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原著小说 + 番外》
楔子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他站在雕花窗格之前,微微仰起头,任微风轻拂脸颊。他的脸已经被毁去一半,从下巴都左颊俱是灼伤,已然结痂。他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著,不太灵便地转身:「你来了。」
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
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
「我原来以为,目不能视物会很痛苦,现在却知不是这样的。」他缓缓笑了,高贵、矜持却又有股坚定,「我还可以用手去摸,用耳去听,用心去看。庭院里的莲该是开了罢,我闻到风里有淡淡的菡萏香,听到叶子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有水滴从叶子上滑落下来,还有你。」
他慢慢抬起手,语声轻柔:「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然后,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第1章 鱼汤和棺材
雪后初晴。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有如火烧一般,映得江边薄雪也呈淡淡红色,煞是好看。
胡满脚步蹒跚,在雪地中踟蹰而行,所过之处留下一串鲜血。他是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却在踩盘子的时候遭了算计,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他长长叹了口气,撕下一块衣摆,蹲下身把脚底包上。被人围追三天三夜,脚下的那双软缎鞋子早被山上的荆棘沙石磨破,双足冰冷钝痛,怕是冻伤了。
他既渴又饿,慢慢往江边走去。这个时令,要捉到一尾鲜鱼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对于他这样功夫不弱的大盗来说,却也不太难。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块汗巾,几块碎银子,却没有火折。
没有火折,就意味著他便是捉到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换在平日,他是绝对不肯受这种苦的,可是在饥寒交迫犹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几丝求生的光彩,他已经顾不到了。
胡满踉跄著走到江边,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听水声轻响。二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船身,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将一块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捞起来将水拧干。衣袂拂动之间,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胡满眼中发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围追他的人已经被甩掉了,这荒郊野外,兰溪江上,再无人迹。他弓著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个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生人接近,又从身后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涤。
这件外袍显然是男子穿的。胡满脚步一顿,看著小船,似乎想隔著木板看出里面还有什么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长,人也越是谨慎,唯恐出了一点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闻,似乎就有那么一位年轻公子曾出没荒山野地,身边女侍美貌如花,带著琳琅金玉,饮酒用银杯玉盏,唯恐别人瞧不见他们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盗跟上他们。这大盗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狡诈凶残,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个大盗的尸首最后被人在一条山涧找到,双目圆睁,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点伤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没有伤痕了。
胡满想著这里,顿觉全身发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听船舱中传出几声咳嗽声,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透了出来:「颜淡、咳咳,颜淡你进来……」
那个淡绿衣衫的女子闻言连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帘进了船舱。而在船帘掀起后又垂下的瞬间,胡满已经闻到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这股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多么有诱惑力。
他心下一横,壮著胆子走过去。正好那个叫颜淡的女子又从船舱中出来,看见有个浑身肮脏、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走过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语声颤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胡满立刻满脸堆笑:「姑娘别慌,我是个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杀的狗强盗,被抢去了身上货物,同伴都被强人给害了,只有我跑了几个山头才逃到这里来。」这句话倒不是全然撒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确都丢了,亡命似的翻过三座山头才把人甩掉。
颜淡眼中清澈,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吴侬软语,颜色清丽,一笑之后更增丽色。
胡满心头发痒,又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我逃难到江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姑娘生得这样美貌,心肠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饭吃。」
颜淡摇摇头,满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问过我家公子。」她转过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帘,生怕外面的冷风吹进去的似的:「公子,外面来了位商老爷,他说遇上强盗,已经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可以让他进来坐一坐么?」
第2章 一具棺材一个坑
喀纳什尔,又称铘阑山,在古语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
铘阑山外,是一片广袤大漠,常年风沙肆虐。而山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彼时铘阑山中的雪还未化,刚长成的幼鹰被雄鹰推下山崖,拚命打著翅膀飞起来;毛绒绒的小松鼠在松树中探出个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周遭;胖胖的小老虎在雪地里打滚,不一会儿便被虎妈妈叼著拖回窝去。
真正的漠北之璧,却是山脉中的一处山谷。
余墨抬手在横亘眼前的巨大古树上一印,粗壮的树干竟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手印。只听隆隆几声,树上的积雪纷纷掉落,树干中心出现一个甬道。他一拂衣袖,径自抬脚往里走。颜淡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两人在漆黑无光的树洞里转了几转,眼前忽然一亮,明媚的日光一下子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目之所及俱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湖光粼粼,拂面而来的熏风和煦,山谷外边的料峭春寒似乎对这里没有一点影响。
余墨微微眯起眼:「还是家里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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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淡左右看了看,奇道:「往常这个时候,丹蜀肯定会在这里等我回来讲故事给他听,怎么今日不在?」
余墨嘴角微动,还没说话,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一团东西从山头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两人的面前,泪涕横流:「棺、棺材!那边有棺材!山主,呜呜呜,好可怕……」那是一个头上还长著耳朵、屁股上拖著尾巴的孩童,红通通的、苹果一样的脸蛋儿,身上穿著的衣裳却是胡乱绞成了一团挂著。
余墨皱眉:「紫麟山主呢?」
「紫麟山主不见了,山主的房间里有棺材,呜呜呜……」
余墨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往颜淡手中一塞:「让这个小鬼马上闭嘴!」
颜淡在他头顶的柔软耳朵上挠了挠,柔声细语地哄著:「丹蜀乖,丹蜀不哭。我来告诉你一个关于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
丹蜀耳朵一动,还是泪汪汪的:「什么秘密?」
颜淡轻摇手指:「你知道威风凛凛的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什么吗?」
丹蜀果真被勾起了好奇心,身后大尾巴一摇一摇:「是什么?」
颜淡微微笑了,还是柔声细气的:「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哭了呦。等一下余墨山主还要带我们去看棺材,你再哭,他会生气的,一生气就罚你去一辈子看管那具棺材。」
第3章 赌局和小狐狸
庭中,沉香炉升腾起袅袅青烟,空气中漂浮著淡淡的菡萏清香。
「……我狐族也非知恩不报之辈,琳琅愿意委身于山主大人。」百灵一手举著筷子,拿腔拿调地学狐女琳琅说话,从声调到口音居然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们狐族对于伴侣忠诚,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们的习俗来。」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著余墨。
余墨笑著接了一句:「你就不怕我们已是姬妾成群了么?」
「那也无妨。只要山主将她们全部杀了,不就只有我一个了吗?」百灵说完,一拍桌子,愤愤道,「不就是狐族吗?有什么了不起?竟敢来这里说大话!」
「说起来,狐族的人都生得十分美貌,性子又高傲,这也是难免的。再说这也是山主的事,你唧唧喳喳来什么劲?」元丹慈爱地拍拍一旁眼皮打架的丹蜀,「要睡出去睡,别在这里打盹。」
百灵更是气愤,指著狼族族长的鼻子:「男人的通病!花心,软骨头,犯贱!」
元丹还在拍幸福得流口水的丹蜀:「醒醒。」
只听紫麟轻轻地哼了一声,百灵立刻把手放下,元丹收回手,丹蜀擦擦口水四处看:「怎么了怎么了?」只有颜淡还是低头对付盘子里的煮虾,完全游离界外。
百灵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颜淡,你来说句话,山主肯定会听的。」
颜淡拿起手巾,将手擦干净,挪到余墨桌前,动情地唤道:「主公!」
紫麟噗的喷出一口清酒,忙拿起手巾擦拭嘴角。
余墨轻握她的手指,含笑看她:「莲卿。」
「主公,臣妾什么都不求,惟愿永远伺候身侧。可那狐族娘娘比我们美貌百倍,臣妾自惭不已。只要主公高兴,臣妾愿饮鸠酒了断,绝不教主公为难。」
余墨慢慢用手心覆住她的手,缓缓道:「卿如此知心,我又怎么会负了你?」
颜淡扑哧一笑,回头看著百灵:「山主说了,他绝对不会为了狐族杀我们的。」
第4章 日行一善
颜淡在日益消瘦。
颜淡已近心神崩溃。
小狐狸蹭到她身边,嗯嗯啊啊地叫唤。一日十二个时辰,她至少有十个时辰对著小狐狸。不论她走到哪里,小狐狸竟然有本事把她找出来,然后讨好地在一边蹭著。开始几天还好,可是被狗皮膏药一样贴著过十天,没有人能受得了。每次她想把它甩下的时候,它都抓得死死的,一面哀哀地叫著,她都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实在是惨绝人寰。
于是在剩下的两个时辰中,她连做梦都能听见小狐狸的声音,梦中都是小狐狸在她身上蹦。
一日到紫麟那里蹭饭,余墨琳琅居然都在。
「子炎他很喜欢粘人,只要是喜欢的人,他就会黏上去。在狐族的时候,他每时每刻都要跟著我,别人碰一下都会不高兴,所以这次父亲才不得不派我来。现下你解开了他身上的咒毒,他似乎又很喜欢你,比原来跟著我的时候还要黏。」琳琅说。
颜淡看著扒著衣袖的小狐狸,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才会不这样?」
琳琅笑笑说:「可能是成年之后吧。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化成人形,应该会改的。」
颜淡问:「他离成年还有多久?」
琳琅算了半天:「大概还有一百五十多年吧。」
颜淡埋头去切烤羊腿上的肉。
紫麟心情舒畅,大笑三声,手上的青铜酒盏咔的一声被他捏扁了。
小狐狸仍旧在颜淡身上蹭了又蹭,嗯嗯啊啊地叫唤。
余墨拿起一边的手巾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来:「我明早要出门,就先回去准备,诸位少陪了。」
紫麟了然地点点头:「早点歇息罢。」
第5章 天师唐周
余墨慢慢站起身来,将颜淡挡在身后,闭了闭眼,待睁开时已是双眸殷红。
那个年轻男子单足一点,轻飘飘地落在两人面前,踏前一步,手中长剑化为一道青芒自下而上划去。
只见青黑的妖气一现,紧紧地缠住了剑锋。
余墨抬起手,周身的妖气带得他衣衫翩飞,眼中微露异色。这世间能强过他的妖已经不多了,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凡人。
忽见剑光暴涨,竟是透过了层层妖气,径自刺入他的胸口。余墨一时只觉血气翻涌,耳边嗡嗡作响,忙拉过颜淡,跳下船去:「走!」江水溅起,化成蛟龙模样,高高昂起龙头,张开大口,择人而噬。
那个年轻男子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手指轻送,念道:「破!」
巨龙在顷刻之间化为无数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甲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好似下了一场阳春急雨。
他抬手将长剑送入剑鞘,正准备去追,突然脚下一紧,竟被人紧紧抱住。而船板上那个洞里,正有江水不断灌进来,濡湿了他的衣摆。
周仕明抱著他的脚,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不断乱颤,凄厉哭号:「大侠,你不能走啊,你快救救我,我还不想被妖怪吃掉……」
他长眉微皱,看著脚边的白胖子:「妖怪已经走了。」
「不不不,他们一定还会再来的,来割我的肉吃,大侠你一定要救救我……」
那年轻男子看著周遭,那妖怪早已不知去向,抬脚踢去:「滚。」
余墨湿淋淋地走上岸,脚步踉跄,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他索性躺在河岸边,闭目养神。
颜淡坐在他身边,只见他脸色苍白,嘴角带著血丝,时不时咳嗽几声,只好抬手轻轻抚著他的胸口:「余墨,你怎么样了?没事罢?」
第6章 逃跑与反逃跑
武力不是关键,自古以弱胜强的例子枚举不胜。
颜淡打算开始认认真真了解这位年轻的天师,哪怕是细到一根头发丝的小事。她挪到葫芦壁上,在上面敲了敲:「唐周?」
唐周语音模糊,轻轻嗯了一声,听上去似乎刚睡醒不久。
这个时机抓得最好,早一分将他从睡梦里吵醒,肯定会提前抓她去炼丹,晚一分则完全清醒,套话就不容易了。
颜淡放软声音,缓缓道:「你的道术这么高明,一定有位名师罢?」教出这样一个徒弟,这个师父一定非寻常人,最好是那种性格怪异,脾气古板,能让弟子怨声道载的那种。
「我师父是位世外高人,人有些古怪。你问这个怎的?」唐周的声音还有些低哑,随口便答道。
「你师父很讨厌我们这些妖罢?」
「不是讨厌,是痛恨。」他轻声道,「他出家之前,本来是有妻儿。一日从外面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的妻儿被妖给食尽了,只剩下两具白骨。」
颜淡欲哭无泪。唐周从小受的是什么熏陶,已经可想而知,她逃出升天的希望变得渺茫。她想了想,斟字酌句:「可是,并不是所有妖都会作恶的。」比如她。
隔了片刻,唐周才道:「或许是,只是我没见过。」
颜淡只恨不得大叫,那个纯良的妖早已近在眼前,只是被他关进玉葫芦里不见天日。忽又听唐周接著说:「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我第一次捉到的蜘蛛精罢?我那时看他可怜,就把他放了出来,结果他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扑向我。」
颜淡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如此。那你心里呢,是不是也和你师父一般痛恨妖?」
「你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准提三个问题,回不回答看我高兴。」听声音,他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如果你是想说服我放了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玩这种把戏的你不是第一个。」
颜淡贴著葫芦壁,忍不住道:「这里黑漆漆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怎样才算一天?」
唐周淡淡道:「你自己估摸著算时辰,过时不候。好了,今日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
第7章 墓地啊墓地,干尸啊干尸
王小二在青石镇上干了二十多年跑堂,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来下馆子,不由感叹今日掌柜的提早开门是对了。
颜淡坐在桌边,握著筷子:「有什么菜,端上来就好。」
王小二一呆,赔笑道:「姑娘,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师傅要到中午才来,吃热菜恐怕还太早了罢?」
只见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女抓著筷子往桌上一敲:「什么管饱的就端上来!」
颜淡露出的那种饿汉气魄让店小二肃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颇为惊讶:「你真有这么饿?」
「你可以试试二十天只喝过一口恶心的洗澡水,完全不进食,这样你就知道会不会饿了。」
「这样说来,之前说的妖也要吃东西,那些话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著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问道:「厨房里还有半只昨日剩下的烧鸡,要不要热一热给姑娘端上来?」
颜淡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还有多少都拿过来。」
王小二将银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约有三四两重,这样出手很是大方了,何况还是在青石镇这种不算繁华的小镇。
「我没事说著好玩的,你千万不要相信。」说话间,颜淡已经咽下一个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只咬了一口,眼中还盯著第三只。
唐周倒了杯茶推过去:「慢点。姑娘家这副吃相,也不怕难看。」
颜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块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几下才咽下,斯斯文文地开口:「吃相难看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撑死自己就能饿死别人,你懂么?」话音刚落,又继续风卷残云。
唐周低下头,轻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第8章 听鸟语的少女
凌虚子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姑娘何出此言?」
那雪白衣衫的少女看著枝头上的鸟儿,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又回过头说:「鸟儿说,明日会下雨,问我信不信。我当然信了,你们信不信?」
唐周偏过头看了颜淡一眼,只见她看著前面,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凌虚子拦住身后要仗剑上前的同伴,神色和善:「那鸟儿还说了些什么?」
少女侧过头,像是在倾听,还时不时点头,隔了片刻方才道:「鸟儿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自古不变。」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听身后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是个肥胖妇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又到这种地方来了?老爷的话你总是不听。」她跑到近处,抱住那个雪衣少女,连连向众人赔不是:「各位爷,我家小姐生下来就是傻的,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个傻姑娘计较!」
那少女挣扎著,看著惊起飞走的小鸟:「它、它被你吓走了!你赔给我,现在就赔!」
妇人从身后用力架住自家小姐,连连道:「对不住,当真对不住。」
凌虚子突然拦住她们的去路,双手合十:「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妇人立刻答道:「我家老爷姓沈,是镇上的商人。」
凌虚子点点头,便让开了一条路。他的确是知道的,这青石镇上有一位姓沈的商人,当地的稀罕物品都是他从各地带来的,只可惜家中小姐是个傻子。
少女被妇人架著,不再挣扎,经过唐周身边的时候,突然痴痴看著他:「你相信我能听懂鸟儿的语言吗?」
唐周点了点头。
少女看著他一笑,如春花绽放:「我悄悄告诉你,这里有鬼,是恶鬼,它喜欢啃人的骨头,咔嚓咔嚓,一点渣都不剩。这都是鸟儿告诉我的,不过它还说,恶鬼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第9章 墓地中的娘娘
颜淡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退开五步:「原来是你啊……」
蜡烛又被点了起来。唐周慢慢支起身,看著她:「过来。」
颜淡可怜巴巴地摇头:「不要生气嘛,我真的不是有意把你当垫子用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
唐周还是看著她:「过来。」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要把我关到法器里去嘛……」
唐周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刚才撞了我的那一下,正好撞在穴道上,我站不起来,你过来帮我一把。」
颜淡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早说。」
唐周语气不善:「谁教你自作聪明?在背上……往上两寸,偏右边一点,用力多敲几次就行了。」颜淡一分不差地按他说的做了,然后乖乖地站到一边。
唐周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要是时常这样,我就不会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忍不住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他还没回答,就听见那个甬道口传来凌虚子的声音:「唐贤侄,你还好罢?」
唐周走过去,扬声道:「底下也是墓室,石道里很滑,下来的时候小心些。」
颜淡被打断了话头,心里恼火,只恨不得那牛鼻子老道在里面摔个七荤八素。她只得再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会放我走?」
唐周淡淡道:「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虽然不把她收进法器,却不代表可以放她走,弄不好她一出青石镇就要被炼成一颗丹药了。
第10章 又入险境
颜淡蹲在地上,躲躲藏藏地用妖术为自己治愈零碎伤口。
唐周根本不同情她,反而觉得她是故意拿这个骷髅头骨来吓人的,并且又把那通早说烂了的要把她收进法器里的威胁又说了一遍。
苍天待她,何其不公。
唐周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语气平淡:「你歇好了没有?」
颜淡不理睬他。
唐周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我们该走了。」
颜淡还是一动不动。
唐周居然走到她身后,托住她的手臂往前拖。颜淡挣扎两下,见挣脱不开,便回过身搂住他的颈,柔声细语:「师兄,当初你我学艺山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你身边又多了别人,果真便要负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么?」
唐周看著她不说话,颜淡似嗔似怨地叹了口气。
唐周松开手,将她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颜淡连忙站起身,这次学乖了,和前面两人始终相隔四步,万一再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有一步留著打底。
她被唐周扔在地上,身上还有些疼,不由小声嘀咕:「被我开个玩笑反应就这么大,怎么开我玩笑的时候就不见客气……」她心中想著等有一日有了无穷妖法,一定要将唐周先零碎剁再整个浸盐水最后活埋,这样想了一会儿,心中怨气稍稍减轻。
三人走了长长的一段地道,眼前的路变成了两条,两条路一模一样。颜淡趁著他们在讨论走左边还是右边时,仔细地打量周围。慢慢往上看去,只见头顶上是一段断龙石,只要一触动机关,石头放下,恐怕被关在里面的人就没有法子脱身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两条路的顶上竟然也有断龙石。
唐周看了她一眼,问:「你会选那条路?」
第11章 富商沈家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微微歪著头俏皮地笑。她的肩上站著一只色泽鲜艳的鹦鹉,正亲昵在啄著她的耳饰。
颜淡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女抬手摸摸肩上的鹦鹉:「是它告诉我的,鸟儿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了,什么都知道。」
唐周心思百转,猜不透对方是在装傻,还是在说真话。
少女转过身,走了两步,见他们没有跟过来,便回头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鸟儿带我们出去。」她一边走,一边和肩上的鹦鹉唧唧咕咕地说话,时而笑,时而生气,脚步却一直不停,一路打开墙上的机关,快步往前走。
他们在地道中转了几转,突然眼前一亮,竟是从乱坟岗下的一个山洞里穿出来了。此刻正值傍晚,他们竟然在墓地中捱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颜淡走近两步,微笑著问:「那鸟儿有没有告诉你,是谁将我们关在地道里的?」
少女别过头,笑颜如春花绽放:「鸟儿什么都知道,当然会告诉我了。鸟儿说,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漂亮姐姐,她被别人救了还要恩将仇报。」
颜淡闻言,同唐周相视一眼,接著问:「那她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少女偏著头,像是在倾听肩上的鹦鹉说话,那只鹦鹉呱呱叫了两声,少女说:「它说,因为那位漂亮的姐姐和一个丑陋大哥哥很要好,你们看到了那个大哥哥的秘密,她才要把你们一辈子关在里面,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秘密……?」颜淡不由轻声重复。
陶紫炁是神霄宫主的手下,这件事倒很有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妇人扯著嗓门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真是不让人省心,我才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她抖开手中的披风,将少女裹了进去,看著唐周和颜淡:「多谢二位照顾我家小姐,不如来家里坐一坐吧?」
唐周婉拒道:「我们并未帮到什么忙,更不好上门打扰,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妇人点了点头,面色沉重:「这样也好,我们沈家现在正闹鬼闹得很凶,之前有个叫凌虚子的牛鼻子老道说要来帮忙驱鬼,刚刚跑过来,整个人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也不中用了。」
唐周想了想,道:「在下也是天师,同凌虚子前辈也相识,不如让在下去贵府看看情形?说不好会有对策。」
第12章 疑云重重
这一夜,唐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刻,他又被一阵笛声吵醒。这笛声如泣如诉,低婉哀愁,吹笛的人彷佛有无尽伤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昨晚探过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地上却出现了一个大坑。
他按著剑鞘,缓缓走近。
只见那个坑里铺著浅浅一层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爷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鲜嫩,已经变得干枯起皱。他低下身去,用剑挑开这一层花瓣,赫然可见底下有一只手,看起来还是如陶瓷一般细白柔软。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还活著!
