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世界变得像天堂一样》 第一章·战争 “轰” 又是一颗手雷炸开了,尖锐的碎片划开了在战火中不断挣扎的帐篷,叮儿啷当地落在地上。 这无疑是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我们已经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国土了,与其逃亡,与其当战俘,倒不如以死报国来得痛快,只是...... 只是可惜了那十二万兄弟的性命了。 “长官,我们走吧。” 英禾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一种孩子特有的柔软的稚嫩从衣角传遍全身。 让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参加这种可怕的战争,不管怎么说都是残忍的。他本应面对的,是干净明亮的教室和阳光下草叶上流动的光。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混杂着鲜血的泥土味和紧张的气氛什么都没有。 我想说,英禾,别怕。 我想说,英禾,你先走。 但我的声音从我随着心跳震动的喉咙里涌出时,却变成了: 跑个屁!给老子打!老子要和这群杂种同归于尽! “轰” 又是一个手雷炸开了,它粉身碎骨的残骸被一股热浪推到我的脚边。 “长官......” 我的衣角又被牵动了一下,但力度比刚才小了很多。 他是在害怕吧。 他一定是吓坏了吧。 我高高地扬起右手然后猜测自己的身体又会因为冲动和过分的紧张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举动。是像平时在军营里那样轻轻揉乱他偏黄的头发,还是像一个长官那样威严地给他一巴掌。 但我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它僵在了半空。 我面前的,是比不远处不断喧哗的杂乱的枪声更清晰的恐惧。 一把大口径的手枪端端正正地架在我的眉心前。 英禾黑漆漆的眼睛就像黑漆漆的枪膛一样。 深不可测。 那是深渊。 “......我们走吧。” 炮火声掩映下,这声音是那么清晰。 “走。咱们走。”我说。 让自己最心爱的小战士杀了,这算什么。 这还是我的小男孩吗? 这还是那个半夜起床去食堂偷馒头,看见蛇会被吓得直跺脚的小男孩吗? “辛苦你卧底这么长时间了。” 我慢慢地起身,慢慢向帐篷外走去,慢慢试着脱身。 “我不是卧底。我向往的也是胜利。长官......你不觉得,只有我来当长官,我们才能赢吗?” “屁!你一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头有些涨血,猛一转身,便听见一声枪响。 血从我心脏下方不到一寸的地方汩汩涌出。 我后退半步,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因为你的错误指挥,我们已经失去多少兄弟了,你知道吗,混蛋长官?” 他用枪指着我,不留感情地说。 “十二万多。” 这句话说得我的心脏一阵疼痛。也许不是因为伤口。 “十二万七千四百五十四个——如果连你也算上的话。” “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我们的胜利!” “如果那次你没有冒然左倾的话,我们一样也能胜利!” “那样偷鸡摸狗的胜利,你难道觉得很光彩吗?!” “比起十二万多弟兄的性命和全国人民的安宁呢?!!!” 说到这里,我看见他的手指微微牵动了一下,一股冷气冲击着我的大脑,我用力一踹脚边微微凸起的一块土地,侧身滚到帐篷外的草丛里。 然后我就感到脚踝处的钻心的疼痛——那是子弹击穿骨头的感觉——果然还是慢了。 还好这小男孩打枪总是打不准的。我想起了当年教他射击的情景,想起了他开枪时吓得闭紧眼睛的可爱样子,心中涌出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也许是温暖,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愤怒。我的小男孩已经变了。 我抽出枪,对准他不再水灵的眼睛,但就在扣动扳机的前一瞬间,起风了。 毕竟是春天,万物萌发着生命萌动的味道。新萌发的草叶扫过我的鼻尖,香香的,软软的,就像是训练了一天的小男孩趴在我的腿上时自然垂下的头发一样。 “呯” 一声枪响。 我的右手猛地一震,手中的枪被一种强大的冲击力击落在地上,掉进不远处的一个洞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手中的枪里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打在我的枪口的正上方。 为什么? “英禾——” “你别动——”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傻子才不动。 我快速钻进身边的洞里。 英禾最后一发子弹打在我的小腿肚上。 其实当时我不知道,英禾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别动——我描边儿。” 第二章·溶洞 我听说,人死前是会出现幻觉的。 