有这个,跟钱放一块儿,我单收着呢。”接过打开一看是张字条。如果姜老太太不站在旁边,我就把嘴唇压在字上了。这是我第一次正经看到罗婷的字迹,却觉得格外亲切,捧着那纸一字字慢慢读,看有什么线索,但显然是没有:“奶奶,我要回去一阵子,钱您拿着花吧,我暂时用不着。罗婷”。我读了三遍,又侧身把字条放在光线下看看,以为能看出些什么,空白的地方还是空白,没什么字迹,本来嘛,又不是地下党接头,我忽然挺嫉妒姜老太太,罗婷在短时间内想到的是给她留字条,而不是给我。但你缺那一分钟吗?老太太家有猫洞,我家也有狗洞啊,塞张纸不难吧!要实在没时间,总还可以呼我。在沟通极其便捷的今天,不声不响地离去罪不可恕。 “您没见着她人?”我问。 “没有啊!”姜老太太追悔莫及,“蛋都卖完了,我非顺带手卖那些个小零碎,要不卖,兴许就能看着她了,钱没挣几块,闺女也没见着。”姜老太太眼圈儿有点儿红,我安慰了她两句自己都不信的话,回了屋。 虽然觉着没戏,但我每天总要溜达到后院儿看看,每次失望过后,升起的是更大的希望,这希望在一整天的时间里聚集,在晚上到家的时候达到最高值,在走进里院看到一成不变的门锁时跌到谷底,而在睡了一宿觉之后渐渐淡去,在上班的路上又重新涌起新一轮希望……约摸过了一个星期,我决定不再费这份儿劲了,该放下了,我命令自己。 接下来连着两个晚上,我故意找事儿,强迫自己不去后院,但这简直比戒烟还难,在店里干活也不踏实,站在柜台后头看哪个顾客都不顺眼:都不买,还乱翻,翻脏了又卖不出,那老头儿临走前总接一大壶水,晚上喝的都接出来了——还冲我笑!我扭过头,收银台的记事本下露出淡灰色的纸角,抽出来还没细看,有个女的过来结账,她戴顶红帽子,头发打着细卷从帽沿的四面八方蓬勃地溢出,像团黑色棉花糖,仿佛能把帽子顶起来似的,我想不出大热天为什么要带这么顶帽子,还是在根本晒不着的店里,从我这个角度看,有种帽子和头发连成一体的感觉。那帽子红得刺眼,你不得不注意它,是那种被迫的注意,不是吸引。戴帽子最好小心点儿,它能把人变成女皇,也能弄成小丑。 戴红帽的美丽诺绵羊——我接过书时这样想。 “一点儿折都没有?”听我报完钱数后,“大红帽”惊呼。 “我们这儿有书友卡才能打折。” “这么个小地方也办卡?几折啊?” “您现在办的话是九折。” “九折?才九折??”她调门陡然升高,有顾客往柜台看了一眼。 “现在是九折,累记多了折扣就多了。” “大红帽”撇撇嘴:“现在就能办?” “这本书再加一本就行,您还可以累记。” “妈呦!做个美容也累计买件衣服也累计,买本书还累计,我累不累啊我!我就买这一本,你给个折吧!!” “真没折。”我开始动用最后一点儿耐心。 “你是不是经理啊?经理怎么能没辙呀!” “我们这店里有细则。”我指指旁边贴的会员卡条款。 “还不都是人定的,不合理就得改!” 书店里本来就安静,这会儿静得跟没人似的,我耐心彻底用尽,索性不看大红帽,下意识地抽出那张灰色的纸,是张纹理考究的名片,比普通的名片厚,上面印着“罗冽”。 我又看了一遍名片。 美丽诺绵羊气哼哼地等着。 一刹那。只一刹那间,我的耐心、爱心、包容心都苏醒了,希望把我从里到外地激活,我可以打电话了!可以听到罗婷的声音了!她的声音!那个我想了一个多星期的声音! 我脸上的笑足有三斤重,饱含愉悦之情,我就这样笑着看着“大红帽”,她的帽子多么富有朝气!满头的小卷多么可人! “跟你们置不起这气!”不知为什么,大红帽让了一步,掏钱结账,“你说你们得赚多少,什么叫双赢,双赢就是你得让顾客尝到甜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我微笑着结账,把书包好,连同银杏树叶型书签一起给她:“这是赠品。”那书签是我设计的,有纸制、木制、金属制三种。书签单卖,买得多了也送。金属制最贵,银杏树纹理压得自然清晰,但木制的手感特棒,那种自然纹理更真实,纸制的别有韵味,还有一片树叶和两片树叶两种造型,我想将来要不要多设计些,成为本店logo也不错。 “这也送的出手?还有吗?再给一个!” 已经破例了,累计五本送木制的,累积十本送金属制的,但我没说什么,又给了她一个两片银杏树造型纸制的,她满脸旗开得胜的表情。 “就这两种?没别的啦?”大红帽乘胜追击。 我摇摇头。 大红帽撇撇嘴,举着书签走了。 她走后,我招手示意店员过来:“这个你哪儿找着的?” “什么?” 我晃晃名片。 “——一直就在这儿放着,我没动。” “你第一次看见它就在这儿?” 店员使劲想:“大概是吧,也可能夹在本儿里了?” “所有的本儿我都翻过,钱我都抖了。” “那就不知道了,”他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儿,“我不知道您找这个,要知道早告诉您了。” 我拿起电话,吸气,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一位女士很职业地说罗先生出国了,要过段日子回来。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两天前。” “多久能回来?” “这个说不好,先生有急事吗?要不要我转告?” “还是等他回来 吧。” 我看见还有个手机号,直接拨号,手机关机,我不死心,一手按着电话,一手捏着名片——还可以干点儿什么,一定可以。我想起了罗婷给姜老太太信封上的学校地址,拨了114。 拨通学校号码后,一位工作人员接了电话,我说想要罗老师的联系方式,她问我是谁。 “我是学生家长,学古筝的。”我为自己在四分之一秒编的谎话得意了一下。 “噢!您是邵嘉怡他爸吧?”对方一副听出来了的架势。 我怕露馅,决定不冒充什么邵嘉怡他爸:“不是,我是另一个孩子的家长。” “呦,那谁呀?那班就他一个男的带孩子,其他都是妈领着。” 我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就说是学二胡的了 “我是她在外边单独教的学生家长。” “她在外头还有学生?”对方口气满是戒备。 “——她说她在您那儿教课,我才让她辅导孩子的,这儿老师教学质量有保障,所以我想核实一下,”——那边传来不耐烦的喘气声,我舔了下嘴唇,“罗老师也跟我谈过,说你们这儿考级过得挺顺,这几天我也想了想,孩子还得跟小朋友一起学才学得快。” 那边接过话茬,向我详细介绍了他们的情况,授课时间灵活,地点便利,收费也合理,不仅考级通过率高,好几个学生还得过奖呢。我表示过几天就把孩子送去,临了说:“我们家孩子很想罗老师。” “是啊,那姑娘有孩子缘儿,她这一不在我们还得找代课老师——不过代课老师素质也挺高,学的就是这个。” “您能给我她的号码么?”兜了一圈我又回来了。 “这不好随便给,再说您找她教课怎么会没联系方法?” “咳,我爱人随手就把联系方式给弄丢了,我们孩子还特想跟她说话,这两天缠得我没辙没辙的,打电话也就是表示一下感谢,让孩子跟罗老师聊几句,您说做父母的这点儿事再不能为孩子做——” “——你等等,”对方冲另一个人说,“小陈儿,你把新打印的那张联系方式递给我,对,就那张——” 我闭着嘴,张着心就跳出来了。 “您记一下。” “您说。”我的笔尖就杵在纸上,蓄势待发。 对方说了个呼机号。 “没其它联系方法?” “有不就告诉你了嘛!” “是是,我还以为她还有固话,你们联系也方便。” “每次到点儿她就来,用不着联系。” 多说无益,反正我再榨不出任何信息,我代表我想象中的儿子感谢了老师,挂了电话。 数字寻呼号。我拨打号码——太好了!她没停机。 我觉得自己很有定力,每小时只打一次,那天下午只打了六次。打到晚上七点,我的电话还是静寂。明天再打!再没有比这事更需要持之以恒的了!临关门的时候,我还侧着耳朵,预备铃声突然想起好冲进去。 这么过了几天,我觉得自己幻听了:在店外抽烟的时候,在牛肉面馆吃面的时候,快睡着的时候,都觉得听到了电话铃响。而当电话铃真响起来的时候,我能判断出那并不是罗婷。此外,我还毫不气馁地拨打着罗冽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最终,我要求电话那头的女士帮我转达自己想跟罗婷说话的想法,女士礼貌地重复我的要求,像在做记录,我就被这些不靠谱的希望刺激着,竖着耳朵过每一天,下班之后看后院的习惯也恢复了。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二章 大暑 禁地 那天傍晚去后院撞见了花婶,她拽住我,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儿:“哎,昨晚上抽烟来着吧?”说着用脚点点地上的烟蒂。她穿着塑料拖鞋的脚涂了红指甲油,指甲涂完后又长出许多,现在半白半红。 “啊。” “我说啊,就甭惦记了,婶儿都是为你好,活了六十来年了,什么没见过,现在的丫头,啧啧啧——”花婶儿摇着头,使劲嘬牙花。 我本想回屋,忽然想到那天上午花婶儿应该也在,就跟她聊起来:“跟不跟我联系也就那么回事,您说她怎么也不给您个信啊,远亲还不如近邻呢。” “这话说的!”花婶击掌,马上赞同,“咱少照顾她了吗?人家可连屋都不让我进——你还进过。” “您没去过她家?”我假装挺惊讶。罗婷从来没跟我说过她对花婶的看法,但显然她不喜欢她。 花婶儿沮丧了一秒,表情还没落定,又马上调整成不屑:“那咱也进了,她走那天我过去搀她,这就进屋了,我还以为有宝呢,就两把破琴——还别说,她哥长得真不寒碜!” “是啊。” “你也见过她哥?”花婶儿有点儿惊讶。 “嗯。” 花婶本以为是独家报道,没成想我反应冷淡,只好接着抖包袱:“那脸蛋儿真把永琪尔康给比下去了,就是头发长点儿,知道吗,他也是坐那大棺材来的。” “哪大棺材?” “还有哪个!”花婶见我不开窍,点着我,“那丫头来的时候坐的那辆呗。” “她临走也没跟您说什么?” “人家?哼!”哼完花婶表情一变,脸上漾着蜜,嘴角含着春,眼里荡着波,“倒是她哥,还说了两句可心的话。你说说,这事儿说得清吗。” “什么事?” “什么事?”花婶一副对木牛弹琴的样,把手搭在我胳膊上,一副容嬷嬷加特工的脸色,“什么事你看不出来?哥哥妹妹的最容易出事儿了,哪个哥哥是省油的灯啊?哪个妹妹不靠哥哥照亮啊?你呀你,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花婶儿,他们是亲兄妹。” “你看户口本啦?亲的干的还不就是一说,”花婶瞥了我一眼,从罗婷屋外挂着的蒜辫上扽了头蒜,边剥边说,“你也不想想,就她教课的那几个钱,交得起房租水电吗?就算交得起,她买得起衣服吃得起饭吗?你再看看她见天儿给白雪买的那猫食,别墅里的猫都没这么个造法,她以为嫦娥养玉兔啊。” “她开销也不大,再说人家还有爹妈呢。” “爹妈?这么些日子她提过她爹妈一句吗?唉,这些个丫头,”花婶儿把剥好的蒜甩进碗里,“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哥!” 晚上,我也看了集《还珠》,一看到永琪尔康就别扭,幸好插播广告,等调回来时,电视里已经在唱“你是风儿我是沙”了。我关了电视,屋里静下来,花婶的话却清楚地响在耳边,话不入耳,但我自己也不是没这么想过。这段日子,我开始厌倦了不停拨号码的生活,厌倦了电话那头的无人接听,厌倦了被几串数字控制的日子,可我停不了手。我胡乱按着遥控器上的数字,那是罗婷的呼机号码,罗婷,我只想看到你。 我把自己挪到床上放倒,路过镜子时发现自己瘦了!没错,是瘦了!双下巴都快成一个了!我拿起电话拨通韩冬,自打上回在胡同遇到他,就没见过面。电话那边倒是接得快。 “能到‘二十四小时’吗,现在?” “我就在这儿呢。”韩冬说。 “一人?” 他笑了一声。 “你等我。” 到饺子馆的时候,韩冬正坐在角落里,桌上一盘饺子一瓶啤酒。我又点了酒菜。我们很少喝酒,谁都没开腔。 半天,韩冬才说:“你怎么吃这么少?” 我夹了个饺子,没沾醋。 “要蒜吗?” 我摇头。 “她睡了?”韩冬问。 “谁?” “还有谁,人家不休息你还能找我?”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我都说了,说的时候韩冬目不转睛看着我,偶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蒜。我说完了他也没答话,不管他说没说,我舒服点儿了。 过了会儿,韩冬一乐,不光脸上乐,整个人都乐起来了,乐得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他笑够了,把杯子往前推推,碰碰我的,算干杯。 “俩光棍儿,”韩冬起身时嘴角还带着笑,“还是俩光棍儿,这段日子都没敢找你,怕影响你谈恋爱,合着咱俩都单相思啊!” “我可没单相思,她就是回去一趟。” “那你就等着吧!你也比我强不到哪儿去,我起码还知道人在哪儿,你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还真喜欢燕子?”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这位呢?”我指指我。 “不一样,这么说吧,她是我知己,你是我朋友——我不是说朋友不如知己——” “知道知道,红颜知己。” 韩冬舒了口气,又喝了几口,缓缓地说:“你看我,老这样,上不去,下不来,饿不死,撑不着,表面上人家都挺看重你,可又不真尊重你,整天你就对着口锅,自己做的菜自己没吃过,连细看一眼都顾不上,一天到晚油烟子味儿,最后一道都上完了,陪你的还是那口锅。” “你在单位没出什么事吧?” 韩冬摇头。 “我一直觉着你挺喜欢这行的。” “是,是喜欢,我没说不喜欢,往后还得喜欢好几十年呢,不喜欢不成啊。” “行了吧你,工作够好的了,大饭店,待遇好,离家近,还稳定,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你比我都强,我就是一个体户,每天睁开眼就是今天要卖多少本,你多安心呐,到点儿有人发工资,年纪轻轻帽子都戴到最高级了。” “那又怎么样,帽子再高不也还是个厨子吗,又不是博士帽,不是将军帽,不是大官帽,做到头我也就是个‘师傅’,也没人叫我‘先生’。” “甭听燕子胡说八道!好姑娘多的是,干嘛非找那不入流的裁缝啊!” “她说的也没什么不对,人往高处走。” “干嘛非往高处走啊?高处有什么好?高处还风大呢,我觉着,你走多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跟谁一块儿走。”这话无疑同时伤了我跟韩冬的心。 沉默。喝酒。吃饺子。就这么循环往复。韩冬起身去厕所,指指桌上的包让我替他看好。我点头,他出去。出去的时候我把帐结了。一会儿,老板拿着我给的一百过来:“您有零钱吗?” 我翻翻钱包,还差十几块。 “您再找找,这点儿了没地方破去。” “你等等。”我晕乎乎地拿过韩冬的包——按理说朋友再熟也不该这样,不过这事我们俩以前都干过,拿完后跟对方说一声。他经常把零钱放到包外边的拉锁里。这次里头没有。 我没多想就拉开了大拉锁,又马上拉上,对老板说:“等我朋友回来问问他。” 老板走了,我把包放回去,酒也醒了。 韩冬回来,从裤兜掏出零钱补了余额。 “你要干嘛?”我问他,指指包。 “——没什么,想转存个银行。” “转那么多?利息不都一样嘛?” “——是啊。” “你们家谁病了?” “没有啊。 ” 我本不该再问,但那钱估计是他的全部积蓄,他从来不知道怎么打理投资。 “你该不是要把钱借人吧?” “你别管了。” “——借给她?真要借给她??你疯啦!” “小点儿声成吗?” “做饭、送饺子、当壮劳力,咱都认了,还借钱?反天了!” “她想单干。” “她那儿不挺好吗?” “不好,”韩冬又给自己倒了酒,也给我满上,“她说那人黑她,根本没四六开,那天她都哭了。” “呵!光知道鳄鱼皮值钱了,鳄鱼眼泪也值钱!” “我想让她自己开店,她也有这种想法。” “告诉你韩冬,我统计,听好了啊,我统计,全世界的女的都想过要自己开店,三分之一想开服装店,三分之一想开咖啡馆,三分之一想开美容院,这样买衣服做美容喝咖啡都方便,可哪儿那么多人喝咖啡啊,这现实吗!光我见过的生意做赔了的你知道有多少?” “你能开店她为什么不行?” “大哥,当初我多难都没管你借过钱是吧,是朋友就不该借钱——当然你缺钱还是可以管我借。话说回来,你把她当知己,她把你当什么了?atm机?” “当初是你没管我借,你要借我也不会不给,再说了,你有你爸,没你爸你办不下手续借不着钱,也租不着那地方,”韩冬看我要说话做了个手势,“我不是说你吃老子,你挺玩儿命的,这我知道,我就是想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有人帮,她没有,她爹妈没钱,有她也不会要。她那几个朋友自己还顾不过来呢,我想了,只有我能帮她。她身边要有个管用的男人我绝对不管,我靠边站,问题是有吗?没有!她只有我,你明白吗?” “好,好——那她怎么还?” “这是她的事。” “我太敬仰您了,您太崇高了!那是她的事,但那是你的钱,你一勺一勺颠出来的。” “不是说了嘛,我还得颠几十年呢。” “得,周瑜打黄盖,”我喝了口酒,韩冬抬抬杯,干了杯里的,我也一饮而尽,“能告诉我您图什么吗?这女的又不是你媳妇,不是你女朋友,也不是你情人,你们俩连一夜情都没有——没有吧?” 韩冬苦笑一下。 “还是的!人家都跟你明确表态了,你图什么?总得图点儿什么吧?” 韩冬捏着手里的塑料酒杯,那酒杯两个套在一起依然不禁捏,他捏了一会儿,说:“我这辈子活不出什么花活了,我真这么想,可她还没享到福,每次跟她说话,我心里都跟有团火似的,这火我以前有,后来灭了,她又给点着了。你说住这么近,怎么早没发现她这么好!她真挺好的强子,我对她好她都知道,唉,要是每天做饭都做给她吃那该多不一样!我觉得她不讨厌我就够了,我就想留个念想,留个念想就行。” “这念想够贵的。”我又开了瓶啤酒,这会儿店里就剩我们俩,老板熬不住睡了,只剩个小伙计仰头看着很不清楚的电视。饺子没了,我们默默喝酒。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说。 “我没事,倒是你,你也知道,她要想跟你联系,这么多天怎么可能联系不上?这年头儿哪儿还缺部电话。” “可能她没我号码。” 韩冬喝掉福根儿:“好男人不让女人流泪,好女人不让男人着急。” 我送韩冬回了家,拿这么多钱总得有个保镖。黑子正巴巴地等着我,我忘了给它喂食,看着它狼吞虎咽,我有些惭愧,这几天它受了冷落也没跟我耍脾气。韩冬对燕子那么豁得出,我却连块表都舍不得给罗婷买。 这么想着,我觉得刚才喝酒喝得不够劲儿,我的舌头,嘴唇,大脑,全身各个部件都渴望着酒精的深层洗礼,我恨不得把头浸在酒缸里猛灌一气。冰箱里除了两根萎靡不振的黄瓜什么都没有,冷冻室也顺便看了,更不可能有。我进了厨房,做菜用的黄酒早就剩了空瓶。越没有越想喝,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开始叫嚷,不给它们喝酒它们就瘪了,蔫儿了,萎缩了,我里外屋地毯式搜罗,站在屋子中间试图安抚我的神经:没酒了,睡吧。而我的眼睛还不甘心地扫瞄着各个角落,很快,它把扫描结果传给大脑,告诉它前方两米酒柜上发现一个酒瓶。是的,是有个酒瓶,还是瓶茅台,在我家里摆了两年了,我爸有一次拿回来的,跟他喝过一口,父子二人久不联络,偶尔对酌,难受别扭。我把那瓶子拿起来,瓶身上一层灰尘,打开瓶盖,里头钻出醉人的味儿,这味儿憋了两年,迫不急待地喷出来,我使劲闻,不让那味儿跑掉一点儿,黑子也停止了吃饭,鼻子一抖一抖,挺兴奋。“尝尝?”我举举杯子,它跃跃欲试,我往小盆里倒了点儿,这就叫患难与共,我和黑子,患难与共。 我朝黑子举了举杯,干了!它迫不及待地一舔,像被什么烫到,蹿起老高,高得都能上窗台了,我给它又倒水又递饭盆的好一通折腾。“不灵了吧?”我说。黑子很不高兴,觉得我涮了它。 没下酒菜,索性干喝。我感受着酒从嗓子眼儿倾泻而下流淌到全身的过程。那酒挂杯度就甭提了,我一遍遍地重复动作,倒、仰脖,再倒,再仰脖,那股热辣的刺激让我想起了什么,这就像我亲着罗婷,罗婷——我这就找你去,这就去——我拎着瓶子起身,酒在我身体里翻起一个巨浪,全涌到头上,我缓了一会儿,等浪退下去,推开门,得去后院儿看看,今儿晚上还没去呢!韩冬说的对,谁都得有个念想。上半身拿着酒瓶,还算有感觉,但下半身在哪儿呢?我低头瞅瞅,脚还一步一步往里头走,佟强你可走稳了,别把瓶子碎了,回头扎着人!不会不会,我走得挺稳当的,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扶墙。我蹭着墙走,墙是我的大拐棍儿,到了,就快到了,这不是——看见了——让我摸摸那锁头!你——你个小—— 我醉了,真醉了!如果我没醉,罗婷的屋里怎么会有灯光?怎么会?有人呗!镇定!镇定!!看清楚,佟强,看清楚——那是灯光吗——是啊错不了!!整个后院都是黑的,只有罗婷睡的那间还亮着灯,灯怎么这么暗?还忽闪忽闪的,萤火虫似的,哎——怎么了佟强?想了那么多天的人就跟你隔层窗户纸,你又怂了? 我一推墙,身体借力往前一倾,一下推开门,门没锁,我进了屋——但不对啊,怎么那门好像是两个半扇啊? 不是以前的门!我扭头看看,门已经在黑暗中,看不出所以然。管它门不门的!我进来了,我进来了罗婷,我嘟囔着往里屋走,屋里漆黑,里屋门虚掩着,呵,我没敲门,真没礼貌,没礼貌,要把你吓一跳了,宝贝儿,我要吓你一跳,一——跳—— 里屋没人。也不是我熟悉的里屋。 一张木桌,一盏油灯,后面一幅字画,唯一相近的,是墙上也挂着几把乐器,但那不是罗婷的。我看着油灯,油灯的光一窜一窜,照着桌上的白纸。 咚!我把酒瓶子墩在桌上,晃晃悠悠转一圈:“婷?”没有罗婷,屋里连床都没有。我扶着桌边转到椅子那儿,腿再也撑不住上半身,酒,啤酒加白酒,控制了我的每块肌肉,坐下去时,椅子一响,这一响,让我稍许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所在,这是后院儿,罗婷的卧室,她换了家具?深更半夜她哪去了?不对,我得起来! 腿和胳膊都不给劲儿,非但不给劲儿,反而像摊泥,粘在椅子上了。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睁着眼,而这个动作也越来越费劲,我看着桌子——都有裂纹了,可不是,还不止一道,纹上头还有个鬼脸,这鬼脸真漂亮!花梨木?花梨木! 小丫头的桌子是花梨木!我的奶奶! 鬼脸看着我,我看着它,我们大眼儿对小眼儿,然后,不是我动了,就是它动了——该是它动,我动不了嘛!它动了,浮出桌面,烟圈一样飘到空中,看着我。我可不怕它,我伸手抓,抓了个空,它扭过脸,哈哈,它扭过脸,脸的背面还是脸,然后飘走了,飘啊飘,飘落到毛笔上头,它把脸上的一道线条向下拉长,卷起笔,蘸足了墨,让笔垂直着立在白纸上头—— “吧——嗒——”一滴墨汁缓缓地落在纸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它掉得真慢——墨汁顺着笔尖的白毛聚积,聚积,把毛笔染成黑色,黑色越来越浓,又聚积了饱满的一大滴,饱满得足以脱离毛笔,垂直下落到纸上,而就在它在落下的一瞬间,那浓郁的黑色,变了,好像和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发生了化学反应似的,它的颜色变了,它无声地落到纸上,变成浓重的紫红,从一点飞快地蔓延成一片,红色墨汁迅速在纸上扩张,沿着宣纸的纹路,占领着尚是白色的地方——起风了,屋里起风了,外头并没有,窗外的树叶没动。几秒钟,微风便飙升到狂风,像性能良好的跑车瞬间完成加速。而鬼脸,被风撕扯开,消散了,可毛笔,浸满了墨汁或血液的毛笔,却没受丝毫影响,它在狂风中岿立不倒,马不停蹄地移动,风更猛烈了,狠狠地撞击着东西南北墙,墙上的乐器紊乱地拍击着壁面,弦嗡嗡作响,发出走投无路的野兽才有的哀号,烛火被风撕扯着,用尽力气跳了一下,灭了,门猛然大开,所有的风都奔出去,那些琴声杂响也跟在后面急匆匆地逃了。 啪,我听见清晰地啪的一声响——是笔,毛笔落了下来,一动不动,躺在宣纸上,殷红的液体顺着笔尖滴落在地。 烛光灭了,但我并没陷入漆黑,月光,我从没见过的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洒满整张桌面,照着宣纸上潦草的暗红的字迹,那字太难辨识,我看鬼画符一般一字字辨识,以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默默读出: “丰收巷里逢荒年, 玉花园中无人烟, 忠魂正赴黄泉路, 凶神已过鬼门关——” 前边的字刚读完就消失了,像被宣纸吸收了一样,后面还有字,但等不及我细看,也消隐了,纸又变成白纸,像没用过一样一尘不染,只有一点红色墨汁血痂一样凝在纸和桌的交接处。不知是风还是什么,宣纸动了动,像跳动的脉搏,啪,啪,啪,纸也有自己的脉搏。 这念头让我吃惊,好像那纸烫手似的,我倏地缩回手站起来,椅子往后一挫,碰到了墙上的画,卷轴钟摆一样左右晃动着,沙沙地摩擦着墙壁,我扶正它——那是幅水墨画,画上是蜿蜒的街巷,行人三三两两,老人、孩子、妇女、小贩、狗栩栩如生。我没什么心情赏画,消隐的字迹和这间屋子都让我坐立不安,但那画里真的有什么,我不能把眼睛移开。月光照着画,像从天空上给我打了个巨大的手电筒。画上的屋舍人物、店铺的灯笼和石子路让我有种错觉:路可以通到屋里,我也可以走进画中,就像我能走进屏幕一样。我没进,因为有东西从街巷深处出来了。 那东西吸引我看着并不愿凝视的画卷——它由远而近,越来越大,不成比例的四肢,踉跄移动的身形,那不是人,而此刻画上,我忽然找不到刚才看到的行人,只有那东西,东歪西斜,一步一挨,像吃了败仗的野兽,被放逐到不属于它的时代,在陌生的街市流离失所。 脑子里的恐怖大门被第二次激活,我想起那晚窗外的影子,这回,我和它之间没有玻璃,没有窗帘,我不觉得那画纸能拦住它,我再也不想看,它是什么我根本不关心,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命令目光离开画纸,让自己转身,浑身的血液,混合了燕京和茅台的血液加速运转,有那么一秒,我知道自己转身成功,而后,我恨不得让自己再转回去,但我已然没了转回去的力气。 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或者说,我的确吸了口凉气,却噎在嗓子眼儿没呼出来,没工夫担心会不会被口气噎死,如果这气能出来,那么它会吹到胡子。白色的胡子,垂在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 满是皱纹的脸本来见的不少,但那皱纹真个与众不同,就是用刀刻也刻不出这么深这么密的纹路,该是嘴的地方是一条线,像是皱纹中最深不见底的一条,眼白白如宣纸,眼珠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坑,眉毛像野兽的胡须,钢针一样向两边支棱着,似乎碰一下就会像豪猪毛一样立起,这样的脸上扣着一顶黑帽,正中的帽玉像第三只眼,闪着寒光。刷,那人,姑且叫他人,转到我身后。 “你动了画?”那人对着墙,盯着画。 在血液都凝固了的时候,酒代替血在身体里运行,刚好运行到胆,我转过身正视那人——“没有。” 那人卷起那画,银白色大辫微微抖动。辫子每股都粗壮均匀,发辫本身该也不轻,发梢笔直地垂过上衣。他转过脸,画作已然成了规矩的一卷,被握在枯骨似的手里,俨然一根棒。 “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我找罗婷,”想到罗婷,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位置,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起来,“你是谁?” 我气提丹田反问,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想吵醒花婶儿,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想看到花婶儿! “找罗婷做什么?” “她——是我女朋友。” “什么?!” 那口气让我重新斟词酌句:“她是我邻居。” “我们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邻居!分明是个贼!” “你才是贼!”我以攻为守,“这儿我住了二十多年,我还认识她哥哥罗冽,你到底是谁!” 那人顿了顿,两丛钢针眉中挤出个川字:“——你还认识罗冽?” “当然,他到我店里来过。” 他眼里的寒光少了些:“你的店?你认识他,还认识罗婷?罗婷连门都不出,你怎么能认识她?” 依着平时,我早说他胡说了,但这会儿舌头乖乖的,我瞟了眼墙上的乐器:“我确实认识,她还给我弹过琴。” 寒光继续减弱,握着卷轴的手也松了些。 “她在哪儿?” “出去吧,”卷轴往前一挥,“出去!” 我逃出门时,发现自己无路可逃。 我站在花园里。 是大花园,尽管这时候花都没开,但可以感到,白天这里是怎样的枝繁叶茂。花园之所以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是因为月亮。看见它才知道什么叫朗月,也只有这光亮才能在夜里刺穿窗户,照进小屋。总之,这不是我住的院儿,我迷糊了,难道我看到的不该是花婶儿家?左边不该有条过道通着前院儿? 啊!我在做梦!这感觉我常有,以前也做过这种梦——忽然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这不稀罕,但就算在梦里,我也不能干站着。 “怎么来的都忘了?”那人跟过来,他的清朝装扮让我确认了在梦里的事实。 那人背起手,疾步走到我前头。我跟紧他,他走得真快,不仅快,而且没声,由此门进彼门,走台阶穿回廊,来不及细看四周房舍,他已然来到大门。木门被拉开时,像电影里牧童骑着的水牛一样发出悠然的叫声,那人依然用警察似的眼神逼视着我,我差点儿被高台阶绊住。 “老爷,您怎么出来了?” 一个少年,说是个男孩儿更恰切些,走了过来,睡眼惺忪的,看他那样儿,我更坚信了自己是古装戏看多了才做这种梦的缘故,没准儿就是《环珠》闹的。 “是阿福啊,没事儿,回去睡吧。” 那阿福长得真是面 善,这种长相放哪儿都是副忠厚相,我转身离开。 “等等!”——枯木似的手指上挂着一串钱,在我鼻子前晃了晃,“干点儿正经营生吧小伙子。” 见我不拿,他把钱塞在我手上,手指碰到我满是汗水的手,是梦也该惊醒了。 “好自为之!”他说完,转身回去了。 门很快关上,阿福在关门的时候偷偷看了我一眼,惊诧劲儿一点儿不亚于我。 手里的铜钱很快染上了体温,不再像刚才那般冰凉了。这么细致的梦还真没经历过,以前的梦里,惊慌、痛苦、混乱都是打折扣了的,带着梦的含混和粗砾,在梦里,我会飞檐走壁,会从楼上跳下而不死,会浮在空气里游泳而不落,这使我不管面对怎样的险情,总还不太害怕。而这个梦,就像手里这串铜钱一样清晰。 清晰的恐惧让我不敢转身,我甚至想敲门,重新进入那个陌生的宅院。我手拽着门环,粗重、浑圆的门环,晃了两晃,就像握着救命稻草,企盼有人打开门,里头重又变回我熟悉的一切。门环并没有发出声音——撞击木门的只是我紧握门环的手指——理智告诉我,稻草不能救命。 有声音,轻柔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哪里在放蔡琴的歌。那声音像在安慰我,没什么可怕的,转回身吧,就快到家了。真的?我在心里问,就快回到小院了?就可以看到黑子了?是啊,回去吧,明天一睁眼,又是新的一天。是啊,明天一睁眼,黑子、油饼、书店、韩冬、花婶、姜老太太就都看见了。这么一想,我转身面对眼前的街巷。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二章 大暑 禁地 说漆黑有些夸张,月亮还在,虽然远不如我在院子里看见时亮——好像有谁把它的亮度调低了似的。但它毕竟尽着月亮的职责,散发着光,那街巷虽古老,不过总还是有几盏灯笼。我四下徒劳地搜索着,没有电线杆,没有灯,没一点儿现代的味道。我琢磨着要不要就在门口蹲一夜等天亮,但我模糊地感到,如果只蹲着,天永远也不亮。 和台阶连着的是坑洼狭窄的路面。当脚踏在路面上的时候,缥缈的声音就像被谁拔了插销,停了。右上方就有灯火,那是我周围最亮的地方,作为灯火,它实在差劲,不仅亮度不够,而且不能提供丝毫温暖安全的感觉,非但如此,反而让人觉得恍惚迷离,灯下是老旧的护窗板,不是玻璃,不是。我往前走了走,清晰地感觉到这条路有多么搁脚,这一脚踩的是土地,下一脚就踢到了石头。 静寂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月光随着我步步前移,好像一点点暗下去似的,我很担心再多走几步光亮就不见了,星星也有气无力的,前面的灯盏隔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早就不盼着有哪家还有灯光或电视的声音,但如果这真的是在过去,那好歹该有声狗叫和打更声吧。眼前只有小道,黝黑的小道望不到尽头,我回头看看,大宅院早已不见,前后左右,尽是黑暗。 身体里的茅台早就不剩丁点儿,我这才想起,酒瓶子还落在那间屋里,走的时候拿上多好!还能拧开盖来一口,想着,舌尖禁不住渴望起酒的味道了,先是茅台,再是扎啤,后来分外想念黑啤的味道。这么一想,舌头啊、鼻子啊,都异常兴奋,兴奋地搜寻着任何有滋味的气息。 首先感受到什么的还是耳朵,一路上的寂静把快耳朵折磨疯 了,它四下搜集着可以称之为声音的东西,哪怕是声咳嗽也好,至少可以满足听觉的饥渴。是我的右耳先听到的,我的心弦随着一动——是刚才台阶上听到的声音吗? 不是。刚才的声音介于噫语和低唱之间,而这一声,虽然微弱,却足够清晰,清晰到它一响我就知道,那声音来自琵琶。 是谁在撩动琴弦。罗婷——只有她才能弹出这样的琴声。这声音是什么?提示?警告?诱饵?还是信号?我管不了这么多,我的耳朵急需大量音响填满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而我的身体,为了寻找那音乐,离开了街巷,向右拐,进了条只容一人的小道。 月光彻底远离了我。胡同绵延的屋顶组成了长长的一线天,两边的墙壁和脚下的路似乎发出荧荧的磷光,很微弱,但足够了。 声音像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我,拐弯,直走,往左,往右,琴声越来越清晰。我觉得,我和那弹琴的人离得不远了,“罗婷?”——我叫了一声。我没指望她听见,我叫一来是这些日子想她想得厉害,二来是壮胆。 琴声没了。没了?尽管耳朵已经确认的确是没了,但头脑过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接受这个现实。怎么忽然停了?还是在最紧凑的时候,好像翻滚过山车滚到拧麻花的地方不走了,乘客们还都头朝下,这可不是负责任的演奏。 耳朵又竖起来——有什么声音,在小道尽头低吼着,仿佛野兽从喉管深处发出威胁,警告入侵者—— 有东西从幽深的尽头奔来,从地上窜到墙上,从墙上腾到空中,那低吼变成怒吼,我的t恤先是动了动,而后,风,夹杂着沙粒树叶和别的什么,扑向我。像刚才那股从屋内逃出去的风叫来了大部队,我和风狭路相逢。 风用利齿撕咬我,我浑身生疼,一手死死扣住墙壁的凸起,一手挡着脸,风分散成无数细小但有力的鞭子抽打着我,谁让你来的陌生人!这不是你的地盘儿,出——去——!风钻进我耳鼓低声怒吼。我蜷缩成一团,从指缝中吸气,风夹杂着沙石钻到嘴里,嗓子里,肺里,我里外都像刀割一样。 睁开眼时,我看见胡同上空的一线天,我躺在地上,风走了。 身上刺啦啦地疼,胳膊上腿上布满了细长的血道子,就像被草丛里的植物剌了一样。我扶着墙站起,疼痛虽然在可忍受的范围内,内心的迷惑实是不小。我怀疑起我的感官了,连身上的疼都怀疑,嘴里的土腥味儿自己却闻得见,一吸气,嗓子也丝丝拉拉作痛,内裤都进了沙粒,走得越多,磨得越苦。我倚着墙,走也不是,歇也不是。 墙上有些突起,这会儿靠着才觉得墙有些软,跟卡拉ok里的软包似的,怎么会这样?我凑过去眯眼细看,墙上凸起的纹路不太清晰,碰碰还往下掉灰,这么一掉,墙的颜色浅了,不仅浅了,线条也比刚才清晰了——是谁的颧骨——脸颊——头发——嘴,要呼吸似的,大张的嘴。 ——灰色的脸连着灰色的墙,脸上的皱纹是墙的裂痕,嘴是墙皮脱落的空洞,我们嘴唇对着嘴唇,眼睛对着眼睛,唉——脸一声叹息。 唉——叹息声绵延开去。 唉——我望去,长长的小巷的墙里,嵌满了凝固的躯体,他们被泥土压在里面,仿佛牢笼里的囚徒,我往后退,却退不动——短裤被一根突出的手指死死勾住,我使劲一拽,手指碎了。 唉——整个胡同叹息着。 我撒腿狂奔,左右都有突出的手臂要拽住我,那些裹在灰色院墙后的胳膊想拉住我,我边跑边躲:“滚!” 紧跟在我吼声后面的,是一声无声的“嘘——”一只手臂支起枯瘦的手指,挡在可能是脸的地方,看那只手的当儿,我分神了,身子偏向一边,我的胳膊、腿脚同时被几只手死死扽住,那是怎样彻骨的寒意啊!就算贴着冰也没那么冷,我使劲挣扎,却越陷越深,墙像竖起的泥沼,不仅没一点硬度,而且有吸力,慌乱中,我清楚地感到了自己在后陷,背已经牢牢掉进墙里,耳朵也快进去了,而对面的那只手,还摆出刚才的姿势:“嘘——”好像我的挣扎会破坏什么精彩演出似的。向前伸的脖颈也陷进去了一些,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快被冻住了,大吼经过胸腔运行到嗓子时,只能变做嘶嘶的声响,一点点地往外输出,身上脸上的土在缩紧、凝结、变硬,我的眼睛像要崩裂似的。而刚才做手势的手臂,慢慢回到了以前的姿势。 让我完全停止挣扎的,不是墙壁,而是远处一声尖锐持久的呼号。起初我以为是谁在哭,再一听不是,那是断断续续的类似抽噎或啼笑的声响。我本来觉得陷在墙里的后半身冰冷难耐,而这声响让我恨不得全缩进墙里,声响过后,墙里的身躯不动了,我也动不了了,只能这样,少半墙外多半墙里,凝固着。 声音从远处的屋顶迅速跃到另一侧屋顶,它逼近得那么迅速,眨眼工夫就无声地落在我面前。 它背对着我,身姿很眼熟——两股记忆啪地融合,那就是深夜我窗外的影子,而现在,它不再只是影子。 像是被支零八落的野兽骸骨拼凑成的东西,它背上长着一排长刺,像极细的骨头,骨头由细小的骨节连着,叭地抽过我的脸,那排细骨发着光,墙上的躯体在它扫过的一刹那变得清晰,他们的眼睛全低垂着,没有一个正视骸骨。 啪——骸骨转身盯着我——我的眼睛也像所有的浮雕一样看着地面,它的爪离我没进去的那条腿一个拇指远。又一次,细骨刮我的脸,刮得很仔细,像微电流在探寻什么,我脸上落了灰尘,又被霜封住,粗看应该没什么不同,但禁不起端详。而眼前这玩意——虽然没看它正面——肯定不是善碴儿。 左侧的下面的墙皮有些松动,细骨从我的脸上拿开,脚也离我远了,紧贴我的浮雕颤了一下,左边的墙有条裂缝,我听见它短促地一笑,紧接着从墙里拖出了什么,之后是一声中断了的惨叫,这声响后,墙壁上的浮雕开始不安,墙像波浪一样扭动,碎石土簇簇下落,我 满耳是低沉愤怒的呻吟,紧接着,是一声让左耳失聪的尖叫,啪!细骨像锐利的刀片一连串甩过围墙,我的胳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血,似乎从疼痛的地方找到了出口,要落下去,但很快被凝固了。 它走了。 不论是我还是浮雕,都静默了很久。也许麻木了,我的身体渐渐适应了冰冷,后背甚至感到了泥墙后面的空洞。这时,脊柱明确地感到,一只手,曾经抓住我把我往里拽的手,正把我往外推。推我离开这泥墙的不只一只手,我的背、脖子、胳膊都明显感到了几只手在同时用力,用力是用力,似乎又夹着小心,推出我的大臂后,又一点点由上而下地,推出肘关节和小臂,最后是手腕和手指。当我完全站在外面的时候,所有浮雕都看着我。里面的哀怨固然没有消失,但还有别的什么,这个别的什么,竟然让我在恐惧中感到一点暖意。 走吧,陌生人,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吧。 刚才示意过我的手,此时指向前方。我朝它和推我出去的浮雕点点头,顺着手指的方向往前走,走到一个岔道口,左边路口的浮雕们垂着双手,右边靠近我的则伸出食指,指向前方,就这样接力似的,我不知在浮雕的指引下拐过多少条小道,起先我还努力记着,右拐四十五度,右拐十度,左拐九十度,再右拐——但记到第六七个的时候,前面的就忘记了。我走过那么多胡同,穿过那么多小道,在外头很少迷路,而这里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 高墙连着矮墙,白墙皮接着灰墙皮,青石板走到尽头变成土路。最后一只手伸出,指着一扇门。门正对着我。我停住脚缓了缓,胡同尽头再没有路,只有那扇门。发呆的功夫,那手就一直伸着,伸得笔直,似乎想够着远处的门似的,我走过去,握了握那只困在墙里的手,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垂下了。 我抿了下嘴,手扶在木门上,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轻轻一推——使劲一推——门没动。我看了看,木门严丝合缝,没有锁没有门插,我疯狂地推着,摇晃着,“嘘——”身后又传来这样的声响——我定住了,怕嘘声后面那骸骨似的东西再过来,心里一急,推后猛地一拉,门开了。 抬脚迈过门槛,后面一声响,听声音,门关上了,关门声像是一声用力的咳嗽,门似乎迫不急待地把我吐出来,仿佛我是卡在它喉咙里的骨头,而我喉咙里却像堵住了骨头:五十米外,是我住的院子,而我,正站在通往自家院子的丁字小道上。 我猛地回身,仔细看身后的门,先看到的是贴在门上的牛皮癣广告,纸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两边是缺胳膊断腿的石墩狮子,我往后退了两步——这就是那扇封死了的废院门。闭眼,睁眼,再确认,没错!我攒攒所剩无几的力气,推推它,门纹丝不动。就算它打开我也不想进。 我退回去,退到看不见的安全线以内,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梦游还是怎的,为了确定这一点,我没有径直回家,而是进了旁边那扇后开的院门,院还是那个院,花盆、自行车、柿子树都在老地方,我转到废院门后头的位置,的确是封死了的,院里的废院门前还是堆着破木条柳条筐等等杂物,旁边是老夫妇的屋子,一切都没问题。我糊涂了,边往外走边纳闷,碰上柿子树下的住家起夜,他正迷瞪,撞上我吓了一跳:“你谁啊!” 经历了刚才种种,我不晓得多镇定:“我,强子。” 我这么镇定,搞得他更郁闷了:“深更半夜你站这儿干嘛!” “我们家狗蹿进来了。”我笑着低声说,挨过了长时间的寂静,总算听到个人声,甭提多亲切了,我想使劲拥抱他,但好歹克制住了。 “魂儿都让你吓飞了!胆小的都用不着去厕所了,”他撸着胸口往外走,我也跟他出了院,他在我前头停住,一扬下巴,“那是不是你家的?” 三十米开外,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看见我便快步颠过来,还真是黑子! “谢谢啊。”我说。 住家甩甩头,紧跑两步拐弯去了厕所。 黑子扬着脸看我,摇着尾巴,我把它抱起,它这次挺乖,乖得让我想起第一次抱它的情形,那时它依偎着我一动不动,现在,似乎是我依偎着它。除非万不得已,我夏天不抱黑子,但此时,它的长毛非但没让我觉得燥热,反而让我觉得温暖踏实,它沉甸甸的体重压在我手臂上,紧贴着我的胸,那种实实在在的质感和温度转化成极大的安全感注入我的胸膛。我抱着它回了家。 屋门没有锁,一拉就开,我把黑子放下地,开开灯,满屋的灯光照耀着我,我从没想到,开灯这个动作能带来这么大的满足!我又开了台灯,黑子没离开,在我旁边哼唧,我听着竟舒服得要命,我意识到自己迫切需要声音,打开电视,快三点了竟然还有一档旅游节目,我把声音调小,看了好一会儿,主持人絮絮叨叨地介绍当地土著舞蹈,又在油轮上大吃龙虾,内容不太吸引人,但我看得眼睛不眨。 这么看了一会儿,开始低头检查自己,手臂上没有血道,一道都没有,腿上也没有,肌肉倒是真真切切地疼,像刚爬了山一样,但其它地方都还好,我对着镜子前后看了半天,正常,嘴里耳朵里头发里内裤里都没有沙土,总之除了糟糕的记忆,毫发无伤。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大桶可乐,拧开直接灌下去,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打了几个嗝后,觉得缓过来了。把可乐放回冰箱时,记起晚上自己不是第一次开冰箱门,这么想着,就跑到酒柜看个清楚,酒柜好久没擦,落了层土,里面没茅台,但有个圆形印记,我盯着印记发了会儿呆。 为了转移注意力,又喝了一茶缸白开水,一边喝一边仔细听自己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感受水从喉管落到胃里的全过程。等最后一滴水落进嘴里后,我想起还有个地方没有看,我吐口气推门走向后院,这次黑子跟着我。 没有灯光。罗婷的门是锁着的。核查就此结束。我回了屋,把自己扔到床上,睡了过去。 一个梦都没有。 醒来时,天色还亮,加菲猫闹钟上显示着六点。我躺了一会儿,缓慢地思考是晚上六点还是早上六点。我听见水龙头流水的声音,一会儿开一会儿放,是花婶儿,她边淘米边跟姜老太太聊天,说饭做晚了,切个蒜肠炒个茭白得了。那么现在是晚上,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 下头胀鼓鼓的,必须上厕所,我撑着床慢慢儿坐起,等着头眩晕的那一下,每次喝多了总晕。这次没有,只是有些轻飘飘的,坐在床上像坐在云里。小便回来喝了几口水,一点儿不饿,给黑子倒了狗粮添了水,又躺下了,躺下时还觉得自己及时把狗洞挖大很英明——至少晚上不用带它小便,最好它自己在墙旮旯草棵里解决,大便就不行了,还得铲走——最后的思维停止到狗的大小便上,跳闸一样断了。 下一个思维在黑夜里开始运转,睁眼时外头漆黑,闹钟上的荧光显示此时是夜里一点三十五分。我一阵寒颤。我很纳闷,怎么回事?身体为了强调的确是冷颤,又抖了一下,随着这一下,我的脊柱开始发凉。寒气死死地镶在骨髓里不肯出去,我拉上毛巾被,盖住全身,掖紧脖子,感觉像什么都没盖,又把短裤t恤盖在肩膀,近旁再没什么可压的了,就这样吧,反正冷的只是脊柱。 我很想再睡,毕竟乏得很,但眼看着钟表从一点三十五走到两点二十,却无论如何睡不着。那团寒气顺着沿着骨骼流动到所有的骨节,扩展到肌肉,最后甚至侵占了指甲和发丝,不只头皮,每根头发都生发着寒气,脑袋上好像顶着千万根冰针,脚趾冻得生疼,肉都缩紧了,脚趾盖像随时要脱离趾头,啪嗒一声冻掉摔碎到地上。腿抽了筋,整条脊柱彻头彻尾成了 冰柱,五脏六腑都上了冻,屁股也不争气,本来想让它暖暖手指,但手指碰着它时,就像冰棍碰到了冰坨。 连脂肪最厚的地方都不保,我觉得自己必须起床找被子了,我裹着毛巾被颤巍巍地起来,脖子上还围着枕巾和短裤,起来反倒感觉好点儿,血液乎地动了一下,想必正带着冰渣运行。我脑子转得缓慢,被子在哪儿?应该在立柜上的大箱子里,我搬了门后的梯子登上去,打开箱子,怎么想怎么都像攀登珠峰,该在箱子上插红旗,箱子里只有羽绒服,没被子,没有就没有,羽绒服拿出来也不枉上去一回,我把羽绒服扔在地上,迈着抽筋的双腿缓慢爬下,树懒都比我快,被子难不成放床下箱子里了?我又回到床前,蹲下,蹲是蹲了,但没下。幸好这时忽然想起被子就塞在大衣柜里,这么着,又走到立柜抽出被子,里头的衣服塌方似地掉下来,我可没力气管,更别提把梯子放回去了。 在床上坐着喘息了片刻,我起身撤了凉席——这凉席简直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似的,我把厚被盖上,暂时感觉不出什么,又把羽绒服压住脚迅速躺下。这么一通折腾,已经快三点了,睡吧,睡醒了就好了,我对自己说。 天麻麻亮时,断断续续的瞌睡彻底被冷战击垮。没出汗,也不渴,但无论如何都想喝热水,想抱着热水袋,可能的话,最好把自己放进满是热水的浴缸里。算起来,我这辈子就没进过几次浴缸,而此时,泛着热气的水池强烈地吸引着我,爬都想爬到浴池去。我拿出残存的力量,再次坐起,穿上羽绒服,走进厨房,把壶接满水,放在灶上烧开。 等水烧开的过程最难熬。只能在床上半躺着,就算把拉锁都系好,把扣子全扣上,再戴上帽子,都觉得风会从被子和羽绒服交接的地方钻进来,与身体里的冷气会合,形成夹击之势。其实外面没风,树叶动都不动,知了叫个不停。 壶终于呜呜地发出声响,我没急着关火,先把脸、手凑到壶嘴喷出的水汽上熏了又熏,感觉热气冲进了毛孔,自己又活过来了。我把热水灌进水壶,尽量控制着让手不抖。热水袋怎么都找不着,我想起自己有个不太保温的密封杯,一到进热水就烫手,现在正好用!我往密封杯里倒上热水,拧紧了,往茶缸里冲了两包感冒清热冲剂,把茶缸放在床头,抱着密封杯钻进被窝,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个密封杯不够:刚捂暖了胃,又觉得脚更需要热气,放到脚底,胃又开始蹙缩起来,弄得我想吐,这就顾不得脚了,再用杯子暖胃,密封杯已经不怎么热了。我把杯里的水泼在地上,黑子焦虑地看看我。我倒了水护住肚子,这时药不那么烫了,我从小口抿改成大口灌,这么想喝感冒清热冲剂这还是头一遭。头一遭,我觉得冲剂的味道像拿铁,一路温暖着喉管和胃肠,各个器官开始化冻,这屋子要是桑拿房就好了。 感冒冲剂似乎让脊柱一带的寒流老实了会儿,就好像暖空气过境和寒流相抵,可没过一会儿,寒流又占了上风。我很想泡脚,但实在折腾不动了,正想着,脚上一沉,过了会儿暖和了些,我睁开眼,黑子正趴在我脚上,白毯子似的。谢谢,我真希望你再厚点儿、胖点儿,大点儿,最好熊那么大。 身体里的冷根深蒂固,病没被连根拔除。这么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哭了。意识到时,眼泪已经流到耳朵里,哭什么呢?我挺生气。但掌管眼泪的那部分器官像意识到了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掉下一滴,预言似的。 我想睡觉,沉沉地睡,身体里所有器官的运转都在慢慢放缓,用不了多久,就会咔嚓一声停止,或许我该给谁打个电话,比如急救中心,但我不记得手机在哪儿,我只想睡。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黑子在我脚下汪汪叫,继而狼一样叫,后来脚下轻了,叫声远了,外头有人说话,一股风夹杂着光扑面而来,门似乎开了。 “小黑黑呦,这么叫还了得,不怕吵着强子啊,回头他又凶你——这大小子真能睡,强子?——呦,这是怎么了强子!”姜老太太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听得见吗?啊?强子——可不得了喽!” 我嗯了一声,但姜老太太没听见。这时,手机好像终于知道有人来了一样,拼命响起来。 “这又是哪儿叫啊?”姜老太太似乎在屋子里转磨,“黑子,干嘛呐!” 哗啦,我的包掉到地上,铃声更大了,姜老太太终于把手机杵到我耳朵边上,铃声还在响。 我想跟她说,您还得按个键,那个绿键,我听着姜老太太边嘟囔边不知按了多少个键。 “怎么不响了?”她很惊慌。 您把手机关上了。好在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老天保佑,姜老太太终于按对了键,她忙把手机放在我耳边。 “喂?——佟哥,我小赵啊。”手机里说。 “哎。” “听得见吗?” 我使劲哎了一声。 “没什么事,您昨天没来,打电话您也没接——是不是病了?” “嗯。” “严重吗?用不用我过去?” “不用。”我觉得我说得像“哼哼”。 “有人打电话跟您说订书的事,我也不知道您订了多少,我让他直接跟您联系,他打电话了吗——喂?” 我想问是习题集还是小说,小说不急,习题集让他赶快送货,找人拉去也成,最好马上卖,别等我了——这是我想说的,可说的是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是上牙碰下牙的声音。 “——喂?佟哥,您那边儿信号不太好,喂,您听得见吗?” “喂,喂,您听着啊,强子病啦,您快过来吧!我这儿——我,喂?”姜老太太把手机从我耳边移开,贴着耳朵说了两句,发现那边只有嘀嘀的声音后,又像那对讲似地朝里头嚷了两声,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很快就传来闹遭遭的声音:“唉呦老姐姐,那边儿没我带着不行!” “您就甭跳了!看强子都什么样了!” “能什么样啊,他身大力不亏的,就让他睡吧,大小伙子睡够了就好了!” 脚步声总算到了我床边,我听到哎呦一声,花婶好像往后跳了一下,一点儿不轻盈。 “脸怎么都灰啦!老姐姐您瞧这嘴唇儿!” “别让我瞅了,我都瞅了半天了,您快拿个主意吧,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有气息喷到我脸上,呼哧呼哧地。 “要我说啊——八成是食物中毒。” “中毒?那可怎么办呐?” “得灌肠洗胃。” 又一滴泪顺着眼角流到我耳朵眼儿里。 “您看看您看看,他直打摆子,您家那口子呐?” “遛鸟去了,甭指望他了!” “那指着谁呀?咱俩又弄不动,要不找辆三轮儿?” “甭找三轮儿了!打急救电话吧!多少来着?118、119还是116哇?” “我哪知道我又没打过!”姜老太太快哭了。 “什么都别说了,居委会找杨姐!” “好——强子怎么哭了?” “呦!该不是时辰到了吧?老姐姐您哪都别去了,就在这儿看着,有人守着我踏实,我一人儿去就成——哎,强子,” 花婶儿趴在我耳边大声说,震得我嗡嗡的,“你可挺住了啊,可不许走啊,还轮不着你呢!你花婶儿算过,你还得抱儿子呐——” 我想跟花婶说您就甭废话了,快找人去吧,另外您唾沫喷我脸上了。当然,我什么都没说。 白色。 睁开眼,一片白色。 我在冒汗,热乎乎粘腻腻的汗。我扭动脖子左右看看,两边是病床。房间里满是热乎乎的气息,掺杂着消毒水、面包、卫生间还有其它什么的味道,组成了医院的味儿。 我起身,趿拉上拖鞋,摘下挂钩上的输液瓶,高举着,迷迷糊糊出门找厕所。 拖鞋挺硬,还小,整个脚后跟都在外头,病号服已经看不清竖条格了,每枚扣子都饱经沧桑,没一个整的,要命的是,裤子随着我的走动慢慢往下滑,意识到时,已经滑到了让人尴尬的地段,好在只要一穿上病号服,大家就对你网开一面,毕竟是身体有问题的人,邋里邋遢才配得上病病殃殃,这儿用不着穿燕尾服。 我用插着针头的那只手揪着裤子,这么走起来才觉得腿软得像两块化了冻的蟹肉卷,上厕所时都快撑不住了,提裤子时也费了番周折,好不容易下面嘀嗒完了,输液管的液体却懒得动了,细管里似乎有了回血,手开始疼,我把输液瓶从厕所挂钩上摘下,右臂抬到最高,左臂降到最低,还要撑住腿提防裤子滑到不能企及的位置,折腾了好一会儿,水滴才懒洋洋地滴下去,我拱开厕所门。 回去时遇到了麻烦,我压根儿忘了自己是从那间病房出来的,本打算到护士站问问,正好碰上个医生:“26床,醒啦?” 原来是26床。 “怎么样,还冷吗?” “不冷,就是饿。” “那就好,可以喝点儿粥,待会儿我过去。” 我找到病房,躺好。这是自己第一次正儿八经住院,前半程竟是昏迷的,什么都没看见,亏!现在觉睡足了,一点儿困意都没有,点滴也快输完了,我根本不想喝粥,我想吃包子,吃两屉敦敦实实的小笼包,或者烙饼卷鸡蛋,卷肘子也行,非得这种实诚东西才管用。 有个中年人搀着个老大爷进来,站在我床边:“小伙子你躺错了吧?” 中年人说完努了努嘴,旁边还有个空床,床边趴着个人,睡得正香。 我起身看看床号,真错了,可能刚才看见有人就没过去,我朝老大爷笑笑。 重新躺下后,饥饿感更真实了,胃里空空如也,葡萄糖根本不当事。 “哎呦强子你可醒了你吓死你花婶了!” 花婶儿您也吓死我了。 “好点儿没呀?”花婶儿上一秒还在门口,下一秒便呼地凑过来,带着风,胖手不容分说杵在我脑门上,“有点儿血色了!” 她仔细端详我时,花大爷跟了进来:“好点儿没强子?” “好多了。”我盯着花大爷拎着的酸奶和蜂蜜蛋糕。 花大爷把东西放在床头,半拉身子坐在床边,我克制着自己,无视胃的抗议,使劲咽了口唾沫。 “强子呦,你差点儿没把你姜奶奶吓出个好歹来,老太太还要来呐,我没让。” “我这不好好的,麻烦您了花婶。”这是真心话。 “麻烦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对了,得跟你爸打个招呼,我们也没个电话。” “这不都好了嘛,花婶,您垫了多少?” “先甭管这个,你踏踏实实养病。”花大爷说。 “单子都在这里头呢,还有急救的,敢情救护车一‘呜哇’比打的还贵。”花婶儿指指我床头的抽屉。 “回去就给您,医生说我这什么病?” “哎呀——也说不清什么,说你是病毒性感冒,我觉得你是受了邪毒了!”花婶儿又拿出容嬷嬷加大内密探的劲儿。 “净瞎咧咧!”花大爷说。 “反正够吓人的,血也抽了片子也照了,楞查不出毛病!你那会儿抖得啊,就跟摸了电门似的,床都跟着颤你知道吗?” “后来呢?” “反正你慢慢儿就不抖了,可能是给你输了什么液,对了症了。” “也没准是小婷姑娘给他灌的药。”花大爷说。 “她还能比医生厉害?”花婶梗着脖子。 “小点声你!” “谁?”我问。 “罗婷啊,”花大爷说着指指我旁边,“睡醒啦?” 我扭过头——罗婷直起了身,正揉着眼睛,脑门硌出了印儿。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二章 大暑 禁地 “这丫头刚到家,听说你病了马上就跟过来了。自己个带的药全都给你灌进去了——婷儿啊,要说你胆也够大的,万一不对症呢?” “那药是驱寒的,老中医调的。”罗婷说,要是花婶不来,她可能还在睡。 “要不你家去吧,我们替你,反正强子也没事了。”花大爷说。 “哎呀人家久别重逢,这么大岁数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啊!”花婶一搡花大爷,差点儿没给他捅下去。 后来花婶儿还说了些什么,我只点头支吾,心里全没了肉包子和蜂蜜蛋糕。 好不容易他们走了——这么说挺不地道,我终于得以完全看着罗婷。 “你没事了?”罗婷问,声音发飘。 “嗯。” “酸奶喝吗?” “嗯。” 我接过罗婷递过的酸奶,没马上开动。 罗婷又拿过酸奶,把吸管插进去塞回我手里。 “你——回来了?”这么多天的等待忽然在我心里翻腾,我捏着酸奶瓶,奶顺着吸管流出来,“还走吗?” “暂时不走了。” 我想问她很多话,一时不知问什么,无论如何没想着会这样见面。病房里又挺热闹,周围几个床的家属和病人一直出出进进,罗婷满脸疲倦,她把辫子散开,重新梳了梳。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说完我又后悔了,想让她休息不假,但她要就此消失不见我可如何是好。 罗婷摇摇头,咽了口唾沫。我放下酸奶,也给她拿了一个,又把蜂蜜蛋糕放在两人中间,她接过来默默地吃。看她吃了一会儿,我稍微放了心,举起酸奶吸了一口,那酸奶彻底打开了我的胃口,好像我喝的是开胃酒。两人就这么吃着,偶尔瞟对方一眼,蛋糕没了,酸奶还剩两瓶,我暂时不想小笼包了。 “你胃怎么样?好了吗?” 罗婷点头。 “我吃的是你的药?治胃的药?” “我胃寒,看你症状和我以前差不多,医生那时候又没什么办法,正好没人,我就让花婶儿帮忙,把药喂下去了。” “这输的是什么?” 罗婷皱皱眉:“好像是消炎药,头孢什么的,还有葡萄糖。” 一问一答都过分谨慎,俨然工作招聘。 “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住我哥哥那儿。” “你哥电话总不通,呼你你也没回。” “那个呼机我不用了——对不起,我也觉得走这么长时间不打招呼很不合适,开始想着给你打电话,但我不知道你的号码,后来想,反正过几天就回来了,没想到拖这么久。” “你没我手机和店里电话?” “住一个院儿,我就没——”罗婷内疚地看着我,尽管吃了东西,她声音还是发虚,脸色也蜡黄。 “你没好利索,我还把你的药给吃了。” “没事,我有药方。” “我待会儿就去办出院手续。”我说。 “不行!你还得住院观察!” “回去也能观察。” 罗婷不吭气了,她有点不高兴。 “我不回去黑子就快饿死了。”我说。 “我去喂——不,我还是留下——” “还是你去喂吧,顺便睡个觉,狗食还在老地方。”说完老地方,我觉得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回归到正常轨道。罗婷似乎也感觉到了,坐得轻松了些,我四处找钥匙,在短裤兜里摸着递给她。 “在家睡一觉,睡醒觉我就回来了。” 罗婷接过钥匙时还在犹豫。 “快走吧,我看着比你还健康。”我朝她一乐。 她没动地方。 “要不我送你?”我说着作势要穿鞋下地,这会儿身上有劲儿了,我只担心病号裤又打出溜,她忙拦住。 “那我走了。” “嗯。” 她起身弄平裙子,我拉住她:“是回我们院儿?” “——当然。” “25号?御花园?” “不然去哪儿喂黑子?” 我目送她出了病房,刚才看见她更多的是惊诧,现在一个人了,喜悦才开始一点点滋生,高潮时简直就是狂喜,我让自己踏踏实实地美了半个多钟头,开始兴致勃勃地和左邻右舍扯闲天儿。大伙看我好了松口气,据说我打摆子的时候也给他们吓得够呛,住这种集体病房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快乐不见得是所有人的快乐,但一个人的痛苦大多是所有人的痛苦。虽然我之前昏迷着,不过病友之间的感情还是有的,大家都倾注了相当的热情,比如28床家属赌我晚上六点前能醒过来,27床猜测罗婷是我女朋友,24床的老大爷则婉转地问我,能不能让花婶下回来时小点儿声,他心脏不好。 正午,病号饭推来了。照顾24床的中年男人拿着两个饭盒出去,很快端来了小米粥,老大爷一口一口喝着粥,中年男人吃的好像是酱爆鸡丁和米饭,旁边的那个病友边吃芒果边等老婆送鸡汤。大家的嘴都用来吃饭,病房一时间静了下来,酱爆鸡丁和四喜丸子的味儿齐刷刷钻进鼻孔。虽然还有两瓶酸奶,但那是早饭,午饭跟早饭吃一样的可不像话。我换好衣服,到卫生间洗把脸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雄风依旧,这才到医院对面吃了两屉杭州小笼包。回来时悠闲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让胃从从容容地消食,生病到底有好处啊,想吃吃想睡睡,还有这么多人嘘寒问暖,自打上了班,就没这么放松过了,这么一想,反而不踏实了——店员似乎在某天的某个时候打过电话,想到这儿,轻松感顿时消散,手机没电,我起身走到公用电话打给店员,得知当务之急有两件事要办,书要尽快进货,有些书就卖那几天,越放越不值钱,另外工商局来过,告诉店员门口的廊檐和台阶属违章建筑,限期拆除,那是我用来挡灰的,有个廊檐看上去也舒服,我盘算着这事怎么办,务必火速出院。 回到病房,病友和家属大多在打盹,一个病友不紧不慢地吃着鸡汤泡饭,这股悠闲劲儿真让我羡慕。还没出院,我就有了再住院的念头,但当翻出一堆化验取药的纸条后,我很快就放弃了这念头——没想到自己都人事不知了还能花出这么多银子。兜里没钱,我去公共电话,让韩冬趁午休帮我送来,他借谁都是借,又打了几个电话,跟送书的口头敲定了时间。 当韩冬看出我比他还活分时,脸上的担心消失了,我简单跟他说了说,病房里人多,没法长篇大论周公解梦,只说自己打摆子抖个不停,可能是感冒。 “不是伤寒?” “医生说不是。” “没准是酒精中毒。” “没准儿。” 韩冬掏出个信封递给我:“什么时候还?” “过两天,我得先还花婶儿。” “这周末能给我吗?” “你有急用?” “——你不都知道了吗?” “好吧,这周末。” 韩冬起身离开:“周六还吧,周日我们去看店铺。” “重色轻友也得有个度吧?这么多年交情还不如跟她这几天?再说你也不至于就差这点儿吧?” 韩冬笑笑:“我想把劲往一处使。” “那你入股啊。” “入什么股,那是她的。” “哎!”我叫住他,“忘跟你说了——罗婷回来了!” 我特地放慢和加重了罗婷两字的读音,喜滋滋看着韩冬, 韩冬却没什么表情,大概是看出了我对他的反应有点失望,他嘴角很对称地往上抬抬:“太好了。” “她昨晚上在这儿待了一夜。” “我要晚了。”韩冬晃晃手腕。 傍晚时分,我已经在院儿里了。姜老太太看我活蹦乱跳,这才放下心。今天她格外高兴:我没事,罗婷还回来了。