唐周手边没有锄头之类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长剑挖下去。幸好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那人的脸便慢慢露出来。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唐周抬袖将那人脸上沾到的沙土轻轻抹掉,渐渐露出清晰的面貌来。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眉目如画,嘴角还带著一丝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还是活著一样。
唐周手上一顿,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的?」
颜淡捏著一张符纸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说,门外的纸太难看了,不如撕下来好,她就照著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里面的人,轻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毁尸灭迹?」
唐周看著她:「这里面的人,你不觉得很眼熟么?」
颜淡蹲下来仔细看了一阵,一手支颐:「是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颜淡吓了一跳,站起身道:「你这样一说,的确是很像。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和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缓缓开口:「不止是长得相像,连神情都是一样的。你真的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颜淡看著坑里埋的那个女子,喃喃道:「的确是不会有了。」她眼中哀伤,慢慢抬起头来:「这样说,我其实已经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语,只见颜淡脸色苍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突然回转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带笑:「我会这样,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说,你该怎么偿还?」她手指苍白,身上慢慢地渗出血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时来还?!」
她神色悲伤,眼中满是绝望,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第13章 沈家姊妹
沈老爷咳嗽一声,脸上的灰白已经退了下去:「这是我的长女怡君了。怡君,这位是唐周唐公子,这位颜淡姑娘是唐公子的同门师妹。」
沈怡君走到桌边,死死地盯著唐周:「原来是你?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里做什么?」
颜淡很艳羡,她要是也能这样嚣张地和唐周说话就好了,可惜她还不敢。
沈老爷立刻来打圆场:「怡君,唐公子是客,你怎么说话的?」
唐周淡淡道:「昨晚我听见一阵哭声,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就循声过去看看,结果看见了那位凌虚子前辈,还有令嫒。」
沈老爷看著自己的长女,怒道:「现在唐公子说明白了,这样你可放心了?」
颜淡看看沈老爷,又看看沈怡君,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只见沈怡君突然看了过来,眼神还是很凶狠:「我们沈家没什么可以招待两位的,不如及早离开吧。」
沈老爷气得直跺脚:「住口!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沈怡君冷冷地回望过去,然后嘴角一动,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转身走出了花厅。
颜淡支著下巴,悄悄凑过去轻声说:「唐周,你昨晚对这位沈小姐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看你的眼神很凶呦。」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老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勉强笑道:「二位,当真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他搓搓手,像是在努力措词:「怡君她从小就孤僻,性子冷漠了些,也都是怪我这个父亲没有看好她。」
唐周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沈老爷,我看也差不多也该办正事了。只是要驱除鬼气,最好的时机是在正午,那时候也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从现在到正午,什么人都不能靠近庭院。」
沈老爷点了点头:「不知唐公子还要什么东西?我马上让下人准备去。」
唐周淡淡道:「有我师妹帮忙就够了。」
第14章 死胡同
午时一过,沈老爷便到了庭院,神色谨慎,笑著问:「唐公子,不知事情可有些进展?」唐周看著他,沉吟道:「进展是有,只是……」
沈老爷立刻正色道:「只是什么?」
唐周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一点端倪了,却又有种始终被牵著走的感觉。他不能总在暗中观察,所得的猜测,不管编得多圆,依旧还是猜测而已。「我感觉到西南角的怨气最重,就循著过去,结果发现草堆下面有具尸骨,埋得很浅,看起来埋的年数还不长。」他慢慢道来,果见对方的脸色剧变,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唐周微微一笑:「自然,在下只是天师,不是捕快,也不想追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沈老爷你也不希望自己身边总跟著一股怨灵罢?」
沈老爷脸色苍白,许久才道:「这件事,其实还要从老夫的发妻说起。老夫的发妻是彝族人,依照那边的习俗,人死之后都是拾骨葬。」
唐周听他一开口便是毫不相干的事,更是莫名其妙,却还是耐著性子听下去。颜淡本来已经转身回客房去了,听他这样说又折回来。只听沈老爷继续说:「拙荆一家在彝族中有些地位,彝族中很多有地位的人家都会巫蛊之术。她刚嫁入沈家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是家中唯一不会巫蛊之术的人,所以家中长辈才没有反对我娶她入门。」
「拙荆嫁入沈家之后,思乡情切,于是我便打算搬到彝族那里住。在那里,我见过一次拾骨葬。那时候,族长刚过世,他的子孙们将他的尸首直接埋在屋后的地里,只挖了一个浅坑,每日用滚水浇在土上。我那是第一次见,惊骇莫名,而我们中原人一定会买了厚木棺再入土。」
唐周越听越莫名其妙,只能道:「汉夷习俗大多很不相同。」
「这样每日都浇些滚水,过了两三月之后,尸首就腐烂了,滚水一浇之后骨肉分离。彝族人再把填埋尸首的坑挖开,将白骨取出来,用罐子装了埋到山上去。据说那些养巫蛊的彝族人留下的尸骨里也有蛊虫,用这个方法可以不让里面的蛊跑出来。」沈老爷叹了口气,「这样的场面,只要你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后来拙荆过世,我便带了小女来到青石镇。那时候怡君已经懂事了,开始照料家里。我见她这般能干,就放心地出门走商去了。」
颜淡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搬来这里多少年了?」
「整整有七八年了,怡君和湘君今年也有廿四岁了,可惜都没有找到好人家嫁了。」他顿了顿,又接著说,「有一次我去南都走商,快三个月才回家,回来之后就觉得怡君和平日有些不同。两位今日也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了吧,似乎有那么几分古怪。我心里不安,晚上睡得也不踏实,结果半夜里去账房,想把没看完的账目看完。走过庭院的时候,我看见怡君用花锄在那里埋什么。我本想当作没瞧见的,谁知心里越来越不安,账目也看不进去,只好回到庭院,在她埋东西的地方把土翻开来看,结果——」沈老爷突然用手捂住脸,很是痛苦不堪:「我看到一具尸首。那具尸首死状很难看,身上的血肉都已经干了,像是被吸尽全身精血一样,面皮发紫,双目圆睁,皮肉几乎贴著骨头……我当时就明白了,拙荆曾经说什么不懂巫蛊之术,都是骗我的。怡君她就会这些邪门歪道!」
颜淡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我们在草堆里找到的那具尸骨之所以埋得这样浅,只是在等它烂到只剩下骨头,之后再用拾骨葬埋一遍?」
沈老爷默默点头,许久才继续说:「这之后,青石镇上开始隔三差五有人离奇暴死,大家都说是娘娘的厉鬼在害人。我却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被歹毒的巫蛊之术吸干了精血。我心中有数,可是怡君毕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不能多说多问。正因为无端惨死的人太多,我心里到底还是不安,于是找人作法驱邪,请了好些人,其中有不少是很有名的天师,最后大多都不告而别。我猜想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埋在地底下了。」
唐周轻咳一声,淡淡道:「沈老爷,这件事你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你且宽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沈老爷将脸埋在手中,点点头:「多谢唐公子。」
第15章 真相假相
唐周贴著井壁,借著泻进井中的几丝月光,终于认出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人,竟然是凌虚子。只是他全身的皮肤已经干瘪,像是被吸干精血一样,在水中泡得久了,皮肤开始泛白起皱。
他定下心神,问道:「会巫蛊之术的是谁?」
凌虚子嘴唇颤抖,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七曜神玉,七曜……」
「你见过七曜神玉?」
凌虚子哆嗦几下,突然惨叫一声,只是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嘶哑的嗓音也轻得和蚊子叫一般。惨叫之间,身子已经凌空而起。唐周连忙伸手去拉,只触碰到一截冰冷的铁爪,想是井上有人抛下铁爪要把他拉上去。
他只得收回手。这里地方偏僻,会来这里的人不多,若是上面那个人不怀好意,只要将井口封死,他就只能死在井底。唐周在一瞬间思定利害,便靠紧井壁,凝住吐息。
只听井口传来一个狞笑的声音:「你这牛鼻子老道,竟然撑到现在还不死,这里谁都不会来,没有人能救你!」
唐周听得明白,这个声音熟悉,正是沈老爷的。
事情一下子剧变,他脑中乱糟糟的,却不知在想什么了。
只听一声锄头落地的声音,井边有人挣扎一下,就此寂静。沈老爷自言自语道:「死了岂不干凈?你这老道士还是出家人,却也如此肮脏。这世上,死人才是最干净的。」锄头落地的声响又重新响起,一下一下挖得用力。
唐周浸在水中,只觉得身上冰冷,开始微微发痛。他将匕首插在井壁的缝隙中,往上摸了摸,触手皆是滑腻的青苔,要爬到井口实在难于登天。何况还不知道沈老爷会挖多久,如果现在贸然动弹,只怕会被他发觉,更是不可能逃脱了。
「这些桃花还是新摘下来的,铺在你身上,也沾点花香。」沈老爷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和自己的心上人说话一般。
唐周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葬花了。
忽然挖掘的声响止了,只听沈老爷突然道:「奇怪,这井怎么会坍了一大块?」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凶狠,脚步声也离井边越来越近。唐周不由苦笑,自己一条命终究还是要葬送在这口井中。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看来之前在井里看到的倒影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只听对方的脚步声响已经在头顶上时停住了,一个烧著的火折子呼的一声落了下来。唐周连忙潜下水中,火折浸水发出嗤的一声之后熄灭。顶上方才有人小心探下头来,瞧了半天,自语道:「原来没有人……」
第16章 谜题背后
唐周将事情经过回想一遍,从进入墓地开始,一直回想到昨晚在冰冷井水中的所见所闻,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位前朝娘娘的棺材所在石室,后面还有另外的通道,一般寻常的墓室,用来摆放棺木的往往就是尽头的墓室了。而且后面的密道之中,都设了铸有玄铁的断龙石,密道到底那一间石室的摆设又太过风雅,和墓地本身太过不合。
他和颜淡被断龙石困住后,是沈湘君来找到他们。如果懂得鸟语这件事本身是她信口雌黄的,那么她就是对这墓地非常的熟悉。可是陶紫炁又是什么人?她真的如沈湘君所说的,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么?
再是昨夜,他已经知道沈老爷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凈不实,那么沈怡君的话就可以相信么?他们两人,在不怎么关键的事情上口径一致,然而碰到最要紧的那部分,则是南辕北辙。他们之中必定有一个人说了假话,或者,他们两人所说的都是假话,那么这样一来,其中的关键又是什么?
真相已经渐渐明了,只差一点线索就可呼之欲出了。
然而那个引出真相的线头又是什么?
他正慢慢想著,忽听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响,便随口道:「请进。」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沈湘君奔奔跳跳地进来,手上还端著一只盘子,里面装著几只光洁鲜红的苹果:「这几只苹果生得真好看,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咬一口,结果被姊姊骂,她说不干凈。」她将苹果放在桌上,笑著说:「现在我洗过才给你送来,不脏的。」
唐周看著那盘苹果,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吃,等一会儿罢。」
沈湘君扁了扁嘴:「好吧。」
唐周突然问了句:「我师妹去哪里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沈湘君愣了愣:「我没见过她,我去问问姊姊有没有看到她。」
唐周想想她也走不出沈宅,更不会有什么意外,便道了一句:「也不用特意去问,师妹一向爱顽皮,又不知去哪里玩了。」
沈湘君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和鸟儿时常玩捉迷藏,你们会玩什么?」
唐周想了想,说:「捉妖怪。」颜淡就是他随手捉来的。
沈湘君又追问一句:「捉来之后呢?」
「……等妖怪逃了,再捉回来。」这句是完完全全的大实话,「因为有种妖很是伶牙俐齿,所以还得陪著说话。」
第17章 七曜神玉
颜淡看看腕上的禁制,再看看站在眼前那么气定神闲的唐周,终于呆住了。她想说原来你没有中软筋散,又想问你为什么要在沈怡君面前装得好像中毒一样,难道你知道我最后一定会出来,可这些话最后还是化成一句:「你可以百毒不侵?」
唐周很干脆地回答:「我的血可以克制百毒,所以沈姑娘过来的时候,我就咬破舌尖了。」
颜淡呆呆地看著他:「之前你在那家黑店里其实被蒙汗药迷倒了,只是那种迷药太寻常,所以很快就醒来了,对不对?」
唐周毫无惭愧之色地点点头。
颜淡大受打击,游魂一般退后几步:「原来是这样。」
「其实你这次只差了一点,如果不是要和我解释一遍事情始末的话……」
颜淡踉踉跄跄地扑回客房,一眼就看到桌子摆著的光洁鲜红的苹果,随手抓起就往他身上砸去。唐周躲闪了一下,有点不好启口:「你现在没有妖法了,就和寻常女子一样,用苹果是砸不伤我的。」
颜淡慢慢抬头看他,重复一遍:「没有妖法……寻常女子一样……」
「这道禁制,是封全部的妖法。」唐周有些过意不去,「我随身带著的只有这么一张了。」
颜淡赌气地将手上的苹果重重往他身上扔过去:「谁说我要砸伤你?我是要用苹果把你砸死啊啊!」
唐周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苹果怎么砸得死人?乖,别闹了。」
「砸不死也要砸!」
「你……等等,我都看到你的肩了,把衣衫拉回去。你这件衣裳该不是胡嫂的吧?」
……的确是的。颜淡不甘心地僵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唐周在她肩上一推:「去换身衣衫,我们先离开这里。」
第18章 最后的线索
隔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还是唐周先打破沉寂:「我们在庄子里看一圈,不知沈老爷的尸首在不在?」颜淡有气无力地说:「唐周,自从和你走在一起,我时时刻刻都在倒霉。」唐周一怔。颜淡踉踉跄跄从瓦砾断壁中踏过,往后院跑:「等你找到沈老爷的尸首,也可以顺便帮我收尸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道:「大家千万小心,说不定放火的凶徒还留在里面。」
颜淡一听人声已经很近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打算先到后院再往外跑,进来的那一条路肯定是不能走了。当初她有妖术在身,自然不会怕区区几个凡人,可是现在她和寻常女子无异,只能逃跑。
她还没有跑到后院,就听身后有人大声道:「里面有人!往后面跑了!」
颜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镇民亮出了锄头铁锹追过来,嘴角也开始发苦。忽觉手腕一紧,唐周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右边。」
颜淡往右一看,是一堵烧去小半的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身子一轻,已经被唐周抱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扒著墙跺。她听著镇民的喊杀声渐渐近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翻了上去,然后想也不想往下跳。这堵墙虽然顶上被熏得漆黑,顶上也断了一个口子,还是有近三人之高。颜淡落在地上,一个没留心便摔倒在地。她也顾不得查看脚踝有没有扭伤,立刻爬起来就跑。
唐周见她如此勇猛,就把那句「还是我背你」给咽下去了。
颜淡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还是让她片刻不停,一直跑出了青石镇的镇界。
她看著眼前刻著襄都二字的石碑,知道这之后百里都是襄都的地界,腿一软就坐倒在地。她适才跑得太急,停下来就抱膝咳嗽起来,咳完了就大口大口地呼吸。
唐周由衷地说:「你还满厉害的。」
隔了许久,颜淡气息平定,方才转过头看著他,阴惨惨地说:「我扭到脚了……」
唐周默然无语。
「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就扭伤了……」
「咳咳,你真的很厉害,还可以不停地跑半个时辰。」
颜淡气得咬牙:「脚踝都肿了啊你这个混账!」
第19章 线索中断
过了许久许久,颜淡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易容术好生厉害,这杀人的手段,也好生厉害。」
唐周低声道:「至少现在还知道这些事同神霄宫主脱不开关系。」
「虽然知道了,还是和不知道一样。神霄宫主是什么人,长相如何,年岁几许,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意,这些全部都不知道。就算是看过他的真面目,也不能肯定这是他易容的,还是他真正的脸。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神霄宫在一个叫镜湖水月的地方,而镜湖水月在哪里,只怕也没有人会知道。」颜淡轻声道。
唐周微微一笑:「算了,莫要再想。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颜淡想了一想,也确是如此,别人都不著急,她更没什么好担忧的。
「其实,沈姑娘留下的血书上说,她要断绝她性命那人的念想。如果那个人说的是神霄宫主的话,她又是要断他什么念想?」颜淡若有所思。唐周已然界面道:「莫非是七曜神玉?」
颜淡笑嘻嘻的:「师兄,你最近反应快了很多,别人都说近朱者赤,果然有道理。」
唐周笑著摇头,和她慢慢往回走。
颜淡见他不说话,又接著道:「我第一次见山主的时候,不知被他整得有多悲惨,这二十年磨练下来,现在算是旗鼓相当,输赢对半开。所以说,吃的亏多了,也就学聪明了。」
「你说的山主,可是上回和你一起的鱼精?」
「你怎么知道?」
唐周淡淡一笑:「我从前碰见的妖还不及他一半厉害,这样的修为也算难得了。」
说话间,已经走回了马车附近。柳维扬坐在火堆边上,跳动的火苗映在他脸上,显得神色有些沉郁,可仔细一看,才会发觉他一直面无表情。颜淡突然想到,柳维扬会在这时候碰巧出现,说不好之前也是在青石镇。这个猜测虽然大胆,但也不能说一定是不对的。
她回想起在古墓密道中关于神霄宫主的所见所闻,再转头看了看柳维扬,不由想,这柳公子怎么会这么木啊,拿这样一只锯嘴葫芦和扮什么像什么的神霄宫主相比,实在太对不起神霄宫主了。
颜淡慢慢挪近几步,轻声道:「柳公子?」
第20章 棋局
脱身是必然的。
颜淡自问还不想从一只野生草长的妖变成一只野生家养的妖。然而逃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手上的禁制解开,不然逃出虎口又落狼口,实在太不划算了。
颜淡对著油灯,慢慢卷起衣袖,伸手摸了摸扣在腕上的禁制。那道禁制并没有像上两次一般将她的手指弹开,她反而真真切切地摸到了。颜淡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猜测是因为她身上完全没有妖法、就和一个凡人无异,而禁制对于凡人来说自然是没有用的。那么也就是说,她这回可以完全不藉助外力,自己将它取下来。
颜淡伸手拔了几下,这禁制卡得太紧,除非把手给斩下来,否则是怎么都不可能□□的。虽然古时有蝎蛰手,壮士断腕的典故,但她还是想做一个好手好脚的妖。她摸了摸桌角,用力把禁制在桌边砸了两下,再对著油灯一看,连条缝都没有。由此可见,这道禁制很坚固。
她转而蹲在地上,把禁制贴在地面上磨,磨了好一会儿,地上多了一滩白屑。再摸摸禁制,原本呈圆弧的地方果然有些平了。颜淡捣鼓一阵,觉得还是把它磨出个口子的办法最可行。古人都能把铁杵磨成针,她磨开个禁制应该也不算太难罢?
她一把推开房门,打算去厨房找块磨刀石,却见唐周正站在门口,抱著臂了然地看她。颜淡一个激灵,呱得一下跳开一大步,笑著说:「师兄,有何贵干?」
唐周靠在门边,微微一笑:「原来我是想来问问你,客房里有什么缺的,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砸东西的声音。」他看了她的手腕一眼:「不过似乎砸不碎?」
颜淡怯怯地拉住他,晃了两下,轻声道:「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一心向善。每逢佛诞日,我都会去上香捐香油钱;还为你立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你自己选一个,是带著禁制还是被炼成丹药?」
颜淡深刻地看了他一眼,嘟著嘴:「唐周,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可是救了你两次性命。」
唐周直起身,慢慢道:「如果我解开你的禁制,你逃还来不及罢?」
这不是废话么,她不逃难道还等著他再来抓?
「你既然都说了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又怎么会放了你?」
「唐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就算听到什么也马上会忘记掉,你看你离家这么久,也会想家对不对?我现在也很想回家,我家丹蜀还等著我给他讲(鬼)故事听,子炎还眼睁睁盼著我,紫麟没有我在一旁鞭策修为会荒废的……」
唐周嘴角微抽:「听起来,似乎你家里的妖怪都是公的?」他慢慢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我看你当凡人也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以后也这样好了。」
第21章 神器现世
一桌子人低头夹菜扒饭。
颜淡看了看左边,道长吃饭的样子也很威严,看右边,秦绮大块吃肉大口扒饭,果然是女中豪杰。斜对面,唐周最小的师弟干站著,可怜巴巴地望著她碗里的一只炖鸡腿。颜淡用筷子夹起鸡腿,看著他问:「你要么?我这个给你。」
道长一声咳嗽,小师弟立刻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大声说:「多谢姑娘,不用了!」
道长满意地笑了。
颜淡自从那日分别到现在,再没有见过絮儿,便问了一句:「絮儿姑娘去哪里了?」柳维扬放下筷子,难得好心地答了一句:「没跟来。」
秦绮寻著空子连忙开始问话:「柳公子,你怎么能一下子把棋子嵌进石头里?不如也把这招教给我好不好?」
柳维扬没说话,反而是道长接了一句:「这几十年的功夫在里面,你这丫头还想一天学会吗?」
颜淡咬著筷子想,就算有二十年的功夫罢,这柳公子看上也不过二十来岁,那他岂不是看上去很年轻?只听道长又道:「为师一直到练武的第五十八个年头才办到,凭你的资质,最快也要再过六十年。」秦绮只得低声道:「师父教训的是。」颜淡茫然了。
「师父,我听有些传闻说,近来上古神器现世。」唐周忽然开口。
道长道:「近几年一直有这些传闻,既然能传得出来,必定也是有这件事的。」他转头看了看柳维扬:「据我所知,这上古神器一共有四件,可是这样?」
柳维扬点了点头。
「上古神器其中一件是七曜神玉,还有一件叫楮墨,剩下那两件为师就不清楚了。」道长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问这个作甚?这些神器不是凡人血肉之躯可以碰的,别说你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碰。」
颜淡看著道长在心中道,七曜神玉已经在您的弟子手上了,剩下的他肯定是要的,至于其中原因,她也很好奇。
柳维扬淡淡道:「我曾在古书上看过,西南原本只是闭塞之地,彝族更是蛮夷,却不知从哪里学来巫蛊术,甚至可通天眼。我猜想,他们定是在无意中得到神器。」
颜淡不由点点头。沈怡君是彝族人,而她手上也确是有七曜神玉。如果说,七曜神玉是她离开彝族后得到的,那就说明彝族中很可能还有另外一件神器;如果七曜神玉是她从族里带出来的,就说明七曜神玉对彝族来说并不是很重要,换而言之,也很有可能会有第二件神器。
第22章 西南之行
西南本是偏壤,景致却是极佳:八百里青山连绵,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阔无边;过山风沁凉,数峰交错,行如北斗紫微,浑然天色山岚。
颜淡叼著当作干粮的馒头,满心郁结地看著坐在对面沉默安静的柳维扬。在她心中,赶路时最不适合同行的有两种人,哑巴和君子。哑巴不会说话只会吃,无趣;君子行止端正,一点坏事都不会做,更无趣。她不知柳维扬算不算得上是君子,不过确是算得上是大半个哑巴。
那日她同唐周离开凌霄道观,再回到唐周的家中收拾了些行装便出了襄都城。此时已值暮春,枝头只剩下几点残红。柳维扬正站在桃花树下,波澜不惊地看著他们。颜淡也不知道唐周同他说了些什么,总之结果就成了妖、天师、不明年纪的高人结伴去西南。
这一路过去十分顺利,竟然连个响马山贼的影子都没碰上,让颜淡又遗憾又感慨,都说现下大周的睿皇帝太过政治清明,吃闲饭不做事的官吏太少,凭白无故剥夺了她很多乐趣。而离彝族长居的朱翠山越近,柳维扬则越是沉默,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直直看著天,不知在想什么。旁人和他说话,他最多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到。
颜淡实在太清闲,只能猜测柳维扬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凡人,一旦想到某些龌龊的事情,就算摆出正气凛然的表情,眼神还是会流露出几分卑鄙下流;如果想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么就会咬牙切齿,把拳头捏得格格响。可是柳维扬眼神清明,神情淡然,总不至于是在担心天会不小心掉下来一块罢?
颜淡咬完一个馒头,开始慢慢往火堆里送柴火,突然灵机一动,指著前方的朱翠山:「峰秀近扶玉蟾,南走遥烟锁浮云,凌夷蜿蜒,何妨择胜豋高处。」
唐周一口馒头噎著,咳了几声方才道:「你怎的突然吟诗作词起来?」这只花妖的确和他从前见过的有那么些不一样,除了会撒娇、狗腿,竟然还有几分墨水。他转头往颜淡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朱翠山高可扶月,雾霭沉沉,山势蜿蜒。他在修道之前,还考取过童生,颜淡念的这几句词除了词韵不平之外,倒是相当应景。
「吉气走曲,煞气走直,山环水抱则为气,看来这朱翠山必是人杰地灵之地。」颜淡转头看著柳维扬,「柳公子,你说是么?」
柳维扬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看著朱翠山方向。
颜淡不死心,又道:「不过我看山下那两条河没有聚首,灵气外泄,好端端的成了败笔。」
柳维扬摇摇头,还是没说什么。
颜淡终于放弃了,慢慢躺在干草上准备好好睡一觉。她睡得很浅,稍微有一点响动就会惊醒,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睁开眼就见柳维扬慢慢站起身来,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闪。颜淡躺著不动,只见柳维扬慢慢走到唐周身边,站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往她这里走来。
她心中奇怪,便闭上眼吐息绵长,装作熟睡。她感觉到对方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慢慢走到远处。颜淡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走到一棵槐树下,抬手轻轻地掸了掸树干。
在颜淡看来,柳维扬是个绝不拖泥带水、不做多余事情的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不太会是毫无意义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见柳维扬慢慢靠在树干上,将手中的拿著的事物贴近嘴角。
借著银白色的月光,颜淡看得真切,他拿著的仅仅是一支玉笛。……竟然只是笛子,而不是兵器,枉费她刚才还紧张了一下。
第23章 采药人
但见那人到近处,面目渐渐清晰。颜淡不由轻叹一声:「可惜……」
这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泥水沾满一双木屐,一直溅到衣摆。他长得獐头鼠目,满脸麻子如繁星点点,要说有多猥琐便有所猥琐。
那高个子的当地人一副很瞧不上那人的模样:「伍顺,你这小子没事进山来做什么?」
伍顺立刻赔笑著取下背上的背篓给他们看:「还不是进山来采点草药换银钱吗?我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抓到蛇。蛇胆可以卖,蛇肉……」他说到这里,几近垂涎三尺了。
颜淡又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是谪仙一样的人物,结果却是个说不出有多猥琐的采药人。她的眼神,真的越来越不好使了。
那采药人伍顺一转头,就瞧见颜淡,嘴巴微张,便再也移不开眼,许久才回过神来,咂了咂嘴,不知在打什么龌龊主意。
颜淡怒从心起,只恨不得一剑劈了他,立刻要伸手去拔唐周的佩剑。她还没来得及动手,手腕便被柳维扬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颜淡呆住了,僵硬著颈转过去看身边的柳公子。柳维扬看著她,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松开手。
伍顺听说他们要去登朱翠山,立刻就殷勤地走在前面领路,还时不时回过头说两句荤笑话。颜淡摸摸手腕,总觉得很不对劲。柳维扬是不可能去拉她的手腕的,颜淡对这点很肯定。难道走在她身边的,已经不是柳维扬了?