下面是一个溶洞,空气很清新,很湿润,饱满的水滴沿着凹凸有致岩石成股聚集,然后滴落。我记得我小时候去过一次溶洞,五光十色的,很好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妈妈好像还活着,那就应该是四岁以前了吧? 那是我妈妈带我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敌军在洞里布满了炸弹,漫天的巨大的锥形石头像天女散花一样落下,深深插入脚下的地里。 她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把我推向洞口。 洞口的正下方是我。洞口的正上方是太阳。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细腻地把我围起来,形成很漂亮的屏障,很温暖,很安全。 那是天堂和地狱的区别。 一块比我都高的石头落了下来,砸在妈妈的肩上,她瘦弱却有力的肩膀被硬生生地钉在地上。 那只粗糙的大手只是抽搐了一下就垂下了。 我说,妈妈,妈妈。 她说,纣良,纣良...... 紧接着,另一块石头砸在了她的头上。 正正好好。不偏不倚。 又红又白的糊状物溅出去很远,洒在灰褐色的地上,像春天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盛开的野花。 一个晶莹的球状物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弹出去三步远,然后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慢慢滚到彩灯下面,直到被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中,迸出钻石一般美丽的液体。 我记得,那一天,她的身上落了十七块石头。 当时的我,还没有“死”的概念,但是我知道她很疼。 因为我看见她哭了。 那个连被刀切到手都不会哭的人,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该死的战争从那时就开始了。 战火纷飞的十五年开始了。 十五年来,我什么都见过了,饥荒,暴乱,屠杀......十年前的人吃人,六年前的自相残杀,三年前的横尸遍野...... 我恨透了这个世界了,我恨透了战争了,恨透了那些挑起战争的人了,恨透了那些随便杀人的人了。 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无望了,直到前年,我遇见英禾之前。 英禾是首都的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从小被父母的溺爱包围,上的是全囯最好的学校,吃的是柔软香甜的面包牛奶。 前年,他主动参军。 他说他想赢。他说他想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他会对每个人笑,他记得每一个弟兄、每一个难民的名字,他会为死去的人祈祷,他会怜悯无家可归的野兔和鸽子...... 他会甜甜地叫我:长官,长官......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想守护别人,当兵的意义不再是为了吃饭。 他让我感受到世界的温暖。 我想赢,我想收复失地,我想要和平,我想拯救别人。 我隐约听见外面有枪响。一滴水顺着我的眼角滚下。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朦胧中,我听见有人用慈爱的声音说:“纣良,纣良”,有人用可爱的声音叫我:“长官,长官”...... 世界慢慢黯淡下来,黑暗之中,正前方的光越加明显。 我听见一个审判般的声音从天而降: 前方是你想去的地方,你觉得,那是哪里呢? 我勉强伸出右手,伸向前方。 这个动作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从指尖传来——代价是意识的流走。 我记得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有战争的天堂。 第三章·水 再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一张灰色的床上了。床上有软软的垫子,有平整的床单,有四四方方的枕头。唯独没有被子。 我的身上依然是脏兮兮的迷彩服,但是身上的伤口全部消失了。 床的对面是一个窗口,大大的,但是没有玻璃或纸什么的当窗户,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来。 顺着阳光看去,我才发现我床边有两个人在看我。 那又怎么样,人到处都是,我好奇的只是为什么会没有被子。 “醒了。” 那个长发少女看向旁边的男人。男人点头。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了一会,说: “被子呢?” “被子?” 女孩看向男人。男人摇头。 只有我知道说出这三个字有多么艰难,我的嗓子像卡了两根长长的鱼刺一样,每动一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也许是我眉头紧蹙的难受样子被女孩发现了,她把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满脸疑惑地侧头看我。 