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之恶魔教师》 第一卷第一章 烟里孤村雾里山 曾厌橘中隘,筑堂名烂柯。 人间忘宠辱,世事任风波。 夕脱乌纱帽,朝鸣白玉珂。 始识局上路,还在谪仙窠。 依山傍水的月见里小村本来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距离奈良足有五十多里。自从林家搬来后,便也变得热闹起来。 林家本是日本四大围棋世家之一,却是四大家中混得最差的一个。不仅人口最少,俸禄最低,而且世世代代从未获得过“棋所”,也就是从来没有出过“名人”。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人,从来都是与林家无关的,于是林家人说话,自然也比其他几家温柔的多。 现在世道不太平,那些人叫着维新,不仅推翻了幕府,打烂了许多传承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规矩,御城棋被停,棋家的俸禄也被大大削减了。林家从五十石减到十三石,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生活,只好将奈良的祖产租出去,举家搬迁到月见里这小小的村庄。 先祖林元美留有烂柯堂在此,成为林家暂时避难栖身之所。 不过孩子们是不会为这些事忧心的,他们做完下午课,便一个个如脱缰的野马,漫山遍野撒了个遍。自西历传入日本以来,棋家也深受影响,不仅星期天成为休沐之日,星期三、五的下午也有了大把时间自行安排。对于这些孩童们而言,从老旧斑驳的奈良旧居搬到青山绿水天地宽阔的月见里,正是如鱼得水如鸟在林,把个小村闹得天翻地覆。 不过也有几位从小立下大志的棋童,并不嬉闹。来到见月山下,山下有一小池,名曰沐月潭,池边有一小亭,名曰遮月亭。据说这些名字,都是林家那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十一世祖林元美亲自取的。几人来到池边,沐浴更衣,然后焚香祝祷,来到亭中。亭中石桌,刻有棋盘,纵横十九道,正是棋童们经年所学所练。 “秀荣师兄,请上座!” 白皙俊俏的林秀荣轻捋衣襟,坐在上位,然后微微一鞠躬,颇有一点宗师风范。 下手这方乃是井上安柳,十五岁正是他一生中最胖的时候。下手向上手鞠躬应成九十度夹角,井上安柳做起来实在滑稽,像是圆球瘪了一块,以至于得了个“瘪球”的外号。 双方行礼毕,均凝神静气,以眼观鼻,待旁边的林有飞鸟宣布道:“秀荣师兄对瘪球师兄,不记谱第三局,定先。”更小的林美城便在本上歪歪扭扭地写:林秀荣对井上安柳定先不记谱。 林有飞鸟拈香祷告:“今有林氏门人切磋技艺,因棋理未熟,学艺未精,不敢有污先人之眼,故不录棋谱,不留文字。”然后从林家初代祖林门入斋,二代祖林门入,直到刚刚去世不久的十一代家主林元美,一一告知,待到祖先们均未反对~~香没有熄,林有飞鸟长出一口气。假如香灭了,他便得把整个程序再重复一遍,只是把不记谱变为记谱。记谱的事自然也得由他来做,工作量便大了好多倍。 祷告毕,林有飞鸟转身向二位棋童念道:“纹枰论道,阴阳慎操于手;同门切磋,胜负不萦于心。”如此所有程序结束,井上安柳执黑先行,便在右上小目落子。 林有飞鸟便带着两位更小的师弟,林美城与小林铁三郎,到亭外石板上刻下棋盘,让他俩对弈。两位小师弟并未正式拜入师门,还不算真正的林家门人,因此只做先前的沐浴焚香,已是足够。 林有飞鸟照料好众人,盘腿坐到林秀荣身后。棋盘上,仍然只有孤零零一颗黑子。天空中,牛毛一般的雨丝却密密的下来了,向外望去,整个山村像是笼罩在烟雾中一般。三人在亭中,还淋不到雨,亭外的两位小师弟,却很快湿得通透了。 “这样的雨,或许他今天不来了?”五人心中这样想道。 林秀荣本是出身本因坊家,乃是围棋史上鼎鼎大名的本因坊秀荣。幼时作为林十二世门入柏荣的养子过继,林柏荣门入死后,继承家督同时改名,是为林十三世秀荣。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现在的秀荣只有十六岁。 秀荣从学棋的那一天开始,便知道自己就是那种万中无一的绝世天才,本该继承坊门。可惜此时的棋界只有一个天才,那便是自创“秀策流”,执黑不败,御城棋十九盘全胜,被誉为“棋圣”的桑原秀策,后世称为“本因坊秀策”。此人作为本因坊家的继承人,即为“迹目”,秀荣想继承坊门可谓毫无机会。于是当代家主本因坊秀和,便将他过继到林家。结果刚刚过了一年,三十出头的不败棋圣秀策,因病去世了。 虽然心中非常哀痛,但有时不禁也想:那天下绝世的天才,或许只有自己了吧?这样想虽似对过世的秀策师叔不敬,但并不是狂妄自大啊,四岁学棋,两个月就能复盘,好像是前无古人的。同龄的棋手,没有哪个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眼前的这位对手,比自己大了两岁,已是井上家年轻一辈的翘楚,但在自己手下......让先,他已经连输两盘。 本来这个信心正在逐渐的坚定,或许此生无法超越秀策师叔,但是我可以成为“名人”,尝尝天下第一的滋味。 但是少年人的雄心壮志,很快遇到了挑战。 那是从与井上安柳的第一盘棋开始,他们初到此地,看到此亭此景,新鲜中带着兴奋。还有许多师弟们,带石灰画地为盘,十数人捉对厮杀,好不热闹。村中的农夫们见得此景,也有来看热闹的,甚至出声支招。江户时代围棋乃是国技,会得两手的农夫还真不算少。只是棋童们秉承“棋士修身要诀”,对他们的指点既不反驳也不听从,统统报以微笑,半天不落一子更是让人大感无聊。很快农夫们便退散了,除了一个放牛娃。 那孩子年纪似乎比他们都小,但现在想来应该是不可能的。必是天天风吹日嗮,又食不果腹,长得特别瘦小之故。他将牛栓得远远的,信步走在他们之间,默默地观棋,一言不发。并没有人把他当作一回事,林秀荣自然也不例外,直到那放牛娃来到他的棋盘边,轻轻说了一声:“好!” 那正是林秀荣刚刚从极其复杂难解的局面中理清头绪,下出了得意的一手。 “这牧童,居然能看懂我的棋?”他抬头略带惊讶地看向对方,发现对方也略带惊讶地看向自己,似乎在说:“居然还有点水平!” 心中一动之下,一时搞不清自己是否应该勃然大怒,推枰而起。 对于并不懂棋的农民,棋士应该是非常包容大度的,即使他们用锄头砸碎了棋盘,棋士也要面带微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是修养和气度。 但是对于有身份的懂棋的人而言,局中随便评论他人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那是一种冒犯,受到冒犯是应该还击的。秀荣的先辈二代本因坊算悦,在御城棋中便遇到这样一件事。御城棋是在天皇、幕府等高官面前对弈,乃是日本官方的最高棋战。当时观战的官员之一松平肥后守(相当于后世首都市长加市委书记)说道:这棋本因坊要输了吧? 本因坊算悦当即勃然大怒:“鄙人已将毕生精力奉献于棋道,对局的每一步都是赌上性命的呕心沥血之作,与武士决斗一般无二。何况我乃七段上手,岂容任何人多嘴多舌,玷污棋局!”说罢推枰而起,扬长而去。 观战的天皇等一众大人物面面相觑。松平肥后守只得向本因坊诚恳道歉,棋赛才得以继续。此事被载入史册流传于世,成为棋士风骨的典范。 但是少年秀荣却犯了难,对于一个牧童,本来应该轻轻笑一笑,万事不萦于怀。但是他明显是懂棋的,而且能看明白我得意的一步,水平不可能太低。这样一个懂棋的人,如此冒犯于我,我却不做任何反应,这合适吗? 正犹豫间,那牧童已抬步离开,观看他人棋局。此时发作时机已失,秀荣心中顿时大悔。不多时,却见那牧童又施施然踱了回来。秀荣心神难定,却于紧要处,忘记了做一个交换。只见棋盘对面瘪球凝思片刻,便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几乎与此同时,那牧童也轻轻道:“好!” 那真是妙到毫巅的一手。本来自己在繁乱复杂的盘面下找到破绽,正在全力进行追究,局面对自己相当有利,谁料此手一出,天翻地覆。对手的弱棋完好无损逃出生天,可谓龙归大海,反而对自己的薄味进行反攻倒算。自己已经扎扎实实落入下风了。 然而此手的妙味,自己过了片刻才看得出,而那乡下的孩童却比自己快的多了。难道他比我还强?不,那绝不可能,定然自己是当局者迷! 却见对面绰号瘪球的井上安柳,一时也陷入了挣扎中。在这么近的地方对我的棋评头论足,这是当众打脸啊。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关乎棋道的要事,绝不可以轻忽。不过上手秀荣师兄都没有发作,作为下手的鄙人有发作的资格么?“棋士修身要诀”中似乎没有类似的情况啊...... 等到林秀荣绞尽脑汁扳回自己的局面,却已是到了第三日下午~~第二日没法出门。当他使出神鬼难测手段,在众多荆棘之中杀出唯一一条胜利之路,当那一手落下时,放牛娃那轻轻的,如飘在云端的“好”字,又恰到好处的响起。似乎在说,你所有的殚精竭虑,挖空心思,我都早已帮你想好了。 从那以后,每当林门的弟子们来遮月亭下棋,那牧童都会牵着一头黄牛前来驻足观看。看到酣时,偶尔也会轻轻的道一个“好”字。不过林门弟子很快就发现,这个好字可不是轻易得的。 首先这一手本身得有相当水准,要么极复杂,要么极隐秘,要么极巧妙,要么极深远。总之,普通平凡的招法是没戏的。 其次,这一手得对局面产生相当重大的影响,即使不是劣势中反败为胜,也得是相持中打开局面,最不济优势中敲定胜局。输定出妙招仍是输定,或赢定时出招赢的更多,小牧童是不会理的。 最为恐怖的是,林门弟子们发现,得到“好”字的妙手,好像是无法抵抗的。什么你出一个妙手,我以更巧妙的手段还击,这种情况根本是不存在的。别说还击了,化解都不能。当对方得到一个好字,那便意味着......他要赢了——如果不再犯错的话。而自己该做的不是愤然反击,针锋相对,而是应该立正挨打,默默忍耐,把损失减到最低,然后再寻找或等待机会。 很快,输赢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 “今天你下得不错,又赢了!” “别提了,一个好都没有,全是些臭篓子......”赢棋的人依然沮丧。 “我中盘那一挖咋样?你们听到了没有,我今天也得了个好,要不是最后打个大勺,哪会输掉半目......”输了的人眉飞色舞。 其实他们心中都已经清楚,牧童的水平一定是很高的,起码比他们所有人都高。作为追寻棋道的棋士,可以以师事之。但是想起要与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放牛娃讨论,甚至向他请教围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何况这世上,还没有谁凭着几个“好”字就成为高手的。 总要下一盘才行。 作为当代本因坊、准名人的次子,棋圣秀策的师侄,未来林门的掌门人,林秀荣自认向道之心无比坚定。就算这小孩是比自己更加妖孽十倍的天才,我也不会有任何嫉妒之心。嗯,那简直是一定的,或许失落是有一点吧,但是向道之人每多一个,向道之才每多一分,棋道的奥秘每多揭露一点,那都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 那便下一盘吧。未来掌门很快作出了安排,由实力与自己最为接近的师弟林有飞鸟发起挑战。但对方可能并不想和他下,包括自己在内,共有五人得过“好”,说明水平是对方认可的。人太多是不行的,有借势压人之嫌,就算对方不在乎,也要替他想在前面。便是这五人,任他挑选了。 林秀荣望着雨丝,努力回想自己的安排有没有问题。毕生第一次向门外之棋士发起挑战,总不能做出失礼之事。自己是棋所刚刚定下的三段,对方的棋份不可能高过自己,那么他若不与自己下棋的话,便不能用这张石桌棋盘。也不能像往日那样随便,用石灰画太过儿戏。林有飞鸟早已带好了直尺与石刻刀,挑战被接受便现刻棋盘。六人下三盘棋,也不显得我们刻意找他了。 一切都安排的颇费苦心,但是该来的人还没有来。正在焦躁时,却听得一阵有些刺耳的草笛声传来,紧接着那牧童一手牵牛,一手紧按着嘴里的草叶,从山脚处转了过来。吹得两声过后,叶子破了边,又从裤兜里拿出一片继续吹,甚是嘲哳难听。 对于等待的五人而言,却无异于听到仙乐。 第二章 见时容易破时难 牧童仍是远远把牛拴好,到得池边把脚洗干净,穿上一双半破草鞋,便急忙往亭中走来。 在这当口,林秀荣与瘪球那盘已下得几步,显得并未特意等他。若是牧童根本不应战——这是很正常的,那自己这盘棋或许还能得个“好”。一切都与往常一般,只是人稍微少了点。 而林有飞鸟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他进了亭子,便起身邀请道:“这位小……小兄弟,咱俩来下一盘可好?” 这话说完,五人都悄悄看那牧童反应。谁料他却如没有听到一般,既不点头,也不答话,也不像往日踱步观棋,仿佛是呆住了。 “难不成此人是个聋子?”林有飞鸟心中疑惑,便又上前重复道:“小兄弟,你我来下一盘吧!” 此时才见从他脸上显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似乎想要开口却什么都没说,最后重重点了点头。 林中飞鸟说声:“稍待!”便拿出准备好的刻石刀与直尺,准备在亭内刻下棋盘。 那牧童却扯他袖子,指向亭外两位师弟的旁边。雨中下棋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林中飞鸟并未反对,把工具带到亭外,熟练而又一丝不苟的将棋盘刻得整整齐齐。 接下来该确定棋份,林中飞鸟还未开口,那牧童已将黑棋棋笥抱在怀中。他这是自居下手么?却见他已将一枚黑子拍在盘上,接下来是第二枚、第三枚......转眼已布下数十枚黑子,又抱起白棋棋笥,开始布下白子。 在场的五人,已经看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一百七十余年前,大棋士吉晴雅斋本在山中隐居,遇到下手挑战,便当场出题目,日本称为“诘棋”,中国称为“珍珑”。意为你做对此题,才有资格跟我交手。没想到这牧童自视如此之高,这般做派只会贻笑方家吧?不!只有我们破了他出的题目,并在对局中赢了他,才有资格嘲笑人。 只是这题目,真的很大很长啊! 近两百枚棋子,布满整个棋盘。五人已停止对局,来仔细观看这道题。往常见过的诘棋,多半只有二三十枚棋子,有得七八十枚已是极致,而这题太大太大了,可称包罗万象、遍布玄机。每一处都在对杀,而每一处的死活又都与别处相关,环环相扣之下,竟不知从何入手! 五人站在这旷世难题之前,已是呆若木鸡。 而那牧童心中也正感慨万千,望着那刻下的棋盘想道:“一百六七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这村、这池、这亭、这石桌都已毁于战火了,只有这两个刻在石板地上的棋盘保存下来,被后世考古专家奉为至宝,称为林门石刻。而这宝贝居然是我亲眼看着刻出来的,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啊!” 又看向雨中呆头鹅一般的五人,心中寻思:“一切都如计划一般顺利,这五个小屁孩儿一定会把这样的难题抄录回去给长辈们看,林家的长辈一定会觉得我不是平凡人,之后自然会将我列入门墙。天哪,终于看到吃饱饭的希望了!再过十天半月,我怕是要饿死在这破山村里了,这真是穿越者的耻辱!” 是的,这位牧童名叫林元,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此已经一个多月了。来时便如终结者一样,光洁溜溜。既无钱物亦无亲友,甚至连日本话也不会讲。这一月多来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饿,村民看他可怜,才给他一个临时放牛的工作,能够勉强容身吃个半饱。而日本话算是学会了“你、我、好、是的、沙扬娜拉、垭蠛蝶”等,离与人正常交谈还隔了十万八千里。 生活本来已经相当残酷了,而更残酷的是本来白皙帅气高大的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黑乎乎瘦小小的小孩子。 若不是偶然间发现,这个小村原来叫“月见里”,林元早就投池自尽,看能否大侠重新来过了。围棋界最著名的村子之一,大棋士林胜美的居所,培育出本因坊秀荣这样的强人。以林元贫乏的历史知识也能猜出,林家必然会来到这里,而自己也必须抓住机会,融入林家,才能吃饱饭啊! 而且,自己所思所爱所能包括老天给予自己的金手指,都指向唯一的所在,围棋! 林元本是一位it工作者,俗称社畜。同时他也是一名资深的棋迷。从小就偷爸妈钱财去买围棋书围棋杂志,参加工作后更是想尽办法去现场观摩职业棋手比赛。 到了后来阿尔法狗横空出世,围棋ai大行于世,对于林元来说真是身逢其时。作为it狗的他很快就搞清楚了阿尔法狗的运作原理,在网上下载了开源的软件、开源代码,从谷歌团队发表的论文中获取了更新思路方法,自己又灵光一闪奉献了天才的改进,很快便建立了仅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围棋ai,命名为小狗。 刚刚诞生的小狗几乎是一张白纸,林元为他配置了顶尖的个人电脑让它自战升级。出生的小狗最开始只懂围棋规则,既没有价值的判断,也没有计算的深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运算速度还行,每天可以下七万多盘棋,几天之后小狗的棋力已经完全不输于自学成才几十年的自己。 随着小狗棋力的快速增长,林园把每盘对局的时间拉长,以便能够进行更深入更细致的计算,此时一天还能下一万多盘。到了最后小狗不仅超越了人类,而且在某ai比赛夺魁,战胜了包括顶艺之类的世界顶尖ai,以至于网讯负责人在联系自己想要购买小狗的代码。此时小狗能够进行非常复杂的对局,但每天只对弈三千多盘了。 林元志向高远,并不为钱财所动,每天孜孜不倦的在网上寻找各路高手以虐菜为乐。当无人可虐时,便复盘小狗下过的棋局。看到小狗的成长,心中便非常的快乐与满足。 某日,当林元在打谱阿尔法元的自战棋谱中的一局时,小狗忽然提供了一个新的参考图,其算路如此深远,以至于林元根本看不懂其中的含义。这说明小狗对前辈阿尔法元下出的棋,已经有了自己不同的看法。 阿尔法元是当年阿尔法狗的最终版本,对于围棋爱好者而言,它就是最接近围棋之神的存在。阿尔法元自己左右互搏的棋谱,不异于围棋界至高无上的武学宝典。 这些棋谱林元之前也打过无数次,绝大多数内容人类都看不透彻,只能试着去感受。而部分被人类解读成功的那些棋,已经能让林元感慨赞叹恐惧颤抖。从未想过自己的小狗这么快就有能超过当年的狗前辈的,当这种现实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的面前时,缺乏锻炼长期久坐营养不良生活混乱造就的羸弱身体终究没能扛住这种刺激,于是就穿越来到了这一百多年前的东瀛。 反复的确认过了,除了本是在个人电脑里现在却生存在自己脑中的小狗以外,确实再没有其他金手指了。 那小狗在自己脑中单独占据一块空间,便和前世一样自行对战,提升技艺。前世在电脑中,消耗的是电能,现在自己脑中,消耗的便是营养。于是林元总是饿得特别快,寻找食物每天都是非常迫切的头等大事。 很显然的,自己肩负了冥冥中棋神的某种使命,来到此地必得以围棋为业了。虽然称霸地球没了指望,但是能从事自己最喜欢的事业不能不说也是一种幸运。当然,如果能够吃饱的话。 从出生地来看开局都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加入林家,扶持林家,成为大棋士,调教围棋界,这就是自己要走的棋圣之路啊!而且丝毫不费力气,小狗在手,天下我有! 路线定好了,操作也并不复杂。虽然言语不通,但是林元凭借脑中的小狗,很快让林家的棋童们对自己印象深刻。当他们主动来同自己接触时,便趁机抛出大杀器。下棋是不能随便下的,你下赢一个小棋童也很难引起林家重视。 这大杀器便是被称为史上最难死活题的《发阳论》第一百二十题。 《发阳论》的作者是日本第五代名人桑元道节。桑原本是本因坊家的天才,后与本因坊家反目,加入井上家,过了数年便帮助井上家获得了棋所,并亲自就位名人。桑原认为棋形结构为阴,棋理手段为阳,发现隐秘的手段和妙手便是《发阳论》得名由来。《发阳论》成书之后,一直被井上家视为至宝珍而藏之,秘不示人,只有核心弟子方能一窥究竟。 而其中的第一百二十题,难度超过了人类的极限。数百年来,井上家有无数顶尖棋士废寝忘食,为其研究终生,临死前专门为这道题出书的不知凡几。到三百年后围棋ai出世,发现这些解题答案没有一个是正确的,很多甚至连思路都南辕北辙,不得不说是井上家的一大悲哀。而后世ai给出的答案,也未必就是最终的正确答案,棋道之艰深可见一斑。 拿出这样一道题,是要让高手一看便知意义非凡,是要林家不得不立刻正视自己,尽快把自己这个天才列入门墙,免得夜长梦多,让自己不小心被饿死。 看着在雨中凝视棋局久久苦思的林门五弟子,林元志得意满的轻轻离开。明天,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第三章 蓬头稚子入我门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林元所料,但还是出了不小的岔子。 林家的效率很高,第二天下午就把自己找到。 跟着林有飞鸟进了林门,一条小径直通竹林深处,走得数十步,豁然开朗,百尺见方一个小院,花台建筑极见巧思。院前一栋两层小楼,名曰“烂柯堂”。到得门前,门楣上一副日式对联,倒是用中文书写:神鬼莫测之机;深奥幽玄之门。横批:究竟微妙。 进得门来,堂上正位坐着两人,左侧是位老年男子,身着粗布灰衫,体形匀称,深目浓眉,年轻时必是一代美男子。这正是林家当代家主:林柏荣门入。右侧是一中年妇人,身着艳红和服,白面黑齿,颧骨较高,乃是门入之妻喜美子。堂下也坐着一人,白净秀气,林元却是见过的,当代林家迹目,林秀荣。 跪坐在堂下,听得家主和颜悦色发表一通高论,想来是问候鼓励之辞,家主夫人又严肃认真发表一通高论,想来是鞭策告诫之意。林元还在发呆,却听夫人疑问之语气渐重,明显是在问自己什么问题,而自己却是两耳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但这难不倒林元。咳嗽两声,用最真挚诚恳的语气回答道:“尊敬的夫人,我是一个中国人,还不懂日语。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chinese,youknow?我怀着伟大而崇高的目的,从21世纪穿越而来,为了拯救你们的围棋……” 却听一旁林秀荣疑惑道:“中国人?21世纪?” 林元慢慢转过头去:“啥?你懂中文?” “嗨,懂得一些。” 啥?下围棋的居然有这么高端的人才?你不天天琢磨棋道,学习外语荒废时光,这还讲不讲武德了? 沉默片刻,林元道:“请忘掉我刚才所说的话,不过中国人是真的。我叫林元,自幼父母双亡,幸亏老天保佑,被一位中华国手名家抚养长大,后来拜他为师。为了与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进行友好的围棋交流,我跟着师父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不想遇到风暴,全船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师父在临死之前,告诉我一定要继承他的遗志,一定要见识到真正的日本围棋。他把唯一的一块木板推给了我,自己淹没在冰冷的海水里......” 说到这里,林元想努力挤出两颗眼泪,发现做不到后,便伏地嚎啕大哭。到后来,想起自己孤零零穿越到日本,亲人朋友再也无缘得见,哭声也变得情真意切起来。 林秀荣与家主夫妇用日语交谈片刻,林柏荣门入轻叹一声,亲自下座抚慰林元道:“罢了罢了,此后就把林家当作你自己的家吧!” 起身又道:“此子也姓林,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夫人喜美子道:“皆一面之词,哪能尽信。我林家虽不比前些年,暗中盯着咱们的人只怕少不了几个。” 林柏荣门入笑道:“夫人就是心思重些。” 喜美子眼波一转,盯向林秀荣道:“若是我心思不重,咱家这点家业,早不知便宜了谁。” 迹目林秀荣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接下来林秀荣与林有飞鸟一道,带着林元到弟子居安排入住。 弟子居乃是大通铺,十七八张榻榻米排作两行。进得门来,井上安柳等人一围而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林元一个字也没听清。 林秀荣安排几句,大家又一哄而散,不多时纷纷拿来被褥枕头等各项用品,又给林元铺起床来。 林秀荣递过一个饭盒,说道:“吃吧!” “真是好人啊,俺多少天没吃饱饭了。” 饭盒里装着两个大饭团,林元吃得甚是香甜。 “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安柳、飞鸟他们和你住一起。” “明天六点起来做早课,然后父亲会跟你下盘指导棋。一定要好好下,如果发挥好了,收你做正式弟子,就天天都有饭团吃。” “要是我赢了呢?”林元抬头问道。 “不要想没影的事,我叫林秀荣,以后叫我大、大师兄。” “你就是秀荣?” 林元惊讶地盯着他,“你是从本因坊家过继过来的?” 大名鼎鼎的本因坊秀荣,被誉为名人中的名人,将布局星位发扬光大,弈出“传世之妙手”名局,被后世评选为古今十大妙手第二位。那盘棋相当有名,林元前生打谱时,不止一次为这妙手震撼到恐惧。因为那妙手是已死之棋多跑一步,被评价为“鬼气森森”,“非人所能下出”。 这样一位传说中的高手,居然就站在自己面前。 然而过继到林家,对秀荣来说并非什么光荣开心的事。在坊门竞争不过师叔秀策也就罢了,到了林家和义母喜美子也合不来。虽然秀荣自问孝顺守礼,但喜美子总觉得他是来争家产的,三天两头冷嘲热讽,生活也并不惬意。 当下不想多说,便道:“吃完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我就住在烂柯堂边的木屋,要帮忙就来找我。” 然后又约束同门,告诉他们林元不懂日语,明早又要下棋,大家不得打扰。众人纷纷对林元道:“干巴爹!(加油)”便即散去。 林元倒是感受到久违的温暖,缩到自己榻上,让脑中小狗尽情的奔跑,沉浸到瑰丽万千的棋局之中。 第二日精神抖擞的起床,雄赳赳气昂昂接受门入指导棋。为了不让门入难堪,只杀了他两条大龙,第三条就手下留情了,局终只赢了他一百多目。林家上下顿时惊为天人,立刻要废掉秀荣,立林元为迹目,但是林元谦虚淡泊,极力推辞,秀荣为之感动得流下泪来。 可惜林柏荣门入不依,一边摇着林元的脖子一边喊道:“拜托了,一定要扛起这个重担!我林家崛起就在今日,就在今日!” 感觉被摇的有点不舒服,林元睁开眼睛,却见圆乎乎一张胖脸杵在自己面前。 小胖子井上安柳带着憨厚而殷勤的笑容,递过一团热乎乎的毛巾:“快起床了,不然赶不上早课。” “阿里嘎多!”林元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搽了把脸,梦中的一切还在脑中萦绕。“一定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但是一定都会实现的。” 换上日式道场服,略有些宽松,便把腰带扎紧些。跟着瘪球师兄来到立心堂,这是大家读书做早课的地方。众人一起背诵“林氏家训”,共十七条三十八款,林元滥竽充数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又开始背诵“棋士修身要诀”。正在无聊之时,秀荣轻轻来到身边,一句句小声翻译给他听。 早课结束便是早餐,却不是昨日的大饭团。每人一大碗清可照人的稀粥,喝完后确实饱了,只是稍稍一动,便听得肚中水响。 “看来林家也不富裕啊!” 又跟着学了几句日常用语之后,林元一边与秀荣前往烂柯堂,一边盘算着:本因坊秀荣看起来十多岁,那么今年应该是19世纪60年代,还是70年代?中国正在太平天国,还是已经结束了?日本刚开始明治维新?都是乱世啊,林家藏在这月见里小村,倒像是世外桃源,可惜太穷了些。不对,月见里是哪年被毁的?是为啥?好像不远了啊...... 还没想出个五六七,烂柯堂便已到了,此时林家上下人等,都已集中到烂柯堂中,堂前仍是两把太师椅,门入与夫人身着正装,端坐于上,一黑衣老者立于门入身旁,两人正在轻声交流。 至于其他十余名弟子,一字排开,站在下首,或高或矮,或壮或瘦,此刻的目光都落到了林元的身上。 秀荣走到堂前,恭声道:“爹,娘,孩儿已把小师弟带到。” 林柏荣门入笑道:“昨晚休息得如何?吃的还习惯吗?” 在秀荣的轻声翻译后,林元答道:“弟子休息得很好,吃得也很饱。” 门入点了点头,看向夫人喜美子。喜美子哼了一声,道:“开始吧!” 那黑衣老者点起一柱大香,在香案前祷曰:林氏先祖,在天有灵,德被后代,慧赫丕能。今见良玉,聪慧有根,拟列门中,乞佑安平。伏惟尚飨。 在肃穆的气氛中,林元感觉冥冥中似乎真有一丝林家气脉,与自己水乳交融,林家这个词,变得亲切而具体起来。 祷告毕,林元向林家先祖叩首九个,此后便正式成为林家门人。 堂前棋具早已准备停当,林元作为下手先入座,然后需用棉布搽拭棋盘棋笥,以示恭敬之意。 足尺的香榧木棋墩,四足俱全,棋盘面以天元为中心,向四周微微凹下,拂拭于上手感极佳。这是顶级棋具大师的作品,在后世要成为日本国宝的。 棋子盛放于岛桑棋笥之中,是精美的蛤碁石制作而成,白子花纹细密,黑子晶莹光亮,同样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林家现在虽穷,数百年的棋家,底蕴还是有的。” 随着林柏荣入座,林元九十度鞠躬,门入顿首作为回礼。 屏气凝神片刻,林元拈起一枚黑子,用力拍在棋盘之上。 “啪”的一声,如击金石,清脆激越,余音袅袅。 第四章 当头棒喝明精神 作为人狗合一的林元,此时丝毫不担心自己的水平得不到认可。要考虑的只是要不要赢的问题。 总不能让新任的师父太难堪吧,作为七段上手,真当众被自己这个刚捡来的便宜徒弟杀得满脸是血,恐怕自杀的心都有了。 罢罢罢,看在师父一直对我嘘寒问暖的份上,今日便不取他性命了。 整盘棋要以超快的行棋速度展示我思维之敏捷,序盘以全新的着法展示我思想之深邃,中盘以超强手展示我算路之深远,后盘卖个破绽,让师父以妙手扳回局势。最后输个半目吧,这将是我人生中唯一的败局,必将成为名局流传于世,连带师父也出出名。只是不知师父能否撑到后半盘?不好说,随机应变吧! 于是在林家众人眼中,林元每步棋都是不假思索秒下,相反林柏荣门入倒比他慢得多,每一步都很慎重。 “这也太不恭敬了吧?” “毫无尊重之意啊,小师弟这是想干嘛?” 到了第七手,林元肩沖在白棋的无忧角上,这在后世已是非常正常的一手,经吴清源大师提出,阿尔法狗多次使用,已成为后世棋手的共识,含义隽永,子效充分,正是有此一手,无忧角的下法都少了很多。 但在此时的人们看来,含义截然不同。 “这已经不是不尊重不恭敬的问题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听说小师弟是中国人,莫非中国围棋就是这样?” “不可能,中国围棋是实行座子的,哪有这样的下法!” “这是为了激怒对手吧,对师长这么下真的合适?” 到了后面几手,黑棋对小目、拆边两子的连续两碰,更显嚣张至极。 “嗡”的一声,堂下弟子全炸了。 林元手指刚离开棋子,只见喜美子柳眉倒竖,手持木棒,“砰”的一声敲到自己额头上,怒声喝道:“小畜生,你这下的是什么棋?” 堂下秀荣抢前跪下:“母亲大人息怒,小师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孩儿日后当尽心竭力,教导他走上正途。” 又转头用中文对林元道:“还不跪下!” 林元头昏脑胀,仓皇间不知发生何事,一时倒呆住了。 喜美子厉声道:“这几招棋,都是你以前的师父教的么?” 在秀荣翻译过后,林元答道:“不、不是,都是我自己想的......” 喜美子恼怒已极:“你把门入当成啥了?你的下手?你在下让子棋?” 林元嗫嚅道:“我不是,我没有......” 喜美子深吸一口气,对众弟子道:“棋道艰难繁复,修道须先修其心,修心须先修其身。修身者何?诚心正意四字而已。” “若此子这般,下棋不经思索,对棋道毫无敬畏之心,无理手频出,对师长殊无尊敬之意。就算天分再高,也难成大器。” “秀荣,你们坊门的天才众多,有空讲给你师弟听。” 秀荣俯首道:“谨遵母亲教诲。” “那这盘棋,就到此为止吧!再看下去,祖宗都要生气了。” 听得棋局被终止,林元不禁嘟囔道:“德云社还讲究个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呢。到此为止是什么鬼?” 林柏荣门入对着棋局又看了两眼,抬头问道:“林元啊,你在说什么呢?” “弟子,弟子是说,多亏夫人教诲,弟子才幡然悔悟,以后必当跟着大师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做合格的共......棋道接班人。” “噢?想顶你师兄的班啊,哈哈!” 林元心中一紧,我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呀?转头看看秀荣,见他翻译完后便低眉垂眼,毫无不满的样子。 林柏荣门入起身道:“那便这样吧。”又对黑衣老者道:“三郎你来,我给你看一道诘棋。” 即将出门时又回头对林元道:“你师门出的这道题,你知道答案吧?” 林元想了想,答道:“我能解。” 门入不再说话,与黑衣老者径自出门去了。 待几位长辈都已离开,众弟子顿时议论纷纷。 秀荣走到林元身边,轻声安慰道:“别泄气,好好把规矩背熟,把日语学好。只要你真有实力,终有出人头地之时。” 林元没好气道:“我以为他们是第五层,结果还在第二层。唉,我不想等那么久啊!” “有啥好急的,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林元可怜巴巴的望过去:“师兄,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饿。要是天天喝稀粥,我怕自己营养不足,英年早逝啊!” 秀荣道:“第一,不会每顿都是稀粥。第二,门中还有比你小的师弟。第三,几百年来林家还没饿死过人。” 然后注视着林元诚诚恳恳地说道:“师弟,我知道你是天才,或许还是了不得的天才,但是须知欲速则不达,厚积方能薄发。你连行事规矩都毫无了解,便想着一飞冲天,世上哪有这样容易的事?” 林元心中一动:“是呀,我为何如此着急?须知世情方是大学问,还是先沉下心来了解这个时代吧。” 秀荣又道:“我的饭食定额却是有点多了,我也吃不完。若是不嫌弃,就每天来我这里拿些。” 林元感激涕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郑重道:“多谢师兄。” 接下来十数日,早课时便跟着秀荣学日语,早课结束便被管事师兄安排做各种杂务,有洗衣做饭,有清扫厅堂,特别是烂柯堂,每日需用抹布清洁两次,要做到一尘不染。林元虽已入了林门,却未行拜师之礼,还算不得正式弟子,一般的棋道课却没资格去听。好在他身怀更高技艺,也不觉得可惜,只是一整天体力活干下来,曾经的宅男只觉得腰酸背痛,苦不堪言。每到饭时,秀荣便偷偷塞给他半块饭团,或倒给他半碗稀粥,总算是没有太亏了肚子。 因恶了夫人,师兄弟们似也没有刚来时那么热情了,大多客客气气让他感觉到一丝疏离。 “棋界以实力为尊,日本更是如此。我这锥子已经很锋利,只要有机会处于囊中,脱颖而出不在话下。眼下的一些小小不如意,便当作是老天的磨砺吧。” 只有当日见识过自己那道诘棋的人,态度倒是热情得多。 经过半月多的日语强化学习,日常交流已是问题不大,“林氏家训”和“棋士修身要诀”也已会背了。 这日,瘪球师兄神神秘秘地把林元拉到对局室,棋盘上早已摆下大型珍珑,正是林元所出,“发阳论”中数百年无解的难题。瘪球师兄问道:“师弟师弟,这道题,这道题还记得吗?哪里才是破局的关键?” “这么多天了,还在想题呢?”林元问。 “是啊!”井上安柳有点委屈的说道,“按理来说,我应该自行研究,不该贪图答案。可是那么多天过去了,我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仅仅是我,秀荣也好,飞鸟也好,也没见他们有什么进展。” “昨日我打扫师父居室,见到师父和三郎师叔为这棋吵得很厉害,师父认为该从这里入手,师叔认为该从那里入手,谁也说服不了谁。” “师父师叔都这样,我想我肯定是解不出了,也许十几年都解不出来。这会成为我道心上的裂痕,影响我的棋道之路啊!” 井上安柳说完,便一把抱住林元,用殷切的一双小眼睛望着他:“且让师兄偷个懒,师弟,你就告诉我该从哪里入手......不,你就告诉我第一步该怎么下?求你了!” 大多数诘棋,第一步都是关键的一手,往往一手之后局面豁然开朗。但是林元出的这道题却并非如此,第一步仅是一个入局点,后续的变化还有一百多手。别说只告诉一步了,就是把答案揭示一半,后面的变化也不是瘪球师兄的水平能够算清的。 林元不忍道:“师兄,我把后面的答案都给你摆出来罢!” 井上安柳慌忙摇手:“不不不,你就说一步,后面的我自己想。” 林元拈起一枚黑子,落在右下四五路道:“第一步就在这里。” 井上安柳眼神顿时亮起来:“原来是在这里,这步棋我也想过的!但是,但是为什么该下这儿?” “接下来该怎么办?白棋可以选择自己做活,那样黑棋也可以连通,旁边的一块白棋就死掉了。不,也不一定死,那又和另外一块黑棋有关。” “白也可以切断黑棋,那么局部黑棋没活,白棋自己也没活。最后会怎样,双活?那又与旁边的棋死活有关,不然只是假双活......” “白还有其它下法......” 看着冥思苦想的瘪球师兄,林元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加油吧,少年!想当年,哥也曾经如此专注过,那是多么激情澎湃的岁月。” 林元转身悄悄离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颗棋子。 第五章 莫言一举轻千里 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和刻苦学习之中,林元的身体倒是健康了不少,日语也逐渐说得像模像样。这日便去寻找秀荣,想让迹目帮着找几本日语书,提高阅读能力。 来到秀荣居所,却见门外停着一辆怪模怪样的四轮车,像是由马车改装而来,简单粗暴的装上了一台蒸汽发动机。 秀荣正和几位师兄弟在车旁摸来摸去,见到林元到来甚是高兴。 “师弟,你来瞧瞧,这是涩泽荣一先生送我的新式马车。” 作为后世的老司机,林元只看了几眼,便确定这是一辆很不简单的马车,可以说是后世汽车的雏形。 没想到在这年代居然能看到这种物件,林元顿时兴致盎然,摸索片刻,在往锅炉里添了一铲煤后,居然就将车子发动起来。 粗笨的蒸汽发动机发出巨大的噪声,师兄弟们惊叫纷纷。用传动杆操纵方向,驾驶着这辆汽车的老祖宗,在院子里兜了两圈。车子的速度还不错,最高能达到20码左右,就是刹车实在太慢,等得不耐烦的林元只好用脚撑地,来了个脚刹。 下得车来,只见师兄弟们都双眼直冒星星,纷纷要求林元带自己兜风。 和大家疯玩一阵,秀荣拉过他来,“师弟你说,要驾着这车上京都,可以吗?” “昨天家里来信,说有重要事情让我回去一趟。我正发愁怎么走呢,有了这车问题是不是就能解决了?” 秀荣口中的京都,其实是指江户,也就是后世的东京。距离月见里,说是千里之遥也不为过。 真要是开着这老爷车去江户,起码也是30小时的车程。实际上因为路况、车况等原因,路上花费五六天是肯定的。 “恐怕不太行吧,万一路上车子坏了,咱们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冒冒险吧,这车子是涩泽荣一先生送我的,是法兰西国制造,质量还是信得过的。据说在法兰西国,还有更大的新式马车,叫做公交车,长年累月的跑,还要载着十几个人。” “涩泽荣一先生是谁啊,为什么送你一辆车?”林元问道。 “涩泽荣一先生是日本的大商人,名下起码有上百家企业,信誉极好,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推荐的东西是值得信赖的。而且啊,他是华族,也是一位中国通,特别推崇《论语》。常说若我日本国民人手一册《论语》,何愁日本不富强?” “两月前,涩泽荣一先生与他本家一位朋友发生争执,大约是因为商业路线的问题吧,我也不太懂。双方约定以文斗的方式解决分歧,也就是围棋决胜啦。他便通过父亲找到了我。” “于是文斗你赢了,他为了感谢你,就送你这辆车子?” 秀荣捋捋头发,“差不多吧,战胜后他本想给我一些钱,但是我婉言谢拒了。今天他便派人送来这辆车,如果我们能用上的话,那我就厚颜收下了。” “如果用不上,那就还给他?” “是的,如果用不上,留下来干嘛?” 林元打量着粗笨的车辆,这种汽车雏形在后世已经没有实物保存了,这是妥妥的文物啊!而且看得眼熟了,越来越觉得它散发出一种原始的工业之美。 “好吧,就为了这车本身,也值得冒险一次。而且,这兵荒马乱的,让你徒步去江户,我也不放心呢!” 秀荣便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师父林柏荣门入很快允准了秀荣的探亲假,嘱咐道:“我与你亲父秀和,已经两年未曾谋面,也不知本因坊家发生何事。若有需要援手的,尽快通知于我,切不可将我林家视作外人。” 秀荣躬身答道:“想是秀和父亲年事渐高,欲安排下传位于我兄秀悦之事。爹爹的殷切之情,孩儿必带给秀和父亲知晓。” 门入摇摇头:“若是那样就好了。正值多事之秋,我总怕不会如此简单。若真无事,你便快去快回,免得我心中担忧。” 秀荣答道:“孩儿知道了。” 待出发之时,秀荣林元二人正与众师兄弟道别,林柏荣门入匆匆而来,郑重其事将一木盒塞到秀荣手里:“思来想去,你还是带着这个,路上防身。” 挥别林家众人,林元将那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把转轮手枪,旁边还有七八颗黄橙橙的子弹。 林元对古董枪并不了解,但也知道这种枪必然是当代的新式产品,获取绝不简单。日本政府在民间历来是严格控枪的,门入真是有心了啊! 那么,月见里之外,究竟是乱到了什么程度? 漫长的旅途开始了,两人并肩而坐,秀荣用中文,林元说日语。两人开始漫无边际地交谈,既增强语感,也打发无聊的时光。 “师弟,你从中国而来,给我讲讲你家乡的事吧!你们那里的围棋,是什么样子的?” 林元一边开车,一边回忆道:“我的家乡啊,围棋有很大不同。首先,没有那么多规矩,棋盘上无不可下之棋。” “礼仪还是要的吧?无礼何以成道!” “对,但那是棋盘外的事。尊敬师长,赛前向对手鞠躬,开局第一手下在方便对手行棋的右上角,赛后赢家等待输家复盘......但在棋盘之上,没有任何束缚,围棋本身,应该是自由的。” “哈,还记着被打了一棍呢!听起来倒也有点道理。不过中国不是有座子吗?” “座子已经废除很久了。” “其它还有什么不同?” “没有棋份,在正式的对局中,都是通过双方猜先决定先后手。不过猜到黑棋也没有任何便宜,因为先手要贴目,现在执黑反而要稍微亏一点......” 秀荣皱眉思考了一会,“听起来怪怪的,貌似公平了。但是若出现像名人这样天下无敌的大棋士,旁人还怎么跟他下?” “没有那种艺成之后终身不败的棋士了,因为上手没有打挂之权。双方限定时间,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下完。顶尖高手之间的差距并不大,就算是天下第一的棋手,每年至少也会输好几盘。” “比赛很多,棋手每年可以下上百盘棋。” “顶级的围棋大赛,冠军奖金非常丰厚,水平足够的棋手决不会为吃饭的事伤神。” “水平差点的,也可以教棋、讲棋,参加各种围棋节目。特别是女棋手,不仅有专门的女子比赛,参加节目还格外受欢迎......” 秀荣听得悠然神往,嘴上却道:“你这是吹牛吧,哪来那么多比赛,哪来那么多女棋手?” “日本没有女棋手吗?” “当然有,咱林家分支,也就是三郎叔的两个义女,名叫林佐野和喜多文子。特别是文子,棋下得好,人也长得漂亮。要不要师兄介绍给你啊?” 林元做出恐惧状:“千万别,我这人最恨蚊子,一咬一个包。要是打死几只,和喜多蚊子不得天天打架?” 秀荣愣了片刻,才一拳打到林元腰上:“没个正形,哪有这样说人家女孩子的。” 林荣呲牙咧嘴道:“哎呀,师兄饶命!好疼,你是和那蚊子青梅竹马之交?要谋杀亲师弟!” 秀荣正色道:“在日本,女棋手尤其不容易。佐野和文子,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女子。作为同门,不应调笑。” “好吧好吧,我又错了。” “继续讲你们中国的围棋,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林元道:“那可多了,听我细细道来。” “在我原来的世界,在百余年前,出现一位震古烁今的大棋士,名曰吴泉。废除上手打挂之权便从那个时代开始。吴泉以无与伦比的大局观俯视天下,创立了崭新的围棋理念,并将世间所有顶尖高手,全部打至降格,可谓能让天下一先。” “让天下一先,好像也没啥了不起,我本因坊家所有名人都能做到。”秀荣心想,“但是不能打挂,影响还是挺大的,不知比我秀策师叔如何?” “吴泉之后,围棋理念得到很大发展,出现百花齐放之局面。围棋界人材辈出,创立了各种流派。有专围大空,气象宏大的宇宙流;有以棋形寓道,讲究美感的美学流;有一切以实用为准的小林流;有喜好实地,先捞后洗的地沟流......” 秀荣噗嗤一笑:“地沟流?这种名字是对手起的吧?” 林元道:“嗯,或者叫鼹鼠流也行。再之后,高丽国出现一位绝世高手,因始终面无表情被称为石佛,下棋滴水不漏,官子无人能敌。我中原十余年时间被其打压,一时万马齐喑,众人只得各自努力,以图将来。” 秀荣讶道:“高丽国竟有这样的高手?我却从未听说过......” 林元道:“那是你孤陋寡闻了。当那石佛渐渐老去,中原围棋复兴,又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时,又有西洋奇人,携一狗漂洋过海,来到中原。” “此狗名曰‘元初之棋’,又名‘阿尔法狗’,招法匪夷所思,下的已不是从前的围棋了。自它出世不到一年,已连败顶尖高手六十余人,我中国围棋第一人与之相争,也是完败,泪洒当场。