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第1章:话不能乱说 凑巧有风吹过,把她的面纱吹起半边。我记得她长相很美,可如今想起来,具体怎么个美法却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张脸,犹如一片白茫茫的冰霜。 我再说一次,她叫做红绡,是个游历四方的刺客,你以前或许听过这个名字。 但很快就会忘了。 沈白阳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所以听到有人聘刺客要暗杀他时,他非但不害怕,反而心中窃喜。他对人说:我生平虽然杀人甚多,可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既然如此,干吗要把宵小之辈恫吓的话放在心上?于是,他每天照旧地喝酒睡觉,办理公事,当真安之若素。人们一面赞他有胆色,一面不禁要替他担忧。 从人私下曾谏言,打算多派几名侍卫,日夜轮值,以防不测,沈部尉觉得大谬不然。就算能防得了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莫非还能防得住一辈子?所以左右谏言,他一概不纳。不仅如此,他还把以往的跟从人等都屏退,独自在府上等人来杀。 他这种行为,无异于找死了。 沈部尉既然存了这决心,一切身外事皆淡然处之。他每天坐在天井里,对着满庭芳草小酌,早也等,晚也等,从夏中等到立秋,及至日近凛冬,却连刺客的影子都没看到。 大家议论纷纷,觉得对方大概忌惮部尉的威名,不敢前来行刺。沈白阳不免大大失望。 待到瑞雪初降,沈白阳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因为这个时节,江北散居的羌人会过水劫粮,每月里多少总有个两三趟。他们人数虽不多,但素行不端,与流寇相若,百姓恨之入骨。沈白阳自从贬谪到此后,几度平匪,未敢稍有懈怠。 他带领兵丁,溯游而上,中途两次逢敌。不过是些衣不蔽体的贼寇,杀之即散。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近南广郡。看看夜幕将临,大雪纷飞,沈部尉便令在道旁的城隍庙内安顿下来,打算将就一宿,明早上路。 他们在殿上生火做饭。兵丁们兴高采烈,拿出皮酒壶,吆三喝五,痛饮起来。没多大工夫,除开当值守夜的人外,其他人横七竖八睡了满地。 沈白阳的酒意大约将足七八分,不禁也有些醺醺然。 沈部尉以手支额,眼皮愈加沉重。两眼盯着那盏灯烛,只觉它的影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暗。窗外一阵风过,他不由打了几个冷战。 那寒风来得古怪,定睛看时,仿佛实有影迹,像是条细细的灰蓝色河流,从天上泻到案前。灰雾中浮着一叶扁舟,指甲盖大小,桨橹桅帆,一应俱全。 部尉心想:我这该是在做梦吧。 小船打了三个盘旋,再不动弹,似乎有女子嗓音在他耳畔细声细气地说道:“久候尊驾已多日,请登舟一观。” 他心神一阵恍惚。转眼间,指甲盖大的小木船变得如同寻常船只大小,那风雾亦化做天河,蜿蜒如蛇。银浪拍岸声,径自不止。 沈白阳四下环顾,见不到人影,也不知这是什么所在。他好奇心起,提足登舟。帆船便似有人掌舵般顺风疾驰,再过片刻,城隍小庙缩做夜色下的光点,很快就看不到了。 江河上蒹葭苍苍,两岸群山绵延,部尉不由得心旷神怡。 行将约有一里路,水势趋缓,船也慢下来。前头茫茫一片暗赤,原来是大朵睡莲开在浪上,随波轻摆,妖冶动人。舟行花中,犹如无数美人顾盼生姿。越走向前,花朵越加密集。到最后,几不见水。奇香萦绕,犹如天上人间。 正赞叹,忽然头上一暗。原来是座桥梁横贯两岸,桥洞内月色昏晦。小船停在中间,纹丝不动。沈部尉向左右望去,除了雨林般茂盛的莲花,什么也看不到。可是,青锋宝剑却在鞘里嗡鸣。这男人久历沙场,嗅出了伺伏在侧的杀机。他手按剑柄,小心翼翼地昂起头颅。 第2章:你的衣服呢? 那个女人,脊梁紧贴顶端穹隆,像只蛰伏的蜥蜴。她眼睛里有惊人的美,眨也不眨,目光凌厉。除此以外,脸上其他部分被一块红巾蒙住。她的肌肤泛出霜雪似的光泽,仿佛黑暗中忽然吐出的一具艳尸。 沈部尉怔了怔。就在他疏神的瞬间,那女人松开手,朝他坠落下来。两人翻身落水,沈白阳只觉腰上疼痛,血迹已自肋下渗出。他拿眼睛一找,刺客身法灵便,已经匿了影迹。男人蓦然回头,寒光闪闪的匕首自对面递来。 他人在水内,躲闪不及,挥剑相抵,这才险险避开。女人犹如水蛇,一击不中,即刻退却。他水性平平,想追也追不上。部尉明知在水内不能胜她,便浮上河面,想要游向岸边。可是,他手里还提着宝剑,又要提防暗算,要泅水就难得多了。何况莲花林立,简直举步维艰。 一个浪头打来,他被急流荡开。水下浮出几点白沫,那女子破水而出,一刀斩中他手腕。沈白阳手背上血如泉涌,宝剑咕咚沉入河底。眼看匕首朝着咽喉刺来,部尉甚至都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银光刹然而止。 刺客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紧握住自己的武器,双手微微颤抖。那原本沾染着人血的匕首,此刻涓滴不染,发出呜咽。 “你生无可恋?”她突然问道。 沈部尉没想到刺客会问出这句话。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哪个都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女子说道:“我从来不杀求死的人。” 说完,她收起匕首,抬手一拍。 男人一个激灵,直起身,发现灯花结了几寸长。 原来是打了个盹。 殿上兵丁已经响起鼾声,窗外大雪刚住。几点孤星挂在天际,好不寂寥。 他正要嘲笑自己的荒唐时,却骤然变色。 手背上割痕犹在,隐隐作痛。部尉俯首一看,果然肋下也有刀伤。 现在,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及至第二日拔营,部尉还有些神思不属。被刺的事,他对任何人都未曾透露。既不愿意别人大惊小怪,也不愿以鬼神之说惑乱人心。更有可能,部尉对刺客实在好奇,没准心里还在暗暗希望人家再度来访。 第二天,第三天,连第四天也过去了。沈部尉带领他的手下们在长江沿岸驱赶蛮夷人,卧冰饮雪,风餐露宿,途中还碰到了几次顽强抵抗。确定周遭不会再受流寇骚扰后,沈白阳才下令打道回府。 那个女杀手却始终没出现。沈白阳想:也许她决定放弃行动,也许她还在等待时机。 眼看回程越来越短,部尉却不像往常那样轻松。 他的失望之情越来越重。 这天夜里,他们歇在一个破落的小村庄中,栖身在废弃的粮仓内。虽然屋顶不至于漏雪,但沈白阳躺下后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翻了个身,正好看见一双女人的脚。 部尉深吸一口气,沿着美妙的曲线向上瞧去。 那个刺客背向月光,站在跟前,身上不着寸缕,唯独脸上还蒙有红纱。她右手持匕首,似乎毫不羞怯。两只锐利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审视猎物。 他想尽量不去注意人家的,可仍然看了个一清二楚。这次离得近,沈白阳觉得她有可能是个胡人。胡女与汉女的区别,就像白菜和萝卜一样明显。 部尉裤裆里热烘烘的,他低声问道:“你的衣服呢?” 第3章:带你去见识 女人并起双腿,席地而坐,将武器端正地放在大腿上。她掸掸还在滴水的头发,道:“都湿了,不能穿。” 沈白阳奇怪的是,她一丝不挂,竟然不会被冻昏。 刺客旋即又道:“我不冷,这是脱窍之术,我的身体正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睡觉呢。所以,就算你要叫醒别人那也没用,因为别人看不到我。” 其实,部尉根本就不打算让其他人介入。他很客气地说道:“如果你要杀我,请问能不能告诉我是谁聘了你?” “不能。保密是一个刺客最起码的职责。” 沈白阳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动手吧。” 刺客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不是来杀你的,而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觉得活着很没意思?如果你渴求死亡,那我不能杀你,我只杀那些对生命还有眷恋的人。” 沈部尉沉吟良久,才回答:“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我确实觉得活着没意思。” “明白了。”她站起身来,果断地说,“我会让你改变想法。” 总之,沈白阳就这样认识了红绡。 之后过了一年,她始终也没有能够杀掉部尉。 沈部尉不见得每日都会撞到她。有时候她天天都在,有时候则两三个月没有踪影。女人行迹诡秘,幸好别人都看不见她,否则简直不好解释。 他们之间交谈不多。从只言片语中,沈白阳知道,红绡消失时是在别处杀人。杀完人,才会再度出现。 偶尔,部尉会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刺客摇头不语,要不就说时候没到,等时候到了,他自然会知道。 有一次,红绡在他卧室里,上下左右打量个不停。 屋子里的家具已经十分破旧,部尉月俸不多,除开喝酒吃饭、添置冬衣,几乎剩不下多少零头。作为一个男人,在这边陲之地如果连下馆子和上窑子的钱都没有,生活是很悲惨的。沈白阳从前也曾有过风光的日子,如今潦倒若此,情何以堪?刺客想到这里,有了主意。 入夜,女人来到床前将他拍醒,说道:“跟我来,今晚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他稀里糊涂爬起身,未及询问,便被领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城郭,行色匆匆。 约莫走出半里地,沈白阳惊奇地发现,雪地上连一只脚印都没落下。这时他方才明白,中了红绡的脱窍术。女刺客黑衫劲装,颊上披纱。她身法灵便,速度奇快,几次都把部尉给甩出老远,男人全神贯注才能赶上。 从官道岔下去,几乎没有道路。四面莽原,离着城镇已经甚远。又走了半个时辰,行人渐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全都健步如飞,一闪而没。 部尉十分纳闷,这月黑风高的,怎会有这许多人来? 过了一会儿,前头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定睛一瞧,是座庙宇,里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赶场的人熙熙攘攘,都向内奔去。 红绡放慢脚步,对他沉声道:“等会儿到了里头,看我眼色行事。” 庙宇画栋雕梁,相当气派。殿上点着上千盏长明灯,灿若繁星。两只青脸夜叉各执刀戟,对来往之人详加盘查。查到他们俩,只看了女刺客一眼,就放行了。 部尉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所在?” “今天是独角鬼王的寿辰,他们都是前来道贺的野鬼。” 沈白阳还待要问,女人却摆摆手,示意他噤声。 神龛上果然坐着一只面如黑炭的妖怪。它须发靛蓝,血盆大口,两只黄澄澄的瞳孔,不怒自威。它嗓门胜似洪钟,说起话来,震得屋宇摇摇欲坠。 鬼王持巨觥,连饮三盏,然后走下殿来,向来客一一敬酒。 宾客争相献媚讨好,阿谀之词不绝于耳。那妖怪饮得兴起,不觉脚步踉跄,有了几分醉意。敬到部尉面前,忽然皱眉,鼻子伸到边上闻了闻,喝道:“这人身上怎么有生人味道?” 第4章:你高兴了么? 群妖闻言,侧目而视。沈白阳未曾答言,怔了一怔。红绡机变最快,将他手一拉,笑道:“他新死不久,身上尚有几分人气,你可不要见怪。” 怪物狐疑之色顿释,哈哈大笑。 三人对饮而尽。没多大工夫,它就撇下他们,招呼别人去了。 部尉心道好险,连一向处变不惊的女人也暗自松了口气。 鬼王酒量很好,一轮下来,酒到杯干,像个装不满的大酒瓮般。那酒色泽鲜红,味道甘美,只是红绡不准他多喝。 这一晚,闹到午夜方才散场。或许是因为饮得太多,大鬼小鬼皆沉沉睡去。独角鬼独卧神龛上,以手支颔,打起呼噜,显然睡得十分香甜。 