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 第一章、厉鬼索命 没人知道青牢山有多长。 若从九天之上俯瞰,便能看到青牢山从大承国极西处的百万大山中延伸出来,从北到南画了个圈,足足绵亘了千万里。 这便是天下最巍峨的铁关雄城,如天帝狼毫大笔一挥,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将神洲一分为二:那山围外边的地界叫“东荒”,山围里边就是“西岐”——大承国的所在。 而淮安这个边陲小县,就落在大承国最东边的青牢山脚。 用老一辈人吃茶闲聊时的话说,青牢山是大龙所化,大龙走半道上扭了下腰围出的山谷叫盘龙谷,淮安城呢,就窝在三面环山的盘龙谷中。 此地气候绝佳,西临淮水,东靠青牢山,暑气不侵寒风不来,就连带着百姓都养成了温吞吞的性子。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的秋风吹在刘全身上,冰凉刺骨,毒蛇似的钻进袖口和领子缝里,寒冷中带着股腥气。 按说才是初秋,这微风没能卷动天边浮云也没刮下几片落叶,更吹不透他做工精良的襦袄,可他却感觉像光溜溜待在雪地里,猛打了两个哆嗦。 作为淮安城最大黑道势力青虎帮的二把手,这位刘二爷,此时被身前之物惊得眼前发黑,身子晃了两下才站住脚,心说:要命的东西来了。 他面前,那挂锡环的黑漆院门上,有两道刀痕,势成“乂”字。 这院子二进二出,请堪舆先生相过地,布置成财星穿宅之象,在淮安算得上豪宅,但经由这乂字一划,却变得比九幽炼狱更怕人,若非刘全底子实在不干净,甚至宁愿去县衙班房里蹲上一阵子。 个中因由,要追溯到一个月前。 一月前,帮里一个弟兄横死家中,肚皮从中剖开,五脏被取出整齐码在地上,像头宰好的猪。 而后一连三日连死三人,死状分毫不差,门口都有乂字。 自此,厉鬼索命的传闻就在淮安城中传开。 所幸,从那以后乂字符二十多天没有出现,也没再死其他人了,好歹让青虎帮其余人松了口气。 “但今天,这玩意又……” 刘全对身旁的人如是说,努力让语气不那么失礼,不过一颗心都快堵到嗓子眼了,还是让他没能把话说完。 “别急,慢慢说。”说话的青衣少年像是浑没把刘全的生死大事放在心上,脸上挂着淡笑。 换别人敢这时候笑,刘全九成得让人割开他嘴,再不济也要刮十个耳光,但此时,他对这青衣少年却没敢有丝毫不敬。 同样,对于一旁的另一个青衣少女亦如此。 这两个青衣人面容俊美,气质较之常人更为超然绝俗。 若问他们来历?刘全不知道,但他知道就算豹爷对这二人也是毕恭毕敬,这就够了。 其实刘全自己也能看出他们并非凡人,那青衣少年腰间紫檀木剑鞘表面包裹的不是寻常兽皮,那漆黑似墨的表面布满银斑,让刘全想起在《神洲述异志》上见过的一段描述: “东荒溟海,有鱼焉,其名墨华,皮黑无鳞,斑若洒银,去水七日不死,亦能生食猛虎。” 本以为这是写书人信笔胡诌,现在才知道那离水七日还能吃老虎的劳什子黑皮没鳞鱼在东荒竟真存在,不由心中感叹。 不愧是东荒过来的“上仙”啊。 好歹有这二位上仙在,让他还不至于绝望,也终于略微镇定下来,指着那乂字,将事情交待清楚。 “钱光是第一个被杀的,那时候还没人注意到这东西,后来连死几人才发现。” 青衣少年问:“后来呢?” 刘全苦着脸,“本来请人做了法事,这索命符消失了有二十多天,今天又被划在了我家门口,请两位上仙一定要抓出厉鬼,救我一命。” 青衣少年走到门前仔细端详,面带谑笑。 “大承国龙气庇佑之下阴魔无法凝形,哪有什么‘厉鬼’?,这两道刀痕深浅一致却还有瑕疵,划下它们的人……多半是个练力小成的武者罢了。” 说罢,他转头问青衣少女:“师姐,我说得对不对?” 青衣少女淡淡瞥了那乂字一眼,“没错。” 青衣少年得意笑了笑,右手一掂剑鞘,左手一拍刘全肩膀,“放心,若那人再敢动手,我铁定帮你把他揪出来。” 刘全连忙拜谢,“多谢上仙,我在淮安城中还算有点人脉,上仙有什么要办的请尽管吩咐。” 青衣少女看了刘全一眼,柳眉微蹙,“你先退下。” 刘全脸色僵了僵,便退回门里不敢再靠近。 青衣少年目送着刘全离开数十步距离,不解道:“师姐,你怎的不大待见他?五百年前大承皇帝把道门驱出青牢山外,咱们在西岐算是没什么根底了,青虎帮这几个要真给人杀光,咱们那事也就没耳目……” 青衣少女打断道:“他口中称你为上仙,心里未免不是想拿你当刀使。此事显然是青虎帮的对头寻仇,你我了解内情之前,不可轻易插手。” “原来如此……”青衣少年摸头笑了笑,“难怪,师父出门时会交代我听师姐的。” 顿了一会,他又问:“那青虎帮该怎么办?” 青衣少女道:“我们进入大承国另有要事,这几日,只需在青虎帮高层几人身上设下血引符,若杀人者再动手,便可凭符引找到他。” ………… 李长安的刀动了,巴掌宽的刀面隐隐泛着暗红色,不知是铁锈还是血。 他在用刀时,全神贯注,对面包子铺里的洪亮吆喝声,左右飘来烫鸡鸭毛的松脂与馄饨面混杂的气味,他毫不分心。 他的刀晦暗无光,割下一块五花肉,用黄稻杆穿好,也不过秤,就递给肉摊前的毡帽老汉。 “这可不止二两呢。”曹老汉欣喜接过,“长安啊,那件事你听说没?” “什么事?”李长安从摊下摸出个葫芦瓢,舀一瓢清水冲干净案板。 曹老汉见这菜场中没人注意这边,像老鹅那样伸出脖子,神秘道:“厉鬼找青虎帮索命,已经杀了四个。” 李长安掏出一块棉布擦拭着刀刃,随口说:“什么鬼不鬼的,这种话私下说说,还是别乱传的好。” 曹老汉跟没听到李长安话似的,神情感慨,“厉鬼索命啊,青虎帮出了事,你爹那仇也算上天给了个公道。” 他只道李长安对“厉鬼索命”的话题很感兴趣,毕竟养了李长安十七年的李老屠户就在两月前死在了青虎帮手里,说起李屠户也是没忍劲,就为一块猪肉跟青虎帮起了争执而丢了性命,留下他这养子李长安接手了他的肉摊。 不值啊,曹老汉心里叹了一声,等李长安说话。 谁知李长安却没多大反应,只是说:“他们自有报应。” 曹老汉干巴巴地点头,“是啊,这不报应就来了么。” 南北杂货店的赵二嫂晃荡着一身肥肉路过,“最近淮安多了好多东荒来的异人,佩刀挂剑的,据说他们生吃人肉杀人不眨眼,我看指不定青虎帮就得罪了哪位。” 曹老汉不服:“强龙都不压地头蛇,谁还能动得了青虎帮?” 赵二嫂懒得跟他争辩,大咧咧往李长安面前扔出三枚大钱,颐指气使地说:“四两五花肉,肥一些的,做成臊子。” 李长安没计较她态度,扒过一块五花肉,手里的刀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剁着,若有人留心注意,便能发现他的刀刃斩开肉后从不会碰到案板。 不一会儿,李长安把切好的臊子用荷叶包上递给了赵二嫂,赵二嫂接过荷叶包掂了掂,阴阳怪气道:“读书人就是伶俐,你才杀了两个月的猪,一把刀使得就比李老哥还利落了。” 曹老汉压低声音对赵二嫂道:“怎么说话的呢?” 赵二嫂不依不饶:“他连官都不敢报,我看李老哥十七年就养了头白眼狼!” 菜场中本就人多,她这么一闹顿时引来了许多人围观,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瞧李屠户捡来那孩子,到底不是亲生的。” “听说读书人把忠孝二字看得重,不应该啊。” “读什么书?整天看些杂谈志异笔记小说,也没见考上个秀才。” 李长安不为所动,就好像那些人说的不是他。 好在市井中也不是人人本性凉薄,不多时,也有人出来为李长安说话。 韩老太牵着她孙女,对赵二嫂道:“都是街坊邻居的,也别太过了。” 赵二嫂之前对曹老汉的劝阻视若罔闻,但看到韩老太,却脸色变得尴尬起来,忙不迭找了个理由离开,她租了这韩老太的铺面,已拖了两月的租金,焉有不避之理。 韩老太走到李长安的肉摊前,宽慰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他们也就图个嘴快。” “多谢。”李长安有些感动,韩老太也受过青虎帮毒害,被青虎帮一个叫单强的恶霸逼死她儿子强娶了她儿媳妇,让她如今只能靠着铺面收租来养活小孙女,日子过得算是艰难了,竟还有心出来帮忙说话。 其实韩老太也是与李长安同病相怜才能理解他的处境。别人骂他不敢报官,但报官有什么用?青虎帮是淮安城扛把子,沾的人命也不是一两条了,还不每次只是让替罪羊不轻不重挨了几十大板,又缴纳了些钱财,便草草了事? 周围的街坊正要散去,路边却走来一个黄衣男人,悠悠然叹了声:“造孽啊。” 此人是淮安城东头的算命先生,自称柳半仙,会扶乩请仙之术,据说青虎帮出事后还请他去做过法事。 柳半仙一来,街坊们顿时围了上去,争相问那厉鬼索命的详情。 但柳半仙却只是踱到韩老太跟前,用手指她,“你可知道你大祸临头?” 韩老太茫然又惊惧。 “老身从不与人结仇,能有什么祸事?” 柳半仙幽幽道:“你没祸事,你那死去的儿子却有祸事。月前青虎帮请贫道我去驱邪,贫道开坛做法,果真拘到一头厉鬼……” 柳半仙故意停住不说,韩老太脸却唰一下变白了。 围观众人一阵沸腾,原来厉鬼索命的传言是真的。 有人叫道:“难怪已经有了二十多天没再出事,原来那厉鬼被柳大仙给抓去了!” 韩老太颤着嗓子问:“你,你说的那厉鬼是谁?” 柳半仙叹了口气,道:“还能有谁,就是你那枉死的儿子。” 韩老太顿时身子一晃,眼前发黑,身旁的韩苏儿连忙扶住她,弱弱地叫了一声“奶奶”,才让她回过神来。 一回神,韩老太双膝一屈对着柳半仙跪去,哭求道:“请大仙放过我儿!” 但没等她跪下,一双手便扶住了她的身子,那双手看起来不算壮实却十分有力,让韩老太没能跪下去。 扶住韩老太的人便是李长安,他看向柳半仙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冷意。 那边的柳半仙见状皱了皱眉,没管李长安,继续对韩老太说道:“你儿子造了杀孽,已化为厉鬼,注定是不能入轮回的,我将他拘下,也是为了让他不再害人。” 韩老太哀求不止。 “只求上仙放过我儿,老身愿用五两白银答谢!” “五两银子?”柳半仙转身便走,叹道:“贫道本欲超度怨魂做一桩善事,只是却没钱购置法器和祭品,奈何这苦主也没钱,那便只好让那怨魂魂飞魄散了。” 韩老太一咬牙:“大仙留步,老身还有一间铺面,少说能典出数十两银子,请半仙超度我儿亡魂,老身愿尽数奉上。” 柳半仙在韩老太说出“铺面”两字时,就已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待韩老太说完后,他终于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你有诚心,贫道就出手一回。那怨魂能支撑的时日已经不多,你速速去将房契抵押,将银钱送到贫道家中,贫道再开坛做法。” 韩老太正欲道谢,李长安却拦到她身前,对柳半仙说:“慢着,你说你拘了一头厉鬼,可有证据?” 柳半仙道:“青虎帮已有二十余日没出事,这便是证据。” 李长安道:“也就是说,你没有其他办法证明你拘了厉鬼,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厉鬼,所谓的厉鬼是韩老太的儿子是你为了她那间铺面而捏造出来的,对么?” 柳半仙心中一凛,因为李长安说得的确没错。 当初青虎帮找他做法事,他便知道那杀人的凶手是人而非鬼,然而过了二十多天青虎帮再也没有出事,他也就敢出来说自己已经抓住厉鬼。之所以找上韩老太,便是知道她手里还有一间地段不错的铺面,能榨出油水。 不过柳半仙心中知道真相,面上却不会表露半分,只是对韩老太说:“既然有人不信,你儿子的事,贫道也帮不上忙了。” 韩老太方才心急之下才一口答应了抵押铺面,李长安的一番话让她有些犹疑,不过柳半仙平日里的神奇本事,却让她不得不信,她于是连忙说道:“大仙,老身这就去将铺面典了,最迟明天就把钱给您送来。” 柳半仙斜睨了李长安一眼,随后对韩老太施施然道:“贫道向来不会强人所难,你儿子死后能不能再入轮回,都由你自己抉择,想好了再来找我。” 韩老太连连点头道:“大仙,老身已想好了。” 此时,李长安却又说:“你拿这事招摇撞骗,若青虎帮中再有人死了,你就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柳半仙沉了下脸:“你三番两次质疑我,究竟有何图谋?” 就连韩老太也焦急地拉住李长安,对柳半仙道:“大仙,长安说的话作不得数,咱们还是按之前说好的。” 李长安对她摇头道:“婆婆,那铺面你暂且不要抵押,说不定过几日,这神棍的谎言不攻自破。” 柳半仙闻言,怒极反笑:“小小后生口气不小!贫道好心救人,却被你这无知之徒几番质疑,也罢,就露一手给你瞧瞧!” 柳半仙手一晃,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捏住了一张黄符,随后屈指一弹,那黄符便无火自燃,惹得围观群众一片哗然。 李长安见状,也讶异地挑了挑眉。 符烧完后,柳半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韩老太望向李长安的目光中有责备之意,欲言又止。 李长安只是道:“姓柳的没安好心,韩大哥生前为人忠厚老实,见人杀鸡都要避开,死后怎会化为厉鬼?你不要上当。” 韩老太叹气不止,她身旁的小孙女韩苏儿扬起小脸:“长安哥哥,你说那鬼什么时候能再出来杀光那些坏家伙呢?” 李长安笑了笑,摸了摸韩苏儿的头,“就在今晚。” 韩老太苦笑着摇了摇头,牵着韩苏儿离开。 临走时,韩苏儿还天真地朝李长安挥了挥手。 “长安哥哥说话算话哦!” ………… 入夜后,李长安回到自家的小院。 先用灶里留的火种生起火,点燃一根香插到堂屋里供奉的灵位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来到床边翻开蓝碎花褥子,抽出一本簿册。 簿册上面有两幅图,一幅图上画着头猪,用细笔注了许多标记,五脏六腑都有清晰图样。 另一幅图上画着人,同样的,心肝脾肺肾都一一分明。 簿册里仅有一个字,凌驾于两幅图画之上。 “杀!” 第二章、杀人练武 深夜。 烛油缓缓下爬如血肉蠕动,月映纸窗,树影似鬼魅狰狞。 刘全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像驴那样支棱着耳朵,心神绷得像根快断的弦, 任何风吹草动都被无限放大,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噼啪一声断响,让他终于憋出了那声惊呼。 “来了!” 左右隔壁门被猛地推开,脚步凌乱,三个劲装汉子冲入房中。 “二爷,怎么了?” 其中一人见四周并无异样,问道。 刘全惶然不安道:“院里有人!现在两位上仙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那三个劲装汉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老三你,你去看看?” “我就在这儿守着二爷,还是你去……” “怕前怕后,我去!” 一个汉子到院中转了一圈,没一会,捡回根树枝,笑道:“二爷,风吹断的。” 刘全脸色却愈发难看:“断口还泛着青,什么大风能吹断?” 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屋里寂静无风,却让人背后发凉。 仿佛暗中正有一双阴森的眼睛,正在打量他们。 这时,墙外传来一声猫叫。 那汉子松了口气,“二爷您听,是野猫。” 刘全脸色一缓,却依旧沉重。 墙外,学猫叫李长安松开捏着嗓子的手,消失在黑暗中。 离开刘全的院子,李长安来到另一条横巷里。 小心避过喊着“天干物燥”的打更人,潜伏到横巷里的一间院子边上,附耳听去,里头隐隐传来低吟声。 这就是单强的屋子,韩老太的儿媳妇,就在这院子里。 ………… 虽然乂字是出现在刘二爷的门口,但自一月前死了四个人后,青虎帮人人自危,像猪圈里的牲口不知屠刀下一次会指向何处。 单强心中害怕不比刘全少。 每到夜深,他用欲望让自己暂时忘却恐惧,然而当欲望发泄殆尽,身旁的女人便让他感到厌倦,他于是披上衣服,走到院内。 月黑无风。 一阵铁耙子挠骨头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让人毛骨悚然,他脸色霎时脸色白得像刷了一层墙灰。 怔了好一会,终于进屋摸出一柄长刀,咬牙切齿地走向大门。 “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大门嘎吱惨叫着被推开,单强环视四周并无人影,又握紧刀柄走到外面,便看见了门上两道交错的划痕。 这两道划痕,仿佛两条勾魂锁,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张大了嘴,却不敢惊呼,街边晃荡的布幌子、张牙舞爪的老树,都变成了可怕的模样,甚至檐角挂着的黑灯笼也好像一串阴森森的人头。 他看不到的是,李长安就蹲在大门横梁上,无声地冷笑着。 单强耳边突然传来风声,不等他反应,一把刀从他后颈齐根没入,他只来得及感到脖子一凉,就失去了意识。 李长安屈膝落地,把刀从单强的后颈里拔出,这是脊骨与颈骨的连接点,只要被切断后就会立刻死亡,并不会发出声息。 放下单强的尸体,李长安轻轻关上院门,遁入黑暗中。 两刻钟后,他回到家中点起油灯,将刀仔细擦拭干净。 算上单强,他已经杀了五个人,换句话说,他就是传闻中的索命厉鬼,所以白天在菜场里他才能断定柳半仙是想讹诈韩老太。 前日特地在刘全门口提前划了记号,并不是好心提醒,却是故意要拖垮他们。就像阴影中的猎手只要未出箭,猎物就会惊惶不安,直到筋疲力竭。 刚杀了一人,李长安却心情平静,倒床便睡了。 睡梦中,他化身为刀,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便一刀斩了过去,杀了个血染山河,天翻地覆。 ………… 清晨,天际刚露出一丝鱼肚白,李长安就起了床。 简单洗漱后,提刀向家中小院里那间散发着血腥味的小屋走去,这是关猪的猪栏,买来的猪都关在这里。 两个月来李长安每天都会杀一头猪。 杀猪有禁忌——每逢单数的日子不可动刀;三日内不能杀第二头猪;杀猪之前需要焚香祭祀。 这些他都未照做。 杀猪不为赚取钱财,也不怕什么业障,只为练刀。 推开木门,满身污秽的肥猪从梦中惊醒,吭哧吭哧爬起来。 李长安眼中看到的却不光是一头毛皮肮脏的猪,而是个会动的肉架子——耳边的皮薄后颈的皮厚,两只前腿中间夹着心,心后面是肝,肝上面是肺,他一眼看过,便了然于心。 牲畜的六感最为机敏,猪感到了杀气便惊慌地往后缩着,李长安打开木栏,道:“抱歉,我也不是好杀之人。来世投个好胎吧。” 那猪无路可退,凄厉地尖嚎一声,气势汹汹想从缝隙里钻过,但一把屠刀却噗呲齐根没入它的耳中,它得愿以偿冲出了木栏后便轰然倒下,连挣扎都没有。 寻常人家杀猪得三个男人来帮忙,但李长安只一刀就解决了问题。 其实两月前,他第一次用刀时也是杀得满身是血,那猪颈子上开了老大条豁口还能嚎叫着四处乱窜,搞得他狼狈无比。现在,已能杀得干净利索,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他一攥拳又松开,眼中恨意一闪而逝,自语道:“应该差不多了……” 将猪拖到院子里,滚水烫毛,开始解猪。 划开喉咙,刀刃灵活地在筋骨间穿梭,肉就像熟透的西瓜那样被唰唰切下,骨肉分离。拿两斤瘦的扔厨房大锅里生火煮了,剩下的,就层层有序放入竹筐。 猪杀完后,便从院角抱起一捆青砖,吊在半尺长的木棍上,直臂平端,让木棍像秤杆似的纹丝不动。 这是练腕,刀要用好,腕劲必须练老。 同时,他脚趾像十根钉子似的抠紧地面,绷紧小腿弓步下蹲。再侧腰收腹,像拧毛巾一样,将整个人从脚到头拧出一股弹性十足的劲道,扭身盯住木棍前端,做出开弓的模样。 蓄劲如开弓。 李长安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射鹰桩的藏弓式,你练得不错。” 他面不改色,仿佛对这声音早有预料,动作不变,喊了一声:“白前辈。” 射鹰桩本就是这声音的主人教他的,此桩法分为“开弓式”与“藏弓式”,他没有弓,便只能练藏弓式。 他口中的白前辈,便是白忘机,两月前,李长安刚开始在菜场中卖肉。那时,白忘机便神秘出现,开始教他练武。 两个月过去,李长安只知道白忘机来自于青牢山以外的东荒,其他一概不知。 白忘机始终一副是高冠广袖的打扮,不知从哪走了出来,将李长安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说:“你能拧出这股劲,说明练的不是死力气而是练活了。不过你练的时间尚短,还有些缺陷。” 说罢,他并指如鞭在李长安腰上啪的一抽,李长安腰上有块肌肉没用上劲,一受到刺激,顿时鼓胀坚硬如铁,整个人的架子又稳当一分。 此时他人虽未动,但体内却蓄着一股劲道,像被压紧的弹簧,就这么保持这姿势,皮肤开始发红,却不怎么出汗。 白忘机微微点头,出汗是耗损肉身,李长安出汗少,就是没有练岔。 两刻钟后,李长安的手臂和大腿已经开始颤抖,终于憋不住了劲,松了姿势,一放松,便大汗淋漓,浑身酸胀无比。 白忘机道:“过犹不及,打熬筋骨是水磨工夫,一开始进境迅速,待你习惯后就是循序渐进了,如今你已可以算是练力境小成,进入了瓶颈。你想报仇没错,但练功夫是急不来的。” 这两个月,李长安已从白忘机口中得知了关于练武的四个境界,分别是练力、练脏腑、练血、练髓。 短短两月,他已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变成了拥有三石力气的练力境小成的高手。 大承国中一石是六十斤,三石便是一百八十斤。若在军中,能开三石强弓的士兵已经算得上是精锐。 李长安知道,淮安城武馆里某些学徒练了七八年也只是功夫平平,他之所以进境如此迅速是得益于白忘机的指点,他收起姿势喘了口气,“若有前辈半分本事,青虎帮何值一提。” 白忘机摇头笑了笑,“我知道你想修行,但我却不能教你。” 李长安不甘心,这一个多月他已知道白忘机是修行人,也曾提过几次想要修行,但却都被白忘机拒绝。 “为什么?” 白忘机微微一笑:“你道修行是好修的么,调和龙虎、补形候气,出半点岔子都是万劫不复,你如今血仇缠身,若懂望气之人都能在你身上见到血光萦绕,若贸然修行,十成十便会走火入魔。” 这还是白忘机头回作出解释,李长安心中恍然,也不再强求,想到昨日的柳半仙,便问道:“白前辈,淮安城里有个叫柳半仙的能让符咒无火自燃,难不成也是修行人?” 白忘机冷笑道:“昨日那事我看见了,那人气海未辟,不知靠什么办法修出了一缕真元,哪里算得上修行人,他是提前在符纸上抹了黄磷,到拿出来时再以一缕真元引动,才让它燃起。” 李长安道:“原来如此。” 白忘机突然叹了口气:“如今的西岐哪还能容得下修行人,那姓柳的多半只是得到了前人留下的一纸残篇罢了。他用此法去招摇撞骗是对前人不敬,你有机会便出手惩治一番吧。” 李长安点头,“不消前辈说,他若再敢惹是生非,我自会教训他。” 白忘机又道:“说起来,你昨日刚跟别人说帮中会死人,夜里便把单强杀了,就不怕青虎帮听说了此事怀疑到你?” “此事我早有考虑,我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武功,而且昨日也没把话说死。而且我如今已练力小成,就算怀疑到我,也不必太过惧怕。” 李长安没有说的是,他之所以昨夜便动手,有九成原因都是为了不让韩老太被那柳半仙所骗。 白忘机悠悠道:“若是他们报官呢?” 李长安笑了笑:“他们恶事做尽,又怎会轻易报官。” “该如何做,由你自己选择。”白忘机淡淡道:“我只提醒你一句,若此事惊动了官府,那县尊祭出淮安城印调动龙气,就算是修行有成的修行人也无法脱身,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白忘机一拂袖,身形消失不见。 李长安顿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自语道:“就算被打入死牢又如何,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时,一阵勾人馋虫的肉香从厨房飘出,在站完桩后,肉也已煮熟了。 李长安随意擦了擦身子,走到厨房,把肉装满了粗瓷大碗,练力气就得吃肉,不然反而会掏空身子,这两月他已吃空了家里大半积蓄也没半点节省的意思。 一碗肉下肚,浑身顿时暖洋洋的,刚消耗的力气又补充了回来,而且筋肉更强韧了一分。 李长安舒展身子长长出了口气,打湿毛巾擦了把脸,便准备背起竹筐出门卖肉。 昨夜虽刚杀了人,但生意还得做,日子也得过,不让人瞧出破绽来。 这时,门外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李长安心道糟糕,难道昨夜杀人留下了什么证据,这么快便被发现了? 第三章、麻烦上门 砰砰几声,木门纸片似的颤动着。 李长安强自镇定,思量着对策。 门外又传来嘈杂的议论声:“这回李家小子有麻烦了。” “开门!” 喊门的声音响起,李长安觉得有些熟悉,这才听出是他小叔的声音,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疑惑。 他小叔名叫李传财,就是他养父的弟弟。李传财不学无术,是个混迹街头的二流子,自从李长安的养父出事以后,李传财没来祭拜过自己的大哥,两月都没现面,也没有来帮持几分的意思,现在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 李长安推开了木门。 门外的男人眉目跟李传垠有些相似,但瘦小很多,下巴上还留着一绺泛着油光的胡须,穿一身羊皮裘。羊皮裘多是平民穿的,皮毛比较硬,并不舒适,只是能够保暖。李传财这件更是有些脏,显见混得并不如意。 “哦,李长安啊,你怎么还住在这?”李传财故意生疏地称呼李长安。 他身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街坊,有人啧啧道:“真是落井下石啊。” 李长安顿时明白了小叔的来意。 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财物值得李传财惦记的,唯一能惦记的便只有这间院子。这院子虽小,就两间屋子带一个天井,但地界还不错,也能值个四五十两银子。 他在打这院子的主意!李长安眼皮一跳,沉下脸就要关门,李传财却像条抹了油的泥鳅似的滑不溜秋钻了进来。 “你要怎样?”李长安问道。 “这该我来问你,李长安。”李传财毫不客气地指名道姓,负着手打量院内,一边说:“这屋子是我李家祖传,当年我分家出去留给了大哥,现在大哥无后,这屋子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做主。” 街坊邻居们暗暗指李传财的脊梁骨。 “李二狗这招够狠……” “可不是,出事时候没见人,收尸也是长安一人收的,现在却蹦出来了。” 李传财对这些议论装作没听见,故作悲痛道:“我大哥省吃俭用十七年,却养活个白眼狼,他死得冤啊!” 他又伸着脖子嗅了嗅,诧异地指着李长安,“他一大早还煮了肉!好啊,我大哥尸骨未寒,这白眼狼竟没事人似的,天天好吃好喝!” 街坊的议论又陡然转变,有人附议道:“说得也是,李长安天天吃肉,咱们也有人看见过了。” “李老哥养了长安这么些年,半点福没享,据说他死的时候没闭眼,他心有不甘啊。” 李传财假情假意抹了把眼泪,“我大哥命苦啊,你这外人,竟要强占我家房产……” 李长安心中大怒,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家房产?你可知房契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自然是我大哥的名字!”李传财未见过房契,犹豫了一下,仍硬着头皮道:“难不成还能是你的?” 李长安冷笑:“不是我还能是你李传财?” 李传财还要说什么,李长安忽然厉喝:“大承国律,私闯民宅者主人可断其一趾!你还不快出去!” 观者一片哗然,大承国律法的确明文规定对于私闯民宅之人房屋主人可以砍断闯入者的一根脚趾作为惩罚,但从来没多少人把这当回事。 淮安城乃边陲之地,天高皇帝远,若大承律法每一条都会被严格执行,哪还会有青虎帮那种东西。 李传财被李长安唬得愣了一下,“大承律法?什么大承律法,我看你敢……” 李长安二话不说,将剔骨尖刀锃的掷出,插在李传财脚前两寸处,只要稍有一些偏差就会插到李传财的脚趾! 李传财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指着李长安,“你,你你你……” 李长安拔起刀,冷冷横了他一眼,“走还是不走?” 李传财看那刀刃映着清晨的日头,冷光灼灼,而李长安神情决然,似乎真下得了狠手。他心中发怵,萌生了退意,但又觉得有些丢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一张脸憋成猪肝色,气得直哆嗦,终于啊的大叫了一声,愤愤走出门外。 李长安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不露声色,这世间当属小人最难对付,他还当真怕李传财纠缠不清。那房契上写的并非是他的名字,方才厉声厉色,也多亏这些日子练刀练出了些精气神,好在是唬住了这小人。 围观的街坊们也被李长安这一下吓着了,顿时对他又害怕又佩服,嘴巴里议论纷纷。 “这小子闷头闷脑,没想到凶起来这么吓人……” “他也就敢对李二狗这样的发发威了。” 李长安没管街坊的议论,回屋背起装肉的竹筐,就往菜市中走去。 在路上又买了四个拳头大的肉包子,热气腾腾的,边走边吃,这两月他的食量增加了不少,总是一会就会饿。 摆摊卖肉时,李长安仍然在练刀。 无论他如何切肉,始终不会让刀刃碰到案板。 那屠刀像长了眼睛似的绕过筋骨,划开皮肉,这样的话刀刃不容易钝,但前提是对筋骨的位置了然于心。 到中午时分,那单强的死讯,也终于传开了。 厉鬼归来的消息,仿佛滴入滚油锅的一滴冷水,在市井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曹老汉在摊前经过时,问道:“长安啊,昨晚的事,你听说没有?” “什么事?”李长安故作不知。 曹老汉感慨道:“昨天还真让你说中了,厉鬼昨晚又找上青虎帮了。” 旁边有人笑道:“曹老头,你又说什么厉鬼,有看见的人都知道单强那是刀伤,豹爷说这是青虎帮的仇家在背后捅刀子,他放话时你不也瞧见了?” 那豹爷便是青虎帮头领张豹,李长安心头一动,问道:“他放话还说什么了?” 那人道:“早上豹爷就在城北的坊市里放话说,让那仇家有种便堂堂正正去寻他,这几日他便在如意赌坊等着,说完豹爷就抡起了坊市里那青石墩子,啧,可有三百来斤重呢。” 李长安面色微变,抡起三百斤的石墩子至少是练力练到炉火纯青才能做到的,往日里据他打听的消息,以为张豹不过是有一把死力气,靠着有些背景才能在淮安城横行霸道,没想他竟真有门道。 三百斤的力气一拳就能打死人,李长安皱起眉头,恐怕自己不是那张豹的对手。 不过,当他目光落在手里的刀上又心中安定下来,别说三百斤力气,纵有千斤巨力又如何,只要还是血肉之躯就扛不住一刀。 曹老汉坚持着厉鬼索命的观点与旁人据理力争,待曹老汉走后,李长安又看见一人向着肉摊走来。 来人就是柳半仙,他阴沉着脸,站到肉摊前,打量了李长安好一会儿。 李长安始终不为所动,柳半仙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昨日你刚说完青虎帮会死人,单强夜里便果真死了,有这么巧的事?” 李长安不屑笑了一声:“昨日刚戳破你的谎言,今日又敢出来跳腾,真是皮子痒了?” 柳半仙脸色铁青:“好小子,你定然与那杀人凶手有关系,只盼青虎帮来找你时,你还敢这么说话。” “怎么,你要向他们报信?”李长安道:“你说厉鬼已被你收走,也是骗了青虎帮,他们现在没腾出手来找你麻烦,你还敢主动找上去不成?” 这时,四周已有人围上来看热闹,有人叫道:“半仙,你昨日说抓走了厉鬼,半夜就死了人,莫不是你昨晚半夜又把那鬼放出来害人了?” 柳半仙心知自己没理,用手指着李长安,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小子,你大祸临头了。” 言罢,便拂袖而去。 李长安看着柳半仙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 他本来以为自己练力境小成,足够对付青虎帮的任何人,但今日听闻了张豹的实力,却让他警惕了起来。 若柳半仙真为青虎帮报了信,让青虎帮主动找上门来,李长安便会陷入被动。 当天正午,柳半仙回到家中,盘坐在蒲团上,在身边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放下四块白玉,动作小心翼翼。 之后,他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吸气。 随着他缓缓吸气,一缕肉眼看不见的阴气从屋顶射入,没入他的天灵盖中。 正午时分是天地间阳气最盛之时,而阳极却反而会生阴,柳半仙此时吸收的便是天地间至纯的那一缕阴气。 他这一口气足足吸了有半柱香时间,待他终于胸口鼓胀无法吸气后,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这一吸一呼,就是柳半仙每日的修行,此时他修行完毕,身周的四块白玉,光泽略微枯竭了一分。 修行完后,柳半仙站起身来,收起四块白玉,一脸疼惜之色。 “这段日子若再没进账,就连品相最差的白玉也要用不起了,若不是那小子可恨,那老太婆的一百多两银子还能被我收入囊中……李长安,好小子。” 柳半仙自语几句,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来到桌前,便提笔写下一封信,并未署名。 待墨晾干后,他就把信折好放入怀中,出了家门,往城北走去。 来到城北的如意赌坊左近,柳半仙招呼过来路边的一个小乞儿,塞给他几枚铜子,又把那折好的信交给他,与他说过几句话后,就指了指如意赌坊。 那如意赌坊,就是青虎帮的场子。 柳半仙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已将他的一举一动尽皆收入眼底。 第四章、三阴引气诀 如意赌坊门口不时有人进出,柳半仙目送那小乞儿进了大门,便躲在赌坊对面的茶棚角落里一直望着。 而那小乞儿一进赌坊,就被一人按住了肩膀。 他一偏头,便见到一个褐衣少年。 李长安拦住了小乞儿,问道:“方才那人让你来做什么?” 小乞儿怔了怔,脸色犹豫不决,李长安直接掏出一角碎银子按进他手里。 “嘿,这位爷阔气。”小乞儿笑了笑,爽快地说:“他让我来给青虎帮送信,喏,就是这个。” 这一角碎银让小乞儿直接把信递给了李长安,李长安接过了信,对小乞儿道:“你从后门出去,走远一些,不要再被他瞧见。” 待小乞儿离开,李长安就站在赌坊角落中,展开了信纸。 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杀人者李长安”六个墨字。 李长安低声道:“好一个柳半仙,饶你不得。” 他就在这青虎帮嘈杂的赌坊中,大大咧咧把信纸塞入怀中。 这赌坊里根本没人认识他,也不会有人想到,那令全帮上下人心惶惶的索命厉鬼,就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 之后,李长安便也从后门离开,绕了个圈子回到大门附近,远远又望见了紧盯着赌坊大门的柳半仙。 柳半仙显然是疑惑那小乞儿为何久久没有出来,但等了许久也没见动静,只好返身回家。 柳半仙一走,李长安也不紧不慢地远远缀在他身后。 柳半仙回到家中,便进入书房,关上门后,掀开壁上的一副立轴山水画,摸索几下,竟在那后面打开了一个暗格。 之后,他从暗格中掏出一本发黄的薄书,坐到桌边,小心地翻阅着。 他看书的神色越来越痴迷,翻到最后一页,却脸色一僵,因为书上内容,到此都戛然而止。 “这三阴引气诀只是残篇,任我如何勉力修行,都始终不得入门。” 柳半仙叹了口气,放下书本。 书上说,修行的第一步是练出真元,再开辟气海。 二十余年间,他想尽办法赚钱,换来白玉,用这残篇中的聚灵阵勉强练出了一缕真元,但距离开辟气海还是遥遥无期。 柳半仙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将薄书放回暗格,突然耳朵一动,沉声喊了句:“什么人?” 书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伴随着吱呀一声,阳光铺满地面,一道被拉得极长的人影也显现出来。 “杀人者,李长安。” 李长安把右手藏在身后,施施然念着柳半仙送去的信上的六个字,走入房中,左手轻轻一抛,一个纸团滴溜溜滚到了柳半仙脚边。 柳半仙惊讶地瞪起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挡住那山水画,佯装不知,道:“你来做什么?” 李长安淡淡道:“你写了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柳半仙怔了怔,随即不可置信道:“你要杀我?” 李长安点了点头:“我本只想教训你,但你想害死我,我也只好杀你了。这里僻静无人,你又为人孤僻,若把你杀了,少说要十来天,你的尸身才会被人发现。” 李长安语气平静,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柳半仙瞪大了眼睛,他看着李长安,眼中闪过惊惧之色,抬手指他道:“你……原来那杀人鬼真的是你!” “现在才知道,太晚了。”李长安这才抽出藏在身后的右手,那手里握着一柄剔骨尖刀。 柳半仙脸色一变,拿起桌上铜烛台向李长安掷来,李长安微微侧身便避了过去。 柳半仙左右一看,身边竟没有能当作武器的东西,一咬牙捏出个手诀,用极快的语速念着诡异的咒语,随着晦涩难明的音节念出,屋里顿时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下一刻,柳半仙的脸色发青,眼睛略微泛白,嘴里打着长嗝,肚子诡异地鼓起,仿佛里面正孕育着一个胎儿。 这就是柳半仙平日用来骗人的所谓的扶乩请仙之术,其实是因为他气海未辟,锁不住真元,却强行动用法术,让一口阴气沉不下去又出不来,才会造成这样的状态。 李长安见状皱起了眉头,这时,柳半仙随手抄起身边的椅子便砸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力量也极大,发出破风之声。 李长安用左臂一挡,被柳半仙的怪力砸得后退两步,但他右手的刀化作一道寒光,霎那间便在柳半仙腰上捅了道口子。 柳半仙还没感到痛苦,只觉得腰内一凉,待看到李长安的沾血的刀刃,这才反应过来。 那伤口中,一股灼热扩散开来,让他心中惶然无比。 “给我死!” 柳半仙心头惶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一掌拍在李长安肩头,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也不管李长安虽然被一掌打退却又在他心口捅了一刀。 这一刀后,柳半仙的肚子像被戳破的猪尿泡那样瘪了下去,喉咙里“嗬呃”吐出一口长气,瘫倒在地。 很快,他就没了呼吸。 李长安没看柳半仙的尸体,而是按住肩膀,皱起眉头。 柳半仙那一掌拍下后,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从他肩头钻入,让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几个呼吸后,这麻木之感才被血液流动给冲散。 “难道,这就是白前辈所说的真元?” 李长安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柳半仙的尸体,发现他身上并没携带什么东西。 他想到进门时候柳半仙便护住那山水画,便把它一把掀开,发现上面的墙壁有些异样。 李长安摸索几下,就发现这是一块可以推动的木板,后面是一个暗格,暗格里有少许金银,四块白玉,还有一本薄书。 李长安把那泛着赤色金子放手里掂了掂,估摸着约莫有四两,九成以上纯度的黄金会显现出赤色可称为赤金,一两赤金大约可以换到十两雪花银。这四两赤金,加上另外二十来两银子,统共就是六十多两白银的样子。 那四块白玉的价值他不太懂,就尽数收入腰囊,然后拿起那本薄书。 薄书上面,写着《三阴引气诀》几个字。 李长安心中了然,这大概就是柳半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修行残篇。 此处不宜久留,过了一会,他从柳半仙家中翻墙出去,小心看了四周没人,又回到了菜场中。 旁侧相识的摊主问起李长安离去的原因,他只是随意敷衍几句,并未多说,也没人想到,他离开这两个时辰内就已杀了一人。 很快便到了黄昏,李长安回到家中,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翻开了那本《三阴引气诀》。 这是他首次见到修行法门,但读起来却没什么障碍,原来书里有不少内容跟白忘机教他练武时所讲述的道理是相通的。 此书中的修行之法残缺不全,说天地之间有三阴,若三阴合而为一,就能炼化真元。 说一为“少阴”,出现在每日的午时三刻,又说一为“太阴”,出现在每日的子时,至于还有一阴,却因为法诀不完整,而没有提及。 白忘机曾说过,修行一道十分艰险,稍有不慎就会身死道消,所以李长安也不敢贸然修行这残缺不全的法诀。 李长安刚一想到白忘机,那高冠广袖的身影便真出现在了他的对面。 如此手段,当真神秘莫测,但李长安早已见怪不怪。 白忘机只是瞟了一眼李长安手中的薄书,便道:“《三阴引气诀》?原来是这个。” 李长安道:“原来白前辈认识这法诀?” 白忘机道:“你手里这本《三阴引气诀》说起来其实并非残篇,你可知三阴为何物?” 李长安道:“书里说是太阴与少阴,还有一阴则不知道。” “太阴与少阴你没说错,而剩下的一阴,名为中阴,书中就算提及了,你也无法修行。”白忘机指了指李长安眉心,“所谓中阴,就是魂魄与肉身脱离的状态。” 李长安面色古怪道:“那岂不就是鬼魂?” “此为大谬。”白忘机摇头,“世间并无鬼魂,凡人死时魂魄便会消散,并不能离体长存。所谓中阴,又可称为元神,一般来说只有元神出体才能达到中阴的状态,但若修行到元神出体的地步,已能动辄飞天遁地,又怎是入门的修行人能做到的。” 李长安道:“难怪那姓柳的无法入门,原来这《三阴引气诀》是鸡肋之法。” “没错。”白忘机点头道:“若说真元是丹,太阴与少阴二气是则两味药材,那么中阴身便是丹炉,没有丹炉又如何能炼药成丹?初次修行之人所以根本无法修行此法门,就是无法元神出体,除非……” 李长安见白忘机欲言又止,便问道:“除非什么?” 白忘机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了李长安一眼,道:“没什么,你可以先试着修行这法门,《三阴引气诀》的功法不算霸道,又是残篇,暂无走火入魔之虞。” 第五章、风雨欲来 子夜,至阴之时。 李长安盘坐于屋内,那得自柳半仙的四块白玉,被他按照书中方法,摆在身体四周,形成聚灵阵。 午时三刻天地中阳极生阴的那一缕阴气是少阴之气,而这子夜之时,修炼的则是太阴之气。 李长安舌顶上腭,存神灵台,心中默念:“天地自然,秽炁分散,太阴引气,复返真元。” 他用鼻腔缓缓呼吸,这一口气吸入的仿佛不是肺部,而是流入头顶,然后折道向下,到达小腹处。 吸这一口气,所用的时间,有平时呼吸时长的几十倍那么久。 天上月明如镜,一片清冷的月辉无视屋顶,射入房内,没入李长安天灵盖中。 李长安头顶一阵沁凉,这股凉意又直贯而下到达下丹田,让他浑身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这就是太阴之气,既然太阴之气已引入体内,待到次日午时再引入少阴之气,用法诀让二者相融,就可以炼化真元。 但修行《三阴引气诀》的前提是修行此法门的人处于中阴也就是元神的状态,不然,三阴不齐,炼化真元之时便会收效甚微。 李长安在屋里修行,却不知道他院子旁边已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那青衣少年手中捏着一张青符,符咒上有一道血光,指向李长安的屋子。 “按血引符所示,屋里的人便是杀人凶手了。”青衣少年收起符咒。 青衣少女掐了个手诀,一道青光没入墙壁,墙壁毫发无损,但屋里的景象却展现了出来。 青衣少年看着李长安,低声讶异道:“这也是个修行人?” 青衣少女也挑了挑眉,待又看了李长安几眼,才说道:“不算是,此人身无真元,而且你看他修行的法门,看出什么了么。” 青衣少年顿了顿,道:“原来是《三阴引气诀》,这法门出了名的鸡肋,他难道想靠这个来开辟气海不成?” 青衣少女语气淡漠:“对于凡人来说《三阴引气诀》已算是至宝,毕竟只要能凝练出一缕真元,也能增加一些寿元,这足以让那些江湖人梦寐以求。” 青衣少年道:“这么说来,我随手给青虎帮扔的那本《四象淬体功》比这《三阴引气诀》要好上不少,却是份大礼了。师姐,这人既然就是青虎帮的仇家,该怎么处置?” “警告便可,若他不识抬举,再出手惩戒。”青衣少女拔出长剑,唰唰几剑,在屋门口的石砖上写下一行字,石屑纷飞。 随后便收了剑,说了一声:“走。” 二人几个纵跃,便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中。 屋里的李长安恰好修行完,还没来得及感受太阴之气的玄妙,便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他心中一凛,推开房门,只见月光下的石砖上似有字痕,待贴近一看,只见那上面写着:“再敢动手,死。” 这四字深深没入石砖中,字体娟秀似女子所书,但笔锋转折间,铿锵凛冽的金石之意扑面而来。 李长安环顾四周,只见月色清冷,并无人影。 方才听到动静,只是一瞬,那来人竟已在石砖上写下这么一行字,这份功力,让人心惊。 “再敢动手,死……”李长安眉头紧皱,“此人是要阻止我向青虎帮寻仇?但青虎帮怎会有如此高手,到底是什么人……” “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李长安对院内朗声说道,但等了一会,也没见再有动静。 本来要对付张豹,李长安便没十成的把握,此时突如其来的神秘高手,让李长安更加忧虑。 回到房中,他便坐到桌边思索。 “来人既然知道是我杀了青虎帮的人,按照她的功力,只怕要杀死我也轻而易举,但只是出手警示,看来她与青虎帮的关系还没到同气连枝的地步。” 犹豫了一会,李长安咬咬牙:“罢了,不管如何,该报的仇要报,该杀的人要杀,一个都不能少。” 但话虽如此说,他仍感到了十分强烈的危机感,这份危机感,来自于自身与刚才那神秘来客的实力落差。 无奈的是,如今练力暂时进入了瓶颈,而且那《三阴引气诀》的修行也非朝夕之功。 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李长安依旧用射鹰桩练力。 到了正午,便把聚灵阵摆好,盘坐床榻上运转《三阴引气诀》,与昨夜子时不同的是,李长安这次引动的是少阴之气。 悠长的呼吸后,一缕少阴之气被引入体内。 这少阴之气甫一入体,便与昨夜吸收的太阴之气互生感应,交缠在一起。 李长安按照法诀中的方法,将它们一同炼化,如水乳交融。 一道柔如风和的真元出现在李长安下丹田中,这道真元刚出现,李长安只觉浑身充实无比,如果说身体是一片枯涸的池塘,这道真元就是化雨的春风,但他还没来得及欣喜,这道真元便仿佛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李长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散,到最后只留下微不足道的一丝,仅剩下之前的千百分之一。 “三阴未齐,前功尽弃,原来没有中阴,就会锁不住真元,让修行功亏一篑。” 李长安明了了此中关节,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以刚才的真元炼化速度,若能将炼出的真元全部锁住,那么这《三阴引气诀》的修行速度简直可以说是一日千里,但它之所以鸡肋,就是因为要聚齐三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按照书上柳半仙留下的笔记,他修行了二十多年,却只是炼出了少许真元,未能开辟气海,这样的修行速度,简直是虫行龟爬,更休提修行途中还有诸多难处,法财侣地缺一不可,还常有心魔乱道,艰险无比。 短期内要靠《三阴引气诀》提升实力简直是妄想,李长安心中隐隐担忧,昨夜那神秘人已知道他是凶手,那么青虎帮此时会不会也已经知道了? 之前能杀掉青虎帮五人,是因为自己在暗,他们在明,但若失去了隐蔽,陷入被动,便会双拳难敌四手。 但担忧也无用,他背起装肉的竹筐,又出了院门。 今日,李长安握刀时手有些不稳,在切肉时已有几回让刀剁在了案板上,他知道是自己的心乱了。 心乱,是因为他在抉择。 今日的天气有些闷热,李长安抬头望了望天,见到有些阴云聚集着,风雨欲来。 第六章、狂风急雨 黄昏收摊时,穹窿已变成铁青色,淮安城里起了风。 回去的路上,李长安遇见了韩老太,她正在与旁人说话,又笑又哭,笑的是单强已死大仇得报,哭的是又想起了她苦命的孩儿。 韩老太见到李长安,便抹了把眼泪,谢道:“长安,多亏你前天提醒,不然老身的家底要是都给骗走可就真活不下去了,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这话语里还含着愧疚之情,前天柳半仙行骗之时,她心里还有些责备李长安的阻拦。 李长安笑了笑,“不妨事,谈什么谢不谢的,只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 韩老太感叹道:“你这嘴皮子也真是灵光,若再多说死几个恶人岂不更好。” 旁边有人笑道:“李家小子,你说得那么准,该不会,那单强就是你半夜去杀了的吧?” 此人纯属信口一提,但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看李长安的眼神都有不对了。 其余人也都齐齐愣住,怀疑地看了过来。 街坊们也不是瞎子,昨日李长安在李传财面前显露的凶相他们看见了,而那厉鬼二十多天没出现,李长安却一言便说准了单强的死期,哪能有这么巧的事? 一双双眼睛不住在李长安身上和他的腰刀之间睃着,众街坊小心打量着他的反应。 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李长安倒是若无其事,笑了笑,“我杀头猪都费劲,青虎帮那帮强人不来找我麻烦就是万幸,哪还敢起别的心思。” 这话说完,那几人也放松了。 有人笑道:“也是,这小子闷头闷脑的,他要能杀人,咱都能上阵当将军了!” 李长安附和着笑了两声,脚步不停,转头离开,转过头时,他眼中却一片阴霾,一如天边的阴云。 市井百姓管不住嘴,若这样传下去,青虎帮也迟早会怀疑到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一粒尘土终于在黑云中蓄满了水汽,化作冷雨,滴落下来,被天风一吹,不偏不倚落向淮安城。 ………… 夜深之时,大雨倏忽而至。 轰隆隆—— 闷雷滚过,豆大雨珠噼啪打在青瓦上,汇聚成流,像瀑布一样从瓦檐间哗哗泻落。 李长安关上被风吹得哐哐作响的木窗,在灵前续了一根香,灵位上有七个字:“先父李传垠之位”。 “爹……”李长安对着牌位低低念了一声。 灵牌后面是一个人头大小的黑色骨灰罐,就算是一捆干柴烧出的灰也比这罐里的骨灰多。 看着这冰冷的骨灰罐,李长安怎么也没法把它跟自己的养父联系起来。 他并非李传垠的亲子,但却与亲子并无区别,十七年前的一个雪夜,李传垠在街边捡到了襁褓中的李长安,此后养他长大,供他吃穿读书认字。 两月前,李传垠出事的前一天,还在饮马街上的悦来酒楼里给李长安找了个帐房先生的活计,对于自己杀猪的行当,李传垠心里一向有些鄙夷,所以期望儿子能有份体面工作。 不过现在,李长安显然是辜负了李传垠的期待,不光将他杀猪的行当发扬光大,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开启了另一项衍生行业。 杀人。 李长安拿起桌上那把剔骨尖刀,刀面隐约映着他决然的脸。 刀刃隐约透出一股暗红色,这把刀李传垠用了十几年,当初他总说这刀沾了太多血,读书人不该沾这晦气,于是直到两月前,李长安才第一次摸过这刀。 “该你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李长安用衣角擦了擦刀刃,把它挂在腰间,换上一身贴身的玄黑色窄袖劲装,束紧头发,穿上软底靴子。 之后,他又背上一把油布包裹的铲子,望向窗外。 窗外大雨滂沱,说是有人蹲在乌云头拿大水桶猛倒水也不夸张。 这样的雨在秋天太难得,雨水可以冲走很多东西,雨声也能盖住很多声音。这雨下得很急,下得不留后路,这样顶多也就能下一天一夜,今夜过后,不知再过多久才能再遇上这么一场雨。 李长安走向墙边挂着的蓑衣与斗笠,耳边突然传来声音。 “要动手了?”白忘机又如影子般出现,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也不知他是从哪出来的,身上并未沾半点雨水。 李长安道:“既然已有人知道杀人的是我,再等下去,不知还会出什么变数,等不了了。” 白忘机道:“你现在若直面与他们对敌,会有丧命的危险,我不会帮你。” 李长安披上蓑衣,戴起斗笠,脚步顿了顿。 “白前辈,这回一去,就可能真回不来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目的……为什么要帮我?” “哦?”白忘机表情玩味,“终于憋不住问出口了?” “若一去不回,只怕辜负了前辈授业之恩。 白忘机没有直接回答,却指了指李长安腰间的刀,问道:“你明不明白你现在带着刀,是要去做什么?” “了断恩仇。”李长安握了握刀柄,又补充了一句:“杀人。” 白忘机淡淡笑了笑,“了断恩仇,那好,你现在的刀连仇都未能了断,又有什么资格去问恩?” 李长安怔了怔,这是白忘机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但显然白忘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语气越来越重。 “所谓杀十人者可出草莽,杀百人者能称豪杰,杀千人者成堪为大将,杀万人者便是枭雄!若杀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万万人!就如那大承皇帝一般,举世无双君临天下,八荒六合,唯我独尊!” 窗外惊雷响起,白忘机的话却是更惊人的霹雳,让李长安寒毛炸起,久不能言。 “你的刀,连十人都杀不了,又安敢来问我有什么目的!莫非以为我帮你真是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既然你已拿起刀,那就去杀,杀给我看,也杀给你自己看,看你李长安能不能杀出草莽,能不能了断恩仇!” 李长安一颗心狂跳不已,深深呼吸几口气,终于重重点头。 “好!” 他头也不回地闯入重重雨幕中。 刚出门,却在门口见到两个人,让他心中一紧。 定睛一看,发现是韩老太和韩苏儿,便不动声色地把刀藏到蓑衣之下。 韩老太却瞧见了他藏刀的动作,问道:“长安呐,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 原来她黄昏时候与别人说话,听他们有些怀疑李长安,自己也越想越不对劲,今夜便做了些好菜,想来问问李长安是怎么回事,却恰好撞见到他带刀出门。 李长安撒了个谎:“有东西落在菜场没拿,去拿回来。” 韩苏儿好奇道:“长安哥哥,你带刀干嘛呀?” 李长安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她的头,“世上歹人多,带着防身。” 韩老太把伞递给韩苏儿,突然跪下给李长安磕了个头,“恩人,你可不能就这样去找他们啊!” 李长安连忙去扶起她,暗暗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谁知韩老太闻言又流泪不已,连连磕头,“果然是这样,原来真的是你!” 李长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被韩老太诈出了真话,不由摇头失笑,道:“他们与我本就有生死大仇,你也不必感激我。” 他说罢转身就走,韩老太上来扯住他袖子,他便沉声道:“我帮你报了仇,你也莫要阻我报杀父之仇。” 韩老太一愣,李长安已转身离去,在雨中留下一个背影。 韩苏儿拉着韩老太的衣角,喃喃道:“长安哥哥好威风。” 韩老太将韩苏儿搂进怀中,韩苏儿又轻轻哼起童谣来: “月亮爷,丈丈高。 骑白马,带腰刀。 腰刀长,杀个狼……” 奶声奶气的童音哼着歌谣,在嘈嘈雨声中传出很远,李长安踩着水花,老少的声音逐渐隐没在风雨声中。 如意赌坊就在城北,淮安城是个边陲县镇,地方不大,但要到城北也得大半个时辰。 他在街上走了许久,身上蓑衣吸饱了水,重逾铁甲。 但压抑了两个月的仇恨却燃烧起来,化开了层层冰封,让身体越来越轻,似脱去了万斤重担! 每走出一步,脊梁都挺直一分,到后来就像笔直的刀背! 雨虽冷,血却热得冒泡!仿佛身体里烧起了熊熊火焰,再冷的雨也浇不熄! 他想狂奔长啸,乘风飞奔至长街尽头,却按住腰间的刀,稳稳走着。 大风呜咽如洞萧,急雨噼啪似千万鼓点,狂风急雨之中,李长安一步一步踏着拍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隐隐有些灯光。 雨夜中,狰狞的檐角初露峥嵘。 嗵! 一道炸雷将夜空照破,浩浩荡荡,惊心动魄,仿佛神兵天将在云端擂响战鼓! 李长安扶起笠沿,望向面前青瓦白墙的大院,顿住脚步。 第七章、剑雨 雨夜里,青衣少年站在一片瓦檐下,远远望着那雨中独行的蓑衣斗笠的身影,玩味道:“师姐,这小子倒还有点破釜沉舟的气势。” “凡人总会做无意义的尝试,我给过他机会,他不珍惜,这就是他的命。” 青衣少女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判处死刑,她缓缓抽出长剑,那剑锋在黑暗中亮起剔透的青光,这柄剑与李长安的刀相比就像琉璃与瓦砾,仅从肉眼就可区分出高贵与低贱。 在她眼中,凡人与蝼蚁无异,那个少年在冷雨中披着铁甲般的蓑衣艰难独行,而一身青衣飘然而立滴雨不沾的她却可以轻易决定他的宿命,这就是修行人与凡人的差别,这差别比绵亘千万里的青牢山更难逾越。 她抬步走入雨中,她将去摧毁那个少年的意志,至于是否要留下他的性命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不会考虑。修行人怎么会在乎凡人的性命,就像她这一步落下又怎会在意脚下会碾碎多少石砾或蚂蚁,这一步没有一丁一点儿的趾高气扬,却漠然而高高在上。 但这一步却悬在空中,久久未落下。她整个人维持着举步的姿势,纹丝不动,雨还在嘈杂地下着,她却好像成了一尊静止不动的石像。 这一步,她不敢再跨出丝毫。 “师姐?”青衣少年疑惑地喊了声。 下一刻,青衣少女收足后退,握剑的玉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一滴水珠从她云鬓中流下,不知是冷汗还是雨。 她低头怔怔望着自己的青衣下角,这片衣角方才随着她走路的动作露在雨中,被雨淋过后,已千疮百孔。 她又抬头望着夜色中的瓢泼大雨,此时,那每一滴雨珠,都是从九天之上降下的神剑,散发出让人眉心刺痛的杀意。 雨珠打在瓦檐上,落在地上,便会脆弱地四散飞溅,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但青衣少女知道这些雨珠并不似它表现出来的这么无害,此刻若她走入雨中,瞬间就会被它们在身上穿出万千孔洞。 这夜雨,已化作无边剑气。 她脸色白了白,举剑齐眉,对雨中一拱手,“敢问是哪位前辈?” 青衣少年也拔出长剑,如临大敌。 一道白衣身影在雨中负手而来,那在青衣少女眼中锐利如剑的雨滴在落到他身边时,便宛如春风中的柳絮那般温柔,轻飘飘地荡开,不会有一滴落到他身上。 “你是什么人!”青衣少年提剑喝问。 白衣人淡淡看了他一眼,那剑尖就不受控制地往一旁偏去,仿佛有意识般不愿面对这雨中的白衣人,青衣少年心头大诧,就算是剑道三境中的剑与心合之境也未曾听说能令敌剑自主退避。 白衣人悠然道:“今夜,你二人不得走出脚下方圆一丈之地。” 随着他话语落下,那青衣少年与青衣少女头顶上方那片瓦檐被雨滴切割出一个规整的圆,轰然砸落。 青衣少年下意识往圈外躲去,却被青衣少女紧紧扯住了手,此时圈外的雨是无数柄利剑,若出去只会被刺成筛子。 二人在圈中,被砖瓦哗啦砸下,只能用手臂勉力阻挡。 失去这片瓦檐遮挡后,冷雨浇下,瞬息便将二人淋到湿透,青衣少女模样狼狈,却施礼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只是她虽然口中称谢,但银牙紧咬,声音也因为压抑的气愤而有些发抖。 “前夜你留下的字,也如数奉还。”白忘机微微一笑,说完后,便转身离开。 青衣少女面前,雨滴落在地上,如剑凿一般,将青石板生生刻出五个字来。 “若敢出圈,死。” 青衣少女神情一怔,原来这白衣人,竟是为那凡人少年来出头的。 “师姐……”青衣少年讷讷地脱下外衣,为青衣少女挡雨。 青衣少女脸色默然,没有拒绝。 ………… 黑沉沉的雨夜中,有一点灯火。 那是座大院,大院正屋连墙有二十来丈,大门左右各挂一张木匾,上书:“得失无畏显英豪,来去畅通吾随心。” 门楣上方有四个石刻大篆:“如意赌坊”。 这晚淮安城内风雨交加,赌坊大堂内却灯火明亮。五人围聚桌前,佩刀挂剑,喝酒吃肉,酒桌上凌乱放着骰钟、骨牌一类物事。 这群人喝得满屋子都是酒气,刀剑却不离身。 张豹满脸虬髯,身材孔武有力,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口,随后粗声道:“这几夜弟兄们都住在赌坊轮流守夜,任他什么人物也别想得手,有我在,只管安心喝酒便是!” “那是自然,豹爷得了上仙赐法,就真是厉鬼来了也不怕。”马老三端起白瓷碗仰头一饮而尽,一抹嘴,“倒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狗杂种!” 燕老八却心有戚戚焉,满脸疲倦,面若死灰,彭继虎见状骂道:“狗日的老八,怎么脸色跟死了娘似的!” 刘全撑着血丝密布的双眼,声音低哑道:“怪不得老八,单强没来便被人杀了,老八那晚本来也打算呆在家里的,还好逃过了一劫。” 彭继虎大叫:“逃个卵球,老子倒想那劳什子厉鬼来……” 吱呀—— 大门忽然开了条缝,冷风呼呼直往里灌。 彭继虎骂骂咧咧地起身,“娘希皮,哪个没栓好门!” 不等他起身,那冷风一刮,大门完全洞开了,露出外头一片黑洞洞的景象。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燕老八站起来:“我去关门。” “慢着!”张豹喝止了燕老八,端起白瓷碗遥敬向门外,“哪来的朋友,外头风大雨大,怎么不进来一起喝酒?” 众人闻言立时收声,酒醒了一大半,伸手摸向腰间刀剑。 但过了一会门外也没其他动静,张豹皱起眉头,对燕老八扬了扬下巴:“你去看看。” 待燕老八走到门口,便见到了不远处的雨中有一道黑影,当即大惊失声:“什么人!” 燕老八一叫出声,赌坊内的几人都齐齐拔出兵刃,而张豹已两个箭步来到门口。 所有人都看到了雨中的人影,而雨中的人影却对他们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在忙活着什么。 张豹运足目力,才看清了那个黑影正在做的事情。 他在挖坑,挥动着铲子,掀出一铲铲混着水的泥土,旁边已堆起一个土包。 在这大雨倾盆的深夜,一个诡异的身影,做出任何事来都会让人觉得诡异,于是此刻在青虎帮的五人眼中,那挖坑的身影就像厉鬼那般可怖。 他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那挖坑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张豹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挖坑。”李长安靠在墙边,拄起铲子喘了口气,淡淡笑道:“你多半不想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张豹问道:“做什么用?” “给你收尸。” 李长安扔开铲子,握住腰间刀柄,这把刀已在黑暗中隐去锋芒。 狂风呜呜的响,纵是暴雨也掩盖不住,仿佛鬼哭。 第八章、一个都别想跑 “原来是你!”张豹一怔过后,怒极反笑,“好胆,好胆,让我来试试你高招!” 他反手抽出一柄沉重的环首厚背钢刀。 此刀长三尺,刀背足有切肉的砧板那么厚,刀刃却比纸还薄,百炼钢的刀身密布水波一般的纹路,被棉布蘸油擦拭得极亮,雨打在上面丝毫会不沾上痕迹。 这是把好刀,毫不夸张的说,拿刀的人甚至不须用力,只要让它轻轻落下,仅凭这刀的重量与锋利,就能轻易砍下一颗人头。 虽然大承国有废兵令,平民有私藏八寸以上刀剑者论斩,但张豹不光有兵器,还是一把这样的好刀。 相比之下,李长安手中那柄七寸长的屠刀就显得弱小不堪,那麻布缠裹的刀柄上满是发乌的汗渍,晦暗无光的刀刃上有着像是血迹的暗红色铁锈。 “死来!” 张豹惊雷般暴喝一声,嘈杂的雨声也盖不住他的声音,他势大力沉地朝李长安奔去,每踏一步,泥地上都会留下三寸深的脚印,泥水飞溅,狂莽的气势就像城头滚下的擂木般不可阻挡。 在这不可阻挡的气势面前,李长安却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斗笠压得极低,甚至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张豹挥起的大刀被雨浇得冰冷,但当他目光掠过李长安嘴角,竟发现那上面浮现了一抹更冷的笑。 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到看到地上那土坑时,心中的不安便变得更加强烈。 那坑不过才挖了半尺深,浅得只能放得下一只脚,为什么边上却堆了那么多泥土? 但没等他多思考,他便脚下一空,整个人没能站稳向前跌去,他之前冲得有多猛,这一下便摔得有多狠!他的脚下,一块被薄土覆盖着的油布之下,赫然出现了一个极深的陷坑! 就在此时,李长安动了,欺身而上,手中尖刀如电连连刺出。 张豹跌倒之时已勉力扭腰阻挡,结果被李长安在大臂上连砍三刀,又在右胸刺穿一个洞。 这四刀过后,李长安心中暗暗惋惜,若换了其他人,在这形势下他有绝对把握可以一击致命,但张豹身手不凡,竟保住了性命。 地上那洞有大半条腿深,张豹一脚踩下后好险没折了腿,他跌倒后,把那环首厚背钢刀都放了,双手一撑,滚了满脸满身的泥水后才爬起来,几步退到赌坊大门边,粗重地喘息着。 他的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右肺的损伤让他每次呼吸时口鼻中都溢出淡红色的血水,但李长安并未追击,他捡起张豹的厚背钢刀,掂了掂,又扔在了脚下,仍然握着自己那七寸长的屠刀。 “刀是好刀,可惜用不惯,还是这杀猪的刀用来对付你们正好合适。” 李长安的话语让张豹狂怒不已,胸口和大臂的剧痛又激发了他的凶性,让体内血液都轰然沸腾,沾满泥水的脸庞布满狰狞之色,双目通红,仿佛笼中困兽。 但却不敢再贸然靠近李长安,生怕又有陷阱。 燕老八上前焦急道:“豹爷,你的伤……” “还不快上!”张豹怒喝,但却被肺里涌上的鲜血一呛,咳嗽不止。 但其他人见张豹都吃了亏,哪里还敢上前,只是如临大敌地各执兵刃,看着那雨中的身影。 李长安一击得手,并未久留,就此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张豹被这几个弟兄的怯懦气急了,却咳嗽着说不出话,这时刘全低声道:“豹爷,若不尽早治伤,只怕有性命之忧。” 张豹虽然悍勇,但自从称霸淮安城后,已过了许久养尊处优的日子,哪能不怕死,当即与其余人回到赌坊内。 回到赌坊内,鲜血不断从张豹胸口流出,疼痛时,更是带着一股倦意袭来。 众人簇拥着张豹,让他半倚在椅子上,又拿来金创药,但却止不住张豹的血。 “豹爷的伤势不能再拖。”刘全看着其余三人,焦急道:“通济堂就在邻街,谁去把郎中喊过来。” “我去。”燕老八当即站起身。 刘全又嘱咐道:“从后门走。” 燕老八点了点头,便从赌坊后门出去了。 燕老八走后,几人不安地等待着。 但两刻钟过去,燕老八还未归来,按说这些时间已足够他两个来回,彭继虎骂骂咧咧道:“这厮平日里胆儿最小,我看他娘的多半是跑了。” 冯老三闻言,眼中闪过一缕莫名的光,也起身向后门走去:“我去看看。” “老八不是那样的人。”刘全脸色沉重地摇着头,担忧道:“你小心点。” 刘全哪里知道冯老三此时却是当真存了逃跑的心思,只是目送着他一言不发地闷着头出了后门。 随后,刘全皱眉苦思刚才门外的那斗笠客到底是谁,青虎帮虽然结仇不少,但他们行事有分寸,不会轻易得罪有背景的人。 他没有考虑到两月前他和彭继虎在菜场杀死的屠户,也不会想到刚才那面目被遮挡在斗笠之下的人会是那屠户的儿子——是两月前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的李长安。 没过一会,后门从外面被推开,冷风夹着雨呜呜灌了进来。 刘全松了口气,心道该是冯老三遇上归来的燕老八,半道折返一同归来。 他转头去看,当真看到了归来的二人,却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只见两个东西从门外飞了进来,骨碌碌滚在地上,赫然便是燕老八与冯老三的人头! 刘全嘴里“啊!啊!”惊呼着,张豹粗豪的脸上布满冷汗,彭继虎握着刀柄的手也在颤抖。 三人一齐看向门外。 哗—— 一道欣长的身影自漆黑的雨幕中凸显而出,走入门中。 雨水从斗笠边沿流下,如连珠般落成串,在石门槛上溅出水痕。 李长安扔下斗笠,抖落蓑衣,束起的黑发在风中飞扬狂舞,一身黑色劲装仿佛与门外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他握着尖刀,看着赌坊里的三人。 他说:“今夜,一个都别想跑!” 第九章、杀人者李长安! “你是谁!” “是你!” 赌坊中的三人同时惊呼,张豹并不认识李长安,可刘全与彭继虎却是见过李长安,甚至还曾羞辱过他。 刘全大叫:“你是那屠户的儿子!” 而彭继虎愣了一下,胆气却忽然壮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李长安并不会武功,他提着一把短斧走上前,狠声道:“原来是你,你的帮手在哪?”。 李长安看向手中的刀,刀刃尚有余热,刀尖还在往下淌血,就是这把刀刚才割下了两颗人头,让他离复仇又近了一步,他喃喃道:“帮手,这就是我的帮手。” 彭继虎趁他出神,箭步上前一斧砍出,却被李长安突然伸出左手稳稳捏住了他的手腕,一拿一拧,让他吃痛转过了身。 彭继虎还没来得及吃惊李长安怎么这么大力气,便后腰一凉。 李长安抽出刀,将彭继虎踹倒,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向前走去。 待走到离张豹十步远的地方,张豹沙着嗓子喊道:“就算青虎帮中有人惹了你,你杀这么多人也够了,不如就到此为止,我方才大意受伤,但你我生死相斗胜负还是两说,你若收手,往日仇怨我可以既往不咎。” “那我还要多谢豹爷了。”李长安脚步不停。 这时,门外吹来一阵大风,将屋里几只蜡烛都吹熄,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人眼睛无法适应,一瞬间几乎看不清了东西。 就在此时,李长安与张豹都动了。 二人都看不到对方的位置,李长安听到身边传来脚步声,便一刀砍了过去,但听那痛呼声却是刘全。 原来张豹竟下狠手把刘全推了过来,李长安心中一凛,又听到刘全身后传来脚步声,这回来的才是张豹。 他侧身避过,却被什么东西在大腿上砍了一道口子,原来张豹身上竟还藏了兵刃。 李长安反手就还了一刀,噗呲一声也不知捅进了那里,他只听得张豹一声闷哼。刚捅出一刀,李长安耳边又传来呼呼的风声,一下躲闪不及,被张豹一拳让打在脸上,瞬间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听不见了声音,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一甩头吐出口混着碎牙的鲜血,又循着刚才的方向乱捅过去。 张豹的短刀也乱劈乱砍,纯粹以伤换伤。 李长安不知自己挨了几刀,他只认准了一个道理,张豹本已受了重伤,定然拼不过他。 黑暗中,滚烫的血液飞溅,冰冷的刀光闪逝。 粗重的呼吸声、闷哼声、破衣声、刀刃入肉声,不断响起。 这是两个男人的殊死搏斗,毫无章法,是最原始的血性和凶悍。 只是,张豹之前右肺被捅穿后,已丧失了大半实力,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脑中越来越昏沉,一种无可阻挡的冰冷逐渐蔓延到他全身。 他终于后退了,只是后退一步,便轰然倒地,再也没能发出声息。 此时赌坊内,只剩李长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窗外风雨声。 刘全不知已经躲到了哪里。 李长安道:“出来,我知道你在哪。” 刘全没有回应。 “不出来?” 李长安重重一脚踹飞身边的木凳,砰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刘全心头一颤,惊恐地咬着衣袖,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李长安冷笑一声,“那我就守你守到天明。” 刺啦——! 一道闪雷突然划过,照得赌坊一片惨白,李长安提刀的身影,宛如修罗。 这一霎,他借着光,看到了东面的梁柱后有个穿襦衫的身影缩成一团不住哆嗦着,便“哈”的大笑一声,走了过去,“你看,老天都让你死。” · “别过来!”刘全惊恐地大喊:“你要什么!你要钱?钱,钱……都给你,都给你!我家有好几百两银子,就在就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埋着!” 李长安脚步不停。 “你要女人?对,你想要什么女人!这淮安城里,不!这天上地下你想要什么女人我都给你搞来!你想要这青虎帮主之位,不,对了,豹爷,豹爷怀里有一本仙……呃。” 刘全嘴巴似连珠炮似的突突个不停,却被李长安一刀把话语都压缩成一个短促的“呃”字,痛苦中带着一丝解脱。 李长安放下了刘全的尸体。 他从怀中掏出火镰,在黑暗中摸索到墙边,点燃了蜡烛,喃喃道:“爹……九泉之下,你可以瞑目了。” 李长安身上伤痕累累,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 一股快意冲上胸口,他当即仰天长啸,久久不绝。 长啸过后,深深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心情,便走到张豹的尸体旁,伸手摸去,在温热的血液中,摸到了本薄薄的册子。 刘全死前说过这东西,但此时光线昏暗无法阅读,便揣进了怀中,用手指蘸满了张豹的血,在墙壁上写起字来。 写完字后,李长安蓑衣斗笠都未穿,在雨中离开。 ………… 在夜雨终于停歇之时,天际也露出一丝鱼肚白,在淮安城饮马街旁一片破损的屋檐下,少女模样狼狈,她的青衣和长发都被雨浇透,紧紧贴在身上,凸显出毫无赘肉的腰肢与笔直修长的大腿。 青衣少年很自觉地别过头,望向天际雨歇云散后的曙光,道:“师姐,雨停了,我们……” 一夜间,青衣少女几乎没有说话,青衣少年对自己这位师姐一向有些敬畏,所以此刻语气也是十分小心。 青衣少女依旧默然,径直走出了圈外,然后拔剑将地上那块刻字的青石板撬了下来,用青衣少年的衣服包好,便背在背后。 这衣服是昨夜青衣少年脱下为她挡雨的,此时他就穿着一身白色短打,在雨后的清晨显得十分单薄,但也只是讪讪一笑:“师姐,你这是?” “昨夜之辱不敢忘,留此五字以为戒。”青衣少女口中淡淡说着,便背着石板,沿街继续往前走。 青衣少年追上,点头附和道:“师姐,你带着这块石板,是不是说日后就算对待凡人也不能轻视?” “顾风,昨夜那白衣人,如何?”青衣少女忽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 “以雨为剑,如此手段闻所未闻,最少是破了气海四境的修行人……” 青衣少年顾风回道,心里却咯噔一下,难道昨夜那人让师姐破了道心?青玄门年轻一代弟子中,若论天赋最佳者尚难定论,但论道心当属他眼前的这位师姐叶澜最为坚定,但当年掌教真人却评价说刚则易折,她一旦受挫,也比别人更难重新站起。 “我会击败他,在那之前,这块石板我会一直保留,至于你说的那凡人,终究只是凡人。”叶澜说完,径直又向前走去。 顾风松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紧跟她的脚步。 此时路上鲜有人迹,片刻后,二人来到了如意赌坊前。 ………… 严烜之人到中年经常犯偏头痛的毛病,睡眠时最忌吵闹,他手下的官差们也识相,从不敢打扰这一县之尊。 但今天严烜之却被吵醒了,一大早,门外就传来杨县丞惊慌失措的喊声。 “严大人!严大人!大事不好!” “进来!”严烜之语气十分不快。 杨县丞一脸丢了魂儿似的跑进来,“大人,大人,出,大案了……” “静!静!静!·遇事有静气,先静下神再好好说。”严烜之不急不缓地抚着长须,镇定道。 丫鬟见有急事连忙打好了热水,也跟着杨县丞进来了,服侍严烜之开始更衣。 “哎,哎,那青虎帮,出事啦!”杨主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哐当—— 铜盆被严烜之失手撞落,漫了一地清水,丫鬟脸色一白惶然欲泣,严烜之却不管身上的水迹,连脸都不洗,扯过一件长衫披在身上,急冲冲出了门。 如意巷里人头攒动。 如意赌坊的大门口已有官差把守,而后门处,看热闹的百姓摩肩擦踵的围了一大群,外围刚来的人挤不进去,不由急得抓耳挠腮,踮脚张望着。 但每当有人看到那里面的场景时,都会吓得惊呼起来。 人群议论纷纷,突然让开条道,一个长衫中年人在一众官差的簇拥下走到如意赌坊前。 昨夜大雨冲刷过后,门口并无血迹,只有两具无头尸体赫然躺着。 严烜之皱起眉头,一旁的官差小心翼翼道:“大人,属下们怕破坏了线索,便在这等您来作主了。” “那里面呢?”严烜之抬抬下巴。 “还未曾有人进去,都守着呢。” 严烜之对一旁的矮胖短衫男人道:“看看这两具尸体。” 矮胖男人叫赵安,做了数十年的仵作,后来被严烜之提拔为勘验尸体的勘验官,此时只看了尸体一眼便道:“是刀伤。” 严烜之点了点头,又对身旁的捕头道:“孙铁,你与赵安先进去。” 待捕头与勘验官进了赌坊,又吩咐身旁的杨县丞:“你带人封锁周围,围观的百姓不得靠近二十丈内。” 杨县丞应了一声,领着数个官差去了,严烜之正欲进赌坊,里面却突然传来捕头与仵作的齐声惊呼。 严烜之面色一肃,负手跨入门槛,那捕头声音发颤道:“大人,咱们不用找那真凶是谁了。” 严烜之刚想发问,目光扫过,竟见墙上赫然写着几行血字!那猩红的字迹放肆、张狂,笔锋凌乱,却透着一股杀气! “刀锋未冷血仍腥,斩破黄泉出洞冥!” “善恶不愁无报处,恩仇只在手中清!” 严烜之大惊之下,上前几步,定睛一看,又看到最末竟赫然还有一行字,顿时失声惊呼! 街坊百姓们吵吵嚷嚷,踮足往那赌坊门口瞧着,突然听到惊呼声撕破清秋,不远处一树寒鸦被惊起,扑棱棱地飞走。 “杀人者李长安!” 说在前面 更新:基本会保持两更,一更中午12点,一更晚上8点。 第十章、捉拿归案 “李长安……” 顾风坐在如意巷边上的茶棚里,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三个字。 字迹很快消逝,顾风又道:“他屠尽青虎帮,却是让咱们没了耳目,接下来那件事又该怎么办?” 叶澜远远望着那刚从如意赌坊出来的严烜之,并未回答顾风的问题,此时她的脑海中,全是昨夜那雨中的白衣身影,过了一会,她才说:“此案惊动了官府,若昨夜那人再想护住这李长安,必会与官府交手。” “这淮安县令可凭城印调动淮安城中龙气,镇压道法,那人就算修为再高,也不会冒这个险吧?” 顾风的目光掠过人群,人群中,严烜之已集起一众官差向城南走去,一大帮百姓紧随其后,声势浩荡。 叶澜道:“若不出意料,那白衣人定已将那凡人带走。” 顾风笑道:“这县令却是要扑个空了,不过他这一动,可是声势不小。” 说着,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严烜之,他知道,此刻在四周不起眼巷弄、街窗里,甚至跟在严烜之身后的百姓中,也有许多探寻地看向严烜之的目光。 都是修行人。 西岐之地本来不容修行人出没,但如今的淮安城中却隐藏着许多修行人,这些修行人的目的相若,都是为了一件事,包括顾风叶澜也都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那件事,关乎道门兴衰。 大承国独占西岐之地,山河千万里,方圆无边,淮安城在其中连弹丸之地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点针尖而已,但道门的兴衰,却都系在这针尖上。 于是,连带着完全算不上大官的七品县令严烜之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 所以顾风才会说严烜之这一动声势不小,他这一动,不知会引起暗中多少不明真相的修行人的猜疑。 顾风忽然怔了怔,说道:“师姐,眼下正是那件事的关键时刻,那白衣人如此在意李长安,莫非这李长安就是……” ………… 长夜尽后,雨虽停了,风却未止,清冷地吹开帘子,让天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低矮的床榻上。 李长安穿着半干不湿的黑衣,微微动了动身子,被冷风吹醒。 他昨夜回来时伤痛交加,只草草把伤口包扎了一下,倒床便昏死了过去,连被雨淋湿的衣服都没脱。 费劲地撑起身子,身上伤口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嘶的倒吸一口凉气,特别是大腿根部一处极深的刀伤简直让他怀疑昨夜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想到昨夜的经历,恍若一场梦境。 张豹实力惊人,被一刀桶穿了他右肺,又流了小半个时辰的血,都让他险些不敌。 李长安靠在床边,自顾自笑了笑,“不愧是练力炉火纯青的高手,不过……还是让我杀了。” 偏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心道,此时应该也有人看到他了墙上的留字,官差也差不多要来了。 他没有试着逃跑,首先身体状况已不允许他逃跑,再者,就像白忘机早说过的一样,那县令若调动龙气,只要他没逃出大承国境,就十成能找到他。 虽然寻常案件,县令根本不会动用城印,但一夜杀了五人,已是二十年来淮安城出过最大的案子了,县令不可能轻视。 索性,便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墙上,告诉全城的人,是我报的仇,是我李长安屠尽了青虎帮! 就算锒铛入狱又如何,不报父仇,不为人子! 不过,李长安也并非已完全心存死志。 “白前辈……”李长安四下看了看,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不由心中有些失落,又十分忐忑。 恐怕官差很快就要到了,为何白忘机竟久久未出现? 他一咬牙,站起身来,血迹又隔着绷带慢慢渗了出来,而脸上也火辣辣的疼,用手摸去,发现已肿的老高。 把湿衣换下,擦干身子换了身宽松的衣服,便拿出了昨夜得自张豹怀中的书。 那书封皮上面的篆文让李长安面色微变。 “《四象淬体功》,难道也是修行法门?” 关于修行法门,他至今唯一接触过的就是《三阴引气诀》,在两月前他还不认识白忘机的时候,还只知道修行法门的另一个称呼——邪术。 大承朝廷宣扬东荒多异人,会邪术,但李长安从不认为白忘机能跟“邪异”二字搭上关系。 显然大承国十分排斥修行人,但李长安并不在乎,他修行《三阴引气诀》时并未犹豫,所以对这《四象淬体功》也无丝毫抗拒。 草草浏览一遍,李长安便发现,这本名为《四象淬体功》的修行法门,较之《三阴引气诀》要更为完整,而且修行条件也没那么苛刻,是以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这四象二十八宿星辰作为助力炼化真元,同时其中还有对应的道法武学。 这是一本练武与修行双管齐下的秘籍。 看得入神,正欲继续,忽然间,心头好似被寒流淹没,浑身寒毛炸起,一股浩大的威压感不知从何处降临,让他直欲窒息。 ……………… 窄巷中,一群人围着小院,其中大多数都是刚从如意赌坊那边一路瞧着热闹过来的,不光如此,附近的街坊们也都聚了过来。 曹老汉抢了个靠前的位置,伸出脖子对赵二嫂神神秘秘道:“你听说了没?” 赵二嫂嘴唇都是白的,哆哆嗦嗦道:“听说了,听说了,可谁知道真假?” “这还能有假!”曹老汉瞪大了眼睛,“官差都把这围起来了,还有什么假不假的?” “没想到啊。”一旁的街坊邻居干巴巴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平时不声不响的,怎么,怎么敢杀人呢?” “李二狗来找茬时我就看出来了,李长安真叫一个凶神恶煞……” 一男孩双眼放光问身旁的妇人:“娘,长安哥哥就是那个大侠?” 妇人一把将男孩扯回身边:“什么大侠,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再不听话,晚上就会来把你吃了!” 男孩打了个冷战缩到母亲身后去了。 严烜之领着一众官差包围了院门,正吩咐了人要上去推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自己开了。 众官差嚓嚓拔刀,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捕头孙铁大喝一声:“拿下!” “我自己会走。” 李长安遍体鳞伤,却怡然不惧的大步向前走去,只是他额角留下的汗珠却显示出他走得并不轻松,其实何止是不轻松,李长安此刻简直感到自己肩上压着一座大山,每一步都比往日的十步百步更加吃力。 在他看到严烜之时,就明白了这压力的来源是严烜之手中的那一枚铜印,这铜印顶端系有墨绶,下方蘸满朱泥,正是是淮安县城的城印,也是七品县令严烜之统御一城的凭依。 以铜印调动淮安城龙气,龙气镇压之下,妖邪俯首,罪恶伏诛,以正大承国法。 李长安顶着淮安城印的威压,紧咬牙关向前走着,他的伤口再度崩裂,衣衫上渗出血迹,脚步却不停。 有官差小声说:“好胆气,上回严大人动用官印还是八年前,那酒后怒杀五人的霹雳拳郑豪在城印镇压之下也是狼狈无比,这小子遍体鳞伤,竟还能走路。” 捕头孙铁小心翼翼问严烜之道:“大人,押到哪?还要审吗?” 严烜之皱眉看着李长安,这少年杀青虎帮中人,算是斩奸除恶,但按律法却是罪大恶极,他收起城印,沉声道:“铁证如山,无需再审。押入死牢,决不待时,三日后问斩!” 围观群众皆哗然,一般判处死刑者要上报等待刑部批文,只有罪无可恕的才会“决不待时”。 李长安肩头压力一松,刚站定,便被戴上了桎梏,押送往城北的县衙监牢。 此刻李长安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已是截然大变,谁都没想到这往日里沉默的少年竟然会一举杀尽那青虎帮中人。 那赵二嫂想到当初自己曾对李长安说过的那些话,一张肥脸更是变得比瓦罐里的猪油还要白。 远处,顾风见李长安被官差带走,疑虑道:“按说以昨夜那白衣人的修为,要提前带这此人逃走并不难,为何他却没有?现在这李长安落入官府手中,除非那白衣人敢冒着被龙气反噬的危险动手,但一城龙气的镇压……” “此人已绝无幸理,除非,就像你方才猜测的,他就是那个人,那个……值得让道门倾尽一切去争夺的人。”叶澜将目光从李长安的背影上收回,淡淡道。 顾风愣了愣:“你是说……” 叶澜摇头嗤笑一声,“但怎么可能,那个人虽也是凡人,但定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怎可能是他,走吧,不必再把时间浪费在此人身上。” 顾风认同地点头,此时的淮安城中聚集了不知多少修行人,都是为那个人而来的。 那个人,怎会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户。 第十一章、传刀 淮安城的死牢建在地下。 极长的阴暗甬道壁上火把光芒微弱,显然是通风不畅,污水横流的地面散发出血肉腐烂混杂排泄物的臭味,让人直欲作呕。 甬道尽头关着一道足有两寸厚的铁门,门上仅开了一个手掌宽的监窗。 严烜之挥退了旁人,透过监窗,看着死牢内倚墙坐在地面铺的薄薄一层稻杆上的少年,眉头紧皱。 就是这少年,让青虎帮那边的线索断了。 严烜之并不算是一个清官,在官场中能否保持清廉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但他自认也不算一个坏人,对于青虎帮他早想铲除但迟迟没有动作,是因为他发现青虎帮与修行人有联系。 而青虎帮的背景竟又隐隐和大承国中某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有关,大承国与道门水火不容,立国至今已承平五百年之久,但若那位起了异心,严烜之不敢想象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此事已足够让严烜之心乱如麻,最近淮安城中更是不平静:东荒的修行人越过青牢山频繁出没在淮安城中,朝廷秘密派人过来查探…… 看着这牢里给他又添了一重麻烦的李长安,严烜之便没了好脸色,沉声问道:“你就算为了报仇,杀了那彭继虎与刘全便是,为什么向其他人动手?” 李长安道:“严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青虎帮那几人个个死有余辜?” “为何不报官?” “要是报官有用的话青虎帮早被端了,哪还能活这么久,这点道理我倒还想得通。” 严烜之道:“此事背后牵连殊为复杂,你这一杀,却把所有线索都断了。” 李长安无所谓道:“我只知道有仇报仇,至于其他的与我何干。” 严烜之眸中涌起怒色,威严地冷哼一声:“你在那青虎帮中,可曾发现了什么东西?” “没有。”李长安张口便答,却心中一动,那本《四象淬体功》会不会就是严烜之要找的? 严烜之却也只是随口一问,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若能等上一等,青虎帮的事,本官自会还百姓一个公道。” 此刻李长安伤势严重,耳中还嗡嗡作响,说这几句话已是乏困无比,不耐道:“等什么公道,公道等得了,我等不了!” 之后,便一闭眼,故意发出鼾声。 严烜之摇了摇头,只得离去。 牢房再度陷入安静,只有阴暗角落中鼠虫窸窣爬动。 这时,李长安耳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好一个公道等得了,我等不了。” “白前辈。”李长安心中一动,抬头望去,果然,那广袖长袍的身影又出现在阴暗的牢房中。 白忘机负起手,问道:“李长安,你对我可有怨言?” “不知白前辈指的是什么?”李长安此时头戴铁木枷,还是勉强站了起来。 白忘机道:“我可以救你,但却没有,对此你不怨么?” “原来前辈说的是这个。能得前辈指点报得大仇已是万幸,怨只怨没机会报恩,又怎么敢贪得无厌奢求太多,不过……”李长安笑了笑,“前辈并非凡人,在我身上浪费了近两月的时间,怎么会就这么看我死了。” 白忘机微笑道:“这点不难想通,但你在生死攸关之际能如此镇定,倒是难得。看来你已做好了打算以为我会来救你。” 李长安毫不回避地直视白忘机的眼睛:“没错。” 白忘机却道:“如果我说不会救你呢?” 牢房阴暗无光,李长安却仿佛能看到那张脸挂上了玩味的笑容,不由一时语塞。 ”白忘机似乎知道李长安心中所想,“我能救你一时却不可救你一世,你若想脱出牢笼,便只能靠自己。你是不是还在想,我有什么目的?” “前辈终于肯说了。” 白忘机顿了顿,却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眼下临头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你先得抓住自己的命,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救你出去,从此你隐姓埋名过日子,二是传你一式道法让你自救,但你成功逃生的几率却只有不到万万分之一。你如何选?” 如何选?李长安怔了怔,然后就沉默了。 他当然不想再过普通人的生活,但若按白忘机说学那道法却只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不过只是一转念,他就说:“当然要学!” 白忘机微微一笑:“你能想通便是最好,若你想都不想就选了,我不光不会救你出去,也不会传你什么道法。” “是什么道法?” “这不是寻常道法,乃是一刀,但要学这一刀,你需要忘了你之前的刀。” 李长安听得云里雾里,“怎么忘?”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那把刀?” “了如指掌。” “是什么模样?” “刀长六寸,宽三寸,桃木柄,柄上缠了麻线用来防滑。”李长安不知他所为何意,只是一一说了。 白忘机却一挥袖:“是不是这把刀?” 李长安眼前一花,这牢中光线阴暗,但白忘机挥袖时,手中似乎闪过了一抹隐隐带有暗红色的雪亮刀光。 他瞳孔一缩,惊道:“这是什么?” “这叫雾里看花,你要学的不是这个。”白忘机淡淡一笑,“你的刀可还有什么特征?” 李长安略一思索,“对了,刃上还有个绿豆大的缺口。” 白忘机闻言点了点头,双手如穿花蝴蝶般交错着,那刀光竟又再度出现,穿梭其间。 李长安看得目瞪口呆,白忘机忽而停下,十指如开花般缓缓摊开,掌中竟多出了一把刀,那模样跟他用惯了的那把并无二致,甚至连刀刃上那绿豆大小的缺口位置、刀柄上的模糊字迹,都分毫不差。 “这叫花开见佛,这个,我也不会教你。” 李长安一听这话,顿时有些丧气。 此时,白忘机又并指一挥,轻喝一声:“着!” 那刀便直直向李长安眉间飞来,倏忽而至! 李长安心头大诧,却不闭眼,死死盯着那飞来的刀光,那刀却在他眉前三寸的地方停住了,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握在空中。 李长安屏住呼吸,不知不觉间,后背已被冷汗打湿。 他挪动着被铁木枷铐住的手去触碰刀刃,没想手指却触到一片虚无,竟从刀刃上穿了过去,原来这刀,竟是一道虚影。 “这又叫什么?”李长安挑起眉头。 “这是水月镜花。”白忘机勾起嘴角,又补充了一句:“你还是学不来。” 李长安一皱眉,白忘机笑道:“莫说你只是毫无根底的凡人,便是多少修行人,也学不来我这‘醉花间’的四招。” “醉花间……”李长安默默记住这名字,问道:“这只有三招,第四招呢?” 白忘机没答,只是说:“你先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那把刀。” 李长安便凝神观察眼前之刀,企图发现它与那把屠刀的区别,但这虚影却实实在在与那屠刀一模一样。 正疑惑着,不知不觉,便看得出神了。 寂静的牢房内,针落可闻,忽然却爆出一道振聋发聩的喝声: “破!” 李长安正心神凝聚,措不及防间被这炸雷般的大喝惊得魂不附体,眼前那把屠刀虚影也应声而碎,化为虚无,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胸中烦闷欲吐,耳中嗡嗡作响,头脑昏昏沉沉,白忘机的声音又传入耳际: “这便叫做梦幻空花。” 这声音仿佛蕴涵着奇异力量,将李长安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唤醒。李长安头痛欲裂,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质问白忘机,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忘机问道:“你现在想想,你那把刀是什么模样?” 李长安下意识便去想那把屠刀,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刀的样子。 “刀……我的刀呢?” 李长安万分诧异,他还记得刚才“刀长六寸”之类的描述,却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拼凑出一把刀的模样来。仿佛自己看了十几年,用了两个月的那把如臂指使的屠刀,随着刚才的虚影破碎,一同化作了虚无。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世上是否真存在过这么一把刀。 白忘机问:“你会用刀么?” “我自然会用刀。”李长安张口就答,又茫然道:“不对,我没用过刀……” “会还是不会?” “会。”李长安笃定道。 “很好。”白忘机释然一笑,“接下来,我要传你的道法,便是一刀。” 李长安面容一肃,深深鞠躬,郑重道:“请前辈教我!” 白忘机道:“你若悟成此刀,我便算是你修行一道的引路人了,但我却不会做你师父,日后的修行都得由你自己领悟,所以那拜师礼也免了。” 李长安问道:“是什么刀。” “此刀有形却无相,似实又若虚,乃是一枚‘刀种’。我等修行大道莫不从效法自然万物开始,由实而入虚,但你这一开始要悟的,却是那不可名状之刀。” 李长安道:“依白前辈所说要由实入虚,现在直接学那虚的岂不就像造楼却不打地基,直接从天上开始?” 白忘机点头道:“不错,要成此法,悟性、造化缺一不可,难如登天!” 李长安沉吟不语,白忘机顿了顿,又说:“不过如今,也只有这刀才能救你。大承国法为天下龙气所护,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法场之中有龙气压制,任何道法都施展不得。不然若随便来个修行人就能视律法如无物,只怕大承早在三百年前便已倒了。” 李长安没问三百年前大承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喃喃道:“原来如此。” 白忘机眉头一挑,“你想明白了?” 李长安道:“我好像已经不知刀是什么了。” “好像?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 “好!”白忘机大笑,随后面色一凝,郑重道:“法不传六耳,你且放开心神,受我传承。” “如何放开心神?” “我倒忘了。”白忘机摆手,“也不用那么多规矩,盘腿坐下,莫想太多就是。” 李长安当即盘膝而坐,也不管那铁木枷压得肩膀生疼。 白忘机在黑暗中双手结印,清叱道: “承!” 李长安只见一道灰蒙蒙的光从白忘机指尖射出,向自己眉心钻来。 霎那间,眼前一片空茫,一道匹练般的刀芒直直破开了整个视野,通天彻地! 第十二章、秘闻 严烜之从关着李长安的那扇铁门前离开,却并未顺着甬道走出死牢,而是向左拐进刑房。 刑房里,四处挂满的铁链、狼牙棒、夹棍、老虎凳等刑具让人望之生寒,火盆中的炭火却映得一室通红,仿佛炼狱。 牢头见到严烜之,便施礼道:“大人,您来了。” 严烜之对牢头微微颔首,沉声道:“下面怎么样了。” 牢头道:“洪大人还在审讯,具体怎么样……小人不敢乱看。” “下去看看。” 在严烜之的示意下,牢头便走到刑房东南角,移开一个挂满刑具的木架,然后向着石壁用力推去,随着轰隆隆的声音,那石壁上竟开出了一道暗门。 暗门内,竟又是一条向下的甬道,阴暗无比,没有任何光源。 牢头举起桐油火把,领着严烜之进入其中,走了足有百步的距离,才在一道石门前停了下来。 这道石门通体青色,上面布满神秘的纹路,其上还镶嵌着数十颗玉石,十分华丽,但严烜之知道这些纹路和玉石并非是装饰,它们构成的,是一座阵法。 这青石门虽是石质,但比之关押李长安的那扇铁门却要坚硬十倍,这样深的地下,这样的一道门,关着的自然不可能是凡人,而是那些可以驱雷驭电、飞天遁地的超凡者——修行人。 严烜之让牢头原地等待,直接用特定的手法开启了石门,他对里面关押着的修行人毫不畏惧,不光因为他怀中的那枚可以护身的城印,也因为门内还有另一个人。 在那人的身边,至少不用担心那被关押的修行人反扑。 走入门中,一道山岳般的身影出现在严烜之面前,昏暗的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此人滚金边黑袍之上的银色鱼龙。 鱼龙服,是大承朝禁卫龙骧卫的服饰。 在大承国中,龙骧卫这个名字可以让人联想到的词语有很多,譬如杀人如麻、神出鬼没等等,甚至在玉京皇城内龙骧卫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严烜之眼前之人,便是朝中派来纠察淮安城修行人出没之案的七品龙骧卫总旗:洪玄蒙。 “严大人。”沉稳的声音从洪玄蒙的胸腔中传出,如同铜钟嗡鸣,蕴涵着慑人的威严。 “洪大人,进展如何?”严烜之对洪玄蒙施了一礼,虽然他与洪玄蒙同品,但龙骧卫的地位却不是单纯由官品可以定论的。 “从他口中,多半再问不出什么了。”洪玄蒙让开魁梧的身躯,露出了石室内的情景。 只见石室中央还有一人,他穿着的一身褐色得罗已变得十分褴褛,身体上血迹斑斑,琵琶骨被铁索洞穿,双手和双肩都被石室顶部的铁索悬挂着,这铁索的长度十分诡异,让此人无法直立,却也无法坐下,只能半弯着双腿,表情十分痛苦。 见严烜之进来,这人艰难地说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个痛快!” 严烜之走到那人面前,负着手说道:“‘荧惑冲日,角宿中,断龙湖畔出潜龙。’你说,这句话便是你们来淮安的目的?” 那人虚弱地喘着气:“话说得还不够明白么,荧惑星冲日之时,潜龙便会出现在断龙湖畔,而断龙湖就在淮安城南,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严烜之沉吟不语,这修行人已被逼问七日之久,几乎所有刑具都上过,也只从他口中逼问出“荧惑冲日,角宿中,断龙湖畔出潜龙。”这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严烜之才问:“你师出何门?” 那人道:“山野散人,无师无门,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想要的,何必究根问底。” 此时,洪玄蒙却冷冷道:“嘴硬也无妨,再用刑几日,他自然坚持不住。” 严烜之点点头:“也好。” 那修行人闻言脸色苍白,低下头去,惨笑道:“罢了,看来你们是不肯给我个痛快了,也好,也好……” “嗯?” 洪玄蒙突然冷哼一声,身形如电,倏忽闪至此人身边,一指戳出,他的手指泛着青玉般的温润光泽,严烜之来不及阻止,这一指就已刺入那修行人的小腹。 洪玄蒙抽出手指,带出一线鲜血,那修行人小腹处已多出一个四寸深的空洞,但诡异的是洪玄蒙的手指却丝毫血肉都未沾。 “洪大人,你……”严烜之暗暗皱眉,眼看那修行人已没了声息。 洪玄蒙道:“他方才要自毁气海,一身血肉都会化作利箭飞散,本官自然不怕,但这石室中的严大人你,却避无可避。” 严烜之顺着洪玄蒙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修行人皮肤在刚才那一瞬间竟已寸寸龟裂,血肉模糊,若非洪玄蒙刚才那一指提前毁去他的气海,这副身体此刻已经爆碎开来。 严烜之叹了一声,洪玄蒙看都不看那尸体一眼:“在那断龙湖边,可曾查出什么?” 严烜之沉声道:“已派人暗中查探数日,并无发现,只待荧惑冲日之时,若修行人有异动,便即刻调兵前往。” 洪玄蒙直勾勾盯着严烜之,又问:“今日你动用了城印,所为何事?” 严烜之道:“昨夜城中有杀人案,那凶手已捉拿归案,是个凡人,为了稳妥起见……” 洪玄蒙微微颔首:“此等小事无需再提,从今日开始,城中加强戒严,宵禁提前到卯时,有可疑人等尽皆拿下!” 严烜之犹疑道:“只怕会打草惊蛇……”。 洪玄蒙一挥手打断他:“照本官说的做!” ………… 黑暗的死牢中,一双眸子缓缓睁开,平静得仿佛幽潭。 李长安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好像几十年,又好像只是一眨眼,他脑海中已深深印下了一把刀的模样,这刀长三尺,宽三寸,笔直的刀刃连着把手,样式平凡无奇,虽只是脑中的一个影像,但李长安却有种能将此刀斩出的错觉。 复又阖上双眸凝神感应,耳边却传来白忘机的声音。 “不可!你凡骨未去,此刀若出便会耗尽你全身精血,你出刀的机会只有一次。” 李长安惊出一身冷汗,蓦地睁开眼。 第十三章、刀种 白忘机正施施然坐在李长安面前污水横流的地面上,却好像是坐在道门圣地的凌霄道宫中,他感慨道:“三日,你竟真能融合刀种,看来我没找错人。” 李长安讶异道:“我竟坐了三日?” “不错,你只坐了三日,悟性这一关你算是过了。但接下来就要看你造化了” 李长安听闻此言,心头大石落地,又想到入牢三日后可不就是自己行刑的日子,他压下感应脑中刀影的念头,道:“请前辈指教。” 他不知这一刀出去会有怎样的威力,难道一刀便能杀尽法场中的官兵?白忘机说刀出之后便会耗尽精血,虽不知精血具体为何物,但终究不会是什么好事。 “此刀并非用来斩人……”白忘机似是猜中了李长安心中所想,淡淡道:“而是用来斩你自己。” 李长安一怔,白忘机又道:“你便如此这般……” 白忘机说的话不过寥寥几句,李长安却神色几度变换。 到白忘机说完,李长安不可置信道:“真能如此?这样……实在匪夷所思。” 白忘机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反正我本将死之人,能有一线生机已是万幸,若是败了,就当没有这番奇遇罢了。” 白忘机微微一笑:“你想得通最好,若你真能成功,便说明我没找错人。” 李长安疑惑道:“前辈如此帮我,究竟想要我去做什么。” .白忘机摇了摇头:“不必多问,待七日后荧惑冲日之时,你到淮安城南郊的断龙湖畔再斩出此刀,到时自会知晓。” “荧惑冲日?”李长安讶异地问,他曾见杂书中提及荧惑乃是妖星,而荧惑冲日更是不祥之兆,断龙湖在淮安城南门外十几里处,与荧惑冲日的异象又有何干?再者,这一切与他脑海中的这枚刀种又能有什么联系? 白忘机点了点头,说:“如今你已算是入了修行之门,有些事也可以告诉你了。” “愿闻其详。”李长安凝神倾听。 “如今大承国将道门修行人贬斥为邪魔外道之流,但你却不知五百年前三千道门本是天下正统,只是五百年前元帝一统六合,立大承国后,便将道门逐出青牢山以南,不得逾越一步。” 李长安喃喃道:“原来如此……但元帝为何要这么做?” 白忘机嗤笑一声,“人皇可驭龙气却不能长生,此乃天数,但元帝逆天而行,将道门驱逐,然后聚天下龙气之半铸成九尊国器,不过为求一丝长生之契机而已。” 元帝就是大承朝太祖,已长生五百年之久,去年还在数百万里外的玉京城中大庆国寿,李长安所知仅限于此。 白忘机说的他还是首次听闻,只觉这片山河都被颠覆了,喃喃问道:“那白前辈来淮安城,又是为了做什么?” “争龙!”白忘机笑了笑,用随意得像与人寒暄的语气说:“这大承江山,也该换换天了。” 李长安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生于大承,清楚的知道这个国度有多么强大,大承国土方圆千万里,玉京居中,四边京各据四方,绥京居于东方,昆京居于西方,离京居于南方,玄京居于北方,金城千里,精兵万万,是千秋万世的基业,任何人在这庞然大物面前,都渺小如蚍蜉! 其中是淮安这样的城池数以万计,更遑论村寨之类已是不计其数,然而这庞大的国度却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从无大灾大乱。传言也曾有外邦垂涎觊觎大承国土,却在大承铁骑之下被碾为齑粉。 白忘机的目的,竟是大承江山! 李长安面色发白,过了一会,却道:“我若能活下来,这条命也是前辈所救,前辈要我做什么,定然不会退缩。” “那好,待你事成后,便到南荒去拜入我门中。””白忘机笑了一声,一挥袖,“我去也。” 不等李长安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倏然消失。 “还没问前辈来自何处!”李长安朝着空无一物的牢中大叫一声。 “悬剑宗,白忘机。” 悠然的声音传入耳际,渐行渐远。 “悬剑宗,白忘机……”李长安喃喃念诵。 不多时,牢房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吆喝道:“里头那位,吃饱喝足了便上路吧!” 李长安这一坐三日,赴死之时也终于到来。 生铁牢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咔嗒声,轰然而开。三个官差打扮的狱卒出现在门口,一人举着束火把,手里抱着坛酒,一人提了个食盒,一人拎了张小桌。 一人粗声粗气喊道:“睡了三日没进粒米,今日这好酒好菜的送行饭你吃还是不吃?” 李长安闻见一阵扑鼻的饭菜香气,暗道这牢里的送行饭倒是倒没有偷工减料,腹中顿时咕隆作响,这三日的饥饿在此时一起爆发了。 三狱卒都听见了这响动都嘲笑不已:“你人是硬气,这肚子却没那么硬气,哈哈!” 李长安怎肯在这几个狱卒面前丢了面子,当下也不管腿上伤还未好,就大大咧咧坐在地上,洒然笑道:“这送行饭倒真及时,还愣着干什么?拿酒来!” 三人齐齐一愣,没想李长安竟是这般反应。 那拎桌狱卒低声道:“这人当真好胆气,难怪……” 举火把之人冷笑着“不与你这将死之人计较”,把酒坛放了下来,又给李长安暂时解开了枷锁。 拎桌的狱卒把桌子摆到李长安身前,另一人将食盒打开,往李长安面前摆了一盘切好的腊肉,一盘青菜豆腐,一盘热腾腾的白面馒头。 李长安双手终于得到解放,见这菜色简单,分量倒实在,不由食指大动,先抱起酒坛仰头咕咚咕咚狠狠灌了几口酒,一抹嘴,喊了声:“痛快!”。然后也不拿筷子,直接用手抓了几块腊肉塞入嘴中,又直接端起菜碟往口里倒了半碟子青菜豆腐,一通大嚼,直把那三个狱卒看得一愣一愣。 又撕了口馒头,李长安忽的嗅了嗅鼻子,看向那拎食盒的狱卒,勾了勾手指道:“拿来。” “拿来什么?”那狱卒装傻充愣。 李长安横了他一眼,这狱卒感到这眼光锋芒乍露,如刀子一般,顿时后背发凉,缩了缩脖子,双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食盒。 只见这食盒底部竟还有一层,被取下后,一阵肉香扑鼻而出。原来这三人还私藏着菜,准备回去后自己下酒吃。 狱卒顶着牢头要杀人般的目光,把一盘烧鸡和一盘蒸鱼端到李长安面前的桌上,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是真真没想把这些拿出来,那家伙的眼睛却…… 李长安灌一口酒,再一口便直接撕下了小半只烧鸡。又一口酒,接下来竟把一条鱼囫囵吞了下去连刺都不吐。简直化身饕餮一般风卷残云,眨眼便将酒菜扫荡一空,杯盘狼藉。 三狱卒目瞪口呆,李长安一抹嘴,打了个震天响嗝,长身而起。 “前面带路!” 第十四章、斩我 天气阴了好几日,唯独今日太阳毒得辣人,正午时分,菜市口的人层层围了一大圈。 “哎哎……来了,来了。” “这就是他?人不可貌相啊。” “是条好汉,可惜了。” 囚车从大道上驶来,李长安头戴枷锁被关在木笼内,一路上行人吵吵嚷嚷,褒贬不一,他干脆双眼一闭充耳不闻。 此时,他心中想的尽是那匪夷所思的一刀。 人群中,有个地痞小声道:“这小子浑身没几两肉,豹爷的胳膊能比他腿粗,他能杀了豹爷?” 有人嘿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若真是他杀的,怎会傻到在墙上留名,八成这也是个替罪羊。” 地痞问:“那到底谁动的手?” “谁知道呢!” 那地痞眼睛转了转,旁边有个小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李长安,小声道:“毛哥,如今青虎帮群龙无首,大家也没个领头的,您若借这机会出个头,就是下一个豹爷啦。” 地痞怔了怔,见那人面生,问道:“群龙无首这说法漂亮,小子,你混哪的?” 那人嘿笑道:“榆林街豆腐坊的,读过几本歪书,毛哥不认识我,我却认识您啊。” 那地痞哈哈大笑,“好小子,以后就跟着我吧,若我真成了事,少不了你好处。” 旁边有人见状暗暗摇头,心说,这又是一个张豹和刘全啊。 那小生眼睛转了转,“毛哥,事不宜迟,占一步先机,步步领先。” “好!”地痞狞笑一声,从旁边摊子上抄起一个烂白菜帮子就掷了出去,喊道:“李长安这小子没爹没娘,心狠手辣,打死他!” 这打头的人一扔,其他地痞混混之流也起了兴致,四下寻找暗器去了。 随后,他看了身旁的百姓一圈,一瞪眼,“你们呢!还不动手?” 周遭百姓被他这一吓,也是心有戚戚焉,忙不迭也掏出了观看砍头必备的烂菜臭蛋一类物事,其实大部分人对于羞辱李长安倒没什么心理压力,这少年杀了青虎帮十人,可是比青虎帮的恶霸更凶悍的存在。 若说青虎帮是群狼,李长安就是猛虎,人见猛虎驱狼,自然是对狼和猛虎都畏惧的,也并不会对那猛虎有多感激,更何况现在猛虎在笼中,而人却在狼口之下,要先讨好哪个,孰轻孰重,谁还分不清? 李长安被那当先掷出的烂白菜帮子砸在了脸上时,便循着出声的方向望去,瞧见了那是青虎帮中的一个地痞。便一横眉,狠狠瞪了那地痞一眼。 他身负十条人命,凶威哪是街头混混能比的,那地痞只觉得看到了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那松木打造的牢笼也仿佛十分脆弱,不由缩了缩脖子。 但这地痞退了,没一会,却有铺天盖地的菜叶、臭蛋、石子朝着李长安飞来。 李长安怔了怔,怒道:“你们莫不是疯了?” 但此刻就连那些平时曾被青虎帮欺辱的人都将往日受到的欺压迁怒到他身上,人们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仿佛羞辱笼中猛兽般,那猛兽越愤怒就越让人觉得滑稽,从而产生一种凌驾于其上的快感。 李长安双目发红,目光扫过围观群众的脸上,就在这时,他终于发现自己跟这些人从来都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常言道,有庸人百万,方得英雄一人。 囚车缓缓驶过街市,停到菜市口边,满身秽物的李长安被官差粗暴地架到法场中央。 他行尸走肉般站着,两边的官差猛一踢他左右膝窝,将他按倒跪在地上。一旁刽子手赤裸上身,毒辣辣的阳光映在大刀刀身上直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监斩官抬头一看,扬声喝道:“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说罢,将令箭啪的掷在李长安脚边。 刽子手见状嘿了一声,抡圆双臂一刀斩下! 那把鬼头大刀用油擦拭得雪亮无比,不知斩落过多少亡魂,锋刃破风发出鬼嚎般的呜呜声,让观者者丧魂破胆! 这一刀不为杀生,而为守护大承五百年来国法之尊严,无人可避。 此刀锋利无比,李长安披散的黑发触之即断,眼看刀下少年下一刻便要身首异处,血溅五步! 原来我一直都做错了,李长安心想,即便没有青虎帮,也会有赤虎帮白虎帮。 方才望见的那些嘴脸,他们需要一个站出来的人吗?不,他们已经习惯沉默与忍耐。 我错在哪了?我不该杀了青虎帮的那些人?不,就算为父报仇我也非杀不可。若我不杀,他们也会辱我懦弱,杀便杀了,我为何要在乎别人?要让他们辱我,骂我,打我,杀我…… 我错在不够强大,错在不该把性命交予他人之手…… “不,我哪有错,我没错,我要我命都由我!” 李长安颈上一凉,那落下的大刀很快很锋利,快到让人感觉不到痛苦。 观者鸦雀无声,那刽子手声若惊雷,暴喝一声:“斩!” 李长安紧闭双目,亦在心底大喝一声。 斩! 脑海中那无形无质的刀影倏然变大,爆发出一阵狂涌的吸力,李长安终于明白白忘机所说的耗尽精血是何意,只是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成空壳。 驭使刀光斩向自己之时,白忘机在牢中的耳语又浮现耳际。 “你这一刀须斩得恰到好处。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有二十念,一念又分九十刹那,而一刹那间,便是九百九十九生灭!在鬼头刀将你首级斩下之时,你用此刀斩杀自身,不可有一生灭之差。” “世间万物有因才有果,若死便是果,那因又为何物?是他人斩你?还是你斩自己?若既是你斩了自己,又是他斩了你,那便既非你杀了自己,又非他杀了你。无因便无果,无杀亦无死,这就是你的生机所在。” “你的生机,只在一生灭间。” 通天彻地的刀芒直斩而下! 李长安什么都不再去想,什么都不再去顾,他听见了一片惊呼声,听到了热血溅落在地,听到了头颅在青石板上骨碌滚动,听到有人高喊人头落地,他充耳不闻,闭上双眼,向前奔去! 一瞬间,任何束缚都被脱去,脸上身上没了秽物,肩上没了枷锁,身体变得很轻,再无血肉累赘。 李长安蓦地睁开眼,回头望去,只见青石地上,一具尸体身首异处,猩红滚烫的鲜血从那碗口大的断颈中汩汩流出。 那像是从未见过之人的身体,十分陌生,但那是他自己的身体,李长安想道,总是自己才看不完全自己的身体。 “他,已经死了,我是谁?” 他呢喃低头,只见自己身上已不是囚服,而是一身玄黑色窄袖劲装,正是三天前雨夜中穿的。 那雨夜,自己正是穿着这身衣服,用恶人之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李长安”六字。 仰头望天,一阵清风跋山涉水千万里徐徐拂过,他仿佛要飞起来般,顿觉天地之大,自己终是脱去了所有羁绊。 “我是……李长安。” 第十五章、中阴 良久,李长安才恍然回神,如梦初醒。 他眼中的世界变了。 整个淮安城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缓缓流动的,黄中带黑的蒙蒙雾气中。 李长安讶异挑眉,心想:“这难道就是白前辈所说的龙气?” 此时的他仍然站在法场中央青石地上,但摩肩擦踵的人群从身边走过,却都对他视而不见。 低头在身上四处摸了摸,发现与张豹厮杀的伤口已尽皆消失。又想到自己的尸体就在身后,李长安心中感到无比怪异,想回头,又不想回头。 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尸体的确还在菜市口躺着。 “原来……白前辈教我的逃脱之法当真有用,我竟真舍弃了肉身。” 其实他现在还有些未能理解,自己是如何斩对那近乎不可能的一刀的,正是那一刀直斩因果,让他以凡人之身,魂魄离体却未消散。 怔了怔,李长安看向自己的双手,自语道:“原来这便是白前辈所说的中阴,也就是元神之体……若我现在修行《三阴引气诀》又会如何?” 要修行《三阴引气诀》的念头不可抑止地冒了出来,但此时午时三刻已过,离子夜又还早,少阴已尽而太阴未现,并非修行的绝佳时机。 他深深呼吸几口气,略微平复下心情,接受了自己现在的状况。 环视四周,期望能看到白忘机又如往常般出现为自己解惑,但却只看到人群渐渐稀落,消失在黄蒙蒙的龙气中。 不过,倒也让他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总带着毡帽的曹老汉。 走近前去,只听得曹老汉连连叹息说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什么的,让李长安心中稍稍一缓。 原来并非所有人都向他扔了那些菜叶臭蛋,至少曹老汉不是那样。 他试着伸手碰了碰曹老汉,结果手却从曹老汉身上穿了过去。 魂魄无法触碰生人,关于这个,平日好读杂谈志异的李长安曾在《神洲述异志》中见过一段故事。 相传西岐北部留州境内有一书生丧妻后,作赋一篇哀悼亡妻,感人至深。书生亡妻下葬后的某日,他于梦中惊醒,竟见庭除被洒扫得一尘不染,甚至亲眼见到厨房生起炊火,锅碗瓢盆自行飞动做好了一顿早饭。书生当即喜极而泣,知是亡妻归来。 写书人在评述中说:此即是因缘巧合让那书生亡妻魂魄未散,书生虽不能触见亡妻其人,但他的亡妻却能如生前一般照料他的起居。只是魂魄无肉身保护不能长存,数日后,书生家中再无异象发生,而后人慕名前往观之,也多有不信者。 李长安此时才知这段记述原来是真事,也不知那笔名“太上君”的作书者是何许人也,竟如此见识广博。 “无法触碰生人,但却可以触碰死物……”李长安试着用脚拨开地上石子,心想:“也对,若是连死物都碰不到,岂不是站在地上都会掉下去。” 既然无人能看见自己,李长安便没什么顾忌地沿街往家中走去,没有例外路上行人都对他视若不见。 菜市口离家不远,到家时,为了避免造成一些匪夷所思的画面,没有推门而入,而是绕到一角矮墙边翻了进去,饶是如此,不小心碰落的瓦片还是惊得旁边一只狸猫炸了毛。 待走入家中,却发觉有些不对劲,虽然整洁如故,但有些不起眼的物品却被换了位置。 他心中一凛,定然是自己坐牢的三日间严烜之派人来搜过了。 连忙走到床边,一伸手往床缝中摸去,抽出了两本薄薄的册子,当下便松了口气。 一本就是《三阴引气诀》,而另一本则是得自张豹的《四象淬体功》,看来严烜之他们也未细搜,并未发现这两本书,至于两本书下面那四块白玉,也还静静躺着完好无损。 接下来,李长安翻开了《三阴引气诀》。 此书中,除去修行法门,还记载着两个简单的法术,一为“阴符术”,二为“龙象术”。 那阴符术是符咒之术,凝阴气为符,可伤人亦能救人,暂且略过,而那龙象术名字取得大气磅礴,是一种让人可以力量大增的法术。 施展这两种法术的前提都是要开辟了气海,当时柳半仙气海未辟强行动用法术,结果就是受到反噬。 开辟气海是修行的第一步,气海未辟,说什么都是空谈,而要开辟气海,首要便是积累真元。 “此时我已聚齐三阴,炼化真元的速度极快,若按书中所言,不日便可以开辟气海……” 李长安看着手中发黄的书页,此书被柳半仙翻阅了数十年,但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显然是对其十分珍视,之前白忘机说《三阴引气诀》是鸡肋的时候,李长安也不免有些失望,此时却也开始对这本书视若珍宝。 修行法门就是变强的契机,若他足够强大,养父又怎么会被青虎帮的人杀死,又怎会被抓入死牢,将性命交予他人之手? 只是此刻尚未入夜,李长安站到窗边向外望去,心说淮安城被龙气笼罩,不知是否会影响修行,还是出城去较为稳妥。 忽然,想到行刑时那当先扔出烂菜叶的地痞,眼神一冷。 “看来,还有一件事要做。” 李长安把书藏好,出了家门。 地痞之流整天就爱闲逛,在哪都能混个熟脸。李长安走过两条街,没多久,便发现了那个身影站在一群人围绕之中。 ………… 毛翔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豹爷一众十人死后,青虎帮便再没有了说话管用的人。 本来他平日也混得不错,今日在法场中第一个煽风点火,把那李长安羞辱了个够。以“为豹爷出了口气”的名义,果然获得了数个地痞的拥戴。 但这还不够积蓄威望,毛翔正想再做点什么时,恰恰听到有人供奉李长安的灵位。 这便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于是他便立刻到了那老太婆的家中,把那灵位抢了出来,扔在大门口,踩在脚下——这是为了让其余百姓看到,立威。 韩老太扑身去抢那灵位,却被毛翔一脚踩住手,往灵位上唾了一口浓痰,冷笑道:“老太婆,你这是咒豹爷他们呢?这罪大恶极的李长安也是能上香的?” 旁边一地痞一脚踹在韩老太腰上把她疼得蜷成了一团,又骂道:“老不死的,你别不知好歹。” 周围聚集了不少街坊,指指点点。 “这青虎帮可真杀不绝呐……” “嘘,别自找麻烦。” 韩老太死死抓住灵牌,毛翔用力踩她枯瘦的手指,踩破皮流出血了,韩老太却都不松手,毛翔“嘿”了一声,狠狠一跺脚,灵牌顿时应声而碎,他得意道:“这回你供什么去?” 韩老太嘴唇哆嗦仰头大骂:“张豹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 韩苏儿在门边被另一个地痞按着,哭叫道:“长安哥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毛翔大笑不已:“那李长安今天刚被砍了头,莫非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来找麻烦不成?” 观者敢怒不敢言,却突然见到一把菜刀如被无形之手握住,从韩老太的家门中凌空飞出,一刀向着毛翔的脖子斩下! 毛翔正背对着门大笑,没反应过来脖子便一凉,看到鲜血飙出时,气管已经被割断了,他发出嗬嗬的响声,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像被割了脖子的鸡似的四肢乱颤,不一会便恹恹倒地。 围观群众惊叫着轰散,毛翔身边的地痞跑得最快,一瞬间就没了影,而那把菜刀却仍在动着,飞到毛翔身边的门上,唰唰两下,画了个乂字。 “真有厉鬼索命!”有胆大没离去的,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韩苏儿被毛翔的鲜血溅了一脸,却没有害怕,而是喃喃叫着李长安的名字,韩老太泪眼婆娑,对着那乂字符不住磕头,哭叫道:“恩人啊!” 菜刀当啷落地,没再动弹,但那上面猩红的血迹却触目惊心。 “这回,该无人再敢作恶了。” 李长安拂下衣摆,转身离去。 第十六章、修行 淮安城外,盘龙谷北边无名山向阳的乱坟岗中,虽还有那玄黄色的龙气弥漫,但比之城内却稀薄了太多。 李长安走到山崖上,居高临下向南望去,玄黄色龙气犹如沉沉暮霭笼罩着整个淮安城,并不算高的三丈城墙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此时黄昏刚至,淮安城却已开始宵禁,暝色中,亮着千百点小眼睛似的灯火。 这个熟悉的故乡已变得有些陌生,李长安面有忧色,从午时失去肉身到现在已过了四个多时辰,他终于感到了身体的异样。 下午还能提刀杀人,现在却连走上山崖都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十分虚弱的同时又有倦意涌起,却感到自己若一觉睡过去,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在平时没了力气就该吃饭,可他现在却是中阴身,并未感到饥饿,也无法正常进食。 真正让李长安不安的是,自从牢中一别,白忘机说出那句“我去也”之后,就真再没出现,在修行一道上李长安可以说是完全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什么都要靠自己来摸索。 忽然,一阵微风刮来,让他觉得自己要像一片灰尘那样被吹散,甚至连柔和的月光都觉得有些刺眼! 下意识抬手遮挡月光,不由悚然一惊。 自己的双手竟变得虚幻透明,透过手掌能隐隐看到手掌后面薄云半遮的一轮明月! 大惊之下心神失守,身体又是一阵波动,如风中烛火般明灭不定。 按捺住心头慌乱,心想:“难怪《神洲述异志》中说那书生家中异象几日后便消失了,原来魂魄离体后,就算没有立刻消散也无法长存!” 抬头望去,此时东方玉兔初升,离子夜还早,但他已无暇等待。 这副身体已如风中残烛,只期望那《三阴引气诀》能扭转形势。 他到这山崖上本就是为修行《三阴引气诀》而来,那摆聚灵阵的四块白玉都已带上,登时就将阵法布好,盘膝坐于中央。 此刻并非至阴之时,天地间太阴之气极其稀薄,但当李长安开始默念法诀,引动阴气的速度反而比之前初次尝试快了数倍。 原本魂魄在肉身保护下才能长存,但这保护于修行而言却是阻碍,这阻碍,也被修行人称之为“人障”。 李长安机以中阴身,却是可以无视人障的阻碍。 他深吸一口气。 这一吸气,身周顿时阴风大作。 没有了肉身的限制,这口气便一直吸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期间,阴风不止,他的身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实。 明月缓缓爬升,两个时辰后,终于时至子夜。 乱坟岗中阴风呜呜的响,有若鬼哭,木叶萧萧而落,一片肃杀。 在这天地间阴气极盛之时,一片月华如水,泻入李长安天灵盖中,让他身边温度骤降,整个人也仿佛变成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这便是太阴之气。 他的心神也在其影响下开始波动,那潜藏在心中的杀意再度涌现,三日前雨夜杀人的场景再度浮于眼前。 突然,耳中响起大雨滂沱之声。 轰隆—— 李长安蓦地睁眼,只见雷光闪过天际,自己正身处那赌坊之内! 赌坊门外大雨嘈杂,赌坊内烛光昏暗,地上横躺着张豹的尸体,而自己指尖鲜血依旧温热,正在壁上写完最后一行血字:“杀人者李长安!” “这是……” 李长安心中惊讶,还未回过神来,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吼! 一头皮毛银辉流转的巨狼踱着优雅的步伐,从雨幕中凸显而出,用看猎物那样漠然蔑视却又蕴含杀意的目光看了过来,它的身躯比猛虎还要庞大,但比猛虎还要更修长有力。 李长安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它的身份。这狼,便是修行产生的心魔! 突然,银狼张开满是利齿的长吻:“你为何而杀?” 此狼竟会说话?李长安微微动容,随即若有所思。 既然《三阴引气诀》中曾提及,心魔是缘自修行人内心的魔障,所以这狼问的问题,便应当是自己心中所问,李长安心中思忖:“是我内心仍有迷茫,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惩恶扬善?还是说……为了杀而杀?” 银狼不急不缓地踱着步子,但目光牢牢锁定住李长安,仿佛若他回答错了,便会暴起攻击。 李长安沉思了一会,笑了笑,道:“不过求个痛快!” 话音刚落,直接提刀向银狼冲去! 手中之刀,已非当日所用屠刀,而是化作那脑中刀种之形,色泽沉黑,刀刃笔直,长三尺,宽三寸。 处于心魔幻象之中,他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灵,动作比之往日也快了数倍,只是两个纵跃,便跨越了二十步的距离,一刀斩向银狼的脖子。 银狼暴起一扑,那血盆大口中湿热的气息迎面而来,李长安甚至能看见尖牙上连丝的涎水与血舌上惨白的舌苔,一人一兽在半空中相遇,李长安挥刀横斩银狼头颅,银狼却张嘴一咬,牙齿坚逾金铁,铛的一声拦下了刀刃。 李长安狠狠抽回刀,与银狼的身影在半空中交错而过,而银狼虽然身体庞大却动作敏捷,错身时便一爪挠在李长安背上,如铁犁犁地般挖出了四道深沟。 剧痛袭来,李长安眼前一黑,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中,让他知道这一战若败当真会魂飞魄散! 落地之时,忍痛便头也不回一刀向后削出!银狼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李长安一刀斩下了半截尾巴! 那半截断尾落地后便化作清水般没入地面,尾巴的断口处没有鲜血,溢出的竟是如水的月华。 银狼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毛发炸起,摆头一撞,对比之下那雨声倒显得寂静了,李长安出刀之时力已用老,被砰的一下撞飞两丈开外,撞翻一溜桌椅。 这一撞,让李长安浑身骨架子都几乎散了大半,一时站不起来,不远处的银狼呲起獠牙,面目狰狞凶相毕露,极为恐怖,让人心生寒意,忍不住要转身逃跑。 李长安一咬牙,沙哑道:“这心魔是我内心意识所化,我若越惧怕,就越没取胜的机会。” 他毫不畏惧地用更凶狠的目光瞪了回去,这一下果然让浑身莫名涌出了许多气力,一撑臂就站了起来。 脚一蹬地,便身形暴射,抢攻过去,心中杀意坚定,把银狼看作圈中待宰的牲畜! 此番二者气势倒转了过来,那银狼喉间发出危险的咕噜声,四足却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这一避,李长安顿时在它肩上砍出一道两尺长的长痕,月华喷涌而出,更是让它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 “杀!” 李长安一声大喝,双手握刀错步前顶,刀尖直直刺进了银狼的下巴,贯通脑部,从头顶戳了出来! 银狼无声无息,霎然消散,化作一片月华融入李长安体内。 李长安心神一阵恍惚,眼前一花,耳边雨声消失,只听闻到坟岗秋夜中的两声鸦啼。 哇——哇—— 待看清周围,才发现自己已从幻象中脱出,回到了淮安城外的坟岗之上。 “原来,这便是心魔。” 李长安若有所悟,抬手对着天边明月,那手掌坚实有力,明月只能从指缝中透露些许清冷的光芒,他的身体已不再虚幻。 原本刚开始引阴气入体,他的身体就已经开始恢复了,在斩杀心魔后,那心魔化作精纯至极的太阴之气,更是让之前引入以内的阴气都产生了质变,让他的中阴身更加强大,甚至可以举起百斤岩石,比之拥有肉身时都不逞多让。 此刻,他的下丹田中正有一道幽泉般的太阴之气游动,就像一尾黑鱼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却始终追不上,循环不息。 光引太阴之气,已让他魂魄强大了数倍,待引入明日正午引入少阴之气,这太阴少阴二气相合就会化为真元,那时,他才算踏入了修行之门。 虽然还未炼化真元,却已觉自身有了用不完的力气,转头向东望去,只见山崖之下平野辽阔,众星低垂,不由心生豪迈,长啸一声,在坟岗中奔跑起来,仿佛化作了长风,穿行天地间。 若有人在此,便可看到月光下的坟岗中白色纸钱毫无征兆地扬起,飞舞一阵,又飘然落下。 不远处,有两个赶夜路的行商,提着灯笼牵着驴子,忽然感到阴风阵阵,不由打了个哆嗦,加快了脚步。 第十七章、大侠 次日清晨城门开后,李长安回到了淮安城。 之所以又跑这么一趟,是因为得自柳半仙的那四块白玉在昨夜的修行之后已尽数报废,变成了四块顽石。 原本,这四块白玉,原本按照《三阴引气诀》中所述,可以布置成聚灵阵。 聚灵阵布置简单,但效果不菲,几乎可以让引动阴气的速度增长三成。这样一个简单的阵法却能让修行十年就能多出三年的功效,没有理由弃之不用,于是此时,李长安将家中原本的八两存银连带从柳半仙家中搜出的金银都包好,去向城北的老北斋。 老北斋是淮安城里唯一的银楼,淮安城周边有些手艺的金银匠都在这楼里挂了牌子。 银楼就是卖金银首饰的地方,自然有玉器,也有没雕琢的璞玉,这就是李长安的来意。 此时,他身体无法被肉眼看见,若直接拿着那装金银的荷包上街,路人只会看到一个荷包长了翅膀似的自己飞着走,于是李长安使了个巧,跟在行人后面把荷包虚挂在那行人身后,一路走到老北斋,也没被发现。 老北斋的新任小掌柜福生近两月来红光满面,两月间,淮安城里多了许多生面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相同的是出手都异常阔绰。这让刚接了老掌柜班而当上小掌柜的福生做成了许多单生意,刚上任的他原本被店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匠人颇有些瞧不上,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不过这些出手阔绰的豪客也有些奇怪,总爱买些没有加工的璞玉,于是后来福生干脆把只是去了石皮还没打磨的璞玉直接摆上了货柜,价格却与那些雕工精湛的玉器相近,由于不用给那些老匠人手工费,利润竟高了不少。 这日,福生没好脸色地看着店里小厮应付走一个不买只看的闲客,在小厮把客人送出门后,福生左眼皮一跳,心说右眼跳灾左眼跳财,这是财兆。 正奇怪为什么送客时候却来财兆时,便在那客人坐过的位置瞧见了一个灰布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的有些棱角,像是放了金银,福生小心往外瞧了一眼,见那客人走远了没回头,就过去拿起荷包打开一看,里边有几两泛着赤色的金子,还有三十几两白银,统共起来能有七十余两银子。 二两银子就能让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过上一个月不错的日子了,福生家里算殷实的,每逢新岁也就花五两银子,能买猪羊各一头,好酒五六坛,鸡鸭案酒什么的也能购置齐备。 虽说银楼每月账上流水不少,但却没几分能流入福生囊中,现在这荷包里的六七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不动声色地便把荷包揣进了怀里,几十两的分量硌得肋骨生疼,他心里说了一句,娘的,要是每天都能这么疼一回就好。 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回柜台,但当回到柜台边他却脸色一变,货柜上原本摆着的东西他本都了然于心,此时却有四块璞玉不翼而飞! 不光如此,那原本放璞玉的地方竟多了一张纸条,拿起一看,上面墨迹干透了的字显然是早就写好:“赤金四两与白银三十一两,换璞玉四块,有得必有失。” 福生脊背一凉,方才去拿荷包回来就走了十几二十步路,就那么短短一小会,短到平时觉得鼻子发痒到打个喷嚏那么长的时间没看柜台,四块璞玉就不见了,可怕的是他并未听到丝毫声音,也没见到半个人影,那四块璞玉不光被拿走了,货柜上还留了一张字条。 看着那句“有得必有失”,想到方才自己生了私心想要偷偷脏下那荷包里金银的举动都被某个不知名的存在尽收眼底,福生干着嗓子咽了口吐沫,喃喃道:“老子难道跟鬼做了笔生意?” 就这么一会功夫,那门外送客的小厮回来了,福生便吩咐道:“拿笔墨来。” 小厮一愣,乖乖铺好宣纸,用清水研了墨,福生大笔一挥,写下一行大字。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无信而不立。掌柜的写得好!”小厮拍手赞道。 福生终于松了口气,又吩咐道:“把这幅字裱起来,挂到正门口。” 至于银楼掌柜是否能秉持诚信将生意越做越大,这是后话暂且不谈,此时的李长安,已携着四块璞玉从老北斋后门走了出去。 依旧按照之前的法子回了城南,李长安带着四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璞玉回到家中,此刻离午时尚早,他正要出城,一阵嘈杂声却由远而近。 先是李长安认识的曹老汉过来了,带着其他几个街坊邻居,用白石灰在李长安家门边划了块地,曹老汉道:“就是这儿了,在这上香。” 随后又有一帮人,带着长凳、方桌,还有竹竿和草席子。 为首的是韩老太,赵二嫂也悻悻跟在后边,曹老汉身边有人笑说:“赵娘子,往日当数你最瞧不上李长安,今天怎么也跟来了?” 说罢,旁人也跟着嘻笑,赵二嫂一张肥脸臊得通红,狠狠拧了她丈夫一把,赵二嫂丈夫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对周围人等赔笑道:“这不来赔罪了么。” 韩老太也说:“这回给长安立位,赵娘子也出了不少钱呢。” 众人这才没再拿赵二嫂说笑,把竹竿在院边捆架好,用草席子把上头遮盖了,下面放方桌长凳,方桌放上李长安的灵位,灵位前摆了个崭新的香炉,旁边放好香烛纸札。 李长安在一旁摇头失笑,自己看着自己的灵位,这感觉怪异得叫人说不上来。 众人却还没弄完,韩苏儿从头到尾一直吃力地抱着一块红绸盖住的木匾,这时才被揭开了,被曹老汉指挥着他两个儿子挂到李长安院子的门楣上。 曹老汉二儿子踩上凳子时却脚一歪,一个趔趄没站稳,那木匾便向下坠去,曹老汉大儿子虽然本来举着木匾另一角,但一时间也抓不住。 眼看木匾就要掉下,旁人没来得及反应,那木匾却被什么拖住了一样,在半空中悬停住了,曹老汉的大儿子一愣,便抓牢了木匾一角,他弟弟也赶忙抬住另一角,将木匾重新扶正原位,但刚才的诡异情形,却被所有人都亲眼瞧见了。 他们看不到的李长安,此时却就站在门下,站在曹老汉的对面,收回了扶住木匾的手。 曹老汉怔了许久,只当是自己看花了眼,随后才仰头望那木匾点头说道:“不错,不错。” 边上的王木匠道:“我连夜赶制这么大块匾,连上材料才收了一两银子,没赚半分钱可还亏了。” 韩老太已点起一根香,对韩苏儿道:“苏儿,去给长安大侠上香吧。” 只见那木匾上,写着的便是“长安大侠”四字。 当日在菜场有人向李长安扔菜叶,今日却有人给李长安送匾,原来人心中还有一把秤在,有恶的自然也有善的。 李长安看着众人上香,余光忽然瞥见两道青影,他转头一看,不远处的巷口站着身穿青衣的一男一女,正看着众人上香的地方,不知在说些什么。 吸引李长安注意的是这二人腰间都有佩剑,因为大承国的废兵令,庶民私用兵器是要论斩的,这二人竟都带了剑,想来不是常人。 李长安心中一动,走到这二人身边,靠近到十步距离时,那青衣少女却眉头一皱,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李长安讶然停步,心道:“难道她看得见我?”。 第十八章、鱼龙服 叶澜紧紧盯着前方。 方才,地上那颗莫名滚动的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让她停止了与顾风的交谈。 “师姐,怎么了?”顾风疑道。 叶澜暗暗蹙眉,“没什么,大概听岔了。” 李长安没想这少女会如此警觉,竟连石子滚动都能听见,好在她转头之前他就停住了脚。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终于等到她没了疑心。 顾风轻声笑道:“师姐,何必如此紧张。” 叶澜道:“西歧虽无妖魔,对于修行人却更加凶险,小心为上。” 顾风点了点头,用剑首遥遥一指众人上香之处,“师姐,你说那白衣人既然要护着这李长安为何又让他被砍了头?实在令人费解。” 李长安一怔,心想:“此人竟然认得我?他是什么人?” 接着,顾风又继续说:“不过他也有点意思,若非青虎帮是帮咱们做事的,我也要说一句杀得好。” 叶澜看了一眼那凉棚。 “不必太多关注此人,但你留在青虎帮的《四象淬体功》多半被此人拿了去,这修行法门若落入朝廷手中,就是青虎帮私通道门的证据,未免不能藉此查出道门在西岐其它的势力布置。” 李长安听到顾风口中说的白衣人,先是不解,随后一想定然便是白忘机无疑。 这才知道,原来那夜在他家门口刻字警告的高手就是眼前的这两位。 原来这二人是被白忘机挡住了。 不由暗暗心惊:“这两人竟是修行人,若非白前辈相助,那夜我定然不是这二人敌手,也定然无法报仇了。至于那本《四象淬体功》……严烜之在牢中问我的目的果然是这个。” 顾风又叹了口气:“但这院子咱们搜了两回都没结果。” 叶澜道:“若这回再没结果,《四象淬体功》便暂且先搁下,莫要再多节外生枝,当先要务是不能让朝廷发现六日后那件事。” “六日后……潜龙之争关乎道门兴衰,的确不能有丝毫纰漏。”顾风感慨地点头,“来淮安的修行人九成以上都安排在了淮安城中,据说有前辈已潜伏在此十余年与凡人无异。师姐,除去咱们青玄门外,还有哪些宗门六日后不在淮安城中,而是去断龙湖边的?” 说完顾风赧然笑道:“下山前师父的交代我都忘掉大半了。” “还有炼心宗、横山宗、鸦云观。”叶澜淡淡道:“至于青玄门自然不会将此事完全托付在你我二人身上,聂远师叔到时也会来。” 顾风眉头一跳:“聂师叔也会来?聂师叔五年前已破气海四境,剑法通玄,他与那夜的白衣人相比也定然不逞多让。” 叶澜秋水般的眸子望向天边,若有所思,“聂远师叔的剑,那白衣人,比不了。” 正说着,叶澜突然神色一变,同样顾风的神色也变了。 他们目光所向之处,一众官差的簇拥之下,一道身影走过街边。 那人步伐稳健,目不斜视,并未看过来,却让顾风与叶澜感到后背一凉。 “龙骧卫!”顾风低喊一声,与叶澜一道退入巷子拐角。 李长安之前听到顾风说“六日后去断龙湖边”,心道这与白忘机让他去断龙湖边的时间相若,于是便等着他们继续说下去,这下突然被打断,便一皱眉头,顺着二人的目光回头望去。 一回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那身黑底滚金边的银色鱼龙服。 让李长安讶异的是,此人在行走之时,身周竟有玄黄之气翻滚涌动,与笼罩淮安城的龙气颜色一般无二,在此人身边,颇有官威的县尊严烜之竟如同侍从。 李长安诧异地看着他,下一刻,此人竟也转过头来直直看向李长安。 洪玄蒙不动则已,一转头,就如鹰视狼顾,目光让人直欲退避,李长安在他的目光下感觉没穿衣服一样什么都被他看透,下意识就往旁侧的巷中跨了一步,刚一避开他的视线,便如释重负长长吐了口气。 “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我,而他能看见我?淮安城这种地方,又为何会有龙骧卫过来……”李长安心中隐有不安。 而那边,洪玄蒙看着李长安消失在视野里以后,拧起了眉头,目露忌惮。 严烜之见洪玄蒙定定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巷子,疑惑道:“洪大人何事顿足?” “淮安城中竟有元神出体的修行人,道门余孽,所图不浅。”洪玄蒙收回目光,语气冰冷。 “元神出体?”严烜之神色愕然。 洪玄蒙头也不转:“消息必须即刻传报上去。” 严烜之愣了一会,终于回过神道:“若令信使快马加鞭,三天便可将消息传至东临府,让经略大人定夺。” 淮安地处边州,统领一州的便是经略使,严烜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耽误,当下便欲让属下去传信,洪玄蒙却沉声道:“用通天令。” “通天令……”严烜之听到这三个字,明显犹豫了一会,才凝重对洪玄蒙一颔首,“好。” 严烜之当即离开。 洪玄蒙却负手立在街中未走,冷冷向四周环视一圈。 四周巷弄里,门窗内,甚至墙壁后那些用道法窥探之人,都在洪玄蒙的目光下收起了道法。 “道门余孽,藏头露尾。” 洪玄蒙冷笑,忽然重重哼了一声! 这哼声如平地惊雷,晴天霹雳,在李长安眼中,洪玄蒙的身周甚至震出了阵阵龙气波涛。 洪玄蒙身边的官差惊得一颤,但四周隐藏的修行人受到的震动却更大,李长安只见他面前那身穿青衣的二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向后噔噔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才停了下来。 “好一个龙骧卫。”顾风脸色苍白地喘了口气,甚至有些拿不稳剑柄。 而叶澜握剑的手却比之前更紧,修长的指节发白,手背上淡青色血管隐现,并未说话,只是银牙紧咬闷哼一声,眸子紧紧盯着眼前墙壁,似乎要透过墙壁直视那身鱼龙服。 好在洪玄蒙这一声冷哼过后,并没有继续的动作,负着手又继续巡视淮安城。 当他看见一间小院前聚集着一些百姓,小院前凉棚下还有上香的牌位时,皱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这身鱼龙服走近,曹老汉干巴巴咽了口吐沫,僵着脖子道:“回大人的话,这,这是在上香呢。” 一边的韩苏儿小声道:“大家在给长安哥哥上香,奶奶说长安哥哥死后为神会护佑一方平安……” “大承国煌煌天威之下焉有鬼神之说,不过是道门余孽蛊惑人心的手段。”洪玄蒙冷冷一挥手,“都拆了!” 他身后的官差听令,一拥而上。 “大人,不可啊!” 韩老太扑身拦住官差,挡在李长安灵位前,却被官差粗暴地架开。 这群官差冲入凉棚,狼奔豕突,把方桌掀了,纸札撕了,香烛折了,竹架拆了,旁边的街坊们看着敢怒不敢言,唯有韩苏儿捏着小拳头上去又打又咬的。 好在那些官差不至于与这么一个小女孩计较,只是把她制住了,对韩老太一瞪眼:“把你孙女管着,再乱来便抓人!” 韩老太面色几度变换,还是俯下身子把韩苏儿抱在了怀中。 洪玄蒙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又落在院门门楣处崭新的木匾上,冷冷道:“长安大侠?装神弄鬼。” 他屈指一弹,一道劲风射出,啪的一下,那木匾竟应声而破,被他隔空击成两半,坠落在地。 众街坊被他惊得呆若木鸡。 洪玄蒙漠然转身离去,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窄巷中,李长安的目光冷冷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牙道:“好威风,好一身鱼龙服,好一个龙骧卫!” 第十九章、白忘机 洪玄蒙终于离去,叶澜也终于松开了剑柄,“龙骧卫已出现在淮安城,看来朝廷已知道端倪。” 顾风面色尚白,还没从方才那哼声中恢复过来,却扯起嘴角笑道:“就怕他们不知道,待六日后,他们便会知道他们此时知道的却是咱们想让他们知道的。”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落入朝廷手中的是哪位同道,想来‘断龙湖畔出潜龙’之说,应该已落入朝廷耳中。” 叶澜正色道:“舍身饲道,当真英雄,我辈亦当如此。” 顾风感叹不已。 叶澜道:“龙骧卫既已出现在淮安城,你我也不宜在此过多逗留。” 顾风抬起剑鞘指向李长安的院子,“《四象淬体功》不搜了?” 叶澜摇头,“此处已引起官府注意,不搜了,走罢。” 二人向巷子深处走去,李长安待他们走出十几步,才远远跟着,但走了没多远,这青衣二人忽的拐进另一条巷子,消失在李长安视野中,随即李长安便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瞬间加,随即消失。 连忙举步追上,待到那巷口一看,却只见黑瓦白墙夹在两边,巷里除去几户人家的后门放着的泔水桶等一应杂物外,空空落落并无人影。 此时,巷里的一户人家内。 顾风与叶澜正着你躲在门后。 这户人家主人不在,叶澜用道法开锁,不请而入,带着顾风强行客串了一把小毛贼。 顾风尴尬又小心地问:“师姐,咱们这是?” 叶澜柳眉微蹙,低声说:“总觉有人窥伺。” 顾风神色一凛,“莫非是朝廷的人?” 叶澜不答,手掐法诀,那门上闪现一片镜子似的青光,透过青光便可以看到门外小巷中的场景。 只不过她看了好一会,只见到一只野狗路过泔水桶左闻闻右嗅嗅,并没看见半个人影,狐疑道:“奇怪,明明听到了……” 门外,李长安跟丢了人,皱了皱眉,只好离去。 回到家门口,便见到一片狼藉。 想起那龙骧卫的一弹指,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断开的木匾,只见断面光滑得像打过蜡,就算最好最快的刀也没法斩出这么平滑的断面来。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就算一百个我也无法伤其分毫。”李长安用拇指轻轻滑过木匾断面,心中忖度,“不知他与白前辈相比又如何……” 李长安知道自己迟早会与龙骧卫为敌。 既然白忘机说过他目的是大承江山,李长安知道那不会是随口一提。 既然要跟大承国作对,龙骧卫就是一道不得不迈过去的坎。 龙骧卫有多可怕? 往日十七年来,李长安只在传闻中听说过那身鱼龙服的传说。 市井百姓并不知晓太多秘辛,但也知道,穿鱼龙服的不是煞星便是修罗。 现在李长安也终于见识到,就算一个出现在淮安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的龙骧卫,于他都是一座万丈高山。 文人若见高山,或会喟叹“高山仰止”,李长安此时却并无丝毫畏惧,只欲爬上去把那山踩在脚下。 “我还太弱,莫说刚才的龙骧卫,就算是刚才那两个青衣修行人,要对付我也轻而易举……” 李长安回屋,到藏玉之地把《三阴引气诀》翻出来,看着那蓝色封皮上五个篆字,下决心般喃喃道:“要修行,此刻我有中阴身,修行一日千里,未免不能后来居上,这世道,没有力量的人与圈中猪猡又有何区别。” 又翻开《三阴引气诀》,仔细阅读一遍,然后闭目默诵了两柱香的时间,便把此书投入灶中,点火烧了。 他已将其中内容铭记在心、 原本他的记性就是极佳,平日读书不说过目成诵,读上几遍要背下来也是不难的,何况《三阴引气诀》文字并不复杂,通篇也就五千余字,而且这五千字中就是阐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真正的修行要诀只有不到五百字的内容,而这些要诀他已身体力行,也无忘记之虞。 如今淮安城形势险恶,还是不要留下此书为妙。 不光如此,接下来,又是翻开那本《四象淬体功》,强记其中内容,也扔入灶内如法炮制。 事毕,便包好四块璞玉,潜出淮安城,只待午时,便到城西山崖上引少阴之气,炼化真元。 ………… 淮安城北的县衙西角有一座高楼。 此楼足足高九十尺,加上县衙所在的城北又是淮安城地势最高之处,若站在楼顶,便可俯瞰淮安全城。 这便是通天台。 通天台下,已有十八位甲士戍卫,他们脊梁挺直如枪,身形剽悍,单是站着不动就透出一股子煞气,都是手里沾过十几条人命的精锐。 这是严烜之手下最精锐的力量,在这群精锐的保护下,他手里端着一枚雕刻成龙形的黄玉圭,走入楼中。 他行走之时微微低头,对于手中这一枚通天令,这个没有生命的死物,他的表情却怀着至诚的恭敬,似乎此令在前便是元帝亲临。就算他上了楼来到无人处,在这无人看到的不需要伪装的地方,这种恭敬也没有掺入丝毫虚假。 他端着这枚通天令,走过六层高楼,最后打开覆地门,来到通天台顶层。 通天台顶层露天无顶,四面云纹石栏遮挡,正中放置一座蟠龙石尊,严烜之走上前,在蟠龙石尊前驻足。 在将通天令放入龙口之前,他还有一丝犹豫。 他的犹豫再正常不过。 入仕十七年来,他何曾见过需要动用通天令的大事?甚至翻开淮安县志往上数两百年,都找不到通天令被动用的记录。 通天令,通天之意,便是直达天听。 西岐之地方圆千万里,而大承一国独占西岐。日行千里的骏马从淮安这边陲之地到达玉京皇城要二十余年时间,就算传说中日行万里的东荒异种赤龙驹也只能将这个时间缩短到两年。 两年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譬如拥兵自重甚至谋反,单靠寻常通信手段,无法维持这样一个庞大国度的存在,于是便有了通天台的存在。 大承国每一座城池中都设有通天台,通天台可以让大承中央以笼罩整个西岐的龙气为媒,向各城颁布政令。 但各城只能被动接受信息,若要主动向玉京回禀信息,必须用到通天令,通天令可以不必经过地方到上级再到中央的层层转达,可以直达天听。 通天令珍贵非常,淮安这种下县之中只存有两枚通天令,严烜之从未想过自己的仕途之中还有要用到通天令的时刻。 他看着手中玉圭,就像看着君临天下的那位君王。 他单膝跪地,将通天令横置于蟠龙石尊口中。 黄蒙蒙的光芒从玉圭表面流出,布满蟠龙石尊,随后,一道肉眼无法看见的黄光冲入天际,没入笼罩整个西岐的龙气之中。 严烜之五体投地,对那蟠龙石尊叩拜,下一刻,一道威严的声音自龙口中传出。 “动用通天令,所为何事?” “琦州下县淮安有元神出体的修行人出现,又从抓获修行人口中拷问到潜龙将出的线索。”严烜之不敢拖沓,通天令维持的时间十分短暂,他连敬称都没有用,用最简短的话语将淮安形势盘托而出。 蟠龙石尊龙口中传出的声音嗯了一声,光芒便黯淡下去,那黄玉圭也咔嚓一声裂开,被微风一吹,化为齑粉。 此时,在遥遥数百万里外的玉京皇城内,那巍峨的百丈城墙环绕的雄殿中,一人站在一座蟠龙石尊前,将严烜之所说的话,用朱笔记在了丝帛上。 此人穿的是鱼龙服,与那洪玄蒙的鱼龙服不同的是,此人衣袍上的鱼龙图是金线绣成,色呈暗金,威严深沉。 他将丝帛卷起,便匆匆离开,在深殿中穿行,对路旁行礼之人视而不见。 他来到御书房前,便停住脚步,而里面的人却仿佛早已知道他的到来,淡淡道:“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低下头颅,似乎他的目光直视对于书房里的人来说也是一种亵渎,他单膝跪下将丝帛递上,“通天令有事来报。” 那人接过丝帛,展开一看,沉吟良久。 “五百年,道门终于动手了。” 叹了口气,那人走过暗金鱼龙服的龙骧卫身边,龙骧卫依旧没有抬头,但目光却不可避免的看到了那人的一片衣角。 那深紫色缎面上,有金龙盘踞,并非鱼龙,而是真龙。 那人一步跨出,身形已然消失不见,下一刻,他已出现在玉京皇城城楼之上。 玉京皇城方圆千里,堪比一州之地!他却只是跨了一步,这一步已从重重深殿内来到一览天下的城楼顶端。 一步跨出千里之远,纵是道门无上神通“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 他的紫袍之上,九龙盘踞,尊贵无双,虽然此九龙皆无足,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资格进入御书房中,有资格穿无足金龙袍的,在整个大承国中、在方圆千万里的西岐之内、在这片苍穹之下,就只有他一人。 他便是位极人臣的当朝超一品大员,地位超脱于三公之上的大承国相,李知谨。 李知谨一步千里,站在玉京城楼顶端遥遥望向东方,他脚下屹立的百丈城墙之后是星罗棋布的街市,透过薄云横亘的城腰可以看到下方蚂蚁般的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井然有序。这就是世间无双的玉京皇城,这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已持续数百年,李知谨为了这个城池已付出一生时间,此时他却并未回头看这景象一眼。 他的目光望向东方,似乎可以透过重重山峦丘陵,越过片片平原江河,看到大承边界的青牢山脚下那个名为淮安的下县。 知谨,知而后谨,李知谨知道太多事,所以他很谨慎,他从不会轻易走出那座重重护卫的深殿,更不会轻易出手,但此时他不光一步踏上城楼,甚至又抬起他的龙纹紫金履要跨出下一步。 一步千里,即便是数百万里外也是须臾可至。 他要去淮安城。 只是他这一步跨出后,却真的只是跨了一步,这一步过后他还在城楼上,只是离前方女墙近了一步的距离而已。 这一步未能千里,因为他这一步被人拦了下来,“被人拦下来”这句话用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突兀,但用在李知谨身上却是前所未有,因为在这玉京皇城中绝不会有人敢于拦下这位地位超然卓绝的国相,不光不会阻拦,还有无数人愿意争先抢后在他步履所向之处铺上最柔软华贵的地毯,甚至就算这地毯是他们的身体也在所不惜。 拦住李知谨的却只是一道声音,一道悠然的声音。 那出声阻拦的白衣身影,此刻就斜坐在城楼顶端的云雾缭绕的重檐庑殿顶上,仿佛是宿醉犹酲的酒客那样懒散吟道: “谁见天涯远,白首已忘机。” 第二十章、辟海 淮安城西,乱坟岗。 午时已至,李长安摆好聚灵阵,盘膝坐于其中,舌顶上腭,眼观鼻鼻观心,深深吸气。 穹顶之上,至阳烈日之中,仿佛有无数黑点,回应着他的呼吸投出一线黑气。 这便是阳极生阴所产生的少阴之气,被李长安源源不绝引入体内。 少阴之气入体,便与原本存于下丹田内的太阴之气互相吸引,有了少阴之气的加入,那太阴之气立刻变得圆满,二者交合为双鱼图缓缓旋转,如磨盘碾动,炼出一缕缕真元。 原本三阴未齐的《三阴引气诀》便只是鸡肋,那柳半仙苦修二十余载,却只如凿壁偷光般辛苦修出微不可查的一缕真元,甚至连动用法术都勉强。而此时,李长安聚齐三阴,便让这法门脱胎换骨,等于直接把柳半仙凿孔的那面墙壁轰然踹倒,跨入了墙后豪光万丈的通天大殿中。 就算不提那入门都不算的柳半仙,换作与其他正统修行人相比,若说他人炼化真元也是如同竹管汲水,李长安既无人障之阻又有三阴之助,炼化真元却是大江泄洪。 如此,很快下丹田内便真元充盈。 接近满溢的真元自行流转,凝成一股神风,李长安身体中毫无羁绊地穿行,呼啸有声,这不是寻常之风,而是从人体内所生,穿行于脏腑之间,勃发于毛孔之际,此风一成,人之肉身便会脱胎换骨,此风若后力鼓荡不息,又会让肉身产生另一个质变——开辟气海。 所谓气海,就是容纳真元之所,人体容量有限,真元增长到一定程度就会满溢,若不开辟气海,修为再难有寸进。 气海并非存在于肉身之内,而是存于魂魄之中,魂魄的玄妙之处纵是大能修行人也不能全知,常人魂魄离体即会消散,只有大能修行人可以魂魄离体,又被称为元神。 像李长安这样的,尚未开辟气海却已能让魂魄离体长存的,便叫作中阴身。 气海既存于魂魄之内,李长安虽失肉身,却不耽误修行。 不光不耽误,他的修行效率比其他修行人更是快了千百倍。 当午时过了三刻,天地中少阴之气消弭之际,李长安体内的真元之风已如虎啸龙吟。 坟岗中,一股狂风平地而起,席卷了整个山崖然后吹至远处,掀起层层林涛,木叶簌簌而落,而地上枯草更是紧紧贴伏着地面,所谓北风卷地白草折也不过如此。 李长安体内的真元神风也越来越快,然而当这风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那呼啸声却戛然而止。 其实这风声并非真的消失了,而是变得更尖锐,只是因为这尖锐程度已超过生灵的耳朵所能容纳的极限所以才不能被听见,这便是《道经》中提到的“大音希声”。 就在此时,真元神风气势达到顶峰,便向着李长安下腹处钻去。 魂魄没有脏腑,那里原本看似是空荡的一片,却被这烈风生生刮出一条裂缝! 剧烈的痛楚像重锤一般砸落,李长安脑海一阵空白! 就在这当口,那真元神风尽数吹入裂缝中,发出浪潮撞击礁石的轰隆声,随即便消失不见。 李长安恍然回神,便感到了自己体内多出了玄之又玄的一处空洞,就像一片无水的水窟。 气海已辟。 炼化的真元已然消耗殆尽,此时新生的气海中点滴真元未存,但他已真正跨入了气海四境中的第一境——辟海境。 人有九窍,气海就像第十窍,是沟通人体与天地的通道,之所以修行人必须开辟气海,便是因为气海能让人对天地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领悟。 仿佛多了不属于眼耳鼻舌身意六感之中的另一种感官。 所谓“气海不辟,道韵不明”,此时气海初辟,李长安之前在《三阴引气诀》中见过的尚未领悟的两种道术,此时已尽皆了然于胸,随手便可施展。 所谓阴符术,是驭使阴气的符咒之术,既可以调和阴阳医治杂病,亦能凝结阴气伤敌使人血液封冻。 而龙象术,可使人平添百斤巨力,甚至修至高深境地,可令三岁小儿力能扛鼎,刀枪不入! 这远非当初柳半仙使出的半吊子道术所能比拟! 李长安心头有所明悟,虽然午时三刻已过,天地间只剩驳杂不纯的阴气,他仍未停止修行,此时那太阴少阴双鱼图也转移到了气海内不停炼化真元。 两个时辰过后,他的气海中已是真元充盈,方才停止修行。 站起身来,竖掌如刀向下一劈,一股劲风被手掌带起,将地面枯草吹倒在地,待风尽才再度挺直。 “我这一掌加持了龙象术,已有近四百斤的力量,动辄可让人筋断骨折,若再与张豹对敌,我已不须取巧,完全可以堂堂正正战胜他。” 李长安收回手掌,虽然短短几日已实力大增,他语气中却并无自满之意,张豹只是一个早已跨过的门槛,他眼前还有重重山河需要攀越。 不过这一掌,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我施展道法时,四周龙气似乎有所反应,让我感到被压制,未能尽数发挥龙象术的效果……” 李长安看了看四周,此处是淮安城外,龙气比之城内要稀薄太多,若是在淮安城内,在那浑厚的玄黄龙气压制之下,只怕施展龙象术的效果十不存一。 他心道:“难怪之前白前辈说法场之中有龙气压制,任何道法都施展不得……” 打量脚下,李长安发现新得来的四块璞玉竟也都化为了顽石,光泽尽失,甚至表面已经开裂,按《三阴引气诀》中柳半仙的笔记记载,一般品相的四块白玉能支持他半月修行,而李长安二度修行,却已耗费八块玉石 修行速度快也是有代价的。 他面色一僵,书上说要修行的话法财侣地皆不可缺,想不到他才修行几日,就已遇上这钱财上的难题。 没有聚灵阵之助,修行速度几乎要减缓一小半,这是李长安万万不愿看到的,大道艰险,朝夕必争,聚灵阵效果颇佳,怎能放弃? 他站在山崖上,向东远眺淮安城,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随即眯起双眼。 如今他人看不见自己,岂不是他人财物都可以随意拿取?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抑止,李长安心中顿生邪火,心想若去淮安城中每家每户搜刮一番,岂不是转眼就能聚集到大量钱财? 正想着,眼前场景渐渐变化,甚至见到天上落下金银如雨,身下山崖也化作彩光万丈的宝山,不光如此,脚下居然凭空生出了一级级玉阶,雕饰华丽,大气磅礴,直通云霄! 那云霄之上宝光四射,有数不尽的珍宝和荣华富贵! 心中一阵恍惚,不由自主便向前踏足,刚走出两步,眉心忽然一阵刺痛,脑海中那枚刀种竟在此时蠢蠢欲动,似乎要自行飞出! 李长安背后一凉,忽而眼前一花,待回过神时,便被眼前场景惊得后退两步,只见脚下山风吹卷着流云呼啸而过,他已走到悬崖之畔,再向前半步,就是百丈深渊! 他心中一阵后怕,惊呼道: “又是心魔!” 第二十一章、卧虎藏龙 回到淮安城时,李长安便寻思着怎么能赚些钱,好去换取布阵用的玉石。 看来就算是修行人行事也并非就能无所顾忌,方才气海初辟,道心不定,邪念刚生便差点被心魔所害,好在那刀种有灵发出警示,不然李长安虽无肉身,也不敢尝试摔下那百丈悬崖会有什么后果。 在城南逛了半圈,还是一片熟悉的景象,他幼时上过蒙学的养墨居中依旧传出童子稚气的诵读声,那沈老秀才一把年纪还在读时文,还没放弃考科举的心思。 毕竟在大承国一旦入仕为官那可就是脱胎换骨立地成佛,地位超然不说,因为龙气的护佑,寿元都要比平民长个十几二十年。 渐渐金乌西坠,时近黄昏。 城北大红灯笼高挂的粉玉楼中响起莺声燕语,歌女推窗卷出阵阵香风,只是因为淮安城最近特别严格的宵禁,这勾栏中却没了往日的火热生意,鸨母站在门口发着愁,楼上小姐妹们倒也乐得歇息。 李长安虽一直也没寻着能来钱的法子,却算是看尽了众生百态,别人看不见他,自然也无丝毫防备,便会露出毫无遮掩的真实面目。 不由感慨良多,人生下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却会被红尘染成千百般模样。 正要出城,忽听到不远处传来歌声,唱道:“赚取几个卖油钱,多也不嫌,少也不嫌——” 李长安正是囊中羞涩,听到钱字便转头望去,就见到了那唱歌的是个卖油翁,挑着一担子沉甸甸的葫芦,沿街走着。 这卖油翁身材枯瘦,但步伐稳健,歌声里也透出一股大俗者雅的味道,李长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又见这卖油翁左手一翻,原本手里提着的小半贯铜钱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李长安心中惊讶,定睛仔细瞧了瞧,发现这卖油翁倒不是生面孔,是在淮安城里卖了许多年油的,李长安与他并不相识,却也见过这张脸。 卖油翁走到粉玉楼旁边一个卖枣糕的摊子前放下挑子,瞥了一眼旁边做皮肉生意的勾栏,对那摊主道:“倒找了个好地方摆摊,就不怕道心失守么?” 那卖枣糕的摊主道:“所谓‘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玉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此中韵味哪是你们这些清心寡欲的老顽固能懂的。” 卖油翁笑骂道:“好个淫道!嘴上功夫了得,怎么如今却还是童子之身?” 枣糕摊主摇头道:“女人是天地造化而生,若说女人是花,那便姹紫嫣红皆不相同,我摘了其中一朵,就赏不出其他颜色了。” 卖油翁呵呵笑了一声,“这句话说得却与那‘葬花剑客’的意思十分相像,不过他要葬尽天下名花,你却是赏花护花的,不知他年你若与他相遇,又会是孰高孰低。” “我与他终有一战。”枣糕摊主说完后,默默收起摊子。 卖油翁沉吟了一会,忽而感慨道:“咱们在淮安城潜伏了二十年,再过五日终于也要到日子了,经此一役,我道门是否真会有翻身的契机……” 枣糕摊主收起了摊子,背起杂物,边走边道:“都是缘法,尽人事,听天命吧。” 卖油翁点头,跟上他的脚步道:“还是你看的开。” 这二人走了几步,就要离远了,李长安几乎听不到了他们的对话,便跟着走了两步,但方一动脚,那枣糕摊主与卖油翁却齐齐转过头看了过来。 李长安立时就停住了,没再发出丝毫声息,那二人面面相觑,面带疑惑。 “你也听见了?” “听见了。” “但却没看见人。”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想来是时候临近,你我二人太过警惕了吧。” “也对。” 二人对话几句后,便又沿街走远,不多时便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李长安却仍然未动,过了没一会,那枣糕摊主竟从他身后不远处走出来,卖油翁也从左首的巷子里露出身影,疑惑道:“奇怪,是真的没人。” 枣糕摊主蹲下用手掌覆住地面,顿了顿,说:“没有异常,看来也不是土遁,但万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几日,你我不用再碰头了。” 卖油翁点头,“若有机会也告诸其他同道,万事小心。” “嗯。” 枣糕摊主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二人分头离去。 李长安在原地等了足足两柱香时间,等到天黑了,有提着灯笼巡夜的官兵路过时,才迈动步子,见四周没有动静,便松了口气。 心道:“这二人又是修行人,而且修为显然比之前那青衣少年与少女更高,如今淮安城中藏龙卧虎,他们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淮安县衙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无比凝重。 “如你所言,你发到玉京的消息,竟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回应?” 洪玄蒙坐在厅内上首,用手指缓缓摩挲着红木太师椅厚重的扶手,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 严烜之颔首道:“不敢欺瞒,事实的确如此,本官将通天令放入通天台后便将淮安情形尽数盘托而出,玉京那边的大人也有应答,但之后便没了音讯。” “严大人。”洪玄蒙虽嘴里称大人,但语气却十分冰棱,“你应该知晓事态严重,若因你的失职而出了什么岔子,不光你本人,便是你严家上下也要受到株连!” 洪玄蒙冷峻的目光犹如刀子剜在严烜之身上,严烜之站起身来,低头说了一句“下官不敢”,但身子却站得笔直。 过了一会,洪玄蒙才收回目光,用下令的语气对这位与他同品级的县令道:“剩下一枚通天令不可轻易动用,一切讯息先以信使传报东临府,至于那断龙湖边,本官会暗中派精锐把守,不要有其他动作,以免打草惊蛇。” 严烜之点头,“下官明白。” ………… 五日一晃即过。 这五日,李长安没有半分钱的进账,只是在城外修行。 纵是没有聚灵阵相助,他修行速度也快得惊人,仅仅五日,气海已开辟到原来的两倍大小,如同一方水潭。 所谓气海第一境的辟海境,便是将气海开辟得越大越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气海越大就越能容纳真元,于是辟海境便依照气海的大小分为幽潭、清池、平湖三级,对应辟海的初期、中期、后期。 当气海开辟到如同一片平湖之时,就是辟海境圆满。 李长安五日时间,已稳固在辟海境初期,此时,他举手投足甚至可以带起阴风,可以凌空画成阴符,伤敌于无形之中。 五日来沉浸于修行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忽然想起,已是白忘机交代的去断龙湖边的日子了。 便直接出发,去往淮安城南郊。 第二十二章、樊外楼 沿淮安城南门出去的官道走上十里路,便可以见到一片红透了的枫林,这便是断龙湖边的枫林,向来是文人墨客的绝佳游览之处。 薄雾初散,那如火的红叶已炽烈起来,虽是秋晨无晚霞夕照,却也美不胜收。 不过此时枫林中游人稀少,只偶有三两结伙之人四处观望,似是在看风景,但却总在几处地方来来回回的,倒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他们衣衫下隐隐露出精壮的腱子肉,纵是其中极少数的几个女子也身姿矫健,腰带隐藏铁扣,一扯就能拔出软剑。 这些洪玄蒙派来的暗哨在断龙湖边暗中已巡视几日,除去抓到了几个无辜游人外,并无其他发现,毕竟断龙湖不小,凭他们还无法布下天罗地网。 此时,李长安便独自走入枫林。 断龙湖,往日他也来过几回,知道若来了断龙湖边,有一个地方不得不去,虽然此行不为游玩,但入林走了一阵后,抬头也见到了前方红叶掩映间隐约露出的飞檐翘角。 又走数百步,一副奇景落入眼帘——那秋水微澜的断龙湖畔有一座六角水楼,伫立于红叶碧水的环绕中,仿佛在人间之外。 楼上挂匾,写的便是“樊外楼”三字。 “樊外楼……”李长安在楼前伫足,心说:“白前辈让我来断龙湖边,却也没说具体地点,只说让我待荧惑冲日之时便斩出刀种,至于他究竟要做什么,道门有什么目的,我却所知不详。” 荧惑冲日的异象尚未出现,索性就来到了樊外楼前,只当自己是来游玩的闲客。 说起眼前这樊外楼,倒是十分神秘。 此楼虽一直伫在断龙湖畔,但从未有人见到过楼门打开,甚至传言二十年前当朝国相李知谨南南行之时曾途经此地,也在楼前抱憾而归。 大门的门柱上便有李知谨留下的句子,字迹入木三分,写着: “一程山水一程秋,樊内人寻樊外楼。” 李长安在心中默念这句子,把眼光投在楼门上。 樊外楼的传言,在淮安城中市井中流传有好几个版本,一说是传说中被抄家的巨商元贺所遗留,二说此楼在七月七的中元节会有群鬼聚集开办鬼市,端的是神秘无比。 正想些有的没的,突然吱呀一声,那楼门竟从里边打开了。 一个模样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眉头紧皱,嘴里连连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伸出头来,李长安一怔之下看了过去,却没想这男人也呆愣看了过来。 “可是来吃酒的客人?小店一时筹备不周,还没准备好饭食……”中年男人语气小心翼翼。 李长安挑眉道:“你也能看见我?“ “客官说什么话。“中年男人憨笑,“我又不是瞎子,好端端一个人在这如何看不见?“ 李长安心中疑惑,心道:“那龙骧卫能看见我也就罢了,这人模样老实巴交就像寻常百姓,为何也能看见我,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并无任何异样,就像把我当成了寻常人一样。” 中年男人又道:“客官快进来吧。“ 李长安试探道:“倒想进来喝杯酒,可惜在下没带酒钱。“ 中年男人闻言面露喜色,“本店正招收人手!做菜,打扫,迎客,倒酒,你有什么擅长的?“ 李长安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索性说:“这些有手有脚的人都会,擅长的么,我会使刀。“ “好说好说,薪水再议,酒水管够就是了!“中年男人催促的模样十分世俗,像是街头小贩,让李长安捉摸不透。 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他还是被中年男人半拉半请地带入了楼内。 就这样,成为了几十年里樊外楼第一个客人或者说是小厮的李长安,对中年男人抱拳道:“在下李长安,掌柜的怎么称呼?“ “王冲。“中年男人憨憨笑道。 这时候李长安已打量了大堂一圈,只见窗明几净,只简单摆了些桌椅,没什么陈设。原本樊外楼里遮挡的窗帷已被掀开,许多年来众口相传的神秘之处,却是这样一幅平平无奇的景象。 李长安顿觉有些失望,复又想到若这儿装饰华丽堂皇只怕自己一样也会觉得失望,所谓神秘的东西,那就得一直神秘下去,他顿了顿,问道:“王掌柜,樊外楼几十年未开,今日为何却破例了?“ 王冲赧然道:“其实我虽然是掌柜,却也不是真正管事的,老板吩咐我在楼里酿酒,我便酿了三十年的酒,直到昨夜才接到老板的信要我今日开门迎客,但我却什么都没备好,后厨也空空如也。这一开门就见到你……” “原来是这样。” 李长安恍然,原来这樊外楼背后还有主人,自己是被这缺人手的掌柜拉壮丁了。这掌柜像是个凡人,不过一个凡人竟能看到他的身体,又让李长安更觉得那幕后的主人神秘莫测。 他问道:“掌柜的三十年酿了些什么酒?” 王冲打量了李长安几眼,心说这人看起来没面无血色,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模样,一会怎么干活,然后说了句“你先等会“,往里屋去了。 李长安随意坐在桌旁,不一会儿,王冲捧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酒坛子出来,放到桌上。 “这是鹿骨白参酒。”王冲一脸肉疼地揭开酒坛泥封,“看你这模样风吹就倒,得调调身子才好做事。” 那酒坛子刚被打开,李长安就嗅到一阵清冽醇厚的酒香,不烈,但十分醒神。 王冲拿竹木提勺小心翼翼舀了勺酒倒进瓷盅,放到李长安面前说:“就三杯,记住啊,不许喝多。” 李长安也不疑有他,端起酒盅放到鼻前嗅了嗅。 王冲笑道:“各样酒有各样酒的喝法,像这酒就急不得,你先在这歇会,我去去就回。” 说完王冲伸手拍李长安肩膀,但他手刚抬起,李长安就蓦地睁眼一避,让王冲拍了个空,面色尴尬。 李长安端着丝毫未洒的酒盅,不动声色道:“王掌柜要去做什么,可要在下帮忙么?” “不用不用。”王冲摆了摆手,“就到湖边钓些鱼来,眼下去淮安城采买肉菜是来不及了,就这么先凑合着吧,万一来客了这里没人可不行。” 目送王冲离开时,李长安松了口气,还好方才见机得快,万一他的手从自己身体中穿过去,就有些说不清了。 李长安又端起那杯酒,心中十分讶异,之前几日,他在淮安城里也尝试着去吃些酒菜,但在中阴身的状态下,往日香醇的酒菜却都恶臭无比。 面前这一杯酒,竟是香气四溢! 酒香入鼻,如三月初春吹醒万物的那阵清风,让人感到浑身舒泰。 “他说这酒须细品……”李长安端起酒盅抿了一口,一阵芳香清甜在舌尖绽开,化作暖流往喉咙里灌去,只是酒液太少,暖流到喉咙口便停滞不前,让他心头瘙痒难耐。 他仰头将一盅酒尽数倒入口中,只一瞬间,暖流得到了助力涌向四肢百骸。 犹如雪夜归家之人推开柴扉,在红泥火炉边化开了冻得僵硬的手脚。 李长安徐徐舒了口气,感叹一声: “好酒。” 第二十三章、再见青衣 过了大概半刻钟李长安才舀出第二杯酒,这回是慢慢喝的,王冲恰好从里间拿着竹篓跟钓竿出来,只当李长安还没喝完第一杯,便放心离去了。 酒盅没多大,李长安喝得再慢,又是半刻钟时间过去也就喝罢。 他放下酒盅,喃喃道:“可惜只是失之平淡,反倒不如烈性十足的断头酒烧人,没那么爽快。不过也太贪心了一些,有这样的好酒,怎能奢求过多。” 正自语着,体内的酒气就突然蕴出一股燥意,让他嗓子眼都发干,原来这后劲此时才出来。 立时就舀出了第三杯酒,一口饮尽,凉丝丝的津液入腹,方才好受了些。 随后,便不舍地放下酒杯,对那满满的酒坛望洋兴叹。 “有好酒却不能尽兴,倒不如一口都不喝。” 酒香源源不绝,李长安干脆把坛口盖上了,但歇了一会,只觉燥热难耐,在微寒的初秋,竟如置身于三伏天的烈日之下。 好热! 李长安站起身来,又摇晃着歪坐回长凳上,一股醉意冲上来,让他头晕眼花。 恍惚间,只见平沙莽莽黄入天,而他是大漠中一骑孤旅,口干舌燥,见到眼前有一汪水光,便想化作一尾游鱼跳到里面喝个痛快。 涓流入口,如细雨滴入千里赤地,润物无声。又似火光熊熊的洪炉之中飘落的一片雪花,凉意沁人,但瞬息就被融化。 李长安在心中喊了一声不够,涓流便顺着心意如大江决堤化为怒涛!又似万山崩雪,摧枯拉朽,将燎人的燥意冲得片甲不留! “好酒!”李长安仰天长啸。 一睁眼,发现自己正举着酒坛,而坛中已空空如也,竟不知不觉把满满一坛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忽的感到自己身体有些异样,一凝神,便发现气海竟已扩大一圈,竟抵得上一月修行的效果。 门口传来哗啦一阵响声。 李长安顺着响声望去,只见门口竹篓倾倒,几尾离水的活鱼落到地上挣扎不已,而王冲呆呆看着这边。 看着自己手中空酒坛,李长安先是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糟糕,又心想,刚才喝这一坛酒到底用去了多久时间,这掌柜的竟都已经钓了几尾鱼回来了。 “你,你!”王冲一副气急了的模样,急冲冲跑了过来,“你你你你你你你!” 李长安尴尬地放下空坛,“王掌柜,这……” “喝光了,喝光了。”王冲苦着脸了过来,“这才大半个时辰。” “王掌柜,实在对不住……” 王冲委顿坐地,“鹿骨白参酒,三十年我就酿了五坛……” “还剩四坛?”李长安回味地抿了抿嘴唇。 王冲见状打了个冷战,起身张臂护住身后柜台,“休想再打主意!你,你别过来!” “掌柜的,你误会了。”李长安干笑一声,“这酒价值多少,我日后还你便是。” “我说这酒无价!你还得起吗!” “是在下唐突了。”李长安无奈道:“要如何责罚,掌柜的请随意。” 王冲气道:“责罚,责罚,罚你有什么用!” 李长安瞥了眼地上垂死挣扎的肥鱼,转移话题道:“王掌柜想必没吃早食,初秋的黑背鲈最是肥美,不如我去料理一番,你爱清蒸白灼还是红烧……” “不饿。”王冲一脸木然。 此时,楼外传来一道声音,吸引了王冲的注意力,也算缓解了尴尬。 一个少年道:“师姐,那大承国相李知谨,当真写得一笔好字。” 一道少女的声音不咸不淡嗯了一声,随后,二人踏入门内。 王冲转头正要招呼,那青衣少年便拱手道:“在下青玄门,顾风。” 青衣少女亦点点头,“青玄门,叶澜。” “青玄门?”王冲露出不解的神色,干笑道:“不管什么门,来者都是客,客官请就坐吧。” 叶澜打量了他几眼,秀眉微蹙,“凡人?” 王冲愕然,“客官说笑了,我不是凡人还能是妖怪吗?” 叶澜便看都不看王冲一眼,直接寻了个位子坐下,好巧不巧,就在李长安邻桌。 顾风对王冲抱拳,给他使了个抱歉的眼神,也坐到叶澜身边,道:“师姐,时候尚早,看来其他道友还没过来呢。” 李长安就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并未发出动静,而顾风与叶澜也显然还是没看见他。 李长安心道:“怪事,这青玄门的两个修行人都看不见我,这掌柜的是个凡人,如何竟能看见我?” 王冲虽是掌柜的,可还是头次开门迎客,没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脾气也没受过磨练,被叶澜莫名其妙地无视,心里有些着恼又不好发作,便指着地上的鱼对李长安——这个他刚收的小厮道:“还不把桌子收拾了!” 李长安知道这下可就说不清了。 叶澜与顾风见了王冲颐指气使的模样,先是怔了怔,随后,叶澜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叱道:“放肆。” 王冲一愣,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他几十年都没受过这种气,先是收了个打下手的小厮把他辛苦酿的酒一口气喝光,现在又进来一个两度给他摆脸色的女人。 此时的客栈中,只有李长安明白那叶澜是误会了王冲,但此中因由,三言两语又无法解释清楚。 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人,负箧曳屣,衣着朴实,像个采药老农,他走入楼中见到地上的鱼,便对王冲呵呵一笑:“店家,大鱼吃小鱼钓者吃大鱼虽是天理,但要吃就吃,何必折磨它们?” 顾风与叶澜见了此人,竟都站起身来施礼道:“山人前辈。” 王冲强打精神,“客人打哪来?请里边坐!” 老农道:“山人从山中来。” “请坐,请坐。”王冲向老农招呼,又转头瞪李长安,“还愣着干什么?地上收拾好!把鱼弄了!” 李长安喝了王冲的酒心中有愧,被他如此呼喝也不恼,把鱼装回竹篓,到门角拿了块布,又把地擦干净。 见状,顾风却是张大了嘴巴,惊呼了一声:“驱物!” 所谓“驱物”,不是寻常修行人能使出的手段。 修行先修气海,气海有四境,一为辟海,二为叠浪,三为蕴灵,四为种道。此四境,与武者练肉身的练力、练脏、练血、练髓四境对应,暂且不谈。 人体就像一片荒地,辟海境就是挖掘水坑,叠浪境是开渠引水,至于之后的蕴灵、种道则更加玄妙,并非下苦功就能修成。 而修行人要破出气海四境,才可以驱物。 叶澜脸色一僵,并未像顾风那样沉不住气,而是蹙着眉,心想,破了气海四境的修行人放在哪里都是一方宗师,而此人却装出一派世俗的凡人作态,实在有辱宗师威严。 而那刚进来的“山人”,脸色凝重道:“想不到竟是同道中人,道友的‘驱物’手段如臂指使,已达自然化境。” 第二十四章、纷纷云中君 王冲对这三人的反应一头雾水。 什么“修行人”,“道友”,“自然化境”,他完全听不懂,听不明白。 但老板的信里教过,今日开门迎客,遇到不懂的便说“有理、承让、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便好,他于是一拱手,对那老农强笑道:“承让,承让。” “是山人眼拙了。”山人定定看了他一会,叹了一声,忽的又对着李长安面前的酒坛子嗅了嗅,“咦,有酒?还是好酒。” 王冲道:“客官好灵的鼻子。” “俗话说酒是粮食jing,越喝越年经啊……”山人走到那空酒坛边,对坛口细细嗅去,“道友这酒……” 他闭着眼睛,没一会,便喃喃道:“羯布罗香、雪参、鹿顶风,还有血乌,赤玉,九转蓬?” 王冲大喜道:“原来客官也懂酒。” 山人赞道:“道友这酒了不得,赤玉是金石之物也能入酒?最难得是药材寒热相济,好,好,好!” 山人连连道好,王冲却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药材年份不够,这酒也没法更进一步了。” 山人笑而不语,手一晃,不知从哪掏出一件巴掌大的白玉锄,另一手往背后藤箧一摸,捏出一团拳头大小的新鲜湿土,只见那黑土顶端长着一株嫩绿的草叶,还挂着颗颤颤巍巍的露珠。 一旁,顾风看见那团湿土,轻呼道:“春秋壤?原来那藤箧里面竟装的全是春秋壤……” 春秋壤是世间难寻的灵土,别称“仙人垢”,仙人是无垢之体,又怎会像凡人那样产生汗垢,这别称的来历已不可考,却也能彰显春秋壤的珍贵。 要问春秋壤有什么用? 传闻灵药若以春秋壤栽培,一年便能顶十年功效。 外丹内丹都是丹,修行离不开丹药,东荒传闻中的无上仙品悟冥丹甚至能让人凭添一甲子修为,丹药对修行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而炼丹最重要的便是灵药。 灵药品类不一,相同的是成熟都极为缓慢,动辄以百十年计,但若有春秋壤,说的夸张点,收灵药就像收韭菜般,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相传千年前道门圣地之一的清墟福地拥有一亩春秋壤的灵田,还不是怀璧其罪,被各大宗门拼着心魔劫的危险将整个福地攻破,把灵田瓜分了? 叶澜是个冷淡性子,她看着山人背后藤箧却也心中羡慕,心想,青玄门中若是有这么多春秋壤,每一代弟子中又多出几个良才。 山人用白玉锄轻轻拨开春秋壤,露出那绿草的下面,是一段赤红如血的根须。 王冲惊道:“百年血乌!” “说错了,九十年的。”山人笑了笑,把血乌放到王冲身前,“店家,这能不能换几杯酒喝?” “这不是废……”王冲干咳一声,“废客官这么大心思,实在受之有愧。” 他嘴上有愧,手上却无愧,已经捧着这株血乌跑向里间,不多时,就端着三套酒壶杯盏走了出来。 看这壶也就能装三两酒,不过七八盅的量,李长安心说:“掌柜的吃过亏后倒是学乖了,没再敢捧着坛子出来。” 王冲先给山人那桌放了一壶酒,说一句您慢用,又给顾风叶澜那桌道了声歉也递过酒壶。 殊不知顾风叶澜已将他视为破了气海四境的前辈高人,顾风连说不敢,叶澜面色略微僵了僵,按下将要起身的顾风的肩膀,“既然前辈给的,那就接着。” 顾风叶澜并未动那壶酒,虽然王冲一端上酒壶,他们就已通过酒香知道这是对修为有助益的灵酒,一般来说灵酒比灵丹更难得,但他们之所以未动,是因为山人还未动。 山人从木箧里摸出一尊铜爵,略微凝神,却放了回去,再摸出一个碧玉盏,又放了回去。 后又拿出古藤杯、犀角杯、紫砂杯、竹筒…… 最后,却都放了回去,还是用桌上瓷盅斟了杯酒,“还是这瓷盅平凡无奇,能得真味。” 李长安暗暗称奇,世间竟有如此痴于酒道之人,他会怎么喝这杯酒? 本以为老农会慢慢喝,谁知他却一饮而尽,咂了下舌头,说一句先暖暖身子,那第二杯酒,才细细品味。到那第三杯酒,亦是一饮而尽,与李长安喝的先后快慢竟是一样的。 他闭目不语,良久才长长出了口气,却并未斟第四杯,只叹道:“好酒,这三杯酒让我须臾间历得寒暑之变,再饮一杯就是过犹不及。” 王冲道:“剩下的酒客官可以带回家里慢慢喝。” 山人问:“道友的酒有没有名字?” 王冲张口便准备说“鹿骨白参酒”,一旁李长安却道:“王掌柜酿的酒就叫煮雪吧,方才我喝酒时,仿若见到了洪炉一片雪,雪里一炉红,想来这名字比鹿骨白参酒要更贴合一些。” “洪炉一片雪,雪里一炉红……”王冲怔了怔,道:“有意思,就叫煮雪吧,凭这名字,我也不计较刚才那坛酒了。” “煮雪,这倒是个好名头!”山人眼睛亮了亮,又问:“道友方才是在跟谁说话?” 王冲不知山人看不见李长安,心中暗暗腹诽,这老农说起酒来头头是道,怎么三杯就醉了? 面上,王冲却是笑了笑,摇头不答。 他的反应,更让其余几人云里雾里。 李长安此时索性料理了王冲钓回的那几条鱼,于是他们又看到那几条被稻杆穿鳃而过还活蹦乱跳的鱼自行朝后厨飞去,过了一会,后厨内传出嚓嚓刮鳞的声音,烧柴的噼啪声,油入热锅的滋滋声,水烧开的咕噜声。 山人睁大眼睛看着王冲,心说,驱物之术用得如此圆融自如也就罢了,为何竟看不出此人用了道法? “客人可是有些醉了?”王冲小心问道:“热菜一会便好,只是准备匆忙,只有鲜鱼、野菜和面食……” 山人摇头道:道友修为高深,何必装成这副模样?” 王冲听着就不乐意了,“客官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是这副模样,难道还能给你变出两个嘴巴四只眼吗?” 山人闻言脸色微变,人体天生地成,七窍暗合天数,不可随意变化,除非是道家神通才有可能变出所谓的“两个嘴巴四只眼”,他问道:“道友说的可是‘胎化易形’之术?” 王冲哪里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不耐地摆了摆手,已转身收拾柜台去了,又想到老板的嘱咐,便随意说道:“雕虫小技罢了。” 山人怔好一会,才喃喃自语道:“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也,既然此地有道友压阵,山人又何必多管闲事,还是回山与酒为伴吧……” 叶澜听出他要离开,忙道:“前辈,不可!” 那山人却身形一闪,倏然远去,只留下一句话:“道友若有兴趣与山人品酒,可到东荒句芒山中寻我,告辞——” “好说,好说……”王冲随口附和,直到老农说出“告辞”二字,声音竟倏然远去,一回头,却没见了人影,望向门外,就看到两道青衣身影正向远处追去。 “怎么跑得这么快?怪事。”王冲嘀咕不已,眼睛瞟到桌上放着的几样东西,顿时一个激灵,也没工夫想其他的了。 那山人离开的位置正放着几味药材,一段拇指粗细的雪参、一枚龙眼大小乌黑如石的鹿顶风,半玉瓶的羯布罗香。 王冲瞪圆了眼,心里大喊一声,好宝贝! 四下打量,完全不见了老农的踪迹,恰这时李长安从后厨端着鱼出来,问道:“他们人呢?” “走了。”王冲一边收起药材,一边念叨:“你说来就来嘛,留什么东西呢?” 李长安见王掌柜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根了,不由一阵无言,把鱼往桌上一放,“人走了,菜怎么办?” “回锅蒸着吧,客人说不准还回来呢。”王冲摆了摆手,但五脏庙却发出一阵咕隆声抗议。 李长安暗笑,“王掌柜,如今时近中秋,正是黑背鲈鱼膏最肥,肉最嫩的时候,再过一阵它产了子后鱼膏发苦肉也变老,你就想吃也吃不到了。话说当年在绥京官至四品的张大学士都为它弃了如日中天的仕途致仕回乡,你可要三思。” “猫抓老鼠狗守夜,那什么张大学士做不好官,我得做好我这生意。”王冲哼了一声,走到窗边,望着红叶轻轻落在平镜般的断龙湖面荡出微微涟漪,不再看那盘鱼,正是眼不见为净。 这掌柜的看着三十多岁,却比五六十的老头子还倔,李长安摇头失笑,走到门边,往外看去,只有红叶遍地,并无行人路过。 他喊了一句:“王掌柜,只怕这会儿不太会有客人来了。” 说着,却听到身后传来啪的瓷器碎裂声,回头一看,只见王冲木木地看向窗外,对脚边的酒壶碎片不管不顾。 “王掌柜?”李长安走到他身后,问了一声。 “这……这……”王冲嘴唇哆嗦着,抬手指向窗外,似是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景象。 李长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只见红叶碧水之上,青冥浩荡,有白云朵朵起于远山之际,飘然飞来。 云端数人,三三两两,负手而立。 倏然之间,白云落于断龙湖畔,云中来人顾盼谈笑,绝尘信步。 走向的,正是樊外楼。 “你看……”王冲讷讷道:“客人不是来了么?” 他急冲冲来到门口。 一个鹤氅玉冠、粉雕玉琢的童子已站在门边,徐徐吟诵。 “一程山水一程秋,樊内人寻樊外楼。墙上这诗,倒真是耐人寻味呀。” 他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却仙气飘飘,直把王冲看得一愣一愣的。 童子摇头晃脑之际,身后却走出一个魁梧大汉,一把把他夹在怀里,“又放书屁,耐你娘个灯笼!” 童子挣扎大喊:“司马云!你敢骂我娘!” 大汉的胳膊又勒紧了三分,“兔崽子,你娘还不就是我婆娘!” “司马云!放手!” “有能耐自己出来。” “司马云!你给是脑袋脑袋被门夹了!” 王冲目瞪口呆。 那大汉司马云对他点头招呼了一声“店家”,便用胳膊夹着那挣扎的小童直入楼中,不理那童子气急败坏地呼喊“司马云我要告诉我娘了”“司马云我咬人了”云云。 呆呆地目送父子二人进入店中,王冲这才稍微回过神来,看清了后面还有数人,便出言相邀:“诸位请进。” 那几人皆鱼贯而入。 门边,李长安见这群乘云而来的修行人仍然对他视而不见,于是,看向王冲的眼神又更疑惑了三分。 楼内,一位身穿羽衣,背后挂着柄乌木银丝拂尘的银发老者走到那司马云身边,干咳一声。 “云贤侄,承舟儿不懂事,还是先把他放下来吧。” “呸,谁不懂事!”司马承舟仰起头等司马云,“司马云!我又不是你横山宗之人,你凭什么动我!” 司马云冷哼一声,自顾自在柜台边打量着一个个酒坛,手却夹得更紧了。 那老道见司马承舟说得有些过分,板着脸对司马承舟喝道:“不得无礼!” 司马承舟满脸委屈,仰头看着老道,“师祖!您怎么也不讲理!” 李长安在不远处看着,才知道原来这老道竟是他师祖,难怪二人的都是玉冠鹤氅,打扮相似。而其他人着装又风格不同,看起来这伙人应该不全是一个宗门的。 那老道还没开口,那大汉司马云便粗声道:“炼心宗不愧大派,教导弟子倒真有一套,不过,呼延前辈,难道真像这小子所说我做爹的也不能管他了?” 老道面色一僵,心头大骂不已。 作为东荒盧州第一大派炼心宗中长老,呼延博几时遇着过什么遭心事,虽然闭关不常出洞府,但下面弟子哪个不把他当太上爷供着。眼下,却是被这横山宗的司马云堵得说不出话来。 毕竟他年岁虽长于司马云,但闻道无先后,司马云却也是横山宗长老级人物,修为高深不说,还擅长争杀之道,论手底下功夫,呼延博真没底气胜过他。 况且,司马云还是呼延老道的爱徒孙,司马承舟的生父。 司马云虽是横山宗之人,他的道侣慕冰兰却是炼心宗的,但在司马承舟两岁时,这对道侣不知闹了什么别扭,慕冰兰闭门十年都没见司马云一面,这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呼延博心中大骂你们两口子吵架关老道我屁事,吹了吹胡子,暗念了一道清心神咒,才说:“一向都是由冰兰管教承舟儿的。” 司马云道:“那要多谢呼延前辈教导出冰兰这么一个好弟子了。” 这下可好,这下清心神咒也没能救得了呼延博,让他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司马承舟又添一把火,“司马云!我炼心宗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 呼延老道吹胡子瞪眼,把右手负到身后偷偷摸摸掐了个心莲印,使出一招“束音成线”,对司马承舟痛骂道:“臭小子!再多嘴师祖可救不了你!” 司马承舟一愣,安静下来,司马云却一笑,“呼延前辈,我对这小子也没喊打喊杀的,谈什么救字?” 呼延博脸色一僵,原来束音成线竟被司马云偷听到了,连忙干咳几声,“云贤侄修为真是日渐精深呐。” 司马云道:“不过是因为此地龙气压制之下,呼延前辈未用全功罢了。” 另外几个修行人人大多偷笑,有人欲上前劝和,却被旁人按了回去,说道:“家事莫管。” 李长安看得有趣,若非之前亲眼见证了他们腾云驾雾,这些修行人看起来倒像凡人。 “诸位打住,打住。”王冲终于回过神来,伸手去抱司马云怀里的司马承舟,“给店家我一个面子,诸位快快活活喝酒便是,那谁,快给客人们倒酒!” 李长安心知他性子单纯,非颐指气使之人,也不计较他态度,便到柜台下随意捧出一个酒坛,拍开红布包裹的泥封,让一股烈气十足的酒香飘了出来。 楼内,众修行人便再见了一次“驱物”之术。 只见那酒坛自行飘起,又自己开了封,斜斜倾倒。同时那碗碟又动了起来,不一会,就盛满了三大碗烈酒。 “大承国界之内,道法受龙气压制,但他驱物之时,竟谈笑自若……” “碗与酒坛各行其是,却浑然一体,分明是一心二用又达自然化境。” 连司马云也怔住了,万万没想到这笑呵呵的店家竟是个高人,于是王冲伸手去抱司马承舟便没受到丝毫阻拦,顺顺利利便让玉冠鹤氅的小童重新回归大地。 司马承舟挺身抱拳,对王冲道:“在下司马承舟恩怨分明,日后道友若有难处,可来炼心宗报我名号!” 楼中诸人脸色怪异,唯李长安轻声笑了出来,无人听见。 “这酒味好杀人!” 司马云忽而一声大喝,王冲措不及防之下被惊了一颤,又听到“杀人”二字,只道这大汉要暴起行凶,顿时脸色一白,转身欲逃。 司马云却端起酒碗大灌一口,王冲方知他是形容酒烈。 司马承舟紧紧盯着他爹连灌三大碗酒,看他喝得爽快无比,虽不知是什么味道,也偷偷咽了口口水,却被呼延博眼尖瞧见,一把把他拉到身边,“你要敢学喝酒老道不把你屁股打成两瓣!难道还没记住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么!” “可本来就是两瓣。”司马承舟偷偷嘀咕。 “还敢顶嘴!”呼延博一瞪眼,又偷偷使了招束音成线,低低道:“酒之一物最能乱心,他们横山宗可不管这些。” “好酒!”司马云放下酒碗,“以前听人说饮酒乱心,不过区区几碗酒就能动摇道心,还修个劳什子道,不如回家种田罢!” 呼延老道在同一处跌倒两次不由老羞成怒,“你懂个屁!三分哄七分骗,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呼延博话一出口,顿觉悔之不及,低头看去,只见司马承舟双眼一亮,恍然大悟般,眼珠骨碌转着,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我都没听到,师祖。”见呼延博看来,司马承舟面容一肃,镇定道。 “真的?”呼延老道狐疑不止。 司马云粗声粗气地大笑,“像老子小时候!” 李长安算了算,这群修行人共六个,三两成团,那横山宗司马云是独占一桌,炼心宗司马承舟和呼延老道坐到了一桌,余下三人没像司马父子那么闹腾。 按他之前在淮安城里偶然间听见青玄门的顾风叶澜所说,来断龙湖边的除去青玄门外,便还剩炼心宗、横山宗、鸦云观,那么剩下这三人,便该是鸦云观的了。 王冲一一问候,却除了司马云外,这些人都不喝酒,还说不用上菜,只要清静便好。 恰有闲暇,李长安耳中听到鸦云观三人交谈中隐约提到了“争龙”二字,便走了过去,想听听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第二十五章、玉露琼浆 鸦云观的三人穿着赭石色长袍,一人腰间挂着青钵、一人腰间挂着黑瓶、一人则是挂了个红葫芦。 这应该就是此宗门修行人所用的法器,这些法器皆为容器的形状,大概与他们所用的道法相关。 李长安正端详那青钵上的赤色纹路时,那人皱眉看了看四周,“青玄门怎么还没到?据说压阵的是山人前辈,为何也不见踪影……” 那挂黑瓶的说:“时候尚早,大概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罢?方才咱们过来,也见到有朝廷鹰犬巡视。” 那挂红葫芦的笑道:“那些庸手只不过是朝廷派出来掩人耳目的罢了,怎么拦得住咱们。” 赤纹青钵叹了口气,“希望不要耽搁大事才好。” 红葫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司马承舟,问他道:“融师兄,说起来……争龙如此大事,为何呼延前辈竟会带一小辈前来?” 黑瓶附和了一句:“听说司马承舟生而得本命,八岁辟海,九岁叠浪,如今十二岁已近乎蕴灵巅峰即将种道,他这年纪我还在鸦云观后山挑水呢。这回与朝廷交手危险难料,炼心宗就不怕如此天才夭折了?” 红葫芦也淡淡一笑,“咱们修行多年,已精进无望,鸦云观就算没了咱几个也不痛不痒,但炼心宗又不同,那小子要交代在这,炼心宗这一代弟子就没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货色了。” 他说得淡然洒脱,在李长安听来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况味。 那挂赤纹青钵默然不语,用手指摩挲着法器表面,他是鸦云观这三人中的大师兄融明杰,于是其余两人都在等他说话。 良久,融明杰才说了一句:“炼心宗心法讲究清净平和,但顺则凡逆则仙,要修行,终需见血。” 那红葫芦怔了一会,喃喃道:“原来如此,如今天下风云激荡在即,正是龙蛇并起之时……” 这几人寥寥几语,却让李长安有所触动,又想起了那雨夜白忘机说的话,杀十人可出草莽,杀万万人就是举世无双唯我独尊,若当真乱世在即,便要用手中刀杀出一条道来! 转头去看司马承舟,这小子却浑没个紧张的样子,负着手在楼里晃悠了一圈,又煞有介事地停在窗前望着断龙湖,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但虽是面向窗外,却不时朝师祖偷偷瞟去,见呼延老道没注意他,才来到王冲身边,悄悄摸摸,却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店家,烦请给在下一杯酒。”说完顿了顿,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账先赊着。” 王冲一愣,呼延博已经扔过来一记束音成线:“劳烦道友给他倒杯糖水。” 王冲转头一看,只见那老道还背对这边坐着,并未回头。而司马承舟面不改色,压根没听到这声音。 “好说,客人稍等。” 王冲对他呵呵一笑,走到后厨,挖出一勺蜂王浆,又心想司马承舟衣着华丽,便拿出一个冰裂纹青瓷碗,盛了半碗浓稠的琥珀色蜜浆用泉水化开,洒了些黄芪粉,端了出去。 “客人请这边来。”王冲把瓷碗搁上木桌招呼了一声。 司马承舟心虚地瞥了眼呼延老道,见无被发现之虞,便过来耸了耸鼻子,面色狐疑,“这就是酒?与方才那味道太不像。” “啊,这个……”王冲没想这家伙却是不好骗。 李长安笑了笑,悄声道:“掌柜的,岂不闻琼浆玉露?” 王冲闻言开了窍,“对,这是蜜酒,琼浆玉露。方才那是烈酒,这……这才是上品。” 司马承舟眼睛一亮,道了声“多谢”,不等王冲有什么反应,便学司马云那姿势仰头就灌。 蜂王浆甜而不腻,药味清香,司马承舟未出过山门,自然没尝过酒,顿时恍然,心道难怪司马云喜欢喝酒,原来就跟蜜水一样。 不由摇头晃脑,“好酒,好酒,此时此景,正是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呀。” 门外传来一清朗之声,“诗虽好,但时候可不对。现在连黄昏都没到,怎能用晚?” 一个身材修长,面白长须,腰悬长剑的青衣人已走入楼中,微笑道:“我没来迟吧?” 此人方一进门,鸦云观三人便起身抱拳:“聂前辈。” 司马云喝着酒,大笑一声,“聂远!没想青玄门来的是你!” 呼延博道:“聂道友,青玄门就来了你一个么?” 聂远微微一笑,回头对门外道:“还不进来?” “炼心宗也在么?”门外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原来竟还有一人。 司马承舟听到这声音,一个激灵,像兔子一样弹起来定定看向门外。 “你不进来,我可走了。”聂远摇头失笑,径直找了张桌子坐下。 过了一会,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才不情不愿走进来。女孩虽也穿青衣,却非长袖,罩在一身利落的牙白色短打上。头发挽个冲云髻,斜插木簪,活脱脱一副小道姑模样。 “双烟道友旅途乏累,想必是渴了,在下有一碗美酒若不嫌弃……”居双烟方进门,司马承舟已端着一青瓷碗,作翩翩公子状。 居双烟不耐地斜了他一眼,撇头就走。 “哎,双烟道友!”司马承舟赶上一步。 居双烟头也不回,左手按住腰间银鞘短剑,右手紧握剑柄,锵一下拔出半截雪亮的剑身,又唰一下插回去,只差没说出一个“滚”字。 司马承舟当即面若死灰,将碗中蜜水一饮而尽,喃喃自语:“举杯消愁愁更愁啊。” 所谓一物降一物,见司马承舟吃了瘪,呼延老道此时竟一脸解气的模样。 至于司马承舟为什么喜欢这小道姑,要说到三年前东荒盧州五年一度举办的玄微道会,那时炼心宗与青玄门都去了人,司马承舟于是对居双烟惊鸿一瞥,顿时惊为天人。 这懵懂年纪,对女人的唯一感官就是好看,好看就要追,这也是司马承舟从他爹那里传承的优良品质。 不过青玄门心法寄心于剑,在剑道突破剑与身合之境前,门人必须清心寡欲,保持剑心通明,不然就容易剑走偏锋,于是乎,居双烟便对司马承舟的纠缠便厌烦之至。 眼下,司马承舟便大受打击,垂头丧气地安静了下来。 聂远坐定后,看了看四周,皱起眉头:“来之前师兄飞剑传讯说青玄门还有两位弟子,诸位可知道他们人在何处?” 融明杰摇头道:“未曾看见,就连山人前辈也不在。” 王冲接茬道:“你们说那两个人,是不是也穿着青衣,还有一个山人是背个藤箧的?” 聂远问道:“他们来过?” 王冲点了点头,“来过,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呼延博惊愕道:“走了?怎会如此,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聂远眉头一皱,手掐剑诀,打出一道青光,化成一轮若隐若现的琉璃镜,里面显示着一男一女两个青衣身影,正是顾风叶澜无疑。 王冲看得瞠目结舌,不过有了之前呼延博一众腾云驾雾的心理铺垫,他倒是很快接受了眼前状况,指着那青光琉璃镜,喊道:“对对,就这两人,那老头倒是不见了。” 聂远手诀一收,青光琉璃镜也随之消失,他皱眉道:“镜中所示他们已快回来了,要尽快问清山人去向。” 第二十六章、交战(上) “聂师叔。” 顾风走在叶澜身边,一进门见到聂远便施礼,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未能留下本要压阵的山人,本来心中忧虑,但见到聂远修长英挺的身姿,倒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这位师叔向来闲云野鹤,也只收了居双烟一个徒儿,但剑道造诣却已入剑与心合之境,五年前东荒之中楚越二地王族交战,有楚地项族旗将抢掠青玄山下村庄,次日,聂远便孤身一剑,取该旗将首级于千军之中,飘然而去。 顾风心说:“还好,有聂师叔的青茗剑压阵,比之山人亦不逞多让。” 但被顾风叶澜二人视作定心丸的聂远却脸色凝重,“山人为何而去?” 叶澜看向王冲,面色古怪道:“此地有这位前辈在,山人说淮安城形势更为险峻,便去淮安城了。” 聂远眼神微动,对王冲抱拳,“进来时候以为道友是凡人,没想却看走眼了,抱歉。” 王冲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心说这人好端端抱歉个什么?看得聂远眉头一皱。 叶澜又道:“我们回来之时,也见到其他道友都就位了。” 此言一出,楼内气氛顿时凝重下来,就连司马云都放下了酒坛子。 呼延博走到门边,拢起袍袖,看日薄西山沉沉欲坠,喃喃自语道:“快了,快了……” 李长安顺着他目光望去,东方的天际已隐隐露出一线妖异的红光。 忽然,呼延博眼神一凝,取下背后拂尘,沉声道:“来了。” 众人齐齐北望,远眺淮安城。 在李长安眼中,那苍茫厚重的龙气绵延在城池上方,连横着不远处壁立千仞的青牢山脉。 这玄黄龙气仿佛天地之间横亘着的一条庞然巨龙,淮安城,就是巨龙探出的只鳞片爪。 随着呼延博的话语,淮安城上的龙气竟轰然而动,如移山般缓缓而来。 淮安城上顿时清明一片,只剩些许龙气残留。 此时西边落日将落未落,赤霞漫天,北方龙气滔滔滚滚,玄黄遍野。 在这天地大势间,断龙湖畔的樊外楼仿若野渡间渺小无力的一泊孤舟。 “来了!”众人各自取下法器。 ………… 在天际那一线妖异的红光初现之时,严烜之知道,时候到了。 他在三百鬼面黑甲的破玄兵护卫下出了城。 虽然事态不许他从容,但他仍然走得极慢,没骑马亦未乘车,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间距都是一尺,每一步所用时间都相同,所以看起来,他的步伐比身边的鬼面黑甲卫士还要更加沉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手中托着一枚城印,城印每前进一分,整个淮安城的龙气也随之移动一分。 忽然,那断龙湖的方向有一道黄影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出一朵黄烟,洪玄蒙见状目光一冷,这是埋伏在断龙湖南面的东临府兵发出的信号。 他头也不回,三指并拢对身后比了个手势,随后,有属下掏出铁筒,像天空射出一朵赤烟,示以回应。 “道门余孽好大狗胆,竟真敢在大承国境内聚集,既如此,本官便率三百破玄兵与南方埋伏的东临府兵汇合,将他们尽数斩杀!诸军何在!” 洪玄蒙一声令下,那三百破玄兵便齐齐停下,齐声大喝:“煌煌天威,荡尽群邪!” 他们身体纹丝不动,臂上暗红色布带被声浪一震,骤然扬起。 冷硬的铁甲,狰狞的鬼面黑铁胄,手握冷锻乌钢厚背长刀,背挂劲弩,这一切让他们看起来煞气十足!若是一般的人见到这样的阵仗,只消瞄上一眼就会手足发软。 淮安城中并没有这样的尖端力量,这三百破玄兵是东临府中紧急调来,为了不耽误大事,路上甚至已累死数十匹良驹,这三百破玄兵此刻并非听令于严烜之,而是由洪玄蒙指挥。 严烜之的十八个亲信才是他能调派的力量,另外淮安城中原有的八百余城卫并未出城,而是驻扎城内以防万一。 此刻,洪玄蒙一挥手,便带领两百八十名破玄兵先行,只留二十余人护卫严烜之身周。 虽然严烜之已祭出城印可以镇压道法,洪玄蒙却没有随着严烜之缓步前行。 若在严烜之到达之前便将道门余孽剿灭,此等大功,便尽归他洪玄蒙一人所有!事后甚至官升三级都不为过。 严烜之对此心知肚明,也只是暗叹一口气,并未阻止。 没有严烜之缓慢的步伐拖累,以一众破玄兵的速度,顷刻间便已赶到枫林边。 一众鬼面黑甲士齐齐涌入红叶似火的枫林。 但当先那一个破玄兵踏入枫林之时,突然动作一僵,随即,他的四肢与头颅便与身体分离,噗噗噗噗落到地上。 鲜血猩红,映衬着炽烈的红叶,如九幽业火。 其余甲士反应十分迅捷,并未惊慌,霎那便停顿下来,端的是训练有素。 死去的甲士鲜血喷涌,勾勒出了枫林中纵横交错的无数道透明细线,像纺车中的蚕丝。 一个女子悄然立在不远处的枫树树梢上,一身红衣比如火的枫叶更加鲜艳。 洪玄蒙眼神一冷,“妖人!” 他一步踏入枫林,无数道锋利无比的细丝切割在他身体上却连他的鱼龙服都未切破,反而被他身上涌动的龙气烧熔。 破玄兵纷纷出刀,斩断细线。 但下一刻,又有十个红衣女子出现在枫林中,玉指如葱,如穿花蝴蝶般灵动翻飞,那一道道细线便如有生命般重续,向着入林的甲士切割而去。 数名甲士饮恨,被瞬间肢解,鲜血飞溅。 谁能想到,造成这修罗场般景象的竟会是那些温婉女子如织衣般牵引细线的玉指。 这第一阵,道门便占了上风,但那树梢的红衣女子却未有丝毫放松。 作为东荒幽州万花谷花神宗的大绣女,她当然知道花神宗织血界是遇弱则强,遇强则弱,能挡住破玄兵,却挡不住那龙骧卫。 “放弩!”洪玄蒙一声令下。 随即,他铁履一踏,烟尘骤起,竟凌空跨越数十步,朝红衣女子跃去! 二百余名甲士齐齐取下劲弩,随着密集的机括声,前排甲士半蹲,后排甲士站立,一齐发射,尖啸的铁矢如蝗虫般射向林中的另外十余位红衣女子。 在甲士取下劲弩时,花神宗大绣女已喊了一声“退”,但这一波弩箭却已来不及避过。 那十余位红衣女子齐齐一挥袖,红绫飞舞,化为罗帐,将大部分弩矢都拦了下来,而有两根弩矢却刺啦穿破红绫,射入两位红衣女子喉间。 两位红衣女子脸色发蓝,哼都没哼一声便立毙当场,这弩矢不光命中了要害,上面还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已让她们死得不能再死。 其余八位女子退到树后,眼神悲哀,却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此刻,树梢上那位花神宗大绣女已面临绝大危机。 她的长裙纹丝不动,身周红叶却被洪玄蒙跃起带出的狂风吹得狂飙不止。 好一个龙骧卫,身形凌空,一拳下击,如大鹏击翼,势惊鬼神! 嗵的一声! 这一拳锤在花神宗大绣女胸口,穿胸而过,她高耸的胸脯消失不见,只余下铜盆大小的血淋淋的空洞! 第二十七章、交战(下) 一拳打穿红衣女子,洪玄蒙却面色一寒。 霎时,那红衣女子的脸一片雪白,那红唇与眼眉都变得诡异万分,不似生人,倒像是墨笔与朱砂点画而成。 这竟是一个纸人替身! 洪玄蒙想都不想便举臂护住脸庞,一瞬间,那纸人表面绽出血光,轰然爆裂! 轰的一声,仿佛平地惊雷,震得方圆数十丈内红叶簌簌脱落! 众破玄兵耳朵嗡鸣,就在此时那些细线又趁势而动,再度收割了数位甲士的性命。 同时,又有八道身影出现,将那纸人爆炸处的烟尘包围,有黄衣、赤衣、白衣、黑衣等等,衣着各不相同,各执不同法器,按八卦方位站好。 当烟尘散去,洪玄蒙竟毫发无伤,甚至连一头乌青的黑发都仍一丝不苟! 看着那红衣女子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围困他的八人中,洪玄蒙冷冷道:“好个阴险狡诈之辈!” 他隔空一拳打出,空气发出一声爆响,拳锋所向,那红衣女子如风中不着力的落叶般翩翩避开,身后的枫树应声而倒。 洪玄蒙一出手,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引动了其余修行人也齐齐施法,霎那间,彩光大作,金银玄青赤紫,各种道术威能尽显。 然而,这些道术虽声势夺目,却都不是杀招,八人互相配合,只为围困洪玄蒙。 此时,林中便再度涌出三十多个修行人,与二百多破玄兵交上了手。 洪玄蒙脸色冰冷,围困他的这八个修行人并非是他敌手,若单对单,他三招之内就可杀一人,但八人结阵只为围困,却让他一时奈何不得。 若不求伤敌一心脱困,倒也不难,但那二百多破玄兵却是要被纠缠在原地。 此时破玄兵中已有人放出红烟,在半空炸成井字图案,表示此处受到修行人拦截,而南面远处的天空亦炸出青烟,那埋伏的东临府兵竟也被阻拦。 洪玄蒙冷哼一声,不再犹豫,任由一根雀首铜鞭抽打在他身上,悍然握住一抽,那使鞭的道人一时不查,被扯得身形一顿。 洪玄蒙便瞬间闪至他身旁,屈爪如鹰,向他天灵盖抠去! 其余修行人连忙援救,七种法器各显威能,金轮、红绫、玉锏、紫剑…… “喝!” 洪玄蒙大喝一声,仿佛化身人形兵器,拳、爪、肘、肩、头、腿、膝、足,无一不能伤敌,悍然将其余法器尽数击落,那一爪便抠到了铜鞭道人头顶。 他出招时,血液流动如大江滔滔,旁边的人都能听到轰隆声,这是练血臻至巅峰的表现,不光如此,他以肉身与法器对抗时,皮肤泛起玉色,尽显练髓巅峰之威势。 肉身四境,他已尽数圆满! 但他的实力还不只如此,以他此刻展现出来以一敌八的凶威,分明是已破出肉身四境,达到能与破了气海四境的修行人匹敌的——万象境! 他这一爪,直接将铜鞭道人的天灵盖掀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那铜鞭道人纵使修为精深,也痛得涕泪齐流,心中大骇,狠狠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手诀步法齐出,身体滴溜一下钻入土地中。 土遁之法! “五行大遁”是道门上古神通,失传已久,铜鞭道人使的只是残缺的土遁之术,这残缺的神通也是一宗镇派秘法,此时,便救了他一条性命。 不过,纵使逃脱,他也脑中昏聩不已,天灵受伤,他日后修为已几乎无可进境。 铜鞭道人身负重伤,也不敢休息,当下便远远逃开。 剩下七个修行人团团包围洪玄蒙,有了铜鞭道人的前车之鉴,这七人又更加小心了许多。 洪玄蒙所向披靡,不过这七人只躲不打,虽连有几人受伤,却没被杀死一个。 眼见天色渐渐黯淡,东方天际红光愈胜,洪玄蒙心中一沉。 要杀了这几个修行人并非难事,但却是耽搁不起时间了。 他终于取下腰间挎的一把黑尺,沉喝一声。 “劓!” “劓”乃五刑之一,是将犯人鼻子割下的一种酷刑,这一个字从洪玄蒙口中吐出,斩钉截铁,犹如监斩官扔下的令箭,掷地有声! 一尺挥出,蕴涵着无上威严,竟让众修行人生出想要将鼻子送上去让那黑尺切下的念头,不由心中大怖,齐齐后退。 “挡者死!” 洪玄蒙并未趁势追击,脚一顿地,身形如电,瞬间便摆脱了七位修行人的包围,向南掠去! 他身周龙气翻滚,隐约凝成一具玄黄宝甲,所过之处,枫树如朽木般被撞开,这枫林中还隐藏着不少修行人,皆被其威势所骇,不敢阻拦。 “贼子受死!” 此时竟有一个少年跃到洪玄蒙的必经之路上,衣衫有些凌乱,目光一片通红。 这少年与花神宗中一位女弟子从小青梅竹马,而那女弟子就在刚才死在了毒矢之下。 情之一字,最能壮人胆魄,也能叫人疯狂。 不远处少年的师兄没能拉住他,一脸焦急,但洪玄蒙却脚步不停,直接无视了少年的存在,如战车般直接冲过,砰的一声,那少年身体跟血豆腐似的直接被撞没了一半,剩下那半边身子破布袋似的飞出数十丈远! 管你什么青梅竹马,在这世道若拳头不够大,就算是写在三生石上的天大姻缘,也要被人碾压! 洪玄蒙那悍然的身影所过之处,枫林被划开一条线,红浪翻滚,烟尘弥漫! 顷刻,樊外楼中众修行人便看到一道烟尘如离弦利箭,呼啸而来。 透过呼延博的圆光术,司马承舟已见到洪玄蒙掀下铜鞭道人的天灵盖,又生生撞掉那少年半边身子的景象,他脸色苍白,咬了咬牙,不动声色挡在居双烟侧前方。 炼心宗、青玄门、鸦云观、横山宗共计十人结成阵势,如临大敌。 轰! 一道人影毫无惯性地停在楼前几丈处,十分突兀。空气发出洪钟大吕般的轰鸣声,爆发出强大的风压,将众人震得心头一颤。 烟尘消散,狂风也顿时停歇,一片片红叶缓缓落地。 他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五官英武非凡,唇边与下颔一片铁青色,胡须被刮得十分利索,显得极为悍勇的同时又毫不粗鲁。衣着似甲非甲,滚金边的黑底锦缎上银线绣成数十条鱼龙,华贵而不失庄严。金环腰扣的左边系着银龙挂袋,右侧挂着一把黑沉沉的铁尺。 在大承朝,这银龙挂袋非大功不可赏,便是身无官衔之人,凭此物也能与朝中高官平起平坐。 独自面对众多修行人,他却以万夫莫当之势,大喝一声: “龙骧卫总旗,洪玄蒙在此!” 第二十八章、众星归位 洪玄蒙的声音如刀戟相击,呼延博用乌木银丝拂尘一拨,一道银光化为屏障,挡在司马承舟与居双烟前面,却应声而碎。 司马承舟闷哼一声,伸手掐诀,被司马云按了回去,沉声道:“不可。” “怎么就这几人?”洪玄蒙声音冰冷,目光犹如实质,在人群中扫过。 忽而,洪玄蒙目光一凝,落在了李长安身上,目中先是闪过忌惮之色,又一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才开辟了气海,竟能元神出体?” 他的目光仿佛苍鹰猛虎打量猎物,残忍、漠然,极度危险! 此人不可力敌! 李长安感到一股冰冷蚀骨的寒意从尾椎爬上脊背,钻过脖子,直入脑髓。此心底只剩下一个字。 跑! 而众修行人听闻洪玄蒙的话语,皆大诧失声。 “元神!” “是哪位前辈!” “住手!” 此时李长安已转身跑出几步,洪玄蒙冷笑一声:“想走?” 他屈指一弹,空气中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啸,李长安若回头,便能见到一道玄黄龙气尖锥般破空射来! 这一出手,仿佛滴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打破僵持的气氛。 呼延博的轻叱一声,拂尘银丝迎风便长,截断龙气去路,但银丝触及龙气时却嘣嘣嘣嘣嘣断裂,呼延博大惊之下连忙收手,拂尘倏然变回原来的模样,一缕银丝飘然落地。 那龙气破了呼延博的道法后,去势丝毫不减,只是偏离了几分,一瞬间就打在了李长安左肩上! 李长安左肩传来一股沛然莫能扛的巨力,将身体推飞出几丈远,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狠狠吸了口凉气又撑起身子,只是左臂却一软,顿时一个趔趄,身形不稳。但顾不得查看左臂的伤势,他一咬牙又向前跑去。 此时,青玄门四人,包括被众人护在后方的居双烟,都齐齐拔出长剑。 鸦云观三人将青钵、黑瓶、红葫芦往上一抛,悬浮在头顶,散发出燎人的炽意。 呼延老道拂尘幻化出一片银光,护在众人身前,司马承舟从怀中掏出一面八卦镜,那青光又浑厚了几分。 司马云肌肉坟起,体表泛起石青色光泽,倒像一个武者。 王冲从一开始就愣在了原地,嘴唇哆哆嗦嗦的,显然被吓得不轻,只是此刻事态紧急,旁人却也没注意他。 呼延博低声道:“他竟能看到元神之体,莫非……” 司马云看向洪玄蒙,只见洪玄蒙左瞳为琥珀色,另一目,却是漆黑之中带着一抹暗红,沉声道:“此人天生异瞳。” 洪玄蒙目光扫过众人,在这其中看到了至少三个破了气海境的修行人,并未托大,取下了腰间黑尺。 但他的气势仍然是一往无前,一步不退! 聂远扬剑指天,清喝一声。 “鸾起!” 顾风叶澜踏步环绕在他身旁,如羽翼般环卫着他,势成剑阵。 洪玄蒙冷哼一声,执尺向下一挥:“剕!” 呼延博暗道不好,剕是大承五刑之一,断人双脚。此人威势非凡,而在大承国境内修行人又被龙气压制,这一尺,凭青玄门人,难挡。 呼延博当机立断,打出一道白气凝为一盘玉轮,挡向尺锋。 横山宗的司马云与鸦云观中三人也看出了这点,纷纷出手。 鸦云观三人同时结印,头顶的黑瓶、青钵、红葫芦中流出三条火线,汇成一缕,向洪玄蒙射去。 司马云则向前踏出几步,一拳打出一座山影。 洪玄蒙冷笑一声,不闪不避,用尺锋将那白玉轮,火线,尽皆一击而碎。又伸出一掌,与司马云的拳头拳掌相对。 二人拳掌未接,那边聂远剑势一转,向前疾刺,身边两位青玄门弟子手中青光舞动,一只青光幻化的青鸾振翼飞出! 洪玄蒙黑尺在外还未回势,冷哼一声,左掌收了几分力,与司马云重重对了一掌后,借力弹开,又瞬间变掌为爪,向那青鸟的双目抠去! 司马云倒飞出一丈,回到阵中。 那青鸟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崩散为一片清风。 “司马云!”司马承舟从呼延博身后跑出,上前接住他,急道:“司马云你技不如人,上去充什么大头菜!” “充你娘的狗怂蛋!”司马云一瞪眼,闷哼一声,强忍喉头涌上的鲜血,“若是大承国境内无龙气镇压,老子不把他脑浆子给打出来!” 大承国界内龙气无处不存,道法会被压制,洪玄蒙以一打多还占尽上风,司马云自然是心中十分不忿。 司马承舟气道:“你!这时候了你还骂我娘!” “小心!”聂远轻呼一声。 洪玄蒙哪会等他们说话,挥尺横劈,“大辟!” 呼延博情急之下扔出一面五角彩幡,在空中滴溜溜转一圈,笼罩住几丈方圆。 但尺锋所向,如摧枯拉朽般将五角彩幡刺啦撕开,樊外楼的门窗轰然爆碎,众修行人口吐鲜血委顿在地。 “请……请前辈出手……”融明杰声音嘶哑地回头,但楼内的王冲却只脸色苍白,硬撑着靠在柜台上才没瘫坐下去。 好在洪玄蒙并未趁胜追击,玄铁重靴在地面一踏,砰的一声在地上踏出一个径长逾尺的大坑,冲入楼内。 李长安已从樊外楼窗户跳了出去,十几丈外就是平静无风的断龙湖。才跑出几丈远,身后就传来沉重至极的压迫感,他不知自己该往何处跑,也来不及想自己是否能逃脱,只是咬紧牙关向前奔去。 楼边,司马云撑起身子,倚在楼壁上,粗声喘息着。 “不能留手了。” “不可……”呼延博看向北方,那龙气缓缓移动,此时已快要接近枫林,但还未到。 “山人前辈不在,我们连此人都无法抵挡。”聂远瞥了一眼王冲,看他战战兢兢的反应,虽然不知出了什么误会,但他断定王冲绝非什么“前辈”。 聂远将剑拄在地上,断然道:“纵此时五星不全,也只能列阵了。” “也罢。”呼延博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李长安刚跑到断龙湖边,身后便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近在咫尺。 “还要跑?” 李长安瞳孔一缩回头望去,一双铁钳般的手蓦地箍住他的脖子,将他提在半空。 李长安心头大诧,这龙骧卫竟可以碰到他,难道是因为龙气? 只见洪玄蒙面色冷峻,整条手臂上玄黄龙气流转。 “你连气海四境都未破!”洪玄蒙语气斩钉截铁,一皱眉,“但你竟可元神出体,这是为何?” 说着,他的手微微一松,似是为了让李长安缓过气来回答。 李长安心中顿感无比屈辱。 人如刀俎我为鱼肉,同样生而为人,为何他人却能掌控压制我,想让我如何便如何? 李长安冷冷一笑,“你猜?” “嗯?”洪玄蒙眉头一皱,“你倒是硬气。” 这时,呼延博众人已来到窗边,虽看不见李长安,却见了洪玄蒙的动作,大喝道:“住手!” 洪玄蒙却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既然不说,就死吧。” 他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握紧! 李长安登时感到身体就要炸开,目眦欲裂地看着洪玄蒙,脑中一片空白地想着:“在他眼中我只是蝼蚁,随手便可捏死……” 他从未有现在这般强烈的欲望想要活下来。 他想大声质问此人为何要灭杀自己,就像当初李传垠被青虎帮众杀死之时,李长安也想这么问。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他们根本就不会讲道理,青虎帮也好,眼前这人也好,在他们眼中,大概他们自己本身就是道理。 他们只是自以为比别人凶悍强大高人一等,便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左右他人的意志。 李长安想,青虎帮众不讲道理,那我便用刀讲道理,我的刀…… 我还有一刀! “斩!” 洪玄蒙忽然寒毛炸起! 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机,要将他的身体连带着意识在这个世间完全抹灭! 从一开始,从来未曾退一步的洪玄蒙,终于连退七步! 刹那间,他右瞳之中,那抹血色骤然填充满整个眼眶,狰狞地狂吼一声:“舍身!” 轰! 熊熊血焰在他身体上燃起,但那股冰冷的杀机竟瞬间将火焰浇灭一半,眼见即将熄灭。 只不过,下一刻这杀机却仿佛后力不济,消弭无踪。 洪玄蒙面目狰狞恐怖地后退了一步,一线鲜血从他紧闭的右目中飙出、流下,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滴落在地。 他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杀气,看向前方,而李长安却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 “是前辈出手了?”融明杰一怔。 聂远面色一凝,“机不可失!” “列天门阵!” “天同。”聂远执剑踏步,身形灵动。 “七杀!”融明杰怀抱赤纹青钵,闭目凝神。 “巨门!”司马云沉喝一声,护在融明杰前方,皮肤泛出金铁之色。 融明杰与司马云站成一点,与聂远连成一线,呼延博跃至线中偏后的位置,轻抚拂尘,轻喝:“天机!” 四人齐声吟道:“众星归位!” 第二十九章、天门阵 洪玄蒙乃天生异瞳,血魄金睛。 此异瞳可以见常人之所不能见,他更是在龙骧卫密库中集百家武学之长,根据此异瞳自创秘术“舍身诀”,可在危急关头燃烧精血,实力倍增。 万象境的他赖以依仗的血魄金睛,却被一个气海第一境的修行人一刀斩灭! 洪玄蒙心中冰冷,作为龙骧卫总旗,遍览天下武学道法的他从未听闻过世间有如此可怕的刀,若斩出那一刀的人修为再高一两个小境界,他此刻必然性命不存! 呼延博、聂远、司马云、融明杰四人已将洪玄蒙包围,站成天门阵。 天门阵,是道门数百年前与大承朝廷争斗开始便研究出的合击阵法,需要五人站阵配合,此时本该充当阵眼的山人已去,五星不全,让阵法威力削减了大半。 其余修行人也知道这点,居双烟剑锋一抖,脆声喝道:“我去帮忙!”,却被叶澜按住,对她摇头。 “双烟道友,不可莽撞呀!”司马承舟连忙上前拉住她手臂,“咱们上去也只是徒增破绽而已!” 居双烟哼了一句“胆小鬼”,甩开司马承舟,也没再执着。 洪玄蒙虽受重伤,却是第一时间就主动出击。 他左右前后走了几步,但每次动作,都会引动阵势变换,四人交替自如,丝毫没露出破绽。 “宫!”洪玄蒙悍然挥出一片尺芒,气势刚猛至极,而招式却狠辣刁钻,直攻司马云下体! 这一出招,牵一发而动全身。 呼延博打出银光拦向尺芒。 聂远清叱一声,手中长剑殷的一声长吟,脱手飞出,斩向洪玄蒙。 司马云巍然不动,体表隐现一尊山岳虚影。 被司马云护住的融明杰念念有词,闭目凝神,赤纹青钵中积蓄赤炎。 “聂师叔当真风姿绝世啊。”顾风看青茗剑如流光飞射,感叹不已。 就算是练剑的修行人,也并非人人都能驭使飞剑的,至少他与叶澜就不行。 要驭剑,必与剑互生感应,在气海第二境叠浪境圆满之时,以剑为本命,蕴灵种道。 修行人只有对本命之物才能随心所欲驱使,不然便只有破了气海四境后生出神念才能驱物。 而且寻常驱物,比之驭使本命的灵动自如来说,要拙劣无数倍。 于是,以剑为本命的修行人,才可以被称为“剑修”,极擅斗法争杀。 聂远的青茗剑刚要刺向洪玄蒙,呼延博却道:“退!” 呼延博是站的天机星位,统领全局指挥全阵运转,所以纵使此刻是进攻良机,聂远还是毫不犹豫并指一挥,让青茗剑倏然转了个圈,离开洪玄蒙身周。 就在此时,洪玄蒙攻向司马云下身的尺芒霎然化作轻烟消散无踪,竟是徒有其表的虚招。 洪玄蒙眉头一皱,原本他出这一虚招便是故意卖破绽,留力为破聂远的飞剑,却让呼延博一眼看穿了。 不等他思虑,呼延博拂尘一摆,上百道银丝寒光灼灼,射了过来,同时聂远的长剑青光闪烁,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似攻非攻,让他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 洪玄蒙冷笑一声,黑尺连连刺出,将银丝打落大半,而这银丝中有大半又是虚影,被打散之时便爆出一团银光,让此时只能独目视物的他视野一片模糊不清。 长剑顺势向洪玄蒙斩去,洪玄蒙抬手发出一道玄黄龙气,锵的一声打偏了长剑,剑锋却仍将他大臂上划出一道口子,猩红的鲜血从黑衣中渗出。 聂远与呼延博连连出手,洪玄蒙左支右绌,勉力防守,再无暇进攻,龙骧服被刺出一个个破洞,划破一片片豁口。 虽不致命,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已落入下风。 洪玄蒙在樊外楼门口寥寥几招便击败了众人,此刻面对仅有四星的天门阵,却一招失了先机便步步落后。 其实若四人攻势放缓一分,洪玄蒙便能数招间将他们压制,但连绵不绝的攻势却让它无丝毫反攻的空隙。 虽是占了上风,呼延博却面有忧色,洪玄蒙防守太过顽强,久攻不下,而接下来,那淮安城内的龙气,应该也快到了。 “搬山!” 司马云忽而沉喝一声,青筋暴起,双臂暴涨几圈,缓缓将体表的山岳虚影举至头顶。 聂远闻言神色一凛,加快了三分攻势,司马云站的是巨门星位,乃是护卫一直在准备杀招的七杀星,此时司马云一出手,便表示站七杀星位的融明杰,也终于准备完毕了。 成败在此一着! 随着司马云举起山岳虚影,洪玄蒙的动作突然变得缓慢无比,脸色涨红,似乎亦背负着千斤重物。 呼延博传音道:“天同攻百汇,七杀攻膻中!” 聂远剑指舞动,长剑青光大作,竟发出鸟鸣般的唳叫,化作流光向洪玄蒙头顶刺去。 融明杰从始至终都在踏着奇特的步伐,手诀千般变化,随着他的步法与手印的加持,头顶赤纹青钵的赤炎终于酝酿完毕,颜色陡然一转,由红转青,化为一线青色火焰射出。 这青火看起来没赤炎炽烈,但四周空气却隐隐扭曲。 洪玄蒙怒喝一声,右目中本已止住的血再度涌出,一层带着血光的玄黄之气笼罩全身,让动作快了几分。 眼看青火、青剑同时攻来,他挥尺挡向青色火线。 对于那长剑所化的流光,仅仅是伸出一张肉掌抓去! 剑尖触及龙气,略微一顿便穿刺而入,被洪玄蒙的左掌紧紧握住。剑身不住震颤,鲜血漫染剑锋,滴滴落在洪玄蒙头顶,甚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但不能再前进一分! 而那青色火线,却视玄黄龙气如无物,无声无息熔出一个空洞,射在黑尺之上。 青色火线尽数没入,黑尺被烧得通红,但洪玄蒙右手玄黄龙气疯狂涌动,滋滋冒出一阵青烟,甚至可见大片皮肤化为焦炭,也仍未放手。 眼见必杀之局,却连洪玄蒙的兵刃都未打落! 聂远轻喝一声:“疾!” 长剑飞回,带出洪玄蒙掌中一线鲜血。 呼延博拂尘一甩:“再攻!” 洪玄蒙已伤痕累累,威势尽去,虽凶性更胜,但已势成败局。 “来了!” 后方掠阵的青玄门弟子发出一声惊呼,似乎是被什么压迫着而从喉咙里憋出的喊声。 下一刻,阵内四人心中仿佛被滚滚洪流碾过! 拂尘上银光焕然消退,半空中长剑当啷落地,青钵失去依托掉进融明杰怀中,司马云的山岳虚影轰然散去。 仿佛被天地压迫着,一股威严庄重、磅礴浩荡的威压感降临在樊外楼周围,一瞬间,众人道法尽被破去。 聂远闪身捡起长剑叹道:“就差一点。” “是在下修为不济……”融明杰面有愧色,喃喃道:“若是山人未去就好了……” “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先回去!” 众人几下纵跃,一同回到楼中,洪玄蒙冷哼一声,虽身受重伤,却脚步丝毫不晃,也走入樊外楼内。 苍茫厚重的龙气缓缓覆压整个樊外楼。 “尔等妖邪,今日尽皆伏诛此地!”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一道正气凛然的喝声,一位儒服方巾的长须儒士,走入樊外楼。 第三十章、荧惑冲日(上) 严烜之面目威严,脊梁笔直,眉宇间自有一股浩然之气! 楼外传来嚓嚓的甲片摩擦声,在严烜之以城印调动的龙气镇压之下,众鬼面黑甲破玄兵已破出枫林中修行人的阻拦,将樊外楼包围。 洪玄蒙回楼见到严烜之,冷冷道:“严大人,来得及时。” 严烜之看见洪玄蒙满身可怖的伤势,不动声色,“洪大人武功高强,以一己之力便留住了这群修行人,只怪下官支援来迟。” 二人对话暗藏机锋,呼延博拂尘一甩,冷哼道:“乱臣贼子,勾心斗角。” “放肆。”严烜之手执铜印,义正言辞喝道:“尔等妖邪聚众于此,究竟图谋何物?” “装模作样。‘荧惑冲日,角宿中,断龙湖畔出潜龙’,若非知道这个秘密,你们又为何此时前来?”司马云冷笑。 严烜之闻言一皱眉,心中隐隐不安,洪玄蒙冷冷一挥手:“先抓起来!” 门外破玄兵兵齐齐涌入楼中。 淮安城印已至,此地受龙气压制,众修行人能使出的道法已十不存一。 严烜之稳稳端住城印,看着众修行人与破玄兵交上了手,纵使他们不用道法,但随身兵刃都使得十分精熟,一时间,竟还没人受伤。 此时天色已暗,严烜之眉头忧虑之色愈重,洪玄蒙也面色冷峻。 没有让破玄兵放弩,就是为了抓活口,想要弄明白这些修行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眼下这群修行人却是顽强的很。 青玄门四人四口长剑都用得灵动无比,呼延博的拂尘亦老辣刁钻,司马云更是一身筋骨跟铁打的似的,刀砍都不能伤,在司马云与呼延博二人的隐隐保护下,司马承舟抽冷子不时出几记暗脚,竟还配合着让居双烟杀了一人。 热血溅在脸上,小道姑却只是皱了皱眉,心性比寻常成年男子更加坚毅。 只不过鸦云观那三人很快便露出了不支的迹象,他们修为几乎全在道法与法器上,现在不能用道法,只是几个回合后,三人中就有人受了伤。 呼延博神色担忧,原本山人若在,定然能早早斩杀那龙骧卫,而且以完整的天门阵要对付这群破玄兵,也是不在话下。按现在的形势只怕就算能拖到最后,楼内的修行人也要交代掉几个。 此时,一个破玄兵见到一旁哆哆嗦嗦的王冲,便一刀去,而王冲兀自愣着,从开始到现在,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得不轻。 这一刀差一寸砍到王冲脖子上时,却嘣的一下被弹开,从那破玄兵手中脱手飞出,高高抛起! 一个道人影何时竟已出现在王冲身旁。 此人衣着华丽,身披黑狐裘,齐眉勒一片翡翠抹额,长发披肩,面容俊美而不失英武。他手中握着的黑檀骨描金折扇刚弹飞了长刀,却丝毫无损,被他唰一下打开,露出上面明灭交叠的远山图。 王冲先是怔怔地摸了摸脖子,看向那人,而后大喜惊呼:“霍老板!” 众修行人顿感压力一松,此人的到来,竟让那龙气压制减弱了几分。 “师兄,这是哪位前辈?”鸦云观一位弟子偷偷问融明杰。 “未曾见过……”融明杰用目光望向呼延博等其他几人,众人却也都摇头。 “天下高人何其多也,多半都是隐姓埋名。” 那人用扇骨一敲王冲的脑袋,“让你当个掌柜的,你却把压阵之人惊走,害我不得不出手。” 王冲惊喜交加,“霍老板,你一直都在?” 那人微笑道:“刚从淮安城中赶来,若我来慢一步,你这颗人头可就不保了。” 王冲这吓得脸色一白,后怕地瞄了那刚才那破玄兵一眼,又畏惧地看了看洪玄蒙。 那人便用扇骨指着洪玄蒙问王冲,“怎么,他欺负你了?” 王冲讷讷道:“他杀了我伙计。” “这样。”那人叹了一声,“既然是你的伙计,那日后还是你自己杀了此人吧。” “啊,杀人?”王冲闻言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 而那边的洪玄蒙,自从看到这黑狐裘出现后,就神色忌惮,没有妄动。 “妖人,你如何进来的?”严烜之眉头紧皱,将铜印端在手中,如临大敌。 “自然是走进来的。”那人轻笑道:“莫非你以为没了道法,我便没了手脚么?” “拿下!”严烜之听闻此言,知道他是修行人,便一声令下,众甲士齐齐向那人扑去。 同时,铜印中飞出一道玄黄龙气,化作枷锁,往那人脖颈铐去。 那人身形一动,竟拉出长长一道残影,快得惊人,如风般穿梭在众甲士间,只听噼里啪啦一顿响声,众甲士一个个手足僵硬,东歪西倒,不成阵型,而那龙气枷锁飞在那人身后,却无法追上。 “镇!”严烜之沉喝一声,龙气回到铜印中,扩散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那人动作顿了顿,身形如风离开人群,站定轻笑道:“龙气,着实不差,可惜却抓不住我。” 仅仅一人,就已让严烜之束手无策。 “妖人!尔等图谋到底所为何事!”严烜之厉声大喝。 那人用扇子点了点门外,“你不会自己看?” 严烜之心一横,正要不管此人,先用龙气锁住其他人再说,门外却传来数声惊呼。 惊呼者是留守在外的破玄兵。 只见夕阳已落山,暗沉的夜色从东方的天际以极快的速度涌向西方,很快世界便沦入黑暗。 一颗赤色大星,自东方升起,取代了落日。 “荧惑冲日……” 严烜之仰头东望,喃喃自语。 他脑中回荡着从那之前抓获的修行人口中拷问到的那个秘密: 荧惑冲日,角宿中,断龙湖畔出潜龙。 黑暗中,那颗赤红色的大星,挂东方的夜空,停留在苍龙七宿中角宿的位置。 · 第三十一章、荧惑冲日(下) 天降异象,必有大凶。 一轮赤星嵌在天边,仿佛墨色的夜空来说它是一个外来者,显得格格不入,好像它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 夜色下,淮安城仿佛匍匐的巨兽,沐浴遥遥九天之上的血光。 不安的议论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人们走出门外,天边,荧惑星妖异如血,让人心生不详。 他们看不到的是,淮安城城墙内外,有数百人默默从各个角落中走出。 这些人打扮平平无奇,尽显众生百态。 茶博士收起竹竿上的幌子,从怀里掏出一件大海螺般的物事凑近嘴边,“甲三一,就位。” 卖馄饨面的老叟放下担子,取下竹笠,走到城垣边,亦拿出传音法螺,沉声道:“丙六就位。” 勾栏中的风尘女子在妆奁边放下铜镜,喃喃道:“乙二八就位……” “甲四就位……” “丁五……” “庚一三……” “辛二四……” 酒客放下杯盏,乞丐扔开破碗,公子不吟风月,佳人卸去红妆。 共计三百六十五人,契合周天之数,男女老少,阴阳牝牡,各不相同的声音在传音法螺内交织,或平淡,或激动难抑。 道门五百年忍辱负重,便为此时! 一道声音从传音法螺内回馈到所有人耳中。 “诸天倒转,星辰逆断。” “阵起——” 点点星光从这数百名修行人身上亮起,在黑夜中比火炬还耀眼,这些星光向淮安城上空汇去,渐渐凝聚到一起。 此等异状,淮安城中留守的城卫安能视而不见? 登时,早已在东西南北四方城门严阵以待的八百城卫,便立刻开始了动作。 一队队穿藤甲的城卫军举着火把,在夜色下如一道道火线分流涌入街巷中,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在都头带领下,对于见到疑似修行人者,立斩不饶,不留活口——这是严烜之临走前下的命令。 一队城卫很快便寻到了几个修行人,这些修行人在夜晚发出萤火般的亮光,十分显眼。 然而,一道影子从黑暗中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是一柄剑,在黑暗中展露锋芒,一刹那,便掠过十人的脖子,鲜血溅落,如朵朵飞花。 这柄剑飞回李长安见过的那枣糕摊主手中。 此时,这枣糕摊主已换上一身玉色道服,气质与之前截然不同,如翩翩浊世佳公子。 卖油翁出现在他身边,把手里黄皮葫芦一抛,滴溜溜悬在空中,葫芦口中连连吐出道道剑光,如割草般收割着城卫军的性命。 卖油翁笑道:“你的花中剑卖相不错,但要杀人却比不过我。” 枣糕摊主不言不语,连连打出数十道剑诀,那花中剑霎时飞出,速度快到肉眼都无法捕捉,飞至半途,又如花开般裂成数片,一瞬间便斩杀了二十多个城卫军。 这时,他才瞥了卖油翁一眼,“你说什么?” “手脚不慢。”卖油翁干笑两声,运转真元,那葫芦吐出剑光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这二人谈笑间,城卫军悍勇扑上,却纷纷被斩。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淮安城的许多个角落中。 一队队城卫军奉命阻止修行人,却被一个个潜伏在淮安城中的修行人斩杀。 原本淮安城有龙气庇佑动辄可以镇压道法,但此时淮安城中不光没了龙气镇压,而且城中精锐都倾巢而出,远在二十余里外的断龙湖边。 此时的淮安城内存在的修行人数量,比之断龙湖边更多上十倍! 顷刻间,那站阵的数百个修行人,便已行功完毕。 城中凡人兀自对赤星惊疑不定,却看不见,一道通天光柱从淮安城内射出——直直连向夜空中的赤星! 那赤星光芒更加妖异,血光弥漫,将方圆百里内的龙气与大承国的联系生生切断! 樊外楼内,严烜之身形一晃,站立不稳,只因他手中端着的铜印突然变得轻飘飘的。 不是重量之轻,而是无国运镇压之轻。 就在此时,原本笼罩樊外楼的苍茫厚重的龙气自行骤然收缩,自行汇成一缕,以极快的速度归向淮安城。 龙气,与他手中这枚墨绶铜印的联系,断了! 严烜之脸色惊诧,而楼内众修行人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龙气与城印的联系一断,他们的任务就业已完成。 “断龙湖畔出潜龙,但这断龙湖畔,却不一定是樊外楼。”那人用折扇在掌中轻拍,轻笑道。 看着其他修行人似笑非笑的表情,严烜之终于明白了为何这楼内只有这寥寥十来个修行人,明白了此人为何与他僵持拖延时间,明白了那话语中的断龙湖畔不是樊外楼,而是十里外的淮安城! 他瞬间面若死灰,“走!” 严烜之与洪玄蒙带领众甲士一齐离开,而破玄兵也当即放出信号,让南面尚未突破的东临府兵撤退。 众修行人终于放松,脱力般瘫坐桌凳上。 他们没有勉强留下剩下的一百多破玄兵,同样,外面部署的修行人众也没有对严烜之等人出手也没有追击东临府兵,因为道门的目的已然达到,再与朝廷鹰犬厮杀,已没了必要。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聂远拱手问道。 那人折扇轻摇,并无半点前辈架子,淡笑道:“凌霄道宫,霍含山。” 凌霄道宫四字一出,其余人神色茫然不解,只有呼延博眼神中露出惊讶之色。 修行近两百年,呼延博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也是以他才能在众人站天门阵时担当指挥统领的要务,此时他便暗暗心惊,原来此次背后推动道门前来争龙的,竟会是九圣地之一的凌霄道宫。 “霍老板,你原来有名字!”王冲欣喜而自然地破坏气氛,被霍含山啪一下又用扇骨敲了一下脑袋。 “霍前辈。”呼延博顿了顿,“那潜龙……到底是谁?” 此问一出,司马云聂远等修行人也都看向霍含山,希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他们虽担负要务,但只知自己是来这樊外楼作诱饵,调虎离山,却不知潜龙的真正身份。 霍含山沉吟了一会,道:“尔等于道门有大功。若那县丞不上当,将龙气留在淮安城内与青牢山连横一体的话,就算借荧惑星之力,也无法将它们的联系切断。便告诉你们也无妨……” 第三十二章、潜龙(上) 徐不拙背着书箧停在淮安城门前时,被眼前景象惊得怔了怔。 只见城门紧闭,一队守门的城卫兵刃齐出,脸色在桐油火把光芒映衬下,阴晴不定。 “什么人!” 见他接近,便有甲士扬刀喝问。 远行归来的徐不拙上前递上名籍,疲惫道:“淮安徐堪,请诸位开门,放我进去。” 甲士接过名籍,借着火把光芒看了看,随后又仔细打量了这风尘仆仆的少年几眼。 “嗬!是徐三首徐大才子!” 边上又有城卫打量徐不拙几眼,点头道:“是他,我认得。” 城卫们这才松了口气。 “这就当年那神童?听说县府院三试都考中案首的徐三首就是他?” “可不是?不过徐三首的名号并非这么来的,据说他连写《饿骨》、《冻殍》、《大鼠》三首诗,讽刺时政,这才人称徐三首。” “人说他才高八斗?我看倒个自命清高的书呆子……” 城卫毫不掩饰地议论着,其中一人对徐不拙阴阳怪气地道:“徐大才子,我等奉命守城,若夜间私开城门被哪些奸人溜进去可担当不起。” 又有人问道:“徐大才子,这次到洛华郡第四回乡试可考中举人了?” 徐不拙脸色一白,另一人又道:“只怕是中了,徐大才子若中了举人,我们位卑权轻,可不敢拦您啦。” 几人早知徐不拙名落孙山,却是故意讥讽。 “是谁给你们的底气?”徐不拙形容疲惫,但话语掷地有声。 城卫一愣,不由自主便道:“没,没谁。” “死灰亦可复燃,我徐不拙年方弱冠已连中三案首,你们就断定我会止步于此?” 城卫被他双眼冷冷看着,没来由一阵心虚,“你……” “还不快开门!” 徐不拙厉喝一声,几个城卫身子一颤,齐齐将城门打开了一条缝。 徐不拙目不斜视,大步走入,几个城卫才对着他背影指指点点。 “他那三首诗得罪了官场上大半人,就连那位都敢暗讽……” “这话可不是咱们能提的。” “呵,死灰复燃?这种愣头青,再燃起来还不是一泡尿就浇熄了。” 走入城中,徐不拙见到远处有大队城卫兵举着火把来来往往,情势似乎十分紧张,但他却没心思去管那些,来到一处无人的茶摊上,坐下疲惫地叹了口气。 “剑患不知其锋,人患不知其拙……” 他喃喃自语,回想起当年自己刚被老师收为弟子的时候。 徐不拙本名徐堪,城郊贫农之子,生母难产而死,天赋异禀,三岁识字,五岁写诗,县丞严烜之赏其聪颖,破格准他入县学读书,还出资相助。徐堪八岁时,其父因劳累受了一场大病,一病不起,短短两月便逝世,从此徐堪成为孤儿。 徐堪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很快便得神童之名,在他十岁时,严烜之收他为学生。 老师要为学生取表字,严烜之便说:“你虽天赋异禀,但脑有反骨,眉间有不平之气,只怕日后不知隐忍,会反受挫折。为师送你一句话,剑患不知其锋,人患不知其拙,你可知道含义么?” 严烜之本欲为徐堪取表字为“知拙”,意为剑器要展露锋芒,而以徐堪的性格却须要藏锋。 但徐堪却一拜三叩,行了拜师礼。 “学生不拙,拜见老师!” 之后,徐不拙一路高歌,十三岁之时已连获县府院三试案首,意气风发,却也见得天下诸多不平之事,不由想到自己身世,心有不忿,作诗讽刺大承时势。 结果自此之后,一连四次秋闱乡试,徐不拙都名落孙山,纵使文章作得花团锦簇,也是枉然。 有人不想他过。 徐不拙望向夜空,大承江山如同墨染,这黑夜就如同朝堂般,不允许有任何异端。 徐不拙忽觉得那颗赤星跟自己很像,都是不容于这世界的孤独存在,他叹了口气。 “不拙便不容么,可我……不愿拙。” “说的好。” 一道沧桑沙哑的声音传来,徐不拙转头一看,这茶摊角落中,居然还坐着一人。 此人面容衰老,但双眸极其清澈,深邃,如一汪幽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烛光。 烛光?徐不拙往那老者身前看去,只见方桌上摆着一尊烛台,烛台上立着一根玉烛。 何时点起的烛光?徐不拙确定,他来时,此处并无人影。 看到玉烛,徐不拙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自己见过此物。 徐不拙摇头,自嘲道:“说得再好又有何用,终究人力有时穷。” “你的能力不止于此。”老者道:“你可知,为何那些尸位素餐才疏学浅之辈,却只需动动手指便能让你寸步难行?” “你认识我?”徐不拙皱眉,“敢问老丈是?” 老者不答,而是指着方桌上玉烛道:“徐不拙,你可认识此物?” “不认识。”徐不拙摇头。 “你再看看。” 徐不拙不知他何意,便走近前去,越临近,那玉烛竟让他有宿命相连之感,他忍不住伸手将其取下,握在手中,却发现这玉烛没有烛芯,烛体亦是真如玉质那样坚硬,触之却似血肉般温暖。 那微弱的烛光在玉烛顶端静静燃烧,十分神秘。 徐不拙忽而想起年幼时父亲曾说,他生具异象,从娘胎里出来时口衔玉烛,却被一过路的老者用二两白银收走。 此事一时被乡里传为奇谈,不过而后不了了之,皆以为谣言。 “你生母之所以难产而死,便因你是潜龙命格,此烛乃是你本命之物,若随你一同长大,只怕你一岁之前便会克死生父。” 老者语出惊人。 徐不拙问道:“你就是那过路人?” “不错。” 徐不拙细细打量玉烛,只见此烛有铜钱粗细,若是他生时所衔,未免也太过大了些,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这玉烛也会生长。 老者的话匪夷所思,但玉烛躺在掌中传来的亲切感,却让徐不拙不得不相信。 徐不拙沉吟了一会,道:“你是修行人。” 却没像严烜之那般,将修行人称为“妖人”。 老者微微一笑,示以默认。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你是潜龙。” “潜龙……” “天下有德者居之,五百年前战国林立,潜龙并起割据天下。但自大承朝一统天下后,五百年来便只出了你这一条潜龙。” 徐不拙知晓这段历史,也没跳脚大骂“大逆不道”,只是默默沉思。 老者继续道:“如今大承,为官者不思励精图治,有德者为小人所困,汝为潜龙,当翱翔九天之上!何必为虫豸之辈戏耍于鼓掌之间?” “我当如何?” “何不出来?” “出来,去哪?大承天下……”徐不拙欲出言反驳,却一时语塞,当他真正思考大承时,却觉得,这个庞大无比的皇朝已是已是渐渐固步自封。 王公贵族世袭罔替,世家大族相互通婚,整个国度的财富,有九成九都流入了这些少数人的手中,而这少数人占尽资源,垄断财富的能力会越来越强,地位会越来越稳固,越来越排外。 如今,大承立国五百年后,庶民与权贵中间存在着的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已让二者近乎成为了两个不同的种族。 甚至连元帝开国创立的科举,到现在也失去了公平,以徐不拙之才,定能过关斩将,可如今却卡在了举人这一步,被权贵随意拿捏命运。 此时,读了十几年忠君报国之书的徐不拙,竟有了要打破这种局面的想法。 但大承如此庞大,又该怎么打破? 老者静静看着徐不拙,一双沧桑深邃的眼眸古井无波,他没有左右徐不拙的思考方向,只是等徐不拙自己作出决定。 徐不拙转头望向夜空赤星,忽而心中沉郁尽去,洒然一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缕龙气从城外飞来,没入玉烛中。 ………… 没人知道,当荧惑星现,淮安城龙气被切断时,仿佛揭开了一道封印,在断龙湖边,出现了一处虚无空间。 这空间中,李长安心神恍惚,脑中一片空白。 之前他斩出刀种之时,仿佛劈开了一扇存在于虚空中的门,让他来到了这个奇异的所在。 他被黑暗包围,浑浑沌沌,而当一线红光现于天际,耳中便听到一阵沧桑遥远的声音: “因果交更,幽明嬗替,浮世苍茫,吾为戍者……” “有绝俗之仙,唯我之魔,无常之妖,吾皆斩之。” “吾名……八荒。” 第三十三章、潜龙(下) “八荒……” 李长安脑中回荡着这个名字,感到四周十分温暖,仿佛置身于母胎之中。 他睁开双眼,便见到了四周空茫无尽的黑暗,没有着落,没有边际,若黄泉幽冥,虚无空荡。 黑暗中唯一散发着微光的,沉浮着的,是一把刀。 刀锋笔直,长三尺,宽三寸,与刀种之形分毫不差。 李长安心中念头几转,若有所悟。 “是因我斩出了刀种,便与此刀产生感应……” 看向身下,亦是一片黑暗,此时,自己如同悬浮在半空中。 李长安皱眉,心说:“难道又是心魔幻境?” 但眼前那悬在虚空中散发毫光的长刀,却让他感到十分真实。 “难道……白前辈让我做的,就是来取这一把刀……”李长安喃喃自语,伸手触碰那刀柄,“你叫八荒,八荒刀?” 他触到刀柄,眼前一阵恍惚。 身体忽而变得无比沉重,像踩空了一般急速坠落! 茫然之中,低头望去,那遥远不可知之处传来了一道目光。 这目光渺小如微尘芥子,却凝而不散。 随着身体坠落,目光越来越清晰,一双眸子由远而近。 一双金色的眸子,绝对漠然,没有人类的情感,却蕴含着极度的智慧。 紧接着,一条无边巨龙出现在视野中。 巨龙的身躯比任何山脉江流都要粗,鳞片比平原丘岭更大,缓缓游动,双眸微阖,似睡非睡。 它盘亘之下,是繁华壮丽的山河与城池,那是大承国土。 忽而巨龙的身体一震,在那青牢山脚,一片龙鳞被生生剥夺。 李长安继续下坠,便看见了绵亘千万里的青牢山。 渐渐的看见了青牢山脚的淮安城,也看见了红叶环绕的断龙湖,随后落入湖中。 淅淅—— 耳旁传来轻微的水声,似乎水中沉浮,波浪涌动、冲刷他的身体,身体冰冷而沉重,让他感到切实的存在感,是能让人听到看到触碰到的存在感。 他双眼紧闭,如一块朽木般在断龙湖畔搁浅,怀中抱着一把刀。 天边的赤星缓缓消失,隐没在夜空中。 …………………… “荧惑隐,潜龙将行。” 霍含山看着东方,赤星已从夜空中消失。 “争龙一役,终是我道门胜了。” “胜了。”呼延博怔了怔,眼角微微湿润,深深吸了口气,“五百年了。” “憋死了!”司马云手掌虚抓,一坛酒从柜台上直直飞入他怀中,被他一把拍开泥封,仰头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 百丈高墙守卫森严,凤楼龙阁雕阑玉砌,金銮宝殿巍峨磅礴,这其中,有一座大殿最为尊贵。 大殿有螭吻吞脊,金瓦琉璃的重檐庑殿顶下是复杂精美而庞大的出檐斗拱,在大承,这种建制除皇城外,无处敢用。 大殿旁,却又有一间六角小亭,落于假山清池中,连着一座小木桥,质朴出尘,与尊贵威严的宫殿格格不入。 亭内,摆着一张石棋盘。 棋路纵横十九道,虽是围棋,黑白两方竟如象棋分了楚河汉界般,东方白棋占优而西方黑棋占优,就如道门与大承朝廷割据东荒与西岐。 弈棋者二人,一人白色广袖长袍,身材高大。一人玉带九龙紫金袍,面容威严。 在这二人对弈之时,有四个暗金袍龙骧卫立于四方,他们的手始终放在刀柄上,神情肃然。 纵使他们已站了整整六日时间,也仍然纹丝不动,将精神保持在最集中的状态。 这盘棋已下了六天。 六天前,从李知谨被白忘机拦下开始,他们并未交手,而是来到这皇城中的望帝亭中对弈。 李知谨知道白忘机在这玉京皇城中虽然不能奈何他,但若一心要挡,却能让他到不了淮安城。 在四个暗金鱼龙服龙骧卫看来,这盘棋下得很怪,对弈之人就像两个不通棋道的小儿那样,六天间只是把棋盘摆成了半黑半白的两部分。 就算玉京皇城中三岁小儿也知道,日理万机的大承国相的六天时间比常人的六百年还值钱,怎么会做这种无聊事? 那么既然下棋的人有一方是李知谨,这盘棋便绝不会是什么无聊事,至于与李知谨下棋的另一人…… 四个暗金鱼龙服龙骧卫谨慎打量着白忘机的一举一动,白忘机却神态轻松自然,仿佛这四个杀人无算的龙骧卫只是无害的孩童,他们手中曾染千人心头血的弯刀也不比孩童的拨浪鼓更有威胁。 而这四个龙骧卫心中也清楚他们对于眼前这个白衣人无法造成威胁。 他们的手反握在刀柄上,这样的姿势能以最快的速度拔刀,可以在一眨眼的时间内斩开一座小山,要斩一个人当然是易如反掌,但六天来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出刀的机会,每欲出刀,他们眼中盯着那白衣身影,却似乎找不到了出刀的目标。 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在你眼前,你却觉得他是不存在的,这实在荒谬无比,更荒谬的是四个龙骧卫却对这荒谬的现象束手无策,胸口烦闷直欲吐血。 在他们的注视下,白忘机放下一目白子。 “多年过去,棋品仍低劣如此……”李知谨摇了摇头,却从棋盘上拿走一目白子,淡淡道:“你下了两子。” 此言一出,四龙骧卫心中凛然,国相大人说白忘机下了两子,但他们却只看到了一子,那么还有一子又是什么时候下的? 白忘机微微一怔,“不错,你倒是有长进了。” 这天下无人敢用“有长进”这三字来评价李知谨,但对于白忘机的话,李知谨却是淡然接受,“若无长进,如何镇得住如今的大承。” 放下一目黑子,李知谨又道:“你也有长进,竟敢孤身来闯玉京,不怕我不计代价强留你?” “你舍不得。”白忘机笑了笑,“就像知谨兄二十年前独入南荒一剑斩断罗浮山巅罗浮塔,不也是算定了那些老不死的舍不得拿命来赌你的命?” 李知谨盯着白忘机的眼睛,“我与他们不同。” 忽而,有一人携金帛来到亭外,淮安城中有通天令来报。 一龙骧卫接过金帛呈给李知谨,李知谨看罢后,纵使心中早有准备,面色也微微一沉。 “道门如此大张旗鼓,潜龙在风口浪尖之下,就不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白忘机笑了笑道:“知谨兄未免也太小瞧我道门中人了。” 李知谨淡淡道:“道门亦非上下一心,不愿潜龙出世之人也不会少。” 白忘机却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你可知亢龙有悔,潜龙勿用?” 李知谨一转念,便已从各个方面揣摩了白忘机的意思。 所谓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便是指龙若飞得太高便有灾祸,而真正的潜龙,在万事有备无患之前,都会低调而不崭露头角。 李知谨一皱眉,心道:“难道所谓的潜龙只是幌子?” 不等李知谨说话,白忘机一拂袖,微笑道:“此棋已终。” 说罢,身形消失不见。 那棋局,此时黑白两方各占一半,然而交界处,却出现了黑白交接如蛇的长生劫。 长生劫在棋局中极为罕见,一旦出现,便黑白循环,不分胜负,白忘机那一拂袖,竟将此局下成一盘和棋。 李知谨默然不语。 到底白忘机的话是故弄玄虚想让他举棋不定,还是说,难道潜龙…… 当真另有其人? 第三十四章、出世 李长安悠悠醒转之时,一吸气便呛进一口湖水,狠狠咳嗽两声,才狼狈撑起身子。 没来得及思考现在是什么状况,就感到浑身凉飕飕的,低头扫一眼,便又不顾寒冷潜回水中。 “怎么回事……” 李长安还没太回过神来,为什么一醒来身上竟没了衣服? 随即,他就感觉到了手中握着的一件硬物,举出水面对着日光一看,竟是一把直刀。 此刀与刀种的模样分毫不差,李长安熟的不能再熟。 深深呼吸两口气,回忆起清醒之前那奇异梦境,他一手握刀,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刀上水痕,若有所思地念道:“八荒刀……”。 水珠滴落,八荒刀映着晨光,锋芒内敛,毫无反应。 李长安随意挥动两下,八荒刀割破空气,发出哧哧的响声,锋利惊人,他停下手,赞了一声:“好刀!” 似乎找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如回到了当初为复仇做准备而练刀之时,整个心神都系在了刀上。 不过又有不同,他眉宇间已无沉郁,再复少年之洒脱不羁。 默念法诀,真元流转,龙象术加持于身,李长安一屈膝,哗啦一下从水中跃到岸上,又挥两刀,心中越发喜悦。 “真是好刀!” 目光暼到身旁一块顽石,李长安想都不想,便挥刀相向! 铁器不便宜,好兵刃更加珍贵,品质差点的刀剑砍几根骨头就能卷刃,谁会拿它们去砍石头?但此刻李长安却冥冥中若有所感,仿佛此刀在手,无物不斩,就算是百炼钢也不在话下,何惧顽石。 一刀挥下,那人头大小的顽石像豆腐似的被切开,毫不滞涩。 还想挥刀,一阵微风吹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才想起自己此时未穿衣服,眉头跳了跳,转头四顾,还好并未发现人影。 眼下没衣服可不行,李长安四下看了看,便发现了不远处的树林中躺着几具尸体,虽是常人打扮,但都手执兵刃,应当是朝廷埋伏在断龙湖边的暗哨,被修行人杀死。 当下便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扒了一件蓝布直裰穿上,感受着身体踏实的存在感,才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到底是何时重获肉身的。 想来想去,重获肉身的原因只可能是因为手中这把刀。 李长安细细打量八荒刀,但除去极为锋利外,还没发现其他特异之处,关于这把刀是如何让他重获肉身的,他也一头雾水。 重获了肉身,李长安不由有再世为人之感,自从失去肉身后,虽然修行《三阴引气诀》进境十分迅速,实力增强了许多,但终究还是十分难以适应那种状态。 人的肉身是天地造化所生,蕴含了无数玄妙,若无肉身,他就算能开辟气海,日后蕴灵种道也几无半点可能。 李长安心中思索:“原来,白前辈早就安排好了……我在断龙湖边斩出刀种,便取到了八荒刀,按白前辈说的,接下来便去东荒拜入悬剑宗中,但《神洲述异志》中曾说东荒之大,数十倍于西岐,又有妖魔横行,白前辈又未交代清楚,要寻到悬剑宗所在,殊为不易……” 计量了一会,李长安发现从初识白忘机开始,白忘机似乎为他安排好了每一步路的走向,但却从不会影响他自己的抉择。 报仇之时,白忘机只传武而未插手,他入死牢后,白忘机虽传他刀种,但他逃出魂魄也多是靠自身悟性与机缘。 “白前辈让我拜入悬剑宗,应当便是给我精进修为的机会,但寻到悬剑宗所在之前,我也不可懈怠。” 李长安握了握拳头,想到之前的龙骧卫洪玄蒙,牙关紧咬,“我的性命在他手中可以随意揉捏,若非刀种再救我一命,世上已再无李长安此人。” 他已学会阴符术龙象术两种道法,实力比之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但若遇上高人,还是不够看。 抬头东望,青牢山遥远的淡青色山影连绵不绝,壁立千仞,如巍然巨城。 山围之内的西岐一片太平,山围之外的东荒却是妖魔横行的乱世之景。 李长安便要去那乱世中闯上一闯。 收回目光,看向南边,心想,之前那龙骧卫到了樊外楼,定然会与修行人交上手,现在已然天明,最少已过去一夜,不知现在又情况如何了? 看了四下位置,此处倒是离樊外楼不远,李长安便沿湖寻到樊外楼,一路上见到了几具没有收拾的尸体,地上有的血迹仍未凝固,显然战况极为惨烈,而且时间也并未过去太久。 来到樊外楼,便见人去楼空,莫说修行人,连那掌柜的也已不在了。 李长安觉得有些惋惜,自己竟没能看到最后的结果,喃喃道:“大承与道门,也不知最终是哪一方胜了。” 他没在此处多留,虽然战局已结束,但可想而知大承朝廷定然会有后手处理,他现在身份尴尬,在大承国中应该算是一个已被斩首的“死人”,若暴露了身份,又有不必要的麻烦。 恰好,便一走了之,过了青牢山去往东荒,也是逍遥自在。 不过路途遥远,盘缠却是不能少的,而且家中还供着养父的灵位,若他一走,便无人上香了。 于是,入夜后,李长安又暗中潜回了淮安城,用八荒刀刺入城墙,轻易翻越。 首先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城北——在城外等待入夜时,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凑到盘缠的办法。 他来到了刘全的院子外。 那夜杀人时,刘全死前为求保命,就曾说院子的槐树下埋了些钱财,不过当时李长安心绪澎湃,也没太放在心上,后来杀人后便入了死牢,一来二去就给忘了。 翻入院中,发现果然那槐树下有一处泥土没有青苔覆盖,李长安悄无声息,用八荒刀挖开泥土,挖到一尺深时,便发现了一个木匣。 打开来看,里面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一包大概不到百两的整银。 “果然,刘全那厮为求保命,倒也没敢撒谎。”李长安心中大喜,倒不是他市侩,而是路上花费与修行都要耗费不菲钱财,这三百两就是雪中送炭。 李长安把银票贴胸放妥,将沉甸甸的银子背好,忽然听到左首不远处的厢房中传出啜泣声。 李长安潜到那窗边一听,心知里面啜泣的少女当是刘全之女。 刘全虽恶,但她女儿却是足不出户的黄花大闺女,一朝丧父,诸多苦主寻上门,也算是无依无靠,从云端跌落到谷底了。 李长安摇头暗叹,虽然恩仇易断,但红尘纠葛又如何理得清。 便取出一张百两银票插进窗缝,随即转头迅速离开,低声留下一句:“愿你日后生子,莫再为恶了。” “什么人!”那屋内啜泣的少女顿时一惊,连忙来到窗边,便见到了那张银票,她猛地推开窗户,但院里空荡一片,哪有什么人影? 离开刘全的屋子,李长安沿街避开巡夜官差,回到了自己在城南的家中。 临近屋子,却听到一阵鼾声。 李长安讶异之下,心头大怒。 自己并没什么亲戚,那李传财之前就打这院子主意,此时睡在这里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皱着眉头推门走入房中,就想去里屋抓起自己这不学无术的小叔。 但进了堂屋却怔住了,只见堂屋里的木桌上立着两尊灵位,灵位前点的香快要燃尽,青烟袅袅。 其中一个便是李传垠的灵位,但另一个,李长安借着月光凝神细看,却发现写的是:“贤侄李长安之位”。 李长安怔了怔,神色复杂,随即摇头失笑。 “我还没死,这又算什么?” 便把灵位拿了下来,在那原来的位置上,放了另一张百两银票。 这些钱财,便给李传财让他尽心为养父供奉香火吧。 李长安已从仇恨中走脱,此时再看李传垠的灵位,只觉过往十七年如一场空梦,仿佛自己已不再是自己,说不得是醒了还是未醒。 “爹,我要走了。” 李长安一屈膝,跪在木牌前。 “只怕这回一去,多年不得归家,只是如今身份多有不便,不能尽孝。” “此番东行,为偿救命之恩,亦想看那天下之大。” “若归时,定当守孝三年。” “儿不孝,望珍重。” 卷一终。 第三十五章、青牢山 青牢山中,群山此起彼伏,往往翻过一座山头,前方又有更高的山头挡着,叫人望不见尽头。 山巅,李长安攀上树杈,向东眺望,只见东北方向是一个死谷,只有东南方向有条山涧能过人,便计定了接下来的路程。 从他进入青牢山算起,已过去了三日。 刚入青牢山的前两天,只知道闷头往东走,结果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头就遇着了峭壁绝谷,覆满滑不溜秋的青苔,连山中猿猱都难爬过去,于是又只得绕路,谁知一绕,就绕进了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一天多时间才爬到峰顶得以重见天日。 这回算是学乖了,爬到高处,先看清了路再走。 忽然,腹中咕隆响了两声,李长安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背后,原本带着一包做干粮的面饼如今已尽数吃光。 还好腰间挂的一葫芦烈酒李长安倒是省着喝的,还剩了不少。 之所以带酒,不光为驱寒,还为防止在山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时用以解毒。 人体五脏中肝主木,可解毒。而酒在五行中兼具金、水二性,常人饮之过量便是金克木,伤肝;若适当喝一些,便是水生木,反而能激发肝脏活性,助解毒。 这是《三阴引气诀》中提及的五行之理,李长安也粗通了一些。 掰下葫芦塞子喝了口酒,想到一路上见着的许多山猪野兔,李长安心说可惜:“还是我没出过大远门,缺少经验,若此时有一把弓,在这山中怎么也挨不了饿。” 他虽未真练过弓,但却是会用弓的,重获肉身的这几日,也没有懈怠射鹰桩的练习。 射鹰桩不光熬炼筋骨打磨肉身,其中亦暗含弓术,可以说只要给李长安一把弓,他一用便能上手,数日就能精熟。 此时身上兵器就只有一把八荒刀,虽然锋利无比,但人在山中靠着一双腿可难追上那些四足走兽,自然难以捕猎。 没多耽搁,看准方向,李长安跃下梢头,向着东南方的山涧那边进发。 所谓望山跑死马,走入山涧后,已过了大半天时间。 李长安口中干渴难耐,直接把脸埋到溪中咕咚痛饮了一番。 秋山中溪水沁凉,一喝罢就恢复了八成精神,抹了把嘴,正要继续走,却略一凝神,侧耳向东面听去。 那边是山涧拐弯的地方,隔着片树林,隐约传来人的呼喊,还传出几声兽吼。 李长安警惕握住刀柄,没过一会,那里面又传出一声痛呼,那人应当是受伤了。 便快步走过去,先没露头,藏到一块大石后远远看去,不由瞳孔一缩。 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 那卵石遍地的山涧边弓腰立着一头怪兽,雪白毛发上有无数褐色人眼状斑纹,身形似貂,约莫有五六尺长,高到人的小腿,尾巴极细长,尾端竟长着一个咝咝吐着信子的赤色三角蛇头。 正是《神洲述异志》中记述的“蛇尾千目貂”,传闻之中的“妖兽”! 蛇尾千目貂眼中带着人性化的暴虐与轻蔑,一仰头,吞下一块带皮的肉,鲜血淋漓,正是从它对面那个猎户模样的人腿上撕下的。 那猎户痛得满头大汗,双目通红,大叫着射出一箭,蛇尾千目貂轻巧躲过,尾端蛇头呲的喷出一线毒液射到猎户手上,登时在他手上灼出一个血洞,滋滋冒出一阵青烟。 李长安心知自己再不出手,这人九成九就没救了,也不再犹豫,抬指凌空虚画,先打出了一记阴符术,紧接着便龙象术加持全身,向那蛇尾千目貂冲去。 阴符术无形无声,瞬息打到蛇尾千目貂身上,让它血液一僵,冷得打了个哆嗦,而紧接着,李长安冲出几步,八荒刀已握在掌中,一刀横削。 蛇尾千目貂感到危险,吱吱尖叫后退,尾端蛇头中瞬间喷出一大片毒液。 李长安左手护住脸,右手刀势毫不退缩,一刀直接将那貂尾斩下,蛇头落地,在卵石间滚动,竟发出铁块落地般的当啷声。 可见这蛇尾本是坚若金铁,但在八荒刀之下,仍不堪一击。 蛇尾千目貂“啊”的一声,像是人临死前的惨叫,它被李长安一招斩到要害,心知不敌,踉跄两步竟匍匐在地,双足合十,对李长安叩首求饶起来。 它腹部微微隆起,似是孕育了幼崽,黑葡萄般的眼中水光闪闪,让人心生不忍。 李长安想到之前这妖兽残暴的神色,惊讶于这妖兽心智之高,不光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心中杀意愈胜,大喊一声:“留你不得!” 刀随语落,咔嚓一下直接将蛇尾千目貂枭首! 一线滚烫的鲜血溅到李长安身上,亦如毒液般,将他衣角腐蚀冒出一阵青烟。 那貂首骨碌碌滚到地上,貂身也瘫倒不动了,但李长安仍未放松,后退几步,见它当真已死透,这才抖了抖腕,把刀收了。 这时,终于感到手臂与身上沾了毒液之处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咬了咬牙才没叫出声来。 身后传来那猎户的声音:“少侠,这妖怪双目能解毒,挖出外敷即可。” 李长安当即就挖下蛇尾千目貂的双眼,无暇顾忌什么,在身上沾了毒液的地方擦一遍,顿时一阵清凉,接着回头看了一眼那猎户被毒液灼出血洞的手,把貂眼抛了过去,奇道:“你怎么也认识这个?” 李长安认得蛇尾千目貂是因少时读过《神洲述异志》,但这深山老林里的猎户,能写出他自己大名就不错了,又如何读书认字? “这……”那猎户痛苦的脸色僵了僵,强笑道:“我自小在青牢山中生活,若不晓得这些,只怕早就没命了。”他的语气有些支吾,随后便嘶的倒吸一口凉气。 李长安不疑有他,“你还是快包扎吧。” 猎户身上备了药,在李长安帮助下很快便包扎好,不过他暂时还不便走动,只是坐在地上,对李长安抱拳,“多谢少侠相救。” 此时李长安也处理了自己的伤口,用貂目擦洗,配合真元,已将毒液尽数驱除,只留下了几点紫痕。 对于猎户的道谢也不矫情,大方一摆手,“既然要谢,便来点实在的。” 猎户尴尬,“这是自然,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 李长安指着旁边该是猎户捕到的一头山猪,笑道:“许久没吃肉,嘴里快淡出鸟了,用这个谢我便好。顺带,按你所说对这山中路线应该十分熟悉,若能与我做个向导更是不错。” 猎户怔了怔,原以为李长安想挟恩图报,却没想他要求的只是这个,当即大笑道:“少侠是痛快人!” 第三十六章、四象淬体 是夜,林中空地燃起一堆篝火,干柴噼啪炸响,火舌燎烤,木架上山猪滋滋冒油。 李长安就坐在篝火旁,和猎户聊了几转,知道了他叫杨智,是青牢山中猎户。 杨智并无青牢山地图,李长安便只问清了向东百里左右的路线。 割下一片烤得酥脆的腿肉,他就着一口酒嚼两下吞进肚子,腹中登时便热烘烘的,不由满足地舒了口气。 随后便对那猎户杨智道:“原来青牢山这么大,寻常人两三月都走不出去……话说杨兄,你既在此处生活了许久,今天怎会惹上那妖兽?” 杨智叹道:“一时不慎,险些送了性命,还要多亏恩公出手相助。” 李长安撕了一口山猪肉,吐字不清道:“顺手为之罢了。” 杨智偷偷睃了一眼李长安放在身旁的八荒刀,羡慕道:“少侠练的什么功夫,蛇尾千目貂的尾巴比精铁还硬,这把刀……” 李长安笑了笑,没有回答。 “少侠果然是高人。”杨智感叹一声,收回羡慕的目光,站起来对李长安一抱拳,“少侠身手高强那我也放心了,在下便先告辞归寨了,以免家人担心。” 李长安一皱眉,他对杨智有救命之恩,杨智竟从始至终没问过他姓名,眼下更是要回家也没有要邀请他的意思。 杨智见李长安皱眉,登时表情有些紧张,映着篝火光芒,阴晴不定。 李长安懒得跟他计较,随意摆了摆手,“走吧。” “后会有期。”杨智对李长安施了一礼,便拖着伤腿一瘸一拐消失在丛林中。 李长安便只当从未出现过这个人,独自坐在篝火边,一块块切下烤好的山猪肉,胡吃海塞。 这山猪生前有两三百斤,去了内脏放了血,现在烤熟也有一百多斤,李长安这么一会,竟吃了一小半,足有六七十斤肉。 他的肠胃就像一个磨盘,肉食进去后,没一会就被碾碎消化。 一抹嘴,便站起身来在篝火边站了半刻钟的射鹰桩。 收了射鹰桩的姿势,活动一番手脚,便站定原地,双目微阖,双脚与肩同宽,双肩放松,沉静心神。 浑身松松垮垮,毛孔尽皆张开,仿佛外界的风都能吹入。 完全放松后,吐气开声,声如惊雷。 “喝!” 他身体骤然绷紧,整根脊梁如枪般挺立,毛孔也在这一瞬间闭合,连头发都微微竖了起来。 浑身肌肉一松一炸,将精神凝聚到了巅峰! 下蹲扫腿,双手撑地弓腰,势若猛虎,此为“白虎扫尾”!缩腿,腰手发力,倒立起身,一腿画弧上撩下劈,此为“苍龙出水”!翻身站直,同时肘向后击,此为“朱雀振翅!”肘击势尽,便扎稳下盘,回背一靠一撞,此为“玄武撼山”! 一连四式,行云流水,便是《四象淬体功》中记载的武学“四象劲”。 打完这四式,以李长安的体力,也喘了几口粗气才缓过劲来。 接下来并未休息,而是就地盘坐,对着诸天星辰开始吐纳。 一呼一吸,银屑般的星辉缓缓没入体内。 气海内,也有星辰隐隐约约,明灭不定,真元随之增长。 自从重获肉身后,李长安魂魄归体,自然失去了中阴身,《三阴引气诀》又成鸡肋。 好在有得自张豹的《四象淬体功》,让他的修行不至于就这么断了。 不过修行速度还是慢了下来,没了三阴俱全时一日千里的进境,于是仍处于辟海境初期。 完全沉浸在修行中,李长安并不知道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散发出贪婪的光。 藏在树林中的那道黑影偷偷取出一块血肉割下一丝,撒到地上,拿脚扒拉几片落叶盖住肉丝,以防被其他昆虫禽鸟吃了,便又潜入黑暗中。 ………… 李长安这一坐,直接坐到了月落星隐,日出之时。 割一只烤山猪腿带上,其余肉都扔了,到不远处的涧边洗把脸后,李长安嘴里嚼一段葛根漱口,用八荒刀一路斩荆披棘,向东行去。 第三十七章、虎啸山林 李长安沿山壁走着,按杨智所说,这条路线是他们山寨居民世代探得,虽然崎岖难行,但沿途十分安全,并无猛兽妖魔盘踞。 只是走着走着却觉得有些不对,这片山林太过寂静,只有虫鸣鸟叫,一直未见有体型稍大些的走兽飞禽存在。 他虽不在山中长大,却也知道向来只有猛兽盘踞之处才会鸟兽绝迹。 再向前行,心中隐隐不安,他没有忽视这种直觉,皱眉停下了步子。 往日里,在白忘机教他练武时,便曾提过人的“灵觉”。 灵觉可以让人对危险提前感知,趋吉避凶。 其实不光修行人,凡人亦有灵觉,灵觉并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人自胎中诞生便有,只是凡人不懂修行,待沾了两年五谷污秽,便会让灵觉蒙尘。 白忘机曾向李长安举例:“譬如屋内起火,在火起之前,便会有各种迹象,如燥热、烟光、或疏忽放在火旁的干草。这些迹象初生之时,即使被看到也极易被忽视,但种种迹象却已尽皆被人体感知,在无意识中便会引起心中警觉。” 这就是灵觉的雏形,也可以认为是环境中多种迹象综合起来从而让人可以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进行一定程度上的预知。 他放慢了脚步,行走之时,谨慎打量四周。 忽的耸了耸鼻子,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用八荒刀拨开草叶,四下寻了寻,便发现了一个土坑,坑中有一团粪便,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坑边,有许多道巨大的爪痕。 李长安皱了皱眉,心知附近定然有猛兽栖居。 若是有经验的老猎手在此,便能认出这猛兽的身份。 虎作为猎手,在外出捕猎时会将粪便掩埋,隐藏行踪,而在自己的领地内,就会毫不遮掩地用粪便散发的气味宣示王权——此处便是百兽之王猛虎的领地。 李长安稳稳握紧刀柄,小心放轻步子,转道回身,虽不知那猛兽的身份,他也没有掉以轻心,无意与它搏命。 只是,在后退时,便听到嘣的一声弦响,紧接着是咻的利箭呼啸声。 下意识一避,向着箭来的方向看去,却被重叠的树木遮挡,没瞧见人影。 而那箭竟也不是向着他来的,而是与他擦身而过,又飞了数十步远,笃的一声钉入树干。 “吼!” 一道震耳欲聋的兽吼响起,惊起无数飞鸟! 李长安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寂静的林子里还藏了这么多鸟! 呼—— 腥风大作,树叶嚓嚓作响,一道庞然身影从草木中跃出! 吊睛白额,毛色斑斓,身长九尺,好一头猛虎! 李长安哪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登时心中大怒,但此时却无暇顾及其他,眼前这百兽之王,当真是要命的存在! 他若施展龙象术加持肉身能有五百斤力量,但猛虎寻常戏耍时候拍爪子就能有千斤巨力! 此时,那虎便是从四十尺外凌空跃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那长着根根匕首般倒刺的舌头若舔到人脸上,毋庸置疑便会刮下半张脸皮! 李长安心中一凛,却没有后退,先打出一道阴符术,竟向前一滚,突入猛虎腹下。 这猛虎速度本就比他快,若退只会越来越失去先机,生死相斗,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那猛虎尚未落地,显然没想到它眼中的这头猎物竟会主动出击,动作滞了一下,但接下来便反应极其迅速向下挠出两爪。 面对铁钩一样的虎爪,李长安只得收回剖开虎肚的想法,回刀上撩,把它左掌砍下一半。 而猛虎右爪李长安却没防住,被挖在肩上,巨力险些把他带飞出去,好在他十趾紧扣地面,稳住了下盘,只是肩上被挖出四道极深的血痕,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危机感大盛,自然而然便反手握刀贴肘,使了一招原本还不算太熟稔的朱雀振翅,轻而易举便捅入了虎身中,随即接上一招玄武撼山,狠狠撞上虎腰。 猛虎被一下撞偏,原本后腿挠出的一爪也没能攻击到李长安,四足着地后,前腿一屈,断掉的左掌险些没能撑住。 此时李长安便一竖眉,对它怒喝一声:“滚!” 猛虎痛吼一声,大猫似的缩了缩,瘸着腿后退了一步。 李长安气势压住了猛虎,哪会让它回过神,当下便一刀砍过去,那猛虎虽落下风却不至于束手待毙,张口噬来,李长安侧身一躲抓住它颈毛,结果没能敌过它的千斤巨力,被一下扯得快要离地,索性就一顿足借力跃起,顺势坐到了虎背上。 原来李长安曾在书中见过的打虎英雄,便是坐在虎背上一拳拳将猛虎生生打死,正是想效仿,谁知真坐了上来,才知猛虎肢体极为柔韧,登时,那虎爪子就挠了上来。 那虎爪比一般匕首还锋利,一挠就是一条沟,李长安并未惊慌,八荒刀一削,那虎爪便齐根而断,痛得猛虎一声悲鸣,就地一滚,想要甩下李长安。 “你还真滚!”李长安大笑一声,不松手,直接把刀捅进虎耳内,一捅,一转,猛虎狂吼一声,响得连对面山头都能听见,随即便瘫倒没了声息。 虎死,李长安不顾肩上伤势,先躲到树后喘了几口气。 此时,他哪还能不知道引虎之人就是杨智? 肩上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楚,李长安目光冰冷,那杨智不想报恩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害他? 撕下衣角一片布条,李长安三两下把伤口一扎,便向方才射箭的方向奔去。 第三十八章、虎形 杨智被满是尖刺的藤蔓绊倒,滚一身落叶,不顾刺痛,又一咬牙爬起前奔。 听那迅速接近的脚步声,他目露凶光,回首搭弓射出一箭,仓促间准头却不足未能建功,反而因为耽搁时间让距离拉得更近了,便弓箭狠狠一扔,转身又再狂奔,拐过一道山坳,忽的眼前一花,蓦地顿住了脚,冒出一身冷汗。 脚下,是数十尺高的一片悬崖,无数道手臂粗的碧色藤蔓射下谷底一片乱石中,若摔下去,就算不死也要没半条命。 就在这时身后脚步声已经临近,杨智头刚回一半,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他惨叫一声,被追来的李长安一脚踹出悬崖! 半空中的杨智惊骇欲绝,狂叫不已,然而又被揪住后领,吊在半空中,疯狂挣扎。 李长安冷冷道:“再动就松手。” 杨智便停住了手脚,剧烈喘息,看着身边几颗碎石滚落,身子止不住哆嗦,咽了口吐沫,“饶……饶命!” 李长安像拎鸡鸭揪着杨智的后领,蹲下身子问道:“为何害我?” 杨智惊慌,“少侠误会了,只是有些事情忘了告诉少侠所以才回来……” 李长安心中冷笑,此人到这时候了还要嘴硬,刚想再逼问,忽而眼神一凝,见到悬崖下闪出来一道白影,又是一只蛇尾千目貂。 此貂身子比之前那只更大一圈,尾端蛇头是碧绿色,它抬头向悬崖上望来,目中一片通红,发出“唳”的一声尖叫。 李长安当即明了,对杨智冷笑,“想必这就是那母貂的相好,你还把它引来了?” “少侠说笑……”杨智强笑连连摇头,却没想后领一松,“啊”的大叫一声,整个人便向下落去! 一声闷响,他重重落入乱石堆中,腿已摔折,整个人差点晕厥过去。 那蛇尾千目貂就在这时窜过来一口从他腰上撕下一块肉。 剧痛让杨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大声惨叫:“饶命!” 李长安站在悬崖上,只见蛇尾千目貂不向着杨智的要害下嘴,貂头蛇头齐用,连连在杨智身上撕下一块块血肉,让他惨叫连连却未死亡。 叹了一声,便一跃而出,揽着一根巨藤滑下悬崖。 那蛇尾千目貂见状,竟一口咬断杨智脖子,趁李长安未落地便扑过来,端是狡猾无比。 李长安忌惮那蛇尾喷出的毒液,一踩身后崖壁,揽着巨藤荡身躲避,蛇尾千目貂一击不中,便竖尾对着李长安一喷,射出一道腥臭刺鼻的浊黄色水箭,李长安早有准备,已松手落地,未被射中。 这一口毒液乃蛇尾千目貂含怒而发,滋的射入一片缠结的藤蔓中,冒出一阵黑烟,那片藤蔓便迅速变枯变黑。 一口毒液喷出,蛇尾千目貂神色有些萎靡,眼神却更疯狂,风一样再扑过来,短吻乱咬,涎水横流。 李长安心惊于它的速度,竟比那母貂要更快三分,好在手中刀长,在它攻近前就能占到先机,一刀斜斩而出。 换作平常,以蛇尾千目貂的狡猾警惕定不会如此攻击,而此刻它只是稍微侧了侧身子,只想和李长安以伤换伤,却没想这一刀,就直接斩掉了它半个身子! 嘴还兀自乱咬着,还不知自己已被腰斩! 李长安左手一挥把它打落在地,它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 身上沾了许多血液,仿佛火油般灼人,李长安当下便挑出那蛇尾千目貂双眼擦了擦,随后把这双眼睛扔进了酒葫芦中,与那母貂的双眼破镜重圆,也算是成全它们一回。 这妖兽浑身上下血肉皆带毒性,唯双眼乃大补之物,泡入酒中,对气血大有裨益,让练武事半功倍。 走到杨智身边,李长安发现此人竟还有气,只是脖子被咬断,没一会也就要死了。 李长安干脆一刀砍断他脖子,送他解脱。 杨智脖子一偏,便露出颈后一枚还结着痂的刺青,两竖一横,像个少了一划的井字。 李长安一皱眉,随后恍然。 这是大承发配流放罪犯的刺青,原来此人竟是一逃犯,也不知他是怎么从押送的官兵手中逃脱的。来这青牢山,大概也是为了躲避官差,若能翻山去到东荒,便算是再世为人,再也不用担心官府追兵了。 “难怪这人不邀请我去家中坐,原来他说的是假话,什么自小在山中长大都是骗我的,也不知他觊觎我身上的什么?”李长安摇了摇头,此人若是一开始以诚相待,不起恶心,就算带他翻过青牢山又何妨,何必如此枉送了性命。 擦拭八荒刀时,李长安心想,看来日后还是不要在人前暴露此刀的锋利了。 正要离开,又想到杨智身手不强,敢一人度这妖兽出没的青牢山,应当有所依仗才是。便在他身上搜了搜,在他腰囊中搜出一张皮卷,展开一看,是一副地图。 李长安眉头一挑,这人倒是杀得值了。 这地图自然不可能囊括整个青牢山,而是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各个关键位置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画像,笔法十分高超,让人极易看懂,也不知杨智是如何获得的。 起身离开,李长安再没回头看一眼地上尸体,攀上悬崖后,便回到林中,找到了杨智扔下的弓箭拿在手中试了试,拉满弦约莫是三石的力道,用来捕猎完全足够。 回到那虎尸边,李长安把虎皮剥了,权当作行囊,而后又取下了十八只虎爪。 这种年岁久的大虎,爪上自有煞气,凡人佩戴便可辟邪,若加持道法,更可以炼成法器,李长安若用阴符术日夜祭炼,炼成阴煞虎爪,可隔空伤敌。 看着那虎尸,李长安想到它之前威风凛凛的模样,若有所悟。 练了几日四象劲,他只得其形而未得要领,而方才与猛虎生死搏杀,它的一跃一挥爪,都与四象劲中的白虎扫尾有些相似之处。 李长安心道:“若四象劲只有四招,未免也太过粗陋了些,对敌之时有千百般变化,完全不足以应付许多状况……” 《四象淬体功》中提到过,其中记载的四招都是脱胎于四灵兽,而他是否能以那一招白虎扫尾为基础,加上对猛虎的观察,延伸出更多的招式? 方才那猛虎走动之时,两座小山般的双肩交替起伏,极有威势,李长安便先依样画葫芦,学着运肩。 双肩一突,竟真有几分虎威。 又一走,一扑,带起一阵风,吹得身前草叶一阵晃动。 只那一招白虎扫尾已融会贯通了许多,而接下来又能延伸出许多招式,不再一成不变。 一扫尾,一跃一扑,一挥爪,长啸一声,仿佛百兽之王再现。 李长安心中喜悦,大笑一声。 原来四象劲该这么练! 第三十九章、射蟒 一月后。 已是时近中秋,奇峰兀立的青牢山中却像刚经春入夏,苍翠连绵。 飞瀑出于青崖间,如银河一挂,直泻而下,击上潭边青岩,哗哗作响,水花飞溅。 王冲停到碧幽幽的石潭边喘了口气,对前方那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儿拢手喊了一声: “喂!歇歇吧!” 司马承舟顿了一下,见居双烟没停,便也没停步,王冲那边又喊道:“再不歇会我一把老腰都要断啦!” 居双烟这才停了下来,不满地轻哼一声“就你事多”。 跟着司马承舟也停了下来。 居双烟横他一眼,握了握银鞘短剑,愠怒道:“你属跟屁虫的?” 司马承舟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背手偷偷掐了个道诀,随时准备以道法防身,脸上却淡然笑地道:“双烟道友此言差矣,这青牢山也不是谁家的,在下想走哪,想怎么走,哪里碍着谁了?” 王冲寻了块石头坐下,有气无力摆了摆手,“两位小道长……先别吵了,咱们入山已近半月,还得多久才能出山?” 喘了口气,他又叹道:“两位小道长修为高深,我可才刚开始修行呐。” 司马承舟见居双烟这回没真出手的意思,便偷偷松了手诀,对王冲道:“若没算错路程,约莫还有十余天就能出山了。” 见王冲神色失落,司马承舟又说:“咱们走的还是近道,若说青牢山是长龙,那咱们走的路线就是龙腰最细的地方,若换了他处,只怕有数年都走不出去。” 一边的居双烟对王冲道:“知足吧,若你孤身进山,保准不出三天就被野兽叼走,遇上妖魔更会尸骨无存,换成这山中打猎的熟手走这条路线两三月能带人过山就不错了,现在我们一月多就快出山,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听到“妖魔”二字,王冲打了个冷战,想起四天前他们遇上的那只“铁头蛮”。 虽说那人头犬身、青面獠牙的家伙被居双烟一剑便斩杀,但想起那流着涎水的狰狞面孔,王冲还是忍不住心头发颤,世上怎会有长得这么怕人的东西? 虽然事后司马承舟告诉他,待他辟海后便可以与那铁头蛮匹敌了,但王冲只想这辈子都别再遇上妖魔便是万幸。 掬一捧清水濯了把脸,王冲憨笑道:“不敢抱怨,小道长莫怪。” 歇了一会,居双烟便道:“赶在天黑前先寻个能露宿的地方,若能找到寨子最好。” 小道姑雷厉风行,转身就走,浑没给王冲半点反应时间,但司马承舟却是反应迅速,滴溜几步就跟了上去。 王冲吃力地小跑跟上,见了司马承舟的身法,心中羡慕,绞尽脑汁想要找句漂亮话来形容,过了好一会,终于赞道:“承舟小道长的身法,当真如跗骨之蛆啊……” 司马承舟一个趔趄。 一直绷着小脸的居双烟终于噗哧一笑,深以为然道:“这倒是说得贴切。” 王冲一脸谦虚,“谬赞,谬赞了。” 正是秀才遇到兵,司马承舟此时气得头都大了一圈,暗暗使了一道清心神咒才平复了心情,终是体会了一番他师祖的感觉。 就在这时,居双烟忽然停住脚步,用剑鞘拦在王冲与司马承舟身前,低声道:“前面有东西。” 王冲吓得一个激灵,便见到前面不远处的榕树上缠了条能有酒坛子粗的黑鳞黄纹大蟒,光瞧着就森然无比。 他干着嗓子问:“这,这可如何是好,绕路吗?” 居双烟却二话不说,手腕一抖,鞘中银剑自行飞出。 “斩了!” 银剑化作流光飞出,但飞到一半,居双烟便挑了挑眉,又将飞剑唤了回来。 只因林中不远处传出了嘣的一声弦响,一根雀翎箭咻的射到大蟒的七寸处。 叮的一声。 那箭头是一枚寒光凛冽的虎爪,虽未能穿透坚若铁石的蟒皮,却结出一层寒霜,让蟒皮变脆了几分。 嘣! 弦再响,又有一箭紧随,咔嚓射穿前一箭箭杆,生生将第一箭的箭头钉进了蟒皮之下。 大蟒吃痛发出可怖的嘶嘶声,高高立起,转头便看到了百步外射箭的少年,翻滚着庞大的身躯向那边游去,霎时间腥风大作。 嘣嘣—— 两根雀翎箭接连破风飞出,再次射到相同位置,前一箭使之前的箭头钉透蛇心,而接下来一箭,终于射穿整个蛇身,钉入大蟒身后的树干中,入木三分,余力不绝,尾端仍嗡嗡轻颤。 轰的一声,蛇身落地,压碎无数枯枝落叶。 这时,那射箭的少年便将弓背回背后,走了过来。 他一身黑衣尽是破洞,腰挎一把无鞘长刀,眼神坚毅果敢,射箭时不动如松,一走动,却是龙行虎步,架子稳若玄龟,姿态矫如飞鸟。 质朴自然之中,透着一股野性,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男儿。 他走到大蟒身边,用刀轻易划开蛇皮,挖出蛇胆直接生吞咽下,皱眉头呸一声,又取下腰间一个葫芦狠灌一口烈酒,方才舒展了表情,只是那葫芦酒也终于告罄,他便叹了一声。 随后,又捡回四枚当作箭头用的虎爪,放入背后虎皮囊中。 王冲怔了一会,总觉此人十分眼熟,他在樊外楼待了几十年也没见过太多人,转瞬便想了起来这人的身份,不过名字却记不清了,便只是远远指着他道:“是你!你,你是……” “王掌柜!好久不见了!”那人见到王冲,也略微一怔,隔着林子笑着招呼了一声。 “你,你是……”王冲终于喊道:“李长安,你是李长安,你怎么没死?” 这四箭杀蟒之人,便是入青牢山一月后的李长安。 一月前,李长安得了地图,却没按那路线走,反而特地深入老林中,与百兽为伍。 八荒刀虽不沾血迹,但已斩无数生灵。 斗猛虎学虎形,斩长蛇学龙形,射苍鹰学鸟形,捉大龟学龟形。 原本的四象劲,已被他模仿百兽之形而融入一举一动中,已无固定招式,随手就可伤敌。 又吃了许多大补之物,如蛇尾千目貂的双目,方才那大蟒蛇胆…… 再加上生死搏杀最能激发潜力,经过一个月的磨练,他已是练力境接近圆满,不用龙象术,光凭肉身便有近五百斤力量。 同时,又以《四象淬体功》中吐纳呼吸法,配合自己领悟而出的龟形,开始滋养脏腑,初入肉身第二境的练脏境。 擦了擦八荒刀上血迹,他便走近王冲,笑道:“活着不比死了好?” 王冲使劲拍了下脑袋,“那……哎,长安兄弟就别取笑我了。” 转头看向司马承舟与居双烟,王冲介绍道:“两位小道长,这位便是……” 一下,王冲又僵住了,一月之前在樊外楼中,发生在李长安身上的事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时李长安便对司马承舟居双烟二人略一拱手,先自报其名道:“李长安。” 司马承舟与居双烟一一回礼,自报姓名。 随后,司马承舟对李长安道:“当初王冲说那元神出体之人,难道……就是阁下?” 第四十章、王家寨 李长安实话实说:“我气海初辟,哪会元神出体,之前的事是与一位前辈有关,但具体不便透露。” 司马承舟若有所思:“只听闻失传的上古一百零八神通中,有地煞七十二术的‘摄魂’之术,可让人魂魄离体而不死……” 居双烟道:“那位定是一位高人。” 李长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把这话题继续下去,对王冲道:“王掌柜,巧了,你们怎么也在这山里?” “说来话长……”王冲顿了顿,“长安兄弟,看你样子也要过青牢山,不如结伴同行?” 李长安入山一月有余一直与百兽为伍,许久没见人,此时与他们说几句话,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当即也应了下来。 路上交谈,李长安便从三人口中听到了樊外楼中事,原来潜龙被道门所得,那些个朝廷鹰犬大部队没能赶到淮安,来的那些东临府兵与破玄兵在龙气异动时候便回援淮安城,却像是没头苍蝇般两处不讨好。 说着李长安道:“那潜龙是何许人也?” 司马承舟道:“这倒不知,但我与双烟道友被师门长辈扔在这徒步横渡青牢山,便是去向越地青州的昆南城,据说当年推演出潜龙命格的云庭真人便在城中迎潜龙入东荒,同时还要择出九位道种,辅佐潜龙之大业。” “道种?”李长安面色疑惑。 司马承舟道:“据说若被择为道种,便是气运加身,外魔不侵,修行几乎毫无瓶颈,破出气海四境晋入元始轻而易举,甚至有望证道神墟。” “真有这么玄乎?”王冲惊奇道:“小道长,你也要去争做那什么道种么?” 司马承舟笑着摇了摇头,“道种与我无缘。”也不多做解释。 李长安看过地图,知道出了青牢山最近的便是青州昆南城,心道既然不知悬剑宗的所在,接下来去昆南城看看也好。 四人一路同行,到黄昏时走到山腰,终于看到不远处山麓下有一个山寨。 寨子四面有削尖的木墙包围,大门口设有两座哨楼,靠山而建,防卫十分森严,与其说是山民所居倒不如说是要塞更为贴切。 站在山腰上,王冲远远指着那寨子欣喜道:“总算有地方休息了。” “别高兴的太早。”司马承舟收回远眺的目光,“东荒不比西岐,大多山寨极其排外,咱们不要表露出敌意。” 李长安疑惑道:“这附近不见田地,而入山一个多月才见着山寨看来是人烟十分稀少,他们是如何自给自足的?” 