于是我师父便带着我远渡重洋,来到日本,寄望于能在围棋之国找到方法,能与此狗相抗一二。” 秀荣盯着林元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想不到师弟竟然是个漫才好手,下次本门节庆之时,就请你上台表演!” 林元点头道:“师兄客气了,只要能为本门出力,师弟我义不容辞。” “还真是多谢师弟了呢!” 第六章 从古坊门长出士 二人谈谈笑笑,走了半天。天黑前按计划到达奈良,此后的旅程便少有乡村土路,林元也是松了口气。 找到一家旅社,秀荣叫道:“老板,开两间房。” 林元道:“出门在外,还是节约一点。就开一间房,咱兄弟二人抵足而卧,谈古论今,岂不美哉?” 秀荣道:“我自小便独自居住,不惯与他人同睡。” 林元暗自腹诽道:“原来还是公子哥做派。” 两人各开一房,秀荣备好热水,要洗去一路的尘土与煤烟。 解开衣裳,除去缚胸,一双莹莹如雪的胸乳跃然而出。沉浸在滚烫浴汤的蒸汽里,她暗自出神起来。 生为女儿身,自小却展现出惊人的围棋天赋。父亲秀和不忍自己被埋没,将名字从“秀容”改为“秀荣”,并通过种种运作,将自己立为林门迹目。 还记得父亲的谆谆教诲:“你既走上了这条路,便要牢牢记得,无论何时何地,都万不可泄露女儿身!否则不仅是你万劫不复,连本家也要沦为笑柄。” “这条路孤单而充满凶险,只有实力是你唯一的立身之本。当你成为天下有数的高手,才能稍解困厄于万一。” 她本对自身的天赋是极为自信的,除了惊才艳绝的秀策师叔,没有任何人能与自己相比。直到那位小师弟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位神秘的来自中华的林元师弟,实力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但他带来的深奥莫测的诘棋,观棋时深刻的洞察力与理解力,还有面对挫折时云淡风轻,不萦于怀的态度,都让秀荣有些害怕。 害怕这么多年来自己只是坐井观天,对真正的天才一无所知;害怕自己多年的信念受到动摇,失去求道的进取之心;害怕自己对棋道的认知受到颠覆,害怕那句“棋盘上无不可下之棋”。 还好现在看来,林元师弟只对吃饱饭看得要紧。 但是林元师弟描述的那个世界,又是如此具有吸引力。 女子也能凭着棋艺,自由自尊的生活;能够不被怪异眼光注视,尽情挥洒自己的才情。 还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天才棋士,开辟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棋界新天地,不禁令人神往。 就是林元师弟本身,也是令人向往的。他身上有多少棋界的宝藏?他有多少崭新的理念?他就是通往中华围棋世界的一扇门。 与此同时,林元洗漱完毕,已躺在床上,陷入围棋的瑰丽世界中。 观看小狗的每一盘自战对局,每一招奇巧华丽的棋路,看不懂的还能让小狗深度剖析。深深感受那些震撼灵魂的妙手,林元感到自己也在升华。 第二日出发,先到奈良煤局补充煤炭。 这老爷车吃煤相当厉害,昨天开了一下午,消耗煤炭近百斤。 煤炭本是紧俏物资,林元以为要费些时间才能办好,没想到煤局人员对秀荣毕恭毕敬,很快将车厢装得满满,还热情的送上一根弯弯曲曲的木柄铁杆,说是煤局研制的新产品——捅煤灰特别好用。 上路后,林元笑道:“煤局好像对师兄特别尊敬啊,莫非你也为他们下过争棋?” 秀荣正色道:“他们敬重的不是我,而是本因坊家。” 秀荣掏出一枚家徽给林元看:“我坊门立世三百余年,初代祖本因坊算砂,法名日海,乃是战国时一代传奇。” “他亲身参与本能寺之变,与一代枭雄织田信长弈出三劫循环之局千古留名。” “丰臣秀吉大人以师事之,创立坊门后享俸三百石。” “与德川家康大人亦师亦友,加俸至五百石。” “之后我坊门亦是人才辈出,多次担任名人,御棋所,为天皇太子师。” “而且名人不必亲自教导太子,以徒弟代劳即可。” “太子即位天皇后,很多场合还需对名人执弟子礼。” “从这个层面讲,三百年来,我本因坊家就是日本最为尊贵的家族。” “我坊门不仅棋艺高超,而且乐善好施,急公好义。” “日本为多灾之国,每当地震海啸瘟疫,我坊门出人出力,从不落于人后。” “前些年江户大疫,我秀策师叔以天下第一人之尊,亲涉药石,照料病人,不幸染疾故去了。” 林元扭头望去,秀荣白皙的脸庞在朝阳下温润如玉。她的神色既骄傲又难过,却有着林元之前从未见过的坚定。 “本因坊家确实令人敬佩,秀策师叔更是神仙中人。其实我在中土也曾听说秀策大名,恨不能早生数年,一睹秀策棋圣风采。” 听得秀策美名传扬中华,秀荣也甚是欣慰:“秀策师叔虽然仙去,我父亲秀和大人,小师叔秀甫大人,都是当世顶尖高手。” “我亲生父亲秀和大人,本来天分极高,但因担任家主,俗事缠身,又加上花费很多精力教导弟子,是以略逊秀策师叔一筹。秀策师叔去后,父亲以八段之尊,便是事实上的天下第一了。” 又看了林元一眼:“或许应该说日本第一。” 林元问道:“那为何至今没有就位名人?” 秀荣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名人那么简单?就位名人需要全日本所有上手一致同意,如果有反对者,就要在争棋中将他们全部击败。” “名人乃是九段,上手乃是七段,对弈棋份是定先。我本因坊家与林家关系莫逆,而与安井和井上家都有嫌隙。这两家各有两位上手,要想就位名人,需要定先战胜四位顶尖高手。” “我父亲两次发起冲击,结果都是三胜一负。” 林元叹道:“可惜了。” “小师叔秀甫大人,与秀策师叔曾弈定先十番棋,秀甫师叔六胜三败一和,也是天下有数的七段上手。” “师弟你到了我家,或可请他们下指导棋。我猜他们也想看看中华围棋,到底有多少可取之处。” 林元笑道:“好长时间没有下棋,确实很有些手痒了。只是我的棋路很是......自由,师兄却要先帮我说清楚为好,免得又生误会,反为不美。” “是了,你所说无不可下之棋。我也要看看,到底是胡吹大言,还是真有道理。”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关系又近了一层。 旅途枯燥漫长,两人谈天说地,加煤倒灰,倒也不觉寂寞。 又行了两日,沿途逐渐荒凉起来,林元前世的日本,越近东京越是繁华,眼下所见却是累累饥民,心中不由大是叹息。 此刻正是倒幕运动如火如荼之时,拥皇派与幕府派争斗不休。 黑船事件后,美国开始殖民日本,日本人初次见到工业时代的力量,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都受到极大的震撼。在此过程中,德川幕府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引起举国上下巨大不满。许多有识之士认为,日本必须求变维新,维新则必须集权。 日本西南四大强藩(萨长土肥)与天皇势力联合,提出“尊王攘夷”口号,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倒幕运动。经过长达数年的战争,终于在“伏见鸟羽之战”中对幕府军队造成决定性的打击。德川将军逃到江户,倒幕军穷追不舍,又在江户附近进行连场大战,最终逼迫末代幕府将军德川庆喜还大政于天皇。明治天皇就此定都于江户,将其改名为东京,并发布了一系列重大改革措施,明治维新正式拉开帷幕。 但是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幕府残余势力根深蒂固,许多支持幕府的地方势力仍在负隅顽抗。 两人要前往的,正是这样一个刚经过连番大战的东京。 两人越行心中越惊,秀荣担心东京的家人,不由沉默了许多。 途经一个岔路口时,忽然大批饥民一拥而上,欲对二人进行抢劫。幸得秀荣临危不乱,从木盒中取出手枪,朝天一枪镇住众人,才有惊无险离去。 一口气开出二三十里到了一个小镇上,二人才松了口气。想要找个客店借宿,哪知镇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来到一家挂着红色灯笼的客店之前,林元下车拍门,高声叫道:“店家,开门啊!”只听得“店家,开门啊!”的回声,店内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无。 此时一阵冷风吹来,二人不禁打个寒颤。林元回车取出手枪,闯入店中。只见店内倒着几具尸体,苍蝇乱飞,腐臭扑鼻,不知已经死了多久。 林元受此一惊,立刻逃出店去。讲于秀荣听了,二人都是脸色煞白。 又到镇中四下看了,家家户户皆是如此。门窗残破,箱笼散乱,像是经过土匪洗劫。有的女子尸身显是经过强暴然后杀死。整个小镇阴风阵阵尸臭难闻,两人不敢停留,只好开车继续赶路。 又行十余里,天色已经全黑。二人又饿又累,满身煤灰,甚是狼狈。 秀荣忽道:“师弟你看!” 林元顺她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灯火。不禁喜道:“好了,咱们借宿去!” 第七章 天苍苍兮降大任 行到临近,见是路边两间茅屋。林元提枪下车想到门前看看,忽然一狗大声吠叫扑了上来。林元慌忙举枪,却见那狗原是栓得好好的,数次欲扑都被绳子拖了回去。 柴扉开处,一位老妪拄杖提灯,颤巍巍走了出来。 秀荣道:“老婆婆,我们二人前往东京,错过了宿头,想在贵府借宿一夜。” 老妪略一迟疑道:“谁出门也不能背个房子,进来吧!” 林元进门一看,屋内只有一床一桌,椅柜俱无。一位老头躺在床上,不住咳嗽。 老婆婆拿出几个糙米饭团给他们吃了,又烧了一壶热水。秀荣拿出日元来给付房资,俩老推让几次,还是接了。 林元问道:“前面镇子上杀了不少人,是土匪干的么?” 老头咳嗽两声,叹道:“什么土匪有这么狠?都是军队干的。” 秀荣大吃一惊道:“军队?军队如此奸yin掳掠,无法无天?他们长官不管吗?” 老头儿冷笑一声:“你这个小哥,恐怕很少出门吧!长官?若没有长官下令,还杀不了这么干净。” 林元叹道:“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我今天才算真正见识了。” 秀荣问道:“长官为何要下如此命令?若只是抢劫倒也罢了,为何却要杀人?” 林元道:“抢劫是为了军饷和私囊,杀人是避免麻烦和以绝后患。” 老头道:“这位小哥说的是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镇上所留,都是华人。” “纳尼?”林元惊呼。 “中国历代都有商人到此,有些人便在日本娶妻生子。我日本国历来敬重中华,华人在此也算过得不错。久而久之,便聚居成一个镇子。” “现如今,听说中国已经虚弱不堪,管不得这些侨民了。这些华人代代经商,家家殷实,杀了又没有后患,自然是最好下手的了。” 原来死去的那些人,全都是自己的同胞!林元一时悲愤难言,只觉气血上涌,浑身颤抖。秀荣见他情势有异,忙用手抚背,助他平静下来。 老婆婆取出几捆稻草,助二人铺成床褥。秀荣心细,暗自将手枪藏于枕下。二人和衣而卧,林元却久久不能成眠,往日习惯于在脑中看小狗棋谱,此刻也全无心思。 这是日本的大时代。明治天皇天纵之才,知人善任,将日本从一个积弱积贫的农业国,建立成世界有数的工业强国。然而日本的崛起之路,却伴随着中国的斑斑血泪。 从甲午战争,到马关条约,再到侵华战争,日本国借助中国人的民脂民膏,像吹气球一样迅速壮大,在亚洲杀成尸山血海。损失最为惨痛的,就是中国,数千万同胞死难瞑目。 日本人最后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自己也死了几百万人,战后几乎成了美国的附属国。美国大兵在日本强抢少女,骄奢淫逸,回国后还要写回忆录,被多次制止才作罢。美国将军麦克阿瑟,在日本就像太上皇一样,对天皇和首相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好不容易经济发展不错,美国一个“广场协议”便打落尘埃,明知这是一个毒丸,日本政客却不得不吞下,只因为能够做主的并不是他们。 许多有识之士不堪屈辱,又无力回天。有的苟活着成了为美国服务的忠狗,有的悲愤自杀还遭到嘲笑。 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由,正是从此刻开始的啊! 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正是各种思想大碰撞,各种理念大对决的时代。在日本取得最后胜利的,是军国主义,是扩张主义,是di国主义。 之前的日本社会,对中华文化推崇备至。日本最著名的诗人,叫做白居易;日本最推崇的哲学家,叫做王阳明;日本最敬佩的军事家,叫做孙子;日本人眼中智慧的化身,叫做诸葛孔明。日本上流社会以有着华人血统为荣。日本的贵族,叫做华族,没有华人血统都要低人一等。在日本写诗,以汉语写作,以汉音朗诵,被视为最高逼格的行为。 这一切正是从现在开始慢慢改变,直到慢慢瞧不起中国,再到发展为仇视和侵略。 老天爷让我来到这个时代,莫非并不是让我靠着棋艺混吃等死?莫非是让我有所作为,避免日后数千万同胞被屠杀的悲惨命运? 想到这里,林元不禁苦笑一声,老天爷也太看得起我了。后世的一个死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专业是it,全无用处,金手指是围棋,与政治军事也毫不沾边。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刚刚亲眼目睹同胞被屠杀的惨状,若不做点什么,怎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么,要如何去做呢?思考良久没有半点头绪,林元昏沉沉逐渐睡去。 天蒙蒙亮,忽听得门外犬声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然后一声枪响,那守门犬呜咽一声,再无声息。 二人翻身而起,秀荣将手枪举起,对准门口,林元忙将她按住。 老婆婆正颤巍巍想去开门,那柴门早被人一脚踢飞,连门楣都垮了。数名兵士手持长枪,气势汹汹涌入。 为首兵士满脸横肉,厉声喝道:“为啥不开门?” 老婆婆道:“正要给老爷开门,只是......” 话未说完,已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我等奉旨征兵!这是你儿子还是孙子?” 说着转过头来,正看见秀荣手中握枪,惊呼一声,“这小子有枪!” 刹那间,数支长枪指向二人。 秀荣虽勇敢过人,但毕竟年轻,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林元虽也吓得不轻,却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急智,忙一手按住秀荣肩膀,以防她冲动冒险,一边高声喝道:“大胆,不得无礼!” “我家公子乃是现任本因坊之子,林家迹目,当今天皇陛下的师弟!你们长官见了也要客客气气。” 说着向秀荣要过家徽,出示给兵士们看。 本因坊秀和虽终身未就位名人,其师父丈和在位期间,收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孝明天皇为徒,而当今明治天皇正是孝明天皇之子。从辈分算起来,倒也不算撒谎。 那为首士兵迟疑片刻,挥挥手示意众人放下枪,勉强行个军礼道:“不知二位到此有何贵干?” 林元镇定道:“我二人奉本因坊之命,从月见里返回本家。途经此地,在两老家借宿。” 众兵士低声商量几句,那领头士兵道:“不知是贵人在此,多有得罪了。二位这就请便吧!” 秀荣觉得两位老人损失惨重,还想补偿一些钱财,被林元眼神制止了。 林元只拱拱手对众兵士道:“我二人多蒙两老照料,他二人年事已高,还望诸位高抬贵手。” 那士兵也拱拱手道:“好说好说。” 林元拉着秀荣离开,发动车子时,几个士兵还跑出来看。 秀荣问道:“我想拿些钱给两位老人,师弟为何不让?” 林元叹道:“财若露白,于他于我都是取祸之道。” 堪堪开出二十里,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林元回头看时,却是那些士兵骑马追来。思忖这老爷车怎么也跑不过马,林元索性将车停在路边,等他们上来。 这群士兵来到跟前,还是那位领头的上前道:“两位贵人,我们长官有请!” 林元回道:“当不得贵人二字,不知贵长官怎么称呼?找我二人何事?” 那士兵答道:“我们长官名叫乃木希典,至于所为何事么,二位一去便知。” 秀荣道:“若是我们不去呢?” 那士兵嘿嘿笑道:“二位只怕还是去的好,大家都省得麻烦。” 林元听到乃木希典这个名字,心中便是一动。 对于后世的中国人来说,乃木希典这个名字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日本人眼中的军神,中国人眼中的恶魔。 中日甲午战争时,率军攻占中国旅顺、辽阳,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旅顺大屠杀。 占领中国台湾的策划者、执行者,就任所谓台湾总督后,对台湾抵抗者进行了大规模镇压和屠杀。 精通汉文化,尤擅写诗。在入侵中国前夕,写下了“肥马大刀尚未酬,皇恩空浴几春秋。斗瓢倾尽醉余梦,踏破支那四百州”的诗句,被日本军国主义者拼命吹捧。 明治天皇死后,与妻子一起自杀殉节,彻底成了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所谓代表人物。 当然,现在的乃木希典,还是一名底层军官。在倒幕的戊辰战争中担任伍长还是曹长来着?这个记不清了。不过既然想要在当今的日本有所作为,这样的人物是绝对绕不过去的。 想到这里,林元点头道:“好,恭敬不如从命,请前头带路。” 行了约莫十里,见到一排军营。林元虽对军事一窍不通,却见营内士兵军姿挺拔,精神饱满,显然主官绝非等闲之辈。 来到一座营房前,士兵通报完毕,只听帐内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道:“带进来。” 林元秀荣二人进得帐内,只见办公桌前,两名军官围着一张地图正在指指点点,就似没有看见他们一般。 等了良久,林元怕秀荣沉不住气,握住她手,只觉她手心都是汗迹。见旁边有条长凳,便拉秀荣坐定。 左侧那名军官抬头望来,此人长得五官倒也端正,但这么一看,林元感觉便如被虎狼盯上一般。 “这就是乃木希典了。”后世他的照片林元见过,面目之间依稀相似。 “二位可知,我请你们到此所为何事?”那军官缓缓问道。 “这却不知了。想是本因坊名满天下,将军有意结交我家公子一二?”林元有意打岔,打破这军官刻意制造的强势气氛。 那军官呵呵一笑:“天皇陛下刚刚颁下《禁刀令》,除在役军人、警察之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持有管制武器。” 猛然拍桌厉声:“你二人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之下竟敢持枪行路,眼里还有王法吗?” 林元心中一紧,果然被抓住小辫子了吗?他这般恫吓于我,到底是意欲何为? 第八章 初逢危难试牛刀 “天皇新颁法令,我家公子长年居于乡下,消息闭塞,如何得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还望乃木将军高抬贵手。” 乃木希典语气缓和下来:“本因坊名满天下,本人也是极为敬佩的。二位幸好是遇见了我,若是遇见其它人,按律当入狱三年!” “我也不为难你们。交出违禁武器,以车抵刑,你们就可以走了。” 林元顿时心中雪亮,这是看上那车和枪了,想要巧取豪夺。正要出言,却见秀荣慢慢站了起来。 “这车是我长辈所赠,这枪是我父亲所赐。虽死不敢舍弃。” 乃木希典脸色一沉,正要发怒,秀荣又道:“三十年前,我坊门中川龟太郎路遇强盗,手无寸铁,不幸遇害。他是我师祖丈和之子,是先皇孝明陛下事实上的授业之师。孝明陛下伤痛之下,特许我坊门可持刀枪,是为《刀枪特许令》。” “即使告到当今陛下面前,我们也没有丝毫违法之处。” 乃木希典一时无语,林元心中暗暗喝彩:“坊门真是底蕴深厚啊,亏我还担心半天。秀荣师兄真是给力!” 却见另一名军官哈哈一笑,走到秀荣面前:“原来如此,看来是乃木兄误会了。哈哈......哈哈” “只是鄙人孤陋寡闻,从未知晓还有专发给坊门的特许令。说句实话,这种大事可开不得玩笑,若有丝毫虚假,可是要掉脑袋的!” 秀荣道:“这位将军高姓大名?” “不敢,在下儿玉源太郎。” 秀荣掏出家徽,昂然道:“我坊门中人行走天下,何曾大言欺人?” 儿玉源太郎摇头道:“本因坊门人,鄙人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说来惭愧啊,在下粗野无识,本因坊家徽,我也不认得。若是旁人随便拿个什么徽,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或是精心仿制的......” 秀荣皱眉道:“家徽在此,你自可让人仔细查验!” 哪知对方正等她这句话,儿玉源太郎喜道:“如此甚好,那么便请二位在此盘恒数日。我这就派人到日本各地,请几位家徽学专家到此查验。相信三年五载之内必有结果。” “二位放心,军营虽然简陋,保证衣食不缺。等真相大白之时,说不定二位更加健壮结实了呢!哈哈......哈哈” 秀荣一时呆住,只道:“验个家徽而已,哪需要这么久......” 林元听得儿玉源太郎之名后,一直在旁暗自观察。乃木与儿玉在年轻时是至交好友,初出茅庐第一战都是在戊辰战争中。 比起乃木,这位儿玉源太郎更不简单。被誉为明治时期日本第一智将,是日俄战争时旅顺的实际攻克者。当时乃木希典带着两个儿子上阵,同时带了三口棺材,意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结果两个儿子战死,日军死伤数万却毫无进展。此时儿玉临危受命,接管了指挥权。结果只花了五天就取得关键胜利,十天就功成返日。 之前乃木希典攻下台湾后,历经三任总督,十年时间,台湾反抗运动仍如火如荼,令日本政府苦不堪言。甚至一度想把台湾卖给法国或英国。又是儿玉自告奋勇,剿抚并用,几年里把台湾变成了日本下金蛋的鸡。 此外儿玉还是对中国满洲政策的策划者和推动者,也是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 与乃木希典喜欢作诗不同,儿玉唯一的爱好就是围棋,而且水平非常高。日本军部举行的围棋比赛,只要儿玉参加,就必是第一。要知道那时的日本,年轻的职业棋手也是要服兵役的!儿玉源太郎天赋之惊人,可见一斑。 这样一位围棋高手,会不认得本因坊家徽? 林元轻轻一笑,也站起身来:“多谢二位将军盛情。只是小子有个疑问!查验携带刀枪是否违禁,这是警部职责吧?” “我瞧二位将军仪表堂堂,器宇不凡,一看就是军中龙凤。莫非二位还兼任警部职司?” 儿玉源太郎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我们作为帝国军人,路见不平......这个路见不法,自然是要......” 林元接道:“自然是要花费三年五载,查清案情,才不辜负天皇陛下所托重任啊!” 转过身对秀荣说道:“公子,两位将军公忠体国,勇于任事,这可实在难得啊!要是将来有幸见到天皇陛下,你可要详详细细,把两位将军的忠肝义胆禀告陛下啊!” 秀荣立刻会意道:“若见到陛下,自然要讲的。而且我家有一位通世好友,正准备办立报纸,我看两位将军这份勤勉之心,应该在报纸上公告天下,让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羞也羞死了。” 儿玉源太郎与乃木希典对视一眼,心底有些无奈。 两人的长官和提携者山县有朋,非常喜欢新奇物事。眼见这位长官生辰将至,两人正为所送礼物发愁。听得下属回报今日所见后,两人当即心动。那转轮手枪,和不需马拉的马车,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物。 原以为两名少年年幼无知,软硬兼施,吓唬一番当能轻易得手,不料这二人居然如此伶牙俐齿,倒说得己方有些理屈词穷了。这样的卑劣手段,自然是不能让陛下知道,更不能公诸天下。 但儿玉源太郎是何许人也,转眼一计又生:“花个三年五载去查验,确实稍嫌费事了。鄙人倒有个简省的法子。” “若二位真是本因坊门人,棋艺高超自不待言。鄙人不才,也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若两位贵人连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敌不过的话......” “那我们自然是假的。”秀荣道。 “不错,”乃木希典道,“只要赢了我这位兄弟,一切自然休提,我向两位赔礼道歉!”他对自己好友的围棋水平深具信心,安井家主曾亲口说过,儿玉源太郎棋力至少有职业二段。 “如果我输了,二话不说转头就走,枪与车都是你们的。”秀荣傲然道。 “哈哈......我却不是要与你下,你若真是本因坊之子林秀荣,已经是职业三段了吧?与我这个三脚猫......合适么?” “果然,他对我们了解得清清楚楚。不打无把握之仗,想捏我这个软柿子。” “那就......快来捏吧!” “多长时间没正式下过棋了?从21世纪到19世纪,这是小两百年了啊!” 林元心中跃跃欲试,面上却为难道:“我吗?我还没入段啊!” 秀荣自持身份,觉得自己上确实不合适,便道:“没入段怎么了,对个业余棋手难道也怕?” 儿玉源太郎计谋得售,心情大好,一边摆出棋具一边道:“两位贵人,这话必须说清了,我们可不是贪图你什么物事,实是一颗赤诚为国之心,不忍见不法之事逍遥横行。” “当然,如果你赢了,证明你们真是本因坊门人,那就没有不法事。没有坏事,那不更好?” 林元却傲娇道:“这棋我不能下!” 儿玉源太郎一怔道:“为何?” 林元道:“因为赌注太不公平。我们输了要输掉车和枪,你们输了就只道个歉。天下哪有这样的赌棋!” 乃木希典双眼一瞪,就要发怒,儿玉源太郎止住他道:“那依你说如何?” 林元回头问道:“师兄,你要什么?” 秀荣思忖片刻,摇头道:“我只想快点回家。” 林元看着两位军官,慢慢说道:“我们两件东西,赌两个条件。” “噢,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儿玉笑道。 “前边镇子上,整个镇子的人全被屠杀了,两位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已经知道了,我猜是西南藩军干的。” “我想知道,下这个屠杀命令的人究竟是谁。” 儿玉源太郎略一思忖道:“倒是不难,这么大的行动瞒不了人。但是需要一点时间。” “我不着急,相信我和将军还会见面的,希望那个时候你们能告诉我。” 乃木希典掏出一个酒瓶,给自己和儿玉各倒上一杯:“这个我们同意了,还有呢?” 林元深吸一口气,用最诚恳郑重的语气说道:“小子我观二位将军,都是前途不可限量之国家栋梁。希望你们能答应我,将来青云直上,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之时......” 儿玉源太郎哈哈笑道:“这小子还真会说话。” 林元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若真有那一天,希望你们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不得滥杀任何一位平民百姓!” 儿玉与乃木相视一笑:“承你吉言,若真有那一天,你说的都依你便是。” 此时二人都未将此言当真,只道林元毕竟年幼胆怯,说几句奉承话以防自己翻脸下毒手。二人虽然志向高远,但此时日本正是风云际会,人才辈出之时,并未自负到认为自己必定脱颖而出的程度。他们更不会想到,多年以后,当他们当真率领千军万马,踏上中国土地时,会因为当年一个玩笑般的承诺纠结不已。 “叮”的一声,一枚棋子终于落在棋盘之上,宛如金戈交鸣。 第九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儿玉源太郎一手持酒杯,一手下棋,意态悠然。 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他并没有小瞧了眼前的少年。围棋四大家威名远播,能够被青眼有加,列入门墙的,没有一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天才。 每一着棋,都是思忖再三,力求滴水不漏,法度谨严。 对面的少年却是速度如闪电一般,几乎每次自己刚一落子,他便像有狗撵着似的,立刻弈出下一步,似乎完全没过脑子。 儿玉源太郎心中冷笑:“很好,就是这样。你越小瞧我,你便输得越快,输得越惨!” 对方似乎看出自己的心思,笑笑说:“将军莫怪,我师兄别无所求,只愿早点回家,做师弟的当然要尽力而为。” “呵呵,少年人果然是思维敏捷,哪有相怪之理?” 儿玉源太郎一边说着,一边将对方的奇怪一碰稳稳应住,不管你怎么挑衅,我只下自己的棋。 “将军这一招棋,气度沉稳,功力深厚,还说什么三脚猫功夫,您是深藏不露啊!” “哪里哪里,过奖了!” “将军这一着棋,算路深远,气象万千,我看您至少也是职业水准吧?您可把我骗得好惨!” “哪里哪里,都是瞎下,瞎猫碰上死耗子。” “将军这一手,极尽巧思,没有十年脑血栓都想不出来啊!” “何谓脑血栓?” “哦,就是功力,功力。” 儿玉摸着下巴道:“那倒没有,鄙人棋道入门太晚,距今不过六七年而已。虽然深爱此道,但平日杂务繁忙,用在棋上的时间实在不多。” “哎呀呀,失敬失敬!将军实乃天纵之才也,若是脱下军服,从此专精棋道,将来必成大器啊!” “呵呵,谬赞了,谬赞了。” 时至午时,棋盘之上已下了六七十手。秀荣已看得慢慢焦虑起来。 以她的眼光,自然早已看出,这位儿玉将军,决不是普通的业余棋手,这盘棋下到如今,连一步问题手也没有。相反林元倒是下了几步完全看不懂的棋,至今也没有产生任何作用。那么从棋理上讲,己方的形势没有任何好的道理。 秀荣心中不禁产生一丝悔意,早知对手如此难缠,还不如一开始就坚持自己来下呢! 儿玉源太郎显然与她看法一致,自己的局势肯定不差,何况自己执黑先行,本来就有着很大的优势。 他呵呵笑道:“先休息一下吧?两位也尝尝军中伙食。” 拍拍手,几名军士将数只食盒送入帐中。 打开一看,不过是馒头小菜和一罐清水,与林家伙食也相差不远。 秀荣无心用餐,悄悄推推林元道:“师弟,你下慢一点啊!这个将军很不简单。” 林元正忙着大快朵颐,在林家能够管饱的机会可不多。何况这几日风餐露宿,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师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只看师弟我如何大显神通便好。” 虽然只觉得不靠谱师弟在嘴硬吹牛,但秀荣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希望他真能说到做到。 饭后续弈,林元很快下出一子数用的妙手。要么侵入黑棋腹地,将黑的宝库掏得一干二净;要么断开黑棋一条小龙,借着布局时下的几颗残子,这条小龙将九死一生。 无论黑作哪种选择,都必将大大吃亏,那么白棋胜利有望。 秀荣先是喜出望外,但深入计算后却沮丧地发现,这步妙手是不成立的。黑棋有极强烈的反击手段,如果双方应对无误,十余手后将形成相互对杀。而结果是——白棋气不够,将对杀失败。 是否自己计算有误?是否有可以转换的其它方式? 秀荣紧张地不停验算,这样下不行,那样下也不行。这就是一条不归路,只要儿玉源太郎弈出那招强烈的反击,白死就已成定局。即使悬崖勒马,脱先他投,也只是少亏一点而已。而之前局势本就不好,再亏这一手,可以说败势已成。 只有期待对手看不到这一手,或者看不清对杀结果不敢下这一步。 可惜事与愿违,思考良久之后,儿玉源太郎坚定地拈起黑子,用力落在了正确的位置! “年纪轻轻能下出这样的手段,确实是后生可畏啊,哈哈......哈哈” 后面的结果,林元他看见了吗?不要随手啊!快快悬崖勒马吧,慢慢等待翻盘机会! 但林元显然没听见秀荣的心声。同之前一样,完全不假思索,便走向了那条不归路。 “将军可要小心了,这里就是胜负之处。” “说得对,我完全同意。” 果然不出秀荣所料,后面的变化几乎是一本道。黑白对杀之势已成,白棋必然有死无生。 秀荣已经绝望的闭上眼睛。看来以前对小师弟寄望过高了,他的水平是有一点的,天赋也是有一点的,但是算路还是差了太多啊! 正在此时,却听得儿玉源太郎惊讶地“咦”了一声。 林元弈出绝妙的一手,在看似与对杀无关之处投石问路。 然而实际是有关的。如果黑棋应对有误,白有隐蔽手段起死回生,这手段虽说是隐蔽,却难以瞒过棋艺高超的儿玉和秀荣。 如果黑棋应对正确,白棋仍然是死掉。但是林元将通过弃子收气,筑成极为完整的滔天厚势。 如此与全盘配合,可以围成巨大中空,白棋不仅不亏,反而大赚特赚! 此招时机可谓恰到好处,哪怕再早一刻,对杀之势未成,黑也必然拼死一搏,绝不会任白围成大空。而此刻再想回头,已经晚了。 见得此招,秀荣胸中顿时豁然开朗,舒畅至极,起初的疑心和焦躁也荡然无存。这手棋就像璀璨的烟花,如此赏心悦目;又像晶莹的明珠,光芒四射。它就如利剑一般,不仅斩却了黑棋的胜机,也斩掉了秀荣心中忧虑。 儿玉源太郎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撼,喃喃道:“好棋啊......你真没有入段吗?” 之后整个下午,儿玉源太郎呆呆坐在那里,苦思对策。 在日本对弈,棋手需要跪坐。日本棋手自小练习,跪坐功夫都是很强的,一坐一天纹丝不动。林元就不行了,实在是支持不住,几次借口上厕所舒缓筋骨。 后来儿玉源太郎看出他的窘迫,极其大度的让其自便。还让乃木希典找出几本闲书来,供林元二人打发时间。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自有军士点上油灯,供两人挑灯夜战。 儿玉终于接受现实,待林元围成大空之后深深地打入,要在白棋空中活出一块,不如此不足以争胜。 林元斜靠在一张木椅上,一边随意应对黑棋招法,一边意态悠闲翻着书。 儿玉源太郎频频长考,布下许多陷阱,只要对手稍有失误,自己孤棋便有一线生机。 而林元应对看似随意,却是凶悍异常,有子进来便要全部吃住,有陷阱就全部踏碎拆掉,黑棋费尽千般心思,到最后也一无所获,反而白的大空完全实地化了。 到油灯灯芯即将烧尽,灯花落下之时,黑棋再无可下之处。儿玉源太郎长叹一声,终于投子认负。 伴随着几声鸡鸣,东方已经发白。 乃木希典听到自己好友居然输了,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儿玉源太郎备受打击的样子,林元实在心中不忍,好心安慰道:“将军的棋已经下得很好了,如果不是选了我,其实是真有胜机的。” 秀荣刚打了一会瞌睡醒来,恰好听见此言,先前对林元产生的信赖和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但转念一想,这家伙说的好像......是实话。 呸!瞎说什么大实话,该打! 这两位军官起贪心时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赌棋输了也极为光棍,很干脆的放他们走人,还送了一盒馒头作干粮。 倒是林元一步三回头:“两位将军,切不可忘了昨日之承诺啊!” 乃木希典怒道:“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岂有说话如放屁之理?再若如此小看于我,干脆你们就不要走了!” 林元还不甘心,又看向儿玉源太郎。儿玉苦笑道:“放心,鄙人虽然棋下的臭,对信义二字还是看得很重的。” 林元才长舒一口气,鞠躬道:“拜托了!” 挥挥手告别二人,发动车子离开军营,这时林元心中才高兴起来。一盘棋,救了数十万人性命,这是何等的功德? 仔细想想,其实未必。现在乃木和儿玉还很年轻,只是普通人,并未变成后来的恶魔式人物。当所谓的武士道洗脑教育改变了他们的人格,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天皇”二字重要。 想那乃木是将自己全家人性命都不放在心上的角色,怎可能因年轻时一个小小赌注,便放弃对战争最有利的做法? 不过,只要在他们心中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当他们对中国人民举起屠刀之时,能够有所犹豫,有所收敛,或能因此少杀一二人,便也不枉费自己穿越这一生。 何况,既然今天能改变他们一点点,何愁将来不能改变更多? 还有那所谓武士道精神在日本的统治,当真是大势所趋,无可撼动么? 为何不能用棋道,取代那武士道呢?为何不能用文明取代野蛮?为何不能用智慧化解戾气? 我穿越来此这一生,意义应该就在于此吧! 车窗之外,寥落晨星闪烁,仿佛眨眼答道:“是呀,是呀!请努力加油吧!” 第十章 棋星陨落实可伤 已经上路半天了,秀荣还在回味着那精彩绝伦的一手,在几乎没有思考的情况下弈出这一步,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 而且他应该是早就看出来了吧,不然不会满怀信心地走前面的棋,那都是以这妙手为基础的啊! 相比之下,自己在旁观者清的情况下,白白着急了半天,直到最后也没有发现这步棋。难道师弟比我强这么多?想到这里,秀荣吓了一跳。 便忍不住问道:“师弟,那步妙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林元打个呵欠道:“哪一步?” “就是你奠定胜局的那步问应手啊!” 林元满脸疲惫地回忆了半天,“奠定胜局是在上午吧?布局时他步调太缓,四五十手的时候胜率就接龙了。” “胜率?接龙?” “就是个位数了......总而言之。布局阶段他就不行了,后面还坚持那么久,真是有毅力啊......” “嗯?”秀荣怀疑他俩说的根本不是同一盘棋,这个师弟的脑子又秀逗了。 虽然很想照脑门上狠狠来一下,让他清醒清醒,但看他一脸倦意,想起他一宿没合眼,秀荣的心又软了。 “师弟,不如你休息一会儿,我来帮你开车。” “嗯,疲劳驾驶确实不行。不过,你会开吗?” “看你开了那么多天,早会了。” “光看会了可不行......好吧,你来试试,不行我再教你。” 事实证明秀荣确实是开车小能手,一上手就像模像样。 林元一琢磨,一路上连个鬼影都没看见,何况就算真撞上人,这十来码的速度也不会有啥大事。总而言之,安全!于是很不负责任地往车厢上一靠,不多时便打起呼噜来。 初升的朝阳照在他的眉间嘴角,添上一层淡淡的光辉。 在太阳落山之前,两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秀荣一路上归心似箭,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回坊门。而最终展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片残垣断壁,只有烧黑的灰烬和瓦砾在默默诉说,这里遭遇了什么。 “这,这是怎么了?” “我家大门呢?院子呢?房子呢?都上哪儿去了?” “不对,是不是走错路了?我们得上别处找找!” 林元见她情绪不好,忙一把拉住道:“千万别急,咱们往里再看看。” 在瓦砾中前行了两三百步,终于见到一片残存的木屋,影影绰绰似有人迹。秀荣挣脱林元的手向前跑去,没几步便跌倒在地。林元忙上前扶起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赶! “父亲!哥哥!弟弟!我回来了!” 果见几个人迎了上来,走到近前,见他们头缠白布,一身白衣,神情哀痛,秀荣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秀甫师叔,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爹呢?” 为首男子约莫三四十岁,皮肤黝黑,头发已有花白之迹。 “秀荣啊,你怎么才回来?唉,家元他......他就在里面,你......要节哀呀!” 听得这话,对秀荣不啻晴天霹雳,林元又陪着她跌跌撞撞往里跑,一路不知撞翻多少杂物。 到得一间稍大木屋,屋内甚是简陋。两根白蜡烛在烛台嗤拉拉燃烧,地下一领草席,白布覆盖着一个人。 当今天下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和,就静静躺在这样一张草席之上。 秀荣迟疑着走上前,微微掀开一看,哀叫一声“爹爹......”,便再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到得悠悠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只觉干渴异常。低低叫了声:“水......” 只觉一只手将自己扶起,一只木碗凑近嘴边。低头喝了几口,渐渐看清,陪在自己身边的只有林元师弟。 “师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元叹息一声:“师兄,还是等你好点再说吧!” 又端起另一只木碗,“来,先喝点白粥,还温温的,正是时候。” 秀荣握住他手道:“我一刻也等不得了,师弟,我的心里好难受......” 林元用手轻抚她背,答应道:“好吧,我慢慢讲给你听,但是粥也要喝。无论你以后要做什么,都得养好身体才行。” 秀荣微微点头,林元便拿一只调羹,一边喂她,一边慢慢讲来。 原来,倒幕军进攻东京,逼迫末代幕府将军大政奉还之时,派了无数细作进城四处放火。 本因坊秀和甚是忧虑,组织坊门人手昼夜巡逻。因俸禄大幅削减,本因坊近年来衰落极为厉害,为了生计,已将门内大批房屋租给他人,赚取微薄租金度日,人手已大为不足。秀和亲力亲为,常常数日不合眼。 如此过了数月,一直太平无事,众人逐渐松懈下来,只有秀和还在勉力坚持。却在战争结束前夜,坊门内突然火起。众人救之不及,将坊门房屋烧去大半,连带周围房屋也烧掉数十间。最为核心的库房也被烧掉,不仅坊门三百年积累之财物,还有历代先贤所著之围棋秘笈,所记录之围棋棋谱,都被烧得十不存一。不知多少便如《发阳论》一般的奇书秘藏,尽数化为灰烬,再不复为世人所知。 秀和本有宿疾,此刻又痛又悔,当即吐血病倒。众人报警希望彻查,指望能得到军队赔偿。而此时倒幕已经胜利,警部不敢细查军方,拖延月余后得出结论,是租客用火不慎,导致大祸,与军方没有半点干系。 秀和本已强打精神,带病指挥众门人收拾残局,听得此结果长叹一声:“三百年来,坊门人才从未如我这一代这般强盛,秀策秀甫都是天降英才。我也自问殚精竭虑,不敢丝毫懈怠,谁料竟是这般下场!” 遂作绝命诗曰:“棋之将死,有劫则生;人之将死,其奈若何?” 一代宗师,就此殒命。 秀荣听得哀痛不能自持,扑在林元怀里痛哭不止。 林元也是感慨不已。秀和的一生,就是一个悲剧。本因坊三百年来积累,在浩浩荡荡的历史大势面前,便如风中之烛。秀和付出毕生精力想要维系的坊门荣耀,终究是雨打风吹去了。但是秀和本人,那种百折不挠的执着,着实令人感佩。 两人相互依偎了一夜,林元使出浑身解数,着力安慰。到天明时,秀荣慢慢止住哭泣:“父亲一生的愿望,就是将坊门发扬光大。我必对哥哥全力相助,一定要完成父亲的遗愿。” 林元道:“这就对了,别忘了还有师弟我,我们兄弟二人勠力同心,必能实现秀和大人遗愿。” 秀荣脸一红道:“你为何要帮我?” 林元道:“因为你是我的师兄啊!你每天给我送的食物,都是从自己口粮里省下来的,你当我不知?我早问过管事师兄,口粮是师娘亲自掌管,你这个迹目,和普通弟子都是一样的份额。” 秀荣低声道:“因为我确实吃得不多的......” 林元道:“中国古时候有个将军,一饭之恩千金相报。我虽比不了他,也愿意为师兄倾尽所有。” 秀荣心中感动,正要说话,只听木门吱呀一声,秀甫师叔走了进来。 林元忙以晚辈礼拜见,秀荣也要起身,却被秀甫止住。 问候过秀荣的身体情况,又问了林家门入夫妇近况,秀甫才郑重道:“师兄走得急,这坊门的千斤重担,这些天便一直压在我的身上。” 秀荣低首道:“确实这些天,辛苦师叔了!” 秀甫摆摆手:“都是一家人也别说辛不辛苦,只是眼下有件最紧要的事。” “师兄的葬礼,必须要昭告天下,联系故交好友,统筹兼顾。现下门内无钱可用,想要办好绝非易事。” “在那之前,须得定下家元,名正而言顺,有些事才好进行。” 秀荣讶道:“师叔说得是。不过父亲生前早有安排,迹目便是我哥哥秀悦,何须还来问我?” 秀甫叹息一声,“秀悦那孩子,唉!本来想等你大好了再跟你说,可这事实在着急。唉......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说着门一开,一名仆妇扶着一名青年慢慢走入。 秀荣自小便离开坊门,与自家兄弟已数年未见。但见那青年目光呆滞,动作迟缓,眉眼间却依然熟悉。 “哥哥?......秀悦哥哥?” 秀甫在旁道:“那日大火,秀悦居所是最先着火的一批。他是从梦中醒来,便置身大火之中。从此受了惊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秀荣轻轻走到那青年身边,轻声问道:“秀悦哥哥,你还认得我吗?” 那青年疑惑地望着秀荣,似在努力思索。 秀荣道:“我是你的......我是秀荣啊,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捉过蝴蝶吗,还给我梳过头,扎过辫子?” 那青年却摇摇头,不知是记不起来,还是不相信秀荣的话。 秀荣急道:“哥哥,你好好想想,你一定能想起来......” 那青年眼中却显出恐惧的神色,一边往后退去一边道:“火,到处都是火......好大的火......” 秀甫使个眼色,那仆妇又将秀悦带了出去。 秀荣失望至极,流下泪来。 秀甫咳嗽一声:“秀荣啊,你也看见了。秀悦这样子,根本无法承担家元重任。而坊门不可一日无主,我们还是要速下决断才是。” 秀荣搽泪道:“师叔有何良策?” 秀甫道:“事已至此,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立迹目之时,秀和师兄就属意于我。只是因为师娘反对,你父亲不得已,才立了秀悦这孩子。师叔这么多年来,为坊门任劳任怨,从未有过半点私心。如果秀悦他好好的,我们当然便照师兄安排,立他为主。但是秀悦现在这样子,哪里还能担这副担子?为本家大计,只有师叔我当仁不让,接过这千钧重担,继承你父亲的遗志。” 