我努力在嘴里聚集起一小流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对女孩说:“水”。 女孩又满脸疑惑地看旁边的男人。 男人这才开口,问: “是h2o吗?” 虽然打小从军营里长大,虽然打小没上过学,但这些化学常识,我还是听英禾讲过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化学知识还救过我的命。 有一次突击,我刚下令“冲”,就首当其冲地冲上去了,但当我已经放倒了俩敌人了,我才发现,坏事了。 他们没跟上来。 于是我就理所当然地被活捉了。 他们把我关起来,还派了十几个人看守,说什么明天带我去谈判。 我哪受得了这奇耻大辱啊,就寻思着自杀,结果往周边儿一看,乐了。 嘿,你说把我关哪儿不行,非关仓库里。虽说我要休息没吃的没喝的没床,要杀出去没刀没枪没子弹,要求救没手机没电话没无线电,但除了这些啥都有啊。 那天晚上,我按照英禾告诉我的“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配方,炸平他们一片儿营地。 不过也没给自己留辆车,大半夜愣走回去的。 都到自个儿营地门口儿了,守门儿的还以为我是搞突袭的,差点儿给我毙了。 不过水就水呗,说这么厉害干嘛?还h2o? 我的嗓子不允许我有这么多问题,但我的身体没事儿,于是我就点了点头。 那男的看我点头了,转身就出去了。 不点头不要紧,一点头我才发现,我并不是“身体没事”。 我就那么轻轻点点头,脖子后面就跟有什么东西愣扯着似的,我用手一摸,发现是个小四方硬片儿。 我想把它抠下来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可是很显然,我抠不动。 还挺疼。 那女孩儿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儿似的,一脸新鲜地看着我: “刚安太阳能板的时候的确会有点疼,过两天就好了。” 就在我思考什么是太阳能板的时候,男人端着三百毫升水就进来了。 之前老听军营里头那些文化人“如鱼得水”什么的说来说去,我也没什么感想,今儿我才深刻感受到这词儿多好啊。有文化就是好,真可谓叫什么“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书”啊。 总之三百毫升的水,我一仰脖儿就给干下去了。 我还想问他们为什么那烧杯盛水来着,就看见那小女孩儿跟噎着了似的看着那男的: “喝了。” 那男的倒是镇静,一句话没说。就是那表情跟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样。 第四章·介绍 那女孩告诉我,他们在路边看见我,并且发现我没有太阳能板,就把我顺手拾回来了。 瞧这话说的。我这么个大老爷们用“拾”? 再次也得用扛啊挑啊拖啊什么的费劲儿点的动词啊。 我告诉那女孩,我顺着一个洞一直走,就到这儿了。 当然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走都没走。 在漫长的交流中,我发现我好像穿越了。 我问他们这是哪里。 “这是地球。”她说。 “废话,我问你具体地点。” “具体地点?”她看向他,他摇头。 “就是......国家......什么的?” “国家?”她看向他,他又摇头。 后来我才明白,那个没有“国家”的“地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和平。 在交流中,我意识到,这应该是未来的世界。 她说,人类可以在太阳中直接获得能量,所以不需要饮食,人类对化学元素的掌握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地球上除了人没有其它生物...... “现在是门捷列夫历79032年。” 我学着她的样子一脸疑惑地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男人。 “门捷列夫是第一个驯服元素的人,为了纪念。” 为了纪念。 这语气倒像是“我也不知道”。 “你多大了?”她问。 “19。” “还是小孩子啊。” 她快速转向男人的脸上露出妈妈一样的表情。 “那也比你大!” 我不服气地在床上直起腰,想要突出一下自己坚实的身体和一米八三的身高。 “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我吓了一跳,她不管怎么看都是不超过十五岁的样子。不到一米五的身高,还没我胳膊粗的腿,还有今天刚扎的双马尾。 “人类的平均年龄是三百二十多岁。至少吧。” 她说,他点头。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至少”。 “我是279·93。”她说,“我允许你直呼我为93。”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不用客气。” “......” “我是102·46。”他说,“同上。” “也允许我直呼你93?” “46。” “......” 这俩人,说话各有各的噎人。 “我是纣良。”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感受到一种全天下谁都认识我的豪壮感。