居双烟道:“此处已离东荒不远,像这样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山寨之间互通交易,再往东去就能到青州的昆南城,附近山寨物资,大多是从昆南城中交换一步步转送的。” “原来如此。”李长安点了点头,便把刀插进背后虎皮囊中,四人下山向山寨走去。 走下山麓,那寨子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 寨子八方设立八根旗杆,相距数百尺远,遥遥成阵,旗杆以黑线与寨门哨楼相连,线上缀满成千上百道黄符,覆盖了大半个寨子。 黄昏,秋风一起,黄符哗哗作响,似乎天气又更暗了三分。 这一片符阵,在临近时,极具压迫感。 几人尚未进入,哨楼上就有二人张弓搭箭,隔着几十步距离扬声喝问:“来者何人!” 李长安朗声道:“过路旅人,前来求宿!” 说罢扬了扬手,示意没拿兵器。 王冲叫道:“看门的兄弟,咱可不是匪人!” 那看门的寨民将几人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司马承舟与居双烟身上,见他们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长相又纯善天真,沉吟一会,放下弓箭道:“进来吧!” 李长安拱手道了一声“多谢”,几人便走入符阵,王冲好奇低声问司马承舟道:“小道长,这玩意是做什么用的?” “是防卫妖魔的符阵,布置尚有些粗陋,也防不住厉害家伙。”司马承舟抬头看了看符阵,毫不在意地说。 居双烟淡淡道:“防得住你就够了。”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寨门口。 两个放哨的寨民却都没下哨楼,其中一人居高临下问道:“来借宿的?” 王冲呵呵一笑:“请小哥放我们进去。” 寨民一一打量过四人后,点头“嗯”了一声,却迟迟不动。 王冲愕然,“小哥,怎么了?” 李长安看那寨民的模样,明白了他的意思,随手一锭银子抛了上去,大小足有十两左右。 寨民一把接过银子,这才稍微舒展了眉,“你年纪看着比他小,却比他上道多了,不过不够。”他掂了掂银子,微微一笑。 李长安道:“十两够普通人家用几月用度了,我们也就借宿一晚,怎么不够?” 那寨民面色不快,“若付不起钱就请回吧,咱们王家寨也不缺这些进项。”他虽是如此说,却紧紧盯着李长安的反应,似乎不愿他真的离开。 李长安皱了皱眉,却也不欲与他纠缠,又从行囊中取出一块五两左右的银子抛上哨楼,“再不够就把之前的银子也还我吧。” “够了!”那寨民接过银子笑了笑,这才下哨楼开了寨门对四人道:“进来吧。” 李长安便当先走了进去,而待李长安进去后,那寨民伸手一拦,对司马承舟、居双烟、王冲三人道:“慢着,你们的钱还没给呢。” 李长安眉头挑了挑,冷冷看了那寨民一眼。 那寨民见李长安要发作,眼睛向居双烟腰间银鞘短剑上睃了睃道:“何必呢,看你们这样该是哪个武学世家出来的,还在乎这点银子?” 李长安正要说话,司马承舟手一晃,不知从哪摸出一块金子,在那寨民眼前晃了晃,“这个够不够?” “够了!”寨民眼前一亮,把那金子劈手夺下,用指甲掐了掐,像是确认真假。 司马承舟也不恼,对他施施然笑道:“还不放我们进去?” 寨民这收了金叶子,往寨内走去,对几人招手道:“跟我来吧,去跟寨主通报一下就给你们安排住处。” 李长安淡淡瞥他一眼,也没再计较。 几人便都跟着他入寨,此寨规模不小,约莫有六十余户人家,建的都是可防蛇虫鼠蚁的高脚木楼,地下层圈养了一些野猪、山鸡等活物。 那寨民走在前面,王冲对司马承舟小声道:“小道长,咱们这可买卖可做亏了。” 司马承舟道:“不亏,那金子过几天就变石头了。”原来他使的是障眼法。 王冲讶然赞道:“小道长高明啊。” 说话间,几人便到了寨子西边寨主的住处,那寨民只让众人在外面等待,他进去通报。 第四十一章、雁过留毛 王家寨寨主王寿和在桌边扒拉着一堆筹策,愁眉苦脸,方圆百里内王家寨是入山最深的寨子,入秋后能捕获的猎物不少,原本能让全寨吃饱还留些余粮,但每年都要因为修缮符阵而耗费三成资财,日子就有些过不下去了。 松木门被敲响,王寿和喊了声进来,一个寨民就进来道:“寨主,有过路人来借宿。”说着把手里金银放在桌上,“这是进门给的。” 王寿和见了那些金银,胡须动了动,“是些什么人?不要轻易得罪了。” 那寨民道:“像是游山玩水的,两个富家小孩儿,带了一个侍卫,还有一个憨巴中年人。那小男孩出手痛快得很。” 王寿和脑中便浮现出“人傻钱多”四字,里屋这时走出一人,便是他侄儿王俊才,对那寨民道:“带我去见他们。” 李长安四人在楼边等待,寨中偶有男子经过,身材大多强健精壮,目光有神,看起来竟都像是练过武的。 其实青牢山中已不比西岐,常有妖魔猛兽出没,所以山寨必须有自保的实力,像王家寨中男孩长到八岁就开始操练,体质弱经不住折腾的便学做木匠石匠,只有身体好的才吃肉练武,待长大了才参与捕猎,为寨中提供肉食。 没一会,那寨民便走了出来,身后又跟着一个壮汉,自称是寨主的侄儿,名叫王俊才。 那寨民当即离开,只说由王俊才带众人去住处。 在高脚木楼间穿行,四人跟着王俊才拐了个弯,便见到一座高有数十尺,通体白石垒成的石塔,苍凉古拙,直刺向天,在周围的一片高脚木楼中十分显眼。 “王冲伸手指着那塔,“这是做什么用的?” 王俊才面色一变,啪的打下王冲的手,压低声音:“别乱指!” 李长安暗暗皱眉,心想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过,这山寨中有什么禁忌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他们的地盘,而自己一行四人是前来求宿的。 王冲悻悻然缩了手,王俊才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司马承舟身上,道:“地方到了,但要住宿的话,那就交钱吧。” 王冲一怔,“进来不是给过钱了?” 王俊才道:“那是进门钱,这是住宿钱,两个不一样,而且现在你们已经进门,再出去的话进门钱也不能退了。” 司马承舟忽的笑了笑,道:“我看你们这王家寨风水不错,不如换个名字,就叫做雁留寨。” 王俊才愣了愣,他是读过些书的,不然也不会起俊才这个名了,本以为司马承舟要嘲讽取一些诸如“扒皮寨”之类的,谁知却取了个正经名字。 “雁留……雁留……”王俊才喃喃念叨两句,他们寨里都是打猎的,用这名字倒是又雅又贴切,当下对于敲诈眼前四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表情缓了缓,道:“听起来不错,但具体是什么意思?” “雁留……雁留……”司马承舟摇头晃脑也念了两遍,才顿了顿,笑道:“雁过留毛是也。” 王俊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才知司马承舟是说王家寨连大雁飞过去都要想方设法留下几根毛,当即大怒:“这钱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居双烟冷冷道:“不给,你还敢来拿?” 王俊才眼睛一扫,见李长安应当就是几人中最强的,只要制服他便号,于是伸手去抓他背后的虎皮囊,冷哼道:“拿了又怎样。” 李长安没想他敢突然出手,只来得及一避,便被王俊才抓住肩膀,五指如铁箍般紧扣他的琵琶骨。 王俊才虽非寨中顶尖的好手,但也是练力有成,若全力出手他能一下把普通人肩骨捏断,此时他只用出两百斤力气,也足够让人疼痛难耐大声求饶了,李长安却只是冷哼一声,双臂一错,双肩一突一抖,宛如两座小山突然拱起。 正是虎形运肩! 王俊才只觉李长安的肩膀就像陡然膨胀的铁块,不光让他没能抓住,还传来一股震颤感,抖得他虎口胀痛,手臂一酸,噔噔后退两步,惊怒交加。 刚想大声呵斥,却没想李长安竟主动一拳照他面门捣来,大笑一声。 “再来!” 他练了一月多四象兽形,正是技痒,王俊才这一找茬,倒是让他有了练手的对象。 这一拳虎虎生风,如苍龙出海,让王俊才一口气憋了回去,面色一凝,知道李长安不好对付,瞬间已冷静下来,露出与猎物搏杀的认真眼神,举臂格挡。 却没想李长安也无意伤他,半途变拳为爪,如老鹰抓兔般抓到他大臂一拧一扭,登时就让他吃痛不得已扭过身子,被擒拿住。 “你们做什么!” 沉喝声响起,王俊才呲牙咧嘴偏头望去,见到不远处出现的那道身影,不由大喜:“武头!” 在王家寨中,被称为“武头”者不光身手最高强,还要对王家寨有大贡献,在寨中威望几乎与寨主并驾齐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要更甚。 王成武更是数代武头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自幼习武,十八岁就练力境大成,独力杀过数十头猛兽妖魔,又曾去昆南城中学艺十年归来,如今三十五岁,已是方圆百里扬名的高手。 此时他穿了一身虎皮短褂,秋天也裸着双臂,古铜色肌肉虬结,太阳穴鼓起,目光炯炯有神,气息悠长,若细心的人都可以发现他胸腹几乎不会起伏,像是没在呼吸一般,这便是练脏有成的表现。 王成武皱着眉走过来,后面也跟着几个闻声而至的寨民,虎视眈眈打量着几人。 李长安已松手让王俊才脱了身,对他抱拳笑了笑,“承让了。” 王俊才狠狠瞪了他一眼,心知不敌也不敢上前,只是看了看石塔对王成武低声道:“武头,这小子不是善茬……” 王成武登时明了了状况,皱眉低声呵斥道:“说过不要打过路人的主意,你们把我的交代当作耳边风了?” 王俊才不敢反驳,缩了缩脖子,嘀咕道:“但今年过冬也没多少存粮了啊……” 王成武瞪他一眼,然后看向李长安,顿时眼神一凝,不由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这黑衣少年举止之间隐含百兽之形,浑身透着一股野性,不是那种只知照本宣科死练招法套路的人。 在寨中被寨民包围,他却镇定洒脱,这份心境也不像少年人能有的。 王成武不动声色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在我王家寨中惹事?” “我不是什么人,是他先动的手,但贵寨若再得寸进尺的话,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李长安他不愿多生事,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哈哈,手下留情,好大口气!”王成武说着,目中却浮现赞赏之色。 就在这时,那石塔内也传出脚步声,木门被推开,一个长脸男人走了出来,套一身流云黄袍,面色不虞,沉声道:“何事喧闹?” 王俊才忙道:“斐道长,是几个外来借宿的……” 李长安见了此人衣着就微微皱眉,听王俊才称呼“道长”,便心中惊讶,这寨中竟还有修行人存在? “王家寨连几个外人都管不住了?”被称为“斐道长”之人扫了李长安等人一眼,皱眉挥手像驱赶阿猫阿狗那样道:“赶出去吧。” 第四十二章、白虎七宿 “都是误会!”王成武道,对斐道长一拱手,“斐道长,打扰了。” 斐清用不满的目光看向王成武,王成武却当作没看见般,对李长安诸人道:“来者是客,诸位跟我走吧!” 众人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自进这王家寨来,这武头还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正常人,当下也就跟着在了他的背后。 路上出奇地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王成武吩咐王俊才给司马承舟、居双烟、王冲三人各安排了住处,却唯独剩下李长安。 待走了数百步,来到一个立着许多木桩、木人、箭靶的练武场边,王成武才顿足问:“你学的什么武功?” 李长安停下说:“大多都是自己琢磨的架势,没与人过过手。”他往日练刀,这一月来才开始练的四象兽形,也没说谎。 “好!”王成武当即叫好,自己琢磨的武学竟能练出神韵,实在难得。 而他不知的是,《四象淬体功》是修行法门,在修行人之中虽不算珍贵,但对于常人来说也是珍宝,其中四象劲,传言乃是观四灵兽之形所创,而四灵兽是比寻常野兽高无数个层级的存在,四象劲能得其万分之一神韵,就已能算绝学。 这便是说,李长安以四象劲为总纲,而模仿百兽之形,其实是顺流而下,自然而然,事半功倍的。 王成武继续道:“你可愿与我切磋一番?” 李长安练了一月的武没与人试过手,正是求之不得,便点头道:“要怎么切磋?” 王成武走到练武场中大笑一声,对李长安招了招手,“你先出手,我让你三招!” 他故意用轻视的眼神挑衅李长安,想让他恼怒从而使出全力。 李长安却并未像一般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那样一激就起性子,而是面不改色地一抱拳,“那武头可不要临头反悔了。” “哈哈,放马过来吧!”王成武负手松松垮垮站着,连架势都不摆。 “小心了!”李长安眼神一凝,几步前冲,身形左右虚晃,如同蛇行,五指却聚拢成尖,死死锁定王成武的手臂麻筋扎去。 王成武既然说了要让三招,便脚下不动,只是上身躲避,同时肌肉一绷,整个手臂青筋暴起,让开麻筋的位置,用小臂去挡李长安这一扎,呼吸依然悠长稳定,丝毫不乱。 李长安便一变招去拿他手腕,王成武也跟着变招还是只守不攻,二人已贴近,李长安又变招一记寸拳直接打到王成武手臂上,毫无建功。 王成武感到那拳头上力量不弱,但也不够看,当下摇了摇头,心说这少年虽有天赋,但功夫还是浅了点,嘴上喊道:“一招了!” 李长安一招无用,并不气馁,突然伏身扫腿,正是那一招白虎扫尾。 王成武不以为然,习武之人,下盘是最稳的地方,他若让李长安扫倒,以后也没脸做什么武头了。 李长安一腿扫出,王成武刚要喊“二招了”,却没想李长安乍然起身,弹腰蹬腿,抬肘撞来,如苍龙抬头! 王成武摆臂一挡,却感到这一肘仿佛撞城墙的攻城木一般,蕴涵着一股沛然大力,顿时心中一凛,知道不能再让,大喝一声,双拳齐出,仓促与这一肘相对! 一声让人心惊肉跳的闷响过后,王成武噔噔后退三步,看向李长安,惊诧道:“你怎有这么大力气!” 撞完一肘,李长安脸不红气不喘,对王成武笑道:“三招就不必了。” 他没说刚才那一肘是动用龙象术凭添了三百斤力量,才有八百斤力量,于是才在王成武仓促应对之下占了一招便宜。 这一月来,李长安练武进步极为迅速,修行却没太大增长,只将气海开辟稍大了一些,仍停留在辟海境初期,是以龙象术效果仍与原来无甚差别。 王成武是练力圆满,乃千斤巨力,现在空手相斗李长安本绝无胜机,必须抓紧一切机会,然而刚占了先机的他却未趁势追击,而是停在原地。 王成武心知李长安是不欲占这便宜,要堂堂正正与他战上一场,大笑道:“口气不小,那就接招吧!” 也不顾年龄辈分,便出手抢攻过去。 此时寨中已来了不少旁观的,有人道:“武头竟较真了?那小子可有苦头吃了。” 霎时间二人又交上手,拳脚相交,发出木棍相击那般沉重的梆梆声响,让旁观之人听着就疼。 李长安四象兽形交替变换,原本只是模仿野兽学来,此时在与人实战中,也变得越来越纯熟自然。 不过王成武还是应对得游刃有余,原本他的武功就比李长安高许多,要知道李长安才练武不到四个月,而王成武已练武近三十年。 打着打着,李长安就感觉出这武头留了手,而且交手过程中,还特地攻他破绽,似是在指点,颇有几分师父和徒弟打的意思。 旁人疑惑道:“这小子猖狂如斯,武头为何下不重手教训他?” 有人眼力高的低声道:“成武哥一身功夫到如今没找到满意的传人,八成看上这小子了……” 正在和王成武打斗的李长安微微侧头,也听到了这番话,心想:“难怪他如此对我,难道是想收我做徒弟?” 又交手三十多个回合,李长安逐渐体力不支。 与他对敌的王成武练脏腑练到了高深境界,耐力极强,却仍是大气都不喘一口。 练力境就是练的肉身力量,到圆满便有千斤巨力,而练脏便是练耐力,若一个练力境圆满却未练脏的武者全力与人搏斗,很快就会力竭,只有通过练脏来让自身战斗力更为持久。 心知再打下去就要狼狈落败,李长安又与王成武对上一拳,便向后一跃,轻巧站定抱拳道:“武头武艺高强,我认输。” 这一番交手,王成武便看到了李长安的进步,不由赞赏点头,微笑道:“若再过几年,只怕认输的便是我了。” 李长安心中思忖,按自己练武的进境加上修行配合,几年后打败这王成武并不难,于是也不矫情,大大方方一点头,“届时若有机会,再同武头比试。” 王成武不以为忤,心中赞赏之意愈浓,武者习武不光资质重要,更重要的是心中必有一往无前的信念,若扭扭捏捏怎成大器?这少年已有信念的雏形,若历经磨难而不夭折,养成无畏之心,或能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而其他寨民见李长安反应,只道他狂妄无知。 方圆百里内肉身二境皆近圆满者一巴掌数得过来,东去四十里外的兽王庄里有两个,兽王庄南北的黑牛寨与联星寨里各有一个,但这四人中最年轻的都有六十来岁了。百里内五大高手,便只有王成武正值壮年,甚至有进境练血的希望。 这少年虽身手不弱,但怎敢与武头作比?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比较老成持重的人,见惯了少年心性,也只是摇头失笑。 而几个年轻人却是心中不忿,往日武头在寨中教学严苛无比,稍有偷懒的就要重罚,训斥起来毫不留情,现在对一个外人却和颜悦色,甚至耐心与他交手陪练…… “这小子凭什么?”有年轻人愤愤不平,看向人群中一位青年,“经武哥,成武哥往日对你都没这么好吧?” 那青年年纪二十出头,身材高大,肌肉紧实,双臂极长,似通背猿猴之像,站在一众年轻人当中鹤立鸡群,显然是王家寨中青年一辈翘楚。 王经武其实与王成武同辈,是王成武叔父之子,也就是王成武的堂弟,只不过因为年纪相差了十几岁,便也在王成武手底下学武,由于有王成武这位堂哥做榜样,王经武十分刻苦,也成为了青年一代中实力最强的存在,如今便是练力大成,有了七百多斤力量。 此时他便走出来,对李长安拱手笑道:“兄弟功夫不错,不如咱们过把手?” 王成武瞥了众年轻人一眼,哪还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他本想拉拢李长安,便不欲李长安与寨里人发生什么龃龉,对王经武道:“胡闹,快回去!” 王经武呲牙一笑,“成武哥向着外人做什么?我只想试试他底子究竟如何。” 王成武心中大怒,对于这位堂弟他向来极为看重,是以才严格万分倾心相授,但这“向着外人”四字却让他觉得自己白费了一片苦心。 说话间,李长安已缓过了许多力气。 方才他与王成武交手又有领悟,只是若再找王成武切磋,就是是有求于他,便不欲开口,而王经武主动找上来,却正合他意,当即大笑一声对王经武勾了勾手。 “我的底子,只怕你试不出来!” “手底下见真章!”王经武冷哼,欺身而上。 王成武见状心中叹了一声,知道王经武不如李长安,又想,王经武往日在寨子里没有受过挫折,也该吃回苦头了。 李长安瞬息便与王经武交上了手,方才跟王成武打,一直被压制得心里不痛快,一交手就不闪不避,跟王经武硬碰硬。 王经武被挑衅得火冒三丈,仗着自己身子板结实,就跟李长安以伤换伤,二人几回合就各在对方身上各打了几拳。 李长安被击中时,体内真元自行激发,卸去部分力道,打着打着,对一月来总结的四象兽形突有顿悟,大喝一声:“痛快!”,一招黑虎掏心使出。 他的气海本是一片幽潭,在这幽潭的西方,赫然有九星连成的一座星宿亮起,乃是白虎七宿第一的奎宿。 原本《四象淬体功》是道武双修,并非二者各行其是互不干扰,而是需要融会贯通的,一月来李长安感应诸天二十八宿修行,在此时终于明悟了白虎七宿的真意,于是这一声大喝便如同虎吼,手臂掏出,竟涌上一片星辉。 一旁的王成武见状瞳孔一缩,“住手!” 第四十三章、引星入体 王成武终于用上全力,眨眼便欺近交手的二人身边,左手拿住李长安脉门一抖,右手连点他手臂几处大穴,李长安当即感觉手上力气一泻,这一拳便被破了。 王经武被李长安一拳惊住,此时方回过神来,神色不满。“成武哥,你插手做什么……” “你已经输了。”王成武毫不留情斥了一声,随后放开李长安的手臂,皱眉道:“你是修行人?” 李长安此时方知王成武的实力强悍,果然不是自己能力敌的,若刚才他全力出手,只怕自己十几回合就要落败,收拳点了点头,“不错。” 王成武皱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便对周围一挥手,冷喝道:“都散了!” 他威望极高,人群顿时散去,只剩王经武没走,不服地看着李长安。 王成武对李长安道:“你的招式中还有许多破绽,若想更进一步便今晚来找我,对了,还未问你姓名?” “在下李长安。”李长安报了姓名。 王成武点点头,对王经武皱眉道:“带长安少侠去寻地方住下,收收你的性子,来者是客!” 说罢,直接负手离开。 他说这“客”字,其实已点出了亲疏关系,但王经武显然并未听进去,眼神愈加不忿。 李长安心道:“这王家寨武头对我如此上心,难道是有求于我,但我实力尚还低微,又有什么能帮到他的?” 有得必有失,李长安不愿平白无故受人之恩,不然自身也会受制于人。 王经武冷哼一声转头就走,并未与李长安打招呼,李长安笑了笑,也随即跟上。 来到寨子西边寻了一处有空屋的人家,王经武几句话交代完,便把李长安交给那寨民,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离去,李长安也不恼,安然住下。 ………… 是夜,月淡星明。 李长安推开西面木窗,对那天际星辰吐纳呼吸。 一呼、一吸,气海内便有九颗星辰明灭闪烁。 修行《四象淬体功》一月,李长安终于与四象二十八宿中的白虎七宿互生感应。 一月来,他的武道进境迅速,但修行几乎停滞,便是因为一直没有迈入修行《四象淬体功》的门槛,这门槛在书中被称为“引星”。 要引星,先有三道障碍,一为“天障”,二为“人障,”三为“心障”。 所谓天障,便是指诸天星辰无数,气息庞杂,要从中感应到指定的二十八宿星辰,殊为不易,而《四象淬体功》的法诀虽然像筛子般剔除了许多干扰,但仍是如大浪淘沙。 所谓人障,是指肉身的障碍,会妨碍修行人吐纳天地灵气,当初李长安修行《三阴引气诀》,也是因为没有人障阻碍,便一举开辟气海,相当于普通修行人数年努力。 不过这天障与人障,其实李长安在一月内早已越过,让他一直未能引星入体的,便是心障的存在。 世间关于心的描述,玄之又玄,人的心境在不同时候有千般变化,有时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女人为了保护孩子甚至敢提刀杀人,而有杀人如麻的恶人在撩起佳人发丝时却会温柔无比,这便是心境的微妙之处。 而修行《四象淬体功》的心障,便是要将心境与星辰的气息同调,十分难以捉摸,所以李长安才一直不得其门而入。 终于感应到白虎第一宿的他,盘坐面对天边星辰,便细细回想,自己今日是如何与奎宿互生感应的。 “西方白虎属金,主杀伐……”李长安喃喃自语,心说,四象之中自己先感应到白虎,多半便是与杀伐心境不谋而合。 但修行不是厮杀,如何使自己陷入杀伐心境? 闭目凝神,李长安开始回想往日经历。 他杀人的那个雨夜,他在断龙湖边被洪玄蒙掌控生死的时刻,他与百兽厮杀之时…… 八荒刀横放膝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李长安脑海中轰的一声,整个人仿佛来到了浩瀚无垠的九天星河之中,眼前见到一头白虎,杀气凛然,动辄吞天噬地,一声咆哮,星辰幻灭! 若有旁人在此,便能见到,无数星辉犹如实质般从遥遥天际而来,涌入李长安体内。滋生真元的同时,涤荡他肉身杂质,让浑身渐渐变得像琉璃般通明。 此时的王家寨中,司马承舟正在灯下修行,身边放着一座巴掌大的蜃首铜炉,青烟袅袅环绕,突然,便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喃喃道:“引星入体?竟有如此威势……” 寨子中央,穿流云黄袍的道人走出石塔,看向西方,眉头一皱,心道:“今天来的那四人里竟有修行人?” 许久。 屋内的李长安徐徐睁开双眼,此时他气海内已多出两座星宿,嵌在西方。 当他站起身时,那星宿亦随之转动,始终落在人体向西的位置,与白虎七宿遥相呼应,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不定,纳入九天星辉,吐出真元,浇灌气海。 李长安心道:“《四象淬体功》……原来此时我方才入门。 此功法只需与星辰互生感应,便可自行吐纳九天星辉炼化真元,气海内感应到的星宿越多,炼化真元速度便越快。 李长安已经感应到白虎七宿的奎宿与娄宿,便相当于在气海中开了两道引水渠。 这气海中的星宿,在白昼也可吞吐星辉,因为白昼中九天星辰并非消失不见,而是被日光遮挡,肉眼看不见,但其实是存在着的。 按现在二宿炼化真元的速度,李长安估量,大概两年后他便有机会突破辟海境中期,若是白虎七宿尽皆感应,这个时间会缩短到半年。 相比于练武的速度,李长安感叹一声,“修行不易。” 不由记起了《三阴引气诀》中记载的聚灵阵,自己打猎一月,倒是收集了一些能换钱的东西,例如那虎爪就是值钱玩意,是从至少有七八年的大虎身上取下,一枚便能换到上百两白银,而王家寨里就有修行人,或许明日可向王家寨中询问,是否能换到修行所用的玉石。 关上木窗,李长安心想:“那王家寨武头让我晚上去寻他,是存了指点之意,该去还是不去……他一开始似有收我为徒的意思,但既知道我是修行人,为何还让我晚上去寻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罢了,瞻前顾后做什么,有什么事就去问清楚便好。” 李长安推门而出,闯入夜色中。 第四十四章、灵物 星光如水,李长安走在寨中。 头顶,黑线纵横,道道符咒悬挂,被黑夜掩去原本的颜色。 王成武住处就在练武场左近,他虽是武头,住的高脚木楼却和其他寨民没两样,底下一层上面一层,李长安走上之字形的木梯,来到门前,见里头有亮光,便直接推门而入,果然没闩上。 进去,才发现武头家里的不同之处。 墙上挂满各类妖兽头颅,地上铺着熊罴虎豹之皮,在屋子中央的火坑边映出金丝样的光泽。 王成武面对门负手而立,在火光映照下极为威武,似乎一直在等李长安过来,待他一进门便沉声喝道:“你练岔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凝而不散,震得李长安心头一凛,下意识便问:“哪里岔了?” 王成武沉稳的步伐踏在柔软的兽皮上走过来,语气斩钉截铁说:“修行不练武,练武不修行,难道没人教过你么!” 李长安一皱眉,王成武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有些不适,而且他也从未听说修行与练武有冲突,于是问:“我如今道武双修,并未出问题,难道有什么隐患?” “你才刚开始练脏,连练力都没有圆满,自然没出问题,不过武者一旦开始练血便会激发浑身血气,百邪莫侵,道法不惧。” “这自是有利无害,又怎么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王成武一指自己胸口,“肉身就是一把锁,锁越强越硬精气就越不外泻,外邪越不能侵入,这是好事,但若你是修行人,那体内真元也只能被锁住,也无法吐纳天地灵气,届时,所有苦功心血都是白费。” 李长安虽是首次听闻这个,还是说:“我要练血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如今自是能强一分是一分,有什么练什么。” “想必你没有拜过师,完全走的野路子,不然也不会这样说了。”王成武打量他两眼,摇头叹息,“以你资质若全心练武,进步又要更快三分,练血是迟早的事,何必将心思花在没必要的地方。我习武数十年,虽然成就有限,但眼光却比你长远,不想见你走了弯路。” 李长安道:“武头好意我心领了,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我若是一味照着前人的路走,又怎能走出自己的路?” 王成武摇头道:“心性坚定是好事,但一味不撞南墙不回头就是不知变通了。” 王成武却不知李长安此刻心里所想。 李长安虽在练武,但既然白忘机已给他指路拜入悬剑宗,那么定然是要修行的,又怎么放弃修行而专练武道,便只是说:“不论如何,修行我不会放下。” 王成武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你怎么这么固执!现在回头我能帮你!” 李长安见王成武急切的神色,心说自从进门以来,王成武便一直想主导局面,若换了别人,恐怕早就被他唬住了,索性直言问道:“武头对在下如此上心,可是有事所求?” 王成武从一开始便步步紧逼,却一直没有影响到李长安,心中越发讶异,沉吟良久,他终于叹了一声:“的确有事所求。” 李长安奇道:“我实力不如你,又有什么你做不到的我反而能帮忙?” “此事说来话长,你今日在寨中,应该看到了石塔中的那人。” “那也是修行人,似乎与你不太和睦,为何会在王家寨中?” 王成武道:“我王家寨中男儿虽各个都是好汉,但妖魔难防,所以寨子必须有符阵庇护,而符阵只有修行人可以布置,那石塔中的就是飞流宗中弟子,名为斐清,前来例行修缮符阵的。” 又叹了口气,“寨中一年所获,有三成便都花费在这上面,换取白玉青玉上缴给飞流宗,今年的费用上缴后,寨中连过冬都有些困难了。” 这竟与大承国中税收一般无二,难怪自从进寨,那些寨民就一副恨不得把李长安他们身上的钱全都刮下的模样。 而王成武显然对飞流宗十分不满,冷笑道:“每年秋季飞流宗门人便会来修缮符阵,但我曾去昆南城中学艺,却知道这符阵完全可以维持五年,只是他们故意在修缮之时留下疏漏,来缩短符阵维持时间。” “竟是这样……”李长安心想照王成武所说,那飞流宗岂不就是把王家寨当作韭菜地那样一茬茬收割,感慨道:“我原以为修行人是出世的存在,未曾想,这宗门竟像田间地主那般。” “出世又哪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王成武摇了摇头,“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是我王家寨有求于他飞流宗,只不过这回……” 李长安道:“武头有话不妨直说,今日你于我有指点之恩,若能帮我便帮了。” “好!”王成武一点头,“那我就直言告诉你,这次飞流宗来人,不光是例行修缮阵法,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一只灵物!” “灵物?”李长安疑惑问道。 “不错。”王成武道:“金石草木诞生灵智便是灵物,灵物世间难遇,你若获得,好处多不胜数。一滴灵物精血便可让愚人开窍,可伐毛洗髓,比什么灵药都管用。” 李长安不解:“按说这消息已是无价,武头为何平白无故告知与我?” 王成武冷笑,“若灵物落入飞流宗手中,只怕我连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我之所以告诉你,便是要你答应我,若能获得灵物便要给我三滴灵物精血。” “为何不自己出手?以你的实力若抓不到那只灵物,换我去又有何用?” 王成武叹道:“若我能出手,何必将如此机会拱手送人。灵物向来将本体隐藏极深,而其幻化之形又非实体,只有修行人以道法方能捕捉,或练血境武者激发浑身血气才可以碰到。那斐清已向飞流宗中传讯,近日便会有人前来,若非你出现,那灵物定是飞流宗囊中之物。” 李长安有些心动,沉吟一会,“我修行也才入门不久,如何与一宗相争?” 王成武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道:“飞流宗纵使来人也不会太多,而且你若能抢先,也许不会与他们碰面。” 李长安心知这武头是在引诱,但他透露的东西却足以让人心动,便道:“我可以试试。”话却没说太满。 “有这句话就够了!”王成武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卷兽皮,往前一抛。 李长安一把接住,又听他说:“这是我毕生所学归纳的一些东西,看得进去就看看,看不进去便罢。” 他确实想让李长安去夺那灵物,却并非完全想利用他,而是将情势都坦白,任李长安选择,此时给他这兽皮卷,也是示好拉拢。 李长安不是天性凉薄之人,受过王成武一番指点,此时又得了兽皮卷,当即抱拳道:“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敢问武头要那灵兽精血做什么?” 王成武却摇了摇头,并未回答,背身摆了摆手,“天色已晚,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便离寨吧。” 李长安见他不欲说,也不逼问,便道了一声:“告辞。” 待李长安离开后,王成武便在火坑边坐下,眼中涌上疲倦之色,面色也忽的变得有些蜡黄。 若这副模样被寨中其他人看到,定会惶然不安,被视为顶梁柱的武头向来都是方圆百里内所向披靡的存在,如何会一脸病容…… 第四十五章、歧路 清晨,群山幽静,白露未晞。 朝阳从山谷间升起,唤醒群群飞鸟,晨风渐起,王家寨上千百道黄符簌簌摇动。 斐清坐在石塔二层,此处东西方向各开一窗,用以吐纳紫气与月华,此时他向东而坐,长长吐气,一道宛如白练般的气息被他吐出一丈外方才消散。 一只两寸长宽的黄色纸鹤从东方飞来,颤颤巍巍停在斐清身前,他睁开双眼取下纸鹤展开,目光扫过扭曲如蝌蚪的墨纹,自语道:“师兄终于也要到了。” 想到昨夜发现那四人中有修行人的存在,斐清眉隐隐忧虑,起身下楼,走出石塔,便看到听到寨子东边数百步外传来“啊”的伸懒腰声,偏头望去,司马承舟便已走到居双烟借宿的楼下,吟道:“真是孤云出远岫,初日照清秋呀。” 楼里没有动静,他又喊:“双烟道友,如此佳期正适合出来散心……” 话没说完,一道银光乍现,从楼内飞出斩向司马承舟,司马承舟面色一变,掐诀踏步,一片龟甲状蓝色虚影笼罩他周身,道纹流转,古朴神秘,而那银光一发即收,又飞回楼内,紧接着那青衣小道姑推开楼门,鄙夷道:“胆小鬼。” 不远处的斐清瞳孔一缩,这两个竟也是修行人! 没看清二人用的是什么道法,斐清皱眉心说:“此二人年纪尚小,修为应当不高,但也是麻烦事……” 没一会,王冲从楼中走出,住得远些的李长安也和三人汇合。 李长安已在寨民家中补充了十八根箭杆又给牛角弓上了防潮的漆,重新装满一葫芦烈酒,原本还想换取一些修行所用的玉石,但那寨民家没有,而眼下有要事,便也没有再寻他人。 四人本就没打算在寨中多做停留,眼下就准备出寨。 斐清便走到了四人身边,“四位这是要往东去?” 王冲呵呵一笑:“你这人有意思,我们还能再往山里钻不成。” 斐清面色一僵,又问道:“诸位是往昆南城走?” 李长安大概能猜到他心中所想,是以不动声色,倒是居双烟斜他一眼道:“问了做什么?” 昨日斐清曾让人赶四人出去,是以脾气不好的小道姑对他没好脸色。 斐清对居双烟强笑道:“诸位若要去昆南城,那便要绕开二十里外的阜金山走。” “绕路?”王冲一听不乐意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深山老林一绕路就不知到哪去了,平白无故就会多上几天路程。” 斐清道:“是这样,但那山中曾有妖兽出没,是以我飞流宗在山中布下许多禁制法阵,若伤到诸位道友也不好。” 司马承舟当即便道:“这不妨事,若看见阵法避过就是了,在下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斐清面色越变越不好看,“我这是为你们好……” 此时李长安终于说话,对其余三人道:“各位,咱们便绕路也无妨,权当游山玩水。” 斐清松了口气,王冲一愣,睁大眼睛,“都游一个多月了还有什么好游的!” 李长安笑道:“王掌柜,走吧。”直接揽着他肩膀,便向寨外走去。 居双烟狐疑地看了斐清一眼,又看着李长安的背影,也走了出去,而司马承舟若有所思,随即跟上。 斐清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待出了寨子,司马承舟便嘿嘿一笑:“这人有猫腻。” 李长安道:“你看出什么了?” 司马承舟道:“他那副藏着掖着的模样,多半连王冲都能看出不对劲吧?” “什么不对劲?”王冲茫然道。 “当我没说……”司马承舟无奈摆摆手,“总之,那阜金山我们要去一趟,多半那里边有什么好东西,所以那家伙才不让咱们过去。” 他表情中带着点小得意,而此时居双烟也没有反驳。 李长安面色古怪,心想究竟要不要吐露真相。 阜金山并非灵物出没之地。 昨夜回去后,他将王成武给予的兽皮卷细看了一遍。 去昆南城其实有两条路,其中一条要经过阜金山,而另一条路,与阜金山相隔有十余里,才是真正的灵物出没之处——白骓峡。 斐清此人故意以阜金山吸引注意,而想让他们忽略另一条路。李长安自认,若王成武没有将这个秘密告知于他,他也要上斐清的当。 半个时辰后。 以四人的脚力,终于遇上了那个岔路口,向东北方向是阜金山,东南方向便是白骓峡,虽然两条路最终仍会殊途同归,但过程会截然不同。 李长安停下脚步,前方三人闻声回头,司马承舟问道:“长安兄,怎么了?” 李长安道:“我想若那山里真有什么宝贝,咱们又该如何分配。” 李长安跟司马承舟与居双烟不算熟识,并不了解他们的心性。 关于灵物的事是王成武托付的,若告诉了司马承舟与居双烟二人,那灵物最终归属又该如何计较?他们会不会仗着实力高强而据为己有,会不会愿意让给王武头那三滴灵兽精血?” 所谓亲兄弟明算帐,若不提前说清楚,到时真要计较就可能闹得更难看,往日在淮安城里十几年,见识过有兄弟分家为了几副桌凳而斗得头破血流的荒唐事,他知道有些事虽然摆上台面来会尴尬,但早些挑明却更好。 而且那斐清也要等宗门支援才去捕捉灵物,便说明这灵物定然不是信手可得的,王成武委托于他,多半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抱太大希望。之前在樊外楼中听鸦云观中人说司马承舟是蕴灵境巅峰,若有他的配合,捉到灵物的可能性便要高不少。 司马承舟笑道:“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就算真有宝物能分的那便是见者有份,若是分不了的,那就有缘者居之,总不至于咱们结伴同行的还要争来抢去。” 听到司马承舟的回答,李长安松了口气,心知自己想太多了,也只怪刚入青牢山时就被那杨智算计,才让他与人打交道时如此警惕。 便指着去往白骓峡的东南方向道:“好,那我们不走阜金山了,去白骓峡。” 第四十六章、帝流浆 去白骓峡的路上,李长安便将事情与其余三人交代清楚。 快到白骓峡时,四人登高隔山远望,只见白骓峡并非一条直通的峡谷,而是由几座山夹着,有诸多分叉,粗细不一,就像横劈的一道雷电。 王冲便坐在石上休憩,指着那道道峡谷说:“那什么灵物就在这里面?” 居双烟道:“没想这里居然能出灵物,所谓灵物,是金石草木等本无灵智之物吸取天地精华而生,往往需要千百年积累……” “真是自然造化。”李长安感慨道。 司马承舟问道:“双烟道友,听闻青玄门开派祖师手中的青玄剑,就是灵物化成的吧?” 居双烟点点头,“当年祖师隐居的剑崖上有一株古松,祖师便在松下练剑,与古松一同经霜历雪迎风送月三百年,待祖师剑道大成之日,终于有一根松针诞生灵智,化成一口灵剑,其名‘青玄’,被祖师得去,才有了青玄门。” “真是高人。”李长安心驰神往,松下练剑三百年,就连观剑的松树都诞生了灵智,那练剑之人是何等风姿绝世? “那真是了不得的宝贝!”王冲惊讶道,看着那白骓峡,脸上又犯了难,“不过这地方也太大了,树也有无数根,咱们要找一根松针只怕也太难了……” “王掌柜,咱们要找的也不一定是根松针吧。”李长安摇头失笑,转头看向白骓峡,“这白骓峡分支太多,我们又不知道灵物行踪,不如分头行事。” “这再好不过。”居双烟点点头。 司马承舟不知从哪摸出三道水蓝色符咒,在手中扬了扬,“若谁有所发现,便以此物联系此符在方圆十里内都能传讯,用真元激发便可。” 李长安等人各接过符咒,走向白骓峡。路上,就计定好兵分三路,王冲尚无防身之能就跟着司马承舟,而李长安与居双烟又各走一路。 四人要搜的地方不止白骓峡的所有峡谷,甚至还包括峡谷山壁上亦有丛林,说起来,要在这里面找到一只模样都不清楚的灵物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们其实已算捡了天大的便宜,若灵物的消息走漏,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意来这大海捞一捞针。 白骓峡初进去是一条大峡谷,渐渐的便出现分岔,四人也终于分开。 李长安将牛角弓握在手中,随时准备张弓搭箭。 他背后箭囊中,装着十八根雀翎箭,箭头都是用阴符术祭炼过的阴煞虎爪,已不是普通箭枝,而是法箭。 就算那灵物幻形没有实体,用这法箭也能伤它。李长安的会的道法还是太少,还要借助法箭才能远程伤敌。 走在峡谷中,两侧都是深青色的山壁,泛着湿润的水光,覆满苔藓,偶有四脚蛇出没,除此之外未见其他生灵。 落叶从山崖上飘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半数腐烂了,靴子踩过,渍渍作响。 李长安放轻脚步,细心打量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心想,那灵物既然诞生灵智,应当比普通野兽更加聪明,若一心隐藏,只怕极难找到。 他心中也觉得荒唐,若那灵物就像那青玄门祖师的那口灵剑青玄一样,本体就是一根松针,只要不主动现形,莫非他还能把这山里所有松针都摘了去? 这样走,前进速度也变得极慢,到入夜时分才走了几里路,而其他人也没通过传音符传讯,看来都没发现。 既已入夜,那寻找灵物的事也只能暂且放下了,李长安便攀上一处较高的石台,只待夜晚修行。 趁着天没黑透,他便在石台上练四象兽形。 感应到白虎七宿后,李长安每每打出虎形的招式,气海内星辰就会亮起,拳脚上便有一片星辉相随。 这是白虎星力,其实对他的力量并无增幅,但一拳一脚,都带有凛冽的杀伐之气,让敌手产生畏惧,从而在气势上占得上风。 同时,白虎星力蕴含的煞气又有破法之效,李长安若与修行人对敌,甚至能打破一些法术,要知道武者若要打破法术须得达到练血境激发血气才可以做到,而李长安之所以能做到,就是道武双修带来的好处。 练完一遍四象兽形,李长安拔开葫芦塞喝一口酒,葫芦里那貂目中蕴含的妖兽精华化入酒中,为他滋补气血,比之寻常肉食更加有效,也不用顿顿几十斤那样吃肉了。 虽然这貂目已经泡过一葫芦酒,再泡就淡了,但妖兽也不是随便走两步就能遇上,李长安入山一月多也只遇上两头,也只好将就。 练完武,他盘坐石台上,又去吐纳白虎七宿的星力,至于青龙、朱雀、玄武其他三象,李长安暂时没能产生感应,也不强求。 渐渐夜深,李长安身周星辉涌动,仿佛流萤飞舞,正处于修行的关键时刻。 忽然,耳中竟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 心中惊讶,顿时便停止修行,起身侧耳聆听,发现这声音是从西面传来。 那是李长安来的方向,不过却又有几道分岔的峡谷,还没来得及搜寻。 “是有人奏乐还是……”李长安顾不得惊讶,背上弓箭,握紧八荒刀,单手一撑跃下山岩,借着月光从声音传出的地方摸索前行。 半刻钟后,他便来到那片未曾搜索的小山谷,见到了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 平时躲藏着的蛇虫鸟兽在此刻倾巢而出,趴在山崖上、树桠上,有松鼠、锦鸡、山猪、蟒蛇、野兔、白貂,甚至平时互为天敌的存在此时都互不打扰,只是各自寻了位置蹲着,仰望着山谷中央。 山谷中央,有一颗婴儿头颅般大小的青石散发着微微毫光,悬停半空。 天边满月中,万道银丝,垂下人间,好像有瑶宫仙女斜抱玉壶,向凡间倾泻琼浆玉液。 这月华银丝便被青石吸收,而有一小部分却漫射到整个山谷中,洒落在百兽的身体上,让它们的身体光泽焕发,如水银浸润。 李长安心中轻呼。 “这是……帝流浆?” 第四十七章、青石拜月 所谓帝流浆,顾名思义便是天帝赐下的琼浆玉液。 但李长安曾修行太阴之气,却知道这是月华之精,只有极其精纯的月华才会显现出天降玉浆的异象。 导致这异象的,便是悬浮半空的那颗青石。 青石形状奇特,说方不方,说圆不圆,其中有数窍贯通,李长安细细一数,发现刚好七个。 夜风忽起,吹入青石孔窍中,便发出陶埙般悦耳动听的呜呜声,空灵悠扬,自成曲调。 “原来乐声是这青石发出来的。” 李长安不动声色躲在一块大石后面,掏出传音符以真元激发,低声将此处位置传讯给了其余几人。 之后小心观察着谷中情形,心中已有九成九肯定,这青石就是那灵物。 就在这时,青石之上突然幻化出一道青光蒙蒙的兽影,只有两个巴掌长,像只毛茸茸的幼豹,十分可爱。 李长安伸手从背后箭囊中取出一支阴煞虎爪雀翎箭,拉弓满月,眼神凝聚如鹰,蓄势待发。 灵物幻形的幼豹“嗷唔”一声仰天长啸,便匍匐在青石上,对明月一下一下叩拜着,极具灵性。 当它长啸时,谷中蛇虫鸟兽也一齐发声,一瞬间兽吼鸟鸣此起彼伏,如精心编排的曲目,不显杂乱。 百兽齐鸣持续了半柱香时间,才渐渐止息。 夜空中垂下的帝流浆已然消散,那青蒙蒙的幼豹身影也开始变淡,似乎即将消失。 虽然其余人还未赶到,但李长安知道已不能再等。 把箭头对准幼豹后腿,真元灌注,箭头虎爪映着月光,一片森寒,他松开拉满弓弦的手。 嘣—— 咻! 利箭尖啸,瞬间射至半空,那幼豹惊得一颤,浑身炸毛就像一团绒球,被吓住了一动不动。 李长安毫不停歇,再取一箭拉满弓,瞄准的便是那青石本体。 但第一箭还未射到幼豹,半空中出现一片土色圆光,如磨盘般缓缓旋转,箭头射到上面便停滞下来,没能再进一分,土色圆光再一转,利箭便从半空折落,噗的落入地面厚厚的一层枯枝腐叶中。 这灵物竟会防身法术?李长安一皱眉,一箭未建功,便松弦再一箭,叮的射在土色圆光上,让土色圆光一阵颤动,却仍未破。 就在他搭弓要射第三箭的时候,那幼豹终于反应过来,化为青光没入青石中,随后整个青石往地上落去。 李长安立马收弓,箭步前冲,谷中百兽见状,知道是他捣乱,顿时怒吼嘶鸣,齐齐冲来,铺天盖地,遮星蔽月! “吼!” 李长安运转虎形,通体星辉流转,一声大吼,身周竟隐现一尊虎头虚影! 这吼声声震林宇,虎威毕现,百兽齐齐惊颤,争先恐后狼狈奔逃,一片嘈杂,半空中落满羽毛。 鸟兽哄散,李长安脚步不停,踏着厚厚的落叶冲入山谷,就在此时,身后忽的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你做什么!” “竟还有他人在此!”李长安心道糟糕,本以为刚才那道土色圆光是灵物防身所放,现在看来却当是旁人释放的道法。 必须抢先夺得那青石! 他头也不回,将龙形施展到极致,身形如电,很快便要接近青石,奔跑间,反手一抽,八荒刀已握在手。 “不要伤它!” 那声音再响起,李长安面前又出现一道土色圆光。 他挥刀一斩,那土色圆光被一剖为二,又大吼一声,浑身白虎星力涌出,悍然将圆光撞碎,狂风飙射,地面落叶纷纷扬起! 只须再走几步便可触到青石! 但一步迈出,脚下又冒出一片缓缓旋转的土光,踩在其中如陷泥沼,浑身有劲使不出,连踏几步只前进了不逾一尺的距离,就这么眼睁睁看那青石没入土地中,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长安心中恼怒,迅速张弓搭箭,回身望去。 一个少女出现在谷口,穿一身寻常只有男子会穿的短褐,十分宽松,但腰带一扎却更能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 被李长安箭尖相向,她不由顿住步子,单扎成马尾的青丝还在晃动,映着月光的白皙鹅蛋脸两边分着几缕额发,一双眼睛睁得跟林间白鹿那样又圆又大,有些茫然,像想要生气却不敢。 说起来李长安活了十七年也只见过些庸脂俗粉,没见过模样这么灵气的少女,微微移开箭头,便皱眉道:“你宁愿让那灵物逃跑,也不愿让我得到?” 少女终于气愤难耐,银牙一咬,娇喝一声:“走开!”,双手掐诀,地上土光便向上蔓延,从李长安的脚跟到腰上结出一层灰白色的岩壳,让他难以动弹。 她只困人不伤人。李长安便也没出箭,默念法诀施展龙象术,又运上白虎星力,身体肌肉一震,那灰白色岩壳顿时碎裂脱落,噗噗噗噗落地,同时背弓抽刀,待她出手。 谁知,这少女却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到那青石消失的地方,十根修长洁白的手指如兰花覆地,闭目念念有词,就像无视了李长安的存在。 她如此没有防备,倒让李长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息时间过后,少女螓首微抬,看向东北方,失落沮丧道:“又让它跑了……” 李长安心中一动,这少女似乎能探出灵物的去向,便收了八荒刀,问:“听你的话,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 少女气呼呼瞪了李长安一眼,拍了拍手上尘土,站起来就走。 “留步。”李长安横跨一步拦到她身前。 少女一怔,随后攥了攥拳头,气道:“你都把风生石惊走了,还要怎样!” 李长安的表情半点怜香惜玉也没有,毫不让步道:“若非你阻拦,那灵物早已落于我手。”灵物天生地成,本是无主,就算这少女追踪了很久,但若被他人得去也只能怪她本事不济。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长安,那表情好像在看抢劫未遂却把责任归咎到受害人身上的强盗。 似乎十分不善言辞,半晌,她才憋着脸挤出一句:“再不走别……别怪我教训你!” 这时,谷外忽的传来衣衫被狂风吹拂的猎猎风声,而此时的白骓峡中并无大风,定是来人速度非常快,带起的风才会吹得自己衣衫猎猎作响。 李长安偏头一望,便见月光下一道人影在山谷中纵跃,脚尖在崖壁上轻点,足尖与山崖接触的地方便有道道青纹亮起,瞬息就跃到谷口上空,又变得像没有重量一般,飘然落地。 第四十八章、本命 来者一身青衣,斜插道髻。 李长安没见过居双烟出手,这才知她身法如此轻灵,在山崖间飞掠也如履平地。 居双烟走了两步,目光在山谷中扫了一圈,并未发现灵物影踪,又落到李长安和他身边的少女身上,问道:“我来晚了?” 李长安道:“被它逃了。” 那少女见来人又多了一个,脸色担忧,居双烟用疑惑的眼光看向那少女。 正要开口询问,身后又传来极其快速的脚步声与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回头望去,王冲的身影出现在山谷外,他小腿被一道极长的朱砂黄符缠绕着,好像缠着一条绑腿,这黄符绑腿像有生命般扯着他的双腿快速奔跑着,峡谷中腐朽的落叶被他踩得纷纷扬扬,端的是声势浩大。 他的神色兴奋中带着一点惊恐,叫道:“停,停!小道长,招架不住了!” “可是你自己想要试试这神行甲马的。”笑声从王冲身后传来,只见司马承舟也在谷中奔行,脚一片水蓝色遁光闪烁,步伐从容,但速度丝毫不慢,紧跟在王冲身后还有余力调笑。 王冲“啊”的大叫冲入谷中,眼看快要撞上一块巨石,司马承舟终于法诀一掐,王冲腿上那神行甲马顿时戛然而止,让他双腿跟钉子似的顿在原地。 他擦了擦头上冷汗,表情心有余悸,嘴上道:“这……这也太快了……” “不快如何配称神行。”司马承舟笑了笑,伸手一招,神行甲马嗖嗖飞回他手中。 待看清谷中情形,他也像居双烟那般问道:“我们来晚了?” 那少女见刚来的司马承舟二人也跟李长安互相认识,担忧之色更甚,心知灵物自己是争不过了,顿时委屈道:“你们也要来夺我的风生石吗?” 李长安想到之前那青石被风吹过便会响起乐声,便道:“原来那灵物叫做风生石?” 司马承舟怔了怔,打量少女几眼,然后说道:“灵物是天地造化生成,若要说归属那便只能说是天地的,怎么能说是你的?” 少女咬了咬唇,偷偷瞥了李长安一眼,又看了司马承舟一眼,心想司马承舟应该不像李长安那样不讲道理,便努力提高音量说:“那是我的本命灵物!” 她说了“本命灵物”四字后,司马承舟陷入沉吟,过了一会,边上的居双烟问道:“你说是你的本命灵物,但本命灵物如何会不受你掌控,反而逃走?” 这时王冲低声问司马承舟:“小道长,灵物还分什么本命不本命?” 司马承舟看着那少女的眼神中带着丝丝惊讶,随后偏头对王冲解释道:“你若修行到叠浪境巅峰,气海内的真元便会凝实到极限,若想再进一步,便要借外物在气海中蕴生一点灵性,来打破肉身桎梏,让体内真元蜕变为灵元,而那蕴灵之物,便会成为你的本命之物。” 他又转头对少女说:“以灵物为本命是百年难遇的机缘,你说的话却不由人相信。” 李长安也听到司马承舟的话。 按之前几回合交手来看,这少女的道法修为并不高,怎么可能是蕴灵境的修行人? 虽然他对各境界修行人的实力并不清楚,但司马承舟与居双烟都是蕴灵境,他刚才却见识到了,单看他们的身法就玄奇无比。 那少女面色犹豫,似乎在斟酌着该不该相信眼前几人,心想,这几人若是恶人,她就算不说也是无法脱身了。 而修行人中也有多数行事有底线,不会做出强夺他人机缘之事,以免沾了太多因果而产生心魔,她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眼前这几人属于这一类有底线的修行人。 便小心翼翼问道:“我若说了,你们就不夺我的风生石了?” 李长安道:“若你没说假话,之前的事是我唐突了。” 少女回到风生石消失之处,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边说:“风生石还没走远,我追了三月才重新发现它的行踪,本来今夜借着它出来吸收帝流浆,已经要得手了,却……” 李长安苦笑道:“我之前以为姑娘要与我抢夺灵物,所以才会……实在抱歉。” 少女又偷偷瞪了李长安一眼,显然是对他之前的道歉不领情,八成李长安在他心中已变成了不讲道理的形象。 此时,她画出的圈中亮起一道土光,像是罗盘般转动着,最后指向东北方。 她站起来担忧道:“它受了惊,现在还没跑远,若不趁着今夜将它寻回,只怕以后会更警惕。” 居双烟脆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动身,事不宜迟。” 说完,她便干脆利落转身就走,也不管其他人跟没跟上。 一行人当即动身,向东北方的山谷群出发。 路上,那少女便将那灵物的来历交代清楚。 她叫越小玉,自幼与师尊在洞府中修行,洞府中有一颗风生石诞生了灵智,与越小玉相伴十年,在她蕴灵之时成为了她的本命之物。后来她师尊寿元无多外出云游,一去不归,她便单独在洞府中修行,而三月前,这风生石竟突然狂性大发,竟在她修行之时反噬然后遁逃,让她险些走火入魔。 如此,修为大减的越小玉便一路追踪风生石,从千里外追到了青牢山中,只想寻回本命灵物,然后弄清楚它到底为何而发狂。 第四十九章、锁灵 有了越小玉带路,众人放开速度,王冲再绑上神行甲马,一刻钟后,便到了白骓峡东北方的峡谷中。 白骓峡很大,还好越小玉说风生石施展土遁损耗不菲,所以不可能一直隐藏在土地中,而她又与风生石之间存在着感应,是以众人也不用跟之前似的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白骓峡里乱撞运气。 只是,当五人来到白骓峡东北方的一处绝谷之中,却只见里面空空如也,除去几声蛩鸣外,没有任何声响。 “应该就是这里了。”越小玉走入谷中,神色疑惑,“奇怪,它出现的地方,必定会有乐声响起……” 说着,将双手覆地,闭目感应风生石位置。 过了一会,她睁开双眼,眼神惊疑不定。 居双烟问道:“怎么了?” 越小玉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它在这里留下气息引诱我过来,但却不在这里,似乎是逃到了其他地方……” 司马承舟奇道:“它灵智竟有这么高?” 一般灵物,灵智能与三岁小儿相若就算不错了,而按越小玉所说那风生石竟能设计骗人,一般成年男子也没这心智。 越小玉摇头道:“我与风生石相伴十几年,以它的灵智连听懂我说话都有些勉强,怎么可能会设计引诱我……不行!”她心生不妙,咬了咬牙,快速说道:“它在这山谷中留下的气息有三道,其中只有一道气息能追踪到它真正的去向。” 说着手一挥,三道土色光芒浮现,指向东方、北方与东南方。 时间紧迫,李长安一点头道:“那就分头行事!” 司马承舟笑着掏出神行甲马扔向王冲,王冲连连摆手,却被那神行甲马缠上双足,咻一下就跑没了影,司马承舟便跟着向东方遁去,居双烟不甘人后,也向北方掠去。。 越小玉没管李长安,直接便向东南方出发,奔跑间,她足下土色遁光流转,往往一步跨出看似只有两三尺,身形却移动了近乎两丈距离,正是“缩地成寸”,若换了修为高深者施展此术甚至可以一步跨出数十上百丈距离。 李长安施展龙行,奔袭速度亦是极快,将将跟在了越小玉身后,道:“刚才怪我,现在我来帮你。” 越小玉气鼓鼓瞪他一眼,加快速度将李长安甩在身后,李长安苦笑一声,加紧跟上。 ………… 白骓峡外,月光映照着六道身影。 斐清一身流云黄袍在月光下显现出深蓝色,对当中的一人道:“吴师兄,我已将那四人引到阜金山去,这灵物出没之地应当无人来过。” 被称为“吴师兄”的人,是飞流宗第一十三代大弟子吴钰,也就是斐清的大师兄。 吴钰淡淡点头,走到白骓峡前,蹲下身子细细查看着什么。 斐清心中一片紧张。 身为修行人的他,心性自然远超凡人,但不知为何,就算他没做错过什么事,每次面对吴师兄时,都会不由自主的心虚。 吴钰忽的“嗯?”了一声。 斐清讷讷道:“吴师兄,可是有什么异样?” 吴钰冷冷道:“你说那四人被你引到阜金山去了?” 斐清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我用计以阜金山吸引他们注意,让他们走白骓峡,但只要不是傻子,应该都会走阜金山那边……” 吴钰冷哼一声,手一挥,一道苍青色光芒被他打出,没入地面,随后地面上便显现出四人的脚印,两大两小。 吴钰道:“你说那四人有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少年,还有一个男孩跟女孩?”。 斐清看到那些脚印,那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当即怔道:“怎么可能,难道他们是真听了我说的话才没有走阜金山?” “故做聪明!”吴钰冷哼一声,对斐清道:“若灵物之事出了岔子,你回宗后面壁三年!” 斐清讷讷无言,最后深深呼吸几口,拢袖低头,“师弟知道了。” “走吧!”吴钰一负手,便走入白骓峡。 其余五人紧跟其后,吴钰在前,单手于胸前掐诀,荧荧青光流转,如同磷火,将方圆五丈的距离映照得阴森诡异。 腐叶被踩的渍渍作响,偶有枯枝咔嘣被踩断惊起几声鸦啼,更衬出幽静。 走到一处谷口,那青光顿时急剧闪烁,吴钰左手掐诀不动,右手一抬让其余人停下,道:“灵物曾在此处出没。” 又闭目感应,过了一会,抬头看向天边满月,淡淡道:“此处曾有帝流浆。” 有人担忧道:“师兄,那灵物行踪不定,要怎么找?” 吴钰冷笑一声,“它既然在白骓峡中留连,自然是峡中有吸引它的东西。” “那吸引它的是什么?” 吴钰摇头,“无需知道,我自有办法引它出来。” 说罢,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通体如琉璃般通透,光寒如月。 此石一出,其余人便感到丝丝寒意,有人低声道:“师兄拿月魄出来做什么?” “那灵物既然敢出来吸取帝流浆,定是对月华十分渴求,我以月魄引诱,只要它再出现半息时间,我们六人布下锁灵阵,还怕抓不住他?”吴钰说着,便走到山谷中,将月魄放置于地上。 走动间,他便看到了谷中散落的鸟羽,眉头一皱,又打出一道青光,于是见到了李长安留下的脚印。 吴钰面色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斐清站在后面,并未见到吴钰的脸色,却仍是双腿一软,嗓音中带着一丝哀求:“师兄……我,我也不知他们如何能发现灵物……” 吴钰转过头来,语气森寒,一字一顿道:“还、不、说、实、话?”。 斐清一怔,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慌道:“吴师兄,不要误会,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们灵物就在此处!” “哦?”吴钰的脸映着青光,冷笑中仿佛带着一股霜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黑瓶,此时光芒阴暗,但也能看出这瓶子其实是透明的,只是里面有浓稠的黑气氤氲翻滚。 忽的,他神情一动,迅速收起黑瓶,低声道:“来了!” 斐清还没反应过来,吴钰已抓住他大臂躲到山岩后,其余四人也见机立刻隐藏。 斐清心脏砰砰跳着,便听到吴钰在耳边冷冷道:“这次你若能建功,我或许可在宗中为你求情几句,让你能少受惩罚。” 斐清欲哭无泪,却又不敢反驳。 这时,一颗婴儿头颅大小的青石忽然从地里冒出头来,飞向那月魄。 “动手!” 说话之时,吴钰已打出一片青光,同时飞身跃出,一手扔出一根红线,被另一人跃出接住。 其余四人,亦两两扯紧一根红线。 六人共计三根红线,互相交叉成米字,中心恰好落在青石上方,瞬间压下! 风生石受惊,一颤便想逃跑,但一落地却只发出咚的一声好像撞在铁板上,没能再次施展土遁。 这片土地仿佛已被某种奇异力量封锁。 第五十章、鬼兵 月色下,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在峡谷间穿行,正是李长安与越小玉。 见过司马承舟与居双烟的身法,此时又看到越小玉也驾驭遁光,李长安心中有些羡慕,自己也是修行人,怎么就没别人那么多手段,反倒像个纯粹的武者? 但也不便开口询问,毕竟越小玉还生着气。 又心想,这世上的东西也是羡慕不来的,他才修行一月有余,跟别人修行十几年自然没有可比性,日后若拜入白前辈的宗门中,定然也会学到不凡的道法。 赶了一会路,李长安发现他们又到了风生石之前出现的那片山谷附近。 不由心说:“这风生石狡猾无比,会不会真故意回到了原处躲着,想要利用人的大意心理?” 想着,耳中便听到一阵乐声,不同于之前的空灵悠扬,而是急促无比,好似琵琶乱弹,让人听之便心弦紧绷。 越小玉脸色一变,“它就在此处,好像遇到什么危险了!”当即将遁光催发到极致,李长安只能勉强跟上,连说话的余力都没有了。 顷刻,二人便撞入山谷中,见到那飞流宗的六人,拉扯着红线成阵,将风生石压制在其中。 风生石震颤不已,随着乐声阵阵响起,那红线被声浪抗拒,却仍缓缓压下。 李长安与越小玉二人并未掩饰行踪,自然是一进来就被六人发现,越小玉刚来的及喊出一声:“住手!”,就只见吴钰面色一变,祭出一只黑瓶飞到半空,对二人吐出片黑气。 同时他对另外五人喊道:“不要分心,我来应付!先取了灵物再说!” 那五人闻言看都不看李长安与越小玉一眼,仍将红线缓缓下压,空余的另一只手不断变换着手诀,而脚下也开始踏起步罡。 斐清更是一狠心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让红线下压的速度陡然加快。 那黑瓶中黑气倾泻而出,瓶身顿时恢复一片通明,而那喷出的黑气就在半空中翻涌,化作一尊两丈大小通体漆黑的鬼兵,青面獠牙,通体铁甲,手执斩马大刀,浑身尸气滔天! 吴钰冷声叱道:“杀!” 鬼兵听令看向李长安与越小玉,踏空飞来,一刀横扫! 他的身体足有三个人那么高,仿佛一座小山,一刀横扫之下,李长安二人就像被收割的草芥那般渺小。 明月当空,夜风卷起一片青叶,大刀斩过,叶片毫发无损,仿佛这刀是虚幻之物。 下一刻,叶片瞬间灰白、枯萎,仿佛是壁画上斑驳失色的石青,被夜风一吹,化作齑粉飘散。 李长安眉心刺痛,心脏狂跳,这一刀横扫覆盖了整整几丈距离,避无可避! 危机之下,真元尽数涌入气海内白虎二宿中,星辰一闪,李长安身周隐现一尊白虎虚影,煞气逼人,双膝一屈一弹,旋身跃起一丈多高,八荒刀高举,凌空斩向鬼兵。 既然防不了鬼兵那一刀,索性就直接进攻!而且现在,那鬼兵的刀只能在他与越小玉之间择其一而斩。 越小玉表情有些紧张,但也未慌乱,口中清叱一声:“厚土载德。”,一道土光从地面升起,如茧一般将越小玉护佑其中,她又瞥了一眼李长安,一咬牙再掐法诀,土茧光芒变淡,分出一道光芒飞向李长安护佑他周身。 鬼兵竟心智不低,见李长安攻来,便大刀一转向他斜斜斩来。 李长安半空无法转向,他一刀斩断鬼兵小腿,但也只能生受了那大刀一斩。 大刀将土光尽斩碎,颜色变淡了大半,还是斩过李长安腰部。 李长安顿觉浑身阴寒,血液封冻,一股腐朽衰败的死亡气息从腰间开始蔓延,他心中大诧,连忙运转真元,待将这气息驱散后,还是脑中一阵发昏,好像整个人都虚弱了三分。 耳边传来越小玉焦急的喊声:“快退!” 李长安狠狠晃了晃脑袋,眼神恢复清明,就见那鬼兵一刀当头斩下,被越小玉打出一道土色圆光拦住,圆光一转,鬼兵刀刃竟被碾碎了。 李长安只见他刚斩断的鬼兵小腿变成一团黑气,又自行涌动着恢复了原状,知道自己用寻常办法无法斩杀他,便果断几步与越小玉一齐后退。 “这鬼兵应该没法离开太远。”待退了二十丈距离,越小玉便停了下来,只见那鬼兵果然刚出山谷就没有再追过来。 李长安喘了几口气,那虚弱感终于恢复了一些,想到刚才的场景,心中一阵发寒,喃喃道:“那几人竟一见面就出杀手?” 越小玉凝重道:“他们是归真道的。” “什么归真道?”李长安疑惑,方才他已见到六人中的斐清,知道这几人是飞流宗的,但归真道又是什么? 越小玉没多解释,只是说:“总之归真道的人从不讲道理,只要能助长修行的就会竭尽全力去抢夺,也不管沾了因果会产生心魔。” 李长安惊道:“这简直可以说是魔道了。” 越小玉摇头,“归真道倒没有魔道那么不择手段,魔道中人行事暴戾乖张,掠夺无度,甚至会故意杀戮去引发心魔……” 李长安想到自己当初斩杀心魔后修为立马便有精进,“若能斩杀心魔,只怕魔道中人修行速度无可比拟……” 越小玉点头,“但也极易被心魔反噬走火入魔,修为无增不说,反而还会倒退,更有甚者直接便身死道消。” 李长安想到吴钰放出的鬼兵,冷笑道:“这归真道与魔道实质上如出一辙,只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要我说魔道中人反而比归真道要来的爽快。” 越小玉怔了一下,忙道:“不要胡言乱语!” 李长安也没继续说,眼下要紧的并非什么道不道的,“这鬼兵如此强悍,可有办法破了它?”现在他身上没了传音符,也无法传讯司马承舟与居双烟二人前来助力。 “办法虽有……”越小玉看向谷口,蹙眉说:“只需破了那鬼兵寄居的法器本体就可让它消散,但我的道法最多可打出二十丈距离,却是不够……” 李长安心中一动,“就是那人放出的小瓶子?” “没错。”越小玉点头,“那法器虽然防护不强,但我们却没法接近。” “这倒不算太难办。” 李长安笑了笑,取下背后牛角弓,道:“你去吸引鬼兵注意,看我破了那瓶子。” 第五十一章、草人 山谷中,锁灵阵缓缓下压,眼见风生石震颤愈加急促,布阵六人中有修为低微者被这尖锐的声音穿耳而过,甚至耳鼻中都留下一线鲜血,仍然扯紧红线毫不松手。 吴钰抽空朝山谷口看了一眼,放下心来,他的玄冥鬼兵实力可比拟叠浪境修行人,刀劈剑砍不能伤,寻常道法不能灭,只要再防住二十息时间就够了。 二十息后,锁灵阵便可以破去灵物防御。 就在这时,山谷口亮起土光,越小玉的身影出现,与鬼兵斗法。 鬼兵大刀乱斩,越小玉脚下遁光连闪,身形倏忽不定,绕着鬼兵连连躲闪。 鬼兵死守谷口,没有放出一丝空隙。 吴钰心中冷笑,再能躲又如何,鬼兵耐力无穷无尽,就算打上七天七夜都不会力竭。 五息后,越小玉已经在鬼兵身边踩过七个位置,突然轻喝一声:“画地为牢!” 七道水桶粗的铁链从地面伸出,散发着黄蒙蒙的光芒,将鬼兵牢牢捆住,让他尽力挣扎也动弹不得。 吴钰眉头一皱,耳中便听到一声弦响。 咻! 利箭射出! 吴钰循声一看,却见李长安已爬到山崖之上,从鬼兵头顶射出一箭,让他无法阻挡。 箭头弥漫着煞气,穿透夜幕,直指阴瓶,吴钰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掐诀打出一线青光将利箭打落,而李长安却毫不停歇,三息时间内,连发六箭! 吴钰正要驭使阴瓶躲避,却危机感乍起,只见其中三箭未射阴瓶,却是分别射向他额头、喉咙、心口。 想都不想,吴钰掏出一张青符,在面前化出一片蛋壳形青光,挡住那三箭,另外三箭却接连射中阴瓶,叮叮叮三声连响后,阴瓶光芒黯淡,跌落在地。 鬼兵身影轰然而散,凝成一缕黑烟,回归阴瓶中。 吴钰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这阴瓶是他的本命之物,本命受伤,他也与之同损。 李长安动作不停,将剩余十一支箭尽数射出,尽指谷内六人要害。 既然之前那吴钰出招便是杀手,他也毫不留情。 然而在李长安射落阴瓶时,吴钰已狠声道:“不惜代价催发阵法!” 其余几人心中一颤,知道事态紧急,齐齐咬破舌尖喷出精血,那锁灵阵红线光芒大作,急剧下落,风生石发出一声哀鸣,被牢牢捆住。 利箭射至,飞流宗弟子道法各出,狼狈阻挡,换做平时,三石的弓射出的箭对于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威胁,就算此时箭头的阴煞虎爪具有破法之效也可以轻松应付,但刚才众人都在凝神布阵,又损耗了精血才刚腾出手来,于是,其中修为最低的两人被李长安当场射杀! 还是第一次杀死修行人的李长安心头涌上一股异样感,随即便很快调整心态,再度冷静下来。 他的十八支箭加已尽数射出,已无远距离伤人的办法,当即就揽住一根藤蔓滑下山崖。 两个飞流宗弟子在身边倒下,吴钰连看都没看一眼,拿出一块三尺见方的画着许多道纹的黄布将风生石一把包住,背在背后,又收起身边的阴瓶,随后才冷冷看向李长安,“找死!” 此时斐清与其余两个修行人本已齐齐拔剑,攻向李长安,却被越小玉拦住。 她以一敌三,竟隐隐占了上风,想来这三个修行人应该都不是实力高强之辈。 李长安见她一直没下杀手,暗暗摇头,落地后握紧八荒刀就向吴钰冲去。 吴钰能驭使阴瓶,显然是蕴灵境修为,但此时他本命被破,又损耗了精血,是战而胜之的最佳时机。 吴钰眼神冰冷,忽而一指插入自己左胸,取出一滴心头血抹在嘴上,对李长安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李长安听闻这一声大喝,心神不由自主一阵恍惚,嘴巴好像不由自己控制一般,应了一声:“李长安!” “不要说!”那边越小玉焦急喊道,却已然来不及。 吴钰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草扎小人,右手用心头血在迅速草人身上写下“李长安”三字,又冷笑一声问李长安道:“李长安,这是不是你?” 李长安已停在原地,胸中心脏像打鼓一般咚咚狂跳,他努力压抑着不说话,心跳便越急促,仿佛整个胸腔都要炸开,甚至鼻腔中都充斥着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是!” “好!”吴钰脸上挂上一抹诡异的笑,看向李长安的眼神已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他右手一晃,便拿住了一根在百年古墓中掘出的棺材钉,锈迹斑斑,钉头却有幽光流转。 越小玉终于一咬牙,伸手虚握,一道黄蒙蒙的铁链缚住一个飞流宗弟子,狠狠一勒,他的胸口顿时传来咔嚓的骨碎声,随后此人眼珠暴突,七窍流血,眼见是死的不能再死。 越小玉见状,身子一颤,脸色煞白,喃喃道:“杀人了……” 而旁边的斐清与另一个弟子却仿佛没看到那死亡的飞流宗弟子一般,齐齐抬剑刺向越小玉,越小玉恍然回神,打出土色圆光拦截,却施法仓促,被二人破去,连忙后退,还是被长剑余力在她肩上手臂上刺出两道两寸深的伤口。 后退之时,越小玉闷哼一声,眼中却闪烁着莹光,显然是眼泪都疼出来了,终于站定后,也不再犹豫,先一掐诀让斐清与另一个飞流宗弟子脚下如陷泥沼,再清叱一声:‘地缚!’,又是两道黄蒙蒙的铁链虚影出现,仿佛蟒蛇般将斐清二人勒毙,死状与之前那名弟子一般无二,极其惨烈。 做完这一切的越小玉面色惨白,剧烈喘息,双足一软瘫坐在地,看着眼前那三具尸体,目露茫然之色,下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李长安,露出焦急的神色。 她刚提起力气起身,那边的吴钰却已经将手中百年棺材钉狠狠钉入草人的左胸。 李长安面色狰狞,额角青筋隐现,汗珠滴滴滚落,却仿佛被一股奇异力量束缚着不能动弹,在吴钰将钉子刺入草人左胸后,他面色一变,双眼圆睁,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摇晃两步,就要倒下。 这时吴钰抽出长钉,又欲再扎一钉,他背后黄布包却一阵颤动,一道指头粗细的黑影突然从他胸口透出,留下一个血洞,鲜血飙射而出。 第五十二章、毁尸灭迹 黑影穿透吴钰胸口,在空中顿了顿,三寸长短的身躯映着月光,像只虫子,却有鹿角、有狮鬃、甚至有鱼鳞。 似是在选择着什么,下一刻,它飞到李长安身上,没发出任何声响就钻进他小腹,留下一道血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李长安被吴钰那百年棺材钉一扎,已昏厥倒地,被这虫子钻腹的剧痛弄得浑身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 一清醒,就心中绞痛,似乎一颗心脏已被吴钰那一钉搅碎。 这一瞬,便觉得自己跟死亡之间只隔了一层比蝉翼还薄的窗户纸,不用捅,呵口气就要破了。 一生的经历霎那闪过他眼前,在淮安城中做颓唐书生的十七年,养父死后隐忍报仇的两个月,后来见到修行人与朝廷的争斗,又莫名其妙重获肉身。 好不容易再活过一回,现在就要死了?李长安茫然又后悔,因为灵物之争便要送了性命,实在也太不值当,又想,刚才也是过于莽撞,不清楚吴钰有什么手段就贸然接近,倒也死得不冤。 从进了青牢山后,为练四象兽形与猛兽厮杀,并未像一个真正的猎手那样蛰伏伺机而动,虽然练武实力突飞猛进,但行事却变得有些毛躁起来,被那王成武几句话就引得上了钩,也没计量自身实力就与飞流宗为敌。 想了这么多,其实也就是过了一瞬而已。 “李长安!” 越小玉跌跌撞撞跑过来,看着他映着月光开始涣散的瞳孔,表情急得要哭出来。 试了试李长安微弱的鼻息,被谷中几具凄惨的尸体环绕着,血腥气弥漫在鼻端,越小玉心中又怕,又悔,又愧疚。 若她能早些下手杀了那几个飞流宗弟子,说不定就有希望救下李长安,但一回想自己杀人时的场景,那眼珠暴突七窍溢血脸孔又仿佛浮现眼前,人骨碎裂的声音再度萦绕耳畔,她胃中一阵翻涌,差点吐了出来,好在“唔”的一声掩嘴忍住了。 就在这时李长安身子突然一颤,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尖。 越小玉被他的异变惊得轻呼一声,又忙问:“你……你怎么样?” 李长安像背后安了机簧似的弹身坐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表情怪异,像是痛苦又像极其畅快,接着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狠狠抓挠,恨不得把皮肤抓破。 越小玉一下反应过来便去阻止李长安,却被李长安一挥手打开,怔怔跌坐在旁边。 此时的李长安只感到心口奇痒无比,比一万只蚂蚁在脚底爬还痒一万倍,但随着这难以忍受的奇痒,心脏却渐渐恢复活力,开始有力搏动起来,近乎停滞的血液也开始澎湃流动。 胸前被他挠出一道道血痕,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这一切只因一股奇异的气息从他小腹中升起,弥漫全身,让每一缕血肉都像春日草木般勃发出无限生机。 顷刻间,奇痒如浪潮消褪,李长安喘着粗气回过神,茫然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皮肤没有了半点伤痕,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原本他在青牢山中练武所留下的伤疤和刚才抓挠的血痕都失去了踪影。 而胸腔内,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健力度跳动着,状态比受伤之前还要好。 茫然之际,李长安便感到下腹内的异样,闭目内视感应,就见到了气海内的那只虫子,大概跟人的食指差不多大小,长着羊头、鹿角、狮鬃、鱼鳞,模样古怪神秘。 原来刚才救了他命的,是这只虫子。 突然那虫子一张嘴,嘴巴便放大了数十倍,一吸气,将李长安气海内真元尽数吸空。 气海是似实非虚的存在,就算拿刀把人的小腹剖开也找不着,这只虫子又是怎么进去的? “这什么东西?”李长安心中惊讶。 那虫子闭着眼,懒洋洋地躺在他气海中,像是睡了过去。 李长安惊疑不定,忍着不去管这条莫名其妙的虫子,打量四周,只见吴钰已经倒地没了动静,眼看是死了,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越小玉见他没事,张着小嘴怔了怔,便到吴钰尸体边,不顾血腥,把那黄布包抱在怀中揭开,将风生石露出来。 风生石青光微闪,气息虚弱,幻出幼豹之形在越小玉胸前蹭了蹭,又再度没入石中。 想到那条穿透吴钰胸口的虫子,越小玉有些畏惧地看向李长安下腹刚才那虫子钻进去的地方,喃喃道:“原来是它害得风生石发狂。” 李长安管不着那条虫子,也来到吴钰身边,在他身上翻出阴瓶,在手中翻来覆去瞧了瞧。 “这阴瓶是他的本命之物,他一死,这阴瓶也就无主了,但那鬼兵定然受损不小,那个……”越小玉抱着风生石,对李长安感激道:“多谢了。” 李长安点了点头,也不客气,直接把那阴瓶收了,只要花时间祭炼一番刚才的鬼兵就能为他所用。 接下来,李长安起身拖着吴钰的脚就就往山谷中央走去,越小玉讷讷道:“你要做什么?” “毁尸灭迹。”李长安将吴钰尸体拖到山谷中央,便继续去拖其余几人尸体,越小玉咬了咬牙上去帮忙,却不敢看那些尸体的死状而闭上眼睛,李长安便拦开她道:“我来吧。” 没一会,尸体摞成一堆,李长安寻了谷中干柴枯叶堆起,掏出火镰一把点着。 半刻钟后。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味和焦臭味,越小玉看了一会,此时争斗结果已经落定,也安全了之后,平时连兔子都没杀过的她终于没忍住流下眼泪,心中满是惶然。 李长安瞥她一眼,道:“哭什么?” 越小玉一张嘴,抽噎道:“我,我怕……” 李长安笑了笑,“当初我第一次杀人时候也怕,但后来也就想通了。” 越小玉止住抽噎,害怕地看了李长安一眼,偷偷向后退了两步,“原来……你早就杀过人,你以前杀人又是为什么?” “有时候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李长安看着燃烧的尸体,若有所思道:“现在我又想明白一个道理,最好不要给别人杀你的机会,要不然,就在别人杀你之前杀了他。” 越小玉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觉得他说得没错。 烈焰熊熊,热浪吹拂着枯叶飞舞,她看着李长安黑色的背影,竟心中没那么害怕了。 第五十三章、太婴 山谷中火已快熄了,居双烟、司马承舟、王冲三人终于到来。 蹲在微弱的火苗旁,司马承舟毫不在意弥漫的焦糊味,若有所思道:“羊头、鹿角、狮鬃、鱼鳞……长安兄,按你所说,进入你气海内的那只虫子,应当是上古异兽,‘太婴’。” 李长安听司马承舟竟似是认得那虫子,心头微松,“它什么来历?” 司马承舟道:“据说太婴与饕餮都有真龙血脉,性情相近,皆贪食无度,没什么不吃的,但饕餮只吃不拉,而太婴却曾听闻真仙讲道,知道索取于天地也该反哺天地,不然便会遭受天谴,于是太婴吃了东西便会吐出一半。后来饕餮因为太过贪吃,将自己的身子都吃光了,从此灭迹,而太婴也贪吃,却留了一半身子,得以存活。” “小道长,这是真的?”皱眉捂着口鼻的王冲惊讶道。 “只是传说。”司马承舟笑了笑,“不过其中有一点也是真的,太婴确实只有一半身子,只能依赖宿主存活,想来它之前便是寄生在风生兽体内,由于感知到危险,便重新选择了宿主,但不知为何……” 司马承舟疑惑看向李长安,“按说那和你斗法之人是蕴灵境,太婴要选也该选他,怎么反而杀死他而选了你?” 李长安内视气海,那只懒洋洋睡着觉的虫子不时张嘴打个呵欠,好不容易炼出的一缕真元就被它吞了,无奈道:“要是它能开口讲话便好了。” 司马承舟道:“太婴是上古异兽,自然会讲话,甚至比人更聪明,其实咱们现在说的话都落在它耳朵里了。” 李长安闻言心中一动,司马承舟又笑道:“不过因为它只有一半身子,一讲话便会泄出辛苦吞噬的真元,所以你若想让它说话却是极难。” 想到气海内那只虫子竟像人一样会思考,李长安便有些不自在,但好在刚才就是这条虫子救了他,感慨道:“还要多谢它救了我性命。” 司马承舟道:“有得必有失,它之所以救你,便是算定了在你身上吞噬的真元能补足它的消耗,以太婴的心智,基本不会做亏本生意。而且若有一天它觉得你不值得救,便不会管你,只需换个宿主便罢了。” 李长安闻言点头,如此行事,倒符合上古异兽的心性,而且就算没有太婴,他也不会轻易涉险了。 那太婴一直在吞噬气海内真元,李长安道:“它这么吞噬真元,我岂不是无法修行了?” 司马承舟笑道,“太婴不是饕餮,吃了会吐一半,我不是刚告诉你么?” 仿佛回应着司马承舟的话语,李长安气海内的虫子张了张嘴,吐出一缕真元。 这一缕真元与之前不同,原本真元仿佛充盈在气海内的一道风,被太婴吞噬又吐出后,就变得如铅汞一般,十分沉重,沉积在气海中。 李长安面色微变了变,没有多说什么。 待尸体终于燃尽,只剩烧黑的碎骨与灰尘,李长安便将其埋入土中,基本没了痕迹。 但李长安仍未掉以轻心,这几人虽死,但若飞流宗追查起来,还有一个地方能找到线索,那便是王家寨。 将谷中掉落的箭枝等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杂物都收起后,李长安便问越小玉要了三滴风生石的精血,越小玉虽然有些心疼,也并未多作犹豫,三滴精血虽相当于风生石数月苦修之功,但李长安却是为了帮她夺回风生石而险些丢了性命的。 事毕,李长安便对其余数人道:“诸位先往昆南城去,待我回王家寨处理一些事情,便在城中相会。” ………… 赶回王家寨时天还未亮,李长安避过哨楼看守,潜入寨中,由于符阵是专为妖魔所设,对生人并不起效,这点已从司马承舟口中确认,是以李长安并不担心。 来到王成武家中,他便直接推开门,王成武早听到脚步声从床上起来,喊了一声“是谁!”,便看到一人大步走了进来,正要出手,又听出是李长安的声音,便没有妄动。 “武头真是好算计。”李长安走到桌边坐下,点起油灯照亮屋子,对他笑了一声,“除去飞流宗六人,又得灵兽精血,凭的也不过就几句话而已。” 王成武闻言惊疑不定,“你竟真得到了灵物精血,你……杀了吴钰?” 李长安没有回答,摸出一个青瓷小瓶顿在桌上,冷冷道:“你利用我去对付飞流宗,我本不会给你一滴灵物精血,但既得你赠兽皮卷之恩,我就给你一滴,至于剩下两滴,你拿了便好生管住嘴巴,若我听到走漏了半点风声,王家寨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说罢李长安转身就走,施施然将后背露给王成武,半点防备也无。 王成武看着李长安背影,心惊不已,他委托于李长安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也从未想到飞流宗去抓灵物的一行六人会死在李长安手里,难道李长安背后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起身拿起青瓷小瓶,王成武拔开红布塞嗅了一下,便小心将瓷瓶放回,对李长安拱手道:“必定铭记少侠大恩。” 出寨后,李长安便向东赶去,此处离出青牢山进入东荒大概还有近二百里路程,以他的脚力,三四天便能出去,说不定还能追上王冲几人。 李长安前脚刚走,王家寨中却迎来了两个身穿流云黄袍的修行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面对那少年,老者道:“苍儿,你吴师兄寻到灵物迟早都是你的,何必如此急切,非要来寻他?” 少年嘻嘻笑道:“早一天是一天,师父常教我先人一步事事都会先一步,怎么自己就给忘了?” 二人进入王家寨中,王寿和诚惶诚恐,平日飞流宗都是来的年轻一代弟子,现在来了个老的,自然不能怠慢着了。 待问清吴钰他们去了一夜未归,老者便皱了皱眉,从怀中取出一片龟甲,手一翻,便冒出火焰,将之灼烧。 喀喀喀—— 龟甲裂开,见到上面如刀劈剑砍般的“厂”字形裂纹,老者面色一变。 占卜一道,吉凶不能一概而论,此时龟甲上显示的便是“飞鸟入林”之兆,此兆若应在按兵不动上便是吉,但若应在出师上,便是大凶! 第五十四章、东荒 王家寨中,所有寨民都挤到了一块,男女老少,拿锅铲的拿擀面杖的,甚至茅坑蹲到一半的都被叫来了,神色惶恐。 吴心捻着胡须,眼神阴鸷扫过人群,负手拿一柄紫铜色桃木剑,虽是木质的剑身却散发着凛冽杀机。 他与吴钰不光有师徒之分,还是父子,吴钰年纪轻轻便修至蕴灵境,对于吴心来说简直是后半生的寄托,怎么出来一趟就生死不明了? 那十四五岁的少年胡苍也拿把木剑指向人群笑嘻嘻道:“师父,他们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先杀几个吧。” 王成武此时便挡在王寿和前面,吴心对他道:“近来可有什么可疑人出没?” 王成武摇了摇头。 胡苍笑了笑,突然上前几步木剑一挥,斩下人群中一个男孩的耳朵,啪嗒落地,血流不止。 男孩兀自惨叫,吴心视若不见,又问:“到底有没有?” 众寨民心中发寒,鸦雀无声。 “有!” 突然传出高喊,王经武拨开人群,“前天有修行人来借宿!” “有什么人!”王成武瞪他一眼。 王经武却不理,继续喊:“我还记得他们模样!” 王成武大怒,却不敢言语,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吴心走到王经武身边道:“你能画出来?” “能!”王经武一口答应,顿时找来纸笔,给吴心画出四幅画像。 那四幅画像有些粗糙,吴心看了一会,又添上几笔,王成武在旁暗暗心惊,这老者没见过李长安四人,几笔添上,却让画像更栩栩如生。 随即,吴心又取出一只黄纸鹤,将画像焚烧,再打出一道青色磷光没入纸鹤中,纸鹤直直飞起,消失在天空中。 做完这一切,吴心径直带着胡苍离开。 飞流宗这二人一走,王成武便大怒道:“我已吩咐不得透露那四人行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武头了!” 说着便悍然拔刀大步走向王经武,其余人等连忙阻拦,王经武噗通一声跪下,指着那被砍下耳朵的男孩咬牙道:“大哥,我虽不知你为何总向着外人,但方才若我不说,谁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来!” 王成武顿了顿,狠声道:“我本身受内伤,只能再活两年,全靠他赠予灵物精血才能痊愈,你这是陷我王家寨上下于不义!” 寨民顿时议论纷纷,“武头什么时候受伤了?” 王经武怔了一下,“大哥……” 王成武伤势已然痊愈,也不再隐瞒:“我只怕寨中人心不稳,是以从来都未曾说出来,近年对你严厉有加,便是想你日后能成为顶梁柱,你却不知我苦心!” 王经武脸色一白,以头抢地,流泪道:“我愿以死谢罪!” “绑起来!” 寨民们犹豫不前,王成武怒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待有寨民上来将王经武五花大绑,王成武叹气道:“若他能平安归来,你便由他处置。” ………… 自从离了王家寨,李长安便一步不停,向青牢山外赶去,没走白骓峡,而是过了阜金山,沿途有村寨,都未停留片刻。 一日间,就在山中赶了近百里路,山间路比平地难走十倍,以他刚开始练脏的耐力也有些吃不消。 但夜晚仍只是稍作歇息,就星夜兼程。 第二天正午十分,终于远远看到了平原——已快要出山了。 见到这片平原,李长安心中就浮现出不安之感,刚想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身后便传来怨毒的喊声:“贼子,老夫定要将你剥皮抽筋,凌迟至死!” 李长安心中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头上,一个穿着飞流宗黄袍的老者带着一个少年正迅速追来,速度快得令人心惊,路上有挡路的树都不闪不避,木剑一削便拦腰砍断。 李长安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大怒,狠狠握紧刀柄:“好一个王成武,既然灵物精血封不了你的嘴,待我空出手,日后就用刀让你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飞流宗老者还隔着一座山头,暂时不能追上,李长安来不及想他们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就掉头狂奔。 心念急转,想寻脱身之法,但那老者速度比他快上许多,又该如何摆脱? 奔逃之时,李长安心中已压下心中怒意,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此时却是找不到丝毫办法,毕竟他的实力摆在这里,连对付吴钰都险些丢了命还是靠太婴才活下来,又怎是这老者的敌手。 实力不济,有再多花巧,占尽多少天时地利都是空谈! 李长安大步狂奔,心想若能遇到司马承舟一行人,或许可以施以援手。 追逃间,那身后的老者与少年渐渐追近。 其实吴心早就可以追上李长安,只是带了一个徒弟才延缓了速度。 待到快要进入东荒时,李长安心中危机感强烈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好像只要他再向前,就会有空前灾难降临。 身后咻的一声,不知那飞流宗二人用了什么道法,隔着数十步距离将李长安右膝洞穿,鲜血一飚。 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体内却升起一股奇异的生机,太婴睁了睁眼,李长安伤势顿时复原,又继续狂奔。 吴心目露讶异之色。 胡苍道:“师父,令此人伤势复原的,难道就是灵物?” 吴心冷笑道:“好,好,我只怕杀了此人不能替钰儿解恨,他既能疗伤,刚好让他受尽痛苦。” 胡苍道:“不过师父可要留些手,不然若那灵物耗损过多也是不妙。” 吴心道:“这是自然,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痛痛快快去死。” 李长安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却没有余力开口说话,又心中发冷,这二人还能谈笑自如,显然留有余力。 那胡苍嘻嘻一笑表情就像蹲在树下碾蚂蚁的孩子,抓出一把透骨钉,灌注真元打出,射到李长安身上,又打出几个血洞,见那血洞再度愈合,胡苍道:“有趣得紧,往日还没玩过这么耐打的。” 李长安痛得浑身发紧,一咬牙,掏出从吴钰身上搜出的阴瓶,往地上狠狠一掷,那阴瓶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毫发无损,李长安运转真元狠狠一踏,阴瓶应声而碎。 一阵黑气涌出,又化作那高大无比的铁甲斩马刀鬼兵。 这阴瓶他没来得及祭炼,是以那鬼兵不认主,一出现便会攻击能看到的一切生灵。 刚要砍李长安,胡苍那边透骨钉却打了过来,鬼兵咆哮一声又转头攻向胡苍。 吴心见到这鬼兵已是目眦欲裂,他刚追上李长安见他逃跑,已有八分肯定是李长安对吴钰做了什么,眼下见到吴钰的本命阴瓶,哪还不知吴钰已丢了性命。 登时已顾不得让胡苍戏耍李长安,怒喝一声闪身追上,“小畜生受死!” 鬼兵迎面斩来,吴心手持木剑,使出飞流宗镇派绝学流云剑法中的“云山雾罩”,一剑刺出,方圆三丈内云雾乍起,那鬼兵被瞬间吹散,这一剑毫不停歇,刺向李长安。 东荒就在眼前,李长安差几步便可迈出青牢山,但此刻心中的危机感却仿佛一双手在捏着他的心脏狠狠握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甚至身后那一剑李长安都不去在意了,眼前的界线,仿佛一把巨大无比的铡刀,只要他将身子递过去就会落下,将他从这世上抹杀。 腹中一阵绞痛,就算面对吴心它都没有异动的太婴,此时竟要脱体而出,不愿与李长安同归灭亡。 东荒,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第五十五章、光阴逆流 眼前空无一物能有什么危险? 李长安头皮发麻,下意识想停住脚步,但顾及到后面那一剑,还是咬牙踏过了青牢山。 一脚迈入东荒。 若从九天俯瞰,东荒土地是红褐色,仿佛经久曝露空气中发干的腐肉,淡淡的煞气弥漫其上,这煞气是由众生邪念所生,众生邪念不止,煞气也就源源不绝。 妖魔得以生长,天下永不太平。 青牢山是隔绝煞气的壁障,山围内是龙气庇佑生民安泰,山围外是煞气弥漫妖魔横行。 李长安踏入东荒之时,整个世界在一瞬间静止没了颜色。 灰白、僵死,风卷起的落叶停滞半空,山中泉水停止流动。 世界如同一副失去生机的画卷,好像有一只手把这这一刻从时间长河中抽离独立出来。 死寂无声。 一抬头,天空不知何时已陷入黑暗。 诸天星辰被无形漩涡搅动,浮现出一张巨大面孔,眉目儒雅而不失威严,眼神沧桑,身穿九龙紫金袍,从诸天星辰之中伸手探来。 那只手每降下一分,李长安浑身就被挤压矮了一寸。 下一刻,他就要被碾成肉酱,更大可能连肉酱都不剩。 没来得及想发生了什么,一股意志便占据了他的意识。 这意志十分霸道,却丝毫不让他感到抗拒,反而十分亲切,就仿佛这意志原本就是他自己。 但他很清楚并非如此,这意志之中,多了许多他没有的记忆,这些记忆并非关于过去,仿佛来自于未来。 李长安横刀在胸,在那遮天蔽日、镇压一切的大手面前,他身体仍然渺小,却无畏无惧,仿佛那只手只是一块巨大的棉花,而他就是一颗铁钉。 握刀上撩,大喊一声:“杀!” 那只遮天蔽日的大手被一剖为二,那张脸也随着诸天星辰幻灭,苍天又复蔚蓝,云卷云舒。 那股意志也从李长安脑海中消失。 呼—— 风声传入耳畔,半空中静止的落叶再度飘扬,流水潺潺,世界又鲜活起来。 李长安一晃神,回头望去,却不见了那飞流宗二人的影子,倒是地上有两摊白灰,风一吹,就散得没了影。 体内险些逃跑的太婴也重归平静。 发生了什么? 李长安茫然站在原地,刚才的场景历历在目,那占据他身体的意志、那莫名的回想不起来的记忆,绝非幻觉。 突然有一道身影出现在李长安面前,高冠广袖,一身白衣。 “白前辈?”李长安又惊又喜,又有些不敢确定。 白忘机点头,没与李长安寒暄,负手道:“是李知谨出手了。” 李长安对大承国相之名如雷贯耳,在西岐中有两个名字无人不知,一便是元帝,二便是李知谨,李知谨怎么会知道他?又为何会出手对付他? 李长安心头有千百个疑问,也只能问出一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忘机道:“现在李知谨还不认识你,出手的是未来的李知谨。” 李长安没能理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白忘机。 白忘机道:“十年后,或许百年后,你有了让他不得不杀死的理由,而那个时候,他却已经奈何不了你,于是未来的他以无上神通‘光阴逆流’来到现在,在你还没有产生威胁的时候,最容易杀死的时候,要将你抹杀。若能成功,世上便再无你李长安此人。” 匪夷所思。 李长安在面对白忘机的时候,脑海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这个词。 “是你救了我?”李长安问道。 “是你自己。” “我……”李长安看向手中长刀,回想方才那一股霸道的意志,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仿佛真是属于他自己。 “是未来的你,在李知谨用神通回到过去之时,你也用神通返回,将他斩杀,不过就算你不杀他,他施展光阴逆流,也必定耗尽寿元。” “斩杀”两个字被白忘机说得风轻云淡,李长安仍忍不住心中颤了颤。 毕竟,那未来的他斩杀的人是李知谨,是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大承国相。 “未来……我做了什么?” 白忘机笑了笑,“未来在你自己手里,你最初练刀又是想做什么?” 李长安回头看了看那飞流宗二人已化为灰灰的尸体,这两个原本可以随意玩弄他的存在却如此不堪一击。 李长安脑中闪过许多东西,想报仇,想变强,想要能有自在的资本,到嘴上,就说:“想要我能杀人,人杀不了我。” 白忘机笑道:“不管东荒还是西岐,有太多人吹口气就能杀你。” 李长安刚要说什么,白忘机便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既已到东荒,日后的路便是你自己走了,悬剑宗中我已传讯,不日会有人接你。至于接下来……恰好那推演出潜龙命格的云庭真人在昆南城中迎潜龙入东荒,还要择出九位道种,你便去试试也无妨。” “白前辈……”李长安还有许多想问,刚说出三个字,白忘机身影又消失不见。 没有踌躇,李长安把八荒刀插回腰间,折道返回。 ………… 放哨本不是武头的职责,但这几日王成武一直都在哨楼中,当他看到山道上那一道黑衣的身影,除了震惊外,他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是庆幸还是担忧。 王成武不是什么滥好人,飞流宗在此折损许多人,事后王家寨定有麻烦,他甚至想过抓住李长安献给飞流宗。 但死了吴钰六人不说,连追去的吴心也一去不返,回来的人,却是李长安。 王成武手边就有一张九石强弓,能穿铁甲,比之劲弩威力更胜,若在战场上甚至能一箭将几人串葫芦,但他没有动手,而是下了哨塔,吩咐人把五花大绑的王经武押到寨门前跪下。 李长安走过来,冷笑道:“这武头当得要得,见事不妙,便拿兄弟顶罪。” 谁知王成武单膝跪地,用短刀在自己大腿上连扎三刀,刀刀穿透,他疼得满头冷汗,紧咬牙关道:“我愿为经武替死。” 李长安扫了王经武一眼,“这么说来,就是他供出了我?” 没人答话,但李长安心中已经明了,手起刀落,便将王经武枭首,头颅滚地,双目圆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寨民顿时哄然,有年轻人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便要冲出,又被老一辈的按了回去。 李长安道:“真要想杀我岂是别人拦得住的?想来被飞流宗那老头逼问时,你们也是这般‘血性’。” 这一句话让原本佯装要冲出的人顿时双目通红,但想到李长安连飞流宗的修行人都能杀,脚下又怎敢迈出半步。 李长安又对王成武道:“你是寨中顶梁柱,我不愿绝了寨子生路,既然你以三刀六洞谢罪,我也留你一条性命。” 王成武沉吟,原本李长安若要动手,他便会暴起拼死搏杀,眼下李长安既然没动手,他便道:“飞流宗已得知少侠的相貌,还请万事小心。” 李长安一皱眉。 王成武便把吴心用纸鹤传讯之事吐露出,又道:“我早年行走江湖,学了一些易容法,之前赠予少侠的兽皮卷上也有运动骨骼的功夫,可以改换形貌。” 李长安点点头,“你有心了。” 便与王成武进入寨中,学了一套易容之术,又沐浴更衣,穿上寨民送来的新行头。 换上新的黑色劲装,套一身妖兽皮马甲,李长安手指抚过酱紫色的牛皮革带边沿,咔一下扣紧兽头铜扣,蹬一双斗牛快靴,已完全变成一副武者形象。 眉毛画粗直飞入鬓,颊骨下巴一动已换了个位置,就算熟人在此,也再认不出他来。 看着李长安离去的背影,王成武心中暗赞一声“好威风”,又叹了口气,李长安虽以灵物精血救了他性命,但却杀了飞流宗八人,这对于王家寨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李长安向东行去。 此时,一只纸鹤已飞出千里之遥。 白忘机道:“十年后,或许百年后,你有了让他不得不杀死的理由,而那个时候,他却已经奈何不了你,于是未来的他以无上神通‘光阴逆流’来到现在,在你还没有产生威胁的时候,最容易杀死的时候,要将你抹杀。若能成功,世上便再无你李长安此人。” 匪夷所思。 李长安在面对白忘机的时候,脑海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这个词。 “是你救了我?”李长安问道。 “是你自己。” “我……”李长安看向手中长刀,回想方才那一股霸道的意志,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仿佛真是属于他自己。 “是未来的你,在李知谨用神通回到过去之时,你也用神通返回,将他斩杀,不过就算你不杀他,他施展光阴逆流,也必定耗尽寿元。” “斩杀”两个字被白忘机说得风轻云淡,李长安仍忍不住心中颤了颤。 毕竟,那未来的他斩杀的人是李知谨,是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大承国相。 “未来……我究竟做了什么?” 白忘机笑了笑,“未来在你自己手里,你最初练刀又是想做什么?” 李长安回头看了看那飞流宗二人已化为灰灰的尸体,这两个原本可以随意玩弄他的存在却如此不堪一击。 李长安脑中闪过许多东西,想报仇,想变强,想要能有自在的资本,到嘴上,就说:“想要我能杀人,人杀不了我。” 白忘机笑道:“不管东荒还是西岐,有太多人吹口气就能杀你。” 李长安刚要说什么,白忘机便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既已到东荒,日后的路便是你自己走了,悬剑宗中我已传讯,不日会有人接你。至于接下来……恰好那推演出潜龙命格的云庭真人在昆南城中迎潜龙入东荒,还要择出九位道种,你便去试试也无妨。” “白前辈……”李长安还有许多想问,刚说出三个字,白忘机身影又消失不见。 没有踌躇,李长安把八荒刀插回腰间,折道返回。 ………… 放哨本不是武头的职责,但这几日王成武一直都在哨楼中,当看到山道上行来的那一道黑衣身影,除了震惊外,他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是庆幸还是担忧。 王成武不是什么滥好人,飞流宗在此折损许多人,事后王家寨定有麻烦,他甚至想过抓住李长安献给飞流宗。 但现在的事实是死了吴钰六人不说,连追去的吴心也一去不返,回来的人却是李长安。 王成武手边就有一张九石强弓,能穿铁甲,比之劲弩威力更胜,若在战场上甚至能一箭将几人串葫芦,但他没有动手,而是下了哨塔,吩咐寨民把五花大绑的王经武压在寨门前跪下。 李长安走过来道:“这武头当得要得,见事不妙,便拿兄弟顶罪。” 王成武单膝跪地,用短刀在自己大腿上连扎三刀,刀刀穿透,疼得满头冷汗,紧咬牙关道:“我愿为经武替死。” 李长安扫了王经武一眼,“这么说来,就是他供出了我?” 没人答话。 李长安心中已经明了,手起刀落,便唰的一声将王经武枭首,头颅滚地,双目圆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寨民顿时哄然,有年轻人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便要冲出,又被老一辈的按了回去。 李长安道:“真要想杀我岂是别人拦得住的?想来被飞流宗那老头逼问时,你们也是这般‘血性’。” 这一句话让原本佯装要冲出的人顿时双目通红,但想到李长安连飞流宗的修行人都能杀,脚下又怎敢迈出半步。 李长安又对王成武道:“你是寨中顶梁柱,我不愿绝了寨子生路,既然你以三刀六洞谢罪,我也留你一条性命。” 王成武沉吟,原本李长安若要动手,他便会暴起拼死搏杀,眼下李长安既然没动手,他便道:“飞流宗已得知少侠的相貌,还请万事小心。” 李长安一皱眉。 王成武便把吴心用纸鹤传讯之事吐露出,又道:“我早年行走江湖,学了一些易容法,之前赠予少侠的兽皮卷上也有运动骨骼的功夫,可以改换形貌。” 李长安点点头,“你有心了。” 便与王成武进入寨中,学了一套易容之术,又沐浴更衣,穿上寨民送来的一套新行头。 换了一套新的黑色劲装,套一身妖兽皮马甲,李长安手指抚过两指宽的酱紫色牛皮革带边沿,咔一下扣紧兽头铜扣,蹬一双斗牛快靴,已完全变成一副武者形象。 眉毛画粗直飞入鬓,颊骨下巴一动,改变了脸型,就算熟人在此,也认不出他来。 看着李长安离去的背影,王成武心中暗赞一声“好威风”,又叹了口气,李长安虽以灵物精血救了他性命,但却杀了飞流宗八人,这对于王家寨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李长安向东行去。 此时,一只纸鹤已飞出千里之遥。 恢复两更 前两天调整细纲每天只更了一章,接下来恢复两更了。 更新时间依旧是中午12点,晚上8点。 第五十六章、入关 黄纸鹤飞越群山、飞过赤地、撞入一片水雾升腾宛若仙境的湖泊. 湖边一片青山如同翡翠,纸鹤身形拔高,飞入山中。 穿过参天巨木,日影斑驳闪逝,纸鹤飞行良久,终见得山中三千级磅礴石阶顶上的巨大山门,山门石匾上书:飞流宗! 飞流宗中,道殿飞檐翘角依着山势层层而上,错落有致,大气磅礴,白雾缭绕如云宫仙阙。 后山,又有一座高塔,在白日里也有幽雾弥漫,阴森怖人。 塔中亦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仅有一排青铜油灯燃烧着。 油灯就算不经风吹,灯芯也总会炸出火花,但这排油灯灯焰稳定,毫不闪烁。 若凑近了看,这青铜油灯原来没有灯芯,灯焰是凭空悬浮在油灯上。 塔中微风不起,空气仿佛凝滞,一盏青铜灯却骤然熄灭,没有丝毫征兆。 油灯边传出一声轻呼。 看着青铜油灯熄灭,飞流宗守灯人心中惊讶,命魂塔第三层中放置的是种道境修行人的命灯,命灯熄灭,便代表着宗中永远失去了一名种道境。 辟海到叠浪二境之间没什么瓶颈,只需时间积累,但到蕴灵要再进一步,便是百不存一。 再要种道,又是机缘天赋缺一不可。 熄灭的是宗中第十二代弟子吴心的命魂灯。 以吴心实力原本在宗中可任下殿长老,只是资历尚还不够,但也是宗门精英了,须知飞流宗上下两千人,而守灯人面前的种道境修行人命灯,一共不过二十三盏。 守灯人的消息很快传遍飞流宗,纸鹤便在此时飞至。 片刻,李长安四人的画像被临摹出来,宗中当即有人手执画像下山。 又有一只纸鹤从宗中飞出,飞行数百里,飞入一座城池中,城楼上方赤色开明兽旗飘扬,城门上有“昆南城”三字,纸鹤飞行不绝,来到一片府邸之中,朱漆铜钉的大门上方写有“姒府”。 姒家便是昆南城之主,是青州之主,亦是越地之主。 纸鹤最终便飞入了姒家嫡长子,姒飞臣的手中。 身为姒家少主,姒飞臣却穿着一身布衣。 右手于红木桌上按剑,剑鞘上刻流云二字。 他是姒家少主,亦是飞流宗弟子,学的是飞流宗镇派绝学流云剑法,这流云剑便是当年创下流云剑法的宗中前辈遗物。 从纸鹤中得到消息,有人杀了飞流宗八人,甚至包含一名蕴灵境和一名种道境,姒飞臣表情没有丝毫愤怒,生死本就是他看惯了的事,只不过他必须为这八人的死做出一些反应,这样才对得起飞流宗对他的重视,也为日后他要做姒家之主时飞流宗更有支持他的理由。 “找到那四人。”他站起身来,身边无人,却淡淡说着,随着他话语落下,屋内顿时光亮了三分,似乎有数道阴影离开了。 走出屋子,姒飞臣看着府门。 神墟境的大修行人云庭真人要在昆南城择道种、迎潜龙,没有修行人会放过这样的机缘。 那经过王家寨的四人也定然不会。 风起,府门上,赤色开明兽旗帜隐现狰狞。 ………… 红沙弥漫,车马艰难穿梭着,行走在枯竭的大地上。 李长安也在大道上前行,一路走来,只见流亡遍野,民不聊生,瘦得只剩排骨的孩子坐在路边目露绝望,道旁枯树连树皮都被扒拉干净了,一只昏鸦在树梢头紧盯着气息奄奄的流民,殊不知它也被流民们盯着——这可是好几两肉。 经过的马匹更是吸引了无数道绿油油的目光,若非货车边的几个侍卫体格健壮,腰挎利刃,说不得就要引起一番哄抢。 饶是如此,也常有流民硬着头皮上前乞讨。 李长安自然也是被乞讨的人之一,大概是畏惧他腰间无鞘的八荒刀,于是上来乞讨的并非男人,而是带着孩子的妇女,穿着几不能蔽体的衣衫,露着干瘪的胸部,扭动瘦骨嶙峋的胴体,对他做出暗示。 看着生而为人的同类这幅做派,又见到妇女身边孩子麻木又带有期冀的眼神,李长安心中悲凉。 但他还是用手拨开了这二人,并未给予他们什么,他能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能救一人也救不了千万人,况且他已看到周围不少流民探视的目光,他若真施舍了钱财或食物,反而害了这对母子,而且可以预见的,会有更多流民缠上来。 刚出青牢山进入东荒百余里,李长安从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景象。 好在还没有惨到史书中记载的易子而食的地步。 东荒之中妖魔横行,有绝大部分地域无法居住,而李长安现在走的,是从青牢山去向昆南城的平西古道,古道沿途会有修行人定期巡视,又有阵法防御,是以几乎不会有妖魔出没。 正因为这缘故,流民便总会聚集在此。 目不斜视,他继续向东。 又过两日,出了青牢山的三百里外,终于在一道雄关前停下脚步。 雄关高二百尺,人站在关下仰头几乎望不到顶,青色墙砖久经风沙磨砺,泛着如血的暗褐色,被烈日镀上一层金光,如铜浇铁铸。 仰之弥高,望之弥坚。 雄关之上写着“汤关”两个刀刻斧凿的大字,关门前竖有一道高三丈的巨碑,上面写着“镇西”。 这便是真正进入东荒后的第一道雄关,汤关。 眼下,汤关前便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排队进入,一一缴纳过路费。 只见有人递上名籍,缴纳一两银子便过了,而有人却直接给守门兵卫递了十多两银子,也从门中通过,李长安依样画葫芦,到通过时也给兵卫递了十两银子,那兵卫打量他两眼,问道:“去哪的?” “昆南城。”李长安道。 兵卫笑了笑,“没名籍你虽能过关,关城也能进,但昆南城进不了,城里有办名籍的,你过去自己问吧。” 说罢朝后面喊:“下一个!” 看来若要去昆南城,须得想办法先办好名籍才是。李长安便离了关门,往里走去,这关门内还有一道瓮城,围着百丈方圆。 入了瓮城时,便感到心中升起危机感,待抬头环视,发现城壁上刻满阵法,而城头上又站着排排弓手。 难怪外面防卫不强,原来瓮城里才是步步杀机的地方。 他不动声色穿过瓮城,进入汤关,打听能办名籍的地方。 ………… 李长安进入关城后,有一行二人也出现在汤关之外。 那走前面的是个青年,一对星眸深邃沉静,眉间带有一缕紫气,气度雍容华贵,步伐沉稳,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威势,使得路边流民不敢接近。 “迎潜龙,择道种……”在汤关前顿足,目光扫过那石碑上的镇西二字,他微微一笑,“欲兴大事,先建根本,再立藩屏,道门如此大张声势要择道种,就是给要潜龙立根基了,不过如此不知收敛,也未免太不把大承放在眼里。” 他对身后那人道:“洪玄蒙,大承培养龙骧卫不易,本王仁心,便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此去昆南城深入虎穴,凶险难料,行事不可莽撞。” 洪玄蒙便站在青年侧后方,他戴黑眼罩遮住右目,五官也已完全变了个模样,就算李长安与他面对面也不可能认出来。 在樊外楼一役中不可一世的他,此时收敛了气势,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侍从,只因青年的姓氏是“元”,与大承太祖元帝的姓氏相同。 他低下头颅,“定为王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五十七章、贵人 汤关之后,仍有许多流民,但此处已不像关外那样环境恶劣,有许多流民都能在关城里找份短工勉强糊口。 李长安找人打听几句,便来到了关城里的一处不那么破陋的小屋前,门匾上灰尘沉积,蛛网密布,只能勉强看清“名籍”二字。 进门后,屋里陈设简陋,角落里一张桦木桌上放着黄绢、墨笔、印泥等物,桌边坐着个迷迷瞪瞪的老头子,李长安看见这老头,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 只见他气若游丝,却十分稳定,竟是练脏境的高手。 走上前去,李长安正要说话,那老头扫他一眼,目中精光一闪而逝,淡淡道:“要办名籍?还请阁下以真面目示人。” 李长安面色微变,手在一瞬间扶上刀柄,那老头却面色淡然。 李长安顿了顿,对他点头道:“打扰了。”便退出门外。 那老头看他离开,并未追问什么,这关城之中鱼龙混杂,心怀鬼胎之辈他见多了,哪会多管闲事。 李长安回到大街上混入人群中,才松了口气,心里又犯了难,要进昆南城就需要名籍,但据王成武所说飞流宗在青州势力不小,他又怎能暴露身份? 暂且没有办法,便先寻典当行典了五枚虎爪,换了三百余两银子,本来若不急着卖,一枚虎爪能卖到近百两,但他却没太多时间好耽搁,交易完后,便与那典当行掌眼的师傅随意闲谈了几句。 闲谈中,李长安便不经意问道:“这城外流民没有名籍,又出不起钱,岂非终生都进不了一回昆南城了?” 掌眼师傅道:“昆南城要名籍才能进,可不就是防着这些流民的,若人人都能进去,早也就乱套了。” 李长安叹了一声,“这些人倒也可怜。” 掌眼师傅道:“可不是,不过也有能走上时运的,若被贵人看中,男的收了当个随从,女的做个丫鬟,也能摆脱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虽然还是得看人脸色行事,但后辈都也能留在城里,不用再做连个住处都没的苦哈哈。” 李长安心中一动,“什么贵人?” 掌柜面色狐疑打量李长安两眼,奇怪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倒像深山老林里出来的,指了指门外,“这儿离东市不远,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出了当铺,李长安往东走了一阵,便见到了所谓的东市,就是零星竖着几座屋子的一片灰扑扑的泥地。 许多流民在身上插了草标卖自己,他一走过去,便有人围着他喋喋不休自己多能干,还有拉着小女孩小男孩上来的,去路都被拦住,走动不得。 这时旁边也有几人被流民围上,有一人拿手里鞭子一抽,一个流民惨叫一声额头上被抽出一道血痕,跌跌撞撞爬开,其余人也顿时不敢再打扰那几人,便都向李长安围了过来,让他几乎脱不得身。 李长安冷笑一声,“我看起来便像好说话的么?” 他身上带着股煞气,让临近的几人噤若寒蝉,外围的人却见不着,只知道往里头挤。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喊声:“有大贵人来了!” 这一声喊对于流民们就像冲锋的战鼓,所有流民闻言,都一窝蜂往那边围了过去。 李长安一偏头,只见人头攒动,看不见那边的情形。 倒是见到一架通体漆黑的覆着青色流苏华盖的马车,马车顶端插一根赤旗,晃动间,现出上面金线刺绣的开明兽。 李长安拉住身边一个流民,问道:“这是哪家的马车?” 那流民几下没挣脱开,又急又怒,李长安往他手心塞了一颗碎银,他表情便跟翻书似的转怒为喜,赔笑道:“姒家,是姒家的,您没看见那旗子么?” 李长安道:“哪个姒家?” 那流民露出“哪来的土豹子”的眼神,“还能有哪个姒家,自然是……那个姒家,咱们青州最大的,啊,在越地也是最大的那个姒家。” 东荒之中一地便包含数州,李长安眼神一动,若这流民所言非虚,那姒家的人来这做什么? 挤开人群,来到最里面,李长安便见到了马车边站着的几个人。 有一个大汉面容粗豪,背两把青铜锏,身边站着三名牵马的骑士,身上皆有伤痕,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马车厚重柔软的貂皮车帘静静下垂,里面传来一道声音:“山君,不用太多,选十人便好,你且把关。” 那背负双锏的大汉应了声好,便对众人道:“我家公子从南阳郡来,途中遭歹人袭击,折损了几位弟兄,在场若有自认身手不错的可以上来试试,待护送到了四百里外的昆南城,一人二百两银子!” 原本众人也不是傻子,见姒家的人都受了伤,哪敢上去凑什么热闹,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往后缩了缩又停住了,有人问道:“到……到了昆南城就有钱?能进城么?” 那大汉道:“不光能进城,还可在姒家谋一份差事。” 人群哄然沸腾,人人意动,若跟姒家搭上了边,就算倒马桶的差事也足够无数人抢破头。 当即就有流民走出来,虽然长着一身排骨,浑身没几两肉,眼里却冒着渴望的神色,毕竟谁也不知道那大汉把关的标准不是? 大汉看都没看他一眼,说道:“二十息后,还能站在我身前的十人就算过关了。” 此言一出众人蜂拥而上,有犹豫的见身边人上了也不甘人后,场面一度混乱,那大汉便站在马车边巍然不动,人潮如浪挤在他身上却没造成丝毫摇动。 那三个骑士牵着的也是好马,见了这阵仗也不慌乱,淡定打着响鼻。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最终大汉身边便站了十人,但是这十人里压根就没有一个游民,都是身强力壮,佩刀挂剑的武者,有人倒不为那二百两银子动心,而是想能借机搭上姒家的线。 李长安看了一会,便也挑那十人中一人,伸手搭上他肩,那人冷哼一声反身想要擒拿李长安,李长安运起龙象术,便生生把他动作压了下去,那人嘶的倒吸一口冷气,李长安把他推开,自己站了过去。 那人大怒想还手,大汉此时便喊道:“二十息到了!”,随后对李长安等十人道:“跟上吧。” 姒家人一发话,其余人也顿时不敢动弹,李长安一行十人,便跟在马车后,向市中行去。 路上,便听旁边有人道:“万浩,你血刀门消息灵通,可知道这马车里贵人的身份?” 那万浩是个武者,模样五十来岁,腰间挂一把连鞘大刀,嗤笑道:“不知道你们也敢来搅和?” 旁人道:“都知道您稳重,所以咱们才跟来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叫万浩的半老头也不是什么城府很深的角色,闻言也是极为受用,笑了笑,老神在在地说:“那好,我便与你们说道说道。” 第五十八章、南宁王 车厢内装饰华贵,坐垫铺满的是一小撮便价值千金的白羚绒,整块墨玉镂空的香炉中安息香青烟袅袅,姒景陈穿着鸦青色锦袍,长长的衣摆拂地,如水般极具质感。 这位姒家庶子,此刻拿着一只玉矬子静静打磨着并不需打磨的干净指甲,他的面容本就十分俊美,这动作更是给他平添了三分阴柔气质,他的目光落在玉矬子上,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想些什么。 姒景陈毫无疑问是姒汝南最出色的后代之一,二十六岁就被封为南宁郡王,尽管他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但他的经历却毫无疑问昭示着他的野心。 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庶子,是姒家家主姒汝南小妾之子,若说难听一些,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但他的成长超乎所有人预料,甚至姒汝南的四个嫡子之中,也只有姒飞臣能压他一头。姒景陈行事如此不知收敛,在身为嫡长子的姒飞臣看来便是其心可诛,同样,在支持姒飞臣的人看来也是如此。 此回云庭真人在昆南城择道种,对于作为昆南城之主的姒家来说亦是结交拉拢修行人的绝佳良机,青州四十六城一月前已齐齐调动,珠宝绫罗、宝马名剑、美食珍馐尽数输来其间。姒景陈作为南宁郡王,自然也已派出车队,而他自己,便带着他的贴身侍卫陈山君,与十八骑练脏境的精锐赶往昆南城。 结果,半途便遇袭,待摆脱追杀,十八骑士只剩三位。 姒景陈知道,世上想让他死的人不少,但想让他死又不想让他回昆南城的,说起来也就那么几位,大家都心知肚明。 姒景陈淡淡一笑,虽同父异母,但终究是兄弟,却注定要自相残杀,真是讽刺又无可避免的事情。 十年前,姒景陈的五哥也就是越地五王子暴毙于猎场中。这位五王子是姒汝南平妻之子,自小待人和善,温良谦恭,无意争夺继承人之位,但在其他几兄弟眼中这位五王子却被揣测为城府极深。于是,五王子一时不防,便死于非命。 从此姒汝南序齿的儿子便只剩下五位:正妻所生的四位嫡子,和小妾生下的庶子——姒景陈。 从五哥死的那日开始,姒景陈便知道一味隐忍便是慢性死亡,于是十六岁时,他便主动请缨开南阳道,二十二岁主持修平沧运河,到如今二十六岁,终已成为一方郡王。 在别人反应过来后,这个隐忍到十六岁的姒家庶子,已成长到让人无法轻易摆布的存在。 姒家毫无疑问是越地之主,虽因五百年前与大承定下了合约不能立国,但姒家家主姒汝南越王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姒景陈不能判断其他兄弟是心怀善意还是恶意,唯一能保证自己安全的方法,就是将所有威胁都排除,让自己成为那个心怀恶意且生存到最后的人。 很明显其他几人也是这么想。 于是姒景陈从南宁郡一路行来,原本跟随的十八骑士只剩三位——已折损了十五位在战场中能以一敌百的精英。于是才不得已在汤关之中招纳临时护卫。 笃笃—— 车厢被轻轻叩响,紧接着一道声音:“公子。” “进来。”姒景陈放下玉矬子。 至今仍称呼他为公子的,也只有他的贴身亲卫陈山君了,陈山君十三岁时为报仇杀死城中恶霸,被姒景陈救下,跟随至今,如今已是练血境高手。 车厢十分宽敞,说是一间小屋也不夸张,至少陈山君八尺高的身材竟也能钻进来,单膝跪到姒景陈面前。 “公子,此去凶险,属下武力低微恐怕护卫不力,您……理应在汤关等待接应。”陈山君低下头颅,收起了在外表现出的凶悍,就像一只忠诚的恶犬。 往日他从不会质疑姒景陈的决定,但此时他却罕见地固执了一回,因为姒景陈的行为实属不智——就算从南宁开拨到昆南城的车队需要大量高手护送,但也不至于连一个练髓境的武者或种道境的修行人都腾不出来,眼下姒景陈要入昆南城,护卫中实力最高的却是陈山君这个练血境。 姒景陈仿佛知道陈山君心中所想,道:“孤以为你会像往日那般,一直忍着不说。” 陈山君沉声道:“一切以公子安危为重。” 姒景陈挥了挥手,微微一笑,“出去吧,这次孤也自有考虑。” 陈山君略微犹豫,便退了出去,既然姒景陈说他有考虑,那便定然是有十成把握的考虑。 但陈山君退出之后,姒景陈眼神中却出现了一抹担忧。 不光是担忧,还隐藏着一抹灼热、野心,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这种表情实在不该出现在向来谋定而后动的姒景陈脸上。 但若无赌胆,有些僵局便永远没法打破。 他看着前方,目光好像要穿过车帘,自语道:“孤开这一局,你们可敢下注?” 语气波澜不惊,但微微握紧的被玉矬子刺得变形的手掌却显示他并不平静。 ………… 入夜后,两辆马车已经驶离汤关六十里地,在官道边设营驻扎。 李长安已从一行人里的血刀门万浩口中了解到那马车中人的身份——姒景陈,姒家庶子,南宁郡王。 此时,万浩便在营火边与旁人喝酒,笑道:“那几个大人物呀争来抢去的,兄弟相残,还不就是为了夺嫡做那姒家继承人?不过我说啊咱们这钱也是白拿,在外面他们杀来杀去都行,但都进了汤关,就是在越王眼皮底子下了,便还是要讲那么几分‘兄弟情义’的,谁还敢闹太过分。” 李长安不动声色道:“这么说来,那南宁王还招护卫做什么,莫不是大发善心想要给人送钱?” 他原本加入这十人护送马车,便是存了要借机混入昆南城的心思,但一路上听了众人议论,却心想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李长安观这十人,他加上万浩还有另外一人,共计三个练脏境武者,还有三个练力有成大概四五百斤力气的,剩下四个应该只算稍微练了些拳脚。 那南宁王身份显赫,何必连这么一伙良莠混杂的武者也要召为护卫? 第五十九章、苍龙 从出汤关以来,李长安一直便沉默寡言,但练武有成的人一举一动都与普通人不一样,万浩早看出他是练脏境的武者。 是以李长安没有刻意提高声音万浩也注意到了他,哈哈笑道:“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大人物出行总得讲个排场,若南宁王回到昆南城就带着三四个全身是伤的护卫,也太过寒酸了些,岂不正遂了他那几个兄弟的意?” 灌了一口酒,他又笑道:“南宁王一吃亏,说不得也要被越王看轻几分。” 旁边有人问道:“真这么玄乎?” “那是你没见过更玄乎的,话说当年五王子姒绍钧温良谦恭,最得越王喜爱,后来在北盳山游猎之时忽然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你说姒家人都自幼或习武或修行,活个百八十岁都算少的,他又不是街边那些流民,怎么可能就暴毙了呢?” 万浩虽是练脏境武者,但也很有些市井百姓的八卦心理,看着别人一副“您真是见多识广”的表情,心中优越感像七月里芝麻花似的节节拔高。 旁人急急忙忙问道:“怎么就暴毙了?” 万浩嘿嘿一笑,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咱们背后议论姒家已是不敬,若我说得太多可就招祸了,你们也别再问,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旁人胃口正被吊到了极致,这一下便气得牙痒痒,但无奈实力不如万浩,也不敢生气,只能强笑着敬他一碗酒,“还是您老稳重。” 接下来他们便天南地北扯着闲话,李长安听了几句,站起身来离开。 万浩在他身后道:“这荒郊野外的小兄弟做什么去,不一起喝酒么?” “练武。”李长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任那几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为防下雨积水,驻营的地方是一片山坡,李长安下了山坡,走出数百步距离,在一片靠着山崖的平地前停住脚。 脸颊一动,原本位置改变的颊骨和下巴都回归原位,也让他恢复了本来的相貌。 易容换貌也不是轻松的事,李长安一张假脸挂了一天,也该舒展下了。 但他身体并未放松,已站出虎形的架势,又开始练武。 他的四象兽形已基本具备雏形,其中,虎形偏向于练腰以上的半身,龙形偏向练包括腰以下的部位,鸟形则多练双臂,龟形练脏腑。 兴许是因为感应到了白虎七宿的缘故,其中当属虎形练得最为精熟。 王成武给他的兽皮卷中,有一门胎息功,则被他归纳总结入龟形之中。 不过此时他要练的并非简单的四象兽形,他手中正紧紧握着刀柄。 在山中为了练武,他几乎没怎么动用八荒刀,因为此刀太快,太锋利,再凶猛的野兽在刀下也非一合之敌,又怎能起到锻炼的效果。 此时,他便想起第一次与猛虎相斗时,下意识把四象劲融入刀法的情形。 李长安当即持刀挥动起来,下劈,侧砍,横削,上撩,直捅,初时有些生涩,渐渐就变得圆融起来。 时而如青蛇探头,时而如猛虎下山,时而如老鹰搏兔。 攻防自如。 四象兽形中有腿有拳有爪,但李长安练它其实只是锻炼根本,真正能杀人的,还是刀,有了刀,就算一个几岁小儿都有杀死成人的机会。 只要握着刀,李长安便觉得心中有了底,就算此时面前有敌人,他也能挺得住气,壮得起胆。 刀之所以存在,便是让人拿来杀敌,能壮人胆的。 练完一套刀法,李长安停下歇息,一停下,浑身汗就冒了出来,微微喘息。 心中忖度:“四象兽形都是我自己的领悟,只需数日,我便能将之融入刀法。” 只要将四象兽形完全融入刀法,李长安虽然实力境界不会改变,但实力又会强许多。 不知为何,他总觉自己此时用刀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想,只当是还没四象兽形与之还没圆融的缘故。 刀法练完,便盘膝坐下,正是弦月之夜,繁星满天,恰适合引星入体。 李长安几日修行,已感应到白虎七宿之中的四宿,今夜,又隐约有感应到苍龙七宿的征兆。 若能感应到苍龙七宿,他炼化真元的速度又要提升许多。 舌顶上腭,沉下心神之时,李长安便感到东方的夜空中传来一股奇异的气息,似春日万物复苏,草木欣欣向荣。 东方苍龙属木,这便是它的气息,与太婴曾为李长安疗伤而释放的生机气息相仿。 静心凝神,天边残月从东边爬到西边,半夜过去。 李长安渐渐看到了一片幻象,只见浩瀚星海之中,一条通体如翡翠般的苍龙缓缓游动,所过之处,万物化生。 随着时间流逝,待到长夜将明,群星隐去之时,苍龙第一宿的角宿,静静出现在李长安气海的东方。 到现在,他已感应苍龙白虎二象,只要将这二象中的一十四座宿星辰尽皆感应,那么两个月左右便可以迈入辟海境中期。 至于朱雀、玄武二象,暂时还没有丝毫产生感应的迹象。 李长安收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浊气一吐,仿佛体内的杂质都被吐出了体外。 自从练力有成以后,他的身体便渐渐极少生出污垢,就算不洗澡也能保持洁净。 经过一夜修行,李长安气海内真元再度近乎满溢,但太婴蓦地又张开大口一吞,顿时空空如也。 虽然对太婴吞噬真元早有准备,李长安还是无奈苦笑一声,“总得给我留点吧,俗话说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你既然是智慧比人还高的上古异兽,难道不明白这道理……” 太婴没有丝毫动静。 李长安道:“我知道你能听见。”。 太婴懒洋洋打了个嗝,吐出一缕沉重如铅汞般的真元。 李长安无奈摇了摇头,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按说真元原本质地轻盈如风,待到进入辟海境后期真元积蓄一定程度才可化液,他现在才辟海初期,却因为太婴的存在,提前让真元化液了。 据李长安所知,就算到达叠浪境真元化液,也并非如太婴吐出来的一般沉重如铅汞。 试着打出一道阴符术,寒气的确比之前更盛了三分,但现在气海内剩下的零星真元,只怕打出两三次阴符术就会耗尽。 李长安收拾行装,便在暗淡的天色中向营地行去,走到一半,他又停住脚步,将身体隐藏在一颗杉树后。 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中,偶有人影晃动。 李长安瞥了一眼不远处山坡上的马车,暗暗皱眉,心道:“难道真有人要在汤关之内袭击这位南宁王?” 第六十章、流民 只见树林里埋伏的人隐藏手法拙劣,窸窸窣窣,偶有人露出衣衫,十分褴褛。 李长安皱了皱眉,本想,若护送南宁王真有危险,那他便离开,至于要进昆南城,总能寻到其他办法。 不过这群埋伏在树林中的人看起来连普通山匪都不如,倒像一群流民。 李长安从树后走出,往营地走去,那不远处树林中埋伏的人连忙止住了动静。 回到营地,南宁王仍在马车中,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众人收拾行装,再度出发。 路上,马车走在最后,陈山君驾车,三个骑士左右骑马,而一行十人便走在前头。 万浩对身边那个练脏境武者使了个眼色,“樊虎,昨夜你可发现有什么异常?” 樊虎点了点头,“你也发现了?” 万浩笑道:“若这都没发现,咱也不用在江湖上混这么些年了。” 李长安听了他俩这一唱一和,不动声色。 旁边几个同行的便有些慌张问道:“是些什么人?” 万浩道:“偷偷跟着,自然是心怀不轨的。” “这……他们有多少人?”顿时有人问道,本来他们加入护送队伍,也是想在关内没人敢动姒家的马车,现在一有异样,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 “人么,多也好,少也好,咱们也得尽好本分护着贵人的马车不是?”万浩故意提高声音,倒像是说给后面马车里的南宁王听的。 边上的人刚有些骚动,万浩便压低声音道:“若真一路平安将马车护送到昆南城反倒不好,若后面跟着的那伙人敢动手,咱们就有机会立功了。” 樊虎道:“万老哥所言极是,何况昨夜我暗中探查了,那群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伙流民而已。” 万浩道:“正是如此,咱们就任他们跟着,甚至可以故意引他们出手。” 众人纷纷称善,有人想到日后能与姒家搭上线,已摩拳擦掌起来。 万浩又对李长安道:“小兄弟,你以为如何?” 李长安沉吟一会,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万浩皱眉,面色略有不快。 马车继续向东,又一日过去,李长安心中始终留有提防,但跟在后面的那群人却始终没有出手。 偶尔,他回身看那驾车的大汉,与那护卫在华贵马车边的三位骑士,铁血而冷酷的眼神中,弥漫着一种名为沉重的情绪。 当天夜里,马车又在野外驻扎,篝火边扎起四座营帐是十个武者护卫的住处,那两辆马车便停在数十步外,厚重车帘覆盖下,偶尔露出半隙微光。 李长安轻轻揩拭八荒刀,刀身的颜色就像无底深渊,篝火光芒被吞噬殆尽,不会反射丝毫,到如今他还没有给它做一个刀鞘,看着裸露的刀身李长安甚至有种错觉,就像在看他心爱的女人裸露的肌肤,虽然至今他未曾对什么女人动过心。 他本以为白忘机会告诉他为什么要他去取这把刀,但在出青牢山时白忘机也仍未解释什么。 李长安向东方远眺,夜色茫茫无际,离昆南城还有三百里,中间还隔着一道“勺关”。 他心中直觉昆南城中或许会有答案。 篝火边其余人大声谈笑,这些走南闯北的江湖客心中装的多是美酒美人,李长安默默饮酒并未搭话,但听他们用粗鄙的言语谈起女人,心中也涌起一股奇异的情绪。男人有的欲望他都有,有喜怒哀乐,爱美酒也爱美色,只是他以前读过好些年的“发乎情止乎礼”,并不会像身边这些江湖客那样大笑着喊出“小娘”,“屁股”之类的词语。 脑中蓦地闪过越小玉那张不施粉黛的脸,这便是他十几年来见过长相最好看的女人,只不过他心中却没生出男人对女人该有的那种感觉。 李长安摇了摇头,将八荒刀挂回腰间,离开篝火边,这两日别人也习惯了他少言寡语,并没人询问,但当见到李长安的去向是那两辆马车时,万浩面色微变。 李长安走到马车边,三个骑士已拔刀相向,果然就算他们十人虽被召为护卫,但其实并不会得到信任。 陈山君像铁塔般伫立在车边,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李长安被阻拦并未着恼,只是说:“有人已在后面跟了一日,明日再赶三十里路就可以到勺关,若不急着赶路,何不在勺关等待昆南城中来人接应。” 陈山君冷冷看了李长安一眼,道:“做好你该做的事,且回吧。”他的意思很清楚,南宁王的行程还轮不到你这个半途应召的武者来计定。 李长安皱了皱眉,看陈山君的反应应当也知道后面有人跟上了。 回到篝火边后,其余人仍在吃肉喝酒,万浩见到李长安带着笑脸问道:“小兄弟,刚才去那边做什么?” 李长安道:“问了问接下来的行程。” 樊虎面色有些差,“咱们十人给姒家当护卫,也算有缘,但你一声招呼不打单独去找南宁王可是想吃独食?” 李长安摇头失笑,没想自己被这样误会了,道:“你多想了。” 万浩拦了拦樊虎,对他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位长安兄弟不是也没能见着南宁王么。”又对李长安语重心长道:“这次给姒家做事机会难得,咱们十人须得同气连枝才是,小兄弟接下来要做什么,也得同我们商量商量才好。” 这二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看来早结成一伙了,眼下的意思是也想拉他入伙,好跟姒家打交道时更有底气。不过李长安却本就没想跟姒家纠缠太多,他的目的只是入城,若途中真有危险,便会毫不犹豫退出。 他也不欲与万浩二人交恶,徒生麻烦,便道了声“好。”,随意应付几句了事。 ………… 深夜之时,李长安离开营地数百步外练武,待练到一半,便忽的停了下来,用刀指着不远处沉声喝问道:“谁?” “是,是我……”来人被李长安用刀一指,有些紧张,连忙出声,李长安这才看清是一行十人中的另一个武者,名叫韦风,武功低微,只练过些粗浅功夫,之前一路上便听他说过,来护送姒家马车便是想找机会挣些钱给妻子治病。 此人没什么威胁,李长安问道:“你来做什么?” 韦风紧张道:“我只是想来问问,前辈为何不像万浩樊虎他们那样一心想攀上姒家的关系……难道前辈知道些什么?” 韦风还算有自知之明,心知姒家定然看不上自己,此行的目的其实就为了那二百两银子,是以在万浩樊虎一心想要搭上姒家的线时,他也与李长安一般并未表现出太多热衷。 李长安收了刀,淡淡笑道:“原来你要问的是这个,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韦风忙问。 “只是奇怪……那些流民虽然生活窘迫,但也并不是傻子,这关内有谁不认识姒家的开明兽旗,他们又怎敢跟上来?”李长安望了望远处,若有所思。 第六十一章、离开 次日,马车驶入一片戈壁,夹道两边红色山岩近百尺高,透过峡谷口,已能望见远处勺关连绵的城墙在风沙中隐现。 唳—— 一只颈上有圈白毛的鹰隼从被红色山崖分割成一线的蔚蓝天空中盘旋而下,飞落到一个骑士手臂上,那骑士对陈山君说了些什么,陈山君便沉声对所有人道:“都停下吧。” 李长安握紧了刀柄,他们已快到达勺关,而此处地形又适合埋伏,跟踪者必然会在此刻动手。 马车前后方谷口齐齐冒出一群人影。 他们衣衫褴褛,身材枯瘦,手里拿着的木棍、破瓦片与其说是武器,其实比拳头的杀伤力也大不了多少,显然这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流民,一群毫无战斗力的家伙,不用陈山君出手也不用马车边三位骑士中的任何一个出手,凭李长安一行十人就能轻松制服他们。 万浩樊虎八人已冲出去,韦风犹豫一下,停在李长安身边。 马车中,传出南宁王的声音:“山君,只伤不杀。” 陈山君大喝道:“只伤不杀!” 他一声大喝整个山谷都能听见,蕴涵刀戟相击一般的杀气,山岩上沙砾簌簌下落,谷中武者还好,流民们却被一下惊得腿都发软。 李长安便见到身边的韦风脸色一白。 陈山君这一声大喝不是简单的嗓门大,其中包含的那股杀气似乎是以特殊方式发出,李长安甚至感到了道术的痕迹,但王成武说过若道武双修之人到了练血境,浑身真元会被锁住,那陈山君这道术又是如何使出的? 李长安往那边瞥了一眼,心道:“只怕王成武说的也不尽然,姒家就可能拥有可以道武双修的秘术。” 韦风缓过神来,见李长安已提刀向流民们冲了过去,便也跟上。 这群流民人数将近有两百,但羸弱不堪,李长安用刀背便很快打倒一片,他们却不怕死般齐齐向着马车冲过去。 李长安十人不能下重手,两面都有流民冲过来,自然不能完全拦住。 那些流民冲到马车边,便齐齐跪下磕头。 ………… 车厢内的姒景陈没有掀开车帘,但外面的动静已都落入耳中。 流民,对于东荒各地掌权者来说向来是个麻烦。 以青州而论,聚集在汤、勺二关边的流民已不下百万,昆南城周流民更多。在东荒人命不值钱,死了就会生,再死还会生,一个个村寨出现、灭亡,一波波流民便会来回迁徙。昆南城周开垦了六十万顷良田为流民提供工作,也只能让一部分流民勉强饿不死。 现在姒景陈面对着一个难题。 越国五百年前被大承击败驱逐到东荒,从此不能立国而只能称之为姒家,却还能站住脚跟,便是因为一个“仁”字,若他现在给这些拦路的流民金钱上的救济且不计较他们冒犯之过,想来回昆南城后便能得到父亲麾下幕僚交口称赞。 但他若当真如此,那法度又何在?何况,这群流民冒犯的不是他姒景陈一人,而是姒家的尊严。 若一伙流民的胁迫就能让南宁王妥协,岂不是说姒家软弱可欺? 外面传来陈山君冰冷的声音:“你们难道不知这是姒家马车,还不快退下?” 有流民凄声道:“只求南宁王慈悲,给我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求南宁王慈悲!”众流民声音嘈杂。 车内,姒景陈抚摸着玉矬子,淡淡道:“山君,听我吩咐。” ………… 流民尽数下跪,李长安等十名武者便袖手静待南宁王如何处置。 陈山君靠近马车边,侧耳倾听一阵,便对众流民道:“你们是哪里的人?” 见没人应答,他冷冷道:现在说出来,比被我查出来的好。” 有一个枯瘦老者道:“大人,我们是汤关往东十里双鹰寨的,前月闹了瘟疫,寨中十户九空,青壮死去近半,剩下些老弱病残实在……” “不用多说了。”陈山君挥了挥手,“半月内,便会有粮食布匹送到双鹰寨。” 众流民闻言喜极而泣,叩首不止,那老者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愧疚。 “好!”陈山君喊了一声,取下一只青铜锏,语气一变,冷冷道:“现在便该计较尔等冒犯之罪了,谁是首领?” 众人被他动作一吓,没人敢说话,但目光都不由自主瞧向那说话的老者。 陈山君一眼扫过,顿时了然,二话不说隔空挥出一锏,这一动,浑身便爆发出一阵可怖的杀气,空气发出一声爆响。 那老者应声而倒,脸朝地下,鲜血渐渐蔓延。 山谷中鸦雀无声,众流民瑟瑟发抖,陈山君收了青铜锏,道:“收了此人尸体,还不快退下?” 众流民仿佛此刻才想起他们包围着的是姒家的马车,虽然寨主被杀,许多人悲愤不已,但有几个人站出来抬走寨主尸体后,便都退出了峡谷。 樊虎冷笑道:“这群流民真是不知死活,连姒家的主意都敢打,也是南宁王仁心,不然杀光都不为过。” 万浩笑道:“那老头的命往多了算就能值个几十斤粮食,南宁王下令要送他们钱粮,绝不会少了去,不过就要看他们能不能拿稳了。” 有武者道:“也亏他们猪油蒙了心,敢动南宁王的马车,才让咱们算是立了小功。” 万浩叹了口气,似是不满意道:“聊胜于无。” 李长安看了看地上血迹,又看了看始终没有动静的马车,若有所思。 ………… 到黄昏时分,马车过了勺关,在关城中停下。 众人终于能享受客栈中的好酒好菜,热水、棉被,不用再忍受野外扎营露宿之苦。 有人按捺不住想去勾栏里吃花酒,但却被樊虎制止,只说以防给南宁王留下了坏印象。 时至深夜,李长安确定旁边房间内众人已入睡,便收拾了东西,放轻手脚,欲要离开。 经过韦风门前时,李长安略微犹豫,还是轻轻敲了他窗户,屋内韦风并未睡熟,轻呼道:“什么人?” “是我。”李长安道。 韦风轻轻打开门,见到李长安,面色疑惑,“长安前辈?”其实他年纪比李长安大,但江湖上有些人称呼前辈以实力而论。 李长安只道:“我要走了,你若要走便也趁此时。” 他没多解释,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离开。 韦风怔了怔,心中犹豫不定,他原本看李长安稳重冷静,准备跟他一起走,但想到白日里那群流民,又觉得护送南宁王并没什么危险。 过了勺关,离昆南城就只剩两百里,有人要动手也早就动了,何必等到现在? 又想到自己妻子的重病和那二百两银子,韦风咬了咬牙,合门回房便睡了,并未跟上李长安。 此时,李长安便已出了客栈后门。 客栈后门外是一条小巷,月光幽冷,两边黑瓦白墙夹道,只有六尺宽的距离。 李长安在巷中走出五步,便见到前方巷口站着两个人,心中一凛停住脚步。 只见站在侧后方的是陈山君,而他前方那个青年人穿着极具质感的长袍,在月光下映出如水的光泽,五官俊美非常,带有三分阴柔,却不显女气,站在那儿便散发出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严。 他狭长的眸子凝视着李长安,淡淡开口,一说话,李长安顿时便知晓了他的身份。 “孤很好奇,你为何在此时离开?是谁派你来的?” 李长安靠着墙,手已扶上刀柄:“不知你误会了什么,原本我只是因为没有名籍于是想跟你的马车进入昆南城,不过现在我要走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李长安没有敬称,陈山君冷哼一声:“放肆!” 姒景陈却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孤原以为你是大哥或者二哥派来的,现在看来却不是,因为若是他们派出的人,便不敢对孤直呼‘你’这个字。”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哪能掺和贵家之事。”李长安摇头笑了笑,刀柄却暗暗握得更紧,道:“既然你也说我不是谁派来的,就请让开两步,让我过去。” 姒景陈摇头,“不行,孤还不能相信你。” “为什么?”李长安皱起眉头。 “毕竟……”姒景陈用沉静的眼神看着他,“你自始至终用的都未曾以真面目示人。” —————— ps:庆祝一下《横刀》今天多了惊羽和浅唱两位执事!。 第六十二章、地杀诀 李长安与姒景陈对视着,显然姒景陈身边的陈山君更加危险,但李长安九成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姒景陈身上,警惕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反应。 良久,他才说:“我隐藏面目有理由,要走也自有理由,你却没理由拦我,护卫一职恕在下无法胜任,还请南宁王高抬贵脚。” 姒景陈道:“不妨说说你的理由,若足够充分,孤或许可以放你离去。” 李长安道:“你口中的或许可以,多半跟不可以没太大区别。” 姒景陈没想李长安会如此作答,负手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李长安握在刀柄上的五根手指微微一紧。 转头看了陈山君一眼,他放弃了强行离开的想法。 “我不愿卷进你们的纠纷。” 姒景陈微笑道:“白日里不过来了一群流民罢了,在关内有何人敢与孤生起纠纷?” 李长安摇头道:“若真只是一群流民,如何能一口咬定一直待在马车中未曾露面的你是南宁王。” 顿了顿,他冷笑道:“先抚慰人心,后诛首恶,原本或杀或放都有可以被人诟病之处,你却处理得无懈可击,让我感到很佩服也很危险,所以这护卫我还是不当的好。” 姒景陈道:“只因如此?” “还有。”李长安摇了摇头,“你的四个贴身侍从一直十分紧张,我曾在山中捕猎,知道一个人若保持随时便可暴起杀人的紧张状态十分疲惫,若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便会放松下来,但你的侍从始终没有放松,所以这些流民不会是真正的危险所在,真正的危险应该还在后面。” 姒景陈这时才认真将李长安打量了一遍。 这个黑衣武者脸上有易容痕迹,看不出年纪,但从声线与骨架判断,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个少年,但却拥有着常人身上难以见到的冷静与理智。 姒景陈道:“天色已晚,你回客栈吧。” 李长安沉吟,“你还是不愿放我走?” 姒景陈不答,转开话题道:“你体内有真元波动,是道武双修?” 李长安点了点头。 姒景陈道:“你且一路随到昆南城,作为补偿,孤会给你一门可以让练血境武者使用真元的秘法。” 李长安闻言并未惊喜,反而皱眉,但也并未做无谓的抗拒,道了一声:“好”,便返身朝客栈走去。 姒景陈在他身后道:“现在你不怕危险了?” “怕。”李长安叹了一声,“本来我只是猜测,但现在你拉拢我,显然是局促到连一个练脏境的武者都能成为筹码的地步了。” 姒景陈面色微微一变,看着李长安走入客栈,轻声道:“你看得很清楚,甚至孤现在又开始有些怀疑你的身份,不过有一点你却看错了。你说孤给流民钱粮是为防人口舌,但孤又何尝不是想帮他们,若可以的话,孤连那老者也不愿杀。” 李长安在门边顿足回头,笑了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吧。” 说罢,便转身返回客栈,姒景陈目送李长安离开,并未要求李长安展露真容。 ………… 次日,马车停留在勺关,陈山君对众武者下令整顿一日,而李长安看他与那三名骑士都已掩藏不住疲惫,终是要休息了。 白日里,李长安便得到陈山君口授了一篇秘术。 此秘术名为《地杀诀》,并非修行法门,而是道术,若练血境武者使用,便可无视肉身阻碍使用真元。 李长安从陈山君口中听闻这《地杀诀》是越地淦州的横山宗中秘术,听闻“横山宗”之时,李长安心中一动,想到在樊外楼中遇见司马承舟的父亲司马云便是横山宗中人。 原来此宗中人多是道武同修,皆有秘法能使道术不被血气阻碍。 所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地杀诀》便是由此演化而来。 《地杀诀》能转真元为杀气,恰好弥补李长安道术手段的不足。 其实李长安若能再次魂魄出体,便可见到陈山君身周涌动的暗红色杀气,就像当初在断龙湖畔见到洪玄蒙身周也涌动着玄黄龙气一般。 此秘术极其擅长战场杀伐,但有缺点便是容易引动心魔。 不知是否因为体内白虎七宿的缘故,李长安极易调动自己心中杀机,于是使用地杀诀时,也是得心应手。 他便在客栈房内练刀,挥砍劈削都发出呜呜破风声,他隔着三尺距离对房中花瓶一刀挥过,花瓶毫发无损。 停下刀来,李长安自语道:“以我的修为,用真元催发杀气可发出刀外三尺,杀气对死物毫无作用,只能杀伤生灵。” 也可以认为他的刀已凭空长出三尺长,而且铠甲不能防,常人无法阻挡。 整整一天,李长安始终在练刀,此时他已上了南宁王的船,没法走脱,又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危险,便只能抓紧时间提升实力。 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命的份量在南宁王心中并不会比那被陈山君一锏打死的流民老者重多少,之所以不让他走,是对他不信任,若他执意离开,说不得陈山君便会出手。 ………… 勺关之内,环境已没那么苍凉,不见了风沙,倒是多有绿意苍翠的树林。 在勺关中休整一日后马车再度上路,经过休息的陈山君与三位骑士精神抖擞。 与十位武者一同走在树林中,李长安发现自己已被孤立,那韦风竟也站到了万浩身边。 樊虎凑近冷冷道:“上次已提醒过你,前夜你又单独接近南宁王,究竟是何居心?” 李长安瞥了韦风一眼,自己那夜出客栈便只有韦风知晓,看来是他说的。 韦风躲闪着李长安的目光,此前他本来与李长安走得近便与万浩等人疏远,而前夜李长安离开客栈又回来,韦风只道他是故意想引走自己,隔日便因心中气愤而找到万浩等人告密,成功加入。 收回目光,李长安淡淡嗤笑一声:“与你何干?” “不识抬举!”樊虎冷哼一声,目光如匕首般狠狠剜了李长安一眼。 “算了。”万浩又当和事佬,笑眯眯道:“大家同行即是有缘,有什么事不能和解的。” 李长安却没再与他们多说,万浩笑容依旧,面色微不可查地沉了沉。 李长安的心思并未放在这几人身上,他始终观察着周围环境,只想那接下来的危险是什么,又会在何时发生? 到黄昏时分,众人护送马车穿过平原,再度进入一片树林之时,李长安便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寂静。 就像有毒蛇猛虎盘踞之处,鸟兽绝迹的寂静,甚至这树林还要更加死寂,就连一声虫鸣也未曾响起。 显然陈山君也早已察觉出不对,命一个骑士上前与一众武者同行。 在见到树林中被荆棘绑在树上浑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却仍未死反而目光更为怨毒的六个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血棍的东西时,那骑士狠狠勒住受惊而嘶鸣的战马,厉声大喝。 第六十三章、欲魔 树上绑的六人看不出男女老少,一个双眼被剜去,一个双耳被贯穿,一个鼻子被削去,一个舌头被割下,一个全身皮被剥光,一个大脑和心脏被挖空。 按说这已死得不能再死,诡异的是,他们身体仍一下一下抽搐着,猩红的体表上,浊黄色脓液冒出又缩回。 陈山君喝令众人回到马车边,凝重道:“眼、耳、鼻、舌、身、意,这是六欲魔……好毒的手段!” 说罢他已当先冲进树林,平静被倏然打破,那六具血躯骤然发生异变! 李长安从离开西岐以来只见过妖兽,此时终于见到魔是如何诞生的。 以人之怨念为引,聚天地煞气,催生魔体。 血躯被掏空的部分中冒出冲天黑气,霎时间,弥漫在天地间的煞气仿佛蝗虫般铺天盖地凝聚过来,一瞬间六具血躯急剧膨胀随后萎缩,伴随着一阵咀嚼、蠕动的声音,六个人形的东西分别从六具血躯中钻出,如婴儿般大小,形状可怖。 那从没皮血躯中钻出的“身魔”通体光洁溜溜,就像没壳王八一般,形状像人,却没五官和脑。 其他五魔,则浑身猩红没有皮肤,分别只有眼、耳、鼻、舌、脑。 六只魔,与六具血躯恰好相反。 陈山君使出三十六路风雷锏法中的疾风迅雷打向耳魔,两根重逾百斤的青铜锏被他挥得又沉又快,那耳魔虽无眼,却敏捷异常,耳朵一动便避开了去。陈山君一锏打断一根一人合抱粗的大树,动作不停,连绵不绝挥动双锏渐渐逼得耳魔手足无措,嘴中喊道:“分开它们!” 三位骑士留守马车边,李长安等十个武者也与六魔交上手。 李长安和一个练力境武者刚对上舌魔,那武者突然转头去支援樊虎,留下他一人应对,李长安转头便见到樊虎对他抛来一个“活该”的眼神, 李长安心中冷笑,这种时候,他们想的竟是报复自己。 舌魔怪叫着扑来,李长安一刀砍出,催发《地杀诀》,杀气斩上魔身,让它吱的痛叫一声,却没造成什么伤害,李长安躲过它一扑,它也没纠缠李长安,就向着一旁的身魔冲去。 与身魔纠缠的是万浩与韦风,那身魔一身皮肤滑不溜秋,比牛皮还坚韧许多倍,万浩刀砍上去连皮都蹭不破,韦风胆战心惊,好在身魔看起来只想突围,并未展现出危险性,就在这时舌魔已窜到身魔旁,舌头一卷,嘴巴咧得比脸盆还大,将身魔吞下。 下一刻,他身上瞬间长出皮肤,就像与身魔融合了一般。 万浩刚想退开,这舌身合体的二欲魔嘴巴一张,脖子突然伸出五尺长,快若闪电,一口将万浩头颅咬下,咕咚一声便吞了,随后将目标转向韦风。 见身为练脏境武者的万浩被瞬间杀死,韦风哪还有与之为敌的心思,一个激灵转身逃跑,但二欲魔脖子又伸,西瓜大小的脑袋上血盆大口咧到耳根,已飞到他身后。 韦风甚至已感到那腥臭而灼热的呼吸喷到自己后颈上。 胆战心惊。 “杀!” 一声暴喝穿透韦风的耳膜,终于让他心神崩溃跌倒在地,紧接着便听到身后咚的一声闷响,惊诧回头,只见二欲魔头颅已被斩落,骨碌滚动。 李长安执刀的身影出现在万浩视野中,白虎虚影隐现,煞气逼人。 韦风从未想过一直寡言少语的李长安用起刀会有这样的威势。 “念你妻子病重,救你一命,下不为例。”李长安说罢,便一刀再次砍向二欲魔的头颅。 方才借着二欲魔攻击韦风,李长安抓到机会一刀砍断了它的头颅,万浩刀砍不伤的魔皮在八荒刀之下不堪一击,但那二欲魔却未死,落地的头颅已化作一道黑影,滚向其余四魔中的耳魔。 李长安拔足追上,那头颅却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将与三个武者纠缠的眼魔吞下,身躯瞬息恢复完整。 三魔合体,魔躯已长到半人高,那魔头上也长出了没有嘴唇满是利齿的大口、猩红的双眼,浑身黑气缭绕,腥臭逼人,长舌一卷,就长出两丈,满是倒刺,化作一道红影,瞬间将身边三位武者喉咙打断,三颗头颅落地。 它扫了李长安一眼,漠然冰冷的目光落到八荒刀上,便露出一抹忌惮,仅停留了一瞬,它又身形一闪,来到鼻魔身边,速度已比开始快了数倍。 此时,陈山君终于将耳魔逼得无可去处,一锏当头落下,将它砸成肉饼,吱的一声尖叫过后,那魔躯化为一阵黑气消散殆尽。 与鼻魔纠缠的是樊虎与一个练力境武者,其实方才三魔合体连杀四人只不过是十息功夫,樊虎此时才抽出空来看清状况,待看到万浩尸体,他一颗心已凉了半截,顿觉悔之莫及。 那三欲魔将鼻魔一口吞下,樊虎目露狠色,一掌将身边武者拍了过去,转身便逃。 那武者发出一声惨叫,被四欲魔伸爪一把掏出心脏,咕叽一声吞入腹中,一张脸凝固在惊恐万分的表情。 随后四欲魔舌头一吐,仿佛劲矢射出,洞穿樊虎心脏,以樊虎一手剑法使得颇为娴熟,原本正面对上四欲魔还能应付一二,却因破了胆,便被瞬息杀死。 李长安见了它实力,心中发冷。 此时的四欲魔,只怕能与练血境武者相比,自己若上前至多只能撑上十来个回合。 四欲魔看向李长安的眼神中冒着仇恨之火,但又十分冷静,没有丝毫停留便冲向意魔,便在此时,陈山君的身体像战车一般冲撞过来,一锏将四欲魔打飞轰然撞倒三根大树,扬起下巴指了指意魔的方向,对李长安喝道:“去帮忙,我拖住它!” 面对意魔的是两个练力境武者,原本已岌岌可危,有了李长安的加入,总算轻松了不少,此时韦风也振作精神,一咬牙加入了战圈,李长安诧异瞥了他一眼,原本还以为此人会借机逃遁。 意魔只是形状可怖,速度奇快,魔躯坚硬,其实并没有太大威胁,四人合力,渐渐将它逼得无法闪躲,李长安凭借八荒刀之利,已在它身上留下好几处数寸深的大口子,又过数回合,终于将其一刀斩为两半,吱吱化成一团黑气。 李长安松了口气,想来再去支援陈山君,将四欲魔斩杀,便算度过此劫了。 然而此时,四欲魔桀桀一笑,突然剖开自己肚皮一掏,从中掏出一团血肉。 定睛细看竟有五官,原来是个婴儿,那之前六具血躯中竟有孕妇! 一尸两命,当是怨气滔天,但现在更麻烦的是,四欲魔一口吞下血婴,头颅上一阵蠕动便长出一双耳朵,身形噼啪一阵爆响,生生拔高两尺,已与人同高。 “桀桀——吃——”五欲魔已能讲出人言,怪笑一声,身形电闪,摆脱陈山君冲向李长安诸人。 咔嚓一声,一个武者脖子跟干稻杆似的被五欲魔折断,李长安向后退去,看了一眼林外马车边护卫的三个骑士,急道:“还不出手?” 但那三个骑士却毫无反应,只是严阵以待打量四周,陈山君也并没有让他们支援的意思。 李长安心中冰冷:“”他们防备的不是五欲魔?会是什么……” ———— ps:庆祝今天又多了十四行诗与天熙利来两位执事。 话说大家本月有粉丝值的可以在章节末尾点一下加入粉丝战队,可以领粉丝称号然后分到几百起点币(我也不知道是真币还是赠币),还有经验值。 另外很久没有求票了,求一波票,感谢支持! 第六十四章、试探 李长安后退两步,五欲魔便杀死两人。 有了樊虎的前车之鉴,李长安并未转身逃跑。 刚从鬼门关前走上一遭的韦风也如此,但纵使他勉力挥刀格挡,却无奈实力低微,那五欲魔闪过来指甲一划,他的脑袋便落到地上啃了一嘴泥巴,还兀自瞪着眼,不知自己人头落地了。 他眼里落下一行泪,满目哀伤,多半是想起了数百里外牵挂他的妻子。忽然间他眼中一片茫然,哀伤之情被抽离化作黑气。 五欲魔鼓起胸膛一吸,威势又更盛了一分。 五欲魔下一刻便向李长安攻来,与它猩红漠然的眸子一对上,李长安顿觉心中各种欲念都升腾起来,惊恐、大怒、畏惧,想要转身逃跑,一咬牙,他又狠狠生生拧回脚跟,钉子似的扎在地上,横刀在胸。 陈山君已追到了十步之内。 他只要再捱过一回合。 李长安紧紧盯着五欲魔,见它嘴唇一咧,立马便向右躲去,果然五欲魔的舌头以比劲弩更快的速度射出,根本让人无暇反应,但李长安提前一躲,也就避开了心口,只是被洞穿左肩。他一狠心绷紧肌肉想要夹住舌头倒刺,右手挥刀砍去。 五欲魔目露忌惮之色,迅速抽回舌头,就被赶来的陈山君在脑袋上拍了一锏,焉茄子似的瘪下一大半,连忙闪开,李长安也不挡,就让它向着马车冲去。 陈山君冷眼看来,李长安便耷拉着左手,太婴似乎已判断他没有生命危险,并未替他疗伤。 陈山君无暇顾及李长安,紧紧跟上五欲魔,那马车边三位骑士见五欲魔快要接近,终于齐齐动刀,五欲魔一爪打断左边骑士的手臂,就被其他二人各在胸口砍了一刀。三位骑士的刀薄如柳叶,寒光闪烁,一回合便将它剖腹。 后面陈山君已迫近,五欲魔怪叫一声,已生出去意,但心中却有一股意志让他必须杀死马车中的存在。 霎时间,五欲魔和三骑士又交手两回合,割断了一个骑士的喉咙,要从中冲过,却被那未死的骑士抱住腰。它一下拧断骑士脖子,陈山君终于追上,怒喝一声,双锏齐出,把它的肩膀打塌进了胸膛,又想前冲,便被一骑士砍断一半脖子,终于速度停滞下来。 陈山君单锏发出呜呜破风声,将它脑袋砰的从脖子上打下,那魔躯抽搐着不再前进,而魔首飞在半空,却舌头一吐,将一个骑士的心脏给射穿,才落地滚了几圈后化作黑烟。 那骑士闷哼一声,摇晃倒地,另一个默默站了一会,蹲下用手将他们双眼阖上。 陈山君走到车边道:“公子,已经没事了。 马车里传来南宁王的声音:“继续上路。” 如此惨烈的景象,也没让他的语气产生丝毫波动。 …………… 两辆马车停靠路边,车边护卫便只剩下李长安、陈山君、还有一名骑士。 让李长安诧异的是,南宁王竟让陈山君将他召入马车中。 “孤很好奇,为什么其他人都死了,而你却活着。”倚靠在华贵的白羚绒座椅上,姒景陈打量着李长安浑身上下,包括他肩上已接近愈合的伤势,和他腰间黑沉沉的三尺长刀。 他继续道:“不必用巧合来搪塞,孤一向只认定结果,你若不愿说也无妨,待到了昆南城,孤可赐你百户封地,从此为孤做事。”他用淡然的目光审视着李长安,似乎在等待李长安的感恩戴德。 李长安进了马车,并未像陈山君那样单膝下跪,而是站在门口摇头,“不必,我现在就准备走了。” 他已下定决心离开,不管姒景陈挽留或是威逼。 姒景陈淡淡看着他,“你走不了。” “就算我死,也能给陈山君留下几处足够严重的伤势。我看你们现在最好不要再损失实力为好。” “我可以给你权力、财富、女人,你难道不动心?” 李长安摇头。 “看来你是执意要走。如果孤说你不一定会死,你可愿留下来?” “为什么你非要留下我?”李长安皱眉,充其量他也只能算是一个练脏境武者,连练力都未圆满。 “孤也未曾想,在街市中召来的武者竟能够在五欲魔的手下存活……”姒景陈静静看着李长安,似是为了留下他而终于吐露真相,“孤在布一个局。” 李长安想起那死去的韦风远方苦等的妻儿,嗤笑道:“在你这样的人眼中,什么都不过只是个局罢了。” 姒景陈并未以他态度为忤,“孤身为南宁王,却只带了山君一个练血境出行,你可知晓原因?” “为什么?”李长安挑了挑眉,原来姒景陈是故意让自己身处险境。 “是为了引人出手,有些人若有杀死孤的机会,会毫不犹豫动手,所以孤不能带太多侍卫。” 李长安道:“确实有人动手了。” 姒景陈摇头,“不过试探罢了,他们还在怀疑。” 李长安道:“想来他们也不会看不出来你是故意引诱。” “当然。”姒景陈微微一笑,“不过,当他们发现孤能调动的七位种道、四位练髓、三十二位蕴灵与四十八名练血都留在南宁郡或是在护送礼队,而孤身边确实只带了山君一人时,他们就算知道是引诱,也会想试试能不能真的杀死孤。就像有聪明的鱼儿会试饵,但当真正尝到美味,又怎能忍住不一口吞下?” 李长安道:“既然是鱼饵,那其中定然隐藏着鱼钩,也就是说你还留有足够扭转局面的后手。” 姒景陈道:“不错。” 李长安道:“所以陈山君也好,我也好,其余武者也好,只是为了抵挡他们的试探,撑到真正的鱼儿上钩?” 姒景陈点头,“之所以让山君跟随,便因为他久经沙场,比寻常练血境更强,而你实力也比其他练脏境武者更强,却不会引起他们警惕。” “也就是说他们在留手,你也在留手,谁先按捺不住谁便输了,而我若能帮你撑过他们的试探,便是立了大功,从此被王上赏识,尽享荣华富贵么?”李长安仿佛有些动心地笑了笑。 姒景陈道:“孤自然不会亏待有功之士。” 李长安顿了顿,摇头说:“抱歉,我不相信你,也没兴趣。” 第六十五章、朋友 “坐下来喝杯酒吧。” 姒景陈忽然在背后说着,引得李长安疑惑回头,难道这南宁王不愿让他走,便搞出了掌权者爱用的“赐毒酒”那一套? 姒景陈已亲自在清漆四角木桌上摆出一只白瓷酒壶,两个酒盅,对李长安出言相邀:“让孤这样的人开口相邀实在是难得的事。” “我该很荣幸?”李长安挑了挑眉,便到桌边坐下,“这是什么酒?” 姒景陈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没毒的好酒,孤已很久没遇见能作伴喝酒的人了,就连自幼陪孤长大的山君也向来对孤毕恭毕敬,但你不一样,孤想,和你喝这一杯酒。” 李长安并未因为他这一句话便放松警惕,端起了酒盅自酌一杯,并未饮下,“你这样孤来孤去的,再好的酒也是索然无味。” 姒景陈怔了怔,微笑道:“好,那既然我年岁长于你,这杯酒理应你先喝。”他静静看着李长安,似乎在问“你敢不敢喝?” 李长安笑了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随即姒景陈也一饮而尽。 喝完酒,姒景陈道:“我很羡慕你们无拘也无束,不像我,做些什么都要步步为营,草木皆兵,其实以前我本想学五哥那般醉心于心爱之事,但他死了,我从那时便知道生在贵家身不由己。” “世上又哪有当真无拘无束之人,你说身不由己,却能尽享锦衣玉食,而且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那些流民和武者……”李长安偏头看了看窗外,“呵,又怎能左右自己的死活。” 姒景陈沉默了一会,“你说的不错。” 李长安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姒景陈摇头失笑,“也许是有些事情在心中埋了太久,便按捺不住与他人诉说,孤……我也不过一介凡人罢了。” 李长安道:“但倾听诉说的若是普通人,多半此后就会永远说不出话来。” 姒景陈微笑道:“若是友人呢?” 李长安笑道:“哈哈,南宁王真是说笑了。” 姒景陈正色道:“你若留下,以后便是孤的朋友。”他又重新以孤自称,语气中恢复了最初的威严。 李长安从姒景陈平静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真诚,却还是说:“恕我难以相信。” 李长安的心中始终带有防备,南宁王又何曾能三言两语便对一个外人敞开心扉。 良久,姒景陈道:“孤,孤家寡人,果真如此。” 李长安给姒景陈斟了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有得必有失。” 姒景陈脸上已像是有了醉意,忽的自嘲笑了笑道:“你道我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其实不然,自记事生下后,家中下人对我毕恭毕敬,背后却会暗中议论我的出身。父亲其他子嗣也向来对我的存在极尽鄙夷,甚至后来母亲不得不将我带到府外居住……” “为何如此?”李长安皱眉,姒家家主娶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姒景陈就算是庶子,也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夸张。 姒景陈叹了口气,便平静下来,淡淡道:“家母是流民出身。” 李长安一怔,他不知姒景陈经历如何,但姒景陈这一声短叹包含的情绪实在真挚。 姒景陈继续道:“当初我说其实不愿杀那流民老者,也是真话,只是若我不杀他,以父亲的骄傲,定然会认为我不如姒飞臣。父亲往日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尝不是如同养蛊一般。” 李长安道:“听你这话,却是将除你大哥的其余人都排除在外了?” 姒景陈道:“姒飞臣与青州大宗飞流宗交情甚笃,又是嫡长子,但这次我若成功,便可将他一军。” 听到飞流宗,李长安眉梢跳了跳,姒景陈问道:“怎么了?” 李长安摇了摇头并未回答,问道:“你的底牌如何?” 姒景陈却已将他反应记在心中,答道:“只要你能挡住试探,那便万无一失。” “好,那我帮你。” “哦?”姒景陈微微讶异。 李长安敬他一杯酒,道:“我交你这个朋友,即使你是身无分文的流民,也和你喝这杯酒。。” “流民如何喝得起这吴州进贡的霜雪明。”姒景陈回敬笑道。 李长安一饮而尽道:“有一个南宁王做朋友,想来也是不错的事。” 姒景陈微笑道:“也许不久后,南宁两个字就会改一改。” 李长安道:“改成什么?” 姒景陈双眸微微一眯,“越王。” ………… 月夜下,昆南城六十里外的无名山上,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藜杖老者与一个布衣中年人远远望向黑夜中那车帘缝隙透出微光的华贵马车。 藜杖老者道:“欲魔没能探出虚实,那陈山君实力比之一般练血境要强太多,看来离练髓也不远了,不过南宁王确实只带了陈山君一人护卫,手下其余有些实力的人,已查到都不在他身边无法支援了。” 南宁王向来谋定而后动,这次兵行险着诱敌深入,完全是在玩火,中年人道:“这是十年难遇的良机。” 藜杖老者道:“那十五名罪户每一个都查不出身份来历,他们若能建功,也无需我们出手了。” 他眸子中幽芒闪过,在他视野里,那山崖下黑暗的树林中,有十五道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向着马车摸去。 他们没有拿可能暴露身份的弩,而拿着是漆成黑色不会有丝毫反光的刀,穿的是质地与手工都最普通的布料,每一人都没有舌头,其实他们甚至不知道命令他们的是什么人,口中却含着见血封喉的丹丸随时准备吞下——以抹除任何可能暴露出幕后主使者蛛丝马迹的机会。 每个人的呼吸和脚步都没有声音。 马车边,轮哨的是三个骑士中唯一存活的那位,十五个黑衣人绕过他视野,来到阖着双眸靠在马车上小憩的李长安身边。 一个黑衣人瞬间捂住李长安的口鼻,扼住他喉咙,与此同时,另一个黑衣人已将刀刃捅入他左胸,一拧一转! 但刀刃反馈出的质感,却让黑衣人感觉他这一刀似乎刺入了丝绸包裹的草叶中。 下一刻,一片比他们手中黑刀黑得更加深邃、更加幽暗的刀刃,从车底刺出,没入他的胸膛。 第六十六章、元始境 战斗一触即发。 抽回刀刃的李长安从马车底下滚出,在生死面前他不会在乎什么风度,单手撑地一招白虎扫尾接苍龙出水跃身站直,扫倒一人的同时斩下他头颅。 不远处的陈山君也从假寐之中突然暴起杀人,没有怒喝,只有沉重的青铜锏破风声与骨碎声,无舌的黑衣人被打碎胸腔也只能发出“呃”的一声短促痛呼。 陈山君杀三人,李长安杀二人,只有那骑士未杀人,黑衣人这一回合便交代了五位,但第一次偷袭过后,他们也提高了警惕,开始默契配合进攻。 三把刀同时从左右前方砍来,李长安八荒刀一转,像风车般将三柄刀齐齐砍断,三黑衣人急退,李长安毫不留恋,转头斩向接近的下一波人。 但已有另外三黑衣人已绕到马车边,嗵嗵嗵三声,漆黑锋利的刀刃捅破车厢壁,而车厢内,姒景陈淡然不动,把玩着手中玉矬子,三把利刃在刺到他身边十寸才势尽,他却并未偏头看一眼。 李长安已又斩二人,背上已被割出两道刀伤,李长安起先没管,过了几息时间后,一阵麻痒从伤口扩散开来,让他脑中一阵眩晕,不由身形晃了晃,险些被人一刀捅进胸口,连忙就地一滚,顺势从怀中摸出一粒丹丸咬碎,辛辣刺鼻直让人忍不住流眼泪,但毒性却被一冲就散。 转身再杀一人,李长安心知这群黑衣人虽然实力不弱,但表现还不如那欲魔,连真正的试探都算不上,蓦地,耳中传来殷的一声清鸣,李长安循声并未望见异样,还未回神,一点锋芒就从眼前黑衣人胸口中穿透出来,寒光乍泄! 剑! 用黑衣人的身体作为遮挡,以他性命为代价,让李长安来不及阻挡的一剑! 散发着寒光的剑刃掠过半空,拉出一道极长的残影,瞬息已飞临李长安眼前,他头皮发麻,浑身毛孔在这一刻瞬间紧缩,反手握刀上撩,但这一剑太快! 叮的一声,剑尖在李长安眼前迟滞,仿佛被无形屏障阻挡。 只一瞬,随着琉璃碎裂声,屏障被击破,剑尖如灵蛇吐信回缩再刺,李长安刀锋已至,铛一声将这九寸飞剑斩出指节深的缺口,抛飞出数十尺远,寒光一黯,噗的插入泥地中。 马车内传出姒景陈的声音:“救你一次,接下来便要靠你自己了。” 李长安运起龙象术又一刀将一个黑衣人连刀带人砍成两半,压低声音道:“那至少是蕴灵境的剑修,你底牌还不出来?” 姒景陈沉默了一下,淡淡道:“还不够。” 李长安咬牙狠狠往车厢壁砸了一拳,险些被一个黑衣人砍了一刀,侧身避过,一腿将他踢开。 他的偏头看向那数十尺外的飞剑,这是八荒刀首次未能一刀两断之物,只见剑身轻颤,自行从泥土中拔出,飞回林中。 “喝!” 侧后方传来陈山君的怒吼,只见他已将黑衣人尽数打杀,护卫着另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与一尊拿双锤的金甲纸人斗得势均力敌。 至于那个练脏境的骑士,虽实力不差,但没有八荒刀那样的利器,虽杀了三人,也身上处处挂彩,几乎力竭。 李长安的目光随着那柄飞剑看向林中。 ………… 林中,布衣中年人收回飞剑,咽下一口鲜血,手指微微颤抖抹过剑身缺口,就像抚摸至亲之人,他喃喃道:“那人实力并不出众,他的刀……” 藜杖老者道:“他的刀再利,至多也只能挡一柄剑。” 中年人道:“他挡不住你的蜂血。” 藜杖老者一掐手诀,背后便飞出一件六寸见方的黑匣子,紧随着他的动作,中年人再次出剑,剑光黯淡,速度不减。 ………… 林外,李长安便见到一件黑匣子飞出,滴溜溜一转,发出万千道尖锐的嗡鸣声,无数道带着猩红色的飞针射向两辆马车! 李长安刀刃一卷,舞出一面密不透风的刀墙,但还是被许多飞针穿透身体,剧痛钻心,伤口被太婴瞬间修复,又被紧接而来的飞针穿透。 他已无暇顾及那再度飞出的一柄剑! 这柄剑向着马车腰部横斩,剑锋未至,剑气已像切豆腐般将质地细密的黑檀木车厢割开。 “杀!”就在此时,那位伤痕累累的骑士出现在剑锋之下,悍然一刀下劈,将飞剑打偏,而随即飞剑便化为流光绕他转了一圈,只听切肉般唰的一声,他的双臂,头颅,像藕节般从身体上脱落,噗噗噗落地,沾上腐叶与泥土。 飞剑不停,檀木车厢发出嘎吱一声凄惨的哀鸣被拦腰斩断,侧滑、倒塌,轰然落地,露出了端坐于内的南宁王,他的神情依旧淡然,但一缕被斩断的凌乱鬓发与被喷涌的骑士鲜血沾染的脸庞已让他显得有些狼狈,没有拭去脸上鲜血,姒景陈眼中闪过一抹哀伤。 每一位剑修都是地位不可忽视的存在,若能擒住此时出手的剑修,便可能从他身上得到幕后指使者袭击的证据,越王虽对子嗣相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有人做得太过分,亦会雷霆大怒。 眸子掠过那一柄折返而来的飞剑,姒景陈心中自语:“但……还不够。” 他的手掌中出现一柄纸剑,就像幼儿的玩物,但上面的血纹却散发着凛冽的剑气!此乃剑符,制成此符需要耗空一位剑修近半本命灵元,就算南宁王也只有一道剑符,作为护身之物。 剑符倏然挺直,化作黄影,与飞剑交接。 虽是纸剑,却发出金铁相击之声。 寒光黄影在夜色中拉着如丝絮般的残影缠绕,煞是好看,可惜无人有闲心欣赏这美景。 寒光飞剑终究有人操控,灵动更甚剑符三分,与剑符纠缠之时便渐渐逼向南宁王。 姒景陈终于无法端坐,只能起身躲避,动作有些仓惶。 他的仓惶,仿佛给了他人一个信号。 当南宁王麾下所有高手行迹都显示他们无法在此出现,而此刻南宁王又用出了护身之物,仓惶躲避时,这便是杀死他的最好机会。 战局已持续很久,此地已临近昆南城,每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速战速决,不再拖延。 树林中突然弥漫起一阵大雾,如白云缭绕。 正在勉力抵挡蜂血神针的李长安,耳中听到一阵细微的剑吟,这声剑吟在一瞬间已接近,且化为振聋发聩的雷鸣! 一柄剑,散发着烈日般夺目的光芒,席卷着狂风落叶,吹散云雾,从山林深处飞来,让天边明月都黯然失色。 这剑法便是飞流宗流云剑法中的绝杀之着“拨云见日”,袭击人已无意隐藏身份,只求以不可阻挡之势,将南宁王斩杀当场! 这一剑,比剑符面对的飞剑威势更胜十倍! 李长安又感受到了那日面对吴心的压迫感,而且这一剑比吴心的剑更强,只因吴心虽是种道却并非剑修,而发出这一剑的人,便是种道境剑修! 这一剑刺向的并非李长安,但剑气余波波及,他身上衣衫便被嗤啦撕开,身形不稳,空门大开,被飞针洞穿成了筛子,几乎钉在了破裂的车厢壁上。 而面对着这一剑的南宁王,衣衫猎猎作响,鬓发被狂风卷起。 李长安紧咬牙关,额上滴滴汗珠落下,双目发红挤出一丝余力大喊。 “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姒景陈收起了仓惶的伪装,再复平静,对李长安微微一笑。 “够了。” 随着他话语落下,周遭云雾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后方那不起眼的马车中,一颗玄珠缓缓飞出,看似速度极慢,却已瞬间跨越十丈距离射上那光芒刺目的剑尖,咔嚓一声,一道裂纹出现在剑身上,长剑仿佛见到了天敌的蛇一般,剧烈颤抖着回缩。 二者一触即分,但胜负已定,长剑飞回林中,玄珠飞向马车,被一个灰衣男人收起,从那早已被蜂血神针洞穿无数遍的马车中走出,他毫发无伤。 “吕宁!”树林中传出不可抑止的惊呼,那名最后出现的飞流宗种道境收回破损的本命飞剑,神情一怔,认出那灰衣男人的身份,大诧失声,“他怎敢不在北盳山为五王子守陵!他,他怎能……” 这位种道境因为太过惊诧而没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这位五王子的守陵人,怎能在十年之内便破了气海四境,证道元始! 姒景陈没有理会来者的惊呼,亦不担心他们会逃跑,他只是走下马车,将那滚满泥土枯叶的骑士头颅圆睁的双眼用手阖上,不顾干净的指甲中沾入污秽,轻声道:“接下来,让孤给你们一个交代。” 第六十七章、辞别 认识吕宁的人很多,与他相熟的人很少。 这位与五王子亦师亦友的男人,自从五王子姒绍钧游猎暴毙于北盳山郊后,便一直在安陵为他守陵。 安陵,安,安息之意,越王为他半途夭折的第五子建立的陵墓赐名为安,意为抚平怨恨。 十年前,初入种道的吕宁在安陵外划下界线,此生不再出安陵一步。 日日扫陵,诵经,洗衣做饭、生火挑水。 他是种道境,道术加持可让身体轻如鸿毛,却有人曾见他为擦拭香塔顶端石鹤而险些摔下。 一连十年,他已与凡人无异,被所有人忘却,没人能忆起他的生平,没人了解他的心思,甚至后几年新来监查安陵修缮的官员将他当作杂役呼来喝去,他不恼。 起初也曾沦为一些修行人口中笑柄,后来就连耻笑的人都将他忘却。 十年后,他出现在昆南城外、姒景陈身边。 以元始境修为,一人将局势完全扭转。 树林中那位飞流宗种道境亦曾将吕宁作为修行人之耻辱,无他,种道境修行人就算为王家做事,也是被奉为座上宾,怎能像吕宁那样真如下属一般。 看着百步外平凡却使人仰望的灰衣身影,那位飞流宗种道境已不需要知道吕宁出现在此的因由,他只需知道,南宁王已大获全胜。 那与陈山君相斗的金甲纸人倏然缩小,变为一片巴掌大小的纸人飘然落地,显然是那暗中操控之人收了道法。 蜂血神针缩回针匣,李长安的身体噗通落地,大口喘息着。 吕宁并未再度出手,暗中的四个修行人皆不再妄动,没人尝试逃跑,因为气海境没法在元始境面前逃跑。 姒景陈便站在马车上,淡淡道:“出来吧。” 暗中的四个修行人便一一走了出来。 他们既然逃不了,也不会尝试着用自杀来隐藏秘密,因为他们不是死士。 就算姒家也没法让蕴灵种道的修行人甘愿充当死士。 王家内部争斗,向来保持着不约而同的默契——若修行人投降,便可恕罪不杀。 修行人与掌权者的关系十分微妙,并非从属,而是合作,合作允许牺牲与伤亡,但若这伤亡是出现在内部争斗的原因上,合作的关系就会变得不稳定,也许这便是那默契的由来。 于是那四位修行人便没有迟疑地走了过来。 那位飞流宗种道境面容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却满头白发,看来他的实际年龄与相貌并不符合,另外两人则是布衣中年人剑修与藜杖老者,还有一人从陈山君对面树林中走出,是一个精神烁烁的老者,操控金甲纸人的就是他。 四人齐齐对姒景陈行礼。 “见过南宁王。” 他们的紧张已经过去,毕竟姒景陈让他们出来,便是透露出不再交手的意思。 而且他们也不认为双方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首先他们也是奉命行事,其次南宁王并未受到丝毫损伤,至于地上那骑士的尸体或那早已死去的十七位骑士、或是他们在试探过程中葬送的那些无辜性命……谁会在意那种东西? 既然他们失败了,接下来他们只要给出相应的筹码,也不吝透露出一些姒景陈希望得到的线索。 姒景陈目光扫过,认出了布衣中年人腰间那柄薄如蝉翼的九寸飞剑,他瞥了一眼地下那位骑士的尸身,道:“你杀了孤的人。” 布衣中年人本已做好了准备应对南宁王的许多问题,譬如“是谁派你们来的”“师出何门”之类的问题,却没想南宁王首先关注的是那个死亡的下属。 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举起藤盾提防箭矢的士兵,却没想城楼上泼下来的是一盆水,不由呆怔了一下。 姒景陈的声音又传入他耳畔:“自刎谢罪吧。” 布衣中年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是浮玉宗门人,是百中出一的剑修,他本以为姒景陈会设法将他拉拢,而且姒景陈的表现也让他生出了投靠的心思,却不曾想……姒景陈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看到姒景陈对吕宁点了点头时,便终于知道姒景陈不是信口胡言,怒极反笑:“哈,你要杀我?之前死那么多人,你可会一一为他们报仇?原来堂堂南宁王,不过是故作姿态的伪君子!” “你敢杀我!”他心中又涌起惊惶感,怒喝着剑指一挥,剑化流光,直取姒景陈脖颈,然而黑影一闪他眉心已多出一个血洞,玄珠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被吕宁收起。 九寸飞剑在半空中像是被刺中七寸的蛇一样戛然跌落,灵性尽失。 那名飞流宗的种道境额角滑落一线冷汗,面色微变,这名布衣中年人是浮玉宗门人,南宁王既然敢杀浮玉宗门人,这名飞流宗种道境不敢去赌南宁王敢不敢对他动手,连忙低下头颅。 他心中一片冰冷,为了一个侍卫的性命便斩杀宗门子弟,如此如此行事可以说是嚣张至极,但南宁王向来不是嚣张之人,他之所以如此行事,便代表他已有十足把握不惧浮玉宗的质问。 只怕此回,昆南城要变天了。 ………… “你真的要走?” 夜袭过后,长夜将明,将骑士尸体安葬后,树林中,姒景陈面对前来告别的李长安,俊美的脸上满是疑惑不解。 李长安点了点头,“现在你也没有留我的理由了。” “为什么?”姒景陈道:“我可给你荣华富贵,你若练武,滋补气血的灵药用之不竭,武功秘籍任你取阅,你若要修行,各大宗门只要不是秘传法门,我都可以为你寻来,你……” “跟在你身边太危险,我有我要做的事,何况……”李长安洒然一笑,“你若真把我当朋友而非下属,又何必将我束缚住?” 姒景陈沉吟一会。 “看来你是执意要走,不过,既然已朋友相称,你是否可以卸下伪装了?” 他静静看着李长安的脸。 李长安略微犹豫,便运动脸上骨骼,恢复了原来相貌。 姒景陈打量了李长安一会,才道:“原本看你骨骼便要年幼于我,果然如此,看来你要称我一声兄长了。” “景陈兄。” 李长安本就比姒景陈小了八岁,大大方方便道了一声。 又停下来笑了笑,“不过我没名籍不能进城,还得麻烦你帮我一把。” 原本李长安在汤关加入护送马车的卫队便是为了借机混入昆南城,未想途中几日竟会经历如此多的事,还结交了一个朋友,现在,又要回到他最初的目的上了。 “有此物傍身,昆南城中任意地方你都可以随意来去。”姒景陈想都没想,便在腰间取下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牌递给李长安,雕工精美,正面刻有“姒”字,反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开明兽。 李长安见状苦笑,“不必如此,只要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便好。” 姒景陈微笑摇头,“此回昆南城中修行人聚集,有此物防身,也能免去你许多麻烦。” “那便多谢了。”李长安接过玉牌,对姒景陈一抱拳,“告辞。” 目送李长安背影走远,姒景陈回到残破的马车边,翻身上马,与吕宁陈山君二人一同转入大道,而那三位夜袭的修行人,便徒步跟随其后。 半个时辰后,姒景陈在一片山崖之上勒马,遥遥下望。 只见秋晨薄纱似的雾霭笼罩下,一座庞然大城伫立在盆地中,城池四周村寨聚集,良田数十万顷,商队络绎不绝,俨然一片盛世繁华之象。 第六十八章、昆南城(二合一) 清晨的昆南城突然下了一场雨,穿透风沙,噗噗滴落尘土中,激起一阵飞灰,随后,风沙与飞灰都平静下来,地面渐渐变得泥泞。 青州少雨,城垣下方聚集的流民们纷纷拿出破碗瓦罐之类的容器盛装饮水,同时仰头让干枯嘴唇得到润泽,露出难得的欣喜表情。 这场雨却让排队入城的人们苦恼万分。 三日后是昆南城大秋市,于是方圆百里几十个村寨中的百姓都聚集了过来。虽有四方各三,共十二道城门疏导人流,但每一个城门口还是排起了长龙。 城门口重兵把守,一一检查名籍、货物等等,若要进城,从清晨排到黄昏都不为过。 排队的百姓只能无奈叹天公不作美,也不指望守门兵能提高效率。 城垣下,徐不拙立在雨中,撑起一把油伞,原本的一身素白长衫已换作黑袍,清俊的面容上沉郁之气尽去,隐隐多了几分威严。 雨点噼啪打上伞面微微颤动,他的目光扫过城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又落到城墙上,原本被风沙沾染而灰扑扑的城砖被雨洗成茶青色,泛着清透的水光。 他身边站着一位枯瘦老者,见他看向那城墙,道:“所谓‘凉州马,扬州伞,吴州烧酒青州砖’,这昆南城城墙便是由越地四绝中的青州砖砌成。此砖以青州特有的粘土、糯米、黑石灰以一定比例混合,每一块造价近十两白银,若取下可见到砖角字号,出了问题,字号所对应监造人便会受到处罚。是以此城建立四百余年,历经风吹雨打,还未曾有哪怕一块城砖脱落。” 徐不拙道:“往日未出西岐,原以为东荒乃荒蛮之地,未曾想有这番盛景。 老者道:“此城占地百万顷,是越地首屈一指的大城,就算放到西岐也算繁华之地。” 徐不拙感慨道:“不愧是五百年前曾与大承一争天下的姒家。” 徐不拙此行不光为见云庭真人,也包括姒家,毕竟日后若要起事,青州便是必争之地,青牢山分隔着东荒与西岐,就像一片铁围城,这片围城便只有青州靠着的那一段最薄,常人也能在两三月内由此翻越青牢山去往西岐。 这段路就像茶壶唯一能出水的口子,也被称为“壶道”。 除壶道之外的青牢山中妖魔遍布不说,光是那重重不可攀越的山岭就非常人所能度过,更休提大军入境了。 正要入城,徐不拙听到后方一阵骚乱,偏头望去,只见百步外,三匹骏马在雨中走来,长队被其搅乱,偶有人高声抱怨,待见到来人相貌,也就住了嘴。 毕竟规矩向来都是大人物为掌控小人物而设立的,大人物们自然不用太过于遵守规矩。 那骑马身影出现不久,便被城楼上目光锐利如鹰的士兵发现。 随即,有二十轻甲骑兵出城。 拥挤的人潮被瞬间驱散出一片空地,但无人有半点怨言。 二十轻甲骑兵接近姒景陈十丈距离,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单膝跪地,齐声道:“恭迎南宁王!” 姒景陈点点头,驾马从中走过,出迎的骑士已有四人擎起高高的雨盖,为他挡雨,见到后面徒步而行的三个修行人,有骑士便要让马,姒景陈淡淡道:“让他们走着吧。” 城楼上,见到这一幕已有人面色大变,暗中离开。 从南宁王出现的这一刻起,可以料想今夜的昆南城中会有许多人睡不安稳。 见证了这一幕,徐不拙若有所思。 他身边的老者仿佛早就知晓一切,道:“姒飞臣是嫡长子,并未分封郡王,而是留在昆南城里监城,若坐稳位置,继承人之位便是十拿九稳,可惜他心急而入了套,被南宁王抓住把柄,看来姒汝南如今序齿的五子中,当属这位南宁王最为出色了,虽是庶子,却极有可能夺嫡。” 又道:“越王治政保守,不愿与大承起争端,但他已年迈,南宁王此人颇有野心,君可先与他接触。” 徐不拙沉吟不语。 目送姒景陈进入城墙,他方才摇了摇头,“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既然眼下南宁王占了上风,那我们便去见一见姒飞臣。” ………… 姒景陈被二十骑兵恭迎入城,李长安也到了昆南城外,看了看那长龙般曲折蜿蜒的队伍,放弃了低调入城的打算。 若要排队,平白就要在城外耽搁一天。 拨开人群就往城门走去,有人埋怨,见到他身上的伤口血痕也没敢开口,待到了城门外,守门兵卫正欲训斥,李长安一露玉牌,那兵卫差点下了跪。 入城后,李长安心中感叹,仅仅姒景陈给予的一块玉牌便能让人俯首听命,难怪权力一物会引人生死相夺。 他浑身早已湿透,索性没躲雨,就在城中漫步,准备寻一间客栈。城中被雨洗过的街道就像一条黑缎带,行人纷纷打着颜色各异的油伞在雨中走着,他们举止气质和城外流民完全截然不同,李长安寻人问路,感受到了他们既热情却又在骨子里透着一股近乎优越的自信的态度,这便是越人。 他们的自信和优越是完全有底气的,东荒之中,能在城池里有跻身之所,特别是在昆南城这样的上都中居住,相比于外界的流民,已能算是上等人。 李长安在昆南城西门附近,很快在街边找到了一间客栈,当他松了口气,拖着湿透的身躯进去找小二询问住房时,得到的是让人失望的回答。 “抱歉,这位客官,咱们这已经没空房了。” “没客房了?” 李长安皱了皱眉,只道有些地方商家会听口音宰外地客人坐地起价,当即便拿出一锭银子,那小二却笑着摇了摇头。 “客官您这就是瞧不起人了,莫说你这就十两银子,就算拿出百两来,咱们这也腾不出能住人的地方,眼下就连柴房都住了人,您总不能屈尊去住马厩吧?最近可是大事都凑一块了,先不说几天后的大秋市,一月前传出云庭真人要来的消息,咱昆南城早已开始筹办盛会,姒家已广开宴席宴请人才,就连青州相邻的三州中武者修行人都赶来了,这位客官您来的太晚,估计出了咱们客栈,别家也不会有空房。” 对于李长安身上的伤口血痕,肩上搭条毛巾的小二见怪不怪,东荒不比西岐,人人可以随意佩刀带剑不说,城中还允许生死决斗,只需找巡守士兵签下生死状便可,是以百姓都见惯了血腥,民风悍勇。 兴许是可怜李长安被雨淋湿又无处可去,小二笑道:“不过您若只是借地沐浴更衣倒是可行。” “不必了!”正当李长安踌躇之时,身后便传来声音,一个穿皂色长衫,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收伞走了进来,一边抖着雨水,一边对李长安道:“这位少侠,我这有住的地方,请随我来吧。” 李长安回头,那中年人把伞搁在桌边对他一拱手,“鄙人黄仲,主上有言和少侠是朋友,近来城中诸事不便,特命前来相助。” 朋友?李长安心中疑惑一闪而逝,随即便知,这黄仲应是姒景陈派来的。 李长安没有疑惑这黄仲为什么能找到自己,若姒景陈在昆南城中想找一个人却找不到那反而才奇怪了。 原本离开姒景陈是不愿卷入姒家夺嫡之事,没想一进城碰到难题,还是要靠他的帮忙来解决。 李长安对黄仲点了点头,没再推辞,道:“多谢,请带路吧。” 二人出了客栈,在雨巷中穿行,起先李长安对于有人为他撑伞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也适应过来,一路上,李长安便感受到了此地的民风开放,只见有少男少女在街边便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毫不顾忌,而周围人等也对之见怪不怪。 李长安略微瞥了两眼,被一边的黄仲瞧见,记在心中。 片刻,二人在巷中一扇小门前停住脚,黑门紧闭,铜环无声,阶下接近干枯的青苔承接细雨恢复了几分生机,黄仲在门上敲三下,门吱呀开出一条缝,一个模样俏生生的丫鬟在透过门缝瞧见了黄仲的模样,便没有多问,开门便对李长安行了一礼,恭声道:“大人请进。” 李长安甫一进门,便见原来这小门之后别有洞天,亭台楼阁相映成趣,假山清池奇古自然,竟是一处雅致十分的庭院。 姒景陈竟给了他这样一个好住处,比之住客栈要强上百倍不止,不过想到他南宁王的身份,李长安的惊讶也就平息了。 黄仲见李长安坦然受之,宠辱不惊的模样,暗暗点头,道:“不知大人对这住处可满意?” 李长安摆摆手道:“地方是好地方,不过,还是之前的称呼顺耳。” 黄仲微笑道:“那长安少侠请随我来。” 入院,亦是廊腰曼折,李长安与黄仲来到一间屋子前,黄仲道:“少侠一路奔波,想来也乏了,里头已准备好,先请沐浴更衣吧。” 李长安已被身上冷雨浸透黏在身上的衣物弄得浑身难受,点点头走了进去。 进门,眼前便是一扇芙蓉出水大屏风,屏风后冒着温热水汽的并非寻常人家用的浴桶,而是汉白玉砌成的小池,洒满干花瓣,李长安听闻那后面有呼吸声,刚走过去便有三个少女围了过来,弯腰屈身对他行礼。 李长安皱眉道:“你们做什么?” 那三个少女柔声道:“请为大人更衣。” 李长安先怔了怔,目光扫过三位少女,刚想挥手让她们出去,心中却升起异样感。 只见她们面色酡红,容貌柔美,微微低头显出青丝下白皙的脖颈,要命的是只穿着亵衣披着轻纱,胸前饱满弧度之下是盈盈一握的水蛇腰。浴池水雾升腾,也让少女香汗淋漓,引人遐想。 李长安深深呼吸,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终究还是个童子身,哪见过什么女人,要是这屏风后面埋伏的是三个练脏境的刺客,他反而不会惊慌,眼下却当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没有失态。 那三个少女以为他默认,便纷纷伸出小手为李长安更衣,被三双柔嫩的玉手一碰,李长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后退一步,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三位少女面面相觑,神色不解。 “大人误解了,奴婢们只是服侍大人沐浴,并不是……”其中一位面容较为娇媚的少女对李长安娇笑,抬起莲藕藕般白嫩的手臂,露出上面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况且奴婢们也都还是处子之身呢。” “不过大人想的话,当然都可以……”另一位少女低声喃喃道,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 李长安好不容易静下的心绪又被攻破,加重语气道:“都出去!” 三位少女面色一白,低头齐齐应了声“是”,向门外走去。 她们都是王公贵族在民间搜罗,自幼养在府中的美人胚子,学过琴棋书画四艺,也受过培训熟谙房中术,早就接受了自己日后命运是侍奉贵人,区别只是侍奉的贵人是哪一位罢了。本来见到李长安是个少年,相貌也甚佳,便想这是个好归宿,却被李长安呵斥,不由有些心酸,只道李长安瞧不起她们。 待她们裹起袍子低头出去时,李长安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不要误会,我只是不习惯罢了。” 少女们愣了愣,还没有哪位贵人会像李长安这般照顾她们的心理感受,不由心怀感激。 待少女们匆匆离去,李长安终于得了自在,躺入玉池中。 他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喃喃道:“权力,原来是这般滋味。” 深深呼吸,平静了心绪,李长安一边擦洗身子,一边想,既然姒景陈给他派了一个帮手,恰好可以借之了解昆南城的现状,与王冲三人本来约好在城中见面却没交代详细地点,让黄仲帮忙查探应是不难。 “最重要的是,白前辈让我来参与择道种一事,此事须得打探清楚,还有悬剑宗中会有人接应我,又会是什么时候?” ………… 姒府别院,案牍上卷帙堆叠,姒景陈逐一翻阅,不急不缓。 他的确没必要着急,毕竟此时占尽上风的是他,他只需一步步不出差错,将他掌握的东西梳理清楚,便可让他的对手万劫不复。 该着急的,是他另外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一着急就会露出破绽,姒景陈还在等他们露出更多破绽,他不怕夜长梦多,只求尽在掌握。 不断有属下进入递上卷轴,记述着他四位兄弟的动作。 又有一副卷帙被呈上,姒景陈端起青花瓷盏轻啜一口芽色的茶汤,随后才翻开卷帙。 “飞流宗八人被杀,包括一名蕴灵一名种道,通缉嫌疑四人……”姒景陈轻声念着,忽而看到四幅画像中那少年的模样,语气不由带入了一抹诧异。 “竟然是他?” 第六十九章、宋刀 有了安身之处,李长安行事也方便许多,待沐浴更衣完毕,便在书房中向黄仲问起择道种的详情。 原来四百年前云庭真人本是东荒周地的史官,隐居编纂史书,待年近百岁才静心悟道,短短几年间证道神墟,神墟境是比元始境更高一层的存在,传说可飞天遁地摘星拿月,又可元神出体周游天下。 潜龙命格就是由云庭真人推算得出,此番他来昆南城中,是为迎接潜龙,同时择出九位道种。 听闻若成为道种便可得真人传道,几乎大半个东荒都轰然沸腾,越地中人已纷纷赶来,至于其他地界,因为路途遥远,就算听到消息,也只能喟然长叹。 待拜托黄仲去查探司马承舟、居双烟、王冲、越小玉等人的消息,他带回的消息却是,包括李长安自己以内的四人已被姒飞臣通缉,而其余几人也未曾在昆南城中现面。 拿着黄仲带来的四幅画像,李长安心道,原本相约在昆南城中相聚,以司马承舟与居双烟的修为,应当不会在半路遇到什么岔子,也许他们入城后也如自己一般易容换貌了。 让他有些诧异的是,飞流宗竟跟姒家嫡长子姒飞臣关系颇深,夺取风生石时人倒是杀得痛快,事后麻烦却大了,更巧的是他在半路又结交了姒景陈,倒像注定要跟这姒飞臣对上。 黄仲又道:“择道种尚未开始,七日之后越王倒是会在城中举办宴席,届时来此的修行人都会出现,特别是邀星楼中将聚集最有希望成为道种的人选……长安少侠有主上的请帖,自然也可进入。” 李长安问:“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越地近二十年间新生修行人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批,多是宗门天才弟子,有些出色的散修也在邀请之列,至于越地之外的来人若要进邀星楼也并非不可,只是邀星楼中坐席已固定,若有外人要进来,只能择一挑战,取而代之。” 李长安暗自点头,看来进了邀星楼的修行人就会是姒家重点拉拢的对象了,到时,他可借机见识见识天下修行人都有什么手段。 白忘机让他来择道种,自然就得闯出些名堂来,跟人争斗是免不了的。 黄仲又道:“长安少侠这七日便可安顿在此,外面如何乱,都影响不到此处,主上近来无暇抽身,少侠若需要什么告诉我即可。另外主上还交代了,长安少侠善用刀,而近来昆南城中便来了一位使刀的高人,主上的意思是少侠若想便可寻那位前辈请教刀法,若不想便作罢。” “何方高人?” “是凉州来的一位散修刀客,姓宋,自名为刀,性情古怪,但曾欠过主上一个人情,答应要帮主上做一件事情,那位前辈十年前便是元始境的修为,想来如今刀道应该更为精深。” “元始境?”李长安心中诧异,之前路上与姒景陈交谈,知道元始境的修行人已是超脱了凡人层次,若说种道境还能勉强被姒家指使得动,而面对元始境,就算越王也不能太过轻慢。 姒景陈之所以能请动吕宁帮忙的原因李长安所知不详,只知道跟十年前暴毙的五王子有关。 李长安心中涌起感动,脸上不动声色,道:“代我谢过他。” “少侠的意思是?” “今日便去拜见那位宋刀前辈。” ………… 见到宋刀是在一间平凡无奇的小院,黄仲前去敲了敲院门,开门的是个穿麻衣的老头子,正当李长安以为这是宋刀的老仆时,黄仲便对那老头施了一礼,“宋刀前辈,多年不见,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 李长安才知是自己以貌取人了,便也跟着施了一礼,眼睛掠过,将老头相貌尽收眼底,只见他露出的手臂极为精瘦,皮肤光滑,脸上倒是横七竖八满是皱纹,如刀刻斧凿,原来人脸上的皱纹还能如此深刻有力。 那叫宋刀的老头见了黄仲,呸了一声道:“上门要债的来了,晦气。” 黄仲笑呵呵并不恼,把二人来意说了出来,宋刀就杵在门口,也不请二人进去,看向李长安道:“就是你要学刀?老子我凭什么……” 当他眼睛落在八荒刀上,不由怔了怔,“好刀!” 黄仲对他一抱拳,“宋前辈,长安少侠就交给你了。” 黄仲离去,李长安向仔细打量着八荒刀的宋刀问了声好,宋刀这才收了目光,对李长安道:“你是南宁王的朋友,是他让你来找我学刀?” 李长安应了一声是。 宋刀道:“好大手笔,好妙的手段!” 李长安道:“何出此言?” 宋刀道:“老子十年前欠了他一个人情,应允帮他做一件事,原本以为是让我为他杀一个他没法奈何的人,谁知他让我做的事却是教你这小子用刀,能请老子出手的机会就等于一条元始境的性命,却用来教你学刀,这还不是大手笔?” 李长安顿了顿,点了点头。 宋刀又冷笑道:“若别人来看只会当他是傻子,但我却知他这一手极妙,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若帮他杀一个人,杀完了也就没了,从此与他两清。但我若教会了你,你却能帮他杀十人百人,岂不是等于我帮他做了百十件事?而且他给了你如此大的恩惠,日后你还小子不是对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嘿嘿,一石二鸟,是不是好手段?好心机?” 他看着李长安的眼睛,“你能被他看上定然也有可取之处,想来也被他收买人心了罢,嘿,他称一句朋友,就能换来一个卖命的好手,你可别被他骗了。” 李长安笑了笑,“前辈挑拨离间起来也是手段高明。” “好小子,既然不听劝便权当老子刚才在放屁吧!”宋刀不耐对他摆了摆手,“我的刀你学不了,就此请回。” 李长安道:“我学不学得了无碍前辈挂心,倒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请前辈明知。” 宋刀冷冷道:“以你的浅薄修为想要学我的刀,轻则伤筋动骨,重便可能丢了性命,你还敢学?” 李长安不卑不亢道:“愿请一试。” “好!”宋刀冷哼一声,转身拂袖便走,李长安随即跟上。 第七十章、练刀(上) 李长安知道宋刀存心刁难,跟他进院后目不斜视,不乱看也不乱问,待到院子中间,宋刀背手转身,横他一眼,“刀乃百兵之胆,你连头都不敢转,就这胆还敢学刀?” 李长安原地站定,“你说的胆是什么?” 宋刀嗤了一声,“你怕,就是没胆。” 李长安道:“若敢为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事,便是胆,若只为彰显勇武而有意为之,便是莽。我不转头是敬你辈分高,但你若你此时要对我出手,我自有拔刀的胆。” “那便让我试试你的胆。”宋刀稀疏且断为两截的眉毛一挑,人未动,李长安便觉得他精瘦而挺直的身板变成了一把亟待饮血的出鞘大刀,杀机凛冽。 李长安感到一片凉意贯穿了身体,一低头,只见一道血痕从自己胸口出现,随后扩大,整个人被分为了两半,肠子随之流了出来,红的红,白的白,十足分明。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心中生出大恐怖,手伸向刀柄,一晃神,才发现自己仍然是好端端的站在原地。 宋刀道:“你还有拔刀的胆?” “有!”李长安低吼一声,浑身肌肉紧绷。 宋刀并指成刀向李长安劈来,精瘦的两根手指,却像是杀人无算的屠刀,看架势已是要动真格的。 李长安手已握紧刀柄,拔刀狠狠斩出,完全是生死厮杀的模样,叮的一声,宋刀双指夹住刀刃,发出金铁交击声,道:“不错,你有胆。” 李长安抽回刀,宋刀也不阻止,道:“刀是好刀,你也是练刀的胚子,但也因这刀,你的刀道便难有进展。”看模样已是不抗拒教刀法, 李长安问:“这又是何解?” “你练刀多久了。” “有将近五个月了。” “你又是何时得到此刀?” “两月前。” “那你仔细想想,得到此刀后,刀法可有进展?” 李长安心想自己已将四象兽形基本融入刀法,便说“有”,但顿了顿,又发现好像与自己当初用屠刀之时差了点什么。 宋刀见他沉吟,便道:“此刀是奇宝,就算拿在八岁小儿手里,也能轻易削金断玉,既然有了如此好刀,那你还要学刀法做什么?” 李长安恍然大悟,对宋刀油然生出钦佩之心,道:“还请前辈指教。” 宋刀道:“你要想学刀,就先放下此刀。” 李长安点了点头,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刀,宋刀问:“你怎么还不放下?” 李长安道:“前辈的意思是让我不以此刀为依仗,却并非让我当真弃了此刀不用,待出了此门,我便会寻一把凡兵作为常用,然而此时要跟前辈学刀,总不能空手来学。” 宋刀表情缓了缓,难得地说了一声不错,随之道:“有言‘凡操千曲而后晓声,挥千刃而后识器’,刀法基本五式:刺、挥、劈、带、斩,你先各练一千遍吧。” 李长安刚要答应,宋刀又说:“要用全力,每一出刀,须得观想面前便是生死之敌。” 李长安闻言怔了怔,平常就算与人交手,都会用七分力而留三分,若真用全力挥刀,以他如今的耐力,至多几十刀便会力竭,但看宋刀的模样十分淡然又冷漠,好像他不答应便会直接驱赶,便深深吸了口气,重重点头说:“好!” 他退后几步,调整了心境,双手握刀全力一斩,口中低喝一声,宋刀厉声道:“生死之敌!你的死敌是谁!” 李长安被他一喝,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当初在断龙湖畔,洪玄蒙大手一捏将他魂魄都碾碎的模样,一晃神,眼前竟当真出现了那身穿鱼龙服的巍然身影。 再度回想起洪玄蒙,李长安方知他有多么可怕,被那所向披靡的气势所慑,竟难以生出与之为敌的心思,但随之又被心头涌上的怒意一冲,双目发红。 你敢杀我,我也杀你! “杀!” 这一刀,李长安喉间发出的不是低喝,而是撕心裂肺的怒吼,一刀劈出,悄然无声,待刀势竭尽,空气才刺啦发出如裂帛的声响。 一刀过后,他心脏仍砰砰狂跳,力气却随着一刀而用尽,双臂几乎软了下来,好在深吸了一口气,将力气憋住,没有冒出汗来——若出了汗,那一身力气便是当真泄了。 宋刀见了他这一刀,眼中闪过赞赏之意,嘴上却没有露出半分,只淡淡道:“不错,还有四千九……” 李长安却不用他催促,已再次大喝一声斩出第二刀,第三刀,他的眼前,洪玄蒙的身影不断出现,每一次都更加清晰,到最后竟像活过来了一般,与他为敌,李长安甚至感觉自己喉骨被捏碎无数次,待他斩出三百二十七刀时,浑身已大汗淋漓,眼神都有些涣散,终于眼前一黑,直直倒地。 李长安就此昏厥过去,并未真斩出四千九百九十九刀,宋刀却由一开始的淡然已变得有些惊诧,蹲在他身边捏了捏他硬的跟铁似的肩膀手臂,忍不住赞道:“好个天生刀胚!” ………… 待李长安悠悠醒转,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床榻上,第一反应便是惊坐而起,摸向腰间,待触到冰冷的刀柄,才松了口气。 “你醒了。” 宋刀的声音传入耳际,李长安转头,问道:“我昏了多久?” 宋刀道:“约莫三个时辰。” 李长安打量四周,只见自己已在宋刀房内,暗道自己怎么如此没有防备。 宋刀见他模样,冷笑,“我若想对你做什么,你便清醒着又能如何。” 李长安浑身酸软无比,强撑起身子,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却不是针对前辈的。” 宋刀并未呵斥他失礼,只是转身便走,“跟我来吧。” 李长安并未多问,紧随其后。 天色已暗,一老一少出了院子,来到昆南城街巷中,此处不似淮安有宵禁,家家灯火通明,当真不夜之城,一路上,常见卖吃食的摊贩、酒肆,络绎不绝的行人。 宋刀背着手,就像个普通的老头子,带着李长安在街巷中晃悠,起初李长安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但几度经过同样的位置时,终于忍不住问:“前辈这是要做什么?” 宋刀道:“练刀不光是练个架势,还要练心性,若将心性磨砺如刀,才能万物皆可为刀。” 李长安练过《四象淬体功》,知道心性对于修行的重要性,他之所以未能感应朱雀玄武二象,便是无人提点只能自行摸索。 宋刀既提到心性二字,说明他要传授的已是练刀要诀,停下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边便对宋刀施了一大礼,“请问如何磨练心性?” 宋刀指着一旁酒肆中,食客桌上摆有各色时鲜,大快朵颐,问道:“这是什么?” 李长安道:“美食。” 宋刀又指着路边,有锦衣华服乘坐马车过路的豪绅,“这是什么?” 李长安道:“宝马香车。” 宋刀再指一旁青楼,女子婉约娇笑,身姿窈窕娉婷,柔媚万分,“这又是什么?” 李长安如实答道:“美人。” 宋刀便站在街边,指那食客品尝美食的酒肆道:“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 又指路边宝马香车道:“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 再指青楼美人,“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最后,肃容看着李长安。 “你要练刀,这便是刀性。” 第七十一章、练刀(下) 一老一少站在街边,平凡无奇,四周行人摩肩擦踵而过,调笑、交谈、嘈杂声不绝于耳。 然而嘈杂声从李长安耳中穿过,又从另一边耳朵里跑了出去,完全置若不闻。 他落入了一个极其静谧的世界中,耳中便只剩下那惊雷贯耳般的两个字。 刀性! 人是刀胚,而欲望便是胚中杂质,打磨刀锋,便是剔除欲望杂念,才能专心于刀道。 李长安霎然顿悟,想起自己白日被那三位妙龄少女服侍更衣洗浴时,之所以会有些局促,也是因为心中杂念使然。 “你可懂了什么是刀性?”宋刀的声音传入耳际。 李长安回过神来,从那寂静的顿悟状态中脱身。 周遭嘈杂声如同潮汐,哗然涌入耳中。 他的神情不惊不喜,黑色的眸子反射着迷乱的灯光,眼神不动不移。 “懂了。” “懂了便好,天色已晚你先回府,明日再来。” 宋刀点头,转道返回住处。 李长安对他背影施礼,“多谢前辈指点之恩。” 宋刀头也不回,哼哼一句:“不过欠债还钱罢了。” ………… 李长安回院内后,脑中仍然想着宋刀教给自己的每一句话,包括在他面前斩出的那三百二十七刀,似乎每一刀,自己都有所进步。 黄仲迎上,李长安对他略微点点头,便问了卧房所在。 此夜他身体太过疲乏,比经历了昆南城外的那场生死大战后还累,已不准备像往日那样修行。 进了卧房,便来到屋中那小房子一般的雕花大床边,三下五除二去了衣物,掀被刚要躺下去,便见里面躺着一个少女,看模样并非今日要服侍他沐浴的三位,又是另外来的,姿色还要更胜一筹。 少女穿着红肚兜,香肩半露,烛光下,大腿与床上丝绸一般光泽柔滑。 见到李长安便樱唇轻启道:“大人,黄总管说您不喜白日里三位姐妹,便让奴家来侍寝。” 听闻过富贵人家有暖床婢女,李长安此时也见到了,但这次的心境,却与白天截然不同。 宋刀的话仿佛扔在耳畔:“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李长安打量这少女,心情并无太大波动,反而如局外人一般想着:“自古人说温柔乡英雄冢,色是刮骨钢刀,色字一关,男人确难迈过。我若破了童身,泄了元阳,于修行是耗损不说,还会亏空血气,对武道也是阻碍。最重要的是若沉迷女色之中,日日消磨,还剩得下几分求道之心!” 他沉吟,那少女便神色有些不安。 李长安又想:“但所谓食色性也,爱美食美酒美人亦是人之天性,我不耽溺其中便可,又何必惧之如洪水猛兽。” 这也怕那也怕,还修个什么道! 索性便直接往床上躺去。 少女见状,贝齿轻咬,似是下决心般抬手欲要褪下肚兜。 但李长安一躺下,便发出微微鼾声。 她一怔,偷偷观察李长安几眼,发现他竟就这么睡着了。 ………… 在李长安入卧房后,花明院正堂中,宋刀背着手走了进来。 “宋前辈,天色已晚,不知您来做什么?”黄仲迎上,对于宋刀的突然到来而院内十八道暗哨都未发出警示他并不意外,作为元始境,宋刀若被发现反而才奇怪。 不过他心中仍有诧异,原本送李长安去学刀只是奉了南宁王的命令,未曾想现在宋刀竟亲自找来,难道这性子古怪的刀道宗师级人物竟真的看上李长安了? 宋刀在红木太师椅上坐下,毫不客气端茶喝了一口,“今天你带来那小子什么来历?可有师承?” 黄仲摇头道:“在下不知。” 宋刀也没追问,便让黄仲带他去李长安屋外。 站在屋外,宋刀看着卧房,眉头皱起,“房里有女人?” 黄仲低头道:“是侍寝的婢女。” 宋刀冷哼一声,也没回话,紧盯着屋子,仿佛在等着什么。 然而,两刻钟过去,李长安并未将那少女驱赶出来。 “呵,这就是你说的懂了?”宋刀望着屋子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长安便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其实他平日本已用修行冥想代替了睡眠,但昨夜情形特殊,便睡了过去,不过也没睡太久。 一偏头,昨夜侍寝的少女已然不在,李长安刚起身,那少女便端着铜盆进来,李长安穿好衣物,接过铜盆道了一声我自己来吧,便洗了把脸,并未管那少女复杂的眼神,大步出了卧房。 又出了院子,沿街走两刻钟,便到了宋刀居住之处。 进去便发现宋刀站在院子中,让李长安有些捉摸不透的是,这老头昨日本来态度缓和了许多,今天却又冷着一张脸,不由在心里嘀咕一句:“这老头虽是元始境,但性子可真别扭。” 宋刀见他,便冷冷道:“昨夜教你的,你可还记得?” 李长安道:“自然记得。” 宋刀冷笑,“记得就好,你可做到了?” 李长安道:“做到了。” “好好好……真是悟性绝佳,心性坚定。”宋刀冷笑着夸赞李长安,指着旁边一个水池道:“今天先不练别的,你且跳进这池子里,若坚持不了两个时辰便请回吧,昨日我教你那么多,也算是还了南宁王的人情了。” 李长安练过龟息术,但练脏的功夫还不深,若要他闭气一刻钟勉强可以做到,若要在水里淹两个时辰完全是找死,便犹疑:“前辈是故意为难?” 宋刀瞪眼道:“从一开始便说过,跟老子练刀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丢掉性命,你当老子说来逗趣的?” 李长安笑了笑,“既然是前辈的指教,那我照做。” 说罢噗通一声便跳入水池,已过立冬,池水冰冷,但对于李长安来说并不算难捱,当下沉入池底,闭住一口气。 两刻钟后,他一口气便耗尽,勉力支持一会,感到肺中火烧,头脑胀痛,已抑制不住要张口吸气。 但若张口定然会呛入池水,于是向上浮去。 结果还没冒出头,浑身仿佛被无形力量禁锢住,无法出得水面。 宋刀的声音传来。 “练脏是练一口先天胎息,胎息若成,再无须借助口鼻呼吸,但人自母胎中便会先天胎息之术,待出了母体,沾染五谷污秽,又将此术忘了个干净,你学那龟息纯粹愚昧至极,人身乃是天地造化之宝,妖物无不为幻化人形而努力修行,你既然是人,又何必学什么妖!” “你若能领悟先天胎息便活,若悟不了,便死吧。” 他的语气冷酷无情,李长安心知这老头绝非善类,既然说的出,那便当真能做得到。 第七十二章、胎息 肺中犹如火烧刀割,李长安心中不免焦急。 宋刀光说胎息二字,让他从何悟起? 岸上,宋刀道:“澄息心定,心定则气寂,气寂则神静!” 李长安心神越乱,肺中仅剩的气息便消耗的愈快,听闻宋刀之言,便默念“澄息心定,心定气寂,气寂神静。”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宋刀又道:“使神、气相合,屏气静心,则胎息内结,永无死矣。” 神是心神,气是呼吸,李长安若有所悟,并未刻意用心神去体会呼吸,只是让心神放空,什么都不去想。 一瞬间,口鼻不由自主张开,但并未吸气。 一股温暖的气息突然从身体深处涌出,让李长安脏腑间的胎息迅速增长起来,这股气息其实原本便存在于任何人的体内,只是常人不懂如何动用。 常人不懂,宋刀懂。 微微波澜的水面下,李长安的身体如胎儿般蜷缩,神态安详, 全身毛孔都舒张开,代替口鼻呼吸,就算让他在这水底下睡一天一夜都无恙。 岸上,宋刀想到昨夜李长安刚回院便与女人度夜,暗叹一声。 如此高的悟性,却不能坚守本心,真是糟蹋了天赋。 他让李长安跳入水池,其实并未想到他真能领悟胎息,不过也没真想要他性命,只打算等待他昏厥后将他救出,送回黄仲那里。 至于练刀的事——昨日他已尽到本分,南宁王那边也没法说什么。 李长安领悟胎息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也搅乱了他原本的打算。 看着水面下的李长安,宋刀嘿然道:“好小子,今日没能送走你,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撑到过几日。” 一个时辰过去。 水面下,李长安浑身温暖,仿佛在母亲怀抱之中,他自小是孤儿,只见过他人有娘亲,并未体会过此种感受。 但没等他体会下去,宋刀的沉喝声便传入耳中。 “你还想睡多久?” 李长安蓦地睁眼,哗啦一声从水中跃出,甩去头上水珠。 从胎息状态中脱出后,五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耳朵一动,甚至连微风吹过剥落斑驳墙皮的声音亦能听清。 一呼吸,便感到脏腑间流转着一股浑厚温暖的气息,源源不绝为肉身提供力量。 李长安原本只是初入练脏境,这下竟突飞猛进,快要到达练脏中期的瓶颈,耐力自是也成倍提升。 略微整理衣物,李长安便又对宋刀道:“多谢前辈指点。” 宋刀摆了摆手,不耐道:“说不上什么指点,让我看看你的刀法。” 李长安当即将融入四象兽形的刀法在宋刀面前演练一遍,其中当属龙形与虎形最为精熟,然而,宋刀看完后却皱了皱眉,道:“你还学过什么,都用上吧,只管攻来。” 说罢,施施然站在李长安面前。 对于元始境的宋刀李长安自然不可能狂妄到以为自己能伤到他,当然也不留手,运转真元加持龙象术,又催发地杀诀,低喝一声向他攻去,一连数十刀,宋刀眼都不眨,身体微偏,脚步动作不出方圆五步距离,轻易便躲了过去,然后道:“够了!” 李长安依言停下。 宋刀便道:“你学的不少,却无基础,日后还是练基础五式,至于那龙象术……”他冷笑一声,“你便连自身力量控制都没到极致,再妄施外力,只能误入歧途。” 当日,李长安又观想洪玄蒙为敌,斩出了整整六百刀,方才力竭。 待到日落,宋刀挥手送客,李长安回到自己居住之处,黄仲已命人准备好药膳,所谓穷文富武,若练武不以药物进补,不光不能强身健体,反而会掏空身体,缩短阳寿。 李长安已跟随宋刀学刀两日,宋刀教他的仍是如武者般练武的方法,若非早知他是元始境修行人,李长安甚至会以为他是武者。 待用膳后,黄仲将昨夜宋刀来访得知李长安并未驱赶侍寝的少女之事,李长安不由摇头苦笑,原来自己是被误会了。 但他也没想解释,没做便是没做,又如何在乎他人眼光。 不过,他还是对黄仲交代了一句,此后沐浴也好入寝也好,都不必再让女人服侍。 翌日,李长安再去拜访宋刀,这回,宋刀竟开始与他交手,只待他出招稍微有些不对,便向发力不对的地方下重手,每每打得李长安浑身青紫,李长安却哼都不哼一声忍了下来。 如此,四日转瞬即过。 四日间,李长安请黄仲找人打造了一把玄铁大刀,重二百四十斤,刀身厚两寸,宽三寸,长四尺二,并未开锋,只为练刀而用。 李长安最初只能全力斩出三百二十七刀,如今已能全力斩出千刀。 这一日,李长安刚找到宋刀,宋刀道:“你随我学刀已有六日,可有收获?” 虽然宋刀教的都是武者用刀之法,李长安仍发自肺腑道:“收获良多。” 宋刀道:“明日,便是邀星楼开宴的日子,想来你近日找来学刀,也是为参与这盛会,那今日我便教你真正的对敌之法。” 李长安道:“前辈终于要教我刀法了?” 宋刀摇头,“不,我有我的刀道,你有你的刀道,若我将自身刀道强加于你,反而是毁了你。你既然学了《地杀诀》,又用《四象淬体功》修行,我便帮你将这二种法门融会贯通,也算有了杀人的手段。你可知道如何杀人?” 李长安道:“不过一刀砍到对的地方。” “好!”宋刀点头赞赏,“大道至简,这话说的贴切!但要用起来却并不简单,其一你要能砍到对的地方,其二你要知道哪里才是对的地方。” 李长安往日在淮安城内第一次开始杀人,便研究过人体构造,于是说:“我大概知道哪里是对的地方。” 宋刀冷笑道:“每人弱点不同,你又如何知道?” “请前辈明示。” “你若以杀气慑人心神,往往人躲避最快,防守最严之处,便是其弱点所在,你修行白虎七宿,正合杀伐之道,若以地杀诀催发真元,便能将杀气提升到极致,你且攻来试试。” 李长安若有所悟,先催动白虎星力,又用真元催发地杀诀,一瞬间,身周便出现一尊白虎巨影对宋刀一声怒吼,胸中杀气腾腾,顺势催动地杀诀一刀斩出。 面对这一刀的宋刀毫无反应,但院边树上原本栖息着的数只寒鸦扬起赤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唳,随后便僵硬落下,仿佛被猛虎扑咬,直到噗通落地过了几息时间,才在挣扎了几下恢复过来,齐齐飞逃。 宋刀仍是用双指便接住这一刀,点头道:“你才练了六日,现在已能斩出这一刀,不差,既然你已学成,那便请回吧,南宁王的人情,我已不欠半分。” 宋刀要送客,李长安心中略有不舍,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六日间,宋刀就像他的师父一般。 他暗暗铭记下宋刀的恩情,也没发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誓言,对他深深行了一礼,“那在下便告辞了。” “走吧。”宋刀挥了挥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若本心再能坚定一些,不为女色迷惑……可惜。” 他叹了一声,转身便走。 李长安怔了怔,摇头失笑,原来宋刀心里还膈应这这事。 离开之时,他便对着宋刀背影喊了声:“前辈!那晚我倒床便睡,连那女子半根头发丝都没碰,你若不信,可找黄总管看看她守宫砂还在否?” 宋刀闻言一转头,见李长安已离去,面色微变。 他并未真去找黄仲核实,李长安定然不会蠢到连这个都欺瞒。 “任利斧伐性,自本心如一……”宋刀低声自语。 看着李长安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他目露讶色。 不过一少年尔,怎就有了宗师之风? 第七十三章、雪中送炭 昆南城、洒金巷。 嚓嚓—— 甲片摩擦声不绝于耳,队队甲兵穿梭在洞开的朱漆铜钉大门中,从府内搬出各色珍宝,堆摞在府前的七级石阶下。 此刻,宽可由四辆马车并行的巷子中,站满了围观的越人,对那府邸指指点点。 一个耄耋老者站在水磨青砖铺地的巷道上吧嗒一口烟嘴,啧声道:“不愧是堂堂曹大学士的府邸,抄个家三天都没能搬完,你看那一对儿火玉大珊瑚,据说是从数十万里外的溟海中运来的,那么远的地界就算运块指甲片大小的石头过来都得价值连城,你说这珊瑚要值多少银子?不敢想!” 旁人叹道:“啧啧,这些曹大学士府中女眷一个个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嫩的能捏出水来,可惜都要被送去教坊司了。” 有人问:“曹大学士好好的怎么就被抄家了呢?”。 耄耋老者清咳一声,摆出一副地上知道一半,天上知道三分的架势,便开始高谈阔论。 旁边一个身背玄铁大刀,腰挎三尺长刀的黑衣武者将他的话尽收耳底。 正是刚辞别宋刀归去的李长安。 七日学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今天才在街边越人口中议论中发现,昆南城在短短七日内已发生了大变。 原来这位曹大学士原本声名不显,是十年前突然发迹,不知何时与姒家二王子与三王子相交甚笃。 七日前,南宁王回到昆南城,却放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话要说到十年前,一位海外异人在昆南城中出现,身上携带了一卷残缺的神通,青州修行人纷纷拜访,此后异人神秘失踪,那篇神通亦随之消失。 隔了没几月,五王子暴毙于北盳山猎场。 原本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但十年后,那海外异人再度出现,跟随南宁王着觐见越王,将真相吐露清楚。 原来十年前,还没起家的曹大学士拜访异人,却设计下毒手谋害于他,夺走了那卷神通。 此神通名为“钉头七箭”,而记载神通的纸帛便是“钉头七箭书”。 此神通的用法是扎一草人,用施术者的精血在草人身上书写敌人姓名,在草人头上脚下各放一盏灯,脚踏七星阵。再用神通之中记载之术每日拜草人三次,二十一日后,草人身上所书之人魂魄便会被拜散,再以弓箭射草人,该人便会吐血而亡。 得到神通的曹大学士,便献计给当时在越王六子中最为失势的三王子:若以此神通拜死其他几位王子,三王子要做下一任越王,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知三王子为人胆怯,竟将此事告知与二王子,二王子倒是有胆之人,当即便让曹大学士用此神通谋害了当时最得宠的五王子姒绍钧。 几人接着又想谋害其他王子时,这卷残缺的钉头七箭书却已丧失灵性,无法使用。接着二王子便想狡兔死走狗烹,杀了曹大学士,以免事情败露。 然而曹大学士却早已留下后手:若他身死,二王子与三王子谋害兄弟之事便会被人传遍昆南城。 于是,两位王子竟反被曹大学士隐隐拿住软肋,只好对他有求必应。十年间,曹大学士便平步青云,富可敌国。 若问十年后的今日此事是如何败露的? 只因当时那海外异人其实未死,只是元气大伤,用替身道法留下了性命。 他暗中将曹大学士做的事都调查清楚,便找到了当时还没封南宁王的姒景陈。 其实当时,越王六个儿子中最不得宠的并非三王子,而是庶子姒景陈,然而就连当时并没起势的曹大学士都不大看得上他,才找上了三王子。 姒景陈听闻海外异人的口述,并不打草惊蛇,只是让异人暗中窃来一缕沾染了曹大学士精血的草秆。 “十年后啊,南宁王又派人擒住了曹大学士的几位亲信,据说当年,曹大学士为保命留后手防着二殿下,便是将秘密告知了这几位亲信。南宁王带着那海外异人与曹大学士施法的证据,压着这几个曹大学士亲信,在越王面前把事情一说,越王雷霆震怒,当即下令将曹大学士凌迟处死,财产尽数罚没,而谋害五殿下的那两位殿下,也被派到北盳山,为五殿下守陵终身不得出陵一步了。” 耄耋老者抬起鞋底磕了磕铜烟斗里的烟锅巴,说书似的将事情经过讲给众人听罢,又感慨道:“其实南宁王十年前便可以揭露此事,却生生瞒了十年,看来这回……嘿嘿,不得了喽。” 他这一番话道出了许多秘辛,听得旁人一愣一愣的——就算再老的越人,也没法知道这么多东西吧? 耄耋老者说完,便倒拿着烟斗晃晃悠悠走了,这时才有人一拍脑袋,恍然回神道:“我说这老……这位怎么这么眼熟,不就是跟曹大学士不对付的那位张大学士么?” 众人顿时齐呼“原来如此”,但也没太惊讶,毕竟整个越地中最有权势的人几乎都聚集在昆南城中,可以说走在街上不小心撞到的乞丐,祖上都有可能是封过百户的。 李长安听完那老者所说,若有所思。 心想:“景陈兄十年前若揭露了此事,只怕立刻便会成为姒飞臣与那剩下的一位四王子忌惮的对象,他将事情隐瞒到今天,终于揭露,看来是有足够信心将姒飞臣与四王子都压下去了。” ………… 徐不拙坐在客室中,静静等待着,对于自己拜访上门而姒飞臣没有立刻相见,他并没有心中不快。 因为他清楚现在的姒飞臣有多焦头烂额,而且他是特地选了这个时刻到来,所以也不意外身边仕女会说出那句“殿下今日有要事,暂时不便见客。” 等待并不太难熬,至少姒家的礼仪做得十分周到,面前青花盏中昂贵的明前茶凉了便换,已经换了十二道水,每一道都是用的新茶叶。梨花木桌上贴耳鎏金宣德炉中的安息香青烟袅袅,始终未断绝。 徐不拙打量着客室。 壁上山水画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明灭交叠,意境飘渺,韵味悠长,这样一幅画换成银子足够养活数千流民。 四角,立着数人合抱粗的楠木立柱,楠木产自高山深林中,一株楠木少说要五百人才能砍伐运输——砍倒后先搭木架,垫石块拽运到河中,再顺流运下高山。其中凶险不足为外人道,往往数百人入林归来者只有半数,那剩下的一半,尸骨便永远留在了山里。 这四根房柱不光是财富亦是血肉,却涂上寡淡的桐油漆,并不张扬。 徐不拙皱了皱眉,端起茶盏,沾沾唇便放下了。一旁的美貌仕女轻声问:“要为您换茶么?” 徐不拙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他厌恶这里的一切,但要改变这一切,他便只能接受他所厌恶的东西。 在茶水续了第十五道的时候,终于有人通报,姒飞臣即刻便到。 过了一会儿,徐不拙便见到了负剑而入的姒飞臣。 姒飞臣虽贵为姒家嫡长子,但也是一名真正的剑修,所以剑不离身。 不过此时他的剑眸却未能保持往日的冰冷与通明。 从姒景陈请吕宁出手,擒住了他派出的修行人时,他便想尽办法想要力挽狂澜。 得知姒景陈杀死了浮玉宗一位修行人,姒飞臣立刻便联系浮玉宗,但却出乎意料的吃了闭门羹。 一个宗门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虽然修行人的宗门不像凡人王朝一样势力庞大遍布诸地,但宗门中拥有的高端力量却可以让他们保持超然的地位。 更让他烦躁难安的是,飞流宗已派人带着吴心的命灯入城,甚至没有跟他打招呼,隐约已有不信任他的意味。 带着这样的烦躁情绪,他对徐不拙这位突然来访的“潜龙”,已无暇考虑他的来意。 当他一脚迈入客室,与徐不拙双眼对上时,徐不拙没有与他用言语相互试探,直截了当便道: “我可以帮你。” 第七十四章、生变 李长安沿路听来,已知道如今越王第二、三子大势已去。 回院时,便见到黄仲侍立一旁,姒景陈坐在厅中不紧不慢用青花瓷茶碗盖拨弄着茶水,见他来了,便微微一笑,“长安兄。” 李长安笑道:“有时间来这,看来你已成竹在胸了。” 姒景陈点头嗯了一声,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承认什么事,若承认了,便是有了九成把握。 他的四哥姒高阳近年表现平庸也无甚野心,不结党也不培植亲信势力,与姒飞臣走得很近,并无夺嫡之意,所以不足为虑。 而剩下的姒飞臣,姒景陈已拿住命门。 点头后,姒景陈道:“原本你被姒飞臣通缉,待明日后,你也可以不用顾虑了,毕竟他已自身难保。甚至明日你去参加邀星会,纵使不再隐藏面容也无恙,只不过还是要注意飞流宗中来人,我会派黄仲护你周全。” “黄总管?”李长安看着黄仲,这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原来也是修行人? 姒景陈点头微笑道:“黄仲是种道境,平时都是跟随在我身边,近来有吕宁在,我也无虞被人暗算,便让他来助你。” “那又要再麻烦了。”李长安闻言虽然惊讶,也未诚惶诚恐,对黄仲一抱拳,这几日黄仲帮他甚多,他也从未将黄仲当作下人呼来喝去,也是礼敬有加。 姒景陈又问:“这几日学刀可有收获?” 李长安道:“收获匪浅,不过景陈兄用宋刀出手的机会换了教我用刀,真的划算?” 姒景陈看着李长安的眼睛道:“你自己以为值得么?” 李长安思虑一会,点头道:“值得!” 姒景陈笑道:“那便是值得。” 二人对视一笑,黄仲没用姒景陈吩咐,已出去叫下人奉上酒席。 席间,李长安便从姒景陈口中听闻原来十年前宋刀在昆南城与人斗法,被围攻至本命法宝破碎,遁逃中被姒景陈救下,以东海祖洲异宝养神芝保下性命。 原本宋刀本命法宝便是一把刀,自法宝破碎后,他修为几乎跌破元始境,与姒景陈定下承诺便告辞离去,十年后的如今再度出现,修为尽复,只是再也不见他身边带刀。 席散后,姒景陈离去,李长安便在院中静心揣摩宋刀七日所授。 ………… 昆南城因为二、三殿下被幽禁北盳山安陵之事闹出不小动静,但在邀星会来临的前一日,越人们议论的风头又齐齐转移了。 城中办宴的酒楼不下二百间,来的多是具备潜力的年轻一辈修行人,可谓整个越地的精英都汇聚于此,而其中又只有最出类拔萃的那几十人,才能收到邀星会请柬。 其实据说云庭真人要择道种之时,城中修行人俱有机会,而之所以举办邀星会,只是越王为拉拢精英罢了。 到邀星会开办的那一日,李长安便随黄仲出了院子。 这一日清晨,越人见到了往日难见的奇景。 原本修行人遵守者不约而同的默契,那便是避免在凡人面前展露道术,以免惊扰太平,但如今昆南城中,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修行人们终于不得不显露手段——不然就得被一群堵在街上,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有驾五彩祥云者,有乘千符凤辇者,有御剑者,有御鸾车者,纷纷从空中掠过。 能使出这般手段的,最次也都是种道境的修行人了,不过这些种道境却并非争道种之人,而是带着徒子徒孙前来。 李长安跟着黄仲就乘着马车,行人见到车上姒家的旗子,也不敢阻拦,一路顺畅来到邀星楼外。 邀星楼临湖而建,高四十尺,分三层。 楼外的柳堤上站满了围观的行人——毕竟虽不能入楼,也不能阻止他们看热闹不是?甚至有人吆喝着出售位置,还有人背着可以架在背上的竹凳,充当收费的人肉高凳,只为赚那些想抢先一睹盛况之人的银子。 在邀星楼左近,飞来的修行人也收了道术神通,落地后便直接入楼,并未出示请帖,其实有资格进去的也就那么些人,侍卫早根据画像一一记下模样。 李长安到来之时,因为黄仲的带领,也并未受到阻拦。 入楼后,让李长安意外的是,并未见到姒景陈。 倒是黄仲在一边给他指认了一些人的身份,其中包括到场的四殿下,以及李长安素未谋面,却早知其人的大殿下——姒飞臣。 李长安心中疑惑,按说邀星会是越王举办,越王虽不至于屈尊亲自到场,而姒景陈按理是应该抓紧这个机会的,难道出了什么篓子? ………… 话说昨夜,南宁王府中,姒景陈眉头紧皱。 他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只因他与李长安饮酒分别归府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故。 他负着手,眼神冰冷,面前是七日前在昆南城外行刺的三个修行人。 “孤很好奇,是谁有这么大能量,能让你们临头改口,竟说是四哥指使你们来的?” 又对那飞流宗种道境道:“莫非,你们认为孤是心慈手软之辈?” 三个修行人已在南宁王府被软禁七日,这期间姒景陈并未亏待他们,反而奉为座上宾一般。 这三人落入姒景陈手中后,原本也没有为姒飞臣保密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在姒景陈外出归来后,却突然改口,说指使行刺的人并非姒飞臣,而是四殿下。 姒景陈当然不可能相信这番说辞,让他诧异的是,让这几人突然改口的原因。 只是无论如何威胁与质问,这三个修行人只是摇头。 姒景陈当然不可能真的杀了他们,便立即下令派人查探姒飞臣近日有什么行动接触了什么人。 时至清晨,姒景陈便连邀星会也赶不及去参加,而徐不拙面见姒飞臣的消息终于也被查探出来。 夙夜未眠的姒景陈坐在案牍边,听闻了属下禀报的秘信,表情罕见的带上一抹冷笑。 “好个潜龙,你既敢雪中送炭,孤便让雪更大一分,让这炭烧不起来罢。” 玉矬子被他紧紧捏在手中,指节发白。 第七十五章、邀星楼(上) 邀星楼构造中空,二三层围绕在楼体之上,若来到栏杆边可以看到其他楼层。 整楼临街那一面挂的小叶紫楠木大匾上刻着“邀星”,楼上临湖一面有宽百尺的大看台,又挂匾写着“对月”。 此时无月,但立冬后湖面上寒雾弥漫,也宛若人间仙境。偶有渔舟穿梭,又添一分人间烟火的生气。 湖中还有一艘巨型画舫,体积比之邀星楼还要大上一分,有木梯连着邀星楼临湖看台,而姒飞臣与那位姒家四殿下便坐于画舫船头的玉辇之上。 楼内有两个穿黑白道袍的人看着墙壁,壁上是写满诗词,笔记狂放肆意者有之,端正大气者有之,因为往日邀星楼有个规矩,寻常人进来吃一顿要百两银子,但没钱亦可,若能赋诗题词于酒楼壁上,就能免了酒钱。 “远看城墙齿锯锯,近看城墙锯锯齿。若把城墙倒过来,上边不锯下边锯。”两位黑白道袍其中一个青年模样的,念了一首诗,呸一声笑骂道:“为免酒钱连这种诗都写得出来,这人也忒不要脸。” “诗虽粗鄙,但也贴切。”他师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表情十分淡定,遥遥看向湖岸对面,缩小的青瓦屋顶密密麻麻,连向远方巍峨的城墙,那城垣上方女墙凹凸,模样的确跟锯齿一般无二。 当他看到边上另一首诗,终于微微惊讶道:“好诗!” “漫劳金缕唱,且把碧筒劝……高柳咽新蝉,华屋飞乳燕……”青年闻言也看了过去,将那一百余字的诗词念了一遍,也赞道:“这一手下得极妙。” 小少年道:“但这局未终,我接一手,藻。” 青年微微一笑,思虑一会,道:“底。” 小少年道:“抛。” 青年道:“鱼。” 小少年道:“尺。” ……… 二人一人一字,又成一句诗:“藻底抛鱼尺,枝头弄莺弦。” 青年说完弦字,怔了怔,叹道:“是你赢了。” 小少年淡淡道:“我接的黑子本占优,你输的也不冤。” 随黄仲在楼内走动的李长安在听到二人对话,问道:“黄总管,这二人在做什么?” 黄仲看了一眼二人的黑白道袍,“这是奕剑宗的人,方才似乎是在下棋。” 不远处有文人笑道:“此诗不过平平无奇,怎能称好。” 此时的邀星楼中不光有修行人,有些文人亦想法设法从各种渠道混了进来,只为能接触到姒家几位殿下,说话这位便是昆南城中七大才子之一的穆大才子。 奕剑宗二人却没听到一般,又你一字我一字开始对诗。 穆大才子摇头轻笑,唤来一边的书童铺好笔墨纸砚,唰唰提笔写下一首诗。 “好!穆兄高才!”旁人观之叫好。 他谦虚道:“即兴之作,上不得台面。” 旁人交口称赞,便让他将此诗题上墙壁,这位穆才子自然也不会说此诗是他提前数十日便打好腹稿的八十三首诗中最佳之一,推脱两句,便来到奕剑宗二人读过的那首壁上诗旁,挥笔将自己的诗写上去。 若要崭露头角自然需要垫脚石,穆少清风头若能压过两位修行人,画舫上两位殿下怎么也得多看他两眼。 他余光一瞥,姒飞臣当真下了画舫向这边走来。 便收了笔,恭敬迎道:“大殿下。” 姒飞臣却没看他一眼,在两个侍卫伴随下来到奕剑宗二人身边默默听了一会。 观棋不语真君子,待二人又念完几百字,他才说:“两位大才。” 青年道:“哦,你听得懂?” 姒飞臣道:“四大景盘字孤略有耳闻,也曾见人以此法下棋,却未见能念棋成诗者。”。 李长安身边,黄仲恍然道:“原来如此。” 李长安问:“如何?” 黄仲解释一番,李长安再看那壁上被奕剑宗二人称好的诗,便暗暗心惊。 所谓四大景盘字是往棋盘四隅填入春夏秋冬四组词,每组九十字,字字不同。共三百六十字,每一字对应棋盘一处。 那诗中从第一字起,便对应四大景盘字中的一个棋位,全诗从头到尾则是一篇棋谱。 奕剑宗那青年与小少年不光是在念诗,同时也是在下了一盘不用棋盘棋子的盲棋,下盲棋本就非凡至极,而他们将此谱接下去,竟也成了一句诗,可见棋力匪夷所思。 更休提接完壁上诗后,二人又从头下了一局“诗棋”。 那边的穆少清既有个昆南城七大才子的称号,不管是自封还是互捧,既然能进邀星楼,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虽未曾精研围棋,对四大景盘字也略有耳闻,当下脸色忽青忽白,见到自己刚提在壁上之诗,叹了一声:“是在下献丑了。” 当下不顾他人挽留,无颜再逗留邀星楼中。 李长安在黄仲口中得知奕剑宗是越地吴州宗门,来的那个小少年叫孙易,那青年叫孙瑜,是在越地年轻一辈修行人中翘楚,难怪能做出念棋成诗的惊人之举。 想来其他宗门过来的弟子,亦会身怀绝艺。 想到司马承舟也小小年纪便已蕴灵境,李长安问黄仲:“这次青玄门与炼心宗可有来人?” 黄仲道:“此二宗亦是越地宗门,不过未曾听闻炼心宗有人要来,倒是青玄门已回了请柬。” 青玄门中李长安见过四人,有元始境的聂远,另有居双烟、叶澜、顾风。 当下,黄仲便给李长安指认了青玄门坐席,便在楼内阑干旁。 坐首位的青玄门长辈是一个中年美妇,身边有六人。 李长安一见,当即发现了熟人,又是叶澜与顾风二位,另外四人李长安乍一眼并不认识,但细看,便露出一丝微笑。 居双烟这小道姑虽换了形貌,但与旁边同样易容了的司马承舟针锋相对的样子还是让李长安一眼认了出来。 边上一个模样憨厚的中年汉子自然是王冲无疑,而越小玉也易了容,那股山间小鹿一般的气质却没变——原来这两位也跟着青玄门混了进来。 李长安并未与他们相认,黄仲继续向他介绍楼中来人,此时邀星楼中来了越地十余个宗门中的弟子,其中还有散修,拢共少说有三百人,好在此楼占地甚广,不算拥挤。 李长安四处打量,忽见到三楼处坐着的一个武者,眼神一凝。 只见此人身材威武,面容冷峻,右目被眼罩遮盖,是独目之人。 不知为何,李长安对他竟有莫名的熟悉感。 第七十六章、邀星楼(中) 邀星楼三层,洪玄蒙低头一看,浓眉一皱,收回目光。 “莫要露出破绽。” 淡淡的吩咐从耳边传来,洪玄蒙低应了一声是,不再四下观望。他在樊外楼曾与许多修行人交过手,虽然此刻易容改貌,但识人并不光依靠外表,有修行人还会辨气之术,所以他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吩咐洪玄蒙的便是带他入关的那位青年。 以“元”作为姓氏,元庆毫无疑问是帝族血脉,身为大承国坐镇绥京的镇东王之侄,元庆生具异象,眉带紫气,甚至与大承开国太祖元帝的画像有三分相似。 他也拥有帝族该有的气度,身处这修行人环绕的邀星楼中,面色淡然,甚至有有闲暇打量窗棂与梁椽的雕花,不时点头。 现在他的身份不是元庆,而是余庆。 李长安的目光在元庆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做停留。 楼内,又有另外两双眸子在看着元庆。 其中一双眸子十分好看,如一翦秋水,其中蕴涵着所有能够吸引男人的特质,清纯、温柔、知性、冰冷、淡漠、勾魂、娇媚、慵懒、风骚…… 这些特质竟能奇妙地杂糅在一起,被一双眼睛完美地表现出来,可以说与这一双眼睛对视的男人立马便会跪倒在她石榴裙下,这一双眼睛里透出的目光对男人来说便是最好、最烈、最猛的壮阳药,足以让七旬老翁金枪不倒再展雄风,足以让襁褓小儿色心大动。 这双眸子属于一个穿桃色水袖的女人,她羊脂白玉般的琼鼻,与吹弹可破的樱唇甚至比二十年前在昆南城卖出八十万两白银的那幅出自画道宗师吴义山之手的《桃花美人图》更诱人。 她身边的女人一身青衣,背负着一块青石板,和她一同看着元庆,问道:“沈绫,这便是你的下一个人选?” 那双美眸的主人叫沈绫,而背负着青石板的便是叶澜。 沈绫睫毛一低,收回目光轻笑道:“好你个叶澜,当我是那见人就喜欢的花痴?” 说实话叶澜与沈绫根本不像是能成为朋友的两个人。 叶澜修行的是青玄门中一位女性前辈所创的《孤心剑》,此剑法在修至大成以前心性会受到影响,让人变得冷傲且厌恶男女之情,青玄门中多数女弟子都修行这套剑法,只不过受影响的程度不一罢了。 而沈绫修行的又是花神宗中的《三千烦恼丝》,此法要求极为苛刻,首先一条修行者必须有闭月羞花之貌,这就刷下了天下九成九九九的女子;其二要天生媚骨,于是又再去九成;其三还得天性薄情。这样一来,《三千烦恼丝》就在花神宗藏经阁中吃了几百年的灰。 沈绫不巧便具备了这三点特质,于是成为了几百年来第一个修行《三千烦恼丝》的花神宗女弟子。 修行此法,先要与男子互生情愫,此情必须是真情,不能有丝毫虚假,待二人爱到你侬我侬要死要活恨不得百年千年厮守时,便以法门斩断情根,抽那男子之挚情炼为情丝。 若得情丝三千,便可立地成仙。 也便是说,沈绫若要证道,便要伤尽三千男子之心,而这三千男子都须得是她所爱之人。 这其中凶险不可言说——若她深陷情中不可自拔,那便会身死道消,所以此法必须无情之人才能修行。若她爱上的男子不爱她,也会让她受到反噬,于是修行此法必须天生媚骨,花容月貌。 如今沈绫炼化的情丝其数有七,也就是说她已伤七人,那七位男子道心皆被破去,从此沦为凡人。 沈绫修行的道与叶澜的道差异迥然,二人性格也相差悬殊,完全不是能做朋友的人,但女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奇妙而不讲道理。 叶澜道:“若说你是花痴真不为过。” 沈绫掩嘴娇笑,“自是比不得你专情,你背上那块板子莫不就是意中人的留字,才让你时刻都不舍得离身?” 叶澜摇头,面不改色。 沈绫道:“奇怪,你去西岐走了一回,怎就变了个模样。” 叶澜不由想起那雨夜中的一袭白衣,当时虽然气恼,但事后想起,只觉如此剑道当真是闻所未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剑道当以他为目标。”叶澜拇指轻轻摩擦着剑柄,淡淡道。 二楼处,李长安亦见到沈绫的身影,不光他,邀星楼中有多半身影都凝聚在这个女人身上,但她落落大方,就像池中荷花被多少人围观都依旧娉婷。 李长安心中感叹一句世上竟有如此绝色,却不像他人那样目光留连,已转头打量其他人,若换七日前连黄仲安排的几个婢女都能让他局促,怎能抵挡沈绫的绝色?但现在他的心境已经改变。 黄仲原本以为主上在路途中结交的这个少年无甚出奇之处,但他竟能被宋刀看上倾囊相授,又在短短七日中心性进步快得甚至有些突兀,只能在心中感慨,主上当真有识人之明。 邀星楼内宗门颇多,黄仲一一给李长安介绍,突然有人来到身边低声向黄仲附耳低语。 同时,那画舫上亦有人找到四殿下,面色焦急地传讯了一个消息。 只见四殿下面色一变,震惊地看向姒飞臣,姒飞臣却面不改色。 四殿下咬咬牙,并未多问,匆匆下了画舫,对身边修行人道了告辞,离开邀星楼。 而李长安也在黄仲口中得知了局势。 原来那行刺的三位修行人一致改口说是四殿下派来,姒景陈逼问不出,便将他们交给了越王,如今四殿下便成了姒飞臣的替罪羊。 黄仲低声道:“没想大殿下如此狠心,竟嫁祸于一向与他感情颇深的四殿下,看来这次邀星会,大殿下要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原本邀星会的举办就是姒家为了拉拢修行人,修行人之所以前来,亦是为了让云庭真人有看到他们的机会,可谓是各有所求各取所需。若无意与凡间势力接触的修行人自可不必理会,但许多修行人特别是散修却是不会拒绝和姒家接触的,如今邀星楼内只剩姒飞臣一人在,这邀星会便是由他独享。 李长安并不能帮上姒景陈什么忙,而且姒飞臣一下扭转了局势,他也要小心不能暴露真容。 就在这当口,黄仲又低声对李长安道:“飞流宗来人了。” 第七十七章、邀星楼(下) 李长安往楼下一看,只见七位穿流云黄袍的弟子,从青年到中年都有,走在一个老者后头进了邀星楼。 旁人皆施礼称呼他“玄诚道长”,此人便是飞流宗三上殿中的戒律长老赵玄诚,修为元始境,按说元始境极少出山或现于世人面前,但此回许多元始境也都携着徒子徒孙来了,说为其护法,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想见识一下神墟境的玄妙之处。 赵玄诚来还有另外一番原因,飞流宗一死便是八人,八位修行人的性命比八百八千凡人还珍贵,谁也不知他们之中会不会出现下一个元始境甚至神墟境,何况其中的吴钰与胡苍本有望争道种,却一朝都丢了性命。 飞流宗来到二楼,姒飞臣便下了画舫主动迎上去,飞流宗此番虽没跟他打招呼,他却不能怠慢了飞流宗。 这位越地大殿下的态度也让赵玄诚面色一缓,原本姒飞臣失势时,飞流宗已做了放弃他的打算,但潜龙却突然表态支持姒飞臣,飞流宗的态度也就立马转变了,毕竟潜龙身后站着的是道门九圣地之一的凌霄道宫。 姒飞臣道:“请玄诚师叔祖上坐。” 赵玄诚却摇头道:“不必了,我这回来是要与你交代两件事,这次择道种,你便代表飞流宗吧。” 姒飞臣闻言心里一僵,若论飞流宗年轻一辈弟子他的确算是翘楚,吴钰与胡苍一死,他代表飞流宗择道种也算名正言顺,但他既是越地大殿下,何尝不知九位道种日后便是辅佐潜龙的根基,他作为一地少主,一择道种,岂非向天下表明自己甘愿屈居潜龙之下,为龙先驱? 就算他甘心这样做,越王知道又会如何想? 赵玄诚并未在乎姒飞臣的心思,因为姒飞臣已没有选择,继续道:“第二件事,便是关于那杀人凶手。” 姒飞臣道:“那四人并未抓到,想来已易容改貌,而且近来……”近来他被南宁王弄得焦头烂额,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能抽出多少空余去管其他的。 二人对话不远处便是青玄门的坐席,那中年美妇闻言,便低声呵斥居双烟道:“一出山就惹祸。” 居双烟一偏头一撅嘴,旁边司马承舟为她说情:“也不是双烟道友出的手呀,况且咱们只想助小玉姑娘夺回本命,怪也要怪那些归真道的家伙出手狠辣,自寻死路。” 越小玉担忧道:“也不知道李长安他现在如何了。” 中年美妇道:“那小子有些手段,连飞流宗追去的种道境都能斩杀,你还担心什么?” 那边姒飞臣与赵玄诚说话,赵玄诚却道:“此事你已无需多管,杀了吴心的人定然逃脱不出昆南城。” 他说着手一晃,托住一盏青铜油灯。 李长安自他们进门,刻意连目光都不投过去,但此时却感到眉心刺痛,心中危机大盛。 黄仲低呼不好,飞流宗竟连将命灯从命魂塔中带了出来,此灯是由修行人抽离一丝自身魂魄炼成,若遇死仇,便会燃起血焰。 李长安终于忍不住看了过去,嗤的一声,那油灯之上血焰腾起,映衬着鹤踏龙龟的青铜灯座,血焰摇曳,唰的一下脱离油灯向他飞来。 心中大诧,李长安双腿肌肉一绷就欲起身遁走,但赵玄诚的目光却已落到他身上,扬声喝道:“你是何人!” 话一出口,李长安便感到心脏狂跳,不由自主想说出姓名,这与吴钰用过的道法如出一辙,只不过赵玄诚却已不用指尖血抹唇。 这道法李长安决计抵挡不住,他拔出背后玄铁大刀往木地板上一插,稳住身形,大声道:“李长安!” 青玄门坐席上,越小玉轻呼道:“是他!” 下意识便要出手相救,旁边那中年美妇抬手在桌上一按,越小玉便不能动弹。 “元始境出手你又如何抵挡,不要徒增麻烦,这少年既能斩杀种道境,可能身怀重宝,也可能背后有人相助,无需你出手相助。” 越小玉低呼道:“请前辈出手。” 中年美妇摇头,“此事与我何干?” 此时,七个飞流宗弟子已团团将李长安包围,赵玄诚走过来皱眉打量李长安几眼,这黑衣少年肉身不过练脏境,修行也不过辟海境,如何能杀了种道境的吴心? 黄仲护到李长安身前,拱手道:“诸位,长安少侠是南宁王府上贵宾,若有什么误会,不如等到南宁王来了再说?” “他若能来早就来了,何至于到现在还未现身。”姒飞臣走到赵玄诚身边,冷眼看着李长安,“孤不解的是,凭你的修为如何能谋害吴师叔。” 赵玄诚在前,李长安只觉身上压了一座大山,连呼吸都困难,他从牙缝中挤出字道:“杀便杀了,谁要杀我,我就杀谁。” 姒飞臣取下背后流云剑,“师叔祖,且让我了结此人性命。” 赵玄诚点点头,让他出手杀一个不入流的小辈的确有损声名。 旁边飞流宗弟子对李长安冷笑道:“姒师兄号称流云快剑,你若死在他手下倒是能得个痛快。保准一剑下去,你头颅落地咕噜滚上两圈,还不知自己死了,到时见到自己脖子喷血,那叫一个白生生红艳艳,还要兀自傻笑着赞一声真好看!” 又有人道:“倒不如别杀得那么痛快,且任姒师兄先给他几剑便离开,到时他以为逃掉了一条性命,想要喝酒吃菜,一举筷子时整条胳膊就落了下来,再待他如厕出恭,扶起阳物才知自己被去了势,那话儿就吧嗒落入粪坑里,这样他还心中庆幸,说纵落得个残废终身也保存了一条性命,只不过他这辈子都别想转头了。” 有人问:“这话何解?” 那飞流宗弟子道:“他一转脖子,头颅自然也要掉下来,那自然也再苟活不下去。” “这可真是好剑法!”几人纵声大笑,有意羞辱李长安。 忽的楼中有人笑了一声:“好个屁。” 他声音不大,楼内却都听得见。 几个飞流宗弟子转头朝向那出声的老头,压抑怒气道:“阁下此言何意?” 那老头坐在桌边并未起身,兀自喝着酒,嘴里嗤笑道:“你们说的剑法不过是二流,却洋洋得意大放厥词,听在老子耳朵里就是一声屁,至于臭不臭,还要闻了才知道。” 几个飞流宗弟子要出言反讥,赵玄诚却伸手拦了拦,对那老头道:“这么说来,一流的剑法又是什么模样?” 老头道:“没见过。” 赵玄诚道:“看来阁下也不过是信口胡言。” 老头笑了笑道:“老子确实没见过什么天下一流的剑法。 “却会天下第一流的刀。” 第七十八章、魔刀 赵玄诚眼神凝重,这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了桌边喝酒吃菜,自己竟从一开始便没有注意到他。 要说邀星楼内这么多人,赵玄诚没注意到其中一位再正常不过,但他却绝不会注意不到这老头。 因为他对这张脸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十分深刻,极其深刻,于是纵使过去了十年,这张脸对他来说依旧刻骨铭心。元始境的修为给了赵玄诚藐视凡间的资格,给了他超然的心境,让他喜怒不形于色,而这张脸的出现却让他惊诧莫名。 “宋开,你竟没死!你还敢露面?” 宋开站起身来,慢悠悠向赵玄诚走来,“宋开已死,老子是宋刀。” 宋刀走出一步,赵玄诚便向后退了一步。 宋刀走出两步,邀星楼中又有四人站起身来。 二楼东角的是浮玉宗七杀殿主宇文古与天府殿主龙烨,西角的是定阳宗长老路仲霄,三楼又有一位,乌夔宗副宗主西门岐,俱是元始境修行人。 没人想到,十年前因包庇魔女而被他们联手围杀到本命法宝都已破碎的宋开敢再回来。 回来也便罢,竟如此张扬,毫不遮掩,他要做什么? 赵玄诚退了一步,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停下冷冷道:“天下第一流的刀法?若在十年前你说这话倒有几分像模像样模样,但如今你的无生刀已不在,眼下还空着手,焉敢再提刀字?” 飞流宗弟子见师叔祖都对宋刀如临大敌,自知这麻衣老头不是寻常人,但宋刀晃晃悠悠的模样实在让人感不到威胁,有人道:“那老头,你不也在大放厥词?” 宋刀道:“老子若不大放厥词,那便要动手了,你们敢看?”, 飞流宗弟子僵了僵,没敢应,宋刀不等他应,便用两根手指在木桌上一拈,然后虚空一劈,道:“这就是天下第一流的刀法。” 飞流宗弟子先诧异不解,感情这老头出来逗耍子的? 李长安却叫了一声:“好一刀!” 楼内修行人运足目力,才瞧见宋刀手上原来捏着根从桌上挑下的木丝,颤颤巍巍的,比蛛丝硬不到哪去。 有人不解,有人道:“看那苍蝇!” 宋刀身边,一只光泽油亮的绿头苍蝇嗡嗡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停在那一盘八宝鸭上准备大快朵颐,仿佛被众人目光吓了一跳,它抖了抖,一双虫翅便落了下来。 原来宋刀用一根木丝便斩了这苍蝇的翅膀,飞了小半天才落下。 众人没来得及惊讶,那苍蝇惊慌失措四处乱爬,紧接着六条腿便唰唰齐根而落,深陷那香气四溢的八宝鸭怀抱中,身躯挣扎,真是悲喜交加。可以料想的是待它一命归西到了阴间,说不得要向同族吹嘘一番自己纵横一生可惜最终与元始境修行人厮杀时一招不敌,被斩杀在大名鼎鼎的邀星楼内十两银子一盘的八宝鸭里。 宋刀道:“这小虫儿已被老子阉了,可算天下第一流的刀法?” 被他问的那飞流宗弟子无暇关心那苍蝇是公是母,也笑不出半句,此时他已怕极了宋刀,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便仍硬着头皮道:“好……好刀,但杀一只虫子,却是名副其实的雕虫小技。” 说完他觉得自己这句应对极妙,用邀功的眼神看向师叔祖。 赵玄诚却怔怔盯着宋刀,没说出半句话来。 宋刀道:“赵玄诚,你且摸摸,自家头颅安在否?” 赵玄诚目露惊恐,一抬右手,手肘便像被菜刀砍断的藕节那样干脆利落地掉了下来,断面光滑油亮,像冬天制好的肉冻,红通通的煞是诱人。 伤口没流血,赵玄诚正运功止血。 他眼睛暼到楼内众人惊愕的眼神,心中不由想难道自己头颅当真不在了?一抬左手,左手便也噗通掉落在地。 他啊了一声,嗓音像是用锯条锯秤砣那样刺耳之中透着一股绝望,他一转头想向其余几个元始境求助,一扭脖子,他的头颅也就落了下来。 噗通、骨碌碌—— 这场景恐怖又滑稽,原来元始境的修行人也会被人当作猪羊般宰割? 赵玄诚再没法控制自身,四肢齐齐断裂,包括脖子的五个口子里血液喷泉般射将出来,甚至溅上了天花板。 飞流宗弟子如坠冰窟,他们方才所说的话,此时都原原本本应在了师叔祖身上,那老头没用刀也没用剑,用的是一根木丝。 楼中凡人乐师歌姬们惊声大叫,而修行人们皆沉默不语,唯有李长安喊了一声:“果然是天下第一流的刀法!” 宋刀将木丝一扔,背着手笑呵呵道:“一流在哪?” 李长安道:“能杀人便是一流。” “哈哈,好!”宋刀朗声大大笑。 二人一问一答,在数百修行人的环绕间,旁若无人。 宋刀又不紧不慢向着赵玄诚尸身走去,边走边对李长安道:“你小子是块好料,可惜老子没法教你更多。” 李长安道:“为什么?” 宋刀道:“老子的刀是魔刀,你又没老子的本事,若学了去,也挡不住许多修行人的追杀。” 宋刀刚走到赵玄诚身边,那四位站起来的元始境动了。 赵玄诚的身体一瞬间崩解,像被剁了一万刀,变成一摊血肉,不见半点骨头茬子。 血肉如有生命汇入宋刀脚底,他身上血光一闪,皮肉蠕动,骨节嘣嘣作响,朗声长笑道痛快! 只是少了她琵琶相伴,杀人的痛快又要少上三分。 笑声到后半段,声音不再苍老,已如中年人。 他的身形挺立,肌肉坟起,脸上皱纹迅速消褪,眼神如刀。 浮玉宗天府殿主龙烨仿佛再次见到了十年前那霸道的身影,他知道不能再拖。 当年,这道身影护住一个仅有叠浪境的女子,在五个元始境的围杀中,险些将龙烨反杀。 十年前,浮玉宗弟子上报发现魔道中人,宗中先后派出了十余名蕴灵以及种道皆一去不回,后来终知那魔女有宋刀相护,龙烨当即与七杀殿主宇文古,邀来好友定阳宗长老路仲霄、乌夔宗副宗主西门岐,以及飞流宗赵玄诚,五位元始境,一同围杀。 十年前,魔女死,宋刀本命法宝破碎遁逃。 十年后,宋刀归,斩杀赵玄诚。 龙烨一剑攻向宋刀,如流星飞坠。 宋刀仿佛又见到了当初的场景。 当年她便是死在这一剑下,此刻,这一剑要杀的是他。 第七十九章、化刀 元始境修行人的一剑有多快? 当初在断龙湖边围攻龙骧卫洪玄蒙的聂远亦是元始境剑修,只是在西岐之内处处有龙气压制,修为愈高受到的龙气反噬便越强,是故洪玄蒙能以一敌多。 此时浮玉宗南斗六殿的天府殿主龙烨一剑出,那剑便消失在所有人视野中。 待到发出叮的一声,那剑影才出现,原来已到达宋刀身边,却被宋刀一挥手打开。 同时被打开的还有七杀殿主宇文古的飞剑。 宋刀没带兵器,一挥手却有刀气纵横,他整个人便是一把刀。 乌夔宗副宗主西门岐祭出的本命法宝是一尊双耳方形青铜鼎,鼎一转,一只五丈高的单足夔牛虚影出现楼中,风雷大作。 轰隆、哗啦——楼体被此夔牛生生挤塌一半,夔牛低头向宋刀撞去,整座邀星楼像豆腐般被挤开,雕工精美的梁椽噗通落入湖中溅起好大水花。 战局方始,楼内众多修行人早远远避开,而一些凡人却避之不及,被夔牛擦到边便轻则筋断骨折,重则碾为肉酱。 李长安在宋刀身后,安然无恙。 宋刀一指便劈开夔牛,这道法声势虽大,却还不如浮玉宗两位殿主的飞剑对他有威胁,大笑道:“西门岐,你口口声声要诛杀老子这个魔道中人,但老子却从来懒得杀凡人!” 夔牛被破,西门岐脸色一白,定阳宗长老路仲霄已祭出一尊金钟罩向宋刀,朗声道:“请诸位出手一同诛杀此僚!” 邀星楼边此时共计有十余位元始境,比青州任何一个宗门中的元始境都多,但路仲霄却没能喊动一人。 其实若在平时他们也不介意顺手斩除魔道中人,毕竟修魔道者掠夺无度,若说天地是一个大草场,修行人是牛羊,而魔道中人却是牛羊之中的一只饕餮,动辄就要把一片草场吃光,让别人吃什么去? 但现在却没人愿撄宋刀其锋,这道理也跟牛羊抢食是一样的,眼瞧着打不过了还去抢那跟找死无异,大家都不是傻子。 不过话虽如此说,还是有人心中存着些“正气”,譬如奕剑宗那位长老,就是之前下诗棋的那位小少年孙易的师父,便在宋刀砍碎金钟时候上前阻拦,他一手弈剑诀使得极妙,纵横各十九路,步步杀机,环环相扣,配合着浮玉宗宇文古与龙烨两位殿主的飞剑,倒真让宋刀迟滞了一刻。 宋刀任三把剑在身体上刺出三个窟窿,冲破包围,紧接着挥掌一砍,刀气所向,奕剑宗那长老便被剖成两半。 宋刀一步跨出几十丈,撞上奕剑宗长老尸体,那尸体瞬间又被他吸入体内,一瞬间,宋刀面貌又年轻了十来岁,一身麻衣浴血,仿佛铁血战袍。 奕剑宗那青年孙瑜目眦欲裂大喊一声师父,却被那小少年孙易拦住,面色漠然摇头。 在场中人无不心惊,短短片刻,宋刀便杀了飞流宗与奕剑宗两名元始境。 唯有那元庆面带微笑,若在战场上要换一条元始境的性命,便是一万精兵都做不到,毕竟元始境修行人可以来去自如,就算力竭也可先遁走,此刻他们自相残杀,自是死的越多越好。 宋刀攻向路仲霄,此时还有谁人敢拦?无人敢拦。 路仲霄道术尽施,步罡踏斗,手诀变换,舌灿莲花,被宋刀一刀斩灭。 宋刀再年轻十岁,已完全变成气宇轩昂,身高八尺的英挺青年,眉飞入鬓,目若寒星。 浮玉宗七杀殿主宇文古与天府殿主龙烨相视低喝一声“快走”,他们已放弃围杀宋刀的心思。 这一瞬,乌夔宗副宗主西门岐又被宋刀所杀,在半空中身体崩解。 在场的其他修行人并未走,他们神色中含有畏惧,但不舍得离去。 宋刀的气势越来越凛冽,他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刀。 他在证道神墟。 没有修行人会放弃目睹一个元始境修行人证道神墟的机会,除了浮玉宗两位殿主。 宋刀的模样已尽复年少,五官棱角分明,肤色古铜,嘴唇殷红如血,妖异又霸道,他冷笑道:“两位元始境大殿主怎么也得在乎些形象,怎么像那流亡小贼一样见到老子便闻风丧胆,夹屁而逃?” 他挥掌一劈,宇文古的身体便被一刀两断,又一削,龙烨的身体也被如法炮制,宋刀将二人血肉吸干,气势到达顶峰。 魔道便是掠夺,掠夺众生,掠夺天地,杀一元始境便可成元始,若杀神墟境便可证道神墟。 宋刀仰头望天,手伸向后颈,将自己的脊骨生生拔出一截,脊骨之下,是森白的骨刃。 他的本命法宝无生刀在十年前破碎,便将自己炼成了一把刀。 他的面目再复年少,一如当年。 当年,宋开少时学刀归,故乡村寨已被山匪屠戮,掩埋在一场暴雪中。 宋开从暴雪中挖出村中一百九十七人,一一上香、敬酒,独身杀上贼山。 贼山中,宋开浑身浴血,独斩二十余人,刀已卷刃。 那时,被山匪不知从何劫掠而来的她,不顾刀光剑影,从雪中捡来山贼的刀递给宋开。 宋开一边大笑,一手揽着她,一手挥刀杀人,飞雪连天,热血猩红,她在宋开怀中眼都不眨,“你杀人的模样真好看。” 山贼被戮殁,血在雪里冒着热气,她沾血的脸比雪地更美得触目惊心,宋开跟她对视,二人同时开口。 他说:“跟我走。” 她说:“带我走。” 后来宋开方知,她是魔道中人,私逃出宗门,一身修为被废。 他与她遨游天下,他修为晋入元始,她仍停留气海境,寿元所限,二人终将生死别离。 他为让她修炼魔功,杀浮玉宗十余修行人,她不允,他不听,终被五位元始境围杀。 他带着被一剑穿心的她逃出,她仍在笑,“我笑起来美不美。” 宋开说:“天下无双的美。” 她说:“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了。” ………… 李长安见宋刀凌空而立,心说,能配得上宋前辈的女子,应当也跟他天下第一流的刀一样,是天下第一流的女子。 宋刀身体化作红光,涌入刀中,直指向天。 魔道便是掠夺众生,掠夺天地,他若杀神墟境,便可证道神墟。 第八十章、童子现身 宋刀化身为刀,白森森的刀刃上骨刺狰狞,直向青色穹窿飞去,将天幕斩开一条嘴唇般的豁口,倏然钻入。 天空变成暗红色,红云密布,浓稠如鲜血流转。 狂风大作,屋顶青瓦被片片掀起,城中无数人惊叫如鬼哭神嚎。 宋刀已与云庭真人交上手。 在场修行人齐齐仰头,任凭风吹的眼睛生痛也不眨一下,只盼宋刀被云庭真人镇压,又不愿他败得太过轻易。 他虽是魔道中人,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证道神墟。 元始与神墟的距离犹如天堑,无数修行人埋骨其下,又有无数修行人前仆后继,一入神墟,肉身便再非桎梏,若保元神不灭,便是长生久视。 甚至传言单凭修行无法证道神墟境,必有天大机缘才能得窥一丝契机。 宋刀在众人眼前要证道神墟,若他胜了,这条天堑便是凭人力可以度过的。 狂风雷电、刀光剑影、云幕中仿佛天兵作战。 突然轰的一声。 万籁俱寂,云散天清。 一道血影从空中落下,静悄悄插入李长安脚边一尺处的地面,只留那脊骨一般的刀柄在外。 昆南城内霎时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一片狼藉的邀星楼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幻境。 宋刀败了? 他杀元始境如宰猪屠狗,如何就这样败了? 对了,他的对手是神墟境,又怎能不败? 这个结果让人难以置信又是理所当然。 “可惜。” 李长安耳边突然响起宋刀的声音:“老子若能杀了云庭,日后便可护你横行无忌,但既然败了,老子刚才杀的那几个宗门定要寻你麻烦。小子,你怕不怕?” 李长安道:“就算前辈不在,光飞流宗便要取我性命,怕有何用?” “哈哈哈,老子就看中你这点!”宋刀大笑一声:“你若练剑那便慢慢修行,但你练的是刀,就非得杀出一条路来不可!老子败了,却无遗憾,只想死后能与那婆娘葬在一块,你可愿帮我?” 李长安道:“怎么帮?” 宋刀道:“你便把刀拔出来,日后到夏地雷州断魂岭中与她葬到一起,但老子要告诉你的是,你拔了刀什么都得不到,却会惹那些自诩正途的修行人追杀,你敢不敢?” “前辈何必激我?”李长安一弯腰便把这骨刀拔了出来。 刀柄触手滚烫如燃烧的木炭,耳边传来宋刀惆怅又似解脱的喟叹,随后,骨刀便渐渐冷却下来。 众修行人见李长安在自言自语像是跟人说话,有人便问道:“他难道还未死?” 李长安笑了笑道:“宋前辈修为通天,如何能这么轻易便死了。” 众修行人沉吟。 有人又冷笑道:“这小子定是强装镇定,那魔头嚣张如斯,就算没死此刻也是强弩之末,这小子与宋刀交情不浅,定然也非善类,不如现在便抓起来。” 说话的是个种道境修行人。 李长安握着骨刀冷笑,“此刀中有宋前辈留下的三百六十五道刀气,取你性命却是易如反掌。” 那修行人往后缩了缩,一时间竟无人向李长安出手。 “诸位,我观此子并非魔道中人,虽与宋开相识,但也没有将他诛杀的道理。” 一位中年美妇忽然出声,一身白底青衣,她身边便是司马承舟、居双烟、王冲、越小玉几人,顾风叶澜站得远一些。 中年美妇是青玄门洞天峰主关佩雪,是顾风叶澜的师父。 李长安一偏头,便见她身边的司马承舟朝这边眨了眨眼。 眼见青玄门长辈相助,李长安心中松了口气,正欲道谢,关佩雪又看向他道:“你把此刀放下,我可以做主,保你一条性命。” 李长安一怔,随后对她一抱拳,“多谢前辈好意,但此刀我不能放。” 关佩雪冷冷道:“我是在帮你。” 李长安道:“宋前辈已帮过我。” 宋刀救了他一命,他又如何能将宋刀尸骨弃之不顾? “执迷不悟。”关佩雪眼神一冷,拂袖不再看李长安。 王冲急道:“长安兄弟,形势比人强,这刀是那老魔头留下的,你要留了这刀人家就要把你当小魔头给杀了,你可别想不开!” 李长安并未回答,站在邀星楼残破的望湖台上,提高声音,有意让所有人听见,“若有人敢拦,宋前辈魂魄尚在,不怕死的便来吧。” 忽的有人冷哼一声。 “不过故弄玄虚。” 说话的是姒飞臣,他以流云剑遥遥指着李长安,眼神落在他手中骨刀上。“你方才说这刀里有宋开留下的刀气,现在又说他魂魄尚在,那么,他到底死没死?” 李长安方才说话只为震慑他人,情势危急,不查之下便露了些破绽,不过也不解释,因为越要圆谎露的破绽便越多,便只是挑了挑眉,“不愧是越地少主,真是勇气可嘉,看来你要当那出头鸟了?” 姒飞臣皱了皱眉,还没说话,李长安突然感到眉心刺痛,一股死气不知从何处降临,让他生命迅速流失。 咒术! 有人在暗中对他施展咒术,此种道法若论对敌还不如刀劈剑砍来得爽利,但若在暗中使绊子却极有效,眼下他人因为李长安手中骨刀震慑未敢随意出手,却也不至于真被他一个修为只达到气海第一境的给吓住了,于是便对他施展咒术来试探。 李长安修为低微,肉身连练血境都未曾达到,自然无法抵挡。 他一咬牙,运转气海内的苍龙七宿,以生机抵挡,见太婴还懒洋洋躺着,心中暗骂:“死虫子还不帮忙,若真出事咱们一起玩完!” 楼内还有数位元始境也已看出李长安的不对劲。 眼看李长安逃无可逃。 忽然天上金光大作,一片祥云突兀出现。 一个模样只有七八岁的童子盘坐云端俯视下方,幼嫩却又蕴涵着沧桑淡漠的声音传遍了昆南城每一个角落。 “吾乃真人坐下童子。” 此童子一现身,李长安便感身上咒术消散,而不远处有一青年道人闷哼一声。 李长安循声一看,原来是飞流宗弟子,顿时心下冷笑一声。 童子又道:“如今昆南城中,魔道妖道皆有之,但真人有言,魔道妖道皆可为道种,三日后便是择道种第一试,在道种还未择出前,城中不许再起纷争。” 第八十一章、初试刀法 童子话语不急不缓,待说完后,天上金光一收,祥云随即消失。 “恭送真人。” 不光邀星楼边,整个昆南城中修行人齐齐出言相送,声音交汇如钟鼓齐鸣。 李长安没放松警惕,那童子虽说云庭真人有言城中不许再有纷争,但谁知其他人听还是不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能捏死他的大有人在。 让他诧异的是,其余人竟真没有再找麻烦。 不过姒飞臣看过来的眼神已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收剑回鞘,不再看李长安一眼,区区练脏境武者在群英荟萃的昆南城中不比方才那只死在八宝鸭怀里的苍蝇更有存在感。 “就这么放过他?”有飞流宗弟子不甘问道。 “不过多活几日罢了。”姒飞臣道。 那飞流宗弟子顿了顿后恍然大悟,就算因为云庭真人而不能对李长安出手,但李长安还是非死不可,他的生路只有三条,一是宋刀复生给他撑腰,二是趁着三日时间逃跑,三是成为道种,这毫无疑问都是无稽之谈。首先宋刀已死,其次李长安若敢逃出昆南城,姒飞臣便可无所顾忌派人出手,至于最后一点更是笑话,以姒飞臣的身份以及实力都不敢说能当道种,李长安凭什么? 几位飞流宗弟子冷冷看了李长安一眼,不再理会于他,眼下更重要的是赵玄诚之死。 这位师叔祖在宗中地位几乎等于小半边天,结果连个尸骨都没能留下。 可想而知命魂塔里守灯人若见命灯熄灭,将消息传报全宗后会造成怎样的震动。 同样还有乌夔宗死的是一位副宗主,而浮玉宗原本是青州最大宗门,一宗共计有六位元始境,经此一役,整个宗门实力在青州便要落到次一流了。 宋刀一人一刀,便几乎改变了青州宗门势力格局。 其余元始境想到死去的奕剑宗长老不由庆幸,有劫后余生之感。 奕剑宗那位小少年孙易面色不改,仿佛天生便没有情绪,而他师兄孙瑜已无心参加昆南城择道种大会,动身回宗禀报去了。 邀星楼已被破坏,邀星会自然是办不成了,楼边凡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些胆大的没走,修行人纷纷离去,顿时就冷清了许多。 飞流宗有三人离开回宗报信,剩下几人中,有人见李长安欲走,突然高声道:“慢着!” 李长安不理会,那人展开身法拦到他身前,冷笑道:“既然你来参加邀星会,可知道邀星会的规矩?某乃飞流宗韩立博,在此邀战阁下,阁下可敢应战?” 原来邀星会设有数十席,要请柬方可带人进入,外来者若想进来便要挑战其中拥有请柬之人,只不过没人想过做这蠢事,因为来的年轻一辈修行人大多有宗门长辈护法,贸然上前挑事吃一顿教训不说还要丢尽脸面。 韩立博拔剑指着李长安鼻尖,宋开已死,这少年行事还不知收敛,就算不能取他性命,却不可让他轻易离开,至少要在他身上开几道血口子,让他狼狈万分,摇尾乞怜,再暂且饶他一条性命。这一切都是按规矩行事,纵云庭真人法眼通天能知晓城中诸事,也没理由阻止, 韩立博却忘了李长安身边还有一人。 黄仲不动声色拦到二人中间,淡淡道:“人是我带进来的,我与你战。” 韩立博面色微变,冷冷道:“你是南宁王手下,难道南宁王做好与飞流宗作对的打算了?” “黄某区区散人,何德何能可以代表南宁王。”黄仲微微一笑,毫不退避,“而且阁下区区叠浪境,又安敢大言不惭代表飞流宗?” “好,好,那便等我宗中长辈前来,再与尔等计较!” 韩立博面色冰冷,放下狠话,刚收剑,李长安却来到黄仲身边。 “黄总管好意长安心领了,但此人自己要讨打又何必拦他?” 骨刀在手,传递给他莫名的异样感,那是一种发自深处的痒,产生于骨髓中,血肉内,让李长安心中躁动,十分不自在。 他凝神寻找,才发现这异样并非来自于自己体内,而是手中骨刀——这把刀在发痒,亟欲杀人。 李长安心中诧异,难道宋刀的魂魄当真残存其中? 他取下背后玄铁大刀,把骨刀背在背后道:“此人不可杀,还望前辈忍一忍,让我教训一番便可。” 韩立博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少年也不像犯了失心疯,难道宋刀魂魄当真还在?那杀星若冷不丁出手,自己这条小命哪还能剩下半点。 黄仲低声道:“长安少侠,恐怕不稳妥……” 李长安却已大笑一声,提刀蛮横砍了过去,玄铁大刀厚重宽大,并未开锋,其势雄浑无比,韩立博见状面色一凝,双手掐动法诀。 李长安运转白虎七宿,催发地杀诀,大喝一声:“杀!” 如平地惊雷骤响,身边零落的碗碟都颤了三颤,韩立博只觉杀气迎面,恍惚便见一头身形庞然的白虎扑来,双手不由一颤,手诀错乱,道法未能完成不说,还被逆流的真元反噬得胸口发闷,慌乱之下狠狠一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却见眼前哪有什么白虎,只有那门板似的大刀砸了过来。 可想而知这刀若砸实了,自己的脑袋说不得便会被砸进胸腔子里。 韩立博情急之下矮身便躲,李长安大步跟上刀势不绝,韩立博仓促不能施法,就地向后滚去,李长安便追着一刀刀在地上劈出数个大坑,轰然作响,木屑飞溅,他大笑道:“阁下这招懒驴打滚惟妙惟肖,飞流宗身法绝妙,佩服!” 众目睽睽之下丢丑,韩立博勃然大怒,耳膜都被气冲得鼓了起来,双目发红,滚到半途便撑身后跃,好不容易站直,便一拔剑割破指尖,怒吼道:“受死!” “够了!” 殷的一声,流光飞出,一柄长剑倏然插入李长安与韩立博当中,韩立博一转头,急切道:“师兄何故插手!” 李长安也转头望去,望向姒飞臣道:“哦,原来你姒家办的邀星会还有以多打少的规矩?” 姒飞臣并不理会李长安,对韩立博道:“你已输了。” 他一招手,流云剑化作流光锃的一声,回归鞘中,对李长安冷冷道:“孤来与你一战!” 第八十二章、香风 李长安既然已被认出,在与韩立博交手之时便恢复了原来相貌。 “怎会是他!” 不远处,残破的楼体上,顾风神色诧异,本来在司马承舟等人口中听到李长安的名字以为和几月前那屠户少年是重名,谁知竟当真是他,当初在淮安城内龙气镇压之下此人分明已被斩首,如何能逃出生天? 叶澜面色一僵。 沈绫在她身边弯起嫣红的唇角,“哦,莫非你在西岐遇到的心上人就是他?” 叶澜眼中神色几度变换,先惊讶、后疑惑。 楼下,李长安刚收回玄铁大刀,嗤笑道:“什么狗屁飞流宗,不如改叫车轮宗,打了一个再来一个,再打一个来一群,一手车轮战用得当真炉火纯青。” “你若能胜,孤可以允诺以往之事既往不咎。”姒飞臣淡漠的语气中蕴涵着绝对的自信,他是蕴灵境剑修,已将飞流宗流云剑法练到登堂入室的境地,若单独相斗李长安最多几个回合就要被他打败。 “既然你们要争这席位,那便尽管去坐,在下恕不奉陪了,告辞。”李长安用玄铁大刀指了指那已破碎不堪的坐席,掉头就走,邀星会的规矩是败者出楼让胜者上位,他没半点把握打过姒飞臣,索性拒战。你要这破位子?好,那便给你。 姒飞臣眉头一皱,本来让韩立博去战李长安是为试探,未曾想韩立博竟败得如此狼狈,而李长安胜后也没半点狂傲,干脆利落便认输,姒飞臣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楼上,叶澜眼中厌恶之色一闪而逝,“果然市井屠户之流,纵得到修行法门也是无赖秉性。” “我看不然,他能在这么多人虎视眈眈之下非但不慌乱还能占得上风……”沈绫轻笑,一双秋水样的眸子停在李长安身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叹道:“可惜,修为弱了一些,而且行事未免有些不计后果。” 她并不知道李长安在楼中做出的事其实都已考虑后果,他在众修行人面前拔出宋开这魔道杀星身化的骨刀也好,拒绝了青玄门关佩雪以让他放下刀为条件护他性命也好,他自然知道后果是什么。 但知道,却做不到。就像当初叶澜在他门前留字,他仍在雨夜中杀上了青虎帮。 若人纯由理智主导,岂不是像那些太上道的家伙一样,修行太上忘情,绝情绝性,行止只循因果,简直比归真道还要惹人生厌! 李长安就要走出楼门,姒飞臣终于放下一位殿下的气度,冷冷道:“你还未出楼,此战,不应也得应!” 殷—— 剑化流光,云雾乍起,正是流云剑法第三式“云山雾罩”!此招由身为剑修的姒飞臣使出,以创出流云剑法的那位祖师的流云剑为媒介,其势甚至能比拟飞流宗种道境吴心在青牢山外东荒之界刺出的那一剑! 黄仲毫不犹豫,直接出手阻拦,虽然他称南宁王为主上,虽像凡人一般行使总管之职,但他却拥有一位种道境修行人应有的骄傲,就算面对青州少主也无需丝毫顾忌。 东荒人道掌权者若以势压制修行人乃是大忌,修行人虽非与世隔绝,但双方都存在着不约而同的默契,修行人不会干涉凡人世界,不会参与战争,而人道掌权者亦不可轻易向修行人动手——当然,仅限于蕴灵以上。 姒飞臣此刻出手,他的身份便不是青州少主,而是飞流宗弟子,一位飞流宗蕴灵境剑修。 叮的一声,飞剑被拦下,拦下飞剑的人却并非黄仲。 那是一个身高九尺的昂藏大汉,眉如墨蚕,肤如赤铜,身穿半身甲。 他身上没带兵器,只有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白痕,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方才挡下飞剑的是此人的肉身。 “我来跟你打。”他的语气麻木无情。 流云剑归鞘,轻轻颤动,姒飞臣皱眉:“你为何帮他?” 大汉惜字如金,“我,魔道。” 李长安还未出楼,已转过身来,他没想这楼内出宋刀外竟还有一位魔道中人。 姒飞臣显然也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此人如此嚣张,修行魔道者无不隐姓埋名,只因魔道虽修行极快,但若暴露便会遭到修行人围杀。 纵使有云庭真人童子传话,择出道种之前不许有纷争,此人又怎敢主动暴露于众人眼中,是修魔修到脑子都走火入魔了,还是说有十足把握可以成为道种? 深深看了大汉一眼,眼神又掠过黄仲,姒飞臣没有再出剑。 李长安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自己跟魔道是扯不清关系了,索性对那大汉扬声道:“这位兄弟,邀星楼已破烂不堪,可愿与我回去饮酒?” “好!”那大汉一点头,大步与李长安离开。 楼内,关佩雪面色微微一缓,李长安本已认出居双烟四人,但从始至终也没有与她们打招呼,便是不愿将自己的事牵连过来,倒有几分义气。 元庆目送着李长安离开,方才,他身边护卫的洪玄蒙自然已认出李长安,将曾在淮安城内与断龙湖边见到此人元神出体之事告知。 他嘴角挂起一丝微笑,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起来,本以为道门争夺潜龙只是小打小闹,就算夺走了淮安一城的龙气又如何,大承独占西岐之地已五百年,东荒却仍是一盘散沙,这些修行人又凭什么图谋大承江山? 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洪玄蒙说这少年以辟海境的修为能元神出体,魂飞魄散后竟又好端端站在这里,他又是什么身份? 元庆正在沉思,忽然一阵香风袭来。 此香并非风尘女子那般满是铅华的浓艳香味,芬芳无比,有荷花的淡雅却没那么素,那香味钻入鼻中弥漫全身,仿佛化作女子一双柔荑,在人身上四处轻抚,惬意又带着一丝微痒,让人呼吸沉重,甚至忍不住喘息出声。 人间怎会有这样的香味? 元庆一抬头,便见到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 第八十三章、木剑斩情丝 元庆见过太多女人。 秋日,与绥京万两白银方可一晤的花魁乘坐楠木画舫湖中同游,吟诗作对,听琴观舞,兴到浓时良宵一夜,这是天下多少才子梦寐以求之事,元庆唾手可得。这赏的不光是女人,亦是风月。 春天,微服与田间不施粉黛的采桑女陌上偶遇,调笑相谑,明珠相赠,眉目相对间双方心领神会,于野林间马车上耳鬓厮磨,又是另一番情趣。 温柔似水、横蛮善变、柔弱天真,万般行色元庆皆见过。 他已不耽溺其中,对女色看淡。 这双眼睛却霎时让他心神恍惚。 当时年少春衫薄,倚马斜桥,满楼红袖招,唯有一双眼眸能让他动心。 向来王孙辜负佳人,但男人心中总有一道倩影挥之不去。 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对女人初次食髓知味的少年,心跳不由加快。 元庆恍然回神,那双美丽的眸子与他对视过后消失不见,只惊鸿一瞥。 待他转头,便见到一袭绯影缓缓离去。 大战景象残留,雕楼画栋倾倒,肢体散落,血迹斑斑,那桃色水袖的身影仿佛尘世之外的仙人,但足下沾染的殷红血迹又将她贬下凡间,不再遥远。仿佛一朵触手可及的绝世名花,只是因为太过美丽,让人不忍折下。 乱世、佳人,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元庆只盼她能转过头来一睹真容,她却就这么消失在楼外。 元庆心中不禁涌起怅然。 他很快醒神,暗暗皱眉。 洪玄蒙道:“此女施展的乃是妖术。” 元庆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轻轻转动着桌上酒盏,自语道:“有意思。” ………… 沈绫离开邀星楼,戴起面纱。 以她的容貌若就这么行走城中,立时就会万人空巷前来围观。 纵使如此,一路上仍酿成了许多惨剧,就连女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待回过神来才拧着身边丈夫耳根子醋意大发。 沈绫对这些目光毫不在意。 她心中浮现的是元庆的英俊高贵的面容。 她天性薄情,但修行《三千烦恼丝》必须投入真情,她并非随便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男人就可以炼情丝,那男人必须优秀到足够让她爱上。 邀星楼中,她看了许多男人,青州少主姒飞臣,横刀无惧的李长安,这些都无法让她在意,她最终选择了元庆。 女人天生有一种直觉,沈绫的直觉更甚,可以让她一眼便察觉到最出众的男人,虽然元庆自始至终都没有做什么,但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甚至看向元始境都漠然的眼神,展露出一种常人绝无法拥有的绝对自信,就连青州少主姒飞臣与之相比都有所不如。 她并未主动接触元庆,只留下惊鸿一瞥,但她已肯定元庆已记住了她,并且对她产生了好奇。 男人女人都是如此,对轻易可以看到得到的向来不会珍惜,总认为越短暂的越美好,譬如世间名花不计其数,却总是一现的昙花最能勾人。 沈绫与元庆一对视,便是为他开了一朵昙花,种下情种。 若换常人被沈绫一眼种下情种,接下来便会相思成疾,情根深结,对她至死不渝,沈绫若与之生情,轻易便能抽他情愫炼成情丝,只不过这样的情丝却是下品,对她修为无甚增益。 她要的是足够刻骨铭心的情。 若说寻常男人的心是一片松土,元庆的心却是铁石,要在铁石上种下情种是何等艰难的事,但此情若成,那情丝又是何等坚韧。 她弯起唇角,心中自语:“愿郎君英才当真无双,好教妾身能为你死心塌地。” 她月眉中露出的情意与浅笑对路人来说又是大杀器,走过街市,便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当她走入空无一人的巷中,那些在街上对她目不转睛的人却无一跟过来,只因自惭形愧。 裹在绯色绣鞋中的三寸金莲踏在青石板上悄然无声,寒风吹过她的发丝,一双素手微微紧了紧衣摆,没有男人能抵挡这样的女人。 一个身穿布衫的男人挡在了巷中,长发披散,身后背一把乌木剑。 沈绫停住脚步,轻声道:“是你。” 声音仍如浅笑,但眼中却有一丝惊讶。 男人直直看着前方,面无表情,似乎完全不为沈绫的绝色所动容。 也许不能用“看”这个词,因为他英俊面容上的双眼一片浊白,竟是个瞎子。 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是个瞎子原本是一件可惜的事,但他浊白的双目却让他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沈绫又道:“多年未见,妾身只道顾郎远走天涯了,原来此番择道种你也来了。” 他摇头,“我不做道种。” 沈绫道:“那顾郎来做什么?” 他说:“我来找你。” “顾郎情义妾身心领了,但既已诀别,又何必纠缠不清。”沈绫轻笑着,却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避开眼前这个男人。 顾长空是唯一一个与她结下情根却从中脱身的男人,代价是付出了双目。 为了不再看到沈绫的绝色容颜,他自戮双目。 沈绫曾与八个男人互生情愫,但她炼化的情丝只有七根,就因为这个自戮了双目的男人。 顾长空自顾自取下背后乌木剑,淡淡道:“沈绫,我对你的确还有情。五年前我双目失明,隐居悟剑,直至月前进入瓶颈,便是因为心中仍有情。” 沈绫面色变了变,顾长空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恨意,而恨由爱生,顾长空既没有恨意,那便是已经漠然。 顾长空继续说着:“于是我来找你,为斩情丝让剑道更进一步,也就是说,我此行只为杀你。” 沈绫的青丝被寒风拂动,仿佛荷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没有男人能抵挡这样的女人,但现在有一个男人要杀这样的女人,因为他是个瞎子。 顾长空取下木剑,剑意凛冽,巷中一只狸猫受惊而逃,突然惨叫一声身体一顿,支离破碎,鲜血飞溅,原来巷中已布满肉眼不可见的细丝。 “你难道不知云庭真人有言城中不许争斗?”沈绫蹙起月眉,神态好似娇嗔,若有其他男人在此定想英雄救美,可惜此刻巷中却只有二人。 顾长空不言不语,闭上双眼,木剑飞出,如长了眼睛般避开道道细丝,直斩沈绫白皙优雅的脖颈。 第八十四章、种道 剑虽为木质,沈绫毫不质疑它能割开自己的喉咙。 看着那布衣长衫的身影,浊白的眼瞳中并没有蕴涵着丝毫可以称之为“情”的东西,沈绫略带惊慌的神色反而镇定下来——她已知道顾长空不会怜香惜玉,就无需再伪装。 她就像戏子般拥有千面,就算面对双目失明的顾长空也不会露出真实的表情,没人知道她的心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一袭水袖如桃花风中飘荡,她躲开这一剑,说道:“忘情觉性?原来你入了太上道,要杀我,便是为了斩掉因果。” 所谓太上道,与归真道乃至于魔道是截然不同的道。 修行,便是修性修命,所谓性命可以如此解释:性之造化系乎心,命之造化系乎身。 性即是本性,身即是本身。 归真道与魔道修本身。 但人身于天地之间不过一蜉蝣,众生茫茫,如何能超脱?只有掠夺外物为己用。 掠夺外物,便不可避免沾尽因果,有因果便有累赘,便有心魔产生,若能斩心魔自是修为精进,不能斩心魔便会不进反退,虽凶险万分,但也正造就归真道与魔道中人修为进境极快。 只不过得失相成福祸相生,修此二道者日后因果赘身,劫难重重几乎无暇修行不说,还极易走火入魔。 太上道不修命,只修性。所谓忘情觉性,此“觉”非“绝”,说的是本性易被七情所累,只有忘却七情才能明觉本性。而七情源于因果,世间因果复杂难明,一因会生出多种结果,而所生之果又可成因,如此生化乃至于无穷,难以追根溯源,于是太上道便求不沾因果。 但不沾因果谈何容易,真能做到便已立地飞升,因为人生下来便是父母之因,一举一动皆有因果,若修行太上道,便要将此种因果尽皆忘却。 但顾长空忘不了沈绫。 于是他来杀她。 青石巷中,乌木剑剑气纵横,一袭水袖轻摆如风中桃花。 沈绫衣衫被割破数处,反而轻笑一声:“那便看你能不能当真做到太上忘情。” 一根极细的,比鱼线蚕丝更细十分的线不闪不避迎上剑刃,沈绫甚至散去了灵元,仿佛故意让顾长空斩断这根细线,但那乌木剑却向上一扬收回了锋刃。 顾长空道:“这是谁?” 他在问那根细线是谁,他人或听不懂,沈绫自然能懂。 被她炼化情丝的男子并不会死去,只是从此沦为凡人,性命与情丝相连,无论身在天涯海角,情丝断,人便亡。 顾长空问“是谁”,自是在问与这根情丝性命相连的人是谁。 他之所以收剑,只因那人他不愿杀。 就算五年前与他兄弟相称的那人因为沈绫和他割袍断义,他也不愿。 但纵使不愿,乌木剑仍未在空中轻颤,并未归身。 沈绫让情丝悬停剑下,说道:“是他。” 见顾长空犹豫,她又浅浅一笑,“你不愿杀他,便也是不能忘情,既然不能真做到太上忘情,又何必来杀我?难道只是想见我一面么……”她褪下面纱,樱唇轻启,用柔情万种的语气道:“顾郎,你当真忍心?还是说……” 沈绫话未说完,面色微变,欲要收回情丝,但乌木剑动得更快! 无声无息,情丝被一剑两断,沈绫轻呼一声,他竟真斩断了情丝! 她向后退去,乌木剑却倏然回归顾长空身边。 他没再看她一眼。 断开的情丝飘落沈绫手中,她低头怔怔看着情丝,又抬头看向顾长空。 他布衣长衫,手执乌木剑,沈绫在他身上再感觉不到丝毫杀意。 他斩断那情丝后,已不再想杀她,便是已真正忘掉了她,既然忘掉了她,便是已经太上忘情。 “真人有言不许争斗,尔等明知故犯,当罚。” 天边金光乍现,童子身影再现云端,盘坐掐诀,低头看到那执剑的身影,却犹豫一会,松开手诀,留下一句“下不为例”便再度消失。 地上,布衣身影执剑而立。 忽有一道剑气冲霄! 沈绫看着顾长空的身影,喃喃道:“你竟真能太上忘情……” ……………… 李长安、黄仲与那出手相助的大汉正在回院的路上。 原本有马车,但却被大汉一句“这马拉不动我”而拒绝,三人便只步行。 剑气冲霄之时,三人都感应到,便齐齐站立街边。 大汉道:“有人种道。” 黄仲仰头望天不语,良久才感慨一声:“种道之时如此异象,此回九位道种之中,此人必拔头筹。” 李长安邀星楼一行已见到诸多不凡之人,亦感慨道:“人外有人。” 未几,三人回到李长安这几日居住的花明院中。 花明院取自柳暗花明之意,院门虽小,进去别有洞天,一路上那大汉不言不语。 前几日下过一场冷雨,天气便一直有些阴冷,昆南城内本就比外界潮湿,是以花园中地面仍有些微微湿润。大汉踩过泥土,便留下三寸深的脚印,李长安余光瞥见心中微动,他也练武日久,身上肌肉紧实,虽说体型不大,但也有一百八十余斤重量,踩过地面只留半寸不到的脚印,这大汉的身子恐怕有接近六百斤重。 练力境淬炼肉身虽会增加体重,但绝没这么夸张,看他皮肤泛着赤铜色,整个人简直像铁打铜铸一般,也不知是怎么练的肉身。 来到屋内,黄仲吩咐侍女上酒席,给那大汉上坐时,李长安见他虽坐了,腿上肌肉却未放松,原来是随时扎马,不知是怕那凳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还是练力已成习惯。 李长安这才问道:“在下李长安,阁下尊姓大名?” “冯魔。”大汉言语十分简短,眼睛直接便落在李长安背后的骨刀上。 “冯魔,疯魔……”李长安心想这名字倒真是十成十的魔道中人,不过性格与宋刀截然不同,宋刀平时与常人无异,谈吐随性,看起来嬉笑怒骂,实际心思藏得极深。而这大汉寡言少语,一副冰山模样,却不会掩饰自身目的。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最是省力,李长安索性直言:“朋友为何帮我?” “你,魔道。”冯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长安,又看向他背后的骨刀道:“我想看看那把刀。” 意思便是帮李长安是因为他乃魔道中人,也因为他想看看宋开化身的刀。 第八十五章、青玄来访 李长安的目光在冯魔脸上停留一会,随即摇头道:“抱歉,这是宋前辈尸骨,我若拿来随意示人是不敬。” 冯魔道:“可以换。” “换?”李长安顿了顿,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摇头道:“不换。” 冯魔道:“你要什么?” 李长安挑了挑眉,“我想你大概误会了,这不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筹码,况且我也不缺什么东西。” 侍女一一呈上菜肴,花明院里厨子并不比邀星楼中来的差,李长安端起酒碗对冯魔道:“这碗酒谢冯兄挺身相助,但观刀之事只能作罢。” 冯魔仍一动不动,眼神都不转,这种无礼至极的态度看起来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仿佛“礼节”这个词放在他身上才是突兀的,他直直看着骨刀道:“你不知道刀里有什么。” 李长安饮完酒,不动声色道:“听说魔道中人行事无所顾忌,冯兄既然想看刀,为何不直接出手强夺?” 冯魔看了黄仲一眼,然后对李长安认真道:“打不过他。” 李长安揩去嘴角酒液哑口无言,这种交流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顿了顿才问道:“那刀里有什么?” 对于李长安的问题冯魔出乎意料的露出犹豫之色。 他说话虽直,但也不是见人就掏心窝子,有些话可以说,有些事情却关联甚多。他之所以要看骨刀,是因为在邀星楼中见到宋刀修的是他无生宗中据传已失落的一本《无生经》,可以掠夺他人一切为己用,杀辟海可辟海,杀种道便能种道,杀元始成元始,杀神墟证神墟,甚至传言弑仙便可升仙,虽说世间是否有仙还说不准,也已足够看出此法门的大逆不道。 魔道法门亦有高低之分,寻常人修行魔道,掠夺百分可存一分就是效率奇高了,哪能像《无生经》那样不讲道理,简直吃一斤就长一斤。 冯魔犹豫,李长安也不追问,就只喝酒吃菜,宋刀虽说“甘脆肥脓是腐肠之药”,意思并非不能纵情吃喝而是不可沉迷其中,毕竟李长安要练武,对外物需求比单纯的修行更多。就像宋刀虽说女色是伐性之斧,但自己也是重情之人,只因情和单纯的女色不同。 冯魔犹豫一会,终于不再惜字如金。 “此刀中可能有本宗遗失秘传,若你能让出此刀,必有厚报。” 李长安停下筷子,想到邀星楼中宋刀吸人血肉而重复年少甚至要杀神墟,问道:“你是说宋前辈吸人血肉的功法……但你要如何证明?” 冯魔摇头,“不能证明。” 李长安道:“莫说这刀中没有什么秘传,纵使有我也不能给你,还是之前那句话,宋前辈于我有授业救命之恩,此前他已交代让我将此刀安葬。” 冯魔道:“有人要杀你,你让出刀,无生宗护你。” 李长安挑眉,“难道之前你站出来也是为了让他人认为我与魔道关系匪浅?” 冯魔毫不犹豫点头,“没错。” 李长安苦笑,这家伙是明面上算计他,但他却不知为何生不起气来,只道:“此事休要再提。” 冯魔被多番拒绝,终于放弃,但仍没什么表情,站起身便道:“那我走了。” 临走又对李长安留下一句:“你是宋开徒弟,择道种过后,无生宗始终向你敞开。” 冯魔离去,连筷子都未曾动,李长安自顾自吃喝,与黄仲饮酒,感慨道:“只怕眼下都以为我要入魔道,我倒也想索性便入了魔道,但若要像宋前辈那样为了杀而杀,我却是做不到。” 黄仲道:“这亦是心障。” 李长安道:“不杀人也是心障?” 黄仲道:“若放在太上道来说,不杀无关之人自然不是心障,但少侠若要入魔道,不杀人就是心障。” 李长安问道:“黄总管又修的什么道?” 黄仲道:“不是太上也不是归真,更非魔道,只能算个‘杂道’,想修命便修命,想修性则修性。” 李长安笑道:“好个随心所欲的杂道。” 黄仲感慨道:“随心所欲自是有代价的,我苦修九十余年,也只能止步于种道罢了。” 李长安怔了怔,黄仲面白无须,模样不过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不由肃然起敬,“原来是老先生。” 黄仲微笑道:“少侠说话恁不中听,种道者有二百年阳寿,我虽年过九十,算起来也不过中年罢了。” “那便还是叫黄总管。”李长安对他一抱拳。 黄仲问道:“我看长安少侠道武双修,其实练武亦是修命的一种,算是性命双修,不知日后作何打算?” 李长安修行几乎纯是从一本《三阴引气诀》与一本《四象淬体功》中摸索得来,宋刀教过他七天,现在却已经死了,尸骨就被他背在背上,要修什么道?当真是没有头绪。白忘机说悬剑宗中会有人接应,结果到现在还没出现,看来这没师傅教的日子还要继续持续下去。 便道:“修行不就是为了能随心所欲,既然如此,我也修那随心所欲道吧。” 黄仲若有所思点头,“随心所欲也是上道。” “随心所欲,难。”喝罢酒,李长安叹了一声,想起邀星楼中一直没有出现的姒景陈,对黄仲道:“不知景陈兄此时如何。” 黄仲道:“长安少侠不必担心,主上的局虽被姒飞臣化解,但主上亦不会有危险。若有消息,自会有人通报于我。” “如此便好。” 饭毕,黄仲便让侍女收席。 两刻钟后。 李长安回房看着骨刀,自语道:“宋前辈,你倒是杀得痛快了,我答应你的事答应的也痛快,不过这麻烦却不小,若日后你当真被人抢了去,那也怪不得我。” 话虽如此,他却找来布条,将此刀负到背上绑紧,准备就算夜晚修行时候也不离身。 又背上玄铁大刀,李长安举起八荒刀,心想,若以此刀与骨刀对砍又会如何? 可想宋刀若还安在,说不得就要痛骂一番。 忽而屋外传来脚步声,屋门被敲响三下,李长安收了八荒刀挎上腰间,打开门,原来是侍女通禀有数人拜访,又通报姓名,李长安才知原来是青玄门中人来了。 第八十六章、赠衣 来的是与李长安早就相识的四人,居双烟、司马承舟、王冲、越小玉。 李长安没见到青玄门那位长辈,毕竟元始境没有屈尊前来拜访他的道理。 司马承舟一见面便好奇打量着李长安,目光看着他背上骨刀说:“长安兄,听说飞流宗去追杀你的种道境都丢了性命,莫不就是这位前辈出手?” 李长安摇头道:“非也,那追杀我的二人自己化了灰灰,也许是遭了天谴。” 但几人心中却已认定是宋刀出手,只道李长安信口胡说。 只有王冲穷根诘底,追问说:“长安兄弟,你纵说说又何妨!” “王掌柜,先请进来坐吧。”李长安不置可否地笑笑,请几人入屋坐下。 一路上越小玉走在后面偷偷打量李长安,不由想起初见之时他颇有些不讲道理,后来却又为帮她夺回本命灵物而险些丢了性命,她也是为救他而第一次杀人。她自小隐修深山中接触之人甚少,他便是印象极深的一个。自从邀星楼中再见,又觉他与以前变得不一样了,在众元始境面前敢拔起那骨刀的他定然是重情重义的,面对其他修行人的施压他又镇定淡然,甚至敢出手教训那挑衅的飞流宗韩立博,似乎对他人眼光漠不关心。 一个人怎能看起来那么简单又那么复杂? 几人穿过回廊,到屋内后,李长安便告知了自己一路上如何与南宁王如何相识,将向宋开学刀之事略去不谈,便直接说到了邀星楼一战。 最后对几人道:“你们来找我,只怕落在有心人眼中又会有猜忌。” 居双烟与司马承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肃容道:“我等前来,是要劝你莫入魔道。” 李长安道:“我说我本就无心入魔道,你们可信?” “我信!”越小玉抢先说道,见众人目光看了过来,有些局促道:“你不会像那魔……他那样杀人的是吗?”她想到邀星楼内那杀人吸血肉的杀星,下意识要称为魔头,但又想李长安与他相识,便改了口。 司马承舟对李长安道:“望长安兄行如所言,不要与魔道接触过深。” 李长安道:“待我将此刀安葬,也算了却了宋前辈遗愿,不过其他人只怕不愿放过我。” 居双烟道:“邀星楼中死了那几位前辈,几乎去了青州几大宗门小半实力,既然你并未接触魔道,我也可求关师叔为你说情,那几大宗门去了几个元始境,光宗门内部事务便要忙得焦头烂额,青玄门若出面,他们总得顾忌三分。” 司马承舟又道:“长安兄,有些事明面上可以过去,暗地里却要提起十分提防。” 李长安点头称道多谢,思索居双烟的话,忽然心中一动。 宋刀十年前重伤逃遁,是姒景陈暗中救下,十年后邀星会也是姒景陈送他入的邀星楼。 难道姒景陈故意要搅乱青州宗门势力格局,他借了宋刀这柄刀? 四人前来相劝李长安,也不便多留,过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 离去时,越小玉抱着一个包裹,犹豫看了看李长安,欲言又止。 李长安并没注意她的小神态,将众人送出院子百步,在巷子拐角处止步折返。 但还没进院,身后传来小碎步,一转头,越小玉又自个儿跑来了。 巷弄中,少女把手中包裹往李长安怀里一塞,低头看脚尖声如蚊蚋道:“你帮过我,这个便送你了,不知你缺什么,当初见你穿得破烂,就给你置了件衣裳,不过……” 她略微抬头,目光停到李长安胸口,看着那市面上买不到的精锻面料,也不抬头看他脸,“你现在穿的比这衣裳好多了,要不要就随你罢。” 