第十一章 落花不解伊人苦 秀荣思忖再三,对秀甫说道:“师叔所言,我已尽知。只是兹事体大,侄儿现在心乱如麻,实在难以决断。还望师叔体谅。” 秀甫点头道:“我也知确实为难了你,但事情实在紧急......” 秀荣道:“请容我一日细细思量,明日必给师叔答复。” 秀甫点了点头,告辞而去。 秀荣颓然坐在榻边,垂泪道:“莫非天要亡我本因坊?父亲刚去,兄长又出这样的事,师叔还起了别样心思......” 林元轻声问道:“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秀荣摇头道:“我弟弟秀元年不及十五,还未入段。若任家督必为天下耻笑。” “棋界以实力为尊。哥哥秀悦虽为有病之身,棋力已达六段。父亲一去,师叔秀甫已是事实上的天下第一人。他俩无论谁任家督,外界都无话可说。” 林元道:“所谓事急从权,外界议论不理也罢?” “我本因坊已经失去一切,只剩下三百年积累的这点名望,万万不可轻忽。” “前些年井上家督井上节山因硕,即位没几年,便因杀人被废。事起突然,连迹目也没有立。当时弟子中最强的仅有四段,井上家不惜发动全部力量,在全国寻找,将已经隐居云游多年的宿老服部正彻七段寻回,便是井上家当代家督,十三世井上服部因硕。” “家主棋力极为重要,立我弟弟秀元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林元思忖片刻,小心道:“那么,就同意秀甫师叔做家主,有何不可?” 秀荣眼泪再次涌出:“我知道,让秀甫师叔做家主,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可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或许是我太自私,秀甫师叔无论是资历、能力还是棋力,都没有任何问题。可我哥哥发病到父亲去世,隔了一个多月,我父亲为何没有改立迹目?现在父亲尸骨未寒,我们就改弦更张,一想起这个,我的心里就像刀绞一般。” “师弟,你会笑话我吗?或许我就是自私,不想坊门落到外姓人手里;不想父亲的愿望从一开始就走偏;不想以后回到坊门时,就像个客人一样;不想今后拜祭父亲时对他说,您的遗愿,就由师叔替您努力了,作为您的......儿子,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说完,秀荣失声痛哭。 林元轻轻抱着她:“没有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人会笑话你。师兄,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拼尽全力支持你。” 秀荣在他怀中抬起泪眼:“可是这么做会不会是错的?对坊门真的好吗?会不会对不起秀甫师叔?” 林元的声音温暖而有力量:“相信我,这种事根本没有对错可言!秀甫师叔想争取他的权力,师兄你也要维护你的信念。那么,大家各凭本事罢。至于对坊门是否有利,那要看秀悦当上家主以后,我们能干得怎么样。” 秀荣慢慢平静下来:“对!我们将来,不会比师叔差。” “那么,师兄你好好想想,明日要如何回复秀甫师叔。还有秀和大人的葬礼,我看秀甫师叔也没有怎么上心,不然何至于停灵之处如此简陋?” “是了,父亲一去,师叔恐怕满心都想着如何运作家主之位。这葬礼操持,还得我们接过来才是。” 秀荣皱眉思索良久,“费用之事,本因坊在东京故旧不少,当不难筹借。其它诸事自有仪程,也不为难。最要紧得有一首定场悼诗,一般都是请著名诗家,花费心血而作。不知师叔是否已有安排?” 秀荣当即推门而出,找师叔询问。不多时便即返回,摇摇头道:“师叔果然根本没有考虑过。” “师弟,请著名诗家出手,花费不斐。我们这就出门,先找几位父亲生前友好,借些钱财,然后打听诗家住所,不然怕是来不及了。” 林元心中一动,“我这里倒是正好有一首,只是不知是否合用。” 秀荣满心疑惑,替他找来纸笔。林元定气凝神,挥笔写下: 赤血倾尽为围棋,黄金不惜栽桃李。 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 圣贤甘为门下客,王侯只是平交人。 可怜一朝风云变,枉费百年沥血情。 男儿百年且乐命,何曾徇节叹贫病。 一身肝胆争棋路,两肩风雨坊门心。 坊门枝根三百年,难荫当代多往还。 不看富贵眼前者,自有悠悠身后名。 秀荣见到此诗,反复读得几遍,想起父亲一生辛苦,不禁又哭出声来。 林元见此,正要上前安慰,却见秀荣转过身来,朝自己盈盈一拜,“原来师弟才是我父亲的知己,若父亲大人泉下有知,当能欣慰含笑了。” 林元摇摇手道:“此乃诗仙李白所作,我只是感念秀和大人事迹,略作改动罢了。” 秀荣疑惑道:“诗仙李白,那是何人?诗仙不是白居易吗?” 林元暗忖道:“师兄汉学深厚,居然知道唐宣宗御口钦定白居易为诗仙的故事,却不知道流传更为广泛的诗仙李白。或许是日本国情如此。” 解释道:“不是白居易,是唐朝另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与诗圣杜甫齐名。” “诗圣杜甫?诗圣不也是白居易吗?” “......”林元一时语塞,“在中国,白居易只被称为诗魔,此外还有诗鬼李贺......” “诗仙诗圣、诗皇诗帝、诗鬼诗魔、诗王诗霸、诗神诗灵,不都是指白居易一个人吗?” “师兄虽不才,但自小熟读汉诗。从古至今,普天之下,除了白乐天之外,谁能担得起‘大诗人’三字?” “白乐天以一人之力,夺天地之造化,留下三千诗篇,篇篇脍炙人口。所谓秀口一张,便铸就盛唐气象。” “你等等,让我捋捋......”林元在屋内踱了几步,“那白乐天之下,第二人是谁?” “哪有什么第二人!其它诗人,或偶有佳作,但谁人能望乐天项背?” “师兄,你确定吗?有没有可能是你......孤陋寡闻?” “我很确定!在东京殷实之室,几乎家家都藏有《中华诗歌全集》,也是我幼时读物。不知这场大火是否烧毁?” “我想看一看。” 秀荣立刻吩咐下去,让人去找《中华诗歌全集》,果然已被烧毁。好在此书流传甚广,租客之中也有留存。那弟子甚为用心,将所及处涉及中华诗歌文章的书籍,尽数寻来,足足装了一箩筐。 林元细细翻找,果然除了白居易之外,书中所载作者作品,俱为林元前世所无。而林元前世烂熟于心的无数名人名作,却是完全不见踪影。 “原来这个时空,已不是那个时空。” 那么历史还会像前世那样演化吗? 林元心中一直担心,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历史的惯性都会把它推回原来的轨道。 他还害怕,突然蹦出一个位面之子,一招天降流星就把自己灭掉。 但是眼前的诗集文集告诉自己,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 而且现在又多了一件武器,那是几千年以来,众多顶级诗文大家智慧与心血的结晶。 将华夏先贤的作品,用于拯救华夏的生灵,先贤们应该不会怪我......抄袭吧? 林元顿时信心大增,雀跃而起,一把抱起秀荣,转了一圈。 秀荣立刻面色通红,嗔道:“无礼!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 林元猛然省起,大丧期间岂能作此欢欣之举?忙讪讪将秀荣放下,低着脑袋向她连连道歉。 秀荣整整衣衫,无奈的看着他。这个师弟什么都好,既会开车,又会写诗,对人也很......温柔。只是时不时的脑袋就秀逗了,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尴尬了片刻,秀荣道:“我得先去见见弟弟,还有其它人,问问情况。你先看会儿书吧。” 将家徽掏出放到林元手中,“我家典籍虽被焚毁大半,总还剩些有用的。趁此机会,你去看看,或许对棋艺有所帮助。” 林元本想说即使真有《发阳论》,对自己也没啥用。转念一想,正好找几本秘笈,或许对秀荣有用。 要知道棋家把这种秘笈看得极为重要,像《发阳论》,除家主外就只有一两人能窥其面目。秀荣作为过继到林家的非核心成员,正常情况下也是不可能一睹为快的。 依着秀荣家徽,很快找到了本因坊最新藏书之所。只是一间小小木房,连个专门看管的弟子都没有。 林元在藏书房内徜徉良久,却没有找到一本合意的书。高级的书不是没有,但最多也只适合刚入段的弟子,怕是难入秀荣之眼了。 想那坊门数百年来多少惊才艳绝之辈,必不缺以毕生心血,著书立说之举,到今天尽皆付之一炬。前贤万般心血,从此湮没无闻,再难为世人所知。 后世只能从其它三家留存的棋书中,窥得一麟半爪。比如林家有一本《棋经众妙》,便是大棋士林元美所著。其中记载了七世本因坊秀伯所制一道诘题,通盘所有棋子没有一个眼,全部形成双活,端的是极尽巧思。 不禁为秀荣深深叹息,要重振坊门,再现往日荣光,真是谈何容易! 第十二章 夜阑棋罢指微凉 忙了半天,林元一无所获,只好悻悻回房。 坐不多时,天色已晚。出门一看,只觉秋风萧瑟,月朗云清。正逢秀荣也怏怏而回。带回几个饭团,二人就着清水胡乱吃了。林元便问道:“打探的情况如何?” “不大好,多数弟子对家主之位都没有什么意见。我哥哥秀悦继位也好,师叔秀甫继位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分别。” “而且这是在我面前如此说,不知在师叔那里,又是如何表态。” 林元奇道:“我觉得挺好的呀,按常理说,应该很多人支持你师叔才对。毕竟他更有希望复兴坊门吧?” 秀荣摇头道:“坊门衰落非为其它,根本原因是朝廷停了御城棋,又断了棋家的俸禄。除非能让天皇陛下改弦更张,或者每年赚得大笔收入,否则谁来也没希望。” “我原想众人仍记着父亲恩义,联合大家反对师叔继位,此事便成定局。现在看来,此路不通。” 林元略一思忖:“多年来秀和大人与师叔共同进退,在众人眼里,他二人几成一体。因此,记着秀和大人恩义,也不代表就会反对师叔的。相反,师兄你离家多年,大家反而对你不会太多亲近。” 秀荣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假若双方争持不下,最后将如何处置?” 秀荣想了想道:“如果名人在位,当由名人秉公裁决。但名人之位已空悬多年,棋所荒废已久。”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双方文斗争棋。” 林元眼睛一亮,“那就没问题了,实话告诉师兄,我有信心赢你师叔。” 秀荣白了他一眼道:“少吹几句牛行吗?师叔他升为七段上手多年,除了我秀策师叔,谁敢说必定赢他?何况你根本不是坊门中人,连对局资格也没有。” “而且秀甫师叔与天下七段尽数交过手,没有一次落于下风。父亲去后,他就是天下第一了......” “或许正因为如此,师叔觉得家主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毫不掩饰就通知于我。” “我哥哥若是没有病,或有三分机会。我,还是不成啊......” 秀荣的语气低落下来,泫然欲泣。 林元拍拍她的肩膀道:“你现下只是三段,师叔乃是七段,按棋份是让两子吧?让两子局,你还没有信心?” 秀荣道:“让两子应该有机会,不过涉及家主之位,师叔只怕不会同意按二子手合争棋。” 林元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看师弟我施展三寸不烂之舌,非挤兑得他同意不可。” 秀荣破涕为笑道:“又是吹牛。” 话虽如此说,秀荣心中已信得五分,“只是即便是让二子,我也没有必胜把握。” 此时林元心中已有了主意,“今天我到藏书房找书,正有了绝佳收获,找到一本秀策师叔的秘藏棋谱,我已尽数记在心里。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咱兄弟俩今晚就磨磨枪,免得时间长了,忘掉几着就大为不妙。” 秀荣大喜,忙摆出棋具,找出纸笔,要把秀策师叔的棋谱尽数记录下来。 林元飞快在脑中搜索。小狗下过的棋谱若是用纸笔记录下来,已是堆积如山,但在林元脑中,只占据极小位置。很快便选出数盘,在布局时弈出“秀策尖”的棋局。 “秀策尖”是秀策发明的布局好手,也是秀策本人的标志。这招棋涵义隽永,坚实有力,深得后发制人之妙。到了百余年之后的ai时代,无数人类发明的定式被推翻、重新定义,这招古老的“秀策尖”却历久弥坚,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成为各种“狗”经常采用的下法。 只要看到这标志性的一步,无论后面的棋如何不可思议,想必师兄也是不会怀疑的。他只会认为,秀策师叔就是超越了时代。 “叮叮”之声不绝,林元一边摆棋,秀荣一边记录。不多时,一盘摆完,林元正要抹去棋子,好摆下一盘,却听秀荣道:“等一下!” 林元动作一顿,却见秀荣眉头深锁,好似遇见什么极端奇怪的事。 “师兄,怎么了?” “这里白棋明显可以反击,虽变化复杂,但只有这样才有机会。为什么会简单放弃,最后输了那么多?” “连我都能一眼看出的手段,秀策师叔或是他的对手,居然看不出?” 林元顿时大汗。小狗的棋谱,全是按照中国规则,黑棋要贴三又四分之三子,基本相当于七目半。这盘棋是白棋赢了一目半,终局前黑棋发起挑衅,白棋赢棋不闹事,稳稳地走向胜利,本是非常正常的应对。 但在秀荣的时代,是没有贴目一说的。于是在秀荣眼里,白棋盘面落后六目,已经输定。此时黑棋主动露出破绽已经匪夷所思了,而面对黑棋白白送上门的翻盘机会,白棋居然无动于衷,任由胜机溜走。这和躺平任人宰割有何区别? 这个问题若解释不清,一盘质量极高的棋谱就变成错误百出。 林元绞尽脑汁道:“或许,两位高手已经算清,反击并不成立,于是心照不宣......” 秀荣却疑惑道:“是吗?这么复杂,支路众多的变化,即使真算清了也该下吧,万一对手出错呢?总比等死好得多吧?” “秀策师叔绝不会束手待死的,那么白棋一定不会是秀策师叔了?对吧?他到底是谁?” “呃,那本书封面被烧掉一块,恰好把对方名字烧掉了......只留下秀策师叔的名字。” “对了!”林元一拍大腿,“封面上还有这几个字,我日语还不到家,也不晓得啥意思。” 林元接过纸笔,把“黑贴七目半”用日文写在纸上。 “黑贴七目半,黑贴七目半......”秀荣把这句话反复念了两遍,才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啊......” 林元搽了把额头汗水,不禁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深感得意。随手一招,就把以后所有棋谱的问题都解决了。 却听秀荣又若有所思:“为什么采用这么奇怪的规则?倒像是师弟在路上跟我讲的中华棋规,说是黑棋反而要亏一点。黑棋贴七目半之多,那不是肯定亏吗......” 林元生怕夜长梦多,忙道:“或许他们在哪儿听说了中华棋规,便想自己试试。咱们快摆下一盘吧!” 秀荣却定定的盯着棋盘道:“这盘棋,我有好多地方还没看懂,师弟,咱们从头拆解一遍可好?” 然后歉意地一笑,“唉,我又任性了。万一害你忘了几步,那可麻烦不小。还是先记谱吧!” 林元把胸膛拍得啪啪响:“无论怎样都可以,师兄想拆解,我就陪你拆解,师兄若有问题,我就替你解答,到最后绝不会忘了半步棋。” 秀荣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抹去棋子,示意开始记谱。 录了五盘棋,林元寻思,常人的极限大约就是如此。便推说记不清了,两人从第一局开始,逐一复盘拆解。 这盘棋小狗在布局时碰靠之类的手段不少,在秀荣看来极为奇诡。林元侃侃而谈,随手摆出变化图来一一说明。秀荣不愧为后世名人中的名人,果然天资奇高,往往举一反三,摆出新的图来提问,林元也是来者不拒,拆解的一清二楚,让秀荣受益匪浅。 堪堪将五盘棋摆完,夜已经深了。东京的秋夜已经极为寒冷。无意间两人指尖相触,林元只觉师兄手指冰冷无比,便一把抓过捂在手心。秀荣大惊,用力脱出。林元嘿嘿笑道:“我一直想说,师兄的手怎的如此小巧秀气,倒像个女孩子似的。” 秀荣被说中隐秘事,又羞又气,怒道:“你竟敢如此调笑冒犯兄长,我......”却不知该如何惩罚他。 林元忙躬身致歉:“师兄息怒,师弟以后再也不敢了!”语气并不诚恳,显然歉意也没有几分。 秀荣只觉气苦,想起父亲生前,嘱咐自己决不可泄露女儿之身,对林元太过责备似乎没有道理。但师弟此举显然对自己不够尊重,不责备他难保以后就不再犯。说起来今晚辛苦讲解,师弟对自己已有半师之谊,难不成之后还要对他以师事之?就算不以师事之,对他呼喝责备恐怕也不合适了。到底该如何是好? 秀荣左右为难,想起父亲的故去,不禁悲从中来,伏案大哭。 林元被搞得一头雾水,忙上前作揖鞠躬,诚恳赔礼。忙乎半天,秀荣含泪问道:“还敢对师兄不敬否?” 林元忙郑重答道:“不敢了,不敢了。师弟就算是孙悟空,敢上天入地,翻天倒海,也再不敢捋师兄虎须。” 心头却暗自嘀咕道:“摸了一下手就哭了半天,我这位师兄,做派还真像是女子。怪哉!手以前握过好几次了,昨晚还抱在怀里安慰了半天,那时却不见发怒耶?” 第十三章 莫向光阴堕寸功 秀荣起身再到棋盘之旁,感慨道:“以往只觉秀策师叔深不可测,今日过后,才知‘深不可测’四字远远不能形容其万一。” “得师弟讲解,我才发现自己这十多年,便像是白过了一般。怎能想到在这尺幅棋盘之上,真能这般自由不羁?” 林元赞同道:“棋道无涯啊,就在短短数年之前,谁也不知围棋内还有如此全新天地。” 秀荣妙目顾盼道:“谁说无人能知?起码秀策师叔,还有他的这位对手,都已身处新天地内了!” 林元本是感慨ai令围棋改变巨大,见秀荣误会也不解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秀策师叔之前的棋,未必有这样的水平吧?只有棋逢对手,才能碰撞出绚丽夺目的火花。只怕当初对局的两位,并没有想过自己会下出什么传世之作,只是全力争胜罢了。” “贴目的规则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大幅缩小了先后手的初始差距,棋局的内容便也大大不同......” 秀荣轻轻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也是那位诗仙李白的作品吗?” 林元才发现自己无意间便浪费了一首名作,痛心疾首道:“这句倒不是李白写的,而是另一个姓秦的。” 秀荣又反复念了几遍:“奇怪,这样的好句,我却从未听过,中华诗集也未见载。” “还有那首父亲的悼亡诗。诗仙李白就算真有其人,又怎会知我父亲故事,写得如此恰如其分?” “师弟,其实都是你作的吧?却为何要假托他人?是为了潜心棋道,不为他名所累么?” 望着秀荣清澈的眼睛,虽然早已决定要抄袭前贤,“是我作的”四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唉,脸皮还是不够厚啊,真是穿越者之耻辱。” 秀荣见他迟迟不作回应,便以为被自己说中。 “其实诗棋不分家,两道自可并行不悖。历代大棋士,雅好诗词者不计其数。我林家上代家主,大棋士林元美,不仅棋艺独步天下,同样也是日本著名诗家。” 林元不敢接话,便道:“一切随缘吧。师兄,早点歇息了吧,明日还要跟师叔摊牌,须得养精蓄锐才是。” 说到歇息,秀荣才为难起来。显然,坊门给二人就只安排了一间房,房内也只有一席睡榻。倒也不是故意为难,火灾令门内房屋损毁大半,住房肯定不够了。这一间房只怕也是勉力挤出来的。 当初在路上寄居,也曾同睡一房,但那时还有房主老两口同住。现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要如何来睡? 林元见她神色,知道师兄的矫情病又犯了。 “不要婆婆妈妈,你睡榻上。我去寻一领草席,将就一晚即可。明日你是交锋主力,休息不好可不成。” 此言一出,秀荣倒做出了决断:“秋深露重,睡草席非生病不可。咱俩一起......一起睡榻吧。” “明日还要指望你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定下争棋棋份。要不然......” 林元笑道:“果然有多少本事享多高待遇。不过师弟我本事大着呢,以后委屈师兄的时候也多着呢!” 秀荣却再不假辞色,板着脸和衣上榻,却缩到最里一角,把大半位置留给林元。 林元只道师兄照顾自己,心下感动,暗道:“师兄放心,明日必不负你所望!” 第二日刚刚起床,师叔秀甫便前来拜访,显得对此事相当着急。当秀荣委婉表达出拒绝之意时,秀甫师叔显然非常失望,却没再多说什么,反而主动与秀荣商议起葬礼相关事宜。 商议过程中,只要秀荣提出异议,秀甫师叔几乎全都从善如流,不多时,葬礼各项事宜基本按照秀荣意图计划完毕。之后秀甫师叔还亲切和善的开解秀荣,问候饮食起居是否合意,勉励再三,方才离去。直到最后,也没有提过争棋决家主一事。 师叔走后,两人都是大惑不解。莫非这位秀甫师叔真是忠义憨厚之人,为大局不惜牺牲自身利益? 林元努力回忆前世记忆,只想起这位师叔因做本因坊不成,愤而叛出坊门,自立“方圆社”与之抗衡,一度成为秀荣大敌。 既然前世如此执着,这个时空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弃。现在不提此事,只怕是另有后招。 秀荣点头道:“细细想来,与我文斗争棋,并非上策。一来坊门内斗,显得他不能服众;二来若按两子棋份,他也没有必胜把握,若分先争棋,又显得以大欺小,赢了也没什么光彩。” 林元道:“最好的情形,自然是我们心甘情愿,奉其为主。难道师叔是要春风化雨,以真心换真情,感化于你?” 秀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师叔只怕不会如此迂腐,异想天开。” 林元思忖片刻,并无头绪:“光在这里凭空猜测也无用,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对,当务之急,还是先办好父亲葬礼。” 接下来两日,林元陪着秀荣先到众故交友好处,借得不少财资,之后又到报社登载启事,昭告天下葬礼之期。秀甫师叔则留在门内,一边指挥人手搭建灵堂,准备一众琐事,一边派出弟子大送请柬,力求东京附近稍有名望之家,尽数送达。 日本此时的报纸叫做“瓦版纸”,已与后世的报纸有几分相像。只是瓦版难求精细,字体、图片甚大。瓦版纸在日本已有近百年历史,读者甚众,影响巨大。报社得知本因坊家主葬礼即将举行,便礼貌请求派出“访员”——实际上就是记者,在葬礼期间进行记录采访。秀荣略一思忖,只觉有利无害,爽快同意。 百忙之中,秀荣总是见缝插针,让林元到藏书房记忆“秀策师叔”的棋谱。 夜晚拖着疲惫之身回房,便让林元一一摆出。先做记录,再做拆解。在师弟的侃侃讲解声中,自感水平提升飞快。每当此时,便是一天中最充实快乐的时光。 到得此刻,虽仍未同师弟真正交过手,但秀荣已完全确定,他的水平远远超过自己。棋谱中无论多么复杂难解的招法,师弟总能一眼看得清清楚楚,替自己剖析得明明白白。 原来,真正的天才,是这个样子的。 而林元也同样为秀荣的天赋惊叹,无论多么深奥玄妙的棋路,自己只需讲得一遍,秀荣立刻就能融会贯通,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想法来。某些招数甚至和原版相比也不遑多让。 原来,真正的天才,是这个样子的啊! 沉浸围棋世界中的秀荣,如饥似渴的秀荣,她永远记得父亲的话:实力,唯有实力,才是自己傍身的本钱,才是复兴本因坊家的希望。 只嫌时间太过短暂,总是还在意犹未尽的时候,夜就已经深了,然后就得在师弟不由分说的催促中,爬到榻上去。 两人一同睡了好几天了,起初秀荣还担心,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脑袋秀逗,对自己作出无礼之举。幸好,他总是规规矩矩,在榻上没有碰过自己一下,秀荣也逐渐安下心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准备逐渐完善,终于到了大丧之期。 出殡前一天晚上叫做“通夜”,是葬礼最重要的阶段。日本习俗,由逝者生前友好和亲人陪伴度过最后一夜。从太阳刚刚落山开始,前来上香拜祭的人便已排成长队。非生前友好或身份特别尊贵之人,将排队等待很长时间。 各种挽联、祭诗、条幅挂满了灵堂,正当中高处挂着明治天皇派人送来的亲笔手书“宗师西去山河允悲”。正下方便贴着林元所书定场悼诗,可谓最显眼处,凡上香者必定看见。 此时的日本,世家中总至少有一二人精通中文,甚至精通汉诗,以担家族交流应酬之重任。时不时便有人走到近前,要把那悼诗多读两遍。 本因坊家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秀荣与兄弟三人,着丧服于灵前答谢回礼。反倒是林元被视作客人,只好无所事事,在人群中闲逛。 正在此时,却见一名女子,抱着硕大的木箱,极其困难的一步步走来。 林元忙上前帮忙,想把木箱接过,那女子却并不放手:“谢谢,小心!里面是照相机,很贵的!” 林元回道:“放心,交给我。” 接过木箱,把那女子引到灵堂外,那女子喘着气,鞠躬感谢道:“谢谢!我是瓦版纸的记者,清水紫琴,请多多关照!” “哦,我就是到你们报社登载丧葬启事的人。你就是报社派驻的记者啊,怎么是个女的?” 清水紫琴立刻不满道:“女子怎么了,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一样能做,或许还能做得更好!” 林元仔细打量,才发现她真是一位绝色美女,输着庇发,头戴丝巾,眼波流盼,盈盈如水,鼻梁小巧秀气,身着此时极为新潮的“海老女茶袴”,显得知性高贵,优雅端庄。 林元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像你这样美丽柔弱的小姐,报社怎舍得让你搬重物,干粗活,连个助手也没有?” 清水紫琴道:“一则新闻哪有派两人之理,报社不挣钱的吗?” 一边打开木箱组装相机,一边继续说道:“何况这些事都很简单,我一个人足够了。” 组装完毕,又朝林元甜甜一笑:“不过这相机还真是死沉死沉的,刚刚多谢你啦!” 林元见她笑容明媚,便如月朗花开,不由心底都是一动。 暗忖道:“我自诩前世看惯网红美女明星,居然有些招架不住。这女子乃是祸水级别,还是少惹为妙。” 第十四章 应将性命逐轻车 见她调好相机,拍了两张照片,看来确实得心应手,不需自己帮忙。 林元正准备离开,却听清水紫琴轻轻“咦”了一声,望向灵位,用汉语念道:“黄金不惜栽桃李。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 “这是哪位大家新作?比起诗仙乐天似乎也不落下风啊!” 转头看向林元,“你是坊门弟子吧?这位诗家到底是谁?” 林元不好说是自己所作,只好道:“我没管这事,并不清楚。” 清水紫琴立刻对他失去兴趣:“你帮我看着相机,我去找人问问。” 说完不待他回答,已径直跑开了。 却见这女子甚是有亲和力,转眼间已找了数名本因坊弟子询问。弟子们见她美貌,都愿热心相助,很快便把她引到秀甫师叔这里。 只是秀甫师叔也不知情,唯一可能知情的秀荣,却忙着在灵前还礼,万万不能接受她的采访。 清水紫琴也不气馁,就在一旁静静等待,准备找个空隙上前询问。 却听有弟子高声通报:“大久保大人到!” 本就安静的灵堂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齐向来处望去。林元也顿时来了精神,伸长脖子,想看看这位明治时期的传奇人物。 大久保利通在明治维新中居功甚伟,倒幕成功后,一直是明治手下有数的顶级重臣。甚至有史家认为,明治前期,大久保利通架空了天皇,此时的明治,只是一个盖玺工具而已。而大久保利通本人,就是事实上的幕府将军。 不管权力斗争手段如何,大久保利通被誉为明治维新第一政治家毫不为过。他主持实行“奉还版籍”、“废藩置县”等措施,大大加强了中央集权;他大力改革,殖产兴业,为日本国力增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但是,这人也是一位恶魔式的人物,他对德国推崇备至,力主日本向德学习,是日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的重要推手。他亲自下令攻打台湾、朝鲜,是造成累累血案的终极罪魁。 如果说林元接触过的乃木希典、儿玉源太郎是活跃于前台的恶魔之触手,这位大久保利通,就是深居幕后的恶魔之心。 但是此刻,大久保利通却是亲自前来拜祭本因坊秀和的最高级官员。本因坊家不敢怠慢,秀甫赶忙前来迎接。 大久保利通只带着一个随从,满脸络腮胡子,却显得精神抖擞。他目不斜视,从人群中穿过,递上程仪,到灵前上香,对秀荣三兄弟慰问几句,然后毫不停留,转身离开了。总共也就呆了两三分钟而已。 人们议论纷纷,都赞大久保简洁干练,雷厉风行,乃是日本的希望,大和民族的幸运。 秀甫也显得相当兴奋,满面红光。在他看来,大久保利通的来访,清楚说明本因坊家影响力尤存,本因坊家元之位荣耀依旧。 耳朵听着众人的议论,林元的心中却甚是沉重,又想起前世祖国的深重苦难。他轻易感受到了这位日本重臣的威望,更从中察觉出日本社会的朝气蓬勃。 日本社会越是团结奋进,越是反衬出此时中国的悲凉没落。日本的精英越是表现得卓越干练,那些无辜死难者的悲剧就越是显得急迫无比。日本精英们的每一分努力,分明都是往祖国人民颈项中套去的一道道绞索。 但是林元心中仍然没有一个完整的、成体系的应对方案,有的只是一些不成形的想法碎片。除此之外,就仅剩一腔热血而已。 正悲愤间,清水紫琴走了回来。上香者一个接一个,根本没有空隙去找秀荣说话,只好无功而返。 “谢谢你啊,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将来未必会再见,何必问姓甚名谁?” 林元此时无心与美女攀谈。径直转身离开,想到人少处静一静,细细思考自己的问题。 清水紫琴完全没想到,自己礼貌的感谢会得到这种回答。见他走远,跺跺脚道:“坊门真是堕落了呀,弟子居然如此无礼。” 待得宾客散尽,秀荣将病兄幼弟全安排去休息,只剩自己独自守灵。 夜深人静,只听得门外风声呼呼吹过。烛焰左右摇曳,映得人影摆动不定。 林元慢慢走来,静静地陪着她。 秀荣看他一眼:“师弟有什么心事?眉毛都皱成一团了。” 林元边组织语言边问道:“师兄,假如有这么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你必须要去做,但又完全不知道从何着手,该怎么办?” 秀荣道:“那就去问知道的人。如果没有人知道,那就去看书、思考。” 林元道:“......好吧,假如我思考过了,发现以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成功,该怎么办?” 秀荣道:“那就努力提高自己的能力。我父亲说,实力或能力,是你的立身之本,一刻也不可懈怠。” 林元道:“就算提升到极致,仍然无能为力呢?” 秀荣道:“那就提升你的财力、名气、影响力,那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林元思考片刻,犹豫道:“仍然不够。” 见林元不大像是脑袋秀逗的样子,秀荣的脸色也严肃起来:“那便结交天下朋友,寻找志同道合之辈。我父亲说过,朋友要多,敌人要少。你甚至可以着力拉拢一部分敌人,先把最强大、最紧急的那个敌人解决掉!” 林元终于动容:“抓住主要矛盾?建立统一战线?师兄真是厉害,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自己现在一无所有,先得尽一切手段强大自己。 要有钱!做企业、搞发明,先赚第一桶金。 要有名!让日本无人不知林元大名。目前最现实的路,做名人,或者教出来一个名人。 要有影响力!日本最有影响力的人是明治天皇,不仅是最高统治者,还是日本的宗教领袖和精神领袖。现在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若能接触他,影响他,给他洗脑,当是收效最快之法。 要有同志!秀荣就是个好同志,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必定是个好帮手。我脑中那么多先进的围棋知识,对棋士来说可谓无价之宝,整个棋界都可以团结起来,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要瓦解敌人!《资本论》应该已经发表了吧?翻译过来,建立全新的思潮,让主义和主义打擂台,军国主义未见得能笑到最后。 不一刻便想到这么多,不禁有些激动。但仔细一想,上面每一条都谈何容易!相对最好着手的搞发明賺钱,现在能发明啥?肥皂香水?马镫胸罩?搞笑呢! 好像爱迪生的灯泡快要发明出来了,能抢吗?林元倒是知道关键是灯丝材料,竹炭和更先进的钨丝。但是你的厂房呢?灯泡怎么拉成那个形状的?氮气是怎么充进去的?电路是怎么排列的?随便一个枝节问题都让人束手无策。 秀荣见他一会儿振奋微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垂头丧气,担心问道:“师弟,你究竟要做何大事?” “做大事不能着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好。” “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师兄一定会全力帮你的!” “说来听听,是想做名人吗?以师弟你的本领,将来做名人怕也不是太难的事。难不成是你上次说的,要打败一条狗?” 林元抬起头来:“师兄,假若我知道会发生极惨的悲剧,最终几千万人因此死去,那么我应不应该阻止?” 秀荣大吃一惊:“怎会有如此可怕之事?那你当然应该阻止了!” “师兄,还记得我们来的路上,被军队屠杀的那个华人镇子吗?” 秀荣立刻回想起那家家户户尸横遍地的惨状,不寒而栗道:“当然记得!” “这样的事情还会重演一千遍、一万遍,而且越来越残酷!随着军方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就像饿疯了的野兽,吃人越来越多。他们在日本杀戮,在朝鲜杀戮,在中国杀戮,在整个亚洲疯狂屠杀,只为了暂时喂饱自己。尸体处理不掉,就挖所谓的万人坑埋掉。他们进行砍头比赛,砍下的人头像山一样高。他们还研制出毒气,很轻易就能毒死成千上万人,不分男女老幼。” “他们所造的罪孽罄竹难书,我能表达出的不足其中万一。我要做的,就是趁着这一切还没发生,尽一切可能阻止他们!” 秀荣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世界上真会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对林元已经产生了相当的信赖。看着他严肃的神色,颤声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林元握住她的手,轻轻问道:“如果是真的,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秀荣点头坚定说道:“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身边。何况军队烧了本因坊,害死了我的父亲,他们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你要怎么阻止呢?应该会很危险吧?” “是的,一定会很危险。有时候我自己想着想着,就会害怕得发起抖来。” “只要稍微对他们露出一点威胁,就会像被捏臭虫一样捏死,半点声息也不会有。” “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再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对着秀荣笑道:“好在有师兄陪着我,我便不是孤军奋战了。” 第十五章 百年相交犹按剑 林元向秀荣倾述了很多很多,只觉数日来压在心口的烦闷一扫而空。秀荣虽然仍然不知,为何他如此肯定事情会发展到那么可怕的地步,但是师弟所说一定是有道理的。就像他在讲棋时所作的断语,就像那天在军营中,自己忧虑不已,师弟却自信的豪言:“只看师弟我大显神通便好!” 两人还细细做了讨论,怎样让秀荣提高棋力,如何向名人之位发起冲击,如何一步一步重现坊门辉煌。此外林元还提出了几个赚钱的构思,在秀荣听来,实在有些天马行空,不过有部分内容是不错的。比如联合企业家,从西方购入先进印刷机器,创立全新的现代报纸。 钱是很重要的东西,坊门现在满门都在嗷嗷待哺,而且为办葬礼,还欠了一屁股债。据师弟推断,最后仅剩的一点俸禄——每年13石,也很快会被彻底取消,御城棋恐怕也没有恢复之日。棋士们要生存,便得走出全新的路子。师弟提出了崭新的概念,找企业家“赞助”,创办新的“御城棋”。师弟称之为“头衔战”,最终胜利者可以获得诸如“棋圣”、“天元”、“十段”之类的称号。这样的比赛可以办七种,称之为“七大冠”,之外还可以举办规模稍微小一点的,比如“新人王”、“小棋圣”之类。只要“赞助”足够,棋士们每年都有下不完的比赛,就像林元描述的那个中华棋界一般。 秀荣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那个瓦版纸的女记者,来问我那首定场悼诗是谁所作,我便告诉她是你了。” 没想到清水紫琴如此锲而不舍,最后还是找到了秀荣。 “挺好的,若能替我传扬诗名,倒也不是坏事。” 二人谈论兴致不减,寒冷秋夜就这样慢慢度过。 第二日便是出殡之期。此时的日本仍崇尚土葬,在请来的高僧做完法事之后,起灵直到城外选好的墓地。 待得棺木入土为安,众人再回到坊门,将逝者生前物品一一投入火中烧却,一边烧一边感念他生前事迹,仿佛后世的追悼会。 正在此时,却有不速之客上门拜访,乃是井上家两名棋士。 井上家居于东京城近郊,请柬自然是发到了。只是前来拜祭应在昨晚,此时葬礼将毕,再来上香实在有些于礼不合。 秀甫师叔亲自将两人迎入,并向众弟子介绍道,为首黑袍老者,正是当代井上家家督,井上服部因硕。后面的黑衣青年,乃是井上家后起之秀,井上服部因硕的得意弟子,井上松本四段。 两人分别到灵前上了一柱香后,并未告辞,一言不发往榻上一坐,显得甚是傲慢。 本因坊秀悦大病在身,秀荣替哥哥问道:“不知前辈到此,有何其它指教?” 井上松本微微顿首:“名人之位空悬已久,棋所无主,今日秀和大人又驾鹤西去,连准名人八段之位也空缺了。” “此非我棋家幸事也。如今战事已毕,天皇迁都,改元易辙,百废待兴,正是我棋家集体进言,重开御城棋,恢复棋家俸禄之时。” “然而蛇无头不行,我井上家愿一力承当重任,联合四大家,以图谏言,不知本因坊意下如何?” 话音一落,坊门众弟子顿时议论纷纷。 秀荣一听就明白了,什么集体进言,重开御城棋之类都是虚词,重点只在井上家要做四大家之首,盯上了准名人八段之位。 父亲去后,天下最高只有上手七段,四大家皆是如此。但是无论是名望、实力还是棋所的明文规定,本因坊都为四大棋家之尊。可若是井上家夺得准名人八段,那就不一样了。棋界以实力为尊,八段就是强过七段,井上家自然就是棋界领袖,本因坊家某些时候还要听其号令。 本因坊与井上家百余年来恩怨交织,难以说清。不过近几十年来,先是井上家老家主,井上幻庵因硕,两次冲击名人之位,都是败在秀荣的父亲,本因坊秀和之手。第一次是某局终盘时打勺,遗憾落败。第二次幻庵自觉棋艺大进,非要用定先棋份跟秀和下,结果自不待言。井上幻庵因硕从此心灰意冷,辞去家主之位,隐居云游去了。但冲击名人之位,对七段需要定先,也从那时起流传下来。 后来轮到秀和冲击名人之位时,苦果就显现出来。同样是两次冲击,面对安井和井上家的四位七段上手定先手合,难度实在太大。随着两次三胜一负,秀和也只好抱憾终身。 自此本因坊与井上家,算是结下了仇怨。 井上家瞄上了准名人八段之位,本因坊家可能同意吗?当然不可能。何况事实上的天下第一人,秀甫师叔,就在一旁坐着呢。 秀荣朝师叔看去,却见秀甫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忍不住问道:“师叔,你怎么看?” 秀甫整整衣襟,对秀悦郑重答道:“十余年前我年轻气盛,因未被立为迹目自绝于坊门,流落江湖。正是服部大人收留于我,免得我露宿街头。服部大人对我实有大恩也!若我为本门家元,自当事事以本门为先。如今秀甫只是普通一棋士也,还求允我效关云长故事,以报恩为先吧!” 听得此言,林元与秀荣顿时心中雪亮,来了,秀甫师叔的后招,原来是在这里。 除去秀甫师叔,本门中棋力最高乃是家主秀悦六段,但秀悦根本无法上阵。其余弟子不能说都是庸碌之辈,但实在不可能对井上家家主造成什么威胁。 此外安井家与井上家向来交好,想来根本不会反对。 林家柏荣门入虽然也是七段上手,但比起井上服部因硕,还是弱了一筹。二来两家关系本也不错,老家主井上幻庵的孙子井上安柳,就拜在林柏荣门下,乃瘪球师兄是也。更何况夫人喜美子贪财,井上家有很多办法,让林家不作反对。 狙击井上家唯一的指望,其实就在秀甫师叔身上。 但是秀甫一席话,却将责任推尽,反倒给自己塑造一个重恩重义的形象,让天下人无话可说。 若要阻止井上家,就得求着师叔就位家主,否则井上家主一旦成为准名人,对本因坊不啻于雪上加霜。而且哥哥和自己,必然威信大跌,颜面扫地,师叔自然有更厉害的招数在那里等着。 不知师叔暗地里与井上家做了何种交易,这种联合外人对付本家的手段,实在是触及了秀荣心中的底线! 秀荣霍然站起:“父亲尸骨未寒,葬礼还没结束,井上家就惦记着他生前八段之位了?两位请回,我本因坊决不会同意!” 井上服部因硕微微一笑道:“若我没猜错,这位便是林家迹目,秀荣三段吧?我井上家与本因坊商议要事,与你林家何干?若要反对,也是日后我们到林家商议之时吧?” 秀荣心中自与本因坊荣辱与共,从未认为自己已是外人,怒道:“我秀荣身为父亲次子,当代家主亲弟,在家主患病不能理事,家老因故不能挺身而出之时,代表坊门意见,有何不可?” 徒弟井上松本道:“就算你能代表本因坊,你们拿什么反对?” “一个区区三段,未窥堂奥。看你年纪轻轻,只怕毛还没长齐吧?莫非自以为棋力高强,已能与我师父相提并论不成?” 说完哈哈大笑,顾盼之间甚是无礼。 秀荣听他言语粗鲁下流,只气得满面通红。 却听得林元朗声道:“这位前辈,此言差矣!”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棋界数百年来的少年英杰层出不穷。远的不说,就是前些年的本因坊秀策,初次出战御城棋时,不过也是区区三段,少年之身。” “谁会猜到,居然一代传奇故事就此开始,百年之间无人能比?” “大言不惭!”井上服部因硕老神在在地摇头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将自己与棋圣秀策相提并论,倒令老夫想起一首诗来......” 井上松本忙道:“师父,是哪首诗?” 井上服部因硕微微一笑,吟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井上松本大笑道:“好诗啊,用在此处多么的恰如其分!师父果然文思敏捷,渊博如海......” 话未说完,却听到一人更大的笑声,不由得怒目看去,正是林元。 林元笑罢:“我这里也有一首诗,请两位前辈指教。” “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 愚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 两人嚣张跋扈,坊门众弟子早就深为不满。林元此诗一出,不管听懂的没听懂的,都轰然叫好,用力鼓掌。 这个赞道:“千古佳作!” 那个叹道:“即令诗仙复生,也不过如此!” 又一个却一边鼓掌一边小声道:“我不懂中文,师兄快给我说说,念的是啥?” 秀荣在一旁听了,也是又羞又喜,羞的是这位不靠谱师弟竟将自己比作月亮,实在太过了。喜的是师弟对自己果然不遗余力,怼得对方二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井上服部因硕定了定神,故作不屑道:“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不知在哪里捡了一首诗,就厚着脸皮来拍人马屁。这诗是你自己写的吗?拾人牙慧,不知羞耻。” 井上自然听得出那首诗水平极高,自己万不能及。但是即使著名诗家,作一首好诗也非旦夕之功。于是一口咬定对方是别处看来的,反正他也不可能当场再作一首。 岂料自己却是大大的错了,只听对方丝毫犹豫也无:“既然如此,那我就再捡一首。” 第十六章 诗成笑傲凌沧州 林元踱了几步,开口吟道: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愚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首诗是写松树,小时高度不及野草,长成之后直上云霄,暗指秀荣将来必将一飞冲天,凌驾于众人之上。 众弟子又是一番叫好鼓掌,直到秀甫出面才压了下来。 井上服部因硕望着林元,眼神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再作挑衅。 井上松本上前一步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林元答道:“我么?我乃秀荣大人师弟,林家普通弟子林元。” 井上松本冷笑一声,斥道:“一个小小弟子,无名之辈,乳臭未干,有何资格妄议大事?还不快快给我退下!” 却见那少年却并未被吓住,相反,讨厌的吟诵之声再次响起: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这是何等的佳句?第一句念毕,井上服部因硕再也坐不住,霍然站起,双眼死死盯着少年。 那少年不为所动,继续念道: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愚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发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这是师弟的诗?秀荣也被惊呆了,虽早知师弟文采飞扬,谁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惊世之才? 众弟子中能听懂的都长大了嘴,一时没有任何反应。只剩听不懂的卖力叫好,声势反倒弱了不少。 