原本假寐的刺客忽然跃起,蹑手蹑脚地绕到它背后。 她对沈白阳打了个手势,抬起右手,比做刀的形状,在鬼王脖子后头虚斩下去。 部尉大吃一惊,没明白她何故如此。红绡瞪了他一眼,那意思似在说:快点动手,机不可失! 他只好拔出青锋剑,略一凝神,朝怪物后颈猛然挥下。 只听“咿呀”一声厉号,首级应手而断,滚落堂下。 这下可好,把睡着的精怪全都惊醒。顿时,飞天夜叉怒吼着冲了过来。 红绡一抬皓腕,匹练般的白光自袖子里飞出,霹雳惊雷,如同打闪。群鬼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物事,皆不敢撄其锋芒。顷刻之间,作鸟兽散,走个精光。 女子望空招招手,那匕首便乖乖飞回来。 她朝怪物的尸体冷冷喝道:“还不出来!” 那腔子倒在尘埃中,兀自咕咚咕咚往外冒血。被砍断的脖子内,嗖地蹦出一个人。他跳在地下,缩做一团,害怕得直发抖。 原来那是个黄衣黄裤的小男孩儿。 刺客道:“你走前头,带我们过去。” 小孩子颇不愿意,可是一看见匕首,又吓得魂飞胆裂。他委委屈屈地起身向外走,走到后庭当间,看到一棵参天雪松。幼童立于树下,转眼消失无踪。 红绡微微点头,用刀在树上做下记号。 她说道:“明天你在这里挖,下面藏了宝贝。” 她没有撒谎,第二天,沈白阳在树下果真挖出满满一箱黄金。 那金叶子约有百两之多。部尉却没有表示出丝毫欣喜。 “难道不喜欢?”女人问道。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只是,这东西还不能让我高兴。” “什么能让你高兴?” 第5章:怕你忘记 “我也不知道。” 红绡明白,要想了解此人的想法,还得做得更多才行。 沈白阳并非一开始就是部尉。在淝水之战中,他也曾随同刘牢之将军,奇袭前秦军队,立下战功。后来他官封戎已校尉,因为受到同僚排挤,职衔一降再降,最后在这边荒之地做了个小小的部尉。这还是看在他昔日有功的分上,如若不然,只怕境遇更糟。 从前与他入营同伍的杨铮,因与南广刺史结交,攀附权贵,现在有钱有势,颇受恩宠。两人的遭际,不啻天渊之别。 部尉心里清楚得很,论武艺,讲韬略,行兵打仗,马上步下,杨铮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他们两人素来不睦,沈白阳鄙夷他的为人,杨铮则妒忌对手的本事。要不是江北有氐人和羌人虎视眈眈,两人没准早已兵戎相见。 今年冬天,气候比往年都要恶劣。蛮夷的行动也诡秘得多,往往赶走一群,又来一群。他们在对岸待的时间长了,渐渐学得精通水势,见到晋军,并不正面交锋,不是侧翼突袭,就是绕着走,十分难缠。 沈白阳听人提到,羌人有名匪首叫雷代,颇受族人拥戴,流寇皆唯其马首是瞻,凡是他到过的地方都夷为平地。他率领流寇四处**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百姓闻之丧胆。 没过多久,沈白阳就亲自领教了雷代的破坏力。那个村庄满目疮痍,尸骨累累。男人死得一个不剩,女人全部掠走,充做“两脚羊”,只怕冬日将尽时,就会被吃个精光。部尉已经尽己所能赶过来,到底还是迟了半天。 蛮夷人尚未去远。在这个与下个村庄之间,约莫两日路程,如果策马追赶,天黑之前或能赶上。 沈部尉权衡再三,觉得假如放任不管,总不像话。何况,背后还时时有人奏参。所以,哪怕明知有险,依然硬着头皮追击。倘若追不到也罢了,真的追上,免不了途中一场恶战。 贼寇的踪迹倒不难辨认,自西向东,雪地被踩得稀烂。沈部尉虽然心中惴惴不安,却不失谨慎。他拢住鞍缰,四下一看,东西南北或有山峦,或有土岗,只中间这块地方下陷。他心道要糟,这里地势不利,是个藏贼的所在。 他刚一转念,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 响箭自岗后飞出,扑哧插在马蹄下。坐骑受惊,打了个响鼻。高地上黑压压一片人脑袋,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头拨弩箭射中数十人,纷纷翻身落马。等他们回过神来,才知道中了人家的埋伏。 部尉别无选择,只得拔出青锋,拨转马头,率众突围。蛮夷人的呐喊盖住风啸,箭如落雨般从头上坠下。痛骂、哀号和咆哮声不绝于耳,血雾很快便在广袤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沈白阳也在喊叫,纵马朝敌人冲过去。部尉的冲锋实在彪悍,于防线上撕开一道缺口。几名羌人忙不迭地向左右闪避,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跑得略微慢了那么一慢。 沈白阳一勾身,一舒臂,割断他的咽喉。那少年还浑然不觉,兀自跑了几步,才刹住脚,重重倒下。 这场仗打得真够戗,从下午直战到晚上,两边谁也没能讨着便宜。羌人胜在早有准备,人多势众。兵丁人数虽寡,好在训练有素,一时却也不会败退。两边僵持对垒,部尉的人马被围在坡谷之下。 蛮夷人学了个乖,在四面八方扎下营寨。及至入夜,岗上可见团团篝火,没多大工夫,食物的香味就顺风飘来。 闻到这味道,兵士们都大咽口水。他们带的干粮不多,又不像敌人,刚刚劫夺过村庄,给养充足。这样耗下去,可不是办法。 第一天晚上再度降雪,活活冻死两个伤兵。知道这件事后,大家似乎有点气馁。他们仍把希望放在部尉身上,期待他想出解困的方法来。 沈白阳悄悄叫来自己的随从,交给他一份书信,吩咐道:“你趁夜色溜出去,上了大路后,直奔南广郡,将这封信呈给徐刺史。请他即刻驰援,不得有误。” 那人走后,又过三天,音讯全无。沈部尉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等到第七日,所有能吃的已经全都吃光,包括马。之前受伤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就算羌人不来打,用不了几天,他们自己可能也就饿毙在荒野之中。 尤其是最近,部尉觉得,手下人瞧见他时,眼神都古怪得紧。他们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赶紧避开,仿佛做过什么亏心事。 好在报信人终于跑了回来,但没有带来援军。 “刺……刺史说……他守城要紧,职责所在,不能擅自调兵,请……请您好自为之。” 沈白阳暴跳如雷,像只受伤的老虎般挥了几下拳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愤怒。 杨铮想要他死!一定是他怂恿南广刺史徐文麟袖手旁观。 那信使又道:“小的回来时,被贼人给逮了个正着。那……那雷代让我给您带个话……” “什么话?” “他……他说,”那人缩了缩脖子,垂下眼帘,“只要您愿意交出首级,其他人若肯缴械投降,一律免死。如若不然,明日太阳下山前,他们就要进攻。”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部尉,等他示下。沈白阳手心一冷,项上即刻有种餐刀的痛楚。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部尉真打算把脑袋交出去?即便这么做,蛮夷的许诺又岂可尽信?假如他死了,别人仍然不能得救怎么办? 虽然所有人都不抱期望,可谁也没有阻止沈部尉叫人牵来自己的马,也是唯一一匹幸免于难的马。 夕阳向茫茫雪原投下一抹残红,沈白阳对良驹耳语几句,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敌营奔去。 马蹄嘚嗒嘚嗒地踏在冰上。它仿佛晓得主人的打算,走得慢慢腾腾。无论沈白阳怎么催促,它都不肯加快步伐。 沈部尉放眼望去,前方一片耀眼的白。雪地反射的光芒,让他无法估量敌人的所在。他们是否看见了他?男人摸到腰上宝剑,心里琢磨,突然冲上去和先诈降再动手,怎么干能多杀几人?总而言之,束手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天空暗得很快。他眨眨眼,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这莽原中竟然有个孑立的人影。及至走到近处,那人张开双臂,直挺挺地挡在马前。 马儿人立起来,长嘶不已,几乎将部尉掀翻。 “你怎么在这儿?”他盯着红绡,惊异不已。 “不能去。”刺客微微摇头,说道,“去就是死。” “闪开——” 女人当然不会乖乖听话,她眼角弯作新月,忽然温柔地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沈白阳腕子上绑了根头发丝粗细的红线,另一头系着红绡。假如不是有绳子连在一块儿,他们谁也看不到谁。刺客方才吹到他身上的银粉,掉在头颈中,微微发痒,很不好受。地下两对蜿蜒的脚印,悄无声息地遁入敌营。 过了一会儿,一阵肉香味钻入鼻子。部尉从哨兵眼皮底下溜走,也没有被发现。他们大模大样,钻进行营。那些流寇像被施过障眼法般,毫无知觉。两人走走停停,不交一言。绕过东边的岗哨,再向里,几只帐篷搭在右侧。沈部尉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只见不住地有人进进出出,里头传来女人的凄厉尖叫。他心中一震,差点忘了自己身临险地,便要拔剑上前,却感到有人在头里一拦,红绡附在耳畔悄悄说道:“还不到时候。” 男人按下杀机,伺伏于侧。帐篷里羌人呼喝了一阵,揪出一名不足双十年华的少女。那女孩儿脸色奇惨,吓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似是求饶,又似在喊人搭救。 贼人哪管那些,如同捆牲口般放倒她,拖起就走。一路拖曳,旁观众人竟纷纷拍手叫好,倒仿佛这是件悦人的喜事。 部尉和刺客尾随其后,直至雷代帐下。匪人扒掉那女孩的衣裙,将她赤身地绑在木桩之上。 正位上坐着一人,黑紫面庞,一目眇,剩下的那只瞳做焦黄,仿佛鹫目一般。他身着麻布长衫,羊皮坎肩,束条烂银腰带,肋下配刀,威风凛凛,颇有气势。他手执大觥,复饮烈酒。见那女子肌肤白嫩姣好,眉目俏丽,他更加露出兴奋神色来。 原来正在帐门处,柴薪熊熊,一口大锅架在上边,里头水已烧滚,不住冒着气泡。他向旁边刀斧手递个眼色,从人得令,操刀走向绝望哀告的女子。 沈白阳明知再晚半刻,少女就要有开膛剖腹之祸。他拔出剑来,红绡见势不妙,在其手上轻轻一按,“你若救她,就杀不了雷代。” 杀不了雷代,谁也不用打算能活得了。 但,部尉管不了那么多。他大喝一声,劈在刽子手没有防备的后心上,那人应声而倒。 红绡不能制止,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作为一个刺客,她大概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沈白阳就是不能袖手旁观呢? 匪首大吃一惊,从座位上暴跳起来。 大家不明就里,这汉子怎么突然就趴下了呢? 雷代机警,即刻回手抽刀,但脖子后头一股冷冽的刺痛,顺肩胛直剐下来。他打个寒噤,朝前急扑几步。刷——那东西自后背狠狠插下去。匪首狂吼,两手一握,顺势往回一夺。仗着力大猛悍,他竟生生将青锋剑夺在手中。 剑甫离手,即刻显现。旁人看到雷代背上插了如此大个玩意儿,纷纷惊觉,吆喝拿贼。雷代喉头发热,一口污血喷出,无巧不巧正喷中潜在身边的沈部尉。他脸上沾血,红绡使的法术顿时便不能灵验。部尉身形既出,刀枪剑戟顷刻间招呼过来。 匪首踉跄几步,天旋地转。他晃了晃身躯,急怒攻心,咆哮一声,“拿住他!”说罢,摆刀就剁。雷代本来身量过大,行动不够便利,加上失血,未免手下捏不住准头。这一刀下去,力气用得多了,身子朝前一倾,只觉有只无形的手忽然在他背上一拍,便不由自主地栽向地面。 这简直就是把脖子白白送给对手。 说时迟,那时可真快!沈白阳反手勾住一名羌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拔出他腰中的佩刀。只听咯的一声脆响,那人颈项已折,尸首落地。 沈部尉拿眼睛一瞄,手下正有颗毛扎扎的大脑袋。刀刃银光乍起,雷代结实黝黑的身躯直挺挺地压扑到雪上。他张开嘴,仿佛还想嚷。黏稠腥臭的**洒在白雪上,像净缎面料上翻了缸酱汤。 其他人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首领死了。他们将部尉围在当间,被这触目惊心的场景震慑住。