李长安接着包裹怔了怔,说了声“多谢”,越小玉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鼓起勇气说道:“你若是不穿,日后就还给我。” 李长安笑了笑道:“一定。” 越小玉终于放下心来,松了口气,转身小跑离开。 李长安看着她背影定了定神,心道这姑娘莫非是喜欢上自己了?但看她模样也不像,应当只是道谢罢了。 李长安往回走,仕女便在门边迎他,李长安打开包裹,露出里面一件素色蓝边长衫,李长安半年前还是书生时穿过这种,后来图个行动轻快,便一直只穿劲装,见了这衣服,一晃神便想起了以往的日子。 仕女为李长安推开房门,目光落在长衫上,轻声问道:“这是方才那位姑娘送给大人的么?” 李长安点头,“我曾帮她,这是谢礼。” 画屏是贵家培养的婢女,精通四艺,女红自然更是不在话下,一眼看出这衣服针法不太纯熟,应当是方才那位小玉姑娘手作。 画屏几日前为李长安侍寝,接着便被派为李长安的贴身仕女。虽说府中皆言她已被李长安破身,唯她自知那夜李长安没碰她半根手指,出于某种复杂心理,画屏反而把守宫砂遮掩不让人看见。原本婢女心中有些失落,只道李长安看不上自己,到见到越小玉,只心说这样的女人该让他动心了吧?而现在看来,李长安却是本身对女色便不太感兴趣。但看他模样也并非花丛老手,如何有这等定力?莫非他实在是眼高于顶,非天下无双的女人才会动心么…… 画屏儿正胡思乱想着,不知觉间李长安已进了屋,对她微微一笑道:“麻烦画屏姑娘了。” 倒不是他有什么事要麻烦她,只是让她离去而已。 画屏对他道了个万福告退,心中暗叹一声,大人虽待人平易温和,却当真是个无情之人啊。 李长安自然不知道这些女儿心思,待画屏离去后,他便换上越小玉赠的那身素色长衫,走了几步,却感到十分不习惯,便又换回了原来的衣物,将之收好。 接着便把骨刀横置桌面。 想到在邀星楼中,此刀传来的杀人之痒几乎能影响心神,李长安看着骨刀心中自语。 宋刀是当真死了,还是说仍有魂魄留存,那无生经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八十七章、无生杀境(上) 握上刀柄,触手冰凉,李长安试着唤了一声宋前辈,并无反应。 缚刀在背,李长安来到墙边,用机关打开一扇石门,露出一间石室。 这石室是修行所用,顶上与东西方三处开窗,无论阳光月光星光,从窗中透入便会被缩成一柱。而也不必担心天窗会漏雨,此窗虽透光,但却是覆着价值能与等重黄金相比的明光琉璃。 李长安坐到蒲团上,打坐调息。 虽未入夜,但星辰其实仍在九天之上,只是被日光掩盖所以才不能被肉眼所见,但以《四象淬体功》仍可感应到,从而炼化真元。 择道种在即,自是一刻不可懈怠。 石室朴实无华,地板下却铺设了数百块质量上乘的白玉,此阵比三阴引气诀中记载的聚灵阵耗费多出百倍,李长安也不至于像当初那样修行一次便要换四块白玉。 室中央,香炉中燃着一小片便价值十两黄金的安神香。 他定下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隐约听到有声响,起初李长安不以为意,但响声渐大,细听之下,有喊杀声、哭嚎声、马嘶声、刀剑声、弓弩声。 仿佛身边有一场大战。 眼前也渐渐呈现尸山血海之景,断壁残垣,烽烟四起,两方人马交战,喊杀震天。 李长安如在梦中,心神懵懂,提起手中刀便向眼前之人杀去。 他身上盔甲残破,竟成了一个小兵。 一刀将眼前之人枭首,李长安怔了怔,只见那敌人断颈没流下半点鲜血,只露出骨头茬子,再往下看,只见他残破盔甲下便是一具白骨,根本没有血肉。 一扫周围,那些锈迹斑斑的黑铁胄下,都是一个个眼眶空洞的头骨! 李长安终于略微醒神。 这是何处? 一个白骨兵挥钺向他砍来,李长安躲开反手一刀将他斩首,只见手中是宋刀遗留的骨刀。 他面露疑惑之色,紧接着便被好几个白骨兵包围,废了一番功夫杀出重围,才有空思索。 “怎么回事,方才我应当是在修行,难道这又是心魔?” 当初第一次遇见心魔是在淮安城外乱坟岗与那狼厮杀,斩狼之后便脱出幻境,但眼前这战场庞大,黄沙飞,狼烟起,光目力可及之处便尽是甲兵,少说有上千之众,难道也要尽数斩杀? 李长安刚停下一会,突然后背发凉。 回头一看,只见己方阵中有一位骑马大将,背负战旗,身着重铠,铁胄下的头骨有腐肉附着。 他冷冷看了李长安一眼,提枪指向敌阵。 “杀……杀!” 嗓音如拉锯般的刺耳,李长安从大将声音中感觉到了杀气。 他若止步不前就要被斩杀。 握紧刀柄,李长安心想若杀了这大将是否便可脱出幻境? 又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体也变成了一具骸骨,连真元都感应不到,不由心中发寒,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身杀向敌阵。 战阵里,他是骨兵持刀冲杀。 而此时的花明院石室中,李长安的本体仍盘坐于蒲团之上。 一道身影出现在石室外,正是黄仲。 他闭眼掐诀运转灵元,再一睁眼,眼中世界便蒙上了一层暗褐色,仿佛干涸的血迹。 这是煞气。 东荒之中,煞气无处不在,就算越王所居的越地大都昆南城中布有阵法,也只能让煞气比外界更稀薄一些,不能完全驱除。 煞气翻涌,向黄仲眼前屋子汇去。 他眉头紧皱,煞气是众生邪念所化,东荒遍地妖魔便是由煞气催生。 对修行人来说煞气也易催生心魔,避之不及,只有某些魔道法门可以利用煞气,难道这屋子里修行的李长安竟真入了魔道? 黄仲来到石室外借窗看向里面的李长安,只见煞气汇聚简直要凝为实质,尽数没入了他背后骨刀之中。 而李长安虽然盘坐不动,神色却变换不定,时而咬紧牙关,时而闷哼,好似在与人生死搏杀。 黄仲虽然面貌只是中年,但实际已年过九十,身为散修的他曾游厉东荒数地,见识极广,也正是如此,才让他此时陷入了犹豫。 李长安分明是陷入了心魔幻境之中。 修行一道凶险莫测,李长安此时的经历与寻常人做噩梦差不多,但寻常人做梦醒了便罢,修行人经历心魔幻境却有生死之忧,所以许多宗门子弟修行关键时刻都会有长辈护法,若见弟子不能自行脱出幻境,便强行将之唤醒。 虽然外人唤醒会导致真元紊乱,甚至心神受伤,但也比丢了性命身死道消来的好。 黄仲犹豫是否要唤醒李长安。 此时,正在那战场中厮杀的李长安已觉出不对。 心魔是由心障所生,他第一次遇心魔,是因杀人之后内心尚有些摇摆不定,第二次遇心魔,又是因为生出了要盗人财物的邪念,这次在心魔幻境中,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他要做的只有杀,他若有一刻停顿,那督军大将便要出手将他杀死。 李长安心中疑惑重重,这应当不是心魔环境,究竟是什么?是否与他手中骨刀有关?难道杀到最后,将那些骨兵都杀光,便能脱出幻境? 他只能继续杀下去。 无数骸骨在刀下身亡,李长安不知自己杀了多少骨兵,他不用计量都知道绝对已过了千数,战场之中尸骸遍地,但眼中所见骨兵仍未变少,随着军阵推进,又有更多骨兵在风沙中现出身形。 有些已不能再称之为骨兵,他们残破盔甲下,已生出缕缕血肉。 李长安便是生出血肉的其中一位。 杀了千余骨兵,他的白骨之上才只生出几两血肉,有了这几两血肉,他的力量便成倍提升,此时他眼中所见,敌阵内也有生出了几个有血肉的骨兵,李长安本想杀死其中一个,那有血肉的骨兵却特地避开他,挑选其他骨兵下手,竟然心智不低。 李长安心中发寒,若这是幻境,那么一切便应当是虚假的,但这些仿佛有着自己思想的骨兵又是什么东西? 他无从得知,能做的只有继续杀下去。 他身上血肉渐丰,到后来,竟与阵中大将相近了,而敌阵中也生出了更多有血肉的骨兵。 他们已能发出嘶哑的喊声。 “无生……无生!” 正杀敌的李长安仿佛也已忘记自己是谁,随之嘶吼。 “无生……无生!” 他的颅骨上生出了一双残缺的眼睛,这双眼睛透过风沙,便见到那一片漆黑的穹顶。 穹顶东西方,各有七座星宿。 第八十八章、无生杀境(下) 一日过去。 花明院本就不大的院门关得严丝合缝,甚至门口巷弄百步外都派暗哨把守严实了,若有路人过来,几个便服大汉往巷道中间一站,带着杀气的目光对来人一扫,自然也就没人敢再进来。 原本就僻静的地方被这么一弄更是老鼠都见不到一只。 巷道里的花明院已变了个样。 院内,那石室八方被插下八卦阵旗,数位修行人在院墙上书写道经,又有数位修行人诵咒,那些丫鬟杂役都不见了影。 黄仲便站在石室旁,运转灵元开启法眼。 花明院内煞气已浓郁到生人勿进的地步,以那些丫鬟仆役的凡人体质若在此,轻则神智混乱,重则化身成魔,黄仲面色担忧,当时昆南城外那袭击王上的欲魔不就是以凡人怨念至深之躯引动煞气而催生的?现在花明院里煞气只怕比那时还要浓郁些。 好在他布下八卦清瘟阵,加上七个叠浪境修行人用真元为墨书写道经镇压,勉强是把煞气痕迹硬生生给遮住了,不然当今昆南城中修行人多得跟蚂蚁一样,随便路过个人来一看——这煞气浓到如此地步,除了有人在修魔道功法还有什么其他可能? 若有心人再一查,这可不就是南宁王的产业么?身为姒家庶子,他包庇魔道中人明目张胆在昆南城中修行魔道,居心何在? 就算如今年迈的越王不计较,东荒专门行使管理人道与修行人纠葛之职的靖道司也不可能放过南宁王,何况几天前才刚下令幽禁两位殿下的越王气还没消下去,南宁王若敢在这时候触这个大霉头,他一个庶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正好让姒飞臣称心遂意,从此把嫡位坐得比铁浇铜铸的还稳当。 出于这些考虑,黄仲本早就想唤醒李长安,毕竟虽然煞气痕迹能镇压,却也不是万分妥当的,他坚持到现在还让李长安继续修行,除了考虑到李长安之前表现出心性十分坚定以及能得到宋刀那老杀星的肯定以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派去通报南宁王的侍卫回复的消息是不要打扰李长安,尽量拖到择道种那日。 若到了择道种那日,便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唤醒。 透过琉璃窗,黄仲看着石室里面李长安的表情已从最初那处于厮杀一般的紧张状态变得有些癫狂,时而似笑非笑,时而冷若冰霜。 偶尔,还会用诡异的语调喊道:“无生……无生……” 只不过虽然他状态看起来不太妙,但已过了一日,也没见有受伤的迹象,这便让黄仲想不通了,心魔从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说起来心魔就是一个念头,你想得通就过去了,想不通就吐口血连带着这辈子也过去了,哪有持续这么久的? 而且这煞气汇聚的异象看起来是化魔的征兆,但煞气都被那骨刀吸进去了,也没进李长安的身子。 想着李长安念的“无生”二字,黄仲想宋刀十年前的本命法宝也叫无生刀,之前冯魔也曾找上门来,难道李长安背上骨刀中真有宋刀传承,他此时并非经历心魔,而是在接受传承? 蓦地,石室内李长安喷出一口血,身边煞气一散。 黄仲一皱眉,心道李长安无论是在经历心魔还是接受传承,看起来似乎是失败了,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李长安若出关,他也不必担心此时煞气聚集的花明院会被有心人发现。 而喷出这口血后,李长安并未醒来,只是面色白了白,表情却变得自然了一些。 他还在闭关。 ……………… 幻境之中,李长安站在尸山血海,狂沙飞扬,鬼哭狼嚎的战场中。 他已不是骨兵。 外界过去一日,无生杀境之中,他已不知杀了多久,身上盔甲不知从何处扒来,残破无比血迹斑斑,但隐约可见狰狞而精美的兽纹。 唯一完好的是手中骨刀,执着刀柄的手臂亦健壮精实,方才他还在杀戮,他的神色本还沉浸在病态的狂热中,仿佛要沦为杀戮之奴,但就在刚才,他内心一直在抗拒着的意志终于苏醒。 原本他在这幻境中杀戮是为了活下去,但现在他的躯体已经补全,他能感受到体内蕴藏着的惊人力量,他回头看了一眼,己方督军大将已不是最初那位,一身战甲狰狞而充满力感,战袍猩红,胯下双眼赤红的黑马披着沉重的护甲犹如一座战车,那黑盔之下是冷酷的一张面容。 纵使一身残破盔甲比不上督军大将的披挂,李长安却觉得自己与他应该有了一战之力,既然一开始的杀戮是因为督军大将的逼迫而不得不杀,那他现在的杀戮又是为了什么,看着骨刀缝隙中残留的血肉,李长安心想,我杀了多久,几月,几年? 还要杀到何时,沦为工具到几时? 李长安目露茫然之色,那督军大将便看了过来怒吼道:“不杀便死!” 李长安忽然调转刀刃,指向那督军大将,冷笑道:“我先杀你!” 他踏着尸骸奔向督军大将,本阵甲兵骨肉分散,被他直直撞开一条路。 督军大将怒吼着挥动粗如儿臂的铁枪,将李长安肋骨打碎两根,也被李长安一刀差点砍下胳膊,这是进入幻境以来李长安第一次受到重伤,他喷出一口鲜血,神智却陡然清醒过来。 这一口血,他感到自己本体也定然已受伤,但怕的却不是受伤,而是知道虽然在杀戮之中不断变得强大,但这幻境终究是虚假的,若非此刻醒悟向这督军大将动手,只怕就要真的沉浸杀戮之中,在幻境里迷失心智。 一晃神,督军大将胯下战马扬蹄踩下,李长安就地一滚避开,轰的一声,地上被踩出几尺的深坑,肢体白骨四处飞散,他不再分神。 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太久,待李长安将督军大将斩落马下,他自己几乎也已经破碎不成模样,但那大将一死,大将血肉便自行崩解融入李长安身体,让他身体瞬间复原。 李长安能清楚感受到每一缕血肉,若脱出幻境他也能如此吸取他人血肉,不由喃喃道:“这便是宋前辈修行的法门……” 他抬头望天,本以为自己杀死督军大将便能脱出幻境,但不知为何,自己竟还身在幻境之内。 透过漫天风沙,李长安看到漆黑天幕东西方的各七座星宿,表情一怔,他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分明就是苍龙白虎二象。 星宿明灭不定,李长安默然沉思,身边许多已生出血肉的骨兵厮杀不止,待路过他身边,他便随手斩杀。 良久,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难道此处并非幻境,而是在他气海之内? 寻了一处高地扫视四方,他的目力可及数里,在他眼中,这世界已有许多浑身血肉丰满之人,表情各异,互相争斗间诡谋手段迭出,有人见他站在高处还投来贪婪的目光,甚至李长安见到有人亦如他一般杀掉了本方督军大将。 李长安暗暗心惊,他们绝非无意识的傀儡。 这幻境中,或许是在他气海中的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第八十九章、魔功 李长安几乎见不到了骨兵。 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数万人已长起血肉的甲士。 在这战场中若杀出了一身血肉,手下必已葬送无数条性命。 旌旗飘飞,狼烟四起,流血漂橹,喊杀震天,不停有人倒下,血肉翻卷,如传说中开满彼岸的往生花,绚烂绯红,煞是好看。 污血、残肢、尸骨堆积如山,黄沙弥漫,苍穹失色,斜倒的刀戟血迹斑斑,肠子挂在其上沾满沙砾。 鏖战依旧不休。 眼中所见,许多人在杀戮中变得更强大,甚至有的开始向非人的模样开始转变,让李长安想起当初见到的欲魔。 若他沉浸杀戮中无法自拔,只怕也会变成这般模样。 在这杀场之中,唯一停下杀戮的李长安宛如白纸上一滴墨那么显眼,就在他停下之时,整场大战也停滞了一瞬,所有人停下厮杀用贪婪狂热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下一刻震天喊杀声再度响起,仿佛那一刻停顿只是错觉。 李长安心中一冷,若这么发展下去很快便会出现他无法对付的角色,立马再度投身杀局。 这杀境如同养蛊的陶瓮,无数毒虫在其中互相厮杀,到最后诞生出来的便是最强者。 又不知杀了多久,李长安对杀戮已近乎麻木,只能努力坚守内心,不让心智迷失。脚下的土地已不是土地,完全由尸骨兵甲堆积,人踩上去渍渍作响,如同在沼泽中跋涉。 他与无数人厮杀,活下的人越来越少。 偶然间,李长安见到一人手握一尊铜鼎之足将其余人砸碎,势不可挡,而那铜鼎模样有些眼熟,略一回想,竟是邀星楼中那乌夔宗元始境用过的,再看这人面貌,虽然神态疯狂,但五官正是那乌夔宗副宗主。 ………… 外界已过去两日有余,黄仲守在石室外,他眼中,李长安气海内煞气纠缠。 煞气本是众生邪念,汇聚到李长安气海的煞气便是无数众生邪念所化,两日过去,其中邪念大多消亡,只剩数股。这剩下的数股邪念已变得更为强大,黄仲在其中感到了熟悉的气息,正属于那几日前葬身刀下的五位元始境。 元始境本已有数百年寿元,他们历尽艰险方才成道,一朝身死,怨气自是比凡人更重无数倍,留下的邪念也更深。 黄仲隐约猜测到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李长安恐怕正面临被这几位元始境邪念夺舍的危险,当然邪念就算夺舍成功也不代表那几位元始境能复生,而会让李长安化身成魔。 此魔,并非修行魔道之人,而是只剩杀戮欲望而无人性的真魔。 此时,离择道种之期已不到一天,黄仲暗叹一声,只盼李长安能撑过去便好。 ………… 原本两三步便有一人的战场已空旷下来,只能在风沙中偶尔见到隐约的人影。 在漫天风沙中,李长安看到一道巨大山脉的影子横亘眼前。 忽而山脉动了,紧接着狂风一起,天边星光被吸入山口。 李长安定神一看,借着模糊的轮廓,隐约辨认出那羊头、鹿角、狮鬃、鱼鳞…… “太婴……” 李长安喃喃自语,见到太婴,他哪里还不知道此处当真便是自己的气海内。 原本只有指节大小的太婴,现在在他面前却如一道巍峨巨山,他尝试着靠近,太婴眼皮懒洋洋闭着,根本不予理会。 不多时,它又吐出一缕重如铅汞的真元,重重落下。 这缕真元相对于太婴只是极细一缕,但对李长安来说却是一条大河。 太婴身下也枕着一片大湖,湖面如镜,李长安心知这便是自己储存不多的真元,看着自己渺小身体与之相比的落差,心头忽的涌上怅然,原本他在杀戮之中已变强了无数倍,现在看来这强大却虚假得不值一提。 遥远处传来轰然巨响,李长安回首远望,只见有两人已交上手,是邀星楼中曾死在宋刀手下的元始境,他远远观望,尸山崩摧,狂风大作,很快胜负已定,胜出者是浮玉宗那位七杀殿主宇文古,斩杀另一位元始境后,他的气势强盛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与李长安目光遥遥对视,目露杀机。 李长安四下望去,已无其他人影,如今活下来的便只有自己和这宇文古二人了。 冥冥之中若有所感,若杀了此人,他便能回到现世。 看着手中骨刀,李长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他在这杀了不知多久,手下已葬送无数条性命,甚至他眼中看到的人不再是人,而是一团血肉筋骨,好似他当初杀猪一样,只需扫过一眼,下意识便会知晓从何处下刀最易杀死。 他杀了不知多少人,又自然而然便领悟了吸人血肉的能力,也许宋刀便是在刀中留下了魔功传承,也是这刀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这吸人血肉的魔功没有法门,没有运功诀窍,仿佛成为了一种天赋,就好像人天生心就会跳,血就会流,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想到在邀星楼中宋刀嘴上虽说他拔刀什么都得不到,却在这刀中留下了传承,李长安无奈想道,宋刀当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别扭性子。 狂风呼啸而来,李长安握紧刀柄。 卷起狂风的是宇文古的蛮横奔袭的身体,这道元始境的邪念已诞生意识,但一道邪念却远远比不上那宇文古本身强大,他已不会御剑,把手中长剑当作大斧一般砍向李长安,杀死李长安后他便可占据这具肉身,蜕化成魔。 李长安心中对这种不由自主的杀戮产生了厌倦的情绪,但要从此脱身又只能以杀止杀。 他手中骨刀以比斩来的长剑更蛮横凶狠的气势砍过去。 无生杀境中最后存活下来的二人都已是让杀戮成为本能的存在,他们每个动作几乎都是最合理的应对,也从来不吝用小伤换大伤,李长安和宇文古厮杀之时不由有种与镜中自己厮杀的错觉,李长安在宇文古左胸砍下一刀,宇文古也在他右胸划过一剑,数十回合后,二人皆遍体鳞伤,这样下去仿佛两人终会同归于尽。 但当李长安一刀砍出,宇文古提剑挡下时,那剑却因不敌骨刀锋利而被一斩而断。 同时被斩断的是宇文古的身体。 李长安茫然看着那断为两截的身体,他虽胜了,但却只是胜在兵刃,他与宇文古的技巧几乎已到达瓶颈,难道这就是杀戮之道的极致?他接下来的方向又在何处? 眼前宇文古的尸体鲜血喷涌,李长安忽然从骨髓深处生出饥渴感,耳边似乎有千万人在嘶喊。 “无生……无生!” 眼前翻卷的血肉似乎在对他说吃了它就能更加强大,就能像宋刀那般横行无忌,何惧区区飞流宗的威胁? 管他是魔是人,物竞天择,强者生存,哪须在乎他人眼光! 第九十章、太婴开口 李长安向宇文古尸体走去,脚下忽的轰然震动。 轰隆隆—— 背后声音犹如山崩。 他若回头便能见到太婴已经扭头看来,那如日月般的双瞳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但他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待他两步走到宇文古身边,那不知活了多少岁月,曾与传说中的饕餮并存的上古异兽眸子中终于浮现出一抹无奈之色,将嘴巴张开一丝缝隙,沧桑古拙的声音响起。 音节晦涩难明,不是李长安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其中却蕴涵着某种直指人心的韵味,让他能听懂其中意思。 “停下……” 李长安心中顿时清明,回头望去,见太婴嘴巴虽然只张开一条缝隙,一说话口中却如大江决堤般泄出滔滔真元,每一滴真元都如丹炉中百炼的汞浆般沉重,泛着金属光泽。 硝烟四起的气海瞬间被真元之洪席卷,风沙沉寂,水声滚滚,这真元之洪如金属般沉重,将那煞气所化的尸山血海顷刻冲得分崩离析,骨销肉散,还了世界一个清净。 太婴说完后,十分迅速地闭上嘴巴,眼中分明闪过不满,神态也变得略有萎靡,随之便沉入水中。 李长安却是稳稳浮在水上,想沉都沉不下去,扫视四周,只见真元之海波澜不惊,如镜般倒影着漆黑天幕上耀耀生辉的白虎七宿与苍龙七宿,心中感慨,这才是气海该有的模样,才算当得上一个“海”字。 “太婴为何不惜开口泄出真元也要阻止我?”李长安自知方才道心不坚,若非太婴的话,自己只怕已然入魔,忽的又想到当初在白骓峡中司马承舟所说的话。 按宋刀所练魔功来看,若杀神墟就能证道神墟,岂不是如饕餮般只吃不吐,而上古传闻饕餮就是因只吃不吐而消亡于天地间,太婴却因吃一半吐一半得以存活。 略一凝神,那吸人血肉的魔功犹如本能般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李长安皱起眉头,这魔功只怕是练不得。 看着如汪洋般的气海,李长安心道,按太婴寻常吞噬又吐出真元的情况来看,这几能抵他一年苦修,不由心道,它又凭什么认定不会亏本? 突然一晃神,只觉浑身一沉,眼前一花,场景变暗,日光从西窗射入,在暗室中形成一道光柱——他已然回到石室之内。 低头,只见胸前还有血迹,却已干涸发褐,看来自己已修行了不短时间。 心中一动,李长安并未起身,而是闭目内视气海。 ………… 该来的终究来了。 黄仲心中暗叹一声,负手挡在院门前。 他的身后,是七个叠浪境修行人,皆是无宗门归属的散修,其中还有他的亲传徒弟,如今南宁王麾下能腾出的人手便只有这些。 几日间,许多南宁王往日笼络的修行人纷纷离去,这些修行人无一例外都是有宗门归属的,而留下的便大多只有散修。 其实黄仲一位种道加上七位叠浪,已算是极强的势力,这股势力若放到昆南城外能护佑方圆数百里平安,但他们却护不住了身后的院子。 黄仲身前十丈外,正站着整整三十余位修行人。 十丈是修行人之间默认应该保持的安全距离,在双方对峙的情况下,这个距离再短一分就会让人感到侵略性。之所以这距离是十丈,只因越地五百年内最出色的那位剑修,如今传闻已证道神墟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圣于承一在还处于种道境之时,驱使本命飞剑的速度便是弹指九丈九。 这几乎已是种道修行人能达到的极限。 一弹指的功夫,就算修行人也很难对攻击作出有效反应。 这是元始境以下的修行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至于元始境修行人便不是能用距离去度量揣摩的。 而此时却有人向前走了一步,破了十丈的规矩。 那是浮玉宗的一个种道境长老。 除此之外,来的人还有乌夔宗,正阳宗,飞流宗三宗门人。 黄仲道:“你们不怕破了规矩?” 那浮玉宗种道境道:“我们无意出手,来此只是想让那李长安交出宋老魔的尸骨。” 而飞流宗门人却不遮掩,明言道:“当然也要看看尔等如此严防死守的院子中究竟在捣鼓些什么鬼蜮伎俩。” “此处是南宁王产业,不是你们想搜就能搜的。”黄仲冷声说道,他早知这些人会发现异样,毕竟这四宗都有元始境死在宋刀手下,当然会有人盯住李长安的所在,而且花明院禁止人接近,也定然是瞒不住多久的。 好在一日前李长安气海中邪念只剩数道后,便没再吸引过多外界煞气,是以八卦清瘟阵能才能遮住痕迹让此时院外的众修行人看不出来,但他们若入院搜寻,便能看到李长安,凭他体内煞气就可断定他修行魔功。 黄仲此时的阻拦,也只是为李长安争取时间罢了。 “不可再拖延,我去将他唤醒。”传音者是黄仲的亲传弟子凌毓,自从那四宗修行人出现,他便请黄仲唤醒李长安,但却被黄仲否决。 此时,黄仲亦沉喝道:“不可胡来!” “师尊何必执迷不悟!此人何德何能值得为他冒此大险!”凌毓语气焦急,略有不忿,他与李长安年纪相若,修为却比李长安还高一些,李长安有什么资格能受如此待遇? “这位道友似乎知道些什么?”乌夔宗一位门人见凌毓神色焦急,虽听不见他的传音,但也猜测出黄仲几人应该担负着极大压力。 黄仲道:“不劳阁下多管。” 四宗修行人中领头几位对视几眼,相互传音。 一人瞥了凌毓一眼,“此人神色慌张,定有猫腻。” “不必顾忌,我等不须动手,强行闯入便可,他们七个如何拦住我们三十余人。” 四人齐一点头。 凌毓见状,已不顾师尊之令,转身要回院子。 那四宗领头修行人齐齐向前走去,一人道:“黄道友,再拦便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黄仲并未阻拦凌毓,面色沉重道:“尔等身为修行人,强闯南宁王府邸,不怕南宁王一本参上靖道司?” 浮玉宗长老冷笑道:“待会还不知是谁参谁!”说罢飞身掠上。 众修行人紧随其后,有施展身法拦住黄仲七人者,有直接跃过院墙者。 但下一刻他们却都齐齐停住,包括当先进院的凌毓也停了下来。 只见一身黑衣的李长安负着手从回廊间踱了出来,施施然道:“诸位如此兴师动众上门拜访,有何贵干?” 他面色平静,神态安然,犹如刚在花园中观景而回,脸上更是挂着主人见客的微笑,倒像四宗之人真是上门来拜访的一般。 第九十一章、水中鱼 浮玉宗那位种道紧紧盯着李长安,并未在他身上发现异样。 略微迟疑过后,四宗修行人仍旧进入院中四处搜查,这几日花明院严防死守,方才黄仲七人又在门口阻拦,若说院子里没有猫腻,谁信? 在几十人目光环绕中,李长安倒是任由众人从他身边经过,悠然自得摘下藤架垂下的一片葡萄叶,问黄仲道:“黄总管,昆南城中修行人行事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自然有人能管。”黄仲看着鱼贯而入的一众修行人,目光冰冷。 这四宗修行人若强闯的是普通民宅也罢,但强闯的既然是南宁王的别院,专行使管理修行人与人道纠葛之职的靖道司便不得不出手管制。 修行人因为实力超然,极难被世俗法律所限,而靖道司中却有实力更高的武者及修行人坐镇,对一些逾矩的修行人进行惩处。有人或要问靖道司中也是修行人,为何反而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知情者便会知道靖道司背后站着的是道门九大圣地,出于某种不知名的考虑,这地位绝顶的九大圣地始终在维持着人道与修行界之间的平衡。 若非如此,东荒哪能有如今的秩序,只怕早就乱了套。 李长安听了黄仲之言,便也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飞流宗一位下殿长老见李长安如此淡定,不由心生警惕,便道:“若搜查院中无事,我等自会致歉。”也算留了后路。 李长安不置可否,左右拦不住这群人,便由他们进去了,接着便走到院内假山下小池的水榭边,在汉白玉盒中抓起一把饵料撒下,看或红或白或黑的锦鲤在碧水中游动争食。 不由心想,这些你争我夺的修行人也如水下锦鲤一般,而那择道种的云庭真人岂不就是水榭上的抛饵人?李长安抬头看向四周,水面外亭台楼阁交叠掩映,再往上又是悠悠苍天,但这些景象,位于水下的锦鲤都见不到,或偶有较为强壮者能跃出水面,但也终将回归水中。 黄仲见李长安淡然镇定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平时的南宁王,不由心中暗赞,而凌毓见状又有不同,李长安惹出祸事,却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真是刺眼无比。 不由冷笑道:“咱们在花明院守了快三天连眼都没合过,这位倒是出来就自得其乐,真是好定力,好闲心。” 李长安闻言才转头,他修行之时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闭关了多久,听这人的话,看来是给众人添了不小麻烦,当即便抱拳道:“抱歉,麻烦诸位了。” 凌毓好似一拳打到空处,本对这位南宁王的好友、他师尊黄仲也极为看好的少年心中有些不忿,但李长安既然道歉,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旁黄仲早知凌毓对李长安不满,凌毓是他亲传弟子,天赋中上,修为与心性在这番年纪也算是优秀的,比之李长安却逊了一筹。不由感叹虽都是生的一双眼睛一张嘴,但有些东西却是天生的,同样的事落在不同人身上反应都会不同。 花明院本不大,三十余位修行人顷刻间搜完,待那四宗领头人出来,脸上隐有失望之色。 飞流宗下殿长老沉着脸走到水榭边,“院里阵法与墙上道经你们作何解释。” 黄仲淡淡道:“此事不劳飞流宗来管,鄙人事务繁忙,难道哪日院中丫鬟与杂役私通也要汇报尔等? 凌毓道:“明日便是择道种之期,我们在此练习阵法,念诵道经也碍着列位了?” 浮玉宗那位种道眉头紧皱,这几日黄仲等人煞有介事守着花明院,若说无事谁信?他们分明睁眼说瞎话,但拿不出证据又能将他们如何。 黄仲冷冷道:“还请各位离开此地,下次见面,便是靖道司中。” 飞流宗下殿长老冷哼一声,没再纠缠,四宗之一齐离开,当然之前他承诺的致歉自然是没有兑现。 李长安定定看着这群修行人出入将自己视若无物,心想,若大家都是锦鲤,而他在这群锦鲤中便是十分弱小的一只。 但他这一条锦鲤却在八荒刀幻境中俯瞰过大承天下,经历过大承国相李知谨逆流光阴的斩杀,见过白忘机神秘莫测无所不知,见过宋开刀问神墟。 他想跃出水面,真切瞧一瞧,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 黄仲离去,据他说是去亲自禀报南宁王四宗闯入之事,同时要找到靖道司讨个公道。 李长安对那四宗修行人并没有太过在意,也没想靖道司真能给个什么公道,只要手中刀够快,那公道就从刀下取。 只不过这话说起来痛快,放在现在的他身上也只是一句空谈罢了,虽然太婴开口后,李长安发现自己气海被扩为一片平湖,而被太婴凝练的真元也与叠浪境的真元相若,但他还是太弱。 明日便是择道种之期,这是白忘机为他指的路,也是整个越地精英修行人蜂拥而至的目标——成为道种便能得神墟境传道,神墟境是什么样的人物,斡旋造化,逆知未来,那潜龙就是由云庭真人算得,其层次已非凡人。 若得神墟境传道,他不知修为会有多大进境,至少一个道种的身份就能让那四宗不敢动手,就算他真入了魔道,天下都知他是魔道中人,他都可以安然无恙。他对宋刀的承诺也可以轻松完成,去雷州断魂岭将骨刀与他伴侣葬在一起。 李长安要去择道种。 黄仲离去后,取而代之留下辅佐李长安的是他的亲传弟子凌毓。 凌毓虽之前对李长安略有不忿,但也非不通情理之人,倒是没有寻李长安什么麻烦,不过心中对于李长安要去择道种亦是不以为然。凌毓自己也要去择道种,但他清楚自己斤两,如今昆南城中修行人多如过江之卿,凭他叠浪境的修为只能勉强算条杂鱼,而李长安修为连他都不如,最多也只能是个凑热闹的罢了。 邀星会后,短短三日间,南宁王麾下势力已列出一份名单,其中列出的便是最有希望挤入九位道种的三十位修行人。 其中排在第一的是个瞎子。 他叫顾长空。 第九十二章、下下签 “奕剑宗孙易……” “正阳宗王见龙……” “魔修冯魔……” “花神宗沈绫……” 案牍边,凌毓为李长安展开丝帛卷宗,卷上蝇头小楷记述着三十人的生平经历,所属宗门,所修道法,甚至于性格。 除去其中一些来历实在神秘譬如一个叫余庆的人外,他们简直可以说是被扒光放在李长安面前。 李长安已看过冯魔卷宗,这个曾在邀星楼中出手相助的魔道中人过往十分神秘,不过修行的法门已被查出,也是道武同修。 不过李长安修行的四象淬体功虽也是道武同修,本质还是偏向于修行气海,冯魔却侧重于肉身。 那卷宗上便有一句朱笔重点圈注的描述:“种道境一剑不能伤其肉身。” 越地军中曾以只供七品以上武将所穿的明光铠请种道修行人试剑,结果一剑之下,前胸后背都有一寸厚的精钢甲片被洞穿,余势不绝,串葫芦似的刺穿了五副铠甲才力尽。 凌毓在一旁说道:“其实若上战场,以此人炼体修为,弓弩刀剑皆不能伤,定是勇冠三军的绝世大将,一般蕴灵种道修行人虽能驱物,但也不能纯以肉身抵挡弓箭,用道法护身也无法支持太久。” 李长安点点头,继续翻看,见到沈绫之名,不由想起邀星楼中惊鸿一瞥。 但又在卷宗后见到朱笔圈注的二字:“此女勿近。” 再往下看,见到最后一个名字,李长安怔了怔,问道:“这怎么回事?” 凌毓道:“是王上特地让人列入的。” 李长安挑了挑眉,“这名单其他人可能看到?” 凌毓道:“此名单并非绝密。” 李长安沉吟不语,随后嘴角勾起,心道,姒景陈这一手当真是让他不去择道种也得去了。 凌毓目光瞥过卷宗最末位的“李长安”三字,目光落到李长安脸上,见他不惶恐还笑了笑,不由出言提醒:“你近日没出门,不知这名单上三十人皆处于风口浪尖,其实此次择道种九成九的人尤其武者都只是想来撞个机缘博个声名,若非云庭真人下了禁令,这几日可不得消停。但纵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给这三十人下了战书。” “哦?”李长安放下卷宗道:“可有人向我下战书?” 凌毓道:“曾有人来,但你在闭关修行,便没让任何人接近。” 李长安道:“若再有人来,都拒了。” 凌毓皱了皱眉,“若惧战传出去可能有损南宁王声名,毕竟……” 他闭口不言,没有说完李长安并无资格列入名单,而是南宁王要求加入的。 李长安对他笑了笑,“难道其他人亦是有战便应?” 凌毓迟疑,除李长安外的其余二十九人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李长安却是修为平平籍籍无名,道:“这怎能一样……” 李长安看着他的眼睛道:“怎么不一样?” 凌毓与他对视,忍不住那双眼睛里蕴涵着坚定不移的自信感染,但心中又莫名奇妙,他凭什么自信? “罢了,我多说也是无益。”凌毓叹了一声,指向卷宗首位,“这便是此次最有可能拔得头筹之人,就算出了意外,九名道种中必有此人之位。” 李长安看着顾长空的名字,名字之后朱笔圈注的一句话是:“种道异象剑气冲霄。” 凌毓摸着只长出绒毛的下巴感慨道:“此人曾是江湖武者,剑术精妙,生性风流,可惜与花神宗沈绫成为情侣,后来不知发生何事,顾长空自戮双目消失五年,如今再出现时,已弃武从道,短短五年时间……竟以一柄木剑斩断情丝种道,那剑气冲霄之异象闻所未闻。” 李长安手握卷宗略一沉吟,那沈绫风华绝代,顾长空竟有自戮双目而与她分开的魄力,不由赞了一声:“好男儿!” 凌毓道:“他修的是太上忘情,据传斩情丝了断与沈绫的因果后便要离开,但此次择道种的第一试却让他留了下来。” 由于时间仓促,是以李长安到现在还没问过择道种究竟要如何选择,问道:“择道种第一试如何举行?” “总之考验的并非修为,也不需与人争斗……”凌毓皱眉思索,似乎在想如何形容,最终还是放弃了描述,道:“那和一块石头有关。” “什么石头。”李长安放下卷宗问。 “问道石。” ………… 次日凌晨。 明月未落,天空一片墨蓝,昆南城已从沉睡中复苏。 无数人出现在街道上,街边家家户户挂起灯笼。 行走的修行人与武者在寒夜里呼着白气,此时他们就如普通人一般,仿佛群臣上朝在皇宫外下马,没人像之前举行邀星会那样施展道法以图便利,尽数徒步而行。 行到城西,地势空旷,是一处临湖大港,许多凡人艄公静待,待有修行人前来,便撑船引渡,不收取钱财,这是姒家作为东道主的安排。 不远处传来辘辘水声,李长安与凌毓结伴而行。 在寒夜中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身后背着骨刀与玄铁大刀,腰胯八荒刀,装扮颇为高调,但路边也不乏有比他更高调的,有人甚至肩扛磨盘大小的巨斧,斧刃映着月光寒气森森。 凌毓走在身边,李长安见他神色有些紧张,道:“看来凌兄胸怀壮志,敢问对于做那道种有几分把握。” 李长安声音不低,凌毓闻言忙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才用暗带责怪李长安的语气自嘲道:“此处人多耳杂,你何必调笑于我,在下有自知之明,却是从没想过要做道种,只是来见识一番天下人物罢了,也算历练。” 李长安笑了笑,“既然左右做不成道种,又担心什么?” 凌毓怔了怔,没想李长安实在曲意开解他,表情一缓,苦笑道:“你道世间人都像你这般大心肠。” 说着二人已到湖边,凌毓没急着上船,从掏出六枚铜钱道:“我且先卜上一卦。” 李长安心中失笑,凌毓虽说着没想当道种,却也是口是心非,便停下脚步待他卜筮。 凌毓蹲下将铜钱一抛,细细一看,顿时失落道:“完了,完了……” 李长安道:“如何?” 凌毓喃喃自语:“地火明夷,下离上坤相叠,离为明,坤为顺;离为日;坤为地。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前途不明……” 李长安听不明白,又听他念道:“时乖运拙走不着,急忙过河拆了桥,恩人无义反为怨,凡事无功枉受劳。唉,下下签啊。” 听到“凡事无功枉受劳”李长安才明白,这卦象大概是说凌毓要无功而返,他劝道:“凌兄何必心忧,听闻算卦不算己,你这卦没打准也说不定。” “我虽修行日久,但也免不了凡心,不过讨个吉利而已,呵,这下可好。” 凌毓苦笑一声,看向李长安,忽然道:“不如给你也卜一卦如何?” 本书等级划分 修行: 气海四境: 一:辟海 二:叠浪 三:蕴灵 四:种道 ———— 练武: 肉身四境: 一:练力 二:练脏 三:练血 四:练髓 ———— 暂时先放这么些划分,再高的主角这层面接触不深难以解释。 另外,有读者问有没有越级战斗的境界,这个就没法交代了,因为战力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以武者举例,练力境圆满有千斤巨力,但若一个五百斤力气的拿着一把好刀也有战而胜之的机会,还有对战者当时的运气与心理因素,还有暗袭,下毒等各种情况。 再说修行人之间就更难定论,设定中,以兵器为本命的修行人是更擅长斗法厮杀的,但其余修行人可能就在别的方面更擅长,如擅长卜算布阵符道咒术等等。 (当然了,以上的各种不确定也是有限的,蕴灵境和练血算是一个门槛,蕴灵以下的修行人几乎不可能干掉蕴灵以上,在白骓峡里吴钰差点就一招秒杀了李长安,李长安之所以胜是因为太婴。) 第九十三章、翻天覆地 李长安道:“几枚铜钱又如何能定命数?” 凌毓小心拾起那六枚铜钱道:“你知道什么,这六枚铜钱乃是师尊往年游历诸地大通钱庄千辛万苦搜罗来的大通母钱,大通钱庄背后势力神秘,遍布东荒,钱庄中铜钱就是以此母钱为模所铸,每一枚母钱都染尽人道气息,由至繁而生至简,无需炼制便是上等法器。” 这类法器由于未经炼制,反而比人为祭炼的更加玄妙,李长安曾在青牢山中炼制的十八枚阴煞虎爪若与这六枚铜钱放在一起,便会相形见绌。 李长安略微沉吟,便微笑道:“那不妨算一卦试试。” 路边行人纷纷,二人在角落中卜卦倒也没有吸引特别的目光。 凌毓轻轻一抛,六枚铜钱撞击搭建港口的木板上响声沉闷,骨碌滚动,待声音静止,凌毓看着那六枚向上的铜钱,讶异道:“正阳反阴,六爻全阳,乾卦?” 李长安问:“此卦何解?” 凌毓将六枚铜钱排成一竖,指着最下一枚道:“此为初九,潜龙勿用。” 又接连由下往上指向其余铜钱,一一说道: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凌毓看完卦象,抬头对李长安正色道:“乾卦为六十四卦之一,但实际上远非掷六十四次便能出现。前三卦所示应该便是已发生之事,你且看看。” 李长安沉吟不语,按卦象来看,潜龙勿用为何意他并不知道,但九二所示的“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却是说准了,不论他结交的南宁王或宋开,都能算得上是“大人”。 而九三所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是说勤奋不辍,时刻自省,虽处境艰险,但也能化解灾祸。不由心道,如今他被数宗记恨,算是麻烦缠身,按此卦象,难道可以化险为夷? 按凌毓所说,既然前三卦所示是过去,后三卦便预示未来了,按九四所示他又将有磨难,而九五所示又是“利见大人”,至于最后亢龙有悔,却捉摸不透。 李长安道:“好卦,无咎,无咎,这便够了。” 凌毓认可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长安道:“此卦六爻全阳,又是大吉之意,看来此行……你说不准真有可能成为道种。” 李长安笑了笑道:“卦虽好,能救命的还是自己。” 凌毓道:“也对,是我着相了,虽成事在天,但谋事还是在人。” 李长安道:“此言非虚。” 二人正说着,旁边一艘木舟载上一位皮肤泛着金属光泽的魁梧大汉,蓦地吃水一沉。 艄公似乎没想到那人身体如此沉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慌忙用桨击岸,嗵的一声,木板颤动,那六枚铜钱被震得翻了个个,由“大通元宝”四字齐齐变为刻着刀耕火种的反面朝上。 凌毓面色一变,呆若木鸡,口中喃喃道:“坤卦。” 李长安道:“哦?这卦又怎么解?” 凌毓没有解其余五卦,而是指着最上一枚铜钱道:“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李长安皱眉,“这难道是大凶之卦?” 凌毓凝重摇头,“不然,不然……龙在大地上争斗,血流遍野,虽喻示绝境,但六爻全阴,却是险中得胜,《象》曰‘用六永贞,以大终也’,贞是吉,此卦实是大吉。” 顿了顿,他看着那六枚铜钱,神色不安,原本出了乾卦也就罢了,但这乾卦反转为坤卦却是骇人心神,那艄公以桨击岸看似意外,又何尝不是天数,乾为天,坤为地,眼下这乾卦反转为坤卦,他不由脸色发白道:“翻天、覆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翻天覆地。” 他终于抬头凝重打量李长安,见他眼神如刀面色坚毅,却再看不出什么来,还要细想,忽觉头脑胀痛,闷哼一声,鼻中溢出鲜血。 李长安伸手扶住凌毓,才没让他倒下,问道:“你怎么了?” 凌毓站稳脚跟,缓了好一会才擦去鼻血,虚弱道:“不算了,不算了,算不出来。” 李长安听闻凌毓所述卦象,心中深思无果,便道:“别算了,择道种在即,你似乎受了伤,可有影响?” 凌毓摆摆手,深深呼吸,原地站了一会,才说:“无碍,不算重伤,调息片刻便好。” 他蹲身小心拾回六枚铜钱,从怀中摸出一个碧瓷小瓶拔开红绸塞子倒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紫色丹丸吞服后,便原地打坐调息起来。 此时天色尚早,李长安也不急躁,静静等待。潮水平静,过路修行人与武者都很有默契的保持安静,只能听到不绝于耳的脚步声、摇橹声、水声。 嗅着略带腥气冰冷湖风,渐渐明月西坠,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湖边也渐渐漫起寒雾,眼见是快要天明了。 凌毓终于张开双眼,对李长安道:“抱歉,耽搁时间了。” 此时他对李长安的态度已有所不同,这带了三把刀的黑衣刀客能得南宁王与宋刀赏识,就连师尊黄仲也私下对他十分认可,定不是偶然,凌毓虽有几分少年心性,但也识得大体。 李长安点头道:“既然好了那便走吧。” 二人来到湖边,召来一个引渡的艄公,走上木舟。 木舟划开水波乘着二人驶向薄雾中,李长安四顾打量,只见湖面上许多艘木舟一同向前,形色各异。大概小半个时辰过后,木舟驶出城洞,原来择道种之地在昆南城外,地势渐低,水流变得更为湍急起来,但艄公船技高超,木舟仍然平稳,顺流而下。 待日出东方,朝霞漫天,李长安眼中终于耸现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落于湖岛之中,此山之大一眼无边,前方下岸处舟船并行如织,修行人与武者熙熙攘攘如同蚂蚁。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凌毓立在舟头,感叹一声,随后对李长安道:“地方到了。” 第九十四章、玉笔峰下 初日高升,晨雾渐散,一座料峭高峰拔出水面直刺向天,湖面平静如一方大砚,而此翠峰倾斜,如砚中点墨之笔,故名玉笔峰。 浮玉宗中玉笔峰占地千顷,寻常时候凡人若想乘舟来此观景,便会被湖中迷阵所惑,不得其路而入,昆南城中曾有某位才子城外游湖偶入玉笔峰中,见有碧衣女子乘鹤山间,归去之后念念不忘,几度再寻未果,留下一篇《玉笔山记》抑郁而终。 “若有人兮山之阴,驾鸾鹤兮抱鸣琴——想来这《玉笔山记》中驾鹤抱琴之人,便是如今浮玉宗宗主绿绮真人吧。” 山脚西面,司马承舟一身鹤氅玉冠,仰观玉笔峰,长吟念诵。 一行有六人,青玄门前来护道的长辈关佩雪并不在,司马承舟与王冲、越小玉、居双烟一行四人站得近些,顾风叶澜又在几步外。 司马承舟的师祖呼延老道也是放了手,把他丢在青牢山便让他自己去游历红尘,于是便一直与青玄门厮混在一起,美名曰来择道种见见世面,正是借机赖在居双烟身边不走。 王冲道:“原来择道种选了浮玉宗的地方。” 司马承舟道:“浮玉宗离昆南城最近,此宗本是青州第一大宗,有南斗六殿主加上宗主共计七位元始境,据传此宗元始境如此多的原因便是因为两千年前那位开派祖师留下的问道石,云庭真人选择此处择道种,便是因为这石头。” 又道:“不过邀星楼中,浮玉宗去了两位殿主,青州第一的位子日后怕是坐不稳了。” 越小玉担心道:“这是浮玉宗地界,李长安他……若来择道种,可会被人算计么。” 司马承舟笑道:“神墟境云庭真人法眼之下无所不知,浮玉宗绿绮虽传言在百年前就有望证道神墟,但如今毕竟还困于元始境,更休提云庭真人迎潜龙的背后是道门九大圣地之一,浮玉宗又安敢在云庭真人眼下动什么手脚。” 越小玉这才松了口气。 居双烟道:“那三十人中也有浮玉宗“羽”字辈大弟子。” 王冲道:“若长安兄弟做了那劳什子道种,那浮玉宗的什么羽没做上就有好戏看了。” 司马承舟愣了愣,哈哈笑道:“相处这些日子,才看出你原来是个妙人!” 王冲修为低微,没法不惧寒暑,被湖风吹得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中憨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边曾在樊外楼中杀人被血溅到脸上都面不改色的小道姑纵使一颗剑心被淬炼得十分坚定,也不由脸色黑了黑,“调笑归调笑,以他的修为只能自求多福,若做不成道种,凭他跟魔道中人关系匪浅这一点,浮玉、正阳、飞流、乌夔四宗要找他麻烦,纵使南宁王也护不住。” 越小玉张开小嘴啊的轻呼一声,担忧不已,居双烟瞧见,不由狐疑道:“小玉道友,你莫不是看上他了?” 越小玉怔了怔,摇头轻声嗔怪道:“他帮我夺回本命灵物,我……只是感激罢了。” 王冲四下顾盼,“这地界人实在太多,也看不到长安兄弟有没有来。” 叶澜单手扶剑柄仰望玉笔峰,淡淡道:“他不来才是明智之举,眼下择道种之期,各大宗门目光都汇聚在此一峰,南宁王自然能暗中将他送出昆南城,只要离开青州,以东荒之大,那四宗又不是九大圣地能只手遮天,他要寻到一处容身之所隐姓埋名,留下性命,不难。” “师姐,你对他还有气?”顾风看着叶澜背负石板的背影苦笑,不由想起少时在青玄门剑崖下见过的无名老前辈说过的话:“道心坚定?不过脾气倔罢了!” 说起来李长安连他二人面都未曾见过,顾风对这位行事果断洒脱的少年心中还颇有好感,虽说曾因为青虎帮而站在对立面,但双方也算不上交恶吧? “我何必生气。”叶澜头也不回,语气淡漠。 自从见过以雨化剑的手段,她后来深思醒悟,不由内心中将白忘机当为目标,起初背负石板是因为心中觉得受辱,后来却将之当成磨砺剑心的信念。 她要追求的是剑道,来此要争的是道种,也想见一见其他道种与当世潜龙是何模样,又何必将李长安放在心上。 一边越小玉看着叶澜,心里认真地想,这位姐姐说的倒是没错,若李长安没来便是最好,若他来了,可要劝劝他先趁机离开青州,前几日还听司马承舟说过一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的真是太有道理。 她便翘首顾盼,一双林间白鹿似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湖岸,只见行船一艘接着一艘,平日里凡人难得一见的修行人下饺子似的纷纷跃下岸边,原本一直没瞧见李长安,让她松了口气,紧接着,却见到一个身上带了三把刀的少年,在人群中极为显眼,不是李长安是谁。 越小玉一声轻呼便把身边几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叶澜顺着她目光一看,见那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不由想起如意赌坊壁上血诗与邀星楼中他大笑拿那把玄铁大刀将飞流宗弟子砸地四处乱窜的模样。他不借机逃出青州,反而真来了玉笔峰,果然还是这般不顾后果的行事风格,不由蹙眉道:“匹夫之勇。” 李长安一下船,暼到几人的目光,便对他们转头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并未过来。 越小玉见了他,却是又纠结起来李长安怎么没穿她送的那衣服。 难道是嫌做的不好,又觉得他是不是怕择道种时损坏了特地保存在家中,不由心想,下次是不是要多送两件给他,告诉他不必舍不得? 等李长安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撇开头离开后,少女心中大恨,一咬嘴唇,心道,还是不要再送衣服给他了! 刚下了船的李长安与凌毓走出湖港,玉笔峰山脚地势开阔平坦,纵使容纳了上万人,也不显拥挤。 刚出湖港,二人见到一旁的高处停着两尊銮辇,其中一尊坐着姒飞臣,而一尊是空的。 眼下四殿下已被姒飞臣陷害遭到幽禁,能来玉笔峰观礼的便只有剩下的姒飞臣与南宁王了,而南宁王此时无暇脱身,早明言不会过来,姒飞臣却仍特地备好两尊銮辇。凌毓瞧见那空着的銮辇就像宣扬着南宁王临阵脱逃,感到十分刺眼。 第九十五章、拒战 纵已立冬,玉笔峰险峻山崖之下仍绿草如茵,此处有片片山村,其中祭拜着浮玉宗列位祖师神像,村中多是凡人,但若出了玉笔峰,他们又有一个与其他凡人可以区别开来的称呼——“仙民”。 毕竟修行人说的是超脱世外,法财侣地却都不可或缺,自是需要凡人去处理杂务。 山村与峰脚夹着一大片空地,开阔平坦,万人在此也不显拥挤,但上山那条在平时气势磅礴的十丈石阶此刻却显然不够这么多人攀爬。 不过众人依旧不约而同保持着秩序,没有嘈杂,没有争先恐后。 山下有人打坐调息,还有人围坐论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种带着凡人烟火气的体验他们或许极少经历,但在修行途中对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却领悟很深。 有早已入山者不时归来,有的面色煞白,有的神色落魄,有的胸襟上沾了血迹,还有人是昏厥着被抬出来的。 甚至于不时还有浮玉宗弟子从山道间抬出一两具尸体。 对于此情此景没人太过惊讶,毕竟求道本就是如履薄冰。 偶有年龄尚幼带来见世面的弟子问起长辈,得知来择道种的多数人其实自知无望成为道种,目的只是为了去看浮玉宗问道石。 此石向来是宗门圣物,镇压一宗气运至今,纵使宗中子弟也不能随意观瞻。 如今有此良机借着择道种的名义能一睹真容,便让许多散修趋之若鹜。 那些丢了性命的,则多是一些寿元将尽的修行人。 据传问道石直指人心,若信念不坚者,轻则伤神,重则身心俱伤。 但这些人突破无望,寿元无多,只恨得不到魔功去破釜沉舟一把,哪怕什么风险! 李长安与凌毓刚出湖港,便在山地中迎上数位修行人。 凌毓一一介绍,皆是南宁王手下。 如今南宁王手下多为散修,往日与几个宗门建立的联系都被潜龙拆断。李长安身边此时包括凌毓共有四人,其中有两个在他闭关之时曾为他护法。 其中一位名叫钟兴的,身材矮小,面相方正,见凌毓面色有些不好,问道:“凌师兄可是受伤了?” 凌毓摆手道:“刚才卜了一卦,小伤无碍。” 钟兴抱拳,“以凌师兄之才,定然是上签了。” 凌毓苦笑,“各位取笑,我卜出的是下下签,倒是这位……”他看着李长安,感慨道:“这位的卦象,了不得。” “凌师兄不必挂心,纵黄师亲自卜卦也不能一言断命,何况算命不算己,这卦定是没算准的。”钟兴怔了一下,劝慰道凌毓,又看向李长安,细细打量一番,小心问道:“敢问阁下如今修行境界?” 李长安思索一下,心想自己气海因为太婴开口而真元化液,但实际气海却未完全开辟,便道:“辟海境。” 钟兴闻言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凌毓看他表情,问道:“可是有人寻衅?” “你们来得迟,早先就有人寻他下战书,见他未到,便只说……”钟兴眉头紧皱,犹豫顿了顿,一咬牙,“只说他与南宁王一般,闻风而逃!” 凌毓面色一沉,“谁说的?” “我说的!” 有四五人靠近过来,当先一个腰挎大刀的精瘦中年人指着李长安对他身边人笑道:“就说盯着这伙人没错,总算逮着了这藏头露尾之辈。” 凌毓冷冷道:“阁下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自然是下战书,就算现在打不了,择道种过后,李长安要陪洒家打一场!”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自从在那三十人名单中见到李长安的画像,他便想寻这实力至多只有练脏境的少年打上一场,也能扬些声名,说不准能博得四宗赏识,或被姒家大殿下看中收归麾下。 李长安淡淡道:“不接。” 中年人并不意外这个回答,故意用言语激道:“想不到南宁王看中的是这般惫懒无能的货色!” 李长安对凌毓道:“拒了他。” 凌毓点点头,走上前去,冷声道:“尔等再自讨没趣,还想不想留着脑袋出青州?” 中年人面色一变,凌毓是南宁王麾下,他的威胁自不是信口胡言。 眼见激将不能奏效,便暗暗呸了一声,带人走开。 待他们离开后,钟兴看向李长安压低声音道:“你!你怎可如此逃避,那人也不过是练脏罢了,难道你与他都没有一战之力!” 李长安皱了皱眉,并未回应。 李长安不回应,钟兴却不罢休,似是下决心般握了握拳,指甲深深刺入肉掌,从牙缝里挤出话道:“王上做错了。” 凌毓几人齐齐一愕。 钟兴低下头,眉头紧皱,似乎憋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嘴巴不停道:“自王上归来,本是大好局势,如今反而被大殿下占了上风,本虽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但我依旧相信王上。不过……此子平平无奇,王上因为他与四宗对立,又甘冒风险任他在城中凝聚煞气,在我看来实属不智!” 他抬头,眼神严肃,义正言辞对李长安道:“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若你真与王上交情匪浅,便速速离开青州,局势或许还有转机!” 凌毓斥道:“休得胡言!钟兴,你原本只是孤寡流民,能得王上看中才有了如今身份,怎敢揣测质疑王上。” 钟兴面色白了白,认真看了李长安两眼,随后低头道:“罢了。” 他对李长安拱手致歉,深深叹道:“如今王上不在,我等……实在是没了主心骨,抱歉。” 李长安见他神态诚恳,焦急实是发自内心,并未恼他态度,只不过也知道,此人致歉只是为顾全大局,实际并不信任自己。 见钟兴叹罢后,转头看着那百丈外的两座銮辇,神情失落,李长安问道:“若那位子上有人,又当如何?” 凌毓道:“王上不在,又有谁能坐那位子?” 李长安略微沉吟,从怀中掏出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牌,反面刻着开明兽,正面雕着一个“姒”字,说道:“你可认得?” 凌毓愕然道:“这是王上玉令,此令若至,如王上亲临!” 李长安点头说了一声“好”,便转身看那銮辇方向。 钟兴狐疑道:“你要做什么?” 李长安道:“往日他帮我我都来者不拒,便因一声‘朋友’,既如此,朋友有难,我岂能不帮。” 说着,他便往那銮辇走去,头也不回道:“你们没了主心骨,我代他做你们主心骨!” 第九十六章、下战书 李长安刚走,钟兴便怔在原地,一身褐色道袍,活像个木头桩子。 凌毓却已随李长安前行,转头道:“还不快跟上?” 钟兴略微犹豫,便和其余几人跟随其后。 百丈距离不远,李长安接近到銮辇十丈外,便有几个甲士靠近,沉喝道:“闲杂人等退避!” 李长安脚步不停,甲士们刀戟相向,呵斥道:“来者何人,胆敢冲撞大殿下!” 这一回便连不认识李长安的都看了过来。 “这是谁?” “这位便是名列三十位最有希望成为道种之一的练脏境,那在邀星楼中,宋老魔出手相助于他,得罪了四大宗门的李长安。” “据传他杀了飞流宗八人,其中甚至有种道,却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凭他如何杀种道,帮他杀人的定然还是宋开那老杀星。” 有人嗤笑道:“此子与南宁王关系匪浅,姒家大殿下正是无由寻衅,他却主动冲撞,真是自找麻烦。且看他如何收场。” 被刀戟相向,四柄闪烁寒光的刃尖离李长安的眉心只有两掌宽的距离,他眼都不眨,拿出玉牌沉声道:“退下!” 凌毓厉声喝道:“王令至,如南宁王亲临,尔等安敢以下犯上!” 四甲士仍犹豫,想要回头请示,李长安却看不到那寒光闪闪的刃尖一般,直接向前走去,眼见就要撞上刃尖,那四甲士连忙收了兵刃。 “放行吧!”那赤色开明兽旗金色銮辇边上,姒飞臣的贴身侍卫高声道。 四甲士正左右为难,不敢伤了有姒家玉令在身的李长安,又怕被大殿下怪罪,听令终于松了口气退开。 李长安大步向前。 方才说着风凉话的人面色一僵,不甘心道:“南宁王竟将随身玉令都交予给他……但他如此行事,未免太过莽撞。” 倒是其他人没带偏见的赞了声:“兵刃加身面不改色,此人好胆魄!” 在无生杀境中,李长安虽只闭关三日,但意识里已过去数年,又何惧这四个甲士威慑。他表面虽然放松,但那四人若真敢动手,他也能瞬间反应过来。 凌毓看着那背影,心中感慨,此前一直不知师尊与南宁王为何都看好这少年,眼下他竟已生出了跟随在其麾下的心思。 钟兴面色隐有些尴尬焦急,此时却不便说话,李长安拿着王上令牌如此行事,当真胡闹! 就在众人注视间,李长安走到銮辇边便要坐下,不远处姒飞臣冷声道:“你当真敢坐?” 李长安扬声道:“有何不敢?” 姒飞臣道:“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懂如今形势,南宁王已众叛亲离,你何必为他卖命。” 李长安挑了挑眉,原本已知道姒景陈处境不佳,但听姒飞臣口中所说,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恶劣一些,不由问道:“此话何解。” 姒飞臣淡淡道:“邀星楼中浮玉宗死去两位殿主,乌夔宗死去一名长老,定阳宗没了副宗主,飞流宗也交代掉一名元始境,你和那宋开相识,可知道些什么?” “有话就说。” 姒飞臣冷笑,“难道你不知如今越地皆知宋开是南宁王送去的邀星楼,他如今处境如何,还用说么。” 李长安皱起眉头,他惹上四宗,四宗如何报复都只能冲着他一人,放在姒景陈身上又不同,姒景陈在青州辛苦经营许久,大部分根底都在人眼皮子底下,对于四宗来说便是不会动的靶子。 姒飞臣见他停顿,又道:“你若弃暗投明,孤可作保留你一条性命,不过飞流宗中有八人因你而死,你活罪倒是免不了,便断去八指,去命魂塔中守灯百年吧。” 说罢,他透过珠帘静静看着李长安。其实他对李长安并非真心存了拉拢之意,之所以如此,是因李长安虽行动高调却让南宁王一方士气高涨,若能让他转投自己麾下,便相当于将那士气提到高处再抛下,摔得更惨。 李长安道:“被宋前辈屠戮的几个元始境呢?” “孤自有交代。”姒飞臣的语气淡然镇定,若放在以前,他虽是姒家少主也不能如此轻慢宗门势力,但如今他背后站着的是潜龙,要让他们放过区区一个李长安倒不是难事,毕竟此人只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只是与那罪魁祸首的宋老杀星有些交情罢了。 顿了顿,姒飞臣又补充道:“但宋开所化的那把刀,你须得交出来。” “大殿下好手段!”李长安赞了一声。 一边的凌毓面色一白,心中暗道糟糕,姒飞臣好大手笔,竟一口便代表了四宗作出决定,李长安此人竟真被姒飞臣三言两语说动,之前以为他颇有些气概,怎是如此墙头草般的人物! 钟兴痛心疾首道:“凌师兄,你,你看错人了!” 凌毓晨间本就受了内伤,此时气急攻心,不由头昏脑胀,眼前一黑,脚下险些没站稳。 百步外,刚走到近前的叶澜看了越小玉一眼,淡淡道:“如何,这便是你中意的男人。” 越小玉怔了怔,连忙要摇头否认,又忙辩解道:“他不会这样的……” 叶澜皱了皱眉,却没反驳越小玉,若有所思道:“他若转投越地大殿下麾下倒是明智之举,不过以此人的莽夫心性,确实不像那样的人。” 顾风在一旁喃喃自语:“师姐若去了那‘莽夫’一词,倒也算说了句公道话。” 李长安身边,凌毓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强忍身体不适焦急道:“切勿做出不智之举!若按他所说去做,定要背上无数骂名!再者!王上对你以友相待,你何必去大殿下手下当奴才!” 銮辇边,姒飞臣面带微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李长安,你能醒悟也算不晚。修行人寿元远超凡人,百年光阴在命魂塔中闭关修行,也不算荒废……” 话没说完,他不由语气一顿,只因李长安已拂开衣摆大马金刀坐在銮辇之上。 李长安本就没动过什么别的心思,手抚那铜雀扶手,大笑道:“虽有些硌手,但也还凑合,景陈兄不在,南宁王的位置,我李长安替他先坐了!” 凌毓一颗心被他吊到嗓子眼,颤了一下又落了回去,终是松了口气,心头不由大骂,又有些感动,便走上前去,对李长安施礼道:“在下听说飞流宗命魂塔中守灯者皆是宗门有罪弟子,那塔中阴煞之气极重,凡人沾之便会大病,纵修行人在其中,能运转真元抵挡已是万幸,再无闲暇修行。” 李长安闻言,心中嗤笑,看向姒飞臣的銮辇道:“听闻天子一言九鼎,姒家虽非天子却是一地之君,一言七鼎至少要有。我原以为你这位姒家大殿下的话该有个五鼎重,但怎么大庭广众之下,说话却与放屁无二。” 姒飞臣面色一沉,手按在身边剑匣上,微微颤动。他身边侍卫见状,对李长安呵斥道:“大胆狂徒,安敢信口狂言!” 凌毓毫不让步,目露杀机,拔剑道:“你对王令出言不逊便等同于冒犯南宁王,该当何罪!” 那侍卫面色一白。 “够了。”銮辇中传出姒飞臣冷冷的声音,他起身走出,挺身如剑,站定对李长安道:“李长安,此回择道种,三十人名单中有你一位。” 李长安微微一笑:“不才在最末。” 姒飞臣用剑鞘指他道:“孤亦在其中,孤对你下战书,你可敢应?” 李长安嗤笑道:“你以蕴灵境挑战我这辟海境,何必摆出堂而皇之的模样。” 钟兴心中暗叹,李长安连那之前武者的战书都不敢接,又怎能接姒飞臣的战书,但他确实实力不济,也是无奈之举。 李长安果然摇头道:“不接。” 凌毓本就怕实力低微的李长安一口应下,但听到这意料之中的答案,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丧气,果然形势比人强,就算李长安气势上不落入下风,又有何用? 李长安却转头对他道:“劳烦备好纸笔。” 凌毓一怔,李长安起身走到姒飞臣对面,将玉牌放回怀中,朗声道:“今悬剑宗李长安,愿与飞流宗姒飞臣约战于昆南城西门!会期择道种后,生死勿论!你可敢应!” 姒飞臣神色微变,并非因那从未听过的悬剑宗之名,而是李长安此举已撇开王令,直接以自身身份来挑战他这个青州少主。若在平日,他完全不必理会此等无名小卒,但眼下,面对这个辟海境下的战书,这场就算胜了也是胜之不武的约战,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不应,也得应! 第九十七章、越王 姒飞臣握紧右手,流云剑古旧的剑柄仿佛要破匣而出,他终于对李长安动了杀意。 此前无论是对李长安下通缉,又或是邀星楼中邀战,他只把李长安当作地上一颗碍眼的石子,随意踢开便好,现在这颗石子仍旧是石子,却被风吹起要钻进他眼睛里。 他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对李长安道:“拿了我姒家玉令便当真敢坐王位,有点胆量,你自己不惜命,孤也没有不接战的道理。” 凌毓已写好战书,李长安接过掸干墨迹,便向姒飞臣抛去,轻而薄的纸张割破空气犹如刀刃,被姒飞臣一把接下。 玉笔峰下,无数目光凝聚在李长安身上。 其中有一翦水双眸美得不似凡人,望向李长安的目光带着一丝欣赏。这双眸子生在一张近乎完美的脸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仿佛病中美人,真是我见犹怜。 沈绫手中拂过一根情丝,此情丝已被三日前那柄乌木剑斩断,原本的七根情丝便只剩六根,人常说七情七情,她修行的《三千烦恼丝》亦是以七为瓶颈,炼七根情丝方才入门,练七七四十九根情丝便可入元始境,炼成三百四十三根情丝可证神墟,都是以七为门槛。 花神宗中传言若得情丝三千,便可立地成仙,其实并非真的要炼化三千情丝,而是两千四百零一根。 择道种在即,如此紧要关头七情丝被破去其一,须要尽快补全。 眼前男儿种种能入眼的不过那余庆一人,但那余庆心如铁石,短时间连情愫都无法生出,谈何抽他挚情炼化情丝,倒是眼前这李长安,像是个重义重情之人,倒还尚可。 ………… 其余看着李长安与姒飞臣的人中,又有一对老主仆。 那主人身穿便服,面容沧桑,鬓角发白,显然是忧思过度所致,他的眉宇间有久居高位的王者之气,却微微佝偻着身子,把脸也用斗笠遮挡起来,像个普通的糟老头子。 他身边的老仆面容比他更加苍老,双手拢在袖中偶尔露出皮肤,竟如年轻人般光滑,甚至泛着玉色,这是练髓境大成的表现。 不过,侍立在越地之主越王身边之人,又何止区区一个练髓境。 若王明堂没有易容,玉笔峰下有无数人能认出他的模样,这位“十方武宗”,是青州三百年内武道造诣最高之人,早在五十年前武道修为已晋入万象境。若说修行人从气海四境晋入元始已是千不存一,武者要破出肉身四境晋入万象境更是难如登天。不同于西岐之内,大承朝廷麾下武者可以借助龙气修炼,东荒武者要从肉身四境晋入万象,唯有“以武证道”一途! 是以东荒之中,武者虽多,但万象境相对元始境来说极其稀少,王明堂更是青州屈指可数的万象境武者其中佼佼者。 他侍立在越王身边,对这位暗地里被人议为“老年昏聩,几个儿子在眼皮子底下夺嫡都一无所知”的越地之君怀着至诚的恭敬,以王明堂的武力已不须向人道掌权者低头,他也不须向别人索求什么,但站在越王身边时,他微微欠下身子,让自己身高保持着比越王稍矮的高度。 越王虽然面容苍老,眼神却毫不浑浊,哪有半分“昏聩”的模样,看着那地势略高处李长安与姒飞臣针锋相对,他表情古井无波就像局外之人,这位越地之君同时也是一位父亲的老人仿佛并未从中感到后代不和的悲哀——这是作为一个掌权者必须的冷漠,他需要从继承人中择出最合适的一个。 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儿子们的争斗又有容忍的底线,什么底线?譬如十年前他的第五子被神通咒杀,便是触犯了他的逆鳞,于是十年后姒景陈揭露真相后,他毫不犹豫把第二三子尽数发派幽禁到安陵之中。 想到姒景陈,这位老人目露追忆之色,就像枯叶重新焕发出了几分生机。极少有人知道,六个儿子中他最偏爱的并非当年暴毙的那位五王子,而是庶子姒景陈。 当年尚还年轻的越王与相邻周地之中王女联姻以结二地之好,他并不抗拒这种婚姻形式,周地王女温柔细致,大度包容,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正妃。但两年后越王便服出游,却识得一个流民少女,她的倔强,她的野性,她的大胆不按常理出牌让越王怦然心动,他将她娶回王宫,她为他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姒景陈。 正因如此,在第五子死后越王心知一味保护只会促成更快的灭亡,才会不顾大臣“庶子难登大雅之堂”,“恐有伤二地盟约”之类的谏词,将姒景陈短短十年内扶持为一方郡王。 不过,这也只是他对姒景陈的保护,他仍将姒飞臣立为了世子——只因二地已结盟数百年,向来周地储君都是越地王女与周王之子,越地储君亦是如此,于是纵使那位看似温柔大度的正妃在派人毒死越王宠爱的那位少女后被他一纸休书逐回周地,他也没有轻易破坏着这数百年的盟约。 王明堂看了李长安一眼,低声道:“六殿下如今处境不妙,但麾下人心还未散。” 越王点点头,神色不变。 王明堂又道:“潜龙自入昆南城,便先找到了世子殿下,甚至未曾来拜访你。” 越王淡淡笑道:“潜龙何许人也,孤王这糟老头子未去觐见他便是失礼,安敢奢求他主动上门。” 王明堂虽对越王恭敬,但二人实则如同好友,失笑道:“这可不像你能说出的话。” 过了一会,他又说:“此回世子殿下也要参与择道种。” 姒飞臣要择道种不是秘密,越王自然知晓,但王明堂说这话却不是简单寒暄。 越王主张不与大承交战,而潜龙却终究要与大承相争——这与姒飞臣要择道种,那潜龙一入昆南城不找越王反而找到姒飞臣联系起来,意义就会变得大不一样。 越王转过头,一双鹰眸紧盯着王明堂的脸道:“你向来一心求武,这亦不像你能说出的话。” 王明堂毫无遮掩,点头道:“确是六殿下让我说的。” 第九十八章、上山 越王默然不语,这位越地之君心中既有愠怒,又有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骄傲。 他看着眼前毕恭毕敬的王明堂,竟从未察觉跟随了他三十年的十方武宗是何时跟他第六个儿子开始接触的,良久,终于感慨道:“青出于蓝,胜于蓝矣。” 王明堂深深施礼。 越王摆摆手,又大笑一声,“不愧是孤王最看重的儿子!” “大哥。”王明堂压低语气,三十年前他与越王兄弟相称,同时结拜的共有九人,但如今只剩两位。 “罢了。”越王微不可查叹了口气,习惯掌控一切的他仿佛还没适应过来王明堂突如其来的表明立场,他负手看向不远处的姒飞臣,“孤王自然知晓你的意思。” 天下皆知潜龙要反大承,临近青牢山壶道的青州自是必争之地,但越王却不愿反。姒家根基在越地已经营五百年,根深蒂固,但若有一日大战起,天下大乱,姒家又如何能保得自身周全。于是此番潜龙入昆南城,越王只想避而不见——他不愿为龙先驱。 潜龙却也未来见越王,反而在姒飞臣危难之时雪中送炭,让姒飞臣生生扭转局势,再度坐稳世子之位。 越王淡淡道:“潜龙自然不可能白帮他一把,更何况,九道种是云庭真人为潜龙立下的根基,他来择道种,就算不能通过也表明了立场。若日后孤王去了,将越地传予他,姒家便是潜龙与大承相争的马前卒。” “大哥英明。”王明堂顿了顿,“我还有一言,只是此言诛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孤王知道你要说什么,”越王咳嗽一声,“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尚还康健,潜龙若要掌控姒家,我这糟老头子便是最大的绊脚石,他等不起。若说得难听些,便是不得不将我除之而后快。” 王明堂感慨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越王苍老的面庞挂上微笑,“明堂,在你眼中我已老了。” 王明堂道:“何出此言?” 越王道:“往日你怎会怀疑我的判断力。” 王明堂默然不语。 越王叹道:“我那几个儿子中,景陈与我最为相似,向来谋定而后动,心思深重,若非顾忌太多我定立他为世子。但我确实老了,也看不清日后局势。大承独占西岐五百年,潜龙要反,若能得道门鼎力相助,必能搅得天下大乱,又何尝不是我姒家复国良机。” 王明堂到:“大哥的意思是?” 越王道:“此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便让他们争去吧。” 王明堂道:“大哥若不管,依如今形势,六殿下几是必败无疑。” 越王转头紧紧盯着王明堂,这位专心政事而实力只有练脏境的老人鹰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竟让万象境的十方武宗也心中一紧,而越王又忽的大笑:“明堂,孤很好奇,我这第六个儿子又是怎么能让你一心相帮的?” 王明堂刚要说话,越王又一摆手,“罢了,看来孤王还是小看了自己这儿子,既然如此,孤王便给他一个机会,若他此次真能逆转局势,便立他为世子!” 王明堂欠身道:“王上英明。” “不过,当今是飞臣为世子,若要废立世子,必有足够理由。他往日一心修行,并未结党营私也没培养太多班底,但与飞流宗关系匪浅,孤听闻,他在飞流宗年轻一代弟子中,还尚未遇见敌手,若此回他当真成了道种,声势无两,就算孤也没有理由将他废立。” 对王明堂这个三十年的老友,越王仿佛毫无城府,并不遮掩自己的想法。此言他不光是对王明堂说,也是对王明堂背后的姒景陈所说,毕竟作为越地之君,他又怎会真的甘心自己辛苦经营的基业被所谓的潜龙摆布! 他忽的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李长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若择道种后,以他蕴灵境的修为败给辟海境倒勉强能作理由。”说罢他又摇了摇头,被自己的话弄得失笑。 “这少年是个人物。”王明堂远远看了李长安一眼,略带赞赏地说,又道:“不过他与六殿下的底牌无关。” 越王沧桑威严的脸上露出好奇之色道:“哦?说说看。” 王明堂道:“自从宋开邀星楼中斩杀五位元始境,青州宗门格局便被打乱,这一切,是六殿下有意为之。” 王明堂并未把话说透,越王皱眉,略微迟疑过后,终于再度感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位君临越地三十年的君主,语气中多出了一丝落寞,就像一个普通老人。 ………… “好生珍惜这几日,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死在孤王的剑下。” 姒飞臣接过战书,对李长安抛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李长安回身,对凌毓几人道:“难道景陈兄这一方,便只来了这么几个人?” 凌毓见李长安刚对姒飞臣下了战书,表情却若无其事,不由道:“你难道真有把握与他决斗?” 李长安道:“没有。” 凌毓焦急道:“那你下什么战书!” 李长安笑了笑,“之前凌兄帮我算了一卦,卦象无咎,难道你自己都忘了。” “这,这……”凌毓哑口无言。 李长安摇了摇头,坐回銮辇上,淡淡道:“我下不下战书,飞流宗中终归要对付我,我如此行事,反而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他转头看去,只见姒飞臣对近侍耳语几句,那近侍便匆匆离开。 想都不用想,李长安便知道,姒飞臣定是让人去探查悬剑宗的消息。 对于扯悬剑宗的虎皮作大旗,李长安没半点心理压力,就算还未正式入门,他也能算半个悬剑宗中人,对于接下来可能对悬剑宗带去的麻烦他也不甚担心,以白忘机展现出的实力,面对大承国相李知谨施展光阴逆流的神通仍波澜不惊,最少有个神墟。就拿此时在昆南城内的神墟境云庭真人来说,择个道种便能引得青州大动,要征用浮玉宗就征用浮玉宗,哪怕什么麻烦。 而且他心中也有疑惑,按说是青州世子姒飞臣见识应该颇广,为何自己说出悬剑宗时他却像是没听过一般,退一万步想就算原因是悬剑宗不在越地,但在场修行人如此之多,来自天南海北,他之前自报宗门时曾留意周围,怎么也没个有反应的? 白忘机所说悬剑宗中会有人迎接,但迟迟却没有动静,眼下姒飞臣派人去探查悬剑宗,若能查出下落,李长安倒要好生谢他一番。 李长安泰然自若,钟兴却不免焦急,低喝道:“既无把握,你怎能如此轻慢行事!你纵葬身大殿下剑下倒是一死了之,败的,却是南宁王的声名!如今局势危急,你帮不上忙便罢,怎敢私用王令添乱!” 凌毓叹一声,拦在钟兴面前,“事已至此,你如此责怪又有何用,李长安此举至少让咱们气势上没落得下风。” 其余两个南宁王麾下的修行人亦有人粗声附言:“俺倒觉得这事办得痛快,咱们平日读道经,不也求一个念头通达么。” 李长安转头见那说话的面相粗犷,长一脸大胡子像个土匪,穿着一身道袍不伦不类,不由笑道:“这位兄弟想得开。” 那大胡子对他呲牙一笑,黑脸之下倒是有口大白牙,“俺游学义觉着长安大人做的没错!” 李长安摆摆手道:“什么大人不大人。” 游学义道:“你与南宁王结交,自然当得一句大人。” 钟兴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李长安并未与他计较。 忽然人群议论纷纷,皆向山口望去,李长安心中一动,也顺势转头。 只见一人,麻衣、木剑,双目一片浊白,从角落中起身,走向玉笔峰的十丈石阶。 所向之处,有拦路者只觉剑意凛冽,不由自主给他让道。 凌毓道:“这便是此回择道种中最可能拔得头筹的顾长空,他入的是太上道,据说已明悟‘心剑’。” 李长安问道:“何为心剑?” 凌毓道:“剑道三境有剑与身合,剑与气合,剑与心合,心剑便是剑与心合之境。气海境修行人能领悟剑与气合便已是出类拔萃,更休谈剑与心合……有的剑修前辈晋入元始后方才能领悟剑与心合。” “剑道三境……”李长安沉吟一会,“剑与心合已是最后一境,难道这便是剑道极致?” 他心中思索的是,无生杀境中,他已几乎将手中长刀用到了极致,想来便应能算是刀与身合。在无生杀境中他险些被煞气迷惑,只道自己已难有寸进,清醒后才知,原来后面还有与气合,与心合的境界,当真是坐井观天了一回。 “有。”凌毓点头,又叹道:“但那种境界,又岂是我等可以揣摩的。” 李长安起身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何必叹气,凌兄卜算一道出类拔萃,也不输什么心剑。” 凌毓脸上涌起自信之色,也笑道:“也对,他们太上道修性不修命,心性修行较之咱们要快不少,能领悟心剑也不出奇。” 李长安点头道:“若见人领先便先没了志气,还求个什么道!” 凌毓感慨不已:“长安兄心性果非我所能比拟。” 此时,顾长空的身影便在众人注视下踏上石阶,一步一步,渐渐消失在山道中。 銮辇边,李长安转头对众人道:“再耽搁下去也无益,我们也上山罢。” 第九十九章、山道 越地世子姒飞臣身边力士高举月斧,侍女撑伞持金扇,仪仗华丽,相对之下李长安四人孤伶伶离去的身影未免有些寒酸。但他们走得倒有几分洒脱风范,钟兴虽然心中对李长安颇为不忿,也尽力把腰杆脊梁挺得笔直,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身材实在矮壮了些,便看起来像个自己会动的木头桩子。 那些来观礼的昆南城中大人物,在山脚摆了饮食酒品互相攀谈,仿佛冬日出游般轻松惬意,实际上大部分注意都放在姒飞臣这位几乎已经板上钉钉要成为日后越王的世子殿下身上,剩余的注意力,便放在进山的修行人身上。 近年来越王仿佛真是年老昏聩了一般,极少过问政事,就连潜龙入城都未曾迎接。所以贵人们议论间也不太避讳讨论世子殿下上位之期,你来我往相互吹捧,对世子殿下句句恭维,浸淫庙堂多年的功力让他们的马屁拍得圆润且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太重,少一分则搔不到痒处。 如今局势已然明朗,已是该站队的时候了。 于是,二十年前曾是南宁王老师的赵元授便被有意冷落,显得颇为凄凉。这位官拜左丞,兼参知政事、文华大学士的越地大员,家中本是门庭若市,拜访之人恨不得挤破门槛,现在却无人与他说上哪怕半句话。 能官拜二品的他对人情冷暖谙熟于心,他曾是南宁王的老师,在别人眼中他自是站在南宁王一方。 看着那些曾在他面前阿谀奉承如今却冷眼相对的人,赵左丞心中并不如何愤怒,今晨不顾夫人相劝他依旧来此观礼,早知便会是如此结果。但看到往日同僚中与南宁王关系匪浅的都“明哲保身”而未曾前来,他依旧忍不住暗叹一声。 赵元授唤来身边之人,淡淡道:“名字都记下来没有?” “回禀大人,都记下了。”亲信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此时,明言站队姒飞臣一方的、原本支持南宁王如今却未来的、甚至于“弃暗投明”者,都已记下姓名。 赵元授点点头,挥退亲信。 他伸手端起酒盏,忽而身边侍女惊呼一声,紧接着,一只苍老却稳定的手端起他身边的另一杯酒放到鼻端闻了闻,道:“赵爱卿曾说从来不饮烈酒,看来近日当真忧思过度。” 赵元授怔了怔,低声喝止要上前的侍卫,起身拂开衣摆,口中说道:“拜见越王”,就要下跪。 越王摆摆手,“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孤王过来了?坐下吧。” 赵元授依言坐下,看到越王身边那个山停岳峙般站着的王明堂,心中顿时了然为何越王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边。 越王道:“不必慌张,孤王只是找地方坐坐,看赵爱卿这里清静便来了。” 赵元授不敢多言,眼光撇向四周此时依旧大谈世子即位的同僚们,赵元授心中不知该庆幸还是惶恐。 越王仿佛没听到那些谈论一般,问道:“已入山多少人了?” 赵元授道:“已有五百三十人。” “出来的呢?” 赵元授道:“败归者四百八十七,其中伤者近二百,死者十二位。” 从择道种开始,谁进去了没出来,极有可能就是过了择道种第一试,自然都有记录。 越王忽然问道:“依你看,南宁王麾下可有人能过择道种第一试?” 赵元授一怔,只见越王正看着走向石阶的李长安一行四人,沉吟一阵,说道:“不敢妄言,除了浮玉宗弟子,外人并不知晓问道石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除了提前焚香沐浴静心凝神也没法再做什么提前准备,但看败归者身上皆无外伤,那问道石只考验心性的传言应该是真的。” 越王点点头,不再言语。 ………… 李长安已抬脚,黑色布履迈上白石阶。 耳边忽的响起一道似人非人的声音,沧桑悠远,来自不可知之处。 “大道……” 李长安略一晃神,便觉仿佛身处水中,空气变得沉重了十倍,尽数向他挤压过来。 肌肉一绷,李长安深深呼吸,以他练力接近大成而练脏境也练出了胎息的肉身,并不惧如此压力。 “难道这便是择道种的考验?”李长安皱了皱眉,又抛弃了这个想法,若第一试这么简单,又怎会有那么多伤亡而归者。 在石阶上略微停顿,李长安等其余四人上来,问道:“你们可听到了?”指的自然是他踏上石阶时候听到的声音。 “这应该便是问道石的声音。”凌毓活动了一下筋骨,道:“至于这压力是来自于浮玉宗护山大阵,看样子大阵只开启了半成不到,以真元抵挡即可。” 李长安点点头,以他的肉身,倒不惧这阵法威压,不过玉笔峰高有千丈,这石阶看起来该有数万级,若要攀登上去也并非易事,若到了问道石的所在,能剩下几分力气还是两说。 正想着,浑身压力忽的一松,转头便见身边有一人经过,穿的是浮玉宗弟子的碧色道袍,手中祭出一枚玉琢,淡淡青光如电般环绕周身。 李长安心中讶异,自己与他相隔五六步距离,这玉琢便能减轻阵法压力,而他祭出玉琢,岂非能视阵法如无物? 钟兴低声不忿道:“浮玉宗如此下作,竟将阵钥交予弟子,咱们上山要抵挡大阵,他却如履平地,待上山后根本不会有丝毫损耗。” 凌毓看清那人面貌是个圆脸,短眉小眼,模样有些滑稽,顿时凝重道:“此人便是浮玉宗羽劳,在有望成为道种的三十人内名列第十三。” 李长安挑了挑眉,看着羽劳手中玉琢,羽劳却也笑眯眯转过头来看着四人,随后用手指钟兴道:“是你说浮玉宗下作?” 钟兴面色僵了僵,浮玉宗势力并不是他可以招惹的,但仍硬着脖子指着羽劳手中玉琢道:“敢做便敢当,耍这些手段,当云庭真人会不知晓么?” 羽劳竟真干脆利落收回了玉琢,道:“你说的有理。” 钟兴一怔,羽劳又道:“但若连这点阵法威压都怕,你们有什么资格去见我宗圣物。” 他指着李长安诸人,目光在每一人身上都停留一会,眯起眼睛笑道:“我可断言,汝等四人,无一能见到问道石!” 第一百章、种情丝 钟兴脸色阴晴不定,他们一行四人本就连个蕴灵都无,实力低微,只是来玉笔峰撞机缘的。 他无可反驳,若被一个小孩指着鼻子骂他或许会一笑置之,但羞辱他的是羽劳,是浮玉宗羽字辈大弟子,是只差一步就可种道的修行人——这个指着鼻子骂他的人比他强,情况就变得大不一样,因为关乎自尊抑或自卑的种种情绪,他心中不可抑止地烧起了一团火。 他很愤怒。 但他只能无奈咽下这口气,他没法反驳,因为他确实没信心见到问道石。 “这位师兄说的不一定对呢。” 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传入众人耳际,仿佛有佳人在耳边吹气般软糯而酥麻,任何男人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会立刻将视线移过去,除非他是个聋子,或许还包括某个瞎子,但不包括当下石阶上的众人。 李长安回头看去,待看到那一袭倩影,纵使心性已磨练同往日大有不同,仍忍不住在那身影上留连了几眼。 是她? 沈绫莲步缓缓,踏上石阶的姿态婀娜曼妙,远不像其他人一弯腰一屈腿那么吃力,她来到众人身边,对羽劳轻声道:“听闻问道石考验心性而并非修为,这位浮玉宗的师兄为何断言他们不能见到问道石?” 她俏脸一偏,看着李长安道:“像这位弟弟,心性便非常人可比。” 她为何要出言相帮?李长安一怔,忽的想起昨日读到关于沈绫的卷宗中用朱笔圈注的“此女勿近”四字,不由皱了皱眉。 羽劳眯起双眼,目光在沈绫身上睃了两圈,啧啧不已,“尤物,人间尤物。” 沈绫落落大方,轻笑道:“多谢师兄赞赏。” 羽劳瞥了李长安一眼,笑道:“见到美人真是让贫道心情大好,不与你们这群煞风景的俗人计较了。”说罢,拂袖便走。 沈绫看向李长安,与他对视一眼,也转身离去。 她的目光里没有什么勾人的露骨情绪,有的只是平淡如水,这种目光放在容貌平凡的女子脸上很难引人注目,但从她的翦水双眸中透出,却反而能激起人的探寻欲望——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沈绫与李长安的目光一触即收,她微微提起裙摆,便转身上了石阶,待走出十多步,李长安仍未有什么动静,她便转头幽幽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蕴涵着哀怨的情绪。 李长安分明听到身边三人齐齐咕咚咽下口水。 沈绫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李长安心中不可避免地产生愧疚之心,她出言相帮,自己却如此冷淡相待,是否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 想到那“此女勿近”四字,他又摇了摇头,将这种想法驱出脑海,心中感慨:“此女当真是一颦一蹙,都能摄心夺魂。” 只是心中,却总有一股莫名的异样感,让人浑身有些发热。 ………… “她竟选了李长安种情丝?” 山口下,叶澜望着不远处石阶前沈绫与李长安一行人分开,面色古怪,身为沈绫闺中密友,她自是知道这位绝色美人眼光极高,并非路上捡个男人就能种情丝,她又是怎么看上李长安这个莽夫的? 叶澜身边,越小玉小拳头不由自主捏着,掌心微微冒汗,心想,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的背影? 叶澜沉吟一会,冷笑道:“看来你这位意中人即将拜倒在某人石榴裙下不可自拔了。” 越小玉怔了怔,脸色一白,也没去否认什么了。 叶澜看了她两眼,仿佛有些于心不忍,叹道:“罢了,我帮你劝他一句吧。” ………… 石阶上,李长安对身边四人摇头失笑,“擦干口水,咱们上路吧。” 凌毓一醒神,下意识抬手揩拭嘴角,待发现嘴角干干一片,不由一怔,才发现李长安是信口胡言。 钟兴不动声色放下手,痛其不争道:“如今形势,你还有心思玩笑取乐。” 只有游学义真心感谢:“啧啧,这小娘皮子那叫一个水灵,还好长安大人提醒,俺口水真快掉下来了。” 南宁王麾下四人中,还有一个叫柳浩的,一直沉默寡言,只是讪笑几声。 李长安耳边忽的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李长安,奉劝你一句话。” 听到有人叫自己,李长安转过头去,见到那青衣长剑的女子,觉得有些眼熟,略一回神,才想起是在自家门口与樊外楼中都见过的青玄门叶澜。 刚转头,走过来的叶澜冷冷道:“沈绫不是你能接近的,你若真对她生出什么心思,他日身死道消都不过分。” 李长安看到叶澜身后的越小玉等人,又想到卷宗中对沈绫“此女勿近”的描述,一转念,心想,叶澜这女人原来是在提醒自己。 只是她的语气当真让人莫名其妙,李长安无语道:“我自然知晓。” “执迷不悟,别以为我不懂你们男人。”叶澜冷哼一声,不再看李长安,直接上山。 顾风递给他一个歉意的眼神,也匆匆跟上。 司马承舟停下,嘻嘻一笑道:“长安兄,几日不见,可要结伴同行?” 越小玉期待看着李长安,李长安却摇了摇头,“如今身份不便纠葛过深,诸位请先行吧。” 居双烟道:“方才师姐是好意提醒,望你能谨记在心。” 李长安笑了笑道,“代我多谢她。” ………… 山道中,李长安带着南宁王麾下四人走在石阶上,司马承舟等人早已领先,消失在前头。 五人已踏上上千级石阶,阵法威压一直维持在最初的强度,虽不难抵挡,但也极其耗费真元,除李长安外的四人都开始微微喘气,有些疲惫。 “歇歇吧。”李长安走到路边,扫开一块青石上的落叶,“前方路途不测,时候尚早,还是保存体力为好。” 一向最爱反驳李长安的钟兴也没抬杠,老实便过来,几人一齐坐下歇憩。 众人歇息之时,李长安看向周围山壁,只见爬满苔藓的青岩之上有剑痕道道,目视之时,双眼竟有些刺痛。 那剑痕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第一百零一章、刀与气合 李长安来到崖壁前,手指抚过微微湿润的青苔与山蕨,摸过剑痕。 他眼中还有许多道这样的剑痕,甚至包括抬头可见的崖壁上方十丈处,或肆意狂放,或刚正笔直。 “剑气。” 耳边传来凌毓的声音,李长安放下手,回头见到坐在青石上歇憩的凌毓也在端详那些剑痕。 凌毓见李长安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看过来,便对他说道:“这应是浮玉宗中弟子练剑用剑气所留下的痕迹,所谓剑气,便是剑道达到第二境的剑与气合之境便可将真元以剑发出,出体数丈而不散。” 他仰头见崖壁上方十丈处也有剑痕,感慨道:“这是剑气出体十丈,不愧是青州第一的浮玉宗,高手如云。” “剑气……”李长安若有所思,忽的心中灵光一现,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没把握到,便抱臂站在崖下,默默打量。 片刻后,凌毓四人已恢复过来。 拂去身上尘土,凌毓见李长安在崖壁下静立不动,正要出声,游学义粗犷的脸上露出细心的神色,低声道:“长安大人仿佛有所顿悟。” 钟兴皱起浓眉,“他还要看多久,这么耽搁下去只怕会耽误要事,不如我们先行一步。”, 凌毓点头道:“并无不可,若非我等修为不足,上山之时对他有所拖累,只怕他早已走到了前头。就算先走一步,他肉身足以抵挡阵法,很快便可赶上。” 几人一齐点头,便悄声离开。 走出几步,游学义忽而停下,有些气闷道:“那浮玉宗羽劳凭什么就断定俺们不能见到问道石?” “的确不大对劲,就算他是浮玉宗弟子知道些什么,但敢如此断言,只怕他们有什么手段。”凌毓若有所思,皱眉道:“诸位各自小心。” 钟兴冷哼一声:“不必杞人忧天,云庭真人法眼之下他们敢使什么手段,我等只管上山不要节外生枝便罢。” ………… 崖壁之下,那剑痕所过之处,按说更易于青苔附着,但却寸草不生。 李长安心中萦绕着“剑与气合”四字,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回想起当初七日练刀的最后一日,宋刀教他斩出的最后一刀。 运转地杀诀,配合白虎七宿将杀气催发到极致,能慑人心神,也能阻止草木生机。 他气海已开辟到辟海上境的层次,真元也因太婴开口而由气化液,使用地杀诀催发的杀气,自是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没有用刀,李长安并起二指抹过崖壁,真元透于手指,发出杀气,所过之处,青苔发黄,变黑。 虽然做不到当初的陈山君在昆南城外一锏打出的杀气直接将那流民老者击毙,但他此时并未全力出手,也仅仅是以指代刀。 不由想到,难道这便是“刀与气合”? 但看到墙上剑痕,李长安又否定了这想法,这剑气不光可以阻绝生机,还能着实在石上留下痕迹,换了他用刀却决计做不到。 苦想未果,终于不再深思,心道:“也许是我修为不够,听闻蕴灵之后真元便转为灵元,那时又有变化也说不准。炼化本命之物方能进入蕴灵境,但本命又该如何炼化?” 李长安手抚过八荒刀刀柄,骨刀是宋前辈尸骨,他自是不能将之作为本命,况且那刀杀性极重,动辄会影响心神,至于八荒刀,他却一直未琢磨透。 摇了摇头,李长安从深思中回神,转身,只见凌毓诸人已不见踪影,崖壁投下的阴影已然东移。抬头望,只见日头已爬过天顶向西落去,不由有些惊讶,原来自己在这站了近一个时辰。 他们几时走的?李长安皱了皱眉,顺着石阶向上望去,山道中,不时有修行人武者经过,便也不再耽搁,向山上走去。 小半个时辰后,李长安停下脚,面前十丈石阶两边竖起两根五人合抱粗的云纹石柱,终于到了浮玉宗山门,那从山脚蔓延而上的九千级石阶也到此为止。 再往上便成了极为陡峭的山间羊肠小道,甚至有的地方直直往上看不出倾斜,只偶有被凿出的数个下脚之处,凡人见之便会手足发软,就连一般修行人实力不足的都有失足危险。 但来择道种之人大多有些底子,在山间纵跃,比猿猴还灵巧,有人施展遁术,足下生起遁光,更是如履平地。只不过遁术向来是宗中不传之秘,其余人见着眼红,也只能望洋兴叹。 李长安攀上山道,才发觉这山道比看上去更难走,上面满是碎石沙砾,鞋底踩上去极易打滑。 往上爬了百余丈,四下便不再有山崖与竹林掩映,于是可以眺见山下。 下方已是云雾缭绕,山下之人小如蝼蚁,又可看到玉笔峰边水面开阔,倒映峰影,风光无限。 抬头望去,只见山道盘旋,再高百丈,便有一处谷口,登山的修行人皆进入了谷中,此处离那问道石应是不远了。 李长安正想着,山风吹过,刮得头发不安分飞扬,衣衫猎猎作响的同时,耳中似乎又灌入一道沧桑悠远的声音:“大道如青天……” 此时,凌毓四人恰好抵达玉笔峰望仙台下,便是李长安望见的山谷。 四人神色疲惫,一路行来,为抵挡浮玉宗护山大阵威压,真元几乎已去了十之七八,便原地停下打坐调息。 凌毓想起一路上,见到偶有几个在山道中失足受了伤的与许多连阵法威压都不能抵挡的,耳中又再度听到问道石的声音,不由松了口气,“看来咱们也快到了。” 游学义看了谷外一眼,“长安大人怎么还没跟上?” “此人行事不甚稳重,只怕又有事情耽搁了,我们不必等他。”钟兴皱眉说着,“眼下要务,须得先静下心神,听闻心性不坚者难以见到问道石,切不可因他而受到影响。” 一直沉默寡言的柳浩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眼神挣扎,欲言又止,他的异状被凌毓看见,问道:“柳师弟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第一百零二章、护道石人 柳浩低下头,眼中慌乱愧疚之色一闪而逝,随后抬头,表情已镇定下来,对其余三人道:“钟师兄说得对,见问道石须得先静下心神,但……近来时局大变,我内心又如何能得安定。” 柳浩刚说完话,其余人等面色皆有些沮丧,他们辅佐南宁王日久,前日里只道局势已定,谁知半路里杀出一个潜龙,将南宁王几乎逼到了绝境,如此大起大落,哪能说定神就定神。 凌毓微微皱眉,原本在山下李长安所作所为已算是涨了些士气,他之所以不等李长安先行,便是想一鼓作气冲破难关,柳浩却好不端的提起这个,岂非动摇人心? 接着,柳浩从怀中摸出一段指节大小的黄褐色牙香道:“这是往日王上赐下的安神香,我未曾用尽,节余了一些,便带在身上,现在正好能用来助诸位师兄安神。” 凌毓怔了怔,这的确就是平日修行所用的安神香,不由心中暗骂自己多疑,缓声道:“你有心了。” 柳浩将安神香放入一尊巴掌大小的玉炉中点燃,放置在四人中央,青烟袅袅,四人打坐调息,心神渐渐便平静下来。 起身后,钟兴点头称赞道:“柳师弟平日寡言少语,但却心思缜密,实在佩服。” 柳浩勉强笑了笑,四人起身,往谷中行去。 出谷,拐过一道石壁,一声鹤唳入耳,原本谷中有些阴暗的视野陡然明亮,让人不由眯起眼睛。 抬头,便见一片云宫仙阙重叠掩映,直直延伸向天际。宫殿间鸾鹤飞舞,白云狂卷,檐上脊兽如在云中奔袭。数百道殿朱墙青瓦,以石阶相连,高低错落,多有碧衣童子执帚阶上,手中扫帚舞动,步伐圆转,原来清扫石阶的同时也在修行。 四处青铜香塔鹤踏龙龟,檀香袅袅,让人心神宁静。 这便是浮玉宗。 上山的修行人与武者纷纷止步,被一座宽有百丈的高台拦住去路。 台下石壁剑痕遍布,台上有数百石像,形态各异,男女皆有,手执法宝均不相同,正是浮玉宗望仙台。 凌毓目光扫过一尊石像手中七层石塔,只觉胸口发闷,连忙移开目光,低声道:“这便是护道石人,浮玉宗中元始境寿元将尽者死前会将毕生修为炼成石像,以图死后也能护佑宗门,据传如今浮玉宗中护道石人共有三百六十三尊。” 钟兴看着那三百六十三尊石人,纵使以石为体,他们散发出的威压仍非比寻常,不无羡慕地感慨道:“不愧是拥有问道石的浮玉宗,竟出过三百余名元始境,不得不说修行还须要命好,若能拜入这等宗门,想来即便不能晋入元始,蕴灵种道该是不难。” “这话恰恰说反了。” 一道淡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兴愕然转头,只见是个十多岁的小少年,“怎么反了?” 那小少年淡淡道:“按你所说是浮玉宗促成了这么多元始境,依我看实是他们促成了浮玉宗,至于你……” 小少年看着钟兴,用极其理智认真而不带任何主观的态度评判道:“依你资质,进不了浮玉宗。” 钟兴被一个小少年说教,不由有些着恼,又觉此人有些眼熟,略一回想,便惊道:“你是奕剑宗孙易!” 这小少年正是当初曾在邀星楼与师兄下了一局诗棋的孙易,在奕剑宗那位长老死在宋开刀下后,他师兄孙瑜回宗报信,而孙易仍旧留下参与择道种,那有望成为道种的三十人名单中,便有孙易的名字,排在第二十一,同时,他又是三十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年仅一十三岁。 孙易看着那三百六十三尊护道石人,清秀稚嫩的脸庞上表情漠然,像是没有感情的瓷娃娃一般,他的声线虽然清脆,语气却十分沧桑:“就算三百个凡人,若能死心塌地令行即止,亦能成大事,何况这是三百六十三位元始。换了任何一个宗门,若能让门人死后仍甘心以身护佑,就算没有问道石这等圣物,也必然不可小觑。” 钟兴哑口无言,孙易也没再看他一眼,径直向前走去。 望仙台下,有一道石梯通向台上,孙易一步步走上前去,上台后,待从那三百六十三护道石人间穿过时,他脚步顿了顿,脸色略微白了几分,待到只差一步便走出护道石人阵,他便停下脚步,原地闭上双眼,站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再度睁眼,施施然走了出去。 有其余修行人,或是在刚入护道石人阵便发出闷哼,连连倒退,有人勉强支撑到要出护道石人阵的最后一步,忽而脸色煞白,狂喷鲜血,就此昏厥的也不在少数。 边上,早候着一些浮玉宗弟子,待有人无法行动自如,便将之送出石人阵,那曾在石人阵中倒地者调息过后再要进入,便被漠然拒绝。 望仙台下,凌毓等四人不由有些紧张。 游学义当先上前,笑道:“俺修为最低,左右没希望通过,便先上去探探风,也好让诸位师兄能有些准备。” 说罢游学义当先上台,在进入护道石人阵时,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四周,只觉那三百六十三名石人栩栩如生,仿若活人,见到他们手中法宝,心神不由震慑,似乎那法宝要飞出攻击。 他黑脸上滚下滴滴冷汗,强自镇定心神,低下头去,不再乱看。 一步一步走过石人阵,游学义身上压力渐渐增大,到后来仿佛负着一座山,脊椎发出咯咯声,不由自主弯下腰去,他身体颤抖,仍运转真元护身,勉力向前。 忽的体内腾起一阵燥热之感,让人心神不宁,他暗暗呸了一声,自骂道,游学义啊游学义,平日自诩胆大,怎的在几个石人面前却成了这瓜怂脾气! 体内燥热更胜,让他心神甚至有些迷乱,心中只剩三个字,向前走,向前走。一滴汗珠滚落,盐渍得他不由眯起眼睛,一咬牙,手脚并用,终于在几息时间后,来到护道石人阵的边缘。 只差一步便能出阵,他耳中再度响起那沧桑悠远之声,体内燥热腾地燃起,仿佛炸开一团火,让他心神涣散,真元亦失去控制,恍惚间,似乎看到阵中三百六十三位石人手中法宝齐齐飞出,三百六十三张诡异石脸转头看来,目露杀机! 游学义心中一阵惶然,脑中轰然作响,胸口烦闷欲吐,噗的吐出一口鲜血,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第一百零三章、留步! 游学义倒下之际,护道石人阵边静候的浮玉宗弟子中走出两人,衣袂如飞,迅速架起游学义掠出石人阵,浑然视阵法如无物。 大惊的凌毓当先迎上,接过游学义,匆匆对两名浮玉宗弟子说了声多谢,两名浮玉宗弟子淡淡点头转身离开。 浮玉宗弟子对伤亡司空见惯,凌毓与钟兴却焦急不已,连连呼唤,游学义毫无反应,钟兴拿他手腕一试脉搏,脸色顿时黑了下去,讷讷道:“心脉已断。” “不该,不该如此。”凌毓焦躁不安道:“游师弟虽然看似粗狂,但胆大心细,从不逞能,所以我才放心让他先去,只以为他见事不妙便会退回,他在阵中显然早已支持不住……” 钟兴大恸不已,流泪道:“学义,你何必强撑下去,你,你糊涂啊!” 二人心中悲痛,浑然没察觉到体内渐渐燥热不堪,唇干舌焦,只当是悲痛所致,人之常情。 凌毓扶着游学义尸身,脸色苍白,深吸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想到柳浩仍沉默着没出声,回头望,便见他竟向后退去,几步退入三个身着流云黄袍的飞流宗弟子中央。 凌毓一颗心凉下半截,神智清醒了一大半,可体内仍有些燥热,终于察觉出来不对,自己被下毒了,是在什么时候? 钟兴兀自悲痛着,便听凌毓厉声喝道:“柳浩,你做什么!”他转头望去,只见脸色煞白的柳浩已退到三个飞流宗弟子身后去了,不由呆立原地。 飞流宗一个弟子嗤道:“做什么?听说你凌毓得了六爻传承,怎么没算到这一步。” 凌毓死死看着柳浩,心中念头急转,想到凌晨过湖之前算的那地火明夷之卦象中“恩人无义反为怨”,眼下竟当真应验——南宁王对他们这些散修恩惠有加,而柳浩此时却显然背叛投靠了飞流宗。 胸中邪火腾腾,他努力按捺住出手杀人的欲望。 飞流宗弟子又大笑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凌毓你要出手便出手,难道南宁王属下皆是无胆鼠辈,只知忍气吞声不成!” 凌毓脑中轰然炸响,狠狠一握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的刺痛让他浑身颤抖,喘息心中自语,云庭真人禁令之下私斗便会受罚,他们这是激将之法,不可意气用事。 飞流宗另一弟子叹道:“南宁王麾下这几人太过怂包,吸了沸血散还能如此镇定,令在下佩服。” 凌毓听到沸血散三字,心中冰冷。沸血散并非毒药,常用在军中,能使兵士不惧疼痛勇猛无惧,只是用过之后会让人有些脱力罢了,但对于要面临问道石考验,须得保持心神镇定的他们来说,沸血散却比见血封喉的鹤顶红都要毒上三分。原来游学义在阵中强撑并非心中欲要逞能,而是沸血散让他对危机反应变得迟钝,心神也不能镇定。他在阵中虽然勉强到达了最后一步,但实则早已危如累卵,最终崩溃之时,之前累积的压力便一并爆发,一命呜呼。 想来此前柳浩拿出的安神香中便掺杂了沸血散,可恨的是他曾心中有所警醒却并未太过在意。 明白了此中关节,凌毓强自镇定,运转真元,默念静心法门,好歹让自己冷静了许多,耳边却听到野兽般的低吼,心道糟糕,转头就见钟兴已紧咬牙根,满目通红,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把符咒,一副要与飞流宗那几人殊死搏命的模样。 飞流宗那几人好整以暇抱臂以待,面上挂着不屑的笑容,有人激道:“喂,兀那榆木桩子,你面红耳赤的莫不是被人偷了婆娘!不对,按阁下尊容多半找不到婆娘,嘿嘿,八成那黑脸汉子便是你的相好。” 有人大笑接应道:“师兄明白人!此二人模样倒是相配,现在那黑脸汉子丢了性命,日后便没哪个屁股愿意来坐这榆木桩子啦!” 钟兴一张方脸红的快要滴血,怒极大叫一声,便一抖手中黄符,原本软趴趴的纸面唰的板铮起来,凌毓连忙握向他的手腕,“不可莽撞!” “别拦我!”钟兴一把甩开凌毓,凌毓再度阻拦,钟兴目眦欲裂,对他低喝一声:“滚!” 凌毓修为比钟兴略高,又当先冷静下来,便扣住了他脉门一捏,钟兴痛叫一声,手中符咒散落在地,凌毓又一指头戳他肋下,让钟兴受痛,叱道:“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钟兴颤了颤,眼神中血丝褪去,恢复清明,原地呆愣两息时间,失魂落魄般跌坐在地。 飞流宗那几个弟子有些失望,原本若激得钟兴出手,他就是触犯了云庭真人禁令,那便纵使将他斩杀当场也不为过,奈何那凌毓却遇事太有静气,眼下这般情况,他都能冷静下来,救了钟兴一命。 凌毓转头看向柳浩,冷冷道:“柳浩,我等平日待你不薄,就算你不欲再为王上效力,自行离开便可,为何要下手暗害,如今游师弟被你害死,你心中难道便没有半分愧疚!日后修行,难道不怕心魔缠身身死道消,你怎敢如此短视!” 柳浩面色惨白,缩在飞流宗三人身后,讷讷不言,倒是飞流宗中弟子嗤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本就是天道至理,你身为修行人,怎会问出三岁小儿那般天真的话来。” 凌毓脸色铁青,紧抿嘴唇,默然不语,难怪山脚下浮玉宗羽劳能断言他们无一人能见到问道石,原来他们的手段便应在柳浩身上。纵使此时他凌毓解了沸血散药效,却因游学义之死的悲痛与柳浩背叛的愤怒,再无可能沉下心神去应对考验,若要强闯护道石人阵,八成可能便会步游学义后尘。 四周修行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远远指点,但都无意掺和此中纠葛,凌毓孑然站在望仙台下,身边只剩下已灰心丧气帮不上半点忙的钟兴,只觉心中绝望,仿佛立于一片孤岛,即将被冰冷的潮水吞没。 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凌毓低头轻声说道:“游师弟,在这等我。”便转身向望仙台走去。 仿佛沙场赴死的将士,他摒弃了心中愤怒,只剩以死一搏的绝烈!他要替游学义走完他没走完的路,要让飞流宗,要柳浩知晓他们的手段只不过鬼蜮伎俩!他不再压制沸血散药性,轰然沸腾的血液让他浑身灼热,也驱散了心中不安与畏惧。 钟兴木然半扶着游学义的尸身,没有阻拦,凌毓便越过他身边,走上望仙台,护道石人三百六十三尊,吾往矣。 看着那决然的背影,柳浩神色复杂,是愧疚抑或懊悔?他自己也不知道。 飞流宗三个弟子,包括周围一些修行人,看向凌毓背影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一道声音忽而从山谷进入望仙台的崖壁后传来。 “凌兄留步!” 第一百零四章、拔刀 听闻熟悉的声线,凌毓转头看去,那谷中走出之人身带三把刀,极有辨识度,正是李长安。 李长安走到望仙台下,只听得周遭人等议论纷纷。 “飞流宗此计毒辣,让那南宁王麾下散修关键时刻背叛,他们哪还有半分心思能应付浮玉宗护道石人阵。” “更休提临出阵那一步更是凶险无比,纵使小心万分也容易受伤,何况心神慌乱!” “这李长安倒来得及时,他若晚来一步,那凌毓只怕也要交代在此。” “这李长安就是南宁王麾下来择道种的散修之中压阵之人,名列三十名有望成为道种之人内,但听闻甚至有几位蕴灵的师兄都没被列入,他修为如此低微,凭的什么?” “只不过南宁王麾下就只剩几个老弱病残,年轻一辈中实在无人可用,只好拿此人充数。” 李长安目不斜视,走到游学义身边。 见这黑脸大汉嘴角衣襟残留血迹,胸腹已无起伏,他蹲身欲要试游学义脉搏,一边神色木然的钟兴终于回神,冷喝道:“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李长安皱了皱眉,起身回望,便见柳浩躲在飞流宗几人身后,又抬头看凌毓神情失落,朗声道:“凌兄,下来再从长计议!”。 石阶上,凌毓看着李长安镇定的神情,想起山下他说的“我来做你们主心骨”,心中竟安定了三分,苦笑一声,走下石阶。 无视不远处飞流宗弟子的冷嘲,李长安低声对凌毓道:“不过分开半日,如何就成了这般情况?” 凌毓咬咬牙,“没想柳浩竟早已投靠飞流宗,多半是被姒飞臣拉拢了,我们来此之前便被他下了沸血散,游师弟受药效影响,在那护道石人阵中强撑,不支之下被真元反噬震断了心脉。” 李长安皱眉道:“云庭真人禁令之下,他们怎敢做手脚?” “呵……云庭真人……云庭真人……”钟兴闻言冷笑,又怔了怔,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眼前一亮,仰头大喊道:“请真人现身!” 钟兴一喊,顿时望仙台周遭所有人目光都凝聚过来。 飞流宗那几个弟子脸上也略有担忧,待真人出手惩戒,他们便将柳浩丢出来顶罪。 只是四周却毫无反应,反而因为钟兴闹出的动静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让此处鸦雀无声。 “请云庭真人出手!”钟兴再度高喊,但仍没发生半点异状,望仙台下鸦雀无声,死寂得让人绝望。 钟兴脸色白了白,声音愈加凄厉,连连高喊,最后终于放弃,讷讷道:“不公,真人不公。” 李长安仰头望天,收回目光,淡淡道:“公道只在手中。” “公道只在手中?在谁手中?在你手中?”钟兴惨笑不已,“公道在上苍手中!天要人死,人便要死,都是命,时也,命也……” 他神色有些古怪,凌毓低喝一声:“钟师弟,坚守道心!”说着掐动手诀,口中念诵静心咒。 但这回,静心咒并没起效,钟兴依旧惨然笑道:“命若富,拾得白纸变成布,命若穷,掘出黄金化作铜……我钟兴一生坎坷,生为流民,好不容易踏上修行路,一心辅佐南宁王,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当真命数使然。 若我生在浮玉宗,生在这青州第一宗门,又何必整日抱着一篇狗屁不通的紫庭心经苦思冥想,何必修行二十五年仍停留在叠浪境,何必受此羞辱……” 他面色灰败,却不是受什么药效影响,而是当真吐出了隐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 凌毓气得一抖,也不再叫什么师弟,厉声喝道:“钟兴!紫庭心经是师尊传你的法门,若非如此你还是黑牛寨外那个连饭都吃不上的流民,你……你怎敢说……你,掌嘴!” 啪的一声,凌毓手掌扇过钟兴脸颊,留下五指分明的红印子,钟兴却也不反抗,对他冷笑道:“怎的不是狗屁不通,不然我按经文所示,如何迟迟不能蕴灵,你是师尊亲传弟子,自然不知我们的苦楚。” 凌毓看着那毫无表情的脸,只觉手心发痒,一扬手,又生生止住,压抑怒火道:“你说师尊有失偏颇,但我虽为亲传,修的又何尝不是紫庭心经!” 钟兴冷笑,“那怎么不见师尊传我六爻之术,又怎么没赐我六枚大通母钱?” 凌毓脸色铁青,钟兴资质不够,心性也一向有些自卑而过于自尊,这是师尊往日私下提及,他又如何与此时的钟兴说,如何与他解释,他能听进半句么? “自然是你不够格。”李长安淡淡的声音响起,却是说出了凌毓没能说出的话。 “我不够格,难道你够格?”钟兴脸腾的涨得通红,凌毓扇他耳光,他都不恼,李长安又凭什么说话? 李长安道:“我不求人,不求天地,也不求谁赐我资格。” 钟兴一怔,哑口无言。 “好!这话说的实在漂亮!”那边飞流宗弟子大笑,“我归真道便是讲一个不求于天地,万物我自取之!” 李长安转头对他淡淡道:“归真道?不过蝇营狗苟之辈,好使鬼蜮伎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不如魔道直接爽快。” 飞流宗弟子脸色一沉,就连人群中有其他归真道的宗门中也有人喊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少年,说得痛快话,可敢做痛快事么!你既瞧不起归真道,但飞流宗随便使些手段让那柳浩害死同门,叛逃敌阵,你还不是只能放他好端端离开!” 飞流宗弟子哈哈大笑:“这位道友说得没错,就算柳浩在你面前引颈就戮,你还敢动手不成?” 钟兴冷笑附和:“你够格,你怎不去帮游师弟报仇,也好表现一番,若传到南宁王耳中,或能搏个好前程。” 凌毓见众人皆出言相激,只怕李长安意气用事,但见他神色波澜不惊只是若有所思,当即也放下心来。 但李长安在原地站了一会,便抽出背后玄铁大刀。 凌毓吃了一惊,焦急道:“不可莽撞!” 李长安不言不语,向飞流宗一行人走去,黑沉沉未开锋的刀刃拖地,泥土翻卷,带出一道深沟。 第一百零五章、童子再现 李长安看着柳浩,玄铁大刀重二百三十七斤,拖地犁出一条深沟。 被他盯着,柳浩脊背发凉,向后退去,却被一个飞流宗弟子扯住,冷笑道:“出息!退一万步说,纵使没有云庭真人严禁私斗的禁令,有咱们三个护着你,你还怕他当真动手不成?此人只不过虚张声势,在山下也是玩的这套,竟敢向姒师兄下战书。只不过是自知性命不久,自暴自弃罢了。” 柳浩白着脸停下,咬了咬牙,虽然他背叛实在是姒飞臣威逼利诱不得已而为之,但既已叛出南宁王一方,也再无回头余地。 既然没了回头余地,索性一错到底。 拖刀的李长安接近到飞流宗一行人五丈外,停下问道:“怎么不见姒飞臣?” 飞流宗弟子道:“以姒师兄修为早已破阵而入,怎是你可以望其项背的。” 李长安听完点点头,提刀指着柳浩,二百四十斤的玄铁大刀在他手中如臂指使。 “择道种期间,你敢下毒暗害同门,我代真人执法,取你性命。” 众人闻言愕然,飞流宗一弟子叫道:“好大口气!就算元始境也不敢说代真人执法,凭你李长安怎敢大放厥词!” “何况沸血散也并非毒药。”飞流宗一个弟子冷笑,向天拱手,“真人明察,若非沸血散能壮胆气,这几人便连石人阵都不敢进,说起来柳浩却是对他们施恩了!” 其余两人大笑附和着说“在理”,甚至让开几步,露出身后的柳浩,笑道:“南宁王吃你这一套,咱们却不吃你这套,你若敢动手尽管动手,若不敢,就苟且多活几日,待到姒师兄与你决战那日还是得丢掉性命!” 柳浩被李长安看得心中发怵,不愿飞流宗三位弟子让开,可又没拉得下脸皮央求。 忽然他耳中响起飞流宗弟子传音:“他若动手,我们就有了理由杀他,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柳浩闻言心神大定,脸上仍佯装惊慌,为诱李长安出手。 李长安冷冷一笑,一步踏出,狂风一起,身上轰然出现白虎虚影,虎啸声如雷震。 再一步,凛冽杀机透体而出,杀机凝而不散,直指柳浩。 飞流宗三个弟子毫无所觉,唯有柳浩觉得脖子一凉,仿佛颈后就架着一把铡刀,刺骨凉意直冲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 李长安真要动手! 霎时间,原本走动的李长安身形暴射,大步上前,刀随身出,声势浩大,望仙台下众人愕然,原以为李长安行事已足够莽撞,看来竟还是低估了他。 飞流宗几位弟子有了邀星楼中韩立博前车之鉴,早已默念法诀,李长安甫一出手,三人道法齐出,一人掐诀射出火蛇,其火沾上人身便无法浇灭,一人唤起罡风,肉体凡躯被风刮即会销亡。 还有一人以指尖血抹唇,大喝李长安之名,让他身体如草人般不能动弹,好在此人修为远不如吴钰,此等左道咒术也只能用于出奇制胜,李长安苍龙星力运转,顷刻将咒术冲散,再大喝一声,用玄铁大刀拍灭火蛇,刀身表面一阵通红,瞬间烧融了几分,只不过此刀并未开锋,李长安向来也是大开大合的使用,倒是无碍。 他再要硬抗那罡风,后侧方忽的传来咚咚如擂鼓般的脚步声,不由心中警醒,紧接着一道山岳般的身影便横亘在他眼前。 好快的速度! 李长安瞳孔一缩,见到罡风刮上那赤铜色皮肤,仿佛一阵清风般无声无息便消散。 飞流宗弟子厉喝道:“你又插手做什么!”自是认出了这来者是邀星楼中也曾出手帮李长安的魔修冯魔。 冯魔没看飞流宗弟子,回头对李长安李长安点点头,“禁令,你,收手。” 李长安道:“我不收手。” 冯魔略一犹豫,点头道:“帮你!” 李长安笑道:“那就多谢了。” 飞流宗三个弟子见李长安与冯魔旁若无人般交谈,便不动声色又使出道法,冯魔冷哼一声,视道法如无物,拳打脚踢将飞流宗弟子尽数撂翻在地,痛呼连天。李长安心中惊讶不已,这冯魔好强的身手! 他握紧刀柄又看向柳浩,此人已连连后退,李长安紧步追上,地上飞流宗弟子疼得倒吸凉气,不忘冷笑:“你敢……” “杀!” 大步追上的李长安大吼一声,将白虎星力与地杀诀都催发到极致,以他如今修为,白虎虚影分毫毕现栩栩如生,一刀之下,柳浩仿佛被吓破胆的狍子般停在原地,紧接着,玄铁大刀极为钝厚的刀刃穿透他左胸从背后露了出来,那方才被烧熔的凹凸不平的刀面上鲜血淋漓。 柳浩嘴巴张得极大,眼神惊恐,他原本想躲,但被杀气笼罩之下,只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破绽,无从躲处。 生命离他远去,后悔的同时他又觉得有些解脱,最终,他嘴上挂着一丝微笑,在李长安抽回大刀后,软软倒地。 望仙台下,血溅五步! 鸦雀无声。 钟兴面色惊愕,李长安竟真敢杀人? 凌毓表情复杂,既痛快,又担忧,李长安杀得爽快,但接下来又如何是好? 飞流宗三人愕然惊诧过后,终于回过神来,却是露出了阴谋得逞般的笑容,其中有一人拍手赞道:“杀得好!杀得太好!” 忽的,望仙台上,一股威压降临。 天边金光乍现,云端,现出童子身影,漠然的声音居高临下传出:“择道种之期,尔敢杀人,当诛!” 无人出声,但凌毓脸色唰的变白。 童子口中当诛之人,除了李长安还能有谁。 那刀尖仍在滴血,李长安抬头,看着云端那道身影,不卑不亢高声道:“我有不服!” 童子淡淡道:“有何不服?” 李长安指着柳浩尸身道:“此人在飞流宗指使下暗中下毒谋害同门,虽非直接动手,但却已害了一条性命,我杀他,只为让择道种期间英才不被埋没,让小人不能得逞,阁下若诛杀我,岂不更助长小人气焰,择道种意义又何在!” 童子略微沉吟,问道:“确有其事?” 凌毓害怕飞流宗多嘴,连忙抢先高声道:“确有其事!” 童子目光掠过飞流宗三弟子,三弟子皆皆低头讷讷不能言。 过了一会,童子道:“既然确有其事,那人死有余辜,此事不再追究。” 此言一出,修行人中略有嘈杂的议论声响起。 李长安杀了人,引得童子现身,竟当真能安然无恙? 童子说罢,金光一收,眼看就要离去,登时,有人感慨道:“这李长安当真捡回了一条性命。” 李长安却又道:“童子留步!” 童子淡淡问道:“还有何事?” 李长安指着飞流宗三人,“此三人也是触犯规矩者,请前辈惩戒。” 望仙台下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童子放过了李长安,李长安竟还得寸进尺,想利用童子借刀杀人,莫不是犯失心疯了? 遥遥云端之上,没人能看清童子的目光落在何处,他沉默许久,终于冷冷道:“你是在指责我的失职,未能发现他们所做之事?” 李长安说:“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不小。”童子意味深长看着他,忽的笑了笑,“不过,帮你杀人虽无可能,但你那几位随扈倒是可以补偿一番。那闯阵者虽心脉断了大半,却还没死透,本座便出手救他一次。” 一旁的凌毓一怔,喜极而泣,连忙扶住游学义身体。而钟兴一阵发呆,心绪复杂万分,李长安这一番搅合,把叛变的柳浩杀了不说,竟能说动童子,让他出手救治游学义? 李长安顿了顿,拱手高声道:“多谢前辈!” 他心中却生出不妙,原本是想借童子铲除飞流宗这几个麻烦,但童子突然的态度转变,却让他感到有些怪异。 ———————— ps:感谢天熙利来6000的打赏、感谢暮色s 100的打赏、感谢骨灰网游迷 500的打赏、感谢完美落地、、、100的打赏、感谢浅唱600的打赏、感谢书友201802191 100的打赏、感谢书友201712311 1000的打赏、感谢发呆的光头1000的打赏、感谢原始仙尊100的打赏、感谢呛水100的打赏、感谢半副眼镜100的打赏、感谢书友141130030 100的打赏 第一百零六章、道问 云端,童子一挥手,如有甘霖天降。 地上,生死不知的游学义胸腔如鼓风箱般剧烈起伏,他整个人蓦地半坐起来噗的喷出一口带着黑色碎块的鲜血,重重咳嗽喘息几声,又再度倒了下去,但这回人虽昏迷,呼吸却已稳定,眼看是活了过来。 这般近乎起死回生的手段,纵使在修行人看来也是匪夷所思,望仙台周遭修行人一片哗然,真人座下童子已如此高深莫测,真人又是何等神仙人物? 钟兴连忙回护游学义身边,凌毓暂时也未计较他之前所作所为,为他顺气调息。 李长安见状,对童子再道了一声谢。 童子的声音自云端遥遥传来:“不必道谢,本座奖惩分明,做错的当罚,受害者当弥补,至于你……” 李长安从他话语中听出了不怀好意的意味,却不退避,说道:“在下任凭前辈处置。” “你道摆出这般模样本座就不好意思动手了么?”童子淡淡道:“你越俎代庖,擅自杀人,又想借本座之手铲除异己,此罪,不可免!” 李长安低头不语,童子又道:“既然你要见问道石,这护道石人阵对你来说本不是难事,但本座却不能轻易让你就这么过去了。” 李长安皱了皱眉,“前辈此言何意?” 童子漠然道:“本座见你肉身已练脏,修行不过辟海,便封你肉身境界,只留修行境界,凭此你若不能度过护道石人阵,那择道种也不必参与了。” 说着,他在云端连连掐诀,一道青索自云端探出,捆向李长安,李长安浑身手脚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青索捆住自己,而后如水般没入体内。接下来,便浑身陡然沉重,仿佛恢复了凡人之躯,就连百余斤的肉身运用起来都笨拙无比。 不可抵挡的虚弱感袭来,李长安右手玄铁大刀沉沉下坠,用力抓紧,整个肩膀连带着半边身子便跟着被带了下去,险些摔倒在地,他身体原本蕴含的六百斤力气仿佛在刚才那一瞬间长出双翼飞走了,现在的他好似变回了半年前那个颓唐书生,甚至还有不如。 “下次再犯,就不是‘封血锁窍’这么简单了。”童子的身影随着渐行渐远的声音隐没云端。 “封血锁窍……”众修行人中有人喃喃自语,封血锁窍是由传闻中一百零八上古神通之一的“封穴锁窍”演化而出,若用来对付武者简直立竿见影,对此神通修行精深者,动辄便能让一个苦修数十年的武者瞬间变为凡人。 此时的李长安就是中了封血锁窍之术,肉身境界尽失,只剩辟海境的修为。 不过李长安并未露出惊慌的神色,他能明确感受到,那没入他体内的青索以一种极其玄妙的方式锁住了他的肉身,不影响其余行动,只是让他练武得来的气力尽皆失去。而这青索正缓缓消散,估计过个两三日就会消失,那是他的武道境界也会随之回归。 不过眼下,他却只能以一具普通人的肉身来闯护道石人阵。 “我,先走。”冯魔见童子已去,对李长安说着,又用手指了指那三百六十三尊护道石人,“你,也来。”他倒是对李长安有自信,就算他现在已被封住了肉身境界,也或许是因为这阵法威压原本就不被他放在眼里。 李长安点点头,目送冯魔离去,此时在钟兴凌毓二人的护持下,游学义悠悠醒转,他便走了过去。 此时,钟兴见游学义已醒来,便也冷静了下来,想起刚才的他说出了那些话,自是无颜面对众人,神色灰败,起身对众人道声告辞,转身离开。 他脚步跌跌撞撞,踽踽独行,心中一片茫然,只想着出谷后,便是薄云缭绕的千丈悬崖,在此风景绝佳处纵身一跃,也算不错的归宿了。 游学义方才虽昏厥,实则众人交谈都已听见,他与凌毓都没出言阻止,任由钟兴孤伶伶离开,待钟兴要出谷了,李长安对他背影道:“你受恩于人,却因自觉无颜见人而一走了之,可有半分担当?” 钟兴脚步一顿,身体颤抖,压抑愤怒头也不回大声道:“李长安,你小人得志!” 李长安道:“我得志与否,也不欠谁半点,你呢?” 钟兴回头怒道:“李长安,我钟某人有朝一日,定要将你踩在脚下。届时便让王上看看,让师尊看看,究竟孰高孰低!” 李长安微笑道:“乐意奉陪。” 钟兴愤然转身,大步离去,已无死志。 待钟兴离开,凌毓叹道:“没想,柳浩与钟师弟,都是这般心性。” “既已过去了,就不要再想。”李长安摆摆手,问游学义:“学义,你方才过阵在最后一步心神失守,那处究竟设有什么关卡?” 游学义被童子疗伤后,已然生龙活虎,闻言摇头,“只记得入阵后,那些石人都要活过来一般,尤其手中法宝威压极盛,让人难以支撑,但也能勉强应付,只不过到了最后一步,最后一步,便是见问道石的最后一关,道问……” 似是十分头痛,黑脸汉子苦恼揉着脑袋,涩声道:“想来是俺修为低微,才听到一句话就没了知觉,没能记下来。” 李长安笑道:“无妨,我先去试试吧。”随后便对凌毓道:“凌兄你心神尚未安定,就在此地调息。” 说着,李长安欲背起玄铁重剑,但此时他肉身境界被封,一来二去竟难以背上,索性拖着刀,脚步沉重走向望仙台,至于将此刀丢弃在望仙台下?李长安压根没想过。 忽的,李长安心中一动,运转真元,便加持起因宋刀而弃置许久未用的龙象术来。 一股沛然巨力轰然灌注全身,竟有千斤之巨,一下没能适应,险些将手中玄铁大刀高高抛起! 李长安连忙稳住,心下惊讶,原来真元化为铅汞,总量又翻了许多番后,龙象术也随之水涨船高起来,那童子虽封了他肉身境界,但哪有丝毫影响! 轻巧提刀,李长安在阵中大步前行,眼中石人三百六十三尊,只作等闲。 耳中渐渐响起浩大悠远之声:“大道如青天……” 随着一步步接近阵外,那声音愈加澎湃,如浩然钟鸣,如狂风、山崩、海啸,直让人心神难定,要随着这声音去到遥远不可知的过去。 眼前,斗转星移,山摇地动,桑田沧海,众生在天地间生灭不息。 有其翼遮天的鹏鸟于九天之上陨落,以日月为瞳的烛龙在岁月之中暝灭。 那声音陡然一变,冷漠无情,犹如高高俯视众生的天道! 大道如青天,其险亦不可言! 非刀剑之能斩,非针芥之可穿。 其隐则幽暗昏惑,其显也光若仿佛。 无灵仙神圣之引路,有妖魔魍魉之截途。 烛龙睁目不见其妙,大鹏举翼而中天崩殂! 轰的一声,李长安眼前光芒大作,耳中巨响,犹如仙人当头棒喝: 汝、何以来哉! 第一百零七章、过阵 “汝何以来哉!” 李长安脑海中,一声喝问回荡不绝,耳膜轰鸣,心脏狂跳。 他眼前日月更替,四季交嬗,桑田沧海,众生生生不息,正是自然之道。其中却蕴涵着极大的恐怖,在自然之道的演变间,一切都要被岁月碾为齑粉,就连那传说中一举翼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也要从半空陨落,那曾有大神通,睁眼为昼闭目为夜,吹气为夏呼气为冬的烛龙亦不得不化作乌有。 天地为磨盘,众生如豆,生于天地,最终亦要回归天地。 那声喝问,便是在问他,在无情天道之下,他凭何而来,凭何而敢求道! 一时间,被眼前景象震撼,李长安不由顿足。 “何以来……何以来……”他喃喃自语,众生芸芸,他不过只是其中之一,他凭何而求道,就算能得百千年寿元,在亘古岁月之中也不过一瞬,他最终亦要化为一抔黄土,既然生便注定要死,过程又何须挂碍…… 他求道又为了什么?从最初为复仇,到之后为自保,为报恩…… 李长安脑中念头繁杂,心神波动不已,仿佛身处浪潮之中。 就算修行人也只不过水下游鱼,求道或为长生,或为能超凡脱俗居于人上,或为不求于人,或修性或修命,都为提升境界,于是便竞相争逐,在水下争食。 他却想逆流而上,跃出水面,一览天地之大!天道化生又暝灭万物,就算不能超脱,也要看看天道是什么模样! 逆流而上,水阻其身,冲其鳞,刮其筋,步步难行!能使其心不移,其志不改者,非大勇气不可! 李长安握紧刀柄,低吼一声:“我以勇来!” 眼前自然演变如一方天地大磨,其中有大恐怖,敢上前者便会化为齑粉。 李长安走上前去。 瞬间,耳中道问消散,眼前一花,只见朱墙青瓦的道殿交叠掩映接天,檀香缭绕如雾,鸾鹤穿飞,仍是浮玉宗中景象。 李长安回首望去,三百六十三尊石人已在身后,心知自己已过了此阵。 不远处,凌毓看着李长安过阵后,松了口气。 方才出阵之时,李长安停留了几息时间,让他有些担忧,好在下一刻李长安便直接举步前行,过了护道石人阵。 边上,游学义已闯阵失败,虽说方才是被下了沸血散,又得童子疗伤,二度去闯阵也多半不会被阻止,但他清楚自己斤两,之前入阵,便连应付那三百六十三尊石人威压都是勉强,那最后的道问,更是连听都没听完便人事不知,再去尝试,不过徒增危险罢了。 望着李长安背影,游学义喃喃道:“俺好歹也是叠浪境修为,那些石人便险些应付不来,长安大人被封肉身,仅以辟海境修为就能过阵,这……实在纳闷呢。” 凌毓若有所思道:“迄今为止,我还没见他退过一步,听闻有秘法神通可以养‘势’,李长安若将这勇往无前之势如此保持下去,只怕日后种道之时也不会逊于顾长空的剑气冲霄,只不过以他行事风格,面对谁都不退避,极有可能结仇过多,被人算计,麻烦缠身……” 他感慨不已,想到方才李长安杀柳浩后与童子据理力争,多半早已料想到结果,又道:“不过他并非有勇无谋之人,有的事,是明知不可为而敢为……罢了,日后之事谁能说准,但愿如我为他卜卦的卦象所示,他虽会受挫,最终也会化险为夷。” 顿了顿,凌毓对游学义道:“游师弟,我先去阵中一闯。” 游学义道:“请师兄先行,俺资质鲁钝,师兄若能过,俺就先下山了。” 二人说话,并未向那早被飞流宗弟子抛弃的柳浩尸身看上一眼,片刻后,为柳浩收尸的却是浮玉宗弟子。 ………… “姒飞臣难成大器。” 望仙台下,元庆见柳浩尸体被浮玉宗弟子运走,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也只有侍立在侧后方的洪玄蒙能听到。 他穿着低调,但难掩眉宇间久居高位的贵气。 柳浩从南宁王麾下叛到姒飞臣一边,但飞流宗弟子对他态度却近乎于玩弄,甚至李长安出手杀人时候,他们也并不在乎柳浩死活,只是想借机杀李长安。 对柳浩如此处置,只能说明姒飞臣此人心性高傲,城府却不深,虽然柳浩这等墙头草今天能叛南宁王,日后也能叛姒飞臣,不可重用,但无论如何表面功夫要做。若换了元庆处在姒飞臣的位置,不光不可轻慢柳浩,还要大加善待于他,要让其他人都见到,柳浩弃暗投明,前程似锦! 如今柳浩惨死,南宁王一方就算有摇摆不定的,只怕也不敢轻易转投姒飞臣麾下了。 也正应了昆南城中潜伏的龙骧暗卫卷宗中所说:姒飞臣专心修行,修为精深,是飞流宗年轻一辈弟子其中翘楚,但却因修行并未太多分心兼顾政事。 而姒景陈,虽则修行仅有辟海境,但心思城府极深,甚至如今,元庆都有些看不透他。 元庆微微一笑,潜龙首度出西岐入东荒,便选错了人,这正是他所期望见到的。甚至若有机会,他也不介意帮南宁王一把。 只不过南宁王一方的李长安却让元庆捉摸不透,这个当初曾在西岐淮安以元神之体出现的辟海境,以辟海境实力斩去万象境龙骧卫洪玄蒙一目,魂飞魄散,如今却安然无恙的少年,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未曾想过李长安只是淮安城中一介平民,所以也并未派人去淮安城调查李长安生平,昆南城中龙骧暗卫也对李长安提到过的悬剑宗一无所知,元庆心中愈发好奇。 方才,李长安过阵的一幕元庆便看在眼中,便转头对洪玄蒙道:“你在此等候,那石人阵略有门道,好在此时并未完全开启,本王虽身怀重器,却不能保你不泄露气息。”说罢,径直走上望仙台。 他负手而行,袍袖中,轻轻托着一枚三足龙印,龙气在龙印三寸之内翻滚,却不露出丝毫。托印的元庆视护道石人阵如无物,也许该说护道石人视他如无物——原本会对入阵之人施以威压的护道石人仿佛并未发觉元庆的到来。 甚至最后,那道问也没有在他耳边响起。 第一百零八章、余庆 玉笔峰山脚到山腰,那九千级石联通下山门处,竹林丛丛,四季长青,再往上便是几乎寸草不生,乱石遍布,鸟兽绝迹。 若攀上那猿猱难度的陡峭山道,再过了三百六十三尊石人护佑的望仙台,进入玉笔峰山顶,便又是另一番景象。 其中孤松苍劲,古榕繁茂,灵猿白鹤不时出没嬉戏,在这初冬时分,比山下的春日更要生机盎然。 过了护道石人阵的李长安,在浮玉宗上山门外驻足。 此处人迹已稀少了十倍,来择道种的修行人,有近乎十之八九都被阻拦在护道石人阵外,或是倒在道问一关。 李长安面前聚集着十来人,再前面是两名浮玉宗弟子。 这两名弟子已不似驻守在护道石人阵的弟子那般冷漠,他们虽是青州第一大宗中人,但面对能过护道石人阵与道问考验的修行人也并无自傲资本。毕竟浮玉宗弟子要下山历练,也得先过了这两道考验再说,而这两名接引弟子,便是因为暂时未能通过考验才被派来做这差事,也就是说,在场修行人绝大多数甚至比他们修为更加精深。 李长安随着十多位修行人聚集在此,等待两名浮玉宗弟子引路,此行目的,便是去见此次择道种的压轴戏码,浮玉宗中圣物,问道石。 一行人踏上曲折石阶,经过数十座道殿。 李长安视线越过石栏遮挡的高台,下方有座道殿屋脊之上趴着的一只石狮子雕刻栩栩如生,不由多看了两眼,哪知那石狮子一睁眼,双目幽幽与他对视。 李长安心中一惊,那石狮子抖抖青苔般的鬃毛,又闭目懒散睡了过去。 “好个妖兽。”李长安不由低声自语,方才石狮子那一眼,便让他感到浑身似被洞穿了一般,好在那石狮子只是略微瞄他一眼便再度沉睡,对他并没在意。 身边有人淡淡道:“说话小心,这是浮玉宗镇宗灵兽,听闻是当初问道石边一块形似狮子的石头诞生灵智而化形,并非妖兽。道友这话若让浮玉宗那些心高气傲之辈听去,说不得会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李长安转头,见那说话的青年面容英俊非凡,气质尊贵,一身普通长衫竟被他穿出了锦衣华服的味道,“哦,阁下何方人士?” 那人道:“在下姓余,单名一个庆字。” “余庆……”李长安略一凝神,想起此人也在那三十人名单中,便挑眉道:“原来是你。” 元庆手执折扇并未打开,对李长安拱了拱手微笑道:“原来长安兄知道我,实是在下荣幸。” 李长安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略微落后在人群之后,问道:“你如何认识我。” 元庆微笑道:“长安兄邀星楼中风姿,此刻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呢。” 李长安恍然,顿了顿,道:“方才多谢提醒,听你的话,似乎对浮玉宗颇有微辞?” “鄙贱之人,安敢背后妄议青州第一大宗的不是?”元庆笑了笑,一番自嘲从他这气质尊贵之人口中说出并无信服力,“不过再过一阵子,这青州第一大宗便不是浮玉宗了。” 李长安道:“依我上山一路看来,有那三百六十三名石人护道,又有问道石镇压气运,纵使死了两位元始境也只是一时伤了些元气,却伤不到根底。” 元庆摇头道:“长安兄想错了,青州原本的五大宗门底蕴相差无几,只是浮玉宗中元始境多了几位,便暂且占了第一,此时伤了元气,自会被其他宗门压下去。而这次浮玉、正阳、飞流、乌夔四宗都伤了元气,原本排在第三的玄阴宗定然便要上位了。” 李长安心中恍然,原来宗门之间也会分个一二三四,不由问道:“他们修自己的道便罢,争个第一第二又有什么必要?” 元庆用折扇指点四周,淡淡道:“你看这千丈高山之上道殿重重,有何感想?” 李长安道:“鬼斧神工,耗费无穷。” 元庆微微一笑,“不错,这世间劳心者为贵、劳力者为贱,修行人自然不会做这些苦力活,造这些道殿的,便是山外凡人。若非宗门财势强大,又如何能驱使无数凡人建起如此道殿?这还只是其一。 再者,青州之中,每百年各宗便会开办大会,商讨后百年青州玉脉开采,地界划分。 更休提修行人中一向有气运之说,若居先者,便会气运加身,步步居先,所以争这第一虽然听起来有些世俗,但却十分有必要。” 李长安听闻此言,心中又想起在青牢山王家寨中,见到飞流宗中人如收税般借着为各村寨修缮符阵为借口搜刮钱财,不由感慨了一声。 元庆又意味深长道:“长安兄现在是否明白了,南宁王不惜得罪四宗,送那宋开去邀星楼是为了什么?” 李长安一怔,照这么说,姒景陈此举竟是帮了玄阴宗的大忙。 但这余庆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他又如何知晓这些东西? 李长安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元庆微笑道:“我的来历不足挂齿。” 李长安皱起眉头,正在这时,十数步外,那领头的两位浮玉宗弟子忽的顿足,一人回头望了那下方道殿上闭目沉睡的石狮,疑惑道:“圣尊数年都难得睁眼,方才似乎醒了一会,这是为何?” 另一弟子道:“想必今日宗中入了太多生人,惊扰了圣尊。” 说罢,他转头对众人肃容道:“诸位随我二人前来便可,勿要闹出什么不必要的动静。” 有人问道:“两位道友,敢问何时才能见到问道石?” 那两个浮玉宗弟子却不回答,转身不紧不慢,往山巅走去,那发问之人也不好多问。 一路上,余庆与李长安低声说话,却只是闲聊一般,对之前的内容避而不谈。 待过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接近山顶,绕过处于最上方的一座巍峨道殿,那领头的一位浮玉宗弟子回头道:“我等平日里也要五年才能见一回圣物,你们能来到此地,是无上机缘,待见到圣物之后,切莫做出不智之举,以免错失机缘,还枉送了性命。” 说罢,他语气缓和了一些,“请随我来吧。” 第一百零九章、问道石(上) 道殿之后是向上的石阶,两名浮玉宗接引弟子将众人带到石阶前便止步,道:“诸位从此处上去即可。” 众人依言登上石阶,温度骤降,风寒刺骨,此处已接近山巅,玉笔峰绝顶之处。 玉笔峰绝顶之上,齐平如削,方圆三百丈,地面平滑如镜,泛着青黑色。 李长安随众人上来之时,乍一眼看去,青苍穹隆倒扣如镜的地面中,几乎以为这山巅是一片湖泊。 有数百人盘坐其上,身影被地面映照得纤毫毕现。 盘坐之人,皆面向绝顶中央,那一块径长九丈九的圆石。圆石石质与山间寻常青岩并无二致,奇异的是面对日光之处便一片纯白,背向日光之处便一片纯黑,随着日头西移,圆石之上黑白二色亦随之移动。 一见之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来人自然会知晓这便是问道石了。 边上有修行人道:“浑圆一太极,阴阳圆转,至简之中蕴含无穷变化,好一个问道石。” 说话的便是与李长安一道上来的修行人之一,说完后,他寻了一处就地盘坐。 李长安四下看了看,此处修行人计有数百,如此算来,待后来者都上山后,到达这山巅上的人约莫能有千数,也就是说也九成左右的人被护道石人阵挡在了望仙台下。 一偏头,李长安见到远处趴着一只毛色纯白,眉心有一线朱砂般殷红的白狐,又听到身边修行人低声冷笑道:“此妖当真猖狂,借着云庭真人下令,择道种期间就算妖道魔道也不可打杀,还未化形便真敢用妖身大摇大摆来此。” 原来这是只妖,看那白狐神态安然,和李长安在青牢山中曾见到的那些残暴凶狠的妖物却是不太一样。 扫一圈,又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有那浑身赤铜色,盘坐宛如一座小山的冯魔。 有麻衫木剑,目光空洞的顾长空。 有那风华绝代的绝色女子沈绫,坐地如开了一朵桃花。 有面容英挺,身负流云剑的姒飞臣。 无一例外,他们都面朝问道石,盘膝打坐。 李长安还见到了司马承舟的身影,一改往日滑头滑脑的模样,面色肃然,他身边不远处是居双烟,居双烟边上又是越小玉与叶澜。 司马承舟与居双烟、越小玉三人皆是蕴灵,能到达此处也是意料之中。而那顾风与叶澜都是叠浪境,顾风不在,想来是被挡在了阵外,叶澜能来到此地,倒有些心高气傲的资本。 再往旁边看,李长安见到了王冲,不由有些讶异,那护道石人阵威压不弱,一般叠浪境都过不去,王冲修行日短,他是怎么过来的? 此时众人都静坐,耳中只闻风声呼啸。 问道石下,那地面之上有放置着一个石质签筒,里边插了上百根长逾二指,宽不过一寸的玉签。 李长安听闻身边有修行人低声道:“待到黄昏,太阳未落,太阴初升,问道石便会聚天地间阴阳二气而修行,那时,问道石边的修行人也可以与之同参大道。不过现在虽未到黄昏,在问道石边修行也大有好处。” 这问道石也在修行?李长安心中有些惊讶,问道:“原来此石也是天生灵物么。” 那修行人道:“自然是的,问道石此等灵物天生便与天地大道契同,可以说是天生便会修行,咱们修行人生而有人身,九窍与三百六十五穴窍对应天数,许多妖兽修为精深后,都要化身为人,便是因为人身修行起来事半功倍,比妖身高明许多,但这问道石,却更是天地造化之圣物,比人身更要高出数个层次,是以它修行无数岁月还保持着原身,并非不能化形为人,而是不屑为之。说起来咱们在问道石边修行,不过是在它吃肉时候跟着喝口汤罢了,嘿,就算能闻着味儿也不错。” 李长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那修行人看他一眼,笑道:“原以为你李长安好勇斗狠,想不到还有些礼数。”说罢,便自顾自寻了一处坐下。 李长安也并不讶异此人认得自己,忽然间,余光暼到有人在看他,转头望去,只见那是一个身穿墨色道袍的青年,面容十分阴柔。那青年见李长安回头,对他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便又闭目打坐。 李长安心中正疑惑,余庆便踱过来道:“这位便是玄阴宗的骆玉轩。” 李长安听这名字,便想起了此人也是在那三十人名单之内,名列第五位。 不由心道,骆玉轩对他示好,只怕真如余庆暗示的一样,南宁王与玄阴宗暗中有些联系,又暗暗心惊,此事只怕连凌毓他们都不曾知晓,这余庆到底是什么人? 下意识的,李长安心生警戒。 余庆又道:“那问道石下,放有一百枚玉筹,按千字文排列,所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第一枚玉筹便是‘天’字签,待黄昏之时,问道石开始修行,此地之人都会受其影响,谁可当先摆脱,去那签筒中抽出第一枚玉筹,便是拔得头筹。而据传问道石修行之时,旁侧修行人执念越深者,越会深陷幻境不可自拔,是以这回,那修太上忘情的顾长空,便是最有可能拔得头筹的修行人。” “原来如此。”李长安点头,原以为顾长空被列为第一是因他实力强劲,现在才知是这番原因。 余庆又道:“依我看,长安兄也能列入九位道种其中,在这第一试中拔得头筹也不无可能。” 李长安并未故意谦虚,这次前来,他确实有要拔头筹的想法,不过见识过如此多惊才绝艳的修行人,也只是不置可否嗯了一声,随后对余庆道:“多谢余兄指教,我且先行一步,也去感受一番问道石的玄妙。” 余庆微笑道:“那便恭送长安兄了。” 李长安便向前走去,一低头,见到那光滑如镜的地面上似乎有些痕迹,细看之下,如猛兽匍匐,心中一动,想到那被浮玉宗称为圣尊的石狮,便想,难道此处便是那石狮本体伴生问道石边还未诞生灵智之时的所在?便停下脚步,在此处盘坐下来。 第一百一十章、问道石(下) 李长安盘膝坐定,闭目凝神,运起四象淬体功,亦如往日那般修行,在问道石边,体内苍龙白虎二象吐纳真元的速度比寻常时候竟快了数倍。甚至李长安脑中偶有灵光闪过,对尚未感应的朱雀玄武二象也有了模糊的观感,似乎只要捅破一层窗户纸便能领悟。 只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层窗户纸实际与他相隔极为遥远,甚至数年都无法捅破也说不准。 气海内,曾开口泄了真元的太婴,对于新炼化的真元来者不拒,胃口大开,原本它吃一半还要吐一半,但这回像生气了一般管吃不管吐,李长安辛苦修行出的真元被它尽数吞噬,就如肉包子打狗般,没有半分能收回来的。 李长安修行之际,渐渐的,又有几十波修行人或武者来到此地,其中便有落在李长安后方过阵的凌毓。 凌毓见李长安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便向李长安走去,身边忽的传来一道声音:“哦,没想你们竟真能上来。” 凌毓转头,见到一张似笑非笑的圆脸,不是浮玉宗羽劳又是谁? 见到羽劳,凌毓想起叛变又死去的柳浩与离去的钟兴,心中暗怒,脸上却笑道:“还要多谢阁下宗门的高明手段,让柳浩那叛徒暴露又被斩杀,实在是大快人心,在下念头通达之际,自然是轻松便过了道问。” 羽劳听不懂凌毓的讽刺一般,微笑道:“不错,不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凌毓也微笑道:“阁下在山脚下曾断言我等无一人能见到问道石,现在又作何感想。” 羽劳笑眯眯的,似乎那下断言者另有其人,说道:“也罢,既然侥幸能过阵,便好好珍惜这番机缘。尔等散修若非借着云庭真人择道种之机,三生三世也见不到问道石此等圣物,来了,便快些修行吧。切勿想着再进一步,须知急流勇退谓之知机,那问道石下一百枚玉筹,便不要去想了。” 凌毓听他这样说话,不由自主便生出怒火,又心中一凛,原本他与李长安过了护道石人阵是打了羽劳的脸,但他却被羽劳三言两语激得心绪不平,心道:“此人笑里藏刀,不能被他影响。” 随后,凌毓对羽劳冷冷道:“那就请阁下拭目以待!”说罢,便大步走到李长安身边盘坐修行,并未惊扰他。 申时已至,山脚下的修行人该上来的便也上来了,至于没过阵的,都失落而归,此时的玉笔峰山巅,已有一千余人。 天风呼啸,浮云卷动,片片阴影从盘坐的千余人身上掠过,白驹过隙,转眼间,便到了黄昏时分。 赤乌西坠,玉蟾东升,已是日月同现,那问道石上黑白二色各据一方,忽然间,一道影子将那山巅之上数百丈方圆尽数笼罩,半黑半白,形如太极,与问道石模样并无二致。 此时,浮玉宗中人目光掠过道殿,仰望山巅之处见到这景象,知道择道种已然开始。 与此同时,山下之人也收到传讯。 山下,流苏华盖的仪仗中,越王问赵元授道:“此时有多少人上山了,又有多少人过阵了?” 赵元授道:“回王上,上山者一万八千六百五十四,而过阵见到问道石者,统共有一千三百五十九人。” 越王点点头,赵元授又主动说道:“其中,世子殿下一方过阵者有一十三人,而南宁王一方仅有二人。” 越王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那二人是什么人?” 赵元授道:“是那李长安与凌毓。” 越王点点头,对身边的王明堂淡淡道:“若这二人中,有人能杀出择道种第一试,情势倒也不算太差。” 越王语气平淡,听在赵元授耳中却仿佛一道惊雷,难道越王心中属意之人并非当今的世子殿下姒飞臣,而是南宁王?一时间,他心中又惊又喜。 另一边,那些败归下山的修行人与未上山的各宗门长辈,亦都关注等待着山顶状况。 玉笔峰山顶,那太极之影笼罩的如镜地面之上,一千三百五十九名修行人静坐,皆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他们意识都已沉入内心最深处,就算这初冬天气响起惊蛰的春雷,也不会有人醒来。他们的五感已减弱到了极其细微的地步,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嗅不到,也几乎感觉不到了寒热。 若有凡人在此,甚至拿把寻常人家切菜剁肉的生铁菜刀,便能将这些一命能值得万金的修行人斩杀殆尽,当然,那浑身泛着赤铜色的魁梧大汉另算,他那能硬抗飞剑的皮肤估计连精铁锻打的百炼钢刀也没法割破。 山顶下方道殿前有一尊三人合抱粗的青铜香炉,其中点燃着一根六尺高的巨香,此香能燃一日一夜,香尽之后,便是择道种第一试结束之期。 此时,香才燃了不到一指的距离,忽然间,香炉边的数十位浮玉宗弟子齐齐回头,有人惊呼:“圣尊怎么醒了?” 只见一道青影如电,在道殿间纵跃,瞬息停到香炉前,那青石般斑驳的体表,翡翠般的瞳孔,正是那在问道石边诞生灵性的石狮。 被称为“圣尊”的石狮在香炉边顿足,低吼一声,众弟子连忙让开脚步。 石狮向上走去,进入山顶。 此时,山顶之上,有一人睁开双眸,神色淡然,似乎毫不受到问道石影响。 这当先苏醒之人并非那修行太上忘情的顾长空,而是元庆。 手中托起一枚龙印,黄蒙蒙的龙气涌动扩散笼罩在周身,元庆在众修行人间不紧不慢踱着步子,目光扫过一个个修行人。 他在沈绫身边半蹲,伸手拂过那绝色容颜,捻过一缕青丝,又毫不避讳在她胸前捏了一把。沈绫均匀的呼吸有瞬间的紊乱,脸上泛起嫣红,却未醒来。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惊人柔软,元庆勾起嘴角:“好一个尤物,居然还是处子之身,可惜常人沾不得,不过……于本王却是无碍。” 他毫不留恋地站起身来,走到顾长空身边,目光与那双浊白色眸子对视。 元庆可以轻而易举杀死这位最有希望拔得头筹的修行天才,但他并没打算那么做,若一动手,虽能杀人,却会打草惊蛇,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随即,元庆来到李长安身边,目中却露出一丝杀意。 李长安身上的秘密,他看不透。 而李长安此人,并不似顾长空那般惊才绝艳,区区一个辟海境,死在问道石下,也并不出奇。 正在这时,通上山顶的石阶处传来一声低吼,一道青影出现在石栏之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头筹 石狮浑身散发出青色毫光,呲牙向元庆低吼一声,碧眼露出凶光,面目狰狞。 它四足不安踏动,却只是在原地兜圈子,犹豫着是否进攻。 元庆收回了看着李长安的目光,望向石狮,神情并无丝毫紧张,他托起龙印,微笑道:“你若敢妄动,我凭手中龙印,虽不能毁掉问道石,却可拼掉它千年修为。” 圣尊闻言,目中凶光大作,喉间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整个兽身暴涨数分,变成一座小山般大小,气势惊人,向元庆逼去。 元庆淡淡道:“放心,我不会动问道石,你是与问道石伴生的天生灵物,人族之间的争斗与你无关,又何必与我作对。” 圣尊停住四足,目光依旧冰冷。 轰的一声,元庆周身龙气涌动,隐约有数条金龙虚影穿梭游动,他看向问道石,又瞥了一眼圣尊,冷冷威胁道:“但你若碍事,本王一时失手,不保证不会伤到问道石。” 圣尊略微犹豫,终于匍匐在一边,但它目光依旧冷冷锁死在元庆身上。 元庆收回龙印,转头看了李长安一眼,经这石狮一搅合,他倒放下了对李长安动手的心思,李长安身上若真有大秘密,就这么杀了,也有些可惜。 忽的,元庆心中一动,在原地盘坐闭目。 不一会儿,问道石边,一个麻衫木剑的青年站起身来,正是顾长空。 才不到一刻钟,其他修行人依旧静坐,表情变幻莫测,而顾长空已然苏醒。 他的气质更冰冷无情了几分,整个人好似一柄剑,他走到问道石下,拔出那刻着天字的第一枚玉筹后,直接转身离去,走下通往山下的石阶。 盘坐在地的元庆心中忽的闪过一丝后悔,如此天才不杀,若让他成长起来,日后便是大承之敌。 顾长空离去片刻,问道石边又有动静。 噗的一声,一人将鲜血喷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随即,整个人便清醒过来,神态茫然又不甘,看模样是名武者。 其实问道石之试,是为修行人磨练心性,而对于武者,除了已达练髓巅峰,欲要以武入道者以外,寻常武者来此并无裨益。 此人心有不甘,强压伤势撑起身来,一咬牙,白生生的牙齿上鲜血淋漓,欲要再次向前。 一步踏出,他却如被重锤锤击,陡然脸色一黑,闷哼一声,再度吐血,在原地停下脚步,见离那问道石下签筒还有百步距离,终于叹了一声,黯然离去。 ………… 山巅下方石阶处,有数十名浮玉宗弟子静候。 圣尊莫名从沉睡中苏醒,进入山顶,莫非是上面发生了什么异样?但每度问道石修行之时,那太极虚影阻挡之下,外人绝难进入。 香炉之中,巨香缓缓燃烧,众弟子不由心急如焚,有人已犹豫是否要去通禀宗主,此时,却有一道身影自石阶中走出。 “是顾长空,他出来了。”一名浮玉宗弟子低声说道。 连忙有人迎上,又见到顾长空腰间挂着一枚玉筹,上面刻有天字,不由感慨:“他竟比羽劳师兄还要醒得早,果真拔了头筹。” 顾长空便在众人注视间走下来,浮玉宗弟子中一位年长的赶忙问道:“顾道友,山顶之上可有异样?” 顾长空道:“不曾有。” 众浮玉宗弟子终于松了口气,便邀顾长空去宗中客室休息,顾长空却摇了摇头,径直下山。 他修的是太上忘情,是以众人也不觉他失礼,反而赞其宠辱不惊。 那头一个失败而归的武者,便没了这般待遇,也没被浮玉宗邀请,落寞离去。 两个时辰后,已是深夜,玉笔峰山巅之上却并不黑暗,太极虚影笼罩间,一片混沌,月光照射之下,迷迷蒙蒙。 此时,已有数十人苏醒,但无一例外,都是口吐鲜血,身心两伤,在问道石之试中失败。 其中一人便是凌毓,苏醒后,他并未不甘再度尝试,而是叹了口气,袖中的手指摩挲着一枚铜钱,“凡事无功枉受劳,这一句也应验了。” 忽的又有一人起身,径直走向问道石,在那石下签筒中取出一枚玉筹。 那人长着圆脸,身穿浮玉宗的碧色道袍,凌毓脸色一沉,此人正是浮玉宗羽劳,他为人狂傲,倒的确有真本事。 不过由于醒来之时已是深夜,凌毓也不知之前醒来了几人,羽劳取出的是第几枚玉筹。 那边问道石下,羽劳取出玉筹,脸色僵了僵,他是浮玉宗羽字辈大弟子,过往曾在问道石下修行数度,每一次苏醒的时间都有提前,这一回,别人说顾长空要拔得头筹,他心中实是不以为然,已将天字玉筹视为囊中之物。 哪知眼下取出的玉筹上,刻着的竟是“地”字! 看了一眼早就铭记在心的顾长空的位置上已空无一人,羽劳哪还不知第一就是顾长空,不由抿了抿嘴唇,将玉筹握紧,心中冷哼一声。 眼睛一转,又见到不远处的凌毓,羽劳对他冷笑摇了摇头,向山下走去。 那边的凌毓脸色一白,羽劳虽有些狂傲,但人家就是有资本,就是赢了,他道行不济,眼下在问道石中失败,被他羞辱又哪有半分办法。 看向身边十步外仍然闭目盘坐的李长安,凌毓心中喃喃自语:“接下来,便看你的了。” ………… 顾长空拔得头筹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山上山下,甚至传入了昆南城中,不过却没闹出什么轰动,因为这个结果本就在人们意料之中。 凌晨日出时分,玉笔峰下湖面一片金红色,距择道种第一试开始已过去半日,修为精深者,在山下便能看到那千丈绝巅之上的太极虚影,仍随着日出缓缓滚动。 山下的关佩雪,也迎来了青玄门中归来的叶澜。 叶澜手中的,是位列第三十五的“火”字玉筹,青玄门中,她比居双烟苏醒得更早。 未几,居双烟也从山上归来,名列叶澜之后。 之后,越小玉、司马承舟一一归来,甚至王冲也回来了,三人身上都有玉筹。如此,一行人中,就只有顾风没能通过第一试。 青玄门长老关佩雪清冷的面上略有慰藉,原本心中只对居双烟抱有希望,但叶澜自从西岐一行后,心性又坚定了几分,虽修行资质不如居双烟,却也通过了第一试,这结果已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越小玉仰望山顶,她苏醒之时,便见到李长安仍在入定中。如今玉筹已被拔出近六十枚,李长安怎么还未醒来,若再过几个时辰,就算他能通过问道石之试,但若落在百名后,却也算是失败了。他怎能就这么败了? 角落中,正站着一个矮树桩子般的身影,仰望着山顶,他心绪十分复杂,既因嫉生恨,不愿让李长安通过第一试,又暗暗期盼着他能度过这一关,至少不让那羽劳的断言成真。 第一百一十二章、梦回 玉笔峰上,问道石下,签筒中,玉筹已少去大半,只剩三十余枚。 问道石边,三百丈方圆如镜般光滑的地面上,还有三百余人盘坐。 李长安便是其中一位。 盘坐在那有石狮匍匐痕迹之处,恍惚间,李长安似乎来到了遥遥太古之时。 他成了一块石头。 四周暗流涌动,天昏地暗,它在万万丈深的海底,日月不能照耀其间,他身边有身长千丈的妖兽在黑暗中悄无声息游过。 不知多少年岁月过去,渐有光明,头顶上方水层逐渐稀薄,常有鱼群迁徙,甚至能见凌空下击的水鸟。 斗转星移,日月轮转,大水渐渐褪去,待那不知多深多广的大海最终化为一片湖泊之时,它终于出得水面。 它身边是一块近乎浑圆的石头,被大水冲刷了不知多少年月,仅有些微棱角。 又有悠然不可知的岁月过去,地脉移改,地裂山崩,它所在的数百丈方圆始终巍然不动,最终,待四周地面渐渐塌陷,它所在之处终成千丈高峰。 身边圆石历经无数年霜来雪往,已浑圆无暇。 而它还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被青苔覆盖,身上布满风吹日晒的斑驳痕迹。 每逢日月同现,圆石便聚天地间阴阳二气修行,久而久之,它在圆石身边,也从混沌之中生出了懵懂的思想,它有了情绪,久旱之时烈日暴晒,身上青苔脱落,它便会闷闷不乐,若连日阴潮,它就会欣喜。 终有一日,它被蔓生的杂草掩埋,甚至一颗松果大胆地在它身体缝隙中发芽,它终于忍耐不住强烈的瘙痒,从地上爬起,将之尽数抖落。 那时,它便明白,它诞生了灵智,它是天地灵物。 对于圆石,它怀有近乎崇敬的感激之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戴,尽管圆石不言不语,也从不移动,它却将圆石视为父母。 再到后来,一位道人驾鹤飞过,于空中见到这山巅之上的景象,便落将下来,在山顶下方建起茅屋。又后来,茅屋变为竹楼,竹楼变成殿宇,座座道殿拔地而起,铺满山顶,日日檀香缭绕,修行人生生不息,这便是浮玉宗。 浮玉宗弟子对它顶礼膜拜,它亦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他们称它为圣尊,时常在它面前说“请圣尊庇佑”,但在它心中,他们只是一群生活在山顶下的生灵,它是在山顶修行的灵物,大家互不相扰,互不相干,仅此而已。 ………… 恍然一梦,李长安甚至以为自己已化身为那石狮。 他仍在入定之中,五感皆被封闭,仿佛悬浮在一方虚无空间中,没有寒热,没有光明黑暗,没有声音,没有空气,唯有意识尚存。 这是一种比窒息更窒息的窒息感,让人发自内心感到绝望。 艰难回神,李长安将自己心神从那沧海桑田的岁月感中拔出,心道:“原来这便是那浮玉宗圣尊的来由,天地要生就一尊灵物,实在是殊为不易……而且灵物似乎天生心善,并不会主动对其他生灵产生恶意,浮玉宗在此繁衍生息,它也未曾阻止。” 李长安心中感慨,那驾鹤的道人想必就是浮玉宗开派祖师,原来世人皆以为问道石是浮玉宗圣物,而他在这石狮诞生灵智之处入定,却偶然得知,这问道石和所谓的浮玉宗圣尊,实际与浮玉宗只是比邻而居罢了。 经历了石狮的一生,李长安仍未苏醒,不由心道,这一梦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是否耽搁了择道种。 他经历石狮的一生,想必只是偶然,跟择道种并无联系,眼下五感仍被封闭,便是仍未过得第一试。 忽的,耳边传来漠然沧桑之声:“你可有执念……” 这声音让李长安感到殊为亲切,不由心中疑惑,一转念便明了,他是还未完全摆脱石狮的记忆,才会有如此感觉——这便是问道石的声音。 李长安略微思索,说道:“生而为人,自然有执念,不光有,我的执念还很多。” 那声音道:“放下……” 李长安道:“若无执念,岂不是要变成行尸走肉,我不放。” “放下……” 那声音渐行渐远,渐渐悄无声息。 李长安意识不由自主沦入一片空茫之中。 ………… 耳边,朔风呜呜作响,大片雪花飞掠而过,粘在他脸上渐渐化开,流过他脖颈间,冰凉刺骨。 他睁不开眼睛,身边裹着勉强能算是襁褓的几层粗布也没法带来多少温暖。 遮天蔽日的鹅毛大雪中,一个被不知名原因遗弃的弃婴,自然没法活多久时间。 街边,一个脸膛通红的汉子打雪里趟过,模样三十来岁,胡茬长短不一,身材壮硕,不时打两个长嗝,鼻孔里呼着白气,显然刚从酒肆畅饮归来。按说这大雪天气,窝在家里让婆娘温一杯黄酒才是不可多得的享受,但李传垠却没婆娘,也享不了这福。 找人说过几桩媒,但对方看他是做屠户的便都婉言拒绝了,长得丑些的不介意这茬,李传垠却又看不上。早年间,一咬牙花了几十两银在牙婆手里买来一个小他十岁的媳妇儿,后来也寻机偷跑了,就这么打了小半辈子光棍。 便只得一人独饮一人归,虽然装出了几分潇洒,内心实在寂寞的紧。 说起来这回出门,原本想去窑子里寻些乐子,只不过这大雪天气,没几个乐意出门的,那青楼自然也做不成几单皮肉生意,便大门紧闭。李传垠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然也不知道青楼里其实有个隐蔽的小门,便只得败兴而归,在酒肆喝了个飘飘然,就仰天大叹回家去了。 也好在有他这大雪天出门的老光棍,那弃婴才不至于在大雪天里冻上一夜。 抱起弃婴,李传垠看着那皱巴巴的脸冻得都有些发青了,便用大手揩去那脸上雪花,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是谁扔下的,便咳了一声,道:“也罢,就收了日后做个伴,也好过无后了。” 李传垠忽的故意刮了一下那小脸上的鼻子,嘿然道:“路上捡了这几斤肉,明日也不愁没肉卖了,小子,你怕不怕。” 襁褓中,那弃婴虽冻得小脸发青,却哇的一声,攥着拳头在李传垠手上打了一拳。 李传垠仰头大笑,抱着襁褓,在风雪中归家。 —————— ps:奇怪了,本书在起点还未上架,我看到某某外站上面竟然已开始收费了。正好,大家就来起点看吧,起点的免费字数还有几万呢…… (在这里说一下,某外站算是盗版,在那边订阅,作者是拿不到一毛钱的,请大家来起点支持一下,多谢!) 第一百一十三章、长安 李屠户捡了个儿子,这消息很快传开了,但街坊们只说李屠户家里没个女人,这孩子怕是带不了多久就得夭折。 结果李屠户给邻里豆腐坊那刚喜得一子的老赵送了一条猪后腿,让捡来的弃婴也去跟他媳妇喝了三月的奶,立春时候才接回家,然后喂他喝米糊。 这弃婴便也挺了过来,身体底子竟还不差。 街坊们又说,李屠户的儿子日后也是个小屠户,这就算找到接班人了。 李传垠心中不服。 儿子满周岁那年冬天,他在床上放了本千字文、一支毛笔、一个算盘、一贯钱,这样下来,任这小子抓周抓了什么,读书也好,经商也罢,皆是上九流行当。 结果,刚满周岁的弃婴趴在床上双眼一亮,却奔着李传垠过来,要抓他时常别在腰间的屠刀。 李传垠面色铁青。 他举起挣扎踢蹬的婴儿语重心长道:“你爹我打了半辈子光棍,就因这杀猪和打狗一样,都是下九流行当,虽然能挣钱糊口,总归让人瞧不起,我且把你放下,你再抓一回。” 将婴儿放在床上后,李传垠接着便一瞪眼,“若再敢胡闹,哪来的你还回哪去,老子还不养了!” 婴儿咧嘴一笑,置若罔闻,啊呀叫着,仍向着李传垠爬来。 李传垠一张脸顿时黑了半截,生生捏住婴儿小手抓住一本千字文,强笑道:“好,好,以后咱们李家也能出个读书人了,你小子要争点气,最好入仕为官,光宗耀祖!” 这年冬天,李屠户熏了十斤腊肉。 快立春时候,他提着腊肉去了城北,寻到养墨居里那个自称能“倚马千言”的沈老秀才。 目的是请沈老秀才给他儿子起个名,要求是要带些文命,能沾些贵气的。 受了十斤腊肉的礼,沈老秀才没轻慢他,没倚马,就倚在那八仙桌边,果真给他来了个倚桌千言,连着报出数十个名字,让李屠户自己选。 耳中萦绕着“士诚”、“信芳”、“照卿”……李传垠头昏眼花,好歹请沈老秀才将这些名字誊到纸上,让他回去好生考虑。 沈秀才老神在在笑道“好说”,便将李屠户送出养墨居。 回城南路上,李屠户被冷风一吹,捏着手中那写着数十个名字的薄纸,心中有些后悔,十斤腊肉就换了这么些东西,算起来真是笔糊涂账。 不过想了想,往日卖肉,便是因为不会算账,时常被人占去了许多便宜,若自己这儿子能读些书,还怕赚不回十斤腊肉? 想到这里,李传垠便对自己的长远目光颇为满意。 回到家中,抱着那张纸正要揣摩,李屠户却傻了眼,忘了这纸上面的字自己只能粗略识得几个。这可如何是好? 若要再跑回养墨居或找他人询问实在丢脸,便索性又把这事丢给了还没起名的儿子。 办法是将每一个名字撕下捏成纸团——让他抓阄。 结果,那孩子咯咯大笑,一抓就是一把。 李屠户气不过,展开那些字团,寻出自己认识的,咬牙切齿道:“好,好,那你就叫李士诚伯玉崇一,日后若自报名号,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气闷之下,李传垠索性抱起儿子,丢脸就丢脸吧,再去寻沈老秀才一回。 结果开门后,却被一个白衣人拦住去路。 望见那白衣人,李屠户一晃神,好俊的人! 看着那张脸,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李屠户搜肠刮肚,由衷赞道:“比粉玉楼里的头牌还俊!” 只不过,见那眉目沉静,风神疏朗,李屠户又心道可惜,这么俊的人,怎么是个男的? 那白衣人被李屠户以青楼女子类比也不恼,对他点了点头,问道:“你出门去做什么?” 李屠户怔了怔,便说明了去意。 白衣人点点头,自顾自往院里走去,口中说了声进来。 倒像他是主而李传垠是客,但李传垠竟也不觉突兀。 到屋内,白衣人让李屠户把儿子放下,好生端详了一番,终于给李屠户解了起名的难题,说道:“就叫长安吧。” 李屠户摸着胡茬,表情苦恼:“可这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微笑不答,岔开话题道:“他命格犯杀,日后能有一番成就。但命格犯杀之人,注定克其亲人挚友,你虽非他生父,但亦有丧命之险,不如让我带他走。” 李屠户听到“能有一番成就”,哈哈笑道:“谁活着能没丧命之险,只是有的几岁丧了命,有的百八十才丧命,我儿若能光宗耀祖,我早死几年又何妨!” 白衣人沉吟良久,打量着李屠户的儿子,说了句“也好”,便起身告辞。 目送他离去,李屠户回想起方才的对话,心中只道莫名其妙,但那“长安”二字,却念起来的确顺口,还仿佛带着那么点贵气。 于是隔日,他又找到了沈老秀才,只说名字已经选好。 “长安?还不错,就用这个吧。” 听闻李屠户为儿子起的名字,沈老秀才点点头,说实在的,之前李屠户送来那十斤腊肉让他取些文名,想起来实在有违本心,倒是“长安”这名,朴实简单,才适合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 不过,李屠户没用他取的名字,那十斤腊肉又该怎么处置?他考了一辈子功名,原本殷实的家底也基本掏空了,已许久没沾荤腥,略微犹豫后,便想出来一个折衷的法子,说道:“这孩子长到六岁,就送来我这启蒙读书吧。” 殊不知李屠户也怀着同样的心思,学读书人模样不伦不类作了个揖,谢别沈老秀才,只是那膀大腰圆的体格和粗短不一的胡茬让学塾里的孩子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沈老秀转头呵斥,才安静下来。 李屠户回到城南,街坊邻居们便都知道了,他儿子请秀才起了名叫李长安,日后要做个读书人。 不过,大家伙也暗自腹诽,长安,长命、平安,这种名字连寻常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能想出来,怎值得十斤腊肉? 没人知道,那只有李传垠见过的白衣人向东离开淮安后,曾在山崖上远望那方圆不过十里的弹丸小城,自语道:“千古一瞬我命为长,乾坤易改吾心自安……长安。” 第一百一十四章、不读! 男孩难养,小李长安尤为殊甚。 照李屠户所讲,这小子是个土匪性子,见着什么都要揪一把。 看到杀猪,他都不怕,还趴窗棂里嘿嘿直笑。 不过换个角度看,却没有比小李长安更好养的儿子——李屠户出摊时候,把他放屋里关半天,回来他也不哭不闹。 不免磕碰了几十回,后来自己竟也学乖了。 街坊邻居都说李屠户捡来的儿子命硬,命贱。 也就是命格够硬够贱,才能在粗手粗脚的李屠户手下长到三岁,还白白胖胖! 只不过兴许也就是这个原因,已经三岁的小李长安一直不会说话,而他曾蹭过奶的赵家豆腐坊里那同岁男孩,一年多前就会叫人了。 接着,就传言城外白马村里出了个神童,三岁便能识字。 这天,隔壁的曹老汉来访,跟李传垠说,这孩子莫不是犯了邪祟,请城里那柳半仙来看看或许能治好。 李传垠早听腻歪了这些东西,压着火气,笑着送走曹老汉。 之后喝了些酒,心中把李长安跟其他孩子一比较,登时火气腾腾冒了起来。 走进里屋把儿子按在床上,先往屁股上给了一巴掌,口中骂道:“老子千辛万苦!日头没出来便出摊,天黑才能歇下,还得不时跑回来看看,难道他娘的就养了个傻子!” 头回挨打,小李长安嗷的哭出声来,李屠户一下醒了酒,心中有些后悔。 抽噎两下就止住眼泪,小李长安委屈巴巴,不情不愿道:“爹,好疼。” 李屠户一愣,见到小李长安还有些憋气的模样,心里顿时门清——原来这小子早会说话,却整天被他关在屋里,所以闹了脾气。 三岁的孩子竟能有这忍劲! 李屠户当即大笑一声,抱起小李长安,大手一抹,为他揩去眼泪,“大丈夫,顶天立地!哭哭啼啼像什么事!” 隔天,在李屠户的大嗓门下,街坊们都知道小李长安原来会说话。 按着李屠户不服输的性子,那什么神童三岁能识字,他也要儿子三岁就识字,便不由分说塞给李长安那本《千字文》,让他每日须得认记十个字,记不下,不许吃饭。 所谓鹦鹉学舌,那也得有个舌头可学,小李长安连横竖撇捺都不知,如何能识字? 当晚,大为失望的李屠户破口大骂,隔壁曹老汉闻声而至,语重心长规劝说,要让孩子识字,总得找个老师教吧? 李屠户蛮不讲理:“白马村那个叫徐堪的神童,三岁识字,未免也找了老师?” 曹老汉叹气,人说那神童徐堪虽出生贫农之家,但人家祖上出过进士,传闻到绥京都当过官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到徐堪生父这一辈最为不堪。但徐堪生父早年间也没把家学落下,虽算不上多有学问,给幼儿启蒙却绰绰有余。 李屠户一想,是这个理,李长安如今还没到年纪,估计送沈老秀才那儿人家也不收,便只得作罢,寻思着再等两年。 想来那劳什子神童也不过小屁孩一个,就算过两年也厉害不到哪去! 两年后,李屠户将李长安送到私塾,好生吩咐:“儿子啊,读书机会不易,你爹我年纪小的时候家里穷,连个识字的机会都没有。跟你小叔分家后,我杀这么些年猪,才攒着了些积蓄,不过总被人瞧不上眼,所以到如今连个媳妇都没讨着,你不能走我的老路。” 小李长安未像寻常孩子那样哭哭啼啼,思索了一下李屠户的话,说道:“但我常听人家说,‘还是老李舒服,隔三差五往窑子里钻,也没个婆娘管着,这是一等一的自在’!” 李屠户气急败坏:“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口没遮拦!” 小李长安认真道:“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而且,爹又不是真讨不到媳妇,还按街坊邻居的话说,只是‘人穷又嫌丑’罢了。” 老李哑口无言,不由分说瞪了小李长安一眼,把他交到沈老秀才手里,求沈先生好生管教。 李屠户雄心勃勃,心想,这孩子若能把那神童徐堪比下去,便是大大的长脸。 结果没过几日,徐堪五岁写诗的消息便在淮安疯传,据说连县老太爷都知道了。 从街坊口中听到徐堪作的那诗,肚里没半点墨水的李屠户绞尽脑汁,也没能挑出些刺来,只好心中暗叹,也罢,看来自家小子是比不过这神童了,那退而求其次,能考成个举人便好。 而后呢,在私塾中李长安也不惹事,先生教的东西,该读的读,该念的念。 头年,李长安学了千字文,学了千家诗,李屠户给沈老秀才送了三两银子。 第二年,李屠户熏了二十斤腊肉,二两银子,送给沈老秀才,这年李长安学诗书礼易。 沈老秀才说这孩子学得快,日后有些奔头,李屠户大为欣喜。 接下来三年,李长安仍学诗书礼易。 李长安见李传垠杀猪辛苦,曾要帮忙,要拿李传垠的刀。 李传垠只道:“这刀沾了太多血,读书人不该沾这晦气。” 李屠户语重心长,说李长安是要考举人的,考上了举人,比什么都强。 李长安心不在焉,随口敷衍。 已十岁的李长安,性子和小时候不大相同,独处时候十分安静,父亲不让他用刀,他就在房中看书。 看的不是什么诗书礼易,更不是什么墨义贴经,而是些妖魔杂谈,神仙志异,如那太上君所著的《神洲述异志》,抑或《草溪寻狐》,《海内剑侠行》之流。 没过多久,沈老秀才对李屠户道:“这孩子读这么些书也算够用,你领回家吧,日后便不用来了。” 李屠户一愣之下,问清缘由,才知李长安虽学得快,却总兴致缺缺应付了事,不求甚解。 李屠户拉下脸一遍遍求着情,孰料沈老秀才言语委婉,拒绝的态度却坚定,按他所说,便是我沈青虽连年不第,但风骨尚在,不愿你李屠户再徒劳破费。受这么些年的束修,我也已尽到本分。 当夜,李屠户用竹片请小李长安吃了顿竹笋炒肉,大骂道:“老子花这么多钱送你进学塾,你他娘的如此不争气,这书你读还是不读!” 李屠户动了真怒,一竹片下去,李长安背上被抽出一道紫痕。 李屠户心狠手黑,李长安疼得眼前一黑,险些闭过气去,却一咬牙关,不叫痛,只是闷哼一声。 他瞪着李屠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不读!” 第一百一十五章、不放 李屠户脸色铁青:“真不读,就随我杀猪罢!” 李长安默不作声,点点头。 李屠户险些把肺气炸,高举竹片,看着那十岁的孩子带着些书生气的倔强脸庞,他终究没打出第二下,只当这是孩子不懂事,恶狠狠道:“既然已在沈老先生那学了几年,便在家自己读书,怎么也得考出个秀才!” 李长安抿着嘴,没抗拒也没接应。李屠户见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去看他,砰的把门一甩就自个出去了。 李长安这才一呲牙,摸了摸背后伤痕,痛得一抽。 当晚,李屠户醉醺醺回家,身上还带着些未散去的脂粉味,自然是打青楼里走过一遭了。 李屠户倒床就睡,李长安帮他掖了掖被角,闻着酒气冲天,便听李传垠哼哼唧唧,醉眼迷离道:“你说,你爹我虽自在,但那窑子逛多了,却也腻歪。况且这么久了,也就睡了些庸脂俗粉,连那粉玉楼头牌碧云姑娘的手都没摸到过。你啊,你若能成器,莫说……莫说碧云,干脆连着那什么赤朱白黑黄绿云,都一股脑给弄过来,大被同眠,岂不……快哉……快哉……” 小李长安才十岁,闻言脸庞发热,好在李屠户已鼾声震天。 ………… 此后,李长安在家读书,李屠户也不让他干活。 十三岁那年,李长安被李传垠赶鸭子般逼去考试,过了县试,考成童生。 李传垠大为欣慰,心想,那徐堪得县老太爷赏识亲自教他学问,过了县府院三试,连得三案首成了秀才,是百年一出的神童了。而我儿子过了县试,也能算三分之一个神童,如此看来,当举人问题不大。 但后来两年,李长安却怎么也没考过府试,整天看些杂书。 李传垠打骂无用,一度甚至让父子间闹得跟寇仇一般。 再后来,李传垠也终于放弃,不再多管。甚至往日从不许李长安沾他的肉摊生意,后来也主动让李长安过去帮他算账。 帮李屠户算账,李长安常笑他,连块肉皮子的分量也分毫不让。 李屠户骂他,你懂什么,若非斤斤计较,怎么省下钱供你读书。 李长安默然无语。 ………… 又过两年,李长安读书愈加懈怠,街坊邻居只说李长安没读书的命。 偶尔,李屠户想到那李长安幼时曾惊鸿一现的白衣人,心中暗骂:“说什么能有一番成就,想来是个江湖骗子。” 这么些年,李屠户的积蓄也所剩不多,只好为李长安寻思日后的生计,在他常去的饮马街上那间酒肆里好说歹说,给李长安谋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 虽然没达到入仕为官的期盼,好歹也从下九流中摆脱,能算得上个用笔杆子混饭吃的。 唯一让李屠户心里比较平衡的是,那当年的徐大神童在连得三案首后,一连四次秋闱乡试都名落孙山。 于是酒后,李屠户也学着平日路过养墨居中曾听过的几句读书人的话,粗声大气地评论一句:“小时聪慧,大时未必佳啊,啧啧,当年的徐大神童,如今也只是泯然众人矣。” ………… 李长安既已快要十七岁,李屠户便寻人给李长安说媒。 仲夏黄昏,父子俩院里乘凉,李传垠摇着蒲扇千叮万嘱道:“一定要给老子生个孙子,教他好生读书。” 李长安摇头失笑。 李屠户叹了口气:“你是块读书的料子,是我造了太多杀孽,让李家这一代出不了举人。” 李长安顿了顿,看着李屠户粗糙的脸上开始蔓延的鱼尾纹和发白的鬓角,没说话。 李屠户的愿望很简单。 他娶不到漂亮老婆,睡不到粉玉楼头牌的碧云姑娘,就因为干的是下九流行当,没法出人头地。而读书就能出人头地,他于是把自己的愿望寄托到了儿子身上。 儿子没能实现他的愿望,他也只好把这愿望转移寄托到他未来的孙子身上。 李长安点头说:“放心吧。” 李屠户一愣,李长安这人,打不服,打不松口,而答应过的事,却都一一会做到。 他终于欣然大笑:“你答应了便好!” 隔天,日头辣人,李屠户早早起来,忙出一身大汗,出摊。 李长安留在屋里,心中莫名不安。 这种不安,他也曾感受过,就在他成年后,以为这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的时候。 没什么波澜,有时富余有时拮据,娶个寻常女子,过平凡日子,甚至偶尔,会学着他爹那样去勾栏里偷偷腥。 自始至终也没摸过李传垠那把屠刀,就连鸡也没杀过,更休提杀猪了。 偶尔,眼睛掠过柜中蒙尘的《神洲述异志》等杂书,李长安或有错觉,自己仿佛去过书中的某些地方。 他在书桌上执笔的手,或许更适合用来拿刀。 那日中午,院门被重重拍响,李长安心头颤了颤,打开门来,只见曹老汉脸色煞白,犹豫不言。 李长安催问:“怎么了?” 曹老汉干着嗓子,咽了口吐沫,道:“老李死了,就在菜场……” 李长安怔住,脸色发白,曹老汉忙道:“你要稳住,不然没人给老李收尸了。”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走出门。 到菜场后,原本熟识的街坊邻居站得老远,生怕跟他扯上联系似的。 李长安见到仰倒地上的李屠户,胸口还插着他用来杀猪的那把屠刀,蹲下去,伸手放在李屠户上唇试了试——人还是热的,鼻息没了。 李长安的身子在抖,低声道:“我不读书,也不娶媳妇,更不会让你抱孙子,我要传下你的杀猪刀。” 顿了顿,他问李屠户道:“你不生气?” 李屠户没有丝毫动静。 李长安道:“那我当你答应了。” 没人知道,这个没做过重活的书生是如何把李屠户膀大腰圆的身子背回去的。 他独自一人将养父火化,装进人头大小的一个骨灰坛子里。 他留下了那柄屠刀。 ………… 李长安关了院门,三日不出,开始练刀。 老旧的桃木柄被李传垠的汗水浸渍了许多年,光滑而不溜手。 屠刀入手,李长安心神恍惚。 他好像天生便会使刀,脑中闪过莫名的词汇,四象劲、地杀诀…… 他好像在做一场大梦,不知梦里是真,抑或梦外是真。 但不论如何,他心中杀意已如坚冰。 恍惚间,似乎又听到他最初耳中听到的,那漠然沧桑的声音:“放下……执念……” 他若不放,便会永世沉沦大梦之中。 李长安将刀柄握得更紧三分,他不放。 第一百一十六章、你脑袋长错了 李长安探听清楚了青虎帮中诸事,便在家里杀猪,练刀。 他练的是射鹰桩,四象劲——至于这两门功夫自己是如何得知的,连他自己都茫然不知。 射鹰桩只是打个基础,不算太难,四象劲却消耗极大,没几天,李长安吃了整一头猪。 吃完后,他便拿银子买肉,买粮食。 街坊邻居疑惑不解,他一人在家,买那么多吃食做什么,莫不是发痰了,脑子不清醒。 偶有人议论,大概不是发痰,多半是中邪了。 ………… 李屠户的死,青虎帮在县衙上下打点一番,也就草草了事了。 原本起因是这样:刘二爷与彭继虎路过菜场,见李屠户案板上那半边猪头白生生的十分喜人,便上前提了,随意给了些钱。李屠户有些着恼,说生意不能这么做,彭继虎一瞪眼,让他老实点。李屠户登时把刀往案板上一插,大怒跟彭继虎说理,紧接着二人扭打起来。 李屠户不敌彭继虎,抽身将刘全踹倒,刘全大怒之下,便拔了案板上的屠刀捅进李屠户胸口。 此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官差问起菜场中目击证人,自然将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随后,卷宗上便写上了刘全“用刀杀人”,在大承国律中,实是死罪无疑。 青虎帮为此花费纹银五百两,打点了县衙上下,那卷宗里便被不多不少加了一笔,由“用刀杀人”变为“甩刀杀人”,从寻衅滋事主动行凶,变成大意之下失手杀人。 主动变被动,罪刑立刻轻了十之八九。 又有目击者称,此事原本是李屠户主动挑衅,也是他先动的刀,结果就变成了彭继虎帮刘全挨上象征大过实际的四十板子,各自回家。 一干流程,甚至都没有李长安的参与。 ………… 李屠户死了,他遗下的养子只是个无甚威胁的书生,但青虎帮并不掉以轻心,李长安毫不收敛的行事,自然事无巨细落入了刘全耳中。 只有练武,才会有如此消耗,难不成他在练武?可谁教他的武功? 几日后,刘全与彭继虎一道去了李屠户的院子。他们没带手下,去见一个颓唐书生,用不着带什么手下。 见一个书生,自然也用不着敲门,那单薄的柳木门被彭继虎一踹,门闩就断了。 刘全在彭继虎身后进去,见到院里李长安在练刀,劈撩带抹,没有丝毫花巧,简练无余。 他披头散发,身体精瘦,一眼横过来,露出杀人无算的如刀锋芒,哪有半分书生模样! “你是谁,你不是李长安!” 李长安家门外已聚集了大群街坊邻居,慑于青虎帮之威不敢接近,他们目送着刘全彭继虎进门后,却只听得几声惊呼加惨叫,随后寂寂无声。 众街坊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终于有胆大的进了院子,便见到地上残肢断臂,惨不忍睹,看那衣着,赫然就是彭继虎与刘二爷。 李长安就站在血泊中,神情既有快意,又有茫然。 看着手中刀在滴血,心想,他是从何时开始会使刀的。 脑中总有莫名记忆一闪而逝,熟悉却抓不住。 面前众街坊的惊愕面容看起来十分遥远而不真实,李长安低头看向地上残肢断臂,眼前一花。 一晃神,他仍在院中,却已坐在藤椅上。 时候正是黄昏,他爹李传垠在旁边摇着蒲扇千叮万嘱道:“一定要给老子生个孙子,教他好生读书。” 李长安摇头失笑。 李屠户叹了口气:“你是块读书的料子,是我造了太多杀孽,让李家这一代出不了举人。” 李长安顿了顿,看着李屠户粗糙的脸上开始蔓延的鱼尾纹和发白的鬓角,忽的心中警觉。 不大对劲,他爹应该已经被人杀了,而他不是刚杀了那刘全跟彭继虎么? 现在怎么回到了李传垠死的头一天晚上,难道是在做梦? 李长安心中一片混沌。 耳边响起漠然沧桑的声音:“放下……” 李长安心中一凛,皱起眉头。 ………… 玉笔峰山顶,问道石边,盘坐在地的李长安亦皱起眉头。 ………… “不求你出人头地,叫你给我生个孙子都不愿意?” 李传垠眉头拧成川字,语气不快。 李长安怔了怔,恍然回神,点头说道:“一定。” 李传垠喜道:“你答应了便好!” 李长安默然不语,心中一片冰冷,他已然清醒,自己是在问道石造就的梦境之中。 他要如何脱出梦境,问道石已说得十分明白:“放下执念”。 李长安心中冷笑:“放下执念,忘情觉性?原来还是太上道那番说辞!” 不放! 次日清晨,日头毒辣,李屠户早早出摊,李长安却替他背起竹筐,说道:“我来。” 原本李屠户从不让李长安碰这些东西,看到李长安斩钉截铁的眼神,却没能呵斥出口。 来到菜场,李长安给李屠户算账,拿着本《神洲述异志》在嘈杂的菜场中随意翻阅,心不在焉。 正午时分,一个锦衣黄脸中年人,和一个劲装汉子路过菜场,李长安眼中冷光乍现。 彭继虎随意转头,看到这边肉摊,果真走了过来,边走边对刘全笑道:“二爷,这猪头宰杀得干净,今晚有口福了。” 说着过来不由分说把猪头提到手中,往案上随意扔了四五枚铜钱,看都不看肉摊后的李屠户和李长安一眼。 李屠户一愣,粗声喊道:“这钱错了!” 彭继虎顿脚,回头威胁般横了李屠户一眼,不耐道:“哪错了?” 李屠户压了压怒气,刚要说话,李长安却拦在他身前,对彭继虎道:“你脑袋长错了。” 彭继虎一愣,不等他说话,李长安已拿过屠刀,刀光闪过,唰的一声,骨肉分离。 彭继虎头颅骨碌滚地,李长安笑道:“这下没错了。” 方才还嘈杂的菜场,一瞬间鸦雀无声,几息时间后,惊叫四起。 “杀人了!” 众人躲的躲,逃的逃,按说李长安本是他们熟悉之人,他们怕什么?但人就是这样,见到那凶威赫赫的青虎帮小头目血溅五步,身首分离,大惊之下,除了惶恐哪还能剩下别的? 李屠户也愕然不能语。 李长安拍拍他肩膀,道:“这回,是咱们欺负别人了。” 说完,他提刀走向刘全。 第一百一十七章、梦中天 刘二爷眼睛睁得溜圆,见地上彭继虎的头颅兀自滚着,还没回过神。 这,这人使了什么手段,继虎好歹跟着豹爷练了许多年的把式,刀光一闪,他就被砍了头。 刘全脑中闪过四个字:隐世高人! 话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这肉摊后面算账的少年,原来竟是个有大本事的?可打死刘全也想不出来,他为什么一言不合就杀人? 李长安提刀踩过血泊。 刘全被他盯着,腿就软了下去,生不出了逃走的力气,面色比哭还难看,叫道:“好汉,好汉!可是有什么误会?是继虎不懂事冲撞了您,但也不至于……不至于为了半边猪头就要杀人吧。”他心中实在莫名其妙,又惊恐万分。 看李长安眼中杀意没有丝毫融化,刘全跪倒散落着菜叶,污秽,脏水的地上磕头,涕泪齐流道:“好汉饶命啊!” 李长安走到他面前,刘全哆嗦上来抱他腿,李长安一刀下去,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刘全眼睛兀自圆睁,并没反应过来。 李长安没有半点留情,就算此时的刘全与彭继虎尚未与李传垠起争执,也没来得及行凶,说起来是无辜之人,但杀了也就杀了。 李长安回头,只见肉摊后面,李屠户怔怔看着这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屠户眼中似乎略有欣慰。 李长安站在刘全尸体边,对李屠户笑了笑。 放下执念,忘情觉性,是让他忘却自己和养父的因果,用旁观者的角度来度过这梦境中的一生,不做出丝毫改变。 他强改因果救下养父,虽了却了遗憾,但会沉沦梦境之中不得解脱。 一晃神,天色倏然变化,又至黄昏,他已坐在院内藤椅之上,他爹李传垠在旁边摇着蒲扇,又回到了头天傍晚。 李长安心中明了,原来一做出改变,问道石就会强行回溯梦境中的光阴。 按之前发生的事,李传垠这就该说出:“一定要给老子生个孙子,教他好生读书”这句话了。 李传垠还未说话,李长安便道:“孙子暂且生不了,书呢,不读也罢,你老别忙着生气,日后我定会闯出一番名堂,你看如何?” 李传垠愕然,心道这孩子怎么知道自己心里想法似的。 次日清晨,李屠户刚起床,却发现往日杂乱的屋子已洒扫干净,今日要卖的肉也都已装好放在门边,桌上摆着油纸包好的四个白面大肉包子正冒着热气。 他怔怔地想,自己好像最近没放过生,家中水缸里也没养三升壶大的田螺。 拍了拍脑袋,只当没睡醒,李长安却从门外边走了进来,背上竹筐道:“今日出摊,我跟着去算账。” 李屠户面色古怪,怎么这孩子忽的就变了个人似的? 到了菜场,嘈杂之中,李长安便在肉摊后随意翻书,到正午,刘全与彭继虎出现在菜场,他便放下书卷………… ………… 玉笔峰上,朝晖夕阴,一轮红日西坠,晚霞漫染了半边天空,眼看着已快要接近黄昏。 太极虚影笼罩间,山顶三百丈方圆内,人影寥寥无几,除李长安外,也就剩了几十人。 其中一人自是元庆。 此时,从择道种第一试开始已快要过去一天,元庆看着问道石下玉筹还剩四枚,心道此回择道种第一试准备了一百枚玉筹,看来只能选出九十多人罢了。 那石狮仍旧趴在不远处,翡翠双眸幽光闪烁,死死盯着元庆。 元庆起身走到李长安身边,若有所思自语道:“你被执念所困,过不了问道石之试,看来是本王看错人了。” ………… 望仙台下,凌毓从山顶败阵归来,与游学义汇合,在此等待。 久未见李长安出来,凌毓喃喃道:“想不到他行事洒脱,执念却如此之深,情况不妙。” 游学义叹道:“还有两刻钟,时候还早,说不准能有转机。” ………… 玉笔峰下,赵元授对越王说:“择道种第一试即刻便要结束,大殿下一方,包括大殿下有三人通过,而南宁王一方……并无一人。” 越王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沉默不语。 ………… 昆南城,南宁王府,姒景陈不动声色听着属下禀报。 良久,他挥退属下,闭目沉思。 他的手压着案牍上一卷帛书,帛书上面写着详尽条款,下方并未签署姓名,也还未盖印章。 帛书内容,是他与玄阴宗的契约。 原本,他借宋刀手斩了其余四宗共五位元始,让玄阴宗有望坐上青州第一的位置,便已暗中与玄阴宗约定,此事若成,玄阴宗须得扶持他上位。 这四宗本就交好,之前都偏向姒飞臣一方,是以南宁王也不惜得罪他们,来换取玄阴宗这一位真正的盟友。 但姒景陈与玄阴宗双方也远没到交底的时候,玄阴宗答应了扶持他不假,但出力多少却不好说。 而他压着的帛书上面,写着数十道条款: “越地每年抽取半成赋税,归属于玄阴宗……” “玄阴宗普通弟子在越地境内,贵同朝中五品官员……” “安山郡、耒月郡……划归玄阴宗属地,桃谷关至恶虎关……划归玄阴宗属地……” ………… ………… 种种苛刻条约,换来的是帛书最下方的一句话:“玄阴宗举宗鼎立支持越王姒汝南之庶子姒景陈上位!” 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姒景陈绝不会签下如此条约,但眼下,他却一挥墨笔,签下姓名。 随后,他用王印蘸满朱泥,举起王印悬停在帛书上方,略微犹豫,终于啪的按了下去。 ………… 李长安脚下头颅滚落,他已杀了刘全与彭继虎不知几十上百回! 问道石一次次将梦境中的光阴回溯,李长安便一次次杀人,绝无丝毫犹豫。 杀到后来,李长安心中烧起了一把火。 原本对于问道石,他并无怒意,甚至感激它让自己在梦中完成了遗憾,但问道石这一次次回溯光阴,一次次让他面对过去的场景,分明如天道拿捏众生一般,是逼迫,是玩弄。 就算问道石是天地造化而生,也不过一灵物罢了,怎敢以天道自居,玩弄他人! 李长安要脱出梦境,就不得不屈服顺从问道石,依它所言,放下执念。 站在血泊中,仰头望去,他想一刀劈开这天,试试那问道石到底有几分本事! 但他手中屠刀不过六寸,如何能企及苍穹之高! 李长安转头向南眺望,那是断龙湖的方向。 心中想起初获八荒刀时,那虚无中传出的声音:“有绝俗之仙,唯我之魔,无常之妖,吾皆斩之!” 李长安握紧右手,低头看去,手中屠刀已然变化。 长三尺,宽三寸,通体幽暗无光,正是八荒刀。 李长安心中杀意凛然,他要杀的不是人。 既然此刀能斩妖斩魔斩仙,那便看它能不能斩了这梦中天! 今天一更啦 今天事多,太累了,刚才试着码字,脑子有点乱。 今天就只更一章了,顺带放松下思绪,梳理下剧情。 (??.??)大家见谅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石上留名(上) 问道石边、元庆摇摇头,正欲离去。 忽然间,殷的一声,如九天龙吟! 太极虚影中,原本混沌迷蒙的空间乍然被驱出一片清明! 元庆回身望去,只见李长安腰间那柄三尺长刀正嗡嗡震颤,如蛰伏许久的深林大蟒,张口一吸,便将元庆周身涌动的龙气如长鲸吸水般源源不绝地吸入体内。 元庆悚然大惊,来不及多想,顷刻间,身形急退到山顶边缘,远离李长安身边。 那刀终于没有再吸入龙气,但虽如此,元庆周身龙气已淡去五成,手中龙印光泽黯淡,轰然悲鸣,元气大伤! 元庆心中冰冷,托着龙印的手微微抖动,死死看着李长安腰间长刀。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目光如利剑般在李长安身上游梭,恨不得剜去他片片血肉,要将他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但有那刀在,却不敢接近。 “吼——”石狮站起,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元庆,不时呲牙露出狰狞的石青色利齿,低吼阵阵。 元庆强自镇定,冷笑道:“你若想乘人之危,不妨试试,本王能不能竭力伤到问道石。” 石狮翡翠双瞳中凶光闪烁,犹豫一下,最终没有妄动。 它心中忽的生出极大不安,躁动地弓起背部,不知这不安来源于何处。 霎那间,它心头如被滚滚寒流碾过,鬃毛炸起,动作一僵。与此同时,手托龙印的元庆也脸色一白,神情讶然。 李长安身边笼罩的混沌中,忽现出一线清明的痕迹,瞬间扩散,原来是一道刀痕。 整个太极虚影笼罩的三百丈方圆内,混沌被一分为二,浊气下沉,清气上升,竟如开天辟地般。 那刀痕斩在问道石上,无声无息。 咔嚓—— 几片岩石剥落,在半空中化作石粉,问道石上,留下斩钉截铁的二字: 八荒! 太极虚影霎然消散,仍在入定盘坐中的数十个修行人齐齐喷血,昏厥倒地。 除了李长安。 李长安睁开双眼,手扶八荒刀柄,表情茫然,仿佛还在梦中。 过一会儿,他眼神方才聚焦,看着眼前不远处那通体浑圆的问道石,才知道自己已从梦中醒来。只是那悠然十几年的梦境,让他一时间还不能完全将其从脑中甩脱。梦中诸事,依旧历历在目。 甩了甩头,李长安终于清醒过来。耳中听见动静,转头望去,只见那浮玉宗圣尊正对着石阶呲牙低吼,而那下山的石栏中,一道身影一闪而逝去,让李长安感到十分熟悉,皱眉想了想,才想起是那余庆。 没管太多,李长安站起身来,向西眺望。 红霞漫天,在这绝顶之上,夕阳景象更是一览无余,夜风轻拂,山顶唯一的一株古松簌簌作响,李长安衣角发丝随之飘动,寂寥之情油然而生。 拂开衣摆,他对西面磕了个头,随后站起,走向问道石。 在石下抽出一枚玉筹,上面刻的是一个“悲”字,按千字文算来,是第九十七枚玉筹。 李长安扫了一圈周围,其余人等皆已人事不知,看来这剩下的三枚玉筹已注定无主。 又转头打量问道石,见那石身上的“八荒”二字,李长安便回想起梦中场景。 梦中,他手执八荒刀,一刀斩出,竟有龙气相随,直接将那梦境斩破。 此时梦已醒来,他才知道原来梦境外问道石本体上竟也留下了刀痕。 这“八荒”二字毫不张扬,却喧宾夺主一般甚至让人下意识忽略问道石,将目光投于其上。 背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李长安一转头,只见石狮走了过来,随着它身形临近,李长安只觉一座小山压迫在眼前,连夕阳的光芒都被遮挡,一片阴暗。 李长安并未从它神色中感到敌意,反而因为在问道石下曾经历了它的一生,与它对视之时,能明了它心中所想一般,有一种亲切熟悉之感。 石狮瞥了李长安一眼,并未搭理它,来到问道石身边,舔舐那刀痕,随后看向四周昏迷之人,不耐咆哮一声。 李长安心中一动,只听闻通往山顶的石栏之下传来嘈杂声,便迅速往那边走去。 ……… 山顶之下,元庆手执第九十六枚玉筹,走下山去,面色镇定,心中却犹如掀起惊涛骇浪。 八荒! 这二字撞入眼帘之时,虽无声音,却几乎让他耳膜轰鸣,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两个字。 这二字究竟是巧合,还是说李长安腰间的,真是在绥京封存得最严密的卷宗中才能得以一瞥的那把刀? 元庆所有心思都集中在此事之上,甚至已无暇去想龙印受损之事该如何弥补。 他是绥京镇西王之侄,是帝族血脉,在西岐亦为一郡之王,此次前来是主动请缨,携一郡龙印,其中有半郡龙气,比之当初淮安城印更强十数倍。只不过他虽出身尊贵,龙印若受损,他亦会身受重罚。 但现在他的心思已不在这上面,李长安身上的若真是八荒刀,若他能夺得八荒刀,区区龙印又何足惜。 方才元庆本想第一时间遣人传令西岐,却已压下了这个想法,他有野心。 迎面,元庆便遇见了走上来的浮玉宗弟子,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出示玉筹后,便走下山去。 ………… 太极虚影消散,自是代表着择道种第一试已结束,山顶下方等待的众浮玉宗弟子便一一上山。 见到最后出来的余庆,有人便道:“第九十六位,看来这回满不了一百人了。” 说着,众人上山,又见到下山的李长安。 有人对他道:“九十七位,这位道友押着最后一刻能拔出玉筹,当真有些运气。” 羽慈是跟羽劳同辈的羽字辈弟子,也识得李长安模样,认出他来,心中有些惊讶,嘴上却笑说道:“这不是李长安么,赶紧赶慢,好歹竟也通过了第一试,当真不容易。说起来羽劳师兄是第二个出来的,第二试李长安若跟羽劳师兄对上,便有好戏看了。” 李长安挑了挑眉,心道那羽劳倒有些本事,并未理会旁人议论,它穿过人群,往山下走去。 浮玉宗众弟子进入山顶。 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正倒着几十个修行人,问道石边石狮不耐咆哮一声,众浮玉宗弟子连忙将昏厥之人抬走,低声道:“莫惹得圣尊不快。” 羽慈正将一个人事不知的修行人扶起,心中略有鄙夷,耳中便听到问道石边传来数声惊呼。 问道石是浮玉宗圣物,甚至可以说宗中失去两名元始境都可以接受,而若问道石出了问题,那才真是元气大伤。 急忙来到问道石边,见到圣尊身边,问道石上的二字,羽慈心中大为震颤,问道石虽然无数岁月中从不移动,但它并非死物,自身实力惊人,甚至浮玉宗中元始境都不能对它造成损伤,但眼下,石上分明有二字刻痕! 一瞬间的安静过后,羽慈与身边四十余名浮玉宗弟子齐齐惊呼。 石上留名!此等状况,自浮玉宗立派以来闻所未闻! 第一百一十九章、石上留名(下) 问道石上留名! 众浮玉宗弟子讷讷不能言,良久,才有人说道:“此事须得立即禀报宗主。” 片刻后,十数只纸鹤飞出,分飞向玉笔峰诸座道殿。 除去浮玉宗南斗六殿中已死在宋老魔手下的天府殿主与七杀殿主外,其余四殿殿主与浮玉宗宗主都接到消息。还有附近无要事在身的浮玉宗弟子也都齐齐赶来,其中便包括已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羽劳。 唳—— 一声鹤鸣直穿云霄,一只白鹤从浮玉宗后山振翼飞起。 羽劳站在山顶远望,那白鹤如绿豆般大小,随着白鹤飞临,体型渐大,狂风席卷整个山巅,吹得众浮玉宗弟子碧色衣衫猎猎作响。 但青州第一宗中弟子皆非寻常之辈,站得如一根根钉子般,毫不移动。 白鹤飞至,停在山巅,这时才显露全貌,它翼展足有三丈,竟如小房子般大小,普通人站在它面前比一条鱼大不了多少。 它眼中露出不输于人的智慧,分明就是一只已成妖的巨鹤。 浮玉宗众弟子没有惊讶,齐齐朗声道:“恭迎掌教真人。” 此真人并非云庭真人,而是浮玉宗中的真人。 修行界中,能被称为真人者,皆是德高望重之辈,而浮玉宗中唯一一位真人,自然就是继承了上一代宗主真人称谓的浮玉宗当今宗主——绿绮真人。 白鹤低下长颈,垂下右翼,如台阶般斜斜搭在地上,随即,一人便从白鹤背上走下。 她一身碧衣,背负一把古琴,肤如白玉,一双娥眉如雨后远山,双眸淡然仿佛跳脱红尘之外。 她走到问道石边,静静看着那八荒二字。 绿绮真人未开口询问,其余浮玉宗弟子便不敢出声。 顷刻间,又有几道身影瞬息到达山巅,如梭如电,正是施展遁术赶来的天梁、天机、天同、天相四殿殿主。 “这是何人所为?”说话的天同殿主郑叱眉头紧皱,隐有怒意,浮玉宗刚死去两位元始境,怎么又出了此等大事,难道浮玉宗真是时运不利? 绿绮真人虚抬右手,示意天同殿主先不要多问,随后,她转头看见羽劳,问道:“你是第二个醒来的,醒来之时,问道石上可出现这二字了?” 羽劳在绿绮真人面前,终于收起总挂在脸上的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肃容摇头说道:“未曾有,弟子对问道石不谈了若指掌,但也十分熟悉,它若发生了什么变化,弟子定会第一时间察觉。” 闻言,天梁殿主若有所思道:“问道石上留名者,看来并非顾长空了。不知……能否从其他择道种之人口中获知线索。” 羽劳欠首道:“师叔,此事说不太准,弟子是因为对问道石熟悉才敢如此断言,但择道种之时,问道石边一片混沌,这二字仅有手掌大小,他人只怕难以注意到什么异状。” 绿绮真人沉吟,随后对浮玉宗众弟子道:“此前可曾发生了什么异样?” 有之前守在山顶下方台阶的弟子道:“确有异样,择道种刚开始时候,圣尊原本在天同殿上打盹儿,却突然醒来,上山去了问道石边。” 天机殿主神情一动,“那后来尔等在山下守卫,可有别的发现?” 那弟子道:“不曾有。” 天机殿主点点头,道:“圣尊生于问道石边,定会对问道石万般维护,若有危险,它定会示警。” 他看向问道石边的石狮,只见石狮还算镇定,只是偶尔打两个响鼻,似乎对他们一干人聚集在此颇有不耐. “圣尊并未发怒,看来问道石并未受到损伤。” “它确实没有受伤。”说话的是绿绮真人,说完后,她并未解释,而是对众弟子道:“传令下去,不必阻拦他人离开。都散了吧。” 众弟子应是,包括羽劳,一齐退下山巅。 待众人离开后,天梁殿主问绿绮真人道:“掌教真人可是知晓发生了什么?” 绿绮真人道:“问道石每回修炼便会将周边之人卷入梦中,此即是为神通‘大梦千秋’,寻常人要从此神通中清醒,必须放下执念,这过程中便可磨练心性。但还有一种情况,则是那人不愿放下执念。” 天梁殿主奇道:“我等往日在问道石边也曾入梦修行,每回入梦若不放执念,便会深陷梦境不可自拔,掌教真人的意思是……” 绿绮真人淡淡道:“若不愿放下执念,就只能主动打破梦境,此等修为,却并非气海境修行人所能拥有。” 其余四殿主面色惊讶,就连他们也是头次听说问道石的神通能被强行打破,不由心中钦佩,虽同为元始境,但现在看来掌教真人修为境界已将他们远远甩开了。 天机殿主苦笑道:“连我们都不知可以如此破开大梦千秋,更遑论气海境了。” 绿绮真人对石狮作了一揖,问道:“敢问圣尊,可知这问道石上留名之人是谁?” 圣尊不耐打着响鼻,并不理会。 绿绮真人摇头道:“看来圣尊可能知道,但它……懒得说。” 天机殿主问道:“掌教真人,此事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置?” 绿绮真人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既然问道石并未受损,便让这名字留着吧,那留名者既然没有张扬,想来是不欲高调,我们也不必深查。不过,原本最先拔出天字玉筹者将作为此次择道种第一试的魁首,但眼下既然发生了此事,本真人以为,这名次要改上一改。” 天相殿主问道:“掌教真人的意思是,要提这问道石上留名者为第一?” “不错。”绿绮真人微微点头,这次云庭真人借地将择道种第一试之地定在浮玉宗,而记录排名的权限,便也落在浮玉宗手中。 她又说道:“名字就照问道石上这二字,叫八荒吧。” 天相殿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难道就不追查此人身份了?” “到时自会知晓。” 绿绮真人淡淡一笑,如今青州修行界皆言那顾长空天赋异禀资质惊人,但她所知的浮玉宗历代弟子中惊才绝艳之辈却不输于此人,当年她本人头回在问道石边入梦,苏醒所用的时间甚至比顾长空还要短上那么几息。 能第一次便明悟问道石梦境而放下执念的人多不胜数,而在问道石上留名者,却至今是绝无仅有。 既然此人能在问道石上留名,他在九位道种中占得一席之地又有何难?到时,于九位道种中探寻到此人身份,比之如今在九十七名通过第一试的人中寻找,要更容易十倍不止。 第一百二十章、争一口气 李长安穿过重重道殿,走下一处石阶时,便听闻一声响彻云霄的鹤唳,回头就见一只巨鹤飞向山巅。 而周遭诸座道殿中,不时走出一个个神色肃然的浮玉宗弟子,有的走向山顶,有的分散各方。 李长安心中猜测,多半是问道石上字迹被发现,浮玉宗才会如此动荡。 若被人发现问道石上的字迹是他所留下,说不得会有不必要的麻烦,他不露声色,继续往山下走,还好没人阻拦。 走到上山门处,此门宽有数十尺,雕砌精致而大气,石柱蟠龙,檐脊伏兽,如同殿宇。 门下数位浮玉宗弟子见他走来,便拦住道:“宗中有大事发生,还请道友在此稍待片刻。” 李长安皱了皱眉,见还有几个修行人也被拦了下来,便故意道:“浮玉宗借地给众道友择道种,让我等有机缘一观问道石之玄妙,实在是深明大义,原本是令人钦佩的事。但现在阻拦我们出去又是何意?难道这山门跟鱼篓子般只能进不能出?” 其余被拦住的几人中本就心中有些不快,李长安这一挑拨,便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汰起那几个拦门的浮玉宗弟子来。 李长安看了看,被拦住的几人只有一人拿了玉筹,其余几人要不是把玉筹藏起来了,想必就是没通过第一试。奇怪的是并未看到余庆,按说,自己醒来之时看到的那个背影应当就是余庆,也不知他是何时出的这上山门。 浮玉宗弟子几位面色淡然,面对众人的埋怨,也只是淡淡道:“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李长安面上没露什么表情,心想,若被拦在这里不能出去,待浮玉宗调查完了山顶,追查到他身上,又该如何应对? 正思量着,一个浮玉宗弟子从不远处走来,对守门那几个弟子一番耳语,那守门弟子听完后,点了点头,随后对李长安一干人等拱手道:“诸位久等,现在已经无事,可以出去了。” 李长安心中略微放松,便从门中走过。 边上几个修行人见到他挂在腰间的那枚“悲”字玉筹,便知道这是第九十七枚玉筹,排名虽落在末尾,但也实打实的表明他已通过择道种第一试,不由心中羡慕。 来参与择道种之人数以万计,通过第一试的也不过近百而已,虽是最末,但能从数万人中杀出头来就是出类拔萃的精英。 几个修行人自然不会放过跟李长安交好的机会,与他攀谈起来。 李长安心中还记挂着八荒刀斩出龙气之事,无心闲谈,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不一会就走到了望仙台边。 望仙台上有护道石人阵,但此阵易出难进,李长安等人轻易穿过,走下望仙台。 望仙台下,苦等许久的凌毓与游学义终于盼到了李长安出来。 见到那黑衣身影,凌毓叹了口气,山巅那太极虚影已然消失许久,李长安此时才出来,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希望简直比针尖麦芒还小。 迎上李长安,他强自微笑道:“没受伤就好,天色已晚,咱们快些离开罢。” 想到那浮玉宗羽劳还有下山可能遇见的飞流宗弟子,凌毓已不想在此处多待,既然择道种第一试中南宁王一方无人通过,那就快些返回昆南城,也好缓解南宁王眼下人手短缺的情况。 可惜的是这次择道种不光一无所获,受尽羞辱不说,他们一方原有五人,归去的却只剩三人了,真是鸡飞蛋打,十分狼狈。 那从上山门处开始与李长安同行的几个修行人,此时见到凌毓,终是认出了李长安原来是南宁王一方的人,便不动声色离他远了一些,不再与他攀谈。 毕竟如今青州局势,是青州世子姒飞臣占优,此回择道种,姒飞臣取得的是第十一枚玉筹,同时飞流宗中还有另一名弟子通过了第一试,除此以外,姒飞臣麾下散修,亦有一人通过了第一试炼,算来姒飞臣一方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共计有三人之多。 李长安若是与南宁王毫无瓜葛的散修,众人自然巴不得与他交好,但李长安既是南宁王一方的,与他交好便极有可能交恶于青州世子,这几个修行人对局势洞若观火,自然不会随意将自己搅和在其中。 当然,也并非人人如此,譬如之前二度帮助李长安的冯魔就是例外。 李长安见几个修行人离开,感慨道:“人情冷暖,人心势利……在这方面,修行人与红尘中的凡人也相差无几。” 凌毓苦笑道:“其实修行人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为险恶,这次玉笔峰一行,若非你在,凭我们师兄弟几个只怕早已在飞流宗算计下全军覆没。” 想到之前的事情,凌毓又忍不住哀叹一声。 李长安看凌毓失落的表情,正要说话,游学义眼尖,一下看到他腰间玉筹,连忙问道:“长安大人,这是……” 李长安提起玉筹,对凌毓微笑道:“多谢凌兄的吉卦,虽然排名靠后了些,好歹是通过了。” “通过了?”凌毓一怔,看着玉筹,只觉在做梦一般。心中失望与喜悦转变得太过突兀,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着玉筹上的“悲”字,不由想起这上山以来的一路经历,想到往日情同手足的柳师弟背叛身死,游学义也在鬼门关走上了一遭,而钟兴也已撕破脸皮出走,凌毓不由悲从中来,眼睛发红,声音沙哑道:“好……通过了便好。” 说着,他对李长安深深行礼,这一礼不为别的,就为李长安通过了择道种第一试,为李长安没让那浮玉宗羽劳的断言成真。 为李长安在重重重压之下,仍力挽狂澜,给他们争了一口气! 游学义也随同凌毓一齐施礼。 李长安扶起二人道:“何必如此,眼下才只通过第一试,之后更要打起精神才好。方才我出来的时候浮玉宗似乎有些不太平,且先下山去吧。” 此时,二人已对李长安由衷钦佩,他在山下许下的承诺竟果真不是信口一说,说做主心骨,当真便做了主心骨! 齐齐应诺,二人紧随李长安身后,就如侍从般,一道下山。 ………… 此时的玉笔峰下,虽是黄昏,众人却仍未散去,都看向谷口,等待最终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沈绫 元庆施施然从台阶上走下,易容改貌的洪玄蒙紧随其后。 玉笔峰下,有修行人见到他把玉筹挂在腰间,便点头计数说:“这是第九十六位了。” 沈绫隔得远远的见到元庆,心中狐疑,他怎么此时才出来,几乎让她以为他没能通过第一试了,就在这时,元庆也一眼看过来,对她微微一笑。看见那英俊风流又带着沉稳的面庞,沈绫忽的分了神,俏脸发热。 霎那间,心中如有无声霹雳闪过,沈绫翦水双眸中瞳孔一缩,移开目光不与元庆对视。她手足发冷,攥紧葱白的手指,掌心冒汗,甚至娇躯都微微一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真的对他产生了情愫? 沈绫忽的想到,在问道石下入梦之时自己的一生。 她从记事开始,便待在越地扬州的莳花阁中。 扬州女子貌美名传越地,但正因她们貌美,便等于是怀璧其罪,想借着这些漂亮脸蛋发财的大有人在。于是乎,便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将许多女子拉下水,去到勾栏窑子里边,做那下九流的生意。后来那些自己陷身火海而无法脱身的女子,也不惜为虎作伥,向亲人出手,利诱威逼。如此,便让扬州青楼行当蓬勃发展,一时间名头无两。 这些女子中姿色差些的,就在下等的班店下处里边不分昼夜卖笑接客,稍有不听话便是一顿毒打,精神肉体受尽剥削。长得漂亮些的,便被安排进上等的馆阁之中,处境就要好上许多。 一是这上等青楼中接待的客人不似下处那般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汉,来的多是有些家底的金主,有些身家的人自然也更好些面子,就算心中饥渴难耐,面上也会略作矜持;二则姑娘们也不必日日接客,毕竟上等馆阁中的鸨母眼光长远,知道品质保证与饥饿营销才是长久之计。这上等馆阁中,有名气的甚至可以呼奴唤婢,挥金如土。 莳花阁就是上等馆阁之一,也许不该说上等,该说上上等,特等,因为这莳花阁中有一位沈花魁,琴诗双绝,名动扬州,让其他女子都黯然失色,莳花阁原本就名气不小,有了这沈花魁,便一步登天,俨然成了青楼行当的业界龙头。 这位沈花魁自然不是沈绫,而是她的母亲。 沈绫自幼出生在青楼,待她八九岁懂事后,才知道自己的出生实在是个错误。 青楼女子毕竟做的是皮肉生意,怀胎的自是不在少数,但身处风尘之中,又如何能抚养子嗣,一般都是发现后,就会服用红花,将胎儿流下。但不知为何,沈花魁却偷偷将还是胎儿的沈绫保下,待到龟公鸨母发现后,已是怀胎三月,此时若再服红花便有性命之忧,加上沈花魁又拼死相护,只得让她将沈绫生下。 为什么说沈绫出生是个错误?若其他青楼女子任性非要生子也罢了,但沈花魁却不同,她之所以名动扬州,其中有多半原因便因她卖艺不卖身,出道数年仍是处子。男人么,总是得不到的才最能搔到心中痒处,若知道沈花魁不光破了身还怀胎了,哪还会如过江之卿般追捧她,甚至万人空巷只为听她弹琴一曲? 但事情既已发生,鸨母只得对外宣称沈花魁身体抱恙,生生将她关在房中十月,一步不出,好歹将此事瞒了下来。 但世间没不透风的墙,莳花阁中嫉妒沈花魁的姑娘又何止一个,纵使鸨母曾狠声威胁,也不知哪个姑娘在与恩客调笑间便将沈花魁的事情泄露了出去,此后,曾经名动扬州的花魁一朝名声丧尽,就连八岁小孩都会学着骂上一句:“人前菩萨,人后婊子。” 曾经追捧沈花魁的人一时间少去了九成九,剩下的那些,也无不是不怀好意。 就这样,沈花魁地位在莳花阁中一落千丈,她将往日积蓄尽数给予鸨母欲要为自己赎身,但鸨母见她身段容貌尚在,哪肯放过这摇钱树,沈花魁以死相胁,与鸨母僵持到沈绫六岁后,终于不得不屈服。从此,她便自暴自弃,日日酗酒,行尸走肉般接待恩客。 沈绫在青楼中长大,见过了众生百态,心智早熟,十岁之时便暗中谋划逃出苦海,那时候她眉眼已然长开,俨然一副比当年沈花魁还要漂亮三分的美人胚子。若不逃走,便要步母亲的后尘。 那时候沈绫已计划逃脱,只是莳花阁虽是青楼,却势力不小,她最多出楼去过数里外的市集,一时间无法计定。有一日,沈绫路过母亲门口,只听得里边传来瓷器碎裂声,扭打声,其中有她母亲癫狂般的大笑,还有那莳花阁龟公的大骂:“贱人!那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都能上你,老子怎么就不能上你!” 沈绫推门而入,只见室内一片狼藉,她母亲被那龟公压在身下,衣衫半解,雪白的胴体在薄纱下若隐若现,春光外泄。 当年的沈花魁原本兀自笑着,但见到沈绫,一张脸便僵住,闭上双眼,无声落下两行清泪。那龟公正是血脉贲张之时,没听到沈绫进来,见状只道沈花魁屈从了,当即大喜,便宽衣解带,将一张脸往沈花魁身上凑了下去。 这龟公欲火焚身,忽然后背一阵刺痛,心口一凉,惨叫回身,便见到十岁的沈绫嘴唇紧抿,手执一把银剪,剪上还滴着血。他还没明白过来,就眼前发黑,又被沈绫扑上来捅了十几下,没了声息。 沈花魁怔怔看着这一幕,脸上泪痕未干,喃喃说道:“这下,咱们娘俩只怕在这过不下去了。” 沈绫道:“娘,我们逃吧。” “呵,逃,逃哪去?”沈花魁摇着头,忽然笑了:“逃?也好,你先出屋子,为娘先收拾一番,也好让他们别太快发现。” 沈绫点点头,出门后,就听到屋里一声痛呼,紧随着咚的一声,心中大惊,回屋一看,她娘把那剪子插进了胸口,倒在地上,面朝窗外,闭了眼。 ………… 独自一人逃出的沈绫惶然不知该去向何方,她一个十岁女娃,并没能力收拾干净屋子里的两具尸体,最多小半天就会被人发现,那时候,她又能逃出多远?一里,十里? 她在大街上跌跌撞撞跑着,蓦地撞入一人怀中,连道歉都来不及,又要跑,却被那人拉住手,问道:“你可愿意跟我走?” 小沈绫抬头,见到的便是一张英俊而高贵的面庞,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就算莳花阁有些势力,又如何与这人的尊贵相比?沈绫莫名便心安了许多。 那男人看着她,微笑道:“好一个天生尤物,居然还是处子之身,可惜常人沾不得,不过……于本王却是无碍。” 梦中,沈绫被他一把抱入怀中,浑身酥麻,神态娇羞。 ………… 玉笔峰下,沈绫恍然回神,银牙紧咬。 她在问道石下,被那梦境所困,回溯了一次方才脱出。原本她十岁那年从青楼逃出,就是撞上了花神宗中大绣女,也就是她日后的师尊,才得以逃出生天,但那第一回梦境,却因元庆莫名出现替代了师尊,才让她回溯了一次梦境方才解脱,不然她拿到的第七枚玉筹原本还能再进一两个名次。 本以为是修行三千烦恼丝有些道心不稳,现在看来,却是余庆在那时使了手段…… 书友群 终于也万收了,建了个书友群,欢迎大家来催更,有意见什么的也可以提。 qq群号:161-544-505 第一百二十二章、情毒 元庆施施然穿过人群,去到湖岸边,乘舟离去,他身上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沈绫月眉微蹙,面纱下樱唇抿着,犹豫一阵,待元庆所乘木舟划开水波驶远,她也唤来艄公,远远跟了上去。 艄公行船,前方小舟越来越近,竟是停在了原地等待,沈绫心知元庆在是在等她,让艄公停下了,轻巧跃过几丈距离,身形如没有重量的桃花般落到前方那艘小舟上,小舟不大,仅能让两人并行,沈绫掀开船篷厚重的帘子,那船篷里方桌上已点起一盏与周围简陋风格不相称的的琉璃灯,灯光弥漫,柔和明亮。 灯光后面,是一张英俊的脸庞。 元庆坐在方桌后平摊手掌指向一旁,对沈绫示意就座,微笑道:“在这粗陋之处相见,实在怠慢了美人。” 沈绫见那方桌边铺的是一张貂皮,轻笑着就座,“公子如此细心周到,真是撩人心弦,也不知有多少佳人曾沦陷在你怀中呢。” “若有幸得到美人你青眼相加,比多少庸脂俗粉投怀送抱更能让人动心。”元庆微笑,说着轻薄话,却彬彬有礼,“当日美人在邀星楼内一瞥,本公子至今还念念不忘,没想才过几日又再度与美人相见了,实在令人甚感开怀,赵庚,给美人斟酒。” 被称为赵庚的洪玄蒙从暗处现身,执起桌上青白釉瓷壶,给沈绫面前那精巧的瓷盅内斟了一杯酒。 沈绫心中暗暗惊讶,这时她才看到这余庆身后还站着一个独目之人。他体格魁梧,坐在元庆侧后方犹如一座小山,但进船舱时,她竟未注意到他。若换了别人来也就罢了,但她修行的《三千烦恼丝》注定她对男人十分敏感,甚至一般男人在她面前,她只消一眼就能从各个细节方面判断出此人实力、心性乃至于出身。 她没有发现这独目男人,只能说明他的藏踪屏息功夫已超过她所能感知到的境界,而她是蕴灵境的修为,就算种道都无法在离她如此近的距离内完全销声匿迹,这个被称为“赵庚”的男人,极大可能是元始境修行人。 她没考虑他是武者的可能,毕竟万象境武者过于罕见。 如今青州前来择道种的各宗门天才多有师门长辈护法,昆南城周边元始境空前的多,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们看起来也没那么稀罕了,但沈绫眼前的状况大不一样,别人的师门长辈前来护法,仍是师长为尊,徒辈为卑,而这余庆却完全是将这实力神秘而惊人的赵庚当作了随从使唤。 心中惊讶,沈绫表面上仍与元庆虚与委蛇,端起那杯酒嗔怪道:“公子怎的这般不经夸,哪有让女人先饮的道理。” 元庆失笑道:“是我失礼了,该罚。”说着自斟自饮,动作优雅,沈绫一时间竟看痴了。 她心中警醒,知道这是功法反噬,压下心中异样,伸手按住元庆,柔声道:“别再喝了,再喝岂非显得妾身小肚鸡肠?” 她柔荑轻按在元庆手臂上,光泽柔润的修长手指仿佛玉匠精雕细琢而成;方桌下,她的玉足随着船身摇晃,有意无意擦过元庆小腿。还好艄公在外撑船,不然若见到这一幕定要口干舌燥,心猿意马,拿不拿得住船桨还是两说。 元庆身手仿佛要将沈绫的柔荑拿进手中把玩,毫不避讳赞道:“啧啧,美人身上果真无一处不美。” 沈绫却轻笑一声收回手。 元庆微微一笑,毫不留恋,转手端起桌上酒壶又斟一杯酒,倒像从没动过歪念头。 沈绫心中暗叹,知道自己终究落入被动了,便右手端起面前酒盏,左袖掩住右手,优雅地一饮而尽。 她不担心这酒里有毒,就凭那赵庚在此,元庆想要对她做些什么,她便无反抗之力,更何况她其实已身中剧毒,那是无药可解,天下唯有一人能医的奇毒——情毒。 她已对元庆有情,这就是对她来说天下至毒的毒药,此毒不可穿肠,却能噬心。此毒能阻她修行,这对修行人来说,就是天地间的至毒。 有这情毒,若元庆心狠,她修行从此便不能寸进,更有甚者,甚至香消玉殒,绝世红颜化作冢中枯骨。 可以说她已落入元庆手中,任他拿捏,元庆哪还需要玩什么酒中下毒这等下三滥手法。 沈绫幽幽叹道:“公子可愿怜惜妾身么。” 元庆故作不知,微笑道:“哦,美人何出此言?本公子疼你爱你尚且来不及,怎的摆出受了委屈的模样。”他年轻时候曾是花丛老手,一番肉麻话说出来面不改色。 沈绫掩嘴轻声笑道:“男人的话有几番是真的,公子若是信人,何不将来历告之于妾身。若公子薄情负义,好教妾身娘家人能找上门去,将公子剖心挖肝,也不至于再去祸害别家姑娘。” 她咯咯笑着,声音软糯,仿佛开玩笑般,却让人闻之心寒。她心中确实在恨,也隐含威胁之意,余庆敢对她下手,可经得起花神宗的报复? 元庆道:“本公子铁石心肠,凭美人的纤纤玉手却是挖不动。” 沈绫拿着瓷盅的玉指微微握紧,诸般试探之下,元庆油盐不进,她便不再跟他唱戏般你来我往,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元庆笑而不答。 沈绫叹道:“好吧,公子纵不说来历也无妨,是我眼拙先行冒犯公子,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小女子一马,要如何赔罪,请公子明示。” 元庆眼光毫不避讳在她身上游梭,看得她脸庞发热,娇躯不由自主像蛇一样扭动着,在他的目光下,她只觉自己跟没穿衣服一般,心中不安。她修行三千烦恼丝,要接触诸多男子,但却不可破身,一破身,修为境界便会大损,将自身修为拱手让于那坏了她身子的男人,这是她的秘密,在记录三千烦恼丝的卷帙上并未提及,只有修行了才会自然而然知道——这个秘密她连师尊都没有告诉。 好在元庆很快收回了目光,让她身体的躁动安静下来。 “你帮我去做一件事。”收回目光后,元庆淡淡说道,并未允诺什么。 沈绫心智极高,知道自己没有讲条件的资格,不说话,如同默认一般。 元庆点点头,继续道:“帮我去接近一个人,弄清他的来历身份,最好……能从他身上为我取来一件东西。” 沈绫美目中闪过疑惑之色,他要她接近的是什么人,难道凭他的手段都对付不了?犹豫一会,她问道:“谁?” 元庆眼中映着琉璃灯罩内的一点火光,燃着熊熊野心,他语气却十分平静,说道:“李长安。” 第一百二十三章、夜宴 “李长安……” 沈绫一怔,回头望去,厚重的船帘遮挡后,是玉笔峰的方向。 ………… 穹窿西方金光乍现,将晚霞渲染得更加瑰丽,整个玉笔峰都弥漫上黄金般的色泽,那童子再度现身,声音传彻玉笔峰周边数万修行人耳中:“择道种第一试结束,过试者九十七人,第二试定于七日后,比试方法届时再透露。” 与此同时,玉笔峰下,李长安带着凌毓与游学义从那十丈石阶上走下。 随即金光一收,天色瞬息暗了下去,玉笔峰下众多修行人便望见了从石阶上最后走下的李长安三人。 童子说过试者九十七人,这便是说,这三人中有一人过了第一试。 那黑衣身影背后两把大刀交错,一把玄铁大刀刀身被熔铸得凹凸不平,犹带着暗褐色血痕,一把骨刀在暮光中形状狰狞。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过试者,不做第二人想。 叶澜远远看着那身影,沉吟良久,嘴唇张了张,终于没再说出什么贬低的话来,想到那白衣人,心道他看重的这李长安倒也颇有可取之处。顿了顿,她手中摩挲这那枚“火”字玉筹,自语说道:“也好,你若不过,我代他也会对你失望,既然你过了,之后便看看你我之间究竟孰高孰低。” 王冲对越小玉呵呵笑道:“我就说,连我都能通过,长安兄弟也没有不通过的道理。” 司马承舟狐疑盯着王冲,老实说从下山到现在,他就一直没想明白这憨货是怎么通过的择道种第一试,就算过那护道石人阵时的道问都是非有信念者不能通过。大道如青天,其险亦不可言,汝何以来哉……难道王冲说的是:我以憨来? 那边,昆南城中贵人们扎堆的地方,赵元授已当先站起来,倒履相迎,越王深深望了李长安一眼,便带着王明堂离开。 除了赵元授以外,自是无人接近李长安。 姒飞臣看着李长安,面色略沉,原本以为这向他下战书的刀客不过一莽夫而已,有些江湖气概,又如何能上得台面?但他既能从数万修行人中脱颖而出,必有其道理在。 这位青州世子虽然高傲,却不似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那般目中无人,相反他对敌人存在着极深的警惕,不介意用牛刀割鸡,换句话说就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可惜的是择道种期间,他若使了太过明显的手段惹怒云庭真人反而会得不偿失,只好先放李长安一马。 赵元授迎上,李长安见他穿的锦服花蟒纹底,红绦缀缨,知此人是越地高官,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凌毓。 凌毓低声道:“这是王上的老师。”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先迎上去道:“赵先生来了。” 面对这位在越地朝中大员,凌毓不失礼数也不显谦卑,修行人虽不能说超脱物外,但也基本可以不被世俗羁绊。他们辅佐南宁王是有感知遇之恩,面对其他位高权重之人。自然不必卑躬屈膝。 赵元授道:“本官已命人备好酒席,诸位赏光,可愿随本官回寒舍饮酒?” 李长安道:“庆贺就不必了,择道种尚未结束,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赵元授眼中欣慰之色一闪而逝,笑道:“小兄弟有此觉悟,当真令老夫惭愧。” 游学义对李长安道:“赵先生为人低调,不好铺张,想必设席也只是家常菜式。” 他又低声补充道:“先生家中厨子一手素斋做得出神入化,甚至当年越王都没能挖走,偶尔还会便服去先生家中用膳,嘿嘿,俺前一年前曾有口福品尝过,现在想起还嘴馋的紧。” 李长安对赵元授笑了一声应好,便随他同去,岸边有一艘能容二十余人的船只停泊等待。 天色已暗,湖边众多行船皆驶离玉笔峰,渔火点点,水声阵阵,择道种第一试落下帷幕。 ………… 李长安等人回到昆南城已是亥初。 月上梢头,赵府四面荷风亭中一片幽静,亭中坐着六人,分别有李长安、赵元授、凌毓、游学义、黄仲。 第六人,便是李长安已数日不见的姒景陈。 原来他早知道了李长安等人归来的消息,在赵府之中与众人见面。 对于柳浩叛变钟兴离去的消息,姒景陈面不改色,只是淡淡道:“这二人不能当大用,只是孤未想到他们会如此不堪,既然一个死一个逃,也算祛除了毒瘤。” 李长安听他说话,心想回来的路上,凌毓不时露出痛惜伤怀的表情,显然对他那二位师弟还存着些感情,相比之下,姒景陈却是果决冷酷许多。想到当初昆南城外,姒景陈与他初次结交之时在马车中吐露心声说的那一番话,李长安不禁心想,这个越王的流民小妾所生的庶子是否心中真还存着平凡人一般的感情,他若上位,会不会也是一位无情冷酷的君王?他对自己所说的所做的事情,是出于情义还是为了拉拢? 朋友之间无疑是不容许猜忌的,李长安选择的是相信姒景陈,不过他也发现越与姒景陈接触得深,便越看不透他。 黄仲叹了一声,几个徒弟的心性他最为了解,但做师父的却也不能处处兼顾,他除去修行,还要辅佐南宁王处理一些事务,对于徒弟,只能对其中资质姣好的凌毓更加上心,其余人等只能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姒景陈对李长安感慨道:“好在你能通过择道种第一试,本王也不必孤注一掷了。”他签下的那份与玄阴宗的契约尚未送出,李长安既已通过第一试,好歹可以先压下来。 “孤注一掷?”李长安挑了挑眉,姒景陈城府之深以狡兔三窟来形容尚不为过,若他都要孤注一掷,只能说局势已快要达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潜龙背后有什么势力,不声不响就能将姒景陈逼得捉襟见肘。 “今晚你们尚才回来,先不谈这些扫兴事了。”姒景陈顿了顿,对李长安说道:“长安兄,我还有话与你说,明日若有闲暇,可愿与我梳月湖中同游?” 李长安知道姒景陈多半是有要事要与他商谈,便点头道:“也好。” “几位就快些用膳吧。”赵元授见二人说完,微笑指着桌上一道菜道:“长安是头回来老夫家中,不妨猜猜此肴是何物所做?” 李长安只见赵元授指着的菜表皮金黄酥嫩,分明是一只烧鸡,略微一想,他要这么问,那答案定不是如此简单,正要回答,边上凌毓便道:“赵先生,这菜我也没见过,不如让我算一算如何?” 赵元授大感兴趣,“听闻凌贤侄得了黄师的六爻真传,不妨算算看。” 凌毓笑道:“不须用六爻,手分八卦十二宫,万事都在一掌中,算这道菜,我只需用手便可。” 他捏指一算,一闭目似在思索,又一睁眼,说道:“土里生,水里捞,石头中间走一遭。” 游学义笑道:“凌师兄算不出来便罢,作什么怪?” 赵元授却神色惊讶,说道:“凌贤侄高才。” 李长安此时再看那烧鸡,也是心中惊讶,土里生,水里捞,石头中间走一遭,说的可不就是寻常人家常吃的那道菜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千刀万剐小青龙 李长安见那鸡皮金黄,怎么也想不出来这竟是用黄豆做的。 黄仲见凌毓屈指一算便道出答案,欣然点头。 游学义长相粗豪,但也不是蠢人,见其余几人都露出了然之色,他略一凝神便喃喃道:“土里生,水里捞,石头中间走一遭,说的便是磨豆子,可这菜跟豆又有和关联?” 赵元授用筷子夹下一片烧鸡,那鸡肉被撕扯下来,鸡丝清晰可见,清香四溢,他笑了笑说道:“此肴名为夺真鸡,纯用豆丝豆皮做成,调味之后,比之真鸡更加味美。” 这根根鸡丝都是豆丝替代制成,所需耗费的人工不下一顿山珍海味,看来这位赵左丞在外人面前表现低调,其实是已奢华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说完,赵元授便请众人品尝。 李长安尝了一筷后,果真鲜美更甚真鸡,毫不肥腻,齿颊留香,不由赞道:“好一个夺真鸡,以假夺真!当真是野心勃勃。” 这夺真鸡本身虽清淡,这名字中的“夺”字却让李长安感受到其以假胜真的野心,鸠占鹊巢的戾气!只是以假胜真谈何容易,要做这么一道菜,耗费的功夫比做一只普普通通的烧鸡更繁杂百倍。以此甚至可以说到姒景陈,无论是青州各大宗门还是朝中诸多大臣,对于这位母亲出身于流民的姒家庶子,都要在暗中说一句“上不得台面”,他若要夺那世子之位,比之夺真鸡,又要难上千倍万倍。 众人都尝过夺真鸡,赵元授又指着桌上另一青釉荷花鲤鱼盘道:“诸位不妨猜猜这又是什么?” 游学义见那碟子被一个瓷碗给整个扣住,说道:“赵先生这就不厚道了,方才那夺真鸡能见着模样还能猜猜,这东西又如何猜?” 凌毓看着那碟子若有所思,正要掐指,赵元授阻止他道:“这道菜老夫便把名字说出来,凌贤侄卜算之术惊人,未免少了许多趣味,就把机会让给其他人如何?” 凌毓笑道:“也好,这菜叫什么?” 赵元授扣着那盘子,缓缓说道:“此肴名为:千刀万剐小青龙。” 夜凉如水,荷风四面亭中残荷败柳幽静万分,幽静之中,一片肃杀。 赵元授那时常执笔的文人之手指向那青釉荷花鲤鱼碟,竟有三分凛然杀气。 李长安心中一凝,知道这赵左丞是意有所指,他们在场这几人都属于南宁王一方,而扶持南宁王,便是与青州世子作对,与青州世子作对,就是与潜龙作对。 千刀万剐小青龙! 亭中气氛凝重,府内仆役等人早已退避,不得接近,是以几人的商谈并不会传入第七双耳朵。 赵元授紧紧盯着李长安。 此人虽与南宁王结交为友,但若要他与潜龙为敌,他可会退缩? 他在等李长安表态。 李长安看着那被扣住的盘子,沉吟不语。 也就几息的功夫,他念头一转,说道:“原来是这个。” “哦?”赵元授讶异看着李长安,这菜名是他精心设置,李长安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李长安道:“龙者为其形,细长也,青者为其色,碧绿也,这道菜能被扣在一碟子中,自然也只能称一个小字,这便是小青龙的由来,此龙非彼呼风唤雨兴云吐雾之真龙,只不过形似青龙的菜肴罢了……而赵先生请的这一席是素斋,这菜便是蔬菜瓜果,细长,色绿的瓜果,应当是青瓜无疑。再说千刀万剐,说的应是刀工,往日我所见的青瓜做法,便有一道是将青瓜切上百刀,拉长之后连缀不断,片片分明。那菜名叫‘蓑衣青瓜’,我看这道千刀万剐小青龙只是掌勺者刀功上佳,将那青瓜细细切了千刀,而说起来,还是脱胎于那一道‘蓑衣青瓜’。” 一口气说罢,李长安看着哑然无语的赵元授,笑道:“赵先生,我说的可对?” 姒景陈拍掌赞道:“长安兄心智超人,当饮一杯。” 赵元授拊掌感慨:“后生可畏也。” 说着,他开怀大笑,与众人一齐饮酒,那凝重肃杀的气氛自是荡然无存。 众人便再没谈其他事,谈笑用膳,席间有用油豆皮和藕粉做成火腿,用紫菜和木耳做成海参,用萝卜丝做成燕窝,用玉兰笋做成鱼翅,比之荤腥美味更甚。 月上中天之时,席罢,众人分别。 姒景陈乘马车离去之时,没忘对李长安又提了一遍明日梳月湖同游之约,黄仲随姒景陈而去,凌毓游学义则跟随李长安回到花明院。 ………… 回到花明院已是深夜,李长安沐浴之后,换上新衣,便出言让侍女离去,那侍女却幽怨看着他,没走。 画屏早被视为李长安贴身侍女,靠着这个名头,她也不必担心日后被达官贵人们当作玩物般送来送去,那样虽然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心中却没一日能安定的。往日在王府被养大时候,除去琴棋书画四艺外,还谙熟于房中术。被教了房中术,自然是为了服侍贵人的,而且从小被灌输的观念让她们对于自己的贞洁处于麻木的状态。 但纵使如此,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心底里还存着一丝希望,若能让她们自己选择托身之人该多好。 画屏呢,终于算是实现了这个小愿望,作为李长安贴身侍女,她自然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身子会被其他人占去,说起来是得了李长安的好。 只不过画屏心情也十分复杂,一开始为李长安侍寝,她心中想的是,这少年容貌英挺,若将身子献给了他,倒比那些嫁给七老八十的贵人的姐妹要幸运百倍——这是种无奈的自我安慰。后来李长安却没动她,让她一时惶恐过后,到现在也不知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了。 李长安一一取下从不离身的几把刀,看画屏不走,便问她:“怎么了?” 画屏眼神哀怨道:“公子今日也不需奴婢侍寝么。” 李长安怔了怔,失笑道:“不必了。” 画屏幽幽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李长安目送着她出门,心中却是明了了这女儿心思,心中并未升起什么欲火。虽然他也是个正常男人,但却无暇分心男女之事。 不过自从入昆南城以来就陷入重重诡谲之中,越小玉赠衣也好,画屏姑娘也好,好歹让他心中也轻松了一些。 回到桌边,心中又想到今夜赵府中的夜宴,那两道素斋,一个夺真,一个千刀万剐,却是比烹羊宰牛的荤菜还要更有杀气。 李长安将八荒刀横置于前,手指摸过黑沉沉反射着烛光的刀刃,自语道:“一个夺,一个千刀万剐,听起来未免有些咬牙切齿的狠辣之意……若能一刀解决的事情,还是一刀解决更干脆。” 第一百二十五章、外器 李长安端详着八荒刀,他与此刀日夜相伴已有数月,每每握住刀柄,便有血肉相连之感,只不过到如今他也不知此刀的底细。 在问道石下苏醒后,他终于知道此刀除了锋利无双,几乎无物不斩以外,原来竟与龙气有关。 他微微皱起眉头,当初在淮安城时便已见识到龙气的威能,修行人在西岐之内,纵使不被针对,也难以发挥出全部实力,而樊外楼一役中,他虽被洪玄蒙逼迫提前斩出刀种而未能见到后来战况,但与司马承舟等人同行途中亦了解到那几位元始境修行人在淮安一城的龙气镇压之下,几乎也是道法尽丧,实力十不存一。 大承能统御广阔无垠的西岐之地,龙气便是其根底,八荒刀中蕴含龙气,此刀与大承国有何联系? 李长安心中疑惑,白忘机为何连半点信息都不透露给他。 原本知道八荒刀非同凡响,但此刻,它却变得有些烫手。 李长安心中自语:“好在当时问道石下其余人都人事不知,若被别人发现了龙气,定会麻烦缠身。” 不由暗自庆幸,他只是略微一想,便揣测出数种可能,一则有人对他起贪心,便会寻机夺刀;二则而若有心机深沉者,说不准会暗中诬陷他是大承国内奸细,届时就算他能证明清白,能不能保住八荒刀还是两说。 便计定了日后不可将八荒刀随意示人,又将刀柄挂回腰间,推门走到院内,沐浴九天星辰,修行苍龙白虎二象。 现如今他气海已开辟到辟海境中期,真元却比叠浪境修行人更为凝实,无法真切定论其修行境界。而那真人座下童子封血锁窍之术自他从问道石下苏醒后已自行消失,他肉身则是回到了练脏境中期。 运转龙象术,李长安,浑身肌肉坟起,他肉身原本有八百多斤的力量,加持龙象术后,便暴增到近两千斤,纵是单手扛鼎都游刃有余。 脊椎一沉,重心下落,双脚扎根纹丝不动,李长安低吼一声,右臂瞬间粗了小半圈,如蛰伏的蟒蛇般暴起对着半空一抓。 啪!犹如马鞭破空,李长安这一抓,将空气握在手中,发出一声爆响。 停下后,他顿了顿,感觉脑中略有眩晕。 “虽说加持龙象术有两千斤巨力,但以我的实力还无法驾驭,若全力施为,只出了一招便需要回气调息。” 李长安拔下玄铁大刀,试着减弱真元,让龙象术加持的力量减弱到五百斤的地步,试着挥刀,动作比方才圆融了几分,但还是略显生涩。虽说一千三百斤的力量之下,每一刀挥出都会有风雷般的呜呜声,身边都被刮起一阵旋风,脚边青石地上落叶也随之狂舞,威势惊人,但若与高手对敌,便会被轻易找到破绽。 停下后,李长安略微调息,又将龙象术加持的力量减弱到两百斤,再度挥刀。 此时,一招一式,威力不如之前,但动作变化自如,没了那风雷般的威势,反而让四象劲演变而来的刀法中神韵得以展露出来。 停刀而立,李长安又散去龙象术,纯以自身的八百斤力量练刀。 练完一遍刀法,他停刀而立,闭目沉思,将方才练刀所获理清思绪。 这柄玄铁大刀重有二百三十七斤,用八百斤力量完全可以挥砍自如,毫无疑问的,也是不施展龙象术之情况下,最能掌控刀法的变化。当初宋刀教授他刀法之时,便说过以他的实力,自身尚未完全掌控,妄用龙象术就如揠苗助长,反而使得自己无法进步。 方才练刀,李长安却发现自己不能完全被宋刀的话框住,心想:“若只是用龙象术加持两百斤力量,我尚还可以适应,待习惯后,也能将之掌控自如。宋前辈让我放下八荒刀,是为了让我不依仗其锋利而阻碍了自身刀道,而他让我放弃龙象术,也是出于同理……八荒刀也好,龙象术也罢,都是由人所创,皆是外器。外器过强,人虽能借其发挥出超越本身的能力,却难免人为器所驭。宋前辈之意,就是为避免我落得人为器驭的下场。” 所谓人为器驭,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道理,好比凡人若得了一位剑修以自身半数本命灵元为代价而制成的剑符,也会拥有斩杀蕴灵以下修行人的实力。能杀修行人,自能算是强大了,但强大者却不是那凡人本身,而是剑符。可以料想,此人定会想方设法保存剑符灵性,绞尽脑汁将其威能尽皆利用,而忽略了自身实力——这就是人为器驭。 李长安再度挥刀,这次,却仍加持了龙象术,将力量提升到千斤,并未丧失刀法神韵,又让刀法威势更甚——他在寻找自身与外器的平衡。 龙象术虽是外器,但李长安却不对其避之如洪水猛兽,并非他忘却了宋刀的警醒,相反,七日练刀之中,宋刀的每一句话都被他铭记在心,不过,他记得最深的那一句还是:“我有我的刀道,你有你的刀道。” 若他只会对宋刀的话照本宣科,反而会被桎梏,走不出了自己的道路。 以千斤之力,李长安练了两刻钟的刀,并未出汗,自从习得胎息过后,他耐力已提升许多。 练刀途中,他体内真元流转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停调整,两刻钟后,终于发现龙象术加持两百斤力量,是他刚刚好可以驾驭的度。 对于外器,李长安并不抗拒,外器本就由人所创,是为人助力的,只要把握好了度便好。所谓天命谓之性,率性谓之道,对于外器,他便率性而为,不畏惧,不依赖即可。 练刀之际,李长安想通这般道理,念头通达,挥起刀来,也更无拘束,力从身出,刀同力动,风随刀起。 夜凉如水月明如镜,小院中,风声呜呜,落叶席卷,黑衣少年手中玄铁大刀大开大合,酣畅淋漓! 足足一个半时辰后,李长安才停下来,感到体内劲力所剩不多,知道过犹不及,便收刀回屋,用冥想打坐代替睡眠。 次日,用了整整能喂饱十余人的药膳,补充了昨夜练刀消耗,李长安便得凌毓传报,南宁王座驾已到了花明院外。 ———— ps:帮推荐一本叫《乱枪》的书,名字跟《横刀》很投缘啊。 三江感言 这周收到三江通过的消息时有点小激动,啊,原本没想过居然还能上三江混一混的。 扫了一下之前的三江榜,好像上榜的多数都没写感言,不过三江在我心中算是很有分量的了,就写一下。(咱没见过世面不行啊) 在此感谢我的责编北河大佬,感谢北河大佬的信任,能一直给《横刀》推荐,才能让本书被更多的读者看到。 感谢经常给本书投推荐票的各位,有开几个小号每天投票的八姑奶奶!有从本发书几万字开始就每天投票的春日是、lovenotlve、whata等等……有一个号投十几票的老书虫……经常投票的几百人,无法一一罗列,在此谢过。 还有发红包,打赏的读者们,在这里对你们说一下抱歉,加更估计是没法的了。我码字时速只有几百,几乎所有空余时间都已用在写书上,现在每日两更,基本没拖欠过,过年时候也没断更,真尽力了啊。 感谢各位书单主们,特别感谢一下晨白云单主经常在专栏中帮本书推荐。 感谢好评的各位,让我有动力将这本书写下去。 接下来扯远一点,开书也已两月,就说一下本书的写作历程。 本书并非头脑一热一拍大腿就开始写了,简略大纲已作好,大体思路也基本清楚,不过开书后,还是发现有些地方没考虑到位,也是因为没有长篇创作的经验吧,然后就出现了一些失误。在这里就随意提出几个: 一是前期有几段小剧情,因为坑埋得太远,就显得有些没头没尾。 二呢有的剧情处理不到位,如果考虑更周到一点,其实是可以延伸出一个小高潮的。 三呢就是铺垫完了,结果高潮写得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这个挺伤。 四呢,第一卷写完后,第二卷开始的时候文风跑偏了一下(原因就是心态没稳住,那时候读者评论对我心情影响挺大,就造成了这结果。估计这里得有一些读者弃书吧,但也没法挽回了。)好在之后,剧情也拉回来了,状态也稳回来了。 种种问题真是动笔了才知道,不过本君不慌,既然能发现问题,就可以解决,怕的就是发现不了问题,那写作水平就只能止步不前。作为一个新写手,咱也是时刻在学习进步着的,所以你们放心吧,之后本书肯定会越来越精彩。 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不知最终成绩会如何,我会保持平常心将它写下去。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最后在这里求一波收藏,求一波票啊,票票有没有? 还有书单,有书单的朋友加个书单呗。 打赏,打赏看大家心情了,有条件的支持一波。 说一下我想象中的仙侠世界是怎样的,这个世界中不仅有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尔虞我诈…… 还要有江湖情义,有侠骨柔肠,肝胆相照! 欢迎大家加入书友群:161-544-505。 第一百二十六章、绛珠阁上琴声起 青色流苏华盖的漆黑马车停在院外,陈山君对花明院内走出的李长安点点头,让开身子。李长安走上马车后,陈山君一抖缰绳,那通体墨色,眸子血红,名为夜朱的异种马打个响鼻,拉着马车悠悠在巷中前行,车中平稳如在室内。这马一身力气超过千斤,比之练力圆满的武者更强,寻常富户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自然也只有这样的马,才能匹配得上南宁王的身份。 李长安进入马车后,发现姒景陈表情并不凝重,反而对他轻松地笑了笑。 “梳月湖是四年前我奉父王之命修峻平沧运河时所开凿,虽然风景算不上一枝独秀,但只有那里能让我心安。难得有闲暇,便邀上你随我一同去游玩。” 这位处境堪忧的南宁王今日穿着样式简单而保暖的襦杉,将手放在车中雕刻着鹊踏枝的精巧铜炭炉上方数尺处取暖,若不是那炉中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瑞兽白檀木炭实在太过名贵,他看起来倒像个冬日出游的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他这幅模样,倒是让李长安一见之下,觉得比在昆南城外相识的时候更为亲切且平易近人。 “弦绷得过紧反而易断,游湖放松一番也好。”李长安拂开衣角,坐在姒景陈对面坐榻上。 “无论养琴养弓,闲置时都需将弦松下,此道理于人也是一样。”姒景陈认同点点头,待李长安坐好,便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李长安道:“你说的是择道种,还是与姒飞臣约战?” 姒景陈道:“都有。” “与姒飞臣约战之事,暂且并无丝毫把握,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飞流宗迟早会与我为敌,我对他下战书,反而能搏到一个与他单独相斗的机会。”李长安略微思索,又道:“至于择道种……尘埃落定之前,又有何人敢断言有没有把握,我只能尽力而为。” “就算你败在姒飞臣手下,我定会保你一命。”姒景陈叹了一声。 李长安道:“未战,何以言败?” 姒景陈一怔,他在李长安身上,似乎感到了一股与宋刀相似的气质,赞道:“说得好!” 既然李长安战意坚定,姒景陈便没继续询问,以免动摇他决心,撇开话头,说道道:“择道种第一试结束后,据昨夜浮玉宗传出的消息,有两人已确定有把握定能列入九位道种之中。” 李长安挑眉道:“哦,除去那剑气冲霄的顾长空还有谁?” 他心中闪过自己曾见过的几位出类拔萃的修行人的身影,冯魔、孙易、沈绫、羽劳,心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几人虽非同凡响,但要说成为道种还时候尚早。顾长空之所以备受关注,是因数日前他在昆南城中种道,剑气冲霄,难道我在问道石下入梦之时,又有人横空出世了?” 姒景陈微笑道:“你可是以为那顾长空取走了‘天’字玉筹,便是择道种第一试的魁首。” 李长安道:“自然如此。” 姒景陈摇头说道:“不然,浮玉宗已将通过第一试的排名放出,名列第一者并非顾长空,而是一位来历神秘者,只知其名为‘八荒’,而不知其面貌身份。” 李长安听到这二字,眼中古怪之色一闪而逝,姒景陈见状问道:“长安兄可是在玉笔峰中见过此人?” 李长安顿了顿,八荒刀中的秘密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还是不说为好,便不动声色道:“未曾见过,只是觉得这‘八荒’二字不似人名。” 姒景陈感慨道:“问道石上留名,此人此举,自浮玉宗立派以来都闻所未闻,而且此人来历背景都万分神秘,我不寄望能招揽到他,只想此人不要是姒飞臣那一方的便好。” 说着,他略一凝眉,“就只怕……此人是潜龙麾下。” 李长安笑了笑说:“不必介怀,我猜此人定非潜龙麾下。” 姒景陈道:“哦,何以见得?” 李长安手一挥,作囊括四面八方状,侃侃道:“八荒者,犹指天下也,那潜龙怎会容忍麾下有一个同样心怀天下的野心之人,想来这问道石上留名者,定也不是屈居人下之辈。” “哈哈,若有素不相识之人见长安兄气概,只怕会认为你便是那问道石上留名之人。”姒景陈笑道,顿了顿,又说:“也罢,今日既是游玩,暂且不谈这些了。” ………… 待马车到了梳月湖,李长安方知姒景陈邀他出行,一半是为与他商谈择道种之事,另一半呢,则当真是为了松松弦的,毕竟他虽是南宁王,但人终归不是布袋戏中的傀儡——就算傀儡,下了戏台也得歇歇吧。 梳月湖边泊着一艘楼船,长有百丈,雕梁画椽,门窗垂帘挂珠,其中丝竹阵阵,琴瑟协鸣。 此船雅称为绛珠阁,虽是青楼,但却不似一般青楼那般秾艳,布置简约,其中女子打扮穿着也是素雅保守,这青楼不是开放给贩夫小卒的地方,就要讲一个雅字。 与姒景陈从小门而入,那楼中管事的识得姒景陈,倒履相迎,又对身旁之人吩咐,让阁中最善乐器的绿珠姑娘去奏琴。 楼船中空,楼梯围绕三层,是以底楼舞台情景,上下三层看客都可一览无余,李长安与姒景陈走上三楼,此楼不对寻常人开放,此时便上去的便只有他们二人,上楼时,姒景陈对李长安道:“长安兄可知,何为天下一等一的琴曲?” 李长安道:“过往十几年未曾出过家乡一县之地,是以见识短浅,不过曾在书上见过,有那善乐者,琴声一起百鸟来朝,应当便是一等一的琴曲了。” 姒景陈点头道:“不错,只不过此等琴曲举世难寻,今日我邀你来绛珠阁中,虽然见不到一等一的琴曲,却也能赏到上等琴曲。这绛珠阁中绿珠姑娘有一把名琴,以龙门百尺长的雷劈梧桐为琴身,寒蚕丝为弦,岐山之玉为徽,当年她出道之时,用此琴奏了一曲《流光引》,当时,绛珠阁中原本名动昆南城的九位琴手皆因羞愧而将自己视如性命的琴摔断,从此不再弹奏一曲。” 李长安心中意动,姒景陈也交口称赞,看来此女琴艺定是非凡,便点头道:“那我非得一听不可了。” 二人坐在三楼看台处,姒景陈视线越过阑干,看向底楼舞台,微笑道:“她来了。” 一位身穿藕荷色长裙的女子抱琴走上舞台,楼中看客一阵哄然,绿珠姑娘是绛珠阁中压场之人,寻常不会出现,有心思细腻的,便心知此时定是有贵人来了,抬头便看见三楼的姒景陈与李长安。 而绿珠将手中那古意斑驳的琴放好后,也对楼上李长安二人施了一礼,紧接着,佳人坐琴边,玉指轻拂弦。 一弹珠玉盘中碎,如听细雨荡清涟。 满楼寂寂无声,唯有琴曲悠扬。 绿珠抚琴不须和声,亦不须伴舞,纵使绛珠阁中最好的舞女对其来说也显多余。 楼上,李长安听闻此曲,心中摈弃了一切浮华造作之语,只能剩下二字:“好琴。” 甚至听闻此曲,已下意识忽略光阴流逝。 ………… 不知多久过去,楼中看客俱已沉浸其中,曲声喜时便笑,曲声悲时不禁凝咽。 良久,一曲似乎即将告终,乐声逐渐趋于平缓。 姒景陈赏罢,叹道:“纵使天下一等一的琴曲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下一刻,仿佛是为了证明他话语的错误,又有另一道琴声在阁中响起。 这琴声如流水,如春风,靡靡入耳,甚至让人见到满山桃花。 嘣—— 绿珠面色惨白,抚琴的手颤抖着,她的琴弦已断,弦断是因为心乱,心乱,则是因为这琴声让她也不由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她贝齿轻咬,循着琴声望去,心中颤抖——她不相信世间有奏琴比她更好的人存在,就算存在,也应当是七十老妪,就像多年前教她弹琴的将毕生浸淫在琴道中的师父一般。 但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那张脸,却让绿珠几乎心跳停止。 她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绝色之容。 那一袭桃花般的身影在轻舞,她身边无琴,却仿佛有着看不见的琴弦,被她轻拢慢捻,急挑徐抹。 起舞的同时,她也在奏琴。 奏琴的时候,她一双风情万种的眸子瞥向楼上的少年,仿佛在告诉绛珠阁中所有人,她这一曲,为他而弹。 第一百二十七章、你动心么 如何形容这一曲? 好,好听,很好听,犹如天籁。 如何形容这一舞? 美,太美,极其美,国色天香。 美到让人感觉不真实,仿佛看着画中飞天仙子一般,不免心生怅然。 扑棱棱—— 楼船花窗沿上,冬日难得出巢的鸟儿飞来,黄鹂、紫凤、歌鸲、斑鸠,井然有序停靠窗边,安然无声。 哗—— 楼船边,水声喧哗,锦鲤、白鲦、赤鳟、月鳢,挤挤攘攘在湖中冒头,若有渔人能随意下他一网定能大赚一笔,但这也是个伪命题,因为不远处的确有渔人,也被那船中的琴声吸引。 一曲一舞,四座皆惊。 什么时候绛珠阁中藏了这么一位天香国色,不,区区绛珠阁如何能容得下如此女子?一颗价值万两黄金的明珠怎能安放在普通的松木匣中? 绿珠面色惨然,紧咬下唇,曳着裙裾跌坐古琴旁。当年她技压群芳,让绛珠阁九位琴师封弦,今日,她终也尝到了当初那九位琴师所尝到的滋味。 但听着耳中群鱼戏水声,见到窗边百鸟来朝,绿珠脸上清泪划下。 这传说中的琴技,当年教她琴艺的师父追寻一生而不得,抱憾而终,她承其遗愿,也曾立誓沿其师尊未完成的道路而求索,誓用一生去追寻琴艺巅峰。 曾几何时,她以为此曲只存在于野史杂记的只言片语中,不过众口相传三人成虎的谣言,而今日,她终是见到了。 对一琴师来说,此生无憾。 若强说遗憾,便只恨,此曲并非出自于己手。 绛珠阁中,除去女人外,人人动心。 而那轻舞的身影,一双眸子始终放在楼上,便让九成九的人如坠冰窟。 原来她已心有所属,罢了,她原本就非凡人可以触摸到的。 她所中意之人,从一开始便凝视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楼内众人皆抬头望向三楼。 “原来是南宁王。” 一声叹息响起,说话者锦衣华服,穿着文雅,面貌却带着一丝剽悍,能来绛珠阁的人物没几个是身份平凡的,此人便是越地宣威将军陈继鸣。 在场者认得南宁王的不在少数,虽说文武百官在夺嫡争斗中完全偏向于姒飞臣一方,但若抛开庶子的身份,单看功绩,其实有不少人暗中认为二十六岁便已修峻运河,开辟商道,位居一方郡王的姒景陈才是治政明君。 也只有南宁王能配得上这般佳人。 楼上,姒景陈眸子始终放在沈绫身上,原本女人对他来说原本已很难造成吸引力,甚至他略显阴柔的英俊面容已比绝大多数所谓的美女要美上三分,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也动心了。 但他并未像楼中其余人那般失态,仍然保持着温文尔雅,感慨道:“琴声一起,百鸟来朝,此前只不过随口一提,谁知当真见到了这天下一等一的琴曲,长安兄,此番当真不虚此行也。” 话虽如此说,但心中所想却是若能抱的此佳人归,才是真的不虚此行。不过,他已认出此女便是沈绫,是那最可能成为九位道种之一的三十人中的花神宗女弟子。 姒景陈压抑心中悸动,沈绫出现在此只怕也是潜龙所安排,是冲他来的。心中感慨,古今多少英雄葬身在美人计下,史书中已屡见不鲜,但此计却始终无往不利,这并非英雄固执愚昧,就拿沈绫的风姿来说,就算是英雄又有几人能抵挡得住? 甚至他心中也不由生出将计就计将她收归后宫的想法,这是人应有的冲动,但此想法一出,便被他压下,心中冰冷,姒飞臣一方纵使占了上风却仍无所不用其极,果真如他往日行事一般锋芒毕露,若下了手,就不留余地。 “确实不虚此行,但恐怕她来意不善。”李长安自也认得沈绫,自从玉笔峰下一晤,沈绫莫名接近他,便让他心生警醒。 此时,沈绫目光投向楼上,他人或许以为她在看南宁王,李长安却知道,她在看他。 “管她来意如何,此曲甚佳,不妨听完再说。”姒景陈端起茶盏,用花釉盏盖拨弄茶汤,终是平复了下来,无论沈绫有何举动,他都会立马拒绝。 ………… “南宁王艳福不浅。” 楼下,宣威将军陈继鸣啧啧称赞,艳羡不已,贫贱行伍出身的他纵使换作文人雅士的打扮,口中也吐不出几个雅词,嘿然说道:“如此美人,若到了本将军榻上,定叫她三天三夜下不来床。” 他本想用些雅称,脑中也有几个成语掠过,只是老树盘根,后门别棍之类的荤话在军中说说也罢,到了同僚面前,宣威将军还是要保存几分面子。 “此等佳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能听她奏琴便此生无憾,若到了本官家中,绿衣捧砚红袖添香,才是一等一的美事。” 一边便服游玩的太中大夫暗暗白他一眼,心说这粗人眼中便只有那男女之事,浑然不觉这琴艺才是更为难得之物。只不过他自己听了这武夫的一番话也是面色潮红,压抑不住旖旎的心思。 “可惜咱们可摸不着她手。”陈继鸣叹了一声,心中已在寻思离开此处后要找个好去处发泄邪火。 “这楼中也只有南宁王配得上此等佳人了。”太中大夫看向那楼中轻舞的身影,心中暗暗可惜,方才跟那武夫说话,当真是浪费光阴。 她已舞了一炷香时间,但一扭身,一回眸,仍姿态翩跹,丝毫不显疲惫。 没人会嫌她这一舞太长。 反而观舞之人随着时间流逝心中都生出不舍,这不舍之情更甚洞房花烛的良宵将尽。 曲声节奏蓦地加快,将浪潮推到顶峰,接下来便预示着将要退潮的平静,也就是曲终。 她的动作也随之平缓,轻抬臻首,对着楼上微张樱唇,似有千种风情欲诉于君。 这一曲要终了,众人心生怅然,抬头望向南宁王。 姒景陈放下茶盏,他已作好拒绝的准备。 那轻舞的身影动作停歇,眼睛大胆与楼上那人直视,终于开口,嗓音动听竟与琴声不相上下。 “李长安,为你舞这一曲,你动心么?” 推荐一本书 友推一本另类洪荒流新书,《洪荒太素道》。有喜欢洪荒流的读者可以看一下,目前设定新颖,作者脑洞很大,推荐阅读。 第一百二十八章、空谷幽兰 绛珠阁中鸦雀无声,唯有南宁王手中盏盖不小心磕碰到茶盏边缘的清脆响声。 她不是为南宁王而舞,而是为李长安而舞。 李长安被那双大胆的眸子直勾勾注视着。 不动心?那是假话。 她如一树烈火绯桃,照出满室春风,纵使三尺寒冰也要这炽热被化开。 她知道李长安虽不如顾长空那般漠然绝情,也不似元庆心如铁石,却也是心性坚定之辈。她原本可以慢慢接近李长安,精心设计每一次回眸,每一场邂逅,但元庆给她的时间让她无法安排得水到渠成那般自然,她只能用现在这样大胆而直接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他舞一曲。 只不过,谁又能说这大胆直接比朦胧的撩拨拙劣呢,或许对于李长安这样的人来说,他更爱这样不经雕琢的粗砺,更爱这样的利落爽快。 其实杀人和爱人一样,不就求个痛快!越是简单,越是干脆。 她知道李长安会对她有所警惕,但哪个人心中不曾想过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若有人说“不曾有”,那只是他心中所期望的馅饼太大罢了,而她有这样的自信,她能满足他的期望。 她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容,仿佛在嘲笑他的胆量。 楼下众人齐齐看着李长安,对于南宁王他们还会有所顾忌而掩饰情绪,对于李长安,已无人遮掩目光中赤裸裸的妒忌。 可想而知若他拒绝沈绫,这目光中的妒忌便会彻底转化成不解与鄙夷嘲讽。 “我竟自作多情了,不知长安兄是何时与这花神宗沈绫相识的。此女修行法门特殊,与她接触过的男人,便只有那顾长空自戮双目才得以脱身,也罢,我不多提,长安兄自己考虑便好。” 姒景陈轻轻苦笑一声,心中略有惊讶,沈绫竟是冲着李长安来的?他的手感受着杯中渐渐冷下的茶水,转念想到,这一手玩的确实妙,甚至能挑拨他与李长安之间的关系。 李长安沉吟不语,沈绫还在轻轻拨弄琴弦,这一曲即将终了,所有人都在等他回答。 李长安皱了皱眉,手指摩挲过刀柄,张开嘴唇,正要说话。 忽然,一阵陶埙声响起,空灵悠扬,竟与沈绫的琴声不相上下。 甚至于相比之下沈绫的琴声似乎更多了那么一丝匠气,不够浑然天成。 若说沈绫的琴声是桃李春风,这埙声便是秋涧之中一株幽兰。 当先回神的是李长安,这埙声有些耳熟,但他想不起是何时听过,待循声望去,只见楼船窗沿上坐着一个少女,穿着简单的淡青色衣服也遮不住玲珑有致的体态,她手中拿着一个石埙轻轻吹着。 这少女竟是越小玉,而她手中石埙便是风生石,此石原本有婴儿头颅大小,其中七窍贯通,风过其间自然成曲。不过现在风生石已缩小到恰好能让越小玉轻巧拿住,放在唇边。 她却没看李长安,而是不服输地望着沈绫。 李长安一怔,这还是越小玉第一次露出这种神态,记得当初在白骓峡中,她面对夺走了她本命灵物的飞流宗弟子都是胆小而不敢下重手。 沈绫与越小玉对视,眸子中闪过一抹惊讶,下一刻却温婉笑道:“这位姐姐,妹妹好像没惹到你,为何要与我作对,莫非这位少年郎是你的意中人?但依我看来,他看你的目光中却并无情意,只怕你是单相思罢。” 她嘴中说话,手上仍在弹琴,作为琴弦的是六根情丝,她出言相激,越小玉若要应答便只能停下吹埙。 越小玉虽脸一红,心中仍一片宁静。 沈绫见她不答,知道多说无益,便屈指连弹,琴声骤然急促,嘈切错杂,让人心中焦躁不安,仿佛身处十面埋伏之中,有人心神失守撞落一个酒盅,清脆的碎裂声声音顿时让许多人惊出一身冷汗,当真风声鹤唳。 而那边埙声气息却不乱,空灵悠扬,婉转绵长,似乎在为众人诉说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沈绫玉指一杨,锃的一声,竟有金戈铁马之音,窗沿来朝的百鸟中,有一半都引颈哀鸣,咯血栽落在地,发出好一阵噗通声。 没死的是越小玉身边那些鸟儿,仿佛被她的曲声所护住。 姒景陈见状,感慨微笑道:“看来长安兄虽不近女色,却命犯桃花。” 绛珠阁中众人看李长安的眼神已如仰望神仙中人,这少年莫非是道门九大圣地之中某位行走天下的弟子,不然何以至此? 宣威将军陈继鸣喝了一口闷酒,叹息说:“某若能得这二位美人争风吃醋,这鸟毛官不做也罢。” 李长安虽一直寡言少语,但越小玉沈绫二人却着实是因他而斗起来的,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他仍默默饮酒,只待二人曲终。 沈绫琴曲愈加激昂壮烈,犹如战场杀伐之音,越小玉几度面色嫣红,似有些不支,但曲音丝毫不乱,空灵之韵渐渐弥漫开来。 她仿佛空谷之中一株幽兰,孤芳自赏,毫不挂心于外物。 众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副画面。 月归迎冷露, 日落澹清幽。 白瓣七分雪, 冰心几处柔。 含烟倚乱石, 衔玉下溪流。 空谷无人见, 独领一株秋—— ………… 没人知道琴声是何时停止的,也没人见到沈绫是何时离去。 待越小玉一曲终了,众人才恍然发觉,那桃花般的美人已然不见了。 沈绫认负了? 只有李长安看着门外,那一袭绯色身影走远,只剩一片衣角,随后衣角都消失不见。 “李长安,你在看什么?”越小玉清脆的声音传来,李长安转头望去,只见越小玉坐在窗沿,手中风生石刚离开唇边被她捧在膝上,看他的眼神中还蕴涵着一丝气恼。 李长安顿了顿,正欲道谢邀她上楼,但一想这绛珠阁虽然素雅一些,本质上也是青楼,邀女人上青楼,这怎么也不合适。 越小玉低低哼了一声,一撑窗沿,便跃了出去。 李长安忙对她背影喊了句:“多谢了!” 越小玉身子顿了顿,下了楼船。 第一百二十九章、心猿 二女离去,余音仍绕耳不绝。 楼内无声良久,众人瞅向李长安的目光就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事,一是佩服羡慕得紧,二还想寻他问问,究竟是怎么认得这么两个女人的,不过李长安身边站着南宁王,这想法也就只能作罢。 绿珠跌坐在地,仍怔怔抱着那断弦之琴,舞台上剩她一人,但这位往日连一般贵人都难得一见的绛珠阁头牌却仿佛没人理会了一般。好在过了一会,绛珠阁管事的派人将她扶进里屋,她口中仍喃喃低吟着一些音节,只是不成曲调,一时间像是魔怔了。 姒景陈表情仍在回味,道:“虽然沈绫中途离去,但那后来吹埙的姑娘却是在沈绫琴曲将绝时候吹奏的,算是占了她三分便宜,如此算来,二人应当可以算是平分秋色。长安兄,这一琴一埙,你认为哪一个更好?” 李长安道:“各有千秋。” 姒景陈看这他的脸,难得调侃道:“长安兄口风当真甚紧。” 李长安笑道:“实话实说罢了。” 姒景陈看绿珠被人带走,说道:“能听那一琴一埙,你我来绛珠阁倒算不亏,只不过可惜的是二位美人斗曲过后就都没了踪影,而且这绛珠阁里,长安兄怕也是无心待下去了吧?” 说着,他见楼下众人看李长安的目光就像看庙里泥塑的神像活过来了一般,不由摇头失笑。 “这又何妨。”李长安笑了笑,仍自斟自饮,他本就不太在乎他人目光,他们要看便看,只要不太过分有何所谓。 姒景陈微微一笑:“也好,近处除了绛珠阁,也没太多好去处了。” 他说着向楼下扫了一眼,目光淡然中带着一缕威严,楼下识得南宁王身份的,都知趣缩回头不再乱看。有不识得南宁王身份的,见那些大人都缩了头,便更知趣地缩回了头。 李长安见状不动声色,心中却有感慨,姒景陈这一眼并非道术,却让楼下众人齐齐退避不敢冒犯,这就是权之一字。 有小厮送上瓜果珍馔,二人在楼上饮酒,那绿珠被沈绫打击后没再出来,楼下换上了十几位美女在乐师伴奏下起舞,只是有了沈绫越小玉珠玉在前,绛珠阁中众人眼界大为提升,对于这些也是兴致缺缺了。 对饮见,姒景陈不经意问道:“长安兄,那日玉笔峰下你说出身悬剑宗中,但后来我派人查探,越地以及临近周地中并无此宗门,难道是在更远的地方?” 他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李长安,若要跨越周地与越地,便有百万里之遥,不过这对于修行人来说也并非太过困难的事。纵使李长安并非可御器而行的元始境,若以遁术赶路,日行上千里也能做到。 只不过让他疑惑的是,初遇李长安是在汤关之内,汤关位于昆南城西面,关外唯一的宗门便是飞流宗,再往西远便是青牢山了,而且据他了解李长安与飞流宗起冲突是在青牢山内。 李长安怎么像是从青牢山那边过来的? 殊不知李长安也想知道悬剑宗的所在,但姒景陈既然如此说,这二地之中并无悬剑宗下落,便只道:“我本是西岐中人,蒙师门长辈授业才踏上修行路,在这昆南城中也为等待师门中人前来接应,只不过到现在还没个动静。” “按说你在此地也算闹出了不小动静,若悬剑宗门人在此,定也没有寻不到你的理由,看来,是人还未到吧。”姒景陈略一皱眉,又说:“不过也好,既然我探听不到悬剑宗下落,姒飞臣定也探听不到,届时你二人约战之时,他多少会有顾忌。” 话锋一转,姒景陈道:“你在玉笔峰上,可见过玄阴宗中人?” 李长安道:“曾见过那骆玉轩。” 姒景陈点头,“择道种第一试玄阴宗过了四人,骆玉轩最前,排在第六。” 李长安想到上山时候余庆说的话与骆玉轩最后的示好,便直接出言相问姒景陈与玄阴宗的关系。 姒景陈并无隐瞒之意,直言与玄阴宗有合约,又感慨说道:“若非你通过第一试,我已答应玄阴宗的全部条件,只不过那样的话,日后就算继承了父王的位子,也要拱手让给玄阴宗半壁江山。”他理想的状况是与其保持盟友关系,却不太过依赖其实力。 又对李长安叮嘱,此宗中人可以信任,必要时候可以向其借力。 ………… 自梳月湖归去,与姒景陈分别后,李长安回到花明院中,见到那婢女画屏时,心中竟浮现出她昨夜那任君采摘的哀怨话语,脑中生出一缕旖旎之念。 只道自己心性还有瑕疵,李长安并未在意,挥退画屏后,便例行打坐。 身边香炉中燃起安息香,但今夜,心神却难以平静。 脑海中偶尔闪过几个字,美人,权力…… 恍惚间,如若端坐于大殿之上,天下臣服,耳中也似乎响起丝竹编钟的靡靡之音,美女如云在殿中歌舞。 李长安睁开双眸,只见自己当真身穿墨色龙袍,双手搭在龙座两侧的龙首上,大殿布置奢华无比,九足铜鼎琼烟袅袅,四面椒墙温暖如春,丹墀之下,有百位美人香肩半露,亦歌亦舞,温柔似水。 当先一位穿藕荷色纱裙的美人,左右轻摇着水蛇腰,莲步缓缓走上丹墀来到李长安身前,她撩起高高开衩的裙摆,分开滑如凝脂的映着殿内暖光的双腿,坐到他腿上。 一双柔荑轻轻放到他胸前,美人的身子柔若无骨般贴了上来,在他耳边嘤的一声吹了口气,如兰似麝,又湿又暖,让人不由口干舌燥。 暼到这美人的娇媚脸庞,李长安觉得有些眼熟。 右手已经下意识揽上她的腰肢,终于认出了这张脸。 沈绫? 但胸中邪火腾腾,李长安没有推开她。 左手不由自主抬起她的螓首,看到她睫毛在自己粗重的呼吸下微微颤动,看到那吹弹可破的唇瓣微张,贝齿微露。 李长安脑海一片空白,吻下去,快触到那唇瓣时,忽的打了个冷战,心中危机感大盛。 第一百三十章、斩心猿杀意马 只是一股燥热从小腹处腾地燃起,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李长安狠狠一咬舌尖,心中沉喝:“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剧痛让神智陡然清明三分,他将趴在身上的沈绫一把推开,伸手向腰间摸去,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霎时心安。 殿内场景陡然一遍,化作一片尸山血海!那百位美人依然歌舞不休,但血肉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剥落,美妙的胴体转瞬化为白骨。 红粉骷髅。 李长安刺啦撕下身上龙袍信手甩开,里面穿的仍是一身黑衣。 横刀在前,定神望着眼前一片骷髅,那一片骷髅仍在舞动,只是骨肉相撞间,竟一一融合起来。 “方才我若真对那沈绫的幻象做了什么,只怕……”李长安眼神凝重,心想这莫不是沈绫的手段? 也不对,若是她的手段,也不至于在他清醒过后化作骷髅,要知道这样反而会让他心生反感。 正思索间,那数百具骷髅竟已融合为一,化作一尊丈高的异兽,状如猿猴,浑身须发浓密金光耀目,面目狰狞,手中一根门柱般的浑铁大棒威猛无俦,挥舞之下,如动风雷。而那骷髅身上流下的血液也疾速流动,一声嘶鸣响起,化作马状,只不过那浑身鳞甲的模样和寻常马匹区别甚异。 大猿跨上巨马,暴吼一声,并未看李长安,欲要离去。 李长安心中念头急转,喃喃念到:“心猿意马。” 《三阴引气诀》与《四象淬体功》中虽然文字都简明扼要对于修行杂说提及不多,其中却有关乎心猿意马之描述。 此时,他也知道了今夜修行之所以会遇到心魔,虽然的确与沈绫有关,但根本还是缘自他的本心。 是沈绫几番撩拨之下,让他心中有所冲动,在修行之时,终于按捺不住,便引出了心魔。 心猿意马,指的是人的心意如猿马般难以控制。若是凡人,心意一时控制不住由他去也罢,但对修行人来说,若放任心意不管,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这心魔幻境中的种种异象,其实是一种预示——这心猿乃是骨肉所化,五行属金,是金公。而那意马则是血液化成,五行属水。 他若放任这大猿猴乘马离去,不光会心神受损,连肉身境界都要受损。骨肉疏离,精血流失。 在这择道种的关头,当急流勇上,焉能不退反进! 李长安并不慌乱,《三阴引气诀》中,便有提到降伏心猿意马之法,此法在于“锁”“栓”二字——锁心猿、栓意马! 锁栓二字,并非蛮力压制,是用巧法,借五行生克之道去降伏。 譬如土生金,对那心猿便以土行引之,要锁它却不可用火行,只因火克金,反而会引得心猿暴躁,要锁,还是要用同属的金行将其锁住。对付意马也是同理,以金行引之,以水行栓之。 只不过,李长安修行四象淬体功,至今只领悟到白虎苍龙二象、也就是金、木二行、锁心猿栓意马,需要土、金、水三行中,他缺了土、水两行。 其实一般宗门弟子,在开始修行时候都会由师门长辈引导,粗通五行,待到修行之时便慢慢打磨,遇上心猿意马躁动,坎虎离龙失控的时候,便能以前人留下的巧法应对。 而李长安至今走的是野路子,他修行的《四象淬体功》五行不全,只有四行,还是当初顾风随意甩给青虎帮张豹修行的。在青玄门中,这便是入门法的其中一种,不过还要配上一门五行属土的《抱山诀》,才能兼通五行。五行兼通后,青玄门弟子便会转修其他法门。像叶澜修的是《孤心剑诀》,乃师门中一位女前辈所创,在大成之前会影响心性。 这也是为什么东荒之中散修不如宗门弟子,散修者多事偶有机缘得到了前人衣钵才踏上修行路,就拿那柳半仙来说,若不是他没有中阴身而无法修行《三阴引气诀》,说起来也算得上个散修了。散修能得到一门心法已是万幸,焉能有其他法门来补全五行? 于是修行途中遇到意外,便极易出岔子,轻则修为受损,重则沦为废人甚至身死道消。 至于趋吉避凶的卜算之术,画符布阵之法,散修也无从学起。 李长安以《四象淬体功》入门,虽因太婴之故而进境迅速,但也如其他散修一般根基不稳。他五行只通了两行,面对心猿意马他用不了锁栓之法。 锁不了栓不了,就杀! 意马载着心猿已转身离开,四蹄踏地轰隆作响,威势惊人。 “尔敢!”李长安大喝一声,眼含怒色,这猿马是他心意所化,竟敢无视他,岂非喧宾夺主? 那大猿勒马回首,面色狰狞,目光冷冽。 李长安冷笑道:“好个忤逆之徒,饶你不得!” 心猿一呲牙,反而被他话语激得先暴怒起来,右臂暴粗一圈,抡起那足有人腰粗的浑铁大棒,轰的便掷将过来。铁棒虽大,毫不笨拙,呼啸如同标枪。 李长安双足生根,重心沉至丹田,双手接住那飞来的铁柱,劲风扑面,他头发被吹得向后狂飘,脊背后拱,使出四象劲中防守最强的龟形。闷哼一声,退后两步,生生将铁柱来势止住,足下寸寸龟裂。 “这心猿如此强悍,看来我着实被沈绫动摇不轻”李长安接下铁柱,心中略一分神,想道,沈绫对他下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唏律律—— 嗵嗵嗵—— 意马长嘶一声,轰然奔来,而那马背上心猿借力向李长安悍然一跃! 李长安警醒,手臂青筋暴起,怀抱铁柱向半空一砸。 “砰!”的一声,心猿身体被砸偏落下,但它却也抱住了铁柱另一头,拉扯李长安的身子,意马也随之低头撞来。 “还你!”李长安朗声喝道,手上松劲,右脚重重踏地,借着心猿扯铁棒的力气骤然跃起,人随棍上,反手握刀削了过去。 心猿呲牙怒吼,挥动铁棍欲将李长安甩走,李长安却已欺近它身前,让铁棍施展不开。 第一百三十一章、练力圆满 待到心猿面貌近在咫尺,李长安才发现它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只是那暴戾嗜血的狰狞之意已不似生灵,它牙根呲露,黏稠的涎水牵着丝,利齿外露,俯视下来的同时扔开那浑铁大棒,两支手臂铁箍般骤然向胸前收紧,可想而知这一抱若抱实了,李长安身子都会被咔嚓一声抱断。 只不过李长安一刀削开它胸口后,身子如蛇一般哧溜缩下,让它一把抱空,接着一把攥住它身上金毛,便攀在它背后,心猿抖肩将他狠狠甩飞之际,他便一刀劈出。 这一刀如电光火石,却没声息,只掠过一道极淡的虚影,唰的一声,便将心猿的胳膊生生切断大半,只剩一丝皮肉相连,只不过它并非真实生灵,毫不受痛觉影响,在李长安出刀之时已转身,剩下那只磨盘大的左手“呼!”的一下抓住李长安身子,狠狠握紧。李长安勉力一撑,那手掌如铁箍般纹丝不动,还在握紧,让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移位,眼前发黑,简直要晕厥过去,更要命的是这心猿捏住他还不够,头一低就咬将过来,那血盆大口绝对能毫不费劲装下他的脑袋。 李长安一咬牙,面带怒色,若他人要杀他也罢,这心猿是他心意所化,也要杀他,当真反了天了!好在执刀的右手没被握住,便一刀斩断心猿两根手指,心猿虽不知痛觉,却也知道躲避,便松开手,李长安身子落下之时,弯腰屈膝,整个人缩成一团,躲过那一咬,耳中听得“锵!“的一声,是心猿牙齿相碰之声。 这来去两回合看似凶险,李长安却心中大定,这心猿虽威猛,却不如他灵动,不过想来也是,这只是残缺的意识所化,哪能真如生灵一般。一下落地翻滚两圈,他手一拍,地面碎裂被拍出深深掌印,身体也借力跃起站直。这时,耳边一道凄厉嘶鸣伴随着擂鼓般啼声迅速接近,那浑身鳞甲的意马如战车般轰然撞来,险险一避,还是被撞到肩膀,巨力将他轰然撞飞,不过同时,他也一刀在意马身上留了道口子,习惯性的便运转白虎星力催发地杀诀。 身体被撞飞两丈远,李长安死死看着意马,却心中大惊。只见它挨了一刀后,威势不减反增,眸子中血光更浓烈了三分。 不容多想,意马急冲追上扬蹄踩下,心猿也紧随一拳砸来,左右夹攻,他就像磨盘中的一粒黄豆。 避开受刀变强的意马,李长安往侧方斜斜一冲,生生用刀迎上心猿的拳头,那心猿长了记性,不与他的刀硬碰硬,手臂安了机簧似的弹回,一回身,大步跑去捡那浑铁棒去了。 “孽畜,你还是怕了。”李长安呲牙一笑,急追赶上。 这番对阵便显现出人身与兽身的不同,那意马除了撞咬便只能踩,没法配合心猿对李长安围追堵截,于是李长安追心猿,它便紧追在李长安身后。 跑几步,李长安忽的脑中灵光一现,自己以白虎星力催发地杀诀,是因白虎主杀伐,天生带煞,能将地杀诀发挥到极限,但同时白虎却五行属金,而意马属水,正因为金生水,所以那一刀非但没让它受伤,反而让它气势更胜。 若放在现世中,五行生克断不会如此明显,但眼下李长安降伏心猿意马是意识中的交锋,并非寻常争斗厮杀,而是一种修行。 念头一动,李长安撤下白虎星力,改为运转苍龙星力,苍龙为木属,水生木,这一刀斩在意马身上又会如何? 奔跑间,李长安抬足横踏,生生扭转身形,右手已顺势将刀刃从自己左胁间递出,左手随之握上刀柄,一瞬间,整个人如电般转过身的同时,已变成双手握刀向后刺去,此招是从射鹰桩内弓法的一招“回首望月”演变而来,转身出刀一气呵成,就如战阵之上大将的一招回马枪般让敌人完全无暇反应。 意马兀自迟钝低头撞来,声势惊人,恰与刀刃对上,当真是适逢其会,一下便被贯通头颅,只不过李长安这一下也被它高高顶起,扬在半空,但握刀的双手依旧纹丝不动,紧接着刀上青光一闪,李长安只觉一股澎湃汹涌的气息涌入,苍龙星力勃然增长,而意马眼中血光涣然消散,四蹄一软,轰然跪地,头颅也随之垂下,让李长安双足再次触及地面。 仅仅一个呼吸功夫,它便再没发出声息,身体溃解成一滩血液。 “水生木……这一刀竟将意马吸空了。”李长安收刀,体内苍龙星力澎湃不已。 背后一声暴吼传来,回头望去,原来刚捡回浑铁棒的心猿见意马死去,已状若疯狂。李长安此时状态正佳,哪里怕它,只不过苍龙属木,心猿属金,金克木,若仍以苍龙星力与其相斗,那做的便是把木头送到柴刀下一般的蠢事,便运气白虎七宿,将苍龙星力尽数转化,以金对金,不吃亏也不占便宜。 心猿一跃数十尺高,单臂抡起铁棒悍然劈下,手持铁棒,它动作竟矫健了三分,那铁棒下落化作一道略微弯曲的暗灰色残影,“砰!”的一声空气都被打爆,可见其中蕴含着惊人的巨力,李长安不由心惊,闪身避开,身边又是“砰!”的一声,地面出现一个大坑,震得李长安脚步都有些不稳,耳膜嗡鸣。只不过这一棒是心猿借着下落的重势砸出,它自身受了反震,也是虎口崩裂,原本仅剩的左手本就被李长安削去两根手指,此刻更是没能拿稳铁棒,颤抖不已。 李长安见机,对着那铁棒前端重重一踏,便让心猿一个趔趄,手中铁棒落地,又趁它没缓过力气,欺身上前便跃起砍它脖子,这心猿好生悍勇,虽身上麻痹,却不管不顾要咬李长安,李长安一转刀刃,便将它下巴整个削下来,让它咬合不得,只被它生生撞落下去。此时心猿已模样凄惨至极,李长安虽然全力施为之下脑中略有眩晕,甚至意识都有些无法凝聚,还是一咬牙,趁热打铁,暴起一刀将其枭首。 心猿一死,金光大作,随即消散,李长安被这金光刺得视野空白,只觉浑身血液沛然激荡,而骨髓之中传出一阵奇痒,忍不住站起身来。 啪啪啪啪—— 骨节一阵连响,其中竟隐有金铁之音,此时他已回到修行的屋内,待视野恢复清明,还是原地站立良久,血液渐渐不再沸腾,恢复平静,但浑身还是暖洋洋的如在火炉中。 “心猿意马、骨肉精血……” 喃喃自语,李长安当然发现斩杀心猿意马后,自身骨肉精血都已发生改变。 心中一动,对着一丈外桌案上的蜡烛当空击出一拳,拳影闪过,待拳头停止后才有一声爆响,而蜡烛应声而灭,这一拳他未动用龙象术,已察觉到肉身到达了一种玄妙的瓶颈,似乎再怎么磨练打熬,也无法再增长一丝一毫的力气。 “练力圆满?”李长安眉头一挑。 一百三十二章、叫师姐 练力圆满,力有千斤。此千斤并非仅仅举起千斤重物,而是能开千斤弓,拳力有千斤力,举手抬足,都可以随意使出千斤力量。 若纯以举重物论,腿腰背臂一齐发力,远远不止千斤。 李长安方才一拳并非打破空气而发出声音,那是他武术练到一定境界,筋骨练松了,又乍然缩紧相撞而产生的爆响。若真要打破空气,那便只有练髓境的大高手才能做到,当初洪玄蒙杀到樊外楼边,整个身子停下时候就有洪钟大吕般的轰鸣声,足以震得普通人脏腑受伤口鼻流血,这才是真正的打破空气。要做到这一点,千斤力量的肉身还差得远。 一般武者练拳,练力境中层的能凭空打出澎澎声,到了练力圆满,便是达到了暂时的顶峰,拳脚打出时候筋骨相撞声若金铁。 李长安就达到了这个顶峰。 练力圆满,是肉身的第一个大瓶颈,只有在练髓之时让整个身体脱胎换骨,才能再次增长力量,至于练髓之前,练脏只是增强气息与肉身控制力,练血则是激发血气,可抵抗外邪的同时,也可修炼一些颇为玄妙的武学。 当然也有人可以提前突破极限,但那少之又少,而在大承国,这便是成为龙骧卫的前提。 不过提前突破极限可谓千难万难,拿淮安上属的东临府来说,府城内精兵二千人皆是练力圆满,能开千斤弓,穿铁甲负百斤重物还能在半日间行军百里。 但在这么一支军队中,也难出一个能突破肉身的龙骧卫。 须知养这样一支军队耗费非同小可——成为东临府精兵者,全家免除徭役,也就是说东临府有至少二千军户不须缴税。 不光不须缴税,待遇还高得吓人,说待遇高,不光因为东临府兵月俸饷银五两,大头还在于训练的消耗。人常说穷文富武,要练武,吃肉是前提,而武者胃口大得惊人,拿李长安来说,若每日全力练武,就能吃掉数十斤肉。这么算来,要养出一个练力圆满的精兵,要消耗的就是数百户黎民的赋税,而二千精兵中也难出一个龙骧卫,也就是说几十万户居民也难养出一个龙骧卫! 苍生如蝼蚁,要成其中佼佼者,何其难也! 李长安练武半年,好歹也达到了练力圆满,也就是刚好够格成为一名东临府精兵。 他的武道进境已足够骇人,东临府训练一名精兵平均耗时为三年多,他却只花半年。这其中,白忘机教习得当的原因有之,青牢山中近两月历练的原因有之,还因在昆南城这段时间,花明院中膳食之奢无所不用其极,李长安虽不识得太多药材,但每每饮食过后,甚至能明显感知到血肉增长,也不知南宁王在他身上花去了多少银子,若要算起来,只怕比训练一个东临府精兵的消耗要多百千倍不止。 让他一步达到圆满的,还因今夜斩杀心猿意马,以修行反哺了武道,从八百斤肉身力量一举达到千斤的练力圆满。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武道练道练血境会阻碍修行,但道武同修也有好处。 练力越到后面越难,甚至有人练脏到了极高深的境界练力还未圆满,李长安增长二百斤力气,自身实力又拔高一个台阶。 取下玄铁大刀,来到院内空阔处,他本已在无生杀境中达到刀与身合的地步,这回练力圆满,更将肉身掌控到了极致,练了一阵刀法,便取下骨刀,心道:“以我如今实力,不知能否驾驭此刀?” 李长安便用骨刀练刀,此刀刀身段段连接犹如脊骨,破风声极为凄厉,隐含着战场厮杀之声,又似阵阵慷慨悲歌。听闻此声,杀心遂起,李长安血肉深处传出一股麻痒的欲望,脑海中不自主闪过念头,停刀瞥向不远处烛光微微的厢房。 画屏便在房中。 李长安脑中闪过当时宋刀在邀星楼中吸干赵玄诚的画面。 连忙松开刀柄,任由骨刀插入地面,李长安深吸一口气,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无法驾驭此刀。那吸人血肉的魔功已铭刻在他本能中,若他没能忍住,只怕会沦陷其中。 复拿起玄铁大刀再练,正欲施展龙象术,忽的耳中听闻一声尖啸,眉心刺痛,举刀一格,铛的一声,刀身震颤不已,李长安虎口发麻,退后两步。 而那打上刀身的石子,就在这一瞬间碎成石粉。 “谁!”李长安冷喝一声,方才这一击中蕴含杀意,来者不善。 紧接着,便听墙外传来一声冷笑,脚步声疾速远去。 李长安来不及等院中其他人反应,拔身便追,一跃一撑翻过丈高院墙,只见一道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巷道间。 李长安一声大喊之后,花明院内众多房间齐齐亮灯,很快凌毓、游学义来到院中,见李长安已不在,凌毓皱眉,心有不安。由于南宁王人手短缺,城中有云庭真人禁令,是以院中并未设暗哨,也无从得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跃上院墙四下望去,下边游学义询问,“凌师兄,可看见长安大人?” 凌毓摇头,回到院内,从袖中摸出六枚大通母钱往地上一掷,刚欲解卦,只觉胸口烦闷,噗的一声便吐出鲜血。 游学义连忙扶住他,凌毓大口喘息,良久才缓过神,喃喃道:“算不了。” ………… 夜色下的昆南城仍灯火辉煌,但灯火照射不到之处,暗巷纵横,一只老鼠爬过,窸窣声的清晰可闻。 无声无息,一道黑影掠过,老鼠吓得吱吱乱叫,待到发现自己没事,才慌不择路逃跑,窜出几丈远,却又吓得跳了起来,一阵脚步声迅速接近,又有一道黑影追来。 李长安追踪那偷袭之人来到此处,不禁犹疑停下脚步,一路上,他已发觉那人身法比自己高明太多,却总能让自己捕捉到只形片影。 再加上想到沈绫莫名对他撩拨,心中狐疑更甚,究竟是什么人要对付他。 正停步间,一只手忽的搭上他肩膀,李长安悚然一惊,自己竟从开始便没感觉到有人在,若这只手换作一把剑,只怕削上他喉咙他才能发觉。 李长安暴起抓住那手,耳边又听到一句:“那人显然是引你入瓮,别追了。” 声音清冽,是女声。 李长安毫不以对方是女性而留手,拿住她手便用力一贯,但那手却轻巧一抖,便将他的劲力卸了大半,紧接着如蛇随棍上,缠搅上来,将他整只手臂完全制住,李长安抽手不得,左手拔刀向后劈去。 由于不知对方是敌是友,这一刀用的是刀背,但他对自己没心软,一拧身子,被制住的那只手险些脱臼。 “哟,好很辣的手段,不过也还知道留手?” 那女声又响起,紧接着松开了他,又叮的一声,八荒刀被打偏,强烈的震颤让李长安整条手臂都发麻,那女的又似评判一般说道:“刀用得不错,但缺了几分老练。” 李长安借机与她分开,退后几步,横刀问道:“你是何人?” 只见夜色下,那女的月白色衣裳打底,外罩着一件黑袍,容貌算不上极美,但十分清秀,眼神锐利不似女子,看起来极有主见,对他玩味笑了笑,“你该叫我师姐。” 第一百三十三章、同门 李长安一怔,旋即想到一个可能,嘴上却不动声色问道:“你没认错人?” 那女的“嗤”的一声,一摆手笑了笑,“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倒也谨慎。得啦,我便是悬剑宗弟子,姓姬,单名一个璇字。那神出鬼没的白师叔冷不丁传信回宗让人来接应你,恰巧我与三师弟那时候在周地追杀一头赤豹,便顺道来了。” 李长安听到“白师叔”,便知姬璇没诓人,一时间不由又惊又喜,心中大定。 自离开西岐,他便没个安定,入昆南城后惹上一身麻烦,纵使和南宁王结交,其实也是寄人篱下。而青玄门那边虽也有些关系,却丁点都不牢靠。当真是如水上浮萍、风中转蓬般没有根系可依。 姬璇虽大大咧咧,却让李长安一见之下,犹如背后终于踏实了一般,因为这便是他的师门,是他离开西岐的原因,是据白忘机指引一直寻找的所在。 姬璇面色不虞道,“李长安,你是傻了还是哑巴了?” 李长安这才收了刀,对她拱手道:“姬师姐,是我失礼了。” 姬璇顿时眼睛眯成月牙儿,应了一声。 李长安哑然心道这位师姐表情变得比换脸谱还快,当真是个跳脱性子。 “小师妹,此时不要调笑。”耳边又传来一道声音,冷冰冰的不带感情,李长安乍闻这声音有些似曾相识,略一凝神,发现让他耳熟的不是声线,而是那语调,与邀星楼中曾见到那下盲棋的小少年孙易十分相像。 姬璇循声望去,边用手指了指李长安,笑道:“现在他最小,你们再也不能再叫我小师妹了。” 李长安跟着看去,来人从暗处走出,穿着蓝布直裰,长发简单束成一个道髻,年纪虽不大,表情却不苟言笑,古板得像个落第多年的私塾先生,回应姬璇的话,这年轻人顿了顿,脸色认真道:“确实如此,那便叫你四师妹。” 说完他看向李长安,点点头道:“长安师弟,鄙人穆藏锋,叫我穆师兄、藏锋师兄、三师兄都可。” 李长安喊了一声“三师兄”,紧接着,姬璇见穆藏锋到来,肃容说道:“可查清他们来历了?” 穆藏锋摇摇头,“来头不小。” 李长安问道:“师兄师姐可知道那偷袭者是什么人?” 姬璇冷冷一笑:“狠人,而且不止一个。” 李长安不解看着她。 姬璇又道:“我与三师兄原本在暗中护你周全,今夜你练刀时候,便有二人暗暗接近,三师兄出手阻拦,谁知那其中一人身手极高,三师兄竟也奈何不得,与他越战越远。而我则匿形不出,见那剩下一人出手将你引走,才远远跟上。” 李长安心道,原来是这样姬璇才将他拦下,又心中一动,道:“原来你们早就到了。” 姬璇笑道:“那是自然,你惹了那么多麻烦,颇对师姐我的胃口,就想看看你能搅出多大风浪!只不过今夜情势有些不太对,也就不观望了,省得日后白师叔怪我欺负小师弟。” 穆藏锋道:“好在你拦下了师弟,我与那人战到远处,发现他身手还要略胜于我,只是他好像怕闹出太大动静才刻意压制修为,将我引开。” 姬璇蹙眉,“比你更强,莫不是元始万象之境,对面派这种高手出来,只为引小师弟出去,只怕若中了计,便有不小麻烦。” 穆藏锋问李长安道:“师弟,你对那算计你的人可有猜测?” 李长安皱眉想了一会,与自己结怨最深的便只有姒飞臣,而他修为远高于自己,犯不着煞费苦心使用阴谋手段。又联想到沈绫,他心中只觉迷雾重重,不知算计自己的人是谁,只得摇头。 姬璇道:“三师兄,接下来怎么办?” 穆藏锋沉吟不语,姬璇又对李长安笑道:“别看你三师兄一副书呆子脸,其实青丘山的老狐狸都没他那么狡猾。” 李长安闻言看了看穆藏锋,只见他对姬璇的调侃话语视若罔闻,神色不变,只停顿一会,便说道:“可以引出那幕后之人,但师弟须得以身犯险。” 又认真道:“其实也说不得险,我与四师妹在暗中护你周全,又有云庭真人禁令,并无太大危险,只不过此刻形势尚不明朗,我们并不知晓对方目的,还须临机应变。” 姬璇道:“没有十成稳妥的办法?” 穆藏锋道:“十成稳妥的办法,便是师弟就此退去,不管那算计他的人是谁,,接下来择道种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修炼,只待择道种过后,咱们便将他带离越地。” 姬璇一拍手道:“就这么办!” “不然。”李长安摇头,“敌在暗我在明,被人惦记总归心中难安,穆师兄不妨说说该如何引出幕后之人,纵使冒些风险也是值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姬璇挑了挑眉,也没阻止,穆藏锋道:“既然师弟决定了,那便照你所说。” “大不了见机不妙我便提前抽身退走,但总归得看看他们要使些什么鬼蜮伎俩。”李长安点头,冷笑道:“他们既然要请君入瓮,索性我便去瓮中捉鳖。” 穆藏锋从怀中掏出一枚指头大小的青螺,递给李长安道:“此物可以传音,师弟且放入耳中,我与四师妹匿形不出,有事便以传音法螺联系。那引你出院之人未走远,过后你且装作跟丢了,四处寻找,若所料不差,他当会再度故意露出行迹将你引走。” 穆藏锋与姬璇对视一眼,点点头,随后法诀一掐,整个身子就如影子一般,藏匿在黑暗之中。 与姬璇穆藏锋两位同门初见,说话也就费了一小会功夫,来不及再叙短长,李长安当即又在巷道间没头苍蝇似的飞奔,四处寻找那黑衣人行踪。 没过一阵,耳中果真听到衣袂迎风猎猎声,转头又见那黑衣人身影就在一处青瓦屋顶上跃下,一闪而逝,却足够让他发现。 “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手段。” 李长安眼神冰冷,对着那方向便追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屠杀 黑影掠水而形,踏出一串涟漪,随后旋身一跃,只听得水面澎的一声凹下,随后渐起大朵水花,那黑影也随之跃起,停在一艘乌篷船船头。 他身躯威武如山,那船身却几乎没有震动,反差极大。 风动,船篷中透出一隙微光,照亮黑衣人面貌,只见他一目精光湛然,一目已眇。 船篷内传出声音:“如何了?” 洪玄蒙道:“属下接近之时被人发现然后阻拦,无法下手,只得引走那暗中保护李长安之人,让暗卫引出李长安。” “哦,纵使你不动用龙气,也比寻常练髓境强悍太多,那人能拦住你想必至少种道了,那姒家庶子手下怎的还有如此高手被派来暗中保护李长安?” 船篷内,元庆半坐榻上,神情懒散,接过怀中沈绫递过的酒盏,并不饮下,只是在手中轻轻摇晃,皱眉说着,南宁王如此看重李长安,甚至派种道高手保护,难道他知道李长安身上的秘密? 洪玄蒙的声音从船外传来:“那人不是寻常种道境,依属下看来修为比顾长空不逞多让。” 船内,元庆拿捏着酒盏的手顿了顿,旋即一饮而尽,问道:“你将此人引走,李长安呢?” “已有传信,暗十七已将李长安引出。” 元庆点点头,他派洪玄蒙夜袭,本想杀死李长安直接夺来八荒刀,此刻虽暗杀不成,却还有后手,便道:“那便让他多活一阵,你去准备罢。” 外面洪玄蒙应了一声,船身微微一颤,便没了声息,想来是离开了。 元庆怀中,沈绫温婉帮他取下酒盏。 啪—— 灯花轻微炸响,烛火摇曳,照不出船篷内纵横交错的无数道细丝。 “斟酒。”元庆道。 沈绫低下头去,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杀意,斟酒双手捧给元庆。 元庆摇头笑了笑,没接那酒,揽住沈绫香肩,右手从她脖子后环绕,修长的手指捏在她羊脂白玉般的脸上,那吹弹可破的肌肤被他捏得凹下去,樱唇也不由自主张开,露出贝齿之下湿润的丁香小舌,她不由自主“唔”了一声,闭上双眼。 “我给你杀死本公子的机会,但你若不成功,本公子便废你修为,将你在昆南城头玉体横陈,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呵……”元庆淡淡笑道,松开手。 沈绫呼吸略微停顿,睁开双眼,幽幽道:“不过一具皮囊罢了,公子要如何,奴怎会拒绝。” 只不过随着她话语,船篷内纵横交错的细丝霎然消失,好像从未存在过,近乎有些凝滞的空气也重新流动起来。 元庆嘴角一勾,仿佛毫无所觉,放开沈绫站起身来,便低身掀起船帘,向外走去。 沈绫看着他背影,举棋不定,此刻那独目人不在他身边护卫,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但要说他刚才究竟知不知道船篷内已布满情丝? 她看不透。 顿了顿,沈绫也跟元庆来到船头,遥遥望去。 只见数百丈外,是一艘巨大的楼船,灯光透过绯色罗帐显得十分温暖,在这初冬的天气若能进去喝一杯温花雕当是至高的享受,只不过这奢华却让一般人顾忌钱囊而却步。 这是李长安白日曾与南宁王游玩的梳月湖边绛珠阁。 沈绫道:“公子好毒的手段。” 她话音刚落,楼船中烛光一暗。 ………… 喀—— 令人牙酸的断折声,洪玄蒙松开手鲜血淋漓的手掌。 “噗通。” 被他放下的舞女倒地,面朝下方看不见容貌,只不过躺地的身子朝上的却是胸部。 她脖子被生生拧转,自然也没有活下的可能。 鲜血洒落,洪玄蒙手掌一甩,恢复玉色,滴血不沾。 绛珠阁内,烛台倒了数座,烛光昏暗,四处散落着舞女琴师,达官贵人的尸体,血流漫过靴底,宛如修罗场。 锃! 寒光一现,一柄长剑劈来,执剑者一身劲装,是绛珠阁内武者。 洪玄蒙略一仰头,剑尖“咻!”的一声擦着他鼻尖掠过,寒意逼人。那武者又左掌一拍,掌心透出烙铁般的红光,这是只有练血境才能修炼的武术,一掌一剑,便是此人赖以坐镇绛珠阁的绝技。 只不过洪玄蒙的手不知何时便搭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抖,只听“垮垮”连响,他左手便筋肉炸开,根根被抖断的骨茬从皮肤下刺出,鲜血淋漓。他大惊失色,知道自己绝非敌手,右手一转,竟转剑悍然斩断自己左手,身形暴退。 但一退,身边景象倏然划过,他便发现自己后退速度好像过于快了,大诧之下,又见自己虽跑了出来,但那独目人身边怎么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衣服明显是他穿惯了的,只不过没了头! 轰的一声,这头颅撞破窗棱,不知落到了何处去,夜风呜呜灌进来,楼内蜡烛又熄了大半,罗帐被吹得乱飘。 楼内剩余之人,有咬牙逃跑的,都被洪玄蒙随意拿起身边之物掷去,不是被打破头颅就是被穿透心口。 有吓得腿软无法动弹的,痛哭流涕,胯下传出腥臊的尿味,洪玄蒙走去一一拧断脖子。 楼内终于一片死寂,洪玄蒙站立其中,随即,有三个黑衣人从暗中走出,将所有尸体堆摞成小山。 洪玄蒙扫了其中一人一眼,那黑衣人走向尸堆,盘膝其上。 片刻后,尸山中传出凄厉的哭喊声,楼内阵阵煞气凝聚。 洪玄蒙从怀中掏出一枚龙印,正是元庆临时赐予他使用,龙气涌动之下,此船中异象尽被封锁。 尸山血肉蠕动,后来具具尸体已互相融合,不成人形,只勉强能辨认出手脚,好似一团七拼八凑的烂肉。 那盘坐其上的黑衣人忽的身体大震,煞气透出天灵盖直冲上天,洪玄蒙眼神一冷,身形电闪,来到他身边,一掌轻轻拍上他天灵盖。 “啪”的一声,声音十分轻巧,只不过那黑衣人脑袋一阵颤动,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眶中流出鲜血,耳中流出浓稠的浊液,竟是混着血的脑髓。 其余两个黑衣人将这险些化魔的黑衣人单肩抗上,便一处洞开的楼窗中跃出。 李长安追寻那偷袭他的黑衣人,也来到了梳月湖边。 第一百三十五章、推断 “师弟,先停步。” 隔着湖岸百丈远的地方,有一片渔民居住的屋子,与姬璇躲在暗处的穆藏锋对手中那拳头大小冒着青光的传音法螺低声说话,显然这和李长安塞耳朵里那法螺是一对儿。 他话方出口,那黑窣窣的湖岸边,李长安身影便停顿下来。 一阵几近于无的振翼声响起,穆藏锋早有所觉一抬手,手臂微微一沉,蓝布直裰的袖子被抓起皱褶,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在他手臂上“咕咕苗”地叫着,借着法螺微微青光,才能看出那东西的轮廓,猫眼、赤喙,羽毛纯黑,原来是只夜枭。 只是这只夜枭过于黑不溜秋,所以在这夜里几乎没人能看见它的身影。 略一闭目,听着那“咕咕苗、咕咕苗”的叫声,穆藏锋点点头,随后对法螺低声说了一番话。 湖边,李长安听完穆藏锋所说,看向几百步外那绛珠阁已只露出些微昏暗烛光的窗棂,不知是不是错觉,鼻端几乎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暗暗心惊,是谁要栽赃嫁祸于他? 耳中,法螺青光闪烁,穆藏锋的声音继续传来:“若你进了这楼船,有八分可能性会被人留住,随后那幕后之人定会将外人引来,那外人极可能是靖道司。届时,那修行魔功的痕迹被发现,与宋开有关联的你便是跳进梳月湖也洗不清了。” 李长安眉头一皱,感到楼船中似有目光看着他,便假装左顾右盼,低声道:“师兄可查探到要陷害我的人?” “当是那青州世子兼飞流宗大弟子的姒飞臣,修为压过长安师弟两个境界,竟还使这些下作手段,我这便去将他那把破剑一截截斩了。”法螺中这回传来的是姬璇的声音,淡定而又不无嚣张地说道。 “不是他。”穆藏锋抢回了话语权,对李长安道:“你修为比姒飞臣低太多,在他看来你与他约战跟送死无异,他设局陷害,若败露了,反而徒增危险。此人心性虽高傲,却不至于使出这损人不利己的伎俩。” “哎,那你说师弟还得罪了哪位。”姬璇说道。 穆藏锋顿了顿,随后正心诚意地说:“我不知道。” 姬璇“呃”了一声,李长安隔着法螺都能想象出她对穆藏锋白眼的表情。 穆藏锋又道:“但万事逃不脱一个利字,既然那幕后之人算计师弟的人也是如此。” 李长安心中仍迷雾重重,穆藏锋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展开迷雾的利剑,虽尚没能拨开云雾见青天,却也让他思路清明了许多,当即说道:“我若入套,最后得利者便是算计我的人。” “然也。”穆藏锋说。 李长安站在原地思索一阵,心道他若被陷害了,无非便是姒飞臣不用和他打那一场架,至于别人,倒还真受不到影响。 穆藏锋又说:“师弟可以此时回身便走,让那人算计落空,也可将计就计,那幕后之人在暗中未动,但只要动了,总归会露出破绽。” 李长安道:“师兄以为该如何?” 穆藏锋淡淡道:“我以为将计就计为上策。” 饶是从一开始见面便隐约猜出这位师兄是个冷静过度的性子,李长安听了这话还是皱了皱眉,那边,姬璇也为他鸣不平道:“你这不是让师弟羊入虎口吗?诶师弟,师姐没在说你是羊啦。” 穆藏锋道:“师弟就算被陷害也暂无危险,择道种期间,魔道妖道大摇大摆上街都不会被围攻,而师弟已通过第一试,就这些凡人的性命被归结到师弟身上,靖道司也只能给师弟定罪,待确定他没能列入九位道种之中后才能执法。” 