那会是谁?不管是谁,只要不是神霄宫主就好。她一想到神霄宫主,不由自主毛骨悚然。她虽然没有完全见识过柳维扬的本事,想来也是不输于唐周的,如果那么短短的半柱香还不到就被神霄宫主悄悄拖走、抛尸荒野,实在太可怕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脸上又青又白的,这是怎么了?」他半开玩笑道:「总不至于被人看了几眼,就怕成这样了?」
颜淡偷偷瞥了柳维扬一眼,慢慢往唐周身边靠了靠:「我会怕人看么?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唐周想了想,伸出左手给她:「你要是怕的话,就拉著我好了。」
颜淡迟疑了,是拉还是不拉?拉的话,未免太损伤她的自尊心了,可是不拉的话,还真是有点不安。她突然觉得身侧有一道目光扫过来,立刻一个激灵,将自己的手送到唐周手中。唐周轻轻握住,笑著说:「你忘了你在墓地里说过的话了么?」
墓地里说过的话?她那时说过的话,少说也有二三十句,到底是指哪一句?
第24章 山神
唐周手里的火折子慢慢烧到了尽头,噗的一声,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
颜淡一拂衣袂,一团氤氲银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出来,慢慢地映亮了地底溶洞:周围俱是钟乳石,有水滴从石上滴落,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余墨轻轻一笑,径自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方才回头道:「唐周,你信是不信,你以为会重要么?」他顿了顿,又慢条斯理道:「你若是想去镜湖水月,就跟我来;若是不想,就此分道扬镳。」
唐周冷冷地说:「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颜淡见状,不由松了口气,拉著余墨的衣袖摇了一摇:「余墨余墨,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余墨低头看著她,眼眸漆黑,微微笑道:「我赶回铘阑山境,却发觉你没有回来,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见什么危险了,才一路找过来。不过现在看来,你似乎也没吃什么苦头。」
「谁说的,你不知道,我啊……」颜淡一路笑语唧唧,绘声绘色地将分别之后的事情历数一遍。余墨侧著头静静地听著,听她说到有趣之处,忍不住轻笑。唐周听著她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夸大好几倍来痛斥,也只得失笑著摇头。
「说起来,你在襄都就找到我了,为什么一直不出来?」颜淡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余墨微微颔首:「你那时不是还正想怎么脱身么?我便是硬扛著你回去,你也不会愿意罢?何况——」他语气淡淡:「后来等你不受禁制约束了,就想著帮忙找神器,我要说什么,你还会听得进去么?」
颜淡顿时无话可说。虽说她该听山主的话,可是余墨从来没摆过架子,日子一久,她也随性出习惯来了,连平日说话都是直呼他名字。
「我一路随著你们到西南,发觉之前都会有人为你们探路。西南这一带便是朝廷也管不到,又怎会这样安定?」
颜淡长长地哦了一声,她之前还觉得官府管得太多,连个山贼响马都没留下,原来是她错怪他们了。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柳维扬啊。
唐周突然停住脚步,低下身看著前面的一堆碎屑。颜淡凑过去看了两眼,奇道:「这是什么?」
余墨瞥了一眼,淡淡道:「蛇皮。」
唐周想了想,喃喃道:「莫非他们口中的山神其实是一条蛇?」
第25章 镜湖水月
余墨负手而立,隔了片刻才缓缓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索性就一条路走到底,怎能半途而废?」
颜淡惊讶地看著他,不觉道:「余墨?」
余墨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走罢。」颜淡心中通透,向著他微微一笑,右颊隐隐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陶紫炁将小船划到湖中心,突然把船桨一推,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平静的水面漾起了阵阵涟漪。余墨撑著船舷,淡淡道:「我先下去。」言罢,也跟著踏进水中。
此刻已近黄昏,淡红的夕阳将天边云彩浸染得通红,连碧绿的湖面也漾开了阵阵薄红。颜淡趴在船边往水里瞧了瞧,又抬头看著天色,不由道:「若是到了有星有月的晚上,可不是镜湖水月么?」
唐周瞧著她白瓷般细致的脸颊,她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起,清澈无邪,不由轻喟道:「你们何必要跟来?」
颜淡摇摇手指,笑著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你呦。第一是为了送你早日去见那位梦中姑娘,第二是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偶然找些事情来做也好。」她转头看了看天边晚霞,又看著水里,喃喃道:「奇怪,余墨怎么要去这么久?」
她慢慢伸手到水里,拨了两下,眼前忽然水珠飞溅。余墨从水中露出头来,伸臂搭著船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来罢,我来引路。」
颜淡跳下船,向著唐周招了招手:「快来。」她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道:「你只要闭住气,跟著我走就好。」她看著余墨当先潜入水中,也慢慢将身子沉了下去。从水下往上看去,湖水是晶莹的浅蓝色,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时不时有细长柔软的鱼甩著尾巴从身边经过。
余墨径自往前渡水而去,足足有三炷香时间,突然往上破水而出。颜淡也跟著上去,只见眼前不远处是一座华美的宫殿,大理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水中,待往上走了几步,只见几缕云雾慢慢飘来,萦绕于周身。
这一切似真似幻,好似走在飘渺云层之上。
宫殿外,立著一块石碑,上面是四个古篆体:镜湖水月。
颜淡转头往身后的湖面望去,只见天边那一轮弯月皎洁,倒映在湖中,银白色的月影随著水波缓缓摇曳。
唐周低声道:「这里便是神霄宫了……」
「前两次入神霄宫都是有人为我引路,这一回却没有。」余墨转过头,微微皱著眉,「神霄宫主既然要借你之力解开神器封印,想必也会在里面布下机关……」他话音未落,只见宫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麻衣落拓、脚踏木屐的身影。一缕云雾飘来,正好将那个身影拢于茫茫云海之中,依稀看见那人提著衣裾,身轻飘逸。
第26章 无责任番外之一 天师和驱鬼
天师是什么?
道袍,赤足,手拿桃木剑,拎一串黄纸朱砂符咒,口中念念有词的凡人。
颜淡透过火堆端详著对面的年轻天师,只觉得这世道变化太快,她实在有些跟不上凡间的风俗。唐周天师很年轻,不过已经透出老奸巨猾的前景;很清俊英挺,不过凡人嘛马上就会成为头顶秃而光亮的大叔;对道术很有天分,不过等他下辈子再投胎一定不会再有这么纯凈的魂魄……
秦绮坐在她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篝火,烦躁地开口:「谁说这里有鬼怪的?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再下去连天都要亮了!」
「子夜时分阴气最盛,现在还没到时候。」唐周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秦绮攥著拳头,将手指捏得咔咔直响:「等下它们来一只就抓一只,来一双就抓一双……」
颜淡心道,这样凶霸霸的,鬼怪见了都不敢出来。不是说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吗?它们也就这点胆子,吓吓那些心虚的凡人,像秦绮这样正气凛然,又心心念著把鬼怪抽筋扒皮的,换了她也不敢出来了。
「颜、颜姑娘,这里要起夜风了,你不如坐到上风处来吧?」
除了唐周和秦绮,还有道长门下的另外一名弟子也跟著来了。只是那小师弟一直闷著头不说话,颜淡这才正眼瞧见他,想来顶上有这两位师兄师姐,这当师弟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受。
不过嘛,她现在是坐在下风处了?这上风处……颜淡看著秦绮和唐周之间那个空出来的地方,心里哆嗦。
好像……还是不要坐过去比较好。
颜淡忙摆了摆手:「多谢你,其实不必这般麻烦,这点烟怕什么——咦,你就那个之前在饭桌边站著一直盯著我碗里的炖鸡腿最后还是没吃到的那个?」
小师弟的脸顿时黑了一半。
唐周往边上让了让:「过来坐罢,免得等下弄得灰头土面的。」
颜淡只得慢吞吞地挪过去,坐下。
第27章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上)
颜淡睁开眼的时候,船舱里仍是漆黑一片,耳边水声哗哗击打船舷。她撩开船帘,向外探出头去,只见余墨负手站在船头,衣袖上银白月光氤氲生辉。他听见身后响动,向后看了一眼,语气平淡:「你醒了?」
这是她同余墨相识的第一个年头。山主在她心里还是山主。而她心中的山主,等同于凡间占山为王的恶霸,可惜她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只能屈从。幸好这两位山主生得倒不怎么獐头鼠目、形容猥琐,让她在向恶势力屈服的时候好受了那么一点。
「你是做了什么好梦罢?」余墨撩起衣摆,缓缓坐下,长腿交迭,「在梦里还笑得这么得意,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
明明是和煦夜风吹在身上,颜淡心中却瓦凉瓦凉的。她做了一个好梦,一个了不得的好梦。梦中紫麟为她端茶送水,前倨后恭,就差点头哈腰;余墨则温良地为她削苹果,她还可以嚣张得嫌弃说,削苹果要削成兔子状的。
「其实……也不算是一个好梦,只是梦见了苹果……很多很多的苹果。」颜淡结结巴巴地胡编乱造,只见余墨给了她一个「往下说」的眼神,更是冷汗直冒,「山主,你有没有碰到很想吃苹果却不会削皮,最后只能看著一堆鲜红的苹果干瞪眼的时候?」
「没有。」
「如果山主想吃苹果了,自然会有人挑了最好的削皮切成小块送过来。可我却不会削苹果,只能眼睁睁看著。」
余墨点点头,语气平淡:「所以说,你在梦里笑得那么得意,只是因为看得到吃不著?」颜淡只觉得一滴冷汗滑下来,忙道:「因为我最爱吃苹果,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自然要得意,可是突然想起自己不会削苹果,然后……梦醒了。」她郁结地想,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苹果了。
余墨缓颜笑了。
一霎那,月更白风更清,江水如碧,山桃花堆满枝头。
颜淡立刻见缝插针,称赞道:「山主你笑起来真好看。」她上次这样称赞紫麟的时候,紫麟起码有一个月没有给她黑脸看。
「是么?」余墨突然倾身过来,衣上还带著淡淡的菡萏香气,手指轻轻掠过她的乌发,漆黑幽深的眸子一直望进她眼中。颜淡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余墨倏然站起身,从她身边擦过进了船舱。
颜淡骤然松了口气,回首只见船舱外挂著的幕布在江风中晃荡,好像招魂的白幡布。
翌日,颜淡总算明白了所谓「讲了一句假话就要用一百句假话来编圆」的道理。他们一到南都城的集市,余墨便去买了五斤苹果。那摆摊的大婶瞧见他的相貌,立刻又往篮子里塞了几个又大又红的进去。颜淡拎著一篮子苹果,当真有苦说不出。
第28章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中)
揭开锅盖,一时船舱中香气四溢。颜淡看著在锅里沉沉浮浮的饺子很苦恼,本来以为他们也会留在这里一块吃,就多做了两个人的份量,现在这多出来的饺子谁来吃掉?她慢慢转头,看见缩在船舱一角的刺客,笑逐颜开:「既然多煮了这么多,就全部喂你吧。」
刺客脸色惨白,兢兢战战地说:「不用了,我还是不糟蹋姑娘煮的东西了……」
颜淡盛了一碗饺子推到余墨面前,又转过头看著他,缓缓沉下脸:「你似乎很害怕……难道是我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刺客立刻猛摇头:「姑娘天生丽质,好看得不得了!」
「那你在怕什么?」她用勺子舀起一只饺子,凑到他嘴边,「我看你抖得这么厉害,只怕连勺子也拿不稳。这样吧,我喂你吃好不好?」
刺客的脸色更是惨白,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这里面的肉、肉……」
颜淡长长地哦了一声,一下子解开他腿上缠著的白布:「你自己看看,哪里少了一块肉?」她微微笑道:「来,张口,我的手艺很不错的。」刺客看了看自己的腿,闭上眼,认命地把饺子一口吞了下去。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味道好不好?」
那刺客立刻赞道:「好,太好了!」这个时候,就算是猪食他也只有说好,更何况这饺子皮薄馅大多汁、咸淡正好,更是赞不绝口,生怕颜淡一生气真的拿他身上的肉剁成肉馅。颜淡笑眯眯的:「那再来吃一个。」她一个一个地喂,不知不觉把锅里多出来的饺子全部都喂完了。
余墨看看他们,又看看勺子里的饺子,没说话。
只听颜淡笑著说:「你叫什么?我总不能叫你『喂』吧。」
那人口中正塞著饺子,含含糊糊地说:「豹……豹子。」
颜淡嫣然道:「那明天换烧卖好不好?我吃过味道最好的是在桐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那种味儿来。」
豹子不由问:「是桐城杨柳巷子那个黄老头卖的烧卖?」
「是啊是啊,原来你也吃过。」
第29章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下)
五人围在桌边坐下。莲心端著粗瓷酒壶斟酒,倒入瓷碗中的酒浆呈淡红色,药气浓郁。颜淡看著面前的瓷碗,连眼都直了:如果她没有弄错,这酒便是闻得其名见过其形,却还不得其味的雄黄酒。
「这酒是自家酿的,酒劲不会大的,颜姑娘你放心喝吧。」莲心看见她的表情,立刻就说。坐在一边的白发老婆婆也接了一句:「这药材都是我们自家备的,只是这黄酒是村头打来的。唉,我们家里没有男丁,日子也有些不好过,所以……这黄酒也不能买好一些的,小姑娘你要是嫌弃就别喝了。」
颜淡连忙摇头:「怎么会嫌弃呢?端午节就是要喝雄黄酒辟邪的嘛。」她颤颤地端起瓷碗,闻著呛人的雄黄味儿,正要心一横往喉咙里倒,斜里伸来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酒碗,径自一饮而尽。
颜淡呆住了:「余墨……」
余墨淡淡道:「她不会喝酒,喝一口都会醉。」
颜淡愣愣地说:「你……」
「她喝醉以后只会胡闹,所以还是我代她喝。」余墨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干脆地一仰头喝干。
颜淡喃喃道:「两碗,辟邪,来不及了……」
老婆婆眯著眼,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小姑娘,这公子哥对你真好,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颜淡手一抖,只见她伸筷夹起一条黄鱼,放在余墨碗里:「趁热多吃点。」
颜淡转头看著余墨,他只是微微一皱眉,面子上不动声色。她赶紧伸出筷子,语声温软:「公子,你碗里的鱼给我好不好?」
余墨看著她,嘴角一勾:「你是懒得剔刺罢?」他抽出最大的鱼骨,又挑出细小的刺,正要把鱼肉夹到她的碗里,只见莲心已经飞快地为颜淡添了一条黄鱼,还去掉了皮和骨头,略带羞愧地说:「我本来应该挑大一些的鱼的,刺也不至于这样细。」
颜淡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咙口转了个弯又下去了。
「还说什么最大的鱼?姊姊你都是等别人都挑剩下了大家都不要的才去捡了回来!」
莲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嗫嚅道:「两位,当真对不起,我、我……」
颜淡忙道:「鱼小一些比较鲜美,太大了就不那样容易入味了。」她尝了一口碗里的鱼肉,微微笑道:「很好吃,真的。」
第30章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尾声)
颜淡听著外面的哗哗水声,又看了看摆在矮桌边的沙漏,还有两个时辰便算是过完端午。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想来想去,目光突然落到一旁盛糯米板栗咸肉的篮子上。
端午节一定要吃粽子。
她挽起衣袖,开始包粽子。而裹了十来个咸肉和粽板栗粽子后,还剩下一点食材,便索性把板栗和咸肉都包在一起,又把手中的糯米捏成了鱼形的。她现在回想起余墨今日的遭遇,同情心一点不剩,反而很想笑。
颜淡把粽子全部都用粽叶包好,放进蒸笼里蒸著,然后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看余墨。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身上轻轻戳了戳,纹丝不动,又加大了手劲,还是纹丝不动。颜淡觉得奇怪,就伸手探到毛毯下把他的脸扒出来。
颜淡一伸手就觉得很不对劲,现在明明是五月多了,就是穿著单衣也不会冷,他却全身冰冷,好似浸在冰里一般。她摸了摸余墨的脸颊,触手湿滑,吓了一跳,忙低下身凑到他眼前去看。
余墨脸色煞白,紧紧皱著入鬓的长眉,睫毛轻轻颤抖,脸颊边不断有零星几点青黑色鳞片忽隐忽现。他感觉有人不识相地把他从毛毯里硬扒出来,只得慢慢地睁开眼。
颜淡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双红色的眸子,心中一动,好像曾经见过一般熟悉,就这么怔怔地和他对视著。
许久许久,只听余墨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颜淡轻声问:「我从前见过你么?」
「有没有见过我,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了。可我总觉得好像以前应该认得你……」
余墨轻叹一声:「你闹够了没有?明日等我好了,再让你看个够,这样行不行?」
颜淡这才发觉两人挨得很近,就连说话吐息都感觉到,而她就这么,抱著余墨的颈,看到出神……一滴冷汗立刻滑下来,她连忙收回手,退到蒸笼边端端正正地坐好。余墨身子无力,她一松开手,就砰得一声一头摔在船板上。
颜淡顿时冷汗涔涔,期期艾艾地开口:「山主……」
余墨抬手捂著额,语气很不好:「够了,你再说一句废话就等著被埋起来!我说到做到,你到时候哭著求人也没用!」
第31章 昆仑神树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有位亲提到过计都和修罗的问题,所以做个简单的介绍:
九曜星:金、木、水、火、土、罗睺、计都、紫炁、月孛;
而道家神霄派诸神大多是虚构出来的,官方虚构的是神霄九宸大帝(整整九个人啊),于是某人在此基础上虚构出九宸帝君,把人数精简到三人……真的可以少取好多名字tt
修罗是天竺神话中的很好战的神。天、龙、修罗,干达婆,夜叉,摩呼罗迦,紧那罗,迦楼罗,合称「天龙八部」(这也是金老的小说名吶),我有段时候对这个很感兴趣于是写过一个短篇,现在看来真的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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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淡只觉得自己不断下落,周围却是混沌,好像一条灰暗甬道,没有尽头。而下一个瞬间,眼前突然明亮起来,那亮光甚至微微刺痛了眼,她感到一种从骨子深处传来的疼痛,像是有什么硬生生地从自己身上分离开了。
只听一声尖利的风响,一道粗糙柔韧的枝条从斜里伸过来,一下子卷住了她的腰身。颜淡一惊,下意识地挣扎,只见依附于眼前那棵参天古树上的藤条缠上了她的手脚,缓慢而有力。地下一块块土堆龟裂开来,不断有粗糙的树枝从地底伸出。
她心思如电,嘴角轻动,飞快地念起咒术来,只见一道细细的火焰沿著缠住她双手的藤条蔓延开去,枝叶发出劈劈啪啪的灼烧声,而这火焰却始终避开了颜淡。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就是昆仑神树。天地间除了天庭的最南端有一棵之外,就再找不出同样的一棵。难道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天庭?