沈白阳自己都没想到,这样容易便得了手。他抹掉眼睛上的血,拔出尸身上的宝剑,吐了口唾沫。 沈部尉直起脖子,想在临死前瞧瞧救起的少女。可惜,瞧不见。 男人左手持刀,右手持剑,两手平举。他的意思很明显,杀一个不算赔,杀两个就算赚,拉走多少是多少。 没人喜欢和亡命之徒对阵吧? 沈白阳后退一步,又退一步,退到帐篷内。人们也跟着紧逼两步,只不过没人抢先。部尉猝起发难,刀剑交叉,砍向支撑帐篷的木桩。 那木头本不甚粗,加上青锋宝剑又实在锋利,才两三下便已歪倒,把他连同篷子内所有事物全都罩住。 其他人一哄而上,挥刀乱砍。哪知却不是砍在肉上,反震得虎口发麻。定睛一看,不过是条板凳。 部尉猛地从后头破开布,蹦起身,杀得人措手不及。未提防的,中招倒地,血肉横飞。贼人们这才惊觉,纷纷掉头。再往后,沈白阳可就捞不着便宜了。任他如何了得,也没有以一挡百的本事。二十多支长枪净往要命的地方招呼,没多大工夫,部尉就气力不继,腿上着了一下。 他脚下发软,眼前发暗,耳朵嗡嗡作响,身子不由自主往下一跪。只见人影纷沓,兵戈一阵乱晃。 沈部尉忍不住想:这回可真的该死了。 红绡离他仅一步之遥。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绣花手绢,忽地抛在沈白阳头上。 哓叫乍起,刺人鼓膜。一只灰羽红喙的夜枭冲天而起,飞到空中。 哪里还有部尉人影? 只是那大鸟脚上,隐约沾了血迹,盘旋两圈,向北飞去。 匪徒们这可没了主张。明明一个大活人,如何凭空不见了呢? 还没有人搞明白,夜枭蓦然一个猛子,再从云中俯冲落地,攫起雷代首级,径自消失在夜空之中。 再过两天,大约就可以准备收尸善后了……杨铮躺在榻上,怀里搂着第三个小妾,忍不住心花怒放。 作为昔日有些交情的老友,场面上也要盖得过去。他不吝惜钱,给那沈白阳来个风光大葬倒也无妨。然后上表朝廷,嘉奖一下。只不过,老杨自己也清楚,给死人的嘉奖,连屁用都不顶。 沈白阳啊沈白阳,交友若此,你泉下有知,也该心满意足。 他净想这些有的没的事情,虽然雾重更深,却毫无倦意。这些年来,老杨头上似乎总有座瞧不见的山,隐隐压着脊梁骨,只要转念一想,就叫人喘不过气。今天,杨铮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如此爷们儿。从今往后,便扬眉吐气,哪个都不用放在眼内了。 想了想,他忽然暴喝,把姬妾白白嫩嫩的娇躯往下一按,翻身坐起,格外龙精虎猛。谁知这回正干得兴起,外头却有人急报。 杨校尉大不耐烦,吼道:“滚!什么事也等明早起来再说!” 那人却不走,坚持说有要事禀报,不听不成。 杨校尉可谓火冒三丈,跳下床,一把揪起他衣襟,道:“说——” “刺史大人让小人知会一声,您趁早过去府上看看。” 杨铮听出蹊跷,眼珠转了几转,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 “出兵剿匪的沈部尉现下刚到!他不但没死,而且还带来了匪首雷代的脑袋。” 听到这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杨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不可能!”杨校尉气急败坏地吼道。 旁人见到老杨时,别过头去窃窃私语,使得杨铮越加有种大失面子后生不如死的痛苦。校尉的心绪起伏不定,走到后堂,立在屏风边,踌躇不前。若是走到厅上,岂非送上门给人折辱? 沈白阳的脸在灯火照耀下,倒很冷静。他手一抬,脑袋砰地掷到地下。 徐文麟是个文官,哪见过这阵势,唬得看也没敢展眼看。旁边自有人细细验过,确是羌人贼寇的首级。徐刺史听罢,既惊且喜,表情也更和颜悦色。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大功一件!快将贼人首级拿出去,悬在城门之上示众,叫将士们也都看看。” 说罢他拿袍袖一挡,冲躲在暗处的杨铮努嘴示意了一下。 刺史故作喜色,说道:“沈部尉稍坐片刻,我即刻去写上奏的表章。圣上一向都为蛮夷屡犯我边境的事情烦恼,这次你立下功劳,挫其锐气,必定会加官授爵。今天起,也不必再回朱提郡。索性在我这里稍待几天,等上头的封赏下来,一并领过吧?” 他不等人作答,便命道:“沈部尉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座上客。你们打扫一间净室让他住下,早晚茶饭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徐文麟前倨后恭,态度变得太快。沈白阳见他一副小人嘴脸,浑身不自在。正打算开口婉辞,不料对头却从后堂转出来。 杨铮老着脸,扬扬不睬,沈部尉倒是一怔。 杨铮先向刺史行礼,打算讲几句场面话,把脸盖过去。沈部尉还没等他开口,上来便是一拳,将他撂翻在地。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通暴揍。 杨铮本来就本事不济,又没加防备,哪有还手余裕?待到被人劝开时,已经鼻青脸肿,模样狼狈。 沈白阳义愤填膺,“呸”了一口,喝道:“姓杨的,揍你揍得真他妈爽快!” 从道理讲,部尉是做错了。他这叫做以下犯上,论律足以治罪。可是现在沈白阳的境况今非昔比,转眼成了徐刺史跟前的红人。反倒是杨铮,不但没捞到便宜,而且大大失宠。他一连几天闭门称病,谢绝见客。 第二天,杨校尉被人臭揍的事情在南广传了个遍。连平头百姓如今也知道,杨校尉的风光日子过到头了。那大名鼎鼎的雷代的脑袋,高挂在正东门上,引来观者无数,议论纷纷。 “我听说那个姓沈的,丈二身量,膀阔臂圆,一只手能把石头劈开。他大喝一声,如同打雷,刀光一闪,隔着一里地呢,人脑袋就得下来!” “乱谈!这叫什么话?那不成妖怪了么?” “不是妖怪,听说他是剑仙,习过方术。那天守着城门的哥儿俩亲眼看见他,从天上飞下来时是只鸟,一落地就变成了人,还大模大样地叫人替他通风报信……” 沈白阳拒绝了徐文麟的邀请,在另一处僻静的别院住下。其余一应事由,均由刺史代为呈奏。部尉自己也认为,这次多半得官复原职。至于会不会追究杨铮的失职之罪,则另当别论。 部尉隔三差五会上东门去看望那颗孤零零的头颅。雷代的脑袋现在有种垂头丧气的憔悴,让人无法将它与以前杀人无数的匪徒联系起来。那脑袋面冲下,神色枯槁。虽然沈白阳只是远远地看,却能感到那颗脑袋在冲他笑,笑容极其不怀好意。 时候久了,雷代脸上长出蛆虫,唯一一只眼睛也被乌鸦叼走。起先,小孩子还会朝他扔石头,比谁打得准。后来,尸臭太浓,人人掩鼻。城头官儿赶紧起下,找地方挖坑埋掉。沈部尉以为,事情该到此为止,于是也离开了城门口。 他脑子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奇特想法—— 如果我的脑袋被挂上去,会看见一片怎样的奇景呢? 女人对部尉说道:“我看你一点也不开心。” 他没作答,耸了耸肩。 红绡叹气,“人们喜欢的东西无非如此,要么钱,要么权,要么情爱。钱么,你不动心;权力,你就快有了。可你连笑都没有笑过一次。” 她俯下身,丰满的胸脯似乎在叮当叮当晃荡,“沈白阳,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对活着产生一点兴趣呢?”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你再试试别的方法。只要肯跟我耗下去,准能找到我的弱点。” 红绡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已经连续几个月没再出去杀人了。仆人老看见沈部尉对着墙、桌子、板凳甚至空气说话,都觉得他定有奇术,行事举止和常人不同。 徐文麟听说之后,也没加理会,只叫人暗中把他盯紧,万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有天晚上,沈白阳心情不好,多饮了几杯。等摇摇晃晃走回内堂时,心里有种火烧火燎的烦躁。他三言两语打发走随从,心想:你姓徐的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脱掉长衣服,一歪身倒在床头。 可是喝过量的人,偏偏怎么都睡不着,想下地走两步,又实在乏力。可怜的部尉,喉咙里快要冒烟,迷迷糊糊伸出手,左捞又捞,想捞杯凉茶。哪知一抬手,打翻了杯盘。 半晌,没什么动静。 穿堂风吹在身上,有种凉飕飕的快意。他好歹睁开眼睛仔细瞧了一瞧,红绡将茶递过来,部尉一饮而尽。 红绡今天与平时格外不一样。往常,她在太阳光下,皮肤实在太苍白,以至于看起来不像个活人,叫人敬而远之。这时候,在橘黄的烛光映衬下,红绡显得既温暖又无害。 她手臂前探,从袖子里露出一小截。就这么短短一截,却细腻润泽,芳香怡人,令沈白阳冲动得直想咬下去。 她的异香是来自西域的。红绡可不像汉人女子那么矜持扭捏,她落落大方地把大腿搭在床沿上,一甩腰,十分雀跃地蹦上床。 沈白阳这可是第二次大开眼界,所以没有太过惊讶。他想摘掉那块讨厌的红色面纱,女人啪地打掉他的手,断然阻止。那两只闪烁的大眼睛,颤了几颤。 她笑道:“很久没碰女人了吧?” 沈部尉脸上有点发烧,“两年了。” 红绡将沈白阳领口一揪,既妩媚又凶野地喝道:“那还等什么?脱裤子!” 男人欣然允命。 屋外寒风凛冽,榻上闷热异常。沈白阳一面享受红绡的温存,一面将手肘枕在脑后,思绪开了小差。 他凝神望着胡人女子姣好的,心道夷人也并非都那么讨厌。若不是为了掠夺而张牙舞爪,定必也会像刺客一样,有些迷人之处……但部尉很快扔开荒唐念头,被女人从千里以外唤醒过来。 “什么?我小时候……”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些长长短短、形形色色的伤疤,说道,“我小时候么,住在安定附近一个乡野之处。那时候,前朝已近没落,四夷入侵,到处狼烟四起。许多流民被迫南迁,我们那地方也是一样。 “流亡途中,不停地死人。有病死的、冻饿死的,也有中途走散的。不过这还算好,更糟糕的是被蛮夷逮去,充做军粮。据说他们一个冬天就能吃掉十多万人,沿途到处是吃剩的尸骨。所以,大家害怕蛮夷人甚于虎狼。” 红绡听到“蛮夷”二字时,似乎甚不自在,换了个姿势。 “我有个不足岁的弟弟,放在背篓里驮着。那时候,爹妈得瘟疫,死在离乡不远的路上,就剩我和他做伴。不过,这伴也没做多久。”他撇了撇嘴,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半路上撞到流寇,我弟弟死了。” 当时,沈白阳被人险些撞个筋斗,竹筐里的婴儿被颠得号啕大哭。从后面涌上来逃命的人,噼里啪啦一通乱踩。若不是沈白阳反应快,早被人踩扁了。他爬起就跑,也不敢回头看。耳畔明明听到马蹄声愈加逼近,四野鬼哭狼嚎。 那匹高头骏马凶猛一跃,马鞭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尾。沈白阳情不自禁地抱头蹲下,居然奇迹似的躲过马蹄。前边有人扑地摔倒,被踩得惨不忍睹。少年踏过内脏和血浆,强忍呕吐继续跑。他的呼吸又短又急,肺部撕裂疼痛,头皮发紧,仿佛有针在扎。蛮夷人的吆喝此起彼伏,犹如赶羊入圈似的你追我逐,慢慢缩小包围。有人发一声喊,冷箭降若落雨。 沈白阳右腿忽觉一痛,脚下无力,摔在道旁。眼睁睁瞧着人流从边上奔过,谁都顾不上这小兄弟俩的死活。 他徒然在地下抓了几抓,自觉没有力气,绝望中朝旁边张望,正望见土岗下野狗刨出的地洞。 沈白阳顾不上肮脏,把竹筐扔掉,婴儿抱出。他先将弟弟塞进洞去,自己再蜷起身爬入。那洞堪堪容得下二人存身,少年狂喜,心内怦怦直跳。哪知抱弟弟入怀时,触手竟然一片冰凉。他拿手指一探,婴儿早就没有了气息。弟弟背上钉了支长箭,鲜血正从襁褓中浸透,他掌内淋淋漓漓。 沈白阳呆了一呆,手一颤,将箭从弟弟体内拔出。他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出无数星火。连日来所有的疲惫、忧愁和惶恐,被瞬间的暴怒压倒。 少年手中箭杆折为两段,前半截紧紧握住。刹那之间,许多不同念头如潮水般翻涌,各自交锋。婴尸惨白的脸望着他,仿佛在说:等什么?现在还窝在这里躲难,与畜生何异?大家都死了,你独自偷生,纵然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狠命甩甩头,牙关上下打着架,无论如何不能冷静。他不停对自己吼道,冲出去,哪怕能杀一个人也算报仇! 