姬璇道:“也对,就算届时没能揪出那幕后之人给师弟平冤,咱们大不了用老头子那块靖道司北落大监司的牌子把他强保下来。哈,只不过那样回去就太灰头土脸了,师弟说不得会被嘲笑一番。” 李长安只听懂他们有把握保下自己,便知道了穆藏锋为何要说将计就计为上策,若他此时退去,那幕后之人始终不露面,也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其他更阴险的手段。而这次他若故意中计,虽看似危险,但无论结果如何却都可以无恙。 但将计就计这一招若玩不好,就真可能玩成给敌人送枕头那样的蠢事了。 穆藏锋又说道:“师弟可有身怀重宝,被他人惦记了?” 李长安听这话,心道原来白忘机没告诉其他人八荒刀的事?嘴上问道:“何出此言?” 穆藏锋道:“按说我与师妹暗中保护你之事无人知晓,今夜那偷袭者若要只是要引你出去陷害,无需派出那样的高手,依我看便是要杀你夺宝,只是暗杀不成,又转为引你入圈套。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待你被陷害后……” 穆藏锋有条不紊地说着,李长安听完,不由说道:“师兄当真智多近妖。” 穆藏锋淡淡道:“只是你身在局中罢了,你若能跳出局外,也能洞若观火。” 李长安看向那楼船,微微点头,“那我便去了。” 穆藏锋顿了顿,说道:“师弟,世间任何事都不能断言有万全把握,方才我也只是推测,而且此事蹊跷颇多,按说云庭真人神墟境法眼之下,区区一昆南城有何事能瞒得过他?但方才黑子给我诉说的那楼中景象凄惨无比,如此罪行,真人却视而不见……那幕后之人并不简单。” “师兄的意思是?”穆藏锋条理清晰的判断让李长安不由询问起他的意见。 穆藏锋略微沉吟一会,“你要小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被围 略微潮湿的石堤岸冰冷透过靴底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被掩盖在月夜潮汐当中,李长安向前走去,鼻端除去湖水中鱼草的腥味,还弥漫着他极为熟悉的血腥味,甚至让他回想起那十分招惹苍蝇的浸惯了血的肉案。 “一有异状即刻便退,我与师妹就在百步外守候,若见到你处境危险会立刻出手相救,但你需撑住半息时间。” 回应传音法螺,李长安低低“嗯”了一声。 在潮汐拍打湖岸的水声中走了几十步,绛珠阁近在咫尺,那血腥气也愈浓,李长安一皱眉,若是栽赃陷害,这破绽也露的太大了些,就算今夜穆藏锋与姬璇没拦下他,他闻到这血腥气也自会心生警惕而不会追进去。 忽的传音法螺中姬璇轻呼一声,穆藏锋又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原来靖道司的人已来了,看来对方不是要将师弟引入绛珠阁,而是只要将他引到湖边便可。” 靖道司的人已经来了?李长安四顾看了看,只有潮声与风声,夹杂着几声遥远处传来的鸦啼,衬得这夜晚分外宁静。 穆藏锋压低声音,用极快语速说道:“师弟接下来只需记住方才说的那些,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要跟靖道司走,只要你不走,他们暂时便拿你没办法。靖道司虽然势大,但择道种期间却还是会给云庭真人三分面子。” 穆藏锋说完之后,传音法螺的光芒便黯淡下去,李长安不动声色一摸耳朵,将其取下。 抬头望向绛珠阁,李长安心道:“那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蛛丝马迹?”便在扑鼻血腥味中,踩着甲板放下的木梯走了上去。 入楼,便见到那堆惨不忍睹的血肉小山,与此同时,便感受到浓郁到化不开的煞气。 被这煞气一冲,李长安双目甚至略微发红,连忙向后退去几步,心中惊讶,那陷害他的人是如何凝聚起如此浓郁的煞气?他虽未入魔道,但也传承得到了魔功,知道对于修行魔道者来说并非凝聚的煞气越浓郁便越是好事。反而魔道高手修行之时会将煞气尽数引入体内,不会有太多逸散。 此处煞气浓郁程度,倒像有人修行魔功走火入魔,自身化魔了一般。 几步退下楼船,李长安已放弃再进入其中的心思,若一个弄不好,当真会被影响心智而沦入魔道。 便走下楼船,站定到河岸上,身后忽的传出一阵竹板敲击的“嗒嗒”声,由远及近。 李长安一转头,便见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凸显出来,穿着长褂,面貌清雅,留着三缕长须,手握一块竹板,还在兀自敲着。 口中念道:“竹发一声至,恶障定夺时。只应催尔死,兼遣报君知。” “啪”的一声,这中年儒士模样的来人收了竹板,目光如炬般看着李长安。 或许有人不识得靖道司青州三大巡察使中齐文山的面貌,但几乎无人不识他的报君知。他手中竹板,本是那瞽目之人走路时候提防行人撞到自己而敲击的东西,故名为“报君知”,到了他手里,却是成了催人投胎的东西。 他话音方落,梳月湖畔响起无数脚步声,盏盏灯笼被提起,白纸糊的灯笼表面写有“靖道司”三个墨字。 那灯笼里面燃着的并非蜡烛,而是传说中拥有穷奇血脉的火光兽的油脂,一盏灯笼足能照亮方圆十丈,此刻的梳月湖边纵不能说亮如白昼,却也让半点黑暗都无法存身。 李长安被灯笼一刺,下意识抬手遮挡,眯起双眼,黑影在身后拉得极长,映射在绛珠阁船体上扭曲如恶鬼。 他一动,便有五个穿着黑白道袍的修行人齐齐上前,错落站定将他包围,阵势玄妙,任李长安想从何处突围都会面对三人以上的夹攻。 又有数人从他身边掠过,查看绛珠阁内状况。 顷刻后,就有人从楼中出来,到齐文山身边低声禀报,齐文山看着那。 与此同时,那些提着灯笼的修行人齐齐喝道:“杀人修行魔道,按例当诛!” ………… 梳月湖中一片宁静,四处渔火点点,绛珠阁中的屠杀并未被人发现,只不过,那上百盏明亮无比的灯笼出现时候,大多数渔火便都熄灭下去。并非所有百姓都爱看热闹,至少在风浪里打拼了一辈子的渔民们知道掺和麻烦有害无益。 不过有几艘渔船船帘中还透着微光,除去几个胆大的渔民,其中一艘船头上站着的便是元庆与沈绫。 沈绫罕见的穿着一身墨绿色团花长裙,唇上殷红的胭脂让她看起来端庄了几分,看着那远处绛珠阁骤然亮起的白光,她问道:“李长安身上有什么让公子如此感兴趣的?” 元庆道:“你既已失败,就没必要知道。” 沈绫面色一僵,自幼时从莳花阁逃出后,她几乎再未被男人用这种态度对待,顿了顿,她又问道:“公子既然要谋夺李长安的东西,无端陷害他又是何意?。” 元庆回头,看着她眼睛道:“你为何如此关心他的事?” 沈绫欠身道:“只是为公子分忧。” 元庆见到沈绫这幅模样,倒跟他那些言听计从的嫔妃一般无二,转过头去望向绛珠阁,淡淡道:“本公子自有计较。” 他目光远远看着那被包围的身影,这个来历神秘的刀客被逼到如此境地,若他背后有人相助,此时也该出手了。 但两刻钟过去,却见那边李长安与靖道司双方都未动,仍然僵持着。 皱起眉头,元庆若有所思,难道李长安背后无人?现在的形势,已无人能为他洗脱杀人修行魔功的罪孽,靖道司定然不会放过他,就算南宁王在此,只怕也只能舍弃李长安了。 沈绫道:“依奴看来,李长安若被靖道司带走,公子只怕更加不便向他动手了罢。” “也好。此人防备之心极重,难以接近,但却是重情义之人,如今他落难,本公子若帮他一把,便可名正言顺接近他。”元庆却忽的微微一笑说道,听他语气,好似设计陷害李长安的另有其人一般。 远处,梳月湖边渐渐嘈杂,原来许多修行人被靖道司半夜惊动,此时也都赶来,见到李长安明目张胆在城中修行魔功,惊讶之下,只道此人当真不知死活。 元庆淡淡吩咐一句,船尾,那面貌苍老,麻衣下却肌肉虬结的艄公撑船向绛珠阁渡去。 ………… “孽障,你还要固执到何时!” 湖岸边,齐文山厉喝一声,冷冷看着绛珠阁下那个被包围的黑衣刀客,若非他腰间那枚“悲”字玉筹所示他乃是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人,他早已将其就地斩杀。 元始境的齐文山眼中神光如炬,极其威严,但在他眼中,那黑衣刀客竟不时左右张望,虽然动作极其细微,但哪能瞒过他。不由心中愠怒,他是青州三大巡察使之一,这刀客安敢如此不尊! 李长安在重重包围之中,阵阵声浪如潮水般涌来,简直让耳膜轰然作响,数百人横眉冷对目露杀机,让他不由自主寒毛炸起,手紧紧握着刀柄,但面对所有质问,他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他心中反复默念着穆藏锋交代的那句话。 “若你落难,那站出来为你说话的陌生人,便有九成可能是设局害你之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多谢余兄 “是弟子疏于防范,甘受责罚!” 花明院内,卜算不成而被真元反噬脸色煞白的凌毓在黄仲面前跪地不起。 半夜从修行入定中得到消息,整理了一身行装,平素作管家打扮的黄仲难得穿出了一身道袍,背负了一口血纹钢剑,扶起凌毓问道:“不怪你,他几时走的?” 凌毓如实作答,将李长安半夜练刀大吼一声随即离去至今已有小半个时辰的事讲清楚。 黄仲凝眉,伸手对凌毓道:“大通母钱呢,为师来卜一卦。”。 “不必了。”沉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门外,姒景陈不知何时已走下马车。 黄仲转头见到南宁王身边多站了一人,不由心中一凛,他与陈山君护送着南宁王前来,但这站在南宁王身边的显然并非陈山君。他身材体格看起来普通,静静站在那里,却让人忍不住呼吸凝滞。 更重要的是,此人站在南宁王的左边与南宁王并肩而立,而南宁王对此不以为忤。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莫非劫持了南宁王?陈山君没发出半点动静,此时他在何处? 黄仲不动声色背过手,抚上剑匣,他并非以剑为本命,不可御剑,但只要手指一弹,便能将剑震出顺势握在手中。修行九十余载,年轻之时他亦是曾喋血江湖的剑客,如今剑道返璞归真,毫不输于剑修。 南宁王却转头对那人道:“伯父可知道消息的真假?” 黄仲手一僵,眼中讶色闪过,收回了手。越王仅存的一个胞弟此刻正在凉州当王爷,这伯父又是从哪来的?顿了顿,便想到越王年轻时候结交之人,顿时心中恍然,放下戒备,虽然不知王上何时跟此人有了联系,他仍对那人恭敬道:“见过十方武宗阁下。” 王明堂将黄仲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视若不见,对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对姒景陈道:“我也是刚听闻他杀人修行魔功的消息,真假尚且不能断定,但就算他是被陷害,你也可以将他放弃了。原本他若真成了道种倒能帮你一些,但此刻他已坐实了杀人修行魔功的罪行,若没成道种,你与他交往过深,只会平白得罪靖道司。” 姒景陈沉默,过了一会才说:“他要是被人设局陷害,能找出那设局之人便能救他。倘若设局之人是姒景陈……不,不是他,他如今占尽上风,若查出杀人修行魔功的是他的人,反而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没道理这么做。” 王明堂负手道:“要如何做,还在于你。” 黄仲听到李长安杀人修行魔功,不由暗暗心惊,难道他半夜练刀当真走火入魔离开去杀人了?这少年心性坚定非常,怎会如此? 姒景陈沉吟一会,对黄仲道:“黄先生,你与山君且去查看状况,若有机会……便帮李长安一把。” 黄仲应诺,姒景陈又补充道:“莫要暴露身份,除非能查出设局者是谁。” ………… “报巡察使大人,此人名为李长安,虽曾在玉笔峰下自言悬剑宗中人,但他使的是刀,其修行法门不全,行事无所顾忌,又投靠南宁王麾下,可能是一散修。” 穿黑白道袍的靖道司监事向齐文山禀报过后,便退了下去。 梳月湖边嘈杂不已,齐文山沉喝一声:“靖道司执法,闲杂人等肃静!” 嗓音并不十分大,却沉稳有力,穿透力极强,聚集过来的大多是修行人,被他称为闲杂人等,竟无人不忿,当真安静了数分。 被重重包围的黑衣刀客耳朵终于清静下来,握刀的手没松半分,虽然没强行突围的打算,但被人这样围着实在不好受。身前一道道黑白道袍影影绰绰,身后冰冷的湖水还漂着散发腥味的杂沫,但心知穆藏锋与姬璇就在附近,他反而比平时更加心安。 与这两位同门虽只是初见,但那归属感作不得假。 眼神在人群中掠过,只见到几张略微眼熟的面孔,大概是在玉笔峰上曾见过的。 到现在尚没人站出来,那设局者究竟会不会出言相助? “李长安,修行魔功本就是逆天而行,你屠戮凡人更是有违靖道司法令,还不俯首认罪?”齐文山走近前来,沉声说道,虽未动用道法,但那居高临下的威压却让李长安浑身不自在的同时也感觉体内真元流转切实凝滞起来。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李长安终于开口,“我无罪,认什么罪?” 齐文山冷冷道:“绛珠阁中凡人血肉被吸去近半,你传承宋开魔功,难道还想抵赖?” 李长安运转苍龙星力,勉强抵抗了齐文山的压力,冷笑道:“宋前辈当日杀人诸位应当见过了,那几个元始境何曾剩下半点血肉,若这绛珠阁中惨状真是我下的手,有岂止吸去一半?” 齐文山眉头一皱,忽的人群中有声音传出。 “到了这关头你还想狡辩,你李长安的心思何人不知晓,不过是与姒师兄约战在即,而实力低微,便起了邪念想修行魔功殊死一搏罢了,可惜的是,你事情败露,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 说话之人是飞流宗弟子候泰平,是除姒飞臣外飞流宗中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其中一人。 齐文山点点头,虽知李长安与飞流宗有仇,但候泰平这番话说得并无偏颇,有理有据,应当便是李长安今夜屠杀凡人的动机。 “我只是被人引来此地,若说我杀人修魔功,谁看见了?”李长安实话实说,不过这在其他人听来却是嘴硬拒不认罪。 齐文山目露愠色,死鸭子嘴硬的他见得不少,但往日里一剑过去,任你多硬的嘴巴也给削了,偏偏这李长安是择道种的人选,顾忌到云庭真人的面子,还当真不好用强。 就在此时,人群中又传出一道声音:“我以为此事颇有蹊跷。” 一个锦服公子从人群中走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在靖道司面前他并没什么敬畏之色,施施然道:“首先都说长安兄修行魔功,但此刻绛珠阁四周煞气弥漫,分明是修炼魔功走火入魔的征兆,而他眼神清澈,并无异状。再者,那绛珠阁中坐镇的是那澜沧剑派的练血巅峰武者柳千山,一掌一剑配合精妙,纵是在种道境手下,就算不敌也能逃出生天,凭长安兄的修为如何能将这楼中之人屠杀殆尽?” 随后他对李长安微微一笑,“玉笔峰上一见,已过去数日,长安兄可还记得我?” 李长安看着那张脸,心念千转,既欣喜又愤怒,既恍然又疑惑,原来是他,他是什么人! 但他脸上却露出感激之色,又如身处绝境之人那般勉强用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道:“多谢余兄仗义执言。” 今日更新 今天一更,晚上更。 接下来的布局已想好,但细节方面还没构建完整,需要花时间思考完善,贸然动笔的话会写得很仓促。 (上架时会把欠的补回来,记账吧记账吧~另外上架时间为3月23号) 第一百三十八章、各怀鬼胎 围着梳月湖的有二百余人,除去其中五十余名穿着青绒细领大袖道袍举着火光兽灯的靖道司巡护与那五名列阵包围李长安的司武,其余一百五十人,都是被惊动的各宗修行人。 能修行的至少不是大字不识的白丁,脑筋比常人转得快,那锦服公子站出来说这一番话的确有理,只不过他帮李长安说话做什么,又怎么恰好将绛珠阁了解的如此清楚? 元庆对李长安点头示意不必多谢,随后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也曾去过几次绛珠阁,是以对楼中情况有所知晓,才发现了这些蹊跷。唉,想来几日前还见过绿珠姑娘的音容笑貌,可惜日后再也听不到她的琴声了。” 语气真叫一个情真意切,若非有穆藏锋事先提醒,连李长安都当真可能被他打动。不过眼下,他当然只在心中感慨一声好演技。 齐文山看着元庆问:“你是何人?” 元庆作了个揖,说道:“鄙人世居楚地洪州,姓余,单名一个庆字。” 齐文山皱了皱眉,楚地离越地有数十万里之遥,他说的余家估计是哪个修行世家。此人说得的确有理,李长安纵使身怀魔功,也敌不过绛珠阁中坐镇的练血境巅峰武者。 但要说李长安真是被人陷害,齐文山也不相信,今夜靖道司里那可感应煞气的八蟾衔烛御邪铜尊上西北方向的蜡烛一灭,御邪堂内便将消息传报上来,他即刻统领人手向西北赶去,恰好就在梳月湖边遇到李长安,哪有这么巧的事? 除非那算计李长安的人对靖道司内事务了如指掌,能清楚知道今夜靖道司内状况,以之推断出靖道司纠集人手的速度、赶到梳月湖的时间。同时,也要将李长安引出。 这其中,靖道司若早到一步,李长安还不在,那他自然也不用蒙冤,此计便会告破。而若晚来几分,让李长安离去了,靖道司没能逮到他,此计依然不成。 这不成那不成,陷害之说自然也不成。 齐文山心中已否决李长安被陷害的可能性,但眼下还是要先把李长安带走再说,便没逼太狠,对李长安缓了缓颜色道:“你且不要抵抗,先跟本使离去,此事若真有隐情,本使也定不会让清白之人蒙受冤屈。” 李长安心中却牢记着穆藏锋的话,无论如何不要跟靖道司走,须知靖道司进去容易,但随便找些什么理由就可将他软禁其中,到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靖道司能否查出真凶上,完全落入被动境地。 他仍然钉子似的站在原地,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此事非我所为,我不走,你们没有证据,也无权带我走。” “冥顽不灵!”齐文山冷笑一声,这刀客显然是硬着头皮抵赖了,当真不见棺材不落泪。 难道要强行将他带走?齐文山眼神掠过李长安腰间的玉筹,暗暗皱眉,那样可会惹恼云庭真人? “贼子好胆,敢不领死!”忽的一道吼声响起,如平地惊雷,震得绛珠阁窗边罗帐倏然荡起。 而被吼声针对的李长安更是面色一白,闷哼一声。 一道银光破空而来,轰然落地,原来是一把大枪,而执枪者,面庞棱角分明,鼻如悬柱、眉似卧蚕,威武堂皇。 那大枪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如游龙般灵动,韧性十足,却通体纯银作金石之色。枪头红缨攒缀,分为两刃,枪尖数点斑驳暗红,犹如古战场中干涸血迹,透出刺人杀气。 整个青州被人所知的万象境武者不超过一手之数,靖道司三大巡察使之一的孙无赦便是其中一位。靖道司修行人均为齐文山统领,而武者均为孙无赦所统领。 孙无赦本在汤关之外镇守,此时怎的回到昆南城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这李长安闹出的案子虽不小,但也不算大,能惊动两位巡察使,此人也算名动一时了。” 孙无赦方停下,便提枪指向李长安,冷声道:“仗着那玉筹你便敢狐假虎威,无法无天,本座今夜就替云庭真人将你诛杀此地!” 人群外,姬璇低声道:“糟糕,此人杀意决然,只怕真敢动手。” 穆藏锋高大的身形隐藏在人群后面,目光越过前方一片头颅,仔细打量着元庆,认真到不放过他每一个细微表情,说道:“不会,这余庆既然站出来了,定会想办法护住长安师弟,不然师弟当真被靖道司所杀,无论他要图谋的是什么,不都会落入靖道司手中,岂非前功尽弃?” 姬璇道:“若他与靖道司是一伙的呢?” 穆藏锋难得的露出一怔的表情,沉吟不语,手已抚上剑匣。 姬璇急道:“你倒是说话呀。” 穆藏锋道:“若有变,即刻出手将师弟救下。” 齐文山皱了皱眉,明眼人都能看出此事有蹊跷,孙无赦若当真出手杀人,难免传出靖道司行事不顾法度的传言。 靖道司虽地位凌驾于一般宗门之上,但也要受到制约,孙无赦虽是巡察使,若他行事不顾法度,便可能被由青州各大掌门组成的监司会票决。更何况靖道司中巡护的主要来源便是由宗门弟子与散修兼任,若非一直以来秉持公道凝聚人心,也不会有现在的势力。 虽然对于李长安有些愠怒,齐文山依旧侧拦了一步,说道:“无赦兄,且慢一步行事。” 正在此时,元庆又说话了:“我倒有个折衷的法子,眼下李长安虽有嫌疑,但要说他杀人修行魔功却也只是推断,若他真是被人陷害,二位巡察使若将他抓起来,岂非让真凶逍遥法外?真那样的话,说起来也堕了靖道司的名声。不如这样,李长安几日后便要择道种,二位巡察使且先放他归去……” “胡言乱语!”孙无赦冷冷说道。 元庆道:“巡察使大人且让我把话说完,这期间靖道司可派人跟着李长安,自然也不必担心他逃逸,这样的话,云庭真人那边也好说。” 孙无赦沉吟不语,显然陷入犹豫之中。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忽的朗声道:“这几日,我必将那陷害我之人找出!” 语气斩钉截铁,毫不动摇,倒是让众人都息了声,李长安目光扫过人群,忽的落寞一笑,自嘲道:“没想到,我李长安落难之时,只有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出来帮我说话。” 顿了顿,他看向元庆,真诚道:“余兄足智多谋,接下来可愿继续助我,一同调查此事?” “早年家父亦是蒙受不白之冤而亡,所以我才见不得他人蒙冤,只要此事的确非长安兄所为,我定会一帮到底。”元庆对李长安正色道,嘴角挂起一抹肉眼不可察觉的微笑。 鱼儿上钩了。 “若此番能脱身,日后定报余兄大恩!”李长安重重一抱拳,朗声笑道:“患难才见真情,今日虽受人陷害,却让我结识一位真朋友。” 各怀鬼胎。 第一百三十九章、虚与委蛇 人群外,飞流宗候泰平皱眉看着李长安身边那锦服公子的身影。 如今谁人不知李长安不光是青州世子姒飞臣与飞流宗之死敌,还因宋老魔的缘故被浮玉、乌夔、正阳三宗惦记,除去那原本立场就与他相近才与他一条战线的南宁王,还有谁会随意接近他? 这余庆站出来为李长安说话,三言两语便为李长安洗脱了大半嫌疑,显然不是蠢人,他敢站出来,那便表明他并不怕青州世子,也不惧飞流宗。原本李长安背后的悬剑宗还没查出来历,现在又多一个什么楚地洪州的修行世家子弟,飞流宗虽不怕麻烦,但也不想惹太多麻烦。 方才见李长安落难,本想落井下石推波助澜一把,但此刻,却闭口不语,默默离开人群,将余庆的面貌铭记在心,只待回去后,利用宗中势力查清此人根底。 而靖道司那边,孙无赦尚在犹豫,耳边响起齐文山的传音:“无赦兄,就按这余庆说的办罢,要定李长安的罪,待择道种过后也不迟。就让苍风去看管,也不怕他遁逃。” 孙无赦略微沉吟,横了李长安一眼,冷冷道:“你还剩下五天。”说罢,银枪一振,反身就走,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待走远几十步,他身形一跃,御空离去。 齐文山对包围李长安的那五人其中一位身材欣长,模样稳重老成的青年说道:“苍风,这五日间他便交予你了,若你看守疏忽,此人之罪便由你来顶。” 被称为苍风的那位修行人毫无异色,答了一声是,显然看守李长安这项差事对他来说毫无难度。 与此同时,靖道司进入绛珠阁中的几个修行人已经出来,楼内尸体已然不成人样,而浓郁的煞气也冲散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道术痕迹,根本发现不了什么证据。 齐文山深深望了李长安一眼,便带着靖道司一干人等离去,至于李长安身边列阵的五名修行人,也走了四位,只剩那个“苍风”,紧跟在李长安身边十丈处,不远也不近。 其余被靖道司惊动而来的修行人也大多离去,李长安虽屠杀凡人修行魔功,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事儿交给靖道司去头疼便罢。 只不过,也有人离去时候对李长安嗤笑不已。 “这李长安所修功法五行不全,也不知是从哪个野鸡门派走出来的,以为投靠南宁王便找到了大山,给南宁王当狗腿子惹上一身麻烦,结果谁知南宁王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照顾他。” “他今夜是自己作死也罢,被人陷害也罢,总之南宁王连站出来说一句话都没有,显然是弃卒保帅,丢掉他这枚棋子了。” “此人倒有些贵人运,总能搭上他人的线找到靠山,不然以他的实力这样蹦达,早该被人捏死。呵,现在南宁王放弃了他,倒又有一个余庆站出来帮他,不过照他这么下去,麻烦只会越惹越多,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几人离去之前,便站在不远处谈论着,不时瞥李长安一眼,轻视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抬高声音,让这些话一字不落钻入李长安耳朵里,俗话说人言可畏,有时候人言比刀子还能杀人。 此时,元庆看着孑然独立的李长安,便上前几步道:“长安兄,当今要务,你先要稳住自身不露破绽,才能让那暗害你的人不再有机可乘,其次才能有余力调查此案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梳月湖边人群已散去大半,穆藏锋与姬璇已退到一颗枯柳树后,姬璇道:“三师兄,你盯着那些人看做什么?” 穆藏锋认真打量着那出言落井下石的几人,低声道:“这几人中,可能有余庆的人。” 姬璇道:“师兄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穆藏锋摇头,“不可断言,只是这几人言下之意分明是挑拨师弟与那南宁王的关系,按说师弟被人陷害,此时正是心绪难平之时,极易受到影响。而南宁王一方确实无人出来为他说话,这样一来,他纵使不与南宁王决裂,心中也会生出隔阂。这时,在他危难之时出手相帮的余庆便能在他心中占取极大分量,若换了别人,只怕已对他感激万分,只差生死相托了。” “多谢余兄危难之时相帮,我李长安若能脱身,日后这条命便有一半是余兄的。”湖岸边,李长安对元庆三番感谢。 “当然,师弟这是装的。”暗处,穆藏锋对有些发呆的姬璇说道。 那冷嘲热讽的人说几句话后,便各自离开,看起来并非一伙的,穆藏锋认真几人面貌记下。 湖岸边,元庆用折扇指点隔岸对面,对李长安说道:“不必客气,我就住在对岸处,长安兄可要去我那住宿一阵?别的不说,至少能保证长安兄的安全。” 李长安略微沉吟,有些犹豫,“我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连累余兄了。” 元庆道:“长安兄方才还求助于我,我也已经答应,难道长安兄要陷我于不义?” 李长安松了口气,似是以为元庆刚才只是冲动相帮怕他反悔,听到他的话才心安了一般,但也没一口答应随元庆离开,只是说道:“我还有些重要随身之物落在南宁王府,待处理完后事,自会来拜访余兄。” 元庆心知不能逼迫太紧,便笑了笑道:“也好,长安兄万事小心,我且先告辞了。湖对岸的桂花巷中有座别院,是昆南城中赵通议的产业,我在那租住了一段时日,长安兄可到那处寻我。” “届时余兄莫嫌麻烦便好。” 李长安目送元庆沿着河堤走远,他也欲要离去,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去寻穆藏锋与姬璇,但他动一步,在他身边一直默然不语的那位靖道司的苍风也跟着动一步。 转过头去,那苍风只淡淡看着他,有时目光也不放在他身上,但总保持在他身边十丈左右的距离。 李长安不由皱起眉头,此人倒是个麻烦,该如何摆脱? ………… 梳月湖中,一艘渔舟划破墨蓝色的湖面,搅碎一轮月影,向对岸驶去。 船内,沈绫道:“看样子,那李长安定逃不脱公子掌心了。” 元庆手中摇晃着酒盏,露出智珠在握的微笑,“自然如此。” 沈绫幽幽看着他,柔情千种,将杀意隐藏在最深处。 湖中浅浪迭起,船身微震,忽的船帘被荡开一条缝隙,余光中,沈绫似乎见到湖岸上立着一道人影,转头却并未看到什么,微微蹙眉,以她的修为,几乎不存在眼花的状况。 而湖岸边,那穿着一身黑袍,里衬月白色衣裳的女子手执长剑,将身形隐没在黑暗中,回想船帘荡起时露出的一袭倩影,自语念道:“如此身段容貌当真我见犹怜呢,若拿张草席卷了委实可惜,本姑娘宅心仁厚,且赐你一口薄棺。不过,师弟若要饶你性命,那就饶了,打发做个婢女也是不错……” 第一百四十章、子母阴阳铃 李长安向绛珠阁内走去,苍风依旧跟在身后十丈处,这白日里还格调素雅的楼船已成修罗场,方圆百尺内,恶臭与血腥气让人肠胃翻腾。 这其中,不乏有达官贵人的尸体,可见明日消息传出后会引起不小风波,只不过,凡人之间的风波再大修行人也不会在乎,至少此前围聚在梳月湖边的数百修行人毫不关心这里面死了什么人。 好在浓郁至极的煞气已散了几分,好歹让人能压制住心头邪念不被引动。 李长安来这找证据,并没抱太大希望,毕竟靖道司已查过一遍。走上楼后,在甲板上停下,李长安回头对苍风道:“这位道友,里边着实不是什么好景象,你也要跟进来么?” 苍风还未上船,对李长安倒没什么奚落鄙夷的神色,淡淡道:“贫道例行公事,你莫要耍什么花招,你我相安无事便好。” “在靖道司面前我安敢耍花招。”李长安笑了笑,便回头上船。 几步后,他便跨上绛珠阁,拐入楼厅中,身影消失在苍风眼中。 苍风脚步一踏,身形如风中之蝉,赶进楼内,只见李长安站定原地不动打,量那血肉小山。 但他没见到的是,李长安手中捏着的一枚指头大小的法螺青光一闪后已化为灰烬。 入楼时候,他只欲借机与穆藏锋传音,然而那传音法螺却在此时耗尽了灵性,不由暗暗皱眉,接下来该去何处与师兄师姐汇合? “你且伸出手来。”苍风忽的从怀中掏出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墨绶铜铃,不知使了什么步法,瞬息就欺近李长安身边。 李长安下意识要拔刀,又将这念头压制下去,而苍风这一下就拿住他左腕,李长安左手一抽,一转,便反扣苍风的手,然而苍风手掌上却犹如有一股绵软的吸力,叫李长安甩脱不得。 李长安刚退一步,“铛”的一声,腕上已多了一枚铜环,严丝合缝,而那铜铃便挂在铜环之上。 苍风给李长安扣上这枚铜铃,便向后退去,转瞬已离开几丈远。 被那铜环扣住左腕,沉甸甸的极不自在,李长安横了苍风一眼,用右手去掰,却只觉那铜环似乎越勒越紧。 苍风淡淡道:“你取不下的,除非你将左手斩下。” 李长安皱眉道:“这是什么?” “你手上的,是子母阴阳铃中的阴铃。”苍风说着,又取出一枚铜铃,只不过是系着朱绶,说道:“你若离我百丈远,我手中的阳铃便会响起。” 苍风并未说完的是,这一对子母阴阳铃乃是上等法器,他手执阳铃,便可在十里内催发阴铃而慑人魂魄。 李长安看着左腕上的铜铃,苦笑一声,忽然道:“你放心,我不会跑。”接着,他便回头查看那座血肉小山。 苍风目光掠过那血肉小山,皱了皱眉,虽说他心境修为不错,但也受不了这般让人反胃的恐怖景象。 李长安曾在幻境中经历过更惨无人道的杀戮,倒是能忍受下去,他仔细打量着眼前惨状,翻开一具无头尸体的手掌,只见那手掌上面结了整整一层茧壳,比硬牛皮还坚韧,只怕劣质些的刀剑都不能伤。这样的手握拳都不灵敏,只能用掌对敌,寻常人再怎么练武都没法练成这样,显然是练了什么特殊的武功。 尸体的右手握着一柄剑,想来这就是余庆所说的那位坐镇绛珠阁练血境武者。 “余庆……当真好手段。”李长安心中冷笑,随即不再看那尸首,对苍风说道:“这位靖道司的道友,若你出手,有没有把握以一人之力将这楼中之人尽数诛杀,而不让一人逃出?” 苍风摇摇头,“就算堵住楼门,其他人也能从水路跑,我做不到。” “这就对了。”李长安扬了扬左腕上铜铃,“方才我在你手下只是一照面,脉门之处便被你扣上这东西,又怎能做到你都做不到的事情?” 苍风并不回答,他只听巡察使之令奉命看守李长安,至于冤不冤屈,他并没心思去管。 李长安继续道:“我说这些并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既然我并非杀人凶手,就不会做那妄图逃逸的蠢事来坐实罪名。而这几日我若要调查,你跟太近委实不便,左右我身上被你扣上子母阴阳铃,你便走远一些可好?” 苍风沉吟,此事李长安虽有嫌疑,但他的确不似凶手,便点点头道:“若阳铃一响,我即刻便会施法,你莫让我为难。” 说罢,当真退出楼外。 李长安松了口气,还好这苍风看起来是个讲道理的,倒也不算麻烦。 他细细感受着楼中煞气,此时可以断定的是,那修行魔功的人修行的并非多高明的法门,只不过他却不能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冯魔是魔道中人,他可能发现什么线索? 李长安心中一动,又摇摇头,他已拒绝冯魔观看骨刀,又怎好主动求助于他。 此时虽知道是余庆设局害他,却不知余庆目的为何这么做,不知他根底与实力如何,不知他真实来历身份,也找不到证据可以证明他才是真凶。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李长安看着面前惨不忍睹的状况,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的命,我会找余庆收回,且好生安息吧。” 说罢,他便离开楼中,那煞气又散去三分。 苍风已下了甲板,显然楼中景象对他来说也有些难以忍受,李长安走下绛珠阁,便不在此处逗留,向来处行去,他没打算回花明院,只望能见到穆藏锋与姬璇。 苍风果如其言,没再站得离李长安太近,离开梳月湖一里地,便是昆南城琵琶巷,只见灯火盏盏,行人来往如织,当真不夜城,好不热闹。与那已化作修罗场的绛珠阁想比,端的是人间与地狱。 李长安走入小巷中,忽有两道身影临近,其中一人高大魁梧,一人穿道袍背负剑。 “原来是黄师,陈将军。”李长安在安静陋巷中凹凸不平的石砖地上顿足,此时面对黄仲与陈山君,他的语气既不疏离,也没有亲近。 黄仲叹了一声,“长安少侠,王上吩咐的是让老夫无论如何也要将你保下,只不过方才我见你并无危险,是以才没站出来。” 李长安道:“哦,景陈兄在哪,请黄师带我去见见他。” 陈山君硬梆梆道:“王上事务繁忙,不便相见。” 李长安道:“那花明院我还能回么?” 黄仲沉吟不语,明眼人都能看出姒飞臣并非设局陷害李长安之人,这便是说李长安还有仇家,若此时南宁王再要保李长安,平白惹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对手不说,还要开罪于靖道司。 他做不了决定。 李长安笑了笑道:“那我懂了。” 黄仲叹道:“长安少侠若有事,便遣人传信给劣徒凌毓。” 李长安道:“不必了,我自有计较。” 黄仲犹疑道:“长安少侠接下来打算如何,可曾有落脚之处?” “当然有。”一道冷静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 李长安听到这语气,却心头一暖,看向那走来的穆藏锋与姬璇,喊了一声:“师兄、师姐。” “不住那花明院,便随我们住吧。”姬璇执着剑鞘对李长安扬了扬,笑道:“师弟,咱们走。” 第一百四十一章、疑问 “你说带他走的是悬剑宗中人?” 南宁王府书房内,姒景陈背手站在听到黄仲禀报,若有所思道:“看来他对我有所保留,那二人如何。” 黄仲说道:“在我之上。” 姒景陈顿了顿,问道:“你是说修为,还是实力?” 黄仲道:“都有。” 姒景陈沉吟,黄仲虽修行九十余载仍停留种道境不能突破,但也将自身磨砺到几无短板,他说那悬剑宗中二人之强要更胜于他,那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李长安的师门的确不容小觑。 过了一会,姒景陈道:“那设局害李长安的人可有线索?” 黄仲犹疑道:“不曾有,近日我们设在城中的暗线已被拔除近半,剩余人手也难以抽调。” “骆玉轩还在昆南城,派人去找他吧。”姒景陈顿了顿,淡淡道:“这昆南城虽是姒家的,但若与那扎根青州百千年的宗门相比,我这个南宁王的根底只能算水上浮萍。” 黄仲低头应是,又问道:“李长安那边怎么办?” “不必接触,暗中相帮即可。他……应当能了解我的苦衷。” ………… 李长安与穆藏锋、姬璇二人来到昆南城西边。 地势偏高,在月色下青瓦黑墙的巷道中走上三尺宽的窄石阶,三人在一座安静的院落前停下脚步,阶边两座长了青苔的石狮在夜色中沉寂匍匐,院门上“阳府”二字斑驳不清。 下方不远处是一片夜市,时过子夜,隔着远远的依旧能听到街巷夜市摊贩中鼎沸的人声,穿长棉袍的人哧溜唆着浇满芝麻油辣子的馄饨面,初冬之夜的冷风吹在脸上仍止不住沁出的热汗。三五成群的酒客勾肩搭背,摇摇晃晃消失在巷子里,只依稀留下走调的歌声。 李长安在高处望着这红尘,不由想起远方那个淮安城,心中便冒出以前在书上读过的句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师弟。”耳边一道呼唤瞬息便将他从出神中拉扯回来。 只见姬璇指了指那院子说道:“我跟三师兄来时城里已鲜有住处,就买下了这院子和几个粗使丫鬟,就凑合着住吧。” 李长安刚入昆南城时去客栈连个柴房都腾不出,见这院子虽有些老旧,但在昆南城中少说二千两银子能值得,感慨说道:“师姐好大方。” “想什么呢,咱们也不在此处长住,待过几日事了之后便折价让出去,亏个几百两银子便作租金了,云庭真人来择道种,整个青州的修行人都过来了一半,住处可不好找,至少这附近已没地方了。”姬璇刚走到石狮边上,回头对李长安说道。 说这话时候,她眼睛里映着不远处那片街市的光,染上了一分活生生的烟火气。 姬璇又瞄了远远跟着的苍风,“至于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就躺街上也好,咱们这院门,他别想踏进半只脚。” “还有事要与师弟说清楚,先进去再说。”穆藏锋当先开门走如院里。 姬璇口中阴魂不散的苍风见三人进院,便走到这挂阳府牌子实则是悬剑宗临时驻地的左边一处院落,敲那院门。 “谁?” 片刻,里面传来有些愠怒的声音,任谁在半夜被人敲门都会有些不快,更休提这里边住的是一大一小的散修两师徒。 但见到苍风那身黑白分明的靖道司司武的道袍,那老道半夜被打搅了清修的不快被门外夜风一吹就散,愠怒便转瞬成了疑惑与隐忧,靖道司的人来做什么? “靖道司行事,借此地一用。”苍风亮出手中黑铁令牌。 “无碍,无碍,这院里还有厢房可住。”老道怔了怔,让开脚步。 将苍风请入院子西北面的一间厢房后,老道不由松了口气。 他身边的小道士不解道:“师父,怎么靖道司的人来借宿,却反而像是我们请他来的一般,还摆那么一幅脸色,当真让人看了气闷。” 老道叹了口气:“因为那是靖道司。” ………… 阳府里边的景象也如它的门面一般,虽老旧,但并不破陋,洒扫得整洁利落。 进屋,穆藏锋便在四角梁柱上,并指如剑,写下数道符字,字迹如凿刻后抛光打蜡过的一般。设下禁音法阵,他才对李长安说道:“师弟若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吧。” 李长安有太多想问的,但自然也不会一股脑说出来,首先便只问道:“不知师门地处何处?” 姬璇到桌边大咧咧坐着,一手按剑放在桌上,回答道:“就在越地往西四十万里之外。” 李长安若全力奔行能保持一日四百里已是极限,不由有些惊讶道:“这么远,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姬璇道:“师弟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若以神通遁法赶路,就算日行数千里乃至于万里都不是太难的事,四十万里,就算路上有所耽搁,要走完也不过一月有余罢了。” 穆藏锋道:“遁法在寻常宗门中是不传之秘,你入门尚早,不知道也正常。我与四师妹此前在周地追捕赤豹,便是准备给你骑乘赶路只用,只是那畜生狡猾,我们又顾忌怕伤它太狠,便一直没有得手。而算来师弟你差不多快到昆南城,便提前赶过来了。” 原来李长安尚未入门,这素未谋面的师兄师姐就已替他将事情考虑好,当即拱手道:“多谢师兄师姐。” 姬璇摆摆手,“客气什么,白师叔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是他引入宗门的,几位同门早都想见见你是什么模样,现在看来嘛……” 她打量着李长安,点头笑道:“挺顺眼的。” 穆藏锋问道:“长安师弟,白师叔可收你为徒了?” 李长安摇头道:“不曾,白前辈只是让我拜入悬剑宗中,又说师兄师姐会来接应,便再没交代别的。” 姬璇与穆藏锋对视一眼,随后点头道:“白师叔的确没有收徒的先例,也不常在宗中出现,看来长安师弟也要拜入师尊门下,与咱们是同脉了。” 穆藏锋点点头,“师弟,我也想问你一件事,你若不好回答便罢。” 李长安道:“师兄有什么要问的,我自然不会隐瞒。” 穆藏锋顿了顿,说道:“虽极少见过白师叔出手,但师尊曾说白师叔的剑道能入普天之下前三中,此次他去西岐像是专为你而去,为何……” 他的目光看过李长安不离身的三把刀。 李长安解下腰间可以斩出龙气的八荒刀,在同门面前他已无须遮遮掩掩,拔鞘露出一线锋芒映着烛光,说道:“也许是因为它。” 第一百四十二章、此番出门寻晦气 李长安没有隐瞒,将白忘机牢中传授刀种,他如何在断龙湖边取刀,而后又在玉笔峰上以此刀斩出龙气之事盘托而出。 穆藏锋听完后,凝重道:“之前师弟可曾将此刀示人?” 李长安道:“我一直将它随身携带,此从外表看上,他人应该没法发现其特异。而且入昆南城后,我寻常使用的只是一把玄铁大刀。” 穆藏锋看着八荒刀,说道:“此刀当是重宝,既然能斩出龙气,应当与西岐关系匪浅。而且当初你以元神之身获得此刀,它为你重塑肉身,这等神通我也只在上古遗留的卷帙中见过。不过师弟你说白师叔引你入门是因此刀,我看不然。器再强大也是外物,我辈修行人追求的只是自身超脱。” 姬璇道:“我们认你这个师弟,却不会认一把刀为师弟。” 李长安道:“多谢师兄师姐教诲,我懂了。” 穆藏锋道:“不过,你也万万不要轻视它,若你蕴灵之时以此刀为本命,它日后便与你性命相连,想来白师叔让你取来此刀,也是为你日后修行做打算。” 李长安点头记下,接着,又被姬璇问起从他出西岐开始到如今发生的诸多事情,李长安挑几件重要的说了。 说到太婴的时候,穆藏锋道:“这上古异兽寄居在你气海之内也是福祸相成,你说前阵子它开口泄了真元,接下来它定会把你修行炼化的真元尽数吞噬掉。” 李长安苦笑道:“的确如此,从那日以后,它便只吃不吐,我修为并未进展半分。” 姬璇道:“它倒也是帮了你,若你按部就班地修行只怕还要数月才达到如今的修为境界。接下来几日后咱们可能要对那余庆动手,你实力能强一分也算一分。” 李长安深感自身实力不够,说道:“若我能如宋前辈那般杀元始境如宰猪屠狗,这余庆要设局害我,我只一刀杀了便罢。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 穆藏锋道:“宋开确是魔道枭雄,他当时在邀星楼已半步迈入神墟,化刀要斩云庭真人,可惜只差一步,不过想来云庭真人在那一刀下应当也受伤了,于是他才虽然禁令城中私斗,但却一直未出手杀鸡儆猴。” 若在其他人根本不会冒出神墟境会受伤的念头,穆藏锋却敢做出如此大胆的推测。 不过,这推测让李长安甚至下意识觉得是真的。 原本云庭真人在昆南城择道种是越地百年难有的盛会,却因潜龙参与姒家夺嫡之争,还有宋开在邀星楼内那一刀,将局势搅动得混乱不堪。 穆藏锋又说道:“师弟也不必妄自菲薄,宋开在刀道之上领悟已近乎悟道,它曾教导你七日,只让你磨砺心性而并未教你刀招,自有其道理在。你如今修行尚早,只在山脚之下,万事开头难,我与你三师姐入门早些,便渡你走过难关,日后同门相互扶持,终也能走到高处。” 同门说谢反而生分,李长安点点头说:“我记下了。” ………… 次日清晨,日出之时,李长安修行调息一夜,便从入定中醒来。 到厅中用过下人作好的早膳,有清淡的笋丝、肉粥之类,也有份大量足的酱牛肉,是为道武兼修而消耗大的李长安准备。 穆藏锋就在后脚进来,对李长安说道:“师弟,今日我便与你一道去那余庆府上走一遭。” 李长安正喝水般将一碗肉粥送入腹中,问道:“师兄也要去?” 穆藏锋点头道:“我与师妹的行踪迟早瞒不住,若遮遮掩掩,反而引他怀疑,不如直接上门。他既然是在演戏,说话中必会露出破绽。” 李长安不质疑穆藏锋的决定,问道:“师姐呢?” 穆藏锋道:“看到她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人未到声先至,姬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猜猜我要去做什么?” 话说完时,便走了进来,李长安怔了好一会才认出这是姬璇。 只见她纯作一副男儿打扮,乌发用一根青带束起,穿一身雪白绸缎衫,腰束金缕带,再挂上一块羊脂白玉。 天庭饱满,本来清秀的面庞眉毛画得上挑了些,配合着一双锐利的眸子,英气勃勃,鼻梁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弄得比昨夜更隆起了一分。 能彰显出女人线条的脖子再被竖起的领子一挡,整个人便成了一位浊世佳公子。 穆藏锋道:“的确好卖相,夏地那位卞妃以好男服而闻名,而师妹比那位卞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我看,还要更多三分男儿气。” 姬璇喉头动了动,嗓音一转,便也真如青年男子般,执折扇对穆藏锋拱手翩翩道:“穆兄谬赞。” 李长安道:“师姐这是?” 一旁的粗使丫鬟见到姬璇这幅模样却是一时没认出这位雇主来,还以为是哪位上门拜访的客人,不由得脸庞发红,春心大动。 姬璇见状对李长安得意笑了笑,“此番出门,寻晦气去也!” 说罢,也不跟李长安解释就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颇有些玩心大动,迫不及待的意味。 一边的穆藏锋道:“三师妹向来性情跳脱,习惯了便好。” 李长安望见那背影转瞬消失在门外,笑了笑道:“不用习惯,这便挺好。” ………… 话说白衣佳公子走街串巷,不知吸引了多少怀春少女期冀随后幽怨的目光。 对于任何一位女人,白衣公子目光毫不停留。 似是漫无目的在悠然游荡,但没多久,便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昆南城虽大,但昨夜遥遥跟踪渔舟,姬璇已知道沈绫住处,找到她自然不难。 到那临倚碧水的朱色雕花阁楼边,楼上,长裙曳地的佳人凭栏而望。 “美人在看什么?” 沈绫隔着栏杆眺望远山,听到身后传出声音时,她竟未察觉有人接近。 回头望见那白衣公子,沈绫目光不由得在那脸上多停了一瞬,这人与其他男人倒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看山看水,自然,也看公子。”沈绫幽幽说道,似是开玩笑般,以各种接近她的男人数不胜数,她已司空见惯。 姬璇微微一笑,拂开衣摆坐到她身边,不远也不近,恰能让对方互相听见呼吸声,却又不会让人感到侵犯的距离,说道:“本公子游历天下,也见过极美的山水,美人看的此山此水,不过尔尔。” 沈绫道:“哦?公子请讲。” 姬璇施施然道:“夏地玉落山上积雪终年不化,每隔数十年才会融成一片碧湖。比沧峡两岸山高万尺,架轻舟漂泊其中,暗无天日,只听得两岸猿啼。孽龙渊宽有千丈,隔着数里都能听见其中怒涛如雷。但,都算不上最美的山水。” 沈绫轻声道:“今日无聊的紧,公子何必卖关子,那最美的山水究竟在何处?” “最美的山水么……”姬璇微微一笑,直勾勾看着沈绫的双眼。 与那英气十足又不失柔和的眸子对视,沈绫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感觉,他能懂她,与此同时,耳边又听这白衣公子轻柔的声音。 他说:“在你眉间。” 第一百四十三章、借力(上) “真会撩人。”沈绫怔了怔,掩口轻声说。 “不光会撩人。”姬璇微笑。 沈绫看了她一眼,似是被勾起了兴趣般道:“公子可真是个妙人,还会什么,可否一一说与我听。” 姬璇左手收起折扇,右手修长的指节以握扇般自然优雅的力度扶上腰间简约奢华看似装饰的佩剑剑柄,说道:“还会杀人。” 沈绫轻声道:“杀人煞风景,也伤人心。公子还是不要杀人的好。” 姬璇道:“那要看为何而杀人,譬如有人要害我身边的人,我就杀了,以敌人热血,祭剑锋之寒,说不得煞风景,反而是好风景。” 沈绫轻笑一声,她身边自然不缺护花使者,她剩下六根情丝,对应的六个男人皆对她唯命是从,而且那六人都不是泛泛之辈,但护花使者她并不嫌多,便道:“公子的意思是,若有人要害我,便将他杀了么。” 姬璇道:“不对,我要杀的是你。” “公子是在说笑?”沈绫不认识姬璇,来青州这阵子,她也没惹什么仇家。 “是说笑还是说真的,取决于你。”姬璇手放在剑柄上,妖鳄皮剑鞘与剑锷严丝合缝,这柄剑还未出鞘,透出的寒意却让人知道这并非一件装饰品。 沈绫这才知道来者不善,本以为这白衣公子是对她有意,原来却是不知从哪惹上的仇家。 她是越地扬州花神宗中人,此番来青州,并未有师门长辈跟随,自入昆南城后,先是被顾长空斩去一根情丝,原本接近种道的修为跌落道蕴灵境中层,后又被元庆不知用什么手法占取主动,接下来仓促对李长安动手,也被半路杀出的越小玉阻碍,可谓处处受挫。 她对这一切心中其实早有准备,只是没想,挫折会来得摩肩擦踵。 那年拜入花神宗,师尊在尘封的故纸堆中找出那一本《三千烦恼丝》时,便曾对她讲:“修行此法,你若能种情丝三千,便有望证得大道。不过修行此法也注定你要历经坎坷,惹尽因果,师门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 当年,她选择种情丝的第一个对象是一个男人。是她借用花神宗的势力调查出来的,那个当年让莳花阁的花魁也就是她母亲地位一落千丈的,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为了仕途而与高官千金结发为好,抛弃了原本山盟海誓的才貌双绝却出身不上台面的青楼女子,这是俗套又很现实的理由。 那一日,已是碧玉年华的沈绫将妆容画得与母亲有七分相似,走过长街从他面前经过,将仇恨隐藏心底,对他莞尔一笑。 那夜,他忽的良心受谴,心想将旧日相好纳为妾室,便借故便服到莳花阁旧地重游,这才听闻她的死讯,不由心中感伤,在壁上提下哀叹阴阳两隔的匿名悼情诗。 她又在此时出现,让他恍然如梦,便在此时第一次用《三千烦恼丝》的法门,种下情种,与他相处三日。三日后,她抽其挚情,炼化情丝。 这第一根情丝,被她亲手斩断,此后让他心神受损,如同三岁小儿一般,只会憨笑和呓语。 他变成傻子,他妻子也只能和一个傻子度过余生,这便是沈绫的报复,虽然自断情丝险些让她走火入魔,被师尊训斥面壁一年。 任性一回,此后她便谨慎下来,选择的人有江湖侠客,豪商巨贾,将门英才,多是红尘中的杰出人物,还有无宗无派的修行人,只为不惹上自己无法对付的势力。 但即使这样,也有一个江湖侠客自戮双目破去她的法门,甚至被收入太上道,短短几年就达到蕴灵巅峰,斩她一根情丝而种道。 好在太上道讲求不沾因果,顾长空断她一根情丝,便表明与她因果已断,二者再无情仇纠葛,而太上道中宗门也并不会向她寻仇。 这几日,她只想如何能从元庆手中脱身,断去与他的情缘,未曾想,莫名又冒出来一个寻仇的白衣公子。 沈绫道:“本以为公子是个妙人,缘何要喊打喊杀?小女子还不知公子是谁,又要取决什么?” 说话间,她袖中的玉指掐出法诀,一道道肉眼无法见到的细丝出现,向姬璇切去。但下一瞬,那些细丝一齐停住,她袖中的掐诀的玉手一僵,也随即松开法诀。 她脖子上已架了一柄剑,一柄未出鞘的剑,但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将剑架在她脖子上的人,就算剑不出鞘,她也并非敌手。 “花神宗织血界,在你手中以情丝织就,果然威力更胜。”在细丝消失时候,姬璇也随之收回长剑,连肩膀都始终松松垮垮,并未有丝毫紧张。 沈绫修行三千烦恼丝的事情虽不是秘密,但也绝非路人皆知,不然他人知道她所修行的功法,岂不都对她比如蛇蝎?她终于凝重道:“你找我做什么?” 姬璇道:“帮你或者杀你,选一个吧。” 沈绫幽幽道:“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有得选么,自然是帮我。” 姬璇道:“那好,关于余庆你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沈绫怔了怔,她与元庆接触,他人应当并不知晓,这白衣公子又是如何知道的?顿了一会,她喃喃道:“你是为他而来?” 蓦地,沈绫心中又闪过一丝期冀,“你说要帮我,你要……” “杀他。”姬璇轻轻掂了掂手中剑鞘说道。 ………… “原来那沈绫是奉余庆之命来接近我,看来他早对我心怀恶意,但我与他素未相识,又何故如此?” 府中,李长安尚未离去,从穆藏锋口中得知昨夜姬璇跟踪余庆发现他和沈绫有所接触后,不由疑惑。 穆藏锋道:“如今只有试探出此人目的,方能推断出他陷害你的原因,今日我们去见他,有那靖道司的人跟着,反而让他不敢动手,是我们占据主动。不过试探也只是末道,可惜现在无人手可用,不然还有几处需要调查。” 此刻他心中所想,是那夜挑拨李长安与南宁王关系的几个修行人,还有那为余庆载舟的渔夫,兴许都可作为突破口。 正当此时,院外不远处忽的传来质问声,虽然不大,但对李长安与穆藏锋来说却清晰可闻。 “你寻来此处,意欲为何?” 李长安站起身来,这是苍风的声音。 “让步。”一道粗沉浑厚的声音响起。 李长安心中一动,冯魔怎么又来了? 紧接着“锵”的一声,金铁相击,随后苍风一声冷喝,“敢对靖道司动手,你可知罪!” 李长安连忙向门外走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借力(下) 长剑与赤铜般的手臂相交,溅出一溜火星。 李长安推开阳府大门,便见到这么一副场面。 冯魔与苍风斗得不可开交。 白纹青底的步履在微湿的地面上连踏,苍风身形忽左忽右,剑路变化莫测,剑势忽而雄浑忽而轻灵,但总攻不进冯魔身前两尺。 冯魔并不莽撞,虽打起来了,却也知苍风是靖道司中人,于是只守不攻,巍然襦杉。 李长安顾不得问他们起了什么纠纷,只高声喊道:“停手!” 但交手的二人谁让步谁就要落下风,都不肯把自己是否受伤的决定权交道对方手上。 正此时,一道无形无色的剑气从二人中间穿过。 瞬息间,边上青瓦下的黝黑墙砖发出一声轻响。 苍风脊背一凉,寒毛竖起,下意识就转步收剑,向后退去。 冯魔也收手后退数步。 二人分开,那墙砖才啪的一声落了一半在地上,断面平滑,如切豆腐一般。 阳府门边,穆藏锋默然收回手指。 李长安看得眉头一跳,指发剑气达二十丈外还能凝而不散,师兄是什么修为? 冯魔见苍风不再阻拦,便向李长安走来。 苍风冷冷道:“李长安,你如今还未洗脱嫌疑就与魔道中人接触,可想清楚了!” “你只是奉命看守我,切莫越殂代疱。”李长安淡淡说道,随后看向冯魔,虽疑惑他找来做什么,还是点头道:“冯兄,随我进去吧。” “你好自为之。”苍风扔下一句话后,便袖手离去。 进院,在厅中停下,李长安坐都没坐便问道:“冯兄来找我做什么?”心道,虽说骨刀是宋前辈尸骨,但冯魔若无不敬,让他看看似也无妨。 这浑身赤铜色,初冬也裸露着双臂的昂藏大汉却却没提骨刀,只说道:“听说你杀人练魔功,但我看过现场,应非你所为。” “当然。”李长安一口应道,又疑惑说:“你凭何断定?” 冯魔看向骨刀道:“你的魔功传自于他,不应那般拙劣,连凡人血肉都无法掠夺干净。” “没想如今知道我并非真凶的,却是魔道中人。”李长安摇头,“的确非我所为,你来找我,应当不是特地与我说这个的吧。” 冯魔冷冰冰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笑容,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被李长安捕捉到,他说道:“果然如此。” 李长安微微皱眉,随即一怔,冯魔那句话暗藏试探,一句话便将他已从骨刀中传承魔功的事实试探出来。 此人看似冷硬,却也会使这样的手段? 冯魔俯首道:“见过少宗主。” 李长安疑惑道:“你这是何意?” 一直打量冯魔的穆藏锋忽然道:“你就是无生宗中人?” 冯魔道:“正是。” 穆藏锋看向李长安背后骨刀,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无生转轮功。” 李长安问道:“师兄知道些什么?” 穆藏锋瞥了冯魔一眼,说道:“还是让他告诉你吧,他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李长安道:“冯兄是不是有误会?” 冯魔摇头。 李长安皱了皱眉,“你且讲清楚。” 冯魔便道:“无生转轮功本是我无生宗中无上秘典,此功世间只有一人可以习得,也只有习得此功之人死去,才能将其传授给下一人。以往无生造化功便是宗主所修法门,只是三百年前,赤厌宗主外出云游一去不回,此法门便失落在外,不知去向。” 李长安沉吟,原来自己修行之时,被那骨刀带入幻境,传承的魔功便是无生造化功。 冯魔难得地说了一大番话:“十年前宋前辈在青州出现时候尚还未入魔道,而他在邀星楼中,用的便是无生造化功。我此前来拜访,便是猜测无生造化功可能遗留在此骨刀中,眼下无声造化功被他传予你,你便是无生宗少宗主。” “原来如此。”李长安说道,既然这样,冯魔也无需再要求观看骨刀,他看了穆藏锋一眼,又对冯魔说道:“但我已有师门,却当不得你们的少宗主。” 穆藏锋道:“师弟,且莫忙着拒绝。” “师兄难道让我修行魔功?”李长安疑惑看着他。 “并非此意。”穆藏锋摇头,“此功逆天,掠夺无度,虽能让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却也是最为凶险的法门。以宋开的刀道境界,他若稳步修行不用魔功,迟早有一日也能到达元始境圆满乃至于证道神墟,但他以此法掠夺他人修为,身死道消也是在意料之中。” 说着穆藏锋对冯魔道:“若我没猜错,无生宗中应该数百年都没有神墟境出现,就算有,在证道神墟前修行的也并非无生造化功,而是其他法门。” 冯魔沉吟良久,没有说谎,点头说道:“没错。” 李长安道:“我不做什么少宗主,这无生造化功也不愿修,还你们便是。” “此法门无法口授言传,只有身死之时,才能传与后人,除非少宗主愿以身死相拒。”冯魔恢复冰冷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胁迫之意。 “他不想当,你们逼不了。”穆藏锋轻描淡道。 冯魔想起门外那一指,缓和了语气说道:“魔道宗门并没什么条条框框,六百年前,朱离宗主的另一个身份甚至是浮玉宗南斗六殿主之一,少宗主就算已有师门也并无不可。” 李长安虽则并不鄙夷魔道,反而觉得魔道比归真道更直接爽快,却也不想与魔道联系过深,毕竟据他所见,其他修行人对于魔道中人并没什么好感观,甚至若方便的话不介意顺手灭掉这些天地中贪食无度的牛羊。 说简单的,便是不欲沾惹麻烦。 但穆藏锋却让他不要忙着拒绝,又是何意? 冯魔见李长安不语,继续说道:“如今少宗主被人陷害,无生宗可为少宗主效力,将背后主使者查出。若论势力无生宗或不如青州五大宗门,但论耳目之广,无生宗整个青州无出其右。” 穆藏锋便对李长安道:“师弟,这便是我让你莫要忙着拒绝的缘由。两千年前魔道一度鼎盛,后来衰退后,便处境艰难,这千百年间,若是情报不灵的,几乎都被剿灭干净,而剩下来的不一定是实力最强,但耳目却须得是最灵的。” 李长安心中一动,道:“原来师兄的意思是让我借力于无生宗。” 此时,冯魔俯首沉声道:“何须借力,无生宗当为少宗主效力。” 第一百四十五章、抢占先机 梳月湖北岸,昆南城西北角的曲池坊环境清幽,随处可见高宅深院,除去城南被称为青州第一销金窟的兰月坊,这里便是一等一的富贵之处。达官贵人就算不居于此地,也大多在这儿购置了别院。 深巷中,卖花少女挎着一篮仙客来,声音在清寒中传出好远,不见其人,但有晨风送来隐约花香。 银川巷,更是曲池坊中的富贵地界,能容三辆马车并行的巷道纯以一尺长半尺宽的水磨青砖铺设,平整无比,光可鉴人。银川巷内最奢华别致的那间府邸不知是哪位豪商巨富的产业,从未住人,只不过近来倒是住进了一位姓余的公子。 巷口,二人踩着青砖走来,在丈二高的乌漆铜兽衔环大门前停住脚,其中一人手扶刀柄,仰头望向丈深的屋檐下方雕镂松鹤延年的银杏木挂落,低声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惜,此余庆非彼余庆。” 那儒雅书生模样,神情淡然的青年看着紧闭的大门,说道:“师弟与他见面后最好能试探出他的目的,至于如何临机应变便只在你自己,我说得太多可能会引起怀疑。” 吱呀—— 二人正说着,那严丝合缝的乌漆大门被人推开,一个青布衣服的家丁露出脸来,对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终于来了,主人正在等待。” 李长安回头看了不远处的苍风一眼,略微提高声音说道:“放心,我不会离开百丈外。” 苍风抱剑立在门口,左手执着朱绶铜铃,对他淡淡一点头。李长安便穆藏锋相视一眼,走了进去。 入院,走过照壁后的大院,穿过了一道月洞门,里面廊腰缦回。 走廊上过于繁饰的檐顶让光线有些压抑,走了一阵,李长安不经意间抬头斜望一处被天井分割得方方正正的苍穹,苍青色天幕一角,高啄的檐牙透出一丝狰狞之意。 片刻后,拐过一道回廊,便见到前方二十外一间书房的门正开着,那余庆手捧书卷随意看着,也是听到脚步声,他与李长安对视,微笑点点头。 家丁停下对二人说地方到了,便倒退着退下,李长安与穆藏锋走进书房。 边上一位仕女奉上茶盏,元庆早放下书卷站起身,看向穆藏锋,“不知这位是?” 李长安便将穆藏锋身份告知,穆藏锋亦对余庆点点头。到靠近余庆一丈处时,李长安脚步略微一顿,停了下来。 余庆道:“长安兄,怎么了?” 李长安摇摇头,说道:“无妨。” 余庆道:“长安兄遭逢变故却丝毫不乱阵脚,当真令人佩服,二位快坐吧。” “余兄客气了。”李长安对他一拱手,虽是和他演戏,却也不故意与他互相恭维,接着便坐下,叹了口气道:“什么丝毫不乱,不过破罐子破摔罢了,如今我想找出那害我之人,却无丝毫头绪。” 他虽表情不变,心中却已顿起波澜,只因方才接近余庆之时,那腰间的八荒刀上传来一股意犹未尽的饥渴之意,好像将元庆视之为盘中之肉。 向来八荒刀虽锋利无比,却只如死物,除去在断龙湖边那虚无空间之中曾口吐人言,之后一直没有异样,此时竟像有欲望的生灵一般。 李长安按捺心神,不自主皱了皱眉,虽然掩饰得很好,却还是被余庆发现。 余庆微微一笑,并未怀疑,只道李长安是担心其他的,便拨弄着茶盏盖道:“我既然说了要帮长安兄的忙,便不会食言。” 李长安松了口气道:“余兄有心了,我昨夜思来想去,害我的人只有可能是那姒飞臣,只是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做。” 余庆道:“人心难测,长安兄何须想为什么,是他害你,以他为突破口去查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做下此事,不可能除掉所有蛛丝马迹,昨夜起我已派人调查,发现此人麾下的确有魔道散修的存在。” 砰! 李长安左手狠狠在桌上锤了一拳,茶盏被震得离桌三寸,随后落下啪的摔碎在地,蓦地站起,从牙缝中挤出字道:“卑鄙小人!” 余庆面色微变,拨弄茶盏盖的手僵了僵。 李长安冷冷道:“好歹青州世子,修为远高于我,却不敢堂堂正正一战,还使这些鬼域伎俩。此人、我必杀之!” “长安兄稍安勿躁。”余庆心中一松,劝慰道:“最是关键时刻,万万莽撞不得,若不将此事调查清楚便贸然行动,真惹怒了靖道司,云庭真人的面子也只能只能让他们顾忌一时罢了。” 李长安方才他是那句卑鄙小人表面虽是骂的姒飞臣,实则心中想的是眼前的余庆,算是演的情真意切,深深呼吸两口,他再度坐下,看着地上茶盏碎片与蔓延开来冒着热气的滚烫茶水将青石地染成深色,涩声道:“抱歉了。” 余庆道:“无妨,长安兄吐出心头恶气也好。” 李长安平静下来,问余庆道:“余兄所说,姒飞臣麾下有魔道散修,是确有其事?” 余庆道:“确有其事。” 李长安抱拳道:“还请余兄细细道来。” 余庆道:“我已查到此人所在之处,只不过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李长安道:“此话当真?” 余庆点点头。 李长安冷笑一声:“好,好,既然知其所在便好。多谢余兄相助,但此事已没有从长计议的时间,还请将那人所在告知与我。” 余庆作讶异之色,“长安兄意思是?” 李长安道:“我便将此人擒来再做计较。” 余庆略微沉吟,暗道李长安行事果然如刀子一般直来直去,原本他想的许多说辞,只为将李长安引李长安动手,谁知李长安已按捺不住,自己跳入瓮中。 心中不由生出不屑,面上却犹疑道:“长安兄稍安勿躁,那人实力不差,更有同伴相互。我虽敬佩长安兄,但你的实力却……” 李长安道:“畏首畏尾只会错失良机,若如余兄所说,他们尚不知我们已发现线索,那便快刀斩乱麻,先动手为强!至于我虽实力不济,但有师兄在,应当有一战之力。” 余庆微微一笑,“看来贵师兄是高人。” 一直未插嘴的穆藏锋忽然问道:“这位余兄可是楚地洪州北庚城余家之人?” 余庆道:“原来穆兄去过洪州?” 穆藏锋道:“不光去过,还曾听闻余家家主十五年前突破元始境时曾开宴大庆。” 余庆不假思索道:“穆兄应当是记错了,家主突破元始境不假,却是在十三年前。” “是么。”穆藏锋点点头,“看来是我记错了。” “原来穆兄也知道我余家,日后若再到洪州,还请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穆藏锋道:“一定,但此事日后再提。” “如今还是长安兄的事情要紧。”余庆点头,对李长安道:“长安兄若要动手,我有一人实力不差,或可相帮。但现今他在城外,若要赶来,至少要一天时间。” 李长安道了声谢,沉吟一会,也点头道:“虽要动手,我却也要先探清状况,明日动手倒不算晚。事不宜迟,余兄,待此事结束后,你我再聚。” 余庆道:“也好,明日我便派人暗中去找你,届时让他听你吩咐。” 李长安说好,紧接着,余庆便让人送来卷宗,上面有那魔道中人肖像、实力、住处与时常之地,李长安收下后,便道谢告辞。 告别余庆,二人离开乌漆大门,走了百余步,穆藏锋低声道:“此人身份应是捏造,我故意问那余家情况,他对答如流,看来早有准备。师弟可试探出什么来了。” 李长安回头望那院门上狰狞的檐牙,手抚刀柄,八荒刀中那饥渴之意早已平息,略一回神,想到当初在问道石边醒来见到那圣尊咆哮所向的背影,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五十六章、抢占先机(下) 李长安刚要回答,被穆藏锋抬手制止,“外面人多耳杂,且回去再说。” 二人从曲池坊乘舟渡过梳月湖,又走过三街六坊,回到阳府后,恰见姬璇已先到一步,将二人迎入屋内,把剑往桌上一拍,笑着说:“我那边搞掂了,你们呢?”。 李长安见她还是男儿模样,微笑道:“师姐这么一副扮相去拈花惹草自是无往不利。” 姬璇大大方方点头道:“那自然,本公子出马,自是手到擒来!” 接着,她便说起经过,原来沈绫对李长安下手是余庆强迫,她受制于余庆,其实也想杀余庆而后快。 如今她已答应,若对余庆出手时候她会相助,不过有个条件,便是余庆的性命须得由她了结,这样才能解了情毒。 穆藏锋问道:“可曾探清余庆身份?”这才是姬璇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姬璇摇头,“可惜,她并不知余庆真实身份,只说他身边有高手保护,修为不下元始境。” “这倒有些难办,想来这便是那夜与我交手之人。”穆藏锋即使说难,表情却也波澜不惊,只是认真思量对策,又对李长安道:“师弟,你从余庆府中出来后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李长安便缓缓将自己的推断说出。 “那余庆故意引我怀疑姒飞臣定是有目的而为之,但我原本就与姒飞臣站在对立面,并不需挑拨,所以起初我并不知晓余庆为何要这么做。但后来他说出那魔道散修的所在,我便猜测出他要做什么了。” 说到这里李长安略微沉吟,理清思绪,穆藏锋问道:“哦?师弟试探出了什么?” 李长安道:“还须从我与他初次见面之时说起。那时我上玉笔峰进入浮玉宗去见问道石,他与我并不相识,他只与我搭话闲谈了几句。接着在问道石下入梦,我以八荒刀斩出龙气,破出梦境,醒来之时见身边众人俱都吐血昏迷。本以为我是唯一清醒而最后通过择道种第一试者,但方才,我想起那时我似乎曾见到了他离去的背影,想来,那时候他便发现了八荒刀的特异之处。” 穆藏锋向来难有表情的脸上浮现沉重之色,“原来他是为你的刀来的,此人必杀不可。” “他确是为八荒刀而来,而且,我与此人接近之时八荒刀有所感应,他身上可能怀有龙气。”李长安点头。 “此人与大承国有关联?”姬璇惊讶道,若余庆是大承国中人的消息走漏半分,在昆南城中他便是插翅难逃,要杀他的人就算每人排队吐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李长安道:“我不能确定,也并无证据证明。” 穆藏锋凝神道:“能藏纳龙气之物极其稀有,在大承国中,多是掌管一方土地的令印,若他身上所藏便是此类,便是最大的证据。但这也不可一言断定,毕竟师弟你的八荒刀也能藏纳龙气,而如今云庭真人在昆南城择道种迎接的潜龙,据说出生之时便自衔本命之物,天生可藏纳龙气。” 李长安奇道:“师兄原来对潜龙也有所了解?” 穆藏锋点点头,又说道:“此事以后再提,师弟还没说余庆为何多此一举挑拨你与姒飞臣的关系。” 李长安道:“以师兄心智应当已有推测。” 穆藏锋道:“的确有,但师弟且说出来,你我二人也好互相映证。” “好。”李长安肘臂搁在扶手上,摸了摸下巴,想起自己与余庆虚与委蛇,不由冷笑一声,“不管那魔道散人是真是假,依我推断,若我贸然去擒他,便会落入余庆精心布置的杀局。他现在之所以不对我动手,除去师兄保护外,还因我身边有靖道司的人跟着。但若明日我依他所言去找那所谓的姒飞臣手下魔道散人寻仇,便落入他杀局中,被他布置的人手将我杀了,夺走八荒刀,而苍风只会以为杀我者乃姒飞臣手下,怀疑不到他身上。” 姬璇啧声道:“师弟,怎么你也跟三师兄一样,什么事都能想这么远。” 李长安道:“生死攸关之事,我不想,谁替我想。” “不要打断。”穆藏锋淡淡看了姬璇一眼,对李长安道:“师弟继续说。” 李长安便继续道:“便假定我去寻仇被杀,在他人看来也是自己找死,怪不到姒飞臣身上。而姒飞臣一方即便知道并非他们动的手,却也不至于好心替我找到真凶。” 说罢,李长安看向穆藏锋,示意已说完。 穆藏锋道:“师弟想的比我更周到,我便接着师弟说下去,届时,那余庆得到八荒刀,便可一走了之,即使之后此事被人发现端倪,他也不须担心了。” 李长安道:“的确如此。” 姬璇用手指敲桌,发出嗒嗒的响声,“啧啧,两位把局势看得如此透彻,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总之本女侠就只做打手,事情都交由你们想吧。” “暂且按兵不动。” “须得抢占先机。” 穆藏锋与李长安同时开口。 穆藏锋挑眉道:“我想他若是大承国中人,既然在昆南城中有如此能量,定然扎根不浅,调查与他往来,便可抽丝剥茧将他真实身份查出,师弟又是怎么想的?” 李长安掏出那余庆给予的卷宗,指着上面那魔道中人出没之处道:“他若明日布下杀局,必将麾下精英布置到这兰月坊中,而我们若能趁着这时候去将他围杀,当是最好时机。” 穆藏锋沉吟不语,李长安所说不错,但却是兵行险着。 李长安又道:“不知他在兰月坊布置的人手如何,我若入他杀局则凶险更甚,若不入,又会引他怀疑。迟则生变,现在在我们面前虽局势明朗,但若再过几日,又怎么保证不再陷入迷雾之中。” 穆藏锋道:“但他身边那位元始境若在,又如何解决?” “这的确是道难题。”李长安叹了口气,伸手摸向怀中,那里还藏着一块玉令,上面刻着“姒”字,正是姒景陈所给予。 南宁王与玄阴宗为盟友,若他能说动玄阴宗出手,那位元始境倒是有办法解决。 但他本就是兵行险着,又如何说服南宁王与他一起冒险,又有什么玄阴宗值得出手的理由? 李长安忽而道:“无生宗那边的耳目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 穆藏锋道:“莫要小瞧魔道的势力,冯魔离去已近两个时辰。” 李长安顿了顿,站起身来负手走到屋门口皱眉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斩钉截铁道:“若他们能得出任何线索,我们便尽快动手,必须抢占先机!” 说着,他看向屋外。 赤日已刚过天中,开始向西方落下,此时,离明日与余庆约定的时间,还剩八个时辰。 第一百五十七章、线索(上)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虽然身为船夫,刘顺自己却也觉得此言有理。多年前南宁王还没开峻平沧运河时他在浮沧江引渡出城入城的船客,也时常做些黑心勾当。撑船的多少练过一些把式,对付普通人不成问题。若有那穿着富贵点的来乘船,刘顺便将他带到江中无人处问一句:“客人可要吃些东西?” 船客在江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见得偶有游鱼冒出头来打个旋儿,自然疑惑地问:“船家有什么吃的?” 刘顺就掏出蓑衣下的砍刀,对他笑眯眯道:“刀削面,客人吃不吃?” 这时候识相的就该乖乖把银子递出来消财免灾了,也有傻乎乎问一句“船上没生火如何煮得面”的,不过极少,早在浮沧江下喂了鱼。 不过即使乖乖递出银子的,刘顺最后也没放过他,斩草要除根,没读过书可以,这话不能忘。 秉持着这个原则的刘顺也发过几次黑心横财,他也小心,有些眼力见,若来人身子精壮,就不会动手。他还有个窍门,待开船到江上水流湍急处,就故意乱打桨让船身剧烈颠簸,这时候还能在船上稳住下盘的,他同样绝不会动手。若是站立不稳,应付狼狈者,除非穿得太过寒酸让他起不了贪念,不然就要落得个游水沉江的下场。 本来刘顺要靠一艘船,吃香喝辣,过了几年舒坦日子,但好景不长,有一天接了个老头,枯槁瘦小,穿得倒是不差,衣服是刘顺见过上等成衣铺子里的样式。开船没多久,刘顺开始颠船,那老头摇摇晃晃,一身骨头都险些被颠散了似的,咋咋呼呼。于是到了江中,刘顺又掏出刀子,问老头要不要吃刀削面。 老头笑呵呵,说出一句刘顺还是头一次听到的回答:“吃!” 刘顺也只是怔了怔,狞笑一声,“老头儿贪嘴亡命,投胎时候须得少喝口忘川水,下辈子好记住这教训。” 说罢毫不心慈手软,一刀劈向老头儿的干巴脸,请他吃正宗刀削面。 哪知叮的一声刀被弹开,刘顺虎口一麻,只见老头脸好好端端的皮都没蹭破半分,只道自己眼花,慌忙又一刀过去,就被老头捏住刀身,梆的一下给掰断了,刘顺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腕险些脱臼。这时候老头把半片刀刃往水里一扔,还说了句:“生不生熟不熟,那家匠人打的铁,这般松脆。” 刘顺这才知道遇上高人,连忙跪地求饶,心中欲哭无泪,感情老头方才颠簸都是装的,但他好不端的来寻自己一个普通船夫的麻烦做什么? 老头却道:“老夫饶你一命,但你这条命日后就不归自己了。” 说着不由分说往刘顺嘴里塞了一颗腥臭刺鼻的药丸,只说每月去寻城里某某拿解药,不然便会肝肠寸断而死。 从此,刘顺虽然不知老头究竟何人,但终归成了这神秘势力的耳目之一。后来他也寻思,每月定时需要解药的毒药,能控制人心的药丸应当能值些银子,至少比寻常药铺里上年份的人参稀罕,怎么会用到自己一个普通船夫身上? 不过他没敢赌,没敢跑,乖乖还当着渔夫,只是每月去领一回解药,同时听从吩咐打探各种情报消息,还能得些赏钱。 渐渐刘顺发现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在少数,简直囊括了整个昆南城的下层,干脏活累活、龌龊勾当的,都有那神秘势力的踪影。刘顺知道得越多,也愈加心惊,须知如自己这般处在昆南城底层的,虽单看没什么能力,但好比聚沙成塔,他们才是聚成昆南城的沙子。也有一回他交了个与自己一般充当神秘势力耳目的兄弟,他兄弟时常私下抱怨,后来忍不住有要逃脱的心思,之后就没见了人影,也不知真跑了还是人没了,总之,刘顺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安份守己才是保命之道。 安份守己不是老实,而是做好分内之事。 这回也一样,刘顺接到吩咐,要查的是童迎。不过刘顺有些惊讶了,童迎和他在一个码头,码头里船夫也拉帮结伙,而这老头向来孤僻,好像有些功夫底子,行踪古怪。本以为他也和自己一般是那神秘势力手下,只是不知跟哪个上家混的,现在看来却并非自己人。 上家为什么要查他?刘顺一想果真想到许多古怪处,譬如童迎从不让人靠近他的船,也从不请人回家做客。 越想越不对,刘顺也犯了难,童迎这人太警惕,该从何处查起? 在码头泊船,刘顺便远远瞄着童迎,过了一阵,见他把船系在岸边,下船走了,便假装没看见他一般。 没有跟上童迎,他知道童迎的行踪定逃不脱暗中的诸多视线。 待童迎走后不久,一个路人模样的人来码头乘船,路过刘顺身边时候,便对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他走远了。” 刘顺心中一动,待路人走后,顺势坐起身,在码头上转悠一会,与旁人寒暄几句,然后来到童迎船边,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李二狗这孙子半月前借我一钱银子至今没还,老子自己来拿。” 说着便直接跳上去,窜进船舱,厚重的船帘垂落,光线暗下来,里边陈设简陋,他却闻到一股极好闻的香气,似是女子残留,比他往日在下处窑子寻乐时候闻的脂粉味道高了几百个档次。没理会这个,刘顺抓紧时间,便向桌底,船板夹层这些隐秘位置搜寻,忽的他耳中听到外面有嘈杂声,心中一凛,加快了速度,紧接着船身蓦地一沉,显然是有人上来了。 刘顺一咬牙,头也不回地翻找着,听着身后船帘被一把掀开的声音,船舱内陡然十分亮堂起来,他翻开左角落木架,下方似有盖板,便打开来,眼中见到一抹深沉的暗金色影子。 衣领一紧,刘顺整个人飞也似被人抓住后领提起,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刘顺,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耳熟的声音,刘顺打了个寒颤,心脏擂鼓似的砰砰直跳,脸色顿时煞白,双腿一软,勉强按捺住尿意。 当年手底下也送了不少人沉江,他能感觉到,这是杀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线索(下) “李……”刘顺从嗓子眼里艰难挤出这句话。 那手一松,他便瘫软跪倒在地,喘着粗气,慌忙说道:“李……李二狗,李二狗借钱不还,我自己来拿。” 刘顺手脚并用转过身,口舌发干,看着方才提起他的人,青胡茬,酒糟鼻,头发凌乱,像没洗过脸似的,此时他听了刘顺的话表情一缓,如同一个颓废醉鬼模样,但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杀机。 马有义也是船夫,整日酗酒,刘顺心里发紧,他没听说过马有义和童迎有交情。 马有义皱眉道:“你找李二狗,跑童迎船上做什么?” 刘顺被吓得不清,方才这酒鬼杀气腾腾,怎么都像那脏乱老茶楼里听说书人口中轶闻中所述的血手人屠。 好歹也是手下有过几条人命的,刘顺狠狠咽了口唾沫,镇定下来道:“有义哥怎的乱说,这,这分明就是李二狗的船。” 马有义死死盯着他的表情,沉吟不语,刘顺牙关子又有点要开始打颤,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面对那一下掰断铁刀的老头。空气凝重如铅,他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一张脸慢慢憋得通红。 此时,外头响起一道喊声:“哎哟,顺哥儿,你弄错地方了!” 脚步声传来,船身又一沉,紧接着一人闯了进来,正是那李二狗,他手里扬着一小块碎银对刘顺道:“咱又不是赖账,你何必呢,这下连地方都跑错了,这是童老头的船!” 越过马有义身边,李二狗把银子往刘顺手里一塞,拉着他就走,一边念念叨叨。刘顺双脚灌了铅似的停在原地,拉都拉不动。 马有义终于开口:“出去吧,以后做事先看清楚了。” 刘顺长长吸了口气,这才呼吸通畅,不敢多留,低头弯腰就从马有义身边跑过去。 钻出船帘,刘顺瞧见了日头,顿觉重获新生,此时船舱里传出声音:“今日之事,莫要被我从他人口中听见半分。” 李二狗回头喊道:“没想到啊,啧啧,马有义你凶起来还挺吓人。” 马有义紧接着从船内走出,此时他眼睛浑浊,对着太阳眯起眼睛,完全一副醉鬼模样,哪还有半分杀气。 “马爷,马爷爷,以后不敢了,咱们这也是无心之失。”刘顺回身赔笑,然后转身离开,回身之时,他面色蓦地阴沉下来。 下船后,刘顺与李二狗分开,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心想事后须得请这小子喝上几杯。 他回到自己船上停留一会,便离开码头。 来到梳月湖边坊市一处茶摊,作虚惊一场状,点了一壶铁观音。 喝完茶歇息了一阵,又离开茶楼,回到码头。 暗中,始终有一双眼睛打量着刘顺的行动,见他并未做出异样之举,才放心离去,正是马有义。 马有义并不知道,那茶壶之下正压着一张纸团,被茶博士端起后,顺手握入掌中。 童迎回到码头,是小半个时辰后,午时末,初冬原本便不毒辣的日头又暗去一分。 ………… 刚回到梳月湖码头的童迎便见到马有义远远等待,他原地顿了顿,略一皱眉,走了过去。 “刘顺找人收债,弄错上你船了,我见他似乎并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你且回去看看,可有遗失之物。他到现在尚未与他人接触,你若发现有异,便杀了。” 马有义照面便对童迎低声说出这一番话,童迎面色凝重,回到自己船上。 待翻开那船板夹层,他才神色略微缓和,只要这个没被人拿走便无虞,不过说起来,东荒认得这个的实在少之又少。 正出船舱,码头边便走来一人,模样枯槁瘦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吹走。走到童迎面前,这枯槁老叟便道:“船家,出城去,价钱几何。” 童迎摇头道:“出城太远,今日不去了。” 老叟掏出一两银子道:“开船,这就是你的。” 童迎沉吟,若是普通渔夫,见到这些银子定会开船,他便淡淡道:“上来吧。” 老叟上船,童迎解开粗缆绳,麻衫下精壮的臂膊摆动,握桨一击,便将船推离岸边,划开水波向梳月湖西边行去。 码头中,刘顺看着那离岸而去的船,脸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别人不认识那枯槁老叟,他可化成灰都认得,做梦都时常梦见,这便是那脸比刀片还硬的老头。时隔多年,他终于再见到了这老头。 行船驶离湖岸,向西行去,梳月湖西边有个城洞,城洞处也设有关卡,须得递交名籍才能通过。童迎载着枯槁老叟来到此处,老叟解开腰包将名籍呈上给一旁兵士,不经意间露出里面几片金叶,连守关兵士都多瞥了两眼。 过关后,船行两里地,到了江中,放眼一片开阔,行船不多,即使偶尔看见几艘,也是隔得遥远,只如小黑点般。 老叟走出船舱,忽的咳嗽两声,说道:“船家,老夫上船前未曾饮食,可有什么吃的?” 童迎用桨划开水波,瞥他一眼,摇头道:“没有吃的。” 枯槁老叟笑道:“不对,怎么能没有吃的,你若真是艄公,那合该要请我吃刀削面了才是。” 童迎面色一冷,停下木浆问道:“你是什么人?” 枯槁老叟昏昏沉沉的眼珠此时却一片清明,精光暴射道:“我也要问你是什么人!” ………… 酉时,日薄西山,时至黄昏,湖面一片金红色,梳月湖码头边路人稀疏。 马有义望着湖面,眉头微皱,脸上似有隐忧,他忧虑的并非半里地外那昨日曾发生大案的绛珠阁,而是童迎已去了近两个时辰,至今未回。 此时,就在码头不远处坊市的一间酒楼隔间中,李长安与穆藏锋、姬璇三人静静等待,终于等到冯魔带着那位乘上童迎渡船的枯瘦老叟前来。 舟未归,他却已回,至于童迎,则是沉到江底喂鱼去了。 呈上一张叠成巴掌大的暗金色丝帛,枯瘦老叟感慨道:“老了,杀这么一个暗子都险些没能敌过,这人实力至少不在练血巅峰之下。这便是在他船上搜到。” 李长安接过那暗金色丝帛,在桌上铺开,有两尺见方,其间赫然绘有一条血纹黄龙。 “腾龙密卷。”穆藏锋见到此图,一挑眉毛,连他眼中也有惊讶之色一闪而逝,眼神细细停留图上几息时间,他才转头对枯瘦老叟道:“龙骧暗卫每一个都不是庸手,阁下辛苦了。” 上架感言 二零一八年一月一日发书,近三个月免费期过去,三月二十三日,今天,周五中午十二点过后,《横刀》终于要在起点中文网上架了。 原本想好好卖一波惨煽一波情,结果现在还在努力码字中,上架感言只能匆促写写…… 以前还觉着挺遥远的,老实说现在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一眨眼就要上架了?本以为会很担心首订成绩,不过现在心里却没太大波澜。 首先感谢你们一路过来的支持,真的,虽然每天都提醒自己要坚持有毅力,但还是会犯拖延症,然而一想到有人在等更新,就没脸拖延了哈哈。三个月来,就算大年三十也没断更,走亲戚时候匆匆忙忙吃几口饭就回家码字,别人看春节联欢晚会、聚会、打牌的时候我也在码字,现在想想,这么有毅力的真的是我吗…… 想起去年刚开始写小说到现在,感慨良多,一开始什么都不懂,三天两头写一些,连续更新?不存在的。兜兜转转,这写几万字那写几万字,存了n个开头,感觉自己迟早有一日要证道成神~现在回头看看,这写得什么玩意???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写《横刀》这本仙侠。 没有穿越重生的,一本没有刻意迎合市场,没有刻意追求大火的仙侠。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我第一部要用心完成的长篇作品,所以就选择用它来完成从小以来的仙侠梦吧。希望你们也能陪我一直走下去。 在这里呼吁一下,希望外站的读者能来起点支持一下,给个首订,码字真心不易,为此我牺牲了许多。我是兼职写作,写书已占去所有空余时间。游戏、社交、假期?这些于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甚至于我都没有完整的时间和朋友出去玩。 以前听说写小说是要耐得住寂寞,要承受孤独的,现在终于懂了。好在也不是真正孤独的,还有许多读者支持着我。 最后,希望看书的大家能订阅正版支持本书,如今起点的现状是仙侠的收藏订阅比例较低,我也不知到这本书成绩会如何。剧情时而也会低潮,但我能保证的是,我始终是以认真的态度来写的,希望大家能尊重我的劳动成果。 说到正版问题,我想说一下如今的网文现状。由于如今市场大多由小白文充斥(我并不鄙夷小白文),所以造成很多不了解网文的人谈到网文,往往是嫌弃鄙视的态度。不知道大家是否关注微博,唐家三少发微博时,下面一片谩骂,不堪入目,看着还是挺心酸的。 为什么外国奇幻作品,譬如《魔戒三部曲》《冰与火之歌》之类的作品输入到中国,迎来的是一致赞扬,而对于本国正在发展的网文行业,却怀着狭隘而挑刺的态度呢? 都是由幻想而产生的文学作品,凭什么外国的月亮比较圆? 确实,如今本土的网文还尚未出现一部魔戒那般,构造了一个完整世界的史诗巨著,曾经昙花一现闹出不小声势的“九洲”也是不了了之。如今还有一个“六迹”,有许多大神以其为蓝本创作了短篇,尚不知日后发展会如何。我想任何事物在新生阶段需要批评才能有进步,但也需要包容才能让其不会夭折在摇篮中。看到我这篇上架感言的人,应该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网文读者,自然不会鄙夷网文,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大家,如果你们都去看盗版,让网文写手的心血付出得不到收益,那么还会有多少人那么傻会来写网文? 试想若正版比例越来越高,人都是向利益看齐的,若写作能得到回报,社会中的优秀人才也会逐渐涌入网文中,那么何愁没有一天不会出现一部、甚至几十上百部,能让中国对全世界进行文化输出的史诗巨著? 二零一八年三月二十三日,我开始接触网文市场接近一年时间,《横刀》发书也不过三月,我很清楚的知道自身能力不能改变什么,本书也有很多稚嫩的地方。但我在不断学习,希望经过历练之后终有一日,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合抱之木始于毫末,万丈高楼起于垒土,愿为网文崛起添砖加瓦。 第一百四十九章、大礼 枯瘦老叟从舟中搜出这暗金丝帛时候,便已有猜测,听到穆藏锋断定其来历,仍不由眉毛直跳。 龙骧暗卫,便是潜入西岐中扎根的龙骧卫。与西岐不同的是,东荒之中并无龙气,而龙骧卫要修行,除去锻炼肉身,还须引龙气入体,才有可能突破练髓,这腾龙密卷中便存有龙气,可让龙骧卫在东荒之中亦可修行。 姬璇银牙一咬,双手撑在桌上,冷笑道:“原来如此,此人竟当真是大承国鹰犬,这消息只要走漏半分,那余庆定当尸骨无存。” 穆藏锋抬手制止她,说道:“不行。” 姬璇疑惑看向穆藏锋时,李长安收回看向桌上那绘着血纹黄龙的暗金丝帛的目光,说道:“现在是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反而是他们最疏于防范之时,不可轻易暴露消息。” 姬璇顿了顿,了然笑道:“在他们眼中,却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这就是螳螂捕蝉,那蝉却是黄雀变的。” 李长安又说道:“现如今不知昆南城中龙骧暗卫有多少,但余庆既能调动龙骧暗卫,地位定然不低,我们先从他入手。” 那枯瘦老叟皱眉道:“先动那余庆岂非也容易打草惊蛇……” 李长安淡淡道:“不,是打蛇打七寸。再说如今我处境堪忧,哪能顾忌那么多,只要擒下余庆,那陷害之局便不攻自破。至于龙骧暗卫便跑了几个也罢,就让靖道司头疼去吧。” 忽的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有人轻轻两重三轻一重地敲响房门,冯魔说了一声进来后,一个黑衣少年抱着一个白檀木匣子,低头走到桌前,对众人说道:“这是在童迎家中搜得。” 寻常船夫,就刘顺那种时常做些黑心勾当的,也定是用不起白檀木来盛装物品,不过这对于另一层身份是龙骧暗卫的童迎来说并不出奇,冯魔把匣盖推开,只见那里面装着数十颗小指头大小的丹丸,颜色猩红,晶莹剔透,闻在鼻中异香顿生,还夹杂着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穆藏锋微微点头道:“蛟血丹,有此物配合腾龙密卷,才能引龙气入体,有这两样东西在,余庆身份已然坐实。” 枯瘦老叟迟疑一会,对李长安道:“梳月湖码头那边童迎迟迟未归,马有义恐怕已生怀疑,可要将他杀了?” 李长安摇头,“不可动手,只需派眼线盯住他,此后他去接触的人,应当都是大承国鹰犬。” 枯瘦老叟出言本为试探李长安,虽说他得到无生宗秘典传承,但要做少宗主,心智须得上佳,当即心服口服,说道:“少宗主英明。” 李长安苦笑一声,对于这个称呼,他还是十分不适应。 此时是酉时,离明日与余庆约定的时间还剩六个时辰,李长安略一沉吟,从怀中摸出一块刻着姒字的白玉令,用桌上绘着血纹黄龙的暗金丝帛层层包起,对那抱着匣子进来而后侍立在侧的黑衣少年说道:“把这个送到南宁王府,必须面交于南宁王。” 黑衣少年其实比李长安小不了两岁,乖巧点头接过,“少宗主可还要交代什么?” “不必多说什么,送去即可,他自然会懂。”李长安摇头说道。 黑衣少年将腾龙密卷包裹的玉令细细放入怀中,倒退着退出隔间,李长安看着那雕花门吱呀合上,心中浮现起那张阴柔俊美的面庞,心中自语道:“不知你究竟是真把我当朋友,亦或只是拉拢。但你终归帮了我许多,送你一次翻盘的机会,就要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 黑衣少年出酒楼后,神色无异,上了一辆马车,便不紧不慢赶向昆南城北部的南宁王府。 昆南城极大,但车道通畅,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南宁王府外停步。 南宁王府前搭设有一片茶棚以供休憩之用,以往这儿门庭若市,天南地北来送礼拜访之人能排极长的队伍,现在却空空荡荡,黑衣少年从马车上下来,直往南宁王府门前走去。 府门前有五人带甲守卫,黑衣少年尚未接近,便被带甲守卫拦了下来,只不过见到那载着黑衣少年前来的马车不是平民所能使用,才没呵斥,只问道:“南宁王早已下令不见外客,阁下请回吧。” 黑衣少年道:“我有要事面见南宁王。” 守卫见他神色淡然,迟疑问道:“可有拜帖?” 黑衣少年道:“没有,你且禀报上去,只说是长安大人派我来交还一物。” 守卫之中,那戴着护心镜头领模样的听闻是李长安派来的人,当即皱眉道:“何物,给我交上去便是。” 黑衣少年淡淡道:“南宁王王令,你可拿得起?” 守卫头领怔了怔,对其余几人沉声道:“在此等候,我去禀报。” 黑衣少年便施施然站在四甲士包围中,只等待片刻,守卫头领便匆匆归来,将他迎入。 南宁王府邸内,姒景陈坐在书房内,微微皱眉,李长安此时送归玉令,难道是当真要与他决裂? 片刻,黑衣少年被两位甲士带入,俯首道:“见过南宁王,我有要事相商,但请后面这两位兄弟暂且出去。” 姒景陈心中一动,李长安送归玉令,难道还有其他意思?便不动声色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此时,黑衣少年便从怀中拿出那暗金色丝帛包裹的玉令,低头呈上。 屋外,两个带甲侍卫忽的听到屋内传出异响,似是笔架被撞落,同时听到南宁王的一声轻呼,当即面色大变,推门而入,尚未看清里面状况,便听南宁王呵斥道:“放肆,都退下!” 平素沉静如水的南宁王几乎不曾有如此神态和语气,二侍卫惊愕之下,顾不得多想,瞬间低头不再乱看,退出书房,合上屋门。 案牍边,南宁王看着桌上那展开的暗金色丝帛上,张牙舞爪的血纹腾龙,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平静下来,喃喃道:“当真一份大礼。” ———— ps:先更一章,6点之前更第二章,晚上还有两章 第一百五十章、犹豫 酒楼下层客人不多,苍风抱剑坐在一角,脸色淡然。 肩上搭条毛巾的小二正提着冒热气的长嘴铜茶壶路过,见到那身靖道司的黑白道袍,哪敢打扰,只是心说这位客官好大的耐性,不愧修行人,坐了一个时辰有余还纹丝不动。 正在这时,苍风一瞥头,看向楼梯口。 小二愣了愣,热水险些洒在黑布鞋面上,也跟着他视线看去,便见到一黑衣刀客从楼上走下。 李长安从楼上下来,做到苍风对面,对他扬了扬手腕上的墨绶阴铃。 苍风抱着剑,只动了动眉毛问道:“有事?” 李长安手一晃,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红丸,问苍风道:“这个你可认得?” 苍风鼻端闻见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异香,皱眉道:“有话快说。” 李长安转头看向那小二,那小二本支棱着耳朵听着,连声抱歉走开,这时李长安便对苍风低声道:“这便是蛟血丹。” 见苍风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思索之色,李长安又补充道:“若你连这个都没听过,应当知道,龙骧……” “噤声!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苍风忽的低声喝道,手一动,想到李长安那指发剑气的师兄就在楼上,又生生压制下去,李长安却直接将蛟血丹递了过来。 苍风一皱眉,接过蛟血丹,便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将灵元催发到指尖去探查。 那发出指尖的一缕灵元探入丹丸内,如同钻入磨盘间,被霎然碾碎,一时间,苍风心中大骇,此为龙气! 努力压制住表情,苍风仍眉头狂跳,深吸两口气,也不管李长安师兄就在楼上,起身就抓住他手腕道:“与我回靖道司!” 李长安一抽手,冷笑道:“时间所剩不多,我与你走了,他们跑了怎么办?” 苍风一皱眉,李长安忽的站起身来,一扬手中墨绶阴铃,对他正色道:“有此丹在,苍风兄此时应当知晓我是被人陷害,至于陷害我之人便是大承国潜入东荒的鹰犬。有这阴铃在身,你随时便可寻到我。眼下情势紧急,方才这蛟血丹乃是杀死一龙骧暗卫所得,此事即刻就可能被大承国鹰犬发现不对,届时打草惊蛇,只怕他们都会藏形匿影。我此时带人前去拖住他们,你且速回靖道司,先请巡察使速速封锁全城!再带人到梳月湖北曲池坊银川巷中支援。” “我如何相信你?”苍风面色犹疑不定。 李长安对他抱拳道:“事情紧急,不可拖延,请以大局为重!” 苍风握住剑柄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又松开,又再度握紧,三番两次,他一咬牙,低声道:“若此话为真,你便立了弥天大功,若有半句虚言,纵是逃到千万里外,靖道司也要取你项上人头!” 说罢,苍风转身便走,留下一句:“你手上阴铃我不会催发,你也切莫妄图取下。” 李长安默默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此时,穆藏锋、姬璇、冯魔与那枯瘦老叟走下楼来。 姬璇看着那空下的座位,抱胸说道:“没想那苍风真能被你说动,这人不声不响,还以为是个难缠角色。” 穆藏锋道:“我们也该动手了。” 李长安点头道:“靖道司若一动,便是大动作,余庆那边定然会有所反应,趁着靖道司未动,先将余庆拿下!” ………… 苍风从未有如此紧张。 自入靖道司以来虽抓捕过不少修行人,甚至曾为巡察使掠阵擒杀过元始境,他心跳却从未有此刻这么快。 龙骧卫。 苍风脑中一直回荡着他方才阻止了李长安说出的这个词,穿行街中,他将心神凝聚到极致,感应四周可能传来的一切恶意目光。 靖道司司武的黑白道袍让一路上无人敢挡道,苍风并未展开身法,尽量用平常的脚步,如巡视般走着,不愿露出丝毫异样。 由不得他不谨慎。 虽然此处,昆南城西的分司内有可以直接传讯城中总司的法器,但他选择直接去往总司。以他的脚力,纵使不可以施展身法,二十里的路程也只需小半个时辰,或许在这关头用只需一词来修饰小半个时辰有些奢侈。 待看到那不高却极宽厚庄重的府墙,苍风终于略微松了口气,直接走入司中。司武在靖道司中地位不低,仅比巡察使低上两级,遇到司中熟人打招呼,苍风顾不上回答便匆匆往巡察使寻常坐镇之处赶去。 苍风是修行人,原本隶属齐文山管辖,但来到齐文山寻常所在的居潮院,找院中青道袍的巡护问道:“巡察使大人在何处?” 那巡护讶异道:“苍风师兄,你不是在看守那李长安,怎的就回来了,李长安人在何处?” 苍风无心与他寒暄,沉声叱道:“我有要事与巡察使大人禀报!” 巡护见他神色凝重,怔道:“巡察使大人才去城南……” 苍风闻言面色一僵,心中焦急,也顾不得什么“大人”的尊称,身子前倾低喝道:“带我去寻他!” 那巡护忙道:“孙巡察使从汤关归来,如今尚未离去,至今还在司中,苍风师兄有事可寻他禀报。” 苍风闻言心念一转,却是犹豫了一瞬,只因擒拿龙骧暗卫实是无上功劳,几十年难遇的机会。他是齐文山手下,这功劳自然要归齐文山,但齐文山也定然不会忘了他。齐文山这巡察使的位子本是坐到了顶端,但此役过后,极有可能还能往上再升一位,而这功劳是他苍风送的,齐文山也定然不会忘了他。靖道司背后是九大圣地,他甚至说不得有望入九大圣地做一名外门弟子。 但龙骧暗卫的事情他若先禀告给孙无赦便说不准了,靖道司中修行人由齐文山管辖,武者由孙无赦管辖,他苍风并非孙无赦的亲信,若将这功劳送予孙无赦,算到他苍风身上的功劳便要削去九成不止。而且不光他自己混不到了几分功劳,事后齐文山就算不报复,也要疏远冷落于他,他身为修行人,也无法在孙无赦手底下混出头来,届时,这几十年难遇的机缘不光抓不住,他原本靖道司司武的位置只怕也坐不稳了。 一转念,苍风甚至平静下来,不再去想龙骧暗卫会不会逃跑之事,只心想,自己该如何抉择。 第一百五十一章、援手 苍风一时间心神恍惚,脑中闪过种种画面。 齐文山带领他剿灭龙骧暗卫,升为越地大总司,没忘送他书信一封,让他拜入凌霄道宫成为外门弟子,习得精妙法门,破气海,入元始,长生久视。而这画面又陡然一变,他睁眼才发觉是黄粱一梦,原来升任总司的乃是孙无赦,他则被齐文山冷落,甚至被同僚冷眼相待。 从云端跌落,大悲大喜间,他胸口发闷,直欲吐血。 耳边传来那巡护疑惑的喊声,他恍然惊醒,发觉自己仍在靖道司中。 “我没事。”对那巡护摇摇头,他转身便走,暗暗一咬舌头,终是让自己清醒下来,心中默念清心法诀,静心一想,终于明白自己是被那龙骧暗卫的消息震动,心神失守,险些中了心魔。 不由得暗骂自己一声,如此大事在前,怎能计较个人得失,当初入靖道司时曾发愿为苍生立命,难道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面色逐渐坚定,直至镇静下来,没一会,便走过靖道司中重重高墙叠掩的走道,来到孙无赦坐镇的武部。 他虽地位不低,在武部之中也不可随意穿行,只让人通禀要直接面见孙无赦。 没有波折,孙无赦在书房中单独接见了他。 面对这位孙大巡察使,苍风心中不由自主有些许紧张,只因此人杀性极重,往日若由他出马的案子,多半那案犯便留不下性命。此时孙武虽穿着便服,没拿兵器,苍风也没太靠近他,直接从怀中拿出了那一枚蛟血丹。 见到此丹,孙无赦眼中精光暴射,苍风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随后那丹便到了孙无赦手中。二人相隔有六尺远,但苍风浑没看清楚孙无赦是如何动手。 孙无赦紧紧盯着苍风双眼,“此丹你从何得来?可有其他人知晓?” 不知是否错觉,苍风背后有些寒冷,甚至感到一丝杀意,他按捺心神,将此丹来由说清。在他说话时,孙无赦冷冷打量着他的表情,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说了谎,苍风心中愈加不安。 待苍风说完后,孙无赦又仿佛在确定一般,冷冷问道:“你是说,知晓此事真相的人,便只有李长安与他师兄师姐,还包括那无生宗的冯魔与一个老叟?” “是。”苍风点点头,心中却有疑惑,为何孙无赦确认的不是龙骧暗卫的所在,而是李长安他们的身份? 忽的,他心生警兆,冒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不由睁大眼睛看向孙无赦。 眼前一花,苍风眼中便失去了孙无赦的身影,他浑身毛孔一缩,寒毛根根竖起,狠狠咬破舌尖欲要施法,手同时摸向腰间剑柄,但脑中忽的一阵震荡,眼前便黑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苍风勉力凝聚起一丝灵元,摇动了手腕上的朱绶铜铃。 “嗯?”孙无赦人已到了苍风身后,收回手掌,任由苍风七窍流血倒地,看着他手上铜铃皱了皱眉。 让苍风七窍流血而亡的,只是他拍在苍风脑袋上的轻轻一掌。其实原本若距离隔得远些他要杀苍风还没这么简单,只不过二人相距不过六尺,苍风又无提前防备,才无丝毫还手之力。 孙无赦面色冷峻,提起苍风尸身,便走到墙边用手按压石砖。一道暗门轰然移开,孙无赦便将苍风尸首往里一扔,再度关上暗门。 做完这一切,他取下屋内横架的淡银色长枪,穿上披挂,大步往外走去。 ………… 曲池坊金池巷就在银川巷隔着一条街的对面。 日落西山,天色已昏暗下来,金池巷一座别院之中,李长安一干人等聚集在门口,各拿兵刃站着,随时就要出门。 忽的,李长安手腕上墨绶铜铃自行震颤,叮铛作响,竟有些有些刺耳凄厉,如同刀子般在李长安耳中刮擦,让他脸色顿时煞白。 “叱!”穆藏锋最先反应过来,一声清喝,一手伸指点向李长安眉心,一手已掐成剑诀,一道流光从袖中飞出,赫然是一柄飞剑。 但铃声只响起一瞬,便戛然而止,而那扣在李长安左腕的铜环就此裂开,整个铜铃当啷落地。 穆藏锋见状顿时收回剑诀,微微皱眉,这阴铃本与那苍风手中阳铃相互联系,但只要苍风不催动法诀,这阴铃除去难以解下外就和普通铃铛并无二致。 铃响之时李长安有种被摄魂夺魄之感,但铃响只是一瞬,此时他醒过神来,倒并未受伤,只是略有心悸,看着地上铜铃,不由疑惑道:“怪事,此人为何施法引动阴铃,却只引动一瞬?” 穆藏锋略微思索,说道:“恐怕不对劲,一则他可能是想传讯告诉你事情有变,二则可能靖道司并不相信你,所以让他对你出手,只不过这子母阴阳铃只能在十里内生效,而你与他相隔过远,才导致道法未成。” 李长安道:“不论哪种可能都不是好事。” 姬璇嗤笑道:“青州靖道司竟如此不识大体,送上门的功劳都不要,也罢,咱们自己动手便是了,只不过要速战速决。” 穆藏锋点点头,“只是若无靖道司封锁全城,城中龙骧暗卫就无法一网打尽。左右为师弟解了此局就好,其他的也不必太多管。” 姬璇瞄了一眼冯魔与枯瘦老叟二人,说道:“无生宗中就你们两个么?也好歹能称宗,怎么连个元始境都没有?” 枯瘦老叟道:“如今宗主已闭关一年不出,至于其他人么,嘿嘿,我们两个便是最能打的。” “暗袭之道,兵贵精不贵多。”穆藏锋对姬璇说完,便转头对李长安道:“师弟,该动手了。” “再等等,等天暗了。”李长安用拇指缓缓摩挲着刀柄,走出门外,看着巷子尽头。 金池巷是富贵之地,十分幽静,没什么人往来,此时天气微寒,更是一片空荡,青石地上只余落叶。 李长安话音刚落,巷子尽头便出现一道人影。 他身材普普通通,步子跨得不大,也不快,但好像只是转瞬间,就走到了李长安面前不远处,手里勾着一块玉令,向李长安一抛。 李长安一把接住,见到上面那个姒字,笑了笑,“我还以为他不会派人来了,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道:“姓王,如何称呼,你随意。” 那冯魔身边的枯瘦老叟仔细看清了来人模样,却变了颜色,低声轻呼道:“阁下可是十方武宗?” 第一百五十二章、送你一刀 夜临。 檐角,一钩弯月高挂,冰冷,漠然。 青石地映着幽幽冷光,枯叶残骸被夜风吹拂,窸窸窣窣。 银川巷内响起了敲门声,声音不大,但由于太过安静,便传遍了半个巷道。 并非僧敲月下门一般的闲适,这寂静与响声的对比反而显得有些恐怖,如同半夜鬼敲门。 那敲门声随即止息,取而代之的是嗒嗒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凄惨的哀鸣,黑暗的门缝中露出一双眼睛。 灯光亮起,门缝下边又露出一盏灯笼,照亮他的青布短衫,原来是一副家丁打扮。这灯光,也照亮了敲门的人一身深色劲装。 家丁眼中映着灯笼的光芒,如同暗夜中捕猎的狼,上下打量来人,顿了一会才问道:“原来是这位少侠,少侠不是白日与公子约定明日相见,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就算银川巷中暗哨早已发现李长安的到来,他的语气中也带着恰到好处的警惕。 李长安没有解释,问道:“余兄可睡下了?” 家丁道:“公子已经睡下,若无要事……” 李长安摇头叹道:“罢了,虽则忧思难寐,但也不能无端扰人清梦,我便明日再来找余兄吧。” 说罢他转身离开,那家丁在身后轻声喊道:“少侠留步,公子虽已睡下,却吩咐过少侠若过来,无论如何都要通禀。” 李长安道:“也好,我在此等候,你去通禀。” “不必了,少侠不是外人,随我入屋内等候吧。”家丁轻声笑道,只是这笑容在夜里映着灯光让人看着不太舒服,说着他将大门推开,见到李长安身后还站着另一人时候,又故作惊讶地问:“这位是?” 李长安也没跟家丁解释,说道:“是我一位友人。” 家丁没有多问,让李长安二人进府后,将他们带到客室,也有仆役奉茶,大富人家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内都能随时奉上滚茶,昆南城中贵家还曾一度暗中攀比家中能端上热茶的速度。 那家丁已去叫人唤醒余庆,实则李长安知道余庆并未入睡,白日里,无生宗便已将银川巷中暗哨探清,此刻他与王明堂的到来,根本就没遮掩,余庆怎能不知道? 不过此刻王明堂已运动脸部和身体骨骼,控制肌肉,看起来十分普通不过。但他也不遮掩身上勃发的血气,让人看上去,这便是一个练血境中层的武者。 “不知长安兄到来,恕罪恕罪。” 片刻后,余庆终于到来,已穿着常服,对李长安二人告罪,随后看向王明堂,问道:“这位是?” 他语气略有不虞,就算他刻意接近李长安,在危难之时相帮,但若做得太过也不似常人。 李长安道:“一位朋友罢了,不过他身手高强,明日除去师兄便只有他帮我,余兄之前所说的那人呢?” 余庆打量王明堂两眼,微笑道:“你来的倒是巧,我日间派人传讯召他回来,傍晚恰好便到了。他的身手,比这位朋友应当略强一些。” 王明堂冷哼一声,略有不快,倒是李长安面露喜色。 “那姒飞臣属下的魔道散人实力不弱,若只有你们三个去,当真可能让他跑了。”余庆这才坐下,对李长安问道:“长安兄这么晚了还来找我,可是睡不安稳?” 李长安叹道:“嘴巴上洒脱容易,睡下时候便辗转反侧,心想就算明日能抓住那人,但也与姒飞臣结下死仇,择道种后我与那他约战,届时他定会痛下死手。可如今我实力不济,身无长物,唯一能带来些胜算的,也就是一把刀罢了。” 余庆先是看向李长安背后的骨刀,说道:“当日邀星楼中,我也见过宋前辈化刀斩神墟,想来此刀定是非凡之物,削金断玉不在话下,长安兄若能斩到那姒飞臣的飞剑,说不得也能逆转战局。” “不是它,而是这把刀。”李长安忽缓缓拔出八荒刀,用手指揩拭刀身,说道:“此刀是我机缘所得,向来无往不利。” 说着,他提起刀柄,让刀尖垂下,一松手。 八荒刀落下,穿过青石地砖,有六寸刀身都插入土地中。 余庆表情微不可查地一顿,没想今夜李长安竟会主动在他面前示刀,当即赞道:“好刀,不知此刀是从何处得来,哪位大师所造,我也想去求一把来。长安兄可否借我一观?” 李长安道:“此刀我向来不离身,也从不许别人碰它一下。” “那,便罢。” 余庆没抑制住眼中一丝失望之色,看得李长安心中冷笑,脸上却笑得极为仗义:“但余兄帮我如此大忙,既然都开口了,我怎能做白眼狼?” 说着,便站起身来,倒握刀柄递给元庆。 元庆不由自主伸出手来,纵使早已将此刀看作囊中之物,到真要接触到时,还是没忍住血液沸腾,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少年时候游猎归来,享受街边少女围观之时。 他尽量没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异样。 李长安道:“看来余兄对此刀有些兴趣,那便送你也无不可。” 余庆听闻此言,终是一怔,不由分了神。 就在这时,李长安五指狠狠握紧,手臂肌肉瞬间块块紧绷坚硬似铁,与此同时气海内白虎七宿光芒大作,轰然运转,地杀诀杀气勃发!趁着余庆分神之际,以倒握刀柄的姿势一刀上撩,这一刀李长安将聚集全身精气神,将状态瞬间提升到巅峰! 善战者攻心,攻的正是余庆被那一句话动摇心神,心神尚未凝聚之时! 沁人心脾的冰冷让余庆清醒过来,他已无暇思索李长安为什么会如此果断出手,为什么知道他的目的是他的刀,与那双果决的眸子对视,他知道李长安的那句话原来是真的,李长安是真的要将此刀送给 他,只不过是要将刀送进他心口。 余庆面色霎然变冷,向后躲去,已不再伪装,口中厉喝:“好大狗胆!” 他反应极其迅速,李长安这一刀不过在他胸前划开半寸深的口子,他便已向后退去。本以为自身已然安全,但却忽然感到彻骨冰寒,仿佛兔子被猛虎凝视那般,只能生出逃跑的心思。 这危机感并非来自于李长安,而来自于与李长安一同前来的他原以为只有练血境的武者,原本那武者还安坐椅上,眼一花,余庆只见那平凡无奇的拳头已到了自己眼前,仿佛要将自己颅骨直接打碎。 第一百五十三章、夜战 一道吼声响起,声如金玉,蕴涵着难以明言的尊贵气息,玄黄气息从元庆怀中涌出,化作一尊蟠龙四足方鼎。 “铛!”的一声,构架精巧,榫卯严丝合缝的梁椽都被震得一颤,更休提桌上茶盏,屋内插画轴的大花瓶,皆应声而碎。李长安早有准备,已运转苍龙星力护住双耳,但也禁不住胸中发闷。而屋内原本侍立的那两位仕女和家丁,则猝不及防之下闷哼一声,捂住双耳,被震散了心神。 只不过若换作普通人这一下只怕已被震晕过去,这仕女家丁显然也有功夫在身。 一声巨响过后,元庆身体倒飞出去,身上龙气明灭一阵,又恢复原状,竟只是脸色一白,没被这一拳打死,唯一伤口,则是胸口那一道刀伤。 龙印在身,本可自行护主,但李长安那一刀之下,龙印却似在退避般并未护主,所以才让他受了伤。 元庆面色冷厉,当即后退,一拳有如此声势至少是万象境武者! 王明堂岂让他如愿,刚收拳,不见有多大动作,脚下青石板轰然爆碎,整个人又瞬息来到了元庆身边,低喝一声,寸步,冲拳。 武者最强的便是肉身,这一拳打出,气劲如大枪螺旋,王明堂整个身子顿时矮了三寸,只因地板被他又踏碎一层,青色碎石片飞溅周身! 再一声巨响,声势还要压过之前,元庆身前虽有那龙气所化的方鼎阻挡,整个身子却似被拍飞的石子,向后摧枯拉朽般撞碎两层院墙,烟尘大作! 但烟尘中,那龙气隐隐约约只是一阵明灭,还未被打破,真如乌龟壳一般。 王明堂如影随形般跟上,这两拳说起来也不过发生在半息时间之内,那第一拳的声响甚至还未消褪,第二拳又将地上散落的瓷片再度震起数寸,而那仕女与家丁尚未回神,噗的便吐出鲜血。 “真是……敌我不分。”李长安暗啐一声,晃晃脑袋,手握八荒刀转身便大步跨刀那仕女与家丁身边,手起刀落将二人头颅斩下。从敲门时候他便瞧出这家丁不是无辜之人,这仕女身怀武功又跟随余庆,他岂有心软之理。 接连的两声巨响,直接将夜幕的宁静敲破,整个府邸内轰然震动,数十道黑影从高宅深院的各处掠出,赶向那发出巨响的客室。 只是府邸西方蓦地有一道流光冲天而起,甚至能媲美玉蟾之光,决然斩下,当即就将一人劈成两半。于此同时东边也有一道无形无色的剑影在夜色中穿梭,瞬息带走数人性命。向南的大门被轰然撞开,身如赤铜的魁梧身影出现,皮肤映着冷月幽暗的色泽,而身边那枯瘦老叟比他略快一分,已飞掠到一家丁身后将他心脏掏出。 然而更惨烈处,是在府邸北面,有几人身形暴射,经过一处假山之后,身体却顿时被切割成数十上百块,没有半分幸理。 怒喝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被王明堂撵着打的元庆面色冰冷,哪还不知道是被李长安带人夜袭了。银川巷中暗哨没半点动静,显然已被拔除,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自己是何时露的破绽? 堂堂大承王子,竟被人作丧家犬般撵着追打,元庆心中杀意沸腾,只恨不得将李长安凌迟处死。 蓦地,王明堂停了下来,浑身骨节啪啪连响,气势一凝,如平凡人一般的身体瞬息巍然如大岳。原本为隐藏气势,他用封窍之法锁住精元,只能发挥三成实力,却没想如此咫尺的距离竟未偷袭杀死元庆。 紧追不舍也打不破那层龟壳,干脆放他喘口气,全力擒杀。 仅一息时间,王明堂气势拔高到巅峰,平凡之感陡然尽去,整个人如兵器般锋芒毕露,双腿一动,宽松的裤腿陡然炸裂,整个人向前暴射,将空气撞破,劲风轰鸣震荡,如擂鼓一般,一股战阵杀伐之气弥漫开来。 他赤手空拳并无兵器,却如拿着十八般兵器一般,肘如枪,臂如鞭,掌如刀,指如剑,头如锤! 但元庆却没再躲,停在原地,神情冷静下来。一独目人从他身后掠出,掠动之时,周身龙气涌动,化作微光蒙蒙的玄黄宝甲,同时屈指如鹰爪,指尖龙气锐利如刀,向王明堂双目抠去。 王明堂一变招,如人形兵器般与洪玄蒙斗起来,二人拳脚相加,如擂响象皮大鼓。 砰砰砰—— 战鼓声下,府内厮杀不止。 王明堂出手李长安帮不上忙,他也已无暇帮忙,面前,有二十余人手执兵刃,从门窗内涌入客室,他已被八人包围,不等这群人站好阵型,瞅准那元庆撞破的空当,李长安便向那边突围,二把长剑加身,他手握八荒刀一旋,将其绞断当啷落地。 正这时,一道白影出现,从门外掠来,一脚踏在一人头上,只听此人颈骨咔嚓一声,便软倒下去,紧接着,白影又连踏两人头顶,最后一脚极重,直将那人脖子都踩矮了三分,咯血而亡。跃至屋内,姬璇护在李长安身边道:“这些人也忒弱了些,那余庆呢?” “还活着。”李长安腾出空说道,那围攻的二十来人也惜命,见姬璇实力强,一时竟未攻上。 忽的,有数人心口一齐被穿透,鲜血射出,穆藏锋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淡淡道:“这些人实力不济,应当只是普通练过武的家丁罢了。” 王明堂与洪玄蒙交手的声响传来,穆藏锋便向那边掠去,沉声道:“且速去支援。” 李长安想到余庆那龟壳般的护身龙气连王明堂都无法打破,一点头,握紧八荒刀便向那院墙破口处赶去。 此时,院子北边已成修罗场,沈绫身影从一片假山中出现,踏过满地残肢断臂。而冯魔与无生宗那位堂主,也摧枯拉朽一般杀出重围。 虽只五人,已隐约将偌大府邸包围。 府邸中部,王明堂与洪玄蒙交手之时,劲风大作。 元庆神情在阴冷忧虑间转换不定,不管如何,今夜他的身份已然暴露,这昆南城已是一刻都待不下去,至此他还未想到李长安为何会如此果断对他出手。 原本身边有洪玄蒙保护,青州能伤到他的一双手数得过来,虽此刻洪玄蒙被那神秘高手拖住,但身怀龙印,他不惧修行人。 只不过,此时胸口仍在溢血的伤口却让他紧咬牙关,让他有些担心李长安手中那把能让龙印退避的刀,他早知此刀能压制龙印,这也是他要谋夺此刀的缘由。此刻,却是有葬身刀下的危险,他心中不安愈加强烈,脑中不由得浮现一个词语,作茧自缚。 第一百五十四章、元庆之死 昆南城中龙骧暗卫已扎根极深,不光根植入越地朝堂之中,甚至已渗透进靖道司,势力不可谓不大。 元庆不甘,他为保万无一失击杀李长安,已将能调派的人手尽数派往兰月坊,身边只留洪玄蒙。又不甘,李长安今夜出现在银川巷时,暗哨并未见到那紧跟李长安的靖道司司武,这破绽却没能引起他的警惕。 但世事不容后悔,元庆见洪玄蒙已拖住王明堂,便向院子北方撤去。 正与王明堂交手,洪玄蒙也知自己被元庆当作卒子抛弃,他仅剩的一目之中闪过果决之色,当机立断便身形暴退。王明堂本意便是先擒元庆,此时便越过洪玄蒙身边追向元庆,而洪玄蒙竟转身就冲向府外,毫不留恋。 “狗奴,尔敢!”狂怒至极的声音响起,元庆双目赤红,再难压抑心中盛怒。 几月前淮安城龙气被夺,洪玄蒙应承首罪,但此人修为极强,武道天赋绝佳,虽因出身罪户之家而暂时只坐到龙骧卫总旗的位子,但实力已有资格当镇抚使。念及大承培养龙骧卫不易,元庆才保下他性命,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但此刻时局危急,洪玄蒙竟不顾他这个主子逃之夭夭! 元庆托起龙印,此印在手便可以官阶压制下级,不管别的,先镇压洪玄蒙这忘恩负义的狗奴再说! 龙印一震,放出一丈长宽的虚影,就要向洪玄蒙镇去,而元庆后背一凉,龙印之上玄黄之气涌动自行护主。 闷哼声传来,元庆知道身后有人偷袭被龙气反噬,回头一看,只见沈绫翩翩然站在十丈外,月色如银,她脸庞上潸然泪下,双手却连连掐诀,无数道无形细丝凭空出现,冷光闪逝,朝元庆缠绞、切割而来。 三千烦恼丝反噬之下,她内心不得不将元庆视为挚爱,挚爱将死,自然悲痛欲绝,但她手上并未停歇半分。 “毒妇!”元庆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他本欲将沈绫带回西岐当作宠妾,没想此时沈绫竟敢对他出手。托着龙印的双手狠狠握紧,他指节发白,颤动,那龙印虚影便镇向沈绫。 只是那龙印虚影方出,四方又齐齐出现数道人影。 穆藏锋当先赶到,手中一柄长剑在月色下几乎看不到剑身,步履一遁地,左手掐剑诀,长剑便无声射出。 李长安与姬璇紧随其后,而东边院墙轰然倒塌,一片狼藉的断壁之中冲出冯魔与那枯瘦老叟的身影。 被李长安识破计谋而围杀,被洪玄蒙忘恩负义背叛,被沈绫不顾功法反噬也要出手! 这打击放在他人身上足以狂怒失去理智,元庆却在龙印镇压向沈绫之时,随之向那边冲去,趁着包围尚未形成,他不放过一丝逃脱的机会。 龙印一镇,细丝如遇无形烈火,冰消雪融,而沈绫脸色一白,已施展不出道法,只不过王明堂此时已来到元庆身边,伸手便抓向他双肩,龙气涌动之下传来极强斥力,王明堂知晓无用,便抽腿如鞭,将元庆砰一声踢得横飞三丈。 沈绫得以被解围,她本不知元庆来历,此时见元庆手托龙印又能掌控龙气,想到他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当即猜测到他身份,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便退后几步只当掠阵。见到元庆狼狈的模样,她没来由一阵心疼,甚至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帮。 知道这又是功法反噬,她按捺心神,撇开头去,只想元庆末路之时了结他性命。 “此人交由我们对付,武宗前辈,莫让那龙骧卫走了!”李长安见王明堂也伤不了元庆,高喊一声,赶向元庆。 王明堂淡淡瞥了李长安手中八荒刀一眼,点点头,便向着洪玄蒙消失的方向追去。 元庆狼狈爬起,冷声道:“好,好,你们真当本王是砧板上的鱼肉不成。” “沦为鱼肉,也是自作自受。”李长安朗声说道,大步掠上。 穆藏锋飞剑临近元庆时候,便震颤不已,前进一分便失去一分控制,便剑诀一转,收回飞剑,沉静道:“龙气果真不凡,只是临近他三丈内,道法便发挥不出一成。” 姬璇斩出一道剑气,撞入龙气中,也是如石沉大海,当即提剑就上,清叱道:“便看你有多耐砍。” 最先缠上元庆的是那枯瘦老叟,元庆冷笑一声,仗着龙气护体,便与他以伤换伤,只不过他身手尚不急枯瘦老叟精妙。冯魔赶上,与枯瘦老叟一同夹攻元庆,招招险象环生,抠目,锁喉,掏心,不时鞭腿攻他下体。 元庆虽不受伤,但向来居于人上,只颐气指使他人,何曾受过这等憋屈,心中盛怒欲狂:“本王若能脱身,终……” 话未说完,忽的眉心刺痛,元庆身子一侧,后背被砍出一道伤痕,深可见骨,他额头沁出豆大汗珠,跌撞躲开,回头见到刀影一闪而逝,不依不饶又砍了过来,连忙大急后退,也不管冯魔与那无生宗堂主。 待看清李长安身影,他眼中恨意滔天,背后痛楚却让他清醒,李长安手中有八荒刀在,是当真能杀了他! 边躲,边嘶声道:“长安兄为何对我动手,若有误会你我二人讲清便是,如今东荒中那姒飞臣要害你,青州各大宗门也容不得你,不如日后与本王去西岐绥京,本王定许你万户侯。” 李长安步步紧逼,冷笑道:“万户侯太小,怎么不把你这什么王让给我当当?” 元庆连连躲避,刚要说话,却被冯魔赶上缠住,李长安再一刀便斩下他左手。 看着那属于自己的左手噗通落地,元庆眼前一黑,知道逃脱无望,当即双目赤红,流出血泪仰天悲呼:“我恨!” 他身周龙气犹如云雾翻涌,明灭不定。 不远处沈绫知道时机已至,一挥手,六根情丝齐出切向元庆,此时,李长安却一刀刺穿元庆胸口。 “本王竟死在你……”元庆仰天悲呼后,满目血泪低头死死盯着李长安,声音逐渐消失在喉腔中,死不瞑目。 沈绫心中大惊,对李长安道:“你,怎能杀他!” 第一百五十五章、夺印 元庆已无气息,目中仍有滔天恨意。 李长安缓缓抽回刀刃,元庆身体失去支撑倒地之时,手中那赤金龙印亦从他手中滚落。 心中一动,李长安左手一把将其接住,此印不过一掌长宽,底座四四方方,其上有金龙盘踞,鳞爪须发清晰,栩栩如生。入手竟有六十余斤重,一时不查,虽身有千斤巨力,手腕也被压得向下一沉。 瞬间,那龙印又变重十倍,似要将李长安压下,不容触犯其威严,但八荒刀中传出一声喑哑的刀吟,那龙印忽的一颤,蓦地变轻了十数倍,只剩十斤重。 于此同时,李长安心念一动,竟能掌控其中龙气,登时有些讶异。这龙印定然不是随便谁来都能掌控,不然大承国如何能巩固统治?他能掌控龙印,只怕也是八荒刀之故,这龙印有灵,是在畏惧八荒刀。 没露出太过异样的表情,李长安不动声色,转头对沈绫皱眉道:“怎么不能杀他?” 一转头,与她双眼对视,却怔了一下,只见她神色复杂,目中那千种风情已不见,却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与直指人心的温柔。 殊不知沈绫此刻当真心神失守,元庆死时她已心中大恸直欲吐血,要命的是她虽看着元庆身死,元庆却非死在她手中。 李长安杀她心水之人,她恨!但三千烦恼丝玄奥莫名,常言恨由爱生,而恨极亦能生爱。 匆促撇开头去,沈绫道心动荡不已,不敢再看李长安,施展身法向院外退去。 李长安见她神色几度变幻,心中莫名其妙,忽的想起,沈绫此前与师姐谈好出手条件便是让她亲手了结元庆性命,只是方才生死搏杀之下,自己却并未留手。 耳边又听姬璇轻笑一声:“师弟,这麻烦便只能由你自己解决了。” 李长安放任沈绫离去,暂且没分心去想此事。 手中龙印翻面,只见底部用九叠阳篆刻着“清河郡正印”五字。西字表述的是其所属地域,看来清河郡隶属四边京中的绥京。往日十几年居于淮安,只不过一县罢了,比之郡城要低上三级。 原来此人竟是大承国一方郡王?如此年纪轻轻能坐到郡王位置,应当是大承王族,原来他不姓余,姓元! 大承郡王要打八荒刀的主意,八荒刀的消息可曾泄露到了西岐? 李长安面色一沉,转头看向王明堂追去的方向,元庆如此大费周章要图谋八荒刀,这消息不知还有多少人知道,而那逃走的龙骧卫随身侍立元庆身边,多半是知道的。 穆藏锋靠近说道:“此人已死,只要拿出龙印,师弟清白不证自明。” 李长安微微松了口气,将龙印收好,沉声道:“不知靖道司现在可曾封锁全城了,我们且在这府中先搜寻一番,看能否找到龙骧暗卫线索。届时将他们尽数查出,一个不留!” “且先分头行事,师弟与我去书房。”穆藏锋说着看向冯魔,“战局已定,可以派人进来了。” 那枯瘦老叟点点头,从腰间拿下一枚拇指宽的铁筒一拧底座,一线并不起眼的火光直冲上天,在这半夜之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但银川巷内外早已部署的无生宗耳目自能看见。 扔开铁筒,枯瘦老叟蹲身欲翻找元庆身周,左手刚触碰到他胸口,蓦地脸色大变,右手从腰间掏出一把幽光闪闪的匕首,直接将自身左掌削断,这一瞬间,左掌断口处已成一片焦炭! 左掌落在半空中,就已燃起烈焰,散发出刺鼻的焦糊气息,而他左腕上那炭质迅速蔓延,转瞬已到达肘部。枯瘦老者毫不犹豫,右手再度挥匕,然而那匕首将将砍到肘上,却如朽木般就此折断! 目眦欲裂,枯瘦老叟对李长安喝道:“借刀一用!” 李长安反应过来,并未犹豫,出刀如电,一刀便将他整个左臂斩下!那左臂脱离枯瘦老叟身体,亦重蹈那左掌覆辙,被烧成灰烬。 枯瘦老叟脸色一白,闷哼一声,左臂断处筋肉蠕动,血脉闭合,竟并未流血。被李长安斩断左臂,他反而捡了条命一般感激道:“多谢救命之恩。”又松了口气,但仍心有余悸,喃喃道:“这毒好烈。” 下意识的,在场五人都离元庆尸身远了几步,那静静倒地的尸体如同噬人性命的炼狱。 穆藏锋道:“此人尸体暂且不要动,先搜其他地方再说,今夜动静不小,定然瞒不住消息,在城中其余大承鹰犬警醒之前,能快一分便是一分。” 李长安点点头,对枯瘦老叟道:“杨前辈且先去养伤,此地交予我等。” 四人分头向府中各地搜寻,此时,曲池坊中多户高宅深院已亮起灯火,银川巷内动静将不少人从梦中惊醒,也有从入定中被惊扰的修行人。择道种期间,任何风吹草动都比平时更加敏感,巷道中火光长龙流动,一队队甲士已向银川巷赶来,正是昆南城城卫军。 但在其余人反应过来之前,那发生大战的府邸内已涌入六十余位无生宗门人四处搜寻,几乎将整个院子刮地三尺。 李长安便与穆藏锋来到元庆书房中,那龙印被用绸布包好系在他腰间,十分沉重。 八荒刀在手中躁动直欲吞噬龙印,李长安却生生将它按下,一则此处人多耳杂,二则此印还要作为证据。 书房之中还亮着琉璃灯,桌上案卷翻开并未合上,李长安走到桌边,只见上面写着的正是自己姓名以及从他越过青牢山,从王家寨中出现到如今的所有经历,不由心中寒冷,元庆此人城府如此之深,若今夜让他逃了,之后不知还有多大麻烦。 提起那卷宗放在火上烧尽,李长安便与分头翻找,元庆若要掌控昆南城中龙骧暗卫,绝难根除任何线索。 此时,曲池坊东面,宽有二十丈的大街上,正有百名武者披甲骑马奔袭,声势浩大,毫无顾忌。当头一人遥遥领先,手持银枪,身穿黑甲,面容冷峻。 一片赤色大旗猎猎飘扬,在夜色中难以其上所书大字,但这队人马中传来的冷厉喝声却让那些被惊扰而不满者只敢当缩头乌龟,无人敢撄其锋。 “靖道司出行,闲人退避!” 第一百五十六章、须弥芥子 书房被李长安与穆藏锋翻得一片狼藉,但一时并无所获,看着书架之上堆叠的古籍,竹简,经卷之类,李长安一阵头大。 但这结果并不出乎意料,狡兔亦有三窟,何况元庆如此心机深沉之辈。就算那龙骧暗卫有名单记载,也断不会堂而皇之写在纸上。 而且这书房之中,经卷无数,只怕若算起字来数以万万计,只要略微用些窍门,譬如将其记在某书中某一页内,叫人如何能找到? 穆藏锋从书架边走回,摇摇头道:“并没发现暗室暗格,兴许此处并无线索,不知他人搜寻情况如何。” 李长安心有不甘,又回到元庆的书桌边,此处仅放着几本书籍,有账册,有兵法,有武经,有越地史集,此前二人已翻阅过,并无异样。 忽的心中一动,李长安心道:“元庆为郡王之身,应当不是长居此处,这账册又是怎么回事?” 当即翻开,只见上面记载来账去帐瞧不出什么疏漏,他不是经年老吏,这也正常。草草翻过,又隐约感觉不对,忽的想到,这账簿上所出现的人名实在过于分散,上至越地高官,下有升斗小民。又见一行所述“梳月湖渔民马有义贡金蝶鱼三百斤”,当即恍然道:“原来在这!” 穆藏锋靠近道:“师弟找到了?” 李长安点点头,指着马有义的名字道:“此人便是梳月湖码头与童迎相交之人,他出现此账簿中,定非偶然。” 再翻阅,又偶尔夹着些莫名的描述,如“紫禄一万五千两,直议九千两”,“宣武八千两”等等。 李长安皱眉沉思不解。 穆藏锋淡淡道:“是捐制,越地买官早有先例,看来龙骧暗卫也藉此安插人手植入了越地朝堂。” 李长安眼睛扫过,见过许多人名,感慨道:“这些东西若让越王看见,只怕择日朝堂便要被血洗。” 又翻过几页,忽的穆藏锋眼神一凝,轻呼道:“等等。” 李长安当即停手,能让穆藏锋失态的事情不多,譬如发现那童迎是龙骧暗卫之事算一件,现在他又看到什么了? 穆藏锋伸手按住书页,将那名字细细看过两遍,凝神说道:“靖道司孙无赦?” 李长安想到昨夜梳月湖边那破空而来者,喃喃道:“原来此人也是龙骧暗卫,难怪那日元庆敢挡在我身前。” 穆藏锋摇头道:“没想青州靖道司中也有龙骧暗卫,道门谋夺潜龙,殊不知大承也从未疏于防范。此事传出后,青州当真要变天了。” 他结果账册,仔细翻阅完毕,又说道:“好在没有齐文山与闻人秋,只不过三大巡察使中出了一个龙骧暗卫,也足够让靖道司头疼了。巡察使在青州之中地位便是与一宗之主相比亦不逞多让,孙无赦潜伏如此之深,若一旦发力,会造成何等后果,难以料想。” 李长安问道:“那夜只见齐文山与孙无赦……师兄此前曾说道部由齐文山总领,武部由孙无赦总领,那闻人秋难道是个闲职?” 穆藏锋竟真点头说道:“说是闲职也没差,闻人秋便是三大巡察使中总巡察使,只不过齐文山与孙无赦两位巡察使管的是修行人与武者,而闻人秋管的却是这两位巡察使。” 李长安道:“孙无赦是龙骧暗卫,说起来是闻人秋的失职了。” 穆藏锋若有所思道:“青州三大巡察使各司其职,在江湖中各有称号,齐文山人称竹声催命,孙无赦是长枪无赦,闻人秋,则是名剑秋水,此人剑道造诣极高,极少露面,想来是不想被俗务缠身,醉心修行,欲要证道神墟。” “师兄且将此物收好。”李长安点点头,将账册递交给穆藏锋,穆藏锋左手掐诀,手一翻,账册就此不见。 见到这景象,李长安想起几月前在淮安城内曾见到的那卖油翁也手一翻将一贯铜钱就此变没,奇道:“这道法当真方便,但那账册去哪了?” 穆藏锋淡淡道:“此乃须弥芥子之术,账册还在,不过变小被我纳入袖中。”他手捏法诀一晃,账册又再度出现手上。 又道:“须弥芥子之术也只不过能纳入尺长之物罢了,我的本命飞剑承影长三尺七寸,纵使缩小,也有尺余,只能勉强放入袖中。我尚未入元始境,不然若习得袖中乾坤的神通,便可在袖中开辟一方微尘世界,就算这间书房都能装下。只不过此神通业已失传,师门所传,也只是残篇罢了。” 再一晃手将账册收回,又对李长安道:“师弟如今便铸实道基,蕴灵之后再修习道法。” 李长安问道:“元始境袖中便有乾坤,云庭真人那般神墟境又何如?” 穆藏锋难得笑了笑,“当年号称夏地雷州地第一剑客的万象境武者燕楚在白岳江畔的欲战神墟境九思真人,九思真人一指之下,燕楚人间蒸发,世人皆道他已身死,仇家尽出报复其门人,然而三月后,燕楚再现白岳江边,原来是被九思真人纳入一方小世界中,并未身死。” “福兮祸兮,想来他门下弟子应当死伤不少,但这下谁是敌谁是友也分明了。”李长安若有所思说道,看向窗外,“苍风已去近两个时辰,不论靖道司是否信我,总也该有动静了才是……” 蓦地他心中一冷,想到账册上孙无赦之名,又想那阴铃响起一瞬又停歇,轻呼道:“莫非,接到苍风传信的便是孙无赦?” …………………… 嗒嗒嗒—— 夜色中,马蹄声渐次如疾风骤雨。 大地震动,声如闷雷,初冬时分,竟似惊蛰,唤起无数蛇虫鼠蚁。 靖道司出行! 孙无赦一骑当先,血色披风随风狂舞,手持长枪指地,枪尖暗红如血,杀气惊人。 身为武部左昭武的郑钺一时间有些疑惑,黄昏刚过巡察使大人便急令纠集武部众人赶向曲池坊,如此杀气腾腾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他虽在靖道司中位阶只比孙无赦低了一级,却也不敢轻易询问这位性情冷傲的万象境武道宗师。 只是身下骏马奔袭起伏时候,也忍不住暗叹靖道司看似风光,实则肩上负担太重,往往连修行时间都腾不出多少。本以为云庭真人座下童子传下城中不许私斗的禁令后,他们能得闲一阵,但看来今夜又要不太平了。 百骑奔袭,在曲池坊街道中穿行,已可见到诸多举火的城卫军甲士,却浑然不顾,横行无忌。 只是片刻,银川巷那幽邃的巷道便出现在前方百丈处。 第一百五十七章、孙无赦来袭 轰隆隆—— 闷雷般的马蹄声滚过夜空。 窗纸微微震颤,李长安心生不妙,与穆藏锋来到院中,夜凉如水,院中到处无生宗弟子穿行如织。 银川巷外已十分嘈杂,赶来的城卫军被无生宗门人拦下,尚未进来。 恰逢此时姬璇走出正院西厢房,穆藏锋传音道:“师妹,龙骧暗卫名单已找到了。” 姬璇眼睛一亮走过来时,一道魁梧身影略微弯腰低头从后院月洞门中走出,对李长安道:“东边有传信,靖道司巡察使孙无赦率武部近百骑赶到。” “这群人,抢功倒是不落人后。”姬璇正好走近笑了笑,又蹙眉奇怪道:“但那苍风是齐文山属下,按说孙无赦只能落得锁城的功劳,为何来的不是齐文山?” 李长安低声道:“情况有变,孙无赦乃是龙骧暗卫,来者不善。” 姬璇一怔,睁大眼睛,好一会才说:“师弟,此事可不能说笑。” “没有说笑,”穆藏锋冷静道,又转头对冯魔说:“孙无赦实力极强,又带领武部众人,我等无法与他抗衡,须得唤回十方武宗。” 见穆藏锋认真的模样,姬璇握紧剑柄,脸色凝重下来,“靖道司都有了内鬼?呵,九圣地可真是颜面无存。” 冯魔点头唤来身边一位无生宗弟子吩咐过后,姬璇又问穆藏锋:“接下来怎么办?” 穆藏锋淡淡道:“首先我们不能退,若一退,前功尽弃不说,极有可能被孙无赦反诬。今夜动静不小,孙无赦当先赶到,齐文山自然也不会太过迟钝。只要撑住,届时众目睽睽之下,孙无赦也不能轻举妄动。” “靖道司行事,闲人退避!” 巷道中,冷厉的喝声隐约传来,靖道司武部众人已要进到银川巷。 姬璇闻声蹙眉道:“我们只怕挡不住他们。” 从王明堂去追洪玄蒙已过了一刻钟时间,就算他见到无生宗的讯号也无法立即返回,李长安沉声道:“孙无赦应当不知自己已然暴露,且先拖住。”顿了顿,又咬牙对冯魔道:“且放城卫军进来。” 冯魔当即身形向院门处闪去。 府邸外,城卫军与无生宗弟子对峙,双方火药味极浓,眼见快要交上手,好在统领城卫军的那名校尉见对方是修行人而暂且没敢动手,只是嘴中喝问:“尔等到底在做什么!再不放行,本官便下令强攻了!”当即有二十余命甲士在前方戟兵护卫下取下劲弩。 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蓦地,无生宗门人后方现出冯魔魁梧高大的身影,片刻后,无生宗弟子齐齐让开一条大道,那校尉一怔,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反而拉住缰绳立马不前,无生宗中便有弟子嗤笑:“兀那草包,不让你进时吵吵嚷嚷,让你进来又犯怂,赶紧倒转马头夹屁而逃吧!” 那校尉皱眉扫视众无生宗弟子一圈,对冯魔扬声道:“你是领头的,里边怎么回事?” 冯魔硬梆梆道:“进去,就知道了。” 校尉一咬牙,从马背上翻下,带领五十余名举着火把的城卫军进入府门,血腥味扑面而来,当即心中大惊,抽刀指向门外厉喝道:“你们做了什么!” 众城卫军同他一齐倒戈,甲片摩擦声大作。 “这位大人如何称呼?”身后传来声音,校尉迅速转头,便见三人从黑暗中走来,正是李长安与穆藏锋、姬璇。 校尉拿捏不定三人实力,冷声道:“本官乃白虎军四团第一营翊麾校尉吴敢言,尔等何人,这府内凶案可是尔等所为?” 让吴敢言万难料想的是,李长安竟一点头道:“没错。” 吴敢言一怔,真没见过如此张狂之人,心中愕然,此人当真无法无天了不成? 李长安却忽的说道:“时机不容延误,此府主人乃是大承国鹰犬,现在业已伏诛,我已搜罗到证据,只需公诸于众便可将昆南城中大承鹰犬一网打尽。” 吴敢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嗓子发干,“本官如何能信你?” “要杀你易如反掌,何故骗你?”李长安握刀一挥,身边照壁被一切为二,缓缓滑落。 吴敢言强自镇定心神,皱眉向后了一步,并未被这一幕惊到,他肉身亦是练脏近乎圆满,更为夸张的场面也见过,刚想开口,却骤闻剑鸣如雷,流光闪逝,那断裂的照壁被瞬息切成数百碎块,噗通渐次落地。 姬璇收剑,李长安对吴敢言道:“切莫再耽搁。”便转身向前院走去。 吴敢言面色犹豫不决,终于咬牙一挥手,命身边甲士放下弩机,跟上。 入院,便被满地血腥惊得心中颤栗,若此景发生在昆南城外,曾经历过战场杀伐的他并不会如此失态,但这是昆南城内。 尚未缓过神来,耳边又听到更为震惊的消息。 走到元庆尸身不远处,李长安转身站定,对吴敢言道:“靖道司巡察使孙无赦亦是内鬼,他率武部众人赶来时,你须得将他拖住,拖到齐文山赶来,今夜便能尘埃落定。” 吴敢言脚步晃了晃,险些没站稳,这消息真如天翻地覆。 马蹄声已到巷内,李长安加快语速道:“不管你信不信,那孙无赦若不顾证据,直接要出手杀人,你便给我拦住他。” 吴敢言头脑混沌不清,还没弄清状况,他一个小小校尉,怎就卷进了这等惊天麻烦之中,喃喃道:“靖道司巡察使?我,我如何挡……” “若被孙无赦毁了证据,事后我不会饶你,其他人也不会饶你,拿命挡!”李长安喝道,又缓声说:“你是越地官员,他不会轻易动你。” 吴敢言一咬牙,缓过神来,恨恨盯着李长安,心知被他搅入此局中已脱不得身,但同时,野心却砰然搏动,事关剿灭大承鹰犬,如此大功作为区区校尉的他本是连汤都喝不上一口,当即一狠心,拔刀下令众城卫军护住四周。 府门外,武部众人齐齐涌入。 一道身影踏空暴射而出,手中长枪矫如银龙,赤袍若血,神威如狱。 远远见到元庆身影,孙无赦面色一沉,又见李长安一干人等对他防范如洪水猛兽,哪还不知道自己龙骧暗卫的身份已然被他们所知。 当即,心中杀意沸腾,只要此事并未传出,先杀了李长安等人,便死无对证! 李长安站到吴敢言与一众城卫军身后,严阵以待。 九圣地设立靖道司便是维持道门与人道之间平衡,这便是他让吴敢言去挡孙无赦的用意所在。吴敢言虽只是城卫军中校尉,但却是有品级的越地官员,孙无赦若击杀吴敢言,那便与靖道司的原则背道而驰。 如今昆南城中修行人聚集,今夜银川巷的动静定然惊动了附近修行人,或许有元始境在此也未可知,孙无赦纵能不顾一时,也无法一直横行无忌下去。 李长安眼睛扫过火光外幽深的夜幕,心中发紧。 他毫不冀望这吴敢言能挡住孙无赦,他赌的是,那专行管束孙无赦与齐文山之职的总巡察使闻人秋到底在不在。 闻人秋若在,定会阻止孙无赦如此行事,闻人秋若不在,他只能以龙印保命。 他不愿暴露自身能掌控龙印的秘密。 第一百五十八章、监司令 李长安甚至已经料想到,自己若动用龙印护体,届时龙气一现,自己可掌控龙印之事暴露,孙无赦立刻便可反诬他是大承国中人,甚至那账册也可被他说成假的。 而那从童迎船上搜得的腾龙密卷与蛟血丹,也可被他一口否认是李长安故意拿出,甚至可以说李长安一行人是大承国鹰犬,被余庆识破之后便出手灭口。 无论如何,李长安不愿给孙无赦半点翻盘的机会。 而孙无赦能否抓住这翻盘的机会,就要看他敢不敢杀吴敢言,敢不敢赌闻人秋不在附近。 吴敢言的刀尖微微晃动,练脏境圆满的武者不应连自身都无法掌控,也正昭示他内心的剧烈动荡,对于李长安他并未完全相信,他也在赌,赌自己的前程。 瞳孔中刀刃映着火光,吴敢言低头,咬牙,吸气,野心混杂着畏惧从喉腔中冲出,大喝道:“白虎军虎贲四团第一营翊麾校尉吴敢言在此,来人止步!” 这番话仿佛泄尽了全身力气,他背后瞬间冒出大片冷汗,湿透的里衣贴着铁甲冰凉刺骨。 孙无赦已临近数十丈外,仅仅一人却如势不可挡的攻城战车一般。 吴敢言额上划下一滴冷汗漫过浓眉,冲破稀疏的眼睫流下,他不由得眯起眼睛。汗珠映着火光,将视野遮挡得一片模糊,他反倒略微心安下来,四周的嘈杂声就在耳畔,却好似变得十分遥远。 自己死了?吴敢言甚至想起自己还没当上校尉时在汤关内剿杀盗匪流民之时,有的人头颅被斩下的后反而面带微笑。 狠力一眨、一睁眼,前方视野变得清明,却见孙无赦的身影在十丈外渊渟岳峙,武部众人也已涌入院中。 吴敢言喉头一动将唾沫咽下,松了口气,自己没死。 他身后,李长安亦轻轻松了口气,他赌对了,孙无赦没能抓住翻盘的机会。 穆藏锋沉静道:“孙巡察使来得正好,大承国鹰犬业已伏诛,请孙巡察使即刻封锁全城,莫让其他内鬼逃出去了。”音量虽不高,却传彻方圆数百丈,传至府外,甚至压过了众多嘈杂声。 此刻府邸内,李长安一干人与孙无赦对峙,而府邸四野已聚拢许多修行人,修为差些的不欲掺和麻烦,而也有两位元始境,尚不明状况,则是隔岸观火。 府邸内外原本混乱不堪,穆藏锋一言,却是让局势明朗了许多,“大承国鹰犬”一出,气氛陡然一肃,如铁枷扼上喉咙,让四下一片寂静。 也有人在暗中惊讶:“雷音之法乃荡涤煞气、震慑妖魔之术,贫道吐出一字便需调息许久,此人却能以之成言,且尚有余力。” 但大多数人无暇顾及这个。 大承国鹰犬,才是重中之重。 只不过此时靖道司武部已经来人,旁观者也不欲插手沾惹因果。 孙无赦却没理会穆藏锋,视线如利剑穿透一众城卫兵,冷冷看着李长安道:“苍风奉命看守跟随你身边,如今他在何处?” 李长安鼓动脏腑内胎息,隔着十余丈对孙无赦道:“若非苍风禀报,巡察使大人又为何来此?”他这话,亦是说给旁人听的。 孙无赦冷笑一声,“谁让苍风回靖道司禀报的?” 李长安顿了顿,皱眉道:“是我。” 孙无赦面色冷厉,呵斥道:“苍风奉命看守你,怎会反而听你命令!定是你将他谋害,又被此府中人发现,便杀人灭口,还妄图栽赃他人!谋害靖道司中人,罪当万死!”分明信口胡言,却说得义正言辞,杀气腾腾。 一撇头,又横眉看向吴敢言,“若敢挡,连你一起杀!” 吴敢言冷汗又唰的冒了出来,只怕自己是被李长安利用,念头急转,李长安拿他做挡箭牌,的确没安好心,当即不由自主让开一步。 见长官退让,城卫军亦齐齐退让。 李长安欲阻,却见吴敢言回头看他的眼神中既怀疑又畏惧,当即知道此人已不堪用。 孙无赦长枪一振,大喝一声:“拿下!”,武部百名精锐闻令,分出二十人欲图将李长安等人包围,另外八十余人则将整个前院团团围住。 府门处,冯魔对无生宗众弟子沉声下令拦住靖道司,令下,众无生宗弟子却一阵踌躇,并未动弹,冯魔冷冷道:“都反了?” 魔道中人本就十分自我,平时调度不难,但若真要卖命时候却都有自己的心思。对于李长安这个突然冒出的少宗主,除去少数知晓宗中秘辛之人外,多数人并不以为然。 眼下要为他对抗靖道司?须知靖道司的人杀不得,杀了就惹一身骚,但靖道司中人却可以对他们下杀手,谁做这样的傻事? 冯魔知晓这些同门秉性,但亦知今夜若能挡住孙无赦,揭穿龙骧暗卫,无生门之后在青州便不用因为魔道身份而做缩头乌龟,当即冷声道:“愿跟来的就跟上!”说罢,转身便掠向府内。 只有寥寥十余人跟随冯魔一同上前。 府内,李长安见冯魔带领无生宗门人来援,心知无用,当即喊道退下,孙无赦见状冷笑一声:“竟还有心管他人?” 话音方落,他身形一闪,化作残影向李长安攻来。 好快!李长安瞳孔一缩,下意识便摸向腰间龙印,但只听叮的一声,孙无赦却被拦在五丈外。 一道几乎难以被肉眼所见的剑影从孙无赦喉头三寸前掠过,让他不得不向后一仰。 穆藏锋面色凝重,脚下生风般连连踏动步罡,一步步看似轻巧无比,悄无声息,却在坚硬的青石地上踏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双手剑诀变幻,艰难说道:“我撑不到十招。” 孙无赦躲过险象环生的一剑,手中长枪施展开来,劲风狂飙,与穆藏锋本命飞剑斗到一起,李长安向后急退,身上衣物亦被嗤啦划开数道口子,现出血痕。 身后一阵哗啦之声响起,一枚人头大小的铁球从李长安头顶上方掠过,铁球末端扯着数道铁链,紧跟其后的是近十枚铁球,破空发出沉闷如风雷之音,数十道铁链在李长安头顶交错,遮星蔽月,赫然天罗地网。 李长安无法躲避,便拔刀待铁网落下,但与此同时便有六名靖道司武者从四方攻来,他绝无暇顾及周全。 忽然一声清叱响起,六名武者蓦地停步,怔怔立在原地,铁网压下,李长安八荒刀连挥,将其斩出一道大口,未被束缚住。 只见姬璇手中举起一枚巴掌大小的紫玉令牌,此令出,天际北落星与其相映生辉,她淡然道:“北落大监司令在此,都住手。” 第一百五十九章、杀无赦 冷月无声。 姬璇未以雷音发声,也没鼓动胎息,却无人忽略她的声音。 令出,与星辰交相辉映,监司令是真的。 靖道司势大,可对修行人生杀予夺,但万物生于世间,定会有能制约它的所在,制约靖道司的,便是与靖道司同存的监司会。 监司会分两部:一部由州中各宗宗主组成,从中择出一位大监司,执大监司令,名为“土司空”;另一部则从无宗门归属的散修,亦或修行世家中择出一位大监司,亦执大监司令,名为“北落师门”。 此二令,皆以天上星辰为名。土司空与北落师门临近,二星如苍穹开眼,意为警醒靖道司,不得恃权作乱。 如今青州中,土司空令由浮玉宗绿绮真人执掌,而北落师门令,则是落在身为散人的剑圣于承一手中。 于承一销声匿迹已百余年,上次出现,还是在分隔青州与扬州的沱沦江上渡船中,当时他人皆以为于承一是普通船客,于承一却在一头虎蛟兴风作浪之时出剑斩之,虎蛟亡,大江横断数息才再复东流,那时,就传言他已入神墟。 这青年女子使剑,又持北落大监司令,她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圣有什么关系? 孙无赦手中长枪化作银电,叮一声与穆藏锋本命飞剑剑尖相撞,将飞剑打退数丈,看见姬璇手中北落大监司令,他当即心中如被冰水浇灌,动作一僵,目光扫过姬璇与她身边的李长安、穆藏锋。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既有大监司令,为何不早用此令调度靖道司剿杀元庆,为何方才不拿出来,难道就为引自己露出破绽?不对,他们既然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是否齐文山与闻人秋也都早已知道…… 作为靖道司大巡察使,在青州虽凌驾万万人之上,实则他心中从未有一刻平静,之所以有“无赦”之名,并非他天性好杀,实则是以杀人来发泄内心重压。 目光掠过姬璇手中监司令,孙无赦看向她身后南方天空之上,北落师门星冷漠无情,真如天眼。 他决计无处可逃! 孙无赦蓦地握紧枪身,露出决然狠辣之色,目光扫过李长安、姬璇、穆藏锋三人。 他纵使身死,龙印不能落于人手!若能夺来龙印掌控龙气,只要没有神墟境出手,他或许能有一丝逃出昆南城的生机。 李长安被他目光扫过,心中凛然,常言道穷寇莫追,此时的孙无赦比穷寇更凶戾十倍。 孙无赦忽的弓腿拧腰、缩臂沉肩,长枪一刺! 武部左昭武郑钺惊愕莫名,巡察使大人为何对持有监司令之人出手? 原本方才孙无赦与李长安对峙之时他便心中疑惑,黄昏之前,苍风参见孙无赦后便没再出现,之后他们便马不停蹄赶来曲池坊。方才孙无赦说苍风被李长安所杀,分明信口胡言,难道真有什么猫腻? 孙无赦已出枪,一枪太快,枪身甚至陡然弯曲如一条银龙弓起脊背,随后才“啪!”的一声,将空气刺破,枪头急剧晃动、震颤,带起一阵连响,竟分出三道残影,指向李长安、穆藏锋、姬璇三人! 他出枪这一瞬,府邸东面忽的响起一声叹息。 夜幕下圆月如一轮玉盘,一道玉衣身影好似踏月而来,然而终究不是踏月,他脚下一泓剑光,宛若秋水。 “无赦,授首罢。” 声音从他口中传出,亲切如同呼唤老友,那一声“授首”虽是让人交出头颅,却好像招呼客人的一句“且饮茶罢”那般带着不可推却的随意与温和——这等语气绝非伪装,仿佛杀人在他心中原本就是如此清雅之事。 虽从未见其人,李长安却认出了闻人秋,原来他一直都在。 虽无赦面对大监司令亦出手,已足以证明他心中有鬼,闻人秋不得不出手。 但让李长安心中冰冷的是,闻人秋此人却毫不在乎他们的性命,拖到此时才出手不说,他的剑尚在百丈外,那银枪已至眼前。 远水不解近渴,这百丈之差,就是远近之别。 李长安原以为此令会镇住孙无赦,哪知却激起他困兽犹斗的心思,令局势陡然凶险到了极致,但不由他感叹,眼下须得解了孙无赦的攻势再说。 姬璇手中监司令消失,手中长剑化作流光电闪,挺身而出,她知道穆藏锋说自己只能挡十招的意思,便是十招之后他就再无出手之力。 只不过,要挡住万象境全力出手谈何容易,长剑分光化影,勉力挡下三道枪影,便剑光黯淡,而姬璇也脸色一白,眼看便再挡不得下一招。 李长安心中暗恨自己实力不济,孙无赦是如何出手的他尚还难以用肉眼看清,又谈何帮忙,蓦地他心中一动,背手往后腰一摸,取下绸布包裹的龙印向元庆尸身一扔,说道:“孙无赦,你可认得这个?” 孙无赦余光一瞥,见到此物巴掌大小,四四方方,凝神看去,绸布包紧处隐约凸显出蟠龙的模样,瞳孔一缩! 大喝一声,孙无赦挥枪打开姬璇本命飞剑,向龙印冲去,穆藏锋一咬舌尖,将精血喷于剑上。 孙无赦脚步一滞,回身一枪迅猛如雷,枪尖却蜻蜓点水般轻巧,精准点落飞剑,穆藏锋脸色一白,手中剑诀一转,本命飞剑摇摇晃晃飞回,而此时龙印便噗的一声砸落在元庆胸口。 孙无赦瞬息扑至元庆身边,劈手将绸布包裹的龙印夺取,放入怀中,便头也不回,一跃十丈,向西面掠去,但蓦地他身形陡然从半空跌落,未落地时,怒吼一声伸手将怀中龙印掏出甩开,只见他胸口已焦黑一片,还在扩散。 同时,他双手迅速变黑,指尖燃起暗紫色火焰,他向自己胸口抓去,双手触及胸口却如朽木般破碎!喉间发出不明意义的嘶吼,孙无赦目眦欲裂,低头怒视李长安,似欲质问他使了什么手段! 但那焦黑已蔓延至他颈部,暗紫色火焰也瞬息焚化了他的头颅。 月色下,龙印骨碌滚在青石地上,从化为焦炭的绸布中显现出赤金色泽,似浴火重生。 关于打赏加更(三月份打赏名单) (本章不收费) 实在没想到大家如此抬爱,三月份打赏人数很多,就统计了一下,可能有所疏漏。 话说关于打赏加更,依我码字速度来看真的是挺困难的,上架当天大家打赏共计10万起点币还多,隔日爱吃西餐的驴砸了个掌门过来,今天慧峰剑之领悟人生又成为了横刀第一个盟主。 咳,不加更不太好,我只能说尽量,周一至周五是腾不出时间加更了,周六周日努力加更吧。 以下是打赏名单,感谢各位。数目不再多少,大家支持就好,只是打赏人数越来越多的话,以后估计就有些统计不过来了。 慧峰剑之领悟人生 100000 爱吃西餐的驴 60000 东方帝暝 21100 看惯风月1 11500 我还能吃10000 浅唱zzz 45900 八方来拜 13000 怂货小胖子w 10000 蓝色的大包子 10500 罪孽深重如我 10000 书友20171231171834685 20000 书友201801211 100 吧嗒怪 10000 天熙利来 3800 呛水 6700 hc半副眼镜1200 慕色s 1600 tan162 500 顾心半凉 100 再问星辰 100 喝农夫山泉的小牛牛 600 书友20180130235126453 100 闪耀黑铁4 100 弦梦笙 100 从小看书 3100 春日是 100 书友20170330 1000 玉树临风浩哥哥2000 邕城以西 100 天生丶独行 100 海神在心 100 书友160914212744804 100 maskierte 1400 神裂炎 2000 残雪君玄 100 千灵散500 天街老马900 落雨烟沙300 原始仙尊500 书友140516124 100 与我吃茶去 1500 诸葛的逆袭 100 lkahcx 2200 灼灼其芳华2100 振振南二100 藏凌雅士100 天地人府间100 铁甲零零八1000 卿本佳人,奈... 100 专砍小鸡100 晨白云400 glhfggwp 1700 星天舵航 500 醉墨清吟100 缪若凡 600 再次重逢的九只1000 安东尼奥陶100 4豆er444 500 书友15517070 100 弄墨止金戈400 白鸟生2000 书友201709171 100 千灵散100 左匠先生5100 书友20170424 500 书友160522231406050 200 记忆停留在昨天500 灵界小乘 600 嗡先生丶100 书友160106163905109 200 110不是我500 书友20170502170045023 1000 359度人生 400 书友140516124333951 100 屠v鬼 500 我是啊瓶300 紫枫fs 100 封侯王100 dolphinssong 2000 龙堂孙羽 100 灵界小乘 600 书友161027101419056 100 书友160926125722722 1000 浅笑一世琉璃白 400 安东尼奥陶 1100 书友160522231406050 100 江左段布衣 100 歪妖妖零 1000 书友20180320081347497 100 韦可超 100 我要取一个好长好长的名字 100 书友20180215183801297 1000 落雨烟沙 300 骨灰网游迷 1000 ぃ伊凡 500 花叶闲 100 顾心半凉 100 剑湮 2000 青衫煮雨 100 黑暗鸦神 400 haoswzshij 2000 书友20180323114501298 100 嚣张小猪猪 100 筱叶芝莜 100 猛虎吞天 10000 风灵001 100 孤寂天殇 100 书友20180309093142868 100 绯云~ 100 天下皆赤 1000 t学渣大人 100 书友20180318102318266 100 孤寂天殇 100 木青鹿白 100 风灵001 100 随缘而去的故事 200 入夜渐微暖 100 lovenotlove 100 书友20180323221800448 500 书友150628213558000 100 通天白马王 1000 书友20170728231741625 100 青衣白剑 100 我爱佛本啊 100 770332.q 1000 爱书人686 100 第一百六十章、闻人秋 府邸内外鸦雀无声,火炬上火舌被夜风吹过嗤嗤作响。 孙无赦化作的那摊黑灰,在风中扬起,散如风中。 府邸西北边的武部众人一个个表情见了鬼一般,对这阵夹着灰的风如避蛇蝎,生怕沾上半点,暗处修行人也如林中惊鸟一般,一个个现出行迹,纵跃遁走。 青石地上的龙印,被风拂过,灼灼生辉。 “即刻封锁银川巷。” 闻人秋已落在地面,对武部众人说道。 虽遭逢大变,府内百名靖道司精锐仍是令则行,禁则止,当即向四周扩散。 银川巷中众人很识相地没有离开,以免给自身沾上什么嫌疑,包括那两位元始境,见到龙印出现,也各站在高处,对闻人秋拱了拱手,没有妄动。 龙印静悄悄躺在地上,让人想起方才化作黑灰的孙无赦,望而生畏。 闻人秋移开看向龙印的目光,对仍在院内的城卫军校尉吴敢言淡淡道:“你退下。” 吴敢言见孙无赦当真内鬼,心中一阵后怕,随之而来的是无尽懊悔。 往日立过最大功劳,也不过是在城外巡检之时斩杀一头妖罴。若缉拿大承国鹰犬之功他能分一杯羹,不,只要能藉此机会在大人物面前露个脸也好,从此飞黄腾达又有何难,但自己怎就…… 吴敢言回首用求助般的目光看了李长安一眼。 李长安却摇头道:“退下吧。” 吴敢言心中不甘,随即涌起深深的无奈,机会往往就在一步,他让了,就是放了。但他又能如何抉择,他若不让,孙无赦动手必将他瞬杀,他如何敢赌。 下令众城卫军随自己一同出府,吴敢言背影有些寥落,他终归只是一枚卒子,棋盘之上,就算是死,卒子也不能退,若退了,便是自己选择出局。 武部众人退开数十丈外,冯魔见局势已定,也率门人退到府门外,正院之中除去尸体外,便只剩下闻人秋、李长安、姬璇、穆藏锋四人。 “你们,很不错。”闻人秋负着手没去看那枚龙印,又看向孙无赦化为黑灰之处,淡淡道:“我早知无赦有秘密,只是尚未找到证据,没想却被你们发现了。” 姬璇见他云淡风轻,仿佛孙无赦是内鬼之事并非他的失职,眉头一挑正要说话。 闻人秋却对她微笑,“你手中那枚监司令,不是青州的。” 他的声音很轻,仅仅只能让李长安三人听见。 姬璇并未惊慌,只因闻人秋所说没错,这也是她为何不早拿出监司令调度靖道司的缘由。若是青州的北落大监司令,正面刻的该是一个“青”字,而姬璇方才是反拿令牌,他人只道与北落师门辉映便是真的,情势紧张之下,没人在乎到这细节。 此令也就是用在方才的危急时刻,才能震慑孙无赦一时,让他心神大乱。若用早了,却容易被识破。 闻人秋又自顾自道:“呵,难怪无赦会如此失态,他见到此令,定以为你们是我所指使。” 姬璇蹙眉看着他,一时未能听懂。 穆藏锋却已然明了,沉静道:“难道青州的北落师门监司令在阁下手中?” 闻人秋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在家师手中。” 姬璇怔了怔,“原来你是他的徒弟。” 闻人秋点点头,“夏地以西,莽苍山夜郎谷中悬剑宗,家师曾数度提及,未曾想今日竟在此处遇见你们。” 他目光停留在李长安身上,又说道:“不错,你尚未入门,便搅出这么大风浪,此事既然由你而起,便交予你们全权处理吧。此后三日内,靖道司任由你们调度。” 几人对话,李长安虽能听清他们说的内容,却没明白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觉莫名其妙,这总巡察使为何二话不说便将靖道司交由他们调度了? 闻人秋却不解释,也不容他询问,转头看向武部中一人,淡淡的声音传出数十丈远:“郑钺,你暂代孙无赦行使巡察使之职,这几日内听他们命令。” 本为左昭武的郑钺心知今夜之事发生后,无论是昆南城还是靖道司内外都急需整顿,当即肃容高声说道:“遵命!” 闻人秋扫了李长安三人一眼,便御剑离开,似乎有事亟待处理,离开之时,对李长安三人留下一句:“拜托了。” 李长安见他御剑而去的背影消失夜空中,耳边传来穆藏锋的声音。 “靖道司出了这般波折,闻人秋首先要面对的九圣地的责问。但当先要务却是剿杀昆南城中龙骧暗卫,他信不过靖道司中人,便将此事交予我等。” 李长安转头问道:“师兄与他认识?” 穆藏锋摇头,“不认识,但师尊与于前辈曾是同门,闻人秋是于前辈门下,说起来,你我还要称他一声师兄。” 又解释道:“方才他言下之意,是说孙无赦也知晓他是于前辈之徒,而青州北落师门监司令便落在于前辈手中。见师妹拿出监司令,孙无赦便以为我们是由闻人秋指使而来,以为自己身份早已败露,陷入了天罗地网之中。这才破釜沉舟,想要夺取龙印杀出昆南城。” 李长安听穆藏锋解释,才恍然明白闻人秋那句:“难怪无赦会如此失态,他见到此令,定以为你们是我所指使”的意思。 穆藏锋说着话,忽的闷哼一声,脸色有些发白,此前书房内李长安便听他尚未入元始境,硬生生挡了孙无赦十招,最后又喷出一口精血出剑,应当是伤了元气,当即说道:“师兄须得尽快疗伤。” 穆藏锋闭目调息运气,摇了摇头。 “这还不算伤,那孙无赦一心想夺龙印,一身实力没能用出五成,师兄回去打坐调息半夜便好了。”姬璇怕李长安心生歉疚,当即宽慰,又说道:“眼下第一个麻烦,却是那龙印该怎么办。” 李长安循着姬璇目光看向数十尺外青石地上的龙印,简直比烫手山芋还烫手。 想到那奇毒,不由寒毛微竖,谁知道这龙印之上还沾没沾毒。此毒源自元庆血中,连匕首都能烧灼焚化,唯一沾之而无事的,便只有八荒刀与龙印。 此时,穆藏锋调息完毕,便向龙印走去,说道:“由我来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云庭真人 穆藏锋走到龙印边,长剑点地,清叱一声:“起。” 泥土颤动,裹覆龙印升起,落入穆藏锋掌中。 李长安刚欲阻止,穆藏锋手托龙印一回头,面色平静,毫发无伤。 这毒能焚金、焚血肉、焚衣物,但龙印好端端落在地上,却也正因为它对泥土并不起效。 见龙印已收,姬璇回首道:“郑巡察使。” 郑钺还没能适应这称呼,略一晃神,说道:“在!” 姬璇道:“派人封锁昆南城,不许任何人逃出,即刻就办,不得延误!” 姬璇身怀监司令,又有闻人秋的吩咐,郑钺当即听令照办,带领五十名靖道司武者出了银川巷。 剩下五十人则留了下来,五十人中,有十名练髓武者,十五名练血武者,二十五名练脏武者。 李长安来到了府邸外。 冯魔身边跟着十余人,这些危急关头听命与他的有几人是亲信,还有几人日后也会成为亲信。 那枯瘦老叟是无生宗五位堂主中唯一前来相助的堂主,虽痛失左臂,却心生欣慰。 至于余下者,大多心生后悔,叹息与跻身高层的机会失之交臂。 李长安找到冯魔,正色道:“你应该知道,这是无生宗的机会。我派靖道司武者练髓练血各五名,由你差遣,明日日出之前,你带人马有义今夜接触之人尽皆控制住。还有,将余庆府中搜出之物,明日尽皆送到靖道司,若门人半分私藏,唯你是问!” 冯魔领命。 李长安又命靖道司中武者将元庆府邸之中再度搜查一遍,一时间,所有梁椽、墙壁、床底、柜角,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说,还被刀枪剑戟戳了个通透,以防有暗格与暗室。 竟真有所发现,其中财物之奢震动人心,不下于前阵子李长安在街边见到那位曹大学士被抄家时所见。 蛟血丹一千六百余颗,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堆在院中,白银摞成小山,其中玉壶斜倒,金杯横陈,琉璃瓶中紫珊瑚,水墨图画丹青书。 财富虽巨,而且修行人也需法财侣地,此刻却是无暇顾及。 不过穆藏锋却神情微动,将那一千六百余颗蛟血丹取了百颗,用玉匣装着,收入袖中。 元庆就停尸院中,有孙无赦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无人敢找死去碰上一碰。 站到元庆尸身不远处,穆藏锋手托被封在泥中的龙印,若有所思道:“原来他来昆南城的目的是这个……” 李长安问道:“师兄知道了什么?” 穆藏锋道:“此人身怀奇毒,若在择道种中过关斩将见到云庭真人,云庭真人为其传道,便给了他下毒的机会。” 李长安心说好狠毒的用心,喃喃道:“若他当真成功,择道种迎潜龙就成了一个笑话,到时候士气大损不说,东荒还要损失一位神墟境。” 看向穆藏锋手中龙印,李长安问道:“师兄可是已经知道此毒该怎么解?” 穆藏锋点点头,“此毒属火,所以对土无效,能以水解之。” 李长安道:“师兄,人身中血便是水,方才孙无赦中毒后,却几息时间便化为飞灰了。” 穆藏锋摇摇头,“五行生克也不是死的,若强弱过于殊甚,火又何尝不能克水?此火并非寻常之火,自然也不惧血水了。” 李长安沉吟道:“如此说来,寻常江河之水定也解不了此毒了。” 穆藏锋道:“的确如此,千万里外的万妖山边弱水环绕,鸿毛不可浮于其上,当能解此毒,但万妖山相距太远。我曾听闻越地有一宗法门可凝练玄冥重水,昆南城择道种大会,那宗中应当也有来人。” “是哪一宗?让靖道司去查,应当很快可以查到。” “炼心宗。” ………… 蜃首烛尊上,烛光微弱,古拙的浑圆铜香炉中青烟缭绕,檀木屑填充的青布蒲团之上,黄衣白发老者盘坐,形容枯槁。 童子本不知悲伤为何物,真人曾说,灵物就算化形也往往七情不全。但见到黄衣白发老者胸口那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他却总止不住鼻酸。 刀伤长二尺,斜斜斩开道袍,同样也斩开血肉骨骼,透过黄衣白发老者的前胸,能望见他背后墙壁。 烛光透过刀伤,被切成一线,投在墙壁上,他的影子之中,微微晃动。 老者双目微阖,似睡着,也似醒着。 宋开刀斩神墟,世人皆道他败而身死,但若见此景,谁能说他败了?他若算败了,天下元始境,便都算失败者。 童子乖巧坐着,浑没了在众修行人面前坐于云端的高高在上,双手如穿花蝴蝶般交错着,漾出一片白光,化作一道明镜,悬于云庭真人面前。 其中无数画面闪过,昆南城大小角落中,正在动荡不安,厮杀,抄家,无数举着火把的甲士如火光长龙在纵横的街道中流动,平时做了稍许亏心事的人,在此时都忍不住想潜伏出城,却都被拦下严厉盘问。 真人不语。 童子气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真人您的禁令,他们耳中没听进半分呢。” 童子是灵物化形,除了云庭真人外,他对其余人没半分归属感。任你西岐也好东荒也好,龙骧卫也好修行人也好,没差。 要换往日,说不许私斗就不许私斗,若不听的,他早出手教训了,只是近日真人身体每况愈下,连眼都不常睁开几回,童子虽将城中发生之时大多纳入眼中,却也无心再管。 只是,一放开手没管,当真越闹越过分,尤其那李长安,实力低微,却行事张狂,曾放他一马,竟还不领情,可恨! “我且去管教一番。”童子说着,收了圆光术。 “罢了。”云庭真人微微摇头,眼睛微微睁开几分。 童子欣喜道:“真人您醒了。” 云庭真人胸口刀伤可怖,开口之时,语气却温和儒雅:“童儿,我们来此是做什么的?” 童子露出为难之色,这问题太过简单,所以让他觉得此中另有深意,毕竟真人平时说话,都是十分有深意的。 但真人见他不答,说出的答案却很简单:“择道种。” 童子点点头,“哦”了一声。 真人又微微一笑道:“如今城中之事,又何尝不是在择道种,而且我想看看,李长安携剿灭龙骧暗卫之功助南宁王上位,潜龙要助姒飞臣,他又会如何做。” 第一百六十二章、来者 深夜里,明月无声高悬。 对月窗前,少女挑起银针。 月色在银针上映出一缕幽芒,青线从针孔中钻过,缠结,随后被针尖牵引着,在云锦间游梭起伏,忽隐忽现。 云锦承着烛光,波纹交叠如黄昏下荡漾的涟漪,同时也在她眼瞳中流动,为她极长的睫毛染上一层金色。 夜风忽起,梨木桌上烛光摇曳,少女映在墙上的影子一阵摇动。 抬头看向窗外时,宁静忽的从夜色中撤离,喧嚣被夜风席卷而来。 呼喊阵起,火光漫天。 神情一怔,针尖一颤,线脚不再完美,她放下针线,起身关上花窗。 为什么又拿起针线?不是为他作衣袍,只想证明自己针法没那么蹩脚,越小玉心中想道。 越小玉来到院中时,居双烟、司马承舟、叶澜已聚于堂中,青玄门长老关佩雪站在堂前。 顾风恰从门外回来,面色凝重。 关佩雪问道:“靖道司如此大动干戈,可曾打听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风道:“听闻靖道司正在封锁全城,但封城的原因却传言颇多,至今不能定论。弟子在花梨巷外见到靖道司中人正赶向城门,他们只散出消息说从此时起全城警备,也没说原因。” “也罢,那就不要出去。”关佩雪说完后,略微沉吟,又道:“你再出去看看,见势不妙就退回来。”。 许久没见过靖道司有这么大动作,事态定然不小。她为宗中弟子护法,居双烟与叶澜已通过择道种第一试,一个天赋绝佳,一个心性坚定,日后成就应当不下于自己,当以谨慎为上。 顾风领命,再出院,探听消息。 越小玉便与司马承舟、居双烟、叶澜四人站在关佩雪身后,没听闻到确切消息,一时间都有些不安与疑惑。 司马承舟摸着暂还光溜溜的下巴,疑惑道:“怪事,怪事,如今城中越来越乱,怎就没见真人出来管管?” 叶澜道:“神墟之意不可揣测,再过几日便要择出九名道种,这几日中,不要多生事端就好。” 关佩雪点点头,叶澜是她亲传弟子,行事稳重,虽是平民出身,修行入门晚了些,但总让人更加放心,说道:“为师不在的时候,便由你做主。” 又对司马承舟道:“承舟儿,炼心宗与青玄门世代交好,你称我一声师叔,我便真如师叔般管教你,莫要怪我严厉,明白了么?” 说到最后一句,关佩雪语气严肃了些。 司马承舟忙不迭点头,只是双手却玩着指甲,显得心不在焉。 “你们也是一样,不要出门。”关佩雪对越小玉说道,越小玉从青牢山中便与居双烟等人也有同行之缘,而且她本命为天生灵物,师尊去向不明,日后若能加入青玄门也是好的。 但嘱咐越小玉的时候,却没见王冲身影,皱了皱眉道:“还有一个呢?” “兴许睡了……大概在修行。”司马承舟察言观色,改了口。 关佩雪皱了皱眉,对王冲她有些摸不透,樊外楼一役,最后救场的是那位名为霍含山的神墟境,应当是九圣地中人。但这几日她询问王冲时候,王冲却一问三不知。她只猜测,此人大概是被霍含山看中欲收为弟子,但此前还要历练他一番。 “没出去招惹麻烦便好,看住他。”关佩雪交代一句,便离开院子,去寻其他宗门元始境,欲询问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居双烟“哦”了一声,回后院练剑,司马承舟对居双烟喊了一声“师妹”,换来一个无奈的白眼。 嘈杂喧嚣声远远传来,司马承舟看着夜空,若有所思道:“出了此等大事,靖道司多半暂时无暇顾及长安兄的案子,也能让他缓口气。也不知他是真的杀人修行魔功,还是被人陷害了。” 那夜李长安在梳月湖边屠杀凡人的消息传出后,越小玉便随众人去看过现场,虽不愿相信此事是李长安做的,那堆尸山让他不由回想起当时与李长安初遇在白骓峡中毁尸灭迹的景象。 本想找李长安当面问清楚,但此后李长安却与南宁王分道扬镳,不知去处了。 叶澜淡淡道:“不是他是谁,自身实力不济却惹下许多麻烦,他与姒飞臣约战在即,姒飞臣是蕴灵境剑修,以他实力如何匹敌。李长安此人行事莽撞,知道走投无路,便破釜沉舟想修行魔功搏一把罢了,他说自己冤枉,也不过缓兵之计,想用这理由拖住靖道司,去搏一丝成为道种的机会。” “你,你说的……漏洞百出!”越小玉小声说,最后加重了语气。 叶澜讶异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又停住,打量她几眼,冷笑道:“也罢,多说无益,日后自见分晓。” 院门忽的被推开,顾风赶了进来,问道:“关师叔在何处?” 叶澜蹙眉道:“怎么了?” “靖道司来了。”顾风神色匆忙,左顾右盼。 “别看了,师尊不在。”叶澜淡淡说道,向门外走去,“青玄门没做什么,又何必慌张,靖道司应当只是经过此地。” 说着走出院门,叶澜却脸色一凝,只见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宛如长龙,直直向着青玄门所处的院子行来,显然目的就是她所在的这处院子,再有数百丈就要抵达! 那火光月色映衬之处,黑夜被分割为两界,其中竖着一杆大旗,看不清模样,但声音已隐约传来:“靖道司出行,闲人退避!” 叶澜心下凛然,难道靖道司这时候找来,是因知道司马承舟他们之前与李长安有来往?今夜发生的事情可是与李长安有关? 握了握剑柄,叶澜转头看向刚到的越小玉,冷冷道:“且见分晓,此时便要分晓了,那李长安不光害了自己,还要牵连到了青玄门,现在你还要跟我争辩么?” 她语气不重,话却极重,戳得越小玉脸色一白,她视线越过叶澜肩头,看向远处接近的火光长龙。 叶澜却见越小玉眸中先是疑惑茫然,又冒出不可置信的惊喜之色,当即皱了皱眉,转头望去。 只见一骑当先,被火光簇拥着在黑暗中凸显身形,尚难以看清面貌,只叫她有些眼熟,待看到他背后形状狰狞的一把骨刀,不由怔在原地。 今晚稍微迟一点更新 电脑突然黑屏,丢稿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不速之客 那道身影容貌有些模糊,叶澜远远看去,尚不确定。 嗒嗒嗒—— 马蹄声临近,靖道司众人环绕停靠院前,李长安在十丈外翻身下马,尚未接近,对司马承舟与越小玉微笑点点头。 靖道司一干人等也翻身下马,簇拥在李长安身后,穆藏锋则是走到李长安身边。 司马承舟方才还怕他被靖道司问罪,现在,他却率靖道司人马来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顾风怔了好一会才回神,戳了戳司马承舟肩膀道:“你知道什么了?” 司马承舟凝重道:“显然,长安兄不光已摆脱嫌疑,看眼下情势,靖道司反而还听他号令。” 靖道司人马簇拥在李长安身后,顾风也不是瞎子,低声道:“然后呢,为什么会这样?” 司马承舟转头眨巴一下眼睛,“我怎么知道?” “悬剑宗李长安前来拜见,不知尊师现在何处?”李长安停在几人身前拱手问道。 叶澜面色有些难看,她对越小玉刚说过重话,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被打了脸,不由看了越小玉一眼。越小玉却仿佛已经忘了她那句话,只看着李长安,惊喜交加,一副想询问却不敢的模样。 略微沉吟,她说:“师尊暂时不在,你来得不巧。” 李长安与叶澜没太多交集,当初叶澜虽阻止李长安向青虎帮报仇,也只不过立场不同,倒是不知叶澜讨厌他,仍十分有礼道:“无妨,在下并非来找尊师的,承舟兄近来可好?” 他转头对司马承舟微微一笑,方才先问关佩雪也只不过礼节,此行目的是炼心宗的司马承舟。 顾风心知叶澜看李长安不对眼,便站了出来道:“怎敢耽误靖道司大事,各位请进。”没让叶澜开这个口,也算给她台阶下。 “打扰了。”李长安点点头,让大部分人等候门外,连同穆藏锋与姬璇,带着五名练髓境,进入院内。 叶澜倒是没阻拦,只是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来做什么?” 姬璇早见她看李长安眼神不对,瞥她一眼,淡淡道:“靖道司行事,闲杂人等无需过问。” 说着,一干人已走到正堂,五个练髓武者把屋门一挡,竟是连进都不让别人进了。 叶澜面色一青,却也识得大局,只是握剑的手有些发白。 李长安对司马承舟道:“承舟兄请先进来吧。”又对顾风,叶澜道:“机密之事不便透露,抱歉。” 顾风忙走到叶澜身前说道无妨,李长安点点头,又看了越小玉一眼,想到绛珠阁中她对自己生气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我没事,那天多谢了。”便走入正堂中。 司马承舟入正堂时,穆藏锋便在四周设下隔音法阵。 银川巷内发生的事瞒不住,但消息传得越慢越好。 叮嘱一番,将事情解释清楚,听闻事关龙骧暗卫,司马承舟惊讶过后,说道:“凝炼玄冥重水是《玄冥真解》里的法门,此法宗中虽有记录,却几乎无人修行。” 李长安问道:“炼心宗中可还有其他人在昆南城?” 司马承舟摇摇头,老神在在一笑,他乃炼心宗中不世出的天才,生而有本命,便是三滴玄冥重水,只道:“不必,长安兄来找我,却正找对了人。” 司马承舟承诺暂不外泄消息后,穆藏锋便拿出龙印置于平地,解开道法,泥土层层剥落。 手一动,司马承舟便托住一个仅手指高的琉璃小瓶,驱使本命之物本就是随心所欲如臂指使之事,未念法诀,便有一线水珠飘出,向龙印飞去,沉缓至极,此水一滴有千斤,打在人身上甚至比得了一座小山,肉体凡胎根本没法硬挡。 玄冥重水刚靠近龙印,龙印之上便冒出嗤嗤火蛇,似要反抗一般,却被三滴小巧水珠一压而下,滋啦一声,冒出阵阵白气,弥漫整个正堂。 “风来。”穆藏锋使了个小呼风术,将室内白气吹散,显现出地上的龙印。 此毒一解,李长安将之收起,对司马承舟道谢。 悬剑宗同门三人便离开了青玄门的住处。 时机不容延误,但他们此刻必须去靖道司一趟,虽然闻人秋赋予他们调度靖道司势力的权限,但外行又如何领导内行。封锁全城的任务,已有传令去通报给齐文山。他们便先回城内总司整顿人手。 穆藏锋袖中放着那本账册,整顿人手过后,便可按图索骥将城中龙骧暗卫找出。虽定然也会有漏网之鱼,但比盲目搜寻精确太多。 回去路上,穆藏锋道:“师弟如今炼体,这龙印对你来说,应当有些妙用。” 李长安道:“怎么用?” 穆藏锋道:“大承国武者突破练血之时便会借腾龙密卷与蛟血丹引龙气入体,是以西岐武者比东荒武者进境更为迅速。而此印比任何品阶腾龙密卷都更珍贵,只怕元庆此番东荒之行,将那清河郡近半龙气都纳入其中了,镇县府郡都,这清河郡龙印中,龙气比之淮安城更盛百十倍,师弟能掌控龙印,若借此印炼体,进境一日千里。” 想到穆藏锋收了百枚蛟血丹,李长安才知道他原来早就想到这个了,却道:“若我身怀龙气,别人不把我当龙骧暗卫抓了便好。” 姬璇道:“呵,那潜龙不也是夺了淮安一城的龙气么,师弟何惧之有。” 穆藏锋道:“无妨,此后有些身份的自然会知道龙印落在我们手中,不须遮掩。” 见师兄姐二人说得底气十足,李长安自是没不接受的道理。 但暂且无暇考虑其他,回靖道司后,当先要务是缉拿龙骧暗卫。 刚回到靖道司,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内侍大臣?是姒飞臣一方?”从通禀的郑钺口中得知了来人身份,李长安屁股还没坐热便站起身来,此时正是深夜,这内侍大臣找上门来自然不是来寒暄的,姒飞臣派这内侍大臣来做什么? 仇已结下,难道这便腆着脸示好来了? 李长安略一沉吟,忽的想到,这内侍大臣真正代表的应当不是姒飞臣,而是另一个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说客 深夜的世子府书房内坐有三人,若有旁人在此便会诧异见到世子殿下此时坐在右首,左首坐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上首,则坐了一位青年。 也只有这位择道种大会的主角,入昆南城后便极少在世人面前露面的潜龙,才能让姒飞臣毫无怨言坐在下位。半月前,若非潜龙出手相帮,夺嫡之争中他恐怕早已败于南宁王之手,此时他才看清自己那庶出的亲弟的野心。 好在潜龙以凌霄道宫施压之下,南宁王所抓获那三位修行人无论如何拷问,皆抵死不从,改口让四王子当了替罪羊,又让各宗修行人纷纷离开南宁王麾下。 本以为如今形势南宁王再有手段也难以翻盘,但今夜李长安率王明堂围杀大承鹰犬,又调度靖道司封锁全城时候,不光姒飞臣神色在烛光下变换不定,便连上首的潜龙亦眉间涌起沉郁之色,抓在扶把上的手微微握紧。 出西岐入东荒以来,这第一步棋,便下错了。 当年老师说他生反骨,不知藏拙,他又何尝不知这就是他无法被大承所容的缘故。 入昆南城选择帮姒飞臣,亦是剑走偏锋,期望一举控制姒家。风险虽有,但若成功,姒飞臣就算当上越王也必对他唯命是从。如此一来,整个越地便落入他控制之下,徐不拙已然想好下一步便调度青州民力在壶道修建雄关,严防死守,同时大举练兵。届时青州雄兵千万,金城千里,日后起事之时这便是阻挡大承铁骑的第一道关卡。 在他眼中,整个青州便只是一道关卡。 不过他的计划却眼看要告破,南宁王若真立下驱走龙骧暗卫的功劳,众望所归,谁能阻挡他成为下任越王? “你有几成把握。”徐不拙偏头问道,姒飞臣虽是傀儡,但傀儡若无斗志与野心又与烂泥咸鱼何异。乱世之中,对有野心有能力之人要大用特用,待基业稳固,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时。 “五成。”姒飞臣顿了顿,“君上不知,此前李长安与南宁王已分道扬镳,就算二人和好,也总归有些隔阂。至于李长安此人,纵使立下大功又如何?他实力低微,却大言不惭与我约战数日后,届时将他斩杀便是。” 姒飞臣语气平静之中带着一丝冷傲,但他心中却有些话没说出口,据今夜传来的消息,有人在银川巷附近见到了王明堂的身影。十方武宗是父王年轻时候结交的兄弟,姒飞臣自然认得,甚至少时还曾向他请教剑法。 十方武宗出现帮助李长安,便证明李长安与南宁王二人决裂其实是演出来的缓兵之计,更让他在意的是十方武宗的立场。 虽然早就猜测父王不会甘心将基业交到潜龙手上,但当真见父王偏向于他那庶出的亲弟时,还是心中一片冰冷。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如今若连潜龙都放弃他的话,当真便陷入绝境之中。 “五成,不够。”徐不拙身边,那清癯老者摇摇头,问道:“世子殿下派人去与李长安商谈,也该要归来了。” 姒飞臣道:“去的是内侍大臣匡元驹,此人口舌最为善辩,但以那李长安的性情,只怕难以交出龙印……” 徐不拙对龙印势在必得,淮安城一役,众修行人谋夺二十年,才借荧惑星现之力将淮安龙气与大承联系切断,夺入他本命玉烛之中。龙气乃立城之基,可庇佑一方不受煞气所侵,昆南城虽繁华,但也是年年修缮更替城墙法阵才能如此,耗费无数,也不能将煞气完全驱散。他若夺来淮安一县龙气,便可轻易建立一县之城,若能夺来一府龙气,便可建一府之城。 银川巷内,孙无赦身死之时,那龙印形制已有许多人瞧见,自是瞒不过他们的耳目,看过图画,便知是一郡正印,其中龙气比一县之印更多百十倍。淮安城的情况几乎不能再复制,余庆主动将龙印带出西岐,是无上良机。 龙印绝不可落于旁人之手。 清癯老者道:“他若识得大体,便许他拜入九圣地其一也无妨。” 话说到这,姒飞臣已心中明了,潜龙背后是九圣地,若李长安不识大体,九圣地说不得就要施压了。 徐不拙道:“他能查出大承鹰犬,倒是有些本事,龙印要拿,但也莫做得太过,日后他或能为我所用。” 姒飞臣摇头道:“李长安此人目光短浅,只会争一时意气,他……” “罢了,不用再说。”徐不拙淡淡说道,他不讨厌李长安那样的人,相反还有些欣赏。 姒飞臣脸色僵了僵,闭了口。 清癯老者便道:“君为潜龙当是天意,将收九位道种之际,又得一郡龙印,正是潜龙抬头之兆。” ………… 靖道司内,李长安独自接见了内侍大臣。 “速速阐明来意,姒飞臣派你来做什么,若废话半句,你便有为龙骧暗卫延误时机之嫌!” 匡元驹准备了满腹说辞,谁知李长安却是连自报姓名的机会都不给,劈头盖脸便给他来了这么一句话。 “尊上莫急,下官虽是站在世子殿下一方,但此次前来,却是好心劝慰。纵两国交战亦不斩来使,何况尊上与世子殿下也只是略有嫌隙,何必如此敏感。难道尊上连听我说一番话的气度都没有?若尊上不愿听,我且告退便是。””匡元驹一番话,用了激将法加欲擒故纵,无论何人,至少会让他把话说完。 而他自信只要自己有了开口的机会,事情便成了一半。 果然,李长安虽未请他上座,却松了口风说道:“你讲。” 匡元驹揖手称是,便与李长安说道:“先恭贺尊上通过择道种第一试,有望成为九位道种之一。” 李长安淡淡看着他,并不受奉承。 匡元驹又道:“但尊上可曾想过,九道种日后便是潜龙的班底,终要为潜龙效力。而如今潜龙便站在世子殿下一方,支持世子殿下上位。尊上若成道种却与潜龙作对,岂非自毁前途?若尊上未成道种,数日后约战又如何胜过世子殿下?这便是将自己送入绝境,望尊上三思。” 匡元驹深深鞠躬,又不卑不亢挺直腰杆,目光灼灼看向李长安,等他回答。 第一百六十五章、借头 匡元驹有底气不卑不亢,他所说的话并非诡辩,于情,的确是为李长安着想,于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更重要的是,身为蕴灵境修行人,就算李长安暂且能调度靖道司,他也无需对其卑躬屈膝。 李长安站起来,走到匡元驹对面与他对视。 “照这么说倒真无可反驳,按阁下的意思,我是否应向姒飞臣服软?但可惜的是,在青牢山中飞流宗有八人因我而死,料想飞流宗想让我死的人不少,这仇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消弭的。” 匡元驹摇头说道:“非也,飞流宗门人死在你手中不假,但以那位胸中格局,又岂会在乎几位宗门弟子,只要……” 李长安心知匡元驹口中“那位”便是潜龙,问道:“只要什么?” 匡元驹把目光投向李长安腰间龙印,说道:“尊上应当不是短视之人,应当知道,龙印终要被那位所得,不如主动将此印献出,想必那位定然不会亏待尊上。” 又侃侃而谈:“此乃天下大势,尊上何必因小失大?尊上虽与世子殿下略有嫌隙,但可曾闻二百年前越地卫宽之事?彼时越地二位王子亦为夺嫡而争,二军甚至在汤关外开战,卫宽张弓射伤宣王左胸,让宣王险些丧命。但后来宣王即位后,却不计前嫌,任举卫宽为相,此举让其余观望之人亦纷纷投靠,美谈至今。依下官看,尊上只需让出龙印,便是下一个卫相,又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如今那位尚未起事,却终要握秉乾坤,奋飞九天之上!吾辈虽为燕雀,岂可终日遨游梁檐之间?何不随腾龙之势,同风扶摇而起,日后亦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匡元驹深深呼吸,“望尊上,三思而后行啊。” “阁下好口才。”李长安真心赞叹,这说客一番说辞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慷慨激昂以势压人,好似他不将龙印献给潜龙便是不识时务,妄图螳臂当车阻拦天下大势一般。 但匡元驹却从未考虑李长安险些被元庆陷害背负骂名,已两日未曾合眼,只为找出每一丝破绽将元庆揪出,更休提费尽心机多方借力去围杀元庆,期间面对孙无赦时,不光他师兄受伤,若有一处疏漏,便有身死危险。 到头来,几经波折,便换得要将此功拱手让于人,还要卖友求荣,争着去做那同风而起的燕雀。 难道心怀天下便是大格局,自身荣辱意气便是细枝毫末? 揪出元庆,无非不愿背负不属于自己的骂名。调度靖道司封锁全城抓捕龙骧卫,无非欲以此功偿无生宗与南宁王相助之情。天下与我何干,心中通达便罢! 李长安道:“但既然说完了,就请离开吧,顺带告诉你口中‘那位’,选姒飞臣,算是他选错人了。” 匡元驹道:“未曾想,阁下竟是如此短视之人。” 一改口,却是连对李长安的称呼都变了。 李长安挑了挑眉,此人虽是敌非友,但他也未曾小看,怎的一下却是翻脸跟翻书一般如此浅薄。 难道他还有什么底牌? 匡元驹道:“阁下既不领情,那也只好如此了,眼下你虽有靖道司为倚仗,但你可知靖道司背后是谁?” 李长安眉头一皱。 匡元驹淡淡道:“想必此时,人也快要到了。” 此时,屋外响起姬璇说话的声音。 “闻人师兄这么快便回来了,可曾见到于前辈,上回却是忘了让师兄帮我带一声好。” 闻人秋道:“李长安在何处?” 姬璇略微提高声音道:“师弟在屋内,闻人师兄不妨稍等片刻。” 李长安心中一紧,姬璇语气不对,是在帮他拖延。闻人秋此前便是去应付九圣地中使者,回来特地找他,恐怕来者不善。 难道当真要交出龙印? 绝无可能!就算是为了自己,师兄此前说借此龙印能炼体,这便关乎几日后择道种的成败,也关乎与姒飞臣约战的胜机。 再者若无王明堂拖住洪玄蒙,他们安能击杀元庆?他还做不得这样见风使舵之事! 李长安不动声色道:“我明白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匡元驹面色一缓,若他能说服李长安,便是大功一件,可要轮到其他人出手,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李长安手托龙印道:“龙印在此,你可敢要?” 匡元驹眉头一皱,李长安说敢又是什么意思,他足尖分开,手扶剑柄正色肃容道:“若谈不拢便罢,但阁下若出言相辱,亦敢效前人流血五步!” “阁下好口才,好气节。”李长安赞叹,匡元驹虽与他立场不同,但不得不说此人让他不太讨厌,只不过既已下决心,便不可犹豫,遂淡淡道:“若愿借我一物,龙印拱手相让。” 匡元驹目中闪过一丝惊喜,语气依然平静,说道:“不知阁下要什……” “借你人头一用!”李长安大喝一声,左手托举龙印,右手已然拔刀如电! 匡元驹心中一震,反应过来,拔剑亦不比李长安慢,同时左手已掐法印,口中舌绽莲花,以口诀调动灵元,长剑之上银光大作。 玄黄之气轰然弥漫! 银光陡然消散,匡元驹心中似被洪流碾过,体内奔腾涌动的灵元霎时被镇压如死水一般,面色一白,手中长剑也如死蛇般黯淡下去,一时间被反噬得心神动荡。 一道灰影掠过,无声无息,甚至斩过脖颈都没发出太多声音,匡元驹眼睛死死睁着,一时动弹不得,便见李长安瞬间收了刀大跨一步,一把拽下他的平定四方斤,将他头颅拿了下来,鲜血溅射,尚未来得及不甘,只见自己没了头的身体轰然倒地,匡元驹失去意识。 门外显然已听到动静,闻人秋似是不顾姬璇阻拦走了过来。 李长安将龙印挂回腰间,左手为匡元驹阖上双眸,大步向外走去,将门踹开,高声大喝道:“越地内侍大臣匡元驹乃龙骧暗卫,业已伏诛!” 第一百六十六章、黑衣染血 黑衣染血,不见其色,只闻腥气。 被提着乌黑发亮的发髻,匡元驹脖子兀自向下滴着血,溅落红木门槛之上,红得更触目惊心。 李长安大步走出屋外。 靖道司中,四壁火光兽灯映照下亮如白昼,李长安手中匡元驹的头颅长发披散,眉目隐藏在阴影中。 顿时鸦雀无声。 李长安扫视一圈,话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此人假言有要事禀报,却拔剑行刺于我欲要夺下龙印!他已被我斩杀,定为龙骧暗卫无疑!” 他手提人头,说完才转头对闻人秋缓声道:“总巡察使大人来得正好,拘捕龙骧暗卫一事幸不辱命,我已杀一人。” 只说匡元驹行刺,但对于匡元驹方才说的有关潜龙那番话,李长安毫不提及,就像从未听过。 闻人秋深深望着李长安,并未看他手上匡元驹的头颅,“刚才他与你说了什么?” “不过妄图妖言蛊惑,趁我不备便偷袭罢了。”李长安冷笑一声,又朗声道:大承鹰犬已沉不住气,才会走投无路使这般手段,有名册在手,恰趁此时便能攻其心神不定,此神机也,急击勿失!” 李长安张口就来,抹黑匡元驹说他是龙骧暗卫,但任匡元驹舌绽莲花口若悬河,眼下却再也张不得口为自己辩驳。 李长安说着,目光炯炯望向闻人秋,似在质问眼下还有多少时间能耽搁?虽是面对修为高深的总巡察使,他却有这一份胆气。 姒飞臣派来的人都是龙骧暗卫,龙印,他说什么都不交! 闻人秋淡淡一笑:“你可知道我此番回来,是凌霄道宫让我迫你交出龙印与名册,再让潜龙调度靖道司剿杀大承鹰犬?” 传闻中九圣地之一,只闻其名而不知其所在的“凌霄道宫”之名在他口中并未尊称,语气里也并无太多尊敬的意味,这听在李长安耳中既像威胁,又似略带好意的警示。 李长安一时有些拿捏不准闻人秋到底是什么意思,此人立场既是于承一的弟子,按姬璇所说,他能叫一声师兄,但此人又是靖道司总巡察使,背后是九圣地。 闻人秋继续道:“但既然我已许诺你三日时间,那边施压,我便给你顶三天。” 李长安一怔,闻人秋微微一笑,“放手去做。” 说着,秋水剑悄无声息出现脚下,他御剑离地一丈,目光扫过四周靖道司中人,淡淡道:“我半路遇上龙骧暗卫高手,追杀出城,今夜并未回过靖道司,都记住了?” 不等回答,身形倏然远去,微风不起。 目送闻人秋离去的背影,穆藏锋若有所思,他比姬璇入门早两年,便是三师兄,看闻人秋虽模样年轻,其实拜入于承一门下比他修行还早了三十余年,看样子,只怕已入元始末境,与大师兄修为相近了。 ………… 南宁王府内。 案牍上摊开一卷精丝织成的帛书,卷尾处落着一个名字,漆黑的贡墨散发出冰片龙脑的清香,极为醒神,字迹大气不失飘逸,卷头至卷尾书写着道符,符力加持之下此帛书可千年不腐。 千年不腐,也意味着——千古骂名。 “越地每年抽取半成赋税,归属于玄阴宗……” “玄阴宗普通弟子在越地境内,贵同朝中五品官员……” “安山郡、耒月郡……划归玄阴宗属地,桃谷关至恶虎关……划归玄阴宗属地……” 帛书上一道道条款,几乎是将越地数百年基业近三成拱手送予玄阴宗,数日前,姒景陈终于在落款处写下姓名时,虽握笔的手很稳,心中却仿佛刀割。 签下此名,玄阴宗倾尽全力助他上位,合约一成,无论他日后如何励精图治,终究逃不脱骂名,甚至他已能料到后人会以“灵”字作为他的谥号,越地史书之上,他便会是越灵王。 乱而不损曰灵。 乱而不损,也就是说将越地折腾得够呛,只是勉强还未“损”,也就是未亡国罢了。五百年来,越地尚未曾出现过冠以如此恶谥的君主。东荒之中,上一位灵王还在百年前,那位灵王做了什么?公然开启捐制,命宫女与犬交合,又建裸游宫,端的荒淫无比。 但纵使料想会得此恶谥,姒景陈仍签下了这个名字。 并非他不在意身后之名,眼前那三字在实有千万斤重,压得心头喘不过气,但王权之争,让步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终于可以不用将此合约递交玄阴宗。 姒景陈提起帛书,放在十八瓣银莲烛尊上,此帛书有符力加持,水火不侵,火舌只在其上燎出一道道黑痕,指抹即可擦去。 “解符。” 姒景陈下令道,侍立左首的黄仲并指凌空虚画,对那帛书一点,火舌顿起,帛书很快萎缩,蚕丝被烧灼,烧头发般的焦味弥漫开来,姒景陈将帛书轻掷于地面,松了口气。 但此时还没到放松的时候。 姒景陈负手而立,看向窗外道:“潜龙定会向他施压,他会如何做……” 黄仲道:“尚未有消息传来,不如让劣徒卜一卦。” 黄仲已跟了姒景陈许久,修为停留在种道境,迟迟未有突破,但自几年前开始,黄仲便对凌毓倾囊相授,有让位之意,姒景陈忽然问道:“黄师何时离去?” 黄仲怔了怔,自己要再度云游天下寻求突破的意愿被姒景陈看穿了,不过也并不意外,微笑道:“待眼看王上上位,没了牵挂,就走了。” 姒景陈点点头,没多说,只道:“届时我送你。” 凌毓没插嘴,见二人不再说话,便拿出六枚大通母钱,轻掷于地,随后说道:“兑下乾上之象,釜底抽薪。” 收起母钱,凌毓解卦道:“不敌其力,而消其势。若要消潜龙之势,须从姒飞臣入手,姒飞臣若遣人逼迫李长安,则……”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令者道:“禀报王上,内侍大臣是大承鹰犬,欲刺李长安夺龙印,已被斩首!” 姒景陈略一沉吟,随即,凌毓便听到了南宁王从未有过的口吻。 只听他淡淡一笑道:“解气。” 第一百六十七章、杀上门去 匡元驹死,闻人秋一走,已无俗务缠身,王明堂便在此时归来,言道那万象境龙骧卫已经跟丢。 李长安不由心中失望,此前见到那龙骧卫的独目,不知为何心中便对他生出杀意,眼下让他跑了,是不小的麻烦,便对姬璇穆藏锋道:“师兄师姐日后且小心些,此人定对我们怀恨在心,不要被他偷袭了。” 姬璇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师弟你泥像过江还顾着别人?先想想自己再说吧。” 李长安暂且不去想那龙骧卫之事,全城已然封锁,迟早是瓮中捉鳖。 便请王明堂给姒景陈捎去一封密信后,穆藏锋拿出名册,首先下令肃清靖道司总司。 连巡察使的位置都被孙无赦这龙骧暗卫坐上了,总司内定还有藏有其他暗子。 但动手之前,李长安先撤去了靖道司方圆二里内的暗哨,让郑钺派人给无生宗传讯,随后才调度人手。 小半个时辰过去,残月西坠,靖道司内一阵动荡。 苍风尸首被从武部暗室中寻出,七窍溢出的血液在脸上已经干涸成线,此人性情沉稳,虽不苟言笑,却也不让人讨厌,李长安犹记得此前他活生生的模样。 沉郁愤怒的气氛弥漫在靖道司大理石广场中。 苍风是道部司武,与道部中人以师兄弟相交,虽寡言少语,却时常提携新进,不少道部中人欠他的情,现在他闭了眼。 杀死苍风的罪魁祸首孙无赦已经伏诛,于是众人的愤怒便宣泄到广场中被扣押跪地的十三人身上。 其中武部七人,道部六人,此前这十三人欲借靖道司动荡之时潜出,被早已埋伏四周的无生宗弟子擒获,正是龙骧暗卫。 昆南城总司之中这十三名龙骧暗卫是首先肃清的对象,至于其余四处分司,已遣人前去捉拿的,名册之上共计只有六人,可见总司反倒被渗透得最为严重。 面对昔日同僚的质问唾骂,那十三龙骧暗卫倒是硬气,一言不发。 道部有人欲以万蚁噬心之术刑虐,但时间紧迫不容拖延,李长安托起龙印,走向广场中央。 此前他不愿暴露自身能掌控龙印之事是怕孙无赦反诬,现在却不必瞻前顾后了,有此印在,可压制大承国中官职较低者,镇杀龙骧暗卫如探囊取物,弃之不用反而可惜。 肃清总司还只是开始,名册之上,龙骧暗卫共计三百八十七名,还不算外编人手,接下来几日的昆南城,注定血雨腥风。 借此十三人,便要试验龙印威能,好为接下来做准备。 李长安手托龙印正要下令,却被一人出言阻止,喊道:“且慢!” 这位此时出现在靖道司中的人一副中年文士模样,面蓄长须,正是道部巡察使齐文山,齐催命。 此时封锁全城的调令已悉数下达,他终于得空赶回总司。事发突然,说实在话他心中实在讶异又不解,总要见李长安几人一面。他们持有监司令,总巡察使又是剑圣之徒,难道他们与总巡察使竟是同门? 谁知一入靖道司,齐文山便见到李长安以龙印镇压龙骧暗卫的景象,不由面色微冷。 李长安在此处动用龙印也罢,但若出了靖道司,他人见靖道司执法用的竟是大承龙印,成何体统? 但顾及李长安等人手中监司令与闻人秋的关系,这位齐催命稍微放缓了语气,将那跪地的十三人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一圈:“斩了便罢,龙印不必动用。” 李长安问道:“此印对付大承鹰犬乃是利器,为何不可动用?” 齐文山暗暗皱眉,自己任道部巡察使三十年,何曾被如此质问,说道:“此印乃大承国之物,若被他人见到,只怕扰乱民心。” “利器无心,其用在人,就算这大承国之物又如何?”李长安寸步不让,又笑了笑,“再说,难道齐巡察使以为不用它,此后几日昆南城便不会乱么?” 齐文山语气微微发冷,不与李长安辩驳,强硬道:“靖道司成立以来无此先河。” 李长安手中龙印轰然震动,玄黄之气弥漫周身,蓦地一拔刀:“我便开此先河!” 那十三龙骧暗卫被人扣押着,皆脸色一白,身体瘫软下去,还有人硬着脖子呸了一声。 李长安大喝道:“杀!” 道部中人见齐文山不允,一时犹豫,李长安却早知如此,已手起刀落斩下一颗人头,与此同时,武部中人也不属齐文山管辖,齐齐动手。 鲜血喷射,九颗人头一齐被斩,骨碌滚地! 剩下四人见同伴死去,硬着脖子不服软,但热血溅了满脸,却不由自主勃然变色! 李长安对道部那犹豫的几人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那几人看了齐文山一眼,见他只是沉着脸并未阻止,咬了咬牙,也不再按捺心中恨意,将剩下四人头颅斩落。 血流遍地! 齐文山深深望了李长安一眼,拂袖而去。 李长安一抖腕,甩下刀身血迹,下令众人上马出府。 靖道司中宝马有妖类血脉,神骏异常,片刻后,姬璇穆藏锋各率领二百骑去往城南城西。 一行二百骑跟随李长安身后。 马嘶不已,夜风萧萧,旌旗猎猎,杀阵冲天! 两日未曾合眼,历经惊险危机,李长安身心疲惫,眼中已略有血丝。只是脏腑间一口胎息流转,才支撑他到现在。 但此刻,一声长啸,终将心中郁郁不平之气吐出,他猛地举刀:“诸军听令!” 无论武部亦或道部中人,齐齐一肃,甲片嚓嚓齐响过后,连骏马亦安静下来,只在寒夜中打着呼哧,鼻孔呼出阵阵白汽,如凶兽匍匐的呼吸。 李长安沉声道:“此行城北,拦路者,格杀勿论!” 诸军齐齐拔出兵刃:“杀!” 蹄声顿起,李长安一骑当先。 耳中甲片连响,蹄声如战鼓般连绵不绝,身下妖马猛烈奔驰,身体起伏,李长安血液也随之热了起来。 月落西天,一干人马纵横街巷,所向披靡。 小半个时辰过去,身边目力过人的靖道司巡护高声道:“报,世子府已到!” 前方一片府邸,高墙大院,灯火深深。靖道司人马动静不小,府邸四围已戍卫诸多甲士,守卫森严。 李长安下令停下,一拉缰绳,妖马长嘶一声高高扬蹄,止步不前。 东方已微微明亮,马蹄声散,清晨的长街一片死寂,空气沉重到有些凝滞。 勒马百丈外,李长安盯着那远处大门重檐下世子府三字,深吸一口气,让身体冷却下来,眼神却愈发凝聚,锐利如刀。 一停下,世子府那边严阵以待的守卫中走出人来,欲询问靖道司为何来此。 李长安再振缰绳! “杀上门去!” 轰然如雷的马蹄声驱散长夜! 天边,一线朝霞若血。 第一百六十八章、气急攻心 灯火深深,世子府正堂之中,三十余人各坐桌前商议着,其中小至七品官员,大至当朝二品大员,兼有世子殿下的幕僚班底。 “元驹只是去说情,李长安却诬他为大承鹰犬将他斩杀,简直是莫须有的罪名,此人行事狠辣果决,丝毫不留余地,他哪来的底气?” “但元驹之事已死无对证,李长安下一步定会祸水东引,找世子殿下的麻烦。” “难道他还敢杀上门来不成?” “不可轻敌,此人来历不明,但却有越挫越勇的趋势,须知就算杂草捱过劲风也能遍野,如今李长安便是那杂草,切要在他起势之前斩草除根。” 说话者玉带蟒袍,是当朝右丞周尊戌。 有人问道:“但此人如今完全不顾后果,如何……” 姒飞臣打断插话之人,对周尊戌道:“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周尊戌道:“如今正是他气盛之时,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无论他来做什么,定要遏住他的势头。” 姒飞臣有礼道:“先生请讲。” 周尊戌道:“如今他手握靖道司兵权,手中又掌握了大承鹰犬的证据,在昆南城横行无忌,想必他敢杀匡元驹,下一步也敢杀上世子府。” “此人虽胆大妄为,但……”姒飞臣面色微变,却没法反驳。 周尊戌道:“他的借口也定是擒杀大承鹰犬,但微臣有一计……”说着看向旁人,闭口不言。 其余人等知趣偏过头去,姒飞臣起身道:“先生且与本王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屏风后,周尊戌便低声说出计策:“世子殿下大可不必出面,只需派兵挡住,事后佯装不知,派属下顶罪便可。但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李长安,切不可让他得逞,以此人行事风格若一得逞,定会得理不饶人,到时世子殿下才真是脱不得身。”意思很清楚,若靖道司追究抗拒执法之责,便事后推出一个替罪羊去顶罪。 姒飞臣沉吟,面色有些不好,若按此计划行事,他手下人中却真有龙骧暗卫的话便真要落得一个包庇大承鹰犬之罪。但因为敬重周尊戌,他没有点破。 周尊戌却仿佛知他所想一般说道:“殿下三思,就算真有内鬼在此,也不能落入李长安手中,不然于殿下声名亦有损害。更何况殿下若放任李长安搜查,未免寒了人心。为今之计,殿下唯有先挡住李长安,主动将内鬼查出处决,届时变被动为主动,反倒算功劳一件。” “先生真为吾师矣。”姒飞臣眼前一亮,又皱起眉头,“但眼下府中这些人,无不是跟随孤许久,若有破绽早该发现了,眼下却怎么查?先生应当知道,孤往日醉心修行,时常居住飞流宗中,每年只有三月在昆南城,帮助父王处理政事已是不易,对于其他的,却并未了解太多。” 周尊戌道:“王上无需担忧,此事交予微臣去办便好。” 姒飞臣感慨道:“先生能帮我实乃大幸,孤若能登基,定然不忘。” “殿下不必如此。”周尊戌施礼,顿了顿说:“其实此事微臣早已发现端倪,当下世子府中,至少有三人心中有鬼,虽被世子殿下急召来到府中,但此时他们家中定有动作,微臣愿带人前去,攻其不备,为殿下分忧。” 姒飞臣正色道:“不知先生可需要人手协助?” 周尊戌道:“陈庆空武力不凡,霍玉棠机变过人,有此二人协助便可,人多反而易打草惊蛇。” 姒飞臣命人召来陈庆空与霍玉棠,乃是一位练髓武者与一位五品官员,对三人深深一施礼:“拜托三位了。” “王上使不得。”周尊戌连忙下跪。 陈庆空沉声道:“敢不为王上效死!” 三人一齐告辞,从屏风后离开,姒飞臣一人回到正堂,并未透露周尊戌三人去向。 正在此时,门窗微微震动,如闷雷滚滚而来,有兵士前来上报靖道司已到百丈外。 “不必顾忌靖道司,无论如何必须拦下!” 姒飞臣一声令下,堂中官员纷纷不安,有幕僚劝谏道:“王上,靖道司来者不善,但料想李长安不敢胡作非为,要查让他查便是,何况若真有大承鹰犬……王上当以大局为重。” 姒飞臣冷冷摇头,抚剑道:“休要多言!” ………… “靖道司清剿世子府内大承鹰犬,挡着格杀勿论,还不退下!” 郑钺大吼一声,声震方圆百丈,但世子府外甲兵刀戟相向,丝毫不退。 李长安皱眉,姒飞臣怎会如此负隅顽抗,难道就不怕落得包庇大承鹰犬的罪名? 但此举正合他意,既然不退,正是阻碍靖道司执法。 世子府外守卫三百余人,皆是军中精锐,虽比不上靖道司强悍,但军阵配合井然有序,墙后五十名弩手手持二十石劲弩,府前刀盾兵阵列森严。 靖道司中人纷纷半路跃下骏马,与之厮杀一团,喊杀声震天。 府卫虽不退缩,却也有茫然之意,他们并不知晓为何要与靖道司交战,为何世子殿下至今不出现? 军心不凝,一刻钟时间过去,防卫告破,溃不成军。 李长安率众人冲入府内,又有埋伏,但也只不过挡了靖道司一盏茶时间,李长安并未参与杀戮,高声道:“还要负隅顽抗到几时,莫非真要包庇大承鹰犬不成?” 府内外尸横遍地,世子府一片狼藉,李长安的声音穿透喊杀声,传入正堂。 姒飞臣面色沉凝。 眼见已再无法拖延,但周尊戌还要几时归来? 说不得只能亲身出去暂且再拖一阵子,便走出正堂。 “都住手!” 姒飞臣终于出现,冷声道。 李长安抬手命靖道司众人停下,直直看着正堂前的姒飞臣:“青州世子抗拒靖道司执法,又包庇大承鹰犬,你可知罪?” 姒飞臣见到府内狼藉惨状,脸色冰冷,心道暂且拖住李长安:“大承鹰犬之事孤王早已派人查出,本欲押送靖道司。你率靖道司无由杀入孤王府中,如此以公报私,当真以为没人能惩处你了?” 李长安挑了挑眉,姒飞臣若真自行擒出了龙骧暗卫,事情倒真有些麻烦,不动声色道:“还不把人押出来?” 面对李长安咄咄逼人的态度,姒飞臣压抑愠怒,试探道:“不妨说说那几人是谁,孤王对证一番,以免冤枉忠良。” 李长安冷笑道:“那位官拜右丞的周尊戌,世子殿下最忠诚的支持者,如今正在何处?” 一言如霹雳在耳边炸响! 龙骧暗卫是周尊戌,他被骗了!姒飞臣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胸中炸开的怒气让脑中一阵空白! 正堂之中,众官员幕僚只见姒飞臣脚步一晃,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世子殿下!” ———— ps:今天跟朋友讨论小说用了几个小时,整理了包括设定剧情发展在内的许多东西,今天仍旧两更,晚上再一更,抱歉答应的双休日加更今日只能食言,我知道你们不会怪我的啊哈哈。 第一百六十九章、扬长而去 如从云端坠入深渊,姒飞臣心中绝望,此时到何处去找周尊戌三人! 心神恍惚间,他勉力将流云剑拄在地上稳住身形,脸色禁不住变得煞白,身后属下来扶,他一抬手制止,擦去嘴角殷红血迹,死死盯着李长安:“还有两人是谁。” 李长安皱了皱眉,没想姒飞臣反应如此之大。 一干官员幕僚听到周尊戌名字,皆惶惶不安,靖道司掌管情报的佥事扫一眼便看过众人,对李长安道:“三人都不在此处。” 李长安见姒飞臣反应,心中已将事情猜测出八分,淡淡道:“陈庆空与霍玉棠也随周尊戌走了?” 纵使这次有了心理准备,被这两个名字击破最后一丝希望的青州世子仍忍不住心中狂怒,平日高高在上的他何曾被人这般耍弄!待抓住周尊戌、陈庆空、霍玉棠、定要千刀万剐! 姒飞臣最亲信的幕僚杨珂见世子殿下气愤难耐,恐怕李长安再刺激他,便主动小声答道:“都走了……” “谁、准、你、说、话、了。” 耳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如猛虎低吼的声音让杨珂心中一颤。 姒飞臣一甩手,刮出一道残影,“啪!”的抽在杨珂脸上,大怒道:“连你也要背叛孤吗!” 盛怒之下,甚至把针对周尊戌的杀意转向杨珂,不自主掌中带上了一丝灵元。 啪的一声,响亮至极,杨珂飞出丈远跌倒在地,一线鲜血飙出,夹带着数颗牙齿,这一下他已眼冒金星,右耳嗡嗡作响听不见了半点声音,右脸麻木毫无知觉,伸手捂上去便觉火辣辣的阵痛袭来,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跟馒头发酵似的,还是涂了红曲的福寿馒头。 含糊不清呜咽两声,杨珂看着满手鲜血,心中发寒,手脚并用向后退去,一道阴影横亘他身前,他心中一颤,却见是个背影。 李长安冷冷道:“不光纵容龙骧暗卫逃脱,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欲图谋害证人,姒飞臣,你居心何在!” 姒飞臣甩出这一巴掌,原本心有懊悔,但李长安挡在杨珂面前说这一番话,终于击垮他的理智。 锃! 寒光一闪,流云剑出鞘。 “贱民逼人太甚!” 姒飞臣怒喝一声,执剑在手,却身体颤抖,强行将杀意按捺了下来,自己若真对李长安出手,那罪名便当真落实。 李长安目中闪过失望之色,几番刺激姒飞臣他却仍忍耐住了,便刀尖前指:“将此人拿下!” “不可!” 一众官员惶惶不安,焦急叫喊,见靖道司兵刃森森,却不敢阻止。 姒飞臣顿时被重重围困,他浑身剧烈颤抖,并非畏惧而是愤怒:“你怎敢……你怎敢!终有一日孤要将你手刃剑下!” “过分了。” 清冷的声音响起,一道黑袍身影从内院走出。 徐不拙始终未曾现身,以他的身份不便插手这等层面的争斗,而且凌霄道宫的牌子虽好使,但李长安却抵死不吃那一套。但此刻他不得不出手了,若姒飞臣真在此处一败涂地,控制越地的计划便要彻底泡汤。 自从入东荒后,徐不拙便知道自己虽是潜龙,凌霄道宫总体却似乎对他持观望态度,他的一举一动,有太多人看在眼里。 李长安看见徐不拙,却眼神一怔。 潜龙从西岐入东荒……原来,潜龙是他? 一瞬间,李长安已联想到徐不拙身份,他不是第一次见徐不拙。 虽然这位当年名传淮安方圆百里的神童不认识他李长安,但李长安却是在路人指点时候见过徐不拙的。 徐不拙看着李长安,沉静道:“你认识我?” “潜龙何人不识。”李长安笑了笑,“既有潜龙担保,大家撤了!”收刀转身便走,徐不拙既已出面,要带走姒飞臣已不现实。 走得虽干脆利落,其实李长安心中还略有遗憾。要拿下姒飞臣并非真要治他罪,他栽赃一个匡元驹还好,但若要栽赃青州世子,只怕连答应帮他顶三天的闻人秋也不会容忍他如此胡作非为。 之所以如此咄咄逼人,无非要踩姒飞臣的脸,为了打击姒飞臣一方士气,要让他麾下一众官员幕僚看见——连青州世子都被如此摆布,他们还拿什么争嫡子之位? 不过就算徐不拙出面致使没能踩下最后一脚,基本目的也已达到,现在离开也罢。 待追拿下周尊戌三人,又是一重打击。 徐不拙皱眉望着李长安背影,没有说话。 一片安静中,一道略有含混却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 “你我主臣之情已尽,告辞。” 杨珂右脸一片青紫高高肿起,将右眼都挤得只能睁开一条缝隙,模样狼狈无比,却站得笔直,对姒飞臣一揖手,转身离开。 姒飞臣惊怒交加:“杨珂,你做什么!” 李长安听闻动静转头望去,杨珂正向府门方向走来,眼见是要离开。 姒飞臣怒道:“你敢再走一步!” 杨珂脚步顿了顿,回头淡淡道:“我做你门客五年,立下诸多功劳,七日前,宴席你曾说若能登基定不相忘。我并非图功,只以为士为知己者死,但看来我错了。”说罢转身就走。 姒飞臣杀意森然。 “你敢踏出此门,不出一日,定粉身碎骨。” “便粉身碎骨。” 杨珂头也不回,走向门外。 姒飞臣额上青筋突突的跳,握紧流云剑柄,但他手下幕僚却无人敢在此时多嘴呵斥杨珂,一则他们与杨珂私交甚笃,二则也为刚才那一巴掌寒心,最重要的是,杨珂被抽的前车之鉴在,谁还敢多嘴? “兄台留步。” 杨珂走到门边,李长安便喊停了他:“跟我走。” 杨珂眼睛一眯:“为什么?” “你有骨气,所以我愿交你这个朋友,更重要的是——靖道司能护你性命。”李长安笑了笑,看了郑钺一眼。 郑钺道:“分录部中尚有职缺。” 杨珂对李长安深深一鞠躬:“多谢了。” 靖道司一干人马扬长而去。 世子府内一片狼藉,满地尸首,姒飞臣面色冷得像块冰,流云剑在剑匣中不住颤动,轻鸣—— 出鞘! 寒光电闪!正堂丈深的出檐被瞬息切下,立柱、梁椽齐断! 轰! 木石飞溅,烟尘之中传出姒飞臣狂兽般的怒吼。 “李长安!约战之日,必将你万剑凌迟致死!” 第一百七十章、天罗地网(上) 靖道司一行人马离开世子府。 徐不拙插手本缓解了姒飞臣的处境,但谁能料想被姒飞臣抽了一耳光的杨珂却站了出来。 若说李长安率靖道司人马在世子府内横行无忌对世子殿下是大大的羞辱,但真正动摇人心的,还是杨珂的离开。 出府后,杨珂被带往靖道司中养伤,众人上马行出半里路,便迎上一队人马。 领头一位白马银甲,赤色披风上金线绣成九头开明兽,威风凛凛,脸上银色面具为他更添一分神秘,只露出一双沉静狭长的眼睛。 他取下面具,露出俊美中带着一丝阴柔的面庞,虽然此刻城中大乱,但长街道旁仍有不少女子向这张脸投来爱慕的目光。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虽如此说,语气中却带着感激之意,南宁王手执缰绳,身下白马缓缓踏着蹄子,向李长安走来。 李长安道:“人呢?” “人已抓获,却没能拷问出什么,被他们找到机会自尽。” 南宁王一挥手,有马拖着板车上来,板车上四具尸体面色发紫,是中毒而亡。 去往世子府之前,李长安早已请王明堂为姒景陈带去名单,是以姒景陈能主动抓获龙骧暗卫。 两相比较,姒飞臣落得了包庇纵容大承鹰犬脱逃之罪,南宁王却擒获龙骧暗卫有功,这消息迟早传遍昆南城。 “城中布置如何?”李长安看过那几个死人便问道。 姒景陈道:“父王接到传信雷霆震怒,命人肃清朝堂之时,已调动二十万守军镇守四方城门,大承鹰犬插翅难逃。” 后方忽有一骑奔来,勒马李长安身边道:“已发现周尊戌、陈庆空、霍玉堂三人踪迹。” 李长安笑了笑,“倒要好好感谢这三人,若非他们,姒飞臣还没这么容易就败。”一振缰绳,扭转马头道:“景陈兄,且随我追上去!” “好!”姒景陈放下银面具,声音带着一丝金属质感,骑马与李长安并肩。 两方人马浩浩荡荡纵横长街之上,不知震动了多少阴暗中的蛇虫鼠蚁。 临街之户纷纷关窗,平日里微风街头的青皮地痞也各自缩头。 同样的景象发生在昆南城各个角落,动荡不安。 这动荡的源头,便是那马上年仅十七的黑衣少年。 就连李长安自己也未曾想过杀一个元庆能闹出如此波折,好似在洞外扯蛇尾,扯出的却是一条庞然巨蟒。 但愈是如此,愈不可退缩。 ………… 昆南城西。 梳月湖极大,围绕湖边的有整整十一坊,其中北岸曲池坊最为富贵清幽,东南两岸是平民居住之处,西边则临着城墙,有一道城洞可通向城外浮沧江。 巳初,寒雾弥漫湖上,长化坊码头边喧腾吵闹,脚夫们一反往常,四处坐着,嘴中怨声连天,并非他们天生贱格不愿休息,只是干这行本就没几个进账,闲一天,就意味着得饿一天。 真正犯愁的还是漕商,昆南城突然封锁,货压一天就要担一天的风险,冬季本是跑船的好日子,浮沧江中虽然河盗多些,但风浪最少,耽搁一日就少赚一日钱。 不过最烦心的还是长运坊埠头的行老,请走一个个前来问讯的人,心中不厌其烦,还得装出耐心的模样,谁让这些都是金主呢。 正请走最后一位船主,曹八爷放笔合簿起身活动下筋骨,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腥味湖风和阳光铺洒进来,被三道阴影挡住。 曹八爷眯了眯眼睛,看向来人,不快道:“不说不让进来人了吗?顾和顺,老子吩咐你当耳边风了!” 曹八爷喊了声,那三人背后钻出一个皮肤粗糙,泛着盐霜色般干枯的蓝头巾小厮,苦着脸道:“八爷,我拦了,拦了但……拦不住啊。” 曹八爷啐了声,瞪他一眼,顾和顺赔了个小脸,对他使了个眼色。 曹八爷心领神会,骂了一声“滚!”,随后对来人呵呵笑道:“三位请坐。” 顾和顺点头哈腰忙不迭走出门,不忘摸了摸腰囊里的银角子。 那三人中末尾的那位看了顾和顺一眼,放心收回目光。 三人坐下,曹八爷将他们着装打量一番,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那领头之人淡淡道:“若你能送我们出城,酬金白银五百两。” 曹八爷一句没说出来的话又吞了回去,喉结咕咚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咳嗽一声,镇定问道:“敢问几位是什么人?” “一千两。”周尊戌语气平静,深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理。 “这不合……”曹八爷手指抖了抖,站起身来。 “五千两。” 周尊戌语气不变,却如重锤砸落曹八爷脑门上,让他一下跌坐椅上,面色茫然,心道这锤子还是金子打的。虽然在长化坊埠头掌管漕运的行老是个肥差,但要赚够五千两,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不够啊。 “我……”曹八爷面露犹豫之色,还想被金子砸一回。 周尊戌淡淡看着他,没再加价。 “我得想想……”曹八爷深深呼吸。 陈庆空冷声道:“十声后,你再无机会。” 曹八爷一怔,那边已开始数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怔了两个数,待陈庆空数到七时,忽的一眯眼,咬牙道:“换别人还真没法子,你们找我却找对了人。” 看向周尊戌,他狠狠一点头:“阁下的事,我曹八爷接了!” ………… 梳月湖上,货船划破水面,向西行去。 船头,冷风迎面,顾和顺搂着双臂打了个寒颤。 边上,曹八爷在船舷木板上磕了磕烟斗,只是手有些微微发抖,烟草又被风一刮,尽数落入湖中,他啐了一声晦气,又自顾自笑了两声。 船舱门开着,陈庆空抱剑看着船头二人的背影。 “庆空,若能返回大承,日后你之父母,便是我之父母。” 周尊戌语气沉重,他们三人之中二人能出城,须得有一人留下看住那行老,以防万一他泄露了信息,也就是事后杀人灭口,那留下之人便是陈庆空。 陈庆空背对着周尊戌点了点头,看不清表情。 第一百七十一章、天罗地网(下) 四年前南宁王领命修峻平沧运河时,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将其扩大,所以梳月湖并非纯由人力开凿。 至少湖西临城墙处不是。 此处湖深逾九丈,不可见底,一段长二里半的城墙横亘湖中,巍然不动,据说是二十位元始境联手以道法生生排开湖水才建起。 城墙中开的一道宽二十丈的城洞,便可通往浮沧江,被重兵把守。 城垣之上,弓弩兵数千,黑压压一片,让人望之生畏。 城洞边,数艘战船守卫森严,整个水下也已布下符网,寻常鱼虾无法接近,若有人欲暗中突破,立即便会惊动湖面上守卫的靖道司修行人。 由于全城封锁令早已下达各处,是故湖面上风平浪静。 但一艘货船却在此时乘风破浪而来,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如果船头掌舵的顾和顺与曹八爷能站直了不发抖的话。 “顾和顺!你他娘要这时候露了馅,这月月钱没有,后十年月钱都没有,老子回去就把你皮剥了当席子盖,记住了?”曹八爷吧嗒一口并没点着的烟嘴,咬牙切齿道。 顾和顺双腿打着摆子,摸着船板坐下,连连点头。 “那三位也该下去了。”曹八爷低声说着,偷偷往船舱里瞧一眼,只见那三位金主不见了两个,却还有一个抱剑看着他。 被那犀利的目光冷冷看着,曹八爷回头不敢多问。 船行渐近,数艘战船在曹八爷面前逐渐放大,城墙的阴影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更让人心寒的是那一排排弩手,曹八爷硬着头皮命顾和顺传令继续摇橹。 “做什么的?”战船上有人喝问。 “卑下是长化坊埠头的行老,这船货本约定好七日内送到安山郡去,若耽搁了今日……”曹八爷喊着,拿出手中通行文书。 “速速退去,否则格杀勿论!”那战船上说话的参将却看都不看文书一眼,冷喝打断,封城禁令下得仓促,还是偶尔会有不甘心的货船来此欲要出城,此前他已赶走数艘。 “恕小人无知,这就走,这就走。”曹八爷一抖,连忙收起文书,下令桨手掉转船头。 货船往回走去,只是船舱之内此时只剩下陈庆空,周尊戌与霍玉棠早不见踪影。 两刻钟后,货船离开城墙老远,曹八爷终于进了船舱,对陈庆空咳嗽两声,欲言又止。 陈庆空冷淡道:“定金百两已给你,剩下的靠岸再说。” 曹八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想来那两位此时也到地方了,早给晚给都是给,老夫冒了这么大风险……” “聒噪。” 陈庆空看都不看曹八爷一眼,垂下眼帘,掩饰杀气。 这行老过会就要成为死人,却一心想着银钱,可笑。 陈庆空心中已存死志,这次没借机出城,待在昆南城内迟早会被靖道司找到,但他须得留下来以防万一。 曹八爷叹了口气:“船到了湖中,四处无人,杀人之后,游水逃走便是,你还不动手?” “嗯?”陈庆空一睁眼,面色愕然,随后目中凶光暴射,握剑道:“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曹八爷啐了一声:“呸,装怂真是腻歪。” 一边传来脚步声,那蓝头巾的年轻人也走近船舱,淡淡道:“八爷,这人不大好对付,您要……” “滚开,还没你动手的份。”曹八爷骂了一声,身形向后一闪,躲开陈庆空劈来的一剑。 眼看这贪财市侩的埠头行老竟轻巧躲开自己一剑,陈庆空心中冰冷。 他是练髓境武者,这老头身手竟不在他之下! 一晃神,那铜烟斗已照着自己太阳穴点来,陈庆空心中一震,将甲板轰然踏裂,已落入下方船舱。 “肏!老子的船!”曹八爷骂了一声,紧跟着跃了下去,口中喊道:“还不快帮忙!” “不说没我动手的份么?”顾和顺笑了笑,也紧跟其后。 陈庆空下到船舱内,一咬牙又要踏穿船底,但四周却有重重绞索捆来,他一剑斩去,以练髓境的数千斤力量,竟没能斩断。 又有数把兵刃从各角落穿刺而来,眼见无暇躲避。 他大喝一声,浑身玄黄之气一闪而逝,叮铛几声,数把兵刃或刺或斩,却被他身体弹开,又要发力踏穿船底出逃,天灵盖却一片冰凉,他偏头一躲,被一烟斗敲在耳后,登时头昏脑胀。 又听到曹八爷骂道:“本来不用费这番手脚,谁知你这厮竟舍得不跟那两个下船,生生害我又要赔钱。” “你怎么知道的!”陈庆空怒吼一声,身形如灵猴般上跃,踩钢丝般踏上一根绞索,又向上方自己踏破的甲板船洞突围。 却有一剑从顶门刺来,陈庆空躲避不及,以练髓境界无法时常鼓动龙气,被刺穿肩头。 一抽剑,顾和顺淡淡道:“想从靖道司手下逃脱,无异痴人说梦。” 四周脚步声凌乱,绞索一阵变换,陈庆空勉力闪避,但船舱狭小终无闪躲空间,身体被勒得几欲变形,曹八爷铜烟斗一下敲上他脉门,长剑当啷落地。 “那两位,现在应该也到地方了。”顾和顺细细拭去剑上血迹,收回鞘中。 陈庆空面若死灰。 ………… 临近城墙处,梳月湖下十丈处,暗无天日。 周尊戌与霍玉棠虽是文官,却都有功夫在身,使出千斤坠后,入水不浮,稳稳落在湖底。 水下阴影中,不时有暗影伴随着暗流声经过,十分可怖,周尊戌拿出一枚明珠,顿时,身边三丈内已勉强可以看清。 原来那暗影不过随水而动的水草罢了。 水中无法开口,与霍玉棠对视一眼,周尊戌拨开水草,见到一处隐秘的石洞,通向下方,幽深无比,能容二人进入。 洞中暗流涌出,是活水。 那曹八爷说的果真是实话,此处有暗河可以通向城外,可惜这世上说实话的人往往没好下场,周尊戌暗自想道。 他们皆已胎息大成,若不活动,能凫水一天一夜不出,但若要活动,一口胎息便只能撑小半个时辰,所以才需要那曹八爷驾船将他们带到城墙边,而他们便抓在船下,借机沉入湖底。 对霍玉堂点点头,将明珠挂在颈前,周尊戌当先进入石洞中。 暗河并不长,但逼仄、压抑,好在过了三百丈距离,二人得以出了暗河。 心中豁然开朗,但周尊戌心中不安。 四周暗影鳞次栉比,他一皱眉,举着明珠靠近,待看清,登时目眦欲裂,若非实在水下,只怕已惊呼出声! 第一百七十二章、人头滚滚 周尊戌半只脚退回石洞。 轰隆一声! 机关声响起,脚下两掌厚的玄铁板咔嚓闭合,周尊戌霎然缩腿,好险没被夹断,脚下地面却轰然晃动升起。 霍玉棠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向旁侧掠去,却撞在一根根儿臂粗且布满尖刺的铁柱上,大惊回退。 视野迅速变亮。 哗啦一声,二人出得水面! 他们已被锁在巨型铁笼中,每根铁栏间隔只五寸,纵缩骨也逃脱不得! 周尊戌心中闪过曹八爷的身影,从始至终,却想不出一丝破绽,但此时哪还不知道他其实便是靖道司中人。 “我命休矣。” 叹了一声,盘坐原地,周尊戌闭目不动。 霍玉棠亦如周尊戌一般。 十丈高的楼船上,铁笼被铁索吊起,湖水从铁栏缝隙间泄出犹如瀑布。 “给他们个痛快吧。” 楼船顶,李长安看着笼中的周尊戌二人,放下龙印。 一声令下,船上十位靖道司剑修出剑,瞬息间,周尊戌霍玉堂身体被洞穿成筛子,鲜血飚射,随湖水流下。 …………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昆南城各处,仓促之下,大部分龙骧暗卫尚未来得及互相通讯便被拿下,而龙骧暗卫的几处接头点被秘密清扫后,靖道司中人守株待兔,又有所获。 无论是否大承鹰犬,在此时欲要出城或行踪诡异的,俱被捉拿。 ………… 昆南城北,宣武门下。 上千人被扣押跪地,其中真正引龙气入体的龙骧暗卫不过百数。 这些龙骧暗卫混入昆南城各个阶层,有独行侠一般的角色,也有势力高层,那多出的百千余人,都是越地本土居民,却被各龙骧暗卫暗自培养为其效命。 站在城头起伏的女墙后方,李长安负手下望,人头黑压压一片。 被扣押的人群外有官兵阻拦着,聚集之人有万众。 纵使为龙骧暗卫效力,被扣押的人中大多有家室,有妻儿父母。 李长安叹了口气,不去看人群外七旬老叟跪地哭喊,不去看怀抱婴儿的妇女泪流满面。 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下场只有一死。 大乱之时,需要的不是一杆能端平人心的秤,而是能斩乱麻的刀。 “动手。”李长安对身边郑钺说道,背过身去不看城下,望向北方天际一片苍茫。 脚下昆南城犹如泥潭,他不愿却身不由己深陷其中。 李长安心中从未有过如此沉重,他与城下那些人其实无仇,只是立场之故他无法改变这结局,就算摆脱了嫌疑,将元庆揪出,实则仍是在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不禁自问:“李长安啊李长安,你只想能了断恩仇,能不被强者拿捏,但现今可曾如愿……” 欲求自在,却有诸多羁绊。 手指摩挲着刀柄,眼前天地苍茫,但身处城中,不得出城,说到底不过实力太低。 “斩!” 城下,行刑声响起,哭喊震天! 人头滚滚。 ………… 宣武门下,人头堆摞成山。 其中有许多人头更是被悬挂城门之上示众,最为显眼的便是当朝右丞周尊戌。 官场民间都惶然震动,甚至于某些居心叵测者已开始散布谣言,难道如今世子殿下与传说中青牢山西边的大承国有关? 至于导致一切事件起始之人,已回到靖道司中。 李长安手托龙印,对面坐着穆藏锋。 “龙气炼体是大承国中秘藏,军中精锐亦只能掌握部分。”说着,穆藏锋展开一张腾龙密卷,这大承国中秘藏炼体术,便坦然展露他们眼前。 大承国中,每一个龙骧卫都是常人不可触及的强大存在,李长安引动整个昆南城势力与龙骧暗卫两头巨兽相斗,于个人而言,他可从中获取的利益已远超他本身实力所能接触到的。 譬如蛟血丹,可引龙气入体凝炼血液,仅在龙骧卫中流传,放在军中,一枚可当八品军功,若流入江湖,足以引起腥风血雨,但此刻却不值钱一般被装在一旁的玉匣中,足有百粒。 虽说一粒只需三日便能化开药力,其实龙骧卫也只是每月服两颗罢了。 东荒之中煞气弥漫,无法引外界龙气,便服蛟血丹,观想腾龙密卷,引龙气入体。 展开腾龙密卷后,穆藏锋道:“此卷便记载了完整的龙气炼体法,引龙气入体,若被他人知道难免落人口舌,师弟要如何抉择,全在你自己。” 李长安向来秉持利器无心其用在人的原则,虽然东荒道门与西岐对立,对龙气敏感至极,但道门要谋夺大承江山还不就是为了这个。 没有犹豫,李长安直接点头:“我炼。” 就连大承国一郡之主平素都少有利用龙印聚集龙气修炼的机会,元庆也是请命入东荒,才得以携走半郡龙气,现在李长安手持清河郡龙印,掌握着这半郡龙气,焉有不用之理。 又道:“请师兄传授练血诀要。”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师弟若要炼体,须得将其中道理疏清,我入门早,便跟师弟讲一讲。”穆藏锋说这话时,真如凡人书生模样。 李长安道:“愿闻其详。” 穆藏锋摇摇头道:“因材施教,师弟且先说说,你以为的武者练肉身,修行者练气海,二者有何区别?” 李长安沉吟一会,想到自己初次修行时其实已失去肉身,知道气海是生在魂魄中,但魂魄离了肉身也难以长存,便道:“师兄说得有些不对,修行者练的并非只是气海,而是神魂,神魂居于肉身内,就如水在瓶中,二者相互依存,水不可离瓶而存,而瓶中无水也等同于废物。” 穆藏锋点了点头,稍显惊讶,边上姬璇:“当年师尊问起这问题时,半个时辰我才想通呢。” 李长安见穆藏锋点头,便放下心来,问出一阁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但有一事我却不懂,既然瓶水相互依存,为何肉身到达练血境便会阻碍自身修行?” “师弟能想到这里已是悟性惊人。”穆藏锋顿了顿,“至于师弟你问的,却正是我要与你说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练血 “常人谓言道武不可双修,俱是谣言。”穆藏锋语气平静。 李长安一怔,“那我听说……” 穆藏锋淡淡道:“师弟刚才比方打得好,神魂是水,肉身为瓶,我便从肉身讲起。其实凡人自从母胎中诞生,被五谷所秽,七情所累,红尘所染,那瓶身便如竹篓一般满是漏洞,时刻都在流泻元气……” 李长安皱眉,双手扶膝反问道:“若说时刻都在流泻元气,难道出生时候便是人一生中元气最强之时?” 穆藏锋摇头道:“便如此说,其实修行与饮食无异,都是纳入元气,是往瓶中装水。凡间五谷亦是水,其中却夹杂了诸多沙砾,灌入瓶中,久而久之,难免磨砺出许多孔洞,而修行法门则是直接从天地之间纳入元气,便不会伤害瓶身。凡人肉身虽时刻都在外泄元气,但装水比泄水快,于是幼儿便能成长,直到人壮年时,瓶身漏洞被磨得越来越大,泄水比装水快,人便会老死。” “原来如此。”穆藏锋徐徐道之,李长安若有所悟。 穆藏锋点点头继续说道:“试想若只练神魂不练肉身,那瓶子至多便只能装那些水,再怎么修行凝练真元,却终脱不得桎梏。” 李长安若有所思,道武不可同修,乃是从王家寨那武头口中听得,不解道:“但听闻若入练血境,浑身血气便会将神魂锁死,真元藏于气海不得出,只有靠某些秘法……”说着想起地杀诀,便是可将真元转化杀气,突破练血境肉身桎梏。 穆藏锋点头:“确实,肉身一入练血,浑身血气勃发后,便将瓶身孔隙堵住,元气不泄,真元也无从发出。这也是武者饮食消耗极大,不练肉身的修行人修为越深却越少沾凡间食物的缘故,只因武者肉身强,纵使水中有沙石也无所顾忌。” 姬璇道:“师弟,你猜猜三师兄如今的修为境界。” 李长安细细思索,穆藏锋能在孙无赦手下硬撑十招,道:“就算未入元始,也定然已种道圆满。” 姬璇笑了笑:“三师兄至今未曾种道,仍停留在蕴灵境。” “怎会……”李长安一怔,那被他用龙印镇压斩杀的匡元驹就是蕴灵境,但要和三师兄比起来却判若云泥。 穆藏锋平静道:“师弟不妨想想,瓶身孔隙封住了,水便无从得出了么?” 李长安喃喃道:“还有瓶口。” 穆藏锋点头:“寻常人肉身到达练血境,便以为真元被锁在体内,其实不过瓶中水太少,不足以漫过瓶口,是以无法出来。而不曾炼体的修行人,纵使瓶中水少,却能透过瓶身孔隙将水倾出。水便是元气,催发真元就是消耗元气。” “多谢师兄,我懂了。”李长安恍然大悟,若瓶身不漏,水瓶就算一时不能倒水,但若积蓄到水满之时,却能源源不绝。 不由起身对穆藏锋施礼,却见穆藏锋闷哼一声,脸色发白。 李长安只道他是与孙无赦斗法的内伤发作,上前欲扶,姬璇伸手一拦:“法不可轻传,三师兄是受了道心反噬。” 穆藏锋只是闷哼一声,便缓过神来,看起来并无大恙,对李长安解释了一番。 原来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会阻碍生灵求道,但亦不会任由生灵肆无忌惮掠夺天地灵气。也好在穆藏锋修为深厚,若换了实力低微之人,若敢将这这瓶中水的道理信口说出,立时修为尽失也有可能。 李长安这才知道,此言虽说起来简单,却是真正的超凡之道。 “难道青州那些宗门亦不知晓?” 穆藏锋道:“无论是太上或归真道,皆以神魂超脱肉身为目标,待神墟境后元神可离体长存,届时肉身便可有可无,所以各宗弟子至多将肉身练到练脏境就不会再练。” 姬璇道:“但咱们师门,走的却都是肉身神魂兼顾,也就是道武同修的路子。” ………… 石室,李长安赤裸上身,坐于一座三人合抱粗的铜柱之上。 铜柱底部中空,堆满木炭,甚至李长安四周石室顶上垂下数十个铜球,其中木炭烧得通红。 以至于虽是冬日,石室内却比三伏天好热气逼人,空气中热浪滚滚,远远看去,李长安身形似有些扭曲。 一手托举龙印,李长安正欲炼体。 石室内这般奇怪的布置,也是为炼体辅助。 面前,腾龙密卷摊开,暗金色丝帛上,赤龙鳞爪分毫毕现,李长安眼都不眨,已凝视此图良久。 “赤龙吐火,焚吾血躯。” 心中默念一句,那龙身仿佛更栩栩如生,似要脱卷飞出。 李长安闭上双目,存心观想。 武者虽是练肉身,但到了练血一步,所用的方法却也开始与修行人近似。 闭目之时,李长安向口中送入一枚蛟血丹,丹药入腹,如有火焰腾起。 四周热浪滚滚,仿佛置身烈焰之中,那腾龙密卷之上赤龙之形仍映在眼帘中,蓦地长吟一声,脱卷腾飞而出。 困龙升天! 李长安好似见到一头身长百丈,粗如逾水缸的赤龙出现眼前,龙须飘动,鳞片映着石室中的火光,威严神秘,不可侵犯。 知道这是观想而生,并非真实存在,李长安并不惊慌,但下一刻,赤龙便仰头长啸一声,随后对他吐出一线烈火! “嗤!”的一声,李长安只觉浑身毛发先被烧焦,甚至已闻道烧毛发般的臭味,身体灼热,剧痛无比,好似被烧得皮开肉绽,下一刻就要化为焦炭。 紧守本心,一切痛楚皆为虚妄。 李长安张口猛地一吸! 那烈焰似被他尽数吸入体内,脏腑间胎息流转,如风助火势,轰的一声,李长安全身紧绷,皮肤瞬间通红,似被烧红的铁块。 那烈焰虽是观想而生,胎息却当真变得炙热万分,流转全身。 就好像炼铁炉风箱中吹出的烈风,虽无形无色,却能熔金铁。 此时,李长安的肉身便是亟待锻炼的金铁。 第一百七十四章、功成 体内烈风吹刮,如锻铁一般,将李长安肉身打成铁板一块。 与此同时,体内血液被烈风催逼,咕哝作响。 体表冒出阵阵水汽,血液也变得更为粘稠。 但随即,烈风便后力不济,流转缓慢,逐渐冷却,只能称得上一股热流。 李长安心知这是蛟血丹内龙气耗空之故,而蛟血丹药力尚未完全化开,这股热流能持续三日,也会时刻凝练血液,只不过要慢上许多罢了。 心念一动,手中龙印陡然沉重,玄黄之气笼罩周身,向身体挤压过来。 与清河郡正印中龙气相比,蛟血丹内龙气只如沧海一粟,被体外龙气一逼,便回光返照一般,奋发最后一丝药力,烈风再起。 与此同时,李长安又往嘴中送入一粒蛟血丹,观想之中,赤龙又吐出一线烈焰,李长安张口一吸。 体外清河郡正印镇压,犹如大铁砧,体内烈风催逼,犹如风箱吹出的烈火,整个肉身便成了被烧红的刀胚。 要锻炼肉身,就只差一把铁锤。 李长安舌顶上腭,虽是盘膝坐地,身体却坐得笔直,盆骨稳如磐石,脊椎直如刀削,纹丝不动。 胸腔一震,他“哼”了一声。 如暴雨将倾未倾黑云压城时,云中隐隐雷音滚动,似有似无。 此声一发,催逼气血发于舌尖、齿末、发根、指尖四梢,气往外出,劲往里收,血液在一拉一扯间,逐渐凝练。 “嗡。” 胸腔之内再度声,如铁锤将烧红的刀胚连连锻打,一声便是一锤,一锤接一锤,祛除杂质。 这过程中,李长安体内水份不断丧失,嘴唇干裂,皮肤也仿佛被烈日暴晒一般发红,出现死皮,形貌愈加惨烈,但气势愈加凝聚。 ………… 石室外,姬璇并指如剑,虚化成圆,便透过石壁见到里面情景。 李长安形貌惨烈,她眉头都不皱半分。 当年她入悬剑宗后,以五雷锻体法炼体,第一步便是服雷炁。在惊蛰之日雷鸣之时,掐诀瞑目,引动天雷,默念雷咒。天雷动,便吸炁一口,咽入体内。 此法须受雷击,动辄化为焦炭,当年她练此术后五脏俱焚,用大还丹才勉强吊住性命,卧床三月才恢复知觉,但肉身也终于迈入练髓境。 是以,对于李长安的惨状,她并不忧心。 一边郑钺暗暗心惊,他是练髓巅峰武者,半步万象,却没见过如此激进的炼体法子:“这么练,当真不会出事?” “会。”姬璇的回答让郑钺一阵愕然。 姬璇又道:“但歧路难行,易通大道。” 郑钺怔了怔,沉吟良久。 ………… 靖道司中仆役将石室铜球铜柱中木炭更换了七次。 一晃三日,李长安未曾出关。 按说寻常人三日不饮水便有性命之忧,更何况李长安在石室内被炭火催逼着,常人进去只需半刻便会满头大汗。 但李长安已渐入佳境。 盘坐铜柱之上,赤裸的上身布满干枯的死皮,透过缝隙,可以见到最里面新生的皮肤泛着微红。 若有人靠近,则能听到他体内传出轰隆之声,犹如长江大河奔流鼓荡不绝。 身边玉匣已空,百粒蛟血丹尽入腹中,借清河郡正印,三日才能化开药力的蛟血丹在他体内只能支持几息消耗。 此刻他血液浓稠如浆,流动间,玄黄之气相随——已将龙气引入体内。 血气勃发,如陶土将瓶身孔隙尽皆堵塞,肉身至此近乎无漏无缺。 也正因此,李长安才能闭合全身,不让太多水分泄出,才没被烘干。 石门轰隆打开,两人拖着两桶木炭进来,抬头一看,铜柱上坐着一个人形模样的东西,身上覆盖层层蝉蜕般的死皮。 一人不禁摇了摇头,小声道:“练功哪有这般练法,循序渐进方是正道。君不见多少急于求成之辈,往往是死得最快的。” “但他也是破釜沉舟了,他搅得昆南城局势大乱,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立下大功,但也将某些人得罪死了,要他性命的人不知凡几。眼下谁都看出云庭真人禁令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李长安在靖道司内还好,要是出去了,想杀他的人排着队上,一天都轮不完。” “云庭真人禁令?早被他们忘到九霄云外当作放屁,纵使神墟境的屁响一些能镇住几天,但散了也就没了。这场大乱,多少牛鬼蛇神都跑了出来借机作乱,五百年来,昆南城还是头回落得这般乱象,还不是因为他?” “小点声,若被人听见却不好。” “想多了,他三日未醒,哪会偏偏这时候醒来。” “其实他搅出大乱亦是好事,好似林中积攒多年朽木,只需一道落雷便可引发大火,这雷来得早些,火势烧不得太大,还能控制,若雷来得太晚,朽木积上千百年,一场大火便真能……” 轰隆—— 石门关上,二人声音隐去,渐行渐远。 噼啪、噼啪—— 石室内,木炭燃烧噼啪作响,一双眼睛便在此时张开,映着通红的火光。 “原来已过去三日?对了,闻人秋说帮我顶住凌霄道宫三日,现在岂不是已到日子了?” 李长安心中思索这,深吸一口气,再一吐。 一道灼热的气息被他吐出,铜柱表面出现一道焦黑,这焦黑乃是他体内胎息流转时带出的杂质。 李长安一动,浑身如撕裂般痛楚,当即要运转苍龙星力,借其中生机疗伤,但气海之内真元运转,却如被锁住,不得出来。 “看来,这便算已入练血境了。” 李长安低声自语,说话之时,脸上皮屑剥落,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春日嫩芽顶破土皮一般,蕴涵着无限生机。 胸腔一震,低哼一声,血气发于四梢,劲力回收,身上死皮齐齐脱落! 李长安站起身来,皮肤微微发红,犹如锻打成型仍未淬火的刀胚! 强烈的干渴从喉咙深处冒出,五脏欲焚,李长安心知自己这次修行已到极限,目光一扫,见到石室角落备好的大水缸,纵身一跃。 滋—— 水缸之中腾起一阵白汽,李长安的身影在其中模糊不清。 第一百七十五章、无生宗来访 武部大厅主座上,姬璇对客座上的三人道:“各位来得不巧,长安正在修行,一时不便相见。” 客座上,一魁梧大汉便是冯魔,第二位是个脸上胡茬泛青的壮年黄衣汉子,还有一人则是一个健硕青年。 壮年黄衣汉子是无生宗三老之首的阳明瑞,那日突袭元庆府邸他并未出手,而那健硕青年则是阳明瑞的子嗣阳羽。 瞥了几人一眼,姬璇垂下眼帘,端的无礼。 无生宗有三老,那夜冯魔只请动了一位,这阳明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架打完了,人杀完了过来,哪会存什么好心思。 连冯魔看起来都对他没好眼色,定是来者不善。 阳明瑞屁股还没坐热,先端起茶盏吹了吹,淡淡道:“正是听闻他在炼体,便带了一些药酒当作谢礼。” 姬璇闻言挑了挑眉。 谢礼?无生宗认李长安为少宗主,但阳明瑞这一个谢字却是与李长安划开了距离。 原来他的来意是这个。 姬璇蹙眉看向冯魔,虽说李长安日后会离开昆南城,这少主不少主的没多大所谓,但当初上门要喊少宗主的是你,现在完了又不认人的也是你,真当悬剑宗门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成? 冯魔冷冷看了阳明瑞一眼,对姬璇道:“是助他炼体所用。” 原来无生宗中是有分歧,姬璇点点头:“哦,谢礼可以留下,各位呢,就恕不远送了。” 阳明瑞蓦地把茶盏一放,清了清嗓子:“姑娘就不用打机锋了,我魔道中人心直口快,有些事便直接在这说了,李长安当不得少宗主。” 姬璇玩味冷笑一声,“为什么。” “且不说如今宗主尚且安在……”阳明瑞看向冯魔,“他也无权让出少宗主之位。” “嗯?” 阳明瑞冷冷道:“身为宗主之子,却要将少宗主之位拱手让给别人,这事本不可外扬,但眼下我若不站出来,无生宗便要乱了。” 冯魔垂目道:“修无生转轮功之人便是宗主,此为古训。” 阳明瑞粗声道:“但他可对无生宗了解半点?修无生转轮功者九死一生……” 冯魔蓦地站起,冷冷逼视阳明瑞。 阳明瑞顿了顿,也沉下脸:“你怎如此冥顽不灵?” “行了行了。”姬璇不耐烦挥挥手,她算是看出来了,原来无生宗中分歧就是冯魔那一脉遵循古训,要立受了无生转轮功传承的人为少宗主,而阳明瑞却以为李长安只是偶然获得传承,并不适合无生宗少宗主之位…… 懒得纠结这些,姬璇道:“这些就等师弟出关再说,到时再叫人通知你们。” “那就告辞了。”阳明瑞起身,顿了顿,又道:“其实当年无生转轮功未失落时,宗中练此功者要么在十年内暴毙,要么……” “要么一路高歌,所向披靡,直入神墟。” 一道被拉得极长的阴影出现在武部大厅的地面上,穆藏锋边走边道:“是以无生宗曾强盛一时,但这强盛却太不稳固,以至于那位神墟不知所踪,无生转轮功失落后,无生宗地位也一落千丈,被正道围攻险些分崩离析。不过无生转轮功的失落却未尝不是好事,只因修行此功百死无生,一人死,一人替,虽能诞生强者,却也是催命符。” 阳明瑞眉头一皱。 穆藏锋走到姬璇左首坐下,淡淡道:“若长安师弟修行无生转轮功身死,下一个修行的便是冯魔,而再下一个就是身为无生宗三老之首的你,你惜命,你怕了。” 他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阳明瑞紧紧盯着穆藏锋,沉默许久,没有发问,坦然承认:“没错。” 又对冯魔道:“如今无生宗正式弟子不过百数,正在低谷之时,我们赌不起。” 冯魔缓缓摇头,硬梆梆道:“不疯魔,不成活。” 阳明瑞默然。 阳羽沉声道:“冯师兄,你才是真正能当少宗主之人,李长安虽身怀无生转轮功,却实力不济,便是我也能轻易败他,他又如何服众?” “你要如何败我?” 李长安的身影从大厅后门走入,步伐沉稳。 他整个人变得瘦了一些,眸子中精光湛然,走路时身体轻微的起伏就能让人感到勃发的血气。 姬璇只瞄一眼,便知他破境成功,便道:“恭喜师弟。” 练血境武者特征明显,其中强大者浑身血气勃发,站在那儿就好像冬天里的火炉,待练血境中层以后,才会将血气渐渐收入体内,藏而不发。 “是我。”阳羽虽见李长安突破练血,但也不惧,刚突破时往往气势最盛,这其实是对身体气机控制不稳的表现,李长安眸光湛然,犹如刀锋出鞘,而他却已练到神光内敛的地步,比李长安更加高明,便道:“莫要不服,你虽已突破却仍不是我对手,你肉身是练出来的,我肉身却是杀出来的。” 阳羽是无生宗中后辈,与李长安年龄相仿,若李长安败在他手中,扫除龙骧暗卫的威望便要大损,阳明瑞便道:“长安贤侄,你破境之初,正要与人切磋来稳固境界,不妨与劣徒切磋一试身手。” 话语虽是好意,但他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此乃阳谋。 阳羽却摇摇头:“我不欲欺他。” 阳明瑞知晓自己这儿子以冯魔为目标,性格也受到他影响,十分直来直去,不会掩饰,但此刻却暗暗夸赞,心道李长安闻言定被激怒。 李长安停下脚步,他并不认识阳明瑞与阳羽二人,对于阳羽自顾自般的话语没有理会,对冯魔哈哈一笑道:“冯兄来得巧,正好陪我试试手!” 上前一步,视冯魔为目标的阳羽却拦了过来,愠怒道:“我与你试手。” “也好!”李长安轻喝一声,并未出刀,体内轰然作响,如江水奔流。 发为血之梢,舌为肉之梢,指为筋之梢,牙为骨之梢,这寻常难以用力的四梢被血气一冲,劲力勃发,整个人精气神便凝聚到巅峰,连头发都微微竖起,所谓怒发冲冠便是如此。 练力虽有千斤巨力,实则还无法调动全身力气,到达练血境,已可通过四梢来激发潜力。 甩腿如鞭,李长安使出四象劲中一招白虎甩尾,高高踢到阳羽右脸侧。 阳羽面不改色,右手不知何时已挡在脸边,梆的一声,犹如巨木相撞,阳羽身体一震,便将这一腿拦下。 劲风刮得阳羽头发乱飘,他眼也不眨,右手一下扣住李长安脚腕,左手崩拳似箭,攻李长安中门。 被阳羽右手一拉一带,李长安下盘立时不稳,侧身躲过一拳后,劈掌如刀攻阳羽脖子,迫得他放下自己右腿,才得以脱身。 与阳羽手臂相撞,右腿隐隐作痛,李长安知道此人不好对付,便不再托大。 伸手摸向背后,他擅长的还是刀法。 第一百七十六章、取珠卖犊(上) 借力后跃时,便取下玄铁大刀,刀一入手,如肢体延伸,正是刀与身合之境。 一刀劈下恰将阳羽笼罩在内,阳羽一仰头,刀尖贴着鼻尖掠过,而李长安手臂一紧,肌肉坟起,刀势一转又反向上撩,声如雷动。 真元被锁,虽说龙象术不可施展了,但地杀诀却可转化真元,杀气所向,阳羽衣物被切割开来,落了一招下风。 普通人面对这杀气便会肝胆俱裂,阳羽眉心一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再拉开架势,欲伺机攻破李长安的刀势。 孰料大刀瞬息又出现在眼前,风雷般呜呜作响,阳羽被迫得后退,眼中精光一闪,看准刀势穷尽时候,便箭步前冲,一肩向李长安怀中靠去,一下若撞实了,连石碑都可撞碎,能撞得人脏腑移位,骨骼寸断。 一旁阳明瑞暗暗点头,二人刚开始交手,他便有些讶异,原来李长安竟入了刀与身合之境,阳羽还真有落败的可能。不过眼下阳羽贴近了李长安身边,以二十四路擒蛟手定可扭转局势,阳羽败想。 李长安毫不变色,大刀回转,追着阳羽腰部砍去,大有要把阳羽连同自己一起腰斩的架势。交战即是攻心,阳羽与李长安目光对视,没发现丝毫退缩与动摇,面色一滞。 本以为自己够狠,谁料李长安比他更狠,他这一撞李长安若不躲避,不死也要没半条命,李长安若将他腰斩,他却也绝无幸理。 只是一犹豫,阳羽便变“开碑式”为“乘风式”,呼一下绕到李长安背后,扣住他琵琶骨,正是“擒蛟式”,这一扣,就算力气比阳羽大的也难以挣脱,更何况李长安才刚刚突破。 双肩剧痛,李长安冷哼一声,肩胛骨高耸如山,一招虎形运肩使出。 感到李长安双肩陡然膨胀,阳羽冷笑一声:“凭你如何能挣脱……” 话未说完,李长安双肩玄黄之气一闪而逝,阳羽浑身大震,连忙放手,虎口却已崩裂,鲜血淋漓。 李长安的刀刃已在转身之时送了过来。 阳羽连连后退,这一刀紧追不舍,数十步后,砰的一声,阳羽后背撞上墙壁,武部大厅乃是玉钢岩打造,坚硬无比,只是微微震颤。 但阳羽已落败。 刀尖悬停他胸前三寸,纹丝不动,可想而知握刀的那只手定然十分稳定。 “方才你破擒蛟式用的是龙气?”阳明瑞面色难看,李长安身上玄黄之气他已看在眼里。 李长安不置可否,收回刀刃。 阳羽心有不甘,若非没有料到李长安可以运用龙气,若非他被墙壁拦住退路,这一战结果谁都说不准,但他没找什么借口,若这是生死相斗,他已死在李长安刀下。 “你赢了,下次我不会输。” 阳羽回到阳明瑞身边。 李长安站在原地调理气息,和阳羽对战后,他对自身实力大概有了把握。 练血境血气可抵挡蕴灵境以下的道法,与蕴灵境修行人对敌时,也能一定程度冲散真元。而他以清河郡正印炼体,三日内服了百枚蛟血丹,已引一股龙气入体,这龙气比起血气要强太多,只不过刚才破去阳羽擒蛟式那一下,就要调息数息时间才可再用。 “下次他会更强。”冯魔缓缓摇头,自邀星楼中初见李长安时,他还只能与飞流宗辟海境的修行人交手,不过半月,就已入了练血境,击败了在无生宗年轻一辈中也能算佼佼者的阳羽。如此修行速度,纵使实力低微也只是暂时。 何况他入了练血境,在如今昆南城前来择道种的众人中已算跻身第二列,第一列是种道境,譬如顾长空或是那问道石上留名的神秘人,还有浮玉宗羽劳,玄阴宗骆玉轩,正阳宗王见龙等等,不超过两手之数。 第二列则是蕴灵、练血境的修行人亦或武者,但能过择道种第一试的大多不是寻常人,譬如花神宗沈绫,奕剑宗的孙易,要么法门神奇,要么天赋上佳。据传言,第二列有三十余人。 第三列则是蕴灵练血以下的,放在别处都称得上天才,但在眼下修行人多如过江之卿,天才神童遍地走的情势下,相较而言也只是泯然众人。 起初李长安只是练脏境武者,邀星楼中因宋刀之故被推到风口浪尖,面对的无不是庞然大物,相较之下实力便显得不值一提,但放在同辈人中,却是异军突起的一匹黑马。 “是孩儿轻敌了,但若再交手我有把握……”阳羽对阳明瑞低声说道。 阳明瑞摇摇头,原本想让阳羽打压李长安的声势,谁知却是自作自受,不欲在此多待,便借故遁走:“无生宗礼已带到,便先告辞了。” 门外却传来一声冷哼,让武部大厅内众人心中齐齐一震。 一身穿银色鹤氅的老者从门外走入,飞云纹的道履跨过门槛,武部大厅竟陡然亮了三分。 穆藏锋神色一凝。 “虚室生白,神……”阳明瑞面色惊愕,喃喃自语,一晃神,连忙深深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那人。 虚室生白,本是道经之中所言,意为心中澄澈道意自生,但修行人若能达到此境,神魂也会光明外放,能使暗室明亮,所谓蓬荜生辉也不过如此。 来者是神墟境。 “虚谷前辈何必亲自前来。” 闻人秋紧随老者走入武部大厅,彬彬有礼说道,能让青州靖道司总巡察使持礼的,除去他师尊外,也就是凌霄道宫中的来人了。 被称为虚谷的神墟境目光在大厅中扫了一眼,落在李长安腰间龙印身上:“我若不来,你还要拖到几时?” 说着不见他动手,李长安只觉浑身已不受控制,如被定身幕布上的皮影一般,动弹不得。 龙印脱身,直直向虚谷飞去,被他托入掌中。 凌霄道宫终于出手强夺龙印,对此李长安早有预料。 说实话,闻人秋说顶三天,便当真顶了三天,已大大出乎李长安料想。 三日内,他已充分了解到有这清河郡正印相助炼体便是一日千里,但龙印旋即落于旁人之手,他心中却毫不留恋。 八荒刀稳稳挂在腰间,比之往日,已沉重了六十余斤。 第一百七十七章、取珠卖椟(下) 龙吟入手,虚谷真人闭目凝神。 神墟境威压之下,李长安如被山岳压制,动弹不得。 良久,感受到龙印之内一缕龙气流动,虚谷真人知道龙印是真的。 李长安压力一松。 闻人秋道:“这几日城内龙骧暗卫已肃清九成,余下一成已不足为患。”他在此时提及这个,等于明着告诉虚谷真人,李长安肃清龙骧暗卫有功。 “功则奖,过则罚。”虚谷真人看了李长安一眼,点头道:“你揭出龙骧暗卫,夺得龙印有功,凌霄道宫欠你的情。” 说完,便转身离去,并未许诺什么实质性的奖赏。 作为高高在上的九圣地之一,凌霄道宫这般超然的存在极少许诺他人以人情,这比实质性的奖赏要珍贵太多。李长安甚至可以以此人情请凌霄道宫出手杀一位元始境,亦或以此人情拜入凌霄道宫外门,而他若留着这人情不用,那就是一道免死金牌,别人若要动他,就要掂量掂量凌霄道宫的态度。 李长安深深呼吸,驱除那威压余留的憋闷感。 虚谷真人并未将他放在眼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神墟境对气海境,已近乎仙凡之别,大象若对蚂蚁多看了两眼那才是怪事。 按理说李长安应当心存感激,因为凭他实力本就没资格保下龙印,也没有与凌霄道宫谈判的筹码,虚谷真人拿走龙印还许诺给他人情,也算对他有交代了。 “慢着。”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后,却高声喊道。 阳明瑞与阳羽齐齐发愣,闻人秋也略微蹙眉。 倒是姬璇微微一笑。 虚谷真人步履刚踏出门槛,便身形消逝,眼见就要离去,并不理会李长安。 李长安朗声道:“既然欠我的情,这人情现在我就用了!” 那抹银色本已逝去,只余一线银光,但转瞬又凝聚成一道身影。 虚谷真人回头:“你当真要如此做?” 李长安道:“我不爱欠别人情,也不愿他人欠我的情,有账现在就算清吧。” 虚谷真人淡漠道:“说罢。” “我只有两个条件,对前辈来说只是易如反掌的小事。第一,我要无生宗从今日起,可光明正大在青州行走,其他宗门或散修不得无故对其出手,且受靖道司保护。” 李长安走近冯魔身边,然后不卑不亢看着虚谷。 若非无生宗相助,他哪能在一天内便揪出元庆,他欠无生宗的情。冯魔助他的原因是想让他当少宗主,但此事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应承,他不日就要离开青州,实难担此责任,若一口应承,反而是没责任心的表现。 用龙印来换一个无生宗能堂堂正正在青州发展的机会,便是还了这人情。 纵使是铜铁打成的汉子,冯魔眼中亦微微动容。 阳明瑞更是神色愕然,面露羞愧之色。 虚谷淡然不变,李长安所说的对于他来说的确是小事。 见他默许,李长安继续道:“第二,则是凌霄道宫不得插手越地王权之争。” 此言一出,阳明瑞一怔,心中念头几转,面色微变。凌霄道宫站在潜龙背后乃众所周知之事,李长安提此要求,无异于恃功骄蹇。 不由低喝道:“摆清自身位置,越地王权之争与你又何干?” 只不过阳明瑞这回语气严厉了些,看在李长安眼中却比之前的虚情假意来得顺眼,他微微一笑:“不妨事,真人若不答应也可以。” “第一条,可以。”虚谷真人微微颔首。 阳明瑞只觉如在梦中。 冯魔阳羽年纪尚青,感触不深,而他作为无生宗三老之首,几十年来眼睁睁看着许多曾情同手足的同门被自诩正道的修行人或围攻或暗杀而死还美其名曰除魔,他便曾发下宏愿要让无生宗堂堂正正行走世间。 随着岁月流逝,这夙愿压抑渐渐深埋心底,可还一直存在着。 现在却在他眼前实现了,只因李长安的一句话。 心中复杂莫名,羞愧与激动让他直欲对李长安拜谢。 “但第二条,不行。”虚谷真人一甩袍袖,转身离开。 “潜龙入东荒后做了什么,凌霄道宫未曾插手,也无插手之意。” 留下这句话后,虚谷真人带着龙印,身影转瞬即逝。 “凌霄道宫并未插手?”李长安疑惑自语,心中不解。 略微沉吟,穆藏锋说道:“原来如此。” 李长安道:“师兄知道了什么?” 穆藏锋道:“据我推测,虽传言潜龙背后站着的是九圣地,但实则自他入东荒后九圣地亦在考验他,并不会给予他太多助力,而且九圣地想来秉持修行人不应过多插手人道之事,方才那位神墟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应当不假。而潜龙之所以能引动青州几大宗门与南宁王疏离,只是借了凌霄道宫的势。” 姬璇瞥了阳明瑞一眼,垂下眼帘故意道:“师弟,这人情你却是换亏了。” 阳明瑞尴尬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只得赔了两声干笑。 待看向李长安,他便肃容施了一礼道:“如此大恩,无生宗上下永不敢忘。” “不必如此。”李长安避开一步,其实就算他不对虚谷真人提第一条,青州上下也知道剿除龙骧暗卫一事中无生宗立了大功,多半不会再对其喊打喊杀。 他又何尝不懂凌霄道宫的人情,留在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但他之所以急急用这人情换了两个条件,其实心中已有考量。 一是要还无生宗与南宁王的人情,二是因为八荒刀。 在出关之时他已知闭关了三天,与闻人秋约定之期已至,便终于不再压抑八荒刀吞噬龙气的欲望,任由它将清河郡正印内的龙气吞了个够,直到里面只剩半成龙气才压制它停下。 吞噬了这些龙气,整柄刀重了六十余斤,现已七十六斤重,与其体型完全不符。 本已做好龙印被白白夺去的打算,那虚谷真人却承了他一个情,那好,既然承情,李长安便当场把这人情用了,以免凌霄道宫拿去龙印研究几天到时候发现不对,那时候再去兑现人情就晚了。 取出龙气,用仅剩半成龙气的龙印与凌霄道宫换取两个条件,正是取珠卖椟之计。 第一百七十八章、墨染苍穹 让开阳明瑞的施礼,李长安对包括冯魔在内的无生宗三人道:“三位,我还有事要与师兄姐商讨,暂且失陪了。” 阳明瑞正心中尴尬,李长安送客也给了他台阶下,当即告辞离开。 无生宗三人离开后,闻人秋施施然道:“你做得不错,靖道司首日便抓获龙骧暗卫一百二十人,与其关联之人一千有余,这三日内,又有两百龙骧暗卫伏诛,与其关联者三千人,让大承鹰犬在昆南城内数百年经营毁于一旦。” “还要多亏总巡察使给我洗清冤屈的机会。其实三日前我便已开始闭关,主要抓人的还是靖道司中诸位。”李长安顿了顿,“这其中也有伤及无辜……” 闻人秋淡淡道:“只要阻碍执法的就不算无辜。” 李长安立即会意,看来那天带靖道司人马杀上世子府并不会带来什么麻烦的后果,便道:“多谢闻人师兄了。” 刚才谢的是总巡察使,现在谢的是闻人秋青州剑圣弟子的身份,若非悬剑宗与于承一的渊源让李长安与闻人秋能算得上半个同门,闻人秋也不会如此帮他。 闻人秋点点头:“你既刚刚突破,便安心稳固境界。” 说罢也离开武部大厅,初度归来,靖道司中还有许多事务需要他调度安排,譬如武部巡察使之职还在由郑钺代理,左昭武之职尚空缺着。 接着从穆藏锋与姬璇口中,李长安得知了这几日发生的事,城中大变,越王肃清朝堂暂且不提,他闭关之时,南宁王曾亲自登门,未见到李长安,便去找了那叛出世子府的杨珂。 但杨珂却说他虽离开世子府与姒飞臣决裂,却也不会出卖他的信息,只想在靖道司中安心当个闲差,不再参与权谋之事。 世子府在这几日中则大门紧闭,姒飞臣一步不出,似在练剑。 三日中,南宁王名册在手,帮助越王重整朝堂。 昆南城中风向已变,朝中官员重新站队,除去一些与姒飞臣利益纠缠太深的以外,大多数官员都倒向了南宁王,包括那些曾有意孤立南宁王一方势力的,也急急改了立场。对于此等官员,南宁王一概接纳,也让更多官员放下心来,纷纷投靠。 潜龙始终没有动作,似已放弃了姒飞臣这位青州世子一般。 “诸事已毕,尘埃落定,师弟你便安心稳固境界吧。那龙印暂被那虚谷老匹夫抢了也罢,日后再把场子找回来。” 与李长安诉诸几日发生的事情,姬璇说道。 感受到姬璇话语中的自信,李长安道:“那凌霄道宫是九圣地之一,这场子怎么找?” 姬璇笑道:“九圣地又如何,只不过装得神秘一些,便让人感到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罢了,其中高手不少,本质也不过是强一些的宗门罢了。只是九圣地爱插手人道之事,故而闻名于世,其实以东荒之大,比九圣地更强的隐世宗门又哪里少了。” 听此一言,李长安胸中豁然开朗,问道:“若我得罪了凌霄道宫呢?” 姬璇怔了怔:“这怎么说?” 李长安便把自己出关之时,用八荒刀吞噬了清河郡正印中龙气之事说了出来。 姬璇听罢眼睛发亮,笑道:“妙极妙极,真想看看那老匹夫把龙印抢回去后,那潜龙发现它只是空壳会是什么脸色。” 旋即她又微微蹙眉,手指有节奏地笃笃扣着桌子:“但咱们远离师门,这青州却实打实是凌霄道宫的地界……” “无妨。”穆藏锋道:“算来明日便是择道种之期,此事师弟无需挂心。” 姬璇道:“三师兄有办法?” 穆藏锋点点头:“正要寻机拜访于前辈,师妹便随我同去罢,至于师弟,便在靖道司中静心修行即可。境界刚突破时,若不静心稳固,甚至有可能修为不进反退。” ………… 昆南城民间动荡不安,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往日行人络绎不绝的长街上空旷凄清。 但于修行人来说,城内动荡却并没有太多影响,只是让李长安这个名字进入了许多人的视野。 只不过,实力仅有练脏境的他在大多数人眼中也只不过是靖道司与龙骧暗卫两方势力碰撞的导火索而已,他本人并没什么根基,也没有受到多大重视。 如今昆南城内修行人来自天南地北,可以说就算昆南城覆灭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是身外之事,君不见东荒之中,曾偶有大妖大魔出世,动辄屠城,甚至踏平某些势力不小的宗门。 受修行人关注的还是云庭真人择道种之事,就算大多数人已被择道种第一试筛选下来,不能获得神墟境传道,但也不妨碍他们留在城中。若能见识神墟境出手也是百年难遇的机缘。 那即将择出的九位道种也是焦点。 这一日清晨,城内众多修行人都走出居所。 天边一片金光,童子端坐云头。 “七日已至,获玉筹者九十七人,第一天字筹顾长空,第二地字筹羽劳,第三玄字筹骆玉轩,第四黄字筹……第三十五火字筹叶澜……第四十八衣字筹越小玉……第九十七悲字筹李长安。” 童子口中每念出一个名字,城中某处便有一线拇指粗细的金光直射天际。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李长安站在靖道司中,负手望天,一线金光从他腰间玉筹射出。 九十七道金光在纵横的街巷中凝而不散,如棋盘上的星位,每一道金光指示的,都是从汇聚昆南城的数万修行人中脱颖而出者。 未能通过择道种第一试之人见此景象,惆怅者有之,羡慕有之,不忿者有之。 “原来顾长空果真夺得了天字筹,但那问道石上留名者又是谁?” “只怕便是顾长空本人。” “问道石何等神异之物,他未入元始便能留名其上,此子日后神墟有望。” 城中各个角落,众人议论纷纷。 云端,童子念完名号后,金光消逝。 一股浩然而温和的气息忽的降临昆南城中。 云庭真人终于要露出真容,所有人心中一凛,齐齐抬头望去。 但并没见到云庭真人出现,只见苍穹空阔依旧,却一片苍白,如上好的宣纸。 那悬浮云端的冬阳,霍然变黑,如墨笔画就。 第一百七十九章、点画江山 如从饱蘸水墨的大笔毫端滴落,大片墨色晕染天空。 淡墨化作青云,浓墨凝成冬日,缓缓流转。 墨色勾勒出城墙,城门,街巷,院落,屋瓦,在檐角上翘,收笔。 又一挥笔,涛声顿起,大江东去。 山峦起伏,墨色弥漫,墨色席卷天空。 日落,月出,诸天星辰隐现。 昆南城已化作一方水墨世界。 有醒神之人,连忙低头观察自身,发现四周虽变为水墨世界,自己却还是血肉之躯,才松了口气。 这般伟力,已超乎大多数人对道法的想象。 原来这就是神墟境,这已是非人的境界,似凭空建在苍穹之上的宫殿般叫人难以触及。 来不及叫人惊叹,墨色忽的如退潮一般从天空撤离,从昆南城四周向中心收缩凝聚。 只一瞬间,天朗气清,世界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九十七道金光已消失不见。 靖道司武部练武场上一片空荡,李长安凭空消失,仿佛从未站在那儿。 震惊在死寂沉默中酝酿,良久,轰然爆发。 城头之上,一只巨大的妖鹤匍匐着。 “点画江山,原来云庭真人已到此等境界。”浮玉宗天机殿主喃喃说着,他踏入元始境近两百年,见到此等神通,不由心生失落。 绿绮闭目不语。 她能感到,点画江山之时那浩然而温和的气息之中带着淡淡的死气。 云庭真人本是周地史官,三百年前证道神墟,原来就算证道神墟,也逃不脱生死。 绿绮移开话题:“这几日圣尊躁动,可曾安抚下来了?” 天梁殿主摇头:“未曾有,圣尊已不让门人接近问道石,终日徘徊不定。” 绿绮走到妖鹤身边,轻抚它的头颅,蹙眉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可惜那问道石上留名者至今未露出真面目。” 天同殿主道:“此人毁坏问道石,引得圣尊发怒,若宗中弟子日后无法在问道石下参悟心性,定要唯他是问。” “若此人露出真身,当礼待之。”绿绮摇摇头,“问道石虽未化形,但它存在无数年月,论修为已参同造化,若换你出手,能在它身上留名么?” 天同殿主怔了怔,不再言语。 忽的城头处响起惊呼声,绿绮真人,天同、天梁、天机几位浮玉宗元始境皆回首远眺,只见浮沧江上有一道碧影踏波而来。 圣尊体如青石,体型庞大,却毫不笨拙,四蹄踏动间水浪生于脚下。 顷刻,他便临近城墙,引起一阵骚动。 城卫军齐刷刷举弩相对,大妖袭城之事偶有发生,为应对这种情况,军营中早有训练。 “此为浮玉宗中圣尊,都停手!” 绿绮未说话,有认出圣尊的,便出言喝止。 圣尊来到城下,一跃十丈。 浮玉宗天梁殿主惊叹道:“往日圣尊从不离开玉笔峰一步,这回竟来到了昆南城,为何……” 那碧光临近城头,倏忽一闪,青色身影骤然一缩,滴溜溜如圆球一般,又伸展开来,竟化作人形,轻盈落下。 从未下山的它一身青黑色衣袍变化成浮玉宗道袍的样式,身高不过两尺,是个女娃模样,皮肤如羊脂白玉,一对眼瞳如同翡翠,虽是人形,脑袋两边却长了一对狮耳。 浮玉宗立派以来,还未有人见过圣尊化形! 天同殿主震惊不已,圣尊虽化作女娃模样,他却没有丝毫轻视之意。 只有绿绮淡定些许,但目中仍闪过丝丝讶色:“圣尊出山难道是为了寻他?” 圣尊脸色淡漠,除去绿绮以外并不瞥其余人一眼,狮耳抖了抖,只点点头。 绿绮道:“那人尚未暴露身份,此时已被云庭真人纳入小世界中择道种去了。” 天机殿主心中一动,择道种第一试时圣尊便在山巅,便问:“圣尊可记得那人模样?” 圣尊瞧向他,嘴巴动了动,似是要说话一般,但良久都没吐出声音。 天机殿主耐心等待着,圣尊终于垂下眼帘,生涩不熟练道:“与你……何干。”它虽是女娃模样,声音却十分低沉沙哑。 一旁的天同殿主颇有不快,正要说话。 绿绮先他一步道:“圣尊可在城中等候,若有什么要帮忙的来找我便是。”她知道圣尊并非天性凉薄,确切地说,它身为灵物本就不会对人族产生归属感,是另外的族类,怎有凉薄一说。 “多……谢。”圣尊对她点点头,这回口齿已流利了些,声线没那么低沉沙哑。 ………… 滴答。 墨痕四溅,河边,两三株墨草摇曳。 墨珠是从划过童子脸颊滴落的,来自于他眼眶中,仍在充盈积蓄着。 他的眼泪是墨色的,凡人肉眼难见的是,那墨色流动间,是一个个比微尘芥子还小的墨字。 “童儿,这么哭下去,千百年的修为就要散喽。” 云庭真人抚过童子头顶,他飘然立于河畔,白袍墨带,肩上墨绶微微飘荡,风姿如仙人降世,没有半点受伤的模样。 童子表情并不悲伤,擦干眼睛,但一会儿眼眶又湿了,他疑惑地皱起眉头,他自然知道七情为何物,但灵物与人不同,就算化作人形也都是七情缺失,从化形以来,他知道自己是没有七情的。 灵物化形前没有七窍,修行极慢,但因没有七情,于是不会被心魔所困,几乎遇不到瓶颈。 摸着胸口,童子自语道:“为什么这里会痛?” ………… 李长安眼前一花。 眼前是一片浩瀚汪洋,水平如镜,波澜不兴,漆黑如墨。 脚边河草,岩石,土地,都是水墨勾勒而成,毫无真实感,却真切存在着,给人以极大的反差。 不禁怔在原地。 “师兄曾说神墟境能开辟小世界,原来这便是小世界?” 李长安回过神来,向那片汪洋走去,蹲下用双手掬起一把海水。 海水从指缝间流泻,又倾入海中,蓦地,李长安脑中一阵发胀,多出了许多莫名的字眼。 眼神一凝,只见指间泻下的海水竟是由一个个墨字组成。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脑中墨字掠过,李长安不由松开手,任由海水洒下,站起身来,眺望远处。 只见汪洋浩瀚,不见边际。 李长安喃喃道:“原来这片墨海,竟全是道经……” 更新 今天状态不好,先休息下,两更都放在晚上吧。 清明时节,祝各位安康。 第一百八十章、道海 李长安向四周看去。 墨海边有许多人如他一般站着,近的也就隔着半里远,远的则成了一个小黑点,就像这水墨世界中一点墨痕。 有人已互相接近,而大多数人独处沉思着。 云庭真人将众人摄入这一方小世界,有何用意? 李长安蹲身,手掌伸入如镜般的水面,一片涟漪以他手掌为中心扩散开来,沁凉的触感蔓延上来,李长安五指轻轻划动,脑中又浮现出许多字眼。 抽回手,那如墨般的海水并没留下痕迹,李长安看向墨海对面,隐隐约约有山峦之影,心道:“若真人用意是让我们渡海,这海该怎么渡过?” 泅水而行? 李长安沉吟一会,四顾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就有一片竹林,竹节分明,如画中之物。 竹林也就两百步远,李长安走了过去,砍下一节,这墨竹除去黑了些以外,与寻常竹子差别不大,只不过没有寻常竹子的青涩味道,泛着淡淡的墨香。 李长安拿着竹节回到海边,若这竹节能浮起来,他便可以扎竹筏渡海。 竹节划过一道弧线,落于水面,连泡都没冒出个便沉入海中。 李长安又拔下一棵墨草,结果也是瞬息沉底。 摇了摇头,知道这办法行不通,李长安只得放弃。 “真人变化一方道海,定有用意……” 李长安沉思,原本未入昆南城时还以为择道种中会有比试,但从第一试到现在,考的却全是参与试炼之人自身。 并非与他人比,而是与自己比。 问道石下考心性,这道海考的是什么? 莫非是让众人在此读道经? 李长安不由心道:“若真是如此也不错,那些大宗门中弟子定已读过道经,而对于我来说却是弥补自身不足的好机会。” 便就地盘坐,伸掌没入水中,闭目默诵起来。 与此同时,其余修行人也大多发现此海不可以寻常办法渡过。 就在离李长安所在之处十里外的位置,三人已聚集在一起,其中包括姒飞臣。 “当真没认错人?” 姒飞臣向杨殿问道,杨殿是他师弟,瘦高身材,修为也是蕴灵境,是飞流宗今年突然崛起的后进弟子。 “虽没见他转身,但他那几把刀实在显眼,错不了。”杨殿沿海寻找姒飞臣时,便路过远远见到了李长安的身影。 姒飞臣沉吟,似在思索对策,纵使对李长安恨之入骨,但如今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他却不敢胡来。 “原来在这小世界中,我们自身修为都要被限制,连道法都不能施展了。”说话的是三人中余下的另一位,他五官棱角分明,眉宇间有些阴骘,是赵玄诚的亲传弟子魏先。 魏先手掐法诀,配合着步伐,却连一个简单的南明离火术都未能放出。 “我来试试。”姒飞臣并指如剑,要驱动背后红木剑匣中的流云剑,但念头感应之下,往日与他心神相连的本命飞剑却如同一柄死物。 “怎么会?!” 若本命飞剑与自身感应断绝,不光意味着修为倒退,甚至毕生都难以再入蕴灵境。眼看夺嫡之争业已失败,他仗着飞流宗大弟子的身份,还能让姒景陈投鼠忌器就算登上王位也不能动他,但他若连修为都保不住了,便当真没了半点立身之本。 心中如坠冰窟,姒飞臣脸色微变。 “切莫慌张。”魏先摇摇头,“此乃云庭真人开辟的小世界,想必是真人故意压制我等修为,看来这一回要考验的也无关于修为。” 魏先正掬起一捧海水,闭目沉思。 片刻后,他说道:“此中蕴含的文字便是三千道经。” 那海水竟动了起来,化作一个蝌蚪大小的墨字环绕他身边。 姒飞臣、杨殿见状,便也捧起海水。 无数经文出现于意识当中,都来自于他们往日曾学过的道经。 三千道经相传是无数年前,道门仍一统神洲时,天下道门合力编纂,其中蕴含大道至理,若能尽皆明了,便可立地成仙,御风逍遥,无所待也。 三千道经并非秘密,广传于世,大宗弟子自幼便要择其中《黄庭》《南华》《洞玄》等数十部背诵下来。不过大多弟子纵使能倒背如流,其实对其中艰涩幽微的道理也不甚明白,只是死记硬背罢了。 道经之中便包含大道,只是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有修行人将自己在道经之中领悟的道总结归纳,以显而易见,有迹可循,可以口述言传的文字记载下来,便是修行法门。 姒飞臣脑中闪过诸多字句,三千道经他还没能全部读过,但也读过百部了,其中时常掠过他往日背诵过的句子,本以为自己应当对其中含义耳熟能详,但那些看似熟悉的字据在脑中掠过时,却变得有些似是而非。 原来这其中有许多意义他只是从师长口中问得,以为自己知晓了其中含义,其实却是半知不解。 无数字句掠过,姒飞臣不由有些茫然,睁眼看着眼前汪洋墨海,心中不可避免生出退却之意。 他近二十年修行,竟还不能理解这道海之中一滴水所蕴含的道理,谈何渡海。 甚至于心神略有恍惚,陷入自我怀疑当中。 忽的脑中一段字句闪过:“道本至无,以事归道者,得之一息;事本至有,以道运事者,周之百为……” 这一句话姒飞臣印象最为深刻,当年宗主在山上开坛讲道,他在旁听,便据此句提问,那时宗主一语让他如醍醐灌顶,顿时将此句意义明了透彻。 姒飞臣心神一定,两道蝌蚪大小的墨字从海水中飞出环绕他身边,比魏先还多了一个。 “原来如此。”姒飞臣眺望海面道:“真人变化这一方道海,是让我等领悟道经真意。” 杨殿任由海水从指间泻下,并未领悟哪怕一句道经,挫败地看着魏先与姒飞臣身周环绕的墨字:“这些墨字有何用处?” 姒飞臣摇摇头:“尚且不能断定,想来只要领悟道经更多,便会出现变化。” 第一百八十一章、过道海(一) 魏先念头一转,忽的转头看向东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魏师兄?”杨殿疑惑喊了声。 魏先施施然道:“我已想到办法,不用动手便可对付李长安。” …………………… “长安兄弟!” 李长安正在湖边打坐,一句句玄奥难明的话语充斥脑中,便听到耳边有人呼喊,于是睁眼转头望去。 来人生得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正是熟人。 又见王冲身边有居双烟、司马承舟、越小玉、叶澜几人,便微笑点点头:“你们一起来了。” “你很不错。” 叶澜看着李长安的眼睛,走近道:“我承认我曾看轻你,虽然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调度靖道司剿除大承鹰犬,但你做到了。” 李长安单手轻轻一拍地站起身,疑惑看了叶澜一眼。 叶澜淡淡道:“但在这儿不同,这是云庭真人用神通变化的小世界,在这里你无从借力,只能靠自己,你终究要明白修行修的是自身,无论你有什么手段,自身强大才是根本。之前的事你做得很不错,但你若因此自傲,那你就走入歧途了。” “看在他的份上我才姑且提醒你,至于是否能听进去,那是你自己的事。”叶澜垂下眼帘,背着包裹里的青石板走向不远处的海岸。 “多谢提醒。”李长安对她背影说了一声,摇头失笑,他能看出叶澜看他不顺眼,但也懒得跟她计较。 何况她语气难听,说得却对。 司马承舟托着下巴瞻望海面,忽的眼前一亮,吟道:“仙人遗墨砚,瀚海镜长天。” 吟罢施施然微笑着负手、转身,看着居双烟,只差没说“快夸我”。 居双烟斜他一眼撇过头去,司马承舟干咳一声,自赞道:“好诗,好诗啊。” 李长安笑了笑:“的确好诗,承舟这么一说,这墨海倒真像一方大砚。” 司马承舟哈哈笑道:“还是长安兄有眼光。” 王冲走近李长安身边:“长安兄弟,你来得早,可有过海的法子?” “不曾有。”李长安摇摇头,方才从道海之中读到了许多句子,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放在一起,便只能把其中含义了解个大概。 居双烟拔剑在水面一挑,涟漪散开,她手腕轻抖,一滴水珠在剑尖滴溜溜转着却逃不脱,她把剑尖置于眼前,随后一挥剑甩开水滴,低声道:“海水尽由道经变化而成,若真人之意是让我们在此领悟道经,待三千道经尽皆了然于胸才能过海的话,只怕再过千百年也没人能过这海。” 王冲吓了一声:“三千道经,我还一个字没读过呢。” 虽如此说着,他已走到海边,小心翼翼将手往其中探去。 “小心,这海里草叶不能浮,若掉下去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李长安说道。 王冲一下弹回手。 “不管怎样,先试试再说。”居双烟走向海边。 越小玉站立不前,望着海面,心中犯起了难。 天边一轮墨日高悬,竟也能放出光芒,更显苍茫浩瀚。 李长安也看向海面,问道:“可曾听说过愚人饮水的故事?” “没有。”越小玉看向李长安,摇了摇头。 李长安道:“话说有一愚人在旷野中独行数日,滴水未进,快要渴死时终于见到一条大河,但在河边他却站住脚,竟不想去取水喝了。” 越小玉怔了怔:“为什么?” 李长安道:“别人问起,他沙哑着嗓子道这河水太多,他肚子太小,装不下一河之水,干脆不去喝它算了。” 一边,王冲呵呵直笑:“这人太过愚笨了些。” “是啊。”李长安点点头,便走向海边。 越小玉明白了李长安话中寓意,她因三千道经浩若烟海而心生退避,站立不前,与那不愿喝水的愚人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看着李长安背影,正想感谢,又蓦地想到他竟把她与愚人作比,当即喊了一声:“李长安!” 李长安回头:“嗯?” 越小玉看着他眼睛,一字一顿道:“以后莫要再逞强,听到没有?” 李长安笑了笑:“若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也要忍气吞声么?” “能忍……就忍着。” “当初飞流宗那几人在白骓峡夺你本命灵物时,也要忍着?” “……” 李长安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 “道常无名……” “夫欲修道,先能舍事。外事都绝,无与忤心……” 李长安盘坐海边,渐渐入定,物我两忘。 意识中一片苍茫,只有一句句墨字漂浮飞掠,耳边道韵声声,如有仙人讲道。 虽一时未能明了其中意义,但也记下了许多,诸多字句看似互不关联,却暗中契合,能互相补充,李长安渐渐从一无所知到似懂非懂。 如此东鳞西爪,心中领悟也越来越深。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他内心仿佛平地一块,这一片瓦那一块砖,渐渐将高台构筑成型。 这回择道种对于李长安来说正是良机,他修行不到半年已遇到过数次心魔就是因为基础不牢的缘故,道基不坚,造起的高楼也自然不稳固。 此刻他心中所想的并非择道种一事,只是如初次识字的书童般,一字一句细心揣摩,心无挂碍。 就在此时,后背一凉,李长安心生危机感,霍然睁眼回望。 只见后方二十余步外站着三人,穿的都是飞流宗中服饰。 魏先目露杀机,师尊死于宋刀手下,那宋刀既然自己不知死活葬身神墟境手下,这仇便算到李长安身上了。 姒飞臣更是面色阴沉,心中恨不得将李长安千刀万剐,万剑穿心而后快。 便是这二人故意释放杀机,让李长安从入定中醒来。 目光一凝,李长安只见姒飞臣身周墨文环绕,如有生命一般飞舞着,那其余二人也是如此。 心想:“这莫不是飞流宗道法?但这水墨世界中道法已失效,他们又是如何施展的道法?” 不动声色瞥向四周,又见司马承舟身上也有墨字环绕,登时明了,这墨字原来与海中道经有关。 第一百八十二章、过道海(二) “到此时你仍未有半分进展。” 姒飞臣身周十三墨字缠绕,远远看着李长安,语带讽意,他见李长安身周并无墨字,便心道果然是野路子出身,到这时候与他们大宗弟子相比便见真章了。 韩先向李长安身边走来。 “择道种第一试你侥幸以最末的名次通过,但这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走到李长安身边,他又微微偏头,低声冷笑道:“你成不了道种,待择道种结束后自有许多人要你性命,想想自己还能活到几时?” 说着,他便走向旁侧不远处,竟要在这儿打坐了。 李长安垂下眼帘,并不理会,只是心道:“这几人不是无端寻我麻烦,只不过向乱我心绪,让我慌神,以至于无心阅读道经罢了。” “自求多福吧。”姒飞臣走到李长安左侧不远处,这墨海无风浪,但有礁石,姒飞臣便坐到礁石上,与韩先一左一右将李长安夹在中间。 瞥见二人身上墨字,李长安心绪的确有些波动,想道:“这二人虽居心叵测,但确实比我占了优势……” “姒师兄借此道海悟明玄理,将流云剑法最后一式云开雾散融会贯通,得尽流云剑法精髓。不过以你修为,三招之内便要被姒师兄杀死,也见不到最后一式了,可惜。”杨殿走过李长安身边,又添一把火。 李长安却脑中灵光一现,盘膝坐下,只当身边之人不存在,心中开始推演自身所学过的道法。 手掌没入水面,涟漪阵阵,句句经文在脑中浮现,李长安推演龙象术之时,心思通明,往日虽会却不明意义的手诀在此刻变得清晰明了,每个手势所对应的真元流转都了然于心。 他从杨殿话语里听闻姒飞臣借道海推演剑法,便依样画葫芦,果真找到了窍门。 一线海水如活物般飞出水面,化为墨字,环绕李长安周身。 魏先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李长安好生难对付,如此施压,他却还能静下心来。也罢,此人到现在领悟道经的速度比我更慢十倍,暂且不足为虑。待我凝聚道文三千,说不定便可渡过道海,那时看他还能否镇定如初。” 他已感到身周环绕的墨色道纹可以如真元一般调度,只是暂且道文太少,尚不足以施展道法。 也就是念头转了转,魏先眼神一怔,只见李长安身边水面又飞出一道水线,在他身边化成第二个道文。 “这……”魏先微微惊讶,随后勾起嘴角冷笑,心说:“有点意思,莫非你还能凝聚第三个道文不成。” 仿佛为映证他的话,又是一道水线飞出,第三个墨字出现,环绕李长安身边。 魏先神色愕然。 李长安左侧不远处的姒飞臣见到这一幕更是心神大动,他凝聚一枚道纹尚得小半刻时间,李长安怎能像写字一般眨眼就凝成三枚道文。 好在三枚道纹一出,李长安身边又没了动静,姒飞臣心头微松。 殊不知李长安此刻已将龙象术推演完整,对于其中每一道手诀,口诀的每一道发音的缘由都了然于胸,甚至可以将其中冗余之处剔除。因为世间每个人的肉身各不相同,法诀带动真元流转的方式亦不相同,记载在书中的道法并非最完美,却最适合大多数修行人,剔除冗余之后,这门道法便会被李长安推演成最适合自身的。 推演道法之时,李长安若有所悟,脑中道经不断掠过时,偶尔便发现了自己能读懂的词句。 龙象术本是十分简单的道法,推演完后,李长安继续推演地杀诀。 推演道法,领悟道经,领悟道经,再推演道法,两相映证。 ………… “他来过这里?” 看着街对面府邸石兽镇守的朱漆大门上“南宁王府”四字,碧衣女子撇头问道,她肩上坐着个仅有二尺高的女娃儿,瓷娃娃一般,摇晃着双腿。 女娃儿点了点头,碧衣女子面色疑惑,原地站了一会儿,向南宁王府走去。 ………… “没想绿绮真人会屈尊驾临寒舍,小王有失远迎,请恕罪。”姒景陈彬彬有礼,有眼神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丝疑惑。 绿绮真人极少下山,更休提上门去拜访谁了,他这个南宁王虽是越王庶子,一郡之王,但比起浮玉宗宗主来说却还要低几个层次,就算以如今局势来看他有八成把握能坐上青州世子的位置,绿绮真人要与他谈和,派门中南斗六殿主之一前来就算给了面子,怎会亲自光临。 “我与圣尊来此是为寻人。”绿绮的回礼只是点点头,直接了当道:“请问南宁王府上有谁通过择道种第一试了?” 姒景陈苦笑道:“择道种第一试在浮玉宗中举行,通过第一试之人的名单真人应当知晓才是,小王有几个门客倒是去闯了闯,但去四人却只回来两人,另两人一死一逃。” 绿绮微笑道:“南宁王应当知道我指的不是那几人。” “若以前,本王还有许多客卿门客,但绿绮真人应当知道,半月前这些人也散去大半了。”姒景陈意味深长地看着绿绮,原本他麾下还有浮玉宗外门弟子为他效力,自从潜龙帮主姒飞臣后,那人便暗中离去了。 “哦,对了。”姒景陈微微一笑,“真人指的不会是李长安吧,长安兄确实来过敝府,也在第一试中取得了玉筹……” “他?”绿绮自然知道这个近日在昆南城搅风搅雨的少年,只是他实力低微,又排在第一试的最末,怎会是那个人。 绿绮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圣尊。 圣尊鼻子微微耸了耸,点头道:“他来过这里。” 绿绮微微蹙眉,圣尊并不知晓那人名字,便道了告辞,离开南宁王府。 出府后,又与圣尊去向了其他几处。 半个时辰后,南宁王府书房。 姒景陈用玉矬子细细打磨指甲,淡淡道:“绿绮真人离开后,都去了何处?” 刚进门的凌毓张了张嘴,深深呼吸,一时并未说话,姒景陈皱了皱眉,凌毓虽然年轻,但也很少失态,问道:“怎么了?” 凌毓清了清嗓子,垂首道:“据眼线报,绿绮真人先后去了花明院,昆南城西边的阳府,还有……在靖道司外停留了一阵。” 姒景陈双手一僵,沉吟良久。 “本王几度觉得自己低估了他,没想……如今竟还是低估了他。” 第一百八十三章、过道海(三) 宛如水墨画卷的小世界中,九十六人静坐道海海岸边。 过了第一试者都非泛泛之辈,也都发现了若读懂经文便可凝聚道文,到此时,众人被云庭真人摄入小世界也已过去两个时辰,除去一些散修外,大宗弟子多已凝聚三十枚道文以上。 宗门子弟中,凝聚道文最快者并非顾长空,而是奕剑宗孙易,也就是李长安在邀星楼曾见他与师兄下盲棋的那位小少年。 他身周已有近两百枚道文环绕,很难想像如此年纪竟读懂了如此多的道经。 墨字环绕间,骨骼还没长开的少年身子被烘托得十分神秘。 李长安早推演完龙象术,地杀诀相对而言要难一些,但与四象淬体功中引白虎七宿之法有相通之处,一个时辰,他已推演出一小半。 不用和孙易比,只与宗门子弟譬如他身边最差的那位杨殿相比,他凝聚道文的速度也要慢上太多,只因李长安与他们起步点就有落差,推演龙象术时凝聚了三枚道文,到如今也只不过多至八枚而已。不过还有比李长安更慢的,譬如王冲到现在还没凝聚一枚道文。 天边烟云流动,那轮墨日从西边落下时,又是三个时辰过去。 李长安终于将地杀诀推演完成,心神微微放松,脑中灵光一现,又明悟了数十句道经。 水面倏然飞出数十道水线,在他身周凝聚成道文,至此时他已凝聚道文五十二枚。 这道文仿佛真元一般,李长安心念一动,便随之流动,排列成符状。 “阴符术……原来这小世界中不能以自身真元施展道法,但借此道文却可以。” 李长安睁开眼,看向四周,只见那身边飞流宗那几人中,最次的杨殿身上有近百枚道文环绕,而韩先比杨殿多了近半,姒飞臣更是杨殿的两倍有余。 似是感受到李长安目光,姒飞臣睁开眸子,那漆黑的瞳孔扫过李长安身周,露出一抹不屑又阴冷的眼神。 遥遥指了指李长安的眉心,又指了指自己背后的剑匣,姒飞臣冷冷一笑,不再看李长安。 李长安垂下眼帘,不去理会姒飞臣,他推演地杀诀虽耗费了不少时间,但比起推演龙象术的收获又多了十倍,这收获不光在于凝聚道文,据他推断这道文只是云庭真人开辟的小世界中的某种规则,真正收获的还是对道经的领悟。 他此时的目的并非渡过道海,只欲多读些道经罢了。 水墨世界中,众人领悟道经,时间在不知觉中飞逝,那墨阳落下,白月升起,日月交替间又迎来了新的一日。 这一日日中,墨海微微震颤,原本波平如镜的水面顿时荡起微微涟漪,似乎那深不见底的墨色中隐藏着一头不知名的庞然大物,让人心生惊惧。 哗—— 水珠飞溅。 众人齐齐睁眼。 道海边九十六人视野中,那海面中央水浪翻涌,升起一道巨大的墨色水柱直接天空的阴云,宛若龙吸水一般。 随后,水柱分崩离析,从天空落下,那阴云中也落下墨雨,一枚枚道文流转凝聚。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海边有一人长身而起,向海中走去。 踩过礁石,他半只脚已悬于半空,脚下便是张狂咆哮着的墨海,这一步落下,他就要被那草木不浮的波涛吞噬。 他一步走出。 他身边有上万枚道文,在他脚步踏下时化作一段宽近十丈的黑色桥身,这桥身甫一形成,就又化作墨水泻下,桥身崩散。 然而他已踏出下一步,道文在他脚下凝成新的桥身。 如此一步步,横空踏桥,很快便走离海岸树百丈远。 这人穿着褐色道袍,满头银发,是个耄耋老者,李长安只在遥遥十里外看着他的身影,认不出模样。 而离此人不远处的海岸边,有人便认出他是正阳宗中周文瑞,年逾百岁仍停留在种道境,百年修行虽未突破,但却将宗中三千道经尽数记住,皓首穷经,不外如是。 择道种中,来的大多是年轻一辈弟子,周文瑞也来凑这热闹其实暗中颇受了些嘲笑,论天赋,这过了第一试的九十余人大多要强于他,但论对道经的研读,他远远甩开了所有人。 两刻钟过去,周文瑞便走出二十里,速度奇快。 但他身上道文也渐渐稀疏了。 又过两刻钟,周文瑞的身影在众人眼中变成凡人肉眼难见的针尖大小的一个点。 有心底瞧不起周文瑞的人,不由心生感慨。 而司马承舟则不着边际地吟道:“唉,书到用时方恨少……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就在此时,众人眼中那针尖大小的身影蓦地下坠。 那边,周文瑞面色悲怆,双目紧闭,身边已无半枚道文,就这么向下落去,道袍跟须发被风吹得向上狂飘。 随后落入海中,没激起半点浪花。 墨海顿时风平浪静。 海岸边一片死寂,虽不知落入这片墨海中会不会真的死去,但见周文瑞失败,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其实周文瑞刚起步时,大多数人心情十分复杂,既不希望这老道凭着年龄优势领先太多,又隐隐希望他能成功。当他失败,心中庆幸的同时便担忧起来——周文瑞这种老辈修行人皓首穷经一辈子都没能成功过海,他们又该如何渡过? 李长安并未想这么多,见周文瑞失败,他略微感慨,便又继续推演道法。 龙象术、地杀诀、阴符术、四象淬体功、甚至已不再修行的三阴引气诀都被他推演完成,这些大都是基础的入门之法,在他身周凝聚出了五百多枚道文。 推演这几门道法,让他对道经从一无所知他领悟了许多,仿佛打开藏经阁的钥匙。 他已忘了自己要过海的目的,只想在此读经。 日复一日。 五日过去,有周文瑞的前车之鉴,没人轻易迈出脚步。 李长安已无道法可以推演,他就推演自己见过别人所用的道法。 白骓峡中吴钰咒他所用的草人锥心术,昆南城外夜袭时的金甲纸人术…… 对于这些道法,李长安只见其形,不知其意,只能推演出似是而非的一些片段。 心中一动,他脑中忽的出现入东荒时的一副场景。 第一百八十四章、推演道法 世界静止,那九龙紫袍的半身像占据天空,巨手自诸天星辰中探出,镇压下来,玄奥的符文在掌心凝聚、坍缩。 李长安还未推演,才回忆到这景象,便觉心中大震,此前对道经的解读仿佛脆弱不堪的沙塔一般崩解。 蓦地睁眼,李长安喷出一口鲜血! 身周道文哗的化作水滴,尽皆落地滑入海中。 李长安神色茫然,喃喃道:“原来都是错的……” 他闹出的动静也惊动了周围之人。 杨殿见状,便知韩先奸计得逞,笑道:“凭你也敢与姒师兄为敌,徒惹人笑罢了。” 姒飞臣身周已有数千道文环绕,看了李长安一眼,嘴角勾起,已不把他当作威胁。 “你怎么样?” 越小玉本在百步外,此时才从入定中醒来,见到飞流宗这三人竟在李长安身边,也来不及去猜测什么,跑到李长安身边。 李长安嘴角沾血,面色苍白,显然反噬不清,但他眼睛却亮得吓人。 越小玉一时手足无措,李长安做得稳稳当当,也不需要搀扶。 好在李长安摇了摇头:“多谢关心,我没事。” “可你……”越小玉身周也已有千枚道文,比姒飞臣的少了些,但比起连一枚道文都没有的李长安来说那便是千户与佃户的区别。 李长安笑了笑:“不妨事,你自去打坐,在这儿他们也不敢耍花招。” 姒飞臣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死到临头还嘴硬,再过几日,且看你还硬不硬得起来。”杨殿邪笑道:“嘿嘿,这小姑娘,到时候你还会喜欢他么?” 越小玉白了他一眼,显然没什么杀伤力。 李长安淡淡道:“还以为能过第一试的都是精英,没想还有一些跳梁小丑,小玉,我们当作没看见便罢。” 越小玉点头嗯了一声,就在李长安身边不远处打坐,和其他修行人一样,既入小世界数日,她已不须接触墨海海水,就能读到经文。 杨殿不恼,仍笑道:“大言不惭,你不及我万一,只敢仗着此处是云庭真人开辟的小世界跟我耍嘴皮子,若是在外头你敢这么说话,一个字我就要敲你一颗牙,待你说完,便连舌头也割了。” 李长安其实不惧杨殿,他已突破练血境,能与蕴灵境修行人一战,就算与姒飞臣对上也已有了几分胜机,杨殿看来比姒飞臣弱一些,若真动起手来,不顾受伤,李长安有信心让杨殿比他先死。 但显然杨殿是为分散他注意,若他真与其计较,便正遂了飞流宗的愿。 李长安调动血气平缓内伤,定下心神。 方才虽因尝试推演李知谨那一式光阴逆流的神通而受到反噬,但那一瞬间竟若有所悟。 若说个俗气的比喻,把大道比成猪,他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了,而其他人却连猪是什么模样都不知晓,指不定把兔子当猪来抓。 之所以那五百枚道文消解,也是因为李长安知道自己对道经的理解走了岔路。 没再尝试去推演李知谨的那一式神通,那过于好高鹜远,而且也易于让自己产生挫败感甚至迷失自我,刚才受伤就是教训。 心念一动,李长安又想到自己还未接触修行界时,在淮安城死牢中,白忘机曾展露过的四招道法。 “试着推演这几式如何?”想了就做,李长安开始回想当时的情景。 白忘机手中刀影模糊不清,是雾里看花;刀形出现,是花开见佛;刀身虚无,是水月镜花;刀碎,是梦幻空花。 那是李长安第一次见到修行人使用道法,当时只是觉得惊奇,还不懂得其中玄奥之处,如今他开始修行,越是心惊,白忘机竟能将他用那屠刀数月的记忆抹去,又不伤他神魂。论大气磅礴,确实不如云庭真人的点画江山,但论精妙玄奇,也不逞多让。 试着从第一式开始推演,李长安并无头绪,但因当时白忘机对他并无杀意,所以也没像推演李知谨的神通时那般受到反噬。 又五日过去。 叶澜身周已有万枚道文环绕,读道经时,她脑海中一遍接一遍演练着剑法,已将往日所学精简到自身所能到达的极致,但总觉还缺了些东西。 每一剑,轨迹动作都毫无瑕疵,叶澜知道少了什么,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当年她在雪中练剑时,听闻青玄门祖师未蕴灵时便可以剑镂冰成雪花。她要强,便也非要镂冰成雪花不可,在雪地里冻了一天一夜,终于成了一回,但她兴高采烈用衣袖隔着手掌将那枚六角雪花托着给师尊看时,师尊却摇头说匠气太重,太死板顽固。 她知道自己的剑中,缺的是一种神韵,也就是剑意。 剑意是什么?她曾见师尊练剑,却也没感觉出来。 直到那夜…… 她才知道,剑并非宽两寸长开双刃的一口三尺铁而已,原来雨也是剑,那夜她虽未出屋檐,但每一滴雨便是从九天落下的神剑。 她试着去理解,但凛冽的剑意仿佛洞穿了她的肺腑,她一口鲜血喷出,脸色苍白,取下背后青石板,看着上面“若敢出圈、死。”那五个,她不服。 定心,凝神,连内伤都未压制,叶澜试着推演化雨为剑之术。 蓦地眉心一凉,仿佛被一剑洞穿,叶澜蓦地睁眼,起身转头向东看去。 一柄巨大的墨剑冲天而起。 剑长十丈,宽三尺,形制平淡无奇,但蝌蚪般飞舞凝聚又散开再凝聚的道文让它显得神秘玄奥,一身麻衣的顾长空盘坐剑尖,双手搭膝,双眼空洞。 墨剑向对岸飞去。 “果然,他还是第一。” 叶澜望着倏尔远去的墨剑,如此想的,并不止他一人。 其他人还在想,顾长空既已过海,那问道石上留名的“八荒”又在何处?他们并未想过顾长空会如周文瑞一般中道崩殂,顾长空与周文瑞,原本就不是一类人,天才与普通人。 又一日。 李长安身周并无一枚道文出现,期间姒飞臣偶从入定中苏醒,见状心中大定,而越小玉则显得有些担忧。 他们看不到的是,李长安意识中正有一朵莲花,从无到有,一开放便凋谢,再开放再凋谢,那开落之间,蕴涵着温和却不容逃避的杀机。 一朵杀生莲。 第一百八十五章、跳……跳下去了? 对于白忘机曾展露的四式道法李长安只能尝试着推演,一日间,便结合自身所学,以苍龙七宿的生机与白虎七宿的杀伐相融,创出一式道法。 那莲开六瓣,盛开凋谢间蕴含生死,被他命名为花开顷刻。 但此道法到现在只有雏形,李长安已遇到瓶颈,没能继续推演下去,仿佛攀上一座高峰峰顶,再要往上就无路可走。 他不知道自己推演的乃是一门真正的神通,自上古始,有灵术、法术、神通三重道术境界,他所学的无论龙象术还是那鸡肋的阴符术乃至于地杀诀,都不过是调运真元之法,只是灵术罢了,至于法术便更加玄奥莫测,譬如飞流宗中那用棺材钉扎草人的“呼名杀身”之法就是法术。 而神通则不可用言语表述,乃是修行人自身与天地同调,遵循“道”的规则,从而使自身与“道”相近,才可施展的超脱凡人层面的道术。 据传从太古开始,天才辈出,天下被推演出的神通共有一百零八门,这一百零八门神通被其余修行人演化出三千门介乎法术与神通之间的次等神通,又被称为下神通,天下法术与灵术都能从这三千下神通中演化而出。 只不过五百年前,道门遭逢大劫,整个修行界几乎分崩离析,实力大损,大多神通传承也就此遗失,原本就弥足珍贵的神通,如今在年轻辈的修行人中几已成为传说,一些残缺的神通便可充当一般宗门的秘传。 十年前,昆南城二王子与三王子咒杀五王子用的便是一篇残缺神通,此神通甚至不须知晓五王子生辰八字,也不须头发血肉为引,只需要他的相貌与真名,就可隔空咒杀,防无可防。 又有记载,三百年前楚地国师习得一门神通,秦地百万大军围城,国师命人严防死守,他则在城中剪纸一月,一月后,国师就在城头将纸人撒下,化作数十万军队将敌军击退。虽然此后楚地国师力竭身死,但也足见神通的威能。 又有一年,离南大荒边三年大旱,民不聊生,有神秘道人途经此处,扬剑指天,当即阴云聚集,覆压三千余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这些记载被大多数凡人当作传说轶闻,只有修行人知道是真的。 顾长空离去一日,终又有二人渡海。 奕剑宗孙易从道海之上渡过,以剑为笔,虚空画出棋路,他身周道文其实比顾长空更多,但丝毫没有争先之意。 第三人是浮玉宗的羽劳,此人凝道文成巨型墨鹤,驾鹤渡海。 三人过海后,李长安身边终有一人站起来。 姒飞臣身边两万八千枚道文环绕,宛若神祗临凡,墨海开阔无垠,在羽劳渡海后,波澜渐渐消褪。 姒飞臣心生感慨,近来这半月间发生了太多波折,然而这一刻,他终将此前之事都抛到身后,若能过海得神墟境真人传道,纵使不做那一地之王又如何。 仰天长啸一声,姒飞臣身边道文凝成流云,翻腾滚动。 “恭喜师兄。” 韩先与杨殿齐齐出定,起身恭贺。 姒飞臣微笑道:“我在对岸等你们。” 杨殿看着身周仅有的三千枚道文,叹道:“师兄不必安慰,能走到这一步我已知足了。” 说着他看向李长安,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道:“好一个李长安,亏师兄还把你当对手,没想你竟如此不济!” 李长安身边一片清明,仍半枚道文都没有! 李长安如若不闻,脸色变幻莫测,忽而皱眉,忽而舒展微笑,忽而苍白,忽而潮红…… 杨殿道:“嘿,看这样,他快走火入魔了罢!” 李长安未醒,越小玉却是醒了过来,她身周有近两万枚道文环绕,比姒飞臣少,比杨殿却多太多,见三人成犄角之势包围着这边,咬咬牙,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可惜。”姒飞臣摇了摇头,“他若死在这里,也算得了个痛快,却是可惜了我的流云剑,已许久未曾饮血了。” 说着,他迈开步子走向李长安。 “别过来!”越小玉退后一步,但姒飞臣并不停下,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心头一般,越小玉又后退两步。 她撇头看了右后方打坐的李长安一眼,低声道:“你帮我过,该我帮你了。” 双手结印,她清叱一声,道文没入地面,一片漆黑从她脚边扩散,随后,三条近两人合抱粗的地龙从地面悍然冲出,缠绞向姒飞臣。 姒飞臣只是施压想要扰乱李长安的心绪,没想越小玉竟真动手了,足尖一点向后退去,躲过地龙缠绞,而越小玉也没再追击,地龙又化成道文回到她身边 姒飞臣神情微动,此处原来可以动手,真人竟不会追究。 杨殿谑笑道:“李长安,你难道要躲在女人背后不成?” 李长安闷哼一声,面如金纸。 越小玉轻呼一声,结结巴巴道:“你,你怎样了?”手足无措,不敢轻易碰李长安。 杨殿惊喜不已,三言两语,竟把李长安激得真要走火入魔了,看着样子最少也要受个内伤。 而随即李长安的皮肤竟就此灰暗,萎缩下去,如树皮般起了皱褶,竟在几息时间内变得如同垂暮老者,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杨殿怔住,虽然幸灾乐祸,但被这景象惊得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心中不着边际喃喃道:“我说的话何曾有这般效力,难道是传言中的言出法随不成……” 然而紧接着,李长安皮肤又似被吹气般鼓胀起来,灰暗枯黄之色褪去,又复潮红,整个人恢复年轻活力。 “这,这……” 不光杨殿,魏先与姒飞臣都皱眉不解。 李长安的肉身便如此枯萎,复原,枯萎,复原,来回重复七次。 最后,他蓦地一睁眼,站起身来,目光茫然看着前方。 他喃喃道:“不行,还少了些什么,太少……” 没等其他人反应,他纵身一跃! “李长安!”越小玉面色一白,反应过来时,李长安已跳了出去,她几步追上,李长安却已落入海中,没激起半点浪花,无影无踪。 好像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李长安这个人一般。 姒飞臣、杨殿、韩先三人面面相觑。 “他……”韩先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杨殿咽了口唾沫,神情呆滞。 “跳,跳下去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化雨为剑 海面波澜不兴,如死水一潭。 众人一阵愣神。 “哈哈哈,不错,不错,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这样死了倒也免了痛苦。”杨殿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大笑道,声音听在越小玉耳中无比刺耳。 在白骓峡那一次她以为他要死了,结果他没死;邀星楼那一次她以为他要出事,结果他全身而退;他被构陷杀人练魔功时,她的心悬在了针尖上,他仍安然无恙。一次次波折,她想他这个人大概天生命硬,就像戏词里说的是响珰珰锤不匾揉不烂一粒铜豌豆,虽然这比方土气了些,但她希望是这样。 结果在这个时候,她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毫无意料的当口,他却当真生死不知了。 越小玉腿一软,身子晃了晃才站直,当时她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时,害怕到哭得梨花带雨。现在李长安去得没半点声息,她又是另一番感觉,和看到别人死是不同的,没有害怕,而是心里忽的就空了一块儿,就像当初师尊寿元将尽外出云游,一去就没有归来。 她有些想骂李长安一顿,鼻子一酸,又忍住了眼泪,在心里问自己,你和他也不过萍水相逢罢了,凭什么哭呢,他又没把你放在心上。 “方才是你对姒师兄动手。”杨殿语气冰冷。 “罢了,不必计较。”姒飞臣摆了摆手,李长安既已死,也没必要因他又与其他修行人结仇。实际上一开始若非李长安牵连了飞流宗八人的性命,他本也不会招惹李长安。 对于修行人来说,你无法断定他日后成就如何,若突破气海境成了元始,那就是个大麻烦,若证道神墟……便是让你改朝换代都有可能。这就是个人力量超脱带来的结果,让人道掌权者阶层的势力受到了极大程度的压制,也让大多数掌权者日日头如悬剑,不敢胡作非为。 当初大承国驱逐道门,若不论那被秘而不宣的真正缘由,对外宣扬的理由之一也是“妖人乱政”,随后元帝便扫平诸多道门大能,将道门驱出东荒。 姒飞臣不是元帝,自然是不愿得罪太过修行人的。 但旋即,一条墨色地龙从脚下涌出,他身形急退,面色沉了下来:“你敢得寸进尺?” 越小玉衣袍在灵元鼓荡下狂乱飘动,猎猎作响,双手因结印速度过快而几乎成了幻影,杨殿与韩先也同时被她用道术攻击。 她压根没考虑这么做的后果如何,“道理”这个词某些时候在女人心里就是拿来无视的。 “啧啧,我倒有些羡慕李长安了。”韩先感慨一声,将道文凝成飞剑,不断将缠绞而来的地龙斩断,面色霍然变冷:“既然如此,那你就去陪他罢!” 三人原本顾忌云庭真人,但现在是越小玉先动手,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三人都是飞流宗精英,相识多年,眼神交换间,便齐齐退避,越小玉现在全力出手,没必要与她硬碰硬,只要避开风头,待会便可随意拿捏她。 几人交战时,并未注意到墨海中李长安落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细小漩涡。 果不其然,只是十息后,地龙势竭。 姒飞臣斩开身前地龙,便御剑反向越小玉攻去,战局瞬息逆转。 一片墨云蓦地席卷上空数十丈处。 姒飞臣察觉不对,但也没太在意。 瞬息间,雨滴落下,他驭使着杀向越小玉的飞剑被黑色雨滴一淋,变得千疮百孔,随即化作墨水跌落地面。 姒飞臣身形急退,掠出阴云范围,身上道文被雨滴淋过,竟一下少了千余枚。 韩先也向后退去,损失跟姒飞臣相近,但其中杨殿靠海站着,无处可躲,身上道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最终只剩寥寥百枚…… 好在阴云持续几息时间,便一收,从半空缩回一人身周。 叶澜走近越小玉身边,环视飞流宗三人,淡淡道:“三人联手对付一人,好不要脸。” 杨殿努力至今好不容易凝聚的道文被叶澜毁去,一张脸唰的惨白,气急败坏指着越小玉道:“是这疯婆娘先动的手,她要找死,我们还站着挨打么!” 叶澜冷笑一声:“她动手定然是有理由的。” 杨殿愤愤道:我们飞流宗对付李长安,你青玄门何必插手管这闲事!” 叶澜皱了皱眉,她之所以出手帮助越小玉是因对越小玉并无恶感,那夜二人起过口角,也只是因牵扯到李长安的事情罢了。 “怎么回事?”她问越小玉。 越小玉跌坐在地:“他,他跳海了。” “李长安,他竟死在了这儿?”叶澜一怔,她的确厌恶李长安,但听闻他死的消息却有些失落,她还未亲手击败李长安,还未证明那白衣人的选择是错误的,他当初被砍了头都能再活过来,怎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也罢,李长安行事不知收敛,前几次也都是侥幸才脱得险境,这样的下场也是迟早的事。 叶澜收起遗憾,对姒飞臣道:“既然是误会,就请几位离开吧。” 姒飞臣心中略有忌惮,虽然在这小世界中,战力不可与外界一般揣摩,但叶澜能以一人击败他们三人,绝非泛泛之辈。 青玄门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姒飞臣看了越小玉一眼,对叶澜:“这位姑娘向我们动手,这事又怎么算?” 杨殿阴沉着脸:“我凝聚至今的道文都被你毁去,此事青玄门要给我个交代。” 叶澜冷冷一笑:“既是败军之将,哪来那么多话讲。” 杨殿被叶澜这毫不讲理的语气一冲,直欲吐血,手指发抖指着她道:“你,你不过一辟海境,只不过仗着在这小世界中找到了些窍门,你怎敢……” 叶澜淡淡道:“击败你们,还不如击败李长安对我来说更有意义。” 正说着,仅仅十来步远外的海面发出哗哗水声,如龙蛇兴风作浪。 被这动静吸引,众人一齐转头看去,只见海面一阵翻涌,似有活物要从其中诞生一般。 第一百八十七章、这就是择道种 下沉,坠落。 急剧的下降让李长安心脏直往上提,他仿佛跌入无底深渊,四周一片黑暗,冰凉的墨色海水浸透周身,耳边却听不见水声,如处在虚无之中,死寂、空旷。 无数声音伴随着文字充塞脑海之中,如要炸开,他意识之中推演出的那朵墨莲被直接冲散,只留下一颗莲子,巍然不动,莲子并不圆润,棱角锋利如刀,那是他的本心。 以他的底蕴尝试去推演神通,无异于刚识字的孩童妄图提笔写下圣人之言,当真是不自量力。 但刚识字的孩童若能写出圣人之言,就算是临摹,就算只具其形而无其意,也足以惊动世人。 …………………… 道海对岸,柔和而随意的笔触勾勒着一片青山。 山巅松树下,云庭真人与童子盘坐着,如同一高一矮两块石头。 “此人学识最深,但操之过急,若他静心读经不去争这第一,本是有望渡海的。”小世界中一切景象尽在云庭真人眼底。 “修自己的道与他人何干,他存心抢在别人前面,就已落入左道,死不足惜。”童子的语气十分平淡,周文瑞的死在他眼中与猪羊之死一般无二。 云庭真人摇摇头,有人说不争为上,有人又说修行乃是逆流而上,不争便是自我放弃,这种事本就无对错可言。 “羽劳此人心胸狭小,弈剑宗孙易,竟七情有缺,虽然能让他专心修行,不被心魔所侵,但也背离了自然之道,顾长空……倒是不差。”移开话题,云庭真人评论着渡海的几人,此时成功渡海的有三位,都在彼岸等待。 渡过道海后,他们便都停到对岸青山山麓下,云庭真人未开山门,他们虽渡过道海,也无法入山。 惊才绝艳的顾长空,在云庭真人口中,也不过得到一句“不差”的评论而已。近四百年岁月,他见过的天才不知其数,然而天才如果夭折,便和普通人也没多大差别。 童子道:“他们都不及真人您的万一。” 云庭真人道:“世事苍茫,孰能断之,我也不过是个修行略久一些的老头子罢了。当年我年逾九十才入元始,而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年轻人,想必其中定会有突破气海境比我更早的。” 童子略微愠怒道:“真人塑造这一方小世界,塑造这一方道海,让择道种的九十六个修行人能直接以本心感受三千道经。在此处读道经,一日甚至能抵得一年这已是给了他们莫大机缘,但他们谁会感激你的苦心。” 云庭真人微微一笑,抬手抚过童子头顶:“不错,童儿会生气了,四百年来,七情之中你已习得喜与怒,若七情俱全就是你得道之时。” 童子摇了摇脑袋,云庭真人手忽而顿了顿。 童子疑惑抬头,云庭真人轻声道:“没想,竟有人借此机会推演神通?” ……………… 水面翻涌着凸起,如惊醒了长眠已久的巨鲸,在不可见的水面下呼吸。 岸边,众人齐齐看着这一幕。 李长安已入水半刻钟,这水面动静一直不曾停歇,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哗啦—— 李长安的身影如被什么东西托举着一般,从水面上现身,墨色海水从他被浸湿的发际流泻而下,划过脸庞,衣物,丝毫不沾。 他足尖一点,就向岸上跃来,脚下墨色水柱随之席卷而上,化作无数道文飞舞在他身边。 李长安落地之时,身边两万枚道文环绕,他表情还有些空洞。 他将苍龙七宿的生机与白虎七宿的杀伐以白忘机曾展露的四式之中的虚实转换为媒,融合为一。 但这是否就是“道法”,他还有些不能确定。 由于耗神过度,一时间意识都有些没法凝聚,脑海中仍然充斥着纷杂的词句。 他没看周围的人,抬起指尖,一朵径长一寸的黑莲绽放然后凋谢。 生与死的转换无比自然,不同于剑砍斧劈,这才是无法抵挡的杀机。 杨殿神情呆滞。 看了看李长安身边飞舞的道文,他恨不得将它们扒拉下来放到自己身边,又看了看那平静若死水的海面,他仿佛懂了些什么。 姒飞臣面露忌惮之色,李长安展现的道法玄奥之处不下于叶澜的化雨为剑,云庭真人开辟的这一片小世界不能以常理度之,在这其中不需饮食休息,也无法调动真元,叶澜一辟海境修行人就能以一敌三,李长安若也能如此就麻烦了。 “走!”姒飞臣低喝一声,便让杨殿与韩先随他离去。 李长安心神恍惚,忽然有轻风迎面,他眼神一凝,当即后退,唰一下把刀拔出一半,待看清这道身影,不由一怔,又把刀插了回去。 紧接着就被越小玉抱住了。 被那柔软的身体贴着,李长安低头只能看见她乌黑的青丝,鼻尖嗅到一缕幽香,心中并无旖旎之念。 越小玉借他肩膀擦了擦眼睛,抽噎道:“你,你逞什么能,我,我我,我还以为……” 李长安摸了摸她的头,张了张嘴,又顿了一会,说道:“不哭了。” 头一瞥,见到姒飞臣三人默不作声离去,李长安眼神一冷,屈指弹出一枚墨莲。 越小玉感到不对,连忙放开李长安,低头躲到一边,泪痕未干,脸腾地烧了起来。 墨莲飞出,倏尔变大,由含苞瞬息绽开,生机勃发,但临近姒飞臣时,便枯萎凋谢,浓郁到化不开的死气涌动着。 他入练血境后真元被锁在体内,但在这小世界中却可借道文施展道术。 姒飞臣面色一变,凝墨成剑,斩那墨莲,但触及死气,墨剑便倏尔消散。 墨莲丝毫不受阻碍,印在姒飞臣身上。 轰! 如滚油中落入一滴冰水,姒飞臣身周道文轰然沸腾! 墨莲消散,但姒飞臣身周道文也随之消失了数千! “想走,问过我了?”李长安淡淡道。 又惊又怒,姒飞臣厉声道:“你敢在此动手,难道不怕干扰了择道种,真人降罪!” “我替真人择出弱者,真人又怎会降罪于我。” 李长安拔刀的同时,又打出一朵墨莲,冷笑一声:“胜者上,败者退,这就是择道种。” 第一百八十八章、花开顷刻 当初在南宁王手中李长安就获知了姒飞臣的修为是蕴灵境,继承了流云剑的他在飞流宗年轻一代实乃佼佼者,剑法造诣极高。败在他手下的蕴灵境,能得到消息的就有近二十人。 若是在外面生死相搏,李长安应当不是他对手,这时候李长安自然不会留情。 若能断了他们渡海之路最好,甚至李长安此时就起了杀心,姒飞臣始终是个大麻烦,现在能解决是最好。 姒飞臣自不会束手待毙。 他身形连闪,墨莲就如被他身体移动带起的风吸引一般,始终粘着他,他也不惊慌,后退之时,便将道文凝成墨剑,一把斩向墨莲,一把杀向李长安。 韩先也一同动手,杨殿好不容易凝聚出的道文被叶澜毁去,便拔剑杀向李长安。 三人围攻。 越小玉定了定神,使出那土行的道术,虽然无甚杀伤力,但困人之效一流,当即缠住韩先。 这场争斗叶澜并未动手,只是皱眉看着那墨莲,心想:“这莫非是他方才领悟的……不对,入这小世界不过区区十日,他怎能自行推演出道法,应当是他早就学会。但此前为何没见他使用过,原来这便是他一直藏着的底牌么。” 叶澜一晃神回忆起数月前,当时的李长安连杀死一个练力境的张豹都废了十分力气,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现在她若要与他交手,却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自从东荒归来,她自认进步不小,但李长安虽起步晚,却着实快要赶上她了。 他已不是雨夜中那个可被她拿捏的,只能靠着性命殊死一搏的凡人。 越小玉缠住韩先,杨殿却已欺近李长安身边,此人剑法极为精妙,李长安调转刀刃与他对上时却能看出些许瑕疵,想来还未到达剑与身合之境。 杨殿长剑刺来,李长安瞬息挥出三刀,后发先至,三刀之间,刀刀贴近杨殿要害,将他袍袖割破。 杨殿大惊后退,这时姒飞臣的墨剑便刺向李长安脖颈,李长安身周道文涌动,如烈火般将墨剑烧融,但也随即消散了百枚。 相比之下,被墨莲追上后,姒飞臣身周又有千枚道文消散。 “小人得志便猖狂!死来!”姒飞臣怒极,厉喝一声,双手着结为法印,但拇指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咬紧牙关也未能合拢,一咬舌尖,面色一白,那层屏障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法印成! 姒飞臣气势陡然拔升,身周墨剑激射,竟有数十柄,剑雨一般向李长安射来,声势浩荡。 李长安一时间甚至被遮挡了视线,大喝一声,连连挥刀迫开杨殿,便身形急退。 让他诧异的是,杨殿竟未追击,也向后退去。 李长安一皱眉,那数十柄墨剑倏然消散,便见到姒飞臣、杨殿二人遁走的背影,韩先也挣脱了越小玉的道法,紧随其后。 李长安暗道可惜,但眼下再追过去先不提能不能追上,就算追上,对方有了心理准备,那胜负又是两说。 这一战,他耗去了近千枚道文,不过给姒飞臣造成的损失更甚。 眼下不应耽搁,可以尝试度过道海。 转身,只见越小玉神色苍白,她心神先是受到波折而后又被透支,也只是勉力支撑着才没有失态。 刚才越小玉抱了他一下,李长安心想,自己好像应当说点什么,但话到口中又组织不成语言。越小玉容貌上佳,极有灵气,比之沈绫也只是缺了些妩媚与风情,但李长安对她却没起过什么特别的念头。 他有欲望,当初被沈绫种情种时他也曾心猿意马,方才软玉温香在怀,心神也有触动,但欲与情虽难分难舍,实则本质有所不同,至少在李长安心中是不同的,有人爱留连花间,处处留情,这是男人本性,但弱水三千,对他来说不如知己一人。 李长安不愚笨,当然能看出越小玉对自己有好感,这也是他不好处理的地方。 若是他爱上的,痛痛快快去追就罢,但对于越小玉这样不经人事的,若一个没弄好,只怕伤人又误人。 与越小玉对视,李长安张了张嘴。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二人竟是同时开口。 “没事。”越小玉怔了一下,目光无处安放一般。 李长安笑了笑:“我好的很,可惜没留住他们。” “那就好。”越小玉低头,忽的银牙一咬,恨恨道:“你没事,你没事你跳海做什么,惹得别人担心你就好过?” “不好过,但也比受人羞辱来得好,若非借助道海,我如何能推演出那一式‘花开顷刻’。”李长安随意笑了笑,“刚才多谢你了,上回还欠你的情,这回又多了一次,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希望日后能有机会还上。” 越小玉听到这话,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方才的道法是你推演出来的?”叶澜狐疑问道。 李长安道:“说是也不是,不过学着前人依样画葫芦罢了,虽说画得有些不伦不类,但看来还能派上些用处。” “大言不惭,我来试试真章。”叶澜冷声说道。 李长安还没说话,一片黑云便席卷而来,滴滴墨雨落下。 这女人好不讲道理!李长安一皱眉,双手连掐元明印、莲花印,皆是他这十日中从道经中领悟而出,可急速凝聚心神,调度真元。 一朵磨盘大小的墨莲在他头顶缓缓开放,剑雨触之即散。 李长安又结出反天印,墨莲一转,向叶澜旋去。 叶澜面色微变,剑雨被这墨莲轻易挡住,若光论斗法,她已是败了,那六瓣莲花盛开又凋谢,死寂凋零之意迎面,若印到她身上,说不得也要如姒飞臣般,被打灭数千枚道文。 但那墨莲临体,又如尘土般风中飘散,没留半点痕迹。 “你我无仇,但若再有下次,我不会留手。” 李长安的声音传入耳中,叶澜转头一看,只见墨海震荡,李长安已向海中走去。 他凌空虚渡,一步脚下便生一朵黑莲,悄然开放,又如墨逝水中般消散。 倏尔,身形远去消失不见,脚下,道海之中,墨浪涌动,浩瀚不绝。 第一百八十九章、羊肠小道 墨色海面在姒飞臣眼中静止,如同一方沉重的化不开的墨砚压在他胸口——每逢有人渡海,墨海便会生起波澜,这墨海方才是因李长安而震动的。 李长安施展的那朵墨莲带着一股神通才有的神韵,他不可能认错。 他在飞流宗剑脉弟子中,他是大师兄,也不过传承了一门秘传遁法,至于神通,那是下殿长老一级才能接触到的层面,而且据传言整个飞流宗都没有掌握哪怕一门完整的神通。 他不得不开始慎重考虑,李长安背后的宗门到底是什么等级的存在。 韩先与杨殿都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杨殿打破了压抑的气氛。 “李长安跃入道海后便实力大进,多半海中另有玄机……” 杨殿身边空空如也,没有一枚道文,表情失魂落魄,望着眼前无垠的海面,语气希冀之中带着丝丝狂热。 他不相信,也不服气,线报打探得很清楚,李长安明明是个五行都未修全的野路子出身,明明是他可以拿捏的角色,凭什么能以一敌三还取胜了。 姒飞臣神情微动,但那墨色海面深不见底,其中仿佛潜藏着吞噬人心的巨兽,他不动声色退了一步。 几粒泛着老旧纸张那样的黄色的碎石被他无意碾下,跌入海中,没发出半点声息。 此海草木不浮,当先一个落入其中的周文瑞至今不见踪影,就算李长安刚才在他们面前跃海而出,他也不会轻易以身犯险。 “师兄,你说对不对?”杨殿的语气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嗯。”姒飞臣垂下眼帘,还在沉吟。 杨殿加快语速道:“真人变化出这一方道海用来择道种,看来不全是考悟性,也考心性,我等归真道中人岂可落于人后,他李长安敢入海,我……” 面对着姒飞臣与韩先的目光,杨殿面露决绝之色,道:“我又有何不敢!” 韩先沉声道:“我们只需凝出两万道文就能渡海,何必以身犯险。” 杨殿苦笑一声,看着韩先身周的一万余枚道文,没有说话。 韩先叹了一声,也沉默。 杨殿便纵身一跃,身轻如燕,呼啦一声,衣袍被风吹起,紧接着他眼中便被那一片漆黑的墨海占据。 此时他才发现这片墨海中没有倒影,无论是天穹或海岸都没有在其上投射出任何影像,就只是漆黑一片,这让他有种错觉——自己已置身于一片漆黑的世界当中。 绝望之情不可抑止地在心中蔓延。 他扭头,想要看见那片水墨画中苍白的天穹是否还在,想要看到海面上的二位师兄,但随即发现后面也是黑暗。 “师弟……”韩先看着杨殿无声无息没入海中,喃喃自语。 半个时辰后。 姒飞臣与韩先面色冰冷。 海面始终一片死寂,杨殿落下去的地方没有任何动静。 这个他们相识近十年的师弟就这么消失得干干净净,姒飞臣晃了晃脑袋,甚至觉得自己记错了,杨殿是不是压根就没来过? ………… 水墨山川湖海明灭交叠。 青山湿浓而雄浑,沉静稳重,云烟冲淡而飘渺,悠逸轻灵。 李长安脚踏墨莲过道海,已几乎将道文消耗一空,近岸时,便见到这么一幅似动非动,似静非静的景象。 岸边已有数人,太上道的顾长空、浮玉宗羽劳、奕剑宗孙易,岸上就是一片青石地,十分平整,也就百丈长宽,靠着一片陡峭的悬崖,高有万仞,几乎看不到顶。 青山绵延无边,不大的石岸就是唯一的落脚之处。 石岸靠着的那处崖壁,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向上,但出人意料的是顾长空、羽劳与孙易三人都没有进入那条小道的意思。 最后一朵墨莲在李长安脚下散去,他走上石岸。 羽劳挑了挑眉头,他猜想第四人的人选有很多,但无论如何不会考虑到择道种第一试排名末尾的李长安。 李长安走向羊肠小道。 先来的这三人中顾长空修的是太上道,修太上道者不近人情极难接近;带孙易来青州的那位奕剑宗长老也死在宋刀手下;同时羽劳所在的浮玉宗也有两位元始境死在宋刀的手下。 这三人,李长安问了也是白问。 走出两步,李长安余光瞥见羽劳脸上笑眯眯的,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但总觉有些不怀好意,但李长安没停步。 这三人不接近那羊肠小道,定是羊肠小道有古怪,但他不会因此就畏惧不前。 片刻,他走近小道旁,略微顿了顿,便踏足上去,顿时有一股极强的斥力传来,仿佛一大团龟胶,无所不在,他瞬间全身紧绷,下意识抵抗,但脚跟没抓住地,便被弹飞。 劲风从耳边呼呼刮过,羊肠小道在眼中倏然变远,李长安瞬息间就飞到了岸边,眼见要落入海中,便拔刀往地上一插,一转,生生顿住身形,手一拉,整个身子借力跃上石岸,干净利落,并未出丑。 也对羽劳笑了笑,李长安便坐到岸边。 正好机会难得,他还想在这多读几日道经。 一日过去,四人相安无事,也没交谈。 次日,一人渡海而来,是玄阴宗的骆玉轩,骆玉轩一来见到李长安,倒是温和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接下来两日中无人渡海,又一日,有四人渡海而来,分别是正阳宗的王见龙、李长安熟识的冯魔、乌夔宗的何未满、花神宗沈绫。 沈绫像有意躲着李长安一般,并不看他,李长安也没与她搭话。 这一日,人多起来,众人也开始互相交谈,猜测出那羊肠小道应当是由真人封闭,但还不知何时才开启。 又过一日,有七人渡海,李长安认识的司马承舟、居双烟、越小玉也在其中,包括姒飞臣与韩先,还有二人李长安并不认识,只知其中一人是散修,还有一人是青州一修行世家的传人。 李长安注意到那杨殿没与姒飞臣和韩先一起过来,而姒飞臣看向他的目光愈发冰冷。 此处人多,双方虽没发生什么明面上的龃龉,但飞流宗、浮玉宗、乌夔宗的几人都待在一处,对李长安目光不善。 第一百九十章、回头是岸(上) 骆玉轩隐隐站在李长安这边,与姒飞臣那一方分庭抗礼,李长安早从南宁王处得知玄阴宗是友方,并不意外。 又七日过去。 七日间,又有二十人渡海而来,那羊肠小道始终封闭未开,众人就在道海旁读经,也有人借此机会结交道友,说道:“诸位能来到此处的,都是越地之中出类拔萃之人,万里挑一。如今真人择道种,不光九位道种将得机缘,我等能聚到一起也是缘分,所谓法财侣地,我等修行人行走天下也不能缺了朋友,鄙人乃玄地雷州人氏上官轻候,愿结交各位。” 原本石岸上众位修行人只与相熟之人偶尔交谈,大多不与旁人搭讪,上官轻候出来的有些突兀,众人只是投去奇怪的目光,没人理会他。 上官轻候并不尴尬,微笑道:“鄙人一大爱好便是结交朋友,这回途经青州也是访友,恰好碰上择道种,便来凑了个热闹,没想也走到了这一步,不过走到这一步也就不会往前了,九道种虽能得真人传道,还有机会入九圣地学道,肩上责任却也重了些,不适合我这等闲云野鹤。鄙人虽不才,在雷州也有些家底,对玄地左近风物颇为熟悉,届时若有道友行走天下时经过,切莫忘了让鄙人一尽地主之谊。” 上官轻候明言自己不会争道种之位,倒让不少人放下了戒心,修行人中有一意修行的,也有好结交道友的,当即又数人与上官轻候寒暄了几句。 李长安听到上官轻候说夏地雷州时候,心中一动:“宋前辈化刀时,嘱咐我去夏地雷州断魂岭将他与伴侣葬在一起……” 他不动声色,待其他人与上官轻候说完话,才找上了他。 见李长安过来,上官轻候却点点头:“你若不来找我,我还准备若出了小世界后去寻你呢。” “哦?”李长安在昆南城搅出了不小风浪,被人认得也不奇怪,但上官轻候为什么要找他? 上官轻候道:“当初你在玉笔峰下喊出自己乃是悬剑宗弟子时我还有些奇怪,因为见你所修功法粗陋,又无防身法术,用的还是刀,只以为是撞名了,但后来见尊师兄师姐竟持有玄地北落大监司令,才知原来果真是那个悬剑宗。” 李长安见过姬璇手中的监司令,上面刻着的的确是一个“玄”字,便道:“你是……” 上官轻候微笑道:“悬剑宗在莽苍山中,地处夏地以西,周地以东,玄地以南,说起来就被三地夹在中央,绵延数十万里地,不属任何一地管辖。雷州与莽苍山相近,我曾听闻过悬剑宗,却未见过,既然见到了长安兄,便欲结交,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勿怪。” 李长安道:“是我先来找的上官兄,何来唐突,日后既然要做邻居,早些相识也是好的。” 二人交谈间,上官轻候谈了一些莽苍山与雷州的风物,二人约定择道种过后再聚,便又在道海边修行。 此后整整二十日过去,那羊肠小道始终封闭着,众人心头渐渐疑惑,但真人未曾现身给过任何提示,也有人不厌其烦想要强行通过,却无不被弹出,直到有一人落入海中再也没能出来后,才都停止了无谓的尝试,安心修行。 李长安将道文凝出近十万枚,便觉进入了瓶颈,他在理解了道经之中大多数较为浅显的经文,对于更深层次的已完全无从下口,还是境界不够,其他修行人也大多如此,少的也凝聚出来四万道文,最多的孙易已凝出十六万道文。 由此便可直观展现出各人对于道经的研习程度。 二十日无人渡海,众人只道已经不会有人再过来,至于没过来的那些,要么是放弃了,要么半途落海,无人关心。 这一日,道海却再度震荡,这是有人渡海的迹象。 只见一人从海上走来,那草木不浮的海水在他脚下凝结出一块块坚冰,他动作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滑稽,面对着所有人的目光,还不由缩了缩头。 各人渡海之法千奇百怪,他这渡海的道术也没什么吸睛之处,之所以让众人惊诧的是过了这么些时日,竟还有渡海之人。 待到了岸上,脚踏实地后,王冲才松了口气,对石岸上的众人笑呵呵道:“不用管我,不用管我,大家各干各的。”好像酒楼掌柜对客人说“大家吃好喝好”一般。 随后看见李长安一行人,便走过来直接席地而坐,喘气道:“累死我了。” “你你你……”司马承舟瞠目结舌:“你怎么来了。” 小道长实在没法理解这人是怎么读懂道经的。 王冲一下被难住了一般,思索了好一会才说:“一开始看着那些字就头大,但想起往日在樊外楼里我做账时老板说过读书跟做账一样,大多时候不能太聪明,要笨一些才好,所以我就一个字一个字……” 司马承舟看着王冲身边环绕着的三万多枚道文,这就是他比别人晚了几十天的成果,但这个完全是门外汉的家伙竟真过了,一时间哑口无言,只讷讷道:“也罢,也罢,人各有道。” “但读了这么多道经,咱却更迷糊了,小道长,道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王冲歇了一会,缓过气问。 “不知道。” “知道他还能在这儿?”居双烟哼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传入石岸上近四十人的耳中。 “该过来的也都过来了,都上山吧。” 这温和的声音只说完这一句话便消失,周围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云庭真人的声音,只停顿一瞬,便有人向那羊肠小道走去,原本被封闭的小道已无阻碍,他一步踏入,便消失在小道上。 此人如同问路石,当即带动了九成之人动身,在道海边待了一月有余,该领悟的也领悟了,不该领悟的也没摸到边,无人再留恋此处。 待走入那羊肠小道,便都没了影子。 羊肠小道是向上的淡墨色石阶,两边崖壁高耸,李长安一脚踏入,前方无半个人影,耳边忽的响起一道飘渺的声音:“回头是岸……” 第一百九十一章、回头是岸(下) 回头是岸? 李长安回头,羊肠小道后就是那片石岸,现在已空无一人。他也不是最后一个上来的,这景象便昭示着自从踏入羊肠小道后,他可能进入了幻境之中,或是另一层面的小世界,总之与其他人不在一块儿了。 李长安停顿一会,继续向上走去。 两侧崖壁高不见顶,不知阳光是从哪儿挤进来的,总之视野不算阴暗,能清楚看见身边景象。这也让人感到更为压抑,那两边的崖壁就像两块巨大无比的石碾,人在其中比绿豆还脆弱。就算知道这是云庭真人的小世界,也不由心中压抑,好像它们随时会像两片蚌壳那样合拢,然后把其中的人体挤压破碎连灵魂都不能逃出。 李长安暗暗算着脚下石阶数,随意看向四周,石缝中偶尔挤出些顽强的墨草,爬过黑质白章的四脚蛇,沁出黑色的水珠。 这期间,天色暗了一回,李长安从头顶被压成一线的苍白色天空中窥见了一弯残月溜过,显而易见是过去了一日。 数到两万二千一百六十四时,周围景象没什么变化,李长安也耐心地走着,一直重复的毫无新意的攀登倒让他心里紧绷的弦放松了许多,在这里没有飞流宗的打扰,也不用考虑被陷害暗杀的可能性,李长安让脑子放空,反而有些享受这过程。 ………… 顾长空已经走了许久,他一片浊白的眼珠没有任何波动,表情也没有变化。 其实太上忘情不是真的忘情,人有欲望就有情,没有欲望人就没法活下去,凡人饮食行乐都是欲望,就算修行人可以辟谷,对自身超脱的追求也是欲望,只不过这欲望更难以实现,于是就让其他欲望靠边站,这就是太上忘情。 若非有欲望,他也不会来参与择道种,他要的不是道种可以拥有的地位,而是神墟境真人传道的机缘。 他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摆脱了对沈绫的眷恋,然后一剑断了情丝也就是将他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斩成废人一个。 乌木剑在他背后随着脚步起伏,暗哑无光甚至有些鲁钝的剑刃看起来很无害,但若有阻拦者,这一剑可以冲霄,也可以杀人。 顾长空忽的脚步一空。 超乎凡人十倍的反应让他立刻稳住身形,将这一步收了回来,他看不到眼前发生了什么,大概来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断崖,或者是其他原因?取下乌木剑,他屈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木质的剑身发出比金铁还清脆的清吟声,声音在崖壁间回荡然后传入顾长空耳中,他脑海里于是构建出了身边的情景,事无巨细,甚至石缝里某一片草叶他都能以这样的方式“看”到。 看到了身前包括身后的景象,顾长空轻轻“嗯?”,了一声。 他虽双目失明,但自己是在一路上山,这点不会有错。 而现在他发现致使他险些踏空的原因是——这原本该向上踏出的一步此时却指向了下山的方向,他身前是下山的台阶,而身后却成了上山的台阶。 在不知名的原因下,他转了个身。 这羊肠小道也不过四尺宽,两个人并肩都不能行走,但要转身倒不是难事,不过这次转身却不是他自主掌控的。 顾长空沉吟一会,转过身去重新面对上山的道路。这时他又弹了一下乌木剑,回荡的剑吟声告诉他,自己的确面朝着上山的道路,于是便一步踏出。 一步踏空。 顾长空知道,自己又转向了下山的道路。 他设想过阻碍他的可能会是妖物,是心魔,但到现在设想都没成立,他的剑便也派不上了用场。 没再做无谓的尝试,也没尝试寻找阵眼,神墟境真人布下的阵法,他以种道境的层面去理解,无异于蚂蚁尝试阅读人类的文字。 盘膝而坐,顾长空喃喃自语:“回头是岸……”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同样的羊肠小道中,同样的路上不同的人面对着这条无法通过的羊肠小道绞尽脑汁。 有人打出道术,但道术通过时就像被镜子反射一般折返回来,险些伤到自身。 ………… 叶澜踏入千百次,攥着剑柄的玉指微微发白,一次次的失败让她气息略微紊乱。 她脑海中想起的是那一朵墨莲,是李长安离去的背影,让她恼怒的不是她败了,而是她一直以来看不起他,他竟始终淡然,这种淡然在她失败后便发生了蜕变,原来他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羊肠小道拦住了自己,有没有拦住李长安? 叶澜想不到突破的办法,便锲而不舍一步步尝试着,失败最初对于人来说是一种打击,然后会变成磨砺,若重复太多次,就会变成一种麻木,让她在这种麻木中撑下去的是一口气。 过海的四十人中,与叶澜做着同样的事的便只有王冲,其余人要么沉思,要么尝试观察出身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有人试着用奇门遁甲之术寻出阵眼,有人卜卦,有人施展身法抠着石缝从上方寻求突破。 皆无果。 在某一条小道中,终于有一人向山下走去。 顾长空披散着头发,一身麻衣,但他的背影中没有丝毫失败者的落魄。 下山比上山难,但这是对于凡人而言,顾长空终于回到起始的地方时,期间天黑了一度,也只用了不过一日的时间。 在不同的羊肠小道中,许多人想到那一句“回头是岸”,也开始向山下走去。 顾长空走出羊肠小道,走上石岸时,许多人也已然到了岸上,但他们依旧看不到其他人,仿佛处在不同层面的小世界中。 众人到此就止步了,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而顾长空出了羊肠小道后,仍径直向前走去,甚至来到海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双目一片浊白,旁人视之如猛兽的墨海不比他的视野更黑暗。 ………… 羊肠小道,李长安已在此处沉思许久。 眼前石阶蔓延向上,李长安转身,面朝下山的方向。 “回头是岸……” 李长安喃喃自语,迈出脚步,但这一步却不是下山的。 他脚跟向后抬起,触及坚硬的石阶,向山上走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见云庭 墨海水面上出现一线银色,就像撕开夜幕的曙光,这线银色急剧扩大,整个海面也随之分开。 顾长空向前走去,一级级连通下方的石阶被向两侧分开的海面夹着石阶,仿佛另一条羊肠小道,顾长空便走了下去。 海中发生的剧变没有惊动其他人,在别人所在的小世界中,这片墨海仍是一片死寂,许多人还在石岸边寻找着玄机,苦恼想道:“回头是岸,但回到了岸上又怎样。” 有人仍停在山上的羊肠小道旁思索着:“此路不通,不通则变……” 至于顾长空已走入海底最幽深之处,四周没有丝毫光线,最后他仿佛感觉不到了脚下石阶,只觉自己在黑暗中漫步,没有海面被分开,四周就是空旷无际的黑暗。 这黑暗中,顾长空见到一位白袍老者在站前方,他的衣袍是那么白以至于与被黑暗衬托写就像一轮明月,他是有色彩的,虽然一身皆白,却是极饱满而有生命力的白色。 这时顾长空才发现自己看到了白袍老者,并非依靠回声构建出形状,而是真切看见了他,用自己那双早已失明的眼睛。 没有诧异,顾长空施礼说:“晚辈见过真人。” ………… 李长安倒退走着,眼前向下的路越来越幽深,身边万仞高的崖壁越来越矮,他能听见山风从崖壁夹缝中吹过的呼啸声,越来越明亮的阳光甚至有些刺眼。 待他终于登上山顶,毫无阻碍的清风席卷着畅快的空气被他吸入肺中,陡然充塞视野的光芒让他一时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不由眯了眯眼睛。 适应了阴暗夹缝到高山之巅的转换后,视野聚焦,李长安就见到了脚下是苍凉的岩石,在此处远眺,流云就在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狂卷,天边一轮墨日就像与自己站在相同的高度,脚下极远处的墨海当真变成了一方大砚。 李长安觉得往日经历过的一切若放在这天地中就只是渺小得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一个墨点,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想仰天长啸,他也当真这么做了,流云仿佛都因此激荡,待长啸过后,他又觉得自己并非那么渺小,因为整个天地中仿佛就只存在一个声音,这声音就是他发出的。 吐尽心头压抑,李长安无比轻松,这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童年,无仇恨在身,也无勾心斗角,他听到耳边传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转头望去,就见到悬崖边的一株古松。 墨色松针在风中好像一场黑雪,愈发衬托得古松下那位老者的洁白。 李长安心情有些复杂,当时宋前辈要斩的神墟便是云庭真人,算起来宋前辈是死在他自己手下,也可以说是云庭真人手下。 他此刻就背负着那一柄骨刀,云庭真人会作何想? 云庭真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温和道:“你不必担心,他要斩我是他的道,至于他身死亦是他的归宿,与你并不相干。过来坐吧。” 李长安看着云庭真人那双温和的黑眸,仿佛又见到了那深邃的墨海,云庭真人点了点头,李长安便来到他身边的石桌对面左下。 “见过真人,择道种我已算过了么?” “自然是过了。” 云庭真人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的八荒刀上,又与李长安对视,他眼中似乎有惊讶与恍然之色略过,但都被如海一般的深邃掩盖了。 李长安应该不是第一次感受神墟境的目光,白忘机的目光他看不透,李知谨的目光如俯视众生的神祇,那虚谷真人将他当做蝼蚁般无视,而云庭真人的目光就如海般包容,与他对视绝无尴尬,也不会感到任何侵略性,李长安能从那双清澈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倒。 他好像站在海边,海里的倒影将他的一切都完美倒影出来,他有种错觉,在这一瞬间自己是没有秘密的。 “可有什么要问的?”云庭真人道。 “问什么都可以?” 云庭真人微笑道:“一件一件来。” 李长安道:“敢问真人,若要上山,是否还有其他办法?” “哦?为何先问这个?” “真人设这一关,应当是教人懂得变通,但若上山之法只有一种的话,反而正是最大的不变通。其实在山道中,我想过许多上山的办法,最终选择了其中一种,没想就这么过来了。” 云庭真人微笑道:“你既然选择用这个办法上山,这便是由你本心所致。” “我的本心?” “虽回头,身不回,这就是你的本心。” 李长安若有若无,却也如在云雾之中,只默默把这句话记下。 云庭真人又说:“你可想看看他人怎么过这一关的?” 李长安点点头,云庭真人便一拂袖。 李长安眼前顿时出现许多画面。 ………… 只见王冲、叶澜不厌其烦向上走着,屡败屡试。 李长安不动声色,这是他未曾设想过的方法。 云庭真人却淡淡道:“他们若能坚持一万次,便可过关。” “一万次……”李长安喃喃道。 紧接着,顾长空下山走入海中的景象出现眼前,这是李长安考虑过的下山方式。 只见顾长空进入墨海之中见到了另一个云庭真人,李长安不由看了身边的云庭真人一眼。 “那是真身,在你身边的我也是真身。”云庭真人解惑道。 李长安没有多问,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法术或神通,不必好高骛远。 接着李长安又见有人尝试攀山,他们借助石缝攀上崖顶,果真可以过来,只不过攀上那万仞高山的难度半点都不比王冲与叶澜接受一万次失败少。 竟有人试着挖开石阶,从地下通过,起初挖丈深时仍会被转身,但挖到十丈深时终于突破…… “如你所见,道路无处不在。” 李长安看完众人的画面,感慨道:“看来……我用的法子相较而言倒是最简单的。” 云庭真人微微一笑:“简单,往往意味着弱点最少,也往往最近乎于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八荒刀 水墨世界中,众人眼前一花,已出现在石岸上,面面相觑,有眼力好的一眼便发现原本渡海的四十人中少了十人。 众人大都反应过来,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心生惆怅,有人淡然处之。 姒飞臣与韩先也在其中,姒飞臣面色阴沉,他还没想通自己是怎么败的,上山之时他和别人一样都听到了那一句“回头是岸”,但他依言返回石岸上搜寻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择道种开始以来,问道石下考验心性,道海边考验悟性,这些都切实能反映出修行人的天赋与根骨,但方才那一关姒飞臣只觉败得莫名其妙。 当目光扫过人群,他心脏如被一只巨手攥紧,他最不信又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李长安不在其中。 但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消失的有十人,而道种只有九位,只望李长安是那最后被淘汰的就好,虽然希望已十分渺茫。 …………………… 李长安与云庭真人对坐,在云庭真人的法术下,他看到除他以外,已有九人也都见到了云庭真人,这感觉怪异又自然。 道种只择出九位,而加上自己却有了十人,李长安正要开口询问时,云庭真人道:“他们看不到你。” “为什么?”李长安问道。 “因为你不会成为道种,是谁让你来的?” 云庭真人深邃的眸子凝视着李长安,温和而不带半点侵略性,李长安下意识心中一紧,没有回答,转而言道:“是我自己来的。” “罢了,看来许多事你也蒙在鼓里。”云庭真人没有追问,目光停留在李长安腰间的八荒刀上,轻声道:“把它拔出来吧。” 八荒刀在外表上与凡铁无异,上回那虚谷真人来夺龙印也没注意到,却被云庭真人发现了异样,李长安手在这一瞬间已握紧刀柄,骨节凸起,但他没有拔刀。 面对神墟境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云庭真人微笑:“我不会夺你的刀,但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李长安微微松了口气,将八荒刀拔出,双手放置在石桌上,刀身刀柄浑然一体,没有任何字迹符号,比杀猪用的屠刀更纯粹,仿佛只为劈砍而生。 他的确到现在还不知道八荒刀的来历,当初元庆要谋夺八荒刀,李长安想过从他口中询问,但生死攸关之际,他没有留下元庆的性命,而后搜过元庆的府邸也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八荒刀的记载。 “还请真人告知。”李长安道。 云庭真人点点头:“此刀来历,要从五百年前说起……” …………………… 五百年前,神洲之中诸国林立。 神洲分为西岐与东荒两部分,西岐被龙气笼罩,不生邪祟,风调雨顺;而东荒之中煞气弥漫,妖魔横行,虽疆域广阔但不适宜人族定居,只在几处鲜有的太平之地有国度存在,如今的夏地与玄地在当时便是东荒仅有的国度其中之二,夏国与玄国。至于东荒之中某些人迹罕至之处,听闻也有其他国度,但分不清是传闻还是真实。 如今的越地、周地、楚地等等,原本国都与国土是在西岐之中,之所以被驱逐到东荒,只因五百多年前突然崛起的一个国度——大承。 原本西岐之中国度各有道门扶持,各道门以本国国君为真龙,而国度之中道门地位崇高,祭祀大事均由道门掌控,甚至国家出兵也要待道门祭祀,请示天意才能进行。 道门地位极其超然,但有一日,大承国中君主却下令将当时大承国境内的十大道门尽皆驱逐,这位君主便是元帝。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下此命令,道门中的修行人虽不如军队众多,但二者的差别就像石头与水,水再多也冲不烂石头。结果大军出境的前一夜,元帝从深宫走出,一人将大承国境内十大道门中高层尽皆镇压,其中有十位神墟,八十六位元始境,这一战只用了三日。 此后五十年间,大承铁骑南征北战,疯狂踏平一个个国度,并未赶尽杀绝,而是留下百姓,将异国王族尽数驱逐到东荒,限制他们不可称国。 道门也被尽数驱逐,元帝独掌天下龙气,取其一半铸成了九尊国器,欲以其中七尊国器镇压边境,其中的一元镜与九极鼎留在国都玉京皇城之中镇压国运,欲求万事千秋的基业。 元帝没有让任何人插手,甚至不再参与朝政,独自深宫铸成九国器,耗费了二百年岁月。 待九国器铸成之时,龙吟响彻万里,举国同庆,那一日元帝亲自将一元镜悬在玉京城门之上,将九极鼎镇压城中央,随后,却携着其余七尊国器突兀消失,如从人间蒸发。 ………… 听到这儿李长安惊道:“元帝去岁还在玉京大庆国寿,此事由通天台告诸整个西岐,但真人所言元帝却在三百年前就消失了,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元帝……”云庭真人说到这个名字,神色满是感慨,“元帝乃不世出的人杰,一人之威,道门之中竟无敢撄其锋者,若他失踪的消息被百姓知道,大承国立时就要乱了。” 李长安心中一动:“那道门为何不把这消息散布出去?” 云庭真人摇摇头:“如今道门在西岐之中仅存的势力若敢这么做,立时就会被大承国寻出,再说此事说出去没人会信。” 李长安沉默,若放在半年前,那个还是颓唐书生的自己若听闻元帝早已失踪的消息,也定然会当那人信口胡言。 这段大承国的历史李长安并不知晓,因为史书向来只许为官者阅读,也是为了巩固统治的愚民政策,不过他此刻关心的并非这段历史。云庭真人开始是为了告诉他八荒刀的来历,最终说到九国器而停止,而元庆又费尽心思打八荒刀的主意,难道…… 李长安目光停留八荒刀上,三分厚的刀刃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厚重,仿佛承载着无数年岁月与一个国度的兴衰。 云庭真人淡淡道:“你的这把刀,便是九国器中的八荒刀。” 第一百九十四章、传道 李长安拿起八荒刀,在吞噬了清河郡正印后全刀重七十六斤,这对于练力圆满的他来说本应十分轻松,但现在这把刀好像变得比一座山还重,所以他动作很慢也很稳。 但刀柄与手心贴合处如同血肉相连的感觉,又让李长安感到十分亲切熟悉,心道:“刀还是刀,它未变,我也未变,那我在怕什么?”顿时面色轻松了许多,握刀的动作也如同往日般自在,仿佛手中拿的不是九国器之一,只是一柄使惯了的凡兵罢了。 云庭真人面露赞赏之色,这便是宠辱不惊。 一时间李长安心中生出许多疑问,既然此刀是国之重器,白忘机又是如何寻到的,又为何让他去取,取得此刀又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的并不多,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云庭真人看向远方,让李长安没能再问下去。 李长安收起八荒刀,拱了拱手:“多谢真人点醒。” “谈何点醒,这些事也许能算秘辛,但你若站到了足够的高度,这些便只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我却不能让你成为道种,便算对你的补偿吧。”云庭真人摇头微叹。 李长安眼中掠过疑惑之色:“为何我不能做道种?” “别人都能成为道种,唯独你不可以。你可知潜龙为何是潜龙?” “为何?” “潜龙并不止一人,五百年前诸国林立之时,潜龙并起,能掌控龙气者便有资格称为潜龙。如今的潜龙是当年我观天象算得,他以本命之物便可掌控龙气,但你手握八荒刀,乃天下九国器之一,他又如何能压制你?” 云庭真人没有继续说下去,那双温和的眼眸更深邃了,仿佛漩涡一般。 虽然天下皆知九道种是要作为潜龙的班底,但李长安听云庭真人亲口说出九道种天生必须被潜龙压制这等话还是心中发寒。 同时他也知道了云庭真人为何不像元庆那样谋夺他的八荒刀。 因为云庭真人不知道白忘机是谁。 在云庭真人眼中,他敢携着八荒刀毫无顾忌地前来,背后之人定然有绝对的信心不惧云庭真人谋夺此刀。 在那双深邃的眸子前,李长安尽量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假装没有猜测到什么,但还是感觉自己被看透了,这一刻他仿佛见到这位温和的老人正站在一面棋盘边,棋盘对面那人便是白忘机。 这是一场威慑的博弈。 良久,云庭真人叹了一声,李长安也从出神中醒来。 “罢了,只要能覆灭大承,是谁有有何所谓。他既让你来了,我便帮这一把吧。” 李长安未能听懂,云庭真人一拂袖,李长安如被云雾笼罩,脑海中一片混沌。 他身边还有数万道文环绕,原本已理解的道经在此刻仿佛混乱不堪,而一线清凉从头顶没入,李长安如受醍醐灌顶,这一瞬间,杂乱的道文立时变得服服帖帖。 李长安睁眼,一点火星从他脚下出现。 轰! 火星以极快的速度弥漫,苍凉坚硬的岩石忽然柔软下来,然后变成岩浆流动,犹如瀑布般倾泻下山,墨海在这一瞬间消失了,蒸腾的热浪与天上还未来得及发热的气流相互冲击形成猛烈的飓风,一瞬间李长安不知被吹到了何方。 当天空中的墨日也被烧熔,世界已化作火海,万物成为灰烬,没有任何可容生灵存身之处。 在这毁灭一切的大恐怖中,李长安若有所悟,南方的天际忽然出现七座星宿,在焚天的烈焰中,它们闪烁着星辰独特的幽光。 万物终于被焚毁了,火焰也无处栖身,世界就此冷寂下来。 “一灼之火可焚万物,物亡而火何存……” 云庭真人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李长安面露疑惑之色,仿佛抓住了什么又没抓住。 他在冰冷的伸手不见十指的黑暗中盘坐下来。 黑暗之中没有日月交替,仿佛也没有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中蓦地出现两点火焰,熊熊燃烧。 火焰被框在一双漆黑的瞳孔中,那是李长安的眼睛,他的声音仿佛雷震,从胸腔传出。 “以身为柴,以魂为薪,此即火之所存。” 随着话语落下,他的身体化作火炬,将死寂的黑暗点亮、驱散。 朱雀七宿在气海之中灼灼生辉。 待他的身体被烧为灰烬,他又回到了山顶,云庭真人微笑看着他,刚收起的袍袖还微微飘荡着。 从云庭真人一拂袖让李长安领悟了朱雀七宿开始到结束,也只不过一息时间。 五行之中,李长安又补全了火行。 “多谢真人。”李长安深深鞠躬,他迟迟未能感应到朱雀七宿,云庭真人的帮助让他省去了至少一年的苦功。 “晚点再感谢吧。” 云庭真人微微一笑,李长安又眼前一花。 这一瞬间,身下青山轰然而开,滔滔洪流咆哮奔涌而下,涌入墨海之中。 海岸边又出现大江细流,循环不息。 李长安只见水能奔涌与长江巨峡,亦能安于大海,也能存身石隙之中。 又见墨日升起,水化为云,可上天亦能入地。 隆冬时候水化作坚冰、化作白雪,千变万化,粉身碎骨,却始终不能被摧毁。 李长安坐在山巅古松下,身边怒涛如雷,轰然作响,如从九天落下的银河,水花飞溅化作白雾,墨日的光芒在期间发散,化作一道长虹,这还是水墨世界中首度出现其他色彩。 李长安静静看着每一滴水的变化,玄武七宿已开始在北方的天际隐现。 “水至柔而刚,善利万物而不争,可淹没天地,可跻身微末……” 李长安念出道经中读到过的语句。 渐渐涛声在耳中隐去,他心神变得无比宁静。 窣窣—— 李长安听到自身血液细微的流动声,喃喃道:“血即是水,吾身亦可至柔而刚。” 玄武七宿如听从召唤一般,出现在气海的北方,与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相映生辉。 气海光芒大作,至此,《四象淬体功》大成,李长安五行之中只缺土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末世 水声消褪,李长安又回到云庭真人身边,刚才发生的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气海内四象齐动,二十八宿星辰如螭吻吐水,将真元浇灌向气海之内,只不过真元刚被炼化就被太婴吞噬得无影无踪。 云庭真人眼神中掠过一丝疲惫。 李长安见状心生歉意,对云庭真人鞠躬:“真人传道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云庭真人摇头微笑道:“你我境界不同,我为你传道的难度只不过相当于你教幼儿识字罢了,眼下除你之外,其余九人亦在受我传道,这些还废不得多少心神。你五行之中尚缺土行未全,但我助你领悟水火二行已有揠苗助长之嫌,还是留给你自己领悟吧。” 刚刚说完,他脸上又浮起一层灰败之色,身躯变得若隐若现。 李长安恍惚之间似乎见到云庭真人胸口有一道极长的刀痕,甚至可以透过云庭真人胸口看到后方那株劲松皲裂的银色树皮。 一惊之下,那刀痕又消失不见了,仿佛幻觉,云庭真人再复仙风道骨。 …………………… 另一处与李长安所处之地一模一样的山巅上,没有李长安,也没有其余九位道种,童子坐在云庭真人身旁。 云庭真人胸口巨大的刀痕又撕开了他的道袍,那伤口仿佛活物一般,始终释放着冲天的杀气。 云庭真人手抚过刀痕,肉身创伤并没使他表现出痛苦,他本已将这一刀压制住,透支本源施展点画江山神通将近百人摄入小世界中,又同时为十人传道。 李长安带着骨刀临近,又让这一刀之中蛰伏的杀念如东面的毒蛇一般暴起,终于让他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 “真人?” 李长安看着前方,云庭真人风姿如仙,却变得有些不太真实,好像与这世界变得若即若离。 云庭真人目光停留在李长安身上,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远方:“我已寿元无多,接下来所说的,你要铭记在心。” 李长安怔了怔,心中莫名涌起怅然悲伤之感,他即将见证一个伟大生命的逝去,这即将逝去之人又是一位对他有传道之恩的老者。 李长安点头嗯了一声。 云庭真人道:“八荒刀乃国之重器,若被寻常人得之,必被它反客为主,但你能驾驭此刀,说明命格不凡,你尚未蕴灵,即日起便每七日用心尖血抹于刀身之上温养,直至与它性命相连。” “心尖血?”李长安愕然,他纵使有胎息护住脏腑,心脏相较其他地方而言也十分脆弱,若被刀剑穿透也有丧命之虞,云庭真人说要用心尖血温养八荒刀,但心尖血该如何取出?若一个没弄好,这条性命说不得就要丢了。 云庭真人却未解释,忽而伸指点向他小腹,那是神魂与肉身对应的气海的位置。 李长安来不及反应,忽的小腹内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这一指穿透了一般,下意识如虾子般蜷缩身躯,但整个身子竟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般不能动弹。 剧痛甚至让血液都停滞下来,李长安面色苍白,忽的反应过来这痛楚不是肉身发出,而是从灵魂深处传出,云庭真人这一指点入了他气海之中。 这痛楚十分剧烈,但随即就如落潮般褪去,李长安浑身一松,冷汗唰的冒了出来,浑身湿透,好像刚在水里打了个滚。 如洪流一般的真元从云庭真人指尖射出,灌注进李长安的气海,只是一瞬李长安气海便被填满。 原本他肉身已到练血境,若以瓶水之说来讲,少说也还需经年累月的苦修才能让水漫过瓶口,但这一瞬瓶子就满了。 云庭真人的身形幻灭不定。 忽而,太婴张口一吞,李长安气海内真元被尽皆吞噬。 云庭真人眼中闪过诧异之色,又恍然大笑,寿元将尽的他只欲在离世之前将本源灌注给九位道种再加上李长安,但神墟境与气海四境修行人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计,十条幼蛇又如何能啖尽一象,李长安气海有异,他便要看看他到底能容纳多少。 …………………… 童子安静坐在云庭真人身边,墨色的泪珠如洪流一般从眼中泻下,甚至化作了山间瀑布,与此同时童子的气息也渐渐衰弱下去。 云庭真人摇头道:“我本已寿元将尽,只欲兵解之前为道门培养后辈,汝为灵物,寿元可达万载,何必因此而自毁灵性。” 童子面色悲伤而茫然,仿佛流泪并非他自身意愿,云庭真人叹了一声:“你我之缘今日已尽,你走吧。” 云庭真人一挥袖,柔软的袍袖铮铮如剑,仿佛斩断了什么。 童子一怔,止住了眼泪,他本是云庭真人的本命灵物,而云庭真人这一挥袖,却将他们的联系斩断了。 “走吧。” 冷漠的声音传来,童子只见到云庭真人白发苍苍的背影,被一道刀痕贯穿,佝偻如一个凡人老者,童子忽的感觉不到了云庭真人的生机。 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身影,童子又想起当年的儒衫文士,数百年岁月过去,童子容貌未变,他却已苍老如斯。 那时候,少年云庭用三十年时间将三千道经的总纲誊录于一卷之上,童子便诞生了灵性。 云庭当年虽未开始修行,但也通晓灵怪之事,见到书卷化为一个童子,并未惊讶,反而温和地问了一声:“童儿?” 恍惚间两道身影在眼前重叠着,清风一起,忽的都变得十分模糊,仿佛一滴淡墨落入,漫染开来,然后消失不见。 …………………… 落日的余晖遍洒昆南城,茶青色城砖被镀上一层金色。 无数黑鸦不知从何处飞出,在黄昏的天穹中扑棱棱振起双翼,铺天盖地,迎接一场伟大的死亡。 哇——哇—— 城中众人抬头望天,只见消失一月半的墨色再度席卷苍穹。 与之前不同的是,墨色中洞开着一处裂口,透过裂口可以看见里面存在着的水墨世界。 只见水墨世界中,巨山倾倒,江海咆哮,俨然一副末世景象。 第一百九十六章、钟鸣 巡街的一队队甲士路过,他们腰间黑沉沉的铁木鞘包含着森寒刀刃,步伐整齐,黑铁甲片嚓嚓响着。 昆南城展现出强大的恢复力,越人们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已将往日的腥风血雨忘却,偶有人喝了些酒面色潮红,提起那大承鹰犬的只言片语时,酒馆内便有数道不善的目光看向他。 再大的伤痕在时间下也会渐渐愈合,同样的,择道种的风波在普通人之间已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半月前那点画江山的神通太过伟大而不真实,以至于人们下意识将它当作一场幻梦,就算亲眼所见也如此,不然相比之下巨大的失落感足以将人击垮。 不过有些越人谈及那一场神通之时,神色满是骄傲。 “话说那一日云庭真人现身城中,施展法天象地神通,身高万丈,一低头险些撞落了太阳。他手执一柄山河笔,就这么一划!”说话的张三明用手指蘸了酒液在桌上画了个圈,面色潮红,用带着三分醉意与神气的口吻说到这儿就停顿下来,看着同桌喝酒的那位中年外地人,好像那些神通是他施展的一样。 “然后呢?”金玉堂又敬了张三明一杯。 “然后城内金光冲天而起,这一笔画出了山川湖海,日月星辰,那时候我还以为天塌了呢,不不不,比天塌了还吓人。你可想得出来,那时候我远远看着靖道司大门,那些府墙就成了一幅画儿,看着很薄,好像一根指头就能戳破,那檐角黑得简直要滴下来……啧,算了,你若不信,我说什么都没用……”张三明打了个酒嗝,摆摆手,“咱们这五百年古都,也是头回有这景象,当年开运河时几十位神仙排开湖水都没这么夸张,可惜啊,你是见不到啦。” 张三明醉醺醺看着金玉堂,想从他眼里看出些惋惜惊叹来,金玉堂确实露出感慨的神色,甚至还有些哀伤,这让张三明有些没看懂,也有些不快,自己难得有些能吹的,这老小子怎就那么淡定?结识金玉堂就在半月前,张三明听他说自己是玄洲来的,张三明虽然在靖道司只是做着个只用得上笔杆子的闲差,但也练出了几分看人的本事,这老小子看着四十来岁年纪,须发有些杂白,没修行人的气质。 金玉堂望了望窗外,轻云如抹,几只黑鸦哇哇叫着落在枯树梢头,仿佛在昭示着生命的逝去。 张三明决定加些料,略微沉吟,编排了一番,说道:“其实你猜怎么着,那时候我感觉有人在叫我,不过也不是真喊了我名字,那是种感觉,感觉,你可明白么?然后我一抬头,云庭真人就从万丈高的地方低头看了我一眼,可惜……” 金玉堂微笑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修为不济,不提了。”张三明摇摇头,“那时候真人就收了神通,将那九十六位摄走,当时离我百丈外的靖道司里李长安就是这么不见的,现在他走了几十天也不知情况如何。要我说这人还真有可能成为道种,据说他刚到昆南城时不过一个练力境武者,前些日子就练血了,虽说练武开始比修行快一些,但这速度也真骇人。” 金玉堂忽的神情一动,站起身来。 张三明酒醒了三分,问道:“怎么了?” 金玉堂摇摇头,走到酒楼门前,就在这时仿佛整个青州的黑鸦都聚集到了昆南城似的,振翅声骤然响起,充塞耳膜。 张三明几步赶过来,金玉堂望向天上那道裂缝:“择道种结束了。” 张三明顺着金玉堂目光,见到那裂缝后水墨世界毁灭的景象,喃喃道:“这可了不得。” 那裂缝向下掉落,就快落入昆南城中,金玉堂伸手搭住张三明肩膀:“去看看,走。” 张三明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子呼的一下被扯动,整个人随着金玉堂飞起三丈高。 “你,你你……”张三明瞠目结舌,凌空虚度乃是元始境的手段。 “前,前辈,金前辈,您怎么……”张三明小心翼翼,心道自己此前的态度真是唐突了。 二人来到昆南城中,正是靖道司门外二里见方的空场中,那裂缝离地只余千丈。 空场处已有许多人,张三明一眼望去,青州数大宗门长老都在,东面那身穿玉色道袍,肩上还坐着个小女娃娃的正是浮玉宗宗主绿绮真人;西面又有靖道司道部巡察使齐文山,还有青州总司下派的新任武部巡察使左未然;北面一座銮驾缓缓驶来,正是越王坐驾,左侧护驾之人面相阴柔,正是南宁王姒景陈。 大人物数不胜数,张三明看得眼花缭乱。 此刻,天上裂缝中终于有人走出,身边有密密麻麻如蝌蚪的道文环绕飞舞着。 从千丈高处落下,道文迅速散去,但也让此人下落速度减缓许多,仿佛一片羽毛般悠然落地。 此人五官英挺,张三明认出是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上官轻候,这时金玉堂迎了上去:“公子,结果如何?” “道种已经择出,我不在其列。”上官轻候摇摇头,抬头回望,只见裂缝之中山崩海啸,数道身影也随之逃出。 昆南城内许多人都见证着这一幕。 “小世界破碎,难道真人要仙去了。” “原来神墟境亦非长生久视……” 铛——铛——铛—— 忽有钟声响起,回荡整个昆南城中,一连九次,漫天黑鸦随之集散。 就连历任越王驾崩都只会连响七声的陆吾钟连响九声,那位点画江山的神墟境大能登仙而去,享年四百六十一岁。 …………………… 徐不拙看向窗外,耳中钟声回响。 他叹了一声,脑中浮现起刚入昆南城时见过云庭真人的模样,后来邀星楼中宋开斩云庭真人那一刀后,云庭真人便没再见过他,但那时他已得知云庭真人寿元将尽。 他面前,玉烛静静燃烧着,火焰包围清河郡正印,此印他已炼化一月过半,始终未能突破禁制。 但钟声响起之时,火焰微微波动,清河郡正印的禁制在这一刻,破了。 龙气缓缓流入玉烛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玉诰金书(上) 虚谷见到徐不拙时,后者神色带着不解与疑惑。 龙印形貌丝毫未变,四四方方的赤金底座上金龙盘踞,但与之前的尊贵威严不同的是如今它看起来变得晦暗无光,就像是死了。 相比之下玉烛的火焰更浓稠明亮了数分,龙印之中的龙气已尽数被玉烛吞噬。 只是龙气少得出乎徐不拙的意料。 “怎么会,此乃一郡正印,其中龙气竟比淮安城龙气还要少上一些……” 徐不拙心中落差极大,好像普通百姓好不容易得到十两银锭,待到手后却发现只是银皮包着的一坨铅罢了。 虚谷端起龙印,沉声道:“这是在东荒,龙气无根可依,威能远不如西岐之内,此前元庆用此龙印能视万象境武人攻击如无物,其中所存定不止一县龙气。” “此印在李长安手中留了三日,莫非他动过什么手脚?”徐不拙皱眉,又摇头,“不可能,我以本命玉烛炼化大承国在龙印之上所设的禁制尚且耗费了一月有余,若换其他人甚至连这禁制的丝毫都撼动不了。” 虚谷真人沉吟不语,对于李长安他并未关注,甚至那日从李长安手中夺取龙印时也没正视这小辈,只是后来李长安敢以龙印邀功胁迫他,才觉得此子颇有胆气 李长安若要动手脚,他身上必要有能藏纳龙气之物,但能藏纳龙气之物何其罕见,数百年前战国林立之时,身怀此等宝物者无不是潜龙在渊,一有良机便可腾飞。 九声钟鸣在此时停歇,虚谷真人望向窗外。 他晋入神墟不过十余年,相比于云庭真人来说亦是晚辈,不由微叹一声。 随即他便恢复了漠然的神情:“龙印被李长安夺得后并未落入他人之手,既然出了问题,便先将他拿下再说。” …………………… 靖道司正门前,上官轻候第一个遁出,又有十数人紧随其后。 姒飞臣从小世界中脱出,见到熟悉的昆南城景象,心中却是一片沉重,自从那一日李长安在世子府扬长而去之后,夺嫡之争大局已定,他这个青州世子成了秋后的蚂蚱,再蹦达不得几天了。 虽身处局中,他却将局势看得很清楚,朝堂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精自然也看得很清楚,潜龙也没有看不清楚的道理,于是那一日后,虽然明面上没再发生什么,他却渐渐被身边的人疏远着。 唯一翻盘的机会就是成为道种,但现眼下也败了。 这熟悉的昆南城在他眼中不是家乡,而是即将噬人的巨兽。 姒飞臣与不远处越王銮驾边护驾的南宁王对视一眼,那狭长眼眸里透出的沉静让他看不透,他期望在其中找到一丝趾高气扬的气息,但他没能做到,这让他愈加不安。 来到越王銮驾边,姒飞臣对銮驾施礼请安,銮驾重重珠帘后传出那熟悉的苍老的声音:“王儿许久未归,当是疲累了,且去歇息吧。”竟始终未从銮驾中露面。 在云庭真人的小世界中,姒飞臣粒米未进,不过那小世界十分奇异,常人在其中就可辟谷,他并不疲乏。但听闻越王此言后,深深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姒飞臣沉默不语,良久才说:“儿臣知道了。” 之前被摄入小世界中之人陆续从裂缝中遁出。 最先出来的是成功渡过道海的那些人,紧随其后的是未能渡海者。 未能渡海的有五十多人,他们大多神色迷茫,连目光都发散着,嘴中喃喃念叨着一句句道经。 乌夔宗一位长老大惊失色,最先接应了他神智失常的爱徒,待探清其状况后,终于松了口气,原来他们未能渡过道海,是因在茫茫无尽的道经之中迷失了心智,虽说至少要修养半年才能回复正常,但好在并无大恙。 …………………… 裂缝已离地只有百丈,里面的小世界中天崩地裂,让人望而生畏,若放了凡人进去,不出几息时间就要丧命。 张三明在人群中寻到了杨珂,他对这位一月半前才入靖道司的同事颇有好感,此前跟金玉堂喝酒时,张三明把杨珂在青州世子威逼之下不卑不亢的事迹经过艺术加工后甚至吹成了自己的经历。 “据渡过道海之人所说,道种应会从十人内择出,分别是:沈绫、王冲、冯魔、叶澜、骆玉轩、羽劳、孙易、何未满、王见龙、李长安。” 杨珂一手那簿一手执笔,九十七人的名字被他勾画着,将眼下情况告诉张三明。 张三明听到李长安的名字时啧啧称奇:“他竟真要成道种了,杨兄你跟他有些交情,高升指日可待。” 杨珂不置可否,一撇头,便见到姒飞臣从越王銮驾边告退,走向空场西侧的飞流宗一行人。 姒飞臣余光暼到杨珂,也转过头来见到了这位昔日自己麾下的幕僚。 杨珂脸上的伤已消褪,但他倾听旁人说话时便不由自主侧头去听,显然那天被姒飞臣甩耳光的那边耳朵已然失聪,但与姒飞臣对视时他并未露出仇恨之色,反而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 这笑容在姒飞臣看来无比嘲讽,他面色一沉,不再看杨珂。 ………… 波平如镜的墨海开始咆哮,仿佛沉睡千年岁月的巨兽终于苏醒,那黑色的巨浪冲击在山体之上犹如巨人的重拳,带下大片垮塌的山体。 石岸前出现了一道裂口,从中可以看到外界的昆南城。 众位参与择道种的修行人已顾不上其他,纷纷从裂口中遁出,偶有几个犹豫的,内心还在想着这天崩地裂的异象是否只是真人考验? 居双烟从裂缝中遁出,见越小玉还站在山道口,催促道:“小玉姐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越小玉却仿佛没听到居双烟所说,她耳中听到一阵隐约的哭声。 这声音似是孩童发出,但又与人类不一样,越小玉以灵物为本命,认出这声音也是灵物发出的。 正犹豫间,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山体滑落,轰然落入墨海之中,爆炸般溅射的水花让她心中一颤。 银牙一咬,她却转身向山上跑去。 居双烟唤她名字,先一步跃出裂口的司马承舟一拉手,被带出小世界。 第一百九十八章、玉诰金书(下) 李长安眼前流云狂卷,瞬息间,云庭真人不知所踪,云雾深处的一株古松下,依稀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哭声传来,那身影每抽泣一下,李长安脚下青山就摇晃一下,巨岩轰然滚落。 “我死后,劳烦帮我照顾童儿一番罢,灵物修行不易,他寿元不该终于此时……” 云庭真人的声音响起,说到后半段就变得十分渺远,李长安四顾之下,只有漫天云雾,仿佛置身于云海之中,甚至连脚下的地面都看不太清楚。 狂风刮过,卷起更浓的云雾,那小小的身影连同古松都被遮掩得没了一丝痕迹。 哗啦——轰隆—— 李长安甚至能听见山脚下墨海咆哮声透过巨石滚落四声传来,心知不可耽搁,估量着刚才看到的古松距离自己约莫又二十丈远,便向前走去。 脚下忽的一震,李长安一跃而起,原本待的那块山石就整块崩裂,他连忙向前奔去,迅速来到古松下。 见到童子时,李长安微微讶异,这昔日盘坐云端高高在上的童子此刻当真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般,穿着裁剪得十分精致的金色小道袍,眼泪不住流淌着。最令李长安诧异的是这眼泪竟是纯黑色,与墨海海水一般无二,不由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那墨海与童子有关? 正在这时,一道素影从古松后出现,为童子拭去眼泪,轻声问道:“童儿,哭什么呢?” 兴许是巧合,越小玉第一次与童子接触,用的称呼竟与云庭真人对童子的称呼一样。 童子怔了怔,眼泪一下止住了,呆呆看向越小玉,神态真如三岁孩童一般。 原本四百余年修行让他心智比常人更高,但他已流了太多眼泪,每一滴泪珠中都蕴涵着他的道行,甚至每流出一滴泪他就会变小一分,原本外貌十一二岁的他现在已变得只有四五岁的模样。 一时间,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何而哭,也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越小玉的称呼让他感到十分亲切,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她是谁。 自从小世界开始崩塌后,空间似乎也在萎缩着,原本需要一天一夜才能爬上的青山,越小玉只一刻钟就来到了顶峰,循着哭声便找到了古松下哭泣的童子。 这时,一阵风刮过,将云雾吹得稀薄了几分,越小玉才见到几步外站着李长安,不由小鹿似的睁大眼睛:“你怎么也在这儿?” 李长安见越小玉止住了童子流泪,就像找到了救星:“且带他离开此处再说,这小世界撑不了太久。” 说着雷厉风行一把抱起童子:“云庭真人托我照看你,你且不要妄动,可知道要怎么才能出去?” 童子神情木讷,一听到“云庭真人”,恍惚间只觉似曾相识,眼泪又冒了出来。 “哎,你,你让我来。”越小玉接过童子,天生的母性让她忽略了童子流出的墨色泪水,这童子并非人族又如何,他也是个孩子呀。 童子到了越小玉怀中,神情呆了呆,又止住眼泪。 轰隆—— 山巅忽然巨震,越小玉身子一晃,倚在古松上才站住,李长安将整柄八荒刀插入地面稳住身形,皱了皱眉:“真人已去,却没交代离开的办法。我们若被困在此地,只怕凶多吉少。” 越小玉忙道:“山下就有从小世界出去的洞口,若加紧只需不到一刻钟即可下山……” 正说着,她怀中童子却一挥小手,越小玉身前的世界犹如被撕开的一幅水墨画,露出画卷背后的景象,正是昆南城中靖道司正门前那一方空场。 打开小世界通往外界的出口后,童子仿佛耗尽了力气,身子倏然缩小,变成一册书简,似金似玉。 …………………… “你说真人为九道种传道,那九位道种究竟能有多大机缘?” “听闻真人要传的是九式神通……” “胡扯,听说就连浮玉宗里都没有一式完整神通,再说九道种虽都是天才绝顶之辈,以他们的境界强修神通,还不如法术易学易精。” “这位道友有所不知,真正的神通不光是道术,亦是无上修行法门,咱们要突破境界千难万难,但若给我一门神通,破境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得了吧您那,神通也不是随便哪位阿猫阿狗就能悟通的,您要有那悟性,至于七老八十了还停在辟海境呢?” “你!”被嘲讽的老头怒视嘲讽者,却发现对方气息如渊如海,比自己强了太多,顿时干咳一声,小声嘀咕:“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小世界裂缝已近地百丈,而九位道种到此时仍未出现,众人议论纷纷。 此时还未出现的,出了包括李长安在内的那十人外,就只有首位渡海且失败了的周文瑞,还有飞流宗的杨殿。 姒飞臣心生不妙,眼下压在他心头的有两件事。 一是杨殿迟迟未出,原以为杨殿跃入道海,就算悟道不成也无性命之忧,但眼下看来却凶多吉少。真人仙去的消息已然落实,连陆吾钟都响了九声,那小世界必然连同真人一起化作虚无,在小世界破碎之前还未能出来的人是真正的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二是李长安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姒飞臣原本打算约战之时取李长安性命,但李长安若成为了道种,姒飞臣却无论如何都没了这个机会。 而刚出来不久的居双烟杏眼圆睁,对司马承舟清叱道:“小玉姐姐到现在都没出来,现在你说怎么办?” 司马承舟遁出小世界之时并未见到越小玉,只见居双烟止步不前,怕她出事,就一把把她拉了出来,此时便悻悻然没敢再油头滑脑。 正在这时,一人从百丈高处的裂缝中走出,飘然落地,麻衣木剑,双目一片浊白,正是顾长空。 人群轰然沸腾,没人怀疑顾长空会在择道种中失败,既然他出现了,那他定然已夺得道种之位。 无数道目光不遗余力地盯着顾长空,好像企图从他身上看出真人传了什么道法。 同时还有人关心另一件事。 “顾长空第一个出来,定然是夺得魁首了,第二人又会是谁,那问道石上留名者怎么还没露面?” 第一百九十九章、十方俱灭 人群十分拥挤,出人意料的是并不喧闹。 徐不拙就站在人群之前,并未易容改貌,然后甚至姒飞臣路过也并未看见他。姒飞臣当然不是瞎子,只是他目光始终未曾投向徐不拙,就连余光也好像下意识避开了徐不拙站立的地方。 造成这样现象的并非徐不拙,而是徐不拙身旁的两人。 他左首那位银袍老者便是虚谷真人,神墟境的威压并未让他如鹤立鸡群般显眼,而是造成了相反的现象:隐约的威压感所有人下意识不敢将目光投射过来,又加上此时天空中百丈高处那小世界的裂口吸引了人们大部分注意力,是以虚谷真人站在那儿,却像隐形了一般。 与虚谷真人接触才一月半,就是从那日取得龙印开始的,徐不拙能从虚谷真人看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审视的意味,这让他之前的猜测得到了映证——九圣地并未完全信任他,他这所谓的“潜龙”若要腾飞九天,自身必须要展示出足够的价值。 从九圣地从开始到现在与他接触得并不多就可以看出,仅凭能掌控龙气的本命玉烛并不足以成为分量足够的筹码。 徐不拙早已了解到了五百年前西岐的那一段历史,如他一般天生有掌控龙气的天赋的人,生来便有王者之命,但如今之世已非当年,大承国一统江山,西岐固若金汤,东荒之外零散的国度与大承相比无异大树与蚍蜉,他这“潜龙”虽明面上是道门翻盘的契机,但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这只不过是一个尝试而已,仅仅是将一个卒子推过河界,以此试探对手的反应,这卒子纵使被吃掉也无妨,若真能横冲直撞杀出一片江山来,那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这是徐不拙从九圣地对自己的态度上推测得出自己的地位,徐不拙对此不惮作最坏的打算。 同时,他虽身在局中,对道门实力也洞若观火,他们若真有与大承国抗衡的实力,哪会被赶到东荒这等荒蛮之地。 但徐不拙并没有失望,从那日离开淮安城起,他就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决定并非是匹夫一怒,热血上头就作下的,他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他想要做的事并非朝夕之功。 “真乃世间奇景,这一方小世界崩灭后,就会化作虚无了么?”徐不拙将裂口之后小世界毁灭的景象收入眼底,心中暗叹一声,当年就是云庭真人推算出他的潜龙命格,而后便与离大承边疆最近的九圣地之一的凌霄道宫交涉,谋夺淮安城龙气,引动他本命之物觉醒。可以说若无云庭真人,他便始终只是那个落魄的神童,纵有一腔报复也无处施展。 徐不拙转头向右手边那位清癯老者问去。 相比于虚谷真人,徐不拙其实对常青先生更亲近一些,这位当初将他带出淮安城的老者与云庭真人是旧识,他们皆非九圣地中人。 虽说徐不拙看不穿神墟境隐藏在外表之下的内心,但他直觉云庭真人与常青先生并非纯粹将他当作棋子。 常青先生并无悲伤之色:“神墟境开辟小世界并非凭空施为,而是摄取大世界的部分炼化而成,若小世界崩灭后,便会融入归墟之中。云庭当年还未修行之时,在书上见到归墟,便说他若兵解,归墟就是最好的葬身之地,他果然做到了。”他神色有些感慨。 “归墟?” “相传地之极处是溟海,海之尽处便是归墟,归墟之中只有虚无,能出入归墟的,便只有太阳与太阴。”常青看向天中的日轮,纵使是冬季,常人也难以直视太阳,不过对于神墟境来说这并不算问题。 徐不拙道:“云庭真人的……尸身,亦会在归墟中化作虚无?” “不会。纵使小世界不融入归墟,云庭其实也早已化作虚无。君可是以为云庭死了?”提起“死”字常青先生并无避讳。 徐不拙神情微动:“不然?” 常青先生摇头:“云庭自二十年前推演天机受到反噬之时便知自身寿元将尽,已早早准备,将一式神通一分为十,如今择道种之际,又将自身本源一分为十,与十式神通一齐融入九道种与你体内。在他人看来他死了,但生与死又如何界定?他仍存于这一方世界当中,他的血肉散于天地,神魂本源融入十式神通,只不过是变了一番模样罢了。” 在神墟境眼中,对生死看待与平常人大为迥异。 徐不拙久久不能言,过了好一阵才说道:“多谢先生解惑,原来真人传我那一式神通是这等来历。”此前见云庭真人时,云庭真人只传他一式神通,他发觉此神通并不完整,云庭真人却未多解释,原来这神通是被一分为十传授给他以及九位道种了。 常青道:“既然九道种已择出,便是你该知晓内情之时,此神通名为‘十方通明’,常言中‘十方’乃是: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但此十方不同,乃是上天、下地、东、西、南、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你传承的那一式中另有玄机,若反向推演,便可令十方俱灭。此言我以秘法传入你神魂之中,虚谷并不知晓,你切莫露了声色。” 常青先生说出最后那一句话时,徐不拙感到身边世界中的嘈杂声忽的变得很遥远,好像自己被从世界中隔离开来一般。他表面不动声色,耳中却如闻霹雳,如此一来,无论九道种如何惊才绝艳,他始终能拿捏他们的生死。 他曾设想,九道种都是惊才绝艳之辈,修行人又求的是念头通达自身超脱,云庭真人虽说九道种将扶持他起事,但九道种若恃才傲物不服又如何? 尤其风头无两的顾长空,他本就修的是太上忘情,参与择道种的目的很明确很简单,只为获取真人传道的机缘,徐不拙原本想不出他能如何为自己所用。 但现在他懂了,云庭真人原来已为他铺好了后路,他只需让这九颗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而不必担心树长得太高太大,自己反而被他们的阴影遮挡。 顾长空从小世界中走出时,便感到无数目光中,有一道沉静而有绝对自信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 第二百章、一剑 徐不拙见到顾长空那双浊白的眸子看了过来。 虽然顾长空双目失明,但徐不拙能感觉到他若双眼安在,这道目光一定比剑更锋利。 旁边也有人发现了异样,循着顾长空的“目光”看见了徐不拙。 潜龙自入东荒后极少露面,是以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但这不妨碍大多数人猜出他的身份,因为徐不拙走了出来。 他没再遮掩,走出人群,对顾长空微笑道:“九位道种,汝为魁首。”语气如同郡王册封臣子。 除了潜龙,没人会这么做。 关于顾长空是否成为道种众人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见潜龙的亲口承认又在人群中掀起了一番热潮。 而顾长空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魁首是他应得的,又像是并不在乎什么道种之位。 徐不拙不以为忤。 紧接着孙易从小世界中走出,他亦对众人宣布了孙易成为道种的身份。 就在半盏茶时间内,九位素不相识的道种跟约好了似的,相继出现,九道种的名单也在潜龙口中得到确定:顾长空、孙易、冯魔、骆玉轩、羽劳、沈绫、叶澜、王冲、王见龙。 包括顾长空在内,九道种出了小世界后,便原地凝神调息。 张三明拍了拍杨珂肩膀,叹道:“不成想,李长安还是没能做成道种呢,到现在他还没从小世界中出来,不会是在里面被人使了什么手段……” 杨珂摇摇头:“他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就算没成道种也不至于丧命其中。” 姒飞臣松了口气,李长安迟迟没有出来,定是凶多极少。 韩先冷冷道:“此人葬身其中,也算对杨师弟有了个交代。杨师弟便是效仿他跃海才身死。” 飞流宗几位长老面色都不太好,青牢山中飞流宗折损了八个弟子,又在邀星楼死了一个元始境,这回原本通过择道种第一试的三人没有一人成为道种不说,还又死了一个精英,当真是元气大伤。 韩先话音刚落,就有人指着天上道:“李长安出来了!” 其实在李长安身前出来的十越小玉,越小玉怀中鼓鼓囊囊的,把化身玉诰金书的童子塞了进去,先李长安一步出来,又回头见李长安出了小世界,才放心落地。 就在这时,小世界中已是一片混沌,乱石在漫天云雾中呼啸而过,极其骇人。 就在李长安出去几息后,小世界裂缝便如同伤疤般合拢,异象消失不见。 姒飞臣狠狠握紧剑柄,李长安还敢出来! “好好好,既然你侥幸逃得性命也是好事,流云剑已久未饮血,便拿你祭剑!”姒飞臣咬牙切齿,从李长安率靖道司攻入世子府开始,他无一刻不想将李长安碎尸万段,以至于见到李长安脱身,心中甚至有些庆幸。 想到在小世界中因为不能施展出本身修为而被李长安仗着道文之利而打败,姒飞臣心中盛怒更浓了三分。 “李长安,你我约战择道种后,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纳命来!” 姒飞臣大步向前走去! 他没有顾忌一旁的南宁王与越王,也没有顾忌此时此刻正是青州宗门齐聚之时,迫不及待要让李长安血溅五步! 而且此举看似唐突,实则是最好的选择,李长安是飞流宗必杀之人,青州其余四宗也因宋开之故而与他有仇,他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李长安,必能博得他们极大好感。 “我的命,你拿不起。”李长安看着走来的姒飞臣,拔出了外表平凡无奇的八荒刀,见云庭真人时,云庭真人曾说他认出八荒刀是因为小世界中一切皆由他掌控,若在外界见到此刀,云庭真人也认不出来,那便没太多好顾忌的。 越小玉下意识拦在李长安身前,李长安却伸手挡开她,淡淡道:“信我。” 越小玉看到那比刀刃还坚定的目光,让开身子叮嘱道:“打不过就认负,别逞强了……” 李长安见她认真地模样,笑了笑:“知道了。” 姒飞臣出来得突兀,除了被邀战的当事人李长安外,南宁王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沉声喊道:“且慢!” 姒景陈正走过来,李长安对他摆了摆手:“景陈兄不必阻止,与他的战约还是我主动立下的,我不做无信之人。” 姒景陈停步,沉吟了一会,远远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姒飞臣一眼,便又退开了。 姒飞臣心中恼怒,他何尝看不出姒景陈眼中的威胁之意,但这也让他心中杀意更盛。 什么时候区区一个庶子也敢威胁他了,更何况昔日亲自立他为世子的父王也在旁边,可恨! 虽然此刻靖道司正门前,诸多大人物云集,但无论是青州世子,还是在昆南城搅出了诸多风浪的李长安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二人的战约也早被许多人知晓。 于是此刻,众人很自觉给李长安与姒飞臣腾出了一片空地。 姒飞臣抽出了流云剑,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宁静,也很压抑。 枯叶飘落,街边布幔静静垂着,连寒冷都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微风。 姒飞臣目不斜视,对李长安冷冷道:“你躲不过的。” “谁说我要躲?”李长安淡淡道:“我应战。” 姒飞臣挑了挑眉,他想从李长安的表现中找出畏惧,但李长安握刀的手很稳,双脚随意分开站着,肩膀也松松垮垮,莫说畏惧,连一点紧张都看不出来。 姒飞臣深深呼吸,松开手。 松开手时,流云剑静静悬浮在他身侧。 在李长安答应应战时,他反而将所有怒气都收敛起来,无论是眼神与内心都真正冷静下来。 冷静才是杀人的最好状态,他有必杀的决心。 不过动手杀人之前,以青州世子的尊严,他冷冷看着李长安:“你先出手吧。” “你先出手。”李长安刀尖斜斜指地,并不先出招。 姒飞臣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坚持,回答的是他的剑,他的剑动了,这代表随后才是他的手腕、手臂、身体。仿佛动的不是姒飞臣而是这柄剑,他只是被剑带着向前。 他并未御剑而攻,将自己放在安全的距离外,而是身随剑上,这对于一位剑修来说,意味着他有一决生死的决心。 剑刃出鞘,寒光乍吐,白色衣袂随着他的脚步而扬起,剑履踏在青石长街上。 李长安定定站在原地,看着那十丈外射来的人影身边长剑带出一片白蒙蒙的光,如浮云般流动着,剑尖穿过一片落叶,如天边流云般悄然无声。 飞流宗镇派绝学流云剑法在外人华丽而优美著称,然而华丽的外衣只是掩饰,只有面对这一剑的人才会知道。 这一剑,好快! ·· 第二百零一章、 剑如龙吟。 李长安挥刀一拦,姒飞臣的手腕一抖,剑尖颤出一泼云雾似的剑光。 这一招,李长安已看不见姒飞臣长剑的轨迹,索性刀刃一转,将整片剑花都笼罩进去,但姒飞臣剑刃又一抖,剑光一分为七,如七片云雾,正是流云剑法中的虚招“云霞漫天”,这一招能练出一片剑光就算入门,七片剑光,已是炉火纯青。 剑光微微闪烁着,被李长安澎湃的血气几乎冲散,姒飞臣心中微微一惊,李长安什么时候晋入了练血境? 同时姒飞臣心中又暗暗庆幸,李长安肉身晋入练血境,定然施展不出道法了,原本唯一忌惮的那朵墨莲眼下也不用再担心。哼,晋入练血境又如何,不过自绝后路罢了,自己这一招云霞漫天他若挡错了地方,这一招就会化虚为实取他性命。 就在这时,一道晦暗的灰影闪出,姒飞臣瞳孔一缩,李长安这一刀实在太快,快到连他都看不见踪影。蕴灵境的灵觉让姒飞臣眉心刺痛,刚欲后退,却见到李长安动作略有些不自然,原来他连自身力量都不能完全掌握,这一刀看来是用了什么秘法。 出于谨慎,姒飞臣只用了三成力气,留了七成躲开李长安这一刀,顺势也在李长安身上留下了伤口。 “嗤嗤嗤”三声连响,李长安衣衫被划破,三道浅浅的剑伤出现在他手臂,肩头,前胸,鲜血涌出,将衣衫泅染得一片猩红。 姒飞臣的身影向后一跃,一片被割裂的白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流云剑法长处在于连绵不绝,姒飞臣没让攻势停滞,双眼如伺机而动的毒蛇般紧盯着李长安待他露出破绽。 李长安那一刀势尽,身子都被带动了一下,旁侧围观之人看得直皱眉,李长安劈出这一刀极快,快到完全不是像是练血境实力能做到的,但十分僵硬怪异,让人感觉就像一个孩童在驾驭成年人的力气。 “奇怪,他怎么怎么像是不进反退了,难道在小世界中受了伤?”边上的叶澜皱起眉头。 姒飞臣暗中寒芒闪过,以李长安之前表现出的实力不该出现这样拙劣的失误,难道他是故意的? 但姒飞臣并未放过这个机会,一剑刺向,剑光如云似雾。 李长安回转刀尖直取姒飞臣右胸,但姒飞臣的剑刃却画了个圆圈,侧步抬肘,使了一招雨恨云愁。 雨恨云愁是流云剑法中由攻转守的一招,姒飞臣这一剑是“挂剑”,剑势仿佛是要挂起罗帐的银钩,剑刃贴在断刀上,卸去其力道,然后挂出一条弧线,将刀势引偏。 此招转攻为守,但下一招便是反守为攻,刀势被引偏后,李长安胸口空门大开,再无防守余地,此即使云开雾散! 剑身发出殷的一声清吟,那缭绕的剑光倏然凝实,不再空濛如雾,不再变幻莫测。 越小玉轻呼一声,脸色发白。 暗处的姬璇与穆藏锋却十分平静。 “以师弟的刀法不至于连自身都无法掌控,他那一刀有数千斤力气,应是使用了道法。”穆藏锋远远看着李长安,若有所思。 姬璇托着下巴:“应当就是师弟所学的龙象术了,咦,他刚入练血境,气海未满,要施展道法还早得很,就算龙象术只是灵术也不至于能突破练血境肉身而施展啊。” “看来师弟在云庭真人面前得了机缘,至于具体如何却只有等他回来才知道。” 李长安眼中,那剑光陡然一凝,轨迹终于可以被肉眼清晰地捕捉,这是从开始到现在姒飞臣的剑中露出的最大的破绽,但也意味着这一剑就是绝杀之招,姒飞臣已无暇作弄虚实,全身心都系在这一剑本身。 李长安空门大开,姒飞臣才会以这一剑来决胜负,同时对于李长安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时机。 此前的一刀,的确是因为施展了龙象术一时没能适应过来,这的确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想到龙象术竟动辄就让他拥有了五千斤的力气。经过在道海边的推演,龙象术已更适合他自身,更重要的是真人传道,让他气海中真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剑尖离胸口只余一尺,右手握着的八荒刀已来不及回护,但李长安并未惊慌,左手法诀一掐,一朵白莲直直迎上剑尖,莲瓣一旋,陡然化为黑色,瞬息枯败。 一股枯萎灭绝之意从剑尖传入姒飞臣全身,他动作一僵。高手相斗间一瞬间的僵硬就能决定胜负,一片黑色刀刃幽芒流转,无声无息,悄然斩下。 姒飞臣如坠冰窟,寒毛炸起,立刻做出了决定,纵使这一剑已经刺破李长安胸口的衣衫,纵使冰冷的剑尖已触在了李长安温热的皮肤上,依旧收回了长剑。 乍然回流的灵元让他胸口烦闷欲吐,他强行压下这感觉,指剑向天,拦住刀刃,但随即凄厉而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刀刃直直切开剑身,直切到剑身中部才迟滞着停下。 剑身前端被割成两半,挤压着向两边卷曲,仿佛一条被剖开的蛇信子般可怜地颤抖着。 姒飞臣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煞白,手腕一软,长剑当啷落地。 而李长安收刀而立,他已经不需再出刀,这一刀过后,姒飞臣已然败了。他没取姒飞臣性命,并非不敢,有时候击败一个人与杀了他没什么区别。 “这一刀……这一刀……”姒飞臣嘴唇颤抖,语无伦次,“为什么,你修为低弱,纵使晋入练血境也不应是我对手…………你为何还能施展道法,原来你一直都是故意示弱?不,定是你在真人面前获取了机缘,你胜者应当是我……” 姒景陈看着这一幕,他不是没想过李长安取胜的可能,却没想过李长安能胜得如此简单,甚至姒飞臣手中那柄在飞流宗中传承了几百年的流云剑竟被李长安一刀切成两片。更让他惊讶的是李长安居然施展出了道法,练血境肉身会阻碍真元是常识,他麾下的陈山君也不过是用地杀诀取巧将真元转化为杀气才能发出体外。 看着姒飞臣语无伦次的模样,姒景陈了解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哥,这一战他已彻底败了,无论是身还是心。 正在这时,一袭玉色道袍向李长安走去。 姒飞臣一怔,随即心中暗喜,因宋开之故李长安与浮玉宗也有仇怨,只是因择道种之故一直未曾寻李长安麻烦,而现在择道种已结束,李长安不是道种,自然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了。 ………………………… 第二百零二章、扬名 ps:上章漏掉的章节名你们应该猜得出来吧,就是“一刀”。 ………… 李长安用疑惑而警惕的目光看向绿绮真人,他没有防备也没有后退,浮玉宗宗主要对付他,他绝无办法自保。 紧接着,便有一个二尺高的小女孩从绿绮真人道袍后现出身形,蹬蹬蹬向李长安小跑过来。 见到那狮子一般的耳朵,李长安就知道了她不是人族,心中莫名感到十分熟悉,一时间还没想出自己在哪见过这小女孩时,小女孩已走到他脚边,仰头用祈求般的目光看过来:“不要再伤到它了好不好。” 人群一阵哗然,就连李长安也有些茫然。 张三明张大嘴看着这一幕,已脑补出了李长安对绿绮真人始乱终弃遗下一女的剧情,心里一阵痒痒,转头便对身边一人低声道:“嘿嘿,这位道友,你可知道李长安与绿绮真人之间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引人遐想的意味。 身边那人皱眉“嗯?”了一声,语气冰冷,张三明甚至听出了一分杀意,定睛一看,这人竟穿着浮玉宗道袍,心中尴尬,连忙正色道:“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 姒飞臣神色几度变换,对绿绮真人试探问道:“真人可是要惩戒李长安?” 绿绮却冷冷横了他一眼:“他既然饶你一命便好生珍惜,再胡言乱语,本真人可不认你这青州世子。” 姒飞臣愣在原地。 这时,李长安腰间八荒刀微微一震,小女孩受惊般缩了缩。 李长安看着那双翡翠一般的眸子与青色的狮耳,低声道:“你是……浮玉宗圣尊?” 小女孩撅了撅嘴,什么圣尊不圣尊的,难听死了,那群绿袍子这么叫自己不在乎,他怎么也这么叫。 小女孩不高兴都表现在脸上了,李长安失笑,摸了摸她的头:“那你叫什么?” 小女孩挠了挠下巴,摇了摇头:“不叫什么。”张了张嘴,又补充道:“青……” 李长安道:“就叫你阿青好了。” 阿青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八荒刀,又露出畏惧之色。 李长安已知道她就是问道石下那块青石,之前择道种时他在问道石下还曾体悟她的一生,知道她从未下过山,而八荒刀破了问道石的梦境竟让她担忧如斯,从浮玉山上下来了,便轻声道:“不会再伤它了,放心吧。” 大拇指摩挲着八荒刀刀柄,李长安心道这家伙灵性非凡,却几乎从不表现出来,唯独问道石那次十分高调,破了问道石的梦境不说,还伤了它修为,心中暗道:“你做的好事。” 八荒刀微不可查地震了两下,似是在表示抗议。 “答应的事,不能反悔呢。”阿青认真地看着李长安,口齿有些笨拙地说。 李长安没想那凶神恶煞的石狮化作人形竟是这般模样,觉得可爱,便微笑对她伸出手:“这样信了吗?” 阿青虽不通人事,但也不傻,见李长安把她当三岁小孩伸手拉钩,低头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小孩子。” 李长安收回手笑了一声,的确圣尊不是小孩子,若论年纪可比在场所有人都大多了。 绿绮真人在一旁见状也微微一笑,她对李长安并无恶感,宋开杀人归宋开,与李长安其实没什么干系。 “看见了么,那就是浮玉宗圣尊,而李长安便是问道石上留名之人。所以他与宗主并不相识,只是因此事与浮玉宗有了干系。”浮玉宗明心对张三明解释着,刚才他误以为张三明要非议他敬重万分的宗主,结果张三明解释之后他发现并非如此,二人交谈间,三言两语竟就熟络了起来。想到自己明心对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动了杀意,明心语气中不由带上了几分歉意。 “哦哦,原来如此。”张三明暗暗捏了把冷汗,还好刚才自己嘴巴慢了几分没把内心戏全部吐露出来,一番胡侃倒是糊弄住了明心,随即他耳中如闻霹雳,惊愕道:“你说啥?李长安就是问道石上留名的人?那个,那个‘八荒’?” 张三明的声音惊动了周围许多人,人群顿时议论纷纷,众人看向李长安的目光已大不一样。 绿绮真人道:“我原设想过问道石上留名者的身份,却直到圣尊下山后,去到你居住之处才发现是你,原来你一直都在藏拙。” 李长安道:“看来我若说自己没藏拙也没人会信了?” 绿绮真人微笑道:“不,我信。”。 李长安怔了怔,绿绮真人又说:“你若非藏拙,便是明珠蒙尘,所有人都小看了你。” 她的声音毫无遮掩,而人群中也没人生出反驳的心思。 姒景陈远远望着李长安的身影,心道:“是啊,我自认识人颇准,却也小看了你。” 越小玉心情十分复杂,既为李长安骄傲,又觉得他好像忽的变远了一些。 看向李长安的目光中,唯有一道是不同的,那目光既恍然,又火热。 “错不了。”虚谷收回看向李长安的目光。 “什么错不了?”徐不拙问道,李长安击败姒飞臣的确对他有影响,自己下在青州的这一步棋就这么输了,但他并未患得患失。 虚谷转头看向徐不拙:“原本我疑惑清河郡正印中龙气的去向,要拿问李长安也并非怀疑他做了手脚,只是想查出线索,因为他手中拥有可以藏纳龙气之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却可以断定定然是他做了手脚,龙印过他之手,多半其中龙气十之八九都被他截下,交给我们的清河郡正印只是一个空壳。” 徐不拙恍然,喃喃道:“好个取珠卖椟之计,但短短几日他如何炼化龙印的禁制?等等……若他便是问道石上留名之人,问道石上‘八荒’二字就是他所留,他身怀至宝,能压制问道石,甚至无视禁制吞噬清河郡正印中龙气,他……” “不错,便是九国器之一的八荒刀。”虚谷真人笃定说道,当初问道石上出现“八荒”二字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与李长安表现的诸多异样联系起来,已足以说明真相。 第二百零三章、构陷 “九国器……”徐不拙面色微变。 “九国器自三百年前就随元帝一同消失,怎会落在他手中?此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常青先生轻抚长须,低声道。 虚谷真人沉吟,本要就龙印之事向李长安问罪,但李长安身怀国器,他背后的人是谁? “无论推断是否为真,此事我们只当不知道便罢。”徐不拙却已恢复冷静。 “哦?”虚谷真人皱眉。 徐不拙微微一笑:“真人难道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虚谷真人对徐不拙的态度略有不快,但一转念便明白了徐不拙的意思,心中恍然,暂且不管李长安是不是真拥有九国器之一,只要以他截留清河郡正印之中龙气一事向他施压,如此一来李长安若要脱身,他背后之人必要暴露。 至于之后如何决断,待探清李长安底细再说不迟。 “李长安,你可知罪?” 李长安被突如其来的冷哼声震得胸口一闷,循声望去,就见到忽然出现在不远处的银袍老者,登时认出了曾有一面之缘的虚谷真人。 该来的终于来了,李长安上前一步将阿青挡在身后,当初以八荒刀吞噬龙气时便想到会有此时。 神墟境威压一出,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虚谷真人身上,连正在调息的九位道种也都被惊动,然而这时徐不拙身边那位清癯老者身形一闪,掠至几人身边,用藤杖连点诸人身上各处大穴,瞬息间,包括顾长空在内的九人浑身修为如被锁住。 这一切只发生在不到半息的时间内,九道种还未反应过来,常青先生温和道:“你们领悟神通,若心神受惊容易走火入魔,老夫已封住你们修为,待事毕自会解开。”他抬头看了看天边,低声自语:“也快来了。” 这只是个小插曲,在场众人注意力都放在了李长安身上,李长安慢慢摇头:“我何罪之有?” 虚谷真人冷声道:“你蒙骗靖道司,借力夺得大承国清河郡正印,私自将其中龙气截留下来,还说无罪?” 李长安感受着虚谷真人的威压,恍然间只觉他的身影变得无比高大,比身边之人高了一大截不说,还在渐渐拔高,简直要变成一座小山,他脖子上青筋暴起,暗暗握拳,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发现虚谷真人还是原来那般高度,深深呼吸才回答道:“证据呢?” 虚谷真人冷笑道:“龙印几乎已成空壳便是证据。” “禀真人,这算不得证据。”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杨珂走出人群,张三明瞪大眼睛,伸手去抓杨珂,杨珂却已走出几步,对虚谷真人不卑不亢道:“这只是您自己的论断罢了。” 场间鸦雀无声,待看到站出来的杨珂,顿觉荒谬无比,什么时候一介凡人竟敢站出来与神墟境针锋相对了?唯有原本落寞离去的姒飞臣先是惊愕,而后面带冷笑,杨珂进了靖道司,虽只是做了个文职但也不方便对付了,眼下他却是自己找死。 虚谷真人冷冷看了杨珂一眼,杨珂不由自主面色一白,直冒冷汗,索性闭上眼睛:“李长安剿灭龙骧暗卫有大功,若无证据便定罪,难免寒了人心。” 众人哗然,张三明更是面色焦急,心中暗骂杨珂作死。 道部巡察使齐文山呵斥道:“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退下?”齐文山他对身边两名司武使了个眼色,两名司武会意,穿过人群去拿杨珂。青州靖道司上级还有一层越地总司,而越地总司背后的就是凌霄道宫,杨珂在众目睽睽之下反驳虚谷真人,已不是简单的以下犯上,虚谷真人就算出手直接杀了他也不为过,若抢在虚谷真人出手之前将他拿下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出人意料的,虚谷真人竟没出手,只是冷漠道:“正因他剿灭了龙骧暗卫才可疑,昆南城数百年来都没人发现龙骧暗卫的端倪,为何偏偏他能发现?” “哦?你的意思是?”李长安挑了挑眉。 虚谷真人眼中精光一闪:“你与大承国有何干系?”他手一晃,拖住一枚龙印:“这清河郡正印印过你手后,其中龙气十不存一,龙印中有禁制,除大承皇族外,他人绝无法调用龙气,这你作何解释?” 众人看向李长安的目光一变。 “难道李长安也是大承鹰犬?那他为何要向靖道司揭发其他龙骧暗卫?”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承鹰犬之中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听说李长安那夜本有机会留活口,但他却把余庆杀了,说不定就是怕别人问出什么来。” 叶澜神情闪烁,低下头去,人群中唯有她知道李长安原是西岐中人,若她将此事说出去,李长安的处境就会更加不利。这念头一起,叶澜又将其压了下去,暗暗想道:“何必用这等下作手段,如今我成了道种,终有一日会亲手击败李长安。” 李长安扫视一圈四周,心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虚谷真人修为摆在那儿,众人就只会听他的。便道:“一切都是你妄加推断,我何需解释?” 阿青忽的指着虚谷真人手上龙印:“就是这个,那日别人入梦之时,那人便拿着这个四处走。”又指着李长安:“那人还要动他,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她说得含糊不清,并不确切,但众人都能听懂是择道种第一试那日,而此前龙印便在余庆手中,她口中“那人”指的自然就是余庆。 沈绫蹙起秀眉,心中恍然,原来余庆就是那时候下的手。 而其余几位道种心中冰冷,那时在问道石下入梦,他们可以说是毫无防备,余庆若在那时下杀手,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了。”李长安摸摸阿青的头,低声说。 虚谷真人如若不闻:“李长安,你既心虚不敢解释,那本尊便再说一件事。那日你与同门之人拿出北落监司令,那监司令可是真物?” “自然是真的。” 说话之人施施然走到李长安身边,正是姬璇,给了李长安一个放心的眼神,对虚谷真人示出一块通体紫色的玉牌,这次却是正面朝外,刻着的是一个“青”字。令处之时,纵使是白昼,都发出淡淡星光。 “此令你从何得来。”虚谷真人不动声色,心中却微微惊讶,据线报,姬璇手中的应当是玄洲的监司令才是。 “是老夫给她的。”一道清朗而沧桑的声音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紧接着便有一线剑光飞至姬璇身边,化作人形,模样不过三十余岁,乌发长髯,却自称老夫。 第二百零四章、剑圣 虚谷真人面色一变。 虽同为神墟境,但面对来人,他却只是晚辈。 百年前见到剑圣时虚谷只是凌霄道宫中内门弟子,在于承一面前他毫无疑问是晚辈,本以为晋入神墟已能与之比肩,但当再见于承一时,便知自己与他的差距仍未缩短多少。 虚谷真人叹道:“没想……你竟会出手帮他。” “此子我带走了。”于承一点点头,算是对虚谷真人打了招呼,但却没有请示的意思。 一挥袖,于承一走出一步,整个人便如融入虚空一般消失不见,而李长安与姬璇也被他摄走。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场间就已空空如也。 虚谷真人面色微沉,李长安背后的人难道是于承一?但这位剑圣向来闲云野鹤,他帮李长安到底是受人所托还是因为别的却无法料定。此前虚谷真人命人查过悬剑宗的来历,但因为悬剑宗地处百万里外,便只查到悬剑宗的位置,对于其他状况却不知晓,看来日后要好好查探一番了。 身形一闪,虚谷真人来到九道种身边,扫了一眼,点了三人道:“你们三个,随我走吧。”三人便是王冲、孙易、骆玉轩。 也不等三人回答,他便搭向三人肩膀,化作银光遁走,眨眼不见,端的神通广大。 但以遁术遁走,比起挥手间用小世界摄人来说,却高下立分。 “原来九道种有机会拜入九圣地是真的!”人群中顿时有人惊讶道。 一片阴云忽的遮蔽了太阳,将大片阴影投在地面,众人抬头望去,却见哪是什么阴云,而是一艘巨大的福船撞破云海,露出金色的龙头撞角,片片彩羽缀满船身,鼓涨的风帆上繁复的流云纹簇拥着一幅九凤图:十八道翅膀狰狞张开,九个凤头在九条长蛇般弯曲的脖颈顶端引颈长鸣。 鲜有人能认出这艘福船,只有身居高位之人,譬如各宗宗主长老,亦或是靖道司两位巡察使才能看出此船的来历。 清墟福地! 九圣地之一的清墟福地,原来也看上了九位道种。 与此同时,福船的东侧又出现一座十三层高塔,塔顶五角缀着的片片符咒如流苏般垂下,在云海中翻飞,塔身无门无窗,一层雕饰山海星辰,一层雕饰走兽飞鸟,一层雕饰刀耕火种…… 紫霄道宫! 清墟福地是据传在周地,而紫霄道宫在楚地,与越地相邻,原来这两尊庞然大物也来了,难怪虚谷真人只带走三位道种。 在场中人有心思明了的已看出接下来清墟福地与紫霄道宫再各自带走三人,九位道种也算被“瓜分”完毕了。 果然,福船与高塔中两道光芒遁出。 “玄月老鬼,清墟福地怎的派你来了?” “青煞道友,此前商议好,由紫霄道宫先选一人,再由清墟福地选三人,剩下二人便也都由你带走了。” 二人说话间已落到地上,一人五十来岁模样,一人是个耄耋老者,谈笑间浑然将他人视若无物,但一举一动在他人看来都带着威压感。 “就他了。”紫霄道宫那位被称为“青煞”的道人指了指顾长空。 “啧,青煞道友眼光甚好,那老夫就选这三人了。”玄月拂尘一甩,将三人卷起,分别是叶澜、沈绫、冯魔。 青煞则大手一挥,顾长空、羽劳、王见龙三人如被无形之手托起,与其一道飞向云中高塔。 九道种眨眼间被瓜分完毕,不由人反抗,也不过问他们原本是否有宗门归属。 虽说云庭真人择道种是为了迎潜龙,给潜龙日后留下班底,这两位神墟境大能也不曾与徐不拙知会过一句。 徐不拙仰头望着那硕大无朋如同两座悬空巨山般的福船与高塔,在九圣地眼中,九位道种得了神墟境云庭真人的本源,是百年难遇的良才,足可让门中实力更强盛一分,他这潜龙反而在其次。 “九圣地将他们带走也不是坏事,日后这九人成就越高,你也……”常青对徐不拙轻声说道,徐不拙毕竟离开西岐不久,虽说他一路看着徐不拙渐渐沉稳了太多,但眼下却也怕他因九圣地若即若离的态度而心生动摇。 徐不拙的话却让常青微微皱眉。 “他们成就越高,九圣地便越舍不得将他们交予我。”说着,徐不拙收回望天的目光,转头看向常青先生。 常青见他脸色,却沉稳如初,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但云庭真人苦心孤诣为我铺好前路,我若无法掌控他们,还当什么潜龙。世事多磨,这些挫折不过尔尔,先生不必担心我会患得患失。” 徐不拙微微一笑,常青在他眼中见到的是属于强者才有的自信。 …………………… 一线飞瀑从青崖间流泻而出,落入碧潭之中,碧潭边落着一座竹屋,被山谷环绕着,崖壁下点缀着兰花。 “多谢前辈搭救。”竹屋内,李长安对于承一道谢,他听闻这青州剑圣的传闻之时,下意识只觉对方至少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却没想模样只有中年,不过他也知道对于修为高深之人来说外貌与年龄的关系并不像凡人那样绝对。 同在竹屋内的还有姬璇、穆藏锋、闻人秋。 一月半前,李长安还未被云庭真人摄入小世界之时,穆藏锋与姬璇便已寻到于承一,为提防虚谷真人可能带来的麻烦。 于承一抚须笑道:“当年虚谷那小家伙见到老夫时也不过是元始境,现在见到老夫他也不敢放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齐皓月的徒弟,老夫若不帮一把,也说不过去了。”齐皓月便是悬剑宗宗主,也就是李长安将来的师尊。 “哎呀不必多礼,你跟师伯客气什么。”姬璇拉了拉李长安,大咧咧道。 “师妹。”穆藏锋沉声道。 “死正经。”姬璇嘟囔道,转头问李长安:“师弟,你要修满气海还早,在择道种之时可是获得了什么机缘?” 李长安紧接着便将在小世界中发生的事一一吐露出来。 第二百零五章、辞别(上) 此前,李长安的确因为气海不满,真元无法突破肉身而施展不出道法。 以他炼化真元的此前,李长安的确因为气海不满,真元无法突破肉身而施展不出道法。 以他炼化真元的速度,要填满气海,使真元浑厚道能突破练血境肉身的地步,至少还需要数年苦功,加上气海里还有一只太婴吞噬真元,这时间说不得还要翻一番,但云庭真人的灌顶却让他直接将这一步跨过了。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李长安只能忆起气海一阵绞痛,好像一方小水潭被洪流冲开,生生扩出了一片汪洋,待他见到云庭真人消逝的时候,气海中已是真元满溢,比之前雄厚了何止百倍,而太婴则吃饱喝足了沉在海底。 “这番机缘可遇不可求,纵使是神墟境,要传功于人也得自散尽本源。云庭他早算到寿元将尽,才会将一身本源散尽,成全小辈。但……”于承一顿了顿,对李长安道:“且伸出手来。” 李长安伸手,于承一用两根手指搭在他脉门上,登时一股剑气冲入李长安经脉内,锐利无比,却灵动万分,没对李长安造成丝毫损害,半息时间内,这一缕剑气便周游李长安全身,随后停在他气海处。 李长安并未感到不适,这一缕剑气在他气海处化开后,反而觉得浑身舒泰。 姬璇双手一竹杯滚茶轻轻吹着,见状问道:“师叔,可有什么问题?” 于承一收回手指,摇摇头:“并无大恙,只是有得便有失,云庭为长安传功,却也因此破开了他气海。”他对李长安道:“凝神调息。” 李长安闭目凝神,又听于承一道:“可感到气海有异?” 李长安内视便见气海边缘处,真元仿佛从一道看不见的口子流泻出去,虽然速度极慢,但若放任自流,不出一年半载,只怕他这一身修为就要泄空了。 李长安睁开眼:“我的气海……好像被破开了。” 于承一点点头:“的确如此,气海自成一体,若不破开,云庭也无法为你传功。”见李长安面色沉静,又道:“看你这样,好像丝毫不担忧?” 李长安道:“师叔说并无大恙,自然就是并无大恙。” “倒是沉得住气!”于承一长笑一声:“只不过老夫却要让你失望了。你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任气海泄出真元,这一身修为却保不住。我用一道剑气可封住你气海一月,至于要如何疗伤便只能靠你自己。” 姬璇蹙眉道:“气海受伤最难医治,师弟你——” “师弟道基未成,这伤势虽然难医,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在典籍中似乎就见过这种情况,但具体如何却要回师门查阅再说。”穆藏锋若有所思,对于承一道:“看来不多时我们就要告辞了。” 于承一道:“尔等就在此休养几日,择日老夫再将你们送到青州边境。” …………………… 次日清晨,闻人秋在青崖间的瀑布顶端下望南面的幽竹谷,剑光如一泓秋水在他身边游梭,击碎一滴滴飞溅的白色水珠,宛如有生命一般。 忽的,秋水剑悬停他身边,他转头看向身后。 “闻人师兄的秋水剑真是灵性非凡。”李长安从北边山坳处拐出,沿着瀑布上游走来,跃至闻人秋身旁,位于瀑布落下之处的光滑岩石上。 “秋水本是凡物,伴我五十余年,也蕴生出了灵性,只不过暂且还没诞生真正的灵智。”闻人秋轻抬衣袖,秋水剑倏然钻入他袖中,如水没入地面般不见踪影。 这位靖道司总巡察使看起来十分悠然,倒像个闲散之人,相比之下齐文山就要更有架子得多。李长安吸了一口在哗啦水声中带着潮湿溪水的空气,自从在昆南城中脱身来到于承一的小世界中后,他心中如同卸去了一座大山,比之以前轻松了太多,也与闻人秋看向下方幽竹谷:“地风光独好,于师叔真是好雅兴。” 闻人秋微微一笑:“其实五十年前师尊收我为徒之时,此地是万丈悬崖,天风如刀,过了十年又变成了终年不化的雪山……你随我来。” 闻人秋足尖一点,掠出二十余丈,来到一旁的崖壁前回首等待李长安。 李长安没这身法,便借着溪中突出的岩石来到对岸,闻人秋便指着崖壁上方,说道:“去岁此处还是满山桃花,这儿就是师尊题下的诗句。” 李长安随着闻人秋的手指方向看去,崖壁之上剑痕若行云流水:“拂面长风催杏酒,沾衣细雨斩桃花。” 整句未着一“剑”字,李长安却仿佛见到蓝袍剑圣饮酒起剑,满山桃花随之而落。 又见旁边崖壁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如蚯蚓爬行的小字:“三尺青锋涤荡处,江湖儿女尽羞杀。”字迹上生了些苔藓,看起来有些年月了。 不由道:“这两句话……”李长安有些疑惑,按自己来看,崖壁上方那一句行云流水,肆意汪洋,下面那一句气势磅礴,但字迹却像孩童所书。 “这一句,是当年我初练剑时写得。”闻人秋看着那蛇爬一样的自己并不尴尬,倒是面露追忆之色:“那时才十一岁,心高气傲,结果废了大半天功夫才凿出这一行字。” 李长安一时间有些明白了闻人秋为何会被剑圣收为弟子,如此锐气成人都难有,他当年十一岁就有了。 又看了闻人秋一眼,现在的他倒是不露锋芒,看不出什么来。 闻人秋收回看向崖壁的目光,摇头笑了笑:“往事不提。“他看向李长安:“倒是你近来在昆南城中得罪的人颇多,不过这阵子倒是不用太过担心,至少凌霄道宫是腾不出手来算计你了。” 李长安挑了挑眉:“难道他们也会大发善心?” “大承国举东疆之力,调动人力千万,在青牢山中修建一道前所未有的雄关,这消息在一月半前就已传出,想来如今也已开始了。” 闻人秋看向东方,仿佛能透过小世界的天穹,远望数千里外的青牢山。 第二百零六章、辞别(下) 青牢山宛如一道铁围城将大承国环绕其中,在这道铁围城中的许多处,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参天巨木轰然倒塌激起大群飞鸟,其中还有些许奇形怪状的东西,譬如一头蛇头背生四翼妖兽,人面鸟身羽毛斑斓说不清是鸟还是什么的家伙,都在此刻现出了行迹。 那蛇头四翼怪鸟撑开足有三丈长的双翼,狰狞唳叫一声,扇起阵阵腥风,欲要将伐树之人驱赶走。 但伐树的那些人却不是普通民夫,他们体格健壮,身着兽头护肩的黑铁甲,砍树用的不是斧头而是杀人用的厚背精钢刀,足有二人合抱粗的巨木被一刀切过,便被拦腰斩断,几乎没让他们受到半点阻碍。 对于那怪鸟的威慑,他们亦镇定万分,甚至看都不看它一眼。 怪鸟狂怒不已,这些人族往日都只敢躲着它走,以至于盘亘此处许多年它只吃过一个人,那是个打猎的壮年男子,虽然狡猾,但肉体脆弱不堪,它还记得那人内脏的美味。 难道这些人把自己套在铁壳子里就以为能抵挡它的利齿?可笑至极。它平日用来磨牙的便是洞中的铁矿,这些人身上套的铁壳子对它来说只不过是铁碗罢了。 四翼一振,腥风乱卷,怪鸟向下俯冲而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光倏然闪过,怪鸟双眼同时飙出血柱,怪叫一声轰然跌落,疯狂抽搐挣扎了两下将几株巨木撞得乱滚,随后便没了声息。 那黑光洞穿它的双眼以及头颅后,才传来嘣的一声弦响。弦响来自于一把大弓,弓身黝黑,弓弦射出那一箭恢复原状后足有大拇指粗细,常人休想拉开哪怕一寸。 握弓之人头戴鬼面铁胄,黑铁甲上无足银蛟翻滚,金焰腾腾,似他这样的将士,仅仅这一片树林边就有三个。 将士收弓,妖兽已死,众人砍伐林木的进度没有受到丝毫阻碍,但看着那蛇头四翼怪鸟他却心中隐有不安,这不安并非来自怪鸟,仿佛是来自于上方。 将士抬头望去,只见一轮白日在东方缓缓爬动着,青天白云。 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只道自己太过警惕了。不过这也并非他草木皆兵,虽然这头怪鸟不难对付,但青牢山中实则隐藏着许多大妖,前些日子军中就有数百人莫名暴毙,还是绥京龙骧卫指挥使,那位金刚境的大人出手才擒出作乱的魇妖。 将士继续随军前行。 但若他能飞上万丈高空,便能见到他方才抬头看的那片白云之上,正漂浮着一艘巨大的福船,九凤为旗,龙头撞角,彩羽覆盖船身。 船头三人坐在茶桌旁,桌上芽色茶汤毫不震颤如在平地,玄月手中端着茶盏,目光透过船下白云。 只见下方一道黑线向青牢山中缓缓推进,如同黑蚁一般,所过之处翠绿色被树干的黑褐色替代。 黑线背后百里之外,已筑起数道城墙的雏形,无数民夫忙碌着,一块块城砖堆砌而起,粗大的麻绳通过木轮从断崖下方吊起巨大的箩筐,不时有人失足跌落或被落石砸到,伤者便被人带走养伤,死了的就扔在山坑里,坑底已填了不少人。 玄月放下茶盏,叹道:“此关纵使筑成也是血肉筑的,如此劳民伤财,大承国东疆定生民怨。” “如此正好,东疆定生动荡。”青煞冷漠说道,又看向虚谷:“凌霄道宫在东疆的埋下的暗子最多,此时正是良机。” “此事我一人做不得主。”虚谷不动声色,紫霄道宫与清墟福地离西岐亦不远,他们在西岐暗中发展的势力比之凌霄道宫也少不了。 又道:“二位道友难道以为大承国此举是自乱阵脚?” 青煞道:“当然如此,青牢山本就是一道屏障,若要行军,只有寥寥几处可以同行,与青州临近的就只有壶道,大承国只需在壶道口修建关隘便可,不须如此大动干戈。” 虚谷叹了一声:“非也,其他地方难以通行的最大阻碍是妖兽,但若我等道门出手,也能清理出路线来,大承国如今早早修建雄关,每五里便设烽火台,待此关一成,当真就飞鸟难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福船上的九凤旗:“除非用此船运送大军,但清墟福地的法宝,整个东荒又能有多少件?” 玄月感慨道:“没想李知谨竟如此果断,不愧大承国相。” 虚谷点点头,起身来到船头负手远望,背对玄月与青煞二人时,他面色便凝重起来。 还有一事他并未透露给玄月青煞二人,李知谨的果断已超乎他意料。 数百年来,凌霄道宫不遗余力在西岐暗中发展势力,牺牲无数,终于与大承国坐镇东疆的镇东王搭上了关系,镇东王知晓元帝离去三百年,如今大承国无主,由国相李知谨摄政,便欲取而代之。 当初夺取淮安一城龙气之事,其实便是凌霄道宫试探镇东王是否真愿与道门联手,结果果然便得到镇东王暗中配合,将淮安周边郡府精兵提前调走,以至于荧惑冲日之时,在大承国境内,道门竟反压过了大承国兵士。 镇东王足以成为支持的对象,凌霄道宫明面上支持潜龙,实则在暗地里凌霄道宫真正欲要支持的潜龙确实镇东王。淮安城一事后,镇东王甚至允诺自己若上位,便举凌霄道宫为国教。 但如今玉京城中却一令送达整个东疆,命修建龙关。 要建成此关,东疆的民力与财力几乎要被抽空数成,到那时也是镇东王最虚弱之时。 “此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虚谷遥遥西望,到真正去揣测之时,他发现大承国相的心思就像眼前这一片天穹,一眼望去澈然澄净,但实则深远到望不到边。 …………………… 李长安请闻人秋将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传递给了昆南城中自己相识的几人,在于承一的小世界中居住三日后,便终于到了即将离去之时。 第二百零七章、长亭千里送君别(二合一) ps:本章四千字哦,两章一起发了。 —————— 立冬已过去近两月,云层蓄足了寒意,终于飘下鹅毛大雪,浮沧江波平如镜,水面已积出一层极薄的浮冰。 姒景陈扫去阑干上浮雪,眼前纷扬的大雪将视线遮蔽了大半,往日一览无余的浮沧江就像遮面的美人,有种别样的韵味。 寒风呜呜地响,姒景陈紧了紧黑貂裘,身边的黄仲掐了个法诀,寒风顿时被驱散开来,长亭外寒风呜咽,吹到长亭边却如同被剔透的琉璃墙遮挡住,没能透出来半分。 “不必如此,这点寒风孤还受得住。”姒景陈说道。 “就当最后为殿下做的一件小事罢。”黄仲微微一笑,并未撤去道法,三日间,姒飞臣心灰意冷,放言隐居飞流宗中再不入世,姒景陈则接替世子之位,于是黄仲对姒景陈的称呼由王上变为了世子殿下。 姒景陈没再坚持,黄仲辅佐他这些年,也终于到了要离开之时,他把目光投向江面:“国相的位子始终为你留着,若将天下游遍了,便回昆南城来吧。” “天下之大怎能游遍。”黄仲摇头失笑,“毓儿经过这番历练,行事成熟稳重了许多,他留下辅佐殿下比我更好。”他看向一旁面露不舍之色的凌毓,“我的东西你已尽数学去,再教反而让你走不出自己的路。” 凌毓道:“徒儿只怕没师尊做的好。” “你早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切记万事一旦有了决断便不可轻易回头,不要总想着面面俱到,反而徒让自己瞻前顾后。”黄仲看着凌毓的双眼叮嘱道。 此言恰是说中了凌毓的弱点,他对黄仲行了一礼:“谨遵师尊教诲。” 就在这时,江面之上忽的现出几道人影,向长亭飞来。 “来了。”姒景陈望着其中李长安的身影。 三道身影几息时间便落在了长亭中,李长安回望江面,高声道:“多谢于师叔相送!”声音被呜咽的寒风掩盖,没传出多远。 但江面上远远传来一声长笑回应:“老夫就送到这,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吧。”声音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剑圣前辈真乃神仙中人。”黄仲感慨一声。 李长安回首见到姒景陈,笑道:“世子殿下初次即位,应当公务繁忙才是,怎么真不远千里来送我了。”这处长亭已距离昆南城有千里之遥,东出寒隅关,顺着浮沧江主干再行八千里,便可走出青州。 “若非你,我这世子之位还坐不得这么顺利。”姒景陈微微一笑,走到长亭边,抚摸一匹黑马的头颅,“此马名为夜雪,有妖族血脉,可日行三千里,此行你要穿过周地,有数十万里之遥,若骑着它,一路上能省去许多跋涉。” 那马通体纯黑没有一丝杂色,唯独额上有一撮白毛,乍一看像是落下的雪花,想必这便是夜雪之名的由来。 姒景陈又指着旁边另一匹黑马:“这一匹夜朱也是如此,载二人对它来说不算负担,这样你们三人也有了代步。” “这是……”李长安当初见过姒景陈的两匹马,一匹名为夜朱一匹名为夜雪,都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坐骑。这匹夜雪被拴在长亭边上,显然姒景陈早已打算将此马赠予他,但那匹夜朱正拉着马车,姒景陈将夜朱也算上,多半是没料到姬璇与穆藏锋也在此,临时做的打算。 但李长安并不需要这个,此前四师姐与三师兄在周地捕捉一头赤豹,虽说暂且还未抓到,却记得它栖息之处,此妖物若是成年的便可日行八千里以上,一跃可达二十丈,任何奇险之处都无法阻碍它,只待去周地将它抓住便可代步。 刚要拒绝,姬璇却大咧咧道:“好说好说,既然你有心,那我们便收下了。” “但没了马,景陈兄的马车如何回去?”李长安无语道。 “若连一辆马车都搞不定,还当什么青州世子啊。”姬璇对李长安眨了眨眼,又看向姒景陈:“你说是不是?” 姒景陈微微一笑:“只要让人再牵马过来便是了。” “看看!”姬璇拍拍李长安的肩膀,“好啦,你还矫情什么,那我们这就走吧。” “这是你托我从花明院中带来的东西。”凌毓指着桌上一个丝绸行囊。 “先不急。”李长安摇摇头,向西边望去,风雪一片苍茫,他还在等人。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出现在地平线尽头,地上积雪并没有多深,来人很快便接近了。 “哦——”姬璇拉着长音,对李长安意味深长道:“长亭千里送君别,师弟还是个多情种子呢。” “小玉姑娘脸皮薄,待她到了,师姐可别逗她。” “哎呀你看,这就护上了。”姬璇故作讶异,见李长安无言以对的模样,才心满意足笑道:“放心吧放心吧,就依你说的,我不多嘴。” 片刻后,来人接近长亭,正是越小玉与童子。 越小玉身上落满了雪,进到长亭中便将肩上雪花扫下,松了口气:“原本承舟与双烟也说要来,但昨日关长老将双烟带走回青玄门了,炼心宗中也有人找来,于是就只有我一人来了。”她顿了顿,与李长安目光对视,“听说……你要去的地方在数十万里外,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她的青丝上还承着片片洁白轻盈的雪花,说这话时,罕见地没有脸红,目光十分宁静,李长安心中一动,不知为何一瞬间有些心虚,他垂下眼帘:“有缘自会再见的。” 越小玉幽幽叹了一声,她看着李长安的衣角,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我会保管好。”李长安顿了顿,打开长亭桌上的行囊,露出里面那针法有些蹩脚的衣衫,打破沉默。 “你!”越小玉一怔,急忙将行囊一把夺在手中,偷偷看了旁边几人一眼,脸红的几欲滴血,而姬璇吹着口哨移开目光,其余人也各自寒暄起来,很自觉地没有看向这边。 “师妹,如此好雪,在莽苍山中不多见也。”穆藏锋转头看向江面,指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正吹着口哨,闻言噗哧笑道:“三师兄你开玩笑的时候亦不多见呢。” “开玩笑?”穆藏锋疑惑道。 “不然?”姬璇怔了怔。 “我的确是在看雪。” “好罢。”姬璇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死正经。” 李长安怀中空空,见越小玉的模样,心道是自己唐突了。 越小玉气呼呼道:“衣服是拿来穿的,你不穿,那我就收回去了。” 李长安笑了笑,走到越小玉身边,越小玉被他逼近,不由退了一步,心跳顿时快了几分,但李长安只是将她手中的行囊取了回来:“送出去的东西,是收不回去的。” “有的人走了,也是不会回来的。”越小玉低头看着脚尖,忽然说道。 李长安沉默, “别误会了,我可不是在说你。”越小玉却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当年师尊对我说外出云游天下,让我在山中等待,我却等了十年都没等到她回来。若非风生石忽然遁走,我也不会出山,也不会……认识你了。” “日后你打算怎么办?”李长安心中暗叹一声,假装没看见越小玉眼中闪烁的一片晶莹,又补充道:“我是说,既然你师尊云游不归,你接下来要去何方。若要去周地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同行。” 越小玉怔了怔,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又幽幽叹了一声:“山中还有灵药与灵兽需要我照顾,我已出山许久,也该回去了,说不定师尊已回来了。不过我是从楚地来的,与你不同路。” 她牵着童子,将童子捧到李长安面前:“你要走的话,带上童儿吧。云庭真人托你照拂他,我孤身一人前往楚地,若途中被人发现童子乃是灵物,只怕会遭到不测。” 李长安接过童子,对她点了点头:“我会照顾好他。” 童子挣扎几下,呀呀叫着,回头想去看越小玉,他从十几岁的变成三四岁的模样,修为大退,连人言都不会说了。 越小玉摸了摸童子的头:“帮我看住他,听到没有?” 李长安刚想应答,却又觉得越小玉这话与其说是对他说的,倒不如说是对童子说的。 童子停止挣扎,讷讷点了点头,越小玉轻笑一声,收回了手。 她向后退了两步,与李长安距离拉远时,只觉心中一松,然后就空荡荡的了。 “好啦,你走吧。”说这话时,她想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但心脏蓦地缩了一下,东荒之大,凡人穷极一生甚至都走不出一州之地,这一走兴许以后就再也无缘相见了吧,不,是一定不会相见了。 她看见他在沉默,忽然想道,要是他能再说一遍要她随他同行就好了,也许自己会再回绝一次,但只要他再坚持几次,或许一次,她就会答应了,不管山中灵田灵兽,任他们荒芜也好,逃逸也好……管师尊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她忽然想不顾一切随他同去。 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他应该能看出来吧?自己可是很不坚定的啊。 “那……告辞了。” 李长安的话让她的心坠落到谷底,淹没在冰冷的寒流里了,她好想骂李长安一顿,但就连气愤也被浇灭了,身体仿佛已经不由自己控制一般,她低头道:“好。” 一边的姬璇松了口气,小声说道:“弯弯绕绕的,可算完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穆藏锋看着飘雪,轻声感慨道。 “哎,哎……”姬璇惊讶道,又压低声音:“三师兄,原来你看得懂啊,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死正经呢。” 穆藏锋摇摇头不置可否,来到长亭边牵起夜朱,对李长安道:“师弟,上路吧。” 李长安点点头,对越小玉道了一声保重,又向姒景陈、黄仲、凌毓几人辞别。 之后,李长安带着骑着夜朱,姬璇则与穆藏锋骑着夜雪。 三人向东行去。 走了几步,李长安回首看向长亭。 漫天飘扬的白色雪片中,那一道素影显得有些娇弱,似是一朵荷花,她不应生在雪中,也不堪风雪。 李长安忽然想调转马头将她接过来,身子僵了僵,他却一振缰绳:“驾!” 唏律律—— 随着马嘶声,夜朱扬起蹄子,激起雪花飞霰,如电一般向东射去,耳边的狂风轰隆作响,雪片落在被刮上脸颊冰冷锋利如刀,李长安没有回头。 片刻,三人就行出十里远,背后的长亭已被重重风雪掩盖了,三人眼前是一条窄道,便都放慢了马速。 “那姒景陈倒真舍得,想来这两匹应当是他最好的马。”姬璇俯身摸了摸马脖子上的鬃毛:“好马儿,可惜你们被人拿来拉拢人心咯,不过别担心,咱们会好好待你的。” 夜雪似是回应般唏律律嘶鸣一声,引得姬璇一阵乱笑。 李长安不解道:“师姐,此前你们说过已有坐骑,为何还要他的马?” “怎么,你还怕他亏了?他如愿以偿坐上世子之位,这两匹马可不抵价。”姬璇满不在乎笑了笑,“反正此人也只是拉拢你罢了,有这两匹马,咱们也能省些力气,要到周地可还有些路程呢。” “师妹,此乃偏见。”穆藏锋坐在姬璇身后,在起伏的马背上安稳如山,“姒景陈虽有拉拢之意,但未尝不是真心相待,只是身处庙堂之中许多时候身不由己,所以你才觉得她虚伪。据师弟所说,他与姒景陈相识之时,姒景陈并无可以利用他的地方,但那时姒景陈就对师弟以友相待了。” “不和你争。”姬璇哼了一声,“相比之下,那小姑娘就顺眼多了。” 她对李长安笑了笑:“这才叫真心呢。” 李长安却没回答,默然回首遥望风雪中。 ………… 姒景陈送别黄仲,邀越小玉一同回昆南城,越小玉回绝后,长亭中便只剩她一人。 李长安与他师兄师姐离开的方向,两道马蹄印子延伸向苍茫的风雪中,这就是他留下的唯一痕迹,甚至这痕迹随着大雪纷纷扬扬,已逐渐淡去了。 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滴泪珠却终于夺眶而出。 她低下头,涩声道:“李长安……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了。” 唏律律—— 马鸣忽然撕破风声,大片雪花在轰隆的马蹄声中被扬起,一骑绝尘而来。 更新 奇怪啊,我后台更新了4000字,但网站这边没出来。 第二百零八章、祭炼本命 放慢的马蹄声达达儿响,那身影临近时,越小玉攥着衣角的手心都出汗了,这是归人还是过客? 然后那身影便在长亭边勒马,夜雪打着响鼻,灼热的呼吸在冷风中化作白气,射出二尺才消散,它抖了抖鬃毛,四蹄缓缓走来。 李长安在马背上对越小玉伸出手,笑道:“来不来?” 越小玉低头偷偷吸了吸鼻子:“你,你回来做什么?” 李长安不答,手一扬,抛出装衣服的行囊:“接着!” 越小玉下意识抬手接住,李长安便握住她手腕一拉,这一拉用的是巧劲,将越小玉提得离地了,她一下没反应过来,踩住马镫稳住身形,一下便坐在了马背上李长安的身后。 “坐稳了!”李长安长笑一声,双腿一夹,调转马头,夜雪听令转身,一息时间便提起了速度,迎风而去。 越小玉一时还没回过神,身体一晃,便抱住了李长安的腰,反应过来后连忙缩回手,但那一瞬踏实的触感还留存着,好像在做梦一般。 李长安又腾出手解下大氅递了过来,越小玉怔了怔,将他手推了回去:“你自己怎么办。” 李长安胸中轻喝一声,雷音将血气催发于四梢,整个人热烘烘的宛若火炉,雪片落在他身上瞬息即化:“你看,这些雪还奈何不了我。” 越小玉默默系上前扣,披上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大氅围住脖子的毛皮还留存着一些温度,越小玉抬头看去,只见雪落在李长安脖子上直往他衣服里,看起来有些狼狈。 李长安听到背后传来笑声:“你总爱逞强。” 还没回答,一双素手便环上他腰,那柔软散发着温热的身体靠了上来。 越小玉把脸埋在他背上,李长安感到她在微微抽泣,滚烫的泪水渗透了他的衣服。 李长安一张口,风直往嘴里灌,只有高喊才能传出声音:“哭什么,再哭把你送回去了!” 越小玉本是万千委屈涌上心头,闻言却止住了泪水,用力擦了擦双眼。 “李长安,你要带我去哪!” “谁知道,走了再说!” “我,我师尊的洞府怎么办!” “她人都没了,还要洞府作甚!” 越小玉喊出两句,胸口前所未有地通畅,她放眼望向四周,白雪皑皑一片苍茫,不辨四方,夜雪风驰电掣,耳边风声隆隆,要将她带向未知之地,她心中一阵紧张害怕,却又期待万分,她眼中泪痕未去,却禁不住笑了,她在风中喊道:“我跟你走!” ………… 山坳背风处,姬璇牵着夜朱让它在薄薄的雪层下寻食草料。 穆藏锋摇头道:“寻常草料不够这马消耗的。”他走到夜朱身边,掀开它嘴唇,只见里面长着的不是适合研磨草料的臼齿,而是尖利的犬齿,“此马若要日行数千里,须得吃肉才行。” 被姬璇牵着吃草的夜朱果然抬起头,不满地打着响鼻,姬璇敲了敲它脑袋:“喂,你还挺挑食啊。” “不过我们也不必特地为他寻找肉食,有这个足可供它消耗。”穆藏锋从怀中摸出一粒小手指头大小的药丸,摊开手放到夜朱嘴边,夜朱舌头一卷吭哧嚼了两下便吞了下去。 “咦?”姬璇鼻子嗅了嗅,“蛟血丹?” “剿除龙骧暗卫时拿的。”穆藏锋淡淡道。 “这倒省了麻烦。”姬璇笑了笑。 这时西边传来马蹄声,姬璇走出背风处,远远见到李长安的身影:“还回来得挺快啊。” 载着李长安的夜雪很快临近。 姬璇望见越小玉眼睛有些微红,对李长安道:“哟,师弟你欺负人了?” 李长安与越小玉翻身下马。 越小玉与姬璇面对面,见她披着一身红如烈火的大狐裘,兜帽上围着一圈银色毛边,言笑大方,越小玉一时间有些窘迫,姬璇的气场是她在同性身上几乎没见到过的。 “这是我四师姐。”李长安对越小玉介绍道。 “姬璇。”姬璇洒然说道。 “越小玉。”越小玉垂下眼帘。 “来来来,这位死鱼脸便是三师兄是也。”姬璇上前拉着越小玉的手,穆藏锋对她俩点点头:“穆藏锋。” 越小玉看了看周围,却没见童子的身影,问李长安道:“童儿呢?你走时是与他同乘的……” “放心,没把他丢了。”李长安走到夜朱旁边,马身侧方挂着一个筐子,童子便坐在里面,被李长安抱出来后,见到越小玉,便咿呀叫着向她伸出双手。 “你,你怎么把他放在这儿?”越小玉睁大眼睛,指着那马身侧的筐子。 李长安抱着童子解释道:“他本体乃是灵物,并不惧风寒。” 越小玉连忙将童子接过,把他用大氅包住抱在怀中,瞪了李长安一眼。 “咱们已出寒隅关,此去向东一路荒凉,天黑之前要到达青州边关才好,不然就要露宿野外了。”穆藏锋望向西方,恰到好处地插话道,“出了昆南城地界,便随处都可能遇见妖魔,若真背运撞见了化形的大妖,纵使我与四师妹能脱身,师弟你与小玉姑娘却十分危险。” 李长安问道:“化形大妖是何等实力?” “至少与初入元始境的修行人相当。”姬璇答道。 李长安想到当初择道种时,他在玉笔峰上就见到过一只狐妖大摇大摆不把周围修行人当回事。按姬璇说的,未化形的妖物应当便等同于气海境的修行人,而化形便是元始境。 他翻身上马:“那便上路吧。” …………………… 在东荒之中行走,若无地图如没头苍蝇似的乱逛,十个有九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东荒之中的地图乃是机密之物,就算越地之主的姒家之内,也只存有越地四州,以及与其交好的周地部分地图,对其余地界便只有一些大概的了解。 不过穆藏锋却认得路径,众人一路往西,只要在青州边关休整一番,出关后,便可在关内上船,沿着浮沧江顺流而下。 浮沧江流经青州,又贯穿凉州,直通周地,不用翻山越岭,比陆行快上许多。要知道夜朱与夜雪随是宝马,最多可日行三千里,但要真让它们每天都跑三千里,不出几天就要力竭而亡。 出寒隅关后果然十分荒凉,一路上都不见人烟,弥漫的煞气让漫天飘雪都隐隐有些暗红。 路上偶遇一些小妖,众人毫不减速,妖物都追不上夜朱夜雪,便这么一路奔袭。 天黑之前,总算到了青州边界的宁远关。 此时,众人都已易容。没出越地,便还在凌霄道宫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小心为上,若再有麻烦,可没有下一个剑圣出来救场了。 没有停顿,众人直接去往关内临江的码头。 浮沧江在宁远关边的江域十分广阔,纵使冬季,江水也滔滔不绝,一艘巨船便停靠在码头中,整船高近六丈,比其余船只高出数倍,十分显眼,俨然如同水中高楼一般。 船身由青铜浇铸,青铜中嵌着玉石布成法阵以防锈蚀,表面上布满尖刺,狰狞而充满力感。船头撞角亦是尖锐森寒,撞角根部伫立着一尊赑屃铜碑,青光从碑文上流转,与船身相连,整艘巨船在涌动的江水中也巍然不动,简直让人怀疑水面下是不是有一尊铜柱在支撑着它。 “啧啧,这东西究竟怎么浮起来的。” 李长安经过码头,便听见旁边有人惊叹。 他亦是首回见到此等庞然大物。 穆藏锋淡淡道:“此船顺流而下,可日行两千里,只要十日就可穿过凉州,到达周地。” 越小玉好奇道:“这水流也就这么快,就算轻舟满帆一路顺风也远远达不到两千里吧?” “之所以快,是因为它们。”穆藏锋指着船头下方的水面。 水面下方有阴影隐隐蠕动,哗啦一声,一段足有五人合抱粗的蛇身露出水面,又翻滚下去消失在浑黄的江水中,越小玉轻呼一声向后退去,那黑幽幽的鳞片仿佛还留在她眼底。 而江面之下,同样的阴影还有四五道。 “它们已被驯服,不必害怕。”姬璇安慰道:“这些玄蛇长得大,但也只是空有蛮力,灵智连一般妖物都比不上,就算天生有三百年寿命,却几乎不可能化形。”她拍了拍剑鞘,“若要斩它,不难。” 若真斩了它们,船主会与你拼命的吧,李长安暗暗想道,这船主人到底是何方人士,这样一艘船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但这还在其次,那几条“玄蛇”更非普通人能弄到的。 “我去去就来。”穆藏锋对众人说道,向船坞走去。 一条玄蛇从水面露出头来,金色的眼珠中有一线竖瞳,码头边上几个孩童正朝水里扔着石子,见状尖叫一声四散而逃,看来这玄蛇便是他们引出来的,只不过他们逃的时候尖声大笑着,显然刺激多过于恐惧。 李长安摇了摇头,想到西岐之中哪会有这般景象,他幼时见过最大的兽类也不过城郊农户中耕地的黄牛罢了,这玄蛇若放在淮安城里,只怕会引得九成九的人软了脚。 没过一会,穆藏锋从船坞中回来。 “离开船还有三日,我们便在此处休整一番。” 众人便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下。 入夜后,李长安在房中取出八荒刀,借着烛光揩拭刀身,心中想着见到云庭真人之时,云庭真人所说的祭炼之法。 “真人所言是让我以心尖血来祭炼,但若心室受伤便有性命之忧,该如何做……” 心中一动,李长安想到了太婴。 当初在白骓峡中,他被吴钰用道法钉碎了心脏,就是被太婴所救,若太婴能再出手的话,这倒不是问题了。 他沉下心神内视气海。 气海已被如铅汞般的真元填满,四方各有七座星宿,太婴就沉在海底。 李长安尝试着用心神呼唤它几次,太婴并无反应,索性道:“我知道你能听见,咱们打个商量如何?”顿了顿,他说道:“之前在真人为我传道之时,你应当算是吃饱了罢,不如这样,我要取用心尖血,若我受伤,你便帮我一把如何?” 太婴动了动眼皮,露出眼睛,倒与白天所见那玄蛇的眼瞳有些相向,它虽没有说话,李长安却感觉它好像翻了个白眼。 “罢了。”李长安没再尝试与它交涉,不再内视,睁开双眼。 心道:“真人之所以要我用心尖血祭炼此刀,应当是因为心尖血中精气最浓郁的缘故,但若要取出精血,也不止心尖这一处……” 人身之上,有三处蕴含精血,分别为中指指尖,舌尖,心尖,其中心尖血最为精华,舌尖次之,指尖最末。 是以修行人有时施展道法要么割破指尖,要么咬破舌尖,都是以精血为代价强行提升道法威力。当初穆藏锋挡下孙无赦十招,便是损耗了指尖精血。 损耗的精血极难补充,精血损耗后,人便会变得虚弱,所以只有危急关头才会使用,当然就算危急关头也多是用舌尖血与指尖血而已,若到了使用心尖血时,就是存着与人同归于尽的心思了。 李长安当然不会自己往心脏捅一刀来赌太婴会不会出手,便尝试先用指尖血试试。 他左手扶着八荒刀,右手中指指尖在刀刃行轻轻抹过。 一线伤口出现,先是沁出血珠,随后便涌出鲜血。李长安不知具体祭炼之法,便将精血涂抹于刀身之上。练血境肉身的自愈能力十分强大,只在刀身上涂出半尺长的痕迹,伤口就自行止血了,李长安便闭上眼,存心去感应八荒刀的存在。 云庭真人曾提过一词,名为“血肉相连”。那日观闻人秋练剑后,李长安曾问起如何将无生命的刀剑祭炼为有灵性的本命之物,闻人秋只道:“若你一开始便认为它们是无生命的,那它们如何诞生灵性?” 李长安托着八荒刀,试着将它观想为另一种形态的生命。 那冰冷而深邃的刀刃里藏着的该是怎样的思想和情绪? 第二百零九章、江边 烛光幽幽,时间在灯花偶尔响起的噼啪炸裂声中流逝。 良久,李长安终于感到了八荒刀的反应,它体内似乎出现了一丝隐晦的搏动,与他的心跳呼吸契合。 砰、砰、砰—— 捕捉到这变化,李长安心神一动,这变化便蓦地消失了,仿佛是幻觉一般。 他睁开眼,八荒刀刀身之上血迹已然消失。 “果然有效。”李长安抬起中指看了看上面的伤口,自语说道:“只是指尖所蕴含的精血比舌尖血都要差远了……” 他抿了抿嘴,面露果决之色,又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染上刀身。 脑子里一阵发昏,李长安知道是伤了元气,但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为常人之所不能为,若忍不了这些痛苦,就只能自甘平庸了。 所谓十指连心,指尖的创口传来的痛楚还未平息,舌尖更是剧痛无比,李长安虽然可以忍受,但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沉下心神感应八荒刀就是难上加难。他堪堪静下心时,昏暗的烛光下,精血缓缓渗入八荒刀内部,已消失了三成。 此时,他又再次感到了八荒刀的搏动,仿佛他手中托着的不是冰冷的刀身,而是一颗巨大而灼热的心脏。 搏动持续数息时间,逐渐淡去,精血被八荒刀尽数吸入。 李长安睁开眼,心知今夜不宜在损耗精血了,起身握着八荒刀,刀柄似乎不再那么冰冷,而是有了些微暖意。 揉了揉太阳穴,李长安心道:“若照这样损耗精血,我最少也得七日才可补充消耗,不然本命没祭炼成,倒是先把自己血流空了。也罢,修行本来就不是朝夕之功,不过师兄那儿还存着一些蛟血丹,应当能为我补足气血……” 将八荒刀插回刀鞘后,李长安略作歇息,又闭目盘膝,双手结印,在心中推演起道法来。 一朵墨莲在他观想的意识中缓缓盛开凋谢,这是他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领悟的花开顷刻。若按修行界中灵术、法术、神通三个道术层次来看,李长安推测自己推演出来的这道术应当处于第二个层次。 这一式道术乃是模仿当初白忘机在地牢中为他传刀之时所施展的四式不知是法术还是神通的道术推演而出,回想起来,白忘机那四式道术变幻莫测,蕴含的应是“虚实”之道,李长安借道海之力推演领悟的墨莲盛开凋零之间,蕴含的却是“生死”之道。 墨莲一出便能压制蕴灵境的姒飞臣,足见其威能。李长安的实力较之入择道种前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抛开这一式花开顷刻外,单论修为,有练血境肉身封存真元,又得了神墟境一小部分本源的他气海中真元之雄浑已远超一般的辟海境数十倍不止。须知辟海境巅峰者,气海如一片平湖,李长安的气海却当真是一片汪洋大海。 调息片刻后,李长安便欲练刀。 房中施展不开,他就向门外走去。 …………………… 客栈靠着码头,出了后院,临江处有一片极大的堤岸,岸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株枯瘦的垂柳。 一轮明月在涌动的潮汐中不断扭曲变幻,波光粼粼。 越小玉望着黑窣窣的水面,蹲在江边,一个个小石子被她扔进江中,在窸窸窣窣的潮汐里不时激起噗通声。 她已离开自幼居住的洞府半年之久,游荡在外,虽然身上盘缠足够,一时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心,但心中却总是流离颠沛的。 “在想什么?” 李长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越小玉怔了怔,回首望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江面,继续扔着石子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想。” “想家了吧。”李长安来到越小玉身边,拿住她手腕,轻声道:“水里有玄蛇,若惊扰了它们也怪吓人的。”他放开越小玉手腕,指了指东面,百丈外,停泊着的青铜船在月色下的黑影宛若巨兽。 “原来你也会怕啊。”越小玉对李长安说出那句“怪吓人的”有些惊讶,扬手扔出最后一枚石子。 就在这时,水中浮起一道阴影,玄蛇露出硕大的头颅,金瞳映着幽幽月光,往岸上瞥了一眼,随即又沉下水去,粗大的身躯翻滚间露出黑色鳞片,随后消失在水面下。 越小玉“啊”的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李长安微微一笑:“喏,我没骗你。” 又在他面前丢脸了,越小玉对自己有些气恼,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去。 “怪我。”李长安却笑了笑说。 “怪你什么?” 越小玉疑惑地时候便睁大眼睛,这样不设防的表情李长安见得极少,在淮安城卖肉的那几个月里,诸如赵二嫂之类的女人就算对最新鲜的里脊也要摆出一副嫌弃的脸色,他在花明院中住的那段日子,画屏更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喜怒都深埋在心中。 “怪我没早些提醒你。”李长安说道。 越小玉噗哧笑了一声,方才的气恼也消失无踪了,她走到岸边,看向天上明月,嗅着腥冷的江风,沉默良久:“是想家了呢。”她顿了顿:“就算师尊不在洞府中,我也有灵兽作伴,天天等她回来,也有个念想。在外面这些日子,今日永远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永远都没个着落……”她回头看着李长安:“你呢?我在话本里见过有人总爱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若我也能像你们那样就好了。” 她撒了个小谎,其实这句话不是在话本里见到的,而是她在昆南城那些日子里偶然间看见戏班子唱的,那武生就在戏台上踱着方步,拉着长调说他爱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下一句,他却唱道:“但一回头望见了你,完啦,我心中哪还有什么天涯。” 她自然没期盼着李长安也会这样回答,只不过一想着就出了神。 “什么时候我说过喜欢四海为家了。”李长安摇了摇头,也抬头看向天上明月:“只是无家可归罢了。” 越小玉睁大眼睛,随后低头小声道:“抱歉……” “其实浪迹天涯也不错,无拘无束。不过难免有孑然一身之时,那时谁能不思乡呢,若说不,也只有话本里的唱词了罢。”李长安若有所思道。 “哼,说是孑然一身,但同门师兄师姐对你也挺照顾的呢。”越小玉手掖着衣角,喃喃道:“我本来要回家,却是被你给带出来了。”她的脸有些发烧,虽然月光下看不出来,但还是撇开头躲过李长安视线。 “你一人走我放心不下。”李长安说道。 他是在关心自己么?越小玉心底里有些高兴。 “这艘船沿浮沧江顺流直下,看这。”李长安说着,便蹲下身来,用手指在细沙上画了一条弯弯扭扭的直线,这是他早些时候在穆藏锋处问得的地图路径。越小玉依言看去,李长安便继续边画边说道:“此船往东穿过凉州到越地与周地交界处后,便会沿着越地边境由东转南,再到楚地,你乘船与我同行,比在陆上赶路更快,也更安全一些。” 原来他还是要送自己走呢,越小玉心中有些失望,却莫名松了口气。 她低头道:“多谢了。” “客气什么。”李长安笑了笑:“路途还长,加上途中在各大码头停泊的时间,咱们在船上要待近两月,我听师兄说一路向东气候会转暖,到那时兴许能赶上梨花桃花开,也能见到上元灯会,你在山中长大,应该没看过灯会吧?” 越小玉听入了神,期待道:“只在书中见过。” “那时人们会在水中放莲花灯,家家户户点起彩灯,甚至道门也会在凡人城池中燃灯祭斗。有舞狮子的,舞龙的,咱们能猜灯谜,吃元宵……”李长安微笑着说道,其实他往年在淮安城里所见的上元节灯会办得不算热闹,说的这些多半是从那些去过府城的人口中听到的,至于“燃灯祭斗”则是在穆藏锋口中听说,是修行人在灯身上以符书法,使得灯笼飞起,祭祀诸天星辰。 越小玉眼睛眯成月牙儿:“好啊!说到的可不许食言。” 她这神态倒让李长安想起了阿青那个化作人形只有二尺高的小女孩儿,他点头笑道:“一言为定。” “其实上元灯会我也看过的,但那时年纪小,只有约么五六岁,之后便被关在宅子里没出过门。”越小玉忽的说道,她深深呼吸,随后对李长安笑了笑“小时候我被爹娘卖给大户人家做童养媳。” 她坐到一边的树墩上,掀起裤脚露出白生生的脚腕上套着一个的银环,纵使越小玉骨骼偏小,银环也紧紧箍在小腿上:“喏,我逃了几回,他们就给我戴上了这个,一走路就会镶,但后来我把铃铛内的珠子抠了,终于跑了出来。” 她说得很平静,李长安怔了怔:“为何还戴着它?” “是我爹娘亲手给我戴上的。前几次跑回家,他们亲手将我送了回去,最后一次便给我戴上了这个。那时候我想通了,逃走之后便没再回家。城外有流民,我不敢接近,就跑到了深山中,还好没遇见妖物,却遇见了师尊。”越小玉笑了笑,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爹娘还在人世,但我也不想再找他们了,留下这银环,就当留作个念想吧。” 李长安看着越小玉的笑靥,他没想过这个说句话都容易脸红的少女原来也有这么坚强的时候。 “世上竟有如此父母。”李长安叹了一声,他并非李传垠亲生,李传垠待他却比越小玉父母待她要好百倍,心道,原来这便是她这么胆小的缘由,幼时经历过丑恶后,她便下意识会逃避世事吧,也许隐居山中对她来说倒真是最好的选择。 “不说这个了。”越小玉摆摆手,“你来江边,应该不是特地来找我闲谈的吧。” “本打算来练刀。”李长安如实说道。 “我也乏了,就不打搅你啦。”越小玉起身,侧向了客栈后院的方向。 “好生歇息。”李长安与她道别。 越小玉点点头,向客栈走去,走了百丈远,她在客栈后院门口回头,江边李长安的身影在月光下已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明明心水于他,为何就不敢再更接近呢?是怕他拒绝,还是怕他也像她爹娘一样,在她毫无防备之下却对她背叛到底么? 她又忆起与他同乘一骑时,她抱着他的触感毫无疑问是坚实而且温暖的。但她在心底里却觉得她抱住的是一阵风,比呼啸的夹杂着霜雪的北风更猛烈而不羁,风是抱不住的,纵使吹盈着胸怀,也终将奔向天地。 …………………… 李长安在浮沧江边练刀。 以他如今雄浑的真元,若全力施展龙象术,可为肉身增加八千斤的力气,若算上肉身原本就有的千斤力气,统共有近万斤。 如今他的对敌手段,除了那一式花开顷刻,便是以龙象术增幅肉身后刀与身合之境的刀法,一远一近恰好相得益彰,美中不足的便在龙象术带来的力量暂时还不是他能掌控的。 与姒飞臣对战时,他留了一半力气,甚至都出现了手脚不协调的情况,若那时候姒飞臣再果决狠辣一些,他就不会只受三道浅浅的剑伤。 这种破绽随时可以致命。 要掌控龙象术的力量,便要循序渐进,适应力量增长之后的状态。 练刀一时辰后,李长安心中一动:“我若要适应龙象术,并不非得限制在练刀的时候不可,平时一举一动也可以随时加持龙象术,以我的如今的真元,纵使日夜不休也无妨……” 收刀之后,李长安便回客栈,以调息打坐代替睡眠。 …………………… 次日清晨,李长安从调息中收功,用小二送来的一铜盆热水和蘸了青盐的杨柳枝洗漱罢。 小二端收拾铜盆时,不免多看了李长安两眼,这位客官拿个杨柳枝也弄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双手捧起毛巾,却一下险些捧到了头发上,虽然来这码头边的时常会有修行人,但这位举止也太过怪异了些…… 第二百一十章、莲花美人图 无视小二带着怪异之色偷瞄的眼神,待小二出去后,李长安便在原地活动了一番筋骨。 之所以手脚不协调,是因为他已开始在身上时刻加持龙象术,虽没全力施为,也额外多出了两千斤力气。举手投足之间一没控制好,不提撞坏屋中事物,甚至连打死人都有可能,是以才小心翼翼。 适应一番后,李长安来到天字六号房,也就是穆藏锋的客房。 只见三师兄与四师姐二人正在榻上对坐,对于李长安的到来,二人如若不闻,神色凝重,就连姬璇也一改大大咧咧的模样,她用手指蘸了些许茶水,在桌上画出一道水痕,看似蜻蜓点水,实则遒劲有力,画到尽头她又一勾,轻轻提起手指,像是飞白锋的笔法。 穆藏锋顿出一点,拖长笔锋,又斜向上一勾。 姬璇以极快的速度点出三点,正是“氵”形,面色得意。 穆藏锋面色平静,以一道横着勾对应。 姬璇面色微变,略微沉吟,手指龙飞凤舞如狂草一般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月字,穆藏锋不假思索也跟着用手蘸茶水写了一个中字,姬璇冷哼一声,继续跟进。 二人画出的字符越来越复杂,最后已不辨字形,李长安约莫看出了些门道,原来三师兄与四师姐好像是在比试,一笔一划间隐有剑意纵横。 眼下看来姬璇落了下风,面色凝重,眉头紧紧蹙着,她手指在茶盏中一蘸,一杯茶却见底了,索性手一挥,将桌上水痕尽数抹去,转头对李长安道:“师弟你来啦!” 李长安正看得入神,还在琢磨其中门道,不由嘴角抽了抽。 穆藏锋不轻不重干咳一声。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姬璇低头,看着光洁溜溜的桌面,惊讶道:“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不必。”穆藏锋摇摇头。 “师兄师姐,你们这是……”李长安疑惑问道。 “比剑。”姬璇笑眯起了眼睛,仿佛成功耍赖比取胜了更能让她心情大好。 “只是拆招罢了。”穆藏锋补充说:“我们每一笔划都是剑路,各人轮流出招,但若真与人对阵厮杀之时,形势更变化多端,极少有一板一眼拆招的机会,胜负往往在瞬间便会决出。” 他用衣袖拂了拂桌面:“在此候船无事,所以我才与师妹拆招打发闲暇。” “师弟入门在即,待上船后我便把这招教你。”姬璇话锋一转:“师弟大早前来,可是修行上遇到什么难题了?” “倒不算难题……”李长安摇摇头,“我也不知从何提起。”他在穆藏锋与姬璇对坐的榻旁红木椅上坐下,双脚抓地,两腿紧绷,双股与椅面只差半寸距离,看起来与安坐无异。初见冯魔之时,冯魔便用此法时刻炼体,李长安也学了过来。 只不过坐下时动作有些不协调,被穆藏锋一眼便瞧了出来,凝重道:“怎么了?” “师兄应当知道龙象术。”李长安想了想,说道。 “下品灵术,练至圆满能为自身加持千斤巨力,与练力圆满之人相当。”穆藏锋略一沉吟便答道:“蕴灵境之前,此术倒堪能当作对敌之法,但若祭炼出本命之后,此术就是鸡肋了。” “千斤巨力……”李长安面露疑惑之色,“但我如今施展龙象术却可增加八千斤力气,而且似乎还未到达极致。”按他自己的感觉,若龙象术修炼到极致,应当能增加九千斤力气,配合肉身原有的力量,那就是整一万斤。 李长安已有些摸不准自己的修行境界,以他如今的修为,应当是超越了辟海境顶峰,若是没练肉身的修行人,内视之时气海如一片平湖便是辟海境顶峰的征兆,若再积累真元,就会因肉身不够强大之故只能泄出体外,他的气海却是如同一片汪洋,这当是因为练血境肉身之故。 又因太婴的存在,他甚至没有经历辟海境到叠浪境难突破的瓶颈“真元化液”,他所炼化的真元经过太婴之口,都尽数化为汞浆一般。李长安直觉自己施展龙象术没有千斤的上限,除去在道海之中推演完善的缘故之外,还因太婴帮他炼化的真元凝练程度远超其余修行人。 练血境肉身造就的汪洋气海,与太婴凝练的汞浆一般的真元,单论修行境界的话,他因本命之物尚未祭炼成功而未入蕴灵境,却已到达蕴灵之下的一个未被记载的境界。 “原来如此。”穆藏锋神色一缓,他见李长安动作僵硬,还以为他修行走火入魔,神魂受伤了,还好不是,“师弟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说了。” “若说还有问题的话……”李长安想了想,“听闻祭炼本命殊为不易,甚至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寻到可与自身性命相连之物,但我昨夜初次祭炼八荒刀便与它生出了感应。” “师弟的问题不在于其他。”穆藏锋沉静道,“是诸多机缘加诸于身,让你修为突破太快,一时无法适应罢了。至于龙象术为何能增幅八千斤巨力,原因尚不能得知,总之是福非祸,只要适应过来便好。” “受教了。”李长安放下心来。 姬璇忽的一拍手,“正好,咱们比剑的法子初学之时练的是将自身力量掌控入微,师弟不妨从此时练起。” “有道理,船上时日不短,师弟进境过快,也要慢下来一阵了。”穆藏锋起身,“我去买笔墨纸砚来。”说着干净利索地离去。 “师兄这是要教我练字?”李长安疑惑道。 “是,也不是。待他回来你就知道了。”姬璇神神秘秘说道,向门外走去,“他走了,恰好咱们下去大吃一顿,三师兄别的什么都好,就辟谷这点不好。” 二人下楼,叫上越小玉一道用早膳。 正是清晨,客栈外的长街上行人便多了起来,三人坐的临窗位置是上风口,下风口处渔民叫卖河鲜的声音遥遥传来,腥味却半点都散不到客栈里。 店家接待惯了武者和修行人,在李长安的要求下,将各类食材上了满满一桌。 有形似米粒色泽牙黄却是贝类的浮沧江特产贝米,与蒜苔同炒,大火将贝米汁水牢牢锁住,咬下之时粒粒爆开,不须生姜,也无半点腥气。极嫩的冬笋煨顿豚肉,汤汁乳白,热气四溢,撒入秋日晒干的紫苏,入吼香醇浓厚,化作暖流散步全身。酱卤小牛腱肉切成薄片,佐以温黄酒,入味三分,齿颊留香…… 更休提其余菜色,不一而足。 客栈外冬日清晨的冷风穿梭在行人衣袍缝隙间不遗余力带走仅存的温度,客栈一层临窗的小小酒桌边却温暖如春。 越小玉偷偷咽下口水,她在山中隐居的日子可谓五谷不沾,饮的是日出之前在草叶上采下的露水,吃的是四季结出的不同果子,师尊偶尔斩杀了入侵的妖兽肉都含了煞气不可食用,山中喂养的鸟兔她也从没动过杀心,已是许久不识肉味。在昆南城那两月里,青玄门关长老严令门下弟子辟谷,她便也跟着吃辟谷丹过了两月。 “甘脆肥醲,命曰腐肠之药。”李长安感慨一声,这一桌菜就花费了十两白银,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用度。 越小玉刚捧起汤碗,啊了一声,不由放下了。 姬璇刚伸出的筷子硬生生悬停住,睁大眼睛道:“师弟,三师兄什么时候教坏你啦。” “这是宋刀前辈说的。”李长安摇头,一筷夹上一条半尺长的河鱼笑道:“但与其让它腐在江里,倒不如腐在我肠中了。” “说得好。”一个大清早就在邻桌独饮的黄衣老者对李长安举了举手中小盏:“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李长安笑了笑,回敬一杯黄酒。 …………………… 客栈门边西侧的桌上二人对坐,桌上却没摆菜肴,只有一个锡制茶壶,三盏彩瓷茶杯,以及一副平铺在桌面之上的画轴。 “这就是吴子道的画儿?”桌子南边的蓝袍年轻人谨慎问对面那长着几缕唏嘘凌乱的山羊胡,脸上有些老斑的锦衣老者。 “不错。”山羊胡老者点点头。 “你怎么证明?”年轻人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道。 “只有赝品可以证明,真迹又如何证明?”山羊胡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道,随即叹了一声,起身去收画轴:“你不懂画,别糟蹋了好东西。” “哎。”年轻人赔笑拦住他,心中还是犹豫,下月就是凉州经略使寿辰,经略使大人好画,他好不容易打听到这老者手里有画圣真迹,若三言两语就将人得罪走了,可没处哭去, “您是……徐老?”一个儒雅中年人从旁边走来,小心翼翼问候山羊胡老者。 “你认得我?”徐瑞言停住动作。 “认得,认得,当初徐老那幅莲花美人图可是传得家喻户晓。在下高安邦,有幸听闻过徐老的名字,徐老不认识在下也是正常。”高安邦目光看向桌面,愕然道:“这是……” 只见桌上那幅画卷之上,一位碧衣美人手中环抱一株嫩粉色荷花苞,美人姿态窈窕绰约,荷花花苞颤颤巍巍似欲开放,画工绝佳。 “这是那幅莲花美人图,当初不是被赵芩昌私下带走了么?”高安邦喃喃道。 “芩昌他,唉……”徐瑞言叹了一声,对高安邦示意道:“坐下吧。” 高安邦坐下后,二人便交谈起来,那蓝袍年轻人见这高安邦让徐老留下了,也是乐见其成,紧接着便在二人口中听到一件往事。 当年徐瑞言有个同样好画的知交名为赵芩昌,徐瑞言家贫,赵芩昌家境殷实。 赵芩昌听闻徐瑞言手中有画圣的莲花美人图,便欲求一观,徐瑞言未允。一夜,赵芩昌来到徐瑞言家中,借着窗中破洞窥见徐瑞言桌上摆着一幅莲花美人图,画工妙到毫巅,当即惊为天人,便推门而入,以为终于见到了画圣真迹,对徐瑞言恳请以全部身家求购。徐瑞言未允,说道此画乃是他临摹所作,真迹依照祖训不可示人,将赵芩昌送走。 赵芩昌走后,心道临摹之作已如此绝妙,那真迹又会是何等模样,便茶饭不思,一病不起,奄奄一息。 徐瑞言听闻此讯,长叹一声,便从家中翻出画轴拜访赵芩昌,赵芩昌见莲花美人图,顿时病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走路,恳请徐瑞言能让他将此画留在府邸中观看一夜。徐瑞言终于允诺,言道明日清晨来取画。 次日清晨,徐瑞言再上赵芩昌府中时,大门未锁,府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正堂中留有两箱金银珠宝,箱角压着一张地契,上书徐瑞言之名。 “听说那时赵芩昌便已将莲花美人图带走,将府邸与财物尽皆赠予徐老您,那这幅莲花美人图……” “芩昌他,糊涂啊……”徐瑞言叹了一声:“他眼中只见莲花美人图,却忘了我是临摹做旧的行家。” “您是说……”高安邦睁大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徐老您为了不违背祖训,又想救赵芩昌性命,便将临摹之作带去让他观赏,哪知他却携了画轴跑了……”高安邦感慨不已,又迟疑道:“但徐老您的祖训……”。 “其实哪有什么祖训,只是当年我知道他见了真画便决计不会罢休,随口一说的罢了,谁知却害得他……”徐瑞言垂下眼帘,“如今我也想通了,才放言将此画出让,希望芩昌他听到消息能回来吧,他的东西,我都给他留着呢。” “先生真高义也。”高安邦赞赏不已。 那蓝袍年轻人听完二人对话,心中恍然,原本听闻徐瑞言手中有莲花美人图,好不容易联系上以后,徐瑞言却带他来了这儿。且不说要净手焚香,至少得找个清静地儿吧,这客栈人多眼杂,哪是观画的地方!现在却知道了,原来徐瑞言这样做是想让消息散布出去,好教友人归来。 “徐老……”蓝袍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赔笑道:“方才是我唐突了。” “世道险恶,谨慎也是人之常情,老夫怎会怪你。”徐瑞言面色微微缓和。 “咦……这画有些不对。”高安邦忽然出声,又让蓝袍年轻人心里紧了紧,只听他说道:“听闻莲花美人图上,美人怀抱的莲花是盛开的,这美人抱的莲花却是闭着的。” 徐瑞言道:“也罢,既然都决定卖画了,老夫便让你们看看画圣真迹的玄妙之处。”他放眼环视四周:“不过老夫年老体衰,恐怕损坏此画,要寻个人帮忙才好,最好是练过武的。” 一桌菜肴被尽数扫入腹中,李长安肠胃轰然蠕动,直到饭罢,肚子都没鼓起来几分,这三人谈画时,他也听在了耳朵里。 这时候徐瑞言便远远与他对上眼神,沙哑笑道:“这位少侠,可愿做个帮手?” 第二百一十一章、真迹 李长安起先听到徐瑞言与高安邦的对话时心中隐隐有些怀疑,并非二人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他们的话语太过完美无缺,高安邦的出现也太过碰巧。 他出现与徐瑞言对话,自然而然便将徐瑞言来到这人多耳杂之处卖画的破绽给弥补了,谈话间徐瑞言又坦然谈及自己是临摹做旧的行家,也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可信三分。不过这在有心人眼中难免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不过内情如何李长安并不知晓,所以只是旁观,没想过多管闲事,谁料徐瑞言一转眼竟找上了他。 若高安邦是托的话,徐瑞言找的下一人理应也是托才对。李长安已感受到数道带着审视的目光,看来客栈里也有别人额怀疑他是托了,但李长安自己却知道不是。 “怎么帮忙?”李长安不动声色问道。 “不难。”徐瑞言对李长安招了招手,沙哑笑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姬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徐瑞言并未出声,越小玉则是好奇地远远望着桌上那幅画轴。 李长安倒想看看所谓的画圣真迹是什么模样,便起身缓缓朝徐瑞言走去,来到桌前。 客栈之内,众人也都好奇围了过来,蓝袍年轻人在其中见到几位衣着华贵的,当下小声对徐瑞言道:“徐老,不妨咱们换个地儿详谈?” “不必,就在这吧。”徐瑞言捻了捻稀疏的山羊胡,提起锡壶倒了一杯滚茶,对李长安道:“烦请少侠帮忙,端着这杯滚茶在这莲花之上三分处缓缓移动。” 他又补充道:“当然,少侠若是抵挡不得茶水滚烫便罢。”他看向旁侧围观之人:“在场诸位可有……” “无妨。”李长安应答道,他从练脏晋入练血时,在靖道司里简直是把自己放进火炉里灼烧,哪惧区区茶水滚烫。 他也看了出来,无论这位徐老还是高安邦,亦或那个蓝袍青年人,都不是什么高手,其中最高约莫就是徐瑞言,老态龙钟却气息悠长,应当是练脏有成了。 便依照徐瑞言所说的,端起那茶杯悬在那画轴里的碧衣女子手中怀抱的莲花花苞之上,缓缓游移,手腕没有丝毫颤抖,就连水面也看不出丝毫波动。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这下围观众中便有人忍不住小声赞道:“这小哥好手法!” 殊不知李长安此刻端着茶杯,却也是时刻加持着龙象术的,他全部心神都灌注于端着茶杯的右手之上,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 时刻加持龙象术对他来说是一种修行,既然已开始,便没有因为其他事半途而废的道理。 众人屏息凝神,将目光凝聚于李长安手下的画轴,奇怪徐瑞言为什么要李长安这么做。 茶杯缓缓散发着热度,紧接着,那碧衣女子怀抱的那朵花苞竟轻轻一颤。 蓝袍青年人瞳孔一缩,只道是自己眼花了,连忙擦了擦眼睛。 待他擦完眼后,那花苞就已绽开一分。 围观众人哗然惊呼,紧接着,李长安茶杯遮挡之下,那朵嫩粉色的莲花就在画轴里碧衣美人的怀抱中缓缓绽开了。 “真正的莲花美人图,冬日之时,美人怀中莲花会合上,入夏后花苞便会绽开,而岑昌拿去的那副……一年四季莲花都是绽开的。”徐瑞言沙哑的叹息声让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又淡淡道:“如今尚未入夏,用茶水热力催逼,倒也能让莲花盛开。” 蓝袍青年人此刻心中怀疑尽去,又见边上人群中许多人已大为意动,当即暗暗后悔,自己若早能果断些将这画拿下,也能省了跟人争抢。 李长安也知道了徐瑞言要用热力催逼此画,为何不直接用那茶壶,茶壶过大,若放在莲花上就会把那莲花开放的过程给遮挡了。 就在这时,李长安分神之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长安当即心道不好,他方才被那莲花吸引注意,一时便没能掌控好龙象术带来的两千斤力量,而眼下茶杯已在他手中化作碎片,那滚烫的茶水则从他指缝间泻下,直接浇灌在画轴上。 众人包括徐瑞言在内,齐齐惊愕莫名,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他登时便迅速抄起画轴一抖,用巧劲将茶水抖开,随后再将画轴铺于桌面之上,只是那美人的脸与绽开的莲花却已被滚茶渗透,化作了莫可名状的片片彩色泅痕。 “我的画!”徐瑞言如被捏住脖子的公鸡一般惨叫一声,手指颤抖指着李长安,“你,你……” 李长安看着那已一片狼藉的画,知道说什么都无用,只叹道:“这画价值几何,我赔便是。” 那蓝袍年轻人怔怔看着这一幕,又惊愕又痛惜,他指着长安鼻子厉声喝问:“你做什么!若非故意如此,好端端的茶杯在你手里怎就坏了!” “这画画得真好看,得值不少钱吧。”一边越小玉拉了拉姬璇衣角,小声问道。 “嘿嘿……”姬璇非但不担心,反而幸灾乐祸吐了吐舌头,“师弟闯祸咯。” 徐瑞言连连叹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李长安一番,冷声道:“你如何赔得起?” 李长安疑惑地皱了皱眉,徐瑞言说是爱画之人,眼下莲花美人图受损,他却看都不再看一眼,却论起赔偿来了,倒是那要买画的蓝袍青年人对着那被滚茶化开处吹了又吹,长吁短叹。 “只管报价便是。”李长安说着,心中略微犯难,他身上携带的盘缠不少,有三张千两的大通钱庄银票在怀中放着,还有些散碎银两,是离开青州之前于承一所赠,足够一路花销。但这幅画看起来价值不菲,够不够还是两说,毕竟听徐瑞言与高安邦之前的交谈,曾有个家财万贯的赵岑昌愿用全部身家来换这一幅画。 “若赔不起便去官府见分晓吧。”高安邦冷冷说道。 “当初岑昌以全部身家相赠,我都未曾将此画卖出,如何报价?“徐瑞言苦笑道:“呵,在座又有谁能像岑昌那般痴于画道,舍万金而求一画。“ “有。“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响起,说话的是此前坐在李长安邻桌的那位黄衣老者。 在众人目光中,他施施然走到桌前,面对神色不善的徐瑞言与高安邦,瞥了一眼桌上的莲花美人图:“这画么,我会出个让你们都满意的价格。“ “你说。“高安邦皱了皱眉。 李长安注意到,黄衣老者说的是你们,而高安邦便顺其自然的答应了,显然他与徐瑞言当真是一伙的。但这黄衣老者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便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这幅画临摹得还算凑合,画工能值五十两,这遇火变色的花青与胭脂倒能可算个百两,统共一百五十两白银。只多不少。“黄衣老者说罢,对李长安微微一笑,“当然,这钱得由你来出。“ 黄衣老者这番话说得很明白,徐瑞言这幅画就是临摹做旧的赝品,当即引得群众一片哗然。 他说的若是真的,那徐瑞言便是针对那求画的蓝衣青年人设了一个骗局,至于将李长安卷进来纯粹是意外,谁也没料到他竟会把茶杯给捏碎了,这便让局势脱离了徐瑞言的掌控。那蓝袍青年人是怎么也不会买一幅连人脸都糊作一团的莲花美人图回去了,便只能将损失的利益转到讹诈李长安的头上。 “笑话。“徐瑞言却神色波澜不惊:“真假岂是由你一言可断。“ “你俩是一伙的吧。“高安邦视线在李长安与黄衣老者间移动着,冷笑道:“只为惧怕赔偿,便出来信口雌黄!“他转头对四周众人拱手道:“光天化日之下,此举与强取豪夺何异,还请诸位评评理。“ “多说无益!随我去见官吧!“ 李长安侧方,一人伸手便搭向李长安肩膀,此人年纪与李长安相仿,腰佩长剑,身着劲装,厌恶的神色中隐含着一丝兴奋,若能行侠仗义,也算小小扬了侠名。 李长安下盘动都没动,接住年轻人的手便轻轻一抖,用的是过青牢山那段时日里抖蛇的手法。 那年轻人只觉手腕如被铁箍箍住,随即一股怪力从手腕上涌起,通过手肘手臂带动全身,只听啪嗒一声,手腕立时脱臼,紧跟着浑身骨架被抖散了似的,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李长安收回手,瞥了这冒犯之人一眼,原本他倒没想过下重手,一时又是没能控制好力量,用多了些力气。 那年轻人仰头望见李长安瞥来的目光,如见虎豹,心中一片冰凉,这小子与他年纪相仿,哪来的这一身怪力!连忙单手撑地吃力向后退去,紧咬牙关,冷汗直冒。 李长安没有追击,环视一圈,还有几个蠢蠢欲动的人也退了回去。 那蓝袍青年人却是在此时站了出来,沉声道:“难道阁下以为手下有些功夫,便能在关中横行无忌了?“他面色略有犹豫,似是在下什么决定。 “多谢前辈出言相助。“李长安并未理会他人,对黄衣老者抱拳道:“但前辈怎知此画是假的?“ 黄衣老者呵呵一笑:“单说这画遇水即化就有问题,若是经年的老画,染料与纸结合紧密,便是在水里泡上一阵也无恙,哪有这么脆弱。最重要的……“他顿了顿,“若画圣的画只有这点底子,又如何会被尊称为画圣?“ 徐瑞言神色不变,眼角略微跳动,他沉默了一会,叹息一声:“你们不欲赔偿便罢,这画老夫本也不愿用那阿堵物来衡量,只是尔等口口声声说这是赝品,却当真让人寒心。也罢,这位少侠手下功夫硬,老夫看来是讨不回公道了。“他收起画轴,叹了一声:“走咯,当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高安邦见徐瑞言开溜,没人注意到自己,便也脚底抹油向人群外偷偷退去。 “徐老留步!“那蓝袍青年人却一拍桌子,朗声道:“本官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着拿出一枚牙牌,上面书有“户曹参军“字样,乃是正七品官职,对李长安冷冷道:“本官初到任,便衣出行,没想却遇到你这等刁民,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李长安嘴角勾了勾,他房中行囊里放着的通关文牒还是姒景陈请越王御笔亲题的,更休提身上还带着姒景陈那块赠予他留作纪念的王令。 徐瑞言见蓝袍青年人是官身,神色却一下变了,更加快了几分脚步。 李长安身形一闪,将他拦住,“急着走做什么?“ 徐瑞言冷哼道:“莫非你毁了画圣真迹,胡乱指认为赝品不够,还要羞辱我本人不成?“ “是赝品或真品,老夫倒是有办法让诸位一观便知。“黄衣老者说道。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降他,他又淡然道:“老夫手中便有画圣真迹。“ 徐瑞言面色惊愕,转头之时,便见黄衣老者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幅画轴打开,只见画中一片戈壁荒凉无比,辽阔的天空中有一个极其细小的黑点。看向这黑点时,耳中似乎听闻到一声遥远而具有穿透力的鹰唳,那黑点在眼中极速变大,化作巨雕扑面而来!徐瑞言当即冒出一身冷汗,瞪大眼睛退后一步,被门槛绊倒脚跟,登时跌坐在地,两股生疼,一下清醒过来,却见那黑点还是黑点,哪有什么巨雕,哪有什么鹰唳? 再要定睛细看,黄衣老者却将画轴卷起,一晃手,画轴就消失不见。 满堂寂静,针落可闻,徐瑞言嗓子里发出极其震惊的“嗬嗬“声,四肢并用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沙哑道:“画圣,画圣真……迹,给我……“ 蓝袍青年人一阵失神,待反应过来,这位户曹参军才知自己当真是被徐瑞言下了套。他转头望见门外有一队过路的官兵,便出门召来,冷声下令将徐瑞言拿下,又命人去追拿高安邦。 只是他进门时,李长安等人与黄衣老者已消失在楼中。 …………………… 客栈楼上,天字七号房中,施展身法脱离众人视线的李长安与黄衣老者对坐,拱手道谢。 黄衣老者摆摆手:“无妨,只是顺手而为。“ “没想到前辈身上竟有真迹呀,啧啧,那两个骗子也是时运不佳。“姬璇颇有没能尽兴之感。 “晚辈有一事相询……”李长安略微犹豫,看着黄衣老者,“只是怕有冒犯。” “说罢。”黄衣老者微微一笑。 “若我没猜错的话……”李长安顿了顿,“前辈应当就是画圣,吴子道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搜查 黄衣老者面色不改:“何出此言?” “首先前辈随手就可拿出真迹,其次……”李长安顿了顿,“方才众人都聚拢来看莲花美人图时,唯有前辈仍在桌边独饮,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前辈不用看那画就知道是赝品,二是前辈根本就对画圣不感冒,然而前辈手中有画圣真迹,应当是爱画之人,所以后者可以排除……”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这么说来,前辈既然不用看画就能断定那是赝品,要么是对画圣极为熟悉,知道那幅莲花美人图的真迹落在何处,要么就是画圣本人。” “推断没错。”黄衣老者微微一笑,“但长安小友却猜错了,老夫并非画圣,只不过确实对画圣极为熟悉。此番也是打听到画圣会来此乘船,才到此地等待。” “原来如此。”李长安恍然道,随即觉得有些不对,忽然想到,他还未曾与黄衣老者互通姓名,黄衣老者又是怎么能叫出他名字的,便犹疑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李长安登时心中便警惕起来,他与姬璇穆藏锋还有越小玉四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入这青州边关以前便已易容改貌,为防被人认出,他将骨刀也安置在了房中,黄衣老者又是如何认出他身份的? 难道他是九圣地中人? “老夫金玉堂。”黄衣老者抚须道:“说起来长安小友与我家公子也算相识。” “不知前辈口中的公子是……” “且随我来。” …………………… 李长安随金玉堂去见到他口中的公子时,才发现原来那人就是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有一面之缘的上官轻候。上官轻候是玄地雷州修行世家中人,而雷州便是宋刀临终前嘱咐李长安将他葬身之处,李长安日后到雷州去,地理不通,若有上官家能指引一番最好。 “长安兄,别来无恙?”上官轻候一身锦衣华服,看模样没能做成道种,对他来说也并不算失望:“当日你被剑圣带走离开昆南城后,便没了音讯,能在此处相遇也是有缘。” 他看着李长安易容过的模样,也是十八九岁年纪,只不过五官和他本人完全不同:“说起来本来还认不出你,只是昨夜我入住时,路过马厩听闻小二说来了两匹要吃肉的马,便好奇看了两眼,发现原来是南宁王的夜朱与夜雪,能让南宁王以此二马相赠者,想必就只有长安兄一人了。我便问小二打听了马的主人,又见你用刀,便猜出了你身份。” 原来虽然已易容,但还是露了破绽,好在识破之人是上官轻候而非九圣地中人,李长安松了口气:“你观察倒是细致。”他看了看门外,金玉堂与他来时就已离开,看来刚才自己在楼下用早膳时,金玉堂就在留心他的身份了。路上李长安问起金玉堂身份,他只说自己是上官世家**奉,也不知修为如何。 “做我这行的不细致不行。”上官轻候笑了笑,“往往被人忽视的蛛丝马迹中才隐含着真相。” “这话倒像是官家捕快说的,轻候兄是?” “咱们是修行人,修行人的案子不由官家管,是靖道司的事儿,当然与我也无关。”上官轻候道:“上官世家是帮人办事的,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公帝胄,只要能接的我们都接。” 李长安听到这儿倒有了兴趣,他要将宋刀尸骨埋葬在断魂岭,但目前不知断魂岭在何处,也不知途中会遇到什么麻烦,早有想寻上官轻候帮忙的意向,只是他与上官轻候只是相识,还算不上有交情,若要将事情托付于他,难免要欠人情。 金银帐都好算,人情账最难缠,按上官轻候所说的,上官世家就是帮人办事的,明码标价,才干净利落。 “至于做什么事么,小到寻街边那户人家走失的猫,若往大了说……”上官轻候摇摇头,住了嘴,勾起的嘴角中带着一丝久经杀伐的冷漠气质。 李长安想到,难怪当初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上官轻候是唯一一个出来广结道友的,要想帮人办事,本身功夫硬还在其次,人脉必须最广。 “轻候兄,先失陪一会。”李长安对他拱了拱手,站起身来,见上官轻候眼神中露出询问之色,解释道:“既然上官兄能从夜朱与夜雪认出我来,想必凌霄道宫迟早也有这个可能。” “此事不难。”上官轻候道:“我这儿便有一种血胭脂,乃是上好染料,半个时辰便可上色阴干,雨淋日晒都不褪色,只有以专门配出的药物才能洗去,无味无毒。” “什么价?”李长安直截了当问道。 上官轻候怔了怔,一打折扇,大笑道:“痛快,痛快,若人人都像长安兄这么上道,我们这行就要好做多了。”他略微沉吟,“既然是头回生意,便打个折扣,一百两罢。” “好。”李长安没有质疑这价格,淮安城作坊里柿染的布料得数日才能日晒上色,上官轻候口中的“血胭脂”半个时辰上色阴干,雨淋日晒都不褪色,一百两的价格只少不多。 二人下楼,来到马厩处。 夜朱夜雪待的是单独的马房,与别处简陋的棚子不同,此处有砖墙,有铁木栅栏,整块青石挖空的食槽里是黑豆拌着煮到半熟的肉。 让马夫出去后,上官轻候掏出小瓷瓶,瓶中的血胭脂无色亦无味,如清水一般,但摸到马身上后,两匹马起初没变化,渐渐的毛皮就变成了枣红色,为两匹马全身抹遍后,血胭脂也用得半点不剩。 ………………………… 李长安与上官轻候在马厩的小半个时辰内,蓝袍青年人已领着四个官兵来到楼上李长安居住的天字七号房外。 “一日四两白银的天字房,看来你们干这行倒骗了不少。”苏飞章看着房内大扇九龙捉月的黑檀木屏风,厚软地毯上海兽纹铜炭炉,斜了一眼身后被官兵扣押着的鼻青脸肿的徐瑞言,冷冷说道。 这位新到任的户曹参军为讨好边关的经略使大人,在坊市间放出消息欲求购画圣的画作,却被人耍了一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脸面,日后被同僚嘲笑是免不了了,更严重的,经略使大人若听到这丑闻,只怕也会对他生出不好的观感。苏飞章钻营人情世故,心知往往初次留下的印象,日后便极难改变了,懊悔之下十分无奈,只有将愤怒转移到这些个骗子身上。 他又问了徐瑞言一句:“那人当真与你们是一伙儿的?” “是。”徐瑞言斩钉截铁道:“不然我为何选他端茶杯,这些都是提早商量好,可恨那小子关键时刻手脚不稳,竟将茶杯捏碎了。”被李长安毁了好端端的骗局,他怀恨在心,青州律法十分严厉,他这一被擒获,若把往日犯下的案底也揭了出来,纵使不是死罪,也要落得个流放关外与流民为伍,被妖魔残食的日子,比死还难受,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这坏他好事的小子也一道拉下马。 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落在苏飞章眼中,也不疑有他,便领头往屋内走去。 四个官差中,一人扣押着徐瑞言,其余三人随着苏飞章鱼贯而入。 “搜!”苏飞章见李长安不在屋内,一声令下,便让三位官差在李长安房内翻找起来。 徐瑞言看着这一幕,鼻青脸肿的双眼微微眯起,透出一丝冷光。 在他看来佩刀挂剑的江湖人手底下多少有些不干净,这些官差总能搜出些什么东西来。 就在这时,屋子东侧传来一声轻呼,一人从床榻下翻找出三张千两的银票。苏飞章将其拿起,示意门外官差将徐瑞言扣押进来。 徐瑞言心中暗骂一声好有钱的主,他行骗二十余年也不过积攒下几千两银子,随身最多带个几百两,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主动说道:“此人收了我一千两,被我雇来当打手,同时也给我做托,往日听他说过自己也做过杀人求财的生意,这两千两多半是这么来的。”这套说辞在心中编排已久,徐瑞言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苏飞章深深看了他几眼,将两千两银票收起。 这时候,边上一个官差又有发现。 他掀起兵器架上盖着的深色缯布,白骨节节连接的刀柄最先显露,紧接着是狰狞的骨刺,白森森的刀刃间似乎有暗红色血浆流淌,望之,耳中就仿佛响起阵阵鬼哭之声,邪异惊人。 “这是!”苏飞章轻呼一声,走近前去,拿起刀柄。 骨刀极重,约莫有三十余斤,苏飞章勉强可以挥动,冷哼一声,他对江湖人与修行人了解颇少,但也知道用这种兵器的定非正派人士。 就在这时,刀柄忽的变得灼热烫手,一股杀意从刀柄涌入手中,直冲颅顶!苏飞章双眼蓦地一红,脚步晃了晃,骨刀脱手插入地面。身边官差赶忙扶住他,他深吸几口气,才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他转头看向一脸惊愕的徐瑞言,冷声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凭这把刀,此人就应当抓起来审问了。” “大人,找到了!他的通关文牒!”一个官差将李长安床边的行囊打开,翻得一片狼藉,终于从一个防水油布袋里找到了通关文牒。 苏飞章点点头,走过去翻开通关文牒,一边抬眼瞥向徐瑞言:“对了,你方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回大人的话,叫王绍明。”徐瑞言不假思索答道,这也是他在心中编排好的,“不过做咱们这种事的,任谁都不会用真名。” 苏飞章点点头,看向通关文牒上的李长安三字,心道有些眼熟,是在哪儿听过来着? 不过这名字太过普通,应当是在哪见过,倒不奇怪。 正要继续向下看去,一道人影忽的出现在门口,不知为何,苏飞章忽然觉得胸口一闷,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一般。 转头望去,李长安一步跨入门槛,面色冷峻,就像一头猛虎忽然从山坳后踱出,乍见之下,叫人心惊胆战。 “你……”苏飞章正要责问,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自觉就从椅子边站了起来。 李长安看向被丢弃插入地面的骨刀,缓缓走近,将它拔了起来,声音冷得像冰:“谁干的?” “我是说,谁动了这把刀?”他扫视诸人一眼,面色像暴风雨前酝酿的乌云:“不光这把刀,这屋里的东西,都有谁动了?” 众人齐齐喉头一动,没人出声。 “那就是都有份了。”李长安的声音中带上了杀意,他握上了骨刀。 “且慢!”苏飞章满头冷汗,他很确定自己若再沉默,就会被此人斩于刀下,连忙说道:“你,你还敢与官家作对不成?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合伙行骗,本官带人搜查也是理所应当。” 李长安见到徐瑞言在一旁哆哆嗦嗦,皱了皱眉,按捺住杀意,提刀指向苏飞章:“把事情,讲清楚。” 苏飞章被刀指着,心中顿感屈辱,站直了挺直腰板道:“可笑,事情你自己不清楚?你与徐瑞言合伙行骗于本官,又藏匿凶器,这些事都随我到军营中讲清楚。”他乃户曹参军,管不了衙门,在军中却颇有权力,若将李长安带到军营里,强弓劲孥之下,他安敢这么嚣张? 李长安瞥了徐瑞言一眼,将事情猜到了八分。 “看下去。”李长安冷冷道。 “什么?”苏飞章皱了皱眉。 “你手里拿的什么,看下去。”李长安看向苏飞章手中通关文牒。 “你是何人,也敢命令本官。”苏飞章冷笑一声,却下意识往通关文牒上又扫了一眼,被右下角那朱泥印记吸引了注意,他定睛一看,心中一片恍惚,只觉自己眼睛花了。 暗暗掐了一把手心,他又看了一遍,只见印出的八个字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苏飞章双脚一软,脸色煞白,跌坐椅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剑字 “哎哟喂,几位客官……” 客栈小二肩上搭着汗巾,把铜壶放在拐角,蹬蹬蹬到天字七号房前,“几位,这是在做什么?” 小二认得李长安,就是那位举止奇怪的客官,早上洗脸时,手都举到头顶了。他心中叹了一声,住得起天字房的都是有钱人,可惜有钱却生得残疾才是最可怜的,更可怜的是还得罪了官差。 “出去!”脸色煞白的苏飞章对小二厉喝一声。 小二被吓得缩了缩头,赶忙退到屋外,果然官老爷们都有官威,平民百姓还是躲着好。不过好奇之下,他仍在门外偷看着。 苏飞章偷偷擦了擦额上冷汗。 通关文牒是越地的制式没错,那么这印记就只有可能是出自越王之手。 苏飞章没敢怀疑李长安造假,若造假也不至于用越王的印玺,随便换个郡府级官员派发下的通关文牒岂不是要安全得多。 见屋里乱成一团的模样,苏飞章暗叹一声时运不佳,左右人都已得罪,只能亡羊补牢了。他强自镇定心神,“在下苏飞章,家父是苏耒,不知阁下的身份……” 提起父亲的名字,苏飞章神色安定了下来,苏家是大族,在关中开枝散叶,他父亲苏耒官居五品,人脉极广,对方听到应当会忌惮一二。 “连人家的身份都不知就敢来搜,啧啧,区区户曹参军,胆子倒是不小。”上官轻候从门外踱了进来。 李长安见到上官轻候,心中微微惊讶,上楼之前,二人已发现楼上的动静,远远见到苏飞章后,李长安前来阻止,而上官轻候则离开,说是找人问询苏飞章的消息去了。结果李长安进来才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上官轻候就已回来,眼看这就已弄清了苏飞章的来历。 “这……”苏飞章面色尴尬,“本官是受了小人蛊惑。”他眼带杀意地看来徐瑞言一眼,又对李长安道:“但本官并未鲁莽行事,只欲先搜查一番再做论断,若有得罪,望阁下海涵……” 小二闻言愣住,明明这群官家人先冲进来不由分说一通乱搜的,怎么现在反而道歉了?他偷偷打量着李长安背影,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哈哈哈哈……”脸色苍白的徐瑞言忽的沙哑笑着。 “你笑什么?”苏飞章冷冷道。 “笑你这变脸功夫比……”徐瑞言说着,被身边官差喊了声“放肆”同时扣住他琵琶骨狠狠一按,他吃痛跪着,呲牙咧嘴说道:“比,比我还……炉火纯青,哈哈哈……”他也是看开了,眼下这情况,看来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就算李长安不追究,苏飞章时候也定然放不过他,就算往日的案底不被翻出来,也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自从开始干起这骗人的营生开始,他就早有落入法网的觉悟,整夜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唯有作画时候可以安下心神,就这么过了几十年,活到七老八十才被官家抓到已是大大出乎他意料,这日子他也过得有些腻歪了,过够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谁给你说话的胆子了。”苏飞章冷冷说道,走向徐瑞言,徐瑞言却笑得更大声:“说了一辈子假话,到现在终是说了几句随心所欲的了,痛快——” 话没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化为含糊不清的呜咽。 一坨鲜红的肉从他口中飞出,跌落地上,徐瑞言一怔,随即惨呼不止。 苏飞章不知何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一刀将徐瑞言舌头剜了下来,同时将他嘴角也割裂了些,血肉模糊:“这一刀断你的舌头,让你日后不能搅弄是非。” 徐瑞言被疼痛占据了意识,又被官差死死按着,只能惊恐地看着苏飞章。 苏飞章手起刀落,又将他右手的拇指、无名指。中指齐根剁下,眼都不眨,森然道:“这一刀,就让你再也不能作画骗人。” 徐瑞言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叫,竟一下挣脱了官差的控制,跌坐一旁,看着自己断了的指头,随即抱着右手呜咽恸哭起来。 门外小二吓得浑身直哆嗦,只觉舌根也有些刺痛,手指酸胀,就像那两刀砍在了自己身上。 “给他止血。”苏飞章吩咐一声,几个官差顿时拿出棉布与金创药粗暴地按住徐瑞言,为他包扎伤口,苏飞章则从怀中掏出一面白净的绢布擦干手指与刀刃上的血迹,将匕首插回腰间,对李长安道:“此人陷害阁下,已受到严惩。”见李长安皱了皱眉,苏飞章又道:“若阁下不满意的话,此人便交由阁下处置。” “他下场如何,与我何干。”李长安却摇了摇头。 “请说。”苏飞章暗暗有些愠怒,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李长安不依不饶,他已忍耐到了极限。就算朝中来人又如何?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只不过搜了他房间,有些冒犯罢了,他能把自己怎样? 李长安道:“他骗你是他的事,我和你的事还没完。” 苏飞章压下心头火,深深吸了口气,“此事本是误会,本官也是被这小人蒙骗这才冒犯了阁下,阁下要如何,还请明说。” “他为何会骗到你头上来?”上官轻候问道。 “还不就是那幅所谓的画圣真迹……”苏飞章叹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懊悔,“我在坊市间放出消息,没想先找上门来的却是两个骗子。” “哦,你被那二人轻易就骗了,看来也不是懂画的人,煞费苦心要求画圣真迹做什么?”上官轻候的微笑十分温和,却似乎带着丝丝嘲讽。 “这与阁下无关。”苏飞章皱了皱眉。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上官轻候施施然坐到茶桌边,用折扇扇骨拍打着手心,“令堂煞费苦心,用白银八千两为你买得户曹参军的肥差,不过你并不满足于此,还未上任便打听到经略使好画,便想在其寿辰之时以画圣真迹献上……” “你从何处听来!”苏飞章面色一沉。 “这世上我打听不到的事情很多,但可惜,你的事不算。”上官轻候笑了笑。 “这些不劳阁下费心,告辞了!”苏飞章一甩袖,对几个官差吩咐:“我们走!” 锃的一声,众官差还没看清什么动作,李长安手中刀刃已横在苏飞章脖子上。 一股冰冷的杀意直接将苏飞章心头怒火浇灭,他后背登时冒出一片冷汗,连连退后三步,睁大眼睛,顿了好一会,终于怒道:“你究竟要如何!” “放你走,也可以。” 李长安的话让苏飞章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却面色愕然。 “回去后,你辞官便可。” “你说什么?”苏飞章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怒极反笑,他这官乃是军中肥差,实权极大,花费了八千整银还是因为苏家人脉极广打通了关节,不然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这位子,日后官居高位也不在话下,让他辞官?莫不是犯失心疯了。 紧接着,李长安便拿出一块玉令在他面前一晃。 苏飞章一怔,瞬息间却是看清了那上面的一个姒字,那白璧无瑕的质地无可伪造,是真的王令无疑。 在这时,他也忽的记起了李长安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在昆南城传来的消息中,李长安的名字虽没在九道种之列,其事迹却比九道种更惊人。只不过这些修行人的事情太过遥远,苏飞章当初只是略微瞟了几眼便将其忽略。 但现在他却没法忽略,李长安帮南宁王坐上了世子之位,甚至能说是他造就了下任越王。如今的越王年老体衰,越地众世家门阀虽然明面上不敢说诛心之言,但也知道越王时日不久,南宁王即刻就要即位。南宁王与原来的世子殿下夺嫡之时,这些中央以外的世家门阀因为距离之故得以避免站队,但现在形势已然明朗,再不站队未免就有些自大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君王初即位时候也多是如此,会或明或暗或扫清或制衡有威胁的势力,苏家自然不会想成为被杀鸡儆猴的那个,如今正是倒向南宁王之时。 在这节骨眼上,他苏飞章得罪了与南宁王关系至深的李长安,可以预见的,只怕家族中除了父亲以外,其余人不光不会想着救他,甚至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 苏飞章呆立良久,门外那小二只能望见李长安背影,没见到南宁王的王令,就算见到也认不出来,但他却是看出来那位官爷被这位客官给镇住了。 乖乖,这位得是什么来历?小二眼珠一转,连忙下楼,当时这几人来住店时,掌柜的按惯例以有人住为由只给贵客住天字一到三号房留了下来,若这位客官发现那房里没人…… 苏飞章看了一眼被两个官差扶起的徐瑞言,自从自己斩了他手指后,徐瑞言便是成了一副漠然呆滞的神色,苏飞章本觉得他应该痛呼不止才对,现在却是理解了那种心情,是叫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大好前程,父亲对他带领这自家这一脉在苏家出人头地的冀望,都化作了泡影。 …………………… 让行尸走肉一般的苏飞章走后,李长安着手将屋内什物收捡好。上官轻候好奇地打量着缯布下骨刀的轮廓,但心知那是宋开的尸骨,便没冒昧要求揭开一看。 “长安兄倒有一颗仁心。”上官轻候道:“若有人敢搜我屋子,我定取他性命。”他自顾自笑了笑:“不过若真有人敢搜我的东西,不用我动手,他就自会丢了性命。”。 “谈不上仁心。”李长安将行囊里衣物叠好:“那几个官差是奉命行事,我还不至于要了他们性命。” “我看长安兄使刀的模样,倒像是久经杀伐的……”上官轻候疑惑地皱了皱眉:“还是说我看错了?” “好眼力。”李长安心中一动,他被骨刀拉入幻境之时,的确是经历了无数杀伐,他笑了笑:“久经杀伐不一定就好杀,杀人,大多时候只因不得已而为之。” 片刻后,姬璇与越小玉归来。 二人在李长安与上官轻候相见时去了江边,倒是没有撞见苏飞章的到来,李长安本也没打算提,谁知那客栈掌柜却找了来,赔笑道:“小店经营多有不周,让几位客官受了惊扰。当初几位客官入店时问的天字一到三号房眼下刚好空出来了,几位不如移步其中,当然,房价不会提。” 几人对住房倒没什么太高要求,不想麻烦,便让掌柜的走了,但这么一来姬璇与越小玉也得知了苏飞章打了个回马枪的事,姬璇啐了一声活该,越小玉担心的却是自己做的那件衣裳有没有被弄坏。 就在正午时分,穆藏锋购得了笔墨纸砚回来。 …………………… “师兄要教我练字?” 房中,李长安将穆藏锋购得的上好宣纸用客店中的金丝楠木镇纸压好,疑惑问道,早上穆藏锋离开时,他起初是这么猜的,没想当真如此。 “练字不容易。”穆藏锋点点头,答道。 “当年读私塾时练过几年,师兄要教我的具体是什么?”李长安不知道练字与练刀有什么关系。 穆藏锋用清水研了墨,将笔递给李长安:“你写一横。” 李长安依言照做,逆起、顿笔、行笔、收笔,写了个大楷的“一”字。 不过这笔用起来却有些不顺手,李长安仔细瞧了瞧,原来是用的最软的羊毫。 “这是什么?”穆藏锋指着那一横。 李长安道:“一横。” 穆藏锋摇摇头,“这是一剑,是一刀,你须得忘了这是字,我说练字难,便是难在这儿。” “若说这是剑路,倒可以理解。”李长安若有所思。 “不是剑路,而是真正的一剑,你练的是刀,那便是真正的一刀,把笔给我。” 穆藏锋接过羊毫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了起来,笔锋柔软拖动,他却神色凝重,就像握着一柄千钧重剑,片刻后,一个永字出现在纸面上。 随后,穆藏锋揭起宣纸。 那羊毫柔软如初,纸上字迹却已透过纸背,在桌上留下一个“永”字剑痕。 第一百一十四章、开船 穆藏锋将笔搁在青花瓷的笔山上,动作不徐不缓,但面色一直很凝重,显然写这么一个字对他来说须得凝聚心神。 “当初我入师门时,就是大师兄写了一个永字教我练剑……”穆藏锋目录追忆之色,回头望着李长安:“师弟便以此字参悟即可,我先去了。” “师兄慢走。” 穆藏锋出门,为李长安留下了一个包裹,将屋门也带上了,给留下李长安在安静的屋子里独处。 李长安手指轻轻抚上那永字剑痕,心知穆藏锋已将所有奥妙都归纳到这一字里了。一个永字八画,分别为横、竖、撇、捺、点、钩、提、折,囊括了一切变化,若说穆藏锋留下的这个永字是剑法,便是万剑归宗。 李长安细心打量那字,初看平凡,细看只觉剑意迎面而来,只见点如流星飞坠,横如悬崖勒马,撇如临窗梳发,竖如张弩上矢,捺如五马分尸,提如策马扬鞭,钩如蛟龙跃涧…… 一字之中有变化万千。 李长安退后一步,想了想,用刀在桌上割了个圆,将那永字切下,刚好能被一手掌握,就如一道令牌。 随即便铺开新纸,自己练了起来。 若说永字八法,上私塾时先生就教过,李长安也练过,但那时候却不算上心,是故一笔字虽不算太丑,也终归与好搭不上边就是了。 李长安试着提笔,欲先动手再说,提起笔时就遇上了难题,他始终在身上加持着龙象术,若一个不小心,这羊毫笔就要步那茶杯的后尘,毁在他的手中。 李长安打开穆藏锋留下的包裹,只见里面大大小小,尽是毛笔,无论羊毫狼毫紫毫,不一而足,不由得失笑自语:“倒是想得周到,难怪师兄去了这么久,这么些笔都不是劣等货色,该是掏空了几家店子吧。” 当下也没了顾虑,既然师兄连这个都想到了,剩下的就是练字。 李长安提笔,先连写了三个静字,心中默念几句清静经,让心神放空。 随后,才写下第一个永字。 虽端端正正,架子却有些歪斜,称得上是有生以来用心写的最丑的一个字了,李长安皱眉摇了摇头,搁下笔。 他身上加持着龙象术,暂时连路都有些走不利索,更休提写字这等入微的事情了。 他望着木牌上穆藏锋留下的永字开始沉思:“要忘了这是字,将它当成是刀……” 说是这么说,做起来却是无从下手。不由想到初遇白忘机时,他在牢中为自己传法,那四式神通一出,将他脑海中对屠刀的印象生生抹去。若这时候白忘机在这儿,倒是容易解决。 想着,又喃喃自语道:“不可,修行终归是自己的是,我怎能想着依赖他人。”他顿了顿,心中一动:“对了,何必从永字练起,不如从一横开始。” 他再度提起笔,也不想什么笔锋笔法,反倒闭上双眼,只将那纸想成是死敌的咽喉,就这么一横划出。 啪! 笔杆应声而断,笔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染出一大团墨痕。 李长安没有自怨自艾,反倒点了点头,刚才那一横似乎让他找到了些方向。至于断笔,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将心神凝聚在所写的字上,就无法分心掌控龙象术。 回头看了看旁边那一堆尚未染墨的新笔,本以为这有些多了,但看来上船之前,还得多备一些。 …………………… 雪停了两日已基本化干净了,江岸上只留下些许残冰,与江面上不时卷起的白浪相比着,倒有些分不清哪是浪花哪是堆雪。 “画圣的行踪还未找到?”上官轻候临窗望向浮沧江上停泊着的青铜巨船,玄蛇不时从江面下翻腾出身子,在这个距离看来也只不过像几条蚯蚓般大小,并没吸引他注意力,他看着的是甲板上的人。 “只知道他定会来此乘船。”他身后的金玉堂回答道:“画圣与浮沧江水神百年之约已至,他应当不会失约。” “要上船的人里倒是没有找到他。”上官轻候摇着头回到桌边坐下,拿起一摞纸张,明日就要开船,要上船的也该提早找船家报备了,他手中便是船客的名姓以及相貌,其中并没有与他所知的那个画圣样貌契合者。 “这上面的人都查过,画圣不在其中。”金玉堂抚须道:“他与浮沧江水神的百年之约,知晓之人甚少,他也并无仇家,应当没有特地易容隐姓埋名的道理才是。” “就怕他不坐这船,从别处走了。”上官轻候叹了一声,掏出一卷画轴在桌上铺开,“这次若寻不到他,再拖延下去,只怕阿姊坚持不到那时。” 只见那画卷上,一袭倩影婷婷而立,身着碧衣,怀抱莲花,正是一幅莲花美人图。 那抱莲花的美人,模样逼得如同真人,与上官轻候有三分相似。 十年前,上官家的明珠,仅二十六岁就以种道境修为成功刺杀元始境的上官幽昙接了一桩生意,去刺杀周地朝中一名官员,这名官员在朝中以清廉闻名,却在故里纵容家族子弟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甚至沾染了许多条人命,也合乎上官家的行事风格。 上官幽昙的刺杀不出意料的成功了,但她却没能回来,回来的是一幅画。 画中上官幽昙怀抱莲花,模样带着一丝娇羞,这与任何与她相识之人对她的印象都不符合,她应是冷漠而优雅,就如天上明月那般美却不可接近的。 与画一道被送回来的还有一纸口信,落款是吴子道,口信内容大意则是,上官幽昙杀死他老友,这位画圣便将她画了在画中,若上官家能找到高人相助,还可将她从画中解救出来,若不能,上官幽昙便会在画中度过一生,她会如常人一般老去,但这样的生命只能维持十五年。 上官家老祖看过画后,明言他可以破去此画,但要破开此画的同时保下画中人却只有三成把握,上官家当即决定先寻访高人的同时打听画圣行踪,万一十五年后,真没寻出万全的办法,才请老祖出手。 眼看十年已过,上官家多般打听,唯一得到关于画圣的消息便是他与浮沧江水神的百年之约。上官轻候便与金玉堂一道,携着这幅莲花美人图来寻画圣。 “阿姊……”上官轻候手指拂过画卷上那极美的面庞,感受到肌肤般的触感,他手不由自主微微一缩。 画卷里,上官幽昙的目光低垂,小扇子一般的眼睫中透露出的那抹娇羞却让他感到有些恐怖,这囚笼不光能锁住人的自由,甚至能锁住人的心,让她变成了这样一幅陌生的模样。 十年前,上官轻候还是孩童,阿姊在别人面前冷若冰山,唯独对他这个胞弟温柔似水,甚至有一回她杀完人后,衣角犹有一丝血迹,路过街市时却不忘买来一串冰糖葫芦给他——虽然上官轻候年幼时也并不喜欢吃这东西。 “阿姊,放心吧,你很快就能出来了。”上官轻候小心翼翼收起画轴。 “金先生应当将他们都查探过了。”他拿起那厚厚一摞名单,“这些人中可有修为高深的?” “有一元始,一万象。”金玉堂道:“那元始境是凉州清云宗长老,带着两个徒儿从昆南城中择道种回来。至于那万象境行踪颇为可疑,他并非船客,而是十日以前就隐藏实力,在船夫做了船夫。” “想必是为了躲仇家的。”上官轻候翻出金玉堂所说那人的资料,不由多看了两眼,心道能让万象境武者这样躲藏的对手应当来头不小,随即他又将纸张放下,并未太过关心,,修行界中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因结仇太多而东躲西藏,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 “多亏有金先生在,他们才无所遁形。”上官轻候望向金玉堂的双眸,若定睛细看,甚至能发现其中有极其细微的细丝状银光闪烁流逝。此乃破妄银眸,乃上官家所知的六大异瞳之一,不光能看破修为,亦能看穿阵眼。上官家的几位供奉之中,当属金玉堂实力最低,但他却是地位最高的。 “老夫今日见到李长安,倒是没能看穿修为。”金玉堂说道。 “哦?”上官轻候直接撇开桌上的名单,“金先生请讲。” 金玉堂道:“他肉身已至练血,能掩盖气海,不过这对老夫来说不算问题。但我看他气海之时,他气海中却仿佛有异宝相护,将我目光吞噬。” “此人不可为敌。”上官轻候略微沉吟,当即做下决定,并未对所谓的“异宝”起贪念,天下异宝何其多也,若见到一个就要起贪念,就算他是上官家的人,也活不到现在。 将目光从金玉堂的双眸上移开,上官轻候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回九位道种中,听闻凌霄道宫便选走了一位天生异瞳之人,不知是与先生一般的破妄银眸,亦或是九幽隐瞳还是其他……” 关于六大异瞳,上官家所知略详的仅有其中三种,除破妄银眸外,还有九幽隐瞳,血魄金睛,这三种异瞳中,只有血魄金睛可从外在上看出,乃是一瞳暗红如血,一瞳漆黑如墨。 金玉堂道:“应是九幽隐瞳,据传出的消息,此人是凌霄道宫霍含山云游之时捡到的道旁病乞,此病乞在九岁之前浑身血液逐渐冰冻,正是九幽隐瞳之故。后来霍含山让他独自酿酒三十年,以酒力中和寒气,度过九幽隐瞳初度发作。身怀九幽隐瞳之人若能在九岁之后不死,寒症便会三十三年一发作,如今也将要到九幽隐瞳第二次发作之时了。” 上官轻候道:“这人倒是好运气,若非被凌霄道宫的人捡到,有多少条命都得冻没了。” “倒不如说是凌霄道宫的运气,比起老夫的破妄银眸,身怀九幽隐瞳之人,只要历经九幽之寒而不死,便是必入神墟……” …………………… 越地以北,一座巨大雪山直入云雾深处,穿透云海,将山巅裸露在云层上的冬日下。 日光穿透山巅,竟折射出变幻莫测的七彩之色,只见此山山巅纯以寒冰构成,而整座寒冰山巅被镂雕成一座巨大的宫殿,滚动的流云从冰龙蟠柱龙口中流过,环绕着整个宫殿。 此宫殿庞大无比,如凌霄之城,居高临下俯视着人间。但这宫城中人影极少,往往每十里方圆内,才有数人出现。 凌霄道宫一处冰室,王冲盘坐火玉床上,冰霜在他身上渐渐蔓延,这位九幽隐瞳的拥有者正在迎来第一次寒劫。 ……………………… 两日转瞬即过,李长安始终没能将那一横练成一刀。 不过有长进的是,练字的第一个时辰中,他毁了四十六枝笔,第二个时辰这个数目减少到了四十三,待他废寝忘食练习一日后,这个数目便只剩一十二。 练字的第二日,整整一日间,他只毁了十支笔。 没能领悟化字为刀,这二日的练字倒是对他掌控龙象术的力量带来了长足的进步,写字这等入微而细腻的掌控肉身的办法,比起他靠练刀适应要更难,却更快得多。 背上一行囊毛笔,将骨刀装在一个长四尺的铁木匣中,腰胯八荒刀,李长安与越小玉、姬璇、穆藏锋一行人随着人群站在江岸边。 姬璇打量李长安几眼,啧啧道:“师弟,你这副扮相,还不如将那骨刀露出来呢,这样就像……哎呀,晦气。”她没将棺材二字说出来。 李长安倒是不在意他人眼光,这时,越小玉便递过来一件大氅,李长安接过披上,在胸前系好,那木匣便只露出一个头来。 “快开船了。”他身边的穆藏锋道。 随着穆藏锋话音落下,青铜船上,黯淡的光芒在符文中流转,船舷处,狰狞的兽口落门缓缓张开,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一座冰冷而庞大的青铜桥伸至岸上。 第二百一十五章、船上 人流随桥涌上青铜船。 岸上千百人涌入巨船之中后,各自分散,丝毫看不出拥挤。 随着青铜桥收回,青铜船轰然震动,仿佛沉睡的巨兽挪动身躯,随着九条玄蛇在江中翻滚不休,大浪起,船上的人只见到江岸缓缓向后退去。 船开了。 李长安站在船舷边,那逐渐远去的江岸就是青州。 “别了。”他在心中默念,已走远的姬璇催促一声,便回身走向水上行宫般的十层船舱。 在青铜阑干间穿行,四人将夜朱夜雪安置在底层马厩处,随后来到八层。 他们各有上房,这船费不菲,但穆藏锋早已了结,李长安也没有多问。 李长安正欲进船舱时,身边船夫经过,李长安不由多看了两眼,这雄健的体格不似船夫,倒有些像练武的,原来这青铜船上的船夫也非同一般。 紧接着便见到那船夫右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疤从上至下,眼看右目是瞎的。 李长安忽觉得有些熟悉,那船夫停住脚步,问李长安道:“可有要帮忙的?” “没事。”李长安摇摇头,随口道:“这船走得挺快,想必一月就可穿过凉州抵达周地吧。” 那船夫淡淡嗯了一声,便转头离去。 李长安装作若无其事,走到青铜阑干边看向江面,作看风景状,为了放松全身,甚至连龙象术也撤去了,连眼角余光都不曾投向那船夫。 在阑干边站了半盏茶时间,玄蛇与青铜船上法阵已将船速带了起来,房间外风大得跟马背上能有一笔,李长安便在这时返回船舱。 关上舱门,李长安一颗心才止不住狂跳起来,他伸手摸向被掩盖在大氅下的八荒刀,用手指摩挲着刀柄,才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这间舱室不大,内里倒不是青铜的了,四壁裱着桑皮纸,地上铺着一层厚软的棕黄色兽毛地毯,还有炭盆,床榻,书桌等一应事物。 李长安走到床榻边坐下,将八荒刀横置膝上,喃喃道:“洪玄蒙……是他?” 那船夫离开的背影,此刻在他脑海中与数道身影重叠。 他从来没忘记那身影,在淮安城劈开乡亲们给他立的牌匾,在断龙湖边冷漠握住他的脖子,不可一世的龙骧卫。 又想起元庆身边护卫的那个万象境龙骧卫,也是失去了右目,李长安深深吸了口气:“很好,原来都是你。” 李长安庆幸自己方才没有露出破绽。 原本见到那船夫,只是觉得有些眼熟,毕竟天下瞎了一只眼睛的大有人在,但他大氅下的八荒刀微微一震,却是让他心中警醒。 当初面对元庆时,八荒刀也有此反应——这船夫身怀龙气。 “他应当没认出我……”李长安大拇指摩挲着刀柄,额上有些冷汗,又取下背后木匣,将骨刀放置在屋中角落。 铺开宣纸,磨墨写了三个静字,李长安再次回想方才二人相对的情景。 若洪玄蒙认出了他,在那么近距离,不知有多少机会杀死他。但也说不准,上官轻候能发现他的身份,龙骧卫又如何不能? 好在夜朱夜雪都染成了枣红色。 “不对……”李长安心中一动,又写了一个静字,随后沉思:“先不论他是如何逃出昆南城的,他既然已逃了出来,为何向东走,反而向西走?” 李长安搁下笔,在床榻上盘膝而坐,思索一会,面露恍然之色:“对了,断龙湖边,洪玄蒙鲁莽行事致使淮安龙气被夺已是大罪,他随元庆入昆南城,应是戴罪立功来的,如今他逃出,元庆却死在昆南城,如今对他来说最危险的反倒不是道门,而是大承。” “他不敢回大承国!”李长安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如此的话,他不光要在道门面前隐藏行踪,在这青州边关即使有龙骧暗卫的存在,他也不敢与之接触,也便是说,他在此孤立无凭,没有任何情报来源,还要随时提防着自己被发现。” 没有情报来源,便和睁眼瞎没太大区别,洪玄蒙虽实力高超,但在这东荒,可能还不如一些市井中的地头蛇吃得开。难怪他要扮作船夫了,看来是想隐姓埋名,远走东荒深处。 “我已易容,骨刀在匣中,八荒刀藏在大氅下,他不会认出我来。”李长安作出推断,松了口气。 “这回我在暗你在明,想这么轻易一走了之……” 李长安攥紧拳头,将龙象术的八千斤力量尽数加持于身,面色森然: “做梦。” …………………… 正午时分,四人约至船中用膳。 青铜船每层都有食肆酒肆,甚至其中有歌女舞女,倒跟寻常的奢华酒楼一般了。 那菜肴所用食材,有江中河鲜,有山中珍馔,豚肉羊肉牛肉是甲板下饲养的活牲,这一桌饭食却是不用花费钱财,早包括在船费中。 李长安与姬璇大快朵颐之时,穆藏锋辟谷在观察船上阵法:“此船一日可行两千里,外面风不小,但此处门窗洞开,却是没半点风吹进来,也没风声,这阵法倒是能用在宗门听雪亭中。” 越小玉脸色有些不好,从一开始就有些晕船,是以也没用膳,惹得姬璇古怪问道:“这船在江上平稳如同陆地,哪有什么好晕的嘛?” 李长安将一席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随着肉身的进境,他食量越来越大,这顿大概吃下去了有十斤,却还只有半饱的意思,不过暂时也没了再吃的心思,低声道:“师兄师姐,还请饭罢到我房里来一趟。” 姬璇怔了怔,也没多问,李长安这样说,那便是有不方便在人多耳杂处说的话了,当即应了一声好。 越小玉却是在一边有些委屈巴巴地纠结起来了,声如蚊蚋道:“什么……什么事要躲着我呢。” 李长安要对付洪玄蒙,本不想将越小玉卷进去,又心道,若到时有什么危险越小玉也该提前防备:“也罢,一起来吧。” “真的阿。”越小玉登时由阴转晴。 姬璇怪笑一声,揽了揽越小玉的肩膀:“你还道是什么好事不成?” 穆藏锋顿了顿,端起桌上青花盏,向桌边一泼,水如长了眼睛似的恰好将桌子围了个圈。 “若是要紧事,就在这说罢,声音传不出去。 “今日我在船上见到一船夫……”李长安一五一十将洪玄蒙之事说了出来。 “师弟可有良策?”听罢后,穆藏锋问道。 “暂且没有。”李长安面色凝重,洪玄蒙万象境的实力就如同一道天堑横亘他们之间,若以常规手段绝无法对付。 就算这船上有元始境坐镇,他揭发洪玄蒙后,洪玄蒙即使不敌众人围攻,也有逃跑的可能。到了练髓境就可掠水而行,万象境的洪玄蒙在这江面上更是能如履平地,之所以要来坐船,只是双脚无法像船一般不眠不休罢了。 “他独自遁逃,定然十分警惕,在有对策之前,我们就当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李长安补充道。 “要形成绝杀之局,又不引起他警惕的话,除非请君入瓮,让他心甘情愿将自身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穆藏锋若有所思。 “难。”李长安摇头说。 “要钓鱼就得有鱼饵啊。”姬璇揉了揉太阳穴,“但他若一心只是隐姓埋名逃走的话,咱们也没什么能设饵的,更何况鱼太大,将钓鱼的吃了也说不定呢。” “那便暂且放过他也无不可。”李长安说道,若杀洪玄蒙的代价是让师兄师姐置身险境,那便暂且放过他也无不可,只不过这一去,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洪玄蒙此人了。 越小玉在一旁听他们说杀杀杀的,已开始担忧起李长安安危来,闻言心中一松,小声道:“那人那么厉害,还要找上门去,不是自找麻烦么。” “自找麻烦?”李长安闻言却是心中一动,隐隐有了计策,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道:“船上的日子还长,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待回去后,便当此事从未发生。” …………………… 午后,李长安练字之时,便在心中谋划,这直接导致每个时辰损坏的毛笔数又上升到了二十根。 期间上官轻候来到房中与他寒暄过一阵,到黄昏后,李长安走出房间,从连接各青铜栏杆的之字形楼梯走到船顶。 船顶立着一尊三人高的铜人像,手执铜鞭,气势英武,李长安来到铜像脚边,狂风将他衣裳刮得嗤啦作响,眼看着江面一览无余,登时胸臆舒张。 脚下,青铜船四处偶尔穿行的人影如同蚂蚁,李长安没再思索对付洪玄蒙的事。 耳边突然有一声咳嗽响起,李长安心中一凛,原来这狂风凛冽的船顶还有别人,怎么刚才上来时没看到? 转头,只见那人窝在船顶一角,身形被挡在那铜人像之后,只露出一片衣角。 走过去几步,只见是个老头,一把白发与乱糟糟的胡子在风中凌乱,却站得笔直,展望四方,用手压住一张画轴画着什么。 那画轴被风吹得乱颤,老头的笔却很稳。 李长安只见大江奔流,青铜船徐徐驶向如血落日的画面已跃然纸上,甚至那巴掌大小的青铜船上还有着一道道芝麻大小却四肢五官俱全的船夫。 老头似乎觉得不够,将身子倾出阑干,这样就能更多见到脚底下青铜船的模样。 见他身子摇摇欲坠,李长安顾不得看画,过去将他拉了回来:“老人家,若有个万一,九条命都不够摔的。” “你!”老头愕然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败兴之色,叹了一声:“多管闲事!画画画,还画个屁!”说罢将画轴投于地上,愤然离去。 那画轴呼一下被风卷上空中,李长安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拿在手中。 落日潜入江面,天色渐暗,李长安便回了房。 入夜后,李长安在屋中点起琉璃灯,展开画轴。 只见这画虽只画了一般,还有半拉船身没画完,不过画了的部分却是精巧万分。 天边冬迁的雁群细看之下纤毫毕现,江中青铜船细微之处不一而足,望着每层的酒肆,李长安鼻端竟似又有酒香萦绕。 “这老头是什么人……”李长安心中自语。 当他继续将画轴看下去时,不由面露愕然之色,只见那船顶铜人像画得几乎无真物无二不说,那铜像脚边竟站着他的身影! 李长安收起画轴,推门而出。 再度来到船顶,夜风寒冷凛冽更甚,但头顶月明星稀,却是一片幽静。 那黄昏时作画的老头不在。 …………………… 上船三日后,李长安除了在房中练字,偶尔思索如何对付洪玄蒙,每至清晨,正午,黄昏时候都会抽空去一回。 不过无论船顶也好,其他地方也好,都没再见到当日那个老头。 这几日练字有了写长进,第三日时,李长安的永字写得仍“不太漂亮”,但那一日中都没有用断笔了。 他便将龙象术由两千斤加持到了两千一百斤。 这日黄昏,李长安从船顶下来,只听得不远处隐隐有喝骂声传来,便走了过去,只见一个人鼻青脸肿靠在一边,而一名带着两个随从的华服公子扬长而去。 李长安认出那鼻青脸肿嘴角还带着一丝鲜血的人是船上第八层酒肆的掌柜,想这几日他待人颇算和气,便往前走了两步。 “诶,使不得。”边上一船夫却拦住了李长安,嘘声道:“他得罪的是少东家,这船上可是没他容身之处了,你不想被连累,就让他自个儿自作自受吧。” “给少东家做的鱼竟没去胆,这黄详啊,老糊涂咯。” “多谢提醒。”李长安笑了笑,拨开拦着的那个船夫的手,却径直走过去将黄详扶了起来。 听黄详脉搏无恙,应当只是受了外伤,只不过他面色失落颓丧,这倒比外伤麻烦。 “多谢了。”黄详被李长安搀扶着喘息。 旁边人议论纷纷,李长安看那少东家背影已消失在拐角处,心中却是一动。 对付洪玄蒙的办法,他已有了头绪。 第二百一十六章、蛟踪 李长安将黄详扶到八层处酒楼。 伙计们见到黄详,一个个低下头去,对这位酒楼掌柜避如蛇蝎。 “这些伙计平素都这样?”李长安问道,此前几日在这酒楼中,这些人见到黄详还是恭恭敬敬。 “趋利避祸,人之常情罢了。多谢少侠扶持,我伤好了些,自己走吧。”黄详苦笑一声,走入酒楼里间,在门口回头对李长安道:“少侠可以进来吃杯酒。” “你不是船上的人,少东家也找不到你麻烦。”他补充了一句。 李长安便与他走入里间,黄详捣鼓一阵,用大碗装滚水温了一壶酒:“我珍藏的天佑德青稞酒就剩这一壶,若非你来,恐怕它就要随它们一起被我倾入江河中了。”黄详看着一边酒柜上满满当当,形式各异的酒坛子。 李长安饮了一盅,这酒液十分辣人,带着一丝微甜,细品有些酸苦,却更衬出了味道,不由道:“为何要糟蹋东西?” 黄详摇头道:“过不了几天,这酒楼就不是我的了,何必留给他人。”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似有人起了争执,没过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夺门而入,以头抢地,对黄详跪下了。 黄祥垂下眼帘,鼻青脸肿的面庞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摇晃着酒盅。 他不说话,那年轻人也不说话,良久,黄详才淡淡道:“下跪做什么?” “是我连累了大掌柜,甘愿领罚。”年轻人额头贴地,闷声说道。 黄详哦了一声。 “那就跪着吧,出去跪。” 年轻人身子僵了僵,没有动弹,黄详道:“没见这儿有客么?是你忘了规矩,还是眼中已没了我这个掌柜?” “……”年轻人默然,说了一声不敢,起身退去。 在他退出门外时,黄详又道:“罢了,别跪了,做一桌拿手好菜来下酒吧。” 年轻人怔了怔,回头道:“掌柜的……” “让你去就去。”黄详不咸不淡道。 年轻人咬了咬唇,走出门外,不一会儿,也没其他伙计帮忙,他便端上数道菜肴,无论选材、刀工、火候、调味,都难以挑出瑕疵。 黄详一身是伤,却也淡定十分,只与李长安推杯换盏,不过他越淡定,那年轻人面色越不好,最终额上已满是汗珠。 上完菜,年轻人便退到门外候着,过了两刻钟功夫,一绯衣少女匆忙奔入,抱着黄详手臂,凄声泪下:“爹,怎会这样?” “这船上是待不下去了,下回靠岸时咱们便走吧,不过别怕。”黄详温声道:“为父这些年存下的银子足够维持生计,你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往后也能过什么日子。” “那船上其他人呢?”绯衣少女泪眼婆娑。 “船上的人啊,就留在船上。少东家还要他们做事呢,再说往后爹也养不起那么多人了。”黄详咳嗽一声。 绯衣少女闻言,回头望向门外,泣不成声。 那年轻人在此时走了进来,与少女对视一眼,咬咬牙道:“掌柜的,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必讲了。”黄详垂目道。 那年轻人一怔,黄详又补充说:“你想的什么我知道,但蔻儿不可能跟着你的,死了这条心吧。” 年轻人面色一白,攥着拳头浑身颤抖:“你还是瞧不起我。” 黄详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年轻人冷笑一声,愤然离去。 “爹,你……你莫要责怪他了,想来他也不是故意的……”黄蔻心疼黄详身上伤势,既对那年轻人心中暗恨,却忍不住为他求情。 “怪他?我不怪他,少东家迟早要动手,只是借着由头发作罢了。至于他是不是故意的,呵……”黄详沙哑一笑,“为父有些倦了,你且先回房吧。” “爹!”黄蔻叫道:“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叫郎中吗!” “皮外伤,不打紧。”黄详语气微沉,“走吧。” 黄蔻一步三回头离开后,黄详对李长安道:“让客人见笑了。” 李长安一直默默饮酒吃菜,只旁听着,这才说道:“有事说出来便好。” 黄详叹了一声:“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要走的时候还是舍不得。不过少东家要拿我开刀,我却是无可奈何。” 李长安没说什么,边饮酒,边说道:“我倒想听听这船上的事,不妨跟我说说。” “看你年纪不大,第一次出来闯荡吧。”黄详笑了笑,嘴角扯动伤口又嘶的倒吸了口凉气。 李长安不置可否,黄详便拍了拍身边继续道:“说起来这船年纪比我还大,算来该有一百四十来岁了,期间换过几代主人我并不知晓,我是十六岁时跟着老东家在这船上开起了酒楼。船上有十间酒楼,各自管这船上一层,整艘船分十三股,老东家占七股,十位掌柜占五股。这十个掌柜里唯独我心思不够活络,除我以外,其他人都还管着赌坊青楼,手下也多少养了几个高手。也就是说,属我最弱了。” 说到这里,黄详摇了摇头:“不过我也没想老东家一走,少东家就这么果断拿我杀鸡儆猴,他想独占此船,赶走十位掌柜,但手段着实太蛮不讲理也嫩了一些,这样下去,这船迟早要败在他手中。” “原来他为了这个才对你动手。”李长安心道。 “不然只为区区鱼没去胆之事,他何至于不顾情面将我召去时命人毒打我。”黄详冷笑一声,“说他手段太嫩,却不是因我怀恨在心,当年老东家手段比起他来说要更狠辣一些,但老东家从不自己出面,手下人便会帮他把事办好,到时老东家才会出来安慰人心。只要脸皮没撕破,该用的人还是得用,像少东家这样,且不说他斗不过其他掌柜的,就算真将他们赶走了,谁能替他管着这船,凭他手下那几个狼子野心之辈?” 黄详喝得面色潮红,说到这里,却是自己怔了怔,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少东家如此行事,只怕就是那几人怂恿的,那几人也跟了老东家许久,老东家走得突兀,少东家自然无法压服他们。他们打算的是将我们这十个掌柜赶走后,用少东家当傀儡掌控这艘船。” “原来如此。”黄详叹息不止。 李长安笑了笑,“一艘船上,这勾心斗角也不少。” “正是如此。”黄详点点头,叹道:“所以其实我早有离开的打算。” 他夹了一著鱼肉,淡淡道:“就连康成那小子,做上大厨后,便打起了我女儿的主意。这回那道送给少东家的清蒸龙鱼正是由他所做,龙鱼鲜美,唯胆极苦,想来他没去鱼胆,便是少东家手下指使,甚至连那些人的说辞我都能想出来,无非是让我落魄后,他便有机会门当户对迎娶蔻儿。” “你倒是看得清楚。”李长安道。 “看得清楚有什么用呢。”黄详无奈道。 李长安道:“我见令女对那康成似是有些情意,方才为何不将真相说出来?” “说出来没用。”黄详苦笑一声,“自己的女儿我再清楚不过,其他事她都对我百依百顺,唯独说到那康成,只要有半句坏话,她便当我是刻意诋毁他,只为棒打鸳鸯。” 李长安道:“待她懂时,只怕也就晚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定将她带走。”黄详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契,喃喃道:“可惜康成不知,其实他师父未死之时,便与我约定日后要将蔻儿许配给康成。只是我见他品性不端,便略微考验了几回,他心中却以为我有门户之见,看不上他。” 黄详说着,便将那纸契扔进边上炭炉,随着火光燃起,纸契化作灰烬。 “那少东家是个怎样的人?”李长安问道,他要对付洪玄蒙的计划,第一步就是接近少东家此人。 “平平无奇的人,比老东家差远了。”黄详酒劲上来,直言不讳,“美色,美食,美酒,无一不好。” “还有呢?” 黄详顿了顿,“也好赌,最好的是面子。” 李长安心中默默记下,又将少东家的行踪之类问得一清二楚。 黄详一一回答,却有些惊讶,看向李长安的目光中多了猜疑的情绪:“不知阁下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又摆摆手,“罢了,不用说,你要做什么都我无关。” 从黄详处离开后,李长安找到了穆藏锋,问清他带来的蛟血丹共有二百粒,便尽数带回了房中。 回房练字到入夜,便服了一枚蛟血丹,这丹药在东荒没有流通,在大承国中价值不菲,若用在破境的关键时刻,一粒就可以造就一个高手,此刻却是被李长安用来补充血气了。 从第一次取出舌尖血祭炼八荒刀到现在已过去七日,借蛟血丹之力,李长安体内精血又再度补足,便喷出三口舌尖血祭炼八荒刀,让那血肉相连之感更清晰了一分。 一夜无话。 次日正午时分,李长安独自来到了青铜船三层。 这一层的大小,几乎相当于一片坊市,其中通道错综复杂,常人进去铁定迷路,若无人指引,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的画,小半个时辰都出不来。 据黄详所说,少东家好赌,正午常出没的赌坊分别在最底层、第三层和第九层,至于晚上,他在船上那九间青楼的每一间都是常客。 青铜船里通风不错,但还是禁不住赌场里满是臭烘烘的人味,李长安在三层找了小半个时辰,并未发现少东家的身影,接着又去九楼寻找了一阵,终于见到了那个在人群环绕中,一身华服,面容倒是挺英俊,只是双眼无神,脸庞惨白中有些浮肿,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嘈杂的吆喝声中,有兴高采烈的欢呼,也有捶胸顿足的叹息。 那少东家也兴致勃勃的,这时倒是放下了架子,就像普通赌徒那样扯着嗓子嘶喊。 “此人倒当真是好赌的,我该如何接近……”李长安暂时保持着距离,远远观察。 少东家玩过骰子后,没一会又与人赌了六博、双陆之类,紧接着又与人斗蟋蟀,那些蟋蟀也非凡品,金头紫盔,离了陆地在船上也精神奕奕。 玩了两个时辰,他便出去酒楼中大快朵颐了一番,一到黄昏,整个人就钻进了青楼。 李长安没跟太紧,在少东家进青楼后,他便自己回了房,回房之前,没忘上船顶看看,只不过这次还没到房顶,在七层的阑干处,就终于再次见到了那老头。 只见他身子倾出了一大半,悬在悬崖般的青铜楼体外,专心致志地作着画,那画上画的是九条玄蛇,交缠的庞大身躯,满缀的幽黑鳞片。 李长安小心靠近,有了上次的经历过后,这回便没打扰,专心看他作画,只见接着老头便又画出广阔的江面,在九条玄蛇尾部拉出了一条青铜船。这时,他又在船边画出一道巨大的黑影。 这黑影比其他九条玄蛇加起来还粗,从江面上探出长有独角与长吻的头颅,伸长脖颈,体型甚至将青铜船比了下去。 这老头画得太过逼真,李长安由衷感到那幽冷黑色的竖瞳中传递出一种让人恐惧的压迫感。 老头收笔后,打量画卷两眼,满意点点头,这才回头见到了李长安,他瞪了瞪眼睛:“怎么又是你?” “老人家画的是什么?”李长安问道。 “这能算画吗?不算!”老头嘟囔道:“不过手痒练练笔,徒有形却无神而已……” 李长安看向画上黑蛟,“此前老人家留下的画,其中景物都是船上真实所有,现在老人家画的这个,难道就在船边?” “此时不在。”老头摇了摇头,将画向李长安手中一塞:“这东西扔了也会被别人捡去,二次相遇,你我也算有缘,就送你了。” 李长安捧着画卷,目送老头离去。 …………………… 夜中,李长安寻到穆藏锋,将老头的画卷展示后,穆藏锋一眼便认出了那庞大巨兽的来历。 “这是蛟。” 第二百一十七章、蛇乱 “蛟乃是妖中王者,那作画之人应当是见过这条黑蛟,不然无法画得如此逼真。”穆藏锋顿了顿,“天下隐士高人何其多也,师弟若能再见到他作画,可要看仔细些,书画二道有相通之处,说不定对你练字亦有裨益。” 告别穆藏锋,李长安自回了房。 青铜船已驶离青州边关数千里地,白雪皑皑的两岸荒无人烟。 屋内一灯如豆,李长安放下画卷,从怀中掏出一枚符纸,符纸通体明黄,布满暗红色朱砂纹路,与李长安在昆南城外初见姒景陈时,他对付夜袭之人所用的剑符有些相像。 不过李长安此刻所拿的符纸与南宁王那夜所用的剑修损耗本命灵元制成的剑符不同,李长安手中这符纸中封存的是一道剑意,乃是青州剑圣于承一的剑意。 这道剑意乃是赠予他防身所用,以真元激发后,可化作一剑斩出,有元始境威能,这是李长安的修为所能掌控的极限。 原本以为一路上不出意外可以不用这剑符护身,但既然要对付洪玄蒙,这便是底牌之一。 但纵使姬璇与穆藏锋手中都各有一枚剑符,但要以此来对付洪玄蒙,除非他是站着挨打的木头桩子,不然还远远不够。 李长安起身推开屋门,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还带着绿豆大的雹子,打得青铜船身噼啪作响。 白日还温和的天气说变就变,不过这点变化对青铜船来说不值一提。 李长安任由雹子打在身上,来到阑干边,展开手掌在双眼上方挡着向下望去,在两岸洁白得仿若在发光的积雪映照下,江里的情形隐约可见。 江面上已有怒涛咆哮,船已驶至急流处,浮沧江连冬日都是这番景象,可见到了夏天水流该湍急到何等程度。 好在青铜船在浪花拍打下依旧巍然不动。 李长安想起画卷上的黑蛟,总觉得江中有一片庞大的阴影在随船而动。 哗啦—— 船头方向忽的传来水声,李长安走到东侧阑干边上望去,只见九条玄蛇拉着青铜船凫水而行,那哗啦的水声是它们身躯翻滚搅动所发出的。 “今夜玄蛇似乎有些狂躁?”李长安目光凝了凝,只见那庞大的蛇头不时从水下扬起,在风雪里狰狞地胡乱噬咬。 上船之前就已听说这些玄蛇是早已被驯化的妖兽,几无可能出现不受控制的情况,现在却是为何? 李长安忽的后背一凉,转身望去,只见船边江面上倒影着一轮明月。 但天上雪云密布,雹子打在青铜船上的响声就像沙落盘中,哪来的什么明月? 那轮明月忽的从李长安眼中消失,让他觉得方才所见到的都是幻觉。 但下一刻,明月再度出现,在江面上缓缓潜了下去。 李长安在那月轮中见到了浅浅一线碧色,他不由心中一紧。 这哪是什么明月,而是一只眼睛。 蛟的眼睛。 “它果真在……”李长安借着夜雪的微光,看见那眼睛周围在水中潜伏这的隐约的庞大的阴影。 它在船边要做什么? 李长安来不及多想,拔身回奔,若这头蛟突然发难,要先让师兄师姐与小玉提防。 船身突如其来的震动却让他整个人被甩飞了下去,他出手如电,扳住阑干,微微一用力便又让自己回到走道上。 船头传来呼喊声,李长安转头望去,只见一头玄蛇不知何时已在水面上高高探出参天巨木一般粗壮的身躯,头颅一甩,将船舱撞塌一片。 木屑与青铜飞溅,惊叫声四起,还有更多人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就被碾压成肉酱。 在这时刻,整艘巨船上房门几乎尽数洞开,所有人都闻声而出。 “水里有蛟!”李长安喊了一声,挤开眼前几个拦路之人,待跑到自己舱室时,船身又轰然震动了两回,显见玄蛇又发难了。 穆藏锋、姬璇以及越小玉已聚在一起,李长安沉声喊道:“水中有蛟。” 穆藏锋道:“哦?是画上那条?” “不错。”李长安点头,看向远处的江岸:“这船上恐怕不能再多待了。” “但入水更危险。”穆藏锋摇摇头,“我们去船头。” 姬璇耳朵动了动,“船头那边玄蛇似乎失去神智了。” “师弟说的蛟就在这边。”穆藏锋看向江面,“船头有玄蛇,总比蛟好对付些。”说着,他身形一掠,已动身前往船头方向。 船上已然大乱,船头处,船舱四层以下已是一片狼藉,昔日客栈酒楼赌坊青楼等等,都化作了一片废墟,碎石断木中掩埋着还在抽搐的肢体。 九条玄蛇狂乱以后,船速渐渐慢了下来,风也小了许多,夹杂着恶臭的血腥味得以弥漫开来。 船舱一层某个房间中,少东家在震动中惊醒,也该是他命大,身边一根大梁砸了下来,离他只有一步距离,却没伤到他丝毫。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他刮了身旁那赤身裸体脸色惊惶还在废墟里扒拉着衣服的曼妙少女一耳光。 “你姊姊的!你姊姊的!找死别拉着老子!” 那少女被扇得身子一偏,终于得以拽出一片轻纱裹在身上,眼角含泪随着少东家跑了出来。 “跟你那死老爹一样倔!”少东家嘴上啐了一声,却没把她丢下,牵着她跑出了出去。 然而一出门,少东家眼前一黑,只见一片庞大的阴影迅速接近,那是一头玄蛇的血盆大口,左侧尖牙上还串着一具鲜血淋漓的残尸。 少东家怪叫一声,跌坐在地,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说我命休矣。 砰! 巨响传来,那玄蛇的头颅竟被一道身影骤然撞飞,那竖瞳一下散开,仰着头跌入江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李长安晃了两下才站直身子,只觉浑身骨头都几乎散了架,心中暗道:“龙象术虽能加持近九千斤巨力,暂时却果然不是我能驾驭的……” 他转身向少东家伸出手:“可还能站起来?” 待看到少东家身边那披着轻纱的曼妙少女,李长安却微微皱了皱眉,这少女竟是白天见过的,第八层的酒楼掌柜黄详的女儿黄蔻。 黄蔻见到李长安,先是怔了怔,随后低下头去,借着少东家护住身子。 少东家面色惊愕地打量着李长安,乖乖,这人年纪没多大,也没多健壮,怎能将那玄蛇撞偏了?玄蛇虽然灵智未开,论修为境界来说十分低下,但蛮力却是妖族中数一数二的,光身子就有近十万斤重,那头颅也有数千斤了。 咽了口唾沫,少东家拉住李长安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光腚,感激道:“多谢好汉相救,鄙人就是这船的少东家谢挺,此事过后定……” “先穿上衣服保下性命再说吧。”李长安抓下大氅扔给谢挺,略微屈膝一纵,离开了此处。 李长安离去后,谢挺见四周没有玄蛇,这才退到角落,边套着衣服边叹道:“此人实力当真惊人,若能为我所用该多好。” “少东家……”黄蔻低头嗫嚅着。 “怎么?还担心你爹呢?我叫人动手时留了分寸,受的只是皮肉伤罢了,你放心罢。”见黄蔻还低着头,谢挺不耐道:“那老东西向来觉得我不堪大任,不赶走他,你还怎么留在我身边?” “不是这个……”黄蔻低声道:“刚才那人,就是白天扶我爹回酒楼的。” “是他?”谢挺恍然,又摆了摆手,“这无妨,他跟你那老爹能有什么交情,多半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少东家!”数道呼喊声传来,紧接着,几道在废墟中灵敏纵跃的身影停在谢挺身边。 “少东家恕我等来迟,此处危险,快入底层吧。”其一人道抱拳垂首道。 青铜船船体内有密室,密室有阵法相护,就算元始境修行人或万象境武者也一时半会没法蛮力破阵,比甲板上那十层船楼要安全得多。 “哼,若等你们来,老子早就死了。”少东家横了几人一眼,这就是他手下可用的几大高手,但最厉害的也只是个堪堪练髓的武者。 “蔻儿!” 一声惊呼突然从废墟中传来,满脸尘灰的康成震惊看着几乎赤身露体,却挽着少东家的黄蔻,嘴唇颤抖着,面色惨白。 谢挺皱了皱眉,面色不虞。 康成讷讷走近,沙哑道:“这……少东家,这是怎么回事……” “他姊姊的,都看到了,你还问什么?老子耍你了。”谢挺摆摆手,不耐道:“哪来的滚回哪去吧,今夜烦得很。” 黄蔻躲到少东家背后,小声轻呼道:“康……康成,你别过来……” “不是……不是……”康成跌跌撞撞走来,沙哑道:“蔻儿,你,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啊!”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着问。 谢挺面色一沉,喊了一声:“海生。” 他身边一壮汉会意,大步走到康成身边,掏出尖刀捅进康成胸口,一扭,然后拔了出来。 康成避之不及,惨呼一声,双眼瞪得快要爆开,昨日少东家还应承黄详走后,第八层掌柜就由他来做,但为什么…… 他眼前逐渐黑了下去,鲜血从嘴中涌出,被那壮汉提起脖子,直接扔下江中。 “今夜死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一个。”少东家环视四周一片狼藉,冷冷说道,随后拍了拍黄蔻的脸,与诸护卫一道走向船底。 …………………… 李长安救下少东家也只不过花费了小半盏茶时间。 方才四人一道前往船头,他半途中偶然暼到少东家的身影,便顺手将他救下,算是意外,但也恰好之后可以顺其自然地接近他了。 来到船头后,姬璇、穆藏锋、越小玉正在人群中,而数条作乱的玄蛇已被船上其余修行人与武者牵制住。 “事情弄清楚了。”穆藏锋道:“那头蛟传言是浮沧江水神,在越地流域内出没,并不袭击船只,反而曾数度将船队从风浪中亦或是其他妖兽手里救下。这次他不知为何出现在此船边,应该是它的妖气引得了玄蛇作乱。不过此时情势已被控制住了。” 只见数人伫立船头,有人向玄蛇抛洒一种散发着刺鼻香味的药水,有人吹着笛子,几条玄蛇动作渐渐迟缓下来,依次沉入水中。 只不过玄蛇之乱虽平复了,它们毁坏的那些船楼可一时间平复不过来,其中死去的人更是再活不过来。 李长安回头看那篇废墟时,忽的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当即心中一动,跟了过去,对越小玉等人留下一句:“既然无事便各自回房吧,我去去就来。” …………………… 船上乱象渐渐平复,呼喊与火光都隐没在风雪中了,只余下隐约的啜泣,如幽魂的哀鸣。 在船尾没人注意的角落,一团黑水宛若活物一般从江面中升起,落到船尾甲板上,化作人形。 他面容妖异而俊美,双眸中仿佛有着月光,额上有一道角形墨痕,除去一头银发外,他身上穿的都是黑的,仿佛融进了夜色之中。 “一路上,我听闻你从不伤害人族,为何今夜却一改往常?”吴子道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喊道:“旋仒。” “听闻终归是听闻。”被吴子道称之为旋仒的他答道:“再说我并未出手,此事与我何干。” 吴子道呵呵一笑:“若非你的妖王之气影响,那些玄蛇怎会妖识复苏。” “那些玄蛇虽灵智未开,但与我也算同族,牠们被人族奴役,我不出手相救也罢,难道还帮人族压制牠们?”旋仒微微一笑,看着吴子道意味深长道:“你身为人族不动手也罢,如何却来说我。” “我若能出手,早出手咯……”吴子道叹了一声。 “怎么,区区几条玄蛇如何能让你为难?”旋仒挑了挑眉看向吴子道,过了好一会,才面色微变,恍然道:“原来如此。” “所以我现在是半点修为也无。”吴子道笑了笑:“不过应约为你作画却是无碍。” 吴子道说着,忽然转头道:“那小哥儿,出来吧,老头子就算修为在身,也不是你能藏得过的。” 一道身影从暗处走出,对吴子道笑了笑。 “老人家,又见面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旋仒 旋仒看着从暗处走出的李长安,妖异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之色。 “你是何人?” 他盯着李长安问道。 “哦?”吴子道讶然看了李长安一眼,又看了看旋仒,呵呵一笑,“你可难得对人族感兴趣。” “李长安,船客。”李长安答道,不动声色地看着旋仒,那妖异的面庞与银发中隐约可见的独角,让他猜测出了此人的身份——那条画中的黑蛟,也是今夜蛇乱的起因。 “别忘了你我的约定。”旋仒移开目光,对吴子道说道:“我先走了。” “什么时候?”吴子道问。 “七日后。” 旋仒淡淡留下一句话后,整个身子仿佛水一般化开,消失在甲板上。 旋仒一走,吴子道对李长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只是好奇,想再看看画圣前辈的画作。”李长安答道。 “你也认出我了。”吴子道咳嗽一声,意味深长道:“以你的修为,若撞见什么事都好奇的话,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李长安笑了笑。 吴子道抖了抖花白稀疏的眉毛:“刚才那位可是元始境巅峰的大妖,浮沧江水神,比那九条玄蛇却是要厉害千百倍不止,你不怕?” “见到他本体那一刻倒是有些怕。”李长安想到当时那江面下硕大如明月的巨眼,如实答道,又问:“老人家能否说说,他来这船上是为了什么?” 又补充道:“不止是好奇,既然我也在这船上,便事关我自身安危。” 还有师兄师姐,越小玉的安危,李长安心想。 “跟我来吧。” 出乎意料的,吴子道对他招了招手,负手向船内走去。 …………………… 旋仒远离了青铜船。 他庞大的身躯潜在江中,只露出独角与一双凸起的眼珠与,看着风雪中,青铜船上无数点小眼睛般的灯火。 他脑海中浮现出李长安从暗处走出的身影。 刚才李长安出现时,他在李长安身上感觉到了熟悉且让他心生惧怕的气息。 为什么?那只不过是一个修为平平的人族少年罢了,自己若要杀死他,易如反掌。 这少年身上怎会有一股让他感到畏惧的剑气。 对了,这剑气…… 他上回见到这剑气还是百余年前,那时他还不能化形,灵智混沌,对那一幕却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浮沧江中妖王是一头虎蛟,暴虐嗜血,统领着这一片水域,有人族经过时,便连船带人一同吞噬。 但那一日,虎蛟却死在了一剑之下。 也是那样一股剑气,与那少年身上所怀的剑气气息相同,但更磅礴凛冽。那剑气将浮沧江斩开的同时,也将虎蛟一斩为二。 那数十万斤的身躯浮在江面上,鲜血染红十里水域,引得无数水族惊惧,对于这大补的妖王之血,都不敢上来喝上一口。 唯独旋仒来了,不光喝了虎蛟的血,还吞了他的内丹——那出剑之人只带走了虎蛟的角,并未取它内丹。 也是因此,旋仒由一条平凡无奇的青鲤,用短短百年光阴,便蜕变为蛟。 …………………… 房中,吴子道与李长安坐在榻旁,用红泥炉煮着一壶酒,侃侃而谈。 这老头倒是没有画圣的架子,照他所说,画圣只不过别人强安的名头,这世上许多人求名不过为了让自己过得更痛快,到头来反倒是被自己的名给框住了。 “你跟于承一什么关系?”吴子道饮了一盅酒,问道。 李长安道:“是在下的师叔。” “难怪,难怪。”吴子道摸着没几根的稀拉胡须道:“难怪你身上有他的剑气,所以旋仒一见你便走了,那虎蛟内丹还在影响着他,对他渡劫却是不利。” 李长安问道:“渡劫?” “妖族体内煞气积累太多,便会引动雷劫,雷劫会击散煞气,重塑妖体,若这渡劫时能大难不死,纵使妖族也能得成大道。”吴子道捻动自己一根胡须,“但劫可不是好渡的,像你这样的,这么一根雷芒,就能把你打得灰都不剩。” “我又不练煞气,雷怎会打我。”李长安笑了笑。 “小子你没说实话。”吴子道眯着眼睛道:“老夫我看你可是身怀无上魔功。” “……”李长安身怀无生经,却未曾习练过,吴子道这都能看出来? 吴子道却并未追问,只是感慨道:“魔功易练,也是最难练的,日后除非真到了绝境,否则不要入魔道啊。” 李长安移开话题道:“那旋仒是妖,前辈与他是如何认识的?” “哦……我想想。”吴子道追忆道:“对了,是百年前……我也是坐着此船渡过浮沧江,那时于承一已斩了这片水域中的妖王,万里水域太平了十年,从未有人被妖族袭击。哎,但也合该我不走时运,有人给我算了一卦,说不应坐船……但呃为画那蛟血染江图,却没听他的,坐船到虎蛟葬身之处看了一眼。结果当时真碰上了几头水妖兴风作浪,还好是没结出内丹的……” “你怎会怕几头水妖?” “我不怕,船却怕。”吴子道咳嗽一声:“那时我正欲出手,却有一条刚刚化形的青鲤,将那几头水妖尽数驱赶,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却护住了船上的人。” “原来妖族并非都是暴虐嗜血的。”李长安喃喃道。 “我也奇怪,妖与魔本质相近,魔是人心受煞气所侵而生,妖则是虫兽被煞气所侵而生,除非修为到了高深地步,才能化去煞气影响。就连那头结出了内丹的虎蛟,实力比寻常元始境还强,但也没能化解暴虐嗜血之念。那条青鲤却是做到了虎蛟都不能做到的,我心中有异,便下船寻到了它。” 李长安猜测道:“那青鲤就是旋仒?” “猜得不错,我寻到他时,才发现原来当初虎蛟内丹被他吞了。当时的旋仒才能化形不久,每日只有半刻钟可化作人身,但灵智却比其他妖族高许多,心智也十分清明。” “若世上妖族都能如他一般便好……” “我也如此想,但虎蛟自己都不能化解煞气,旋仒又是如何做到?当时我便问他,但他不肯说。我问他如何肯说,他却道,百年之后他渡劫之时,让我帮他一把。” “前辈如今前来,便是赴百年之约了。” “不错。”吴子道点点头,“我半年前到青州,沿浮沧江走了几千里,在传言中听闻旋仒被称作浮沧江水神,常常会救下过路船只。”他笑了笑:“只不过在我面前旋仒却并不承认,当真是口是心非的妖。” 李长安听着,给吴子道斟了一杯酒,但酒壶却在此时空了。 吴子道咂了咂盅里余下的两滴酒,面色有些发红,对李长安摆了摆手,不客气道:“我醉欲眠,你且去吧。七日后,旋仒会在浮沧江渡劫,在此之前,便莫要再来寻我。” “那告辞了。” 李长安起身离去。 …………………… 次日清晨,青铜船甲板上人行如织,船夫们忙碌修补清扫废墟,将能辨认的尸体收殓,不能辨认的就扔进了江中。 谢挺在几个护卫簇拥下到了甲板上,听手下清点昨夜损失。 那十位掌柜,包括黄详也都来了,一个个毫发无伤。 谢挺心中暗骂,这十只老狐狸,昨夜没见他们露出半个影子,镇压玄蛇时他们手下高手也没出现,逃命逃得快,现在算起损失来,却都露出悲从中来的模样。真他奶奶能装。 “少东家,一层塌了十间上等房,二十六间普通房,江春苑倒了大半,连头牌都死了,黄金屋也没了,少东家您往日可是最喜欢去那玩六博……” 夙夜未眠的一层的掌柜汪远面色憔悴,对谢挺诉苦。 “行了行了,你这月份子不用交,至于修缮,本公子也派不出人手,下一个!” 谢挺不耐地应付着,叫出第二层的掌柜。 二层掌柜陆平面色苍白道:“少东家,二层损失当真惨重……” 紧接着,一到四层掌柜都清点了损失,其中四层处在高处,损失最小,四层往上,玄蛇则没能造成什么破坏。 谢挺一一应付过去,只想早些把这几只老狐狸敷衍走,他们城府可都深着,塌了那些地方修好就行,根本就不算什么损失,唯一有些可惜的是汪远派去赌坊压场的大老千与谢挺喜欢的那青楼头牌死了,但这些也算不上伤筋动骨。 这群老狐狸走了,自己也好去快活快活,昨晚惊吓到现在可还没消呢。 这时黄详却走了出来:“少东家……” “嗯?”谢挺一瞪眼,“两条玄蛇捆起来都打不到你那,你也要来卖惨了?” 这老东西,昨日利用康成教训了他一顿,这时候还敢出来,看来教训得不太够。 此言一出,前面说话的几个掌柜面色都有些不快,但少东家这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没人说什么。 “少东家误会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有话快说!”谢挺站在冷风呼呼的甲板上紧了紧大狐裘,皱眉道:“外面冷着呢。” 黄详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其他九个掌柜,说道:“船上十位掌柜本为一体,昨夜蛇乱实属意外,这损失也不该只由他们来担。” 谢挺面色阴沉下去:“你的意思是要由我来担?” “不……我愿出人出钱,今早修复下四层。”黄详沉声道。 死老狐狸!谢挺心中冷笑,黄详说十位掌柜是一体,却排除了他这个少东家,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提醒其他几位掌柜,他黄详若被赶走,唇亡齿寒,接下来要被对付的就是他们了。 主动要出人出钱,也是明摆着求救。 “十大掌柜本为一体,说得好啊。”谢挺表情忽然阳光灿烂,上去拍了拍黄详的肩,“那你就好好帮他们吧。” 说罢,谢挺带着一众护卫扬长而去。 …………………… 李长安房内,吴子道的画被摊开在桌上,姬璇坐在他对面,指向船腹中偏下处,“昨夜我与三师兄趁乱跟着那少东家,发现船中密室布有大阵,四壁由精金与寒铁打造,是以防万一作避难用,就算结出内丹的妖物也无法攻入。同样,此密室从内部也难以打破。” 她身边,穆藏锋补充道:“若要确保洪玄蒙无法逃脱,必要让他进入此处,但昨夜我与师妹见到他纵使险些被玄蛇攻击,也未曾显露身手,看来十分警惕,若做得明显了,定会引起他警觉。” 姬璇道:“我们三人手上各有一枚剑符,但要杀他却不够呢。” “要不先算了吧?”越小玉小心翼翼看着李长安,他是厉害不错,但要杀万象境却也太勉强了,要出了事怎么办?不过自己不让他报仇,未免显得太过不近情理了,便小声道:“我是说,现在他在明处,你探查到他日后去哪了,待实力足够了再去报仇更好一些……” 面对越小玉的不信任,李长安只是笑了笑,安慰道:“我自有计较,放心吧,若不成,我也不会逞强。” 又转头姬璇说道:“师姐,起先听闻你当初炼体,用的是一门‘服雷炁’之法,可引天雷炼体,可否教我?” “如今你不是在练字么?贪多嚼不烂,师弟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啊?你修为进境如此迅速,何必还要求快。”姬璇瞥了一眼屋门,“外头风雪这么大,离惊蛰也还早呢。” “请师姐教我。”李长安坚持道。 “不行,不给。”姬璇拒绝道。 “师尊曾言,修行是自己的事,既然师弟心中有所决定,‘服雷炁’法便由我传你吧。”穆藏锋看了一眼姬璇,淡淡道:“当初二师姐以服雷炁太危险为由不让你练,你还不是从藏经阁中偷学去了。” 姬璇刚要反驳,李长安却抢在她面前:“多谢师兄。” “午后我将法门誊抄给你。”穆藏锋顿了顿,又看着李长安眼睛,叮嘱道:“但司师妹说的却没错,修行虽是逆水行舟,但太过急于求成却也不好。” 请个假 今天请个假啊,感冒了,擤鼻涕都用了半包纸。 刚吃了药,脑子跟灌了铅似的。 最近昼夜温差明显,大家注意别生病了啊。 今天欠下的四千字,本周内补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夜雪 午后,李长安从穆藏锋处拿到了服雷炁的法门。 “凡欲行持雷法,先服先天祖炁,点化一身凡胎之炁,然后可以行持……” 李长安看了一遍总纲,其中“先天祖炁”便是雷炁,道门经典中,“炁”便是“气”,是先天,是万物本根,无论真元亦或灵元,都是炁的变化。服雷炁,是为引天雷之炁,点化凡胎之炁。 至于如何施行,则是用先以天人交感之法与上天产生感应。话说人生于大天地中,其自身也是一个小天地,头顶天,足通地,四肢为四季,五脏是五行。 天人交感后,再持咒书符结印,穆藏锋所述的这一篇服雷炁法中,有密咒《十六字天章》,乃是:“唵、唎、吽、唵、唎吽唎吽唵唵唎唵唵唎吽吽。”此咒自胸腔发出,如雷音震动肉身诸多门窍,宛如体内小天地中产生雷电,模仿天地之雷。 再以表咒引天地之雷,曰:“吾受雷公之炁,电母之威,以除身中万病,黎民同得以治形。令吾得使五行之将,六甲之兵,斩断百邪,驱灭万精。仓促如律令。” 引动天雷后,在天雷下击之时,须得存神静心,一口将其吞服入体,若有丝毫畏惧或慌乱,天雷造成的伤害都要增强百十倍。 “此法施行倒是不难。”看罢后,李长安已将施法步骤了然于心。 服雷炁法虽是秘术,但不难施行,难的是如何在引雷入体之时肉身不灭。须知肉体凡胎,刀剑砍伐便能杀伤,如何抵挡天地之威?若未经准备就贸然吞服雷炁,轻则五内俱焚,重则化作飞灰,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 就算李长安肉身已至练血境,也决计挨不了一下天雷。 当初姬璇服雷炁时,先是搜罗了五行宝药,离明草、碧血葵、昆吾石、春秋壤、养魂木各一,再以受雷击而不死的桃木为柴,炼成灵丹,吞服护佑五脏。这才敢引动雷炁入体,纵使如此,也是险些五内俱焚,昏迷了两月才苏醒。 穆藏锋之所以放心将服雷炁法交予李长安,只是因为此时尚在严冬,离惊蛰还远,打不下雷,自然也不怕李长安妄施服雷炁法了。 李长安这回却没告诉他们七日后旋仒即将渡雷劫之事,他心中的打算要冒些风险,说出来也是徒劳惹人担忧。 记下服雷炁法后,李长安将它一把烧了。 接下来两日,他便在房中练字,服用蛟血丹用舌尖血祭炼八荒刀。 期间,李长安去八楼喝酒,又与黄详见了一回。谈及康成的死,黄详感慨不已,但他似乎并不知晓黄蔻与少东家的关系,看来这位八楼掌柜的耳目情报着实不怎么样。李长安也没多嘴,这船上的纷争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说到其他几位掌柜,黄详颇有些痛心疾首:“少东家对我下手杀鸡儆猴,他们暗地里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也知道唇亡齿寒之理,但一个个都太自负,并不把少东家放在眼里,甚至想趁此机会把我的那一股也吃下。唉,反正我已下决心离开,罢了。” 李长安见他有了三分醉意,便问道:“听闻船上有一密室,连元始境修行人都打不破阵法,此事是真的?” “你问这做什么?”黄详闻言却是酒醒了三分。 “不过好奇,元始境修行人是何等大能,那密室真能挡住么?” “那间密室比这艘船都值钱,你说呢。”黄详笑了笑,“老东家百年经营的财帛宝物都在其中,就连我这个掌柜都接近不得。修行人也不免贪财,这船上人来人往,百年岁月不知接送过多少人物,其中不乏修为高强却心智不正之辈,若挡不住元始境,这生意只怕早就黄了……” 见李长安沉吟,黄详抖了抖眉毛:“你可别想着打这个的主意,密室阵法是易进难出,就为防贼。二十年前凉州有个宗门长老暗中潜入,最终被老东家困在其中半月,老东家找上靖道司,那宗门花费甚巨才将他赎回,当真丢尽了脸面。” 李长安笑了笑:“放心,我不至于不自量力。” 两日后,李长安才下了第八层。 穆藏锋暗中注意着洪玄蒙,洪玄蒙这两日并没有异动,他在这船上孤身一人,没跟别的人接触,真如普通船夫一般,在少东家的命令下修补青铜船,表现得就像一个体格稍微壮健些的凡人。 李长安找到谢挺时,这家伙已把玄蛇之乱忘得一干二净,死了的那些人对他来说根本不值得挂心。 在青铜船甲板下层处,他正伙同一帮人斗鸡斗狗。 此鸡非彼鸡,实乃妖禽,爪喙锋利无匹,甚至连关押的铁笼上也被抓啄处一道道痕迹,狗也是实打实的妖兽,体型甚至只比猛虎小上一圈。谢挺有输有赢,乐在其中。 甚至甲板上还有马场,青铜船甲板足有数个校场那么大,马匹奔腾其上,不愁施展不开。赛马之时,谢挺却面色有些不快,连连告负。 赛马场上有十余匹马,其中有近半是船客带来的,其中两匹马遥遥领先于其他马,一匹浑身赤色,一匹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一连数场,赤马都以毫厘之差堪堪输给了白马。 那赤马就是谢挺的得意坐骑,名为胭脂血,乃是他一年前用一对比人还高的玉珊瑚与一周地船客交换得来,百胜不败,这次它却连连败给白马。 谢挺嗜赌成性,倒也不是输不起,买到胭脂血前,他原来那匹紫金骝就是连连败给了胭脂血。 但最气人的是这回胭脂血要是真实力不济输了也罢,但这家伙却是一个劲往白马身边蹭,眼看是发情了。 “都他奶奶的废物!老子一月花五十两黄金,让你们给我养马,你们呢,给我养成了什么东西?”谢挺喝骂之时,身边几人低头不敢言,他骂了一阵感觉没劲儿,咬牙切齿道:“妈的,之前是谁给我说不骟马,马性更烈,跑得更快来着?大冬天的就给老子发情,回头我就得把这畜生骟了。” 一护卫低着头,心中一颤,不骟马就是他劝的少东家,谁知道少东家嘴里的“畜生”值得是胭脂血还是人。 “少东家也是常在风月中流连的人,这马也爱美人,倒与少东家有相似之处,输几把也罢,没必要骟了。”一道声音从谢挺身后响起。 这人说话倒是好听,谢挺心中一乐,输了赛马的不快顿时没了大半,回头一看,那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的人,可不就是那夜在玄蛇嘴下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位? “哎呦!我道是谁,原来是恩人呐,可叫我好找。快坐快坐。”谢挺从茶桌边起身,对旁边侍从一瞪眼:“还不上茶?” 侍从连连应好,端茶倒水熟稔至极,只不过心里有些古怪,怎么这人把少东家跟畜生类比,少东家偏偏还很高兴?不由细细打量着李长安,心道自己说话要能有这人三分本事就好了,定能讨得少东家欢心。 李长安安然在谢挺身边坐下。 “还没问兄台贵姓大名?救命之恩咱可没忘,但这几日太忙,也没工夫叫人寻你,哎你看这……”谢挺说着,想到自己是在玩儿赛马,登时有些尴尬。 “常安。平常,平安。”李长安报了个假名。 “哦,常兄啊,幸会幸会。鄙人谢挺,不才乃是此船的少东家。” 正说着,白马背上那个一身利落劲装,模样娇蛮的姑娘翻身而下,马鞭啪的一甩,给了谢挺一个趾高气扬的笑容。 “妈的!”谢挺把茶杯一摔,站起来指着那姑娘高声道:“小蹄子,老子迟早办了你!”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你敢赢一把?”那姑娘啐了一声,牵着马离开,丢下一句:“走咯!” 走到一半,她又回头对谢挺做了个鬼脸:“那马你就别骟了,先把自己骟了吧,哈哈哈。” 她高声笑着,扬长而去。 骑胭脂血的人下马跑来,对谢挺单膝跪地垂首道:“是在下骑术不精,请少东家责罚。” “罚你?卵用!”谢挺呸了一声,坐下气得直喘。 “谢兄稍安勿躁。”李长安道:“赌么,有赢就有输。” 谢挺喝了口一品大红袍,咂嘴道:“可话虽这么说,输了心里总归不得劲儿啊,我赌又不是为了钱,不就是求个痛快么。” 李长安道:“你手下就没其他马了?” “这倒是个办法。”谢挺眼睛一亮,看了看那白马,又皱眉说:“不行啊,胭脂血虽是因为发情而输的,但这白马也不是凡品,我手下还有两匹好马,却跟它比不了。” “还有那小蹄子,妈的。”谢挺咬了咬牙,“老子招她惹她了?不行,我得赢回来。”他横眉对垂首的那侍从冷声道:“下场在午时开比,你现在去想办法,若再输了,就别回来见我了。” “这……”那侍从听得满头冷汗,船虽大,但也就这么些地方,少东家说不见的意思就是要扔他喂鱼啊。 李长安道:“谢兄若实在想赢的话,我倒有个办法。” 谢挺挑了挑眉:“哦?” …………………… 李长安下到青铜船底层马厩。 虽说青铜船上安稳如平地,但夜朱夜雪本是陆行妖兽,到了水上还是一时适应不来,兴许还因为马厩阴暗,还有前几日蛇乱之中受了惊还未平复,是以它们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李长安牵出夜雪,在上官轻候给它涂了染料后,它毛发变成了枣红色,只隐约露出几片黑色毛斑,虽说难看了点,但纵使南宁王在此也难以认出来了。 来到甲板的马场上,李长安找到谢挺。 “这……”谢挺看着李长安牵在手中的夜雪,犹豫道:“常兄所说的能助我得胜的宝马……就是它?” 他不懂相马,只会看看牙齿和毛色,牙齿有光泽说明马没病,年龄不老,毛色纯说明血脉也纯。但这匹枣红马虽然体格称得上健壮,可身上有几处肉眼可见的杂色,显然不是什么上佳货色。 “是。”李长安点头。 “常兄心意我心领了。”谢挺扯起嘴角,干笑两声,“但这马……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吧……它这……呵呵。常兄,我若再输一回,在那小蹄子面前就把脸都丢没了。”他忽的有些后悔,悔不该在李长安去牵马的时候让人向那女人放话,说午后他要大败她一回。 李长安微微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边的侍从见到夜雪却是心里一惊,此马耳如撇竹,眼如鸟目,鹿脊、麟腹、虎胸,尾如垂帚。头骨棱角分明,鼻如悬柱。喘息均细,擎头如鹰,后看如蹲虎,立如狮子,分明乃是万里挑一的绝品。 但少东家都表现的那么明显了,他怎敢出声驳了少东家的面子,便小心道:“可否让在下试摸马骨?” 李长安点点头,顺了顺夜雪的鬃毛,让它安定下来。 侍从走近,摸了摸马肋,心中默数着:“一、二……十三……十八……” 越数,他心中越惊骇,凡马有十二三根肋骨的,一般就是能日行四百里的好马,十八根肋骨的,他还只在传闻中听说过。 又低身一看,这马腹下有三撮逆毛,腹下有逆毛者,是千里之相…… “少东家……”侍从咽了咽口水。 “怎么?我看得可对?看马先看毛,这可是你告诉我的。”谢挺面有得色。 “少东家英明,怎会看错……”侍从强笑一声,“不过这马毛虽杂了点,但胜在年轻体壮,而且您看……” 侍从拍了拍马屁股,“这是匹母的,也不至于跑着就发情嘛。” 夜雪不快地嘶鸣一声,撅起后蹄一踢,侍从险险躲过,出了一身冷汗。 “这倒是有理。”谢挺还有些犹豫:“不过母马多了去了,这匹又有啥稀奇的?” 侍从小心看了李长安一眼,心中有些担忧,少东家这么不给面子,万一这位不高兴了把马牵了回去可就不妙。但见李长安没动声色,并不生气,侍从不由心道:“这位如此气定神闲,不简单那。” “少东家,血统不纯的也能出好马,况且除了胭脂血以外,剩下那两匹里紫金骝老了,照夜麒也在月前伤了腿,事到如今也只能让这位常公子的马来试试了。”他说道。 “好吧,试试……”谢挺叹了口气,眼珠一转,又嘿然道:“兴许再输上两回,那小蹄子反倒喜欢上我了呢?那个叫啥来着,欲亲故……” “欲擒故纵。”侍卫松了口气。 第二白二十章、赌马 青铜船五层处,一中年美妇靠在阑干上独望江面,今日风消雪歇,江面清冷,两岸芜杂的衰草虽没几分看头,但也胜在一个清静。 她是明玉宗长老赵韫素,此番从昆南城返程回周地。 忽的,她张口道:“怜月,修行还没到家就想着来吓师父?” 林怜月从拐角处跳了出来,马鞭已束在腰间,笑嘻嘻扮了个鬼脸。 中年美妇见状微微一笑,又轻声斥责道:“姑娘家家顽劣之心如此重,以你的资质若好生修行,怎会连择道种第一试都没过去。” “就算当了道种,我也舍不得师父啊。”林怜月上前挽着赵韫素的胳膊,“那九个道种,都不由分说被几个圣地中的人给带走啦。” 赵韫素无奈摇了摇头,看到林怜月腰间马鞭:“怎么,又去找那少东家麻烦了?” “这人贪色猥琐,好逸恶劳,整天眠花宿柳,还骗人家姑娘的感情,我看着就碍眼。”林怜月哼了一声,“这教训还是轻的,他脸皮比城墙还厚,丢了这些面子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呢。” “谢天江是个人物,这船传到他儿子手里没多久,却糟蹋成了这番模样。”赵韫素顿了顿,叹息一声:“你知道轻重就好。” 见师父没责怪,林怜月欢呼一声,笑道:“您放心吧。” 她撒开赵韫素的手臂,来到八层处。 今日黄蔻穿了一身绿衣,见到林怜月后,笑着喊了一声妹妹,只是她的笑总有些勉强的意思,那夜康成死在她面前,那满身是血的身影每晚都出现在梦中,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但此事又不便与父亲说起。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受到少东家指使利用康成,但她却没想过害康成性命,所以心中不免有些歉疚。 不过让她真正眉头心头都涌上愁郁的,还是那夜过后,少东家就一直没来找过她,也没来安慰她,但女儿家要矜持,她便也没去找他。 “又在想那家伙呢?”林怜月这姑娘有些自来熟,不由分说拉着黄蔻的手,“你得是今天没见着他那草包模样,被本姑娘羞辱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哈哈哈哈。” 黄蔻睁大眼睛:“你做什么啦?” “那家伙在赛马,赢了几场就鼻子朝天了,本姑娘牵着梨花出去遛了遛,想压压他风头,没想他那马竟发情了,真是马如其人,哈哈哈哈。”林怜月笑捧腹,眼泪都险些笑了出来:“哎哟喂,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 “这……有这么夸张么。”黄蔻见状,莫名有些心虚,她若知道自己曾利用他人,还害了一条性命,还会如此接近自己么? 她对自己不设防,自己却不坦诚,是不是不太好?、 、 黄蔻忍不住想把憋在心里的事说出去,张了张嘴,却欲说还休,叹了一声。 她挺喜欢林怜月,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想说什么呢?”林怜月却拉着她手臂:“说嘛,憋着多难受啊。” “没什么……”黄蔻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帘,嗔怪道:“少东家好面子,你也给他个台阶下好啦,他又没招惹过你。” “哎哟,姐姐!”林怜月瞪大眼睛:“我这可是为你出气呢,你对他一片痴心,可曾见他进个酒楼都是左拥右抱,这边一个翠儿,那边一个梦儿,我天啊,我呸……”林怜月一脸嫌恶。 “他呀……”黄蔻看向远方,冷风拂面,她却不感到寒冷,嘴角反而挂起了一抹微笑。 “他那是装的,自他从老东家手里接下这船以后,十位掌柜对他表面逢迎,却是阳奉阴违,暗中都大力扶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少东家怕别人对他起戒心,索性装出一副纨绔模样,做事也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不过他说,他心始终在我这儿,以后要娶我的呢。” 黄蔻红了脸,忽的捏紧林怜月的胳膊:“妹妹,这事你可不许对别人说,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他?就他?他装的?”林怜月一连三问,眼睛睁得溜圆,想到谢挺满脸唇印,左手摸大腿右手摸胸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寒,这演技未免也太好了?是本色出演吧? 黄蔻的话,她一万个不信。 难怪师父一再叮嘱不要陷入情关,说情关难过,果然啊,这痴情女子真是跟中了迷药似的。林怜月心里暗叹了一声,道:“放心,我嘴巴可是严实得很。”她拍了拍自己脸颊:“喏,不放心你把它缝上。” “妹妹这么可人,我哪里舍得。”黄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午时临近,留在这儿吃饭吧,我叫最好的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说着,黄蔻脸色忽的僵了僵。 第八层最好的厨子就是康成,可他已经死了。 林怜月听到午时,却是想到就快到下一场赛马了,并未注意到黄蔻的不自然,摆摆手道:“晚上再来陪姐姐吧。” “好。” 黄蔻换上一副笑吟吟的脸色,将林怜月送到八层楼道处。 下楼时,林怜月心中暗自计定,这回可不能给那谢挺好果子吃了,总得让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 来到底层马厩,找到她那匹名为梨花的白马,叫船夫给送了两桶掺了煮熟的黑豆的草料,看了看食槽,她一狠心,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塞小瓷瓶,拔开小心挑了一指甲盖儿的药粉撒了进去。 谢挺那家伙鬼头鬼脑,若使出什么新招数赢了自己可就太丢脸了,虽说这滋补气血的大龙虎散珍贵异常,自己半年也只得被赐下一两的分量,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梨花啊梨花,这就是奖赏你的,可得像今天清早那样争气。”林怜月拍了拍梨花的头,抱着它脖子轻轻梳挠着雪白的鬃毛。 这时她身后有人走过,林怜月鼻子动了动,嗅到一股血腥气,心中一凛,转头望去,只见一黑衣少年,提着两个大桶,走到旁侧另一处马厩。 他提得轻飘飘的,桶落地时却是有些沉,触地发出砰的一声。 心中好奇,林怜月放开梨花,走近去,只见那黑衣少年把两桶血肉哗啦一下,尽数倒入了食槽内。 她瞪大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喂马。”李长安答道,一回头,见到林怜月的模样,心说原来是白天那个骑马的姑娘。 林怜月怔了怔,看向马厩内,只见两匹马低头凑到食槽里,唏哩呼噜就吃了起来。 “这,你怎么能拿这个喂马……”林怜月轻呼道:“马跟牛一样吃肉会得疯病,这你都不晓得?简直胡来!” 李长安笑了笑:“听说过一句话吗?好马不吃回头草。” “怎么?”林怜月蹙眉。 “好马吃肉。”李长安道。 “你……”林怜月看了看李长安,又看了看马厩里的夜朱与夜雪,马厩里光芒昏暗,只能看清两匹马毛色不纯,哼了一声道:“反正你的马,爱怎样怎样吧。” 转身离去,林怜月心中暗自嘀咕,真是怪人,莫名其妙。 牵着夜雪,她来到甲板上,临时布置的赛马场中聚集着不少人,开盘的下注的,看马的,闲谈的,至于谢挺早已伙同几个侍卫等着了,坐在铺设好的筵席边,一面喝酒一面玩儿着骨牌。 林怜月的到来吸引了谢挺注意,他扔过来一个冷笑,神色镇定。 “哟呵,你的马呢?”林怜月远远问道。 “急什么,赶不及想输了?”谢挺高喊,然后与身边人大笑:“这小娘皮子还挺着急!” “怕是赶不及给少东家投怀送抱了!” 林怜月脸色一沉,牵着梨花就走到谢挺那桌边上。 “看看看,还真来了。”谢挺故作夸张道:“受不得受不得,咱们不合适,若收了你,翠儿梦儿云儿她们可都得醋劲大发了。” 林怜月忽的一抖缰绳,梨花唏律律嘶鸣一声,高高扬起碗大的铁蹄对着桌子就踩!谢挺没想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惊叫一声手足并用就后退,结果梨花只是扬了扬蹄子,却没踩到桌子。 “瞧把你吓得。”林怜月啐了一声,牵马扬长而去。 “老子迟早要你好看!”谢挺对着林怜月背影高喊,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嘀咕道:“肏你娘,小蹄子赢两把还真反了天了。” “少东家无需挂心,待会儿的,她就要长记性了。”那摸过夜雪肋骨的侍从笃定说道。 “那人真靠谱?”谢挺狐疑道:“可别给我输了。” “应该……”侍从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不然若真出了个万一,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片刻,已是日上中天,李长安还未出现,侍从有些焦急,小心翼翼道:“少东家,我去马厩催催他?” “不去。”谢挺皱了皱眉,“若去催,倒像是我求他办事了,那夜他救我一命还是个麻烦人情呢。” 正在这时,李长安牵着夜雪的身影出现在马场中,谢挺当即挂上一副笑脸,起身迎了上去:“常兄!可叫我好等!” “没来晚吧。”李长安道。 “刚好,刚好。”谢挺忙吩咐侍从去张罗开赛,又问李长安道:“常兄可要再准备准备?” 李长安摇头:“不必了,它在下面憋了许久,也当作活动下筋骨吧。” “好说好说,不过常兄……这场有多大把握?” “我有一成或十成把握,输赢都已注定,问之何益?” “呃,这……”这话谢挺没能接下去,强笑了一声。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是你?” 不远处林怜月牵着梨花,见到牵着夜雪的李长安,心道这怪人跟谢挺竟是一伙的,不由对李长安也生出嫌恶之心:“我道这厮找了个什么靠山呢,没想是匹杂毛马。” “以貌取人实属不智,马也好,人也好。”李长安平淡道。 “嘿,嘴皮子倒是会说。”林怜月翻身上马,一甩马鞭,“但你嘴皮子可没法当马蹄子跑吧?驾!” 林怜月一振缰绳,驱使着梨花走向赛道处。 李长安也牵着夜雪向前走去。 谢挺叫人开盘下注,他就是庄家。不一会儿,马场上的八匹马中,连连夺得魁首的梨花占据了近乎八成的下注额度,除了那两成想撞大运的,其余人都作出了明摆着会赢的选择。 “给我先把门面撑起来!压!就压那匹杂毛马。”谢挺恶狠狠吩咐下去,虽然对李长安没抱多大信心,但别人全压了那小娘皮子,他这个少东家着实面上不好看,不管如何,先把赔率抬平了再说。 来到李长安身边,谢挺见其余骑手都让马匹开始活动起来了,唯独李长安不动,不由问道:“常兄怎么还不上马?” “就让它自己跑吧,不必上马。” 谢挺一怔,马能否跑得快,骑手也占了其中五成,好马与它的骑手向来是朝夕相伴,甚至有从马匹幼时就开始养起的,待人马培养出了默契,骑手的一个动作马匹便能心领神会,该快时快,该慢时慢。骑手也对马匹的能力了然于心,通过它的呼吸与声音就能判断出它的状态,从而决定如何驭马。 若打个比方,马是剑,人则是握剑者,剑快还不够,须得剑手技艺精湛,才能制胜。 谢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常兄,我有个问题……” 李长安道:“但讲无妨。” “常兄你……”谢挺顿了顿,“到底懂不懂骑术?” “不太懂。”李长安如实答道。 “呃。”谢挺哑口无言,心中顿时升起了要临时变阵,让李长安下去,叫胭脂血再来比一场算了,兴许平静了一阵它能不发情了呢。 但还欠着李长安一个大恩情,便也不好多说,他要玩,就给他玩上一场吧:“常兄……一场比三回,两局决胜,若输了这一回,下回还叫胭脂血上罢。” “可以。”李长安点点头。 谢挺郁闷地摇了摇头,自顾自离开。 回到坐席处,手下禀报:“少东家,那边又加注了,压梨花的翻了两倍。”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又这么大手笔?” “少东家,咱们还加注么?”手下小心翼翼问道。 “加加加……”谢挺咬牙切齿。 “哎,得令。”手下忙不迭点头。 谢挺一锤桌子:“加个屁!” 第二百二十一章、得胜 吩咐侍从把胭脂血又牵了上来,谢挺已预料到输的后果。 索性从马场边离开,去向了酒楼里,省得到时候那小娘皮子又趾高气扬。 赛道旁,林怜月伏在梨花脖子上,轻轻拍了拍,梨花发出一声低吟应和。她随即斜睨着边上的李长安:“你怎么还不上马?” 李长安道:“马轻一些,跑得快些。” “喂,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林怜月一脸狐疑。 李长安道:“半懂不懂。” 林怜月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午时已至!”传令者的吆喝声传来,众骑手纷纷正色握紧手中缰绳,站在夜雪旁边的李长安倒是显得有些另类了,引得旁人议论不止。 “这人怎的连马都不上?” “少东家一个时辰前还放话,说要大败那头梨花,这就是他找的人?” “压这枣红马的几百两是谁下的注,不明摆着送钱么。” “可不就少东家自己下注撑门面的,但也奇怪,你看少东家自个儿都给气跑了。” 正在这时,赛道边令旗一挥,众骑手齐齐一振缰绳。 “驾!”喊声几乎一同响起。 唯独李长安拍了拍夜雪的屁股,嘱咐道:“不必跑太快,比他们快些就行,知道了?” 夜雪嘶鸣一声,扬蹄奔出。 林怜月驱使着梨花不急不缓小跑出去,并未领先,只落在了队伍中段。这赛道环绕着青铜船,足有四里长,围着跑十圈,也就是四十里,最先跑完的便是胜者。 一场基本在半个时辰开外就可以赛完。 马儿刚开跑时,让它心脏跳动渐渐变快,血液慢慢热起来,进入了状态,之后加速才能坚持得更久。 此时有几匹马领先在前,林怜月并不当作威胁,反而心中不屑——这些人连骑术都不懂,来赛马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哒哒哒哒—— 蹄声传来,一道枣红色身影从后面赶来,与梨花并驾齐驱,随后超了过去。 林怜月摇了摇头,这就是没有骑手的后果,就算马儿能听话规规矩矩按着赛道跑,但它却不知道节省自己的力气,不知把精力用在何处。像这头“夜雪”,纯粹像是在野外撒欢的模样,这样跑下去很快就会力竭。 看着那枣红色的身影,她心中狐疑,那“夜雪”的名号是怎么取的,跟模样完全搭不上边。 夜雪十分忠实地遵从着李长安的嘱咐,不一会儿就轻松跑到了最前,领先一个骑黄马的汉子见状,也不给身下的马留力气了,一振缰绳就想赶超,他就没指望过最后夺得魁首,就指望着领先一会出个风头。然而他一加速,夜雪迈动蹄子的速度也加快了。 汉子气不过,一抽马屁股,大喊一声,极速赶去,夜雪偏偏头,却也刚好保持着领先半个马头。 汉子的黄马与夜雪很快将后面八匹马远远甩开。 林怜月倒是乐见其成,骑黄马的汉子这样搅和一回,那夜雪只怕会输得更惨。 如此跑了两里,梨花已完全进入了状态,林怜月便让它加快了速度。 原本它落在第七,前面包括黄马与夜雪,还有四匹马,在两里地间,都被赶超下去。 跑到四圈时,林怜月远远见到了黄马的背影,它呼哧直喘着气,血脉贲张,在寒风里身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毛汗,速度却是慢了下来。 林怜月心中了然,它快没力气了。 几乎全力奔驰了十多里地,那黄马已算得上是耐力上佳的好马,若那汉子骑术精湛一些,这黄马纵使比不过梨花,拿个前三当是没问题的。 让林怜月微微惊讶的是夜雪,它竟还领先着黄马? 不过它的速度也随着黄马慢了下来,应当也是没力气了。 林怜月并不着急,驭使着梨花,在第五圈时赶上了夜雪与黄马,与他们并驾齐驱。 “那汉子!”林怜月对黄马的骑手喊了声,“你的马累了,悠着点儿!” “俺不服!”骑手应了一声,不再理林怜月,心中恶狠狠想道,被一匹没人骑的马超过了,他脸也没处搁去。 林怜月没多说,让梨花稳住了速度,她还在让它积蓄力量,待到最后几里地才是爆发的时候。 让她有些讶异的是,她超过黄马后,夜雪竟又提高了速度,稳稳压在她前面。 十匹马绕着甲板,每一圈跑完时,林怜月便数度见到李长安淡定的面容。 待第九次见到李长安,也就是第九圈时,林怜月心中冷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林怜月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用马鞭抽马屁股,只是振了振缰绳,柔声道:“梨花,该我们了。” 梨花欢快嘶鸣一声,登时放开蹄子。 马蹄声如珠落盘中,连连响起,梨花骤然提起速度,它的血也在这一刻烧了起来,林怜月伏在抹脖子上,冰冷的寒风将她的长发与鬃毛吹得向后扬起,她仍能感到马身上传来的惊人热度。 白影如离弦之箭,呼啸而出! 林怜月心无旁骛,不再看周围,只紧紧盯着前方,夜雪全力奔驰之下,四里路片刻便至,魁首还会如往常那般被她夺下。 但随即,一阵雷鸣传入耳中,林怜月一怔,忍不住循声望去。 雷鸣是夜雪的蹄声! 碗大的铁蹄与青铜甲板碰撞,仿佛两军交战,气势惊人,但让人感到反差十分大的是夜雪的动作竟带着一丝轻松自如的意味。 “怎会……”林怜月微微失神,终于银牙一咬,马鞭在冷风中啪的一甩:“驾!” 梨花雪白的毛发忽的有些发红了,那是它的血随着汗珠渗出,马全力奔驰时,体内血液会变得无比滚烫,甚至能活活将自身热死,传闻中的汗血马便是能借出汗散去大量热度,好让自己可以全力奔驰更久而不至于热死。 梨花亦能汗血,但如此会对它有所损伤,林怜月今日喂了它滋补气血的大龙虎散,便是未雨绸缪,没想此刻真用上了。 不过看着那雪白毛发上伸出的淡淡血色,林怜月心痛的同时,看向前方的目光也愈加坚定。 但夜雪的蹄声也随之变得更为剧烈,稳稳压着梨花一头。 它仿佛风中的一片叶子,风越狂,它飞得也越快,而且毫不费力。 林怜月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是梨花在推着夜雪奔跑着,梨花是那阵风,夜雪就是那片叶子。 她喊道:“快,再快些!” 夜雪应当早已用尽了力气,凭什么现在还能赶在梨花前头,它定然就要力竭了。 终于,夜雪蓦地被梨花甩开,林怜月忍不住想在马背上雀跃欢呼,余光暼到身周景象,她发现已到马场,而算起来这是第十圈。 林怜月让梨花渐渐放缓速度,随后停了下来,勒马回望,心中却生出不妙的预感。 耳边传来的嘈杂声让她怔住了。 有人惊呼不止:“这马真赢了!” 有人怨声载道:“清早那会儿梨花得胜,我没压它,这回压了三十两银子它却输了,黄历上怎就没说今日不宜赌呢,晦气。” 一群人向夜雪与李长安围去,林怜月勒马的身影孤伶伶的,像个被遗弃的孩童。 夜雪的疲惫的喘息让她惊醒过来,连忙翻身下马,看着梨花被血汗泅湿有些狼狈的模样,她抱住它脖子:“抱歉,抱歉……梨花,是我不好……”声音苦涩,她眼中微微湿润。 这时候,一匹黄马冲至马场。 那骑黄马的汉子夺得了第三,倒是十分满意,但随即,黄马双膝一软,跪倒下去,发出拉风箱似的粗重呼吸声,不时夹杂着嘶哑的悲鸣。 汉子一声惊呼,抚摸着马身,却不知所措。 寒光一闪,只听得噗呲一声,汉子被滚烫的鲜血溅了一脸,他惊愕之下回过神来,只见林怜月不知何时来到了黄马边上,将用一方丝帕擦去匕首上的血迹,而马臀上一道新生的伤口正飚射着血液。 “你干什么!”汉子怒吼一声,拔剑相向。 “我是在救它。”林怜月将匕首收回鞘中,冷冷道:“若不给它放血,它必死无疑。” 汉子一愣,低头去看,那黄马呼吸果真均匀了一些,体温也渐渐降了下来。 “流太多血也会死,给它治伤吧。” 汉子一抬头,却见林怜月留下一个背影,牵着那匹白马离开了。 …………………… 三层的玉鼎楼中,一劲装武者来到雅间外,听着里面的调笑声,心头并不敢生出旖旎之念,敲了敲门,低声道:“少东家,少东家!” 雅间里,谢挺正喝得不亦乐乎,赛马的事儿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听到侍从的声音,他登时回过了神,不耐喊道:“有话快说,若是不好的消息,择日再提!” “是好消息。”侍从提高了声音。 们吱呀一声,被一个妙龄女子打开了,侍从走了进去,低头嘿嘿笑道:“少东家您喝酒的时候,坏消息除非是生死攸关的,否则我也不敢来说啊。” “你是在说我不好?” 谢挺冷哼一声,侍卫面色顿时僵了。边上女人贴着谢挺递给他一杯酒,娇笑道:“少东家别生气嘛。” 谢挺撅着嘴把那酒喝下,也不顾有几滴漏在了脖子上,笑道:“还是美人们好。”随即对侍从摆了摆手,“什么好消息,快说。” “是赛马,常安胜了。”侍从知道谢挺的急脾气,不敢拖沓。 啪的一声,那妙龄女子递过来的酒盏被谢挺一把打开,摔碎在地上,他站起来大喜道:“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侍从苦着脸道:“我也不敢骗您呐。” “好好好……”谢挺搓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蓦地停住,问道:“那小娘皮子呢?” “哭鼻子跑了。”侍从道。 “好!”谢挺拍桌长笑不止,顿了顿,他问道:“常兄现在何处?” “他牵马回去了。” “快快去请他来,此事我要当面感谢!” …………………… 李长安刚回到房中坐下,门外就响起敲门声,那从谢挺处归来的侍从喊道:“常公子,少东家有请。” 鱼终于上钩了,李长安松了口气,接近谢挺此人实属不易。 谢挺虽对他一口一个常兄叫着,但他对谢挺有救命之恩,赛马前谢挺却把对他的不信任都摆在了脸上。 更何况,他对谢挺有救命之恩,理应是谢挺亲自上门前来拜访,谢挺却让侍从来请他,显然是心性极其凉薄之人。 不过想到自己最终要做的事,李长安倒是不计较这些。 让侍从在外边稍待,李长安将装蛟血丹的玉匣拿出,想了想分出一半,约莫五十余粒,用油纸包着放回床头,将玉匣子带上。 到三层见到谢挺,这厮筵席还未散,左拥右抱。 见李长安来了,他对两个妙龄少女吩咐道:“这位是贵客,给我好生伺候着。” “这位爷生得好生俊俏,不用少东家吩咐,咱们可是打心眼里喜欢着呢。”两个妙龄娇笑着贴了上来,给李长安斟酒,用玉手端着送到他嘴边。李长安坦然受之,自然而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过并不似谢挺那般动手动脚。 “常兄二度帮我,如此大恩,鄙人真是不知如何写好啊。”谢挺感慨道。 李长安道:“不过举手之劳。” “常兄可是把我当成那不讲情义之人了。”谢挺故意落下脸。 “少东家义名,我自上船来就有耳闻,当然不会如此想。”李长安违心说道,面不改色地笑了笑。 “常兄妙人,妙人啊。”谢挺闻言大笑,又问道:“常兄那匹马能轻易胜过梨花,想来不是凡品,当时鄙人真是看走眼了。我听说这样的马常兄还有一匹,就在马厩中,不知可否出让与我。”他笑了笑:“本公子好赌,若能得如此宝马,日后定是无往不利。”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两千两银票递给李长安。 李长安暗暗皱眉,淡淡道:“这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这是今日赛马赢下的赌资。”谢挺把银票往前推了推,“本就应属于常兄。” 李长安接过银票,却是摇了摇头:“此二马乃友人所赠,我不会卖。” “那真是可惜了。”谢挺露出遗憾之色,“罢了,我怎敢反来要求常兄,常兄有恩与我,在这船上若遇到什么事,尽管找我便是。” “确有一事相求。”李长安顿了顿,却没说下去,不动声色看着身边那些妙龄女子。 谢挺怔了怔,会意后,拍了拍身边两个少女,“都出去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赠丹 待房中只剩谢挺与李长安二人,谢挺才问道:“常兄请说。” “那好。”李长安颔首,“实不相瞒,这回我来坐船,实是来寻一位仇家。” “常兄仇家是何人?”谢挺谨慎问道。 李长安道:“放心,不是少东家你的人。” “这忙我自然是愿意帮的,可是……”谢挺沉吟一会,“那夜蛇乱,常兄你将我救下时显露的身手我也见到了,若连你都对付不了的仇家,恐怕我手下那些人也拿他没办法。” 他说着,神情一动:“不过若是下毒的话……” “如何对付那人,少东家不必多想,我自有手段。”李长安平静摇摇头,龙骧卫是何等人物,若下毒,只怕无用反倒打草惊蛇。 “常兄要做什么,只管与我说就是了。” 李长安道:“我听闻船上有一密室,其中阵法连元始境都可困住。” 谢挺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寒芒,不动声色道:“常兄说这个做什么?” “别误会。”李长安道:“我只是想借那阵法一用,好困住我那仇家,对其中宝物并无兴趣,相反我还有一物赠予少东家。” 李长安却已掏出玉匣推到谢挺面前,“这是西岐流出的丹药,名为蛟血丹,可助人突破练血境。使炼体有成者七日服一丸,连服七次,只要不是资质太过鲁钝者,应当能入练血。这玉匣中有四十九粒蛟血丹。” “这……我已是欠你恩情,如何能生受得起。”谢挺犹豫着,心中大动,他父亲死得突然,还没来得及为他铺好后路,死后连那些跟跟随父亲的高手也大多黯然离去,如今他麾下高手甚至还不如几个势力强些的掌柜,若李长安所说属实,这四十九粒蛟血丹假以时日便是七名练血境以上的好手。 接管青铜船三年间,谢挺曾欲向大宗之中购置丹药培养自己的属下,但那些大宗无不把本宗独门丹药捂得严严实实。他也向东西往来的船客买过丹药,但往往受骗居多。 “少东家若想好了,便来找我。”李长安却将玉匣收了回去,只拿出一颗放在桌上,“记住,要亲自来。” 说完,他起身离去。 谢挺捏起一枚蛟血丹嗅了嗅,被腥臭的味道冲得皱起眉头,他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对门外喊道:“来人!” …………………… 船沿边,两根极长的鱼线末端吊在水中,整根被风吹得微微晃荡。 穆藏锋握着钓竿的手极稳,却是没看鱼浮子,转头与越小玉膝上的童子你一句我一句对着道经。 童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但念起道经却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像背书的私塾学童。 姬璇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单手不时抖抖鱼竿,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师妹可是感到无趣?”穆藏锋转头道。 姬璇打了个哈欠:“这船上也没个好去处,无聊至极。”她对越小玉扬了扬下巴:“小玉,你说是吧。” “还好……”越小玉想了想,她以前隐居山中的时还没这船上有趣呢。 “师妹若无聊,我倒有个建议。”穆藏锋认真道。 “说。”姬璇登时来了精神。 “童子本体乃是云庭真人的本命灵物玉诰金书,三千道经俱记录其中,师妹可与我一同温习经义。”穆藏锋摸了摸童子的头。 “……那还是钓鱼吧。” 这时,一阵脚步声接近,有人吟道:“雪残江水岸,风过钓人船——” 姬璇一转头,见到回来的李长安:“难得师弟有这雅兴,看来那少东家答应了? “还没”李长安摇摇头,走到几人身边,“但他会答应的。”也许财帛无法打动谢挺,但那些蛟血丹却可以。 “啧啧,不过花那么些蛟血丹,可真让人心疼呢。”姬璇道:“靖道司围剿龙骧卫,这样的大事,下回可没咱们捡漏子的机会了。”姬璇说着,忽的神情一动:“有了!” 她一甩钓竿,上来的却是个空钩子,不由扯了扯嘴角,一阵无言。 李长安捡起钩子,捏起一团酒糟调好的鱼饵包上去:“舍得下饵,鱼才看不清里面的钩子。” 他从姬璇手中接过鱼竿,把鱼线往水中一甩。 没一会儿,鱼浮子剧烈颤动,鱼线被扯动绷紧,李长安拽了拽鱼竿:“咬钩了。” “真厉害呀……”越小玉小声欢呼。 但紧接着,只听嘣的一声,那鱼线被生生扯断,江中一道黑影卷起浪花,潜下水中。 穆藏锋意味深长道:“鱼太大,师弟应付不了又如何?” “倒忘了……这江里好多水妖。”李长安收回鱼竿。 回船后,去八层喝了一壶茶,在黄详处也没问出什么其他话,李长安便出酒楼欲回房,转角却感到身后有些不舒服,转投望去,只见黄蔻正偷偷看着他。 李长安不以为意,转身离去。 黄蔻坐在酒楼二楼处,面有隐忧。 这几日父亲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对,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失望,难道他知道自己和少东家的事了?对,定是如此,这常安那夜见到自己和少东家一起……定是他告诉了父亲。 黄蔻一阵心慌。 “他怎能这样,我也是为了父亲好,少东家……少东家说父亲年事已高,在十位掌柜中又势力最弱,迟早要被其他人吞并了去,到甚至有性命之忧。他离开这船上才最好,他离开,少东家便会娶我……” “但父亲怎知我一片苦心,他若知道了我已与少东家在一起,他会如何想……他定会误解我,不行,他怎能误解我……” 黄蔻怔怔想着,一滴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滴在桌上,泅出一片深色水痕。 “蔻儿?” 熟悉而慈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黄蔻忙擦了擦眼泪,回头一看。 黄详憔悴的脸上满是关切,小心问道:“怎么了,可方便与为父说说?” 说着黄详叹了口气,自责道:“那夜蛇乱想来你也受惊了,康成他,唉……早知此前,我便不会阻止你们。怪为父无能,时至今日,却还不能让你安心。” “爹,我……”黄蔻怔了怔。 “你是在怕少东家会对爹动手吧?”黄详沙哑一笑,走到黄蔻身侧。 黄蔻只觉发髻被他动了动,随即听黄详道:“簪子都带歪了,往常你可从不会这样。咦,怎么不是你娘在你及笄盘发时传你的那根?往日我叫你好生珍藏着,你却总说那是娘留下的,不肯摘下来。” 黄蔻闻言一阵心虚,她娘亲两年前病逝,从此她始终就戴着那根双鸾栖梧白玉簪,但这根簪子在那夜她与少东家过夜时取下,放在床边,被玄蛇蛇尾一扫,已没了踪影。 她嗫嚅道:“放在妆奁中,舍不得带,怕碰坏。”