井上服部因硕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以他的素养,轻易就能判断,这必将是一首流传千古之作啊! 这还不要紧,林元连续三首诗,一口一个愚人,这是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吗?连带井上家都要成为千古笑谈? 许多年以后,当学生问道:“老师,其它诗一般都写‘时人’、‘世人’,为何这首诗却写的是愚人?” 老师回答道:“这里面可是有典故的,大家注意了,很有趣的哦!” “那时候啊,有个井上家......” 井上服部因硕不敢再想下去,想要说两句狠话,却只觉喉咙干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对徒弟道:“我们走!” 井上松本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在那里强辩:“光会写两首诗有什么用?归根结底还不是要靠实力说话?你等着,有你好看的时候。” 见两人狼狈离去,众弟子顿时发出一片喝彩声。 “好样的,秀荣师弟好刚!” “这位林元师弟是诗家出身吧?一首诗听得我热血沸腾。” “真是太爽了,井上家的人一进来我就看不惯。” “是啊,臭屁什么?师父活着的时候,他们大气都不敢出,师父刚一过世,就想爬到我们头上来?” “不过最后还是得文斗争棋吧,咱家谁能顶上?” “如果师叔真不出马,那只有盼着家主身体快快大好了,唉......” “管他呢,反正今天爽了,多亏秀荣把控了局面,还有那位林家的师弟。” 在大家兴奋的议论声中,秀甫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井上家的人也太没用了,前来示威毫无效果,只小小口舌之争就狼狈逃窜。只希望他们最后不要打了退堂鼓才好。 林元下来,笑吟吟地望着秀荣。秀荣却把他从头到脚,从下往上看了又看,像是第一次见似的。 林元奇道:“看啥?认不出来了?” 秀荣笑道:“我在看我捡回来这个师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宝贝!” 葬礼办完,众弟子散去。见天色还早,秀荣又让林元前去藏书房记棋谱,自己则去某世伯家联络感情。林元拉住她道:“昨日记了不少,还没给你看呢。现在时间紧迫,井上家随时会提出文斗争棋,咱们回房抓紧练棋吧!” 回到房中,秀荣又度过了充实快乐的一个下午,只觉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讲罢棋局,林元问道:“师兄,你觉得井上家会怎么做?” 秀荣沉思片刻道:“肯定会提出文斗争棋。好不容易秀甫师叔主动不作阻挠,秀悦哥哥又有病在身,这对他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决不会轻易放过。若再等下去,或许我哥哥病就好了,而且服部家主就更老了。不错,他们必会争棋。” “他们若对我哥下战书,那我们该让谁上呢?唉,坊门也有几个四段五段,可我对他们的实力不了解啊。要不,办个门内的选拔赛?” 林元摇头道:“我看他们不会对你哥下战书,让坊门从容选择。最好的办法,就是指名道姓,要你出战。” 秀荣吃了一惊:“我一个区区三段,怎能代表坊门?......” “你能,而且你已经代表过了。”林元双手按在秀荣肩上,眼睛直直盯着她,“而且你是将满之月,凌云之材,只有击败你,才能将他们今天受的气,酣畅淋漓地抛回给我们。他们会说,看吧,果然是胡吹大气,一见真章就露了馅。” 此时秀荣反而镇定下来:“关乎准名人之位的正式争棋,将会传扬天下,必然是要按照棋份让两子了。这段时间我自觉棋力大进,若是对上秀甫师叔,或许还须掂量一二。若是对上井上家主么......师弟不瞒你说,我真的非常期待。”说完顽皮一笑。 林元却并未释怀:“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对了。” 他皱着眉头在屋内走来走去:“对方不会那么傻,既然秀甫师叔对你都难言必胜,井上家主又哪来的信心呢?如果说井上家主对你不够了解,可能盲目自信,难道师叔不会提醒他吗?” 秀荣恍然道:“是了!那他们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派弟子击败我,效果是一样的。” “今天那个井上松本四段,不就是井上家主的得意弟子吗?如果他和我对战,棋份就只是先相先,也就是三盘棋里我拿两次先手。” “师兄说得很对,而且他恰好是你的上手,拥有打挂之权。只要局面稍有疑难,就可以暂停棋局,回去后和老师详细拆解清楚,烂熟于胸,再把棋局继续下去。若真有必要,恐怕我们的秀甫师叔也会和他们一起研究,他们三英,战你这个吕布。” “如果这样的话,只怕我非输不可了。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吗?” 林元摇头道:“这是阳谋,合理利用现行规则,无法可破。” 见秀荣眼神黯淡下来,林元笑着继续说道:“也根本不用破。师兄,容我说句大话,不管是井上家主,还是秀甫师叔,在我眼里,都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言罢慨然长身玉立,气势不凡。 秀荣果然被气笑了:“少吹牛了,快想点正经办法!” 林元嘿嘿两声道:“我的第一招,叫做考前加强版魔鬼练习法。从今天开始,我就陪着师兄实战,好教师兄知道,师弟我是不是胡吹大气的人。” 在林元前世,十多岁获得世界冠军,甚至成为天下第一人,乃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在秀荣的时代,信息闭塞,四大棋家敝帚自珍,找本好书都不容易。实战极少,连同门之间下盘棋都得焚香沐浴,祷告祖先。这时的棋手需要多年积累,才有足够的眼界和丰富的经验。 不光是现在,哪怕是到了一百年后,当时的天下第一人坂田荣男,面对23岁的挑战者林海峰,还高傲地说出“绝不会有四十岁以下的名人”这句名言。 林元已经提供了不少来自未来ai的棋局,开阔了秀荣的眼界。现在要做的,就是培养秀荣的棋感,增加她的对局经验。 第一天首先要打掉师兄的傲气,让他知道以前所学,毫不足道。 要求一步棋最多只能思考五分钟,秀荣的受虐之路开始了。 第一盘输得很快,习惯了长考的秀荣完全不适应这种用时,在一个局部变化中计算错误,全盘皆崩。 简单复盘后就是让二子,秀荣倒是扛到了最后,但因前面为了避开复杂变化损失太多,以十多目大差败北。 让三子局,秀荣仍想处处忍耐,但禁不住林元实在欺人太甚,只好奋起反击,结果被引入超复杂局面,大龙被杀。 让四子局,秀荣终于找到机会,大力出击,撵着一块孤棋千里追杀,一直从黑龙江追到西双版纳,结果被林元抓住破绽,一击而溃。 让五子,此时秀荣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下了,通盘缩手缩脚,林元得寸进尺,四处占便宜。到了快终局时,秀荣眼看又要小负,不禁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林元一看不妙,立刻丢下手中棋子,上前安慰。哪知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她反倒越来越伤心,最后简直是嚎啕大哭,林元懊恼至极:“原来师兄如此脆弱,唉!用药过猛了......” 秀荣心中满是绝望,曾经自以为是绝世天才,真是天大的笑话啊!还以为最近进步神速,二子局能胜七段上手了,还自信满满在师弟面前吹牛,他一定暗自笑得肚皮都痛了吧?现实就摆在眼前,原来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啊...... 我要拿什么来帮助哥哥,抵御师叔的野心?我要拿什么来继承父亲的遗志,将坊门发扬光大?我要拿什么来应对井上家的挑战,避免本家的沉沦? 越想越是悲从中来,泪水止都止不住。 第十七章 神兵磨砺自成霜 只听门外有人叫道:“秀荣师弟,发生何事?我来帮你!”却是坊门弟子从旁路过,听得秀荣哭声,动了义愤。 秀荣连忙止住哭泣,大声道:“多谢师兄,我......我没事!” 那人明显不信,闯入门来,口中兀自叫着:“师弟莫怕,我看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在坊门欺负于你!” 此人生得虎背熊腰,见屋内只有林元,顿时心下了然:“林师弟,莫以为你今天做了几首诗,就敢在我本因坊横行霸道,且吃我高桥一拳!” 说完一拳打来,正中林元眼眶。林元“哎哟”一声,栽倒在地。 秀荣大吃一惊,急忙呵止高桥,费力将林元扶起。却见他右眼眶高高肿起,顿时心痛之极,忙找来热水毛巾,细细替林元热敷。 高桥才知自己误会,在一旁呵呵傻笑。 见秀荣不停责怪高桥,林元摆摆手道:“罢了,高桥师兄也是好心,哎哟轻点......只是鲁莽了些。” 高桥点头哈腰道:“是极是极,我这人就是个大老粗,林师弟大人有大量,莫与我一般见识......对了,我那里有跌打损伤药酒,我去拿来!”转身一溜烟跑了。 二人又好气又好笑。少顷,秀荣按着林元伤口,愧疚道:“都怪我不知克制,害师弟遭此无妄之灾,对不住师弟了。” 林元笑道:“那日刚发誓不再对师兄无礼,今日又犯了。这是老天看不过去,替你打抱不平来着,哪里怪得着你?” 秀荣黯然道:“是我自己不济事,怎能怪你无礼?” 林元忙道:“师兄,真不是你的问题。说句实在话,你比我想象的已经强多了......” 秀荣没好气白他一眼:“真是谢谢你的安慰了。” 林元道:“真心不是安慰,额,怎么说呢?师兄,我知道你很难想象,但事实就是如此。哪怕是秀策师叔重生,第一回与我下棋时,也未必能过得了我三子关。” 秀荣道:“越说越没个正经了,秀策师叔也拿来开玩笑!”但郁闷终归是纾解了不少。 “来,能继续吗?我倒要看看,最终你究竟能让我多少子。” 两人继续鏖战,第六盘秀荣稳扎稳打,终于扳回一局,把让子减回五个。接下来越战越勇,让五子局也获得胜利。 秀荣终于开心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 林元心下也暗自佩服,师兄虽然爱哭,性子深处却是极为坚韧的,当得起越挫越勇四字。怪不得前世能在那般情况下,不仅复兴坊门,还力抗方圆社,强势夺取名人,生生替旧式围棋延了几十年的命。 当下全无保留,细细复盘,将后世理论也一并抛出。秀荣也发现,师弟所讲棋理,与自己毕生所学颇有不同。有些时候似乎师弟所讲更有道理,但是更多时候,自己也分辨不清谁对谁错。好在秀荣天分奇高,只将难解处默默记在心里,留待将来慢慢验证。 这一番大战下来,直到东方微微发白才止。第二日起来,二人稍作梳洗,便又投入打谱、实战、复盘的节奏中去了。 日复一日,秀荣却没有发觉,师弟已经不再到藏书室记谱,高质量的对局仍源源不绝的从他手指下流出。 秀荣只恨时间不够用,若是一天有48小时那该有多好啊,自己就能得到双倍的成长,双倍的充实与快乐。 但是该来的总要来,这一日井上家终于递上战书。果然不出两人所料,战书指定要求秀荣出战,而派出的却不是井上松本,而是小林铁次郎四段。 小林铁次郎乃是井上家年轻一辈最强弟子,今年已经升为五段,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五段的免状尚未正式发下。 但是井上家与小林本人,早以五段自居,现在为了争棋,又自称为四段,实在令人不齿。井上家破釜沉舟,为了取得胜利,小小的名声受损已经顾不得了。 仅仅几小时之后,又传来安井家全力支持井上家谋取八段之位的消息。 秀荣当即挥墨回信,对方的求战全数同意,并定下时间为七日之后,局数为三局,手合为先相先等细节。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因为战乱,这样事关争夺八段准名人之位的大战,已经数年未见了。 瓦版纸更是刊登文章,称棋界大战再起,乃是日本国战乱平息,社会安定的标志,是天皇陛下与诸位大臣的政绩云云。 更有多方人士从各地赶来,想要近距离观看这意义重大的棋界胜事。 而秀荣心无旁骛,回完信便把自己关在房内,与林元潜心备战。 时间已经不多,林元一改之前的模式,祭出了第二招:“考前加强版填鸭式训练法”。 在秀荣疑惑的眼神中,林元侃侃而谈:“当今的布局理论,还存在很大的局限。针对目前流行的布局模式,我准备了最高效,最强力的应对手段。只需要师兄全数背下来......那你就可以称为‘前五十手天下无敌’!” 于是秀荣就换了一种受苦模式,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背诵机械的布局招法。好在前段时间把小狗的棋谱打过不少,这些招法倒也不算全然无法理解。 只是稍有错误就遭到师弟的严厉斥责,秀荣心中充满了委屈。还说什么围棋是自由的,棋盘上无不可下之棋?呸,全是骗人的鬼话! 偌大个棋盘空空荡荡,师弟却说只能下这里,其它任何着法都会降胜率......胜率这个词秀荣倒是懂了,但是为什么会降?怎么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两位的?那不是大言欺人么? 虽然心中腹诽,实际行动中秀荣倒是老老实实,一点一点将师弟的招法牢牢记在心里。 坊门众人知道秀荣即将为坊门而战,闭关备战乃是应有之义。只是门内那么多四段五段的高手你不找,却跟林家还没入段的小师弟天天混在一起,这不是有点瞧不起人吗? 这一日,虎背熊腰的高桥携众人之意,前来房中提醒秀荣。 秀荣摇头道:“我还有功课尚未背熟,只有辜负诸位师兄好意了。” 高桥将她意思带回,于是门内议论之声更盛。后来秀甫师叔出面弹压道:“秀荣本就是林家迹目,非我本因坊门人,替我本因坊出面争棋已是不易,习惯与自家人一起研究无可厚非。” 众弟子听得此言,果然不再议论,只是与秀荣却疏远了一层。 门内纷扰,秀荣与林元全然不知,只一心扑在棋上。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仔细,终于在大战前夕,将序盘招法拆解烂熟。秀荣便如一把蕴养多日的利剑,只待出鞘饮血了。 第二日便是决战之期。出发之前,林元替秀荣梳好头发,穿上和服,郑重道:“师兄,请答允我一件事。” 秀荣笑道:“何事如此认真?” 林元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请师兄答允我,无论棋局出现何种情况,绝不要伤了身体,更不能以命相博。” 日本许多棋士视荣誉如生命,在对局中吐血、晕厥等事屡见不鲜,更有人输掉重要对局后很快郁郁而死。师弟这是关心我啊。 只是事关重大呵,要我对胜败无动于衷,那怎么可能做到? 见秀荣没有答话,林元急道:“师兄,要知道你的成就将来绝不止于此,以后还有许多更高更为重要的棋局等着你。只有秉持‘平常心’三字,才能走到最高之处。” 秀荣微微动容道:“最高之处么,现在我已是不敢想了。那个位置,只有你能配得上......” 林元还要说话,秀荣止住他道:“师弟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放心,我会量力而行。” 日本棋所,迎来了多年未见的盛况。各地棋士云集于此,一些关注围棋的达官显贵、累世名家,也派人前来观摩。 瓦版纸不惜成本,派出数名记者,力求全面刊载棋赛盛况。林元送秀荣下车时,正好看见清水紫琴。 这位美女记者,正在一老者身前进行采访。那老者高谈阔论,身边围了一圈人。 走得近前,正听那老者道:“......鄙人不才,恰逢其会,蒙瓦版纸邀请,做本次棋赛的讲解人,只求不辱使命......” 林元小声问道:“这老头是谁?” 秀荣道:“不得无礼,此乃我坊门前辈伊藤松和,德高望重,地位超然。” 却听清水紫琴问道:“此番争棋,伊藤前辈看好谁能最终取胜呢?” 伊藤道:“小林与秀荣,他俩之前的棋谱我都有看过。唉,虽然秀荣自幼天赋超人,但是比起小林来,还有不小的差距。小林铁三郎已经登堂入室,强过秀荣多矣!此番争棋,若秀荣能胜一局,已是不易......” 秀荣皱眉道:“伊藤前辈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林元笑道:“换个角度看,又何尝不是替你减压,把压力抛给对方?” 秀荣疑惑道:“前辈是这个用意?” 林元道:“用意或许不是这个用意,但效果就是这个效果。说不定就能奶死对方。” 见师弟又脑子秀逗,说出完全不知所云的话,秀荣不再理他,昂首向对局室走去。 第十八章 宝剑今日把示君 那边清水紫琴采访完毕,伊藤前辈便往讲解室而去。清水扭头看到林元,只见他右眼顶着个青黑眼圈,直笑得花枝乱颤。 林元尴尬道:“呵,又见面了!” 清水紫琴道:“是呀,有的人骄傲得很,连个名字也不肯说。阿弥陀佛,果然老天也看不过眼,遭报应了吧?” 林元道:“你说你,这么漂亮个大美人,咋这么小心眼呢?幸灾乐祸,非君子所为。” 清水紫琴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我就是要辛灾乐祸!哈哈,好开心。” 林元无奈道:“你们报社咋又把你派出来了呢,难道是人手不够?” 清水紫琴愤然道:“胡说!围棋新闻,我就是我们报社第一围棋高手,不派我派谁?” 林元惊讶道:“你们偌大个报社,围棋水平竟如此低下,在当今日本,还真是少见啊!” 清水紫琴不怒反笑:“林元棋士,莫以为你诗写得好,下棋就能下得过我。告诉你,像你这种还没入段的男棋手,败在我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林元笑道:“哎呀,失敬失敬......咦,不对呀,你咋知道我还没入段?” 清水紫琴傲然道:“我们当记者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那点资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难知道的?” 林元摇头:“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你为何对我感兴趣,要来调查我的情况?是不是有什么不良用意?”说完用熊猫眼直直盯着对方。 清水紫琴啐道:“呸,谁对你感兴趣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对你的诗感兴趣。但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然不知这家伙要如何得意呢。 “哎呀,都怪你!我还有重要事情都忘掉了!” 说完,清水紫琴扭头跑掉,急匆匆的仿佛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林元摇摇头,径直往讲解室走去。 日本最高级别的对局室称为“幽玄”,历史悠久,非最顶级棋士不能占用,因此常年空着,后世在二战中毁于战火。战后在日本棋院重设,端的是环境幽雅,棋具用具无一不是最为昂贵。 秀荣与小林自然是没资格启用“幽玄”棋室的,便在次一等的“坐隐”棋室进行比赛,一部分身份特殊之人可以在对局室观战,其余人均需在外等候。 不过现在有人讲解,还是颇负盛名的伊藤前辈,所有人自然拥在讲解室内,连走廊上都挤满了人。 不多时比赛开始。因手合定为先相先,三盘棋中前两盘都是秀荣执黑先行。 秀荣连续三次把黑子落在棋盘右上角同一位置,姿势优美,风度翩翩。这是为了记者们拍照方便。第一手棋落下后,记者们便被请离对局室,免得干扰棋士对局。 讲解室内第一份棋谱送到,伊藤前辈为大家讲解道:“黑棋第一步下在右上角星位,这是比较少见的。看来秀荣或许有自己的心得吧!不过星位总是比较空虚,角地容易被掏,顶尖高手们很少这样下......” “额,黑棋连下了两个星位,这种棋在重要比赛中我还是第一次见。嗯,应该是第一次见。好不好我不敢说,但是白棋踏踏实实,已经一个无忧角了。” “嘿,三个星位,黑棋把星位进行到底。这样的布局确实前所未见,很有想法啊!但是效果如何呢?说实话我不太看好。” 观棋众人也是议论纷纷,为这新奇的局面感到困惑。 “本因坊家是想出奇制胜吧!” “这些都是花招,在高手一点用处也没有。” “百年前也有一位天才棋手,创造了天元必胜法。第一步下天元,在自家取得了好成绩。结果对上顶尖高手就毫无用处,大败亏输。” “对,这事我也听说过。围棋理论发展了几百年,已经相当完善了,想要出奇创新,谈何容易。” 清水紫琴在下面奋笔记录。主编为这次棋赛留下了很大的版面,主要就是为了刊载讲解内容的。围棋与报纸可谓天作之合,只要有大赛,报纸的销售量都会噌噌的往上涨,有时候会增长七八十倍。 四年前一次安井家的门内赛,报纸的销量硬是超过了对最新战争的报道,不得不令人感慨。 而且这种重要争棋,往往旷日持久。现在的棋界是没有计时一说的,一盘棋下一年也不是怪事。最少最少,一局也得下个十天半月,三局就是整整一个月不愁销量。所以整个报社都极为重视,所有资源都向棋赛倾斜。 这时第二张棋谱也已送来,伊藤继续讲道:“两位对局者下得非常快啊!上午还没过完,双方已经下了二十多手了。” “从棋局内容上看,白棋下得相当稳健。不愧为井上家未来的希望,嗯,稳扎稳打,毫无问题。” “黑棋就显得有些奇怪了,这招棋,还有这招棋,都有些不知所云。” “从实地上看,白棋差不多有了接近三十目,黑棋呢?额,确定的实地好像一目也没有。” “要我说,白棋已经打开了局面。即便不能说是优势,我也愿意下白棋。” “秀荣要拿点真本事出来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时至中午,众人纷纷离开,回家吃午饭。也有不少人自己带着干粮,趁此机会抢占好位置。 对局者却是不能休息的,也没有东西吃,只有茶水管够。棋手在高度紧张之下,往往一天能喝几十杯甚至上百杯茶。林元怀疑他们的茶杯一定很小,不然早就有人因水中毒而死了。 当秀荣下出第29步时,小林思考片刻,随即提出打挂。 此时不少去吃午饭的观众还没回来,趁机抢得好位置的却算是白忙了。 接到秀荣,一上车她便抛下先前稳重自持的形象,对着师弟急急忙忙诉说起来。 “师弟好厉害,对方的所有招法都没有超出你的推算之外,那么现在我是不是有优势了?刚开始我还好紧张来着,后来见全是背过的,就越来越轻松了。” “我今天下得很快,所有的时间都是他在那里思考。师弟你知道吗,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 “就好像不是我在下,而是你在下,我真的是一点压力也没有了。” 林元一边开车,一边微笑以对:“现在师兄的胜率已达70以上,明天下完布局就让他接龙。” “不对,我这里是按照黑贴七目半的胜率算的。不贴目的棋,他应该已经接龙了。” 林元前世在某网站下棋,胜率是用一个圆环显示。刚开始双方各占半个圆环,随着一方胜率越来越高,胜率条越来越长,直到头尾相接,称之为接龙。 “老听你说什么接龙接龙,我却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优势。” “慢慢你就会看出来的。不必着急。” 不仅是说这盘棋,也是指秀荣的水平和实力。 “你知道吗,我在讲解室听讲棋,所有人都觉得你形势不好。师兄,你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 这句话却是说到了秀荣心坎里,不禁甜甜一笑。 “师兄,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像个女生?” “......滚蛋!” 回到家里,训练依旧。 不过主要是复盘今天的对局,想那小林铁次郎一定也与井上家一起,对着棋局苦思对策。林元猜测对手可能的应法,一一拆解给秀荣看。 “除此之外,对手若下出其它的招法,决不会是什么好棋。师兄你只需要满怀信心,自己斟酌即可。” “嗯,我越来越觉得,这棋就是你在下,我就像个记谱人。” 林元哈哈一笑道:“好日子马上就没了,进入中盘之后,已经猜无可猜,就只有靠师兄自己了。” “不过,以师兄现在的实力,我觉得已经不在小林铁次郎之下。” 秀荣问:“是实话,还是在安慰我?” “当然是实话,师兄可是将来要做名人的天才,小林不过是路途之上,一块小小的绊脚石罢了。” 秀荣转过身道:“我哪有这么厉害......而且就算是天才,在你面前,也什么都不是......” 林元一把拉过她的手:“咱们兄弟二人本为一体,何必分个彼此?” 秀荣大羞道:“谁和你一体了,胡说八道。”说着就要将手抽出。 可是林元紧紧抓住她,难过道:“师兄莫非还把我当作外人么?我可是对师兄一片真心,全无保留的。” 秀荣一时心软,只好任他握住:“我对师弟......也是一样的。” 林元心中一喜,得寸进尺把她拉进怀里,柔声道:“名人对你更重要,对本因坊更重要。即使是你将来没本事,被别人赶下来,我也会使尽混身解数,再把你推上去。” “所以你就往名人之路上安心地走吧,我答应过要帮你重振本因坊,做上名人也算是完成一半了。” “而我,要走一条更加艰辛的路,需要名人来替我保驾护航呢!” 第十九章 雨雪兼程人生路 秀荣依偎在林元怀里,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明知这样十分不妥,却不知怎么觉得师弟的怀抱格外温暖,懒懒的不想离开。 秀荣从小到大,无论学棋做事,都被告知万事只能靠自己。自己多年来也深以为然。不想突然有人告诉自己,我是你的坚强后盾,不要怕,万事有我!这种能够依赖别人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啊!而且那个人还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师弟。 本来非常飘渺遥远的名人之位,似乎真的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了。若能成真,父亲大人在九泉之下也必定会十分欣慰吧!毕竟是他追求了一生也没有做到的事。 坊门将会是直接的受益者,名人本身就是最大的荣光。只要获得名人之位,重振坊门就只是一个金钱问题...... 若真能达成父亲夙愿,我这一生也别无所求了。剩下的日子不如就跟着师弟,陪他聊天下棋,替他做饭缝衣,帮他出谋划策,那是多么快活...... 不,不行的!我若暴露女子身份,还梦想什么名人?天下岂有女子做名人之理耶?若我隐瞒下去,师弟这般人才,过得几年自会娶妻生子,哪有你秀荣安身之所?秀荣啊秀荣,你在做什么黄粱美梦,快快醒来吧! 想到这里,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一把将林元推开。 林元错愕间,秀荣淡淡说道:“好,就依师弟所言。若真有就位名人那一天,我秀荣的性命都是你的。” 说罢转身出门,不顾而去。 林元愣了半晌,想起出门追时,却哪里还有人影? 此时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就这样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天色渐晚,风雪却越来越大,想起秀荣只穿着白天对弈时的和服,林元在屋内呆不住了。 在坊门内外找了一圈,没见人影。林元急了,发动坊门师兄们在附近几条街也找遍了,仍然一无所获。 一筹莫展间,九岁的秀元猜道:“哥哥不会上坟去了吧?” 林元立刻醒悟,急忙跑到车上发动。还是高桥师兄粗中有细,抢过两把伞来丢进车厢。 风吹过脸颊,已如刀割一般。林元出门时加了外套,车厢还有个顶子可以稍微挡雪。即使这样,他仍被冻得瑟瑟发抖。 “师兄啊师兄,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怕什么来什么,开到半路,这辆跟随他俩千里奔波的老爷车终于支持不住,趴窝了。 此刻天已全黑,林元狠狠踢了车头两脚,见仍不济事,只好拿下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往秀和之墓跑去。 好在下葬之期离此不久,林元模糊记得路途。正摸黑中,忽然听得前方有隐隐的哭声,再走得一程,确信那是秀荣的声音,不由大喜,高声叫道:“师兄,师兄!我来了!” 摸过一道小弯,果见一道模糊身影,似想向前迎来,却反而退后两步。林元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秀荣挣扎两下,却已实在没有力气。 林元用手摸去,发觉她头发衣服,都已被雪水湿透,心痛道:“师兄,你为什么这么傻?” 忙脱下自己外套,替她罩在身上,又把伞递过,不容质疑道:“拿着!”然后转过身来,将她背在背上,小心翼翼往回走去。 秀荣看着身材不矮,背着却没什么分量。林元心中庆幸,嘴上却说道:“你呀你,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仅脾气像,连体重也像。以后多吃点饭,不要再省下来给我了!” 秀荣在背上低低道:“对不起,师弟。” 林元道:“你把饭让给我吃,那是对我真心诚意的好,有什么对不起的?也幸好你不重,不然今晚要赶回家,我还没那么大力气呢!” 秀荣道:“师弟对我剖肝沥胆,我却没法同样待你。我,我实在是对不起你......” 林元笑道:“我以为什么呢,谁还能没点小秘密啥的?哪怕夫妻之间,也不能啥话都说吧!” 又诚恳道:“师兄,我没你想得那么好。其实我也有一些事还没告诉你,不是因为要瞒你,而是因为说了之后,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对我却可能大大有害。你说,我应该告诉你吗?” 秀荣道:“那可千万不能说出来。” 林元道:“这就对了,你看我瞒你这么久,也从来没有为此内疚过啊!师兄,你的秘密不能说,当然也是有苦衷的。假若哪一天时机到了,该说的你自然会说;假若时机不到,我也和你一样,希望你千万不能说出来。” 秀荣终于有点笑容:“师弟这样的旷世之才,又这么体贴关心人。不知将来哪个女孩有福气,能够嫁你为妻......” 林元道:“其实我就喜欢师兄这样的,既有担当,又有能力。我需要一位能与我并肩携手的战友,而不是只懂风花雪月的美眉。” 秀荣没有听懂美眉二字,前面的话却已让她羞涩之极,趴在林元背上,再也不敢说话。 路上已有积雪,又是伸手不见五指。林元一路上不知跌了几跤,好在护得秀荣安全,没有让她摔着。 又走得一阵,正遇上坊门众人举火寻来,双方都大大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回到坊门,秀荣疲累已极。林元却严辞不准睡觉,发动众弟子烧得大缸热水,又用木桶 抬到屋内,要秀荣洗澡。秀荣正感为难,师弟已经关上门竟自出去了。 换洗完毕,躺在床上,只想师弟怎么还不回来,一起睡觉。想罢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在过不多时,林元也洗完回来了。秀荣忙往里靠靠,把大片位置让出。 第二天一早,林元只觉怀中多了一人。睁眼一看,只见秀荣便如小猫一般,偎在自己怀里睡得正香。不禁好笑道:“师兄昨晚离得那么远,今早却挨得这么近。” 只见秀荣小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伸手一触却暗叫不好。所及处热得烫手,恐怕还是没逃过风寒之厄。 忙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急急出门去找医生。当此之时,已有西医在东京执业,可是现在的时代既无抗生素也无阿司匹林,找来何用? 最后还是高桥自告奋勇,去请一位小有名气的老中医。林元则回到屋内,用冷水浸湿毛巾,替秀荣降温。 此时秀荣悠悠醒来,见林元就在身边,不觉欣然一笑。 林元道:“你还笑的出,发烧啦!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秀荣怯怯道:“不敢了,不敢了。师兄就算是孙悟空,敢上天入地,翻天倒海,也再不敢了。” 这本是当日秀荣逼林元道歉,林元所说言语。此时却被秀荣说出。 林元不禁扶额叹道:“这可都是我滴词儿啊!” 不多时医生请来,开方抓药,忙了半天,药熬好端到她面前,秀荣却嫌苦不肯喝。好说歹说半天,毫无效果。林元便也发起狠来,捏住她的鼻子强行灌下,直呛得秀荣眼泪汪汪。 虽然生病,争棋却还得进行下去。冒着风雪,林元忧心忡忡地将她送到棋所,语重心长嘱咐道:“到布局完成还得有十多二十手,都是你背过的。下慢一点,拖拖时间。今日万不可劳心过度,记着了没?” 秀荣乖乖点头数次,林元才不放心的放她进去。谁知没走几步,秀荣又掉头回来:“有坊门诸位师兄在,你也不用等我。” 掏出家徽放在林元手中,“涩泽荣一先生这几天就在东京,师弟可以跟他聊聊,请他找人把车修好。还有借钱时你跟着我跑了许多地方,那都是我坊门累世通好。师弟......去办你的事吧,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大事,不要为了我耽搁时间。” 此时林元的几首诗已在东京慢慢传开,当他拜访涩泽荣一先生时,这位著名企业家竟鞋也不穿,急急迎了出来,口中还高声道:“是大鹏一日同风起先生么?失礼了,失礼了!” 用力握住林元的手,亲热地拉着他往里走。边走边道:“早听说东京出了一位少年天才,我还说哪天上门来请,没想到今日便有缘得见,真是蓬荜生辉啊!” 明知这番热情未必完全真心,林元心中仍极为受用,只觉骨头都轻了几两几钱。暗道:“不愧是日本著名企业家,连对我这个毛头小子都如此礼贤下士,怪不得能做偌大的生意!” 涩泽先生极为平易近人,与他交谈毫无压力和生疏感。他的话题不离诗词和围棋,全是林元最得心应手的部分。谈论多时,林元才巧妙地把话题转到《论语》——涩泽先生的最爱。小小的表现了一下自己的独到理解——其实是在前世百家讲坛上看的,又不动声色拍了几个马屁,涩泽先生果然大为高兴,把上午几个行程推迟,又吩咐仆人准备午饭,大有将他留下来畅谈三天三夜之感。 可惜林元对论语没啥研究,干货不多,再谈下去怕要露怯,只好婉言谢绝,抛出车子的麻烦,希望涩泽先生帮忙解决。 涩泽先生甚为爽快,问明抛锚地点,然后在桌上一台古怪机器旁鼓捣几下——那竟是一台电话机。便吩咐下去,安排人前去修车,修好后还要送回坊门。 林元深表感谢,确定这位先生是值得合作的伙伴,这才把话题引到报纸与围棋上。他富有诗意地描述了新式报纸的前景,总结了围棋界如今的窘境,再推断了新式报纸与围棋相结合的化学反应。总而言之,搞新报纸好处大大的,而且很急迫,再过一两年,必有新式报纸诞生。 说到生意,这位先生很谨慎,没开任何空头支票,只说将会了解关注这一块。林元也并不失望,如此大事,事前调研是应有之义。 到林元告辞的时候,却被涩泽先生叫住了。他仔细斟酌着用词道:“我有一位老朋友,对你的诗才很感兴趣。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著名诗家,似乎想请人写首诗。” 林元一怔:“长辈有令,晚辈必当尽力而为。” 涩泽荣一显得很是高兴:“好,那我就让他到坊门找你!” 第二十章 血战沙场碎铁衣 从涩泽荣一先生家出来,又接着拜访数位财家大佬。 林元得到的待遇与在涩泽处完全不同。虽然每位长辈都很和蔼有礼,但亲切中隐含着疏远,礼貌中暗藏着傲慢。特别是得知林元是中华人后,大多数人都对中华文化交口称赞,但林元却能听得出言外之意——除了祖先留下的东西,中国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些郁闷的从又一大佬家离开,林元安慰自己道:“总算是把车的问题解决了,今天也不算毫无收获。” 回到坊门,见大家颇有些愁云惨淡的气氛。追问之下,才知秀荣在病中果然出现问题,对局时弈出明显的坏棋。小林铁次郎果断打挂,中止棋局,要回到井上家研究最严厉的着法。秀荣明显情绪不佳,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谁也不见。 林元倒是没有着急,先到厨房把药熬好,然后端着药碗回到房内。 果见秀荣颓然坐在榻上,衣服也没有换。她见林元进来先是一喜,待看到手中药碗,眼里便现出畏色。 林元把药碗放在桌上,坐到她身边,轻轻道:“如果病老是不好,那么你还是会犯相同的错误。犯一次错我还有信心挽救,要是有两次、三次,恐怕棋神下凡也没办法了。” 秀荣眼中现出亮光来:“能挽回吗?我犯的错可不小。” 林元端起药碗:“那还不快把药喝了,喝完你摆给我看。” 秀荣端着药碗,看着黑黑的苦涩药汤,鼓了半天勇气。想到若是不喝,就会被师弟捏着鼻子强灌,那可更加糟糕。终于皱着眉闭着眼,一口气将药汤喝光。 林元笑着表扬道:“好!果然不愧是我师兄。” 秀荣本来确实是想按照林元所安排,尽量下慢拖延时间。可是最近的训练,都是五分钟一步的超快棋——在当下棋界,确实是前所未有的超快棋。昏沉中总感觉林元就在旁边催促,不知不觉下得快了很多。 棋到中盘,已经没有了事先准备的倚仗,头脑又不清醒,弈出坏棋已成必然。第51、53手,面对小林的投石问路,秀荣以强硬手法应对,却忽略了对方的严厉反击。 若是对手下出最佳手段,秀荣一大块棋都有生命之危。若要逃生则必然丢盔卸甲,连带他处都要被狠狠搜刮欺负。 当摆出自己的问题手时,秀荣偷眼望着师弟,生怕被他责骂。 林元看出她的担心,安慰道:“没关系,只要你大好了,这样的错误是不会犯的。” “而且,就算他们真能找到最佳着法,我们也一样有应对之策。” 林元随手摆出两种变化,第一种隐忍偷生,付出一定代价,妙手就地做活,把损失减到最低。 第二种却是惊天弃子,把大块全部弃掉,换取一道外势,与全局配合,虚花花形成一块大模样。 林元笑道:“这两种应对,胜率都差不多,师兄喜欢哪一种?” 秀荣道:“我选第二种,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时的井上家,却是一片欢欣。 井上服部因硕本非等闲之辈,再加上全宗群策群力,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找到了最正确的道路。 井上松本对小林贺道:“恭喜师兄,此处战端一开,那林秀荣即使被吹得天花乱坠,也再难有回天之力了!” 小林铁次郎笑道:“都是多亏了师父和众位师兄弟。” 井上服部因硕捋着胡须道:“小林自己也功不可没。在此之前,林秀荣黑棋形势已不太妙,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给了我们机会。” 井上松本道:“师父晋升八段,本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那林秀荣不识大势,强自出头,岂有不败之理?” 服部摇手笑道:“就算这盘拿下,旗开得胜,也只是三局中赢了一局而已,你们切不可懈怠。须知棋道至微至险,我辈中人,唯有如履薄冰,慎之又慎,方可得此中真意。” 众弟子齐声道:“谨遵师父教诲!” 第二日一早,林元服侍师兄喝药、穿衣、梳头,然后开车送她去棋所。路上看见卖报的,停车买了一份瓦版纸,丢给秀荣观看。 秀荣接过报纸就找围棋版面,一看标题就撇撇嘴,丢到林元怀里道:“我不看了。” 林元一低头,只见报纸上用最大号的黑体字印着: “林秀荣弈出恶手,本因坊危在旦夕” 不禁哈哈一笑。 送秀荣到了对局室,林元拿出报纸细细看来。 伊藤前辈对秀荣前面的招法本就评价不高,待她走出坏棋后,更是几乎宣判了她的死刑。报中所载变化图中,黑棋豕突狼奔,四处卖国求生。到最后终于安定时,走了二三十手全是毫无效率的单官,白棋则高歌猛进,一路攻城略地,便宜占尽。这场战斗结束,黑棋完全没法看了,即使是初学者也能看出,秀荣已经输定。 伊藤还对自己的解说颇为自信,称只要井上家下对第一步,后面几乎是一本道,没有什么其他变化。 林元直想骂娘:“现在比赛还没开始,小林即使自己没想到,看了你的解说也就会了。莫非您老是井上家派来的卧底?” 还好师兄有我作为坚强后盾,不然迟早被你坑死。 看了看专栏署名,果然是清水紫琴那丫头执笔。 当下找到清水紫琴,提出强烈抗议,称瓦版纸有帮助对方作弊之嫌。 哪知这丫头伶牙俐齿,称棋士对棋局提出自己意见,是自古以来的权利。若像古时候,一暂停就中断个一年半载,你还能每天去堵观战者之口不成?何况还有新闻自由等大帽子,一顶一顶扣下来,林元招架不住,最后只得狼狈逃窜。 继续干正事,又拜访了数家坊门世交,和之前情况也差不多。礼数不缺,招待周到,而那种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很清楚。跑了一整天,仍然毫无收获。 晚上问了对弈情况,果然当秀荣弈出弃掉大龙取势的招法后,明显大出小林意料之外。情绪波动之下,枪法大乱。被秀荣抓住时机,又占了不少便宜。小林只好及时止损,宣布打挂。不过此时局面,黑棋已优势历然。 照例与秀荣复盘,制定明日计划之后,两人安睡不提。 第二日送完秀荣,林元特意又买了一份瓦版纸,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 果然风向为之一转,标题变为: “构巧思弃子取势,出妙手柳暗花明” 伊藤见得秀荣宏大的弃子构思后,完全不提昨日自己所作的“一本道”判断,只大谈围棋是多么 深奥莫测,秀荣是多么思路广阔。在秀荣取得明显优势后,又吹嘘自己慧眼识珠,从小看着秀荣长大,早知道他天赋惊人,有如此实力早在意料之中云云。 转头正好遇见清水紫琴,故意对她叹气摇头道:“你们报纸请的解说不大靠谱啊,出这么大错是要掉粉......被读者骂的。” 清水也知昨日解说出了大错,看见林元已心道不妙。但昨日舌战大获全胜,见他果然前来奚落,自也没有退缩之理。硬着头皮强辩道:“那弃子变化气势恢宏,视野开阔,非得有极强的大局观不可。这种百年难遇的妙手,偶然没发现有啥稀奇的?” 却见林元用奇怪眼神盯着自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林元一把将她拖到旁边一间普通棋室,边走边说:“大局观?百年难遇?我给你看个不需要大局观的。” 待林元将那就地做活的手段摆出,清水紫琴细细一算,果然成立,顿时哑口无言。莫非伊藤前辈真的不靠谱?为啥两种更好的变化他都没看到? 林元将报纸卷成一束,迎头朝清水打去,口中还道:“什么权利?什么自由?连基本的内容都做不好,有啥资格满口大言?” 清水紫琴一时失神,被他连打几下。等想起反击时,林元早丢下报纸,脚底抹油溜了。 大仇得报,林元心情大好。 拜访本因坊故旧仍无成果。回到坊门时,不料今日棋局进行甚久,几乎所有弟子都去观战了,门内显得空空荡荡。 正百无聊赖之时,却有人前来拜访。林元出门招呼道:“今日所有人全都不在,请明日再来吧!” 那人面容看着甚是年轻,举止却颇为娴熟老道。先盯着林元看了几眼,恭敬道:“请问是作出‘大鹏一日同风起’的林元阁下么?” 林元想起涩泽荣一先生嘱托,心底有了猜测道:“我就是,请问有何贵事?” 那年轻人先是说了许多佩服赞美之语,然后掏出一封信道:“我家主人乃是后藤象二郎,听得阁下这数日在城中拜访坊门故旧,却迟迟不上我家之门。” “三日之后,我家主人举办诗会,特地诚挚邀请阁下,请务必光临。” 林元拆信一看,果是一封雅致请柬,诗会的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点头道:“我知道了,三日后自当上门叨扰。” 那人告辞后不多时,坊门众弟子拥着秀荣,兴高采烈而归。 林元问道:“为何如此兴奋,莫非已经胜了?” 高桥答道:“那倒没有,不过或许比那更好。今日小林铁次郎局中呕血,只怕没法继续争棋了!” 二十一章 背灯和月就花阴 前一日秀荣弈出宏大弃子手段,小林心中已大受震撼。回到井上家后,众人一致认为,秀荣自己绝无如此水平。本因坊之内,唯秀甫一人才可能下出。虽然完全搞不懂秀甫为何改弦易张,转而帮助秀荣,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只能如此推算。 试想井上家阖门上下,殚精竭力都未发现的手段,除了天下第一的秀甫之外,还能有谁? 到得今日,昨晚井上家研究了整晚的着法,恰好又落入林元算中。于是小林铁次郎看到,汇集了全门心血的精妙之着,对秀荣毫无作用,被轻轻松松就化解了。 自此心下再无怀疑,必然是秀甫那家伙出尔反尔,一面对自家承诺不干涉家主升八段,一面暗中帮助秀荣赢棋。 那么再多打挂也没有意义了,对方的军师强过己方啊!打挂只会对秀荣更有利。 还不如各凭自家本事,我小林铁次郎身为五段,怎么也比你三段强吧! 于是今天的对局进行了一整天,小林使出浑身解数,在秀荣大空中翻江倒海。但秀荣此时病已快要痊愈,实力并不弱于他,见招拆招,应对得当。 小林折腾一天,没有占得半点便宜,心急之下,弈出过分一手。秀荣计算精准,趁势反击。 眼看又要大大亏损,败局已触手可及。而且封盘之后,对手又会得到秀甫指点,翻盘更加无望。小林又气又急,一口鲜血喷出,洒满了眼前棋盘。 棋局被迫中止,棋所急忙派人去请医生。而坊门众人则兴高采烈,拥着秀荣回来了。 听得经过,林元不禁心生感慨。棋士果然是“一生悬命”的职业,而“一生悬命”本身,后来又成为武士道精神的重要内容。 因为一盘棋而付出生命代价,这本是人间惨剧,虽然小林并没有死。但是看坊门众人的态度,似乎都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 没有一个人为对手担心,只为有望胜利而欢呼雀跃。 但这是不对的!人的生命高于一切。若没有这样的意识,大和族的民族本性就有问题,也是后来那些普通人成为士兵后,丧失人性、大肆屠杀的思想根源! 想到这里,林元大声问道:“师叔在吗?”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注意到,秀甫师叔根本没和大家在一起,不知去了何处。 林元拉过秀荣道:“师叔不在,师兄你得出面马上安排。一是派人打听小林治疗之所,上门探望。二是主动提出结束争棋,或是延期到小林痊愈之后。” 秀荣讶道:“上门探望是应尽之礼,可是需要这么急吗?结束争棋或延后,对我坊门可大大不利呀!” 林元双手按住她肩:“听我说,师兄,你可是将来要做名人的人,需要占他这点便宜?要是继续争棋,若小林死在棋盘之上,死在你的面前,师兄你以后的日子良心能安否?” 秀荣略一思忖,点头道:“师弟说的是,我这就安排。” 待得打听到小林住进顺天堂医院,秀荣带着几名师兄弟,亲自携礼物上门探望。然后与在场的井上服部因硕约定,争棋延后,直到小林铁次郎痊愈之时。 等到坊门众人离开,秀甫师叔从另一间病房走了回来。 “秀荣真是越来越成熟了,办事也像模像样的。” 井上服部因硕道:“我相信不是你在背后给秀荣支招,那么会是谁呢?” 秀甫脑中闪过林元的身影,又摇摇头把这念头赶开:“管他是谁,好在现在又有了时间。” “第二盘棋,我和你们一起研究。