她还没想清楚,缠著她的身子的树枝突然一抖,将她重重地掼在地上,烧起的火苗顿时熄灭了。随即,又是一道树枝勒住了她的身子,立刻收紧,将她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她眼睁睁地看著唐周和余墨先后落下,想大声告诉他们这昆仑神树怕火,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唐周只是凡人,自然不可能想到便是一棵树也会威胁到他们的性命,所以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余墨身上。
只见余墨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指尖溢开了点点火光,还没等他念完一句完整的咒术,粗壮柔韧的树枝挟著呼呼风势向他抽去!余墨用手臂去挡,只见那树枝好似通了灵性一般,突然一个折转,绕过他身子卷住了他的手腕。千钧一发之际,他抽出短剑干净利落地将缠住手腕的树枝斩断。只听一声长长的、愤怒的嘶吼从地底传来,尘土飞扬,地上的土层争先恐后地跳起,十几道树枝从地底探出来,将他紧紧困于其中。
余墨手上失力,短剑滑落,顺势插在土里,剑柄还微微颤抖。
颜淡不由轻叹一声:「可惜……」
转眼之间,他们三人都被昆仑神树困住,动弹不得。
颜淡看著一截粗壮的树干慢慢从地底升起半截,虽然那树干就和寻常的大树一般无二,她却有一种被紧盯的感觉。
第32章 血雕
天色微亮,他们再度启程。
大约是神霄宫主终于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这个心结解开,四人之间反而处得融洽多了。颜淡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气候温暖合宜,她的心肠也变得更好,总觉得神霄宫主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实在有点凄惨。虽说这过去的事,也未必会让人高兴,可是总好过茫茫然无所知。这样一想,她的心绪也不怎么浮躁了。
「仙魔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唐周淡淡问,「我看一些典籍上都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带过,只是说邪魔被灭族。」
颜淡立刻响应:「这个我知道,我那时已经化为人形,再清楚不过。你想听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唐周微一挑眉:「你原来有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是这副十六七岁的模样,多少也该长一些罢?」
颜淡僵著脸冷冷地说:「我喜欢。怎么?」
余墨抬手按在颜淡的肩上,微微笑道:「年纪大点怕什么,反正也看不出来。」
颜淡看了他一眼,嘟著嘴:「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夸我?」她话锋一转,说起当年的旧事:「仙魔之战前,魔不叫魔,而是叫邪神。仙和邪神那一场大战,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有隐患,好比是二十年前南楚和大周争天下一样,不能说谁错得多谁是对的。就像大周最后一统江山,而天庭上的仙君们死的死、残的残,最后还是比邪神损伤小一些,于是就胜了。」
「这里面最惨烈的仙君就是九曜星中的计都星君和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连个尸首都没留下,就和魔境一起消亡了。」颜淡摸摸下巴,「这就是一个大概的经过。若是要仔细地说,恐怕好几天都说不完,不过这里面还有件奇怪的事,就是计都星君和紫虚帝君先入了魔境的云天宫,见到了邪神之首的玄襄,随后整个魔境就跟著崩坏、消亡,没有人知道云天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他们在里面拼得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了吧?」
唐周不由道:「胜者王败者寇,自古便是这个道理。」
只见神霄宫主忽的变了脸色,沉声道:「低下身!」颜淡也感觉身后有什么朝自己扑来,连忙低了低身,只见那如同野狼一般大小的野兽呼得掠过,爪子落地时一弹,立刻转过身来死死地盯著他们。
颜淡这回看清楚那野兽的模样,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兽类的身体上,顶著的竟然是一张人脸!只是那张脸木然僵硬,没有任何表情,脸也比寻常人要长两三寸,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四肢著地的、形貌古怪的人正看著他们。
这就是人面獾。
颜淡脑中已是乱糟糟的一团,除了这个名字,还有「人面獾的皮毛很硬,刀枪也难入,所以才没被拿来裁衣用」,「人面獾其实很单纯,只会直接把敌人给撕开算数」等等说法。她还没想到对付人面獾的法子,就见那人脸野兽把古怪僵硬的长脸转向了她,后腿用力一蹬,朝她扑了过来。
颜淡只得拔下束发的簪子,凌空一划,只见那支青玉簪子化作一柄长剑,向著人面獾的咽喉处刺去。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剑身微微弯曲,人面獾倏然向后跳开,开始围著颜淡慢慢地兜著圈。
第33章 尸蹩
待走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周围景致总算一改寸草不生的荒芜,慢慢的,开始有了绿草矮树,耳边还能依稀听到潺潺水声。
他们这样被日头暴晒下走了一整日,已是疲惫至极。颜淡强自撑著,一句话也不抱怨,毕竟她是四人中本事最低微的,若还有脸叫苦,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她抿著唇,在听见若有若无的水声之后,更觉得口干舌燥。她仔细地分辨著耳边所有细微的声响,其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潺潺水声却越来越清晰。
颜淡不由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她渴得都幻听了……
可是等她欢欣鼓舞地奔到水边,顿时傻了眼。这条小溪虽是活水,只是不断有什么黏糊糊的、惨绿惨绿的一团团东西顺著地势飘下来。她还没把低下身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恶臭。
余墨往水里一看,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不知这水里浮著的是什么?」
颜淡欲哭无泪,哪里还管水里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心中响起一阵旷古回声:没有水没有水……再没有水喝她就会渴死了渴死了……
唐周低下身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摇摇头:「看不出来是什么,倒是有点像——」颜淡正把心一横,颤抖著把手伸到溪水里,闻言立刻道:「不要说出来!」可还是太迟了,唐周掷地有声地搁下两个字:「……虫卵。」
颜淡崩溃了,拉著唐周的衣襟:「敢情你不渴不累?我都叫你不要说出来了,你还说……」
只见柳维扬走上前,单膝跪在溪边,慢慢伸手捧起一掬水,默默地泼在脸上,随后又掬起一些,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颜淡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他喝了他喝了,他真的喝下去了……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只见余墨也低下了身,慢慢捧起一掬溪水来。她自然知道,凭他们现在的处境,若是不喝水,只怕还支撑不到找到下一出水源的时候,只是让她喝这么脏的水,不管是心里,还是这几年过得安适的身体,都忍受不了。
她一把扯住唐周的衣袖,颤声问:「你会去喝这种溪水么?」
唐周看著她,用陈述的语气说:「你不敢喝。」
「我当然不敢喝,这可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闻闻这股腥臭味,看这绿油油的虫卵,要是用手一捏,肯定会爆出一滩绿油油的脏水……」
余墨转过头看她,语气很不好:「颜淡!」他取出一块丝帕,在水里浸湿了,也不绞干,回身递给她。
颜淡默默地把东西接在手中,不甘不愿地抹了抹脸,把干得泛白的唇润湿,就用两根手指拎著那块丝帕瞧了瞧,奇道:「余墨,你怎么随身还带著丝帕?」她展开了丝帕,对著上面的百鸟争春图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这针法还是百灵绣亲手的,竟然就这么被你生生糟蹋了。」
第35章 三界三生
柳维扬站在桑树林边,负手而立,衣袍翩翩,像是入了画。
颜淡突然想起一句话来,任是无情也动人。不管是邪神玄襄,还是神霄宫主柳维扬,他便是这样静默地站著,就有一股内敛的华光。好似在他身上,看不到迷茫惘然,只有不断追寻前路的坚毅。
柳维扬沉默了一阵,忽然说出一句古怪的话来:「在青石镇的古墓里,你感觉到我的气息,就能知道我不在三界之内。而你动手的时候,我也知道,你同我是一样的。」
颜淡望著头顶的一串串饱满的桑葚,半晌才道:「你说的不差,不过有一点还是不一样的,我后来自愿入了妖籍。」
因为太孤独了。
这么多年,没有遇见过一个和自己一般的同伴,还不如一团空气,一滴水,她什么都不是,完全游离在三界之外。就算有一日,她不再活在这世上,也没人会知道。
「我也没有感觉到你的气息,你那天没有用咒术,而是凡人的武功。」颜淡转过头看著他,认真地说,「我做不到你这样,我那时同凡人处在一起,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没法子,那种异样的感觉根深蒂固……我时常睡不著,很难熬……」
柳维扬转过头看著另一边,轻声道:「那有什么用,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是邪神玄襄呢?」
「无凭无据的事,我从来不会去想。」他语气平淡,「我是不是邪神玄襄,那又怎么样。」
颜淡忍不住反驳:「怎么能说无凭无据?那时候,血雕的反应不就很奇怪了么?刚才南昭也说了,你身上有邪神的血脉,而玄襄同你长得那么像,你觉得这只是巧合而已?」
柳维扬倏然转过头来,一双眸子还是淡然而不动声色:「那是你的推测。你虽能推测出沈怡君他们的事,却未必能猜到别的事。」
颜淡瞪著他,两人对视片刻,无奈从气势上她就差得太远,只好放弃:「好罢好罢,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其实你是不是玄襄,和我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方便的话就和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陶紫炁把我逼进魔相的时候,她说过,她是九曜星之一的紫炁星使。」
颜淡抬起手指叩了叩下巴:「紫炁星使是九曜星中唯一的女子,他们平平常常的也没什……啊,对了,就是计都星君了!当年仙魔之战时候,天极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是最先见到邪神玄襄的,这两位仙君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计都星君也罢了,那紫虚帝君真是可惜了。我那时在天庭修行过一阵,所有见过紫虚帝君的小仙都说他风采翩翩又博贯古今。」
第34章 洛月
只听柳维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噤声。」
颜淡实在很手痒,很想给他那么一下子,最后还是硬生生克制住了。随著柳维扬慢慢松开手,她闻到的那股血腥味越浓,不由转头去看,只见对方淡白色的外袍下摆被染得一片殷红。
柳维扬往前走了两步,尽管身形依旧挺拔,还是可以看得出他走路的姿势和平日不太一样。颜淡摸摸下巴,如果他受了伤,对她来说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之前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的事情也该一起算一算了。
柳维扬停住脚步,回头瞥了她一眼,一双淡然的眸子还是波澜不惊。颜淡立刻会意,跟著他往前走。
曾有人对她说过,共患难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敌人却未必不会变成同伴。对于这句话,颜淡深以为然。
柳维扬缓缓从那具尸体边走过,尸首上的尸蹩突然不动了,只是一眨眼功夫,它们疯了一般拚命往上爬,像是想避开柳维扬。
颜淡看得清楚明白,不由讶然:柳维扬身上还有血腥味,从来对血腥尸臭趋之若鹜的尸蹩怎么可能会像闪避呢?她想起唐周的血可解百毒,再看看柳维扬外袍下摆的血迹,莫非,尸蹩在惧怕他的血?
颜淡斟酌一阵,待他们走到村头的时候,放软了声音开口道:「柳公子,你的伤还好么?」
柳维扬脚步不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颜淡顿时有一种和哑巴争辩的无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柳维扬不得不停下脚步,低下头看她:「怎么?」
颜淡眼中发亮,热切地盯著他瞧。紫麟曾诬蔑她说,她这个表情简直能让人三天食不下咽。不过有用的就是好的,至于到底是让人食不下咽还是垂涎三尺,这个根本无关紧要。她活过了这许多年,见过的人世也不少,有些事情,觉得有个好的了结就行。
柳维扬面无表情,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颜淡立刻死死按住,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对方的性子,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触碰,绝对不会较真地拉开她的手。
柳维扬抽不回袖子,无奈地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颜淡暗自得意不已:你不是把我们都骗进魔相里来送死么,不是把我推下悬崖么,不是我问一百句话你都当没听见么?天地间因果循环,种下了因,就必定食下那个果,现在该是受报应的时候了。
第36章 画像
柳维扬和洛月族长关在同一间屋子里还不到半个时辰后,水荇从屋外探进头来,很羞涩地微笑:「哪位是余墨公子?柳公子请他过去。」
余墨站起身来,又听水荇说了一句:「爹爹让我和你们说,他先谢谢各位的好意了,这桩婚事只怕要推后些时日,几位若是觉得闷,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前面的林子有些危险。」
颜淡看著水荇和余墨走远了,搂著茶杯似笑非笑:「柳公子真有一手,这么快就把泰山大人摆平了,人家不但不把我们当凶徒了还要来称谢。」柳维扬一向沉默寡言,偶尔说什么话就是有种信服力。颜淡知道,就是旁人见他这样的性子,才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实际上被柳宫主骗得团团转了还不自知。
唐周走到门边,又回首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外边走走?」
颜淡也觉得留在屋子里发霉没什么好处,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并肩沿著小溪走了一段路,唐周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在她露在衣领外的颈上一点:「这是什么?」
颜淡被他这样一碰,只觉得隐约有些痒,忙蹲在溪边照了照。这道溪水清澈,隐约映出她颈上有一点微红。颜淡支著腮很疑惑:「昨日还没有的,难道我睡著以后,有虫子爬进来咬了我?」
唐周沉默片刻,突然低下身扳过她的肩来。颜淡本来是蹲著的,突然被他这样一扳,只得维持著极其困难的姿势,眼睁睁地瞧著唐周低下头来。
「唐周,你就算饿了也不能咬我啊啊!」
唐周松开手,很是细致地对比了一下两个痕迹,点点头道:「果真是不一样。」
颜淡扑腾两下,捂著脖子甚是凄凉:「当然是不一样的,你要比较就自己咬自己去!」就算她不是凡人而是妖,那也只有那么一副皮相,要是给咬坏了以后还怎么用?
唐周掸了掸衣袖,低著头看她:「我要是想自己对比著看,怎么也咬不到颈上,你说对不对?」
颜淡哼哼两声,喃喃自语:「我怎么就觉得你是故意的……」她转过头看著另一边,只见一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手上还捧著一卷画,那少年正是南昭。她想起上一回还待趁热打铁把南昭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结果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柳维扬打断了。他现在来得正好。
颜淡直接从小溪的一边跳到另一边,招招手:「南昭!」
南昭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卷画哗得一声抖落在地。颜淡见他之前捧著画的模样,这画只怕像是他的珍爱之物,连忙一拂衣袂,将那画轴接在手上。
第37章 诅咒
颜淡悚然动容,倒不是因为侬翠说的关于诅咒的那句话,而是她宁可让柳维扬被自己的族人误认为是杀害她娘亲的凶手、也不愿让他离开,这实在太过偏激了。
只听一声轻响,柳维扬手中的玉笛已经旋开,露出里面细细的利刃,抵在侬翠眉心:「我生平最不喜被人胁迫。」他抬手一挥,但见数道剑光闪过,瞬间将身旁那张矮桌劈成几十块,然后一拂衣袖扬长而去了。
颜淡蹲下身,捡起一块木头翻来倒去地看,每一面的边角都异常齐整,不由喃喃道:「很厉害啊……」她摸摸心口,庆幸自己最多在口头上占点便宜,没有真的把柳维扬惹恼,不然被切成这么多块,就算她妖法无边,也没办法拼回去了。
侬翠突然抬手捂住脸,低低抽泣起来。
颜淡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虽然有几分怜惜,但还真的一点都不同情。本来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两相情愿的,可是做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太过分了些。换了她是柳维扬,也会受不了。她不自觉地想,初初见到侬翠的时候,觉得她既娇柔又美丽,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他们家也算是洛月族中的名门望族,难道她爹娘都没好好教导过她吗?她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
他们走出义庄,扑面而来的是温暖通透的阳光。只听余墨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有时候,感情当真会让人发疯。」
颜淡想了想,微微笑著说:「感情本身并不会教人发疯,而是人性中的软弱,会让那个深陷泥沼的人疯狂罢了。」
余墨垂下眼,细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说得也是。」
颜淡很不乐意,微微嘟著嘴:「你好歹也夸我几句嘛,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得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余墨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伸手扳过她的肩,可是当他一瞧见颜淡那张得意非凡、好似写了「快点夸我,狠狠夸我吧」几个大字的脸,沉默了。隔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了一句:「……实在说不出口,还是算了罢。」
颜淡见他转过身要走,连忙抓著他的手臂,磕磕绊绊地开口:「余墨,之前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是,呃,谢谢……」
余墨别过头,缓缓地笑了:「不谢,反正也不是第一回,都手熟了。」
颜淡顿时很难堪。
然而侬翠口中的诅咒还在继续,就像是一场瘟疫,慢慢的,不动声色地在洛月族中蔓延开来。
第38章 浮云寺
方外一浮云,遂有寺名浮云。
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曾教训自己的族人说,他们为妖,这世上有三件事物是一定要避开的,法器,寺庙,锁妖塔。
颜淡如今已经见识过其二,唯独锁妖塔早已在上古时候倾塌,这是想见也见不到的了。她带了五六天的小孩,从捞鱼到采桑葚甚至是说故事都陪著水荇他们做了个遍,而柳维扬那边却没甚进展。
那个凶徒,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漏洞全无,是个人才。
有一回,水荇告诉颜淡,自从南昭受伤之后,夜里时常会做噩梦,她爹爹找了大夫开药还是一点用都没有。颜淡便告诉她,吃药还不如在房里点助眠的沉香,白木香树是做这种沉香的最好材料了。可惜白木香只在村落西北面百丈山顶的浮云寺才有,水荇便死活拉著她往寺庙里跑。
用晚饭的时候,颜淡便把明日要陪著水荇他们去浮云寺的事说了。柳维扬拿著筷子,一声不吭地细嚼慢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颜淡也不敢肯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反正最后就把他的没反应当成默认了。
余墨将袖里的短剑推到她面前,微微笑道:「这柄剑是我用术法加持过的,你就带在身边,总之处处留心便是了。」
颜淡摸了摸剑柄,又拿起来瞧了瞧,这柄剑她也不是第一回用,觉得很顺手。不过她只是要找块白木香而已,带著这么好的剑,最后用来砍木头不是大大的暴殄天物了吗?
唐周搁下筷子,缓声问:「你们去百丈山,一日也该回来了罢?」
「听水荇说会在浮云寺里借住一宿,翌日一早回来。」
「要是你们碰上什么不能应对的危险,超过这个时候我们也该知道了,你只消想办法支撑得久些。」
颜淡怒了:「唐周,你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要砍块木头,你还咒我!」
唐周不甚在意地开口:「只不过觉得你沾染是非的本事很高明。」
「你你你……」颜淡吸进一口气又呼出,竟然毫无反驳之力。
「十足的事实。」余墨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评价一句。
第39章 未开锋的剑
路面上拥挤爬著的尸蹩,正往他们这里涌来。
颜淡看了看身后两个少年人瞬间煞白的脸,微微笑著安慰:「没事的,有我在,不用怕啊。」
谁知水荇带著哭腔说了一句:「就因为现在是你站在这里,又不是柳公子,我才会怕……」
颜淡顿时无言以对,她看上去就有这么靠不住吗?不过,她做事似乎是不怎么靠谱,这点和柳维扬自然是不能相比的。颜淡抬起手凌空一划,只见面前结成一道薄薄的结界,正潮水一般涌来的尸蹩到了结界前就被挡住了,挤在那里迭成一团,徒然地挥动两只大螯。
颜淡自知这招还是从余墨那里学过来的,想来这个结界能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便一拉身后还怔在那里不动的南昭和水荇:「快走!」
水荇被她一拉,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结界也不断延伸向前,将前面密密麻麻的一片尸蹩挡开。颜淡掐时辰算著,凭她的妖法,大概可以把这个结界维持三盏茶功夫罢,这点功夫要回到洛月村落实在有点困难,可要逃脱这群尸蹩应该不算太难吧?
颜淡看著身边那一堆堆扎在一起的尸蹩,又惊讶又疑惑:他们昨日去浮云寺走的也是这条路,为何昨日就没事,而今日偏偏会碰见尸蹩呢?
只听南昭牙齿打颤地问了一句:「这个虫子……会不会咬人啊?」
颜淡有个毛病,便是喜欢在不太要紧的事情上东拉西扯,而真正到了要紧关头,也就没了这个兴致。眼下,她就是兴致缺缺,很快地接过话头:「一般来说是不会的。」南昭和水荇的脚步顿了一顿,绷紧的脸也松了一松,又听颜淡接著说:「不过看它们这么威武雄壮的模样,我想应该会吃活人吧。」
南昭脚踝一拐,差点就这么撞上身边那层结界,只见那只贴在结界上的尸蹩朝他挥舞了两下大螯,那大螯锋利,漆黑锃亮,在阳光下泛著熠熠的光。
颜淡忙道:「小心点,别把结界撞破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换了余墨来结阵,只怕有十个南昭撞上去都不会破。
渐渐的,颜淡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布下的那个结界开始摇摇欲坠,可眼前的尸蹩却始终不肯散去。她约莫知晓,这些虫子虽然凶悍,却毕竟没有思考能力,攻击人的时候也只凭借本能罢了,怎么就不依不挠地追著他们?
忽听嘶的一声,一只尸蹩当先撞开了结界,向著他们蹿了过来。南昭想也不想,拔出背上的长剑想挡,这反应却还远远不够快,那只尸蹩牢牢地扒在他肩上,其中一只大螯利落地插进他的肩膀。
颜淡眼见著那尸蹩正要把另一只大螯刺入他的颈,忙抽出余墨的短剑,斜斜地划过一道剑光。那只尸蹩断成两截,摔在地上,抖了抖不动了。她拔剑的时候,剑鞘正好勾出一块沾了血的丝帕。颜淡一看见这块丝帕,立刻想起这上面沾的还是柳维扬的血,是她之前为他治伤的时候偷偷藏好的。
第40章 魔相
颜淡抓起这一柄未开锋的长剑,飞快地站起身,甚至连身上沾到的灰也不掸一下,便从南昭他们身边跑过:「这把剑借我一借!」
她一路疾步走过村头,沿著去浮云寺的那条路走,待走到当日被尸蹩围上的地方方才停下来歇了口气,因为心中激动,连握剑的手都有些发抖。她站在那里等了一阵,只听耳边渐渐响起细微的沙沙声。而这沙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整片林子里都回荡这种声音。
颜淡长长吁了一口,凝目往四周环顾,只见灌木丛里,一堆一堆的尸蹩正往她身边爬来,阳光映在它们的硬壳上,散发著熠熠的光。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
颜淡收起长剑,转身御著妖气从扎堆的尸蹩上凌空而过,只听身后有脚步轻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柳维扬衣袖翩飞,正从身后过来。那些尸蹩见到他,都停在了原地,想一拥而上,却又像是害怕他似的,只能僵持著。
柳维扬目不斜视地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那些尸蹩也愣在那里不动。
他走近了,瞧见颜淡手中的长剑,淡淡道:「原来你也想到了。」
颜淡这时候才从刚才心神激动中平复,细细一想,便觉得不太对劲:「这剑我是从南昭水荇他们那里拿来的,剑上有血腥气。而今早我们从浮云寺回来的时候,之所以会被尸蹩围上,也是因为这股血腥气。可是水荇和南昭根本不像是连杀三人的凶徒,我有感觉,绝对不会是他们。」
柳维扬神色沉静如水,低声道:「感觉?」
颜淡点点头:「且不说凭他们用这把没开锋过的剑根本杀不了人,更何况,我同他们待在一处,觉得他们都很是善良。」
柳维扬一拂衣袖,慢慢沿著小路往前走:「连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何况是感觉?再说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就此认定这和他们有关。」
颜淡说不过他,只好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和他们相处得这样久,就知道这件事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
柳维扬突然停住脚步,低声道:「颜淡,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石镇沈家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一下子看破他们的把戏?」
颜淡不假思索:「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哪里都有痕迹可循,要再瞧不出来,我这许多年不就白活了?」
「那个时候,你完全是用局外人的眼光看事情。」他偏过头,轻声道,「而在这里,你已经站错了地方。这是魔相,这里的一切可能曾存在过,可这些都和我们无关,莫要感情用事。」
第41章 前尘往事
往生咒,是一种可以和被施咒者意识相通的咒术。而这种咒术实在是弊大于利,早已被列为禁术,九重天上的仙君若是用了,是要上天刑台的。颜淡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是妖这件事。
颜淡并不觉得这几桩血案会和南昭的身世有什么关联,便回首看了柳维扬一眼:「这便开始了?」柳维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微微颔首。
颜淡把手放在南昭额上,一道淡白的光晕缓缓漾开,她闭上眼,只觉得周围都在震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却越来越清晰。隔了片刻,那雨声从小变大,哗哗冲刷天幕,眼前雨雾迷蒙,无星无月,连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颜淡感觉到一阵颠簸,雨声中又夹杂著马的嘶鸣声和车夫挥动鞭子的脆响。有一双温柔的手臂缓缓抱紧了她,女子既娇且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昭儿,再忍一忍,马上就可以找到大夫了……」
她是透过南昭的眼,回顾这些前尘往事。
颜淡轻声说:「我看到……南昭和他的娘亲在大雨里赶路,南昭好像是生了病,他们要找大夫。」
「是什么时辰?那天的天色如何?」柳维扬微微直起身。
「下雨,雨很大,天是灰蒙蒙的一片,大约是入夜的时分……」颜淡顿了顿,「有人从后面追上来,马车停了。」
她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在耳边温柔说话的女子突然松开了怀抱,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女子的手指很冰,还微微颤抖著,颜淡想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昭正生病、脸上发烫的缘故。她睁大眼想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然而她的五官却是模模糊糊不太看得真切,好像埋在一团雾里,只能看清她穿著一袭湖色冰绡衫子,袖口领口都用金线绣著精致的花边。
那女子似乎凄然笑了笑,沉下声音:「昭儿,你要记住,今日追来的人都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你要好好的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颜淡寒毛直立,只感觉的自己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这一切是发生在南昭身上,而她不过是暂且占了南昭的意识看这件事,也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森冷。
「昭儿,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那女子说完这句话,突然撩开马车的车帘,腰肢轻摆,丰姿优美地下了马车。车帘被钩子挂起一个角落,颜淡趴在垫子上,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
只见那个女子突然旋身,径自撞上了一柄长剑,殷红的鲜血还没凝结,立刻就被雨水冲散,她握著刺入心口的长剑,突然厉声笑起来:「你们都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她青丝尽湿,湖色冰绡衫子早就被泥水和鲜血染得辨不出颜色,如同阴曹地府无名业火中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声色俱厉,句句生寒。
突然,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柄长剑从身子里抽出,身子摇晃两下,委顿在地。颜淡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去,只见那个女子挣扎著抬首望过来,一直望进她的眼中,曾经娇美的朱唇灰败如凋谢的花,用尽力气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第42章 尽头
空旷的场地上摆著一堆堆柴火,村中的祭司慢慢倾下火把,点燃了最大的那堆柴火。柴火上,摆著一块块断肢残躯,那个儒雅清秀的男子面容依旧清晰,好像还是活生生的。颜淡努力不避开视线,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脸,南昭的眉眼的确和他生得很像。
只是这些都徒然教人伤感。
生离死别,原本是天地循环中必经的一环,她果然还是看不透。
「这个故事是在九年前,一双姊妹,三个知交。后来一个陌生的江湖人闯了进来,妹妹便背弃了族人和那个江湖人走了。而姊姊也在心中思慕那人,当她知道他们要逃离这里,便把那个江湖人杀了藏在房里。后来姊姊的长女发现母亲房里的秘密,也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柳维扬语声低沉,「而妹妹带著还只有六岁的孩子离开了,最后还是被她的族人找到,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夫君不在世上,便撞在剑上自尽,死前还让孩子一定要记著报仇。」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恶念,在压制不住的时候,这种恶念就成了心魔。」
颜淡听得寒毛直立,忙不迭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柳维扬眼中波澜不惊,望著前方:「来了。」
颜淡凝神看去,只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那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火光下微微泛著光,袖口边角的金线更是灿烂夺目。那人的脚步细碎,像是姣好女子慢步于闲庭一般,裙裾微微摆动。而那人的头,却一直低著,埋没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才伸出手拉住余墨的衣袖,牙齿直打颤:「我们……快走罢,这没什么好看的。」
余墨伸手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好,我们这就走。」他话虽如此说,这一步却怎么也挪不开。
只听凉风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那人语声娇柔,像是在和心爱的人撒娇一般:「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只见浅湖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已经抢到了中间,从劈劈啪啪烧著的柴火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截断肢,抱在怀中。
「南昭!南昭,你这是怎么了?」一道少女清脆的嗓音蓦然响起,水荇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面急切地叫喊,「南昭,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待她奔得近了,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喝斥:「快回来,不要过去!」
水荇跑到少年面前,扯著他的衣袖,眼泪啪啪往下掉:「南昭,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说话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截未开锋的剑尖从水荇后背穿出。那个颜淡在浮云寺听见过的、好像捏著嗓子一样细细的声音说:「我说过,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第43章 一点尾巴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著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干,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吹去茶水上浮著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情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阴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著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发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第44章 第三件神器
第三件神器在南都,而南都是眼下大周王朝的国都。要把这件神器的位置落实在南都某个地方,那就在皇家的深宫内苑里了。据说是北地某位地方官得到了这件神器,觉得很是别致,便放在贡品里送进宫去了。
颜淡不怀好意偷偷瞥著余墨,心中想著,他们和皇族真是有脱不开的联系啊。当年余墨不知从哪里得来异眼——那是集了天地精华之灵气,可堪透世间循环的宝物,一个意外被一位美丽的花精姑娘不劳而获了。那位花精姑娘在逃避余墨追杀的途中又和凡人起了凡情,而那个凡人,恰好是真龙天子,现在坐拥天下,荣华无尽。
她光是想想其中的爱恨纠葛,就觉得比任何一出戏文都精彩了。
「现下还剩了两件神器,在南都的那件也未必就是地止。」柳维扬当先领路,却是从这一带的地底溶洞里走的。颜淡因为之前的那个梦,还清清楚楚记得这溶洞底下大蛇怪的模样。那蛇怪很威风,两只眼犹如黄澄澄的大灯笼,张开嘴獠牙锋利,可以一口将她吞进去。
唐天师近来心绪不算坏,听柳维扬这样说,不甚在意地应道:「我也知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慢慢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天。」
柳维扬微微颔首:「你能这样想就好。」
颜淡很是奇怪,似乎柳宫主这几日对唐周都是异乎寻常的客气,平日会和他论法说道不谈,便是说话也不似从前一般惜言如金。
说话间,已经走到他们当日碰上蛇怪的那个溶洞,只见黑暗中两只又黄又大的灯笼慢慢移到身前,突然停住不动。
颜淡立刻凝神戒备。
但见柳维扬踏前一步,那蛇怪立刻伏下身子,讨好似的凑近他的脚边蹭来蹭去,就差摇头摆尾,活脱脱一副狗腿相。柳维扬目不斜视,径自从蛇怪身边擦过。而余墨走过去的时候,那蛇怪明显地瑟缩一下,蹭著地面往后挪了挪,似乎还牢牢记著他当日是怎么收拾过它。颜淡用手指抵著下巴想,它那个身子不用说生得多大了,就是再怎么缩也能看得清楚明白。待到唐周走过时,那蛇怪只是动了动尾巴,还是伏在地上没有动弹。
颜淡完全放心了,想来柳维扬扮成伍顺的时候,也曾掉进过这地底溶洞里,凭他的本事,能让这蛇怪永生永世惦记著他的手段了。
她才刚抬脚走了两步,只见那张长满鳞片的三角形蛇脸突然凑到她面前,咝咝两声,分叉的舌在她面前吞进吐出。
好一条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狗腿蛇!