顿了顿,又补充说:“往后也不会再带。” “看来康成一去,你竟也懂事了……”黄详面色欣慰,坐到黄蔻旁边:“你不必担忧少东家会对我如何,如今我已想通,这船上,就留给少东家和余下九掌柜争斗,此处离凉州金溏关已不远,想来不日便能抵达,届时爹带你下船去,以咱们的积蓄,在当地也能算是富贵人家,届时你看上哪家公子了,为父亲就请媒人撮合,叫他们来上门提亲。” 黄蔻这才明白,父亲对她和少东家的事还不知情,原来那常安没有多嘴,不由松了口气。 见黄蔻面色一下好了许多,黄详欣然道:“对,想开些便好。” 黄蔻忽的问道:“爹,那长安常往这跑,你们都说些什么?” “问这作甚?”黄详想了想,不假思索道:“不过是些船上的事,他对少东家似乎有些兴趣,几度问起少东家存放财物的密室。” “他问密室作甚?” “不知,这船上事已与我们无关,我也无心去管。”黄详摇头道。 “爹,我出去散散心。”黄蔻忽的站起身来。 “好好,慢一些。”黄详点点头。 离开八层后,黄蔻找谢挺属下问了问,终于在赌坊见到了他。 赌坊门两边分别写着“三尺桌上天地小”,“四方城内玄机深”,中间大门洞开,没有炭火,拥挤的人群却散发出热烘烘的暖意,人群中穿得最华贵,也最显眼的一位,自然便是少东家。 同处一船上,却数日未见,黄蔻对少东家可是思念成疾,但刚跨进门槛一步,却见这位少东家刚输了一把,伸手狠狠揉了一把边上赌妓的翘臀。 黄蔻登时沉下了脸,快步到谢挺身边。 谢挺瞥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不要擅自找我?” 黄蔻本是见他手脚不老实,心中生气,但听到这话,心里却像是被冰冷的刀子刮了一下,面色一白。 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难道还不如那个赌妓? 这时谢挺却挂上了笑容,捏了捏她的脸蛋:“小美人儿,谁惹你生气了,我叫人把他扔江里喂鱼去。” 黄蔻心中还生着气,见他这模样,却禁不住开心起来,但还是绷着脸道:“本姑娘倒是想看看,堂堂少东家被扔进江中喂鱼会是什么光景。若到了城池边,怕是会万人空巷呢。” “那好,本公子这就去跳江。”谢挺二话不说向外走。 “哎。”黄蔻忙拉住他手臂,脸红道:“我可舍不得。” “你当然舍不得!”谢挺大笑一声,把黄蔻横抱而起,就向着一边的内室走去。 黄蔻哪不知道他起了什么心思,羞恼地把头埋到他怀中,小拳头锤他胸口:“你这人也太坏了……” 待进门后,谢挺忙不及脱她衣服。 黄蔻嘤咛一声,却轻轻推开他:“好了,找你是有话对你说。” 谢挺不理,凑到她耳边呼气,手上也不老实,邪笑道:“让本公子听一听,是什么情话?” 浓厚的男性气息逼近,黄蔻登时浑身一软,俏脸发红,娇躯滚烫,双手无力推着他的胸膛,微微喘息道:“是真的……真的有正事。” 谢挺皱了皱眉,放开了她。 “说吧。” 黄蔻心里有些怅然若失,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平复了呼吸:“这几日与你走得近的那个常安,我听说他在打探船上密室的消息。” “听谁说的?”谢挺皱眉。 “是我爹……”黄蔻将李长安数度与黄详见面之事说出。 “原来是这个。”谢挺摆摆手,“这不足为奇,他只是欲借其中阵法一用,此事你不必多管。” 黄蔻道:“可我总觉得……” 谢挺不耐打断:“我自会处理!” 黄蔻不敢再说,低头道:“好罢,还有一事。这几日,船要停泊凉州金溏关,我爹说……说那时便要将我带下船去,你要怎么办?” “你不跟他走不就完了?”谢挺无所谓道。 “可他不会容许我留在此处,你知道的!他……”黄蔻面色一白,谢挺此前说得信誓旦旦要迎娶她,满口打包票,现在态度看起来却让人心里发虚。 谢挺又嘿嘿一笑,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声道:“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哪样没做到,到时候我自有计较,小美人儿回去好生等着便好。”又捧起她的脸蛋柔声道:“记得,那日要穿好看些。” 黄蔻心情安定下来,看着他双眼,认真道:“是你答应的。” “是我答应的。”谢挺笃定说道,吻了上去。 …………………… 送走黄蔻,谢挺唤来属下。 他面色阴沉:“那老东西走也就罢了,我打压他正是为了逼他出走,但他竟将自己那一股转给了别的掌柜,枉我想给他一条生路。” “少东家的意思是?”属下问道。 “他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其他人有学有样,我这船还要不要了?岂不是乱了套?”谢挺冷笑一声:“我要让他们知道,要走可以,但要我答应了才能走。” 他语气蓦地冰冷下来,对属下道:“此事交予你去办,做利落些,至少别让那傻女人看出来是我派人做的。” “是。”属下应道。 谢挺又问道:“你服了那蛟血丹,感觉如何?” “药力强劲,此人所言属实,甚至他所说的七粒丹丸才能助人练血是针对资质低下之人而言,若资质好些的,四到五粒便足够。”、 “看来我得亲自去找他一趟了。” ———————— ps:本来这周要补上感冒请假的四千字,但我日子过傻了,以为今天是周六,而我的打算是周日写……我去。这样,明天更八千字。 第二百二十三章、请君入瓮 不出李长安所料,当夜,谢挺找上门来。 “常兄,事情我已考虑清楚。”谢挺满面春风,“那密室有内外之分,若常兄只是用到阵法的话,用外室即可,也不怕常兄那仇家毁坏到内室中的东西。” 李长安知道谢挺来意,痛痛快快将蛟血丹拿出,尽数交付他手上。 “不过常兄,我还有一事要问。”谢挺却暂时没接过玉匣,“你那仇家是何身份?” 李长安笑了笑:“放心,你帮我做下此事,决计无须担心报复,他只是孤身一人罢了。” “如此便好。”谢挺点点头,却寻思待李长安说出他仇家身份后,自己便去暗中查探,也怕李长安有所隐瞒。 李长安仿佛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不过少东家可不要派人去试探他,此人极其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打草惊蛇,届时若跑了他——少东家可担当不起。” 谢挺怔了怔,心中觉得可笑,青铜船在越地与周地两大王族以及靖道司中都按年缴纳赋税,受其保护,谁敢寻他麻烦? 本以为这常安是个知机的,到头来自己答应了,他反倒来摆脸色,岂不是挟恩图报么? 谢挺皮笑肉不笑道:“哟呵,可没看出来,常兄好威风呢。” “你误会了,并非威胁,此人身份实在干系重大,所以我不得不提醒。” 谢挺挑了挑眉,“既然此事要我参与,难道就不能说他身份?我倒要看看……” “你可知两月前昆南城中靖道司围剿了一批大承国埋在东荒的暗子?”李长安打断道。 谢挺脸色微变:“你是说……” “他便是大承鹰犬。”李长安语气平静。 “这。”谢挺愕然,“常兄可有凭据?他怎会是大……” 李长安出手如电,点住谢挺气门,让他把未说出的话憋了回去,沉声道:“隔墙有耳。” 谢挺满头冷汗,也不知道是被这消息惊的还是被李长安突然出手吓得。 李长安掏出监司令让他看了一眼,随后放回怀中。 谢挺看向李长安的目光几度变换,由惊疑到恍然:“难怪你连玄蛇都能撞开,原来你是那里的人。”他学了个乖,没把靖道司的名号说出来,省得再被李长安捂嘴。 李长安不置可否,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知道。”谢挺连声答应,苦笑道:“若你早说,不必送那些蛟血丹,我也知道轻重。” “就当把你牵连入此事的补偿,我不想占你便宜。”李长安淡淡道,“好了,此事不宜多谈,你要做的很简单,只需先帮我放出一个消息。” …………………… 送走谢挺后,李长安坐在床边思索着。 直至现在,一切尚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包括告诉谢挺洪玄蒙的大致身份也是如此。若他隐瞒此事,谢挺此人不知轻重,难免会妄自试探洪玄蒙,到时打草惊蛇,以洪玄蒙的狠辣果决,难保会造成什么后果。 谢挺猜测他是靖道司中人,也是李长安故意引导,但实际上他并未亲口承认这个身份。 谢挺已上钩,但他却不是鱼,而是李长安用来放钓洪玄蒙的鱼钩。 ………………… 次日午时前后,一个消息在青铜船上迅速传开。 李长安到八层喝酒时,黄详过来叹了一声,主动对他说道:“今日传出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李长安点点头,“少东家招罗好手,通过者立赐一枚灵丹,日后可助其突破练血境。” 黄详道:“常公子不去试试?” 李长安嘴角一钩,黄详还不知道蛟血丹其实是出自他手,笑了笑:“我闲散惯了,何况为了一枚灵丹将自己绑在这船上,不值。” “是啊,为了一些钱财将自己绑在船上也不值,可惜……这道理如今我才想通。”黄详摇头叹道:“少东家如此大张旗鼓,看来此后船上可不会太平喽。” 李长安饮了一杯酒,“黄掌柜的,既然不日你就要在金溏关下船了,还担忧这个做什么?” “也罢,也罢,是我放不下呀。”黄详叹道。 离开李长安的酒桌后,黄详四下看了看,没见着黄蔻的人影,不由皱了皱眉,自语道:“这丫头,近来几日成天不见人,当真性子野了,回头得管教管教。” …………………… 房内,鸳鸯被凌乱不堪,遮盖着两具一丝不挂的身体。 黄蔻额角香汗淋漓,脸上潮红还未褪去,把头靠在谢挺胸膛上,轻声道:“今晨听说你闹出了不小动静,怎么突然就决定要招罗好手了?那些江湖客你也不是不知道,一个个嘴上义薄云天,心里精得鬼似的,你就算把他们招过来,人家也不见得尽心为你办事,何必浪费了灵丹呢……咿,对了,你那些灵丹是从何处得来?怎么没听你说过。”她嗔怪地用手指划着谢挺胸膛,“你对我还有隐瞒呢?” “怎会隐瞒你,没来得及与你说罢了,那些灵丹就是昨日常安赠予我的。而且我要招罗的并非江湖客,而是船上的人。”谢挺邪邪一笑,“这事我只对你一人讲过,还怪我么?” 黄蔻娇嗔转喜,但听到常安的名字,又蹙起眉头:“他好不得赠你灵丹做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此人只怕没安好心。”她认真道:“此人多半是对那密室起了心思,公子你须得小心些。” “女人懂些什么。”谢挺笑了笑,“放心,这事对我没坏处,反而是大大的好事,但事关重大,不便告诉你。” 黄蔻不依道:“好哥哥,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说了不会对我隐瞒的。” 谢挺不耐转过头:“行了,别没轻没重的。” 黄蔻面色不快,顿了顿,忽然翻身媚眼如丝,在谢挺耳边吐气如兰,谢挺欲心大起,黄蔻却突然哼了一声离开他:“你说不说?” “小姑奶奶,我说还不行。”谢挺猴急不已,“那常安来头不小,让我帮他对付一个仇家,我以灵丹为代价招罗人手,便是为了引那人上钩,至于那常安的来头和他仇家的身份,你一个都不要问了,本公子我一个都惹不起,若告诉了你,反倒惹祸上身!” 黄蔻轻呼一声,担忧道:“你说你惹不起常安的仇家,日后不也有麻烦。” 谢挺嘿了一声,笑道:“那些人也找不到这儿来,总之没你事儿,姑娘家家的,想那么多作甚?” “你为何要卷入此事?”黄蔻忽的坐了起来,面色发白道:“常安果然是怀着目的接近你,我早与你说过,难道只因我是女人,你便不愿听,你心里可当真有我?” “够了!”谢挺本来欲火焚身,被黄蔻这一闹,仿佛大冬天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烦躁不已,“你把自己当什么了,这船上还没谁敢对我指手画脚!” “你,你竟如此……”黄蔻一怔,豆大泪珠夺眶而出。 黄蔻哭声越大,谢挺眉头皱得越紧,黄蔻虽比船上的娼妓干净些,他也喜欢这个女人,但她却不似那些娼妓百依百顺,尽是麻烦,冷哼一声,他披上衣服起身离去。 黄蔻还指望着谢挺来安慰她呢,这下心中便如坠冰窟,一阵绝望,独自哽咽着。 就这么哭了大半个时辰,带着一双肿的桃子似的眼睛回到八层,黄详见她模样,连忙过来询问,黄蔻只道是想起了往日伤心事,自个儿回了房。 过了一个时辰,林怜月找上门来,黄蔻眼睛肿虽消了,表情却郁郁寡欢,林怜月与她逗趣,她也只强笑。林怜月便问:“姐姐,你有事可别憋着,是不是那少东家又欺负你了?” 黄蔻惨然一笑:“没有,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早说过这人不是东西!”林怜月大叫:“我现在就去教训他!” “不必。”黄蔻见她真要动手的样子,连忙拉住她,脸色发白:“这回是我做错了,他做事自有打算,我不该对他指手画脚的。” 林怜月蹙起月眉:“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怎么了?” 黄蔻不应,林怜月便粘着他百般乞求,二人渐渐玩闹起来,林怜月挠着黄蔻肋下,让她禁不住破涕为笑,最终二人调笑着齐齐倒在榻上,黄蔻喘着气告饶道:“好啦,妹妹,我跟你说,但你不许告诉别人。” “姐姐快说,我早等不及了呢。”林怜月好奇不已。 黄蔻想了想,把李长安如何接近谢挺,又如何要挟谢挺帮忙对付他仇家的话事讲出。 “啊呀,本以为他与那少东家都不是什么好家伙,但听你一说,他比少东家还要坏呢!”林怜月惊讶,“姐姐,他仇家又是谁?” “我不知道。”黄蔻摇头。 林怜月忽的嘻嘻一笑,对她招了招手:“姐姐,你附耳过来。” 黄蔻只道她又要耍诡计挠痒痒,林怜月又补充说:“哎呀,说正事啦。” 黄蔻依言,附耳过去,林怜月在她耳边小声叽叽喳喳说了一阵。 听罢,黄蔻睁大眼睛道:“这样少东家定会责怪我。” 林怜月笑嘻嘻道:“这就是姐姐当局者迷了,你想,少东家如今是财迷心窍,才会被那常安迷惑,你这么做,也只不过助少东家置身事外罢了,时候只要好言好语一说,他自会明白你的苦心,男人么,总归喜欢懂事的女人,到时候他感激你还来不及。” 黄蔻想了想,感慨道:“妹妹说得真对,姐姐还不知要怎么报答你呢。” 林怜月笑道:“只要日后就算我下船了,姐姐也不要忘了我就好。” 离开黄蔻房间时,林怜月关上门,背过身去,脸色涌上一丝悲哀。 “对不起,姐姐,我骗了你。以那少东家的心性,你若妄自干扰他,他定会暴怒,届时只怕你再没机会和他好了。但此人对你分明没有真心,我……实在不忍见你身陷火坑不能自拔……” …………………… 甲板上,青铜船一层处,一伙船夫正修补着蛇乱中的废墟。 洪玄蒙身材健壮,皮肤黝黑,面无表情就像一块木头。 干活的时候,他动作有些笨拙,木匠画好了墨线的木头,他还偶尔锯得有些歪斜,便被派来做搬砖块的苦力活。 边上船夫迅速给他在扁担里摞好青砖,洪玄蒙蹲下壮硕的身躯,嘿了一声,将沉甸甸的扁担抬起,与其他苦力一般,就算在冬日的冷风中,它们额角也冒着汗珠。 “赵虎哥力气真大,啥时候我也能吃那么壮就好了。” “壮有什么用,还不是傻憨憨的,话都不会说几句。” 啪! 洪玄蒙抬着扁担走了几步,工头一鞭子却甩在了他背上,他身子一顿,工头又是一鞭子,骂道:“还敢偷懒,当老子跟你似的瞎了眼!” 洪玄蒙没有回头,担着砖便向前走去。 有人为他鸣不平:“刘哥,傻大个搬得也不比别人少啊。” “他吃得最多,跟别人搬得砖也一样多,这还不是偷懒?”工头骂道:“要不你来替他?” 午饭时,众苦力蹲在船头端着大海碗的辣椒白米呼哧吃着,一个个吃得满头热汗,手脚也不再冷了。 一人喊了声痛快,放下海碗,对大伙道:“工头见傻大个儿长得憨,独独欺负他一个,唉,他也不晓得反抗一哈子。”船上的人天南地北,种种口音都有。 “咋个说?他要敢反抗,也要搞得过刘哥的嗦。刘哥楞个阴抠抠个人,整的他咋个死的都不晓得。” 洪玄蒙一言不发,吃完端着海碗就走。 船工李大胆追上他:“唉,赵虎哥,你就真愿意受这气啊?” 洪玄蒙停下扫了他一眼,这些人把他当成了普通人,其实那工头的一鞭子对他来说连挠痒都算不上,至于为何不反抗,也只是不想暴露身手罢了。他要离开越地,从陆上走的话不免要通过许多关卡,麻烦甚多,而且还走得慢,混上这艘船却能在一月间抵达周地。 所以没有必要,他不会暴露出任何破绽。 只不过在洪玄蒙心中那工头已是死人了,他的寿命至多还剩下半月,就在洪玄蒙下船那日,就是他的死期。 李大胆道:“赵虎哥,你是有身体底子的,被这刘工头欺负也不是个事,如今却是你的机会来了。” 洪玄蒙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午时左右,这船上少东家招罗好手的消息已经传开,但他却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什么灵丹妙药,他万象境的武者,怎会挂心。 李大胆习惯了他寡言少语,继续说道:“少东家如今招罗好手,若能过关,不光当场会得到少东家赐下丹药,日后荣华富贵也定然少不了。赵虎哥,你整日看着那些豪客左拥右抱,花天酒地,难道就不羡慕?咱们怎能把岁月消磨在做苦力活上!他们那些有钱人,难道是生来就有钱的么?若咱们跟了少东家,吃香喝辣还在其次,光船上七家凤楼,里边的姑娘就够咱们一天睡一个不带重样的,要我说男人就该过那样的日子!” 洪玄蒙闷声道:“不去。” 李大胆怔了怔,有些讶异:“赵虎哥,难道你甘愿在此受苦,为什么?” 洪玄蒙摇头,硬梆梆道:“我不会武功,去了,白去。” 李大胆闻言笑了笑:“嗨,你说这个,这你别担心。我也不会武功,但去见少东家时,因为身板底子好,是练武的材料,少东家当时便让我过了。赵虎哥你比我健壮多了,哪有不过的道理。日后咱们两兄弟同在少东家手下做事,也有个照应。” 李大胆心道这傻大个身体强健,天生地就的一把力气,若他也能跟着少东家,自己也不怕争不过别人了。他担心洪玄蒙不信,一边向怀里掏着,一边说:“你看……” 洪玄蒙杀过形形色色的人,对李大胆的想法了然于心,但见到李大胆拿出的那枚赤红色丹药时,他浓厚的眉毛抖了抖:“这是,什么?” “这就是少东家赐下的丹药。”李大胆小心捏着蛟血丹,“别看闻起来一股子腥臭味儿,药劲儿可大着,少东家说练武有成以后才能服用。” 对那那赤红色的外表以及飘至鼻端的微微腥臭,洪玄蒙再熟悉不过,他心中一凛,这船上怎会有蛟血丹,而且被人明目张胆拿了出来? 没露声色,他闷声闷气问道:“这个东西,管用?” “当然了,听说是少东家托人在昆南城靖道司重金求得,少说有上百粒。前些日子有件什么事来着?对了,靖道司围剿大承鹰犬,听说这些丹药便是从那出来的,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丹药不打紧,重要的是,咱们有机会跟着少东家做事,刘工头日后还不是任我们摆布?”李大胆冷笑。 洪玄蒙沉吟不语。 他一身武功惊人强大,但有九成实力都是龙气带来的,东荒之中没有龙气,他的肉身境界也会逐渐跌落。其实自离开昆南城以来,他实力已有所下降。 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他便会跌落到练髓境,这还是不出手的前提下,若出手,龙气损耗更加剧烈,只怕几场大战就会让他跌落境界。 对他来说,蛟血丹虽不能增进实力,但却可维持境界,若李大胆所言非虚,那少东家手里真有百枚蛟血丹,他便可借此将实力维持在万象境十年。 十年内,足够他想到别的办法获取龙气。 “赵虎哥……还没想好?”李大胆有些不耐了,这傻大个脑子实在迟钝,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估计是个人都得心动,他却还在发愣。 “我去。”洪玄蒙硬梆梆道。 “如此甚好!”李大胆欢喜不已,“你我兄弟二人日后定能混出个人样来!” …………………… 黄蔻找到谢挺时,谢挺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黄蔻欠身:“昨日是我冒昧了,少东家有自己的计较,我一个小女子实在不该过多操心,还请少东家原谅。” 谢挺皱了皱眉:“你当真知错?” “嗯……”黄蔻点头,“妻为夫纲,虽然我还未过门,但少东家说日后要娶我,我便该听少东家的,不该多事。” 谢挺倒是被她这态度弄得楞了,难道昨日自己发一通脾气,这女人当真开了窍,百依百顺了?看来女人当真惯不得。至于那句娶她的诺言,谢挺想了一阵,已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答应的,这句话他还对队少女人说过来着?一个、两个、三个……十八个……记不清了,管他的。 逢场作戏的话,这女人还当真了。 谢挺干着嗓子大笑一声:“你我二人何必这么客气,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少东家!” 黄蔻道:“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可还生我气么?” 谢挺开怀不已,拉着黄蔻坐下:“小美人儿,你来找我,就只为了道歉?” 黄蔻柔声道:“我还想看看常安的仇家是谁。” “这有什么可看的。”谢挺道。 黄蔻幽幽道:“少东家不让我指手画脚,还不让我看看么。”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谢挺转头喊了声进来,一劲装武者走入,对谢挺使了个眼色,垂首道:“报少东家,人带来了。” “带进来。”谢挺点点头,待属下应诺出去后,他转头对黄蔻道:“你不是要看么,人来了,但可记住别多嘴。” …………………… 洪玄蒙被人带到房内,谢挺懒懒坐在主座上,一个护卫围着洪玄蒙,不时捏捏他的大臂,腿骨,肩膀,各处关节,又量了量他的腰胯,口中评论着。 “不错,是好底子,虎背、蜂腰、宽胯、大脚粗腿,下盘稳如磐石。最重要的是,干苦力没把肉练僵硬,啧啧,我若有这身板底子,早该入练髓境了。这气血,没开始练就壮得像头牛啊。” 护卫啪啪拍了拍洪玄蒙的大臂,对谢挺道:“少东家,是好苗子,就让我来带他如何?” “可以。”谢挺从身侧玉匣里摸出一颗蛟血丹,走到洪玄蒙身边,塞入他掌中,帮他合上,郑重道:“本公子不会亏待人才,若你能勤加习练,这枚丹药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更多等着你,钱,女人,权势,本公子都会给你,明白吗?” 洪玄蒙闷声道:“多谢少东家。” “听说你此前在船工那边做事,还被人欺压了?”谢挺漫不经心问道。 洪玄蒙还没说话,那护卫就冷笑一声:“还不就是刘岖那厮,仗着跟一层楼的金大掌柜沾些亲故,便胡作非为,这回修船,也不知他吃了多少回扣。” “好大狗胆!”谢挺大怒一拍桌,“钱珧,把那厮带来本公子面前掌嘴!” 护卫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那抽过洪玄蒙鞭子的工头鼻青脸肿被押进来,跪倒在地,被狠狠刮了二十个耳光,脸高高肿起,牙都落了几颗。 “此人早该惩治,险些让我错过良才。”谢挺吩咐属下把昏死的刘工头拖走,随后对洪玄蒙笑道:“日后你也不必回去当船工了,今日就先跟钱珧走吧,他会教你武功。” “是。”洪玄蒙低头跟着护卫就走。 “对了,既然钱珧说你资质不错,我便再赐你一枚丹药………”谢挺顿了顿,将手伸向玉匣,但玉匣却空了,他摆摆手:“罢了,钱珧,两日后,你再带他来寻我。” …………………… 洪玄蒙随钱珧来到青铜船一层。 做船工时,他的住处是六七人挤一间的拥挤小屋,厚重潮湿的被子成日散发出霉味,仅有的一个窗户根本无法散去其中浓郁的体味与脚臭。钱珧给他安排的屋子终是窗明几净,床榻干爽,墙上裱着桑皮纸,壁上有酥油灯,弥漫着淡淡的麝香味道,乃是绝佳的上房。 钱珧走后,隔壁的李大胆找到了洪玄蒙:“怎么样,赵虎哥,我就说吧。以你的身板底子,定能在少东家手下吃开,你看那刘老狗,简直是现世报啊。听说……少东家赐了你两枚丹药?” 洪玄蒙嗯了一声,“还有一枚没给。” “少东家赐下两枚丹药的,听闻除你之外也就只有三人了,赵虎哥,你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兄弟我,还是我引荐你的呢。” 洪玄蒙应付着李大胆,李大胆与他寒暄许久,心道这傻子虽然体格雄壮,但当真好骗,终于满意回房、 洪玄蒙余光忽的暼到一道身影,蓦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绯衣少女有些慌乱地偏开头去,显然刚才正在看他。 是她?洪玄蒙认得,这是他见谢挺时候,房中的一个女人。 暗暗皱了皱眉,洪玄蒙拉开房门,回到房中。 见到那房门关上,黄蔻心中狂跳不止,刚才洪玄蒙的眼神竟让她产生自己将要被杀死的错觉。 原本按照林怜月所说,探知到常安的仇人身份后,黄蔻便暗中找到那仇人,将此事盘托而出,劝其离开,如此一来,少东家便不会得罪那仇人,而黄蔻暗中行事,常安并不知晓,少东家也不会得罪常安。 但刚才,那人的一个眼神,却让她绝对不敢再次接近。 第二百二十四章、请君入瓮 黄蔻心神不定回到闺房中,脑海中尽是洪玄蒙冰冷的眼神,她害怕少东家知道自己去找了洪玄蒙,是以也不敢和他讲。回来路上她见到了林怜月,可林怜月却没见着她,不知为何黄蔻觉得林怜月像是看见她了,是故意躲开的,她怎的像是有些心虚? 当夜,黄蔻夜不能寐,窗外风声与汩汩水声不断传入耳中。 少东家此刻在做什么?他身边睡着的又会是谁?黄蔻睁眼望着窗边银色帘钩,一片凄清中,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清醒了过来。 她在他心中,真的占有一席之地么? 忽的,她耳中似乎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当即身子一紧,心道:“这么晚了谁还在楼中行走?” 这楼就只有她与黄详居住,她爹就住在隔壁那一间。 她仿佛听到了黄详的屋门轻轻响了响,比老鼠的动静大不了多少,不过此刻她没有半分睡意,所以听得很清楚。 黄蔻心中微微一暖,爹爹他这么晚了还不放心她,起夜回房后,也特地将动作放得这么轻。 随即她心中黯然,抵达金溏关后,爹爹就要下船,可她无论如何却是舍不得走的。 忽的睡意袭来,黄蔻沉睡过去。 隔壁传来低沉的噗呲一声,如刀尖入肉,此刻她没有听到。 …………………… 次日清晨李长安到酒楼用膳,酒楼中却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伙计。 所有人都聚集在楼上,层层人头围了一大圈,议论声如轰然浪潮,其中还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 李长安皱了皱眉,上楼用巧劲拨开人群,不一会儿便来到黄详的房门前。 只见黄详侧身卧在床上,面朝墙壁,像是在沉睡着,但李长安一眼便发现他身子没有了呼吸的起伏,就像一尊十分逼真的泥塑。 而黄蔻面色煞白,跌坐在床边,哽咽不能语。 李长安走进去,见到黄仲朝着墙壁的胸口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看位置应是贯穿了心室,但造成他死去的应当不是这伤口,因为心室受伤虽然致命,但也无法让人立毙,黄详床铺还非常整齐,并没有挣扎的迹象。 眼睛一扫,李长安见到黄详颈似乎有些淤紫,当即伸手在他颈上捏了捏,登时心中了然。 黄详的脖子已被人扭断了,下手的人将力道控制得十分巧妙,至少在练血境以上。 他的身子已经僵硬冷透,应当死了有三个时辰,算来可能是丑时遇害的,那时船上人应当都入睡了,但青铜船上每层都有巡船的更夫,他们可能会看到些什么? 不过最可能察觉动静的应该是黄蔻,因为她就住在黄详隔壁,但此刻黄蔻却状态不佳。 她失神般哽咽自语:“爹……我跟你走,到金溏关就下船……” “振作一些。”李长安伸手扶她。 但黄蔻由于悲哀过度,已渐渐气若游丝,快要哭到闭过气去,李长安见状暗叹一声,他当初见到李传垠尸身时心情也跟黄蔻差不多罢,只不过他却忍了下来。 扶着黄蔻坐到一旁,伸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又在她颈后玉枕穴一推,黄蔻登时昏死过去,但气息顺畅了一些。 知道她者状态是问不出什么了,李长安没有徒劳,他来到门口,极其迅速地扫了围观众人一眼——杀人者极有可能现在就在人群中。 人群之中,他只感到有一人身上散发出血气,是练血境高手,转头看了看,却是一张让他眼熟的脸孔,似乎是谢挺的一个属下。 李长安不动声色,对人群问道:“可有谁知道线索的?黄掌柜有什么仇家,进来可得罪过什么人?” 一时没人回答,许多酒楼伙计的面色发白,终于有人喊道:“康厨子死了,掌柜的也死了,咱们这酒楼还开不开得下去了!”他对房内昏过去的黄蔻喊道:“小姐,这时候您得出来做主,不可让掌柜的枉死啊!” 正这时,楼下一阵脚步声传来,谢挺在数个劲装武者护卫下走上楼。他一来,众人便没再出声,自发让开了。谢挺看到李长安,表情似乎在讶异他为何出现在此,略微点头示意后,他走入黄详房中。 待查探了黄详的死状,谢挺背对着众人,沉声似乎压抑着愤怒道:“是何人敢在我的船上杀人,若被我找出来,定将他碎尸万段。” 李长安瞥见桌上一枚铜镜,却是见到倒影中谢挺嘴角微微勾起。 李长安心中恍然:“是他做的。” 谢挺走到黄蔻身边,俯首担忧道:“蔻儿,你怎么样了?” 黄蔻听到熟悉的声音,悠悠醒转,见到谢挺关怀的面庞,登时呜的一声在他怀中恸哭起来。 “节哀顺变。”谢挺抚着黄蔻的背,叹了一声,又转头对门口众人冷声道:“黄掌柜走得突然,还请诸位暂且散去,还他一个清静。” 众人小声嘀咕着散开,黄详前些日子被谢挺借故命人教训过一顿的事还有许多人没忘,此前李长安问话时,有心人也怀疑到了谢挺身上,只是没人敢说。 李长安意味深长看了谢挺一眼,没有当面点破,也准备离去,谢挺在他背后苦笑一声:“船上的事,让常兄见笑了。” 李长安脚步顿了顿,回头道:“船上的事我不管,但此事不可影响到你我的约定。”他转身离去。 “那是自然。” 当日午时,林怜月听闻黄蔻丧父的消息,心中震惊,仿佛也随之一同悲伤起来。她师尊见状道:“这便是为师不愿你与凡人羁绊过深的原因,悲亦是七情,会阻碍道心。” 林怜月却叫道:“师尊,您也太不近人情了,难道修行就连朋友都不能交么!”她愤愤离开,去找黄蔻去了,丧父之初,黄蔻定然十分脆弱,可莫要做出什么傻事来。至于此前哄骗了黄蔻的事,她却来不及多想。 她师尊叹了一声,没有阻止。 林怜月找到八层楼,却从伙计口中得知黄蔻已随着少东家离去,林怜月怔了怔,这回却没去找少东家的麻烦。 “也许姐姐她这时候更需要的是谢挺而不是我吧……”她想着,“唉,就算谢挺是哄她,好歹也能让她度过难怪,罢了。” 又过一日。 午时前后,李长安站在青铜船八层处俯视下方,只见洪玄蒙在谢挺属下的带领下,进入了青铜船底层。 此人既然对蛟血丹动心了,设下的局便至少成功了一半。 李长安松了口气,说实在的,他不确定洪玄蒙会不会在意蛟血丹,若他真的隐忍到底,自己便当真没有万无一失拿下他的办法。 好在洪玄蒙动心了,起了贪欲,人有欲望就有破绽。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她爹死的真相么?” 越小玉在李长安身边,转头对他问道,大眼睛里满是疑惑,谢挺那样的人渣,李长安为什么还要帮他隐瞒? 李长安仍看着船下,只是无奈笑了笑,摇了摇头。 “为什么?”越小玉决定刨根问底,她有些担心,李长安往后会不会也像谢挺那样? “就算告诉她,她也不会信。”李长安道:“她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越小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对这答案仿佛有些不满意。 “女子痴情便是毒,小玉,这句话你可得记好了。”姬璇在她身边笑道。 …………………… 洪玄蒙被谢挺的两个属下领着走下底层,青铜墙拱卫的甬道有两丈宽,但仍让人感觉有些逼仄。墙上长明的火光兽琉璃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森然无比。 甬道尽头很黑,似乎通向深渊。 钱珧身边一人说道:“竟然要去那个地方,看来少东家不止是赠丹呐。不过这样真的好?者傻子壮是壮了,可脑袋却是憨的,若见到了许多宝贝,保不准会发狂抢夺。” “说的什么话,咱俩在这,赵虎也闹不出什么动静。”钱珧对洪玄蒙叮嘱道:“听好了,少东家当初对我都没这么器重,待会进去不要乱看,也不要乱问,少东家赐下的东西,你要跪下感谢,别老绷着张死人脸。” 洪玄蒙淡淡点头:“知道了。” …………………… 外密室中,四面墙壁木架上放置着许多古旧书简,瓷瓶,宝匣,古镜,玉壶之类的东西,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值钱东西,值钱的,包括剩下的蛟血丹,都存放在内室当中。 内室的开启之法只有谢挺一人知道。 谢挺瞥了一眼身边黄蔻,压下心中不耐,这个麻烦女人,自从她爹死了以后,便失魂落魄,无论自己走到哪儿都要跟着,让他连喝花酒的兴致都没了。 知道他今日要对洪玄蒙动手,她更是以死相逼都要跟在他身边,无奈之下,只好让她跟来,只要别乱惹麻烦便好。 只不过谢挺又见黄蔻双腿也在发抖,不由皱起眉头:“今日你怎么了?”清早时分,黄蔻服用安神药睡醒后已安定许多,现在却又不平静起来。 心说了一声麻烦,她这样子,若给那人看出了破绽可不好。 …………………… 走到青铜甬道尽头,洪玄蒙脚步忽的顿了顿。 钱珧回头笑道:“富贵就在前头等着,怎么反倒停了下来?” 洪玄蒙没有动,他察觉到前面的青铜甬道虽然看起来还是普普通通,但青铜表层下却掩盖着许多玉石,它们散发着微弱的波动,相互勾连,隐约构成了一道阵法。 他直觉有些不安。 此阵威压不凡,不可让自身深陷险境,还是借故离开罢,至于蛟血丹的事,可再行打探。 洪玄蒙忽的捂住下腹,面色痛苦,他运动肠胃,谷道处更是发出噗的一声。 “这小子这时候掉链子!”钱珧边上那护卫叫道:“好险他这屁没在少东家面前放,不然可有他好果子吃。” 钱珧看着洪玄蒙皱了皱眉:“近处可没有茅房,也不能让少东家干等,但你这……可否能忍一忍?” “我看这傻子是被此地阵法威压吓到了。”钱珧边上的护卫笑道,“当初我来这时,也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我,凉飕飕的。”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钱珧恍然,对洪玄蒙叮嘱道:“赵虎,待会儿到了密室,你可不要随便走动,此处有修行人的阵法禁制,少东家赐给你什么才能拿什么。” 原来此二人知道此处有阵法,洪玄蒙见他们不隐瞒的模样,倒是心中减轻了疑虑,当即面色缓了缓,直起身来。 “不疼了?”钱珧惊喜问道。 洪玄蒙点点头,被二人带领着踏入阵法之中。 第二百二十五章、入阵 洪玄蒙脚步沉稳,独目之中隐隐有一线金光闪过。 他本天生异瞳血魄金睛,右目被李长安斩灭后,就独剩左目,但纵使如此,他依旧能藉此看到阵法的“势”。 阵法未动,其势先行,借着观势,洪玄蒙便可看清阵法威力与范围。 此阵范围虽大,但威力只能说尚可,他可以轻易攻破。 这也是他愿意进阵的原因。 青铜甬道尽头有一扇小门,门顶兽首在昏暗灯光中微露狰狞,貌如狮子,头生独角,乃是貔貅——意为宝物入此门中,只进不出。 钱珧与另一个护卫停在门边对洪玄蒙道:“少东家召见的是你,我俩就不便进入了,记得我此前交待的话么?” 洪玄蒙点点头,向前走去。 随着隐约的机关声,青铜门向上升起。 …………………… 密室中,黄蔻面色变幻不定,显得极其惊惶,谢挺皱眉不止。 “你究竟怎么了?” “我……” 黄蔻想到即将到来的赵虎,脑海中尽是那日他冰冷的眼神,前日见到他那充满杀机的眼神后,回去父亲就遭到不测,她心中已将他认定为凶手。但她不敢对谢挺说,她已经失去了生父,若谢挺因她的贸然打草惊蛇而抛弃她,她便当真一无所有了。 纵使极为害怕赵虎,她却依旧来了,她想亲眼见到杀父仇人的死,同时……她担心谢挺会出意外。 但此刻谢挺问起,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在这时,密室门机关响起,者声音让黄蔻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一握,赵虎来了,他来了,自己好歹不用想少东家解释了,但她宁愿他不来。 “你来了啊。”谢挺见到门口的洪玄蒙,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的书桌边坐下。 书桌下,他的手稳稳扣在一枚玉如意上,玉如意是被固定在桌下的,底座内部亦是玉石,只要以特定手法输送进去一缕真元,便可瞬息间启动阵法。虽然他好逸恶劳,但也好歹开辟了气海,拥有了激发阵法的能力。 洪玄蒙站在门口,仿佛没有谢挺的吩咐他就不会动。 在他眼中,阵法的势遍布整个密室,唯独到了那书桌前便停了下来,也就是说,若阵法开启,出去那书桌外,其他地方都会受到阵法压制。这少东家坐到书桌边,究竟是习惯还是刻意为之? 他瞥了黄蔻一眼,前日他在少东家身边见过这女人,从谢挺处得了蛟血丹,被安排上房后,他又发觉了她 +在窥探他。谢挺派人调查他不奇怪,若少东家不弄清自己即将大力培养的人手的来历,反倒不对劲。 只不过现在这女人的表情洪玄蒙很熟悉,身为龙骧卫,他经常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那是对他的畏惧。 可他现在的身份不是龙骧卫,只是一个船夫,这个女人的畏惧便是反常。 “蔻儿,黄伯的事我会找出凶手,若真心神不宁,且回去歇息着吧。”谢挺的话恰到好处为黄蔻的反应作出了解释,他叹了一声,“节哀顺变。” 黄蔻看着脚尖摇了摇头,没敢看洪玄蒙,走到谢挺身边坐下:“我……我还好。” 谢挺心头微微一松,伸手往桌上玉匣内探去,摸出一颗蛟血丹,抬头对洪玄蒙微微一笑:“你且过来,此丹本公子答应赐予你,就不会食……” 一边说着,见到洪玄蒙眼神时,他却不由自主一怔,以至于没能说完。 洪玄蒙紧紧盯着黄蔻,纵使谢挺的话看似解释了黄蔻神态有异的原因,但洪玄蒙并未被他的话影响,丧父者会悲痛,会仇恨,也有冷漠的……世上千人有千面,无论什么反应都不出奇。 但洪玄蒙自知自己与者女人的生父之死没半分联系,她的畏惧从何而来?有反常就有猫腻。 他没兴趣知道猫腻是什么,有猫腻,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有危险,而危险的形成通常需要时间。 谢挺心中一紧,洪玄蒙的反应让他生出了忌惮之心。 捕捉到谢挺的神情,洪玄蒙本有些怀疑的念头已然确定,他叫自己来决不是为了赐丹,而是另有目的,至于目的,者覆压密室四周的阵法已昭然若揭。 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洪玄蒙想着,手上却没半分犹豫。 他已决定从这艘船上离开,但这船上的少东家既然对他设局,便决不会没有后手,也许已有高手在外等着,此刻万无一失的逃脱之法,便是擒下此人,以他的性命为挟持,离开此地。 低吼一声,似是滚过云端的闷雷,洪玄蒙身上玄黄之色乍起,身形一闪,只听一声巨响,他战力的原地出现了一个浅浅的足印,而人已经消失。 并非消失,而是他冲向谢挺的速度太快,让谢挺一阵失神,甚至看不清了他的动作。 从开始到现在就紧绷着的心弦绷到极致。 咔的一声,玉如意被谢挺真元激发,向书桌内沉去,与之同时响起的是轰隆作响的机关声。 无数玉石随着机关移动排列。 道纹乍然亮起,一个新的阵法形成,与洪玄蒙此前用血魄金睛观势所见的阵法完全不同,原本覆压密室附近极大一片范围的玉石,此刻被机关带动,尽数排布在密室边, 惊人的压迫在洪玄蒙身上,他知道,此阵自己已无法轻易破去。 他的血魄金睛可以看到布阵所用灵玉散发出的灵性,可以阵法的势,但却看不到毫无生机的青铜机关,也没料想到机关移动之下,会形成如此阵法。 这样下去,他当真有可能被困在此地。 不过只要生擒谢挺,此阵便不攻自破,这位少东家此刻就是阵法的活阵眼。 谢挺还不知洪玄蒙为何会悍然出手,阵法已启,外密室地板也塌陷下去,就算练髓境武者也会随着地板陷落下去,无法横渡虚空。 但轰然巨响,洪玄蒙竟踩爆空气让自身暂时腾空,已临近到一丈外。 阵法的启动只需一眨眼,但也洪玄蒙擒下区区一个辟海境。 就在这时,一道绯衣身影拦到了谢挺面前,洪玄蒙目光一冷,变拳为抓,毫不变向。 如捏碎一块豆腐般,这一爪穿透黄蔻左胸。 第二百二十六章、天雷引(上) 谢挺面色一白,他仿佛听到黄蔻低声喊了一声少东家,紧接着,胸口护心镜迅速发出一道青光,这是他保命的东西,但那从黄蔻背部伸出的手爪一抓之下,青光与护心镜发出清脆的琉璃破碎声,一同毁灭。 被庞然巨力震得高高飞起,谢挺感到自己好像断了七八根肋骨,失去意识前,他依稀见到洪玄蒙身上玄黄之气凝成了一具宝甲,如疯魔一般对着四方挥拳,整个密室都被他打得轰然震动,仿佛即刻就要散架,但他始终都走不出方圆三丈——阵法已开启了。 谢霆放下心来,昏死过去。 …………………… 待谢挺醒转,只见自身在床上,他一起身,肋部犹如刀割。 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谢挺额头上冒出冷汗,随即他被一双手轻轻按回床上,视野还有些迷糊,谢挺下意识以为是黄蔻,但耳边声音响起,却是别的女子。 “公子,虽然断骨已用灵药续上,但近日您还是不下床为好。” 声音很耳熟,是诸多女人里的其中一个,但他没什么印象。因为这种女人太多了。 相比而言,黄蔻虽然麻烦事多些,但也特别一些。 脑海中闪过自己晕死之前见到的一幕——那只从黄蔻背部左侧伸出的手,血肉淋漓,仿佛还捏着心脏的碎块。 她……死了。 有些可惜,谢霆忽然发觉自己原本还挺喜欢这女人的。她也太傻了,她那身子骨,就算挡,能挡得了什么呢?他有护身宝物,能抵挡元始境一击,她却是白白死了。 怪我没事先跟她说……谢挺想道,不过说了多半也没用,这傻女人傻得可以,却偏偏倔得出奇,唉可惜了。 也只是可惜而已,她的死也是她自己作的,若非她,那凶人怎会看出破绽。她的死只能怪自己,就跟她爹黄详一样。 不过……还真是可惜啊。 有些昏沉地揉着太阳穴,谢挺又听到屋内有些许嘈杂,有人小跑出去应当是给别人报信了,他咳嗽了两声,虚弱喘了口气,“我昏了多久?” “两天。”身边那女人道:“没了少东家做主心骨,大伙儿险些都乱了呢。” “主心骨……”谢挺闻言心中冷笑,自己哪是什么主心骨,而是绊脚石,没了自己这块绊脚石,那些有野心的自然会蠢蠢欲动,争权夺利。 只不过自己活了下来,看来要让他们失望了。 感受着肋部的剧痛,谢挺倒不觉得这买卖做亏了,先不论常安的关系可以让他在靖道司能多出一层关系,那近五十枚蛟血丹也是实打实的。 也不知那被困在密室中的人怎么样了。 谢挺问身边人:“我昏死时发生了什么?” 一个护卫从女人身后走出:“禀少东家,没发生什么大事,九位掌柜亲自前来看望过了,只是他们手下有些闹事。” “那人呢?”谢挺问道,“被关在密室中的。” “还被困在其中。”护卫低头禀报。 谢挺松了口气,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吱呀—— 门响,进来的是李长安,对谢挺微微一笑:“听说你醒了,我来看看。” 谢挺忍着疼痛,在女人的搀扶下半躺着:“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若我没猜错的话,几日后便能到金溏关,那时你叫靖道司的人将他拿下?此事须得快些做,我那阵法强在困人,但也不是无敌的。那人……”谢挺略微犹豫了一下,面色不快:“你未曾说过,此人实力竟如此可怖。”谢挺暗暗心道,这样的人若真是在他麾下做事该多好。 “要用阵法才能困住,自然是实力强才会如此。”李长安淡淡道:“再者,你若按我交待,不出漏子,也不会受伤。至于接下来怎么办,与你所说的一样,到了金溏关便送往靖道司。” 李长安站起身,“安心养伤,接下来的事你无需插手。”遂别。 从谢挺处离开,他来到青铜船底层,站到那小门外,静静听着里面动静。 洪玄蒙很安静,在最初的尝试后,他没有无谓浪费力气,而是仿佛在积蓄着力气一举破阵。 李长安摸了摸怀中,剑符安然躺着,里面藏有于承一一道剑气。 困住洪玄蒙后,姬璇提议用三道剑符击杀他,被李长安否决。要攻击洪玄蒙,他们亦要入阵。 要在抵达金溏关前杀了洪玄蒙,才不会引起谢挺怀疑,但他要用的并非这道剑气,他要确保洪玄蒙的死万无一失。 李长安悄然离开。 回去后,他的日常几乎毫无改变,练字,读道经,只是不再去八层楼喝酒,这一切落在谢挺的探子眼里,谢挺也不疑有他。 一切很顺利,李长安静静等着动手的那一日,几乎没碰到什么麻烦。 这日白昼,本是晴空万里,但江面上妖风阵阵,如鬼哭狼嚎,天上聚起浓厚的黑云,仿佛苍穹就是一只眼睛,此刻它闭上了。 李长安走出屋门,没与穆藏锋、姬璇、越小玉之中的任何一人说,他来到甲板上,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但麻烦总是落在关键时刻才出现,不然也称不上是麻烦了。 船沿处,林怜月怔怔望着江面,黄蔻死后,尸首便被抛入江中。对于青铜船上的人来说,这并非侮辱,当尸首落入江中后,鱼鹰会来啄食她,鱼狼会噬咬她,她的身体来自于江河,也要复归于江河,她已化身江河。 这是师尊告诉她的,叫她不要悲伤。 但她脸上满是失落自责之色,眼乎还有泪痕。 “都怪我……怪我给你出了那馊主意,不然你怎会……” 她喃喃自语,语气苦涩,紧紧捏着拳头,指甲几乎刺入掌心。 余光一瞥,林怜月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李长安。她心中升起不可抑止的怒火,若非他,姐姐怎会卷入此事。 长鞭啪的一甩,林怜月清叱道:“给我站住!” 李长安转头,她又冷笑道:“她的死,你可曾有过半分内疚?” 李长安顿住脚步,看来麻烦总是落在关键时刻才出现,不然也称不上是麻烦了。 “若仇敌不死,我会对自己很内疚。”李长安淡淡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天雷引(下) 李长安向着底层楼道走去,林怜月横跨一步,拦到他身边。 李长安道:“做什么?” “给她道歉。”林怜月一字一顿,紧紧握住鞭子。 李长安顿了顿,对江面拱手:“抱歉了,若有来世,且擦亮眼睛再看人。” 遂转身就走。 “你站住!”林怜月对着他背影咬牙道:“刚才那算什么,我要你诚心实意地说!” 只不过李长安却没停步,她一甩手中长鞭,银色鞭身迎风见长,如活物一般,打向李长安后背。 李长安听得咻的风声,闪躲已来不及,背上一阵火辣,背手一摸,衣服已被抽破了,好在他炼体有成,除了疼以外倒没受伤,但这一鞭子若落在普通人身上,至少两个月没法仰着睡。 林怜月一鞭刚止,第二鞭子又来了,她没在鞭子上附着灵元,起的也只是教训李长安的意思。 李长安眼角余光捕捉到那银色鞭影,抬手生生受了这一鞭,不管疼痛,手臂灵活一抖,如蟒蛇一般一缠一搅,已抓住银鞭,再一扯,林怜月的身子被他轻易扯了过来。 李长安觉得轻易,林怜月却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从鞭那头传来,她勉力不让鞭子脱手,结果整个人就像是被狂风掀起的叶子,不受控制地向他飞去。 既然处在了劣势,林怜月也不再留手,手一掐诀,腰间一把鱼肠短剑倏忽飞出,抢在了她前头,去斩那握住鞭子的手臂,若李长安再不松手,他的手也别想要了。 李长安却真没松手。 林怜月心中气极,一挥手让短剑偏开,并未砍在李长安手上。 李长安微微一笑,松开鞭子。 林怜月身子一翻,落在李长安对面一丈处,冷冷道:“你怎么不躲?” “住手吧。”赵韫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对李长安道:“劣徒管教不周,多谢小友留手了。” “要谢就谢她自己没起杀心吧。”李长安转身离去。 下到底层后,李长安来到那间困住洪玄蒙的密室外,里面没有丝毫声音,仿佛空无一人。龙骧暗卫若暴露,大多会自尽,洪玄蒙就像一个死人般没了动静。 从监窗看,他魁梧的身躯也半倒依靠着墙壁,连胸口都没有起伏。 他已做好打算,若有人打开阵法来查探的话,便借此机会逃出,对方既然要用阵法困住自己,却正说明了其本身实力不足。 刚被关进来时,洪玄蒙尝试过以蛮力破阵,但试了一阵他便放弃了这打算,他体内龙气用尽便无法恢复,就算破阵了,实力也就只剩下两三成。外面若有埋伏,那就是真正的死局。 只不过,一道冷笑声却在门外响起。 “洪玄蒙,莫要装了。” 洪玄蒙心中大震,是谁竟知道他的身份? 但他依旧没有动弹。 李长安淡淡道:“断龙湖边孤身来闯,昆南城中弃主而去,如此自负惜命如你,怎会像其他人那般,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 洪玄蒙认出了熟悉的声线,他不再伪装,坐起回头,对上监窗外投来的那道冷静地目光,压抑怒气道:“是你……” “是我。”李长安道:“你杀过我一次,我来杀你了。” “我后悔当初没能杀了你。”洪玄蒙杀气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 “就算再来一次也做不到的事,就没必要后悔了。” 洪玄蒙语气冰冷:“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复生重获肉身,如何能识破我身份?” “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洪玄蒙忽的冷笑起来,逐渐化作大笑:“你对我恨之入骨,但却只能将我困在此处而不敢动手!即便靠岸你将我交予靖道司,此仇也非你亲手所报,恩仇永不可了结!如此可悲,就算我死,你依旧是怕我。日后你若修行,我便化作心魔,生啖你血肉!” 他要坏李长安心境。 “我不会将你交给靖道司——”李长安冷冷道:“我要亲手杀你。” 转身离去,李长安来到甲板上。 走到中线靠东处,他停下来,伏身贴耳听了听,此处的下方,便是那困住洪玄蒙的密室。 …………………… 黑云压顶,分明白昼,天空却如同打翻了一方墨砚,黑得化不开。 船上的人心惊不已,冬日会有此景实在闻所未闻,舱外妖风阵阵,甲板上有数百斤重的青铜兽都被掀翻了,穿透赑屃驼碑,发出阵阵光芒,与庞大船身上的道纹相连横,让整艘船稳如磐石。 就算迎面有大浪袭来也不惧。 谢挺半躺床上,床边有人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枣泥山药、玲珑莲花羹,屋外阵阵妖风,他反倒愈发惬意。 “外面怎么了么?”他问。 “好像是风浪要来了。”侍从答道。 “风浪?”谢挺皱眉:“浮沧江冬天少有风浪,可曾查清缘由?” “没有。”侍从小心翼翼答道。 “都一个比一个不顶用。”谢挺愤愤骂了一声。 …………………… 青铜船顶,吴子道稳稳站着,脚下仿佛扎根一般,能掀起数百斤重青铜兽的狂风吹不动他的身子,只能吹动他稀疏的胡发乱舞,衣衫猎猎作响。 “快来了。”他看着江面上逐渐浮现起的庞大黑影。 “你此前说没有修为在身……”他身边的李长安问道,“怎能站这么稳?” 他有龙象术,但就算有力气,自身也没有数百斤重,他要站稳,还得稳稳抓住船体。 “无修为在身,但我能看风眼。”吴子道解释道。 “风眼?” “你看。”吴子道指着水面,水面上已多出几处漩涡,其中大的,几乎直通江底,漩涡旋转着,露出的那一小片江底却是十分平静。 吴子道说道:“就如水涡有水眼一般,” “水眼我能见到。”李长安道:“但风本身就不可见,如何看到风眼?” “你还看不到。”吴子道笑了笑,“别太好高骛远了。” 轰隆隆—— 重重黑云总,忽有沉闷的雷声,仿佛天兵神将击鼓。 …………………… “天威惶惶,非人力可挡,但天道顺应四时,此时得异常,是有东西引起的。”穆藏锋,屋外黑暗一片,只能听到风雷之声,好象有千军万马在半空中交战,巨浪怒涛轰鸣不止。 他转头对姬璇道:“若非异宝出世,便是妖魔渡劫。” 轰隆隆—— 姬璇道:“师弟下去看那龙骧卫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又是一道闷雷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颤,桌上茶杯中芽色的茶汤微微晃荡。 穆藏锋忽然道:“不好。” “怎么了?”姬璇被他弄得一惊一乍。 “我没料到……”穆藏锋喃喃道。 虽说难得听到穆藏锋说“没料到”,姬璇却没空打趣了,催促着:“你快说啊。” “原本传他服雷炁,是因惊蛰尚早,他就算得到法门也不能运用,但现在……看来,师弟早就知道了今日将有大妖渡劫啊。” …………………… 这江面出现了两轮明月倒影般的双眼,正是李长安见过的,旋仒的本体。 哗啦—— 随着水声,一道庞大的黑影高高探出江面,它额上一角高高指天,须鬃滴落下的江水宛若瀑布,两轮眼睛仿佛明月,整个身躯好似玄铁浇铸,胸前利爪寒光森森。 蛟。 旋仒本体一现,拉船的几只玄蛇登时狂躁不止。 雷光在黑云中酝酿了许久,仿佛杯中荡漾的琼浆玉液,即将滴落。 噼啪! 撕裂耳膜的雷声响起,一道手指粗细的雷电落下,倏然打在旋仒的角上,旋仒身体一震,随即安然无恙。 但江面上的景象却显现出这道雷电并不似它的外表般弱小,无数蛛丝般都电花以蛟身为中心,涟漪般蔓延开来,顿时有无数水妖浮上水面,肚皮翻白,眼看死得不能再死了。 观蛟渡劫,对水妖来说是无上造化,但福兮,祸之所伏,这些离旋仒太近了的,便被第一道天雷的余波震死。 此雷来得突然,李长安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消失了,看旋仒的模样,对这第一道雷也没反应过来,是硬抗的。不过劫数就是劫数,可不会留时间给应劫者准备。 “这第一道雷名为‘未闻’。”吴子道对李长安呵呵一笑,“未闻者,便是还没听到看到之时,它就已经出现,此雷威力最小,但死在这一道雷上的,却是最多。” 李长安看天,酝酿的雷光已浓稠如浆,散发着银色光芒,雷浆滚动,隐隐还化作人形,鸟翅,尖嘴,手执钉锤,正是服雷炁法中记载的雷公模样。 “还有几道雷?”他问。 “还有四道,一道比一道强。”吴子道答,“旋仒能硬抗未闻雷,应当能再挺三道。” “那最后一道想必就是前辈与他的约定。”李长安道。 就在这时,第二道雷降下,散发着碧幽幽的绿光。 旋仒低吼一声,蓦地从江中拔身,庞大的身躯飞上天空,吐出一道银色匹练与绿雷相迎,两者相撞,皆化虚无。 “此雷为百祟,若落于肉身之上,可引动百种欲念,化作百病,摧残肉身。”吴子道对李长安解释。 百祟消散后,旋仒吐出了银色匹练,显得有些疲惫,又翻滚着庞大的身躯回到江中。 第三道雷落下,是黑色的。 “此雷为摩罗,是心障、心魔,是一切阻碍修行之物。”吴子道凝重道:“就算硬抗第四道威力更大的赤霄,也莫要用肉身抵御百祟与摩罗。” 显然旋仒所想与吴子道相若,他怒吼一声,身躯一闪,竟化作人形,凭虚而立,口诵法门,脚踏步罡,手作法诀。 人身与天地最为契合,故而旋仒施展神通时,便变化成人身,以人身小天地,调动大天地中水炁。 轰—— 江水轰然升起,化作一道粗如小山的水珠向黑雷击去,整个江面仿佛都低了一些。 嗤啦—— 雷水相遇,如烧红的铁条浸入冰水。 水柱瞬息被烧成腾腾白气,旋仒动作不停,随着水柱上升,江面竟一寸一寸降低,远处流过来的江水推出数丈高的水浪,整个浮沧江激荡不止。 旋仒与黑雷对抗了整整一刻钟,那道雷都未曾消散,他掐诀的速度越来越慢,步伐也越来越沉重疲惫,唯有念诵法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被雷电淬炼过后,多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寻常妖物若渡劫,只要不死,每度过一道雷都会实力大进,但也只有五雷尽数度过的才能活下来。” 吴子道说着,旋仒又懂了,它化作蛟身,那水柱也随之消失。 黑雷虽然被削弱了许多,但还是剩下一丝,悄然钻入他双目,双耳,鼻孔等等九窍。 这条黑蛟身躯一震,眼中渐渐浮现暴虐的血色,扭头看向船顶的李长安与吴子道,目光中透出诡异的杀机。 在它眼中,此二人便是修行之障碍,但那黑衣人身上的剑气波动却让他想起百年前那一剑,那虎蛟被一剖为二的景象历历在目。 吴子道叹了一声:“若被摩罗夺取心智,它便要败在这一道雷上了,我只会出手一次,在他抵御第五雷的时候。” 旋仒忽的仰天长啸,声如牛鸣,散发着疯狂的杀意。 船上众人,以及江中水妖,皆颤栗不敢动弹。 良久,旋仒低头再看向吴子道时,双目再复清明。 第三道雷有惊无险。 刺啦! 一道赤雷从雷光中劈出,粗如水桶,声势惊人! 天空忽的亮了起来,漫天黑云霎时变红,如同火烧。 旋仒张口一吐,一颗磨盘大小的银丹被它吐出,滴溜溜迎上赤雷。 妖的内丹乃是自身性命所在,一出内丹,也就是拼命的时刻了。 如琉璃碎裂声响起,赤雷劈在银丹上,登时出现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裂纹,无数银色碎块被剥落,消散,整个银丹渐渐变小。 旋仒额上蛟角竟随着内丹的受损而慢慢缩短,它身躯也随之渐渐缩小。 待赤雷消散,银丹只剩拳头大小,而旋仒的蛟躯由原本可以俯视青铜船的大小,变得只有一条玄蛇那么大,遍体伤痕累累,鳞片剥落。 为度赤霄雷已付诸如此代价,下一道雷来的时候又该如何? 漫天雷浆忽的滴落下来,如草尖落下的露珠般,所有雷电都缩入了这一滴雷浆里。 这道雷,吴子道没再解释,因为他已无法分神。 手执画笔,在狂风中铺出画布,他对着旋仒的模样,开始画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画中人 画布悬在风中,巍然不动,没有一丝皱褶,仿佛被平铺在桌上,用镇纸压着。 吴子道的笔在画布上挥墨便成夜空,又一笔,化了一条黑蛟。 这一笔极为玄妙,李长安心中大动,看不透其中玄奥,但约莫记下了几分神韵。 他仰头看了看缓缓滴落的雷浆,面色凛然,跃下船顶,在十层借力,一层层跃下,抵达甲板。 此时黑蛟图迎风见涨,倏忽变大,瞬息间,化作一条真正的黑蛟,浑身伤痕累累,与此时的旋仒一模一样。 云中氤氲的雷光流动变缓了,仿佛天雷在迟疑,紧接着,雷浆晃了晃,一分为二,分别向两个旋仒滴去,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只不过雷浆还未滴下,天地间就变得干燥了起来。 吴子道清喝道:“我已出手,但若尽数帮你挡了,你就算渡劫也不能化尽煞气。接下来莫要再留手了。” 旋仒低吼一声,吐出几近破碎的内丹,迎向雷浆——天雷只能渡,不可躲。 旋仒渡劫的景象自然惊动了船上的人,吴子道画图成蛟的手段也被众人收入眼底。 …………………… “画圣果真在此……”上官轻候在四层处,怀中抱着那幅莲花美人图,天雷之威让他胸口发闷,他神情仍掩饰不住地激动。 七日前的玄蛇之乱,他便探知是浮沧江水神,那头名为旋仒的黑蛟所引起,既然浮沧江水神出现,定是画圣来赴百年之约了,只不过上官轻候虽然心中断定在此,但这些日子他隐藏身份与金玉堂查探全船,却没有找到画圣。 “此时画圣在助黑蛟渡劫,不便打扰。”上官轻候身边的金玉堂说道。。 上官轻候压下激动,点点头:“那便等渡劫结束。” …………………… “怜月你看。”赵韫素看着那滴缓缓落下的雷浆,“天威惶惶,在此之下,生老病死都不过瞬逝幻梦罢了。” 她转头对林怜月道:“你可懂了?” “徒儿明白。”林怜月虽如此答,眉间却还有一丝失落。 赵韫素暗暗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林怜月蓦地见到一道黑影从船上连连纵跃而下,不由看了过去,眼下大妖渡劫,连师尊都躲之不及,他去甲板上做什么? …………………… 李长安来到甲板东侧,便是密室上方。 足通地,头顶天,他站得如一株劲松般笔直,手结雷祖印。 天雷威压仿佛大山压在他脊背上,直要将他双腿压弯,他关节咯咯作响,咬牙,吸气,生生挺住。 气海内二十八宿齐齐闪动,波澜大起,如一片小天地。 “唵、唎、吽、唵、唎吽唎吽唵唵唎唵唵唎吽吽。” 胸腔之中雷音滚滚,李长安诸窍震动。 黑云中雷光氤氲流动。 他仿佛与雷云的距离一瞬间拉近了,澎湃狂猛的雷霆就在他眼前,隐约现出雷神之形,翼羽如万剑簇拥,面目狰狞,手执雷锤,蕴含着大威严与大恐怖,看一眼都会心悸,更休提敢对它说话了。 李长安身子晃了晃,喉头一甜,却再度站直,朗声道:“吾受雷公之炁,电母之威!以除身中万病,黎民同得以治形!令吾得使五行之将,六甲之兵,斩断百邪!驱灭万精!” “仓促如律令!” 嗤啦! 光芒大作!李长安被雷光吞没,甚至失去了意识,气海中雷声滚滚,诸多穴窍中噼啪作响,好像有一个个小雷电在其中纵横肆虐,他浑身一阵发麻。 李长安存神静心,没有丝毫畏惧或慌乱。 雷光在他眼前消散,幻灭,他仍在甲板上,只不过他身上发麻却不是幻觉,那滴向旋仒的雷浆,此时已分出一丝,向他落来。 雷浆的光芒让整艘青铜船上亮如白昼,林怜月看清了李长安的面目,他黑衣在风中被卷得猎猎作响,身子却站得笔直,随着他手诀变幻,雷浆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丝牵引着,扯向青铜船。 他要做什么?林怜月不禁轻呼。 不光林怜月,姬璇、穆藏锋、越小玉三人,亦随着雷浆找到了李长安。 “简直胡来,当师弟的却不听师姐的话,我定要好生教训他!”姬璇大怒,更多的却是焦急。 以那雷浆的威势,他们也无法阻挡,除非…… 姬璇神情一动,李长安以服雷炁法引雷,她也可以如此,同样以服雷炁法将那一丝雷浆抢过来。 刚有动作,她便被穆藏锋阻止。 拦下姬璇,穆藏锋看着李长安所站的位置,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师弟并非要服雷炁炼体,只不过虽如此,风险也极大……”他皱了皱眉,又道:“罢了,是他自己的选择。” …………………… 李长安张口一吞。 雷浆动了,倏然变大,瞬息化作狂雷,展现出撕裂苍穹的威势,如银色巨蟒从天而降,反吞向李长安。 然而李长安在这之前,已停止引雷,且施展全力躲开,身形几乎化作一道黑影。 狂雷顿时失去指引,尽皆倾泻在李长安方才所站位置的甲板上。 悄无声息的,青铜甲板融化了,露出其中复杂的青铜构件。 紧接着,狂雷击出的空洞附近,青铜甲板迅速发红,被余热炙烤得几欲熔化。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 被李长安引来的雷浆只有一丝,不过一成,已造成如此威势,而剩下的九成,此刻便落到了旋仒身上。 那粗大的身躯一震,黑鳞炸开,片片飞散,其中有一些如利刃般深深没入青铜船上。 它浑身龟裂,蛟血如瀑布般淋漓落下,哗啦流入江中。 雷浆仍未散,反而光芒愈盛。 嗤! 雷浆仿佛化作了一轮烈日,光芒直接将旋仒吞没了。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雷光消散,旋仒庞大的身躯已不见了踪影。 霎那间,天上氤氲的雷光隐没在云幕中了,狂风止歇,重重覆压的浓厚黑云如被什么驱赶着向四周散开,随着第一缕射透云层的光芒,白昼再复。 李长安半倚在墙边,脸色煞白,眉毛都焦了一半,他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内脏涌起一股燥热,喘了口气,喉间发出的是沙哑如拉风箱般的声音。 只是被狂雷余威影响, 一个水囊忽的被递到他面前,李长安一把接过,咕哝咕哝便痛饮起来,凉丝丝的津液让他五脏的燥热平复。 不过紧接着又有一股热流升起,并非燥热,而是热烘烘的酒劲,李长安砸了下嘴,这才尝出了酒味,大笑了一声“好酒”。 “好酒也要有命喝呢。”递来酒袋的是越小玉,责怪的神色后隐藏着担忧。 “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的好好的。”李长安笑了笑,手却紧紧握着刀柄,余光盯着那天雷劈出的空洞。 “洪玄蒙定然死了。”走来的穆藏锋淡淡道:“万象境无法接下这道雷,除非他有龙气补充,但他没有。” “哟呵,恭喜师弟大仇得报啊。”紧随着穆藏锋的是姬璇,她走近单手把李长安肩膀按在墙上,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道:“有什么事不能商量,非要一意孤行?” “我若说了,你们会让我以身犯险?”李长安问道。 姬璇怔了一下,“当然不会,不过服雷炁法我曾施展过,比你用的熟……” “我也不会。”李长安摇摇头,推开姬璇,向那雷劈出都空洞走去。 甲板还没凉透,不过也只是有些发烫,他来到空洞边,便见到了下面波澜微微的水底——此船被那一雷击穿了。 至于洪玄蒙,也没从密室中逃脱。 李长安到此时心里一松,杀一个洪玄蒙,当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将他引入密室不说,引雷之时还险些让自己受了重伤。 说到底还是实力差距的缘故,他虽能杀了一个洪玄蒙,但几乎绝无可能再杀下一个洪玄蒙,先不提引雷须得特定的时日,再说洪玄蒙若不是被困在密室中不能动弹,只能像靶子一样被雷打,若是在外面,无论是躲开天雷,亦或是直接擒杀李长安,洪玄蒙都不会受半点伤。 这才分神看向天空,只见旋仒没了踪影,便喃喃道:“他败了?” 原来强大如这黑蛟,在天威之下,也是脆弱如斯。 在这时,水面忽的出现一道漩涡,如龙吸水一般,缓缓升起,漩涡上有一人,一身白衣,头生玉角,面貌温和。 虽然旋仒气质与此前截然不同,但李长安扔了他的面貌。 旋仒被水柱托着,来到半空,对船顶的吴子道拱了拱手,嘴巴动了动,似是说了些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吴子道恍然点点头,显然只有他听到了。 随即,水柱下落,旋仒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李长安看了看船顶,心中一动,拔身便走,对其余人说道:“我去去就来。” 来到船顶后,吴子道尚未离去。 李长安走近抱拳道:“多谢近日教导,我要下船了,日后有缘再见。” 吴子道微笑道:“正巧,百年之约已赴,我也要走了。” “要去何处?若顺路可以同行。”李长安道。 “去何处?去去处。”吴子道叹了一声:“我要去的地方,你可去不得。你在这船上见到我,其实我并非在此船上。” “好罢。”李长安没听懂吴子道说的,但也没有追问,转开话头:“那条黑蛟渡劫成功了?按约定,他应当向你吐露为何时常救下人族的原因了。” “渡劫成功……”吴子道呵呵一笑,“成与未成,谁又说的准,他借天雷化解了体内煞气,步入神墟境,但也因此被化去了七情六欲。” 李长安道:“太上道便是追求忘情,怎么在前辈口中,被化去七情六欲反倒是不好了?”他心想,黄蔻的死,可不就因为痴情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了么。 “方才旋仒告诉我他救人的原因……”吴子道感慨道:“原来他成妖之前乃是一条青鱼,被渔网捕捞,又被一渔娘所救,他灵智早开,便与渔娘相伴许久。他成妖后,更是对她百般护持。后来他机缘吞得虎蛟内丹,修行几年,便有了化形之机,他便向她讨了口封……” 所谓讨口封,是指差临门一脚就能化形的妖怪,找上人族,做出人的举动,只要对方说出一句:“像人”,便是讨得了口封。人是万灵之长,身体与天地隐隐契合,这口封便能让妖怪成功化形。 “但旋仒不知,授口封便要承业力,修行人授出口封还能承担业力,那渔娘一凡人,怎能担负得了?他讨得口封后修行四十九天,化形那日,他邀渔娘来看他,还与她定下约定,若他化形,便与她结发为侣,结果化形时他神智混沌,不慎搅起风浪,待他苏醒之时,那渔娘已死在风浪中。” 吴子道感慨:“自此他立誓成为浮沧江水神,不再伤一人,有船被水妖袭击,他也会暗中相助,之所以如此……” “便是七情六欲之故。”李长安接话。 吴子道点点头,“但他现在已化去煞气,也没了七情六欲喽。他成了真正的浮沧江水神,但那会救人的旋仒,也被最后那一道雷化去了。” 李长安喃喃道:“那最后一道雷叫什么。” “焚情。”吴子道说出了那日未曾解释的最后一雷。 吴子道忽的淡淡道:“何人窥探,既然来了何不出来?” 话音刚落,上官轻候与金玉堂上到了船顶。 “见过画圣前辈。”上官轻候对吴子道施礼,目光又落在李长安身上,不由感慨道:“长安兄原来早就认得了画圣前辈。”他上船后将全部精力放在探查画圣下落上一无所获,却被李长安撞见了。 吴子道目光在上官轻候与金玉堂身上扫过,又落到上官轻候带来的那副画轴上:“来找我什么?” “画圣前辈可记得十年前的事……”上官轻候展开画轴,恳切道:“家姊冒犯了前辈,但是出于无意,我上官家愿向前辈道歉,还请将家姊从画中放出。” 吴子道露出极感兴趣的神色:“十年前的什么事,说来听听?”模样倒像是不知道十年前的事。 上官轻候怔了怔,将上官幽昙刺杀官员,被吴子道封入画中的事说出。 “原来如此。”吴子道恍然,道:“此事我帮不了你们。” “此画是出自于前辈之手,前辈何故推脱……”上官轻候压制着心中愤怒,不敢让吴子道生气,但还是不免焦急。 “此画既是出自我手,却也并非出自我手。”吴子道看着那幅莲花美人图,叹了一声。 “这……”上官轻候暗暗皱眉。 吴子道转头看向李长安:“长安小友,你我甚是有缘,但就此别过了。” 李长安听他语气竟似诀别,不由问道:“去何处?” 吴子道呵呵一笑,还是那句话:“去去处。” 他说着,身形竟倏忽一变,化作一张画卷,江风一卷,就向天上飘去,只留下一句叹息。 “我是谁……我非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是我百年前留在江边,为赴约所作的一幅画啊……” 第二百二十八章、解尸魔 李长安伸手抓去。 画卷倏忽变白,好像在一瞬间经历了百年岁月,在风中化作齑粉。 他抓了个空。 “多管闲事,画画画,还画个屁!” “我要去的地方,你可去不得。你虽在这船上见到我,其实我并非在此船上。” “我……是我百年前留在江边,为赴约所作的一幅画啊……” 李长安默然无语。 “前辈请留步!”上官轻候大喊一声,但见画卷化作齑粉,知道无论如何吴子道也不会出现了,他脚步晃了晃,脸色发青,握住画轴的手微微颤抖。 十年来,他只能从画圣与浮沧江水神的百年之约来推测他的行踪,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线索。 金玉堂道:“看来只能再从别处打探画圣行踪了。” “可阿姊哪有下一个十年可等!”上官轻候扬起画轴大吼,英俊的面容扭曲着。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深深呼吸后,对金玉堂施了一礼,道了声抱歉,旋即对李长安道:“长安兄,见笑了。” 李长安说了一声“无妨”,刚才从上官轻候口中他已得知上官幽昙之事,。 “长安兄可知道画圣前辈真身的去处?”上官轻候带着期冀问道。 “不知。”李长安摇摇头,那“真身”二字听起来有些别扭,他认识的吴子道难道就是假的? 上官轻候叹了一声,告辞离去。 李长安在船顶下望,天雷余威刚去,还鲜有人敢出来,他便下去与穆藏锋、姬璇、越小玉汇合,去向马厩。 马厩中,大多马匹都伏枥蜷缩,身躯发抖,不敢动弹,夜朱夜雪也受惊了,不过李长安略微安抚过后也就再度生龙活虎。 穆藏锋与姬璇用须弥芥子之术带上了行礼,四人两马跳入江中,泅水而行。 …………………… 直到天劫结束后,谢挺仍心惊胆战,突然有大妖在船边渡劫,算是他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不过还好,似乎没有什么损失。 他命人出去打探,但却久久没人回来禀报。 这帮吃干饭的废物,他心中大怒,但无奈身受重伤,不便下床,便高喊来人,结果没得到丝毫回应。 他皱起眉头,心中怒气却是平息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帮下人怎么也不能有这样的胆子。 忽的,门吱呀一响,他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去,只见一人鬼鬼祟祟莫了进来。 “钱珧,搞什么幺蛾子?”谢挺面色不快。 而最受少东家器重的护卫高手却一言不发,来到他床边伸手往枕下摸索了一阵,拿了几张大通钱庄的银票转身便走,低声道:“我只是来拿我应得的。”。 谢挺睁大眼睛,气得没说出话来,钱珧却一幅做贼心虚的模样,低头已走到门口了。 谢挺却是一颗心唰的冰冷了下来,连钱珧都这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沉声道:“钱珧,往日我待你如何?” “少东家知遇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但现在……”钱珧叹了一声,顿住脚步,没有回头,“现在情况变了。” “外面发生了何事?”谢挺问道。 钱珧推门欲出,谢挺的声音又传入耳际。 “你只需告诉我,就算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看在……往日的份上。” 钱珧心一软,终于回头,叹道:“少东家,一道雷直接把青铜船劈穿了。” “劈穿了堵上便是,我爹执掌此船时,更大的难都遭过。”谢挺有些狐疑。 “那雷劈的地方,便是藏纳宝物的密室……”钱珧苦涩笑道:“全没了,老东家的百年的积攒,少东家您的依仗,全没了。包括……十位掌柜的股契。” 谢挺嘴唇抖了一下,他能制约船上十大掌柜,最重要的便是股契与密室中的财物,若震响钱珧所说的那样,只怕此刻剩下的九位掌柜中,随便拿出一人,就能将他这个根底尚浅的少东家拿捏得死死的。 一夜之间,或许不用一夜,对,现在钱珧的举动已足以说明问题,他已失势了。 这一切太过突兀仿佛一个荒唐的梦,谢挺喃喃道:“但那道雷好死不死怎就劈到密室上方?” 钱珧感慨道:“少东家可能不知道,但船上有许多人看到了,那雷本来是劈向水神,可却被人引了一丝过来。” “是谁!”谢挺怒目圆睁,恨不得现在就下床将钱珧即将说出的人千刀万剐,但动作太大牵扯到了肋骨,不由疼得惨叫一声。 “就是与少东家您密谋的那个常安。” “是他啊……”谢挺睁大眼睛定定看着床顶,忽的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他喃喃道:“钱珧,你缺钱么?” “缺,这世上谁不缺钱。”钱珧苦笑道:“几年前没跟着少东家的时候,人家常把我名字倒过来念,在前面加个死字。” “死要钱?呵,不错的名字。”谢挺略带讽刺地笑了一声,旋即温声说道:“难得这时候你还有心逗我笑,钱珧,你且过来。” 他叹道:“你不是要钱么,枕头底下还有五千两银子,你拿去便好,如今银子对我来说,已无丝毫用处。此时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能回来告诉我情况,这是赏你的。” 钱珧心中暗喜,走了过去,“多谢少东家。” 谢挺僵着脖子,任由钱珧翻动枕头。 忽的—— 细微的机簧声响起,钱珧心生危机,没来得及反应,喉间一麻,他伸手摸去,一根极细的金针已插入他喉间。 谢挺面带讥讽,被子遮掩下,手中握着一个复杂精巧的铁筒。 …………………… 甲板被雷劈出的空洞处,已围聚了一大群人,其中为首的是九大掌柜。 从空洞底部涌上的江水已将密室的位置淹没,九大掌柜对于派人修缮破洞之职当仁不让。 至于当仁不让的原因么,众人表面不说,但都心知肚明,这下面就是船上的密室,藏着此船过往百年中,数代东家财宝的地方。 原本只有少东家掌握着打开密室的方法,如今天雷骤降,密室虽毁了大半,但其中应该还保有些许财物。 不过连东西都没看到就你争我夺也太蠢了些,便商议着各派一人下去,互相监视,不许私藏东西,将密室中遗留都财物尽皆带出。待财物被带出后,便在九位掌柜中选一人出来将其分为九份,每人可拿其中一份,但分财物的人要在最后拿,如此一来,便避免了分赃……咳,分配不公。皆大欢喜。 九大掌柜各派了手下,都是凫水的高手,潜进被水淹没的密室,却迟迟没有上来。 有人忙道不好,那九人怕不是见财起意,在密室中得了宝物后,达成一致,从水底下逃了。 此言一出,立马被二掌柜呵斥,其余掌柜派下去的都是亲信不说,他派下去的可是他儿子。 又有人说,密室中只怕有机关,说不准下去的人死在里边了。 这话引得二掌柜怒目而视,但他却没呵斥,担忧不止。 第二波人被派了下去,各大掌柜亲自叮嘱,下去后不急着干别的,先找第一波那九人的去处,若有危险即刻出来上报。 但第二波人下去也没了动静。 那幽深的洞口,仿佛恶兽的喉咙。 不知是否错觉,空洞下的水面似乎变红了。 紧接着有人嗅到了血腥气。 那水面下传出咀嚼声,忽的有东西哗啦一声,破水而出,白生生,红艳艳。 一只人手,从大臂处齐根而断,就像一截被干净利索掰断的藕节。 那手粗壮有力的五指上带着一个小牛皮镶铜锭的指虎,二掌柜认得,是他儿子的。 没来得及悲痛,水里各种残肢断臂像长了翅膀似的自己飞了出来,啪嗒啪嗒落在甲板上,湿答答的。 惊叫高呼此起彼伏,许多道人影向着甲板汇聚而来。 是乘船的修行人。 “如此浓烈的煞气……”赵韫素来到甲板上查探,只见煞气凝聚,分明是要生出真魔的异象,这异象乃生灵死前怨气滔天才可产生。 是那条黑蛟的怨气?但它已成功渡劫了……难道此处还有其他强大的存在心怀怨念而死? “怜月,快回房去。”赵韫素肃容对林怜月叮嘱。 “怎么了?”林怜月感到不安,但极其有限的阅历让她感到茫然。 “有魔将出。”赵韫素凝重道,其实认识寻常的魔她倒不至于让林怜月躲,反倒会借此机会让极少下山,也没见过真魔的林怜月增长见识。但眼下煞气的浓烈程度让她不敢托大。 “师尊,我还没见过魔是什么呢。”林怜月不依,师尊在她眼中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一路上碰到的。 “魔是求而不得之众生……”赵韫素叹了一声,没再让林怜月躲开,因为已来不及了。 甲板下的空洞中水面变得赤红,不断咕哝冒出血泡,已化作血池,边缘众人惊叫着散开,但数十条长舌从血池中倏忽射出,卷着人的脚跟,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将一个个人硬生生拉下空洞。 一道血影随之从血池中升起。 那仿佛丑恶的聚合体,已不能用言语形容,皮肤剥落露出的猩红血肉上,凸起着一颗颗惊惧绝望的眼珠,他的身体没有丝毫规律,白生生的手足随意拼接在肋下,胸口,脖子,甚至于那颗不能用说是脑袋的脑袋上。 “解尸魔!”赵韫素凤目圆睁,挥手打出一道彩光将林怜月摄入其中,御剑便走,她本有除魔之心,但眼下的魔实力竟在她之上,不是她能解决的。 她要速速寻到靖道司亦或圣地中人,解尸魔不光自身成魔,亦能将他所杀死的生灵变成魔,是最难缠的存在。 ………………………… “解尸魔……这一路真不太平。”上官轻候叹了一声。 “可要出手阻止?”他身边的金玉堂问道。 金玉堂是船上除赵韫素外的唯一一位元始境,若论谁能斩杀解尸魔,非他莫属。 “麻烦已经够多,不必出手了,时间只剩五年,一刻都不应浪费在其他事上。”上官轻候冷冷道:“更何况,就算我们出手相救,船上的人可不会出买命钱。此事,便交由靖道司头疼去吧。” 金玉堂点点头,施展遁术,带上官轻候往船外遁去。 ……………………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又渐渐安静下来,只剩无处不在的咀嚼声。 谢挺躺在床上,面如白纸,冷汗几乎将背后打湿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床顶,四面传来都可怖声音将他包围。 他方才听到不远处有人好像逃出了房门,紧接着便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那几乎不像是人能发出的惨叫。 然后惨叫声戛然而止,就像只被扭断脖子的鸡那样。 谢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想着,也许自己还活着的原因,便是因为身受重伤而无法出去? “死了。”谢挺白纸般的脸上浮现起病态的微笑,他已经没力气,也不想动弹了。 啊,都死了,真好,便再也没谁敢背叛他。 吱呀一声,很轻巧,不细听几乎听不见。 谢挺耳朵动了动——又是钱珧吧。 钱珧……贪得无厌的家伙。 哦,钱珧已经死了。 会是谁呢…… 脖子动不了了,身子也动不了。 看不见,毫无防备—— 啪嗒、啪嗒、啪嗒。 像是很多人,又像是只有一个人,接近着。 不断地,不断地。 别过来!他在心里嘶喊。 他转过眼珠,勉强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一只手。 一只美丽白皙的手,手指修长,温柔动人,他认得这只手。 黄蔻,是黄蔻。 这只手曾依恋地环绕他的脖颈上,曾温柔抚摸他的胸口,他认得这只手。 谢挺松了口气。 对了……黄蔻也已经死了。 原来是噩梦………… 醒来,醒来啊! 咔咔,咔咔,床板不断响动,他没法动弹。 这只手再度环绕他脖颈上,温柔地, 捏住他的喉咙。 他的眼珠鼓胀暴突,脑海剧痛。 滚!滚啊! 无数只手从床边伸出,缓慢地抚上他的胸口,挖开颤栗的皮肤,掏出心脏。 第二百二十九章、转蓬 四人二马上船后,远处江面上青铜船传来冲天魔气。 回头远望,只见两道遁光,一道金色的是金玉堂携着上官轻候,一道青色的是赵韫素带着林怜月,两位元始境从船上飞出,除此以外再无逃出之人。 穆藏锋感慨道:“洪玄蒙虽死,其怨念却凝煞成魔了。” 正在这时,江面忽地升起滔天巨浪,牛吼般的啸声震得江岸两边积雪簌簌跌落,与此同时,一道庞大白影冲天而起。 是渡劫后的旋仒。 它被天雷化去了七情六欲,本不会理会人族死活,但解尸魔出现在它的水域却不可容忍。 一道血影从船上飞出,解尸魔身集无数枉死者之怨念,神智残暴混沌,但也知道趋利避害。 不过蛟口一张,直接把解尸魔和半截青铜船吞入口中。 巨大的青铜构件落下,激起极高的水花。 这时,船上各处又飞出数百道血光,分别逃向四面八方。 旋仒蛟尾一甩,道道白色水柱冲天而起,摧枯拉朽般将血光冲散,但有几道血光却成为漏网之鱼,遁走远方。旋仒驱散解尸魔后,也不追击,沉入江中消失不见。 血光瞬息间远遁消失。 “他们……都死了?”越小玉茫然道。 李长安默然,翻身上马。 “妖魔之世,命如野草,生死不过寻常事。” 语气平静,但他攥刀的指节有些发白。 “走吧。” …………………… 下了青铜船后,众人速度便慢了许多,夜朱夜雪虽号称能日行两千里,但那是全力以赴的状况。纵使一路不出意外,每日除去休整,不赶太紧的话,也就一半时间赶路。 一路横跨凉州,入深山,踏遍千山积雪,斩除拦路妖魔。 一月后,初春临近,雪尽原枯,骏马飞驰,两道飒沓如流星的身影抵达凉州边界,蓝关城外。 是李长安四人乘着夜朱夜雪,至于童子则变成本体躺在行囊里。 四人翻身下马。 李长安一月历练,已将龙象术练到圆融自如的地步,举止就像普通人般不露锋芒。他仰头望见蓝关城门上所书的“凉州第一关”,远远对着那个“一”字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练字都练入魔了,你啊,见到横着的东西就不放过。”他身边的越小玉无奈道。她气质有所变化,穿一身带兜帽的银绒狐裘,如风霜中走出的精灵 姬璇理好缰绳,闻言回头邪邪一笑:“小玉,不妨试着把自己横起来如何。” 越小玉琢磨了一下,轻轻“呸”了一声,出山有了阵日子,也被姬璇调戏过几回,她倒也不会再动不动就怕羞。 李长安见过画圣的那一笔后,一有空闲就琢磨其中神韵,这一月间,用手在空中写,用刀在雪上写,在树皮上写,在石壁上写,几乎不放过任何机会。 李长安笑了笑没说话,越小玉嘀咕道:“反倒越练越简单了,怎么看都是不曲不直的一横,能写出什么花样呢。” 李长安笑了笑没说话,转头看她,忽的向她脸颊伸手。越小玉一怔,不自觉向后退了退,李长安手又停住了,自顾自道:“这样倒也好看。” 越小玉顺着他目光,抬手摸向自己发髻,一朵白梅随之落下。 李长安叹了一声:“拂掉它作甚。” 越小玉眼睛随着那朵梅花看向脚尖,片片舒展的花瓣坚挺有力,洁白中带着一丝丝绯色,好像在告诉她初春来了,她心生欢喜。 李长安又道:“这便到凉州边界了。” 那花瓣零落泥尘中,登时萎靡下去。 是啊,到了凉州边界,往东的往东,往南的往南,又是分别之期。 她低头道:“谁叫你说好看来着,我偏拂了。” 李长安苦笑一声,“依你。” 这时,穆藏锋道:“化繁为简,师弟看来已摸到了门槛。永字八法与这一笔有相通之处,师弟不妨试着将两者相合。” 李长安道:“正有此打算,隔日再来找师兄请教,莫要烦我才好。” 穆藏锋道:“何不今日?” 李长安道:“今日还有别的事。” 恰这时,众人身边有商队路过,护送车马的镖手大声谈论:“我这趟跑镖又不为挣钱,今儿个蓝关城上元灯会,说什么也得来一趟啊。” 李长安回头对越小玉笑了笑:“可还记得,此前约好的。” 那白梅零落泥尘中,却仿佛被这一声唤起了颜色,越小玉睁大眼睛,他还记得。 她脸上笑开了花儿:“好啊,约好的。” ………………………… 浮沧江支流延伸至蓝关城中,化作无数条小河,临河处开着一溜溜窗户,白墙黑瓦的小楼鳞次栉比。 日落之后,夜色下,河水映着两岸挂起的花灯,仿佛流淌的火焰,将整个关城点燃,人声沸腾。 最热闹处当属城隍庙前大街,能容两辆马车通行的青石路上人潮拥挤,小儿坐在大人背上,手中风车与拨浪鼓舞动,夜市里老叟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售卖元宵,有人不愿吃太素淡,也有卖挂炉烧鸡等肉食的。 一个摊子上挂着形状各异的灯笼,做工精美,花鸟鱼虫栩栩如生,越小玉在一盏莲花灯前停了下来。 李长安道:“喜欢这个?” 越小玉点点头:“你说过的啊,放莲花灯,一路走来,当属这个最好看。” 那摊主听闻夸奖,夸奖的还是个美人,面露嘚瑟:“不是我说,城隍街前能把灯做成我这样的,没有第二家。” 李长安见每个灯笼下都用绳子吊着一张谜纸,但不见猜中的奖品,便问道:“规则可是猜中便以灯相赠?” “你倒挺聪明。”摊主挑眉,又嘿嘿一笑:“不过聪明得用在猜谜上。” 李长安笑了笑,伸手去摘莲花灯下的谜纸,却被一只雪白的素手抢了先。 “我来。”越小玉展开谜纸,小声念诵。 “解落三秋叶,催开二月花。江边千尺浪,竹中万竿斜……” 她张了张嘴,又顿了顿:“是‘风’。” “哎哟,姑娘您这脑袋瓜子,好使。”摊主干净利索解下莲花灯,递给了越小玉。 越小玉怀着小小的得意看了李长安一眼,李长安微笑道:“厉害。” 越小玉捧着莲花灯左看看右看看,喜欢之情溢于言表,她递给李长安说了一声“拿着”,又摘下一尊鲤鱼灯下的谜纸,拿到手中后,才小心问那摊主:“可以继续吧?” 摊主拍了一下身边的皮鼓,笑道:“自然可以,不过若猜错了,或是猜对解错了,须得付出二钱银子。” 他补充道:“我的灯值得这价钱。” 越小玉轻轻欢呼一声,打开谜纸,上面写着一个“刃”字。 摊主道:“这是字谜。” 越小玉想了想,尚没头绪,摊主又嘿然道:“姑娘若猜不出就算了吧,看你长得漂亮,这灯啊送你也无妨。” “刃为刀口,是‘召’字。”李长安冷不丁地说。 摊主面色僵了僵,无奈取下鲤鱼灯:“得嘞,二位不是一般人。”心里一阵抽痛,这灯拿去卖的话得两钱银子一个,原想借着上元灯会赚一笔,刚开张就倒了霉。 越小玉见摊主的模样,心中偷笑,却嗔怪对李长安道:“你不说的话,我过会儿也能想出来呢。” 李长安笑道:“你猜完,轮着我了。” 二人连有斩获,灯谜摊前围过来了一些人,那摊主见二人旁若无人,便心中不服:“我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谜,还不信你们能都解了。” 越小玉双眼一亮,看向摊上还剩下的十多个花灯………… 一刻钟后。 “认了,我认了还不行么,你们这是欺负人啊……”摊主双眼空洞,摊上花灯还在,但归属者却都成了摊前那貌美的姑娘。 围观众人齐声叫好,在他耳中无比刺耳。 越小玉见他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既然出来摆开了摊子,怎么还怕输呢。” “你们这是……唉,不留活路啊……”摊主欲哭无泪。 “就当我们买的。”那带刀青年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啪”的一声,一锭银子被轻放在他面前,足有十两往上,他怔了怔,见那二人已牵着花灯往人群外走去。 …………………… 除了那莲花灯外,二人赢来的其他花灯都是能飞的,来到空荡处,越小玉放飞了鲤鱼灯、金雀灯、蟋蟀灯、蝴蝶灯,看着它们飘在天上,想起那摊主输得精光后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咱们赢得也不容易,这就把它们放啦。” “那就追上去看看。” 李长安忽的握住她手,使了巧劲向上一纵,越小玉惊呼一声,被他带到房顶,四周景象一览无余。 夜色下的蓝关,被一排排亮起的灯笼分割出了街道,街道中,无数明灯飘起,仿佛上升的星辰。 她抬头望去,自己放飞的那几盏灯已融入星辰之中,被夜风吹向东方。 别走……越小玉心里轻呼,施展身法追了过去。 李长安与她在各个屋顶上飞跃,但没一阵,那几盏灯已只能见到依稀的光点了。 越小玉立在夜色中,对那方向看了好一会,转头幽幽看了李长安一眼,随即跃下房顶。 李长安跟着跃了下去,问道:“怎么了?” 越小玉不答,走到一条小河边寻常人家捣衣的石臼旁蹲下,双手捧着莲花灯放入水中:“你说它们会去哪?” 李长安道:“灯燃尽后就熄了,这小河水浅流得也慢,走不了太远。” 越小玉怅然笑了笑,目送着莲花灯微微灯火穿过小石桥桥洞,消失在黑暗的水流深处。 她对李长安道:“我还想要一个莲花灯,去买来给我,好吗。” “你呢?”李长安问道。 “我在此处等你。”越小玉的笑容在月光下就像一朵莲花。 “好。”李长安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街市上寻了一阵,李长安挑了最好看的一盏莲花灯,雪松木架成灯骨,金檀纸糊成灯皮,火光兽脂做的灯油,价格是前一盏的十倍。 他想,顺着水流,此灯能飘出千里不灭。 他来到原处,那条小河旁,越小玉已不见踪影。 …………………… 次日白昼,李长安终于确定,越小玉已经走了。 原本到了凉州边界以后,他要继续往东,而越小玉要向南去,回到往日隐居之地的深山中,已确定是分别之时,但越小玉提前离开让他始料未及。 也让他有些担忧,不舍。 他已习惯她的没主见的,连喝茶吃饭都仿佛要问过才会去做的她,怎会不告而别。 回到客栈时,姬璇笑嘻嘻搭着李长安肩膀:“昨夜去哪了,怎的一夜未归。”她半开玩笑却又严肃道:“修行还未入门,师弟可不能乱来哦。” 李长安道:“昨夜子时,她让我去街上买花灯,待我回原处时,她却已不见踪影……直至此时,也未出现。” 姬璇怔了怔:“原来她走了啊。” 李长安喃喃道:“兴许是有急事离开……” 姬璇叹道:“她的心意你难道不知?若要买花灯,她定会随你同去,她将你支开,是早做好打算了。师弟,有没有感到很惆怅?有句话怎么说,拥之不惜,失之弥珍啊。” “既如此,今日便起身离开吧,不在此处逗留了。”李长安看向窗外。 …………………… 浮沧江边,众人又坐上行船,此去周地,只需再跨越两千里水域。 越小玉远远看着这一幕。 她看见,岸边柳枝新发,李长安折了一根。 她看见姬璇远远对李长安招呼,李长安点了点头,向船上走去。 浮沧江江面,春水微澜,船动,离岸渐远。 她站在柳树中,把身子裹在白狐裘里,手捧风生石。 陶埙般的乐声如送帆之风,她看见李长安起身来到船沿,与她隔着江面遥遥对视。 她垂下眼帘,以曲送别。 沧水溟溟, 辗转西东。 不敢高声, 怕惊离鸿。 沧水淙淙, 将之何处。 悠悠转蓬, 飘摇随风。 —————————— ps:感谢会画画的眼镜大佬的盟主啊,老实讲都好久没看打赏数据了,结果一点开章节就看到红色弹窗,惊喜~ 第二百三十章、赤豹 越小玉的身影停在柳岸边,就像一抹未消的残雪。 船上有人忍不住称赞,但怕扰了曲声,便放低嗓音。 但也就一会儿的功夫,船离岸远去,声音被淹没在辘辘水声中。 船上有人意犹未尽,让随船歌女唱首曲儿。 歌女应声诺,叫人拉着胡琴,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江边谁种蓝关柳,零落如今。零落如今,辜负东风一片心——” 开嗓便有人叫好,歌女便卖力唱得更哀婉,唱了半阕,方顿了顿。 李长安放了一锭银子在哪拉胡琴的老头的毡帽里。 歌女笑着答谢,李长安却道:“换首曲子吧。” 歌女怔了怔,当即会意,对拉胡琴的老头小声说了两句。 曲调一转,歌女清嗓子后,唱道:“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杖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 …………………… 三日后,行船在周地边界停泊。 周地边界庆州的浔江城外有上百村寨,没有城墙护佑,只靠着符阵抵御妖魔,倒也扎下了根。浔江城东去两百里有个连鹰寨,占了三个山头,是远近闻名的大寨子,其中高手颇多,甚至于大武头是练髓境宗师。 只不过近几月连鹰寨境况却一落千丈,三月前还是初冬,向西连通浔江城的要道被一头突如其来的妖魔占据,寨民起先不知情,派去城里采买粮油布匹的队伍折损了一拨,才有高手去刺探,一个练血境与练脏圆满,是大武头的得意徒弟,都一去不回。 大武头震怒又加心惊,自己这两个徒弟先不论实力,但在这妖魔之世能有立足之地的都不是莽夫,至少足够谨慎,连他们都生死不明,那妖魔的实力至少不在他这个大武头之下。 他便请来邻寨武头,二人前去探查,才查明盘踞西边要道的是一头赤豹,二人联手击伤了赤豹,但连鹰寨大武头也折了半个手掌。 两败俱伤之下,赤豹盘踞不去,上报了浔江城与火云宗,但连鹰寨常缴税的这两方势力虽一口答应,却一直没什么动作,无奈之下,寨民们也只得绕着那山头走。 饶是如此,赤豹却记了仇,它寻到连鹰寨的地界,三天两头便叼一个人去吃了,闹得人心惶惶。 有任何敢出寨的,都被赤豹袭杀,它速度奇快,又居无定所,简直是没有弱点的索命阎罗。 大武头下了死令,浔江城与火云宗没派人过来前所有人不许出寨,寨中粮食还够撑大半年,但死令持续一个月后,纵使往日凝聚如一团铁的连鹰寨也出现了裂隙。 常有兄弟因指责对方私藏存粮而大打出手,虽暂时没闹出人命,大武头却也知道,就算存粮够撑大半年是实话,但大多数人只怕撑不过两个月。 赤豹出现一月半后,有人潜逃,潜逃者还是武头最器重的小徒弟,此人借故在寨边巡视为由,欲图寻机逃跑,但他家眷的行踪被人看破,于是被人抓到武头身边。 按寨里的规矩,既然下了死令,此人当斩,但武头一时心软,以寨中正是用人之际为由把他放了。 于是当日夜里,便有十三户人出逃,武头次日清晨得知以后,知道人心已散,心灰意冷闭门不见旁人。 整整两日,武头房里没传出动静,寨民咬牙强开了武头居所大门,寻找之下,只见屋里值钱物事都被收拾,武头与他妻子已不见踪影,留信一封,只说去浔江城求援。 但所有人都知道,武头也跑了。 整个连鹰寨的人心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人人后悔为何不在前夜出逃,十三户人家一起走,就算赤豹不断袭杀,总归也有逃生的可能。 武头一走,原本虽有威望却没太多实权的寨主成了连鹰寨顶梁柱,他唤来寨里还剩下的八十户寨民,计量着一同出逃。 就在当日黄昏,众人收拾了行装时,数十头妖兽逼近寨墙,叼来四十具尸体,正是出逃的那十三户寨民,一个不少。赤豹则蹲在远处的山岩上,用猩红布满倒刺都舌头舔舐爪上人血,戏谑地看着寨墙上守卫的寨民。 它能统领其余妖兽,完全有能力攻入寨中,但它没有冒险进入符阵,也许是因为谨慎,但更大的可能是——它在戏耍寨中的人,就像猫耍老鼠。 众人只得退回寨中,渐渐有人开始崩溃,甚至有入魔之兆。 当此之时,寨主只得拿出武头留下都信,将唯一希望寄托于武头能成功出逃,然后带来援兵。 次日清晨,赤豹叼来了武头伤痕累累的尸体,各式各样的牙印,爪痕,许多伤口流出的血泛着暗紫色,是百兽之毒。武头的妻子却没死,被一只猿妖扛着不断挣扎,没什么伤痕。 武头的确有出逃的能力——但他带着他的怀胎三月的发妻。 紧接着,那猿妖就在寨墙下,用水缸粗的胳膊将武头的发妻直接撕成两半。 寨主陷入绝望的同时,他茫然空洞的眼神中涌现出一抹血色,残忍而暴虐。 煞气轰然凝聚。 …………………… “往东二十里就是白芒山,是连鹰寨的地界,再往前我也不敢带路了,听说近日来了只厉害家伙。”向导骑着马在官道长亭边止步,打量着李长安等人:“我劝诸位若非有生死攸关的急事,还是绕路来得好,当然,诸位若艺高人胆大,便当我多嘴。” 他面色凝重,补充道:“不过近三月,连鹰寨里好像都没有一个人在浔江城出现过。” “无妨。”李长安摆摆手,几日前到了周地边界的庆州浔江城后,他们便打听附近出现的厉害妖兽,据寻了两处,并无所获,这是第三回来找妖兽了。 付上带路的资费后,向导离去。 穆藏锋手中承影剑一抖,化作夜枭之形,在半空盘旋一阵,回到穆藏锋肩头叫了两声,穆藏锋点点头:“赤豹就在此处。” 数月前,穆藏锋与姬璇在浔江城附近伤了赤豹,赤豹遁走,穆藏锋却在赤豹身上留了一道蚀骨剑气,此剑气如蛊虫一般,能汲取血肉精华而不灭。此剑气不致命,却难以消去,以剑灵感应,能在五十里内发现其踪迹。 姬璇道:“听那带路的说的,它似乎伤人了呢。” “快些进山,兴许能多救下几人。”李长安已御马向前。 …………………… 春山之中百花秾艳,香气直要熏得人头昏脑胀,尤为殊甚的是连鹰寨边,朵朵红花开在白骨上,如死与生的轮回。 寨外的尸体被鸟兽撕咬啄食,余下的化做肥料反倒催生了花香,寨里却飘出一股极淡却凝而不散的腐臭。 寨墙上,连三依靠着木栏,他身材壮硕,但有气无力的模样让他手中长弓成了安慰多过于实用的东西。他双眼无神,几乎不聚焦般扫视着寨外。 一道如火焰般炽烈的兽影自树木掩映的翠屏中凸显而出——它还在。 连三看向赤豹的眼神已无畏惧,只剩麻木空洞,他想着那火一样的身影蓦地向自己扑过来,咬碎自己的喉咙,这种死法在他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甚至让他有些期待。 他看见赤豹左顾右盼,似乎十分谨慎。 连三已熟悉赤豹,它是在躲避着什么。一月前,白芒山上曾有人足踏剑光经过,虽然连三仰头高声呼喊那剑光也未曾停下,但那时赤豹躲了,就如现在一样。 现在,它在躲什么? 连三用目光搜查四野,并无所获。 就在这时赤豹动了。 连三下意识拉开长弓,浑身紧绷如一块铁。 想归想,他不会懦弱到用死亡来逃避恐惧,这也是他活到现在的原因。 虽然在那妖兽嘴下,自己定无幸理,但好歹他是作为一个守护寨子的寨民而死,而不是…… …………………… 李长安远远看见连鹰寨,寨墙毫发无损,符阵也没有激活的迹象,便略微放下心。 他避过脚下白骨,还未接近寨墙,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来,他皱了皱眉——是尸臭。 此寨中人就算被赤豹堵在其中,但也该知道处理尸体,腐臭味隔着百丈都能隐约闻到,这样极有可能发生瘟疫。 一路上,哨塔上放哨的寨民一直审视地打量着他们,眼神有些麻木空洞。 李长安与穆藏锋、姬璇来到寨墙下时,那寨民主动下来开了门,叹道:“几位从哪来的?” 李长安等人便与他通了姓名,也知道了他叫连三。 得知四人从浔江城来,连三面色复杂叹了声:“这儿好进,但要出去,九成九便会丢了性命。”说着,他邀众人进寨。 李长安边走边问:“因为那赤豹?” “不错。”连三叹道:“你们既然知道此事,为何还要赶来……”“实不相瞒,我们正是为它而来。” 穆藏锋道:“实不相瞒,我等便是为它而来。” 连三愕然:“你们能对付它?” 穆藏锋点点头:“有九成把握。” “竟真的来了……”连三怔在原地,面色复杂,看起来既解脱又惊喜,但惊喜之情稍纵即逝,涌现浓浓的悲哀。 就算还有百户人家在寨中,粮食也够撑大半年,若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能听武头的号令闭门不出,没有人会死。 没有多说,他苦涩道:“诸位,请随我来。” 众人入连鹰寨中,除连三外,没见到一个人影。 连三便在此时说道:“其实我不恨那头赤豹,说起来,包括武头,它虽杀了寨里十四户人。但余下八十户人,却非它所杀。” 李长安见这寨子规模也就百多户,不会再多,问道:“是怎么死的?” 空气中的腐臭味忽的变浓了,连三顿住脚步,指向一旁对李长安道:“你看。” 他手指的方向,一根竹竿串着一个人,那片空地上,躺着上百具尸体。 大多数尸体在腐烂,有没烂透的,可在其上窥见许多齿痕——人的齿痕。 “那是寨主。”连三指着竹竿上的人,“是第一个被煞气所侵而成魔的,大家……杀了他后,又有许多人一个个成魔。一有人成魔,大家一起杀了,但杀不尽,一个完了又有一个。” “你怎么还活着?”姬璇知道,这寨子里除了连三以外恐怕就没有别人了。 “到最后总归有个人会活着,不巧就是我。”连三叹道:“所以,你们来晚了,连鹰寨的人已死得已只剩我一个。” “的确来晚了。”穆藏锋忽而说道:“若能早来半个时辰,兴许还能救下一个。” 连三皱眉看向他:“此言何意?” “连鹰寨中的人都已死了,包括你。”穆藏锋淡淡道:“说准确些,死的不是你,而是你化形变成的这个人。” “连三”的脸蓦地沉了下去,低伏着身子,脊背弓起,汗毛倒竖,呲牙低吼:“你怎么知道。” “你险些骗过了我的眼睛。”穆藏锋捋了捋肩上夜枭的羽毛,“但骗不过我的剑。” “连三”向后退了两步,虽然它修为近来突破到了化形,但对于伤过它的穆藏锋还是有些忌惮。 穆藏锋淡淡道:“你若自行屈服,便留你性命。” “连三”心头大怒,原来上回此人对它只伤不杀,却是想让它做坐骑,它怎堪受此大辱! “凭你们也敢作此打算!”“连三”怒吼一声,身形化作残影,向穆藏锋跃去,他的嘴变成豹吻,牙齿变尖,脸上长起赤毛,瞬息成了赤豹之形。 穆藏锋身形一闪,躲开这一扑,既然名言点破了赤豹的诡计,他便有所准备。 赤豹扑空,却头也不回,向林中逃去。 穆藏锋与姬璇都没有出手追击,因为一把刀已拦在赤豹身前。 李长安要降伏赤豹为坐骑,便只能靠他自己。 李长安的刀动了,黑色的刀身极速颤动,发出蜂翼震荡般的嗡鸣,他眼角余光中有着上百具尸体的惨状,鼻端腐臭味浓烈至极,他的杀心澎湃到了极致。 刀身化作灰色残影,他恍惚间将画圣一笔与永字刀法融汇,浑身真元皆被调动。 这一刀,他跨入刀与气合之境。 第二百三十一章、悬剑宗 赤豹倏忽跳开,李长安的刀又跟了过来,险险斩下它尾端一撮赤毛。 赤豹寒毛倒竖,这一刀如电光火石,甚至与它引以为傲的速度相差无几。 它暗暗心惊,李长安是与伤过它的穆藏锋与姬璇来的,的确比那连鹰寨武头难对付多了 不过,这样快的一刀,他又能斩出多少次?赤豹打定主意,暂且闪避,待李长安力竭再抢攻。闪躲间,它仰天咆哮一声。眼下它化作人形想偷袭三人的诡计败露,难以脱身,只得唤群妖相助。 然而李长安一刀接一刀,气势却越来越雄浑,他已陷入一种玄妙的境界,将两月以来的感悟挥洒而出,浑身真元随刀而动,刀刀如纸上泼墨,渐渐勾勒出一朵墨莲的影子。 寻常人这样用刀,不出一时半刻就会力尽,李长安气海却如一片浩瀚汪洋,真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片刻间,吼声阵阵,从寨外涌来,数十道兽影袭至,皆是面貌狰狞的妖兽。姬璇背后长剑脱鞘飞出,如银电一般,倏然砍下一只猿妖头颅,妖血飞溅,剑势不竭,又将一只长蛇斩为两段。穆藏锋一同出手,剑光在白昼中几乎不能被肉眼所见,只有妖兽不断飞散的残肢断臂证明其存在。 二人出手,将群妖上冲之势遏制不前。 李长安一刀接一刀,赤豹虽连连闪躲,却渐渐落入下风,腾挪闪转的余地越来越小,它每每欲要反制,却恰好差了李长安的刀半分,这半分便能决定生死,它不敢破釜沉舟。 它蓦地张口一吐,一道赤色匹练飞出,直击李长安眉心,然而八荒刀的刀身恰到好处出现在赤练前,“铛!”的一声,声震林宇,甚至寨子上空盘旋的两只寒鸦被震晕跌落,那赤色匹练被阻截停下,原来是赤豹的内丹。 内丹是妖兽性命所在,虽然威力极大,但不会寻常使出,到了要使用内丹时,便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之境。 这殊死一击被李长安挡了下来,也说明赤豹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赤豹怒吼不止,但此刻却被李长安逼到了最后一刻,他已无躲闪余地,那连绵刀势勾勒出一朵墨莲,蓬勃生机笼罩它周身,它却感到自己在渐渐枯败,深深的疲惫从身躯内部涌向四肢,让它动作渐渐变得迟缓。 刀影倏忽劈到眼前,赤豹将妖力催入妖丹,已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 那一刀却收了回去。 李长安收刀回鞘,他转了转手腕,淡淡道:“留你还有用。” 赤豹劫后余生,却因李长安此言而心中大怒——留它一命,不过欲让它当坐骑罢了。 “痴心妄想。”它狞笑低吼一声,四足一屈一弹,在地上抓出四道深坑,尘土飞扬间,已扑身过去,爪牙毕露。此人竟大意至斯,敢收了那刀,莫不是想以肉身与它厮杀不成,它虽以速度见长,但力量也不弱,妖身比之人身力量强悍太多,纵使练髓境也不可与它比拟。 李长安抬臂来挡,赤豹毫不退缩,这一扑,就算一面铁墙也要被它扑倒。 然而李长安单手握住它的利爪,让它好像被铁箍箍住,紧接着李长安手一拉,沛然巨力涌来,它疯狂挣扎却也失去了对身躯的控制。 砰! 李长安一拳砸在赤豹头颅上。 赤豹耳中一声巨响,脑子几乎要被震成一滩水,它双目一黑,四肢顿时软了下去,轰然倒地。失神了半个呼吸,它回过了一丝力气,挣扎起身,却已被李长安骑在身上,按住脊背。 它怒道:“我宁死不……” 砰! 又是一拳,它浑身一震,啃了一嘴带着青草的泥。 这回许久才回神,它已提不起力气,浑浑沌沌间,它又听李长安道:“宁死不什么?” “不服……”赤豹勉力呲出血红的牙龈与森然利齿。 李长安不二话,再一拳,“砰!”一声巨响,那长着赤毛的头颅被打桩似的打进土里。 赤豹四足直直伸着,仿佛僵硬了一般,没了动静。 李长安皱了皱眉。 姬璇驭使飞剑咻的斩杀一只禺妖,回头惊道:“师弟,你把它给打死了?” “似乎出手太重……”李长安干咳一声,扯住赤豹颈皮将它从土里拔出:“还装死?” 赤豹没动静。 李长安冷冷道:“好,那便让你假戏真做。” 赤豹浑身一抖,发出一声愤怒而无奈的嘶吼。 群妖听闻吼声,作鸟兽散。 赤豹浑身颤抖,欲要起身逃走,却被李长安死死拿住。 良久,它终于有气无力道:“服了,我……服了……” 李长安松开它,它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咕噜声,不住呲牙,低吼不止,却终究没敢攻击。 …………………… 李长安收服赤豹,暂未离去,让它化作人形,将连鹰寨内外尸骨掩埋。 赤豹召集妖兽,耗费三个时辰,将数百具尸骨掩埋后,它化作人形来到李长安身边,浓眉大眼,身材健硕,依旧是连鹰寨那寨民连三的模样。 李长安道:“人妖厮杀古已有之,你杀连鹰寨中人,是因站在妖的立场,我不怪你。但我既饶了你,你这条命便是我的,此后,一不得无故伤人,二则你我以主仆相称。” “明白。”赤豹说着,眼底却有恨意,目光不断扫过李长安颈上血管,仿佛随时想要一口咬断。 李长安笑了笑:“我是以蛮力降伏你,你心中定有不服,但我可以给你机会,若有朝一日你能胜过我,便放你离去,你随时随地可以尝试。” “此言当真?” “当真。”李长安道。 赤豹心中一动,此刻便想尝试与李长安再斗一回,看向李长安身上致命处。 “但我只给你三次机会,若三次不成,我便杀你。”李长安道。 他语气平静,暗含的凛冽杀意却让赤豹心中一抖,不敢再胡思乱想。 下山时,李长安已坐在赤豹背上,他斫了几根绿竹,凿出笛孔,择其中音调准的留了下来,挖一片石蒜膜封了气孔,做成竹笛。 …………………… 莽苍山在周地东北方,走势如一个“丫”字,若从九天往下俯瞰,周地就在丫字西南方,上面顶着的是夏地,东南方则是玄地。 此山比邻三地,但不属任何一地所辖。 莽苍山南起首座山峰为乌句山,乌句山山麓下有诸多村寨,是依附莽苍山中天剑门所存。 天剑门统辖莽苍山三千里地,据传当年最强盛时甚至可与道门九大圣地,甚至于有传言说比邻的周、夏、玄三地不来争夺莽苍山,便是因天剑门之故。 这日,李长安三人抵达乌句山山脚。 十余日前,降伏赤豹后三人便回到浔江城,将夜朱夜雪交予驿馆,嘱咐了托送之处,便离城向东,赶往悬剑宗所在之处莽苍山,计有约莫四万里路程。 姬璇与穆藏锋以遁法赶路,赤豹可日行六千里,每日赶路,走得缓些,也能走三千余里,比之往日快了不少。 李长安仰头望向翠峰叠掩,从离开西岐到他终于寻到悬剑宗,已过去大半年,远离故地,他也已非昔日的少年了。 “宗门便在夜郎谷中,两三个时辰便能抵达。”他身边的姬璇掸去剑缨上的尘灰,打了个哈欠道:“许久没看到齐皓月那老头子,还怪想的。” 穆藏锋无奈看了她一眼,对李长安叮嘱道:“见师尊时,师弟你莫要学师妹那样。” 李长安点点头,闻道:“白前辈可在宗中?” “他呀,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了。”姬璇摆摆手,拿起水囊,见里边空空如也,便指了指不远处的村子道:“去要些清水,咱们再走吧。” 那村子门口竖着一块石碑,上书联星村,三人刚进去,路边便有人找来,恳求道:“三位可是天剑门的仙人?” 穆藏锋沉静问道:“怎么了?” 那村民见他没否认,忙不迭把三人请进一边的屋子里,奉上茶水,深深施礼:“村中出了妖魔,近来接连有家畜失踪,起先只是刚破壳的鸡鸭,后来几斤重的老母鸡也开始不见了,那时大伙儿还以为是黄皮子,但前日村口老张头家没了只小猪,这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据说有人见到了,那妖魔是墙上伸出来的一只手,也不知道真假,但家畜没了还好,照这么下去,再要没的就是人了啊。” 姬璇见他口齿流利,问道:“你是什么人?” 村民叹道:“我就是村长。” “此事上报天剑门没?” “这……”村长犹豫了一下,“上报了,难道三位不是天剑门里来除妖的仙长?” “既然上报了,那便让天剑门来管吧。”姬璇笑了笑,招呼李长安离去。 村长怔在原地,也不敢阻拦。 “莽苍山中还有其他宗门?”出村上山时,李长安问道。 “就一个天剑门,麻烦事都交予他们处理了。”姬璇道:“咱们悬剑宗人少,大多管不过来。” 李长安点点头,没再多问。 入山三百余里,翻越几座山峰,三人在一悬崖上的山谷前止步。 谷口处,道道手臂粗的藤蔓如瀑布般射向云雾缭绕的山腰,三人脚踏之处是一方刀刻斧凿似的平台,平台上方一架天生地成的石桥连亘两片青灰色崖壁,石桥满是苔痕的表面上有三个古拙沧桑的石刻大字:“夜郎谷”。 “师尊应算到我们到了。”穆藏锋在谷口止步,“多半与大师兄和二师姐也在谷中等待。” “师兄,你也太高看他了吧。”姬璇没好气道:“指不定又在朝剑崖上晒太阳呢。” 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李长安暗自腹诽,却不好多问。 走入谷口,只见大片石崖被凿空,层层叠叠,恍如一座城池,三人沿着石阶向上,姬璇远远指着高处,那是一片从山壁上突兀伸出的岩石,如一截剑尖。 “我说的不是?又在朝剑崖上晒太阳。”姬璇说道。 那剑尖般突兀伸出的朝剑崖,一个白衣老头腰间挂着酒葫芦,对着太阳翘起二郎腿呼呼大睡,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了,看着摇摇欲坠,但他浑然不顾。就在这时他挠了挠耳朵,似乎想翻个身,身子抖了抖,直要落下般,却哼哼一声,又翻了回去,看得李长安心里好不痛快。 姬璇对穆藏锋笑道:“师兄,可算赢你一回。” 穆藏锋仰头望天不语。 “二位回来了啊。”一个耄耋老者从石阶边的石门中走出,衣着褴褛,却剑骨铮铮,举手投足间剑意凛然。 他看向李长安:“这就是齐皓月要收的小弟子?” 姬璇白他一眼,“去去去,你跑出来做什么?” 那耄耋老者被姬璇如此对待却不恼,细细打量李长安两眼,诡异一笑,回到石门中。 “这是……”李长安有些讶异于姬璇的态度,她对齐皓月调侃也罢,对刚才那衣衫褴褛的耄耋老者确是真的不客气。 “是剑守。”穆藏锋道:“师尊剑道通玄,欲挑战者众多,当年他定下规矩,若败在他剑下的,便要成为悬剑宗中剑守五十年,这期间守卫悬剑宗,抑或外出办事,都须得听从师尊吩咐。” 李长安点点头,依旧皱眉,那耄耋老者诡异的笑让他不解。 “而那五十年之约也有前提,五十年满后,剑守若要离去,便得在师尊几个徒弟中择一而战,若胜才可离开。”姬璇顿了顿,指了指刚才的石门,“还有两年便是他的五十年之期,师弟你在这时候入门,他自然把你当成挑战对象了。” “原来如此。”李长安终于明了,又道:“不过此人纵使出去,只怕日后在剑道上也难有进境。” 穆藏锋点头:“当年他敢以元始境实力挑战师尊,自知必败,却的确是为追求剑道极致。但他欲趁师弟你修行晚而将你作为突破口,看来近五十年岁月已将他剑心磨灭。” 三人说着,往山上走去,临近朝剑崖时,已可闻震耳欲聋的鼾声。 第二百三十二章、葬剑池 李长安正寻思着姬璇会怎么叫醒齐皓月,那边鼾声倏然停下了。 一阵带着酒气的清风迎面,白衣老头儿醉醺醺倚着石阶上边的崖壁睥睨下方:“回来了啊,嗬,我看看……”他目光落在姬璇穆藏锋身上,迷迷糊糊道:“胳膊腿都没少。”又看向李长安:“哦,这是……” 姬璇无奈:“何不化开酒劲。” “那……还喝个什么酒,再说……”白衣老头打了个酒嗝,倚着石壁又软软倒下,“醉梦生……可化不开啊……” 穆藏锋见齐皓月又睡了过去,对李长安道:“也罢,师弟先同我去住处,待明日师尊酒醒,再行拜师礼吧。” …………………… 李长安随穆藏锋来到夜郎谷中一处依山凿出的石室,其中有木床,桌凳,简单干爽,边上有两道小门,一道门后是小间,放着铜炉与药架,另一道门后是静室,放着蒲团,布有阵法。 至于赤豹,李长安将他暂且放归山林,让他自行觅食,叮嘱他不要故意伤人便好。 李长安没什么行李,将两把刀放下后,走到石室外,在此处他终不需挂心其他。 横笛唇边,曲声响起,是越小玉在蓝关浮沧江边送别的曲子,他吹得略带生涩。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李长安出门时,姬璇恰走了过来。 “师弟,随我去葬剑池吧,师尊正等着。”她叮嘱道:“咱们悬剑宗拜师不用束脩,也不用三叩九拜,但得祭祖师。” 李长安问:“怎么祭?” “到那便知。”姬璇摆摆手,不由分说拉起李长安手腕就走,边走边道:“昨天我说怎么没见大师兄与二师姐,原来他们不在谷中,师尊昨日也喝醉了。唉,不提了,昨夜还住得习惯?” “习惯。”李长安点头笑了笑。 …………………… 夜郎谷边一片丹崖上长有一颗黝黑如铁的巨树,树上银花如剑簇,树下有一百尺见方的水池,池水浑浊不清,泛着淡淡血色。池边有草庐,靠崖而筑,草庐壁上挂着数柄长剑。 齐皓月正背手望着池面,他的目光透过浑浊的血色池水,池底密密麻麻,插着无数柄剑,有大有小,形状各异。 “五白载,不过转瞬……”他自语道:“列位,可还睡得安稳?” 回应着他的话,池水荡起微微波澜,仿佛池底的剑在颤动。 “不安稳?”齐皓月摇头叹息:“故地在前而不得归,我亦不安稳,不过,如今终能窥见一丝机会。” “师尊!”葬剑谷口,姬璇带着李长安出现,远远喊了一声。 齐皓月转身,对二人点点头。 李长安临近,姬璇便在谷口待着,在葬剑谷可以远远望见夜郎谷凿刻着诸多石室的石崖。 夜郎谷的石崖上,不少人走出来远远看着葬剑谷。 李长安对齐皓月施了一礼,齐皓月看了看他,呵呵一笑:“走近一些。”。 李长安走到葬剑池边,齐皓月看向池面:“此池中,便是我悬剑宗诸代门人本命飞剑,今日你拜我为师,勿须多礼,但须得祭奠诸代门人。伸出手来,滴血为祭。” 李长安依言,割破手指,眉头都不皱一下,将血滴入池中。 齐皓月欣慰道:“此后,你我以师徒相称。” 此时,李长安忽的感到池底传来若有若无的波动,那仿佛是至妖至邪的存在发出的呼唤,来自于极其幽深遥远之处。 他一分神,细细感应时,波动便消失了。 但他眼中所见,葬剑池池水略微颤动着。 “葬剑池中是诸代门人本命飞剑,染尽妖魔之血,久而久之,便有异象产生。”齐皓月见李长安分神,问道:“可是有所察觉?” 李长安松了口气:“是。” “灵觉敏锐。”齐皓月称赞一声,拂袖道:“为师有传道之责,但如今你五行未全,道基亦未成,便让你三师兄暂代授业之责,至于藏经阁中,你可随意阅览。” 他又看向旁边草庐:“你便在此结庐而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李长安应了一声,见齐皓月有离去之意,便道:“师尊,我有事要问。”他说着取下八荒刀,白忘机救他便缘于此刀,但他依言拜入悬剑宗后,未见白忘机,齐皓月也不曾提起此刀之事。 齐皓月看了一眼八荒刀,“待你将它祭炼为本命再说罢。”清风一起,他已从原地消失。 姬璇见李长安已拜师,走过来道:“师弟,今后你便是洗剑人咯。” 李长安收回望着齐皓月站着的地方的目光:“何为洗剑人?” 姬璇道:“妖魔之血煞气浓烈,可污秽法器,故而若法器击杀妖魔过后,便需温养化解其中煞气。不过葬剑池中剑意可涤荡煞气,咱们悬剑宗里的人呢,就常将剑器送来此处。” “我的寒霜,你可得用心洗了。”她说着解下长剑向李长安一抛,李长安稳稳接住,她又笑道:“入门弟子先洗剑两年,这是规矩。咱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你可不要有怨言。” “得令。”李长安笑了笑,便走到一旁,把姬璇的寒霜剑挂在草庐壁上,回头对她说:“师姐,藏经阁在何处?” “才回来,也不知歇息几日啊。”姬璇揉了揉太阳穴,“师尊让四师兄传你道法,明日他会来寻你,届时你与他同去就成。” “也好。”李长安点点头,忽的问道:“师姐,当初你入门之时,也是以血祭奠前人?” “不错,池中之剑,皆是染尽妖魔之血。”姬璇看向池面时,感慨道:“兴许日后,我的寒霜也会葬入其中。” “那师姐滴血之时,可曾感知池中有异动……”李长安若有所思,“就像池底有大妖……” “那倒没有。”姬璇狐疑看了李长安一眼,“师弟你……” 李长安便将此前感应说出。 姬璇只道:“兴许是池中妖魔血的缘故。” 姬璇离去后,李长安便拿起寒霜。 剑一出鞘,寒光乍现,有若风霜雪影,只不过剑身隐隐泛起暗红色,叫人一见之下,只觉煞气逼人,如美玉有瑕。 他坐在池边岩石上,一手执剑,一手掬起一捧池水,但收入水时,只觉微微刺痛,仿佛被无数根银针扎刺般,心知这是剑意,李长安运气血气相抗,掬起池水浇灌剑身。 如淡淡血液般的暗红池水随剑身流下时,冲刷掉一丝剑身沾染的暗红色,再度流入池中,让池水更浓郁了一丝。 洗了大半个时辰,寒霜剑的血色才淡去一分,李长安不知不觉间已感到十分疲乏。以他如今的肉身力量,别说只是简单重复一个舀水的动作,纵使让他担负千斤上山下山也是轻松事——让他疲乏的是池水中蕴含的剑意,他每每掬起池水,就不得不全神贯注运功。 如此一来,洗剑的同时,他亦在炼体。 “原来如此。”李长安隐约明了了齐皓月让他在此洗剑的深意。 黄昏时,李长安已近乎筋疲力竭,但双手微微麻痒,发热,这是皮膜正在转变得更强韧的征兆。 他进入练血境已数月,正是打磨肉身之时,但寻常办法已难以让他有所进展,在此洗剑,却是一等一的炼体法子。 李长安感受着双手的麻痒发热,看向池面,心中微动:“不知可否跃入此池中,淬炼全身……” “罢了,并无危机在前,还是循序渐进稳当。”李长安自语着,又忆起白天滴血时,池底那至妖至邪的呼唤。 或许,这才是他不愿入池的缘由。 次日清晨,李长安去往穆藏锋处,听他授法。 穆藏锋开门见山道:“当先要务,师弟须得先补全五行,五行齐全,祭炼本命亦事半功倍。还须习练一门遁术,届时若遇上敌不过的对手,至少可以去留自如。” 李长安道:“请师兄细说。” 穆藏锋道:“师弟的四象淬体功只有四行,习练一门土行法诀便可补全五行,藏经阁中土行法门颇多,还须师弟自行抉择。至于遁法,我便同师弟好好讲讲。便先以土行遁法为例,而今修行界中广传的土遁抓土为媒,持咒念诵,便可在地上急速遁行,但此乃残缺之法。” “比这更上一层的土遁,乃是地行之术,可遁入土中,不光不被障碍阻挡,遁速更快,还可作为对敌之法。” “至于再上一层的,便是神通之流,如纵地金光法,可隐匿身形瞬息千里,也有缩地成寸,咫尺天涯之术,不过此种遁术,需修为精深才可领悟其中关窍,不然纵使习得,运使起来还不如下乘遁术来得便利。” 李长安心道,此前听司马承舟说过,遁术难得,向来是不传之秘,寻常宗门中纵使只得残篇,也珍而重之,便问:“我能学哪一种?” 穆藏锋不假思索道:“五行遁术中,师弟择其一而入门即可。师弟且随我来吧。” 李长安随穆藏锋到了藏经阁,藏经阁在夜郎谷,是一间石室,不过足有百丈见方,排排书架望不到头。 “这其中九成九都是道经,当初师弟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应当已读过一部分。至于其他,师弟洗剑之余,可常来阅读。”穆藏锋领着李长安走向最前的几排书架,指向一层竹简:“此处是五行筑基法门。” 又指向一排兽牙凿刻的牙简:“此乃五行遁术。” 这些法门之所以不记载于纸帛之上,是因为纸帛难耐岁月磨蚀。 李长安谢过后,穆藏锋离开石室:“我便不打扰师弟看书了。” 李长安走到书架前,刚欲取书看,只觉背后一沉。 一个脸色白兮兮的孩子不知何时趴在了他背上,浑身冰凉。 李长安毫不惊慌,将孩子捧下,微笑道:“今日怎么出来了?” 这便是玉诰金书化成的童子,自从那日越小玉不告而别,将童子也留下后,童子便恹恹不乐,难得变化出人形。 童子手脚舞动,咿呀说着:“书……书……” “哦,你想看书。”李长安将童子放下,嘱咐道:“别碰坏了便好。” 童子一落地,如鱼得水便向书海钻去,李长安看着他背影,但童子既没跌倒,也没碰倒书架,一见到书,便安静读了起来,若非外表实在稚嫩,倒向个沉心静气的老翰林。 既然担心乃多余,李长安便取下五行法门看了一遍。 其中土行入门法诀有《戊土真解》《抱山功》之流,不一而足,李长安思索一阵,他因云庭真人传道与太婴之故,真元之浑厚凝练远胜他人。而抱山功功亦是以浩大雄浑见长,正好与他相合。 又寻到遁法,其中土遁似乎最适合用来入门,临敌之时应变也多一些,他抛开下乘抓土为媒在土上疾行的残缺土遁,找到中乘的地行之术,才发觉遁术修行极难。他所看得《地行术集注》中,便有悬剑宗前人注解,他修习地行术时,将自身埋入土中,不露口鼻,不饮食,不呼吸,历四十九日,方得小成。 以李长安如今的练脏功夫,也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他索性翻开旁边的《神洲述异志》,此书他在西岐就曾读过,不过悬剑宗中的藏本却多出了数倍内容,想来西岐流通的那版已被朝廷阉割过了。 随意翻阅,他眼神一凝,见得一段描述:“地握:湿生虫妖,状如人手,掌为口,臂为肠,视金石土如无物,是食人。食之可地遁。” 大意为,一种从湿气中诞生的虫妖“地握”,可在金石土中任意穿行,会吃人。若人吃了它,便可地遁。 李长安因那一句“食之可地遁”而凝聚目光。 他想到,抵达莽苍山中乌句山山脚联星村时,那村长曾说村中出了妖魔,有人曾见墙中伸出人手。 若这便是地握,那他修习遁术可省去九成功夫。 “联星村村长曾言,此事已禀报天剑门……若真是地握,便不可落于人后了。况且既然此妖食人,若让它长成,难免也是个祸害。”李长安若有所思,合上《神洲述异志》,离开藏经阁。 第二百三十三章、天剑门人 乌句山山麓下,长啸声震林宇,激起无数飞鸟。 赤豹视线越过云雾缭绕都山腰下方林海,直望天际,向此方向走出百里,便能脱出乌句山范围。 要不要试着就此离开? 念头一起,赤豹只觉脑袋生疼。 它并非没试过逃跑,一路横穿周地到莽苍山的路上,它数度寻机逃遁,有次甚至逃出了两百里,又被李长安寻到。它一直没想明白,李长安怎么看都是一个练血境,怎会有那样的怪力,每次抓到它后轻而易举就把它的头打进地里。 还好它的头比铜铁还硬,若换了寻常妖兽,只怕脑袋都给打成血豆腐了。 “事不过三,你有三次杀我的机会,亦有三次逃的机会,但若三次过后还敢尝试,我就杀你。” 李长安杀气凛然的话语犹在耳畔。 它已逃过三次了,这回若再被抓到,那煞星定不会留手,但这一回李长安将它放归山林,许诺它可在莽苍山三千里范围内活动,但最好莫要离开夜郎谷两百里外,好教他传唤它时,它能及时到达。它此刻就将将离开了夜郎谷两百里,若要出逃,这是最好的机会。 它犹豫一阵,转头向后踱了两步,又顿住,回头眼神一冷,呲起牙根。 纵被他寻到丢了性命又如何,它怎甘做人坐骑,被人呼来喝去。 四足一屈,一弹,它向林海中纵身而去。 “铮!”的一声,在石地上留下数道刀刻斧凿般的爪痕,火焰般炽烈的身影在崖壁上腾挪纵跃,穿越云雾,瞬息抵达崖底。 恰此时两道剑光从半空掠过,一道呼声从剑光中传出:“妖兽?” “乌句山中居民颇多,此妖若发起疯来,只怕会造成不小死伤,既然被你我撞上,便除了罢。” “沈师兄果然宅心仁厚。” 剑光打了个旋,落在不远处的山崖上。 一人高高大大,月白色里衣外套着鸦青色长袍,头束玉带,睥睨的神色带着一丝高傲,剑光落入他手中,化作三尺青锋,是二人中的“沈师兄”。 至于他身边那人,长得普通矮小一些,神色谨慎而沉静,紧紧盯着赤豹,似乎它有任何异动便会暴起出剑。 沈羽与黎伦是天剑门第六十三代弟子,外出为宗主送信至周地龙华宗,若在外面见到妖兽,二人兴许不会多事,但到了莽苍山,也就是回了天剑门门口,见到妖魔,便说不得要出手了。 沈羽不多言,已驭使飞剑刺出,剑化流光,倏忽射至赤豹头颅边。 赤豹心中升起暴虐嗜血之意。 它在李长安手下,已许久没尝过人的血肉,李长安叮嘱它不得故意伤人,但既然这二人是主动出手,就怪不得它了。 虽已决定逃遁,但下意识都,它却遵循了李长安的吩咐。 沈羽这一剑只是试探,赤豹轻巧躲过,一道火蛇不知从何而来,缠在它脖颈上,它豹躯一震,将之震碎,化作点点火星飞散。 那边黎伦道术被破,轻呼一声:“遇火不焚,其形如豹,浑身皆赤,原来是赤豹。” 沈羽闻言,飞剑一收,挑了挑眉。 黎伦道:“赤豹长成后,少说可日行六千里,若能降伏此妖,日后赶路便不需耗费灵元施展剑遁了。”说着面露喜色。 “赤豹不如剑遁快,但以我的道行,全力施展剑遁只可十里,十里内赤豹不如剑遁,但十里外此妖却能将我远远甩开……”沈羽打量着赤豹,“黎伦,且为我掠阵,待我擒住它后,赠你虎胎丸一炉。”他已将赤豹视视作囊中之物。 黎伦嘴角僵了僵,沉默一会,拱袖道:“多谢沈师兄了……”一炉虎胎丸能助他省去一月苦修,但相比之下赤豹却更难得十倍,但沈羽天赋绝伦,是这一代弟子中佼佼者,他争不过。 况且沈羽虽傲,但平日对师兄弟还算不错,黎伦略有失落,随即也平复下来。 沈羽剑诀指天,玉束带无风自起,气势逼人:“赤豹,你若自行降伏,我便不计较你是妖魔之身,你能通晓人言,若答应了,便匍匐下来,莫要动弹。” 赤豹玩味打量沈羽,四足一屈,喉间咕噜咕噜低吼着,在原地匍匐下来。 “好!”沈羽嘴角一勾,“你能如此温和,想必也未沾过人命,若你沾过人命,说不得我还要惩戒你一番。”他收起剑诀,屈膝轻轻一跃,便从山崖跃下,从边上的参天巨木树干借力,来到赤豹身前二十丈外。 黎伦一怔,妖魔天性暴虐,怎会如此温顺,莫非是有主了?但也不对,若有主了,它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屈服。 妖魔生性狡猾,其中灵智高的,甚至诡谋略更超人族,黎伦心中一动,刚要出声提醒,那边沈羽却已接近赤豹身前一丈。 就在此时,赤豹化作一道赤影,无声无息扑出,利齿倏忽便到达了沈羽颈边一寸处,此时它狂怒如雷的吼声菜传出,四野树木一抖,青叶簌簌而落,被忽而刮起的腥风吹得乱飘! 黎伦来不及说小心,手上已有动作,法诀连出,但远水不解近渴。 沈羽反应极速,他敢于接近赤豹,并非鲁莽,而是艺高人胆大,存心要以绝对实力折服这妖兽。赤豹牙齿咬上他脖颈时,他浑身青光一冒,化炁为罡。 “咔嚓!” 如琉璃碎裂,护身罡气被一咬而破,赤豹牙齿深深没入沈羽脖颈中,它两根中空的利齿期待着汩汩热血涌入,但沈羽的口感却十分枯败,简直像个风烛残年鹤发鸡皮的老妪。 赤豹甩头一呸,那沈羽软软瘫倒时,变成了一片纸人,轻飘飘落地。 黎伦神色复杂:“沈师兄,竟连替身纸人都习得了……” 赤豹刚心道不好,豹尾如刀般,向后一甩,但一段剑脊已啪的拍在它腰上,使得它浑身一酸,劲力泄了大半。 这人有些门道!赤豹心中大怒,没有回身,而是向前跃出三丈,半空扭身,落地时,呲牙伏身,已与沈羽四目相对。 沈羽微笑:“若非我手下留情,你已是我剑下亡魂,可服了?” 为收服赤豹他也下了极大本钱,替身纸人炼制不易,纸是槐木所制,槐乃木之多鬼者,最为通灵,而造纸的槐木是是他亲手养大,日日浇灌。得纸后,再取心尖血,书写符文,每日至阳至阴之时以秘法各祭炼温养一次,历时三十日乃成。 制成一个纸人,他事后补回精血损失,又要两月。 如此一来,三月方能制出一个纸人,期间修为不进反退。他如今二十有四,正是修行精进之时,一刻都耽搁不得,得到替身纸人的秘法后,只制出了三枚,作防身之用。 三枚之中,此时已用去一枚。 赤豹知晓自己是撞上铁板了,沈羽给他的压力,不必李长安来的小,它低吼道:“我若降了你又会如何。” “自然是供我驱使。”沈羽挑了挑眉,“不错,你还能口吐人言,灵智超乎我意料。” “那好,我……”赤豹不甘叹息一声。 沈羽嘴角一勾,他原本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功夫。 “不降!”赤豹怒吼一声,一道赤色匹练从口中吐出,如电光火石,直击沈羽面部。 沈羽眼神一凛,挥剑打散赤练,再看时,赤豹已跑出百尺远。 “师兄快追!”黎伦旁观,没受干扰,当先追在前面,沈羽冷哼一声不识抬举,拔身追上,却一边对理论传音:“只伤不杀。” 黎伦并指如剑的手顿了顿,飞射而出的剑光便偏开,只在赤豹脊上划出一道血痕。 赤豹吃痛,双目赤红,恨不得回头生食此二人血肉,但形势比人强,它只得竭尽全力狂奔。 只要半盏茶功夫,它就能跑出十多里,那时,这二人耐力再强,也决计要被它甩开。 只不过后脚跟蓦地一凉,它身形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整个身子翻滚着撞倒一大片树木,激起无数经年的枯枝败叶,轰然落地。 它后脚跟筋腱已被一剑挑断。 沈羽知晓,以妖兽的自愈能力,这只不过小伤,只要十余日便能长好,到时赤豹仍可当坐骑——他若真不给它些教训,它还真当他不敢出手了? 正在这时,一道冷哼声从树林深处传来:“何人伤我坐骑!” 沈羽转头一看,一个黑衣青年从树林中走出,表情看不出喜怒,眼神却十分锐利,直射过来,让他感到有些不快。 原来忙活到头,这赤豹是有主之物? 但为何赤豹方才不说? 沈羽皱了皱眉:“你的坐骑?”他没看出李长安的深浅,冷冷道:“一句话可不能证明。” 李长安没答,走到赤豹身边,赤豹已翻身爬起,只是后脚跟兀自淌着血,怨毒的目光扫过沈羽,又愤愤盯着李长安,不满低吼着。 李长安看了沈羽一眼,手一扬。 半道剑符从他手中飞出,在风中一抖,板铮如剑,发出龙吟之声,遥对着沈羽轻轻一啄。 沈羽心中大震! 这一剑,声威不显,遥遥刺来,穿透了风,穿透他的衣衫,皮膜、筋肉,或者说这一剑穿越的是空间。大骇之下,他心神狂涌入袖中的第二枚替身纸人中。 哧! 纸人被一分为二,沈羽的身形出现在三步外。 李长安见状心中一动,这道术有点意思,其实沈羽初次与赤豹交手时,他刚好到了附近,远远瞧见,此时用出半枚剑符,也是想再见识一番这道术。 半枚剑符中的是于承一的剑气,对付元始境以下,应当是绰绰有余,但看来纵使威力强大,但能抵挡这一剑的办法也不少。 他如今修为浑厚,但道术学得太少,临敌变化不足,若让人摸清了套路,就容易落败。不过这也是急不来的事。 李长安目光锁在沈羽身上,沈羽只道李长安动了杀心,看李长安年纪似乎比他还小,心中一口恶气上涌,便欲与之争胜,只是心中隐有忌惮…… “在下天剑门黎伦!”黎伦从沈羽身后走上前,对李长安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兄。” 他亦未看清李长安虚实,但李长安那一道剑符的威力,已足够让黎伦将他视为不可得罪的对象了,怕他,黎伦便自报家门,又致歉道:“此事实属误会,我们不知这是阁下的坐骑,还望见谅……” “不妨事。”李长安摇摇头,“既是误会,那就过去了。” 黎伦二人不知他的深浅,他也不知道这二人的虚实,不可逼太紧了。 沈羽闻言心底大怒,误会过去了,他的替身纸人可是回不来了,这时候黎伦向李长安道了声告辞,悄悄传音道:“沈师兄,宗主还等着回信呢。”他知道沈羽心气高,若此时说怕得罪人那种话,说不得沈羽就要留下与那神秘莫测的黑衣青年一分高下了。不过这样的也好对付,给个台阶下就是。 沈羽果然点了点头。 但尚未离去,他问李长安:“敢问阁下师从何处,尊姓大名?”他心有不甘,想日后修炼有成找回场子。 “李长安。”李长安不想多生枝节,没说师承。 沈羽深深望了他一眼,同黎伦离去。 待沈羽黎伦二人走后,李长安问赤豹:“可有内伤?” 赤豹眼皮一翻,“死不了。” “怨我来迟了?”李长安摇头失笑,将手放上赤豹脊背,度入苍龙星力,没一会儿,伤口虽未愈合,但不流血了。 赤豹呲牙冷笑:“不敢,不敢。” 李长安作势提了提拳,赤豹不自觉一缩头。 他冷声道:“知道方才我拿什么救下你的?” 赤豹对自己的反应恼怒不已,但怕李长安动手,只得乖巧回问:“什么?” “半枚剑符。”李长安淡淡道:“我此前能寻到你,是因另一半剑符被埋在你身上。现在么,你若要走,我就拦不住了。” “当真?”赤豹喜形于色,连忙压住,以免被李长安瞧出它逃走的念头,每每想到李长安的拳头,它耳朵便一阵轰鸣。 李长安不置可否,移开话题道:“此番我来寻你,是有事交予你去办。” “什么事?”赤豹随口就问,心中想着老子就要跑了还办个屁。 “似乎你能役使别的妖兽?”李长安问道。 第二百三十四章、我像人吗 赤豹犹豫了,李长安这样显然是要使唤他,但没招,他能役使妖兽这点,早在连鹰寨那一役就已暴露了,只好不隐瞒,不情不愿道:“只能役使些灵智低的。” “那好。”李长安点点头,“你随我来。” 李长安与赤豹来到联星村左近,不想惊扰村民,便没靠近,李长安问赤豹道:“可否能寻出这村中藏身的妖物?” 赤豹低声说:“要走近些。” 他们正在联星村北侧,一个山坳里,拐出去两百步外就是一个村子的后院,李长安看了看,倒没见着旁人,便带赤豹走了过去。 这时候赤豹嗅了嗅四周,“的确有只妖藏身此处。”它转头看李长安,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神色,“但我帮不了你。” “理由?”李长安不动声色道。 赤豹脑门上好似落下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寒毛微微炸起,忙道:“此乃湿生虫妖,与我不属一类,我是真帮不上……”它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就解释了。 李长安皱了皱眉,湿生之意,是说虫妖初生时都极其微小,是借阴湿之气而生存。包括湿生在内,妖共分四类,是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其中胎生卵生者,囊括了走兽飞鸟游鱼之类,湿生多是虫,而化生则是指煞气凝聚而成。 赤豹是胎生之妖,与地握不属一类,要它去收服地握是不能了。 李长安又道:“可否寻出它来?” 赤豹道:“它若存心躲藏,我就没半分办法。” 李长安笑了笑,“那好,你就在此处守着,它出现后,先别打草惊蛇,暗中寻到它藏身之处,再来葬剑谷找我。”悬剑宗在莽苍山从北部算起的第十二座山头,隔着乌句山山脚两百多里,以赤豹的速度,半个来回只需大半个时辰。 正说着,十丈外拐角处忽的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娃儿,看打!” “李狗剩,你还反了天了!” 一大一小两小孩儿追逃着跑出,远远看见李长安与赤豹,猛地停下,青的白的鼻涕吸溜缩回鼻孔,脏兮兮的小脸凝固成呆滞的模样。 李长安轻喝一声:“走。” 赤豹一阵风似的离开,两小儿的尖叫才炮仗似的爆发出来,惊得村中一阵鸡鸣犬吠。 片刻间,村里许多人聚集起来,两小儿只会哽咽着说妖怪,被父母安抚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村长公输平上前询问:“可是见到了那妖怪?”原本就凹凸不平的眉头被他拧出个川字,那长得像手的妖怪原本只有深夜才出现,眼下却大白天都现身了。 待三娃儿和李狗剩说出见到了一头比人还高的红毛妖怪时,村长腿一抖,好险没缓过气来,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李长安与赤豹离开后,叮嘱它不要再轻易被人看见,便回了悬剑宗。 悬剑宗不大,所在的玄鎏山也就一峰,其中有两个山谷,李长安所在的葬剑谷就只有他一人独居,而夜郎谷中共有大概两百人。 李长安来了这几日,才发现悬剑宗的格局与一般宗门不同,先抛去一些武夫杂役不谈,整座玄鎏山中,说起来真正能算得上是悬剑宗中人的,就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五个年轻一辈弟子,有还未见过面的大师兄与二师姐,穆藏锋与姬璇,再上一辈就是齐皓月与不知所踪的白忘机。 这其中存在断代,也不知悬剑宗是从何时开始传承的,待得空了再问问其他人。 悬剑宗中另外一大部分人,却是剑守与剑守的弟子,齐皓月虽不许那些剑守出夜郎谷,但不禁止他们收徒,对剑守之徒也放任不管。 说起来,剑守与剑守之徒,便像是外门长老与外门弟子,护卫悬剑宗的同时,也处理宗中一应事务,收取玄鎏山左近寨子的进贡,似乎在莽苍山临近的三地中也有产业。 当日李长安行拜师礼祭诸代门人时,夜郎谷中远远看着的那些人,都是剑守或剑守的徒弟。 李长安洗的剑里,除去姬璇的寒霜外,还有四柄,都是剑守之徒留在此处的。 从乌句山脚回来,已临近黄昏,李长安来到葬剑池边的草庐,见到有一人在等待,那人见到李长安,远远笑道:“师兄叫我好等。” “阁下是?”李长安走近。 “在下上官凉,师承胡傅……”上官凉拱手,自顾自笑了笑:“师兄应当不认识,但家师是四十年前败在掌门手下,换句话说,在下就是剑守之徒。” “可是送剑来的?”李长安走到草庐边,取下一柄四寸宽的重剑,鼻端屋里闻到一阵肉味。 “非也。”上官凉摇头,“是给师兄送东西的,屋内有饮露丸七枚,肉食三十斤,黍米三斤……原本姬师姐在此洗剑时,穆师兄吩咐了让她辟谷,但我见师兄在炼体,便擅作主张准备了这些。此外师兄可到夜郎谷膳房吩咐一声,叫人每日送饭食过来,还有其他事的话,师兄可用桌上的传音符传唤我。” 李长安一转头,见屋里有放着盐肉白米的竹筐,桌上有装了热菜的六角漆雕螺钿红木大食盒,旁边放着一个红塞小青瓷瓶子,他顿了顿,“这些可会耽误你修行?” 上官凉笑道:“不妨事,这也是仆役准备的,只不过仆役不许接近葬剑池,便由我送过来罢了、” 李长安对上官凉抱拳:“多谢。” “我就不在此叨扰师兄了。”上官凉告辞离开。 李长安回屋,食盒里的饭菜多是野味,春笋之类,吃完尚有几分饥饿,就挑了两斤腌过的生黄牛肉在锅中煮,待吃完后,便到葬剑池边洗剑。 洗剑炼体是个水磨工夫,急躁不得,得积累才能出成效。 待到月上中天时,李长安便将剑挂回草庐壁上,他一人独处惯了,倒也觉得自在。 满月悬在枝头,黝黑如铁的虬劲树干映着幽幽冷光,银花如簇,锋芒如剑,在夜风中簌簌摇动,然而当有一丝丝飘落枝头时,就蓦地柔和下来,轻飘飘落在池面,激起微微涟漪。 李长安坐在树下,横笛唇边,笛声就在此时响起,随着夜风缭绕山崖间。 哗啦—— 葬剑池中,忽的有水声响起。 李长安笛声一顿,向池面看去,但除了银花激起的涟漪,没有其余动静。 月色如轻纱笼罩着葬剑谷,李长安向四下扫了一眼,他五感敏锐,刚才自然不会是错觉,但实在没发现什么异样。 顿时也没了吹笛的兴致,回房自打坐调息去了。 一连七日。 七日中,赤豹没送来消息,李长安修行《抱山功》遇到疑问去找过两回穆藏锋,姬璇取走了净去了煞气的寒霜,除此以外李长安接触得最多的是上官凉,上官凉每日来送饭食与补充精气的饮露丸,李长安在他口中也得知了天剑门的情况。 天剑门是大宗,其中宗主与两位太上长老都是神墟境,其下元始境长老有一十六人,不包括武夫杂役之流,入门弟子足有八百人,山门就在东南方向九百里外的镜山,占了九座峰。 不过说起来,上官凉提起天剑门时说到了一件往事,是他在夜郎谷中听其他剑守弟子提起,四十年前,天剑门宗主与两位太上长老曾来寻齐皓月,那就是天剑门与悬剑宗的最后一次接触,此后两宗就没了来往。 七日间,李长安炼体渐有进展,双手接触池水的刺痛已有所减弱,照此预计,约莫一月以后,他就能跃入池中而不受伤。 葬剑池池水血色浑浊,看不透底,李长安想入池不光为了炼体,也想探查池底到底有什么。 拜师那日池底产生的波动始终萦绕他心底,他感到有些危险,但这是悬剑宗中,也不怕出什么事。 再有让他想要入池一观的事,便是这七日间,他每夜在池边吹笛时,池中传出的异动。 他第一夜听到的水声并非幻觉,因为从那以后,水声每每出现,动静变得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池中搅水一般。 诡异的是,李长安只有专心吹笛时水声才会出现,他若分神看向池面,那水声就不见了踪影,池面也平静如初。 昨夜他索性看着池面吹笛,起初关注着池面状况,并没有异样,待他沉下心神,眼神虽落在池面上,心思却入静后,那水声又开始“哗啦”“哗啦”的响起了。 这一回,李长安似乎看到了一抹红影。 妖异,触目惊心。 当他停止吹笛后,那抹红影就在他眼中,沉入池底。 …………………… “葬剑池中有活物?”夜郎谷底,李长安寻到正在练剑的姬璇。 “活物?”姬璇停下练剑,饶有兴味看着他:“为何这么问?” 李长安将这数日所见说出。 “葬剑池中怎么可能有活物。”姬璇笑道:“池中凝聚了数百年的妖魔血煞,与悬剑宗历代前辈剑意相互制衡,若是寻常活物进入其中,就像落如磨盘中的豆子,会被碾得骨头都不剩……”她忽的小声道:“以前我在葬剑池边闲得无聊,叫上官那家伙给我带了几条锦鲤放进去,结果被师尊骂得够呛……” 李长安浑然无语:“那可是诸代前辈葬剑之处……” 姬璇望天哈哈一笑,移开话题:“咱们借着剑意与妖魔血煞的冲突,倒是可以炼体。”说着打量李长安,只见他双手结出了厚厚的茧子,但茧子表皮又被磨破了,露出下面光滑的新皮肤,看起来卖相不佳,但却有一种勃发的生机,如蛟蛇蜕皮一般,便道:“师弟这样,是发觉葬剑池可以炼体了。” “不错。”李长安点点头,心说葬剑池中应当没有活物,自己见到的也不知是什么,今夜便再去池边吹笛,明日过后,且不管能不能看清楚,就向齐皓月说一声吧。 …………………… 月已残,今夜的葬剑谷格外幽暗,李长安坐在铁树下,面对着葬剑池对面草庐窗中透出的微微烛光,开始吹笛。 笛声一出,水声随之一同响起。 “哗啦——哗啦——” 李长安手指轻按笛孔,鼻端萦绕着葬剑池淡淡的血腥气,那水声极有规律,如在为他合拍一般。 他心神沉入笛曲,目光落在湖面,恍惚间,黑暗的池面好像有一道红影若有若无,轻掠,蹁跹,摇曳,浮现—— 那是从不知其深几何的,不会有活物存在的葬剑池中出现的一抹妖异的生机。 但今夜太黑,他看不分明。 今夜的水声好像动静格外大,是因为七日以来已习惯了他,对他放下了防备,还是说搅动水声的红影在生长? 他忽的听闻一阵歌声,也是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不分明,不真切,一切仿佛在梦中。 李长安看着屋内微微烛光,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好像应当是字其中打坐,而池边吹笛的这个自己……是梦影,是幻象。 他在吹笛时,水中的红影在为他和声,那是仿佛就在耳边倾诉的,又仿佛远在天边的声音: 君是池边影,妾是影中鱼。 李长安眼中的红影变得清晰起来,又好像是周围的夜色变浓了,才让红影得以显现,红影仍在唱着。 日宿芙蕖下,夜听水畔笛。 那歌声也清晰起来,是清丽的,又略微沙哑慵懒的声线,她唱短调,如惊鸿一瞥,意犹未尽;唱长调,如藕断丝连,欲断不断。 拂波扰明月,弄影入请渠—— 红影仿佛一片红袖落在水中,像昙花一般绽开,摇曳。李长安仿佛要陷入其中,那红影又好像离开水面,来到了池边,幽幽唱着。 何必识沧海,沧海不知余…… 李长安见到她的背影时,一曲终了,曲声一顿,他如梦初醒,而池边空空如也,池面也波平如镜,没有涟漪,没有红影,只有丝丝银花,像是点缀初春的残雪。 “你……是什么人……”他起身,竹笛随着左手垂在身边,望着空无一物的池面,喃喃自语。 “我像人吗?”他耳边忽然再度响起那个声音。 第二百三十五章、拜山门 李长安蓦地回头,身后无人,他寒毛微耸。 那声音又问:“我像人吗,你说……”飘飘渺渺,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 李长安道:“我又没见到你,如何说。” “你转头,不就见到我了么?”那声音停在他背后。 李长安转身的同时按住刀柄,但背后仍旧无人,这时候,那声音又到了他背后,轻笑道:“老实人,还真信呢。” 李长安这回转身,才真切见到了她。 月光下,她坐在葬剑池边,一身红裙如水般流泻在青岩上,流入葬剑池中,拨弄着涟漪。 她的面容被月光照着,就像掩着一层寒雾。 李长安由衷说:“像。” 哗啦一声,她曳入水中的红裙一翻,忽然间缩短了,露出仿佛踩着月光的双足,李长安发现方才的红裙仿佛不是红裙,而是她身躯的一部分。 她似笑非笑看了李长安一眼,一拂袖向黑暗中走去。 李长安追上几步,但她已消失。 “你是谁?”他提高声音。 “我就是我啊。”黑暗中远远传来她的声音。 “你的名字。”李长安看着那片黑暗。 “名字?”她在笑,李长安问的实在奇怪,她哪会有什么名字? “人都有名字。”李长安说。 他等她回答,但她久久没有出声,她在沉默,抑或是…… 当他以为她已离去时,黑暗中才再度传出她的声音。 “叫我红鲤罢。” 说完后,她便再没发出声音。 回草庐后,李长安熄了烛火,一夜无眠。 当东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黝黑枝桠上簇簇银花在晨雾中缀满露珠时,李长安来到葬剑池边,他仍在洗剑,但双目紧盯着湖面。 葬剑池依旧如初,若非铁树下落着一根竹笛,昨夜发生的事说是一场梦也不为过。 他在池边洗剑一日,上官凉来时,见他专心致志,便没打扰,将饭食送入房中后自行离去。 黄昏时候,李长安已洗净一柄剑。 “红鲤……” 泛红的池水从指间流泻,倾洒剑身上,李长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她从葬剑池中生,她是谁? 他将长剑搁置岩石上,将右手肘部以下浸入池水中,感受着微微刺痛,心道:“还不行,还须炼体一阵时日,才能入此池中,届时再看看池底究竟有什么。” 正在他分神之际,一道妖风袭来,伴随着低吼声,一张利齿森然的血盆大口已临近他颈部,李长安甚至感到了灼热的呼吸。 李长安毫不顾忌,一招灵龟缩头,整个身子瞬息矮了一尺,一扫腿,人已转过身来,将一道赤影踢飞,轰然撞塌了不远处的草庐壁。 破木中,赤豹一挺身爬将起来,浑身酸痛,呲牙咧嘴道:“不过都逗个耍子,你怎出手这么重……” 李长安捡起身边长剑,甩干水迹,边走边说:“哦,何时你我私交如此好了?” 赤豹向后缩了两步,干笑一声:“你说话怎如此不留情面……”它浑身绷紧,寒毛微炸,紧紧盯着李长安手中剑刃。 李长安却将长剑挂在了一边没有损坏的墙壁上,横了赤豹一眼,“给你杀我的机会,你用了一次。这草庐是我住处,今日因你而损坏,三日为限,你须修好。” 赤豹见李长安没有动手的意思,松了口气。 李长安挂完剑,又道:“七日没见,我只道你逃走了,倒没想你还会回来。” “就算逃出莽苍山,那日我能撞见天剑门人,在别处也能撞见其他修行人,这道理我自然懂……”赤豹胡乱解释着,一阵心虚。 七日前李长安离开联星村后,它不止一次打定主意想要逃跑,但李长安对付沈羽的那半枚剑符却让它不自主地心悸,李长安虽说那剑符已用掉,但定然是他的诡计,用人族那一套来讲是欲擒故纵,它非得杀了李长安才安心。 李长安却不计较一般,问道:“回来找我可是因为地握?” 赤豹忙不迭顺着他的话头移开话题:“昨夜我见它偷吃牲口,听你的便没打草惊蛇,暗中跟随它到了藏身之处,就在村口枣木中。” 李长安道:“事不宜迟,即刻动身。”来到赤豹身边,翻身一跃,直接坐在它背上,赤豹腰腹比寻常野兽有力得多,承载他的重量绰绰有余。 …………………… 公输平坐在路边小心挑拣出草鞋里陷着的石子,摸到脚趾缝里磨破都水泡,疼得“嘶”了一声,将石子对着前边愤愤一扔,嘴里咒骂:“贪嘴畜生!回村老夫便将你宰了做成五香驴肉!” 石子打到花脚毛驴屁股上,高高弹飞,它无动于衷,肚子已撑得溜圆,还在灌木里寻食,舌头一卷,灵巧避开木刺,将刺莓带进嘴中。 公输平也怕打重了把这畜生惊走,只得无奈地唉声叹气。 那日李狗剩和三娃儿见到那头红毛妖兽后,他觉着兴许等不到天剑门来人,联星村就得遭灾了,七日前,他狠心把他哭哭啼啼的婆娘锁在屋里,便骑着这花脚毛驴出来,赶向七百里外的镜山,去拜天剑门的山门。 但这贪嘴货走不得几步路,见到路旁有野果便撒蹄奔过去吃,怎么拉扯都没用。 这花脚毛驴是公输平家中拉磨的,平时舍不得骑,没想就惯成了这样。他一路上和驴儿斗气,村里正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他急得口舌起泡,但畜生哪里懂得,前日他打重了些,这畜生还撅蹄子不走了! 花脚毛驴不走的时候,他就下来拽着它走,折腾得浑身酸痛,最后也只好听之任之。 好在他熟路,七天好歹也赶了六百多里,他在这山坳里歇着,抬头向东南方向远远看去,那千丈高山上的一篇连绵殿宇就是天剑门,差不离。 行百里半九十,公输平到了这时候,只想躺地上睡死过去,就算叫妖兽叼去吃了也罢。但又想起那哭哭啼啼的婆娘,还有黄发垂髫的孙子,他咬了咬牙,摘了边上一株藿香就放嘴里嚼,辛辣味冲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起身迈动满是水泡死皮的脚,一把扯过花脚毛驴的缰绳,咬牙切齿道:“这事就算老夫求你,完事给你吃一月的好料,掺豆子的,成不?” 花脚毛驴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感到了他的杀气,叫了两声,乖乖让他坐在背上,撒蹄子就向着东南方跑去。 这花脚毛驴平日好吃好喝,膘肥体壮,驮着公输平奔了五十多里,又上到镜山半山腰,这才累得四蹄发抖,口吐白沫,公输平心疼得紧,但怕耽误,就把它拴在路边,自个上山。 远远见到那两柄五丈高的石剑框出的山门时,公输平身边终于有天剑门弟子经过,停下对他彬彬有礼问道:“这位老丈,来天剑门做什么?” 公输平一口气撑到这时候,终于松了,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就要晕厥过去。 那天剑门弟子只踏了两步,就跨越两丈距离来到他身边,一手扶住他背后,与此同时摸出一枚小指头大小的青色丹丸往他嘴里一塞,又一点他咽喉,他不由自主囫囵将丹丸吞了下去,清凉气息在肚腹中散开,公输平登时神清,疲乏也消去了大半,看清了身边的天剑门弟子,纳头便拜。 “神仙救命啊!” 那天剑门弟子一把扶住他,温声道:“老丈慢些说清楚。” 公输平起初还心中忐忑万分,他听说天剑门分两派,里面有个什么太上道,也有个什么归真道,那太上道的神仙是决计不肯管凡人之事的。十多年前村里沈家出过一个有仙缘的娃子,自幼痴傻不开窍,被人嘲笑,结果被天剑门看中了,随天剑门的神仙修行后,他十几年中也就五年前回过联星村一趟,给他父母带了些钱财,就说前尘已断,他要一心修行。 沈家那以后就拿着那些钱搬到了玄地的郡城里,不时送信过来,信里说他们沈家这一辈除那娃子以外,生出来全是女的,那孩子被天剑门收去,福缘不浅,可他们沈家就这么绝了后。 公输平见眼前这天剑门弟子这么好说话,顿时受宠若惊,一五一十道:“老夫公输平,是联星村村长,七日前……” 那天剑门弟子听完皱了皱眉,“此事我可以出手,但须得向师门长辈禀报再说,这样吧,你随我来。” 公输平随他走向山门,路上,那天剑门弟子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但公输平几乎小跑才能跟上,他正是不愿耽搁时间,虽说劳累了许久,但跑得也有了劲,他喘着气,小心翼翼问道:“这,这位神仙,小老儿怎么称呼您啊?” “黎伦。”那天剑门弟子微笑道。 “黎仙长……可曾认得天剑门里,有个姓沈的仙长?”公输平开始套近乎。 “姓沈的……”黎伦失笑:“天剑门有四千人,姓沈的虽不多,但可也不少。他叫什么?”他口中的四千人,其中八成是杂役武夫之流,算不上入门弟子。 “沈……沈羽……”公输平气喘吁吁。 “带人来找我作甚?” 沈羽目光扫过一身布衣草鞋,诚惶诚恐的公输平,看着黎伦道。 黎伦道:“我见这位老丈说,是沈师兄的故地联星村有妖兽作乱,这才……” 沈羽直接无视黎伦口中的“故地”:“联星村可曾每年都按时给天剑门纳贡?不然为何没有符阵防护?” 公输平面有难色,符阵耗费不菲,他也是知道莽苍山左近妖兽少,才省了这么一笔钱,并未请天剑门建造符阵。 沈羽见状道:“按门中规矩,莽苍山四近若有妖害人,须先报入务妖司,待务妖司中长老按轻重缓急排序后,在遣门中弟子前往除妖。” 公输平面色白了白:“此事半月前就已上报,但一直没有音讯!那红毛妖怪是七日前新来的,如此算来村中已有两个妖怪,等不得了啊!”若又要从新上报一次,只怕等到天剑门出手,村里连人骨头都被那两个妖怪吃得不剩了。 沈羽冷淡道:“天剑门中有诸多事务,每日都有两三处禀报有妖出现,若都如你这般不讲规矩,早乱套了。”他深深望了一眼黎伦,“黎师弟,乡里人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这……”黎伦有些看不懂沈羽的反应。 沈羽一挥袖,“带他走吧,按规矩办事。” 公输平心中大怒,暗骂沈羽铁石心肠,但一口气只得生生吞下,一村人的性命系在他身上,只能忍。 目送黎伦带着那佝偻老儿离去,沈羽目光冰冷,他幼时开窍晚,六岁了连话都讲不利索,但那时候的事他还记得,开始修行后,他便常常回想六岁前,那时联星村里乡亲甚至包括父母都嫌恶他。这也是他后来果决了断尘缘的因由。 黎伦带公输平去往务妖司,路上道:“老丈莫要丧气,到了务妖司时,便将那妖怪模样说出来,最能指认图样,若真是厉害妖怪,本门自会尽快遣人处理,若是弱小的,老丈也不必太过担心它们会伤人了。” “黎仙长,是好人啊。”公输平将黎伦与沈羽一对比,感叹不止。 到务妖司,务妖司中弟子让公输平将妖的模样誊写纸上,将纸放置在一摞的最下面,便让公输平离开。 离开后,黎伦宽慰唉声叹气的公输平:“务妖司中事务繁忙,但明日正午之前应当能看到你的纸条,届时会有人传唤你,你在图集中指认出是什么妖便可。” 公输平连忙感谢,黎伦道:“那边宽心一些。” 公输平小心道:“仙长,我可否能出山门干件事儿?” “做什么?”黎伦问。 “把我那驴牵来。”公输平道。 …………………… 次日清晨,公输平躺在天剑门客舍中,顶着两个老大的黑眼圈,他一夜没睡着。 务妖司还没派人过来,但不敢惹恼了神仙,怕直接就不给办了,他也不敢多问。 终于,外面远远传来脚步声,公输平一把老骨头使出招鲤鱼打挺,咻的来到门口。 开门一看,却是沈羽,脸色不快。 “那驴是你的?”沈羽指着不远处,花脚毛驴努力伸着脖子,将一株矮树上金澄澄的枇杷吃得一片狼藉,不时撒着欢去追假山清池边的丹顶鹤,弄得鸡飞狗跳。 “是,是我的,这驴牵来也不知放哪,我就把它拴院里了,别人见着也没拦我……”公输平看见一旁栏杆缠着的那绳子上的牙印子,忍不住哭丧着脸:“这天杀的……” 第二百三十六章、地握 “成何体统!”沈羽脸色一沉,“去务妖司指认妖兽后,速速离开天剑门!”遂拂袖而去。 公输平张了张嘴,叹了一声,将花脚毛驴牵回门前拴好。 片刻后黎伦出现在客舍便,将公输平带往务妖司,不经意问起沈羽的事,公输平只惶恐道:“不敢非议沈仙长。” 到了务妖司,便有天剑门弟子带黎伦进入一间屋子内,暗室里四排烛架上烛光通明,但还是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只因四壁上俱是妖魔的漆画,狰狞可怖。 公输平几乎只扫了一眼,便见到左侧墙壁上那只几欲从墙中伸出的手,不由自主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那天剑门弟子见状,找出一本图册,指着上面那手问道:“可是这个?” 公输平忙不迭点头,虽然他没亲眼见过,但见过的人都说,那妖怪就是从墙里伸出的一只手。 “居然出了地握……”天剑门弟子看了看公输平,“你在这等着。”便出门离开。 公输平看着四壁阴森可怖的妖兽,心里一万个不答应,也只能老老实实说好。 不过那个天剑门弟子刚出去,公输平就听到外面传来沈羽的声音:“他指认的是何种妖兽?” 那天剑门弟子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公输平不知的是这天剑门弟子本想先将此事告诉亲近之人,好让他们去拿了地握,但沈羽是这一代弟子里佼佼者,这弟子也不愿交恶于他,终于还是说了:“八成是地握。” 脚步声又接近了,沈羽进门走到公输平身边,又拿那天剑门弟子拿出来过的画册让公输平指认:“可能确定是这个?” “这……”公输平不敢一口应承,但想起村里人还在等着,便点了点头。 沈羽身边的黎伦道:“沈师兄醉心修行,好像还没精研遁法吧?若得了这只地握,便能省去不少功夫了。” 沈羽沉吟不语,问公输平:“还有一只呢?” 公输平又在四壁搜寻,四壁上刻绘的妖兽数以千计,他专找红毛的,小半刻钟,便见到一头红毛豹子,跟李狗剩三娃儿所说的很相像,便伸出手指:“是它,应该没错。” 沈羽与黎伦齐齐面色微变,是他们那日遇见的赤豹,那头赤豹有主了,怎会危害联星村? “应该没错?”沈羽直直盯着公输平的眼睛,“若你一句应该,引得我白跑一趟,那又如何?” 他的目光就像两柄剑,戳得公输平只想往后退,公输平后背发凉,咽了口唾沫,他想忍。 但脖子上的青筋就像蛇一样爆出,他憋了许久的一团火从胸中腾地冒起。 沈家娃子福缘深厚被天剑门收去,瞧不起故地乡人也就罢了,怎的还对他百般刁难,凭何拿全村人性命当儿戏! 他咬牙低眉吸气:“那小老儿便伸出脖子,让你斩了!”说完,对这几个神仙的畏惧也被一股气顶了下去,他怒目瞪着沈羽。 沈羽面沉如水。 黎伦忽然道:“地握还在联星村中,恐被他人夺去,事不宜迟,沈师兄,即刻便出发吧。” 沈羽冷冷看了公输平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李长安与赤豹赶到联星村时恰好入夜,星光如水,村里偶有犬吠声响起,更显寂静。 几乎家家户户都点了油灯,联星村虽然不穷,但灯油也不是大风就能吹来的,这油灯平时夜里也就在赶工时候偶尔点亮。 “防备到了如此地步……”李长安皱了皱眉,对赤豹道:“我走后村里可有大事发生?” 赤豹嘿嘿一笑:“这里边有多半都是防着我的。” 李长安道:“哦,你做了什么?” 赤豹不知为何一听李长安问话就有些心虚,忙道:“你别误会,还不是那日咱们一起被人瞧见,这村里就更加人心惶惶了。”它小声道:“这些凡人空有斤两,我还不稀得吃。” “你惹的麻烦。”李长安从赤豹身上翻下,“那颗枣树在哪?” “在村口。” 赤豹抬爪指了指前方三十丈外,那是村口的位置,而枣树就生在一户人家的前院里,这户人家包括边上几户人家都亮着灯,若要悄无声息接近容易,但要降伏地握就免不得要惊吓他人了。 李长安对赤豹道:“你变化人形,随我同去。” 赤豹忽的神秘道:“你暂莫出手,先交给我来办。” 李长安见它神神叨叨的模样,笑了笑,袖手道:“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 赤豹就地一滚,蓦地变成一个瘦骨嶙峋,留着一绺儿山羊胡的老道士,嘿然道:“这几日我以妖身不便进入村中,就化作人形,那些村民还向我求救,我便应承了下来。” “捉妖妖道?”嘴角一勾,“有点意思。” 赤豹得意一笑,捋着一绺儿山羊胡,大摇大摆走向联星村。 到村口时,他仰天长啸一声:“道爷我回来了!” 寂静的联星村轰然沸腾,家家户户涌出人来,不一会儿就聚到村口,一个个殷切望着赤豹,但又没靠太近,似乎对它十分尊敬。 “神仙爷爷总算回来了……” “神仙爷爷救命!昨夜我又见到那妖怪了!” “神仙爷爷这回前来,定是有了降妖之法。” “神仙爷爷离开时说过,他会带他徒弟来降妖,他身后那位想必就是他徒弟了吧,果然一表人才。” 赤豹被众村民一口一个神仙爷爷叫得十分舒坦,往日虽能号令一些妖怪,但那些灵智不开的蠢货除了会嗷嗷叫唤两声外,哪会说什么恭维话。 它耳边忽的传来李长安的声音。 “徒弟?” 赤豹身躯一震,压低声音。 “只是为了瞒过他们……” “有点意思。”李长安皮笑肉不笑,“这账过后算,事不宜迟,先捉了那妖再说。” “哎,冤枉啊。”赤豹心中暗暗叫苦,苦着脸看了李长安一眼,又和煦如春风对众村民道:“诸位稍安勿躁,道爷我已经探出那孽畜的藏身之处。”它伸手在半空压了压。 村民登时鸦雀无声,赤豹便带着李长安来到枣树前,让村民们在院外等待。 早熟有一尺多粗,地下有个树洞,树洞里像是被老鼠咬烂似的,通向地底。 “这东西会地遁,金石土中皆可随意穿行,虽知道了它待的地方,但若动手的话,它八成能逃脱。”赤豹仙风道骨地捋着胡子,只不过外貌有些猥琐。 李长安道:“我们在此说话,它难道就不知我们要对付它,逃到别处?” 赤豹轻蔑笑了笑:“它若有灵智能听懂人言,也不至于蠢到在窝边吃草了。” 李长安点点头,若有所思。 赤豹又问:“你想怎么抓它?” 李长安道:“怎么,你是妖,还巴不得它快些被抓住?” “这……”赤豹变化的老道脸上有些尴尬,“之前我可向他们说好了,我若出手,那可就……” “你们说神仙爷爷到底能不能抓住那妖怪?”门外有人大声问。 当即有人吼道:“公输冲你怎么说话的?神仙爷爷说过了,这事就算交给他徒弟,也是手到擒来。” “声望还不小。”李长安似笑非笑看了赤豹一眼,“你去问问他们,联星村边可有蚬木生长?” 赤豹心虚之下,没敢问李长安要做什么,当即一溜烟出了门。 没一会,它回来说:“长得最粗的那棵被他们锯下做菜板了,不过还有几棵。” 李长安点点头:“带我去。” 出联星村后,众村民只见李长安与赤豹寻到了两棵蚬木,李长安手起刀出,坚硬如铁的树身豆腐似的被直接切断,众村民顿时欢呼不已,虽不明,但觉厉。 李长安拖着那两棵有一人合抱粗的蚬木回了联星村,用刀切成数十块两寸厚的木板,蚬木质地沉重,坚硬如铁,若做成木刀,就算刀口不锋利,凭着重量与硬度也能砍下人头。 联星村村民就在那院子外围着李长安看了小半夜,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是来捉妖的还是来做木匠的?若非李长安轻易就砍断了他们得锯大半天才能弄断的蚬木,只怕现在就要有人跳出来说不是了。 李长安把木板削得下端尖,上端宽,形成三角,整块板子长六尺,有一人高,这样的木板他削了八块。 来到枣树不远处,李长安问赤豹:“它还在里面?” “还在。”赤豹点点头,“方才有人说它黄昏时就出来偷吃了半头猪,现在多半入睡了。” 李长安便拿起一块木板,来到枣树边,对着枣树根部斜插下去。 他运起龙象术,万斤巨力加持于身,一下直接将整块木板都打进了土地里。 不动则以,一动则雷霆万钧,他毫不停歇,几个呼吸间,就把八块木板都打进地里。 赤豹看得一愣一愣,听到院外质疑声,转头对它们强行解释:“此乃锁妖木,是道爷我的不传秘术,这小子倒学去了几分真髓。” 李长安插完木板,俯身抱住枣树树根,双足如铁钉稳稳扎在地面,脚踝一动,巨力从足底升起,到膝到胯到腰,一节节增大,他低吼一声,衣服下的手臂青筋暴起! 枣树树叶哗啦乱响着,被他从地里慢慢拔了出来。 咚咚! 咚咚! 枣树下忽的传出擂鼓般的声音,起初只是一两下极其沉重的,让人心脏随之抽动。 众村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齐齐后退,好像那徒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出来一样。 “道爷在此,你们有什么好怕的!”赤豹对他们瞪眼,“看道爷那徒弟,一身举鼎之力,亦是道爷所传的秘术。” 咚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此时,撞击声疾风骤雨般响起,如鴷鸟啄木。 李长安大喝一声,将枣树狠狠抛飞,泥土簌簌洒落,他便在此时握住了刀。 坑底剩下的一层黄土中,一个白色的东西不停动着。 院墙头坐着的李狗剩发出尖叫:“手!是那只手!” 那白影正是一只手,手臂白皙,手腕到指尖的线条修长而优美,就像一个女人的手,那只手紧握着拳头,正在一下一下捶打着蚬木板。 李狗剩是村里为数不多见过这只手的人,就在半月前的晚上,他起夜时听到鸡叫声,到了鸡窝,就在月光下看到只手从自家鸡窝里伸出来,握住那只母鸡的脑袋,随着一阵咀嚼声,母鸡脑袋不见了。那只手又握到鸡翅,鸡翅也不见了…… 他当时就看着这只手吃掉了他家的老母鸡,尿流到了裤裆里都不自觉。 但蚬木板严丝合缝,从地面向下合并成一个倒锥,它找不到脱身之处。 正是地握。 它能穿行金石土中,却对这木头没办法,而且寻常木板也就罢了,若是榉木松木的,它定能在李长安抓住它之前将其打碎,遁入土中。 但眼下它已无处可逃了,前后左右下方都被蚬木板阻挡。 除了上方。 坑中的人手如虫子般一缩,一弹,向坑外跳去。 但此时,李长安已跃入坑中,一脚将它踩在坑壁上。 地握吃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它身躯痉挛着,女人玉手般的拳头蓦地张开,五指狰狞蜷曲着,露出掌心里的血口,血口里满是皱褶,皱褶上长满细密的发黄的利齿,上面兀自挂着一些血丝。 “掌为口,臂为肠。”李长安此时见到地握的样子,才知道《神洲述异志》里简单的两句描述到了真亲眼见到时如此倒人胃口。 书上说地握视金石土若无物,食之可土遁,但要吃的是这么一个东西,该如何下口…… 地握挣扎的力气极大,身子一弯,那女人一样的手抓向李长安脚腕,血口中发出怨毒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李长安脚下一加力,地握尖叫一声,五指一松,软倒下去。 李长安一松脚,地握向坑底滑落,他足尖一挑,把地握挑飞起来,同时已扯来早已备好的帛布,将其卷入,包好,随后对着赤豹扔去:“提着!” 赤豹一把接过,众村民见状,欢声震天,闹得村里人心惶惶的妖怪终于被除去了一个。 门前水缸常满的赵寡妇靠到赤豹身边,拉着老道的手臂,胸脯有意无意在他身上蹭着:“道爷功夫当真的好,又好行侠仗义,当真走路都带风呢,不过还有一件事……” 赤豹捋着山羊胡,仙风道骨干咳一声:“但讲无妨。” 赵寡妇娇声道:“村边还有一只红毛豹子作乱,道爷您呀,就把它也一起宰了嘛……” 第二百三十七章、一 联星村内灯火通明,欢声震天,直传出了小半里地。 刚到村外的沈羽心生不妙,这就是来之前公输平说的联星村形势十万火急?但公输平还在天剑门中,也没法去质问他。 他身边,一个负剑的青年道:“你难得找我帮忙,碰到了什么棘手事,现在可能说了?”秦游是沈羽的至交好友,在天剑门第六十三代弟子中也是佼佼者,被沈羽临行前拉出来做帮手。 “此事说来话长,七日前我与黎伦送信回来,路上……”沈羽将他与黎伦如何见到赤豹,又如何白白废掉两章张替身符徐徐道来。 秦游道:“若又撞上那赤豹的主人,你待如何?” 沈羽道:“你帮我缠住赤豹,我去对付那人。” 秦游刚点头应了声好,二人身边一直没出声的黎伦说话了:“沈师兄,既然已生误会,若与那人动手,只怕误会便结得更深……” 沈羽似没听到他说的话一般,淡淡道:“你便在一旁掠阵。” …………………… 赤豹老道好说歹说,谢绝众村民让他与李长安在村内留宿的热情,又终于让众村民在村口止步,这才离开联星村。 只不过他心里有些惦念着赵寡妇,走着走着,一步三回头。 李长安好笑:“怎么,她比母豹子好看?” 赤豹气急败坏:“你懂个屁,人身天生九窍与三百六十五周天要穴,占尽自然造化,当然好看,要不然怎么妖都要化形?” 它说着咂了咂嘴:“那小妞不错,可惜元阴已失,不能与我双修了,不过抓来陪睡也好……” 李长安淡淡道:“你若敢用强,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饶你。” 赤豹大怒:“你把道爷我当什么豹了!” 说着,一人一妖走离了联星村半里地,李长安忽的停住脚步。 对面树下,三道黑影静悄悄站着。 赤豹鼻子动了动,对李长安低声道:“是天剑门那两人,又多了一个。” 李长安闻言,不动声色道:“几位这是做什么?” 沈羽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映照出他的微笑:“二位从何处来?” “这与你没干系。”李长安不经意用大拇指摩挲刀柄。 “道爷刚从联星村捉妖回来,你当我会告诉你?”赤豹悄悄看了李长安一眼,心中得意,李长安既然不想说,他偏要说。 沈羽仍旧微笑道:“原来如此,但阁下可否知道,联星村一直是天剑门管辖,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按时上贡,若这妖真是联星村中出来的,倒真与我天剑门脱不了干系。” 李长安呵呵一笑:“除去此妖举手之劳,天剑门不必上门来感激,叫我如何受当得起。时候不早,我就先失陪了。”他给赤豹使了个眼色,“走吧。” 赤豹会意,低吼一声,化作人形,身上衣物被瞬息撑破,李长安就在此时翻身坐了上去。 沈羽见状也不和李长安虚与委蛇,手一拍背后,长剑出鞘,声如凤鸣。 “阁下别急着走,那妖眼下是死是活,先交予天剑门查看一眼再说,届时看完自然会原封不动还给阁下。” 他说着,飞剑却不留情,寒光森然,向李长安射去。 树下的秦游也在这时动了,剑光矫若游龙,绕向赤豹的脚跟。 黎伦没动手,在一旁掠阵。 赤豹已调转身形狂奔起来,李长安一拍腿间,旋身倒坐,恰躲过了沈羽的飞剑,他又一俯身,八荒刀“锵”的一声把秦游的飞剑砍偏,没忘甩手如鞭在赤豹臀上“啪”的抽了一下:“跑快些!” 赤豹心中大骂不止,但也知道不是多说的时候,一跃而起,就扑到了两丈高的树桠上,又一跃,划破长空,倏尔远遁。 “追!”沈羽清叱一声,长剑出现在他足底,向赤豹遁去的方向追出。 月色下,李长安乘着赤豹飞遁,身后三道身影紧跟不舍。 追逃间,林中蛇虫猛兽都被惊动,一条大蟒从树洞中探出头,便被一道刀光切断脑袋,落地身还兀自咬动着。 李长安倒骑赤豹,眼中见到沈羽三人御剑很快便追了上来,低声骂道:“惫懒货,村中没见你少吃,这时候怎就跑这么慢。” “跑短路如何与剑遁相比!”赤豹叫屈不已:“这不是还背着个你吗!” 李长安不管不顾:“左右没逃掉的话,便将你禁足葬剑谷半年。”说着便向赤豹嘴里扔了两粒蛟血丹:“吞了。” 赤豹心中气急,也不敢说话泄了劲,铆足了劲狂奔不止。 但李长安在它背上,还是被沈羽当先临近,二人目光相对,沈羽眼神冰冷,足踏飞剑,手掐剑诀,对李长安一指。 一道寒光森然的剑气飞向李长安眉心。 “此人剑道修为到了剑与气合之境。”李长安眉心刺痛,他自月前进入刀与气合之境,能将刀气打出体外三丈,但沈羽隔着他还有十丈左右便打出剑气,只怕实力还略胜于他。 他用胸腔“哼”了一声,雷音滚滚,将血气催发而出,剑气临近时,瞬息消融了大半,余下的一丝仍然锋利无匹。李长安挥刀如电,将之斩灭。 “有些手段!”沈羽朗声大喝,足下剑光乍然明亮,又将距离拉近。 “看这样我不出手也无妨了。”秦游御剑与他并肩。 沈羽道:“先将此人留下,以防万一。” “想偷懒都不行啊,也好!”秦游长啸一声,张口一吐,一道银色匹练暴射而出,与沈羽打出的剑气左右夹击李长安。 李长安目光一凝,剑气已到达身前两尺,他只挡得了其中一道,当即一刀斩灭了秦游的剑气,身上玄黄龙气一闪而逝,生生接下沈羽剑气。 沈羽并没瞧出异样,只是见到李长安以肉身硬接剑气而毫发无伤,心中一惊,这人是什么来头? 他收了剑,高声道:“阁下别误会了,我没有与你为敌的意思,难道阁下心里真有猫腻,连将那妖兽尸体让我一观都不行?” “好啊,你先停下再说。”李长安油盐不进。 沈羽面色一沉,心中暗骂一声不识抬举,加紧追了上去,与秦游一左一右,追逃间围杀李长安。 李长安左支右绌,勉力抵挡,不免遗漏了两道剑气,结果身下的赤豹就被划开两道血口子,疼得它怒吼一声:“日后道爷定要吃了这两个蠢货!” “你可知附近有什么人多的地方?”李长安格开一道剑气,问赤豹。 “二十里外有个镇子。”赤豹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改变了方向。 这时候,沈羽与秦游全力剑遁已有些难以后继,便略微放缓速度,让赤豹拉远了十几丈距离,但旋即二人调息后,又将距离拉近。 二人接近后,李长安便勉力支撑,好歹没让他们再伤到自己和赤豹。 如此追逃,一刻钟后,晨光熹微之时,李长安在山腰上远远看见山麓下的一座镇子,若除去四面防御妖兽的高墙,所谓的镇子也就是两排高低错落的屋子,从山脚延伸出去,夹出一条两三里长的街。 此时沈羽与秦游已被甩开一里,李长安便驭使赤豹向镇子奔去。 前头哨塔里放哨的昏昏欲睡,只觉一阵风刮过,一睁眼,好像见到一道赤影掠过,迷迷糊糊只道是眼花了。他在这放哨其实是走后门捞到的闲差,天剑门时常会肃清莽苍山,哪会有什么厉害妖怪。 李长安入镇,天色尚早,街上没几个行人,一眼扫过,就一间酒楼开着,门楣挂匾写着“玉壶春”。赤豹变化成连三的模样,在旁边院子里扯了一件布衣套上,李长安脸上骨骼与肌肉蠕动着,脱去大氅,也换了副模样。二人气定神闲走入酒楼。 赤豹小声道:“这样真能瞒过他们?” “八成不行。”李长安扫了一圈周围,对小二喊了声:“温三两黄酒,酱牛肉两斤。”便在桌边坐下。 “那你还……”赤豹急的恨不得原地打转。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我只是想天剑门若要几分脸面的话,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行盗匪之事。当然,若能瞒过去就跟更好。” 忽的他余光见到有人在看自己,便转头望去,只见是酒楼掌柜,眼神着实有些怪异,好像在打量着他。紧接着,酒楼掌柜对他笑了笑,仰头对着角落里那张桌子扯开嗓子喊:“老醉猴,你徒弟都来了,可还有脸赖账!” 酒楼角落的人一身脏兮兮的白衣,一手捏一撮花生米往嘴里送,一手提着个酒壶颈。 李长安怔了:“师尊?” 齐皓月嚼着熟花生,对李长安招了招手,醉醺醺道:“怎的……不在池边洗剑?” 李长安走过去,给他把险些要落地的碗盏推回桌面,坐下在他对面,看了眼门外天剑门人还没找到这:“被追杀至此。” “追杀……”齐皓月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他一眼,“年轻……真好啊。追杀谁?” 李长安道:“是别人追杀我。” “胡闹!”齐皓月忽的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顿,指着李长安鼻子,吹胡子瞪眼,“被追了……呃……怎么不打回去?” 李长安无奈:“打不过啊。” 齐皓月皱起眉头:“这倒是个麻烦事……”他抓了抓头:“进来藏锋教你学了什么?” 李长安道:“《抱山功》,还未入门。” “这……不行。”齐皓月叹了一声。 李长安道:“此前还教了永字八法。” 齐皓月迷迷瞪瞪的双眼一亮,大喜道:“有了!就这!” 一道极有穿透力都声音在玉壶春外的街上响起:“阁下就别躲了,我天剑门保证,只需借那妖兽一观。阁下若非要动手,现在出来,我也可以给你单独与我交手的机会。”, 酒楼内,李长安疑惑道:“这是练法而非战法……” 齐皓月不耐道:“废话那么多作甚!出门迎敌!” 李长安身下长凳一阵,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弹起,撞破纸窗。他一旋身,稳稳落在地上,初春清晨的地面有些微湿,泛着水光,他对面二十丈外,就站着天剑门那三人。 沈羽对他一拱手,微笑道:“看来阁下终于想通了,是要将……”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李长安身形暴射而出,右手执刀,刀尖缩到左臂后,力从足底升起,被腰胯一拧,灌至手臂,再到手腕,一刀横劈,幽黑刀面映着初日,化作一线寒光,将清晨劈开。 酒楼内,齐皓月手指叩着桌面,用呓语般的声音自顾自吐出一个字: “一。” 第二百三十八章、池底 李长安出手,沈羽不惊反喜,朗声道:“这位朋友既然先出手,那我也只能奉陪了。” 说着足尖掠地后退,一拍剑匣,剑光激射,倏忽绕到李长安背后。 这回齐皓月没出声,李长安也知道该怎么做,拔足前冲,欺近沈羽,刺他咽喉,身子一偏,用肩膀去接那飞剑,一上手就是要分生死的打法。 沈羽没想李长安如此狠辣,一仰头躲开,左手搭上李长安右腕,一拉一扯,把他刀势带偏了,右手一招,长剑飞回,左脚就在此时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蹬向李长安膝盖,是天剑门钟山剑法中的鹊踏枝。 一般人攻击前多少有些征兆,譬如要打人右脸,目光就会不自觉向人右脸看,发力的时候,身子也会不由自主倾斜,但沈羽这招练得炉火纯青,上身几乎没动静,那只左脚就抬起了,突兀又自然,叫人完全没法防备,他这一脚若蹬实连拇指粗的铁条都能蹬断。 李长安反应也快,余光暼到了这一脚,便屈膝上顶。 电光火石间,沈羽心中冷笑,他发力早,怎么也不会吃亏。 “咔吧!” 一声闷响,沈羽倒飞出一丈,长剑拄地撑起身子,面色煞白,左脚颤抖不已,眼看是撞脱了骨节。没等他惊讶李长安的力气,李长安的刀刃如影随形劈了过来,直取他眉心要害! 沈羽额投冒出冷汗,清叱一声,长剑脱手飞出挡刀,心中懊悔,早知李长安力气如此惊人,远远用飞剑杀他就是。 嘣的一声,沈羽的飞剑格住李长安刀刃,李长安向下一压,剑身崩出一个绿豆大小的缺口,沈羽大惊失色,一股病态的潮红泛上脸庞,沉喝一声:“助我!” 秦游早蠢蠢欲动,飞剑狂飙如电,剑穗笔直如墨线,激射向李长安腰眼。沈羽见机单手拍地,身子向后飘出两丈,也驭使飞剑杀向李长安下盘。 两面受敌,李长安耳中听见齐皓月说:“彳、乂。” 他转身一刀点向秦游剑尖,秦游一变招,他斜一刀挡开,又一刀下劈。 三刀完全预料中了秦游飞剑的轨迹,甚至好像秦游的飞剑主动撞上了他的刀刃一般。 “铛”的一声巨响,秦游飞剑被砍飞四五丈远,灵光黯淡。 三刀只用去一瞬,李长安头也不回,反手两刀劈出,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把沈羽飞剑也挡开。 这时候又听见齐皓月说了一个“回”字,李长安身子一转,刀刃顺势劈出一个大圆,将秦游刺来的飞剑再度隔开,与此同时欺近沈羽身边,刀刃回缩蓄势劈出一个小圆,把他迫得连连后退。 两把飞剑夹击之下,他每每挡得险象环生,但刀势滴水不漏,还占了一丝上风。 但沈羽终于压下惊讶,稳住阵脚,与秦游配合起来,剑气纵横间,二人默契妙到毫巅。 齐皓月传来的字眼也越来越复杂:“八、杀、百、云、般、流……” 李长安渐渐感到十分吃力,但秦游与沈羽亦是面色发白。 黎伦在二十多丈外按剑不动提防着赤豹偷袭,眼中掩饰不住惊讶,秦游与沈羽三套剑法夹杂着使用,李长安一招一式,却把他们的招数尽数化解,看这样子,李长安比他这个天剑门弟子对于天剑门的剑招套路还要熟稔。 忽的他一惊,只见沈羽躲李长安的刀时左脚一个趔趄,又被李长安欺近身边,飞剑施展不开了。 然而李长安刀法在这时突然变得怪异起来,东一刀西一刀,就像在劈空气。 沈羽趁机拉开距离,对秦游高呼一声:“走!”遂身形暴退,召回飞剑,远远遁走。 李长安没追,耳边齐皓月恰好将那一句话念完:“会须一饮三百杯……” 刚才齐皓月念到会字时,李长安虽觉得怪异,但也只道这是应敌招数,依样画葫芦使了出来,结果就让沈羽找到机会脱身。 玉壶春酒楼里,赤豹小声嘀咕:“感情这是自己在跟自己行酒令呢……” 齐皓月斜睨它一眼:“你来陪我?” “不敢不敢。”赤豹忙干笑着摇头。 李长安从门口走入酒楼,被圆头肥脑的掌柜迎了上来,拦住去路,指着被撞破的门窗对李长安呵呵笑道:“小本生意大气不起来,麻烦把这账算了吧。” 李长安问:“多少?” “统共二百两……”掌柜呵呵笑道:“那三两黄酒与两斤酱牛肉就免了。” 李长安看了一眼破窗,断口疏松,也就是寻常杉木的,他皱了皱眉。 掌柜的又笑道:“别误会了,还有尊师的酒钱。”他看了一眼齐皓月,“他赊了许多回账,我不催,也拉不下脸上悬剑宗取,他也就这么赖着了……” 话没说完,李长安的银票就递到了他手上,他笑得眯起眼睛。 那边齐皓月打了个酒嗝,喊道:“不就是几个银钱,你还在乎那些东西?” “不是钱,是规矩”掌柜笑眯眯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啊。” “去去去……”齐皓月冲他扬手,对李长安道:“长安儿,坐过来。” 李长安点头刚走过去,齐皓月瞄了一眼赤豹怀里的布包,问道:“就因为这,跟天剑门闹起来了?” 李长安道:“是他们抢我。” 齐皓月摆摆手:“不管谁抢谁,终究只有胜败两种结果,既然闹起来了其他我不管,总之得胜了才行。” 李长安道:“我没想过败。” “这说的好!”齐皓月大笑一声,又打量着李长安,“但你若要说不败还为时尚早,既然有机缘,得了地握,便补全五行,也是时候炼化本命了。兀那豹子,拿来吧。”他指了指赤豹怀里的布包。 赤豹乖巧乘上,齐皓月就在桌上把布包掀开,露出那只白皙的手,若有路过的看见,指不定以为这家酒楼还兼卖人肉包子的。 李长安问道:“神洲述异志上所说是真的?” 地握血口张着,利齿森然,齐皓月笑了笑:“的确不假,至于要如何吃么,囫囵吞下即可。”他对柜台那边喊了声:“一坛三尺冰!先赊着!” 那掌柜低头写着账本,闻言头都不抬,李长安道:“下回我来给。” “就看你在徒弟面子上。”掌柜眼皮一翻,从柜台底下托起一坛酒抛来,齐皓月伸手一接,叹道:“师父的面子还比不过徒弟。” 说着他把酒坛放在桌上一把揭开,将地握扔了进去,而后脏兮兮的袖子一拂,坛里冒起幽幽蓝焰,起先地握长了些,还放不进去,但随着蓝焰燃烧,它便如冰遇火般整个融化在酒液中。 齐皓月把酒坛子往李长安面前一推:“什么时候喝完它,随你高兴。且回宗去,待五行俱全后,便到夜郎谷找我。”他看了一眼李长安的刀:“祭炼本命有了些基础,但还没入门。” 李长安道:“我以每七日都以舌尖血祭炼,难道法子不对?” “法有千万种,无对错之分,但万法殊途却同出一源,你还没找到关窍。”齐皓月顿了顿,“此时多说无益,我有二字你且听好。” “哪二字?” “自然。” 李长安带着酒坛子回到悬剑宗后,将地握化入的酒液分三个葫芦灌好,昨夜追逃夙夜未眠,便喝了一葫芦,在草庐里睡了过去。 赤豹守在他身边,看着李长安的脖子,心中大动,若要杀李长安,这就是最好的机会。有个声音在心底说,杀了李长安,它便再无拘束。 赤豹暗自呸了一声,自己要真敢动手,李长安那师父可不是吃素的。 李长安一觉醒来,赤豹已出了葬剑谷不知上哪逛去了,他刚下地,便感觉脚下土石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虽然表面坚硬异常,但若他愿意,便可像凫水一般潜入土石中。 “《神洲述异志》果然所言不假。”李长安心念一动,整个脚踝便没入土里,但也到此为止了,脚踝以上还不能遁入土中。 “看来我修行还未到家,酒也还剩两葫芦……”他当即盘坐,刚喝了的一葫芦酒效力尚有剩余,一坐下,还只有些粗浅见解的《抱山功》便自行运转。李长安修行了一个时辰,酒力才散去,而气海的中央已生出一点黄色,是中央土气。 若这一点土气在气海中生成一片陆地,便是他土行修成之时,届时气海内东南西北中,四方与中央金木水火土五气朝元,便可向蕴灵迈进。 有地握之助,土行增长极为迅速,李长安化开酒力后,又取了一葫芦酒,到葬剑池边洗剑时,渴了就灌上一嘴。 一日过去,酒空,人醉,回房大睡。 次日醒来,又修行,洗剑,喝酒。 李长安气海内,那一点土元气如息壤般化为陆地,如高台一般,镇压着四方二十八宿星辰。 醉意朦胧中,李长安喃喃自语:“如此修行倒是便利……可惜地握只见一只……” 兴许是酒劲过大,他摇摇晃晃的,执剑的手也不太稳,那柄被他洗着的剑好悬没落入葬剑池中。 李长安放下剑,站起身来,欲要回房。 但脚下一晃,他整个人向旁边倒去,倒栽葱似的,噗通一声落进葬剑池中。 人虽醉,胎息还在,他自如屏息,上下四方压下的池水如密密麻麻无数柄剑,让他皮肤刺痛无比。 他勉力睁开眼,入眼一片血红。 刺痛感让酒醒了大半,池中剑意他抵挡起来还勉强,而浓郁的妖魔血煞也在冲击心神,他双手一划,向上游去。 但眼角余光所见,血色浑浊的池底,隐约有无数道人影在动。 第二百三十九章、血影 李长安欲多看两眼,但池水中剑意如万蚁噬身,若再耽搁片刻恐怕就要葬身此地,便闭眼一气浮上水面。 初春冰冷的空气灌入口鼻。 李长安一吸气睁开眼,看清四周时,发现自己正在草庐的木床上躺着,边上小窗“哐哐”的响,料峭春风不住地吹进来。 他揉了揉眉心,头还隐隐作痛,酒劲尚未消去。 “怪事……”李长安心道自己洗剑起身失足跌入池中,见到池底有许多道幻影,难道是在做梦? 他起身推窗一看,正是清晨,葬剑谷外浓雾弥漫,像棉花似的翻腾着,看来已睡过一夜了。他努力回想,也没想到自己是如何回房的,便只得作罢。 来到草庐门口看葬剑池,泛着血色的池水就像一层面纱,叫人看不清池底下的神秘面容。 李长安回房拿出最后一葫芦酒,咕咚喝下一半,这酒入口辣,入腹则凉彻心扉,当时齐皓月说这叫三尺冰,名副其实。 李长安坐地行功,气海中央土气已然成形,只差临门一脚,他便能修全五行。索性把剩下半葫芦酒也一饮而尽,运转《抱山功》。 所谓“抱”,实则为“保”。道经中又有“山林之中非有道也,而为道者必入山林,诚欲远彼腥膻,而即此清净也”,故而所谓“山”,实则为“清净”。 “抱山”则是意喻为“保道心清净。” 心清净,方能承载万物,能承载万物者,便是脚下土地,是土行。 此为《抱山功》经义,此功法虽无甚惊人之处,但也正合土行真意。 李长安心中清净,如与身下大地融为一体,气海内中央土气如高台垒砌。 气海内二十八宿星辰原本与九天星辰相呼应,然而在土行出现后,便被稳稳镇压在气海内,如高高翘起的秤杆被秤砣定住。 李长安心念一动,四方星辰之中,分别涌出一道虚影,正是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四象到了气海中央,便与土行化作的高台相融。 轰隆! 气海内怒涛狂卷,翻江倒海!但高台巍然不动,安稳如山,被怒涛冲刷着,表面愈发光滑无缺。 土行高台镇压气海中央,四象各据高台一角,勾连四方,五行与气海浑然一体。 李长安顿觉自身进入玄之又玄的境界,物我两忘。 气海内波涛愈发汹涌,又是“轰!”的一声,整个气海仿佛炸裂开来,真元如长江大河般鼓荡涌入身体四梢。 李长安不由自主从入定中站起,浑身蕴涵着沛然巨力不吐不快,他仰天长啸一声,草庐顶上灰尘簌簌而落,壁上剑器震颤清吟,葬剑池池水微澜,葬剑谷中晨雾如被无形之手推开般轰然而散! 屋外,赤豹被李长安从梦中惊醒,不由唉声叹气,这厮修为有所进境,自己重获自由的机会就更渺茫一分了。 屋里,李长安闭目良久,他脚下土地虽然坚硬,但只要心念一动,他就可遁入其中,就像入水一般。 内视只见气海正中央一座九层四灵铜台巍然不动,气海已经平息,而近乎半数真元已散至肉身三百六十五周天要穴之中。 “五气朝元,真元护体……”李长安睁开眼,自己的真元雄浑凝练远胜他人,如此一来,当真可以不惧弓箭刀枪了,他自语道:“既然五行已全,只需祭炼本命,便可迈入蕴灵境。” 修行是效法天地,以自身模仿小天地,与大天地沟通。修行人寻本命之物,首先须得与之“有缘”,也就是本命之物要能契合自身小天地;而本命之物又来自于大天地,于是此物便可成为牵引修行人自身小天地与大天地的线。 李长安将八荒刀横于身前,此刻他五行已全,自身小天地初成,再祭炼本命,事半功倍。 他将手指至于刃上轻轻一抹,血液渗入幽黑的刀身,他与八荒刀只见若有若无的联系有更加深了一分,但也没质变。 “师尊说,关键在于‘自然’二字,我果真没找到关窍。” 屋外忽的传来脚步声,李长安心中一动,从窗外望去,只见上官凉走来,停在门外笑道:“恭喜师兄破境。” “进来坐。”李长安到门口迎上官凉,如往日般接过他手中食盒,顿了顿,问道:“能否说说你蕴灵之时是如何祭炼本命的?” 上官凉瞥了一眼八荒刀,了然道:“原来师兄在祭炼本命,这个说起来人人都不一样,我当时便自顾自练剑……”他提了提腰间剑鞘,像是给李长安介绍一个朋友,“与惊寂同醒同眠,自然而然它便与我互生感应,性命相连了。” 李长安心中灵光一闪,若有所思,对上官凉施礼道:“多谢了。” 上官凉侧身让开道:“师兄辈分高于我,这礼我受不起。”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李长安对上官凉笑道:“练剑的人,也学腐儒的迂腐么?” 上官凉离开后,李长安在屋内与八荒刀对坐。 他试着将八荒刀看作生灵,甚至脑海中为八荒刀勾勒面貌,他听过八荒刀的声音,但回忆起来却怎么也记不住那声线,他便凭空想象,不知为何,脑中闪逝的却总是几日前日湖边在湖边听到的那个红衣女人的声音。 他分神想:“那日没看清她的脸,她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未果,他便提刀出草庐练了一阵刀法。 此后一连半月,李长安也没找齐皓月请教,八荒刀不离身,与之同起同眠,甚至同饮同食,只不过李长安饮食的是饭菜,八荒刀饮食的是李长安的指尖血 他将八荒刀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与八荒刀诉说往事,许多时候,不由自主把身边的当成是那夜葬剑池中见到的她。她极无常,喜怒无常,爱恨也无常,有时候她不说话让他感觉是在倾听,有时候又像是冷漠,捉摸不定。 她时而温柔,但割破他手指的时候,她很锋利,他看着她饮血,却心生满足。 这日,李长安将八荒刀横置身前,默然无语。 再这样下去,他不知自己会将八荒刀祭炼为本命,还是会走火入魔。 “停下来吧。”他叹了一声,将八荒刀放在桌上,走出草庐,这是半月来首度让刀离身。 他取了一柄剑在池边洗时,蓦地发觉池水中剑意对他来说已近乎不痛不痒。 “何时变成这样的?”李长安看着池水中指间流泻,这半月来他醉心修行,几乎都没发觉自身潜移默化的变化,他肉身的渐渐适应,再加上五气朝元后真元护体,他已能抵挡池中剑意。 他放下剑,凝视池面。 葬剑池很平静,仿佛没有源头的一潭死水,泛着浑浊的血色,但又浑浊得很纯粹,反倒让人觉得它很干净。这是悬剑宗历代门人葬剑之处,染尽妖魔之血。李长安想起他向池中滴血时隐约听到的呼唤,又响起那夜他始终未看清面容的她。 他拿起剑刃,又割破手掌,一握拳,让血液淌下。 咕咚、咕咚—— 血落入池中,李长安闭上双眼去听,但只听见山中呜呜的风声、虫鸣、鸟叫、树枝轻微的摇晃。 良久,他掌中伤口结痂,血止住了,也没有发生什么异样。 水中发出呼唤的存在,好像已经不在了。 “不妨看看,水底到底有什么……” 四下无人,李长安略微沉吟后,除去衣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哗啦—— 水花四溅。 池水四面压来,李长安耳膜一鼓,胸腔发闷,他闭住口鼻运转胎息,睁开双目。 眼前一片淡红。 他向身下看去,池水很深,几不见底,他划着双手向下游。 下沉之时,身上压力逐渐变大,血中不断渗出细细的气泡,李长安放缓了速度。 直沉了十来丈,还没见到底,但已能隐约见到一些东西,在浑浊的血色中,影影绰绰。 李长安再向下沉,才见到池底并没有什么人影。 池底密密麻麻插着无数柄剑。 “那日果然是梦。”他心想着,双足轻飘飘落地。 葬剑池池底出乎意料的大,比池面大了太多,简直像掏空了山腹,他在剑林中穿行,心想,这是师门前辈葬身之地,便对着四方各施了一礼,欲要离去。 刚动身,眼角余光见到身边一道血影掠过! 李长安悚然一惊,侧身一避。 铮! 如利剑从脸侧穿过,杀意森然!李长安没带兵刃,手脚并用向上游,瞬息间游出两丈,低头看时,那血影没追过来。 李长安略微停顿,只见那血影是人形,就像一团浓郁些的池水,手执一柄如水如雾般的剑器,在池底一招一式演练着。 “这是……”李长安停在水中,那血影好像并没感到他的存在,便试着向下游了两丈。 血影倏然调转剑尖,激刺过来! 李长安忙向上游,那血影又回到了原处。 李长安看血影的招式,偶有几招有些熟悉,想到自己在藏经阁中看过的一些剑谱,藏经阁中剑谱多是悬剑宗诸代门人传下。 相比于藏经阁中剑谱,血影的剑招更多变。 李长安环视池底密密麻麻的剑器,心中猜测:“这血影,恐怕是诸位前辈残留的剑意所化……” “我若战胜了他又如何?”李长安心中一动,不再停留,向上游去。 回草庐取了八荒刀,李长安又沉入池底,血影已不在原来位置,废了一番功夫李长安才又寻到他。 李长安一接近,血影便提剑刺过来,李长安有了兵刃,便与他拆招,血影没有剑气,他也不用刀气,起初轻松,但血影的招式极其精妙,交手了有五十回合,李长安胎息急剧消耗,顿感不支,浮出水面。 略作歇息,他再度入池,与血影相斗。 到黄昏时,他已和血影斗了十次,血影试过的剑招有数百种,李长安记下大半,但血影的招式竟仍层出不穷。 李长安筋疲力竭上了岸,像虎甩毛似的抖干身上水迹,回到草庐里,四仰八叉躺下。 方才最后一次与血影交战,拆了八十余招,血影竟使出一招鹊踏枝,冷不丁抬脚蹬他膝盖。除此以外,李长安在血影的招式中也见到了当日秦游沈羽使的一些剑招。 “是天下剑道殊途同归……还是说天剑门跟悬剑宗有些渊源?罢了,我管这作甚。” 李长安手握着刀柄,还没来得及脱衣服,闭目昏沉睡去。 次日。 李长安梦中苏醒,睁眼,熹微的晨光透进窗缝。 床边坐着一个红裙女人。 第二百四十章、段红鲤 李长安习以为常坐起身子,这半月间他也不是第一回见到她了。 他心底里知道这只是幻影,他做什么,她都会静静看着,就在咫尺之外,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比千里还远,这距离是虚实,是有无,是生死,他纵使悟了转换生死的一式花开顷刻,却悟不了她。 他摸出身边的八荒刀,只有刀柄的触感是真实的,就在她安静的目光下起身走到屋门口,她在身后忽然说:“你这人,看不见我?” 李长安都快忘了这声音,回头讶异看着她,自从那夜葬剑池边听她唱歌后,他就再也没听过她开口:“你会说话了?” 她轻笑,仿佛李长安问得很傻:“多稀罕。” “也对。”李长安点点头,有些恍惚,他已分不清她是真的她,还是他想象中的她。 他决定亦如往常般待她。 出卧房,取来食盒隔水放大锅里,点火烧柴,李长安见她也出来了,便把手指放刀刃上一抹。 看着鲜红的血液划过刀身,李长安对她笑了笑:“喝吧。” 她却没动弹,看着八荒刀:“原来,你把我当成是它了。” 李长安一怔:“那你……” “罢了,真假虚实又有何分别。”她轻轻拨开刀刃,“不过喝血就免了。”又看了看那边的柴灶,“与你吃你一样的就好。不过,那红木食盒做工不错,你却把它当甑用,未免糟蹋了。” 李长安道:“能管用就是好东西。” 她微微一笑,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神色颇有些好奇,到门外取了草庐壁上挂着的剑器一柄柄观看,又在屋里饶有兴致打量着鎏金铜香炉,酒葫芦等摆饰。 “喜欢这些东西?”李长安问。 “称不上喜欢。”她把弄着巴掌大小的铜炉,“第一次见,才想看看。” 李长安道:“都是寻常物事罢了。” 她瞥了一眼屋外的葬剑池:“从那出来还不到一月,人间许多东西,都是第一次见。” 李长安疑惑道:“那为何你又知道那红木食盒是珍贵?” “人间不管如何变,有的东西是不会变。”她似笑非笑瞄了他一眼,“已蒸热了。” 李长安取出食盒,在桌上摆开,原本风卷残云就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这回他吃得很慢,他见她夹一箸红苋送入口中时,汁液在她唇上染出淡淡的紫红色,这时,他才觉得她终于是真切存在的。 黄昏时。 上官凉又送来酒食,这次李长安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过她所在的地方时,仿佛毫无所觉。 “真假虚实又有何分别……”李长安想起她的话,他已不打算问她来历。 此后一连数日,他洗剑、练刀,她便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入池与那道剑意化成的血影交手,每每回岸时,便能见到缀满银花的黑树下她的一袭红裙。 这日黄昏后,葬剑池中疏影横斜,他在练刀。 “你这样祭炼本命,是练不成的。”她在一旁忽然说。 李长安脑海中尽是那血影的一招一式,刀与剑有相通之处,他记下血影的剑招,亦可化入刀法,便漫不经心问道:“怎么?” 她又说:“所谓本命之物,连通内天地与外天地,是天地之桥。但你把自己关在葬剑谷里,不曾出去看天地,桥又将架向何方?” 李长安蓦地停住刀,垂手而立,看着崖边残阳落入如血赤霞中,余光落在她身上,说:“我眼中所见便是天地。” 她微笑:“随缘吧。” 李长安忽的忆起齐皓月说的那两个字:“自然。” 玉壶春的酒味道不错,许久没尝过了。 …………………… “师兄要下山便去,不必知会我。”上官凉放下食盒,对李长安道:“不过师兄与天剑门起了冲突,就小心一些。” “你怎知道?”李长安不记得自己曾吐露过与天剑门发生的龃龉。 “天剑门有人找过来了。”上官凉道。 李长安皱了皱眉。 上官凉笑道:“是个叫黎伦的家伙,倒不是里寻衅滋事,却是叫我给师兄带一句话,说此前都是误会,望师兄你莫要挂怀,又说那个沈羽只是一时意气,只怕还不罢休,希望师兄到时手下留情。” 李长安对黎伦没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大概是沈羽跟秦游动手时候远远掠阵的那人。 上官凉又说:“还有,近日莽苍山中多了些实力强劲的妖魔,师兄莫要往偏僻之处去。” “我已知晓,多谢。”李长安点头。 上官凉离去后,李长安便出了葬剑谷。 …………………… 玄鎏山山道边,几名剑守弟子沿山而上。 修行人体质远超凡人,嵇恒一步一步,走得并不吃力,只是在半山腰高高眺望夜郎谷,仍觉得有些不耐烦。 但剑守弟子在玄鎏山中不可御剑,这是规矩。 念及此处,他心中略有不忿。 此时,一个穿黑衣的青年自山上逶迤行来,嵇恒认出这是宗主新收的弟子,悬剑宗的五师兄。 远远的,嵇恒就与身边两名剑守弟子退到一旁,李长安过来时,齐齐喊了一声师兄,又让李长安过去,三人才再度上山。 “这就是宗主新收的弟子?”嵇恒身边一名剑守弟子摇着头,“看不出来强在哪儿,姬师姐原本是宗主弟子中修为最弱的了,面对她时我也生不出拔剑的心思,但见到这……”他犹豫了一下,“五师兄……我却觉得至少和他一战。” 嵇恒冷笑道:“你没听说吧,天剑门的秦游与沈羽联手,都折在了五师兄手里。” 那剑守弟子张着嘴,讷讷道:“此言非虚?” “千真万确。”嵇恒郑重道。 那剑守弟子尴尬笑了笑,“是我自视过高了。” “奇怪……”另一名剑守弟子远远望着李长安背影,“为何他走路如此怪异,纵使身边是悬崖也贴这边走,就好像……好像他边上站着个人似的。” 另两人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李长安总给身边留出一个身位,更诡异的是,他还不时侧头,仿佛对身边的空气在说些什么。 “这……”嵇恒皱眉,“难道是魔怔?” “并非魔怔。” 北面的上山道传出一个声音,嵇恒等人一看,忙袖手行礼:“三师兄。” 穆藏锋只远远看着李长安背影,淡淡道:“他是在练刀。” …………………… 李长安下山,用地行之法,到了三百里外的青牛镇。 玉壶春酒楼中,齐皓月没在,那掌柜的也没出现,李长安寻账房买了两坛酒,到山中和她对饮。 二人入林时,李长安执刀劈开荆棘,回头问她:“对了,还没问你姓什么?” “那夜说过了。”她回道。 “红鲤?”李长安微微一笑,“那是名,不是姓。” 她提着红裙避开荆棘,站定想了想,叹道:“没有姓,你取一个吧。” 李长安站在略高的坡上,她的红衣如山中的一朵烈焰,他低头看见自己持刀的手,说:“‘持器’是为‘段’,你便姓段吧。” 今天更的推迟一下 这章写得比较费神,12点半再更新哈 第二百四十一章、葬剑池边洗剑人 这山距青牛镇四五里地,李长安与段红鲤上山时见到有猎户,隔着山林远远答问,说是此山名西山,又叫西来峰,山下无路,山中人迹罕至,只偶有修行人仗着遁术进去。那猎户倒是知道条小路,给李长安指了,也省了他斩荆披棘的功夫。 上山后,寻到西来峰上一片丹崖,平整宽阔,向西望,群山低伏。山下无路,山上却有六角小亭,中有棋盘,多半是修行人留下的。 俯仰之间,已是黄昏,李长安拍开一坛酒的泥封,提到嘴边咕咚灌了两口。 夕日下坠,如一团火燃透半面天,归鸟如火中飞絮,丹崖映着赤霞,色如沥血,李长安放下酒坛:“果然世间奇伟之观,多在人迹罕至处。” 他回头问:“你渴了么?” 段红鲤抱起他的酒坛,也仰头饮了一口,几滴酒液在她襟上染出泅痕,李长安不顾忌地看着,她放下酒坛,看着西边赤霞说:“你可想过站在最西边看落日。” “最西边?”李长安问。 “你是从西边来的。”段红鲤说。 “我从西岐来。” “西岐再往西是什么?” 李长安喃喃道:“我没想过。” “人间极处是归墟,太阳落下的极西处也是归墟,那有一片海。”段红鲤笑了笑,看着漫天赤霞说:“像极了眼前这光景。” “日落海中不会熄灭?”李长安奇道。 “那是无明火海,生死轮回不止,无明就不灭。”她抬起袖中修长的手指,天边残阳如血,“此时太阳暗了,你若在极西处见它落入无明火海,无明火就会燃起,太阳沉沦火海中,又再复光热。” 她坐到丹崖上仰着头,脸庞仿佛映着烈火。 李长安转头看她:“你见过无明火海么。” “我才出来不到一月,如何见过。”她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 那你是如何得知?李长安心中疑虑一闪而过,却没问,她的存在仿佛水中泡影,若真的触到,就会消失。 他只道:“我以为海都是水做的。” 她勾起嘴角,好像在说“孤陋寡闻了吧”,又转过头去看天边,这时候李长安见不到她表情,她近乎呢喃般说:“人间还有凌霄雾海、流渚月海、忘川花海……这四海,哪个又是水做的呢。” “听名字便想去看看。”李长安道。 “你去吧。”她一笑。 “太远了。”李长安微叹一声。 落日西沉,他便道:“回谷中去吧。” 回葬剑谷后,李长安除去修行、练刀、洗剑。每一两日,就下山去青牛镇玉壶春酒楼沽酒,与她踏足了莽苍山许多角落,初春夫昭山融尽残雪的飞瀑,鸣蝉山明澈的小石溪……李长安每每念及的仍是西来峰丹崖,兴许是因为那个黄昏她说的那些奇谈。 不知何时他已忘记给八荒刀饲喂精血,不觉间他与山中天地几乎融为了一体,但还没有。 他仿佛被关在屋里,只是终于透过门窗窥见了天地,若要出去,还要一把锁匙。 山中不知岁月,李长安也忘了过去了多久,但山下黄迎春已谢了,绯桃也谢了,白梨新发。 这日,他忽的记起已许久没去找池底那道血影交手,便拿了刀,跃入池中。 血影仍在,见到李长安便挥剑刺来,招招锋芒毕露,但李长安却见他招式之中隐有瑕疵。 他与血影交手到五十余招,这瑕疵渐渐成了破绽。 交手到两百招时,李长安不进反退,如落入下风,但其实游刃有余。 他眼中血影的破绽更大了。 血影一剑刺出!池水激荡不已,剑气如同血蟒张嘴噬来! 但李长安只如水中蜉蝣般,轻巧荡开,毫发未伤。 与之同时,他一刀斜斜自血影肩上斩至腰部。 血影被一分为二,倏尔消散,不留痕迹。 李长安在在水中沉吟良久,他知道并非血影变弱了,血影剑法中的瑕疵,原本是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之前看不出来,但此时已能看出来。 他变强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并不关心。 他胸中豁然开朗,与血影相斗的数百刀让那扇门开了一道缝,仿佛只需再一刀就能劈开,八荒刀在他手中暗淡无光,但他仿佛听到了它的搏动,如心跳一般,活生生的,与他的心跳恰好契合。 他静下心来看着池底,这是剑之坟冢,诸代悬剑宗门人的剑意蕴含其中,剑意是剑纯粹到极致而生,这诸多剑意糅杂而成的血影虽通晓无数剑招,但也失了纯粹,于是就有瑕疵,有了破绽,被他击败。 李长安摆动手臂,游动身体,欲在池中寻一道纯粹的剑意,他已不满足于与血影比斗。 葬剑池底很大,几如大湖,那血影消散后,湖底再复死寂,莫说鱼虾,连泥藻水草都不见。 李长安他察觉池中剑意在缓缓凝聚,也许过几年,池中又会诞生另一道血影。 他在幽暗的血色中独自游荡,忽然间,隐约感到有水流过,登时见到前方似有大洞。 “原来葬剑池有源头,是活水?” 临近了看,却是一道残破的石门,门上石柱倾倒,纹饰模糊。 唯有门上高悬一剑,寒光耀目,剑意凛然! 李长安走近石门,见倾倒的石柱上有刻字,努力辨识后,在心中默念出来: “夫剑之道者……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虎。追形逐日,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 李长安走近了些,只见门后血色更深,仿佛有另一片天地,但下葬剑池后他心中估量过,纵使掏空了山腹,此处也应到了尽头。 就在此时,门上长剑轻鸣,一道隐约的血影凝聚。李长安还未反应,那剑倏然消失! 下一刻,剑尖已点至他眉心! 此时他已到门边,再向前一步就会踏入门中。 那剑就顶在他眉心,毫无杀气,但他若向前一步便死,不容置疑。 李长安向后退去,那剑又倏然消失,出现在门顶,他深深望了这柄剑一眼,离开葬剑池。 八荒刀的搏动越来越明显,李长安下意识以为它便是手臂血肉的延伸,只有看到那笔直的刀身,才会发现它并没变化。 出水面时,她一如往常,仍在树下等他,但这回不同,她执着他用过的那根竹笛把弄着,偶尔吹出些曲调,见到李长安出来,她对他扬了扬手:“那日你吹的曲子怪好听的,我也编了个。” 水自李长安发尖滴沥而下,他上岸盘坐着擦干身子,对她笑了笑:“试试?” 她把唇凑在他吹过的笛孔吹了起来,但还没出声,李长安就闭目不动,如沉睡过去。 八荒刀被他横于膝前,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吞吐幽光。 几只新迁来的黄莺儿落在不远处,婉转啼鸣,好奇看着那团幽光,如见证一场诞生。 段红鲤放下竹笛,笑了笑,“也罢,你听不到了。” ………………………… 李长安见到八荒刀亦如初见时那样悬浮着,浑浑沌沌,无边无际,一片虚无中,万物不存,仿佛这刀就是万物。 李长安隐约又听到了它的声音: 因果交更,幽明嬗替……浮世苍茫,吾为戍者……有绝俗之仙,唯我之魔,无常之妖,吾皆斩之……吾名…… “八荒。”李长安目光凝聚在刀柄上,伸手握住。 这一刻,虚无破碎了,浊气下沉,清气上升,如开天辟地一般,李长安眼中再复清明。 这一瞬,他似乎见到天地间有八道虚影沉浮着,他看见西边极遥远处有一面镜、一柄剑、一尊鼎,未等他看清其他的,八道虚影霎那之间便消散,如同幻觉。 但这一瞬李长安感知到了它们的存在,其中某一个离他很近,几乎近在咫尺,就在葬剑池池底,在那道门后。 “九国器……”他蓦地站起,看清周围,自己仍在池边,不远处那几只黄莺儿啼鸣未休,一切如故。 但树下已不见人影,唯有那竹笛留存,被红线挂在枝上。 这是她出现以来首度离开李长安视线。 李长安不觉松了手,八荒刀坠落,他惊觉时,八荒刀又自半空飞起,回到他掌中。 他修为的变化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但当他发现时,已改天换地。 他的气海几乎空了,原本铅汞般的真元升腾为雾,散入四肢百骸,一部分却下沉为陆。 灵雾缭绕的苍茫大陆中,一座九层高台耸立,台上四灵镇守四方,台中横着八荒刀。 李长安怔了怔,去树边取下竹笛,在葬剑谷中寻了一遍,她不在。 他心念一动,施展地遁之术,灵元流转,他几个呼吸间便到了百丈外的谷口。 直奔西来峰。 大半个时辰后,他遁行三百里,到了西来峰顶丹崖上,只是崖上无人,向晚亭台,空临弯月。 他怅然一笑,欲离开时,忽的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声音,不由怔了一下,望过去。声音临近时,他攥紧拳头,指甲刺在掌心。 …………………… “此妖能蛊惑人心,切莫回头!”黎伦低喝一声,驭使剑光逃遁着,衣衫被风吹拂的猎猎作响,他两指夹着符咒,勉力看向沈羽:“莫逞强了!” “近来莽苍山中妖魔复苏,不成想真遇上了厉害的。”他身边的沈羽咬牙,遍体鳞伤。 二人身后,一条羽蛇凌空飞渡,面目狰狞,速度竟不比飞剑慢。 “北去三百里就是悬剑宗,往北走!”黎伦沉声说。 沈羽面色一冷:“回天剑门。” 黎伦压抑怒气道:“天剑门在九百里外,你我如何跟妖兽比耐力!” 沈羽低头不语。 二人御剑飞遁,一道失望的叹息声从山崖上传来,黎伦一怔之后,正欲出声求援,只见一线幽光倏,忽出现! 黎伦眼前一花,而后便听得身后羽蛇发出一声老妪咳嗽般的怪叫! 他驭剑中回头看,只见羽蛇已身首分离,向下跌落! 幽光闪回,隐约是刀的模样,山崖上的黑影收刀后,遁入林中。 黎伦心生庆幸,停剑而立。 “还好遇上高人……”沈羽松了口气,对山崖那边高声问:“请问阁下姓名,来日登门拜谢!” 山崖间只传出怅然长吟,渐行渐远渐消: “常向西峰、看日沉, 闲来买醉、玉壶春。 若寻两处、皆不见, 葬剑池边、洗剑人。” 初闻声,只觉耳熟,待听完后,黎伦一怔,瞠目无言。 “是他?” 第二百四十二章、天剑门主 月色如晴,李长安在山林中漫步,枝落惊起夜宿的飞鸟,几只春知了叫声在远处回荡。 到此时,他是孤独一人,孤独让他清醒,他回想着与她相处的时日,虚虚实实,似幻还真,像是一场梦境。 回到葬剑谷时,已是清晨,曙光照破山雾,葬剑池平静如初。 李长安又忆起那夜她问的“我像人吗”,默然良久,知道了段红鲤为何离去。 “我授口封助你化形,你助我蕴灵,如此两不相欠……”李长安望着湖面,低声自语:甚好。” 他是放得下的人,便回屋打坐调息当补足昨夜睡眠,但脑子里总闪过许多画面,他想起昨夜那条羽蛇,不由想着:“都是妖,为何有这么大分别。” 到了正午时分,一阵脚步声从葬剑谷谷口传来。 蕴灵以后,李长安与天地互生感应,知觉也敏锐了许多,从入定中坐起。 脚步声是上官凉的,除他以外还有别人,这倒没什么奇怪,他走出草庐时,上官凉独自走来,拱手道:“师兄,天剑门的沈羽黎伦秦游三人被师长带着,在谷外等候。说是来谢罪。” 李长安皱起眉头,黎伦来道歉倒不奇怪,沈羽和秦游过来或也说得过去,天剑门师长到来却怪了,一山不容二虎,莽苍山虽大,悬剑宗与天剑门弟子有些摩擦是寻常事,长辈却没插手的道理。 …………………… 嵇恒抱着剑走过陡峭山路,去向葬剑谷,心想着,待会儿见到五师兄该如何与他说话,是直接把剑递给他请他帮自己洗剑? 他想到李长安,不由心说这位宗主新收的弟子看起来不大好打交道,入门算着也有几月了,除去洗剑外,就独自一人下山,也不知去向何处,嵇恒与李长安见过十多回面了,也没能和他说上话。 到葬剑谷,见到谷口等着的沈羽等人,嵇恒一愣,心道:“听说这厮跟五师兄生了龃龉,怎会在此候着。”他扬了扬下巴,喊道:“那不是天剑门的沈道友么?” 说着他走近去:“做什么来?” 黎伦道:“昨夜我与沈师兄被一条快化形的羽蛇追杀,被贵派李长安出手救下。” 沈羽冷哼一声:“我虽与他有过争斗,但非知恩不报之人,此番前来带了谢礼,此后便恩怨两清。” 嵇恒不怀好意促狭道:“两不两清,还得五师兄说了算。” 沈羽面色略有不快,张了张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后面站着的师长,便没出声。 那天剑门师长站在那儿,嵇恒却没看到一般,忽略了他,又对沈羽笑了笑:“但你放心,五师兄虽寡言少语,却不是心胸狭隘之辈。” 这时候,李长安与上官凉从谷中走出。 黎伦上前一步,对李长安道:“使我们来致歉,道兄何必亲自来迎。” 李长安目光扫过他们几人,最后才落在那张他不认识的脸上,这应该就是沈羽他们的师长,若非出谷前上官凉说过天剑门人是师长领着过来的,李长安都险些将他忽略了。 他一身黑羽衣,站在那儿仿佛一块岩石,毫无存在感。 李长安还没问出口,沈羽便垂首沉声道:“此前多有误会,望道兄莫要责怪,这瓶安禅毒龙丹是稳固境界所用,可避免心魔……”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黄玉小瓶,双手奉上,“还请收下。” 秦游又奉上一木匣:“此乃龙脑血参,可助妖兽提升灵智。” 黎伦苦笑道:“今晨我去了趟玉壶春酒楼,想将其中酒尽数买下,可惜那老板倔得很,便只得作罢。” 三人赔礼都是李长安恰能用得上的,可见其用心,李长安若接下,便是表明不计前嫌了,但李长安没有。 他看着那穿黑羽衣的人:“这位是……” 那人忽的笑了,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十分怪异,就像石头上开出了花。 “门中弟子犯了事,我为门主,自然得出来管管。” 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 李长安肩头如有山岳压下,双膝一屈,又一挺着站直了,他一咬牙,勉力道:“天剑门门主?” 天剑门门主绝不会闲到插手弟子纷争,也绝不会给他这亲自上门致歉。 黑羽衣停住了,天剑门门主饶有兴致看着李长安:“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坐?说起来五百年前天剑门与悬剑宗还是一家,你就算称我一声师叔也不为过,怎的如此无理。” 李长安冷笑:“师叔怎会一见面就以修为压我?” 天剑门门主摇头失笑,也不顾李长安,径直就向谷内走去。 一边的嵇恒已是下巴落地,嘴都合不上了,天剑门门主亲自带门人来道歉,这位五师兄到底什么来头? 上官凉在李长安身边对他低声说:“别妄动,夜郎谷近,很快便会有人来。” 李长安紧紧握着刀柄,天剑门门主应是借着弟子要上门致歉之事,来到葬剑谷中,他有什么目的? “铮!”的一声,李长安长刀出鞘,横在天剑门门主面前。 “别忘了这是悬剑宗,并非天剑门。天剑门人没我点头,不可随意出入葬剑谷。”李长安深深呼吸,“纵使宗主也不行。” “有些胆魄。”天剑门门主剑眉下的双眸如霜夜里的寒星,他笑了笑,偏过头不再看李长安,淡淡道:“但修为弱了些,待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能站直了,再说这大话。” 他从李长安身边走过,进入葬剑谷。李长安骨节咔咔作响,龙象术全力运转,生生站稳。 “龙象术?”天剑门门主挑了挑眉毛,目光落在李长安气海处:“道行低微,却能提炼真元,倒有些机缘奇遇。” 他继续往葬剑谷内走去,李长安无法阻止。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夜郎谷中冲天而起!气射斗牛,割裂天穹!瞬息间,已闪至葬剑谷中,倏然落下,插入天剑门门主身前三尺! 地面龟裂,微微发红,空气中弥漫着灼热之意。 “刚入门的小家伙挡不住,我来!”一道人影出现在北通夜郎谷的山道中,鹰视狼顾,气势凛然! 李长安顿觉压力一松。 “你不是我对手,若拦我,你会死。”天剑门门主淡淡道,那飞剑插在身前三尺处,他毫不动容,反而笑了笑:“齐皓月何曾在乎过剑守的性命?” 此时上官凉看着山道中的来人,低呼道:“师尊……” “既为剑守,便有守剑之职。”来人一扬手,飞剑飞回,他笑了笑,握拳用拇指指向身后远处的夜郎谷,“我与他们不同,他们败了,是真败了,而我还没败。” “那好。”天剑门门主身上无剑,说出这话时,在场众人中天剑门人的剑与上官凉嵇恒的剑都颤动着朝向他,就连崖壁上草尖也如此。 第二百四十三、斩因果 “悬剑宗弟子何在!”剑守大喊一声。 上官凉如受当头棒喝,按回匣中欲飞向天剑门主的剑器。 这时候天剑门主已踏前一步,葬剑谷口狂风顿起,飞沙走石,落叶石片皆如利剑飞射,剑剑夺命,他淡然道:“太叔断,你真要拦我?” 回应他的是太叔断自下而上的一剑,如燎天炽焰,声势无两,在这一剑面前,山崖如豆腐般脆弱! “剑者,不曲,犹不屈也。”炽焰后太叔断站得笔直的身影隐隐约约。 蓦地炽焰消失,狂风也停歇,北山道上已没了太叔断的身影,天剑门主也从葬剑谷口消失。 二人已入小世界中交手。 “铮!” 长剑出鞘,上官凉冷冷逼视着沈羽三人,嵇恒亦如此。 但天剑门三人面色茫然,黎伦苦笑道:“若我说不知情,你们可会信么?” 李长安横刀在胸,冷冷打量着三人,余光瞥向身后。葬剑谷中只有一棵树,一间草庐,一方池,天剑门主是为葬剑池而来,他的来意是池底那道门? …………………… 剑落!漫天赤炎席卷,小世界中地脉崩碎,江河沸腾! 然而这只是余波,这一剑斩过天剑门主身躯,毫无阻碍! 但天剑门主仍施施然立在半空,面对着山河倒转的威势,面不改色,点头道:“你小天地已成,修至神墟第一步的无量之境,吞山吐海,看来悬剑宗中剑守,只有你一人日后有望战胜齐皓月。但我与虚空相融,你如何伤我?” 他说话间,太叔断的剑又斩了他百千次,前一剑的残影仍在,后一剑已斩出,以至于一剑声势如万剑! 天剑门主并指如剑,缓缓向虚空中一点,“叮!”的一声,江河齐震,波涛顿起!巨响之中,一道剑影在天剑门主身边十丈外被弹飞!那一指无视距离,跨越虚空,避无可避! 长剑飞回,太叔断闷哼一声,驭剑再斩! “徒劳无谓之举。”天剑门主一指遥遥向太叔断点去。 噗呲一声,太叔断心口被洞穿,血线飚射,伤口处还有剑气翻搅,他身形自半空栽落,落到一半又止住了,他驱散剑气后,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面无表情驭剑再斩:“你又能与虚空相融至几时?” “至少在你落败之后。”天剑门主巍然不动,仿佛只是一道幻影。 正此时,小世界天穹被蓦地撕出一道裂口! 齐皓月站在裂口中,身后正是葬剑谷的景象。 “都住手吧。” …………………… 葬剑谷口,李长安等人怔了怔,放下兵刃。 齐皓月不知何时已出现,虚挥了一掌,又道:“他要进去便随他去,不必阻拦了。” 李长安这才知道那句“都住手吧”是对太叔断与天剑门主说的。 一晃神,天剑门主与太叔断从小世界中走出,太叔断身上犹有血迹,天剑门主却如信步庭中般悠然自得。 他一出来却没动步子,而是看着齐皓月,叹道:“还是把你惊动了。” “都打到这了,真当我老眼昏花?”齐皓月道:“怎么,不拦你反倒还不敢进去了不成。” 天剑门主定定看了他一眼,走到谷口底下,忽的仰头一望,只见古藤掩映中隐约有一柄剑悬着,剑身毫无光彩,仿佛经霜历雪的顽石。 他脚步一顿:“为何将皓月剑悬在此处。” “过此门者,头顶悬剑,须时刻自省也。”齐皓月淡淡一笑。 天剑门主冷哼一声,入谷,走到葬剑池边,在众人目光下,步入其中。 几个呼吸的功夫,血色池水一震,荡起微微涟漪,天剑门主破水而出,形容狼狈。 他的眉心有一道殷红的剑伤,入肉三分。 天剑门主面色煞白,对齐皓月喝问道:“劫剑竟在此处!它为何阻我进去?劫剑剑灵又在哪?” 齐皓月叹息:“五百年前大罗洞天已然不存,你何必执着。” 天剑门主定下神来,深深望了齐皓月一眼,化作遁光,倏然远去,没忘摄走天剑门那三个弟子。 太叔断见天剑门主离去,也自顾自离开,上官凉忧其伤势,紧跟其后,齐皓月看了眼边上的嵇恒:“站这作什么?” 嵇恒颤了颤,语无伦次道:“这,这,这……我是来洗剑……” “剑留下,人走吧。”齐皓月摆摆手,嵇恒手中的剑唰一下飞到他手里。 嵇恒唯唯诺诺离去,临走看了李长安一眼,得,这回又没能跟五师兄说上话。 李长安上前接过剑,问齐皓月:“师尊,方才天剑门主可是被池底那柄剑所伤?” “你去过池底了?”齐皓月眉毛动了动。 李长安点头:“去过。” 齐皓月略作沉吟,说道:“既已蕴灵,你便先稳固境界,七日后来寻我,我为你传法。”也不回答李长安所问的,他负手转身离去。 李长安目送他远去,天剑门人送来的赔礼留在地上,他便收了回到谷中。 入夜时分,吞了一颗安禅毒龙丸,却难以入定,他走到悬崖边抱刀而立,夜风萧瑟。月光下,林海如披银华。 “你心不静。”他的背后忽的传出熟悉的声音。 李长安回头,黑暗中走出一人,白衣胜雪,如天上谪仙。 白前……再见白忘机,李长安张了张嘴,改口道:“白师叔。” 白忘机走到他身边,微笑道:“你有疑惑,但过往你实力低微,知道多了也无益,如今你已蕴灵,我便向你交代一事。当初与你说过九国器,八荒刀就是其一。” 李长安道:“此事云庭真人已告诉我。” “云庭?”白忘机一挑眉,顿了顿,又道:“他博览天下群书,能识出九国器倒不奇怪,不过如今八荒刀与你性命相连,只要你不展现它的威能,这世上能识出它的人,不过十数。” “此刀有何威能?” “此刀不出则已,出则无物不斩,你且看。”白忘机忽伸手向李长安双目一点。 李长安双目一凉,只见眼前天地布满了无数道交缠的细线,白的黑的红的黄的紫的,纷乱不堪。 白忘机忽而说:“出刀吧。” 李长安心念一动,一刀斩断脚边一株杂草上的线。 眨眼间,他眼中异象消失,天地复原,见不到了那些细线,但脚边那株杂草瞬息枯萎下去。 “方才那一刀,你斩断了它与天地的因果。”白忘机的声音再度出现耳边。 第二百四十四、剑有七缺,法无双全 “因果……”李长安若有所思。 白忘机问:“何为因果?” 李长安看脚下那株草:“我出刀是因,它死是果。” “的确如此。”白忘机却摇头,“但它从一粒草籽时被虫鸟啄食,又零落泥尘中,迎风送月,诞生于天地间,经历了多少因果,你出刀,只是它经受的无数因之一。” 李长安又道:“它生是因,死是果。” 白忘机这才点头:“万物有生便有死,有始便有终,生死始终便是其因果,如线之两端,牵连不断,看那。” 他抬指,数丈外的岩缝中,有只青蛛从蛛丝一端缓缓爬向对面。 “若蛛丝之始是生,其末是死,青蛛由生走向死,本是它宿命的因果,但却被我斩断。” 白忘机一挥指,蛛丝立断。 青蛛从中跌落。 月色下,乌鹊掠过,将之衔入喙中,一口吞下。 白忘机道:“由生到死,因果纵使被斩断,亦不会变,只是提前或延后罢了。” 他看向李长安手中八荒刀:“此刀便可立断因果。” “锋刃之利至极不过断石分金,此刀之利,竟可断因果,判生死……”李长安横刀于眼下,缓缓拭过刃身。 白忘机微微一笑:“九国器中,一元镜可照破根源,二曜幡可翻覆昼夜……罢了,日后你自会见到。” 李长安道:“我蕴灵时,倒是曾见西方有一镜一鼎一剑。” 白忘机神情一动:“当年元帝留下一元镜与九极鼎在玉京镇压国运,其它七国器便消失无踪,如此看来,七缺剑也在西岐境内,此剑乃国之重器,若被大承寻回,江山社稷又会再稳固三分。” 李长安皱眉道:“当初道门谋夺淮安龙气,已是大动干戈,若要深入西岐腹地夺取七缺剑,想来更难施为。” “不然。”白忘机摇头,“淮安城边,道门之所以图谋良久,只因借荧惑星力切断淮安龙气与西岐之联系,不然淮安一城虽小但龙气牵一发而动全身,麻烦殊甚。若要取七缺剑,却不必如此。” 他顿了顿:“如今你修行初成,洗剑两年后,正是行走天下红尘炼心之时,届时入西岐,便可去寻其它国器。” 李长安忽而问道:“葬剑池下的那一尊国器又如何?” “还不到时候。”白忘机深深望了他一眼。 李长安没再追问,移开话头:“当初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我从当初你施展的四式醉花间推演领悟一式道法,亦与生死有关。” 白忘机负手点头:“使出来看看。” 李长安提刀虚劈,夜色下,墨莲缓缓绽开凋谢,所过之处,春草荒芜,近乎于斩断因果的那一刀。 “能从虚实间领悟生死之道,果然与八荒刀有缘。”白忘机毫不吝惜称赞,“这式道法虽触及生机与死气,却未触及因果,你有八荒刀,此法便成鸡肋。” 李长安见天地间已那些细线已不见,问道:“我如何能像方才一般斩断因果?” 白忘机道:“方才我以神通让你窥见因果,但无我之助,你无法窥见因果,也自然无从斩断因果,你与八荒刀性命相连,不妨以八荒刀去看天地万物试试。” 李长安沉下心神,内视气海,四灵九层台上八荒刀虚影横着,他不知该如何施为,却突然感觉手中八荒刀是身体的一部分,自然而然便将心神浸入其中,倏然间,他睁开眼,天地间又有许多细线交缠连横,不过比之之前看到的要少了百千万倍。 这回看到到的线亦只有黑白二色。 崖壁上青草上有黑线与虫子相连,与风相连,有白线与苍穹相连,与崖壁相连,这些线时刻变幻着,隐约交缠拧成一条线,李长安直视这根线,恍惚间,只见崖下树木枯黄,衰草连天,秋风萧瑟,这株草被冷雨冲刷而下,零落成泥。 是青草败亡之时的光景。 李长安回过神,心念一动,低头看向自己。 白忘机道:“你看不到自身因果,不必徒劳尝试。” 果然,李长安见到自身仍如往常,没有细线。 那白忘机又如何? 李长安转头一看,悚然大惊! 那身白衣之上,牵连着无数黑线,如深海中摇曳的水草,又如月光下枝蔓的阴影,那仿佛凝聚了众生万物的恶意,滔滔滚滚,似通天魔影! 那片白衣如夜幕之中一点寒星,巍然不动。 只一眼,李长安体内灵元冰消雪融,意识也急剧消褪,眼中景象迅速模糊,就此晕厥。 醒来时他躺在悬崖上,初日高悬,少说昏迷了数个时辰。 起身,气海内空空如也,灵雾消散后,露出许久不见的太婴,这虫子肥了一圈,身躯滚圆,像个米袋子,李长安险些没认出它来。 当即打坐调息,气海中漫出灵雾,被太婴吞噬一半后吐出,化作泥土,填于道台之下。 待李长安补足灵元后,已到正午时分,这时,回想起昨夜,李长安心中沉重。 那青草与虫以黑线相连,黑线当是杀线,他只是看了一眼白忘机身上的杀线,便耗空修为,昏迷至现在。 李长安回到草庐边,又将心神浸入八荒刀中,直视因果。 葬剑谷中虽无走兽,但有虫鸟,虫鸟相互捕食,便有黑线相连。崖壁下青草被虫噬咬身躯,被飞鸟啄食草籽,与虫有黑线相连,与飞鸟却以白线相连,与此同时青草与土地也以白线相连。 青草依赖土地生长,草籽借飞鸟播种,如此一来,白线是生之因,黑线是死之因。 葬剑谷口走入一道赤影,李长安眼皮一动,果然也没见到赤豹与他的因果。 没理会赤豹,他蹲身伸出手指扰动身边一株白花小草的因果,灵元顿时急剧消耗,但细线只如被春风轻拂。他便提刀一划,将草身上的黑白二线尽数斩断,瞬息间,浑身真元几乎荡然一空。 那株草瞬息间衰败下去,却仍未死,只不过草上一只青虫匆匆离开,没再对它下口——它与草的因果已被李长安斩了。 “怎么还没死?”李长安心生疑惑。 他心有所感,抬头望去,只见崖上有块拳头大的碎石,摇摇欲坠,而碎石下方正是这株白花小草,就在这时,碎石与白花小草相连的一条黑线才出现在李长安眼中。 恍惚间,李长安似乎见到了日后碎石砸落衰草上的画面。 他心中了然,一挥刀,斩断黑线,真元尽数耗空的同时,那株草枯萎成灰。 第二百四十五章、蛰龙功,三垣明照 李长安捻起草灰,方才第一刀未能抹杀它,是因未能断尽它的死之因——那些黑线。 他一眼并不能窥见所有因果。 此后的几日间,李长安闭关稳固境界后,终于走出葬剑谷。 他去夜郎谷中,观众人因果,往往才看清部分,浑身修为便尽数耗空。 他偶尔见到几个剑守的身影,修为消耗便更快,忙不再去看,才没像那夜一样晕厥过去。 齐皓月仍在朝剑崖上晒太阳,侧卧向阳,一手屈臂枕头,一手直抚于脐眼。一脚伸展,一脚蜷缩如弓,安然自得。 李长安远远看见他,走近去施礼说:“弟子境界已固,请师尊传法。” 齐皓月眯着眼看他一眼:“挡着太阳了。” 李长安侧让过一步,齐皓月又道:“既已修全五行,你气海的隐伤也已痊愈,四象淬体诀与抱山功也无用了,我便传你一法温养灵元。” 李长安垂首等待。 齐皓月打了个呵欠:“愣着做什么,先睡一觉再说。” “睡觉?”李长安一怔。 齐皓月大笑:“学道不学道,学个狗睡觉!” 李长安下盘一晃,不知何时被齐皓月冷不丁扫了一腿,身子一歪,正欲站直,又听齐皓月说:“东首而寝,侧身而眠。如犬之屈,若龙之盘。一手屈肱枕头,一手直摩脐眼。一只脚伸,一只脚绻。神不外驰,炁自安然。” 他便顺其自然倒了下去,学齐皓月的姿势侧卧向东。 齐皓月又朗声道:“舌抵上颚,劳宫通太阳。” 李长安依言将劳宫穴贴在鬓旁,枕于头下,齐皓月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震开穴窍,一时间,东方紫日之中缕缕暖意随着口鼻间呼吸流入体内。 侧卧之下,李长安浑身如一把弓,似张非张,浑身轻松,却随时可以暴起。 朝剑崖上山风呼啸,卷动几缕稀疏的云气,放眼望去,林海与青天接成一线,胸中涌上绝顶快意,又有莫名寂寥。 这一觉,不知过去了多久。 山与树的阴影在日光下变换,林间飞鸟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崖上二人似两块顽石,只有衣衫随风而动。 山风中,齐皓月洒然的歌声响起。 “龙归于海,阳潜于阴。 人曰蛰龙,我却蛰心。 默藏其用,息之深深。 白云上卧,世无知音——” 小腿一动,齐皓月站起身来:“此乃蛰龙法,你可学会了。” 李长安摇头:“学不会,只学得个狗睡觉。” “妙哉!”齐皓月朗声一笑,“既如此,你且去吧。” 李长安弹身站直,骨节啪啪连响,浑身通畅。 …………………… 回葬剑谷后,李长安日出后以蛰龙法修行,在悬崖上侧卧向东,其余时,仍在池边洗剑,也用永字八法练力。 能适应池中剑意后,妖魔血气亦融入体内,李长安血气日渐充实,终于达到瓶颈。 体内血液已浓稠如浆,全力动作时,体内便发出轰隆水流声,如怒涛击岸,气势雄浑。对自身的掌控,亦愈发熟练,他练刀时,肌肉如叠浪般起伏,不多一分力也不少一分力。 一月后,已是春深,李长安来到草庐后两人合抱粗的水缸便,双脚扎地,身子轻轻一动,运掌在水缸壁上轻轻一拍。 “啪!”的一声爆响,水缸毫发无损,四周水面也只是微微荡漾,但水面中央蓦地炸出一道两尺高的白色水柱! 李长安对于自身实力十分了然,也没有惊喜,思索着:“龙象术与肉身相合,仍是万斤之力,但我运劲已登堂入室,掌控自如。如今练血已入瓶颈,要再进一步,便需练髓了。” 他离开葬剑谷,寻到夜郎谷中悬剑宗藏经阁。 许久未见,童子对李长安却没思念之情,这阵子在藏经阁内,他倒是恢复了些心智,模样虽没变大多少,举止却淡然了许多,看书思索的时候,颇有睿智之感。 见到李长安,童子忽的说道:“面有相思之相,最近你可是有了别的女人?” 李长安怔了怔,双手一托他胳肢窝,把他举起:“看起来不过几岁大,说这话还真奇怪。” 童子冷哼一声:“小玉说过,教我看住你。” 李长安笑了笑:“许久不见,嘴巴倒是伶俐了,几月前还连句话都说不利索,这藏经阁中书,你全看了?” “这其中九成都是道经,我早已了然于心。”童子得意扬起下巴,“至于其余一成,也都能倒背如流了。”他挣扎两下,蹙眉说:“快放我下来。: 李长安放下他:“那我考考你,这其中可有炼体的法门。” “还真把我当小孩子了。”童子轻蔑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能不知道?”他想了想,“你是以四象淬体功引星力修行而入的门,若要继续炼体,有门三垣明照经倒适合你,只不过其中三垣星图内,缺了紫薇与太微,只剩天市一图,乃是残本。” 天上星辰分三垣二十八宿,二十八宿是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各七宿,占据四方,而三垣则是划分了中天的三星域,李长安既然与二十八宿互生感应,修行三垣也能事半功倍。 “法门在何处?”李长安问。 童子指了指东北边的书架一角。 李长安取出三垣明照经一看,只觉莫名熟悉,略一琢磨,原来此经也是肉身与气海同修,而且文笔与四象淬体功竟如出一辙,似出于同一人之手,总钢篇中亦直截了当提及,若欲修三垣,先修二十八宿。 四象淬体功是在张豹手中获得,出自青玄门人,按顾风与叶澜所说,四象淬体功应是颇为寻常的法门。但三垣明照经内容颇为夸张,只说修成一垣能炼血成霜,成练髓圆满,亦能气海种道,半步元始,修成二垣可平步元始,身入万象,修成三垣,可令白日星现,窥见神墟。 总纲篇后,全经不着一字,只有一幅星图,供修行观想,正是“天市”星图。 而三垣之中的太微与紫薇星图,不知去向。 李长安倒不需剩下的星图,一幅天市图足以让他再练肉身,将星图收起,他随口问童子:“这书是出自何人手笔?” “不知。”童子答道:“但藏经阁中其余书籍,悬剑宗门人笔记曾提及三垣明照经与四象淬体功,这两门功法似乎本为一体,名为大罗诸天经。” 李长安怔了怔,想起天剑门主来时,齐皓月曾提到了四个字。 大罗洞天。 第二百四十六章、穴窍炼神,下山 收好三垣明照经中天市图,李长安眼神瞥过书架,只见一枚牙简上刻有“须弥芥子术”五字,便停下来翻看。此术首次听闻,是杀元庆那夜在书房中穆藏锋所说,如今他已蕴灵,也可以修习施展。 既然拿了两个法门,李长安索性不急着离开,在童子导引下,将记载道术的书籍过了一遍,其中记载道术颇多,如此前见沈羽使过都替身纸人术也有,又有咒术,杀术,可以受术者血肉毛发甚至声音为媒而伤人,只不过此类道术虽然威力大,也实用,却无不需要耗费甚多精力准备,对修为却没有半点增进。 有八荒刀在,李长安只须窥见死之因的黑线便可立判生死,九成道术对他来说已成鸡肋。 寻索一阵,他只记下一种炼器之法,名为阴阳鱼符,与靖道司司武苍风曾用来监视他的子母阴阳铃相似,数十里之内,执阳符者可传讯执阴符者。 从藏经阁离开,回到葬剑谷中,李长安问上官凉要了数斤精金、黑铜,尝试炼器。 阴阳鱼符炼制简单,炼材也不算珍贵,只因此法器不求御敌,只作传讯之用。 唯一难处,在于把控灵元,要将其剥离为阴阳二气,分别封存与阳鱼符与阴鱼符中。 以炼器法中南明离火术熔精金成阳鱼符,熔黑铜为阴鱼符,剥离灵元为阴阳二气,封存其中。初试三回,皆失败,只因阴阳二气分离之后便消散于天地间。 李长安记起蕴灵时,气海内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陆,便将其中清浊二气其实就是阴阳二气,顿悟之后,炼器一次乃成。 唤来赤豹,李长安见它眼神躲躲闪闪,问道:“这阵子做了甚么亏心事?” 赤豹嘿嘿笑道:“不敢,不敢,豹爷我如今良民一个,怎会做亏心事。”那笑容颇有些淫荡。 “没有就好。”李长安点点头,把阴鱼符递给它,“此物收着,若弄丢了,饶不了你。” “这是?”赤豹心生不妙。 “日后我传唤你,就即刻过来找我。”李长安捏着阳鱼符,输入灵元,这番话便从阴鱼符中冒出,清清楚楚。 “这……”赤豹眼角一僵,“这,我若有急事呢?若有事不方便……” 李长安恒它一眼:“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刚才说的记住了?” “记住了。”赤豹缩了缩头,心中哀叹:“自由啊,此刻便当真葬送了。” 七日后,夜深,月淡星明。 葬剑谷中,李长安独自盘坐,终于感应到天市垣中第一星。 他心中观想天市星图,其中正星近百,分星官十九,中央一星,名为“帝座”。 帝座四周,余星如屏藩之状,有宦者,侯、宗正、宗人之星,是帝座旁侍立之星官,又有天斛、列肆、车肆之星,是帝座之外的楼市。所谓“天市”,就是天上街市,以此而名。 李长安感应到其中宗人四星,气海之顶又多出四颗明星,与天穹愈发相似。 观想中,只见幽暗的天市星图内,此四星陡然明亮,恍惚化作人形,执笏持节,穿大红官服,是为官者的模样,但其神色端庄肃穆,不容侵犯,似庙中神灵。 四神执笏对中央帝座行礼后,齐齐转身看向李长安,自虚空中踏来,融入他体内。 李长安心中一动,随四神入体,神道、神堂、魂门、阳刚四穴之中灵元旋动,如有四尊神灵坐镇其中驱使神兵推磨一般。血气流经此四穴时,有微不可查都一丝丝化作银色,如万年寒霜。 待炼血成霜之时,就会达到练髓圆满。 李长安停功睁眼,起身时,嗅到身上汗液有些腥臭,是穴窍内四尊神灵炼血成霜时逼出的糟粕,便回草庐边舀水冲洗干净,又伸手试池中剑意,只觉刺痛甚微,已不成威胁。 他仰头望见残月当空,夜色宁静,沙沙作响的草叶声在耳边轻拂,不觉想起昆南城中几无片刻安稳的时日。 此刻他修行初成,实力今非昔比,在悬剑宗安稳了下来,也到了完成承诺之时。 次日李长安出葬剑谷时,穆藏锋恰好过来,见到李长安便说:“恭喜师弟破境,这段时日我下山游历,却是错过了。” 李长安随口问:“师兄下山做什么去了,四师姐呢?” “大师兄和二师姐用纸雀传书,说不日将从大承回来,我到青牢山去接应,又接到传书,说他们还要耽搁些时日,便回来了,顺道到玄地把夜朱夜雪也带回宗中。至于四师妹,每逢春时,就会回周地一两月,师弟还不知道吧,姬姓在周地乃是王姓。” “原来如此,此前倒是没看出来。” 来悬剑宗的途中李长安虽经过了周地,但途中入城只是歇脚,也没如何了解风土人情。 穆藏锋轻叹:“师妹下山见生身父母尽孝是真,贪恋红尘也是真。” “能真已是难得。”李长安笑了笑,“我也有事,恰要下山一趟。” 穆藏锋道:“修行本非闭门造车,师弟要游历天下是好的。” 李长安道:“只是师尊让我在谷中洗剑两年,如今才数月而已。” 穆藏锋摇头:“此言差矣,师尊的意思不过让你借葬剑池修行,池中剑意可炼体,刀剑皆为刃器,池中剑意所蕴含的剑招亦能助你练刀。既然如今你实力恰入平静,何必因师尊一句话而反将自己桎梏于谷中,须知师尊原意也定非如此。要下山的话,不必与谁知会,去便是了。” 李长安道:“多谢师兄点醒。” 穆藏锋又道:“下山时,师弟记得到藏书阁寻得纸雀传书法,届时若真有劫难,可传书宗中求援。” 二人闲谈几句,告别后,李长安回夜郎谷石室取出骨刀,负于背上,到藏经阁内找到童子,记下纸雀传书之法。 童子见他背负行囊,问道:“出山做什么去?以你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可莫要乱来,泄了元阳。” 见他老气横秋的模样,李长安心中好笑:“下山应诺罢了,你可要跟着?” 童子摇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可耽搁片刻。” 李长安道:“山下有糖葫芦,金丝蜜饯和栗糕。” 童子眼皮一翻,小脸阴沉:“书中自有珍馔,再把我当三岁小儿,我可不客气了。” 李长安摇头大笑,背着行囊转身:“走了!” 出夜郎谷,沿蜿蜒山道逶迤而下,路上,用初学的须弥芥子术收了行礼,八荒刀与骨刀却是不受此术影响,只得背着。 到了玄鎏山南麓,李长安用阳鱼符唤来赤豹,小半个时辰后,赤豹风驰电掣奔来,一脸不情愿,见他模样,惊道:“这是要去何处?” “出趟门,一两月便回来。” 赤豹愕然道:“怎么……怎么不提早跟我说?” 李长安狐疑皱起眉头:“怎么?” 赤豹张了张嘴,一咬牙:“罢了,走就走,不过且容我先与人告别。” …………………… 联星村口,公输氏赵寡妇容光焕发,面如残花二度春,许是受了许多滋润,她挽着老道的手,涕泣敛敛:“道爷,你这一去,丢下这一村人受妖魔威胁可如何是好?地摩罗虽被道爷大法力降伏,那红毛豹子可还在呢!” “忆莲啊……”赤豹道人握着着寡妇白嫩的玉手,依依不舍叹道:“俗话说得好,小别,咳,胜什么来着,总之道爷我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回来。那红毛……”他咬了咬牙,“那红毛畜生知道这片儿是我的地盘,定不敢来犯。” 赵寡妇柔软胸脯紧贴着他的胳膊,又要说什么,赤豹却掰开她的手,潇洒回头:“道爷去也,不必挂怀!” 众村民齐送:“道爷您慢走啊!” 赵忆莲看着他背影,忽的轻呼一声,摸着俏臀愠怒回头,却见身后无人,再转头,老道正好收回手,放声长笑离去。 第二百四十七章、春雨 雷州在玄地西北方,去莽苍山两千三百里。 春深,细雨落入俊来城,洗尽檐间尘灰,青石地砖清亮起来,墙缝中数朵淡粉色小花轻颤。 雨来得突然,但声势也小,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却弄不湿衣服,行人仍不紧不慢走着。 一人戴着雨笠,从深巷尽头行来,在府邸前比人还高的石狮子面前顿足,他视线上挑,檐上凤喙吞脊目中镶嵌的绿松石在雨里光泽流动,如同活物。檐下,门楣上小叶紫檀匾上贴金二字:“上官”。 看门的老者坐在凳上,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看着叫人忍不住打呵欠。 这俊来城中姓上官的人不少,单用上官一姓作门匾的就只有世代修行的上官家,寻常百姓不知上官家的底蕴,只从门楼推测是富贵之所,而有些身份地位的便知晓,来俊成郡王初为王时曾来上官家拜访,在府门外十丈处就下马步行。 李长安走入丈深的屋檐下,取下雨笠负于背上,对看门人说:“劳烦通禀,我找上官轻候。” 老者瞄他一眼,李长安背后微微发凉,像是被他看了个通透,老者问道:“你是?” 李长安如实说了姓名,老者随即就往府邸内走去。 不多时,上官轻候出门来迎。 “当日在浮沧江上分别后,还以为见不到长安兄了,没想不过数月便再见,幸甚!快与我进来再说。” 路上,上官轻候感慨道:“我也是前日才回上官家,险些就与长安兄错过。” 李长安问道:“当日离船后轻候兄去往何处了?” “家姊之事长安兄也知道了。”上官轻候苦笑,“那以后我便四处寻画圣踪迹,但并无所获。家父云游在外也是为此。” 李长安心中一动:“将尊姊封于其中的莲花美人图,可否再让我一观?” “有何不可。”这时二人已走到客室旁,上官轻候便顿住脚步,转向书房。 入书房,见到那幅莲花美人图,李长安便将心神沉入八荒刀,观其因果,只见画上一道黑线遥遥连向西方,不见尽头。 “长安兄,那日青铜船上你与画圣似乎相识,不知可否与他说上几句话?”上官轻候打断了李长安的沉吟,叹息说:“若说做错了事,十年封于画中,这惩罚比死亦不为轻了。” 李长安摇头:“抱歉,那时与我相识的并非画圣前辈真身。” “长安兄有所不知,若修行臻至化境,世间与自身有关的诸多因果都能察觉,更休提化身经历之事了。你若见到画圣前辈真身,画圣前辈也应当是认识你的。”上官轻候眼神如同恳请。 李长安点点头:“若有那时,我会为尊姊求情。” “多谢。”上官轻候舒了口气,“料想没错的话,长安兄来寻我也是有事相求吧。” “哦?”李长安挑眉。 上官轻候笑了笑:“当时在青州边界还未上船时我就已看出来了。” “不愧是轻候兄,实不相瞒……”李长安顿了顿,“此番来玄地雷州是为应诺,要寻雷州断魂岭,但人生地不熟,便找到了轻候兄。” “好说,此事我派人去办,三天内便有答复。至于报酬,长安兄既然答应了之前事,那么不提也罢。” “报酬还是按规矩来。”李长安却摇头,“钱债易了,人情难偿。” 上官轻候怔了怔,笑道:“那就按规矩来,客室已备好茶,长安兄请移步吧。” 二人出书房,入客室时,李长安眼角瞥见两道路过的身影有些眼熟,一望过去,一人玉衣长剑风度翩翩,一人模样苍老,身上挂着个大葫芦,他并不认识。 待走了百步,到客室坐下时,李长安忽的忆起那老叟的模样,可不就是自己在淮安城里见到的卖油翁。 那时他失了肉身,游荡城中,那卖油翁是他见过为数不多的修行人之一,印象倒算深刻,没忘掉。那玉衣长剑的男子虽换了身衣裳,气质也大变,但容貌还是那位勾栏边买红枣糕的摊主。 没想淮安城一役后还能见到这两位,也算颇有缘分。 “长安兄可是认识那两人?”上官轻候忽而说,见李长安回神,他笑了笑,“你看到他们后,便一直思索不语。” 李长安摇头,“不算认识,只是见过。” “那剑客姓唐,名棠,是种道圆满的修为。那老者自名为卖油叟,没说真名。他们到俊来城,是来寻人,说起他们要找的人,倒有些意思。”上官轻候自顾自笑了一声。 “什么人?” “此人姓姜名青,有个诨号,人称葬花剑。”上官轻候忽的向着边上聚精会神倾听的仕女呲牙一笑,“他专杀女人。” “少爷可要护着奴婢!”仕女故作惊慌,却没害怕的神色。 “你倒没机会,此人杀也只杀美人。”上官轻候大笑。 与上官轻候寒暄几句后,李长安起身告辞,谢绝了上官轻候的留宿,赤豹还在城中客栈,这厮是妖,有的修行人若看破了,指不定会出手对付它。 出门后,春风料峭,雨丝微斜,街上行人已稀稀拉拉。 春深时没有一处不是青色的,淡青天穹下屋瓦被雨丝泅湿,浸润成鸦青色,泛着水光,墙角点缀着青草青泥。 李长安走到城南时,雨水在笠上蓄足了,泻落成线,落在身上很沁凉。 在连珠般滴沥的雨水中,李长安忽的见到远处屋檐下立着一袭素衣,与青色的背景恰好相配,只是一点朱唇殷红如血。 李长安讶然认出了段红鲤的模样,欲寻上去,却又顿足。 这时候她望着细雨,撑开了油纸伞,伞面红得妖异,仿佛盛开在碧海青天中,这便是李长安认识的她的颜色。雨丝风片中,那朵油纸伞越开越远,李长安静静看着那道背影,她大概不会回头。 然而伞忽的不见,李长安仿佛见她展颜一笑,而她已消失在拐角处。李长安忽然有些后悔,便扔开雨笠拔足追上,到拐角时却不见她的身影。 长街空荡,他伸出手掌,春雨轻啄手心,似有还无。 不远处,一座雕楼伫立雨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明月无心、清风有意 “怜花阁……” 她是女子,为何去那种地方? 客栈中,李长安端酒盅饮下,烧酒的辛辣让他皱了皱眉。 赤豹难得见他沉着脸,知趣没敢说话,乖巧为他斟上一杯。不远处,旁人见着这老道给青年斟酒的模样,不由小声嘀咕。 李长安却没拿酒杯,耳朵一动,被不远处桌上三个人说话的内容吸引过去。 “怜花阁中那位秦流月可不是下处里面的幺二野鸡,清吟班子里书寓虽说卖艺不卖身,其实做的也是长三的活计,遇着了达官贵人,哪有反抗余地。不过秦流月不一样,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花魁,冰清玉洁!上回号称千人屠的骁骑营常将军来时,都拔刀了,可人家就是眼都没眨一下,没留宿常将军。” “贵人们就吃这一套,挨了白眼脸上生气,心里欢喜得很呢,贱兮兮的。谁要是得了秦姑娘的青眼,就是大大的长了面子。” “嘘——这话小点声说,别招了灾祸。今夜秦流月公然招揽恩客一度春宵,说不准咱们也能捞着机会。” “玉人也不能免俗啊,绝命之前也要快活一度,不然人世间走一遭可不白来了。” 说到这儿,几人起身要走,李长安心中一动,提起酒壶走过去:“诸位还未尽兴,不妨多喝几杯。” 三人中有伶俐的,笑问道:“这位兄弟可是也对秦流月感兴趣?” “就当听故事吧。”李长安笑了笑,回头让小二上酒。 有人请客,那三人正巴不得,也就坐下,李长安问道:“那位秦姑娘命在旦夕,可是得了什么绝症?” “绝症?没有的事,若真如此,就算能与她一度春宵,谁还敢拼着命不要去争呢?不过也说不准,能和秦仙子死在一块倒也值当。” 食色性也,性之一字色占了半,李长安倒也没觉得奇怪。他没见过秦流月,生不出多大兴致,只是此前见段红鲤似乎也进了怜花阁,就不免想问清楚些:“那是为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咱们只是普通人,平时可没资格跟她来往。” 李长安放下酒杯。 凤头画舫划开夜色,缓缓驶入俊来城南的沦河。 河边众多画楼灯火暧昧,映照河水中,如温腻流淌的胭脂水。 以凤头画舫为中心,环绕着百十只蓬船,有大有小。大的能装数十人,小的就三四人,统共也有上千个人。 其中多是贫寒士子,毕竟世上还是穷人占多,不过能读的起书,过得比船夫还是优渥些,今夜都拾掇了一番,最差的也穿上了青罗长衫。三五成群聚在船头,吟诗作对,眼睛不时瞟向远处,画舫头船舱被帘幕掩着,只透出些许灯光,不见人影。 纵使出身贫寒,这些士子们也不大瞧得起那些纵使穿绫罗绸缎仍掩不住一身莽气的武官,只不过没敢表现在脸上,只用诗对明褒暗贬。 偏偏有的武官附庸风雅,却要装懂,还给了赏赐,便让贫寒士子们愈发骄纵,得意起来。 河上喧闹了许久,画舫头在夜风中微微晃荡的帘幕被银钩挑起,一位佳人抱着琵琶出来,坐在画舫头。又有十来个清倌人袅袅婷婷走到边上,如衬花的叶子。 良久。 南边的蓬船中,李长安收回目光,他没见到段红鲤。 喧闹不约而同静止了,画舫头的秦流月开始弹琵琶,初时声如春雨,而后渐渐嘈切。 船中李长安又不由将目光投了过去,紧紧盯着远处船头的秦流月,这拍子他认得。 在葬剑谷时,段红鲤曾试着作曲,虽未见她完成,李长安也听了些片段,与这时的琵琶声十分类似,五音十二律,组合有无数种,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未几,琵琶声歇了,秦流月起身端起金樽,向众人遥敬了一杯,仰首优雅地喝了,退回舱中。 这时候众人又高声议论起来,秦姑娘原来又作了新曲,比之十年前坠玉楼花魁所作传唱至今的流光引亦犹有过之。 这时候船头风韵犹存的鸨母高声说:“诸位到此的来意无需多提,但人这么多,凡事也得有个规矩。秦姑娘说她想求一首诗,那便这样,一炷香时间内,请诸位各展才华。” 读书人们闻言窃喜,秦仙子果真不会看上那些粗人,武人们虽不依,但今夜来的人可不少,卧虎藏龙,再说怜花阁背景不小,倒没人闹事。 只是许多人的目光不由投在了西边一艘蓬船中的青衣男子身上,这青衣男子穿得有些穷酸气,面容却白净英俊,在小小蓬船上目不斜视,笑容十分不羁。 杜凤,无心仕途,流连烟花金粉罗裙美酒中。寻常人要逛沱河边这一片片销金窟,家底少说千两万两白银,杜凤却能让佳人免费投怀送抱,临别时赠诗一首,则能让那女子声名大噪,所谓青楼诗状元莫过于此。 “什么青楼诗状元,我呸,不过是娼妓传出的名号。”不远处的船上有人骂道:“胸无大志草包一个。” “杜凤才情的确非同寻常,虽浪荡了些……”一襦杉书生微笑说,“但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襦杉书生是温莼,到玄地都城胤留考试高中探花,玄地律法中,为官者得先到上任处待官一年,体察民情,温莼不是本地人,在俊来城待官,就成了士子圈里公认的第一才子。 但民间群众不吃这套,提起第一才子,总要说到杜凤这个名字。而穷酸秀才们就对杜凤眼红的不行, 他们哪有几个钱逛烟花场所,才华也有限,打茶围的时候,挑剔些的清倌人都看不上他们。但眼红也没用,无奈就是比不过人家,只好给温莼鸣不平:“温兄德才兼备,杜凤哪能企及。” 温莼摇头笑而不语。 一艘小船从画舫边驶出,有婢女拿着笔墨纸砚,一艘艘船去搜罗众人写好的诗。 那边杜凤则遇上了些麻烦,神策军大将韩赤驹船上有人掠水而来,恭敬请他移步一叙,但那恭敬也有限,仿佛他若拒绝就会用强。韩赤驹对秦流月的心思虽非路人皆知,但也不是秘密了,然而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的莽夫却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不肯用强,叫杜凤去,目的很明确,让他代写一首诗罢了,也好让韩大将军进门槛,向着秦仙子的入幕之宾迈进一步。 杜凤没拒绝,坦然跟着侍卫上了韩赤驹的船,船舱内起先安静,随后传出斥骂声,紧接着两道金铁交击声传出,杜凤安然出舱,韩赤驹紧随其后出来,脸色阴沉,却没阻拦。 婢女的小船经过众多船只,许多士子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把诗词投了过去。不多时,小船来到李长安身边,婢女只是看了李长安一眼,却没停下。读书人都穿长衫,有带兵器的,也不过佩剑,装饰大过于实用,只为风流潇洒。李长安穿劲装,带刀,与那些武人也没差。 李长安却叫停了她,婢女有些惊讶,但也没说甚么,青楼里的人看碟下菜,狗眼看人低这两手学得炉火纯青,但也要看时候。今夜是秦流月的重要日子,平日对五大三粗的武人不屑一顾的婢女,在众武人面前也表现得温柔娴雅。 取过纸笔,李长安念及那画舫头举樽饮酒的身影,提笔写下四句诗,交给婢女,婢女淡淡一笑,随小船随波而去。 一刻钟后,小船经过了众多船只,回到画舫中,侍女抱着装满诗词的纸卷,入了船舱。 舱内烛光微微,一道隐隐约约的倩影捧卷而读,众人见状心中忐忑,想到秦流月才名颇盛,只怕自己的诗词入不得她法眼,但又想若能得到美人青眼,今夜红罗帐中冰清玉洁的秦仙子为自己把腰带儿宽,领扣儿摘,不由得面红耳赤,呼吸粗重,夜风还有些冷,人竟像在三伏天的日头下,鼻尖额际沁出热汗。 沱河水辘辘流动,混杂着粗重的呼吸声,光阴流逝,一轮明月倒影移至了画舫的西畔,这时候,画舫边一艘能容二十余人的小画船自夜色中缓缓驶出。 船上仍是那个婢女,这回船行的目的性却很强,众人眼巴巴望着船从眼前驶过,婢女却目不斜视,只好心中哀叹。船到了杜凤身边便停下,将他邀上船,又向其他处行去,包括温莼在内的九个书生,都是青年才俊也上了船,最后,船停到李长安身边,婢女好生打量了他几眼,斟酌着称呼,没说公子:“这位少侠,请上来吧。” 上船后,李长安打扮跟一众书生格格不入,腰间连鞘长刀与背后木匣隐有杀气,他面对着旖旎灯光,背后远处是破旧的老城墙,竟冰冷萧杀,众人忍不住离他远了几步。 同样被远离的还有杜凤,余下七人围在温莼身边。 有人问道:“银瓶姑娘,去见秦仙子的便是我们十人?” 被称为银瓶的婢女摇头浅笑:“秦姑娘只见一人,这规矩早已定好了。” 又有人问:“那方才诗赛,谁得了第一?”他对温莼笑了笑,“虽侥幸能与温兄同船,但吾辈若有自知之明,当知才华不及温兄万一。”这话把船上其他人都包进去了。 婢女好笑说:“文无第一,你是读书人,这道理都不懂么。” 那人干笑一声,又有人说:“纵使不分第一,那秦姑娘总有最喜欢的。” 婢女用爱慕的眼神看着杜凤:“杜郎的“红颜未老恩先断”之句,秦姑娘见时不禁泪如连珠……” 众人叹了一声,就知道会是杜凤这厮。 但婢女话锋一转,却又看向李长安:“然而若说最喜欢的,秦姑娘看这位少侠的诗时,却是轻轻笑了。” 就连杜凤都多看了李长安一眼,温莼也微微动容。 李长安神情一动,看向画舫。 有人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兄台写的是……” 婢女婉转清脆念道: “不同芍药争国色,唯与金樽较疏狂。 明月无心随玉影,清风有意嗅余香……” 她清了清嗓子,看着李长安没什么表情的脸,补充道:“这便是少侠的诗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囩囦、乂二 船上几位士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俊来城不小,占地千顷,但也算不上多大,有才识的人,在士子圈里早有了名气。李长安这一出来,立时就被认出是外地的。 有个杜凤就够闹心了,这半道上又杀出匹名不见经传的黑马,还是外人,好啊,连外人都能站在他们头上抢食了。 毕竟是读书人,想挤兑李长安,面子上也不能太难看。有人看见李长安那身武人打扮,忽的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指地问杜凤:“杜大才子,方才韩将军请你上船,可是要你代他作诗?” 杜凤点了点下巴,算是确认。 那人感慨说:“武人就算坐到高位也难改粗鄙,韩赤驹这番行径想来也有不少人效仿。”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李长安。 李长安怎会不懂他的意思,但他修行大道,与这些凡俗士子非一路人,士子攀比才华,他不想参与。淡淡笑了笑,装没听见。 人却以为他心虚,来了劲:“诗是好诗,就是不知何人所作。” 士子争风吃醋,青楼女子乐见其成,婢女银瓶看打茶围时已看惯,还巴不得他们斗得更激烈,那样才有看头,不过这回她倒没作壁上观:“诸位都是都是怜花阁中姑娘心上良人,不过秦姑娘却只能见一位。” 温莼微笑说:“银瓶姑娘别卖关子了,且将第二关比试的题目说出来吧。” 狎妓在读书人圈里是风尚,不过温莼却极少去烟花之所,今夜破例除为秦流月,也是为杜凤而来。虽说温莼素来温文尔雅,但只是把傲气藏在骨子里,他人时常在耳边提起杜凤,今日终有机会一较高低。 “素闻温公子才名,却没想也会猴急。”银瓶笑靥如花,“下面的比试么,说起来简单,只是两个字罢了。”她对边上的劲装汉子点点头。 那汉子掀开边上红绸,露出一尊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 “囩囦。” 银瓶道:“此为上联,诸位谁能对出下联,便算过关。” “囩囦?”温莼本胸有成竹,见此上联,却面色迟疑。 囩字虽生僻,温莼却也认得,此字音“云”,是云在天穹回旋之意。至于囦字,音“渊”,意思也同于渊。这囩囦二字放在一块,意义不明,或可认作是浮云映于渊中。 但他隐隐察觉此联应另有他意。 “云天辽阔,沧渊澹澹,无边无际。秦姑娘胸中格局广阔,不似女子,真让我等男儿见之汗颜。”有人感慨说着,倒是发自于内心,青楼女子虽也钻研诗词,但大多逃不出男女之情,闺中愁思,又有几个能着眼于天地沧海? 再想到秦流月即将绝命,不由暗叹红颜易逝。 银瓶不置可否,笑道:“诸位不必心急,此联没有时限,且慢慢想罢。”她素手一指,旁侧有桌案摆好了酒食珍馔,“这边请坐。” 这时候,不远处画舫帘幕微动,被挑开了一丝,一道倩影立在帘幕边,像是朝这边看着。知道那是秦流月,众人登时按捺不住,便有人答道:“我对轩月。” 银瓶问道:“此对何解?” 那人说道:“囩囦者,云在天,渊在地,渊中映云。轩月者,轩在地,月在天,轩中望月。” 说罢,他目光灼灼,望向画舫。能抢在杜凤与温莼的前头,这次魁首非他莫属。 但画舫上帘幕微动,却被放了下来。 银瓶微笑说:“常公子此对甚佳,且等其他人试对吧。” 常公子忐忑坐回。 李长安忽的忆起西山丹崖上与段红鲤看落日的黄昏,人间虽则广阔,然而云天与沧海的尽处都是归墟,所谓天地也被桎梏其中,他看着卷上二字,只觉无奈惆怅之意迎面而来,囩囦者,非渊中映云,是云水有涯。 河中十分喧闹,虽然只有李长安等十人过了第一关,但其他人也没走,毕竟想看到最后到底谁有机会一亲芳泽。 温莼看着囩囦二字,已想出了数种对法,但都被自己否决,忽的他心中大动,看向画舫,感叹说:“真奇女子也。” 旁人问道:“温兄可是想出对法了?” 温莼不答,铺纸提笔便写下二字:“年华。” 众人不知其意,凝神思索,温莼又在年华的两边加了两道框,变成了:【年华】。 银瓶问道:“温公子此对何解?” 温莼搁笔,正身而立,朗声道:“囩囦者,云水皆在桎梏中,意为云水有涯也。我试对,意为年华有限。” “云水有涯,年华有限?”银瓶怔了怔,喃喃念了两遍,不自觉看向画舫那边。 众士子默然良久,齐声感慨:“温兄大才。” 常公子叹了一声,温莼此对已将他完败。 温莼直直看向画舫,他来这儿,本是要与杜凤分高下,这时他却迫不及待想见秦流月了。 但帘幕动了动,那边的秦流月还是没动静,她在等什么? 银瓶却是偷偷看着杜凤,她也是杜凤的众多爱慕者中一员,若让温莼取胜了,她心中一百个不愿意。 这时候,杜凤终于提笔。 温莼被杜凤吸引过去,这船上能与他相争的除杜凤外不作第二人想。 只见杜凤沉腕,缓缓写下二字: “因受。” “我对轩月,虽不如温兄的年华有限,意义却通,敢问因受二字,杜大才子要怎么圆?”常公子心中冷笑,表情还是温文尔雅。 银瓶却对杜凤信心满满,满眼期待等着他解释,但杜凤笑而不语。 这时候,画舫的帘幕被挑开了,秦流月露出半边脸,似乎看了杜凤一眼。 温莼皱眉,思索因受二字的意思,忽的面色微变,叹了一声:“因受者,恩愛无心是也,青楼状元……名不虚传。” 他举盏对杜凤遥敬一杯,怅然摇头。 常公子面色发白,其他人本想挤兑杜凤的也只能心服口服。温莼对年华二字,意义虽对上了,平仄却不对,还加了两道框,未免牵强,再者云水有涯跟年华有限,都是“有”,也落了下乘。 恩爱无心对得工整,也合乎青楼中士子佳人逢场作戏的做派,完美无缺。 众人叹服。 银瓶双目异彩连连,小声轻呼:“不愧是杜郎。” 她小跑过去拿起杜凤写字的纸,今夜过后,这幅对子的故事就会传遍俊来城,届时这因受二字,万金难求。 船上只有李长安未变色,他忽的拔刀一挥,电光火石间,刀气纵横! 石碑一震,石屑飞溅! 囩囦二字旁,多出四道划痕。 众士子被李长安惊到,以为他对不上对子要用强,跌坐的跌坐,后退的后退,只有温莼和杜凤神色如初,高下立判。 边上的守卫见状,齐齐拔刀,气氛剑拔弩张,李长安却收了刀:“我对乂二。” 石屑落下后,只见石碑上囩囦二字旁多出了两个字: “乂二。” 银瓶应付的男人多了,没露出害怕的模样,反而调侃道:“少侠这是什么意思,两撇两横,倒也好看。” 众士子见李长安没再动手的意思,也从惊吓中回神,只是颇愤愤不平。温莼看着乂二两字,未解其意,便看了杜凤一眼,只见杜凤也定定看着石碑,高高扬眉。 银瓶还没来得及问李长安的对子何解,这时画舫上的帘幕一动,秦流月慵懒低哑的声音传出:“请李公子上船一叙。” 银瓶一怔,李长安走上旁边已有人撑篙的小船,向着画舫去了。 “此君非凡人也。”杜凤遗憾叹了一声,纵使他对出因受二字,仍与秦流月失之交臂。 他定定看着石碑上“囩囦”,“乂二”四字,轻声念道:“此为云水有涯,风月无边。绝妙。” —————— ps:书评区见到有人说上一章抄诗装逼,在这里说一下,其实书里大部分诗词是作者原创,我个人对于穿越当文抄公的桥段是很反感的。所以以后如果有引用古人的诗词,我会在作者说里注明,没注明的,就是原创。 这章的对联,我注明一下,“乂二”是出自泰山石刻的“虫二”,意为风月无边。对于“虫二”,曾出现的对法就是“恩受”和“【年华】”了,个人觉得【年华】比较牵强,恩受对得很好,但笔画上还是多了一撇。 于是我试对“囩囦”,意为云水有涯。 请个假 市政府整改合租房,我租的这儿今天门口贴了通知,三天内就要拆墙了。(租的时候问过房东是不是隔断间,人家说不是,就放心租了,结果呢,被骗了,也没招,只怪自己没多留个心眼吧。) 今天双休日,从早上呢就一直去外面看出租房,没怎么休息,腾出空码字,也没写完一章,毕竟还没搬好家,真拆墙我不得露宿街头了啊…… 没办法,请个假吧,最近更新挺慢(考试临近了),请假挺对不住等更新的各位的,但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百五十章、刺客 李长安走上画舫,帘幕内倩影隐隐约约,他不自觉顿住脚步。 秦流月成名已有数年,段红鲤离开也只不到半月,她不会是她,但为何会有诸般巧合。 帘幕内传出声音:“既然在找我,怎么还不进来?” 李长安挑开帘幕走进去:“真的是你?” 屋里背对着他的女人一身绛色长裙,正临镜描眉,海兽葡萄镜中她姿容甚美,比寻常烟花女子多了三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想来这就是几乎半个俊来城的青年才俊为她疯狂的原因,但美则美矣,李长安对这张脸很陌生。 秦流月描眉的时候模样可人,对眉笔爱不释手,没一会放下眉笔兴致缺缺,这善变无常的模样李长安倒很熟悉。 他坐到她身边:“原来的秦流月呢?”说这话时李长安想起了连鹰寨中尸横遍野的景象,妖要杀人,全凭好恶,但他不想段红鲤也是如此。 “她啊,死了。”段红鲤对着铜镜瞧了瞧,施了铅粉反倒不如原本好看。 “怎么死的?”李长安按下她又想去拿鸦黄的手。 段红鲤被他打断,不快道:“这么关心一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做什么。” 李长安皱眉:“你杀了她?” 段红鲤看了他一眼:“是她自己寻死。我从莽苍山出来,到这城里时,只想见见人间女子都是什么模样,偶然听人说起怜花阁秦流月,就好奇去看了一眼,那夜我见到她时,就恰好撞见她投河自尽了。” 她顿了一下,似笑非笑补充道:“这样说,你可还满意?” “不是你杀的便好。”李长安松了口气,看着妆镜台上凌乱的妆奁,“但你为何要化作她的模样,还招揽恩客?” “吃醋了?”段红鲤忽的将脸转过来,抬手去勾他下巴。 李长安抓住她手腕,皱了皱眉。 “听她们说男人喜欢这样。”段红鲤抽回手,“看来也不见得,还是说,你不是男人?” “我当然喜欢,只是……”李长安笑了笑:“你学得不像。 “再像就怕你把持不住了。”段红鲤含嗔带笑,脸上映着暧昧的灯火,唇脂像涂了一层薄油。 李长安放开她的手:“你还没回答我。” “真是吃醋了呢。”段红鲤吃吃笑了,“我既然借她的形貌在人间行走,便帮她了却一心愿,也算偿她一段因果。招揽恩客么,也是为……” 嗤啦—— 微不可查的窗纸破裂声响起,寒光忽现!冰冷剑尖席卷着一缕微腥的湖风,刺破旖旎灯光! 段红鲤头微微一偏,避开了这一剑,李长安拔刀去挡,然而这剑的主人见一击不中,即刻远遁。 李长安悍然破窗而出,只见夜色下一黑衣剑客踏浪而去,他拔腿欲追,又顿了顿,回头看向段红鲤,那一袭红裙婷婷立着,段红鲤没半点惊慌的神色,而怜花阁的护卫已闻声而来。 李长安放心追向黑影。 龙象术万斤巨力运于足底,李长安一眨眼便能奔出十丈,脚底落下时保持平直,水面在脚下如同胶体被他踏扁弹起,整个人亦踏浪而行,缀在那黑衣人身后。 画舫本就离湖岸不远,顷刻间,二人上岸,黑衣人俯身抓了一把土抛洒而出,步伐没变,一转瞬就逃出了数十丈,李长安心念一动,运起土遁,追击时半只脚没入土中,速度倏然快了数倍,比那抓土为媒的土遁高明了许多。 二人追逃跨越了半个俊来城,深巷尽头,李长安堪堪追上黑衣人,催动八荒刀斩向黑衣人脖颈,然而黑衣人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挥剑锵的一声挡开,李长安欺身而上,收刀回手,左手搭住黑衣人肩,黑衣人冷笑一声,回转长剑从肋下刺出,逼退李长安。 “阁下何必多管闲事?” 李长安冷冷一笑:“你先坏我的事。”一刀斩上剑身,这回刀剑相碰,那长剑被咯出绿豆大小的缺口。 黑衣人似是讶异于八荒刀的锐利,转头看了李长安一眼,目露杀意:“是你自己求死。”他蓦地停下,长剑分光化影,连连刺出,快得惊人。 只是他的剑招虽比葬剑池底血影还快,却没能逃出血影所使用的剑招路数,被李长安尽数化解,与此同时,李长安心神沉浸八荒刀中,一眨眼,见到了黑衣人身上的数道黑线,悄无声息一刀斩出,将其中一道黑线斩断。 黑衣人刺出的一剑力道顿失,手腕一软,竟险些连剑都没拿稳,他目光大骇,与此同时却散发出困兽搏命般的决绝,一剑劈出的同时,左手一晃,一面银镜光芒大作,刺得李长安眼前一花。 剑刃破风呼啸声犹在耳畔,李长安急退,但忽的听闻黑衣人脚步远去,他视线凝聚,只见深巷中空空如也,连忙向前追去,跃墙而过,只见墙后不远处却是一片夜市,喧闹嘈杂,举目四顾,已不见黑衣人踪影。 …………………… 回到沱河边,河面已空,没剩下几只行船画舫,李长安走到怜花阁边,被婢女银瓶远远瞧见,她连忙小跑过去,对李长安说:“秦姑娘等候多时了,公子请随我来。” 李长安随银瓶入画楼,过穿堂,清吟班子里的姑娘不像一般青楼那样装饰华丽,有些地位的都是独门独院,有自己居住之处。 见到段红鲤时,她立在水井边,像是绿芭蕉里开的一朵美人蕉,方才的刺杀好像没发生过,她回眸时眼神依旧慵懒平静,李长安走近时,她甚至闲谈说:“刚才从阁中姐妹那儿学到句撩人的话儿。” 李长安走近,芭蕉阴影挡着一轮明月,段红鲤自顾自念道:“井中月是天上月,若你来对,下句是什么?” 李长安淡淡道:“眼前人是心上人。” 段红鲤讶异道:“原来你听过?” 李长安移开话题:“今天刺杀你的人是谁?” “是葬花剑,自他出现,俊来城中有不少女子死于他手。”段红鲤笑了笑,“我也是最值得杀的女子之一,或者说是秦流月。秦流月死前,曾见到我的模样,非但不怕,还祈求我杀了那葬花剑,我便想瞧瞧他是什么模样。可没想却被你搅浑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葬花 段红鲤停住,李长安刚要问,她便道:“进屋说罢。” 李长安抖落靴底尘土,与段红鲤进屋,问道:“何以说是我搅浑了?” 段红鲤合门:“近日我打听到,死在那葬花剑手中的女子,尸身被发现时并无被掳掠的痕迹,有人还带着笑,倒像是心甘情愿。能做到这样的人,俊来城中并不多。今夜若无你的风月无边,能见到我的人是谁,你不知道么?” …………………… 怜花阁东面小院中,烛影摇红,唐芸独坐窗前,纵使铅华满面也遮不住倦容,她叹了一声。 今夜沱河中秦流月招恩客,能被她瞧上眼的除去杜郎还能有谁?唐芸心中尽是杜凤的面容,想到他和秦流月你侬我侬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抽痛。虽说做她们这行的对才子风流很有抵抗力,在唐芸心中杜凤却不一样,别的男人就算再花言巧语,也不免对她们有些瞧不起。 有时唐芸和那些公子哥逗趣,半开玩笑说:“你娶我回去啊?”,那些公子哥打着哈哈应了,眼底却是无情的,而杜凤眼中却只有纯粹的柔情,唐芸从未见过那么多情的目光,就算他明说与她只是露水之情,她也心甘情愿。 今夜唐芸特地不出门,但沱河中的喧闹声仍隐隐传来,十分刺耳,好在到此时终于安静了,浓腻的灯火消失后,夜凉如水,忽而起了一阵微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唐芸不自禁清吟,清丽的歌声带着惆怅。 “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 敲门声忽然响起。 唐芸怔了怔,眉头微蹙:“说过今夜不见客,绿翘,你当真听不懂我的话?”她起身向门外走去,捕冷冷道:“还是说我把你娇纵惯了?” “您要出来见到人,可不会骂我了。”绿翘在门外轻轻哼了一声。 死丫头,唐芸压下怒意,快要开门时,又换上笑脸,不知绿翘带来的是什么人,但能来怜花阁的,她又得罪得起几个?做这行的,跟优伶也没差,哭笑总不由心,到后来甚至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了。 开门后,唐芸所有思绪瞬间抛飞。 “杜郎……” 杜凤面容疲倦,原本一头比夜还黑的青丝此刻竟在鬓间垂落几缕白发,他苦笑一声,眼角也皱了起来,像戈壁风蚀后的刮痕。 突然变老了十多岁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沧桑了许多,唐芸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心痛得紧,她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泪水夺眶而出。 “且进去再说。”杜凤微微一笑。 “对,对,进来再说……” 唐芸手忙脚乱,开门险些撞倒边上彩釉鸳鸯花盆,还是在绿翘的帮衬下,才把杜凤扶到房中。 坐下后,杜凤闭目养神了一阵,唐芸虽心急也不敢打扰,良久,杜凤才睁眼,柔声道:“练功出了些岔子,便来这歇一歇,只望没吓到你就好。” “怎可能没吓到!”唐芸平静了些,捋起他一缕白发,声音还是发颤:“练功出了岔子,还能恢复么?” “难了。”杜凤苦笑一声。 唐芸睁大眼睛:“那你这样日后如何是好?” “生老病死,早晚的事。”杜凤转头问绿翘,“我过来的事,还有别人知道么?” 绿翘连连摇头,“没人知道了,今夜我本以为杜郎在秦姑娘那儿呢。”唐芸不快瞪了她一眼,绿翘缩缩头,息声。 杜凤微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绿翘扬起下巴,一本正经道:“我骗谁也不会骗杜公子呀。” 杜凤松口气,见到泪珠从唐芸眼角流下,铅粉都花了,唐芸连忙抬袖挡住,杜凤把她的手按下,用两手握着,柔声道:“这时候你反倒是最美的。” 杜凤掌心温热包围着唐芸娇弱的柔荑,她毫不怀疑他的真情,只想将一切都奉献给他便好。 哐哐—— 屋外风变大了些,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不住响着,绿翘连忙起身关上。只是雨点打着屋顶,噼里啪啦地响,天空中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 唐芸怕雷,身子紧了紧,杜凤将她揽入怀中。 唐芸道:“杜郎夸我一句,比他人夸百句前句都珍贵。” “只因我说的,皆是发自本心。”杜凤微微一笑,“不过你还不是最美的。” 唐芸本听得欢喜,闻言嘴角僵了僵,幽幽道:“最美的是秦流月?” “错了。”杜凤摇头,“你与她都是美人,在我眼中并无高下之分。” “杜郎的意思是……” “你还可以更美些。”杜凤挑起她的云鬓,轻声问:“百花因何而美?” 唐芸道:“百花姹紫嫣红,各不相同。” 杜凤摇摇头,“百花之美,是因有花开便有花谢只是,若花永不凋谢,世上无处不是花,花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稀奇东西,就如路边顽石杂土一般,何来美可言。天上明月亦是如此,有十五日月缺,那一日的月圆才弥足珍贵。” 他拇指抚过唐芸的唇瓣,柔声道:“古书上有异兽名为浑沌,生来无眼耳口鼻,是天下至完美的生灵,但你有七窍之缺,比浑沌要美百千万倍。” 唐芸似懂非懂,只觉沉醉其中,迷离依偎在杜凤怀中。 绿翘也不由自主靠了过去。 屋外,雷光在黑云中氤氲,沉闷的响声犹如恶兽低吼,杜凤衣袖中缓缓露出一截剑尖,映着明亮的烛火。 他陶醉般地喃喃自语:“越美的,残缺之时便更美……” 剑尖递出,唐芸白皙的脖颈娇嫩得就像薄薄的糯皮,淡青色血管隐约可见,当剑尖刺上去时,那皮肤便被压凹下去,将破未破,只沁出丁点儿血珠。 杜凤看着这一幕,就像不舍得吃掉一盘精致的美食,却又期待她的味道。 忽而他一皱眉,此时被打扰,他不能容忍,然而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灯下黑之计虽书上见多了,但若非知道了你的身份,我倒真没想过,刚与我交手的刺客竟会在我身边不远处落脚。”说话的声音顿了顿,听不出喜怒:“冒雨来的,不请我进去?” “你是不请自来,这样的客人谁都不欢迎。”杜凤说着起身,走到屋门处时,身子没怎么动,手中长剑却毒蛇般吐出信子,寒光乍现,穿透木门! “啪!”的一声,飞沙走石,门被从外面踢开! 烛火被风雨吹熄,一人一刀却如刺目雷光般不可阻挡,裹挟着飞溅的木屑雨水,凛然下击! 黑云中氤氲已久的雷光贯彻天地,像是遮挡火光的幕布被人狠狠撕开!雷光止歇之际,刀剑相碰,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隐没在紧随而来黑暗与雷声中。 轰隆! 第二百五十二章、雨中 屋内不便躲避,杜凤从李长安身侧擦过,冲入雨中。屋内二女若无所觉,伏倒桌上,不知被杜凤使了什么手段。 杜凤冲到庭中,心知遁术不如李长安,也没继续逃跑,那面银镜只能用在出其不意,李长安有了防备,也不会再中招。 雨淋下,头发贴在他脸上,他浑身湿透,却不显狼狈,他随意挽了个剑花,平静道:“兄台为何穷追不舍?秦流月虽是美人,与你却也只有一面之缘,难道为了她你便要与我以命相搏?” 他一挥剑,一道无形无色的剑气被雨滴勾勒出雾色的浅痕,将庭院中一株杏树斩断,悄无声息,此前追逃时他并未全力出手。 李长安立在屋檐下与他对峙,将心神沉入八荒刀去看他的因果,只见他身上黑线数道,皆隐隐约约,即使尽数斩了,也无法了结他的性命,而一旦动刀去斩因果,李长安浑身修为顷刻就会荡然一空,若敌人未死,反而会让自身陷入困境。 此前斩那道黑线时,也好在是杜凤受惊逃了,不然杜凤若趁他未回气时出手,只怕要逃的反而是李长安。 李长安未动手,杜凤又道:“莫非你也是怜香惜玉,才来阻我杀人?” “你不是杜凤,你是葬花剑,姜青。”李长安淡淡道。 说着他心中一动,想到在上官家曾见到的那两人也是来俊来城寻葬花剑,眼中便瞧见杜凤身上多了一道黑线,遥遥连向俊来城东边。如此,他杀杜凤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姓名有何所谓,不过称号罢了。在这俊来城里,他人认为我是杜凤,我便是杜凤。”杜凤叹了一声:“葬花剑?原来你也是因这个来杀我的。你们只是爱美人的样貌,却只有我一人才能体会她们美在何处。”他又一挥剑,旁侧花棚倒塌,冷雨浇下,花盆里姹紫嫣红开得正盛的一盆十八学士被冲刷得不成样子,他迷醉道:“今夜残芳落此身,来年犹待葬花人。” “有开就有谢,你又何必护花?”杜凤恢复了平静。 李长安嗤笑一声,“花开花谢本是自然之理,圆缺生死,皆密不可分,你以残缺为美,本没有错,但你眼中只有残缺,却是入了左道。” 杜凤默然良久,叹道:“罢了,我说不过你……”话未说完,他毫无征兆一挥剑!剑气纵横奔流,席卷着大半个院子的雨珠飚射向李长安! “那就杀了你。”杜凤森然冷笑。 每一滴雨珠冰冷肃杀,如宰杀万物的秋之金气,蕴涵着凋零残缺的道韵,这一刻李长安知晓了杜凤的修为已然种道——残缺之道。 正欲退,利差囊余光暼到屋里昏迷不醒的两个女子,便站定原地,手中刀刃一卷,滴水不漏,把雨珠拦下,与剑气相碰,锵的一声,剑气消散,李长安吸入漫卷的水汽,忽觉体内每一寸血肉都如秋风中的花瓣逐渐凋零衰竭,十分诡异。 他心念一动,镇压气海的九层道台上四灵尊中青龙尊光芒大作,东方木气主生机,暂且止住了血肉衰竭,但下一刻便被那诡异道韵冲得分崩离析,李长安像有千万只小虫蠢蠢欲动要吞噬他的血肉,他一转念,朱雀尊中赤炎振翼而起,如火神降世,这回便遏止了诡异道韵。 种道境举手投足皆蕴含自身之道,李长安尚未种道,对于杜凤的手段他能暂抑,却无法解除,唯今之计只有杀死杜凤方可破他道法。而杜凤杀机森然的剑尖已抢在李长安前头刺出,李长安体内诡异道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血肉衰竭的同时精气若开闸泄洪般流逝,电光火石间,李长安将心神再度沉入八荒刀中,只见杜凤身上黑线倏忽临近,越来越粗,若黑蛇般扭动着。 李长安一刀劈出! “这是何道法!”杜凤惊叫一声,李长安一刀尚未临体,他便觉自身生机冰消雪融,连忙后退,此前他在这一刀下无端老了十岁,再挨一刀,纵使不死,此生也几乎无望大道了。 “杀你的道法。”李长安冷喝一声,紧紧跟上,杜凤遁术本就不如他,这一退,便让他占取了先机,将杜凤身上黑线尽数斩断。 杜凤退到半途,脚步一个趔趄,满头青丝刷了墙灰似的迅速变白,面庞如抽了气的皮囊,布满皱褶,已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叟模样。他跌落庭院中,浑身沾满泥水,虚弱喘息着,眼睛却睁得极大,怔怔望着上空,急速滴落的冷雨滴滴打在他脸上 长靴踩过水地的吧嗒声响起,李长安走到杜凤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收刀回鞘,这时杜凤已没威胁。 杜凤看也不看李长安,吃力爬起,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面银镜,借着房里透出的灯火,他看着镜中与之前英挺面容云泥之别都衰老模样,手一抖,银镜跌落。 李长安蹲下捡起银镜:“现在你还觉得美?” 杜凤扯起嘴角,沙哑笑道:“呵,当然……” 李长安摇摇头,拔出刀,杜凤咳嗽几声,撑身爬起:“先别杀我。” “你有遗言?”李长安停住动作。 “你杀我也没用,你以为近来死去那些女子都是我杀的?”杜凤虚弱喘了几口气,“要杀她们的另有人在,我只不过抢在前面罢了……你想护住秦流月,非得杀了那人不可。” 李长安道:“死到临头,还想借刀杀人?” 杜凤摇头苦笑:“你不信便罢,安来郡主一年前不知从何得来驻颜丹方,药引是女子鲜血,容貌越美者药效越佳。”他怅然长叹:“郡主国色天香,惜哉身边有高人相互,连我也没能接近……” 话没说完,他发出一声打嗝似的怪叫,瞳孔骤然涣散,身子轰然倒下,头颅却悬着,白发被李长安提在手中,颈子里血混着雨水滴下,流入砖石缝中。 李长安为他阖上双眸,淡淡道:“若你所说为真,我斩了你一段因果,便去为你了却一段因果。” 第二百五十三章、一宵冷雨葬名花 “你确定他会来?” “他最想杀的人是我。纵使今夜不来,明夜,后夜,总有一天他会来。” “那好,我便在此等到他来的那一天。” 郡主府前院,通明的灯光澄澈了每一滴雨珠,簌簌雨声中,一位蓝袍剑客和安来郡主说着话,他的面貌不算英俊,但很有风度,语气也很沉稳,令人安心。 安来郡主轻抚胸口,舒了口气:“有你在此,我便叫其他人撤下了。王兄门客满座,却无一人可靠。”她说着蹙起眉头。 蓝袍剑客点头:“如此一来,他见郡主府防守疏松,定会趁虚而入。” 边上抱着葫芦的卖油叟打了个呵欠:“你在郡主府苦等,老夫可不奉陪了。”说着,提起黄皮葫芦悠哉向外走去。 唐棠也没阻止他,倒是安来郡主看着卖油叟的背影,欲言又止,然后担忧看着唐棠。 “郡主放心,我不会走。”蓝袍剑客安然微笑,瞳孔倒映着眼前女子,她面容姣好,肤腻如脂,若非知情,他人决计看不出她已年过四十。唯一能展现她的年龄的,大概是她那双与寻常青春少女不同的双眸,透露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风情跟慵懒。 这位深受王恩的玄王侄女任性起来就是让人建一座塔尖朝下的塔也不奇怪,四十岁未嫁往别地和亲也没招赘驸马就显得更稀松平常了,虽然她还有不少面首,但在唐棠眼中她也不失为一朵别具一格的花。 当然,他留在此处保护她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等姜青。 二十八年前,他观花开而入种道后偶遇姜青,二人所悟之道如磁石两端,恰好相斥,一言不合便斗了起来,那时姜青修为略胜于他,他败逃,打听之后,得知葬花剑之名。遂潜入红尘中,化作凡俗之人,打磨心境,至如今,才再次寻到姜青出没之地。 并非意气之争,而是为稳固道心,求道者必须坚信自身之道,若见他人与自身背道而驰却先一步走通了,又如何能坚持自己的道而勇猛精进。 “我信你。”安来郡主说着,风从门外吹进来,凉意沁人,她淡淡瞥了边上面如傅粉的美少年一眼,少年连忙关上门。安来郡主端起茶盏,想暖身子,又把茶盏重重一放,冷冷道:“茶凉了不会添?比奴才还没用。” 少年本是安来郡主最喜爱的男宠,没做过服侍人的“下贱”差事,脸色当即一白,却也没敢说什么。自从葬花剑在俊来城内出没后,安来郡主便难得有一晚上能睡个安心觉,这阵子她又停了月事,更是喜怒无常,让他颇有伴虎之感,整日提心吊胆。 安来郡主见少年唯唯诺诺过来添茶,笨手笨脚,更是心中涌起一团无名火,低声骂了一句“废物”,往日她不过喜欢他那副好卖相,但到了有难的时候,卖相便全然无用,她偷偷看了蓝袍剑客一眼,虽然他相貌不出奇,怀抱长剑气定神闲的模样却让她春心大动。 “退下吧。”她冷声喝退美少年,自个儿换上了新茶叶,用滚水洗茶,用小火炉煮茶,动作熟稔,赏心悦目,待壶中飘出淡淡茶香时,她才对蓝袍剑客温声道:“上回我亲手煮茶,还是父王庆贺寿辰之时。” 唐棠微笑点头:“有口福了。” 安来郡主斟茶,将茶盏温柔推过去,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唐棠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的同时,安来郡主取出一瓶丹丸,倒出拇指大小的一颗,和水吞下。 唐棠放下茶盏,不动声色道:“外丹含铅汞金砂之毒,若不通修行,无法将丹毒逼出,有损阳寿。” 安来郡主淡然笑道:“女人若变老了,跟死了没两样,若能驻颜,少活几年无妨。” 唐棠叹了口气:“我别无他求,只愿郡主日后莫再夺取其他女子性命。” 安来郡主顿了顿,勾起的嘴角隐有妒意,冷笑道:“你心疼她们?” 唐棠不答,夷然与她对视。 安来郡主看着那双无惧而镇定的眸子,才想起眼前的男子与她那些面首是不一样的,沉默了一会,她说:“你以为王兄为何准许我毫无顾忌杀人?” 唐棠皱眉:“是何原因?” 安来郡主玩味看着他,忽的放声娇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纵使我不杀人,也有人会杀,谁叫她们的存在便是错的。更何况,做哪些下贱营生的,死不足惜。” 唐棠忽的握住剑柄,站起身来,安来郡主身子一僵,却见唐棠正紧紧盯着门外。 雨中隐约有痛呼声传来,又有重物落地声,像是有数人被打倒了,显然被打倒的便是府中侍卫。 是他来了? 唐棠没放过任何声音。 待这些声音都停歇后,只剩雨声与呜呜的风声,嘈杂又死寂,安来郡主面色发白。 吧嗒、吧嗒。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接近着。 “万古红颜、随水逝——” “一宵冷雨、葬名花。” 长吟声自雨中扩散,回荡在前院之中,唐棠眼神冰冷。 是他来了。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一道黑影破雨而出,这一刻唐棠看清了来者的面貌,虽然苍老,模样却是姜青,他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畏惧,对于这一战他用了二十多年去觉悟,纵死无畏,只是来的姜青只是一颗头颅,堪堪飞过门槛后,便跌落在地,骨碌滚出两丈距离,停到唐棠脚边。 唐棠有些茫然,心中竟或涌起愤怒,他拔剑而立,袍袖鼓荡,充塞着夜风与凛然杀意,他无视了一边惊叫的安来郡主,双眸迥然,洞穿雨幕,只见一人身负木匣,手执连鞘长刀,一府中侍卫恰好自暗处暴起偷袭,来人背后似长了眼似的,用刀鞘把侍卫拍飞。 李长安收刀,望见正屋内朦胧灯光,杜凤死前,身上最粗的一道死线便连向城东的此处,他脚步不停,接近门槛时,门内的蓝袍剑客冷冷道:“是你杀了他?” 李长安拔刀,点头:“我代他来杀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为一人 唐棠低头,姜青鹤发鸡皮,死状凄凉,修行人容颜较之凡人更难老去,能让姜青旦夕间变成这般模样的多半是邪术。 唐棠替姜青,也为自己感到不值,二十余年的等待,等来的只是一颗头颅,这一战本该是他与葬花剑的道之争,葬花剑既已死,这一战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但剑已出鞘,焉有收回之理。 他看向李长安:“我见过你,在上官家。你与上官家少主人相识。” 李长安在门边停住,取下雨笠,雨水从指宽的刀身流至刀尖,将青石地上染出大片湿痕,他抬头,正屋中那位美丽女子正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苍白的脸色衬得红唇分外鲜艳,别具韵味,他说:“你就是安来郡主。” 唐棠却也没理会李长安说了什么,他的话语仍接着那一句“你以上官家少主人相识”,自顾自道:“我不会因此留手。” 并未像江湖人比试那样各报家门,他的剑一如他的人一样毫不啰嗦,恰此时屋外雷光一闪,他的剑似霹雳乍射,让屋内灯光黯然失色。 剑尖斜斜点向李长安百会穴,但李长安若防百会穴,飞剑便会绕向玉枕,此招极类天剑门披星式,口诀中有望参射商之句,意味指东打西,李长安了然于心,挡剑时亦封死了剑招下一步变化。 然而剑尖忽的一颤,分光化影,一变为三,李长安挡了一道,另两道却刺向他双肩,他矮身一避,避之不及,只得沉哼一声,身上玄黄之色一闪而逝,剑影擦过,留下两道血痕。 这一式李长安未见血影使过,却在藏经阁中曾见,与望参射商同存于《罗天剑谱》内,名为三星在户,此招一剑化三,一剑是本体,两剑是剑气,非对剑道钻研至幽微之处者不能领悟。 雷声响起,雷光消失,烛光仍在,室内却骤然暗了,那身蓝袍如与暗影同化。仅两招,李长安便知晓此人比杜凤更强,难怪那道黑线如此凝实,若来郡主府的是杜凤本人,多半就会葬身于此。 不及思索,剑尖调转,刺李长安背心,李长安回身而应,被唐棠抢了先机,他也无法御刀抢攻,只可防守,便一边向唐棠靠近过去。 飞剑当胸直刺,势头凌厉,飒若流星,只是这回劲道虽大,招式已老,只见蛮横,玄妙不存,李长安后发先至,一刀横拦剑身中段,将之撞偏。 唐棠面容沉静,心中却波澜顿起,原想李长安少说要被洞穿琵琶骨,灵元运转不畅,哪知被他轻易化解。 望参射商与三星在户两招是唐棠二十年前自一残缺剑谱上所学,苦练许久,与人切磋时不曾施展,只在生死相斗时使出,纵使未立刻毙敌,总能让人先受重伤,方才他一出手就用出杀招,做的便是这打算。 唐棠心念急转,若非早知这两招的变化,顿不可应变得如此快速自如,他用刀,为何对剑招变化如此谙熟?当即步罡踏斗,引动星辰之力,令剑光又抖擞了三分,只是任招式如何变化,都没法突破那柄无所不在的刀。 李长安接近到唐棠一丈处,唐棠终于收剑回手,御剑时心神需灌注剑上,近距离内,御剑便难以避开敌手攻击,故以手执剑比之御剑更佳,李长安却倏然后退一步,手中长刀如影子般消失不见! 唐棠只见得幽光一闪,急用一招闲挂银钩挡住,八荒刀离了李长安手,没了四肢运动的桎梏,如鱼入水中,行踪飘忽不定,却大开大合,刀气纵横,逸散的锋芒直在那扇华贵的九鸾争珠大屏风上留下数十道触目惊心的豁痕。 安来郡主小腿一凉,终惊呼出声,连连后退,前裙摆已被割下,青石地上也留下了一道刀痕。 唐棠抢攻时除去一招三星在户略伤到李长安,招招在李长安预料中,此时李长安抢攻,他便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当幽光闪过,他一缕鬓发飘然落地,便知自己已败了。这一刀若非李长安留手,足以削掉他半张面皮。二人交手这许多回合,都没受什么伤,也没打出火气,唐棠足尖一点,身形向后掠出两丈,垂剑而立,怅然道:“多谢手下留情。” 说着,他默默向门外走去。 郡主一怔,焦急道:“你,你怎能……”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卖油叟提着黄皮葫芦从门外回廊中走出,对她喊了一声:“收声罢!他来此地不是为了护你,只为与宿敌交手,若非如此,就凭你杀了那么多女人,他不出手对付你就不错了。”说着他对唐棠摇了摇头:“你无战意,败得不冤。” 郡主慌了神,张嘴说不出话来,唐棠走到卖油叟身边,道:“走吧。” “小兄弟刀术不错,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卖油叟对李长安笑了笑。 “老丈认错人了。”李长安道。 卖油叟认真打量李长安两眼,咧嘴一笑:“不打不相识,你与他也算认识了,就这样先告辞吧,日后有缘再见。” 唐棠别过头去不看安来郡主,与卖油叟走向画廊深处。 李长安略微松了口气,从蓝袍剑客的前两剑看,他修为比杜凤更强,只是后来显然无心再战,便被自己轻易取胜。若方才一刀未留手,与他结下仇怨,打出了火气,那潜伏门口的卖油叟暗中出手,自己决无法以一敌二,到时便是生死难料。 一抬眼皮,见到安来郡主正悄然向正屋侧门移动着,想逃遁,李长安道:“再走一步我便杀你。” 郡主身子一僵。 李长安淡淡道:“来之前我去上官家打听过,自去岁起你在俊来城中搜捕美女,肆意杀戮,难道王室便能如此肆意妄为?” 安来郡主咬了咬牙,却没回答,强自镇定道:“阁下想要什么?只要不太过分,本宫自会答应。”说话时,她身前裙摆虽破,却仍保持着王室威仪。 “我要你……”李长安道,安来郡主刚想喝骂说放肆,看见李长安冷漠的面容,心中竟生出旖旎之念,李长安却继续说着:“的性命。” 长刀当胸刺入,郡主凤目圆睁,一张口,淡粉色肺液混着血涌出,她不可置信喃喃道:“为那些女人……你竟敢行刺本宫……” “我只为其中一人。”李长安走上前,郡主跌跌撞撞,攀着梁柱,软倒在地,他抽出刀,望着刀上鲜血,不由心想,若他未出手,安来郡主找上段红鲤化身的秦流月时,她会不会出手杀了这郡主? 莫名的,他不愿见她杀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良宵 雨停,月霁,一声蛩鸣响彻庭院。 风动,云开,影褪,乌亮冰冷的水光从檐脊铺满整个屋顶。 冷雨冲刷尽了怜花阁的脂粉气,让这清吟班子更显清幽,夜深了,各院女子大多睡去,偶有卷帘人仍在守烛。 月浅灯深,怜花阁东侧,秦流月屋中仍未熄去烛光,银瓶竖起耳朵,心想着秦姑娘在今夜难道也能像往日那般冰清玉洁?只是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动,便只可听见残存的雨水自檐角滴落阶前,如更漏声声。 其实她只要开窗,便能见到一人悄无声息而来,如踏着月色,入院后,径直向秦流月房中行去。 门动了,青石地上出现一线光影,如纸卷般展开。 段红鲤站在门内看着李长安说:“杀人了?” “没沾血。”李长安瞥了一眼左肩,穿的是黑衣,纵使沾血了也看不出来。 “方才雨大,沾血也要被洗去。”段红鲤让开身子,“进来吧,你啊,落汤鸡似的。” 李长安进屋,走到镜台前,双肩却被段红鲤按下,坐在椅上,面前黄铜镜光亮的表面映出了他的模样,还有他左肩还后段红鲤玩味的笑容。 “淋雨也洗不去血腥气,你受伤了。”她说。 李长安安然靠在椅背上,“擦破皮罢了,所以没提。” 段红鲤低头,舌尖在李长安左肩伤口上舔过,李长安一怔,见到她舌上自己殷红的血迹,伤口感受到湿热软嫩的触感,半边身子一阵酥麻,像雷亟了似的。 段红鲤抿了抿嘴,李长安问道:“你做什么?” 段红鲤像是在回味,顿了顿道:“帮你治伤呢。” 李长安与她相处过许久,在葬剑池边,甚至他入睡时她也就在不远处,甚至坐在一旁,但兴许怜花阁加了麝香粉的烛烟太醉人,抑或是那些绯色罗帐太暧昧,此时他看着铜镜里的她,总觉与往常不太一样,他说:“还有右边呢?” 段红鲤轻笑一声,却放开了李长安双肩:“想得倒美,这种小伤,你片刻便能自愈。”她抬指,边上竖着一片荷叶大屏风,她笑道:“擦擦身子去罢。” “总这样耍我,不怕玩火自焚么。”李长安摇头失笑,走到屏风后,须弥芥子术藏在腰囊中的行里不受寻常水火所侵,片刻便换了一身青得罗出来。 这时候她在茶桌边,见到李长安,端坐温柔道:“李公子回来了。”无论语气神态皆与方才大为迥异。 李长安怔了怔,一转念,说:“这就是秦流月?” 她仍是那副神态,走过来柔声说:“奴家帮公子宽衣吧。” 李长安侧过一步,她吐气如兰道:“今夜公子在众人中脱颖而出,为的是什么,难道公子自己都忘了?” 李长安扯起嘴角,“这倒没忘。”他拿住她手腕,又挽住她腰肢。 她臻首与他贴近,掩嘴娇羞道:“公子怎的这般猴急?” 李长安笑了笑:“我是假读书人,学不来风雅。”说着将她横抱而起,向旁边走去。 “我学得像么?”段红鲤在他怀中巧笑倩兮,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像。”李长安点头,仍没停步,段红鲤推了推他胸口,“不放下我?” “晚了。”李长安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扔了上去。 “倒未曾想,你和其他男人也差不多。”段红鲤促狭道:“但你杀了那郡主,又未杀尽府中侍卫,总有人是见到了你的。” 李长安没继续动作,说道:“我来这便是要带你走。” “我为何要走?” “为何不走?”。、 “走了便太没意思。”段红鲤摇头浅笑,“你虽杀了安来郡主,却不知她之所以能肆意妄为杀人,是因俊来城郡王默许。” “他为何默许此事?” “一年前玄地国师留下一句卦辞,是‘八千女鬼乱朝纲’,玄王听信宦官魏贤,照此卦辞所示,便命人暗地屠杀美女。” 李长安沉默一会道:“荒唐。” 段红鲤没心没肺笑道:“越荒唐,他们得知真相后的模样便越有趣。” “真相?”李长安疑道。 “你想知道?”段红鲤眼神勾人。 “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说。” 李长安去握段红鲤的手,却被段红鲤反拉过他的手,他虽未动用龙象术,却完全抵抗不得,仿佛浑身骨节都被捉住,身形一倒,落入黄床。 霎那间,只见到段红鲤襟前肌肤,若胭脂凝雪。 淡淡香风迎面而来。 若积薪已久,一触即燃,熊熊火焰腾地烧起,从下而上,冲至七窍,李长安胸中若有猛兽醒来,发出低沉的吼声,他双手一撕,嗤啦一声,一片雪白晃眼…… 如三秋兰若,三春新桃。 始见瑶蕊,忽又含苞。 初晨滴露,小荷尖角。 玉兔扑朔,白鸽归巢。 …………………… 为尔凝眉,为尔巧笑。 无有无常,倒颠颠倒。 …………………… 胭脂落雪,被翻红潮。 流水尽处,一曲红绡。 …………………… 次日清晨。 银瓶夙夜未眠,眼圈乌黑,却毫无睡意,面容惊惶。 昨夜丑时起,那屋内的声音就一直没停过,别说是不经人事的秦姑娘,就算西院那位身经百战的陆姑娘只怕也得奄奄一息,难道昨夜那人真不怕闹出人命么?若非秦姑娘早有交代,无论如何不得打扰,而且间或还能听到秦姑娘的声音,不然她早已出院求救去了。 又一刻钟过去,声音终于止歇,银瓶松了口气,快步出门,只想去膳房叫人做些滋补的膳食。 一开院门,银瓶脸色刷墙灰似的,倏然变白。 只见门梁上,门梁下,院门外,院墙边,拐角处,巷道中,不知潜伏了多少带刀引弓之人,黑铁甲冰冷森然,众人却寂静无声。 下意识欲张嘴,惊呼声却被堵在嗓子眼里,一只有力而粗糙的手从银瓶颈后如鬼魅般伸出,捂住她嘴,与此同时,一片寒光凛冽的刀刃已架在她白皙脖颈上,她耳边传来漠然无情的低声喝令: “噤声。” 第二百五十六章、重围 蜡烛燃尽,烛泪溢满银台,堪堪淌出,未及落下便停滞半空,仿佛光阴就此凝固,只是弥散的麝香却渐渐消去了,窗棂间射入的晨光愈发清明,罗帐中已寂静下来,只余绵长的呼吸声。 云锦鸳鸯被被掀开,荡漾着涟漪似的温润光泽,李长安一低头,段红鲤侧脸贴在他胸口,根根分明的眼睫阖动,涂脂般的嘴唇微张,发出梦呓声,李长安放轻了动作,手抚过她脸颊,下巴,划过微弓的脖颈,放在她柔若无骨的肩上,轻轻推开。 再为她盖上被子,他坐起来穿好衣物,拇指摩挲过酱紫色牛皮革带,系好铜扣。 咔嗒一声,声音很小,段红鲤却醒了,她翻身,单手撑腮,慵懒看着他束起头发,扣好护腕。 李长安走到一旁,把刀挂上腰带,这才回头对她说:“去厨房拿些吃的,你在此等候。” 说着,他摸向囊中鱼符,以灵元激发,同时对段红鲤使了个眼色,看向屋顶。 屋顶瓦片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像是狸猫经过,寻常人就算细听也无法察觉。 段红鲤道:“我与你同去。” 院外,几名甲士正紧张观察着屋内动静,听到屋内女声时,有人喉结动了动,低声骂道:“那厮艳福不浅。” “可惜啊,也只能痛快一时。” 有人忽然说:“这么久还没出来,他们会不会发现了什么?那人能独闯郡主府,就算当时府中没多少守卫,他实力也定然不差。” “察觉又如何,谅他难逃咱们的天罗地网。” 这时,屋内传来嗔怒声:“阴瓶这丫头,当真娇纵惯了,往日辰初便会过来,现在都几时了?” 院外几名耳力出众的甲士松了口气,其中一人高高抬手,扣起食指中指,让众人静观其变。 同时他又看向边上被塞住嘴的银瓶,小丫头大气都不敢出,面色煞白,抖得筛糠似的。 边上有人道:“都头,若让她去引蛇出洞,跟明摆着告诉他们咱们有埋伏差不多。 “他们知道也插翅难飞。” “都闭嘴。”被称为都头的甲士和其他人穿着打扮一样,说话时却颇有威严,他皱起眉头,“昨晚郡主府中镇守的是种道境修行人,屋里那人至少也是种道境。” 安来郡主之死事发突然,连夜被调度过来此处捉拿杀人者,多数人并不知内情,听闻屋内的是种道境修行人,登时无言,攥着兵刃的手紧了三分,指节发白。本以为众人捉拿一人是小题大做,眼下看来他们却有性命之忧,种道境的实力,已非人多就可以弥补。 他们几乎未曾对付过种道境,种道境的地位在一州之内,几乎已处在塔顶,而塔尖则是元始境,元始境却已是足够成为一州之内大宗殿主的修为。纵使是俊来城郡王,身边跟随的也只不过是种道散修罢了。 登时有人抱怨:“是修行人行凶,此事合该由靖道司管,怎么落到咱们头上了?那些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咱们区区凡人……” 都头冷笑:“靖道司虽管束修行人,但唯独对修行人与王室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真是邪道魔头,大肆屠戮王族,靖道司才会插手。美其名曰让王室心存敬畏,其实多半是不想看他们过得太舒服,嘿嘿。你们听听就好,若有人传出去了,也别讲是我说的。” 他转头看向院墙:“总之靖道司多半不会管这破事,便要落到咱们头上,这位种道高手,可就得交由咱们对付了。” 有人颤声问:“若那人是种道以上……” “那咱们就自己割了头颅送上去吧,也省得人家动手。”都头呲起白牙,冷笑一声,他倒没怎么担忧。 他不动声色向侧后方瞥了一眼,那儿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帘垂下,里面没有动静,车边侍卫垂手而立,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车里面的就是俊来城郡王。 李长安推开门。 院内一片寂静,连鸟雀都不愿飞来此处,他信步走到院中,似毫无防备,段红鲤便走在他身边。 李长安回头望去,被雨洗过的屋顶连片落叶都没有,方才的异响也不见来源。 他说:“银瓶不在了。” 段红鲤道:“你杀人与她无关,他们也不至于对一婢女下毒手。” 院外的都头闻言,心中一冷,暗道糟糕,看来埋伏已被识破。这时,院内传出李长安的声音:“都出来吧。” 都头未来得及下令,角落中发出嘣的一声,一道劲矢飚射向李长安后心,兴许是有人过于紧张,误发射了上弦的弩机,都头见状,只得断喝一声:“放矢!” 密密麻麻的弩机声响起,短矢向黑蝗虫般铺向院子中央,有的弩矢在半空相撞,发出爆炸般的噼啪声,李长安将段红鲤护在身后,执刀在手,刀势乱披风般,滴水不漏,将箭矢尽数拦下,他的练血境肉身或许不惧寻常人使用的刀剑,但如此近距离面对弩矢也会受伤。 段红鲤环着他腰,乖巧地没有动弹,李长安挡了箭后,她才轻声笑道:“真好。” 李长安低声道:“昨夜不走,此时如何脱身?” 段红鲤笑吟吟看着他:“当然是你带着我逃走。” 