毕竟我说的是“我是纣良”而不是“我叫纣良”。 他们在临走前问我,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我仔细想了想,我有点怀念那个世界,但这个世界的安逸又让我不想回去,我好像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使命,又好像突然多了什么新使命。 深思熟虑过后,我终于开口了: “我想要一床被子。” 果然,我最难以释怀的,还是这张床上没被子。 “被子?”93看46。46摇头。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可能没有“被子”这么个东西。 于是我连说带比划地告诉他们,被子是一种软软的,这么厚这么长这么宽的东西,就是......这样这样...... 我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堆,93一遍遍重复“看我——看46——看我”的过程,46一遍遍地点头,又一遍遍地摇头。 就在我还在思考接下来还能怎么说的时候,46突然说“我明白了”,然后转身出去了。 第五章·被子 醒来无事。 我寻思93和46还没来,我自个儿闲着也是闲着,就习惯性地做起俯卧撑。 刚做到第十七个的时候,发现门口有个小脑袋瓜在看我。我知道那是93.莫名涌起的自豪感让我更加有力。 感叹我惊人的力量,然后发自内心地叫我一声“哥哥”吧!小93! 当我做到第五十二个的时候,双臂开始因劳累而抖动起来。我想,今天要不就到这儿吧。就在我打算停下的时候,小93快步出溜进来,蹲在我的面前。 我以为她会一脸崇拜地说什么:“哥哥好厉害”什么什么的。 谁知道她一下子来这么一句: “好像是在对地板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我听见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傻了。谁能想到俯卧撑还有这种奇奇怪怪的理解方式呢。 我手上一个没撑住,啪嚓一声,整张脸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果然是对地板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误会都到这地步了,我哪里还在地上趴得住啊,蹭一下子就蹿起来了,连摇头带摆手地说: “不是不是......我这是在......在锻炼!” “哦~”她的神情略带微妙。 愣了有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误会更大了。 打那次以后,俯卧撑就在我的早操列表中消失了。 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屋里做“七彩阳光”,我看见她眼睛刷一下子就亮起来了,比这广播体操的名字都凉,跟那叫什么什么哥布林的发现新大陆似的。 你说说这人,姓哥也就算了,竟然还叫布林! 然后她就天天跟我一块做早操了。 这就为我以后教给她格斗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我正想跟她解释清楚呢,或者说我正在苦于解释不清楚呢,一个巨大的东西就出现在门口了。 那玩意还不得一米九啊,长得跟个大布丁似的,柔软的外表皮从顶上一直包下来,关键是还是迷彩色的。 我记得93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人没其他生物。 那这是啥。 我野外生存的经验告诉我,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一般都有毒,连靠近都不能靠近,有多远跑多远。 眼见着那玩意儿就进来了,我还看不出来是怎么进来的,看不见腿看不见脚也看不见翅膀,这要是飘进来的不更吓人? 小93倒是淡定,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我长舒一口气,还以为这东西挺常见的,就问93这是啥。 她说不知道。 我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就又绷紧了,跟坐过山车似的。 我想,它要是冲着我来的,我就跑。 要是冲93来的我就抱起93来就跑。 但我发现我想得太好了。等它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腿都软了。 等它离我三步远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拔枪,我顺腰摸了好几圈都没摸着。 在上一个世界我好像忘了把枪捡起来了。 这事整的。 我天南海北得都征战十好几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啊,枪林弹雨刀山火海我都活下来了,今儿死在一个布丁手上算什么啊。 它离我一步远的时候,我一闭眼,想,今天是死定了。 果然,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死就死吧,反正我前两天就该死了。 结果半天没动静。 我伸出手去胡乱抓一把,抓到了一种柔软细腻的东西。 