颜淡怒了,一把扳下身边立著的石笋,冲著那张蛇脸狠狠抽去,那条蛇怪不想她会突然发怒,被打得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滚了两滚,慢慢爬到了阴暗处。
颜淡扔下手上的石笋,掸了掸手上沾到的石屑,气哼哼的:「还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么……」
第45章 生死场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地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总算她反应极快,落地的时候稳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张书桌前面,和听到响动抬起头来的睿帝正好对视著。
颜淡一动不动,维持著蹲在书桌前面的姿态,低下头道:「皇上万岁。」其实她一直觉得,这世上能千秋万岁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抽气的声音,一队侍卫围在书房门外,弯弓的弯弓,刀剑都已经出鞘,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折,在下巴上轻轻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说:「都退出去罢。」
颜淡顿时觉得他这两句话说得极有款派风度。
外面的侍卫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颜淡只看见眼前那一幅明黄色的衣摆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却还是低著头。她心里明白得很,闯进皇宫惊了圣驾已经要砍头了,若还不老老实实的,就算被凌迟也是自找。何况,大多数人对于礼数周全而态度温文的都会生出些好感来,没有人会喜欢说话放肆又总和自己对著干的人。
谁知睿帝沉吟,问出一句让她张口结舌的话来:「你是妖?」
颜淡用余光瞥见那个为首的官宦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真不知道是该矢口否认,还是干脆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睿帝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罢。」皇帝都发话了,那些宦官宫女唯有惨白著脸、抖著双腿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颜淡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凡人一听见妖怪,不是吓得手脚发软,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冲上来喊打喊杀,而见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样,其实她觉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边,笑著说:「朕的绛妃,其实也是妖,那时候想想,你也应该是的。如今二十年过去,你的容貌却一点都变,果真如此。」
颜淡磕磕巴巴地说:「皇上,我确是妖,你的绛妃只怕不是的。」
第46章 冥宫和鬼尸
柳维扬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捂著胸口,嘴角还带著殷红的血丝,眼中却恢复了淡然:「这里,确是幽冥地府。」他一字一字说得很用力,像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一切记忆。」
颜淡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知道通往凡间的鬼门在哪里,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罢,这里阴气太重,若是阴气上身就麻烦了。
柳维扬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盯著烟水迷茫的江面,脸色发白。
颜淡顺著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迷离云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座华美宫殿的轮廓,不由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冥宫?」
她也只是在从前听师父说过,冥宫里面的,全是上古时候天地间的奥秘,能堪透其中万一的人,天下再无人可与其比肩。而上古的混沌天神盘古氏,创世神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女娲早已在时光洪流中同天地化为一体了。大约就是因为那些先神的关系,才将冥宫的奥妙之处勾勒得更为神秘。
这座传说中记载著天地间终究秘密的冥宫,只会出现在衰败之气甚重的地方,上一次是在魔境即将消亡的时刻,而这回,出现在幽冥地府。
她正想著心事,只见柳维扬突然跳下了夜忘川,往冥宫的方向渡水而去。
颜淡一个激灵,忙叫道:「柳公子,这是忘川水,你不能下去!」
夜忘川一过,可让人忘却前尘,重新轮回转世。他如今才记起了一部分记忆,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再度把过去都忘记了,那之前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柳维扬停住了,转过头来:「你从前渡过夜忘川的时候不也没有忘记么?这回,我不会再忘一次的。」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之所以没有忘记,只是因为忘不掉,也不愿忘记。
而现在的情状却又和那时大为不同。
柳维扬站在忘川水中,青黛的衣袖拂动,垂下眼看著水中,静静地说:「你们从鬼门出去罢,我只想弄清楚那时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颜淡想了一想,又道:「你这样渡河也不是办法,我知道渡口有船,但一直有人看管,我们去把船弄过来。」
第47章 冥宫的秘密(重写版)
雾气消散,江面上那一座华美宫殿在缕缕水汽中渐渐清晰起来。瑰丽,却带著衰败之气。
这是颜淡一瞬间的感觉。
柳维扬负手站在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串泛著耀眼光华的七彩琉璃。烟水弥漫的夜忘川之上,忽然升腾起一片夺目灿烂的光晕。一阵熏风拂过,江面上的水雾转眼间散去了,夜忘川上波光点点,远处逶迤青山因清晰而愈加壮丽。
他手上用力,七彩琉璃碎成一片片,点点破碎的琉璃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人影浮在水面上,面容朦胧,依稀可以看出眉间的千山万水,这样的容貌,便是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那是邪神玄襄的元神。
他衣袖轻拂,抬手行礼,就算是谦然有礼的举止,也会教人觉得,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高贵。
颜淡心想著,这位玄襄殿下当年是何等善战而骁勇,其实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之所以会自己把魔境毁去,也是因为再不愿被族人推到争端的最前方罢了。如果非要等到最后两败俱伤的情形出现,或许还是自己先退了一步。毕竟,柳维扬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再是狠绝,也做不出弒杀亲人的举动。
玄襄站在水面上,脚下的水波平缓,唯有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荡漾开去。他看著柳维扬,缓缓伸出手去,衣袖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在魔相中,颜淡曾梦见过他划开自己的手腕,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
柳维扬也伸出了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握。
玄襄笑了一笑,还是那种不深也不浅的笑意,转身慢慢向著远方而去,渐渐消失在天水交接之处。
船身忽然微微一震,想来是碰到冥宫一直延伸到夜忘川中的石阶了。
四人从船上下来,踏在水中的石阶上。
那石阶是整块大理石铺成的,光亮可鉴,隐隐约约映出人影的形状。
颜淡还记著要把船拖到妥当的地方,这里她不是第一回来,甚是清楚若是没有了船,他们就得游著去找鬼门然后回到凡间,这该是多么凄凉且悲惨之事。
一行人拾阶而上,只见冥宫的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紧紧闭著,周遭毫无人气,彷佛是抗拒著生人的探访。
第48章 情缠
颜淡其实很想知道隔了一道墙壁的两人到底在里面谈什么,可是相对那个宦官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先不提,万一、万一那人意图不轨,这、这可……」的情状,她实在是太有风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公公,你就放心罢,我家公子从来没有用强的喜好。」
「你懂什么?你们刚才又在房里做什么好事了?」
「如果我们刚才真的做了什么好事,我家公子愈加没这个心力用强了嘛……」
「你你你……你这……」
眼见著那宦官又要喊出「来人啊直接绑了拖出去」,唐周伸手将颜淡拉起来:「看来他们还有的谈,不如我们先去外面走走?」
颜淡任由他拉著,隔了片刻才幽幽道了一句:「柳公子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唐周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你不是说九重天上的紫虚帝君很厉害么,他会回来的。」
「计都星君一定也是用这个法子混进冥宫的,可我拿到他的玉佩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已经魂飞魄散,仙元尽碎,永世不得超生了。」
唐周停住脚步,伸手按在她肩上,低声道:「我不知道计都星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柳兄追寻的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他当初进冥宫不是为了君临六界,而是为了里面的奥秘,里面早已失传的术法。」
颜淡点点头。
隔了片刻,唐周轻声问:「你这样关心柳兄,是因为喜欢他么?」
颜淡想也不想:「这怎么可能,我尊敬他就像尊敬我的师尊一样,柳公子比我的师父还要亲切。更何况以前虽然没有接触,我也早就听说紫虚帝君是位不会动情的仙君,我才不要自讨苦吃呢。」
两人走下客栈的楼梯,迎面碰上客栈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朝著他们笑道:「两位出去啊?今日是佛诞日,没有宵禁。晚点还有烟火,放灯,庙会,两位不如四处去耍耍?」
颜淡寒毛直立:「佛诞日……?」
第49章 回程
小船顺著水流而下,月色氤氲,倒映在粼粼波光,在水中晕开一泓银白。
颜淡很苦恼。
她和唐周看完烟火放完花灯又等到雨小了才回客栈,结果余墨和那位绛妃还待在一间房里,那宦官已经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停地抬袖擦汗,一副恨不得上前一脚把门踹开的架势。颜淡不觉想,这世上有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就是要谋权篡位也该说完了罢?正当那个宦官实在沉不住气,想让侍卫破门而入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绛妃扶著门,向著里面柔柔地道了声:「我走了,你多保重。」颜淡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门开的一剎那,那宦官眼睛都直了,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们家娘娘的衣衫首饰都看了一遍,连个边角都不放过,一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为当今皇上捉奸拿赃的姿态。
颜淡笑眯眯地想,绛妃出宫想来也是睿帝同意的,做皇帝的都不怕自家爱妃出事,太监偏偏急得像一锅热粥似的。
绛妃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微微笑著:「颜姑娘,好久不见,快有二十年了吧?」颜淡一碰到她的手,立刻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妖气已经完全没有了,不光是妖气,连修为都一点不剩,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凡人。她迟疑著想要不要问一问她和余墨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只见余墨从房里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淡淡看著她们。颜淡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老了很多啊……」
只听几声刀剑出鞘的声响,背后杀气腾腾。
绛妃倒没有生气,笑著轻声说:「当然会老了,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样说你懂吗?」颜淡忙点头,这点她一开始就猜到了。按照常理,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有她的同族,她立刻就能感觉到。而她是知道睿帝和一位花精姑娘在一起的,不可能在到了皇宫还觉察不出妖气,那么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位花精姑娘,也就是睿帝心爱的绛妃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来找余公子其实是……」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余墨在靠在门边轻轻咳嗽一声。
绛妃顿了顿,笑著看了余墨一眼,松开了拉著颜淡的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时间,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任谁被吊足了胃口,而说话的那个人却不肯说下去了,都会这样失望的。
绛妃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匆匆道了句:「余墨他很关心你。」颜淡自然知道他很关心自己,不然也不会在她被唐周收进法器后千里迢迢来找她。
绛妃走后,唐周便同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回襄都,而他们自是回铘阑山境。
临别时,余墨在唐周手上一握,淡淡道:「这是设在铘阑山境门口的禁制,你凭著这个可以找到我们。」
第50章 铘阑山境
一碗香辣羊肉汤灌下,颜淡非但没能发出一点汗来,反而在嘴角生出了一个水泡。她这副壳子这回看来是定要和她对著来了,硬是一滴汗都不肯出。
她这样一阵冷一阵热,怎么也睡不著,只好睁大眼睛看著微微颠簸的船舱顶。颜淡发觉,她实在是只心思怎么也细腻不起来的妖,这个情状,孤灯被冷,凄清凉夜,多多少少该有一点感伤罢,而她这时心里想的居然是,江南菜清淡好入口,比北方的对她胃口。
忽然眼前一亮,余墨将点起的油灯挪了挪,吹熄了手上的火折子。他在昏黄烛火下看了看颜淡,像是微微一惊,在她身边低下身来,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还是去看大夫罢?」
颜淡立刻摆出坚定的神情:「我不要去。」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墨沉默片刻,淡淡道:「等天亮了就去,你都这副模样了,少给我耍小性子。」
颜淡微微嘟著嘴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墨,我觉得冷。」
「……毯子全在你身上。」
「还是冷。」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隔著毛毯将人抱住:「这样呢?」
颜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慢慢靠在余墨身上:「你说,我原来好好的,怎么会染风寒起烧的呢?」
余墨抬手顺了顺她的黑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你本来就很怪,这种事情放在你身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颜淡闻著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慢慢的有了睡意,语音渐渐模糊:「余墨,我觉得你最近好像都不太开心……」她只依稀听见余墨轻声说了句「没有这回事」,就意识涣散起来,既安心又神伤地入睡了。
她安心的是,余墨便是这样抱著她,也不会起一点别的心思,她就是睡死过去也没关系;而神伤的却是,她都这样睡在余墨身边了,他居然连一点邪念都没有,这对他们这自负容貌不差的花精一族来说可是一记沉重的打击。
她就这样既安心又伤神地睡著了,却做了一个不怎么高兴的梦,梦里她回到天庭,不知为了什么又跳了七世轮回道,一次一次反反复复,没有尽头。待醒来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有些湿,却是发了汗。
余墨细致地撩开了她黏在额上的发丝,微微笑著:「总算不起烧了,还好罢?」
第51章 眼里眉间
有一个人,你用心去看过且自以为懂得,到头来却发觉看过的懂得的不过是其中一点皮毛而已。
颜淡无端觉得消沉沮丧。二十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余墨已经渐渐变成她心中最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欢他,却觉得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定会很有些难过。她自问行事还算是潇洒,当放手时便放手,绝不拖泥带水。余墨若是打算从今往后都避开她,她自然也不会去死缠烂打。有些话,说白了则太满,给彼此都留点余地,等到事过境迁时候才好再相见。
颜淡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她最近却会反反复复想起,余墨站在船头,脸上神情在月华氤氲下模糊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那个月夜,好像一道幻影,死命地纠缠住她。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迎面却碰见了百灵。
百灵看见她的一瞬间,脸上微微有些难堪而不知所措。颜淡虽是看清了她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著:「百灵,余墨山主近来可好么,我许久没见他了,便想著问一问。」
百灵脚步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还、还算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山主。」
颜淡点了点头说:「那样就好。」她脚步不停,就这样和百灵擦肩而过。
相知相近却未相亲,相逢未必就是缘,便是缘分,也终会有到头的那一日。更何况,余墨的态度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
也可能,从头到尾,她都没能看懂过。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冬天过去,又到了春暖花开、蝶舞莺飞的好时节。
近来颜淡的修为颇有进益,而这几日又到了月圆之时,正是对修行最好的时机,便常常在夜里出来晒月亮。
她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之前柳维扬孤身进入冥宫、和唐周在南都分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她思量著要不要去襄都找唐周出去玩,毕竟在有生之年,能制得住她的天师也就是唐周一个,如果结伴出游,一定很是威风八面。
正这样打算著,忽听远处传来两声极轻极沉稳的脚步声。颜淡听得出是余墨的脚步声,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找地方躲藏。他们现在见面只会徒增尴尬,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对方。
颜淡摸到身边的一棵树,御风沿著树干攀了上去,在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枝蹲下。
第52章 番外之三?乾坤纪(上)
啪——
房门被人重重撞开,在清爽晨风中瑟瑟摇晃。
丹蜀顶著雪白的毛团朝床上扑去,一把将卷在被子里的颜淡挖出来,嚎啕大哭:「颜淡、颜淡姊姊……呜呜呜呜,不好了不好了,呜呜呜……」
颜淡恨极,她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做美梦,结果被小狼妖的杀猪宰羊般的哭号惊醒,实在不是一般的愤怒。
丹蜀抱著她摇了一摇,哭声越加响亮:「要是爹爹看到了,一定会把我杀了的,他说我是我们狼族的耻辱,天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狼妖来了,呜呜呜呜……」他哭著哭著,突然打了个嗝。
小狼妖很傻,颜淡一早就发觉了,还在他爹爹护短地说他家丹蜀只是年纪太小所以不太懂事的时候,就发觉了。能够化成人形,多半已经到了成年的年纪,既然成年了就不算是年纪小了罢。而像颜淡当初化人时候还没成年,这种事是极其少见的。
她拍了拍丹蜀的背,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是怎么了?你最近不是修行有成,还把尾巴给修没了吗,你爹爹怎么会杀你?」
丹蜀一边打著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的耳朵、耳朵不好了……」
一直扒著他头顶的小狐狸抬了抬身子,露出了下面那双位置不怎么不对称的耳朵。
原来丹蜀刚刚把尾巴变没了,就想著把头顶上的狼耳朵移到脸的两侧,结果不知是哪里用岔了力,那双耳朵不但没有跑到两边去,反而在头顶上变得不对称了。
颜淡撩开被子,穿外裳洗漱,一面绞了手巾递过去:「擦擦脸,我帮你想想法子,实在不行的话,再去找余墨山主帮忙。」
她话音刚落,小狐狸踉跄一下,哀哀地扒著丹蜀的头发叫著。丹蜀哭丧著脸:「痛痛痛,子炎你不要这么用力抓我!颜淡姊姊,你看我实在是不能去找余墨山主的。」
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颜淡叹了口气,开始翻找桌面上一迭关于修行的书籍。这些典籍都是前人留下来的,余墨那里收藏得很全,她这几日便借来看了。
丹蜀擦擦脸,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看她翻书。
第53章 番外之三?乾坤纪(下)
颜淡悟了。
佛法里面的色即是皮相,色即是空,皮相即是空,她原先那副皮相是空,现在狐狸的躯体也是空。
她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时候,筋疲力尽,一身雪白的皮毛变成了灰色,看过去不像是一只狐狸,倒像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好吧,狐狸也是空,老鼠也是空。
她决定去温泉把这一身淤泥给洗干净。
前路十分艰难,但是她很努力地爬到后山有温泉的地方。温泉池子正冒著淡白色的水汽,水面还有气泡泛上来,看上去十分诱人。
颜淡欢快地滚向温泉,还没来得及进水,突然被一只芊芊玉手拎著尾巴拉了出来。颜淡疑惑地转过头,只见百灵生气地看著她,斥责道:「子炎,你怎么弄得这么脏?我不是说过了,这温泉是山主喜欢的,你这么脏还敢来洗?」
颜淡垂下了头。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余墨不怕紫麟,就是有点怕百灵。
百灵放下手上的盘子,用木勺从温泉里舀了一点水上来,拎著她走到更远的地方,一勺子水淋了下来。
颜淡抖了抖身子,将水珠甩开。
百灵微微一笑:「这下干净了,你去玩吧!」然后转走往温泉边走去了。
颜淡蹲在地上,艳羡地盯著水汽弥漫的温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走了过来,自顾自宽下外袍,百灵连忙上前接了,又踮起脚帮他把白玉发簪取下来。余墨穿著里衣走下了温泉,隔了片刻,又将沾湿的里衣放在了池子边上。
百灵挽起衣袖,舀了水帮他把墨玉一般的发丝打湿,把皂角慢慢揉开,最后舀了水冲去了皂角的泡沫。颜淡简直艳羡到眼红了,慢慢往温泉池子边爬了几步。
只见百灵做完手上的事,轻声问了一句:「山主,要我帮你揉肩挫背吗?」
第54章 四叶菡萏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著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他要寻的人,已经找到;他从前所有的一切,也全部都找回来。而她仅有的,又再次被毁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那个爱著的人。
可到头来,却发觉还是痛恨自己多一些。
颜淡曾是天庭小仙。
这句话她向柳维扬说过,可惜还是不凈不实。
她的真身是四叶菡萏,是同九尾灵狐、九鳍青麟这些上古遗族相似、到现在已经灭族得差不多的稀少种族。这就注定了她不是种在九重天庭上随便哪位仙君的府邸,而养在了瑶池畔,由西王母座下的仙子们照料。
颜淡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到渐渐可以听懂经过瑶池的仙君仙子说话的。她有了意识之后,便开始细致打量自己的住处。
仙气缭绕的瑶池,真的很挤。
这一池子莲花生在那里,叶子已经都把池水给遮得看不见了。
同一个根,抽出双生莲。自她有了意识起,便一直和双生姊妹芷昔依偎在一起,随著风左右摇晃。
那时候,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只有她和芷昔。她们同根同枝,相依相持。
就算是生双姊妹,她们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芷昔比较文静,一心向道向禅,而颜淡比较活泼,对这些修道修行的事情完全不上心。
第55章 一切俱是缘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著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著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是说没说完,都差不多,应渊君那很是俊秀的脸蛋黑了,那个生得很花哨的白袍子仙君啪的一下合上折扇笑得很嚣张,那一身金黄云纹龙袍的玉帝摸著长须不说话,之前把她抱上来的白胡子仙君则举起袖子擦了擦汗,连连道:「玉帝,应渊君,白练灵君,这、这……」
颜淡斜眼看那位穿著白袍子很花哨的仙君,心道原来他就是白练灵君啊。真是久闻其名,久仰久仰,她还是一株菡萏的时候就时常听他的名字了。只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原来是这个模样的。
只见一位仙气飘飘,生得很是威严的湖蓝色袍子的仙君有款有派地走上前,很有派地说:「我瞧这对四叶菡萏托身的双生子极有慧根,不如交由本君来管教罢。」
于是颜淡就无缘无故被冠上了极有慧根的名号,成了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的入门弟子。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缘。
元始长生大帝门下共有五个弟子,颜淡和芷昔入门最晚,排在最末。
大师兄谈卓,最是出息,已经接下了看管天池山上仙灵草的重任,于仙法禅理都颇有见地,为人稳重踏实。
颜淡觉得,假以时日大师兄一定会升到上仙的品阶。而师父却对他百般挑剔,觉得他为人太愚钝,没有颜淡那样有慧根。
颜淡打从心底觉得,谈卓师兄那样踏实的性子是好的,更加不是什么愚钝。而她这样的,只是小聪明而已,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佛法禅理道法都没什么缘分,更不用提什么慧根了。
关于这点,她绝对不是在谦虚。
她的师尊,也就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喜好给几个弟子留难题。
第56章 重逢
颜淡湿淋淋地折转回师尊仙邸。
她踏著彩云,一路闷头走得飞快。借道南天门的时候,忽然有这么一道绚丽的七彩华光升起,颜淡一时被晃花了眼,没来得收住踏著的云彩,直接从华光中间穿了过去。
天庭上的仙阶很复杂,凡是称得上君的,都是上仙。而这仙阶越高,出行的排场也越大,像她的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品阶最高的上仙之一,就是板著手指也数得出能和师尊平起平坐的那几位。比如玉帝是一位,和师尊一同并称九宸帝君的那两位紫虚、青离帝君也是,再有的,她也说不出来了。
而眼前这七彩华光撵,只有上仙才能用的。
颜淡一咬牙,反正都闯进去了,现在退出来也来不及了,还是逃得利落些好了。
她正要穿出队撵,忽然衣领一紧,就这么被直接拎了出来。
一张似曾相识的俊颜映入眼中,修眉俊目,清俊非凡。
那人手上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再把她转了个面对著身边的跟班:「这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弟子,这般不懂规矩。」
仙随中也有年长的,支吾了半晌道:「小仙……小仙不知。」
颜淡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这真是奇耻大辱啊,竟然就这么被人提著晃来晃去,就算她个子长得不够高,那也不是为了让人拎著摇晃的!她倒是奇怪了,这个没有修养的家伙又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
她指著那仙君的鼻子,大声道:「我师尊可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我看你也是刚升了上仙的,不会不懂规矩,还不快放开我?」
她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底气甚足,依足了天庭上的规矩,那人身边的仙随顿时个个脸色发青,眼神发直。她疑惑地想,该不是师尊的名号太过响亮了罢?