纷沓的脚步渐渐止息,沈白阳双目死盯住洞口。先有几匹马经过,尔后是夷人扎束牛皮绳的皮靴踩来踩去,间或一两声濒死的惨叫。贼人们交谈几句,又把尸骨翻检一通。 有人在洞前站住了。 沈白阳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看着那人背对狗洞的脚后跟。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匪盗身上的酒气。 那人丝毫都没发现背后有人,还在与同伴谈笑风生。沈白阳只要大喝一声,跳出去,把箭头望他后心一插,就算成了功。这该死的蛮夷人必定连惊讶都来不及,就得送命。 这是绝好的机会。少年心里抱着豁出去的想法,再度举起拳头。 然而,刀鞘上裹的铁皮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晃乱了眼睛。 那人腰上挂着刀。 沈白阳的咽喉上猛然起了鸡皮。 那把刀只要轻轻一挂,自己的咽喉就会断开,喷出血。之后,几把长短不一的利器会把他捅得千疮百孔。 他做好死的准备了吗? 他活得够久了吗? 这转念之间,就下不去手了,两只脚犹如千钧沉重。偷生的想法一旦兴起,便像野草似的疯长,片刻盖过愤怒。 蛮夷人浑然不知这番变化。他的腿转个方向,来回踱了几步。 沈白阳明白,要再不动手,永远都没机会了。他下定决心,左手撑地,正打算一个猛子弹起身来,谁知,那人却先他一步,打个呼哨,纵上马鞍。 “哟呵!”胡夷汉子甩开马鞭,马儿绝尘而去。 他从雪堆中跳出来,狂喊着追了几步,可惜别人却连听都没能听到。 沈白阳木然僵立在风中,一种背叛的耻辱感油然而生。他切齿痛恨自己的软弱,躲在狗洞里,任弟弟的尸体变冷。甚至想到,哪怕杀不了一个敌人,死在人家手里也胜过这般活下去…… 少年狠狠揪扯自己的头发,一拳一拳砸在石头上,直到血肉模糊,毫无知觉…… “我杀蛮夷人是从来不会手软的。”沈部尉淡淡说道。 他身上有道伤疤从下巴起,直到腹部,十分骇人。还有一些燃火的箭雨落下时,造成的烧伤。至于刀剑创伤,简直是小儿科。 这全是他想自杀的证据。 每次冲锋陷阵,沈白阳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场。要么就是遥遥领先,第一个冲入敌阵,要么就是不顾性命的亡命相拼。可他反倒每次都大难不死,全身而退。没有人知道,部尉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羞耻,才会这样猛悍。 说实话,当听说有人要暗杀他时,他蓦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徐文麟在府宅外徘徊了两个时辰,全然一副心怀叵测的模样。 他两只瘦骨伶仃的手指在胡须上捋来捋去,原地转了几圈,抬头向红墙内张望一眼,慌忙低头,神情颇有些做贼心虚。南广刺史此刻焦躁不安,翘首以待自朱提来的回音。他既担心消息有误,又怕自己的异动被沈白阳得知。所以,在探听明白部尉沉睡未起时,才敢点起兵卒在这里候望。 没过多大会儿,一乘单骑自南门奔来。行到门前,那汉子纵身一跃,将大麾摔在地下。他出城时还忧心忡忡,如今却神采奕奕。 杨铮将刺史手一携,拉到一旁,低声道:“打听准了,再不会有错。确是在他家内搜出的金子!” 徐文麟道声好,面露阴笑,“你看明白了?” 杨校尉吩咐从人道:“抬上来——” 两名兵丁将沉甸甸的木箱扛到面前。徐大人略微掀开一条缝隙,顿时被金子晃花了眼。他将金叶子举到面前,翻来覆去端详。果然货真价实,成色一等。赃证俱在,他悬起的心轰然落地,更把沈白阳的罪名认实了。 刺史即刻下令,将宅第围上。哪怕是条狗,也不要放过。 沈白阳头痛欲裂。 他听见外头一阵吵嚷,许多靴子踩在楼梯之上,房子如同遭受地震,晃得几晃。然后,一切又奇迹般的安静下来,连蚊子哼都听不到。 他觉得甚是奇怪,却无力起身。手向旁边一摸,榻上空空荡荡。红绡未及拂晓已经离开,房间里就剩下一个宿醉未醒的人。 部尉撑起身体,正打算起床穿衣服,迎面一拳,将他撂倒在地。忽然有人发声喊,呼啦啦出来许多人,将他团团围住,拧胳膊的拧胳膊,拧腿的拧腿。 沈白阳措手不及,被人逮个正着。他一抬头,不但瞧见徐文麟,捎带还有个杨铮,心里便知有了祸事。 那刺史好整以暇,在太师椅上坐下,折扇一张,笑道:“沈部尉不要奇怪,本官最近有件事,好生不明,想请你回去问一问话。” 沈白阳酒也醒了七八分,自己想想,全然不得要领,只好回答,“你这样的请法,已经太客气了。” 徐文麟倒不废话,丢个眼色。 杨铮得令,把沈部尉揪起身,照准肚子给了几拳,这才摊开手,向脸色苍白的沈部尉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这整整一箱黄金是从你家起出的,可该好好说一说它的来历吧?” 部尉定一定神,仔细一看,原来是前日红绡指点他在破庙挖出的黄金。他转念一想,也难怪人家起疑心,不明不白多了这么多横财,任谁也想不通其中窍要。 部尉不便实说,于是胡乱扯道:“这金子上也没写字,我说我是路边捡的你又能怎么样?” “沈白阳!”徐大人猛将桌子一拍,怒喝道,“你看仔细了!这金子上铸有文字,是羯人遗下的标记。你不识番邦文字,谅必不知,所以还敢公然放在家内。直说吧,是不是收受贿赂,起了通敌叛国之心?” 这等罪名真叫人目瞪口呆。沈白阳恍然大悟,知道中了刺客的圈套。红绡怎么可能不知道黄金的来由?别说杨徐二人是自己对头,哪怕换个素无瓜葛的人,也照样会当他是大大的叛徒。 这叫做栽赃嫁祸,一石二鸟。杨铮既可以把他除掉,徐刺史亦能将杀敌寇匪首的功劳揽到身上。 想到此处,沈部尉如坠冰窟。他痛喝一声,猛然跳起。然而,拳头棍棒直落如雨。他像头误踏陷阱的老虎,没一会儿,便失去知觉,眼前一片深邃的漆黑。 雷代的脑袋被取下,城门上空空荡荡,很快会有另一个脑袋挂上去。 今年冬天出的稀奇事,实在不少。不到一个月,刺史的贵客成了阶下囚。杨铮更是重掌大权,耀武扬威。 大家对沈白阳的事情很感兴趣。开始,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冤枉的,直到徐文麟拿出货真价实的罪证,流言终于倒向另一边。平民百姓对蛮夷人恨之入骨,对通敌叛国者抱什么态度,更不用讲。 难得天气晴朗,降雪已住。刑台上堆起薄薄一层积雪,白白软软,犹如棉絮。 化雪最冷,风吹在人身上,忍不住直哆嗦。 沈部尉抬头看看明媚的艳阳,有点无法相信自己快要死了。从前,他眼睛里看什么都很灰,殊无意趣。唯独这一刻,瞳孔却能将那些景物艳丽的色彩定在眼中。底下人头攒动,上头旗幡白帜红幅,猎猎招展。再望上,蓝天白云,眼睛一阵迷糊,被刽子手的刀光晃得目盲。部尉听到谩骂的时候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其实,除了死亡这件事,他根本什么也不必再关心。 刽子手往家伙上喷了口酒,将他的头颅略按一按,手起刀落,红扑扑的舌头就掉在了地上。沈白阳只感觉膻腥冲鼻,吐出鲜血。而后,在他大腿上剐下第一刀时,围观众人轰然喝彩。 透过血淋淋的法场,分明瞧见杨铮那狗娘养的,神情扬扬得意。而徐刺史,虽然连人头都会害怕,却对脔割津津乐道。这使得沈白阳每一次承受的刀割痛楚,分外分明。仇恨发疯般的沸腾起来,有生以来头一次,他将当年在弟弟尸体前求死的愧疚,忘得一干二净。 部尉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惨烈地活着,胜过无声的死! 假如可以,他可怕的毅力完全可以挨过酷刑。只要心脏没有停止跳动,他还有力气在被解下来后,猛地蹦起身,操刀割掉两个人的首级。杀掉他们以后,他要大口喝酒,仰天长笑!那是何等快意! 然则,他的血液正渐渐漫过腿肚子,这想法正分分寸寸远离脑袋。 沈部尉脑袋越垂越低,咽喉中也不再发出声音。他很顽强,还没有死,周围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知道,离死不远了。 杨铮是绝对不肯施舍给他一个痛快的。 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沈白阳都想着应该怎么死。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沈白阳却兴起忍受痛苦活下去的想法。 红绡越过人群,踩着滴血的台阶一步步走到部尉面前。 刺客什么也没穿,肌肤在太阳底下光芒璀璨,只有脸上还蒙了面纱。 她的眼睛眨了眨,把原来挂在里头的眼泪眨回去。 红绡亮出匕首,温柔地问:“现在,你还想求死吗?” 沈白阳用力摇头。他的眼睛没有瞧刺客,而是瞧着匕首。她又问了一次,对方依然摇头。 于是,红绡终于下定决心,手腕也不再颤抖。 看到她不发抖了,部尉忽然双肩放松,原来绷得像张弓的身躯,猛往下一垮。 他的头颅靠在背后的木桩上,明亮的眼睛黯淡无光,面容上却微微挂了一丝笑意。这点笑意浓墨重彩,渐渐氤氲成野兽般狂浪的大笑。笑声直透云霄,四下荡开,将所有喧嚣全都盖了下去。那可怕的咆哮,直钻入刺史耳朵里,令他险些摔下椅子。 沈白阳的头掉了下来。 他脖子里喷出的血花直溅到旌旗上。 刽子手被这骇人的情景惊得滑了一跤。他莫名其妙地瞧着那脑袋滚下台阶,磕了三下,有两次弹到半空中,最后轻盈优雅地画了个抛物线,摔在泥泞当中。 他记得,最后看见的东西,是天空。 这件事是个悬案,到后来始终没人明白就里。我要不是因为偶然听到部尉的自言自语,同样不会知道他与红绡的赌局。 现在,无论我知道不知道,对沈部尉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反正对于他的结局,不会有任何影响。 什么?你问我怎么能证明红绡真的存在过? 不错,她不大喜欢在人前现身。最后砍掉部尉首级时,也用了脱窍之术。但,我曾经亲眼见过她。这是事实,不容置疑。在我后来把昔日上司沈白阳的尸骨葬在小寒山后,便在山脚开了间酒肆,为他守灵。 第二年冬天,部尉祭辰时,她果然来了。 她穿一领貂裘,头上戴着斗笠挡雪,腰下佩刀,袖里怀匕。照例,双颊蒙着红纱,遮住面容。 那女子跳下马,将鞍上两个包裹取下,来到我店中,在雅间落座。她先要了壶茶,继而要酒要饭菜。待到吃饱喝足,我亲自进去伺候。 她的包裹有点蹊跷,我不由多瞅了两眼,问道:“这是什么?” 她似乎微微一笑,答道:“下酒菜。” 我亦不便多问,听任她结账后自去。她走后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复又回转店里来,手里包袱已然不在。 第二天我去沈部尉坟上时,只见有两个人头放在那里——一个是杨铮,一个是徐文麟。 那女子牵过马,临出门时对我嘱咐了一句话。 “对了,你下次扫墓时,帮我告诉他,从前在匪人手中救下的姑娘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另外,以后我都不来看他了。” 我点点头,继续擦桌子。凑巧有风吹过,把她的面纱吹起半边。我记得她长相很美,可如今想起来,具体怎么个美法却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张脸,犹如一片白茫茫的冰霜。 我再说一次,她叫做红绡,是个游历四方的刺客,你以前或许听过这个名字。 但很快就会忘了。 第6章:画皮 上个月,东街细柳巷字画铺的当家王掌柜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胸口被人拿刀贯穿,俗话说就叫开了膛。肠子撂在地下,到处血糊糊的。再往上看,连心都不见了,只剩个窟窿。我到的时候,王老爷早死了多时,直挺挺地躺在地下,眼睛瞪得老大。连我这种见惯场面的人都心里发毛,四面墙挂的山水和人物画上,无不溅上污血。又是盛夏时节,一进房子就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腥味,臭得直杀眼睛。我叫人把他抬到天井里,拿席子铺上验过尸。家下几个姨娘问我吵着要说法,我只好跟她们说,王掌柜死于前胸的刀伤,且是一刀致命。凶手用刀剜去了心脏,整个摘走,手法利索得紧。除此以外,别无伤痕。尸体既然已经验完,趁还没烂,劝她们赶紧抬埋。她们不准,说一定要县太爷找出凶手,否则官人死也不安宁。 事后,凶器很快便找到。 那是把一指宽、近两尺长的匕首,就扔在死尸旁边,上面沾满死者的血。尺寸与刀伤完全吻合。看来,行凶的人当时也很慌张,没来得及收拾现场就逃走了。