我可能是被那玩意吃了。 但我的手脚还能动,我的意识还清醒。 我还有救。 于是我在里面一顿吱哇乱叫加拳打脚踢。 然后我一下子就从地上坐起来了。 93和46在旁边像看傻子一样盯着我看。那包裹我的东西温顺得瘫倒在我怀里。 “被子。”46指了指我怀里的东西。“我把它染成了你的颜色。你好像很喜欢这个颜色。” 果然是因为没见过被子所以压根不会叠吗。 也就是说我害怕了半天的东西其实是个被子吗。 嘶—— 第六章·食物 虽然安装了太阳能板,但饭不能不吃啊。 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区区太阳能板算个什么? 我算是发现这两个世界最大的差别了。上一个世界是,你不吃饭,你就会饿死;这个世界是,你不吃饭,你就饿不死。 我之前一直觉得饿死是一种很窝囊的死法,尤其是看饥荒年间饿死的那一堆堆的人,我就暗下决心,宁可战死沙场也得吃饱了。 于是我就本着这样的决心活下来了。 他们吃饭,我就跟着吃饭,后来没饭了,他们吃树皮,我就跟着吃树皮,再后来没树皮了,他们吃人,我就跟着吃人,直到最后终于有饭了。 就是没他们了。 我妈走了以后,只有一个邻居家的姐姐还照顾我,我能活到现在也多亏了她。 她叫纣久珊,家里老九,所以村里人都叫她阿九,但她让我叫她纣久珊。只让我一个人叫她纣久珊。 那是她嫁人以后的名字。 我五岁那年,她十三岁,嫁给了隔壁村的思家老六。 新婚那天,她一个人跑回来了,还因此遭到了家里人的毒打。 我偷偷从窗口往里面瞄了一眼,就看见一个身体尚未成熟的女孩子被吊在大梁上。她没穿衣服。衣服很贵,怕打坏了。 响亮的鞭子声一声声地传来,隐约中还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像下雨一样。 也许是沾着盐水打的,也许是血从绽开的皮肉里流出来了。 前半夜的哭声,整个村都听见了,应和着村里家家户户的狗叫,像是狼的哀嚎一样。 后半夜倒是安静了。也许是晕倒了。 她告诉我,她不是嫁出去的,她是被卖出去的,对方比她大三十多岁,家里条件什么的都不好。 现在人家不要她了。她嫁不出去了。 我说:“你别哭,等我长大,我娶你。” 我只是说说而已。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嫁娶。 后来,她只对我一个人笑过。 饥荒年间,整个村能吃的都吃完了。 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走,没有鸡鸣,没有狗叫,甚至连篱笆都看不见。很多人家里的草席都吃了。 还是不够吃。 她偷着去扒前朝的城墙,把一块块的墙皮带给我吃。她说,当时还没有水泥,这都是小米什么的和的泥,虽说不知道能不能吃,但总比吃土好。 我就靠那似土非土的东西活了一天又一天。 但那终究还是土啊,没多长时间我的身体就真撑不住了。 我感觉我都快看见我妈了。 突然感觉嘴里有什么东西,湿湿的,还略带点腥味。仔细一尝,好像是肉,再一尝,好像就是肉。 我眼睛刷一下子就亮了,亮得跟汽车那远光灯似的。 我一睁眼就看见她了。 她看见我醒了,那个激动啊,赶紧塞给我一个包裹,塞得很用力,都不知道是在推包裹还是在推我。 她说:“快走,拿着它,快走......” 我低头一看,那是她的嫁衣,鲜红鲜红的嫁衣,里面包着一块肉,比我脸都大的肉。 第七章·食物(二) 我低头一看,那是她的嫁衣,鲜红鲜红的嫁衣,里面包着一块肉,比我脸都大的肉。 我一看有肉,整个人都乐呵了,但还没等我问她这肉是怎么来的,就乐不出来了。 我看见她爸爸走进来把她抱走了。 我看见她的四肢无力地垂下来。她在她爸爸怀里,也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无声地哭。 我看见她左腿大腿处露出了阴森的白色的骨头。一截小腿突兀得挂在骨头上,随着她爸的步伐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我这才意识到那是她的肉。 手中的鲜红色包裹突然变得烫手了。它在挣扎。我抱不住它了。 随着一个红得晃眼的布包在我手中滑落,又在惨白的地上摊开,我看见一对金镯子在红布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她的嫁妆。 那时,我听见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嚎,哭得那么凄惨,那么苍凉,那么绝望。 就像是晚上悲戚的狼嚎一样。 我想站起来看看是谁在哭,但当我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撕裂般的喉咙和无力的四肢告诉我:不用看了,那人是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饥荒年间,有一个成语,叫做易子而食。 从那时开始,对饥荒的恐惧就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之前以为饿死就够可怕了,但现在才发现,饿不死才可怕呢。 我就感觉我的胃在使劲地往上涌,好像要出来吞了我似的,整个食道都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扯着,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难受就算了,还饿不死,跟凌迟似的。 