我就不信了,谁还能在咱们手下翻天?小林啊,有信心了吗?” 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小林铁次郎,坚定地点了点头。 回到坊门,已是华灯初上之时。 秀荣把今天的棋局摆给林元看,摆着摆着,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头一歪,趴在桌上睡着了。 秀荣实在压力太大,太辛苦了。父亲的过世,没落的坊门,生病的哥哥,残酷的争棋,风寒的侵袭,全部压在这个十六七岁女孩的身上。她坚持到现在,没有叫一声苦,实在让林元心疼得不行。 轻轻抱起她来,轻轻放在榻上,轻轻盖上被褥。今天就让她休息一晚吧,希望她做个好梦。 林元呆坐了片刻,准备出门散散步,谁知刚一开门,秀荣就被惊醒了。 “师弟,你要出去吗?” “额,见师兄睡了,我怕打扰你,就想在外面走走。” “好吧,我也想跟师弟一起出去。”秀荣说完就跳下榻来,主动拉住了林元的手。 不忍拒绝她,便一起出了门。 雪后的本因坊内,一片寂静。被烧成废墟的那边,一片漆黑,只有临近的几间弟子房内,透出昏黄的灯光。 天空一弯新月,照着院中一枝梅花。林元拉着秀荣来到花下,一起抬头望着月亮。 秀荣喃喃念道:“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 林元握紧她手,笑道:“按时吃药多睡觉,如此方能照满天。” 秀荣不理他的调笑,一时童心大起,走到梅花花影之中,顽皮地用脚踩踏。 林元见她如弱柳扶风,自显一段风流韵味,一时看得痴了。又想起她病后虚弱,忙上前扶着手臂。信口吟来:“棋罢不知新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秀荣听罢捂嘴笑道:“真没见过这样的事,居然有写诗夸自己是倩人的。” 林元委屈道:“倩人可不是美人的意思......” 秀荣歪头道:“不是吗?我怎么记得倩女就是美女呢?” 林元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干脆道:“好罢,那么在师兄心里,我当不当得起倩人二字?” 秀荣道:“当不当得起‘倩人’我不知道,当个‘贱人’肯定是绰绰有余的。”言罢大笑。 林元恼羞成怒,折下一朵梅花朝她掷去,秀荣忙叫道:“不要......” 心疼的将梅花捡起,想要安回枝上,却哪里能够做到? 林元忙上前扶住她,疑惑道:“这梅花,有何特别之处?” “这树梅花,是爹爹当年亲手所植。那时我与哥哥就一起坐在那块石头上,看着他一铲一铲把洞挖出来了,把树苗插进去了,把土盖好了。然后我和哥哥抢着浇水......” “父亲说,做人就该像梅花一样,不管多冷的天,不管多大的雪,都能迎风傲然开放......” 就着月色,林元见她眼中泪光莹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师兄呵,你确实做到了。冰姿玉骨,傲然不群,历尽彻骨之寒,终令百花俯首。前世那位威风凛凛的秀荣,当她说出“反对我者一律争棋解决”时,天下棋士噤若寒蝉,莫敢相抗。 没有我在身边相助的秀荣,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才终于走到这一步。 这一世,就让我来陪着你,让你走得轻松一些吧! 第二日秀荣贪睡,又不自觉钻到林元怀里。林元不想惊动她,便在回忆中苦苦思索后藤象二郎这个名字。只记得好像与秀甫后来成立方圆社有关,好像与秀荣也有交往,不过应该是多年以后的事了吧。 昨日请自己参加诗会,本就是一件怪事。日本的诗会虽然水平不咋地,但是规矩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参加者必须是身份地位相近的人。 莫非这位后藤先生请了一堆白丁?和自己一样毫无地位的人? 按涩泽先生所言,他应该是找来一群著名诗家,一起命题作诗,选出自己想要的作品。 但何必要开诗会呢?著名诗家一般也是有点身份的,我这个小子初出茅庐,说不定有人就觉得我不配跟他们坐在一起,只怕会横生枝节。 各自写出作品,从中选出好的,效果不是一样吗? 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脑回路。到时候把师兄带上吧,不提本因坊这边,光一个林家迹目的身份,想来也够了。 刚拿定主意,低头一看,秀荣已经醒了。见自己低头,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林元也不揭穿,轻手轻脚下榻,然后推她道:“师兄,醒醒!” 秀荣伸个懒腰,才睁开眼睛道:“师弟,什么事啊?” 林元拿出请柬:“有人请我参加诗会,想请师兄出马,替我压阵。” 诗会这天,林元二人起个大早。并未到诗会地点,而是先到后藤府上拜访。不料后藤并不在家,只那日送信前来的年轻人在门口接待。 见到林元二人到来,此人喜出望外,殷勤地在前引路,不停热情介绍后藤府内各种建筑景致。 到得客厅坐下,下人送上茶水。林元见厅上奉着一柄西式宝剑,剑柄上镶着一颗蓝色宝石,煞是华贵。那年轻人介绍道:“这是英吉利女王赐予我家主人的。去年初,英吉利公使巴夏里因故遇袭,多亏我家主人鼎力相助,最终才有惊无险。女王为表彰我家主人之功劳,特赐予此剑。” 遂上前从刀架上取下剑来,拔出给林元二人仔细观看,似对此剑也不是如何在乎。 林元见他行事不似普通仆人,举手投足之间自有豪气,抱拳问道:“不知先生你如何称呼?” 那年轻人笑笑:“贱名不足挂齿,我么,叫做头山满。” 二十二章 浪人喜听风中诗 “头山满”这个名字,对林元可谓如雷贯耳。 一生以浪人自居,创立了大名鼎鼎的“黑龙会”,最多时有六万余人在侧听命,名副其实的日本地下王者。 更重要的是,头山满主张全东亚联合起来,共同抵抗西方列强,因此对中国相当友善。他曾大力资助中国革命人士,包括孙文、黄兴等都曾得其资助。他反对侵略台湾,反对建立伪满洲国。他所创立的黑龙会,最初宗旨便是帮助中国从俄国手中夺回黑龙江。 当然,头山满的政治主张,归根结底是为日本长远着想,并非真正的国际主义。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当代日本精英中的异类,与林元可谓不谋而合。当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刻,林元便动了将他拉为盟友的心思。 双方都有意结交,接下来谈论甚是投机。听得林元在那里大肆请教刀术,秀荣却甚感无聊。 头山满相当细心,当即将话题转到围棋,还谈到争棋中秀荣令小林吐血的最后一手。那是本局中秀荣为数不多,全靠自己的得意之作,当下侃侃而谈,气氛更显融洽。 谈兴正浓时,头山满看看钟道:“时间差不多了,诗会即将开始,咱们这就出发吧!” 秀荣的汽车只能坐下二人。头山满自马廊牵出一辆马车,车厢极为宽敞,拉车的两匹黑马,看着也极为雄壮。 头山满介绍道,这是从英吉利引进的马种,身高体壮,力气极大,在英吉利可代耕牛,作犁田之用。秀荣听得啧啧称奇,连赞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三人在车厢内谈天说地不提,马车行进中极为平稳,速度又快,不多时已到达目的地——东京郊的高尾山。 诗会便设在半山腰处,一所寺院旁的枫树林中。正逢冬季枫树落叶之时,风吹便有红叶飘落。枫叶落地后红色变得更深,层层堆叠不见泥土,便如踏在积血上一般。 日本人特别喜欢这种消逝的美,认为是悲壮与凄美之融合,最有诗意。想来后藤将诗会设于此处,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三人抵达之时,已有不少诗家聚集。头山满将二人引入座中,自去寻主人后藤。林元与这些诗家全然不识,便在座上悄悄调戏师兄,自得其乐。 不多时,头山满陪着一人坐上主位,自己则在旁侍立。想来那人便是后藤象二郎了。 只见后藤浓眉深目,留着八字胡,身着武士服,腰间还挎着太刀。他微一抬手,座下众诗家立刻噤声。 后藤缓缓道:“三百年前,有一位盖世豪杰,布武天下,纵横捭阖,为天下统一奠定了基础,为天皇之万世一系作出了贡献。没有他,便没有日本三百年的安定和平。这位豪杰么,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信长公。” 此言一出,众诗家顿时议论纷纷。三百年来日本歌颂织田信长的诗歌可谓汗牛充栋,莫非今日又要以此为题? 后藤手一挥,待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如今天皇陛下新继大统,幕府还政。虽有小丑仍跳梁于虾夷,但朝廷天兵已发,平定乃在旬日之间。此乃我日本国千年未有之新局面!” “陛下心系国事,思慕前贤,欲效信长公之壮志,为我国开辟全盛之期。陛下将新建信长公神社,将信长公尚武之精神彰于天下,愿我日本国民,永志不忘。” “今日请诸位到此,便为了这神社祭诗。若能得入陛下之眼,诸位大作便同神社一起,千秋万世为国民祭拜!” “既是为全体国民所作,陛下要求,祭诗必须通俗易懂,哪怕乡下老妪也能吟诵。起首必以‘信长’二字开头,以四句七言为佳。陛下非常看重此事,特派西乡隆盛大人到此评定,若有佳作,即刻送到御前!” 西首一位壮汉,身着和服,态极威猛,向众人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众诗家均颇为激动,若得天皇青眼相看,这是求之不得的大机遇啊。 林元却知,此事具有极强政治意味。 后世不少人认为,明治天皇个人能力未必有多强,只是此时日本人才辈出,明治实为因人成事。 林元却以为,明治天皇就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往往看似闲棋,其实用意极为深远。 便如此刻,忽然要为织田信长新立神社,大肆宣扬,仿佛是年轻人崇敬偶像,心血来潮。后世史学家也往往对此事一笔带过,甚至提都不提。 但此事本来是极为重要的。所谓武士道本是日本武士遵循的道德原则,到后来竟然成为日本全体国民的信仰,成了大和民族的精神,就是从此刻开始。 明治天皇先是借助织田信长,为日本国民灌输“尚武”、“决死”等信念,为穷兵黩武扫清道路。之后又把他一脚踢开,摒弃或淡化原本武士道中“仁”“信”等义理,把“忠义”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奠定了自己在国民中神一般的形象。 从此以后,明治自然成为日本的千古一帝,日本与亚洲的悲剧命运也已注定。 既然让我林元恰逢其会,不搅你一搅怎能甘心? 众诗家极为踊跃,不多时已有数篇作品呈上。 但西乡隆盛微微看得几眼,便抛在一旁不作评论,显是不合心意。 也有许多老成之人,深知关键不在数量与速度,而是诗歌本身首先要打动眼前这位西乡大人。 他们苦苦吟诵,不知捻断了几多胡须。 随着呈上的作品越来越多,西乡隆盛仍然没有任何表示,气氛逐渐尴尬起来。会场出现诡异的安静,只闻风吹枫叶落地的沙沙之声。 正当林元以为,今日诗会将无功而返,自己也不用冒险出手之时,只听西乡隆盛忽然站起,手持一篇诗稿连声叫好: “好!不愧为源氏后人,源行正先生果然家学渊源,不负陛下厚望。好,好!” 座下一位中年诗人颇为傲气的朝众人微微鞠躬,似乎在说:“承让了,诸位。” 西乡隆盛将诗稿传阅众人,又令侍者当场吟诵,那诗道: “信长一曲轻歌后,谈笑匹马取今川。 天下布武开盛世,不负人间五十年。” 这首诗将信长的一生浓缩在内,政治理念、人生理念、成名之战都巧妙融于其中,还入神的描写了信长的洒脱、英勇与睿智,并且极为直白通俗,完全符合天皇的要求,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众诗家虽心内颇为遗憾,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作品确实比不过。 正当此时,却听得一人非常不合时宜的哈哈大笑,笑得片刻,气息不够,换一口气又继续笑,全无豪迈洒脱之情。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年站在席间,兀自哈哈大笑,连一片枫叶落在头上也全然不觉。 秀荣知道师弟脑袋又秀逗了,莞尔将他头上枫叶摘去。 头山满一直关注林元,见他迟迟没有递上作品,那么此时故作姿态,想必已有所得。便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先生为何发笑?” 林元正愁没人凑趣,闻言高声道:“我笑这位源先生,见事不明,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不仅源行正对他怒目而视,连西乡隆盛也将锐利目光射来。 林元走出席间,来到西乡、后藤二人之前,拱手道:“二位大人,诸位同好。我却不明白了,这句‘天下布武开盛世’,到底开的是什么盛世?信长死时,天下仍未统一,战争还持续了几十年,这样的局面能叫盛世么?” “若是指江户时代,那十年来诸位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死不旋踵,就是为了推翻这个盛世么?” “天皇陛下刚刚亲手终结的时代,居然被有些人称为盛世!何其愚蠢也!” 众诗家本与源氏就是竞争关系,正不忿他拔得头筹。纷纷议论道:“说的是啊,信长公哪里开创了什么盛世!” “这源行正莫非思慕前朝,为德川将军不平?哎呀,这可了不得了。” 西乡听了此言,也是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源行正气得须发贲张,呵叱道:“黄口小儿,休得胡言乱语!须知朝代自有盈缩之期,江户时代初开之时,自是盛世无疑,历经三百年,德川家德行渐衰,朝政废弛,陛下取回大权自是顺应天意!” 林元笑道:“江户初期就算得盛世,这话从何说起?日本国威加海内,四邻来朝了么?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了么?史书记载天降祥瑞,麒麟现世了么?这三个条件,有哪一条稍微符合吗?” “这尼玛是中华盛世的标准,怎能套到我日本国身上?”源行正一口老血喷出,却知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因中国现今大大衰落,日本人特别是精英人士,谈起中华已优越感十足,断不会承认中华的标准过高,我日本万万及不上。 林元继续侃侃道:“何况当今天皇陛下,英明神武,天纵之才。小子在此断言,不出二十年,便是真正的盛世降临,而且是诸位梦中都想象不出的繁盛景象。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其实心中不信,但谁也不敢出言反对。 林元稍待片刻,见无人出声,笑道:“看来诸位果然与我看法一致。有天皇陛下领导,乃是日本之幸,万民之幸。天皇陛下实乃古今第一人,何须效法前人?在小子看来,信长公虽然英雄无敌,但若在陛下面前,便如米粒之光比之初升旭阳,尺垒之土比之富士神山!若信长公有幸见到陛下,也必甘愿为陛下牵马备鞍,帐前驱使。” 众人心中纷纷大骂,这马屁也拍得太不要脸了。但也有一些脸皮厚的喝彩道:“说得好!我心中早有此念,不料被这位小哥先行说出。” “这位小哥年岁不大,却见事极为明白。我也觉得必然如此啊!” “哎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之前咋就没想过这一层?” 源行正气得脸都白了,本来自己已经胜定,此后富贵荣华千古留名都不在话下,没想到生生跑出来个毛头小子,眼看就要给自己搅黄咯。 “说别的没用,小子。今日乃是后藤西乡二位大人受陛下所托,举办的诗会。小子,你的诗呢?” 林元微微一笑道:“诗么,自然早已在我胸中。” 一阵清风吹过,红叶纷纷下落。头山满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二十三章 灭世魔王今何在 林元非常清楚,虽然自己对明治大拍马屁,但并没有什么卵用,只能堵住在场诸人的嘴而已。自己接下来这首诗,将把明治的通盘计划击个粉碎,拍再多马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对自己接近明治,影响明治的计划也大大有害,说不定还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但是没办法,既然遇上了,就得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林元长舒一口气,缓缓吟道: “信长一怒鬼神愁,白骨成山战未休。 灭世魔王今何在?鸭川河水......空自流。” 念完之后,全场鸦雀无声。 这首诗完全没把天皇的要求放在心上。天皇要彰显尚武精神,这却是一首地地道道的反战诗;天皇要推崇信长的丰功伟绩,这首诗却对他发起强烈的控诉;天皇认为信长是英雄,这首诗却明明白白的说,信长造就无边杀业,有毛用吗?皇图霸业,终究成空。 鸭川河便从本能寺不远处流过,信长死前若登上楼顶,想必就能看见河水。这位自称“第六天魔王”、“灭世魔王”的一代枭雄,此情此景,又会想些什么呢? 信长死后没几年,织田家全家上下几乎死尽。若他地下有知,是否会有几分悔恨之意呢? 那被他屠杀的无数妇孺平民,又是如何的恐惧怨恨于他? 只要这首诗流传出去,天皇所要彰扬的“尚武”“决死”等理念,自然会被大大消解。尚武除了徒造杀孽,还能有什么其它意义?决死到最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着,既是品味着诗中空灵之味,也是想看看别人作何评价,自己再作相应的调整。 但是无人出声。这太难了,如果天皇得知林元对自己的顶礼膜拜,果然觉得信长不过如此,那么这就是一首好诗,这也确实是一首好诗。但这诗又明明白白没有按照天皇的要求作,说是故意抗旨也不为过,这个“好”字当然也是不能说的。 只有头山满,眼神灼热地看着林元。或许这首诗也能影响到他,削减他理念中暴力的部分?或许晚年,他就不会积极推动日本与德意结盟,发动二战了。头山满就会真正成为追随者称赞的,“最为热爱和平的人”。说不定还能拿个诺贝尔和平奖?呵呵,打住,哪有这么大效果! 沉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气氛已有些尴尬。林元随即带着师兄,向主人告辞。 后藤象二郎态度倒还和蔼,夸奖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林先生名不虚传哪!不亏我亲自到涩泽那里,找到你的住址。” 林元携秀荣一起谢道:“后藤先生谬赞了!” 西乡隆盛的眼神却有些复杂:“你是希望我把这诗呈给陛下呢?还是不提此事,当作没有发生?” 林元鞠躬道:“任凭西乡大人处置!” 林元走后,后藤悄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闻得此言,头山满竖起耳朵倾听。 西乡隆盛笑道:“有点意思,才华和胆量是够了,却不知是不是同道中人?” 头山满道:“我敢打赌,他一定会是。” 西乡道:“做大事不能靠赌,更不能急。头山满,这段时间你再和他多多接触,事无巨细,关于他的一切都仔细记下来。” 头山满深深一鞠躬道:“是,大人!” 不出林元所料,自己所作的这首诗,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在东京街知巷闻,比起之前的“大鹏一日同风起”还要传的快。 终于知道日本为啥推崇白居易了,越是浅显明白如话,日本人越是喜欢,传颂越是广泛。 不过也是当然之事。连中国人自己学起来都费劲的诗句,如何能在外国脍炙人口? 再加上日本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织田信长的,他在功业将成之前的凄然落幕,最能打动日本人心弦,数百年来吟诵他的诗句可谓车载斗量。有惋惜的,有赞美的,有讽喻的,也有痛骂的。 林元的诗倒算得上别具一格,从反战控诉的角度入手,最后一切归于虚空。既符合了日本的佛教思想,又产生一种特殊的美感,令人耳目一新。 没过几日,头山满便来告知,天皇暂停了新修信长神社之事。那位源行正大诗人的高作,自然也无缘流芳百世了。 这倒是不出林元所料,高明棋手必不会逆势而行。如今街头巷尾都在吟诵林元作品,此时强行借信长推动“尚武”事倍功半,还不如另谋他策。 暗自总结道:“明治这个人很务实,知得失,明进退,确实不简单。” 头山满谈起,消息报上去时,据说天皇陛下很不高兴,晚饭都少吃了一碗。 林元暗自总结道:“毕竟还是个少年,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还很情绪化......” 头山满又说,天皇对你很感兴趣,详细问你的情况问了很久。 林元暗自总结道:“很善于抓住重点,一眼看穿局面关键......” 嗯?等等!天皇很不高兴,天皇饭都不吃,天皇详细问我的情况? 莫不是准备对付我吧?现在这个年代,可是非常流行暗杀刺杀之类的。 那日葬礼见到的日本重臣大久保利通,几年后就是被刺杀而死,而且死亡得非常离奇。日本国最有权势的人,居然在京都重地,大街之上,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刀刺死。他的四名保镖,恰好全都不在身边。而且六个刺客,全是没有背景,无人指使的身世清白之人,仅仅出于政见不同的义愤出手刺杀。 而他们是如何得知大久保的行动路线,抓住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审讯结果是:他们跟着大久保的马车,见周围无人就动手了。 是不是让人很无语?在刺杀事件层出不穷的这个年代,大久保利通就像小白兔一样毫无防范之心,被六个“普通人”像杀鸡一样就给刺死了。 至于有没有幕后黑手,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后世已经无法考证。不过若根据谁获利谁主谋的阴谋论来猜测一下,最大嫌疑人就呼之欲出了。 大久保死掉,获利最大的当然就是明治天皇。从此以后他大权独揽,朝中再无真正的权臣。 不过那已是八九年以后的事,现在的明治天皇,应该没有那么腹黑吧? 等等,头山满是怎么知道天皇的反应,连少吃一碗饭的细节都清清楚楚? 嗯,想必是后藤或者西乡告诉他的,又让他来告诉我。 咦?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中国皇帝很忌讳内中之事泄露于外,日本天皇估计也差不多。头山满把这些事告诉我,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 难不成是为了......拉拢我?头山满想和我走近些很好理解,他背后的人物要拉拢我却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我能写两首诗? 而且拉拢我的方法也多了,金钱美女都还没试过,直接用泄密来拉拢我这个毛头小子? 忽然间如电流穿过脊梁,一是拉拢,二是试探,他们莫不是想造反?他们在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天皇崇拜者,试探我会不会有告发行为,试探我是否适合拉到他们的阵营! 想明白这一切,说来话长,其实只是转瞬间之事。此刻头山满还在滔滔不绝,讲述宫中消息。林元心念电转:从已知的种种细节,也能验证自己的猜测。 头山满一辈子没能从政,只以浪人自居,或许就是因为这次站错了队。那后藤象二郎,此刻位高爵显,多年后却跑去跟秀甫、秀荣等人搞围棋,明显也是政治生涯被终结了。那西乡......记不起来啦。与围棋有关,或是跟中国关系密切的人,林元多少都有印象。那西乡隆盛,林元却是半点回忆也找不出。嗯,起码说明他日后混得也不好,与中国有关的大事都没资格参加。 现在很清楚了,这批人想要造反,不知为何看上了林元,想要对他考察试探一番。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应对?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既然要造反,自然对天皇有害,对日本有害。我该全力支持才是。 不过很明显,明治时期持续了好几十年,他们的造反当然是可耻的失败了。我跟着他们混前途无亮啊,说不定把小命给玩脱了。天皇暗杀我这个毛头小子的可能性不大,造反失败被砍头的几率可就不小了。不知道现在的日本有没有连坐之法?会不会把师兄和林家也陷进去? 思来想去难于抉择,实在是未知因素太多了。算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为什么造反都不清楚呢,说不定是更加激进、更加信奉军国主义的一批人,暂时还是不要搅和进去。 东京果然乃是非之地,还是快点回林家吧!对他们还是虚与委蛇,先应付着,抱着不得罪不参合的态度就好。 陪着头山满又聊了几刻,特意感谢了对方送来的宝贵消息。头山满表示不足挂齿,只须林元不要泄露给他人就好。林元当场拍胸脯表示绝对会烂在肚子里。然后双方互赞互拍几句,头山满满意离去。 强作镇定地找到秀荣,对她道:“快快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回林家罢!” 秀荣吃惊道:“争棋还没下完,你所说的报纸之事也无头绪,为何就要走了呢?” 二十四章 浮萍莫问生涯事 秀荣的一生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围棋。林元不想把太多勾心斗角的险恶之事与她牵上关系,便道:“有点想念月见里的生活了,也不知师父师兄他们现在如何?” 秀荣睁大眼睛把他看来看去:“你在月见里天天搽地洗衣,居然喜欢这样的生活......好吧,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安排下去,本因坊内的杂事都交给你来做。” “额......并非如此,我主要是想念师父和瘪球师兄。” “噢,说起来,师弟你还没正式拜师呢,哪里来的师父?对了,我这次争棋若获胜,就可顺理成章升上四段,不再是低段棋手了。” “身为林家迹目,我也有资格收徒啦!不如师弟就拜在我门下如何?作为未来名人的弟子,好处可是大大的哦......” 林元悲愤道:“你......你就是想占我便宜!”咦?莫非可以效杨过故事?似乎不错啊...... 秀荣嘻嘻笑道:“未来名人的开山大弟子,很多人削尖脑袋也做不了,难道还辱没了你?” 林元深吸一口气道:“好吧,你既然开了口,我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然后伏在地上行大礼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秀荣本是存心调笑,只道他必不会同意,哪料到这人脸皮当真如此之厚?当下红了脸,想扶起他又觉得不合适,仿佛自己应承了一般,只好“哎呀”一声,夺门跑了。 林元无奈地站起身来,玩笑开了半天,正事还没个答复呢,这却如何是好? 此刻距离那小林铁次郎局中吐血,已经过去了十余日。秀荣只道林元真的想念林家,虽不必立刻启程,加快进度也是应有之义。当下便派人到井上家,商议续战事宜。 小林确实也好得差不多了,如今又有秀甫加入阵营,胜算在握,复仇之心甚是迫切。于是双方很快达成一致,续战就从明日开始。 当林元得知此事,只好打消逃跑念头,专心指导秀荣练起棋来。 如此过了两日,小林因为第一局棋形势已非,再难回天,象征性抵抗了几十手便中盘认输,好尽早开始第二局。 于是秀荣旗开得胜,在家中开心了半天,便又投入林元的残酷训练中。 这一日一早,林元帮助秀荣穿好和服梳好头发,正准备送她出门,开始第二局比赛。 正在此时,坊门外却有一辆华贵马车驶来,车上配着十六瓣菊花图案,乃是日本皇室的标志。 当马车停下时,一位看似二十岁的女官,身着“色无地”和服,在一名小姓的搀扶下,慢慢走下了车。 天皇使节到来,按礼制倒不像中华那样需要焚香沐浴,但也是非同小可之事。好在本因坊门人也是经历过的,在秀甫秀荣的紧急安排之下,众人有条不紊,很快列成数排,静静等候女官传达天皇旨意。 那女官走到众人之前,环视片刻,高声道:“陛下口谕!宣——林家门人林元觐见!” 林元心中打鼓:“糟糕!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坐上了皇室的马车,林元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天皇召见自己,总不是为了砍自己脑袋吧,那么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话虽如此,要去见这位日本最高当权者,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若能提前打听一二,或可略微安心。 便对那女官道:“这位姑姑,不知如何称呼,在宫中任何职司?” 那女官道:“不过是在陛下身边服侍之人罢了,哪有什么职司。” 这话林元就不信了,日本女官均自幼从大贵族中遴选而来,地位很高,即便是皇后公主,若有丝毫不合礼之处,也能严厉斥责。像对方这样年纪不小且混到明治身边的女官,不知已在宫中浸淫多少年,只怕年轻的明治,在某些方面也要受其管制。 当下大拍马屁道:“天皇陛下万金之体,身系社稷安危,万民之望。姑姑在做的,原来是全天下最重要的职司啊,在下失礼了!” 那女官微微笑道:“可惜我日本不同于中华,没有太监一说。不然的话,我看你这孩童,倒是蛮合适做太监的。将来服侍陛下,一定会尽心尽力。” 林元心下大骂:“你才适合做太监,你全家都适合做太监!” 脸上却堆起笑容道:“能够贴身服侍天皇陛下,那是多少世才能修来的福气?小子我想都不敢想。” 那女官却瞟了他一眼:“陛下果然说的没错。巧言令色,口蜜腹剑,真不知那些诗句是怎么被你写出来的。” 林元闻得此言,如遭雷击。我靠,我的真实面目就这样被揭穿了吗?我的调教天皇大计,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就老老实实拍个马屁,虽然没指望有什么好处,但也不至于副作用这么大吧? 细品那女官言语,虽然用词厉害,但语气中似乎也没有什么鄙薄愤怒责备之意。 干笑两声道:“姑姑明鉴,我对陛下只有崇敬之情,忠义之心,所说言语句句出于赤诚啊!” 那女官笑了一笑:“这些言语,你自与陛下说去。在我面前说得再多,陛下也不会听见。” 林元狠了狠心,从口袋中掏出五十日元——那是临行前秀荣塞到自己怀里,想必就是为此时所用。 明治初期,规定一日元等于1500毫克黄金,与美元价值基本等同。与林元穿越之前的后世新日元相比,购买力大约是在一万倍到两万倍之间。 此时的五十日元,大约相当于后世两三万人民币,此举可谓大出血了。 林元忍痛把钱推到女官面前:“姑姑,小子年幼识浅,不懂礼节,只怕作出君前失仪之事,还望姑姑不吝指点。” 那女官微微一点头,旁边的小姓取出一把镊子,夹住钱币收入囊中。动作行云流水纯熟已极,显然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 为入宫者教授基本礼仪,本是女官应尽之责,林元本意也并非真指礼仪之事。 那女官显然心领神会,一路上将明治如何得知林元此人,见过哪些人来询问,谈及他时有何评价,甚至表情语气如何都一一道来。并且哪些是自己亲耳听见,哪些是其它女官告知,事无巨细全部告诉林元。内容之丰富详细,超过他原本预期十倍。 林元越听越是心惊,这尼玛比职业间谍还厉害吧?再想到头山满也能轻易获得宫内消息,明治的皇宫,岂不是漏的像筛子一般? 眼看皇宫已近,那女官才道:“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就到处为止。如果将来有什么流言蜚语,我是不会认的。” 林元忙道:“多谢姑姑!姑姑今日的恩德,小子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决不敢多嘴多舌,平添事端。” 眼睛看向旁边的小姓,心想:“要是这家伙嘴巴不牢呢?” 日本的皇宫叫做“御所”,明治新迁都到东京,主要沿用前朝幕府将军之居所。 那女官带林元来到西御所,指派了一名十四五岁的滕女教导他君前礼仪,之后还要沐浴更衣。足足折腾了两个小时,那女官才回返来,这次是真的要带他去见明治了。 路上那女官再未说过只言片语,一直将他带到一处书房。 那女官在门口轻声禀报:“陛下,林家门人林元前来觐见。” 只听一个年青声音道:“让他进来。” 行过觐见之礼,林元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之上。女官要求跪坐时,右脚要重叠在左脚脚窝上,比下棋时的跪坐更加累人。 抬头一看,一青年身穿西装,脚穿皮靴,手握一支毛笔,似乎正在案上练字。 那青年面白无须,略显清瘦,只是下颌有些突出,看着颇为怪异。这人正是当今日本明治天皇,名为睦仁。 想来这天皇也看不到自己背后的脚,于是林元理所当然的把两脚分开,一下子轻松不少。 明治天皇写完一幅字,左右看看,觉得不甚满意。便两把团作一团,丢进字纸篓里。然后对林元道:“你是中国人吧?” 自己国籍的事从未作过隐瞒,起码林家人全都知道。 “是的,陛下。” “却是为何到的日本呢?” 林元便把当日在林家所讲故事添油加醋又讲了一遍。如何倾慕日本围棋水平,与师父如何历尽千辛万苦出海东渡,如何不幸遇上暴风雨,师父如何拼死保护自己,临死前如何叮嘱自己一定要继承他的遗志等等。只是他现在演技进步不少,声情并茂的同时眼泪说来就来,再不用伏地装哭了。 明治静静听他讲完,没有作任何表示,又问道:“那你写诗是跟谁学的?” 林元道:“倒是没有跟人学过。某晚睡梦之中,梦见两位白胡子老头,一位手持五色笔,一位拿着金色棋子,争着要把这两物送我,以至于相互争吵起来。我被吵得烦了,便说道,我一起收下便是,有啥好吵的?” “第二日起来,发现自己棋艺大进,还会写诗了。陛下,您说奇不奇怪?” 明治不置可否,又详细询问林元所谓中华师门的情况。林元从女官那里得到提示,早已打好腹稿,当下漫天胡诌,把后世许多传奇小说中的桥段,移花接木到自己那个子虚乌有的师门身上。明治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 明治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在东京四处奔波,想要搞什么新式报纸,详细说来听听。” 林元心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二十五章 博弈争雄好彩来 说起新报纸,林元的信心可就来了。毕竟是经历过那个百报争鸣的信息时代,对报纸的未来发展及其细节方向,全日本没有一个人能和自己比的。而且他已经为此事苦思多日,早有了一整套方案和说辞。 当下从报纸的历史讲起,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先把明治侃成半晕状态。 其次.....讲报纸的现状,特别是西方列强,没有一家不搞新报纸的,以此引出问题:这到底是为啥呢? 再次讲报纸的作用:广开民智、引导舆论、活跃经济、增强国民凝聚力、监督官员等等等等。起到这么多作用,还不需要天皇您花一分钱。不仅不花钱,反而还能賺钱呢,陛下你说神不神奇? 明治听得极为认真,此时问道:“我国已有瓦版纸,换上新式印刷设备,是否就算是新式报纸呢?” 林元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新式报纸与旧式报纸,差别不在于设备,而在于思想和理念。” 比如瓦版纸要生存,要賺钱,但是收入来源只有一个,就是卖报,导致报纸价格奇高。美国报纸零售价1美分,瓦版纸是他的八倍。平民百姓想买一份瓦版纸,还需要反复考虑一二。导致若没有重大新闻或大棋战,瓦版纸就很难卖得动,报纸的影响力自然大大降低。 影响力是报纸的灵魂,一切都要为其让路。因此必须卖到最便宜的一分钱,也就是百分之一日元。 天皇问道:“那么钱从何而来呢?” 林元抛出两个全新的概念:拉赞助,拉广告。至于如何拉法,又让林元口若悬河讲了半个多小时。接下来还想抛出新报纸人事架构如何搭建,新闻队伍如何建设等理念。只刚开了个头,先前那女官来提醒,说是有会议马上要召开了,请天皇做好准备。 明治有些意犹未尽,对林元道:“中国有句古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寡人深以为然。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只要有忠心,有能力,诚心诚意为寡人办事,朕都不会亏待于你。” “若是自以为有点才华和小聪明,有私心,想捣乱,朕自然也不会饶你。明白了吗?” 林元深深鞠躬道:“草民不敢!” 明治一招手,那女官取过一物来赐给林元。 明治道:“五彩笔虽好,也需要与时俱进。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写汉诗吗?” 说完挥挥手,林元行礼告退,自有滕女将他领出御所。 明治摇摇头,问道:“光子,这人你怎么看?” 那女官叶室光子思忖片刻道:“我看这少年,满嘴没一句真话。” 明治哈哈笑道:“光子果有识人之能。不过顽石亦有可用之处,他这编故事的本事,还有对报纸的认识,倒是有一个位置很适合他。” 在屋内踱了几步,明治道:“通知西乡隆盛参事,我要这个人来到日本后的一切资料。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统统给我查来!” 叶室光子盈盈一礼道:“遵旨,我的陛下!” 林元离开御所,打开明治所赐之物一看......还以为是啥宝贝,原来就是一支蘸水钢笔。而且并非全新,上面还有墨迹,明显是被人用过的二手货。顿时大生鄙视之心,这天皇也太小气了! 站在御所之外,娘诶,皇室居然只负责接人来,不负责送人回去。这快递服务也太差了。这年头连个出租车黄包车也没有,居然堂堂未来名人的师弟,还要用双腿走回去...... 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林元才来到棋所。结果棋所空空荡荡,人影全无,显然小林早就打挂,回家研究去了。哀叹一声,继续迈动沉重双腿,往坊门走去。 到坊门时,只见秀荣早站在街上张望,等着自己回来,心中不禁一暖。走到面前,就想一把将她抱住。 哪知秀荣看到自己回来,悬着的心便已放下,见自己又要无礼,转身就一溜烟跑掉。只剩林元尴尬地张着双臂。 回到屋内,发现她原来在这里等着。笑道:“还是师兄有心,一直挂念着我。” 秀荣白他一眼道:“谁挂念你了?只是觐见天皇陛下是何等大事,我自然想知道详细情形了。” 林元道:“正要详细向师兄禀报。” 说完便从头讲起。上了皇室马车之后,自己如何用才情打动那女官,女官如何纳头便拜,将天皇召见的前因后果合盘托出。自己怕泄露机密连累女官,让她不用讲了,她却誓死不从,宁可死去也要为林元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秀荣手一摊道:“拿来吧?” 林元一怔道:“拿来什么?” 秀荣道:“五十日元啊,本来是给你贿赂她用的。既然不用行贿,那便还给我吧,坊门的开支可是很大的!” “这......想着人家冒了这么大风险,师弟我也不能对不起人啊!五十日元也给她了,算是感谢费。嗯,感谢费。” 好吧,又被白了一眼。 林元继续讲诉,讲到天皇陛下礼贤下士,看出我学深似海,才高如山,马上对我青眼相加。特别是为他解答了报纸问题后,天皇陛下立刻就要拜我为帝师。而自己淡泊名利,谦虚谨慎,婉言谢绝了。天皇陛下遗憾不已,便送了一支陪伴他多年的钢笔给我,还深情地说:“见到此物,便如见到我一般......” 说完拿出天皇所赐钢笔来:“看,就是这支。” 秀荣心细,果见那笔杆上淡淡印着十六瓣菊花,半信半疑道:“真是这样吗?我咋总感觉不靠谱呢?” 林元道:“笔都拿在你手里了,有啥不靠谱的?” “不用多想,安心下棋。对了,今天你的战况如何?若是犯错,可是要挨罚的!” 秀荣摇头道:“今天回来以后,有内卫官来找我,前前后后全是在询问你的情况。我当时吓得不轻,还以为你在御所出什么事了......” “不仅是我,坊门弟子全部被问了一遍,大家都议论纷纷,猜测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罪。只有高桥师兄让大家不要瞎猜。” 林元皱眉道:“都问了你些什么问题?” 秀荣道:“什么都问,怎么认识的呀,怎么拜入林门的呀,棋力如何呀,喜欢吃什么东西,和什么人接触过等等,还拿个本子,专门记下来......” 林元思索片刻,搞不懂明治为何这般大张旗鼓调查自己,像是生怕自己不知道一般。笑笑道:“想是陛下已视我为偶像,粉丝自然是想了解偶像的一切。师兄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来复盘吧!” 秀荣虽听不懂粉丝何意,但听他说得笃定,便也只好信了。 今天的棋局还是秀荣执黑,双方一开始就在右下角走出超复杂变化。很不幸的,对白棋来说,这个变化并不成立。用后世的话说,小林铁次郎中了飞刀。再直白一点,这丫上套了。 但是小林现在还不会意识到自己中刀了,他只是觉得变化有些复杂,干脆打挂回去大家一起研究。等到他回到井上家,众人苦心研究半天,发现所有变化都是自己吃亏,大家才会一起怀疑人生...... 不过林元猜测他们并没有这么高的水平。更加可能的是,他们研究之后,自以为找到了一条甚至几条正确的道路,第二天小林信心满满来到赛场,然后被秀荣收拾得怀疑人生。 前提是秀荣自己不能出错。 于是对秀荣的残酷训练继续进行,今天的内容是,把当前局面下后续的所有变化,全部揉到她脑子里去! 而秀荣也真是挺得住,毫无怨言的任凭林元蹂躏。到最后林元自己都心疼了,反过来劝师兄早点休息。 秀荣问道:“这个局部下完,他们胜率就接龙了吧?” 林元道:“如果他们不能悬崖勒马的话,最后白棋会干干净净的死掉。不止是胜率接龙,此时直接认输也是应该的。” 秀荣道:“那好,我要明天毕其功于一役,早日陪你回林家。” 但是事与愿违,第二天仅仅下了八手棋。当小林铁次郎发现这一步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后,马上又宣布了打挂。 在棋院观战的众人屁股还没坐热,便又得打道回府了。 负责解说的伊藤前辈也很无奈,但他还是表示了理解:“这里确实很关键,小林采取谨慎的做法也是正常的!” 喂,关键的地方早就过去了,老头。那是在他中刀的时候!而现在,无论怎么挣扎,都只会让他越陷越深。 “棋局非常复杂而精彩,而局面还很难解。两位棋手发挥了同样的高水准......” 喂,你确定是“同样”的高水准吗?秀荣明显高多了好吧? “让我们对两位棋士表示感谢,希望他们明天继续奉上精彩表现。” 伊藤前辈,若还像今天这样下八手棋就打挂的话,那我明天就不来了。 二十六章 类烟飞重拨迷雾 出门见到清水紫琴。这位大美人身穿一身碎花女袴,头戴大檐船式帽,脚穿马靴,显得英姿飒爽,前卫新潮。 清水紫琴也见到了自己,似乎要往这边走来。想起上次打了人家的头,没准是要过来报复。林元忙闪身往人群一藏,躲了过去。 回到坊门时,却发现不见了秀甫师叔。问起众师兄,却说昨日下午就不见人,连近卫官来做调查时也没找着。 回屋与秀荣谈起此事,秀荣猜测是否去了井上家,言下多少有些担心。 林元大笑道:“师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棋下到现在这个份上,他们已经全然入彀。哪怕是黄龙复生,范施重现,也难有回天之力了!” 秀甫现在确实很郁闷,本以为有自己加入,拿下秀荣可谓简简单单。但是,现在的局面却完全在意料之外。 昨日局中的超复杂变化,井上家一筹莫展。全靠自己在千头万绪中找到了一条道路,得到井上家众人一致称颂。谁料今日,秀荣祭出的招数,自己事先竟完全没有想到。 这且不说了,关键是目前棋中的局面,自己也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来。 昨日还对自己大拍马屁的井上家众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已经变了。有的还背着自己窃窃私语,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井上家众人确实充满了疑惑。秀甫不会是秀荣派来的卧底吧?第一局虽然输了,但好歹支持了六七天,小林开局时还占据优势。结果你秀甫来了,咱们两天时间就要崩盘了? 莫非一切都是算计?你本因坊家果然够狠,给咱们挖了好大个坑啊!之前一切都是在演戏,你与秀荣不合是在演戏,说支持我们家主升八段是在演戏,到井上家来与我们一起对付秀荣是在演戏,到了现在我们眼看要输了,你还在演戏! 你提出的妙手,把我们引入了事先布好的陷阱,这就是明证! 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也上当了,作为天下第一人,这话你说的出口? 秀甫确实也无话可说,只有在棋上解决问题,才能破除井上家的怀疑。但是,破解之法到底在哪儿呢?他呆呆地望着棋盘,良久,良久...... 本因坊家众人则是喜气洋洋,现在胜利已现端倪。业余棋手只会觉得目前局面还复杂难解,本因坊家弟子只须稍微花点时间,自然能体会到对手的为难。 秀荣的威望也随之高涨起来。棋界本以实力为尊,秀荣能击败小林铁次郎这个实际上的五段,在坊门众弟子中也是顶尖水平。何况她是在为坊门而战,为大家的荣誉而战。秀荣的话,在坊门中更加分量十足了。 林元此刻正在接待头山满。他暗示了一个重要消息,天皇可能要启用林元担任某职务。林元深表感谢之后,还硬塞了一把日元到他口袋里,只说请他喝茶。 头山满走后,林元把这两日发生的事,在脑中细细回想。 天皇想借信长宣扬“尚武”,被林元破坏了。 林元当众大拍天皇马屁,称他为千古一人。 天皇对新式报纸很感兴趣。 天皇说,要与时俱进,不能光写诗。 天皇送自己一支用过的笔。 天皇大张旗鼓调查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 种种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再结合前世来看,有些东西就很明显了。 明治是个权力欲和掌控欲都很强的人,日本从西方借鉴过来的“君主立宪制”,被他玩成了纯粹的摆设。