因为刀很锋利,要刺进肌肉不需耗费太多力气,所以凶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我比较怀疑是个女人干的,因为地下有串沾血的脚印——是小脚。也就是说,当时有个女的就在旁边,王老爷死了以后,她才匆匆离开。 死者生前有三房太太,正为遗产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她们三个嫌疑都很重,可是,会是三个里的哪一个呢? 是官宦家出身、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云贞? 还是青楼出身、性情泼辣的二太太丹胭? 或是原来二太太的陪房丫头,后又做了三姨娘的明霞? 不管怎么说,王掌柜的书房就她们三个人可以自由出入。也只有她们三个,饮食起居都同死者最靠近。以我多年的经验判断,她们都有动机。 大太太云贞的供词: 冤孽!真是冤孽! 家门不幸,遭此横祸。我一个寡妇家,又没有子嗣,今后的日子叫我依靠何人?如今可倒好,老爷尸骨未寒,她们已然闹了起来。二姨娘仗着自己生过小子,想分家。看来命该如此,这个家到现在大概也快散了。唉…… 不过话说回来,丈夫的死对我来说并不意外。他在生前就是个不敬神佛、倒行逆施的人,常常说些亵渎神灵的话,甚至胡作非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啊!年轻时劝诫过他很多次,他不仅不听,反而还把我厌弃了。他嫌我碍他的眼,又说我人老珠黄,事事处处爱教训人,叫我以后少管他的事。我心灰意冷,从此之后一心礼佛,在自家修了禅堂,闭门不出。老爷和她们之间的事,我可是一概不知。 什么?你问他以前怎么胡作非为,得罪过什么人?这说来可多啦。老爷脾气既古怪又孤僻,傲慢自大,目空四海。他老说自己是本朝屈指第一的画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加上朝中许多人来向他求画,千金争购。他有钱有势,便更将寻常人不放在眼里。他说吴道子那个人算个什么东西,画的画儿和他比可差远了。如若有人将他比做古人大师,必定遭他痛骂。他在两宗事情上出的名,想必你也听说过。 有一次,湖广总督托他画一幅梅花图,他画了半年,始终画不好,总觉得画出来的花儿僵板,够不上真花娇艳。结果你知道他想了什么法子?老爷忽然有一天叫了个伺候的小丫头到房里,大半天不出来。我们觉得奇怪,派人偷偷跑去看。结果发现他把人家的手给砍下来了!蘸着人血在那儿作画!我赶紧叫人把那丫头抬出来,给她包扎伤口。所幸命大没死,又暗地许了好多银子,才没上衙门告状。后来他画的那幅梅花,人人都说好。只是人家收了后不敢挂,一挂到墙上就能闻到满屋子血腥味。 还有一回,有买家托他画一幅老虎。他以前少见这类凶畜,觉得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没有野性,于是自己跑到山上去看真的猛虎。他昼伏夜出,一连好几个月都不见人影。后来终于画成了,交给别人时不准人当场验看,卷做一卷。 不出三日,那买家家里就遭了祸。上上下下十五口人,男女老幼忽然暴毙。据说他们身上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动物抓出来的,还说,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就剩了个空纸,纸上的老虎不见了。 琴棋书画不过是怡情的玩意儿而已,可行出这样事来,岂不是损德么?我丈夫他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很得意,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他常跟人说,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画画,天底下最美丽的事物莫过于绝代佳人。若能以出神入化的技巧去描摹世间最美丽的事物,那便死也无憾。哪怕叫他折寿三十年,他也心甘情愿。 说完这些混账话以后,他就开始娶侧室。先是流连花街柳巷,没多久就和梨香院的头牌姑娘丹胭搭上了,便是后来偷偷弄回家的二姨娘。前些个年,老爷对她爱如珍宝,百依百随。家里的钱任其挥霍,珠宝玉器也随她乱拿,要什么给什么。后来,许是她年纪大又生了孩子,慢慢失了宠。万没想到,我丈夫居然把人家的陪房丫头也摸上手。从此之后,家中再无太平时日。 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真是一点也不错。我丈夫究竟怎么死的,我心里跟明镜一般。要么是她们主仆两个合伙干下这桩凶案,要么就是其中一个下的手!再不会有错。至于理由么?自然是谋夺家产,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二太太丹胭的供词: 别听那老虔婆胡说八道。什么主仆二人谋害老爷?什么图谋家产?放他娘的屁! 姑奶奶如今挣得这份脸面,靠的全是自己的能耐。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谁没有见过? 想当初在梨香院那会儿,我见过的好东西比他们那一屋子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想趁势把我扫地出门?我呸,门儿都没有。我争的都是我该得的。我给他们王家生了儿子,续了香火,自然要多分些,这道理拿到哪里都是天经地义! 老爷突然没了,我也觉得蹊跷。不过老婆子有句话说得有理,我们掌柜的损德的事情确实做得太多,也无怪乎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压低声音)其实不只损德的事,他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嗜好。他啊,有个与门厅单独隔开的小院子,是自己的画房,也就是他后来遇害的地方。这房子无论夏日酷暑还是寒冬腊月,从来不会开门。门上带锁,钥匙在老爷自己手上,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屋子里除了书和字画外,什么都不放,连窗户都没有。平时他在里头捣鼓什么,外人全不知道。 他刚把我娶回家那阵儿,我倒是去过几次,都是在晚上,二更天时分。老爷忽然提了个玻璃球小灯笼,偷偷把我叫起来。他领我进了那阴森森的破屋子,进去之后拿出一领上好的白丝绸宫裙,命我换上。他叫我坐在椅子上不要动,自己在对面作起画来。一连几天,皆是如此。我本想好好问问他,他却很不高兴,说说了我也不懂,还叫我对谁也不准提起。说来也怪,那时节是他对我最好的时候,还悄悄跟我保证,只要这幅画完成了,就休了原来的老婆,让我做正室。 哼!你也知道,男人这种话,可听不可信。爱的时候赌咒发誓,恨不得心都掏出来,不爱的时候,嫌你碍事,恨不得你死了才好!果然不出我所料,等我再问他什么时候兑现时,他居然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还说从我身上找不到灵感,画得一塌糊涂,全烧掉了。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来我院子。这喜新厌旧的东西!还有那个小贱人,要不是得着这个机会,我怎么会容她爬到我头上作法? 说到明霞,原来还以为她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被她钻了空子。等我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老爷不顾反对,坚持立那小娘儿们做三姨娘。他们两个也不害臊,成日只知道鬼混。明霞这丫头一进老爷的书斋就不出来,天知道在里头做什么好事呢!不要脸。 掌柜是叫她给害死的,内情姑奶奶我全知道。你问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看见的,真真儿的! 老爷遇害的当天晚上,还不到二更,我犯心疼病爬起来吃药,忽然看见窗户前一个人影子晃过去。我还当是哪个毛手毛脚的下人呢,刚开了窗子想骂两句,人立马就没了。于是我也没叫丫鬟,自己披衣服跑出来,正看见明霞急匆匆往后花园去。她神色不正,又慌里慌张的,居然没发现我。 她径直进了老爷的画房。画房里有灯光,那时候老爷可能正在里头画画。我便找个假山藏了起来。 没有多大工夫,忽然传来那丫头的惨叫。那叫声几乎把全家人都给吵醒了,又凄厉又恐惧,我当时也不禁毛骨悚然。 门哗啦一下撞开,她踉踉跄跄跑出来,衣服上还沾着血,脸色白得像纸。看到我时,明霞腿一软,扑倒在我身上。她攥着我的袖子,说道:“老爷!老爷……老爷他——他——”话没讲完,便晕了过去。 正巧有个巡夜的小厮叫张宝的,从那里路过。我急着叫住他,让他去叫人,说老爷出事了!我把明霞扶回屋里后,才赶过去看了尸体,然后立刻令人把那丫头关进柴房,严加看管。 当时,她可就在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肯定知道。可是,后来我命人打着问时,她除了说有鬼以外,什么也说不明白,看上去像是吓坏了。 哼!明霞心肠歹毒,必定是她害了老爷性命!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喂,我都说出凶手了,你怎么还朝我问个不休?你们有问题,该去问那小贱人才对。 三太太明霞的供词: 我没有谋害老爷,我冤枉啊! 二太太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不敢和她辩。我一说话,她就叫人打我的嘴,还拿簪子扎我的脸和手心。后来,我被关进柴房,她不让人送饭也不给水喝。我想,这么死了倒好,省得活受罪。 我承认,那天二太太看见我进老爷的画室确有其事,但事情经过不像她想的那样。我没有杀死老爷,但我看到了杀死老爷的凶手…… 这件事得从头说起。老爷看上我以后,坚持要我做他的侧室。这么一来,大奶奶和二奶奶心里更加不高兴啦。我娘家无人,平日里只有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不过还好老爷对我不错,时时体贴,处处关心。唉,不过他好色成性,这点大家都知道。(脸红)他……他还老把我拉到后院的画房里去。每次给我画画,都非要我不施脂粉,绾桃花髻,穿素白的宫裙。开始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画,后来就……就要我脱了给他画…… 我不情愿,他便大发雷霆,威胁着要拿我去填井。他说,作为一个画师,眼睛里没有**的东西,只有欣赏美丽的独到眼光。天底下没什么事物比女人的身体更美,他要想把女人画活,自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那幅美女图,他画了好久。大概有……三四年的样子吧,总也完不成。我渐渐发现,老爷他对这幅画似乎魔怔啦!为了画好它,生意也不管,交给二奶奶去打理。后来甚至连续几个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来拜访的达官贵人都见不到他的面。他说他要摆脱所有俗务,专心把画画完。 他说这话时,样子很怕人,似乎有种狂喜的冲动,可是眼神分明是个疯子。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迟早要出事。 二奶奶跟踪我的那天,在白天早些时候,我见了老爷一面,他说晚上会来这边看我。我也不敢早睡,一直等,等了好久他还不来。我叫贴身丫鬟去请,结果她回复我说老爷又进画房去了,还说让我最好去看看,有人瞧见老爷脸色不好。他有气喘病,我忙携了药往后院去。窗户里还亮着灯,我听见老爷和人说话,不敢贸然闯进去。 不过我听得出来,和他说话的是个女子。她声音很动听,像云雀一般清脆悦耳。 但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实在听不清楚,因为隔得太远,声音又低。什么?你问是哪个太太的声音?不,你弄错了,既不是大奶奶也不是二奶奶。