我就跟93说了,问她能不能给我点什么东西吃。 我就想,万一有呢,吃什么不比饿着好? 93也没否定,点点头就出去了,没十分钟,就托着一个小盘子进来了,里面放着拳头大小的一块肉,软软的,很细腻。 但是是生的。 后来93就每天给我一块肉,我自己烤,自己放盐。 开始时我还没注意,但后来我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那肉也不像猪肉,也不像牛羊肉,也肯定不是海鲜。但我总觉得味道挺熟的,好像在哪里吃过。 我就问93,这是什么肉。 结果93特平淡地来一句:“这是我的肉。”说的倍儿镇静。别说泰山了,就算太阳在她面前崩了她都能面不改色的。 我听了以后脑袋瓜子嗡嗡的,之前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在我脑子里像黄河泛滥似的全涌出来了。我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想着了火一样,烧的生疼,嗓子深处有一股糊状物拼命地往外挤。 我想起纣久珊了。 我站起来抱住93,无力的双腿让我狼狈地跪在她面前。沉重的眼泪和鼻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种溺水一般的虚脱感遍布全身。 久珊。 93。 我突然想起一个文艺而残忍的词,叫宿命。 我说:“93,别这样,别这样。割肉很疼的,我知道......” “没有割肉。”93在我怀里一脸奇怪地歪了歪头。 啥? “纣良不喜欢离体培养的肌肉细胞吗?” 离体培养? 我又蒙了。 第八章·衣服 这地方还真不错,没有战争,有吃有喝,虽说一天天的闲到长毛,但小日子过得还是挺舒服的。 既然这样,那就好好享受一下这种吃穿不愁的生活吧。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但又说不上到底哪儿不对劲。总觉得其实不是“吃穿不愁”。 吃是不愁,虽然说是组织离体培养得到的肉块儿,但那从理论上来说也是人肉啊,每次吃之前的一番思想斗争是少不了的。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不好吃。盐烤肉,糖烤肉,水煮肉什么的都吃腻了,最近正在试着合成醋,但总也不成功,醋酸那味儿怎么可能比得上老陈醋啊。 但要说这穿嘛......我一低头,一股两三个月没洗过的衣服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这是人能忍受的事儿吗? 于是我就找机会向93要一套衣服。 正好,93和46来看我,顺便说说我这点小小的请求。 我说:“小93,你这衣服真好看啊。” 我以为这话题就算是引出来了,可我真是高估她了。话题终结者的本质可不是靠着感兴趣的话题就能改变的。 她说:“小纣良,你这衣服也很好看啊。” 这一看就是在学我啊,还学得有模有样的。 先暂且不提这话我能不能接的下去吧,就说她这话,夸一个脏得看不出原样的衣服好看,这睁眼说瞎话也要有个度啊。 我正思考怎么接茬儿呢,46就开口了: “93的衣服是762家的吧?” 你瞧瞧,多稀奇啊,46都开口说话了。 93一听,话就多了:“是啊是啊,我等了好久呢,762家的衣服就说精巧,就我这件衣服......” 93一个喘气的功夫,46就插上话了: “不好看。” 93瞬间闭嘴。 钢铁直男有这么直的吗?跟一个女生说她的衣服不好看,还说这么直接,这要是在我原来那个世界,早就该拖出去毙了了。 “我也不是说不好看。” 46接着说。还好他改口了,要不然我还真想象不到93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是说不如上一件好看。” 我果然高估他了。他直得跟个钢铁似的,她脸冷得跟个钢铁似的。 本来还想着要件新衣服呢,就现在这架势,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但我仔细一观察,93表情好像一直就这么平静,也没见她哭过笑过什么的。 好像她也没生气。 “真是的,93最会挑衣服了,怎么穿怎么好看,93你看看,我也不会选衣服,你能给我带一件新衣服来吗?” 这话说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好像是打小背诵的儿歌似的。的确,这话怎么想怎么熟,想了好半天我才想起来我在哪里听过。 这不是村口大妈逗小孩的标准台词吗? 93瞬间一脸微妙,风平浪静的微妙:“762家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果然用糊弄小孩子的话糊弄93更顺利啊。 谁知道我才是被糊弄的小孩子呢? 第二天,我看见一件金黄色的连衣裙平平的摆在床上。 第九章·洗澡 先把自己和衣服洗出来再说吧。 裙子也比光着身子好,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穿女......啊呸,反正这里又没有什么别人。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是怎么洗澡的,反正我能想起来的洗澡方式就两种——淋浴和泡澡。 淋浴的话,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把水引到头上去,但做一个大浴缸还是没问题的。 