老太太把我从左看到右,拍拍我胳膊,点点头:“瞅瞅,病了一场,一斤肉都没掉!” “罗婷呢?” “睡了,让她多睡会儿吧。你前脚住院,人家后脚马上赶过去了。” 晚上,我又去后院看了两次,她一直没开灯,看来是不打算吃晚饭了,我还了花婶儿钱,去浴室泡澡,尽情让热气蒸着,边闭目养神,边梳理这场病的原由——先是喝酒,接着迷路,然后见鬼,最后一病不起。酒肯定喝多了,病也是真病了,但迷路和见鬼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生病的原因可能是胡同里冰冷的墙壁、那些浮雕或者是那个东西,而如果不是,我就是重感冒。想到这儿,我急切地想找韩冬聊聊,不过他一定没空。从浴室出来,我舒坦得浑身乏力,打了个喷嚏,如果还有寒气的余孽,那么一定随着喷嚏出去了。 第二天从早忙到晚,中午要了牛肉面套餐,吃完牛肉面又喝了大可乐,如此一冷一热身体也没有不良反应,上午店里没什么人,我和店员一直在码放新书,下午就有人过来买,我进了本挺流行的书,那种号称能“改变你人生”的励志图书,在我翻过几本后,就发现它们大同小异:简单温馨积极向上的故事后面附上同样简单和积极向上的道理,对于初中小女生来说或许不错,但我深深怀疑它到底能改变几个人的一生,生活远比书复杂细微得多,多到让书本身无能为力的地步,但这种书总莫名其妙地畅销,而我这次同时进的小说,虽然自己喜欢,喜欢到想为它大声喝彩的程度,但小说只能在本月推荐的打折优惠中走上几本,书本前两页既没死人也没闹鬼,也没提能改变谁的一生,所以价格优惠一旦消失,估计只能被摆在最下层,如果我不介绍,连问都没人问。这年头没有名人联袂推荐就别指望书能火。那本励志的就有。下午果真有几个比初中小女生大很多的人买书付款,店员结账的时候我到存书的小房间里蜷着身呼呼大睡了半小时,醒来后生龙活虎。 傍晚,汽车的喇叭声响得撕心裂肺,红灯也都让我赶上了,下班的人群还是那么目无表情,噪音、堵车、死气沉沉……一切照旧。 一切都还不错。 进门时,花婶儿正在水龙头边上哗啦哗啦冲黄瓜,看见我说:“我说什么来着,到底是年轻人,壮得跟熊瞎子似的,晚饭吃什么,要不到我家吧,花婶儿今儿做韭菜盒子。” 别的菜花婶儿做得都一般,就韭菜盒子,没治了!不管放鸡蛋还是肉末,让她一摆弄全都喷香。金黄的带点儿焦糊的韭菜盒子一个个码放整齐,放在蓝边磁盘里,拎起一个蘸着醋大口大口地嚼,吃的时候,油顺着小拇指滑到胳膊,嘬一下接着吃。我差点儿就点头了,却看见罗婷站在过道里花婶看不着的位置朝我一摇头,然后闪回去,我只好缓慢地摇头:“医生让我暂时不吃肉跟油炸的。” 我脸上露出的遗憾表情一定让花婶儿信以为真,这倒真不是装的。 “我熬棒子面粥了,想喝就过来。”说完她回了里院,把黄瓜掰成两段狠劲儿咬一口,嘎吱嘎吱地嚼。听到喝粥,我心又紧了一下,韭菜盒子就棒子面粥是多少年的搭配,粥本身没什么新鲜,关键是花婶做的咸菜,脆劲咸度恰到好处不说,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我妈在世的时候问她放了什么,她说就是多点了几滴香油。我妈也试着多点了几滴香油,结果特糊嘴。 我进了屋,拍拍黑子,给它倒狗粮,盘算着是不是现在就过后头去,估计花婶儿他们这会儿正在外头吃饭,后院有个葡萄架,花大爷弄的,葡萄虽然被麻雀啄得稀烂,但叶子还挺多,傍晚正好乘凉。正想着,罗婷端个小锅进来了,她快速把锅放在书桌上,吹着手指:“热汤面。” 我把她的手拿过来,指尖有些发红。 “端过来干嘛,在你家吃不得了。” “不想让你折腾。” 我接了盆凉水,把她的手浸到里头,水清亮得很,夕阳投下的光影随着水波晃动,罗婷的手在水里说不出的好看。 罗婷把手抽出来,甩了甩:“等等,还有小菜。”说着出了屋。 汤锅兀自在桌上飘散着热气,那气味把我拉回到现实,黑子抬起头,鼻翼微微颤抖,耷拉着舌头想想,暂停了吃饭,拱开门出去了。我不能像黑子一样一走了之,便看看锅里的东西,好有个准备。 热汤面似乎深不可测,汤色深棕,看着有些像酸梅汤,但闻起来完全不像。深棕色的汤上看不见一根面条。我从厨房拿出碗筷,筷子一夹,面条半死不活地吊在上头。我很后悔刚才没在花婶儿邀请时点头。 正想着,罗婷侧身进屋,用胳膊肘挑开竹帘,一股熟悉的味道飘了过来——她一只手拿着自制的黝黑小菜,另一只手端着个盘子,摆着六个韭菜盒子。 金黄的菜盒子上还有透明的小气泡,看样子刚做得,罗婷举举盘子:“花婶儿给的。” “太棒了!”我来了劲,把折叠饭桌放下,胖墩墩的韭菜盒子冲我咧嘴笑。 罗婷盛了两碗面,把多的那碗给我,她的那碗只有些汤,然后把韭菜盒子摆在她旁边,见我要拿忙制止:“这是给我的,花婶说医生不让你吃这个。” “其实没事。”我说着去拿。 罗婷敏捷地把盘子一撤,用老师看学生的目光盯着我。 “两个——一个,”罗婷目光依然,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了怪老头,我缩回一个指头,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讨可乐的狗熊,“就一个!” 罗婷紧闭双唇,摇摇头,为了起示范作用,她喝了一大口面汤,我也吃了口面条。随后,罗婷拿过花婶儿的韭菜盒子,夹住一个,大口咬下去——再看就是摧残,但目不斜视不代表心无旁骛。要说面汤的味道和感冒清热冲剂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感冒清热冲剂多少有点甜,这个没甜味,像无糖型感冒清热冲剂,苦也谈不上多苦,只是怪。我的筷子忽然触碰到个东西,把它捞起来,感觉像海龟浮出水面,我看着罗婷,罗婷嘴里塞满了菜盒子,她加快速度嚼着,含混地说:“荷包蛋!” 原来这个龟板似的东西是荷包蛋,我以为是中药包。 “又是药膳吧?” 罗婷吃得正欢,竟没听见,韭菜盒子已经吃到第四个了,我也崩裂了希望的肥皂泡。看我半天没动,她才抬头问:“不好吃?” “没有,有点儿烫。” “热汤面嘛,”罗婷把热字重读,“你得发发汗。” “我去拿点儿醋。”——我指望着醋味儿能压压这股怪味儿,药膳我不是没吃过,但没有一盘药膳吃起来像药。 罗婷忙起身:“你坐着我去拿。” 我看着盘子里的两个半韭菜盒子,就像犯烟瘾的人看着烟灰缸里燃着的烟。 出门时,罗婷挑开窗帘回身,继续用老师的目光盯住我:“别乱吃,不许动。”确定我实实在在感受到这目光的威慑后才出去。 ——按理说她回来第一天我该高兴才对,但如果我们以后住在一起,莫不是天天都得遭这份儿罪? 要不是罗婷飞快地拎了醋回来,我一定吞下一个韭菜盒子了,我往面条里倒了醋,倒到最大极限。吃了两口,又起身。 罗婷看着我。 “我去拿辣 椒酱。” “辣椒酱刺激肠胃,这次别吃了,”罗婷的口气让我想起了我妈,“我放了胡椒粉的。” 完全吃不出,这汤像撒了土,不知哪剂中药这股味道,或者是药下锅的时候还带着它出生地的泥土。 我没别的念想了,六个韭菜盒子全被罗婷干掉,吃到最后她也用手了,这会儿她依次吮吸着手指,闭着眼回味了一下,满意地出了口气,擦擦手,开始吃她的面条,我真纳闷,刚吃完蜜糖又吞黄连,她难道就没点儿反应? 荷包蛋不像看起来那么难吃,但的确有股龟苓膏味儿。罗婷吃完后自谦地说:“我做得不如韩冬。” 实际上不如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 “明天想做苹果派。” “什么?” “苹果派啊,麦当劳吃的那个。” “那就去麦当劳好了,何苦自己做!” “苦什么,自己做饭有乐趣,你们男人怎么知道?” ——那你们女人也不能把乐趣建立在我们男人的痛苦之上。我当然没说出口,那是找死。 晚饭带来的各种苦在聊天时才逐渐消散。罗婷买了西瓜,切成小份,给花婶和姜老太太拿几块,然后和我一起吃,这会儿她恬静宜人,笑得恰如其分,活脱一个山口百惠。吃饭的问题总是好解决,以后找人做就是了,偶尔让她乐趣乐趣我就忍忍吧。而关于她前段日子的不辞而别,我所听到的都是转载,她自己也说得潦潦草草,所以在吃了几块西瓜后,我仔细问了问。 “那天你怎么突然胃疼?”我探身把西瓜皮放进铝盆。 “怎么不吐籽?”罗婷接理我的话题,“你只扔西瓜皮没扔西瓜籽。” “吐来吐去麻烦,咽了。” “对胃不好吧?” “不会,我胃里有个家伙专门负责吃西瓜籽。” 罗婷又严肃了:“可能头天晚上冰激凌吃多了,老毛病,每次吃到不合适的东西,胃就丝丝拉拉地疼。” “厉害吗?” “不厉害,能忍,但烦人的是疼痛总也不停,一疼就疼上很久,半夜里醒来都感到它还在疼,短的疼几个星期,长的几个月。” “是够烦的,”我每次得病都来势汹汹,但好起来也利索,从没超过一星期,“没药治?” 罗婷近乎一百八十度地摇头:“西医说胃里有病菌,开了些药,刚吃的时候挺管用,但后来吃到副作用都起来了,药效还没有达到。中医说是胃寒脾弱,也开了药,一样,刚开始简直药到病除,但后来药效渐渐地失效。所以呀,家里人总给我食疗!” “这么说只能平时注意?” “嗯。” “注意什么?好像没你不吃的。” 罗婷很想辩驳,但却没说出来什么,于是闷头吃西瓜。 “以后凉的、辣的、海鲜都不能多吃了,尤其是冰激凌。” “没必要,”罗婷这回接得挺快,她放下西瓜,“有一阵什么都不敢吃,只吃米饭蔬菜,那也没有用,胃还是以钻一钻地疼,吃点凉的有时反而好些,可能把细菌啊病毒啊冻木了。” 歪理邪说。“你这次回家——” “又有新药了,有新药就好些——就是你吃的那种。” “我把你的药吃了。” “没事儿,不是说了吗,我自己都久病成医了。” “怎么你的药治我的病?我又不是胃病。” 罗婷抬抬眉毛,她以前就爱做这个动作,但这次做得有点儿夸张。“我的药只是帮你驱驱寒罢了,可能是医生的点滴。” “可能。”我得过肠胃炎,好像还得过痢疾腮腺炎什么的,每次只要护士能成功地找到血管插进针头,或者在我屁股来一针,不出两天我就又可以吃两大碗。但这次,医生分明是建议花婶儿给我转院的,大医院没床位才作罢。 最后一件事我必须问,“那个罗冽,是你亲哥?” 我觉得我的口气挺自然,起码我听不出任何杂质。 “不是。” 我等她继续解释,她起身拿了块西瓜,我觉得她吃不下,只是为了堵嘴。 “表哥?”谈话像挤牙膏,牙膏还冻上了。 天黑下来,屋里没什么光了,勉强看见罗婷的动作。她放下西瓜,嘴还在嚼,我纳闷怎么会嚼这么久,又不是口香糖。罗婷起身开灯,坐回去时抱起双腿,蜷在藤椅上。 “不是表哥,没血缘关系,严格地说,是收养的,”罗婷看了我一眼,眼光落向冰箱,“那年我十岁,大概十岁,最多十二,他到我家,问要不要招工——我家有个药店,前些日子贴着招工广告,小工其实已经找着了,但他很会说话,正好到了饭点儿,反正也是家常菜,就留他吃了,这才知道,他也姓罗,叫罗冽,家里人觉得挺有缘份,加上谈得来,决定先让他帮帮忙。那时候我们家生意不好不坏,他来了以后,把我爸干的活儿都接过来,怎么说呢,我爸喜欢鼓捣药,我喝的药我爸调,但他不喜欢做买卖,一提钱就脸红,就是流鼻涕的小孩儿说句‘太贵了’,我爸都得便宜着卖,所以罗冽一来,从某个程度上救了我爸,生意好多了,高档货也走得快了。” “以前你们不卖高档货?” “卖不动,小地方没什么人买,我们买过来也不便宜,我爷爷年岁大不管了,好货也不能老压箱底啊,自打罗冽来了以后,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估计我们那一带的有钱人都被他挖着了,就像挖人参一样,后来中秋,大家喝酒喝得高兴,我爸提出收他做干儿子,他也同意了,反正他一个人。” “他没家人?” “没有,说是全家人,除了他,都回老家看祖父母,到了老家就赶上山体滑坡,半夜里山体滑坡,家人一个都没回来。” 罗婷看了我一眼,似乎在问“够了吗?” “他为什么没跟去?”我换了个沉痛些的口气。 “说是准备考试。” “他留在你们家,就因为你家认他做干儿子?”——他这么有本事,上哪儿当干儿子不行。 “这得问他。” “他来北京还卖药?”我故意忽略掉她的不耐烦,接着问。 “还有其它的,比如古玩什么的。” “他来北京前只在你家做过买卖?” “大概是。” “够会做生意的。” “是啊。” 罗婷的回答越来越简练,她闭了下眼,慢慢睁开:“我困了,有点不舒服。” “胃还疼?” “可能不该吃那么多韭菜盒子,还有西瓜。” “你有药吗?” “想一块儿喝?”罗婷眼睛眯起来,活像晒太阳的白雪。 我头摇得像电动拨浪鼓:“不舒服就早点儿回去吧——谢谢啊。”我指指盛面的锅,罗婷对我的感谢相当买帐。 晚上遛黑子的时候,我开始思考罗冽。 姜还是老的辣,花婶儿果然是老姜:俩人不是亲兄妹。跟罗冽比,自己是一般了点儿,但魅力多少有,尤其在见了两三回后。交过女朋友,沟通上不费力,眼下就有几个女顾客,也有高中生,对我那么有点儿意思,工作上没遇过太大的坎儿,iq、eq都不赖,要还在原来的公司,怎么着也当上部门经理了。现在的活干得也还不错,只要我在店里,流水总过得去。眼下没车没房,但有车有房是早晚的事。总之,自信这东西我不缺。 正因为如此,才会对偶尔自 卑的时刻记忆犹新,比如那天在书店遇到罗冽。他长得是还凑合,但长得好的我见多了,没谁能帅到给我当头一棒,我自己长这样也不是一两天了,但那天自惭形秽的感觉简直灼人。为什么?他气质好?但那又怎样,刘德华、梅尔•;吉布森气质也不错,就算他俩一左一右站我身边我也不会觉得什么。可那天,还有以后的这段日子,每每想到他,我就觉得自己傻得噼啪冒泡,总觉得话说得像智障,店也拿不上台面。理智地想想,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冒,店也像模像样。但我一砖一瓦搭建的一切——从店面到自信,在看到他时骤然跌得一文不值。尤其是今晚,在得知罗冽的前传后,我更不明白了,假如罗婷说的三角猫故事是真的,一个背景这么简单的人,没学历没靠山,怎么会给我这样的压迫感?难道他是天才?如果是那就没什么说的了,有些天才脆弱得很,需要极好的机遇和沃土,而有些不然,他们能把不毛之地变成沃土。 不过也可能罗婷忘了说什么,或者她根本不想说。 几天后,我又提了参观书店的话茬儿。一是想让她看看,二是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在外头吃晚饭,罗婷很爽快地同意了。 第二天过得相当棒,罗婷喜欢我的店,不是装的。从门框到坐垫,没她不夸的,和罗冽相反,罗婷带给我的是史无前例的自信。她很舒服地坐在大沙发上,一只胳膊夹着靠垫,端起咖啡杯慢慢喝一口,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拿起本小说,咖啡的香味儿在店里飘散,有个顾客问咖啡卖不卖,我摇头,那个下午,罗婷简直成了活广告,她看书的样子从大玻璃窗外就能看得见,有的路人,尤其是男的,眼睛落到她身上就进了店,有人进了店后注意力转向,挑本书就此离去,也有一位边挑书边从不同角度看她,眼睛落在她身上的时间远大于落在书上的时间,罗婷的注意力都在书和咖啡上,那位顾客终于拿着本《格调》朝罗婷走去,就在他还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我走到罗婷身边,递过一张餐巾纸,罗婷接过来朝我笑笑,顾客的脚步停在旁边一摞热销书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动,我接过咖啡杯: “喜欢?” “嗯。”罗婷汇报给我一个清凉的微笑,这个笑容可不是对谁都有的,傻子都看得出。 “那就拿回咱家看好了。” “真的?”罗婷惊喜的笑容恐怕让男顾客完全没了搭讪的欲望,接下来还有更好的,她长时间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把头往我肩膀上轻轻蹭蹭,她的头发顺势滑到前胸,被灯光照得好像洗发水广告,我就这样坐着跟她呆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那位顾客正结账时,罗婷抬头朝我笑了一下,他背着身子,但似乎感觉到什么,扭头看了眼罗婷,问:“她在看什么?” “《无人生还》。” 他点点头,似乎很费解为什么她要看《无人生还》,就像我费解他为什么买《格调》。 晚饭时,罗婷没表现出一点儿胃不舒服的异样,冷热酸甜想吃就吃,她说再吃不下一丁点儿东西了,但看《精灵鼠小弟》的时候嘴也没闲着,不是在笑就是在笑着吃爆米花。大筒爆米花。 晚上回去时路过夜市,罗婷拉着我就往里走。 “您还饿啊?” “就坐坐。”罗婷眼睛忽闪忽闪。 坐下不就得点吗,不然人家也不让坐啊。 “您还塞得下?” 罗婷笑得眯起眼:“螺丝跟毛豆,再来点儿啤酒就够,我主要是渴了。” 要不是亲眼看见罗婷端起扎啤像喝可乐似地咕咚咚痛饮,我是不信她会喝酒。我刚住过院不想重蹈覆辙,只从她杯子里倒了点陪她。 罗婷根本不是坐坐,她一直在吃。只不过比起晚饭的牛肉面,她这次吃得比较悠然罢了。频率虽然降了,但时间却拉长了,最后我都困了,罗婷才优雅地吃下最后一个田螺。她撕了桌上的手纸,擦擦嘴,再一根根擦着手指,最后看着剩下的三四根毛豆叹了口气:“实在是吃不下了——你呢?” “我也是。” “有点儿淡,上次吃火锅的那家炒得应该更够味儿,要不咱们明天——” “再说吧。” 一“再说”就排不上日程了,罗婷回到正常的教学轨道,每星期四教课连带看孩子,回来后就差最后一口气还含在嘴里,话都不想说。她的大课集中在下午和傍晚,周六日最忙,对我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她没时间做饭了。我则被图书节忙昏了头,顾得了店里顾不了那头,罗婷说没课时去帮我卖,她倒真去过一次,我跟她说要不你先逛逛,她就真逛逛去了,回来时天近晌午,店员送来盒饭,我们俩吃完,她低头闷声不响地看自己的书,我回头找书的时候,她正以及不舒服的姿势香甜地睡着。那天她唯一帮我的,就是帮我把吃完的盒饭扔进垃圾筒。第二天她还要帮忙,我建议她在家休息不用麻烦了。 周末忙不过来时,也想着叫韩冬,但他根本顾不着我,人家全身心帮着燕子,对这一带的房租了如指掌。 书市忙过后,我又为保存店外的门廊奔波,书市的钱还没捂热就飞走了。刚缓过神儿,店里开始丢书,开始是一本一本的,后来有一天新书一下丢了三本,报警后,两人盯着监控录像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子丑寅卯,焦头烂额中,韩冬来找我,他黑了,瘦了。我这才把那天晚上跟他分手后自己生病的全过程告诉他。 “你觉得我是做梦吗?” 韩冬低着头,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绕来绕去,看得我眼晕。 “如果那天早上我没跟掉进冬天里似的,那天晚上没听见什么,我肯定说你在做梦。” “这么说你觉得是真的?” 韩冬用最严肃的表情点点头:“该好好查查。”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三章 白露 怪谈 “怎么查?”查个偷书贼都不易。 “那院儿还得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也还是那些东西,从里头根本看不出什么。” “你有那种能打孔的东西吗?” 韩冬口气平淡得像在说西湖醋鱼的做法。 “锤子跟大钉子,干嘛?” “那扇门有问题。” “想凿开它?” “先在上头打个孔。” “干脆拿电锯把门锯开得了。” “锯开可能就看不见了,别问为什么,我就这么觉得。” 我好像一下回到了小学,只有在小学我才有这种神经病似的纯粹兴奋感。 “什么时候动手?” “这周日晚上?” “真帮忙!”我赞许地拍拍他。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 “——你有事?” “周末帮我刷墙吧。” “帮你还是帮她?” “有区别吗?”韩冬活脱一个包工头。 出去时我们正好碰上罗婷。 “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问。 “学生家长请吃饭。” 她朝韩冬点点头,进去了。我想买包烟,也出了院。 “你从来就没想过?”韩冬忽然问。 “什么?” “你就那么信任那个罗婷?” “——什么意思?” “她什么背景你知道吗?” “背景?” “你不觉得时间上太巧合了?”韩冬停下,“我跟你讲我做白日梦掉进‘冰窟窿’里的那天她刚好搬来,你一住院她就回来了,这也太寸了,你住院,她回来。” “你是说她害的我?人家可照顾了我半天。” “那天晚上你是看见她家有灯光才推门进去的是吧?如果不进她那间屋,你也看不到什么老头,进不了什么胡同,碰不着那个——那东西,你想想,你都哆嗦成那样了,医生都没辙,她给你灌几口药汤子就管用了?就算她家开药店的,她也不是孙思邈啊!她要是孙思邈那我就是灶王爷。” “呵,咱俩对彼此的女朋友都不太看好啊。” “燕子可不是我女朋友,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她有一点好,知根知底,你那位呢?她可不像四川人,还有她那哥——” “行了行了。” “你知道,我原来也觉着她不错——” “行——啦——没凭没据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韩冬问:“——周末还能来吗?” “给多少钱?” “美得你。” 我没买烟,返身回了院,刚才我一直想说点儿掷地有声的话,把韩冬驳得哑口无言,但不得不承认,他把问题直接推到了我面前。我迫切地想见罗婷,直奔里院,身后却有人叫“佟强?”,我回过头,罗婷站在我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握着门把手,眼里有种热切的神情,也许我眼里也有,热恋的人总有这样的眼神,我跨进屋后连门都还没关上,就一把搂住她,我的双手从她后背滑到腰间,又从腰部滑上脖颈,她皮肤凉丝丝的,我的手从脖颈插进她的头发,把脸也埋进去,那发丝、香气和灯光洒下的光晕把我弄得麻酥酥的,我轻轻压住她的嘴唇,后来就不再轻轻了,你只想能不能得到更多,更多——我把手伸进棉布裙,罗婷忽然像触了电,猛地把我推开,她推不开我,从体力上说,但我还是放开了,如果她眼里只是慌张,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但那眼神里不只这些。 是距离。 惊慌中夹杂着距离感的眼神,在大声说出一个只有她和我才能听见的“不!”大号黑体下划线后面跟着无数感叹号的“不!”就是那一点理智,遥控着她所有的感情。罗婷不再像刚才那样喘息,那迷人的喘息一点点失去了特殊的节奏。当两人拉开距离,谁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她又一次拆下发卡整理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照旧说:“我先走了。” 我的热情像匹萨斜塔上坠落的铁球,狠狠砸在地上,她变得有些道貌岸然,什么意思?想保住什么还是根本不想和我深交?我们从来就没什么深交,除了聊天就是吃饭,偶尔出去散个步看场电影。 我放开她的手。 也许是因为我一反常态,罗婷没走。 “我明天还得教课,你知道,那孩子——”她似乎在挽回气氛。 “我知道。” 罗婷开始往门口移,速度很慢,扶住门把手时,她停下来:“你不舒服?” 估计她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挺傻,这表情让我好受了些,我笑笑。她低头推门没推开,我很果断地帮她推开门,照例送她,只不过这次送得大步流星,罗婷仿佛是被我驱赶的羊,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羊圈。她掏出门钥匙,开开门,开得并不快,我觉得她随时可能说些什么,她开灯时,我说了声再见头也没回离开了。 说没回头,也不完全对,当我意识到刚才家里还是暖融融的二人世界,而顷刻间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小变化就变成了孤家寡人的单身宿舍,我就连门都不想开,索性去买烟,路上的炎热反倒让我冷静了很多——人家矜持点儿没什么不对,再说眼神这种东西说不清,又不是早餐奶营养成分表。再说了,成分表也是说不清的东西。这么想着,心里越来越烦,小偷,韩冬,还有罗婷……我点了根烟,抽进去才觉得舒服些,进了院儿我直奔后院——罗婷的灯光映入眼帘,我停了脚步,这光让我想起了什么,虽然光并不一样。 不得不承认,韩冬说的对,我对罗婷一无所知——进去又能怎样?她也许真的累了。我回转身。 第二天我的注意力全被工作占着,一边低头忙活,一边看进出的顾客,当你把百分之百的注意力都用在这上面的时候,小偷一定不出现,而工商局的人偏偏出现了,告诉我搭出去的违章廊檐必须拆,不是摆平了吗?发火没好处,我耐着性子说了半天,但人家没耐性听,没商量,最好马上拆。我给认识的人打电话,人家正开会,估摸着会结束了,再打电话又不接了,我扫了一下手机里的通讯录,给那个朋友打了电话,他说晚上加班,但最后还是决定请我吃饭,谢谢我跟罗婷临走时替他收拾屋子,比小时工收拾得还干净。 我们找了个地方,使劲吃了一顿,喝得更嚣张,十点多钟的时候,两人在路边等出租,抖出全部精神让自己站直,有个年轻司机不幸停了车,发现两人喝醉时已然晚了,我们醉态毕露,勉强把自己塞进座位,用最后一丝清醒告诉他住址,轰然睡去。朋友本来还要加班,但我估计他是加不了班了,他什么时候下的车我不知道,反正司机叫醒我时就剩我一人了,我付了钱,他很欣慰,开始生怕我们吐在车上,或是结帐时耍酒风,但没想到两人安静了一路,堪称他见过的最好的酒鬼。 醒来时头说不出的疼,迷迷糊糊骑到店里,一上午都想吐,又吐不出。中午饥肠辘辘,但吃不进一口饭。下午,罗婷来了。 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可能是我脸色太糟糕了,高不高兴的外人也看不出, 她见我的时候还有点儿语无伦次:“下午课取消了,没打扰你吧?” 我发自内心地咧出一个大幅度地微笑。 “你脸色不好,又喝酒了?”每当她说这种话,表情就让她年长十岁,“以后少喝点儿吧。”我陪罗婷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的时候她语重心长地说。 我不知道有多听话地点点头。 “我在这儿等你方便吗?” “都老板娘了还能不方便?” 事出奇的顺,门廊的事对方告知明年再说,这就够了!托罗婷的福。 下班路上我问她:“爱我吗?” 我不记得以前谈朋友时问过这话,倒是女方会问个不停,差不多是每周一问,感情危机时每小时一问。 “不爱你干嘛让你那样。” “你又没让我那样。” 罗婷嘴角绷着,我揽住她的腰。 “咱还非得等到结婚以后啊?” “今年不行。”快拐过街角的时候她说。 “为什么?” 罗婷小声说:“我今年身体不好。” “你明年身体要也不好——” “明年咱俩一定结婚。” ——结婚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我没想到这事儿会由她提出来,真够贤惠的,连求婚都替我省了。 “我不明白,有什么今年非办不可的事——” “嗯——也不是,我身体——医生说——我不适合——”说到这儿罗婷就不说了,等我自己会意。 “你只说过胃不舒服。” “不只是。”罗婷低头找地缝。 “——妇科的?”我凑到她耳边问,实际上也没什么人听。 罗婷脸红得赛关公。 “严重吗?还能生小孩儿吗?” 她打了我一下。 “不能生咱再想辙,我——” 我享受着罗婷的拳头。 第三章白露•;怪谈 我跟罗婷都对燕子那店挺好奇,结果发现店的位置好坏参半,好的是店铺临街,别扭的是除了这个都不对:这条街店铺唯独到燕子那儿凹下去一块,也不知当年怎么盖的,左边是个卖羊杂羊头肉的,到了下班的点儿总排长队,右边是卖寿衣的,开门营业也像关着门。我们到时韩冬正在刷墙,看见我们挺意外,说没想到来这么早,更没想到罗婷会帮忙,他跟罗婷说了几句客套话,罗婷之所以要来是因为她没刷过墙,在她想象中刷墙是个好玩的活儿,不喜欢干她随时可以走。韩冬说店铺凹下去是聚宝盆,租金还便宜,便宜也不是没道理,这店看起来病恹恹的,我问原来干什么的,韩冬说原来是另一家寿衣店。我又问燕子怎么想,韩冬说她不觉得别扭,毕竟租金就临街店面来说太划算了。 “燕子自己怎么没来?” “她忙。” 漆的颜色是黄色,就是小孩儿画太阳时必用的颜色,我还以为燕子得把全店涂红,或者是那种特酷的灰。韩冬说墙已经涂了一遍底漆了,简单示范了一下怎么刷,说的时候特别冲着罗婷,好像怕她干砸了,其实我也担心罗婷,不是我不信任她,只是一到手艺活她就不行,做菜就甭提了,她还主动帮我缝过一次扣子,跟上下扣子不在一条线上不说,那扣子直挺挺戳着,像雨后长出来的蘑菇,她走后我想拆,发现缝得不是一般结实,我懒得返工,扣子现在还在衣服上翘着。而她上次在书市时也没一点儿老板娘的风范,看来除了弹琴其它都不灵。 但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刷墙这活儿很适合罗婷,想想还是因为技术含量不高。罗婷乐在其中,右手刷累了用左手,我和韩冬共同刷一面墙,她自己选了一面从头干起,我让她歇歇,她说想在下午教课前刷完,这面墙就是“罗婷墙”了。 临近中午,燕子哈欠连天地来了,一点儿也不像是忙。她看见罗婷也在挺意外,说晚上请客,总算听着句像样的话。谁干得都比燕子卖力,她干了没十分钟就说饿了,韩冬建议中午凑合一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竟然都去了我家,现在想来,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家就成了我们四个人的大本营。 韩冬进了厨房,燕子打下手,吃的是麻酱凉面。韩冬用我家不锈钢盆拌了一大盆,切了四根黄瓜,他切丝的时候罗婷看傻了。当闻到芝麻酱的香味儿,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恨不得把酱碗抢过来喝了。他竟然在我家找到了辣椒油点在面上,浇的时候问:“都吃辣?”仨人使劲点头,意思是赶紧的吧!但当燕子下筷子的时候,韩冬忽然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他快步走进厨房,回来时手腕一转撒上层芝麻。 除了韩冬,谁都没让谁,三双筷子同时插进面里,我直后悔自己碗小,韩冬等我们盛完了才盛,又没忘了姜老太太,姜老太太说什么不要,韩冬作罢,她要吃还真不够。 “你够吃吗?”我问韩冬。 “不够给你点儿。”燕子嘴里塞满面条对韩冬说。罗婷什么都没说,闷头吃。 盆里什么都没了,大家靠着椅背儿发呆,罗婷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看了眼表,从椅子上跳起来,说了一串“要迟到了”,冲出门。 我本来想下午回自己店里,又想起那面还没涂完的罗婷墙,如果我帮她涂完剩下的部分,那墙就是情侣墙了。燕子呼机作响,她靠着椅背,从仔裤口袋里抠出bp机,举在脑瓜顶上,这才睁开眼看,说下午送家具的来。 整个下午,我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刷墙,燕子站在屋当中双手插在仔裤屁股兜里,下巴颏左右伸着指点方向,用脚在地上画着图,两人合力跟布线的交涉,燕子想多打一排灯,布线的说甭想,根本拉不了,燕子唱黑脸,她也唱不了别的,谈到钱的时候,我起身抽了根烟,刷墙这活儿还真不赖,不费脑子,效果立现。抽完烟回来,韩冬在跟布线的侃价,燕子一心一意跟送家具的吵架。 他们吵架时,我把随身听音量调到最大,悠然地刷我的墙,这是我和罗婷共同的墙,暖 洋洋的墙。 夕阳西下,车水马龙。 燕子盘腿儿坐在地上,一副累残了的样儿。韩冬拿报纸杵杵她,她抬起半拉屁股,韩冬把报纸塞在她屁股底下,我喝着矿泉水,其实这会儿我特想喝啤酒,不要杯子直接喝。 “哎呀我想喝啤酒!”燕子说着,把脑袋转向我和韩冬。 “昨儿晚上你刚喝完。”韩冬说,口气温柔得像日本豆腐。 “我中午还吃饭了呢,这不又饿了,就想喝就想喝!” 她一吵吵我倒不想喝了。 “今儿是七夕!”燕子忽然大声宣布。韩冬听后,眼神不再像刚才那么平静,燕子似乎也觉得不对劲,停顿一下补充道,“反正是个节,小婷子跟大强子也得过啊。” “我二月十四都不过,甭说七夕了,再说我也不大。” “还不大?那怎么你跟人家站一块儿就跟牵着闺女似的?”燕子边笑边拍了下巴掌,头向后仰到九十度,从我这个角度只看见脖颈,“——是不是韩冬?上次咱俩还说呢!” 韩冬没言语。 “你倒还好,跟韩冬在一块儿就像他大姐。” 燕子听后又笑,往后仰时脑袋当地撞了墙,韩冬心疼地看她,她当当当一连撞了几下,收回头,咽口唾沫,“所以我说啊,冬子该找个年轻点儿的。” 韩冬起身:“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别呀,晚上我请客,不是说好了吗。”燕子忙说。 好在这时候罗婷来了,燕子问罗婷:“小婷子,想吃什么?” 我觉得燕子这么叫难听死了,罗婷本来一脸疲惫,听见这称呼倒喜上眉梢,好像一下和燕子近了很多:“我想吃那家鸳鸯火锅,小燕子!” 论长相,燕子可比电视剧里的小燕子厉害多了,不过听到这称呼她也挺美,问:“哪家呀?” 罗婷看看我。 “前段日子 去的一家,叫不上名。” “带路带路!”燕子从报纸上一跃而起,利落得像她当年跳猴皮筋,韩冬跟着出了店,坚持往家走,我们都拉他,没他在干嘛跟燕子吃饭,他拗不过跟去了,本来打算打的,但下班高峰没的可打,临了,四个人三辆自行车,罗婷没车,坐我车后头,一路上她们两位叽叽喳喳,韩冬没说话。 “白t恤”真在,还穿白t恤,我们进去时他正在柜台里电话,右边招财猫,左边关公像。 虽是饭点儿,店里人却不多,我们还坐靠窗的位子,白t恤过来:“您来了,还点鸳鸯火锅?” 还没容我们说话,燕子先甩腔甩调地问:“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啊?” “羊肉不错,您要爱吃辣的,也可以尝尝鱼头火锅。” “腥。”燕子撇撇嘴,转头看窗外,盘起腿,手托腮帮子。 我把菜单给韩冬:“你看看。” “我随便。” “你呢?”我问罗婷,上次她点了一堆。 “我也随便。” “燕子吃什么?你做东啊。” 燕子目视远方,幽幽地说:“我也随便。” 我叫来白t恤,随便点了菜。 “有新鲜的草鱼,您不尝尝?” 韩冬罗婷不置可否,燕子压根儿没表情。 “来条小点儿的吧。”我说。 “好嘞!” 白t恤走后,燕子把腿放下,胳膊杵在桌子上,又快速拿起,尽管桌子胳膊都不脏,她还是拿块餐巾纸狠劲擦,忘了自己地上都坐了。 “哎,”燕子一抬下巴,冲着罗婷,“这地儿他看上的吧?” “我们俩都觉得不错。” “得了吧,”燕子身体往后一扬,靠在椅背上,“骑了半个小时,就到这么个地方。” 白t恤过来,端了一盘泡菜,一盘毛豆:“这是本店送的。” 燕子啪地一拍桌子,好像拍惊堂木,我们吓一跳,菜碟也跟着一跳。 “我要啤酒!燕京的!”燕子大声说。 “燕京,她弟弟。”我说。 “你们要不要?要不要?”燕子扭着身子问韩冬罗婷。 韩冬摇头,罗婷点头。 “好!先来四瓶!不!六瓶!不——” “行了你啊!”韩冬说。 “怎么了?酒后驾自行车,犯法吗犯法吗?” 啤酒上来时,毛豆已经没了,韩冬慢悠悠地嚼了一个,冲白t恤说:“味儿真不错。” “谢谢您。”白t恤转身要走。 “哎,知道他是谁吗?”燕子手搭在韩冬肩膀上,韩冬脸一紧。 白t恤笑着摇头。 “一级厨师——证是一级,实际上水平够特级,现在年纪轻轻的就特级也不合适,总得给前辈们留点儿面子吧?太年轻有为了不好,是吧?”燕子说完拍了一下韩冬,韩冬以最微小的幅度侧身,燕子手滑下来。 韩冬打开酒瓶,给罗婷倒酒——罗婷已经把杯子伸过去了,然后是我、燕子,最后给自己,他倒得没什么泡沫。 “再来盘毛豆!”燕子大声说。 我用自己的杯子碰碰罗婷的:“‘罗婷墙’刷好了。” “真的?”罗婷乐呵呵地跟我干杯。 燕子韩冬并排坐着,跟我们的浓情蜜意形成强烈对比。这会儿,两人中间好似有道墙,简直就是东西柏林南北朝鲜。 吃饭时没人顾得上说话。燕子本来嫌草鱼刺多,但吃时就数她不畏艰难,她最后一个吃完,我们仨看着她拿漏勺在锅里搅和,捞出最后一块肥肠,最后一根蒿子杆,最后一块鱼肉,撇掉粘在上面的花椒泡椒,再把鱼刺一根根摆在小碟里,这才把完好的肉放在调料碗里沾沾吃下去。 酒还剩点儿杯底,燕子举起杯:“来,二位七夕快乐!” “今天七夕?”罗婷边捧杯边问。 “对,中国情人节。”我说。 “你不知道啊,牛郎织女今儿见面。”燕子干完后说。 “真的?”“真的”是罗婷的口头语,她说时总两眼圆睁眉毛扬起,保持这个表情不动,直到你张口回答。 “当然了!你没看天上喜鹊排了一长溜吗?” “都这年月了他们怎么还一年见一次啊。”罗婷还真往天上瞅。 “天天住一块儿还有节可过啊。” “那我宁可不过节。”罗婷嘟囔。 “咱不跟他们似的。”我搂着罗婷。 “你倒想呢,也得有喜鹊驼得动你啊。”燕子说。 结完账,火锅店里才开始上人,燕子问罗婷:“想吃冰激淋吗?” 罗婷又面露喜色,我赶在她说话前制止了:“你胃刚好少吃点儿,明儿还一天课呢。” “嘿,太没劲了吧你!过个节还这么抠!再说了,你上次都答应了。”燕子说。 燕子生生把请晚饭的钱在吃冰激凌上赚回来了——我们又去了那家死贵冰激凌店,她真好意思要那个死贵当中最死贵的“恋人物语”,那东西该叫冰激凌乱炖,就是在几个冰激淋球边上摆点儿草莓葡萄片,上头再插个迷你小伞,好像怕晒着冰激凌似的。 韩冬说他请,燕子按住他:“干嘛,中午你不都做饭了吗?” “你吃得了吗?”坐定后韩冬问。 燕子以实际行动做了回答,万万不能小觑苗条女人的实力,她们的胃口和腰围不成比例。 吃饱后,两位女士同时伸了个懒腰看着对方,一个哈哈一个咯咯。 “逛逛去?”燕子手还伸着,指向百货商场。 “七夕总得留点儿时间独处吧?” “人家想去嘛!”罗婷可怜巴巴看着我。 女人走进商店,就像鱼儿回归海洋。我跟韩冬是俩骆驼迷失在海洋。何止迷失,我们还晕船。燕子在柜台间自如穿梭,好像这是她家后院儿。 逛二楼时,燕子一把扽住罗婷:“你看那裙子!” “您试试?”店员瓮声瓮气地说道,听声儿好像感冒了,她头上别着很多卡子,此刻正端着巨大的雀巢咖啡杯,水气慢悠悠地升腾到她脸上,女店员很享受,仿佛正在美容院蒸脸,厚厚的无框眼镜被蒸气熏成半透明的毛玻璃。雾气散尽时,她眼皮恰好睁到一半儿。 “我试试。”燕子说。 女店员端起杯,噘起嘴唇,吃面条似地吸进一口,翘起肉嘟嘟的兰花指拧紧盖子,回身把杯子放在桌上,款款走到模特旁,弯腰抱住模特,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般猛地抬起,三下五除二扒下裙子,放下赤身露体的模特,麻利地把裙子整好递给燕子。燕子旋风般卷过衣服进了更衣间,那服务员站在门外垂首侍立、目不斜视,少顷,燕子把脑袋露出来,对服务员说:“您进来一下,拉锁卡住了。” “我进不去。”她的确进不去,那试衣间小得不像样,她又胖得不像样。 “罗婷呢?” “卫生间,告诉你她肚子不好。” “韩冬帮个忙。” 韩冬面若桃李:“还是等罗婷吧。” “快点儿!!” “点儿”字拐了八个弯儿,燕子的身体也在里头扭了八下。 韩冬低头从服务员身边挤进更衣间,仿佛在众目睽睽下进了女浴室。燕子出来时换掉了牛仔短裤吊带背心,法式编辫拆散开,卷曲的长发垂在裹胸式连衣裙上,裙摆和侧腰际有半透明的镂空花纹。 她在镜前甩甩头发:“怎么样?” “哇塞——”罗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买了!”燕子说。 接过小票,燕子挺惊讶:“不是三百五十八吗?” “那是上头的丝巾,这件一千两百八。” “那算了。”燕子要进试衣间换衣服。 “我来吧。”韩冬说。 “用不着。” 但最后还是刷了韩冬的工资卡。 “我还你——等挣了钱。”燕子说。 三楼是休闲服装,罗婷她们更惦记着五层,那层打折。燕子穿着新裙子溜达,招来许多注目。快上电梯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防寒服,大夏天犯不着买防寒服,这是新品,现在买还贵,但那衣服我真是说不出的喜欢,太配我未来的越野车了!防寒服本来大同小异,正因为这样,与众不同的防寒服才更难得,仔细看,这衣服的细节甚至超乎我的想象。“劳驾,”我对服务员说。一位细长的男售货员从计算机前抬起头走过来,眼皮抬到一半,可能是楼下女店员的亲戚,我问这衣服有没有我穿的号,男售货员梦游般走进库房,出来把衣服递给我:“还真有您的号”。然后又回到计算机后面,目视前方。 我穿上后仨人爆笑,燕子笑得最夸张,像看了赵本山小品。我走到镜前,镜子一下被我塞满,衣服上的嫩黄直晃眼,我像个巨大的夜间指示牌,只差写着“前方施工请绕行”。我也乐了,的确滑稽,但我还是喜欢。店员开了口:“实际上,这衣服很配您。”燕子听罢快笑成两半了,服务员目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道:“谁上身穿这么厚的大衣,下身儿穿条短裤都不好看,”这倒是实话,“这衣服牌子在这儿错不了,不但48小时防雨——这么跟您说吧,除了不防子弹不防毒气不防小人什么都防。” “这么厉害?” “买衣服也讲缘分,缘分在就不能轻易错过。”服务员说。 燕子背着身,肩膀一个劲儿颤。 “多少钱?” 店员报出个四位数,竟比肖燕子的贵几倍,这远超出我的预算,看来有缘无分,我脱下衣服道谢离开柜台。 “多好看啊,你穿上特喜兴,跟太阳似的。”罗婷紧走几步跟上我。 “哈哈跟太阳似的,跟帕瓦罗蒂似的还差不多,哈哈帕瓦罗蒂——哈哈哈哈帕……”燕子这么笑实在不配她那身衣服,好不容易快停了,忽然又一拍大腿,“跟我们家店墙漆一个色儿,贴墙上都找——哈哈——不着——” 燕子边笑得抹眼泪儿,边抹眼泪边照镜子,看睫毛膏糊没糊,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她张着嘴盯着镜子,很快转过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猛牛站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看了两三秒,我才反应过来是他——猛牛变化太大了,简直天翻地覆:通身的肌肉土崩瓦解,变成松软的脂肪,没想到男人肌肉崩盘比股市崩盘更吓人,还不如我,这么多年一直是“膘”形大汉。眼前的猛牛没了霸气,没了年少,没了轻狂,以前他就是穿身运动校服也生龙活虎,现在那件耐克让他穿得老气横秋,头上裹着方巾本该很酷,但这只能让我想起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白羊肚手巾戴在陕西汉子头上也很帅,搁他这儿就是个不伦不类。原来他在操场上一站,活脱一个霸天虎,怎么看怎么是老大接班人;现在这么一杵,也就是一肉桩子,风华正茂的年纪,猛牛老了。 “回来了?”燕子问。 “唔,过几天还走。” 燕子点点头,站得特“s”,没一点儿刚才大大咧咧的劲儿。 “你男朋友?”见韩冬站在燕子旁边,猛牛问。 燕子笑笑,头往韩冬身边微微一侧。韩冬似乎也往燕子那边侧。 猛牛显然把这当成了“是”,而这可能正是燕子要的效果。 分手后再去五层,燕子看得就漫不经心了,她和韩冬的距离拉开了些,目光时而落在衣服上,时而飘到衣架上方。出了商场,我本以为可以回家,但燕子一定要去酒吧,她说那地方僻静,又临着河边,晚上灯光一照,美若仙境。 “能划船吗?”罗婷问。 “应该能,我见过晚上有人划。” 我就别提多恨肖燕子了,那小酒吧根本不静,非但不静,而且万头攒动——恰逢周末,又赶上七夕店家搞优惠。而且那压根儿就没什么船,燕子看见的那条船是晚上最后一批清运垃圾的,就是有我们也不会上,那河一股坏了的臭豆腐味儿,河上的活物估计只有蚊子,我们在河边只走了几步就一腿的包。 里面音乐震天响,燕子按捺不住跳舞去了,韩冬看了一会儿出去透气。罗婷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挺好奇,我也百无聊赖地看着舞池,有个金发姑娘很惹眼,罗婷也在看,少顷,她看着我说:“我觉得我见过她。” “是吗,她也学琵琶?” “你不觉得她眼熟?” “有点儿。” 可能我们长时间看她,那姑娘在闪烁的灯光下感到了两个人的注视,音乐停了的时候竟然走过来打招呼,说了段英文。我们也打了招呼,从旁边拽过来一把椅子,几个单词和几倍于单词量的肢体语言成了沟通的主要工具。交谈中得知,她过来和同学一起旅游。 “你卡子真好看。”罗婷对她说,示意我翻译,所幸她指了指卡子,我也用不着翻译。 姑娘无不骄傲地摘下卡子,让罗婷仔细看,那东西不太像外国货,不过现在世界大同。 “我也有一个,”罗婷看了看那卡子,“后来送人了。” 我硬着头皮翻译,那女孩儿会意地点点头,然后打开钱包,里面夹着张全家福,她指了指上面一位老太太说:“这是我祖母给我的。” 尽管脸上布满了皱纹,她依然是罗婷所说的那种漂亮老太太,我还能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尽管在集中营时,她没头发。 “她现在还好吗?” 女孩儿指指上面:“她在天堂。”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三章 白露 怪谈 不用我翻译,罗婷便点点头,她最后摸摸发卡,把它还给继承人。那姑娘别上卡子,和罗婷拥抱了一下,转身进了mini舞池。 我和罗婷出了酒吧,没看见韩冬,外面有蚊子,但总还能听见说话。 “你的那个呢?给谁了?” 罗婷手扶着河边的栏杆,脚踏着边沿:“那天去你朋友家还戴着,后来怎么都找不着。” “落在他家了?” 罗婷摇摇头:“找了半天都没有,当时就随便拿根皮筋绑上了。” 夏风拂面,垂柳依依,河两岸黄晕的灯光延伸到视线之外。我们站了一会儿。“那天晚上,我做了梦。”罗婷说。 “我在梦里吗?” 罗婷点点头。 我吻了她。这才是七夕,我就想要这样片刻的安宁。 当我们松开时,看见燕子跟韩冬就在不远处,起先我们有点儿尴尬,但后来才发现,他们根本没看我们,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这样呆了二十多分钟,那一方的交谈好像还没结束的意思,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们不偷听都能听到只言片语,然后,两人忽然什么都不说了。 我们又站了一分钟,对方好像还是什么都没说。天太晚,罗婷眼睛有点儿睁不开,我过去问:“走吗?” 韩冬点点头,没什么特殊的表情,燕子看上去不太高兴,至少不像刚才,四个人回了家,七夕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去了。 第二天白天我一直在店里,下午罗婷呼我说要去她哥哥那儿,老家来了亲戚,我自己解决了晚饭,晚上我快睡了,韩冬找我,手里拿着电钻。 “干嘛?” “忘了?你不是说要看看那门吗?”韩冬朝院外扬扬下巴,太像燕子了。 我真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提起来我都懒得动,太平了这许多天,觉得那计划很神经,而我对另一件事倒挺感兴趣。 “昨晚上你跟燕子谈什么了?是不是有眉目了?” 韩冬摇头。 “她肯定对你动心了,衣服都买了。” “你干不干?不干我睡觉去了,我明儿还得还呢。”韩冬晃着手里的电钻。 “没说不干啊,现在太早,再说门又不厚,这个动静太大。” “锤子声也不小,有现代化工具就用,又用不了半分钟,等院里的反应过来咱都弄完了。” 要出门时韩冬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牛肉干塞给黑子。黑子挺感激,一股想认干爹的相。他忽然自己说开了:“她说她爹妈这么多年也攒了点儿钱,要早知道她想开店就拿出来了。” “那她现在就能还你?” “她没要,我也觉得她不该拿,这事有风险,要赔了家里老本就都搭进去了,她昨天谢我来着。” “敢情!钱扔进那臭水河里还能打死俩蚊子呢。” “我跟她说,既然说好了当朋友处,那就是朋友,借钱出力搭时间没问题,不过我不当候补,她要重拾旧情也没问题,说句话我走人,我可玩儿不起——” “暧昧。” “就这意思。” “柳下惠坐怀不乱。” “我乱,所以得把话说清楚。” 韩冬半天没下文,黑子得寸进尺,腿扒在椅沿上闻他兜里还有没有存货。韩冬把兜从里到外掏出来,一些牛肉渣落在地上,黑子像大功率吸尘器一般把一切牛肉渣滓吸了进去。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韩冬问。 “欲擒故纵,好得很。” “不会玩儿那个。” “你说她要重拾旧情?怎么拾,人家又要出国了。” “反正他们留电话了——走吧赶紧的!” 到旧院门时,已经过了午夜,我们缩在院门阴影里等几个人走过,他们根本没发现我们,黑子跟在我们后头,它认定韩冬还会撒出些牛肉干。韩冬摸摸门:“从这儿?”他指着门左边和他一般高的一个位置。 “无所谓,你觉着能看见什么?”——这事对我来说越来越荒谬,不知韩冬为什么义无反顾地实施。 “嗯——要不你来?”韩冬把钻举起。 “我举手电。” 黑暗中,钻头发出的咆哮振聋发聩。我没想到声音会这么大,韩冬一刻都不耽搁,果断地钻下去,手电光直直地照射着飞转的钻头,一瞬间,木屑在光束中急速旋舞,打在我脸上,韩冬眯起眼别过头,手并没停。 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下,我好像看见一股细小的液体从钻头的孔中笔直地射出,撞在韩冬脸上—— 电钻声停了,韩冬甩甩头:“还挺疼。” 我把他拉到灯光下,韩冬被我弄得挺紧张:“又出血了?” “没,我看花眼了,钻开了?” “钻不动,里头有东西。” 韩冬挺纳闷地看着门,又看看电钻。 “你会不会用啊大哥?” “那你来!”我拿过电钻,把手电筒递给他。 我们换位—— “等会儿,你这电筒地摊货吧?不亮啊!” “正经是户外的,会开嘛你——”我鼓捣了一下,是不亮。没了灯光支持,我俩说不出话了。 “接触不好,可能。”韩冬说。 我点点头,吐了口气,摸到了他刚才钻的眼,把电钻杵进去,打开—— 钻头飞转,却一直在原地踏步,没往前推进半毫米。 不知是什么阻止了电钻,感觉不像遇见了硬物,我把全身的劲儿压在钻头上,而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像是把钻插进了泥沼—— “出不来了!”我奋力把电钻往外拔。 电钻用最尖细的声音高叫着,四只手在电钻上忙活,它不像是我们的工具,倒像是门的武器,我们好歹把它关了。 关掉的一瞬间,我听到黑子的狂叫,电钻声把它吓着了,我过去让它安静,忽然身后一声惨叫“啊——” 韩冬蜷着身子抱着左腿,大口喘气—— ——左右两个石狮墩同时向里倒下,其中一只正砸到韩冬的小腿,如果不是去制止黑子,我此刻也抱着腿嚎。 “别动!不能动!” “我靠我也动不了了!”韩冬疼得呲牙咧嘴。 “你等着我叫车——黑子!闭嘴!”黑子蹲在韩冬旁边跟他一块儿呼哧呼哧。 “又是您呐!呦——这儿还一位,”是上回半夜我碰见的那个起夜的住家,路灯下,他气急败坏地看着我们,“深更半夜的你们唱哪出啊!” “对不住,我们说话声太大了。”韩冬此刻气定神闲,只有我看得出他嘴唇还在轻微地抖。 “说话?你们家说话跟装修似的!” “那您真冤枉我们了!这不,我们遛狗刚坐这儿。” 黑子冲他扭屁股。 “不可能!”住家不信,他四下看看,我生怕他看见钻头和手电,不是我们怕担责任,很明显这说不通啊,总不能说我想在门上挂相框吧。 “那是谁这么缺德?” 我朝旁边的院使了个眼色。 “这院里头的?”住家看着韩冬,韩冬笑得太憨厚了。 住家进去后,韩冬恢复了痛苦的表情。 百米开外,一辆车停在胡同口,车上下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在车旁站了一下,又进去,车开走了,矮的往我这边走来,是罗婷。 “你们没睡?” “韩冬腿伤了。” “要去医院吗?我哥有车!” “不用,”韩冬低声说。他扶着墙,一点点站起,站起这个动作他分了几步才完成,“我能走。” 在进行迈腿动作时,韩冬彻底失败,我手疾眼快扶住他,坚持要送急诊。韩冬刚才还要救护车,现在却坚持回家,说不过抻了筋,明天还得上班。 最后我把他背回了家,韩冬单独有间小屋,他父母那屋黑着灯,韩清估计已经回了学校,他妈在里面问了声:“冬冬回来了?”韩冬答应后里头就没了声音。 到了门口,韩冬只拉我一人进去就关上了门,罗婷在院外等着。我说明天上午带他看病,韩冬认为用不着,他把我拽过来,用最低的声音说:“明儿把电钻还给我,干活还得用呢,”我点头要走,被他拉住,“别让她知道。” 他盯着我,直到我点头,接着又悄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太多巧合了,防着点儿。” “你不是说住你哥那儿吗?”回去路上我问罗婷。 “住不惯,”罗婷挽着我胳膊,头倚着我肩,“还是回来好。”我都酥了,还防什么防。 罗婷看上去很困,回去睡了。确认她睡下后,我返身去拿电钻和手电,但找不到,阴影下什么都没有,我点燃打火机仔细看,那两个庞大的物件就是不见。我直起身,又照照那洞,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总能听到液体落下的声音,从房顶上,无色的、透明的液体从房顶自由落体——不是从房顶,是院儿里的自来水龙头没关紧,我正弯着腰,对着水龙头接水喝,龙头拧不开,只一滴一滴往下掉,我直起身,擦擦嘴,觉得院儿里怪怪的,木头和砖瓦似乎都老了很多,现在是夏天,但花盆里却没花,我低下头——衣服上有个洞,水从洞里往外冒,水的颜色和味道很浓郁,那洞就在我身体左边,很深,我不知道它有多深,但我肯定,洞里就是我的心脏,只消把手指伸进去就能碰到它。我想从洞里看看心脏,但我太胖了,怎么着也看不见,鼻腔里却早充满了血腥味儿。 好腥!嗓子眼里都是那股味儿,我一阵咳嗽,坐起来,花婶正唱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反映过来,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腥味儿,是尿味儿,黑子的尿味儿——黑子还在窝里呼呼,地面上哪儿都没湿,这么快就干了?都蒸发到空气里了?不能够吧!等反应到身上的湿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忙不迭把毛巾被扔在地上,没用,晚了,尿早渗到我肚皮上,恐怕已经到肚皮里了。我一声怒吼,把自己扔下地,圆领衫简直是被撕下去的,还蹭着我的脸,干嘛尿我身上?招它了?这期间,黑子撑开眼看看我,又睡了。我拎起脸盆冲到厨房用肥皂、香皂、沐浴液、洗涤灵洗了个透,险些用“84”,肚皮都搓红了。我以为自己情绪稳定了,但当我站在满屋狗尿味儿的房间中央,看着被子上的污渍时,我打了黑子。 黑子一声呜咽,一声不够,又接连几声,我开门散味儿,姜老太太过来了:“怎么了这是?好好的干嘛呀!” 姜老太太的心疼之情不异于当年我爸打我。我怎么说?黑子把我给尿了,不好听啊:“您看看,它干的!” 我指指床。 白雪歪着脑袋瞅着床上那块地图,琥珀色眼睛圆睁,好像说:“哈哈哈——” “多大了你!”我对黑子吼,“还这么不着调!” 黑子看着姜老太太,讨饶之情溢于言表。 白雪喵咪叫,胡子都在笑。 “得了,说两句出出气儿完了,别跟它一般见识,人还犯错呢,更别说这么个小东西了,奶奶给你洗,奶奶闲着。” 谁您都惯着,就是您把镇江惯坏的。 “我送洗衣店,”我扭头对黑子,“今儿没饭!” 黑子跑进里屋。 我拎着一袋脏床单出了门。门墩已经归位,一个中年男人还踩着其中一个,跟另外一个人攀谈,我过去聊两句,扫了一眼那门,没看见那小孔。为了看真切些,我下了自行车,过去撕了新贴在门上的性病小广告。 “嘿,你就是要也得等我们走了以后再揭吧。” “说什么呢!我嫌它影响市容。” “得,您把居委会的活给干了。” “贴这儿还叫影响市容?谁来这儿参观呐?撕了他还得贴,还不如贴着。” 凤凰车不给劲,车轮又涩又沉,像生了锈。糖油饼的味儿都钻进我鼻子了,我也没停下的意思,小孔的确没了,昨晚上在手电光下,那孔是有的,虽然不深,但总还有。看起来,经过一夜的修养,门自行康复了。 店员打开被单时没说什么,但眼神像怀疑是我干的,我没解释,出了洗衣店拐到韩冬家,他父母完全不知道他受伤的事,说他上班去了,我也没多提,直接给他打了电话,他刚到医院照完片子,骨裂,差一步就骨折,医生说最好静养一阵。我没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只说钻找不着了,可能被谁拿走了,我买一个给他,韩冬没多说,让我买完直接给燕子。 上班路上,我开始觉得对不住黑子,它兴许是吓着了,吓着了总爱干点儿过分的事,不是故意捣乱,再说人家还把我救了呢,虽然不是有意的。 接下来基本太平。院里家里店里都没大事。有时罗婷下了班就跑到书店找我,她挺享受随便挑本书看而不用付钱的特权,还可以免费喝各种饮料,拿走各种书签,我又欣喜地发现,自打吃了韩冬的麻酱凉面后,她做饭的频率大幅减少。 罗婷和我从书店走回家,以往不是我骑车带她,就是陪她坐车或打的,而今天罗婷突发奇想,一定要走回去,我没她那么热衷于散步,但有一段路是我们最喜欢的,就是书店前这条种有银杏树的道路。银杏树正值壮年,枝繁叶茂,树叶间透出傍晚的余辉,虽是下班时间,但车辆稀少,我和罗婷都走得很慢,路不长,我们不想很快走完。 银杏树叶像悬在半空的波浪,抖动着,起风了。风虽还混着燥热,但增加了清凉的比重,今儿处暑,老祖宗掐算的总是不错,燥热的日子快挨到头了。风里还裹挟着汽车的尾气、游泳池的气味和各家晚饭的味道。 这条街没咖啡馆,外头那条也没有。 “想在咖啡馆看书吗?”我问。 “你这儿就挺好,书、咖啡都免费。” “要是咖啡馆也是我的呢?二楼公司不续租了。” “你想把二楼盘下?” “有这个想法,不过还得等。” “为什么?” “这个店还欠着钱呢。” “不能找你爸?” “我爸帮过我了。” “找银行呢?” “我找是没戏,你帮我贷一个试试?” 罗婷沉思了一会儿,在一家店铺前站住了,我以为她要进去吃饭:“找我哥!” 我没吭声,罗婷却越说越激动:“我哥有钱,他肯定借!比跟银行借好多了,弄不好还不用付利息,真棒!”她等着我和她一起激动,我后悔提这个话题,借钱本是件不爽的事,我更不能容忍从一个能让我产生自卑感的人那里借钱,不平等的天平势必因此更加不平等。这想法未免书生气,但那一刻,我无论如何生意不起来。 “再等等,一个店没开好再开下一个不太稳妥。” “再等机会就错过了呀,人家可以租别人的,我就不能在自己的咖啡馆喝免费咖啡了呀!” 她愁苦起来,好像丢了天大的便宜,我不禁好笑,搂了搂她:“着急了?” “没有,就是怕你错失良 机——你不喜欢我哥。”她忽然说。 “哪能呢,你哥人见人爱。” “是吗?我就不爱。” 我真说不出的舒坦:“我还以为你们挺好呢。” “是很好,我很尊敬他,非常尊敬。” “我也是,晚饭吃什么?” 家门口蹲着个人,看见我们呼地起来,罗婷往后一退。 “我,燕子!” 罗婷捋着胸口。 “干嘛?又找义工啊?”我说。 “你那手艺白给我都不要,冬子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吧,又不是什么大病。” “什么是大病啊,非得腿没了?” 这就是我讨厌燕子的地方,动不动就蹿出股火药味儿。正这么想,她语气忽然柔下来:“咱看看他去?” “现在?”罗婷说,“都快十点了!” “这不才九点二十五嘛。” “那——”罗婷看着我,“走吧,咱俩也得看看韩冬啊。” 燕子一马当先,罗婷随后,我跟上,她又叫了一声,返身猫腰,拎起一袋东西追上我们,蹿前头去了。 “你自己不认识他家?” “不认识。”燕子头都不回。说不认识,前头带路的是她,快到韩冬家的时候她才问:“是这么?” 进院儿后燕子停住,等我敲门。 韩清也在,她端了几杯水,从别的房间拿了两把椅子,朝我们一笑,走了。燕子猫在我跟罗婷后头,带的东西堆放在墙角,我瞥了一眼,钙片,纽崔莱,还有一堆水果。 “干嘛还买东西啊。”韩冬一条腿放在被和垛上,半躺着。 “我爸妈让带的,这谁送的?”燕子扬扬下巴,指着那花。 “单位领导。” “就玩儿虚的。” 韩冬没接茬儿,问了燕子开店的事,让她最好先找父母帮帮忙,没钱请导购,总得让她妈顶一阵,燕子不乐意,嫌她妈不懂销售,其实她也不懂。 两人讨论到十点多,好像屋里就他俩,我闲得无聊,瞥见袋子里钙片旁边有个暗红色小盒:“这是什么?” “辟邪的。”燕子说。 “能看看吗?”罗婷又挺兴奋,她兴奋点低,丁点儿事就让她眼睛放光,燕子虽没表现出不悦,但明显不希望现在打开。 罗婷没观察燕子表情,她抠出小盒:“呀!真漂亮!” 燕子侧过身翻了个比白眼史还厉害的白眼,没刻意翻谁,只是两眼望着房梁,好像韩冬坐在上头似的,我凑过去一看,是个紫玉观音玉坠,其实是藕荷色,成色不好,杂质多得不像话,雕工马马虎虎,水头还凑合,这该是燕子能买得起的最好的了。 “挺贵的,你自己戴吧。”韩冬说。 “我怎么戴啊!男戴观音女戴佛!” “留着吧,人家一片心。”罗婷说。 “心意我领,可我不戴这些个。” “那就扔了。”燕子起身,脸比玉紫。 罗婷的课时渐渐增加,她有时陪姜老太太在路口卖茶蛋,卖完后请她吃豆腐脑,自己吃豆浆油条。她没时间到书店,而书店的活我一刻也离不开,除了大小杂事,必须有人和店员替班。我们常早晚做简短的见面,没时间一起吃饭,聊天也匆匆,很多计划,比如游泳、烧烤,都被搁置起来。但我有项单独的计划,这还是拜燕子所赐,甭管质量怎样,人家送给韩冬一块玉,罗婷都说嫁给我了我还没表示,要命的是,我一直想着那表。罗婷的确没管我要,一次都没提过,但她喜欢。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笔钱。一笔我从来不打算花的钱。那是我姥姥去世时给我的,我没妈没得早,老太太怕我受委屈,把自己省吃俭用的积蓄大半都给了我,亲戚们也没说什么。只有几万,是老太太从退休金里几十几百攒出来的。装修店铺时钱那么紧我都没动过,现在想想还得先挪用一下。我去时,表还在,就像在里头专门等我一样,买完表,我姥姥的遗产只剩几百了。得了姥姥,就当您给外孙媳妇的见面礼,有了钱我再存上。 我把表藏了几个地方,最后特俗地放在枕头底下,然后靠在椅子上,天一热我就犯困,院儿里又安静,黑夜被窗框切成方格,姜老太太的屋檐只剩模糊的棱角,已经辨不清。有东西跨过她屋顶上废旧的车轮,那东西一定很轻,否则姜老太太的屋檐是撑不住它的,它在毡子上停下,看着我,它看着我,刷地掠过院子上方的黑暗,跳到我的屋顶上,我听见它叹着气,在我的屋顶上走动着,从北往南,从南向北。 太阳,煎鸡蛋那样嫩黄的太阳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猛地从椅子上坐起,空啤酒罐咣当当滚到地上,罗婷捡起来,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已经开了灯,要辨识那是罗婷还有些费劲——她穿着我在商店里看上的那件嫩黄的防寒服,衣服长过膝盖,帽子挡着她半张脸,她费劲儿地把胳膊从袖筒里伸出来:“喜欢吗?”我站起来时碰掉了那帽子,帽子滑了下来——勾魂摄魄的马尾不见了, “瀑布”突然干涸,罗婷好像被剪了毛的小羊,头皮上只贴着一层薄薄的短发,带点儿波浪,衬着她的脸型,不难看,但我不适应,这就好比当《指环王》里的精灵公主摘下兜帽时,人们发现她竟不是长发的丽芙.泰勒,而是短发的海丽.拜瑞,海丽.拜瑞也挺好,问题是来得太突然。 “怎么样?” “嘿——双重惊喜。” “真的?” “真的,挺适合你。” 罗婷如释重负:“你不知道,这头发修了一下午,理发师说我的脸型适合短发,可我没想到竟然剪这么短——哦天呐,你快试试衣服,真热死我了,这衣服一点儿风都不透!” 罗婷买了最大号,我穿上正合适,她挺自豪。 “工资都没了吧?” “还有点儿。”罗婷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比划得跟头发一样短。 罗婷抱住我,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有股洗发水的香气和烫后淡淡的药水味道,没了头发的遮挡,脖颈显得格外光洁。 罗婷是自己发现那表的,其实很好发现,枕头鼓出来一大块儿,她看到那只表时,我觉得买值了。 “戴上试试。”我给罗婷戴上,她转了转手腕,表正配罗婷。 “你不是说店里钱还没还完呢吗?”罗婷好不容易把眼神从表上拔出来,转向我。 “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这得卖多少本书才能买啊!——我不要了。”说着罗婷就要摘。 “这可没法退,小票都没了,戴着吧,算七夕的礼物。” “七夕都过了。” “那就算订婚的,咱俩互换。” 