如果是,我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开始他们两个还是平心静气地说话,老爷似乎在苦苦哀求那个女人什么事,那个女人却执意不答应。老爷又说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还是坚决拒绝。老爷后来发了怒,但那女子依旧不吃这一套。最后老爷扑通给她跪下了。我吃了一惊,忍不住偷偷直起脖子朝屋子里看去。只见那女子穿一身白衣,秀发如瀑,背影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因为她背对我,所以看不到她的长相。然后,刀光晃到了眼睛,一转眼,老爷仰天倒下,胸口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而陌生女子——手里捧着一颗人心! 我觉得天旋地转,吓得用尽力气尖叫,正好撞开虚掩的门跌倒在地。她朝我快步走来,我还以为她会杀了我,眼睛都不敢睁。可是她却没有对我下手,等了老半天,再睁开眼睛时,白衣女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空如也。 我逃出门时撞见了二奶奶。我那裙子上的血也是当时跌倒后沾上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发誓,如果有半字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巡夜小厮张宝的供词: 三奶奶说的全属实言,我张宝可以作证。 你们想想,三太太是什么样好性情的人?平日里一贯温柔沉静宽容待下,连只蚊子都没拍死过,怎么可能会杀害老爷?杀了老爷于她简直半分好处都没有。我直说吧,二太太这样讲,不过是想独占家产而已。 那个穿白衣的女鬼我也看到了,而且我发现得比三太太还要早半年呢!她一直躲在家里,缠着老爷不放。老爷死的当天晚上,我亲眼见她越墙而去,飘飘然就飞到了天上,仿佛身体根本没有重量似的,就像……就像…… 就像一张皮! 没错,就像一张人皮。 我第一次见到白衣女人是在五六个月以前。有一次上夜,我们几个人实在无聊,就偷偷带了半坛子酒、两副骰子赌钱玩。后来我喝醉了,找地方方便,也不知怎么的就晃晃悠悠地跑到了后院去。方便完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正靠着书斋的门,吓了一跳。老爷要是晓得,非杀了我不可!于是我掉头就走。 刚走了三四步,忽然觉得后脖子阴风刮过,起了鸡皮疙瘩。回头张望,猛见有个白白的东西站在院子里。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原来是个陌生女人。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那情形真是又古怪又怕人。我第一感觉就想到她是个女鬼!因为她没一丝活人的样子,脸色惨白惨白的,衣裳单薄,身形消瘦,好像风吹可倒。她的头发乌黑得像乌木一般,却没有丝毫光泽。她的表情很哀伤,长相美丽得叫人窒息。因为又哀伤又美丽,而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以显得格外诡异。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朝我走来。我顿时落荒而逃,飞也似的跑出后院,撞倒了更夫。别人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敢讲。万一这事儿是老爷的隐秘,我给讲出去岂不是找死?所以当时,我什么都没说,自己瞒在心中。隐隐猜想到,老爷没准就是借着画画的因由在和这女人来往呢。 在我知道了秘密以后,对后院这个禁地格外留心。白天的时候,老爷根本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有很多个晚上,院子里面彻夜亮着灯。我藏在花圃里,有时能隐隐听到女人的叹气声,偶尔也有哭泣声。总之,就是让人特别害怕。 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见过那个白衣女鬼可不是一回。有一次傍晚时分,我从水榭路过时,看到她从水面上飞了过去,仿佛蜻蜓点水,一转眼就没了踪影,水面上一点涟漪都找不到。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夜晚,也是在后花园里。我先是撞见了急匆匆四处乱逛的老爷,他问我看到什么陌生人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将我推开,自己慌慌张张地跑了。我倒在树丛里,忽然发现身边露出一只穿绣鞋的小脚。接着,往上一看,哎呀妈啊!那女鬼就在我身边。她低下头,伸出手指点住我的嘴唇,示意我不要做声。我哪敢出声?三魂唬走了七魄,怕她要拉我做替身。结果等老爷的脚步声远去后,这白衣女人一回身,又不见了踪影。我在地下躺了半天,才有力气爬起来。 再后来,老爷就死了。我想除了她以外,家里不会有人如此行凶。 什么?你说我发癔症在胡扯?那女子是老爷外头的相好? 老爷认识往来的人大家都知道。若是外头的相好,怎么能瞒着三位太太,黑夜里混进府里来?二太太治家何等之严,眼神何等刁毒!要想瞒着她再弄个女人进来,还要藏上六个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据我所知,有件事却是真的。老爷在有了那个女人后,几乎不大见其他几位夫人了,几位夫人也没有谁真正见过那个女人。老爷从未曾提过关于她的任何事。连新娶的三太太,也是自从女鬼出现以后,便受到了冷落。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信不信由你吧。总之,三奶奶不是凶手。你们如果要抓凶手,最好先请个能作法的和尚道士来。不过,自老爷被害后,白衣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茫茫大千世界,要找一个游魂野鬼,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叹息) 王掌柜鬼魂的自述 你们大概对我的死十分好奇吧?想要知道谁是凶手? 其实从一开始,凶手就不存在。杀死我的,是种叫做“美丽”的东西。我对美丽着了迷,失去她的话,简直没有勇气活下去。 我是一个画家,应该把世间最灿烂的事物记录下来,作为艺术的见证。 所有事情的根由,要追溯到我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那年,我跟随父亲下了趟扬州,在那里我见到了自己不能摆脱的宿命。 有一天,我们出外游玩,想要租条画舫。恰好有辆马车从对面远远驰来,我心中一动,也不知为什么,像被磁石吸引似的,眼光忍不住紧紧盯着它。在它与我擦肩而过的刹那,风把帘子吹得飘飞,露出一张绝顶美丽的脸。她手持团扇,浑身素白,不簪花朵也不擦脂粉。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掠过我,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我正发呆呢,车就已经不见了,好似诗词里写的那样:宝轱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闱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从此以后,我再也忘不掉她。 世事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我这辈子娶了三个老婆,有很多个女人,她们多少都有点爱我,可我不爱她们。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到头来却不爱我,甚至怨恨我,讨厌我。唉,真是报应。我年轻时日日梦里看到她,而她总是那个样子,非常哀伤,非常沉默,总也快乐不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醒了以后就去打听关于她的故事,爹妈都以为我疯了。 但是,探听到的事情让人万分伤心。原来她是一位王爷的侧妃,几年前就已经失宠,被赶回扬州老家居住。年前,老王爷没了,按照规矩得要一名妾侍陪葬。我见她的那天,正是她动身准备上京的时节。没过多久,她就服毒自尽。 她的死是个谜,身世也同样扑朔迷离。外头有谣传说她是位狐仙,因为没人能长得那么漂亮。还说她会妖术,老王爷就是叫她给弄死的。 说她是狐仙我愿意相信,因为她的气质确实不像红尘里的女子。说她害人我绝不相信,这必定是小人在背后造谣。 这件事改变了我的志向。父亲大人希望我将来步入仕途,我却决定要做一名画师。因为我知道,除了用笔把她画下来,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得到她。冥冥中好像有种力量,让我走上了这条道路。爹妈对我的决定感到匪夷所思,从好言相劝到最后绝望。我被赶出家门,与父母断绝了关系,背上了忤逆不孝的罪名。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在画画上极有天赋。我前后曾经拜过几任名师,很快就超过了他们。还不到二十五岁,我就成了当朝最负盛名的画师,许多权贵也来向我求画。我开始尝试各种流派、各种技法和各种题材。 渐渐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在作画的时候,越来越感觉到血液似乎透过笔尖,流到了画作里,整个人的状态在那时刻完全忘我,接近痴狂。在画动物时,我甚至能触摸到它们五彩斑斓的皮毛。在画人物时,我能听到他们的心跳。我相信世界上无论神灵还是妖怪,只要有形体,我都能画出来,并且非常传神,栩栩如生。 随着年龄增长,我古怪的性情也令外人不解,形形色色的传言开始盛行。有人说,我有鬼上身,若不是借助鬼神之力,断不会画出这些画来。也有人说,我的画非常不祥,买家中有一些曾经遭祸惨死。最离谱的传言甚至说我是个妖怪,专门以害人取乐。(大笑)尽管如此,依然不断有人上门向我求教。 我想,时机应该成熟了,于是动手开始画那幅我一生之中唯一真正想要完成的作品。 对我来讲,无论过去多久,她的样子都历历在目。不过,要画一个女人,并且要每个细节都画得像,那可不简单。 我画工笔人物时有个怪癖,喜欢从里往外画。先画出骨架,再加上皮肤,再添上脂粉,然后是头发和衣物。我发现这样画出的人物较之传统技法可要鲜活得多!然则此时,我的夫人已经年老色衰,并且她的长相、气质也与我梦中的女子相去太远。所以后来,我又娶了丹胭和明霞。 外貌上,丹胭的眉眼和她略有几分相似之处。性情呢,明霞比较忧郁柔弱,气质与她相仿。我日以继夜地画画,看着她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浮现出来,我简直欣喜若狂。 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在画稿接近完成时,她竟然活了! 我怀疑自己是做梦,眼睁睁地瞧着她从画里走出来,走到我的面前。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屋子里像结了霜雪般泛起清冷的气息,时间都似为她的美丽而凝固。她和我梦想中的女人简直不差毫厘,哪怕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似乎永远也不会迟暮,永远不会沾染红尘。 是的,我非常爱她,不能自拔。 或者还不如说,我爱上了自己的想象。因为世上所有的红颜都会老去,只有她可以战胜时间,永恒长存。 当我告诉她这些话以后,你猜怎么样?她一口拒绝了我,斩钉截铁。 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我,不能接受这番荒唐的说辞。并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因为这女子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对自己和别人一无所知。