材料就用钻石好了,反正就是碳嘛,钻石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像是我们路边的石头子儿一样。 用钻石浴缸泡澡,这要是搁从前,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啊,我泡在这个大浴缸里面,笑得跟个暴发户似的。 但是我忽略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 钻石浴缸又坚固又好看,盛水绝对没问题,但是它太透明了。 就在我还在浴缸里面一脸春风得意地狗刨的时候,93进来了。 进来的不声不响的,跟个贼似的,当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看我狗刨了。 我瞬间“嗷嗷”地叫着缩成一团,她倒是面不改心不跳,就像在水族馆看海豹似的看我,就差给我扔球了。一时间我都没反应过来我们俩到底谁才是黄花大闺女。 我说:“93,93,你出去一下,我还光着呢。” “纣良不让看啊。” “当然不让看!” “纣良的身体好像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地方啊。” 还没等我反驳,她就出去了,我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她解释,以至于她好像一直对我的身体有什么误会,可堵死我了。 我刚穿上裙子,就听见93在门口说:“纣良不让进去。” 我一看,是46来了,正搁门口站着呢。我赶紧招呼他们进来,一边解释说:刚才换裙......衣服呢。 46点点头。 嘿,果然还是46这种大老爷们儿能理解我。 “比昨天93那件好看。” 理解个屁。 我说:“那肯定的......不对,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穿这玩意好看?” “我说裙子好看又没说你好看。” “......” “纣良别伤心,你穿裙子的确很好看。”93说,“但是没我好看。” 不过93还真不是第一个说我穿裙子好看的,英禾也说过。 当时我们整个队伍去救一个高官,他口口声声说要一个旅的人来,也不知道那高官怎么着了,毕竟当时战火还没蔓延到那个地区呢。上级就派我们队先去打探一下情报。 为了安全到达,我们就假扮成难民的队伍,我被迫装村姑。 英禾说我女装可好看了,说以后找对象就找我这样的。 我要是个女的我还真想嫁给他,毕竟就他那家底,要黄金有黄金要钻石有钻石的。 故事讲到这,我停下来问93:“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黄金和钻石吗? 因为啊,在我们那边,这些都是很宝贵的。” 93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明显她不懂。 总之那事儿闹到最后就是个误会,我们好不容易到那儿,找到那高官,发现什么事都没有。 那高官醉醺醺地跟我们说: “我要的是一个女的人,不是一个旅的人。” 第十章·睡眠 又是美好的一天,阳光暖暖地洒进窗户,穿着金黄色连衣裙的小93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与阳光很是相称。 这是我第一次看女孩子睡着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93睡着时比醒着时可爱多了,也许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这么仔细地观察93,也许是女孩子都是睡着的时候更可爱一些。 93翻了个身,由趴着改成侧躺,金黄色的蝴蝶结顺着柔软的双马尾滑下,长长的头发散了一床。她平坦的胸脯伴着均匀的呼吸一上一下地动着,显得宁静而又美好。 不对! 慢着!! 93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虽然在这个地方还没听说过什么“三年起步,最高死刑”的说法,虽然93比我妈都大,但说她是个幼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更何况,这孩子从身子板来看怎么都是个孩子啊。 总之,这事儿把我吓坏了,我忙平定心神,好好回想昨天我到底干了什么。 也许不是昨天?也许是今天早上? 啊呸,重点不是时间,重点是干了什么。 我寻思我好像真没干什么啊,我就是把屋里的温度调低然后就钻被窝睡觉了啊,怎么今天就...... 之前行兵到北方地区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睡觉,因为第二天还要起床。大冷天的,晚上基本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盖被子的时候跟翘冰碴子一样,咔嚓咔嚓的,要是睡着的慢还会感受到脚被冻麻了的感觉,每天半夜都摸着床到处找脚。 第二天还是必须五点起床,黑色的天空显得更冷了,被子像粘在身上一样,谁都扯不下来。 现在有条件了,最想感受的还是大冷天赖床的感觉。 昨天突然想起来了,就把温度调成零下了。 93翻了个身,半个人压在我身上。 怎么睡觉还流哈喇子呢?都流到我身上......靠!我还没穿上衣呢! 大老爷们儿穿个大裤衩子就睡觉是什么新鲜事儿吗?