罗婷扑到我怀里。 我们细数着对方礼物的种种,把这些天没说的话一股脑掏出来。过会儿罗婷要走,出门碰着了罗冽。 “你怎么来了?不是出差吗?” “进来说吧。”我说。 “不用——头发怎么了?” “剪了。”罗婷像做错事的小孩儿。 “那也不能把东西当了,”罗冽递过一支女士盘发用的簪子,“这是羊脂玉。” 罗婷接过,没吭声。 罗冽递给罗婷一张卡:“你先拿着用。” 那卡简直是在宣布我根本不存在,好在罗婷没接:“谢谢,我有。” 罗冽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他把卡收回:“没钱跟我说。” 罗婷出去送他,我 跟在后。 外头路灯坏了,搞得黑洞洞的,花婶儿家的电视机发出的幽光仿佛墓穴的鬼火,我深一脚浅一脚出了院门, 车在胡同口静候他的主人,车头不是什么长翅膀的仙女,而是只银兽。 罗冽打开车门的时候,和路人碰了一下,罗冽道歉,我一看,是韩清。罗婷走上前相互介绍,两人点点头。 “我光顾着找电池盖。”韩清说着晃了晃手机,手机电池裸露着,果然没了后盖。罗冽打开后备箱,拿出手电筒,找到手机盖递给韩清,韩清要回学校,罗冽说正好顺路,可以把她送过去,韩清上了车。 凯撒遇到克丽奥巴特拉。 尽管秋老虎的尾巴还来回扫荡,但天气已经好受多了,早起还有点儿舒服死人的凉意。学校开学,书店生意又好了些。韩冬的腿彻底没了问题,腿好后他跟燕子亲密了,走路时俩人明显离得近,燕子跟他说话温婉多了,我听着特不适应,但只要她跟我说话调门儿马上就回来。我倒不爱管闲事,但燕子还见着猛牛,猛牛并没像他说的那么快回美国,我不喜欢脚踏两只船,尤其其中一只是你朋友。 我让罗婷套套燕子的话。 罗婷正费劲地剥核桃,说问可以问,但她从没跟燕子聊过这种事。 “那是她不相信你。” “才不是!” “怎么不是,你们俩没好到那程度。” “你跟韩冬好,你怎么不自己问他?再说就算这是真的,你又能怎样?” 周末燕子找罗婷当模特,她像模像样地调光圈,我举柔光板,然后燕子当模特,韩冬照相,我还举柔光板。罗婷喜欢这活儿,开始想转行了。 晚饭后,几个人在我家吃今年最后一个西瓜,燕子非要听罗婷弹琴,韩冬正看球赛,我陪她们过去。第二天,我得空找罗婷,问她问没问,罗婷不抬眼:“没你说的那事。” 我差罗婷去我屋拿猫粮,罗婷逗猫正起劲,勉强出了屋。她一走,我便到卧室从被窗帘半掩着的笔筒中拿出录音笔。罗婷拿了东西回来,我待了会儿离开。 录得不好,我把声音调到最大,噪音也到了最大,开始是琴声,然后是笑声,女人私下能笑成这样!最后罗婷硬梆梆地问燕子韩冬是不是她男朋友,我以为燕子会回避,没想到她问罗婷觉得韩冬怎样,罗婷说不错,但听口气这不错有几层意思,也是,自打罗婷回来后,韩冬见她不像以前那么放松,这股劲儿很微妙,估计罗婷也多少感觉到了,两人聊了半天,当然不止聊韩冬,礼尚往来,燕子也说了我,说我猪头。罗婷终于提到猛牛,燕子说,跟韩冬在一块儿就好比到了游乐园坐观景缆车,四平八稳,跟猛牛就好比玩儿翻滚过山车,很想下来,但欲罢不能。 “你坐过翻滚过山车?”罗婷跑题了。 “坐过好几次。” “哇——我只敢玩儿旋转木马。” 两人到这儿又转了话题,女的才说的无聊话题,我越听越困,睡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录音笔里已经没声了,我翻了个身,一只耳塞从耳洞里滑下来,右耳的耳塞中传来一声响,罗婷好像在拉窗帘,接着是一阵呻吟,轻微的,带着杂音的呻吟。我忙把掉落的耳塞插回,坐起——里面是杂音,不慌不忙地,刺刺啦啦地。杂音中,裹着我完全辨不出的响声,远一声,近一声,接着是搬动桌椅的声响,后来,好像是一声干呕,一声,一声,然后倏地,有什么东西落到水泥地上,利落地落在地上。呻吟声、干呕声,甚至连杂音都停止了,耳机里是漫长的空旷。叹息声。 叹息长而且重。然后,好像有人伏在我耳边,对着耳洞扔了个沙袋,沙袋掉落进耳洞发出回响,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摘下耳机,按了停止键。黑子的呜呜声,电视声,邻居的说话声渐次入耳,我好受了些——罗婷不舒服?可这是昨天的录音,今天早晨她看起来好好的。我再按下播放键。 沙——沙——沙——沙—— 录音笔里再没别的声响。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三章 白露 怪谈 罗婷天天都带着那表,她说她现在特喜欢给学生作示范,弹琴的时候,表会在手腕上颤动,感觉棒极了。她说这话时,我俩正守着电视机——花婶儿告诉我们晚上新闻里有她,我估计她已经告诉了所有人,我们都得看——她备不住会问细节。 播音员已经报完了口播,画面该切到新闻,但画面半天没换,罗婷不剥核桃了,看着屏幕,主播亲切地笑了七八秒,笑容里终于露出一丝犹疑,低头打算播下一条新闻,刚说俩字,画面猛地切到新闻图像,声音也被配音取代。 “咱这儿!”罗婷兴奋地叫着,核桃碎屑滚到地上,黑子过去闻闻。屏幕上正是胡同外的大街,画外音介绍,这条街道是条老街,解放初改造过一次,近几年,随着车辆的增多,一到早晚高峰这里就拥堵不堪,接着采访市民: “怕走这儿!赶上堵车没四十分钟过不去。” “大公共半天进不了站,进了站又挤不上车。” “多乱呐这儿!孩子一人走根本不放心!必须得接送!” “你觉得这儿乱不乱呀?”——记者。 “乱。”——孩子。 “上车挤不挤呀?”——记者。 “挤。”——孩子。 “难受不难受呀?”——记者。 “难受。”——孩子。 “你说难受不难受!一出门就堵车!我们得多听多少噪音,多吸多少废气!就盼着政府给咱老百姓解决这问题!”——花婶儿,她不知打哪儿弄了个红箍。 接下来,三维画面介绍着改扩建后的大街将是怎样一番模样,街道明显变宽,一排排商厦、写字楼错落有致。 “怎么都是楼啊?” “可不,咱这儿早晚得拆。” “拆?为什么?” “没事吧你?人家都盼着拆,这儿夏天渗雨,冬天还得生炉子,上厕所洗澡都不方便,谁不盼着早点儿搬楼房,住平房也不住这种的。” 有人敲门。 “是花婶。”罗婷起身开门。 门外却不是花婶。 “您找谁?” “唉呦你这丫头!赶快的强子,你爸!” 罗婷连忙让路,黑子迎上来,我起身,我爸进屋,把月饼放在桌上:“有客人啊。” 我还没开口,花婶儿就又像阿拉丁神灯里憋屈坏了的灯神,在谁都没请她的时候自个冒出来,我真服了她了——哪里有戏哪有她,可惜她没赶上好时候,搁现在要当娱乐记者能抢出多少头条! “瞧我过来的多不是时候!没事,就想问问强子在电视里瞅没瞅见我,不说这个啦,我的事都是小事,小两口的事才是大事!哎呀敢情佟书记知道得还比我还晚呐,婷啊,快过来,这是你公公!” 罗婷两颊升起火烧云,叫了声叔叔。 我爸跟她握握手,她连手都红了。 “第一次抹不开面儿,下回就得叫爸了,”花婶儿搂着罗婷的肩,罗婷仿佛一根红烛就要自燃了。“我不掺合啦,你们一家人聊,哎您说多快呀,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啊,您当年结婚那样我还记得呢……”花婶儿脸上又升腾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模样。 花婶走后,我拉过两把椅子,自个坐在床上,我爸跟我们聊了几句闲话,呆了不到十分钟,走了。 “你吃完把盒子给我成吗?真漂亮。”罗婷捧着月饼礼盒说。 “都拿走。” “不用,咱俩一块吃,对了,你要不要送人?” “你喜欢就吃,反正打小儿我就不喜欢这个,说多少回他从来不记得,看我一趟跟慰问困难户似的。” “他中秋不跟你过啊?不知道有没有莲蓉的。” 我找着了莲蓉的,味儿还行。 “上次过中秋我妈还在呢。” “后来就没过过?” “周末都没过过几个,从小到大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带我去过一次动物园。” “那不错了!” “不错什么,根本就没玩儿痛快!那感觉,”我摇摇头,“骨鲠在喉,要不就别带我去,要去就别安排别的,玩儿了也就一个小时,他说该走了,你说烦不烦,还什么都还没看呢,长颈鹿大老远瞄了一眼,根本没有站在它脚下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嘴唇长得跟梦露似的滇金丝猴也没看,狗熊不作揖,北极熊被假山挡着,无毛狗更没找着,大象一直把屁股对着我们,等了两分钟正脸儿都不给一个。” “它也太不体谅你的苦心了!” “我说再多等会儿,他非要去开会,这么着,北冰洋汽水也没喝成,当时没易拉罐,我爸嫌我喝得慢,还得等着退瓶。” “想喝的时候喝不成真是痛苦万状。” “可不是!要不坐‘飞船’就好了,那东西其它公园也有,大象可不是哪儿都养得了的,唉,没看的地方不是一两处——对了,猴山!还没去猴山!他说实在没时间了,结果我们连到猴山的台阶都没上,直接从下面走,那几步走起来真够痛苦的,我往猴山方向倾斜四十五度,我爸往公园大门方向倾斜十度,就以这种姿势一步一步走过猴山的。猴子的叫声还有那股味儿太吸引人了!本来已经够绝望的了,忽然看见那群人指着里头大笑,现在都想知道他们到底笑什么,好几个小孩儿骑在他爹脖子上,敲鼓似的就这么拍他爸的头——” “你也可以骑啊。” “我爸说我太重,他颈椎又不好。” “不能看长颈鹿,猴儿不管是不是金丝的都没看见,光看不见也就罢了,偏偏还能听见猴叫闻见猴味儿,人们为什么大笑也成了千古之谜,汽水儿没喝,大象只看了个屁股,无毛狗也没找着,还不能骑在你爸脖子上,够惨的!” 我配合地叹口气。 “我说,”罗婷想想,“事情也不是没法弥补,咱俩还可以再去嘛,无毛狗是没了,但如果把黑子剃光了效果也差不多,是吧黑子?你爸可能也想看猴儿,他也拒绝了他自己,拒绝自己最想做的,选择必须做的,谁都能遇到这种时候。” “你是说他拒绝的不是我而是他本身?” 罗婷想想:“我也不太明白,我说,咱们明天去动物园行不行,我想看猴儿。” 这事没拖,第二天真去了动物园。到动物园后先奔游乐场。几年不去那里高级了,罗婷在一个章鱼似的大转盘下面看了半天,那大家伙不停地公转加自转,看得我直晕。 “想坐?” 她使劲儿摇头。 “都到这儿了,玩儿一次吧。” 罗婷咬着嘴唇。 “你试试!飞起来特爽!” “我不想飞。” “其实也就底下看着晕,上去就没事了。” “真的?” “当然,我当时都快睡了。” “好像你说的是快吐了。” “那也是睡着睡着快吐了,玩儿一次根本没事,才两分钟。” “两分钟呐!” “勇敢点儿!你看上头那么多女的呢。” 接过票,罗婷好像接过判决书,“要不咱不玩儿了。”我有点儿后悔拉她上来。听到这话,罗婷大义凛然地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就等机器转了,她忽然着了急:“等等等等,我想上卫生间,我先下去。”——铃声骤然响起,座位猛地提高,罗婷身体绷紧,座椅疯狂地旋转,越转越快,让人喘不过气,四周一片尖叫,我乐出了声,罗婷悄无声息。 “睡啦?” 她不答话。 章鱼慢慢停稳,游客纷纷出去,有的说没劲,有的说吓死了,罗婷低着头,双臂环抱,“您还坐吗?”管理员问。 她腾地起身,我紧跟出去。 “想吐?想吐就吐!” 她不答话,弯着腰,捂着肚子,大步向前,少顷捂着嘴冲进路边的卫生间。 一会儿,几个女的走出厕所:“那女的怎么了?” “是不是有了?” “这么年轻就有了?不可能!” 其中一个大概看见我的焦急样儿,示意另外两个先别说,走远后几个人回头看看我,接着嘀咕。我请一个女游客帮忙进去看看,女的出来后说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在里头插着门不答话。 “什么都没说?” “没有,可能没劲儿说话吧。” 我不停自责,太不该了!明明是自己想玩儿,还犯坏想拖罗婷“下水”。我在外头等得疯了,正盘算要不要嚷嚷一声进去,罗婷出来了。刚才还面若桃李的脸现在惨白如霜,阴凉处的长椅空着,她不坐,偏偏坐到一个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椅子上,仰着脸闭着眼冲着太阳,向日葵一样。那椅子都快把我屁股煎熟了,而罗婷好像要从上面汲取能量似的,不仅最大限度地牢牢坐在上头,还把双手也贴上去。我忽然想到她以前跟我说过看妇科的事,脑袋“嗡”一声:“要不要叫救护车?” 罗婷摇头。晒了多久太阳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自己和凳子、脚下的柏油路是一体的了。我本来爱出汗,这么烤衣服早像水洗过一样,我始终握着罗婷,一是担心,二是因为她凉快,说不出的凉快,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的七喜。好一会儿,罗婷嘴唇上有了些血色,不那么吓人了,身上也不那么冰凉,就像矿泉水从冰冻到常温。 “我真没出息。”她幽幽地说。 “什么?” “我真没出息,吓成这样。” “就是吓的?” 罗婷点头。 “不会吧,是不是——”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我知道我自己,就是吓的。” “咱以后再也不玩了,来都不来游乐场了,看见游乐场绕着走。” “别告诉燕子。” “要不是有你和韩冬我都不跟她说话,其实你挺勇敢的,刚才那么多人吓得直叫唤,就你一声没吭。” “我也想吭,吭不出来——你怎么这么烫呀?没事吧?” “咱走吧,晚了来不及看猴了。” 罗婷从包里拿出件外衣穿上,虽说已不是盛夏,但穿外衣还早了些。 “真没事?” 有只鹈鹕跑到人行道上,我扔给它半段鱼肠,它张嘴吞下,好像篮球入篮,这次罗婷笑得有些生气了。天色将晚,我们到了猴山,猴们在暮色中休息,我们借着落日余辉看了个够,打道回府。 到家时天全黑了,我让罗婷歇着,自己进厨房煮饺子,罗婷此时倒精神得很,说她想现在就洗照片,我说胶卷还有几张没照完,她给我照了张照片进了屋。一会儿,罗婷拿着照相机:“这就算照完了吧?” 我接过来,相机后盖开着,胶卷还没卷成卷,全废了。 “曝光了。” “什么?——哎呀,锅!”——就在我看胶卷的当,水悄无声息地溢出来,泛着泡沫把火扑灭,厨房里顿时升腾起一股难闻的味儿,再点可就费了劲了。 我把锅端到另一个灶眼,那个一直不好用。 “要不去我家煮吧。” “不用。” “上边标的是36张啊。”罗婷嘟囔。 “你得听见卷带的声。” “里头有声。” 嘭!!!——正说着,灶上的火苗直冲屋顶,我躲开了,但还是闻到了头发的焦糊味儿。 “没事吧!?”罗婷要过来。 “没事,你先进屋——这儿窄,进屋吧我没事!” 她进去后,我继续煮饺子,情绪无论如何说不上好,这是我们头一次合影,头一次。该有很多精彩瞬间:很想看自己跟那只鹈鹕的合影,罗婷喂天鹅、和鹿照的那几张应该都不错,还有她望着飞船的特写,白忙活了。 添第二次水的时候,怪味儿基本没了,心情多少好了些——动物园在那儿,我们也在,合影哪儿都能照,拿醋瓶的时候我调了调火,身旁啪地一响——相机掉在地上。 后盖不正常地翘着,胶卷这回被彻底摔出来,我脚一滑,踩着一节电池。 “怎么放这儿啊!”刚才那番自我安慰白做了,我搂不住火了。 罗婷出来,没一点道歉的意思,晃晃手里的录音笔,靠着门框,扬起眉梢。 “你也这么随便翻你哥东西吗?”我说。 ——灶台再传响声,我冲回去,溢出的水顶翻了锅盖,另一个灶眼也灭了。 我把饺子放在桌上,放得掷地有声,饺子们像被打肿了,还有几个煮得皮开肉绽。 我忙活的当,罗婷一直靠着门框,这是燕子的招牌站姿,我一阵反感。 “吃吧!” 还不动。 “那就站着。”我夹起一个塞到嘴里,又夹一个喂黑子,罗婷盯着黑子。 “吃,黑子,快吃!”黑子看着罗婷,怯生生地低头吞了饺子。 罗婷换了姿势坐到床上,依然瞪着我。我不怕,我爹妈老师早把我瞪皮实了,我又塞了个饺子,罗婷好像也被气肿了,瓜子脸愣圆了——这么说怕不地道,不过她真让我想起《东成西就》里梁朝伟练蛤蟆功。正想着,她坐到我面前。 男子汉该有些风度,我撂下筷子:“对不起,我就想听听她说什么,没别的意思。” 她依旧气鼓鼓地盯着饺子,饺子眼看就要在她的注视下爆炸了。我捏起要爆炸的那个放在嘴里,不忘蘸醋。 没想到这么个动作把罗婷彻底引爆,她一拍桌子,饺子、黑子都颤抖了。 我保持自然节奏咽下饺子:“你把胶卷弄曝光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说了么!” “罗婷,不是你小、你是女的我就得无限制地让着你,俩人在一起得互相迁就,哪能蹬鼻子上脸啊!” “是你得寸进尺,我都答应问了你还不信我!再说,”罗婷嘟囔,“你鼻子那么扁我想蹬都蹬不着!” 我最讨厌人身攻击——谁鼻子扁了,我只是鼻头圆:“好——好,可你叫我怎么信?你告诉我什么了?就这个我要让韩冬听听他俩就得分手!” “你敢!那是燕子自己的事!你就不该知道!” “是啊我不该!你的事我都不该知道!” “什么意思?” “没意思。” “不对,你话里有话!” “我没话。” “就有!!” “就没有,你有,谁心里有鬼谁知道!” 我不知道黑子等第二个饺子等了多久,我夹给它的时候饺子早都凉透了。照相机和录音笔放在桌上,我胃胀得难受,罗婷走了好一阵,没回来的迹象,她走的时候我没拦着,也没找她,早晨我醒时灯还亮着。 天越来越凉,燕子韩冬越来越热乎,罗婷老跟姜老太太就在我对门谈笑风生,时不时,那里飘来红烧猪蹄的味儿,姜老太太不像往常似的给我送一碗,我只能闻味儿,黑子都能去蹭蹭,我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店里流水不如前阵子好,店员也心不在 焉,一切都不顺遂。罗婷跟我遇见过几次,她低头过去,连“吃了吗”都不问。 转眼就到了中秋。我爸还跟单位的外地单身青年一起中秋,还那套,抽奖喝酒吃月饼,奖品是月饼。月饼这东西,过了中秋什么都不是,要连着当好几顿早点才能勉强吃下去,粘粘腻腻,吃多了肠梗阻。我想借今天跟她说句话,总这么抻着也不好,但她也觉得不好吗?从前她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现在离我这么近还不打,我哪儿错了? 可我想见她,就今晚。 刚才我还隐约听见姜老太太家有她说话的声音,我过去时就老太太一人,她自己家锁着门,可能去她哥那儿了,中秋总得跟亲人在一块儿。 路灯的光飘忽着,中秋晚会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拎着啤酒往家走。节不节的无所谓,月亮圆的方的随便,酒苦的辣的不在乎,反正一个人。到了家门口,我翻遍了裤兜却找不着钥匙,我放下酒瓶,两手同时插进去,两兜空空,这么说连家都进不去了?我没醉,本来不常喝酒,自打上次出事后就更节制了,脚有点软,但脑子清醒,视力更没问题——但怎么酒瓶子动了?酒瓶从眼前滑到身后,我转过身——怪老头举着酒瓶,闻闻,摇头。 瓶子放回到窗台时发出轻微的响声——我没做梦,这是我住的院子,我的地盘,我四下看看,没错,外头还有路灯的光,是路灯的光。可这老者是我梦里遇着的,还穿着清朝小褂呢,难不成他穿越了?我未醉先晕。 “这不是你上次带的酒,”怪老头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那酒你可还有?” 上次是茅台,哪给你整去,我摇头。 “那不如这样,你到我家坐坐,我也备了两杯薄酒。”怪老头说罢走向影壁。 “您等等,门在那儿。” 怪老头没理我,一推影壁,影壁背面就像两扇石门,从中间开了一条缝,他示意我进。 才不进! “请,请吧——”怪老头的手鹰爪般钳住我手腕,往里一扽,我身子一倾,腿往前跟,一步跨进影壁,跨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又站在上次梦见的大花园里,花园上空一轮朗月,中秋的月,比我在院里看见的要大和亮得多,月色照着花园里的草木山石,只见剪影,但已经足够美了。门就在身后,黑漆漆的,压根儿就没影壁。 “您来啦?”上次看到的那个阿福乐呵呵地跑过来。 “这孩子长年累月见不着外人,还不去上菜去。” 阿福乐颠颠儿地走了,“来来来,上次喝了你留下的酒,这次我请客。” 怪老头身向前倾,脚步无声,向亭子走去,亭子四周挂着灯笼,石桌上摆着酒,我刚才已经喝了两瓶啤酒,这会儿根本不想喝,怪老头举杯先干为净,我只好从命,边喝边思考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是梦里还是梦外。老头从下头拿出茅台的空瓶,好像恐龙握着手机:“这位后生,下次方便可否帮我带上一瓶?” “没问题,您早说我早就给您拿了——但——这是哪儿啊?您住影壁里?怎么我上次去罗婷家也能碰着您?合着咱俩一个院儿?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怪老头放下杯子,月亮这时候大得过分,探照灯似地照着我们:“这就是御花园啊,后生,这儿也是你家。” “您真会说笑话,我要有这么大个花园我就捐了当街心公园了,”我探探身,“老人家,您说的是四维空间吗?还有,您是罗婷祖父?咱俩到底谁穿越了?” “阿福啊——阿福!”老者不答话,扭头叫阿福,阿福忙不迭应着,颠颠儿地拎着个食盒过来,拿出几样菜一一摆上,待他走后老人说,“你要真认识婷儿冽儿,怎么会不知道?” “我也就跟她认识几个月,现在是什么时候?” “中秋啊。” “不是这意思——这是几几年?是九九年还是什么康熙、顺治什么的?” “这里没那套,什么都没有,就我跟阿福,我们主仆两个,唉,满以为今天能看见婷儿,不说啦,看见能怎么样?毕竟是两个地方的人。” 我汗毛根根倒竖,竖得能撑起衣服,怎么说都想赶快离开, 但他的眼神像钩子,而我是被钩住的鱼。 “你以前说你是罗婷什么?” “——男朋友——未婚夫——就是丈夫。” “你们成婚了?” “这个——还没,罗婷说要明年。” “明年?” “对,明年。” “那令尊可和冽儿谈过?” “——还没,快了。” “你们那边——当真一夫一妻?” “一夫多妻是犯法。” “可要斩首?” “那倒不用。” “噢,你是大学士?” “大学生,拿学士学位。” “和大学士不同?” “差得远。” “可算举人?” “嗯,该怎么比呢,现在上大学的太多了,最多算秀才。” “噢——秀才——我说呢。”问话的时候,老人眼都不眨,上半身倾着,根根不乱的山羊胡子快扫着了碗碟。他收拢目光起身望月,月亮也望着他,老者似乎和月亮有着某种联系,月亮正耐心地等着什么。 “可会赋诗?” “——会背。” “词呢?” “也会背。” “光会背算什么秀才,可惜了这良辰美景。” 说实在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我连良辰是什么辰都不知道,这会儿美景也挺瘆人:月亮刚才还好端端在天上,这会儿天空就像下落的幕布,月亮也跟着越来越近。巨大的月亮悬在我上方,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阴影,再近怕就要看到阿姆斯特朗的脚印了,也许用不了一时三刻,我伸手就能碰到它。四周的一切,花草、月亮、亭子、老头,都过分的无声,整个花园散发出着沉静,比小时候我爸暴怒前的沉默还可怕。诗词短时间篡不出,更何况关于月亮我只记得“千里共婵娟”,那是宋朝的,得想首别的。 “词嘛,我最近写过一首——嗯——也不是最近,说这话也是去年冬天在密云滑雪的时候写的了,”——得扯点儿老头不知道的,“我这个人,即兴的说不来,就得在家琢磨个半拉月才能憋出来,冬天写的也不应景——”老头不说话,瘆死个人,“——要不——我背来您听听?背了啊——咳——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能忽然想出来的、清朝以降的就只有这一首,接下来是比刚才更沉默的沉默。 “你写的?”隔了良久老者问。 我很久不撒谎,退化了,竟没回答。 “婷儿没有错看你啊!”老者看上去有点儿激动,让我也同样激动的,是他竟然把整首词重复了一遍,这记忆力,赶上录音笔了!不过这么一重复,我倒真觉得是自己写的了,谎言才说两遍就成了真理!他转回身坐在椅子上,也示意我坐,给我满上酒,又给自己倒上,一饮而尽。“后生,不是咱们挑命,是命挑咱们,是龙是虫是人是鬼由不得你,神仙就那么几个,轮不上咱。婷儿看上你自有她的道理,只是她是个女孩儿,又是独苗,从小娇惯,你难免要多担待。” “应该的。” “唉,毕竟,身子里还有那么一个。” “那么一个——那是哪么一个??”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还没跟她——那个——还什么都——她还是——” “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 “看来她还没跟你说那么多。” “她从来——” 老者一摆手,我马上闭嘴,老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罢一皱眉,挑起灯笼,道声“随我来,”蹬蹬蹬下了台阶,我赶紧跟上。老者进了花园,但显然不是来拉我赏花的,花园大,石子小道蜿蜒曲折,花枝茂密搭在头顶,形成花的走廊,一路上曲径通幽,花香满径,有的花枝太饱满,低垂着横在我胸前,撩开时险些不见了怪老头,月亮透过枝叶的缝隙窥伺着我,花把我藏起来,走了一阵,我虽没心情看景,但也感到这里的花不像刚才的那样考究,茂盛是茂盛,但过了头,刚才的花明显被人修剪过,这里则不然,越往里走越葱茏,植物也越杂乱无章,长得密密实实,好像故意掩盖什么似的,石子路没了,我踩在土地上,脚下的树叶吱吱地响,时不时地,有东西嗖地爬过我的脚面,有的细滑,掠过脚面时不紧不慢,有的像撑杆跳,在脚上点一下蹦走了,蟋蟀?重量可是不像。除了怪老头的灯笼发出的微光,月亮的光完全不见了。怪老头忽然停步,我撞到他身上——眼前是一大片一人高的灌木,怪老头继续往前,拨开花木,侧身弯腰走了进去,如果不是他进去,我是看不出前头还有什么路,那几丛花木抱团似地长着,我胖,跟进去时不如怪老头灵巧,有的枝条早缠在一起,老头估计是钻进去的,我纵便得把它们拽开,这就耽误了时间,灯光越来越远,老头儿在前头走得欢,都快看不着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蹭。走了一阵,停脚四下看看,前后左右都是枝丫,头顶也是,除非这地方拆迁,否则就是死在这儿也找不着尸首。我稀里糊涂被他拽进来,怎么出去还不晓得,就算能离开这小林子,怎么出大门?还跟上次似的走墙里糊满了人的胡同? 我跟得嗓子冒烟,想耍赖不走时,眼前豁然一亮,亮的不是月光,而是四周满月一样的花,花大而高,像竹子般高挑着,有的看不到顶,花形圆润,芳香沁心,花中央柳枝一样飘荡着细长的花蕊,虽是夜晚,但朵朵都怒放,脚下踩的全是花,花贴着地皮长。“啪”——有几个花蕊落在地上,飞快地移动,从四面八方滑过我脚背,还有一个往老头儿身上爬,两下爬到他辫子上。那不是花蕊,花蕊可不长眼,而那银色的细长条分明瞅着我。 “这是‘地水银’,外头没有,”怪老头朝地水银看看,这时地水银已经顺着辫子爬到他肩膀上,朝我吐出银色的信子,那信子从我鼻尖扫到脑门。我一摸,手上粘上了银亮亮的液体,怪老头乐了,“它不伤人,就是喜欢汗味儿。” 我这是头一次见老头笑,他还不如不笑,“地水银”晃晃脑袋,嗖一下箭一样射到巨大的牡丹花茎上,触到花茎的一刹那身体软下来,盘绕着向上缩进花蕊里,头伸进去,身子在外头荡啊荡。 怪老头撩开衣褂,从腰间摘下个玉葫芦,打开盖子递给我,“喝一口,里头寒凉。”我以为是酒,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苦水倾倒进胃里,这苦真够呛,不掺一点儿别的味儿,我五官缩成一团,五脏六腑怕也蜷在一起,老头笑笑接过玉葫芦往嘴里倒,咽下后享受地喘口气,要是我没喝过还以为是琼浆玉液呢。 “喝惯了就好了,走吧。” 怪老头说完,转身拨开巨大的花茎,花茎后头有个洞,他把灯笼放在洞口边,“抓紧我辫子。” 喝下药后,我浑身上下从内而外好似着了火。进了洞,我死拽着怪老头的辫子,好像坏了的汽车钩着拖车,他拐了弯我却没拐,咚地撞到墙上,怪老头不道歉,反怪我揪疼了他的辫子,我起先还腾出一只手摸着洞壁,壁上硌硌楞楞的不平展,后来索性双手都死拽住辫子。越往里走,刚才那股烧心烧肺的燥热火辣就越小,汗全缩回了毛孔,连带着洞里的阴冷湿气一起带进皮肤,但五脏庙似乎有了保护层,阴湿气渗不进多少,多亏那药汤,这会儿想想,味儿还算地道。 “我说,咱这是去哪儿啊?” “刚才不是问过了嘛。” “可刚才您什么也没说呀!” “噢。” “咱还得走多远啊?明儿我还得上班呢。” “噢。” 单论走并不累,地面微微往下,小跑都不成问题,但这黑暗和安静真憋死人,尽管走着,脚下却没声息,我只好时不时咳一声吸吸鼻子,怪老头什么声都没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前头压根儿就没人,只有根会动的辫子,每每想到这儿,我就紧走一步碰碰他的衣服。 我第三次撞上怪老头,他彻底停了。 “撒手。” “什么?” “松开辫子。” ——我挺不情愿,他要跑了上哪找去?所以我没全松,假装完全放手,但还揪着辫稍。但我真该撒手,少顷,那辫梢就像刀尖一样划了我的手指,四壁渐渐变得光亮,怪老头的银色大辫全部散开,飞扬着,每根发丝都像有生命似的,向自己要去的方向跑,我站在无边际的夜空里。 一会儿,怪老头的头发不再银白,只是白的了,像所有老头一样,简单的白,银色飞到四面八方,在我们头顶上飞腾。 “这是我们最早的形状。” “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不是人?” “我长得像人。”怪老头递给我葫芦。 我喝了个底朝天,不苦了,像可乐。 “简单说,我们是原始生灵代谢结晶体。” “——这是简单说?” “原始生灵自然死亡后,有些物质没法转换成其它物质,这些精灵体从头顶部散出,在大气中飘荡,遇到另一个,两相结合,不再分离,越是结合,就越有可见之形,那时空气精纯,形体也干净,当形成有形的精灵体后,这些精灵体有了生命体征,开始吸食其它自然死亡原始生物的精体,强壮自己。” “这么说你们是食腐动物?” 怪老头显然不爱听,忍住了接着说:“祖先也有老去的时候,它们走后,精灵体自然瓦解,归于宇宙,如果没有我们的祖先,这些原始精灵体势必堆积转化成有害物质,影响物种进化。” “你们也吸人类的?”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三章 白露 怪谈 “你们也吸人类的?” “对,远古时代有很多部族,不只是炎帝蚩尤,也不只是亚洲,都把我们当作图腾,他们觉得我们能让死人安然转世。我们入夜时飘去浮在死者天灵盖上,之后通身更银亮。你们的祖先远远看到的就是一片银亮从死者脑顶升出,觉得死者已经到了极乐世界了。当然,也有些人偷偷接近我们,他们见过我们的真实形状,叫我们‘渡灵’,还有的地方叫‘飘灵’,也有叫‘云中兽’的。你看古图上的祥云,很多其实并非云,而是我们,只是后来人们看见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小。” “为什么?” “杀戮无止无休,残酷没有底线,人类的精体越来越不洁,吸了人类精体的同类,很多都变了,它们极其不稳定,原来我们交流是通过形体触碰连接,但吸收了不洁精体的渡灵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它们的身体里有杂质了——你们的祖先即便是自然死亡的,也有没被消化的阴暗精神质,这些东西有的化成瘤,随着肉体死亡消失,还有的转化成精体的一部分,这是动物体或植物体里从来没有的,很多在吸食了这些不洁体后,一些渡灵变得不再像渡灵。” 好像为了配合怪老头的解说,洞顶原来银白色的渡灵这时混了很多灰褐色的:“我们身体里没有物质颗粒,而这些灰的有,祖先们一度要净化它们,但灰色渡灵却想要更多。” “更多?” “它们后来专门吸那些不洁精体,就像你们吸鸦片、抽毒品,但更厉害,因为它们拿它当饭吃,总之,没有污染的动植物精体和少量的人类精体完全不吸引它们了,它们逐渐培养出一种能力,能闻出不洁精灵体的味道,那味道是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个不大的监狱能养活很多这样的渡灵,它们专门到那些地方等着,坟场、战场,动物的屠宰场也去,还有死了人的人家,人再看不见什么银白的渡灵,而灰色的,只要他们隐藏的好,即便看到个一鳞半爪也没关系,毕竟,它们乍一看跟烟没什么区别。” “你看这些个东西,”老者指着飞过他面前的灰色渡灵说,“看见了?它们有眼睛了,有牙齿了,越来越实在了,到了你们唐宋的时候,这些个东西就被百姓视为鬼了,不是什么图腾,是鬼,大家请来和尚道士,想办法让它们走。” “有用吗?” “没用,对鬼有用,但它们不是鬼,它们还去庙里、道观里,混在香炉前的灰烟里,那些跪在像前磕头的人,因为总含着些委屈,那些委屈悲苦散发出特殊的味道,让他们极度兴奋,这些人很容易受到袭击。到明朝,这些东西更厉害了,对,已经袭击活人了,活人的精神质更不稳定,也更有吸引力。仅京城大殿里就有几千个,史书《列鬼传》里有记载,那时候它们已经不叫‘渡灵’或‘云中兽’,没人把它们和渡灵连在一起,人们叫它们枯灵,因为它们枯瘦枯瘦的,像把骨头,细骨可以戳进人身体,也有的叫它们哭灵,那时大人吓唬小孩就说‘别哭了,再哭哭灵以为你叫它呢!’。” “真的假的?小孩儿它们也吃?” “不吃肉,但吸精体,小孩儿的精体好,尤其是爱哭闹的,逢着委屈,精体就散出一股味儿,枯灵能闻见。小孩被吸完精体后,全身枯瘦,少则几天,多则几年,必死。当然,小孩的晶体虽好,毕竟小,明朝的时候,很多枯灵都蜷在东厂,每到夜晚哭声阵阵,但这听得并不真切,那里的惨叫声足以淹没这点儿声音。后来,枯灵不仅伤害犯人,还袭击狱官。” “活人有精体?” “刚才不是说过了,有的,但不稳定,你们叫魂魄,那些肮脏的魂魄是滴着黑红的汁液的,这太吸引他们了,而吃了他们魂魄的枯灵,越来越强大,终于有一天,锦衣卫找到了我们。” “你们?” “是啊,我们和枯灵同一个祖先,原来都被当成神祭拜。我们这一系一直生活在山里,不是山里就是人烟稀少的村落,那边的人继续供奉我们。我们的故事也无意中通过书籍和口口相传流传到皇宫,所以,朝廷派人来找我们了。” “找团白烟?” “瞧你说的,我们可没那么简单,”怪老头挺不高兴,他指指洞顶,洞顶的白烟刷地变成人形,“瞅瞅,像不像?” 白烟越来越具体,变出眉眼,也有了颜色,有的还拖着个尾巴。 “狐仙狸猫都能这么变。” “怎么把我们跟它们比!总之,是变成人形和他们谈的!”怪老头压压火气,“他们问,我们既然和枯灵同种,能不能找到制服它们的方法,我们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方法说不出,但可以试试。我们不愿看见人类因我们分化出的一族受涂炭,自相残杀已经够他们受的了。我们当时为数不多,听说仅东厂一个地方的枯灵就是我们的几倍。祖先只派了十六个与朝廷使臣同去,夜晚赶路,白天休息,我们还不太适应白天活动,人形变得也有些飘。到了京城,我们分两路,一路去皇宫,一路去东厂,到时刚入夜,还没顾上喘口气,枯灵就来了,乌压压地,从黑暗的角落里、墙壁的裂缝里,从沾了血的刑具里涌出来,牢房和走廊出奇的安静,刑官狱吏们全出去了,留下呻吟的犯人。枯灵们不再是灰黑的烟,在我们面前装也没用,它们走出烟的伪装,像一堆拼凑成的骸骨,踉踉跄跄地,把我们围起来,它们辨识出我们不是人。那时,我们的人形模糊,边角像和空气融在一起,有个枯灵走过我,看上去想吸身后的死尸,猩红的灯火把木栏的影子投向墙壁,我看见它的影子飞快回身,头变成了尾,尾变成了头,脊柱上的细骨冲我飞来,我没来得及回头,身旁的一个渡灵头发忽然散开,纠住了枯灵的碎骨,那枯灵凝住了,细骨还倒竖着,它一声啸叫消失不见,枯灵和我们打作一团,它们虽多,却不敌我们,不知过了多久,它们撤回到暗处,钻进墙皮的裂缝,我们没追,不仅因为不熟悉地形,更因为自己分外难受,有的渡灵变了色,我们也中了毒——情急之下,我们把它们的精体吸了进去,身体里像存放着不安分的石头,大家想把那东西弄出来,却不行,谁都不能帮着净化对方,因为没人是干净的。 第二天,更多的枯灵来了,它们似乎觉察到我们的弱点,战斗直到天亮,五个渡灵彻底消失,它们的身体里关了太多的枯灵,枯灵把它们从里面撕裂了。我们明明是来消灭枯灵的,但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它们,颜色变了,身体变了,那些邪恶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吞噬着我们。更让我们痛苦的,是我们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帮谁,帮那些受酷刑的人摆脱苦难?让他们受苦的是人不是鬼啊,帮那些狱吏和官员免受枯灵的迫害?他们比枯灵还可恶。几天下来,我们看尽了人类不厌其烦地折磨自己的同类,难道我们从深山、村庄、山寨赶来,只为了救那些连鬼都不如的人?朝廷真的担心那些掌刑千户和刑官吗,对这些人他们并不挂心,世上永远不缺奴才,他们只担心自己,枯灵不像人类,是他们无法掌控的东西。 我们打算离开,回到深山去,让枯灵呆在人间吧,和这些恶吏比起来,鬼算不得什么。要走的时候,牢房里有个人抓住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上面糊满伤痕和乱糟糟的头发,他也不是抓住,他根本没力气抓了。我轻轻碰碰他的头顶,他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眼。他的精体顺着指尖流进我身体——我从来没有那么奇怪的感觉,这精体太干净了,不像动物的、植物的那种干净。动植物的晶体像水汽,他的像透明的石头,硬的,无杂质的石头,外头都已经面目全非了,里头竟没有杂质。更奇怪的是,我的身体不再那么难受了,又回复了以前的颜色,我和同伴们商量,决定先留下来,为了让这些人好死,让他们活下来。” “他 们活下来对你们有什么用?” “直接的作用?没有。什么用我也想不出,我们觉得只能这样做,残酷没有底线,地狱可以不停往下修。而我们,是唯一可以进出东厂不受限制的,我们边和枯灵搏斗,边制造犯人死亡的假相,把他们弄出来,再灌入精体让他们苏醒。因为绞杀枯灵有功,皇帝还秘密赏赐我们,赏赐对我们有什么用,我们从来就不为他做事。” “东厂不知道?” “总会走漏风声,有传言说他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又出现在某处,他们怀疑过我们,但他们管不过来。而我们也有了变化,我们再也变不回原来的形状,身体囚禁了太多枯灵,我们看起来越来越像人类,我们的身体就像活动的监狱,看守着那些变质的东西,枯灵就像毒瘤,时时折磨我们,我们自食恶果却心甘情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必须把身体磨砺成更坚固的监狱,无论多痛苦,都不可有半点把它们放出去的心。 后来,有一只胁迫了皇帝,按说枯灵不会这样,但那只枯灵到了皇帝寝宫,通过细骨告诉皇帝:第二天他看到谁的脚下有一片黑影,那人晚上就必须死去,不许让任何渡灵保护他,否则下一个死去的就是皇帝本人。自此后,每天都有人夜晚毙命,直到一天,黑影出现在了妃子脚下,然后又移到了妃子身旁的皇帝,那皇帝从出生就被胁迫,被宦官、大臣、母后、妃子,现在又被那个枯灵。那枯灵吸了太多的不稳定精体,它太强大了。 晚上,枯灵趴在大殿的梁上,骨尖上滴着黑色的液体,它顺着红色的大柱盘旋而下,像灰色的龙骨,它把一个冲上来的渡灵撕开后,冲出我们的包围,蹿上宫殿的屋瓦,打掉飞檐上的吻兽,按常理,渡灵行动比枯灵块,枯灵动起来像石头,我们像风,但一只渡灵竟没躲过枯灵的进攻,枯灵的细骨刺进它的身体,我身边的另一只渡灵,把自己的发轻轻搭在我身上,看了我一眼,我点头,我的战友顷刻分解,融进我的身体——为了战胜敌人不得以这样做,一瞬间,我看见了枯灵背脊上的那根断魂骨,冲上去斩断了它。” “断魂骨?” “枯灵都有断魂骨,相当于人的心脏,但每只断魂骨的位置都有偏差,很难找。渡灵虽然寿命长,但不会长生不死。自从我杀了那只大枯灵,身体就不太好了,有个被救出的人执意把女儿许配给我,我们有了个男孩儿,后来我儿子又娶了老婆,生下个孙女,叫罗婷。我们的孩子从小身体里就有枯灵,就像你们人类的有些婴儿生下来就染上父母身上的病毒一样。枯灵随着孩子一起长。孩子这东西,于我们是不该有的,小小年纪就装着个小鬼。 有的渡灵生下的孩子活不了几岁——他身体里的枯灵长得比他快,他承受不了;还有的孩子完全被枯灵支配,他们只能把他关起来,关到死;大部分孩子能像我们一样控制枯灵,一辈子以猎杀枯灵为生,有的还打着些幌子干点你们的事。孩子从小没伴儿,他们天生喜欢人,喜欢跟别的小孩儿玩儿,你就是嘱咐他别乱说,有的孩子也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是我身子里有个小鬼,你的那个在呢?”这一瞧,可把别的小孩而吓着了。没人愿意挨着我们住,我知道这怪不得人家,可心里有鬼的又不只止我们,说起来,我们毕竟能管住鬼啊。” “罗婷也是渡灵?身体里也有枯灵?” “这孩子刚生下来差点没给弄死,我吸进的大枯灵精体太强,她又太弱,根本压不住,配药给婷儿吃可不容易,有些不见效,反倒喂肥了枯灵,幸亏祖居有渡灵赶来,给了我们那边的草药,婷儿这才捡回一条命。” 夏天里抚摸罗婷皮肤的凉爽感觉,此刻却让我汗毛倒竖,两人约会闹了半天是三人行,我、她,还有个它。 “现在那个枯灵什么的还有没有?” “照理说,清末的时候它们就绝迹了。” “别‘照理’呀,您说个准点儿的。” “后生,我又不住在你们那边,将来你得多担待婷儿。”怪老头说完摸摸洞壁,洞顶上白色的渡灵原形飘下来嵌在壁上,那块墙壁像被软化了,水波一样荡漾着,进而凝固成两个圆圈。圆圈开始还像是飘忽的白气,气慢慢凝固了,从缝里掉出来,怪老头接住它。 “这东西你看好了,我们渡灵的精体都在这里面,枯灵灭绝了,渡灵也该走了,但谁也保不准往后再有什么事,我们就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儿东西存在这里头,什么事都说不准,要是枯灵死绝了那自然好,如果没有,这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 “怎么用?”俩圈圈长得跟风火轮似的,又不是刀剑。 “先拿着,咱出去吧。” 银色重新回到了怪老头的头发上,那头发飞扬着自动回归原样,没刚才亮了。洞里渐渐暗下去,我耳朵又开始捣乱,觉得身后有细碎的声响,但也可能是耳鸣。 这一路尽是上坡,怪老头速度不减,我走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出了洞,我站在门口大口喘气,汗是一点都没有,地水银也没再过来。怪老头点亮灯笼,我的衣服和花枝搅在一起,他伸过灯笼,我把衣服扽开,花枝弹回去,我顺势仰头一看,但见洞口上几个大字:“鬼——门——关”。 “愣着干嘛,不还得上班吗。”怪老头说。 灯笼的光不再照着洞口,巨大的花瓣挡住了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怪老头照旧疾步前行,由于看见了那几个字,我走得更快,差点超过怪老头。他一路把我送回到自家的花园,我想记着路,但实在搞不清怎么前一会儿还是灌木丛,后一会儿就绕到了修剪整齐的花园。我扭头寻找连接的入口,怪老头可不给我时间:“再不回去可回不去了啊。” 这么一说我自然不敢耽搁,跟在他后头疾步走到门口。 “不许欺负婷儿。” 我点头。以前从没想过欺负她,现在则完全不敢欺负她。 “等等,”老头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就是您看得这样啊。” 老头儿接着摸,目光接着如炬。 “——您——看不见?” 老头没理我,双手从我的眉眼划到嘴唇,最后摸到脖子,我都没敢喘气。 “长得不怎样,体力也不好。” 他眼睛看上去的确炯炯有神,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老头儿一把抓住我的手按下。 “打那只大枯灵的时候瞎的,同伴进了我的身体后我力量加倍,但身体不能承受两个精神质,哪个渡灵都不能,我看见断魂骨后没一会儿,眼睛就看不见了。而渡灵同伴在自己的授意下分解进入身体,也可以算是你“吃”了它,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允许的,不是为了消除强大的敌人,渡灵和渡灵间不做这种联合,这种联合相当于自杀,两个都活不了。我还能活着已经不错了,”怪老头拉开门,“你保重!” “等等等等,我还不知道怎么回去呢!” “出门就是。”老头把我推出门。 “好歹把灯笼借我用用啊!” “用不着。” “常来玩儿!”阿福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从门缝里嚷。 “干嘛去了你!” ——我还面对着影壁,后边是院门。韩冬跟燕子可能刚进院儿不久,站在我身后,俩人一边高,燕子弯得都快藤缠树了。我呆立了一阵,伸手摸韩冬,见我摸他,韩冬有点儿傻。 “喝多了吧!”燕子打了下我的手——韩冬只能她碰。 韩冬忙转移注意力,塞给我两盒月饼,我故意把塑料袋弄得哗哗响,又拍拍韩冬,他外套的质地就和怪老 头的辫子一样带给我真实的触感。 “今儿八月十五?” “当然了。” “我没带钥匙。” “您压根儿就没锁门。” “不可能!” ——果然没锁,门一拉就开,黑子在窝里睡觉,屋里一切都还是我走前的样子。“你把那盒给罗婷。” “她不在。” “刚才我们还跟她说话呢,当时忘带月饼了,多好啊我们,还特意给你们送来,我们就不过里院儿了,你别一人吃啊。” 俩人说完走了,我在屋里坐了会儿,拿起一盒月饼出了门。 先围着影壁转了一圈儿,怪老头是把我从那面拉进去的,我似乎是从另一侧出来的,我拍拍那影壁,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影壁上的“福”还那样,我跟韩冬刻的字也没变,小虎队的歌词也在,没什么特殊的。我敲敲基座,推推壁面,影壁纹丝不动。墙帽上空的月亮照着院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拎着月饼到了里院,罗婷的屋子黑着灯,燕子果然瞎说。但我还是看了看门——果然没锁!这没心没肺的!我是男的,忘锁门就算了,姑娘家怎么也这么大大咧咧!我敲门,没人应,尽管有上次的糟糕记忆,我还是拉开门进去,想着把月饼放在客厅就走,但不插门很危险,我替罗婷把门插上,这样自己就也在里面了,我推开里屋门,还好,里屋还是里屋,罗婷,真正的罗婷躺在床上,背对着我。 我站了一会儿,有点儿尴尬,转身要走。 “强?” “哎!” 我甚至不敢肯定那是在叫我,她也许只是梦呓,也许是自己不想离开。我侧身躺下,手轻轻搭在她身上,多少天来,这正是我想做而没有做的—— 罗婷好像哼了一声,握着我的手:“别走。” 我亲她的脸。 “冷。” 我把被子给她盖好,抱住她:“好点么?” 罗婷没回话,她睡了。我在她身边,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可能是半夜,肩膀有点凉,我轻轻拽拽被子,翻了个身,怕吵醒了罗婷,窗外树影婆娑,正迷糊着,一股冷风忽然吹开了眼——窗外不只是树影,黑影慢慢扭动,巨大的,没有皮的皮影。 我推推罗婷,罗婷没动。 “醒醒,”我低声道,“醒醒——” “——什么?”——耳边像是有一只老乌鸦在说话。 罗婷看着我,冷气从灰色的唇间呼出,气息里裹着腥臭,而后,她慢慢坐起跨在我身上,缓缓撩起上衣:“给你看我的鬼——让我看看你的——” 她粘腻的头发就要扫到我的脸,我听到自己大叫—— 外头阳光万丈,窗外的树叶闪着绿色的光泽,发出悦耳的沙沙声,罗婷坐在椅子上,抱膝不语。 “——你昨晚上没插门。” “你来干嘛。”虽是问句,但没有询问的口气。 “我想放下月饼就走,你喊冷。” 等了会儿,罗婷依旧抱膝。 “吃早饭了吗?要不吃个月饼?”我说。 罗婷没吭声,过一会儿她哭上了,这一哭就止不住了,怎么哄都不行,简直像大坝决堤,三四根烟的功夫,当她终于转而开始抽泣的时候,周围已经洒满了攒成团的纸巾,罗婷好像哭肿了,脸比刚才胖了一圈。等她抽泣频率降低,顾得上训我的时候,我才感到胸口的衣服早被她打湿了。我很奇怪罗婷怎么能数落出我这么多不是,我如何凶了、不理她了、怎样气她了、怎样气她还不知改悔了……我很想辩驳,但连个话口都找不着,后来我也不想说了。终于,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收了嘴,间或擤一次鼻涕,擦擦早都干了的眼角,我歉也道了几百句,早没词儿了。 “你还没吃早饭呢吧?”罗婷气哼哼地问。 当然没有——“你也没吃呢吧?要不咱俩出去吃。” “都几点了!” 十点都过了——“要不吃个月饼?冬子单位做的,跟外头的不一样。”——这不又说回来了。 罗婷闻听此言趿拉上拖鞋,兔子似地跑出房间,鞋跟敲打着脚板,回来时,她手背后,忽然伸出来杵在我面前:“给!”她手上放的东西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经专家鉴定了的一千年以前的油条。 “这是什么?” “苹果派,我做的。”罗婷笑着。 我嚼着苹果派化石,看着像在品味,实则不然,那东西粘腻坚硬,想嚼快了都不成。我吞进去一口,那东西费力地滑下嗓子眼,邦当一声落到胃里。 “你自己尝了吗?” “刚出锅的时候尝了一口,就给你留着了,还好,你赶上了。”罗婷说完凑到我眼前,仔细端详我的吃相,自己吃了块月饼。 罗婷月饼都吃完了,我才把第三口咽下去:“要不要倒口水?” 我使劲点头。 罗婷又兔子似地跑走了。 我四处寻么着看能把这化石派扔到哪儿,至少得扔一半,但直到罗婷端了水进来,我都没法掰开这玩意。一着急,我说:“我看见你爷爷了。” 她的笑意凝固了两秒,然后荡漾开:“真的?” 我打赌她并不想往下听,但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可不,我昨晚上看见他老人家了。” “是吗?哪儿?” 我们站在影壁前,罗婷看着我,一副打死我也不信的表情。 “那我是做梦?他说的是假的?” 罗婷没说话。 “罗婷,你知道,自从你来了以后——有些事——” “什么事?”罗婷又要撇嘴。 她吃准了我没本事——刚合好,胜利果实还没捂热,哪能又不理啊。黑子何其有眼力,晃过来蹭着罗婷,那意思是有日子没见了,罗婷俯下身摸它。 “晚上一起吃饭?” “我下午有课,那男孩儿的课调到今天了。” 罗婷走后我闹了肚子,苹果派害苦了我,开始是上腹丝丝地疼,后来疼痛一下坠到下腹,我猫腰跑到厕所,一下午往返数次,觉得胃肠里糊满了带甜味儿的沥青,烧得难受。 第二天韩冬来看我,顺便展示燕子给的东西,是个黑皮箱,俊得很,里面两层,装着各式刀具,韩冬一一向我介绍,越说越忘形,各式刀片在我面前庖丁解牛般飞舞。那刀着实漂亮,酷而且实用。韩冬假装不经意地说,燕子如何从流水里省出钱买这个,我问他他们俩这回算是正式的了吧,韩冬说差不多吧。 韩冬喜滋滋的,他父母未必如此:那天胡同里的老邻居碰到韩冬父母,不停恭喜,说韩冬跟燕子天生一对,俩人结合起来是“衣食”无忧,二老虽然没直接教过燕子,但燕子“恶名”早已远扬,在很多老师心中,“燕子”就等于“女流氓”。他们家儿子怎么说也一表人才,工作稳定,学历不高但在读成人教育,二老绝望了,病急乱投医,竟然找上我。 “你爹妈让我给你找对象呢。”想到这儿我说。 “他俩让好多人给我找对象,”韩冬轻轻擦掉刀具上的手印,举在面前左右看看,“昨晚上他们还说呢,要么要燕子,要么要他们。” “他们这么说的?那你说什么?” “我先做饭。” “不用我什么都吃不下,你当时跟爹妈说什么?” “我说:‘我先做饭。’” “——就完了?” “饭总得吃 吧。” “那要二老死活不同意呢?” “会同意的——不过我也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就把户口本儿偷出来领了证再说。”韩冬说这话的勇气相当于心脏病人不背氧气筒爬珠峰。 出门时,韩冬指指院墙,白雪在院墙顶上,背对我们一动不动。 “它总这样。” “我怎么没见过。”韩冬边说边往外走,刚拉开点院门就止住了,两手扒在门边上不动,跟白雪似的。 “怎么了?” 韩冬没理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什么都看不着,只好把他脑袋往下按,踮着脚从门缝里瞅——月色撩人,罗冽和韩清靠着墙,他挺拔的背和她隐约的曲线简直就像王家卫电影的海报,他是大树,她是藤蔓,她缠着他,他是海水,她是坚冰,他包围着她,白雪叫了一声,两人朝这边看了眼,王家卫电影海报随风飘走。白雪跃到杂物垛,跳下来。 “谁让你喊停的,你以为你黑泽明。” 白雪喵一声钻进猫洞。 “那男的是谁?”韩冬问。 “罗冽,罗婷他哥,得,弄不好咱俩关系更进一层。”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四章 寒露 心寒 九月飞快地过完,转眼到了国庆,书店放假三天,我跟罗婷去了趟法海寺,取道八大处,罗婷就像山里长大的,一路小跑,毫不吃力地跃上陡坡,就差没在树枝间荡来荡去了。到了八大处,我两条腿像泡在老陈醋里似的那么酸,罗婷连粒汗都懒得出。韩冬和燕子更逍遥,两人奔到北戴河,店暂时托她爸妈照看。长假过后俩人送来旅游纪念品,罗婷把玩着燕子给她的项链,生出羡慕。 “国庆节旅游就是看人去了,八大处都那么多人,更别提海边了。”我说。 “还好,”韩冬说,“后几天去人更少。” “你们俩累够呛吧?”我问。 两位抖擞地看着我。 “北戴河这时候也不能游泳,三亚夏威夷马尔代夫才来劲呢。”我又说。 “别净扯那够不着没有影儿的,要不你们俩什刹海转转得了。”燕子说。 “你怎么不跟你哥转转啊?他老出国。”韩冬忽然对罗婷冒出这么句话。 罗婷睁大眼睛,再睁就有点儿吓人了:“你不知道?我哥刚出国,跟你妹。” 桌上的加菲猫闹钟托着脑袋卧佛一样的姿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秒针大声地嘀嗒,故意添乱似的,黑子在脚下“哈、哈”地喘气,像在一顿、一顿地笑。 “胡说,我妹在学校。” “是吗?”一瞬间,罗婷的表情像极了罗冽。 韩冬打电话,韩清没接。闹钟的滴答声搅得人心烦,我想把电池卸了。 “要不打一下我哥的?” 韩冬把手机递给罗婷,罗婷掏出个手机,眼睛不抬:“你的没开国际漫游。” 韩冬收回手。 等电话的时候,罗婷转向我,指指手机:“我平时就用呼机,不用这个——天呐我忘了时差,现在打电话会吵他们睡觉吧!” 韩冬的脸色很寒冬。 罗婷没因为时差挂了电话,漫游也并不慢,和他哥寒暄两句后,她问韩清在不在,几秒后——我不确定这几秒韩冬喘没喘气,罗婷把电话递给韩冬。 韩冬喂了一声,紧走几步拉门出屋。 屋里的三个人各自以相对自然的姿势往外移了移,燕子依旧靠着门框,罗婷踱步坐到书桌前,我向两位女士靠拢,这么着,三人的身体都微微向门外倾斜,燕子漫不经心地剔着手指边的肉刺,脖子歪歪着,罗婷假装用脚逗弄黑子,但黑子都觉出来她心思不在这儿,门外,只听一声“什么——你敢!”就没了声息。 燕子朝罗婷办了鬼脸,罗婷垂下眼,翘起脚尖。过了会儿韩冬进来:“韩清退学了。” 那以后,韩冬和罗婷间有了微妙的剑拔弩张。小聚会暂时搁浅,没人给我们做饭了。一天我路过卖海鲜的,忽然突发奇想决定亲自给罗婷做顿饭。 “怎么弄的?真好吃!”菜端上桌,罗婷尝了一口由衷赞叹。 我也被自己的手艺震撼了,那话怎么说?人人都能当厨师!我恨不得把韩冬揪来让他也见识见识,长期被个厨师压着,自己的才能都没发挥出来。罗婷的矜持被饭菜的香气化解了不少,对红烧大虾和清蒸鲈鱼大赞好吃,刚吃两口,她停了筷子:“咱俩吃不了这么些肉吧?” “就这还叫肉?拧干了才这么点。” “不知姜奶奶吃了晚饭没有。” “吃了吧。” “要不拿两个生蚝让她尝尝?” “那还不如叫她过来。” “菜够吗?” “没问题,你先过去坐五分钟。” 罗婷走后,我飞快地做了香椿鸡蛋饼跟牛丸豆腐汤,撒香菜的时候感叹,我跟韩冬是既生于何生亮。 姜老太太客套了十分钟好歹来了,她尝了口鱼:“婷婷手艺长进了!谁娶你谁有福!” “这我做的。” “这强子,净逗我!” “真是他做的奶奶。” “我什么时候骗过您,”——您儿子才糊弄您呢——“您尝尝生蚝。” 姜老太太连姜蒜末都没剩:“真是你做的?” “可不,先拿料酒泡,再放姜末上锅蒸,蒸完了洒蒜末,每个都点上蚝油跟生抽,再浇热油——您不想想,罗婷做的您又不是没吃过。” 罗婷看了我一眼,姜老太太筷子慢慢抖起来:“你妈要能吃上这么一口,死都知足了,”老太太涕溜一下鼻子,用枯树皮似的手擦擦眼角,抬头看天,“瞅瞅你儿子,多能干。” “饭谁都会做。” “妈给孩子做不稀罕,孩子给妈做那就是心意。不说啦,人家孩子请我我还给人家添堵,真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也不能赖活着呀,您吃这个。” “我知道你嫌我做饭不好吃。”罗婷边收拾碗筷边说。 “不能够,”我接过她递来的碗碟,“各有特色。” “那我明天做。” “多麻烦!” “就知道!” “我不是那意思——” “那我请你下馆子,我结工资啦!” 我没下成馆子,罗婷胃疼得难受,跟我吃完了化石派反应差不多,我担心她昨晚上吃多了海鲜。 “去看看姜老太太怎么样。”她倚在床上有气无力。 老太太利索着呢,说高级东西吃了就是不一样。 得知姜老太太没事,罗婷放松了些,她起身盖了床大被蜷着,一小时后还这姿势,眼睛半闭着。 “喝点儿粥?” 罗婷眨眨眼,我跑向前院儿,自打发现了做饭的天赋后就憋着鼓劲儿。 端菜进屋时床上没人,她在自己厨房里,腰弯成九十度,扶着药锅。 “用得着这么自力更生吗?”我把罗婷搀回屋。 粥她只喝了两口,药倒是灌了一大杯,然后又躺下不动了。我问要不要去医院,她说没事,就是胃寒,后背也觉得冷,好像为了证明似的,她连打了三个震幅剧烈的冷颤。虽然到了秋天,但并不冷,对我来说是最舒服的时候,但她真像冻透了。 “你们俩怎么老病啊!”出去时花婶儿悄声嘀咕,“你还好说,她这身子骨儿,将来能怀上吗?” 快十点的时候,我出去打了几个电话,拿本书靠在床上陪罗婷,她执意让我回去,我怕她夜里不舒服,决定多待会儿,我把外套盖在身上,关了大灯,打开床头台灯,给她盖盖被子,开始看书,这是讲二战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看到描述冬天那段拉锯战的时候,我眼皮变沉,下一秒就酣然入梦。梦里,我听见自己打着呼噜,我把头歪向一边,呼噜止住了,但过一会儿,又响起来了,比刚才大了很多,我咽口唾沫,没用,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但喉咙里的声音就像烧开的水壶,我警告自己,再这样就要吵醒罗婷了。 等我的意识占据了大半头脑的时候,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呼噜。那是喘息,嗓子里卡着石头就会这么喘气。 我完全清醒了,脖子拒绝往右转,但我还是转过来摇晃罗婷:“罗婷!” “啊?——干什么?”罗婷惊醒,坐起来喘着气,声音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你打呼噜了!” “我?是我?是你的呼噜吵得我睡不着,刚开始迷糊你就把我摇醒了——被花婶听到又该乱讲了。” “好点了?” “嗯,好多了。”罗婷眉头不蹙着了,声挺冲,她这就不怕花婶听见。 “那我先走?” “ 晚安!” 罗婷通地倒下去,被子捂着头。 回到自己屋里我倒精神了,简单洗漱后,忽然很想看完刚才的那段,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曙光就在前方,要能读完苏军胜利再睡那可太爽了,这才想到书还在罗婷那儿,我急急地去拿书,到了门口又止步——就这么会儿,罗婷屋里已经熄了灯,我不想吵她,转身回去。 从后院到前院要走过一条过道,一人宽,一边是院墙,一边是花婶家,我边走边想着保卫战,慢条斯理地咂摸着那点儿遗憾。后面,什么尖细的东西敲了一下我头顶,敲门一样,有礼貌地,一下,两下,我转过身——罗婷看着我。 她缓缓抬起双手,把书推到我胸前,书顶住我的衣扣,传导着罗婷的力量,罗婷的手指紧扣在朱可夫的照片上,从她手里接过书的时候,我清晰地感到她指甲间涩涩的摩擦。 开门时,罗婷已经不在过道里了。 罗婷白而纤细的手掐息了我脑海中保卫战的曙光。我的意识被关在了门外,凝滞在院子的黑暗中。整个过程恐怕没半分钟,谁都没说话,因为我确信她不是罗婷,那不是罗婷的眼睛,眼神足以让人胆寒。我宁愿《午夜凶铃》里贞子站在我面前,也不要罗婷。 不出所料,罗婷根本不提昨晚的事,她彻底不记得,说根本没见过这书。一连几天她邀我吃饭,我都推了。我买了应急灯和大号手电筒,晚上睡前开始检查门闩,有一天还查了两遍。我没我想象中坚强。 一个星期过去,那天我遛狗,走到胡同尽东头正打算折返,黑子忽然跑进院,我追进去,听得院儿里传出罗婷的声音:“你给不给!” 接着是个孩子的声音:“给你啦,你倒接着呀!” 我进了院,只见罗婷虎视眈眈,两本书乱摊在她脚旁,一个男孩儿拎着罗婷的包,天女散花似地一件件往外扔,他掏出一面镜子,打开来照照:“哇塞这面还放大呐!”小孩儿边说边晃罗婷,罗婷有心夺,又怕他往别处扔,小男孩儿摆出孙悟空的架势,单腿站立,晃着罗婷:“照妖镜!” 我扯住他:“给我!” 那孩子先吓了一跳,没一秒功夫又道:“好八戒,快帮俺老孙捉那琵琶精!” 我夺过包扔给罗婷。 “哈!”那小孩儿跳出一步,“原来你是黑山熊妖!以为变成我师弟就不认识你了?” 我上前,小孩一躲,恰绊在砌花坛的砖头上,他一下跌进花坛,把朵大菊花生生压断,他也龇牙咧嘴,罗婷忙过去搀那小孩儿,小孩儿就地一滚站起来,又压断了几朵。镜子甩在地上,镜面碎裂合叶摔坏,我拾起递给罗婷,那镜子是姜老太太刚给她的,罗婷看着镜子里的四分五裂的自己,快哭了。 “哎呀我的‘蟹爪’哇!这谁干的!”门内走出个中年妇女,看着满地黄花瓣堆积,眉眼都拧到一起了。 “对不起阿姨。”罗婷忙说。 “都断了!瞅瞅!哎呀,接都没法接了!” “怎么了这是?”一个老太太拽着装满蔬菜的小车进了院,看见孩子马上扔了车过去,土豆茄子骨碌碌滚出来,“宝贝儿,怎么摔成这样了?” 老太太不问则已,一问效果惊人,那孩子忽然嚎哭起来,指着我:“他推我!” “我?!” “你谁呀!欺负我孙子!” “他是她相好!”小孩吵吵,绝口不提什么黑山熊妖。 “老姐姐,你家孙子把我们家花都弄成这样了您可别又说没瞧见。” “我可不就是没瞧见吗!再说了,花知道疼啊?花会喘气啊?我得先顾着我们家孙子吧,”老太太绕过我冲向罗婷,“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我才走多一会儿你就捅这么大篓子!姑娘家,哪有在这儿会朋友的理!” 邻居可算得着了话头:“可别让她教了!您也少花点钱,我也少受点儿罪,知道的是拉二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院儿管磨刀呢!” “你以为我愿意花钱买罪受!姑娘,自打你教我们家建文他就心慌——”老太太说到这儿想抚摸一下小建文的头,这才发现建文不见了。 “服不服!”男孩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几人扭头观瞧,不由得凉气倒吸:那男孩儿正骑在黑子身上,双手插进长毛正待使劲揪扯,黑子原本饶有兴致地闻着倒地的推车——想来里头有肉,被男孩儿一揪一坐回身挣扎,它从不喜欢小孩儿抚摸,最恨别人揪毛,更不要提被骑,那男孩儿似乎还没坐实,否则黑子腰椎间盘突出定会疼痛难忍,那时它怎样就不好说了。 最先冲上去的是老太太,她拽起孩子一脚把黑子踢开,黑子肉大深沉,打了个滚叫一声要冲上去,我去拦它,那孩子忽然反身打他奶奶:“敢踢我的碧水金晶兽,你个老不死的!” “你说什么!” “老——不——死!” 男孩儿说着一阵拧巴,疯狂扭动身体,他奶奶也不是吃素的,于危机处力挽狂澜,见无论如何挣巴不开,男孩儿停顿片刻,身朝后仰,再向前时,忽然张开血盆小口,发出底气极足,分贝极高,共鸣极好,尾音极长的呼号,那声音好像鸱鸺怪叫,又像野狼咆哮。见奶奶毫不松懈拽得更紧,男孩儿便猛扯她头发,疯狂扭动身体,幅度之剧烈就像《老人与海》中那条不幸咬钩的大马林鱼。眼看就要翻船,好在老太太年事虽高,臂力赛过大力水手,祖孙俩撕扯升级。 “孙建文!”