那拎著她的仙君手上又加了点力,慢慢把她转了过来,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望著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可知我是谁?」
莫说颜淡是真的不知,就是他想说,她也没有兴致知道。
「看你的表情,你也是不知道的了。」那人嘴角带笑,更显得眉目清俊,「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
第57章 悬心崖论法
转眼间,二师兄也出师了,他被派到天庭大军中担任幕僚。
二师兄的性子热烈,就像火一样,有一回发起脾气来差点把师尊的花圃给一把火烧干凈。师尊很是冷静地让他种了一年的花,从此二师兄便再不敢靠近师尊那片花圃,而经过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稳了些,不再会动则发怒。
二师兄有次回来看大家,说起当军队幕僚的事情,眼中恶狠狠地几乎要冒出火来。
颜淡趴在石桌上,支著腮听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个叫敖宣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有多么了不起,眼睛都是生在头顶上的。说到底不过是只半龙,天底下谁会看得起半龙?」二师兄说得口干了,颜淡立刻就递上一杯茶,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继续说,「我便是看不过去他这种嚣张劲,想想东华清君这样修为的仙君都这么亲切,他一个刚出头的臭小鬼有什么好傲的?平日里大家练一练术法武艺,都是点到为止,只有他故意让别人出丑,好显得他有多了不得,气死我了!」
颜淡听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师兄自从进了天庭大军之后,碰上了对手,那个对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恶劣,不喜欢在比试武艺术法的时候点到为止,而喜欢让对方不停地出丑,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风采。二师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较量过一场,结果被杀得一败涂地,脸面丢尽。
不过这些话,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颜淡左思右想,约莫记起很久以前在悬心崖咬了她的那条凶狠小龙,似乎就是叫敖宣?
「这个敖宣,是南极仙翁的弟子么?」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颜淡笑嘻嘻的:「从前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化人呢。」只是没想到,当年的小水蛇这么快就有出息了。咳,这样说起来,芷昔也是有出息了,似乎只有她还是老样子……
因为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的缘故,时常有人请了师父去讲道,而颜淡最喜欢听的,却是各路仙童们聚在一起磕牙的闲话。
自从二师兄回来这一趟之后,敖宣这个名字成了各家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总总,大多是说这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当真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庭大军的副将,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哪怕谁盯著他多看几眼,就会落到个凄凉的下场,而那位白练灵君就是排在凄凉名册上头一位的倒霉仙君。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性子风流花哨,他门下一向只收长相好看的,男女无所谓。有位仙童夸张地说,哪怕是白练灵君仙邸中池子里的一只乌龟,都必须是一只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都再找不出第二只更加英俊潇洒的乌龟。而那位白练灵君不知怎么觉得敖宣的长相对了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见就上前意图搭讪,结果被敖宣拔下了大把狐狸毛来。
第58章 地涯和昆仑神树
幸好沉香总算有用,师尊的心绪渐渐平和起来,那废了的右手也渐渐可以做些著衣端茶的小事。
颜淡有一晚睡不著,便在庭院里坐著看月亮。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在天庭上看到的月亮都是又大又黄,很像黄澄澄的枇杷。而眼下吃枇杷的时节快到了,也难怪她会产生如此怪诞的联想。
结果师尊也没睡,在散步的时候正好撞见颜淡。
颜淡一直觉得师尊是天庭上数一数二了得的仙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颓然丧气的样子,而那晚看见的时候,都有一瞬间怀疑这是谁冒充的。
元始长生大帝摸了摸她的头,颇萧索地说了一句:「你师父还是老了啊。」
颜淡立刻说:「师父,你这么英俊潇洒,又这么仙法无边,一点都看不出你变老了。」虽然她的师尊从外表上看去,绝对不算年轻人了,同那位正风华的青离应渊帝君更不能比,但她还是狠狠称赞了对方。
元始长生大帝摸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了:「其实为师本来是比离枢君更有风采的,比应渊君更英俊,颜淡你果然有眼光。」
如果颜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定会喷出去,还好没有。她低下头,勉强露出算是赞同的奇怪表情:「师父你本来就比另外两位更有风度。」
虽然她没有仔细看过紫虚帝君的长相,不过光是看个大概轮廓,就觉得他那种清隽气度,在天庭上没有哪个可以相比的;而应渊君,据她模糊的印象,实在是比她的师父要英俊了不止那么一点啊。
「为师知道底下那些仙童时常聚在一起说闲话,」元始长生大帝说完这句话,颜淡顿时寒毛直立,她到现在还是喜欢和那些仙童聚在一起闲磕牙。只听师父顿了顿又道:「他们有一回还说,我们九宸帝君从不一道出行,是因为为师嫉恨离枢君和应渊君的年轻英俊,真是岂有此理!」
颜淡默默在心里点头,师父您和南极仙翁走在一起的时候会比较不这么惹眼,若是和另外两位的确是有点奇怪啦……
「其实我们很少聚头的缘故,是因为上古神器。我们的仙气都各不相同,如果影响到对方的神器,到时候整个天庭都会被毁掉。不过现在也好,那些神器都丢在魔境了,以后也不用整日担心这个。」
颜淡对神器一向没有什么兴致追根究底,反正掌管神器的那个肯定轮不到她。倒是二师兄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自从听说师尊掌管著上古神器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溜进师尊的房间里想看看摸摸,结果当场被师父给逮著,为此被罚抄了半个月的经书。
师尊说了这些话,大约也觉得困倦了,掸了掸袍子站起身道:「颜淡,明日一早为师就送你去地涯。你在那里可要好好读点书,平日也要记著多多修炼,不要偷懒。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天庭上第一位称为上仙的仙子的。」
第59章 情思劫(上)
应渊君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颜淡还记得他有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可是现在他只能闭著眼费力地去听附近的动静,有时候也会睁开眼,那一双眸却不再漆黑清亮,微微泛著灰败之色,毫无聚焦。他的容颜被毁,仙法被禁锢,一日之中有时会失去神智,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颜淡见过一次他失去神智的模样,像是被梦魔攫住了,紧紧地咬著牙,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初初见到这个场面,她微微有些害怕,可是纵然心里害怕,还是没有走开。等到应渊君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无力地笑:「你怎的还在这里?以后,你还是别再来了。」
颜淡磨蹭了好一会儿,嘟囔著:「这里很少有人来,如果不来和你说话,那我岂不是要闷死?」
天庭上长得好看的仙君仙子本来就多,应渊君原本就不算是最出众的,眼下容貌被毁,初看到之时会觉得吓人。颜淡倒不觉得他这个样子难看,本来皮相就是天生的,美好还是丑陋都不能挑。
应渊愣了愣,像是有些无奈:「也罢了,你以后见著我火毒发作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可惜颜淡更喜欢在意无关紧要的事:「火毒?那是什么?」
「是魔境的血雕。它们是邪神的血化出的,扑击之时会带出无妄之火,我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看不见的。」他语气低沉,缓缓睁开了眸子,毫无聚焦地看著前方。这一天,他一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眼前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那一片黑暗沉寂却越来越浓。他知道不久之后,自己的眼睛将再看不到一点事物,却只能强作无事。
直到魔境崩塌,才有人发觉异样。
可是血雕的火毒已经浸入体内,时常会失去神智,他一次几乎要将座下几个仙子仙君杀了,只得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
颜淡想了想,忍不住问:「这火毒不能医么?」
「或许可以,只是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都束手无策……」他神色沉静,「没关系的,我现在这样也不算糟。」
颜淡可不觉得这样还不算糟糕。她回到地涯之后,便去翻典籍,可是翻遍了书,也没有找到关于血雕的记载。
竹帘在小风中微微摇晃,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的铃声在寂寂空庭中回荡。
颜淡回首之时,看见窗格边摆著的瑞兽檀木沉香炉。一缕缕淡白色的烟从沉香炉中溢出,满室盈香。
第60章 情思劫(中)
应渊君慢慢大好起来,有时候也会自己摸著黑四处走走。
颜淡甚欣慰。她的真身,总算不必再继续秃下去了。要知道,他们这一族,每回开花都要等好几百年,秃了这一回就意味在今后漫长的年岁中就必须是光秃秃的。颜淡不能容忍,这实在太可笑了。
其实应渊君在搬到地涯之后,中间还是发作过一回。
她那时在外面整理东西,一听见椅子桌子翻倒的动静连忙赶过去。应渊身上仙气耀眼,捆仙锁几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气给震断了。颜淡很是迟疑,自己要是贸然靠近过去,会不会死啊?
听说之前应渊君火毒发作的时候,能一袖子把陆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现在虽然很担心他,可是最后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还是会觉得很亏心的。
颜淡打定主意,蹲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看著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问:「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应渊身上的仙气突然暗了一暗,隔了片刻方才有气无力地回应:「什么?」
颜淡将脑中记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开口道来:「我给你说那个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故事好了,盘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称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时候,天地间好似一只鸡蛋,天和地是连在一处的。」
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个人都知道,不过颜淡的师尊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平日只会同他们讲道讲禅,哪里会说故事?而现在这个场面,若是说一说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实太古怪了。
「盘古先神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用斧头把天地劈开。那时连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后只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头来。盘古先神分开了天地,觉得很累就睡著了,他的躯体和凡间连为一体,便是山川,血脉化为了河流,眼睛变成了日月。」颜淡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觉得,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连接天地的怪石,它们守著天地,最后却不得不沉到地底,永远不见天日。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那些怪石曾经是尽己所能支撑著天地,纵然丑怪了些,可那份心却是真心实意的。」
应渊忍不住轻笑:「胡说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了好一阵才道:「依你这样说,浮黎上神倒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颜淡微微笑著:「老故事偶尔也要换个方式瞧瞧嘛。」
应渊慢慢睁开眼,看向了她的方向,尽管他已经看不见了,可颜淡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仔细端详一般,无由地有些紧张。
「上回你说,现在莲花正开了,我想去看看。」
颜淡张口结舌。现在早已过了花期,她上一回也只是随口答应的。这个时候只余了一池残荷,哪里来的莲花可看?
第61章 情思劫(下)
沉香炉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里面贴著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像一朵莲花,莲叶精致,菡萏开落,宛如活物。
颜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问:「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应渊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抵,微微笑道:「怎么,你嫌弃?」见他作势要拿回去,颜淡连忙伸手扒著:「啊,就算你现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让你吐出来给我……」她瞧见应渊伸手过来,故意不去避开,他的手指正好触碰到自己的手背。
对方却一下缩回了手,沉默不语。
只是一瞬间的温热,然后消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颜淡想了想,道:「无功不受禄,你想要什么,只要别是太难的,我可以帮你找来。」
「想要什么?」应渊轻轻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没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讶然道:「唔,你最近长高了一点么。」
颜淡很愤怒,虽然她知道应渊这样说完全是不怀恶意的,只是听在耳中还会异常的讽刺。她对自己这副人身很满意,除了偶尔耿耿于怀自己长不高:「就算你仙阶再高,也不能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摸来摸去嘛。」
应渊还是笑:「嗯……这样摸上去正好顺手。」
颜淡静了静,微微嘟著嘴:「那你自己不说想要什么的话,我就帮你选了,到时候你再要别的,就没机会了。」
她知道,她能给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样,定会是他喜欢的。
纵然应渊君从来没有说过,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想这样在黑暗里度过一辈子的。
她翻阅过好几本典籍,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愈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颗心。
用一只沉香炉来换半颗心,那也好。
第62章 当时惘然
颜淡不负众望地在天刑台上熬过了三天。
第三日的时候,二师兄也来了,把她从天刑台上面抱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咋舌:「颜淡,你真是铜身铁臂,了不得。」
颜淡没力气说话,但还可以怒视著二师兄: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再豪爽的仙子都不会喜欢听这种话的。她一直向往柔弱娇媚。就目前看来,娇媚这点便是她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还有些许可能。
她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四叶菡萏这么珍贵的血脉,有如一棵杂草,将养了几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师父把她送去地涯管书,她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总不能连师父分派的一点事情都做不好罢?
谈卓没劝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语重心长地说:「这回得了教训,以后都要乖巧些,别总是惹祸。」
颜淡嘟嘟囔囔:「大师兄,你真的比师父还像师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会儿,还望不到宫殿的影子,便开始觉得有些气喘。打自从天刑台上下来,她的身体无端差了许多,更不用说背上横七竖八这么多伤痕看起来有多惨烈。幸好她本来就擅长治愈的术法,不然早就没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然后站起来接著走,最后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居然昏死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颜淡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边。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著头看著她,纹丝不动。不过那时她已经意识涣散,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她有气无力地想,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那个少年竟然还像是看新鲜事物一样盯著她瞧。
她现在虽然脸色难看了一点,模样不雅观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颜淡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里,她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瑶池云雾四起,池里有许许多多的鱼儿。突然来了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摆很有仪态地蹲在池边。那少年生得俊俏,一双眸子幽深漆黑,肤色就像师尊舍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盏,因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将柔和的容貌衬得英气勃勃。他就这么掐著她还是莲身时候才有的枝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颜淡不高兴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垂下眼剩下一对长睫毛。
颜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么会有手,而且那种打到人的感觉也太真了罢?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环顾了一下周遭,还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边别说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个鬼影子也没有。
颜淡动了动,一阵火辣辣的痛又从背上传到全身,她忍不住龇牙咧嘴,直抽冷气,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去做这种事了,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该。
第63章 七世轮回
应渊同她并肩而立,一声不吭。他微微皱著眉,脸上那种明亮光彩渐渐褪去,显得无端的沉郁。颜淡低著头站了一会儿,忍受不了这种沉默无语的气氛,简短地说:「帝座,我先走了。」她侧过身,余光瞥见应渊突然伸过手来,像是想阻拦的姿态,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回首看著他。
应渊倏然收回手,微微颔首:「你去罢。」
颜淡转过身,抬手摸了摸脸颊,满手湿漉漉的泪水。之前上天刑台,她都没哭过。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疾步离开。瑶池盛会有三五日,她是待不下去了,总得编出个象样的理由向师父告辞。
颜淡走出一段路,这才忽然想起,应渊会离开瑶池,大约是为了找芷昔吧,那么芷昔好好的会跑去哪里?她和自己不一样,可不会因为里面仙君谈的道法禅理太无聊而偷溜的。她正想著这件事,忽然觉得衣袖被人从边上轻轻一牵。
颜淡偏过头,只见面前站著的仙子颇为眼熟,似乎在那里看到过,却又一时叫不出名字来。那仙子看了看周围,轻声道:「我等了好久了。有些话想私下同你说。」
颜淡蓦然回想起来,这位仙子应该就是应渊帝君座下的掌灯仙子罢,虽然碰面过几回,但一句话都没说话,怎么也不会有「私下说话」的交情。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掌灯仙子大约也是把她认成芷昔了,怎么一个两个,全部分辨不出她们?
她没心情解释自己不是芷昔,便一言不发地由著掌灯仙子拉著她走。
掌灯仙子不知安了什么心,挑了一条僻静的路七拐八拐,最后在一片烟雾腾腾的池子边站定。
颜淡认出眼前的池子就是七世轮回道,凡是犯了最重的天条的仙君仙子统统都是往这底下扔,然后在凡间受七生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是站在轮回道边上,也觉得底下阴森煞气极重。
掌灯仙子看了她一会儿,毫不客气地指责:「芷昔,你迷惑帝座,妄图私结凡情,这是有违天道的事。」
颜淡不为所动,心中却微微不耐烦。芷昔迷惑帝座?那也得迷惑得了。若是对方不受迷惑,那还不是徒劳无用?起了凡俗的感情就算是违逆天道,这当真是一派胡言。
掌灯仙子不想她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
反而颜淡心情恶劣,没好声气地开口:「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也惦记上了帝座,而帝座却未曾留心到你,如此而已。」
掌灯仙子气得发抖,花容黯淡,更是说不出话来。
颜淡和她磨蹭许久,耐心尽失,转身要走,忽然手腕一紧,被对方紧紧抓住,掌灯仙子硬是拖著她往后退开几步,一脚踏进了轮回道。颜淡一个激灵,想起从前听来的关于七世轮回的种种,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
第64章 夜忘川
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雾中的青山逶迤,恍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
「这里对你们这些凡间来的鬼魂来说这里像幅画儿,可在我们点了几千年阴魂灯的来说,这里是生死场。当年上古先神征战的时候,屠戮下来的尸首把这忘川水都填满了。」鬼差解开挂开船尾的绳索,「你们跟著船走,很快就能看到奈何桥。」
颜淡悄悄打量周围的鬼魂,每一个都神情呆滞,人事不知,鬼差说什么,他们便照著做。她虽然没被打入轮回道,却失了仙籍,依照冥府的规矩定不会容易让她随便离开的,莫非她也要同这么凡人的鬼魂一般渡过夜忘川,然后再世为人?
她想起应渊君曾和她说起过的凡间,凡人不过短短百年的寿命,可在这百年之中,有人会过得自在,有人却痛苦。其中过程无法选择,那么总可以选择方式,究竟是笑著,还是哭著。
颜淡跟著那些鬼魂,慢慢地趟下夜忘川。身侧是鬼差的小船,船头挂著一盏破旧的引魂灯,灯火晕黄如豆,缓缓跳跃。
渡过夜忘川,就会忘却前尘,从此以后,旧事再同她无关。
纵然她能斩断情缘,却不能了断思念。除非全然忘记,否则还是会一直丝丝缕缕地惦记起她最初的念想,那些执著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冰冷的忘川水中变得麻木,周围的那些凡人却渐渐离得远了,她拚命追赶也追不上——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光景,什么时候,连渐行渐远的几点人影也远去不见。水天交接处,俱是一片空寂,漫漫无澜的夜忘川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颜淡看著天边日头从东面移到西水之上,最后慢慢消失不见,那些细碎的粼粼波光,晃著摇著,又失去了光泽。
这世间,静得好像,这里从来都是空空荡荡,除了细小的风声,什么都不曾有过。这世间,像是本来就只有她一个,那些人,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些事,笑过或是哭过,不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等伸手想去触摸的时候,突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些幻影,在不经意间被搅得粉碎。
颜淡在水中慢慢地走著,忘川水很深,可她一直都是足不沾地走著。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过奈何桥,眼前只有浩浩然无边的江水。大约是她走错了罢,这么久却也没有人经过,告诉她哪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隔了许久许久,终于有一行魂魄从她身边走过,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不见了,又只剩下她一个。
她原来并没有走错,只要沿著忘川水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她最终要去的地方。
这世间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得太慢,必定会被落下。
只不过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会别的人经过。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终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能和别人一块儿到另一个地方,只是慢了一点而已。
第65章 身份成谜
颜淡抢过那面铜镜,细细看著铜镜中映出的影像,那是一张女子格外苍白的容颜,此刻睁大著双眸,惊慌失措,嘴角微微有些下垂,显出几分郁郁寡欢。这种面相,她初看到的一瞬间便觉得,那位赵夫人定是心事敏感纤细,多疑急躁。
少女握著梳子,轻声问:「夫人,你这回想梳个什么样的鬓?」
颜淡放下铜镜,转头瞧著她:「你也觉得我是赵夫人?」
少女微微笑了笑:「夫人,你今日是怎么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确然不是你们家夫人。」颜淡撑起身子正要下地,落地之时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这是怎么回事?就算她在夜忘川的江水里待得久了,也不至于连站起来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她顺手将床头柜子上的那只药碗拿在手中,用力往门外扔,还没扔脱出手,她就失了气力,那药碗啪得一声摔在不远处,碎瓷片飞溅。
那少女急急站起身去扶她,一面焦急地埋怨:「小心些,别踩到那些瓷片了。夫人,你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颜淡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怎么可能,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夫人,我知道你病了很久,心绪难免不太好,可是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啊。若是伤到了哪儿,赵先生会担心的。」
颜淡被扶坐回床上,一时间言语不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好端端的她会变成了赵夫人?为什么她的容貌会完全变了?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她一直都在夜忘川中渡河,后来觉得累了,便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怎么会来到这里?
若是她不知不觉地过了奈何桥,轮回到了凡间,那就不该还记得自己原来是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淡还没来得及理出一个头绪,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位赵先生站在门口,长身玉立,眉目清冷:「芒鬼,我让你先照看一下夫人,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再抬起眼,目光缓缓掠过颜淡,最后定在那位少女身上。
在他的眼神掠过时候,颜淡无端起了几分畏惧。
那个叫芒鬼的少女一惊,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马上、马上去收拾了……」她几乎是跳起来,低著头从赵先生身边跑了出去。
赵先生走进房中,衣袖拂过床边的圆凳,然后缓缓撩起衣摆在凳子上坐下,皱著眉问:「好端端的,你又发什么脾气?」
第66章 死胡同
早上起身梳洗的时候,颜淡发现,那盆被喂了好几回汤药的兰草枯萎了,原本碧绿可爱的草叶泛黄,奄奄地垂在那里。颜淡不禁轻笑出声,果真如此。
大约是这几回都没怎么喝过那种汤药的缘故,身体也恢复得很快,她已经能够不藉助外力,自己站起身走动一阵。
颜淡洗完脸,不动声色地问:「他可在屋子里?」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问起赵桓钦,芒鬼虽然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
颜淡放下擦脸的脸帕,温温软软地说:「他倒是忙得很,成天都往外跑,我便是想见也见不到人。」
芒鬼一惊,连声道:「夫人你别胡思乱想,赵先生人很好,才不会——」颜淡才不会胡思乱想,当初在地涯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关于凡间戏本子,里面多得是负心薄幸、朝秦暮楚的男子:「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啊?」她抬手按著床沿,做出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的模样:「我想去天井里走走。」
赵桓钦不在,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芒鬼连连摆手:「可是,先生吩咐过我,不能带夫人出去……」
颜淡微微一皱眉,冷冷地说:「我在房里都快闷出霉来,难道连自家院子都不能走动了吗?」
芒鬼兢兢战战扶住她,嗫嚅著唇:「我……那我扶著夫人就在外面走走吧,但是夫人不能向先生说起,不然我会挨骂的……」
颜淡知道她胆小,自己这副样子定是吓到了她,但不这样,又没有其他的法子。
扑面而来的光线让她微微有些不适应,幸好这里的太阳都不猛,并不觉得不舒服。颜淡在院子里慢慢了走了一圈,院子其实很小,就算慢吞吞地走,也很快就能走完。颜淡衡量再三,觉得自己有把握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便装作毫不在意指著书房斜对面的一扇侧门:「这里怎的开了个边门?」
想来赵夫人身体不好,一直不能下地走动,想必对家里的一切布局并不甚熟悉。她便是指著那些事物问这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都不算是突兀。
芒鬼随口应答:「这扇侧门是年前刚开的。」
颜淡心中一动,侧门,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直接离开这座小宅院?
第67章 峰回路转
翌日,原来必定会送过来的汤药没有了,颜淡便是想四处走走也不受限制。她本来还猜想著或许赵桓钦同她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结果在街上走了一趟,发觉大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著自己。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这位就是赵夫人?看上去不像得了失心疯的。」
「可不是嘛,这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谁知道呢……」
「再说这里想嫁赵先生的姑娘家可多著,偏偏老天无眼,让这么个……」
颜淡只得自己在心里生闷气。
赵桓钦时常不在自家宅子里,听芒鬼说是在外面教人识字读书,回来之后大多时候也陪著她坐著,他们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便面对面干坐著。也亏得赵桓钦一直摆著那么一脸情深意重的神色,若是换了颜淡,自问还是做不到别人给冷脸她还当什么都没看见。
入夜时分,赵桓钦便会识趣离开。
这样时候一长,颜淡还真的有些被弄胡涂了,说赵桓钦是不怀好意罢,他却连一根指头都没对付过她,莫非还是她误会了?可若是误会,那她的容貌身份为什么会突然改变?