谁会提前为这种突然的事做准备?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咋她睡醒前把她弄下去。 我轻轻伸出双手,卡在她的腋下,像拎起一只小猫一样把她拎起来。她的身体又轻又软,在我的手中有一种难以抵抗的温顺。 就在这时,她醒了。 我吓得手里一哆嗦,就把她放下了,她也不动,也不反抗,就那么乖乖地坐我身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纣良......” “93,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纣良你......” “93,别怕,我没对你做什么,真的!” “纣良你不......” “93,我......” 46进来了。我看见他一步跨进来,然后又一步跨出去。 “46!别这样!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46又一步跨回来,像之前一样坐在我床边。 “93,咱们先不要着急,慢慢说,我相信会说明白的。” “没着急。” “好,93,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来早了。冷。看着纣良好像很暖和,就钻进被子了。” 这么简单?这孩子怎么单纯到不懂事呢? “那为什么不早说?” “我一直都在说。纣良一直打断我。” 第十一章·开始 直到这一天,我在这个世界的新生活才算是真正开始,一种类似于使命的感觉在我心里潜滋暗长。 照常,93和46早早地来看我,只是表情意外的凝重。 本来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一直感觉他们总是波澜不惊的,根本不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什么想法,什么心情,但渐渐地,我感觉他们也像我一样把想法摆在脸上了,或者说我终于读懂了他们波澜不惊的表情了。 93首先抬起头,微微张开嘴,表示这件事要由自己来说,但嘴张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尽管没有说出什么,但开场的凝重的气氛奠定的很好。 尽管没有说出什么,但表情做的很到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整理语言,忘了说啥。 “纣良,我们打算带你去看一件东西。”46提前开口。 “之前你刚到的时候,我们在你的身上找到了非人类的生物的存在,在你的昏迷期间,我们私自捕捉了你身上的所有可能有生命的东西,加以保存并控制。” 这是46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什么叫加以保存并控制?” 我身上能有什么生物?无非就是沾上的草叶草籽花瓣什么的吧,这些东西控制什么?难不成还能吃人? “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功能,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合理控制,可能会给这个世界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可能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他们没见过,那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爱咋咋地吧。 “我不喜欢别人私自动我的东西,但看在你们是在为世界着想,这次不予追究,下不为例。” 我正了正身子,拿出长官的威严说。实际上我平时大大咧咧的,这点事什么的无所谓,但是既然气氛都渲染到这儿了,不这么说句话有点不合适。 “再重申一遍,我不喜欢别人私自动我的东西——把我的头发放下,93!” “果然双马尾不合适吗?” “肯定不合适。” “果然应该是单马尾吗?” “其实麻花辫什么的会更好吧......我是说别动我头发!” 从我的房间到他们要带我去的那里顶多二十米,但是93全程拉着我的手,说是什么怕我走丢了。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屋子,之前好像丝毫没有想过出来走走什么的,只是潜意识的感觉不想出去,不想出去。 街上比我想象的要干净,没有汽笛声,没有交头接耳的声音,连行人的脚步声都没有。人流量恰到好处,没有太拥挤,也没有太冷清。 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灰色的精致。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 那是一间和街上的其他建筑别无两样的屋子,但是没有窗户,还有一个看上去密封很严的门。 进门之前,他们告诉我要穿防护服。 93把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检查自己的孩子有没有穿好衣服的母亲一样,一会拉拉这里,一会扯扯那里。 46依然没有什么存在感,蹲在93身边,默默地给93身后的黄丝带系上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