院外一声狮吼骤然切断小男孩儿的哭嚎,一辆自行车冲进院门,一位妇女把车咣当当靠在墙上,几步过来, 从他奶奶手里夺过孩子,朝孩子后背猛拍一掌,小男孩儿立时像面口袋一样服贴,他妈将他戳在地上,力道之大,差点儿要把他按到地里,男孩儿因势利导站得笔直,好像他妈放的不是个孩子而是电线杆。 男孩儿抬眼看见黑子,忽然改变战术:“臭妈!你瞎了狗眼,狗欺负我!” 啪啪啪接连三掌——“谁臭妈!谁瞎了狗眼!谁是狗!小兔崽子不说清楚甭看《小燕子》!” “我,”小男孩儿思想片刻,认为反抗捞不着好,楚楚可怜道,“我臭,我瞎了狗眼,我是狗,我还是兔崽子。” “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养只臭虫!怎么跟奶奶说话!” “奶奶——”男孩儿回身抬头,电视里传来美妙的音乐,夕阳照在他脸上,他眨着眼睛,眼里闪烁着天使的光华,肉嘟嘟的小嘴吐出三个圆溜溜的字,“我错了。” 我都差点儿觉得这孩子怪可怜见的,他奶奶就更甭提了。 “没事没事,他妈,孩子看电视看多了——” “看!看!看!再看把你送老家!让你看‘小燕子’,天天看小耗子吧你!罗老师,他今天表现怎么样——算了您别说了,呦王姐——孙建文你又干什么好事了你?” 一物降一物。 回家路上,罗婷坚持抱着黑子,把个黑子美得不行。 “干脆,你甭教了,这孩子比我小时候还讨厌。” “你小时候也讨人厌?” “比他可差远了!哎,你说花婶跟他奶奶比谁厉害?” “花婶,花婶更胜一筹!”罗婷肯定地说。 从胡同东头走到西头,一星期的不安就这么走掉了,能走在罗婷身边真是幸福。幸福这俩字我不怎么用,听着正儿八经的,但这两里地的路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舒服的路,罗婷满足了我高尚的爱情和不高尚的虚荣还有更不高尚的那个什么,她让我觉得既踏实又刺激。最后,饭馆里羊蝎子锅升腾的热气把我仅存的一丁点儿不 适都融化了。 晚上,我照旧查了门闩,习惯像条件反射一样保留了下来,但不愿想起这是为什么。 这阵子,韩冬也没来找我,就电话里聊了几句,说想起他妹他就寒心。因为自己没上大学,韩冬格外在乎妹妹的学业,从某个角度说,世上没有比韩清上重点大学更让他自豪的了。不仅他自豪,他父母更自豪,重点大学重点系的名头足以让他们自豪四年,甚至一辈子。 也许来得太容易,韩清本人倒并不怎么珍惜。退学的事她一直没告诉父母,她精准地把真相隐藏到生米大体煮成熟饭的时辰。这段时间,韩冬必须保密,即便不想保密,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家人说。那天话赶话聊起学校的事,韩清懒得撒谎绕弯子,就跟父母直说了。这一直不要紧,韩冬父母听后彻底崩盘。他们对韩冬好歹是有所准备的,而对韩清则毫无防备,这种绝望是空前的,两人心情瀑布式下跌,血压井喷式蹿升。 很快,一天夜里,毫无征兆地,韩冬妈妈疼醒了,医院说是胰腺炎,那就歇歇吧,该歇歇了,真太累了,教了一辈子,教出什么来了?两个败笔。韩冬和他爸轮流看护,韩清一去探望他妈心梗就加剧,她只好暂时回避。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过了几天,医生批准进他妈流食,他爸去医院送粥,电梯人多,他又礼让,没上去,就走楼梯,上楼时一脚踏空,跌倒的瞬间保护着饭盒,膝盖稳准狠地磕在台阶上,韩清爸爸听到一声响,他想可能骨折了,所幸他恰好摔在骨科楼层,马上就被热心人送去治疗,他把粥交给护士,让她送到八楼32床他爱人郝跃勤那里,告诉她他过会儿就来,但他一时半刻上不来了。 这下韩冬忙不过来,只好请燕子帮忙,燕子知道韩冬妈妈非常不待见自己,可忙还得帮。韩冬妈跟燕子谁都不看对方,话能少则少,一个安静做事,一个默然配合。但就这也把同屋的病友羡慕得够呛。见来了个年轻女的端茶倒水,便想当然认为她是闺女——他妈听了更绝望了。后来知道是儿子女朋友,病友好生羡慕,儿子儿媳都这么懂事!病友感慨,说什么母爱无私崇高伟大奉献,再讲奉献也图回报,说不指望儿女孝顺是瞎掰,那是指望不上!病友家里也有对儿女,她一切靠护工照料,儿子送了个果篮再没来过,女儿在国外指望不上。病友声音哽咽,燕子拿着洗涤灵和饭盒,竹竿似地戳着,韩冬妈垂着头,要把自己缩在燕子瘦长的影子里。 如果说韩清有几分像《飘》里的斯嘉丽,那么韩清妈妈多少有些像斯嘉丽的妈妈,善于忍受耻于诉苦,不让自己的痛苦沦为别人的谈资,不送礼,不收礼,不求人,不议论他人,不允许被他人议论。她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也太淡的,连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她不屑于陷到人情世故里,哪怕为了儿女。她不屑于为儿子乞求普高名额,不屑于替女儿恳请校方原谅。她的不屑让她更加痛苦。她多希望丈夫能做点儿什么,可他什么都不会。她享受着他的老实,也忍受着他的老实。他是她的伴侣,但不是她的希望,孩子才是她的希望,可当她的两个希望先后化作绝望时,她不知道靠什么支撑她的高傲了。她告诉孩子,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凡事都要靠自己,可她自己在心底里却早已把他们当成了救世主。 她先想起整天围着灶台转的儿子,和他爸一样老实的儿子,一辈子只能当“螺丝钉”的儿子,儿子,难道你甘心一辈子这样?厨师没什么不好,可我不希望你是。还有,女儿,你连张肄业证都没有,就这么丢下你的“身份证明”,你认真想过自己的决定吗?没文凭你怎么活?你跟我说的那些理想怎么实现?你不想考研,不想出国,不想读mba了?往后,哪个大学要你当老师?哪家公司要你做员工?哪个机关让你当公务员?你这么轻率地把自己扔到社会——你从哪儿蹦出这样的想法?我怎么会生出有这种想法的女儿?文凭进了公司就是废纸,但也得先进去再撕呀!妈妈不愿想象你失败的那天——可孩子,当你失败的时候,你就会懂的,就会回来的,回妈妈这儿来的,那时,我陪你从头再来,咱娘俩从头再来—— 韩冬打过电话就再没跟我联系,他们兄妹俩我谁都没瞅见。有一天,我在胡同里碰到燕子,她正急火火地往店里走,身子向前倾着,手里拎着件衣服,我们叫住她,她稍稍放慢脚步跟我们聊了几句,聊到了韩清退学的事。 “还不错,他妈没说是我拐带的,唉!老韩家就指着闺女光宗耀祖呐,没承想——”燕子脸上写着“真是遗憾啊”这样的神情,口气里盖不住的幸灾乐祸,“说是要开公司,混个文凭出来再开也不急呀。” “比尔•;盖茨也没念完大学,现在还不是一大堆拿文凭的给他打工。” “有几个比尔•;盖茨?全世界不也就这么仨俩不着调的嘛!” “她要开什么公司?” “好像说要开俱乐部,教太极拳。” “什么?” 燕子做了个表情。 “公园里打打不就得了?那玩意除了专业选手就是老头儿老太太练了,年轻人更喜欢瑜伽、跆拳道。”我说。 “我跟韩冬也这么想,可人家说了,太极拳、武术从没被市场化推广过,教法也成问题,年轻人都讲针对性,要么减肥要么健身,太极拳有那么多功能,做好了怎么能不挣钱?人家已经找到地方了,场地暂时不用花钱,教练先义务教两个月。” “不用掏房租?”我问。 “也不发工资?” 罗婷问。 “人家行,空手套白狼,”燕子话里有话,“可也不能说‘空手’,韩冬好不容易攒点儿又捐出去了。” ——他大头还都给了你吧,我接着道:“她怎么不管罗冽借?” 罗婷又换了那副没表情的表情,我最怕她这样。 “人家罗冽多精!玩玩可以,亏本的买卖你干?”燕子话没说完也跟我一样后悔了,她瞟了眼罗婷,罗婷没吭声,三人沉默地走到胡同口,燕子忽然想起什么,冲罗婷说:“对了!有人找你试镜!” 有人看见了燕子贴在店里的照片,照片上的罗婷穿着燕子的衣服,挺特别。那人留了张名片给燕子,让罗婷打这个电话找她试试镜,说是拍个广告。 “导演是女的。”临走时燕子对我说。 试镜那天我陪罗婷去的,挺成功,摄影棚里气氛很好,一切都很随意,罗婷甚至没太在意摄影机,当场定下,就是她了。 罗婷那叫一个高兴,回去正撞上姜老太太淘米,拉着老太太的手说上了,任凭淘米水晃啊晃,花婶又阿拉丁灯神一样冒出来,说拍了这广告,《还珠格格3》就得找婷儿演,咱婷儿演古装扮相一准儿错不了,弹个琵琶唱个小曲儿自己个就行,到时候鸡窝里飞凤凰,我们强子就高攀不上喽!花婶儿说完又兀自爆发出一阵笑,这次笑得太长,边笑还边说着什么,越笑越高兴,边笑边倒气儿,笑声中,她的脸颤啊颤,让我觉得很像谁,花婶儿继续前仰后合,大朵的卷发像飞扬的方便面飘起又下落,她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捋,我忽然想起来了,如果把那头发安在下巴上,那她就太像帕瓦罗蒂了!小院的天空上仿佛浮现出花婶儿和帕瓦罗蒂同台高歌的情景:费加罗——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两人歌罢拥抱,亲吻脸颊,帕瓦罗蒂送给花婶匹萨饼,花婶回赠他韭菜盒子,中意友谊万年长。万、年、长。欧、耶。 两天后,韩清爸爸的病房里弥漫着包子的味道,那是燕子妈做好送来的,韩冬上班,燕子得看店,她妈主动送饭,这会儿,韩清爸爸吃完了最后一个,正打算喝小米粥,说起来,这是韩清爸爸十年来最清闲的时光 ,人都白胖了。如果把镜头往上移动四层,会发现韩清妈妈也喝着同样的粥,她胃肠功能太弱,只能喝粥。韩清妈拿起勺子,沿着酱豆腐的边角刮下一点点,好像为了取样似的,勺子还没走到嘴边就停住,落到粥碗里,同时落下去的还有她的眼泪,大滴的、连成串的眼泪簌簌下落,燕子妈不作声,拿起卷纸,撕下一段递过去,韩清妈妈实在哭不动了,抽噎了两下,倾诉起来,燕子妈妈听着,她记忆的闸门也被开启,毕竟燕子也是退了学的,虽然从中学退学和从大学退学大有不同,但妈妈们的苦痛是一样的。 就在韩清妈妈为儿女抹眼泪的那天,有一个人也躲在厕所的隔间里抹眼泪儿,另一个人在厕所外焦急地转磨磨,所能做的也只是等着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好不容易,罗婷低头出来,眼睛周围像熊猫一样黑。她接过纸,睫毛膏、眼线液、眼影一股脑地印在上头,使劲擤了声鼻子,慨然道:“走吧。” 今天是她拍广告的日子,剧本早就发了,我一个外行看都觉得再简单不过:她把煮好的饺子端给爸妈,二老尝一口,向她表示出非常好吃的样子,罗婷也吃一口,饰演男友的演员这时系着围裙入镜,温暖的房间里,四口之家其乐融融,最后罗婷说广告语,画面定格,就这么简单,罗婷愣不行。 来时片场气氛没试镜那天轻松,各工种都在忙,化妆师一丝不苟地端详罗婷,用各种刷子粉刷,罗婷始终端坐不能放松。导演换成了男的,当初的女导演连影都不见。他对化好妆的罗婷布置了一番,让她站在一处,端着饺子等着上场,当灯光打亮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罗婷在暗处发抖,完全控制不住。仅这一条就拍了二十条不止,两位配戏的老演员都快被烤晕了,好不容易罗婷差不多了,演妈妈的那个老人不行了,坐到阴凉处缓缓。 一上午,一个镜头。三袋水饺。 导演推掉下午的活:“各工种主意,往后争取一遍过啊,饺子不多了,这棚下午还有人用,各位师傅辛苦,午饭往后推推。” 我陪罗婷去卫生间时听见员工抱怨,说找个专业的这么点戏早过了,大街上随便拉一个都比这位强,这就是罗婷猫在厕所里哭的原因。她那张花脸把化妆师和导演惹毛了,但导演都不敢说什么了。又重新化妆,在卫生间里吸了凉气,化妆时罗婷不停打嗝,化妆师得趁她打嗝的间隙加紧画几笔。 最后一袋饺子也煮了,演她父母的演员实在吃不下了,罗婷倒似乎被灯光烤皮实了,词也马马虎虎说了出来,另一组快等疯了的时候,总算拍完,罗婷低头出去,制片把劳务给了我。 几天下来,罗婷一直躲着花婶儿的追问,连姜老太太的萝卜馅儿蒸饺都不吃,除了教课,罗婷整日价抱着猫,看见我也蔫蔫的,不像前几天动不动就把话题往演戏上扯了。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五章 立冬 骸骨 告别了温暖的医院病房,韩冬爸妈先后回到了不怎么温暖的家——韩冬上班,家里炉子常封着,屋里的冷让韩冬妈患处不适。燕子妈责无旁贷接着帮忙。韩清不怎么回家,她妈为了这甚至放下尊严找了罗婷,这跟当初找我一样,啥用没有。浸满寒意的天气似乎也影响了心情,罗婷说学生的热情没以前高,她自己也蔫了。那天一早我去找她,她屋子面东,冷库一样。她家炉子我头天架得差不多了,还有点儿活没干完,没想到才一天,温度降得比股票下跌还快。 姜老太太从来都是全院最晚生火的,她老说多盖几床被子就成,其实是为了省煤,我们过去的时候,老太太正盖着重峦迭嶂的棉被窝在床上听广播,白雪蜷在被子里,只露张脸。 我对安炉子情有独钟,一到冬天就迫不及待要过这把瘾,就像别人一入冬就想滑雪似的。小时候等我爸安炉子只能咬牙挺到周末。忘了哪年冬天,大概是六年级那年初冬,我爸加班未归。半夜里我憋醒了,屋里的空气像冰镇的,而一想到我爸住的地方——不管是办公室还是宾馆——都有烧得足足的暖气,就气得牙痒痒,我想睡过去,但冰镇空气和尿意却让自己越来越清醒。这么着坚持了很久,下面快涨破了,我终于披着被子站在尿盆旁,棉毛衣裤就跟没穿一样,我甚至能感到从门缝吹来的风,寒冷蛇似地顺着腿嗖嗖往上爬,很快占领了膀胱,我一手紧紧扽着被子角,一手哆嗦着找角度,可下头上了冻,根本就尿出不,憋得要命还出不来,这可是有生以来头一遭。我一边颠啊颠地等尿液化冻,一边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如果她家真的像安徒生写的那样还有墙缝,她半夜尿尿时恐怕也挺遭罪吧,毕竟我露得少点儿。想到异国小姑娘跟我有一样的遭遇我忽然心跳不止,下面竟有了另一种涨,这就更尿不出了。 好不容易钻回被窝后,床上的那点儿热乎气儿也没了,还得重新捂。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天发誓,为了不让我和小女孩儿的悲剧重演,明儿一定要自己把炉子生起来!第二天中午下课,我谁都没叫,把活儿干了个差不多,从屋檐下拆烟囱时有点儿悬,把炉子搬上台阶也费了些功夫,更别提生火了,但我大义凛然地拒绝了花婶儿家人的帮助,我要全套都自己弄!天黑时,我吃上了拿火炉煮的方便面。 当然,因为烟囱的缝隙没弄严,我有点儿煤气中毒。好在那晚我爸回来了,及时发现了不太对劲的我,缝也堵上了,我还请了两天病假——其实我站在院儿里吸几口新鲜空气就好了。但我还是利用我爸的负罪心理多赚了一天假,歪歪在床上看了一天电视,到了饭点花婶儿就给我做现成的。我边吃边看边继续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不过那时,我想的是另一幅图景:她就坐在我旁边儿,穿着我的大棉鞋,跟我边烤火边看动画片边吃韭菜盒子。煤气中毒的事被当作反面教材在学校里广为流传——自己安炉子也顺便被当成反面教材,管它正反面呢,反正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扬名立万。 后来,打第一片落叶飘下来我就摩拳擦掌等着安炉子了。我年年跟送煤大叔一块儿卸煤,早年蜂窝煤做得好,又细又匀,煤眼大小相同,着得快,从炉底通风口用火钩子一捅就掉煤渣,现在的质量反倒差,捅碎后下来的是大块儿疙瘩。上了大学,跟师傅卸下煤后站在院儿里太阳地下边抽烟边聊天儿,煤黑蹭在烟嘴上,板车上的煤剩下少一半,师傅还得身子离开车座使劲儿蹬,拐去别家。我把炉子放在屋中央,搭积木似地一节节插烟囱,小心封好烟囱间连接的地方,劈柴、加炭、生火、添煤,有时韩冬也过来搭把手,弄好了就在上头烤白薯,白薯的味道弥散在房间各个角落,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吸鼻子都是那股香甜的味儿。也用不着再到厨房烧水了,炉子上的水壶总冒着蒸汽,韩冬还在炉上炖肉汤,来年春天天暖和了,炉子和烟囱就被请出去,火炉放在屋角,旁边堆着没用完的煤。 我给姜老太太生炉子有好几年了。她跟罗婷现在在我家,老太太家小,炉子更小,蜂窝煤放不进,只能烧煤球。我很快干出了汗,看时间还早,便用散碎的煤渣做了煤饼,我忙的时候,老太太做了一大锅面疙瘩汤,放了西红柿、白菜丝、鸡蛋,切了松仁小肚。 “你今儿怎么没教课?”吃饭时我忽然想起来,问罗婷。 “孙建文住院了。”罗婷一筷子夹了两片小肚。 “太好了,你少受一天罪!” “可不兴这么说!男孩儿哪有个不淘的,”姜老太太停了筷子,“你们说的是住尽东头的那个孙建文?” “嗯,”见姜老太太看她,罗婷着急忙慌吞下两片肚,“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两天降温的时候受寒了,他奶奶非让他住院。” “他奶奶我认识,老买我的茶蛋,还跟我逛过一回早市。” 我埋头吃饭。 姜老太太接着道:“她儿子在外地,一年能有一个月见着媳妇儿子就不错了,她跟他儿媳妇带个小孩儿也不容易,那孩子想他爸想疯了。” 我们同时夹起小肚往老太太碗里塞,我是怕她接着说什么“我们家镇江他爸走得早,那孩子从小就少人疼”什么的,我老想说,你们家镇江就欠让我爸收拾一顿,不然他不会二流子都当不好。 午后,老太太家暖和了,潮气寒气没了踪影。白雪找了个跟炉子保持距离又能感到暖意的地方趴着,老太太怕费煤,把炉门关上了。 我本想把罗婷家的炉子也生上,但困意袭来,罗婷也说想躺会儿,我们各自回家。睡着没一回儿,我听见黑子冲外头狂叫,推门只见一股烟从后院飘来,里院,花婶儿正捂着鼻子:“姑奶奶!您别把院子给烧喽!”被称作姑奶奶的罗婷泪汪汪在外头杵着,花大爷拎着惊慌失措的画眉往外院儿冲,罗婷屋里像黑风洞一样布满了烟。我眯眼看了看,还好,烟只从炉门里出来。 “我吵醒你了。”她说。 “您熏醒我了。” “我想自己生火试试,我看你弄得挺简单的——” 炉子这会儿大口吐着烟,我捂着鼻子眯眼进去,摸索着从炉膛里扽出没着的纸、受潮的木棍、最后掏出块塑料泡沫:“这可不能烧。”——罗婷含泪点头。 烟散净后,我朝花婶借了块烧着的煤,放在炉子最底下,从罗婷煤垛上还了一块新煤过去,又往炉里添了块炭,把那块宁死不着的煤放在炭上,捅通煤眼,罗婷挺崇拜地看着我,半小时后,水壶发出加热时才有的呲呲声。 虽然拍摄过程很痛苦,但罗婷的广告播出来还真挺唬人,不得不钦佩编导的功力。年终岁尾,天气寒冷,打开电视看了广告马上就有想吃热气腾腾的水饺的愿望,完全没有那天看着想吐的意思。罗婷也不赖,有股高圆圆刚出道时的劲儿,还夹杂着些许惹人怜爱的惆怅——恐怕是那天被折腾惨了。把个姜老太太爱的呀,总守在小电视前等那广告,老嫌广告时间短,巴不得有个频道来回来去就播那广告,她每次看都告诉罗婷:我又在电视上瞧见你了!后来竟然还有人敢找她拍广告,这回是平面的,但不管几面,罗婷死活不去,一门心思教书。不过,她又多了个念想,那就是去马尔代夫,她心里的北戴河升级版。我答应结婚度蜜月的时候去,要明年结婚钱怎么都攒不够,毕竟还想着把楼上盘下来,我头一次有了迫切赚钱的欲望。这么想着,在店里忙活的时间就长了。 那天我忙到挺晚,天早黑透了,正好碰上韩冬,他过几天要参加电视厨艺争霸赛,每天下班都练会儿,撞上我时不知想什么。 “刚回来,吃了吗?” 他举举袋子里的馒头。 “我也没吃呢,干脆家去吧,咱俩烤馒头。” “不了。” “赶紧的!”我拽韩冬。 “就你一人?” “罗婷得忙活汇报演出。” “我可没预备你那份儿,”话虽这么说,韩冬却往我家走了,自打——用韩冬的话说——罗冽勾搭上了他妹妹后,我们还没单独见过面。 开开炉门火一会儿就着了上来,韩冬买了酱猪肝和卤鸡胗,我们在炉火上烤馒头片,就着熟食吃,电视都没开,两人吃顶了才住嘴,把吃不动的猪肝和烤馒头给了黑子。两个人在炉火旁发了会儿呆,韩冬拿起装馒头的袋子,我以为他要走,但他只是摸着那半袋的馒头:“我也挺没劲的。” 黑子盯着韩冬的馒头。 “不去歌厅,不去酒吧,不看演唱会,不游泳,不滑雪,不打电子游戏,就知道炒菜——合着我是抽油烟机啊。” “那我是下水道,得了!燕子能跟你是她八辈子修的福气。” “她没跟我。她跟‘猛牛’在一块儿。” 吃饱了,屋里头暖烘烘的,要没韩冬这句话,真舒服到骨头缝里了,但韩冬起身的时候表情还没化冻,我套上大衣跟他一块儿出门,韩冬看了眼防寒服:“这是上次那件?” 我点点头。 “真舍得!” 想到这衣服是罗婷买的我就一阵暖意,她就没燕子那些事。出了门韩冬想起了落在我家半袋馒头,回屋取,我在前头晃晃悠悠等他,外头干冷,灯光都冻得哆嗦,忽闪忽闪的路灯光下,一个身影进了前头的小门。 “走吧。”韩冬说。 我扽住他:“看见了?” “——什么?” “有人!”我指指那道封死的门。 “——是旁边那门吧?” “大哥我在这儿站着,这儿!看得见那门嘛!” 自打韩冬骨裂后,他对这门周边方圆几平米的地方都忌惮非常,“我得走了,你看几点了,”为配合这句话,他特意撩撩袖子,表根本没露出来,“明儿我早班。” “你不说你倒休吗?” “我还得陪我爸复查。” “我真看见了!” “佟强,”韩冬很少叫我全名,“我够倒霉了,里外多少事!我妹叛变我爸妈病着,还有,那边儿,也快叛变了,这会儿我再有个筋断骨折老韩家还指望谁?而且这地方,不是我说,风水不好。咱俩今年也走背字儿,要不然怎么老一块儿遇见不干净的事呢,所以赶紧地,你也回家我也回家,在这儿冻着怪冷的。” 韩冬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灯泡忽闪得更频繁了,跟发电报似的,我进了门洞,堵在门脚的那些个砖还在,门在冷风下发出着轻微的吱嘎声,躁动不安地等着我,手刚触到木头,门就迫不及待地开了,与其说开了,不如说融化了,我跨过去时,没感到门坎和砖头。 门那边不是院子,也没胡同,只见烟似飘带,雾笼轻纱,寻常街巷,三两行人,好像古装戏里的外景地。回过神时,正有对夫妇穿着长衫礼帽厚旗袍从我身边走过,可旁边着粗布衣的男人却留着清朝小辫,把碗浑汤水泼在街面上进了屋。一乘小轿过来,布帘里闪出半张脸,里边的女人头发盘得像鸡冠,嘴唇好似涂了霜,回身时我忙躲开对面过来的犯人,那犯人头发绑得像京剧里的,手细得完全可以从木枷里抽出来,两个官差倒穿着四十年代的警服。狗还是那身皮毛,只是一路皱眉走着,气息奄奄地。往前走,但见这家玻璃窗里灯光昏暗,下一家窗纸后跳动的却是烛火的光,电线杆只有那么没来由的三四根,七歪八扭地站着,灯光发绿,还不如不远处的煤气灯舒服。脚下的土路混着石头,前面的柏油路面地震刚过似的咧着口,走到一户上了窗板的人家,地又是青石板了。打更的分明敲了更,但没声,细想想,就连刚才那人泼下的水都是静悄悄打到地面。 “哎,拍电视剧呐,这儿?” ——韩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还抱着馒头。 “你不回家了么!” “我爸明儿下午才复查,我给忘了,”韩冬边说边四下里寻摸,“你刚才看见谁进去了?” 发小儿就是发小儿,关键时刻靠得住,不管脚下什么路,我踏实了许多,韩冬可能也觉得这里头太安静,歪头掏了掏耳朵,这当儿,怀里的馒头从塑料袋里滚下来,掉在地上,——咚——那是轻微的一声“咚”——就像手机在手里一震,青石板在脚下也一震,声音就像石子掉到水里泛起的涟漪,在空气中一圈圈四散。煤气灯的火苗颤了颤,穿长衫的男人连忙扶住趔趄的女人,狗倏地蜷起尾巴抬眼看我,不仅狗,旁边矮小精瘦的老太太也扶住门框瞪我,犯人和官差扭过头,直勾勾的眼神像要把我们铐起来——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们,那狗四脚抓地,身体后倾,脊背的骨头凸得要刺破了皮,它一只脚蹭着地皮往前挪了一点:“汪——”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嗡——”,嗡的一声响山谷回音一般激荡开去,声波震灭了所有的灯,震没了所有的人,连狗自己也不见了,爪印消失在暗夜中。 “强子?” “在呢!” “不是拍电影。” “你还不如不来。” “我是不想来,老天爷让我来,要不怎么怪事都咱俩遇见呢,我说,是不是得往回走了?这儿东南西北我都分不清,分不清。”由打出我家门韩冬话就有点儿多,我倒比上次强,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指给韩冬:“你看那儿——” ——前面,有个银色的东西扭动着往远处爬。 “跟着它!” “——跟着——谁?” 地水银在前面刺溜,不管什么样的路面,它身体的磷光在路上都能留下短暂的痕迹,这使它看上去比实际长,它滑行得很快,有时候在地上有时候在墙上,我跟韩冬得小跑才跟得上,韩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街巷忽然变窄,只一人宽,韩冬退到我身后,地水银在岔道上拐了弯,眼看它留下的痕迹就要消失了,韩冬的呼吸声却越来越远。 “我记得上次就有这条道,就快出去了!”我说。 韩冬却停了脚步,装馒头的塑料袋在他胸前摆了两摆:“你听——听见了?” “听什么听,你老幻听,快——” 韩冬指着身边一条小巷:“有人哭!” 前面,地水银的印记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后面,韩冬已经拐进了小巷,我只好跟着跑进小巷,开始还看得见背影,但他比地水银还快,拐过弯,再拐弯,等我赶到,四周一片漆黑,韩冬连影儿都没了。我在原地转了一圈,耳边响彻着自己急切的呼吸——“呜呜——呜——呜——”——是哭声,我掉转身,往回跑,拐进一条小道,真是小道啊,路窄得都得侧身走,哭声大了些,“韩冬——” ——安静了一会儿,哽咽声又传来,却没韩冬的回音。 我往前跑,声音变小了,往回走几步,哭声影影绰绰就在耳畔,我就在这五六十米的小道里来回遛,哭声时大时小,可四周都是墙啊,实打实的墙,我把耳朵贴到墙上,很快就后悔这么做了——冰冷通过耳道几秒钟内传遍全身,耳朵最先被墙吸住,紧接着身子也往里陷,唉!我怎么这么不长心呢!又不是没陷进去过!我想把脑袋弄出来时,左半边身子进去了,我右手抵住墙,右脚也努着劲儿蹬着墙面,跟墙僵持不下之际,进去的那只耳朵分外清晰地听见韩冬的声音——“谁是你爸呀?” ——他在墙那头!这么着,我不跟墙较劲了,开始往里挣巴,往里跟往外一样费劲 儿,并不因为我使劲儿就快多少,墙不紧不慢地吸着我,吸到鼻子嘴都卡到里头时我简直就要活活憋死,崂山道士练穿墙术也不容易啊,最后,我扽出墙里头的衣角,大口喘气,扭动脖子,不用费心听什么声,韩冬就站在不远处,正猫着腰跟谁说话:“慢点,别噎着!” 说这里是院子,倒不如说是个四方的空场,四周的屋子有屋子的轮廓,却看不见门窗,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屋子一点点向里移,空地在缩小。 韩冬对面是个小孩儿,穿着病号服,大口啃着馒头,“咱得带他走,要不家长得急死!”韩冬说。 小孩儿不说话,兀自啃着馒头。我蹲下仔细端详,没错,这就是胡同尽东头跟罗婷学二胡的孙建文。“我认识他。” “太好了!我还说送派出所呢,直接送家得了。” “嘿,认得我吗?”我对小男孩儿说,“我,‘八戒’,你罗老师那相好——” 小男孩儿看看我。 我起身轻声对韩冬道:“这孩子不对,你看他吃馒头不咽,那馒头多硬——” “你饿了不也往里吞嘛。” 韩冬蹲下:“叔叔带你回家,你家在哪儿啊?” 那男孩儿搂住韩冬的脖子,脑袋靠在他肩上:“爸爸。” 韩冬备不住是被这俩字儿感动了,也抱住男孩儿:“走,找你爸去。”他想抱他起身,没抱动。韩冬又试,男孩儿往后一措身,露出坏笑,他手高高举起,淡紫的挂坠在手中摇晃。 韩冬一摸脖颈:“我的‘观音’!” 男孩儿带着凝固的笑慢慢往后退,韩冬跟着,然后,男孩儿扭头跑向离他最近的“屋子”,那“屋子”也急速向他靠拢,韩冬起身便追,我紧跟拉住韩冬,孩子冲进屋子的那一刻,韩冬拽住挂坠,我则拽着韩冬—— “撒手!”我冲韩冬嚷,“快撒手!!” 韩冬根本没撒手的意思,好像抢回这信物就能抢回女朋友。 挂坠的绳子断了,男孩儿摔得四脚朝天,这次他敏捷得多,拿出个东西,对着天空打开——是罗婷的镜子,四分五裂的镜面并不影响它折射月亮的光,那光像照明弹,弹到着世界的某个角落,紧接着,我听到远处一声尖厉的长啸,男孩儿得意地退进黑屋,我当然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拉起韩冬往回跑,这回韩冬没犹豫,奔得比我快,小院在我们身后急速回缩,我们撞进来时的墙,挣扎着从墙里出来。韩冬毕竟瘦,他先出来,然后扽我,墙开始躁动不安,发出颤抖的鸣叫,有的地方墙皮开始脱落,很多脸孔、身躯如同变型的浮雕凸显在墙上,胡同两边的墙壁刻满了它们灰色的身形,我旁边显出一张像蒙克《呐喊》中一样的脸,胸骨一起一伏,手指挣扎着要撕破墙皮。 韩冬见状,眼睛嘴巴就也睁成那样:“这这这这——” “别管它!!先拉我!!” 韩冬用了全力把目光从那张脸转移到我身上,紧闭双眼奋力把我往外拉。 “等等等等我鞋要掉!”我喊道。 韩冬哪里会等,拔萝卜似地把我往外拽,好在拽出来时鞋还在脚上,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土,韩冬则尽量站在胡同中间,转圈儿躲着,生怕被墙上的手臂抓住。 啸声近了。 狂奔了没一会儿,我们俩就一步都迈不动了,肺快炸了,干张嘴不进气,前头死胡同,韩冬边倒气边左顾右盼,他一闪身,跳进门洞,我也跟着进去,说是门洞,其实并没门,只是墙的一块凹陷,上面有个顶。我们贴着凹进去的地方,后面硌硌棱棱,谁的气息透过墙皮吹着后脑勺,我跟韩冬对视一眼,头回到一半儿就停了——没有丝毫预警,啸叫声在耳边响了起来。 墙皮里的喘息骤然停止,我跟韩冬正脸对脸。 嘎——巴——许是哪根骨头不对,我脖子响了一声——唰! 骸骨跳到我前头。 尽管只是一闪,但它的确就在我前头。它闪过门洞,不见了。 待了得有半分钟,我才敢咽口唾沫,我命真好,两次跟它擦肩而过。 一束光柱直冲云霄。 那光柱是从韩冬脑袋上头发出的——墙皮里,那个穿着病号服的、曾经叫孙建文此刻却像石雕一样的小孩儿把手电筒举过头顶,我的野外手电筒!丢的那个!小男孩儿和韩冬虽然一个墙里一个墙外,但男孩儿两条腿却骑在韩冬脖子上,死命钳着,那腿铅灰,韩冬的脸也快成那色儿了,他死命掰,掰不开,我也上去掰,腿纹丝不动,韩冬眼珠费劲地看向墙壁,看我,又看墙壁,我顺着他眼珠方向看,墙皮里有个东西,像把枪。 我掰着小男孩儿花岗岩似的腿,韩冬舌头都伸出来了,手垂下来打在我腿上,这一打打醒了我,我丢下他,抠墙里的东西,如果没猜错,那不是枪,是电钻,被门吞进的电钻。 电钻大部分都嵌在里头,但开关不知怎么被我抠开了,它自己在墙里嗡嗡嗡地转起来,越转声越大,手电筒随着抖动,小男孩儿也跟着颤,韩冬倏地一下面条一样瘫在地上,电钻掉到他身边,钻头在空气中飞转,我关掉电钻,让韩冬面朝天。 韩冬心脏还在跳,眼睛不再是鼓的了,他的黑眼仁此刻就像两面镜子,缩小的瞳孔里映出的是惨白的骸骨——我仰起头,手电光正打在骸骨上,那是怎样的骸骨啊!不是骷髅,当然也不属于任何野兽,每块骨头都在身体上蠕动,好像是单独的生命体,脊背上的一排长而细的骨悬在空中,每根骨尖都注视着你,此刻,它贴在门洞的顶上,细骨像附了魂的帘子在门洞前荡来荡去。 手电筒的光一亮一灭,似乎催那东西快动手。而我们,就像粘在粘鼠板上又遇到猫的耗子,除了发抖,连吱吱叫都不会。 死定了。 骸骨不慌不忙,把细骨渐次钉在凹陷处外围,像蜘蛛在洞口结了张密实的网,其中两根骨头像蛇信子嘶嘶地舔着我们,还有一根从大腿不徐不疾撩到肚子,那节奏就跟电影里压在你身上的蛇蝎美女一样,而我的喘息也跟蛇蝎美女下面的男主角一样激烈,只是丁点儿不觉得爽。最后,骸骨确定地杵了杵我的额头,看来打算先吸脑髓,细骨在空中挥舞,就像小孩儿喝奶昔前手舞足蹈地找吸管。 “呵、呵、呵——”干巴巴的声音从上头蹦出来,我还以为是骸骨乐得咳嗽,过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小男孩儿在墙皮里笑,本来,他要不笑我就僵了,这么一呵呵,我忽然感到韩冬把什么往我身后头杵。小男孩儿八成也瞅见了,手电光不再闪烁,而是直直地照到我身后,眼前的细骨停止了摆动,骨头塑成的网已经织好,门洞就是屠宰场!晚宴开始啦!先吸骨髓再吃肉,开胃酒后吃大餐!细骨在我眼前停了几秒—— 也许是用不惯左手,抡起电钻的那刻,我握的是钻头,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把它换到右手同时打开开关的,要扎进我脑髓的细骨扑了空,我倾尽全力握着电钻扑向那玩艺的脑袋,脑袋离韩冬也就半寸远,可能忽然改主意打算把韩冬当餐前小点。电钻钻进空荡荡的地方,没有任何阻碍地钻进去了,跟钻进果冻里似的。 钻头可不管那些个,管它果冻还是什么,电钻的使命就是钻、钻、钻!就在电钻欢叫着勇往直前的时候,痛苦的啸叫吞没了嗡嗡声,把我耳膜扯裂了,墙灰簇簇地往下落,无数根细骨像钢鞭一样抽打着我,骸骨在挣扎,我伤着了它,韩冬嗖地从地上爬起来窜出去,我紧随其后,这个小山洞似的地方开始大面积崩塌。有一根细骨缠住我的腰,韩冬回头要过来,那骨头被从墙上掉下的人形砸中,立刻松开了我,人形刚刚重获自由,就和细骨搅在一起, 细骨愤怒地插进人形,人形顷刻间被腰斩,张着的嘴还没闭上,就连同上半身一起在我面前灰飞烟灭了。刚才还一步都迈不动,现在,我们就像猎豹两兄弟,如果体育老师拿着秒表测1500米,肯定把他吓背过去。拐弯前我回了头,那段胡同已经埋在灰雾中,骸骨古怪的身形从烟尘中闪过,眼睛的部位插着电钻。它的几根骨头正缠住电钻往外拔,这举动无疑弄痛了它,那几根骨头连同浑身上下的细骨笔直地扎进墙壁和空气中,而电钻还在它眼睛上插着,千万只苍蝇似地嗡嗡嗡。 跑了一会儿,地水银不知打哪儿蹿出来,舔着韩冬脸上的汗,韩冬吓得一蹦。 “没事没事,它喜欢汗珠儿。”我说道,地水银随即从他脸上蹿到我脸上,添着我额头上的汗,顺着脖领子钻进去,我前仰后合地大笑,地水银沿着我痒痒肉的筋脉走,韩冬焦虑地往后瞅,我笑得手打软儿,把秋衣揪起来,地水银掉到地上,挺高兴地扭扭,身体绕成圈圈,随后前面带路,我跟韩冬紧跟,地水银走了一阵,回头看看我们,刚要再走,忽然咚的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在它身上,那东西抬起来时,地水银真个被踩成了一摊水银,它的身体像春节时小孩儿手里的花炮,迸出很多银色小星,散落到四周消失了。 地水银死了。 踩它的是块石头,很难看的石头,我看了一会儿,发现它长得挺像门口的石狮子,紧接着,后头又走上来一只,少了半拉脑袋,什么都甭说了,就是那一对儿,它们不仅黑乎乎,而且黑得发绿,幽暗的绿光从石头身子里往外泛,眼睛荧绿荧绿,阴森森的,少半拉脑袋的那个用一只荧光眼斜睨着韩冬,一步步逼向他,另一只盯着我。 两只狮子同时进攻,别看我胖,可身体灵活,比洪金宝差不了多少,我躲开“不缺脑袋”,瞄了眼韩冬,他也躲开了,但不知怎的躲到了狮子身上,牛仔似地在背上颠,狮子暴怒,左右上下踩了电门一样狂扭,另一只把我逼进了墙角,张开大口,一排黑石牙,喉管里钻出一股阴风。我手里没一件像样的家伙,有什么样的家伙才能对付大石头啊。“不缺脑袋”扑来,我侧身就势滚出旮旯,转身便跑,不远处是惨叫的韩冬——“半边脑袋”侧躺在地,韩冬的一条腿压在它身下,那腿怕不只骨裂了。“不缺脑袋”的四条石头腿比肉腿倒腾得利索,我只感到后面一阵疾风,就被压趴下了,我脸贴着地面,脊梁骨嘎嘎响,脑海中闪过地水银压瘪时飞溅的银星。 但脊梁骨并没“嘎巴”,贴着地面的耳朵听到远处有擂鼓般的响声,石子在我眼前颤阿颤,颤得越来越厉害,有什么大物件在快速移动——擂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咚、咚、咚、咚!”——最后的四声响就像有一个排的军人在我前头立正,我眼珠使劲往上咕噜,想临死前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算没白活。 脊柱上的力量减轻了,石狮显然转移了注意力,我寻思,可能是更大的妖怪来啦,想吃独食。对面叫了一声,像把二十个扩音器放在一只怒吼的雄狮面前。 脊柱上没了压力,石狮兄弟丢下我跟韩冬,蹿到前头—— 不远处的黑暗里,两盏大“灯笼”高高挂在一张血盆大口上方,灯笼是那巨兽的双眼,目光炯炯,像在喷火,大口里插着两排匕首般的尖牙,那牙一颗颗宛若刚刚磨完一般,寒光凛冽,寒光和眼中的红光交相辉映,舌头如暗红的地毯,带着蒸腾的热气和倒勾从两排利齿间垂下,舌尖打着弯,像在说:“欢迎走上红地毯,上了你就下不来!”巨兽通身的白毛瀑布般倾泻到地上,长毛朝各个方向打着卷,二比一,这大小妖怪谁能赢呢?正琢磨,只见那身卷毛飞扬起来,巨兽猛抬前腿,迎向左右两边同时扑来的石狮,“半拉脑袋”刚才虽在后,却抢先一步朝巨兽喉管飞扑,巨兽一掌抡去,正打在另外半边脑袋上,石狮狠狠撞到墙上,另外半个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半拉脑袋”没了脑袋,呜咽一声踉跄着起来,好在鼻子还剩了半个,它靠着这点残存的鼻头嗅着寻找滚落的脑袋去了,我叽里咕噜滚向韩冬:“快走!”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五章 立冬 骸骨 “走不了了我,你走吧——”韩冬呻吟,脸上渗出豆大汗珠。手搭在腿上,那腿以古怪的形状扭着。 巨兽这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另一只石狮狠狠咬住它的下腹,巨兽身量再大毕竟是肉做的,而石狮则把自己的重量都坠到它腹部,任凭巨兽怎样扭转打滚撞墙都甩它不下,它就在它身上打晃,血顺着白毛嘀嗒而下,眼看巨兽走了下风,两道银白不知从哪里闪出来,那是另外两条地水银,只见它们飞快地滑到石狮身上,从眼睛钻进去,石狮痛得松开嘴,掉在地上,前爪不停抓挠双眼,它越抓地水银钻得就越深,叭嗒——叭嗒,两个石坨子从石狮左右眼眶中掉出来,砸在地上的瞬间,眼球里的荧绿熄灭了,一汪绿水流出来,一股臭气钻进我鼻子,我纳闷石头的怎么还有味儿。地水银从一地碎石中出来,白色巨兽叼起瞎眼石狮,狠命甩出去,石狮空中转体向后翻腾两周半,脊梁骨先着地,断成两截,前半拉身子在右边歪歪着,冲着掉在左边的后半拉身子哀号。 两只地水银麻绳一样前后交叉着游弋,像在庆祝胜利,也为去世的同胞祷告,而后它们分开,一只滑向巨兽,在它伤口上八字形磨擦,直到伤口不再流血。另一只滑向韩冬,一圈圈盘住他的腿,韩冬挺好奇地看着,但随着那家伙忽地使力盘紧,韩冬发出一声比骸骨和巨兽的叫声更瘆人的惨叫。而后,地水银松开滑走了,临走时不忘舔掉韩冬脸上的汗珠。 我没看清它们从哪来的,也没看清它们怎么消失的,这不完全是因为地水银动作快,更因为那巨兽此时向我走过来,大灯笼眼照耀着我,我能清楚地从它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傻乎乎的脸。 “黑子,过来!”韩冬叫道。 “——什么?”我问。 “还‘什么’,你们家狗你都不认识!”韩冬勉强从趴着改成坐着,小心翼翼地碰碰腿,像在试探马蜂窝。 ——怎么是狗?这分明是狮子,不是非洲草原的那种,是银行前头摆的那种石雕狮子,比石雕还要大,跟门口的那俩小石墩同一物种不同型号,再说了,这么英俊的一张野兽的脸,怎么是吃了睡睡了吃的黑子? 为了响应韩冬的话,巨兽特地抬起前腿儿,挺温柔地搭在我肩膀上,我立时体会到了什么叫泰山压顶,它哈哈地喘气,喷出的白雾像巨轮冒的白烟,哈气喷在我脸上,带着烤馒头的味儿,它藏起利爪,只剩脚垫,发出“嗷——汪”的声音,不伦不类的。 “甭看了,赶紧走!”这会儿韩冬已经扶着墙站起来了,重心还都落在一条腿上,“过来黑子!” 巨兽把两条腿从我身上放下来,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在韩冬面前一卧,韩冬努力往它身上爬。 韩冬一边吭哧一边奋力拽着白毛:“快点儿啊大哥!那骨头架子还没宵夜呢!” 骸骨脑袋插着电钻的样子马上浮现在我眼前,我上前托起韩冬,自己翻身上兽,上床都没这么利索,没等我喊什么“驾”,那东西噌地调转头撒开巨蹄狂奔,颠得我五脏六腑翻腾都快错了位,路本来就窄,我腿不时刮着墙,韩冬几乎趴在它身上,我好歹算坐着,巨兽似乎也嫌道窄,跃到墙上,除了差点儿把我们甩下来,这倒没什么不对,墙不是一窄条,恨不得有长安街车道那么宽,巨兽跑了一段,又跃到另上另一面墙,扬起的白毛弄得我痒极了,但又腾不出手挠,跑着跑着,它猛地往下一跃,我们蹦极似地下坠,蹦极还把你拉起来呢,这可没那个,就死命往下掉,心快从脑瓜顶蹿出来了——邦当!我们仨砸到地上,我从巨兽背上甩了出去,摔在硬生生的地面上,好在屁股先着地。 肉没白长,但长得还不够,骨头还是疼得跟碎了似的,手掌也蹭破了,韩冬趴在我前头不远,我叫声韩冬,他慢慢撑起身子,巨兽早都不见——这地方也容不下它那身板儿,黑子从他身底下慢慢儿蹭出来,走路的样子活像只海豹,后腿儿不怎么动换,屁股扭得挺艰难,就靠前腿儿用劲儿,我们仨坐在地上缓了会儿,看着对方倒气儿——格啦——格啦——自行车的挡泥板儿蹭着车链条,那院儿的住家骑车回了家,看见我们猛一捏闸,车一下定住,住家咣当一下从车座出溜到大梁上,我都替他硌得慌,他指指我们,我们做了个很轻松的表情,半句谎都没编,实在没劲儿编了,做个手势让他进去,每次都半夜里撞见,真挺有缘,住家带着活见鬼的表情进了院儿。 “要不进我屋先坐坐?”我说。韩冬觉得有必要,反正睡不着,我看黑子走得艰难,抱起它,它痛苦地一叫。 “该不是跳下来的时候伤着腰了吧,它本来就腰椎间盘突出。” “刚才真是它?” “废话,”韩冬说着,从我身上摘掉一根巨长的白毛,从肩膀一直到腿,他身上也粘着几根,“那大胖脸,离二里地我就瞅出来了。” “腿没事儿?” “还成。” 经过了这么一遭,本以为能消消停停喘口气儿,没想到还没进院儿,我们俩就听到一阵乒乓。进去一看,姜老太太的小屋遭了劫,门大开着,乍看就像没门,屋里凡是带盖儿的都敞着,上头的箱子翻倒在地,衣服裤子从里头散出来,底下的也敞着,箱子里的东西每样都积攒了霉味儿,那股味儿活活充满了整个前院,经久不消褪,如果说上个箱子是老太太的衣箱,那么这个就是她藏宝贝的专用箱,所谓宝贝,就是她男人在世时的几套好衣服,现在看来很不好了;镇江小时候的衣裤,从一岁的开裆裤到八岁的小军服;塑料口袋里没用完的粮票、长霉点的床单等等,床头柜的抽屉也从床头柜里头掉了出来,此刻它们离柜子八丈远,老太太的内衣裤撒了遍地,衣服袖口有各样花布打的补丁,袜子后跟都有,更让人别扭的,是平日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全散开了,单是散开也就罢了,问题是还被拆开了,被面儿咧着,露出棉絮,那棉絮好像冻得够呛,它们当年也雪白簇新蓬松柔软过,如今蜷缩成灰色干瘪的一片,耷拉着,随着吹进的寒风有气无力地摇晃,老太太坐在床角,白雪在她脚边,像两尊雕像,屋里比外头还冷,霉味儿更浓,巴掌大的地方死气沉沉,我刚要弯腰,只听厨房塌方似地传出一连串响动,三个摞在一起的盆儿咣当当掉了,然后是一阵乒乓,临了,镇江踩着个茶蛋出了厨房,茶蛋发出筋断骨折的闷响,蛋黄噗地滋出来,黑子看看扁片儿一样的蛋,费劲儿地把自己个挪到一边。 “成!您成!还挺能藏,”镇江咧咧着,插着腰,横着肉,瞪着眼,窝着脖儿,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气呼呼瞅他妈,“您到底给藏哪儿啦??” “大哥,您——” “去你大爷的!你他妈滚蛋!我跟我妈说话呢知道么,别你妈瞎掺合!!” 我火往上涌,韩冬忙过来拉我。 “想说找你妈说去!”镇江补上一句。 我妈的样子在我眼前一闪,韩冬见我一顿,死命把我往后扽:“别介强子,不值当的!咱今儿够可以的了!” 我管他值不值当,妖精怕怕也就算了,还怕个混人?看我来真的,镇江作势往上上,姜老太太拦在我们中间。 “都别作了!我没几天活头啦!镇江啊你积点儿德吧,你小时候没少缠着你阿姨买蛋糕啊,多贵人家都给你买呀!” “甭跟我说这八百年前的,我问您,那宝贝呢?您说的那宝贝呐?您给猫哪儿啦??!” “我有什么宝贝呀,那都是以前说着玩儿的,你怎么就当了真呢!” “您跟我玩儿?娘啊您什么时候跟我玩儿过呀!您忘啦,您可说过不只一次,老年间传下的东西,等我长大了就传给我,这我都长这么大了您 还要我等到哪一天啊!!甭跟我逗闷子啦老太太,拿出来吧!” “我给你哪儿拿去!”姜老太太用了太多的力气说这句话,她抖得太厉害了,前额散落的头发随着身体一颤一颤,枯瘦的手攥成干瘪的拳头,在触到镇江的衣服前就停滞了,不知要打在镇江身上,还是要反过来捶在自己胸口,她就这么抖着,这就算是姜老太太的雷霆之怒了,我们一时谁都没动。 但一个一辈子都没威严的母亲是很难在七十多岁上再有什么震慑力的,她儿子从打在娘胎里就管着他妈,到现在,眼看老太太的拳头越来越松,镇江又要理论,韩冬忽然用特有的韩式风度说:“大哥您先消消气儿,您放心,老太太的事儿我们指定不掺合,老太太就您一个儿子,真有个值钱的她也没别人给啊,还不早晚都是您的。” 镇江眼珠子吧嗒一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您看,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您也翻腾得差不多了,要有那么个物件儿,甭管大小它还能看不见?” “那得看什么东西,要是个玉扳指呢。” 韩冬乐得那叫一个朴实,他还没说话我就被他打动了:“别说是个扳指了,就是个顶针也逃不过您的眼呐,您不是连这大衣都查了嘛,”我这才瞅见老太太天天穿的羽绒背心也被划开了个大口子,她现在就穿着三件层叠的破毛衣,镇江瞄了她妈一眼,像特务看出城的老百姓窝藏了什么物件,他妈与其说是大义凛然,不如说是难受过了头,镇江四下里看看,真是看不出还有哪儿没翻腾了,再找就得拆房了。他把嘴撇到八点二十的幅度,腮帮上的两托肉耷拉得更离谱了,越看越像他套头衫上的牛头犬,镇江瞪了我们仨一眼,眼珠子鼓得更邪乎了:“我要出点子事儿,看您还活个什么劲儿!”镇江梆硬地甩出这么句话,摔门走了。 第二天姜老太太没起来卖茶蛋,我也没起来,那晚上我过得也够销魂的了,第三天她也没起来,脸烫得像要烧着了的木柴,她要见燕子。 燕子很快过来了,姜老太太被子下面的手一阵摸索,也不知道从哪层毛衣兜里翻出二百块钱:“姑娘,看够做件寿衣吗?” “您看您——”燕子把钱推回去,“就发个烧,哪儿用得着这个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别看奶奶穷,奶奶不欠人钱——我说姑娘,这钱是不是不够啊?” “用不了这么多!我也没零钱找您,这么着,做完衣服您再给怎么样?这是规矩,没先付钱的。再说您身子骨多硬朗啊,这点儿小病小灾没两天就过去了,那东西且用不上呢!”燕子重新把钱塞在姜老太太手里。 日子随着大风降温变得不那么好过了。姜老太太病好后又去卖茶蛋,得把身子弯成虾米才推得动竹车,好像车是石头的。 罗婷的课也教得不好,学生们学习二胡和琵琶的激情被越来越寒冷的天气冻抽抽了,要说一个学生没有也不至于,但说人数锐减一点儿都不夸张,开始只是一两个学生生病不来,后来不来的学生越来越多,按理说这样每个学生练琴的时间更多了,但是不,学生们家长们都有些喜欢凑热闹,学生一起练热闹,家长也有人聊天儿,一个练得最好的学生不知怎么不来了之后,有几个孩子就说什么都不愿意来的了,这样,几次下来,这股劲儿就跟冬天里的流感似的弥漫了全班,能来的也懒得去了,罗婷心情很不好,底下学生蔫儿了,台上老师也没了那股热情劲儿,她现在每次上课都硬着头皮。我也为自己的事闹着心,这月生意连持平都没到,按说会员卡刚办完升级,优惠又没停,人没有少的理由,原来我有点儿烦那些个只看不买的人,现在盼着他们来,好歹有人气啊,那个戴大红帽的女顾客倒常来,一顶帽子从夏戴到冬,现在没生意,她也显得越来越可爱可贵了。我没跟罗婷说, 一来她不顺,二来我知道说了她会怎么做,她会巴不得端出她那个十全哥哥帮我脱困,单想想这个我就拧把,所以,我只跟她说了我跟韩冬的奇遇,在那个故事里,我听着还像那么回事。 韩冬不让我说,我没听他的,有什么不能跟媳妇儿说的?又不是聊前女友。 那是个晚上,外头四五级风,显得屋里更加温暖,白雪趴在离黑子一米的地方看着它,自打黑子摔坏了腰——尽管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那就是黑子,白雪开始对它温柔些了,它的温柔就是暂时不戏弄黑子,时不时过去闻闻它,冲它叫一声,傻冒都能看出来黑子很感念,这些天它走路艰难,狗友们一个都瞧不见,怪闷的,如果罗婷给白雪一段肠,它就像君主赐臣下黄马褂一样叼给黑子,掉头在一米远的地方坐定,等它坐定,黑子也吃完了。它们对视一会儿,黑子撑不住,趴在窝里睡了,白雪起身回家。等白雪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等一只猫走了,我提起话头:“跟你说,黑子长本事了。” “真的?能蹦上桌了?” “能蹿上墙了——”我从头说起,说完后还嫌不过瘾,就又把以前的给补上了。也许她听过,也许没有,反正我说了个痛快。 罗婷是个绝对安静的听众,慢悠悠地嚼着红薯干,嚼了半天,她一个问题没都问,另外半截红薯干也没往嘴里放,确信我没什么再说的了才问:“你看见的男孩儿真是我学生?” 我点头。 “可那孩子还在医院里呢,昨儿我还碰到他妈了,自己儿子要丢了他妈还能不知道?再说了,真有那样的鬼?你说的像博物馆的恐龙骨头!” “不是就说给你听嘛,说给谁谁信?你听没听过这种事?” “你可别吓我了,本来一个人就住就瘆人。” 如果我说“我陪你住”,她又要白我,所以我说了,看着她半嗔半娇的样子傻乐。 店里暖气挺热,生意清冷,我看好的新书第一时间摆上店,没人买,书店又不会受季节影响。店员无聊得我都不忍心看他,我坐在柜台里,把玩着金属的银杏树叶书签,书签冰凉,但很快被捂热了,行人走过书店看都不看,好像店是隐形的。老来我这儿看书的老头儿这会儿看累了,拿着那个比暖壶小点儿的保温桶,走到饮水机前差不多倒了三口人晚间的用水量,这才直起身,把杯子斜斜,看还能再装点儿,想想做罢。他坐回沙发,倒出一口水,低头抿一下,眼镜顺着鼻子向下滑,老头儿从镜片上见我正看他,笑笑,指指沙发边上的一摞新书:“不错啊,我看了。” 我点点头,虽然这儿不是图书馆,但有人说话总是好的。 “快年底了。”老头儿又说。 我应了一声。 “你听说没有,”老头欠了欠身说,“明年那条街上要盖个大厦,什么都有,商场,超市、健身房,饭馆,还有书店呐!” “是嘛。” 老头儿可是越说越来劲儿:“我们老同学他媳妇管这个,底商都谈上了,咱这儿本来就背,要不你在那儿开个分店?” 老头儿觉得自己提了个特有创意的主意,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他哪知道,我愁的早不是什么底商,那已经是天鹅肉了,明年的房租还没着落。 本来半年一交还能缓缓,前几天房主忽然告诉我交一年的,交不了就搬,一副找好了下家的样儿。这两天我满脑袋都是算盘珠子,连打算跟罗婷结婚蜜月存的钱都搭进去了,还差着,哪有心思管现在还是个坑的大厦。在柜台里摆弄了半天书签,什么辙都没想出来,能借钱的人一个没有,自己又赚不出来——咳,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还给人打工! 这么一想,算舒服了点儿,我提前离开去找罗婷。只有她能让我高兴点儿。 罗婷教课的所谓学校是在一座 办公楼似的白色楼房里,占了整个三层。其它班的孩子已经开始练上了,学生也不见少,跟罗婷说的不一样,我看见了罗婷,她班里就仨学生,跟vip似的,外头有几个学生家长拉着家常,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所以并不避我,很快就谈到了罗老师班里的学生流失太多这件事上,要说是流感的过,那别的班感冒的也有,但可没这么明显的缺勤,那仨学生家长也开始犯嘀咕,想着要不要给孩子转班。 “罗老师教得还是不错的。”我说——身为男朋友总得表个态,但我其实也没听过她讲课,隔着窗户看还是第一次。 “噢。”一个家长应到。 “她是自己弹得好,那管什么用,又不是独奏,得会教啊你说是不是?” 罗婷正卖劲儿地比划着什么,仨孩子看样子快睡了。 她还有很久才下课,不如先去附近的医院看看那位孙建文,待会儿回来再接罗婷不迟。 大堵车。一站地的路,开了半小时,走着都比坐车快,到医院时,孙建文正猫在床上热热闹闹地打游戏。 “嘿,认得我吗还?” 孙猴子建文正跟游戏里的外国小鬼儿厮杀,没时间搭顾我,他家人回去了,这么精神还住哪门子院。 他趁着晋级的空当抬眼看了看我,嗯一声。 孙建文脸蛋儿红扑扑的,翘鼻子上沁着汗珠,浓眉下小眼儿炯炯有神,活脱一个猪八戒第八十五代传人,跟那晚上的小僵尸天上地下。我问隔壁床家属:“这孩子这几天晚上都在这儿?” “那还能去哪儿?都住了小一个月了,老三十八度,什么毛病查不出,今儿还好点儿,刚几岁啊就开始遭罪,还不如让我们这些老人儿病呢,您说呢?” 老太太并没真想听我说,转身出去打水去了,我急着回去会罗婷,孙建文正忙着给游戏里的自己补给,我径自离开病房,电梯口聚了几个人,大多是早都认识的病人家属,等了会儿,电梯还停在12层,大家抱怨着,但也都没怎么当真,继续撤闲篇儿。我急于看到罗婷,决定走楼梯,医院的鬼没事都在楼道这儿溜达,我阳气重不怕鬼,下到第七层的时候在拐弯处跺脚,周围还是黑的,声控灯没亮,没发蓝光,也没忽闪,看来彻底坏了,别说,真有那么点儿恐怖片的味儿,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一次整个教学楼停电,楼梯上女生叫成一片,大家排队摸着楼梯往下蹭,我什么都不扶,蹦着下去了,别看咱眼不大,视力好,要不是体重没过关都能当战斗机飞行员,免费翻滚过山车啊。我跑到第六层,跺脚——嘿!灯还不亮。我听到有人上楼,看不见了耳朵就特敏锐,其实不敏锐也能听真切,那人呼哧呼哧地,喘得挺厉害,我觉得得弄出点儿动静来,要不黑咕隆咚的俩人就这么碰着得吓一跳,我故意咳咳嗓子,把脚步放重些,呼哧声响得一直挺有节奏,那人尽管爬得费劲,也没放慢速度,楼梯里没楼道里暖和,我竖起衣领,慢下脚步想,为什么只有喘气声,没脚步声。 不仅没脚步声,其它声音都没有,喘气声像浮在空中的气球,沿着楼梯一凳一凳往上飘。我站在五层的台阶上,听着那声音爬上四楼。 喘息声像吸收着空气中的水份,沉重而艰难,那声音已经攀登到了拐角的台阶,我什么都没瞧见。 灯是灭了,但黑暗中并非什么都瞅不见,我也许看不到脚下的烟蒂,但楼梯扶手的轮廓是可辨的。声音一顿一顿地上升,升到和我同一级台阶,浓稠的喘息更沉重了——呼——哧——呼——哧——呼——呼——呼——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杂音,好像喉咙里有痰似的,楼梯上没身影。 声音和我擦身而去后,灯光一节台阶、一节台阶慢吞吞地回来了。亮光从最下面的一层亮起,好不容易到我的脚下,我全身分阶段的笼罩在没精打采的楼道灯光下。 楼道里从头到尾都亮着昏黄的光。我摸了摸脸,不知手脸哪个更凉,我想再看一眼孙建文。 我重新上楼,推开楼道门,电梯显示到了一楼,这么会儿功夫,走廊的门已经锁了。我拍拍玻璃,一个戴眼镜的护士小跑出来,指指旁边的牌子,用夸张的口型说着什么,大概意思是探视时间已过,旁边的牌子上也是这么写的。我点头,但继续拍玻璃,护士只好按开门锁,自己从缝里挤出来,还得留神我别挤进去。 护士彻底摘下口罩,露出讨人喜欢的元宝嘴,笑眯眯地拒绝我进入。 “家属也不行?” “您是孙建文家属?” “是啊,我是他舅。” “那——” “有人没有?”一个家属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按多少遍铃了,快点儿吧您!液早输完了!” 护士临走还在想我是不是他舅,然后急着忙着跑了。我很绅士地替她拉开门,她边小跑边回头看,我乖乖站在门外头目送她,直到她进病房,我才把那几乎要合上的门拉开。 床头灯除了靠窗的都息了,孙建文已经睡了,没了皮相,他像个天使。他手里还握着游戏机,屏幕不停闪着“game over”,提示着是否要进入下一局,我按了off键。 床头有东西让我起了疑,是什么我看不清。我扭亮床头灯——枕头到床头的铁栏中间空荡荡的。我关上灯,那里似乎就是有团什么,就在我的手在那旮旯地方四处摸的时候,脑海里的喘息声被人调大了音量,我摇摇脑袋,捂住耳朵,但声音并没小,很快地,我分不清是有那声音是从他的小身子骨里头发出来的,还是来自我自己的嗓子。我想找护士。 我是这么想的,但当走廊里真响起脚步声并越来越近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躲起来再说,我闪进右边的落地窗帘,窗帘布被洗衣机磨得不能再糙了,像张挂起来的沙纸,这窗帘并没全落地,我脚还在外头,我只好祈祷屋里足够黑。 护士真进了这屋。我听了几秒觉得蹊跷,她要干个什么总该开灯吧,可床头灯一盏都没亮,屋里静得不同凡响,好奇心在我心头滋长,我右手贴着墙皮壁虎似地往上蹭,把麻扎扎的窗帘往边上推开一厘米,右眼前没什么障碍物了:靠窗的小孩儿睡着,床前什么也没有,第二个床的小孩儿也睡着,两床中间的家属四仰八叉睡得最香,接着是孙建文。像被线牵着的木偶,孙建文坐起来,或者是被什么东西扽起来,总之他起得有点不协调,胳膊腰杆倍儿直,不打弯儿,脑袋向后仰,继而又翻转一百八十度耷拉到胸前,有东西掉到地上,估计是游戏机,还好没人醒。孙建文睁着眼,看着他床前的人。我这个角度只能看个侧影,那人弯着腰,也看着孙建文,他好像穿了挺厚实的大衣,到这么热的病房也没摘下大衣帽子。那帽子把侧脸挡了个严实,我连个鼻尖都看不着。刚才一度消失的呼哧声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像小火车由远及近开来似的。搁往常这么大声别说会吵醒陪床家属,谁路过都能听见。但我知道没人醒,我站着都快睡了,尽管头脑兴奋,但眼睛似乎死命想闭上。 跟我相反,孙建文那双xxs超小号眼睛此刻变成中号的了,直勾勾地望着戴兜帽的人,要不是胸脯在病号服下一起一伏,我还以为他坐着就归西了,很快,中号眼睛变成日本漫画里美少年那种面包片似的巨大眼睛,不仅大而且鼓,不仅鼓,还颤啊颤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揪出来,随着“呼”“哧”两声响,孙建文的眼珠向外鼓成爆裂前所能承受的最大弧度,然后猛地往回一弹,蹦床似地颤颤,回复了原来的超小号尺寸。一瞬间,孩子到大帽子之间的空气不再是透明的,像一团最淡的烟,飘到黑帽子的兜帽里。然后,孙猴子建文倏地闪出一个麦当劳大哥那样的超大幅笑 靥,牵引着他的线断了,他狠狠地向后倒去,小身子骨在床上颠了两颠,睡了。 兜帽拣起掉在地上的游戏机,然后像听到什么,往门口看了一眼,朝我这边过来,撩起左边的窗帘藏进去,砂纸窗帘飘落的一瞬间,那人转身冲着门口,我看见兜帽下罗婷的鼻尖。 这回真是护士,她径直走到最里头,拔下输液管,关了床头灯,孩子哼哼一声,没动静了。脚步声走远时,我拉开窗帘,对面窗帘后什么都没有。 我有好多机会问罗婷那天晚上的事,但我没张嘴,我知道她会说什么——“没干什么,就是去看看,他是我学生嘛。”我想了很多种问法,怎么问都觉得没戏。我越来越搞不懂罗婷,怪事这么多,她怎么能熟视无睹?就算都我瞎编的她个姑娘家也该装得点儿反应吧。但一看到罗婷,她一冲我笑,我心里建筑起的堤坝就悄然倒塌了,怀疑当然有,但我把它死死地压在心底,我隐约感到,如果一切都有了答案,那么我和罗婷在一起的日子也许不能久长了,而我只想天天守着她,恋爱的人不都这样嘛,不长眼不长心。 说起来,这段日子房租的事才最让我糟心,鲁迅说:“爱是有所附立的”,我跟他老人家想的一样,眼瞅快到日子口了,我越来越抑制不住焦虑,好歹有件事让我们暂时摆脱工作的烦恼,那就是韩冬过五关斩六将,进了厨王争霸赛决赛。这两天我们一直唠叨这事,能在电视里看见哥们儿真来劲!大家都兴奋的当,韩冬却含糊了。决赛前几天,这小子开始不着调,睡觉憋屈,看见锅就想往里吐,晚上他来我家,说被投诉了——菜做走了味儿。我说现在把怯露了,上台就好了。韩冬摇头,认定上了台更惨,韩冬千好百好,就一毛病——上不得大台面,领导一找他谈话,他爹妈一殷切希望,他就紧张。比赛当天,韩冬白着脸走了,我跟罗婷说要去现场看,他不让。院里的邻居——花婶儿花大爷、姜老太太、罗婷、我都早早吃了饭,在我家里看电视。罗婷准备的零食和干果堆满了茶几,简直是提前过春节。姜老太太把自己放在一角,白雪蜷在她腿窝窝里,猫眼圆睁看花婶嗑瓜子。 花婶儿嗑瓜子当真行云流水来去无痕,嘈嘈切切间大皮小皮落玉盘,这么忙愣没断了说,罗婷半天才嗑开三四个,她欠身把自己那四分五裂的瓜子皮倒进盘子时自己都不好意思,人家花婶儿嗑的个个都跟花骨朵似的,你都不忍心破坏那造型,罗婷犹豫了一下,没再吃瓜子,改吃杏仁了。 花婶儿依旧于谈笑间灰飞烟灭,此刻她正放下“正林”转攻“恰恰”,罗婷也拿了把“恰恰”给姜老太太,许是人多拘谨,好像仙女给了她一把金刚钻似地,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要,这把瓜子就在白雪头上推让半天,罗婷败北,又不死心,包开个果冻递到姜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平时挺爱吃这些甜软的,今天就好像罗婷递给她的是毒苹果,依旧抵死不要,娃哈哈果冻在白雪头顶移来移去,白雪仰头看着,眼珠跟着左右转。罗婷声音开始焦躁:“吃嘛吃嘛!您就吃一个!” 花婶儿也劝老太太:“人家闺女一片心,这老太太!” 罗婷又往前一杵,我也没看清她是不是碰了白雪,但如果猫有表情,那白雪的表情就是不耐烦,只见它抬起前爪狠狠扒拉了一下罗婷,那样子决不是闹着玩儿,罗婷和姜老太太都愣了。 白雪这一扒拉力道大了点儿,果冻是没掉,但罗婷定住了,我腾地站起来拿起罗婷手腕,上头赫然多了几条硬生生的红道:“白雪!” 白雪带着那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悠闲劲儿蹿到在黑子的窝跟前舔自己,好像它什么都没干,倒是黑子又伸舌头又望天儿。 “我的过,我的过!”姜老太太又开始担责任了,“早接过来不没事了!我就是……” “没事没事,不疼不疼,它跟我闹着玩儿的。”罗婷说得轻描淡写。 ——按说人不该跟只猫斗气,但漫说是白雪,就连黑子这么不灵光的都从不伸爪子抓人,怎么它犯了事这么多人还向着它说话。 “好了——”罗婷看我还气着,顾不上别人,把我按在椅子上。 “冬子!”花婶儿吵吵一声,喷出瓜子皮。 趁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了节目上头,罗婷一低头,吸进果冻,手上的红道肿了,白雪全神贯注地舔爪子。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五章 立冬 骸骨 “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准时收看《食神在人间》为您精心打造的年终特别节目——《我是灶王爷!》” “《我是灶王爷》是我们为了庆贺千禧年特意推出的一次美食争霸赛。一直关注我们的观众朋友都知道,这次比赛不限报名者的性别、年龄和职业,所以这次来参赛的,既有职业厨师,也有家庭主妇,既有中学生,也有掌握祖传秘籍的职业白领。” “其中年龄最长的是家住北京南河沿儿的程耀今老人,今年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了,我们在前面的比赛中看见了,虽然放盐的时候啊手有点儿抖,但颠勺却非常娴熟,在海选过程中给评委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他今天就坐在观众席上,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程老先生,您勺颠得那么好,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我摇煤球儿的。” “触类旁通,了不起!有什么话要对观众朋友们讲?” “还真没有。” “非常感谢程老先生,您请坐!” “本次海选年龄最小的选手只有四岁半,是来自上海的吉娃娃小朋友,虽然他还够不着灶台,但做的三文鱼色拉味道真没得说!我们的外国评委一边吃一边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吉娃娃也在现场,娃娃,你的色拉做得那么好吃,有没有什么秘诀告诉大家?” “多放芥末。” “还有什么话想跟观众朋友们说?” “妞妞我爱你!