李长安一趔趄,好在弩矢没再射,院门在此时被推开了,一华服中年人出现在门外,锦衣玉带,威仪不凡,身边站着一黑衣道人。 中年人面色阴沉:“昨夜郡主府之案可是阁下所为?” 李长安道:“是我做的。” 中年人目露杀机,只是心中隐有忌惮,只是沉声说:“敢问阁下师从何处?就算是雷州三大宗门中弟子,也不应如此妄为。” 李长安淡淡道:“照你的意思,杀人算不算妄为,还跟宗门出身有关。” 中年人冷声道:“本王言语已算客气,你真要一意孤行?” “我帮你杀了那喝人血的婆娘,你合该感谢我,却骂我一意孤行。”李长安笑了笑,“也好,兄妹果然一丘之貉,我便不须留手。” 他握住段红鲤手腕,清喝一声:“走!” 明日起恢复双更 刚把家搬好,今天还有考试,累得脑子一片空白,今天的更新推到明天上午吧。明天起也放假了,可以开始多更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阿兰那行者 段红鲤的身体很轻盈,但面对无处不在的弩矢,李长安不能保证防得毫无死角,便冲向人群,果然,众弩手为防误伤,放下了弩机。 包围院子的刀盾兵体格健壮,龙精虎猛,但多是练脏的实力,面对龙象术与土遁并行的李长安,几乎看不清他动作,只得用铁盾护住胸前,严阵以待。李长安临近时,轻喝一声,身形拔地而起,朝当先一人的头顶踩下,但瞥到那张年轻面庞时,脚步一移,踏在他肩膀一借力,又纵身向南跃去。 其余人等见状,齐齐向上挥刀,片片刀刃映着初日,寒光晃眼,俨然一片刀林,让李长安无落足之地.。李长安吐气开声,足尖踢落一柄刀,一扫腿,将刀林拨开一处空当,又踩着一人肩膀,纵出丈远,被李长安踏过的二人虽无性命之忧,但瘫倒在地,无再战之力。 段红鲤一袭红裙在李长安手中飘着,轻若无物,她还没心没肺地在笑。 这群人虽是精兵,郡王却本也没指望他们拦住李长安,他向旁边使了个眼色,身旁侍立的黑衣道人施施然走出,一伸手,拿出根一人高的铁杵,铁杵顶端雕刻成莲瓣形,他缓慢走着,舌绽雷音,左手执铁杵顿地,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势大力沉,若有无形波纹扩散开来,激起圈圈尘灰。右手又结成狮子印,巍然不动。 李长安身形一顿,那黑衣道人的喊声仿佛随着莲花杵一下下捅着他心室,险些跌入刀林之中,情急之下只得拔刀一卷,将片片精铁刀刃斩断。在一片当啷声中,他落在包围中,众刀盾兵见他宝刀锋利,退到丈二远处,不敢靠近,让出一条道来。 黑衣道人一步一步走近,朗声道:“施主不必慌张,你虽妄造杀孽,但修行不易,你若能放下屠刀,贫道也可请求郡王留你一条性命。不然好不容易宿世轮回成人,岂不是白来人世走一遭。望施主三思。” 李长安凝神看向黑衣道人,心中有些怪异,忽的想到,道经内有化胡经说三千年前有高道孤身入东荒蛮夷之地,教化万民,开启民智,立教传法。其中修行人自名为行者,戒律甚严,所修法门也与主流相异。 当今道门所修法门出自道经,古时有高道将道经分为三洞四辅十二部,三洞之中,“洞真”部为修行自身之法,“洞玄”部为玄妙之道,法术神通多出于此,“洞神”部则是通神役鬼之术。行者一脉所修却不属三洞,而是另辟蹊径,独成体系。 只是李长安见眼前的黑衣道人虽像行者,但也有些不伦不类,便问道:“阁下是?” “阿兰那行者,望施主放下屠刀,善哉。”黑衣道人在李长安身前三丈外停步,给李长安考虑的余地。 “行者持戒忌杀生,这郡王纵容那女人杀戮,你怎又助其为虐?”段红鲤忽的开口,原来她也知道行者这一脉,李长安初有些惊讶,想到她连极西处归墟中的无明火海也知晓,便不以为怪。 黑衣道人一顿莲花杵,声若钟鸣:“若杀人是为社稷,便是救人,二位的所作所为才是搅乱生民安定,往施主三思。” “原来是个假行者,得了不知哪儿残留的衣钵。”段红鲤低声自顾自笑了笑。 黑衣道人冷冷道:“看来施主是要执迷不悟到底了!”说着,挥杵虚空一击,打向段红鲤,只听得一声炸响,势若风雷,沉重雄浑,甚至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气浪,一股烈风平地而起。 但向段红鲤动手的一瞬间,黑衣道人忽的一阵心悸,恍惚间只觉天昏地暗,那一袭红裙急剧蔓延,铺天盖地,将他视野吞噬,他背后顿生冷汗,惊觉时,莲花杵竟没握稳,脱手而出。 “铛!”的一声,莲花杵被击飞两丈高,以更雄浑的势头撞回,黑衣道人大喝一声,怒目圆睁,作忿怒相,肋间竟无端生出四只手臂,以六臂接下莲花杵。 李长安心中一凛,击飞莲花杵时龙象术是全力施为,其上蕴含力道已过万斤,就是一栋房屋,被这么一砸也要倒塌,而黑衣道人稳稳接下,却没后退一步。 更有甚者,黑衣道人六臂一晃,又拿出六件法器,有金钵,银瓶,宝鉴,法剑之类,他一踏地,麻布绑腿片片炸裂,露出肌肉虬结的古铜色筋肉,地面龟裂的同时,便向李长安冲去,下意识却避开了段红鲤。 霎那间,李长安与黑衣道人斗至一处,这时,李长安看清黑衣道人那多出的四臂形貌有些不真切,如雾气凝成一般,便知道这是法术。 那六件法器依次攻来,变化多端,李长安应接不暇,险象环生,周围兵士见状更是胆寒,只见每一尊法器破空都发出风雷声,若换他们上去,擦到边就要伤亡,俨然人形战车。 李长安仗着八荒刀之利,砍到那些法器表面,虽也能破开缺口,不过法器被黑衣道人法力护持,没法一刀两断,而黑衣道人化作六臂忿怒相后,看起来神态只剩怒意,法器被破,他毫不怜惜,反而愤怒更甚。 好在,李长安虽面对六件法器,但六件法器齐攻也只是出自黑衣道人一人之手,并非等同于面对六位种道境,只是比寻常种道境稍强一些。 兵士们不敢接近,段红鲤则安然站着,百无聊赖般,看着远方面沉如水的郡王,说道:“玄地偌大的地界,难道就无一人瞧出‘八千女鬼乱朝纲’的含义。那汉子,我看你像聪明人,怎么也以为杀些女人便能安定朝纲?” 郡王讶异看了段红鲤一眼,怜花阁秦流月不过烟花女子,如何能知晓这等秘辛?他冷笑一声:“八千女鬼是什么含义,何时轮到你这下九流的娼妓来言说。” 若论起地位,秦流月比起一般娼妓要高出许多,但段红鲤却不是秦流月,并不着恼:“哦,看来你竟像是知道的。” 郡王冷冷道:“玄王说是什么,八千女鬼便是什么。” 段红鲤默然,过了一会,她轻笑着低声说:“原来如此,看来竟只有那玄王一人被蒙在鼓里,那君临一地者,却也是最可悲之人,人间的事,的确有意思。” 第二百五十八章、非鱼 李长安与黑衣道人的争斗陷入胶着,他虽落入下风,只是黑衣道人那六臂法术显然消耗不小,打了这一阵,他依旧满脸忿怒,也隐见疲惫。 段红鲤又对郡王道:“既然知道内情,如何还阻拦我们?” 郡王打量着段红鲤,却越看越觉不凡,心说秦流月的容貌没变,却多出了一种格外吸人目光的气质,想到昨夜传出的“囩囦”,“乂二”之对,又想到方才她一言点破国师卦辞,不由心道:“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 他淡淡道:“此人行刺王室,按律当株连九族,你是与他关系匪浅,也是死罪。不过,现在本王却想,也不是不能给你留下性命的机会。” 他淡然立着,等段红鲤出声乞求,只是段红鲤却只是瞄了他一眼,目光就不再停留,让他好生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威严道:“你若跟本王走,本王便下令不杀你,至于他……他仍要死,不过本王破例,可允他在本王身边效力十年。” 段红鲤笑了:“让他为你效力,等不到十年,你便巴不得想送走他了。” 李长安凝神与黑衣道人交战,也没琢磨段红鲤的语意,此时,他终于觅得一丝空闲,将心神沉入八荒刀,那四臂在他眼中变了模样,原来是四道流萤一般的微光连接着四尊法器与黑衣道人的身体,这时,黑衣道人又紧逼过来,李长安却没管法器已袭向自身,转刀砍那四道光线。 在旁人眼中,一柄法剑已削至李长安颈边,而他却斩黑衣道人一臂,怎么都是以死换伤的打法,只不过一刀下去,黑衣道人的手臂却连通法剑忽的化作虚无,他怒火腾腾的五官一滞,面如金纸,其他三臂也随之消散。 忿怒法相被破,黑衣道人实力骤减九成,连忙后退。 李长安并未趁胜追击,动用八荒刀斩因果时,他精气神消耗甚剧,这是他人主场,不可恋战。 这时,不远处传来喧哗声,一道赤影从屋顶上纵跃而来,迅捷如风,它落地撞开数个刀兵停下后,众人才能看清它火焰似的毛发,森森尖牙。 李长安翻身骑上赤豹,拉着段红鲤的手,将她护在前方,拍了一下赤豹脑袋:“怎么来这么晚?” 上一刻还威风凛凛的赤豹一缩头,刚要解释,李长安有沉声道:“废话少说,先走。” 赤豹纵身飞奔,转瞬冲出数十丈远,郡王大怒下令放箭,出弦的弩矢都比赤豹慢上一分。 横穿街市,百姓受惊连声惊叫,鸡飞狗跳,段红鲤的簪子被赤豹带起的风吹走,长发散开随风飞舞着,却笑得开心,摸了摸赤豹的头:“再快点儿!” 赤豹本生性高傲,只是被李长安打服,怎会听一女子的话,但段红鲤的言语中仿佛蕴涵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它下意识一咬牙,铆足了劲狂奔。 这时凡人已看不清赤豹的模样,有修行人见到赤豹背上的李长安,也知道此妖已被收服,没人出手。 到十丈高的城墙边,赤豹亦如履平地,笔直攀上,二人一豹出城,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赤豹在莽苍山外停下,山中经冬的冰雪化入孽龙渊中,滔滔滚滚,声如雷动。 站在渊边,段红鲤挽着李长安的手臂,昨夜过后,二人间仿佛所有隔阂都消失了。李长安偏头,莽苍山在星夜中沉睡,那里遍布着他和她的足迹,他问道:“为何要不告而别?” 段红鲤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若合胃口的便能留人,而散得早些,反而更有余味。” 李长安感慨道:“出山这阵子,看来你学了不少东西。” 段红鲤轻声道:“人间万象,纵使穷尽光阴也学不尽。” 李长安道:“多学无益,本心不变就好。” 段红鲤笑道:“说得好听,你的本心是什么。” “是你。”李长安转头看着她,“我修道不久,只想自己能不受拘束,能活得自在,只是有大恩未偿,却怎么也自在不了,向来都不知自己求的是什么。在葬剑谷中与你相处,是过得最自在的一段时日,我求的是自在,求的便是你。” 孽龙渊的咆哮也掩盖不住最直白的情话,星光在滚滚江水中被搅乱了,岸边柳树下、芦苇丛里飘舞出群群飞萤,一片薄云遮盖了月光,为夜色中的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赤豹知趣打了个转身,纵入山林。 “我记下了,你说的这些。”段红鲤和李长安对视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看不透她的心思,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 “跟我回山吧。”李长安说。 段红鲤道:“你甚至不知我的来历,你就不在乎我是……” 李长安笑了笑,打断了她:“当我第一次拿起刀时,便不再在乎生死,至于其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段红鲤却转头看向江面。 “下山后,我听人们常把女子比作水,弱水三千……”她看着那些浪花在星光下不断变换形状,“都各不相同。” 李长安道:“你也是其中一渠。” “我也是其中一渠。”段红鲤笑了,轻轻挣开他的手,“但若被你装在瓶中了,你还会在乎么?” “当然。”李长安笃定道。 “但我没法想当然。”段红鲤道:“上回走的时候,那首曲子你还没听完,不如,就今夜罢,我可答应过你了。” 李长安叹道:“你还是不愿留下。” “你我同在天地中,难道只有在你身边才算留下?”段红鲤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笛子,递给李长安。 “这是……”李长安见笛子的模样,伸手向腰囊摸去,可自己那根笛子还在。 段红鲤道:“下山后我在市集买了竹笛,但音律与你那根不一样,后来寻乐师调音,才知道你原来定音不准。不过,谁让我习惯了呢,便仿着你原来的,自己做了一根。” 李长安道:“真是一模一样。” “多稀罕。”段红鲤嘲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唱,你和,若跟不上就算了。俊来城有精研音律的乐师,纵使没听过的歌,也能信手弹出合拍之曲。” 李长安苦笑摇头,“我若精通音律,也不会定音不准了。” 段红鲤道:“这我却管不着,别人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不等李长安回答,她一挥袖,便坐在渊边,低眉唱了起来。 李长安横笛唇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刻,他在葬剑池听到水声,看到的那一抹红影,歌声在滚滚江声中飘摇。 “君为江上影,妾是影中鱼。 日宿芙蕖下,夜听水畔笛。 拂波扰明月,弄影入清渠。 何必识沧海,沧海不知余。” 初见时曲终于此,此时夜色依旧,已非故地,却仍是故人,为他续上未尽之曲,她继续唱道: “君来江渚上,江柳垂一丈。 折风飘零处,年年赠断肠。 本来江湖客,今做曲中人。 与君歌一曲,夜阑春灯深。” 歌已不同,李长安也吹出了不同的曲调,这时他放下笛子,段红鲤投来深深一望,李长安道:“荒郊野外,何处有灯?” 段红鲤抬手指天,薄云散开,明月已现,她道:“此处有灯。” 二人对视一笑,笛声复响,歌声又起。 “灯深尽渔火,笛远送飞红。 初闻明月下,复听水月中。 秉烛觅幽声,垂帘听绮梦。 世间三千事,俱与浮云同。” 月兔西移,群星明灭,李长安眼中的她坐在夜色下,夜色仿佛也变得撩人。 这一夜若能永恒便好,但光阴若指间流沙,挂念愈深抓得越紧,就消逝得越快。 待到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仿佛也只过去了一瞬。 段红鲤起身走入江中,李长安欲扔开竹笛,却又不舍破坏此曲,江中,她回头莞尔一笑,唱道: “妾是江中影,君在江边停。 江湖两相忘,良夜有时明。 夜明朝将至,汝且自归离。 吾随碧波去,天地一红衣。” 遂逐浪而去,青天碧水,一袭红衣。 第二百五十九章、自在刀 伊人离去,李长安独立江边,日未升,月未落,江风迎面。 李长安叹了一声,收回目光。有聚便有散,若春秋轮转,不可强求。 “能常伴吾身者,唯手中刀……”他抬头西望,黑发扬起,喃喃道:“唯手中刀,与江边清风,天上明月。” 他盘腿而坐,双手扶膝,面向江水。 大浪前仆后继,他看着无数水花的幻灭,日出时浪是金色,白昼中浪是白色,黄昏时浪是赤金色,风不止,浪便不尽,滔滔不绝。 云卷云舒,朝晖夕阴,他纹丝不动坐着,影子从西面缩回,又向东面蔓延。 有飞鸟误将他认作磐石,便停留李长安肩上梳理毛羽,不远处传来的一声豹吼将它惊起,扑簌簌飞走。灵智高些的走兽,也未曾接近此处。 夜晚,李长安眼中映着明月,明月如钩,如扇,如玉盘,由缺到圆,由圆到缺,某日夜雨之时,它隐没阴云背后,李长安依旧能感觉到它,亘古长存,不为世事变迁而移改。 江风微弱时只能拂动他的头发,凛冽时又直要将他掀起,有时候,风仿佛吹入了他周身每一个孔窍中,穿行无阻,李长安身不动,心却与风同行,下蚁穴,上九天,无所不在。他飞越千万里,掠过城池山河,众生或悲或喜,他漠然旁观,纵使对相识之人亦如此。 他见到徐不拙在东荒建筑城池,号令修行人,排阵行军,坐拥上千修兵。见到沈绫因功法羁绊,在圣地处处碰壁。见到王冲被凌霄道宫视若珍宝,独处时他惶然战兢。见到司马承舟为讨好居双烟改练剑,被师祖怒斥。 他见青牢山中西岐生民血肉垒起万里雄关,见修兵飞剑如矢与甲兵交战,见昔日淮安城已成废地,再要往西时,他鬼使神差地避开了。 他漠然俯视众生,东荒众生无不沦于七情之中,他见到煞气原来是由七情所生,竟是只增不减,愈积愈多。他随九天之风,到周地时,忽而在山中见到了越小玉。一人独居,她也耐得住寂寞,只是早晚课后,总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那三字李长安看了许多遍,觉得似曾相识。 他不由在此处停留了一段时日。 不知过了多久,他如梦初醒——那是他的名字。 他感觉身体变重了,他不再是无情之风,而是有情众生,他仿佛被无数线绑缚住,扯向深渊。 这一瞬,他曾窥伺过的凌霄道宫,清墟福地等圣地中,诸多神秘存在略微动容。 东荒某处,白忘机仰头望月,抬手让清风从指间流过,淡淡笑道:“才蕴灵不久,便直入种道,不差。” 李长安睁开双眼。 他身边,野草又长起了许多,肩上落满泥尘,但他站起时,只如闲坐了一会。清风忽来,他身上泥尘随之散去。他环视四周,天地依旧是那方天地,只是此前他如在窗中向外看,此刻已推门而出。 “我的道,是自在道,刀,亦如此。”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对眼前的天地宣誓,他忽的拔刀一动,倏尔间,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但他又仿佛没动过,就像天上明月西移,让人觉察不出动静,其实眨眼间在遥远的九天之上已行出千丈。 而他所过之处,已留下数道刀痕,此刀无形而有迹,如风一般。 他遥望江面,像是要捕捉一个不存在的身影,但江面上空空如也。 “此式,名风月无边。” …………………… 东荒之东,是流渚月海,虚空中片片岛屿,无所依凭,在月华中沉浮。 段红鲤站在浮岛边,忽然顿足回望,白忘机自月华中走出,来到她身边,负手望向远方。 恰此时,月华之中,一轮硕大无边的明月升起,二人站得近,整个天穹几乎都被月轮淡银色表面占据,它圆润无暇,完美无缺,世间最珍惜的羊脂白玉也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明月下方极幽深处,忽的被一道巨影搅动,月华翻滚,如浓稠的水银流动,虚空中响起巨大的金铁交击声,哗啦啦,哗啦啦,无数浮岛在声音中震颤,倾倒,相撞,岩石飞溅。 一张巨大的脸孔忽然从月华之中凸显出来,比明月更无暇的银色皮毛,鲜红牙龈裹覆着的森然利齿,硕大但相对浑圆头颅来说却细小的白色眼珠……………… 哗啦啦。 金铁交击声更加剧烈,那张脸孔忽然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一般,没法再向前一分,它不甘地怒吼、咆哮,若婴儿啼叫般的吼声响彻虚空,然而一柄插在它头顶的,巴掌大小的,正反为金银二色的布幡光泽流转,它瞬间委顿下去,哀鸣一声,跌落深渊。 落下时,它若泄愤般,张开巨口,向明月咬去。 明月就像一块豆腐,被它咬下几乎一半,由浑圆无暇的满月,变成一弯残月。 巨兽跌入虚空中,消失不见。 段红鲤叹了一声。 白忘机道:“物伤其类,你因此而叹。” “不对。”段红鲤摇头:“只是可惜好端端一个月亮,就这么被它咬坏了。” 白忘机负手望着深渊,“残月西沉后经由归墟回到流渚月海,自然会恢复原样,冥泽被二曜幡镇压此处,心中不忿,每待月出时二曜幡中龙气减弱,便尝试逃出,但它从来都未成功,只是每回都咬下一块月亮。二曜幡强弱变幻以十五日为期,经三十日,由弱至强,由强至若,一月复始。而以此变化,冥泽每日能触到月身便不尽相同,如此则有月圆月缺。” 段红鲤道:“若非亲眼所见,也太过荒唐了。” 白忘机道:“它是七掌劫使中司憎欲之使,被元帝镇压此处,你如何不知。” 段红鲤道:“我成妖化形不过数月,如何能知。” 白忘机淡淡道:“毕竟七掌劫使中,有你一席。” 段红鲤笑了:“我只是葬剑池中一尾红鲤,得到机缘被授口封化形而已,什么掌劫使,听都没听过,这怪物动辄张口吞月,端的厉害,我怎么都比不了。” 白忘机不以为意,继续说着:“李长安滴血引你一缕残魂复苏,你竟能借此寄形而出,是我漏算了。本来你与他走得太近,我便不得不出手,但你离开他身边,反让他顿悟直入种道境,如此甚好。” 段红鲤声音冷了下来:“我便是我,莫在聒噪。” 白忘机不动声色,离远一步,感慨道:“不愧是掌劫使,纵使只是一缕残魂进入人间,也能在数月内增进到如此修为。” 他摇了摇头,一步踏出,便化入月华中。 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良久,她想起西山山麓下,李长安劈开荆棘回头对她说的那句话:“持器是为段,你便姓段吧。” 她忽的轻轻勾起嘴角:“我就是我,是段红鲤啊。” …………………… 孽龙渊边,李长安收回刀。 他没再练那一式风月无边,劈出这一刀时,他就已如刀与心合之境,刀就是他的道,他对八荒刀的掌控,对自身的掌控已圆融自如,他会了,便是会了,纵使放下不用,也不会生疏。而若无进一步的顿悟,纵使再练百万遍,也难有进展,因为这一刀已超脱于“形”,而近乎于“道”。 他开始回想,自己种道时所见的场景,不由心生疑惑。 据他所见,东荒中煞气只增不减,若从太古以来一直就是如此,东荒只怕早已被煞气充满。而且有声便有死,有增定然有减,此乃大道至理。 想了许久仍没想出个头绪,李长安只得放弃。 又想到若非因为越小玉,他还可以在那与风同化的玄妙顿悟之境停留更久,或许能领悟更深也说不定,但既然醒了,也是缘法,不必强求。 这时,李长安背后传来脚步声。 “恭喜道友修为再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一名老道从山林中走出,斜插道髻,衣襟不整,十分不修边幅,这幅尊容除了赤豹外便无第二妖,他脸上挂满笑容,心中却哀叹连连,本就不是李长安对手,这厮又有突破,看来自己这辈子与自由无缘了啊。 李长安转头见到赤豹,知道这段时日都是它为自己护法,不然断然要收鸟兽惊扰,便点了点头:“多谢了。”说着,从腰囊中掏出一物扔出。 赤豹只见一道黑影劈头盖脸飞来,下意识一缩脖子,霎那间,又看清了那物事的真貌,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忙将那物事捞入怀中——是李长安拿着的另一半阴阳鱼符。 “这,这是何意?”赤豹瞠目结舌。 “从今往后,天下你可以任意来去,我不会拘束你。” 赤豹咬了咬舌头,一个激灵:“真的?” 李长安笑了笑:“但若敢伤人,我定取你性命。” “不伤人!不伤人!”赤豹眉开眼笑,把鱼符塞进怀里,“疼人都来不及,道爷我怎会伤人!” 塞了一半,他又把鱼符掏出来,给李长安扔了回去,讨好笑道:“这东西你留着,日后可能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李长安一挑眉,赤豹这态度有些怪异,但他也没分神多想:“既然这样,那你再送我一程吧。” …………………… 赤豹载李长安回到俊来城后,便自个儿离开,逍遥山林去也。 俊来城中到处张贴着李长安与秦流月的通缉令,悬赏千两黄金,通缉一出,俊来城中百姓都擦亮了眼睛打量身边人,但通缉令上图画本就有些失真,加上李长安易容改貌,纵使熟人都难以认出,他寻到了上官家中。 上官轻候见到李长安,顿时松了口气:“都过了两月,我还以为长安兄不会回来了。两月前你可闹出了不小动静,事发突然,我听到风声时你已离开,好在你杀的是王室,玄地王室那些勾心斗角,靖道司也略有耳闻,所以没对你动手。” 李长安笑道:“这次回来寻轻候兄,还是为之前拜托的事。” “此事早已办好,我说的三日只多不少。”上官轻候说着,吩咐旁人拿来了一幅地图,上面详尽描绘了整个雷州的地形,他又道:“若长安兄不喜地图,我也可以派向导为你带路。” 李长安婉拒了上官轻候,埋葬宋开遗骨之地,最好除他以外无人知晓。 ———— ps:咳咳,今天码字速度实在没提上来,本章三千四百多字,加上昨天多出的八百字,勉强算两更了啊哈哈。 第二百六十章、埋骨 三日后,雷州西北方。 大片玄武岩裸露着,夹杂着斑驳的铜锈色,零星探出的焦黑树干如枯槁手臂。 赤枭在天空中盘旋,云层积蓄着阴霾,李长安行走在大地上,闷热的潮气将衣服润湿,紧贴后背。 身边悬崖重叠,高不见顶,瘴气弥漫,生灵在此近乎绝迹,偶然只冒出几条斑斓毒虫。 李长安展开地图,图上所示此处便是断魂岭,地处群山中,方圆数百里,李长安要在此处寻到一处坟茔无异大海捞针,更休提,他连坟茔的模样都不知晓。 一拍腰间,八荒刀离鞘,李长安御空而行,身形拔高,正在这时,背后木匣中骨刀一震,似活过来了一般,李长安蓦地停住,骨刀又安静了下来,他再动,骨刀仍没动静。 停在一处山岩上,李长安取下木匣,打开,骨刀模样倒是未变,但森然骨节间血迹不知何时渗出来了,散发出诡异的生机。 “难道宋前辈还残存了神念?” 李长安定了定神,手托骨刀,八方各走一步,发觉向东南方走时,骨刀又有反应,当即明白这是为他指引。 顺着指引,御刀十余里,李长安在一面瀑布前停下,湍急的水流从黝黑如铁的嶙峋乱石间狂泻而下,水雾弥漫,倒顿时清凉了许多,李长安抬头望天,雨已快要落下来了,他又向前走,按骨刀指引,所向之处应是瀑布背后。 遁入其中,穿透水流,便见到一座岩洞,岩洞开口浑圆如太极,只能容两人并行,李长安进入其中,里面顿时宽敞起来,而轰隆的水声也被阵法遮挡,霎那间世界清静。 岩洞内长宽各有四五丈,四壁嵌着月皓石,十分敞亮,分了几间石室,摆着桌椅蒲团之类,形状朴素,石壁与桌椅边角圆润光滑,但李长安能看出刀痕,看来是宋开自己开凿的。石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李长安用手掌拂干净,从边上石架中取出线香,放香炉中点燃了。 借着四壁洞口透出的光,他见到洞中有一方石碑,碑文六字:“爱妻白荼之墓”,字迹斩钉截铁,望之却仿佛能感受到莫名悲痛。 李长安走到石碑旁,才发现石碑后还有一道石门,心道:“宋前辈所爱之人,原来叫白荼,这石门后应是墓葬,便将宋前辈葬于此处吧。” 刚向前迈出半步,李长安又停了下来。 这石碑与石门都与岩洞连成一体,并无突兀之处,只是无论其他的石桌,石架,蒲团,香炉之类事物表面都落了薄灰,而石碑石门边却一尘不染。 他手捧骨刀,施了一礼:“宋前辈,我应诺来了。” 石碑上青光流转,骨刀忽然急剧震颤,随后安静下来,李长安似乎听到了一声解脱般的叹息,骨刀震颤平复,它还是原来的模样,但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躯壳。 石门轰然而开。 李长安缓缓走入其中,通过石门的霎那,数百道蛰伏的凛冽刀意蠢蠢欲动,引而不发。 石门内的墓室不大,只两丈见方,与外面的石室相比,却完全是两方天地,石室壁上布满浮雕,百花,百鸟,纤毫毕现,甚至让人产生错觉,鼻端钻入缕缕幽香,很难想像那个不修边幅的老头还有这等柔情。石室内有一座厚重的玉棺,玉棺仍雕饰精美,上面刻绘着许多女子像,嬉笑怒骂,嗔怪哭泣,种种神态,皆为一人。 玉棺上又嵌着三百六十颗明珠,奢华无比,室内只有这一座玉棺,想来宋开出去前便做好了打算,要于爱人同葬一棺中。 李长安说一声“得罪了”,便上去推开棺盖,轰隆响声中,棺开,李长安却一怔。 棺内空空如也。 “怎会如此?”李长安皱眉,心说难道白荼没葬在此处?但眼神一动,又见棺内绸缎有被压过的痕迹,显然躺过一人 脸色一沉,当即想到是有人盗墓,但若有人盗墓,为何放着这玉棺与三百六十颗明珠不拿,却盗人肉身?此事蹊跷。又想到门口数百道刀气,若有外人来此,为何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难道……是她自己走出去的?”李长安看着空空如也的玉棺,背生凉意。 正这时,外面的石室中传来啪的一声,十分轻微,像枯枝被踩断般,在这幽静之处,却十分清晰。 “谁!”李长安沉喝一声,将骨刀缚于背上,瞬息遁出石门,但所见之处,并无人影,地上落灰处,也只有他的脚印。而桌上香炉中,线香似是受潮又受热,没能经得起折腾,断裂落入香灰中了。 原来虚惊一场,李长安松了口气。 “我还没问呢,你是谁?”他忽然听到女人说话声,就在耳边,脖子上似有阴风刮过。 猛然转头,眼前一张雪白如纸的脸,睁着漆黑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李长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没慌神,急剧后退的同时,御刀出鞘,此刻他又看清了女人的面貌,就是玉棺上雕刻的模样。 “你是……白荼?”李长安迟疑着,停在原地,但刀仍横执胸前,没放下防备,白荼的模样虽跟玉棺上雕刻的一样,但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连宋前辈都老了,他的女人为何还好似二八年华? 女子打量了李长安两眼,却不答话,带起一阵阴风,向他扑来,指甲泛着幽幽黑芒,李长安顾忌伤她,便只连挡带躲,但那黑色指甲弹在刀刃上,却险些没让八荒刀脱手而出,震得李长安虎口发麻,还没回气,女人手指一抓,生生抠向李长安双眼,李长安眼神一冷,不再留手。 一刹那,清风掠过,石室内薄尘皆被吹散,李长安已出现在女人背后,这时,金铁之声响起,只有“铛!”的一声,却是四声同发。 女人停下了动作。 “你是他的传人,果然不错。”她说着,回头与李长安对视。 李长安神色愈发警惕,因为女人竟毫发无伤。 女人见他模样,轻笑道:“刚才只是试试你身手,堂堂男子汉,这么小气?” 李长安不动声色,观她因果,但只看了一眼,浑身精气神便急剧消耗,险些脱力,只得急忙停下,看来她实力远在他之上,他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人谑笑道:“我是何人,与你何干?”她忽的又不悦道:“你打不过我,再敢多问,小心割了你舌头。” 李长安默然无语,虽然他不是她的对手,但他仍笔直站着,隐隐护住身后石碑,眼中映着女人的面容,李长安心绪纷乱,宋开的妻子,应是死去了才对,眼前的这位,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世上真有能令人死而复生之术? 第二百六十一章、执念 女人看着李长安如临大敌的模样,又噗哧一笑:“不逗你玩了,若你真是他的传人,便可以叫我一声师母。” 李长安面色疑惑。 女人道:“说来话长,你且过来。”她坐到石桌边,出声相邀,姿态妩媚。 出于礼节,李长安并未接近,只行了一礼:“我站在此处就好。” “这么拘谨做什么。”女人笑了笑,也没再要求,开口自顾自说了下去。 四十年前,越地青州,无生宗中兴,赤阳祖师修为臻至元始境巅峰,闭关悟道,欲再进一步,迈过神墟天堑。 话说无生宗这一魔道门派,若要追根溯源,年代已不可考,关于宗门起始,在数千年前的上古卷帙中虽可找到只鳞片爪的痕迹,但记载中的无生宗跟现今的无生宗是否真有联系还是两说。总之,五百年前无生宗还类似于闲散的魔道组织,宗人遍布于青州各地,相互间并没什么凝聚力。往年间,魔道势力时强时弱,强时甚至能凌驾于诸多正道,弱时便只能勉强保住不至于灭绝罢了。 五百年前,青州魔道中,有一名为陆谦之之人出现,自称无生宗宗主,以铁血手段强令魔道中人服从自身。陆谦之一出,魔道哗然,不知多少岁月以来,虽有无生宗之名,但几乎从未有人敢自称宗主,只有几位邪高恶重之人,在正道对魔道出手而魔道难以抵挡时协调众人反抗。也不是没出过想当宗主的,只是那些个傻子至今连骨头都烂在地里了。 不过一般来说,魔道中人虽然个性乖张,但也不是傻子,敢跳出来找死的,多半有点本事,陆谦之出来时,其他人没动声色,静观其变,陆谦之行事便愈发猖狂。但没过多久,被人发现他只有种道境巅峰的实力,便都开始嘲笑讥讽他。陆谦之不以为意,继续收拢势力,倒也聚集了一些人手,魔道中有位元始境大能坐不住了,但自己亲自出手又未免太给陆谦之面子,就让两个同为种道境巅峰的高手去杀陆谦之。 一去不回。 这位大能见陆谦之不识相,便亲自找上门去,在青州琨琅山下截杀陆谦之,当时围观者有数十位。交手时,大能讶然发现陆谦之不知何时竟已突破到元始境。 这一战从日上中天打到月兔东升,动静很大,连正道人士都发现了,远远围观。入夜后,陆谦之和那位魔道元始境都显露疲态,此时,正道中有人蠢蠢欲动,见旁观的魔道中人并没有修为超过元始境的,正道定阳宗中执事长老瞅准陆谦之与魔道元始境厮斗到一块时,决然出手,想来个一剑双魔,好名扬青州。 魔道那位元始境早见到了有正道人士围观,但陆谦之一直没退,他也没拉下脸后退,结果越打越上火,完全是物我两忘,只想杀人了,这时要命的一剑穿云裂空而来,他当即暗道一声我命休矣。 然而陆谦之身形暴起,用一双肉掌抓了飞剑不说,闪至那位定阳宗执事长老身边,生生把他头颅打裂,肉身化作糜烂血肉,被陆谦之吸入体内。 魔道这位元始境大为震惊,才知陆谦之原来一直在留手,而陆谦之扔开定阳宗执事长老的蓝袍,捏着那柄兀自滴血的青剑,似笑非笑看了过来。 魔道这位高人下意识想要逃遁,只是知道逃遁无益,而且陆谦之一直留手,便没想取他性命,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喃喃道:“我们还打不打了?” 陆谦之把那柄夺自定阳宗长老的飞剑随手一抛,笑了笑:“打不动了。” 从此,与陆谦之交手的这位魔道高人对他心服口服,立誓归顺。 此后半年,陆谦之雷霆雨露并施,一统青州无生宗,魔道势力空前高涨,压得正道数大宗门抬不起头。魔道正道虽然常有争斗,但高层其实不常交手,也没发生过什么你死我活的大战,毕竟修行不易,又没凡人的苛捐杂税之忧,饥寒饱暖之虑,谁还闲着没事要死要活的。只是陆谦之却悍然出手,杀了玄阴宗一位殿主,施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血肉尽数吸了,此举掀起轩然大波,玄阴宗召集正道人士,与无生宗展开大战,那时多数宗门其实刚从西岐迁来不久,还没站稳跟脚,连靖道司都尚未成立,这一战无论如何都是两败俱伤之局。两年后,大战结束,玄阴宗从青州道门总坛的位置跌落,被浮玉宗取代,而无生宗则完胜整个正道,除去折损了些弟子,高层几无伤亡。直接导致战争结束的原因,是玄阴宗宗主与陆谦之斗法时不慎被杀。 此战后,无论正道魔道,众修行人发现陆谦之此人越战越强,杀了玄阴宗宗主后,他实力更神秘莫测,一举奠定青州大局。 兹此,陆谦之被尊为无生宗祖师。 但天有不测风云,又过十年,陆谦之白日欲渡劫证道神墟,引来的天劫却仿佛要毁天灭地。 他直接化作劫灰。 陆谦之死后半年,正道大举反攻,将无生宗打成过街老鼠,底蕴十不存一。没了陆谦之那能吸人血肉增进自身修为的猛人,本来就人少的魔道,高层实力更是被全面压制,一连三十年,都撅撅不振,险些被正道完全剿灭。 在此危难之际,魔道之中又有一人突兀出现,如煞星降世,大肆屠戮正道中人,修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节节拔高,简直就是另一个陆谦之。此人带领魔道再次翻身,便是无生宗第二代祖师,寇通逊。 然而,没过十几年,寇通逊闭关中莫名暴体而亡,纵使无生宗竭力隐瞒,还是被正道察觉,再度反攻。 此后的数百年,历史一幕幕重演,魔道中总是会出现一位能吸人血肉的怪胎,一统青州。无生宗中人渐渐发现端倪,这吸人血肉的魔功,最初出自于陆谦之身上,不知来历,身怀此功者,只会出现一人,只有当此人出现后,才会出现第二位被习得此魔功者,此功是如何传承的,甚至连列位祖师都不知晓,只因习得此功者,便是带领魔道崛起的无生宗宗主,便姑且称之为“无生功”。 到了四十年前,第九代无生宗宗主赤阳子正值巅峰,无生宗魔道势力也随之压过正道,只是他修为却进入了瓶颈,若要突破,便有九成像前列祖师那般,死于非命,魔道势力将再次沦入为期数十年的低谷。 而白荼,便是赤阳子之女。 该时,无生宗中人对无生功传承方式有了些许猜测,发现血缘、遗物,都有可能是因由之一,作为赤阳子独女的白荼被寄予厚望。 然而白荼深知往日历史,也见过宗人与正道弟子厮杀时的血腥,早已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争斗,在赤阳子闭关之时,她一走了之。 之后无生宗中发生了什么白荼并不知晓,她在尘世间游荡,在一场大雪中,她偶遇了为报仇而屠杀山匪的宋开。 自此以往,白荼与宋开遨游红尘,做着神仙眷侣,白荼没隐藏自己魔道中人的身份,宋开也毫不顾忌。只是有一日,二人去青州时,白荼听闻赤阳子死去的讯息,心中感伤。 与此同时,她骨髓深处传出奇痒。那日,她又无意间将一只飞鸟的血肉吸噬,方知这一代的无生功传人原是自身。 她告知了宋开,心知若借此功修行,只怕逃不过列位祖师只能活几十年的命运,便索性不再修行魔功。 但她吸噬飞鸟的模样却被正道中人瞧见,暗中跟上了她。 当时赤阳子死去的消息被正道安插在魔道中的内奸传出,正是大肆剿杀魔道之机,不知不觉间,宋开与白荼陷入正道中人包围,宋开仗着刀法精妙,斩了一位元始境,欲带白荼逃走,白荼却犹豫了,心知自己这一走,只怕无生宗再无翻身契机。原想不管不顾跟着宋开离去,但脑海中,昔日同宗死在正道手下的场景历历在目。 她给宋开留了一张字条,独自去寻同宗,到了无生宗总坛,却不想总坛早已转移到别处,原来的总坛竟成正道陷阱,而她便如鱼入瓮中,被数位元始包围。 千钧一发之际,宋开杀来,以身负重伤的代价,将她救走,只是此刻她已气若游丝。 她心知以无生功应当能救回自身性命,看着宋开焦急的面容,她有万分不舍,却生出了一缕自私的念头——纵使她能活下来,活个几十年又如何,爱别离乃永恒之苦,若活在早知既定别离结果的过程中,反而不如现在离开他痛快,谁知道她老去之后,他会不会爱他如初?与此同时,肩上担负着的,兴复无生宗的重任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就算活下来,又怎能一走了之? 她只想以死逃避。 “从那以后我便死了,但我又好像没死,只觉身处混沌之中,心中只剩愧疚……”白荼说着。 李长安道:“对谁的愧疚?” 白荼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有。” 李长安道:“你还没说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 “谁说白荼活过来了……”白荼微微一笑,“人死如灯灭,不,比灯灭还彻底,就像一滴水落入海中,再也找不回来,纵使找回来,也不是原来那滴水了。” 李长安看见她暗红的嘴唇,与幽黑的指甲,沉声道:“你是……魔。” 白荼道:“你知道魔是什么?” 李长安道:“极于七情者,无论善、恶、爱、憎、喜、伤、惧,都是魔。” 白荼托腮眨了眨眼睛“不错,我是白荼,白荼却不是我,若说得具体些,我只是残存的一缕执念,凝聚煞气而生,寄居于此肉身中,只为……” 她忽的怔住,像是忘却了十分重要的记忆,努力回想着,却怎么也没了印象。 她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像雪,像纸,像一株失去生机的曼陀罗华,渐渐扭曲,狰狞,极度危险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出来。 李长安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白荼发疯似的站了起来,在石室中胡乱搜寻,李长安默然,伸手指向碑后石门:“或许在那。” 白荼如恶兽般看了他一眼,冲入石门中,到玉棺边,她蓦地站住不动了。 李长安望着她背影,魔已不是生灵,只是残缺的执念罢了,她的执念若是恨,便只会恨,纵使永久不灭,也只被恨意操纵,他叹道:“有情是苦,无情也是苦,都不及无有情无无情之苦。” “不苦。”她背对着李长安,泪流满面,抱起棺中骨刀,哽咽着,强调了一句:“不苦。” 她忽然没了声息。 良久。 李长安走近石门,将白荼尸身与骨刀一同葬入玉棺,推上棺盖。 轰隆声中,白荼犹有泪痕的面庞上似乎浮起了一丝微笑,被棺盖阴影缓缓遮蔽了,李长安轻声道:“不苦了。” …………………… 走出石门后,李长安在石碑前奉上了三炷香,随后,他运力指尖,稳稳按上石碑。 指尖缓缓运动,雄浑有力,生生写下半寸深的光滑刻痕。 一刻钟后,石碑上留下六字:“宋开同葬于此”。 收手后,李长安松了口气,这六字不羁中隐有柔情,算是对宋前辈的写照。 香燃了半截,李长安离开碑前,将石室打扫了一番,把白荼弄乱的物事整理妥当,捡起书籍时,见到几本刀谱,其上还有字迹,与石碑上宋开的笔记相似。 李长安席地而坐,在石室内阅读起来。 三本刀谱中,刀招变化各不相同,李长安阅尽葬剑池底血影剑招,又在藏经阁中读了许多剑谱,在他眼中这三本刀谱招数也不出其类,毕竟刀剑本就相似,说起来剑的变化比刀还要多些,刀的长处在于劈砍,利于攻坚杀敌。 这些刀招对李长安来说,并无多大裨益,也补不上他自悟的风月无边,其中宋开记述的心得倒颇有价值,李长安便在石室中暂且停留了一日。 待静下心神,便回想起白荼口中无生功的来历,此功霸道非常,但有伤天和,用者短命,还是不用为妙。 第二百六十二章、藏书 离开断魂岭前,李长安仔细清除了脚印,回望那道奔流狂泻的瀑布。 日无事缠身的话,就抽空多来祭奠吧,不过按宋开的性格,多半他只想和白荼长眠于此不受打扰。 …………………… 上官家府邸内,回到俊来城的与上官轻候道谢,也知会他事情已了结,又顺带向他问起另一个消息。 “三垣星图的线索?的确有,但可惜,我帮不上忙。” 上官轻候回答着,一身华服也难掩眉宇间的疲惫。 李长安道:“还没有画圣的消息?” 上官轻候摇头,其实与见李长安相见这会儿,也是他从百忙之中抽出的时间。 他长话短说:“天象虽就在夜空中,对凡人也毫无遮掩,但却向来只有帝王家亦或大宗门才有资格观测天象,并推测星轨,三垣星图不光存世,而且很多,无论是东荒诸地王室,亦或大宗都有绘本,只不过大多不尽相同,亦都是绝密。” “长安兄要三垣星图作甚,难道所修功法与星辰有关?”他又问。 “不错。”李长安道。 “若说所修法门关系到星辰的,我倒知道一些,譬如越地奕剑宗,亦或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或是五百余年前的,大罗洞天。” 李长安修行未久,所看过的书籍极少关乎到东荒历史与格局,但大罗洞天这词却在天剑门门主口中曾听过。 “大罗洞天?” “大罗洞天。”上官轻候点头,“事关大罗洞天,已过去五百余年,纵使五百年前大罗洞天尚存世之时,此地也神秘非常,所以即使在知情人眼中三大洞天还要凌驾于九大圣地之上,但九成九的人却连名字都没听过。说到这儿,长安兄可知九大圣地的来历?” “只知有九大圣地之说,具体却不了解。” 上官轻候喝了口茶,说道:“罢了,说来话长,长安兄的目的是三垣星图,不过说起来,若论星图之完备,无论哪一宗门亦或王室,甚至于那独占西岐的大承国钦天监中都比不上大罗洞天。甚至于传说大罗洞天中三垣星图与现世中诸天星辰相差无二。” 李长安心中一动,在西岐时,他虽上过塾学,但大承国律中史书只有为官者可以阅读,是故他对历史秘辛了解甚少。 “不知从哪可以获知大罗洞天的信息?” “长安兄可在寒舍中住下几日,书房中有五百年前的史籍。” …………………… 在上官家住了三日,李长安大致了解了往昔历史。 六千年前,人族自西岐发源,人皇长英受天之命,掌天下龙气,立“华”朝,治理天下,享年一百六十岁而终。长英之年,人人有机会修道长生,只是修道便须出世,若欲掌控龙气,则长生之机远矣。人道与天道相斥,故执掌龙气者不可修道,入朝为官之人包括人皇在内,或许能益寿延年,但无论如何无法长生。帝崩之前,曾言此乃天地至理,劝诫后世帝王不可妄求长生。 此时,人皇可直面沟通天意。 又两千年,帝蓬得天下,骄奢淫逸,不满足于百年寿命,向全天下征求长生之药,正是此时,有巫道葳咸趁机亲近帝蓬,假言可另帝蓬长生,大受宠信,从此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虽未入朝为官,却可一言通天,惑乱帝心,执掌天下大权。葳咸与其十八弟子所立下的通天教,亦被立为国教,此乃道门之始。 通天教主葳咸自名梦中得天地授下斋醮之术,从此代理人皇沟通天意。 如此百年,帝蓬薨,帝巽立。当时帝巽年幼,形同傀儡,对葳咸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设宴时甚至甘心坐在下首。葳咸心生轻视,然而帝巽十五岁时,忽而聚龙气将葳咸杀死,又将皇城中十八大巫捉拿,重掌大权。 然而当时西岐之中,天下修道之人都效仿葳咸,各自接近诸侯王,道门之祸尾大不掉,若要大动干戈,天下必将大乱。帝巽只得下令限制道门收徒以限制道门势力发展,为安抚道门人心,又将沟通天意之权让给道门。 从此,天下人人可修道的盛世变为过往。道门与皇朝合为一体,皇朝执掌人道,道门沟通天意,史书上,将此变革命名为“绝地天通”。 帝巽之时,人族空前兴盛,盛世延续了近千年,千年后,天下道门已衍生出无数分支,以葳咸传下的三部分别关于修行、斋醮、术法的道书为主干,千万卷道书开枝散叶,极为庞杂。同时,各大道门教义也不尽相同,甚至于相互背离,由于葳咸千年前已被帝巽杀死,十八弟子也被放逐,天下道门虽然繁盛,却群龙无首,都以本宗传承为正宗,贬斥别宗。 ****的体系下,各诸侯王间也生出矛盾,先有小战,后有大战。时帝荒执政,率帝师亲征,平复叛乱,收回诸侯执掌龙气之权。 然而当时西岐之北大雪山中,被放逐为罪民的狱族中,少年狱莸横空出世,未领帝命受封朝职,却能掌控龙气,谓言:“天下为公,非一人独断。”,聚兵马千万,拥趸无数,自立为王。 帝师征北,与狱莸一战,虽胜,元气大伤。 此时,天生可掌控龙气如狱莸者纷纷出世,趁华朝国力大损,一举灭之,杀帝荒,灭帝族,天下大乱。 西岐被割据为诸多领地,大小国度以百千万计,各道门纷纷择人而扶持,如此景象持续数千年,天下仍未统一,但时局已渐渐稳定,不再战乱频发,十方国度中,强大者有十三国,小国依附大国,定期上缴贡品,得以存身。 天下道门分支越来越多,但大体上分为三派,太上道出世只修自身不沾因果,归真道辅佐王室重视外物辅助,魔道唯我独尊。 就在距今五百余年前,西岐南部一小国异军突起,国号为“承”,国君可掌控龙气,竟同时精通术法,他拒绝道门扶持,重揽通天之权,南征北战,以战养战,战无不胜,一统天下。 刚起势时,元帝踏破承国境内数大道门,在各国归顺后,又驱逐所依附的道门。当时道门至高之所大罗、浮世、妙乘三大洞天并未入世,元帝亦挥师前往剿杀。 三大洞天分崩离析,宝物被夺,经典亡佚,到了这地步,面对元帝的沛然难当之势,道门终于团结,各宗互通经典,终于将天下道经整理汇编为三千卷,分为“洞神”、“洞玄”、“洞真”三洞,后世道法皆出于此。然而纵使如此,道门还是不敌大承朝,逃入东荒。 同时,又将道门驱逐出西岐,同样逃亡西岐的还有十三国中未灭亡的八国,元帝并未斩尽杀绝,只是下令诸国不准再入西岐一步。 入东荒后,拧成一股的道门势力再度分散,其中有传承久远,底蕴深,又在与大承交战中保存下实力的宗门,代替三大洞天成为了道门至高之所,便是九圣地。 这段历史并非十分详尽,对于三大洞天的描述不多,而且李长安曾在白忘机与云庭真人口中听闻元帝驱逐道门是为长生,其中缘由此处也未提及。 值得一提的是,据上官家的藏书来看,九大圣地原来并非因为德高望重而成为圣地,而是因为在与大承交战中保存了实力,按李长安所见九圣地在东荒的地位,这段历史在外界决计难以见到。 若三大洞天未灭亡,应当比九圣地地位更高。 想起在悬剑宗藏经阁内寻得的三垣星图中的天市图,李长安心中一动,按藏经阁中其他书籍笔记中能找到的记述,这天市图是出自大罗诸天经,想来就是大罗洞天传承下的法门之一,为何悬剑宗中有存?难道悬剑宗是流源于大罗洞天? 又想到葬剑池下石门与天剑门主的话语,李长安心道此事并没那么简单。 第二百六十三章、归宗 在上官家稍住一日,并未获知三垣星图的确切线索,这日清晨,李长安正要向上官轻候道别。 一只黄纸鹤自晨光中飞来,穿越青瓦檐,停留在李长安身边,是悬剑宗中来信。 李长安取下纸鹤展开一看,是穆藏锋所书,说大师兄与二师姐均已从大承归来,让李长安若无要事在身便回宗一趟,师尊有事情交代。 于是告别了上官轻候,李长安以土遁术,用去两天一夜,赶回玄鎏山。 玄鎏山栈道上没什么人迹,偶尔见到几个剑守弟子,都恭敬对李长安行礼,李长安也对他们回以微笑,这让剑守弟子们有些诧异,要知道这位悬剑宗五师兄刚入山门下的几个月可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能跟他说上话的也就只有剑守弟子中的上官凉了。李长安注意到他人讶异的目光,也知道当时自己沉浸修行中,确实有些太过忽略外界。 走过南山道岌岌可危的横空栈道,李长安回到夜郎谷。 …………………… 夜郎谷清宸宫中,齐皓月坐在上首,身旁那位身材雄健,气势英武,眉飞入鬓的昂藏男子就是常嚣,这位悬剑宗大弟子身负一柄八尺巨剑,巍然如山。 至于那位二师姐乌妲,和姬璇恰处于相反的性格,单是坐着就透着一股温柔娴静的味道。 悬剑宗虽占地不小,说起来真正的宗人也就齐皓月以及五位弟子,代理监院之职的是剑守太叔断,监院之下的三都五主,管大小事务的也好,管讲说经典的也好,一概都由剑守代理,说起来,剑守组成的部分才是完整的宗门体系。齐皓月虽为悬剑宗宗主,倒像个不管事儿的闲散道人。 其实方才在清宸宫外姬璇就拉着李长安在常嚣乌妲面前介绍了一遍,常嚣性格和他雄健的英姿相若,竟是个武痴,开口没说几句话就就对李长安大感兴趣,颇有当场就想与他切磋的意思,但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惜五师弟你入门晚,还不是我对手,自八年前我突破元始境后,师兄我在玄鎏山就找不到能映证修行的了。”他看着穆藏锋,惋惜道:“三师弟,你所学太过庞杂,三洞要典均有涉猎,但难免影响修行。” 天下道经虽在五百年前被修订整理,剔除了九成九的冗杂部分,但所包含的内容庞杂程度,纵使皓首也无法穷经,三洞典籍之中,能将一洞钻研透彻者已是凤毛麟角,要说云庭真人那种读尽道经的已是数百年才出一个的怪胎。 穆藏锋只是微笑着说多谢师兄教诲,目光依然沉静,没有动摇。常嚣也不多劝,毕竟人各有志。 乌妲少言寡语,但纵使不说话也给人笑语盈盈之感,姬璇拉着李长安与她问好时,乌妲拿出一件巴掌大小的墨绿色香包送给李长安,说是给李长安的见面礼。 李长安接过香包时,便嗅出了布层下熟悉的江离草味,江离草多产于断龙湖边,性温,可防中风,淮安城里中有每年春日采江离草干制成香包的传统,乌妲送李长安的见面礼也就是这个。 接过香包时李长安不禁自出了神,乌妲微笑道:“回来时途径青牢山脚,三师弟早在信中告知过五师弟你的家乡就是淮安城,我便顺路采了些江离草来。” “师姐有心了。”李长安谢过后,珍而重之将香包收好,想到种道时随风见到淮安城已成废地,问道:“淮安城还好么?” 乌妲轻轻摇头:“自去岁龙气被夺后,淮安便被弃置,淮安县令也锒铛入狱,如今还留在故地的只有些老弱妇孺。” 李长安面色有些不好,这么一来,自己那没血缘关系的小叔只怕也不会留在原处,那家中灵位又如何了? 乌妲道:“师弟不必太过担心,去年的事被问罪的只有淮安县官,州府已派人将其余百姓愿走的安顿好,师弟若有故人,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漏子,毕竟西岐不是东荒,甚至连山匪都少见。” “但愿如此。”李长安说道,心想,让赤豹全速赶路,近月时间就可赶回西岐,看来有必要回去看看。 偌大清宸宫中只有六人,略显空旷,齐皓月问常嚣道:“西岐之行何如?” 常嚣施了一礼道:“如今九圣地皆有人手进入西岐,教唆民众,宣扬元帝已死。朝廷虽下令命死边京诸侯王彻查此事,但如今西岐格局一如当年帝巽之时,诸侯拥兵自重,各生异心,虽然玉京朝堂仍渗透不进,但玉京皇城中也有不少人暗中潜入了。” “守城门的那老家伙可还在?”齐皓月懒洋洋地问。 “一如往日。” “那就好。”齐皓月点点头,移开话题,感慨道:“元帝玩这一出人间蒸发,把摊子全留给李知谨收拾,那些诸侯都不是省油的灯,李知谨能撑三百年国中仍未出乱像,不愧是当年能与元帝这等人物都认可的并肩王啊。纵使拒不受王爵,退而为相,仍位凌于三公之上。” “但也到此为止了。”穆藏锋道:“就如古时华朝覆灭一般,潜龙已现,便是古之狱莸,崛起大雪山中,引天下大乱。如今潜龙在越地以西建都兴舆,广纳贤良,天下散修纷纷投奔,短短半年间,便聚集甲兵数十万,修兵数千,假以时日定会被大承忌惮。但李知谨若出兵攻伐,又不得不考虑是否会重蹈帝荒之覆辙,陷入两难之境。” “狱莸……”李长安心中一动,“支持潜龙者,本是凌霄道宫,难道凌霄道宫愿意当那消耗大承兵力的狱莸?” 常嚣冷笑一声,“五百年前当了缩头乌龟的九圣地怎会如此无私,凌霄道宫设计将潜龙带出东荒后,便放任自流,只在暗中支持,任其发展,如今潜龙麾下势力虽然扩展极快,但多是散修与流民,这些人在凌霄道宫眼中便是当年与帝荒一战的大雪山中罪民狱族。” 第二百六十四章、时局 李长安忽的明白过来。 数千年前帝荒薨后掌控龙气者就层出不穷,就算元帝统一了西岐,驱逐了道门与其他国度,但怎么也不可能禁绝他人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九大圣地,亦或东荒诸地王室之中,定然暗中培养着能掌控龙气之人。 为何要大动干戈带出潜龙?目的便是造出一个当世狱莸,能凝聚天下散修势力,让他们心甘情愿与大承兵马厮杀,做九圣地马前卒,讽刺的是散修死伤越多,九圣地地位也愈加巩固。 李长安心中浮现起徐不拙的模样,这位在淮安城中声名鹊起后来失意被排挤的当年神童突然获得道门圣地支持,本有望施展抱负,却被当成了挡箭牌。 “潜龙也不是傻子,他就甘心被利用么?”姬璇道:“说起来,他初入东荒想要靠着姒飞臣将越地收归麾下,却出师不利,被师弟给搅糊了。” 穆藏锋摇头:“原本潜龙的确在姒景陈面前铩羽而归,但随后的一步棋,他便又扳回了局势。” “这又何解?” “潜龙建都何处?” “越地之东……”姬璇自语着,恍然道:“原来如此,潜龙这一手倒是把姒景陈那家伙给阴了。” …………………… 越地之东,一座雄城平地而起,虽然城墙也只是初具雏形,但已有了雄城的轮廓,上万民夫挥汗如雨,用木架升起巨大岩石,修行人不自矜身份,也以道术相助,众人虽劳累,但毫无怨言。 徐不拙站在城墙下,望着城门上“兴舆城”三字,自从他亲笔提下这三字开始,便意味着他正式走入了大承国的对立面。 徐不拙身后,新任大司马张修静静看着徐不拙的背影,很难想像这副并不健壮的身躯如何能号召这么多人忠心跟随,又如何能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张修祖上曾出过丞相,到他这一代纵使家道中落,他仍没放弃家学,通读治国之策与兵法,本以为是屠龙之技,没想却真能派上用处了。起初经人介绍来投奔潜龙,见到徐不拙年轻的面容,张修本有些轻视,但与徐不拙相处一段时日,张修发现徐不拙甚至还要远胜于他。 张修道:“主公建都于越地之东,如此一来大承即使发兵,也要横穿越地,如此一来越地便不得不站在主公这边,只是……” 徐不拙回头:“但说无妨。” 张修道:“昔日越国被驱逐到东荒时与大承签下条约,只要不逾越青牢山便互不相犯,恐怕大承国发兵时越王不会阻止。” 徐不拙轻轻摇头:“先生可知唇亡齿寒?大承若有机会深入越地腹地灭我龙朝,便也能里应外合,将越国围杀,以此敲山震虎,威慑诸地。姒景陈此人比姒飞臣更有野心,他不会做傻事。” “而且越王纵使将我视作眼中钉,但我占了天下大势,他若敢发兵,甚至都不用我出手便有人会灭他。” 张修垂首道:“主公英明。” 徐不拙沉稳回头。 从入东荒到现在,他已看透了自身的尴尬立场,道门虽说在背后支持,但也仅限财帛物资,并未派出真正能影响局势的高手力量支援。他也看清了道门的立场,知道自己的根基还是散修与流民。 散修与流民容易招揽,但弊端在于其中真正的可用之才不多,道门也定然明晰了这一点,故而从古至今也从未动过招揽散修的念头。 但在他心中,道门对待散修的决策却有极大疏漏,如今大宗大派收徒极其苛刻,导致势力发展极慢。其中有的是为保道统纯粹,而大多只是敝帚自珍而已。昔日帝巽下令限制道门收徒是为限制道门发展,如今道门又何必自设牢笼? 目光掠过城墙边忙碌入蚁的人群,徐不拙缓步入城,城中,十八座直通云霄,塔下,有修行人开坛传法,教授百姓修行之法,毫无保留。徐不拙暗暗点头,这十八座塔便是效仿道祖十八弟子而立,他要在兴舆城中重现上古盛世,人人可以修道,人人如龙,届时若有外敌来犯,千万生民俱是修兵,这将是他最大的依仗。 那时,不论高层实力,九圣地也需甘拜下风。 只是要达成这一目标,尚且任重而道远,其一是他所持修行法门并不全面,没有完整的道统,多来自于麾下散修,而散修所获得的衣钵大多是残缺的。其次设想虽好,大多流民想要修行还不太现实,纵使在道门输送的物资支持下能让他们吃饱饭,但让大字不识的流民理解导气通督之类的词汇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这样一来,百姓与修行人之间还会存在很长一段青黄不接的时期。 若这期间,他没能挡下大承国攻势,亦或败在东荒道门以及诸地王室勾心斗角中,都将功亏一篑。 但世上本就无万全之法,徐不拙眼神蓦地坚定,尽人事,听天命,若入绝境,则殊死一搏。 …………………… 夜郎谷清宸宫中,齐皓月懒洋洋听几位弟子说完,咳了一声:“为师要交代的事的确与这潜龙有些关系,但关系也不大。” 众人当即安静下来。 齐皓月瞄了李长安一眼,说道:“长安儿蕴灵时已感应到七缺剑所在,你们五人便入西岐将七缺剑取出,此事颇为凶险,不可谓外人提起,恰好潜龙征招修兵,你们便乔装应召,借九圣地在西岐埋下的人脉潜入玉京,这些时日,你们五人便在宗中同练阵法……” 齐皓月交代了一番,让各人退去,又对李长安道:“长安儿留下,为师有话与你说。” 其余人都告退,李长安留在清宸宫中,齐皓月欣慰看着他道:“才入蕴灵,又入种道,如此进境着实不错,只不过恐怕基础不稳,此后你仍去葬剑谷中洗剑吧,虽然池中剑意对你来说已是形同虚设,但洗剑却能静心凝神,拔除心魔杂念,稳固境界。” 李长安点头应是。 齐皓月忽然又问道:“听闻你在找三垣星图?” 第二百六十五章、小天门阵(上) “在藏经阁见到《三垣明照经》恰好也是引星入体的法门,于是便选了此法修行。”李长安答道。 齐皓月摇了摇头,“三垣星图,宗中只余其一,你选这一门功法难以后继,不过也罢,纵使你将天市图修到圆满而进入瓶颈,只修蛰龙功亦能继续修行。” 李长安问:“师尊可知道其余两幅星图去向何处?弟子在藏经阁中找寻了前人笔记,也没见到线索。” 李长安本没抱什么希望,齐皓月却笑了笑:“知道,散失的两星图中,紫薇图就在天剑门手中,不过天剑门主这人心胸狭窄,要从他手中求得紫薇图一观?不大可能。”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剩下的太微星图,纵使知道去向也无法取回……”说着齐皓月脸上涌起怅然之色,挥了挥手道:“且先回去吧,既然你要练《三垣明照经》,今夜子时到朝剑崖上寻我。” 李长安应声告退,出清宸宫。 …………………… 出清宸宫后,李长安来到藏经阁,恰好姬璇也在此,见到李长安,便给了他一本阵书道: “师尊让咱们演练的就是此阵,师弟你还没入门的时候天门阵五御还凑不齐,如今却是刚好。” 阵书是《小天门阵》,共计五卷,六十二页,八万六千四百二十三字,其中内容是关于小天门阵的战法定式与步法定式。 将阵书交给李长安后,姬璇离去,李长安把阵书带回葬剑谷。 当日下午,他在葬剑池便一手掬起池水洗涤青岩上的剑器,一手便捧卷阅读。 要说起天门阵,在道门中可谓无人不知,来历要追溯到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道门与大承国血战,当时的道门中,修行人虽然自身实力高强,但面对井然有序的兵阵,一身实力甚至发挥不出三成,于是便也结阵与大承兵士交战。只是当时,道门虽有诸多阵法,却都不适合战阵杀伐。阵法大致能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法器布阵后,便能自行发挥效用,如迷阵困阵之类,然而这类阵法被军中武者血气一冲,便几乎发挥不出多少功效。 第二类则与军中战阵相似,也是以人成阵而非用法器布阵,由两人或多人配合结成,如两仪、三才、七星之类。只是往日道门使用这些阵法,多是用在斋醮当中,为辅助道术而使用,亦不适合战阵杀伐。 道门之中能人异士极多,精通兵法者不计其数,五百年前,众修行人便汇集众人之智,结合兵法与奇门遁甲,创造出了天门阵。 兵营之中常常一班五人便是一小阵,一都百人是中阵,一营五百人是大阵,而天门阵亦有小中大之分,其中小阵分为五御,五御里居中位者统筹大局,其余四位分主攻、守、扰、压。小阵合为中阵,中阵合为大阵,便有千变万化。 纵使小天门阵中,五御也有无穷变化,不同宗门中五御名称不同,是当时与大承交战为混淆地方视听而导致,有时候修行人将五御用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星名代称,天象学本就晦涩,大承国武者对此有研究的少之又少,这样一来修行人就算对敌时在大承武士面前大喊“贪狼攻天璇星位”对方也听不懂。 而公认的五御分为中极昊天、东极太乙、南极太微、西极勾陈、北极紫薇,东荒地界大,道门众多,有些地方会有分歧,但也不会偏差太大。 若站阵的五人配合精妙,甚至能战胜数倍于己身的对手,五百年前道门中人纷纷习练天门阵,在战阵中磨练,渐渐压过了大承国兵马,只是后来元帝以一己之力几乎打服了道门最高层的大人物,道门便不得不败退。 李长安阅读小天门阵的战法定式直到黄昏,又入草庐挑灯夜读,待到傍晚,终于大致将全书读过了一遍,不过五御的战法各不相同却又互相呼应,未经实践,还没法尽数理解。 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李长安心知已快到子时,便起身出了葬剑谷,向夜郎谷行去。 夜色中的嶙峋山岩在群星下如同魅影,高峰之巅寒风飒然呼啸,李长安抵达朝剑崖时,齐皓月已经到了,不过说起来他大概一直在这儿,身边酒葫芦空空,仍用蛰龙功的姿势侧躺撑着腮帮,从背面看去好像是在夜观天象,然而他喉咙里却传出阵阵呼噜声。 李长安接近时,齐皓月才打了个呵欠:“来啦,还未到子时,先睡会儿。” 李长安脚步一跌,就也在原地对月练起蛰龙功,不多时,子时已至,齐皓月挺身站起。 今夜是上弦月,群星本就明亮,到此时光芒仿佛又更盛了三分,星光似雪那样铺下来,好像入冬了一般,李长安纵使没有运起三垣明照经,也隐约察觉到了天上星辰的波动。 这时候,齐皓月道:“与星宿有关的法门,第一步便是要引星入体,自己所谓天障,天障之后还有人障,心障,不过对三垣明照经来说,三障之后还有一大瓶颈。” 李长安道:“愿闻其详。” 齐皓月一甩袍袖,星光如有霰雪般被他扫开,以他为中枢扩散开来,他长身而立,姿态淡然,却犹如人间帝王,散开的星光隐约化作人形,车马,市肆,殿宇拱卫着他,正与李长安曾观想过的天市垣星图相若,齐皓月此时居中,便是帝座。 李长安心中一动,才知道齐皓月也修习了三垣明照经,看他拂袖便能展现天市垣威势,是已进入圆满之境。 齐皓月又一拂袖,那星光化作的幻象消散,他说道:“三垣三百六十五周天星宿之神对应着人身三百六十五要穴,故修此法门最难的一步是穴窍炼神。”他看了李长安一眼,目光仿佛能洞彻李长安的身躯,见到他体内穴窍中的宗人四神,又道:“你炼化了宗人四神,已算初入门槛,天市垣中宗人四星是最易感应炼化者,你若要炼化帝座,至少还须数年,甚至十年之功。” 第二百六十六章、小天门阵(中) 按《三垣明照经》中所言,将天市星图练至圆满便是半步元始境,李长安十年便可窥见元始境已是极快的进境,但闻言他仍觉得,太久。 乱世在即,修为低弱甚至连自身命运都没法把控,就算他有耐心苦修十年,乱世也不会等他十年。 齐皓月见他脸色,笑呵呵道:“不过这是对外人而言,你可知三垣明照经的来历?” 李长安顿了顿,直言道:“据藏经阁中前人笔记,此经与四象淬体功同出一源,原名大罗诸天经,似乎是出自三大洞天之一的大罗洞天。” 齐皓月道:“不错,大罗诸天经出自大罗洞天,昔年大罗洞天弟子修习此经时,若受宗中拔职,便可登名天曹,令诸星宿之神能识得自身,如此一来,炼化星宿时自然水到渠成。” 李长安道:“师尊的意思是?” 齐皓月不答,只道:“若你未修三垣明照经便罢,既然你以四象淬体功入门,又修了三垣明照经,看来是与此法门有缘,既然如此,为师便帮你一把吧。”他肃容道:“凝神,正身。” 李长安依言照做。 齐皓月袖手而立:“当初你入宗行拜师礼时,其实并非为师欲图便利才草草了事,若按昔年的规矩,拜师之时须有八位道门高功为你传度、演礼、提科……只是如今悬剑宗中却找不出八位高功了。”他叹了一声,“不过取黄芽的话,为师一人也勉力可以做到。” 李长安似懂非懂,只知道道经中所说“黄芽”是大道种子,只在最澄澈的道心中存在,此物丹经又名真铅,是先天之精,如草木萌生黄芽,充满生机,故而得名。修行人只有本心虚静,诞生灵知之时才能在道心中萌生黄芽。 他道:“道经中说能发觉自身黄芽的修行人,至少已是元始以上……而且黄芽并非真物,如何能取?” 齐皓月摇头:“天下生灵本身就有黄芽天根,只是淹留红尘中被贪嗔痴慢所掩盖,以至于明珠暗投,宝镜蒙尘。当年祖师为我取出天魂之中黄芽,以造化伟力拂去其上尘埃,从九重天上罡风处招摄而回,还予我道心之中。此事小号极大,故非亲传弟子,不可为之。” 李长安明白过来齐皓月是要为他摘取大道种子,当即深深施了一礼。 齐皓月见他不推脱,也不理所当然,而是正心诚意感谢,欣慰点点头,当即沉声道:“盘膝坐下,舌抵上颚连通任督,为师为你传法。” 李长安盘膝而坐,定心凝神之时,齐皓月剑诀指天,背后长剑倏然飞向九天之上,消失无踪。 再一转念,长剑飞回,齐皓月神色疲惫,须发仿佛又白了三分。 李长安若有所感,顿时睁目,眼前忽的大放光明,照亮周身三尺。气海道台之上,白光无中生有,悬空出现一粒金珠,金珠裂开,其中生出一株颤颤巍巍的黄色嫩芽,黄芽周围,白光流转不定,如同飞雪,世称白雪黄芽便是为此。 李长安凝神内视,白雪与黄芽都已稳定,气海中陡然多出了一股生机,与青龙七宿的生机气息不同的是,这股生机竟真使得气海内诞生出零星野草,若长此以往,兴许真能成为一方天地。 回过神来,李长安站在朝剑崖上,见齐皓月神情疲惫,由衷道:“师尊度化之恩,没齿难忘。” 齐皓月不以为意:“此时你便已名登天曹,日后修习三垣明照经时自会事半功倍,出行西岐在即,片刻都耽搁不得,且回去修行吧。” …………………… 回到葬剑谷后,李长安对着夜空中天市垣诸星宿修习三垣明照经,只觉天上星宿如活了过来,观想天市星图时,其中星神也不再死板不动,而是在街市中穿行,交谈议论,不时还似乎会远远看李长安两眼。 一夜之间,李长安修行不辍,堪堪日出之时,那看了李长安两眼的两颗星宿,天市垣中的宗正二星,化作星神,分别从九天之上遥遥走来,住入他左右手劳宫穴中。 李长安修为再度增长,气海之内黄芽又茁壮了一丝,零星的野草隐约有了连绵之势。 昨夜齐皓月的传法,让李长安确定悬剑宗定然与大罗洞天关系匪浅,但要说悬剑宗就是大罗洞天也不尽然,从紫薇星图在天剑门中来看,天剑门与大罗洞天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当时李长安见过的青州剑圣于承一也与齐皓月师出同门。如此看来,当年的大罗洞天应该尚未灭绝,只是已分崩离析,昔日宗门中人都各行其路了。 日出收功后,李长安用过早膳在池边洗剑,观《小天门阵》,这时候,上官凉入谷传信告诉李长安三师兄请他过去一趟,说习练阵法闭门造车无益,还须实践。 …………………… 夜郎谷底,石生林中,如浮屠塔般林立的石笋直刺向天,一片石地中,常嚣、乌妲、穆藏锋、姬璇、李长安五人各自站在石笋尖上。 五人对面,百丈外站着的便是太叔断,这位神墟境大剑宗已将自身修为限制在种道巅峰,但仍散发出迫人威势。 “师弟,你的刀法攻坚最强,便居西极勾陈位,可有异议?” 穆藏锋对李长安说道,五人之中涉猎最广的他自然是居于中极昊天位统筹全局。 李长安犹豫了一下,“若说修为最强者,当属常师兄,西极主攻之位为何不是他?” “师兄的南极太微之位主制,对敌之时由他最先全力出手压制敌人,但师兄虽然修为高强,也容易让人产生防备。”穆藏锋沉静道:“能杀人的刀向来藏在鞘中。” 常嚣闻言对李长安飒然道:“但我出手,九成情况下就轮不到师弟你了。” 这位大师兄说话若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嚣张,但他性情便是如此,李长安笑了笑:“那我也乐得清闲。” 接着,剑法飘渺灵动的姬璇站的是北极紫薇位,主扰。而乌妲则居于东极太乙位,主守。 东极太乙与西极勾陈在天门阵中常为一体,在勾陈有绝杀之机时,便由东极太乙辅助,全力出手,一举奠定胜局。 太叔断气定神闲等着众人排定五御之位,也不出言催促。 终于,待五人列好阵势后,穆藏锋遥遥对太叔断点了点头,这位曾一人独挡神墟境天剑门主的剑守监院缓缓拔出长剑, 第二百六十七章、小天门阵(下) 演练阵法,穴窍炼神、回西岐见到了韩苏儿,养父的灵位失踪。 …………………… 战斗。 …………………… 练穴窍。 …………………… 回淮安。 …………………… 战斗中,因为配合问题,众人受挫,但已可见阵法潜力。 …………………… 太叔断出剑的同时,小天门阵随之而动,常嚣正面抢攻,巨剑一座小山似的砸了过去,带起沉重风压,他将修为也限制在种道境。姬璇的寒霜剑如风中飞雪,围绕在太叔断身边,引而不发。 李长安还未动,便听到穆藏锋传音:“静待时机。” 这时太叔断抬剑虚劈,剑气奔涌而出,目标分明就是李长安,出于信任,李长安并未躲开。 乌妲诵咒,这位温婉的二师姐虽是悬剑宗弟子,但和李长安相似的一点是她的法宝也并非剑器,她挥手洒出一枚金丸,在半空中化作金甲神人,不怒自威,手持长戟,生生挡下剑气,此乃洞神部役鬼请神中的请神之术,沟通天兵暂栖于法器之中,威能莫测,但天兵不欲沾惹过多凡间因果,所以此道术轻杀生,重守御。 李长安见二师姐道术精妙毫不含糊,也放下心来,紧盯着太叔断露出破绽。虽说太叔断只使出种道境修为,但神墟境和气海境的眼界却不可同日而语,常嚣势大力沉的一剑,他只动了动肩膀就轻巧躲过,速度稀松平常。而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姬璇的飞剑蓦地刺向他背后尾闾穴,虽说太叔断早有准备,但以种道境修为他躲避时不免也露出了破绽,常嚣大喝一声,震得石笋体表尘屑抖落,巨剑再攻,太叔断一剑格住,身子蓦地一沉。 居中调度的穆藏锋掌心打出一道细如发丝的火雷,直击他胸口要穴! 李长安心中一动,正欲出手,又听穆藏锋道:“先留一手。” 李长安按在刀柄上的手又松了下来,天门阵中他为攻位,其余四人创造出决胜的机会,最终要要由他把握。要战胜太叔断的话,李长安没有尝试去观他因果, 毕竟对方虽然只使出种道境实力,却是实打实的神墟境大宗师。 果然太叔断一边驭使者飞剑,又结印凝出一颗玄冥重水,将火雷打灭,以一人之身悍然挡住了三人。乌妲在此时亦加入战局,指使金甲神人化作虚影抱向太叔断四肢,太叔断手指连挥,发出剑气斩在金甲神人关节处,迸射出肉眼可见的火星,他又连发剑气,生生把金甲神人四肢斩散,有条不紊。乌妲闷哼一声,连连结印,金甲神人再度凝实。 四人配合精妙熟稔,李长安反而不好插手,心道:“看来他们已演练过许多次了,加了我一人,恐怕初时反而会因不契合而减弱阵法威力。”如此一想,便又提起三分精神,不放过四人的每一动作。 只见其余四人步法与战法,无不符合阵书中定式,各人又常有神来之笔般的发挥,并不完全拘泥于形式,李长安虽不出手,也在心中思索,若自己参与其中该如何应变。 似乎是为照顾他,包括太叔断在内交手的五人动作并不太快,太叔断被压制在下风,虽然总能化解攻势,却如处于劣势的棋手,随着刀光剑影不断闪逝,只二十余招间,他破绽越来越大。 终于穆藏锋驭剑向虚空一刺,向李长安传音道:“攻!” 此时太叔断被其余三人攻势所逼,不得已回身躲开,却恰躲到了穆藏锋攻击的位置,强行扭转身形,硬生生结印,吐气开声:“破!” 穆藏锋的承影剑被震开,这时,李长安提气、定神、抽刀,向着太叔断的方向虚跨一步。 一步跨出,他已出现在战阵之后。 李长安收刀回头,太叔断已不在战阵中,身形生生拔高了数丈,凭虚而立,他摇头失笑:“不错,败在这一刀下倒是不冤。” 李长安松了口气,笑着抱拳:“承让了。” 太叔断原来得以立足的那根石笋上出现了四道刀痕,方才,李长安一刀虽然未伤到太叔断,却逼太叔断使出了种道境以上的身法,所以说起来,是他们师兄弟五人获胜。 太叔断打量着李长安,心中倒是有些惊讶,李长安一步直接跨越数十丈距离,竟与咫尺天涯,缩地成寸之类的神通有些类似。他这一步跨出,其实并非直接跨越虚空,而是以一种玄妙不可言说的方式让自身移动。若将这片虚空比作是一张纸,人其实就是纸上的蚂蚁,只知八方,而不知有上下,若在这张纸上画一道笔直的墨线,人要墨线一段走到另一端,距离是永恒不变的。 但若修行到一定境界,便能感知到虚空并非如一张纸那般平坦,而是扭曲的,天地在所以在众生眼中之所以平坦,只因日光也随着虚空而扭曲了。虚空若扭曲到一定程度,纸甚至可以近乎于对折,纸上的人只能沿着墨线那亘古不变的距离爬行,但若视线能跳出纸面,便能发现原来墨线两端近在咫尺,于是一步便可跨越。 这俨然已不是种道境可以接触的范畴。 “的确可造之才。”太叔断难得赞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向其他人,包括常嚣在内的四师兄弟方才配合精妙,无甚惊艳之处,只不过太叔断眼看着四人入宗从一介凡人修行到如今的地步,本来十分自我的常嚣能放弃许多抢攻的机会转而与他人配合,心性有些浮躁的姬璇也能一丝不苟听任穆藏锋调度,这其实已足够惊艳。 众人下到平地后,姬璇来到李长安身边,讶然道:“厉害呀师弟,入宗不过小半年,都快赶上师姐我了。” 李长安谦虚道:“师姐列阵时兼顾支援四方,师弟拍马难及。” 姬璇极为受用,拍着他肩膀笑盈盈道:“比你三师兄可懂事多了。” “师弟是首次站阵,原以为一时没法适应,看来我多心了。”姬璇身后,穆藏锋走过来淡淡道:“不过不足之处尚有许多,虽然方才师弟抓住了决胜之机,但我们四人配合时他却无法插手,如同局外人,对小天门阵战法尚不熟悉。” 接着,穆藏锋便定好时辰,每三日众人来夜郎谷演练阵法,其余时间便自己修行。 ———— ps:今天一更,状态不佳啊,虽说有剧情大纲,但写的时候总感觉代入不进去,脑子里也没画面感,莫名卡文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一月 光阴在日晷上飞逝,一月过去。 一月间,熟记《小天门阵》之余,李长安让童子在洞真部数千卷道经中择出了几部典籍,静心钻研。 童子见李长安时,在书架前围着他转了几圈,狐疑问道:“是不是下山找了女人?从实招来。” 李长安把他拦腰抱起,夹在怀里弹了个脑瓜崩:“小小年纪问什么问。” 童子抱着脑袋,委屈说着若算年纪他比李长安大多了,李长安又作势欲弹,童子连忙找出李长安要的道经,有道祖传下的原经,有解读经义的,再者便是实修之法。其实三垣明照经就是后人从道经实修法中总结而出,不过远比不上道经全面,李长安曾在墨海边读过些许道经,此时再看,义理通顺了许多,将三部经读了一遍,倒知道了些助益修行的法子,如人身泥丸、绛宫、关元三穴中,邪念会化作三尸虫,每逢庚申之夜悄悄摸摸将修行人苦修得来的道行吞噬。 要破三尸虫,在庚申之夜便要定心凝神,不可入睡,这就叫守庚申。 泥丸、绛宫、关元是上中下三丹田所开之穴,李长安内视查探,却没发现什么邪念,但到了守庚申时,三缕煞气悄然出现,竟若凭空生出的一般,李长安不由讶然他们藏在何处,这时,三缕煞气就向着李长安魂魄里纳藏道基的气海钻去,一入气海,三缕邪念化作狰狞丑陋的长虫,就要吞噬李长安气海内的修为,这时候,气海内狂风顿起,仿佛巨鲸吸气,三尸虫毫无抵抗之力,被狂风拉扯着,飞向环绕道台的灵元湖泊中,湖泊上开着一黑幽幽仿佛无底的大洞,正是太婴张口。 待太婴吞了三尸虫潜入湖底,李长安回过神来,暗道:“看来这家伙也不是光吃不做。” 除守庚申之法外,李长安还学了些别的诀窍,不过在道经里也有他不喜欢的,如《功过格》将每日所行之事都细细分出功过值,譬如救一人记百功,打杀蚊虫记一过之类,叫人头大,少时李长安不喜读书考功名便是觉得《承礼》太过繁琐,这《功过格》也如出一辙。 一月间,他炼化了女床三星神住入穴窍,若非太婴时时吞他修为,兴许还能将宦者四星神也炼化,不过太婴也将他灵元凝练如液,使得道台下湖泊越来越大,黄芽以微不可查的速度增长着,湖边草木却繁盛起来。 这段时日也将《小天门阵》中战法定式熟读,逐渐能与其余四人配合。 这一日,李长安向师兄师姐道别,收拾了行装,来到西峰边的青牛镇中,玉壶春酒楼空空荡荡,零星几位客人饮着浊酒,菜肴也稀里糊涂,叫人怀疑这酒楼是怎么经营下去而没关门大吉的。 李长安寻到柜台后的帐房先生兼掌柜的山羊胡楚老头,问道:“你这儿能酿好酒,怎么不给客人喝?”自从喝了齐皓月给赊的两坛三尺冰,李长安就常来这酒楼中沽酒,跟这掌柜也算是混熟了,不过只知道他姓楚,名字不详,跟齐皓月是老相识。李长安每回来买酒,虽然价格高昂,但的确是无上佳酿,跟王冲酿的酒比几乎不差。只不过玉壶春酒楼在青牛镇中居民眼中却只是个卖注水劣酒的二流酒楼,李长安心中揣度,这掌柜的难道不卖好酒人? 掌柜的瞄了他一眼,懒洋洋道:“若他们买的起,我也卖。” 李长安暗道自己怎么忘了这茬,楚掌柜的酒动辄数十两一坛,这价钱给普通人能顿顿吃肉好几年,他刚入宗时身上两千两银子给齐皓月还账,又加上自己来买酒后,已不剩分毫。好在作为悬剑宗正式弟子李长安每月有五十两银子月例,供他在凡人市集中花销用。说起月例来,其中中银子只是小头,珍贵的是丹药与画符炼器的灵材,李长安和常嚣、姬璇一样主修洞真部,重自身修为而轻道法,对于术道、符道、阵道、器道只略有涉猎,所以也未取那些灵材,至于丹药是宗中剑守炼制的,辟谷的饮露丸,纳气的蕴玄丹,清心的拂玉丹,化尸虫的三尸庚申丹,每月各不相同,取决于炼丹者的心情。 “我也快买不起了。”李长安摇头苦笑,掏出大通钱庄的百两银票递过去,又把用了几月朱皮油亮的葫芦扔过去,“还是装满。” 楚掌柜接过银票,忽然对李长安道:“看你这样要出远门?” 李长安点头说是,见他神情奇怪,问道:“如何?” “这葫芦酒可装不了多少,不如你再加一百两,老夫让你自己去装酒。”楚掌柜捻了捻胡子,贼贼一笑,“入门这阵,纵使不会袖里乾坤,你也该学过须弥芥子术了。” 李长安登时明白过来,原来须弥芥子术还能这样用,若酒液也能缩尺成寸,一葫芦装下原来十葫芦的酒也不在话下,只是这楚老头贼兮兮的,看起来不怀好意,花二百两银子买十倍的酒,他会做这糊涂生意? 不过纵使楚老头教他须弥芥子术的新用法的一番话也值百两身外之物了,李长安没犹豫,点头说:“好!” 走到柜台边,足尖轻轻一挑,一泥坛就滴溜溜抛飞起来,倒口朝下,李长安拍开泥封,单臂一环,稳稳抱住泥坛,酒液倾泻而下,到了葫芦口便被尽数吸入。 稀稀拉拉的酒客中有人看见,忍不住大声叫好:“这手功夫耍的漂亮!” 李长安这手却不是功夫,而是用道术耍了个窍门,先用灵元催发南明离火,烧空了葫芦肚里的气,这时候葫芦要吸气了,也顺势把酒液吸了进去。 一坛酒进了葫芦,在须弥芥子术之下只填了个底。 “楚老,这回你要亏本了。”李长安开怀大笑,又挑起一个酒坛,依样画葫芦,接着灌酒。 “不亏的,不亏的,酿些酒嘛,一坛本钱不到一两。”楚掌柜笑眯眯说着,仿佛故意膈应李长安似的,伸手按住葫芦肚,“齐老鬼难道没教过你心急吃不了热粥?” 老头干巴巴的手按上葫芦肚时,原本填底的酒液瞬息满了上来,霎时就要溢出葫芦,须弥芥子术被破,李长安笑脸如常,暗中再度施术,把酒液生生压了回去,如此往复。 酒客们只见柜台边老掌柜的和一刀客大眼瞪小眼,皮笑肉不笑,抓着一个葫芦推来推去,那比两个巴掌没大多少的葫芦吞了两坛、三坛、四坛酒,竟还不见满…… 第五坛酒灌完时,李长安忽的用拇指按住葫芦口,笑道:“您老修为精深,我认输了。” 楚掌柜也收了手,打量了他几眼,感慨道:“齐老鬼这徒弟,捡得不差啊。” 第二百六十九、修兵 提溜着装满三十斤酒的朱皮葫芦,李长安心满意足走出青牛镇南门。 联星村村口独门独户的小院里,赤豹老道在靠在赵寡妇丰腴的胸脯上,悠哉悠哉眯着眼。自从摆脱了李长安后,这胸无大志的妖物就在联星村安然住下了,不用每日提防着修行人的飞剑符咒术法,也不必入睡时都留三分神注意身边风吹草动,赤豹倒也乐在其中。这莽苍山中的小村庄不比城镇,料想也不会有太多修行人来转悠,就算被人发现了他是妖物冒充人族,也能到悬剑宗去找李长安来解围。 村人们敬仰他法力高强,平日都自觉奉上贡品,这家的腊肉熏鸡,那家的瓜果蔬菜,地产土酿之类不一而足,虽然没什么钱财,却天天吃喝得满嘴油光。他来这儿之后,村边出没的妖魔果然就少了许多,村民们对他愈发敬重。他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时驱赶一两只妖物到村人面前然后制服,威望比村长都高了许多。 吃着送到嘴边的葡萄,赤豹耳边忽的听到李长安的传音:“来村子后山。”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引得赵寡妇娇嗔道:“道爷您又不老实了。” “吃葡萄噎着了。”赤豹干笑两声,“忆莲啊,道爷掐指一算,千里之外有妖魔出世,只有道爷能降伏,看来又得离开一阵时日了。” 赵忆莲怔了怔,幽幽叹道:“走就走吧,奴家还能拦着您不成。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村里符阵年久失修,道爷这一去,只怕妖物又要进来作祟了,特别是那红……” “道爷去去就来。”赤豹连忙打断了赵寡妇,没叫她说下去。 闪身到后院鼓捣了一阵,赤豹又拿着一水壶进来递给赵寡妇:“忆莲啊,若有妖物来袭,将此物倾洒到村边即可退敌。” 赵寡妇接过尚有余温的水壶,鼻间嗅到淡淡的腥臊味儿,暗暗蹙起眉头:“道爷,这是什么啊?” “咳,此乃……”赤豹干咳一声,不动声色提了提道袍下摆,“此乃太一退邪真水,你照办就行。” 虽说此物能令小妖畏惧而逃,但他能告诉赵寡妇这就是尿吗?不能。 赶到后山,赤豹见到坐在青岩上的用侧卧的李长安,心中暗暗惊讶这厮看起来修为又有长进,简直不知瓶颈为何物。 李长安翻身而下,直截了当道:“跟我走趟西岐。”虽说放归了赤豹的自由,但叫它当苦力还是毫不客气。 赤豹一怔,才反应过来李长安说的是被青牢山隔断的大承国领地,听闻那里是妖魔禁地,而且近来大承国还在青牢山建起防线,它问道:“你怎么过龙关?” “我自有办法。”李长安道。 …………………… 越地青州以西,青牢山脉苍翠连绵,有一处大峡谷像是崩了牙似的,露出一个口子,峡边苔痕斑驳的石碑上写着“壶道”。 李长安与赤豹在此止步。 走到石碑边,再向前一步就出了东荒地界,李长安回想起上回经过此处还是被人追杀,那飞流宗一老一小修行人此刻已连灰都不剩。 顿足回身,李长安叫赤豹自去玩耍,半月后还来此处等待,独自入了青牢山。 入山不久,沿途所见已大大变样,昔日村寨不见踪影,包括那王家寨的所在之处也已垒起符台。 道袍穿梭往来,传信纸鹤来来去去,俨然成了修行人聚集之地。 李长安欲打听消息,走入王家寨原址建起的符台,进门时,见到了一面刻着“风雨部西台”的石碑。 没人阻拦他,便找路过的修行人问了一番,得知这是凌霄道宫统领越地诸多宗门建立的符台其中一处,至于为何只有凌霄道宫在此驻扎,一则大承国除建关外,只派了少许兵力侵入东荒,道门与大承双方还处于试探阶段,还不到斗生死的时候。至于第二,李长安自个儿揣度,九圣地多半还想保存实力,就只有处在越地的凌霄道宫不得不在壶道设防阻挡大承兵马了。 凌霄道宫在壶道中共设立了五部十八台,包括风雨部在内的雷火、云泽、泰岳四部都各有东南西北四台,,共计十六台其中职司多由圣地之下的各大宗门担任,最后的勾星部中,有天地二台,便是凌霄道宫直属。 从路人口中李长安得知四部十六台中职司和寻常宗门差不多,像这风雨部西台中就设有云水十方堂接纳外来修行人,便道谢告辞,寻到云水十方堂都管问讯。 云水十方堂中往来的修行人不少,李长安等了一会才被传唤,案前那位小胡子书吏模样的都管进门劈头盖脸问道:“师承何处?” 本着出门不惹事,就算惹事也不让人找到根底的李长安答道:“散修。” 都管闻言眼皮耷拉下去,墨笔一挥写了些什么,接着眼皮子都不抬问道:“姓名、主修什么、本命为何物、唔,还有修为。” “常安,主修洞真部,本命刀,修为……”李长安顿了顿,实话实说,“种道境。” 小胡子都管闻言惊讶地翻了翻眼皮,不是他没见过种道境,只是这么年轻而且是散修的种道境实在少见,不过他也没多问,态度缓和了些,唰唰唰在纸上记录下来,问道:“来应召的?” 李长安道:“听人说再往西去被封锁了,但在下有事要入山一趟。” 都管笑了笑:“那是凌霄道宫设立的封锁线,任何人不可出入除非应召修兵。” 他打量了李长安几眼,又道:“像你这样的散修来风雨部倒撞对了,斥候营还缺着位置呢。别部修兵阵中多是五人一班能组成小天门阵的宗门弟子亦或相熟的散修,落单的不受待见,斥候营虽然也有成阵的斥候队,但独行也有独行的长处。” 李长安随身带着玄州靖道司的监司令,这牌子是齐皓月的,不过莽苍山夹在玄地周地夏地之间不属任何一地管辖,也没见他出过几次山,这块牌子姬璇用过一次后就落在库房吃灰,李长安也就拿过来用了。本是想用这令牌过封锁线,但此刻听了这都管的话,他又改了主意。 毕竟监司令是靖道司最高职权,太过引人注目了些,便道:“就按阁下说的办。” 做都管的每日要见数百修行人,最烦厌的便是话多的,偏偏还有人疑心重,问东问西,不胜其烦,李长安应得痛快,小胡子都管心里也十分痛快,说道:“道友修为不错,在营中立些功劳,不用许久就能升任。” 他寥寥几笔将李长安面貌画下,在职牒中填入名姓,盖下青泥小印,让李长安拿去兵部又盖了一方朱泥大印,如此李长安便成了一名修兵,在兵部库房领了一身可挡百米外二十石劲弩的皮甲,还有混元巾、偃月冠、用以区分身份的黄帔蓝短褂,大概是考虑到李长安种道境的修为,黄帔上有条缝六道,比和他同领行头的蕴灵修行人多一道缝。 甲衣巾冠上都有花纹,如此一来便可辨识身份,不至于与大承国派出的便装斥候弄混。李长安应召的这处符台是风雨部西台,隶属斥候营,直接上司便是斥候营五位赤车符吏的其中一位,这五位赤车符吏每位领兵一百人,与大承官制中百人长的都头相当,不过修兵之中最次者也是真元化液的叠浪境巅峰,仅在蕴灵以下,比之大承兵人实力高强许多。至于五位赤车符吏之上,总领斥候营五百人的是西台风雨天丁左尉与西台风雨天丁右尉,他只由这七位直属上司调度,不受其余兵部命令。 除衣冠甲外,便只是两张十里传音符、神行马甲符,以及两枚品相十分一般的辟谷丸。 这些东西放在凡间是宝贝,要换一个蕴灵以上的修行人卖命却痴心妄想,但这些散修为什么趋之若鹜? 若翻开职牒最后一页,便可见到朱笔醒目写着,军中升任者,亦可受凌霄道宫拔职,级同军衔,所谓拔职是大宗特有的授法规定,从九品到一品,哪一等道阶就能得授哪一等的法门。散修最缺的便是法门。 其中亦有引星入体之法,三元四象二十八宿也在其中。 第二百七十章、饵中饵 以蕴灵境的修为能在短短数月时间内升任风雨部西台斥候营五赤车符吏之一,南占开颇为自傲。虽然实力不如另外四位同僚,但他极擅长潜踪匿形,又会口技,通晓鸟语,能驱使着鸟类帮他放风,往往一人就能顶一两个十人队伍。 此刻,散修出身的他审视面前一百位穿黄帔蓝短褂罩皮甲的修行人,权力的味道比修为更让他着迷,他清了清嗓子,他朗声道:“诸位都是道友,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如今青牢山中情势紧急,在下就斗胆做诸位的上级。诸位放下修行来这青牢山中,有人为磨砺自身,有人是为凌霄道宫的法门,还有人……”他顿了顿,眼神锐利扫过众人,“还有人是为避祸。”说着他将人群中反应有异样的人记在心中,又放松表情笑道:“不得不说,来这避祸是明智之举,想必还没什么人敢来凌霄道宫惹乱子。” “在下虽不能保证各位人人能立功,但至少跟着我能保住性命,至于其他几位就不一定了……”南占开淡淡一笑,用不经意的口吻说:“除了我带的队,斥候营每月死伤的人数在三成以上。” 众修行人顿时有些骚动,除去某些卫道士,大多数人之所以放着世俗中收人尊崇地位不要,跑来这青牢山供人驱使,不过是受利益引诱罢了,但凌霄道宫的法门好则好矣,值不值得拿命去换却是个问题。 “敢问大人麾下死伤人数也如此重么?”有人发问。 南占开等的就是这话,修行人虽然个体比大承兵人实力高,但若论令行即止却远不如后者,要让这群闲散惯了的家伙听命自己,他这蕴灵境修为可作不得依仗,当即回答道:“一成。” 众人闻言大多放下心来,一成的死伤就是九生一死,他们大都不信自己会是那个倒霉送命的。 南占开又扬声道:“咱们斥候营的本职说起来简单,探查青牢山内妖物动况,未修出内丹之妖记一级功,修出内丹之妖记五级功,再者斩敌一人,凭首级可计一级功,若是军官另算,探明大承鹰犬驻地的话,视大小少则十级功,多则百级功。有功者便可加官进职,得传圣地法门,这些诸位应当早就清楚了。不过行事须得隐秘,故斥候一起行动的不可超过十人,我见诸位有许多是本就相识的,且各自组成队伍罢。” 众人当即三三两两搭讪,你一言我一语套着近乎。 李长安站在人群一角,收敛着修为,有几人过来搭话他只敷衍了事。 渐渐的,众人三两成群,各自结了伙,没剩几个落单的,而李长安就是其中之一。 李长安忽的听到侧后方不远处有人嘀咕着。 “此人也想找人搭伴,不识好歹。” 李长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驼背胖子孤零零站着,畏畏缩缩,脸上僵硬的笑容将长满肉瘤的肥肉挤作一团,其余人都对他避而远之。 边上有人毫不客气道:“姑且劝一句,就阁下这副尊容,还是哪来的回哪去吧。” “师兄……”说话的人边上有人低声道:“这话重了。” “话重了也比让他平白丢了性命来得好,长成这模样,一可能是修行出了岔子,二则可能是先天有缺,而若要修行有成,悟性根骨缺一不可。说一说二,他定然修为低弱,来这斥候营中撞运气,与寻死何异?” “说的是,说的是……”麻脸驼背胖子被当面冷嘲热讽,也没出声反驳,像是习惯了似的,仍僵硬地笑着,转身走远,背影落寞。 没一会,南占开让众人散去,下令明日卯初到此处汇合。 次日清晨,天还黑着,几点残星点缀着一抹愁云,斥候营已整装待发。 西台风雨天丁左右尉发令给,五赤车符吏各自带人朝不同方向行进。 离开西台二十里后,南占开让李长安所在的百人队在白骓峡一片空谷中停下,下令让众人换下黄帔蓝短褂的装束,对于这以着装区分而防误伤的法子南占开一向觉得有些多余,这不是明摆着给别人亮出自己斥候的身份吗? 但这在它看来背离斥候精神的办法却传言是某位西台某位元始境上灵官煞费苦心出的主意,以及制定了改自道袍的着装样式,所以他不敢违抗,毕竟还想着升官呢。于是只好用这折中的法子,让众人离西台远了再换下便装。 这次入山,探查范围是白骓峡口以西纵二百里,宽一千里的地界,就在凌霄道宫设立的封界边缘,从以往情况来看大承鹰犬应该还未渗透如此之近,大抵没什么危险,也正适合这些刚入行的斥候探查增长经验。 于是南占开也没交代太多,只说了过凌霄道宫封界时只需递交职牒便可,又大致指派一些队伍前往不同的方向,便让众人散去自行探查,半月内回归风雨部西台,否则视为身死。 好巧不巧,李长安和麻脸驼背胖子以及那对麻驼胖子曾冷嘲热讽的那对师兄妹去的是同一方向。 朱靖自小有些洁癖,纵使修行后学了清本是浊的道理,这习惯也仍在,与师妹一同来这青牢山是为历练,没想又见着了碍眼的东西,他微微皱眉,对那驼背说道:“昨日劝告过你,怎么还是过来了?找死。” 朱靖身边那黄衫少女掩嘴调笑道:“你这驼子也会逞强呀。” 驼子干笑两声,那长满肉瘤的胖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也没捉着恼的样子。 朱靖索然无味,厌恶道:“不知悔改。” 李长安淡淡道:“阁下矫枉过正了,他来去如何是他自己的事,再说他既然已到了这儿,多说也无益。” 驼子似乎对李长安出言相帮有些惊讶,抖了抖歪斜稀疏的眉毛,抱拳道:“多谢了。” “那你护着他吧。”朱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身边那娇俏师妹对李长安投来致歉的眼神,也连忙亦步亦趋跟上。 那驼子谢过李长安一声后,也不再理会他,只是看着那师兄妹离去的背影,脸上仍然带着僵硬的笑,嘴唇夸张地张合了三下。 从这口型来看,驼子说的是“狗男女”三字,李长安不由皱了皱眉,这时,驼子用手指了指那对师兄妹离去的地方,又对李长安呲牙一笑。 此人恐怕心智有些问题,当真是先天不足,李长安想着,驼子就迈开大步,向那对师兄妹离开的方向走去,此时他脸上的笑虽然僵硬,却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李长安向西又行了二十里地,便有修行人将他拦下,交出职牒后方才通过,又回想起驼子的笑容,李长安总觉有些诡异,这人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并非在于容貌,但具体在哪却又想不出来。 “对了。”李长安脑中灵光一现,喃喃自语:“这人看起来没半分谨慎忧虑的模样,此处已是道门与大承交战之地,怎会如此托大……” 本不欲节外生枝,但越想越觉得那驼子有猫腻,便调转身形,向着那对师兄妹探查的西北方遁去。 …………………… “你又来做什么?” 山麓下,朱靖对追上来的驼子扶额叹了一声,悔不该当初跟他多说了那几句话,当真好心被当驴肝肺。 “这山中危险,贫道怕你们出事了,特来相护。”驼子笑呵呵地说着,眼神似乎有意无意往朱靖师妹身上扫着。 “不必!”朱靖咬牙才没说出滚字,掉头拉着师妹就走,头也不回冷声道:“再跟上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真不必?”驼子叹了一声,“看来是真不必了……” 朱靖忽的心里有些发毛,后颈一凉。 噗哧! 一截剑尖从他喉头冒了出来。 朱靖还未回神,他师妹已惊叫一声,拔剑回身,只是身子才扭转一半,便被一股巨力袭到柳腰上,整个人几乎被折断,轰然飞出三丈,撞在山岩上,停顿了一会,才缓缓滑落下来,身子颤抖着,血呼啦从嘴中涌出,双目圆睁。 渐渐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那畏畏缩缩的驼子狞笑着用长剑一下一下将师兄的脖子捅地不成样子。 …………………… 来晚了。 李长安远远见到驼子杀人的一幕,藏住身形,并未露头。 那驼子杀了男子后,两步奔到女子身边,将已半死的她背起,似是慌不择路般飞奔着。 他要去做什么? 李长安皱起眉头,此人似是怒而杀人,但似乎又有别的目的。 …………………… 山麓另一侧,南占开收回目光。 从昨日开始他就看出这驼子不对劲,那欲盖弥彰的掩饰在他看来完全多余,于是从一开始,南占开便暗中跟踪着驼子,途中,纵使擅长隐匿的他也数度险些被发现,当即明白他没猜错,这驼子隐藏了实力。 待看到驼子背起那女子后,故作慌张的模样,南占开顿时明了。 “原来你是要拿她做饵……”南占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纵使眼睁睁看着驼子杀人也没出手帮助那师兄妹,也正是用他们做饵,钓出这驼子背后的秘密。 第二百七十一章、识破 驼子想要坑人,李长安识破将他逼退,带到峡谷逼问他,逼问出下落时交手,南占开出现,将驼子带走,李长安暗中见到南占开投效大承国。 …………………… 山林中,一名虬髯男子带着四人探查四周,虽然龙关离此处有整整两千里,四近没发现人踪也不见妖物,但五人没大意,纵使散开也隐成呼应之势。 虬髯男子忽然轻咦了一声,五人齐齐停步,紧接着便看见前方山坳上一道身影踉踉跄跄行来,身上满是血迹。 虬髯男子虚抬右手,令其余四人按兵不动,待又看清驼子模样时才松了口气。斥候营中五百人,虬髯男子自然没法都认全,但驼子这副面容叫人不记住也难。 但这驼子满身血迹,难道真遇上大承鹰犬了?虬髯男子心中凛然,观察驼子背后,却没发现异样。 驼子虽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遁速也不慢,片刻就来到五人身前,惊惶道:“各位……各位道友救命!” 虬髯男子看着驼子背上那女子已奄奄一息陷入昏厥,不动声色道:“发生了何事?” 说着他向旁边五人中唯一的黄袍女人使了个眼色,黄袍女人走到驼子身侧道:“把她放下吧。” 驼子小心翼翼把女子放下,任由那黄袍女人拿脉,看伤,他又往身后看了看,作忧心忡忡状,才回头道:“贫道在五十里外探查时,偶然见到两个形迹可疑之人,便暗中跟随,哪知跟到一个山谷中,便见到了有三个大承国武人正围攻这位道友,这位道友身负重伤逃出合围,贫道不才对遁术颇为擅长,便将她救下,那几人多半顾忌被发现,也没深追。” 虬髯男子听到大承鹰犬四字,心中一动,忙问道:“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驼子回身一指来时方向:“向这方向走,四十余里外。” 这丑驼子倒是好运气,虬髯男子看着驼子的脸,心道:“若能生擒一个大承国斥候按例是十功,这机会别人想找都找不着,却让此人撞见了。不过可惜,这驼子实力不济,心智也不高,抓不住机会,就只能便宜我了。” 看这驼子能毫发无伤逃走,那几个大承鹰犬实力想来高不到哪去,他们一行五人都是蕴灵境,应当足以对付,就只怕这驼子的出现让那些大承鹰犬警觉而离开了。 这时黄袍女人放下驼子带来的那女子,摇头道:“没救了。” “给她个痛快吧。”虬髯男子不以为意,漠然挥了挥手,黄袍女人轻轻一拍女子太阳穴,一声轻微的闷响过后,女子口鼻又溢出血丝,断了气。 虬髯男子对驼子道:“带我去大承鹰犬藏身之地,事不宜迟。” “这……” 驼子犹疑了一下还没说什么,虬髯男子又冷冷道:“若延误了军机,唯你是问!” 驼子仿佛被他吓到了一般,讷讷道:“不敢,不敢,且随我来。” 转身时,他嘴角挂上诡异的微笑。 “慢着。” 一道声音从树林中传来,驼子眉头一皱,回头望去。 李长安从山道中走出,对虬髯男子淡淡道:“你们不能跟他走。” 驼子一怔,微微眯起眼睛。 虬髯男子却心中暗骂一声抢功的来了,打量了李长安几眼又没看透他实力,面色不虞道:“此处是我等五人负责探查的区域,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李长安淡淡笑道:“我的意思已说过了。” 虬髯男子被李长安的神态唬住,沉下脸来试探道:“阁下是打定主意要抢功了?”。 他旁边的人却没这么客气,骂了几声,声音极小,但在场的修行人五感敏锐,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李长安却淡然处之,不急不恼,微笑道:“抢功又如何。” “那就要看阁下有没有这资格!”虬髯男子冷哼一声,祭出一方银尺,欲给面前这年纪轻轻却不识好歹的刀客一个教训,但只见那刀客一抽刀,便不见了踪影,旋即他下巴一凉,眼底瞥见一团黑影落下,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胡须!愕然之下,伸手一摸下巴,下巴已光洁溜溜,他视若珍宝的胡子已被剃除。 虬髯男子只觉脖子有些冷,连忙用手摸了几下,看向掌心,还好没有血迹,耳边传来几声惊呼,虬髯男子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只见李长安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心知是遇上了高人,虬髯男子擦了擦额角冷汗,抱拳道:“多谢阁下手下留情。”说罢,带着同伴迅速离开。 李长安看着那边面色如常的驼子,扬了扬下巴,“走吧,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驼子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来吧。” 二人施展遁术一同前行。 一路上,二人都沉默不言,走过了十里地,驼子突然道:“你走吧,那地方没去的必要了。” “哦?为什么。”李长安问。 “那几个大承国斥候知道我看见了他们,只要不是傻子,定然已不在原地了,纵使去也白去。”驼子道。 “我要真正的原因。”李长安淡淡道。 驼子蓦地停住,死死盯着李长安打量了一会,叹道:“我不想杀你,比起其他人来说,你倒要顺眼一些。” 李长安道:“既然选择当大承国的细作,还留着良心的话,很可能成为破绽。” 驼子听到大承国的细作二字,面色一冷:“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的神态。”李长安顿了顿,补充道:“你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但却有些过头了。还有别的原因,你若只杀了那对师兄妹,我倒只会觉得你是为报复而杀人,但你抬着那女人尸身想要引其他人走,显然是对所有修行人都有杀心。而且你此前杀人之所以能胜,多半是因偷袭,而这一行无人,纵使你将他们引到无人处偷袭,至多也只能偷袭杀死一人,便会被其余人围攻。所以你敢对他们动心思,多半还有不少帮手。说了这么多,简单来说便是你就是大承国细作,而那三十余里外所谓的大承国斥候藏身之处,说不定真埋伏着大承国兵马,只是不止你说的那么少。” “就这些?只是你臆测罢了。”驼子冷笑。 李长安道:“就这些,但刚才你已自己承认了。” 驼子一怔,叹道:“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看来,你非死不可。” 第二百七十二章、追踪 驼子在山麓下袭杀那对师兄妹时,李长安已大致看清他实力并不高,但此时他没有托大,敢孤身潜入凌霄道宫兵部中当大承国细作,没有保命的手段才是怪事。 驼子几大步靠近李长安,手中铜剑迅速刺向李长安喉头,与杀死朱靖那招如出一辙,由于剑速太快,甚至带起了猛烈风啸,然而李长安只将三分注意力放在这一剑上。 一道残影从驼子背后射出,这一瞬间他挺直了腰背,李长安眼角余光捕捉到了残影的面貌。 那是一只脸盆大小的黄色蟾蜍,泛着褐色光泽的后背布满大小不一的肉瘤,肉瘤破口处脓液不停缩动,和驼子那副尊容有八分相似,蟾蜍刚跃出,便带出一股能将人熏死的恶臭,浓厚瘴雾极速弥漫开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原来是将妖物祭炼成本命,李长安顿时明白过来,祭炼妖物为本命的修行人极少,但也并非没有,只不过将天生带煞的妖物祭炼成本命的修行人必将受到煞气影响,这驼子面容丑陋无比,原来是这原因。抛开外貌不谈,煞气亦会让人难以入定,常有走火入魔身死道消之险,所以修行界常将此视为旁门左道。 不过福祸相依,左道自然有左道的长处,以妖物为本命的修行人与妖物心灵相通,相互之间的配合已不能用默契来形容,因为他们已是一体。在跟两个心灵相通的蕴灵境斗法与三个配合生疏的同等实力修行人斗法间,大多数人都会选后者。 眼下,蟾蜍一张嘴,长舌便隐藏在瘴雾中,裹挟着腥臭毒液弹射出来,这次攻击包括蟾蜍的出现在内,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已挺直腰背的驼子心知这世上没多少人知道他驼背的真相,知道的人大多已死在这招下。 长舌刺来,甚至比长剑更快,后发先至,李长安看清时,那分叉的暗紫色光滑舌尖已射到他眼前五寸外,他没眨眼,反而睁得更大了一些,将长舌模样尽收眼底,手腕一抖,八荒刀转了个圈,轻巧将长舌斩断,刀刃一侧,刀身轻轻一拍,那一截断开的暗紫色舌尖也被拍开,以毫厘之差紧贴着李长安脸颊飞到他身后,滋的一声将岩石洞穿。 侧退一步,挥刀再斩刺来的长剑,没有攻驼子要害只因还想从他口中询问龙关现状,李长安已将他视作囊中之物。 然而一道布满朱文的符咒出现在李长安眼前,李长安心中一凛,回刀防护,侧退,眼角余光捕捉到驼子嘴角挂起的诡异笑容。 砰! 白光刺目。 李长安下意识调动血气中仅存的薄弱龙气护体,令他诧异的是,除了白光外这符咒便没有后续,他将心神全数凝聚到两耳间,细听周遭动静,左肩侧空气被扰动,一剑悄然斩来。 洞玄部的修行人。 对方层出不穷的手段让李长安对他下了定义,从始至终他并没使出全力与驼子斗法,还是轻敌了,眼下双目被白光所刺,虽然眼前景象渐渐恢复清晰,但依旧模糊,顾忌着驼子的其他手段,李长安向后撤去。 剑势连绵不绝,一连五剑,李长安全部躲过,他双眼已能看清挥剑的模糊身影,他向后一跺足,身形急冲,一甩手,八荒刀脱手而出,呼啸旋转,对面执剑的手臂齐根而落,八荒刀又旋转飞回,落入李长安手中,他欺身而上,借着模糊视野锁住敌手喉咙,这时他仍未放松,还提防着那随时可能再度出手的蟾蜍。 然而身体反馈的感觉十分怪异,与此同时,李长安制住的人倏然缩小,他伸手一捞,只捞到一个断了手臂的布偶。 当啷,长剑落在岩石上。 驼子已不见踪影。 李长安一抿嘴,脸色没什么变化,被攥成一团的布偶却显示出他心情不是很好。驭形之术不是什么高深道术,以布偶为媒变化而成的甲兵虽比纸人变化的厉害一些,但比二师姐用金丸唤来的天兵要低劣太多。虽说此类术法颇多,但大多效用鸡肋,变出的甲兵实力比施术者低下不说,还灵智低微,除非修习到精微幽深之境才可用来对敌,所以修习此术这并不多,毕竟修行人虽比凡人长寿,精力也有限。 除去驭形之术,驼子的剑法与那道发出强光的日曜符亦是稀松平常,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只有那只蟾蜍,只是李长安破了蟾蜍的偷袭,却被其余几个再平凡不过的手段所迷惑,被驼子从他手下逃离。 “有意思。” 李长安勾起嘴角,驼子对道术的运用手法精妙,倒有值得借鉴之处,不过将心思花在道术上,自身修为增进也会迟滞,不一定适合李长安。 他抬头望向周遭,驼子逃走没留下丝毫痕迹,若换了别人,多半已找不到驼子了。 但他不一样。 李长安沉下心神,闭目,攥紧刀柄。 再度睁开眼时,布偶上多出了一道黑线,直直延伸向西北方。 南占开有些惊讶。 无论是对于李长安展现出的实力,亦或是对于驼子的身份。 他更关心的是后者。 大承国潜入东荒的细作决不少,但那是对于整个东荒而言,若放到风雨部西台中,能擒获一个大承国细作便是大功,他甚至能从不入流品的符吏晋升为九品天丁校尉。 当然,前提是抓到这驼子。 潜伏在暗中看着李长安与驼子交手时,南占开并未出手相帮,驼子展现出的价值在他看来还不够,眼下驼子既然暴露了身份,接下来定然要去大承鹰犬藏身之处保全自身性命。 至于李长安,南占开倒颇为欣赏这个新来的属下,但也仅限于欣赏,他还不至于将功劳拱手让出。 驼子在山林中飞遁,南占开远远缀着,心中思索如何将驼子生擒时,山下远处一道急速遁行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隐约看清了李长安的面貌,南占开眉头狂跳。 他怎么还能追上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夺功 粗重如野兽的喘息惊起灌木草丛中许多虫兽,疾奔间,驼子自山腰上回望,目光穿透浓密林木望见远处那刀客施展遁术迅速接近。驼子看出李长安使的是土遁,木克土,在这丛林中土遁应当发挥不出几成,但李长安仍比他快,遁术之高下立见。 自从当了大承国细作后,驼子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当被人识破且自己不能力敌之时,他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当初还是一介凡人的他奇遇获得金蟾功的法门,自以为得了超脱之道,欣喜若狂,纵使刚开始修行时容貌渐渐变丑也毫不在意,至少寨中凡人对他尊敬异常。但当他开始与修行人接触时便能时常感受到那些目光中隐含的蔑视,他自我安慰这只是修行之障,但每至夜深回想起未曾开始修行的时日他竟有些怀念,只是光阴不能逆流,他想出人头地便只能为常人之所不为。 若当初自己被大承国擒获时如同伴那般宁死不降又如何? 那样死了倒也痛快,驼子想着,只是已经走出那一步便没法回头了。他抬头东望,估量着距离,原地停下,没再徒劳逃遁。风吹起他稀疏的毛发,金蟾在他脚边趴着,他因习惯而佝偻的脊背慢慢挺直,缓缓腰间短匕,屈指一弹,清脆的剑吟声盖过了虫鸣鸟叫。 也许这就是自己听到最后的声音了,驼子暗叹一声,与丑陋的面庞不相衬的光滑脖颈被锋刃一触便冒出鲜红血珠,身边的草木簌簌响动,驼子听到一阵婉转的鸟叫,并未转头,这时,鸟叫传出的方向忽的伸出一只手将匕首摘下。 “怎么突然想不开了?” 南占开把玩着匕首,吹毛立断的危险锋刃在他手中旋转跳跃,并没让他遭受半点伤害。 驼子怔了一下,倒没反抗也没躲,左右都是要死,死在谁手中都是一样,之所以想自我了结,不过是不想死前受辱罢了,他伸出脖子,轻蔑笑道:“我道是哪知鸟叫得如此难听,原来是符吏大人,大人若宅心仁厚,砍在下脖子时请用力些,也让在下死得利索。” 南占开笑了笑,一挥手,手中灵巧翻飞的匕首贴着驼子脸颊擦过,带出一道血痕,却没伤他,只是笃的一声插入他身后树干,震落几片树叶。 “这样去死也太便宜你了。”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驼子苦笑一声,“但对于大承国派入青牢山的人马我几乎一概不知,只是偶尔与一位线人接触,传出情报罢了。”他顿了顿,“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倒头回见到有急着去死的。”南占开呵呵一笑,神态倒十分和善,“那你之前要引人去四十里外,难道不是因为那里藏着埋伏?” “我不知道。”驼子摇头,“对于我们这些新晋线人,大承国也并不十分信任,派遣的任务但大多虚实兼有,有的只是试探,若发现线人不对劲,宁杀错不放过。我是将死之人,也出生于东荒,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帮大承国保守什么秘密?”他叹了一声,“不管你信不信。” “将死之人?”南占开摇头否决,“说这话还早,你可相信我能救你?” “信,但你为何要救我?”驼子迟疑皱起眉毛,打量着眼前的赤车符吏,那身赤纹短褂下是平凡的身躯,平凡的面容,只有那双小却有神的双目中射出点点名为野心的光芒。 这时,一道身影在二人一丈外停住。 听了遁术,李长安看清驼子与南占开的模样,道:“符吏大人来得及时,此人是大承国细作,被我识破追赶到此,他实力不弱,手段阴险,大人且小心些。” “不妨事。”南占开微笑道,“你发现他乃大功一件,待我将他移交西台不会忘记在上属前为你美言几句。”这几句话将抢功说得冠冕堂皇,只是以南占开的演技他说出这番话让人觉得有些就假。 而李长安本就没有争功之心,虽说凌霄道宫的三垣星图可做借鉴,但让他花费莫大精力去换取还中有些亏,即使要争,也要等到他从西岐归来再说。 “敢问符吏大人该如何处置此人?”李长安问。 “我将他带回风雨部,你便先离开吧,此地不可久留,万一叫大承国中人看出行迹便不好。”他顿了顿,又强调补充道:“记住,此事不可与任何一人提起,就当没发生过,若有违反便以军法论处。我不想听到有任何风声。” “记住了。”李长安点头,身形一动,施展遁术离开。 待李长安身影消失在远处,南占开才对若自说道:“如何,我帮你将他人糊弄走,你就可以逃出东荒地界。” 驼子沉吟良久,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南占开微笑的面庞将他心思完全掩盖。 有求生之道,驼子自然不会一意求死,迟疑了好一会,他才问道:“你……你也是……” 南占开面色微沉,摇了摇头。 驼子心下大定,暗呼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候南占开道:“带我去见你的线人,要快,免得引人怀疑。” 不远处,潜伏的李长安目送两人离去,心中疑惑,他们离去的方向明明是西而非东,并非回归风雨部西台的路径。 有心跟上,但南占开此人精通潜踪匿形之法,若跟踪他只怕极容易被发现,李长安便原地等待了许久,待二人走远了些,才拿出驼子曾用来施展驭形之术的布偶,观其因果远远缀了上去。 不多时,南占开与驼子停下脚步,青牢山中山太多,他们来的这地方只在近来被凌霄道宫命名为白露山,已出了凌霄道宫控制的区域,但离龙关也尚远,正属于双方常常交战的地域内。 山谷中悄无声息,驼子领着南占开走到山壁下,对着巨大的岩石体表轻轻叩击,三重两轻一重,正在这时,数道身影悄无声息在四周出现,将二人包围其中,其中一道身影已将马刀横在南占开身侧,又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驼子:“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带外人过来?” 第二百七十四、投效 南占开杀人投效,李长安回淮安,再回东荒。 韩苏儿剧情,韩苏儿的奶奶还在,韩苏儿一人习武,李长安见到后教她习武。 听说李传财已搬走,李长安也不再寻找。 怎么快速切入七缺剑的剧情。 …………………… “是自己人……”纵使知道对方不会出手,但被刀刃架在脖子上,驼子还是忍不住冒出冷汗,他喉结咕咚动了动,勉强侧过脸对南占开干笑一下,道:“若非这位出手相帮,我已经落入凌霄道宫手里了……” 那执刀的将领模样之人面色一沉:“你被识破了?” 驼子见这表情,心中顿时生出危机感,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便听闻背后金蝉一声怪叫,心中大惊的同时只觉后心一凉,低头,一截剑尖从他心窝透出,白刃沥血。 蕴灵境的修行人心脉被断也要死去,驼子眼前发黑的同时勉力回头见到南占开似笑非笑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长叹,脸朝下重重倒在泥土中。 “被识破便没存在价值了。” 南占开抽回剑,冷冰冰地说着,将血迹甩干。 驼子用残存的意识听见这句话,心中一阵恍惚,南占开到底要做什么?但旋即他就不再去想,无数回忆一瞬间充塞眼前,又转瞬即逝,被黑暗取代。 “我不认识你。”大承国将领用鹰鹫般的目光死死锁定南占开,潜入东荒的探子不少,为安全考虑,他这级别认识的只占其中少部分,所以他现在并不能确认南占开的身份。 南占开却微笑道:“你当然不认识我,鄙人风雨部西台区区一赤车符吏,自然不入大人法眼。” 大承国将领见南占开言下之意并非大承探子,不由生出杀心,但南占开神色沉稳,将领倒想听他说完,只是扬了扬眉,反而放下刀,用眼神示意南占开继续说下去。 南占开目光扫过地上驼子的尸身,面色不改,施施然道:“鄙人向来以为大承国之强盛,道门必不能与之为敌,只是大承国虽强盛,五百年来未曾与道门交战,想来对道门了解也并不多,虽说有龙骧暗卫潜入东荒,但此前越地青州龙骧暗卫尽皆被拔除后,凌霄道宫顺藤摸瓜让靖道司几乎肃清了整个越地,于是贵国竟来者不拒,连手段如此低劣的修行人都召来充当探子……” 将领听南占开之言颇为不快,冷笑一声讥讽道:“你也是道门中人,在我面前却说出道门必不能与大承国为敌的话,岂不是墙头之草?” “将军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南占开摇头,“鄙人祖上乃是西岐留州南氏,也曾是大承国治下之民,与将军其实同出一源。将军敌视道门实属应当,但将军应当知道道门之中也并非尽是冥顽不化之辈,如今东荒被九圣地割据,九圣地旗下又有诸多大宗,将修行资源几乎瓜分殆尽,似我这等散修已几无出头之机,时常面对心魔妖物之威胁,过得甚至比凡人还潦倒。想来如我这般欲要回归西岐的修行人亦不在少数。” 大承国将领皱眉沉吟,良久,他冷声道:“说下去。” “很简单,我心向大承,自然愿为大承效力。”南占开又瞥了一眼驼子的尸身,淡淡道:“此人作为大承国探子,言行举止却引人注目,为报一己私怨而暴露自身,白费了一身修为……” 那大承国将领其实只是校官,被南占开一口一个将军喊得面色愈发缓和,他眉头略微舒展:“你的意思又是?” “此人位置由我取而代之。”南占开道:“鄙人虽修为低弱,但入风雨部西台斥候营后,两月便晋为赤车符吏,若往后有将军配合,地位定能再升。不过这也不光只为鄙人自己,若我在道门军部中地位越高,能获知的信息亦越多,届时当辅助将军立下奇功。” 大承国将领拇指摩挲着刀柄,陷入沉思,照南占开所说的确是双赢之法,他向南占开透露一些大承国的情报,南占开便能在道门军部立功,南占开立功后,能获知的情报愈多,也能反哺给他。他看出了南占开有野心,但他不怕南占开有野心,往往有野心的人比常人眼界更宽,譬如地上躺着的驼子定然说不出南占开这一番话,死了一个驼子,来了一个南占开,这么看来竟是赚的。 李长安潜伏在远处,紧紧盯着山谷中走出的南占开。 他是看着南占开与驼子一同入谷的,紧接着便有数位至少练髓境的武者出现,虽说他们没穿着盔甲,只是便服,但骨子里透出的悍勇气质很显然地透露出他们军人的身份。既然驼子是大承国细作,这些人便定然是大承国兵马无疑。 南占开也是大承国的人?李长安瞥见南占开衣物上的一丝血迹,心神渐渐沉了下来,虽然从不以为道门是铁板一块,但区区一个斥候营百人中就见到了两个叛徒,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军官,这也未免太糟了些,希望这种情况只在散修中存在。 李长安思虑着要不要跟上南占开的行踪时,山谷中又走出一人,李长安刚看见那人身影,那人便若有所感,向这边微微偏头,李长安心中一凛,当即藏身于树石后,敛气胎息。武者将肉身练到练髓巅峰后,再要突破便只能以武入道,这一步千难万难,比种道巅峰突破元始都困难数倍,不过一旦突破,便能感知到敌意,所谓练剑之人能着眼于身周三尺,练枪之人能着眼于身周一丈,而大将之才却能着眼于一箭之地,也就是百丈之外,如此方能驰骋沙场,视百军如无物。 此人就是突破练髓巅峰的炼体高手。 身下土地遍布树根,李长安无法以土遁潜身其中,便如一尊石像般丝毫不动,好在良久也没人过来。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李长安才抬头,山谷前已空空如也,在原地略微停顿,李长安没有回营,直接施展土遁向西方掠去。 而南占开回到与李长安相见之地,他投效大承国之事,唯一知情的驼子已死,若说还会有什么破绽,就只有李长安了也没能见到李长安,可他四下搜寻,却再没见到李长安的影子。 第二百七十五、入关 此处无细纲~ …………………… 甲兵在城头巡视,匠人在巨大支架边忙碌,监工声声斥骂伴随皮鞭抽打肉体的噼啪声接连响起,秦游在凹凸如序齿般的女墙边顿足,顺着城墙望去,哨楼中渐渐亮起的火光混合着夕阳在二十丈高的厚重墙体上沥出一层血色。 暝色自西向东席卷天空,如巨龙般匍匐的连绵城墙阴影被拉长了,像潮水般蔓延至城墙下的深沟中,缓缓吞噬着堆积的尸体。 火光愈盛,阴影愈深,这句话忽然出现在秦游脑海中,他已记不清是从哪听来的。 一位甲兵接近,目光落在秦游铁甲覆盖下的深青色鱼龙服与腰带镶嵌的八鲤白玉銙上,目光恭敬,这位万象境武者不光是统辖龙关五里的千夫长,还是八品龙骧校尉,地位十分尊崇。 甲兵垂首道:“大人,属下有事来报。” 秦游回头心不在焉道:“说吧。” 甲兵看出秦游有些出神,清了清嗓子道:“东去十里外有弟兄在树干上发现许多道刃痕,但此处妖物早已被清空,也禁止有人来往,只怕是道门余孽留下的联络印记……” 秦游眉头一动,目光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凝神道:“印记的模样可有拓印?” 甲兵怔了怔:“这道未曾有……” “去拓印来!”秦游沉声下令。 两刻钟后。 秦游坐在哨楼中,面前铺展着数张白纸,白纸上的拓痕自然就是那甲兵口中的刃痕,这几张刃痕大体形状相似,两横被斜斜一笔分开,外面又套了一个半圆。 “怎么才回东荒又来了……不是说最近不会去西岐了么……”秦游皱眉,伸出戴着棘刺错金指虎的有力大手,捏起白纸提到油灯上,火焰嗤啦一下吞噬了白纸,秦游也不缩手,就由着火焰燎烤手指,随后轻轻一捻,搓干灰烬。 起身戴好兽头肩甲与护心镜,秦游沉声喊道:“来人!” 片刻,百夫长应声而至,单膝跪地,甲片哗哗响动:“大人有何吩咐?” 背后烛光闪动,秦游的面貌隐藏在铁胄的阴影中,闷声道:“召回巡视的弟兄,今夜都来戍卫城楼。” 百夫长怔了怔,抬起头:“这似乎不合……” “照我说的办。”秦游不咸不淡说着,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 百夫长跪在秦游极长的影子里,背后一凉,只觉面前的身影忽然间变得无比高大,让人心中压抑,一瞬间,他回想起这位新长官原身乃是杀人如麻的龙骧卫,连忙低下头道:“是!” 秦游淡淡嗯了一声,负手回身:“去办吧,至于十里外的树林,本官今夜亲自去查看一番,能深入到龙关十里内的修行人实力定然不差,让你们去只能徒劳打草惊蛇,也容易枉送了性命。” “属下告退。”百夫长起身垂首,倒退着出了哨楼。 秦游取下悬挂墙上的一件黑尺,踱入门外的夜色中,来到二十丈高的城墙边,他纵身一跃,披盔戴甲的身影映射着新月的冷光,腾空而起,划过一条弧线后,又如铁弹般疾速下坠,铁胄上青缨被烈风撕扯得笔直。 将将落地之时,他又吐气开声空中虚踏了一步,只听得一声炸响,空气爆发出沉重的风压,将他身形生生托阻住,在地上激起一圈灰尘。 轻巧落地,秦游回首望了一眼城下深沟,转身步入夜色中。 星夜下,行走了十里地,秦游在一片树林中顿足,淡雾弥漫的山林中树木影影绰绰张牙舞爪如同鬼魅,树叶不时被风吹动,窸窣中仿佛掩藏着几声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响。 秦游闭目站了一阵,又睁眼,眼中景象顿时亮如白昼,他右手握着铁尺,沉重的步伐踏过枯枝落叶,在树林中搜寻,片刻后,他的目光穿透浓雾,瞥见了一颗有两人合抱粗的百年老槐,槐树黝黑的树皮中段有一块被扒开,露出淡黄色树身,秦游属下呈上的几道刃痕就划在这树身上,树液从中深处,有些像血的颜色。 缓步走近,秦游留心注意着身边动静,但并未发现有人潜伏。 “常嚣这小子看似张狂不拘小节,隐匿的时候却从不露出哪怕再小的破绽……”秦游心中感慨一声,在树干前停步,朗声道:“出来吧。” 背后忽的响起破风声,秦游头也不回,手一抬,便拿住了一根自身后射来的利箭,皱了皱眉,回身望去,却没见到半个人影。一瞥眼又见到箭身上卷着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甲丑丙午。” 看那字迹十分陌生,秦游挑了挑眉,原来来的不是常嚣与乌妲,他沉声道:“庚子辛辰。” 暗处,李长安这才放松了心神,这暗号是天干地支随意组合,若不知情的人不可能随口答上。 秦游目光盯着箭矢射出的位置,等人出来,但身后与箭矢射出方向相反的地方却响起脚步声。 “那边是机关。”李长安从暗处走出,手中抛着一块锋利的石片,微笑道:“我用蛇筋连着拉满弦的弓,在相反的方向用石片射断蛇筋,箭就会射出。你盯着箭射出的方向自然找不到我。” “你就是悬剑宗的新弟子?”秦游打量着李长安,方才这黑衣青年的谨慎倒让他颇为赏识,不过他脸色仍有些不快:“你来此处可是想过龙关?” 李长安抱拳道:“还请阁下帮忙。” “这五里龙关虽是我管辖,但若频繁带人进出也有风险……”秦游沉吟了一会,却也没问李长安要过关做什么,“罢了,你跟我来。” “多谢。”李长安知道这里不是闲谈之处,便跟在秦游身后。 二人一路上并未见到其他人,但李长安仍下意识隐藏着身形,待接近了城墙,秦游对着城墙下的深沟扬了扬下巴,转头对李长安说:“进去找个死人,把衣服换上,然后跟我入关,别多说也别多问。” 城头上有零星的甲兵巡视着,树木都被清空,没藏身之处,但也恰好给了李长安机会,他施展土遁潜入地下,来到深沟中,忽然心中一动,心想就这样穿越城墙又如何,但刚接近两步,身上八荒刀微微颤动,感应到城墙内连横一体如铁板一块的龙气,李长安放弃了这个想法。 深沟内尸体堆积,恶臭扑鼻,李长安低眉说了声抱歉,扒拉过来一件衣服,麻利换上。 第二百七十六、石场 走出护城沟时李长安已换上一身脏布衣,顺带又在脸上抹了些带血的泥灰。 秦游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兵刃上,问道:“这个可以用道术收起来?” “这恐怕不行……”李长安皱了皱眉,若要装成工匠入关的话,无法被须弥芥子术影响的八荒刀倒是个难题。 秦游道:“若信得过的话,将此刀暂且交予我,待你过关时我派人送给你。” 李长安略微犹豫了一下,八荒刀乃九国器之一,事关重大,秦游虽是大师兄介绍的可信之人,但李长安却与他素不相识。 不过此时最好的办法却只能是将八荒刀交予他,李长安解下刀鞘,递给秦游,秦游接过刀,掂量了两下,只觉有几十斤的分量,比凡兵沉重不少,除此之外也没感觉出什么异样了,他便对李长安点头道:“跟我走,到时候就说你是做石匠的,归南八营管。” 片刻,二人来到哨楼下。 巡哨发现城墙下有人,自然认得秦游,只是对他身边的李长安有些疑惑,秦游也没解释,带着李长安从未完工的云梯走上城墙后,对旁人淡淡解释道:“此人不堪劳累,躺在护城河中装死,被本官发现了,你们将他带下去,继续修缮城墙。” 边上的一名营尉道:“逃工乃是死罪,此人……” 秦游摆摆手,沉声道:“眼下工匠死伤颇多,人手也有些不够了,略微惩罚,派去继续做事就好。” 李长安佝偻着身形,低头把面容藏在阴影里,双目直直盯着地面,双头微颤,装出十分畏惧的模样,旁人也不疑有他,便有人上来搡着他向关内走去。 自始至终李长安没再看秦游一眼,被一个甲兵领着到了一大片简陋的营帐边,粗声问道:“之前在哪做事?” 李长安低头道:“在南八营做石匠。” 甲兵便将李长安领至南八营,唤出监工训斥了一顿,指责他监工不力,竟让手下险些逃走。 那监工点头哈腰,低头时目光扫在李长安身上,凶光毕露,李长安略微有些紧张,倒不是怕监工对付他,只是怕这监工若认出自己不是他的手下,到时候在这无数营帐包围中,他纵使修为再高十倍也无处可逃。 这时监工上前几步,赔笑道:“军爷莫怪,军爷莫怪,小的刚出任监工,对手下的人还有些不熟悉,这才让人走漏了,日后定不会再出岔子。”说着,上去握住甲兵的手,一块碎银从他袖口中溜出,落入甲兵手中。 那甲兵掂了一下,面色一沉,捉住他手,厉声道:“把我当什么人了?按大承律法贿赂与受贿者都要受黥刑,跟我去见工部走一趟吧。” 监工面色唰的一白,瞥见了甲兵似笑非笑的眼神,面上肉抖了三抖,连忙悄悄掏出一张银票塞了过去,甲兵手指一动便接了过去,勾起嘴角道:“态度不错,姑且放过你。”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监工看着甲兵离去的背影,嘴角抽动不已,见到旁边的李长安,目中凶光大炽,摸出腰间鞭子啪的抽向李长安脸庞,骂道:“”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你惹的祸!” 李长安一侧脸,鞭子落在肩上,这监工有些力气,但鞭子抽在李长安经剑意淬炼的身躯上只有些微痛。 “你还敢躲!”监工大骂,又接连几鞭,一鞭比一鞭子重,只是他自己都抽累了,鞭子却总抽不到李长安的脸,只落在他身上,登时怒不可遏,大骂着就要上前去教训他,却被李长安横了一眼,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杀意,当即心头一凉。这次被派来营造龙关的工匠,有多半是狱中囚犯,其中许多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若真惹恼了他们拼死一搏…… 监工咳嗽一声,狠声骂道:“还不快回去睡觉!”鞭子一收,他嘴里连连骂着晦气,自个儿离开了。 李长安左右看了几眼,许多不大的营帐中许多工匠人挤人睡着,闷热的空气中汗味脚臭味混杂,十分难闻,不过他现在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随意挑了个营帐挤进人群躺下,李长安也没入睡,思量着要如何脱离龙关回到大承国,再回到淮安城。 如他此时所见,这儿对工匠的管束还算疏松,不过再往西边定然有哨兵守着防止匠人逃走,这是眼下需要度过的难关之一,再者便是那监工被那甲兵敲了竹杠,也定然会记恨他。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李长安虽有秦游那层关系,这些小事却要自己去应付,而且秦游也不便插手。 次日,天还未亮,营帐外便想起刺耳的锣声,工匠齐齐醒来,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营帐,这儿条件十分恶劣,他们也没洗漱,目光无神,对于新到的李长安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混在工匠群中集合,吃过差人发放的白粥,李长安与众工匠被监工驱赶着来到一座石山下,石山被当中凿开,已成了露天石场,众工匠就各自拿了工具加工石料。 寻思着找人打听一下情况,这时候边上有人凑过来道:“这位兄弟也新来的吧,怎么称呼?” 李长安回头见到来人是个壮汉,加工石料的手法也生疏得很,李长安道:“东临府人,姓常。” “原来是常兄弟,在下也是东临府的,姓戴,单名一个勇字。”壮汉显然想跟李长安套近乎,面上挂着笑容,“敢问常兄弟犯什么事儿被抓来的?” 李长安淡淡道:“杀了几个恶霸,被判秋后问斩,没关多久,便被派到此处做苦力。” “怪不得,原来是手下出过人命的。”壮汉眉头一抖,打量着李长安精壮的胳膊,呵呵笑道:“我干的事可就轻多了,也是寻衅滋事,跟捕头打了一架,被抓进大牢。” 李长安注意到戴勇身边有几人就像跟班似的,看来此人心思比较活络,在这地方也能吃得开。 这时戴勇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见常兄弟你有些身体底子,不如和我一起干。”他笑了笑道:“就算监工也要给我几分面子。” 李长安知道这戴勇多半就是这片石场中的工匠头子,他问道:“跟你干什么?” 戴勇神秘一笑,忽的从怀中摸出一个皮囊,拧开道:“兄弟闻闻这是什么?” 李长安闻到酒味,眉头一动。 戴勇没等他说话,把酒囊塞回去,得意道:“兄弟我有门路,这军中禁止饮酒,我却能从外面弄到酒进来,上头不少军爷都来我这买酒。跟我干,别的不说,别人吃的是白粥,你却能吃上肉。” “喝酒吃肉?”李长安心中一动,却笑了笑,摇头。 戴勇见这没能打动李长安,倒是来了些兴致,问道:“常兄弟还想要什么,尽管说来便是。” “若我要回西岐呢?” 第二百七十七章、交易 戴勇闻言面色不变,笑了笑:“被抓来这儿的人哪个不想回西岐,兄弟这要求可就有些过了,我虽然有些门路,却也不至于只手遮天能在这大承军部偷人出去啊。” 李长安也不强求,低头就继续凿石,戴勇皱了皱眉,低声说道:“常兄弟有什么事一定要回去?” 李长安抬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需很久,一两日便好。” 旁边有人冷笑道:“杀过几个人就狂成这样,戴大哥给你脸才叫你声兄弟,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李长安不恼,答道:“我不需要兄弟,只需交易便可。” 戴勇站起身来,面色不快,称呼也变了:“每日龙关都会有辎重队返回西岐,辎重队缺劳力,但我认识辎重营陪戎副尉,安排几个兄弟过去做事也不是难事,只不过最少需要一二百两银子,你能值得起这价?”他这话其实有一半是假的,在大承军官眼中这些劳力的性命如野草一般,哪里能值得了一二百两银子,辎重营的军官要人,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李长安目光扫过戴勇身后的几人:“值不值试过才知道。” “我来会会你!”戴勇身边的人早就按捺不住,伸爪就抓李长安左肩,一出手时体内血液轰隆流动,竟是练血境的实力。 李长安心中一动,大承国派来此处的壮丁中有许多是囚犯,看来其中也不乏身手高强之辈,他没托大,竖掌如刀,看似是掌法,使的却是刀招,瞬息劈中了那人虎口,那人吃痛手一软,又被李长安欺身上前一扭他胳膊,扫他下盘,将他按倒在地。 “你敢!”旁人见状大怒,就要出手,戴勇却神情微动,将他们拦下,摇头道:“你们也不是他对手。”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监工不知何时从采石场南边走过来,虚抽着鞭子走近,指着李长安鼻子骂道:“都在这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没事。”戴勇微微一笑,走到李长安身边,李长安松开手,戴勇扶起那被李长安制服的人,低声安慰了一句,又转头对监工笑道:“跟新来的兄弟打个招呼而已,没想惊扰了监工大人,该罚,该罚。” 说着他走到监工身边,手腕一转就掏出一块银子,迅速塞入监工手中,呵呵笑道:“大人慢走。” 其实监工一开始就盯着几人的争端,想看李长安被戴勇教训一顿,却没想李长安占了上风,便出来借机找茬,只是戴勇却反帮上李长安了,不过戴勇也是心思活络,给了少说有二两重的银子,昨夜刚被敲了竹杠,这也算不无小补。 监工走后,戴勇这才对李长安道:“本以为我高估了你,却没想还是低估了。实不相瞒,出去的路子我有,不过仅限一两日,而且你得为我做一件事。就按你说的,这是交易。” “什么事?”见戴勇松口,李长安微微一笑,他对这军营并不熟悉,有这地头蛇帮忙,倒省了不少功夫。 “这片采石场不小,但也不大,有我看着就够了,再多就有些挤,只是……”戴勇笑了笑,“只是有野心的还有一伙人,他们后台没我硬,手底下功夫却硬,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有话直说。”李长安皱了皱眉。 戴勇冷笑道:“别担心,我不要他们的性命,只要他们再也用不出武功就好。” 沉吟了一下,李长安点头:“我答应你。” …………………… 黄昏时,采石场北面十几人围坐在岩石边,汗渍已在他们的布衣上结出盐霜,十几人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显然是头领,虽然低头不语,众人也隐隐以他为中心。 忽的有人把铁凿一扔,叫道:“奸佞当道,国之将倾!咱们做这些活计又有什么用!” “不做也得做,冯二,你不要命了?总比牢里等死的好。”有人白了他一眼。 冯二仰面朝天,叹道:“在牢里死了也好,总好过累死。只不过欠了些赌债就被官差抓到这来,我能甘心吗。” 有人笑骂道:“打住,你受那点冤枉就别整天拿出来说了,看人家赵大哥。”他看向那位魁梧大汉,摇了摇头说:“赵大哥堂堂赵家枪的传人,不过打杀了一个当街调戏他夫人的地痞,就被人弄进来了,他找谁说理去。” 那魁梧大汉忽的开口,声音就像从瓮里发出似的,闷声闷气:“只恨一身武艺不能报效家国,却要被埋没在这种地方。” 说着,他抬头西望,又念及那青梅竹马的娇妻,只在心中暗叹一声。 这时,一道身影忽的出现在他视线中,在夕阳下阴影拉得极长。 “阁下是?”赵汸眉毛动了动,直觉来者不善。 “听说你身手不错。”李长安在几丈外站定,淡淡道:“特来讨教一二。” “讨教?”赵汸摇头失笑,“在这地方难得阁下还有切磋的心思,只不过阁下却找错人了,在下只是一个石匠,空有点力气罢了。” “只怕由不得你了。”李长安急踏步前冲,目中杀意勃发。 赵汸被杀意一激,心头如被浇了一盆冰水,汗毛微微炸起,瞬间挺身站直,已做出了应敌的架势,同时对身边之人沉声道:“都闪开!” 这时李长安一跃而起,用出四象劲中一招苍龙击水,凌空下击,赵汸怒喝一声,抬起身边石板朝上挥去,啪的一声,李长安万斤巨力的一脚却已将三寸厚的石板踢碎,脚尖点在赵汸手腕上,只听轻微的咔嚓声响起,赵汸脸色一白,连忙抽回右手,然而手腕已断。 骨裂的痛楚阵阵袭来,他咬着牙没叫痛,只是额上豆大的冷汗直滴而下,瞳孔也几乎散开,这一下虽不是致命伤,但却让他再也使不出苦练半生的枪法。 李长安轻巧落地,在三丈外负手看着对面那魁梧大汉忽然灰败绝望的神色,不由心中狠狠抽动了两下。 但世间哪常有双全之法,李长安摇摇头,转头缓步离开,身后响起抽泣声,渐渐变大,最终化为嚎啕大哭,李长安没有回头。 第二百七十八章、女鬼 两日后,一队车马从龙关出发,向西进发。 盘山的官道十分险峻,马车时常有半边轮子都悬空在悬崖上,只靠着护送车队的士兵与苦力硬生生扶住,细小的石砾从崖顶滚落,打到李长安脚背上,李长安抬头看了看车队前方在无风的清晨中下垂的旗帜,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这一路向西去,要不了多久就要接近淮安,经历一番事变后,自己生长的故乡变成了何等模样……故人是否安在?还有,自己和养父住了十多年的那破陋小院里枣花也该开了。 黄昏时,辎重队选了地方扎营,士兵放松地卸下盔甲,李长安等一众劳力被安排在营帐中不许随意外出。 此处离青牢山边沿还剩两百里,若按辎重队的行进速度少说还要两三日才能出去,但李长安遁术在身,却能轻易往返,便在营里安心等待入夜。 不大的营房里足足挤着七八人,从帐门透入的夕阳昏光随着帐布微微摇动,疲惫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汗味弥漫。 众人都没有交谈的心思,李长安独自在角落里猫着,只怕他就算用土遁离开,别人也不会注意到营房里的人少了一个,这时,帐门忽的被掀开,西山落日的余晖刺得劳力们眯起眼睛,一个甲兵站在营帐门口,铁甲映着落日金色的余晖,看向李长安道:“你,出来。” 李长安心中一动,戴勇找门路把他安插到这辎重队来虽然一再保证不会出问题,但事无绝对,看来现在可能要有些麻烦了,他起身走出去,那甲兵只说了句跟上,便大步向树林中走去。 李长安虽不动声色,却暗自提防,只是才靠近树林两步便忽的感应到八荒刀就在前方,这时,甲兵顿住脚步道:“副尉大人在前面等你。” 李长安点点头,走入树林数十步,便在树下见到一军官打扮的黑脸汉子,刚见到李长安,黑脸汉子打量他几眼,开口道:“甲丑丙午。” “庚子辛辰”李长安对上暗号,目光落在黑脸汉子手中握着的刀鞘上。 黑脸汉子笑了笑,将八荒刀递过来,自我介绍道:“李深,秦大人的人。” “多谢。”李长安接过八荒刀,沉吟了一下,问道:“我借着这辎重队出龙关,阁下却刚好是这辎重营中副尉,是巧合还是……” “秦大人管辖的五里关域,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黑脸汉子笑了笑,“若非秦大人暗中安排,凭戴勇也没法这么顺利就随便向辎重营塞人。对了,你若要离开的话,趁此时便好,辎重队约莫半月后才会返回此地,到时记得回来就成。” “那便告辞了。”李长安对黑脸汉子一抱拳,点点头,施展遁术离开。 一路向西,快要抵达淮安城时已是深夜,李长安站在淮安城西面他曾修行三阴引气诀的那片乱坟岗的山腰上。 残月在惨淡的薄云背后若隐若现,春虫在夜风中呜咽,山崖上纸钱随风卷动,山脚下的县城被夜色吞噬,只零星亮着几点细若星点的灯光。 “回来了。”李长安喃喃说着,欲在黑暗中辨识出自家院子的位置,却发现只是徒劳。 正要下山,只觉山崖上阴风阵阵,耳边似乎听到声声的戏腔,哀怨无比,李长安一皱眉,便感应到若有若无的煞气,不由心道:“西岐有龙气镇压,怎会有煞气存在,这声音……莫不成是妖魔?” 他握紧刀柄,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遁去,那戏腔越来越近了,传彻乱坟岗,虽有些诡异,却十分动人。 “别君折柳西山暮。几度思量,功过都尘土。伤心总为愁难诉,日夜消磨断肠句。” “那年彩堂春宵度。铜镜依然,朱颜化白骨。多情每把相思负,哎呀——人间好梦留不住——” 一转眼,李长安见到前面一座长满野草的孤坟,白烛烛焰晃动,满地纸钱。一个脸色苍白,穿着大红色凤冠霞帔头戴金钗银钿的女人坐在遍布青苔的古旧墓碑上对他一笑:“少年郎,这么晚了来这做什么?” 李长安打量了她两眼,心道:“果真是执念所化,神洲述异志上所说过的魂灵就是此种非生非死之物。但为何淮安城边会出现煞气?莫非,与我取走了八荒刀有关?” 知道这类执念所化的魂灵,只要不触动她的禁忌,她便不会害人,李长安便道:“只是回乡途中路过此处,不想叨扰了姑娘。” “姑娘?”那女人抬起红袖掩嘴笑道:“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你要回乡,可是回淮安?” 李长安道:“正是。” “没了,都没了。”女人摇头叹道:“故人已逝,故地也不是故地,你回不去了。” 李长安心生不妙,问道:“淮安怎么了?” “怎么了?”女子笑得花枝乱颤,没忍住放开了袖子,鲜血从咧到耳根后的嘴角滴下,她尖声大笑着,手指暴长,掏向李长安信我,李长安一皱眉,挥刀便斩,八荒刀微微震颤,随着一阵微弱的龙吟声,天地间的龙气若被调动,那女人惨叫一声,浑身被火燎了似的兹拉一声冒出阵阵黑气,身影变得若隐若现,近乎虚无,还在渐渐消散中。 她面色茫然,又渐渐清明,没刚才那般可怖,怅然叹了一声:“少年郎,莫要做多情人……”旋即消失不见。 李长安收刀回鞘,走近墓碑剥开青苔,只见碑上写着楚尘仙之墓,不由喃喃道:“原来这是她的墓……” 这楚尘仙是两百年前淮安城梨园里的花旦,自从被戏班班主看中挖到班子里后,演的是泼辣的角儿,原本温婉的性情也变得活泼直接,敢爱敢恨,她爱上了一名姓顾的举子,后来又被始乱终弃,其中波折不少,比真戏还精彩,是以两百年后淮安城老少茶余饭后还对这故事乐此不疲。 “她说我回不去淮安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墓碑前站起,李长安微微皱眉,转身便向淮安遁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淮安 月光透过颓圮土墙的缝隙射进院子,寂静的尘土残留着雨后的湿润,台阶上长满青苔,腐草间流萤不时隐现。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推开,一只狸猫弓腰炸毛迅速从屋脊上溜走,躲到阴暗角落中,偷偷打量着门外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李长安在门口站了许久才走进去,从城门口走到这儿,守卫的官兵与巡夜的更夫不见踪影,他只偶尔看到有几扇窗户透着烛光,待到了城南自家的这院子时,便发现此处像是已荒废许久了。 楚尘仙说的的确没错,他回到了这院子,这院子虽没变,却也没了生机,他回不去了。 院里枣花果然开了,嫩黄的瓣被月光照得惨白,几乎闻不到香气,李长安踏过横生的野草,踏上台阶,推开正屋的门,灰尘乍然扬起,他皱眉退了一步,一弹指,一朵南明离火晃晃悠悠飞向桌上几乎没残存灯油的油灯,灯芯被火舌一燎,渐渐亮起,微弱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室内。 桌上原本摆着的灵位已不见踪影,积了薄薄的灰尘,原来的桌椅家具都没动,只是显然已没人用了,李长安走上前掀开卧房的布帘子,里面也是空空如也,不由皱起眉头,看来李传财已经离开了。 他叹了一声,走到堂屋的梁柱边,竹香筒里的线香还有剩余,便取了三根,点燃后,在原地拜了三拜,插在地上。 一刻钟后,香仍烧着,缕缕青烟从香头红光中冒出,三根还是一样长短,是香谱中“平安香”的香相。 想着自己那并没血缘关系的小叔不知带着养父骨灰去哪了,李长安叹了一声:“还望真的平安……” …………………… 木床上的衾被在快要入夏的夜晚显得有些过于厚重,但衾被裹着的那个小身体却微微哆嗦着,似乎有些寒冷,没一会儿,她又不安分地滚来滚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内容不明,但从语气来看极为气愤,随后她一脚蹬开被子。 “我不走!” 韩苏儿掀开被子在床上坐直,轻轻喘息着,透过窗纸的微弱月光照得她脸色发白,她咬了咬嘴唇,发现还是深夜,才松了口气,只是攥紧被子的双手还未放松。 去年秋天韩苏儿的奶奶受了太多波折,大悲大喜之下,一病不起,几月前便与世长辞,留下年仅十二岁的韩苏儿一人,同时留下的还有城南的一间铺面,只是自从去年秋天淮安城大变后,城中人渐渐几乎走空了,那间铺面还能值什么钱?不过那赵二嫂却还租着铺面,每月仍付给韩苏儿租金,时常来送些吃的,让她一个人也能过下来。 淮安城里人越来越少,两月前赵二嫂的南北杂货店也快开不下去了,准备离开,便劝韩苏儿跟她一块儿走,但韩苏儿不愿。赵二嫂性子急,劝不听了就骂,韩苏儿知道她是嘴毒心软,但赵二嫂骂得难听了韩苏儿也不免生气,于是就这样和赵二嫂闹掰了,不过赵二嫂仍没搬走,赵二嫂的丈夫不时送些饭菜过来,韩苏儿也知道是赵二嫂做的,虽然心中感激,却没好意思主动去找赵二嫂,二人便近一月没说过话。 方才做梦又梦到和赵二嫂争吵,眼下虽然天未亮,韩苏儿也没了睡意,她下床套了件衣裳,出门走过天井,来到神堂,大承国不许祭奠鬼神,这神堂在其实是柴房,去年起才被韩苏儿的奶奶改为神堂,而神堂供奉的只有一尊牌位,便是李长安的灵位。 去年秋,李长安虽被问斩,但毛翔当街被飞刀所杀,从那以后便传言李长安死后已为神,不光韩家,其余不少居民家中也偷偷祭奠着李长安的牌位甚至木像用以辟邪。 在牌位前上了香,十二岁的女孩跪坐在蒲团上孤伶伶的,闭目自语道:“长安哥哥,你不在了,奶奶不在了,若我走了就没人来给你们上香了,我不走。” 韩苏儿睁眼,觉得四周的黑暗有些怕人,不由缩了缩脖子,但闻着檀香的味道,忽的十分安心,竟就这样睡着了。 清晨时,从神堂中出来,韩苏儿踮着脚尖在炉灶边忙活做了早饭,便出门去了城北,城北有个朝阳武馆,馆主钱老爷子年纪大了,身手渐渐变得迟钝,但性子越来越顽固,用他的话说就是生是淮安的人死是淮安的鬼,所以这朝阳武馆学徒走了大半,武馆却仍在淮安城里杵着。 韩苏儿走街串巷,走过一道古旧的石桥,便到了朝阳武馆外,大清早武馆校场里就传来阵阵喊声,韩苏儿小心打量四周几眼,见没人,就小跑到院墙边的榆树下,几下就翻了上去,轻车熟路,眼见不是第一回干这事儿了,不过她没爬到顶,堪堪视线能越过院墙时就停下了,伸着小脑袋紧紧盯着武馆校场。 钱老爷子的独子钱岚正值壮年,负手拿着竹片在练武的学徒中缓缓踱步,见到不对的抽冷子怕的就是一鞭,骂道:“收腰沉肩,耸着给谁看呢?”随即便摆出架势,瞪眼道:“这样做,脚下要生根,记好没?” 自己来偷看的都早记好了,这些学徒却还不会,韩苏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时院子里有个男孩忽的指着墙头叫道:“又来啦,那女的又来啦!” 韩苏儿恨恨瞪他一眼,连忙缩回头,钱岚却并没朝这边瞟一眼,他没老爷子那么顽固,虽说钱家武功传男不传女,但这淮安城都快没人了老爷子还不走,这家传武学也迟早是烂在地里的白菜,这女娃想学便让她学去好了。不过钱岚心知光凭墙头偷看基本上成不了什么大器,练武一个架势没摆对,事倍功半不说,还容易练伤身体。 这时学徒们窸窸窣窣低声笑着,钱岚面色一沉,暴喝道:“都给我用心点!”众学徒连忙抖擞精神,喝哈练起武来。 韩苏儿便又从墙外悄悄探出头。 第二百八十章、墙里墙外 午后回到家中,韩苏儿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嘴里喝哈地叫着,颇有点气势。 墙头忽的传来笑声,一个男孩指着她笑道:“不对不对,你这样不对,练下去把肉练死了,不好看。这样,屁股往下面再沉一点,腰要收紧。” 韩苏儿顺着他说的换了姿势,嘴上却道:“不要你管!” 这男孩叫沈延,父亲在城郊卖炭,常年冬天在外奔波,腿脚落下了毛病,所以一时也没离开淮安,沈延也一直在武馆当着学徒,韩苏儿偷学武功的事儿武馆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了,唯独这沈延时常找上门来笑话她,成天说她练得这不对那不对的,烦死人了。 韩苏儿练了一套拳,沈延翻身进来,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对她勾了勾手:“不错不错,有点长进,我们来搭搭手?” “谁让你进来的!”韩苏儿一瞪眼,抓起身边的笤帚就打,“还不快出去?” “哎别打啊!”沈延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挨了好几下后,夺门而出。 韩苏儿气喘吁吁地放下笤帚,原地歇了一会儿,又拉开架势准备操练,这时墙外忽的传来一道声音:“苏儿,你奶奶呢?” 韩苏儿怔了怔,只觉声音有些耳熟,但这声音沙哑低沉,像是那人刻意哑着嗓子说话的,叫人听不出本音,她扬声问道:“谁啊?” 墙外的人也不露面,说道:“我与你奶奶是故人,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不过后来便出门远游了,近日才回来,没想……淮安变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是奶奶的故人,韩苏儿定下心来,听到墙外的人那声叹息时,心情也一下黯然,她问道:“你怎么不进来说话?” 墙外的人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不便露面。” 韩苏儿怔了怔,然后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丑的。” 墙外的人闻言轻笑了几声,顺着她的话说道:“不行,会吓坏你的,对了,你奶奶不在家?” 韩苏儿笑容僵住,垂下头道:“奶奶已经去了。” 墙外的人再度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一个人如何生活?” 韩苏儿便将赵二嫂如何接济,她如何靠着奶奶留下的积蓄生活的事儿一股脑说了出来,其实自从奶奶死后,她一人生活,对生人十分警惕,但此时对墙外那人却不知为何没能生出丝毫防备之心。 “你受苦了。”墙外的人叹了一声。 韩苏儿忽的眨巴了两下大眼睛,蹑手蹑脚向墙边走去,轻轻爬上树干,想要看看那人长的什么模样,但头刚冒出墙头,那人的声音又从另外一边的墙外传出来:“没什么好看的,不必看了,你把我当成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人便好。” 韩苏儿失望地滑下地面,撅嘴道:“你好好的,怎么就成了不存在的人?” 墙外的人说道:“若一人在你眼中已经死了,纵使你能听到看到他言谈说笑,你会觉得他还活着吗?” “怎会有这种事?”韩苏儿抿了抿嘴,“那这就是在做梦。” 墙外的人笑道:“你就当在做梦好了。” “大白天的我才不做梦呢。”韩苏儿咀嚼着墙外的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努力辨认着这有些熟悉的声线,忽的一怔,喃喃道:“你……你是……” 墙外,李长安自觉失言,淡淡道:“我是与你奶奶是旧识。” “让我看看你的模样!”韩苏儿对着墙小跑过来,激动得小脸发红,双眸泪光莹莹,这时墙外的人又说:“别过来。” “为什么?”韩苏儿咬着嘴唇,在原地站住了,哽咽道:“长安哥哥……” 李长安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但他注定不会在大承国逗留多久,他眼下身在道门,与大承国为敌,他死而复生的事若被韩苏儿知道了甚至会害了他,便沉声道:“你又没有做过好梦?” 韩苏儿忍着眼泪点头说:“有!” 李长安道:“好梦总在人最快乐的时候醒过来,所以,你还是不要见到我了。” “我不!不听!”韩苏儿终究只有十二岁,坚强也有个限度,终于没忍住眼泪,想要往前奔去,走了两步又生生止住了,抽噎道:“不看到你,梦就不会醒了对吗?” 李长安狠下心说:“没错。”顿了顿,他又说:“神怪故事中传说人有魂灵,这魂灵却是禁不起生人冲撞的,若受了冲撞,便会散去。” 韩苏儿闻言脸色一白,用袖子擦干眼泪鼻涕,笑道:“那我不过来了。”她顿了一下,喊道:“你在这别动,不许走!” “行,不走。”李长安轻笑一声。 韩苏儿急急忙忙跑进厨房,把藏好的酥饼拿了出来道:“来者是客,我请你吃东西,你该不会推却吧?” “不会,你把东西放在门槛上,背过身去吧。”李长安道。 韩苏儿依言照做,原地背身,只听到大门被推开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极度想回头看看,但想到之前的话,又硬生生捂住双眼,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离去,声音又从墙外传出来:“好了,这些是送你吃的。” 韩苏儿转头,只见门槛上烧饼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油纸包,她捡起打开来看,满满一包肉干,她不由轻声道:“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要。” 李长安转开话题问:“你刚才是不是在练武?” 韩苏儿认真点点头:“我要练武,才能像长安哥哥那样,不被人欺负。” “练武就得吃肉,你那样练,怎么都难有成效。”李长安咬了口酥饼,又灌了口酒,含糊不清道:“好饼!” 韩苏儿没忍住笑了出来,也取出一根肉干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喊了一声好肉,只不过没嚼几下就腮帮子生疼,还险些被噎着,连忙到井边喝了几口水。 李长安放声大笑,一时不查,也被酒呛进了鼻子,这回便轮到韩苏儿捧腹,隔着一道墙,青年刀客与布衣女孩忘却了往昔的抑郁,一同开怀。 过了一会,笑声停止后,李长安道:“苏儿,那武馆教的东西没什么好学的,从今日起,我教你练武罢。” 第二百八十一章、习武 院子中央的一片空地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韩苏儿束起头发,扎进腰带绑腿,煞有介事地站着桩。 腿成弓步,像钉子似的扎根地面,腰背挺直,带着微微的弧度,连着一前一后奋力拉开的双臂,就像一把紧绷的长弓。 “射鹰桩是我当初习武入门的法子,东临府训练精兵也是用的这套桩法,你用来入门足够了。”李长安在墙外说。 韩苏儿紧咬牙根,脸涨得通红,射鹰桩刚站的时候她觉得简单,但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些坚持不住了,这还是女孩子身体比男的柔韧,她脸憋得通红,酸痛的双腿双臂微微颤抖,听到李长安的声音,便张口要答话,一泄气,身上的劲突然就送了下去。 一颗石子从院外飞进来,打在韩苏儿放松的腰部,她一个激灵,连忙摆正姿势,只是强烈的酸痛和肺叶火烧似的感觉让她只想就此躺倒在地,不由带着哭腔道:“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 “坚持不下去也要坚持。”李长安冷冷道。 韩苏儿鼻子一酸,却咬紧牙根没再吭声,李长安又道:“无论多累,姿势不能走样。” 韩苏儿勉力维持着姿势,身体渐渐抖得筛糠似的,但每每身形走样,李长安便会从墙外扔来小石子,伤不到她,但痛是真的,就这样硬挺了小半刻钟,韩苏儿只觉自己要昏过去,她想若非刚才吃了肉,现在铁定真昏过去了,不过就算吃了肉,自己也撑不下去了,一股困乏之意袭上心头,她双臂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李长安在外面吼了一声:“挺过这一关!不然我不会再教你!” 韩苏儿发狠一咬牙,身体里忽的又冒出一股热力,填充到双臂双足中,整个人竟来了精神。 借着这股劲头,她又站了半刻钟,她感到浑身血肉似乎被一点点撕裂又一点点生长着,虽有痛楚,更多的却是痛快。 忽的,那热力突然后继无力,她拼命想挺住,却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倒去,她不甘地喃喃道:“长安哥哥,我没认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双有力的臂膀忽然拖住她的将她扶起,失去意识前,韩苏儿用模糊不清的视线见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紧接着嘴中被塞入一颗药丸,入口即化,变成一股沁凉的液体,从喉头留下,散入四肢百骸。 清醒时,韩苏儿已躺在床上,天色已暗了下去,一睁眼就是赵二嫂焦急的面庞。 “你这孩子,怎么大白天就睡了,还一睡就是大半天,叫都叫不醒,担心死我了。”赵二嫂捏了捏她的脸,心疼地说:“瞧你瘦得,不是让你赵叔告诉你平时去我那吃饭吗?小小年纪就这么要面子,倔,倔出毛病了吧?” 韩苏儿有点感动,想撑起身子,浑身却酸痛得不行,又倒下去了,朝赵二嫂一呲牙,笑道:“你输了。” “我还能跟你一孩子斗气不成?”赵二嫂没好气翻了个白眼,“瞧把你虚得,床都起不来了,你等会。” 她走出卧房,没一会韩苏儿闻到一股肉香,肚子顿时轰隆作响,这时赵二嫂端着一碗肥瘦相间的炖肉进来了:“瞧把你能得,你再能肚子也得吃饭啊,快吃吧。”她把满满一碗肉放到床头柜上。 韩苏儿暗暗吞着口水,却没动:“哪来那么多肉,最近生意好啦?” “好个屁,淮安这鬼地方现在还能有什么人过来。”赵二嫂无奈地骂了一句,顿了顿,又嘿然笑道:“今天也不知撞了什么运道,在外面捡了只狍子,刚死的,血还给放光了。” “可别给别人说。”赵二嫂压低声音,嘘声道。 “在哪捡的?”韩苏儿怔了一下。 “就在你这院子边上,也不知是哪个傻子猎到的狍子不要了,便宜了咱。”赵二嫂面色得意,“我让当家的给解了,割了几斤吃着,剩下的用盐巴腌了。”她说着又叹了一声,“最近盐巴也贵了啊。” 练武就得吃肉,韩苏儿脑中突然浮现起这句话,看着床头柜上的肉,登时心中一暖,低声道:“二嫂,那可不是傻子,你都拿人家肉了,怎么还骂人呢。” “咳,不傻不傻,总之这事儿你莫跟别人讲。”赵二嫂道。 “我不讲的。”韩苏儿认真道。 “那就好,吃肉吃肉。”赵二嫂扶起韩苏儿,自个儿先夹了一块肉,感慨道:“你看这肉肥得哟。” 韩苏儿饥肠辘辘,接过肉碗狼吞虎咽,没一会就把一碗炖肉吃了下去,边上还想分几块的赵二嫂不由一愣一愣地,嘀咕着这姑娘怎么突然这么能吃了? 孰料韩苏儿把空碗对着她一递,豪气干云道:“还要!” 入夜后,给韩苏儿煮了足足两斤肉的赵二嫂嘀嘀咕咕地离去,韩苏儿抚摸着滚圆的肚子在院中舒展筋骨,兴许是之前吃过那粒药丸的缘故,就这么一会,她身上酸痛已消去大半,来到门边偷偷目送着赵二嫂走远了,韩苏儿便站在院中满怀期待地小声叫道:“长安哥哥?” “感觉好点了没?”李长安没否认,声音从韩苏儿身后的传出。 “感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韩苏儿攥紧拳头,精气神十足地回答,转过头去,只见到月光下一道黑色的身影一手搭着膝,一手按着刀,懒洋洋坐在屋脊上,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能看见身形,她惊喜道:“你终于肯让我看见啦!” 李长安道:“这样教你练武方便些。” 他嘴一动,韩苏儿便见到他下巴处面巾的一角晃动着,不由撅嘴道:“蒙着脸做什么?” 李长安微笑道:“忘了之前说的?” 韩苏儿闻言,惊喜的心情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怔了一下,忙道:“现在可是你自己出来让我瞧见,不是我要看你的,你不准走。” “放心,我暂时还不会走。” 韩苏儿下意识忽略了暂时二字,说道:“今天练的武功感觉很厉害呢!” 李长安跃下屋脊,笑了笑道:“是么,这只是基础,厉害的还在后面,你想不想学?” 韩苏儿睁大眼睛,毫不犹豫地说:“想!” “但这却要收些束脩,总不能白教你吧。”李长安道。 韩苏儿张了张嘴巴,啊了一声,过了一小会才低下头去嗫嚅道:“但我又没有钱,也没有……” 李长安摇头失笑:“这套武功虽是出自于别的功法中,但绝大多数也是我观兽形而自创的,若传你的话,你便叫我一声师父吧。” 师父?韩苏儿一怔,连忙摇头:“不要!” 第二百八十二章、发劲 李长安笑了笑道:“为什么?” 韩苏儿低下头去,鼓起腮帮子不说话,心中有些生气,几月前奶奶还没去世的时候想给她早早找个人家,被她连哭带绝食拒绝了,病床上的韩老太无奈地问她想找什么样的,她笃定地说谁也不嫁,除非长安哥哥活过来,也就是那天,韩老太叹了一声人各有命,又笑着说这样也好,撒手人寰。 韩苏儿不止一次幻想过李长安骑着高头大马来娶她,眼下要她拜师,哪里会肯。其实直到现在韩苏儿还害怕自己是在做梦,不过就算是在梦里她也不会拜李长安为师的。 李长安见她低头红了脸,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小女孩父亲早亡,家中又没兄长,对他这个帮她报了父仇的男人生出情愫也是自然而然的,但在他眼中她却只是一个小女孩,不由摇头失笑,伸出大手揉着她的头发,笑骂道:“小小年纪,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韩苏儿鹌鹑似的一抬脖子,不服道:“才不是乱七八糟的。”一边抱着辫子说道:“别给我弄乱了。” 她心中暗下决心,长安哥哥喜欢的女人一定是长得美,武功又高的,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变成那样,嗯,就从现在做起,赵二嫂的南北杂货店里好像有胭脂水粉,不过听说粉玉楼那些姑娘们的胭脂水粉要好一些,但粉玉楼早就关门大吉,据说老鸨也跑到东临府另谋生路了,是不是该托赵二嫂去东临府进货的时候带些东西回来呢……自己也麻烦她太多了。要不,等游方的货郎过来吧?不过货郎的东西总是好坏参半的…… “要练武的话,可不能懈怠。”李长安突然打断了韩苏儿的思绪。 韩苏儿小嘴一张,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有些失落地想,自己穷得叮当响,果然还是先练武吧。 “长安哥哥,快教我!”韩苏儿站得笔直,绝口不提拜师的事。 李长安心道,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再见了,也没必要勉强她,便道:“此前传你的射鹰桩可记好了?” “记好了!”韩苏儿原地站出藏弓式,竟十分到位,只有些许瑕疵。 李长安讶异挑了挑眉头,别看这姿势简单,但要练到全身的话,稍微错一点都不行,倘若肩膀亦或弓步向前向后哪怕一分,发力方式就容易错误,当初白忘机教导他时,他也花了两天才站到位,韩苏儿却只用了半天。 虽然这也有女孩身体柔韧的缘故,但不可否认的是韩苏儿练武资质绝佳,难怪偷学都能把那武馆的入门把式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藏弓式,用来入门便好,至于开弓式日后你有弓再练。腿再下压一分,对了。”李长安打量着韩苏儿,点点头,“收桩吧。” 韩苏儿收了架势,忐忑道:“练错了吗?” “练得很好。”李长安微微一笑,“明日继续站桩,今夜教你别的。”还有半月就要离开淮安,回归辎重队,虽然有揠苗助长的嫌疑,李长安也只能先把武功一股脑先教给韩苏儿了,至于能练成什么样便只看她的天赋,不管如何,防身至少足够。 韩苏儿高兴地拍手叫好,想到之前在朝阳武馆偷学武功时那些学徒鄙夷的目光,不禁在心里哼了一声,有长安哥哥教导,她才不稀得学那些东西,朝阳武馆虽然有些名头,但还没青虎帮厉害呢,长安哥哥可是一人屠了青虎帮的人。这小女孩想到生死厮杀,首先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痛快,仿佛那雨夜带刀杀上青虎帮的人就是自己,顿感扬眉吐气。 又想到那沈延时常趁她练功时来取笑,说她这也练得不对那也练得不对的,韩苏儿心想,待自己练好武功,一定要先把他打趴下,还要他哭着喊姑奶奶我再也不敢笑话您了。 “咳咳,收心了。”李长安干咳着提醒费韩苏儿,这女孩天赋是好,就是容易分神,内心戏也太丰富了些,见韩苏儿回过神来,他说道:“你觉得武功是什么?” 韩苏儿茫然摇了摇头。 “是招式,还有用劲。过来这边。”李长安把韩苏儿带到墙边,拿起一片瓦,“对着这个打一拳。” 韩苏儿看着月光下青黑色瓦片硬梆梆的的粗粝表面,又看了看自己娇嫩的小拳头,咬了咬牙,用力一拳打出,一声闷响过后,瓦片毫发无损,韩苏儿拳头却红了,还破了些皮,险些没把眼泪疼出来,她忍住了,说道:“我,我打不断。” “你打得断。”李长安面无表情,没有半点怜惜之意。 韩苏儿顿时委屈极了,又有点生气,不服地想着大不了把手打破了,反正这家伙也不心疼,便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 这时李长安一手拿着瓦片,另一只手却拿出刀鞘,点在韩苏儿小腿肚子上,又向上一推,接着是大腿,腰背,肩膀,韩苏儿只觉一股力气从脚底升起,节节涌上,最后灌入拳头内,啪的一声,瓦片应声而碎,断口灰白,而她的手毫发无损,没有半点痛感。 韩苏儿张开小嘴,讷讷道:“这是哪来的力气……” “是你自己的力气,这就是用劲。”李长安道:“你浑身的劲道用在这一拳中,便能打断瓦片,而你若不会用劲,瓦片打不断不说,还会伤到自己。” 他又道:“其实练武,除开打磨肉身外,最重要的便是用劲,所谓武术,就是让你能打赢另一个与你力气相仿却不会武术的人,甚至可以是两个,三个,十个。练肉身是水磨工夫,但只要学会用劲,你的武力短期内便可突飞猛进。” “我若要打赢沈延那家伙呢?”韩苏儿眼睛一亮,又补充道:“他是朝阳武馆的学徒。” “三日足矣。” 韩苏儿雀跃道:“太好了!” 李长安微笑道:“还不到叫好的时候,先跟我学吧,练武最重下盘,射鹰桩主要练的也是下盘,这四象劲中,我们也先从下盘学起。看好了,这是灵龟镇海……” 第二百八十三章、抉择(上) 快入夏了,这日上午太阳有些毒辣,照着白晃晃的院墙,有些刺眼,朝阳武馆校场中央的旗帜下垂着,纹丝不动,眼见贼老天是一丁点儿风都不愿意施舍,汗水从沈延的发际流进眼睛里,又痒又痛。 他心里有些焦躁。 热只是原因之一,他的目光不时瞥向院外的那棵榆树,都两天过去了,韩苏儿怎么还没来偷学? 一片阴影忽然遮盖过来,沈延脑门子一凉,心里喊了一声舒服,移回目光,却心里一个咯噔。 钱岚不知什么时候已背着手站到他面前,魁梧的身躯正好挡了太阳。 “练得不错啊。”钱岚皮笑肉不笑地说。 完了,沈延心中哀叹,连忙将走样的姿势摆正,干咳一声,赶忙堆满笑容:“谢教头夸奖。” “夸奖,嘿嘿。”钱岚呲牙一笑,背手就走,丢下一句待会自己过来领罚。 一日过去。 黄昏后,沈延摸着火辣辣的屁股一瘸一拐走出朝阳武馆,狠狠啐了一声钱老贼心狠手毒,专跳屁股下手,这儿打不出内伤,但架不住疼啊。 路过院墙边榆树时,残阳就挂在空空如也的树梢头,十分寂寞萧索,沈延期待的那个身影还是没出现,犹豫了一下,他改道向城南走去,心想今日回晚了若被骂,就说路上摔伤了,反正屁股是真受伤了。 沿途十分安静,这几月淮安迅速破败了下去,很难想像一个县志有数百年历史的城镇迎来衰亡时是如此迅速,黄昏残阳铺洒在凌乱堆叠的瓦砾中,除去零星的行人拖着疲惫的步伐外,就只有街头翻找食物的野猫野狗还有些生机, 沈延走进一条陋巷,天色有些暗了,他脸庞却不禁自地热了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特地去找韩苏儿,她要是厌烦了怎么办?他又忍不住担心,两天没来,兴许人家生病了? 不过他更倾向于韩苏儿不想习武了,毕竟练武苦,他堂堂男子汉都咬牙才挺下来,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坚持下去啊。 骨碌碌—— 一颗石子滚动到沈延脚下,他低着头,看见几道被落日余晖拉得极长的阴影,顺着影子望过去,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巷口。 “沈延,你家好像不在这边吧?”中间那身体壮硕的少年用下巴看着他,说道。 “不在。”沈延硬梆梆地回答,这少年叫钱德武,是钱岚的二儿子,有些骄横,平时看不起沈延这没家世背景,又不愿讨好他的,这厮吃出了一副健壮的身板,不过练武不用心,经常被训。 方才沈延被钱岚惩罚时,钱德武也挨骂了,沈延还记得钱岚骂钱德武的原话:“家传武学被你练成这德行,就连街上讨饭的废物都不如!墙头上偷学的那个女孩都比你练得好!” 沈延当时听到这里在心里偷笑,也有些得意,心想韩苏儿练得好,都是他偷偷教的。 不过现在他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 “不在,那你来这干嘛?”钱德武冷笑道。 “他来这找那野种的。”钱德武旁边的少年抢着说。 沈延面色突然涨得通红,指着他骂道:“你说谁野种!” “韩苏儿啊。”那少年大大咧咧道:“她娘偷人都偷到青虎帮去了,想来生她之前偷的人也不少,不是野种是什么,可怜她那便宜老爹给别人养了一辈子的女儿。” “闭嘴!”沈延恶狠狠地骂道,忍不住想把少年的嘴撕烂,但三个比他大的少年杵在前面,他没敢动手。 “哟,亏你还喜欢她呢。”钱德武冷笑道,“龙生龙凤生凤,水性杨花的女人,生出的女儿能是啥样,你还不清楚么?” “狗日的住嘴!”沈延咆哮一声,向着钱德武冲去,吼道:“我肏你娘!” “狗嘴吐不出象牙!”钱德武一甩手,冷声道:“扇二十个巴掌让他长点记性!” 边上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包夹过去,沈延虽然暴怒,现在却冷静了三分,架开右边人的拳头,矮身一扫他下盘,竟占到了先机,然后就逮着他一阵猛打,无论左边那人拳打脚踢,沈延都不管不顾,其实左边那人和沈延也算认识,没下重手,沈延发泄心中愤恨,却是拼尽全力,朝着脆弱的地方进攻。 钱德武见势不妙,冷哼一声加入战局,沈延已经打红了眼,猛地回头一瞪,钱德武还真有点发怵,不过他练武再怎么不专心,还是得到钱岚私下传授了几招制敌之法,身体底子又比沈延好,硬生生挨了沈延一脚,欺身上前拿住他肩膀,膝盖一顶,一绊,便把沈延摔倒在地。 脑袋重重地上,沈延挣扎着想起身,却险些把自己胳膊拧脱臼,惨呼一声再度跌倒,感觉脑门上有些异样,一摸,满手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他心里一慌,这才感觉到疼痛。 钱德武虽然骄横,也怕弄出人命,有些慌张道:“你,你服不服了?” “我杀了你!”沈延嘶吼着大喊。 “凭你?”钱德武啐了一声,“你将武馆秘诀私下传出,本来就是大罪,按规矩要废去武功逐出师门,我这还是手下留情了。但你出言不逊,掌嘴免不了。” 他蹲下身子,一手抓住沈延头发扯动他抬起脸,扬手欲打,但沈延脸上血混合着泥灰极为狰狞,钱德武喉头动了动,又啐了一声没劲,当即带着其余二人离去。 天色渐渐变暗,陋巷内的少年仰面朝天,额上血止住了,他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拳头却攥得越来越紧,指节发白。 愤怒过后,他心中有些无奈,他恨不得把钱德武踩在脚下,但他要真这么做了,整个朝阳武馆都容不下他,他只能回到城郊接过父亲卖炭的活计,永无出头之日。 “贼老天……”沈延咬牙仰面看着天穹,心里说了一句,真他娘的黑啊。 “呵。” 墙头忽的传来一声谑笑。 沈延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衣人抱着一把刀,背靠土墙,拿着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第二百八十四章、抉择(下) “你笑什么?”沈延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 “打架输了,骂老天做什么?”李长安放下葫芦看着他。 “我……”沈延噎了一下,“老天不公,凭什么钱德武就能吃香喝辣的,还有,苏儿人那么好,身世却那么惨。” “哈哈。”李长安摇头失笑,“老天不公?你以为自己是谁,天的眼中根本没有你,何来公平一说。何况你说的那钱德武,虽然出身比你好,但也正因为这样无心习武,至于苏儿……”李长安顿了顿,微笑道:“苏儿若家世好些,你这穷小子怎么接近她?” “这……”沈延愕然,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顿了顿,他又不服道:“穷怎么了?” “穷,你就只能过上苦日子,跟着你的姑娘也只能过上苦日子,你忍心吗?”李长安淡淡道:“若有什么变故,甚至只是一场风寒,便能带走你重要之人的性命。” 沈延低下头去,感到有些自卑。 李长安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抬头,至少你还有些血性,倒没让我失望。” 这话让沈延又想起了方才的事,他攥紧拳头,心中又生出愤怒:“他们再敢乱说,我就杀了他们!” “杀人,你敢么?”李长安淡淡道。 沈延张口就想说我敢,忽的心中生出一股凉意,意识到眼前这黑衣人好像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怔怔看着李长安的目光,那平静的眸子里透露的是对生死的蔑视。 他是真要我去杀人,沈延想着,夜风一吹,他背后一片冰凉,嗓子发干,咽了口吐沫道:“他们要再说,我就敢。” “现在呢?”李长安用眼神逼视着沈延。 沈延腿部有些发抖,他眼睛扫过李长安怀中的刀柄,只觉其中似乎透着一股杀人无算的血腥气,夜色愈发浓稠了,风声在街巷中呜咽穿过。 “你敢杀人,我就教你练武。你说苍天不公,但有时候苍天也是公平的,比如现在你挨了一顿打,却遇上了我。” 幽灵般的声音传入沈延耳中,他见李长安伸手对着土墙轻轻一戳,墙上便多出了五个手指洞,这土墙算不上多结实,打碎倒不难,但要用手指戳出五个洞却不损坏其他部分,只怕钱岚来了也做不到,沈延知道自己遇上高人了。 沈延脸色发白,忽的咬牙大声道:“钱德武虽然嘴贱,但钱教头对我有授业之恩,我沈延虽穷,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王述与孙四都是家中独子,还有父母要赡养,杀他们,我下不了手!” “是么。” 李长安若有所思点点头,转身就走,只是一转眼,就消失在沈延眼中,若非夜风吹来,还残留着淡淡酒香,沈延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摸了摸额角,疼得嘶了一声,他心中叹道这狼狈模样还是别去找韩苏儿了,免得被她瞧不起。 当夜回到家中,以摔跤了为借口,还是没能逃掉母亲一顿大骂,但沈氏也不傻,看他模样就知道是和别人起了争端,但他们这小家小户又怎敢和别人斗,便骂在嘴里疼在心里,只想这孩子以后能安分些。 当夜,沈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中,黑衣人那句话反复浮现着,他睁开双眼整整看着有些漏水的屋顶,月光从屋顶破洞中倾泻而入,照亮着零星的白色蛛网,耳边萦绕着蚊虫令人狂躁的嗡鸣声,他喃喃道: “我若杀人,便能出人头地?” 也不知道何时睡着的,清早,沈延被母亲叫醒,竟闻到一股鸡汤的香味。 连忙爬起床,到了厨房,腿脚受伤的父亲应该还在床上,母亲一人在灶台前忙碌着,添柴吹火,不时被烟熏得咳嗽着,沈延奇怪道:“娘,今天是什么节?” “没什么节。”沈氏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这小子不安分受了伤,得给你补补。” 沈延馋的口水直流,又担忧道:“也没必要杀**。” “反正也一个多月不下蛋了,还跟其他鸡抢食。”沈氏瞪他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一会给你爹送一碗过去。” 忙活一阵,瓦罐里已煨好鸡汤,飘着厚厚一层油,香气扑鼻,沈延连忙给父亲送了一碗,自己这才吃了起来,险些没把舌头吞下去,他看沈氏还没吃,便放下碗筷,沈氏微笑道:“这孩子还跟娘客气什么,你多吃些才长得壮,以后别再惹事就好。” 沈延有点懵:“娘,你都知道了?” 沈氏嗔怪道:“你娘虽是妇人,又不是傻子,摔个跤能摔成那样?衣服上前后都是灰,你那背上都青了……”她叹了口气,“你爹腿脚落下了毛病,咱家又不是什么豪门大户,没法给你出头,以后遇事儿啊就忍忍吧,娘做些女红也卖不出多少,日后家中便要靠着你这一个男人了。” 十四岁的沈延还是首次被母亲称呼为“男人”,蓦地感到双肩沉了许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氏把鸡汤连着鸡肉倒了一碗,推到沈延面前,“快吃吧。” 沈延鼻子一酸,埋头就吃,吭哧吭哧的,沈氏笑了笑说声别噎着了,便提着空瓦罐去厨房收拾了。 沈延的泪珠这才大颗大颗簌簌地落下来,滴进鸡汤中,连带着鸡汤似乎都有些苦了,他一声不吭,把鸡肉炖软的鸡骨头都嚼碎吞了下去,把剩下的鸡汤一饮而尽,他猛地一擦眼泪,站了起来。 “日后家中便要靠着你这一个男人了。”母亲的话犹在耳畔。 他深深呼吸,在心里一字一顿道:“男人,就要出人头地。” “你敢杀人,我就教你练武。”昨夜黑衣人的话也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沈延想到昨日黄昏钱德武三人的嘴脸,心中顿时冒出怒火,但他又想起钱岚虽板着脸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沈延拖欠了半年的束脩,他却一直没催过。 十四岁的少年,在他被母亲称之为男人的这个清晨,第一次感受到人生原来如此难以抉择,此刻他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两条路: 一条为善,崎岖难行。 一条为恶,康庄大道。 第二百八十五章、放刀 这日黄昏,小院中传出女孩精气神十足的嘿哈声。 走到院门口的沈延听到这声音,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她没生病。 但她为什么许久没来武馆? 男孩悄悄爬上院边的老树,早放的槐花落在他特地浆洗干净的布衣上,不远处几只晚鸦嘎嘎叫着,气氛很安静,他忽的在心中庆幸韩苏儿是孤儿,这样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会接近他了,他又偷偷给了自己一巴掌,骂了声想什么呢。 视线越过墙头,见到里面的女孩练武时,沈延便想寻出她练错了的地方,好借机顺其自然地指点她,其实他并不想用嘲笑的方式故意惹韩苏儿生气,只是话到嘴边总是言不由衷,这让他有点丧气。 小心趴在墙头看了一阵,沈延忍不住张大嘴巴,韩苏儿练的东西竟不是朝阳武馆的那一套,他见都没见过,居然看不懂,但只见韩苏儿一拳一脚,浑身像强弓似的绷着,劲道十足,显然不是乱练的野路子。 看了小半刻钟,他都没瞧出门道来,更别提指出破绽了。 惊讶之下,沈延没注意碰到墙上的碎瓦。 啪的一声,碎瓦落地,韩苏儿猛地转头:“谁!” 沈延受惊,身形一晃,向树下摔去,屁股着地,禁不住哎哟一声惨叫。 韩苏儿蹬蹬蹬跑出院门,沈延还没缓过劲来,摸着屁股呲牙咧嘴,见他这幅狼狈模样,韩苏儿眼睛眯成了月牙:“哈哈,你傻啊,爬个树都抓不稳。叫你再来笑我!” 沈延大觉丢脸,顾不得疼痛连忙起身:“你不识好人心!” “好人?”韩苏儿翘起嘴角,嗤笑一声,又看到他脸上的伤口,问道:“哎?打架打输啦?” “多管闲事。”沈延小脸一寒。 “原来真给人打了啊?”韩苏儿戏谑笑了一声,“啧啧,要不你叫声姑奶奶,我帮你打回去啊。” “呸,凭你这小身板就算了吧。你刚才练的什么东西啊?”话一出口沈延又觉得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说重了? “长得再壮不中用也是白费。”韩苏儿对沈延招了招手,“咱们来过过手?” 沈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就让她看看我的厉害,摩拳擦掌起身道:“来就来,打输了可别哭鼻子。”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让韩苏儿输得不那么难看,或者干脆放水,让她赢了? 沈延还出着神呢,韩苏儿趟泥似的跨出两步,身子都没怎么动,却快得惊人,一脚高高踢向沈延左脸,沈延几年的武也没白练,心下一惊闪身躲开,结果韩苏儿一下就拿住了他的手腕。沈延心里暗道不好,几天没见韩苏儿怎么变了个人似的,搞不好自己真要败在她手下,连忙一抖手想要挣开,结果韩苏儿却如蛇随棍上,又制住了他肩膀,比枝头槐花还娇嫩的手掌中,竟蕴藏着沈延都没法挣脱的力量。 知道再也不能留手,沈延抬脚欲踢,看着韩苏儿旧得发白的衣服,却没能狠心踢出去,结果韩苏儿可没留手,按着他肩膀,一脚尖踢上他膝窝。 沈延身子一软,单膝跪地,心中登时凉了下去。 自己怎么就输了? 这时韩苏儿放开手:“输了吧。” “敢不敢再来!”沈延咬牙道,刚才自己若不是顾忌伤到韩苏儿,绝不会败得如此轻易。 “输了还不认账,谁有功夫陪你玩呀。”韩苏儿白了他一眼,回院,关上了门。 回到家中,扬眉吐气的韩苏儿哼哼地走到厨房,生火添柴。 吃罢晚饭过后,天色变暗,韩苏儿又见到了戴着面罩李长安。 “打得不错,不过他若认真起来,你也不一定能胜。” “我知道。”韩苏儿撇嘴道:“就想教训教训他。” “你讨厌他?”李长安问了一句,心道若这样沈延还真是弄巧成拙。 “倒不是讨厌。”韩苏儿摇头,“他心地挺好的,就说话难听。” “你功夫练得尚且生疏,让他当陪练倒合适,不用几次他就不是你对手了。”李长安掏出一本簿册,递给韩苏儿,“我把教你的东西抄录了两份,日后照着这上面练也不至于练岔。” 韩苏儿怔了一下,接过簿册,上面的自己还没干透,散发着墨香,她低声问道:“你要走了?” “没。”李长安摇摇头。 “那太好了!”韩苏儿庆幸地说,又问道:“为什么要抄录两份?” “还有一份,给某个傻小子留着。”李长安低声笑了笑。 …………………… 沈延失魂落魄地看着屋顶。 是善是恶,他用了一天也没能下定决心。 白天去武馆时,钱德武暗中警告了他不准说出昨日黄昏的事,沈延当时心中有了杀意,甚至在心中揣测了数种杀人又能脱身的方法,如今淮安官府已经离开,连个官差都没有,他就算杀了人,只要手脚干净些,不被发现倒不是难事。 淮安成了自由的废城,越自由就越黑暗。 越想,他在大热天的太阳下也禁不住心中发冷,他感到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变得连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一整天他都魂不守舍,直到黄昏看到韩苏儿,他好像才找回了自己。 只不过败在韩苏儿手下的结果让他有些不能接受,难道现在自己连她都不如了吗? 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父亲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母亲放轻手脚起床拿痰盂,这些轻微的声音在沈延耳中竟变得有些刺耳。 他狠狠一咬牙。 待隔壁没声音后,他悄然摸起床,拿出厨房里那把生铁菜刀,来到水井边。 月光下,少年磨刀霍霍。 刀被磨得很快,虽然不是多纯的铁,也有了些许锋芒,沈延目光越来越冷,提着刀,放轻脚步向门外走去。 他知道钱德武的卧房在哪,也知道其他两个少年的住处。 走到院门口,他忽的顿住脚,握着刀柄的手发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把刀抛开,捂着脸颊无声地流着泪。 “我做不到……”他痛苦咬着嘴唇。 这时父母房里传出了些动静,应该是菜刀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母亲,沈延连忙捡起菜刀,躲到晒包谷的竹编下,而屋里沈氏嘀咕了两句,说该养只猫了,便再度睡下。 沈延潜回厨房,放下菜刀。 回到床上躺着,沈延看着破屋顶,发狠想着,日后习武再加把劲,至少对得住良心。 “都拿起了刀,怎么又放下了?”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沈延一个激灵,起身,见到李长安坐在床边,他压下惊慌,低声道:“我不想做的事,你逼我也不做。” “决定好了?” “嗯。”沈延点头,心头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这时借着月光沈延好像看见床边的黑衣人笑了一下。 “自己选的路,日后不要回头。” 沈延只见黑衣人伸手一拂,顿时困意袭来,向后一倒,昏睡前,只依稀听到一句话:“以后谁要欺负苏儿,帮我护着她。” 清晨,沈延悠悠醒转,便见到床边静静躺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写着三个字苍劲有力的大字:“四象劲”。 第二百八十六章、从军 “我选择的路……” 沈延翻开四象劲,墨笔勾勒的人像在雪白的纸面上,分毫毕现。 人像姿态各异,下有蝇头小篆,发劲、运力、呼吸法,十分详尽。 只要识字,再有些悟性,谁都能练。 沈延手抖了抖,环视四周,打补丁的窗户落了些灰,门口破伞污迹斑斑,屋顶饱腹的蜘蛛吊在丝上。 灰败的景象仿佛多了些光彩。 将四象劲收入怀中,沈延下床对着门外磕了三个响头,这本六寸长、四寸宽的纸对他来说,意味着另一种命运。 半刻钟后,沈延走出房门,找到了早起的母亲:“娘,等会儿我去武馆跟教头说声,这阵子就待在家里了。” “怎么了?”沈氏放下针线,皱起眉头,犹豫道:“他们……又欺负你了?” 沈延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原本用受伤当借口的想法,低声说:“算是吧。” “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沈氏猛地站起身,“都是谁?” “别!”沈延急忙止住母亲,眼睛一转,“不然那边我更待不下去了!” 沈氏怔了怔,没说什么,硬生生又坐了下去。 去厨房忙活时沈氏特地没让沈延帮忙,沈延偷偷靠近,听到了母亲压低的抽泣声。 …………………… 李长安把故院中杂草拔了,拢作一堆,点着,冒出浓厚的青烟。 虽然野草烧不尽,但这样好歹也能维持一阵,不然下回过来,兴许院子就进不得人了。 走出破陋的院门,街道两旁院墙颓圮,酒肆边木杆子光秃秃立着,绸缎庄、典当行已人去楼空,市集的老旧门楼下响起竹板声,一曲莲花落从断腿的老乞丐喉咙中传出,声嘶力竭。 只是这儿实在已没了往日的繁华,也没人愿意施舍半个铜子。 当啷,空荡的破碗一荡,老乞丐见到久违的一抹银光,登时对着路过的黑衣青年磕头,千恩万谢。 李长安给老乞丐扔了一小块碎银子,老乞丐失去了活命的营生,也没有双腿,只能被困在城里。也许某一天,他饿得瘦骨嶙峋的尸体就会在城中被人发现,也许没人发现,便宜了老鼠,但李长安只能帮到这儿了。 他回到淮安已将近半月,也没探听到李传垠的消息。 城南,韩家小院中,女孩孜孜不倦练着武。 半月间,李长安打了些野味给韩苏儿,女孩原本瘦黄的脸色变得白里透红,力气也大了许多,四象劲也入了门,接下来便是苦练。 李长安在屋顶上看着,欣慰地点了点头,她的天赋超出了他的衣料。喝了口酒,李长安看向天边。城中故人都已离去,就剩下韩苏儿一人。 韩苏儿练完收功,对李长安道:“看我练得怎样?” “不错。”李长安点点头,“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韩苏儿怔了一下,心生不妙,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强笑道:“教会徒弟就要饿死师父咯!” “不是不叫我师父么?”李长安笑了笑。 韩苏儿自觉失言,哼了一声。李长安道:“往后青牢山附近不太平,尽早搬走吧,越远越好。” 李长安顿了顿,又说:“到人少的地方,能住得安稳些。” “长安哥哥呢?”韩苏儿小心翼翼问道。 李长安看了看东方,道:“我还有事要办。” “你说这边不太平,为什么自己不走?”韩苏儿咬了咬嘴唇。 “别多问。”李长安微笑道:“忘了之前说的?” “那都是骗人的!”韩苏儿攥紧拳头大声道,“说什么魂灵!你明明活得好好的,大白天也能现身,还能打猎,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了,一定是上天有灵,才让你起死回生了!” 李长安无言,良久,他拂了拂衣角,站起身来。 “没时间耽搁了,记住,离开淮安城,也不要住在东临府,往西边去,越远越好。” …………………… “家里的事忙完了?”钱岚打量着沈延,淡淡道:“习武与读书一样,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小半月没练武,可还记得拳怎么打?” “记得!”沈延重重点头,目中多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神采。 钱岚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打一路翻天拳来看看。” 翻天拳是朝阳武馆三套拳法中最易练难精的一路拳法,常用来入门,沈延自是对拳路滚瓜烂熟,平常练过上万遍,但进入瓶颈后就见效甚微。 但这回有所不同,他拉开架势,就在钱岚跟前,校场中的诸多学徒眼中打了一路翻天拳,虽然拳路没变,但却打出了一股灵动跳脱的野性,就像山林里关不住的幼兽,虽然只是雏形,但比之往日的呆板架势已不可同日而语。 钱德武看不出门道,只觉沈延打得和爹教的不一样,嗤笑道:“几天没练,好好的拳法变成了猴戏。” “住嘴!”钱岚瞪了他一眼,斥责道:“丢人现眼!” 钱德武没缓过来,怔怔地看着钱岚。 钱岚盯着沈延道:“有些长进,但这发劲你从哪学来的?” 沈延暗道不好,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得意忘形了,虽然钱教头人不错,但他是武馆的人,另拜他人为师乃是大忌。灵机一动,沈延正色道:“弟子那日见到家里老母鸡吃虫子,蹦得欢实,忍不住学了几下,学着学着就陷了进去……” “原来如此,我钱家先祖原是东临府巨鲸帮中人,而传言巨鲸帮武学也是从鱼身上学来的,以前倒没看出来你悟性不差。”钱岚难得夸奖了一句。 一边的钱德武看得双眼冒火。 黄昏时,沈延走在去城南的路上,撒丫子飞奔了一阵,又扶着墙喘了会气,兴奋到难以自抑。 “仅仅十来日……”沈延压抑着激动,低声自语,仅仅十来日,他便武功大有长进。他一直知道,钱教头还有压箱底的本事没传出来,一直以来他们这些武馆学徒学的只是打磨力气,站桩练招式,真正的发劲方法只传给钱家嫡系。 而他得到的四象劲,显然比钱家秘而不宣的发劲技巧更高明许多。 远远望见韩苏儿家门口,却见女孩儿坐在门槛上,把头埋在双膝中,肩膀一耸一耸的,离近了,还有啜泣声传来。 沈延心里一抽,快步走近,到了韩苏儿边上却手脚无处安放,蹲下问道:“你怎么了?” 韩苏儿哽咽着擦了擦鼻涕,看了他一眼,喊了声走开,又埋头继续哭了。 沈延原本实力大进想来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番,现在却忘了自己来干嘛的了,愣愣坐在台阶边。 过了好一会,沈延心想韩苏儿怎么哭个没完,讷讷道:“你这样,会不会哭坏了身子……” “你怎么还没走!”韩苏儿眼泪都哭干了,喊道。 “这……我……”沈延手足无措,干巴巴道:“你不哭了?” “好个痴情的傻小子,不过人家姑娘可不领情呢。”钱德武带着那日的两个少年从拐角处突然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枚铁核桃盘着,戏谑地说。 沈延护到韩苏儿身前,警惕地盯着钱德武。 “看来那天教训还没能让你长起记性,她有哪点让你这么喜欢的?”钱德武打量着韩苏儿,低声笑道:“看这样长开了应该不错,可惜是个野种。” 沈延却没生气,忽的笑了。 钱德武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可怜,如今我站在比你高的地方,终于看清了你为何总要为难我。” 钱德武怒极反笑:“哦,我倒没想过你沈延都敢说我可怜,来,你不妨说道说道,若说不出让我满意的理由来,今晚把你牙都打落。” 沈延一身浆洗地发白的旧布衫,站在那儿竟多出了一股往日没有的气质,他扬声道:“往日我自以为出身贫贱,总有些自卑,但更自卑的却是你钱德武,你身为钱家嫡系,好逸恶劳,一身武功稀松平常,当日教头骂你练得不如苏儿,是望你悔改,你却心思不正,将怨气撒在我身上。今日我得了教头夸赞,你更是心生妒火,迫不及待就来找麻烦。若我是钱教头,只望没你这个儿子!” 韩苏儿一时忘记了哭,抬头望着沈延的背影,忽的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没你这个儿子!”钱德武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直回荡着这句话,腾腾邪火冲破了理智,他破口大骂:“哪个给你的胆子口出狂言,给我打死他!” 还没等其他两个少年出手,钱德武将两枚铁核桃狠狠掷了过去,随即欺身而上,他身边的两个少年紧随其后。 沈延轻轻一捞,就将铁核桃捞在手中,反掷出去,啪的撞上钱德武肩膀。 钱德武疼得呲牙咧嘴,却也不窝囊,反而激发了狠劲,照沈延胸口捣了一拳,沈延侧步拿住他手臂一掼,一扫腿,让他跌了个狗吃屎,这时另外两位一左一右攻了过来,沈延有心后退,却想到身后的韩苏儿,正面迎了上去,然而虽实力有所长进,但面对二人也不免吃了亏,挨了好几拳,只勉强没被人制住,这时钱德武爬将起来,左右看了看,跑到墙根处抱起一大瓦罐子,就朝着沈延后脑壳砸去。 啪! 瓦罐破裂,碎片飞溅! 钱德武脑门上多出了一道明显的红印,翻着白眼,后仰噗的倒地。 他手中破裂的瓦罐碎片哗啦落下,韩苏儿收回高高抬起的腿,又翻身按住钱德武的脸颊,啪啪甩了几耳光,骂道:“叫你嘴臭,还敢嘴臭!” 围攻沈延的两个少年见状连忙回护,喊了声住手,扑向韩苏儿,却被沈延拖住,一人回头大骂沈延:“你真的要帮着外人?” 沈延一声不吭,逮着他的破绽猛打。 韩苏儿甩了甩手,见钱德武没动静,吐了吐舌头低声说了句不会打死了吧,又见钱德武胸口还起伏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啪的补了一耳光说叫你装死。 沈延一人还是没能拖住两人,被一人脱身,去抓韩苏儿瘦弱的肩膀,韩苏儿一矮身,俯身撑着地面一扫腿,电光火石间便扫倒那人,叫一旁担忧的沈延看得目瞪口呆。 韩苏儿泄愤似的,招招往肋下脆弱处招呼,片刻,两个少年被韩苏儿沈延联手打得连连告饶,夺路而逃,跑到巷口,韩苏儿喊了句别把地上这头猪忘了,二人又连忙跑回来,扛着钱德武落荒而逃。 沈延气喘吁吁,笑道:“苏儿,你不哭了。” “谁让你这么叫的。”韩苏儿啐了一声。 沈延原本还纳闷韩苏儿为何身手突然变得好了,方才见韩苏儿出手的套路,显然是出自于四象劲中,他故意忽略了韩苏儿的话,问道:“苏儿,那神秘人是不是也教你武功了?” 韩苏儿自然也瞧见了沈延出手带着四象劲的痕迹,闻言向着东方的天穹望去,眼泪又流了下来:“长安哥哥……” 他叫长安,沈延又想起他传自己四象劲的那夜,自己昏睡前听到他说的话,不由心道:“看来他与苏儿关系匪浅,应该是苏儿的兄长一辈。” 沈延清了清嗓子:“别哭了,那位侠士身手高强,日后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说这话时沈延心里有些酸酸的,为什么韩苏儿为之流泪的不是自己呢? “谁要等他回来。”韩苏儿用力一抹眼泪。 “那……” “我要去找他!”韩苏儿一字一顿道。 沈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韩苏儿转头看着他,眼睛肿还没消,却涌现出莫名的神采:“沈延,你刚才把钱德武揍得那么惨,回去武馆应该不好混了吧?” “明明是你打的……”沈延小声嘀咕。 韩苏儿摆摆手,直接忽略了他的意见,“那武馆中也没什么好学的,你日后还回去吗?” “当然……”沈延张了张嘴,又停住了,问道:“有话直说。” “嗯……你爹腿脚受了伤,家中也没多少进账了,想来一月往多了算也就几钱银子,我却有个营生,一月少说也有五钱,日后能赚百十两也说不准。”韩苏儿掰着手指数着。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沈延愣道。 “当然有。” “你到是说啊。”沈延急了,虽然练武有了奔头,但如今的家境他却是吃不起肉的。 “跟我去从军吧!”韩苏儿双眼放光,认真地说。 第二百八十七、大雪山 初夏,西岐之北大雪山中,冰雪终年不化。 霜风呼啸,脆弱的雪片比刀子还锋利,狱泷拉下灰白的羊绒兜帽,缩着脖子哈了口气,白气从口中呼出,瞬间被冻成冰碴子。 狱泷回头,重叠的雪山就像一片片坟墓,狱泷的父母就葬身在一场雪崩之中,好在他还有个猎术高超的堂叔,将他抚养长大。 狱泷幼时问过族中长老,为何狱族的人从来不走出大雪山,得到的是面壁一日的惩罚,从此他就没问过这问题。不过思想是无法被禁锢的,有时候他爬上雪山之巅,向南望去,期望见到传言中那片没有冰霜没有雪狼的碧绿沃土,听说那儿的人不用打猎,地里就会长出粮食,吃都吃不完,甚至还有多余的粮食酿酒。 狱泷尝过一次酒,那是五年前成人礼时,他独自外出三日,成功猎了一头雪羚回来献给宗堂,雪羚是大雪山中为数不多的活物之一,一对大角跟铲子似的,能铲开冰层寻食下面的地衣。在雪山中它们几乎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运动,才能让血不被冻僵,这也让它们敏捷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让雪猿都望洋兴叹的悬崖,雪羚用四只蹄子就能蹦达上去。 不过它终究敌不过人的狡猾,抓到一头雪羚,狱泷只用一个巧妙伪装的陷阱和一把草料。当然,过程并没有那么简单,为了不让这警惕又目力极佳的家伙发现,他把自己埋在雪里大半天,险些被冻死。 将雪羚献给宗堂,狱泷得到族老赏赐了一杯酒。铜钱大小的杯子,盛着比化开的雪水还清澈的液体,辣得狱泷眼泪都流出来了。但那时肚子里烧起了一团火,那种炽热到如今狱泷都记得。他摸了摸胸口用羊尿泡做成的水囊,心想,若这里面装满了酒,就算独自在雪山中待半个月也不怕冻死。 可惜狱族种的粮食连养活族人都不够,没法酿酒,宗堂里的酒,据说是族中给雪山边上北琉府中的大人进贡得到的赏赐。 狱泷听他那位去过北琉府的堂叔说过雪山外的模样,雪山的篝火比不上北琉府的大街边暖和,湖里的水是碧绿的,能跳进去洗澡,青楼里的女人穿得比拔了毛的羊还少,往酒楼里一坐,独自喝一整天都花不了几个钱。雪山中不用钱,“钱”这个字眼狱泷也是从堂叔嘴里听说的。 狱族中人生在雪山,死在雪山,除了去北琉府进贡的人以外,没人能出去,这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固执,所有成年的狱族人都牢牢恪守着这信条,并视之为荣耀。但对于心智并未成熟,或者说……思想还活着的孩子来说,他们很羡慕能带着雪羚皮、雪雕翎、霜玉等大雪山中才有的东西去北琉府进贡的人,不过这种羡慕只能表露在孩子们私下的议论中,像狱泷曾经被罚面壁就是前车之鉴。 私下里,孩子们曾走出大雪山的人为英雄,按宗堂的规矩,能带着贡品跨越千里雪域的,也的确是族中技艺最高超的猎手,孩子们不自觉会以他为目标,等他们慢慢长大后,他们眼中的荣耀就成了去北琉府进贡,而忘记了他们最原本的初衷——自由。 作为“英雄”的堂侄,幼时比其他孩子听过更多关于外面的事的狱泷没忘。 十四岁,他第一次梦遗前,梦见了一位穿得比拔了毛的羊还少的女人,浑身光溜溜的,映着篝火的暖光。 有时候他想变成雪雕,展开丈长的巨翼乘着霜风飞越千里雪域,连绵的雪山在他身下掠过,然后他会把这些年收集的雪羚角换成钱,先去喝一整天的酒,肉也不能少,吃饱喝足了去青楼找女人睡一觉,然后他就找一个暖和的村子住下来,要靠着湖的,每天不用去打猎,就等着粮食从地里长出来。 后来他把这些都忘了,他只想走出雪山——这片绝寒的冰霜牢笼。 狱泷摸了摸腰间布条缠柄的短剑,推门而入。 暖风扑面而来,狱泷眼睫上的冰霜瞬息就化成了水,屋子很大,里面有许多人,他身边的一个青年低声说:“狱泷,怎么来这么迟,险些就晚了。” “还不算晚。”狱泷抱歉笑了笑。 这时的宗堂很温暖,比族中大祭的时候都暖,屋子四角和正中都放着一人高的巨大炭炉,危机时能救命的雪松木炭热烘烘地散发着红光,但却没人心疼。 宗堂北面,白熊皮铺地的高台上,几位族老正谦卑地立在一人的身侧,那人随意坐在比床还宽敞的华丽座椅上,穿着雪山中没有的光泽温润的绸缎,举止间散发着雪山猎人永远不会有的,属于高位者的威严。 他不是狱族中人。 虽然几乎不会有人想来大雪山这鬼地方,但或许因为狱族对北琉府每半年一次孜孜不倦的进贡,才让大承国好歹没忘了这绝地之中还有属民,于是时不时地,也有会有北琉府的大人到这儿来慰问,其实说是慰问,每次大承国来了人,狱族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去招待。 狱泷看着那人,他虽是坐着的,看起来却比一旁谦卑笑着的族老高大许多。 狱泷忽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堂叔狱离。狱离是雪山里最出色的猎人,他的身手比雪羚更敏捷,双眼比雪雕更锐利,他是狱族男人的目标,女人的梦中情人,但他就像雪山里一座孤峰,冷傲不近人情,只有和狱泷相处时才会嬉笑怒骂,不顾形象,不过这毫不影响狱泷也对他十分崇拜。 狱泷心里一紧,他害怕在堂叔脸上也看到那些族老一样的笑容。 他扭过脖子,看见狱离坐在一旁,身前放着的肉食动都没动,调试着弓弦,脸冷得像块冰。 狱泷松了口气,他心中的山峰没有崩塌。 这时,首座上那位北琉府来的大人对身边的几位族老说了些什么,几位族老走下台,宣布族比开始。 大雪山中整个狱族有四千人,常年以捕猎为生,族风悍勇,相互间比试切磋是常有的事。宗堂也不时会拿出些赏赐,举行规模大些的比试,不过从未有今天这般却郑重。 族老宣布了,族比第一的猎人就是下次跨越雪山去进贡的人选。 老一辈的一般不会出来与后辈争夺名次,也就是说,若能获得族比第一者,就能成为他幼时自己心中的“英雄”。 狱泷神情一肃,走出人群,与一众年轻猎手站在一起,风霜已将他们的稚气磨砺殆尽,他们坚毅的目光就像化不开的寒冰,随着族老的引导,他们用右拳锤击胸口,坚定的声音从喉咙中喊出。 “吾等生于雪山,死于雪山,誓为大承戍卫疆域!” 狱离抚摸着弓弦的手僵住了,无奈摇了摇头。 接着,狱泷与众人有诵读了一遍“守七缺”之誓。 所谓七缺者:“夫道缺、妇道缺、君道缺、臣道缺、父道缺、子道缺、礼道缺。”,狱族族规中,族人必须谨守自身德行,不得犯七缺之中一缺。 狱泷不止一次想过,这大雪山中,天高皇帝远,为什么宗堂里的族老还煞有介事将“君臣”二缺列入族规,现在看到族老们对那位北琉府来的大人的态度,狱泷明白了原因。 他曾以为大雪山中的狱族,虽然未生双翼,却应该以乘着霜风在天穹翱翔的雪雕自比,但他却在族老们的身上看到了羊的影子——那些被狱族驯服,宰来吃肉,做成衣裳的羊。 狱泷握着短剑的手忽的变稳了,他想,雪雕怎么也没有输给羊的道理。 年轻一辈两两择出对手,比试是摔跤。 雪山猎人们擅长弓箭、陷阱、匕首,但平日切磋当然不可能用这些手段,于是摔跤便成了一分高下的主要方式。 狱泷站在人群中,没人选他作为对手。 身为狱离的堂侄,跟着这位雪山最厉害的猎手长大的狱泷,一直以来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并非领头羊,而是一只不合群的雪雕,自从那次被罚面壁后,他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思,他伪装陷阱的本领很高,伪装情绪的技巧却差强人意,于是他索性不怎么跟人打交道。 最终有一位身材矮小的同族被族老要求,不清不愿地做了狱泷的对手。 不出意料是狱泷赢了,击败一个没有战意的对手并不用费什么功夫。 在看别的同族摔跤时,狱泷偷偷注意着台上那位北琉府的大人,那位大人只是品着酒,对摔跤毫不在意——他完全不屑一顾。 狱泷看着族老的笑容,感到十分刺眼。 台上那位大人对族老招了招手,低声说了些什么,族老怔了怔,相互对视几眼,而后宣布说大人有令,接下来开始,用兵刃比试。 出场的两人拿出匕首,你来我往切磋着,台上,那位身穿绸缎的大人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放开了打,难道当年敢反抗帝荒的狱莸后人都是这德行?” 族老们闻言急了:“都拿出本事!你们都是最优秀的猎人,这样连只羊都杀不了,还怎么捕猎!大人刚才吩咐过了,他会选出一人当他的贴身侍卫!” 听到最后一句话,交手的二人一怔,虽然还有顾忌,打法却与之前不同了,偶尔也弄出了些伤势,紧接着又打出了火气,匕首挥舞间险象环生。 最终以一人肩膀重伤为结局,决出胜负。 此后的交战族人如同魔怔,甚至不顾用出杀招,狱泷看着台上那位大人终于放下酒杯,饶有兴致看着比试,不由握紧了剑柄。 他大步走出人群:“我来!谁敢战我!” 屋内燥热的空气让人忘记了畏惧,立马有人站出来挑战,狱泷一脚踢飞他手中匕首。 接下来,连着七位挑战者,都被狱泷毫发无损击败,他没有伤到任何人。 燥热的气氛冷却下来,没人继续挑战,果然如狱泷所想,羊无法战胜雪雕。 只是台上那位大人却脸色不太好,说了声无趣。 族老们连忙宣布了狱泷的胜利,命人搬上来一个水缸,缸里还结着冰,冰层下,一尾两尺来长的银鱼缓缓游动着。 这是大雪山中的珍品,在往北千里外最冷最高的雪峰上有一座天池,天池池面结着一丈厚的冰层,坚冰比铁还硬,而冰面下便生存着这种银鱼,名为霜鳞。霜鳞只生存在最寒冷的水中,只要稍有热度就会死,一死就会化成水,所以此等珍馔无法进贡,曾是族老们一大遗憾。 不过北琉府的大人亲临狱族,却是有了品尝霜鳞的口福。 一人捧出一柄冰刀递给狱泷,霜鳞不能沾丝毫温度,所以只能用冰刀来切,它的刺也很多,所以切的人,匕首要使得好。 “请大人品尝狱族最勇猛的武士所烹制的大雪山中最美味的珍馔。”一位族老对首座上的那位大人说。 狱泷没有抗拒,冰刀在他手中灵动地挥舞着,两尺长的霜鳞被切成薄如蝉翼的小片,堆叠在华丽银盘中的冰山上。 柔软的白熊皮,温暖的雪松木炭炉,盘子里冒着薄雾般的霜气,鱼片晶莹剔透。 那位大人夹了一箸鱼肉,良久,满意地点了点头。 “本来你扫了本大人的兴致,但念在你将功补过,你可愿来我手下做事?” 众人一片哗然,族老给狱泷使了个颜色,意思是“快答应”。 “多谢大人美意,不过,可否换一种赏赐?” “嗯?” “我只想问大人一个问题。” “问。”那位大人一皱眉。 不顾族老们的焦急暗示,狱泷笑了笑:“我想问,狱族中人何时可以走出这片雪山?” 轰的一声,宗堂中议论如同炸开了,门忽的被吹开,冷风猛地灌进来。 狱泷站在寒风中,望着族老们或惊诧、或不解、或怒斥的表情,纹丝不动。 “罪民就该在雪山待一辈子!”那位大人拂袖而去。 一日后,狱泷被堂叔带着,来到狱族所在的寒狱峰后山山底冰窟中。 “你这小子平时闷头闷脑,我倒没想过,那种场合下你胆子却这么大。”狱离摇头苦笑,“宗堂那帮老头罚你在禁地面壁十年,按他们那德行来说,还算轻的了。” “他们就不怕我跑?”狱泷问。 “你敢跑!”狱离瞪了他一眼,“知道看守你的人是谁么?是我!要被你跑了,宗堂那边我吃不了兜着走。” “可惜了。” “可惜什么?” 狱泷沉默许久,叹息道:“可惜没机会出去看看。” 狱离讶异地看着他:“我跟你说的那些,你还真信了?” “什么?” “穿得比拔了毛的羊还少的女人,喝不完的酒,躺着不动地里就会长吃的?” 狱泷点头。 “傻小子,骗你的!”狱离得意笑道:“看来我讲故事的功夫还不错。” “骗不骗又有何干系。”狱泷道。 “嗯?”狱离挑了挑眉。 “我只是不想再被关在这里。”狱泷看着他的眼睛,他拍了拍胸口,“无论这里……”又指了指脑袋,“还是这里。” 狱离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轻声道:“你是真正的狱族人。放心吧,有朝一日,整个狱族都能走出去。” “‘天下为公,非一人独断’的狱族后人,不会被区区雪山关住。”狱离说。 第二百八十八章、帝座 狱离离去后,狱泷守着冰冷的禁地。 冰窟四壁几乎清一色的霜白,只露出些许枯褐色山体,禁地里的看守不止狱泷一人,许多把身子包括在羊皮裘里的人石像似的坐在各个角落,只有口鼻间偶尔呼出的白气证明他们还活着。 不过他们跟死了也差不多,狱泷找他们说话,他们一个个就像哑巴,半个字都不说。 水晶般的冰壁中,冻结着一具具狱族人的尸体,在极度的寒冷中他们的尸身不腐,狱泷甚至能看清那一张张面容,连眼睫毛都纤毫毕现。在狱族中,能让人死后保存尸身的冰葬不是多光彩的事,这冰壁中封存的,都是犯了七缺的人。 以前他想过,等自己衰老的时候便带上些肉干,弓箭和猎犬,独自一人走入雪山,将生死置之度外,永远都不回来,但现在看来,自己死后也许只能葬在这禁地里了。 这日快要入夜的时候,族老来到冰窟中,对狱泷说:“你可知错?” 狱泷摇头。 族老语重心长道:“你是族中少有的勇士,所以就算你冲撞了大承国使者,宗堂还是决定只让你面壁十年。守七缺是狱族人的立身之本,狱族是大承国的臣民,你冲撞大人,犯了臣道缺,这点还不懂么?” “我不懂。”被冰窟寒气侵蚀,面部都有些僵硬的狱泷笑道:“只不过问了个问题,怎么就冲撞他了?” “你问何时狱族能走出大雪山?但狱族与冰雪本就是一体,若走出雪山无异于自寻死路。”族老痛心疾首,摇头叹道:“愿你在此面壁十年间能自行醒悟。” 他们已经和牢笼合为一体,再也走不出去了,目送族老离去,狱泷心想。 每日都有人送饭食过来,狱泷也乐得清闲,不过在禁地和一群雕像似的家伙为伍实在无聊的紧,几日后,狱泷发现露出冰层外的枯褐色山体质地有些奇特,布满着树皮般的纹理和脉络。 狱泷开始好奇,这寒狱峰下普普通通的冰窟,本是作为族中墓地而被称为禁地,但现在看来却不光如此。 狱泷靠着露出的山体入睡时,恍惚梦见一棵参天巨树,近乎蕴藏着无限生机,它太过庞大,以至于土地都难以承载,它所在之处,川泽干涸、草木凋零、土地龟裂、万里荒芜。 梦中,这棵参天巨树名为“碧荒”。 万物凋零,唯有它独存于世,狱泷醒来时泪珠在脸上结出了冰溜子,莫名的哀伤孤寂之情涌上心头。 比雪崩还强烈的震动涌上心头,这种震动源自于参天巨树的无限生机,而狱泷在雪山中甚至没见到过几抹绿色。 他痴迷地抚遍了露出冰层的每一寸山体,在梦中与碧荒数度相会,他疑惑为何碧荒会被掩埋在雪山中,到后来他在梦中窥见了一抹剑影,那柄四尺长的剑钉在庞大无边的树干上,竟让参天大树枯萎了下去。 他潜入冰窟深处,独自一人用那柄巴掌长的匕首,一点一点凿开冰壁。 …………………… 夜深。 龙关匍匐在黑暗中,连绵墙体上一队队甲兵巡视的火光就像无数只小眼睛。 城下,秦游送别李长安时,心中松了口气,李长安在西岐一天,他就一天不能安稳,好在这时李长安离开了,也没惹出什么乱子。 “东南方向虽明面上防守疏松,百里外有大军驻扎,切记不要往那边走,正东方防守严密,但其实是数十支兵马混杂着,你就穿着军服从正东走,不会有人认出你。”秦游嘱咐道。 “多谢秦将军。”李长安对秦游施了一礼。 “快些走吧。”秦游低声说。 “这回还要多谢秦将军助我入关。”李长安却没动脚。 秦游道:“还有何事?” “秦将军手下可还缺人手?” “你想捞谁出来?”秦游顿时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似笑非笑地问。 “一个犯了事的武人,在采石场做事,身手不错,只是……” “只是?” “手腕被我伤了,功夫废了大半。”李长安道。 “手腕没断就能接回来,你说的是赵汸吧。”秦游淡淡道。 “看来秦将军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呢。” “当然。若你在军营里弄出什么事被人识破,我区区八品龙骧卫,有十条命都不够领死。” “还没问秦将军为何叛出大承国?” “谁说我叛出大承国了。”秦游随意地笑了笑,“只是尊师兄救过我一命,他拜托的事,我自然不会推脱。但若道门打到龙关来,我杀人不会手软。”秦游的狰狞铁甲在月光下森寒无比。 “真有那一日,但愿你我不会相遇。”李长安微笑道、 “其实修行人与大承子民本无仇怨,但立场不同,可惜。罢了,不谈此事……”秦游叹了一声,话题一转,“赵汸的事你放心,此人履历我看过,自幼习武,因为得罪豪强才被发配到龙关当壮丁,此人性情忠义,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收归麾下的意思。” “那有劳了。” 李长安与秦游告别。 趁着夜色,披星戴月,李长安穿上大承军服,从正东方向赶出数百里,来到大承兵马鲜有出没之处,才换回原来的衣服。 青牢山中已几乎看不见了妖兽,这些曾阻隔着凡人进入青牢山的祸患,在两军对垒的磨盘中直接碾成齑粉。 一日后。 李长安停在一座苍翠山峰山脚下,此处距西台数百里,正是凌霄道宫设立在青牢山中的封锁线。 每座山头上都有烽火台,每隔两里便有哨营,修士交替巡视其间,纵使是独身也极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 李长安虽然在封锁线外停留了十五日,但斥候行事极其耗费时间,甚至有外出数月才回归的例子,是以出示西台风雨部的斥候身份度牒后,他并未被人怀疑,顺利通过封锁线。 西台风雨部中,已升为从九品天丁副尉的南占开在书房中独坐,手捧兵书翻阅着,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 自从背叛道门,成为大承国潜入道门的探子后,他为大承国提供西台修兵行踪的同时,也获知了一些大承兵马的动向。 那几支大承兵马是与他接线那位大承国将领不太和睦的同袍的手下,南占开选了一支,谎称为是自己探查到的,在道门派兵将之成功围剿后,他也顺利升官。 日益见长的权力让他几乎沉醉,但他并未迷失心智,还保持着清醒,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虽然道门鄙夷大承国凌迟车裂炮烙之类的酷刑,但他这大承国细作的身份若被披露出来,下场不会比那浑身血肉被活生生片成数千片的凌迟之刑轻松多少,传言凌霄道宫中有抽魂之术,那才是真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南占开与人接线时万分小心,自认没露出半分破绽,唯一让他有些不安的是他带走驼子时被人看见了,后来他想要灭口,却始终未找到那个叫常安的散修,常安从此以后也再未回到西台风雨部,南占开查到他曾在封锁线出示度牒,去了东方,新来的斥候敢深入青牢山腹地无异于找死,但南占开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来。 就在南占开心思纷乱之时,他不知道一个穿黄帔蓝短褂服的斥候,走入了风雨部西台。 李长安走入酒楼,施施然叫了些饭食。这道门军部中,虽然不至于修造军妓营给修兵排解压力,毕竟道门修的是道,总得讲些脸面,只不过多数修行人和普通人其实没差,七情六欲甚至更盛一些,只是藏得深。在战时,凌霄道宫道统与些许灵丹妙药的吸引虽然能作为信念支撑者众多修行人为之拼命,但压力太大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所以酒还是不能缺的。 旁桌是两个也穿着黄帔蓝短褂斥候道服的同僚,李长安并不认识,他拿起朱皮葫芦往将空酒壶倒满,走到旁桌径直坐下,那二人相谈甚欢,被一下打断顿时有些不快,这时李长安揭开壶盖道:“二位方才高谈阔论,不过光说话也累,不如停下来歇歇,尝尝在下的酒。” 那二人闻着酒香,才知道李长安不是来捣乱的,面面相觑,各饮了一杯后,一人笑道:“兄台的酒比这浣火楼里的好多了,但无功不受禄,兄台还请直说来意。” “那我就直说了。”李长安道:“在下刚到这西台风雨部,稀里糊涂就被安排到斥候营做事,虽然也出去跑了趟,对这斥候之事却不熟悉,故而想多交几个朋友。” “兄台是哪位大人的手下?”一人问道。 “五位赤车符吏中的南占开。” “原来是南大人手下。”一人惊叹一声,又道:“不过现在南大人却不是赤车符吏,已升为入流品的天丁副尉了,那几个修为比南大人高的赤车符吏反而成了南大人的下属。” 另一人道:“看来兄台还不知道南大人找到大承兵马藏身之处的事吧,就在十日前,西台派出了两千名修兵,在南大人指引下包围了百里外的一座山头,听闻当时剿灭的大承兵马攻击百六十三位,若非南大人是散修,无甚背景,修为还低了些,直接升为从八品的执箓灵官都有可能。” 李长安心道这南占开明明投靠了大承国,怎么反而带人去剿灭大承兵马? “兄台也羡慕了吧。”一人见李长安沉吟,笑道:“南大人这升官的势头,我等散修御剑都赶不上,甚至许多名门弟子都望尘莫及。” 李长安心中一动,心说:“原来如此,他竟是故意出卖大承兵马来换取升官加爵的契机,他与那位大承国的线人联手,既能借对方之手铲除异己,又能立功,如此一来倒是美哉……” 酒过三巡,李长安向其余两人告辞,直接离开西台,并未揭发南占开。 他既然手中有南占开的把柄,若此人真能坐上高位,说不定日后还能派上些用处。 出青牢山后,李长安唤来赤豹,一月后,便赶回了莽苍山。 一月多过去,宗中并无变化,四位师兄师姐也未外出。 见李长安回来,姬璇问起李长安回乡可否顺利,李长安却道故乡已成空城,性情跳脱如姬璇闻言也不由说了声抱歉,拍着李长安的肩膀说:“日后宗门便是咱们自个儿的家。” 五人同练天门阵虽入了门槛,但还未大成,李长安归来后,每三日众人便会同练,其余日子里便各自修行。 天市星图中,诸星神官逐一被李长安纳入穴窍,修为缓缓向种道巅峰迈进,而穴窍炼神亦将自身血髓逐渐凝练,肉身亦毫无瓶颈,练髓逐渐圆满。 时过境迁。 青牢山中战事如潭中涟漪,愈来愈汹涌激烈。 随着诸多工匠前仆后继,逐渐落成的龙关在青牢山壶道中妖物被肃清后成为新的屏障,将道门隔绝在外。而随着凌霄道宫的部署,越来越多宗门与散修驻扎青牢山中,甚至临近的清墟福地与紫霄道宫也有了动作。 越地极东,作为潜龙基业的兴舆城拔地而起,据三地交界处,收纳三地散修,已聚集数万修兵,兴舆城势力飞速膨胀,徐不拙却越来越低调,近乎于销声匿迹,当初曾风头无两的潜龙,如今只有偶然间才会被人提起。 一晃五年。 这日,李长安观想中,诸天星辰缓缓旋转,璀璨的银色星辰汇聚成形。 喧闹的坊市中行人往来、威武的门楼下石狮瞠目、雄伟的宫殿流光溢彩,大殿中,众多朱衣朝官手端笏板静立丹墀下,大殿高台上长袖宫装仕女手执金柄孔雀扇,宦官手捧拂尘,宝座中央,一位身高三丈宛若一座小山的帝王斜斜坐着,帝王紫眉星目,鼻直口方,不怒自威。 他的眼神穿透诸天星辰,与尘世中的一双沉静如幽潭般的眸子直直相对。 李长安张口一呼,大殿中诸多神官尽皆从星辰中走出,钻入他穴窍中,这一刻,他终将感应到天市垣中最后一星。 帝座! 。 第二百八十九章、小天劫 月明星稀,墨空如洗,葬剑谷中一片宁静,微风偶尔扬起几片草叶,落入镜子般的葬剑池面。 李长安观想中,那位帝皇坐在宝座上,迟迟不肯起身,紫眉下星目扫视殿中,发现所有臣子都离开,而投奔到遥远的九天之下那名凡人体内时,帝皇震怒。 宝座上庞大如小山般的身躯动了,帝皇一挥手,口中念出一段繁复莫名的音节,这音节并非凡人所能发出。 霎那间,黑云迅速聚集,覆压葬剑谷之上。 李长安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只见雷浆在云层中氤氲,忽隐忽现,已有小天劫的威势。 “这就是我到达瓶颈的劫难?” 李长安面容平静,心中波澜不惊,虽说修行人修的都是自然之道,但要从超脱凡身已是逆天而行,况且他修行沾染了许多因果,有劫难降临倒不奇怪。 对于劫数,第一心中无惧,第二道行足够,自然可以安稳度过。 李长安心中一动,竟单足一踏,跃上半空,八荒刀化作幽芒,承载着他飞上夜空。 此时此刻,小天劫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悬剑宗中之人,然而当李长安御刀而上时,并没人相助亦或阻碍,劫是灾祸,亦是考验,若他人出手相帮,能帮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劫亦是一种修行,阻人修行乃是断人道途,此等因果宿世都不能化解。 飞至半空,李长安负手望天,狂风撕扯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一头乱舞的黑发时而融入夜色,时而映照雷光。 他的目光如刀锋,穿透云层,虚空中一道庞大的身影坐在宫殿中,若隐若现。 与那道身影的目光对视,李长安轻声笑道:“你不过我观想出来区区神祇,而非真实存在,不肯乖乖助我修行也就罢了,竟还弄出这般声势来对付我。” 轰隆隆—— 雷光涌动得更激烈了,如怒兽的咆哮。 李长安面色一转,大喝道:“忤逆之徒,真当自己是帝王不成!” 他的身形化作一道黑色流光,向雷云中遁去! 刺啦! 狂雷倾泻而下,将夜空撕裂,霎时间,玄鎏山上亮如白昼! 而李长安沐浴着雷光,一刀将雷云劈开一道口子! 他身周似乎有伟力护持,雷光疯狂撕扯着他的身躯,将他衣物焚成灰烬,却几乎不能伤到他。 气海内,四灵镇守的道台上,一株黄芽散发着莹莹光彩,一丝丝雷电从虚空中渗入,触及那娇嫩却充满生机的体表时,无声无息地湮灭。 “神霄雷,真是许久未见了。” 夜郎谷内,太叔断抱着剑鞘坐在朝剑崖上,远远望着那团雷云,转头问他身边的齐皓月:“自从大罗洞天分裂后,大罗诸天经也被一分为三,似乎从那以后便极少有人修行这法门了。” 齐皓月捻着雪白的胡须,以蛰龙法侧卧睡在山崖上,淡淡道:“有,只是没几个练成的。” “功法不全,自然练不成。”太叔断看着那道在雷光中穿梭的身影,问道:“那为何你还要传他这一法门。” “谁说是我传他的?”齐皓月耳边狂雷阵阵,却打了个哈欠。 “神霄雷威能莫测,他却能应付得游刃有余,若非你为他拔职,名录天曹,他定然不能做到这等地步,或许……”太叔断顿了顿,有些犹疑地问:“你还为他取回了黄芽?” 齐皓月翻了翻眼皮,没吱声。 “没想到你齐皓月也有舍己为人的时候。”太叔断讶异地看着齐皓月。 “瞎猜什么,他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了这本东西,还非要练,我索性就让他练了试试。”齐皓月不耐地挥了挥手,眼睛一眯,哼起了荒腔走板的野调子。 这时,他忽的神情一动,转头望去,只见一只纸鹤穿越雷光咆哮的阴云,越过山峰,飞临朝剑崖。 纸鹤飞到齐皓月身边,忽的燃烧起来,然而火焰却化成数十字符,悬在半空经久不散。 太叔断瞥见其中内容,低声念道:“大承国五万诛邪军与三圣地两万修兵交战于壶道,诛邪军损三万,两万修兵几乎全军覆没……” “乱世已至。” 齐皓月望向东面,散发着红光的字迹在他面前黯淡下来,化作余烬,飘散风中。 李长安肆意劈斩雷云,蓬勃的雷光淋漓而下,强烈的雷殛涌入体内,他浑身毛发轰然炸起,每一寸血肉都剧痛无比,胸中却畅快无比。 他体表沁出淡红色汗液,在雷光中滋滋化为青烟,他如同洪炉之中一块锻铁,被巨锤不断荡涤出杂质。浑身血液轰然流动着,在至极的高温下浓缩,随后化为银白色髓浆。 重重雷云被他撕开,那片虚无的宫殿中的庞大身影愈发不安,他小山般巨大的身子离开了宝座,掌控雷电轰击来犯之人。最后几乎在咆哮狂舞,然而那道撕扯雷云的身影虽然偶尔迟滞下来,却一往无前地行进着。 直逼中宫! 当雷云最终被撕开的那一刻,脚下雷光翻涌如浪,李长安得以再见九天星辰,他用目光逼视着遥远九天之上的天市垣,喝令道:“还不速速归位!” 轰! 星辰宫殿梁椽倾倒,瓦柱坍塌,帝座垂手而立,良久,终于虚跨一步,这一步过后,他自宫殿中消失,而李长安印堂隐有星光一闪,随即隐没皮肉下。 雷云未散,然而夜郎谷中,太叔断抬头望天,只见点点繁星穿透封锁,突兀地出现在黑云之下。 八百里外,镜山之中,两柄巨剑拱卫的天剑山门在夜色中沉寂。 山上座座道宫中烛光通明,香烟袅袅,其中一座外表平凡的庐舍里,在黄布蒲团上打坐的天剑门主蓦地睁开双眼。 起身走了一步,他已站在山巅智商,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峰,望见八百里外那团黑云,低声自语。 “有人修行大罗诸天经?” 他面色倏然阴沉下来,紧紧盯着玄鎏山的方向,心中冷笑。 “大罗诸天经被一分为三,缺一不可,悬剑宗中只存有天市星图,紫薇星图却在我这,齐皓月,你将此功授予弟子,难道是在向我示威?也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罗洞天传承失落已久,也该到重现的时候了,只不过,当年我修行比你晚,才每每被你强压一头,如今你寿元将尽,胜负又该如何定论?” 李长安落回葬剑谷,夜色平静如初,像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而李长安的肉身与修行已双双攀至前所未有的顶峰。 种道巅峰,练髓巅峰!再进一步,便是由凡身晋入超凡之境。 “可惜,如今太微与紫薇星图难以获得,一时间修为不能再进了。”李长安平复了心情想道。 次日清晨,正是悬剑宗五弟子一同演练天门阵的日子。 在夜郎谷底见到李长安,常嚣劈头盖脸就说:“师弟昨夜弄出的动静可不小,怎么,修为果真大进了?快来和师兄切磋试试。” “师兄修为高我十倍,我就不自取其辱了。”李长安断然摇头,五年中,他也算是体会到常嚣对于斗法有多痴狂,一有机会便找人切磋,宗中剑守弟子实力低微,常嚣就找剑守切磋,剑守不跟他打,他就找李长安与姬璇切磋。无论练功、演阵、读经之时,只要稍有不慎,李长安面前就会出现那道背着门板似的巨剑的魁梧身影。 “师兄,你就饶过小师弟吧,也就只差闭关时你不找上门去找人家切磋了。”乌妲轻声说。 李长安倒是有些羡慕乌妲,这位悬剑宗二师姐精通驭形之术,道行极深,只不过常嚣觉得跟那一味只知道防守的天兵打不痛快,所以极少找上乌妲。他同样不切磋的还有穆藏锋,用他的原话说就是三师弟门道太多,心机太深,和他切磋比跟天兵打更不痛快。 “切磋才能映证修行,小师弟,你说是吧?”常嚣对李长安笑道。 姬璇站得远远的,也不帮李长安吱声,只怕就算帮到了李长安,自己却麻烦了。 “今日先演练阵法……”李长安偏开目光,转移话题。 “今日不练阵法了。” 姗姗来迟的穆藏锋来到众人面前,说道:“师尊传唤咱们一同过去一趟。” 清宸宫中,齐皓月看着下方就算随意站着也隐隐形成阵势的五人,问道:“这段时日小天门阵练得如何了?” “已有小成,纵使遇上强敌,不能取胜也足以牵制。”穆藏锋回应道。 “你这小子向来老成持重,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最近你们倒的确没懈怠,如此正好,我恰有事情交给你们办。”齐皓月施施然道:“在宗中停留了这么久,也合该出去走走了。” “如今山外乱世方至,敢问师尊,我们要往哪走。”穆藏锋又问。 “当然是哪儿最乱就往哪走。”齐皓月捻须微笑,又干咳一声,“咱们是剑修,又不是行者一脉,不打禅机,你们去西岐走一趟就行了。顺带若能找见那柄七缺剑,就取出来。至于其他的么,咳,大承国也有些高手,去了别惹是生非就行,一个个都给我完好无缺地回来。” 七缺剑……李长安心中一动,原来此行的目的便是九国器之一。 “敢问师尊,七缺剑身在何处?”乌妲轻声问。 “九国器中,除了一元镜和九极鼎就在玉京镇压国运以外,其他国器所在都是世上最隐秘之处,我哪知道。”齐皓月反问道:“若知道七缺剑在哪,老头子我自个儿就去取出来了,还用得着煞有介事让你们跑一趟?” 他看了李长安腰间的八荒刀一眼,淡淡道:“一切随缘即可,纵使找不到那柄剑也无妨。” 穆藏锋注意到齐皓月的眼神,神情一动,作揖道:“弟子知晓了。” 五年间,穆藏锋修为几乎没什么进境,眼下李长安突破道种道巅峰,都快要后来居上了。但穆藏锋虽修为停滞,心思却愈加深沉,演练小天门阵时任由战况瞬息万变,都能有条不紊地应对,众人见他说知晓了,当即也不再多问。 出了清宸宫后,穆藏锋对李长安道:“看来寻找七缺剑的关键就在师弟身上了,师弟身怀九国器之一,又将之祭炼为本命,而宝物有灵,九国器这等人道重器更应灵性非凡,师弟可曾有七缺剑的线索?” “的确有。”李长安略微回忆后,说道:“我突破蕴灵之时,便曾感应到其余国器所处之地。只不过虽有感应,我却只知道那七缺剑与一元镜九极鼎一同被藏在西岐之内,却不知具体何处。西岐之大,咱们五人纵使分头搜寻,只怕上百年都难有头绪。” “宝物有灵,师弟既然曾有感应,那定然不会只有一次。既然如此,咱们先去西岐再说。” “不过如今要过龙关,却有些难处。”常嚣插言道:“去岁秦游传信给我,青牢山中战事愈演愈烈,而西岐之内也出现了动荡,听闻是因为修建龙关时镇东王对属民的横征暴敛,闹出了不少民乱,还有人妄图起义。而因此事,秦游也被调回东临府,镇压作乱的匪类。” “这倒是个麻烦,如今龙关业已落成,防卫森严,若无内应,要潜入其中太过危险。”穆藏锋低眉,过了一会,他说道:“不过咱们没有内应,别人却有。” “谁?”姬璇问。 “凌霄道宫、紫霄道宫与清墟福地。”穆藏锋道:“此三圣地要同大承交战,必定在其中安插了内应。” “堂堂三圣地可不一定会帮我们的忙。”常嚣笑了笑。 “这却也说不准。”李长安忽的说道。 …………………… 越地以西,青牢山界。 原本苍翠的林木已被片片朱墙青瓦的道宫占据,成群结队的修行人穿着相同的服饰,结成浩大阵势,从半空低掠而过。 一座座庞大的福船、符塔悬空浮动,投下大片阴影。 一座道宫中,南占开身穿洞玄高功法衣,头戴莲花冠,威仪与往日的赤车符吏已不可同日而语。 但忽然他却感到一阵心悸。 第二百八十九章、入关 南占开眼睛一动,只见屋子东面的茶桌边多出了一个人。 这人穿着黄帔蓝短褂,在茶桌边安然坐着,抚摸着桌上镂金鹤嘴香炉。 “安神定魂的奇楠沉,价格不菲。怎么,南大人现在看起来却有些不安稳?” 南占开按捺住起身的欲望,冷冷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只说有事向南大人禀报,十万火急,片刻都不能耽搁。”李长安微笑道。 南占开望向屋外,下人的确在门边守着,还不时投来疑惑的目光,仿佛不解为什么那斥候说着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进了南大人的屋子却反而能安坐喝茶。 “你有何事……”南占开皱起眉头,待看到李长安的面容,猛地站起身来:“是你!” “嘘。”李长安摇了摇头,“身为敌国细作,却能在这凌霄道宫混得风生水起,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会掩藏自己内心情绪才是,怎么还如此大惊小怪?” 门外守卫的修兵眼看就要进来,南占开对他们挥了挥手:“都退下,把门关了。” 众修兵面面相觑,向后退去,南占开松了口气,好在刚才他们没有听到那番话。 “别紧张。”李长安淡淡道,“方才我对你说的话是传音,别人听不到。” “你究竟什么意思?”南占开坐下,紧紧盯着李长安。 他已有五年没见过这章面孔了,他以为此人早已死在大承国手下,没想时隔五年,竟再次见到。 南占开心念急转,李长安用这样的方式出现,便代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心中杀意顿生,南占开又生生压抑住,李长安敢这样来,一定留有后手,此人究竟是独身一人过来还是有后台,若有,他的后台又是谁?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目的。 南占开想着,心中略微一缓,李长安既然以这种方式出现,而没直接揭发他,定然是对他有求,既然如此,事情就还有缓和的余地。 “没什么意思,多年不见,来叙叙旧罢了。”李长安笑了笑。 南占开心中暗骂,李长安来此定然有目的,但现在却拿着自己的把柄,不肯主动说出,想让自己开口询问,他直截了当道:“阁下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办的,不妨直说。” 李长安端起茶杯,也不喝,只是在手里把玩着,茶杯快速旋转,茶汤竟旋出杯子两寸也不洒出,他随意说道:“听说南大人如今是从四品灵值功曹,想必凌霄道宫许多道统传承,大人应该都能接触到了。” “你想要什么?”南占开心中一紧,他的从四品道职虽跟大承国对等算起来已能算得上封疆大吏,但李长安要的若是神通,他决计拿不出来。 “凌霄道宫的三垣星图,我要一份。” 李长安放下茶盏,淡淡道。 南占开暗暗松了口气,三垣星图虽然珍贵,但也算不上绝密之物,他就曾看过拓本。 “我给你。”南占开说,“拿了三垣星图后,你从这个门走出去,我们永远没见过,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可好?” 李长安笑而不语。 南占开和他对视,冷冷道:“你真以为我对付不了你?” “南大人大可试试,不过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在下位卑言轻,面对大人难免有些紧张,一紧张,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比如,一刀切下你的脑袋。” 南占开正欲冷笑,忽觉脖子一凉,他心脏骤缩,连忙摸了摸脖子,好在脖子毫发无损。 这时,一缕黑发却被齐齐斩断,飘然落地。 “又或者,一天内,西台之中就会传遍你是大承国细作的消息。你知道,我并不需要传出什么证据,只要凌霄道宫当真注意到你了,凭你区区蕴灵巅峰的修行人,要瞒住真相,比登天还难。”李长安继续说。 南占开心中冰冷,李长安方才出手,他甚至都没看到丝毫动作。 南占开定了定神,喊了一声:“来人。” 一名修兵应声而入,没忍住用怪异的目光瞥了一眼李长安,南占开却不解释,只取下一张腰牌,让修兵取了,吩咐道:“去稷北书阁换一份三垣星图过来。” 修兵没有越殂代疱乱问,应承后便退下。 “阁下可还满意?”南占开深吸了一口气。 “满意什么,东西还没见着呢。”李长安淡淡一笑。 南占开攥了攥拳头,心说,忍了。 片刻后,修兵归来,将三垣星图奉上。 李长安坐在茶桌边,不紧不慢将三垣星图看了一遍。 先看的是天市星图,五年间他修的就是这一张星图,对每一颗星辰都了若指掌。 只见星图之上,有大小星辰一百六十三颗。 李长安微微摇头,这星图倒也算详尽,但比起他观想的那份来说却有些缺陷,少了几尊星神。 星神不全,便无法感应帝座,若修行引星入体的法门,事倍功半。 想来其余两幅星图也是如此。 李长安粗略看过一遍后,大致确认,将之收入怀中。 纵使这星图不全,但暂且拿来修行,待日后获得了完整星图在补全也不迟。 南占开见李长安摇头,不禁问道:“九圣地传承久远,这星图若流出修行界中便是珍宝,阁下难道还不满意?” “凑合能用罢。”李长安道。 南占开气极反笑:“阁下还有什么要办的一道说了便是,何必弄这蹩脚借口!” 李长安不和他墨迹,直截了当道:“你在龙关之中,可有信得过的人?” 南占开一怔,不由放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 ”我要过龙关。” …………………… 三日后。 一行五人扮作大承兵士的模样,随着两个军官骑马接近龙关。 姬璇仰头望见不远处龙关上齐刷刷的甲兵阵列,铁甲反射着刺目的烈阳,不由有些发怵。 “师弟,那人当真信得过?不会阴咱们一把吧?在这儿就算咱们再厉害十倍也插翅难飞。” “他若敢动手,自己在大承国的身份就会立刻被揭发,他知道该怎么选。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干脆抛弃凌霄道宫的地位加入大承国。不过,一旦加入大承国,以他的实力再也不可能获得如今的地位。能在凌霄道宫眼皮子底下混成这样,他应该不是蠢人。” 通知 之后的剧情关于朝廷和军队行伍的比重很大,设定做得不到位,恶补中。 第二百九十章、军中故人 “南占开这人狠辣果决,这回师弟你利用他,他未必就会甘心了。”穆藏锋手执缰绳,在马上颠簸着,紧紧盯着前方的两个小校和三名骑手,向众人传音。 说起南占开送众人入龙关的方法,不可谓不狠毒。 眼下带着众人入关的是五名紫云骑,紫云骑是大承国中精锐,随身的马夫身手都比一般大承兵士厉害些,而南占开便让众人扮作马夫,他亲自带着李长安五人出了凌霄道宫的防线,当李长安等人见到那五名紫云骑时,那五个马夫的尸首就躺在一边,还是新鲜的,冒着热血。 其实南占开要送人入龙关还有其他方式,他在众人面前杀了五个马夫,也隐含着另一层示威警告的意思。 这五名紫云骑是南占开心腹,南占开私自送道门中人入关,对大承国来说算得上是背叛,自然不会蠢到去找当初自己那位接线人。 “不果断又如何能在大承国和道门之间的夹缝求存?墙头草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啊。”李长安感慨道,“至于他不甘心,那是一定,就看他后手如何了。” 众人来到城门底下,验明身份后,便进了龙关。 龙关城墙似乎铭刻着某种阵法,就像大承国中官印一般,有龙气护佑,寻常道法不能侵犯,但龙关之内,就是一片片山城,虽也有龙气笼罩,但不至于像关墙那般坚不可摧,至少在其压制下,众人还是能勉强催动道法,如此一来,纵使有什么变故,也有了防身之力。 …………………… “是南大人的手书没错。” 营房中,朱雀军虎贲营宣节校尉霍硐读着一封信,自顾自点了点头,将信纸揉成一团,眼都不眨便吞下。 “把那他们带上来!”霍硐喊了一声。 片刻后,李长安师兄弟五人进入帐中。 “呵,还有女人。”霍硐眼睛扫过姬璇与乌妲二人,虽然她们已乔装打扮,但眉目与身体的柔和曲线还是让霍硐一眼认了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五个要过龙关,南大人也答应了,不过,有个条件。” “有话快说。”常嚣皱眉,换作平时,区区大承国营尉敢眼睛不老实,还这么墨迹,一剑拍成肉酱都是轻的。 “明日我就安排你们跟着辎重队出去,但……”霍硐抬手指了指李长安,“他要留下。” 常嚣眉头狂跳,伸手摸背后剑柄,嘿嘿笑了一声:“南占开果然不老实,不过眼下我们进了龙关,就在这杀了你,大摇大摆走出去,想来也没人会阻拦吧。” “师兄慢些。”穆藏锋拦住常嚣,看向霍硐,“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大人的意思?” “在下位卑言轻,自然不敢越殂代疱。”霍硐笑了笑,“也奉劝诸位一句,就算有法术傍身,也不要兵行险着,我斗胆揣测一下南大人的意思,你们手里有南大人的把柄,而南大人手中要是没些保证,难免心中不踏实,要是诸位利用完了咱们,回头又就咱们卖了,这买卖,谁都不会做。” “谁和你们做买卖?”姬璇冷笑。 “在下也只是个传话的,眼下南大人不在,诸位说得再多,在下也只能按吩咐办事。”霍硐气定神闲地坐着,身边也没个护卫,“要实在谈不拢,就动手也无妨。” “不如我代师弟留在这里。”乌妲扫了一眼李长安腰间的八荒刀,这回入西岐是为寻找九国器之一的七缺剑,唯独少了李长安不行,为防那营尉听出什么,她没明说,但其余人都懂。 “不行。”霍硐摇头,“南大人指明了,非得此人留下不可。” 常嚣握紧了剑柄,却没动怒,而是望向穆藏锋。 方才只是威吓,但真要动手却不能莽撞,三师弟心思缜密,还是由他决定。 穆藏锋不语,似在沉思。 “师兄不必犹豫,咱们没必要冒险。”李长安说着,看向霍硐,“我留下来便是。” 与此同时,他对其余四人传音:“师兄、师姐,你们四个且先出龙关,到西岐打听七缺剑的下落,至于我,自会想办法出来。” “就这么办吧,到时如何碰头?”穆藏锋传音问。 “当初我感应到七缺剑时,它还在一元镜与九极鼎的更北方,玉京是大承国中枢,若西岐出了什么事,在玉京想必能听闻到一些风声,咱们就在那会面。” “也好……师弟保重。” “阁下是痛快人!”霍硐也松了口气,“你就留在这军营中,我也不会为难你,到时等各位要出龙关回东荒了,我再原路将你们送回就是。” 入夜后,霍硐倒是果真如他所说那般没有为难,给五人分配了单独的营房。 屋里亮着烛光,为防被人发现,师兄弟五人都没有吐纳修行。 “师弟,龙关边境防卫森严,纵使你土遁术已登堂入室,但要靠这个跑出来,只怕危险极大。”桌边,姬璇擦拭着剑刃,不无担忧地说。 “南占开留住我的确是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不过他就这样想困住我,未免有些太小瞧人了。那霍硐要我做他手下,但一个营尉,自己也不过练血境巅峰的实力罢了,如何压得住我。”李长安笑了笑,“大家放心先走一步吧,不必担心。” 次日一早,霍硐就把四人送走,留下李长安一人。 兴许是怕他逃走,霍硐没让他跟着兵马出征,只是按他原来的马夫身份,安排他到龙关荒字校场中干些力气活,无非打扫,喂马之类。 龙关里有校场大小共计五十有余,荒字校场是第十,能容纳两万余人,平日除去有兵马操练外,还有诸军比试,李长安见到了高官大将,便询问其他马夫,数日以后,也将许多高官大将记了个大概。 这日,打校场回营房时,一对仪仗在不远处经过,两个骑高头大白马的骑士引着一辆泥银色马辇,三层幨帷下飘着四根白缎带,后面竖着十二面金虎大白旗。 李长安在校场中见过更夸张的仪仗,只扫了一眼便没了兴致,但那仪仗后面跟着的人群中,有个黑甲小卒却让他有些眼熟。 再一瞥眼,那黑甲小卒十八九岁的模样,浓眉大眼,只是脸色有些阴沉,李长安看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蓦地他发现黑甲小卒走路时肩膀微微起伏的模样,竟与四象劲中虎形运肩如出一辙。 “沈延?”李长安略微一怔。 第二百九十一章、打探消息 那仪仗队伍路过校场,向远处行去,李长安挪动步子想跟上,边上几个巡视的官兵把他拦下了。 “干什么去?” “尿急,想寻个方便……那边不是有茅房么?”李长安赔笑说。 “回去回去,龙关是什么地方,哪由得你乱跑?”领头的丘八斜睨着李长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虽说龙关与一般城池无二,也有着不少茶楼酒坊,勾栏瓦肆,让龙关中主事生产的百姓使用的同时供给兵人们放松,但一般的小卒子是没资格享受这般待遇的。 李长安没强求,又回头看了眼那仪仗,只能见到末尾几个卒子的背影了。 那巡视领班笑骂道:“土豹子,羡慕吧,那是白虎军的袁大将军出行,隔着远远地看可以,若靠近了你敢乱瞧,眼睛都剜下来。” “有这么夸张?”李长安给了他个面子,作出惊吓的模样。 “更夸张也是有的,听说白虎军有个司仪长听错调令,袁将军亲自出手,一鞭子脑袋抽爆。”巡逻官兵故意恐吓,见李长安态度不错,又宽慰道:“不过嘛,老实做好自己的本分就不会惹到麻烦。” “多谢兄弟点醒。”李长安笑了笑,看着两百步外的一间狗肉食肆,说道:“眼下快入夜了,不如我请各位兄弟打打牙祭,算是感谢。” “你这人也会抬举自己,谁跟你是兄弟了。”一个官差笑了笑,却是暗自吞了口口水,眼巴巴看着领班。 李长安摸出二两银子,笑道:“今日校场里的大人夸我养马养得好,正得了些赏赐……” 领头的向四下瞄了两眼,见没人,咳嗽一声打断道:“难得你有心,咱就赏你个面子,不过酒是喝不得。” “好说。”李长安掂着银子抛了抛,向狗肉食肆走去,这回就没人拦他。 叫了桌二两银子的席面,爽脆的绿葱花拌着大红干辣椒煸炒了两大盆狗肉,红油油的煞是诱人,配上凉拌青瓜,耳丝,还没动筷子就让人食指大动。 几个丘八吃得不亦乐乎,浑身冒汗,军中禁止饮酒,这狗肉却是用烈酒泡过的,吃起来酒香四溢,也算是另辟蹊径让他们能尝些酒味,两盆狗肉吃了大半,店家又上了狗宝。 那领头的军卒名叫鲁先,被其余人唤作“大头”,他说了声痛快,放下筷子。 李长安又拿了一锭十两的银子塞过去:“吃得满意?晚上带兄弟们去松松筋骨。” 鲁先怔了一下,这马夫出手如此阔绰,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收了银子,低声笑道:“看来兄弟有点路子,不过咱们不过几个巡城的,有什么能帮忙的,直说吧。” “不是大事,就想知道白虎军的袁大将军是个啥样的人。”李长安说。 鲁先惊了一下,众人也都停下筷子,没了声,过了一会儿,鲁先把银子退回给李长安,小心看向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叹了一声。 “不是兄弟我不帮你,这银子咱们也的确想要,只是私下妄议长官是大罪,被人知道了挨板子都是轻的。” “不用说袁大将军的私事,随便说说就好。各位知道,在军中混饭吃要的是靠山,我也不想当一辈子马夫,就想探听些大人物的喜恶,若能投其所好,咱也算是一步登天了,到时忘不了诸位的帮衬。”李长安信口说道,“各位也不想当一辈子巡城的,拿每月才几两的饷银不是?” 桌席边人人意动,鲁先深深望着李长安,犹豫了许久,才说:“兄弟有志向,这俺十分佩服,不过,丑话得说在前头,望兄弟莫要见怪。想找靠山的也不止你一人,你又凭什么让别人瞧得上你?嘿嘿,大人物可不想咱们这些吃粮的,一桌狗肉就打发了。” 李长安道:“别的没有,兴许比一般人能打些。” 桌边众丘八哄笑,有人满嘴油光道:“这位兄弟,承蒙你请客,咱们就说了几句奉承话,你倒真当真了?在军中能打就是一等一的本事,眼下大承和道门开战了,多少大人物就是靠着一身本事建功立业打出一番地位来的。但话虽如此说,也要真能打才行,你一个帮人喂马的,浑身没几两肉,只怕咱们几个里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把你撂翻了。有心往上爬是好事,但太贪就容易惹祸了,喂,奉劝一句,收收心吧。” 李长安笑了笑,也没反驳,只是拿过一根木箸,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搓了两下,对着桌面轻轻按下去,筷子细头就跟戳进豆腐里似的,缓缓沉了下去。 众人还不知道他闹什么幺蛾子,面面相觑,一会儿工夫,李长安食指按在桌上,而整根筷子没了踪影,这时他松开手,筷子只留了浅浅一层在桌面上,整个儿穿透了下去。 鸦雀无声。 这筷子并非竹制,而是松木的,毫无疑问比桌子软些,况且他们就算拿根铁筷子,也没法轻易就穿透两寸厚的木桌,还如此举重若轻。这般实力,怕是最少都有练髓境了。 好一会儿,鲁先喉结动了动,擦了把冷汗,连称呼都变了:“原来阁下是高人,只是……阁下应征时应当被考校过武艺了,怎的甘心去当区区马夫。” “考校武艺时得罪人,被阴了。”李长安道。 “可惜了,不过以阁下的身手定有出头之日,马房方寸之地困不住你。”这类事鲁先见过不少,倒也没觉得奇怪。 “所以这就找诸位帮忙来了。”李长安道,“方才说过的那些话,依旧作数。” 方才说过的,自然就是那句“日后忘不了大家的帮衬”了,这话刚才从李长安口中说出,都当是客套,没人当回事,眼下众人看着李长安,一个个都心中大动。 鲁先叹道:“但咱们位卑言轻,要真能搭上袁将军的线,自己怎会甘心干巡城的苦差事。” 忽的有人道:“大头,你不是在白虎军步军司的都教头手下待过么?” “俺就是练得最差的那一批,都教头哪记得我?” “记不记得不光看情义,礼数到位了,他自然记得你。”李长安说着,对鲁先一抱拳,“那就麻烦兄弟给我搭上白虎军步军司都教头这条线,当然,礼我来出。” 鲁先心中一动,不由心道眼前这马夫身手奇高,又心思玲珑,只怕日后想不飞黄腾达都难,自己可要早些巴结才是,于是连忙摆手:“兄弟请咱们吃了这一大桌狗肉,礼就不用你出了,都教头那边俺来搞定。” 他暗暗咬牙,都教头一职虽然也是中下级的军官,但比他们职位却高不少,真要送礼,寻常东西是拿不出手的,得下些血本,换一桌狗肉火锅太亏了,得十桌几十桌才够本,这回纯粹就当押宝了,押中了,就把酒席当饭吃也不难。 旁人不甘其后,争先说道:“也有我一份!” “多谢诸位。”李长安对众人一一拱手,落落大方承了他们的人情,“现在,咱们是不是可以具体说说那位袁将军的事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牵线搭桥 “袁将军……” 鲁先说着,犹豫地看了李长安一眼,面色却变得古怪了起来。 李长安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鲁先干笑一声。 “这话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若说将军的喜好,真和一般人不大相同,他不好美女,反而……” 李长安见鲁先的模样,心里顿时明白了三分,当官的有些对女人厌倦了,便想寻些新的刺激,不好女色而好男色,也就是所谓的断袖分桃之癖,这并不罕见。 “原来这位袁大将军喜欢男人。”李长安笑了笑,心中却是一沉,想来之前见到沈延脸色阴沉,难不成是被那姓袁的给看上了? 不过姓袁的也应该没来得及对沈延做什么,不然沈延不至于还只是个小卒子。 “你怎知道?”鲁先惊讶不已,袁将军好男色之事虽然不算秘密,但也不至于路人皆知,他面色古怪道:“难不成常兄弟打听这个,是想……” 他一边打量着李长安,只见他眉目疏朗,和一般人比起来果真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气质。 “你多想了。”李长安摇头失笑。 “那俺就放心了。”鲁先松了口气,“俺见过那些个兔爷,一个个油头粉面,脂粉涂得比墙还厚,比女人还女人,哪像个带把儿的。” “关于袁将军的事,就没些别的?” “这……”鲁先犯难道:“咱们说到底也只是巡城的,又不是袁将军的亲信,哪能知道多少,若信口胡言,也怕误了常兄弟你的事。” “罢了,兄弟何时能让我见到都教头?”李长安问。 “三日后……不,后日!”鲁先拍着胸脯,“最迟后日,俺就把事情办好!” “那一言为定。”李长安端起茶碗,“以茶代酒,干了。” …………………… 白虎军步军司都教头周奎近日心情有些焦灼,不光因为三伏天的热头,还因为步军司中选出的几个好手,都在比试中给袁将军丢了脸。 军中能攀比的只有勇武,故而比试是常有的事,各军比试的胜负结果甚至会影响到粮饷,以及弟兄们能否拿上好刀,穿上新甲。 而近来的比试又有不同,镇东王的两个堂侄都来了龙关,在龙关中境的这一块儿,各领一支大军,分别做了白虎军和朱雀军的指挥使,镇东王无子,整个东疆几乎无人不晓,下一位镇东王自然要从他的侄子里出,镇东王这侄子相互间的明争暗斗就少不了了。 眼下白虎军指挥使是元霁,和另一位王侄,朱雀军指挥使元沛同在龙关中境,于是乎朱雀白虎二军也常发生摩擦,明面上不能同室操戈,而校场比试就成了重头戏。袁大将军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巴结顶头上司的机会,将麾下诸多好手都送出,期望能在校场比试中大显神威,但白虎军擅长结阵步战,单对单的打斗比起轻骑居多的朱雀军来说却要吃些亏,结果也没差,一个个都被朱雀军选出的好手教训了。 元霁面子上过不去,袁大将军仕途就上不去,袁大将军仕途上不去,下面的人也好过不了。 只是,周奎虽是步军司教头,却也无能为力,他恨不得让兵人没没日没夜地操练,但功夫是熬出来的,一两日哪能成就?心中叹息,他也只能做足样子给上头看,少挨些骂罢了。 拿着浸过油的马鞭,周奎在甲兵中巡视,见有人偷懒,便狠狠一鞭子抽过去,使的是真力气,借此发泄心中烦闷。 这时候,有属下来报,说有人来白虎军求见他。 “什么人?”周奎不耐地问,他这都教头也只是个小官,地位低下,但事务却颇为繁杂。 “是个巡城的……” “不见!”周奎冷哼一声。 那属下犹豫道:“但那家伙备好了礼,光足银就五十两,还有两匹化雨阁新买的绸缎。” “哦?”周奎挑起眉头,心中却犹豫了起来,给他一个都教头送这么重礼,图的什么? “唤他过来吧。”周奎道。 …………………… “这位常兄弟武艺高强,当年在俺们镇子外面可是单枪匹马挑过七八个匪人的,常兄弟时常感慨一身本事,没机会报效家国,如今机会来了,他便来应征,谁知却被小人算计,沦落到当了一个马夫。” 鲁先带着李长安,用钱砸开路子见到了周奎,当即一股脑把心中编排了许久的话语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叹息道:“教头,您可得帮帮他。” “这……”周奎苦笑,“我能怎么帮他?” “至少让常兄弟一身本事有用武之地!”鲁先字字铿锵,这话倒是出自真心,无关其他。 周奎还在犹豫,鲁先低声道:“六十两,俺这些年的积攒,也就这么些了。” “住嘴!”周奎冷笑:“我说不行,那便不行,五十两六十两,当我在与你谈生意不成?” “天热了,这些小钱,教头拿去买绿豆汤,给弟兄们消消暑。”李长安又掏出张五十两的通票,递给周奎。 鲁先有些不舍地看着李长安送出去的银票,这是他和几个弟兄一块儿攒的,统共也就一百两,拉拢都教头用了五十两,本舍不得用尽,却被李长安大手大脚送了出去,不过他也识趣,没吱声。 周奎不动声色收了银票,心中一算计,百两银子、两匹绸缎也能值几两,若是帮那马夫一把,让他做个普通军卒,倒是简单,只需在这百两银子中掏出小半就能打通关系,还能净赚六十多两,他眯眼看了看刺目的太阳,负手道:“忙,倒不是不能帮,只是咱们身在军中,就得按规矩办事。” 这话已松了口,但也没说满,就想等着李长安和鲁先加价,但鲁先心疼得要命,哪能想到哪方面去,笑道:“规矩都懂,都懂,俺这位常兄弟的武艺,纵使做教头都绰绰有余,都教头尽管试他便可。” 鲁先见过李长安摁筷子,这句话也是实话实说,但停在周奎耳中就很刺耳,他仿佛又想起袁将军的亲卫怒斥他的无能,皮笑肉不笑道:“绰绰有余?不错,不错,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又见沈延 周奎带着鲁先和李长安到练兵场中。 李长安不动声色打量着练兵场中,只见一人练得与他人略有不同,招式间带着四象劲的痕迹,定神望去,果然是沈延。 这时周奎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挑出个黝黑壮实的铁甲大汉。 “文仓,你试试他。” 文仓深得周奎这位都教头器重,算是他手下武艺最出众的人之一,只是此前被周奎推荐去与朱雀军比试却大败而回,心中也有些气闷,见周奎特地选了他,顿时心里门清,看来都教头是要给这人点教训了,便摩拳擦掌,大步走过来,对李长安呲牙笑了笑,一抱拳。 “文仓,未请教?” “常安。”李长安松松垮垮站着,对他点点头,又看向周奎,“打败此人即可?” “撑过二十招就行。”周奎笑了声,又对文仓说了句:“输给朱雀军那一阵,的确是咱们战法上就吃了亏,不丢脸,但若连马夫都打不过,明日你便去马厩做事吧。” “卑职领命!”文仓心中一凛。 “这——”鲁先这回再蠢也能看出都教头有些刁难李长安了,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对李长安低声道:“常兄弟,实在抱歉。” “无妨,用不了二十招。”李长安说着对文仓点点头,“这就开始吧。”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文仓二话不说,两大步就迈出两丈距离,蒲扇般的大手抓向李长安头顶,发出呜呜风声。 李长安纹丝不动,周奎已经准备判负了,他的目的不过给李长安与鲁先一个小教训,毕竟钱也收了,纵使这马夫功夫不好,也得把他调到朱雀军来。 只不过,李长安说了声来得好,手一抬,便拿住了文仓的手腕,文仓心中一惊,只觉手腕被铁箍箍住,整个身子不禁自停了下来,胸口憋闷非常。 不过他并非庸手,吐气开声,瞬息间便调整过来,膝盖狠狠一顶。 李长安脚步一旋,松开手,伸出左掌按向文仓顶冲来的膝盖,借力向后轻轻一纵,平移三尺,如燕子抄水。 文仓一击不中,身子便一晃,李长安就在这空档错身上前,一脚踩在他两足空隙之间,膝盖一摆,手掌一甩,便将文仓撂倒在地,行云流水。 直到倒地时,文仓几乎都没看清李长安的动作,但他也是识货之人,知道自己远非这马夫青年的敌手,便干脆利落爬起身,抱拳道:“多谢手下留情。” 李长安收身站直,似笑非笑看着周奎。 周奎愕然不能言,震惊过后,心中却是大喜。 作为步军司都教头,他一身实力臻至练髓境巅峰,看清了李长安的动作,却自认做不到那样轻松,想着,他不由皱了皱眉,实力如此高强,又何必用银钱来开路?还弄得自己小瞧了他。 鲁先心中为李长安叫好,心道这常兄弟真是深不可测,自己竟还低估他了,见到周奎皱眉,他又陷入忐忑。 这时周奎忽的笑了,拿出方才鲁先送上的银子,给他送了回去。 “方才是我走眼,本以为来了条猫,谁知却是猛虎,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不然,我周奎难免要落得个不识人的名声。” “这怎么敢——” “就这样吧,行了,我和这位兄弟有话要说。” 周奎明言送客,鲁先再不知机就太不识抬举了,连忙告退。 而这时,周奎对李长安道:“军中虽有官职,但在白虎军步军司中,大家想来以实力轮辈分,既然你实力还高于我,以后也不用叫我教头了,直呼其名便可。还有些话,你且随我来,进屋说。” …………………… “原来如此,你就是被朱雀军一区区营尉摆了一道,所以只能怀才不遇。不得不说,你运气着实不错。” 步军司军帐中,周奎和李长安对坐谈话。 “何出此言?”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你真能帮袁将军挣到面子,能入元指挥使的法眼都说不准。” 周奎便一五一十将白虎朱雀二军争斗之事说出。 原来白虎朱雀二军每回比试,都分三擂,一是下擂,供练血境兵士比斗;二是中擂,供练髓境军士比斗;再就是上擂,供万象境比斗,当然,军中虽有万象境实力的大将,却不会来参加比试,比试者,便是两位王族的贴身护卫。 二王侄的护卫斗得有输有赢,主要就得看中下擂,而如今白虎军式微,正缺个能打的。 “白虎军擅长战阵,兵法,朱雀军战法却是游骑居多,唉,为此事,袁大将军已几番催促,让我等加紧练兵,但练兵却非朝夕之功。”周奎叹了口气,“偌大一军,数万人中,竟挑不出一人能挑起重任,眼下看来,希望却要落在你身上了。” “我尽力而为。”李长安道。 “今日就先住下吧,袁将军事务繁忙,我先命人通禀,想来明日你能有机会见到他。”周奎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长安,“当年我当了五年伙头兵,才有了第一次单独见将军的机会。” “李长安抱拳道:“多谢教头提携。” 当日,李长安也没回马厩,就在白虎军中住下,周仓待他不可谓不好,住的竟非营帐,而是木楼,吃食也十分齐全。 过了一天,李长安来到练兵场中,又见到沈延的身影,正用脊背不停撞击着木人,用力极重,发出砰砰声。 一边的文仓见李长安看着沈延,低声道:“那小子武功不错,可惜脑子有点问题。” “怎么?”李长安问。 “竟敢出言顶撞袁将军,将军没打死他,倒真是大发善心了,不过咱们就别和他走得太近,若被将军知晓就不好了。” “是吗。”李长安笑了笑,“我对他倒是有些兴趣。” 说着,不顾文仓愕然的神色,李长安走到沈延跟前打量他练功。 沈延察觉到李长安的到来,不过此刻李长安略微易容过,加上五年的岁月过去,沈延便没认出他,直接无视。 “四象劲虽然走的是刚猛路子,但也是体悟自然而生,意为莽撞并不可取,你现在练的玄武靠背就走偏了。” 李长安微笑着说。 第二百九十四章、左风 沈延拳头一僵,转头盯着李长安猛瞧,心中惊疑不定。 五年前,他与韩苏儿一同被传授四象劲,入了军伍五年,还未见过有其他人会这招式,被人突然叫破招名,一时间还没大反应过来。 “跟我来。”李长安对沈延说了声,就向一旁走去。 “你可是跟他有什么渊源?”文仓凑了过来。 对于数招轻易打败他的李长安,文仓心中并无怨恨,反而十分佩服,多数军伍之人,都是这般性子,脾气暴,却不记仇,毕竟真和敌军交手,己方多个能帮忙挡箭的总比背后捅刀子的好。 “渊源倒有些,怎么?”李长安停下脚步。 “他顶撞过袁将军。” 文仓放低了声音,虽说沈延现在好好的,也没人寻他麻烦,而且谁也不知道袁将军是否还记得这个人,下面的人既然捉摸不透袁将军的心思,挤兑沈延也怕显得袁将军心胸狭窄,索性就都不敢接近他了。 “为将者胸中应有沟壑,哪会和小卒子计较。”李长安摇头笑了笑,“没事,我就和他说几句。” “还不快跟上来?”他回头对愣愣的沈延说了一句。 沈延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文仓也不好多说,便由着二人离开。 待离靶场远了,边上没人,李长安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五年不见,沈延面容已褪去稚气,脸颊瘦削,棱角分明,眼神坚毅,只是眸光中暗藏着一丝阴霾,李长安恍然只觉见到了当初父仇未报的自己。 “怎么就你一人,苏儿呢?” 李长安轻声问。 沈延闻声先是茫然了一阵,旋即一个激灵,便得知了李长安的身份,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只觉胸口发闷,鼻头一酸,三尺男儿眼中竟溢出泪来,猛地单膝跪地。 “恩公!”沈延语气哽咽,“我失职了!” 李长安拧起眉头,沈延这般反应,难道韩苏儿出什么事了? “站起来说,此地人多眼杂。”李长安扶起沈延。 沈延激动难抑,用力擦干眼泪,深深吸了几口气,也强自镇定下来。 “苏儿他……” …………………… 雅舍十分宽敞,装潢也端的奢华,荷塘采莲大屏风、海兽葡萄镜、梨木妆镜台、楠木千工床,只是床头坐着的人儿却一脸嫌恶之色,看着刚进来的少年。 少年模样十六七岁,长得十分英俊,甚至可以说是漂亮,面若施粉,唇若涂朱,一双翦水秋眸顾盼生辉,一对柳叶轻眉如浓烟一抹,乌发如云垂在耳畔,连女子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哎呀,你就从了吧韩苏,你可不知道将军有多喜欢你,私底下咱听他说了,你呀,男生女相,偏偏又英气十足,尤其是那股子犟劲儿,真像极了将军少时。唉,这可让咱羡慕嫉妒得紧呢。你说你,偏要和将军拧巴什么呢?若回到军阵中,和那些臭烘烘的糙人为伍,好端端一个大美人儿都要给他们带坏了。你看啊,跟着将军,想吃吃想玩玩,月钱比那些个卖命的武官还高,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吧?” 韩苏儿听着少年温柔还带着娇嗔的语气,偏头不去看他,还是没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枉为男儿。” “唉。”少年叹了口气,“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但男人又怎么啦?自古以来便有男男之好,要我说啊,男人和女人才不相衬呢!女人那些个小肚鸡肠,又如何能容得下男人的胸怀?向来男女在一起,只不过为肉欲而已,而男男在一起,却是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的。” 少年是袁先军的禁脔之一,也是他派来的说客。韩苏儿早提防着此人的说辞,准备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听到少年这番话,直忍不住想打人。 她捏了捏拳头,冷笑道:“好个志同道合,我看你每日梳妆打扮都得不少时间吧,难道还有空跟袁军先交流排兵布阵和练兵之法?还有,你再说一遍,女人小肚鸡肠?” “你,你,你真是……”少年连连摇头,“真是油盐不进,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女人不光小肚鸡肠,又娇弱无力,除了生子以外,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啪! 韩苏儿面色冰冷,收回手掌,而少年俊秀的白脸上已多了一个通红的掌印,五指分明。 “你,你打我?”少年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指着韩苏儿,手指哆嗦着,好久没说出话来,但见韩苏儿手又一扬,他连忙后退几步。 羞愤交加之下,少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不识好人心!” 吱呀—— 木门被猛地推开,不住摇晃着,韩苏儿望着少年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男人?沈延跟这厮比起来,都能算是一等一的好汉了。 百无聊赖地躺下,韩苏儿望着床顶雕花,叹了一声。 说起来,她从军这几年来,其实运气着实不错。应征时,她女扮男装,招兵的人要检查她身子,她以装病为由,加上贿赂,竟当真瞒了过去,此后在军中混迹数年,也无人发现她是女人的事实。 她一心建功立业,武艺也上佳,颇得上官器重,那日袁将军巡视时,竟还注意到了她。 韩苏儿心中欣喜,以为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毕竟做个小卒可难出头。结果没过几日,袁将军竟命人召她前去,当真羡煞旁人。 然而,欣喜还没完,韩苏儿见到袁军先时,才知这厮竟好男风。 原来是看上她了。 一直以来的运气,就在这儿功亏一篑。 韩苏儿便抵死不从。 沈延闻言,欲来相救,却被人打断一根肋骨,躺了大半月才能下床。 好在这袁将军,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见韩苏儿不从,也不用强,只是将她软禁,日日派人过来消磨她的意志。 韩苏儿眼中冒出些许决然之色。 若当真不能脱身,她唯一的路,便只有自尽,也许还能保存几分清白。 她也想过索性披露自己是女儿身,那袁军先喜欢男人,多半不会再纠缠她,但在军中欺瞒乃是大罪,她若真暴露身份,八成便要被送去青楼当官妓,她更愿意选择一死了之。 第二百九十五章、上门要人 “袁先军把苏儿认成男儿身,便将她掳去?照这么说,倒真是阴差阳错。” 营帐角落中,李长安听沈延说完,语气渐冷。 “苏儿现下如何了?” “苏儿似乎暂时无恙,姓袁的是武人出身,原来行事粗暴,如今为巴结王族,想装出一副儒将的模样,便没对苏儿用强,只是将她软禁,不过……”沈延紧咬牙根,“不过毕竟狗改不了吃屎,苏儿在他掌控中,迟早会出事。她性情刚烈,只怕会寻短见。” “袁先军。”李长安一字一顿说着,手指摩挲刀柄,问道:“他实力如何?” “一军大将,不论立下何等奇功,至少要万象境以上实力。”沈延喉结动了动,用期盼的目光看向李长安,纵使离家五年见识了许多高人,李长安在他心中始终最为神秘强大。 “知道了,你且回去吧。”李长安道。 “若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纵使拼了这条性命也无妨,只要……苏儿能脱离魔掌。”沈延垂首坚定道。 “不必。”李长安摇摇头,若要救韩苏儿,凭沈延的实力,却派不上多大用场,“不要露出什么端倪便好,此处人多耳杂,我先行一步。” 和沈延分别,李长安走在回营的路上,皱着眉头。 眼下韩苏儿要救,但怎么救却是问题,眼下他身上还有其他麻烦,南占开那位名叫霍硐的亲信营尉将他扣留军中,遣他到校场做事,也派了人监视他。那名营尉隶属朱雀军,李长安想投入白虎军,此人定会阻挠,不过,只要能在白虎军这方获得足够的重视,这麻烦也不算麻烦了。 南占开为自保暗中送道门中人过龙关,此事若被大承国知晓,定是死罪无疑,霍硐也不会敢披露李长安的身份,只要有身份足够高的人施压,要带走李长安,凭霍硐区区营尉的身份也无法强留他。原本李长安进入白虎军,也是存了藉此摆脱霍硐,再寻求机会进入西岐的打算。 回营时,一名军士正在等他,见他过来,便道:“都教头唤你过去一趟。” “什么事?” “昨日都教头找到校场,要将你军籍转至白虎军,但那虎贲营宣节校尉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跳出来阻拦,好在你已住入白虎军。都教头说了,叫你安下心来,那霍硐再怎么跳腾,也不至于敢进白虎军抓人。对了,听说你是得罪了人才被派去做马夫,想必得罪的就是这姓霍的吧?说实话,你是不是把人家婆娘给祸害了,不然怎么抓着你不肯放?” 李长安没回应,军士也不尴尬,继续说着:“都教头交代了,待会儿若见到朱雀军的人,你只要低头不说话,他们拿你没办法。” “知道了。” 演武厅中,霍硐与周奎对坐,脸色阴晴不定。霍硐身边还有一人,身材魁梧,不怒自威,霍硐隐隐以这人为首。 “常安是朱雀军中人,周教头,你滥用私权,将他强行扣留白虎军中,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若你真不放人,在下也只能报上监军,让上面来定夺。”霍硐冷声说。 周奎神色不变,微笑道:“此言差矣,无论你这一营之长还是我这两万步军的教头,都只隶属大承,任一军中小卒亦是如此,哪有独属于哪军之理?常安在校场喂马,是明珠蒙尘,好在我慧眼识人,将他从马场带出,能为大承更尽一分力,你这样百般阻挠,居心何在?” 说着,周奎的语气也带上三分冷意。 霍硐有口难言,两日前虎贲营按例轮守城头,他没在营中,结果一回来,手下人就禀报说常安投奔了白虎军。 原本只道这修行人在军中应该不敢动什么心思,哪知道他竟如此胆大,竟想着利用上面的人施压,从而摆脱控制。但事已发生,霍硐也只好给南占开送信询问破解之法,然后硬着头皮来白虎军要人。 “此事另有应请,看来周教头是一定要留下常安了?”霍硐冷声说。 “你得弄明白,我不是硬留他,只是不愿见到千里马在骈死于槽枥之间,便给他这个机会,而他若想离去,大可自行离去,只是你不得强逼。” “他现下人在何处?” “他已来了。”周奎微笑,对外面喊了声,“带常安进来吧。” “见过两位大人。”已候在门外的李长安独自进入演武厅,对二人抱拳,似笑非笑地看着霍硐。 “你就是常安?”霍硐身边的魁梧男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赶着李长安。 “怎么,在白虎军中,二位还想用动武抢人不成?”周奎也站了起来,这魁梧男人正是朱雀军与白虎军比试中,在中擂里连胜白虎军二人的朱雀军参将雷震。 “不敢。”雷震皮笑肉不笑,“周教头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动手了?难道最近功力长进,有了未卜先知之能?” 周奎与雷震站一起,气场便弱了些,一时间被雷震噎住。 “我是。” 李长安吸引了雷震的目光:“好,胆子不小!你受命在校场养马,竟敢擅离职守,这是大罪,若此时回去受罚,或许还能轻一些。”他又瞥了霍硐一眼,面露嫌恶之色,“不过此人为报复将你安排做马夫之事本官也自会处理,你可放心?” 霍硐闻言面色一白,他之所以找到雷震,只因知道自己孤身前来白虎军步军司没半点作用,然而雷震这番话却让他心里凉了半截,看来无论如何,李长安跟白虎军也好,跟朱雀军也好,总之与他霍硐是无关了。一开始他想得很好,以为能控制住李长安,但还是高估了自己。 周奎脸色也有些不好看,雷震用抓他回去治罪为由,他还真想不出什么言辞去化解,而且他无论官职或实力都比雷震低,与此人说话,他并没有面对霍硐时的十分底气。 这时,一道声音从演武厅外传出。 “听说有人敢来我白虎军挖人?看来我袁某人近年行事低调,区区一参将,也能骑到头上来,可叹。” 第二百九十六章、留下 是袁先军? 雷震面色一僵,霍硐今日求他来助阵,他本不愿为一马夫而大动干戈,只是当时霍硐在一众弟兄面前大声说白虎军欺人太甚,比试败了都敢来朱雀军抢人,若这次退让,下次必将得寸进尺,这话雷震听得也气愤,便与霍硐一同前来,找白虎军步军司都教头周奎讨说法。 雷震却从未想过此事会惊动白虎军领军大将袁先军。袁先军是什么人?不谈他的四品武职,以他万象境的实力,翻手便能打趴自己。 这时,穿着一身儒服的袁先军缓缓踱进演武厅,他头戴玉冠,手中拿着把折扇,倒是温文尔雅,只是殷红若血的嘴唇与精光内敛的双眸让人见到他时,便情不自禁心生畏惧。 在场之人,除对袁先军不太了解的李长安外,其他人都没被他儒雅的打扮骗到。 袁先军出身平凡,读的兵书都很少,也向来没有什么靠山,他的大将之职,是五年间活生生杀出来的。 “见过袁将军。”众人连忙行礼,包括雷震与霍硐都态度恭敬,不敢露出丝毫不满,虽说白虎朱雀二军近来不对付,但面对上官他们又哪敢怠慢。 袁先军眼睛一扫,呵呵一笑。 “不必紧张,本将军是讲道理的人,二位为国效力,我还能应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将你们打杀当场不成?我听说有人说我气量狭窄,难道你们真以为如此?” “不敢。”雷震额角沁出丝丝冷汗。 “罢了,将事情始末先说清楚吧。” 袁先军来到演武厅首位坐下,瞥了李长安一眼。 雷震连忙开口,没敢添油加醋,把李长安私自离开朱雀军进入白虎军之事说出。 “有这回事?”袁先军看向周奎。 “禀将军,确有此事。”周奎回道。 袁先军刚来时活动心凉了半截,此时又生出希望,袁先军若真讲道理,那他便有机会将李长安带回朱雀军,便道:“将军,我等是否可以将此人带着走了?” 袁先军笑了笑,却没理他,继续问周奎:“说罢,为何留下此人?” “此人武艺还在我之上。” “哦?”袁先军挑眉,“那我倒有些兴趣了。” “你可想留在白虎军?”打量了李长安一会,袁先军问道。 霍硐心中暗怒,只道袁先军反复无常,却不敢表露出来,便用威胁的目光看着李长安。 “留在朱雀军只能养马,自幼苦练的武艺只能白费,我当然想留在白虎军”李长安回给霍硐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霍硐顿时明白李长安知道自己不敢披露他的身份,心中大骂李长安狡猾,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袁先军冷笑一声:“想留在白虎军,本将军自然欢迎之至,不过,本将军却还要看你值不值得留下。” “将军想试我武功?”李长安淡淡道。 袁先军心中微微讶异,光是这青年面对他还能宠辱不惊的态度就颇为难得,这样的人在与人交手时也容易保持镇定。 “把他打趴下,本将军就让你留下,不光如此,还有重赏。”袁先军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雷震。 雷震眉头狂跳,自觉受到羞辱,冷冷道:“将军如此看轻卑职,带回卑职若出手过重,将此人打杀了又如何?” 袁先军眉头一挑,仰头大笑,震得人耳膜鼓胀,笑声停下后,他对雷震道:“打杀便打杀了,白虎军不留废人。” “这可是将军自己说的。”雷晨垂下眼帘,已动杀心。 “小心些。”周奎压低声音对李长安道:“文仓就是败在雷震手下,只撑过了五招,而且他还没全力出手。此人能做参将,靠的也是自身实力,若比试起来,我也不是他对手。” “放心。”李长安点头回应,也收紧了心思,这场胜负关乎到他能否脱出霍硐的掌控,也关系到韩苏儿的安危,他非胜不可。 演武厅中场地不小,旁边就有兵器架,雷震取了一根油亮的白蜡木杆子。寻常比试不会安枪头,他看了李长安一眼,却安上红缨银钢枪头,寒光森然,锋利无比。 李长安就站在演武场中央,对雷震抱拳,说了一声:“请”。 “请!” 雷震暴喝一声,毫不含糊,大步跨出,手中白蜡木杆子蛇一样扭动着,发出刺耳的呼啸声,枪头化作一片银光,向着李长安当头刺来。 他虽口中对李长安有所不屑,却没丝毫轻敌,出手就用上七分力,若李长安应对不当,这就是杀招。 啪的一声,李长安脚下石板龟裂,身子就消失不见。 电光火石间,雷震心头大震,演武厅中石板不是普通青石,厚有一尺,硬度几可媲美生铁,他是练髓巅峰也自认难以一脚踩烈。 这是袁先军轻咦了一声,他倒是看清了李长安动作,倒没甚么出奇的地方,就是气力极大,速度极快,超越寻常练髓巅峰的武者许多,都有了些万象境的味道。 这一出手袁先军便知道雷震输了,他也没点破,只细细观察二人交手。 雷震眼中失去李长安踪影后,头也不回,甩开枪杆向后一抽,啪的气爆声过后,虽没击中李长安,却也迫得李长安向后退了一步。 雷震同时旋身,与李长安面对着面,一招过后他已看清自己实力不如李长,心中一片寒冷。 但他也没想过认负,生死对决中,速度与力量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要素,他死死盯着李长安,又欺身而上。 李长安有心斩断枪杆,但枪杆比泥鳅还灵活,不住扭动,他拔刀一斩,刀刃却贴着杆身滑开,跟沾了油似的。 虽说用龙象术加身,李长安气力胜过对手,但和这战阵中厮杀出来的人交手,还是落不得轻松,而在袁先军面前,除龙象术外,他也不敢妄用道术神通,若非如此,只一招风月无边即可将雷震斩杀。 交手数十回合,李长安便只仗着速度快,与雷震周旋,先消耗他体力,不过练髓境武者体力比牛马还充沛,挥舞大枪一整日都可以不歇息。 “停手罢,此人留在白虎军,你们二人可以回去了。” 这时,首座上旁观的袁先军终于开口。 第二百九十七章、取信 李长安与雷震一齐停手。 雷震暗暗庆幸,若非袁先军出声,他迟早要落败,虽说对方实力的确惊人,但他若败了,落得识人不明的名声不说,还要被人说败在了马夫手下。既然袁先军都给了他台阶下,他也不敢不识抬举,便向袁先军告退。那边的霍硐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待二人灰溜溜离去,袁先军便打量着李长安,虽然表面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却是大悦,从朱雀军和白虎军对垒以来,这样的胜局当真是许久未见了。 “这场你打得不错,本将军有赏。”他用颇为赏识的目光看了李长安一眼,又对周奎道:“你识人有功,也同赏。”。 “卑职不敢。”周奎嘴上说着,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也对李长安十分艳羡,能得到袁先军赏识,日后不说平步青云,至少能走到比他这个都教头更高的位置。 “有什么不敢的,眼睛都放光了。”袁先军淡淡一笑,摆了摆手,“去库房领二百两吧,这些日子你也劳累了。” 周奎千恩万谢告退,袁先军又对李长安道:“说罢,你要什么赏赐?” 给周奎的赏赐是二百两银子,给李长安却是让他随意开口,这待遇差别已然显见,李长安略一沉吟,自己若说要韩苏儿的话,姓袁的说不得就要勃然大怒,自然不能犯这傻。而自己若不要就未免落了他的面子,要少了,也难免会被他看轻,那再要想取信于他就更难了。便道:“我要的太多,就怕将军舍不得给。” 袁先军眉头一挑,却没动怒:“尽管说来,本将军倒要看看,这白虎军中还有什么是我给不起的?” “我要披轻裘,骑宝马,要饮不尽的美酒,睡不尽的女人,将军舍得给么?” 袁先军先一怔,随后点头:“不错,倒是有些胆魄和野心,不过你只不过斗胜了一场,却不值得这些赏赐,但本将军向来有功必赏,虽不能赏你那么多,给你机会却未尝不可。明日起,你便来当本将军的近卫吧。” 近卫虽无官阶,却是侍卫袁先军身边之人,出了白虎军什么都不是,但在白虎军这谁都得看袁先军脸色行事的一亩三分地,就几乎相当于天子近臣。 “多谢将军拔擢。”李长安心中一动,他倒没想过袁先军会如此提拔自己,看来袁先军身边是真的缺好手了。 夜间,一辆华丽的马车停靠龙关浮光楼边,一位白面锦衣公子从中走下。锦衣公子气度温文尔雅,不过眉间隐隐若现的紫意却透露着一股王者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就连为他赶车的马夫也气度不凡,行人被他目光扫过,都觉得脖子发凉。 锦衣公子走入浮光楼,在后院花灯通明的抄手游廊中蜿蜒曲折了一阵,来到一间轩敞的雅室,雅室中,一名长相恬淡的仕女提着紫砂壶用轻柔的动作煮着茶,而一名中年文士就在桌边品香,看起来儒雅非常,只不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与下垂的嘴角散发出的一股刀兵之气却将这气氛破坏殆尽。 中年文士便是袁先军,见锦衣公子进来,便起身笑道:“指挥使大人这回可来迟了。” “我说过了,在这地方,叫我元公子便是。”锦衣公子微笑着坐到袁先军对面,“既然到这来了,咱们就不提公事,纵情享乐。” 袁先军嘴角一僵,把要出口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他忍不住心生感慨,这王族的气度,他一军大将也相形见绌。 袁先军其实是粗人出身,虽在兵道与武道中成就斐然,后来也看过许多典籍,但性格却定了,对风月雅室没半点耐心。如今他附庸风雅,也是为讨好面前这位镇东王的侄子——元沛。 他的实力已到瓶颈,该立下的战功也立过了,若要再往上爬,凭他一人之力几无可能,而元沛的到来便是他找靠山的绝佳时机,极尽迎合之能事,在元沛和元霁初到军中出任指挥使时,袁先军就知道了一个事实,今岁就是东疆向玉京进贡的时候,镇东王如今年迈,也是时候选定继位者了,选定之人按例便要与镇东王一道入玉京受封,这样的背景下,镇东王两位子侄的对决,每一回胜负都至关重要。 只不过近来白虎军与朱雀军对阵连连失利,便让袁先军的努力几乎付诸流水,眼下他便能感觉到,元沛已明显冷淡了许多。 袁先军生生耐住性子,陪着元沛喝了几盏茶,元沛见他几番见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说罢,今夜请我来此是要说什么?” “白虎军中出了一名高手。”袁先军郑重道。 “哦?”元沛不咸不淡地把玩着茶具,身为王族他什么高手没见过,连那马车车夫都是万象境武者,对袁先军说的高手,他自然无甚兴趣。 这时袁先军又补充道:“此人是练髓巅峰修为,但若真与人对战,以我的眼光来看,万象境一下他几乎没有敌手。” “练髓巅峰?”元沛终于神情一动。朱雀白虎二军的比试分下上中三擂,练髓巅峰的修为,刚好便是中擂的限制,若袁先军说的那名高手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万象境以下无敌,那么比试他就已胜了三成。 “没错。” “这倒有些意思,朱雀白虎二军司职不同,所以中下擂白虎军才会屡屡失败,但上擂却还是我们得胜更多,若你说的那人真的强悍至此,这情况倒是要反过来了。” 白虎军,军帐中,李长安双手枕头,望着帐顶,思索着如何能救出韩苏儿。 姓袁的实力高强,刺杀他是最蠢的办法,在他眼皮子地下带人走也不可能,除非他自愿放出韩苏儿。 如今自己暂且得到他信任,但这信任却是建立在一场对决胜利的基础上,十分脆弱,不过有这开端也就足够了,若之后能利用好朱雀白虎二军的矛盾,莫说救韩苏儿,就是扳倒袁先军都不是没可能。 第二百九十八章、主仆 夜色从龙关退去,拂晓的晨风吹过这座万里雄关,在龙关中境,依附龙关的许多座城池的其中一座,巡视官兵们熄了火把,换岗的军卒又接替上来。 白虎军中,李长安睁开双眼,床榻上的他正用蛰龙法侧卧着,从南占开那儿敲竹杠拿来的两张星图观想暂时还没有突破。 出门,他到库房领了新盔甲、衣裳、赏银和亲卫牙牌,亲卫属于大将私兵,在军中并无实职,这腰牌就是李长安的身份证明,凭此他可以在白虎军中自由来往,除去将军府书房后院这等所在,其他地方都能去得,不会有人阻拦。 袁先军见过他一次后,也暂时没传唤他,堂堂万象境大将自然也不需要亲卫贴身保护。李长安认识了几名亲卫,又在亲卫统领口中得知,因为武道境界进入练髓以后,再用普通方法打磨肉身效果就有限了,故而亲卫平时多是自己练武,并不似寻常军卒那样要日日排练操演,李长安也就闲了下来。 将军府在军营外,对面是一条长街,李长安站在街上视线越过院墙,迎着晨光,可以看到后院高高翘起的檐角,此刻韩苏儿就被关在其中。整个将军府把手森严,被若有若无的龙气笼罩着,就算他有心土遁潜入其中带走韩苏儿也无法。 来到校场练刀时,李长安心中估摸着自己对上袁先军的后果,他想到当初的孙无赦和洪玄蒙两个万象境武者,若自己用尽全力,应当能挡住十招以上,再战就必败无疑。 李长安不由有些着恼,当初让韩苏儿往东边走躲避战乱,越远越好,她倒好,偏反着来,跑龙关应征做军卒了。沈延那小子也脑子不灵光,让他照顾苏儿,他就这么照顾的? 刚想到沈延呢,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军卒颠颠地跑了过来,犹豫了一下,喊了李长安一声师父。 “卯时有操演,你怎么没去?”李长安对沈延的冒失也有些无奈,他这样跑来找自己,有心人看到难免会联想到什么。 “周教头知道我认识你,我说要走,他没拦。”沈延见李长安没否认自己喊他师父,心中有点小小的雀跃,李长安有点不好的脸色也被他直接忽略了。 “苏儿我会想办法救出来,今日以后若无要事,尽量少来找我。”李长安看了看四周,倒没人注意这边。 沈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快说。” “那我就直说了。”沈延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帮袁先军?纵使您当了他的亲卫,纵使立下大功,要他将苏儿赏……赏赐给您,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此人将自己的男宠视为禁脔,寻常人多看了一眼都要受到责罚,您若想救苏儿,还得另寻他路。” “呵,你多想了,我取信于袁先军却不是为帮他。”李长安摇摇头,却没告诉沈延自己做的打算。 沈延沉默着,心中十分纠结,少时在淮安城中遇见李长安时,自己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武馆学徒,过着没盼头的日子,虽然年纪小,这辈子却能一眼望到头,那时候出现的李长安改变了他的命运,在他心中一直都是天底下最神秘而强大的人,纵使从军五年,见过许多高手,李长安的地位也未移改。 前日李长安出现让他如获大赦,然而这几日李长安的行动却让他看不懂,听到李长安险胜雷震的消息时,他心中感叹李长安果然强悍,但也有种莫名的失望,到李长安成了袁先军亲卫后,这种失望就达到了顶点。 原来恩公也只是个凡人,只是我少时没见过世面,所以才对他惊为天人,他也和凡人一般有欲望吧,难道……他也贪恋权势?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去救苏儿吗? 沈延一晃神,心中又大骂自己小人之心,看向李长安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愧疚,但也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怀疑。 李长安哪知道这家伙的心思只教他快些回军。 练完刀,已日上三竿,李长安出营路过将军府,看着青瓦白墙的深院,心道:“将印应当在书房里,但书房定有人把守,我该如何进去……” 虽然昨夜袁先军外出去与指挥使饮酒,尚未归来,但李长安也不好贸然行事。 眼下他有了亲卫身份,可谓十分自由,除了一些敏感地带,几乎可以随意闲逛,龙关驻军数百万,每十里就有大军驻扎,大军驻扎处,后军与生产粮食的百姓渐渐构成城池,他所在的这座城池,便只有朱雀白虎二军。 将军府边守卫见到李长安,投来尊敬的眼神,李长安点点头,装作随意的模样,路过将军府前街,走到拐角处时,被远远走来一对主仆吸引了目光。 那黄脸仆人背着剑匣,没什么气势,步伐却自成方圆,主人面白无须,峨冠长衫,气度不凡,李长安有些眼熟,但想不出在哪见过。 打二人身边路过时,李长安便听见二人对话。 主人道:“这姓袁的粗人一个,却附庸风雅,做了我那弟弟的手下,两人倒也合衬。” “此人有龙阳之好,若跟元霁那厮搞到一块,正是一桩妙事。”仆人语气淡漠,内容却是狂傲不羁。 “敢以下犯上,羞辱王族,你这下人着实大胆!”主人佯怒,又突然忍俊不禁,“不过听起来却是痛快!” “但袁先军也着实是个人物,有他帮着元霁,公子也只能嘴上痛快了。”仆人毫不留情。 “这倒是个麻烦,我那倒霉堂兄死在了东荒,看王叔把我和元霁塞到龙关中境来,是要选一人今年去玉京上贡的意思,朱雀前军虽然单打独斗更为骁勇,但白虎坐镇中军,却掌控着军中命脉,有姓袁的撑着,咱们打擂胜过白虎军,除了争一时意气外,却也没什么用。”主人尴尬说道,也没着恼。 李长安心中一动,这三言两语已足够听出二人的身份。 难怪看他眼熟,原来是朱雀军指挥使元沛,镇东王子侄之一,而他口中那倒霉堂兄,正是死在自己刀下。 李长安突然有些怀念凌毓,若他在此,说不得要让他算算自己跟镇东王这几个侄子是不是命格相冲,不然东荒西岐如此之大,怎就如此有缘,三个都让他给撞上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约谈 “是人就有破绽,袁先军能从下面爬上来,手底下怎么可能干净得了。”仆人说着,突然转头看向李长安,“兀那丘八,你是袁先军手下,怎的连主子的丑事也敢听。” 李长安在不远处站了许久,这仆人对元沛都不甚尊敬,很不普通,当然早发现了李长安,只是根本不在乎自己说的话被听去,但另他有些讶异的是,白虎军中人要么不长眼上来呵斥,要么有眼色就灰溜溜跑了,哪有淡定非常光明正大偷听的? “有什么听不得,二位若愿意说,我还想听下去。”李长安微笑道。 元沛转头讶异打量他两眼,然后摇头失笑:“没想区区一亲卫也如此大胆,本公子倒不介意让你听去,但恐怕此事若教姓袁的知道了,要让人抠了你耳朵。” “这倒不会,我对他还有些用处,卸磨杀驴,也得等麦子磨完了。” “你这人有点意思。”元沛饶有兴致道,“不妨说说,姓袁的能有什么倚仗你的,让你敢如此大言不惭。” “借一步说话?”李长安看了看身后,一队巡视的将军府府卫快要接近了。 片刻后,香满楼二楼隔间,下人流水般送上一桌酒席,都是珍馐佳馔,席上三人却都没动筷子,只是斟了杯酒。 “我姓常名安,叫我常安便可。”李长安道。 “本公子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见的,这回出行是便装,你与我相见之事,一时半会应当不会传进姓袁的耳朵里。”元沛端起酒盅嗅了嗅,又摇了摇头,“但时间久了就说不准了。” 元沛有龙气加身,但武艺并不出色,大承立国五百年,连王族也渐渐重文轻武,看来快烂到根子里了,不过王族风度却积累得越来越深,那位实力深不可测的仆人与元沛一比,如同山中老农。 李长安很清楚这位坐镇一军的指挥使见自己的理由不过是“有点意思”,也不消磨他耐性,直截了当道:“我与袁先军是敌非友。” 元沛本觉得眼前这袁先军的亲卫有点意思,听到他的话,却顿时兴致缺缺。 “哦,然后呢?” “你我可以联手。”李长安道。 “哈哈哈,有趣,你这人当真有趣。”元沛拊掌大笑,“本公子活了近三十年,还是头回有人敢当面想利用我借刀杀人!” 元沛脸上虽挂着笑容,但这话若落在常人耳中,定感字字诛心,心肝发颤,毕竟这位可是大承王族。 李长安却没客气,夹了一箸黄花鱼吃了起来,元沛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也不想惯着。 元沛挑了挑眉,对面这亲卫若非傻了,便是定力超群,亦或是有足够底牌。 他存心试探,便对仆人使了个眼色。 仆人不见动作,电光火石间,剑匣就从他背上消失,被他握着,横在李长安颈边。 “说罢,本公子倒想看看你有些什么门道,但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最好期望自己的脖子能硬过荼奴的剑。” 元庆说着,紧紧盯着李长安,香满楼内弥漫的龙气若被王血调集,向李长安压迫过来。 有九国器之一为本命的李长安毫无所觉,甚至有些舒畅,他手指搭在剑匣上轻轻推开,淡淡道:“我说过,我与袁先军是敌非友,你既然视他为绊脚石,我倒知道他一个把柄。” 仆人看了看元沛,元沛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仆人便收了剑。元沛心中有些惊疑不定,对方有胆色就罢了,龙气威压又是如何能轻易抵挡的? “什么把柄?若是贪墨军饷,打压异己之类的便无需提了。”元沛也不避讳,“为官为将者,多少都有些不干净,若凭这个就能扳倒姓袁的,他怎能活到今日。” “告诉你可以,我有条件。”李长安不急不缓道。 他越是气定神闲,元沛越觉得他胸有成竹,虽然有些恼火,却深深吸了口气。 “你说,有什么话,尽管一道说出。” “我帮你除掉袁先军,但我要从他府中带走一人。” “什么人?” “你知道他有龙阳之好。”李长安说道,他不便点明韩苏儿身份。 元沛怔了怔,倒没想李长安的条件这么简单,转念一想,若想带走袁先军的禁脔,还真得先把他本人料理了。 他看着李长安,面色有些古怪,也没多问,点头道:“若真能除掉姓袁的,这等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你说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李长安啜了口酒,意味深长道:“若为官者丢了官印,罪当几何?” 啪—— 煮酒的木炭发出一声炸响。 “死罪。” 元沛瞳孔微缩,沉声道:“你是说袁先军的将印出了问题?” “我不确定,但是,有八成把握。”李长安还没对袁先军的将印下手,但遇上元沛,机会不易,先扯起虎皮大旗再说,不然堂堂指挥使如何甘心帮他对付袁先军? “你如何得知!”元沛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李长安,印玺掌控一方龙气,自大承立国以来少有遗失或损坏的情况,因为印玺若被窃取,追踪其龙气痕迹便能寻到,寻常手段也没法损伤丝毫。 若下手的是这个亲卫,那他怎么做到的? “我天生可感应龙气。”李长安知道这话答不好就是破绽,扯起谎来眼都不眨。 “哦,你能感应龙气?道门五年前抢走了一条潜龙,难道你也是潜龙?”元沛一怔,细细打量李长安,不动声色道:“那你不妨说说,我的印玺又在哪儿?”, “那边。”李长安指了指东面,他眼中,元沛身上有一道赤金色的因果线连向东面。 元沛默然无语,他没想到李长安一语猜出他印玺没带在身上,还指出了保管印玺的地方。 “暂且信你,事后我会与你联系。”元沛突然站起身来,带着仆人离去。 “他还未完全相信,想找机会试探袁先军确认后再动手,看来我也没工夫再拖延了,必须尽快行事。”李长安心中想道。 第二百三十章、将军府内 李长安在窗边目送着元沛和那仆人远去,才离开酒楼。 回白虎军时,他总觉有人在窥伺,八成有人跟踪,跟踪的不是白虎军那边的人,就是元沛派来的,元沛派来的可能更高。 李长安也没尝试摆脱跟踪,有人跟来正说明元沛心中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 李长安回到白虎军后不久,一辆由两个高头白马骑士引着的泥银色步辇停在将军府前。 袁先军外出一夜归来,武道境界修为高到如他那般地步,就算纵情享乐十日不眠不休都可,他自认自己还算节制。 下了步辇缓缓踱入府中,袁先军挥退旁人,径直走入后院,一个傅粉施朱,面容清秀的少年迎了上来。 “将军,您久久不归,当真想煞人了。”少年琼鼻一动,闻见胭脂味道,又顿住脚步,幽幽道:“难道将军看上了那些庸脂俗粉不成?” 袁先军大笑,摇头道:“逢场作戏而已,容玉,你这模样倒是比女人还小肚鸡肠。” 少年又喜又恼,虽不言语,眉目就跟会说话一样,看得袁先军心头一热,随即他脑海里又浮现起一张面庞,这热度倏然又消褪了。 “韩苏容貌并不输于容玉,容玉虽然比女人都秀丽,但终究有些忸怩作态了,韩苏却比他更有英气,最妙的是竟有一丝自然而然的女人味,当真难得,难得。”袁先军想着便出了神,眼角余光瞄向后院里关着韩苏儿的那间屋子。 那被袁先军唤作容玉的少年见袁先军表情一下冷淡下去,心头也是一凉,他能说会道,心思自然也是机灵的,知道袁先军现在定然是在想韩苏儿了。韩苏儿出现前,容玉本是最得宠的那个,但韩苏儿来了后,袁先军便对他兴致缺缺了,几回来找他,竟还是为让他当说客去劝韩苏儿顺从屈服。 虽说袁先军常说怜香惜玉,容玉却没见他有过这般耐性,以前也有被袁先军看上却抵死不从的,袁先军先毁了他清白,而后又将他发配去当苦力,受尽凌辱,后来就听说被调到前军血勇军里当了炮灰。 “韩苏怎么样了,可曾松口?”袁先军果然问道。 “不曾松口,还是老样子。”容玉低下头,很自然地掩饰了眼底的妒色,“要我说将军何必对韩苏这样宽容,您虽然怜香惜玉,但要知道人都是有奴性的,您对人越好,人就越得寸进尺,您要是手段狠辣些,再给个甜枣吃,人说不定就对您感恩戴德了呢。硬气呀?呵——大多时候都是装出来的呢。” “不急,还按之前我交代你那样去做便是。”袁先军摇头,他喜欢的就是韩苏儿那股倔强劲儿,若真把这股劲儿给硬生生打折了,反倒不美,曾经那些被他用强硬手段迫使屈从的人其实不少,但到如今一个个都变得性格呆板,比行尸走肉强不了多少,空有皮囊,他并不想韩苏儿也如此。 “是,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少年容玉温柔浅笑着,心中妒火烧得更胜,当初他其实也是大好男儿,也好美酒美人,只是被袁先军看中,设计把他关入了死牢,他在满是污水的牢中闻着腐烂的恶臭,听着老鼠贪婪饥渴的吱吱声,躺了五天,终于性情大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恨,恨袁先军,也恨韩苏儿。 “若他当初待我也如韩苏一般,我何至于此——”容玉心中想着,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肉中而不自觉。 “你先退下吧,本将军单独去见见韩苏。”袁先军想着韩苏儿,倒是没发现容玉的异常,下令道。 “哎,祝将军早日抱得美人归,咱在这后院待着怪寂寞的,也想多个玩伴呢。”容玉轻声说着,转身离去,目中满是阴毒之色。 李长安回到将军府亲卫住的偏院时,亲卫统领正好找上来,面色为难。 “常大兄弟,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亲卫统领顿了顿,心里忖度着词句,他虽是李长安的上属,但也听闻朱雀军参将在对面这人手上都撑不过几十招,心知他日后成就定然超过自己,便尽量用客气的语气道:“你得了将军器重不假,但咱们这些人能被将军从万军之中亲自挑选出来做亲卫,哪个都有超人之处……” 李长安笑了笑:“杨统领何必扭扭捏捏,有话直说就是了,在下其实初入军营不久,有些规矩不太懂,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 “那我就说了。”亲卫统领暗暗松了口气,一下又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便略微沉下脸,“虽说将军武道修为已臻入化境,不需咱们时刻贴身保护,但将军府设亲卫却不是为养闲职的,其他兄弟,包括我,每日练武后,都会轮流巡视将军府,监管其他府卫,这虽非本职,但将军也是看在眼里的。” 亲卫统领有句话没说出来,得宠是本事,恃宠而骄却是蠢事了。 我道是什么大事——李长安道:“那我便也与诸位兄弟一道巡视吧。” 亲卫统领原本见李长安刚入职就四处闲逛之故心中有些不痛快,现在见李长安答应的干脆利落,倒是对他有所改观,当即把十二个亲卫轮流巡守将军府各处的人次、时间规矩告诉李长安。 李长安听到后院也是巡视范围时,心中一喜,打趣道:“听说后院里是些兔儿爷,他们要是看上我们了又怎么办?” “呸!除非是天生好男风的,不然谁去招惹那些个狂蜂浪蝶。”亲卫统领说着,面色古怪。 “也是,这倒没什么好关心的,对了,怎么没有书房,难道不须把守么?”李长安装作不经意问道。 “书房重地,非有大功将军是不会在其中召见下属的,平时也没人敢进去。”亲卫统领对李长安笑道:“看来常兄弟野心不小,日后若当真能被将军在书房召见,可莫要忘了袍泽之情,也来提携提携我等。” 第二百三十一章、容玉 “刹那芳华。” 后厨中,容玉站在平素决计不会立身的灶前,看着自己修长手指上的错金银指环,无声地笑了。 还要感谢将军往日的宠爱,让他在将军府颇有地位,不过纵使如此他还是费了许多劲才让人弄到了这味药。 刹那芳华不是毒药,恰恰相反,人若服下了它反而会得到极乐,药性催生的幻觉会满足他的一切欲望。 这比毒药就高明多了。 