她甚至和死去的那个女子不是同一个人。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我爱上了她,花了如此多的心思把她创造出来,结果她却不属于我!如果她不属于我,也不该属于其他任何人! 我把她锁起来,唯恐有人发现这秘密。我夺走她的自由,为的只是要让她试着接受我。只要她肯做一丁点儿让步,不是皆大欢喜么? 苦心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相反,她对我却越来越怨恨。为了获得自由,她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只要稍有疏忽,这女人就会跑出去。不管我如何谨慎,隔上几个月她都会失踪一次。可是每次我又能把她找到。我实在伤心,于是问她到底怎样才肯留下来,但凡我能做到,一定去做。 她说:“我太寂寞了,需要一个伴儿,你再画一幅画吧。” 我答应再画一位女子和她做伴。 可是她摇了摇头,她说:“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那时候,我的心凉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中也越来越惶恐,成天坐卧难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幅作品大功告成的那天,也是我的末日。 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浮现。我盯着画上栩栩如生的人,心想:毁了它!毁了它! 我的手颤抖得仿佛冬日的枯叶,突然疯了似的冲过去,一把抓起纸,将它撕做四片。背后传来凄厉的叫喊,她从画里跳出来,眼睛瞪着我,说不出是惊愕、怨恨还是愤怒。我朝她伸出手去,她却立刻避开。 “让我走,”她声嘶力竭地向我喊道,“不然就烧了我!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我怎么能让她死呢?又怎么会让她在我活着时离开我的视线呢?我笑了笑,早就想到解决的办法。 我说,她错看我了,我可不是她想象中那样贪得无厌的人。 她不明其意,于是我又说道,确实有人该死,也到了有人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我最后问她:“你想要成为一个真真正正、有血肉之躯的人活下去吗?” 她白着脸,向后退去,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拔出刀来,冷静地说道:“如果你想,我送你一样东西,请你拿到以后就逃走,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什么东西?”她问。 我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刺得很深,从中间剖开两道十字形的伤口。我那尚带着热血跳动的心脏触目可及,我用眼睛恳求她快些拿走。 有了心,她就会有人的情感,能够体会到爱情的甜美。有了心,她就不再是画中的孤魂野鬼。 也许,有了心以后,她会爱上我? 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为何。 她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四周的景物也逐渐暗下来。窗外寒鸦扑扇着翅膀,引颈哀鸣,树叶沙沙作响。我既没有觉得痛苦,也没有觉得欣慰,只是心中获得了难得的安宁。我晃了两晃,栽倒在地,眼前一片茫然的漆黑。 九丈庵一个老尼姑的自言自语 我自问罪孽深重,不配苟活于世。 幸好不久以后,我就能离开这了无趣味的人世。佛祖见怜,肯收纳我,让我无靠的灵魂好歹总有归处。(咳嗽)我是造成这起血腥凶杀背后的元凶,尽管那非我所愿,但却都是因我而起。现在我天天为他诵经祈福,希望他早得轮回。 但他还是有件事情想错了。 我那时恐慌不已,也不知怎么就拿走了他的心脏。我又害怕又惊慌,从那儿逃出来,片刻也不敢停留。就这么一直跑啊跑啊,跑出城,跑到荒山野岭中这座尼姑庵里来。 后来我发现,真的如他所说,他的心脏在我身体里跳动,我成了活生生的人,不再只是一幅画,一张皮。我的脸色变得红润,肌肤也有了弹性,头发不再毫无光泽。可这些都是用别人一条命换来的,我良心难安,辗转反侧。我宁可自己仍然是个鬼魂,而他并没有死! 一个月过去了,我从一位妙龄女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凄然一笑)每天,我脸上都会添加许多沟壑皱纹,仿佛别人过了一天,我却过了一年。我老得异乎寻常地快,这或许就是上天给的惩罚。没有生命时,拥有美丽的容颜。有了生命以后,容貌就要被时间的毒药所腐蚀,最后面目全非。 我老了,已是风烛残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那个画师画出我,是希望美好的东西与世长存。但他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第7章:丽冢 狼虎谷,踞虎狼地。峻岭崇山,满目森然;危崖障壁,如戈似戟;气象肃杀,无不令异乡过客悚栗。 近年屡闻怪异事,峡下飞鸟竟绝迹。蔓草丛生,荒冢盈野。昔日频起烽烟,不乏枭雄埋骨,啼血之恨未尽。狼咆虎哮,遂罕有人至。 阿又打个呵欠,略有困意。 自午后至此,到夕阳西下,通齐州的山路依旧毫无动静。飞天夜叉皆密藏于树冠,彼此嗫嚅私语,颇为不耐。盘坐在左的飞僵,绿眸白鬃,目露凶光。它嘴里咀嚼着一根大腿骨,啧啧有声。阿又耳里听着,心生厌恶,甩手赏了那怪物一巴掌,喝道:“吐出来!” 夜叉畏缩片刻,努起嘴,“噗”地将东西吐出,重新蜷体蛰伏在他身侧。 正当此际,车轮辚辚,六匹快马、三辆大车自西向驰来。 阿又朝下观望,头一辆和末一辆都极为寻常,中间一乘却漆了红漆,很是堂皇,大不像普通人家的座驾。他揣度,这便是今天要等的人。于是拈弓搭箭,照准那匹栗色马,当头一箭。 矢若流星,那畜生顿时长嘶一声,仆倒在地。 一骑受创,其余的难以为继。马车颠得几颠,撞上了道旁雪松。下边的人,方寸大乱。只听有人嚷道:“有贼!”前后两车勒马止步,有二三十人,做扈从打扮,手持刀剑跳下地。他们虽临险地,倒也不惧,只团团护住红漆的大车。 阿又厉声呼哨,夹道伺伏的怪物,倾巢而出,朝他们扑去。飞僵力大如熊,性好嗜血,非雷击不灭。那些人绝没料到遭遇的居然不是强盗,而是鬼怪,顷刻之间,骇然变色。他隐在树梢,接连放箭,撂倒为首四人。 不过,这些人确实勇悍。其余的暋不畏死,执刃齐上,与夜叉斗作一团。然则,哪里会是对手。没多大工夫,死的死,伤的伤,躺了一地。不是断臂就是残腿,惨号兀自不绝于耳。飞僵逞凶性,大啖其肉,将内脏扯得到处都是。要不是阿又喝止,那些人早已尸骨无存了。两头白毛怪物似乎还不尽兴,齐齐将那辆马车扛起,又猛地往地下一摔。车子轰然塌掉半边,他耳力好,似乎听到车内有个女子惊叫了一声。 少年有点意外。经年来这条路上已经少有人敢孤身犯险,外头管狼虎谷、琵琶岭叫做“斩首山谷”,他替将军捕获血食也有十年时间,怎么还会有人这样不信邪,偏要拿性命做儿戏呢? 想到这里,他驱退夜叉,收起长弓,走到车前。竹帘内影影绰绰有个人,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他吸一口气,将手伸向前。 甫一碰到车门,就有团毛茸茸的东西当面飞来。少年躲闪不及,那东西伸爪便抓,抓得他双颊鲜血淋漓。车内人趁乱拔足狂奔,但飞天夜叉张牙舞爪地截住她的去路。那女子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尖叫一声,不敢动了。 阿又揪下脸上的白猫,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原来还是个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她退了两步,涩声道:“你想怎么样?” 阿又略为失望,说道:“我想这样。”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欺近身,在她后脖子上一敲。小姑娘没防备,中招倒地,晕了过去。 他向夜叉吩咐道:“收拾收拾,活的带走。” 怪物们得令,各自分头行动,井然有序。肢解的肢解,扛尸的扛尸,将马车付之一炬。顷刻之间,黑烟滚滚。 少年单膝跪地,俯身察看。女孩呼吸匀称,没有受伤。她衣着华丽,披金戴玉,芙蓉如面,柳叶似眉,口含朱丹。纵然未及长成,但已现娟丽。 明阿又出了会儿神,心想,要是妹妹还活着,大概该到这样的年纪了。他这么一转念,就不大忍心下手。 沉吟片刻,少年下了狠心,抽出匕首。 忽然间有磷光闪闪,飞僵见了,忙不迭匍匐在地。 只见林中钻出十几名青衫白袖的垂髫侍女,手提纱笼,徐徐行来。后边跟了一乘轿子,没有人抬,浮在空中,自行移动,瞧着好不诡异。 阿又不敢怠慢,转身跪倒,手里偷偷抹了一把泥,涂在那姑娘脸上。 轿子到得跟前,凝住不动。里头有个女子慵懒娇媚的声音,询道:“阿又何在?” 少年垂首回答:“恭迎夫人鸾驾。” “听说你捉到一个小丫头,我那里少人差遣,你将她脸抬起来我瞧瞧。” 他轻轻提起小姑娘头发。这时候,她脸上泥污满布,且有溃烂疮疤,十分难看。 轿里人看了,反而点点头,仿佛很满意,随即吩咐带走。少年将小姑娘身躯一提,撂在肩头,犹如扛了条面口袋似的。后头随驾的怪物,赶着马匹,前拉后推,皆驰离山径。 地下暗红色一摊血渍,正渐渐没入愈见浓重的树影。很快,银蟾将出,谁也想不到这山谷中,曾经有场惨烈的剧斗。 少年自狐裘中取出银针,掷在地下,喊声:“开!” 原本茂密的树林,缩地移山,树木退在左右两侧,让出一条大路。尽头断崖,从中一裂为二,如同门扉般轰然开启。后面直入云端的城池巍然耸立,上书“太阴府”三个大字。城门绞索吊起,少年打头,其余人尾随其后径入城中。断崖缓缓合拢,依旧还原成光滑如镜的峭壁。 山城内又是另一番光景,布置格局倒像是仿长安所建,因此也有人私下称之为“小长安”。只不过,这里较之长安,风光迥异。 这座山中城池以地河贯道,十方通津。廊桥飞架于市,纵横交错,几如迷宫。先有街市,人声鼎沸,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骏溪两替,五坊左右。既有酒肉飘香,也不乏丝竹盈耳。钓篷船艇,时时出没于烟波。及至入中城后,眼界更开,高楼渐增,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既有碧睛红髯的胡人,也有人身畜首的妖怪。或老或少,或美或丑,相貌不类常人,不一而足。阿又早已经见怪不怪。 人们见到轿子,纷纷让路,不敢以目视之。少年执礼甚恭,直将夫人送到宅邸。 远远抬头望去,好一栋接天攘日的琼楼华宇。共三十三层,犹胜三十三长天。匾额上两个烫金的大字——“清凉”。外面飞檐画栋,富丽堂皇,里头嶙峋怪石,曲径通幽。呼为小长安内章台翘楚,诚不为过。 阳台上,优伶歌姬迎来送往。等到吐蕊夫人落轿后,少年才招招手,呼来一位倚门卖俏的女郎。 那女郎年纪已过双十,衣着红衫,嘴里叼了杆水烟。 她看到阿又背上背的姑娘后,冷冷地道:“这么难看,我们可不收。” 明阿又将小女孩抱下来,交给随从,向她说道:“不是叫她入行,夫人要个使唤丫头。在你这里暂放两天,等我**好了,就送走。” 红衫女郎待要走近,又闻到一股血腥味。她蹙起眉,捏着鼻子,斥道:“以后在外头办完事,别上我这儿来,脏死了!” 少年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他低声问道:“老头子回来没有?” 女郎拿手暗暗一指,丢个眼色,“正等你过去呢。他气色不好,你仔细着吧。” 少年略点了点头,拢起狐裘,朝内走去。 清凉殿顶上五层,向来不准轻易造访。持刀剑的侍卫,身披金甲,神威凛凛。每隔十步,必定有人随伺在侧。像飞天夜叉这种肮脏的精怪,都被逐到护城河下水牢之中。如若不是阿又清楚底细,大概会将这里当做皇宫大内。如此戒备森严,小心翼翼,除开皇亲贵戚、王侯将相,谁又能有如此排场? 只听里头有个苍老冷峻的声音说道:“进来。” 明阿又这才启扉而入。 