呜——哇——” “哇——被妈妈打断了,彩排时他说的是‘妈妈我爱你!’” “好,刚才介绍了场下的两位特殊观众,那在正式请出五位选手之前,先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的现场评审!” “我们阵容超级豪华的联合评审团的第一位成员是——香蟹栗社大饭店的路易•;;卢米埃尔•;;安东尼奥尼先生!欢迎您!” “安先生常说,品尝美食和欣赏电影是人生最美妙的两件事。” “事实上,我常常边品尝美食边欣赏电影,电影让美食更有味道,而美食让电影更加感人,嗅觉和味觉的享受往往能够进一步激发视觉的愉悦,我想说,美食盛宴加视听盛宴就是完美的人生。” “再次欢迎您来到中国!下面这位女士大家也许还很陌生,但是,她名下的快餐店已经遍布北京的各个角落!她就是——著名快餐业巨头、薯氏集团第三代掌门巴顿•;;安妮斯顿•;;希尔顿女士!安女士有一句尽人皆知的名言,您能在这里告诉大家吗?” “我非常乐意将这句话与中国的朋友分享,三年前,一位记者在采访时问我,如何看待男女两性的关系,我说,哦,这非常简单,‘女人是番茄酱,男人是炸薯条’——” “安先生好像有不同的看法——” “我更希望把女人看成香槟,而男人则是那盘忠实的主菜——” “这和我的话完全不同安先生,炸薯条如果缺少西红柿酱简直无法下咽,西红柿酱没有了炸薯条却还是西红柿酱!” “噢!香香,我觉得两位嘉宾的比喻都很有味道,对不对?” “嗯!窘窘我很喜欢安女士的比喻,把女人比喻成西红柿酱真的好棒!‘酸酸甜甜就是我’!” “下一位嘉宾是——三明治博物馆馆长、美食家窦尔憨先生,窦先生在1995年成功地将三明治与熏肉大饼融合,开创了口味独特的‘三明饼’,并在伦敦泰晤士河畔开办了第一家憨•;;豆儿下午茶馆,如果您去伦敦旅游,千万不要忘记亲口品尝著名的‘三明饼’!” “下一位是来自国立拉面株式会社的副社长小泉纯豆汁先生,同样欢迎您!纯豆汁先生不仅是一位著名的美食家,同时还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他去年发表在专业拉面杂志上的大作《从札幌拉面、兰州拉面看日中两国对儒学思想的理解及实际运用》和《‘家州牛肉面’的跨国文化理念》都在业界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下面这位女士是来自韩国的著名美食专栏美女作家晓肠金女士,在她旁边的是她的爱人,著名美食家兼著名音乐制作人兼著名影评人兼著名星象学家——食珍稀先生!晓女士和食先生真可谓是琴瑟和谐,最近,两人共同完成了一部长达五十集的反映韩国饮食文化的电视连续剧。” “这只是第一部,第二部目前也正在筹措之中。” “我们也听说里面不仅有美食、有爱情,还有其它很多精彩的地方是吗食先生?” “是的。同时主人公的对话中常常掺杂着对星象、命运、八卦、太极、跆拳道的理解,是一部有哲理、让人回味的电视剧。” “非常希望能够早日看到这部精彩的作品。大家知道,我们的节目是由我国著名的餐饮娱乐公司“菌太厨房”冠名赞助播出,所以最后向大家隆重介绍的这三位女士,就是“菌太厨房”下设的三家子公司“芳太厨房”、“贝太厨房”、“唛太厨房”三位美丽的女掌门,同样欢迎你们!” “三位女士的私家厨房式饭店的经营特色是不尽相同的,前几天,我们的节目也特地去芳太那里拍摄了一些画面,这是芳太厨房首次在媒体上展示自己的魅力,大家不妨边听芳女士介绍,边看我们的大屏幕!” “非常感谢主持人!画面是没有味道的,实际上一进入店门,顾客马上就会被清心提神的香气环绕,只要您呼吸的是本店的空气,就相当于做了一次免费的‘舒压排毒spa’。来我们这里就餐的女士,可以免费享受到美容护肤的一体化服务,还有各种价位的特色沐浴供您选择。从这个角度讲,‘芳太厨房’已经脱离了传统意义的餐厅,成为一个为现代女性度身定做的休闲生活会馆。 穿过一段封闭的建筑空间,就到了我们的餐厅,那是一幢通透的玻璃圆顶建筑,请您放心,我们的玻璃经过特殊的设计,不仅不会让外面的阳光灼伤您的肌肤,玻璃上的材料还能够有效地起到保护肌肤的作用,虽然只是玻璃,但它却相当于具有卓越防晒作用的高效隔离霜——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们的餐厅不只是餐厅,说是花园也不为过,每处座位都被花卉环绕点缀,鲜花和女顾客构成了我们这里最迷人的风景,我们的服务员全都是‘海归’,服务更到位,不仅酷,而且帅,能和乔治•;;克鲁尼媲美,部门经理不逊于肖恩•;;康纳利。当然,我们也为您身边的男性伴侣准备了专为他们设计的菜谱,同时还有在选美比赛中取得名次的小姐为他们提供服务,请放心,没有特殊服务。 餐厅最值得称道的地方,是我们为各位女士专门设计的菜肴,每道菜品——凉菜、热菜、汤品、主食,甚至餐后的甜点、水果,都是精心为女士制作的,它们神奇的美容养颜功效让专业人士都称道不已。我们门口就设有一面镜子,很多老顾客都亲切地称它为‘魔镜’,在享受了我们的芳香spa、美容按摩、曼妙沐浴、以及最后的滋补膳食之后,很多女士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有一位著名的女演员曾说:‘我宁愿放弃我的事业,在这里做一名女招待!’” “好感人的介绍,可惜我不是‘海归’,我也想当男招待。事实上,从芳太的餐厅建成后,那里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高档女性用品街’,附近的楼盘也非常好卖,在这里,我们感谢芳太为带动地区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好,有请下一位嘉宾!” “大家好,我是‘贝太厨房’的总经理贝太,我们的经营特色就一个字儿——全!川鲁 湘粤都有!不管您好哪口儿,只要是大中华的大众化美食,我们都为您一网打尽!同时本店还兼卖备受欢迎的厨具系列产品,这里特别值得推荐的是这款全新的抽油烟机,它是我们科研人员刚研发出来的“贝太全无敌”系列产品之一,里面含有高科技纳米成分,不仅能扫除油烟,还能同时去除空气中的有害成分,是一款集抽油烟机、空气净化器、空调、加湿器于一体的全新产品,要买趁早儿,真脱销了您找我都没用!另外向您推荐的是我们的贝太刀具系列,有了这套刀,不管您拿它杀龙、剃头、还是做白内障手术都方便快捷,一步到位!另外,您如果在购买本产品时多交两千块钱,还可以得到一份儿由太太保险公司提供的人身意外险,这样,如果您杀龙的时候没留神被龙杀了,diy白内障手术没安好人工晶体——怎么说这也比戴隐形眼镜难点儿,或者剃头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头剃了——只要您上了意外险,公司照样赔,您放心,‘贝太厨房’,倍儿讲信用!” “大家好!我是‘唛太厨房’的总经理唛太,我们的美食全部来自香港,您足不出京,就能品尝到地道的香港美食。在此向您隆重介绍公司新推出的菜品——‘至宝鸡’,很好吃的!小朋友一吃就会做了!坐在靠窗的餐桌旁听着炉火劈啪地响,一边吃着‘至宝鸡’,一边阅读随鸡附送的‘鸡报纸’,如果答对有奖问答,还有机会乘坐我们公司的‘包纸机’,到椰林树影、水清沙白的马尔代夫做一日游呢!所以千万不要忘记品尝我们的‘至宝鸡’呀!还有,我们的火鸡肉也非常好吃,做法好多哦,最著名的有‘火鸡二十四吃’,比‘烤鸭三吃’还要多出二十一吃,很多顾客一直吃到感动得流泪,还有小朋友吃得不停抖脚呢!另外,我们的港式小吃鱼丸粗面也很抢手的,因为太抢手,所以常常没有鱼丸,或者常常没有粗面,不过没有关系,我店还免费为每位顾客提供了由猪肉包、叉烧包、菠萝包等等大包山,会三十六路和七十二路抢包手和一百零八路的小朋友,都可以吃到更大更新鲜的包!——还有噢,我们的服务人员全部是‘老外’,小朋友们可以吃学结合,边吃边学,在吃中学,在学中吃,常常吃,常常学,吃续不断,吃之以恒,英语水平就可以有长足的进步!有一位小朋友,来这里吃饭前连‘orange’都不会说,在我店吃了两年之后,都会说‘banana’了,现在是萨马兰奇先生的翻译。” “哇好厉害,都可以做英语翻译了!” “他负责为把粤语翻译成普通话。” “好,嘉宾介绍就到这里!下面将要出场的是——我们今天的五位选手!观众朋友还记不记得,经过激烈的海选,到底是哪五位选手进入决赛了呢?好!我们这就有请第一位选手,北京市第四中学高中二年级三班的学生俞眉,好有书卷气的姑娘。” “二号选手是来自天津卫狗不理包子店后头为民小卖部的霍震邦先生!” “三号邱若盈小姐来自糕剩公司,她喜欢用业余时间研究厨艺,邱女士今天是特意请了年假来比赛的。” “是的,尽管我的业余时间每天只有三分钟,但我还是可以很好地利用这段时间每天完成一小步,到周末就可以做好一盘菜了!我很高兴能够把自己的经验和大家分享。” “谢谢邱小姐,第四位是来自广东的阿戴先生!” “最后一位出场的是同样来自北京的韩冬师傅!在这几位选手中,只有阿带先生和韩冬先生是专业厨师,欢迎你们!” “好!比赛的题目是由我们的诸位嘉宾现场提出,首先有请嘉宾代表卢米埃尔•;;安东尼奥尼先生!” “这是一道发挥想象力的题目,请结合你最喜欢的电影,做出一道菜。” “好,我们来看一下俞眉选手做的是——饺子!这么秀气的姑娘竟然能做出这么恢宏的饺子,这和哪部电影有关?” “《我的父亲母亲》,片子里头就有这种大馅儿饺子。这里我要说一下,大而无当并不好,吉尼斯世界纪录里的大食品恐怕并不注意味道和营养,这个饺子最大的优点不是个大,而是馅料精,营养全,大家注意看,从这儿到这儿的三又二分之一处,也就是这部分,是三鲜的,下面是鲅鱼的——” “您还带着教鞭?” “对,这是我发明的多功能教鞭,掰一下这里就能当筷子,拽一下这里就是双节棍,这种型号的双节棍非常适合女士用,我已经申请了专利,有意生产加工的公司请跟我联系,好接着说饺子,这个饺子每段的馅料都不一样,前面以海鲜为主,中间这部分是素馅,后面肉馅。去年大年三十的时候,我就为家人做了这道饺子,大家可以各取所需,各种馅料的营养搭配非常合适,吃完了这个饺子,人体一天所需要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都可以得到补充。” “这饺子比方程式还复杂啊,你是当老师还是厨师?” “我想参加绿色和平组织,为保护鲸鱼海豚免遭人类屠杀而努力,为保护月熊不被残酷抽取胆汁而奋斗!为《京都议定书》的签订和落实奉献我的全部力量!” “不得了,小小年纪有这么具体的理想!下面请我们的工作人员帮忙把饺子分给现场嘉宾和观众,吃完后请各位投票,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可以想象一下它的味道,再通过热线电话和手机短信支持你喜欢的选手。” “下一位是来自天津的霍震邦,您看起来志在必得啊!您做的是?” “龙宴!” “怎么讲?” “我是龙的传人,明年又是龙年,所有的菜都跟龙有关:您先喝一口乌龙茶,再尝大龙虾,下一道是龙须菜,这儿还有一碗甲鱼汤,饭后水果是龙眼,另外,龙胆、龙骨、龙脑等等带龙字的中药,也被我添加到菜品之中,不仅不会破坏味道,而且还有养身保健之疗效。您选我这口儿准没错儿,提起我的大名,在天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我大号霍震邦,人送外号“活儿真棒”,为嘛呢——” “请问甲鱼汤为什么也算龙?” “大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它家老六长得就像甲鱼!” “噢——这跟哪部电影有关呢?《猛龙过江》?《龙威虎胆》?还是《逃学威龙》?” “《侏罗纪公园》!我最喜欢看《侏罗纪公园》了!恐龙也是龙啊,那是全世界人民的祖宗!这道凉菜,就是“麻辣恐龙皮”,其实它就是鱼皮,但我却做出了恐龙皮的特技效果,你离近了瞅瞅,这还是霸王龙的皮呢兄弟——” “好——让我们看看下一位选手——嗯!好漂亮、好浪漫、好精致、好可爱的菜品!三号邱若盈选手不仅人长得性感,菜也做得非常诱人,鱼嘴里含着颗圣女果,面条上浇着番茄汁,甜品上一颗红樱桃……所有的菜品上都点缀着一点红,太有女人味儿了!到底是哪部电影作品带给您的灵感啊?” “《第一滴血》。” “香香,你看还是广东选手阿戴的作品更容易猜!这么丰盛的菜肴,一定是《满汉全席》没有错了!” “不是。” “那就是——《食神》喽?” “不是。” “《喜宴》?” “不。” “您自己说。” “《阿呆拜寿》。” “有何联系?” “首先,我很呆——谢谢大家。其次,这些菜都是为了衬托——这个。” “这是?” “炸臭豆腐,阿呆的定情物。这也体现了我参赛的重要目的,我希望能像他一样,通过臭豆腐,巧 遇有缘人。” “请问五号选手韩冬先生,您这道菜是?” “红烛南瓜盅!盖儿可、可以打开,里边有蜡烛,玻璃盅罩着,不光外面看着好看,还、还能让里边的菜不、不凉。” “哪部电影?” “《虎、虎、虎——》” “原来五号选手表现的电影是突袭珍珠港的《虎、虎、虎》!” “不是,是《虎——口脱险》,当年他们靠一车南瓜砸翻了德国人的军车,为了纪念他们的胜利,我专门制作了红烛南瓜盅。” “台下的卢米埃尔先生有话要说。” “你喜欢看《虎口脱险》?还喜欢哪部法国影片?” “——我就知道《虎口脱险》,因为我女朋友特喜欢那小个老头儿。” “安先生,您怎么了?” “——事实上,当年我一边吃中国美食,一边欣赏的电影就是《虎口脱险》,虽然我几次大笑时差点儿噎死,但那部电影却一直是我的最爱。同时我想说,你的南瓜盅做得很美,让我想起了万圣节。” “看来韩冬选手博得了卢先生的好感,好,我们先进入下一环节,有请三位女掌门出题。” “蛋!” “麻烦您多说几个字。” “以鸡蛋为原料,做一道菜。” “为什么出这个题目?” “因为我们三位都喜欢蛋!” “韩冬先生,您怎么了?睡了?” “可能吃了感冒药,有点儿犯困。” “一边默不作声地工作,一边养精蓄锐!多么可贵的敬业精神,多么过硬的心理素质!实不相瞒,我也想一边主持一边睡呢。好,先打断一下!刚才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巴顿女士推崇的“阿呆拜寿”和窦尔憨先生肯定的“龙宴”系列菜品,目前分别名列第一二名。一号选手的大馅儿饺子排名第三,您还需要继续努力!刚才几位选手已经向观众朋友们展示了他们的作品,有级品甘露蛋羹、火焰鱼香烘蛋、云雾相思蛋、拔丝水晶蛋,您的是——” 韩冬桌上,只有几团泥巴。 “这是什么?” “这叫叫化茶蛋!”韩冬敲开泥巴。 “哦!”芳太女士眼含热泪,“简直比我店里的气息还迷人!” 韩冬剥开蛋皮——灯光下,蛋宛如刚刚出窑的碎瓷,浑然天成,亭亭玉立,静若处子,不可亵玩。 姜老太太坐在电视机前,眼里含着泪。 韩冬做的蛋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杯里,工作人员煞费脑筋,好像弄碎了它们就像碰坏了价值连城的俄罗斯皇家复活节彩蛋。幸好,那几只蛋一瞬间轰然坍塌,就像里边安着的定时炸弹。蛋变成碎块后,每个碎块上的蛋黄和蛋青不散,这些碎块好像某种富有深意的现代艺术。 “下面就要进入我们的最后一关了!我们在这口大锅里放了五个签,下面就由观众朋友替我们的选手抽签,决定他们最后一关到底做什么。” 一号选手被指定做白膳,二号做蘑菇,三号做豆腐,四号做青菜,到韩冬这儿是面点,还好,韩冬喜欢面点。 “观众朋友们,刚才的第二轮比赛已经见了分晓,三号邱若盈选手的‘云雾相思蛋’受到三位女士肯定,名列第一,四号阿戴选手的‘拔丝水晶蛋’受到安女士认可,名列第二,二号霍震邦选手的‘火焰鱼香烘蛋’为两位韩国评委推崇,获得第三,对于五号韩冬选手的‘叫化茶蛋’,嘉宾们的评价是,味道持久弥香,但安先生也指出,东西被泥巴包着影响食欲,而且纯豆汁先生也认为,从科学的角度讲,这种做法不利于消化,不值得提倡。” “我们先看韩冬先生的十二生肖糕点,龙是白面的,白龙,‘牛’是玉米面的,‘老虎’是奶油馒头,这个紫米做的‘老鼠’,时间有限只能点到为止,‘白兔’里头是豆沙……” “张先生,”安先生说,“您不能总弄这种让人吃不得的东西。” “——都能吃,纯天然,没色素——” “不是那个意思,弄得太漂亮,吃下去会有负罪感的,影响消化。” “这点我和安先生倒是有同感,食物就是食物,要简单明了,比如阿戴选手的臭豆腐就很好。”安女士说。 “形式对内容产生了反作用,这种食品虽然只是面做的,但却让人产生了不愉快的联想,无辜的小兔和可爱的小猴被吃下去,会对味觉和消化系统产生一系列负面影响,这种负面影响是极其微妙和错综复杂的,很难一下讲清,如果大家需要进一步理解问题的严重性,请翻看我1987年出版的一篇论文——《从人形糕谈食品造型对味觉系统的颠覆与破坏》。”纯豆汁先生说。 “另外我提一点,”窦尔憨先生接过话茬儿,“目前纯粹的传统饮食并不看好,结合其它国家饮食文化特点的改良菜品才受欢迎,比如中式面条融入意大利式调味料,匹萨饼做成泰式口味,当然还有中英合璧的‘汉堡馒头’。” “您说的是肉加馍吗?” “是汉堡馒头。” “两位韩国嘉宾?” “从营养搭配的角度看糕点无可挑剔,手工也很精妙,只是摆放有问题,张选手可能不清楚,一些动物从属相学上看是相克的,放在一起极不协调,还有,不知张选手有没有想到,龙是我们共同尊重的崇高图腾,吃‘龙’已经很不礼貌,而你做得那么诱人又让我们不得不吃,这就非常矛盾,更不妥的是,怎么能让老鼠顺着龙尾巴往上爬?恐怕会让顾客产生不好的联想。” “三位女士?” “十二生肖里为什么没有凤凰只有龙,阴阳不平衡。”芳太。 “想问一下这位选手,您费这么大劲把面点弄成这样,这跟我们吃白面馒头紫米馒头豆沙包不一个味儿吗?你说这东西卖多少钱?卖便宜了不够手工费,不上算,卖贵了不就成天价食品了吗,现在不提倡天价月饼,我这儿也不提倡这种天价甜点。”贝太。 “还是希望韩冬师傅多开创一些对小朋友们来说好吃好学的菜品,比如说像‘至宝鸡’这样一吃就会做的,或者是符合现代人紧张生活节奏的套餐、特餐、快餐。”麦太。 “看来韩选手的糕点费力不讨好。” “好,最后一轮的得分情况出来了,一号选手用白膳制作的‘曼波玉娇龙’获第一名,三号选手用豆腐制作的‘东海白玉床’第二名,四号选手用菜心制作的‘碧水绕青山’获得第三名,五号选手的‘十二生肖’面点虽然不被嘉宾看好,但观众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恐怕还是要归功于作品生动的造型。 “选手们紧张的比赛阶段到这儿就结束了,获得本次大赛前三名的选手究竟是谁呢?” “总分已经算出来了——第三名是,二号选手霍震邦!恭喜!您将获得由本次大赛提供的‘贝太全无敌’抽油烟机一台!下面有请窦先生为二号选手颁发本次大赛第三名的奖杯,铜勺杯!” “获得第二名的是,三号选手邱若盈小姐!同样恭喜您,您除了获得抽油烟机外,还可以乘坐‘包纸机’,享受由‘唛太厨房’提供的马尔代夫一日游!好羡慕你,可以亲自领略蓝天碧海、水清沙白的秀美风光!下面由安先生为一号选手颁发银叉杯!” “获得第一名的是——四号选手阿戴!恭喜你!” “能够pk灶王爷的食神啊,终于被我们找出来了!” “四号选手不光能领取抽油烟机、享受马尔代夫半日游,还能够获得由‘芳太厨房’提供的系列特色服务,除此 以外,您更可以获得由‘芳太厨房’专为现代顶级成功男士提供的‘帝王铂金尊享魅惑焕颜’全方位系列服务!哇真羡慕死了,价值五十万元呐!据了解目前还只有四位顾客有幸享受过这样的服务!四号选手听完我上述的介绍后心情如何?” “我希望通过臭豆腐喜结良缘的梦想破灭了。” “……” “下面由安女士为阿戴选手颁发本次大赛第一名的奖杯,金筷子奖!” “戴先生,非常钦佩您执着的精神,不知您肯不肯将您风味独具的臭豆腐加到我们的快餐里呢?” “炸薯条配炸臭豆腐!上面浇上西红柿酱、芝麻酱辣椒酱韭菜花蒜汁孜然——” “如果您同意,我把那句话改成:男人是臭豆腐,女人是炸薯条!” “戴先生和安女士千里马遇伯乐相见恨晚,咱们还是继续宣布后两名选手的排名,一号选手的‘曼波玉娇龙’虽然获得第一,但由于前几轮分数不佳,所以总成绩名列第四,五号选手虽然是专业厨师,海选时分数最高,最被看好,但由于决赛成绩不佳,只排第五——” “……” “各位观众,《食神》年终特别节目《pk灶王爷》到这里就结束了!” “再次感谢各位远道而来的嘉宾以及各位现场的观众,也祝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在新的一年里‘食’运亨通,神采飞扬!新的一年——” “再见《食神》!”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六章 大雪 画皮 越到年根儿越揭不开锅。我该进贺卡的,不过现在折腾晚了。我靠在收银台上,打算放弃只卖书的想法,进点儿游戏光碟,看能不能多挣点儿,不过就算收成好也远水不解近渴,实在不行只能跟我爸借,但我连话头都不知怎么提,他当初就说不看好我干这个,“能挺两年不错了,没钱了自己想辙去!”——他就是放下这话走的。忽听得店员大喝一声:“干什么你!” “怎么了?”一个学生表情挺错愕。 “你说怎么了!还动还动!手往哪放!”店员说着就伸手。 学生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掏出三本一样的书:“你说这个啊,我不放这放哪儿?你们又没购物筐!” “人家都拿着!” “我可拿不住。” “那、那你拿三本干嘛!” “我靠还有嫌人买得多的,新鲜了!”另一个学生帮腔。 几个人锵锵起来,学生越说越有理,店员本来就不能说,这会儿太激动,说话都拌蒜,学生大摇大摆过来交钱,身子晃得款台也跟着哆嗦,店员脸红得猪肝似的,二目圆睁瞪着我,我看着学生,学生瞅着天花板。 “三本96。” 学生递上打折卡。 “9折86块4。” “86得了。”学生边说边十块、二十地往外掏,连五毛的都算上才75块,他同学也没钱。 店员在他掏钱的当走上来,嘴角上带着容易察觉的笑,身体也开始晃,书都跟着抖,但那学生心理素质愣是好得没话说。 “要不您再给个折?” ——他其实没指望我打折,看我摇头,就捡着这个台阶收起卡,那表情分明是说你们不打折我也没辙。 他推门出去时,店员的笑一时半刻还撤不下去,我让他把书放回去,他回来的时候脸又成了火爆腰花的色儿。我让他先吃饭,他说不饿,眼下店里没了人,我俩到外头抽烟,店员刚还沉默着,烟一点上话也跟着往外喷,他认定那学生是惯犯,又怪自己怎么不让他出了店再截住,这样就人赃俱获了。店员说话时盯着燃着的烟,眼里射出福尔摩斯般犀利的光,只恨鼻子长不成鹰钩的,他掐灭了烟,说要回去查监控录像,没准儿能发现学生以前偷书的证据,这可是个大工程,我让他先吃饭去,答应自己替他看会儿,听我这么一说,店员心里舒服了点儿,收敛了福尔摩斯的目光,去了拉面馆。眼下,我整天价都想着房租,对抓偷书贼不大感兴趣,但此刻心里乱,只想干不费脑子的活儿,所以我还是去查监控录像了,看时不免无聊,毕竟不是大片,但从监视器里看书店的感觉很奇特,那么个角度,搞得自己跟上帝似的,没一会儿我看见了罗婷,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让人着迷,她坐在沙发上,起身踱到里间看书,两个学生挡住了罗婷,我有些焦急地等她们走开,罗婷高过她们的那部分头发在忽然看不见了,我还以为她出来了,等了一会儿没看到。 那两个学生终于移开的时候,罗婷还保持刚才的站姿,然后她从里间跑出来,拉着画面里的我出了门。 多温馨!看着都感人——但她很少去里间,那里的书她不感兴趣,去也是踩石子,我不知道什么吸引了她,便走到里间书架。有些书很久都没卖出了,杵在那里有气无力的,干脆以后这儿卖碟,还能走流水。 “砰!”店门被猛地推开,拉面馆的伙计带着股牛肉汤味儿从门口冲进来,那一刻,我觉得有点儿可笑,他这身打扮,和书店那么不协调—— “大哥你快来吧,你们家伙计出事了!” 我锁了门跑过去,推门一看,跟我想的一样,几个学生正推搡店员呢,学生背朝我,人高马大,其实没多壮,是我家店员太矮了,被几个学生一围挡,看不着人。客人走光了,地上有碗和酒瓶的碎片,酒瓶的另外一半在学生手里,老板插在两拨人中间,见我进来表情放松了些,那个偷书的学生反倒来了火:“你们家主子来啦,今儿他妈谁来都没用!冤枉我你们!”说话间,学生手里的酒瓶在我和店员间来回比划,弧线划过之处,他兄弟都躲着。 “先放下。”我说。 “要打出去打。”老板说。 没人出去,店里暖和。 我把店员拽过来:“去他们学校二楼教务处找吴主任,要没人就去三层找高校长,” 又对牛肉面伙计说,“劳驾你给派出所打个电话。” 学生阵营过来人拦住店员,截住伙计。 “甭拿这些个压人,不就派出所吗,又不是没去过!再说了,是他先开始打人的!” ——有那么一下,我仿佛回到年少轻狂时血脉喷涌的瞬间,也就是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老了,只能演和稀泥的角儿:“谁信?” 学生扫了眼店员,店员比他矮半头,戴上眼镜就是野比,此刻又恢复了面乎乎的样儿,学生自然也不想去派出所,但不能输了嘴。 “你们要怎么着吧?”等仨人吵吵完,我问。 谁也没想过要怎么着,这一问都愣了。 “先把东西赔了。”老板说。 这一来仨人又吵吵一遍,抵死不赔,把帐推到我身上骂了最后一句,撤了, 临走不忘把瓶子摔在门口。 三人走后,我跟老板提出赔钱的事,老板甩甩手:“以后再说。” 回了店,店员闷头闷脑的,我又陪他抽烟,这回抽了多半根他才开口,说他们从店里偷书,再租给同学,人家无本经营抢生意,就在咱眼皮子底下。 还不到下班的点儿我就让他回去了,自己喝了口清咖啡,没想到喝完后反而困了,衣服一裹倒在沙发就睡。 醒来的时候外头早黑了。挂钟正指着八点,钟摆有力地摆着,它该响,可好像被什么捂住了嘴,荡来荡去叫不出声。茶几上,玻璃缸里的金鱼悄没声地游着,边游,边像被洗衣粉泡了的羊毛衫一样掉色,红色从它身上一点点溶化到水里,缸里的水变成了淡粉色,进而变成了红色,鱼不着急不着慌地在红色的水里游弋,我贴到玻璃缸前,金鱼看见我,赶快扭啊扭地浮上来,全身白花花的,好像刚脱了衣服似的,我有点儿不忍心看它,跟平时不一样,金鱼一下下奋力杵着水面,我从玻璃缸上往下看——缸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把手伸进水里,想帮鱼捅破冰面,手指尖的冰冷提醒我,整间书店都冷飕飕的,没等我从茶几旁起身,门洞一样高的暗红色的水忽然从里间涌出,水无声无息,仿佛被遥控器调成了慢放,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拽着它们,不让它们太快前进。拐过弯涌入大厅后,流速一下恢复正常,顷刻注满了房间,冲了我个跟头,白色沙发很快染成酒红色,码成摞的新书被冲倒,一本本漂浮在水面上,我刚把一本扔到高处,另一本又漂过来,到后来没有什么高处可以放书了,水位越升越高,水一浪接一浪,拍击着书架和落地玻璃窗,一层层吞噬书架上的书,房间内充满着腥味儿,屋子密封得竟这么好,一滴也不往外渗,书店仿佛是个巨大的玻璃鱼缸,而我是条古怪的鱼。水已经没过膝盖,冰凉刺骨,我趟着水捱到门口,门打不开,玻璃有如做了防弹设计,抡起椅子砸,纹丝不动。街上恰巧没人,好像人们专为了躲开这一幕不出来似的。我注定无法逃脱,注定一个人,注定被什么东西按住,等着厄运砸上头。鱼缸这时候歪歪斜斜地漂了过来,好像血腥大海里透明的诺亚方舟。金鱼挺兴奋,我捧起鱼缸的时候,它忽然跃出来,冲破了透明的屏障,忙不迭地钻进血红的水中,它跃起时朝我呲呲牙,像要证明它其实是条披着金鱼外衣的食人鱼。再跃出水面时,我的小鱼儿连白鳞都没了,只剩一副鱼 骨。 我趟着水到里屋,水已经没到腰,里屋的窗户关得好好的,我记得上次打扫卫生时窗栓就拔不动,不过粘了油漆的玻璃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应该还没来得及进化成防弹的。梯子在储物间,我不想回去拿了,那里八成也锁着,像所有门窗一样,它们的任务就是在你逃生的时候关得死死的,离我最近的物事就是书架了,我想踩着书架上去。水里,书架变得沉多了,岿然不动,金鱼骨头这会儿挺乐和地游过来,在我胳膊和书架间跃来跳去,狗撒欢儿似地雀跃着。它这一蹦跶我才觉出来,水流在跟我作对,我把书架往前拖的时候,本来只是往上涨的水出现了波纹,这些波纹像好几个人拽住书架拔河一样,往相反方向拉,我越使劲,波纹越大,最后快成浪了,鱼骨头还在蹦,这会儿蹦到漂浮的一本书上像夏威夷冲浪小伙一样穿行,它身旁开始不断地跃出很多水做的小鱼,有的鱼拍在我脸上,又变回猩红的水滴,水已经快漫到胸口,我喘得越来越费劲,撒手了。水流似乎没想到我忽然松手,没扶住,书架倾斜了一下,慢慢倒了。这一倒,水安静了,骨头也不冲浪了,很快,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漩涡,开始是细小的,后来,漩涡慢慢湍急起来,水无可奈何地打着转,水位开始下降,书架好比浴缸里的塞子,这一倒,塞子也被拔了起来。骨头也转着圈儿被卷了进去,它慌慌张张地朝我摇头摆尾,让我拉它上一把,要能讲话,它准会喊救命的,我伸出手,它一口咬住我,那排食人鱼似的牙齿陷进我肉里,尾巴骨使劲一甩,水溅在我脸上。 ——水滴还顺着我脸往下滑——又一滴!透明的,没味儿,我抬头一看,天天来这儿打开水的老头正关切地看着我,他那巨大的保温瓶没拧紧盖儿,水从缝隙中掉下来,我躺在沙发上,大衣掉到地上,书店安安静静的,压根儿没闹水灾。 “在这儿就睡上了?晚上还睡不睡啊?” 我起身擦擦脸,他坐在我身边儿,没走的意思:“哎,有人偷书啊?抓着了吗?其实我早就想说,你该安防盗的,刚还替你看了会儿店呢!” 老头抱着保温瓶等我表扬他。 钟摆这会儿忽然扯着嗓门响开了:当——当——当! 我还迷糊着,一边答对老头儿,一边看了眼金鱼,鱼还是那鱼,水也还是那水。老头还在唠叨,说他们小区有的老主顾也去找那几个学生租书,这不是助纣为虐嘛,他就没有。末了,他提醒我上次跟我说的马路上要建个大休闲广场的事,让我莫错良机,说完了这套话才起身离开,我跟他出去,在门口大口地呼吸,劫后余生似的。 外头冷透了!可那是让人舒服的冷,有根有据的冷,这冷提醒我,现在是九九年年末,再凑不齐房租就该滚蛋了。我逮不着贼,养不活员工,交不起房租,却还躺在沙发上睡觉。杨白劳辛苦一年,钱都捐房东了!话说回来,杨白劳自己就是个爹,我还有个爹。 我拿起电话。 房租差得不多,但一文钱还难倒英雄汉呢。不管借不借,都免不了一顿数落,他从小到大关键时刻泼冷水,还不止泼一盆。 回到家,我从酒柜走到冰箱,在屋里踱步想词儿。想了几个版本,最后定下最简单的——直说!看我走着闹心,黑子慢慢在我面前踟蹰,提醒我,为了我,它腰都断了的事。因为它腰不好,所以喂它几次腰花——其实也不补那儿,但它吃上了瘾,看那样又馋了。今天不行,但黑子不停摇头,还把我往门口拽,我把脚一扽,它呜咽一声,回了窝。一会儿,我闻到臊味儿。 “要尿您言语啊!我还以为你要吃呢!” 窝里窝外都湿了,不知道它怎么这么大手笔。我大开着门,盼着我爸来前那味儿能散走,黑子钻到床底下瞅我。 “看个头!晚上睡地铺!” 我把狗窝拎到屋外,黑子钻出来,关切地看着它窝的去向。 怕碰着尿,我没拿平,窝里的东西撒到了台阶上,垫子、玩具狗、还有一串铜钱。垫子——玩具狗——铜钱——我盯着这三样东西,直到黑子过来无限怜爱地把玩具狗叼进屋。 我拿起那串铜钱,端详了半天,直到冷透了,才想起在哪儿见过它,铜钱在我手上晃荡,发着臊味儿,当初,它是从挂在怪老头干瘦的手指上的,现在,我握着它。后来,我听到我爸的脚步声。 我慌忙把窝和垫子推到一边,钱扔进抽屉,关上门,这倒好,屋里外头真一个温度了。我爸进来后还是皱了皱鼻子,两人“吃了吗?”“吃了。”互问两句,见我没拐进正题,我爸掏出钱。 “——不用,真不用。” “——那找我什么事?” 其实我想说“用不了这么多”,不知怎么说差了。 “我以为你缺钱。”我爸说。 “不是不是——前阵子我姥姥那边说,我妈坟太破了,碑都不清了。” 我们就这事扯了几句,临了发现双方其实谁都没吃饭,一块儿到胡同把口的“24小时”点了几个菜,说了三五句,他现在的媳妇打电话,说儿子死活不吃药,我爸快吃几口,临走嘱咐我把骨头带给黑子。 我把骨头和窝一并给黑子拿过去,发现它已经躺在我被窝里睡了。它小时候跟我睡一个床,很快心理就有阴影了,我翻身时压了它几次。我把铜钱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第二天去找我那个朋友,他好这些个。 “哪弄来的?” “哪能套现?” 他打了几个电话,介绍我去找个人。我按他的地址找到了家门脸不大的店铺,走出来一个一看就是生意人的人。 他看了看铜钱,把它递给柜台里的老头。 那时候,我对典当行还有顾虑,可银行又不认这个,朋友说这典当行有年月了,但没告诉我这里头还这么多讲究。 柜台没电视剧里头那么高,老头也没盛气凌人的架势:“死当能多少?”我盯着老头手里的铜钱。听完老板报了个已经让我吓一跳的价,我装着镇静地说再想想。 出了典当行,我把铜钱拆开奔了城里旧货市场,挑商户讲价,一天折腾下来,房租没问题了。要不是这么急于出手还有赚头,但这已经让我大喜过望了!前世自己肯定是修了什么福份积了什么德。 我乐呵呵回了家,想跟罗婷唠叨唠叨,又觉得铜钱的事不好说。我还没拐到“御花园”,就听到院里有动静,那动静大得好像在拆房。院门大开——大开也没多大,但足以看清花大爷在院中央横眉立目,他闺女拉着他,小外孙女躲在他身后想看又不敢看地瞄着姜老太太家。 “爸咱回屋吧!” “回什么回!” “这人家家的事——” 花大爷闻听此言转身要跟他闺女理论,外孙女儿吓傻了,咧嘴要哭,我赶忙进门——果不其然,镇江正第二次扫荡,这次他带了家伙事,铁锹镐头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他正踩着放在床上的凳子杵天花板,土簇簇地落到炕上,姜老太太靠着门口杂货垛,任她儿子窝里反。 “他花大爷,算啦!让他找吧,找够了他就踏实了!” “老太太,您可别不爱听,三十大几的人了,他踏实过吗?您要真有宝还住这儿!再杵屋子就塌了!”花婶儿这时已经把外孙女接进屋,跟她闺女一块儿拽老爷子,花大爷越说越来气,“有本事外头搅和去,混不出个样来这儿折腾你妈!” “呦!那您混出样来了?不就当了一辈子破工人嘛,”许是仰了这么久脖子累了,镇江从椅子上下来站在床上,指着外头,“甭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全他妈想把我们家东西掳走!” “我说镇江,你们家有什么呀,我们是拿过 你家茶鸡蛋呐还是蜂窝煤呀!”花婶儿这会儿不拉她男人了。 “滚一边去你个老骚货!” “镇江!!”姜老太太急了,但她急啥用没有。 花婶儿保持叉腰的姿势没动。这么多年,从杂货店到菜市场,到哪儿都是她得便宜,没受过这份羞辱,闺女连叫了两声妈把她往屋里拽:“回屋回屋咱回屋,早回去不没事了!” “告诉你老爷子,这他妈这还不定谁的种呢!”镇江跳下床,指着花婶闺女。 花大爷脸绛紫,我忙过去劝架:“得了镇江!!” 镇江哪是闭嘴的主,越让他闭他吵吵得越欢,这当,姜老太太忽然去撞墙,我忙挡住,花大爷抄起镐头要抡,他闺女拼命拦着,姜老太太看花大爷要伤镇江,又不撞墙了,挡在他儿子前头,就像石头前面贴着片枯树叶子,镇江往后一躲踩到猫食碗: “自己没活利落还养猫!还养个黑的,他妈这也是个杂种!” 没等花大爷怎样,杂货垛上忽然扑下个东西,镇江一声怪叫,抓起扑到他脸上的白雪,抡圆了胳膊死命一甩:“你大爷!!” 影壁上只溅了那么点红,白雪似乎在上面定了一秒钟,接着,就像《猫和老鼠》里头的汤姆似的,顺着墙掉到墙根的旧花盆上,滚了一下,摔到地上。但它没像汤姆那样站起来接着追杰瑞,它没动,这么利索的白雪愣没动,院里人愣了,盯着它,等它打滚,可它就躺着,脚朝着墙,脑袋歪着,张着嘴,露出白牙,嘴角挂着血,直勾勾盯着镇江。 静了几秒后,混乱升了级。 “妈!拿速效去快点儿!妞快搀着你老爷!” “姜奶奶您先回屋吧,您别坐这儿啊——” “快点儿地药呐——” 白雪还盯着镇江站过的地方,镇江走了。 姜老太太跪坐在猫前头。 “奶奶,外头凉您别坐地上,要不您先回屋,我——” 虽然瘦得一把柴禾,姜老太太却活脱一个千斤坠,我楞没抱动,我想把白雪移边儿上,老太太打开我的手,那手又轻轻落在白雪身上:“瞅瞅,哪儿蹭的灰这是,什么时候啊咱都得立立正正的——得了,睡吧,睡会儿吧,”姜老太太帮白雪合上眼,“睡会儿就起来啊,回晚上又瞎折腾,今儿咱开罐头,你不馋好几天了吗,要不怎么说馋猫馋猫呢,”老太太擦掉它嘴角的血,“婷说得对,吃的哪能老放着啊,又不是煤球——可别记恨我啊闺女,我抠,抠惯了,我就是个老抠门儿!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呀闺女!你记恨我吧!可别恨镇江啊!他没个轻重,这都是我的过啊!我造的孽呀……” 在冬天的傍晚,姜老太太痛哭着,要哭化了影壁哭活了猫,影壁像个大大的墓碑,看着脚下小小的尸体。 眼泪哭干了,人也轻了,这会儿我才搬得动姜老太太,老太太任由我领着,我把她拉到自己屋里坐着,在床底下找了个鞋盒,擦擦灰,把炒菜不用的旧铲子翻腾出来,寻思着在哪儿挖坑。影壁下,黑白分明的一个圈,像个太极图——黑的是白雪,白的是黑子,依在白雪旁边,看着白雪,鼻子抽抽,它们短暂的一生中,没几次离得这么近。 我把黑子抱回屋,姜老太太扯住我,站起来,出了门,从自己屋里头拿出一听猫罐头,一块旧毛巾。蹲下时老泪又纵横,我替她把白雪包上,盒子盖上,老太太又撑着腿起身,拿来它平时玩儿的羽毛:“离我近点儿。” 我思忖着她意思是把白雪埋得离她近点儿,但她屋边是砖地和水泥,再说毕竟是个尸首,埋这么近怪瘆得慌的,末了,只有影壁把角那点地方是土地,我指指那儿,老太太点头,冬天地硬,天又黑又冷,挖个坑也不省力,铲子还是炒菜的,到最后把都弯了,镇江的铲子并没带走,但我们不愿碰,末了,装白雪的鞋盒都放进去了,土也填上了。 因为替人代课,罗婷没有赶上这件事,她回来后知道了经过,和姜老太太坐了会儿,回来后看了眼坟,说是坟,实际连个鼓包都没有,我故意没弄,怕看着别扭,那晚我们相拥待了很久,过了一点她才回去。要搁平常,这就又够花婶儿说半拉月的了,但今晚她自顾不暇。 姜老太太并没什么大恙,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我们担心她会病倒,但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太太照常卖她的茶蛋,说话还跟平时一样,只是更爱发呆,有时站在院里不知要干什么,问她她说自己也忘了,她常把猫食碗放在埋白雪的地方,里头有小鱼儿拌米饭,米饭干了她就换新的,有时候没了,老太太就露出满意的神情,觉得是白雪夜里吃了,我跟罗婷都认为是黑子干的,除了蜂窝煤它什么都吃。起初我还思忖要不要再给她抱只猫,但罗婷说再等等,老太太总觉得猫还在,现在抱只新猫她不见得认。这话我也听老太太叨念过,什么白雪找哪家猫玩去了还没回来,什么昨天一天它趴在被和垛上没出门,然后拿起一根毛说,你瞅瞅,粘的哪儿都是,这丫头!说完把毛放在兜里,又把一张印着猫粮广告的报纸糊在墙上,那上只是灰色短毛猫,胖墩墩的,老太太总说眼睛像白雪,猫眼都差不多,溜圆溜圆的,一副看透你心事的模样。 房租搞定了,我并没完全踏实,书店还是半死不活,店员也老犯迷瞪,三天结错两次帐,“大红帽”偶尔过来买几本,咋咋呼呼嗓门越来越大,我倒希望她多待会儿,接水老头每天下午都来,一天,我正寻思要不要再去冬季书市,老头过来碰碰我:“嘿,没水了。”我时常想跟他说:“要不是您接那么一大壶,水够喝到明天的。”但我说不出,算了,好歹他没带俩保温瓶。我绕过打瞌睡的店员到储藏室提水,水咕咚咚渗进热水器,老头乖乖坐在沙发上等水烧开,我凝神看着从桶底冒出的泡泡,忽然想起那个古怪的梦,店里闹水灾的那个梦,梦醒时老头也在来着,我踱过身,在书架间溜达,瞥了眼茶几上的鱼缸,鱼正用“老大哥”式眼神看着我。梦里的水之所以能下去,当然不是因为我开闸泻洪,而是恰巧碰翻了一个“塞子”,那“塞子”就是里屋的书架,想着,我已经站在书架面前了,如果水真是从这儿流走的,这底下总该有个洞吧。我费劲儿地让自己蹲下,呼吸立时困难了,书架底下的地板浮着灰尘,上面有本书。 忘了是几年级,反正那时候我妈还在,我把数学语文书一股脑儿放在脸盆里,倒上洗衣粉,看着书在泡沫中沉浮,不知是想淹死它们还是想给它们洗澡,总之我妈把书救出来,带着险些把我按进去的愤怒收拾了我,嫌自己收拾得不够狠,又让我爸接着,小院儿又一次响彻着我的鬼哭狼嚎,姜老太太劝不住,也听不下去,躲出去了,花婶儿借劝我的名义看热闹。痛苦中,我看见在太阳下暴晒的书,恨得牙根儿痒痒,拿它们擦屁股它们都不配!但那时屁股已经疼得让我不忍心擦了。第二天,我带着晒干了的书去学校,我妈还嫌我不够丢脸,当着老师的面揭穿了我说它们意外掉到水桶的谎言,那两本打着皱褶的书别别扭扭地陪了我后半个学期,书页很脆生,上面的字也波澜起伏的,看长了眼晕——扯回正题,现在我手里捧着的这本书就让我想起了那两本教科书,它也明显地被水泡过,此时早已风干,书页飘着股怪味儿。 这本书黑色封面,右上角用类似狂草的白色字体写着书名:《列灵传》。看起来还是一个系列里头的一本,背面写着其它几本的名字,不外是些个《搜神传》、《厉鬼传》什么的,作者署名见怪僧,也不知道是个和尚,还是个笔名。我依稀记得是自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根本没打算买,卖书的把它扔给我让我再加一块,这书原价九毛,第一次印刷时间是八四年。可八十年代早没竖版了,这书竖 版繁体,印刷厂、出版社都没听过。有日子没见着它了,我还以为被卖走了,没想到在这儿猫着呢。 要翻开书页并不简单,但信手打开一页也不难,那页有破损,页面被撕下一段,耷拉着,还没掉。那是幅插图,画上残垣断壁,冷月枯枝,有个东西失魂落魄蜷在画里,有眼无珠,瞪视画外,将哭未哭,身形乖张,这东西也不难认,我跟韩冬连真的都见过,左页有篇文章: 世间除人、神、鬼外,另有一物与天地灵长制衡,它身形洁白,与世无争,名曰渡灵。靠食死人残气断魂为生,且最好食生前品德高尚之魂魄,食时人见之落泪,天为之色变,鬼闻之溃逃,古人遂将其视作异灵,有地视其为图腾。 古时有人去世,家人便在院中停棺一日,灭明火,人避之, 若有众多渡灵食其残魂断气,则足证此人一生清明,若无一渡灵出现,则纵是达官显贵、锦衣玉食之家,也颜面无存,只好找人代哭。 此后历朝历代,暴君酷吏层出不穷,忠义之士含冤而死,魂魄饱含冤气,渡灵食其断魂后慢慢变化,忠臣诤士冤屈在其体内堆积,无法消受,无从处置,痛苦异常,只得夜夜当哭,再不避人,常吓得路人魂飞魄散,当场殒命,有些渡灵遂将路人飞散之灵魂吃掉,不想食后更加苦痛,其为报复,袭击活人,转嫁悲苦,任人折磨致死。因其形状乖张,不似渡灵,哭号不住,遂称枯灵。另有渡灵,好与人近,渐得人形,竟与人难分真假。此后,渡灵得钟馗相助,用宝物将恶枯灵收于地下,令其不得为非作歹。 此物最后出现,为云斋主人所著《惊世奇园录》。上载,1900年8月14日晨,城东御园家眷仆从一夜间全部殒命,死者身上不见伤痕,神情安详。邻人闻听前夜府中风声鹤唳,一长者闻听此声怪异,疑其家人为枯灵所害。因八国联军当天进攻北京,此事无人查证,联军后纵火炮轰,民房庙宇、官署部衙皆沦为废墟,昔日繁华之地今日满目疮痍,联军横施淫威,城中尸积遍地,白骨纵横,居民走投无路,被迫自殒。 其间,躲入御园废屋之中者及周遭百姓皆毫发无伤,联军或有进入,皆亡,尸骸无伤。统帅瓦德西欲督办元凶,严惩不贷,不料联军尸体瞬间腐烂,臭不可闻,一行人员突然痛苦难耐,瓦只得率部匆匆离去,四周居民幸而无恙。时值盛夏,酷热非常,联军走后,御园瓦砾废墟之上一片清凉,绵延数里,持续数天,伤者病者来此地调养均不日康复,百姓由此传扬,此一带必有神灵暗中护佑,遂视为宝地,原来僻静之所骤然云集千余户避难灾民,后渐起一片民居,众人又借御园之名,称此处为御花园,此巷为丰收巷。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六章 大雪 画皮 旁边印着张照片,下注:原御苑主人,一长者居中,端坐在前,父母在两旁,后面两个孩子,照片和文字一样被浸泡了,纸质像鼓着包的炸油饼,疙疙瘩瘩的,人脸也哈哈镜似的走了形,但再怎样也能看清楚,右边的那个女孩儿是罗婷。 真是罗婷,没跑,左边的那个是罗冽。祖父正是在罗婷屋里遇见的那个骷髅似的老头,是,就是他,即便是在照片上,你也能感到那凛凛的眼神,透过纸张歪歪扭扭地射向你。 撕书的可能也是罗婷,细想想,书不见了的日子正跟她上次来的时间大体吻合,那天的情景在我脑海里一点点清晰起来,如果她当我的面拿回去,我说不定会起疑——这不是她喜欢看的书,所以可能慌乱中,她把书塞到这么个位置,塞完了,她自己也就忘了,就像松鼠忘了埋下的松子。 一路上没出事就到了家,这得谢谢司机刹车踩得及时。我不停想着关于罗婷的一切:用花婶的话说,她是坐一辆棺材那么长的车来的,车开进“北丰收”还勉强,可根本拐不进御花园,御花园太窄,两辆自行车都难并排,但它进来了。没人愿意深夜在院里游荡,可罗婷会,她是小偷吗?不可能,她是白痴。从某种程度上,她是白痴,因为她漂亮,因为我爱她,所以我从不多想,可就连撒哈拉的猴儿都吃过麦当劳,谁都知道雷锋乔丹莫文蔚,这一切她都不知晓。她不知道的时候那么可爱,尴尬的神情让我着迷,我甚至盼着她眼里露出的困惑,等着她摇头,她的无知让我成了全知,她的求知欲满足着我的虚荣心,为了让这种感觉继续,我不也在潜意识里帮罗婷编着谎话以说服自己吗?古怪的声音、有怪老头的梦、曾经和韩冬经历的夜晚、还有医院里的学生,都和罗婷有关,而罗婷,每次总带着过份冷漠的表情听我说这一切,她其实不懂怎么冷漠,只是心里早有谱! 我越想越多,把什么事都联系起来,白雪为什么忽然抓她?她得知白雪死时没我想的难过——仇敌死了她当然不难过!还有,她教的学生怎么总病?真是感冒?那感冒好了为什么人家不上了?孩子许是感到什么!还有,她亲自当家教的那个孙建文,到现在还萎靡不振……还有—— 还有韩冬的话我从没听进去半句,我觉得他对罗婷的敌意没来由。现在想想,韩冬压根儿不是那种光凭直觉就怀疑人的主儿,他开始也挺信任罗婷的。还有罗婷的那个哥哥,帅得不靠谱!一个做生意的,有必要长这么帅吗,这不是蛊惑人么,我要长那样房租都能免了。不止这些,还有那个韩清,那个谁都瞧不上的姑娘,罗冽要没个三两下,能把她弄得服服帖帖?最后是他家人,别说在四川,就是住巴布亚新几内亚这么长时间也该有个联系吧,我可从来没见罗婷给家人打过半个电话。 罗婷那屋锁着门。等她!我从冰箱里拿出瓶冰啤酒,夏天剩的,想到这段日子每次喝酒后总能撞上怪事,忍住了没拿第二瓶。又给韩冬打了电话,他很快接了,但里头传出和燕子争辩的声音,争辩是往好里说,其实就是吵架,他敷衍了几句就挂了。我直肠子,忽然想上厕所,揣上烟出了门,解完手贴着墙根溜达,想着就要真相大白,反而踏实了许多。胡同的饭馆亮着灯,自己还没吃晚饭,进去点了盘炒饼跟三鲜锅巴,本来觉得吃不下,但一端上来胃口就大开了,我嫌干,又要了碗酸辣汤,边喝边想着罗婷,她喜欢酸辣汤,我想着她喝汤时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她的鬼脸、她笑时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这么想着食欲也没了,结帐时发现没带钱,老板说下次算,我让他把炒饼打包,自己回去取。 胡同里人不多,天儿冷,大家都猫冬去了。我取了钱跟黑子说:“炒饼,肉丝的,等着啊。”黑子乌溜溜的黑眼珠忧郁地瞅瞅我,这几天它心情不好,可能是白雪的死闹的。我不是个爱伤感的主儿,这会儿心情却已经拐了八个弯,忙不迭出屋,交了钱晃着饭盒往家走,前面有两个窃窃私语的恋人,两人把手插在对方的牛仔裤兜里,还扭啊扭,我把眼睛从那儿挪开,他们在我赶超的一刹那肆无忌惮地接吻。前边有个人拐进了“玉花园”,走得有点儿趔趄,看背影是夜里老撞见我的街坊,我放慢脚步,不打算超过他,这段日子遇着的太勤了点儿。 那街坊走成之字形,撞完了南墙撞北墙,就在我觉得有必要扶他的时候,他靠着北墙站了会儿,没进自己院儿,而是拐进了通向我家的小岔道。 起风了,风撩开他的大衣,大衣像超人的披风一样舞动,衣角还有绺棉絮。他扶了扶歪扣的雷锋帽,帽子却歪得更厉害了,随时可能掉下来,他的手抖,那手在路灯的光照下七歪八扭,就像中风的老人家。我努力不让装饭盒的塑料袋发出声响,让脚步放轻再放轻,好“来二两”的街坊拐进了左手第二个院儿,找人接着喝去了。黑子开始叫唤。 “就来,等着。”其实没必要锁门,离开五分钟不会有事,黑子是真等不及了,越叫越欢,它越吵吵我越开不开门,等我发现自己正拿店里的钥匙往锁里插时,黑子已经狂吠了,狂吠中还夹杂着爪子挠门的声音。“有这么饿吗?臭毛病,有狗粮不吃,狗粮多香啊,要素炒饼你还吃吗?等着等着!” 我胳膊肘往后一撤,碰着个软绵绵的东西——触电一般,我想起中秋节遇着怪老头的光景,回头看,不是怪老头,刚才那人站在我身后,正面看,他比街坊瘦,竿子似的,衣角被大风吹起,帽舌耷在脸上,像个稻草人。 “您找谁?” 陌生人没答话,在风里兀自打晃,耐心地等风停下,北风吹过,他站定了,拽下帽,一只眼看着我,好像在确认什么,另一只该长眼的地方是个洞,皮肉漩涡一样打着卷陷进洞里。 比起那一只像从动物标本里抠出的眼,那个洞射出了能够称之为目光的东西,黑子开始撞门。 我握紧拳,墙角就放着镇江没拿走的镐头,但在那人身后。眼下,我只拎着个软塌塌的塑料袋,里头是软塌塌的炒饼丝。 陌生人有东西往外掏,其实他那长相不用掏什么就已经够让我肾上腺素分泌了,当他从大衣里拔枪似地抽出一把电钻的时候,我肾上腺素冻结了。 陌生人咧开嘴,嘴唇不过是糊着牙齿的皮,尖牙迫不及待地从皮里露出来,他踉跄着逼近我,变了形的手指按动电钻,小院充斥着电钻尖厉的叫声。 “强子?干什么呐?”——是姜老太太!我想说“别出来”!,但半个字都吐不出,灯亮了,门闩响了,她探出半个身子,“睡吧,有什么活明儿……” 电钻不响了。 老太太扶住门框。 黑子把胖脸挤出狗洞,冲陌生人低吠。 陌生人扭过头,让那只眼对着黑子,又把头艰难地转过去,对着姜老太太,这才把整个身体转向姜老太太,右手扳过举着电钻的左手,钻头瞄准老太太,钻声又起,那只眼和那个洞瞬间大睁,他冲向老太太,快得像火箭助推器。 我没看清罗婷怎么插在老太太和他之间,上一秒这地方还没她,但那真是罗婷,脸比陌生人还可怕,她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就是曾抚摸我脸颊的手指,吃完巧克力后放在嘴里吮吸的手指——捏住钻头,像捏根薯条,电钻仿佛被掐住七寸的蛇,一抽一抽,而后,电钻跑到她手上,陌生人要夺,但罗婷很快把电钻还给了他——它插在陌生人另一只眼上,自顾自往里钻,陌生人的大衣在痛苦的啸叫声中迸开,形销骨立的身躯像骨骼版变形金刚,充满了小院,眼前是那个我熟悉的骸骨,它背后的刺因为痛苦向四面八方挣扎着,骸骨的头倾向插着电钻的一边,它扭动着,从影壁腾上房檐,猛地甩了下头,想把电钻甩下去,但这更增加 了疼痛,它跑了。 “您没事吧?”罗婷要扶老太太,姜老太太忙往后退,好像《西游记》里的老太太躲白骨精,罗婷对我们道,“待这儿别动!”追了出去。 黑子好不容易从狗洞里拔出多半个身子,我顾不上它腰椎间盘突出,连拉带扯把它扽出来,它边费劲地往外扯自己,边着急忙慌地先变大脑袋。脑袋太沉身子抗不住,终于,它抬头扭动巨大的身躯,盯着骸骨跑远的地方,发出和身体相配的吼声。 花婶儿那屋灯亮时,黑子已经驮着我跃上房,房顶咚咚闷响,我担心黑子一脚踩漏民房,毕竟它不是猫。有那么一次,黑子慢下脚步,鼻子在空气中抽动,然后调整方向狂奔,不远处有玻璃破碎的声音,黑子忽然急刹车,我虽然抓着它的毛,但还是掉下去了,还好这地段院墙不高,我只扭了手腕,离出事地还有一骨碌距离,刚跑没几步,骸骨就朝我这边退来。 就像我没明白罗婷怎么站在姜老太太和骸骨中间一样,我也没明白我怎么跑到了骸骨和罗婷中间,骸骨眼上的电钻没了,现在是两个黑洞,虽然没流血,但那个新窟窿颤啊颤,触目惊心。罗婷闪过我蹿向骸骨,骸骨又发出那种撕裂耳膜的叫声,朝她扑过去,她似乎被咬了一口,或者被打了一下,总之罗婷朝我弹过来,而我,像堵挡风的墙,接住了她。 “你不要命了!”——这时候她还这么体贴,我一暖,紧接着她又说,“把它引回去!” ——罗婷的表情好像在说:快拿苍蝇拍把这苍蝇拍死啊!好在这时黑子白浪般涌来,从我头上蹿过去,要咬骸骨的梗嗓咽喉,但骸骨压根儿就没咽喉,它那身子骨也不是白长的,黑子跟它比划就像一坨肉跟一堆骨较量,肉虽敦实,但骨头扎人,它绕过黑子时,尾巴刺向它,黑子在空中笨拙地一躲,身子咚地撞上墙,正好压着罗婷,罗婷呻吟一声,墙里的人家有了动静: “天老爷,住着人呢里头!” “怎么开的车!” “你快瞅瞅!赶紧的!”——听声像夫妻俩。 骸骨本已转向胡同口,但骤然打开的灯光吸引了它的注意,它左边的窟窿眼透过窗户向里观瞧。 “看见了吗?”罗婷悄声说。 “什么?” “那根骨头!” “哪根?” ——屋里响起女人的尖叫声时,我才发现罗婷还背着个琵琶,要去卖唱似的,而骸骨显然又被别的什么吸引了——韩冬和燕子站在把口,路灯照着他们,韩冬手里拿着那个电钻,他在使劲打开关,但电钻这次似乎不给力,就是不开,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一辆自行车绕过他们拐了个大弯儿进了胡同口,骑车人这回真是住家,他运气壮得能买彩票了,住家拐弯后不忘扭头瞪韩冬一眼,但当他转回头看见冲过来的骸骨时,就连闸都不会捏了,自行车朝着骸骨直愣愣撞过来,街坊仰望骸骨,骸骨那畸形的肋骨像活动夹子要把他夹到胃里,住家在最后一刹那想起捏闸——其实他该玩儿命蹬,但他蒙了。好在骸骨没搭理他,背骨在跃过他时扫到了自行车,车就只剩下前头一半跟他走了,同时被削开的还有他明黄色“波司登”羽绒服,后背的布片耷拉下来,屁帘一样垂着,一后背的羽绒终于得了自由,在他身后轻舞飞扬,自行车后轮加后坐在他看到黑子时倒向右边,他自己连同前半段倒向左边。骸骨根本没搭理邻居,它要韩冬,我的“同谋”。韩冬还在第n次开电钻,原本躲在他身后的燕子忽然拔腿就跑。这一跑,本都冲到韩冬面前的骸骨明显被活物吸引,它分出一根惨白的骨头,那根又在瞬间分成许多细茬,就像抻面师傅把一根面条瞬间变成龙须面一样。“龙须面”飞向燕子,我本已看不到燕子了,但很快就看到她重被拎到胡同口,龙须面似的细骨和燕子飞舞的长发纠结在一起,骸骨一提,燕子被拽到半空,疼痛让她紧紧抓着那节骨头,很快,她的手都就跟骨头融为一体了。 罗婷冲了过去,比罗婷反应更快的是韩冬。他把电钻砸向骸骨,疼该不怎么疼,但这种侮辱无异于把破鞋砸向女人,电钻从缝隙中咣当当掉进了骸骨的肋骨里,就像掉进一口深井,你能隐约听见它往下坠落的触壁声,骸骨转向韩冬,打开肋骨。 叫肋骨,只是长得像,长短不一的骨头向两边开合,有些地方还连着皮,里面黑乎乎的,有些像钟乳石似的东西垂悬着,那是活动的、饥饿的钟乳石。肋骨食人花一样张着,一副有敌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架势,韩冬相当镇静,骸骨卷起他的时候没挣扎,但在把他放在肋骨里前,他不知从哪儿抽出把刀,当细骨带着燕子晃到他近前的刹那弓身送力,刀无疑划开了什么,燕子掉下去了,连带着骸骨的骨。骸骨一疼,韩冬也掉下去了,但他没起来,就地打着滚,疯狂得撕扯着衣领,嘴大张着像在叫,脸色是墙皮才有的灰,那死灰从头顶漫到脖子,韩冬朝我伸出手,五指伸开,一只手扯开衣领,他的观音坠从里头蹦出来,在他脖子间甩来甩去,碎了。燕子跪在胡同一侧,头发里夹着骨屑,双手发紫,盯着韩冬。 骸骨要吞了韩冬的当,罗婷跃上它的脖子,这回我知道是哪根骨头了,是根不起眼的小骨头,罗婷死死揪住那骨头往下拽,骨头并没折,但骸骨显然感到了威胁,疯狂地晃动身体,想甩下罗婷,罗婷吊在上头,像个乱晃的铃铛。 我跃上黑子蹿到骸骨前,骸骨往院子方向跑,散了架似地,但并不影响它奔跑的速度,等它停住我才意识到,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古怪的“胡同”,这是它的老巢,没地方躲了,它转向我,脖子上没了罗婷。 我不习惯一个人面对它,尤其是发现黑子一路上过分的颠簸是因为受伤后,就更不会喘气了,我能感到黑子在发抖,骸骨用俩窟窿打量我们,新的窟窿已经不颤了,比旧的那只更阴森,审时度势,它很快有了主场作战的优越感,它发出一声唿哨,隐隐地,远处立时传来零散的啸叫,继而此起彼伏,好在这时候,琵琶声响了。 急促的琵琶声从墙根处响起,是罗婷,浑身是土,头发散乱,像靠在酒馆门口等待敌人放马过来的西部牛仔,所不同的是没叼万宝路。琴声乱糟糟的,那只脚刚着地,犹豫了一下,退回到墙里,啸叫声被乱糟糟的琴声压住了,而骸骨,也蹦迪一样扭动身体。扭动的不只是骸骨,黑子也开始四蹄乱捣,头摆个不停,我忽然一阵恶心,干呕,呕得连气都喘不上,黑子也晃得越来越厉害,手舞足蹈捣腾四蹄。罗婷在我眼前慢慢模糊了,她眼神里似乎有一丝焦虑,但在我眼前一片漆黑前,她垂下眼睛,继续弹她的混账琵琶,有一阵,我觉得旁边有个民乐团,七个罄八个钹九个铙钹响成一片,后来才意识到那压根儿就是缺氧造成的耳鸣。我像被扔到岸上的鱼,水就在旁边,但我只能干看着,那是我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恨罗婷。我恨她,恨不得杀了她。我要氧气,我要的只是氧气!她把氧气夺走了,丁点儿不给我留,还在这儿弹小曲儿!犹太人进毒气浴室前也有个人站在门口拉小提琴,她就是干那个的。眼前一片漆黑时,我清楚地恨着罗婷。 我不是被黑子就是被骸骨揣醒的,起初看到的是两团巨大的重影,我努力对实焦距,发现双方像两军阵前的猛将打在一起,不知战了多少回合。黑子正死命咬着骸骨的一根肋条骨,脚踩着琵琶碎片。我看不见罗婷,骸骨甩掉黑子,袭击它后臀尖,骸骨的肋骨里伸出只胳膊,罗婷的小细手从里掰着肋条骨。氧气和力气回来了,我躲开骸骨刺来的骨头,不知怎地蹦到骸骨身上,抓住那胳膊,罗婷也紧紧抓住我,身后是黑子痛苦的咆哮,血腥味的液体溅到脸上,耳朵眼里也溅了进去,封上了耳孔,顺着耳垂往下流。 骸骨的骨头像冰,我的手跟骨头冻在一块儿,罗婷的另一只手猛地从骨缝里伸出来掰开我粘着骨头的手指,骨缝间,我看见一个近乎透明的物体,那物体似乎注视着我,隔了几秒,我才意识到那是她的脸,上面没了眉眼,但我知道那是罗婷,我把她攥得更紧了,那手臂似乎越来越细小,越来越没形状,罗婷要融化了,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里,我听到她说,对不起。 我抓住左边的一根细些的骨头,用尽全力往外掰,这身肉不是白长的,骸骨疼得弯下身,紧接着,什么东西缠住我脖子,天灵盖一阵刺疼,我以为脑浆子就要出来了,但我被甩开了。甩下来后,我才看见骸骨身上还有个人,他一只胳膊跟刚才罗婷要拔下的骨头缠在一起,下来的时候,缠绕住胳膊的骨头簇簇下落。 罗冽慢慢活动了一下肩关节,左手仔细抚摸右手臂,接着是手指,眼神充满爱惜,好像那胳膊是和田玉的,他前面,骸骨保持着姿势,没动,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从尾巴开始,它的骨头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根接一根土崩瓦解,它用那两个窟窿看着我,窟窿里没了凶狠,如果不是这景象吓人,我真以为它要哭了,但很快,它最后的哀怨注视也被干净利落脆地炸没了。 它没了,骨头渣都没剩。 罗婷也没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罗婷会像动画片《龙子太郎》里的妈妈一样,从龙骨头里滚出来,可什么都没有。断了的琵琶躺在墙边,黑子也在不远处,只有她没了踪影。 我盯着罗冽,不知罗先生方不方便修完指甲后给个解释——他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干了什么,最重要的,罗婷去了哪儿—— 罗冽不解释。他摩挲了几下手指,看看我,骸骨的黑窟窿都比他来得温柔,走了。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像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敌人既已打倒,英雄独自离去,该出字幕了。可我还在这儿呐!黑子也还在哼哼,怎么就这么不把群众演员当回事呢?当看到黑子时,我暂时顾不上罗婷了。它肚子汩汩往外冒血,我拿手按,血像电影里那样透过手指缝隙往外喷,黑子望着我,没有痛苦的神情,它欠欠头,示意我离它脸近点儿,我抱着它,由于还是狮子版的黑子,那双大眼比平时大很多,但神情是一样的,不,也不一样,黑子从来没这么看过我,这么镇定、温柔,这是狮之将死的眼神。我脸紧贴着它的头,黑子舔舔我,舌头耷拉下来。 “别——别啊——”——跟往常一样,这次,黑子也没听我的,它胸口上方的白毛起伏得越来越慢,最终不动了,眼睛也慢慢儿合上了。我盯着那眼睛,觉得它待会儿还会睁开,像往常一样瞅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那眼珠骨碌了一下,黑子跟我闹着玩儿呢,我想。但当我意识到那只是错觉时,开始哭了,我没意识到自己哭,直到眼泪打在手上,我听见自己吸溜鼻涕,我把手伸进黑子的毛,忽然想起在太平间看见我妈——黑子!黑子也跟我妈一样回不来了!我的黑子!跟你比“黑背”算个屁!我还嫌弃你!嫌你馋、懒、长得丑、小性儿、没男人样,可你比我强多了!没你我早完了!你就好好当你的狗吧,变什么狮子啊!我就要你太太平平地当狗,不!下辈子你当我弟弟!我什么好吃的都给你!什么都给你!! 我越想越难受,坐在这鬼地方哭。哭着哭着,我觉得脸上痒酥酥的,回过劲儿来才发现什么东西在我脸上爬,还能有什么,这地方蟑螂都没有,只有一种玩意,我用手揪下它,果然!地水银在我手里挺乐和地扭啊扭,可能因为吸够了我咸滋滋的眼泪,它还不忘了伸长前半截身体,够着吃掉我刚流下的,舔完后又一阵摇晃,就像眼镜蛇听到吹笛人的笛声一样。我忽然想起上次它们治了韩冬的腿,忙把它杵向黑子,黑子肚子的伤口已经被血和毛糊上了,结了痂,地水银老大不情愿,把它放在那儿,它就扭头往我身上爬,一连放了几次,这家伙就想溜,我可不干!见摆不脱,地水银只好在黑子旁边爬两下,波浪似地扭,很快招来两个同伴,开小组会似的,我不知道它们摇头摆尾地说啥,但也摇晃着参与:“我说,”我吸溜一下鼻子,地水银们看我,“这个,是我哥们儿!你们要把它治好了,我就领你们享福!”地水银们新疆姑娘似地动动脖子,“御汤苑去过?澡堂子!你们要吸多少汗就有多少汗,不光有男的,还有女的呢!就等着享福吧你们!我还认识个特爱哭的,到时候我让她哭两大桶,你们在里头泡澡!行不行?行不行快帮忙!”一嚷嚷我鼻子又酸了,地水银见状忙伸出舌头,准备像青蛙吃苍蝇那样吞掉我脸上的泪,可我眼窝深,没掉出来,妈的早知道眼泪这么管用我把清凉油都抹眼睛上、吃两斤芥末墩儿让它们舔个够!我正瞎捉摸,地水银们开始行动了,不知道是我许的空头支票管用了还是南丁格尔灵魂保佑,总之三个家伙开完会,开始另一种舞蹈,两只从相反方向围着黑子绕三圈,另一只则盘起来趴在它伤口上,随后它们仨编成麻花辫的形状,就像我们惯常说的——拧成一股绳,从黑子的伤口哧溜一下钻进去了。 等了半天没动静,我都有跟进去的冲动了。渐渐的,黑子巨大的身体有了反映,一忽儿鼓起个包,一忽儿像活了似地扭动,一忽儿又什么都没了,然后猛地,黑子倒立起来,尾巴尖直指天空,像被挂在什么上似的,我仰头看着,但见它白毛往上一扬,又趴下了。然后黑子扑向我,像扇大饼朝我糊来,我一低头,黑子挂毯一样挂在我身后的墙上,突然地,它又立起来,芭蕾舞演员似的四蹄点地,跳着往前走。我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防着它有下一步。但它没有,跳了一段,它立住了,脚尖慢慢下放,整个脚爪着了地,定了有几秒钟——我心都不跳了,,它走了两步,又走两步,像《卖拐》里一样走了好几步,一颠一颠走了好几步,然后,它站定不动,看着我,喘着气。 可能我把它抱得太紧,黑子使劲儿挣巴,我松开手,傻呵呵地咧嘴笑,黑子一点儿不领情,摇晃着大脑袋,看样子哪儿不得劲儿,它弓起身子,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接着又是一个,还有一个!每一次都发射出一条地水银。 