不仅如此,明治后期唯我独尊,政权、神权、军权集于一身。而且他完成了从人到神的转变,被全体国民顶礼膜拜。 对于明治来说,“尚武”与否或是其次,独掌大权才是他最急迫、最深切的渴望。 那么林元的马屁就搔到了他的痒处。 再往下,要达成这一宏伟目标,制造舆论必不可少,那么新式报纸就是掌控舆论的不二利器。 不光得有工具,还得有内容。林元这个想象力天马行空,才华惊世绝俗,能放下文人脸皮为明治大吹法螺,还对报纸本身有深刻理解的人物,自然进入了明治的视野。 天皇要我做他的笔杆子,御用文人。这层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大张旗鼓调查自己,不仅是给我看的,也是给别人特别是权臣看的。这个人我亲自调查过了,没问题,可以用。 虽然手法还略显粗糙,但已经称的上是环环相扣。 那么自己要不要遂他的愿? 只要日本不搞军国主义,不发动侵略战争,明治想当神仙也好,想当上帝也好,林元都不会有丝毫反对。因为这与自己的根本目的没有冲突。 而且与明治走得近了,想要影响他、调教他就容易多了。如果三年五载都见不到一面,施加影响从何谈起? 想到这里,林元不禁有些意动。 可是若是真走了这一步,可就进入日本政府这个大染缸了。别的不说,假如明治要自己写一篇进攻台湾的檄文,自己要如何抗命才能保住脑袋?自己内心真想发表的反战书籍和文章,还有机会见到天日吗? 心事重重走回屋里,却见秀荣也是愁眉不展坐在桌旁。 悄悄走到她身后,搂住问道:“怎么了?棋都快赢了还这么不开心。” 秀荣略微挣扎两下,见挣不脱也就算了:“唉!快没钱了。” 秀荣叹息一声道:“之前从各位叔叔那里借来的钱,已经花掉大半。剩余的最多只够一月花用。再这样坐吃山空下去......可如何是好?” “而且新的政策已经发下来了。果然不出师弟所料,从新的一年开始,四大棋家再不会有一分一毫的俸禄。不仅是棋家,全日本的贵族、武士,皆是如此。” 明治政府实施的“版籍奉还”政策,正式进入深水区。这一政策不仅大大减轻了政府负担,而且使得众多贵族武士,不得不为政府出力,或是从事生产。此乃明治政府中央集权的重要一步,自然是无可更改的。 现在要直面生存问题了,该怎么办?林元之前的种种构想,到如今仍然是构想,没有半分落到实处的。 林元苦思片刻,对秀荣道:“为解燃眉之急,不如让众位师兄都出去参加文斗吧!” 日本自古以来,民间解决争执的方法有三:文斗、武斗和诉讼。诉讼是官方途径,但耗时较长,民众对官府也难言信任。剩下两条途径,文斗即围棋争棋,武斗即武士交锋。武斗最为快速麻利,但明治维新以来,严禁民间私斗,连武士刀也成了违禁物品,因此也已式微。只剩文斗争棋,此时大行其道。民众但有争执,首选便是各请棋士,为己争棋。棋胜则赢得一切,棋败只好自认倒霉。 因为棋份的缘故,所请棋士并非段位越高越好,而是一件非常考验判断力或运气的事情。首先段位越高价格越贵,而一位七段上手,对上初段需要让足足三子,胜利未必十拿九稳。其次高段棋手自恃身份,也不是那么好请的。说不定费了老半天劲,人家根本不为所动,还不如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低段棋手身上。因此坊门中诸位师兄,出去文斗争棋应该是很有市场的。 不过在棋士们看来,为了钱财争棋,如同打手,是非常没有格调的事。特别是四大棋家,底蕴深厚,享有俸禄,也根本不需要文斗挣钱。若本因坊首先走出这一步,势必为其它三家所笑。 见秀荣面有难色,林元道:“若在坊门实施有些困难,那就从我开始吧!” 秀荣道:“那太委屈师弟了!” 林元摇头道:“没啥委屈的!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天经地义。像现在这样,吃师兄的,喝师兄的,这叫吃软饭。只要是个男人,就不能容忍自己吃软饭。” 秀荣道:“你是说我坊门上上下下全都不是男人?这我可不敢苟同。” 林元哈哈一笑:“等我挣钱把师兄养起来,大家自然就会醒悟。现在已经不是可以婆婆妈妈的时候,就让我走出第一步吧!” 林元现在还没入段,算不得职业棋手。但是本因坊本有发放低段棋手免状之权。于是秀荣以家元秀悦名义,将林元纳为初段。第二日到得棋所报备之后,林元终于成为一名职业初段。 秀荣到对局室继续争棋。林元找到清水紫琴,任对方报仇雪恨,在自己头上敲了数下之后,于瓦版纸上登载广告:职业棋士林元初段,竭诚为您的争棋服务。 秀荣的棋下得波澜不惊,井上家并没有找到什么破解之法,只好立正挨打,争取将损失减到最低。这个局部下完,其实小林已经可以认输了。只是这盘棋才下了三天,时间实在太短,再加上棋盘还很空。小林铁次郎仍咬牙坚持,希望在他处觅得翻盘之望。 可惜这希望实在渺茫。秀荣越战越勇,在林元的指导下,接下来两日毫不手软,又占得不少便宜,然后快速定型,将棋盘缩小。此时连业余棋手也能看出,白棋已无争胜之处。 这天下午,秀甫也没有再玩消失,和坊门众弟子一起回家。 与此同时,广告也起了效果,终于有人上门请林元文斗争棋了。 二十七章 棋才如刃新发硎 找上门来的自称是一位地主,与堂兄争夺祖产八亩地。秀荣详细了解情况,这些地权年深日久,两人之间又曾经济来往甚密,恩怨交织,根本说不清这地是谁的。 林元觉得很适合出手,早点解决这个问题,亲戚之间或不至于反目成仇。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只是这位地主出价却很低,只有十日元。秀荣觉得完全配不上林元的水平,但地主坚持,新入初段就是这个价。 讨价还价半天,林元提出折衷意见:赢棋二十日元,输棋分文不取。那地主盘算半天,最后还是同意了。 地主走后,秀荣犹自忿忿不平,觉得把师弟贱卖了。林元安慰她道:“若每天二十日元,一月就是六百。已经比日本政府官员的最高工资还要高了。” 第二日送秀荣到棋院后,林元开车来到地主家。对方请来的是一位散修三段,据说争棋多年,小有名气。 林元与对手约定,一盘棋决胜负,而且限定时间,每人用时不得超过四小时。对手果然心领神会,这种小生意还是速战速决的好,没必要花费太多时间。 只是关于手合,对方坚持要按棋份让林元先行。当代棋手绝大多数都把棋份看得极重,让得少了反而觉得是自己吃亏。 林元也不争辩,请主家搬来一台钟,由两位苦主负责计时。棋局便正式开始。 于是大家只看到林元不假思索,落子如飞,而对手却频频长考,不时长吁短叹。 那地主开始还有些担心,棋到中盘时林元已将对方一条小龙斩于马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对手拿了主家佣金,也不好太快认输。棋局一直拖到午后,此时两位主家却争执起来。 原来地主认为,对局至此已经达到四个多小时,因林元基本没有用时,对方时间已经超了,该当判负。 他堂哥却认为,林元就算下得再快,怎么可能一点时间也不用?因此肯定没有超时。 此时那对手长叹一声道:“不用争了,这棋我认输。” 堂哥顿时满脸失望,地主却是手舞足蹈,对林元连连夸奖。 那地主果然小气,连中午饭也没替他准备。林元只好饿着肚子回坊门去。好在二十日元倒是毫无拖欠,已到了林元口袋,那地主还承诺一定帮林元大加宣扬。 回到坊门,却见众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暗自奇道:“挣了二十日元,也就相当于后世一万多人民币,值得这么高兴吗?这点钱不知够不够坊门一日的开支?” 仔细一问,才知与自己无关。今日在棋所,小林铁次郎败局已定,争无可争,终于认输了。 这意味着井上家谋取准名人八段之位,告诸失败。 还意味着秀甫师叔谋取本因坊家督之位,计划失败。 同时也是本因坊挫败井上家的重大胜利,秀荣师兄毕生第一次大胜负,以二比零全胜告终。 急匆匆回到屋内,见秀荣正跪坐桌旁,安静娴雅地摆棋。这时候还摆什么pose?林元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在空中转了好几圈。 秀荣急道:“哎呀,快放我下来......门都没关!” 林元哈哈大笑,抱着她过去把门关上。 秀荣才发觉自己的话大大有语病,顿时羞红了脸:“你......你那日曾答允我,不得对师兄无礼,可曾记得?” 林元将脑袋轻轻抵在她额前:“有吗?我咋不记得了?” 秀荣急道:“有呀,就在第十二章,不信你翻回去看看!” 林元道:“不行,今天太高兴了,我要耍赖!” 只见秀荣嘴巴一扁,作势欲哭,林元一看大事不妙,忙不迭把她放下。 秀荣还不罢休,幽幽叹道:“看来师兄是越来越管不住你了,现在就这般对我不敬,日后哪还将我放在心上。”眨眨眼睛,顿时双目含泪,泫然欲泣。 林元只好伏低做小,连连承认错误,又作了许多保证,还讲了许多笑话,最终让师兄破涕为欢。 林元搽搽额头汗水,还好,总算控制住了局面。 秀荣道:“师弟,虽然棋下完了,我们恐怕也暂时不能回林家。” 林元道:“是,赢了争棋只能算喘了口气。总得让本因坊走上正轨,无须你亲自坐镇也能维持下去。” 秀荣叹道:“今天在棋所听到一个消息,天皇陛下有意禁绝所有娱乐之事。包括相扑、将棋、歌舞、漫才等等。我们围棋也在其中。” 林元惊讶道:“这可能做到么?我俩私下在家中下棋唱歌,谁能知道?” 秀荣摇头道:“私下里是不管的,但是不能大张旗鼓,公开表演。像我俩在家中自己娱乐,自然没事,但若在棋所公开对局,有讲解,有观众,有记者,还在报上公开登载,这就不行了。” 林元道:“这种禁令荒谬至极,难以想象。恐怕是小道消息,不足为信。” 秀荣轻轻道:“希望如此吧!” 林元笑道:“这么开心的日子,不谈那些丧气的事。师兄今天赢得漂亮,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秀荣似嗔非嗔地看了他一眼:“我想要什么奖励,都能有么?” 林元把胸脯拍得山响:“只要师弟我做得到的,师兄你尽管开口。” 秀荣笑盈盈地看着他:“那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都行吗?” 林元顿感有些不妙,仍硬着头皮说道:“什么都行。” 秀荣大大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了,师弟乃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师弟你还没有拜师,在日本也没有亲人。俗话说,长兄如父,师兄也算得你半个长辈吧?” “根据《林氏家训》第三条,林家弟子对长辈礼仪如下:1、见到长辈须行鞠躬礼,路上遇见应行站式鞠躬,室内遇见应行跪式鞠躬,长辈回礼后才能起身;2、每日须晨昏定省,主动向长辈问安。问安一律采用跪式鞠躬;3、与长辈讲话须诚心正意,不得油嘴滑舌。听到长辈吩咐应行礼回答‘是!’并尽快将事情办好;4、对长辈不得无礼,受到批评应下跪道歉,礼仪为土下座......” 林元听得汗水涔涔而下,抗议道:“在林家时也没有这么多规矩呀!” 秀荣难过道:“林家法令废弛,我这个迹目也有责任。还望师弟帮我,把林氏家训在林家重新发扬光大。” 林元苦笑道:“师兄,我是真不敢了,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秀荣奇道:“咦?刚才我听到有人拍胸脯,说什么只要做得到的,让我尽管开口来着?” 林元哀求道:“师兄,我本是好心好意想送你礼物,你不能这么坑老实人吧......” 秀荣噗次一笑:“原来师弟也算老实啊!” “遵守林氏家训,难道师弟真做不到吗?” 林元把脸一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前一把将秀荣掀翻在榻上:“好你个师兄,这是你逼我的!居然还想做我长辈,好说歹说还一点用都没有了。今天让你见识我的手段!” 说完双手齐出,在秀荣胳肢窝下一阵乱挠。秀荣本想挣扎而起,被他一挠顿时全身无力,重新摔在榻上,笑得气也喘不过来。 只好求饶道:“师......师弟,饶了我吧......” 林元恶声恶气道:“以后还敢充长辈否?” “哎呀......哈......以后再不敢了......” “以后再敢调皮捣蛋,决不轻饶!听见没?” “知道了......师弟饶命......” 在秀荣求饶数次之后,林元终于放过了她。只见秀荣衣衫凌乱,小脸红扑扑的似要滴出血来,双眼瞪着林元,好像很不服气。 林元两手一扬:“怎地?师兄还想再战三百回合?” 秀荣忙向旁边一躲,委屈道:“师弟就知道欺负我,说的话又不算......” 欺负完秀荣,林元只觉神清气爽,志气伸张。把挣来的二十日元塞给秀荣道:“这是今天挣来的,也是师弟我这辈子挣到的第一笔钱。” “在中国,第一笔钱是要交给父母的。我在日本也没有父母,就孝敬给师兄吧。” 秀荣听他这般说,想起师弟自幼父母双亡,年纪轻轻又来到日本,纵有亲戚只怕也是终生再难得见,不禁心中柔情又生。主动到得林元身边,将他轻轻拥住。 林元笑道:“若我父母亲得知,有位师兄对林元如此照料,想必他们也会开心得很。” 秀荣柔声道:“你没有父母亲,我也没有父母亲。咱们两人都是孤苦伶仃,只好在一起作伴了。” 林元道:“是了。没有了父母照顾,以前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经常饭都吃不饱。幸好遇到师兄你,从此才吃上饱饭。” 秀荣怜惜道:“以后我还会天天照顾你,不让你冻着,饿着。让你平安快乐,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林元心中一热,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以后我也会好好照顾师兄,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你受人欺负。我还会赚很多钱,把本因坊重新修起来,让师兄的心愿一一变为现实。” 两人相拥良久,恨不能直到海枯石烂。 二十八章 日色映山难照我 接下来的日子,秀荣忙于自己晋升四段之事。 四段已经属于中段棋手,在名人之位空悬的情况下,理论上是要四大棋家一致通过才能晋升。 不过一位四段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不是太过离谱,棋力明显达不到的情况,四大棋家是不会反对的。秀荣击败小林铁次郎,已经充分说明她至少有四段棋力,因此一切都很顺当的向前推进。 而林元的民间争棋,也已打出小小名气。已经六战六胜,一时成为东京附近诸人争抢的香饽饽,林元已喊出胜棋五十日元的高价,让昨日前来拜访的几位主家回去考虑。 而这段时间,明治政府又办了几件大事。 前段时间,幕府部分残余势力跑到虾夷,扯旗继续支持德川将军,建立“虾夷共和国”,与明治政府分庭抗礼。 前几天有消息传来,叛乱已被彻底平定。这意味着日本全境已无大的战事。明治政府随即将全部精力,转向内政。 明治天皇以平均每两日发布一份新法令的速度,雷厉风行地颁布了一系列重要法令,而且看样子还要持续颁布下去。 其中对普通百姓影响最大的,就是文部省对日本文字和读音的统一与修订。 千年以来,日文书写都是借汉字完成。虽然早已依托平片假名,在汉字的基础上创造了日本文字,但是全国各地写法读音差异很大,根本无法广泛应用。 文字改革的呼声由来已久,但是怎么改法却争议不断。有激进者要求全部废除中文和日文,模仿西方创造全新的字母文字,或者照搬英文或罗马文字;也有老成者建议全面修订本土日文,逐渐取代汉字。但是无论哪种方案,清退汉字都是必须的。 现在看来,明治政府倾向于后者。清退汉字,摆脱中华影响的进程已经开始了。 这场日本版的“统一文字”持续了好几十年,中间几经反复,到二十世纪上半叶才基本完成。 到那时,后世中国人熟悉的“xx桑”、“xx酱”等称呼才真正推广到全国。 现在这道法令,还只是属于试探性质,但也已在日本国内掀起滔天大浪。 比如诗歌界,百年来已有不少诗家试着用日文写诗,自称为“俳句”或“自由体”。古俳句本是从汉诗绝句发展而来,用汉字书写,有固定的格式。这些诗家认为,只要合乎格式,日文诗同样能称为“俳句”。“自由体”则是从西方模仿而来,相当于现代诗。 只是日本社会一直以汉字写诗为尊,日文诗家自然难入上流。 当此法令一出,这些俳句或自由体诗家纷纷弹冠相庆,认为日文诗的春天到来了。更有甚者,认为“自由体”才是诗歌发展的方向,而汉字不适合创作“自由体”。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位诗家用汉字写出“自由体”名作就是证据。 当此之时,林元也颇为感慨。当一个人身处历史的洪流之中,若想逆流而行,势必会产生深深的无力感。他自然不喜欢日本所谓的清退汉字、消除汉化,谁也说不清这种改变对以后的中日战争是否有影响。但在这种民族意识、民族自尊心泛滥的时刻,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日,头山满又来拜访。经过多日接触,两人关系已颇为亲密。头山满佩服林元的文采见识,两人从诗词文学谈到日本政治,又谈到最近频频颁布的众多法令。 林元对日本政府企图清退汉字的做法大为不满,认为极其短视。提出日本应该整合汉字圈诸国的力量,帮助中国朝鲜共同进步。然后形成以汉字为文化基础的亚洲势力,共同抵御西方侵略。 这本是头山满后世的政治主张,他听得此言如闻纶音,感觉天地都变得宽阔了许多。当下积极与林元商讨可行性与具体细节,谈到天色全黑仍意犹未尽。 道别时,头山满恳切道:“林元君惊世之才,日后必为庸人所忌。如今战争虽暂息,世道仍不太平,君须早做全身自保之准备。” 林元道:“我也早有此意,却不知从何着手。” 头山满道:“此后我当为君留意一二。”两人言罢,就此别过。 正当林元高歌猛进,每日争棋赚钱之际,忽然天皇圣旨降临,召集东京围棋界人士入宫议事。本因坊家秀悦、秀甫、秀荣等俱在其列。 众人一头雾水,准备出发之时,又一道口谕传来,要求林元一并前往。 前往御所途中,林元寻机会再次祭出“乾坤一掷”大法,给传旨女官塞了五十日元,果然得知了前后原委。 原来,明治政府有意取缔公开娱乐活动,认为一切娱乐都是玩物丧志,不符合大和民族勇猛精进之民族精神,也不利于国家的转型与建设。围棋赫然也在取缔之列。 但此事争议甚大,政府官员也不敢自专。连日来搜集各界人士意见,类似于后世的“听证会”已开了好几场。 比如昨日,就是相扑界人士参与的听证会。开会过程中,虽然相扑界众人极力反对,列举了种种理由,但是支持派中有一位官员,名为伊藤博文,此人旁征博引,妙语如珠,以一人之力将反对派驳斥得哑口无言。 林元听得伊藤博文四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此人目前不到三十岁,还很年轻,官职也仅仅是民部少辅,但其人生就像开了挂一般,“所觐之言无不采纳,所谋之事无所不成”,位置也像火箭一般蹿升。 当大久保利通被刺杀以后,他便继任内务卿位置,成为日本最高官员,也继承了大久保恶魔之脑的职责。 这明明是未来的boss,为何这么早就出场了?还正正挡在我的路上? 假如围棋也被取缔,那么四大家的存在都毫无意义了,秀荣的复兴本因坊再也休提,所有棋士都成为无用之人。 文斗争棋自然也不能延续,必如武斗一般很快式微,民间解决争斗只能靠诉讼。那么林元的賺钱养师兄计划也无法进行。 自己唯一的金手指就被废掉,此后只能与友人关紧房门自娱自乐,再也无法登临大雅之堂。 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把情况与大家一说,秀荣秀甫都气愤不已,大家立刻摈弃前嫌,一起商量对策。 但是商量半天并无头绪,秀甫提出联合其它几家一起反对,秀荣林元也表示认可。但这本是应有之义,昨日相扑界众人想必也是万众一心,拼死反对,但若最后辩不过那伊藤博文,只怕还是没什么卵用。 马车驶入御所西苑,女官将众人引入一间大殿。安井家、井上家家督都带着数人已经来了,坐在长长的会议桌旁窃窃私语。 只有林家因藏在遥远的月见里,恐怕对此事还一无所知。秀荣和林元,或许被官方视作林家的代表。 刚把仍是懵懵懂懂的秀悦家督安顿坐好,安井家家主安井算英,主动前来与三人攀谈。 安井算英幼时曾拜在秀荣父亲秀和门下,算起来也是秀荣的师兄。十余年前安井老家主突然去世,在本因坊家运作下,年仅十一岁的安井算英成功继位安井家元。 所以仅就安井算英个人而言,与本因坊是非常亲近的。 但因其过于年轻,一直未能全部掌握安井家大权,所以安井家与本因坊之关系,也是错综复杂,一言难尽。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东西的时候。四大棋家虽然屡被打压,连俸禄都没了,但在日本仍有极其深刻的影响力。现在突然就被逼到悬崖边上,连根基都要被全数挖去,所有棋士都是悲愤不已。 当此危急存亡之刻,所有人必须团结起来,同仇敌忾,才可能争取一线生机。 安井算英将三人引到井上家坐处:“前些日子你们二家争棋,或生少许嫌隙。今天我安井做个和事佬,过往种种,皆当作虚幻烟云,从此再也不提如何?” 井上家也算识得大体,口头答应了。但弟子们仍怒视秀甫,显然难以释怀。 秀甫一声苦笑,安井家至今仍认为是被自己“请君入瓮”之计给算计了,而自己也辩无可辩,实在郁闷难言。 但再大仇怨,今日也得抛开。四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不多时,随着女官一声声通报,社会各界名流、累世豪门、政府官员纷纷前来,将偌大个会议桌坐得满满当当。 最后随着“天皇陛下驾到!”的宏亮声音,众人一齐起身行礼。林元抬头望去,天皇领着二女官从殿后走入,距离甚远,连面容也看不清。只见到他头上戴着极高的“立缨冠”,帽子直耸云霄,显得十分怪异夸张。 这是天皇服制中极为正式的部分,显现出明治天皇对今日之事重视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全面取缔公开娱乐,在林元的印象中乃亘古未有之事。以往即使哪个帝王脑抽了,也只是禁绝某项娱乐而已。或是帝王大丧之期,短暂的加以禁止。如此政策颁布下去,后果实在难言。想必明治心中,此刻也是极为忐忑的吧? 也不知那位伊藤博文先生,有何等通天彻地之能,竟能将如此议题,推进到快要实施的程度? 二十九章 三寸之舌战朝堂 却是内参事大久保利通,坐在会桌主位,主持听证。天皇远远坐在大殿最高处,显然只做旁听,并不实际参与。 大久保利通道:“自陛下体太乙而登位,膺景命以改元,夙夜忧叹,操心国是。何者?惟虑袭圣代之典型,立万事之标准也。” 这段话是说,明治登位以来,天天忧虑操心。操心的是个啥?就是怎么建立制度与标准。 “欲与海内亿兆,同心戮力,更始一新。今日众贤毕集,群英荟萃,愿诸位畅所欲言,为陛下分忧。自今之后,割易旧制,吐故纳新,以为永式。” 陛下想和大家一起努力,把维新搞好。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到底要不要实行新政,取缔围棋,大家一起做个决定吧!注意了,大家做了决定之后,恐怕要永远实行下去,不会再改了。 大久保利通讲完,果然一名年轻官员站了起来。此人腰背挺得笔直,方面小眼,想必就是那伊藤博文了。 伊藤博文手中拿着一卷稿子,眼睛却根本没往上看一眼。 此人口若悬河,一开始便从围棋的起源讲起。围棋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之一,数百年前传入日本,被当时的士人视为至宝,于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但在围棋兴盛的三百年间,日本迅速衰落,从能与当时大明交手的强国,沦落为全面落后的穷国弱国,被世界远远抛在身后。 不仅日本如此,但凡流行过围棋的国家,无一不是如此。围棋的诞生之国中国,本为世界最强之一,一场鸦啊片战争将其孱弱展露无遗。还有朝鲜,现在还处于被中国保护之中,毫无地位。至于琉球国,更不用说,连存在感都没有。 围棋如此误国害民,前朝却对此毫无认识。花费巨万,均为民脂民膏,设立四大家,贻误多少聪明少年。若棋士全部改行去搞正事,焉知不能出几位科学家实业家? 总而言之,围棋这东西危害不小,证据确凿。花费太多,祸国殃民。 因此,陛下既励精图治,以求精兵强国,取缔围棋正当其时。 伊藤博文讲完,支持派一片赞同之声。 众棋士气愤填膺,纷纷起身指责。 大久保利通鹰目一扫,气势凌人。众人只好安静下来。 大久保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们推举一二人,作为代表,统一答奏。” 众棋士商议片刻,推举井上服部因硕作为众人之口,回击伊藤。 井上也有几分文采,当即侃侃而谈,引述日本先贤对围棋的赞誉,大赞围棋的功用,一是修身养性,陶冶品德,二是广开民智,锻炼思维。何况棋道幽深,与天道暗合,此中实有难以言传之妙。 井上讲完,众棋士也是齐声喝彩,以壮声势。 伊藤博文站起身来:“请问井上大人:美利坚国没有围棋,其国民品性素质,低于中日朝三国乎?英吉利国没有围棋,其国民思维智力,差于中日朝三国乎?” “更遑论什么棋道天道,实乃大言欺世!若真合天道,我日本国为何不能派黑船到美利坚?中国又为何不能卖鸦啊片到英吉利?” 井上呐呐不能答,众棋士只觉此问厉害,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 伊藤博文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棋圆局方,乃谬误之天圆地方旧说也;纵横三百六十路,乃牵强附会于历法也;黑白二色,乃中国阴阳之奇谈也;天元星位,乃瞽聋无识于宇宙也。” “围棋一物,所牵所系,皆为腐朽恶臭之理念,实乃我国贫弱之根源也,谈何开启民智?谈何修身养性?” “若真有此用,开的也是没落陈旧之智,修的不堪一用之身!” “敝臣奏请陛下,速速禁绝围棋,推崇西方科技,实乃我日本之幸也!” 顿时一大批人纷纷跪请道:“请陛下禁绝围棋!” 此时大久保利通答道:“现在廷议尚未结束,之后陛下自有定夺。诸位棋士,可还有何话说?” 安井算英出列哭道:“历代先皇,各朝贤能,无不雅好围棋,对其推崇备至。为何今日却成了祸国殃民之物?难道历朝历代的陛下都错了吗?伊藤少辅一人之见识,便能超过数百年来无数英豪?” 伊藤博文昂然道:“时移则事异,不变之理也。难道安井大人连这也不懂吗?我便只有一个问题。陛下今欲富国强兵,围棋对此到底有何作用?若安井大人能说出一条来,我自然跟你磕头赔罪。若是对此丝毫无益,不禁何为?” 众棋士面面相觑,皆不能答。 伊藤博文一步一步走到安井算英面前。为他气势所摄,诸棋士侧过头去,不敢与之目光相接。 伊藤博文冷笑一声:“我再送诸位一首诗吧!” 遂作歌道: “名为木野狐,惑人祸无穷。 玩物复丧志,天地不相容。” 顿时支持派轰然叫好,还有人不顾天皇在侧,鼓起掌来。众棋士眼中含泪,默然无声,知道今日已是一败涂地。 只有秀荣,此刻却紧紧盯着林元。她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弟,决不会沉默到最后。而只要师弟没有绝望,那么事情就一定还有转机。 但是此刻的林元,居然正在鼓掌,一边鼓掌还一边大声叫好。 此时对面的鼓掌叫好声已经平息下来,全场只剩林元一个人,一边卖力拍着巴掌,一边大声赞道:“说得好!诗也好!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诡辩,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辩手了!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棋士中不少人并不认识林元,只道他气愤过度,得了失心疯。井上服部因硕倒是想起往事,心中稍稍提起一些指望。 大久保利通皱起眉头道:“这位棋士,你有何话说?若是没有就速速退下!” 林元答道:“我也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伊藤少辅。” “千年以前,围棋还未传入日本之时,日本为何没能威加海内,四邻来朝呢?那时候中国正处唐朝,已受到围棋荼毒千年之久,日本为何不趁他病,要他命,反而岁岁朝贡,甘居其下呢?” 伊藤博文道:“国势强弱,因素何其复杂,岂能以单一元素,一概论之。” 林元道:“说得这么文绉绉的,有必要吗?你的意思不就是说,围棋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吗?” 伊藤博文道:“即使不是决定性因素,但其害处有目共睹。西方列强不下围棋,国势日盛,我东亚各国玩物丧志,遂受西方欺凌荼毒。此乃铁一般的事实!” 林元哈哈笑道:“荒谬!亚州诸国不重理性、不擅科学、不改体制、不教人民,这才是落后的真正原因。若是把围棋拿来做替罪羊,岂不是放跑了真凶?” 伊藤道:“理性、科学、体制、教育,自然也是原因。陛下自有其它章程。今日只谈围棋,围棋之祸,有目共睹,不是你胡说几句就能遮掩的!” 林元走到伊藤面前:“不知少辅可听说过西洋棋?” 西洋棋即国际象棋,又称万国象棋。日本自战国以来,多有葡萄牙等国商人到此贸易,国际象棋传入日本大约也有三百来年了。但是一直只在西洋人之间流传,在日本国民中却是半点水花也没溅起。 此时林元提起西洋棋,在坐之人议论纷纷,居然有一大半没有听过。 伊藤博文却是到过英国留学,自然知道西洋棋为何物,此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林元朗声道:“西方列强不下围棋,是因为他们奋发图强,害怕下棋玩物丧志么?” “当然不是,只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棋类游戏而已。” “这西洋棋,若按伊藤少辅的眼光看来,那就不仅仅是陈旧腐朽了,完全可以说是荒谬绝伦!” “别的不说,就说它最厉害的棋子,居然叫做皇后!皇后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横冲直撞,这不是叫人笑掉大牙么?” “而西方列强,对西洋棋极为重视。不仅各国都有类似御城棋的官方比赛,甚至还有全欧罗巴大陆的顶级赛事。在欧罗巴大陆夺冠者,称为世界冠军,乃是一国全体国民之荣耀!” “伊藤少辅,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堂上议论再起,不少人觉得不可思议。 而伊藤博文并不答话,在心中默默思考对策。 林元也不作催逼,继续侃侃而谈:“西方诸国为了发展西洋棋,成立了很多象棋俱乐部。就好比我日本围棋的四大家。当我日本收回全部棋家俸禄之时,西洋人正斥巨资建立一个又一个俱乐部;当我们在这里讨论是否禁绝围棋之时,西洋人正在新办一项又一项大赛。无数有天赋的孩童自小就被选出,常年接受专门的西洋棋培训,一代一代的西洋棋手,创造了无数精彩绝伦的西洋棋局,被西洋民众传颂膜拜。” “诚然,下棋似乎既无法富国又无法强兵,和科学、生产、改革似乎都没有关系,西洋人为何不仅不将它取缔禁绝,反而大力支持,不惜花费巨资呢?” “伊藤少辅,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伊藤博文哼了一声道:“西洋人国富民强,自有余力下棋娱乐,而我日本百废待举,必须将有限的经费和精力放到发展上!” 林元道:“以你的见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西方有一个词语,叫做文明,我想大家应该都听过吧?” “何谓文明?伊藤少辅可以告诉我吗?” 伊藤却已不再理他,别过脸去仿佛没有听见。 林元假作难过的做了个鬼脸,引起些许笑声。 “文明就是根,是骨头,是灵魂。西方著名的罗马帝国,无数次被野蛮人击败,甚至首都都被占领,但是击败他们的野蛮人往往昙花一现,有的连名字都留不下来。而罗马帝国延续两千余年,直到今天,普鲁士仍以罗马帝国后裔自居。为何如此?” “因为罗马帝国留下了灿烂辉煌的文明。不仅有壮丽的诗篇、无数的名作名画、脍炙人口的歌剧舞剧,甚至残酷的角斗场,都是这文明的一部分。” “一个强大的国家,仅仅靠官员、军队就能维系吗?斯巴达也曾战无不胜,母亲送儿子上战场的故事或许都听过,这个国家现在何处?蒙古帝国也曾所向披靡,拓土万里,现在的蒙古又是怎样?” “这些强大一时的帝国,一次失败就被连根拔起,而像罗马、希腊、中国这些文明之国,强大时光耀四方,纵有一时失败,亦终将有复现辉煌之时!” “而围棋,便是文明的明珠,智慧的别称,民族的根本,不朽的丰碑!” 第三十章 星斗横天谓谪仙 伊藤博文打断他道:“至少下棋对富国强兵毫无作用,这点阁下无法否认吧!” 林元道:“为何要问围棋对富国强兵有何作用?为何不问富国强兵对围棋有无作用?” “文明与富强,本是一体两面。一为根,一为茎;一为骨,一为肉;一为体,一为用。两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岂能做为茎掘根,为肉剜骨之事?” “而且,谁说围棋就对富国强兵无用?” “固国非以山川之险,屈敌当以不战之兵。围棋本身,便是这险要山川,便是这百万雄师!” “当文明之光照耀四海,天下之士将望风景从。若天下百姓都对日本文明心生向往,梦寐以求,诸位大人们想一想,那将是怎样一种情形?我们今天却要自废武功,岂不是南辕北辙,可笑至极?” “围棋本身,还是富国之途。不仅围棋,你们要禁绝的相扑、歌舞也是如此。只须在正确的道路上发展,不消二三十年,这些你们眼中的无用之物,就可以创造出难以想象的财富。而那条正确的道路,就摆在大家眼前,也是西方诸国都走过的道路。那便是——资本化。” “日本要富强,有很多现成的老师就在那里。你们不去拜访,不去观察,不去请教,一拍脑袋就要掘我文明之根!你们留学西方时,都在干些什么?难不成天天都在睡大觉吗?” 说到最后,林元已是在厉声呵叱,偏偏伊藤博文已经无言以对,只好转过头去。诸多支持派鸦雀无声,再无半点得意之色。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你们一首诗吧!” 趁此机会,林元发出最后一击: “天若不爱棋,棋神不在天!......” 众棋士之前心中已经绝望,没想到柳暗花明,这局势硬生生被林元扳了回来,此刻惊喜交加,立刻大声叫起好来。 “起手气势非凡,必是好诗!” “大鹏又有新诗了,还是说围棋的!” “爽,轮到我们送诗了!” “......地若不爱棋,何处觅棋盘?” “高级棋盘乃珍贵巨木所制,都是得天独厚的宝物,这句妙啊!” “大鹏是专门打脸那句‘天地不相容’啊。” “这脸打得啪啪响啊,哈哈!” “......天地既爱棋,下棋不愧天。 已闻玄似圣,复道奥如贤。 贤圣入此枰,何必求神仙? 三着通大道,一局合自然。 但得棋中趣,勿为......愚者传。” 这首诗念完,伊藤博文已是面若死灰。支持派中本有不少人,自己是喜爱围棋的,只是认为禁绝围棋对国家有利,才只好忍痛割爱。如今被林元先前一席话已经说得动摇,又听到如此气象万千的诗篇,不自禁也鼓掌叫好起来。 “又骂人了,又是一个愚者。” “虽然被骂了,为啥我却一点也不生气?” “如果没有此人,今天我们就犯下大错了!就会成为日本文明的罪人。” “是啊,我们一群老朽,还没有一位少年看事明白,实在惭愧无地。” 当众人议论渐息,天皇曰:“善!”当先率两位女官离去。大久保利通率众人行礼恭送。 待天皇走后,大久保利通又讲了许多场面话,感谢各界人士到此献策出力云云。然后众人兴高采烈,簇拥着林元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伊藤博文独身一人站在那里,似正等着他们过来。 只见伊藤径直走到林元面前,双膝依次落地,双脚并拢,五体投地行礼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非林君点醒我等,几乎就要铸成大错!请受伊藤一拜!” 礼毕不理众人,竟自去了。 众人纷纷议论道:“此人先前口出狂言,若说出一条围棋的作用,就向我们磕头赔罪。” “现在看来,倒也算是个守信之人。”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政府官员,素质还是很高的。” 众棋士已完全以胜利者自居,宽容地对失败者指指点点。 林元心中却毫无得意之情。在另一条历史时间线上,日本这条脑残政策也只实行了几个月,就因为阻力实在太大而不得不废止了。 林元对此虽没有任何记忆,但也知道即使没有自己,这种政策也绝对推行不下去。那么自己的胜利意义极为有限,反而是日本精英的做派再度引起了心中忧虑。 都是一代人杰啊,为何最后都化身恶魔,走上了邪恶之路? 日本的政府机器已经全面开动,时间紧迫啊,自己的成长还是太慢太慢...... 刚刚回到坊门,明治天皇又是一道口谕,要林元入宫觐见。 林元不禁心中大骂,这尼玛不是玩人呢?但还得做出诚惶诚恐之状,领旨谢恩。 来接林元入宫的,正是上次的女官叶室光子。 叶室光子明显已对林元很有兴趣,再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一上车便对他道:“林君这次力挽狂澜,全国无数行业都要承你之惠。这回啊,你可是真的出名了。”语气带着笑意,显得亲近了很多。 林元立刻打蛇随棍上,姑姑也不叫了:“多亏姐姐关照,才能让陛下略微记着小子。不然连廷议也参加不了,如何会有今日之事?” 叶室光子“吃吃”笑道:“也不知你小小年纪,哪里学得如此油嘴滑舌?”。 林元正色道:“这都是我的心里话。自从上次进宫回来,小子便日夜惦念着姐姐恩德,不知如何相报。” “想姐姐生得国色天香,又是在陛下身边做事,能有何处需得小子出力的?为此辗转反侧,思虑不休。幸好今天又遇见姐姐,恳请姐姐指点一条明路,好让小子有机会报答姐姐于万一。” 那叶室光子虽然干练,但自幼长在深宫,阖宫上下只有明治一个男人。即使偶尔接触大臣,又有谁敢出言调笑于她?闻得此言,一面心生欢喜,一面也感到有些招架不住,脸上顿时添了几分霞色。 只好正色道:“只要你好好为陛下做事,就算是报答我了。” 林元道:“姐姐对陛下忠心如此,实在令人感佩。”心下却大不以为然:若你真对明治忠心耿耿,又怎会做出收受贿赂,出卖明治消息之事? 叶室光子强自收拢心神,对林元道:“今日下朝,陛下对你称赞有加。还道‘小小年纪,如何有这般见识,还有如此文采?莫非那五彩笔之说乃是真事?’” 林元大喜,忙到怀中摸钱。却忘了今日首次入宫时已祭出过乾坤一掷大法,身上的日元已是不够了。 好在叶室光子及时拦住他道:“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此后钱财之事再也休提。何况弟弟你已简在帝心,日后飞黄腾达自不在话下。只希望那时,不要忘了姐姐才好。” 林元立刻指天发誓,大恩大德永志不忘。光子便在车内详细讲述天皇言辞,凡是稍微涉及林元的,尽数合盘托出,倒是解决了林元心中不少疑惑。 到得下车时,两人已亲如嫡亲姐弟一般,送林元沐浴更衣之时,叶室光子竟似颇有不舍之意。 再次见到明治天皇,他却已换了一身军服,一见面就高高在上道:“林元,你可知罪?” 林元早得叶室光子提点,镇定道:“草民不知何罪?” 明治怒道:“你三番两次坏我大事,阻碍日本强军富国大计,还敢在这里狡辩?” 平静地看着这位少年实验他的驭人之术,林元心中毫无波澜:“陛下,草民一片忠心,天日可鉴!陛下英明神武,明鉴万里,自然知道草民所做奏对是好是坏。” 面对自己雷霆之怒,对方竟然不为所动。明治也有些无奈。只好道:“你今日所说什么资本化,到底是如何做来?若说的好了,朕赦你无罪。若是说的不好,二罪俱罚!” 林元一路上早已打好腹稿,准备露点真东西好好震一震这位陛下。免得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抓去做笔杆子,成为一名御用文人。 作为一名文化人,前世林元还是读过不少书。什么《国富论》、《资本论》、《经济学原理》、《政治经济学》等,起码也是翻过目录的。 当下高屋建瓴地将无数后世理论娓娓道来,直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 总结一下不过就是几个方面:1、有需求就有价值。2、有价值就有资本逐利。3、资本自会追求价值最大化,效率自然得到提升。4、政府的作用是保证资本的活跃,补充资本的不足,消除资本的负面影响。 在后世的时间线上,很快日本就会派出级别很高的考察团,到欧洲列强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考察访问。考察的结果是:日本应该全面学习普鲁士德国,其它列强作为补充。这次考察影响极为深远,日本乃至亚洲的命运,可以说在此刻就已被决定。 考察结束后,考察团为明治天皇带回一件礼物,就是一本英文版的《国富论》。据说明治爱不释手,甚至为此书专门努力学习英文。 此时林元将这些重磅炸弹一一抛出,果然将明治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位从小胸怀大志的少年,一直苦苦思索图强之道。奈何身边一直没有一套成体系的理论,也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做最好,只能自己苦苦摸索。 而林元所做的,就是将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多年苦思不得的许多问题,似乎一下子看到了解决的希望! 三十一章 万国穷通谁能定 明治的兴致越来越高,呼唤林元走上前来,与自己同坐书桌之前。看这个少年越来越顺眼,称呼也逐渐由“林君”变为“林先生”。 谈话渐久,明治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林元本是个半桶水,哪能尽数知道?还好他记忆强,反应快,将前世网上泡吧抬杠的劲头拿出,仗着多了一百多年的见识,硬靠三寸不烂之舌,答了个像模像样。 暗自搽汗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实在有道理。幸好老子泡的吧多,抬的杠多。不然今天非露怯不可!” 此时天色已晚,明治吩咐叶室光子点上油灯,斟上茶水。之后光子便在旁边侍立,负责斟茶。 此时明治已谈到派人到西方考察一事:“先生今日在堂上说,老师就在那里,我们却不观察,不拜访,不请教。朕深以为然。不过老师那么多,我们也得有个主次吧?究竟应该向谁学习比较好呢?” 林元思索片刻,问道:“陛下以为,五十年后,天下第一强国的称号将花落谁家?” 明治沉吟道:“英吉利号称‘日不落帝国’,殖民地遍布全球,乃当今世界第一强国,想来五十年后也不会变化。而且英吉利与我日本同属岛国,地理相似。莫非应学英吉利国?” 林元摇头道:“英吉利称霸多年,疲态已现。殖民地虽多,但各种反抗层出不穷,尾大不掉。最重要的是,它最强的敌人已经逐渐成型,一有大战,便难守第一的宝座。” 明治又道:“莫非先生指的是法兰西国?此国数十年前曾横扫欧罗巴,所向披靡,又是英吉利百年夙敌。号称世界第一陆军强国。莫非我们应该学它?” 林元摇头道:“自拿破仑以后,法兰西已不复当年之勇。普鲁士崛起甚速,我看两国之间很快就有大战发生,且法兰西必将一败涂地。” 明治又道:“那莫非便是普鲁士?普国已经大败奥地利,若依先生所言,普鲁士果真再击败法兰西,那么统一德意志指日可待。五十年后重现罗马帝国也并非不可能了......” 林元仍摇头道:“普鲁士穷兵黩武,是在列强夹缝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这全靠普皇雄才大略,宰相老谋深算,才能有此成果。只要这两人一去,普国国策偏于激进,很容易栽大跟头。” 明治疑惑道:“这三个最强之国居然都不是?莫非是那鄂罗斯?或是西班牙葡萄牙之流?” 林元继续摇头道:“非也,在我看来,五十年之后天下第一强国,非美利坚合众国莫属!” “美利坚通过内战,为工业资本扫清了道路,此后土地、资源、劳动力,皆可为工业资本所用。完成全面工业化指日可待。” “整个美洲,美利坚就是最强之国,基本没有外来威胁,无需太多军队就能搞好国防,省下巨额军事开支。” “美利坚最大的问题乃是地广人稀,只需颁布政策,鼓励移民,相信十年间必有显著成果,二十年完成工业化,三十年积累财富,四十年发展军队以待天下有变,五十年后便成天下第一富强之国。” 闻得此言,明治沉默不语。 在他原先设想当中,因日本为资源贫乏之国,必当先建强军,再抢土地资源,然后再图发展。和林元所言顺序几乎完全颠倒。 并且那美利坚乃总统制国家,若全面学习美国,将至天皇自己于何地? 林元猜出他心中所虑,宽解道:“草民以为,无论向哪位老师学习,都不是为了变成老师——实际上也不可能做到。而是为了做更好的自己。” “就好比拜名师学习围棋,尽可博采众长,形成自己风格。我称之为‘有日本特色的资本主义’。” 见明治兴致又起,林元却见好就收,称天色已晚,不敢耽搁陛下休息。明治还要挽留,叶室光子劝道:“陛下,来日方长。” 明治只得作罢,说道:“林先生雄才伟略,寡人钦佩不已。国家用人之际,今欲委任先生为朕分忧,希望不要推辞。” 说话间叶室光子取过一个木盒,交于天皇手中。明治又亲自郑重交于林元:“愿先生早日克尽全功,勿负朕望!” 林元拜谢告退,叶室光子送他直到御所大门,早安排有马车在此等候——可比第一次入宫待遇高多了。 临别时,叶室光子笑盈盈的悄悄说道:“好弟弟,可别忘了今日之言。” 回到坊门,夜已深了。孤灯之下,秀荣还在静静等着他。 林元招呼道:“今日颇有收获,却不知是何物件。便想着回来与师兄一起观看。” 秀荣道:“回来就好。什么物件也比不上你平安无事。” 林元笑道:“天皇御所又不是龙潭虎穴,难道还吃了我不成?” 秀容拉着他手,略带一丝忧虑:“我想起师弟要做的大事,分明便是要与陛下作对。怎能不担心你?” 林元抱过她来,安慰道:“师兄放心,现在还不到与陛下作对的时候。而且早就跟你说过,陛下对我青眼有加,尊敬得很,哪会对我不利?这不,又赐东西给我了。” 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两份帛书。先打开第一份,乃是一份敕令,封林元为三等官佐,赐御所行走之权。 林元不知三等官佐为何物,秀荣想了半天,翻出一份旧瓦版纸来,其上登载着前几日颁布的明治新法令《华族令》。 明治宣布废除旧的贵族制度,将全体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个等级。华族即有爵贵族,分为公候伯子男五级爵位,享有各种特权。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名誉爵位,没有任何特权,完全就只是说出去有面子。