颜淡已经不想同赵桓钦理论了,这么一段时日积累下来,她已经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说歹说,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对方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夫人,你累了,多歇息吧」,这一盆冷水简直浇得她透心凉。
而要在芒鬼这里套话也不甚容易,有时候稍稍说两句重话,这孩子居然含著两泡泪珠子瞧著她,让她发作不得。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整疯的。
颜淡不由想,她在天庭上背了一回黑锅,那回丢了仙籍,现下又碰上了无头冤案,真真有苦说不出。她在这千百年间真是倒霉透了。
大约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事情很快便有了转机。那一晚,她正想睡下,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口大声道:「我是阴司鬼差,快开门!」
颜淡想著定会有人去开门的,便没去理会。而芒鬼却迟迟没有出来开门,门外的鬼差不耐烦了,只见一道蓝光闪过,那扇大门的门闸便跳了一下,从铜环里滑了出来。颜淡推开窗子,只瞧见那名鬼差大步走了进来,扬声道:「赵先生,你同尊夫人都在家里吗?」
颜淡站在窗前,轻声道:「我在,至于……」她话音未落,只见赵桓钦匆匆忙忙地从书房里疾走出来,外面天色已暗,她也不能很细致地看清赵桓钦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和平日有些许不太一样的地方:无论何时,赵桓钦几乎都是衣衫齐整,仪态端正,有如谦谦君子。可现下不知怎的,衣裳有些凌乱,走路的姿态也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鬼差点点头,拱了拱手:「打搅了。」
第68章 冥宫和鬼门
鬼差破门而入的时候,颜淡半倚在床边,衣衫单薄,缓缓地梳著头发。赵桓钦眼疾手快,拉过被角覆在她身上,冷冷淡淡地开口:「几位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鬼差忙退到门外,将房门虚掩上:「之前有人闯过鬼镇外边的结界,大家沿著血迹追过来,便进来看看。」
赵桓钦语声平淡:「原来如此。只是这血迹是在寒舍之外发现的么?既然如此,不如把寒舍都搜一遍,谨慎为上。」
「可能那闯进来的人并不在这里,打扰赵先生和尊夫人休息,当然对不住。」鬼差拱了拱手,转身便离开了。
颜淡转头瞧著赵桓钦不觉想,这人胆子大且心细如发,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硬撑著,若不是她寻著机会落井下石,只怕还得生生受著闷气。鬼差离开不多时,芒鬼便捧著药箱走进屋里,轻手轻脚地为他裹了伤,又将血迹斑斑的被褥都收拾干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赵先生,你的脸……脸上怎么……」
颜淡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趴在桌边瞧著他们。
赵桓钦果真是个人才,居然连神色都没变一下,淡淡道:「那些鬼差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下一次,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芒鬼垂下了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颜淡支著腮:「既然我们现在是一伙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赵桓钦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瞧不上:「说了你也不懂。」
颜淡顾自望著芒鬼,微微一笑:「那你来告诉好了。」
芒鬼看看赵桓钦,再看看她,犹豫了好半天才道:「先生是为了冥宫才留在鬼镇的,那个冥宫是……」
「冥宫?」颜淡倏然站起身,「你们说的冥宫该不是上古先神最后留有遗迹的那个冥宫吧?怎么可能会真的有这种东西?」她还在地涯管书的时候,便寻到一本紫虚帝君亲手录下的手抄本,说冥宫中的秘密是由女娲等几位上古先神留下的。一旦领悟了冥宫的奥秘,六界将被解开奥秘的那人一手掌控。
由此可见,赵桓钦野心勃勃,实在不是个好人。
「你原来知道。」赵桓钦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颜淡被他瞧得寒毛直立,忙不迭道:「我对冥宫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你先前既然承诺过,想来也不会反悔吧?」其实他现在真的要反悔,她也没有办法,他们一起瞒过鬼差,便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蚱蜢。
第69章 梨园戏班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颜淡怒了,她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狼狈了些,衣裳脏了些嘛,哪点像妖怪了?这两个凡人——好吧,姑且算他们是凡人,脸涂得像白墙,腮刷得像猴子屁股,这种妆容居然还敢说她是妖怪,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矮个子的喊了两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门里挤,一路高喊:「妖怪啊啊啊啊一只妖怪全身冒绿水从天而降啦——」
颜淡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个愣在原地的高个子突然往后退开一大步,砰得一声撞在墙上,抖手抖脚地捏著墙边的扫帚,颤声道:「你、你是……你是何方、何方妖孽,敢来此……此作祟?!」
颜淡怒目而视。为什么这些凡人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好几百年前她都是仙子来著。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颜淡的眼都直了,只见一个涂了一脸黑红相间油彩的雄壮大汉手擎青龙大砍刀,冲著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
颜淡卯足力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妖怪!」
咣当一声,那柄青龙大砍刀支在地上,尘土飞溅。可见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刀,不是那种用来装样子、其实里面是空心的那种,若是被这把大刀砍在身上……颜淡嘴角一阵抽搐,这后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壮汉身后慢慢探出一张粉白的脸,正是之前吓得跳走的矮个子:「你……真不是妖怪?」
「别、别听她胡说!妖怪都会说自己不是妖怪!」那个个子高的正贴在墙上抖成一团。
颜淡趴在地上,心里苦楚难言,忽然觉得脸上被拂过布帛轻柔的触感,抬眼看去,只见那壮汉扯著个子高些的人的长袖,将她的脸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来的小姑娘吧,弄得这一身脏。」
颜淡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声「小姑娘」当真叫得她受用无比,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想著长大些才不会被人瞧不起,等到现在年纪长了,却想装得嫩一点。
「这衣裳弄脏了,班主还不骂死我……」高个子的那人哭丧著脸。
「放心,等班主瞧见这小姑娘就想不起来要骂你了。」壮汉呵呵一笑。
「不过她现在开始学功夫还是晚了点,不比我们从小练的好。」
第70章 戏班杂事
晨曦初露,天边刚刚泛起些白光。
颜淡哼著小曲推开小院的门,走过正坐在台阶上揉眼睛的闵琉,抬手在她头顶上摸了又摸,这样居高临下摸别人头的感觉果真很好:「困就去睡嘛,干嘛坐著等我?」
闵琉瞪大眼看著她:「你、你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啊?」
颜淡笑嘻嘻的:「还好啊。」
「你你该不是中了什么风魔吧?你是被……那个,不是应该哭的吗?」闵琉张口结舌一阵,口不择言起来。
「哭?干嘛要哭?」颜淡在背后推著她,「快去睡啦,晚上还有戏要演,你不是还要上台唱两句的吗?」
「难道那个王恶霸昨晚放过你了?这不可能的啊,他分明是从十岁到八十岁都不会错过的!」
「唉,八十岁他一定会没那种兴致的,不过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欺男霸女了。好了,去睡吧去睡……」
闵琉一声大叫,贴著墙壁:「你、你……莫非你把他给杀了?杀人要偿命的,昨晚这么多人看见你被他带走,你、你快点收拾收拾逃吧!」
颜淡还是笑眯眯的:「杀人?我怎么可能会干这种坏事呢?我呢,只是让他以后做不来那种事了而已。」
闵琉想了又想,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差点瞪得掉下来:「你你你……阉、阉了……?」
颜淡打开房门,把她往里面推:「听话,去睡吧睡吧。」
闵琉死命地拉著她的手:「你疯了啊这种事情,他要是报了官再定你个罪,要受多少折磨?」
颜淡叹了口气,怎么她就是转不过这道弯来呢,她扶住闵琉的肩,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如果换成是你,你会去报官吗?」
闵琉松开手靠在门边,只听颜淡哼著走调到不知到哪里去的曲子,脚步轻盈欢快地走开了。
第71章 南都行
林世子果然很有钱。
颜淡揣著他黑著脸赔给自己的一锭银子,心里很欢快。其实那梯子已经旧了,绝对不值一钱银子,可是林世子居然赔了这么多。颜淡掂了又掂,觉得大约有四五两重。五两银子,那真的算很多了,她在戏班子里一年也没有这些月银。
这种纨绔子弟真会败家。
颜淡跑去兑了碎散银子和铜钱,买了些吃食带回去请戏班子里的人一块吃。她一直怀恨班主太吝啬,所以没叫他,花涵景不屑同他们蹲在一块吃东西便顾自走了。
闵琉含著素鸡,含含糊糊地问:「是谁啊,竟然给了你这么多银子?」
颜淡笑嘻嘻地应道:「就是那位林世子嘛,大约是他家里钱多得用不完就用来砸我,我当然不会客气,帮他好好用了。」
闵琉嚼著嘴里的:「哦,是那个林世子啊,难怪。」
赵大叔忙道:「颜淡,你以后可要当心些,这些贵族子弟都不是好人,同他们在一块你会吃亏的。」
颜淡很是乖巧地说:「是,我以后就是连话都不会同他们多说的。」她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倾国之色,林世子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才不会整日缠著她。
谁知翌日,颜淡刚出了临时租来的院落,迎面便撞见了林未颜。林世子一身蓝色官袍,衣带翩翩,勒马而行,见著她微微笑道:「颜姑娘,你看今日天气晴好,实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不如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颜淡不由心道,踏青出游,那也需是春天,现在明明都入夏了,当然是天气晴好,一日晒下来人都要焉了。凡间的习俗中,还有一种是唤人的姓,然后称姑娘公子什么的,而她的名字就是叫颜淡,也多亏了这个「颜」字,从表面看来,和凡人实在是没什么差的。
林未颜勒著马低头看她:「你是怕日头猛么?城外章台江畔树荫很密,不会晒的。」
颜淡委婉地开口:「林世子,你不是还要巡城么,这样恐怕不好吧?」
林未颜轻笑:「那有什么,这种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颜淡推辞道:「这不好吧,便是做给别人看也该做足样子啊……」
第72章 花精一族
树荫暗处,两个黑影凑在一起,看著戏班子一群人渐渐走远。
「喂,你现在不和那些凡人过了,不用打声招呼吗?」
「打了招呼就走不掉了……」
「啊,万一他们不死心怎么办,要不要我变个尸体出来划花了脸丢给他们去捡?」
「少废话,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爷爷。」
「你好凶,这么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噢。」
「……」颜淡握著拳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不劳您费心了。」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虽然在戏班子里过得很高兴,可毕竟,她还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凡人有生老病死,而她却不会变老。她永远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与其等到以后,他们看到自己不会变得苍老的容貌惊讶,把自己当成异类,或是自己看著相识的那些凡人离开人世,倒不如现在悄悄离开。
她想起当初自己摔在戏班子门口,而如今在这里分别,其实也好。
「我走不动了好累哦,你背我吧……」
「……不背。」
颜淡不由想,她是下了决心要变成妖的,可是看著眼前这只花精的模样,她是不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了?
「那你抱我吧……」
「自己走。」
「你好凶噢,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第73章 铘阑山主
铘阑山境是大片山峦中的一个四季温暖合宜的山谷,身处山谷中,遥遥可见铘阑主峰,上面终年覆盖皑皑白雪,恍然让人产生一种四季倒错的错觉。
颜淡和其他族人所怀目的大相径庭。初到了铘阑山境那几日,山主未曾见他们,族人们便忙著修饰容颜对镜梳妆,颜淡却到处走走,盘算下一步如何行事。
铘阑山境外排布著阵法结界,就连山主住处也有很高明的结界,这无疑给她增添了不少麻烦。当年在天庭之上,她学的东西既多又杂,却独独漏掉了数术玄学,对于排列阵法结界这种又麻烦又难学的杂学一窍不通。看来唯今之计,只有让山主看上了选为姬妾,才能随意进出山主的住处。
颜淡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妖生得美貌的本来就多,他们花精一族美貌的更多,而她混在其中勉强算得中人之姿。其实容貌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长得普通却风姿优美,那也会教人惊艳。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那样根本毫无风姿可言。
就算往好的方面想,那两位山主两人比较注重内在美而不看重外表,她也不知该怎么不失礼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自己美好(?)的内在。
总而言之,现状堪忧。
颜淡踱到湖边,只见湖边大石边趴著一个小小的孩童,屁股后面的尾巴正轻轻拍打著背部,头顶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一动一动的,是个没有完全化成人形的小狼妖。他一面拨著眼前的糖,一面辛苦地数著:「一颗,两颗,三颗,三颗……三后面是五,五颗,五颗后面是……」
颜淡摸了摸衣囊,还好前些日子看著同族买蜜饯糖果,便也买了一小包,然而她心里想著事情根本就没有吃零嘴的心情,这一小包糖就带进了铘阑山境。
「啊,五颗后面是六颗,六颗,七颗,八颗……咦,怎么会只有八颗,明明其他人都分到十颗的,奇怪……」小狼妖晃著尾巴,自言自语著。
颜淡站在他身后,心里很郁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会养得这么笨?想来分糖的小妖怪们故意欺负他,少分了糖给他。
「一定是我数错了,再来数一遍!一颗,两颗,三颗,五颗,六颗……」
颜淡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蹲在他身边放柔了声音说:「哪,我来帮你数好不好?」小狼妖看了她一眼,很是高兴地猛点头:「好啊好啊!」
颜淡伸手拨开一颗糖就数一个数字,待数到七时,糖已经没有了,便拿出自己的那包来倒出三颗:「一共十颗,现在对不对了?」
小狼妖愣愣地看著她,奇道:「可是这里明明有十一颗。」
第74章 余墨
等到颜淡在心里腹诽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忽然听到斜方珠帘摇曳碰撞发出轻响,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笑著说:「我不是让百灵说过不必等我了么,怎么大家都还干坐著?」
颜淡一直低著头看著膝,余光只瞧见一袭玄色的衣摆从自己身边掠过,空气中缓缓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菡萏香木的味道。她不由偷眼往上看去,只见那人轻轻撩起衣摆,在紫麟边上的矮桌后坐下,手肘斜斜地支著桌角,坐姿十分雅致。
紫麟阴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等一等又算得什么,才一个多时辰而已。」
颜淡愤怒了。才一个多时辰,这话说得好轻巧,敢情你是坐著喝茶吃点心,一个多时辰自然不算什么,可他们全是端端正正跪坐著的,再多跪一会儿只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余墨低声笑道:「算了,让他们起来坐吧,这样跪著也累。」
族长立刻道:「这点累算什么,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不然成何体统。」
颜淡和凡人待了不少时日,其实凡间对女子的习俗更为刁难,好比平日走路说话都不能抬起头直视别人,不能跑只能走小碎步,如果是好人家出身的那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之妖有的规矩,凡人全部都有,妖没有的,凡人也有。
只是族长,你谄媚得未免也太明显太不含蓄了……
余墨接过百灵递过来的茶盏,微微笑著向她颔首,便不再说什么了。
颜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这位余墨山主出现,头顶上飒飒阴风顿时消失了,整个大殿上充满了春暖花开的气息。等到紫麟将族长呈上来的装衍碧丹的锦盒推到余墨面前,说「据说这衍碧丹对调养身子有些好处,你留著用吧」的时候,颜淡直接从暖洋洋的春意过度到炎炎夏日,骨子里热血奔腾。
她勉强把目光转过去对准族长那个光亮的秃顶,强自平静心绪。
刚刚安抚好自己的激动心情,忽听上面响起一声茶盏盖子轻碰的脆响,颜淡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只见余墨山主捏著茶盏,冷冷地看著她这个方向,也不见他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茶杯上迅速裂开一道细缝,并且像盘结纠错的树根一样不断扩展开来。
颜淡心惊肉跳。
这种眼神……该不是冲著她来的吧?
如果说紫麟山主绷著张脸像是谁杀了他全家一样,那么余墨山主看她的眼神只会说明,她不但杀过他全家,还鞭过尸了。可是颜淡想来想去,连把在天庭上拔过南极仙翁三根胡子的事情都翻了出来,还是没有想起何时得罪过对方。
第75章 朝夕
你见过唱戏的没有?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
余墨原本很瞧不起那只在天庭上骗吃骗喝游手好闲的莲花精。
那个毛手毛脚闯进他的地盘里还扰了他的清静,名叫颜淡的笨蛋,绝对是他们上古一族的耻辱。
他身上流著上古遗族九鳍的血。九鳍一族在很久以前曾是最兴盛的水族,而在那个时候,九鳍都是半龙半鱼的模样,甚至比龙还飞得高潜得深。然而等传到了余墨这里,已经变得和寻常的鱼无差,甚至,天地间的九鳍一族就只剩下他了。
南极仙翁磨了好半天才把这唯一的九鳍从玉帝这里讨了过来,养在庭院里的莲池里。莲池里面自然还有其他的鱼,不过都是千挑万选,从娇小的肥硕的,从扁平的到饱满的,应有尽有,且无一例外都是雌的。
余墨的成年之日已近,若是过了成年之日还未化成人身,那么便要一辈子都是这红眼睛小鱼的模样。他自是刻苦修行,直到某一日忽然有了痛觉,痛苦地水里翻腾。
这是修行圆满的前兆。
正当他痛不欲生的时候,池边突然传来南极仙翁的声音。他说:「本来还看这条九鳍孤零零的,想给他物色几个伴,多生几条小九鳍,谁知到现在连个蛋也没生出来。」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莫非这、这九鳍染上了什么毛病,其实是个断袖?这样罢,再放一条精壮的雄鱼,说不定还好逼得他化出人形来……」言罢,一条虎须怪鲶鱼被扔了下来。
余墨本就挣扎在最要紧关头,在听见这番殷切期望后,一口气顿时泄了。
他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在水草之间,很是内伤。
可那新来的虎须鲶十分不识相,硬是往他这边凑。余墨忍无可忍,一划水把它甩到池子边上。
南极仙翁欢喜莫名:「看来把这虎须放下去是对了,这样热闹离成事也不远了。」
余墨头一回懂得什么是愤怒:成事?成什么事?谁和谁成事?
这个天庭,难道没有个象样的仙君么?
仙翁家池子里的九鳍其实是断袖,这是近来悬心崖上的仙童们最常提起的事。这原本只是猜测,不知怎么成了传言,甚至越传越真,连余墨自己都差点被绕了进去。
第76章 讨好的办法(上)
颜淡是被窗外流莺清脆的叫声惊醒的,她咕嘟一下坐起来。昨晚她好像做了个很古怪的梦,梦里她和衍碧丹待在一起,却一直没敢去拿。
完全清醒过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颜淡简直是惊吓过度,昨晚的时候余墨山主让她看著时辰然后提醒他,可她居然管自己睡过去了。她动了动身子,只见一床松软的被子从身上滑了下去,再转头看看周遭摆设,冷汗涔涔。
她不但是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居然到了山主的床上,这未免太过惊悚了。
颜淡拉开被子,只见里床十分平整,想来没有人躺下来过。
……余墨山主人呢?
颜淡整理好床铺,正瞧见桌上随随便便摆著那只装衍碧丹的锦盒,虽然很想拿,但还是没有出手。现在拿走,等于是告诉山主,东西是她拿的。
颜淡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的。
百灵打开沉香炉的盖子往里瞧了瞧,笑著说:「都怪我忘记说了,这沉香是助眠的,点得太多就和迷香无异了,只要指甲大小的一块就够了,你看现在烧了这么多。还好你开了窗子透气,不然就是睡十天半月都醒不过来。」
颜淡却知道,这窗子本来是掩上的,自然也不是她打开的。
她吁了一口气,也难怪昨晚会克制不住睡过去了,原来是这沉香的原故。
「余墨山主去哪里了?」
「你还不知道啊,山主他近来受了伤还没复原,时常到山里去,晚上定会回来一趟的。」
颜淡很阴郁,他走得真坦荡真潇洒,她却要坐在这里对著衍碧丹,简直是折磨。看来余墨山主对这衍碧丹并不怎么看重,她定要想出一个法子来讨好他,然后山主一高兴说不定就会送她什么东西,那个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把东西拿到手了。
然而该怎么含蓄而不动声色地讨好山主呢?