黑子纳闷地看着它们,想不明白自己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个,地水银们被射出老远,身上粘了不不知道什么,都不银了,着急忙慌地在地上打滚,谁都不愿碰谁,很嫌弃对方的样儿,我可不管这些,抱起一条亲了一口,地水银身子僵了,似乎人嘴是最污秽不堪的东西,直到我拿衣服给它擦拭,它才把身段放软,三位自我清洁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互舔,这几个则像被抛光的银器,月光下的它们宛若三条银色鞭子。 “嘿,再帮我个忙,我——”话没说完,这仨刺溜溜钻没影了,“还有个人没找着——”不过,我已经很感激了,至少黑子在我身边,狗总记得路,动物比人强。 可能是黑子在,也可能刚死了一个骸骨,墙里的雕塑都很老实,出了那道门,黑子一如既往地缩小了,瘫在地上根本走不动,我抱起它,像抱着个婴儿。姜老太太那屋关着门,不知她老人家怎样了。黑子在我怀里扭了扭,没看我屋,而是往院里头看,我把它放进窝,取手电,黑子呜呜,想从窝里出来:“待这儿,哪都别去!” 越往里院儿走,声音越明显。那是我在胡同口听过的声音,是录音笔里的声音,在医院楼道里的声音,是时候了,我要看看声音的主人。 骸骨不只一个。 我捏紧手电,手指杵着开关,门没上锁,里头也没插,合叶似乎故意警告,发出尖锐和漫长的噪声,我记得给它上过油。屋里比放猪肉的冷藏间暖和点儿,月光又一次卖力地照进来:“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悄悄在改变,改变的不只月亮的脸——” 挂衣架横倒在屋 中央,原本立着衣架的角落蜷缩着什么,后背骨骼根根透明,该有肉的地方是半透明的,乍一看就像看到了立体x光透视片。半透明的颜色逐渐加重,就像玻璃变成毛玻璃最终变成象牙屏风。脊柱并不透明,但里边有团深灰的东西在上下游动,就像试管里滴进墨汁。墨汁开始还恣意地变换形态,后来渐渐团成肢体,而后,那四肢似乎有了力量,在原本不宽敞的脊柱里踢打,有一刻,我似乎听到脊柱咯吱吱的断裂声,以为一切都多少基于自己的想象,但不是,随着墨汁越来越粗壮,动得越来越激烈,迷你骸骨呻吟着——杀了它?它看起来弱不禁风,是乘鬼之危的好时候!可能因为脊柱疼痛得厉害,迷你骸骨转身用墙狠狠磨擦后背,好像要把骨头里的东西磨出去似的,它熊瞎子似地且磨且撞,没留意我,而我却得以把它的脸看个正着,那脸上没长什么,皮肤像裹糖葫芦的半透明蜡纸,因为疼痛时不时蹙缩一下,两只眼睛不是黑洞,而是像两弯结着薄冰的湖水,荡漾着疲惫的神情,这是我见惯了的神情,罗婷的神情。 让我确定那就是她的,是立在脑袋上的头发。几天前她刚剪过头发,由于去的理发馆太便宜,师傅犯懒,两边和后面用推子推得过分短,有几根支楞着,快成板儿寸了,罗婷不好意思出门,试了几顶帽子都不合适。那头发现在还那么短,脑瓜顶的几根立着,只是根根银灰,像团成球的刺猬,似乎在说:过来就扎死你! 我想象罗婷光着身子的样子每天最少一两回,早晚一次,几乎次次有反应,有时候谈着生意忽然雄起。我常想的一幕是她背对我脱下棉制衬衫,露出脖颈和后背——可现在,我活活见识了那后背,不仅后背,前后都看了。生理反应是有,只是和平时截然相反,身体里各个部位都往一块儿缩,离开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了一下,我走进里屋拿起被子要给她裹上,听到脚步声,罗婷猛地把脸埋进臂弯——所谓臂弯也就是两根骨头,继而发出沉且粗的喘息声,像个得肺气肿的老爷们儿。 进退两难之际,罗婷忽然伸直胳膊,用半透明的手指指向厨房,见没响动,又确定地指了指,手指颤抖着,搞得指尖冒出的白烟也跟着晃。 “——要热水?” 罗婷摇头,除了鬼似地喘气什么都说不出。我进了厨房,一通寻摸——醋、酱 油、料酒、剩菜、冻硬了的豆浆,临了,在一个药锅里找到一团冻住的黑东西。我把药锅加热,液体好像觉醒了似地,咕嘟咕嘟越来越激烈地冒泡,我边搅动边让自己接受梦寐以求的竟是《画皮》中的女鬼这个事实,而自己此刻就像个邪恶的男巫,和女鬼沆瀣一气。热开后,那东西发出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儿,罗婷给我做的什么都是这味儿,只不过淡点儿。我在快熏背过气之前火速把这些沥青一样的东西倒进青花碗,碗都快吐了。进屋时“骷髅版”罗婷已经躺倒在地,不停抽搐,她急不可待地伸出冒白烟的手指,接过碗时一阵哆嗦,药差点儿洒了,她把它放在地上猛吹手指。 我拿着碗端到她嘴边,她朝另一侧扭过头,摇着,但随着喘息加剧,她不得不把脸凑过来喝下碗里的东西,那股贪婪劲儿好像我第一次喝黑芝麻糊。她喝的时候,我努力盯着碗边的青花图案,但余光还是瞟到那嘴。她伸出舌头舔舔没嘴唇的嘴,一看那舌头,我胃里就翻江倒海,难以想象我的舌头竟那么贪婪地和那玩意搅和过,当初还不如吻只蜥蜴!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六章 大雪 画皮 直到指尖冻得生疼,我才意识罗婷早喝完了,自己还傻举着碗,屋里不像刚才那么亮了,玻璃上结了窗花。我再次拿被子给罗婷裹上,这回她没拒绝,指指门让我走,有一刻我真不想呆这儿,脑子里想走屁股却往下沉,我坐在床上,坐得很矜持,只坐床沿,一半身子悬着。喝过药,她不怎么呻吟了,始终背冲我,时不时摸摸脸,低头看看自己,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脖颈的皮肤在一点点恢复象牙白,而她的头发还是灰色的,每根都像挂着霜,她伸手在桌角摸索,我问她要什么,她不答话,拿下桌上的圆镜子,她的手指梆硬,跟镜子接触时发出清晰的碰撞声。罗婷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镜子,又厌恶地扔开它,要是我不在她也许会对镜描画再贴花黄。 快四点的时候,我被冻醒了。屋里没火,我翻身时还把被子踹了。罗婷在墙角一动不动,被角挡着脸,我起身打开台灯,调暗光线,蹲在她面前,轻轻撩开被角——那下面是熟悉的嘴唇,尽管它跟皮肤一样苍白。鼻子的形状也对,睫毛似乎短了点儿,也不弯了,直勾勾地有点儿愣,眉毛很淡,有些没长出来,长出来的也还没上好色。 我把罗婷抱到床上,起身生火。也许有好多件事儿值得做,但这件最不费脑子却最费时间。罗婷需要时间恢复,我也要调整心情。每一步我干得都挺慢,生怕吵着人,这晚上已经够热闹的了。通煤眼儿的时候,罗婷把火棍递给我,身上还裹着薄被。接过时我仔细看了看那手,手指不再冒烟,指甲也固了形,底部的半月形象牙白还在生长。除了消瘦苍白,头发银灰,罗婷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水壶烧上了,衣架归了位,再没事可做。 我们坐在床两头。如果没墙挡着,我还想往后。良久,罗婷递给我个靠垫,我塞在后背,感觉舒服些。屋里有了热气儿,窗上的冰花化了,月亮回到原位,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我也困了,无论如何都想马上睡,可罗婷开口了。 “对不起,以前你问我,我没承认,不太敢承认。我总想,有一天身体里的东西能没有,我能跟人一样,唉——其实我从小就住这儿。” “我打从妇产医院出来就待这儿了。”我撑着眼皮。 “那人是我爷爷,我还有父母,还有我哥哥罗冽,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可这故事太长了,那次我之所以离开那么长时间,除了身体确实不舒服,也是觉得还是不要就这样发展下去的好,我们本不该碰见的。” 罗婷停了停,好像需要鼓励才能继续。我该过去搂她,但只点点头。我也需要鼓励,从野比康夫的时航器到《时光倒流七十年》,从特别着迷此类情节到一看时空穿越就想吐,我不想再听这类故事。恼人的是,这不是故事,是报告文学。这就好比你一边举着录音笔采访白骨精,一边思忖采访后这里会不会只剩一只录音笔。此刻,白骨精浑然不觉,语重心长地讲着自己的成长史。 “那天你说梦到了我爷爷,我知道那真的,但我能说什么呢,我该怎让你知道我是个渡灵呢?我说不出口,试着了几次都不行,我不知从哪说起,不知说完后你什么反应,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你知道,我身体里囚禁着祖先们消灭的大枯灵魂魄,它可以在我身体里上下游荡,那滋味真吓人。我离开你的那天,它折腾了我一晚上。可能因为第二天要见你我太兴奋。我是不能那么高兴的,我的兴奋是它的兴奋剂,它的快乐却是我的地狱。那晚上,我满脸都是细微的黑道,那是它分散了的触角和神经,脸看起来就像京剧里的黑脸。早上给姜老太太留条前脸上的痕迹算是消失了,我打算马上给你写个条,但一会儿工夫它就蹿到我手上,我的右手掌向外弯,抽筋了一样,整只手开始变黑,花婶儿还在旁边,幸亏我哥看我不对把我拉走。那次发作最厉害,没人能帮我,药没调好,有一味怎么也买不着,我哥只好去深山老林采,这就是他所谓的“出国”。哥哥其实完全不主张我们俩在一起,这恐怕你也感觉到了,他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害了你。” “你不会。”这是我这辈子说的最没底气的一句。 “还记得那晚我们住在你朋友家吗?你没有做梦?” 罗婷的眼睛细看现在还发灰,我看向衣架。 “你应该是做了梦的,那天我也很高兴,这又激活了它,本来它消停了一段日子,我甚至想它会永远安静下去,但那天,它进入了我们,确切的说,是控制了我又控制了你,我们应该在一个梦里,那梦不是好梦,弄不好就出不来了。我哥哥说得对——别反驳,先听我说完,是的,不是每次我兴奋它都有反应,但它的确越来越强,在我来你这儿以前,它除了让我难受哪也出不去。但后来,我发现它出去过,晚上,在我意识最松动的时候。它回来时很兴奋——它不能总离开我,我是它的监狱,也是它的加油站,是它的老家,它必须回来。我能读出它来过这儿,它疏忽的时候把一个画面传给了我,哈,就像朋友给别人分享一样——别紧张,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恨对方,但除了我它还能搭理谁呢?搬来后,它控制我的时候多了,有几次,别说你没有,你躲着我,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它,而你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我是说,发现了一个不太正常的我。” “我不能停亲爱的,让我说完求你了,”——其实我没想插嘴,我只不过想打个哈欠,精神上不困,但生理上实在忍不住,她这么一说哈欠也憋回去了,那声亲爱的让更我别扭,罗婷接着说,“1900年的一天,应该是8月13日,那天我在家里待着,其实待得并不踏实,要打仗了谁能踏实?罗冽忽然进来,我从没见他那么慌张,‘爷爷叫你,快!’我跟着他往外跑,院子不像往常的院子,安静得诡异,花草树木和脚下的地却微微震动,‘怎么了?打进来了?’我问。他不答话,我们来到爷爷房间,我从来没见过爷爷那种表情。不仅爷爷,爸爸妈妈也在,我妈妈刚哭过,还止不住地擦眼泪。我爷爷说:“婷儿,你也知道现在的时局,我们决定先送你出去躲躲,冽儿陪你去。” “那你们呢?” “我们就在这儿,这是我们家。” “那我也不走!这也是我家!” 妈妈哭出声了,爸爸满脸愁苦,我抱着我妈,爷爷忽然吼道:“你想气死我!”他从没这么凶,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他这一吼,我吓得不动,我妈妈也哽住了。 “你留下来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就是个拖累!大人留下,过几天你回来还有个家,都走了家谁管!——冽儿,还不快走!” 罗冽朝父母点点头,掰开我和妈妈,我现在还记得爸爸的眼神,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好像再看不到第二眼似的。爷爷正相反,背对着我。一切来得太快,这几天邻居们能逃的都逃了,但家里人从没提过走,我直到出了后门都没缓过来。 我没意识到自己进了个什么样的东西里面,里头漆黑,刚才穿过院子时,院子震颤得更明显了。罗冽不由分说把我塞进去。 “你怎么不来?”他是我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我取点东西!”他跑进院子。 我想下去,但那东西好像从外到里封紧了,少顷,它动了,快但平稳,那当然不是马车,你丝毫感觉不到颠簸,再说车也没人赶呐,我从小到大可只坐过马车,那东西甚至不像现在的汽车,它就像在冰面上滑行。里面一丝光亮也没有,在移动的黑暗中,我感到它在某处转了个弯,便揣想是哪个路口,但在我想的瞬间,它早已带着我远离了家,随后,远离了城市,我意识到,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家了。” 罗婷停下来,接过我的纸巾。 “我那时哭得倒不过气,不知道回家的 路,更不知它要带我到哪儿,我像是睡过去了,还做了个梦,但梦里也是漆黑,不知黑了多久,直到我听见声音——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声音一阵比一阵急,我推了推敲窗的那边,门竟然一推就开,我看见从没见过的地面,周围有很多腿脚,穿着古怪的裤子。钻出门向上看,阳光像针扎着我的眼,等我闭上,慢慢再睁开时,身边已经站了好些人,那一刻,我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了。” 罗婷的情绪就停在那一刹那,我要起身给她倒水,却被她拉回,“让我说完这段——其实那些让我害怕的,就是你们习以为常的,是的,我站在北京,但那是你们的北京,不是我的。那么些穿着古怪衣服的人围着我看,有中国人,也有几个外国人,我真奇怪啊,难道他们不是昨天还要打我们的么,怎么今天就拿着个四方盒子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了?他们穿得多怪啊,男男女女都露着那么多,头发那么短,还有他们身后的房子,高得像山。最古怪的是个穿制服的人,我想他就是敲玻璃的那个,那人做了个古怪的手势:“刚拍完戏啊——不知道王府井内禁止行车吗?驾照!” “什么?” “驾照——驾驶执照。”那男的指指车,那是个黑色的大家伙,虽然昨晚看得匆忙,但那时它决不是这样。 “这是哪儿?北——京?” “您以为呢?华盛顿?”——周围的人笑了——“快点儿,这可不光影响交通啊。” 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什么是驾照,警察认为我无照驾驶、不配合执法,我被带回办公室,办公室挂着一幅画,画底下写着‘1997’”。 “你说实话了?” “怎么没说!但实话听着像假话,像样的假话我又编不出,警察说如果那‘别克’是时航器,那他就是机器猫,他们觉得车是我偷的,因为我说不出车牌号,我甚至说不出我是谁,户口本身份证学生证一概没有。而车,刚才我还能从窗栏的缝隙中看见它,这会儿没了。这么着到了晚上,两个民警出去抽烟,我一人在小屋里,对着一九九七年月历发呆。 门开了,罗冽闪身进来,我都没认出来他是罗冽——辫子没了,还穿着白衬衫,我从椅子上弹起死死抓着他不松手,他一只手扶起快倒了的椅子,另一只安慰地拍拍我,示意我安静。门只有一个,两个民警就站在那儿,窗户上有栅栏,我和罗冽穿过过道,退到门左侧的一间屋,民警中一个抽完后去了院里的卫生间,另一个转身往右拐进小屋,在他开门的一刹那,罗冽抓住我的手从左边那间屋出去,一路弯腰跑进那辆别克——它趁着夜色又回来了,刚关上门别克就启动了,它前面的三个盾在向右转的一刹那融化,车头凸起了一个银色的小雕塑,我能看到一对翅膀,从雕塑那一点开始,乳白色迅速蔓延,吞噬了整个车身,连我的皮革座位也变成奶白色的了。车头的形状也起了变化,不再圆润,而有了棱角,罗冽坐在驾驶座,手扶方向盘,但我觉得他只是坐在那儿,快出铁门时,民警从厕所出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车,他似乎看不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另一个民警从屋里冲出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们四下看看,忽然拔腿追那车,我扭过头,听见有人狠狠拍着车尾,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窗外是光怪陆离的景色,刚刚才浮现出的一点安全感全烟消云散,罗冽看起来很累,他的眼睛被前车的刹车灯映红了。 ‘他们怎么样?’我问。 罗冽沉默半晌:‘房子炸没了,他们也走了。’ ‘——走了??走了什么意思??’ ‘过世了。’半晌,罗冽说。 “‘走了’——这其实也该是我的命运,我本该身处其中,如今它却成了书里的历史,在黑暗中,我略过了所有动荡的时代。” “多好。” “可该你承受的动荡是略不掉的,有时候我想,它也许会在前面什么地方等着我。” “等我们两个。” 罗婷感激地一笑:“睡美人就好多了——我对童话没什么兴趣,但独独羡慕她,羡慕得不得了——整个城堡陪她睡了一百年,一起睡,一起醒,可我的家、我的亲人、北京城不能陪我睡,我常常想回去,回到动荡的时代去,不管我在那里受什么苦,那是我的时代,我不该只在书本上读到它,在照片上看见它,我要回到那儿,我只能活在那儿,只想活在那儿——直到认识了你。” 最后一句话像记重锤敲击着我。我以前以为那只是我的感受,我从不高估我在她心中的位置,我担心小院儿限制了她的视野,一旦她站在更广阔的舞台,受到更多的注目,我就会被淹没。即便自信如我,也总有一些时候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而今,毫无疑问的,这句话使我的情绪达到了最高点。这是怎样的一天啊:当看到书中的照片时,小偷啊噩梦啊便不算什么了,当骸骨出现时,照片又算得了什么?当罗婷、韩冬、燕子、罗冽悉数登场时,我整个人就像在一个比一个巨大的浪洞里努力稳住的冲浪者,而现在,我被浪推着送上沙滩。 罗婷讲的一切,从严格意义上说,我无从知晓真伪,除了那古怪书中的一张照片,没有任何证据。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但独独这句我相信是真的。这话有强大的魔力,让我无所谓罗婷是什么,画皮也罢,白骨精也罢,女巫也罢,渡灵也罢,一切都没关系,只要有人在乎你——即便在乎你的不是人。 我打开冰箱取出一听可乐,倒一杯给罗婷,剩下的一饮而尽。 “当时你怎么看上我的?” 罗婷扑哧一声笑了,放松下来:“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朝我笑了笑,我当时想,有这么个人住在前院,应该很踏实,就是很踏实。” ——那我相当于保安喽?“你哥不能让你踏实?” “如果没他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活——忽然被拉到这么个地方,一天学也没上过。你知道,有些人只能活在他自己的时代,而有些人在哪个时代都是天才,哥哥就是,他借了我的簪子当了,过段日子又赎回来。他在古玩市场从不出错,当然,他本身就是从那时候过来的。” “是他让你来这儿住的?” “他完全不让,他不觉得我能单独住,况且还租了楼房。说实话,我那时已经渐渐适应了楼房的舒适,总想着如果爷爷和爸妈能生活在今天该多好——不过他们也许不喜欢,毕竟没有自己的院子。我来这儿是因为有东西在叫我,在心里叫我,院子虽然没了,但土地还在,我想找到我原来踩过的那块地,想得脚都痒痒,这念头在一天下午的时候产生,然后就种在我脑海里,再没消失过,而且吵嚷得一天比一天厉害。” “你哥没这种想法?” “从来没有过,他适应现在的生活,我怀疑他适应任何新环境都只用一分钟,也许谈不上喜欢,但他毫无疑问适应,他总能找到可以做的生意。有一次我们一起坐电梯,你知道,搞明白电梯怎么用真花了我不少时间,我问他怎么连学都不用学,他按下‘1’键说:‘因为什么都没变。’然后,从十六层到一层,我们什么话都没说。” “什么都没变?” “嗯,哥哥是这么说的,可怎么能没变呢?我们那会儿没电梯,我也不用去学校。” “你还去过学校?” “当然!我哥说像我这么大的姑娘都上学,就把我给弄进去了,我是插班生,喜欢古文,时不时写出繁体字,老师还表扬我,数学物理就惨了,每次做化学试验酒精灯一点燃我就恨不得逃走。同学聊的话题我一概不知,考试时班上的平均分被我拉下很多,班级排名没能保住第一。到了 寒假,老师劝我留级,我想退学,我哥没办法,只好同意。退学以后我天天看地图,现在的比对以前的,我觉得大概是这个位置,有一次来这里逛街——这儿早都面目全非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拐进这条胡同,这儿什么都没有,不过很快我就不这么想了。” “看见房子了?” “不是房子,第一眼不是,还记得那棵树吗,燕子家门口的那棵洋槐。” “当然。” “我小时候它就在那儿,树干是以那样的弧度弯着的,树上有两个疤,这儿一个这儿还一个,”罗婷边说边比划,“那树当时就像在跟我招手似的,我摸它的时候,它好像说,这么多年,我就等你。” “你把它说成树妖了。” “总之就是这儿!这就是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我一站在这儿就知道了!” “要真这样,不还说明咱俩有缘么,不过为什么你的那辆车,就是那辆,不直接带你来?” “它不听我的,”罗婷说着微微撅起嘴巴,“它听罗冽的,它就是听我的我也不愿意坐,那东西怪怪的不是吗?我是说,它会变。” “那不也挺好,宾利夏利都是车。” “可它不只是车!我见过它变成其它的,有一次我哥要和几个人骑马,它被锁在大车里拖走,其实我怀疑那大车也是它的一部分,后来车厢打开,从里面出来一匹马,我知道那不是马,其它的马都怕它,而且我没见它吃过一口草,它只是假装低头罢了。” “可那两次它救了你。” “它救了我也救了罗冽,我不知道,那是个我搞不懂的东西。” “你是说它是罗冽的?” “说不清,也可能罗冽更对它胃口——我跟我哥说我想回来住,他不同意,也难怪,谁会从楼房往平房搬?又不是豪华四合院。我死活非要回去,而且院儿里真有空房,他拗不过我,让我先住一阵,住腻了马上回来,可我怎么会腻呢——其实,我觉得我必须住这儿。” “必须?” “嗯,当时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倒说不好了。那个骸骨就是枯灵,它是敌人这没错,但它也是我身体里头这家伙的同类,这家伙掌管着它们的部分灵魂,所以,我是好是坏,是人是鬼,要看能不能把持住脊髓里的这个寄生灵了。” “按你爷爷的说法,你是渡灵,专杀枯灵的。” “可我杀不了它们,自己差点儿都没命了。” “我以为你一弹琵琶那些鬼东西都得完蛋呐!” ——我就差点儿完蛋了。 罗婷又笑笑:“你真把我当琵琶精了,不是这样的,我弹琵琶只为了控制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我发现它能跟其它枯灵,就是那些骨头架子交流,一交流枯灵们就更强大,而且会在它的召唤下出来好多,本来它们只能待在那个院子里,可你看,今儿晚上枯灵就出来了,一定是我身体里的那家伙告诉它出来没事。而一弹琵琶,我的那个寄居灵就没办法指挥控制它们,当然,它很不爽,它不爽的时候,你知道,别人就跟着遭殃。 唉,现在看来,枯灵越来越强,渡灵越来越弱,有时候弱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知道,如果一个种族强大,种族里的人总能受益,可渡灵们的气息越来越小。前阵子哥哥和我仔细查了一次,找遍了以前渡灵待过的森林和村落,什么都没找到。很多树林没了,村庄也变了,以前的山腰石洞和秘密住所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想,我们也许是最后的渡灵。” “那你可太金贵了!比熊猫还金贵!”——罗婷忍不住乐了——“还是先说说罗冽,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他也跟你一样?也有个——” “我渴。”她接过水喝了一杯,“我跟你说的关于罗冽的事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有一点,他家人当年不是遇到自然灾害,是被枯灵杀死的。据说哥哥的父母当时正为冤情奔波,他们身上的什么吸引了枯灵。当时哥哥被她妈妈匆忙塞到柜橱里,那里堆着香料,枯灵闻不出他的味儿。屠杀从深夜直到拂晓。 后来,他查到我们是渡灵,他投靠我家就是为了杀死那些枯灵,可一个普通人能做什么?直到有一次,我被身体里的枯灵折磨得半死不活——这种事从小到大有过好几次,全家人干着急没办法,棺材都预备好了,罗冽忽然提出,与其这样不如让爷爷把我身上的东西转给他,这样我不至于受罪,而他,也许能控制。” “普通人怎么控制?” “他说他们家都被枯灵杀死了,他有免疫力。” “又不是感冒!那是她妈藏他藏得好!” “爷爷也不信,但死马得当活马医,不能眼看着我死,他按住我,又拉起罗冽的手,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怎么弄的,还真就把蜷在我身体里的大枯灵转了一半给他,本想都移过去的,但刚转了一半我就受不了了,我渡灵的一部分魂魄和枯灵的纠葛在一起,全分开我就——而且,罗冽也受不了了。他已经够棒的了,几天下来没死,挺住了。我也好了很多,说起来,人能够控制枯灵遗魂的,我只知道他一个。” 没准他本来就是鬼,我想。“你们俩的枯灵其实是一个,半道嫁接了一下,他也是通过枯灵知道你有事?” “我想是。” “为什么他能杀死骸骨?我是说枯灵?” 罗婷微微闭上眼睛:“没他学不会的,开始他也挺受罪,但很快就掌握技巧了,他甚至能用头发绞杀枯灵。” “头发?” “我们各有各的办法剿灭枯灵,也各有各的门道控制身体里面的,有的每年都得到深山采药,有的必须定期化成烟,直到沉淀到接近白色才变回来,再把排出的杂质烧掉,有的根本不用搭理身体里的那家伙,还有的,像我,平时必须把头发梳起来,这样枯灵就跑不掉了。” 罗婷长头发的时候我的确没见她披下来过。“你的头发是大门?那你干嘛把头发剪了?” “我又不能像罗冽那样拿头发当武器——他现在头发也不长了,我想如果剪了头发,那家伙就不会从身体里遛出去了。” “结果?” “是不会从头发出去了,它可以从各处出去,从天灵盖、手指尖、从皮肤里往外渗,唉,”罗婷惋惜地摸摸后脑勺,把那几根桀骜不驯的短发使劲往下压,“我哥当时都急了,说我破坏自体平衡,果然我抵抗力不如以前了。” 原来那死帅哥早知道罗婷没事! 天蒙蒙亮。 “那天晚上你去医院找孙建文——” “严格说来不是我去,是它去,它想要孙建文的精神质不是一两天了,精神质和你们说的灵魂、魂魄差不多,但也有点儿区别,它包括灵魂,但比灵魂更复杂、更庞大、更多样。灵魂没了人起码还像个行尸走肉,精神质没了人就像——比个植物人还不如,而且没多少日子就得死,死了还要受盘剥——有些枯灵会把肉体里仅存的精神质榨干,就好像人喜欢吃动物骨髓,人即便生理上死亡,身体里也还有部分精神质在忍受痛苦。 那晚上我教完课,忽然感到极不舒服,只好弹琵琶压住它,但一个学生家长偏要在这时候跟我说孩子转班的事,我不得不停下,它趁家长跟我说话的功夫飞走了,它喜欢孙建文的精神质就像我喜欢吃蛋挞,它的乐趣在于不吃完,吃一些让剩下的部分继续生长,就像花婶儿做香椿炒鸡蛋,油热了再掐香椿叶,这样总可以吃到新鲜的。还有你看到的那些个怪影怪声都是它在我身体里发出声音,它逃出去游荡,我必须把它收回去,唉,让它回去可费死劲了!” “比孙建文他妈收 拾孙建文还费劲?” “可不是!” “那它要不回去你不更好?” “我说过的,它早晚要回,再坏的人都有个家吧!” “我说,那个地方——”我指指院外。 “那地方,”罗婷还闭着眼,微弱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光线中,她整个人都在冒袅袅的白烟,烟比刚才手指上流的更淡些,从我这个角度看罗婷活像刚出锅的山芋。见我看她,罗婷有些尴尬,指着自己解释道,“二次固形,每次身体出了大状况都得这么折腾一遭。 刚才你说的那个地方是鬼门关——真有鬼门关,这可不是书里瞎编的。鬼门关里的枯灵最多,你看到的墙皮里头的“雕塑”不是枯灵,枯灵在墙后的院里,实际上不该被叫做院子,我们渡灵叫它“四方禁地”,也有叫“四方尊”的,因为那地方就像个露天器皿,一个巨大的食碗,盛放着祭供枯灵的东西,那是它们的地盘,一旦它们逃到里头我们就不追了,再追风险太大。你那天说,你和韩冬竟然进到那里头看见了‘孙建文’,韩冬吃了豹子胆,还敢拉他出来,再晚一步你们就也成浮雕了。不过也多亏你们告诉我,不然孙建文不知要病到什么时候。你们这么惹它们,它们当然先找你俩算账,还有,你说的浮雕,是枯灵这么多年来一点点从活人、死人、垂死的人身上挖来的魂魄和精神质,还有的索性连肉体一块儿带来,这样比单独带精神质更好保鲜。那就是它们长长的‘冰箱’,这么多年,它们之所以活着,就是靠着‘冰箱’里这些个库存。一百年前,不对,九十九年前,那鬼门关的门打开过,“四方尊”里的枯灵要趁着战火打劫,你想,一打仗得有多少冤魂,这太对它们的味口了!后来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爷爷他们把里面的枯灵打回去了,战争掩盖了一切,到处都是房屋残骸,没人知道枯灵来过。” “你觉得还会有事?”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也就是你说要明年嫁给我的原因?” 罗婷使劲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我不会失去你的,我会变得跟你一样的,它会离开我的,是吗?” 我搂住她,这胜过回答,罗婷紧紧依偎着我,她身子冷冰冰的,头发还结着冰渣,身上的白烟钻进我鼻孔,但我却觉得温暖,甚至想起几小时前她的样子也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她可怜。如果不是有人敲门,我们会相拥着抱下去,没准儿会就这样在外屋暖壶发出的声响下睡着,但那敲门声把我的神经搞得高度紧张,罗婷几乎飞下床去开门,我很想提醒她她的头发颜色还不对,身上的烟没冒完,但来不及了,罗婷已经打开门—— 她当然会快速开门,门外是罗冽。 我走出来,罗冽礼貌性点头——看在他妹妹面上,他送来包好的中药,罗婷看我一眼,我进了里屋,两人窃窃私语。这时候敲门声响,不徐不疾,坚定有力。罗冽开门,韩清站在门外,用国务卿的眼神质问罗婷。 此刻罗婷还仙风道骨,外人看会有点儿受惊,但韩清眼里只有质问,相比之下罗婷倒虚得很。 “我哥——” 韩清刚蹦出俩字儿,罗冽及时拉住她:“我妹妹不太舒服,改天再说吧。” 罗冽式口气就这样,没有丝毫讨论余地。 “我哥也不舒服。”罗冽没有拽动韩清。 “那赶快去看看。”罗冽力道比刚才大,韩清上半身被拽动了,下半身很不情愿地往后一撤。 “我去就够了,你忙得很。”韩清话是对罗冽说的,但依旧直勾勾看着罗婷。 “韩清。”罗冽盯着韩清的脸,确切的说是她的耳朵。 两人跟我礼貌地再见,嘴角都带着事务性微笑,眼神和身体开始微妙地剑拔弩张。 关上门,罗婷赶忙照镜子,摸着头发嘬了下牙花。我把手放在她后背。 “没事,白天它一般不闹腾——除了那次。”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六章 我想马上去看韩冬,但罗婷舍不得我走,而她一定也不愿意和韩清一起看韩冬,估计韩清是把帐都算她头上了。我给韩冬打了电话,燕子接的,声音还在抖,他们在急诊室,韩冬醒了一次又睡了。 “都怪我都怪我,当时不该那么大声,不然那玩意就不会冲我们来了!老天爷那是个什么东西啊……”燕子可能把我当成了牧师,唠唠叨叨不停忏悔,她说韩冬找她,正赶上猛牛在店里,双方在的时候气氛还好,“还好”的意思就是没打起来。耗了一阵猛牛先走,他一走韩冬就让她把那套刀具拿走,双方战火升级,韩冬把本来要磨的斩切刀扔在桌上,店里顾客一见这架势夺路而逃,韩冬毁了燕子生意,燕子暴怒。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问韩冬病情,燕子还没说完手机就断了,估计没电了。 罗婷本来让我去看看姜老太太,还没出门又有人敲门。等她闪进里屋,我开了门。门口站着俩警察,警察后头跟着那住家。住家“活见鬼”的表情还印在脸上,经过一晚上的沉淀越发生动了。 “就是他?”一个警察回身问。 住家带着感叹号般的表情点头,脖子差点儿点断了。 两位民警就像《丁丁历险记》里的杜邦杜帮兄弟一样同时抬起右眉毛。 “佟强?”其中一位确认。 “是我。” 民警往里瞟了一眼,看见罗婷:“哎?我——见过您?” 罗婷此时在毛衣外套了件极严实的羽绒服,帝企鹅般,又不知打哪儿扯出块印花头巾围住冒烟的脑袋,让人想起牛奶包装上微笑的新西兰挤奶女工。她下低头摇着,估计撒谎了。 “我也看她眼熟。”另一个说。 “她拍过电视广告。” 我说。 两人四眼望天陷入沉思。 “就是那‘口福’水饺。” “杜邦和杜帮”思忖片刻,顿悟,齐刷刷点头:“没看过!” “啊——”住家忽然尖叫,“她她她她——当时也在!” “她?” “你肯定?” 住家点头不止。 “先进来说吧,外头冷,”我建议,两位刚往里走,我又建议,“要不去我家?我家暖和。” 尽管有些疑惑,但“杜邦和杜帮”还是跟我回了前院,快到前院时,一个建议把罗婷也叫过来,另一个建议单问,单问就惨了,好在罗婷怯生生地过来,两位警察也就没再考虑单双问的事。 “是这么回事——我不渴您别忙,昨晚上群众普遍反映,说有人把卡车开进来了,这胡同多宽你们也知道,车呢,把人家墙给撞了,初步断定酒驾的可能性比较大,司机肇事逃逸,这位——”“杜帮”指了指住家—— “赵德富!” “这位赵同志说您当时也在现场,您看见车牌号了吗?” “警察师傅!他不可能看见号!那不是车那是龙骨头,霸王龙骨头!皮还在上头呢——” “哇——小狗!”“杜帮”看见黑子,忽地蹲下,抱住膝盖,深情注视着它。 另一位有点儿挂不住:“他打小就喜欢动物——” 我跟罗婷不停点头。 “咱说咱的——我还是先跟您说吧赵同志,您让我们上哪儿逮骨头去?您哪儿凉快哪儿歇会儿。” “我都凉大发了我!知道您不信我,可那女的——撞坏她们家屋的那女的,不也说看见个不知道什么东西——” “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就不是个东西!人家是房子被撞吓晕了!” “那、那我的车呢?我那自行车都两半儿了!” “电钻我们都找着了,电锯还会远吗?” 邻居正待张嘴,被“杜邦”深情地止住—— “我们知道您受了惊,肇事司机威胁您,对不对?这是您第四回交代的情况——” “第四回我困湖涂啦!您怎么就不信我第一二三回说的呢!!” “哈哈哈哈!”——声音后方传来,“杜帮”在沙发上抱着黑子,“我们什么都得信呐,前两年,交通队转过来那个女的,说她是光绪——光绪几年来着?” “什么?” “你忘啦,就是那别克——”说到这儿,“杜帮和杜邦兄弟”忽然齐刷刷看向罗婷——“——啊我想起来了!”——“杜帮”率先说——我血液凝固——“你长得像‘小燕子’里头的那个晴格格!” “哪儿像?”另一个问。 “得这个角度——” “杜邦和杜帮”同时从那个角度打量罗婷,点头。 临走时,“杜帮”跟黑子依依惜别,问还能不能过来看它。送走了警察和住家,我们这才感到累垮了,连说话都费劲儿,两人睡得昏天黑地,第二天此时,要不是送煤的师傅把我吵醒我还能睡。搬煤的时候我腿都是软的,煤让我弄碎了几块儿,花婶儿见状呼天抢地,真是,又没弄碎他家的。闹出这么大动静,姜老太太那屋愣没丁点儿反应。师傅问给她的要不要还放老地方,我也想把碎了的给她做煤饼,但屋里就是没人应声。我敲门,门从里头插着,罗婷蹬上杂货垛,见被子底下似乎鼓着个包,我在一众邻居的授意下敲碎门玻璃,伸手进去拔开插销,姜老太太不知昏迷了多久。 住院押金是我垫的,老太太一进来就被安排到重症监护室。我们没镇江的联系方法,有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来,万一他再来要什么宝,他妈就再也不用监护了。罗婷一直在,但老太太醒转时,她却蹿出去了,在一个她能看见老太太而老太太看不见她的角度。等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老太太就坚持要出去了,被居委会杨大姐批评了一顿暂且作罢,说话和转病房让她疲惫不堪,但她还是要见罗婷。 罗婷小心翼翼进来,姜老太太伸出手:“姑娘,你救了奶奶了。” 罗婷忽然呜呜地哭,连点儿前奏都没有:“我、吓着您了!” “好姑娘。” 这仨字让罗婷受宠若惊,又补哭了一阵。半晌罗婷出来,说老太太要马上看见三样东西。 一是存折,二是托肖燕子做的寿衣,三是把那东西取出来。我问什么东西,罗婷说老太太也不知道,而且越说声越轻,后来睡过去了,叫不醒。 “她都不知道我们怎么找?药?瓷器?姜老爷子在世时的烟斗?” “可能是那种不看一眼就死不瞑目的东西。” 存折好找,就在壁橱翘起的木板下面,前头还堵着糟木屑。镇江没找着,老太太还是防儿有道,里头零零杂杂存的钱加起来两万多,两万多她得卖多少茶蛋。姜老太太后来怕燕子麻烦,要买寿衣店的。燕子坚持不买现成货,她嫌隔壁那家寿衣店价钱贵东西糙,其实穿成什么样都是一烧,她保证明天下午一定送去。剩下的就是那个东西。可够难找的,不知道找什么,还必须找出来。 跟镇江一样,我们什么都没发,黑暗一点点吞噬光亮,罗婷的五官渐渐看不清,只剩剪影。 “走吧,先把存折给她。” 罗婷忽然挺起背,目光警觉:“你听你听——” 我什么都不想听,但—— ——叫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黑暗中,那面贴满广告的墙在说话。广告画上微笑的脸庞笑得别有意味,招唤透过微笑直达耳鼓。猫叫声。渐渐清晰的猫叫中掺着呜咽,撕心裂肺,爪子焦躁地挠着砖墙,“白雪!是白雪!” 罗婷蹿上床撕下纸——“高露洁”小伙子、“博士伦”姑娘……满墙“笑脸”支离破碎,撕开的报纸后, 是面苍老的墙,“就在后面!” 我敲着墙面的不同地方,希望能发现哪块砖后是空的,但根本听不出,声音都是一样的闷响,罗婷使劲抠着砖缝,砖纹丝不动。她正待继续撕报纸,猫爪抓墙的尖利摩擦伴着猫叫突然呼啸而过,紧随其后的是罗婷的一声呻吟,她弯下身捂住手。 松开手时,曾被白雪抓挠的地方出现了更深的血道子,跟这个比起来,上次简直是小玩闹,罗婷呆呆地看着手。 “喵——”又是一声叫,叫声中含着威胁。声音和我们一砖之隔,却没有具体位置,充满整个墙壁,仿佛猫有墙那么高大。 “它让我走。” 罗婷接过我递来的纸巾。 “走?你就在这儿!” “不,”罗婷起身,“白雪是对的。” “死猫对什么!” “不许那么说白雪!”罗婷停了一下,声音又柔下来,“我晚上不安全——它开始动了,我先走,有我在你什么都看不到,”她捂着手出了门:“不管是什么,今儿晚上别拿给我。” 屋里只有我,四下万籁俱寂,墙上只有月光。 ——有动静从墙那边响起——报纸慢慢裂开一条缝,猫粮广告上灰色短毛猫的胖脸断成三截,裂缝刺啦一下变大,一块砖头突出来掉在床上——不是砖,是个破木盒。 我弯腰朝里瞧:“白雪?” ——里面没有白雪,也没有所谓的“里面”,盒子出来的地方还是块砖,没有凹陷,没有缺口,没有黑洞,万籁俱寂,月光照着一面完整的墙——当初,即便镇江撕光墙上所有的报纸,也找不到这东西——白雪守着它,死了也守着它。今天晚上,它把它交给我。 盒子虽然被砖挤压受了潮,但样子没变,上面有锁,是把生了锈的锁,式样古朴。我下意识地从窗台拿过姜老太太的家门钥匙往锁眼儿里插——钥匙顺顺当当地插进去,轻而易举地,生锈的锁发出响声,开了,我打开盒盖,月光照着盒里的一对破镯子。 叫它镯子,是对这俩圈圈大大的抬举,那东西在月光下灰头土脸。记起那个似梦非梦的中秋晚上,怪老头儿似乎给过我这么对玩意儿,可自己死活记不得有没有接过那对圈圈,接着了又给放哪儿了。为什么它不像铜钱似的在我家狗窝里或者别的地方被发现?怎么就在老太太家?这就是那个宝?墙里头再没动静,屋里又冷,我离开小屋,觉得屋子鬼鬼祟祟的。罗婷的话回响在耳边——不管是什么,别让我看见。说实话,这玩意我连给她看的欲望都没有,又不是和氏璧,再说姜老太太要的是不是它还不知道。现在去医院晚了点儿,但应该还没过探视时间。 到医院时姜老太太正坐着,瘦瘦的一条窝在床上,衬得那床特宽,还能再躺俩老太太,我把存折给她,告诉她寿衣大概明天到,然后递过那木盒。老太太没言语,甚至没问我哪儿倒腾出来的,她抚摸着盒子,好似一段枯木摩挲着另一段枯木,她打开盒子,用看镇江儿时照片的温柔眼神注视着盒里头。只有这时候,老太太脸上才荡漾出一些光华,搞得我几次不禁想欠身确认她看的跟我看的是不是一个东西。她把那东西拿到手里,我瞥了一眼,那黑圈圈丑得简直不配在世上呆着。老太太把它们放好,双手压上,这才说:“我姥爷在世的时候,我瞅见过它们,那会儿才多大,看见它就又活回去了。” 我死活想象不出姜老太太小时候什么样。 “小时候我正经吃得不错,全胡同的小孩儿属我胖,姥爷在全聚德干过,虽说吃不着什么,可他做得香啊——” “那时候全聚德有伙计顶身股,您还有股份在里头呢吧?”我逗老太太。 “不知道那些个,唉,还是小时候好啊——你说老了老了怎么还这么馋呐,这两天老想糖葫芦。” “我买去不得了。” 老太太忙拽住我:“你看你这孩子,这么晚了——镇江要有你一半儿——” “姜奶奶,这东西——?” “噢,是这么回事,我姥爷在世的时候说,他小时候在大户人家干活儿,人家看他老实,特地把这个给他保管,他说等他老的时候再传给后人,不怕你笑话,别说镇江,我都找了不知多少次,你哪儿找着的?” 我省略了莫名的猫叫,说有块砖松了,挖出来就是它,我怕老太太问我那晚上她看见的枯灵,又问:“这是干什么的?” 姜老太太仔细看看:“干什么用的真说不好,我想啊,它可能是古代的什么,就跟那时候的扳指啊、镯子啊差不多。” 任谁穷成什么样也不会戴这玩意,还不如戴手铐呢。我在脑海中云搜索,没想到一样长这样的古玩,倒像是哪吒用坏了的风火轮。 正想着,老太太头往下一低,看样子困了。我起身告辞,嘱咐她把存折跟风火轮放好。老太太把存折藏在枕头下,木盒子左塞右放没个地方,就先放在床头抽屉里了。 第二天罗婷先去,我让她买糖葫芦给老太太。 “她吃不动这个吧?” “吃不动先摆那儿,摆到下午你再吃。” 罗婷觉得此计甚好,我看她离去,觉着那寄生灵正透过衣服一言不发地盯着我。这么想着,自己的脊梁骨也开始不舒服,到了店里用背咚咚撞墙才好些。 晚上到了医院,罗婷告诉我存折没了。 上午老太太还吃了口冰糖葫芦,大伙儿说她快好了,然后镇江找来了,姜老太太怕着镇江,也盼着镇江,这回儿子没带镐头,带了债主,或者说债主压着他来的,那债主长得一看就像债主。镇江头发蓬乱眼通红,这两位一进来病房里顿时没声了。许是吓的,许是救儿心切,老太太把存折奉上,说能不能给她留点儿住院费,债主说,老太太,瞅您这么仁义那我也仁义,我也给您留点儿念想,您说您要您儿子哪块儿,剩下的我拿走。 镇江闻听此言猛劲儿摇晃她妈:“妈呀我的妈呀,我的个亲妈呀!您再不帮我我死定啦——”说完嚎啕大哭,其它病人只要起得了床都离开了,姜老太太插着输液管动弹不得,输液管的液体都傻了,死活不往下落。 还是债主冷静,在老太太周围寻摸,除了一堆单子和一串吃了一口的糖葫芦,就只找到这个破木盒了。债主和镇江看见盒子眼直了,打开后眼又弯了,问是什么。罗婷接过来把它套在手上。即便穿着毛衣,那镯子还是巨大。债主很行家地掌了掌眼,看了眼镇江,走了。 镇江面如土色,哭天抹泪地质问姜老太太干嘛胳膊肘往外拐,总向着干儿子干闺女,又捏住罗婷的两只胳膊死命摇晃,问是不是把真宝贝私眯了,罗婷手腕昨晚刚受伤,这么一捏不禁叫起来。这时护士长进来,护士后面那个“长”不是白加的,把个镇江说走了。罗婷纤细的指尖在我眼前晃啊晃,她捏住飞旋的钻头就像捏粒葡萄,镇江要看见肯定屁滚尿流。但面对人类她压根儿没这种想法,不知如果人类比宿敌还恶毒,她会怎么做。 我让罗婷回去,她不肯,两人一起守夜,真正在一起呆过的夜晚总是充满各种事情,但来日方长,我搂着她,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脊柱也在动。 “明儿就‘大雪’了,”罗婷说,“大雪也不下点儿雪。” “下雪不好走,茶蛋凉得快。”姜老太太忽然说。 “您醒了?”罗婷直起身。 老太太指着脚下的寿衣:“我想换上。” 我们以输液为由拒绝,老太太拔下液管,罗婷忙叫护士,被老太太枯瘦的手钳住,她有时挺有劲儿。罗婷调好输液管,用棉签止血,给她穿寿衣。 “盒子你 们俩替我收着吧。” “那怎么行,那是您的传家宝。” “什么宝,东西你也看见了,就是个念想,姑娘,” 老太太用力抬起身穿上袄,把罗婷拉到脸前仔细端详,“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不是人,对吧?” 罗婷看着老太太一句口也张不开。姜老太太摸着罗婷的脸、罗婷的头发、罗婷的肩、胳膊、指尖。 “打白雪活着的时候我就觉出来了,每晚上它都到里院儿蹲在你门口,猫逮耗子似的,可白天又对你好翻了天,这猫灵,你自己都没细看过,你在它眼仁里头映出来的,可不是这个样,”老太太使劲喘气,罗婷把歪了的氧气管插正,“我活了七十多年了,好人坏人什么没见过,不管你是什么,你都是好闺女。自己个保重,啊,这东西你替奶奶收着,奶奶信得过你,也信得过强子,只是你们,别——别——”罗婷要按铃,被老太太止住——“别记恨镇江——” 姜老太太继续握住罗婷,手带着罗婷的胳膊一起颤:“闺女,我要没猜错,你——”罗婷把耳朵贴近她嘴,老太太喘了三口气,“——能我带升天吧?” 外头隐隐发白,我以为天快亮了,其实只是半夜。下雪了,不大,外头看起来亮了很多,衬得病房更暗了。玻璃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艰难地落到输液管里,缓缓流进姜老太太的手臂,她像块再也吸收不进养料的枯树桩,那些液体只是不得已按照程序从她身上路过而已。她使劲儿抬着眼皮,把头转向门口,一有脚步声眼里就发光,她想见儿子,他总让她绝望,可还是她的希望。 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多,送早饭的来了。早点摊儿的叫卖声和着汽车喇叭声也传了进来。我撑开眼皮,老太太正看着我——她没看我,只是越过我的肩头看向门外。我朝她笑笑,姜老太太嘴角没动。 跟白雪一样,姜老太太走了,走时没合眼。罗婷早已醒了,在老太太床前俯下身,她瞟了眼左右床上的病人——没人注意她——把手放在老太太天灵盖上,老太太弯成弓形,幅度小,不细看看不出,她的眼睛也微微鼓起个弧度,没孙建文的那么夸张,但持续时间长,就在护士长率领一众人马跨进病房前,床体一颤——姜老太太闭了眼。 再不会有人推着竹车在胡同口卖茶蛋了,会有人怀念那茶蛋的味道吗?她走了,再也不用为不能给白雪买伟嘉猫粮难受,不用为冬天煤球不够烧发愁,不用为儿子担惊受怕……这是个容易知足的老人,一辈子活在底层,哪怕再往上攀升一点儿对她来说都是幸福。然而,她却顺着贫穷的苦藤不停下落,高老头跟她比该是有福的,至少他尝过富有的滋味,还有过虚伪的亲情,女儿起码在他死后派辆马车装装样,她儿子连样儿都懒得装。但这个十九世纪的老头和二十世纪的老太太有一点相同:两人久经儿女虚伪情感的历练,成了自欺欺人的行家,即便他们心痛地认清了儿女的真面目,还执着地用最后一息等待无药可救的人回头。 悲痛过后是无奈,住院费没结清,老太太没保险,我手头紧,罗婷工资不够塞牙缝,更别提葬礼和墓地的钱,镇江指望不上,我不好再跟我爸开口,罗婷这次也没提她哥。 医院门前的小街上,卖肉夹馍的、小笼包的、豆腐脑的还在吆喝,人们踩着泥泞挤进公车,自行车小心地在汽车、行人和地上的雪块间迂回前进。我们在馄饨摊前狼吞虎咽,罗婷此刻眼通红,睫毛似乎还上着冻。想到老太太已经躺在太平间,我觉得吃早点很罪过,但确实饿得不行。我想问罗婷,除了太平间里与世长辞的那部分,姜老太太是不是还有质啊魂儿啊的被净化或者升华了。要张嘴时,罗婷正捧起碗喝掉碗底的紫菜和虾米皮,碗把脸挡了个严实。 “再去次典当行怎么样?” 她放下碗说。 羞耻感如搅屎棍把自己捣得天翻地覆,没钱是可耻的。 “没什么当的了。” 罗婷朝我伸出两手——她手上戴着我送的表。 “当这个?” 罗婷使劲晃晃胳膊,那对石器时代镯子从大衣袖子里钻出来,在手腕上晃悠,傻乎乎地撞着,听声像铲子碰炒锅。 “不死当,放一阵再赎回来。” “说到底这是老太太的,你好意思她尸骨未寒久就当了?再说,别说当铺,收废品的都不要。” 罗婷撇撇嘴,她很少撇嘴,撇起来相当不好看。我们一道回家,我想睡会儿就去书店,路过典当行时,罗婷猛一闪身进去。 柜台前边还有个女士,带着顶歪向一边的黑帽,黑帽在她甩头的刹那慢慢滑下,罗婷一下抓住,女士道谢后饶有兴趣地看着那手镯:“这是什么?” “这个?”罗婷想了想,“可能是墨玉吧。” “有这种成色的墨玉?” “就好比‘叫化鸡’,外头是泥里头是肉,这个看着像水泥,实际上是上等货呢。” “噢——”女士意味深长地点头。 我不忍心听了。 女士办完自己的事并没走,等师傅看看这“墨玉”。罗婷刚才胡咧咧,现在含糊了,摘下“镯子”塞进柜台,头都不抬。 柜台里良久没声。我们抻长脖子往里看,老师傅举起这东西:“您当这个?” 是喽,人家不好给价。 “哎——拿错了吧您?这不是刚才那对儿。”女士说。 “没错啊,这位姑娘递给我的!我桌上再没别的了!” “您——擦了?”女士问。 擦是擦不了这么亮的,不知什么时候,那镯子自行蜕变,通体闪烁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冰清玉洁,这可不是墨玉的颜色,那绿要沁心得多,让人涌起一股顶礼膜拜的冲动,老师傅手里仿佛举着宝莲灯。 办完手续,我把钱放到大衣内侧口袋,老师傅把那东西放进盒子里之前,它都还保持着宝莲灯的气派。 回去顺路,女士坚持开车送我们,我和她闲聊了很久,罗婷无话,车子开到胡同口就不方便进了,我们互道再见。 “还真是‘和氏璧’!”进了胡同后我夸奖罗婷。 罗婷并不高兴:“人家把和氏璧献给国王,王觉得是假的,砍掉了他两只脚,那是块沾满了血的玉,这玉也鬼得很。” “你也鬼得很。” 我很困,却无法入睡。院落的左边彻底空了,白雪走了,姜老太太也走了,院子就像有个什么器官随着坏死了。妈妈走时我就有这种感觉,老太太这一去又让我想起以前,想起我妈在世的时候。那时候姜老太太常常在我家的吵架声中入睡。说实话,我不记恨父母,不怪他们吵得鸡飞蛋打把火撒在我身上,不怪他们不停问我离了婚跟谁,他们知道我根本说不出。我甚至也不恨他们前后脚有了外遇——真是,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叔叔和那个阿姨不是过于温柔,就是一副恨不得把我基因重组的架势,看眼神我就晓得对面的人不是省油的灯,当然我爸妈也不省油。如今想想我感谢那二位,是他们得以让父母获得了暂时的活力,这是不忠吗?或许。但在我眼里,你们从没背叛过谁,你们只想让自己喘口气——活着太难,而你们太认真。 当电视里出现韩清的时候,我感慨身边的人轮流出镜。韩清正把自己塑造成品牌,天才具有不可复制性。她父母该骄傲,他们培养了两个天才,不过在他们眼里这俩孩子天才得不是地方,能力诚可贵,学历价更高。电视里的韩清在上一档生活类节目,这类节目收视率都不低,她和外景主持人在一起,那主持平时看着还行,现在有点多余,我能感到镜头忘情地向韩清推进、推进、推进,直到那个不停点头的外景主持 彻底被搁置画外,韩清的近景被恰如其分地镶嵌在画面里,宛如一幅微微活动的西洋肖像。摄影师显然不满足——近景最后定成特写。这位小家碧玉长相、大家闺秀气质的美女,散发着邻家女的亲切,亲切中裹挟着皇后的光芒,表情不温不火,多一分肉麻,少一分无趣。她将太极拳和当下流行的运动做了比较,没贬损任何运动,却令人感到太极拳是最好的选择,既实用又便捷,既健身又防身,既修身又养性。随后是中青年男女谈自己练习太极后的变化,那几位托儿也个个招人爱,看着就令人艳羡,又采访了几位正在练习的外国人,他们眉宇间流露的神情让人不禁心生感动。总之,看完这次节目后有种全世界人民都在练太极,唯独自家人不把它当回事的感觉,韩清说: “健美操是美国的,瑜伽是印度的,跆拳道是韩国的,柔道是日本的,街舞、拉丁舞、搏击操也大多上是舶来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她的声音成为了画外音,她的魅力全转移到声音里传出来,画面切换到健身房,韩清和学员老师一起练习太极,打太极的现代版小龙女。 播这段的时候,我、罗婷、燕子都在看,韩冬出去做饭——这对兄妹原来关系还行,现在俩人视对方于无物。韩冬先这么对妹妹,韩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韩冬跟爹妈的关系倒好了点儿,双方共同为韩清唉声叹气,但仅限于谈三句,多了受不了。辍学的事韩冬爸妈还捂着呢,每当亲戚朋友问韩清怎么上着学还能鼓弄出这么多事,爹妈就支吾——盖茨乔布斯可以不当,学可不能不上,国情不同,到哪儿说哪儿。 我们买了很多熟食,韩冬只要做个汤,他端汤进来时还在播韩清,于是他决定再拌个凉菜。 “大冷天儿的谁吃啊!”燕子说——韩冬住院以及病好后的几天,燕子说话柔声细语的,料想当年赵飞燕也不过如此。随着他身体日渐恢复,俩人感情日渐稳定,燕子又从赵飞燕变回孙二娘了。 “我吃啊。”罗婷大睁着眼,这段日子她瘦了,眼睛显大,一大睁就跟瞪燕子似的。 “那再炒个热的。”韩冬说罢进了厨房。 燕子兀自翻了个白眼儿,比她老师当年翻得还抑扬顿挫,她目光正好落在罗婷脸上:“——你怎么了?” ——罗婷眼睛冲着电视的方向眯成一条缝,鼻子簇缩着,好像在闻什么,脚不知什么时候蹬上椅子,背弯成弓状,身体还有往一块儿蜷的趋势,听燕子一问,罗婷的眼睛、鼻子、脊背、身躯刷刷刷刷舒展开,嘴角往斜上方扬:“没事儿。” 自打那天夜里,韩冬肖燕子瞅见罗婷蹿上枯灵后背,就对罗婷心存感激同时心生芥蒂,这两种情感此消彼长不分伯仲,有时罗婷一个稍显夸张的动作都能让燕子一激灵,韩冬本能地护住燕子,这时罗婷就格外乖,仿佛是对自己过激行为的惩罚——其实她只是笑大发了——而我只好打马虎眼。那晚上的事,我们大概在韩冬缓过来后给了个浓缩版解释,很多东西都浓缩掉了,只说那家伙是枯灵,住在那个院子里,罗婷以前练过功,所以身手敏捷,枯灵们再也不会出来了,再也不会有事了。 “真不来了?”燕子当时问,“你们怎么知道?” 罗婷当时看着墙角嗯了一声,她要不嗯韩冬跟燕子只是狐疑,一“嗯”俩人彻底不信了。 “我看还是报警的好。”韩冬说,那几天他的脸色经历了铁青、铅灰、浅灰、惨白、苍白、白,好不容易正常了点儿,嘴唇都不那么紫了。 “我要搬家——我要搬家我要搬家!!”燕子说。可家不是那么好搬的,这事跟父母都说不清,即便爹妈依着燕子的意思,搬到哪儿还成问题。二十多年的根儿说动就动?有时候可是树挪活人挪死啊。燕子嚷嚷了一阵也就放下了。这还没告诉他们罗婷身体里就蜷着个小乖乖,当然更没提韩冬横竖不喜欢的准妹夫也养着这么个孪生宝贝儿。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六章 ——可以肯定,罗婷刚才的举动真把燕子惊着了,别说她,我都看得出来罗婷不对,她只是在努力保持“对”,但这只能欲盖弥彰,她眼睛睁得过大,眉毛抬得过高,双手把椅子扶手抓得越来越紧,可能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罗婷僵硬地扭头盯着电视,努力做出被电视吸引的表情,燕子也梗着脖子转向电视,电视里,是一片“雪花”和嗡嗡的噪声。 我起身拍打机身摆弄天线:“婷,你把螺丝刀给我——里屋。” 罗婷起身去了,身子没一处没打弯,燕子不禁也绷紧上身。罗婷进里屋后僵硬地关上门。我心思根本不在电视,也不想找螺丝刀。里屋传来我熟悉的呻吟声,我把电视声音开关调大。 其它台也是“雪花”,再没理由开电视了。燕子看着雪花,没吵吵。 “里头嘛呢!”韩冬在厨房问。 “我去帮韩冬。”燕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出门。 罗婷蜷缩在床角,身体一抽一抽,每抽一次就狠命蹭一下书柜,没塞牢靠的书都蹭出来半寸了:“扶我回家。” 到门口时,她盯着自己颤抖不止的手,手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回归平静,她示意我推门。 跟花大爷打招呼时我挡住罗婷,他鸟笼里的黄鸟在罗婷经过的刹那两脚像李小龙般飞起死钩住右侧栏杆,恨不得挤出去。刚一进屋罗婷就抖,抖得我身上的肉都跟着哆嗦,她用颤音说出药字,然后栽进沙发继续抖,头当当当地磕着木质把手。我冲进厨房——药罐里的“沥青”连罐底都盖不住,罗婷端过热好的药一饮而尽。药那么烫,她就跟喝凉白开似的。 “没了?”——罗婷绝望地看着我,喘息着放下碗,“把锅端来。” 锅边还沾着些,我已经刮过,那点儿不过一勺。 “你去吃饭。”隔了会儿罗婷说,她还在抖,频率还那么高,只是幅度小了点儿。 我当然不去。 “去吧我没事。” “我陪你。”我拉住她的手。 前院儿,韩冬喊我们。 “去,别让他们等。” “你这样我怎么走!” “他们可能过来!” 的确有可能,我也解释不清罗婷如何在十分钟内形容枯槁,如果她再发出点儿诡异的喘息就更麻烦了。 “我先让他们吃,马上回来。” 罗婷本已把脑袋埋在靠垫里了,她边抖边转过脸看我,抖动在说话的那一秒暂时停止:“不——” 苍老沙哑的声音让我僵了一会儿,韩冬的招呼再次响起,罗婷的瞳仁里映出了那个家伙的身影,它透过她的眼睛看着我,上臂紧抓着她的眼仁,就像爪子贴着玻璃的蜥蜴。 电视机好了,在播《永不瞑目》。欧庆春和肖童正死死抱在一起,燕子也死死咬着筷子,眼睛有点儿湿,韩冬敲敲饭碗催她喝汤,燕子注意力全在肖童身上,始终从碗上方盯着电视。韩冬帮她把碗放下,给她夹了根芥兰:“不动筷子关电视了啊!” 燕子机械地嘬着芥兰,像嘬棒棒糖,我吃什么都像嚼蜡,终于挨到片尾曲:“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那撕心裂肺的歌声让我觉得罗婷在呼唤我,我撂了筷子回到里院儿,燕子假装还被电视吸引,其实这时早播广告了。 罗婷不抖了,但脸色依然不好,脉搏有些乱,这次她没轰我,我把她抱到里屋床上,放下她时她看着我,眼里是熟悉的黑棕色,还有熟悉的神情,她的手握着我胳膊,越抓越紧,停顿了一会儿,我俯身吻她。 前半个吻好得没话说,低头的瞬间还担心她的心脏和我牙缝里的孜然,很快热流就涌遍全身,这就把后半个吻衬托得更糟糕——有什么东西像冰封的瀑布带着匕首般的冰渣和零下一百二十度的冷气呼啸而下,从罗婷嘴里倾入我身体。我想推开罗婷,但两人的嘴唇冻到了一起,我的鼻孔也被冰瀑布堵死了。慌恐中,我看见罗婷的眼珠,迷你枯灵用四肢和尾巴撑着眼珠边缘转了个圈,头朝下津津有味儿地看我。然后,左右眼珠的两只枯灵动作一致地同时往门口方向看——敲门声。罗婷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枯灵不知哪儿去了,嘴唇在瞬间化冻,我们分开,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对方,我先压住情绪开门,头一次觉得接吻时被打扰是幸福的——“杜邦和杜帮”兄弟并排站在门口。杜邦拿着个本,杜帮抱着袋狗粮。杜邦和杜帮不是双胞胎,脸型都不一样,但俩人气场和谐,表情一致,举手投足如此统一,此时看见真分外亲切。 杜邦先开口:“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们,不过你怎么老在人家家呀?” “她是你‘那位’呀?”杜帮把脖子伸长些。 “打扰了啊,想问问你赵镇江的事,他在所里,刚知道他妈死了,嗯——他说——你窝藏了他家古董——”他制止住我的话头,“——当然了,这也是他一面之辞,居委会啊、街坊邻居啊,包括医院,对你评价还是不错的,但我们也——”说到这儿,杜邦扭头想跟杜帮呼应一下,发现只剩他一人。 “他去前院儿了。”我说。 “噢——这个这个这个——老太太住院的时候她也陪着呢吧?”杜邦说着往里指了指。 罗婷听到这话从里屋出来。 “我问题不多,您看是在这儿还是——?” “去我家吧。” 看见警察,韩冬利索地收拾桌子,燕子也从电视剧中拔开目光,两人飞快地奔向下一台电视。 屋内一隅,杜帮依旧抱腿蹲在窝旁,跟黑子脉脉相望:“多多——”杜帮摸摸黑子。 “它叫黑子。” 杜帮掏出皮筋给黑子梳了个小辫。 “您最后一次看见赵镇江是什么时候?”杜邦问。 我回答。 “知道他赌吗?” 这次罗婷做了肯定回答。 “赌几年了他?” 我们把姜老太太生前诉的苦讲了讲。 “住院费丧葬费都是你们垫的?” “嗯。”见罗婷没言语,我吭了一声。 “医院里说你们拖欠过一阵儿。” 我们看着杜邦,杜帮这时候也抱着黑子站过来。 “当然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儿,就该镇江掏,我意思是,医院说你们当时说没钱,怎么——” ——怎么突然就有了?我假装没听懂,继续看杜邦,脑子狂转。 “哎?”——杜帮忽然身子前探,无限接近罗婷,“你眼里怎么有东西?” 那位实在忍不了,杵了他一下,杜帮很认真:“真有啊你看——” “离那么近看不就是你吗?” “我?”杜帮歪着头,黑子汪了一声,他抚摸着它的毛,“——不可能呀,我在那里没抱狗哇——” “这么回事,我本来要付书店房租,拿房租钱先垫上了,那边儿同意再宽限一阵。” “杜帮和杜邦”显然很感动,罗婷这会儿假装踱步到里屋。 “你房租到现在还没付清?”见我点头,杜邦一合本,“好吧不打扰了,那个什么,你把那边儿电话给我我确认一下。” 幸亏在要不要再调查这件事上意见不统一,加上所里有事,杜帮跟黑子依依惜别后两人离开。我送他们走,黑子也送杜帮到门外,眼里充满了下辈子我做你的狗的期待,我很想说你这辈子就可以过去,也让那位知道知道它有多少恶习,但考虑到它万一在人家家里变个身啥的,没就坡下驴。 拉开家门,罗婷正掩面哭泣。除了再次递 过纸巾我不知该做什么。好似孟姜女哭长城,罗婷不停地哭,不让我碰,其实我也不太想碰她,有什么事值得哀伤呢?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哭不是因为悲痛,而是因为疼痛。她在藤椅上扭动身子,手离开脸的片刻,我看到了她血红的眼睛,黑白眼仁全不明显,只一片血红。给她眼药膏她摇头,要熬中药她摇头,临了她勉强接过我递给的凉毛巾,但我们都知道那玩意什么用都不管,我提出去医院,她死命拽我:“让别人看见就完了。”她攥着我,手时紧时松,我可以感到她一阵阵的抽痛,再没有什么比看着爱人痛苦却无能为力更揪心的,尤其当我看到那眼泪中掺着一丝粉色,进而粉色变成红色,我决定不管说什么也要带她去医院了。罗婷死命抠住桌子抽屉不让我拉她起来,她说家里手纸硬,让我去买软一点的面巾纸,我买回来后,她一边流不再透明的眼泪,一边要我收拾遍布在地的纸团,纸团清理干净后又让我把毛巾放进冰箱里冰着,一会儿又说她想喝冰红茶。 “罗婷,”我用冰毛巾替换掉她手上的旧毛巾,“给你哥打电话吧。” 罗婷把靠在椅背上的头从左转到右,算是摇头:“他也没办法。” 她太痛苦了,我没法跟她争辩,打算去外头给罗冽打电话,罗婷好像意识到了:“把电视打开。” ——又一集《永不瞑目》刚刚结束,又在放片尾曲,又是那“你快回来”,罗婷执着地把手伸向我,紧闭着双眼,头转向我站的方向,我握紧,摩挲着,现在执子之手,能与子偕老吗。 歌唱完后,又播了不知多少广告,广告结束是新闻,新闻之后重拨电视栏目,其间冰毛巾换了三、四条,又扫了一次地面,现在地上还有几团纸,再要换毛巾时,罗婷告诉我不用了。她的眼睛像兔眼,兔眼红得很自然,泾渭分明,她的一塌糊涂,像两坨冻得梆硬的红酒。大部分时间她闭着眼,每次尝试着睁开,撑不过两三秒又闭上。一小时后,罗婷勉强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眨眼,眼里除了布满血丝,看不出什么异常,这次她要热毛巾和热红茶。 “怎么回事?”我看着她喝下一口茶,双手交叉紧握茶杯。 “我也不知道,这么厉害还是第一次,以前也有过,药膏药水都没用。” “它变着法折磨你。” 罗婷苦笑。 “就没办法根除?” 罗婷笑得更剧烈些:“没什么,青光眼之类的不也很难根除吗?” “能不能把你身上的东西抛给罗冽?他身体好。” “这怎么行!