三等官佐便是名誉爵位中最低级中的倒数第二等。 好吧,不是最最低等的,算你明治还有点良心。 至于御所行走之权,指的是林元可以主动到御所求见天皇。理论上也可以求见皇后、高级女官,但明治会作何感想就不知道了。 忙了一天,换了个爵位,好像不亏。关键是,调教天皇的大计,终于有进展了! 点点头打开第二封帛书,却是两张委任状。第一张委任林元为天皇专属围棋顾问,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张委任林元为新闻署下辖报纸局事务官,归西乡隆盛参事节制,负责筹办新式报纸一事。 林元和秀荣一起猜了半天,觉得围棋顾问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得招林元觐见时引起大佬注意? 第二张更是让人无力吐槽,“报纸局”这个名字也太直白了吧?而且还归新闻署管辖,现在这年头除了报纸还有啥新闻渠道? 委任状上只说负责筹办新式报纸,其他一概没提。到底办啥报纸?我办一份围棋报算不算数? 还有钱从哪里来?设备、场所、人员,不会都要我来出吧?那把我卖了也不够啊! 好在上面还有一个人名,西乡隆盛参事。只能猜测天皇已把所有细节告知自己的顶头上司了。 看完这几份文书,秀荣颇为高兴,果然师弟没有骗自己,他确实很受天皇重视。既授了爵,又当了官,起码短期内没有性命之忧。 见秀荣师兄开心了,林元也颇为满意。事情总算走上正轨了,既能对天皇施加影响,又不用当御用文人说违心之论,还能亲自建立报纸渠道,为日后自己发表重要文章铺平道路。 今天实在是完美的一天,本想和秀荣师兄开开玩笑,却见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强撑着等自己一起睡。心里一暖,轻轻将她抱起放在榻上,柔声哼着歌儿,看她一点一点终于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头山满便来相请,果然是西乡隆盛约自己见面。林元一直怀疑西乡等人有造反之意,更要拉拢自己入伙。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见他们有丝毫行动,担心也就淡了下来。 现在西乡隆盛更是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林元自然也要搞好关系,免得影响自己大事。趁着头山满谈兴浓时,便向他询问西乡情况。 头山满对西乡推崇备至,称无人能有他这般的风骨与魅力。他是明治维新的大功臣,明治天皇最信任之人,一生的信念是“敬天爱人”,生活俭朴,唯一的业余爱好是写汉诗。 当问及他有何作品时,头山满信口就背出一首,当场把林元吓得差点跌倒在地。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林元一直认为此诗是伟人原作,还以为西乡隆盛也是穿越者,一时吓得不轻。慢慢才缓过来,发现字句稍有不同。心中稍一分析,想是西乡作品传到中华,被伟人看中,遂改诗言志。 西乡还有许多佳作,头山满怀着钦佩又念出一首: “朝蒙恩遇夕焚坑,人生浮沉似晦明。 纵不回光葵向日,若无开运意推诚。 洛阳知己皆为鬼,南屿俘囚独窃生。 生死何疑天赋与,愿留魂魄护皇城。” 这是西乡隆盛被抓后,自以为不保所写的绝命诗。当然最后没有死成,这么好的绝命诗被浪费了想必是很郁闷的,下次死的时候还得再写一首。 三十二章 乱世摩诃忧患多 新闻署处于一座白色半环形建筑,是东京新修建的一批仿西式三层办公楼。 从楼下上去,看到墙上粉刷似乎还没干透,“新闻署”三字牌匾还放在厅中,等待工人来将它悬挂上去。一切都是刚刚草创的样子。 西乡隆盛的办公室就设在二楼西侧。当林元到时,已有两位先生在此等候,其中林元只认识后藤象二郎。后藤见到林元,微微点头致意,林元也郑重回礼。 等待片刻,又有两人到来。让林元略感意外的是,大企业家涩泽荣一先生也在其中。 当众人坐定,西乡隆盛昂首阔步,坐于主位长几之后。林元等六人皆坐于下首,主次极为分明。 西乡隆盛对众人道:“大家不要拘束,随意一点。今天请诸位到此,只是一次座谈。天皇陛下有意仿效西方,创办新式报纸,对我们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在座诸位大都是陛下亲自推举,认为能起到重要作用的各界精英。这个新报到底如何办,先做什么,再做什么,诸位如何各司其职,今天就在这里商议商议。” 说完这番话,西乡开始为在座诸人一一介绍。 首先便是陆奥宗光,此人浓眉大眼,面容清瘦,年纪不大,下巴却留着长须。其职务为外国事务局御用挂,主要负责从西方采购先进印刷设备。 其次一人名为福泽谕吉,额头极宽,见之难忘。乃是日本著名作家,在文坛有一定威望。此人主要是负责报纸内容。 接下来都是林元熟悉的人,涩泽荣一先生主要负责资金筹措,后藤象二郎主要负责政府部门之间的协调,头山满主要负责杂事跑腿,解决麻烦。 而林元则负责总揽全局,把控方向。可以说报纸最后办成什么样,基本上都在他一念之间。 六人相互之间并无从属关系,重要决定最终都由西乡隆盛定夺。而西乡隆盛身为内务参事,位高权重,事务繁忙,不可能太多过问新报事宜。实际上担子是压在了林元身上。 介绍完毕之后,福泽谕吉显然相当不满,不加掩饰的现出对林元的鄙视来。此人自幼学习西学,对中华文化极为敌视。在诗词方面,此人大力推崇“自由体”新诗,林元最近凭借汉诗声名鹊起,在他眼中全是欺世盗名之举。而这样一个中国年轻人来实际主持新报事宜,实在是大大不妥。 林元记得福泽是日本第一个军国主义理论家,侵略中朝的大肆鼓吹者,但好像是个搞纯理论的。他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位,一直沉稳低调的外事局官员陆奥宗光。 一见面就将他划入恶魔之列,不是因为其它。此人是中日甲午战争的推动和策划者之一,且在战争中极为活跃,对中方大耍外交欺骗手段,而令中国人民锥心泣血的《中日马关条约》,也是他与伊藤博文一起,全权谈判签署的。 那些沉积在内心深处最沉郁的屈辱与痛楚,在见到这个罪魁祸首时,一一翻了上来。 但是此刻并不是算账的时候,那一切也还没有发生。林元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向众人详细介绍自己的办报计划。 这套计划在当初拜访涩泽荣一先生时就讲过一次,在明治天皇面前又讲过一次。今天再拿出来,已经更加丰富翔实,具有实际的可操作性。 涩泽荣一首先表示支持:“创办新报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之前林君就为我做过详细的剖析。经过多日考察调研,我以为林君的方案完全可以试行。敝人愿意出资二十万日元作为前期费用。” 其他人自认对新报纸的了解不够深刻,倒也没有提出太多反对意见。 在西乡隆盛主持下,定下新报纸名为《东京日日新闻》,成立日报社,西乡亲任社长,涩泽任董事长,林元任副社长,福泽谕吉任总编,后藤任总干事,头山满与陆奥宗光任事务。骨架搭成,当务之急是陆奥宗光自西洋采购印刷设备,一应用品。 陆奥宗光称外国事务局已提前考察多日,早有眉目。相信资金到位后即可启购。 其余诸人需物色合适人员,充实报社,之后采取社会招聘之法,将各级人员补充到位。 之后涩泽又提出股权构成问题,在座诸人每人获得百分之五股份。《东京日日新闻》报社,自此诞生。 涩泽荣一得知报纸售价为每份一厘,也就是百分之一日元后,恐怕就没想过賺钱的事。只当是支援了新闻事业,与天皇拉近了距离,与政府搞好了关系。此时一口气送出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也毫不心疼,还为诸人开出了丰厚的薪水。林元这边是每月一百八十日元,相当于后世十来万人民币,在政府官员中,已是地地道道的高薪了。 诸人开动马力,报社架构搭建很快。林元反而有些无所事事。手下没人,身边全是棋手,也想不出能把谁拉进报社。反正设备还未购回,距离发行还早,他干脆和西乡一样,当个甩手掌柜,每日争棋挣钱,倒也颇为充实。 又数日,秀荣终于把四段免状拿到手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此后便与林元一起代人文斗,而坊门众弟子也终于被带动,纷纷投入文斗行列。一时间,连百余里外的主家也慕名而来,希望找到合适的棋士。本因坊也收入大增,秀荣再不必为生计发愁。 只是兄长秀悦的病一直未见起色,倒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除了几个最熟悉的,其他人只要离他近了,秀悦便怀疑想要害他,往往大哭大闹,有时候还抓起身边的物品反击。 秀荣对此一筹莫展,只好将他房内所有刀具、瓷器等物品尽数收了,又四处寻找名医,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这一日,突有噩耗从林家传来。 原来奈良有同情末代幕府将军的小股势力,被政府军追击时,竟然逃到了月见里。然后双方在此大打出手,还动用了大炮。 林家自然受到池鱼之殃。虽然林柏荣门入见势不妙,及时组织众门人,带着村民一起到山中躲避。但战斗结束后出山一看,整个月见里已被打成一团稀烂。 而林家的烂柯堂,曾被叛军作为据点,几乎被炸成一片白地。 林柏荣门入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当场就病倒了,治疗数日也不见起色。他自知大限将至,来信要秀荣林元速速赶回,准备后事。 读完来信,秀荣心急如焚。当即拜托秀甫师叔接手本因坊一干事宜,林元也到新闻署告了假,两人开车风风火火就往月见里赶去。 一路辛苦不提。数日奔波后,两人终于赶回。甫一下车,眼前所见情景让二人震惊不已。 往日山清水秀的月见里,便如人间地狱一般。处处是残垣断壁,巨大弹坑触目惊心,弹片、弹壳随处可见。偶尔还能见到没清扫干净的尸体残块,和鲜血一起和在泥土中,大片大片的苍蝇因二人走动随起随落,空气中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恶臭。 两人极目四望,却不知林家人究竟在何处。 林家已成白地,村中也未见完好房屋。逐渐来到遮月亭,这本是秀荣林元二人初次相见之所,但亭子也已坍塌,只剩下飞鸟师兄当初刻下的棋盘,仿佛还在诉说往日的故事。 战争是多么残酷啊,而这还只是一场小小的战斗而已。当日后日本数百万军队在华夏肆虐时,那又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两人久久无语,默然寻找着林家人的踪迹。 最后在山脚找到标记,原来他们又返回了山里。 又走了十余里山路,终于发现了人迹。林家担心战后或有疫病产生,在月见里短暂停留后,便在柏荣门入的坚持下,又回到了山里。 见到林柏荣门入时,只见他双目深陷,面色焦黄,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众人尽皆垂泪,秀荣亲父刚去不久,如今养父也将故去,更是伤心不已。就连林元,想起入门时林柏荣门入的关心亲切,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林柏荣门入反而打起精神,宽慰起众人来:“人总有一死,我今年六十多岁,已算得长寿。无需作儿女之态。” 当即安排后事,令林秀荣继位林家家督。自己死后,众门人可到奈良师叔林腾三郎处暂居,待林家出租产业到期后,再搬回祖屋居住。 对秀荣嘱托道:“之后千斤重担就压在你身,辛苦你了!”秀荣痛哭不已,不能回答。 又转向林元道:“我一生没有太多遗憾,只是你师门的那道题......你曾说,你知道答案?” 那道林元用作敲门砖的诘棋,《发阳论》中数百年无解的难题,竟让门入思之念之,至死不忘! 早有弟子抬过棋墩,正是林元唯一一次与门入对局时所用。遇到劫难,林家其它东西没抢,这香榧木棋墩却完好无损,足见它的宝贵和重要。 林元诚心敬意,一步一步,将那难题的解法逐渐摆出。林柏荣门入出神地看着,一时恍然大悟,一时激动不已,到最后只剩释然。 林元摆得极慢,当最后一步下完时,林柏荣门入长出一口气,叹道:“原来如此啊!我和三郎师弟,都错了!” 遂做绝命诗曰: “生于幽玄天地间,今朝归去自来处。” 言罢撒手而去,众人齐声痛哭。 三十三章 辛苦归来夜话长 林柏荣门入死后,秀荣成为家督,本应为林家十三世秀荣门入。但与大棋士林元美一样,秀荣也是从本因坊家过继而来,只称林氏秀荣。 秀荣自小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又在本因坊实际操持多日。当下强忍悲痛,将一应事宜作下安排。 月见里本为先辈大棋士林元美埋骨之所,将门入葬于林元美坟墓之侧,乃他生前遗愿,墓穴都已造好。二人在泉下相伴,吟诗下棋,想必快活得很。秀荣諭令之下,众弟子各有分工,有条不紊,安葬进行很快。 此地缺粮缺物,又离战场不远,不可久居,必须尽快启程,赶到奈良。 又令诸弟子清点物品,粗笨无价值之物一律丢在原处,只带贵重轻便细软。一番清点下来,仍需抬着不少物件。珍贵者如香榧木棋墩,祖上传下的红木椅柜、从奈良祖屋带来的部分典籍,都是决不能弃的宝物。 可惜二人的古董汽车空间实在太小,只能将部分典籍装入车厢。林元本想让秀荣开车运书,自己则和众弟子搬抬重物,但门入遗孀坚决不同意。 喜美子要求秀荣先把自己送回奈良的娘家,因为自己悲伤过度,急需修养。秀荣无法拒绝,只好又将书卸下,先把这位义母安置好。 秀荣载着喜美子离去之后,林元与十多名师兄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一干物品抬出了山。众人本没干惯力气活,今天先是修葺坟墓埋葬师父,又是抬着重物行了十几里山路,个个都已筋疲力尽。 估摸着时间,秀荣若开得快的话,差不多也该从奈良返回了。林元给大家打气道:“大家再加把劲,到了大路再休息。家主一定会给我们带吃的喝的来。” 勉强又行了几里路,过了月见里。大家实在走不动了,纷纷往地上一坐,再也不想动弹一下。 休息间,林有飞鸟道:“林元师弟,你和秀荣师兄在东京办得好大事,我们在瓦版纸上都看到了。” 此言一出,众师兄弟纷纷围拢上来,聒噪着要林元讲述东京之行。 原来,瓦版纸上不仅连载了秀荣与井上家的争棋,还详细记载了所以争棋的来龙去脉。林元的三首诗,特别是“大鹏一日同风起”,也已经传到了千里之外。 林家众人没想到自家两名弟子出门没几天,便已闯下偌大名头,当下兴致勃勃前来追问。包括井上安柳和小林铁三郎,这两位井上家的“委培生”,也丝毫不以为忤,瞪大眼睛等着听故事。 林元便从头讲起,添油加醋。井上家主如何蛮横嚣张,秀荣如何愤然反击,自己如何义愤填膺、挺身而出、文思泉涌、妙句天成。最后气走井上服部因硕,逼的他不得不派小林铁次郎出面争棋。 然后自己如何为秀荣出谋划策,秀荣又如何坚韧不拔,刻苦用心,带病出战,终获全胜。众弟子听得如痴如醉,恨不能自己化身秀荣家主,众目睽睽中一战成名。 正讲得唾沫横飞之际,只听得远远的机器轰鸣之声传来,却是秀荣回来了。 秀荣不仅自己返回,给众人带来食水,还自奈良雇了四辆大马车。众人大喜过望,若非师门丧期,只怕都要欢呼雀跃起来。 所携物品装上四辆大马车,十多名弟子勉强挤一挤,居然正好装下。林元不禁朝师兄竖起大拇指,这份眼力计算,已是相当老到。众弟子虽挤得水泄不通,但比起方才情形,已是天壤之别,自然也对秀荣称赞不已。 林腾家属于林家分支,家主乃是林柏荣门入师弟林腾三郎,在棋界被称为林腾家、奈良林家,以示与四大家中的林家分开。林腾家乃是天下唯一招收女弟子的围棋世家,对女子围棋影响深远,后世日本的著名女棋手,基本都是自这一脉而出。 林家众人赶到林腾家时,夜已深了。家主林腾三郎也已卧病多日,仍在门口拄杖而望。见得秀荣,忙上前询问师兄情形。秀荣将柏荣门入辞世前言语一一讲述,直听得他老泪纵横:“上月还与师兄一起研究诘棋,仿佛昨日。没想到匆匆一别,便是天人永隔。”众人闻之默然而泣。 养女林佐野忙将父亲劝回房内休息,又安排林家弟子饮食住处,思维清晰,分毫不乱,想来便是被当做林腾家接班人培养的。 围棋界规矩甚严,只有四大家之首的家主可称为家元。若无名人准名人在位时,只有本因坊家可有家元。其余三家家主可称家督,接班人称迹目。其余围棋世家,只称家主,接班人也无特别称谓。 仅四大家家督可争夺准名人、名人之位。其他世家中人,就算棋才再高,也只能望而兴叹。明治维新以来,连四大家也步履维艰,林腾家自然更为萧索。 门内住房不足,林佐野将其他三名女弟子,全叫到自己房内居住,五名男弟子也挤作两间房。然后给秀荣留了一整间,其余十七八名弟子,便要挤在五间房内。 林佐野十分歉意,连说照顾不周。秀荣触景生情,想起本因坊家的窘迫,大生“同为天下沦落人”之感。柔声安慰几句道:“师妹不必在意,在林家时大家睡的是大通铺,现在已经很好了!” 可是连床铺被褥也不足,林家自己的被褥,已被秀荣命令丢在了山中。 只好拆东床补西床,忙乎半夜,总算将大家安置下来。 最后秀荣将林元叫到自己房内,令林家弟子大为感动:家主果然与大家同甘共苦,并不搞特殊化。 夜深人静,众人都劳累一整天,很快进入梦乡。林元素知师兄多愁善感,怕她经此大变又遭打击,便将她搂在怀中着意安慰。 却听秀荣道:“师弟,你曾说的新的御城棋,头衔战,要怎样才能办出来呢?” 当日本因坊秀和葬礼之时,林元曾向秀荣吐露心迹,描绘大志。当中便曾提到要创办新的御城棋,让天下棋士都有棋下。 便问道:“师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秀荣道:“林家经此大难,担子又压到我身上。那么多师兄弟,每日一睁眼便需得吃喝,总不能也靠文斗争棋维持吧?” “还有林腾家,过得也是同样辛苦。佐野师妹与我自小熟识,她志向高远,心系棋道,却也与我一样,天天为这柴米油盐之事操心劳力。” “文斗可作权宜之策,却并非长远之计,可以谋生,却难求发展。东京附近已是天下最为棋风昌盛之地,我本因坊弟子一出世文斗,便将先前以此维生的棋士们,路子给抢了。” “文斗的需求终究是有限的,养不了天下棋士。我思来想去,唯有师弟为我描述的那番前景,才是棋道真正的出路。” 是啊,秀荣的担子又重了一倍,压力更大了。可她的目光却不局限于自身,而是着眼天下,实为难能可贵。 林元心中自有计划。围棋与报纸相辅相成,围棋以报纸传播天下,报纸以围棋吸引读者。后世日本的三大报社,举办七大新闻头衔战,奖金极为丰厚,超过绝大多数国际比赛。以至于日本高手不愿意出国争夺世界冠军,只想留在国内窝里横。后世日本围棋衰落,与此不无关系。 可那也是一步一步,多年时间才发展来的,最开始必然举步维艰。直到新闻界、围棋界、商界甚至普通民众都意识到围棋大赛的商业价值,全面的大规模棋战才能成型。 但不能打击秀荣的希望。林元思索片刻,柔声说道:“师兄不必忧心,一切都在进行当中。外事局把印刷设备买回来,《东京日日新闻》办起来,我就特设一个围棋专栏,为了这围棋专栏办下去,棋赛必定是不能断的,之后只会越来越多。师兄,你去报升六段吧,最初几期,我要以你为主角。” 秀荣依在林元怀里,一开始听得满眼星星,到得最后却吓了一跳:“我才刚刚晋升四段,怎么可能这么快升六段?安井家与井上家,决不会同意的!” 林元笑道:“就是要他们不同意,然后怎么办?争棋解决!这样一来,我需要的大赛有了,看点有了,师兄你再趁势升上六段,可谓一举三得!” 秀荣犹豫道:“可是若要争棋升六段,必然要对上七段上手。况且我现在是林家家督,秀甫师叔反对我都是有理有据。我......师弟,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林元故意板起脸道:“我辈棋士,自当勇猛精进,一往无前,怎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这......话虽如此说,可我实力就是如此。这不叫勇猛精进,而是好高骛远,不自量力吧?” 说完怯生生地看了林元一眼,见他似乎没有生气,又继续说道:“对不起,父亲一直教我要脚踏实地,这种事我一时接受不了,且让我好好想想......” 林元哪愿逼迫于她,只有循循善诱:“师兄所说也有道理,反正此事不急,尽可考虑清楚。不过,师兄对自己的实力,却是想得浅了,未免有点妄自菲薄。” “而且就算师兄实力稍差,不还有师弟我吗?想当初在与井上家争棋之时,你也是信心全无,后面咱们不也是大获全胜?何况又过了这么久,师兄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在我看来,咱们的赢面很大!” 三十四章 借问风帆向何处 秀荣心中仍有疑惑,但又不愿违逆师弟。思来想去半天,经不住林元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了。 林元喜道:“好了,现在目标已经确定,要做的就是尽快提升实力。” 秀荣沉默片刻道:“师弟,你来做林家迹目吧!” 林元一怔道:“何出此言?” 秀荣道:“师弟的实力,做林家迹目绰绰有余。现在林家众弟子中并无天才人物,为林家长远计,你做迹目是极好的。” “林家虽然没落,但仍有雄厚根基,与许多豪门士族关系很深。师弟有此身份,对你日后行事也大有好处。” 林元思忖片刻道:“虽然如此,但我资历太浅,只怕难以服众,若是强要推行,你的压力很大。而且你新任林家家督,年纪又轻,对你树立威信大大不利。” 秀荣幽幽道:“若我真能升为六段,便有资格做本因坊家元了。” “秀悦哥哥的病迁延日久,恐怕是没多少复原指望了,秀元年纪又太小。我......” 林元恍然大悟:“如此甚好!到时候你掌本因坊,我率林家,咱们师兄弟双剑合璧,把这围棋界搅他个天翻地覆!” “只是,大家的态度不能不作考虑。” 秀荣道:“家主确立继承人,普通弟子没有对此置喙的资格。林家长辈虽也有几位,却大多散落在外,多年不闻消息。唯有义母和三郎师叔......若他俩不作反对,此事可成。” 第二日一早,秀荣便以林家新任家主身份,连发三封信件,向三大家提出要求晋升六段。 然后约着林佐野,一起来到林腾三郎房内,委婉提出林元任迹目之事,极言林元能力出众,棋艺高超。林腾三郎思考良久,最后叹道:“我当年离开林家,自创家业,其实早已没有资格与闻林家大事。只是蒙师兄不弃,不把我当外人,每每必要拖我参与。秀荣的眼光能力,师兄当年都赞不绝口。你今日既为家督,此等事情自可一言而决,我这个老头子,不会扯你后腿的。” 秀荣大喜,再三拜过。林佐野一双妙目将林元上下不停打量,似乎要看他到底有何德何能,为何能受秀荣如此夸赞看重? 主母喜美子却在自己娘家,距离林腾家有段距离。秀荣先与林佐野一起,将两家弟子安排练棋打谱。几位女弟子都被安排与林家弟子练棋。这些弟子都是从小苦修,哪里近距离接触过同龄女子?一个个都面色通红,扭扭捏捏。 林佐野喝道:“外物不萦于心,一个个把棋士修身要诀都忘了吗?若是将来争棋,遇到对手便是女子,难道你们要磕头认输不成?” 几名弟子只好强忍羞涩,入座练棋。还要依足了礼数,与对手鞠躬致意。 林元不禁对林佐野另眼相看,这位不知是师姐还是师妹,言行大有豪气啊!不过林元两世为人,若加上前世年纪,妥妥是个中年大叔了。不管林佐野是大是小,在他眼中都是小师妹。 直到午后,秀容带着林元来拜见义母喜美子。 说明来意后,喜美子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秀荣啊,你父去后,便只剩我这个孤寡老婆子了。” 林元偷眼望去,见她衣着光鲜,妆容明艳,乃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哪谈得上“老婆子”三字? “当年你来到林家,只有六七岁吧?如今已是这般大了,还做了林家家主。” “虽然你自小要强,啥事都不要人管,但是这十年的养育之恩,总不是虚假吧?” 秀荣磕头道:“母亲养育之恩,时刻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这事林元也有耳闻,当年秀荣过继到林家,喜美子大为不满,多年对秀荣不闻不问,却哪里是因为秀荣要强的缘故? 只见喜美子露出满意神色,拿过几份文件来:“你父亲走后,我的生活再无着落。他留下的这点产业,是你母亲最后的指望了。” “只要你签了这几份文件,以后林家的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与你为难。” 原来,林家还有一些地产,为了生计一直租赁在外。昨日喜美子急急返回娘家,便是为了抢先把这些产业过继到自己名下。现在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只需秀荣一签字,林家祖屋和一应地块,都将归喜美子个人所有。 除此之外,喜美子将林家贵重物品,一一列出。这是真.如数家珍,完全没有任何遗漏。秀荣也需签字,承认这些物品尽数归喜美子所有。 看完这几份文件,秀荣皱眉道:“母亲大人,若照您的意思,偌大个林家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师兄弟,大家怎么活下来?难道父亲大人一去世,林家就要散了吗?” 喜美子微笑道:“秀荣我儿,你是有本事的。你们在东京都做下大事,阖家上下谁不知晓?而我呢,除了你父留下这点东西,还有何傍身之物?年轻人志气高远,何必跟你母亲争这点东西?” 秀荣沉默良久,林元悄声道:“答应她,就当十年的饭钱房钱,从此再无拖欠。” “不过,林家典籍和那套香榧木棋具要留下来。” 秀荣以此交涉,喜美子假装争了几句,然后喜滋滋地答应下来。典籍在她看来并不值钱,那套香榧木棋具虽然说有些价值,但事情如此了结已经非常不错了。 出了门,秀荣情绪有些低落。林元揽住她肩,轻轻问道:“所有财产都给了她,觉得有点不值吗?” 秀荣摇头道:“她虽对我说不上好,但也从没短过吃穿用度,也没有虐待打骂过我。养育之恩是实实在在的,谈不上不值。” “只是义父尸骨未寒,她便做出这等事,全不顾林家是义父一生心血所系。我心里有点难受。” 又对林元道:“一边说要把林家交到你手上,一边就把林家全掏空了。我对不起林家,也对不起你......” 林元哈哈一笑:“傻师兄,用这些钱财去除一个林家的大隐患,还能了却师兄你的十年恩怨,值得很,值得很!” “现在不要愁眉苦脸了,咱们还是好好想想,明天的饭钱要从哪里着落?” 回到林腾家,秀荣便召集众弟子,宣布立林元为迹目。果然不出秀荣所料,虽然大家议论纷纷,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也没有。 然后又告知了喜美子拿走全部财产之事,这次的反应更大一些。虽然众弟子都觉得财产跟自己不沾边,但是大家住哪里?吃什么?总不能赖在林腾家一辈子吧! 怎么办呢?秀荣把手一挥,都跟我回东京。本因坊虽然被烧掉大半,再安置十多二十个人还是问题不大的。而且大家可以当苦力,新建一批木屋出来。 此后林元给大家描绘了一番东京的繁华景象,又畅想了一番未来的美好生活,再用“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鸡汤灌溉了一番,大家听过之后群情鼎沸,都恨不能生出双翅,立刻飞到东京去。 翌日一早,喜美子便率娘家人前来,一是将贵重家具尽数运走,二是将老屋仓库内的书籍送来。至此交割完毕,双方都很满意。 又准备了一整天路上干粮,采购特产礼物,又雇了几辆马车,众人便与林腾家洒泪而别,往东京进发。 看着这小小的队伍,林元心中感慨万千。这就是自己日后的班底了,一定得好好培养,争取个个都成为可用之才。 一路奔波不提。到了东京之后,将众人草草安置,林元首先到新闻署打听进度,看看机器到底买回来没有。 一进大厅正好遇见福岛谕吉,他皮笑肉不笑地挖苦道:“这不是副社长大人吗?大人真是贵人事多,哪里还把报社的事情放在心上?” 林元惊讶道:“福岛先生何出此言?” 福岛谕吉冷下了脸:“叫你一声大人你还真敢受着!所有人都在为报社的事东奔西跑,而你年纪轻轻,资历最浅,却跑得人影也不见了。既不出钱,又不出力,白占个位置需要脸皮有多厚?” 林元见他话已说得难听至极,暗自思忖:“若不把此人搞定,日后必会给我添乱。” 便严肃问道:“不知福岛先生出了些什么力?” 见二人口角,已有数名工作人员前来围观。福岛傲然道:“本人已联系到十余位著名作家,都已同意为本报供稿。还有几位,已答应到本报担任编辑一职。不知我的这点小小的出力,比起副社长大人如何?” 林元点头勉励道:“不错,福岛先生辛苦了。请继续努力,好好为本报社添砖加瓦。” 然后径直上二楼,找西乡隆盛去了。 围观诸人一阵窃笑,福岛才反应过来:“之前说得明明白白,大家相互之间并无统属关系。你一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欺世盗名之徒,凭什么以上级口吻跟我讲话?实在是欺人太甚!” 此时怒从心头起,也不管那么多,便冲进西乡隆盛办公室,要找林元算账。 西乡正跟林元寒暄,问候他师门情况,此时见福岛谕吉门也不敲,怒气冲冲进来,就要去抓林元衣领。 这是什么情况?我的办公室你随随便便说进就进,还来我面前撒野?可还把我放在眼里? 当下一拍桌子道:“你干什么?成何体统!” 三十五章 今日对棋赌碧霄 西乡隆盛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物,这一怒非同小可。只见他双目圆睁,凛然生威,如同一头雄狮发出了警告。 福岛谕吉登时不敢动了,却还用手指着林元道:“社长,此人欺我太甚,今日有我没他,有他没我,还请社长主持公道!” 西乡隆盛略一询问,便已清楚来龙去脉。福岛谕吉是颇有名望的大作家,而且为报社确实出了不少力,乃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林元多日不来确实事出有因,当初也是跟自己告过假的,更重要的是,林元是天皇亲自指定的实际负责人,开谁也不能开掉他。 既然如此,就只有将此事压下来。 西乡隆盛先是疾言厉色将两人都狠批一顿,然后语气慢慢缓和下来。你们二人都是报社的精英,国家的栋梁,本该精诚合作,共同努力,怎可为口角之事闹得不可开交?若误了大事,怎对得起天皇陛下殷切的关注? 一番大道理压下来,林元连声称是,福岛谕吉也无力反驳。沉默片刻,正当西乡隆盛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时,福岛谕吉提出了看法。 “社长,我以为目前报社的架构有所不妥。” “其他几人,职权都比较明确。而林副社长与我,却颇有模糊不清之处。” “这报纸的内容与方向,含义太过宽泛。内容可以决定方向,方向也可以决定内容。若以后林副社长与我发生争执,到底以谁为主?” 西乡隆盛道:“你以为应该如何?” 福岛谕吉道:“自然应该是以内容为主。我请来的都是文坛名流,林副社长毕竟年轻,恐怕难以服众。” 此时林元奚道:“我们报社难道要以年纪定高下?福岛先生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福岛谕吉冷笑道:“还有‘水平有限’四个字,看在同僚份上我刚才都没说。” 林元笑道:“很好,大家在报社是靠笔头吃饭的,谁水平高谁说了算,非常合理。不如就请西乡隆盛大人当场出题,即刻作诗,以定高下,如何?” 在日本正式场合中,作诗即指汉诗。不管俳句、和歌、汉诗,都归于广义的汉诗行列。 但福岛谕吉是从不写汉诗的,即刻大声反对。 “现在我国大力学习西方文化,汉诗已成陈旧腐朽之陋俗,要写也是写自由体诗歌,才能符合本报西学东渐的宗旨,不负天皇陛下的本意!” 西乡隆盛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二人吵得我脑壳都疼。确实不分个主次不行了,若日后天天这么吵下去,报社还有一天安生日子吗?” “这里倒有个现成法子。多年来我都有一夙愿,希望为维新之前,壮烈牺牲的无名志士们作歌纪念。比起西方来,我国维新为何流血甚少?那是因为在维新之前,无数先驱们已经把血流干了。” “光是我西乡一人,屡蹈险地,却多次险死还生。非我西乡命大,而是因为许多志士,抛却性命要保我周全。维新最终成功,我西乡能活到今日,全靠这些我之前并不认识,之后也无从调查的人们。” “数年来我也写了不少诗歌,以此聊寄哀思。但结果都不甚满意。” “当《东京日日新闻》创刊之际,我想把头版做成纪念无名志士的专栏。福岛君,你们编辑部、外聘作家都可以参与进来。林元君,这也是你一显身手的时候。无论汉诗还是自由体,不拘格式,只要真挚感人,都可以采用。” “至于高下,就由读者们来评。至于具体怎么评法,你们下去自己商量,弄个章程拿来我看。” 福岛思忖片刻,觉得胜算不足:“汉诗陋俗,在我国流传甚广,若由读者评定,自由体先天便处在弱势了!” 林元鄙夷道:“修为到时,嬉笑怒骂皆可成诗。这次我若不用自由体胜你,谅你心中也不服。” 福岛谕吉道:“此话当真?” 林元傲然道:“不仅如此,连同福岛先生你请来的文坛名流在内,我若输给任何一人,便算是我输了,此后唯福岛先生马首是瞻。若你输了又如何?” 福岛谕吉心头大怒:“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别人。有社长大人在此,谅你也不敢食言。” 便道:“好!我若输了也是一般,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本人绝无二话!” 西乡隆盛道:“好,既然如此,我就为你们做个见证。现在设备也已经到位,调式完毕就能开工。不仅要把纪念专栏办好,其他方面也不能出半点问题,你们可明白?” 二人齐声应诺,行礼告退。 福岛谕吉出得新闻署,便开足马力,找人约稿。林元则施施然回了本因坊。 秀荣发给三大家的信件,此时都已有了回应。秀甫师叔态度模糊,模棱两可,而安井家与井上家都明确表示了反对。 上次禁绝围棋事件,林元出力甚大,围棋界受益匪浅。经过一番同仇敌忾,各家之间关系有所缓和。但秀荣晋升六段,既不符合规矩也不符合两家利益,反对乃是必然之事。 一般情况下,棋士晋升只能一年一段。即便是绝世天才,特事特办,最多也只能升两段。而秀荣刚刚由三段升为四段,如今又要求升为六段,不啻于把古来规矩全视作无物。若她真能成功,林家自然话语权大增,而安井与井上家威信都要受到动摇。至于本因坊,因与秀荣关系密切,应该是好处比坏处大。 收到回复后,秀荣自然就要提出争棋。在林元建议下,秀荣将矛头直指两家七段上手。 井上家这边自然是井上家主服部因硕七段,安井家则是家老鬼冢源治七段。 这位鬼冢源治七段,乃是上代安井家督的大弟子,当代家督安井算英的大师兄。此人年轻升段时多次被本因坊打压,对坊门怨恨甚深。而且自认为棋力仅次于秀甫,可称为天下第二。 不过这两位七段,年纪都不小了。秀荣正处青春少年,拼体力却是很有优势。 提出争棋后,便把难题抛给了对方。 秀荣的实力有如云山雾罩,大家都看不真切。对小林铁次郎干净利落的两盘胜利,已经初露峥嵘了。如今提出如此无理的晋升要求,态度又如此坚决,必然也是有几分信心的。 若是让老将出马,万一输棋则对名声损害甚大,成了被秀荣踏在脚下的阶梯。若是派其他弟子,棋胜的可能性则小了许多。 如何选择,且让他们头痛去吧! 第二日,林元将林家弟子聚在一处,准备采用魔鬼训练大法,将大家的水平都好好升一升。 这本是家督之职责,但秀荣却和大家一样,乖乖坐在下面,听林元讲棋。 讲得数刻,众弟子疑云大起。林元所授棋理,与大家毕生所学大有不符,众人即使再尊礼守制,这事关棋道的大节上却不能马虎。于是纷纷提出异议,甚至要求林元下去,让秀荣来讲。 林元自然早有准备,当即提出以实力说话,要一对十八,同时赢下所有人。于是秀荣之外十八名弟子,排作两行,每人面前一张棋盘。林元依次弈来,不假思索。 众人起初根本不信,认为林元若能赢下一半人,已能说明他确有本事。那么他所授棋理,或也可成为一家之言,以供参考。 哪知林元存心立威,尽挑最凶最复杂的招数来下。众弟子的时间根本不够用,还没想出头绪,林元已走完一圈,又来到自己面前。慌张之中,错漏百出在所难免。 于是十八名林家弟子,纷纷被杀得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这一番十八面打下完,众人看林元的眼神都已经变了。 这是人能做的事?这是妖孽啊! 当初在遮月亭下棋,被林元夸过几声好的弟子,如井上安柳、林中飞鸟等人,更是如在梦中。 早已知道那小牧童一定很高,但......怎么会是这般高法?莫非是我们水平太低,见识太少?哪怕是在梦里,也没想过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啊! 之前质疑起哄的几名弟子,更是羞愧难当,原来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也不知迹目会不会记恨于我?就算是不记恨,只要对自己冷淡一些,讲解问题时简略一些,自己无形中就已吃了大亏! 见立威颇有效果,林元甚为满意。先安抚大家几句,意为棋上无父子,真理不辨不明。大家之前的质疑不仅没有问题,还是非常有上进心的表现。只是从此以后,你们要把之前所学,尽数忘却,所有种种全以我所授为准! 众人已无疑惑,当即齐声允诺,承认了林元至高无上的技术地位。 正在此时,女官叶室光子来到,宣林元觐见天皇。 林元只好将教鞭交于秀荣,安排她讲解那些“秀策师叔”留下的棋谱。这些棋局秀荣早已烂熟于心,教授众人已是绰绰有余。 与叶室光子同乘一车,林源嘻嘻笑道:“好久不见姐姐,不知近日可好?” 三十六章 别殿深宫一段愁 叶室光子笑道:“陛下看重弟弟得很哪,一听说你回到东京,马上就要我接你进宫。” 林元道:“都是多亏了姐姐看顾。这次回奈良,却给姐姐带了件礼物,也不知姐姐喜不喜欢。” 翻手便将一小小木盒献上,乃是奈良特产,日本最出名的樱花胭脂。从奈良出发之前特地买来送人的。 叶室光子出身华族,身份高贵,什么胭脂没见过?但此时仍有些许感动,幽幽叹了口气道:“好弟弟,你倒是有心了。可惜的是,我只怕也照顾不了你几天了。” 林元奇道:“姐姐何出此言?” 原来,御所之中女官权力甚大,政府重臣想见天皇一面,女官都能从中阻挠。此事早已引起普遍不满。 前几日,因皇后服饰不合规矩,宫中几位老资格女官,竟然一同喝令皇后在祖宗神龛前下跪谢罪。 皇后一条美子虽然出身旧贵族,但自小受到西方独立自由等思想影响,哪里肯依。双方发生争执,一位女官竟拿起藤条打在皇后身上。 一条皇后受了欺负,跑到天皇面前哭诉。大久保利通等人早就有意清除宫中女官势力,借此机会大作文章。将宫中三十岁以上女官,尽数赶出,由地位较低华族家中,遴选十余岁女子以作填充。 自此以后,皇后即为宫中之主,统领所有女官。而老资格女官们被清除以后,叶室光子等人便成了身份最高、资格最老的一批,自然而然站在了女官与皇后争权的第一线。 宫中又有传言说,那几位与皇后争执的女官,被赶出宫之后,自杀的自杀,急病的急病,两日之间竟全都死了! 一条美子皇后在宫内一时凶名大盛,叶室光子见到她都止不住的发抖。御所女官全都噤若寒蝉,个个都觉朝不保夕。 林元心道:“照你们把皇宫搞成筛子的嚣张做派,不被清算才是真正的怪事。”但叶室光子是自己在皇宫的重要耳目,曾多次为自己提供机密消息。这个渠道不容有失。 于是柔声安慰她道:“传言未必可信。就算是真的,皇后年轻,又处于深宫,哪能将手伸这么长?我猜她必不知情。” 叶室光子点头道:“弟弟说的有理。但就算不是皇后所为,那些动手的人也必是为她撑腰的。我们还怎么跟她斗?数百年来,宫内都是女官负责制,难道从我开始,就要向皇后低头吗?” 林元道:“此时皇后风头正盛,又有天皇和政府支持,断不可与其争锋。但她年轻识浅,进宫时日又短,怎可能轻易掌控后宫?姐姐要做的只是暂时交好于她,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又绞尽脑汁,回忆起几个经典宫斗剧中情节,一一讲给光子听。 叶室光子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又有了笑意:“弟弟不仅文采出众,就连宫内这点勾心斗角都摸得一清二楚,莫非你真是生而知之的天才?” 林元道:“哪里会是如此。只是听到姐姐有了危难,弟弟心中忧愤,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急智。只要能为姐姐稍稍分忧,我就知足了。” 叶室光子一双妙目盯着他看了半晌,似笑非笑道:“弟弟真是有心了。我倒是真想起一件事,非弟弟帮忙不可。” “姐姐请讲,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叶室光子正色道:“咱们这位皇后啊,温婉贤淑,聪慧过人。诗词文章过目不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她最喜欢的,就是作诗和下棋了。” “方才弟弟说道,如今需要交好皇后,以慢其心。弟弟出身棋家,诗名满天下,一张嘴又那么会说话。若是皇后结识了你,必然欢喜得紧。” 林元大吃一惊,这位便宜姐姐莫不是要自己去勾引皇后,做她的姘头? 慌忙摇手道:“姐姐国色天香,又对我有大恩,我在姐姐面前,句句话都出于肺腑。听说皇后娘娘外号‘天狗姬’,鼻孔朝天甚是吓人。我在她面前哪有什么好话可说?要是得罪了皇后,我自己倒不打紧,却不是误了姐姐大事?” 叶室光子脸色一沉:“刚刚还说为我赴汤蹈火,却连这点小事都推三阻四,莫非弟弟对我所说言语,全都是骗人的?” 又柔声好言相求:“皇后娘娘自己才学出众,爱才之心也从不掩饰,一直对你的‘大鹏一日同风起’诗句钦佩不已。我只愿弟弟若能与她成为诗棋之交,得便时能为姐姐说一二句话,便如姐姐在陛下面前为你做的那般......” “而且‘天狗姬’外号,纯属陛下玩笑之语。要说容貌,皇后娘娘才是真的担当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 见林元仍沉默不语,叶室光子掩面而泣道:“罢罢罢,想来是我命该如此。日后我若是死在宫里,弟弟每年为我烧点纸钱,也就是了!” 林元此刻已经想得清楚,叶室光子怕是听说皇后赞颂自己诗句,早存了靠自己与皇后交好之心。 所以先前对自己态度突然热情,刻意交好。这次见面也是故意一步一步,把话题引到这上面。 不过宫内生存本就艰险,林元自也不会怪她存心不良。只是这份心机颇深,这般心机深沉的叶室光子却被皇后逼到如此地步,那皇后又是如何狡诈阴狠之辈?与她打交道,是否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冒着性命危险帮助叶室光子,是否值得? 明治初期,宫室女官本就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而且叶室光子帮自己传递消息多次,这个渠道十分重要。 而皇后本身,也是极为重要的人物,特别是对明治天皇影响很深。某些时候自己不方便说的话,若通过皇后来讲,或许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唯一可虑的就是,外臣私自与皇后交往,在当下是个什么罪?不会灭九族吧?就算是法律尚未规定,明治天皇若得知此事,难道还会为此叫好不成? 当下对叶室光子道:“姐姐莫哭,我答应你便是。” 叶室光子立刻破涕为笑,拉着林元的手道:“我就知道,弟弟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林元道:“只是有一条,我见皇后必须是公开公正的,决不能瞒着众人私下进行。我二人也决不能单独见面,必须得有第三人在场。” 叶室光子先是一怔,随即笑得花枝乱颤:“弟弟果然多虑了。皇后操心教育、慈善等事业,每日见外臣不知多少,何须私下见面?而且皇后自有贴身女官寸步不离,你就算想单独见她,又怎么能够?” 林元老脸一红,讪讪道:“原来如此,我胡说八道,让姐姐见笑了。” 叶室光子含颦带笑白了他一眼:“我就说你为何连这点忙也不肯帮,原来已经想歪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又握着他手诚恳道:“这倒更说明弟弟为了我,愿冒泼天之险,姐姐心里真的很感动呢!” 林元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全是为了利益,哪有真正为叶室光子考虑过半分? 此事谈完,叶室光子又将近来明治天皇的种种言语动向,一一讲给林元,这一回却包含了不少真正的宫室秘闻。比如御所不少年轻女官,与御所侍卫有染;明治一直暗恋自己二十四岁的姑姑,曾下嫁德川家的和宫内亲王;明治与皇后并不亲密,婚后一直分居等等。直听得林元大呼不可思议。 转眼已到了御所,叶室光子与林元约定,见过明治之后便带他求见皇后。自有滕女上前,引林元沐浴更衣。 到天皇书房时,明治正在摆弄桌上一台机器。旁边站着一名军人,身着陆军军装,似在为他介绍。仔细一看,那机器之前在涩泽荣一先生家中见过的,乃是这个年代的电话机。 见得林元到来,明治颇为亲密的招呼他上前,一起研究电话。便如一个小孩得了玩具,便招呼小伙伴一起来看。 明治当然不是把电话当作玩具,他见到这物件的第一眼,就敏锐的意识到了电话机的巨大作用。 得意的为林元作了一番介绍后,明治道:“若是将来打仗,军情传播再不依赖人力,一通电话,便可将命令发到千里之外。” 林元道:“若是固定的营房之中,倒也不错。若是带军行进在外,难道还能边走边牵电线不成?” “而且这玩意儿信号不稳定,经常打不通,或者打通之后语音不清。若是民用或许不错,要用到军队上,目前只怕还不能。” 明治一听大失所望,对那军人道:“有朋,林先生说得可对?” 山县有朋双腿一并,回答道:“目前来说,确实如此。不过西方科学日新月异,再过些年头,电话机必有改进。那时再用于军中,便没问题了!” 此话说的大有远见。林元诧异望去,只见此人约莫三十来岁,长脸隆鼻,留着八字胡,站姿挺拔标准,显然是身处军中多年的。 那山县有朋又说到:“不过有一种电报,通过文字传达信息的,就不存在信号问题。目前在军中正可采用。” 此时的电报还是有线电报,必须先拉电线,再拉电报线,不过肯定会比电话好用。 明治为林元介绍道:“这位是北道镇抚总督山县有朋,刚刚结束的虾夷叛乱,就是他带兵平定的。” 又对山县道:“这位是新闻署下辖报社副社长林元。林先生不仅诗才出众,而且对国际形势也有深刻洞察和独到见解。” 二人互相寒暄一番,明治招呼二人坐下,又吩咐叶室光子上茶。然后说道:“你们可知,法兰西和普鲁士,真的快要开战了!” 三十七章 再将天地赌一掷 “上次与林先生交谈时,你就说普法之间必有一战,果不其然今日就应验了。先生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林元摇手道:“哪里哪里,陛下过誉了!” 山县有朋道:“陛下,普法之间剑拔弩张已非一日。就连卑职麾下,也有不少将官猜到,两国大战迫在眉睫。” 