族长就谄媚得实在太明显,想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定是要做到高明而不露声色才好。
第77章 讨好的办法(下)
颜淡在凡间颠沛流离过这一阵,却从来没有学过怎么做菜煮汤。大约是戏班子里那群人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这种烧火做菜的事从来不让她做,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把厨房给烧了。
于是,颜淡只能灰头土脸地生火炖汤。她特意请教过百灵,把山鸡老参汤的炖法问了个明明白白。昨天的时候,她留心到山主吃得很清淡,一副食而无味的模样,觉得该加点荤的进去。
颜淡把老山参和山鸡木耳一块洗干净,守在炉子边候著。她是第一次下厨,兢兢战战,生怕火候过了把汤炖烂了,也怕没炖到火候不够鲜美,待炖的时候差不多了,就一点一点地放盐,她心中一点数都没有,万一盐放多了,前面的成果就全部毁于一旦了。
颜淡喝了一口汤,突然明白一件事:老天爷一定是公平的,她在音律上一窍不通,但是在下厨的手艺上一点就会,两相抵消。其实她还觉得自己赚了,毕竟弹琴什么的,放在清平时候还可以,若论实在,远远不及会做菜。
她自问是只很实在的妖。
颜淡欢快地端著汤去找余墨。而他恰好坐在书房外面的长椅上,微微眯著眼小憩,待看到颜淡过来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颜淡立刻记起之前做的那些蠢事,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见手中的盛汤的瓦罐,又立刻坚定起来:「山主……」
余墨支起身,随手整理了一下外袍:「怎么?」
「山主,我熬了汤给你,你喝一口么?」
余墨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瓦罐:「你是第一回下厨?」
颜淡露出清澈的笑颜:「对啊,我还是头一次炖汤,就是为了让山主尝尝看的。」
余墨轻轻咳了一声:「是么……」隔了片刻,坐起身子,轻声道:「那我尝尝看。」
颜淡立刻倒了一碗汤送到他手上,只见他用勺子舀了一口迟疑了半晌才送到嘴边,又隔了好一会儿,微微颔首说:「还好。」
颜淡不由心道,照他这个模样看来,莫不是觉得她第一次下厨定会炖出很难喝的汤,所以才弄得这么悲壮?她不开心地嘟著嘴,嘀咕著:「就算是第一回那也可以煮出很好吃的菜来,谁规定就一定要难吃的?」
余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在嘀嘀咕咕说什么?」
第78章 倒叙的尾巴
颜淡不明所以,随口应道:「当然是了,你难道……」她还未把话说话,突然觉得面前阴风飒飒,抬头一看,只见紫麟站在那里,脸色黑如锅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莲花精,胆气倒是挺肥的。」
他本来只是回过头想来拿回狐族送来的那封信,顺便再亲笔回个字过去,结果正巧听见颜淡挑拨离间。
颜淡干笑:「紫、紫麟山主,你误会了,真的……」她跪坐著往后挪了一步,想往余墨身后躲。谁知余墨拂了拂衣袖,径自站起身来。
紫麟逼近两步,语气阴沉:「看来你很想被埋在土里种著,我自然会成全你。」
颜淡看了看一脸淡然的余墨,再看了看凶神恶煞的紫麟,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原来你的真身是山龟?」
这句话便是很久以后想起,也会觉得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据颜淡后来静下来思忖之后,她是被「埋在土里」四个字点醒了。她每回想看紫麟的真身时,都会瞧见一个圆圆的土黄色的东西,好似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怎么清晰分明,她时常猜想那到底是什么,却一直无果。
紫麟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颜淡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著。
余墨顾自踱到门边,忽听紫麟暴怒的声音响起:「我今日一定要把你这莲花精抽筋扒皮了!你给我站住——」伴随著这句话,一只茶壶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擦过,紧接著,一只花瓶又挨著他的衣袖飞过,撞在门上摔下来四分五裂。
余墨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这是刚才将手肘架在桌边压出来,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笨蛋,还是……」
庭外,悠长肃冷匆匆而过的风,吹散点点白梅,在清冷空气中漾开淡淡冷香。倥偬百年,恍然如一梦,他以为会物是人非。
好像,最后变的只是天地沧海桑田,那人却还是曾经模样。
还是一直惦念的模样。
第79章 昔时年少(上)
「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声音宛如碎玉,清冷悦耳。
老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颜淡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只好漠然以对:「恭喜你。」
挨过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后他一定能做到,就像当年一样。
颜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隐约瞧见余墨铺开结界,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她想起师尊当年曾说过,他们九宸三帝不常聚首,是怕不同的仙气影响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会毁于一旦。
余墨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颜淡站起身来,这个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么烂摊子都丢给余墨收拾。她一直以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她挨得再重,总会残喘一阵再重新爬起来。然而,真正教人怜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后隐忍不发背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现在应渊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很无所谓又没心没肺的模样。
颜淡惶然退后两步,转身往余墨那里奔去,才疾步跑开几步,忽然眼前华光一闪,一道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颜淡僵硬地转过身,直直地回望过去,但见唐周已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当年站在云雾缭绕的瑶池边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变,风华却不会变。但她从来都没有把唐周和应渊君想在一起,她以为应渊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来受这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最后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诋毁,何况应渊于她来说,实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经取出,铘阑山境必定要被毁掉。你就算过去,也是徒然无用。」隔了片刻,唐周沉声道了一句。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满心的话绕来绕去却说不出来。她以为事过境迁,没什么是无法面对,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记忆被勾起了头,往事还会汹涌而来无休无止。她听见对方语声低哑,轻轻唤了一声:「颜淡。」这一声点醒了她。
颜淡猛然后退开去,正撞在身后的结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开结界。」
唐周默默看著她,却只是站著不动。
颜淡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结界解开!我这辈子欠了谁都没有亏欠过你半分,你现在毁掉了这里凭什么还要来管我的事?!」只是这样带著哭腔大喊,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气势。
第80章 昔时年少(下)
纵然想念,却无法再相见。
应渊有时整日整夜看文书,禁不住困倦伏案而睡,却被噩梦惊醒。梦中颜淡跳下轮回道,他却从来没能将她拉上来过。后来,便是连这样的梦境也没有了,依稀彷佛之间好似有一双眸子忧伤而温顺地看著他,然后叫他「应渊」。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过,便是连颜淡在后来也再没叫过,大抵别人都是喊他「帝座」。
有些陪伴早已成了习惯,那样理所应当,好像从来都是存在著一般,直到突然有一天错失,才发现某些痕迹已经无法磨灭。
隔了一阵子,掌灯仙子犯了天条被罚下凡间。
又隔了几日,应渊君下凡历劫,他选了七世轮回。在凡间的那六生六世,却从来都没有遇见她,直到第七世。
他心心念念想找回的人,其实早已在身边,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世上最可悲的一件事,便是穷尽心智地追寻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明明是想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就这样渐行渐远。
陆景走上前,躬身作揖,低声道:「帝座,凡俗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天庭罢。」
唐周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有移动半分。
陆景觉得有异,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一惊:「帝座你的眼睛……」
唐周抬手按住不断抽痛的太阳穴,眼角正有一道艳红的血迹缓缓淌下来,顺著侧颜从下颔滴到衣衫上。他回手在眼角一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却轻轻笑了笑:「好,这就回去罢。」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颜淡低□跪著,小心翼翼地抱著余墨,脸庞微微侧著,睫毛垂下眼遮住了眼。
颜淡尽量轻地挪动了一□子,让余墨枕在自己膝上。还没安稳下来,只见余墨突然坐起身,一手支著地,压抑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掩住唇的指缝间都有鲜血溢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止住。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他突然呕出一大口淤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地上很快便是一大滩血迹。颜淡彻底慌了神,一手按在他背上,想用妖术为他治伤,一边忍不住叫道:「紫麟,你快点过来看,你刚才出手这么重……」
适才她本是想阻拦余墨。他想用一己之力对抗神器地止的仙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更何况,眼前情状便是她师尊亲至也束手无策。她还没御风浮到半空,就见紫麟匆匆走来,一把拉住她,凶巴巴地吼道:「凭你这点本事根本拦不住余墨,就是上去也只会添乱!给我一边去待著!」
第81章 犹似故人归
颜淡踏著云彩,熟门熟路穿过南天门,只见回廊下面,那头看门的白虎正呼噜呼噜地打著瞌睡,一边的守卫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靠在柱子边上会周公去了。
想当年邪神还在,东南西北四处必定是重兵把守,绝不会有灵兽和守卫一块打瞌睡的情状。可见神仙也是和凡人一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穿过回廊,折转往西,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仙邸就在西面。
颜淡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出现在师尊面前,是先通报一声,还是一声不吭从天而降?虽然相隔千年,可她的长相并未有太大变化,师父也不会认不出她来吧?她一路径自走去,遥遥可见师尊仙邸那片琉璃瓦。
她加快了脚步,忽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从拐角处疾步而来,险些同她撞上。颜淡止住脚步,一冲眼瞧见那人容貌,怔了一怔:「咦,你不是那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
「敖宣。」对方顿了一顿,忽然若有所思,「你不是跳轮回道了么,怎么又上来了?」
颜淡不由心道,敖宣真是人才,隔了这么久碰见她不但一下子认出她不是芷昔,还波澜不惊地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你现在这修为,也就外面守门的会把你认成祗仙子。不过你当年敢跳七世轮回,在天庭上可很是有名啊。」现下的敖宣同当年相较,身形已拔高了不少,只是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刻薄。
颜淡被损了两句也没生气,笑了笑说:「我是回来见师父的。敖公子,就此别过了。」她才刚转身,就听见敖宣在身后说了一句:「请留步。」
颜淡撇撇嘴,就知道敖宣性子傲慢,便是拿话阴损人也要挑著人来刺,他们从来没有交情,现下见了面还会说上几句话,也猜得到其中必定有别的缘故:「可还有什么事吗?」
敖宣微微一笑:「是这样的,我听说神器地止被取出后,铘阑山境便毁了,想来那里原本是苦寒之地,定是缺水少雨。你也知道我是东海水族,而我们东海之水永不枯竭,其实还是因为那几颗定水珠的缘故。恰好我手边就有一颗,不知你用不用得到?」
颜淡讶然:「你有这么好心?应是有别的条件吧?」
「就是这件东西,若是要拿一颗定水珠去换,很是值得。」敖宣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
颜淡将纸接在手中,匆匆看了几眼,磕磕巴巴地说:「醉欢?这、这是迷香,还是春药?呃,不对,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你好歹还是仙君吧?」
敖宣面无表情,语气平平:「你看清楚了么?这是醉欢的方子,确实有催情的药用,上面把配料记得明明白白,你按著这个来便是了。」
第82章 沉香如屑
唐周微微偏过脸,眸中幽幽暗暗,如同光影交接般不定。
颜淡在衣袖下缓缓攥紧手指,觉得身子在微微颤抖,说不好是愤怒还是害怕。她一直以为应渊对她无情,可那怪不得谁,感情原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是现在演的又是哪一出?反复无常,这样很有趣么?
隔了许久,她听见唐周轻轻道了一句,宛如耳语:「颜淡,我很想你。」
「我知道是你用半颗心换了我的眼睛,有一段时候我的确误以为是芷昔,等到我在瑶池边上看见你,便知道是你了。」
颜淡笑了笑:「原来如此。」她思忖一下,又道:「没关系的,那时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用在意。」
唐周微微一愣,神情渐渐沉郁,低声道:「颜淡,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你喜欢的,不过是过去在你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可以时时陪你说话、最后医好了你的眼睛的颜淡,而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她想了想,「那个时候只有我会陪著你,可是等你好了,就不一样了。就算现在,你不过是后悔当初我在你面前跳了轮回道。」
唐周轻笑出声:「原来你觉得,我已经活到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的地步了么?你笑的时候右颊会有一个酒窝,眼角会变弯,像是从心底在微笑一样。你和芷昔,我不会错认的。」
地涯宫依旧冷清而空旷,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走过长廊拐弯处,待看见前方那团黑影时蓦地往后退开好几步,颤抖著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唐周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嗯?那是鬼王,你不是见过的么?」
颜淡跺跺脚:「我知道是鬼王,我是问你它怎么会在这里的?」
大约是她的声音太大了,正默默跪在地上擦青石砖的鬼王抬起头呆滞地望著她,眼里空洞洞的。颜淡又是一个哆嗦,疾步从它身边过去:他一定是故意的,一直都装著若无其事,让她有脾气也发不出。
走进书库,唐周推开身边的窗子,只见外面正对著一池碧水,现下还没到莲花盛开的时节,莲叶挨在一起愈显得青翠可爱。颜淡撑著窗格,探身出去往外看,微微笑著:「我记得原本这里是没有莲池的。」
「这里的菡萏种了很久了,之前都没有开过花,不知今年会不会开?」
第83章 情至
凡间已经入夏。
颜淡在凡间落脚的那一刻却发觉自己身处一个边陲小镇,而问了镇上的人才知她现在是在安平镇,而铘阑山大约还在北面几十里外。她果然荒废太久,妖法学得一团糟,连自家门口都摸不到。
安平镇虽然不是江南那种热闹的水乡小镇,街上还是可见零星来往的路人,当著这么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用妖法,只得徒步出镇。她在天庭待过一个时辰,放在凡间就是一个月,也不知现在铘阑山境如何了,光是这样想,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拐过街角的时候,斜里一碗热水泼过来,差点淋在她身上。颜淡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和站在斜方面摊上掌勺的女子对上眼,那女子约莫年过三旬,却还是香腮胜雪,眼眸宛如琉璃一般剔透明亮。她看著颜淡,脸上有些尴尬,拿勺子敲了敲木桶:「赵叔,你也不看著点,万一泼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可怎么办?」她朝著颜淡一笑:「对不住,现在快晌午了,我请你吃碗面吧,我们的担担面可是出名的,吃过的人都说好。」
颜淡看著对方,喃喃道:「闵琉……」
「你……你叫我什么?」
颜淡忙不迭地开口:「不是的、我是说,面、面很柔软……咳,很好吃……」
她还记得在戏班的那些日子,也记得那个第一回见到她高喊有妖怪的少女闵琉,他们妖活得久,便是很久以前的事也会记著,可是凡人却不一样。
闵琉噗嗤笑出声,将锅里煮好的面条捞出来:「看你这模样是逃家出来的吧?面当然是有筋斗的好,怎么会是软的好吃?」她把面碗递到颜淡面前:「趁著热吃最好了,就是这里太简陋没地方让你坐下来,你不习惯站著吃东西吧?」
颜淡忙道:「没有,蹲著吃我也习惯。」当年在戏班,赶著排戏搭台,哪有时间坐在桌边慢慢吃?
闵琉微笑著:「看你说的,姑娘家就要有姑娘的样子。」她看了颜淡一会儿,忍不住道:「看你的模样也就十七八岁,你生得真的很像我一个朋友呢。」
担担面又酸又辣,颜淡闻言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咳嗽连连。闵琉没留心到她尴尬的表情,顾自出神:「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颜淡不由心道,她一直过得风生水起,祸没少闯,苦头没少吃,最近还越活越回去了。她正想著心事,只见一个盛满鲜红辣酱的勺子伸过来,面碗里立刻堆起一摊辣酱。之前差点将水泼到她身上的那位大叔呵呵笑著:「多放点辣子才好吃,对吧?」
颜淡僵硬地点点头:「是啊,真好吃。」
大叔很淳朴也很实在,立刻又给她挖了一勺辣子:「现在天也热起来了,吃碗面出一身汗,那才叫舒服!」
第84章 四叶菡萏
颜淡很苦恼。
整整一个时辰,她都一直在重复「走到余墨房门外,把手放在门把上,然后放弃,转身继续在外面踱步」的动作。原本来找余墨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现在却觉得棘手得很,她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才好?
她又来回走了几趟,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余墨靠在门边,淡淡看著她:「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颜淡哦了一声,跟著他走进房间,心里盘算著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正绞尽脑汁想著忽然瞧见桌上的白布,立即豁然开朗:「余墨,你没伤到哪里吧?」
余墨撩起衣摆,转身在美人榻边坐下:「没大碍,都是些很浅的划伤。」
「那是不是很疼?」
余墨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看著她:「还好。」
颜淡见他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一句话脱口而出:「其实你要是觉得疼,可以叫出来么。」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后悔了,这句话不管怎么听怎么想,都很蠢。
余墨还是看著她,却一句话都没说。
颜淡真想抽自己耳光,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呃……觉得很疼就叫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一点,是、是这样吧?」
余墨语气甚是平淡:「就算真是痛了,难道说出来就会不痛了么?」
颜淡张口结舌一阵,方才干巴巴地说:「如果你不喜欢叫痛,可以偶尔撒撒娇……啊……」她内心十分郁结,她一定是中了风魔了,怎么蠢话一句连著一句冒出来?
「撒娇?」余墨凉凉地重复了一遍。
颜淡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忙不迭道:「你不喜欢撒娇的话……那就发脾气也可以啊,哈哈。」
「……颜淡,你过来。」他挪开美人榻边的书册,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
第85章 新的开始(结局)
竹帚扫过地面,在青石转上划出一道道浅痕,落花被昨夜骤雨浸透,微微泛了白。芷昔抬起手,撩了撩额发,弯下腰将褪了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捡起。她听见身后有人走过,头也不抬,轻声道:「帝座。」
那脚步停了下来。
芷昔拾起一瓣海棠,花瓣已经褪成了浅红色,映在她白皙的手指却显出几分艳丽:「从来我们这一族就鲜少有同根双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其中一个必定会抢了另一个的雨露,最后化人的只有那个抢到了大半雨露的。」
她站起身,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般:「我曾想,有些事就像是注定好了一样,我和颜淡,帝座你和颜淡,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不过是早晚而已。」她捻起那瓣海棠,回首微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和我生了一样的容貌,可是我从来不在意,容色不过是映在眼里的一种幻象,红颜即是白骨。」
唐周低咳了一声:「你的禅理学得很好。」
芷昔盈盈转过身,还是微微笑著:「帝座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禅理。不过现在她应该不会为这种事在意了,很快的,这世上有这副容貌的就会只剩下我。帝座,你曾告诉我,这世上是没有凡情能够长久的。而我从来也没有执著这种东西,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在心底还是在意的,不是么?」
唐周怔了一下:「你是说……?」
「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铘阑山境也该恢复原貌了,我们一族总是有些特别之处的。帝座,你要不要去见颜淡最后一面?这次不相见,从此以后可就见不到了呦。」海棠花瓣滑落,翩飞出一道弧线重归于地。
唐周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芷昔缓缓倾□,一瓣一瓣把落花拾起来,喃喃道:「都说情障会一叶蔽目,果真傻得很。说什么都信,还帝君呢。」
请你相信,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而再没有了你,那时的我……该多么寂寞。
颜淡很纠结,自从看了芷昔留给她的簿子,她才明白了过去自己做过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她一直都听别人说,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百病,连天庭上最精于医道的凌华元君也这么说,后来查了几本典籍都是这样说的,这样一想便觉得就是这样。
然,凌华元君再精通此道,也不是他们这一族的。那些书上说的也没大错,只是她的法子根本就是用错了的。古籍上记载的,大多都是他们一族被屠戮时发生的事,菡萏之心确然可以治愈顽疾,可如果族人愿意用修为来救人,其实是不必剜下心来。
所谓「菡萏之心」,是说牺牲的决心,是她为了在乎的人和事牺牲的决心。
颜淡偏过头,瞧著余墨,他一直皱著眉恹恹地负手站在身边,沉默著不说话。他们相处的时日那么短,可分别的日子却又这样长。
第86章 七夕(1)
紫麟和琳琅吵架了。
颜淡咬著筷子津津有味地看著对面那两人脸各朝一方互不理睬的模样。她早就说了嘛,紫麟的脾气臭得像茅坑,硬得像石头,琳琅这样的美人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他的。她正眼巴巴地望著,忽然头上一沉,差点被人按在面前的碟子里。
颜淡怒目而视,只见余墨按住衣袖,倾过身拿了盛著芹菜的碟子,摆在她面前,语气平平:「吃罢。」
颜淡愤怒了,她自从恢复以来,余墨待她依旧不冷不热,甚至还比从前愈加恶劣了:「我不要吃芹菜!」
余墨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淡淡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
「我说……我说我很喜欢吃芹菜……」
「哦,那就多吃一点。」
颜淡可怜巴巴地挑著碟子的芹菜,没有看见余墨嘴角挑起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将来的日子定会悲惨得无法言喻,庭外的艳阳看在眼里也成了一片惨淡阴云。
砰——
琳琅突然推开了面前的矮桌,桌角的碟子震了震,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倏然站起身,杀气腾腾地转向紫麟。
颜淡立刻抬起头去,虽然她反抗不了余墨但是琳琅还可以欺压紫麟,这样一想,心里稍许平衡了些。余墨抬起手肘,斜斜地支著桌子边沿:「别人的事少管,这和你没关系。」
只见琳琅昂首挺胸,指著紫麟的鼻子大声道:「紫麟,我有了你的亲骨肉了!」
「……噗!」颜淡喷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百灵瞪大了眼,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了都没发觉;小狐狸咕咚一声翻在桌上,半天爬不起来;元丹眼神呆滞,完全没了平日的神采。
余墨拿过手巾,扳过颜淡的脸,细致地擦了擦。颜淡只觉得他的手指微凉,擦拭的力道拿捏得很舒服。余墨搁下手巾,嘴角噙著笑意:「早就和你说了,别人的事情少管。」
第87章 七夕(2)
颜淡偶尔还会想一想,当初最先遇上的是应渊君,而她打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这大抵和他转世后变成的那个凡人唐周狭路相逢时的不顺眼一般。可是这不顺眼久了,居然变成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她犯天条闯仙池,剜下自己半颗心,都为了这股说不清的情愫。
就是算不上轰轰烈烈,也算得生死相付了。
而余墨待她,却是细水长流,思及起来都是那么淡淡的,没有天刑台上受雷刑时的生不如死,没有跳下七世轮回道的绝然。他见到她时,总像是忍不住微微笑著的。
颜淡这样苦思冥想,只觉得余墨抬手把玩著她的发丝,静静地陪在一边不睡。她抬头去看余墨,待看到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时,心中不知怎么又是一动:「我只想……以后可以时时刻刻同你待在一起。」
余墨手一颤,手中一缕发丝落回枕上,半晌才道:「你说甚么?」
颜淡想了想,这句话倒没什么,只是做起来难,若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块,这天长日久的,难免会厌烦:「不过我们还有很长的时日。可能一直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们还活得好好的。其实我们待在一起,尽可以像从前一样,那是我过得最欢喜的日子了,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余墨沉默了半晌,突然支起身俯身撑在她的身侧:「你看著我,再说一遍。」他的墨发垂散下来,和她的纠缠在一块儿,颜淡不知怎么想起凡间常说的「结发」。她自小调皮胡闹,骨子里虽有仙根,做出来的事情却和仙子搭不上边。更麻烦的是,还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当初她同应渊君,该断的早就该断,结果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后来断是断了,心里却还会一丝一缕地想起她最初的执念,初初的念想。
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她再次回头到应渊身边,又会怎样。可是那些她和余墨一起游遍大江南北的日子呢,那些笨拙傻气的相处呢,那种每回玩笑似的互称主公莲卿的亲昵呢,难道就这么不值一提?
她怎么可以笨到,仅仅是,爱上过去而已?
那些细水长流的,用力去回想也只有淡淡的一个影儿的现在,谁说就不是爱?
颜淡看著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之前和你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以后还要在一起。你说好不好?」她顿了顿,忍著牙酸斩钉截铁地搁下一句肉麻话:「余墨,我喜欢你。我爱你。」
余墨淡淡看著她,隔了好半天忽然笑了一下,低下头在她鬓边流连:「好啊,我们就在一块儿。」她说喜欢的一瞬间,眼前像是炸开了千万朵光华绚丽的烟花,竟微微有些炫目而失措。
颜淡微微嘟著嘴:「可是,你怎么能趁著我不知道的时候去下聘,起码也要带著我一块,好教别人知道我要么不嫁要么就嫁最好的。」
余墨嗯了一声,顿了顿道:「如果反悔了……想要一条退路么?」稍稍一顿,带点玩笑意味地说:「就算想,我也不让……」
第88章 七夕(3)
可惜她还没来得和余墨说他们今后如果有孩子那会是什么这个难题,余墨和紫麟便要出门一趟。琳琅抬手按著小腹,气势不减,当著众人的面向著紫麟大发脾气:「你这回出去也罢,若是七夕前赶不回来,我就重新给孩子找个爹!」
颜淡扑哧一笑,立刻有两道森冷的眼光刺到她身上,不过她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何况还有余墨护著她。
「过几天便是七夕啊……」 不过经琳琅这么一说,她也记起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那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亦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是啊,你想要什么?」余墨嘴角带笑。
颜淡反手握住他的手,甚是惊喜:「真的什么都行?其实我也没想要什么,不如你变回原形让我养一天吧?」余墨嘴角的笑意冻住了。颜淡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说:「一天不行的话,那……半天也行。」
余墨抽回手,面无表情:「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颜淡微微嘟起嘴:「哦,那你早点回来吧。」
其实余墨也不过离开五六天功夫,从前他们也不是每日都会见面的,所以颜淡觉得这日子应该是和平常一样没差什么。
颜淡陪著丹蜀守了一会儿他那棵桃树,然后帮小狐狸梳了梳毛,在附近绕了一圈却发觉柳维扬身边在不知不觉中聚集起了一堆小妖怪,他在给妖怪们讲道。紫虚帝君不愧为紫虚帝君,话懒得多说几句,居然还有本事和妖怪们推杯把盏授业传道。
颜淡转了一圈回来,只觉得越发气闷,最后只得闷头睡午觉去。
好像……还是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至少,在看不见的时候会想念。
颜淡委屈地扒著被子,心中却想,他连变回原形一天讨她喜欢都不肯,实在太气人了。
颜淡百无聊赖地磨到第三日上,已经觉得气闷到极致,所幸到了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将暑气驱赶一空,伴著雨声也的确容易入眠。她开始迷糊的时候,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来。
只见余墨一身衣袍都湿透了,走到柜子边拿出干净的衣衫,低声道:「你先睡吧,我去洗洗再过来。」
颜淡很惊讶,本来以为至少要五天,没想到才到第三日晚上就回来了。
第89章 特别版番外
关于暗恋的一点小事——by余墨
变态的文科男。颜淡看著边上始终空著的座位,感叹世道不公。总会有这么几个校领导思维奇葩,玩什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文理搭配作弊不成。她考物理隔壁考历史,就是想抄,也没处可抄。
考试铃声终于打响,她开始整理考试用的东西,磨磨蹭蹭不愿把物理书放到讲台上去。再多看几个公式例题也好,她想。抬眼一看,所有人都几乎要把脸黏在课本上,再往四周瞟了一圈,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走进教室,不紧不慢在前面的座位表上查自己的座位。
颜淡又瞟了一眼旁边空著的位置,座位右上角贴著的只有学号座位号,没有名字。她看完桌角又看上面,那个查座位号的男生转过身来,沿著长长的过道往下走,没由来的,她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长得这么好看读文科,整天在一堆女同学中生存,一定是变态。
那人目不斜视,一直走到她边上的空位,然后坐下。
芷昔时常说她是神逻辑。
颜淡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她的逻辑思维十分正常,也许还略超正常人水平,只是比较喜欢联想。要知道,但凡天才总是跳脱的。
正式考试的铃声打响,老师开始发考卷。颜淡拿到第一页,翻了一下,远远超过平时考试的难度,会有点吃力,接著第二页的主观题也拿到手,先看最后一道大题,15分,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不是学霸的料,最后的大题一般答个步骤拿到一半以上分数就好,可是,这题她连第一问都不知从哪里入手。
颜淡沮丧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从第一页开始写。旁边的男生下笔如飞,更衬托得她思考时间太长,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挂掉这科。
终于,旁边的写字声停止,颜淡写完第一页的单选和多选,拔得头发都掉了好多根。她真担心自己少年秃头。
那个男生把考卷又翻了一遍,迭好,趴下睡觉。
颜淡从担心自己秃头到想喷对方一脸的血。
幸好监考老师很快走过来,敲敲桌子:「谁让你睡觉,卷子都做完了吗?」男生没说话,监考老师就继续:「你这是什么态度?谁让你睡觉了?不想考试就出去,以后到了社会上没人会看你长得帅而对你好一点……」
颜淡被打断思路,只好停下来,托腮想:长得帅当然值钱了,起码当牛郎也会被富婆花钱包场。大约是她热切的注视让对方实在无法忽略,终于微微偏过头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