已经给他添了很大麻烦了,再说当初是我爷爷操作的,我跟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不是天才吗?他是不想还是不愿意?” “即便他知道,枯灵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操纵的,它在我这里更安逸,我是软柿子。” 好像为了附和罗婷的话,身体里的枯灵有了反应,罗婷不安地蹭蹭椅背。 “这么多年,你们那族就没办法杀了它?我是说杀死身体里的。” 罗婷无话。我们俩喝了口茶,稍顷,我起身解开黑子头上的小辫,不小心揪断了黑子的毛,它呜呜着把头埋起来思念“杜帮”。 “刚才差点儿伤了你,”要坐回椅子时,罗婷轻轻拽住我的胳膊,口气柔和多了,用那双依旧血红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让我想起动画片里的吸血鬼。但那眼神何其动人,我拉她坐在床边,“你知道,只有渡灵死去,它囚禁的枯灵才可能消失,唉,这还不一定——不过——会有办法的。” 罗婷仰头看着我,长睫毛忽闪着,嘴唇苍白中带点粉红,我俯身吻她,刚碰到她就触电似地往后躲,用冰凉的手指捂住嘴。 我揽在她腰间的手松了一下,罗婷依然端坐,我看不见表情。 此后几天,我跟罗婷的来往更密切了,一是她万一再发作我好有个照应,二是彼此都想证明我们并不害怕什么,什么也阻碍不了我们的爱情。电影院去过两次,《红色恋人》的生死诀别让罗婷更加乱想,没过几天又看了《玩具总动员2》。看时我往后靠,侧脸看她忍俊不禁。只有这时,她才会笑得无所顾忌,只有她笑,我才有片刻喘息。但不管看哪部,我们都没像以前那样趁情节无聊肆无忌惮地接吻抚摸,有时在黝黑中看着对方眼里反射的光,或者触摸彼此身体忽然有强烈渴望时,两人的目光和手指会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禁锢住,这一停顿让人激情全无,甚至连看电影的情绪也受到影响。手和目光会继续顺着惯性例行公事地动作一会儿,然后以一方僵硬的撤退和另一方的如释重负收场。 景山公园也去过一回。我们想错开拥挤的旅行团,独揽故宫美景,所以选择在黄昏时分进园,但即便如此依然碰到了拿红旗戴黄帽的老年团员,可能行程延误,不然不该这么晚到达山顶。老年团员操着我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口音吆喝着合照,天色已黄昏,山顶有风,风中传来乌鸦沙哑的叫声和导游更沙哑的催促声,我用听英语听力的注意力听一位团员谈天,好在他并不太关心我懂不懂,只一味说说说。罗婷脖子上手上挎着三四个相机给老年团拍照,之后又被当做年轻北京市民代表和团友合影,天色黯淡,每张照片都需要曝光很长时间,老人们的笑容在长时间等待闪光灯的过程中变得硬梆梆的。导游最后以餐馆可能不供应晚饭为威胁,老人们这才下山,山路上已经亮起了灯,我们目送他们相互搀扶远去的背影,希望谁都别摔着。 除了三两安静的游客,山顶上只剩下我们。乌鸦卖力地叫,风儿起劲地吹,刚登顶时还能依稀辨别故宫连绵的金色殿顶,现在需要大眼睛才能看到轮廓。我们从崇祯皇帝上吊的地方下山,两人情绪都不怎的。不知谁提出想看看长安街的街灯,我们去了,灯虽然都在,但罗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一树树乌鸦身上。跟景山叫嚷却不见踪影的乌鸦不同,这里的乌鸦都静静站在大树上,有时无声地从树飞到建筑物的顶端,任凭马路上车辆飞驰,乌鸦们安静地待着。我以前曾不止一次看过它们,每次看到都像第一次看到那样震惊,同行的人基本上见怪不怪,只有我兴奋异常。和夏天里饶有兴致地看风筝不同,罗婷和我仰着脖子,近乎虔诚地一只只一树树细细端详,好像它们是挂在高高祈愿树上的黑色剪纸,有的路人见我们看得这么来劲也仰头望望交流几句。 乌鸦看毕,照例去了“白t恤”的火锅店,他已经穿乳白色粗针毛衣了,没戴围裙,但毛衣一尘不染。柜台后有个姑娘,头发随意盘起来,漂亮谈不上,也没什么韵味,不过看着真是舒服,很有些像未来老板娘,我们的猜测在点菜时得到了证实。冬天正是火锅旺季,又是饭点儿,去时险些没位子,“白t恤”无比利索地把刚吃完的一张桌子收拾干净,让我们最直观地领教了什么叫效率,虽然人多菜上得稍慢,但服务还挺地道,只不过我跟罗婷饭量都不如前。 也许是她先觉得累,也许是我,这么努着劲儿过了不到两个星期,我们都有些疲惫,一方说什么,另一方过分应合,本来有吵架的苗头但都使劲按下去,bp机回得过于勤,加上跟燕子韩冬见面时莫名的气氛,以及我们不知该如何亲热的尴尬和典当行档期——再不赎就得续当了,还有成为死当的可能。我们提过一次这事,算算手头的钱不够一半,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缺钱样,事情就这么放下了,我们进入了相对理智的情感软着陆期。这段日子,罗婷告诉我她在韩清的班里学太极,兴许能对身体管点儿用,兴许。 我把精力转到店里,前段日子进了批碟,卖得不错,还有人订。白天生意挺好,只是老顾客来得见少——常来接水的老头儿前几天在我店里血压突增,我给他掏的速 效救心丸,这几天他不来了,以他为首的一干老书友要有个头疼脑热就话里话外抱怨我这店风水不好,更不堪的,有个大妈得肠梗阻也把责任推到我的免费糖上,我又没让她一下吃五块龙虾酥。她每天都买那么多桃酥,不梗阻才怪。有几个学生买了哈里森•;福特的《亡命天涯》,把我叫过去咨询,我跟他们介绍了几部电影,觉得他们神情鬼鬼祟祟。 夜色将至,店员还在清理墙上的涂鸦,那玩意挺难擦,他进来的时候外头已经黑透了,店里没了人,他暖暖手出去拿清洗剂,再进来的时候清洗剂不知往哪儿放,放好后又换上一幅毕恭毕敬的样,急火火拉门,这反应我只见过一次。果然,罗冽进了门,礼貌地朝店员点头。那一点头就证明了他们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店员笑得有点儿走形,没等我开口就张罗泡茶。 “能坐?”罗冽指指沙发,他这么一指,店员凌波微步冲过去摆正靠垫拍拍沙发,好像沙发多脏似的。罗冽径自坐过去,把包放在身旁,店员眼里充满欣赏。别说店员,我都觉得他坐得很和谐,打个光就可以拍广告。我自己套头衫牛仔裤,衣服上有油点儿,没领对金领。 店员端上茶,后退,像让他跪安一样。 “我们谈点儿私事。”罗冽对店员说。 就是我跟店员说“这月没你工资”他都不会这么失望,但他还是点头拎起外套迅速离开,带着变形微笑关门。我多少有些愠怒,这是我唯一的部下,下班这事该由我说。罗冽似乎没意识到,这不在他的意识范围内。 “你该跟罗婷分手,”他行不郎当冒出这么一句,“她很危险,继续交往会伤害你,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罗冽的西服在灯光下泛着无比柔和的光,衬得他的语调更加硬冷。 “你怎么不勒?”——我指他跟韩清。 罗冽看着我,像看小报记者,一副个人隐私谢绝提问的表情:“我妹妹那点儿能耐你清楚,我多少还是有些自制力的。”说到这儿罗冽顿了顿,似乎给我时间让我回想他的能力——没我在鬼门关出手,你们早阴曹地府了。 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和罗婷的爱情。 见我没表态,罗冽起身踱步,信手拿起张碟:“这有人看吗?” 是《罗马假日》。 罗冽大度地给了个刻薄的笑:“女人一虚荣就要不得,公主当烦了说走就走,混不了又抛开爱人回去,”他又来了个停顿,我忽然想起高中政治老师的提问,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是什么? 罗冽接着说:“这种人,不用干什么,也干不了什么,弹弹琴,养养性,忧郁忧郁,可别人得干啊,不干就不能供她当小姐,大小姐有时候想过过小日子,不过她能过几天?” 我拿过碟:“公主啊格格啊小姐啊,不是她们选的,生来就是有什么办法,要不当那劳什子公主,她起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跟谁就跟谁。”我把碟片放好,码了码货。 罗冽做笑状,但没发出笑的声音:“罗婷我来照顾。” “照顾吧,我又没碍着您。” “她只由我照顾,”罗冽离我很近,近到我看到他脸上过分光洁不见毛孔的皮肤,“一时糊涂可以,执迷不悟就不好了,披着人皮的不都是人,她骨子里就跟你不一样。” 高中政治老师常教诲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啊同学们。 “我照单全收。” 罗冽盯了我一会儿,“罗婷说你们想过结婚生孩子,你想让孩子生下来就是怪胎?因为他妈是妖精?”他走到沙发处拿起包,“我就让韩清打掉了。” 我脑子里嗡嗡嗡轰响三声,韩清打胎了?什么时候?她不一直在电视上风光吗?韩冬知道吗?肯定不知道—— “跟我们交往,分手是早晚的事,你再想想,”罗冽拍拍我肩膀,像刑讯室里的fbi拍拍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嫌疑犯,罗冽拿起包,走到门口,“他应该听不见。” 我懒得琢磨罗先生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我坐在沙发上抽了根烟,金鱼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店员没把清洗剂和抹布放回去,抽罢烟,我拿起东西推开储物室——里头竟睡着个学生!他迷迷糊糊从书堆上坐起来,那股惊讶劲儿不亚于我。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学生穿着对面学校的校服,大衣掉在地上,我捡起来扔给他。 “——那个——” 我正没好气儿,想起前段日子的偷书事件,拽过他书包,里头只有教科书,没店里的东西。 “请你们家长还是找老师,要不公安局?不吭声是吧,行!你呆着吧!”我作势锁门。 “别——”学生赶忙起身,“那个,我能先上趟厕所吗?” 我想说不行,但实在受不了他憋得猴儿急的德行。我让出条路。 他泥鳅一样溜出去,卫生间里川流不息,看样子他快憋死了,然后是长时间沉默,就在我认为他已经顺着座便器的小孔逃走时,男孩儿开门出来了,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儿。估计他想学电影里那样从厕所逃生,发现那都是瞎掰,我示意他过来,男孩儿乖乖抱着包坐在沙发上。 我从储物间里拎出个塑料袋:“你的?” 男孩儿点头。 塑料袋瘫在茶几上,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有盒装“康师傅”、火腿肠、小浣熊干脆面、美年达,还有个挺大的空雪碧瓶。 “您别告家长——也别告班主任。” 见我还没吭声,男孩儿自己招了:这阵子,班里学生传这店风水不好,开始还只是风水,后来就成了闹鬼,女生传得最邪乎,一个说有天晚上看见我在里头大喊大叫,屋里阴气重重,男孩儿说到这儿瞄了我一眼,很快又盯着鱼,鱼儿浮到水面侧鳃倾听。 男孩儿接着说,那天几个同学凑在一起闲聊,聊到这事开始打赌,赌谁敢在里头呆一晚上,他踊跃报名。有人往外墙上喷字,引店员出去擦,还有几个买碟,假装找我咨询,他趁机溜进储物间。 “别人怎么不来?” “他们晚上得回家。” “你住校?” “我爸妈在外地,我跟爷爷说晚上去同学家。” “赌什么?” “你们店八折卡。” “就这?”——其实我有点儿得意。 “还有我们班女生请我看两场电影,还有——十张碟随我挑。” “就是刚才买的那些?” “不是那种,是那种。”孩子越说声越小,傻子都猜得出哪种,我抑制住了问哪儿卖的冲动。 孩子又紧盯着鱼,鱼也盯着它,挺激动地划着鳍,可能是幻觉,我觉得它眼都大了。 “一晚上还不憋死你,这么会儿都挺不住,储藏室我天天锁。”——其实我天天都不锁。 “没事儿没事儿,我带了。”为了显摆自己做事缜密,男孩儿指了指塑料袋里的大雪碧瓶,闹了半天那是他的临时尿壶。 “我说,您这儿真闹鬼吗?” “闹啊,我就是。” 闻听此言男孩儿如释重负:“您还没吃饭呢吧?” “我还吃得下饭?” “别呀!饭总得吃,要不您吃这个,这儿还有一卤蛋。”男孩儿把“康师傅”撕开要给我倒水。 “那是你晚饭。” “没事儿,我这儿还有,明天的早点,”他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个面包,“您尝尝?椰蓉的,特暄乎!” 说归说,他并没让我尝,而是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起劲儿嚼着,证明这真的很暄乎。 八卦领导人民。 此后一星期,我的店声名远播,当然,这也部分归功于我们达成的“九九共识”——他可以跟同学说在这儿待了一夜,我不戳穿,而他在这一夜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却被演绎出各种版本,其中有两个是我等泡面时编的,a片我们各五张,看完后交换。学生牛了一阵,交换时给了我六张碟,说不用还了。阳历年过完,尽管我店风水依旧,老人们却没来由地纷纷回来,那老头儿又来接水,除了壶还带了个保温杯,打算把失去的免费水补回来。 罗冽来店的事我没跟罗婷说,难得她这段日子身体无恙,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时候无恙,不高兴的话题我们一概不提,那天她执意要在炉子里烤白薯给我吃,我终于忍不住拐弯抹角地问她了韩清的近况。 “她天天去店里。” “她也不歇歇?她对你怎么样?” 罗婷有点儿警觉。 “上次她碰见你怒气冲冲的。” 我假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她哥没事了她也就没往心里去,人家对我挺好的,让我白练也不收钱。” “那当然,她是你哥女朋友嘛,”罗婷没什么表情,专心致志看电视:欧庆春正为欧阳兰兰怀孕的事痛苦莫名,好不容易等到个相对平淡的段落,我问,“你练得挺好?” “一般,老也记不住。” “你哥也该练练。” “见不着他人。” 暴雨来临前都很平静。 尽管各人心里都有疙瘩,但圣诞节那天我们一行四人还是去了韩清的店,她店里搞圣诞狂欢,圣诞树像模像样,罗婷很想看看树底下的大小盒子里是不是真有礼物,我说那是空的她将信将疑。韩清气色果然很好,热情地招呼先进店的燕子,燕子拿了件自己设计的衣服作为抽奖环节的奖品,韩清把礼物给店员,又招呼燕子身后的韩冬,妹妹先对哥哥说话,哥哥自然不能板着脸,何况学已经退了,兄妹之间也没多大恩怨。 韩清把我们引到自助茶点前又去忙别的,罗婷和燕子看到精致的糕点后世界对她们来说就剩下蛋糕了,或许因为过节,或许因为两人的友谊基础,上次罗婷的异样和那晚的事似乎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两人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咋咋呼呼告诉对方自己的发现,其实那地方总共巴掌大。就在罗婷吃完蓝莓乳酪打算拿香橙蛋糕的时候,罗冽来了,罗婷暂时放弃蛋糕,拉着我跟他哥打招呼,罗冽照例跟我寒暄,我也配合,说完后开始怀疑那晚他是否真地来过。让这种怀疑加剧的,是他跟韩清的举案齐眉,俨然一对碧人,任谁都看不出俩人分手了。我不懂这是演戏还是在证明分手也可以做朋友。总之两人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过硬,现象和本质的关系是什么?灯光闪烁中,我想起高中政治老师等我回答问题的表情。 做游戏时罗婷赢了只半死不活的毛绒兔,说半死不活是因为那兔子头太大,总耷拉着,但她喜欢得很,一扫没得到燕子衣服的失落,抽到燕子服装的女孩儿当场就穿上了。回家路上,罗婷一直美滋滋地抱着兔子,我替她拿还不让。要不是看她抱着辛苦,我才不想拿那种弱智玩意,四人拐过街角终于打到了出租,为节省空间我坐前头,三个瘦子挤在后头,罗婷坐尽里头,抱着兔子头,兔子的两只耳朵直愣愣贴着玻璃,穿粉色小洋裙的身体搭在燕子身上。我从后视镜看罗婷,我喜欢看她抱着兔子头的表情,看着看着,心里不知为什么一酸。就在这时,罗婷冲着后视镜笑笑,挥了挥兔耳朵,她是在跟我打招呼,在我看来像道别。 圣诞节的狂热没有这此结束,没几天又是元旦,大伙儿接茬儿过节,罗婷开始盼望春节,而燕子则盼着情人节。她说情人节韩冬会给她个惊喜,这么一说罗婷自然也管我要惊喜,见我点头,燕子发誓帮罗婷监督,然后两人就陆毅长陆毅短地聊个不停,说到动情处眼圈儿竟一块儿红,我跟韩冬装上设备打游戏打到眼红。这次竟然我失分多,搁平时韩冬很少玩儿过我,屏幕里窄窄的过道和猛然蹦出的怪物让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即便和韩冬联手干掉了它们,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消除。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六章 天儿并没我期待的那么冷,倒不是我多喜欢冷,但该冷的时候不冷让人多少有点儿失望。过了勉强有些寒意的小寒,转眼就到了腊八,罗婷恢复了做饭的勇气,死活要熬腊八粥,我祈祷粥不要太蜡。结果,蜡油子都比粥好喝,没煮到火候不说,料也不对,我懒得问自己吃的是什么,莲子和红豇豆倒有,托灶王爷的福,颜色还对,但那叫一个硬,像嚼雨花石。 “朵朵也来一碗!”罗婷把大白兔放在一把椅子上,“朵朵”是罗婷给兔子起的名,她说这是我们闺女,难道我是兔爷不成?白兔朵朵耷拉着脑袋坐我对面,像在谢罪。 罗婷舀起一勺,里头赫然有个莲子,她喝下去了,或者说吞下去了。 “你胃不好,少喝点儿,”见罗婷撇嘴,我补充道,“腊八不好消化。” “那朵朵的你替她喝了。” 兔子耳朵动了动,像在偷着乐。 我避开硬豆,挑些软的喝进去,碗底剩了一堆硬生生的豆和没化开的糖。等我放下勺子,她把兔子放在腿上,拽起两只胳膊,兔子大脑袋往后仰。 “典当行的东西什么时候赎?” 罗婷边跟兔子玩儿边说。 “续呗。” “你算过钱吗?” “那你意思?死当?” 罗婷狠命摇头,兔子也跟着摇:“那东西有用,我爷爷不也这么跟你说过?” 你爷爷是幻是真我都分不清。 “你说有天晚上进了我家,看见桌上铺了宣纸,笔自己写字,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笔仙,哈哈。” 罗婷没随着我笑,我其实也不想笑。 “写的什么你还记得?” 黑子、兔子、罗婷全盯着我,我皱眉思考,回忆生了锈,死活打不开。我摇头,黑子、兔子、罗婷露出失望的神色,“啊!”我忽然一拍大腿,奔进里屋,在书架上猛一通翻找,最后在底下堆着的几本书中抽出了《列灵传》。那书自打上次被我翻过后似乎在一天天变老,面皮脆生生的,一碰就掉渣,有些书页粘在一块儿根本打不开,罗婷这会儿抱着兔子站在我旁边,我先翻到那页让她看照片,罗婷和兔子一起四目圆睁,而后,她的眼光柔下来:“能把这页给我吗,这是我们唯一的照片。”她动情地看着照片里的爹娘祖父,眼里波光粼粼。 “整本都给你,”我们一起往后翻,“既然写了你们的事,看还有没有别的。” “书嘛,写了也是记着以前的,哪有预言未来的,又不是算命。” 话虽这么说,我们并没停止翻书,后面还有些灵怪故事,但和枯灵无关。就在我打算放弃时,罗婷道:“这书怎么缺页?” 的确缺页。因为缺得不见撕痕,又没影响后面的章节,所以乍一看看不出。 “你撕的?”罗婷问。 “谁撕谁知道。”我说。 罗婷因为撕过半页未遂,这会儿假装研究书页:“这几行字不是写阿布提的,你看,画都不对,”——阿布提是下一种灵的名字,大概是印度神话里的,而下面的画是黑暗中站着个人,和后面的异域情调的插画风格不同,“只少了两页,看样子还和枯灵连得上。” 但那几行字没什么实际内容,是个结尾:“这正是——夜夜长灯,佳节独醉,明明情深不寿,还将满腔血,化作千行泪。鹊桥不再,故园难回,早知孤魂已去,空盼七夕至,痴待离人归。” 一屋子的人和动物陷入沉思。确切的意思说不好,但调子多少有点儿感伤。罗婷回到外屋翻看日历,兔子脑袋卡在她臂弯里,继而,罗婷用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的神情郑重地点点日历:“事不宜迟,今晚动手,把宝贝拿回来!” “你让我抢啊!” “不用,你只要放风。” 罗婷麻利地收拾碗筷,我拿起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桌子:“干嘛非今晚?过几天不行?我能弄到钱。” 罗婷一笑,进了厨房。 “晚上你行吗,那东西不会碍着你?” “白天不成了明抢?” “罗婷,”我拿过沾满洗涤灵的碗,“明抢暗偷都不对,我不做犯法的事。” “说了没让你做。” “我是从犯。” “好像已经被逮着似的。” “——你真像你哥。” 罗婷扬扬嘴角,当我在夸她。 头一次将要犯法,心情紧张。 “要不你家里等着。”罗婷喝着茶,那范儿不逊罗冽。 “我当然去,”我掐灭烟头,“——钱咱以后还。” 罗婷继续喝茶。 “你知道那东西放哪儿了?”我问。 “不知道。” “那怎么找?” “一间间找。” “有钥匙?” “当然没有,他们有就行了。” “谁们?” “守夜的你个呆子!” “大门怎么进?” 罗婷抱起兔子。 “里头有监控探头。” 罗婷亲亲兔子。 “丢了东西守夜的要赔。” 罗婷捧起兔子的圆脸:“朵朵,你说爸爸怎么婆婆妈妈的?” 两点钟,我正犯迷瞪,罗婷开始收拾,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我以为她要带些溜门撬锁开保险柜的工具,没想到除了手电筒人家什么都没带。出门时我撞上一面白墙——黑子变了身等在外头,嘴里叼着朵朵。 “它不用去。”罗婷朝黑子伸手,黑子失望地张嘴,朵朵坠落,罗婷接住给我,兔子洋服上粘粘糊糊的,让我本就紧张的心情更糟。 “可以打车。” “这个点儿?去关了门的典当行?” 罗婷跃上后黑子体贴地趴下,让我上得容易些。 我从来不知道黑子还有这本事——在古怪的地方奔跑,以前它也在房顶上飞驰,但那多少是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看来,担心它踩坏屋顶是瞎操心,这家伙压根儿就会轻功。也许是为了不让偶尔路过的行人发现,黑子放弃大道,选择飞跑在高高的树顶。冬天的枯树枝伸展着,托着它庞大的身躯,没一根被压断,压力——压强——受力面积。 但愿它脚别扎得太疼。这念头刚闪过,黑子疾速降落,以一辆奔驰而过的出租车车顶为跳板,越到二环主路的隔离带上。黑子深深懂得遵守交通规则的重要,不逆行不抢道,要拐弯跳出时不忘回头看看后方车辆,同时朝拐弯方向摆两下尾巴。不知道车里的司机会不会忘了拐弯。在我快颠晕了的时候,它到了。 起先我没意识到已经到达目的地,因为黑子像直升飞机一样停在了楼顶。楼倒不高,但罗婷没带绳子之类的家伙什,我也不是陆战队的,压根儿不知道怎么下去, 我正游疑,罗婷已经下去了。她下去的地方对着的不是正门脸,是典当行旁边的一条胡同。人家顺着排水管下到一扇窗户,蹬上窗台开窗进去,灵巧得像白雪附体。我决定如法炮制,排水管立时发出吱扭扭的声音,它不是为了承担快二百斤的体重设计的。三层楼在下头看着不高,在上头完全不是这感觉:下面的小路像万丈深渊,而我的小龙女已经自顾自进屋了。我小心地挪到窗台,窗台窄得只能容只猫,就是洪金宝也没辙,毕竟体积这么大,而罗小姐进去后还很有安全意识地关了窗,我打不开,只好敲玻璃,敲大声不是,小声也不是,不知罗婷在里头玩儿什么,竟没理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何其尴尬 的地步:进去的路被她老人家关上,顺着排水管上去对我来说已然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黑子——黑子?”我朝楼顶轻声喊。 楼顶上出现了黑子的大脑袋,舌头耷拉得老长。 “尾巴伸过来——尾巴!”我想拽着黑子尾巴上去,黑子不知道是装傻充愣还是真没懂,口水顺着舌头垂下,在我头顶荡啊荡,好像说:“呦嗬兄弟,干嘛这儿猫着啊!” 冷风吹过,我浑身是汗,这一吹透心凉。我只有半个脚掌踩着台阶,这儿又没抓头。再仰头看时,黑子的大脑袋已经不再楼顶,从底下传来一声响,它老人家已经跳下去了,正仰视我。我依旧看不见它的表情,但我揣度它一定如我损它一样损我:“这人怎么这么肉哇?” 在我思索着是否要拿黑子当肉垫往它身上蹦的时候,不远处叮铃铃声音响起,两辆自行车并排拐进小路。 “深更半夜的瞎按什么铃?”杜邦说。 “你怎么知道拐过去没人?”杜帮说。 黑子来不及躲了。 “杜帮杜邦兄弟”还在讨论案情,没太在意黑子,自行车经过它时从并排变成一前一后。 “就这样过去——”我想。 两人的确这样过去了,但杜帮猛地捏了下闸,害得后面的杜邦猝不及防,差点儿像成龙一样被车大梁硌死。 “捏什么闸呀!” 杜帮没理他,蹭着脚倒回来。下头是典当行旁门,平时只走走员工,门很窄,不起眼儿。黑子此时像门口摆着的狮子一样,威风八面地坐在门口,从我这个角度看就像尊雕塑。 “哎,什么时候放的?”杜帮仔细打量着黑子,这么一说,杜邦也下了车。 我的手在颤抖。 “头两天还没有。” “到底是典当行,旁门都安,怎么只放一个?” “管它几个,违章,这么窄的路过不过车了!” “嘿!还是毛的!哎,这是什么?” ——由打黑子额上掉下一绺毛发,这绺毛发上系着个小辫绳,小辫不是杜帮绑的,是罗婷刚才闲得没事给黑子梳着玩儿的,但辫绳是杜帮的。黑子深明大义,没动。 “走吧走吧,明早还得当班呢。” “你不休?” “废话,赶紧的,这还能睡几个小时,明儿让小张管。” “等等,”杜帮忽然奋力啪地揪下辫绳,夹着毛发断裂的声音。 我的心在颤抖。 “干嘛?” “绑墩布。” “这能绑墩布??” 杜帮看看:“也是啊。”他要再系上。 “得得——放一边得了!” 杜帮顺从地把绳扔到地上:“哎?它怎么哭了?” “我靠再不走我就快哭了!” 两兄弟消失在我视线时,我已经起了跳楼的心。 “在这儿猫着干嘛?”罗婷呼一声拉开窗户,我差点儿掉进去,“想当壁虎?” “大姐,您把我给关外头了!” “从外头不能打开?”罗婷似乎要再关上窗户试试。 “咱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那好吧。”罗婷思想片刻,点头同意,钻过我胳膊一跃而下。 我还半蹲在窗外。 “我怎么办?” 这会儿罗婷已经骑上黑子:“顺这儿下。” 这儿指的是排水管,排水管从我这个角度看已经歪斜了。我一向觉得自己虽不身轻如燕,但也灵活如狗熊,在罗婷面前这么肉士可忍孰不可忍。我一跃,抓住排水管,此时手腿已经冻僵,滑下去费了老劲,下到二楼,衣服别住了,我骑管难下。 “等着。”说罢罗婷催狮向前,黑子凌空跃起,张开血盆大口,叼朵朵那样叼住我一扽,水管被拽得嗡一声。 着陆后,我拍拍土,给自己镇定的时间。罗婷此时杨门女将般高高在上,我像被她擒获的俘虏。 “东西到手了?” 罗婷出示了一下盒子。 “怎么拿的?” “咱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回去时,黑子跑得没那么急了,跑快了毕竟太冷,好似骑摩托车没戴头盔,耳朵都快冻掉了。 事儿办得这么顺是我没想到的,回到家才四点半多。罗婷把自己扔上床,抱起兔子狠命一亲:“宝贝儿,妈回来喽!” “这东西没锁着?” “找到了钥匙。” 朵朵赖兮兮地趴在罗婷胸上,活脱一只流氓兔。 “那也有保险箱啊!” “是有,可比我哥的差远了。” “你——开过你哥的??” “当然没,不过我以前闲的没事跟他同事比‘看谁开得快来着’。”罗婷眨巴着“猫眼三姐妹”式猫眼,温柔地看着朵朵的塑料眼珠子。 你哥都什么同事啊。“你怎么知道那扇窗开着?” “下午去了经理室,溜达到那窗边眺望风景。” 我很想问罗婷究竟第一次犯案还是每次我入梦时她都找个地方过手瘾,但罗婷已经抱着朵朵闭上了眼,少顷翻身坐起:“回去睡,你床硬。” 朵朵被她拖拽着一起到了里院。 罗婷在门口掏钥匙,把盒子给我:“还是你放着吧。” “也好,”我接过盒子,“明儿见。” 她外屋里屋的灯渐次亮了,我回身离开,忽然想马上看看那东西,我在狭窄的通道站住,打开盒子贴近脸——果不其然,那俩圆东西又恢复了黑乎乎的模样,像绕成圈的泥鳅。确认无误后,才感到自己困得一塌糊涂,不禁伸着胳膊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手碰着花婶儿家的外墙和院墙。 嘴张到最大幅度,也就是哈欠打得最舒服的时候,一股刺痛醍醐灌顶扎进天灵盖,什么东西紧跟着狠狠打在我后心,盒子脱手飞出,啪一声砸在地上,盒盖开了。我被死死压在地上,嘴磕着砖头,咸腥味儿充满牙缝。倒地的刹那,我看见黑子像坨巨大的牙膏从狗洞挤出冲过来,后背一轻,我反身一挺——没挺起来,只翻了身。身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重物,只有朵朵依偎着我,玻璃眼珠离我一寸。黑子咬起兔子斜刺里一甩,兔子还没落地,黑子就抛物线似地从我头顶甩出了去——罗婷踢走黑子,接住兔子,掐住我脖子,双手像铁铸的,那已不是跟我掰腕子耍赖两手压不过还要把全身重量压上去的罗婷。我不停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罗婷像观察小白鼠反应的实验员,贴近我,打算等我死透填报表。她的眼珠在眼眶里兴奋地左右旋转,枯灵撑着瞳孔的四边,把它当做军人体能训练的圆圈。没有爱,没有恨,一切出于本能,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抠向罗婷的眼睛。 时间似乎放慢了,枯灵停止了旋转,看着我的手慢镜头般伸向它,它往后一退,退出瞳孔,罗婷也被牵引着后退,但她很快避过双手重又扑上,以百倍于刚才的力道要瞬间置我于死地,忽然她恶狠狠抬头—— 夹杂在耳鸣中的,是一声喝斥:“婷儿!” 声音老迈,不大,但坚毅。罗婷眯眼耸肩弓背,紧张地盯着四周黑影的最深处,但什么也没瞧见—— “还不住手!”那声音又说。 这次,罗婷眯着的眼略微睁开,当她低头看着躺在地上脸色铁青的我时,铁钳般的手松了些,又松些。趁着这机会,我掰开她激烈地咳嗽,黑子在我身后呜咽,这些声响让罗婷更迟疑了,她定定地看着我,思考我为什么 会躺在她身下,继而,冷酷无情的眼里注入一丝惊惧,她迅速从我身上下来要扶我起来,我推开她,而她似乎又回归到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罗婷,连灵活都失去了,我一推她就硬梆梆撞到墙上,眼神写满悔恨和惊恐。我们在狭窄的过道坐了很久,罗婷先起身,怯怯地要拉我起来,我不看那手,起身拣起盒子——圆圈只剩一个,另一个不在近旁,罗婷在墙旮旯的黑暗处摸到它,递给我时那东西碎成两段,我接过,不碰她手指,把断了的圆圈放进盒里,一手拿盒子一手抱着惨叫不止的黑子,回屋关灯。 良久,我挑起窗帘一角,罗婷还站在过道里。 我放下窗帘。 睡梦中,怪老头似乎进了屋,观察了一下躺着的我,开始四处寻摸。 “嘿、嘿,”他捅捅我,做了个喝酒的姿势,“那个有吗?” 我摇头。 “救你一命,连口酒都不给,老夫我岂不白来,这是什么,”怪老头喝了口啤酒,吐到地上,径自踱去里屋,一阵翻腾后,抱了一摞书出来,其中包括《经济学》、《英语三百句》、《穆斯林的葬礼》、《资本论》和《毛诗词选》,我想说最后一本不借,还想问问他管不管他孙女,但没等我张开嘴,老头儿出去了。 第二天起床,黑子变得很糟,带它去宠物医院,是腰椎严重损伤,暂时不能走路。兽医说我的防寒服后背裂了个口子,果然如此,想来是昨晚上黑子叼我时弄的。本想补,但那衣服是罗婷买的,我把它扔在一旁,嫌扔得不远,索性塞进柜子,拿出旧羽绒服穿上。出门前我看了看书柜,书柜满当当,我回忆了一下,书柜里压根儿没有《英语三百句》,书店里倒是有。出门时罗婷站在门口,我理智上觉得不搭理不好,勉强挤出个声音,算和谋杀亲夫未遂的人打了招呼。罗婷张嘴要说什么,我推车离开。 收拾书店里间的时候,我想到罗冽。刚想到那张脸我就骂了句脏话,店员看了我一眼,完全不同于看罗冽,这让我忍不住想骂第二句。 “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这话余音绕梁般回荡。 我又骂了句,里屋看书的也走了。 可昨晚要不是怪老头的声音及时响起,我差点儿就没命了。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他还会帮忙吗?在他发现我抄袭伟人诗词后? 罗婷的脸此时和罗冽的并排出现在眼前。兄妹二人看着我,用看试验室小白鼠的目光。我忍住了没第三次骂脏字,整理书架,其实书架很整齐,但我得干点儿什么,眼下又没炉子可生。理着理着,我想起那俩破圈,细想想,罗婷袭击我似乎是为了那俩圈,那你拿着不得了?反正现在也不用操心了,坏都坏了。 但我并没说服自己,吃午饭时越想越觉得东西放家里有问题。罗婷的确没她哥厉害,但也不是善茬儿,她要真开锁锁如过家家,那我门上的锁管个屁。 得把那破玩意另藏个地方。 第二天晚上,店员下了班,我锁上店门拿出工具,抬开里屋的孔雀书架,撬掉地板,砸出个坑,我把土石装到塑料袋,把盒子放进去,想想又取出来,从抽屉里拿出502胶把破了的那个粘上,粘得还挺像样,乍一看都看不出,这才把盒子放进去,从袋里拿出些土石填上,龙骨不能用了,但地板放上去还看得过去。我把书架挪回原来位置,又趴下检查,确定一切无误,把东西放好,在沙发上抽了根烟,烟灰倒进袋子,关灯锁门,在街角拐弯的垃圾桶扔了塑料袋。 东西暂时无恙,我怎么办?如果罗婷取我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我总要带个防身的家伙什。可万一我没事反倒伤了她呢?光想起那时要伤她眼睛都让我无法容忍,思前想后没有答案,心中怎一个纠结了得。 我跟黑子都躲着罗婷。理智上我觉得这事不怪她,自己早就知道是那个死魂灵闹腾的,但感情和本能无论如何过不去这个坎儿。 那天我正擦车,杜帮来了,带了高级狗粮,正碰到罗婷讨好黑子,黑子转身艰难逃跑撞到杜帮,杜帮很得意,俯身要抱,一副“来爸爸这里”的表情,没想到黑子不顾腰椎剧痛调转狗头钻进狗洞任凭杜帮怎么用狗粮引诱也不出来。待我点头示意杜帮拉门进去,但出来后依然沮丧。 “怎么得罪你了多多?”杜帮嘟囔。 你狮子头上拔毛了。 “哎,我看它也没理你。”杜帮对罗婷说,罗婷讪讪地笑笑。 杜帮走后,罗婷蹲在我身边。 我捏捏前轮,拧上气眉芯,起身拔下气筒给后轮打气。刚打两下,在气筒有节奏的声响中夹杂了罗婷的抽噎,抽噎音渐渐盖过气筒。偏巧花婶儿踩着棉拖洗菜,我气筒没收就拉罗婷进屋。 但罗婷并不买账,她不知花婶在后,可能知道了也顾不上,我这一碰简直像碰开了葛洲坝的蓄洪闸,她抱着我嚎啕,不仅嚎啕,还不停说话。我好不容易扳开她,花婶儿已经看了个六够,就差没鼓掌了,即便意识到花婶的存在,罗婷也没停止委屈。 自打姜老太太走后,小院儿就有股清冷,罗婷的哭泣正中花婶下怀,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我的个小可怜儿呦!怎么了这是?强子欺负你了?你看我不打他!打他!”花婶儿真打了我两下,许是太入戏,打得还挺疼。 罗婷见状摇头跺脚,就差没打回花婶儿了,哭声也因此多了颤音。 “你看这闺女!!多知道疼人儿,委屈成这样了还心疼你呐强子!” 我防着花婶儿再打我,这回她拧了我一下,很给力很给力。 “这皮糙肉厚的花婶儿还能给碰坏喽?有委屈跟花婶儿说——”花婶儿说着就搂罗婷肩膀,罗婷原本站直了哭,这下又扑到我怀里,花婶生出一丝尴尬,同时生出九丝雀跃。 “强子,咱婷婷受什么委屈了?” “能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人家‘对不起’什么呀,可别以为女的说对不起就是真觉得对不起你,人家呀,也就是给你个台阶下。”花婶儿京腔京韵自多情。 这会儿罗婷在我怀里振幅小了很多,似乎也在听我怎么找辙。 “事儿其实不大,”——有什么事不大还值得她哭成这样呢,我扪心自问,花婶儿又用牛眼看着我,盆里的茄子洋葱都冻抽抽了,我盯着茄子,“这不腊八吗,罗婷非做粥,她又不会,做得——当然了,心还是好的,”我说着拍拍罗婷,罗婷继续抽噎,“但心好也管不了肚子,我跟黑子都胃疼,上次就没好全,这么一吃硬豆,”——花婶儿看了眼罗婷,眼神里有责备的意思了,见花婶入戏,我也入戏,“我也就唠叨两句,可能说重了,其实我没——您说——” “得了,得了,强子,什么都甭说了,花婶儿错怪你了,”花婶儿转向罗婷,语重心长,“婷婷啊,这我就得说道说道了,女人,不管出了阁还是没出阁,实打实的手艺是什么?就是弹个小曲儿?老话儿说得好,要想拴住人家的心,得先拴住人家的胃!”花婶说着啪啪拍我肚子。 “那——直接拴住心不就得了——”都哽咽成这样了,罗婷仍不忘跟花婶儿理论。 这就是罗婷的不是了,戏演得差不多就得见好收,你不张嘴花婶儿都能说到天黑,一搭话还不得后半夜? “丫头哇,还是嫩呐,心是个什么物件啊?哪有你拴的地方啊?再说,男人有几个长心的?你别不爱听啊强子,告诉你,花婶儿活了半辈子才悟出来,你花大爷为什么跟我好几十年没有过那些个浪荡事儿?” 我的个奶奶! “他心里头有我?我还没他那黄雀儿占分量呢!还不是见天儿三顿饭伺候 着!我伺候他,他管过我吗,他就知道伺候那黄雀儿,男人,越没心没肺活得越舒坦,可再没心肺他得也长个胃不是?”花婶儿又拍拍我肚子。 二十分钟后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当口截住花婶话茬——那时她正讲腊八粥做法第三步,花婶吸气时闻见炖肉的糊味儿,鸣锣收兵。 所有的情绪都已经顺着泪水排遣掉,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罗婷看了眼黑子,黑子想闪,实在是动不了,只好死命低头。她垂下眼,我们各自叹息。 “我来道别。”罗婷终于开口,口气很理智,连最轻微的犹豫也没有。 “走多久?”我有些惊讶于自己没有挽留。 “说不好,先回哥哥那儿住一阵。” 又是长久的沉默,罗婷确定我不会再说什么,起身离去。 黑子直了直身,又趴下了。 什么都逃不过罗冽的寓言。他是只油光水滑的乌鸦。 打罗婷出门后,我就竖起耳朵静听里院的动静,一半的我希望罗婷赶紧离开,就像盼着未引爆的炸弹被挖走一样。一半的我想冲进里院抱住罗婷,去他妈的个干巴枯灵!什么也不能让咱俩分开!!还得结婚生孩子呢——但,什么也不能吗?死亡的恐惧也不能吗?你还有碰她的心吗?就算有你敢吗?想想,好好想想——洞房夜她在你身下呻吟,你不知道那是她爽还是那干巴瘦妖怪在呻吟,妖怪在她眼里看着你,等着云雨过后撕了你,就像母螳螂吃了公螳螂,螳螂那么做是为了下一代,死了也值,可我们的下一代呢?如果有,你想抱那妖怪孩子吗?能带着他看他爷爷吗?清明节你敢把他带到妈妈坟前吗?你敢送他上学而不担心其他孩子受伤吗?孩子,孩子对我太重要了!我做梦都想要个孩子,孩子总不该天生是魔鬼。另一半的我俨然成了罗冽的代言人,我快疯了。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外头传来行李箱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院儿里的路坑坑洼洼,箱子走得不太顺,快到院门口的时候被什么弹起来,箱体梆梆摆动两下,轱辘声暂时停止,这一停我慌了,上次罗婷不辞而别带来的痛楚和折磨忽然跃入心田,难道我忘了?忘了那想念多么难熬?我难道又要把自己放在等待的炭火上灼烤?新婚夜、孩子,这一切离我还远,你早知道她是这样,为什么不能百分之百接纳? 院门打开了,轱辘声再次响起,我停止思考冲出屋门拉住罗婷,她哭了。 泪水没有刚才排山倒海的气势,只是默默流淌。我拽过箱子,箱子很容易到了我手里,罗婷没动。现在想来,那画面有点儿像《向左走,向右走》的男女主人公。花婶儿过来,端着红烧肉。 “来强子——这又哪出啊!” 我们的伤情感怀被红烧肉淡淡的糊味儿冲淡了。罗婷咽了下口水。这时候她还有心咽口水。我也咽了一下。烧糊的东西按理说不该吃,也不好吃,但这碗肉的糊味恰到好处地让人心旷神怡,肉上少量的焦糊看起来非但不让人生厌,反而衬着肉汁的酱红色诱人得不行,肥肉那部分尤其馋人,因为太馋人,我抓了一块塞到嘴里。那上面就带着一小块焦糊痕迹,事实证明,比完全不糊的还香。 “说什么来着婷子?你还跟我说拴住心,咱强子心丁点儿大,胃三尺长!” 罗婷挂着泪珠笑了。 “强子,你可别蹬鼻子上脸,欺负我们婷子可就是欺负花婶儿。” 这怎么一样呢? “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还以为没事儿了呢,亏得我过来,要不你后悔都没后门,我可告诉你,”花婶儿肥嘟嘟的指头指着我圆乎乎的鼻头儿,“媳妇要回了娘家,负荆请罪人家都不回!” 我边点头边夹了口里头的百叶结,那百叶结融进了肉的香,素的比荤的还好吃。说实话,不是忍不了这一时半刻,就是想用动作提醒花婶儿,我饿了。 花婶儿这次挺有眼力,让我们赶紧进屋弄饭:“够吗?不够我这儿有花卷儿。” 罗婷跟我进了房间,照在肉上的夕阳的余晖变成了灯光,肉没那么帅了。罗婷盯着肉里的卤蛋。花婶儿做红烧肉怎么着前后也得放个三四样:百叶结、土豆、腐竹,还有一样永远不变,鸡蛋。把鸡蛋白水煮熟,包了蛋皮,蛋清切出几刀,让肉汤味儿更快融进蛋里,香得很。因为姜老太太茶蛋在前,把她的肉卤蛋比下去了,如今老太太不在,肉卤蛋独当一面,蛋只有一个。 “这个你吃。”我对罗婷说。 罗婷摇头。 提到吃,黑子权衡利弊决定暂不计较,坐在我身下虔诚地等着。 隔了会儿,我跟罗婷换了姿势,两人近了近,但还保持距离。罗婷又要拿行李:“我还是——” 我把箱子移到身后,抱住她。过了会儿,罗婷无奈地环抱住我,轻轻地,而后紧紧地。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七章 大寒——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照例一起吃饭,她不再做饭了,可能觉出我跟花婶儿编的谎也不完全是谎。尴尬任凭怎么都无法抹去,谁也没想再去吃火锅看电影,其它的爱好也没开发出来。我自然不敢提从前说过的滑雪,更别提那不着调的马尔代夫了。我带碟回来,觉得罗婷能喜欢,但她看时有些心不在焉。 唯一让罗婷轻松一点儿的,是试穿燕子的新衣。罗婷试而不买。起先我提出要替她掏,燕子总白我,说自己可以送,但都被她干净利落脆地拒绝。她就是喜欢试,那些衣服使她完全变了个风格,不像她的风格,每次,罗婷都带着些惊讶表情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在看另一个人。这会儿店里没人,我也乐得在这儿呆着,有外人在我反而自在。燕子最近没鼓捣出太多新衣,试完了挂着的衣服后,罗婷意犹未尽,问还有没有。 “烦不烦,打折也不要,送也不要,还老占人家试衣间。” “这会儿不是没人吗,这是什么?”罗婷问。 燕子身边堆着个大置衣袋,袋子打了个折,鼓鼓囊囊的,露出精致的衣料,打对折都挺大,打开了更没地方挂。 “这个?订做的,人家不满意,改是改不了了,还得重做。” “我试试?” “礼服你什么时候穿?别折腾了,歇会儿吧。” 罗婷撒娇。燕子没辙,侧身:“自己拿,试完了给我放好。” “知道知道。” 罗婷把置衣袋拉过来时衣服垂到地下,燕子皱眉,脱下袋子时,衣料露出来蹭着桌子,燕子忙把茶杯往里放:“还是我来吧。” 罗婷乖乖等着,看燕子麻利地执行剩下的操作。 那确实是件裸肩礼服,走红地毯穿的那种,还不是小礼服,群摆拖地,要没人伺候很难把自己装进去。看了这衣服,我忽然对燕子升腾起一种崇拜之情。 记得哪一个设计师说:“没有黑色礼服就没有未来”,当时很纳闷儿,合着那么多女的没未来就是因为没黑礼服?现在我虽然难以理智上认同,但已经在感觉上接受了。这礼裙就是黑色的,裙上纷纷扬扬的手绘花朵,花朵和花瓣洋洋洒洒倾泻到裙摆,垂下的图案随着褶皱处起伏的波纹飘荡,宛如飞扬的凤尾环绕到后面,她还配了乳白色长手套,上面的花茎和花叶绕着手臂旋转开来,手背的位置是郁金香,穿上它哪个姑娘都会有未来。 “我不试了吧。” “涮我!折腾出来容易吗?强子出去!” 试衣间不够大,只能在店里试,燕子待我出去后拉上窗帘,抽一根半烟的工夫,燕子开了门,罗婷就像童话里的站在茅草屋中的公主。 我的表情令两位女士大为满意,燕子执意让我点评:“太美了!”我说。 “你往旁边一站也就是个马仔。哎,要不要化妆?你姐我正经学过,什么东田吉米毛戈平,我要干这行他们全歇,把刘晓庆化年轻有什么难的,刘姥姥我都能整成林黛玉!”燕子说着猫腰翻腾装化妆盒。 “不用。” “怎么不用!弄好了你跟傻强合张影,美女与野兽。”燕子说完又急火火掏相机,不知道该先掏哪样了。 我想合影,虽然天黑、没景、没像样的衣服,但自从上次罗婷把照片弄曝光后,我就一直有照合影的念想。 冷风比韩冬更先一步进了店,他看着罗婷身上的礼服:“你做的?范思哲你是——是叫范思哲吧?” 燕子那叫美。 “能换回来吗?我冷。”罗婷说。礼服毕竟不是羽绒服,还露着肩,她这么说我就不好再提照相了。 我跟韩冬又站在门口抽烟,两位女士在里头忙活。本来就我一人抽,韩冬也管我要了根,上次看他抽烟还是数伏。 “她哥把我妹甩了。”韩冬用夹着烟的手指指里头。 我用沉默表示不知道。 “妈的!”韩冬本年度第一次骂人。 “你妹不愁找不着人,反正你也瞧不上她哥。” “早跟她说过,不听劝,哎,那位你也防着点儿。” 我防着呢,防不胜防。 进屋后,韩冬的目光总绕过罗婷。燕子完全没感觉到,“盖过范思哲”的评价让她美上了天。 “明儿咱滑冰去吧!”再次装好礼服,燕子倡议,“反正你明儿倒休。” 没人响应。滑冰我不在行,罗婷也不像想去的,燕子刚学没多久,将将能走两步,韩冬滑得倒不错,小时候差点儿进体校,但被他爸妈斩断念想。三比一,但胜利属于敢于发言的人。燕子滔滔不绝,说冰场离家不远,价钱又不贵,不是周末人还少,罗婷要不会还可以做冰车呀,燕子随即拍拍我,放着这么壮一只雪撬犬不用不可惜了嘛!听到冰车俩字罗婷被彻底招安,作为雪撬犬的我又责无旁贷。燕子转身对韩冬说:“你还得教我呐!噢,就教那一次啊?嫌我笨啊?咱再来一个转儿!帅死了!”看表情韩冬很想再帅一回,我们就这样依次被燕子说服。 滑冰的地方是市中心的中心,小时候我们不知玩儿过多少次,那时候随便滑不要票,后来要个几毛,后来钱总比我们身高窜得快,现在说起“几毛”,真有股“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感觉。人谈不上多,但也不少。燕子坐在长凳上换冰鞋,费劲地系复杂的鞋带,在脚踝处五花大绑,罗婷皱眉抿嘴,看燕子用大拇指试冰刀的里外刃。 “跟你说过这地磨鞋,怎么就不听!”韩冬背着鞋袋过来,又跟我们说,“那儿有租冰鞋的。” 我刚去看过,没我的码,罗婷的号倒有,冰鞋看着够沧桑的,很可能散架。我们租冰车时,韩冬正蹲着给燕子解鞋带,燕子的五花大绑鞋带系了死疙瘩,冬天里手指动得费劲,极难拆,他边拆边唠叨:“绕这么多圈儿没用,你看,”韩冬说着把手指伸进鞋带里,“脚面这儿太松,脚脖子这块儿也是,两根手指头进去都没问题,这么大富余待会儿一准儿崴脚。” 燕子皇太后似地坐在长凳上,无比满足地看着韩冬从脚尖一点点给自己重新系过。韩冬勒得很仔细,勒完一段检查有没有余量,勒到近脚腕的时候力度加大,燕子随着韩冬的每次使劲往前摇晃,有两次差点儿撞到韩冬脑袋,韩冬看她一眼,接着扽,燕子随着节奏嗷嗷叫,周围的人看着燕子,韩冬再瞪,燕子更美。 韩冬把冰鞋拿到冰面上,坐在我们的冰车上换鞋。燕子在不远处晃晃悠悠练习,韩冬见状抓紧换鞋速度,这次他没穿花样刀,他说那鞋刃不好,带了跑刀。换好后他迅速起立转身弯腰收拾口袋,把装运动鞋的袋子挂在冰车上,动作利索,丝毫看不出不适应,算起来他很久没滑了,韩冬拍拍袋子:“替我存一下。”说完奔到燕子身边。我心底不禁赞叹,瞅人家,刀不管是手上拿的还是脚下踩的都玩儿得那么溜。 韩冬拉着燕子,自己泥鳅似地往后滑,燕子有了依靠姿势好多了,相比之下,冰车简直像小孩儿过家家。燕子划过时说:“待会儿咱俩换。”罗婷不住点头。 “来吧。”两人滑走后我拍拍冰车,我们没租双人的,单人的我推得更舒服。罗婷坐上去,手拿两根细棍儿严阵以待,开始飞奔时,罗婷还想用小棍杵冰,后来发现根本没必要。我们在人群中灵活穿梭,逢开阔地带奋勇向前,快到围栏时骤然拐弯,罗婷的笑声像银铃,这比喻很俗,但真的像,为了让笑声持续不断,我速度越来越快,绕过另一辆冰车时,罗婷忽然喊停。车360度旋转后停稳,另一辆也停在不远处。孙建文坐在冰车上,那是辆双人冰车,后面是个男的。 “罗老师,”孙建文猴似地 叫,回身对那男的说,“这是罗老师,那胖子是她相好。” 那位男士一听是老师忙从冰车上下来自我介绍,说是孙建文他爸,好不容易有假回来陪儿子,他爸说到儿子时相当自豪,他儿子趁他爸自我介绍时杵遛着二人冰车玩去了。双人冰车对孙建文来说有点儿大,他滑得很慢,不时停下避让,我们闲聊几句,等再瞟的时候找不着人了。 “买烤肠去了吧。”我搜索岸边。 “在那儿!”罗婷喊到——尽管逆风,孙建文的冰车却在人群中疾行,驶向野冰。野冰和冰场中间有道护栏,但只半人高,孙建文过去不费吹灰之力。他爸急了,大吼:“孙建文——回来!” 孙建文正弓身杵着小棍,这一叫车骤然停住,他回过头,从冰车上站起来,他爸朝他招手,他也朝爸爸招招手一笑,我肠子绕胃打了个结——那不是孙建文的贼笑,人不人鬼不鬼的孙建文才这样笑。孙建文一弯腰,钻过栅栏。他爸、罗婷同时往那边飞奔,罗婷边跑边叫:“韩冬——”韩冬离孙建文最近,正指导燕子如何把控重心,回身看到孙建文,撇下燕子疾步滑去,燕子失了依靠,两臂在空中刷刷画圈,前后晃悠,最后撅着屁股扶住冰面。幸亏韩冬穿的是跑刀,这会儿他甩步摆臂,以叶乔波速度冲刺。快近孙建文时,韩冬许是看清了那表情,猛地刹车。他爸也赶过来,但要避让滑冰的人,越避前面人越多,他跟一辆冰车撞到一起。最先到达的是罗婷。过栏时她速度没减,和刘翔不同,她不是从上头跨而是从下面钻,罗婷躬身过栏后,我也球儿似地出溜到栏边,罗婷转身:“别过来!” 我们也不想过,但把女士和孩子留在危险地带,自己在河岸观风景实在不男人,我跟韩冬翻过栅栏。 我先迈腿,韩冬比我快,尽管他穿着冰鞋。冰刀剌过冰面,韩冬没再向前,他指着下面:“强子,看——” 我正跨着,低头看时失去重心,摔了个屁蹲儿,摔在冰上不疼,但好像有什么隔着冰咬了一下屁股蛋儿,我条件反射抬起半拉屁股,发现自己坐在一张脸上,一张面孔和我相隔一层冰。起先我以为那是个尸体,但那不是,不是,我只看到脸,没躯干。它的嘴动着,像要告诉我什么,顺着冰层慢慢移动,像海豹在冰面下寻找出气孔,我也跟着移动。那嘴还在说,我得弯下身把耳朵贴过去,“唉——”冰面下发出一声熟悉的叹息。面孔孤独地吸附在冰面里,多可怜!湖水刺骨,它离阳光和空气只有几寸距离,我也曾尝过窒息的滋味,难道我不该放它出来? “佟强!”——韩冬和罗婷同时大叫,我发现自己像要破冰捕食海豹的北极熊一样身体直立高举双拳,就要往下砸,还未等我砸,那脸孔的嘴眼在冰下化成气泡,气泡很小,越往上浮越大,浮到冰面突然爆破,冰面随即迸开三个小洞,脸部其它线条融成冰的裂痕,冰裂了,我一条腿掉进水中。水下没有海豹,只有海豹的骸骨,骸骨——对,骸骨,骸骨在冰下飞驰,朝着罗婷。 韩冬把我拉开冰窟窿,两人手扶栏杆,还来不及感觉腿上的寒意,栏杆就抖起来,冰面在颤抖,像通了电。 人们停止了滑冰,瞪着离自己最近的人,似乎要从别人脸上确知感觉的真实性。地震?岸边,车辆行驶如常,自行车没一辆打晃,行人匆匆赶路,只有不远处长椅上聊天的老头儿停止转动手中的保健球,观察我们。 振颤换了节奏,好似有人将按摩器由振动调到波浪形滚动,冰面一浪接一浪快速小幅摇荡,尖声惊叫响成一片,管理员慌忙奔向湖面,一脸惊恐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这种小幅震荡在岸上看并不明显。有人喊“别乱!别慌!没事!”但更多的人慌张地乱跑,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否没事。不远处,燕子彻底趴下了,韩冬撇下我拉起燕子往岸上奔,燕子一路尖叫,被韩冬拉着疾行,快撞到岸边岩石时韩冬急停,燕子被甩出去又被拉回来,韩冬托着她屁股把她麻包一样弄上岸,燕子伸手拉他,韩冬转身返回,留下燕子一人趴在长椅旁,老头儿的保健球从燕子身边滚落到冰上。 就像物理课提过的无阻力表面,保健球在冰面上匀速畅行,没有停止。而后,球速发生改变。像有人玩儿冰球一样,那球被冰底的东西驱赶着移动——如果有人注意冰层,就会发现冰下的奇观:湖水中,数百副骸骨撞击着冰面,驱赶着保健球。它们的脸噼啪破碎,化作冰的裂缝,眼睛和嘴巴成为冰的窟窿。但没人发现,那些灰白的骨架在厚厚的冰层下不明显,它们移动得太快,如果身在高处,也许会认为冰下有大群鱼骨游动。人们时不时陷进不大的冰窟窿,拔出脚惊恐奔逃。 颤动中,几个抱着栏杆上吓傻了的人直愣愣看着罗婷。罗婷和孙建文都显得过于冷静。孙建文双膝并拢乖乖蹲着,双手环抱膝盖,伸出手指轻轻敲敲杵杵碰碰,像自然课上小学生观察爬行的蜗牛。孙建文的爸爸在不远处嚎叫,同来的两个同事死命拽着他——野冰开始松动,他不能过去。 远处,什么东西从湖的那边拐过弯,像慢镜头的海浪般,卷来。仿佛夏威夷的冲浪高手,枯灵踩在冰海浪上,冲来。孙建文眼前的冰面在他小手的触碰下迅速咧开嘴,里面满是墨色的湖水,孙建文也咧开嘴,身体前倾骨碌下去,同时跳进去的还有罗婷,我耳边响彻他爸绝望的嚎叫,他爸挣脱同事冲过去,身后又是一片惊呼——尽北头,也就是野冰海浪的另一侧,掀起一股尖细的浪,好似武侠片中地下忽然掠过一道什么,上一秒那凸起还在肉眼刚能看见的北端,下一秒它已经蹿到我眼前,移动的冰峰大概两米,我心里发出真高啊的感叹,没明白怎么就被韩冬拽到了一边。 每一次历练都让韩冬长进,他似乎越来越能在危急的一秒作出正确反应,如果他不拽我,我就像屠宰场的死猪一样从中间一锯两半了。但下面的事情把我们彻底搞懵了——被圈起的正规冰面似乎以中间为圆心飞速旋转,冰面不只平面旋转,而且有了角度,整个冰面好似二人转演员指尖上刷刷旋转的手帕。当冰面停止转动,我刚好还停在栏杆不远,如果没记错,整个栏杆朝西南偏移了一段,东南方有大约15米的距离没有栏杆,而另一边的栏杆却紧贴岸边的石头。但圆圈与野冰间连接紧密,甚至看不见齿轮咬合的缝隙。如果你问我冰面当时是否真地小幅倾斜旋转几周,我现在头点得都不硬气,能支持这种感觉的,就是冰面上的人都晕乎乎地坐着。韩冬原来在我左边,这回在我右边,我左脸颊有道口子,大概是被韩冬冰刀划的,孙建文他爸从东北边跑过来,几秒钟前他分明就在我附近。缓过神来,我们奔向冰窟窿——没冰窟窿!不管是冰场还是野冰,整个湖面放眼望去没有窟窿,没有冰缝,从两头席卷而来的冰海浪和高耸的细长巨浪消失了,冰面在大规模抽搐后变得完美无缺,冰冻得像广告里的美人脸,连个毛孔都没有。 就在我们仨疯子似地凿冰的时候,岸边传来燕子的大喊:“罗婷在这儿!!” 跟罗婷躺在一块的还有孙建文。罗婷体如筛糠,孙建文倒睡美人似的,这孩子也只有闭着眼的时候才有点儿招人爱,还是孙建文他爸冷静——相对冷静,趴在儿子身上听听,抱起他奔向二十米开外的办公室。我抱起罗婷进去,俩人各守一片暖气,孙建文他爸脱孙建文的衣服,我也脱罗婷的,同时不忘把一条湿了的裤腿紧贴暖气,韩冬也没顾不上地面毁冰刀了,夸夸夸进来,燕子脱不下冰鞋,冰刀随着她七扭八歪地得得得敲着地面。有人叫救护车,有人找大衣,混乱中,罗婷抓住我的手,手腕儿没一点儿劲,声音没柳絮沉:“带我回家。” 好像玩儿累了似的,孙建文在他爸怀里微微打起呼噜。 下午一点,罗婷躺在床上,脸 色缓和了许多。燕子在我屋里抹眼泪儿,说她不该提滑冰的主意,她对不起罗婷,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我。韩冬紧咬嘴唇,咬完嘴唇咬指甲。花婶儿给我们送完姜汤急着赶着排民族舞去了,她前脚走,后脚“杜邦和杜帮”进来,表彰了罗婷的见义勇为,警告了我们不要上野冰,针对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几秒冰面抽疯现象问了问题,鉴于所有人脑袋都木了,也鉴于没任何物证,在回答完冰面没有异常后,两人离开。杜帮走到门口不忘看一眼黑子,黑子也注视着杜帮。杜帮摸摸黑子,黑子这次没躲。 哭归哭,冷归冷,吓归吓,饿归饿。吃饭是硬道理。 久不开火,能做的只有水饺,“上次吃还是数伏。”韩冬说。那天他是自己包的,他鄙视速冻水饺,这还是罗婷代言的口福水饺。他本想把包装袋扔进垃圾箱,见我来拿醋,觉得不好意思,厨房哪儿都脏兮兮的,他把袋子塞给我,袋子上的罗婷和真实的罗婷一样冰凉。 尽管刚刚生死大劫难,但大伙儿此时都闷声往嘴里塞饺子。饺子多一个,痛苦少一分。电视新闻倒挺快,已经有记者站在湖边煞有介事地重申不能玩儿野冰了。下一个镜头是冰场管理处领导深刻检讨,接着是医院里的孙建文。这孩子再一次印证了花婶儿说的男人没心没肺的名言,他脸蛋儿红得像跑完八百米,记者医院报道:“所幸的是,有惊无险,落水儿童目前一切正常。现在正值寒假期间,很多孩子都会选择在这段时间约上小伙伴外出滑冰,在此我们也提醒广大市民,冰上活动一定要在指定区域内进行,这样才能避免意外的发生,本台记者蒋晓瑜北京报道。” 韩冬关了电视。 饺子不难吃,但并没起到压惊的作用。这时,燕子在冰箱盒里翻出鸡蛋。韩冬找着根老抽抽了的葱和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虾米皮。这次燕子下厨房,做了葱花炒蛋和虾皮蛋羹,又在饺子汤里甩了个蛋花,味儿也不赖,我们汤都没剩。每个人都吃顶了,我拿烟。 “给我一根。”韩冬说。 “我也要!”燕子伸手。 “妈妈就抽一根,好不好?”罗婷前后摇晃朵朵,朵朵拼命点头。 仨人浪费了我三根烟。燕子抽得马马虎虎,但大部分时间在看烟燃烧,俨然看一件给她带来灵感的艺术品,罗婷只是点着,当烟灰长得快撑不住的时候倾身弹一下,韩冬依旧吸不进去,从鼻孔和嘴里吐出全部,就差没像动画片那样从耳朵里冒了。 燕子说了句什么,韩冬含混地搭腔,什么都无关紧要,我们在等着罗婷解释,解释湖面上的一切。 罗婷的烟自燃到再无可燃,我接过替她掐灭。见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罗婷低头看朵朵,兔子无语。 “那小孩儿是我学生,枯灵很喜欢他的精神质,这我以前跟佟强说过。” “精神质?什么是精神质?是神经质吧?这事是它们整的?我怎么没瞅见?你不是说它们都在那地方圈着呢吗?不都晚上出来吗?白天怎么也出来?你是怎么——”韩冬捂住燕子的嘴,示意罗婷继续。 罗婷从燕子的n多问题中揪出一个作线头:“我也没有想到它们白天会出来,更不知道它们水下也能活动,原来它们没这么大能耐。” “它们能把冰面弄成那样?” “天气越冷它们越活跃,这距离上次它们出来有大概100年了。” 韩冬和燕子都在掐指细算时光倒流一百年。 “上次它们干什么了?” “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制服了。” “被谁?” “跟我一样的人。” “你怎么把那孩子救起来的?”韩冬比警察还警察。 “跳下水,拉上来。” “冰面全封住了,你们离岸边至少一百米,当时最多不过十几秒,你怎么把他拉上来?冬泳的人都不可能办到。” 这回是燕子拍了下韩冬,但韩冬没理会:“你救过我跟燕子,今天又救了那孩子,这点我永世难忘,你跟你哥是什么,你不说我不问,我就希望大伙都别有什么闪失。我还想知道,我们,”韩冬比划了一下我们仨,“安全吗?——住这儿安全吗?” 韩冬可能还想问:“跟你在一块儿安全吗?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火灾隐患’?”燕子也瞪着罗婷,人人期待答案。 罗婷看着烟灰缸中四个形态各异的烟蒂,伸出手:“给我日历。” 我打开钱包掏日历卡片。 “拿那个,有农历日期的。” 有农历日期的台历在电视上,我递给罗婷。 “明天。” “什么意思?” “过了明天如果安全,你们就大体安全,如果明天——”罗婷看着韩冬。 “明天什么日子?” “大寒。” “大寒?大寒又怎样?” “说过的,这些家伙喜欢冬天,天越冷越好,爷爷说过,它们精力最旺盛的日子是大寒,那天天最冷。所以,除了战争会把它们引出来,能帮它们兴风作浪的就是寒冷的天气。” “一百年来都没变化?再说大寒是不是最冷也不好说,古人只是粗略掐算。” “要是从今天晚上12点算也没几个小时了。” “那它们为什么不在北极?”燕子问。 “或许北极有,但我只知道这儿有它们的据点。” “那个鬼门关什么的,”韩冬若有所思,“能堵住么?” 罗婷摇头。 “我们能做点儿什么?” “暂时搬走。” “整条胡同都搬?”燕子问。 “如果它们白天都敢出来,冰底下都玩儿得转,咱能躲哪儿去?”我说。 “这是我家,我不走,要走他们滚蛋。”韩冬说。 “那我也不走。”燕子说。 “你跟你爸妈去大姑家住两天。” “我们从来不住别人家!” “那住饭店。” “金窝银窝就住土窝。” “先别说得那么惨,我跟佟强想想办法。”罗婷说。 “他?他能有什么辙?”燕子盘腿儿坐在椅子上,身子倾向罗婷,“哎,我说,你到底是个什么呀?” 临了,韩冬揪着燕子离开了,只剩我跟罗婷。 “你在水底下干什么了?”好奇害死猫,这我知道,但反正猫也死了,我就问了。 罗婷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不想张开的样子:“枯灵就好比是个钓鱼的,今天天气好,它们过来打个冰窟窿,钓孙建文,孙建文在冰面上上钩了。水底下好多的枯灵,我只记得自己抢过孙建文就往岸上游,后来不知怎么就上岸了。” “那么多枯灵你怎么对付得了?” “我刚才也在想,难道自己长本事了?不像,唯一的答案是,那家伙在帮我。” “哪家伙?你哥?” 罗婷指指脊柱:“它,那些枯灵在水下兴风作浪的时候,可能是它让它们撤退的。” “为什么?它从良了?” 罗婷摇摇头,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我不知道——不知道,也许它在等呢,强我太累了,想睡会儿,就一会儿。” 我给她掖好被角,自己困意也来了,被冰水浸过的腿一抽一抽地疼,罗婷现在累了,睡了,放松警惕了,而它却羽扇纶巾,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监狱没把门的了,钥匙还在囚犯手里,那还得了,那还得了——那还得了—— 我走在胡同里,看天色不过傍晚,但小饭馆却在关门。“今儿这么早?”我问伙计,伙计看见我,飞快进屋,门砰地关上,不仅关上,还咔嚓一声反锁上,刷地拉上窗帘,我被他这三下过分利索的动作搞懵了。下班的点儿,行人却少得可怜,个个行色匆匆,难道都赶着回家做饭?有个戴眼镜的和我擦身而过,头没转,从镜框上方朝我幸灾乐祸地一笑,仿佛我是二战时衣服上别着标志的犹太人,要独自面对冷酷的命运。我不禁低头打量,没觉出什么不对。回身时,那人已进了院。 整条胡同只有我一人。 我绊了一下——是“大丰收胡同”的红底白字牌,牌子很破旧,上头满是脚印和车辙的痕迹,红的不红白的不白。我很纳闷,牌子怎么就掉了?我想回院儿里看看。转身走了几步,觉着不对,我盯着右边的墙,想起来了!这是刚才打烊的饭馆儿,可饭馆呢?怎么只剩墙了?不仅饭馆,院子也消失了,自从那最后一人进门后,院门就消失了。我往前看,希望能瞅见燕子院门口的老杨槐,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紧跑几步,找着拐进玉花园的小道,但只有,只有院墙。整条胡同,丢失了名牌的胡同,只剩下灰色的墙,我一人站在死寂的胡同中。 “呜呜呜呜——”炉上的水壶不停呜咽,催我赶快把它这肚子水倒走,屋里暖融融的,湿度也恰好,我揉揉眼,伸了个懒腰,腿不疼了,罗婷睡得正酣,小脸儿粉扑扑的,这就是现实,温暖湿润的现实。我把水灌进暖壶,黑子在壶边转磨磨,我只好停:“烫着您!躲远点儿!”黑子站远了点儿,但乌溜溜的黑眼珠还瞅着我。灌完水,我看见花婶儿送姜汤的锅还在桌上,这点儿她该回来了,我看了眼罗婷,先给花婶儿送锅。 院儿外和梦里一样的天色,笼着层薄雾。傍晚很少有雾,我有些莫名的不安,让我不安的还有安静。梦一样的安静。小院儿,院儿外的胡同,胡同外的街道,都过于安静。五、六点,街上正是闹腾的时候,但我没听到远处大街的喧嚣,没有汽车穿行的声音,连自行车和行人的说话声都没有。不过说实话,经过这阵子折腾,耳朵对过于安静已经皮实了。 “花婶儿,还您锅——花婶儿?我放厨房了啊。” ——嘶嘶、嘶嘶嘶——这是我能听见的唯一响动。声音来自花婶儿屋里,隔着门听像蛇吐信子——我推开虚掩的门。 