明治笑道:“如此甚好,我陆军之中能人辈出,真乃国家之幸。也是你这个长官的功劳!” 山县有朋受宠若惊,起身立正道:“不敢当陛下夸奖!” 明治又转向林元道:“上次先生说到,若两国开战,法国必败无疑,而且会是一败涂地。却不知有些什么缘故?” 林元道:“原因有三。第一法国内部并不团结,甚至可以说是矛盾重重。第二虽然法国咄咄逼人,其实早落于普国首相算中。第三普国铁路公路发达,运送兵员物资大大快过法国。” 山县有朋道:“这我却不敢苟同,原因也有三点。” 明治感兴趣道:“很好,说来听听?” 山县有朋起身道:“第一法兰西是老牌强国,国力远强于新兴的普鲁士。第二法兰西近年来战无不胜,陆军都是老兵宿将。普鲁士虽也打了几场胜仗,但毕竟底蕴尚浅。第三法军装备精良,特别是大炮数量远远超过普鲁士。双方一旦开战,普鲁士必败无疑。” 林元摇头道:“军队再强,装备再好,大炮再多,运不到前线又有何用处?” 山县有朋霍然转身对着他道:“林先生,你对军事只怕并不在行。这对两国来说都是国战,比拼的乃是综合国力,并非某个单一的因素所能决定的。只需法兰西守住防线,援军物资自然源源不绝运至前线。比普鲁士慢得一日两日,又有多大影响?” “你说法兰西国内矛盾重重,但哪个国家又是铁板一块呢?普鲁士之前吞并了不少土地,现在正消化不良呢!” “你说普鲁士首相老谋深算处心积虑,法兰西还不是一样蓄谋已久?像麦克马洪等名将,也不是吃素的!” 林元却无意再与他争辩,心道:“我争赢了你又有何好处?说不定提前激起了日本对德国的兴趣,坚定了他们取经普鲁士之心。” 于是两手一摊道:“好吧,既然山县总督这样说,那便一定是对的。” 哪知山县有朋并不罢休,反而双眼圆睁,对林元喝道:“混账!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在显示你的胸怀和大度吗?在陛下面前,必须毫无保留,把我们浅陋的认识说出来,陛下自有判断。这才是作为臣民的忠诚之道!” 林元看了他几秒,不紧不慢地说道:“山县总督口口声声忠诚于陛下,却在陛下面前大呼小叫,随意发怒,置皇室礼仪于不顾,视陛下威严于无物。这成何体统?如果这就是你的忠诚之道,那还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山县有朋心中一凛,连忙跪倒在地,对明治说道:“陛下,这个支那人,他......他在挑拨离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呀。卑职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天日可鉴!” 明治大度一笑:“好了,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忠心,不过林先生是我的顾问,是有真本事的人,不可粗鲁无礼。” 山县有朋愤愤站起,望着林元眼中直欲冒火。 林元继续说道:“陛下曾对我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又在这里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对谁错?” “想要把国家搞好,就要不拘一格用人才。不仅日本人要用,中国人、韩国人甚至美洲人非洲人,只要有经世之才,只要有可用之处,都应该以博大胸怀,为我所用。” “山县总督,陛下的教诲,你我可要牢记啊!” 山县有朋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听明治赞道:“不拘一格用人才,这句话说得好。林先生果然出口成章,妙语如珠。山县君,你在军中主持工作,也应牢记此言。这次法奥两国若真的开战,我便派你去做军事观察员。不仅要去学新的战法,还要在欧洲物色几个人才专家,到我军中现身说法,倾囊相授。” 山县有朋这才心头一喜,行礼道:“必不负陛下重托!” 明治又道:“那么事先判断谁胜谁负就很重要了。判断清楚形势,观察与寻找人才才能分清主次,做到有的放矢。” 山县有朋道:“陛下说得是。我还是认为,法兰西赢面甚大。” 正在此时,门外有女官通报:“皇后驾到!” 林元闻声望去,却见这位皇后约莫二十岁,身穿一身希腊式素色长裙,头戴精致的女式头冠,鹅蛋脸配着挺翘的鼻梁,眼神灵动,身材小巧。投足之间稳重大气,真有一种仪态万方的感觉。 叶室光子果然没有说谎,这位皇后确实配得上“国色天香”四个字。在林元见过的美女中,只有清水紫琴或可相比,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 皇后带着一位十多岁的女官,上前一丝不苟地向天皇行礼。 明治笑道:“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道:“陛下在谈论机密要事么?那妾身告退便是。”声音便如和风吹拂,温婉动听。 明治道:“倒不是什么机密要事,皇后便也来一起聊聊。” 皇后道:“政治军事我全都不懂,怎敢随意掺和?只是听到陛下尝尝提起的林元先生又来了,便忍不住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 林元上前见礼道:“林元见过皇后陛下。” 起身之时,只见皇后正仔细盯着自己看。一双眼睛不染尘埃,澄澈剔透,眼底分明有一分好奇和单纯。 不禁心中一动:“这皇后虽然处处显出端庄谨慎,但明显还是个小女孩嘛。哪有叶室光子说的那么凶残狡猾?” 皇后出身公室贵族,从小被教育保护得极好,到皇宫这一年多,已是毕生经历过最坎坷的时光。叶室光子与皇后同龄,又身在庐山,只觉皇后心思难测。而林元两世为人,看这样的女孩已是一眼就能看透。 皇后也没有想到林元先生竟是如此年轻,看起来似比自己还要小几岁。不禁问道:“你就是写出‘大鹏一日同风起’的林元先生?” 林元摸摸鼻子,看来这首诗已经成为自己的名片了。 “如果没有人和我争著作权的话,那么应该就是我了。” 皇后微笑道:“丈夫未可轻年少。诚哉斯言!今日见到先生,才知世上果然有生而知之的天才。” 明治也道:“当初第一次见时,他说梦中有神人将五色笔相赠,醒来后便文思泉涌。起初我还只当个故事听。” “后来廷中议事,他又作出‘天若不爱棋,棋神不在天’之句。若无神助,如何能有此神来之笔?” 林元拜谢道:“陛下谬赞了。” 明治又道:“我听说你与报社的福泽谕吉先生打赌,要用自由体诗歌纪念维新中牺牲的无名志士。你还夸口说无论谁来,都不是你的对手,可有此事?” 林元道:“小子狂悖之言,让陛下见笑了。” 皇后道:“纪念为国捐躯的无名志士,此事非同小可。但能劳动林先生五彩之笔,一定会有惊世之作问世。” 林元道:“谢皇后陛下吉言,我一定尽力而为。” 天皇与皇后对林元赞誉有加,早恼了坐在一旁的山县有朋。上前大声道:“陛下,我也愿与林元先生打赌,就赌法普之战的胜负!” 明治感兴趣道:“哦?林先生可愿应战?” 林元道:“既然是赌,总得有点彩头。不知山县总督要赌点什么?” 山县略一思忖,说道:“赌钱什么的太过不雅,有污陛下视听。你若输了,便写首诗来歌颂我陆军英豪,而且要写得陛下皇后齐声称好。我若输了,你随便提就是了!” 明治大笑道:“妙,这个赌注有意思。” 写诗歌颂日本陆军马鹿,这事打死林元也不会做。万一历史发生变化,法国真的战胜,那他只好去投海自尽了。 皱眉道:“这个赌注可不小,我却想不出阁下有什么等价的物品。” 明治只道是林元自矜身份。不过现在他诗名远播,已在全国范围有了影响,一首诗确实价值不小。便做主道:“这新式的电话机,虽然不能与先生诗作相比,但也称的上价值不菲。若山县君输了,便让他自掏腰包,亲自给先生家中装上一台。以后朕要找先生谈话,也就方便多了。” 明治既然开了口,两人自然无法反对。这赌局便在天皇和皇后的共同见证下,正式生效。 然后山县有朋行礼告退。林元也欲走时,却被皇后叫住:“先生留步。我自小喜欢作诗,多年来也作了不少和歌,却没有一首称的上好的。如蒙不弃,愿能拜先生为师,学习诗词之道。还望先生应允。” 林元一听,你在天皇面前要拜一名男子为师?这岂不是要弄死我?皇后虽然已经拜过很多老师,教汉学的、教西学的、教礼仪的,但是无一例外均是女子。现在忽然提出这样的事,居心实在难测。 而且自己的水平是怎么回事,林元心中清清楚楚。 简单的说,和歌就是带有日本格式的汉诗。林元所做的诗都是抄的,哪有能耐去教导一生写了三万多首和歌,能与乾隆皇帝媲美的一条美子皇后?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答应此事都是找死。 三十八章 挥毫泼墨诗无敌 但如何开口拒绝,也是一个难题。皇后身份高贵,亲开金口,纡尊降贵主动拜师,自己若太过不识抬举,将置皇室尊严于何地? 一条皇后心中却没有想到那么多。林元如今虽暴得大名,但从外表来看,分明还是个最多十五六岁的孩子。 见他面露难色,皇后对明治道:“陛下,先生莫不是嫌我资质驽钝,不堪造就么?还真是让人难过呢。” 明治哈哈一笑,对林元道:“我这位皇后啊,却是一位诗痴,常常读诗读得废寝忘食。除此以外,围棋也是下得很好的,朕万万不是对手。” 明治有两盘棋谱流传后世,从棋的内容来看,一般认为他有业余三段水平。不过这两盘棋都没有发生什么战斗,双方铺地板直到终局。所以林元以为,明治离业余三段还是有点距离的。 “先生有闲暇时,若能指点指点皇后,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林元为难的原因,大半在于明治。天皇既已发了话,便就坡下驴道:“得蒙皇后看重,我受宠若惊。只怕自己水平不足,耽误了皇后。” 见他应允,皇后脸上显出笑容来,当下对林元盈盈一拜,便算是行过拜师之礼。 林元受了此礼,便应回赠物品作为师徒见面之礼。往怀里一摸,只有从奈良带来的胭脂。也没想是否合适,便将木盒拿出赠予皇后。此后师徒名分已定,林元多了个便宜弟子。 此时心中仍惊疑不解,不敢多呆,便再次告退,离开了御所。早有马车在宫门等候,一路送他回本因坊。 皇后出人意表的拜自己为师,难道真是出于对诗歌的热爱? 本打算见过天皇之后就去拜见皇后,岂料中间皇后自己来了,还是专门来找自己。 这中间没什么缘故才是奇事,只是一直未见叶室光子,想必她能知道一些端倪,却没有机会向她询问。 罢了,多想也是无用。既来之则安之,事情虽然有些诡异,但似乎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意。 接下来数日,林元与秀荣一起,每天操练林门弟子。报社诸事也进行顺利,终于到了付梓之时。 西乡隆盛对此甚为上心,印出样版之后第一时间便拿到手里。新报纸印刷清晰,毫无污渍,比起瓦版纸来字体小了很多,内容自然也多了不少,阅读起来却更为省力。 点了点头,首先翻到头版专栏,印入眼帘的先是福岛谕吉的一首长诗。 “穿越历史的长河 透过战争的硝烟 我站在无名烈士墓前 悲壮在眼前重演...... 你抛下父母儿郎 毅然奔赴疆场 在炮火枪战之中 你牺牲战场 埋葬异乡 魂落荒莽 你走的太匆忙 没人知道你的名字 也没人知晓你的故乡 更无人说出你的年纪模样......” 西乡不禁眼前一亮,福岛这诗味道很正啊,这是拿出真本事了。看来这赌约,福岛谕吉赢面很大了。 这一版还有不少诗歌,都是福岛联系的文坛名流所作,质量也非常不错,与福岛本人的作品可谓各擅胜场。 但翻来覆去也没看到林元作品,找了半天,终于才在二版中找到。原来福岛作为总编,在二版中辟了一个小豆腐块,算是头版的尾巴。而林元的作品,就被丢在这里。 西乡不禁摇了摇头,这个福岛也太小气了。如此一来,林元受到的关注更少,赢面自也小了许多。 仔细看去,林元的作品名叫《早发的种子》: “我是一名列兵 属于最低一级 我缩在土块的掩体下 等待着最后攻击 忽然我看见炮火 太阳向着阴云轰击 我一下子跳出工事 举起绿色的小旗 冲呵!我打着信号 大地却无声无息 冰山像冬天的军营 森林像俘虏样站立 我只有慢慢地倒下 雪粒多么密集 我害怕惊动了同伴 看见我这样死去 在我消失之后 春天自然得到了胜利 大队大队的野花 去参加开国典礼 她们从我的墓上走过 讨论着蝴蝶的外衣 我再少一点勇敢 就会和她们走在一起 我从没被谁知道 所以也没被谁忘记 在别人的回忆中生活 并不是我的目的......” 西乡隆盛拿着报纸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没错!就应该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我多年求之而不得的那种意味啊...... 福岛谕吉此时的心情非常忐忑。作为总编辑,他自然是早已看到林元的作品了,而以他的文学素养,很轻易就能判断出谁高谁下。好在自己动用了手段,将林元的诗调到二版不起眼的角落。而林元不知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居然根本没有提出异议。 那么自己大概、或许、可能还有一线胜机吧!毕竟是以读者的来信投票以定胜负,只要没人注意到这首诗,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给他投票。 报纸刚发售一天,他已经往收发室跑了两趟。当听到还没有收到读者来信的时候,心里竟莫名的有一种轻松感。 但是该来的总是会来。第二日一早,信件便如潮水般涌来,转眼便将收发室淹没。新报纸的魅力是事先无人料到的,精美清晰的版面,低廉的价格,一经发售便大受欢迎,很快被抢购一空。虽然《东京日日新闻》仅是针对东京都附近,第一天也卖出了五十万份——这也是印制的全部数量。 这年头哪有加印一说,只好第二日再加大印刷数量。但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副社长与总编辑打擂台,到底谁能赢? 除了不可或缺的岗位之外,报社动员了所有人员来拆读信件。但是新的信件源源不绝,邮局人员都是用筐装着一筐一筐给他们送来。 “从来没有想到,一首诗竟然把我念哭了。” “我投票给‘早发的种子’,这首诗太感人了,写信时泪水还在我眼眶里打转......” “平静的述说中蕴含着巨大的张力,从来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自由体诗。” “‘早发的种子’就像一篇童话,既有童真,又含哲理。” “牺牲志士们的精神,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他们就这样前仆后继,平静地面对死亡。” 只有诗歌打动了读者的心灵,受到触动的读者才会花钱花时间,写信寄到报社,倾述自己的感动和泪水。 显然,林元的作品打动了更多的人,几乎所有来信,都是投票给《早发的种子》。而其他所有作品加起来,也不及它的零头。 终于,一封特殊的,指明寄给林元的信件被拣出,送到了林元手中。 那是皇后寄来的信,信中说道:“从报纸上读到老师新作,激动不能自已。盼老师今日到御所一聚。” 林元只得放下分拣信件的工作,从脸色铁青的福岛谕吉面前走过,去赴皇后之约。 此时,报社收到的信件已达近五万封,是报纸销量的十分之一,而新的信件还没有断绝。总有些人会晚一点读报,晚一点感动,晚一点写信。但是赌局的结果已经很清楚,福岛谕吉不仅输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想起自己以后就要对林元俯首听命,福岛谕吉的心都凉透了。但是,自己却连一个像样的借口也找不到。这首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角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方式?为什么自己和同伴却没有这样的奇思妙想,能与之稍微抗衡一二呢? 或许,我就不该打这个赌。 福泽谕吉握紧了拳头,眼圈却变得红了。 林元正在御所之中,被皇后以师礼相待。 皇后的贴身女官下田歌子将茶巾递到她手上,皇后正坐于几侧,亲自将所有茶具一一仔细搽拭干净。然后取出茶叶,置于一件通体漆黑的茶器中。再加入沸水,用一根长长的粗筷子很有韵律地搅拌。不多时,有泡沫出现,茶就算泡好了。 林元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皇后动作舒缓雅致,疾弛有度,确实给人以美的享受。 忽然醒悟,这应该是茶道吧?看这阵仗,必须是了。虽然两辈子不知喝过多少茶,但是林元对日本茶道可谓一窍不通。这尼玛要咋整?难不成今天就要露怯? 皇后将茶水斟入茶杯,恭恭敬敬双手捧到林元面前。此过程中要保持正坐时右脚背压在左脚脚窝的跪姿,仅左脚脚尖和膝盖受力,不能晃动,更不能离开座位。 光这一手,就够练个几年的。可惜林元毫无所觉,真可谓俏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林元一边伸手接过茶杯,一边高速转动脑筋。到底该怎么办?接过茶杯之后该做什么?是邀请主人一起喝,还是自己先干为敬?是慢慢品尝回味无穷,还是感情深一口闷?是否还要鼻子嗅一嗅,大声称赞茶香浓郁什么的?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林元接过茶杯,没有做任何动作。先发问道:“皇后陛下,你是否对每位老师都如此恭敬有礼呢?” 皇后闻得此言,思忖片刻之后答道:“尊师重道乃天经地义之事,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尽善尽美。只是,我的汉学老师人非常凶,我在她面前丝毫不敢乱动,难免会有些失礼之时。” 林元笑道:“陛下,既然跟我学诗,做了我的学生,那么我也有一些特殊的要求。” 皇后坐得端端正正,恭恭敬敬道:“老师请讲。” 三十九章 喷薄奔涌惊世间 林元将茶杯放在几上,站起身,背起手,慢慢绕着皇后转起了圈子。 “诗,是什么?” “诗就是灵感,当灵感的轻烟升上天空,便化为明星,在夜空当中闪耀。” “诗就是情感,当情感的潮水冲破胸口,便化为瀑布,声若雷霆一震千里。” “诗是精灵,诗是自由,诗是无拘无束,天地任我遨游。” “陛下,你的才学智慧,都是上上之选,为何做不出一首满意的诗呢?” “因为你的束缚太多了!” “你的灵感,你的感情,你的自由,都被各种各样的规矩、礼仪、条条框框,束缚得透不过气来了!” “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至少在我面前,在学诗的时候,请把一切都抛开吧!什么礼仪规矩,全都丢到脑后,将全部的身心,都浸入诗的海洋吧!” 皇后听得颇为意动,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很简单!” 林元拿起那黑乎乎的茶具,给皇后也斟上一杯茶,塞到她手里,然后拿起自己的茶杯,与她轻轻一碰道:“干杯!” 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问题圆满解决。 唉,喝得急了点,茶水洒到了衣襟上,有失高人风范啊...... 却见皇后果然也学着自己一口吞下,她的樱桃小口怎能与林元相比?结果洒到衣服上更多。 林元见此哈哈大笑:“好茶呀好茶!皇后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通。” 转头见皇后贴身女官还规规矩矩侍立一旁,对她道:“你也坐下!这房中之人,都把礼仪抛开,无拘无束才能痛快!” 那女官抬眼看向皇后,皇后道:“歌子,你也坐下吧,今日任凭老师吩咐便是。” 三人一番牛饮,不多时便将皇后精心准备的一壶好茶尽数喝干。 林元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既然谈诗,岂能无酒?皇后若藏了什么好酒,便也拿出来宴客吧!” 皇后眼前一亮,赞道:“老师果然是神仙人物,出口成章,字字珠玑。歌子,快,将我房中那罐白雪大吟酿取来,再叫御厨房弄几个下酒菜。” 皇后所藏自是顶级日本清酒,但林元也不懂这些。这酒呈琥珀之色,清明透亮,芳香宜人,一尝度数也不高,顿时大为高兴。 皇后与下田歌子都出身豪门,自小家教极严,进宫之后更是规矩繁多,一生之中哪有自由轻松时刻?与林元一起喝得几杯,逐渐放得开了,气氛随之热络起来。 下田歌子面带红晕,敬了林元一杯道:“皇后夸你是诗中神仙,神仙喝了几杯酒,总得多做几首诗吧!要知你刚做的哪首《早发种子》,皇后今天可是不知念了多少遍!” 林元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今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借着酒意,佯作狂态,起身手舞足蹈半天,一时不知该抄哪首。 皇后二人被逗得格格直笑,却听林元终于念出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正细细品味时,绝妙佳句,接踵而至: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份豪迈洒脱,扑面而来。两名女子一时听得痴了。 “白雪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语意清奇,潇洒飘逸,又带着淡淡的思乡愁绪。令人既同情又感佩。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天色已晚,月已当空,二女听得如痴如醉。 皇后喃喃道:“纵使诗仙复生,也不过如此。不,只怕诗仙也比不上老师吧!若我能有老师一半的才华,此生也就知足了......” 下田歌子也道:“先前读了先生的诗,已觉到了人力的极处。今日才知,在极处之外还有极处,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林元道:“夸得太过了。诗歌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若有一日豁然贯通,你二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却是实话,若是抄诗,谁又能比谁差了? 清酒度数虽低,三人却也都有了几分醉意。 林元心中仍留着一线清明,深知若在皇后宫中待得太晚,必将后患无穷,找个机会道: “好吧,得意之时,不可忘形。欢乐之际,不可贪恋。今宵良晤,豪兴不浅,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林元转身离去,只留下二女仍在回味无穷。 回到本因坊,见秀荣又在月下风中,独自伫立,等待着自己,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愧疚之情。 而秀荣见他回来,却是喜动颜色。见四下无人,便轻轻扑到林元怀里。 仅一个白天不见,秀容便已存了很多话,想一股脑儿讲给林元听。什么飞鸟师弟今天输给瘪球师弟了,什么铁三郎师弟笨死了怎么教都不会,什么今天又接了一个文斗邀约......恨不能将林元离开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立刻全部告诉他。 林元在秀荣耳边轻声道:“辛苦师兄了。若以后我回来得晚,就不要在门外等我了。夜里凉,别伤了身子。” 秀荣道:“你每次进宫,我都担心得很。总害怕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林元哈哈一笑:“能有什么危险?师弟现在是御所座上客,受人尊敬还来不及。”便将皇后如何仰慕自己,苦苦哀求拜自己为师,恪守师礼谨遵师命等加油添醋讲来,只盼望秀荣不再胡思乱想。 谁料秀荣忧色不减:“高处不胜寒啊,被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捧得这么高,师弟又没有什么实际的功劳打底,一定要小心谨慎。” 林元心中一动,但随即不以为意。皇室明显对自己并无敌意,就算有什么其他缘故,下次找叶室光子问问也就是了。 当即不提此事,只抱着师兄着意安慰。 回到屋内,秀荣道:“安井与井上家回了信件,便等师弟回来一起看。” 林元大喜,笑道:“今儿收了不少信件,必是好事都凑到一起来了。” 与秀荣一同将回信拆开,安井与井上家果然接受了争棋的提议。安井家不出所料是派出家老鬼冢源治七段,井上家家主服部因硕却是怂了,不敢亲自应战,仍是派出秀荣的手下败将,小林铁次郎五段——他的五段免状也已发下,是不折不扣的五段了。 林元道:“这服部因硕老儿,倒是滑头得很。师兄,他这是怕了你了。” 秀荣道:“也未必是怕我,只是疑神疑鬼,不肯冒险。不管怎样,最后还是要到棋盘上说话。师弟,你的什么魔鬼训练法,还能继续用在我身上吗?” 林元把她拉近到胸前,仔细瞧了又瞧:“想不到师兄还有受虐的倾向。好,既然师兄自己都不怕,我又怎能让你失望?” 一夜操练秀荣不提。第二日来到报社,各员工看林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大家已经拆拣了一整天的信件,基本上全是投票给林元的。还有不少给他的私信,只好堆到他的办公室里。 还没来得及拆看几封,西乡隆盛又把他叫了过去。 头山满也在西乡隆盛的办公室。一见林元进来,两人纷纷热情的招呼林元坐下。西乡深有感触地说道:“为了找到一首合适的诗,我和头山已经忙了三年了。不知找了多少诗家,想白了多少头发。” 头山满道:“幸亏遇到林副社长,不然不知还要等多久。” 林元谦虚一番,问道:“一首诗罢了,为何要费这许多工夫?” 西乡隆盛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次维新能取得成功,日本武士居功至伟。可是维新成功以后,武士们本应该得到的荣誉、功劳,都被人窃取了。而且版籍奉还政策,甚至还取消了他们的俸禄。” “无数牺牲的志士流干鲜血,无数贫困的武士愁苦潦倒,却没人记得他们的功劳。头山的父亲也是一位武士,死于八年前的尊王攘夷运动。到今天为止,政府连个勋章都没有发。” 头山满鞠躬道:“父亲若在地下读到林君的诗作,想必也会含笑九泉。谢谢!” 林元心中暗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头山满最初见到我时就刻意交好,想必也有找我作诗的意思。” 西乡继续说道:“现在实行的政策,有一些是不合理的。功臣应该得到犒赏而不是打压,武士们现在的处境是不公平的。我们准备建立一座纪念牺牲英雄的丰碑,提醒大家不要忘记那些为维新付出一切的人。” 头山满道:“就像林君的诗中,花儿们光鲜亮丽参加开国大典,却踩在了牺牲种子的墓上。我们必须改变这一切。”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碑文。直到遇见你。果然,林君和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你也深为这不公平的政策耿耿于怀吧!” 林元心中苦笑:“对不起,你们真的误会了。我只是抄诗而已,你们为何竟能解读出对政府不满?” 但对方已将想法和盘托出,只差没有明说“造反”二字,此时若要否认,却已势所不能。 眼见二人似已将自己看作同志,林元正开动脑筋,想着如何澄清这个误会,此时西乡却话锋一转,说道:“你替头山的父亲申张公道,他也有一份礼物要送你,待会你就跟他跑一趟吧!唉,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说完挥挥手,以示送客。林元怀着满肚子疑问,和头山一起出了门。这时才想起,自己要设围棋专栏的事,却还没有跟西乡说呢! 第四十章 同出淤泥不减香 头山满驾着马车,载着林元一路往东。约莫行了十余里,才说声:“到了。” 林元下车一看,前方一座小村,村里雕梁画栋,人来人往,显得甚是繁华。村周却被三四米宽的护城河围着,只有一座小桥留作通道。 这莫非是他们造反的据点?这也离东京太近了吧?不,不是近的问题,根本还没出东京城呢!这么明目张胆的吗? 头山满看出他心中疑惑,解释道:“这里可能是日本最繁荣之地,名曰吉原。乃是著名的风俗之所。” 林元心中一惊:“风俗之所?那不就是红灯区吗?头山带自己来此却是为何,难不成是为了加深革命友谊?” 迟疑道:“头山君,我......这个年纪尚小,恐怕不合适吧?” 开什么玩笑,这年头连保险套都没有。而且明治时期的日本,因刚刚改锁国为开放,西方的许多疾病也在此时趁机而入,隔几年就是一次性病大流行。在抗生素还没有发明的当下,如梅毒等根本就是绝症。 林元还有大事未成,可不能将小命送在这种地方。 头山满哈哈大笑:“林君放心,我可没有拉皮条的爱好。只是既处东京,岂能不识此地?今日就让做哥哥的好好带你游览一番。” 却不上桥,带林元走得几步,河中转出一只小船来。那船夫显然熟识头山满,一语未交,载着二人往下游划了里许,便又靠在河堤。 林元跟着头山上了岸,头山道:“咱们这便到了吉原了,脚下这河堤叫做土手堤,又叫奈何堤。这条河本是壕沟,防止原中游女逃到原外的。后来连通了运河,方便了远处的客人到此游玩。这条河也得了名字,叫做‘不过河’。” 林元道:“奈何堤,不过河?虽有些趣味,但总觉丧气。” 头山满道:“吉原开设两百多年了,经常发生大火。最近一次烧光全原的大火,就是十六年前。每当火起,唯一的出路便挤满了逃命的男人,游女们挤不过,只能逃到这堤上,被河水阻住了去路。” “不过河虽只不到四米宽,却不是娇弱女子所能跨过。胆小的留在堤上被火烧死,胆大的跳入河中被水淹死。此堤此河,由此得名。” 林元没想到他竟讲出这样一番惨事来,不禁一怔。 头山满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每当灾后,政府都会重申,奈何堤上不得种树,算是给那些可怜女子预留一点活命的空间。可是光秃秃的土堤实在难看,对生意不利。”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堤上杨柳依依,绿黄怡人。微风吹过,绿杨结烟,柳枝千条,便如画图中一般。 若再发生大火,这里又将变成人间地狱。眼前的美景与脑中的惨象合在一处,林元只觉胸口说不出的憋闷。 跟着头山满爬上一座小坡,听他介绍道:“这里叫衣纹坂,又名振衣岗。进去之时,整整衣服,掸掸尘土。坡下的柳树,叫做“见返柳”,客人此时迷途知返,还不会对不起父母妻子。再往里走,见了美人,想回头可就更难了。” 林元心道:“这却有虚伪之嫌。妓院商家明明巴不得你早入彀中,沉沦红尘,却还假惺惺起个这样的名字。” 下了小坡,远远能看见铁制大门,门中人群穿梭不绝。头山满道:“那大门也有个名堂,叫做‘不亲不孝之门’。入了此门,再不能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了。虽然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哈哈。” 然而两人并未进入大门,头山满拉着林源七转八转,居然来到一扇小门前。这里位置偏僻得多,行人也没有几个,早有一名和服女子在此等待。见到二人之后,恭敬的盈盈一礼,也不说话,转身带路。 跟着这女子在吉原小街之中穿梭,眼见无数独具匠心的精致小楼,也有极其简陋的普通木屋间杂其间。那些木屋朝街一面,无墙无门,只有一道木栅栏隔开两个世界。在这如同牢笼的房屋中,一名女子施着粉黛,低低唱着歌谣,吸引客人来选择自己。 细细听时,那歌唱的是: “笼中鸟儿啊 何时才能出来呢? 黎明的夜晚 鹤与龟滑倒了 在你背后的是谁......” 头山满叹道:“吉原便是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地方了。无数无家可归的女子,或被人所迫,或被天所迫,来到这里成为笼中之鸟,再也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直到火灾来临的那一天。” “而我们的新政府,正准备制定法律,将吉原定为合法场所。游女若反抗或逃跑,都是重罪。” “在一个文明的国度,这样的法律何其可笑而又可悲。林元君,那日你在廷中大谈文明,令人心折。但若我日本国这样的文明传于世间,那又是怎样的一个笑话?” 林元想起后世,虽然政府出了无数法律法规以掩耳盗铃,但丝毫不妨碍日本成为世界色情业最发达之所。不仅没有成为什么了不起的笑话,反而成了日本的一张名片,还衍生出许多其他行业,是日本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日本真是一个奇葩国度啊,中西文化的激烈对决之下,才能产生这样的果实。 那和服女子带着二人,兜兜转转进了一座小楼。 进门先是一间茶屋,屋正中只设有一茶几,墙上挂着一副浮世绘,仿佛便是吉原鸟瞰图。墙角各放着一个日本瓷青釉花瓶。 头山满请林元一起坐在几边,似笑非笑道:“这栋楼是我的产业,这里便是我们的据点了。” 林元大吃一惊,这是要跟自己完全摊牌了么?口中却笑道:“头山君好雅兴,为了寻花问柳,竟然舍得直接买栋楼。” 头山满摇头道:“买楼容易,买人却难了。很多志士死后,遗孤都流落于江湖。后藤先生与我花了无数心力,找到十多位志士遗孤。男孩或为浪人,或为小工。女孩么,则大多在这吉原之中了。” “按日本风俗,一旦成为游女,再想从事其他行业就难了。除非有人为她赎身,娶她为妻。我们救出了这批女孩,却不知如何安置。只好在吉原购置产业,让她们暂时居住于此。” “可这也并非长久之计,西乡隆盛大人数年来为此伤透了脑筋。因此我有一个不请之请,还望林元君务必答允。” 说完头山满跪于几前,极其郑重的向林元施大礼。林元忙起身避道:“何必如此,我与头山君意气相投,相见恨晚。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便是,只要我能做得到的,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头山满闻言甚是高兴,拍一拍手,门外依次走入七名女子,大的二十来岁,小的只有十三四岁。进门之后都规规矩矩,跪于地上向二人行礼。 头山满道:“这七人都是志士遗孤,苦命的女子。我听说林家可以招收女子为徒,若能让她们拜入林家,学习围棋,也不失为一条正路。不求能够出人头地,只需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便是林君莫大的功德啊!” 林元听得目瞪口呆。首先招收女弟子的是林腾家,林家却是不收的。而且围棋世家招收弟子,都是物色幼年天才,这几名女子有没有天分不说,年纪也嫌太大了些。 连忙摆手就要推拒,头山满道:“林君不要忙着拒绝,我先说说我的计较。” “我听说林家最近也遭逢大变,如今还寄居在本因坊内,生活甚是不便。我愿出资建立专门场所,作为林家在东京的道场。” “上次我与林君提到,如今世道并不太平,需有自保之力。我这人其他本事是没有的,但在剑术忍术上还有些许造诣。这几年间也就尽数教与她们,只盼将来用得着。虽说教得疏漏,但遇上寻常武士,也有一战之力。跟在林君身边,想来必有得用之时。” 林元心道:“现在已是枪炮的时代,就算剑术练到宫本武藏的水平,又有多大用处?何况禁刀令之下,连正规武士都活不下去了,几个半路出家的弱女子,真的就只是累赘而已。” 头山满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对堂下一名瘦小女子道:“小玲,你给林君表演一下。” 那女子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一张小脸却是英气十足。俯首领命后,林元只觉眼一花,那女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雪亮短刀,冲到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躲避,那女子一刀劈下,身前茶几顿时一分两半。再看时,她已回到原处俯首正坐,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一般,那短刀也不知哪里去了。 这一下兔起鹘落,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半晌之后,林元才发觉汗水涔涔而下,衣服都打湿了。 头山满喝道:“大胆!从今以后,林君便是你的主人,怎可如此无礼?” 那女子膝行两步,上前谢罪道:“奴婢无知,惊吓了公子,请公子重重责罚!”便将头埋在林元足前,一动不动。 林元惊魂方定,见她衣衫甚薄,全无异状,也不知将那短刀藏于何处。赞道:“果然好武艺,起来吧!” 头山满道:“小玲原名金田亮子,八年前便被我寻到。那时,她还只有五岁,却已显现出惊人的武学天赋。到现在忍术、剑术还有枪法,都已有所成。也是今日西乡大人所说,我送给林君的礼物。” “小玲,从现在起,你就是林君的人,以后便叫做林亮子了!以后好好侍奉林君,保护他的安全。” 四十一章 输肝剖胆荟英才 林亮子低低应道:“是!”便起身侍立于林元身后,俨然以他的奴婢自居了。 林元道:“此事万万使不得!头山君,请再作思量......” 头山满诚恳说道:“林君,我也不必瞒你。我们近年做的一些事,可以说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几位忠良之后了。难不成林君当真铁石心肠,忍心看着她们再次落入火坑吗?” 林元道:“不是我不愿相助,只是我仅仅是林家迹目,收徒之事还须禀报家督同意。” 头山满大手一挥道:“那便依你所言,此事待你和秀荣商议之后再定。亮子却是我送与你的礼物,总不能再有二话吧!” 林元再三推辞,头山满怒道:“林君如此这般,那是不将我头山满看作朋友了?” 没奈何,转头问林亮子道:“亮子,你愿不愿意跟了我去?” 林亮子道:“头山师傅对我们恩重如山,他让我跟你去,我便一定服侍好公子,保护好公子的安全。” 林元道:“那是头山君将你送我,你自己心里却是不愿的,对吧?” 林亮子抬起头,眼圈却红了:“奴婢本是苦命之人,有幸跟在公子身边,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林元心中一软,叹道:“以后跟着我,你不会再苦命,只会好命。” 头山满见他终于答允,转怒为喜。招呼其他几名女子换过茶几,摆酒上菜,又如往日一般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酒过三巡,头山满叹一口气,说道:“林君,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了。” 林元惊讶道:“却要到哪里去?” 头山满道:“朝鲜!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时再聚。这几位志士之后,我只能托付于你,无论林秀荣作何决定,林元君都须帮我照顾好她们。” 林元苦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必得说的秀荣同意才行。” 头山满敬酒道:“我早知林元君义薄云天,深怀恻隐之心。有你这句话,我便再无后顾之忧。” 从怀中取出一物道:“这是我的一处产业,虽然面积不大,但也是精心打理过的,离本因坊也不甚远,想来作为林家立足之地也勉强够用了。” 林元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处大宅的地契。占地足有十亩,住下百余人也是绰绰有余。若放在一百年后的东京,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忙推辞道:“这却太过贵重,绝不敢收。” 头山满斜眼看他,说道:“林君你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不爽利。一点身外之物,算得什么?而且也不是给你的,是送给林家的,你提起拜师之事,在秀荣那里也好说话一些。” 秀荣对自己言听计从,头山满却是不知。林元只好收了,又问起前往朝鲜之事。头山满道:“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此事有些干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事若不成,也不至于牵累他人。” 酒足饭饱之后,头山满将林元送到吉原之外,又安排马车送他回去。 其时天色已晚,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坐于车内向林亮子望去,只见她目若点漆,也正怯怯瞧着自己。往怀里一摸,只有奈良买的胭脂。说道:“我身边也没有什么贵重物事,只这胭脂还算稍微值点钱,你可别嫌弃。”说完将木盒塞到亮子手里。 亮子急道:“公子这么说,可折煞奴婢了。只要是公子给的东西,必定是好的。” 林元道:“不如打开来看看?” 亮子依言打开木盒,见那胭脂质地细腻,香气宜人,甚是欢喜,忙收好放于怀中。 林元问道:“我看你出手时那柄短刀,一眨眼就不见了,却是放在哪儿了?” 亮子闻言脸色一红,答道:“那是忍术中的藏刀术。说起来神秘,其实就连鞘绑在奴婢的......大腿外侧。”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羞不可抑。 林元一听便知大为不妥,忙致歉道:“哎哟对不住,我可不是存心欺负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亮子道:“我知道的,公子是大好人。刚才我那般无礼,公子也丝毫没有怪我。从那时开始,奴婢就愿意跟着公子了。” 林元道:“那也不算什么无礼。头山君以前管得你们很严么?” 亮子低头答道:“头山师傅对我们很好的,就是教我们学本事的时候严了些。他事情很多很忙,十天半月也不能来一次,来的时候就要检查练武进境,若是不好,便会狠狠受罚。但奴婢知道,这都是为我们好。” 林元道:“咱们现在是自己人了,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以后再也休提。” 亮子道:“那怎么行,岂不是乱了规矩?” 林元道:“我说行就行,你听不听我话?以后你也别叫我公子了,叫林元君也行,叫林大哥也行,我是山野放牛出身,又哪里是什么公子了?” 亮子低低应道:“是!林大哥。” 林元见她总是怯生生的,笑道:“我跟你说,在我面前可没有头山君那么多规矩,就算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没人会重重罚你,没啥好担心的了。”他怜惜这小女孩身世凄楚,便也加意安慰, 亮子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自己,能够跟着林大哥,我心里其实开心得很。只是其他姐姐们还前途未卜,我怕家督不肯收留她们,那却如何是好?” 林元道:“家督么,她和你们一样,都是失去了父母的人。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只要我跟她一说啊,她只怕比我还要急,立刻就要接他们出吉原了。” 听了这话,林亮子果然开心了很多,叽里咕噜问起林家的事,要守哪些规矩啊,有些什么人啊,每天做些什么事啊,林元一一讲给她听。 回到本因坊,林元便拉了秀荣,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本想加油添醋把几名女子的身世说得更惨一些,却发现加无可加,她们实在已经凄凉到了极处。 秀荣听得眼圈都红了,瞧着林亮子道:“这就是那个最小的孩子么?” 林元道:“是的,别看她年纪小,从五岁起就开始苦练武艺了。练不好就要挨打,饭也没得吃,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秀荣大起怜惜之情,上前将林亮子搂在怀中:“我和你林大哥,与你们一样,也是无父无母之人。以后你就把林家当作你的家,大伙儿一起互相照顾吧!” 亮子被头山满收养以来,虽不缺吃喝,却被管得甚紧。头山好比严师严父,从没有一句贴心的话。被秀荣这么一搂,亮子顿时感到无比的温暖,抱着她一起痛哭起来。 等她们平静下来,林元道:“虽然头山君提供了住处,但男女混居多有不便,如何管理就是个大问题。而且她们若要学棋,毫无基础可言,只有从头慢慢学起,还需要一位专门的老师。” 秀荣道:“我这便给林腾家写信,请他们派一位女弟子过来相助。” 林元道:“我的意思是,不如请林腾家全都搬过来吧!他们在奈良过得也很窘迫,还不如大家聚在一起,相互间有个照应。” 秀荣思忖片刻,摇头道:“故土难离,只怕他们未必同意。何况三郎叔身体不好,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 林元道:“我们只把这边的情况如实相告,具体如何便由他们自己决断。我倒觉得,就算一时来不了,以后终归还是会走到一处。” 第二天,秀荣便按照林元意思,给林腾家寄去信件,邀请同来东京。又带着林家弟子到了头山满提供的大宅。 这宅院果然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家具物品应有尽有,厨房中还备了数日的吃食。 头山满如此有心,林元也承他的情。当天便把那六名女子从吉原接来,办了简单的入门仪式。 秀荣又施展管理之才,分配住所,分发用品。在林有飞鸟的帮助下,忙了一整天才把这不到三十人的闲杂事务安排完毕。 林元只作为迹目参加了入门仪式,然后去办另一件事。这几日《东京日日新闻》销量不减,瓦版纸转眼之间就成了过时之物。林元要办围棋专栏,专业的围棋记者是少不了的。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清水紫琴。 这丫头虽然和自己不对付,但是当记者的本事是很厉害的,又有一股敬业的狠劲。从下决心办报那一天起,她就成为了林元的目标。 开着老爷车赶到瓦版纸报社,气氛已与上次前来登载广告时大为不同。报社内愁云惨淡,人人脸上都有忧色。显然,《东京日日新闻》的压力已经让每个人都深切感受到了。 找了半天没见清水紫琴人影,林元正想找人问时,却见她气冲冲的开门从一间办公室內走出,口中大叫道:“如果这样,那我就不干了!”然后把门重重一关,就到自己的桌子去收拾东西。 林元大喜过望,这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莫非老天爷果然是在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