容玉拇指一拨,挑开指环上隐秘的钩子,轻轻一抖,淡褐色药粉从指环空腔里洒下,落进碗里。 容玉突然有尝尝的欲望,刹那芳华在外面百金难求,用来去对付韩苏,他还有些舍不得。 几乎一瞬间他就压下这欲望,摇头暗骂自己。 “荒唐,你怎会有如此荒唐的念头。” 他压下欲望,像躲避洪水猛兽似的,躲避着那一晚益气的猪肚人参粥。 然后他端起放粥的乌木盘子,向后院韩苏儿的房里走去。 容玉虽然很受宠爱,但是个吃得了委屈的人,这些日子为当说客,都是他给韩苏儿送饭,现在他去送饭也不会惹人怀疑。 闻着粥里传来的淡淡药香,他仿佛看到自己重新得宠的画面,甚至忍不住沉醉其中。 随后他狠狠一咬舌尖,清醒过来,看向那碗粥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恐惧,虽然听说过刹那芳华的药效,却没料想效果竟如此惊人。 随即他又低低笑了。 就要这样才好。 他推开门,走进屋子,后院里除了洒扫庭除的下人就是一个巡视将军府的亲卫了,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只见那个亲卫正直直看着他,他皱了皱眉,这人他不认识,该是新来的。 新来的便如此不懂礼数么,容玉有些不快,低头进了屋子。 屋里装饰奢华,韩苏儿似乎也知道无论怎么闹腾都是徒劳,而且出身普通的她也舍不得那那些价值不菲的官窑花瓶出气,于是屋里保持着应有的整洁,而她正倚在床边坐着,双眼无神,面色有些发白。 不过她气色还算正常,因为她不曾绝食,这也让容玉少了挺多为难。 容玉知道她不绝食的原因,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希望,她还想有机会逃出去,所以她想保存体力。容玉觉得很可笑,但这一瞬间他有点恍惚,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以前的自己也是这样。 那时候光透过巴掌宽的牢门监窗洒进来,容玉就仰头死死盯着这一线光,想着自己迟早有一天能逃出去的。 他好像在韩苏儿身上看到了自己,心里忽的一软,停住脚步,但停顿也只是一瞬,他就挂上笑容,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终究会变得一样,只是迟早问题。 “今天还没用膳呢,快来喝粥吧,补血益气,特地为你炖的。” 他的笑容很自然,似乎韩苏儿曾扇过耳光的是另一个人。 “又是你。”韩苏儿皱起眉头,每次见到容玉她都按捺不住心中厌恶,她从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东西放这,你走,别又和我说那些倒胃口的话。” 她指着门外。 “何必呢,我是为你好。”容玉叹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但你这样,将军可是会怪罪我的。” 韩苏儿压了压胸口,止住作呕的欲望,撇过头去不看他了。 容玉幽幽道:“好罢,既然这样,你吃了这碗粥我便走,将军有令不能怠慢你,你要不吃,后厨就有人要受罚了。” “吃就吃。”韩苏儿其实肚子早饿了,只是不愿在这人面前表露出来,听到容玉的后半句话,她又不想连累后厨的人,索性不装了。 “来。”容玉心中一喜,端着粥碗主动递过去,韩苏儿接过,舀了一勺吹了两口气,轻轻往嘴里送。 “吃吧,用了刹那芳华,你会去到极乐境界,我可是在帮你。”容玉紧紧盯着韩苏儿的嘴,心中自语,“但药效过去后,你再想拿药,就不能吃白食了。” 服用过刹那芳华的人,都会深深迷恋这味药,若求之不得,简直比死还痛苦。 “只要你喝下这碗粥,便任我摆布,届时甚至我让你上吊你都会言听计从,如此一来,将军只要知道你是自杀的,并不会追究到我。”容玉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韩苏儿拿勺的手忽然停住了,狐疑看向容玉。 “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生得这么漂亮,难怪得将军喜欢。”容玉说。 韩苏儿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是哪,索性不再去想。 她都被软禁在这将军府中,出了住得好点吃的好点,跟身陷囹圄也没什么区别,对方要害她早能害了,何必用下毒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蓦地她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黑影,不由得看向容玉背后,张大嘴巴。 容玉本以为韩苏儿故意耍他,本不愿理会,但韩苏儿表示委实不像装的,他愣了下,也同时转身。 那个亲卫出现在他眼前。 与此同时还有那只粥碗。 李长安啪的捏住容玉下巴,迫使他的嘴不自如地张成鹅蛋那么大,而后,他一手端着还有些发烫的猪肚人参红枣粥直接向容玉嘴里灌去。 “啊!” 容玉惨叫,滚烫的粥液几乎把他喉咙烫坏了,他咳嗽几声,缓过劲来,喉咙仍火辣辣的疼,他转身立马就看见了给他灌粥的李长安,站起身对他怒斥:“找死不成1” 一把刀蓦地架在他脖子上,寒光森然的刀身映着眼睛,容玉心中一凉。 “如果你就是是‘死’的话。”李长安说,然后看着他,“你想还是不想?” 容玉咕咚咽了口吐沫,眼神却急转起来,这亲卫究竟是谁,还有……自己刚才喝的那碗猪肚人参粥里有刹那芳华。 就在这一瞬间,他小腹轰然热起,整个人脑子一片空白,恍惚中自己坐在高位,袁先军跪在身边为他捧鞋,而天下人终于知道他其实不好男风,他后宫佳丽三千。 “药,药……”容玉呢喃着,不自觉用手去摸指环。 “这个药?”李长安眼尖看到他动作,劈手就把指环夺下来,悬在他眼前晃了晃。。 第二百三十二章、三尺麻绳 韩苏儿看到李长安的模样时愣在原地,这时李长安给她使了眼色。 “按住他。” 韩苏儿回过神,从床上一跃而起,猛地按下容玉的脖子,将他脑袋砰的按在桌上,一只手扳住他肩。 令她疑惑的是容玉根本没挣扎,只是无力地扭动着,呓语般说着胡话,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李长安手里的戒指。 李长安拿起戒指凑近鼻尖嗅了嗅,皱起眉头,这药见效快得惊人,若他来晚了一步,韩苏儿就当真任这人摆布了。 “长安哥哥?” 韩苏儿的试探地喊了声。 “别的事过会再说。”李长安摇摇头,“把他给我按紧了,别让他叫出来。” 这时容玉挣扎渐渐剧烈起来,韩苏儿干脆利落把他往地上一按,单膝顶住他腰眼,一只手捂紧了他嘴巴,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身手有长进啊。”李长安点点头,“比沈延强点。” “这当然,别拿我跟那呆头鹅比。”韩苏儿撇撇嘴,低声道:“长安哥哥,你,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自信自己终究是会遇到李长安的,但想象中的画面是她已功成名就,而非身处窘境。 “要不是我来了,你该如何脱身?”李长安黑着脸道,“当初让你离开淮安,你倒是‘听话’。” “呃这——”韩苏儿赧然,连忙转移话题,“这姓袁的虽然粗人一个,却好在没真对我做什么,长安哥哥你看。”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示以清白,好像急着证明什么似的,在军中呆惯了,动作倒是颇为豪爽,并不在意自己是女儿身。 李长安看着韩苏儿倒是有些不认识了,昔日的黄毛丫头已经长开,苗条身形上罩着一身直裰,不施粉黛,清丽的五官英气勃勃,一头青丝扎个逍遥巾,两条青色巾带垂在脑后,要在军中大老粗里找出这样的还真不容易,也难怪袁先军对她起了意。 “没事就好。”他垂下眼帘,看着容玉冷冷道:“但我若来晚些,现在被按在地上的就不是他了。” 韩苏儿这才想起容玉端来的那碗粥,她看了看边上的空碗,又看像被她按住的容玉,心中一阵后怕,她宁愿在战场上沾血也不愿变成这幅狼狈模样。 “阴险小人。”想着韩苏儿来了气,一爆栗敲在容玉脑袋上,直接把他打得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你——”李长安无奈叹了口气,“我还没问他话,你动手做什么?” “早想揍他了。”韩苏儿畅快地出了口气,对着容玉呸了一声,而后死命掐住他人中,加上一嘴巴。 啪! “醒醒啊!”韩苏儿几乎没把容玉当人看,不过还是留了八分力,怕给李长安留麻烦。 容玉悠悠醒转,眼睛眯成一条缝,模糊的视野中,只见到那颗错金银戒指在面前晃来晃去。 “要么?”李长安问。 “药——”容玉伸手去抓。 李长安却一缩手,把指环牢牢握在掌心,冷冷道:“问你点事,答得满意了我就给你。” “药——”容玉迷迷糊糊应答着,感觉自己半梦半醒,但隐约他也觉察到自己处境不妙。 “这是什么药?”李长安问。 “刹那芳华——”容玉呢喃道,“染上这药,就再也离不开了。” “那你为什么要害苏儿?”李长安皱眉。 “为什么害?呵呵——这骚蹄子想保住清白,她哪有这资格——”容玉半闭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着,心中忽然有些警醒,“不对,我没害她。” 这时药效渐渐弱了下去,他清醒过来怔怔看着李长安:“你是什么人?” 李长安大概弄明白了他对韩苏儿的恨意是因妒而生。 其实今日巡视将军府时,他打听到韩苏儿的住处,便有意无意常出没后院,注意那边,举止神态有些怪异的容玉吸引了他注意,便观其因果,竟发现他身上有死线与韩苏儿相连。 他没回答容玉,继续问道:“你想控制苏儿,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袁先军的意思?” 容玉打量着李长安,心中惊疑不定,还没哪个亲卫敢对将军直呼其名,除非他根本不是将军的亲卫,但他虽对李长安面生,但其实也见过他一两次,知道他是新来的。 “他和韩苏看来早就相识,难道他是因此故意接近将军……”容玉脸上心中讶异想着,连忙移开目光,心中冰冷。 “是——是将军的意思。”容玉强压下心神,镇定说道。 “还不肯说实话。”李长安冷笑一声,猛地捂住他口鼻,到他面色涨得通红,几乎要休克时,才放开手,拨开戒指机关,轻轻一弹,一缕药粉顺着他呼吸就钻进鼻腔。 容玉心知自己染上药瘾,但知道跟做到是两码事,就算李长安不逼,他也已迫不及待想用药了,辛辣的味道冲入鼻腔,却化作一股温和的热流贯穿四肢百骸,让他飘飘欲仙。 “再问你一次,害苏儿是谁的意思?若有半句假话,这辈子都别想用药了。”李长安淡淡道。 “是我……凭什么将军对她如此怜惜,她本该和我一样,她该死啊……”容玉胡乱说着, 韩苏儿又敲了容玉一个爆栗,看在李长安还要问话的份上只用两分力,谁知容玉毫无所觉似的。 “这样活着,也许死对他来说反而是解脱吧。”李长安叹了一声。 “死还便宜他了呢。”韩苏儿咬紧下唇,毫不掩饰对容玉的厌恶。 “你可有办法让苏儿逃出去?”李长安又问容玉。 “逃?呵呵呵,不可能,逃……” “也罢。”李长安站起身,对容玉附耳道:“我把指环藏到将军的书房,若想用药,自己去拿吧。” “在哪,药在哪?”容玉猛地扯住李长安衣袖,眼睛里爆发出贪婪的光彩。 “好找。”李长安一晃手,用须弥芥子术拿出随身行李的麻绳,打了个活结,淡淡道:“届时你在书房见到此物,将头探进去就能找到。” 他一只手捏住指环,在绳套另一头晃了晃。 第三百三十三章、书房 将军府后院,一个绿衣丫鬟站在抄手游廊边正扫除窗棂上的薄灰,突然一人跌跌撞撞从她身边路过,她吓了一跳,看见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少年跌跌撞撞向垂花门前走去。 “呀,这不是容玉公子么。”丫鬟拍着胸脯小声道。 “什么‘公子’啊,还母子呢。”窗对面的仆役露出半张脸说。 “在这嘴碎,小心我找总管告你。”丫鬟嗔怪道。 “哎别啊,你看那厮——”仆役指着丫鬟背后,“他去的是书房的方向?” “咦,真是这样。”丫鬟小声道:“是将军召见他?不对啊,将军午时就出去了。” “这么说来是他擅闯书房?”仆役讷讷道。 “不会吧。”丫鬟捂住嘴小声轻呼,“当初总管千叮万嘱让咱们别靠近书房,说去年有人偷喝了后厨的酒,醉后不小心接近了书房左近,后来将军勃然大怒,当真把那人杀了。” “嘘——”仆役脸白了白,忙低下头去,“咱什么也没看到。” 李长安顺手到马厩又拿了一条麻绳,用土遁跟在容玉背后,没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书房门口,容玉神智恍惚,横冲直撞进了将军府,竟也没受到阻拦。 “原来此处竟无暗哨,看来袁先军对书房倒是放心,难道将印不在这?”李长安思索着,跟了上去。 边上显然有仆役注意到了容玉,只不过不敢多事,索性看守前院的家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就在容玉跨进门时,李长安顺手把门带上,在书房里现出身形。 前边的容玉猛地顿住脚,转头直直盯着李长安,目光茫然而混沌,李长安把麻绳系了个活结,往梁上一抛。 “领死吧。”他淡淡道,看着对方那张清秀接近于美丽的少年脸庞,心中并无怜悯之意。 方才他若不出现,现在落得这下场就是韩苏儿了,而他出现被容玉看见,容玉的下场也只能是死。 这时容玉哆嗦了一下,眼神显然有了一丝清明,“死”这个字猛地冲散了药效。 但下一刻李长安指尖一弹,一抹药粉又钻入他鼻腔。 “想用药就听话,药就在绳套那边,得你自己伸头过去拿。”李长安轻声道,脚一踢,一把椅子被他踢到麻绳下。 容玉怔了怔,踉跄爬上椅子,把头伸进绳套里。 李长安一脚踢开椅子。 嘎吱—— 活结猛地收紧,容玉猛烈挣扎起来,四肢乱颤,但李长安已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让容玉到这书房自尽,一是为用他探暗哨,二是位接下来自己的手段蒙上一层疑云。 不一会儿,动静便停下来了。 “将印在哪……”李长安则是在书桌、书架、墙壁四周都扫了几眼,只见到几块田黄蜜蜡的文印,却没见兵符将印一类物事。 心中一动,将心神沉入八荒刀,李长安在这龙气护佑的龙关之内忽有如鱼得水之感,只一转念就隐约感应到书桌底下有异。 拉开一木屉打开一看,一枚四四方方,泛着刀兵之气的墨玉印映入眼帘,印上部雕成一只杀气腾腾的白虎。 “是它没错。”李长安将将印托在手中,只觉比小山还要重。 大承国内可不是东荒。 “不愧是能掌控龙气的官印,威能不同凡响,若非我有九国器之一护身,只怕连拿都拿不起来,就算拿动了,恐怕龙气波动也会立刻引起姓袁的警觉。” 也难怪袁先军就把这印玺就放到书桌底下,而非随身携带了,大承自立国以来,杀人放火的事儿不少,让地方官员丢失印玺的案件却听都没听说过,袁先军有足够理由放心。 “不过这却便宜我了。” 李长安五指依次握紧刀刃,挥刀轻轻一斩,龙印上赤金色因果线被他一斩而断,断处就连着刀刃,如管子般,输送着龙气滚滚涌入八荒刀中。 只是片刻,将印色泽如初,只是略显晦暗了些,也没了之前的刀兵煞气,就只像个掘墓倒斗挖出来的宝物。 而李长安手中的刀沉重了许多,已有近百斤中。 “以后若让你吞太多龙气也不好。”李长安掂了掂沉重的刀身,眼下八荒刀的重量已略有不顺手了。 转头看去,容玉掉在房梁垂下的麻绳上,脸庞发紫,嘴唇乌青,显然死得不能再死。 “其他人还没发现,倒还有些时间。”李长安没再看容玉,打量起四周。 墙壁上有诸多画和字,只不过在李长安看来很别扭,花鸟山水鱼虫堆作一堆,再好的画也看不出味道了,反倒边上挂的一幅铁胎罴筋落星弓让人看着更舒服些。 “好弓。”李长安取弓试了试手,此弓万斤巨力拉起来竟有丝毫吃力感,不愧是万象境武者用的,可惜却是带不走。 他又在书架边看了一圈,有兵书账册之流,也有袁先军自身的武道感悟,李长安挑了两本阅读,一时间着迷了。 李长安跟宋开学过武,但袁先军走的是大承军中武道的路子,风格截然不同,更重杀伐的同时一招一式绵密不断,有其他武术的影子,杂糅万分却丝毫不乱,显然是许多武道宗师磨合许久的作品。 李长安看着不觉入了神,偶尔跟着做两个动作,有了新的领悟后,骨髓深处传来酥麻之感,竟有一丝突破的征兆。 正这时外面不远处传来声音。 “大人,容公子进去有约莫两刻钟了,但还没出来,您看……” “不好,我感觉只不过看了一会,竟就有了两刻钟……”李长安心中一紧,赶紧以土遁悄悄潜出。 待出了书房,李长安一转身,便看见前方有两个家丁正向书房走去,旁边还有仆役在小声说着容玉擅闯书房的事。 “还算有所警觉,不过可惜,来晚了。” 李长安低头略微整理了行装,对着前头几人的背影提高声音喊道: “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说着他漫步走过去,仆役与家丁一溜烟小跑过来。 “那边怎么了?”李长安皱眉问。 仆役低声将容玉的事说出,李长安面色一冷:“怎么不向我禀报?” 第二百三十四章 “喝!” 满地黄沙扬起。 校场中军卒齐齐出枪跨步,动作齐整,气势惊人。 袁先军站在高台上负手看着诸军操演,这时有人来到他身边垂首低声道:“将军,府内出事了。” “什么事?”袁先军并未回头。 “容玉死了。” “嗯?”袁先军拧起眉头,“怎么死的?” “是自尽……” 那人话还没说完,袁先军一摆手:“待我回府再说。” 那人忙把话说完:“将军……他,他是在书房自尽的。” 袁先军动作猛地一顿,那人看着他的背影,只觉气氛陡然凝重起来,黄云低遏,西风吹过,夹着秋杀之气。 一刻钟后,将军府,书房内。 一条麻绳悬在梁上,容玉细嫩的脖颈给绳套勒得变了形,他面庞发紫,眼珠暴突,咧着嘴,舌头也吐了出来,身下满是秽物,散发着刺鼻的恶臭,他双脚悬空,脚边是一把被踢倒的凳子。 外边有仆人悄声议论。 “咦,容玉公子平时吃得好啊,若像咱们般顿顿清汤寡水,拉出来都是稀的。” 袁先军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是你当值?”袁先军对李长安道。 “回将军,是我。”李长安低头道,“当时属下正巡视到荷风亭边,听见书房这边的动静便立刻赶了过来,结果看见袁德与袁兴在书房门口张望,属下一问,说是有人闯进了书房,接着一进门,便看到人已死了。” 袁先军看了府中总管一眼,总管便问那名为袁德与袁兴的两名家丁:“当时情况跟常安说的可有出入?” “没有,没有。”袁德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表情心有余悸,“当时透着门缝我就瞧见不对,但不敢进去啊,就在门外等着,后来进门看到的就是现在这样了。” “咱们没动过半点东西,一直在这守着呢,也没别人进来。”袁兴小心说道。 “按你们所说,他定然是自尽无疑了?”袁先军看过容玉一眼,淡淡说道,表情看不出喜怒。 两名家丁多少了解袁先军的秉性,心知袁先军这样反而是心中已经怒极,当即也不敢再推脱责任,双膝一屈跪地道:“是小的失职,请将军责罚!” 李长安心中一动,也垂首道:“属下第一次当值,府中就出了这样的漏子,将军要如何惩罚,我毫无怨言。” “罚你们何用。”袁先军负手冷声说道。 总管会意,连忙对李长安等人喝令:“还不快退下?” 袁兴与袁德两名家丁如获大赦,李长安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告退。 李长安出书房时在将军府总管眼神示意下带上了门,书房中便只剩袁先军和总管。 “将军,接下来……” 总管话没说完,袁先军猛地一挥手。 铮! 掌锋如刀,挥掌声如金铁,麻绳应声而断,容玉的尸体也随之落地,袁先军低头看了看他脖子上伤痕,又见他身上衣裳没有丝毫破损,也无挣扎痕迹,淡淡道:“接下来把尸体收了,打扫干净,别脏了我的书房。” 他语气中没有半分怜惜,仿佛死去的人不是他的男宠,而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总管琢磨不透袁先军的意思,小心问道:“将军,此事不查下去?” “查什么?” “这……自然是查容郎君为何而死了。”总管斟酌着话语,袁先军好左风的事人尽皆知,但也不是什么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事,容玉作为最受宠的小官,在将军府这一亩三分地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有求死的道理。 “为何而死?”袁先军冷冷一笑,“当然是为我而死。没想到他们动起手来,当真是无孔不入。” 总管低声道:“将军的意思是知道此事是谁做的?” 袁先军道:“我乃中军大将,如今黎城中与我地位相当者不超过一手之数,除去白虎军,便只有朱雀军的赵功武,还有正副两位指挥使,赵功武此人胆小如鼠,定不敢也没理由对我动手,而朱雀军指挥使元沛要争去玉京进贡的机会,我正是他的心腹大患。” “这……”总管疑惑不解,“但容郎君几乎从不曾出将军府半步,外人又如何对他动手。” “不一定是他们直接动的手,但此事定然与元沛有关。”袁先军斩钉截铁道。 “那此事要追查下去么?” “查,验尸查死因,再查元沛近可曾派人与府中之人接触。” 袁先军眼神冰冷,倒不是因为容玉,死个男宠虽令他气愤,但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但此事在他看来却是示威,若真是元沛做的,难道是威胁他,让他知趣不再扶持元霁? 他拂袖转身,冷冷道:“这些事速速办好,备轿,我去见指挥使大人。” …………………… “看来他还没怀疑到我。” 李长安从书房退出后,离开人群,心中思忖着。 其实原本按他打算,定然不会在自己当值的日子潜入书房对将印做手脚,只要探明了书房边没有暗哨,选在他人当值时行动更神不知鬼不觉,只是今天偶然撞上容玉,不得不出手救下了韩苏儿,也只能灭口了,眼下自己在袁先军面前露了脸,但也用容玉的死布下一层了疑阵让他去猜疑,也不知福是祸。 “但他怀疑到我是迟早的事,我入军营的来历经不起深究,那日我与元沛会面的事若有心探查恐怕也瞒不住,就看他何时发现了,若在元沛动手前就发现了我……不行,只要他怀疑到我,我便立刻投靠朱雀军,不然难逃一死。至于苏儿那边,若按我交代的应付,倒是暂且不用担心。” …………………… “这是……刹那芳华。”军中的仵作摆弄了容玉的尸体好一会,翻眼皮,闻舌根,就差没破颅开肚了,待找到容玉手上戒指的机关后,捏了些药粉放在鼻端嗅了嗅,才笃定地说道。 “是中毒而死?”将军府总管问道。 “不,这不是毒药。”仵作深深呼吸,用力擤了擤鼻子,才说道:“这药能让人产生幻觉,想必容郎君就是被人下了此药,神智迷乱中才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真是被人害死。”总管听了这消息反而松了口气,知道被下了什么药,也算有迹可循了。 便问后院做事的仆役家丁容玉死前的行踪,得知去书房前,只去了韩苏的住处。 、 第二百三十五章、突破契机 夜色已深,韩苏儿躺在床上却没闭眼,白天发生的事仍历历在目。 “都怪我,把长安哥哥都牵连进来了,袁先军不是善茬,长安哥哥若因为救我而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她幽幽叹了声,心中懊悔,担忧着,凌乱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吱呀—— 随着被推开的屋门,灯光像孔雀开屏般铺满地面,将军府总管带着五个家丁迅速闯进来。 一家丁悄悄用衣角擦去掌心汗渍,“将军嘱咐过不得怠慢他,辛总管,咱们这……” 辛总管低声道:“现在哪还有功夫管这个,容郎君的事不查清楚,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人呢?” 他提起白皮灯笼,却没见屋里有动静,心里一个咯噔,忙吩咐下人点灯,又走向帘子后的床榻,灯光一晃,见到床边一道人影静静坐着,直直盯着他。 哎呀一声,辛总管险些没拿稳灯笼,待看清床边的韩苏儿,心中大骂这人怎的跟鬼似的,沉声问道:“你坐这儿做甚么?” “等你们来。”韩苏儿道。 “你知道我们会来?”辛总管像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都伸手握住兵刃,心道这韩苏虽然模样秀气,手底下功夫可不弱,若真豁出性命拼个鱼死网破,他们决计讨不了好。 韩苏儿却视若不见,淡淡道:“袁将军死了个男宠,这事在将军府闹得沸沸扬扬都好几个时辰了,我当然知道。” 他怎么如此镇定?辛总管心中惊疑不定,拿捏不准韩苏儿的心思,他沉声道:“那你可知道我的来意?” 韩苏儿道:“知道。” 这时下人点了灯,屋里亮堂起来,六人齐齐来到床边。 辛总管把灯笼递给下人,“容玉的死你如何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他该死。”韩苏儿笑了笑,“不过我倒没想他竟死得这么容易。” “这么说来你承认是你动的手?”辛总管面沉如水,心里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对方承认得也太痛快了。 韩苏儿道:“是他自作自受,今日他为我送粥,我见他神色怪异,显然没安好心,便试探了几句,他却慌了阵脚,我便把他送来那碗粥给他灌了下去,而后他就疯了似的说些胡话,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这……”辛总管怔了怔,这才知道事情缘由,原来是容玉想给韩苏儿下毒,却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给坑了。 “你没追出去?”他不甘问道。 “不知是谁说过叫我不得出此门一步,眼下却又让我追出去。”韩苏儿嗤笑道。 “总管大人,现在怎么办?”边上家丁低声问道,原本辛总管的打算是先拿下韩苏儿再说的。 辛总管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良久才一挥手,“都跟我走!” 西院偏房内,李长安坐在桌前,一灯如豆,他将八荒刀横置身前,细细擦拭着。 自从蕴灵将八荒刀炼成本命后,八荒刀灵性日益增长,李长安偶然还能感应到它的情绪,犹如活物一般。 今日吞噬将印内龙气后,它的灵性又增长了数分,原本晦暗无光的刀身就像是积尘已久的桌柜被重新擦拭了一番,静置不动时表面隐约吞吐着幽光。 此刀有灵。 李长安将心神沉入其中时,感知到刀中有一道沉寂的意识,但他无法唤醒,而此时这道意识更清晰了,就像一块顽石终于有了呼吸。 他以八荒刀为媒,偶然间灵光一现,竟能隐约感应到其余国器所在之处。 “八荒刀的强弱原来是与龙气有关,西岐虽被龙气笼罩,但寻常地界龙气并不凝实,要让八荒刀吞噬的话,还是从朝中官员的印玺入手。” 李长安思忖着,又自己摇了摇头。 “不可取,袁先军是中军大将,品级与七品京官相若,放在边疆就是五品大员这一等,他将印所掌控的龙气足够镇压一郡,但也未能唤醒八荒刀,此事绝非一时之功。而且这回为救苏儿机缘巧合夺了将印内的龙气,却也让我身处险境,连脱身都有危险。” 他双手托着八荒刀,闭目定神,开始观想太微星图。 如今身处险境,正是实力不足,虽然诸事缠身,也更不可怠慢修行。 随着李长安胸口轻微起伏,八荒刀刀身幽光流转,就像在与他一同呼吸。 片刻后,心中一动,已进入瓶颈许久的修为在此刻终于有了突破的征兆。 “修行人与本命同为一体,自身强本命亦强,本命变强自身亦强,我修行有突破之兆,正是因八荒刀吞噬了龙气。” 李长安心中明白了缘由,一鼓作气,将全部意念凝聚于一处。 轰的一声,如银瓶乍破,意识中,一片星辰悄然出现。 眼见有了突破元始境的契机,李长安却猛地睁开双眼! “呼——”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如今我身在大承军营之中,若突破时造成异象,难免会惊动他人,还不是突破的时候。” 此时的将军府外,西北处的一片山崖上。 残月当空,元沛负手向下眺望,夜色中的白虎军营帐绵延成阵,无数点灯火点缀其中,像是整片星空倒扣而下,军营东侧,占据兵煞位的白虎将军府邸如猛兽悄然匍匐。 “先生可曾看出了什么?”他转头问旁边那白衣儒士,语气中的恭敬不似作伪。 白衣儒士却沉吟不语,良久,才皱起眉头,连连用手中折扇拍着掌心。 “怪事,怪事。” “哦?”元沛挑眉,他麾下这位通晓望气之术的谋士素来天塌不惊,在他空中听到一句“怪事”,实在难得,“怎么说?” 白衣儒士一扬手,折扇遥遥点向军营上方,“白虎军中龙气呈云集之象,却散而不凝,此乃群龙无首之故,由此可以看出,镇压白虎军的将印的确出了变故。但有一事我却不解……” 他放下手,低头斟酌了一会,才再度看向将军府,疑惑道:“按说将印若出了变故,全军龙气须臾之间便会尽皆散去,但眼下龙气虽乱,却始终盘亘白虎军中不肯离去,就像——被何物压住了,而且此物威能比一军将印更胜十倍不止。” “这是为何?”元沛讶异道,“按先生说的,白虎军中龙气应当更稳固才是。” “不然。”白衣儒士摇头,“白虎军将印本就是为掌控军中龙气所造,用它镇压军中龙气是四两拨千斤,这外来之物却是没有丝毫花巧,硬生生镇住全军龙气,此二者虽都是镇压龙气,难易差别却判若云泥。” “此物威能既然比将印更胜十倍,至少是一都之印,难道袁先军近来傍上了哪个靠山?”元沛皱起眉头,面色凝重,东疆之中有都城五座,一都之主论出身是卿大夫,论权势是封疆大吏,地位比他这王侄只高不低,就算他成为镇东王储,也万万不会与其中任何一位结仇。 “不是靠山。”白衣儒士依旧摇头,“我观白虎军中龙气虽被镇住一时,但散乱之象却未被遏止,若真有贵人助袁先军便不应如此,而且近日袁先军对将印变故似乎无动于衷,也许正是因为此物镇住了龙气,才让他没发现自己已闯下大祸。” “如此便好。”元沛面色一缓,浮现笑容,“正想该如何料理这姓袁的,竟让我发现他如此大的破绽,当真想睡觉便有人送枕头。” 第三百零五章、池边 景阳池建于一年前,其时龙关落成不久,各关城中尚有诸多工事亟待修建,但元霁一来,便调动后军近半劳力,在山中择良地,伐巨木,仅用一月时间,便平地起高楼,凿华池。 此夜,月明如水,城南景阳山上,一片绵延的雕镂环池伫立,华灯倒映水中,不分天地。 池中戏台上,锣鼓紧凑,丝竹喑哑,小生折扇点晃,大嗓连唱:“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大,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池东边,雕镂第三层看台上,袁先军铁甲红袍,听得心不在焉。 看向景阳池,他赞道:“凿山城池,指挥使大人真是好手笔,昔年末将曾在绥京任职,彼时所见过的繁华也不过如此。” 元沛穿一身宽松的明黄丝袍,半躺銮椅上,“纵使去到不毛之地,王室威仪也不能丢。” “单这一池,耗费便几近半城了。”袁先军感慨道。 元沛瞥他一眼,淡淡道:“我修建景阳池虽动用了些军饷,让下头那些不识好歹的榆木脑袋大惊小怪说要上绥京参我一本,但此事正合了仲父心意,他怎会怪我?再说东荒那帮罪民余孽如今藏头露尾,不过无胆鼠辈罢了,何须太过在意。” 他的语气很平淡,只因他的骄傲缘自血脉,乃是天生,身为大承王族,当然有瞧不起东荒道门的资格。 “文人向来眼界短小,只看得到身前脚后三分事,闹太过分,杀了便是。”袁先军自顾自酌了一杯,他杀过的文人都已数不清了。 元沛摇头,叹息道:“卿乃武人,只要武名,我要做王嗣,却要王名。” 袁先军心中一动,知道元沛这是让他表态。 元沛任白虎军指挥使已一年之久,袁先军有意接近,元沛却总若即若离,不把他当心腹,今日还是头回点拨他。 “坐镇中军已有许久,许久没见血,剑都有些钝了。”袁先军摸着腰间剑匣,“王上仁心,但总有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就让末将动手。” “你倒是有心了。”元沛微微一笑,“至于我那堂兄的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袁先军此夜刚见到元沛,他将元霁动手对付他的事说了,元沛却淡然处之,甚至还听起了戏。心中焦急,却也不便催促,眼下元沛终于再度提起。 元沛继续道:“依元霁的秉性,若非胸有成竹便不会轻易动手打草惊蛇,就算是试探,也断不会用如此明显,待你察觉时,来的便会是雷霆万钧的手段。” “这么说来……不是他?”袁先军一怔,这城中有理由对付他,又敢对付他的,便只有元霁一人,想让他死的人,定是他死了有利可图的人,他从一小小军卒到一军大将,认的便是这个理。 “八成不是。”元沛慵懒地倚在銮座上,又继续听起戏来。 “这……”袁先军也不便追问,目光虽然也落在戏台上,心中却在思索,容玉难道真是自尽? 这些日子是有些冷落了他,但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这时,有下人禀报元沛说有人求见,元沛应了后,一个青衣人走上看台,来到元沛身边,低头对他耳语了几句。 元沛听罢,挥退青衣人,面色有些不好。 袁先军心里也跟着一同沉重下来。 “有坏消息了。”元沛叹道。 “请说。”袁先军皱起眉头。 “今夜有线人见到我那堂兄出现在白虎军左近,若单是你府里死了个男宠,断不会惊动到他,他既然来了,想必手中就有了你的把柄。”元沛转头定定看向袁先军,“你好好想想,可有什么把柄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此言诛心,袁先军若不愿说,元沛当然也不会再将他当成心腹,他若说了,那当真就是递了投名状,把身家性命都交到元沛手里。 毕竟是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人,没这么轻易被人三言两语就唬住,袁先军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实不相瞒,末将虽不能说清正廉明,但做过的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元沛笑了笑,摇头道:“看来是我多心,也罢,就当没有这事吧。” 袁先军拿捏不准元沛究竟是什么心思,说道:“他定是抓不到我把柄,便敲山震虎,要让我自乱阵脚。” “有这可能。”元沛道。 “指挥使大人以为该如何应对?” “你以为他是敲山震虎,敲回去便是。白虎朱雀二军有阵子没演武,那帮闲散丘八也该手痒了,你去找赵功武,与他再约一场罢。”元沛手指轻轻叩击扶手,随意道,“上回不是说你手下新来了个高手,与朱雀军对上也有赢面了么?” “是有了。”袁先军道。 “那还等什么,做事趁早,你先去吧。”元沛挥了挥手。 袁先军看出元沛态度比先前冷淡了些,知道是因自己没给他交底而不满,也不多留,当即告退。 那身红袍隐没在池边的黑暗中。 元沛不动声色看着戏,片刻后,一场唱罢,歌舞止歇。 “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他一开口,那青衣人又影子般出现在旁侧。 “不错,元霁麾下谋士练飞霜通晓望气之术,属下虽学艺不精,但用师门所传先天罗盘也看了出白虎将军府邸龙气散乱。” 方才,元沛并未告诉袁先军这些话。 “龙气散乱,若非军心动荡,便是将印出了问题,难道袁先军竟擢取将印龙气用作自身修行?”元沛剑眉微蹙。 青衣人垂首道:“属下不知,但将印有恙乃是事实。” “若真如此,便是我也保不住他。”元沛摇头,冷冷道,“糊涂。” “自作孽,不可活,主上当疏离此人,莫要被他牵连才是。” “我自知晓。”元沛顿了顿,叹了一声,“只是落在叔父眼中,我便不如我那堂兄了。但我观袁先军此人能崛起于阡陌之中,不该如此莽撞。” “属下也略懂相人之法。”青衣人犹疑道,“此事的确有蹊跷。” 第三百零六章、演武 天际微白之时,整齐划一的大喝声从校场中穿出好远。 熹微晨光从窗棂间射进屋子,李长安坐在床榻上睁开双眼。 此时他血液躁动沸腾,仿佛有熔浆在体内涌动,浑身好象蕴涵着龙象之力,不吐不快。 “昨夜生生压制修为没有突破,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最多半月后我便压制不住了,要快些找机会离开军营才是。” 心中忖度着,李长安静坐了好一会儿才镇定心神,血液逐渐冷却,恢复如初。 强行压制修为不使突破,就如关堤蓄水,诚然能让灵元更雄浑,但若堵太久,泄洪时的后果也难以预料。 梆梆梆—— 梆子连声响起,李长安便知卯时已至,走出门外,将军府的下人早已开始忙碌,一众亲卫走向偏院亲卫用的膳房中。 猪头、牛羊肉、鱼汤、鸡汤、蔬果、白面馒头,除了酒外一应俱有,席间,亲卫统领大吃大喝,说道立功的时候到了。 “建功之时到了,今日大伙多热热手,二军演武料来就在近几日,也许就在明日。咱们白虎军输给朱雀军已有数阵,若再输一次,日后出去就真抬不起头了, 。” “查大哥消息可准确?” “错不了,将军昨夜归来没多久,便让我今个一大早就去给朱雀军的赵将军传话,进来东荒道门那边老实,朱雀前军也都驻扎在关内,没认怂的道理。” “那这次定要找回场子,上回那人能使诈,用的竟是子母短剑,在生死关头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怎会轻易输给他?” “行了,第一阵是中了回马枪,第二阵是是运岔了气,第三阵是子母刃……咱们输人不输阵,败了就是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嘿,说什么建功啊,咱们虽然练就了一身本事,但几年没上战场也消磨了大半,朱雀是前军,隔三差五还能去青牢山中溜溜,不碰上妖物也能跟道门牛鼻子试试手,到了生死关头,咱们如何跟他们斗?” “都收声罢。这次的二军演武,有八成希望就放在常安身上了。”亲卫统领问李长安,“常安兄弟,你有几分把握胜过朱雀军的人?” “这……”李长安想了想,刚要回答,亲卫统领又摇摇头。 “此话不是我要问你,是将军要问你,你去找他亲口说。” 两刻钟后,李长安在正厅耳房内见到了袁先军,直截了当便道:“只要对方不是万象境,我便不怕。” “你有几成把握胜出?”袁先军问。 “十成。”这话其实不假,李长安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暗暗盘算的是若跟万象境境的袁先军对决能撑过多少招,压根没把其余人放在心里。 他也不是盲目自信,如今自己单凭肉身实力便是练髓境巅峰,加上暗中可以以龙象术加持全身,自然无惧一般对手。 “好!”袁先军满意点头,对旁边侍立的丫鬟一挥手,“去帐房支三百两银子来。” 丫鬟告退,很快到帐房端来一大盘雪花纹银,看着沉重不堪,那丫鬟端着却不费劲。 “近两日本将军身有要事,故而冷落了你,你可有怨言?”袁先军目光扫过银子,落在李长安面庞上。 “没什么好怨的。”李长安摇头,故意道:“将军的诸位亲卫虽然都是庸才,但至少比马厩里那帮整日言谈不离女人肚皮的马夫好。” 袁先军打量他一会,随即笑道:“有什么话但讲无妨,本将军也是从草莽间杀出来的,刺头见的多了,不怕莽的,只怕没本事的。” “那我便直说。”李长安正色道,“属下自幼习武,好不容易习练出一身本事,本觉得无用武之地,恰逢大承与道门开战,还以为机会来了,谁知入军时得罪小人,被分配到马厩做事。属下不甘屈居其中,特意寻到白虎军,得将军提拔,本以为有机会建功立业,但今日听将军亲卫班子里的其他几位兄弟说这是个清闲差事,难得上次战场……” 这话有另一层意思,将军亲卫看似地位高,其实是在编外,吃的不是大承俸禄,而是将军府的粮,实为将军私兵,被将军牢牢掌控手中,前途也就到顶了。 “哈哈哈!”袁先军拊掌笑道,“很久没人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了,本将军欣赏你的胆魄,那日你与雷震交手我也见着了,若论实力,你当个参将绰绰有余,但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若要加官进爵还得立功才是,本将军并非嫉贤妒能之人,你若能往上爬,本将军怎会阻止?既然你这么想建功立业,本将军就给你这个机会。” “属下定能会在演武中拔得头筹!”李长安没等袁先军说什么,垂首斩钉截铁道。 “看来你已经听说了。”袁先军顿了顿,点点头,瞥了丫鬟一眼,对李长安道:“这是给你的赏赐。” 李长安摇头,“无功不受禄,属下尚未做过什么,不敢受赏。若将军要赏的话,放在属下得胜之后吧。” 袁先军道:“本将军给出去的赏赐,还没有收回去的先例。区区三百两,你接着便是,若你能胜,三千两又何妨。” “那属下就愧领了。”李长安顺水推舟,一转念想到自己还没给那个帮他引荐白虎步军司教头的城卫军鲁先交代,袁先军这银子不拿白不拿。 端过丫鬟递过来的银子,李长安刚要道谢,袁先军面色又突然变冷。 “你若不能胜呢?” 李长安顿了顿,然后直直看着袁先军的眼睛。 “那就任由将军处置。” 袁先军打量着他,忽的微微一笑,“那好,你先退下吧。” 李长安觉得他目光有些怪异,心中浮现起此人有龙阳之好的事实,不由得心中恶寒,低下头去,端着银子告退。 午后,李长安便在武场中练刀,跟府中下人打听到容玉的事尚没有结果,不过都说容玉是不堪忍受将军某些怪异的癖好,才自尽而死。 此事并未牵扯到韩苏儿太多,也更没人怀疑到李长安身上来。 第三百零七章、谁敢拦我 秋风肃杀,仅一夜过去,关城里梧桐叶就落了大半,铺满街头巷尾。 朱雀军中,元沛穿好金丝锁甲,戴上腾龙金胄,身披猩红战袍,在他身边,黄脸仆人细心揩拭着如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偶有微风吹过剑刃,竟发出被割裂的嘶嘶声。 账外,朱雀军大将赵传武弯弓搭箭,“咻!”的一下,鸣镝声响彻军中,大队玄甲兵士从营帐中涌出,大地悄然震动,一列列战马齐齐走入校场,除了偶有几匹马打着响鼻外,都悄然无声。 “都准备好了?”元沛走出账外,对赵传武道。 “准备好了。”赵传武点头,嗤笑道,“袁先军派人告诉我明日便要二军演武,想来是胜券在握,末将已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今日被大军包围时的模样了。” 蓦地,他又迟疑了一下,欲语还休。 “有话直说,扭扭捏捏的如何统领一军?”元沛道。 赵传武顿了顿,说道:“末将只是有一事不明,袁先军究竟犯了何事,指挥使大人竟下令可将他格杀当场?” 今日听到元沛下令集结军中精锐攻往白虎将军府时赵传武还不敢置信,直到此刻仍没回过神来,大承国中只要有品级的官员,犯了任何事都要根据大承律法斟酌再三才能裁定处置,他想不到袁先军究竟是闯下了何等弥天大祸,才让面前这位大承王族敢先斩后奏。 元沛看了赵传武一眼,赵传武后背微凉,虽说朱雀白虎二军向来不和,但眼见袁先军将遭逢大难,他也难免物伤其类。 “袁先军犯了何事?”元沛摇头轻笑一声,“他犯了大事。” ………… 李长安坐在石墩上,用布条把鲨皮刀鞘缠好,正看见两名亲卫穿过正院的月洞门往后院去了,心中略感不安,便起身跟上。 为避嫌后院本不能随意出入,但李长安进入时也没人拦他,远远看着那两名亲卫走过抄手游廊,一路嘀嘀咕咕。 “将军也终于是忍不住了,容玉的死跟韩苏脱不开干系,将军对他以礼相待这么久,他却还要端着,真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你这话说说也就罢了,待会对韩苏态度可要好些,虽说将军这次让咱们把他带过去,不论使什么手段都行,但你想咱们是什么身份,万一得罪了韩苏,他日后得宠了,嫉恨咱们,要玩死咱们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当初被容玉嫉恨的那些个人都落得个什么下场你忘了?” “这……这倒是有理,但将军吩咐了要把人带过去,那韩苏性子倔,咱们若不用些非常手段,可怎么请得动他?” “事急从权嘛,若他真抵死不从,咱们两个要拿下他也不难。” 李长安在假山边侧耳倾听,闻言直皱眉头。 看来容玉的死对袁先军触动很大,他终于忍不住暴露本性要对韩苏儿动手了。 “还有一天就是二军演武,元沛那边尚未传来消息,姓袁的这混账,若能再拖两天就好了……” 他目光冷冽,这时两名亲卫已进了韩苏儿的住处。 “呵,那不男不女的家伙死了,这回倒是来了两个正常人。”韩苏儿的声音响起,李长安听出她虽故作轻松,语气中却仍有一丝紧张。 想起此前看到韩苏儿有些憔悴的模样,李长安的手放在刀柄上不住握紧又松开。 “看来郎君在这住得还算满意,不过今日还请郎君屈尊移驾,跟咱们两个走一趟。” “呸,这破地方谁住得满意。”韩苏儿啐了一声。 “话不能这么讲,你韩苏此前在白虎军中住的是八人一间的营房,半月才能吃上一回肉,如今在将军府中锦衣华服,吃香喝辣,过着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有什么不知足的?” “看来你想来吃这碗饭?”韩苏儿冷笑,“不过以阁下的尊容,袁先军那厮约莫也看不上你。” “你!” 说话的亲卫显然气急,这时另一人劝慰道:“韩小郎君,咱们也是听令办事的,你说你再怎么硬气,又如何能拗得过将军?只不过徒劳教我们下人为难罢了。” “你们为难,关我屁事。”韩苏儿冷漠道,“谁再口一个郎君,我撕了他舌头。” “看来你是不愿跟我们走了。” “要我走也可以,拿命来换。”韩苏儿忽的笑了,紧接着猛地低喝一声。 她心知已躲不过去,不愿连累李长安,已存了求死之心。 砰的一声闷响,是拳拳相撞的声音,韩苏儿闷哼一声,而那亲卫也蹬蹬蹬后退三步,并没站到便宜,他叹了一声,沉声道:“动手!” 话音刚落,便如鹞子般一跃而起,与另一人包夹向韩苏儿身侧,如一张大网。 韩苏儿抿了抿嘴,闭上双眼,抬手向自己喉间一划,她的指甲虽不及刀刃锋利,但凭她习武五年的力道,划开脖颈不成问题。 “糟了!”一名亲卫惶然喊道,韩苏儿若出了事,以袁先军喜怒无常的性格,定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二人不由身形一僵,齐齐抓向韩苏儿的手,意图阻止她。 韩苏儿却蓦地停住手,冷笑一声,抬脚连踢,正中其中一人下阴。 一声惨叫,中脚的亲卫虾子似的蜷缩在地,另一人知道中了计,怒喝一声,一拳打向韩苏儿的肩窝。 正在这时,一柄被布条缠裹的刀鞘突兀出现,狠狠点在他右肋下方,他半边身子一麻,已失了力道,前方韩苏儿蓄势以待,后面又有敌来犯,身为袁先军的亲卫,此人并非泛泛之辈,第一反应没有回头,而是身形急闪,向旁侧移三步。 这时,才猛地回头看见了李长安。 “是你?” “是我。” 李长安收回刀鞘,施施然道。 亲卫一怔,并不知晓李长安出手的含义,说道:“这,常兄弟是什么意思?” 另一人道:“我们奉将军之命来请韩苏去见他,你虽被将军看重,但若耽搁了这事,定然逃不了好。” “耽搁就耽搁了,我今日过来,就是带她走的。”李长安淡淡道。 “你说什么?”两亲卫齐齐愕然。 韩苏儿一怔,却是连连摇头,面色焦急。 而李长安已抽刀指向地上二人。 “我今日就是要带她走,我看谁敢拦我!” 第三百零八章、交手 将军府书房。 袁先军手捧兵书,书桌上宣德炉里龙涎香青烟袅袅,他却心神不定,皱起眉头。 肉身晋入万象境,已是以武入道,灵觉超出凡人何止百倍,这分明是有灾祸临头的征兆。 放下兵书,袁先军闭目良久,眉心甚至微微刺痛。 上一次有这感觉还是七年前,他还是练髓境巅峰时与三名练髓巅峰武者交手,险些丢了性命,连耳朵都被斩掉一半,直到武道修为突破后才以血肉重生的秘术使之长回。 “奇怪,在这龙关之中,有何人会威胁到我性命?”袁先军睁眼皱眉自语,“难道是朱雀军指挥使?但我并无把柄落在他手里。” 余光扫过书桌,袁先军忽的心中一动,伸手摸向那一方上品田黄雕琢的,底座四四方方,上端雕刻成虎形的将印。 “报!” 焦急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袁先军听出这是他的亲卫,便收回了手。 “什么事?”他开口很平静,声音却清晰传入亲卫耳中。 “报大人……” 噗通一声,门外亲卫显然单膝跪地了,他声音有些惶恐,“报大人,奉您命令去请韩苏过来的侯景和傅辰被,被人拦住了!” “什么?”袁先军起身沉声问道,将军府内怎会有敢于忤逆他命令的人? “是那个新来的常安,这人当真能打,好几个人都制不住他……所以……才来请将军出手。”亲卫喘息着,说话时身形一歪,按住右肋,脸色发白,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嘴角抽搐,眼看是受了不小的伤。 袁先军冷哼一声,身形一动,就跨越数丈距离出现在他身边,大手一拍,只听咔嗒一声,亲卫双目圆睁,哇的吐出一口红得发黑的鲜血,却觉得胸口通畅了不少,一摸右肋,虽然还是疼痛,那两根断骨却隐约被接上了,心中慌乱顿时安定下来,一转头,正欲道谢,却见袁先军身形一动,简直化作一阵风,直扑后院。 这时的将军府后院中,李长安跃上院墙,对下方的韩苏儿伸出手,韩苏儿却撇了撇嘴,也跟着跃上来,小声道:“若这也要你帮忙,我在战场上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这回若不是我刚好碰上你,你绝无幸理。”李长安横了她一眼,收回手,跳出院外,“快走吧。” “咱们能逃去哪?这关城之中,袁先军不说只手遮天,但也算是坐拥半壁江山的人物了。”韩苏儿用担忧的语气说着,神色中却有几分兴奋,后院里那两个亲卫的哀嚎声传入耳中,让她颇感扬眉吐气。 “先跑了再说吧。”李长安无奈道,拔身就跑,正是向着南边朱雀军的方向。 他本想等元沛出手对付袁先军后再带走韩苏儿,但袁先军既然按捺不住了,他也没法再等,只是这时候他并不知道元沛是否已经开始动作,若被袁先军赶上的话,他能撑住一时半刻,或许用出土遁还有脱身之机,但韩苏儿就有性命之虞了。 说话时,他掏出一枚丹丸递给韩苏儿,是悬剑宗中带来的辟谷丸,此物不光可以辟谷,也能补充精力。 韩苏儿重见天日,又再见李长安,心中感慨万分,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能耽搁的时候,便跟着李长安一同飞奔。 一路上,城卫军见到二人行踪可疑,想要拦住,见到李长安那身暗朱色的白虎将军亲卫服,又迟疑地停下了。 砰! 一声洪钟大吕般的炸响传来,拉着韩苏儿刚赶到巷中的李长安心头猛地一缩,浑身血液在这一刻沸腾起来,冲上头颅,极致的危机感让他脑袋胀痛,意念却无比清醒。 “糟了,躲开!”他将韩苏儿一把推开,就地一滚。 轰隆! 身边半面石墙被打成齑粉,袁先军怒极的吼声如炸雷在身后响起。 “竖子敢尔!” 李长安蓦然转头,百丈外,一道人影凌空飞来,锦衣被带起的烈风吹得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一个眨眼就欺近到了近前。 袁先军此刻的面貌没了之前装出的儒雅,须发皆张,冷厉的双眸中怒意滔天! 李长安背后发凉,迅速一摆头,砰的一声,袁先军的黑靴擦着他的脸颊直踏而下,在地上踩出一个径长数尺的大坑,飞溅的滚烫石屑打在李长安脸上,仿佛无数把刀片,他没有丝毫犹豫,整个身子以夸张的角度向后一仰。 啪! 袁先军一脚踢出,鞭子似的打出气爆声,劲风如刀,刮得李长安脸上火辣辣的疼。 李长安心中冰冷,他以万斤力道打拳也只是骨节相撞时会有炸响,袁先军这却是扎扎实实的气爆。 挨上这一下,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双腿向后一蹬,危急之下,李长安直接身子贴地向后掠去,躲开袁先军战斧般劈下的第三腿。 “能连躲我三腿,倒有些斤两。”袁先军冷哼收回腿,那双做工精致的黑靴已烂得不成样子,但他不再掩饰威势时,浑身便散发出惊人的煞气,如鹰隼锁定兔子般冷冷盯着李长安,“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 这时街边人众渐渐围拢过来,被发现不对的城卫军驱赶,李长安心知自己是走不脱了,便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元沛身上,希望这家伙得到消息能及时赶来。 现在便只有和袁先军拖时间了。 他定了定神,呵呵笑道:“将军此言差矣,韩兄颇合我眼缘,我见她在将军府中闷得慌,便带她出来透透气,没想有两个人不识相还想拦我,便教训了一顿,看在将军的面上也没下死手,只断了几条肋骨,他们也不是普通人,至多七日下不得床而已,怎就背叛将军了?” 韩苏儿方才还替李长安捏着把汗,听他叫她韩兄,忍不住心里暗暗呸了一声。 袁先军打量着李长安,见李长安竟镇定自若,心中却有些迟疑,想到之前在书房内感到的灾祸之兆,心中警醒,莫非此人有什么靠山? —————— ps:正逢多事之秋,宫里裁员,作者出宫啦。 第三百零九章、马蹄声来 袁先军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四周,他有心手刃李长安,但眼下却不好动手。 “先随我回府,或许能留你一条性命。” 双脚一动,袁先军瞬息间欺近韩苏儿身边,大手铁钳般抓向她双肩。 李长安暗骂一声卑鄙,本以为这一军大将怎么也有些血性,却不曾想他竟先对韩苏儿动手,心中一动,灵元运转全身,八荒刀发出一声轻吟,电光火石之际险些没按捺住使出杀招风月无边,又生生憋了回去。 在这地方敢动用道法神通无异找死,还不如把颈子伸到断头台下更干脆利落。 只一眨眼,韩苏儿就被袁先军抓住肩膀,生生拉扯到身边,毫无还手之力。 将韩苏儿掳来已近月,袁先军还没碰过她,此时摸到她肩胛,登时心头一跳。 这肩膀窄小,骨骼圆润细弱,怎么都不像男人。 “女人?”袁先军动作一僵,紧紧盯着韩苏儿双眼。 他只道韩苏儿面貌柔美中带着英气,是男生女相,却没想过她竟是真的女人。 女人怎会出现在军中?他查过韩苏儿履历,是五年前就从了军的,怎会一直没被人发现?胡闹! 韩苏儿一听袁先军说话便知再瞒不住,也不再狡辩,压低声音揶揄道:“不错,姑奶奶生来就是女人,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面色铁青,袁先军冷哼道:“女人也好,先跟我回去再说吧。” 他手一捏,韩苏儿只觉一股酸麻的劲道从肩头涌向头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晕厥前心道完了,这白虎军大将竟是男女通吃的那一类。 袁先军手一松,韩苏儿便软倒在地。 “苏儿……”李长安面色一沉,拔身便攻向袁先军,一刀连一刀,犹如浪潮般绵延不绝,带动阵阵风声。 袁先军连挡数招,只欲拿下李长安,却没下死手,李长安看出他有所顾忌,索性放开手脚,不露出心虚的模样,让他投鼠忌器。 暗中运用龙象术加持全身,李长安练髓境巅峰的实力竟和袁先军打得有来有回,袁先军脸色渐渐凝重,确定李长安的确有来头,终于也一挥手,腰刀出鞘,狭长锋利,寒光冽然,铛的一声格开八荒刀刀身,“原来你来我白虎军中是为了她?你是什么人?” “一介凡人。”李长安故意说道,仗着八荒刀无坚不摧,与袁先军佩刀硬碰硬。 袁先军自然不信他所说的话,试探问道:“你是我身手最高的部下,区区一个女人,若你想要,只要立了功,就算赏你也未尝不可,你又何必如此?” 压抑着心头怒气,袁先军只待若探出李长安的底细,就以雷霆手段将他斩死。 “我是什么人,拿你的刀来试。”李长安冷笑一声,并不退缩。 铛铛两声,双刀刀身相撞,李长安到底不如袁先军,蹬蹬后退十数步,但临退前也一刀把袁先军前襟割开。 冷风从前襟破口灌进来,袁先军自然不惧这点寒冷,只是这一幕却被旁人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各种议论声传入耳际,尽是些袁大将军平日不可一世,怎会被一小卒险些给伤了,他心中怒意再怎么也压抑不住,大喝一声,对李长安虚斩一刀。 李长安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肉眼可见的气浪被袁先军一刀斩开,刀光闪逝,李长安霎那间与八荒刀心神相通,见到袁先军身上因果线,只见其中一条浓稠如墨,直直连向己身,心道不好,挥刀向这死线斩去。 悄无声息,死线被一斩而断,而李长安浑身血肉精气与灵元就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急剧消融,眼前一黑,脑袋一阵剧痛,险些昏死过去,而袁先军斩出的那一道刀气仿佛没受阻挡,直接没入李长安体内。 李长安真切感受到自己心脏上被斩开一道缝隙,他低头一看,却连胸口衣裳都完好无损,脚步晃了晃,他拄着刀柄半跪在地,大口喘息,却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心中暗叹今日恐怕就要交代在这了。 气海内,道台之下,一道蓬勃的生机却顺着血液涌向心脉,李长安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神智又再度清明起来,心知是许久没露面的太婴终于又帮了他一回。 收刀而立的袁先军眉头深深皱起,方才盛怒之下那一刀是他以武入道后领悟的杀招,防无可防,万象境以下的敌手若中招,心脏会被瞬息斩成数百片,绝不可能撑着不倒下。 况且对面的李长安晃了晃,竟又站了起来。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李长安那一刀虽挡不住那虚实相间的刀气,却斩了他们之间的生死因果,硬生生将自己这条命从那一刀下保了下来。 只不过眼下的李长安也不好过,观因果斩因果已耗费他浑身精力,就算此刻袁先军站着让他去杀,他走到袁先军面前都难。 擦了擦嘴角,李长安面色惨白,嘶声笑道:“这一刀太轻,挠得我心里痒痒,劳烦大将军再赐一刀如何?” 袁先军心知自己若硬生生吃这一刀,纵使万象境能血肉重生,在心脏愈合前他也有丧命之忧,握了握刀柄,他与李长安双眼对视,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惧意,倒不是惧怕眼前这区区练髓境,而是忧虑,此人还年轻,若他晋入万象境后会是何等人物,他背后的靠山又会是谁? 而李长安说完那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脚一歪,向后仰倒重重倒地,重重困意如潮水般涌上来,眼皮比铅还重。 耳朵靠近地面,他却听到了细微的震动声。 轰隆隆—— 震动声渐渐变大,由远而近,地上石砾不安分跳动着,长街上众人面面相觑。 袁先军收回看向李长安的目光,皱眉四下看去,就在这时,一队队黑甲骑士从街头巷口飞驰而来,以袁先军为中心,绕着百丈方圆不停打转,急促的马蹄声犹如催命鼓点。 哗啦一声,刀盾兵筑起层层铜墙铁壁,包围了这片空地。 众骑士中领头的正是朱雀军大将赵传武,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袁先军这位和他关系不太和睦的同僚,朗声道:“大胆袁先军,你私盗将印龙气为己用,还不快快俯首认罪?” 第三百一十章、拒之门外 赵传武的话仿佛雷电贯穿天心,在袁先军耳边轰然炸响。 “赵传武,你此言何意?”他冷声说道。 “看来你是要负隅顽抗了。”赵传武虚抬左手,示意众骑兵包围袁先军。 袁先军面色一凝,知道赵传武是来真的,这时西面的刀盾兵唰唰分开一条通道,金甲红袍的朱雀军指挥使元沛出现其中,身边跟着的那个黄脸仆人长剑出鞘,剑尖指地,青石板缝隙中露出的草叶竟如被切断般从中分离。 “拿下他。” 元沛淡淡道。 黄脸仆人略一点头,脚尖一点,身形仿佛化作一阵风,手中长剑发出一阵龙吟,直取袁先军项上人头。 “尔等当真无法无天了不成!”袁先军怒极瞠目,黄脸仆人剑中杀意分明是毫不犹豫要取他性命,纵使元沛是镇东王的子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带兵要强杀一军大将,就算王族也免不了死罪。 长刀一挥,匹练般的刀光闪过,铛一声巨响,震得街畔武功低弱的兵卒耳膜生疼,袁先军与黄脸仆人战到一处,瞬息间又刀剑相撞上百回。 由于刀剑相击太快,以至于上百下金铁交击声合在一起,竟仿若一声钟鸣、 片刻,二人分离,袁先军闷哼一声站在原地未动,黄脸仆人向后飘落,举剑再攻。 这时,一骑自西面驰骋而来,马上骑士来到元沛面前单膝跪地,呈上一枚虎形将印,朗声道:“报大人,这时从将军府书房中搜出的将印,其中龙气荡然无存。” 与黄脸仆人交手的袁先军远远听到骑士的声音,仿佛晴天霹雳,不自觉分了神。 就在这时,黄脸仆人一剑化三,分取袁先军顶门、膻中、下阴,袁先军暴喝一声,身周龙气奔涌,令三剑滞住,再挥刀一格,只是黄脸仆人一翻手,轻轻一掌印在他胸口。 动作虽轻,速度却快得惊人,声势也如同击鼓,只听“嘭!”的一声,袁先军胸口中掌处激起一团气浪,衣物片片破碎,露出发紫的掌印。 气血紊乱,袁先军心知自己身受重伤,却是无暇顾及,心中仍是那骑兵的一番话,惊怒交加。 这短短片刻,元沛竟敢派人抄了将军府,必然是早有预谋,而他们又何时对将印动的手脚? 胆大包天! 只一瞬间袁先军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元沛为了取他性命竟不惜如此狠辣,而那黄脸仆人也招招取他性命,并未留给他辩驳的时间,若再缠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权宜之计还是尽快离开,寻元霁求助。 心中计定,袁先军沉喝一声,猛力一刀劈出。 刺啦一声,刀刃劈在空出,发出裂帛之声,一道无形刀气穿过黄脸仆人剑刃,没入他胸口。 黄脸仆人面色一变,后退三步,鲜血从嘴角涌出。 他低头,摸了摸左胸,任由鲜血从嘴角滴落,却饶有兴致道:“有意思,我还以为七杀刀只在玉京昙花一现,没想今日却见到这一招杀心成焚,你从哪学来的?” “与你无关。”袁先军冷冷道,心中却是烦躁莫名,他这杀招绝不会轻易使出,今日却二度失利,甚至连之前一个练髓境的李长安都未能杀死。 单足踏地,袁先军身形纵起数十丈远,一脚踏在一名刀盾兵头颅上,将那刀盾兵头颅硬生生踩进胸口,借力上纵,踏碎一片屋顶远去。 重重包围如同虚设。 黄脸仆人仰头看他远去,并未追击,一边的赵传武看得暗暗心惊,他原以为自己和袁先军实力相近,眼下见袁先军和人生死相斗,却看出那一招杀心成焚自己决计挡不下来,不由忧心忡忡对元沛道:“指挥使大人,就这么让他跑了?” “让他跑。”元沛淡淡道,“这大承国中,他又能跑到哪去?” ………… 景阳池。 袁先军来到那一片重重环绕的楼阙边,嘴唇发紫,方才与元沛那仆人交手,他外表并未受伤,实则已被剑气侵蚀经脉。 拔腿向其中走去,元沛如此不择手段对付他,能保住他性命的也只有同为王族且身为朱雀军指挥使的元霁了。 孰料,当他走到这平日他可以随意进出的景阳楼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原来是袁大将军,不知来景阳楼有何贵干?” 袁先军无暇理守门人,直接往里走,两个守门的兵卫却齐齐拦住了他。 “找死不成?”袁先军面沉如水,隐隐心生不妙。 “回袁将军的话,指挥使大人今日身体有恙,不见外客。”守门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本将军怎是外客!”袁先军冷哼一声,正欲强闯,迈出半步,却停了下来,表情阴沉。 其中一个守门的松了口气,“袁将军,我等也只是奉命办事……” “奉谁的命?” “这……”守门人吞吞吐吐。 袁先军心却凉了半截,哪里还看不出元霁是不愿见他。 一晃神,那夜景阳池边与元霁听戏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戏台上小生折扇点晃,唱词犹在耳畔,只是此刻尤为凄厉刺耳。 “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大,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元贼……”袁先军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面目狰狞。 也不知骂的是元沛亦或是元霁,或许两者都有。 二守门人听得心惊胆战,低头不敢言语,只装作没听见,方才消息传来时,他们便知道袁先军身子已经一半埋进土里,但眼下却不敢幸灾乐祸,毕竟万象境武者若发起疯来,死前拉个千百人垫背却不难。 用余光小心打量,却见袁先军已不见了,慌忙抬头,只见这白虎军大将已走出门外只留下背影,一出门,便跃上远处的屋顶,抬头回望。 鹰隼般的目光直直望向景阳楼顶。 此刻的景阳楼顶,元霁正坐在桌边饮茶,与袁先军目光两两相对,袁先军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远去。 “主上将他拒之门外,损失一员大将还在其次,恐怕会寒了其他人的心。”元霁身边的青衣人叹了一声。 “此人是咎由自取。”元霁摇头,“印玺之中龙气皆是以秘法封存,只有执掌者能调取,若要盗为己用,也只能抽丝剥茧,徐徐图之,非一日之功。元沛搜到将印中龙气荡然无存,必是袁先军亲手为之,他胆大包天,我又如何护得了他。” 推一本书 推荐一本仙侠《唯剑永尊》,作者是横刀的书友,上周刚走完三江,明天上架,请多多支持!(这本书里有李长安客串) 话说横刀最近更新太不给力了,我都没好意思看评论区~ 第三百一十一章、苏醒 李长安做了个梦。 梦中,一株巨木高万仞而无枝,通天彻地,根系盘踞,万里荒芜。 他在荒漠之中跋涉,然而烈风所致之处,漫天狂沙如雪,庞然沙丘如巨兽般匍匐冲撞,无法接近。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剑南来,钉入巨木体内,相较巨木,剑身细若牛毫,然而此剑一落,巨木渐渐枯萎,寒气侵蚀天地,大雪飞扬。 巨木被封存在冰霜之中,万里之内,仍是不毛之地。 沙丘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雪丘。 李长安拄着刀,在坚冰上顶着寒风艰难前行,眼珠冒出的热气在睫毛上结出厚厚一层霜。 他途中遇上相识之人,皆化作冰雕,不能言,不能动,毫无生机。 直至天地间只剩他一人,孑然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睁开双眼时,正仰躺床上,只见罗帐被银钩挂起,身边无人。 梦境就像风中转蓬一般倏尔远去不留痕迹,即使努力追忆,也不过窥见只鳞片羽。 依稀记得见到许多人,较清晰些的是那通天巨木与那柄剑。 “七缺剑……” 李长安不假思索便道出那柄剑的名字,他仿佛天生便识得它,就像人识得自己的左右手,因为他们本就同为一体,但这感觉让李长安有些异样,他虽炼化八荒刀为本命,但自身本质仍是人。 七缺剑陡然出现梦中,必为征兆,李长安心知这是九国器互生感应之故,为何唯独与七缺剑生出感应却不知道。 还有梦中那巨木虚影,竟好似活物般对他发出声声呼唤,只是此刻头昏脑胀之下,完全记不得它说了些什么。 “三百年前九国器消失七尊,不知所踪,但依我梦中所见,七缺剑的消失似乎是为镇压那巨木,不知其他国器又是为何?”李长安心中念及八荒刀,心想自己就连这本命国器的来历也说不清道不明。 伸手一摸,腰间,背后,左右却空空如也。 虽然他炼体有成不至于冒出冷汗,却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这一刻,方才想起自己原来是与袁先军交手时被一刀险些斩断心脉而昏厥,既然自己未死,想必是被元沛救了,若是落入袁先军手里,此刻身下的定然不是床,而是铺着稻杆的牢底。 左胸仍隐隐作痛,但已无大碍,李长安目光一扫,只见八荒刀悬在墙上,仍是麻布缠裹着刀柄,刀鞘却换了,通体漆黑,却光可鉴人,是上等的鲨皮鞘。他一弹身下床将八荒刀取下,方松了口气。 “您醒啦?” 门外有人轻声呼喊,想来是听到了他闹出来的动静,李长安略微沉吟,嗯了一声,两个绿衣侍女便走了进来,是元沛派来伺候他的,一个连忙去端来玉盆热水,一个则给李长安捧来锦衣,要服侍李长安穿上,李长安不习惯被人服侍,便自己穿了。 “我睡多久了?”李长安问着,将刀挂回腰间,心中顿感踏实了许多。 “两天了。”侍女欠身答,轻声说:“萧郎中说您的伤没有大碍,但和您同来府中的韩小姐可急坏了呢,两日间几乎寸步不离,也就方才袁将……呸,袁贼在白虎门下被斩首示众,她才舍得走开。” 袁先军被斩首了么?李长安恍然,只是一闭眼一睁眼,做了个梦的功夫,那挥手间险些取他性命的白虎军大将竟就要身首异处,想来定是他用八荒刀吞噬将印之中龙气栽赃袁先军成功了。 “苏儿他还好?”李长安问道。 “韩小姐并未受伤,只是受了惊吓,有些食欲不振,心神恍惚,萧郎中给她抓了两剂安神的方子,她却要强得很,只说待见到袁贼人头落地,她便能痛快自在,百病皆消。” “这倒像是她能说出的话。”李长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当真改不了性子了。” 恰这时,门外有人连声大喊“长安哥哥,长安哥哥”,声音随着脚步声迅速接近,来人跑得不慢。 门被砰一脚踹开,韩苏儿一脸惊喜见到苏醒的李长安,藏不住满脸惊喜和眼中莹润的泪光,而身后小跟班似的沈延小声嘀咕着:“是谁说伤者不能受到惊扰来着,昨晚我不小心踢到夜壶你便一顿臭骂,但现在这开门手法动静也不小啊。” “你再跟我讲道理?”韩苏儿横了他一眼,“怎么,咱们的沈把总讨贼有功,升官后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沈延一缩脖子没再敢说话,也不知怎就这么怕韩苏儿。 李长安心知沈延自幼苦恋韩苏儿,又背井离乡来到军中追随她五年,不由出声沉声道:“男儿缩头缩脑像什么话!我走时将苏儿托付给你,你却连句话都不敢说出口,也难怪她会干出男服从军的荒唐事!” 语中训斥之意有三分也是真的。 沈延心中叫苦,他也不是没尝试过在韩苏儿面前扭转地位,但无奈练武以来,他在军中同辈中算得上佼佼者,却从来打不过韩苏儿。 韩苏儿则哼了一声,得意道:“女扮男装又如何,恰如今指挥使大人又封我为朱雀军中神策左使,手下三百骑精锐,可堂堂正正出入军中,再也不用遮遮掩掩,整日怕别人发现我是女人了。” “指挥使大人可不是觉得你哪点厉害,而是看师父的面子罢了。”沈延小声嘀咕,“你接应得这么痛快,师父若不想跟他交往过深,再要推脱就不容易了。” 李长安闻言挑了挑眉,以前倒没看出来,沈延心思竟十分细致,一语便道破了他此刻的处境。 尚不知道容玉的案子可否有人查出什么端倪,他入朱雀军救韩苏儿的目的太过明显,而且袁先军将印出事也太巧合了些,元沛也定然会对他有所猜疑,此地还是不能久留。 扳倒了袁先军,也算送了元沛一个大人情,正好趁此机会让元沛带他离开龙关,这就是李长安目前打算。 当然,离开前,韩苏儿和沈延要安顿好,至少不能让他们再在这战场上卖命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此去,玉京 “我也一起走。” 李长安对韩苏儿说起不日自己便要离开时,韩苏儿用坚定的目光盯着他说。 李长安有些头痛,他算是看着韩苏儿长大,这女孩容貌长开了,称得上是女大十八变,倔强性子却没变,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不行。”他断然否决,“我来西岐身有要事,兹事体大,若出了岔子便会牵连到你们,还是独行方便一些。” “私以为师父若想离开龙关,还是莫要独行的好。”沈延低声说。 “怎么?” “袁先军对师父恨之入骨,他虽死了,却仍有些死忠亲信,扬言要取你性命,师父若非在指挥使府中……恐怕就已遭到不测。” “我还道是谁要对付我。”李长安摇头,“袁先军尚且拿我没辙,他的部下又能奈我和?” “这……” 沈延还要在劝说,李长安一挥手打断他,说自己去意已决。 韩苏儿知道李长安不会妥协,若再逼下去,也只会逼得他他像五年前那般不告而别,便低头沉默不语。 李长安叮嘱道:“我走后你二人即刻离开军营,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到真有大战之时人命连草芥都不如,别说你们,就连我也恐怕难以保全自身。” 韩苏儿默然不语,缓慢而用力地摇了摇头。 李长安皱眉看向沈延,沈延对他使了个抱歉的眼神,耸了耸肩,意思是自己没招,李长不由皱眉。 “既然你不带我走,又有何道理不让我从军,既然战乱在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与其在西岐内颠沛流离,跟着淮安的难民去东临府乞求官家发下的两口吃食,不如在军中建功立业,你当我不知道危险么——”韩苏儿忽的抬头盯着李长安双眼,“我杀过人的。” 李长安闻言怔了怔,心里一抽,看着韩苏儿坚定不移的眼神,莫名难受得紧,他是看着韩苏儿长大的,犹记得她长得比他膝盖高不了多少时牵着韩老太衣角上门找李屠户买肉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教她武艺是为让她防身,却从未想过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会双手沾染鲜血。 他叹了一声,有心想自己何尝不是背负了不少人命,又有何资格去责备韩苏儿。 “我乏了。”他转身走向床边,“伤看来还要养几日,你们明日再来吧。” 五日后,李长安随元沛的车队离开龙关。 五日中,白虎将军府被抄尽,元霁始终未曾现身,而元沛已动身向西。 此去目标即是玉京,镇东王两位子侄中胜出的终是元沛。 此事与李长安关系甚大,但在元沛府中养伤的几日中,元沛只是与李长安见面时感谢他一番,直言欠他一个大人情,道没怀疑到他。 “世上天生能感应龙气者极其稀少,但也不是举世无双。” 车马在崎岖山路上前行,元沛所乘的马车车厢内却奇怪的并无太大颠簸。 “譬如萧先生就深谙此道,曾几度助我趋吉避凶。”元沛对李长安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衣秀士,又道:“至于那潜龙的天赋,就称得上难得了,他诞生之时口衔玉烛,以此物先天能掌控龙气,甚至能剥夺当时的淮安县印中的龙气,虽不及九国器威能万一,但却有成事的机会,若让他聚集民心成了气候,那玉烛说不定也会成为一国重器镇压国运。” “是么。”李长安并不想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元沛也不恼,拨开车帘看向窗外,盘山道险峻异常,风景却极秀美,他漫不经心道:“仲父命我前往玉京朝贡,路途险远,眼下我人手虽多,除去萧先生和那奴才外,便没几个堪当大用的了。” 李长安自然听得出元沛是要招揽他。 至于为何,自然是因为他会所谓的“望气之术”,发现了袁先军闯下的大祸。 若此刻单膝跪地,捶心顿首说一句:“末将敢不为主公效死!”,自然是皆大欢喜,上演一出猛将投效明主的戏码,但李长安自然不会如此。 身怀九国器之一,他与大承王族自然是少接触为妙,若非元沛那仆人实力太过惊人,甫一出军营入西岐时李长安便会逃走。 几日间李长安打听到自己昏迷时发生之事,先是袁先军从重重包围中逃脱,向朱雀军指挥使元霁求助,结果吃了个闭门羹,他心一横,欲要拼死逃出龙关去往东荒,有阻拦者皆以雷霆手段灭杀。 元沛派去剿杀袁先军的精兵五千,死在其手下者足有九百人众,连朱雀军大将赵传武也一败涂地,最终还是元沛那黄脸仆人出手才了结了这场闹剧。 李长安未见过黄脸仆人出手,但每当他暗中打量此人时此人便能立有所觉,料想比袁先军还要强上一些。 “嗯?”元沛略有不悦,他贵为王族,又获取去玉京朝贡的机会,可以说半边屁股坐上了镇东王的七首腾龙金座,肯屈尊纡贵主动放下架子请人效力于它已算得上礼贤下士,而李长安却故作沉默。 世上哪有不求名利之人,便连圣人都不能免俗,元沛只觉李长安若非心虚,便是自矜身份,想要他把姿态放得更低。 “我自是想追随王上建功立业的。”作为权宜之计,李长安还是决定先与元沛虚与委蛇,“只是如今战乱在即,我只欲和家眷到深山中避世而居,只怕……” 元沛面色略缓。 “若想求个平安,将来镇东王所在之处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地方,你要隐居深山岂非舍近求远?”一边的白衣秀士萧退之若有所指道,“况且,舍妹志在参军,如今仍留在龙关之中,你又如何避世?不如与我一同效力王上。” 李长安暗骂这人能言善辩,寥寥几语就将他后路封死,眼下找不到台阶可下,再要拒绝,便真是不识抬举。 “是我糊涂了。”李长安垂下眼帘,既然此行目的是玉京,他也是要去玉京跟师兄师姐汇合的,便索性跟着元沛抵达玉京,届时再做计较,有王族这层关系扛着,也省却了路上经过城郡时通关文牒与名籍的麻烦,便道:“王上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我自然是不会推脱的。” “如此甚好!”萧退之拊掌称赞。 第三百一十三章、盯梢 半月有余,一行人越过青牢山入了西岐东疆,行出数千里。 元沛此去玉京朝贡,只乔装成商旅模样,万事从简。 途中李长安想脱离队伍,寻地突破元始境,然而突破境界是修行人的大事,须得在人迹罕至又天地元气充足之处闭关,友人护法之下才可进行,传闻友人突破只需眨眼便可,有人却一闭关枯坐就是十年。 眼下元沛在驻扎休息时给他半日时间都欠奉,要寻机突破不是易事,只好将修为一压再压。 说来奇怪的是原本他体内修得的灵元已接近“瓶满自溢”,但他强行镇压之下,多余者便发散入四肢百骸中,滋养血髓骨肉,引得肉身也有再进一步的趋势。 这日,一行人在东疆中部洪鲳镇中停留,在官驿住下后,李长安便独自坐在靠窗处饮酒。 跟着元沛去玉京的决定倒也不赖,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普通商旅经过诸多城郡,光是办通关文牒和打点上下就要花去不少时间,而他们这一行人,丝毫不惜马力,一路上无人敢阻,到了官驿便换马,十分快捷。 只是一路上李长安总感觉被人窥伺,虽然这一行人乔装成商旅模样十分低调,但随行侍卫皆是为王前驱者,有些惹人注目并不奇怪,只是李长安隐约觉得并非如此——元沛这一行人好像被人盯上了。 在大承国境内敢盯梢王族的定非善类,李长安曾旁敲侧击,在那黄脸仆人在场时提醒元沛,但并没得到回应,看来此人并未发觉异样。 想来也是,元沛虽看重他能“望气”,但他还并未取信于元沛。 蓦地李长安心中一动,只觉眉心微微刺痛,一瞥头,后桌两个吃酒的汉子正瞅着这边。 他装作没见到,转回头去,却将注意放在身后,沉心去听,二人对话传入耳际。 一人说道:“龙关建了五年,听说青牢山左近那些个城郡里的男人都被抓了壮丁,真成了十室九空,这乱世在即呀,要出点什么变故,就咱们的家底也得颠沛流离了。不如……” 他舔了舔嘴唇,低声道:“不如捞他一票,你我兄弟二人自幼习武,虽说近年荒废了,但对付十来个壮汉仍不在话下,我看这一行人便不错,像有钱的主。” “收声!”另一人小声道:“不要命了?这群人里就连寻常侍卫都一个个龙精虎猛,太阳穴鼓起,比你我厉害到不知哪去了,更休提拿几个一看就是高手的角色,只怕翻手就能要了咱们性命。” 李长安听到这儿便也放下心来,看来并没人盯梢他。 入夜,李长安出驿馆遥望江边风景遇上了萧退之。 “你有心事?” 也许是以为李长安也能望气,萧退之在其他人面前颇为清高,却会主动与李长安交谈。 “只是在想玉京会是什么模样。”李长安转头,“往年间我到过最繁华之处只是东临府,闻言东疆绥京之中奢华富贵还要远超东临府百倍,那一国之都的气象又是如何。” “人间宫阙,空中楼阁。”萧退之抬头望着天穹说道。 “此言何意?”李长安怔了一下。 “玉京城中寸土寸金,在别的城郡建一座行宫,所耗费钱财都买不下玉京城中半顷地,是以玉京城中纵使民居也华丽堂皇犹如宫阙,至于空中楼阁……”萧退之呢喃道:“地上寸土寸金,便有人想出法子,把楼台向天上建。届时你若到了玉京,便随处可见百尺雕镂,其间云桥联通,廊腰缦回,如同天上人间。” “你去过玉京?” 李长安问道。 从西岐东疆到大承中部的玉京皇城路途遥远,寻常人甚至穷极一生都无法抵达,而萧退之岁两鬓染霜,却不过而立之年。只有如元沛这般,不惜马力,日夜兼程,才能在短短数月间赶到,但其中耗费便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数目了。 “不曾去过。是家师常对我提起,定要去玉京皇城一观九极鼎与一元镜之真容。”萧退之说着微叹一声,“家师习练望气之术多年,唯一遗憾便是未能目睹九国器真容。” 李长安心中一紧,萧退之此言似乎已意有所指,问道:“九国器如何?” “国器乃是镇压国运之器,当年大帝取天下龙气之半铸九国器,每尊国器自然凝集了磅礴龙气,若以望气之术去看,其幻化之形便是护国圣尊。”萧退之心驰神往道,却不想他面前的李长安身上所携佩刀便是九国器之一。 “那你看我又如何?” 李长安冷不丁道。 他既然生出警惕,索性直言试探。 “你?”萧退之怔了怔,定定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浑身松弛,脚板却绷得十分紧。 “我看不出来。”萧退之迟疑了一会,“望气之术,一不能可自身,二不可看同行,这是规矩。” “是么。”李长安略微放下心来,寒暄几句便告辞。 次日,车队驶出官驿再度向西,至正午时驶进一片山林。 李长安策马长驱,若有所觉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却见后方那片山崖上空空如也。 山崖上,两个人松了口气。 两人身后还有十数人,皆黑衣蒙面。 “此人灵觉甚强,竟三番五次差点发现我们。”一人轻声说道,正是李长安在官驿中层见过的两人其中之一。 “我却有些想不明白。”又有一人道,“主上让我等出手,不让元沛能顺心抵达玉京,只是这常安又何德何能,值得主人要我们把他活着带回去?” “主人虽与元沛不合,但还没到相互厮杀的地步,咱们可以说便是为这常安来的。” “这……” “主人说过,袁先军此人虽贪得无厌,却不到自掘坟墓的地步,那将印之中龙气无端走失,定有蹊跷。而常安此人在军中为救他那妹妹,不惜孤身入白虎军中和一军大将作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再说了,纵使那将印不是他做的手脚,坏了主人大事,岂能让他如此安稳活下来,咱们要阻拦元沛入玉京不大可能,要带走一个常安,却轻而易举。” 第一百一十四章、来犯 林道上车队缓缓前行。 车声辘辘,马儿打着响鼻,侍卫甲衣沾满露水,潮湿的空气略显沉重。 元沛挑开车帘看向窗外,赶车的黄脸仆人背上剑匣微微震颤。 “尾巴又跟上了。”黄脸仆人取下腰间悬着的一条从驿馆带出的熟狗肉腿大快朵颐,像是沙场小卒在做上战场的准备。 “还是那些人?”元沛问。 “不是。”黄脸仆人头也不回,“但虽换了人,却仍是一伙的,所用追踪手法如出一辙。” 他不动声色眼皮一抬,山林上空极高处一只白枭飞过,如同一片雪花。 “从出青牢山跟到现在,这些人倒也锲而不舍。”元沛皱眉,大承国律法森严,有龙气庇佑之下,纵使有些市井恶徒,却极难有成气候的匪人,对方能锲而不舍追出如此之远,要耗费的钱粮和人脉不可小觑,绝非易与之辈。 他虽为方便而乔装成商旅,但也没太刻意隐瞒行迹,对方多半知道他身份,但知道他身份还跟上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这些日子他久未对他们动手,便是派了人去打探,但并未打探到对方来历。 纵使如此,他对对方的来历也有了猜测,在东疆地域能手眼通天,让他都查不出来历的人,底蕴定然不比他浅,若非王族便是封疆大吏,而推及龙关之中的事,那幕后之人多半就是元霁。 只是让他疑惑不解的是,当时袁先军出事时元霁表现得十分退让,可以说是将这次去玉京朝贡的机会拱手让给了他,然而此时他却派人跟了上来,莫非是想动手阻碍他去玉京不成?绝无此种必要!且不论王族相残乃是同谋反论处的大罪,他也不信元霁会是这般为了一时意气而不留后路的蠢物。 “他们的目的不是你。”黄脸仆人淡淡道:“我身周方圆一丈,没有丝毫杀意能逃脱感应,而那些人的杀意极少在这马车上,而是针对这队伍中的其他人。” “其他人。”元沛哂笑一声,自顾自摇着头,“这一行人中还有何人值得他们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黄脸仆人心知自己这位主人虽出身高贵,心胸却不甚开阔,甚至于有些狭窄好妒。 元沛幼时曾拜东疆绥京鼎鼎有名的大学士为塾师,与同年的一位素有天才之名的学生相交甚密,以兄弟相称,然而当其人考取功名时,元沛却暗中处处打压,元沛好酒,但只在独饮时会图谋一醉,就在某次醉酒时黄脸仆人听到他醉中呓语,方知其内心秉性。可想而知,若他得知了吸引这群尾巴的人是谁,只怕所谓的王族脸面与妒意便会让他大动杀心。 欲缄口不言,黄脸仆人忽的耳朵一动。 咻! 至少是百石强弓所发之箭,他先感到杀意才听到声音,而此刻听到声音时,寒光森然的箭头已射到他眼前三寸距离。 黄脸仆人眼都不眨,张嘴朝前方吹了口气,嘘一声,从箭头开始,整枝箭头如被烧红的刀刃切开的木头似的越变越细,黄脸仆人便把骨头随手向后一甩,捏住别削细只剩一根木刺的箭身剔了剔牙。 而那骨头发出猛烈风声向后方几里外的山崖飞去,被烈风刮擦冒出一阵青烟,最后如同一把烧红的铁匕,直洞穿了一名黑衣人的心口。 “好厉害的手段。” 李长安暗自咋舌,箭射来时他自然已经惊醒,接着便看到黄脸仆人随手向后扔了一块狗腿骨,而后那片啊觉得有异样的山崖上便有人掉了下来。 “劫道的来了!”有人高声大喊,语调其实不算紧张,毕竟身为王家侍卫,一身本领放在军中都是千里挑一,正闲的无处施展。 笃! 一支箭矢蓦地穿透他大张的嘴巴,将他钉在马车上,形状十分残忍。 这时一泓秋水般的剑光姗姗来迟,斩下箭矢尾羽,只是没能救下此人性命。 “是谁敢劫元家的道?”李长安心里只觉得荒唐,连那黄脸仆人都没能拦下这一箭,看来对方也有实力超凡之人. 便当机立断勒马往马肚子底下一翻,此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元沛的马车边,黄脸仆人淡然安坐。 “终于动手了。”元沛看向车外,数十黑衣人如影子一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反倒心头一松。自幼至今他最厌恶的事一是有人强过自己,二是事情不再他掌控之内,如今对方动手了,也省得他再揣度其意图。 “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他心中暗忖,虽说贡品之中有颇多奇珍异宝,但他绝不信对方会为这些奇珍异宝而背上夺贡谋逆的罪名,也不信对方敢袭杀王族。 瞬息间来犯者就与随行侍卫交上手,元沛在车中没有妄动,他有龙印护体,又有黄脸仆人坐在车前,任来犯之敌如何,都不可能伤到他半根毫毛,只不过这时黄脸仆人却站起身,静静看向远方,说道:“调虎离山?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按兵不动便是,调虎离山之计被看出来便是一文不值。”萧退之避过刀光剑影,来到车边。 黄脸仆人定定看着林外,树梢头上,一人执剑而立,露出的眉眼竟和他有三分相似。 “这是阳谋,我不得不去。”他叹道:“当年师父将剑道衣钵传予我,却引得小人妒忌,弑师夺走师门半本传承剑谱逃逸,我以武入道之时便是心存手刃此人之怨,如今他便近在眼前。” 铮一声!刀剑相撞,八荒刀刀鞘被一剑斩裂,刀刃却直接将与之相触的一截剑身削下。 李长安立马趁胜追击,对方神色大诧,失去兵器后更是章法有些杂乱,李长安却未逼太紧。 他相信元沛定然不会出事,而今便保存实力,待尘埃落定后,自己便仍能游离在元沛视线之外。 正交手,只见元沛车边黄脸仆人的身影拔地而起。 “调虎离山?”李长安疑惑皱眉,多日观察,他已确定人群中只有此人最强,他此刻追出去,颇为不智。 一刀削出,将对手小指站短,对方吃痛嘶声,脚步一变,转身便跑。 “故技重施。”李长安冷笑,对方这演技还是拙劣了些,像要将他引走。 只是突然间,他眼神一凝,此人腰上挂着的香囊竟与韩苏儿的随身之物一模一样。 “看来这调虎离山之计我也非中不可了。”李长安苦笑一声,拔身便追。 第三百一十五章、魔功 一路追逃。 李长安远远缀着前方那道奔逃的身影,并不靠近,心中十分疑惑。 方才的惊鸿一瞥,见到那人腰间悬挂香囊时他便知此事定非巧合。 既然如此,对方便不是冲着元沛,而是冲自己来的。 他试着放缓速度,果不其然,那人见他久久没有追上,便佯装受了内伤,也慢了下来。 “若非南占开的人,定然便是元霁了。” 他心中暗忖,自己在西岐招惹的人便只有这两位,而南占开背后应当没这等势力,那么找上门来的便当是元霁。 念至此,不由心生隐忧,虽说离开龙关前元沛已将韩苏儿安置好,但若元霁有心对付,她又如何能保全自身。 不多时二人已追逃出数十里地,李长安自然不关心元沛的安危,只是思索元霁为何要对付他,这时那人在前方一片林地中停下,李长安隔着数十丈也停下。 这人费尽心思甚至付出手指的代价将他引过来,此地定然不会少了埋伏。 “果然心机深沉,看来你早知道我们是故意引你出来的,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出来?” 十数人人从树林中崖壁间岩石后影子似的冒出来,其中一人身穿黑衣,虽蒙着脸,所有人却隐隐以他为首。 “你们准备了如此之久终于动手,又能把元沛身边的高手引走,自然也不缺手段对付我,我若不走,只怕此刻就没法毫发无伤站在这里了。”李长安道。 “竟直呼其名,看来王族在你眼中也并非高高在上啊。”黑衣人道,“我看你跟出来,是不敢让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他人面前吧。” “秘密?”李长安冷笑一声,“我的秘密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个?” 说罢他留心注意黑衣人的神态。 “自然是你想瞒着的那个。”黑衣人目光炯炯,和李长安对视,仿佛能洞彻人心。 仅仅目光对视李长安气势便被此人完全压制,竟生不出几分反抗的心思,但心中反而松了口气,只因此人的目光从未落到八荒刀上。 “闹半天,原来阁下还在试探我。”李长安后退一步,“既然没事,那我就不多留了。” “想的倒简单。”黑衣人冷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周围数人也一同包围过来,将李长安围困原地。 “还要留我喝酒不成?只是这荒山野岭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下回吧。”李长安笑了笑,脚掌一动,整个人如没入水中般潜入地下。 黑衣人先是一怔,而后暴喝一声。 “且慢!” 话音刚落,身形便闪至李长安身边,只是此刻李长安已没入地下,没了踪影。 黑衣人心头大怒,他粗通望气之术,已经远远跟了李长安一月,只望见他身周似有龙气护佑,看不清虚实,便断定他身怀宝物,只是也因这龙气阻挡,他便没看出此人竟然是东荒潜入龙关的修行人。 这些藏头露尾的修行人什么时候竟然敢只身潜入军中,甚至害死一员大将,当真胆大包天! 虽然心头怒极,他却没有耽搁,一脚将地面踏出一个大坑,土石飞溅,只是仍不见了李长安踪影。 “修行人的土遁若要藏身于地底便无法长久施为,他修为不高,逃不出多远,分头追!” 当机立断下令,他拔身向南追去,并不担心李长安会回到元沛身边,他既然暴露了修行人的身份,在大承境内便必定要隐姓埋名藏匿行踪,去寻元沛无异找死。 ………… “噗呲!” 刀刃入肉的沉闷声音响起,李长安一脚踢开身前的尸体,将刀刃抽出一甩,一线鲜血洒落在树干上。 逃离已有半柱香时间,其实他借土遁极有希望从这群人手中逃脱,只是并未这么做。 只逃了半柱香,确认那为首的黑衣人远离后,他才找上这个向东南方搜寻的敌人。 暗中偷袭没花太大功夫,对方实力也不甚高强,虽说练血境巅峰放在寻常城郡里都是一方人物,但在他手下撑不过几回合。 “必须要赶尽杀绝,不然消息走漏出去,我倒能保命,苏儿和沈延那边却麻烦了。”看着那倒地的黑衣人尸体李长安低声自语。 只是那为首的黑衣人实力高强,自己若跟他正面对上几无胜算。 难道此刻便找个地方闭关突破元始境? 心中一动,这念头竟越来越强烈,压制许久的修为在此刻蠢蠢欲动,他强压未果,便试着放出一丝灵元,霎那间便感应到了九天之外的太微星垣。 只是这一下非但没将突破境界的念头压下,却如隔靴搔痒,反倒将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引发出来。 只觉一股澎湃的生命力不知从何处涌入体内,李长安压抑低吟一声,带着销魂蚀骨的快意。 “呃——嗬——” 当他睁眼时,只觉方才追逃与搏杀的消耗尽数补充了回来,浑身精力充沛,如蕴藏着龙虎之力,而修为虽未突破元始境,其壁垒却已裂开一条缝隙,纵使不刻意感应,他也能隐隐察觉道九天之外的太微星垣,想来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晋入元始境。 “这是为何……”非但不喜,李长安还有些莫名其毛,只因这突破来得有些突然,原本按他预料,自己再压制修为三两月也不是难事,难道是因为今日鱼人交手导致气血不稳? 目光一转,却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身前,方才那黑衣人的尸体已干瘪下去,黑衣覆盖着的,只剩一具白森森骨骼! 一股杀意没来由地从心底涌出,李长安惊骇过后,却感到无比饥渴,口干舌燥,忙解下腰间酒葫芦海灌了一气,甩开葫芦时,腹中犹如火烧,仿佛有一股烈焰将他身体掏空,饥渴感反倒更强烈了。 想到那为首的黑衣人,李长安竟生出要将他吞噬掉的欲望,不由得想起当初宋开在邀星楼内连吸了数人血肉,登时心中明了,按捺住转身去追那黑衣人的欲望,硬生生顿住脚步,单膝砰的一声狠狠砸地,拄着刀柄重重喘息,从咬得死死的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无生……魔功!” 第三百一十六章、突破(上) 山腰处树林中,黑衣人首领向南疾奔,蓦地停下脚步,身形一纵,跃上高树枝头向四周望去,不由眉头紧锁。 已有小半个时辰过去,以他的脚力断然不可能追不上逃跑的李长安。 “看来不是这方向。” 但令他疑惑的并非此事。 此番带来的属下都是配合老道的精锐,现下已过去许久,纵使跟丢了人,按惯例也该有人用传信烟报讯了,如此一来若有某个方向没消息,那便当是被人杀了,也能由此寻到那逃跑者的踪迹。 只是眼下却无一人发出传信烟,这便有些诡异。 略一思忖,他从腰间掏出一枚拇指粗细,青线缠裹的铁筒,用火折子点燃。 片刻,一股青烟自筒中冒出,初始极细,飘出后却越变越粗——只不过颜色乍看十分不显眼,和云雾相近,只略带几分青色,若非受过严格训练,纵使临近了都看不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下属能隔着数十里望见这景象。 做完这事,他便立在梢头四顾。 只是,过了半盏茶功夫,只见风吹过树梢摇摇晃晃,远处几群惊鸟飞起,除此以外没丝毫别的动静。 此时东南方向,一个黑衣人远远看见了那阵青烟。 “连褚大人都没找到,看来……多半让那人逃了。” 他低声自语,随即从腰间取下一枚铁筒准备报信。 突然间他动作一滞,猛地回头! 一只乌鸦嘎嘎怪笑一声,扑簌簌振动双翼飞走了。 “怪了。” 他心中自语,一路走来并没什么异样,只是现在怎么好像特别安静,连个虫鸣声都听不着? 林风拂过,他忽的觉得手心有些发凉,不自觉攥了攥拳,原来手掌都汗湿了。 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自从练武有成以来,这双手下沾的血比出过的汗还多,今天怎的就这样了? 暗自咽了口口水,他伸向青线铁筒的手僵了僵,移向了另一侧——那枚缠着红线的铁筒。 突然间后颈微凉,心中警兆顿生,他猛地弯腰低头,向前一蹿!几乎与此同时,一只手屈指成爪,贴着他后脑抓向前方,五指刺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可想而知头盖骨在其面前只怕比豆腐也硬不到哪去。 前脚还未踏地,他便硬生生扭腰转头向后望去,看清了来人面貌,只觉心中冰冷异常,虽然来人蒙着脸,但那双透着黯淡血色的双眼却散发着震慑人心的煞气,仿佛天魔在世。 危急关头,黑衣人怒喝一声,手执双剑旋身一扭,因为用力过度,甚至手臂与腰部皮肤崩开,炸出一线滚烫的热血,但整个人也仿若飓风一般浑身皆是利刃,地上一层枯叶被他卷起,经由利刃切割后,变成丝丝破絮! 然而来袭之人却一手执刀硬生生当胸刺下!刀刃触碰之处,剑刃崩裂,但他的手也因此被削去片片血肉,甚至露出森森白骨,只是他却仿若毫无所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一刀,直接将黑衣人钉在地上! 黑衣人怒目圆睁,刚欲挥剑,却被当胸一脚踩住,双手也被斩断,惨叫不绝,心知不敌,不由感到一阵绝望,大喊道:“给个痛快!” “咔嚓”一声,那人猛地将他胸骨踩得塌陷下去,他胸口一闷,喷出一口鲜血,断气之前,却惊觉自身血肉尽数涌往胸前,勉力抬头一看,只见这一瞬间,自己大半个身子竟化作烂泥一般流入那人的右脚,不由目眦欲裂。 “你是……什么……”喉咙里发出嘶哑如破絮般的声音,黑衣人头颅亦化作血肉被吸噬,只剩白骨。 李长安抽刀,收回脚掌。 随着血肉涌入体内,他右手深深的伤口肌肉蠕动,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长拢。 感受着涌入体内的澎湃生机,他面色复杂。 至此,他已将除那头领外的人尽数追上杀死,只是,每回杀人时,都会不由自主运转无生魔功将他们的血肉吸入体内。 获取魔功传承至今已过去数年,在悬剑宗中的日子他几乎未曾杀生,便几乎都忘了这回事,眼下正要突破元始境的关头,却突然爆发出来。 令他心惊的是,无生魔功并不会影响心智分毫,他意识依旧清醒,只是到了杀人的最后关头,却总忍不住心底的欲望将人血肉吞噬,仿佛此举已成本能,就如吃饭喝水一般。 “修为快压制不住了。” 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手掌,缓缓握拳,他望向地上,那黑衣裹覆的白骨腰侧,一枚红线缠裹的铁筒静静悬着。 又回头望向南面,只见一缕淡薄到几乎不可见的青烟袅袅升起,凝而不散,心道:“这便是他们的传讯手段,这人原本欲用那青线铁筒发信,但察觉到我来了,便想去拿朱线缠着的铁筒……” 俯身将那铁筒取入手中,李长安心中思忖。 “那为首的黑衣人实力远胜于我,定是万象境的武者,但若不封住他的嘴,我的身份便会暴露。如此一来,我纵使能走,但苏儿和沈延……”他皱起眉头,“虽然元沛答应了在军中会派人护好他们周全,但一旦我身份败露,此话便是空谈。” 将铁筒攥得紧紧的,李长安陷入沉思。 ………… 南面二十里外,黑衣人首领正原道折返,忽见东方一缕淡淡的红烟袅袅升上天际,登时心中一凛。 这红烟正是求援信号。 “看来是往东逃了。”黑衣人首领没有犹豫,当即向东赶去。 半柱香功夫,便来到一片树林中,那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红烟兀自向上冒着,他没露声色,藏匿身形,寻到那红烟的源头。 只见一人身穿黑衣,面朝下方趴着,脸上血肉模糊,身下一大滩鲜血已然凝固,不由眉头紧锁。 看来还是让他走了。 “从发出信号到现在不过半柱香功夫,而血迹已干,看来他杀人没有多长时间,这番我带来的人虽比不上龙骧卫那般精锐,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手,看来此前我有些低估他了……”黑衣人首领心中暗道。 手掌轻扇,他鼻尖一耸,嗅到血腥气中传来的一缕淡淡的异香。 看来手下虽死,但死前却把这跗骨香放了出去,循着这香味,便能找到杀他的人。 从藏身的树干后走出,黑衣人首领来到尸体旁,忽的眉头一皱。 香味的源头,怎么就是在这尸体身上? 第三百一十七章、突破(中) 满地血迹,在尸体身下,宛如一片干涸的猩红的彼岸花。 “不堪大用。”黑衣人首领摇了摇头,心想若上面派给自己支使的人若身手再高些,也不至于在李长安手下连几回合都撑不到,又让他再次逃开。 “这香味源头还在原地,看来他又是用土遁的法子离开的……” 若真是这样,要循着跗骨香找到李长安便也不可能了,黑衣人首领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拧开来放出一只黑蛾子,这虫能闻到二十里内的香气,只能期望这么一会儿功夫李长安还没逃出那么远了。 蛾子甫一飞出,又径直奔着地上的尸体撞去,如飞蛾扑火。 黑衣人首领心头一紧,忽觉眼前一闪! 寒光乍现!只见一抹刀光匹练般照着他面门泼洒过来,与此同时那地上的尸体也飞身而起,面容虽被黑发遮挡住,蕴涵着宛若实质般的煞气的眼神却让他心脏一跳! “喝!” 危机之间他只来得及后退一步的同时暴喝一声,肉眼可见的气浪将他脚底落叶推开,清出一片空地,隐约的玄黄色龙气在体表凝结出一层锁子甲,光泽流转间,蕴涵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这龙气护体之法极耗元气,但使用出来便近乎于金刚不坏,同境界的对手纵使手握神兵利器也没法破开龙气,只能退避一时。 李长安见这人身上龙气,想到当初在樊外楼边初见洪玄蒙时其人也是如此横冲直撞,不过洪玄蒙所驾驭的龙气显然比此人精纯得多,虽如此,他也没有轻视,刀递出半分后,就已催动浑身灵元,使出杀招。 而黑衣人首领仗着一身龙气之坚,刚退了半步,生生顿住身形,便屈指成爪,硬生生对着李长安的刀刃抓了过来。 只是,那一刀临近之时,他却感到心中极其不安。 没待他反应,眼前一人一刀突兀消失! 一爪抓空,急急回头,只见李长安已到了他背后十丈处,只是这一下转身动作太大,只觉身子右边一轻,余光瞥见那手臂竟齐根而断,跌落在地,而自己却恍若不觉! 当下又惊又怒,他闷哼一声,却猛地向后退去,右臂伤口肌肉蠕动,没流出丝毫血液,一双眼睛定定盯着李长安手中八荒刀,满是忌惮与不可置信之色。 左手虚抓,捡起那条断臂,他竟头也不回向后逃去! 心头余怒未消,恨不得就此将断他一条臂膀的李长安斩杀此处,但他却保持了理智,心道:“此子……此子修为不甚出彩,应当连元始境都没破,但那刀……” 眼睛死死所在八荒刀上,他已掩饰不住目光中的惊讶。 “此刀……此刀竟能视我的护身龙气如无物!” 一时间心念百转,他想到元霁此番派他前来,便是怀疑袁先军的龙印是有人动了手脚,之前他还不以为然,只道这世间除元帝外有谁能在短短时间内撼动将印之中龙气,但此刻却猜测到几分其中缘由。 李长安瞧见黑衣人首领逃走便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他仗着八荒刀无物不斩之利,伪装成尸体,又用一招风月无边,占尽先机的情况下,本想直接砍了他的头,没想只断了一条右臂,这就已让他有些被动,毕竟实力差距摆在那儿,这万象境的武者一旦缓过神来,自己要杀死他的把握几乎连一成都不到。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此人竟然想逃! 待发现那人目光紧盯着八荒刀,李长安心便凉了一半。 “休走!”他拔身便追,冷笑道:“无胆鼠辈,敢带人来围杀我,难道没胆子与我较量一二?堂堂万象境如你这般猥琐,也难怪给人当走狗了!” 出言激将的同时,他已催发灵元,随时准备斩出下一刀杀招。 原本按他的修为使出风月无边能斩出两刀就已接近极限,但从他杀死第一个黑衣人开始,便被那无生魔功不由自主把那些血肉精气吸入体内后,他便觉精力充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恐怕连使出五次杀招亦不会力竭。 当下他本就实力不如这黑衣人首领,再加上对方一心要走,再留着杀招藏拙并无必要。 脚下遁光连闪,他已接近黑衣人首领十步之内,心念一动,却心生疑惑。 按说论身法自己应该比不上对方,如何他这么轻易就让自己接近了? 念头刚出现的一刹那,只见那黑衣人首领将自己那断臂一抛,不退反进! 只来得及一矮身的同时挥刀逼退对方,待李长安反应过来,只觉右肩被铁箍箍住一般,旋即知道自己是被对方拿捏住了,当即用心念御刀离手飞出攻他后背,同时骨节错动欲求脱身。 只是那黑衣人首领猛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右肩剧痛无比! 再用力时,只觉软趴趴使不上力来,李长安当即知道自己右肩被捏碎了。 铛! 金铁交击之声传来,黑衣人首领捏碎李长安右肩的后,一抬后脚,马尥蹶子般毫无美感,却一脚准确踢到刀背,将攻势化解。同时左手扯动李长安右肩,就要用单手锁住他咽喉! 李长安心知自己一旦落入他控制,便决计不可能再脱身了,一咬牙发狠,催动八荒刀直接向着肩头斩去! 刀过之后,黑衣人半个手掌和自己的右臂,齐齐断落! “好狠辣的手断!”黑衣人嘶的吸了一口凉气,并非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是心惊于李长安的狠辣果决。 毕竟乃万象境武者,只是一瞬分神后,他浑然不顾身上可怖的伤口,一记鞭腿,啪的打出一声爆响,横抽在李长安腰间! 砰一声,李长安当即横飞出十丈,只觉五脏移位,肋骨似乎已断了一半了,原本专注于催动八荒刀的心神在这一刻蓦地松弛下来。 当啷一声,半空中的八荒刀跌落在地,而后被黑衣人首领捡入手中。 甫一入手,八荒刀兀自震动着,发出龙吟之声,他只觉手心微微刺痛,竟对此刀产生出想要臣服的欲望。 “这刀是什么来历,你从何得来的?若说出来,我或能饶你一命。” 瞥向十丈外倒地不起的李长安,黑衣人首领冷冰冰问道。 第三百一十八章、突破(下) 李长安张嘴刚要说话,却被一口涌上的鲜血堵住了嘴。 腹中忽然奇痒无比,如万蚁噬身一般,是此前吞噬掉的那些人的血肉精气在迅速修复他的损伤。 只是一转眼,便觉伤势好了小半。 隐约间感应到气海之中蛰伏的太婴正在悸动,却被魔功的煞气压制到动弹不得。 “好霸道的魔功!” 就在这片刻,他右臂伤口处肉芽如初笋般冒出来,渐渐凝成一具手臂。 黑衣人首领轻咦一声,心中惊诧万分。 万象境武者对肉身掌控已近乎极致,断肢重生倒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不过也极耗元气,他被断去一臂,原想此番任务结束后,便回去修养半年,将手臂长出。 未曾想,眼前的李长安竟能如此迅速长出手臂。 他究竟有多少秘密! 他既然敢伪装成尸体来偷袭自己,难不成还真藏了什么杀招? 黑衣人首领心中竟真的萌生出退意,只不过一瞬间就被驱除,大喝一声,飞身而上,拳头如撞城檑木般携着浩大威势轰了过去,看架势,若打实在身上,李长安说不得要变成肉泥。 看来对方是不会给自己喘息的时间了,李长安心念急转,寻思着应对之法。 其实伪装成尸体一击不中之时,他就应该逃走,只是却被对方以退为进给骗了,眼下他身受重伤,若要用土遁法离开,以那黑衣人万象境的速度,他施术的时候便能制住他。 李长安忽的鱼跃而起,正面迎着黑衣人冲去! “纵使你愈伤速度惊人,这样找死,真当我治不了你了不成?”黑衣人首领心中冷笑。 只是,李长安却忽然在面前消失了! 黑衣人首领心生警兆,侧身一避,左臂衣裳被无声无息划开,皮肤上被斩开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一刀,他已见李长安使用过一次,再见之时,心中更加惊讶,他的目力不可能看不清李长安是怎样出刀的,那么这一刀定然原本就没有轨迹,而是如道家神通咫尺天涯那般,直接跨越了空间。 但这等神通,就连元始境的修行人都鲜有会的,他区区种道巅峰,如何能接连使用? 来不及多想,猛地转身去寻李长安,却忽的心头悸动,背后一凉。 待看清了眼前景象,纵使他手下葬送过不少人命,也不由腹中翻滚不已。 只见李长安竟捧着黑衣人首领此前扔下的断臂,断臂丝丝血肉崩解分离,涌入李长安体内,这情形,就像那断臂被他吃掉了一般! “外道邪魔,死来!”黑衣人首领暴怒不止,此前还出手留了五成余地,想要留下李长安性命,好逼问他身上的秘密,这一刻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手一挥,便是十枚飞刀呼啸而出,刀尖幽芒点点,显然淬有剧毒,刀身色泽晦暗,混在落叶之中几乎看不清轨迹。 飞刀甫一出手,人也随之向着李长安冲去。 而此时,那条断臂已尽数化入李长安体内。 好热! 李长安只觉那断臂的血肉精气化作一把被火炙得通红的小刀,肆意割伐他体内经脉。 半个呼吸间,他外表看上去并无变化,体内却已不成形状,连五脏六腑都几乎被这万象境的血肉精气搅碎。 只是当身体被毁灭的同时,李长安耳边似乎听到无数声歇斯底里的嘶吼,饱含对死的不甘与怨愤,恍惚间他又见到了第一次传承魔功时见到的尸山血海,这一刻他心中莫名明了了,那就是历代无生魔功传人杀死的生灵。 可怖的怨念化为实质,数股赤黑色烟气从李长安七窍中涌出,如有生命的长蛇一般扭动纠缠! 而他的肉体被万象境血肉精气毁灭的同时也在不断重生,两者达到了奇妙的平衡。 本来到了练髓境已化作汞浆般银白色的骨髓,竟转化成血红色,他的头发亦在疯狂生长,霎那间就延伸到了地面! 咻! 飞刀已至眉心前三寸,扑面劲风亦如同刀刃,将他眉心割出浅浅一道血痕,然而李长安双眼紧闭,却犹如睁着眼一般,脚尖一点,向后平掠。 动作轻如一阵青烟,然而身法速度极快,在外人看来,那飞刀始终跟在李长安眉心前三寸位置,仿若静止一般,可是就这么一会,一人一刀已快要掠出这片树林了。 极长的黑发在风中狂舞,七股赤黑色烟气缭绕周身,李长安脸色苍白,整个人透着股着妖异又霸道的气息。 那黑衣人首领急步跟紧,却始终不能接近,又发觉李长安的气息越来越强盛,一颗心渐渐跌落谷底。 同时也恼怒不已,他以万象境的实力,迟迟不能拿下对方不说,竟还让他越打越强了! 原本他就看出李长安比寻常种道境的修行人强上很多,眼下他气息越来越强,难道是要临阵突破境界? 可恨!就连武者突破境界,都需静心定神,出一点差错都会酿成大祸,他怎敢! 由不得黑衣人首领恼羞成怒,此刻李长安正面临突破的关口。 一方面,和黑衣人交手形势变化多端,他却忽然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似乎对于外界的一切攻击,凭借身体本能便可以应对,并不需要费心关注。 而他的心神正尽数投往九天之外。 那万象境的血肉精气让他肉身越来越强盛,仿佛自身化为一团烈火,借着这火光,此刻他对三垣星图之中的诸星全部一览无余! 九天星力源源不绝涌入体内,原本就动摇不已的境界壁垒如同一层窗纸,不需要捅,只需吹一口气,便轻松告破! 壁垒一破,肉身与九天星辰之间如同没了阻碍,星力犹如开闸泄洪般灌入体内。 耳边的阵阵嘶吼与心中的杀念以及邪火,被这星力一冲,竟瞬息平复下来。 一瞬间,李长安完全冷静下来。 “好可怕的魔功!” 第一个念头竟不是对突破境界的喜悦,而是后怕。 从杀死第一个人的引子开始,无生魔功就不知不觉影响了他的心念,开始还有所抗拒,到吞噬这万象境手臂时,他竟觉得自然而然,甚至还有一些期待。 若非三垣星力中正平和,他借着突破契机清醒过来,只怕纵使这一战能胜,自己也要变成嗜杀成性的魔人! 说来复杂,其实外界只是过去一瞬,李长安睁开双眼,只见那柄飞刀仍在眼前,黑衣人首领饱含杀意的眼神便在飞刀之后,直直射了过来。 七股赤黑色烟气缩回七窍,他的长发也随之变短如初,澎湃的星力将心中邪火压制住,他终于能凝神对敌。 这一刻,只觉九天星辰近在咫尺,恍惚间,似乎身周不是山林,而是星海,置身星海内,四周皆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星力,李长安蓦地原地站定! 脑海里轰的一声,星河翻搅! 而黑衣人看来,李长安却是茫然直视着前方,对那柄飞刀都不管不顾了。 “找死!”大喜之下,只道李长安是走火入魔,黑衣人正要上前,却觉听到方圆十里内,鸟兽忽的嘶吼鸣叫起来! 抬头一看,只见青天白日,碧空如洗,却忽然有点点银芒出现! “这是……白日星现!”一时间,连李长安都顾不上,黑衣人怔然停下。 叮! 飞刀被崩落在地! 李长安右臂已重新生长出来,虽无衣物遮蔽,却有片片银辉流转周身,与九天星辰交相辉映,如神人谪凡。 第三百一十九章、白日星现 剑影飞逝,不断交接,将整片树林切割出一片空地。 执剑相斗者之一正是常侍元庆左右的黄衣仆人,此刻一改懒散模样,目光如电,眨眼间就和敌人交手了数十招。 突然间,二人身形交错,齐齐停下仰头望天,只见青天白日之下,无数银芒突然出现,光泽幽冷深邃。 虽然只是一转眼功夫这奇景就消失不见,但却在方圆数百里内掀起一阵骚动,看似空旷的幽谷深涧中传出无数蛇虫猛兽的嘶吼声。 黄衣仆人正分神,那与他交手之人也望着天上怔住了,但白日星现的奇景消失后,他却比黄衣仆人更快回过神来,脚尖一点地面,迅速拉远了距离。 待黄衣仆人反应过来要去追,那人已走得不见踪影。 ………… “白日星现?” 萧退之仰着脖子,手指不断掐算。 作为元沛的谋士,他不光会望气,自然也会一些术数,此法并非道门之中的卜筮之法,而是用龙气驱使。 凭此法,虽然不能了断未来过去,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趋吉避凶。 只是当他望着星辰演算时,不由得被那深邃神秘的幽光把心神给吸引过去,只是一瞬间,就觉得自己仿若脱离了点来到九天之上遨游,飘然间,有种立地成仙的错觉。 正这时,眼中星辰忽然消失! 他只觉一双无形大手分别握住他的意识和肉身,用力一撕! “哇!” 马车旁,萧退之猛地一口鲜血吐向元沛,随即睁着双眼软倒下去。 猩红的鲜血将要溅到元沛的脸时,一道雄浑敦厚的玄黄龙气自主护体,将鲜血挡开。 “萧先生!”一边的护卫慌忙上来扶他,元沛却先一步扶住萧退之的身子,两指搭在他颈上,随后摇了摇头。 “竟然……就这么死了?”皱眉自语,元沛顿了顿,让护卫去安葬了萧退之。 而后,便坐在马车中等待那黄衣仆人归来,面色凝重。 身为王族,他幼时读过的藏书之中并未见到过“白日星现”的异象,但自古至今,只要与星辰有关的异象,无不与人间动荡有关。 传说当年元帝诞生那夜,便有乌云将四方星辰全部遮掩住,唯独露出一颗帝星。 联想到几年前荧惑星现,东荒道门潜入西岐夺得潜龙之事,元沛不由心中略沉。 本来并未将道门放在眼中,但这异象频出,却由不得他不心生警惕。 这时候,马车外传来几声轻呼,而后,一人来到马车边掀帘而入,正是那黄衣仆人。 “快走!” 坐到车辕前,他沉喝一声,便要扬鞭策马。 “这么急做什么?”元沛按住他的手,皱眉道:“引你出去的那人怎样了?可曾发现些什么?” “他本就无心恋战,只是想缠住我而已,白日星现之时便被他寻机逃了,我没能套出话来。”黄衣仆人摇头说道,“但此地有凶兆现世,我们逗留下去恐怕会耽搁进京的时机。” “这倒不必太担心。这伙人将你引走,却又没对我下手,他们跟了这么许久,难道是来做无用功的么?””元沛道:“既然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我自然也不用担心什么,眼下便叫人好生查一查,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来的。” 片刻后。 “近卫死了三个,外侍中武功低劣的,差不多死了十多个,队伍约莫折损了近三成人数。” 马车的尸堆边,侍卫向黄衣仆人报告了清点的结果,迟疑道:“但咱们护送的东西……值钱的却没丢半点。” “他们当然不是为求财而来。”黄衣仆人淡淡道:“这些上贡的宝物,随意拿出一件来,都能寻索出来历,纵使被劫也不敢用。” “不是为财,那就是为人而来的。”元沛扫了一眼身周,“常安人在何处?” “禀王上,此前他追着那伙人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也死了?” 元沛略微皱了皱眉头,死了一个萧退之,他本还想着用李长安来替代,眼下却是连损两个人次。 忽的他心中一动。 莫非那伙人的目标就是李长安? “此前他是往哪走了?”元沛忽的问道。 侍卫怔了怔,迟疑地看向东边,“那时战局混乱,属下不能确定,但或许是这边。” 元沛当即纠集众人向东行去。 沿途一路搜索,忽悠一人高呼一声,发现了一身黑衣。 那黑衣正是此前偷袭的那伙人所穿的式样,只是此时衣物里面却空空如也。 “这伙贼人端的狡猾,看来已改容换貌逃走了!”有人啐了一声。 “不对。”黄衣人用剑尖挑起那黑衣,放到鼻尖嗅了嗅,而后凝重道:“好重的血腥气!” 元沛奇道:“何如?” “恐怕这人已经被人杀了。”黄衣人将黑衣递给身边的侍卫,“此前追出去的就只有那常安一人,说不定,这人便是他杀的。” “但这就奇怪了。”他接着自语道:“那伙人布局周密,他不过一个练髓境武者,怎能如此干脆利落杀掉一人,而且……这衣服上只有血腥气,却没丝毫血迹,也不见尸体。” “继续搜!” 他当即下令命众人分散出去搜寻,没过多久,同样的七件黑衣便被搜了出来,虽然没半点血腥场面,那空荡荡却散发着血腥气的衣物却让人脊背发寒,仿佛下一刻便会裹在人身上,将血肉吸食殆尽一般。 纵使元元沛策马亲临前阵,也压制不住了众人的恐慌,毕竟这群好手虽不惧和敌人血斗,对这诡异莫名之事仍会胆寒。 “禀王上,前方发现一具遗骸!” 马蹄声急促临近,斥候急切的声音传来,如催命符般,就连黄衣人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又是没尸体的衣服?” “是尸体!”斥候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庆幸,“那尸体被扔在涧中,看样子没死多久,也是身穿黑衣!”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众人竟真齐齐松了口气。 待寻到斥候所说的地界,远远看到横躺山涧之中的那具尸体,只见他头颅已然不在,而地上血迹未干,显然没死多久。 黄衣人正要上前查看,却蓦地眉头一跳,感到暗中似乎有一道目光窥伺过来,当即心中一寒,猛然顿住脚步。 | 第三百二十章、壁中秘闻 见黄衣仆人停下,元沛刚要询问。 却又见他转过身来神色如常道:“不用看了,此人死状惨烈,想来也没法通过他的尸身找到什么线索。再说这些死士身上往往携带奇毒,无端靠近难免无端遭受危险,就此回转吧。” “好不容易找到一具尸体,为何如此匆忙?” 元沛刚问完,忽见黄衣仆人给他使了个眼色,不由得心头一跳,压下面部表情。 这时黄衣仆人传音入密道:“那凶手还在。” 短短五个字如同惊雷,纵使元沛也感到了一丝心寒,不由身子一僵。 顿了顿,他转过身不露声色对众人道:“前去玉京耽搁不得,既然今日来袭击的贼人已死伤多半,那就继续行程吧。” 一行人马虽有些疑惑骚动,但在这诡异境况之下也没人多问,都调转马头。 这时,山壁上一道岩缝之中,一双眼睛眨了一下。 李长安目送着众人离去,心中对那黄衣仆人又多了几分忌惮。 一个时辰前,突破元始境后,他与八荒刀更加契合,人刀几为一体,与那黑衣人对决之时,心念一动便看到了他身上因果生死之线。 修为大进,他直视万象境武人的因果时,心神已能承受。 纵使能观其因果,杀死那黑衣人他还是废了一番功夫,而刚杀了人没多久,他便听到了极远处元沛一行人马发出的动静。 当即心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黑衣人这边灭口灭干净了,索性将元沛一行人也杀个干净,这样自己便能藏得更深一些。 虽说突破元始境之时他已将无生魔功的影响压制下去,但心神仿佛还是受到了影响,杀心变重了许多。 便用那黑衣人的尸体为诱饵,以土遁发藏身旁侧的石壁中,只待有人前来探查,就以雷霆之势偷袭灭杀。 他的目标便是那剑道造诣极高的黄衣仆人,元沛这一行人中,只要除去此人,其余人等不足为惧,而元沛纵使有皇室龙气护身,也敌不过八荒刀之利。 孰料这黄衣仆人灵觉敏锐至斯!李长安藏身石壁中,来人之时他为防被人察觉,甚至没有睁眼,而是用耳力探询其行迹,哪知这黄衣人竟当机立断,就此离开,分明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这人实力定胜于我,他毫不留恋就此离开,向来不会是因为畏惧我,而是不愿多生麻烦。” 李长安只觉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忽的清醒了许多。 他压制修为许久,这番突破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因为无生魔功之故突破得如此顺利实属意料之外,突破之际,他便手刃了一个万象境武人,心中难免有些飘然,此刻终是定下了心神。 在石壁中等待了两个时辰,确认元沛一行人已经离开,李长安刚准备从石壁中脱身,没再运使龟息之术,却突然心头一紧。 “险些来迟了!” “啧,这帮人真是狗胆包天,差点就出了乱子。” 对话声传来,只见两人突兀出现在哪黑衣人的尸体边! 一人身穿红色鱼龙服,正是龙骧卫的装扮,一人穿的华丽,样式李长安没见过,但此人腰间悬着与朝中二品大员平起平坐的金鱼袋,身份却那龙骧卫还尊贵些。 “元霁这蠢材,竟派人阻挠元沛入京进贡,还好没闹出大乱子。”那龙骧卫松了口气,“不过他倒也聪明,知道镇东王和道门有些不清不楚,索性就不和元沛争,将继子之位拱手让出了。” “可不是!”那穿着华丽的人冷笑一声,“若放在往日,国相大人还不把镇东王放在眼里,但如今北疆大乱,狱族重出大雪山,已拥兵千万。中洲之军调派出去后,这几个心怀叵测的诸侯王便不能忽视了,那元沛进京上贡,按例要册封继子不假,但却万万不可能回到东疆了。” 龙骧卫用脚拨了拨地上的尸体,皱眉道:“就怕到时镇东王本就不在乎元沛这个质子。” “这就是国相大人操心的事了。”穿着华丽之人笑了一声,“你我办好份内之事就够。” “那便赶紧追上元沛一行人。” “可得‘护卫’周全了,再莫要因为喝什么花酒而闹出幺蛾子来!” “走!” 石壁内,李长安紧闭双眼,运起龟息之术,没发出半点动静。 从开始看了那两人一眼后,他就再没看过他们哪怕一眼。 修为高强之人,灵觉也十分强大,莫说一羽不能加身,便连目光都可以感知到。 待那两人没了声音,他也没动弹,生生等了两刻钟。 “你说这有人味儿?莫不是弄错了?”那穿着华丽之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就近在咫尺,“活人没有,没头死人倒是躺着一个,我说你散漫起来万事不管,出了事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嘿,玉京城中的龙骧卫就这德行!” 人果然还没走! 若李长安睁开眼,便能看到他就站在石壁前踹了一脚,骂骂咧咧。 “大人这话就说的过分了。”那龙骧卫冷冷道。 那穿着华丽之人又斥责了几句,二人才离开,石壁中李长安这才松了口气,汗一冒,后背竟也湿了。 有这二人的原因,更多是因为他们所说的话。 元沛此去竟可能会被当成制约镇东王的质子扣留在玉京?还有北疆大乱,镇东王勾结道门之事……他想都不曾想过。 虽说如今叛入东荒,但自幼李长安在大承国长大,某些观念已根深蒂固,从未想到大承国竟会有谋反之事。 龙气镇压之下,怎么可能有人能起势,甚至拥兵千万?除非手中执有国器之一! 而那狱族,是否就是几千年前曾争夺天下的那个狱族? 这一切太过纷乱,若要理清,当下先前往玉京皇城才是要务。 在石壁中又等了半个时辰,李长安才解除土遁之法。 循着元沛一行留下的车马痕迹,李长安平复心神,向着西面赶去。 ———— ps:最近几章把元沛和元霁搞反了……大家应该能弄清身份吧? 第三百二十一章、玉京城下 西岐,中洲! 万里金城高耸入云,宛如天阙,城楼覆压千重,戍卫银甲红袍镇守其中,浑然天兵! 正是玉京皇城。 这雄城城门如同龙吻张开,庞大无比,每日清晨开门之时,方圆百里都会震动,此时正是午后,高阳普照之下,城墙如鎏金般耀目。 身为西城门守将的卫不平手扶刀柄,面色忧虑,城门下方如尘埃芥子般涌入的人流与车队其实不比往日更多,但管理的人手却开始捉襟见肘,这在向来被冠以清闲二字的城卫军中实在是不多见的景象。 手下人怨声载道,而卫不平是少数知道原因的人之一,自从北方传来狱族叛乱的消息,城卫军中精锐竟被抽调派往北疆平乱了。皇城乃天下中枢,卫不平起先想不通,堂堂大承国难道无兵可用,竟要将皇城城卫调走,岂不是釜底抽薪? 后来他被经常坐在西城门上的那位老者一言点醒——北方之乱只是小打小闹,四方大军不能动,真要动,那些个诸侯藩王得了空子,天下就真的大乱了。 生在大承国,又长在皇城玉京,卫不平从未想过大承会有颠覆的可能,如今却发现这个庞然大物并非他想象中那样稳固,着实令人沮丧。不过城头那位老者又点化他,说自古以来这世上便不可能有真的太平,只要表面上不出事,百姓就能得到一时安定,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卫不平琢磨了一阵,忽的明白了已故的前任西城门守将老爹为他取名的深意。 说起城门那位老者,卫不平一直没打听到名姓,但从小就常见到他,那时卫不平的生父正值壮年,这位老者白发苍苍,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可当卫不平他爹也白发苍苍,变成一抔黄土后,城头的老者还是老样子。 卫不平甚至觉得自己老了以后,这老者也仍旧死不了,这直觉荒谬却让他深信不疑。 卫不平不知老者来历,只知道这老者从一开始就日复一日坐在城头,他父亲未曾驱赶,他也当然不会驱赶,而且对于老者偶出的惊人之语,他心中颇为敬重。老者坐在城头时,脚下众生如尘埃般涌入玉京城,他半眯着眼,像是在看朝晖夕阴,又像在看芸芸众生,始终一动不动。 “他究竟在看什么?” 城楼上,卫不平望着老者的背影,这已是不知第几次想到这问题。 就在这时,老者突然站了起来。 卫不平猛地一惊!身子前倾,撑着栏杆。 “将军,怎么了?”边上的录事问道。 “没事!”卫不平一摆手,心底却惊讶万分,老者从来一坐一天,一日只吃一顿饭,从来都是枯坐,肩头尘埃不拂,头顶雪花不扫,仿佛没任何事能让他做出反应。 再凝目,想看清些,老者却在城头消失了! 口中惊咦一声,卫不平拂转披风,急急走下城楼,来到老者时常坐的地方,却再见不到丝毫踪影。 “老先生!”他喊了一声。 “将军可是找张参军大人?”边上城卫问道,“上月时,参军大人因年迈之故要解甲归田,还是您亲自准允的。” “不是他!”卫不平皱眉,“那个整日坐在此处的老先生呢?” 城卫面色古怪,“将军可是有些乏了?这等紧要之处,哪里有什么外人?属下每三日轮值一次,已巡城八年,从没见过什么老先生。” 卫不平如闻惊雷,愕然当场。 怎么会! 难道自小他看见的那个老者,竟是幻觉? ………… “总算到了玉京。” 城门下,李长安掀起饱经风霜的羊皮兜帽毛边,望向城头。 身周熙熙攘攘,人流穿行如织,一眼无边。 光这城门,恐怕就比一个淮安城要大了。 数月赶路,也途径了一些郡城,比起眼前的玉京,却都是小巫见大巫。 低下头去,李长安摩挲着手中的书契,心中沉吟。 “入城的人虽多,但据说玉京城排查极严,素有永固金城之说,就连只苍蝇,也要来历清白,祖上三代无贱籍才能进入,我这名籍……不知管不管用。” 京畿之地的各大郡城中,都有专门替人假造籍贯的牙人,李长安这名籍就是托牙人办的,顶替了一个横死的孤儿,唤作“支奇”,出身倒是清白。但想起牙人嘴中九假一真的话语和歪斜的嘴脸,李长安总觉不太靠谱。 “在这站着,何不进城去?”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李长安转头一看,是个佝偻老者,鹤发鸡皮,但眸子清亮,一见之下,莫名有些熟悉,仔细端详却奇怪,虽然面对着面,李长安却仿佛记不下他的面容! 知道老者不是普通人,李长安心头一紧,说道:“城门前伫足的人不止我一个,老人家何故偏偏问我?” 老者呵呵一笑,“后生好无礼,你我早已见过,怎么装作不认识。” 李长安一怔,也不管失不失礼,端详打量着老者面容。 老者又道:“也对,你见的只是我的画像。自从封笔之后,我便在这玉京城头修众生相,有时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你若能认出我来,反而奇怪。” 李长安心中灵光一现,试探道:“是画圣前辈?” “画圣?”老者摇头失笑,“当年只是聊以消遣,画了些画,被人强安了这名头,我自己是不爱听。” 李长安已确定老者身份,当即恭敬道:“原来是吴前辈。当日一别已有数年,没想竟会在这玉京城下再度偶遇。” “偶遇?说不上!”吴子道摇头,“我在城头坐了许多年,今日下来,是故意来找你的。” 李长安还没说话,只见吴子道看向他腰间八荒刀,神色复杂道:“八荒刀,白忘机让你带它来西岐,看来时候快到了。” 李长安闻言心头一震,有万千疑惑涌上,张嘴欲问,吴子道却看着他,摇头说:“莫问,跟我来看两样东西。” “看什么?” “这玉京皇城中的两样国器,一元镜,还有九极鼎。” 第三百二十二章、一元镜 吴子道拍了拍李长安肩头,李长安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拉着走了一步。 眼一花,他已站在城头,脚下行人如蚁,密密麻麻,想到方才他也是其中之一,不由有种别样的感触。 吴子道指着下方:“这样看,他们有什么差别?” 李长安不知他何意,答道:“大多一样。” 吴子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你对元帝这人,知道多少?” 李长安道:“元帝几乎以一己之力便将道门驱出东荒,当得上一句天下无双。” “不错。”吴子道叹了一声,“有元守一在的大承国才是大承,如今他才离开三百年,如今也是独木难支,虽有李知谨撑着,却也是独木难支。” 说着看向脚下城门:“当年他以为玉京已是永固金城,说纵使整个西岐覆灭,此城也不动如山,只是他在位之时一切都太顺利,却没想过王朝和瓜果一般,素来都是从里头开始烂的。” 李长安道:“听前辈此言,大承国似乎已危在旦夕?” “这又言重了。”吴子道摇头,“瓜果太大,要烂透也非旦夕之功,罢了!扯远了些,王朝兴替之事古已有之,又有什么好谈的!老夫带你来城头,是让你好好看看这城。” 李长安低头看了看脚下,大块的青砖足有三尺长一尺宽,色如青铜,这时吴子道却道:“且看天上。” 李长安闻言仰头举目,只见城楼旗杆直刺白云,上方空无一物,他心中却有异样之感。 正这时,眼中画面陡然一变,八荒刀不知何时与他合为一体,斑驳纠缠的因果之线铺满整片青穹,密如罗网,不住崩裂又连接。 这罗网正中央有一面古镜,遮天蔽日。 那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不方不圆,没有丝毫雕饰,通体澄澈如同琉璃,散发着朦胧黄光,无数根丝线缠绕其上,凌乱又井然有序,就像纺锤一般。 镜面倒影着整个玉京城与进入城门的众人。 “这是……”李长安喃喃道:“一元镜。” “不错。”吴子道点头,“也是因为有此镜在,元守一才放心离开。此镜能鉴天下众生,入玉京城之人,被此镜一照,便会原形毕露。” “元帝竟有如此造化之功。”李长安感慨,又道:“有一元镜在,朝中忠奸岂非一眼可辨?” “一元镜可不会管朝堂之事,元帝一元镜留镜在此,防的不是人。”吴子道意味深长道。 “防的是什么?”李长安怔了怔,只觉吴子道神情有些古怪。 这时,他心中猛然一悸! 只见天上古镜忽然大放毫光,原本静止不动的镜面也突然旋转,因果丝线缠绕流动,一根根丝线将李长安捆缚住! 万束光芒凝成一线,笼罩李长安周身! 李长安一怔,忽觉一股莫名的恶念涌现心中,轰的一声!脑海一片空白,只余强烈杀意,仿佛对世间众生的存在便憎恨到了极致! “这不是我的念头!”李长安心中大诧,身子却自己动了起来,手一抓,将丝线扯断一大片! 嘣嘣嘣嘣嘣嘣!虚无又真切的响声接连传入耳中,李长安忽的又能动了,瞳孔血红,向着吴子道走了一步,又被丝线再度缠绕! 杀念澎湃,甚至接管了他的身体,想将眼中的一切生灵杀死,李长安一掐醒神咒,意识清醒了一分,勉力止住身形,对吴子道焦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子道原地站定,不知何时,手中已握住一支画笔,叹道:“若信得过我,你便速取舌、心、指尖血各一滴。” “这究竟是……”李长安张口刚要问,一晃神,那恶念又占据了他的身体,八荒刀忽的发出龙吟之声,将那恶念压制,李长安终于能狠狠一咬舌尖,再清醒过来! 顾不得多想,手腕一翻,八荒刀割过指尖,又毫不犹豫刺进胸口! 口中一喷,舌尖血溅出! 吴子道笔一挥,将血液尽数吸进笔毫中。 “杀杀杀杀杀!” 轰! 李长安心神失守,只觉被人一推,身子一轻! 这时,竟又清醒过来,能再度控制身体,只是回头之时,却见自己的肉身却在身后,面带笑容,这笑容无法用言语形容,邪恶,残忍,暴虐,几乎融入了世间一切恶的极致…… 李长安只觉荒唐!他的元神竟被硬生生挤出了肉身!那现在占据他肉身的,又是什么东西? 对面的“李长安”眼一瞥,看见了他,竟冷笑一声,伸手抓来,手上黑气涌动。 李长安不自主后退一步,心念一动! 铮! 八荒刀绕着对方手腕一转,发出金铁交击之声,虽将那黑气压下了三分毫无建功,却毫无建功,李长安心中讶然,此刀向来无往不利,还是第一回被硬挡下来,最荒唐的是挡下刀刃的竟然是自己的肉身! 眼见那只手就要抓过来,天穹之上的一元镜光芒大作,李长安的肉身又被生生定住! “李长安,还不回来?” 吴子道突然朗声喊道,一笔划下,须发飞扬! 蘸满鲜血的笔尖凌空虚画,瞬息勾勒出一道人影! 李长安回头望去,只见吴子道画的正是自己! “拙!”吴子道清叱一声! 李长安只觉那画中的自己传来一股吸力,不由自主往那迈了一步,钻入其中,一瞬间,那画和他的元神相融,又凝成一具肉身。 李长安看了一眼此前的“自己”,被天上一元镜的光芒定在原地,身上黑气翻滚,灼烧断大片丝线,还暂且没法脱身,又低头,打量着自己双手,只见掌纹清晰,分明也是血肉之身,不由喃喃道:“前辈,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吴子道收起笔,“你取到八荒刀以前,可曾失去肉身。” “是。” “那就没错了。”吴子道沉声道:“除一元镜与九极鼎外,七国器各镇压了一名掌劫使,你取八荒刀后重获的肉身,正是八荒刀所镇压的掌恶使‘玄黎’为你重塑的,想以你为炉鼎重现人间。” 第三百二十三章、掌劫使 “掌劫使?” 李长安一时不能理解,心乱如麻。 若吴子道所说为真,他取八荒刀是受白忘机指引,那么白忘机是否知道他成为了所谓的掌恶使的炉鼎?还是说白忘机从一开始便知道此事,是故意为之? “怎会如此……他若要我这条性命,我给他便是,却为何瞒着我?” 心中一涩,李长安问吴子道:“敢问前辈,所谓的七大掌劫使是什么?” “掌劫使,自然是为掌控劫数而生。”吴子道看着不远处的另一个“李长安”,说道:“这掌恶使玄黎,乃是太古之时在混沌之中生化的神灵,食人恶念,众生恶念愈胜,他也就越强大,若非被元守一用国器镇压,只逃出了残魂,眼下他也不至于面对一元镜毫无还手之力。” 随着吴子道话语落下,苍穹中的镜面光芒大放,凝成几乎实质的一束,纵使隔着数丈远都能感受到可怖的热量,连城砖都通红发亮,而被光束笼罩的那个“李长安”的躯体,正一点一点如蜡烛般融化,黑气翻涌之间,不断抵御着光束,而接触到黑气的城砖则瞬息间冷却下来,晶莹剔透,竟已烧成琉璃。 目睹此景,李长安心情怪异,喃喃道:“也罢,这肉身终归不是我的。” 吴子道道:“对于修道之人,肉身只是躯壳,如今你是道武同修,神魂和肉身齐头并进,但一旦入了元始境,你再如何锻炼肉身,只要一开始修习道法,血肉精气便会消解来增长神魂,待神墟境时,神魂便不再羁留肉身之中,可随意穿行往来于大小世界。再说我已取你三滴精血为你重塑肉身,你大可不必多虑。” “多谢前辈了。”李长安对吴子道鞠躬,“若非前辈点醒,只怕有朝一日我便会被夺舍而死。” 吴子道淡淡一笑:“我既然应承了他人在此地镇守城门,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说着他又一皱眉,低声自语道:“但奇怪的是,白忘机明明知道一元镜就在玉京城中,为何会放任你前来?” 李长安听到这三字,一时心情复杂,又心想吴子道说的是否都是真的? “不好!” 吴子道忽然轻呼一声,只见一道黑影自光柱中冲出! 那光束下的“李长安”气海穴处破了一个血洞,一条小虫自其中钻出,鹿角狮鬃! “太婴!” 李长安喊了一声,那虫子却变了模样,双眼如火焰般赤红,通体漆黑发亮,吴子道抬笔虚画出一道墨圈,瞬息套住虫子,虫子一扭身,竟硬生生扯下一层皮,倏忽飞出城外,只余一道残影,快得惊人! 轰! 没了黑气抵御,一元镜的光芒几乎一瞬间便将城墙烧穿! “竟有上古异虫在你体内寄生,此前我竟没有发现,想来是被玄黎刻意蒙蔽了我的灵觉!而他借此虫躯体复生,比用你的肉身为炉鼎还更胜一筹!”吴子道叹息一声,收起画笔,“罢了!七大掌劫使生来不死不灭,纵使灭了他这一缕残魂又如何,不过能让他们晚些苏醒而已,该来的终究会来。” 李长安问道:“什么会来?若掌劫使尽数复生又会怎样?” “劫数便会应运而生。”吴子道平静道,“众生有欲念七种,七大掌劫使便食众生欲念而生,若吃得饱了,就要降下大劫,道门清修之人讲求无欲无求便是为延缓大劫,只是众生何其多,此法又怎能治本。” 李长安一怔,心想,按吴子道的意思,白忘机便是想放出被国器镇压的七掌劫使,他为何要这么做?当初白忘机在牢中对他说,元帝为求长生,才将道门赶出西岐,但按吴子道所说,元帝不惜身殒也要以七国器镇压掌劫使,分明千古圣皇,而白忘机反而却是灭世之人了。 吴子道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况且道门之中大多数人,反而是希望掌劫使出世的。” 李长安诧异道:“为什么?” 吴子道道:“修行之途艰险万分,但众生何其多,每当大劫未降的空当,能修至神墟三境的人不在少数,能得三千年寿元,只是,修到神墟三境便已到顶峰,再不能寸进,若能度过大劫,便能立地成仙。” “为成仙,就要舍弃众生的性命,却度那劫数?”李长安眉头紧锁,“为什么?” “为求长生!”吴子道摇头,“但自混沌以来,这世上已不知生化多少岁月,也不知有过多少大劫,我却从来未曾听闻有仙人存在。” 李长安攥了攥拳头,不禁想起初与八荒刀本命相融的那一夜,看见白忘机的因果,那时无数黑线从四面八方连在白忘机身上,这时回想,果然便是众生的死线,原来他竟真的是灭世之人。 此刻,他只想与他对面好好问清楚,只是白忘机想来神出鬼没,也不知何处去寻。 不由四下望去,看见城墙上的狼藉景象,心中有些奇怪,此番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竟然不见玉京城中来人,反倒四方寂静无声,就连此前城门下的人流也消失了,整座玉京城仿若荒城。 “不必多虑,这不是真正的玉京城。”吴子道见他张望,说道:“带你来城头上时,便已将你带入我的小世界,不然闹出这么些动静,不说他人,李知谨定然瞬息便会赶到,这大承国相可不会像老朽这般心善,哪还会为你重塑肉身保你一命,定当将你与玄黎残魂一同灭杀,而且你手中的八荒刀一旦被他看见,也就保不住了。” 说着他叹了一声:“可惜掌劫使纵使只是残魂,也轻而易举破开壁垒回到了大世界中。” 李长安顿了顿,正色道:“难道前辈就放心八荒刀被我掌握?难道不怕我也想放出七掌劫使?” “既然你能掌握国器而不被反噬,便是与它有缘。”吴子道淡淡道,“当初我只是应承元守一在此为他守城五百年,世上之事与我都无干系,纵使大劫降临,众生灭了个遍,我守好这一亩三分地便罢。眼下玄黎已逃,你来西岐要做什么,便不是我管的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北疆之乱 城楼中,卫不平望着城头那一块空荡荡的石台陷入沉思,然而一晃神,他便见到老者再度出现在城头枯坐着,仿佛从未移动。 惊诧之下,卫不平匆匆下了城楼来到老者身边,老者虽然对他到来仿佛并无所觉,卫不平心中也松了口气。 莫说是平地消失了一阵,在他心中这老者就算做出再惊人些的举动他也不以为怪。 但他又觉得老者的目光有些奇怪,往日他只是在城头俯瞰下方众生,并不会为某一个布衣亦或王侯多加青眼,此时他依旧望着下方的众人,那目光却好像只落在一人身上。 顺着老者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穿羊皮裘的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城门口,卫不平怔了怔,心说奇怪,这人又有什么特别? ………… 玉京城之大,纵使瓮城都如一方真正的城池,李长安甫一进城门便见眼前车水马龙,人人衣着鲜亮,神采飞扬,而各处商贩井井有条,在冬日也生机勃勃,端的是一副鲜花着锦的景象。 回望城头,李长安默然良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道:“原来在大修行人眼中肉身只是炉鼎么……” 随吴子道见过一元镜后,李长安便出了吴子道的小世界,那在行程中购得的名籍竟然通过了守城官兵的检视。 伸手轻握住腰间的八荒刀,虽说边疆小城大多设有废刀令,但到了玉京城,却反倒不禁刀剑了,不光如此,路上女人打扮花样百出,虽然天冷,却有人露着香肩,走路间大腿隐隐约约,而路人对此见怪不怪,处处彰显着一国之都的大气与包容。 这瓮城之中木楼大多不超过两三层,李长安沿大街走了二十余里才入正门,视野又顿时开阔,放眼望去,只见广厦鳞次栉比,相互倾轧,越来越高,竟仿佛通向天际,而那高楼之间,座座庞大木桥联通,桥头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佳人才子倚栏调笑,一架架车辇往来其间,竟不似人间景象! “真是天上人间。”李长安心中感慨,总是一路穿过大半个西岐,见过了许多富贵,但眼前的繁华却是他这从边陲之地走出的人穷极想象也想不出的。 李长安走上一座名为“巡月”的高楼,远远向西望去,只见玉京城正中央的皇城四四方方矗立着,四壁宛若金铁,纵使隔了好远,仍有沉重的威压迎面而来,按吴子道所说,一元镜在玉京城头照鉴众生,而这城中的皇城便是九极鼎化身,纵使外城天崩地裂,此鼎化身的内城也不会动摇。 见着那庞大无比的九极鼎,想到一元镜的威能,李长安低头看向腰间的八荒刀,心道:“看来镇压掌劫使对你来说也不是件轻松事,数百年竟将你灵性磨灭至此……” 自从吞噬将印之中龙气后八荒刀灵性已然更强,而进入西岐以来,它每时每刻也在汲取龙气,但仍远远比不上一元镜和九极鼎,毕竟八荒刀虽能斩断因果线,那一元镜一照之下,能搅动万千因果线束缚一人,两者威能不可同日而语。 “师兄师姐说与我在玉京城中汇合,不知他们如今在哪里……” 来到路边的茶楼,李长安花费二两银子点了一壶吓煞人香,这物价令他暗暗咋舌,若是在淮安这二两银子已足够买到一头生猪,而他找的这间茶楼看样子平平无奇,坐客打扮寻常,虽有些布衣长衫的文士,大多看起来却是卖力气活的升斗小民。 “这玉京城大得没边,若漫无目的去找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三师兄曾说到了玉京城用灵鹤传书联络,但在京畿之地的其他城池中使用道术都要小心翼翼,就连赶路都不能随意动用遁术,这玉京城中藏龙卧虎,这恐怕行不通。” 正喝茶沉思,便被牙行的牙人瞧见过来自荐,出于不信任李长安并未托他寻人,而是向他打听起进来玉京城中大事。 只听闻正是国寿临近,各诸侯前来朝见的日子,本应十分热闹,但近来玉京城却有些不太平,其中原因便是北疆的狱族之乱。 数千年前曾反叛华朝的狱族,而今又反叛大承朝,起先消息传来时候玉京城中人人只当笑话,镇北王号称拥兵千万,那大雪山中走出来的族类纵使因为环境恶劣体格比一般人强健一些,但满打满算也不过数万人,孰料没过多久竟传来狱族攻下北疆潢河以东九座郡城的消息,这让人人出离愤怒,以为国耻,又疑惑为何他竟真能打下大承国的城池。 一时间,御史纷纷上奏请国相大人调遣大军镇压,然而李知谨却命十六大军皆按兵不动,一时间下至匹夫上至王公都大惑不解,因为对国相的尊敬已深入人心,局势尚且未乱,但坊间已流言纷纷,甚至有说某日朝堂上国相大人和兵马大元帅吵了一架的。 “北疆叛乱?” 那牙人说的夸张,李长安却心想当初感应到一尊国器正是在北方,而今北疆叛乱和这想来脱不了干系,不然那镇北王凭借龙气便可轻松镇压叛乱,怎么可能让他们起势? 给了那牙人二两银子让他离去,李长安心中思忖:“八荒刀不仅不怕龙气,还可以可以吞噬那将印之中龙气增强灵性,若狱族中人也获得了一尊国器,在大承国谋反还真有可能……” “出宗时师尊正是让我们来寻国器,若吴前辈说的是真的,师尊是否也如白前辈一般想要放出国器镇压的掌劫使?而如今北疆已乱,若真是另一国器出世,那国器镇压的掌劫使是否也已经出世……” 茶楼左近繁华无比,但自从听闻掌劫使出世便是天下大劫,这繁华在李长安的眼中便近乎云烟,他将茶水一饮而尽,看向北方,自语道:“师兄他们听闻北疆叛乱的消息后,想必也会推断与国器出世有关,与其在这玉京城中空等,不如我这边起身前往北疆,兴许能遇上他们,若不能,也将此事打听清楚,好解我心头之惑。” 第三百二十五章、七缺剑 入冬后的天气一天寒似一天,今年寒冷犹胜往昔,玄京是西岐北疆的都城,在一都龙气护佑之下本该四季温暖如春,到了今年,家家户户屋檐下却挂起了儿臂粗的冰棱子,阳光一照,亮得晃眼。 这景象也让众人终于相信了前线传来的消息——那狱族之君每走出大雪山一寸,风雪便随之延伸一寸,当他走到战场时,战场也随之变成冰天雪地。 北疆的将士们虽然相较于其他地界的大承子民更能忍耐寒冷,但却远远比不上那些自小在酷寒中长大的狱族人,于是狱族人便一路摧枯拉朽,连攻下九郡,掳走人口牛羊无数,近来更是传出消息竟连北疆腹地都发现了狱族斥候的身影。 纵使大承国人再如何骄傲,这日渐寒冷的冬天让玄京城中子民知道,天已变了。 雪山上。 狱泷披着雪羚大裘,脚下风雪呼啸,隐约可看见远方雄伟的玄京城,他收回目光,转身看去,数位族中长老正毕恭毕敬站在他身后,他能读懂他们眼神中的目光——狂热,畏惧,仿佛在看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牢笼的仇敌。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狱泷一瞬间分了神,想起被囚禁后山的时日。 他用兽皮盖住洞口,每日用匕首挖凿冰壁,随着冰壁被一点点挖通,那梦境中名为碧荒的巨树也越来越清晰,甚至到后来他能听见那巨树的声音。 “放我出来……” 那声音仿佛能操控人心,恍惚间狱泷将凿开冰壁当作了一生的使命,甚至更胜过他走出雪山的欲望,但偶尔他也会清醒过来,他虽生于雪山,向往的却是草长莺飞的景象,他犹记得梦中那巨树生长之时万物荒芜,若凿开冰壁,那巨树真的存在,他这辈子恐怕都走不离风雪中了。 但他心知若不凿穿冰壁,恐怕这辈子就会在后山终老,最后变得和冰壁里那些族人的尸身一样。 他凿了近五年,没有那梦中的巨树,他却透过冰壁见到了一柄剑影,那柄剑环首龙吞直脊,宽仅两指——在梦中,就是此剑从天外飞来正中树身,让那参天巨树枯萎下去。 当狱泷将冰壁凿穿,把此剑捧在手中时,雪山轰然大震,他心中大诧之下,抱剑逃出冰洞,却见诸位族中长老都站在洞口对他大声斥骂。 “你侮辱朝中来使,本应受重罚,族老怜你无知才让你在后山思过,你竟敢妄动贪念,私自盗取族中圣物,真是罪大恶极!你本犯了臣道之缺,又背离祖德,叛逆族规,已经无可救药!” “此子屡教不改,只能按族规处置,雪葬于山中!” 狱泷如受当头棒喝,心中惶然,狱族之人对尸身无比看重,若有在外遭难而死,不能葬于族中的,家人甚至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雪山里寻回尸身,雪葬在族外已经是最重的处罚,惶然之际,愤怒油然而生,想到这群将族中辛苦寻得的珍物腆着脸送给朝中来使的老奴才竟敢肆意决定自己的性命,浑然无人为他说过一句话。 他仗剑起身,只觉一股意志占据了心神,一眼看向眼前族老们,不由呆立原地良久。 不知为何,他竟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看到最后,面色渐冷,忽的大笑起来,族老们见状纷纷大斥:“莫不是患失心疯了不成,竟如此恬不知耻!你笑什么!” 狱泷冷笑道:“你们以臣道之缺攻歼我,自己又干净到哪去,你狱绪素有清名,蒙族人信任推举为三长老,哈哈,但昨日傍晚你在做什么?你竟与二长老妻子有染!” 他话音刚落地,三长老面色大诧,二长老本就听到过风声早有怀疑,见其面色已心中了然,没等他有所反应,狱泷又冷冷道:还有你狱菹,你这族老位子是怎么坐上的,要我说出来么?” 狱菹便是族中二长老,其父父亲本是前任族老,在狱菹二十五岁时病重不治身亡,狱菹便接替了他的位子,狱泷此言落地,狱菹面色微变,竟不再看三长老,只不过他尚且沉得住气,沉声道:“孽障,莫非你还想侮辱族中先祖不成!” 狱泷却不理他,大笑道:“我才知道,他竟是病重时候被你用枕头捂死在床上的!” “你!”狱菹面色一白,旋即转为铁青,眼中隐隐透出杀意,又有一丝忌惮。 其余人都是老人精,见状哪还不知道狱泷又说中了,下意识离二长老远了一步的同时又心中疑惑,二长老之父死在三十多年前,那时狱泷并未出生,他又怎能知道? “他在此胡言乱语,定是被魔障夺了心智,不如封入冰壁中好好冷静冷静再来处置!” 二长老面色冰冷,谁都知道他已动杀心,将活人封在冰壁中,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但狱泷却不闪不躲,握住那柄剑,用剑尖一一点过众人,将他们生平所作恶事都说了出来。 一时间众人表情异彩纷呈,最后都转为对狱泷的杀意。 狱泷却毫无所惧,大笑不止:“哈哈哈,原来都是犯了七缺之人,既然你们要以犯了七缺处死我,那你们也先去死吧!” 他一挥剑,众人有的喉间被斩断,有的被剜去心脏,有的四肢掉落如被五马分尸,有的被腰斩,有的身上被烧焦如受炮烙之刑,一瞬间,竟都丢了性命。 狱泷站在众人尸体当中,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低头看向手中之剑,喃喃道:“原来你便是七缺之剑……” 就在他说出七缺剑三字时,耳边突然听到喊声,一睁眼,竟从睡梦中醒来,是送饭的来了,闻声已到了洞口。 身边没有尸体,此前来临的族老们都消失不见,原来只是个梦。 他匆忙将背后遮挡冰壁的兽皮提起,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光溜溜的坚冰,他用四年凿出的那个冰洞哪去了? 茫然之际,他站起身来,却发现怀中抱着那柄剑,环首龙吞直脊,宽仅两指,长三尺,却是梦中凿出的那柄剑。 第三百二十六章、镇北王 “尊上,他们来了。” 族老的声音将狱泷心神唤回,他看向下方不远处的山腰。 三尺深的积雪上,一架金辇缓缓驶来,漫天风雪靠近车辇数丈外时,便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驱散开,拉车的四头异兽似马非马,似狮非狮,通体洁白更胜四周积雪三分,宛若通体生有毫光。车轮滚滚,仿佛要碾碎天地间的风霜,所过之处,却无丝毫痕迹。 车辇驶来的方向,正是玄京城,狱泷亦知车中之人便是大承国仅有四位的,地位不下于国相的王侯之一的镇北王。 狱泷身后传来骚动,狱族之中长老已不是数千年前逐鹿天下的那一辈人,在雪山囚笼之中长大,几十年间便活在对大承国的敬畏之中,以往便是郡中来使都要奉为天人,况乎一疆之王? 起初虽狱泷走出雪山打下数郡之后,众人心中本不禁自对那所谓的王侯轻看了许多,私下言谈间恨不得将之形容成无能鼠辈,眼下远远见到那车辇,却腿肚子一阵发酸,恨不得拔腿就逃,亦或匍匐下跪。 暗骂自己没出息之时,又止不住心中的恐惧,便都把巴巴的目光投向狱泷:“尊上,既然是镇北王邀您相见,恐怕他们不安好心……” 狱泷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 “无妨。” 虽是在雪山中长大,以往的狱泷并非是这样寒冰一般的性格,只是自从得了七缺剑以后,他便一眼能看穿他人犯下的那些龌龊,便不由得对旁人淡漠起来。 对于族人的担心他并未放在心上,狱族虽然捕猎为生,族人箭术超群,但又如何能跟训练有素的大承军队相比,而狱族一出雪山便连攻下数郡,本仅有几万族人,却接连有郡军败降归顺,短短半年间兵力便增长数十倍,若非镇北王的纵容,狱泷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狱泷的双眼自幼明亮,能看清十里外漫天风雪中翱翔的雪雕,也能洞彻人心,他已看穿了镇北王的意思。 “碧荒说三百年前元帝已去,大承国看似庞大,实则臃肿,并无一人能压服天下人。若元帝还在也就罢了,元帝一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北王,看来是想再向上走一走,问鼎天下。只是中土玉京与四疆边京相互制约,谁都不敢妄动,我这一动,却恰好给了镇北王机会,便想借我这把剑,去捅一捅玉京的城墙,试探虚实。” 虽对镇北王的意图了然于心,狱泷却也乐意,本来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机会? 只是也暗自摇头,心道:“碧荒说的没错,人的欲望无论如何都不会休止,一疆之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却不惜闹得天下大乱也要去争帝位。而我的目的,却只是让族人能走出极寒之地罢了,天下与我又有何干,他的算盘,却是要落空了。” 眼下狱泷虽号称拥兵百万,其实治下军队九成都是来自投诚的大承军队,他虽将族人分派下去管辖,并打散了原来的编制,但他心知若与镇北王撕破了脸皮,真上战场生死相斗,只需镇北王一声号令,这所谓的大军就会倒戈相向,将矛头对准他这所谓的“尊上”了。虽说身掌国器,又有那神出鬼没的碧荒化身相护,他自身安危并不需担心,但要想保存族人,便仍要与镇北王虚与委蛇。 此时他已想好,镇北王要提出的条件无非让他试探中土的反应,他大可答应,阳奉阴违,接着便收敛一些,守着已攻下的九郡只让族人能生活在平原之地就好。他并无心进军中土,甚至对这玄京城也兴致缺缺。 狱泷耳边呜呜的风雪声突然消失了。 金辇穿过风雪,将四下寒冷也瞬息驱散,停在不远处,狱泷回过神来,对身后人点了点头,而后独身走了过去。 “恭迎镇北王!” 在身后族人们一如既往的敬畏喊声中,狱泷走向金辇。 金辇厚重的帘子中也走出来一个华服男子,下颔铁青,浓眉深目,一转头,鹰视狼顾。 狱泷正以为他是镇北王时,这男子却道:“王上请阁下进车一叙。” 狱泷没犹豫,对男子微微点头,从男子掀开的车帘中走过去,与其仅隔着半尺距离,却没做出丝毫防备的姿态,十分从容,男子神情微动,而后放下车帘,并未跟着进去。 狱泷进入车中,这金辇从外面看只比寻常马车大一些,里面却如同华室,四面椒墙,四角立着瑞兽炭炉,两个穿着素雅,容貌极美的少女手执孔雀金扇的拱卫之中是一方蟠龙檀木镶白玉榻,长相与普通老人没多大差别的头发花白的镇北王正坐在榻上,把玩着桌上的茶具,见狱泷进来便对他点了点头。 “坐,尝尝这杯茶。” 狱泷直接坐在他对面,镇北王却没和他谈什么的意思,只用目光看着狱泷身前那冒着淡淡热气的白釉茶盏。 狱泷想都没想便喝了一口,满口馥郁香气,通体舒泰,一时间忘记了车外的风雪,以为自己来到了三月初春之中。 狱泷如此果决,镇北王道:“你不怕有毒?” 狱泷道:“劳动镇北王大驾亲自前来,一杯茶的面子我还是要给。再说了,暗中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我等山中猎户使用还差不多,想必镇北王是不会用的。” 镇北王道:“本王的确不会暗中下毒,想要谁死,赐毒便是。” 狱泷道:“那被赐毒的人是不是还要谢恩呢?” “你把本王想得太残暴了些。”镇北王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话锋一转,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敢来见我,应当是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了。” 他语气平淡,没有颐气指使,却仿佛不容置疑。 狱泷面色不改,点了点头:“差不多。” 镇北王呵呵一笑道:“不错,那便省却我多一番麻烦。我便直说罢,十年之内,我要你打到玉京城下,每年我给你大军百万,钱粮无数,你可能做到?” 第三百二十七章、车中之谈 镇北王面不改色,眼帘下垂,仿佛一个说着饭后闲话的普通老人,但这话若传出这金辇,恐怕便会在西岐掀起惊涛骇浪。 但狱泷只是静静看着他,干脆利落地摇头。 “不可能。” “嗯?”镇北王抬头看了他一眼。 “去玉京行军都要花费数年,一旦被阻击,定有去无回,况且……”狱泷笑了笑,“中土的军队又怎会如镇北王的军队这般不战而降?” 镇北王仿佛听不懂那话中暗含的讽刺意味,呵呵一笑道:“既然本王让你这么做,自然有本王的道理,若你打不到玉京城下,能深入中土腹地也可,你觉得如何?” 狱泷此前在心中想过镇北王会如何与他虚与委蛇,却没想他会如此直接,他理了理雪貂绒大领,脖子向侧方偏去,用余光瞄了车帘一眼——他想离开了。 “原来你根本无意逐鹿天下。”镇北王忽然道。 狱泷怔了怔,在镇北王面前他发现自己似乎太年轻了,他本以为自己已洞彻了镇北王的心思,但此刻对面这个老人的直白却让他仿佛看不透,反倒是自己的念头已经被他洞悉了。狱泷顿了顿,点头道:“不错,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走出大雪山,却未曾料想会这么顺利。” “原来如此。”镇北王叹了一声,“六千年前狱族先祖振臂高呼,虽最终兵败,却也让华朝分崩离析,何等英雄人物!没想后人却胸无大志。” 狱泷笑了笑:“雪山中长大的人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活下去,若欲望更大点譬如我,也只是想走出雪山,不必整日经霜历雪,又岂能有什么大志。” 说着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说道:“多谢镇北王对我狱族的照拂,这车中太热,我有些不习惯,就先失陪了。” 镇北王静静看着他背影道:“出了这门,你若后悔想再见本王,便没这么容易了。” “承蒙镇北王赏脸亲自前来相见,若还有下回,这恩情我可还不起了。”走到车门边的狱泷回头道。 “看来他真的在帮你,让你面对本王时也敢这么有底气。” 镇北王直直看着狱泷的眼睛,狱泷一怔,碧荒和七缺剑的事他甚至连堂叔都未告诉,镇北王如何得知? 但他刚因为镇北王的话作出反应,镇北王便露出了然的神色,迟疑道:“看来你背后真的有人,而且本事不小,不过西岐之中这样的人屈指可数,究竟是何人……” 狱泷只觉被对面这位老人玩弄在鼓掌之间,毫无还手之力,久无波澜的内心此刻终于生出一丝恼怒,冷笑道:“你但猜无妨,我先不奉陪了。” “这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镇北王呵呵笑道,“也罢,本王便不耍弄你了,你既然得了七缺剑,攻入中土又有何难?” 被当面点出七缺剑的秘密狱泷心中一震,随即便想莫不又是诈他,便不动声色道:“七缺剑?” “倒是学得快!不过在本王面前你这伎俩还是收起来吧,当年皇兄封七缺剑于此地,你既然能带领族人走出雪山,自然是有国器之助。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打七缺剑的主意,国器有灵,会自择其主,既然你能使用它而不受反噬,自然是它已认可你了,我纵使将你杀了把剑抢来,非但发挥不了此剑威力,还要受到反噬,这等蠢事本王又如何会做?” 难得镇北王一口气说了如此之多,狱泷听得沉默无言,原来在大人物眼中七缺剑兴许不是秘密,自己纵使只想带着族人平静生活,大承中人又怎会任由国器落在自己手中? 这时又听镇北王道:“况且你虽无心逐鹿,但你可知麾下人如何想?” 狱泷怔了怔,这时冷风吹来,原来车帘被此前守在车门口的那个男人掀开了,只见自己的族人正齐刷刷跪在车边,看过来的目光中透着狂热与野心,一见到狱泷便有人高声大喊吾王万岁。 狱泷放下车帘,回头沉着脸问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此前他有意不让族人称呼自己为王,显然是守在车门外的男人对族人说了些什么才会让他们如此狂热。 “不过是让他们知道了有我帮助下不日你便可问鼎中原,重现先祖荣光。”镇北王微笑道:“你看,有时候作为领导者,你的意志有时候并不由自己左右,你不是为自己而活,你还有族人,看看那些眼神,你真忍心让他们失望?若你还要拒绝,便是离心离德了,你虽带他们走出了雪山,但他们已发现天下之大区区几郡又算得了什么?届时不需本王动什么手脚,他们自会不再听命于你,甚至……” 镇北王似笑非笑地看了狱泷一眼,在温暖的车中狱泷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也罢。 狱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已完全败下阵来。 眼下能如何?他默然良久,重新坐回镇北王对面。 原来终于如愿以偿出了雪山,他却更不自由了。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镇北王微笑点了点头,“其实本王的要求并不难做到,此前允诺给你的那些条件依旧作数,而且还会为你介绍一大助力。” “什么助力?”狱泷问道。 镇北王淡淡道:“五百年前西岐之中道门繁盛,辅佐诸国治理天下,却被元帝驱至东荒,若你要打下玉京,道门便是天生盟友。” 狱泷皱眉道:“可既然西岐已无道门,又怎能为我助力?” “有本王在,这自然不是问题。”镇北王放下手中那杯已把玩至半凉还没饮过的茶,说道:“道门其中不乏奇人异士,近年来有几位来自九圣地的道种,若你能得到他们的归顺,一人便能当你狱族乌合之众万人之数。” 狱泷心中一动:“他们现在何方?” 镇北王微微一笑:“就在玄京城,他们不远万里从东荒赶来,可都迫不及待想见你这狱王一面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玄京 清晨伊始,玄京城南百花巷已人声鼎沸,脚夫小贩往来街边,各色吃食叫卖此起彼伏,巷口名为运来的客栈迎来了一位新客。 李长安抖去短衫上的露水,将马拴在客栈马厩的木栏边。 从玉京跋涉到此已花去近四月时间,已到春深,路上百花开遍,天气逐渐转暖,但当他终于到了玄京城时,天气又冷了许多,马匹喘气时喷出股股白汽。 “客官是从南边来的吧?”边上的客栈小二问道,操着一口大承官话,口音难免和玉京城中有不小差别,不过一路北来李长安倒已习惯了。 他点头道:“是南边来的。” 小二往马槽里加满了苜蓿草和麦麸,对李长安笑道:“其实往年这时日没这么冷,今岁却格外不同,你看,都快立夏了大家伙还有穿棉衣的呢!其实像您这般外地来的,没做好准备染上了风寒的也不少,上月还病死了几个呢,我看您还是多添件衣裳为好。” “不妨事,我不怕冷。”李长安摇摇头,问道:“今年有很多外地过来的人?” “客官这话就说笑了,玄京这么繁华的地方哪的人还不得强破头挤进来啊,只不过这话也没错,今年外地人的确特别多,咱家客栈往年生意最好时客房能住满一半就不错了,今年却连最冷的时候都人满为患啊,若非客官你运气好有客人前脚退房您后脚就赶上,只怕就找不到地方住了。” 李长安心中一动,不动声色问道:“你在城中居住,消息可灵通?” 小二呲牙一笑,“那要看客官想问什么了,城中发生的大事么我自然知道个差不离,但要说其他的,我区区一个客栈伙计又能知道多少?不过客官要是想打听消息,巷尾朱记烧饼对面摆摊算命的王铁口号称包打听,您记得说是我介绍去的,到时候会给你便宜些。” 看着小二这的回答已是轻车熟路,想必与那包打听有些合作,李长安也不点破,当是各取所需。 回到客栈,不想自己一身短衫太显眼,李长安便拿出包裹,想取件衣服穿上,岂料上面几件都脏了,便翻到最底,见到一身干净衣裳,素色蓝边,不由得一阵晃神,是当年初入东荒之时越小玉所赠。 “不知如今她在何方,是否找到她师父了……” 纵使生就一副硬心肠,李长安只觉心中一空,心道天下之大众生只如尘埃,两粒尘埃相会后风一吹便散,下次相遇又是何时?只怕这辈子都再难见一面。而今他与八荒刀相融越来越深,因果线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但看得越清楚便发现因果越乱,反而不干脆利落了。 “就穿上试试吧。” 李长安收拢心神,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便出了客栈。 到巷尾找到朱记烧饼店,果然在对面看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 算命的大多是瞎子,有三成是天生残疾不得不依此来谋生计,再有六成又是装瞎的江湖骗子,剩下的一成便有真本事,因为窥伺天机而受反噬,眇去双目。 李长安坐拥国器,能见因果,自然不需找人算命,只问消息便可。 来到算命摊前,只见黄布上煞有介事摆着罗盘、尺牍、龟甲、蓍草、铜钱等物,李长安看得好笑,卜筮自古有之,流派诸多,各派所用的卜媒多不相同,这瞎子摆出这么些物事,难道是精通诸派卜筮之法不成?多半是糊弄平民百姓的。 索性蹲下直接问道:“你就是包打听?” 王铁口嘿嘿一笑:“别人起的外号,当不得,当不得!公子叫我老王就好!不过要说打听事情么,天上的事我不知道,地上的事也不敢说知道三分,但这玄京城里发生的事,上至兵马大将军瞒着夫人养了几只金丝雀,下至对面开烧饼店那俩夫妇昨夜说了些什么枕边话,只要公子出得起价钱,都能为你打听到。” 李长安呵呵一笑,且不论真假,这人说得倒有趣,顿了顿,他不动声色道:“我来一为打听狱族叛乱的始末,二想打听些人。” “第一件事说起来虽然人尽皆知,知道始末的人不多,公子来找我是找对了,至于第二件事……”王铁口迟疑了一下,“公子要找什么人,可有画像?” “没画像。”李长安摇摇头,余光一扫,街边并没人注意这边,使了招束音成线,直截了当问道:“听说近来有东荒的道门余孽来玄京城,你可见到过?” 王铁口眉头一跳,那紧闭的双眼仿佛要睁开似的,极为吃惊,悚然心道:“这人竟问的是这个问题,他什么来历?” 王铁口自从二十年前便在百花巷摆摊,以消息灵通而被称为包打听,手下眼线极多,然而别人并不知道,王铁口其实也是一名眼线——镇北王手下情报机构“地罗”设在市井中的一名线人,专职搜罗情报同时排除民间有异心之人。 作为地罗的线人,王铁口依稀知晓近来的一件大秘密,便是有东荒道门余孽近来到了玄京城,并似乎和镇北王有所接触,由于地位不够,他知道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已足够让他对李长安生出极大警惕。 无他,李长安既有此问,第一便不是镇北王一方之人,既然不是镇北王的人,那身份便耐人寻味了,难道是消息泄露了出去,朝廷已经怀疑镇北王私通道门,于是派龙骧卫来打听? 想到这里王铁口心下一紧,背后发凉,他只是一名线人,武功不高,若对方真实龙骧卫,就在这大街上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也不难。 当然,心绪再乱,他惊愕的表情也是转瞬即逝,沉下声音,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李长安见他反应便知道原来道门中人真的来了玄京城,看来自己找对地方了,淡淡道:“是我找你打听消息还是你找我打听?” “此处不方便,你随我回家,到了僻静地方再说。”王铁口顿了顿,起身便走,低声道:“镇北王耳目遍布全城,你这消息事关重大,价钱可不便宜。” “带路吧。” 李长安跟上王铁口,却没注意到王铁口撑着手杖起身之时,似是迷糊了一般,用杖尖在摊前罗盘上戳了两下。 而街对面,有个在削毛竹的老妇见到他这动作,眼神一变,放下毛竹与短刀便回了屋子。 第二百二十九章、再遇 啪啪啪—— 错综复杂的巷道砖地坑坑洼洼,王铁口敲着手中报君知走在前头,清脆的竹板撞击声传得极远,李长安走在他身后三步外,听得这声音似有些规律,微微皱眉。 不多时便到了地方,王铁口的住处巷中的一处小院,四近民居阶前长出了杂草,看起来已许久无人居住,看起来十分偏僻。 不过王铁口住处还算整洁利落,落座后,李长安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这院子不小,你是一人寡居?” 王铁口呵呵笑道:“如我这般残疾的能讨口饭吃便好,能指望哪家姑娘看上?自然是孤家寡人了。” 李长安嗯了一声,王铁口坐到他对面轻咳了一声:“你要打探东荒来人的消息,我也所知不详,恐怕会有些困难。” 李长安打量着王铁口的脸,从怀中掏出五张银票放在桌上,轻声道:“报酬不必担心,若我确认你真有本事能打听到我要的消息,这五张鸿运钱庄的千两银票就是定金。” 若王铁口是个装瞎的,此时自然能看到那五张银票都是十两面值,哪来的五千两?但他却是真瞎,又心想着稳住李长安试探他身份,便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数目太大,若把事办砸了我如何赔得起。话说回来,你要打听的消息兹事体大,若不小心我被官府的人发现,恐怕就要连累得你也脱不了身了,所以敢问一句……你究竟要打听道门余孽的事做什么?” 李长安施施然收起银票,脸色却是微沉,做生意哪有不爱钱的?这也就罢了,这王铁口还出言试探他来历。 正有些怀疑,他耳朵一动,听得院外传来喀拉一声,像是瓦片被撞掉了,坐在对面的王铁口也眉头一皱,低声像是在对他解释道:“这些野猫恁的烦人,赶上有闲暇定要养条狗来看家。” 李长安也不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冷不丁道:“找你做这么大生意,怎么连杯茶水也没得?” “这……”王铁口一怔,“是我有失周到,这就去煮茶,你稍待些。”又涩声笑道:“这儿平日也不接待来客,况且我眼睛不方便,你还是头个找我要茶喝的。” 李长安笑了笑:“抱歉,出门已半日没喝水,有些渴了。”口中如此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王铁口的表情。 待王铁口在屋里摸索了一番,又到到后厨捣鼓许久,对一个瞎子提出这般近乎于无礼的要求,李长安却始终施施然在一旁看着。 待王铁口煮出一壶茶,李长安看着壶口袅袅升起的青烟般的水汽,却没半点要喝的意思,冷不丁道:“还没开始交易你就骗我,看来这买卖是做不成了。” 王铁口心中一紧:“此言何意?” 李长安淡淡道:“你是个瞎子,本应对自家东西了若指掌,却连在屋中找茶叶都废了番功夫,这也就罢了,你烧茶时我见后厨灶中还没留火种,炉膛上方还有些潮湿,除非你已有许久没生火做饭,不然你带我来的这地方一定不是你的住处。” “原来你说这个。”王铁口道:“以前有个粗使丫鬟,但近来走了,我平日都是在外头吃过了再回来。” “是么。”李长安摇头笑了笑,忽然说道:“那门外埋伏过来的那些人呢?” 王铁口面色一白,强笑道:“门外哪有什么人?我怎么没听到,若真有兴许是路过的罢,我这住处虽然偏僻,但从这却能抄近路去南六街的市集,偶尔也会有人经过。” 李长安却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从他腰上取下那两片名为报君知的竹板,整个过程中王铁口只觉背后像背着一座小山,竟丝毫动弹不得,冷汗直冒,已顾不得掩饰失态。 啪啪啪—— 李长安敲着竹板,一边说道:“带我来时我听你敲这东西颇有章法,像是在给他人传讯,果不其然,我随你来这院中没多久,便发现有十数人偷偷潜伏到了四周,我这人耳力比一般人强些,听到有人带了刀剑——” 说着他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谋害我?” 王铁口脸色煞白,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李长安挥了挥手,他顿感压力消去,扯起嗓门厉声大喊:“将此人拿下!” 与此同时李长安已缓缓抽刀,连脚步都未动,打算先以雷霆之势将这群人制服再逼问王铁口原因。 王铁口喊完一嗓子后便急速向后退了五步来到窗边,身为镇北王手下的线人,他自己当然也会些武功,但李长安挥手便让他动弹不得,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还手之力,也知道沿途用暗号唤来的暗子也不是他的敌手,便准备等来人拖住李长安后自己逃走。 但喊完一嗓子后,他满心期待着伏兵冲出包围李长安的景象,四周却寂寂无声,他砰砰的心跳显得格外刺耳。 “人呢……” 王铁口嘴唇发干:“快,快出来!快出来将此人拿下,一个个都死了不成!” 吱呀—— 门被骤然推开,王铁口心中一松,待看向门口,却发现来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身红衣,嘴唇也殷红似血,五官看似没什么奇特的,却让人觉得美得惊心动魄,王铁口都无暇去想自己在这生死关头竟然还能分神去关心一个女人美不美的问题,一时间竟看呆了。 只见女人对李长安道:“你这愣头青,刚进玄京城就把自己送到官府线人的眼皮子底下,真不让人省心。” 李长安本是背对着门外,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回头看去,但头回到一半,听到女人的声音便心中一颤。 纵使当初目送那一袭红衣踏波而去后渊边悟道,观风望月化身自然自创一刀后,以为得了洒脱,但骤逢再遇,平镜般的内心却忍不住乍起波澜,原来放不下的终究是放不下。 他猛地看向走进来的段红鲤,张了张嘴,忽觉有千言万语,吐出口却只有数字:“怎么……是你?” ———— 第三百三十章、背影 “是我就是我,你这问题叫人怎么答得上?” 段红鲤轻轻一拂袖,窗边的王铁口没声没息就倒了下去。 李长安虽说杀过不少人,却不知怎的不愿见她沾惹人命,见状眉毛抖了抖,段红鲤仿佛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笑道:“只是昏过去了,外头那些伏兵也被我这般料理了,不过醒来少说也要五日以上,这期间若饿死了,就算他们命不好。” 李长安看了看王铁口,又看了看段红鲤,心头微松。 “先将人都拖进来吧。” 片刻间,便把埋伏在梁上,墙后,柴房茅厕水缸中的十来个伏兵都拖到房中堆小山般放在一起,既然被人算计,李长安也没留情,不管他们是否会窒息。 将最后一人扔在地上,李长安拍了拍身上尘灰:“当初以为再见不到你了,你怎么也来了玄京……” 话没说完,一阵幽香临近,段红鲤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托住他腮,拇指轻轻压住他双唇,盯着他双眼说道:“莫问,你若问了,我又不想说,那就伤感情了。” 李长安回过神来,压下她的手道:“从你口中听到感情这两个字眼真有些违和。” “是么。”段红鲤眼眸中忽的染上三分哀伤。 李长安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红鲤却突然道:“有趣,有趣,难不成你真的喜欢上我了?” 李长安闻言心中一空:“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红鲤幽幽道:“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难不成跟谁好过一回,就对谁死心塌地了?” 李长安没想她会这么说,不由一怔,随后心想原来她竟然是和自己逢场作戏吗?心中一涩,只觉十分讽刺,嘴上却硬梆梆冷笑道:“自然不是。” 段红鲤打量着他,噗哧一下笑出声:“逗你玩还当真了,真是嘴硬心软。好了,我来见你可不是耍嘴皮子来的。” “嗯?”李长安心情被她拿捏得一起一伏,无奈叹了一声。 段红鲤道:“先回答我,你来玄京城做什么?” 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李长安怔了怔,若说是来与师兄师姐们汇合来寻七缺剑的也不尽然,在玉京城听吴子道说过关于七国器与掌劫使的渊源后,他即使真知道了七缺剑的所在,也定然不会将它带走了。 也许自己来这只是为了求证,想知道吴子道说的是真是假,白忘机是否真对自己说了谎。 顿了顿,李长安缓缓道:“只是来求证些事情。” “哦——”段红鲤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长安,也不追问:“若你要来找七缺剑的话恐怕要失望了,这柄剑已落于人手,如今掌握了七缺剑的正是掀起叛乱的狱族首领。” 李长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讶异地看着段红鲤,她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反倒自己这个拥有国器的人,却像是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待回过神来,琢磨完段红鲤这句话,他喃喃道:“那七缺剑镇压的掌劫使呢?” “自然是出来了。”段红鲤平静道。 李长安悚然一惊,当时在玉京城头,他就亲眼见证了掌恶使玄黎出现,眼下又是一掌劫使从镇压中脱身,按这势头下去,吴子道所说的苍生之劫岂不是如头顶上用蛛丝高悬的利剑,顷刻就要落下了? “不过逃出来只是残魂而已,元守一是个有野心的人,当初不惜耗尽西岐大半龙气也要造出九尊国器,可不只是仅仅要镇压七掌劫使,而是想将掌劫使的真灵磨灭。三百多年啦,纵使不再被国器镇压,也是元气大伤,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段红鲤又接着说了下去,李长安听罢好歹松了口气,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段红鲤:“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当初在葬剑池边,他是看着她从湖中出来,除了会说话外,就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婴儿,可分别这么久后,他已有些不认识她了。 段红鲤看着李长安的眼睛,摇了摇头:“记得小心一些,那掌劫使应该就跟在狱族首领身边,虽说只剩残魂,但毕竟也是活了无数年的老不死了。” 李长安点头嗯一声,看着段红鲤,心中一动,问道:“你要走了?” “不然?难道想要我留下来陪你?” 李长安突然间又想起了上次她离开时的背影,洒脱决然,毫不留恋,便只不抱希望道:“当然、” “那总不能住这里吧?”段红鲤看着屋内摆设,脚尖碰了碰地上昏睡的伏兵。 李长安一怔:“你答应了?” “当然。”段红鲤笑吟吟道,“正好盘缠不够了,就来叨扰你一段时日。” 无视那蹩脚的借口,李长安喜不自胜,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索性一把拉着她的手就向外走去:“先离开此地!” 待出了院子,便使了个匿行法,确认没尾巴跟上后,原来所住客栈里留下的东西也不要了。 ………… 玄京城北兰月坊的牙行中各色人等来来去去,十分嘈杂。 牙行门口的茶桌上,一个打扮朴素的年轻女子将包袱放在桌上,舒了口气,端起茶博士刚送来的滚茶轻轻啜了一口,驱除身上寒冷。 “既然你心已不静,就出去静静心吧。该了断的迟早该了断了。” 临走时师尊的交待如在耳畔,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陌生人,越小玉叹了口气。 一年前,师尊终于归山,没了往日那股出尘气质,就像个普通妇人,但面貌竟年轻了许多,看着更平凡了,却让人觉得更深不可测了。 只是师尊归来没几日,就说她心不静。 “这回出去云游,为师见其他宗门弟子修行时也要红尘炼心,为师不在这段日子你去红尘中走了一遭,心没炼清净,反而浊了,既然如此,就再去走一遭吧,什么时候静了,什么时候就回来。” 收拾行装再次出山的越小玉有了上回的经验,终于没那么懵懂,有了几分轻车熟路的意思。 一路往东走,在昆南城逗留了几日,不知不觉又走到和李长安初遇的白骓峡,进入了青牢山中。 见到青牢山中修行人军阵时她本来要回头走了,又想到李长安家乡便在西岐,于是懵懵懂懂混进了凌霄道宫的队伍,与一众修行人乔装成甲兵,在内应的接应下,就这么过了龙关,一路抵达玄京。 路上,她打听到淮安,去看了一眼,发现已是空城。 自己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越小玉微微叹息一声,忽的,眼角余光一动,转头看去,便见到一个背影,当下心中一跳。 那背影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那衣服…… 越小玉心脏砰砰乱跳,脸庞一下泛起潮红,世事怎会这么巧?但一刹那,她脸色一白。 那背朝她走进牙行的人,手中还牵着一个红裙女子。 第三百三十一章、惟愿遂心 是他。 越小玉紧紧掖着衣角,抿了抿唇,起身跟了上去。 待跟到牙行中,见到李长安带着那红裙女子找到牙人,原来是要在玄京城中找院子租住,不由想道:“他们要住在一起么,她究竟是谁?” 出神间,不由跟近了些,忽然前面的李长安若有所觉般侧了侧头,她一惊之下,连忙躲到了人群中。 “怎么?” 段红鲤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李长安。 “没事。”李长安摇了摇头,刚才心中微微一悸,应该是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呢。”段红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不动声色朝人群中瞥了一眼。 越小玉低头透过人群缝隙,恰巧与段红鲤目光一对,小嘴一张,险些轻呼出声。 好在段红鲤目光只是一掠而过。 越小玉轻轻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好在她不认得我。” 旋即她眼神一黯,出山不就是想再见他一面么?好不容易再见到他,为什么要躲呢? ………… 在牙行租到一间小院后,与段红鲤向城南走去,路上,李长安便听段红鲤说起玄京城中近况,不由惊讶道: “你说玄京城中的镇北王和道门有接触?” “不光镇北王,坐镇西岐东疆的那位王侯也不老实,不然你以为五年前淮安城中那件事中道门怎能轻易就夺取了一县的龙气,而现在玄京城里这些道门的修行人是怎么大摇大摆过的龙关?”段红鲤淡淡道:“西岐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稳固。” “原来如此……”李长安喃喃道,一下出了神。 段红鲤轻咦一声,问道:“你好像不太高兴?你也是修行人,怎么像是替敌人担忧起来了?” 李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道门反攻西岐是为了什么。” 众所周知道门想要重返西岐是为了一雪前耻,重回故地再续道统,但那些道门高层的想法果真仅仅是这样么? 说话间,二人路过街边,李长安忽然顿足,看向不远处一株新发的桃树,桃树下有间小庙,此时正有一人来到庙前,拜了两拜。将一卷写满小字的黄纸恭敬放进铜盆里烧了。 “在西岐见到这个很惊讶吧。” 段红鲤也随着他停下,远远看着那铜盆中燃烧的经纸:“你看那经文书写的,是几百年前太乙净土宗的传承的法门,百姓虽身无法力,也能求个平安。” 李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怎么玄京城里会有道门遗留的传统?” 段红鲤解释道:“虽说五百年前大承国就将道门驱出西岐,但百姓的香火信仰还在,有些治理地方的官员心软些的,对这些无伤大雅的举动倒并未赶尽杀绝,反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李长安道:“若各退一步,道门与皇权能共存,也就没这么多纷争了。” 段红鲤像是听见孩童的天真愿望般笑了笑:“是啊,他们怎么就这么傻呢。” “算了,不管他们。”李长安看着她轻声道:“当下有你在就好。” 这日,二人将院中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床褥衣物都置办了新的,玄京城虽逊色玉京许多,却也是当世不多见的繁华之地,李长安走南闯北有过一阵时日了,但身边有人陪伴时,眼中景色又更鲜亮了三分。 入夜后,他躺在床褥上,新打的棉被温暖干燥的气味透过被套淡淡的散入鼻腔,李长安回想着和段红鲤走街串巷的这一日,心道,原来她吃冰糖葫芦时嘴角也会被染红。 本来修行到他如今的地步已不需要睡眠,此刻听着隔壁传来的呼吸声,均匀而轻微,奔波许久的疲累好似终于一齐涌现,浓浓睡意袭来,他合上了眼皮。 吱呀—— 段红鲤轻轻推开窗户,月光映在她脸上,漾着水般的光泽。 小院里连虫鸣都没有,四下幽寂无声,而墙头斜坐着的一个白衣人,身上仿佛凝聚了所有的月光。 段红鲤叹了一声:“又见面了,你真是……阴魂不散。” 白忘机看着她双眼:“当初在葬剑池边,他血中玄黎残留的气息引你化形,若说那时你和他在一起是机缘巧合,但现在你来找他又是为什么?” “这就不劳阁下关心了。”段红鲤关上窗,像是不愿再看白忘机一眼。 待关窗转身时,白忘机不知何时又坐到了桌边:“看来你真的想帮他?不管他如何选择?” 段红鲤道:“难道你不知道妖族行事向来全凭一己喜好?” 白忘机叹了一声。 “妖这一字,还不配落到掌劫使的身上。” 段红鲤道:“我只是葬剑池中一尾红鲤罢了,若真有那么大来历,你还敢擅闯我闺房么?” 白忘机直接无视了她的辩驳,淡淡道:“而今他已经知道掌劫使与七国器的渊源,若他这次来玄京是想再度封存逃脱七缺剑镇压的碧荒,你还想帮他?” 段红鲤沉默不语。 白忘机忽然轻笑一声:“这也有趣,你若帮他,那就是自掘坟墓,原来掌控众生七情的掌劫使也会被七情掌控?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演这出戏。” 说罢,他悄无声息消失。 段红鲤看着空空的桌边,又转头看向墙壁,一拂衣袖,墙壁在她眼中变得通透,能直接见到屋中景象。 李长安睡得很死,双眼仍旧闭着,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连被子都不会盖,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她轻声嘀咕道。 ………… “世间若有善男子……” 越小玉燃起青灯,正冠坐在蒲团上。 师尊回来这一年间,教了她一些往日不曾传授的法门。 常修持此法,可以消灾,消业,祷佑平安。 出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但见了又如何呢?当初她就已表露心迹,也已看出他的心意了,又何必再强求什么。 也许她来见他,并非想看到他对她的心意有所改变,只是见到他,知道他平安就好。 铺开卷轴,抬腕执笔,饱蘸朱砂,她轻声念诵。 “世间若有善男子,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落水波涛之厄、虎狼阮蛇之厄、水火盗贼、刀兵生产之厄、山林树木社稷之厄、土石桥梁之厄、毒药咒诅之厄。惟愿今对玉皇天尊、大道真圣忏悔,解禳、度脱身中灾厄。“ “一一解散,勿为留难。” 静室中,青灯灯花偶然间噼啪炸响,唯有笔毫触纸的沙沙声与女子温柔的低吟接连不断。 “敕诸天神王,并降圣力道力,承斯经力恩力,卫护弟子。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 “如求如愿,所履平安,出入行藏,所求利益,所愿遂心。” 写罢搁笔,越小玉闭目,脑海中,白日见到的那道身影愈发清晰起来,再度想起和他同行的红裙女人,她心中反而不再隐隐作痛了。 如求如愿,所履平安,出入行藏,所求利益,所愿遂心。 第二百三十二章、天下第一 “你听说了没?双烟。” 二楼临街的茶座上,司马承舟已长开了身子骨,出落成了俊秀少年。 他神神秘秘对身边的少女道“咱们道门虽然来了许多人,但据说执掌国器的狱族之主只见十个人,其他人都要白来一趟了。” 束着逍遥巾的少女道姑把布裹的长剑往桌上一放,淡淡道:“要不是师门之命让我来历练,谁稀罕见谁还说不定呢。” 她话音刚落,旁边不远处有个青年人冷笑一声,撇头朝这边喊道:“这话就说错了。”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近,说道:“当初道门为何要争潜龙,还不是想要匡扶明主定鼎江山,好有从龙之功。但如今狱族重出雪山,执掌了一尊国器,接连攻下北疆九郡,声势比当初所谓的潜龙更胜十倍,这样的人物,当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到的。” 他身边有人附和道:“哪家宗门若得到狱族之主青眼相加,若日后狱族当真定鼎天下,便会成为国教,届时香火遍布天下,甚至能成就比九大圣地还长久的道统” “不错,如今狱族崛起雪山之中,虽然声势无两,但正逢上西岐道统空虚,我们来辅佐狱王并非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这样的机缘千年难遇,若不抓住,那真是愧对宗中祖师爷了。”青年对居双烟笑了笑,“所以说双烟道友,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虽说无知者无畏,但难免闹出笑话,丢了修行人的脸面。” 这人语气带笑,话却刺耳,居双烟瞥了他一眼,这人是浮玉宗羽清,算是同辈中较出色的弟子,而今已是种道境修为。 居双烟没说话,司马承舟冷笑一声,嘲讽道:“道门代行天道,人皇执掌人道,这规矩古已有之,二者并无高下主从之分。我辈修行人虽然离不开财侣法地,但也要超脱世俗,怎么好端端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却功利心这么重,且不说狱王看不看得上你这等人物,纵使给你为他效力的机会,你也只能当个走狗罢了。” 羽清皱了皱眉,一双眼睛瞥向司马承舟,然后故作惊讶道:“我说看着眼熟,原来是炼心宗声名远播的天才司马承舟!但我似乎听说几年前你修行时出了岔子,本命被破,到如今修为不升反降,竟连蕴灵这一步都迟迟没能迈出,怎么没躲在宗门里修行,竟跑到这来凑热闹?” 羽清话说完后,司马承舟脸色微微一白,却没辩驳,冷冷道:“管好你自己吧!” 居双烟眉头轻蹙,看向司马承舟:“他说的是真的?” 心道:“难怪这小子近几年没来烦我,原来是出了这种事,但炼心宗功法最重心境修炼,他又有师门长辈护道,怎么会出岔子?” 羽清勾起嘴角,抢道:“自然是真的。” 五年前,南宁王成为王储,两年前顺利登上越王之位,掌控了越地大小二百一十二郡县,对于此前支持敌手的浮玉宗,当然是暗中处处受到排挤打压。 因此,开设在人间的产业和人脉名望损伤巨大,从原本的青州第一大宗地位猛降至第六宗门,这一切,都拜帮助南宁王成为王储的李长安所赐。 连带着与李长安相识之人也被浮玉宗弟子恨上了,于是羽清此刻见到了司马承舟与居双烟,忍不住便站出来要羞辱一番。 看着司马承舟在自己的讥诮嘲讽下无可辩驳,羽清心中念头果然通达了许多。 居双烟冷冷瞥了他一眼:“浮玉宗就这么教导弟子的,道理辩不过就揭人伤疤?” 羽清道:“口气不小,我说的哪句道理是错的?” 居双烟正色道:“你还未见到狱王,就已露谄媚之色,当然是错了。” 羽清耸肩谑笑道:“真是个有骨气的小姑娘,难怪青玄门要派你出来历练。狱王手握七国器之一,带着一帮散兵游勇攻下大承国数郡,做到了道门五百年都做不到的事,我对这样的人物心生敬意何错之有?再说若真有机会得到狱王青眼相加,日后能广传宗中香火,纵使身死也值了。” 居双烟摇了摇头,按着桌上布条包裹的长剑,淡淡道:“宗门香火能遍布天下又如何,我只修今生,不修来世,我要做的是天下第一剑修。我心只诚于剑,你要追名逐利,那是你的道,何必那样轻贱地拿出来吆喝叫卖。” 羽清面色铁青,冷声道:“本就知道你是自负之人,原来还小看你了!天下第一剑修?呵,这样的空口白话,谁不会说?” 居双烟道:“现在说来是空口白话,日后待我战胜了当今的天下第一剑后,就成真了。” 羽清被她不容置疑的淡然态度弄得一怔,一时间竟接不上话,顿了一会,尴尬甩下一句那我便拭目以待,拂袖而去。 羽清一走,居双烟盯着司马承舟,无奈叹了口气:“说吧。” “说什么?”俊秀少年装傻充愣。 “要我逼你说不成?”居双烟一瞪眼,“你的修为怎么回事?” 司马承舟一缩头,讪讪笑道:“原来是这事……就如他所说,我修行出岔子啦。” 居双烟狐疑看着他遮遮掩掩,哼了一声,拿了剑起身就走,司马承舟哎一声,叹道:“本命是我自己散去的。” “你疯了?”居双烟一愣,司马承舟天生具有本命玄元重水,灵性非凡,又极契合炼心宗功法,素来被师门长辈寄予厚望,他竟自行散去本命,呼延老道知道消息时,纵使脾气再好也得雷霆震怒了。 “为什么?” “咳,我以为剑法更适合我,便想找柄灵剑化为本命……” “你要学剑?”居双烟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司马承舟,随后喃喃道:“许是修炼时心智失常了,唉。” 司马承舟还是头回见她为自己叹气,不由心中暗喜:“这,这还不是因为你?” “为我?”居双烟一怔。 司马承舟吞吞吐吐道:“当初你说你要做天下第一剑修,完成此事前,不会分心做其他事……” 居双烟想了想,当初司马承舟“用财侣法地侣排第二,双烟你可不能少了道侣啊,你看小道怎么样”这里有骚扰她时,她好像说过,自己战胜天下第一剑修前,不会找道侣。 “我的确说过。” 司马承舟满脸兴奋:“我寻思等你打败天下第一剑修自己成为天下第一会不会太慢了,便想,干脆我去做天下第一,到时候让你打败,把天下第一让给你……” 第三百三十三章、街头邀战 荒唐,居双烟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你是不是傻。不光剑道,修行终归要专与诚,你投身剑道的目的……目的不纯,要是能成为天下第一,我就把名字倒着写。再说了,你恐怕连当今天下第一剑客是谁都不知道。” 司马承舟道:“不就是青州的那位剑圣前辈么,似乎这次他也来了玄京城。” 居双烟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你知道又怎样”的眼神。 这时,楼外的长街上忽然有人朗声大喝。 “长青门支吾华在此,阁下可敢应战?” 一个长衫年轻人执剑抱拳站在街中,路上行人呼啦走到一边,为他留出一大片空地,空地对面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 修行人之间邀战切磋倒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下的西岐城池中,就显得有些太过嚣张了。不过,这片长街其实已是处于玄京内城,这内城防守严密,半只苍蝇都难飞进来,可谓镇北王一人的小天地,他吩咐下来让内城中人不得干扰修行人的行动,这番景象也就理所当然了。 茶楼上,居双烟看着街上的二人道:“都说狱王会面见修行人,但到如今要见谁也没个准信,也不知谁传出谣言,说让咱们互相比斗,最后胜出的就能去见狱王。又有人说狱王要见的人早已定好,就是圣地派来的那几个道种,寻常人等想要取而代之,就必须战胜那几个道种其中之一……” 说着,她目光扫过那个自称长青们支吾华的年轻人,又落在那个蒙面纱的女人身上,忽然轻咦一声。 “这人有些眼熟……” “是沈绫,当年的九大道种之一。”司马承舟道:“五年前咱们见过她。” “哟呵,观察挺细致,蒙着面纱都能瞧出来。”居双烟冷笑一声。 “蒙面纱的女人我就见过她一个,这才认出来的。”司马承舟莫名心虚道。 说话间,街上对峙的长青们支吾华朗声道:“既然沈仙子不说话,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说着一拍剑匣,一道寒光从鞘中乍然射出,惊鸿般冲向天际,竟倏忽没入白云中,不见踪影。 玄京内城中的人非富即贵,极少有没见过世面的,但身在西岐,又有几个见识过道术神庙,当下哗然震惊,正在这时,白光再现,已一化为九,从天而降,坠向站定不动的沈绫。九道剑光还不住变换位置,封锁了她所有退路。 “这人是种道圆满。”居双烟神色一凝,“若没服过驻颜药物的话,看模样应该不到三十岁,只要潜心修行,晋入元始只是时间问题。看来,这次咱们东荒过来了不少高手。” 支吾华站在原地,见对面的沈绫也是神色凝重,不由松了口气。 长青门并不是大派,这一辈弟子属他修为最精深,加上师父师叔们要么闭关,要么年迈,要么要坐镇宗中,这争从龙之功的重任,就落到了他身上。本来听闻狱王面见的几人已经内定的消息时,他心中已凉了一半,但这些时日暗中打听,却发现这几位道种之中,沈绫修为最弱,似乎是唯一没有突破种道境晋入元始的人。 眼下硬着头皮邀战她,看她反应,自己是赌对了。 沈绫五指一抓,一绕,似乎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缠搅,将九道剑光搅得支离破碎。又一挥手,嗤啦两声,支吾华只觉只觉裤裆一凉,低头看去,裤腿像被看不见的利刃斩断一般,齐根落下。 茶楼上居双烟摇了摇头:“一剑化九,看似厉害,其实华而不实,不光分散了锐气,还慢,拿来打打庸手还差不多,原来是个草包。” 支吾华脸臊得通红。 “在下技不如人,多谢沈仙子手下留情!” 说着便钻进人群,夺路而逃。 沈绫瞥他一眼,转身欲走,却没想人群中又有人走出,将她拦住。 本来就有许多人想拿她作为突破口,只是她毕竟是道种,众人又不知传言真假,这才犹豫不决,支吾华这一试,虽然惨败,却也暴露了沈绫修为的确只有种道圆满的事实。 “在下峨空门赵相如,斗胆像沈仙子讨教几招!” 拦住沈绫的人缓缓说道。 沈绫静静看着他道:“我虽不好杀,但若心情不好,可就说不准了。” 赵相如笑了笑激将道:“能死在美人的身下也不枉活这辈子。” 沈绫漠然不语,抢先出手,只是手指轻轻一旋,一绕,赵相如下嘴唇蓦地从中翻开,像被用剑割裂了一般,他痛叫一声,手指一掐,想要使用道法,沈绫微微一笑,那几根手指也齐根而落。 赵相如嘶嘶倒吸凉气,跌跌撞撞夺路而逃,沈绫扫视人群,微笑道:“可还有来来的?若有麻烦趁早解决,过时不候。” 鸦雀无声。 兴许是因为她仅露出的双眼就十分美丽,身形又窈窕,与出手的狠辣无情反差太大,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就在四下寂静无声的当口,忽然有人道:“原来是三千烦恼丝,想不到竟有人练这功法,可惜你被破了功,不能突破元始境不说,一身实力还只能发挥出五成。” 说话间,一个身高九尺、背着一个巨大的八卦紫铜葫芦的昂藏大汉走到沈绫面前,对她呲牙一笑:“本来不想打女人,但无奈我想见狱王,若有得罪,请多担待些。不过我劝你趁早认输,毕竟我比你高一大境界。” 沈绫听到大汉说自己已经破功时就面色微微一变,听到最后,更是眉头紧锁,这大汉竟有元始境的修为。 “大话谁不会讲?”沈绫冷冷道,心念一动,漫天情丝织成罗网向着那人缠搅过去。 那人摇头道:“太散,太散,这样怎么伤得了我?” 情丝割过他的身躯,将他衣物割得支离破碎,露出健硕的身躯,却毫发无伤。 他一步步向沈绫走过去,欣赏着她的表情,笑呵呵道:“这下你该心服口服了,美人。” 沈绫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过来,想要躲开,却被莫名的压力束缚着动弹不得,一时间面色苍白。 茶楼上,居双烟愤愤道:“众目睽睽之下,用车轮战来对付一人,好厚的脸皮!” “技不如人,自该认输!”不远处的羽清抓到话头,奚落笑道:“这么好打抱不平,女侠怎么不拔剑相助?” “不需你说!”居双烟横他一眼,抄起剑就跃出窗口,司马承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哎了一声,居双烟已闪身来到那人与沈绫的中间。 当年的小道姑如今已亭亭玉立,英气十足,朗声道:“插手他人切磋虽然不齿,但阁下要打就打,这样当街羞辱一个女人,我看不过去,特来讨教几招!” 那人一怔,大笑道:“好好好,来得好!” 居双烟一抖剑鞘,长剑乍然飞出,碧光一闪,竟化作米粒大小的一点流光。 殷! 剑吟大作! 听者闻声,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飞射而来的剑尖,悚然后退。 “有点意思。”那昂藏大汉目光一凝,仍旧不动,等着居双烟出招。 居双烟早知自己实力与他差距过大,但没想对方修为如此精深,一咬牙,并指如剑向前指去,哗!犹如千重浪涛迭起,一线流光直射那人眉心,紧随其后的是无穷无尽的碧浪。 汉子眉头一挑,终于躲避,仍被一剑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线,他面色略沉:“小看你了,竟能伤到我。” 身为元始境修行人,被一种道所伤,只怕消息传回去后,凌霄道宫的同辈弟子少不了一番嘲笑。 冷哼一声,他取下背后八卦紫铜葫芦,对着居双烟悍然砸去,居双烟只觉如有泰山当头砸下,连忙回剑一挡,铛!整个人被打飞三丈,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双烟!” 二人交手两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司马承舟才刚来得及跑到居双烟身边扶起她,随后怒视那昂藏大汉,想要动手。 这时候,一人突然来到居双烟身边,看着她手中剑鞘,轻咦一声。 “是青玄子的镂霜剑?想不到多年以后再见,竟然落到了一个小女孩手里。” 这人是个中年男子,一身宝蓝色长衫,留着长须。 居双烟一怔。 中年男子对她笑了笑,说道:“当年老夫年少轻狂,听说青玄子有柄宝剑是松针开启了灵智所化,神妙非常。当时我虽已有了本命剑器,但嗜好收集天下宝剑,于是和他邀斗在映日湖边,结果战了个平手,他那两招‘听松’与‘万壑’我至今印象极深,不过,你使出来似乎有些不对。” 居双烟心中一个激灵,祖师青玄子已仙逝三百余年,眼前这中年男子层与祖师交手,会是什么身份?自己所学的青玄剑法是师门正统,连当今宗主都说没练错,怎么到他口中,却有谬误? 然而她还没回过神来,中年男子招了招手,她手中归鞘的镂霜剑化作针般碧光,竟飞入他掌中,十分温顺,他点了点头,碧光又化作长剑,执在手中,对她说道:“看好,听松、万壑二招,是这么使的。” 第二百三十四、听松万壑 中年男人将剑身端至眼前,屈指轻轻一弹。 叮一声,清脆悦耳,剑身轻颤。 而后,手腕一转,刺,挑,收剑,把剑递还给居双烟,说道:“看懂了么?” 中年男人使剑时,本来众人都屏息看着,以为有隐世高人出手了,哪知这两下却平平无奇,还没方才那几人出手有看头,登时哗然。 “原来是在故弄玄虚!” “说什么教人家小姑娘使剑,这两剑比刚才小姑娘那两剑还差远了呢。” 但众人议论纷纷,居双烟却一脸震惊,接过镂霜剑时,眼睛仍盯在中年男人脸上猛瞧,似乎一定要瞧出他的身份来。 中年男人方才两剑并未运用真元,故没什么威力,旁人瞧不出门道,居双烟心里却门清。 “听松”是极罕见的音攻剑招,直接攻人心神,可使人畏惧退避。方才镂霜剑被中年男人一弹之下,所发出的声音比她少了那刻意强加的杀伐之意,纯粹空灵,返归自然,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意境已高了一层,达到了看山水仍是山水的地步。 再说那招“万壑”,师父教她的是重势而不重剑招本身,以剑势浩大,连绵不绝为上,她练到了师父所说的地步,果然在同辈之中几无敌手。但中年男人使出来,却化浩大为凝实,一刺一挑重若千钧。 “多谢前辈指教。”看出对方并无暴露身份的意思,居双烟对中年男人深深一鞠躬,转身剑指那背着巨大八卦紫铜葫芦的昂藏大汉道:“兀那葫芦,敢再跟我过手么?” 被一小姑娘在众人面前称作葫芦,大汉显然不太愉快,但他不像议论纷纷的众人那般眼拙,早看出中年男人不凡,忌惮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闷声道:“再来,你就没这么轻易能脱身了。” 言下之意,是刚才自己手下留情了。 居双烟哼了一声,也不管大汉的反应,挺剑而上。 这回出剑,帮沈绫解围的心思还在其次,更多是迫不及待想试剑了。 虽然心知自己不敌对方,但神秘前辈就在身后,那大葫芦哪敢造次?居双烟心中也是有恃无恐,当下运起真元,镂霜剑化作松针之形,咻! 碧色流光倏忽射出,剑吟大作。 闻声者只是被剑吟余波掠及,便头晕目眩,大汉这回也略微侧了一步,避其锋芒,但还是一脸轻蔑,一副懒得还手的模样。 居双烟清叱一声,剑光消逝,化作碧涛,向着大汉周身席卷而去,大汉仍旧巍然不动。 这时,边上的中年男人又道:“他练的是凌霄道宫的大周天藏神法,将神魂分散,于周身三百六十大窍中观想出三百六十神灵,不过如今他连一重都没练成,神魂露于体外,最是脆弱,最怕攻人神魂的招式,方才你那招听松其实已经伤到他。” 居双烟心下一凛,见那“大葫芦”也面色一白,当下知道此言非虚。 “好啊!还以为你真能硬生生受我剑招,原来是欲盖弥彰。” 边上司马承舟点头煞有介事符合道:“这大葫芦,看着粗犷,其实狡猾的很。” 殊不知那汉子心中也是无奈。 本来想柿子挑软的捏,拿道种中最弱的沈绫开刀,没想半路蹦出个居双烟,居双烟也就罢了,主要那神秘的中年男人,能一语道破他修炼的法门,而且毫不忌惮凌霄道宫。不论这人是什么身份,总归是他惹不起的。 “胡鹰!你惹事在先,还不收手道歉?” 忽有声音传来,一耄耋老者走到昂藏大汉身边,昂藏大汉对他施了一礼,低低喊了声“若怀师祖”。 若怀真人对中年男人笑了笑:“门下弟子管教无方,见笑了。” 中年男人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若怀真人又道:“不过年轻人难免骄狂,打斗切磋是常有的事,我也不好管太多。于兄,素来听闻你的大名,今日还是头回见到真人,可否赏脸去茶楼小座一会?” 居双烟听到若怀真人称中年男人为于兄,登时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与青玄门祖师有旧,又姓于的,可不就是青州剑圣于承一么? 昂藏大汉胡鹰听出了师祖的维护,兼有暗讽于承一插手后辈切磋的意思,心头略微畅快了些。 这时,于承一笑了笑道:“怪我,见到故人佩剑,一时手痒,没忍住试了两下。喝茶就不必了,我好酒不好茶。”他向着人群外走去,对居双烟说了句:“你不是他对手,收手吧。” 长街西侧,卖酒的“桂花坊”布幡下。 红裙女子远远看着这一幕,对身边将面目隐藏在斗笠下的青年道:“原来来玄京的两个神墟是青州剑圣于承一和凌霄道宫三法长老之一的若怀,这下可有看头了。” “怎么说?” “若怀的来意自然是代表凌霄道宫,想扶持狱王,好让凌霄道宫成为日后的从龙国教,巩固圣地道统。但偏偏于承一来了,他如今正处在神墟第三境,要再进一步,光凭自身不行,必须体悟至纯剑意。但当年大罗洞天覆灭后,杀劫双剑都被封镇,当今天下至强至纯之剑,只剩九国器之一的七缺剑。他的目的是为得七缺剑而来,和凌霄道宫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 红裙女子饶有兴致道:“你若也想打七缺剑的主意可要小心了,于承一神墟第三境的修为,放眼天下都是佼佼者,但你区区元始境,连神墟天堑的边都没摸到,想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如狼似虎的修行人……咦,又打起来了!这凌霄道宫的胡鹰还真是大脸,看出那沈绫被破了功法,铁了心要拿她开刀。你怎么不说话?” “你认输吧。”胡鹰走到沈绫面前,居高临下道:“我是堂堂正正击败你,纵使日后清墟福地的前辈知道了,也不能多说什么,你何必再强撑?” 沈绫银牙紧咬,心中暗叹:“李长安啊李长安,若非破了我的三千烦恼丝,我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第三百三十五章、断情 “我道是谁,这不是沈仙子么。” 突然有人轻笑一声。 沈绫听着声音熟悉,回头一看,说话的人在这寒冷的天气中穿着水袖,打扮妖娆。 正是花神宗门人,她往日的同门。 宗门弟子能被选入圣地,原来的同门本该与有荣焉,可沈绫在花神宗中本就没什么人缘,昔日同门来攀附她的少,见她过得不如意,背地奚落她的倒不少。 眼下竟是当着面就冷嘲热讽了。 沈绫冷冷看了她一眼,那同门也知道沈绫再如何落魄,终究是圣地门人,不是自己能奚落的,但心中仍忍不住嘀咕:“自己在圣地里混得不如意,也只敢向着我耀武扬威了。” “嗯,你还在等什么?” 胡鹰向前一步,粗重的呼吸直接打在沈绫脸上:“仗着是女人不认输?这倒是真让我难办了。那好,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女人,若你真……” “呵,既然你这么想见狱王,这信物给你又何妨。” 沈绫冷笑一声,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包,扔给胡鹰,胡鹰一怔接住,没想到沈绫之前还抵死顽抗,眼下却这么轻易放手,待将香包抓入手中,却发现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包,狱王怎会用这种东西当信物,当下心中一凛,知道中计,反手就抓她脖颈,孰料手一动,皮肤就寸寸皲裂。 “贱人!”胡鹰怒喝一声,身后铜葫芦乍然飞起,喷出一线火舌,火舌过处空气扭曲,灼热的气息将一丈方圆内的寒气的尽数驱逐,滋! 火焰过处,半空中密布的罗网般的根根细线凸显出影子,让人头皮发麻,当真寸寸都是杀机。 沈绫见着火焰迎面扑来,面色反而变得坦然,眸光中一闪而过的,竟是死志。 三千烦恼丝霸道非常,但一旦被破功,就也如被情丝控制的那些男人一般,终生不得翻身。她的道途已断,突破不了元始境,这一生寿元也就在两百岁上下,虽然她精通驻颜之术,但过不了数十年也会朱颜老去…… 但让她心存死志的并非容颜,还是因为功法被破,她便受制于人。要强如她,宿命被拿捏在别人手中,还不如一死了之。 这一瞬光阴仿佛停滞了,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第一个死在她手下的男人,她的父亲,那一个个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她并不后悔,最终,画面定格在李长安的身影上。 她耳中突然听到一声轻叹。 脑海中的画面竟与眼前的景象重合了,一个戴斗笠的青年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铜葫芦中喷出的烈火射到他身前便激散开来,四处飘飞。 火焰中,他巍然不动,低声道:“借你情丝一用。” 沈绫一怔,情丝是三千烦恼丝中秘法炼化,非虚非实,寻常人莫说借用,就算触及都是非死即伤,或者被迷乱心志。然而她下一刻,青年人伸出食指中指,往半空中一捻。 一根情丝被他轻而易举摘下来。 “你是谁?” 胡鹰见来人轻而易举挡下他本命真火,心中暗暗惊讶,知道来的不是善茬,没再轻举妄动,沉下脸道:“阁下难道不知道插手他人切磋乃是大忌?” 青年人淡淡道:“你放心,我没想插手。” 胡鹰一挑眉:“那阁下这是?” 青年人道:“稍等一下就好。” 说着,又伸手在半空中虚握,像是在拿捏这什么。 胡鹰被他旁若无人的样子弄得心中着恼,他乃圣地门人,行走天下之时,就连一宗之主都得以礼相待,这青年人不过挡下了他随手的一招,就敢在这故弄玄虚。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有没有你的胆子这么大。” 胡鹰手掌连动,残影闪过,连结出数十道手影,那葫芦滴溜溜一转,数道火蛇瞬息间纵横交织,拧成一股,竟如鞭子一般,啪!甩向李长安脖颈。 这一鞭仿佛空气都被抽裂,街边站得近些的人,连眉毛都被烤焦,散发出难闻的怪味。 青年却低声道:“若你能将真火尽数凝聚到这一鞭中,让旁人感觉不到热力,我要挡下来还得废几分功夫。” 胡鹰闻言心中大诧,他的破绽自己知道也罢,对方竟然也能看出来,显然境界已高于他了,一时间真元一滞。正这时,只见青年举手向下一划,像是捻着一束看不见的丝线般。 在沈绫眼中,便是漫天情丝都被他手中几根情丝带动,虽是丝线,却分明是用的刀招,简单一劈,不光那道火鞭消弭无踪,连四周的热力都被瞬间驱散,冷风呼啦就灌了进来。 胡鹰浑身一凉,连退五步,只见青年已收了手,向人群中走去,只是几个错步,就不见了踪影,心中暗道:“好高明的身法。” 嘀嗒。 出神间,一滴鲜血溅落地面,胡鹰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交手的一瞬,他浑身其他地方毫发无伤,眉心出却被割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这伤势自然不算什么,但谁都知道,只要刚才那青年愿意,那一招已可以取他性命。 胡鹰怔怔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攥紧拳头,低声道:“用线成刀,真是好刀法,若你用的是真的刀,我现在已被分尸了。年轻一代中用刀的高手,凌霄道宫中没有,临近的圣地中有几个,但绝对都不如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看向沈绫,胡鹰咬了咬牙,冷冷道:“你这娘们好福气,不过切磋而已,却三番两次有人跳出来帮你,刚才那个也是你骈头?” 然而面对胡鹰的嘲讽,沈绫却默然不语。 刚才那一刻,青年的一刀看似斩的是胡鹰,她却知道不是。 刚才那一刀过后,她心中一空,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剥夺了,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似痛失所爱。 然而一瞬间过后,她便感知到,挡了她五年的修为壁垒,竟然不攻自破。 这一瞬间,她竟已晋入元始境。 她耳中还残留着刚才他走时传音的话。 “困你修行五年,是我的过错,今日断去情丝牵连,往日你我恩怨也不再计较,就此别过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街边斗法 胡鹰忽然觉得前面站着的沈绫变了模样。 仍是一身水红色衣裳,静静立在街中的她,此时却不再如刚才那样柔弱无助。今天是难得的青天白日,平静无风,她的衣袂却无风自起,微微飘荡起来。 今岁玄京城的冬天特别长,已经过了仲春,百花还未开放,一眨眼,胡鹰却觉得忽如春风吹来,恍惚间,沈绫一步步向他走来,所过之处遍地开花,美得不像话。 “不好!这妖女……”胡鹰心中一惊,狠狠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清醒过来,才发现沈绫已经走到他面前,手指轻轻拂向他的脖颈,就像抚摸情人那样温柔,但将真元运至双目,胡鹰便看见一根比蛛丝更细百倍的细线切向他的喉咙,啵一声,皮肤瞬间就破开一道细口,就像切豆腐般毫无阻碍。 “好手段!”胡鹰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三步,心中却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恨不得死在她手下才好,连忙掐诀结印,催动本命灵物,但一股真火氤氲到葫芦口,便止步不前。 此时胡鹰只觉沈绫虽然模样未变,但怎么看都是我见犹怜,这样的佳人,莫说自己,别人若伤了她分毫,以死都不足以谢罪。 “不好,我是中了她的情丝之毒,但她的功法早已被破,怎么可能制住我……也好,这样的绝代佳人,我纵使死在她手下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事,此前我竟然对她不怀好意,真是该死,真是该死……可恶,这情丝之毒真是霸道,我竟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心中杂念纷呈,胡鹰赶忙念了一段清心咒,哪还不知道沈绫被破的功法竟再度突破了。 “你竟然突破了元始境!”胡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人生有九窍,是万物之灵,但人一旦身入红尘,就不可避免被浊气入体,沦为凡胎。于是修行人以本命为媒介,沟通天地,想要体悟自然之道。修行人开辟气海,蕴灵种道,其实都是为了修持本命,一旦突破元始境,修行人和本命则融为一体,才能完全发挥本命的威能。 胡鹰的本命炼的是一口六丁神火,在圣地中并不算翘楚,所以才来玄京谋夺机缘。六丁神火虽然威力非凡,但也是有形有质之物,比起非虚非实,是由情念结成的情丝来说,先天就要低上一层境界。 眼下,沈绫虽是刚突破元始境,胡鹰却只有招架之功,没还手之力。 “托你的福,若非你侮辱我,依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出手管我。”沈绫语气清冷。 三千烦恼丝不光能乱敌人心神,也会影响自身性格。未突破元始境时,她风情万种,但此刻与情丝合二为一,她反而能跳出局外审视自身。虽说她每炼成一根情丝付出的都的确是真情,但此时看来,那就像一段段没有生死的轮回,一旦情丝炼就,那“上一世”的因果就与她无关。 于是此时,她性情也返璞归真,终于找回了她原本的心性,她不再刻意风情万种,却反而更能让人着迷了。 “他?你说刚才那人,你突破难道与他有关?他是什么人?”胡鹰愕然不已,心神失守间,对沈绫的爱意又不可制止地冒了出来,当即心中暗叹:“难怪连顾长空当年都要自戮双目才能摆脱这妖女,三千烦恼丝这等功法,一旦修到小成,都是夺了天地的造化。” 一咬牙,他一拍葫芦,两道火线射入眼中,兹一声,他双目顿时一片焦黑。 “好狠辣的手段!不愧是圣地门人。” “听说圣地里有生肌白骨丹,断肢盲目都可以长好。” “那当年进入圣地的那个道种第一名的顾长空怎么还是瞎子?” “这你就不懂了,顾长空练的是心剑,修的是太上道,不见红尘反而利于修行。” 见胡鹰竟自己烧了双目,沈绫轻轻一笑,“是学顾长空的么?但当时他戳瞎自己,是抱着此生不再见人间一眼的决心,你却是仗着有生肌丹而有恃无恐,难道你以为我的法门真的这么好破?” “三言两语就想动摇我的决心?”胡鹰仿佛觉察不到痛苦一般,重重拍打了四下葫芦,每拍一下,葫芦中火焰颜色就转变一次,由赤转黄、由黄转青、由青转紫、由紫转白,最后变成一团拳头大小的白焰。 这法门施展繁琐,火焰还未飞出,沈绫手指轻弹,身前的一方天地仿佛成了天罗地网,一片落叶轻飘飘落下,直至触碰地面后才崩散,原来早被割裂成千百份。正催动火焰的胡鹰闷哼一声,全身飙出鲜血,喉咙更是被割开了半寸。 “切磋而已,你伤他双目,此前的恩怨也算了结了,还不收手!”若怀真人终究不会让门下弟子死在面前。 然而沈绫并不收手,若怀冷哼一声,不见动作,之前说的收手二字竟离口飞出,变成两枚金字,一前一后压向沈绫。 言出法随,这已是神墟三境中造化境的手段。 “之前不知谁说长辈不该插手后辈争斗,怎么自己先食言了。”于承一正啜着一碗茶,呵呵一笑,轻轻一吹,一滴水珠飞出,把收手二字打碎,但仍有片片金光飞散,让沈绫动作顿时一滞,不由自主收回了手。 胡鹰松了口气,心中庆幸,也不管丢不丢脸,便想离开此地,但沈绫心念一动,无数根看不见的细丝缠搅过去,他头顶悬浮的八卦紫铜大葫芦如活物般发出一声哀鸣,像被人攥变了形一般收缩着,不住颤抖,啪!如琉璃破碎之声,下一刻,紫铜葫芦被切成碎块,落地发出一阵叮叮声。 胡鹰心中滴血,这葫芦是他耗尽所有积蓄炼成的法宝,能容纳温养他的本命真火,却被沈绫直接打烂,不由恨得牙痒痒,但恨意一生,就迅速消弭,竟想道不过一个葫芦而已,反正是她,纵使取了我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念头一起,胡鹰心知自己再无跟沈绫交手的资格,不敢再多作纠缠,葫芦一破,葫芦肚中的一团火焰显现出来,胡鹰顾不上心疼法宝,张口一吞把火焰吞入中,匆忙喊了声认输,便夺路而逃。 第三百三十七章、无缺之人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上天无路,入地开门。” 李长安背身走出人群,单手掐诀,默念土遁口诀,低诵一声:“遁。” 身体便像水一样没入地面。 他一招击败胡鹰,本来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这一下,就消失在众人眼中。 片刻后,李长安已出现在外城,自己租下的小院中。 “英雄救美感觉如何?”院中藤架下正拨弄着葡萄新芽的段红鲤问道。 “只是了断之前的因果罢了。”李长安看起来有些心事。 “是么。”段红鲤笑笑,“刚才你见到你在悬剑宗的同门了吧,之前你说来玄京城也是为了和他们汇合,怎么没去相认?” “你认得他们?”李长安一怔,旋即想到,段红鲤便是葬剑池中出来的,认得悬剑宗门人也不奇怪,“暂时先不相认了。” 段红鲤眼神一动,也没多问。 忽然她转头望向院外:“你尾巴没甩掉,有人跟过来了。” 李长安转头看去。 吱呀一声,本就没闩的院门被推开,沈绫走了进来。 “你怎么跟上我的?” 李长安皱了皱眉,之前他已将自己和沈绫之间的因果斩断了,纵使沈绫所修的法门再玄妙,也不该能找到自己。 “你动了我的情丝,留下了气味。”沈绫神色复杂,看着李长安,又看了段红鲤一眼,“放心,我没暴露行踪。” “你没有来找我的理由。”李长安道。 “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这个给你。” 沈绫手一扬,抛出一物。 李长安一把接过,触手冰凉刺骨,一看,是一面半个巴掌大的腰牌,通体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像是寒冰打造,但没丝毫融化的迹象。 “这就是……” “这就是狱王的信物,你不需要的话,可以送给别人。”沈绫站在门口,也不进院。 “你若不想见狱王,为什么来玄京?” “既然你已收下,那我走了。”沈绫却不回答,转身就走。 五年前她成为圣地道种,却因法门被破之故,进入圣地之后受到冷落,甚至连普通弟子都不如,这次来玄京,就是想寻找突破的契机,才费劲千辛万苦夺得了这一枚信物,眼下李长安已替她解了枷锁,她也没了再见狱王的必要,毕竟她一人也无法争什么从龙之功。 李长安若有所思,低头看着信物。 “是它的手笔。” 段红鲤远远瞧着李长安手中晶莹剔透的牌子。 “嗯?” “碧荒,七掌劫使中,掌管‘伤’的掌劫使。这块牌子就是普通的冰雕,但有伤气郁结,就不会化开。” “它果然出来了。”李长安若有所思,手一抖,冰牌就倏然消失,被他纳入袖中。 “看来你决定好了。”段红鲤幽幽道,“你也对七缺剑起了心思,不过,你却是想用七缺剑将碧荒镇压回去。所以刚才你才不和同门相认,因为他们奉师门之命,是要把七缺剑带去东荒,对么?” “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李长安走向里屋。 “但你可知道七缺剑有多大威力,你可知道碧荒有多厉害,你可知道,就算你拿到了七缺剑,又要怎么镇压它么?” “你知道?”李长安停下脚步。 他不是没猜测过段红鲤的底细,她怎么对掌劫使的事这么了解? “零星知道一点。” “你怎么知道?” 段红鲤静静看着李长安,没一会,李长安轻叹一声:“好吧,我不多问。有什么是能和我说的。” “七缺剑是人皇之剑。”段红鲤走到院里的石桌边,向李长安招了招手,然后用修长的手指蘸水在桌上边写边念:“君道缺、臣道缺、夫道缺、妇道缺、父道缺、子道缺、礼道缺,凡犯七缺者,在人皇之剑面前都要引颈就戮,若说九国器中杀气最重的,当属八荒刀,但杀人最多的,还是七缺剑,毕竟大承治下子民数以亿计,能不犯七缺者却没多少。” “君、臣、夫……”李长安将七缺默念几遍。 段红鲤接着说:“人皇心怀天下,纵使犯七缺者也不是非死不可,当初元帝造七缺剑,是取震慑万民之意。但持剑者只要动了杀念,能抵挡一剑之威力的,也只有无缺之人。” “无缺之人?” “嗯,无缺之人,无论本心与言行都无缺,这样的人,就算狱王拿七缺剑砍他的脖子,也不会被伤到半根毫毛。” “这样的人,世上真的存在?”李长安一挑眉毛,他自己虽然没犯下过什么大恶,但心中也偶尔会有邪念冒出来。 “当然存在,但不是你。”段红鲤擦去手上水渍,看着李长安,“你生于西岐,本来是大承国的臣民,又叛入道门,已犯了臣道之缺,抵挡不住一剑。暂且不论自古长存的七掌劫使之一的碧荒就在狱王身边,单论七缺剑,你便破不了,你还决定要对它动手么?” 李长安沉吟良久,攥了攥刀柄,又松开,掌心微凉,冒出丝丝细汗。 “试试吧,不知道能否做到,但总得试试。”他说。 ………… 夜色中,大雪纷飞。 像是银河倾泻,大风裹挟着银白色的星屑,落在地面。 狱泷关上窗户,他已厌倦了雪。 寝宫四处放置着冰晶,没有炭盆,没有椒墙,没有地龙,空旷冰冷,因为它喜欢这一切。 狱泷回头看着桌边坐着的,那个面容平凡的男人。 男人脸色苍白,面容平凡,不过二十多岁,眼神却透着无尽的沧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涸的古井。 透过那双眼睛,狱泷看到的是一棵参天巨树,它枝根蔓延的万里之地都是雪域。 “为什么突然现身?”狱泷问道。 “有趣,有趣。” 男人看着狱泷背后,那紧闭的窗户,与窗外的夜色和风雪都不能阻挡他的目光。 “本以为我是最先脱身的,但方才我却察觉到又有一柄国器现身,就在玄京城中?似乎是八荒刀。咦,竟还有……她的残魂也在玄京城,是随八荒刀来的?但八荒刀镇压的是玄黎,怎么会是她?” 第三百三十八章、碧荒 “又有国器出现么?” 狱泷闻言神情一动,看向身边桌上的七缺剑。 身为国器的拥有者,他最清楚国器有多大的能力。 那八荒刀的主人,来玄京城是为了什么? 狱泷出神时,窗外的夜色中远远亮起一盏灯火,片刻间,提灯的人来到寝宫门外。 以他如今的地位,宫人不敢随意扰他睡眠,不过这时候来的人是他的堂叔狱离。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狱泷点了点头,门侍打开宫门。 狱离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来,说话时吐出重重的霜气,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寝宫里还有碧荒在那坐着。 “东荒道门的人已经到了玄京城,镇北王派人捎来话,说……你该去玄京城见一见他们了。” “好。”狱泷毫不犹豫点头,“帮我安排行程,两日后就动身。” “你真要去?”狱离欲言又止。 自从获得七缺剑后,狱离拥有了神明般的伟力,带领着狱族战无不克。走出了大雪山。但他所到之处,都化为了冰天雪地,说起来,其实狱族至今还未踏出雪域一步。 或许因为作为狱泷的堂叔,狱离对狱泷并不像其他狱族人敬畏,所以他敢于猜测,狱泷是不是无法走出雪域。 “当然要去。”狱泷点点头。 “可……” “你是怕我走出雪域,会被人暗算?”狱泷平静道,看了一眼宫殿角落,“这担心不无道理,可……我总不能一直靠它。” 狱离顺着狱泷的目光望去,那清冷的水晶桌边空无一人,可他隐隐察觉,那里坐着一个他不可触及的存在。 “它……是谁?”狱离低声道。 狱泷笑了笑,没回答。 “堂叔,你知道我自小有个愿望,就是想走出大雪山。后来我又想,要带着整个狱族走出雪山、” “现在你已攻占北琉府、新封府、开平郡等九郡,这愿望早已达成。” “不,我们虽然走出了雪山,但走出雪山……不是狱族的功劳,我们靠的不是自己。何况,我们走出雪山,却仍在雪域里,这又有什么区别。”狱泷叹了一声。 说话时,他并未顾忌到寝宫中的碧荒。 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躲避,自己的念头一定瞒不过它。 一出雪山,就接连攻下九郡,可如今狱泷心中并没有愿望成真的满足,只有深深的空虚。 因为这胜利并非由他自己达成,而是镇北王的放纵,与碧荒的帮助促成的,他纵使掌控着七缺剑,却感觉自己是个棋子。 “若到了玄京城,你的安危如何保证。”狱离不知道如何相劝,叹道,“你走出雪域,难保镇北王不会对国器起心思。” “他的心思早已很明显了。”狱泷冷笑道,“你以为,他将整整九郡拱手让给我们,真是存的好心。那你不妨想想,这些日子我吩咐下去的命令,十个里面,可有一个是被下面的人好好执行了的?” 狱离一怔。 狱泷道:“我狱族人口原本不过数万,就算收拢分布在各处的旧部,也不过数十万而已,但如今号称‘归顺’狱族的郡军,就数以百万计,你以为,如今所谓的狱族,还是原来那个狱族么?我号称狱王,但为王者身不由己,我的意志也不能背离整个狱族的意志,如今的狱族,意志却是那数百万本属于镇北王的郡军来左右的。” 狱离背后渐渐冒出冷汗。 那些郡军降后,起初有人提议要尽数坑杀,但随着狱族所向披靡,他们的傲气也日益高涨,到后来,凡是投降的都纳归麾下,只打乱了编制,并没考虑他们敢谋反。 甚至于偶尔发现,那些郡军似乎跟镇北王还保持着联系,他们也没放在心上。 但如今看来,原来镇北王打的是这个主意,兵不血刃,就把掌控国器的狱泷变成了他手下的一员大将。 “他当然想要我手中的国器,但他也知道,能让国器认主者,千万人中也难找出一个。他于是不强抢我的国器,反而和我交好,但却用手下人的意志来左右我,兵不血刃,把我变成他的傀儡。” 狱泷提起七缺剑,缓缓抚摸着剑身,“所以,我必须要见东荒道门的人,且不论道门归顺我是否出于真心,但至少,要让他们跟我麾下原属于镇北王的兵力能够制衡。” “我知道了。” 狱离低下头,彻底放下了叔侄的身份。此刻在他心中,狱泷便是能真正决定狱族兴衰的领袖。 狱离走后,狱泷才看向寝宫角落的碧荒。 “我帮你这么多,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我。人真是无情。”碧荒叹了一声。 狱泷平静道:“放心,既然我答应了,不再让七缺剑能威胁到你,就一定不会食言。不过你无非是忌惮七缺剑,杀不了我,要不然你早就杀我夺剑了,你我之间又哪有情义可谈。对了,你说你是掌劫使中掌‘伤’之使,但自从你从七缺剑的镇压下逃出,我却没见你降下过伤劫?” 碧荒淡淡道:“你误会了,七掌劫使只是以众生的七种情念为食,只有自然催生的情念,对我们来说才是美味,我并不会主动去做出什么。至于劫数……为时尚早,要等我吃饱了再说。” “你何时能吃饱?”狱泷又想起梦中的参天巨树。 “待北疆尽数冰封,众生万物凋亡之伤,大概能让我半饱。”碧荒若有所思。 “为时尚早么……”狱泷眼神闪烁。 若只是北疆冰封,狱族还有地方可逃,但若其他几个掌劫使也出世,又能逃到哪去。 “你可是在担心后人?”碧荒呵呵一笑,“真要到大劫将至,你狱族是否存于世上还是两说。而且后世之事,也不是你能管的,更何况大劫降临后一元复始,这是天数,当年元帝那样的人物,连我都不是一合之敌,被他镇压,但他也没法改变天数,你又何必庸人自扰。” 碧荒的语气平淡,似乎人间覆灭再生,对它来说只是一台戏唱罢,另一场戏登台罢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风雪将起 清晨,李长安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和蔓延的薄雾。 他从入定中醒来,将刀挂回腰间,走出门去。 “狱王今天会来玄京。” 段红鲤倚在门边,慵懒用指尖绕着发梢,青丝在她葱白色的手指间滑过,如水一般。 “知道了。”李长安心念一动,那枚信物出现在手中,那冰寒愈发刺骨了。 “你要记得不准进入雪域,那是碧荒枝根能蔓延到的领域。你有国器,老实待在大承国领土内就可以掌控龙气,先天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打不过别人,要跑不难。” “我有分寸。”李长安道。 “你有分寸,别人没有。道门来了两个神墟境,镇北王手下高手如云,玉京城也派了龙骧卫来,三虎相争,你想夺食,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段红鲤毫不客气道。 “放心,我不会鲁莽。见机行事吧,若事不可为,我也不会为它白白搭上性命。”李长安微微一笑。 “但愿如此。”段红鲤眼睛一斜,“对了,前几月我去过淮安。” “去那里做什么?” “你在那长大的。”段红鲤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算不上山清水秀,但至少冬暖夏凉,如今那儿又荒废了,正好安静,倒想去住一阵子。” “又不是什么难事,等此间事了。”李长安道。 “等此间事了,再说吧。”段红鲤垂下眼帘,“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连四海也没走遍,只去过一个流渚月海,还被人坏了兴致。” “哪个不长眼的,叫来帮你教训他。” “好啊,就怕你不舍得动手。”段红鲤咯咯直笑。 这时李长安手中那枚寒冰结成的牌子忽然化了,落了一地清水,却又有一片寒气逼人的雪花从李长安掌中飘落,风一吹,就向着院外飘去。 “快去吧,小心一些。”段红鲤道。 “你呢?”李长安正欲追,闻言停下脚步。 “打打杀杀的,我就不掺合了。”段红鲤背过身去,缓缓走向屋内,轻轻打了个呵欠。 李长安觉得她有些反常,但她向来都是反复无常,也就见怪不怪,便追着雪花遁走。 “我……究竟是谁?” 段红鲤走到屋边,忽然停下了。 她身旁的水缸中放了些水草,几尾金鱼倏忽前后,嬉戏游动着。 她望着水面,眼神好似没有焦点。 水面一阵波澜,波澜平静时,显现的是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的眼睛被阴影遮盖着,他背后是漫天风雪,和一株参天巨树。 仿佛水缸中藏匿着另一个更浩大的世界。 “原来你只逃出了一丝残魂,微弱到连本心都认不清了。素女。”他叹道。 段红鲤伸掌一拨。 水面波澜再起,那张人脸消失,水缸里,受惊的金鱼在水草间窜动。 “素女是谁,我是段红鲤。”段红鲤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进屋时,那张脸又出现在桌上的黄铜镜中。 “段红鲤,是刚才那人给你取的名字?奇怪,你真爱上他了?你是七掌劫使中掌情欲爱念之使,你爱他,只是把他当食物罢了,可你这残魂太微弱,看起来竟像是真沦陷了进去,你不要自误。” “你管得着么。”段红鲤斜他一眼,就准备拿起铜镜摔了。 碧荒又道:“看来镇压你的国器还未出世,所以你才只能逃出这么微弱的一缕残魂,你是真的沦陷进去了。既然这样,我就把那人杀了,助你一次,待你真身脱困时,欠我一个人情。下一次历劫时,你也要帮我一把。” 段红鲤手一顿,又收了回去。 “呵,你要杀他,他也想杀你呢。你可知他做什么去了,他要夺七缺剑,再把你镇回去。” 碧荒一怔,厉声道:“那你为何还助他?原来他与元守一想法一致,竟想逆天而行,镇压七掌劫使,你是作茧自缚!” 啪! 段红鲤轻轻一抬指,铜镜应声而碎。 “我可不是什么掌劫使,我……便是我自己。” 她看向李长安离去的方向,喃喃道:“你爱的是原本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 ………… 雪拥城关马不前! 李长安随着雪花一路向北,出了玄京城二十里地,来到大峪关下。 这座雄关被风霜欺袭,但依旧傲然挺立,关外冰天雪地,关内,草木却长出了新芽。 此时关门开着,透过关外的风雪,可以窥见一个黑点从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接近。 是一辆马车。 若目力够好,有瞳术神通者,或能见到马车车队上,狱王的王旗。 李长安没靠近城关,在关内的山头上坐着,打量四周。 如他这般靠信物过来的人,约莫有十多个,也许还有人他并未发现,同时这些人也带来了不少其他人。 只不过到此刻还没人接近关门。 忽然间,他寒毛耸起,背后发凉,回头望去,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这种感觉就像凡人在山林中闻见腥风,听见虎啸,是发自内心的危机感。 有很强的人来了,不止一个,至少神墟境。 站在山头上回望,玄京城方向,正有一队大军开拨,声势浩大,是镇北王的军队。 偶有零星的人影用遁术赶过来,是道门修行人。 又有一行人,李长安目光掠过,竟觉双目微微刺痛,那为首者竟感应到他的目光,也投来一望,隔着十多里地,目中煞气竟有如实质,让李长安胸口一闷。 “龙骧卫!若非杀人无算的龙骧卫,一定不会有如此强的煞气,原来龙骧卫也来了。若是镇北王的属下,应该没必要离开大军,多半是中土派来的人。果然如此,镇北王虽然在北疆只手遮天,还与狱族串通,国相定不会放任不管。” 李长安心念一动,就把这来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那为首的龙骧卫只看了这边一眼,就转开目光。 打量他的人,不止李长安一个。 李长安运足目力,又观察着这一伙人。 只见他们护送着一辆马车,马车很沉,压过的车辙足有两寸深,拉车的马匹身上长有鳞片,是有妖血的异种蛟麟马。 赶车的是个老人,白发如雪,老态龙钟,一手持着马鞭,一手捧着书卷。 他穿着简单,但仅仅是挥动马鞭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十分赏心悦目,好像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从心所欲,却从不逾矩。 蓦地,李长安心中冒出了四个字。 “无缺之人……” 第二百四十章、可敢刺我一剑 咔嚓—— 车轮滚滚,碾碎冰雪,驶近城关。 狱泷拨开车窗,抬头望天,只见关门为界,自己所在的关外风雪连天,关内却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快要到了。” 赶车的狱离低声说道。 狱泷嗯了一声,放下车帘,缓缓抚摸着双腿上横置的长剑。 关内,李长安看着那辆马车由远而近,驶入关门,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眼前一暗,像有一片乌云忽然聚拢,遮蔽了日光,但抬头一看,却是一张遮天蔽日的手掌! 那大手掌纹如同纵横交织的沟壑,皮肤苍老,对着地面一拍而下! “神墟境,不是于前辈,难道是凌霄道宫的那位?”李长安心中一凛,虽然感到身上压力如同负山,但并未躲避,因为这一掌的目标不是他。 “他出手做什么,道门不是想辅佐狱族么?”李长安眉头微皱。 但下一瞬,巨掌被一道血光砰一声打散! 轰隆! 仿佛天地都晃了三晃,李长安耳中轰鸣不止,只见之前那个煞气滔天的龙骧卫不知何时凭虚站到了半空中,声若雷鸣,呵斥道:“五百年前尔等道门余孽在帝尊面前摇尾乞怜,帝尊才放你们一条生路,只将你们驱逐出东荒,现在你们却敢进入西岐了,好大的胆子!” 说着,他提起拳头,对着身前的虚空一拳打出。 砰的一声,一阵狂风掀起,飞沙走石,他拳劲所向,似有一团无形的水光不住扭曲,就像天地都要被他打裂。 “好硬的拳头。”只见天上云气忽然凝聚,变幻出眉眼耳鼻嘴,是若怀真人的脸孔。 神墟三境中,第一境界无量,正是掌控无量天地元气,之前那法相巨掌,和现在的凝云显形,都是神墟无量境的手段。那龙骧卫肉体强悍已近乎无敌,若怀真人虽然道行惊人,但显然也不敢跟他正面硬碰,而是藏身小世界中,操控天地元气和他对敌。 “但你可知道,见九国器如见元帝,狱王坐拥国器,你要对他动手,就是大逆不道!” 那云气聚集的巨脸吐出大逆不道四个金字,宛如四座小山落下,四面挤压那龙骧卫,要把他挤成肉酱,龙骧卫大喝一声,澎湃的血气宛如爆发的火山,将那四字摧枯拉朽冲得粉碎! “嗯?藏头露尾果真是道门风范,不过你以为你躲在小世界中,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龙骧卫站在半空中,左右睥睨,有掌控全局的威势,对着前方虚空又是一拳。 砰一声,如琉璃碎裂,虚空竟被破开一个洞口,透过洞口,可以窥见其中是一片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 龙骧卫二话不说,钻身其中,洞口倏然合上。 方才震动天地的动静平息了,四下寂静无声。 李长安松了口气,这两人再打下去,自己被余波波及都有危险了。四下一看,只见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没人靠近这战场。 那马车已驶入关门,车夫坐在车辕上,引颈远望,看着镇北王的军队从远方接近。 殷—— 李不琢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刀吟。 “八荒刀……你感觉到了那柄与你同源而生的国器么。” 他握住刀柄,瞥向马车,这时,车帘被一只手挑开,车中的狱泷也似乎不经意般一眼望过来。 “另一尊国器?是碧荒说的八荒刀吧。” 车内,狱泷眼神闪烁。 “玉京城派人想杀我,镇北王虽然想把我当成棋子,但就现在看来,玉京城来的龙骧卫对我出手,镇北王却不相帮,也许是觉得我这棋子弃了也无所谓。道门倒像是真心要帮我的,但八荒刀的拥有者,他来这又有什么目的?” 刺啦! 晴空中,忽然有霹雳炸响,半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一片小世界,咻!一道黑影被从裂缝中抛出,细看竟是若怀真人。 若怀真人飞至半空,小世界中一道血影如雷光激射,将若怀真人肉身啪一下撞得血肉崩散! 只不过,每一缕飞散的血肉溅出时,却瞬息变成了布满朱砂纹路的黄符,紧紧贴在那血光身上,砰砰砰砰砰砰!剧烈的火光让太阳都黯然失色,四周被衬得一片黑暗,火光中,传出一声冷哼。 “哦?化身被我一拳打碎,不敢再出来了?再敢出手妨碍,我定要杀你十遍,看你还有多少化身!” 光芒止歇,血影停下后,果真就是那个龙骧卫。 云气涌动,若怀真人声音再度传出:“你打败我又能如何,狱王国器在手,你一身武力都是龙气所赐,在国器面前,你反而要俯首称臣。” “不过窃贼而已,安敢称王。”龙骧卫冷笑一声,大步走向狱泷的马车。 只一步,就来到马车边,无视狱离,直接去掀车帘。 “臣道缺,你当以死谢罪。” 平静的声音自车厢中响起,一截剑尖缓缓刺出,刚才打败神墟境的龙骧卫,面对着这剑尖,却身不由己一般,将颈子递送到剑刃边。 “窃夺帝尊之器,你万死莫辞,整个狱族都要陪葬!”龙骧卫浑身蓦然染上一层赤红,咬牙切齿,生生向后退了一步。 “以血气强行阻隔七缺剑,他一身修为九成都是龙气所赐,却能弃龙气不用,强行以血气挡住七缺剑,真是强悍。”李长安远远看着,心中感慨。 “但他这样拖下去还是必败无疑,咦?”李长安眼睛一瞥,只见龙骧卫之前护送的马车上,那车夫赶着蛟麟马,竟向着狱王的马车接近。 显然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但目光大多落在那马车上,亦或是那极深的车辙上,安然坐在车厢外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读书老者,反倒没吸引多少注意。 “他们要做什么?这马车恐怕是幌子……”李不琢眼神凝重。 半盏茶的功夫,两辆马车已经接近,车夫走下车辕,来到狱泷的马车边。那龙骧卫苦苦支撑,却被一剑洞穿左肩,一剑划开右胸。 本来万象境就可以血肉重生,连断肢都不会流血,可以强行锁住,可他受伤的地方却鲜血淋漓。 “该结束了。”狱泷望着那接近的车夫,心生不妙,这龙骧卫不是蠢人,这样苦苦支撑,意义何在? 他一件刺出,却突然刺不出去了。 只见那车夫走到近前,对他拱手一施礼道:“狱王,可敢刺我一剑?” 第二百四十一章、借剑 气氛忽然凝滞,狱泷本来平举七缺剑,却缓缓放下了。 狱离看出不对,心中急切,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不便催促狱泷,只得沉声问那老者道:“来者何人?” “大承治下一庶民尔。” “你来做什么?” “来劝狱王回头。”老者平静道,“西岐太平五百年,还望狱王不要为一己私利,夺走生民平安。遥想数千年前,狱族先祖举兵称王,尚且师出有名,如今狱族对北疆诸郡发兵,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你现在退下,说不定还能保下一条性命。”狱离嗤笑一声。 “若狱王不回头,我就要夺剑了。”老者道。 狱离吃了一惊,回头看着狱泷。 只见狱泷面不改色,却始终也没出声。 狱离心一沉,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冷冷道:“你既然自知是庶民,可知现在狱王手握国器?见国器如见元帝,你怎么却不下跪,这便是犯了臣道缺,罪该万死。” 老者缓缓摇头:“见国器如见帝尊,但狱王的国器,确实窃来的,我见狱王如见寇仇。” “呵。” 狱泷笑了一声,终于说话了。 “岂不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国器在我手中,大义就在我手中,你退下吧,你虽冒犯我,但王者不杀无罪之人,我不杀你。” “你不是不杀我,你杀不了我。”老者缓步向前走去。 狱离摸向腰间短刀,已下定决心将老者格杀当场,老者无畏无惧的模样让他犹豫了一霎。 “不可。” 狱泷的声音传入耳际,狱离回头一看,只见他面色凝重,摇头道:“他是无缺之人。七缺剑不会坐视无缺之人被伤,我也不能看着他死,不过——” 狱泷看向老者:“你以为七缺剑为何认我为主?” 老者揖手:“狱王自然也是无缺之人。” 狱泷点点头:“我既然是无缺之人,那为何我率兵攻打北疆,七缺剑却不反噬我?” 老者一怔。 狱泷继续道:“这边是说,在七缺剑看来,我攻下北疆九郡,未犯七缺,你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老者嘴唇微颤,心生不妙。 “是因为在七缺剑看来,镇北王——当诛!”狱泷重重说道。 老者脸色一白。 镇北王近期的动作,明眼人自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话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就太过诛心了。 “镇北王当诛,你却助他来阻我,岂不是为虎作伥,你扪心自问,这可是臣民该做的事?”狱泷说到后面,几乎是一字一顿。 每吐出一字,老者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将他原本整齐的头发沾湿成一绺绺的,十分狼狈,一瞬间,便没了之前处变不惊的气度。 “不……该……”他艰难答道,闭上眼睛,“我做了错事,也罢,能死在七缺剑下,也不负此生了。” “你走吧。”狱泷却收起七缺剑,摇摇头,“不知者无罪,王者不杀无罪之人,我不杀你。” 老者的心彻底凉透下来,沙哑道:“狱王果真天生是七缺剑的主人。” 一旁负伤的龙骧卫见老者失败,大喝一声,声若雷鸣,似乎想要攻击狱泷,却身形一动,向远处遁去,原来是见机不妙,自知不是七缺剑的敌手,想要逃遁。 强到一定境界,自然不会做愚忠之事,他这时撤退,是权衡利弊的最佳选择,就算回到玉京,御史台里都没人能用此事弹劾他。 狱泷的剑更快,对着他遁走的方向虚劈一剑。 唰! 毫光大作! 那龙骧卫身上竟出现众多神祇虚影,他狂吐一口鲜血,却没被斩死,消失不见。 “哼,大周天遍体藏神法?口口声声喊着道门余孽,却用道门传承锤炼肉身,才突破了万象境,这才是鼠辈所为。” 此前消失了的若怀真人蓦地现出身形,走到狱泷近前,道:“狱王以身犯险,亲临关内,真是天子风范,我凌霄道宫愿辅佐狱王,待狱王问鼎天下,还请狱王立我凌霄道宫为国教,不知狱王可愿意?” “他不愿意。” 忽然虚空中传出一道清朗的笑声。 “于承一,当年大罗洞天已经覆灭,你如今散人一个,为何阻我?”若怀真人面色微沉,却不发怒,有些忌惮。 于承一踏剑倏忽而至,呵呵笑道:“我替他说不愿意,是因为,我要借剑一用。” 第三百四十二章、苍天裂缝 “国器择主,岂是你说借就借的?你若强夺,只会受国器反噬,届时,八方龙气都会来镇压你,纵使你剑道修为已臻造化,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天威。” 若怀真人一边说着,心念急转,揣摩于承一的目的。 忽然间,一个念头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你难道要……” 于承一哈哈一笑:“便捅破这天又如何。” 若怀真人怔在原地:“你怎么敢!” 待问出这句话后,若怀真人又脸色一白。 于承一瞥了他一眼,叹道:“你已无向道之心。” 若怀真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变幻莫测。 李长安远远看着,心中一惊,一个神墟境的大修行人,怎么会三言两语就动摇了道心?奇怪,真是奇怪。若他道心本来脆弱也就罢了,但能度过神墟天堑,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千万人中无一人,道心用铁打铜铸都不足以形容。 他哪里知道二人之间对话的含义。 神墟三境,修至造化境就是夺天之运,千百年来,都没人能再进一步。 因为再往上,便是人、仙之隔。 一旦要勘破这层境界,只有两种可能,死,便是彻底灰飞烟灭,连兵解重生的机会都没有,生,便是长生久视。 人是天地造化之物,若要弃去人身,成就仙身,就是背离天地造化,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需历劫数。 成仙有两条路,一是度过掌劫使每过一万二七百千年就降下的大劫,二是以无上修为与天相争。 后者也要历劫,比之前者,更多了一分主动,也更困难。 但求道者不惧生死,自要迎难而上。 方才若怀真人说出“你怎么敢”那句话,便是他自己不敢。不敢与天相争,显然比起于承一来,他已无向道之心。 让一个神墟境道心动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纵使看着至亲惨死眼前,若怀真人的道心恐怕也不会有丝毫波澜,但这时他发现自己竟没了向道之心,这才是对道心最有力的冲击。 一时间,微风吹来,只觉元神似乎都在缓缓溃散,心神恍惚,修为境界立刻就要跌落。 “既无向道之心,我又为何修行?不如不修了吧……不对!”若怀真人一咬舌尖,清醒过来,心中一紧,刚才险些被心魔入侵。 连忙正色,对于承一道:“大道有千万种,你的道是要成就仙身,我的道,却是要使凌霄道宫道统传承亘古不灭。我若辅佐狱王问鼎天下,凌霄道宫香火遍布天下,到时,我的香火神位受无数弟子参拜,就算我该时已经身死,却能借香火愿力凝聚一点真灵,成就圣位,这就是我的向道之心!” 这番话其实不是说给于承一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稳固道心的。 果然,刚说完,他元神陡然凝聚,神气又爽朗起来。 “那你我是背道而驰,你要阻我了?” 于承一并没有趁人之危,反而施施然等着若怀真人恢复。 若怀真人刚要说话,马车边却传来一道声音。 “不必。” 狱泷走下车,扶着腰间悬挂的七缺剑,问于承一道:“你借剑何用?” 于承一微微一笑:“老夫生来爱剑,修行也就是为了观尽天下名剑,如今修为晋入瓶颈,也许久没见过一柄好剑了。当初元帝铸七缺剑时我在海外云游,没能借剑一观,今日就要借七缺剑,试试人仙之隔有多难破。” “好,那我借你又何妨。” 狱泷点点头,解下七缺剑,就向着于承一抛去,于承一一把接过七缺剑。 若怀真人一怔,不解看着狱泷,这么轻易就把国之重器交出,真是值得辅佐的明君么? “他修为勘破造化,一身剑意已能阻隔国器之威,若要强行夺剑,我也没法阻拦。”狱泷摇摇头,又看向于承一,“何况你强夺国器也没用,若渡劫失败,身死道消,七缺剑自会回归我身边,若你真能勘破人、仙之隔,又岂会有借无还?” ““哦?这般干脆利落,倒有几分王者风范。”于承一道,“不过你愿意借我七缺剑,还是因为在此地我乃最强之人。这世上大多道理,说起来不过强弱二字,你看这天,我若比他强,我便能成就仙身,我若比他若,那我就身死道消,如此而已。” 说着,他缓缓握住七缺剑剑柄。 龙气涌动,顷刻间,天上便凝聚起大片玄黄色云层! 于承一盘膝坐下,静静端详着手中的七缺剑。 一转眼,天光就黯淡下来。 远处,李长安仰头看向天际,只见浓云之中雷光氤氲,但迟迟不落下。 气氛就这样凝滞着。 于承一执剑而立,闭上双目,似在参悟着什么。 良久良久,他就这么站了数个时辰。 黑夜倏忽而至,于承一仍未睁眼。 静子夜,悟剑意,尚未成功。 忽然,他身子一动。 “来了!”围观者皆心下凛然。 但于承一却只是缓缓使着剑,用的却是最普通的剑法,无非刺挑削劈搬拦。 使过一套剑法,他蓦地睁开眼睛,说了一个好字。 猛然间。 电相击,雷相争,苍天裂缝! 第三百四十三章、地仙之劫 与天相争! 无数雷霆降落至半空又悄然湮灭,整片天地亮如白昼,刺目的白光下,唯有一个身影孑然独立。 不远处的山腰上,司马承舟望着这一幕,张开嘴巴,忽然发现自己自毁本命追求剑道简直如同儿戏,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了何为剑道。 心中一动,他偏头一看,旁边的居双烟怔怔看着雷光里的于承一,目中绽放着的,却是兴奋激动至极的光彩。 不由想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对的,我又不求什么长生久视,谁说剑道就非要与天搏命。为了她而身入剑道,难道就落了下乘么?” 居双烟却是没有注意到司马承舟的小心思。 另一处山头上的李长安看向于承一的目光满是钦佩,同时又想到了白忘机,心中一阵恍然。 原来长生不止有一条路,若白忘机也如于承一一般,肯与天搏命,又哪里需要放出那被镇压的七位掌劫使呢? 但再一想,若不是因为白忘机要他去取出八荒刀,他此刻焉有命在?世事就是这样矛盾。 但总是白忘机对自己有恩,李长安一想到七掌劫使出世便会生灵涂炭,便无法坐视。 此刻他盯着于承一手中的七缺剑,除去对那浩荡天威的震撼,便是在思量着: “这剑此刻在于前辈手中,我定然是夺不来的,待他还给狱王后,我又该如何动手?是明抢,还是和其他道门人一般,假装投效,然后伺机而动?不可,不可……” 他想着想着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皱眉自语:“他入关之时,八荒刀便反应剧烈,国器之间互有感应,恐怕我不用潜伏在他身边,他只要见到我,就知道我也是身怀国器之人,哪还能暗中动手?眼下看来,就只有强夺一条路了!”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刀柄。 八荒刀轻颤着,有些抗拒。 “你不愿意?”李长安沉吟一会,恍然道:“你与七缺剑同出一源,是不想与它争斗?但你可曾想过,当初元帝铸你们九国器,便是为了镇压掌劫使。狱王掌握七缺剑,非但不行驶国器职责,更助纣为虐,将方圆万里化为冰霜之地。我如今夺剑,正是要助七缺剑重归原处,你还有异议么?” 八荒刀又一震,丝丝龙气聚拢,深黑色的刀身上流转着玄奥厚重的神光。 “你能想通这道理就好。”李长安微微一笑,再度与八荒刀心神相连。 他仿佛化身君王,八方龙气都可随意掌控。 自从晋入元始境,与八荒刀融合更深一层,一元复始,当他放开心神时,仿佛就已忘却了自己,重新开启了另一段生命,作为八荒刀的生命。 只是此刻,龙气如暴怒的野兽般镇压着于承一,一时间狂躁不驯。 轰隆! 不知何时,于承一已立身虚空之中,那些雷光竟化作人形兽形,使用着刀枪剑戟……甚至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兵器,向他猛攻,同时,那些雷兽有狮虎熊罴,又有蛟龙夔鹏等异兽,或掀起狂风,或张嘴狂噬而来! 砰一声!于承一的身影被生生打落下来,将地面砸穿,也不知道陷了多深,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他又自地底一飞冲天,身上衣衫褴褛,却大笑长歌道:“原来如此,当此时物我两忘,物飞散,人也飞散!当此时形神圆如,形自然神亦自然!” 霎那间,他大喝一声“还你”,竟抛手掷剑,“咻”一声,七缺剑便瞬间插到狱泷面前。 而于承一放弃了抵抗,霎那间,画作飞灰,连渣都没剩。 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云破日出,海晏河清,浓云散去,世界再复寂静。 微风一动,地上衰草轻轻摇曳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四下万籁俱寂,在场者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只觉心中惆怅。 于承一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威如此之久,灰飞烟灭原来也只是瞬间的事? 只有若怀真人一直仰头望着半空,喃喃道:“你竟度过了地仙之劫?” 狱泷刚收起七缺剑,剑身滚烫,仍残留着雷亟的余温,忽然间便听到虚空中传来声音。 “地仙之劫果然非人力所能度过,我自以为剑道已窥无上境界,没想在天地面前仍是一粒微尘。” 若怀真人认得于承一的声音,愕然道:“你怎么……” 于承一的声音却没回答。 一阵天风刮过,若怀真人只觉心中一空,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去了,定睛细看,甚至运起神通,却不见任何异样。 忽的有人失声惊呼。 “我的剑!” 这一刻,方圆百里内所有剑器齐刷刷自行震动,剑尖向着西北处,空无一人的天际。 就连草尖,都挺得笔直,直愣愣戳向西北方。 “那位于前辈……” 不远处忽的有一人弱弱地喊了一声。 若怀真人一惊,一看,是凌霄道宫弟子王冲,连忙闪至他身边,急急问道:“你身居异瞳,可看到了什么?” 王冲张了张嘴,似乎被这位宗中长老吓到了,脸一红,又憨厚说道:“刚才那位于前辈不是向着西北方飞走了么?” 若怀真人怔然良久,才低声道:“原来如此,他虽未成地仙,但已成就鬼仙之位。不愧是剑道第一人,真能与天相争。” “道门中若再有几个这样的人物,纵使元帝在世,又怎会被逐出西岐。”狱泷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感慨道。 “看来狱王对元帝并不了解。”若怀真人收拾心情,摇了摇头,“于承一成就鬼仙,是千百年来举世不出的天才,但当年道门有三大洞天,洞天之中,皆有地仙坐镇。而元帝,一举将三大洞天覆灭,却是弑仙之人。于承一此人,其实便是大罗洞天遗脉,当年元帝镇压大罗洞天时,他恰好在海外,不然如今是否能留存性命还是两说。” 这样的话从修行人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丧气,但若怀真人说此话时,脸上却有钦佩之色。 “他怎会如此强大……”狱泷喃喃道。 “不知。但好在如今元帝不知所踪,大承国群龙无首,正是狱王问鼎天下的良机。” 狱泷握着七缺剑,心情忽然澎湃起来。 若问鼎天下,掌控天下龙气,变得与元帝一般所向披靡,该时镇北王又有何惧,甚至……他也不用再依靠碧荒,真正能将族人带出冰霜之地了。 正在此时,七缺剑轻轻一震。 狱泷心念一动,蓦地转头看向几里外的一座山头,目光穿透丛林遮掩,心中一沉。 “果然如碧荒所说,此地竟还有一尊国器,他究竟有什么来意?” 第三百四十四章、国器之争 随着狱泷话音落下,众皆愕然,视线一转,都凝聚向东南方向的那个山头。 竟还有一尊国器?怎竟从未传出风声! 李长安暗叹一声,知道已无法藏身,驭起遁光,来到狱泷对面百丈之外。 出来时候他虽已易骨改貌,胡鹰却一眼认出,李长安就是那日一刀败他的人。 “是他,原来他手持国器,难怪能一招就打败我,我输的不冤。”胡鹰惊愕过后,却心下一松,那日被李长安轻描淡写击败过后,他倍感挫败,在西岐龙气压制之下,修为甚至有不进反退的迹象。眼下解开心结,才觉得状态又回来了。 解开心结时,他刻意忽略了当初李长安击败他其实是空手,只借用了沈绫的情丝,并未动用国器这个事实。 “不过他掌握的究竟是哪尊国器,他所用的刀莫非是……” “果然是师弟。” 远处观望的穆藏锋神色凝重。当初龙关分别,他们去到玉京城后,就听到消息来了玄京,前日在街边看到李长安出手救下沈绫时,就已猜测那人是李长安,只是李长安修为突飞猛进,一时不能确认,但听到狱泷说还有一尊国器在场,虽然李不琢易骨改貌,但身份已经明了。 姬璇色变道:“糟了,师弟被人叫破身份,这么一来,别人都知道他身怀国器。怀璧其罪,他又不像狱王有大军保护,这下便要身处虎狼环伺之中,步步凶险,我们这就去救他突围……” 穆藏锋却将她拦住。 “先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师弟显然已突破元始境,修为更胜你我,也能掌控国器之力。现在此地战力最强的二人,恐怕就是他和掌控七缺剑的狱王了。七缺剑是王者之剑,对臣民有生杀予夺之能,可师弟拥有八荒刀,与七缺剑平起平坐,七缺剑应该不能轻易伤他。我们先静观其变,看师弟怎么应对,然后再以小天门阵助他。大师兄、二师姐,你们还有其他主意么?” 乌妲摇摇头,常嚣道:“三师弟此番游历,杂学又有长进,你决定便好。” “好。”穆藏锋点点头,旋又皱眉担忧道:“我有些担心,师弟应该不是莽撞之人,他怎么会轻易被狱王发现?难道他修为突破,自恃能击败狱王夺剑,所以故意没有藏身,想要堂堂正正夺剑?” 常嚣道:“师弟修为突破真是好消息,我们暗中潜伏,等到他与狱王决战到关键时刻再出手,列小天门阵,便有极大把握夺到七缺剑。待我们得剑回宗,便是大罗洞天重开之日。” 姬璇怔了一怔:“七缺剑与大罗洞天又有何干系?” 常嚣略一沉吟,旁边的乌妲轻声道:“有些事也不必瞒下去了,待重启大罗洞天,大罗洞天里镇压着素女的事,不用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常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我就说了。师妹,悬剑宗是大罗洞天遗脉,你应该知道葬剑池下石门,便连通着大罗洞天。” “葬剑池下石门……我曾在藏经阁典籍中看到过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原来门后真是大罗洞天。” 常嚣嗯了一声:“那是地仙开辟的小世界,能长存于世,有日月轮转、朝晖夕阴,亦有四气之变,且灵气四溢,足有方圆万里之广,传承着洞天万载道基,可三百年前,却被元帝用来镇压七掌劫使之一的素女。” 姬璇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这么说来,重启大罗洞天,难道就会放出素女……” “不错,若拿走镇压素女的六合图,重启大罗洞天,的确会让素女逃逸,让悬剑宗方圆千里内生灵涂炭,但师尊命我们来取七缺剑,正是为了防止此事发生。只要拿到七缺剑,便可在六合图威力缺失时,用七缺剑代替,以镇压素女,如此一来,悬剑宗便能重回洞天之中,再续大罗洞天传承,而素女也无法逃脱镇压。” 可碧荒怎么办?姬璇眼睛掠过关外侵略而来的风雪,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话到嘴边,见到素来不羁的大师兄说话时眼中闪烁着的却是狂热激动之色,不由把话又摁回了嗓子眼里。 那边狱泷打量着李长安,目光落在八荒刀上,神色凝重。 从李长安毫不掩饰打量着七缺剑的眼神,他就知道来者不善,而李长安也没半句废话,二人眼神一对而过,李长安倏然出刀! 本来于承一渡劫后已平静的天色,此时又开始变换。自从进入西岐,李长安这还是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用八荒刀催动龙气。如今国器之威初显,比一郡、一州龙印威势更胜数番! 李长安出手就是杀招,此刻他和狱泷对决,个人修为对胜负砝码影响不大,他虽然能一招打败冯鹰这样的圣地弟子,但国器之威,已经可以压制神墟境,他本身修为元始境自然已不值一提,狱泷也是如此。 所以什么试探、诱敌、步步为营的招法都已无用,拼的就是国器威能。 霎时间,李长安心境一空,化身八荒刀,只见天地已被无数丝线交错纵横着填满,这一刀分攻两路,一是狱泷与七缺剑间的因果线,二是狱泷的死线。若能斩断前者,李长安尚能留狱泷一条性命,若只能斩断后者,李长安的刀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尔敢!” 起先李长安出现时,若怀真人惊讶过后,心中正在揣摩这位新出现的国器拥有者是否也可利用,但想起凌霄道宫弟子此前和李长安发生的摩擦,便一瞬间做出了抉择,要帮狱王镇压李长安! 神墟无量境操控天地元气,这二字出口,就化作疾风,掀起衰草之下层层深褐色土地,一时间沙石滚滚,简直有排山倒海之天威,把日头都遮住大半,天昏地暗,向李长安覆压过去! 未曾想,那人与刀变化的幽光,却如入无人之境,将狂风沙土斩开一线大隙!破风而出! 唰! 幽光掠过身边,若怀真人还要阻拦,却听李长安冷冷的声音传过来:“再多管闲事,就连你一起杀了,你能挡我几刀?” 第三百四十五章、同门相见 若怀真人心下一惊。 心境修为如他,自然不会争一时意气,对李长安的话,他并未着恼,自知抵挡不住国器之威,毫不犹豫就退避开来,看了狱泷一眼。 没能拦住跟袖手旁观是两回事,他现在才收手,事后若狱泷胜了,也不会对他产生恶感。 劲风四散,狂浪翻涌,李长安与狱泷身影交错的一瞬间,玄黄色的云雾就弥漫笼罩了十里方圆,然而大雾笼罩不住那一刀刀光,在空中拖出长长轨迹,好似连天穹都被斩出一道血痕。 “凭国器之威,我与他不相上下,但我的剑道却不如他的刀道修为。”狱泷定定看着狂卷而来的刀光,心中一冷,身形一闪,如锋霜雪影,避开锋芒。 刀光再现,猛然逼近,狱泷只觉杀气临体,又从这杀气中感受出了几分大悲大仁的味道,猛然间醒神,大笑一声。 “本来我不是你的对手,但刀乃杀伐之器,你向我挥刀,却是存的止戈之心,你注定要败了!” 铮!七缺剑寒光大作,闻声者皆不由自主心生羞愧,仿佛面对着一位无缺的王者。 这一剑,不光破开刀光,甚至将李长安左臂整个囫囵切下,若非他避得快,没的就是半边身子。 闷哼一声,李长安心中冰冷,疾退出百丈远,忌惮地看着狱泷。 其实刀道在杀伐中最能精进,当年自己刚学刀时,虽然修为低下,还只会凡人武功,却能契合刀道杀伐之意,而修道这数年来,修为虽然晋入元始,杀心却淡了。到了关键时刻,就是要命的破绽。 此前,李长安也只是隐约感觉不对,没想被狱泷一言道破! 李长安冷哼一声,忽然断臂处一阵麻痒,只觉浑身血气与修为都向着那处流泻,紧接着,一条光秃秃的左臂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出来,先是骨茬,然后骨架,接着是血肉…… “他是魔道中人!” 旁观者惊呼失声。 “国器怎么会落入魔道手里?” “不好,此时他还清醒,等他沦为魔人,又手握国器,就要祸害众生了。” “快去助狱王降伏魔道!” 一时间,正道义士纷纷扑身而上,无数飞剑、大鼎、葫芦、宝镜、阵旗、宝塔……威势惊人,打向李长安。 李长安眉头一皱,在众人面前长出左臂非他所愿,但无生魔功实在不由他控制。 这时候情势危急,狱泷仍虎视眈眈,解释已无用。李长安一挥刀,催动滚滚龙气,把众多法器都打飞,有些甚至直接被打灭了灵性,使得拥有法器主人狂吐鲜血,修为跌落。 他手下留情,没取众人性命,不过出手也不轻,是为了震慑众人不再出手,谁知有人狂叫:“果真魔道,出手狠厉,竟打碎诸位道友本命,留他不得!” “就算我等葬身在此,为黎民众生,也不能留此祸害!” “聒噪!”李长安烦不胜烦,这些人如何能理解他想要做什么。就算他说出自己要封印七掌劫使的目的,只怕也要触怒道门高层,被视为眼中钉,忽然间,心中就冒出杀意,险些被无生魔功趁虚而入。 压下怒意,李长安想避过围攻,暂且不想伤到他人性命,但一群自诩正道的修行人,却伺机不断出现在他面前。 忽然间,数十道身影插入战局,帮李长安拖住了这群绊脚石。 半空中,无数道细线连接着这些人的天灵、夹脊、玄关等要穴,细线的源头,是不远处长袖飘飘的沈绫。 李长安一晃神,没想到此时此刻,唯一站出来帮自己的竟然是她。 顾不上多说,只投去一个多谢的眼神,李长安催动八荒刀,再攻狱泷,狱泷却原地站定,摇头道:“能获得国器承认,你怎会是冥顽不灵之人,你既然心存止戈之意,怎么可能发挥出八荒刀的威力。” 轰! 龙气相撞,劲气把方圆十里内的树木都吹折,狱泷不动,李长安却后退三步,神色凝重。 “列天门阵!” 忽的一声大喝,声音熟悉,李长安一怔,便见到加入战局的常嚣等人。一转眼,几人就来到他身边,各占阵眼星位。 “师弟,没忘天门阵的用法吧?”姬璇笑了笑。 李长安犹豫了一下。姬璇四人奉师门之命,是要带走七缺剑,可自己却想用七缺剑再度镇压碧荒,到时就算击败狱王又该如何?又心念一转,若能夺下七缺剑,封印碧荒,自己便担负些骂名,在回师门请罪吧。 遂低声道:“记得,多谢师兄师姐相助。” 穆藏锋看出李长安神色有些不对劲,这时常嚣爽朗一笑:“那好,我们帮你掠阵牵制,还是由你总攻。” “李长安,你真要负悬剑宗么?” 忽然间,一道声音传来,仿佛带着让人平静安心的法力,一时间,四周的厮杀竟停了下来。 白忘机不知何时出现在李长安身边,静静看着他:“七掌劫使食众生欲望,主宰生劫轮转,这是天地常数。若无掌劫使在,纵使劫数不至,天地间积累的众生欲望越来越多,迟早也要沦为炼狱。当初元帝以国器封印七掌劫使,是想建立万世王朝,成全野心罢了,可你也要做和他一样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李长安乍见白忘机,积累许久的疑惑一齐涌了上来。当初对他的感激,此刻却化为更复杂的情绪,难道当初他救自己,只是为了将自己当做棋子。李长安低声道:“我不知该如何信你。” 白忘机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你可知东荒原本没有煞气,正是众生欲念积累,才生化成煞气,这才有妖魔诞生。若掌劫使再不出世,只需再过几百年,恐怕天下就是妖魔当道,人族覆灭。这又何尝不是大劫?你即使能封印掌劫使,也不过使劫数迟来一些,这你都看不清么。” “他当然看不清。”关外的风雪中骤然凝出一道黑衣虚影,“无知小儿,竟想做元守一都做不成的事。你可知自己有多可笑?你想用国器再将我等掌劫使镇压,但你可曾知道,让你深陷情关的那个女人又是什么身份,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四十六章、业火 李长安怔在原地。 白忘机说的是真的? 那个掌劫使怎么知道段红鲤? 段红鲤有什么身份? 他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 关外的碧荒放声大笑着,仿佛被他的笑声激扬,风雪愈发猛烈,猛地,他又停下大笑,幽幽道:“不过,能让七掌劫使之一的素女深陷情关,你也是万古独一份啊。” 众人哗然。 就连方才帮着李长安的姬璇、穆藏锋等人都怔怔看着李长安,姬璇失声道:“师弟怎么会跟掌劫使有联系。” 常嚣神色复杂地看着李不琢的背影,大罗洞天里镇压的便是素女,原来李不琢早就与素女相识?是什么时的事,对了,他初入宗门,就在葬剑池边练刀数年…… 李长安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原来就是掌劫使化身?难怪她知道那么多事。 他猛地看向碧荒,握住刀柄的手却渐渐松了,他面对碧荒能毫不犹豫镇压,可眼下脑海中却都是段红鲤的音容笑貌。 镇压七掌劫使,能换众生安宁,他问心无愧,可若掌劫使是她呢? “回去吧。或许有一日你要与天相争,但终究不是现在。” 白忘机静静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心绪纷乱,既有愧疚,又有不甘。 难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他咬了咬牙,握紧刀柄,终于沉重地摇了一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盯着狱泷:“拿剑来!” 话音一落,刀光暴起!李长安似是在宣泄什么,这一刀斩的虽是狱泷,又何尝不是在愤恨自己步步受制,身不由己。又何尝不是斩给白忘机看,斩给段红鲤看的! 说的是拿剑来,可这一刀的杀意,却是让人拿命来! 滚动的龙气将地面犁出一道三尺深的沟壑,轰然震动过后,烟尘弥漫,大风狂飙,过了一会儿,烟尘止歇下来,李长安握着刀喘着粗气,对面的狱泷面色发白,虎口殷红,一线血迹流过剑身,从剑尖滴落,渗入泥中。 “好,这一刀杀气极盛,若你一开始就这样,我早已落败。不过,你刚才一刀是借着愤怒斩出的,你现在连战意都没了,还能再出几刀?” 狱泷倒提长剑,一步步向李长安走去。 “你咄咄逼人,要我交出七缺剑,既然如此,我只能以直报怨,也借你的刀一用。八荒刀,你真甘心被此人握在手中?” 八荒刀轻轻一震,铮的一声,威严至极。李长安冷笑一声,站得笔直:“那你就来试试。” 只是他面色苍白,嘴角发涩,浑然提不起了半点战意。 突然间,天地骤然一暗! 关外风雪中,幻化成黑袍人的碧荒忽的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霎那间,一株参天巨树的虚影将日光都遮蔽了,只是这树影上却焚起了熊熊烈火。 烈火中,段红鲤站在城垣上,一袭红衣好像盛开的红莲,望着李长安无声的笑了。 李长安心脏猛地一缩。 “为何如此,你我同为掌劫使,你为何不惜残魂消亡,要与我的化身同归于尽!” 碧荒不可置信的声音传彻方圆千里,震得百兽骚乱,云层激荡。 “他?你竟然是为了他么?可笑,太可笑了,纵使残魂消亡,我也只不过修炼数年就能再凝出化身,你这样有何意义?罢了,待你本尊苏醒,要记得今日之事,为我护法百年作为补偿!” 火焰愈发炽盛,碧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李不琢双目圆睁,耳中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脑海一片空白,直奔着火焰里的段红鲤跑去。 段红鲤对他摇了摇头,下一刻,她的身子也消失在烈焰中。 当完全被烈焰包围时,段红鲤透过火焰,看着迅速接近的李长安,轻声道:“你不要有顾忌,用刀的人,最忌犹豫不决。我不是什么掌劫使,你信我么?” 李不琢一把抱起段红鲤,却从她身上穿了过去,转头一看,段红鲤的身影竟是虚幻的,他狂怒道:“你在做什么蠢事!” 段红鲤还是第一次见李长安对她发怒,怔了怔,低头一瞥,身周全是火焰,这火焰是自魂魄中燃起的,无法扑灭,段红鲤抬起头:“你说你爱我哪一点,我不过是个妖罢了,你真的喜欢原本的我么……你快点说。” 李长安再次试图将她从火焰中夺出,却再次穿了过去,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喃喃道:“真的,当然是真的……” 无尽的痛楚从身体的所有角落涌上来,段红鲤脸上却是在笑的:“姑且相信你了。” 这一瞬间,过往的记忆重现眼前。 她本是葬剑池中一尾红鲤,一尾普通的红鲤鱼,既非天生具有灵智,也不曾撞大运逢上帝流浆。被从江河中捕捞出来,又被放生至并不适合生存的葬剑池中,她受剑气妖魔血煞侵蚀,伤痕累累,就要消亡。 可那一日,池边的少年滴入池中的一滴指尖血,引动池底石门中遁逸出来一缕残魂,附着在她身上。 因缘际会。 苏醒时,夜已深了,她游出水面对着月光发呆,初获灵智的她心中只有迷茫。 她脑中多出了许多断续的记忆,她好像还是一尾普通的红鲤鱼,但好像又不是了。 那时她听到一阵笛声,便偷偷打量着他。 她终于鼓起勇气向他讨口封,化作人形。 她刻意接近了他,发现人世的一切都那么新奇。 可残魂的记忆驱使着她离开…… 行走在红尘中,她时常想若能回到葬剑池边, 不要成为素女,也不必化作人形,就当一尾红鲤,夜夜听他吹笛多好。 ………… 火焰悄然消逝。 李长安怔怔看着前方,张着嘴巴,嗓子眼里发出非哭非笑的声音。 众人远远看着李长安呆立良久,然后发了疯一般四处寻找,城垣上,砖缝中,泥土里,什么都没有,不知在找什么。 最后他仰天狂呼,发了疯一般的朝着玄京城奔去,踏起滚滚烟尘。 浓郁近乎实质的杀意,让所有人不禁自远远离开。 越小玉远远望着那个疯魔一般的身影,潸然划过脸庞的泪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而流。 第三百四十七章、国相 玉京城中,玉带蟒袍的国相李知谨正批阅奏章,忽然心中一动,扭头北望。 “国器拥有者堕入魔道?白忘机,这步棋是你失手下错,还是有意为之?” 他搁下朱笔,便走出御书房。 守门的龙骧卫毫无所觉,也根本没想过当朝国相大人竟会不告而别。 毕竟元帝失踪三百年,国相就是一国中枢,内阁大臣无法决定的政事,都要上禀国相才能处理。而以西岐之大,政事多如牛毛,一旦中枢不在,整个社稷都要出现问题。 李知谨出了皇宫,又走出玉京城,一步迈出,就是咫尺天涯,跨越千里。 不多时,玄京城出现在他眼前,望着那片渐渐消褪的风雪,他又一步走进玄京城,见到城中一角有冲天血气。 小院外,众修行人严阵以待。 “魔气冲天,若让他逃脱,必酿成大祸……” “可此时此地,谁去杀他?” “我们守卫在此,一定不能放他逃走。” 众修行人或御剑半空,或潜伏在巷道、楼顶、屋后,面色凝重。 李长安进了小院后,去了屋里,就没了动静。 “他一旦完全沉沦魔道,心智定会受到影响。” “他修为其实不过元始境,若不能发挥国器的威力,我们这么多人轻易就可拿下他。” “不错,他一旦堕入魔道,国器也会反噬他。” 李长安找遍了小院,终于知道段红鲤的死不是幻觉。其实他倒不是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只是,在绝望之时,人心底里总会产生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希望。 嗜血狂乱的意念逐渐入侵他的心神,可他却并未阻挡。也许沦入魔道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若能变得更强,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身入魔道,也就不知痛苦…… 啪! 额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掌,李长安眼神陡然清明,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玉带蟒袍的男人,面容似曾相识。 李知谨一掌把李长安拍醒过来,那侵袭而上的嗜血杀念也如潮水般褪去。李长安神色微变,想起当年初入东荒时,就是这个男人施展神通,想要杀他。 当朝国相李知谨! 李长安知道李知谨刚才若存了杀心,完全可以取他性命。 “沦入魔道一旦身死,就是灰飞烟灭,你不怕再也见不到她了?”李知谨负手望着东方,缓缓道:“万物皆有轮回,她虽然是妖,死后亦有一点真灵不灭。世上妖物轮回之所就在东荒万妖山,我与万妖山妖王有旧,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为你引荐妖王。” “什么条件?” 李长安甚至没怀疑李知谨是不是在说谎,也没在乎李知谨说的只是为他引荐妖王,就问道。 “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你要加入大承。”李知谨静静看着李长安的双眼。 片刻后,院外观望的修行人见李长安迟迟没有动静,终于,有人出手试探。 就如捅了马蜂窝一般,无数飞剑,术法,轰然打向小院,只半盏茶的功夫,小院就几乎被夷为平地。 可李长安的身影就像消失了一般。 ………… 说一下近来的问题 吃了大纲太简略的亏,一直以来剧情与我想象的是有偏差的。 比如最近段红鲤的剧情过后,是要安排主角加入大承国一方势力,与道门决裂。 接下来主角才展露杀性,可以说横刀在段红鲤死前,主角与刀的本质不太符合,段红鲤死后,才锋芒毕露。 但考虑不周,铺垫不够,眼下段红鲤的死法,李长安跟道门决裂理由就不够充分。 憋到这么晚也只写了一千多字,因为发展又偏离预期了,实在是不满意。 剧情出了问题,还有个原因也是因为我在准备新书。按原来的简略大纲,横刀百万字左右就会完结。我预定明年发新书,所以提前准备,结果精力不太够,两本书没兼顾好。前一章节,甚至把新书主角名字跟横刀弄串了……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第三百四十八章、溟海 青牢山上,龙关绵延无尽,龙关之外,荒山林立,随处可以见到惨烈的战场遗迹。 枯枝上风干的肠子和残破焦黑的旌旗在风中摇曳,几只秃鹫在半空盘旋,又飞向远处零星几个新的尸体。 一队步兵打扫着战场,突然瞥见二里外有个穿黑衣的人向东走去,没有打草惊蛇,派出一人报信求援,剩下几人远远缀了上去。 却见黑衣人步子虽慢,速度却比奔马还快,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领头的伍长登时脸色凝重,匆忙骑马奔回龙关,要把城外还有修为高深的修行人的消息传回去。 日薄西山,李长安回首向西看着龙关,也看见了自己被拉得极长的影子。 “三年后……” 李长安垂下眼帘,转身向东走去。 ………… 赤豹警惕打量着四周,确认没人后,把一具尸体拖入山洞。 尸体上铜缀甲片哗啦啦的响,这家伙是个年轻人,脖子被刀割开了大半,伤口已经凝痂成黑褐色,不过还没发臭,勉强能吃。 赤豹小心拨弄着藤蔓,遮住洞口。 半年前被李长安扔在青牢山外,它也不知抽了什么风,想进青牢山看看。 结果就像进了捕鱼的竹篾笼子,只能进,想退回去时,几次险些被道门修行人给诛了。 前有龙关,后有道门大军,赤豹只能夹缝求存,找到这座险峻的山头,等哪里有战场被人清扫过后,就去偷尸体吃。 其实大战刚开始时,道门与大承双方都会费尽心思将己方阵亡者带走,甚至不惜深入敌阵,抢夺己方阵亡者的尸首,带回去好生安葬。 但后来死的人太多,渐渐的,也没人再管这些。 赤豹吃人,但自认再吃几百上千年,也敌不过这些人杀的人。 他瞧着一开始,道门和大承参战的其实都是新兵,年轻的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大的也就三十出头,双方哪有什么仇恨,都是奉命厮杀而已,都没想拼命,一场大战过后,一万人里折损个两三百,就算死伤惨重了。 可死的那些人有亲朋好友,渐渐的双方打出了火气,真结下了血海深仇。 赤豹嘴下这具尸体,就是前天南焦山北麓下三万人混战后的战场中偷来的,那一战少说死了万儿八千的人。 抓破肚皮掏出内脏,赤豹正打算大快朵颐,突然弓起脊背,浑身赤毛炸起,目露凶光。 它感到了危险。 这山头本来有一只吉黄兽,早被它赶走,来的一定是人。 让赤豹惊疑不定的是,这危险感觉十分熟悉。 沙沙几声,李长安在树林中现身。 “就知道当初你没那么好心解除子母剑气!”赤豹一炸毛,又匍匐了下去,脑袋下意识又开始生疼了。 但出奇的是它竟感到莫名心安,李长安一来,兴许有机会逃出这鬼地方了。 只是李长安走过来时赤豹心里又开始发怵,觉得这时的李长安与之前不一样,要说哪儿不一样,也说不具体,只是他整个人靠近,石洞里好像更加寒冷了。 “你,你要如何?”赤豹退了一步,发现面前是刚被自己开膛破肚的尸体,心生不妙:“这可不是我杀的。” 李长安却看都不看一眼那尸体,只淡淡瞥了一眼,又向东走去。 赤豹暗咽一口口水,不舍看了一眼那具人尸,乖乖跟上李长安。 出青牢山时,凌霄道宫的防线并未对李长安造成什么阻拦。 每二里布置一个修行人巡视,称得上是防守严密,但只能防止有成队的敌军入境,却防不住高手。 骑着赤豹,进入东荒,李长安一路南下。 一月后,赶了四万里路,终于在溟海边的一个小镇中停下。 溟海一带没什么像样的城池,居民以渔获为生,李长安住下的镇子叫三湾镇,四处都是低矮的渔棚。 吃过饭后,李长安洗去一身风尘,躺在床上,目光闪烁。 李知谨说万妖山就在溟海之中,他应该没必要撒谎。 第三百四十九章、希夷门人 小镇名叫临甘镇,镇中居民大多练得一副好身子骨,渔棚间往来的渔民拿着鱼叉,体格精壮。 街边晾起风干的鱼尸体型庞大,长着尖牙,已经近乎于妖怪了。 李长安花钱找人打听一番,没听说有万妖山的消息,此地南面临着溟海,又称甘渊,故称临甘镇,方圆千里都是平原,没有山地。 唯一有用的消息,就是越往溟海深处,妖类出现就越频繁。 就连镇上最老的渔民,也只敢离岸两百里地。 再远的地方也不是没人去过,只是去过的人都没能回来。 李长安打听到消息,便想入海一探。 元始境的修为,自身小天地与大天地贯通,只是御器飞行的话,可以持续数天而不休息,两百里只需数个时辰。 当即就沿着海岸走了数里,看四近无人,就驭起八荒刀朝溟海深处飞去。 飞了数个时辰,估摸着已超过两百里时,天色就有些阴沉下来,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压力笼罩在李长安身上,让他法力消耗骤然变快。 再向前飞了不到百里,便觉要支撑不住。 李长安暗暗心惊,想到当初在云庭真人的小世界中,就听人说过,万妖山边有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往下一看,海面不知是因为映着乌云还是怎的,泛着黑窣窣的颜色,让人心悸。 偶尔有似蛇似鱼的庞大身影露出只鳞片爪,李长安感受那妖气,就和元始境修行人相近了。 放眼望去,极远处的海面被大片乌云大雾笼罩着,李长安运足目力,瞧了好一会,发现大雾对面似乎有陆地存在。 他当即掉头就走。 小半天后,回到溟海边,李长安坐在礁石上沉思。 “那海水古怪,再往里极有可能就是万妖山,李知谨指引我的方向应当没错,但我要怎么才能渡海?若驭器飞行,恐怕飞不到就要耗尽法力,那海中不知有什么妖物存在,不能贸然犯险。要坐船的话,镇上渔民都是凡人,也走不出两百里外……” “若有梭船之类的法宝就好了,可那种大型法宝,只见圣地中人使用过。” 思量未果,李长安又回镇中,去寻临甘镇镇长,去打听是否还有别的路径可以入海,或借地方镇志一观,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进镇时,还没到镇长的住处,李长安就远远见到有渔民围聚。 “听说希夷门的神仙来咱们镇了,真的?” “真的啊,有三个人呢,我刚打海边回来,就见到那艘能飞的船,叫啥来着……” “擎空浮舟?” “就是这名儿!哎,你是……” 说话的渔民转头看见李长安,这位面生得很啊。 李长安朝镇长那两层的高脚木楼扬了扬下巴,问道:“希夷门的人现在在里面?” 渔民一怔,说没错,李长安就径直向着木楼走去。 此地地处禹州边境,希夷门,便是禹州的道门圣地。如今道门和大承国打得如火如荼,其实两边都还没有倾尽全力,九大圣地中,也就临近青牢山的凌霄道宫、清墟福地出力较多。 这一路走来,李长安见到的其他州的百姓,甚至九成都不知道青牢山边正在大战。 希夷门也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并未参与。 在这碰上了希夷门人,又听渔民说他们有浮舟法宝,能否深入溟海,希望就要落在他们身上了。 ………… 临甘镇镇长屋内。 身为希夷门明字辈弟子的胡明一翻阅着镇志,他旁边站着一男一女,穿着苎麻白衣,腰佩长剑,是他的师弟庄明义与符明容。 镇长大气不敢喘一口。 胡明一忽然看到镇志上“乙丑年,有长鲸飞过溟海,海面倒悬,大水三月乃绝”一行字,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镇长小心翼翼接过镇志,前后算了一阵,然后说:“回上仙,是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胡明一略一沉吟。 庄明义道:“看来就是它没跑了,时间对得上,再说了,除了祖师那件翻海兜,还有什么东西能显化出此等异象。” 符明容目露喜色:“举宗寻找此物已有三百年,没想到头来,终究被我们发现了踪迹,师兄,咱们可得快些回禀宗门。” “哎,这却不急。”胡明一摇了摇头,“书写镇志者是凡人,向来喜欢对神怪之事夸大其词,这镇志的真假还是两说。不如我们先去溟海一探,到时候,若能找到翻海兜的确切所在,再回禀宗门,功劳比现在禀报宗门要大百倍。” “师兄说的有理。”庄明义、符明容二人齐声说。 “好,那就这么定了。”胡明一点点头。 接着,又让镇长把镇上对溟海最熟悉的渔民带来,作为向导出海。 他并未发现,这一切都被镇上的另一个修行人听在耳中。 ………… 离镇长住处数百步外的鱼面铺子里,李长安夹起一箸红油鱼面吃着,耳朵里听的却是镇长屋里的动静。 那几个希夷门的人开始说要出海,后面就设下了隔绝声音的禁制,李长安也不曾听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但他并不关心这三人的目的,只是想搭船,和他们一道入海。 李长安神念探查,知道这三人中修为最高的那个胡明一是初入元始境,其余二人都是种道境巅峰。 这三人实力不差,但方才入海,李长安见到海中妖踪频现,凭他们三人对付不了。 若他们答应让李长安乘船,李长安也能出手相帮,对双方都有利。 没一会,镇长带着一个老渔民进了屋,屋里的人商谈片刻后,李长安就见到希夷门那三人出来了。 两口嗦完红油鱼面,李长安径直走向三人,问为首的胡明一:“诸位可是要出海?” 李长安一出现,却是让胡明一三人齐齐一惊。 刚到镇里,他们就用符咒探查了方圆十里内,并未发现修行人的踪迹。显然李长安修为比他们都高。 “不错,这位道兄也要出海么?”胡明一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为人谨慎,刚才谈论宗中机密时,设下了隔音禁制。 李长安点头道:“此前我曾孤身入海,发现海中妖兽频出,就暂时退回了,恰好撞见三位道友,不如结伴同行?” “恐怕不行。”符明容语气却很果断。 他们身负重任,怎么可能带上别的修行人? 何况李长安说溟海里妖兽频出,这消息他们也知道,却没太放在心上。 虽然李长安修为高,但身为圣地门人,符明容却相信,师兄胡明一身怀诸多秘法,实力一定是远胜李长安的。 “抱歉。”胡明一对李长安微微一笑,就带着另外二人还有向导,和李长安错身而过。 第三百五十章、海妖 天空乌云密布,海面黑得像浓稠的墨汁。 两艘船一前一后驶来,一艘大船长五丈,船身上彩漆涂绘着避水兽像,船上无帆,却能破浪而行;大船后面还拉着一条渔船。 胡明一在浮舟上看着前方迷雾中的景象,神色阴晴不定,问身边临甘镇的老渔民道:“从没有人出海超过两百里,这是真的?” “倒没那么夸张,只是每年六七月此处都有风暴,这日子走进风暴里的,就没人回来过。”老渔夫心有戚戚地看着不远处海面上的阴云和迷雾,面露难色,“几位上仙,再往里面我就不敢去了……” “那风平浪静的日子,你可曾进去过?”胡明一不动声色地问。 “去过,去过,当年我为捉一条大鱼,在海上漂了八十四天,在临甘镇若论海上功夫我数第二,就没人能当第一了,不然镇长为何找我给甚三位神仙领路啊。”老渔夫不无得意地说。 “那好,既然你进去过,这回再随我们进去一趟。”胡明一点点头,掌舵的庄明义闻言,又催动船速更快了三分。 那渔民惊慌失措,符明容皱眉道:“乱吼什么,我们自然会护你周全,这擎空浮舟乃是法宝,何惧区区风浪。” “可此处有海妖!”老渔夫面色煞白。 符明容摇头失笑,走到甲板边。 这时船已驶入迷雾中,海风里似乎夹杂着些腥臭味,哗啦的浪声里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翻搅着,符明容双眸青光一闪,紧接着向海里打了个法诀,袖中一根银绳咻的飞出,将一头肥猪大小、奇形怪状的海兽捆上甲板,有意无意刚好扔在老渔夫面前。 老渔夫倒退两步,见那海兽长了一身黑皮,猪一样的脑袋,八片鱼鳍张开着,硬梆梆的,眼看是被符明容杀了,先是一怔,紧接着他便惊慌失措。 “这,这是浑肥……”老渔夫语气磕磕巴巴。 胡明一轻咦一声,道:“浑肥虽是妖类,其实性情较为温驯,体格虽大,却十分弱小,一般都是成群结队出现,然而浑肥肉极其鲜美,极受一些厉害的妖怪喜欢,有浑肥兽出现,此地应该有几只厉害妖怪,那件事看来是有门了。” “妖物寿命长,只要抓到一头具有灵智的妖物,逼问当年翻海兜的线索,就比临甘镇镇志靠谱多了。师兄果然明智。” 庄明义又加快了船速。 老渔夫战战兢兢,却见外头风浪多大,这船都毫不动摇,也渐渐安下心来,放心指路。 只是天色越来越暗,就像入夜了一般,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见到一道大浪袭来,紧接着就被胡明一提拉着肩膀往船舱里一扔,让他好生待着,不要出来枉送了性命。 老渔夫在船舱中惶恐不安,只听得外头海浪声、咆哮声、金铁交击声,不断响起,最后只听胡明一大叫一声:“走!” 又等待了不知多久,老渔夫从船舱中被喊出来时候,只见三位神仙脸色发白。 胡明一襟前更是残留了数点血迹。 “居然是蜃妖,难怪那么厉害……”胡明一喃喃说道。 “此妖凭我们三人之力对付不了,得立刻回禀宗门求援。”符明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着那片乌云密布的海面。 “不可!”胡明一摇头否决。 “为何?”庄明义诧异地看着胡明一,在他眼中的师兄从来不是逞能的人。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胡明一眼神闪烁,“这三百年来宗中为了寻找翻海兜已经耗费不知多少力气,类似的线索已经发现过数千次,却没一次是真的,咱们这次发现的线索真假尚未定论,不必白白劳烦其他师兄弟来跑一趟。” “可……那头蜃妖咱们却对付不了……”符明容面色狐疑。 “咱们三人联手,方才我只差一点就斩下了那妖物的蜃珠,只要再有一人帮手,不需要有多厉害,只要能帮我们牵制住那蜃妖三息时间就好。”胡明一沉吟了一会,忽然面色一动,“对了,出海前咱们在镇里见到的那个人……” ………… 第三百五十一章、斩妖 哗哗的潮汐击打着礁石,李长安坐在石上支起膝盖,看着那艘急速返回的浮舟。 浮舟一靠岸,胡明一下船见到李长安,沉声说:“道友,借一步说话?” “要我帮忙?”李长安随手打出一道隔音禁制,“是什么妖物?” 胡明一眼神闪烁:“一头蜃妖,道行不浅,我们三人只能勉强应付,却是不想为它浪费保命的手段,这才退回来了。” 这位圣地门人语气中对那蜃妖似乎颇有不屑,也暗中点明自己有保命手段,好让李长安不敢起歪念头。 李长安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懒得和他计较,他早就等着乘船,对这些人的目的不感兴趣。 “我帮忙自然可以,只是我要去溟海深处,不知顺不顺路。” “这……道友是否方便告知,要去溟海深处做什么?”胡明一心中隐隐警惕。 “寻妖。”李长安垂下眼帘,不欲多谈。 胡明一顿了顿,希夷门对翻海兜的消息严加防范,外人决计不知,眼前这刀客不管有什么目的,应该与翻海兜无关,就算真扯上了干系,只要对付那蜃妖的时候,自己只出三分力,让这刀客消耗修为,之后他若不老实,自己与师弟师妹联手,便可轻易对付。 只是一转念,胡明一就对李长安点点头:“好,道友这就随我上船。” 李长安点点头,与胡明一一道上船,庄明义与符明容也一道过来,四人一同探讨对付蜃妖时怎样配合。 之后四人又商量好,待到了溟海深处李长安便要离船。 那老渔夫说,再过两月溟海的迷雾与风狼都会平息下来,那时候李长安不必借助浮舟,也能自行渡海。 议定后,五人一船疾行约莫一个半时辰,就出了海岸两百余里,水流越来越湍急汹涌,海面上一个个漆黑的漩涡搅动撕扯着船体,船身却散发出微微青光,巍然不动。 风浪越来越大,夹杂着异乎寻常的妖气,始终不动的船身终于激怒水面下隐藏的存在,一声近乎于龙吟的愤怒嘶吼骤然响起,贯穿耳膜。 “动手!” 船舱里闭目静候的胡明一蓦地睁眼大喝,率先遁出船舱,另外两个希夷门人也紧随其后。 一出船舱,大雾浓得连身边人都看不清,浓重的迷雾中,隐约有一道蛟蟒般的影子四处游动,胡明一不由分说便御剑攻向这蜃妖。 李长安也一同出手,却后发先至,刀光闪逝,迷雾里就传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接着李长安瞥了胡明一一眼。 胡明一虽然出手果断,抢在前头,却显然留力了,故意让李长安先伤到那蜃妖,蜃妖记仇,接下来便会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李长安身上。 被李长安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胡明一仿佛浑然不觉:“道友好手段,接下来便让我们来牵制,助道友斩了此妖!明义明容,与我布阵!” 李长安心里冷笑,此前说好是三个希夷门人主攻,他只在最关键时刻帮一把便够,现在胡明一却丝毫不打商量,把主攻的重任塞到了他身上。 于是便也没出全力,反而跟蜃妖游斗起来,有几回已找到蜃妖的破绽,也不伤它。 数十回合后,蜃妖也发觉那三个希夷门人威胁更大,便嘶吼一声,变化出数百雾兵雾将,把胡明一等人团团包围,胡明一也知道不能再留手,指尖一抹剑身,以精血祭剑,攻向蜃妖,大喊一声:“道友助我!” 只见剑光纵横,瞬息间就破开大片迷雾,露出那蜃妖遍体鳞伤的身躯。 胡明一站定,手中长剑仍吞吐着剑光,威势惊人,他暗暗打量着李长安,心中忽然露出一丝杀意,翻海兜事关重大,不能泄露一丝一毫的消息,不如趁着李长安出手的功夫,把他也斩杀当场。 却见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刀光劈出,紧随剑光,把蜃妖一斩为二。 一声哀鸣过后,两段巨大的妖躯扑通落入海中,哗啦洒下的鲜血像下了场血雨。 胡明一心中一寒,收起杀意。 新书发布 横刀就要走入完本节奏了(大概一个月左右会完本),这个更新确实不给力,说声抱歉(主要是剧情节奏和设定其实都不完善,我写着也不很满意)。 可以预料横刀的结尾跟我开书时预想的有不小偏差,人物的命运也不一样了,这是我的失误,这是第一次写到二十万字以上,写到后期才发现有很多不足,还是经验欠缺。 新书《剑魁》昨天元旦发书了还是仙侠频道,画风会比较新奇,在这里厚着脸皮求个收藏和推荐票,冲下签约新书榜,感激不尽。 更新说明 这阵子有点忙,年后会复更横刀,估计两三天一更,一定会给出一个不算太差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