屋里没有一丝热乎气,炉火灭了,里屋的电视机发出隐隐的亮光,像野兽的眼睛——嘶嘶——嘶嘶嘶——过来,强子,看看我,看看我——电视里播着罗婷的广告,广告是黑白的,花婶家不是黑白电视。广告不停播放,结尾连着开始,没音乐,没解说,只有杂音——再看,往里看,别眨眼,看看你的罗婷,看仔细咯——嘶嘶嘶——嘶嘶嘶——画面终于凝固不动,好像谁为了让我看真切特地按了暂停,好精彩呈现三维画面,那是罗婷的脸,当我迈进一步、两步,发现那脸是由很多小图案拼贴而成,那些小图案是无数个微小的、惨白的枯灵,它们构成她灿烂的笑脸,嘶嘶声是它们发出的鸣叫——我后退,腿碰到了什么,当——镜子从花婶手中滑落到地上,花婶儿端坐着,手握唇膏,脸上带着彩排时的浓装,看着我。 跑出屋时,我看见花大爷坐在外屋的角落,抱着心爱的鸟笼,画眉倒在笼里,碗里的粟子洒了一鸟笼,它一只眼看着笼外的花大爷,而花大爷则看着棋盘,棋盘上只有两个棋子,将对将。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七章 大寒 奔出来时,雾比刚才浓了一倍。 “罗婷,罗婷!”任我怎么叫,罗婷就是不醒,只发出梦呓。 “宝贝儿——” “我在这儿——” 罗婷没再言语,只有朵朵瞪着大眼珠。 “宝贝——”罗婷又说。 我看看黑子,黑子不在屋。 黑子在门外,憋着劲儿忽儿前挺忽儿后蹶,呼呼直喘,到了无奈地看我。反应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它要变身,可能由于腰椎损伤过度,变身未遂。 我推起自行车对黑子说:“看着家。” 现实从来是斩断梦境的利剑。我常懊悔美梦不能成真,也庆幸噩梦不会延续。而此刻,现实和梦境比电视剧连得还要紧凑。一个行人都没有,跟梦里一样。拐弯时我看了眼老杨槐,树还在,只是每处枝丫都弯得过于狠,小饭馆真关了门,胡同的牌子没掉,但蒙着灰,红不红白不白。自行车比平日里难骑,似乎被调成了山地车最练劲儿的那档。大雾也在给我制造阻力,我使劲呼吸还觉得憋闷,雾像有重量,阻止着自行车前进。我能听见些什么,比如叫卖声,喇叭声,各种各样的说话声,这些傍晚的声音就在耳边,但却被调低音量不让我听清。雾一点点变得浓稠,像黑芝麻糊逐渐成形,有时我必须停下看看路标,确定哪里该拐弯。骑到店门口时,我大汗淋漓。学校、牛肉面馆、卖主食的小店全关没开,街上一片死寂,这都在意料之中,唯一开着的,是我的店。 店里亮着灯,在雾里隔个三四十米看,书店就像只巨大的萤火虫。门一推就开,有个身影背对着我。 “小赵?”我叫店员。 里屋的人转过身来——是镇江。 我用余光看了眼书架,位置还对。“你怎么在这儿?” “买书,买书啊!说买书你信吗?”镇江仰面把自己砸向沙发,沙发颤了颤,他望着天花板,“我替人跑个腿儿,拿来吧,赶紧。” 我不怕他,但这么耗下去耽误时间,我拿起电话。 “甭费劲了,你谁也找不着。” 电话没声。 “这么跟你说吧,以前的事,咱一笑泯恩仇,我妈给你多少银子多少金刚钻儿我都不要,只要你把那东西给我。你缺钱,我借你——别笑,咱真有钱。”镇江看上去的确像有了钱,男的能戴的金首饰他都戴了,就差没给自己镀金身了。 “你妈是给过我跟罗婷一对镯子,”——镇江闻听此言点点头,“但那镯子我们早当了交住院费了,你看当票还在我这儿,我——” 镇江并没看我从钱包里掏出的当票,他仰天长叹:“兄弟,再怎么说咱也一个院儿混出来的,打小儿我要欺负过你你别往心里去,要是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体谅。” 镇江这么说话反而让我别扭,这就像狼吃羊前先给羊当当当磕仨头一样。 镇江说罢打了个响指,一打挺起来,抓起鱼缸里的金鱼,那鱼本来还跟小报记者似地贴在缸边听我们谈话,这么一抓拼死挣扎。 我冲过去,镇江躲开,手攥得更紧了,金鱼本来眼珠子就大,这会儿快嘣开了。我眼看就要钳住他手腕儿,镇江甩手把金鱼死命往书架上摔—— 金鱼狠命撞向精装版《安娜•;卡列尼娜》,之后垂直落体,跌倒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上。 我们必须灭亡,为了得到新生。 新生。 金鱼坐起来。 金鱼不慌不忙,边坐,边脱衣服似地退去金红的鳞片,那颜色弄脏了克里斯朵夫。它跷着二郎腿,二郎尾更恰切些,用两侧的鱼鳍撑起胖乎乎的肚子,朝我看了看,慢慢儿放大,很快,里面的鱼骨撑破了外头的皮囊,当长到人形枯灵那么大的时候,金鱼停止变形,满意地看看自己,伸了个懒腰,鱼一样扭啊扭朝镇江走去。我一时间竟蠢到怕它伤了镇江,直到美人鱼版枯灵狗似地绕着他,我才明白他们是一伙。 “瞅瞅,我兄弟吓着你了,”镇江抚摸着枯灵刺扎扎的头,“去吧宝贝儿!” ——如果说我在埋镯子的时候有谁看见了,那么就是这假冒伪劣金鱼了。枯灵晃悠悠到了里间,绕着书架转一圈,从书架正面穿到背面,很快,喷漆的棕色书架像棵被白蚁蛀空了的树,承担不了书们的重荷,轰然垮塌,书们此时也没了重量,枯叶一样退去原本丰富的色彩,只剩脆弱的枯黄,随着书架的垮塌片片飘零,可能变鱼变久了,枯灵胳膊腿儿都还不协调,加上腿脚不是一般的短,所以走路摇晃非常。它的眼睛饱含着金鱼的特质——其实那不是眼,只不过是两个水汪汪的小黑洞——注视着灰烬下的地板,有液体在那俩窟窿边缘挂着,下坠。水好像具有某种腐蚀性,地板丝丝地冒烟,看得我后背发凉——这家伙假膜假样当了那么长时间鱼,每晚我离去,我的书、我的店都有化成灰烬的可能。枯灵拿出盒子,交给镇江。 “比养狗管用多了,本来你到之前我就能搞定,但我不能让你看不成西洋景不是?” 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挺让镇江失望,不看也知道,那东西就是俩黑圈,镇江对着光看看,摇摇头:“就要这个?唉——”没等我拦住镇江,枯灵先拦住我,走到门口,镇江回身说,“对不住你了,可别怪哥哥我啊,你偷偷我家就算了,谁让你还偷人呢!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人早晚都得过这道坎儿,去——”镇江朝枯灵做个手势。 这段日子我不白折腾,身手长进了。枯灵水汪汪的大洞放光,我噌地猫腰躲进柜台,柜台后的绿植立马筋断骨裂。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我属兔,我拿起店员擦玻璃的清洁剂,喷向枯灵,枯灵停顿一秒,我想怎么着那清洁剂不得沙沙它眼睛,我好夺路而逃,几年后我知道美国姑娘用类似的装置对付色狼,她们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但枯灵只停顿了一秒,发出短暂的叹息,它接连发出很多短暂的叹息,我才明白那是笑,它笑得好开心,不停舞弄由鳍变成的胳膊腿儿,然后,它的洞又开始闪光——我觉得那一刹那就像《骇客帝国》里的子弹瞬间一样漫长清晰,但我没能像尼奥那样后仰九十度不倒,甩几圈胳膊躲过绝大多数子弹,我胖,没墨镜,没黑衣,没崔妮蒂,他在虚拟世界,我在现实。但现实似乎还不太残酷——“水汪汪”闪了不只一次,我啥事没有。 “怎么啦?上啊,等什么呐!”镇江跳着脚,枯灵看来也急了,从人形变成另一种形貌,跟先前那只死了的不太一样,但一看就是一家子。细骨出现了,枯灵身形同时涨大,我的书店活像迷你自然博物馆,而我则像《博物馆奇妙夜》里突然发现骨头架子活了的临时馆员。 又一次慢动作子弹时间——枯灵的一排细骨扎向我,那细骨要短小很多,像长点儿的鱼刺,但对付我绰绰有余,这次,没有电钻,没有罗婷,没有黑子,我攥起桌上的纸制银杏书签——所有的细骨,齐刷刷扎在我面前的空气中,“水汪汪”使劲、使劲、再使劲,我前头的空气就像强力胶一样顽强。 我们三个都很震惊,镇江壮着胆,探身摸摸横亘在我和枯灵之间的空气墙。他脸骤然煞白,怪叫一声,挣扎不止,手死死粘在空气中,镇江玩儿了命地掰着什么,在他手腕的地方慢慢浮现出另一个手,那手攥着他的手腕,如此透明,如此温柔,如此苍老,渐渐地,苍老的手、苍老的胳膊、苍老的身躯、苍老的发髻、苍老的面庞在虚空中慢慢显形,姜老太太宛如一汪透明的气,浮现在我们面前。 镇江连挣扎都不会了,老太太缓缓摘下一根插在她透明身体上的细骨,就像拔掉头上的一根簪子,一根 “簪子”掉落后,枯灵所有的细骨从尖头齐刷刷斩断,枯灵蜷缩起来,像遇袭的刺猬,继而在空中展体,撞到书架上,《安娜•;卡列尼娜》、《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纷纷落地,一缕缕细小的烟雾从被斩断的细骨处汩汩流出,烟雾刚刚得以释放,伸展了一下筋骨,就回身扑向枯灵,像气体蚂蟥对猎物进行围攻,枯灵痛苦地扭动,《约翰•;克里斯朵夫》砸到枯灵身上,细小的气体躲开,很快又扑上来,枯灵像沾满蚂蚁的菜青虫,气体蚂蟥的颜色慢慢变得澄明,也不再细小,个个胖墩墩的,枯灵不动了,也没有了枯灵,躺在地上的是一条腿了色的金鱼,最后,鱼也不见了,鱼骨都没剩下,《约翰》旁边只有两汪水,封皮上的克里斯朵夫审视着这两汪水。 做一个正派的鬼,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一个正派的鬼。 透明气体们围着姜老太太雀跃了一圈,要对付镇江,被老太太止住,气体们思考一下,随即乐呵呵地要从门缝钻出去,但它们胖了,只好推门出去,门铃响了响,门关上了。 店里只剩下气体老太太,固体我,和液态镇江。 这么说镇江倒不是说他真是液态,只是他现在瘫坐在地,像滩泥。姜老太太蹲下,好似一团浓缩的云:“儿子,妈想你,你怎么就不来看看妈?”老太太哭了,云变成积雨云,开始下雨。镇江只啪啪抖着嘴皮子,没声。“我左边的、右边的、上头的、下头的,家里人都来过,烧纸的烧纸送花的送花,你不烧不送就算了,可为什么一次都不来啊?妈等得心疼啊,”姜老太太摸着透明的心,“强子,我们娘俩说话可别耽误你办事,镇江啊,我在那头看见你姥爷,他姥爷,看看你重外孙——”这么一叫,一个透明的小孩儿呼地出现了,透明小孩儿穿着透明清朝小褂,喜滋滋看着我,是阿福,陪在怪老头身边的阿福,看起来比我见他时还小几岁,“快叫啊——怎么不叫?你太姥爷就喜欢自己这样,可他真是你太姥爷,”太姥爷慈祥地抚摸了一下镇江,就像卡通片里的小精灵卡斯博那样毫无恶意。姜老太太道,“那东西归根儿到底不是咱的,是你太姥爷的主人让他存着传下去的,这么多年,就为这个,我们地方都没搬,你可不能就把那玩意给罗冽啊,冽儿不比婷儿,他心坏了。”阿福这会儿撇下他的重外孙,好奇地打量柜台上的一听可乐。 “想喝?”我问。 气体阿福点头。 “美国药酒,尝尝。” 阿福很欣赏我打开可乐的那一下,用气态手接过来,尝一口,伸一下脖,随即咚咚咚灌进好多,他打了个悠长的嗝,身体从上到下变成淡咖色,一罐可乐进肚,阿福从脚到头变成由深至浅渐变可乐色,从脚底板往上冒小气泡,随着另一个嗝升到半空,又翻了个跟头,把通身的颜色调匀了,徐徐落到镇江旁边,他拿起盒子,交给我。 “快走吧强子,等等——”姜老太太说罢,从透明的衣兜里掏出张不透明的纸,“我说我欠人家钱合不了眼,你们还非不收,这是给燕子的衣服钱,剩下的也够我付住院费的了,哪能让你们垫!走吧,赶快走,看见婷丫头替我带好,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别忘了带给我瞅瞅。还有,我看见你妈了,她说你也好久没去了,让你快点儿结婚,你也不用再念叨《童话大王》跟朝鲜冷面了,她听见了,她让你少吃点儿,别净看那些神呀怪呀的不着调的书,多学学人家——哎呦我忘了她让你学谁了!都死了还这么没记性!” “噢没事——那您给我妈——带个好,我走了,阿福,再见。” 阿福这会儿还在小幅打嗝,身子一飘一飘的,他朝我招招手。老太太暂时撇下越来越软的镇江,飘过来用透明的手指摸摸我的脸,就像十根冰棍在抚摸我:“外头雾大,”老太太说着飘到门前,“该下雪了,快回去吧,我给你锁门。” 跨上自行车时我听见凄厉地镇江喊:“强子!别走——!”雾还是那么浓,脸上时不时有凉丝丝的感觉,下雪了。视线还不清晰,但雪让空气澄明了些,我不再觉得憋闷,凤凰自行车此时很给力,像自动调成山地车最轻松的一档。车辆驶过的声音和店铺吆喝的声音似乎离我一个街区,我恍惚觉得那些行人车辆就在身边,但自己看不见,看不见也撞不上。 院子在雾气中黑洞洞的,活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巢穴,可那是我的家,只有进去。床上没有罗婷,被窝一点儿热度都没有,看来走了有一阵了。我心里一紧,里屋响起一阵狗叫,闷闷的,我打开里屋门,向后一退,谨防罗婷突然从里屋蹿出来锁我哽嗓咽喉。里屋没罗婷,只有上下两个巨大的塑料球,填在一片白色之中,门被这片白堵死了,黑子的叫声从白色后面传来。 我愣了片刻,把脖子左弯九十度,脑袋侧过来,才明白堵住门的是放大了好几倍的朵朵,朵朵的粉鼻头被门框硌得往上翘,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想。 “朵朵?” 朵朵无声地看着我,塑料眼珠子泛着瓷器仿品的贼光。我推推朵朵,推不动,黑子在玩具兔子身后又跑又叫,就是出不去。我后退几步,来了个助跑,糊在朵朵软绵绵的脸上,弹出来。 身后传来响动——是罗婷——不是罗婷,是盒子掉了,还好,盒盖没摔开。盒子并不安生,抖啊抖地发出嗡鸣,自行往门口移动,好像里头有个蜂窝,外头有万亩花田。我抓起盒子,被它揪着出了门。 院儿里没花田,有个东西和盒子一起发出振幅一致的轰鸣,是影壁。影壁嗡嗡鸣叫,似乎兴奋得咯咯笑,电动按摩椅都抖不了这么好。此时,影壁后面还算正常,但前面已经开始改变:凸起的倒“福”向右自动旋转一百八十度,福字一百年来头一次——我想是头一次头朝上,转正了。福字左右半边向两边拉开些距离,中间出现一条缝。缝出现后,左右两边的字凹陷进影壁,线条在凹陷的同时自行整合,很快,两个对称的兽面凸显出来,兽嘴处各有两孔,它们要含着两个圈,才能成为叩启大门的门环。 当大门都换成了防盗门,谁会把那对破圈圈想成门环?几个月前怪老头带我穿影壁算是走了个后门,这次,大门安静地等待。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竟没人分享。盒子已经崩开,一个圈圈散发出翡翠般晶莹夺目而又温润的光,比那天在典当行里还要亮,我拿起它,左边的兽嘴迫不及待地叼起玉环,完璧归赵后,兽嘴和门环发出同样的光芒,这光芒四散开来,墙体水波纹般的晶莹剔透,左半边影壁像立体的、碧波荡漾的湖水。但刚刚形成的切分左右影壁的石缝里还是黑暗,右半边依然是平时那半面灰不溜秋的影壁。我把贴好的圈圈拿出来,使劲往狮嘴里塞,狮子本来大开口,这下咬紧牙关宁死不屈,好像我在喂它胡萝卜而不是大香肠。 就在我浑身冒汗的当,一只手臂帮我擦去额上的汗水——朵朵,比我还高大的朵朵,蹲在我旁边,正给我擦汗。我的汗更多了。它的鼻头被门框蹭歪,我下意识替它扭正,朵朵摸摸鼻子,砰地把头低下,大耳朵扫过我的脸,表示感谢。 如果形容一下心脏的心情,那么当我看到影壁时,心脏跟着影壁一起高速震颤,当我看到朵朵时,心脏懵了,觉得自己该是一团绒布,不颤了。忽然,朵朵抬头,耳朵啪啪抽在我脸上,这抽打仿佛两下电击,心脏猛地警醒,意识到自己还是肉长的,开始工作。兔子扭头看向门外,移到我身后。啪啪啪啪——数不清的细骨从它身上穿过去,朵朵扎透了,好像草船借箭的船。细骨穿过朵朵,股骨头坏死般变了颜色。朵朵低下头,塑料眼珠伤感地看着自己破了洞的粉色洋装,用没有手指的手揪下一颗快掉 的扣子,皮球一样噗噗漏气,回到原来的大小,千疮百孔地躺在半面发光的影壁下。 细骨本想志得意满地出拳打人,不幸断了指头,纷纷缩回到50米开外的对面院门里,各自回到各自的主人身上。这时,本来开着的院门又被咚咚撞出两声响,两只石狮,半拉脑袋和没有脑袋走了进来,没有脑袋的身子可能也用胶粘上了,只是前半身和后半身多少有些不对位,后头比前头高出那么一块儿。两头狮子共享一只绿莹莹的眼睛,示意我跟它们走,半拉脑袋头前带路,没有脑袋时不时啃一口我后脚跟,威胁地吼吼。影壁碧玉温润的光照我上路,不过很快就被对面院里冰蓝冷冽的光芒代替了。 从我的小院到对面的院门铺了条地毯,地毯很没水准,不像奥斯卡的就算了,毕竟咱也没穿成那样,但这条脏兮兮粘糊糊的,颜色不地道到极点,比小饭馆里爬着蟑螂的还不如。 小院里没有胡同,冷月枯树,断壁残垣。残垣里,囚禁着那些个躯体,残垣上,伏着枯灵。千百只枯灵,密密麻麻趴在墙头,凡有空地的地方就有它们。枯灵们有的几只摞在一起看着我,不动声色地把细骨插进墙里的一个“雕塑”,那“雕塑”本来还有些形状,被甩出来时就像被吸干踩瘪了的真空包装盒——宝宝渴,要喝鲜橙多! 欢迎来到迪斯尼枯骨游乐场,一切神奇历险尽在体验! 肮脏的地毯尽头是个白色高台,那高台有几分像旧宫殿望不到头的台阶,台阶很长,我看不到最上面。石狮送到高台便完成了任务,躬身退下。高台的台阶像野兽参差不齐的牙齿,台阶边缘尖厉得足以剌破鞋。上了几层,下面的台阶便哗啦啦瓦解,高台和地面不挨着了,真是不归路。爬上顶层的时候,几百级台阶全部碎裂,就地消散,枯骨高台变成名符其实的空中楼阁。上面,是一座没有殿顶的大殿。两排立柱图腾柱般耸立,雕刻着我看都不想看的浮雕。 罗洌从柱子尽头走来,身后紧跟几只大枯灵,它们的骨架以我从没见过的方式扭曲组合,好似达利画中的细腿象褪去了皮肉。 “门环呢?” 这里比地上更冷,广寒宫都没这么冷。我攥紧手中的那个门环。枯灵见我不言语,便把细骨钓鱼线似地甩开,好像舞弄银色骨质长鞭,秃鹫般在我头顶盘旋,耳畔边满是骨鞭抽打空气的呼啸声。罗冽不耐烦地往前走一步,大枯灵们见状,将所有的骨尖凝滞不动,指向我,千夫所指的滋味大概就如此,我想起影壁下千疮百孔的朵朵。 罗冽动了根指头,一只大枯灵甩下骨质长鞭,我手上的破门环被勾起,徐徐降落到罗冽手中。 罗冽看看:“传了这么多年,传了个废品。” “罗婷呢?” “她是个瓶子,放枯灵的瓶子,我们俩的枯灵是一个,本是同根生,她得跟着我。” “这不由你定。” “是是,你们俩,她不离开你你不离开她,结果?你差点儿没命。” “你也差点儿没过命,它们还杀了你父母。” 几个枯灵闻听此言,威胁地甩甩骨头,但没妄动。 “是,我父母是这么走的,但都过去了,我身体里有它,我能杀了它吗,能杀了我吗?我是鬼,可我没害过人,这不叫害人。过一会儿有些人就会睡着死去,顶多做个怪梦,就像你那邻居,睡着死啊!多少人盼着有这个福分,可还在世上活受罪! 这就得让小家伙露露脸,这些小家伙,不怕火、不怕水、不怕毒气、不怕子弹、不怕细菌,你们就是按原子弹也没用。你想过吗,一个人可以让城市彻底安静,用不了多久你就是宗教了,有多少人一边顶礼膜拜一边恨你入骨,但没关系,只要他们边恨着,边怕着。” “你以前也是人。” “可我现在不是,我不用再是了。开始我想为父母报仇,但怎么报?杀了所有枯灵?如果不是你们肮脏的灵魂供它们食用,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看在罗婷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反正地球上其它地方还有这个种族,只不过还在休养生息罢了,我只把这个过程提前一点,至于罗婷——” “罗婷跟我在一起。” 罗冽调整了稍有激动的语调:“好,既然你执意这么做,她就在这儿,你找吧,找到了罗婷就是你的,反正你早晚被她吃了。找吧,我还有点儿功夫,别拦着他,让他找。” 细骨从枯灵高高的脊背上垂下,像冬天的柳枝在广寒宫的风中摆荡。露天宫殿里除了罗洌和我再没任何人。没有匾额,没有龙椅,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当然,这里有高耸的图腾柱。我不得不面对柱上的雕像。 每一个雕像的躯体和表情都饱含着恐惧,罗丹也雕不出这样的身躯和嘴脸。如果雕塑家没在地狱里呆过,是无论如何雕不出的。而当你真的在地狱里转过一遭,也未必再会举起斧锤,将恐惧大批量传给世人。柱子底下的人被压弯了腰,跪着托举着上面的身躯,像下一秒就要被压垮似的,那些身躯蛇一样地纠缠在一起,脸孔叠加,有张脸被压在众人脸下,只露出一只惊惧的眼,还有一只手,从挤压的肩膀和乳房中伸出,是只不大的手,手五指张开,那只手忽然抓紧我,图腾柱开始挣扎颤抖,身后响起罗冽轻轻的笑声,笑声还没停,就有另外一双手坚毅地把我往外推,我被那双手推到对面一侧高柱前——那是韩冬的手,靠在他肩上的是早已石化了的燕子。很快,高柱上的雕像经过小幅调整重新稳定下来,韩冬和燕子被挤得不见。 “为什么把他们放进去?是要问这个吧,”罗冽梳理着枯灵的细骨,像梳理马鬃,“这能怪谁,他们知道得太多,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们,没准儿能多活几天。” “他是韩清的哥哥。” “那又怎样,谁的哥哥,谁的妹妹,谁的爸爸谁的妈——关系,你们就认关系,可我只认规矩,我自己定的规矩——还找吗?” 两排的柱子不知有多少根,每根都浮着几百张脸,柱子那么高,我根本看不到最上端。 徘徊了一阵,我慢慢向第三根走过去,第三根柱子发出一种声音,是别的柱子没有的、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小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 我绕着那根柱子假装思索,视线扫过罗冽,我看出了分别。当我来到这根柱前时,罗冽不动声色的表情似乎有些松缓,而刚才,是的,即便目无表情如罗冽,站立的姿势也有一丝不必要的紧绷。他怕什么?自然不是怕我。而罗婷,那个脆弱不堪的罗婷,毕竟还有让他忌惮的东西。我假装研究眼前的这根柱子,站到一个罗冽暂时不能看到的角度观察,柱上满是藤蔓一样缠绕扭曲的人,柱子一角,有个东西蜷缩着,后背弓着,其它雕像是实的,唯独它有些透明。就在我看向它的时候,它慢慢朝我转了转,看起来那么脆弱,就像那天晚上罗婷蜷缩在屋角一样。片刻间,腕表闪了一下。 倒数开始——滴答滴答滴答滴—— 我扣住罗婷肩膀的位置往外扽,柱里的罗婷呻吟一声,似乎我拽疼了她哪儿,我不敢使劲,一时松了手,大枯灵两步跨过,挥舞长鞭,抽打长柱,肯定有一根抽到了罗婷,她脊背里的东西开始蠕动。接着,柱子怪响,罗婷滚了出来。我确定是那东西把罗婷拽出来的,她浑身是灰,人灰蒙蒙的,捂着眼。 “没事吧!罗婷?” 罗婷努力睁开眼看我,以罗婷的目光看着我,同时伸手抓住从背后再次飞过的细骨,一拔,眼睛露出不属于罗婷的光。 上次在鬼门关,她还得靠罗冽救命,今天晚上,大枯灵长长的细骨被她攥在手上。枯灵一阵踉跄,哀号不止,撞向石 柱,石柱再次左摇右晃,再撞下去柱子就塌了,骨骼大殿开始跟着摇晃,罗冽跃上去,像拆除违章建筑一样,让这只大家伙顷刻间灰飞烟灭。 罗冽不慌不忙走出尘埃,手搭在罗婷背上,轻抚脊柱:“罗婷的主人,还等什么?你就要和另一半团聚了,你也盼着这一刻吧,先杀了他——” 听了这话,罗婷的眼神慢慢不对了,她双手紧握残存的细骨,像行刑的人一样啪啪拽着细骨两端,好像那是条皮带。然后,细骨缠住我的脖子,蛇一样越勒越紧。罗冽看见大局已定,转身走向那几只垂下头的大枯灵。 他刚转身,罗婷便倾身向下,力量悄悄松了,她伏在我耳边:“镯子呢?” 脖子不那么紧了,我喘了一大口气悄声道:“一个在院儿里一个在那边地上,那个坏了。” “你先走!” 说是迟那是快,骨质皮带从我脖子上撤下,啪啪啪啪狠狠抽向四面的高柱。柱子在挨了抽打后出现裂痕。有的裂痕很大,大到一个身体忽然从里面掉出。有的很小,但沿着既定纹路有条不紊地开裂。骨架广寒宫开始解体。枯灵们躲闪着两边砸下的立柱,罗婷则躲过第一个垮塌的柱子,脚踏第二个,迂回着往罗冽的方向移动。 我往外跑,不是因为罗婷的嘱咐,实在是再不跑就被大枯灵当果汁了,我可比墙里头的好吃,鲜榨的。我跑到大殿边缘,刹车。兽齿台阶自从消失后就再没出现,现在下去就好比十米跳台选手空翻落体,发现底下没泳池。两排大柱全部垮塌,身后是层叠的人,有人不动,有人呻吟。大枯灵暂时放过我,收拾想起身的几个。这时,空中楼阁顶部的大殿屋檐发出一声巨大的叹息,灰白的砖瓦瀑布般倾洒到大殿地面上,上面完全是光秃秃的天空了。瓦片和地面的砖、开始重新连接融合,一些刚刚从柱中掉出的人形奋力挣扎,却还是被地面吸附进去,地面本就不是规整的正方,现在每片都在拉长,我像踩着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大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出翅膀,前端还出现了头颅,头颅回头看看变形完毕的身躯,调转方向,有条不紊地扇动骨质翅膀,载着我们,徐徐降落到地面高台台阶消失的位置。 所幸韩冬燕子没被变成骨质翅膀的一部分,我看见了人事不知的他们。敌人的骑乘把这些没用的“废料”甩在地上,抖抖翅膀。它的头上高高耸起一只弧线优美的角,像精心打磨的白玉,事实上,整只巨兽都像白玉,寒光凛凛令人敬畏,欣长的身形和骨质翅膀让大枯灵自惭形秽。巨兽仰头,折叠刀似的收起长角,归拢羽翼,白色像开始吸收夜的颜色般变得漆黑,巨兽变成黑色大马,马收起翅膀,身后配备马车,马车和马融成一体,被别克取代,别克车身车头大幅调动,劳斯莱斯飞翔女神代替了三个盾牌。我才明白,罗冽之所以在高柱倒塌后气定神闲,是因为那凌空的骨骼大殿就是他的骑乘,永恒的骑乘,跨越各个时代的骑乘。眼花缭乱的变形结束后,座驾变成一把高椅,罗冽拍拍椅把,并没坐,走向罗婷。 罗婷手上还套着那个大圈,她有些畏缩地后退一步,罗冽拉起她的手,看向一只正在收拾“浮雕”的枯灵:“好吃吗?” 枯灵做错事似的,暂停了进食。 “——还不错?味道还不错。你们呢?你们觉得怎样?如果都觉得不错,那是因为你们太饿了!太饿了,没的挑,多少年来窝在这个黑旮旯里,只能吃这个,不吃就没得活!可你们闻闻,闻闻,外头,几十米的外头,有多少好东西?多少?多得你们不敢想!”枯灵们集体耸动着类似鼻子的东西,枯骨探针一样指着四周。 “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为什么?因为有它们——”罗冽攥起罗婷的胳膊,“有这些个渡灵!它们在外头,我们就必须在里头,在这儿忍着,可现在,渡灵不剩几个了,它们被人类干掉了!世界脏了,它们没吃的了,可咱们呢?咱们有啊!只要你出了这门——”罗冽直指门外,枯灵们一片啸叫,罗冽却又收回手,等待枯灵们安静,“可有的枯灵,恨我。”——他停在一只体型稍大的枯灵前,枯灵绷起脊背,“因为我也是渡零,我是你们的敌人——我是吗?”罗冽朝那只枯灵走近一步。 “我是啊,”罗冽说,“我不仅是敌人,以前还是人,但为什么我能站在这儿?因为它,”罗冽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因为它,它在我这儿,你们的魂儿,在我这儿,它是我的脊梁骨,我跟你们一样!”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第七章 大寒—— 枯灵啸叫。 “今天,只有今天,说准点儿,过了十二点,那才是你们最强的时候,也只有这时候出去才没人拦得了我们,可有些家伙不信,它们偏要先出来解解馋,它会毁了你们,毁了你们的前程,没人能毁了你们的前程!你们,只有你们,才是这儿的主人!”细骨挥舞,如旌旗招展。 “想想咱们祖先享过的福,再想想咱们受的苦,如今,没人拦着我们,”有枯灵看着罗婷,“她?你们担心她?”罗冽朗声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放开音量大笑,笑到最后几个音时我想起了东方不败,“她就快没了,最后一个渡灵,最后一个敌人就要在你们面前——消失!” 刚才摧毁柱子耗尽了罗婷的力气,而我,被两只大枯灵的细骨缠住左右胳膊,细骨随着罗冽走向罗婷渐渐用力,罗婷哀求地看着罗冽。 “最后一遍:你跟我一起,我就不必非带走枯灵灵魂,它跟你渡灵的那部分连得太紧了,它走了你活不成。”罗冽压低声音说,罗婷看看我又看看他。 “答应他。”我说。 罗婷脸惨白,说不出话。 “算了——”罗冽伸展臂膀,继而伸出修长的手指,单独拿出他哪一部分都可以做模特,他也从不介意当着任何人、任何鬼、在任何时间表现自己,即便下一秒死去的是罗婷。罗冽左手手指张开,像要罩住罗婷的脸,手指离脸还有四拳远。罗婷疑惑地看着她哥,忽然痛苦地捂住脸,尽管使劲并拢指间所有的缝隙,枯灵的灵魂还是像灰色的污水从指缝间挤出,迫不及待地流向更强大的主人,和自己的另一半汇合。也许罗冽以前不能,但即将来到的大寒夜晚无疑给了他某种能量,月光冷冽地照耀着他,北风吹拂他的头发,凛凛的空气抚摸他的脸颊,他像当年罗婷爷爷一样,从罗婷身上吸出被囚禁的灵魂,枯灵的,连带着渡灵的,寄居的,还有罗婷自己的。 让肮脏的灵魂离开罗婷,哪怕是为罗洌所用,这是我曾经的想法。但现在我宁可她是鬼,也不愿她死。代代相传的枯灵灵魂不仅是脊骨里的寄居客,也是她的骨髓,即便那是不洁的骨髓,是除了红黄骨髓外肮脏如渣滓的灰色骨髓,是时时破坏红白细胞把她折磨得半死的骨髓,但那又怎样?它走了,罗婷就垮塌了,像断了茎的花。 像断了茎的花,罗婷的手不复如刚才捂在脸上,而是撑着地面了。罗婷朝我的方向扭头,但无法睁开眼睛。灰色的、后来是银色的“液体”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那是她最薄弱的地方,要命的“眼泪”流完,罗婷的生命就要逝去了。抓着我的一只大枯灵似乎看傻了,细骨松了些,另一只也是,我挣脱它们奔向罗婷,抄起从墙里掉下的干瘪躯干朝罗冽砸去,太准了,砸到了他侧脸。疼该是不太疼,但这似乎是给了罗冽一个嘴巴,一个如此自恋的人,在部下面前被打了个嘴巴,罗冽收了手,罗婷捂住双眼,灵魂停止流淌。 几只细骨同时缠住了我,不光胳膊,还有脖子和腿。细骨们同时但像不同方向用力,都进步到这个时代了,我可不想跟商鞅一个死法,我四肢打开悬空几秒,身体没被五灵分尸,但头脑和四肢却像刚被挖开的沟渠,从五个方向灌输进一种感觉,我只能任由这感觉充溢身体—— “呸!”“巫婆!”骂我的人往我身上扔石块,他们穿着长袍,仇视的目光从蓝色、棕色的眼珠里射出,我被绑着,两旁是围观的人群。我不是女巫啊——但身体似乎像要提醒我似的,颠簸时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真是女的!没时间错愕于性别的转变,当我被绑到火刑柱上,人群的骚动升级,烈火缓慢地吞噬一切,行刑的人故意烧得慢,好让痛苦更漫长,死亡是触碰不到的奢侈,当意识在焦黑的肉体中挣扎,枯灵绕过人群——如果我已得到上帝的恩典,希望上帝—— 火焰的幕布被匆匆拉起,第二次灌输开始。我凝视着一面肮脏的墙,辨别上面潦草的字迹:身中清白人谁信,世上功名鬼不知。“鬼不知”这三个字在我眼前左右摇晃,像枯灵手舞足蹈,我眼前一黑。再次睁开时,看着我的不复是蓝色的、棕色的眼睛,而是黑色的了。眼睛的颜色没能改变眼神里的仇恨。“奸细!!”骂我的人和其他人一样穿着古代的衣服。人群中,几个男人看着我,其中一个低下头。行刑手开始行刑,相比之下,枯灵的杀戮是拂面微风。 我的身体过于破碎,我的灵魂还硬着。 枯灵盘旋在灵魂四周,顿了顿,像研究蟒蛇能不能吞下大象,它吞下了我的冤屈——枯灵挣扎一阵,不动了—— 第三次意识车裂即将灌入的时候,前面的意识还没被完全抽空——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意识的碎片漂荡在我狭窄的思维河床里,堵塞了,卡住了,短暂的一瞬间,我寻找和运转着自己的思维,意识到痛苦万状不过持续了几秒——罗婷还以刚才的姿势待着,罗冽正擦拭脸上的灰尘。 “把人类造的孽还给人类——你看,我们只是载体。”罗冽说罢,示意枯灵继续。 枯灵却没继续,它们这会儿被座椅吸引了,就连罗冽自己也愣了:高椅的椅背忽然向内弯曲,弯曲弧度宛如电视里三维画面的卫生巾广告,接着椅子颤颤颤,那是它在表示高兴,它一高兴枯灵们也跟着高兴,兴奋地哀号不绝于耳。嚎叫声中,仿佛要把兴奋更形象化,椅背上变换着雀跃的线条,最终在椅子上方出现了一张浮雕式脸孔,脸上布满喜悦,浮雕往前探,带动着椅背,椅背瞬间化为车身,四条腿迫不及待化作轮子,椅把不耐烦地摆脱罗冽,成为车门。一切搞定后,面孔最终定型为单蹄站立的马,溶化在盾牌上。法拉利急不可待地出发,边开边刷刷变换颜色,从宝蓝到明黄到黑,就像要见情人却没想好穿什么的小伙子。座驾敏捷地甩出“s”形绕过路上的枯灵,又凌空越过一个,罗冽没了表情——不管对马、对车、还是对女人,男人失去掌控总有些丢面子,尤其当着这么多马仔。 地上的枯灵们此时纷纷跃上残墙,向座驾驶去的方向眺望。眨眼功夫,“法拉利”回来了,身披正宗的法拉利红,但当它温柔的开门时,红色似乎变暗了些,为了更加衬托下车女士的衣服。发动机突突突突地声音格外温存,连车灯也柔和下来。 韩清拍拍座驾,走到韩冬跟前:“我要带我哥走。” “你出去。”罗冽说。 “我就这一个哥哥。” 韩清看着罗冽,眼神彼时还和罗冽一样冷若冰霜,起身时却逐渐叠加着内容:“我从没有求过你,不管遇到什么,”韩清停顿,让罗冽想他都让她遇到了什么,罗冽似乎没想,韩清伸出手,无名指上套着个指环:“既然救不了我哥——这是你当初给我戴的,我只有一个请求,把它摘下来。” “不是什么都能自己扛吗,一个戒指摘不下来?” 韩清执着地伸着手:“摘下来我们俩清。” “我们早两清了。” 但隔了一会儿,罗冽还是伸出手,他的无名指上也戴着个指环。韩清看着罗冽,直到他帮她退下戒指,她垂下眼,抚摸着罗冽手指上的戒指,一点点帮他往下摘。 这真是个古怪的场面:俊男美女站在台阶上,互相给对方退下戒指。罗婷此时弯着腰捂着脸站在他们中间靠后的地方,像个绝望的牧师。韩冬和燕子则像昏睡的伴郎伴娘。我依旧被几个大枯灵架着悬浮空中,好像仪式结束后就要把我像新娘的花环一样抛向枯灵们:“迪斯尼枯骨游乐园超级大乐透!谁接到谁永生!” 可我没被抛出去,相反地,我被扔下来,五只枯灵同时松开我,用可以称之为头部的地方瞪着韩清——韩清手上不仅有一枚罗冽的戒指,还有一根罗冽的手指,罗冽 一声惨叫,跪下了。韩清把手指扔给罗婷,吼道:“快,那是他的断魂骨!他们还有救!” 罗婷不知哪来的能量,接过断魂骨冲出去,我也开溜,那本来是手指的东西到了罗婷手里忽然变长变粗变尖变锋利,罗婷俨然举着一面旗骨,有枯灵拦住去路,罗婷便砍下断魂骨,枯灵声都没出就没了。一只大枯灵的脑袋也是这么下去的。我回头时,韩清挡在“法拉利”前,像女斗牛士对抗疯了的公牛,“法拉利”此时翻了脸,通身通红,而韩清手里连块布都没有。 “你不是说枯灵才有断魂骨?罗冽怎么有?” “可能枯灵那部分太多了!”罗婷提骨瞪视枯灵,“我以为他要有也藏在头发里,没想到是在手上。” 恐惧在枯灵中迅速弥散,一只枯灵犹豫,一群就都退缩,我本想问她为什么这事韩清知道,但罗婷全副心思都在对付胆敢冒进的枯灵,俨然单枪匹马的女版赵子龙,后面跟着我这个胖阿斗。 雪下大了,不知是整个城市都在下,还是只有这片土地上空飘雪花。院外的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看——”跑出鬼门关,罗婷指着地,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梅花在我们前面铺撒开去,花印在雪上,越印越快,像给我们带路,“喵——”——脚印上响起焦躁的叫声,这声音那晚我在姜老太太小屋的墙内听到过,在那以前的几个年头,我常在小院里听过,和叫声同时出现的,是一只透明的猫形。猫形回头看我们,催促一声,从快走改为小跑,那是白雪,尽管没有颜色,但它是通身漆黑四蹄洁白的白雪,老年间,这种猫叫四蹄踏雪。 进院时,白雪已经围着影壁绕了一圈,它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挤进影壁中间的缝隙。缝隙依旧黑着,那半壁温润的亮光弱了很多,像就快熄灭的灯火。墙里有嘈杂的声响,里面似乎有千军万马,但被关隘阻隔,过不来。 罗婷扔下罗冽的断魂骨,断魂骨落在朵朵旁边,像我一样,罗婷把门环硬往右侧的狮嘴里塞,无论如何没用。 “怎么办?怎么办呐???”见我眼中全无答案,罗婷转头对着影壁叨叨。淡绿的柔光几乎消失,影壁就要归于平静,猫在里面抓着墙。 罗婷绕到影壁后面找出路,朵朵忽然鲤鱼打挺起立——它明明已经就义了。但兔子的确站起来,把露出的棉絮重新塞进身体,拍拍,拎起被罗婷扔下的断魂骨,那骨还在自行完善,更加坚硬有型。兔子拎起骨晃晃,自己被北风吹得飘起来,它忙拽住骨,待风停住落地,气运丹田——尽管丹田那儿也破了窟窿,风还呼呼地从那里灌进去,但兔子提气,拎起断魂骨,模仿提着青龙偃月刀的关云长,摆了个不赖的pose,摸了摸压根儿就没有的长髯,掉了一个口子的粉色洋装随风飘荡,还好它胯下没有赤兔马,我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白兔骑赤兔。直到它举刀向注意力完全没在这儿的罗婷砍去,我才确信朵朵恶魔附体,不复是刚才的朵朵,好在我离它更近,扑上去死死按住那骨,骨又被杵到地上,我跟兔子较着劲——朵朵没死扛,双手握住骨把,绕骨旋转,双腿狠狠踢着我肚子,我觉得自己像布做的,兔子正要展开连环踢,忽然浑身泄了力,又一次倒地,青龙偃月骨回到主人手中。 这么会儿功夫,罗冽的左手已经长出新骨,新手指很细,和其它几根不相称,长度虽够,但宽度只有正常的二分之一,罗冽右手握着自己的断魂骨,手与骨合二为一。 “罗婷啊,别执迷不悟了,快,你的枯灵魂魄——” 罗婷警觉地避开指向她的骨:“你没力量了。” “就因为少了根手指头?外头有我那么多指头呢!韩清已经跟她哥哥嫂嫂躺在一块了,过会儿就万劫不复了。你看,你总得找个靠山吧,给我吧,枯灵的,还有渡灵的——” 罗婷想说什么,刚张嘴就被罗冽的右手断魂骨吸附住,灰色晶体再次从她的双眼流向罗冽,那骨瞬间被极大滋养,通身闪烁,仿佛镀了二十层铂金。 罗婷本来就瘦,这会儿快被吸干了,我挡在断魂骨前,像块挂在屠刀上的滚刀肉,也就是这点功夫,罗婷猛地站直身体:“我不要靠山!”她举起门环:“爷爷!!祖先——听得见吗?我是罗婷!有你们的血,有你们的魂,从出生起,这魂,连着身体,折磨得我没一刻安生!我知道我没本事,但如果我输了,输的就不是我一个,渡灵们,别让人类受苦!拿走我的一切!只要开开大门——”——不论是祖先,还是老天,都没反应,门环依旧漆黑,罗婷低下头,垂下手腕,腕表毫不留情地嘀嗒,时针分针齐刷刷指向十二点,秒针向前,罗婷喃喃,“大寒了——” 在罗婷祈祷的时候,罗冽做着更实用的事情,他慢慢挥舞枯骨,断魂骨集结着什么,先是风,风缠绕着骨头聚集,就像一个硕大的风做的棉花糖。而后,罗冽如罗婷敲击大柱一般鞭打四周,甩出迷你飓风,院子变了。我的屋子,姜老太太的屋子,以及后面花婶儿的屋子,渐渐向后退去,院子大了,而屋子也失去了门窗形状,只变成一味漆黑的四方洞,所有的杂物,煤堆、竹车、花盆,水管,全部消失,黑暗的洞散发着力量,那是禁地的力量。高效地、简单地装修后,罗冽把院子变成他的地盘,只有影壁没有消退,但也没有变化。罗婷眼里流出类似于泪的东西,不复是灰色的浓雾,而是泛着星光的奶白色,像“迷你银河”,银河的微光淌到门环上,与此同时,断魂骨也发出直通天宇的光芒,那光芒像银灰色礼花散开,继而凝结成一只蔚为壮观的枯骨,枯骨龙一样盘旋着,骑着北风裹挟着大雪盘旋而下,五十多米开外的鬼门关内响起起伏跌宕的尖利嚎叫。 枯灵们整装待发。 和右耳边振聋发聩的声音相对应的,是左耳边传来的阵阵噪声,焦躁不安的噪声——右手门环上的兽头徐徐飘下,叼起被罗婷“迷你银河”浸润过的门环,回身伏到影壁上,它刚回去,影壁就像被神笔马良的画笔触碰过一样,发出有如夏天夜晚露天影院所弥散的光芒,光洒在院子里,照得我通身温暖,就像有人为我盖上一床发着温暖气息的透明棉被,被子里全是蓬松的午后阳光。确切的说,那是右半边的影壁发出的光芒,不是淡绿色的,而是温润的银色。光芒越来越耀眼,把左半边影壁重新激活,左右两道截然不同的光混成一股浑圆的光柱,一半像玉,一半如雪,玉中落白雪,雪中含美玉,光柱越来越亮,越来越强,这道光柱也直射天空,比断魂骨的那道光更有力量,头顶上空的黑夜被光芒照成白昼。 像战马嘶鸣,不绝于耳的“啪啪”声混合着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初时遥远,后来清晰,影壁里集结着军队——罗冽挥舞断魂骨,准备时刻砍下去,那只从断魂骨中出来的枯骨也像感到什么,在罗冽头顶盘旋,随后出现的还有几只从黑色洞穴里走出的大枯灵,仿佛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只只造型各异,通身漆黑,吸饱了墨一般。它们各归其位,摆好队形,进入战备状态。 万丈光芒骤然提亮,刺痛了我的眼,我被什么东西冲倒在地,睁开眼时,千万生灵从光柱中直冲云霄,向枯灵俯冲——它们是影壁上再寻常不过的雕刻—— “福到了。”罗婷说。 蝙蝠密密麻麻,从影壁里拥挤着急火火往外涌,它们比正常的蝙蝠大一倍,有一只在空中翻转了个圈,快撞到我时骤然转弯,俨然微型f-15战机。蝙蝠全身银灰,翅膀舞动,熠熠放光,这些家伙长得过分有棱角,头、翅膀、尖爪像被抛过光一样,眼里闪烁着罗婷眼中流出的光芒。 有一部分蝙蝠刚出来就被黑色枯灵干掉了,从身材上它们显然不是对手,但更多的一飞冲天,对付外头成千上百的敌人。一批飞出后,影壁忽然 像巨大的手机,震得厉害,就在我认为它快震碎了的时候,里面嗖嗖嗖连续飞出五只大蝙蝠,五只大蝙蝠长得很酷,已经快脱离蝙蝠的长相了,更像是我后来玩儿魔兽世界看见的家伙,大蝙蝠五蝠捧寿般在天空布成一个圆,只是脑袋不冲里,而是向外,继而向下,向着漆黑的大枯灵,枯灵也蹿上禁地的洞顶,望着天空。 “五蝠捧寿图”在天空四散,每只都高精度制导导弹般刺向大枯灵,而这一切都没有让罗冽和盘旋在他头上的枯骨冲上去,罗冽用和右手连在一起的断魂骨敲击地面,枯骨落下,罗冽跨上,等待着。 最后一只出来的时候,我以为影壁会被撑裂,这该就是传说中的鲲鹏吧?我想。想的光景,罗冽和鲲鹏同时消失在视野中,变成天空的两个小点。地上天上打成一片,少顷,有只大蝙蝠滚落在我旁边,一只翅膀残了,翅尖狠狠刮了我左肩。大枯灵扑上去,断魂骨穿进它的脑袋。蝙蝠一阵挣扎,在雪地上自行解体,了无痕迹。大枯灵本打算顺便消灭我,但被几十只小蝙蝠纠缠得不能脱身,这时,刚才的鲲鹏俯冲而下,抓起它飞向天空,抛下去时,枯灵断成三节。我把罗婷拉到影壁下,仿佛那地方能保护我们似的。刚到那儿,载着罗冽的枯骨就摔到影壁上,再冲向空中,它和鲲鹏撞到一起,鲲鹏的立爪抓蛇一样钳住枯骨,罗冽凌空,砍向鲲鹏。鲲鹏狠狠坠落。坠下来时仍紧抓死命挣扎的枯骨。枯骨翻身咬住它爪跟,鲲鹏惨叫,偏偏这时,罗冽像逐渐放大的黑点举骨从空中砍下,鲲鹏就要脑袋搬家。来不及起身,鲲鹏猛地探头,张开匕首般的利喙,那一刻,我什么都没看清。等看清时,鲲鹏已经不在地面,躺在灰烬上的,是罗冽。他看着我,又看着我怀里的罗婷,向罗婷伸出那只刚长了新骨的手—— “哥——” 罗冽动动嘴唇,发出我听过的最微弱的命令:“快——逃——”逃字还没说完,罗冽眼中的光就灭了,他的手指停留在细细的宽度,没机会生长了。 就像那根手指一样,罗冽一生都没有成长的机会。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世道注入强力催熟剂,刚当大人没几天,又被灌注了看似强悍的转基因,一催一灌一输一转间,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了。如今,罗冽终于停止生长,作为人和作为灵的部分连同作为鬼的部分一起零落成泥碾作尘—— 手指上的新骨率先破碎,整个身体随之垮塌,最后,雪地上只剩一根灰色的脊骨。罗婷走向那根脊骨,比罗婷更快的是鲲鹏,爪缝中挂着枯骨的残渣,它啄破骨头,骨头里有什么东西飘出来,鲲鹏把它吸进去,转身研究罗婷。 我们也研究着它——没羽毛,显然不是下凡的鲲鹏,更像猫脸蝙蝠。猫脸蝙蝠扬扬翅膀,眼仁立成一道线,展开巨翅,悬浮空中,扑向罗婷。 “白雪!”我喊到。 猫脸蝙蝠急刹车,爪尖依旧瞄准罗婷。 “白雪——是你吗——”——蝙蝠的黑色羽翼在黑夜中发着光,双爪和翅尖却是银白,额头正中也有道狭长的白,就像立起的眼睛。蝙蝠动动耳朵,尽管换了模样,但神态没有改变。 “她是罗婷!罗婷!罗婷你不认得?你好好看看,”我搂住罗婷,“她老抱着你,给你买猫粮,你少吃了吗?少吃了吗?你说说你少吃了吗?要不是她那么喂你你能这么壮?” 猫脸蝙蝠似乎在思考。 “没用的,”罗婷低声说,“它肯定闻到了我身体里枯灵的味儿,是猫的时候就闻到过,我太弱了,根本不像渡灵。” “别胡说!” “没胡说——”罗婷推开我,朝前走了一步,“白雪——白雪,做你该做的吧——我不怪你——” 猫脸蝙蝠的眼仁细成一条线,它双爪抓起罗婷,罗婷越升越高,越来越小。我心快出来了,伸手,掉下来还能接着,但什么也看不见。 猫脸蝙蝠还是选择了徐徐降落,比之刚才的“战斗机”降落法,此时更像直升机,努力不制造出过大的风。待我搀扶住瘫软的罗婷,猫脸蝙蝠立时腾起落到屋檐翘角,仿佛宫殿的吻兽。不远处,战争胜败已定。枯灵们不是化作灰烬,就是被逼着跌进鬼门关。蝙蝠纷纷飞回影壁,院子在缩小,房屋、煤堆、水管、竹车一一回归原状。猫脸蝙蝠落地,黑子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蹭它的钢爪,随即,蝙蝠消失了,地上有个透明的猫形,猫形温存地舔舔黑子,黑子奋力摇尾巴,但无奈腰椎不好,尾巴摇得很不带劲。猫形微微抬头,罗婷弯下腰:“白雪——” 白雪跳进罗婷的臂弯,就像夏日里第一次遇到罗婷。 影壁逐渐消失了它的颜色,保留着些许微光,透明猫形从罗婷的怀抱中跳到地上,看了眼我们,走进影壁。 黑子还顶着病痛摇尾巴。 光亮消失,福字倒转,门环落下,影壁如常。 我抱住罗婷。 “你先进去,我看一眼韩冬。”罗婷点点头。 对面院子已经封死,地上没雪,也没红地毯,只有石狮依旧。我不知该从哪儿找起,只好去了韩冬家。韩冬睡眼朦胧地开门:“强子?” “你没事?——燕子呢?” “怎么了?强子喝高了吧?”里头传来燕子迷迷糊糊的声音,“嘘——”韩冬朝里头做了个手势,指指父母待的那间房。 “你、你们——” “你别走嘴啊!” 韩冬爸妈那屋有了响动。 “没什么事吧你?没事先走吧。” “韩清呢?” “在那屋,怎么你还要看她?” “不不——” “那就早点儿睡,有话明儿说。”韩冬迫不及待地关门。 回到院里,罗婷竟然还站着,一步都没挪,黑子也在外头。“怎么不进屋啊?”——门并没锁,我轻推罗婷,示意她进去,但罗婷却被脚下的台阶拌了一趔趄,她顺势抓住我,抓得紧紧的 “罗婷?” “没事——”话是这样说,但她走得很慢,试探着迈上另两节台阶,她看向我,但眼神却错过了我。 “——你看不见?” “还好——有点看不清——可能刚才——太——太受刺激——” 我忙把罗婷扶进屋,后悔自己竟先管那没良心的韩冬小两口。罗婷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灰蒙蒙的,好像落进了枯灵的骨灰。我们依偎着坐了许久,直到罗婷让我给她拿药。她喝了两口让给我,说是驱寒。然后,她扶着我的脸,不是抚着,是扶着,像要寻找支撑点以稳定心绪一样,扶着。 “眼睛好些了?” 仿佛为了证明眼睛好了,点头的同时罗婷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她慢慢摸索着我的嘴唇,贴向我,轻轻地,试探地,继而疯狂地,贪婪地——淡淡的草药味道混着她的体香,这味道让我迷乱疯狂,我全部的感官都感受着她的嘴唇,手指,身躯,索取越来越炽烈,疯狂的絮语和迷离的神情让我沉醉,直到沉入意识的最深处——迷蒙中,我警告自己不要就这样睡下去,罗婷大概也不愿这么入睡,她还看着我,目不转睛地。 但我睡了,等我醒来,我失去了你——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 以后—— 以后—— 我失去了你。表面上我像忙碌的蜜蜂,但灵魂却变回一只冬眠的熊。你走了,我再不是完整的,像一张拼图,缺了关键的一块。你握着那块,而你,罗婷,却不能回来。 当看到枕边没有你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就像那天你没来店里时那样准确地意识到了。但思维无法左右行动。我找你,整间屋整个院儿地找你。花婶儿在淘米,她精神不好,没在意我的焦虑,说你又坐着那辆车走了。我跑到胡同口——街上什么车都有,就是没有你坐的那辆。我在胡同口站了很久,希望有一辆车、一个人为我停下。我当时看起来一定很怪——路人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奇怪,可我不在乎。胡同牌子还在,不脏,饭馆开着,老杨槐还是那样。但一切都是梦吗?不,你走了,留给我的痛那么清晰。 我看着你留下的字条,如饥似渴地。跟上次一样,我希望能从中读出你的去向和归期。你的字忽大忽小,有些还叠在一起,最后几行字异常大,有些笔画写到纸的边缘就断了,我只能猜。我想,那时你已经看不见了—— “佟强,这次我给你留了字条,我欠你一张,记得吗,我补上。我的视力正一点点远离我。我想,祖先是用我渡灵的魂魄修补了门环,唤醒了影壁,但用得太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别怪我,那药能安眠,我必须让你睡着,我承受不了离别。你睡着了,还攥着我的手,像怕我走,可我真要走了——我不能再让它伤害你,伤害身边的人,伤害你们就是伤害自己。白雪不忍心消灭我,我就只能放逐自己了,这是唯一的路。 你睡着,像个孩子,高大而全无戒心的孩子,亲爱的,我怎么能忘记,你在焦虑的时候不忘给我欢乐,在自卑时不忘给我自信,在不安时不忘给我安宁,在历经磨难之后不忘给我笑容,你这么好,好得让我担心。我曾想,如果有一天,当我们像你的父母一样争吵,当我变得琐碎唠叨,当我自己也不再爱自己的时候,你是否会像今晚一样爱我?当你的事业如日中天,当你面对一张失去光泽的脸庞、一个不再年轻的躯体、一个逐渐枯萎的灵魂,当你遇到一段能带给你第二次生命的如火如荼的爱情的时候,亲爱的,你是否还会像今晚一样地爱我——爱我吧我的爱人,请爱我!尽管这些假设再没有成真的机会,尽管我甚至不在你左右,但请在心底的最深处爱我。没有你的爱我也能活着,我必须活着,但我再不会知道为什么活。现在我才明白,我略过所有的苦难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拯救什么,而是为了遇见你。当我祈祷门环修复的时候,并没想着整个人类,整个人类既包括燕子这样的朋友,也包括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的镇江——所以我只想着你,佟强。祖先请原谅我,我的爱多么狭隘。 我早就知道,我不能、也不可能略掉本该由自己承受的苦难,现在,这些苦难浓缩成一个药丸,到了吞下它的时候了。再见了我的爱人。我带着那块手表走了,指针不再动了,我去的地方应该不需要时间。 那对门环你要收好,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会怎样,不是吗?哦,但愿这话没有带给你无畏的希望,我不是在暗示我们会在未来相遇,尽管那是我所盼望的。 天该亮了,可我却要进入黑暗,我用最后一点光明看着一切,看着你,真美!真美啊亲爱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像这表,为我再停一停? 它来了,我感到它来了,哥哥死后——原谅我这样叫他,我是它唯一的主人,但到底谁是谁的主人呢?这真说不清。是仆人把主人带到她必须去的地方。一辆车,决定着一个人。或者一个鬼。管它呢——说实话,我怕得要命,连笔都不愿放下,这是我在这个世界握着的最后一样东西,谁愿意被放逐?那会是怎样的地方!唉,愿神帮助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给我迈出门槛的勇气吧!再见了我的爱人,再见了,永远祝福你! 你的罗婷” 你给我喝的是后悔药。我后悔没有成为你,我一心想让你变成人,却不敢把自己变成鬼。我管我是什么!我只要和你一样!可我失去了这个机会,我是个懦夫,没让那东西进入我的身体,怪我吗,是我把你抛下了,为了让自己继续生活在这个城市。可我把自己也抛下了。 韩冬、燕子、跟韩清,谁都没跟我主动提起过那一晚,我直接问韩冬,他说他做了个特惨的梦,醒来后四肢僵硬,但他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燕子睡觉时压的,说完他有点儿后悔,就再没提这话茬。提了管什么用,你已经不在了。燕子死活不信你走了,非等你回来,那衣服她就穿在模特身上,有人要买她不卖。我倒希望她卖了,省得每次看见它心都一颤,我恨里头装的是个塑料模特,而不是你。那年情人节,韩冬的确给了燕子一个惊喜——一枚戒指,因为以前的存款都借给了燕子——其实也没什么借不借的了,所以只买了个圈,上面有颗微乎其微小钻,燕子欢喜得紧,她给韩东买了块表,没什么创意。但有没有创意不重要,是过日子又不是拍广告。俩人第二年六月结的婚,我送了两个红包,咱俩一人一份,婚礼就在韩冬工作的酒店,礼服是燕子做的。她本来想等你回来当伴娘,后来等不及了,她怀上了。那天敬酒的时候朋友起哄,说要不是新郎官儿掌厨他们就不吃。韩冬多喝了几杯,他那酒量你知道,喝完真就往厨房走,同事给他戴上帽子,在礼服外头套一围裙,没想到他还上瘾了,让敬酒也不去,说这顿饭必须得自己做——听着还不像醉话,后来看婚礼录像,就这段儿最有意思,每次看到这儿燕子都抱着韩冬乐半天——罗婷,我还盼着你能在婚礼上出现呢,他们给你留了位子,我谁都没让坐。那一整天我都充满希望,只是越到晚上越失望。吃饭的时候,我的手就撑在空位子上,餐桌上的牌子还写着你的名字,我想象着你在我旁边。这是你朋友的婚礼,你怎么能不来?那天晚上,我又站在胡同口等了很久,还记得夏天傍晚你在那儿等我吗?我可没忘。真的罗婷,我忘不了那美妙的一瞬,后来,我在电视上看过一座雕像,好像是阿波罗抱着他心爱的女人,那女人的身体已经有一小半变成了月桂树,雕像下面有一行文字,意思是,谁要追求片刻的幸福,到手的只能是苦果。真是这样吗罗婷?那我们又为什么来到这世上呢?即便如此,哪怕幸福永远是吊在我这头蠢驴前面的萝卜,我也不想放弃寻找它的过程,我只能这样,不是吗?不是吗,罗婷?? 所以,我还在默默地期望,祈祷,乞求,能有一辆车、一个人为我停下,我还在奢望,我的眼前会出现你。 不提这些了,说点儿高兴的:韩冬从单位买了新房,暖房自然少不了我,燕子一进门就站住了,脖子一抻身体一勾一捂嘴,拨开韩冬跑向卫生间,但还是吐在了新家地板上,我们料想甲醛反映应该不至于这么明显,当然不至于,燕子是妊娠反应太大了,她本不想这么快就要孩子,可两边儿父母都急着抱孙子,韩冬父母更憋足了劲儿,打算把对韩冬教育的失败弥补到大孙子身上,天天捧着蒙台梭利教育法钻研。燕子本来爱喝酸的,怀孕后忽然爱吃辣的,韩冬乐坏了,他就想要个闺女,天天变着法儿给燕子做辣的,那一阵我常去他家蹭饭,几大菜系甭管原来什么味儿,全都改成辣的了,好吃!你没看见,燕子十个月的时候肚子特大,走哪儿都是肚子先到,别的孕妇都让着她。而她本人又没这么胖,简直不成比例,谁看了都觉得她生着费劲,她爹妈特担心,韩冬到最后紧张得饭都不会做了,他一想到燕子要遭罪就抓心。大伙儿劝燕子剖腹产,她非要自己生。生孩子那天,燕子一叫唤韩冬就使劲咬嘴唇,一晚上过去,产房里面哭声震天,护士说是个男孩儿,但还得手术,产妇肚子里还有一个,胎位不正,燕子临了又挨了一刀,护士抱出个不出声的小家 伙,鼓捣了半天,那孩子还真流了两行泪儿,这回是个姑娘,护士说女婴弱,体重超轻,得特别护理,韩冬看着病房里的小东西,差点把玻璃挠出印儿来,好在最后母婴平安。夫妻俩早给孩子起了名儿,说生女孩儿叫韩冬雁,生男孩儿就叫肖彦东,韩冬妈妈觉着男孩儿本该姓韩的,女孩儿姓什么倒随便,为这事争了两句,最后不了了之。生孩子对燕子来说有个立竿见影的好处,那就是她对自己现在的身材相当满意,你也知道,她本来特瘦,跟梅燕芳似的,现在整个一个莫妮卡•;贝鲁齐——一个非常非常性感的意大利女影星——没你性感。开始我也过去跟着瞎忙,还洗过小孩儿尿布,那味儿!韩冬当然不觉得什么,他觉得闺女身上喷香喷香的。后来我就不怎么去了,一是韩冬跟他那个还不会说话的闺女说的比跟我说的还多,二是他们家太热闹,回到自己家又太冷清。 姜老太太交给燕子的钱我都给她了,没扣住院费。燕子看后吓了一跳,问我哪儿弄来的,我才发现,那是张清朝的银票,值好多个二百。燕子舍不得卖,把它裱起来供着,她现在生意好得很,爹妈帮忙还总忙不过来,“白眼儿史”也找她来着,跟燕子那叫一个亲,别人都还以为燕子是她当年的得意门生,她是燕子的授业恩师呢,“白眼儿史”评了先进工作者,她要做衣服领奖,燕子给她打了很大的折。 你那个学生孙建文越来越没样了。我最不待见爷爷奶奶给孙子孙女背书包,头发花白弯腰驼背,还背着个粉的蓝的小书包,孙子举着肉串当大爷,老人在后头当孙子,够和谐的。这帮孩子自己书包都不拎,将来还能拎得起个什么?我也知道不能全怪他们,现在上学负担越来越重,咱要有个娃娃也得受这份罪,所以其它的“负担”能减就减。他们失去了背书包的机会,也失去了下学路上的那点儿自由,一路被家人监管着,有时候真不如撒开绳的宠物。又跑题了,那个孙建文的包以前是奶奶帮着拎,后来他爸转业回来就负责给儿子拎包了,就像儿子的大马仔,拎得美滋滋的,孙建文走在他爸旁边牛哄哄的。他爸起先走着来,你知道,学校离他家没几步路。后来即便堵车,他爸也坚持开车接他,有一阵校门口时常停着他爸的轿车,那车大,本来不宽的街更窄了。我一看那车就想起接你走的那辆,你真该看看孙建文的表情,整个一个皇太子起驾回宫。 韩清还在化传统为时尚,五禽戏、八段锦、形意拳、南拳、八卦,都被她变化炒作,就像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推出的新款套餐。来她这里学的人很多,中国人多,外国人也多,外国人一多,中国人更跟着多,韩清因势利导,经常举行会员活动,有比赛,但更多的是party交友,她辟出一块地方,供会员们聊天喝茶,很多男女青年因此成了男女朋友,更多的男女青年得知后纷纷参加。去年圣诞,她和燕子一起弄了个“化妆武会”,在媒体上炒得很火,参加的人都要扮成金庸小说里的人物造型,燕子负责设计服装,结果当晚有三四对“神雕侠侣”,好多康熙,还有一只“雕”和n多“韦小宝”。有个“韦小宝”自带了七个老婆一个俄罗斯公主。有人扮桃谷六仙和四大恶人,服务人员扮成尼姑,她是掌门。关于韩清的报道更多,还有了新的“哈韩”族。韩清还一个人,她说不想干了,可到现在还做着,不过她没以前那么火了,现在火的是张靓颖和李宇春,你那边听说过她们吗? 这两年,我几个月或者半年才见韩冬一次,他们得顾孩子顾家,没时间搭理我,韩冬又参加了几届厨艺大赛,不过已经当评委了。有一次,他们一家人都在一个超级家庭秀的节目上出现了,女孩儿乖乖靠着爸爸坐着,男的呆不住,在台上翻跟头,韩冬说,那男孩儿最喜欢去他小姑的拳馆瞎比划,英语唐诗任凭爷爷奶奶怎么教一句都记不住,恐怕二老对大孙子的希望又得泡汤。女孩儿倒是文文静静的招人喜欢,咱俩要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 再跟你说件事,去年重阳节我们去养老院捐图书,你肯定猜不着我碰见谁了——镇江。他正给个老太太剪指甲,我吓了一跳,以为那是姜奶奶,听说老头老太太都喜欢他,自己家人带点儿什么都给他留着,就像姜奶奶给你留蛋糕似的。他不认识我,以前的事都忘了,问他记不记得姜老太太,他说那是几年前在养老院去世的老人,他隔三岔五地去她坟头看看。姜老太太的坟我也去过,我跟她说没准儿你下次能来。 对了,还有你的朵朵,燕子给我补过了,它身上满是花补丁,脑袋耷拉得越来越厉害,我只能把它平躺着放在大衣柜上,要不它那姿势就跟做瑜伽似的。罗婷,你要能早点儿回来,还能看一眼那棵梧桐,我本来不喜欢它,你走后忽然喜欢了,爱屋及乌。拆胡同那年,梧桐长得特好,我经常一个人到后院儿看看,麻雀整天在上面吵吵,逗得花大爷的鸟跟着叫,花婶儿直嫌烦。现在,树已经被砍了。姜奶奶的小屋最先倒,一推就倒,好像本来就迫不及待似的,我的其次,然后就是那影壁,上面的倒“福”碎了,院子也跟着碎了,整条胡同都碎了,我也碎了。罗婷,这是场高楼和胡同的战争,输的一定是胡同。 燕子院门口的那棵老树倒还在,就是喜鹊窝没了,因为树龄太大,不仅没砍,还上了护栏,想碰一下都碰不着,周围的楼宇让它变成了盆景,它不复是一棵树。没有院落再让它俯视,它得仰望那些高楼了。对高楼来说,它是个多余的存在,占的地方起码能再划出一个车位。整条胡同啊罗婷,临了临了,就剩下棵树。 我搬家了,搬到四环那边,到派出所办手续的时候,我碰见了杜邦跟杜帮。他俩胖了一圈儿,都有双下巴了,俩人还老一块儿搭档。花大爷家搬得更远,快郊区了,我看过他们一回,楼房倒还不错,就是环境差点儿,除了离高速公路近,离哪儿都不近。我去那天花大爷就不停抽烟,说自己就能干这点儿事了。他跟我打听街道把角那家老穆斯林饭馆,他老想着那儿的羊头肉。马路拓宽了,所有的店都没了,这点他清楚,他就是指望着那店能再搬回去,等哪天进了城还能瞅上一眼,聊上两句,买上一块儿。花婶儿那天穿件素色上衣,跟大多数老太太一样朴素,可我真怀念当年她花里胡哨的样儿,搬走了才发现,敢情我听她絮叨已经听上瘾了,半年多没听见相当不适应,可她没什么说的,以前的老邻居大多没了联系,新邻居也不熟。送我走时,花婶儿不理会花大爷的暗示,问能不能跟我爸说说,那地方要再盖房子他们还想搬回去。我很久没跟他们联系了,可总想起他们,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好吗? 这几年北京冬天一年比一年暖和,雪都快不下了,我怕以后这儿成了座没雪的城市,你回来也照不成雪景,还得去哈尔滨。罗婷,你不知道,我多想念北京寒冷的冬天,多想念你!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儿怪你,怎么把胶卷给曝光了呢?连个念想都没留给我。那天你在燕子店里试衣服,她还想给咱俩照相咧,你嫌冷不肯坚持那一会儿,要不现在我手里也能捏张影呢。 那天晚上,我开着灯睡着了,我越来越喜欢睡觉,我想我肯定属熊,真的,我愿意当一只冬眠的熊,久久酣睡不醒过来。梦里,有人敲门,我知道那是你,你进来,拎着超市购物袋,边说话边把东西放进冰箱,你转过身,我抱住你,问你怪不怪我,我抚摸你的手、你的脸——黑子叫了,我叹口气,睁开眼。它扒在床头,我没看它,只拍拍它的头。后来有一次,我在床上看书,看见它一次、两次,想跟以前那样抬起前腿搭在床头,临了却只能呼哧呼哧坐在地上喘气,我拿起书挡住脸。罗婷,黑子老了,我也是。 还记得我那个朋友吗,咱们在他家看过碟。他真卖碟了,路子比我宽,碟进得比我多,把我生意抢了,店 就开在我楼上,老主顾嫌吵,可谁都上楼买碟,买碟的比买书的多。我生意还不错,可我还是喜欢从前,那个安静的书店。 我不搬书店,因为这是你知道的唯一的地方,每天早晨,我都带着希望上班,我希望一抬头,正好看见你推开门,冲我笑——可是宝贝,难道你想让我一辈子这么过?外头还在下雪,罗婷,你在哪儿?我就穿着那件防寒服站在落地窗前,你看得见吗?罗婷,哪怕你老了,丑了,结婚了,快死了,也要来看看我——听见吗罗婷? 罗婷,自从你走后,你就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在七夕、大寒、在每一个日夜,我都虔诚地等待你。知道吗,我听到有人打嗝儿时就会想起你,听到别人读“秋初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的时候会想起你,听到琵琶声时会想起你,看到故宫的时候会想起你,看到酸辣汤、地三鲜、菠萝派时会想起你,看见韩冬和燕子时会想起你,看到红色的院门会想起你,看见猫会想起你,看到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曲曲折折的任何一条胡同都会想起你——我看到我自己时会想起你,我笑了,你在笑吗,我哭了,抱抱我啊,你到底在哪儿,我的罗婷? 你走后,我试着和别人交往过,怪我吗?怪我吧,当我的面怪我,等待实在太难,而我所能做的,只剩下等待。我是个没用的守望者,我寻找把你夺走的怪物,就像唐吉珂德寻找下一个风车,我找不到风车,也没有怪物,我站在胡同的废墟上,自己就像个怪物,我永远地失业了,我过时了。 可我还站在这儿。 罗婷,我为你写下这本书。 我等你来取。 什么都不求,你看了,我就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