犹记当年草上飞, 铁衣着尽着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 独倚阑干看落晖。 这首诗直接题在粉壁上,虽未署名,但少年一眼就认出将军的笔迹,不禁心内欷歔。 前两句笔力苍劲,隐隐有些剑气,纵横淋漓,直迫眉睫。后转折之间,魄力不减。只于末尾一句,无论词句还是落笔均有惫态,绝不类先前的恣意狂放。 将军人在纱屏后,几上卷宗堆积如山,背后高悬龙泉宝剑,除此之外,房间中别无他物,显得空空荡荡。 他掷下笔墨,投在画屏上的影子略微动得一动。“有什么斩获?” 明阿又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十三人,死伤各减一半。还有个丫头,被夫人要走了。” 他将手一挥,道:“城内情形如何?” 少年不敢隐瞒,只好说道:“盗宝之人纠集余党,累月之中三次攻城。现在山下扎营,似乎来意不善。” 那人“喔”了一声,沉吟半晌,既未表示生气,也未表示赞许。过了会儿,将军才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我走之后,这里群龙无首,事事都要交给你办。你往返奔波,兼顾不来。从今往后,外面的事不要管,我会另外派人。这段时间给我待在清凉殿,哪里也不要去。” 阿又听罢,脸色一变,知道这分明是对自己起了疑忌。将军城府极深,猜忌心重,且孤傲不群,不纳劝谏。如若辩解,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那将军又道:“夫人那边小心伺候,如有差错,我不饶你。下去吧!” 少年无奈,只好诺诺而退。 走到门前时,屏后人忽然启口,“我知你心有不甘。你是聪明人,只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太阴府是将军的地界,既不属山魅管,又不属精灵辖。前后方圆七百里,不通天不入地,收四方游魂野鬼,花精柳怪。西通衮、郓两州,东抵泰山,拥阴兵近万人众,兴怪异则十载有余。府界内,将军的话有如圣令,他要谁活谁就活,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掌权谁就掌权,要谁失势谁就失势。因此,不啻于国中之国,城中之城。 明阿又在太阴府内,可算将军左膀右臂,颇受倚重。不说风光无限,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实权。便是将军的宠妾吐蕊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如今他一朝失宠,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虽说在这里,类似事情并不少见,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有人风光就有人落魄。不过,谁也没想到,这次倒霉的会是他。所谓树大招风,此话一点也不错。昔日,少年为将军清除异己,树敌甚多,亲他的居少,惧他的居多,所以大不得人心。如今,就连清凉殿的下等使唤佣人,见了他的面,似乎也不类平日里的笑脸逢迎。 “宝锦,拿酒来。”阿又高声喝道。 那日的红装女郎“呸”了一口,颇为不耐,道:“喝死你拉倒!” 言罢,只听一阵女子娇笑,玉手挥弦,莺声裂帛,下流小调不绝于耳。等得半晌,却始终不见有人答理。 少年心道,当日我得势时,待你们也算不错,现在这般脸色,变得未免太快了些吧? 他正烦躁时,哪知却有人门也不敲,便大大咧咧地闯将入内。 花名叫做宝锦的美貌女郎二话不说,把他胳膊一拉,恼恨道:“你可给我惹的麻烦——还记不记得五天前放在这儿的丫头?” 他“啊”一声,问道:“她怎么了?” “她快死了!你马上给我领走,总不能死在这里。不然客人不嫌犯忌讳么?” 要不是有人提醒,少年还真把这档子事忘到脑后去了。 原来那小姑娘性情刚烈,自从到这里,便开始绝食,不吃不喝已经几天时间。 少年随宝锦下到西厢,果然见那小女孩躺在地下,桌子上饭菜未动,一副面无人色的样子。 小姑娘瞧他进来,情不自禁地将肩膀一缩,脸上掠过几分惧意。 明阿又道:“为什么不吃东西?” 她毫不答理,转过头去。 少年不由得微微冷笑,说道:“我看你死不了。骨头硬的男人我见多了,女人连一个都没有。” 她哼了半声,仍不答言,脸上却有怒容。 他双手抱胸,悠然道:“小姑娘,你不敢看我,莫不是在怕我?” “我怕你什么!”她说着,坐起身来,“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既然你不怕,那么我问你,我杀了那么多护送你的人,就算他们不是你的亲朋好友,总是为你丧命。你不能替他们报仇,对不对得起人家?” 小姑娘想了一想,倒还聪明,摇了摇头。 “那么你要是死了,谁还能替他们报仇? 她又沉吟片刻,再摇了摇头,似乎若有所悟。 明阿又接着说道:“你死了以后,别说报仇的机会,连眼泪也不会有人为你流半滴。你的父母家人更不会知道你去了哪里。” 她犹豫了半盏茶工夫,终于长长叹息。 少年见她似乎略有悔意,松了口气,俯身将托盘往她跟前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一闪,一柄一尺来长、精光闪闪的匕首****他胸口,直没至柄。 那姑娘一击得手,倒是怔了一怔,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少年也是活该自己疏忽大意,全没料到她会猝起发难,血渍顷刻间浸透皂衫。 谁知阿又却皱一皱眉,反手一拔,任那伤口流血,似乎浑不在意。“真有你的,这件衣服可刚刚洗过。” 这回轮到小姑娘脸色发白了。她先是惊愕,而后不禁惧怕起来,颤声说道:“你……你……你到底是不是人?” “太阴府内这些男女老少,除了你之外,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说罢,他瞅了一眼匕首,上面刻着“杨朝烟”三个篆字。 “你姓杨?” 他将匕首轻轻掷到地板上,笑道:“另外,用这种方法是杀不了我的。” 那姑娘目瞪口呆。 少年闭上门,偷偷对等在一旁的宝锦嘱咐:“打明天起,派她去伙房做事。” 宝锦拿指头朝他一戳,嫣然笑道:“怎么又不怜香惜玉了?” 这真是座怪异的城池。 杨朝烟浸在冷水里的手被冻得通红,指甲寸寸断裂。她这边一刻不停地洗着盘子,更多的杯盘碗盏正从头上斜开的方孔中滑进来。 小姑娘抹了抹额角,觉得三天里几乎把三辈子该干的活全干了。饶是如此,每天照旧给人呼来喝去,拳打脚踢,没有半分好脸色看。她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自起床到晌午,连口水都没喝。想到这里,不由叫人生气,便将抹布狠狠一摔。可是,她想撂下不做,脏盘子并不会自己减少。没多大工夫,便堆得如同小山一样高。小姑娘瞧着眼晕,有气无力地靠坐到窗边。 天空中各式各样的东西飞来飞去,有时候是祥光,有时候是云朵,有时候是草龙,甚至连长了两对翅膀的猞猁和三个脑袋的狮子都出现过。头一天,杨朝烟就曾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上,足有半个时辰,才被人一巴掌拍醒。至于这座城市中往来之人,那就更加稀奇。她被使唤到厢房中的时候,要么迎头撞上牛头人身的官人,不然就是人面狐尾的戏子。有的尚通人言,有的却只讲兽语。 她自问从前大江南北去过不少地方,也不算孤陋寡闻,这一次,若将此番遭际说与人听,只怕谁都不肯相信。虚妄荒诞,莫过于此。 清凉殿中有女有男,女的亦分三六九等,各司其职,好像烟花巷内的秦楼楚馆一般,个个浓妆艳抹,能歌善舞。成日价都能听到射覆行令、琵琶争春,热闹非凡。唯独当日里见到的那个身披狐裘、腰悬青锋的少年,却再无影踪。 杨朝烟心想,我总不能真在这儿待下去,得找个机会跑了才好。然则,怎么跑,往哪儿跑,却全无主意。 想到这里,她打个寒噤,摸了摸脸上溃烂的伤口。那一日山路之上遇险,血淋淋的一幕,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厨娘才从楼上下来,看她又在发呆,便拿手指狠狠一戳,喝道:“没见过你这样眼中不放事的,一日里倒有大半日在神游,半点灵性劲都没有,真不知道夫人瞧上你哪一点?” 说罢,也不等小姑娘回嘴,便将手里食盒塞到她怀内,吩咐道:“送到五楼东边第二间厢房,快去!” 杨朝烟无奈提了酒饭,上得楼来。及至厢房外,刚要敲门,只听走廊里忽然有人连连尖叫,而后,一阵呼喝喧哗。砰的一声,有扇门扉轰然倒下。小姑娘不由得回头张望,哪知有人猛地向怀内撞来,她手内的盘盘碗碗掉到地上,摔了个干净。 一时间,各处各房炸了锅。楼上楼下,饮酒的、划拳的、唱曲的人,乱作一团。 杨朝烟不明就里,一骨碌爬起身,跑到楼梯转角的栏杆旁。 那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嘴里嘟嘟囔囔。 隐约闻得有个女子惨呼。 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披头散发,脸上妆容一塌糊涂,颊上还有一道细细血丝。她的琵琶扔在一旁,琴弦已断。少女委顿在地,神色又是惊怕,又是气恼。她盯着那杯盘狼藉的房间,似乎正同什么人对峙。 杨朝烟好生奇怪,屋内明明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会传出男人的声音? 那男子厉声喝道:“清凉殿好大派头,如你这样一个寻常歌姬也要狗眼看人么?把你们管事的给我叫出来!” 宝锦见他指名道姓,忙排众而出,道:“阁下有什么话只管冲我说,不必大动干戈。” “好,那我问你,我次次来,给钱打赏可比人少过?” 宝锦摇头说道:“没有。” “我可有赊账不还?可有搅过你的局?” “也没有。” “那她怎么就敢叫我等上两个时辰,还避而不见?我亲给她斟酒,她如何敢不喝?我来捧她的场,那是给她面子。她这样,莫非瞧我不起?” 女郎“哦”了一声,侧头问道:“香婵,有这事吗?” 那少女脸上发红,蹙起眉头,说道:“我着了风寒,早起迟了,确是不该。可是他……他却扬言不与我善罢甘休。” 宝锦自知理亏,断然喝住,“这叫什么话,你……” 她话音未落,那少女脸色骤变。杨朝烟闪眼之间,只觉有个小白影子一晃而过,转瞬即逝。再看香婵,居然手捂胸口扑倒在地。她用手抠喉咙,仿佛想把什么东西呕出来。然而吐了半晌,只吐出一摊苦水。少女尖声号叫,手捧小腹,浑身抽搐,仿佛疼痛难当。 男子的声音这时却从肚里传来,“此刻求我,已然迟了。” 原来镇定自如的宝锦,这时也失了主张。待要开言劝阻,人家哪里肯听。看热闹的更不将一个陪酒女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只顾瞧好戏,谁又会蹚这趟浑水? 杨朝烟耳朵里听着香婵一声声凄切的叫唤,心里十分难受。她天生有些侠义心肠,看到有人平白受欺负,便会愤愤不平。更何况旁边人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连一个表示同情的人也没有。 杨朝烟脑筋转得快,眉头一动,计上心来。她忽然扬声说道:“你这么藏头露尾,躲在别人肚子里不敢见人,还算个大男人吗?” 她一开声,周围人人侧目,好像看稀奇一般。 小姑娘在扶手上一撑,漂漂亮亮地翻身落地。大家看这丫头虽然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有胆量挺身而出,都颇出意料之外。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那男人冷笑几声,“我是男人,不过不是什么‘大’男人。况且,男人又怎样?无论男人女人,既然是来花钱快活,就不能受此羞辱。” 小姑娘在对面席地而坐,神态落落大方,道:“哦,你是觉得受羞辱了。这好办,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我替这漂亮姐姐把酒喝下去,咱们就算两清。阁下便既往不咎,成不成?这样,你也算大人大量,又不算失了面子。” 肚内男子沉吟不绝。 姑娘怕他不应,又激了一激,“你要这么忌惮我一个小女子,那自然不必应承。不然就是丢了两次面子,要受双倍的羞辱。” 说着,比了个“二”字,两只雪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她本就生得娇俏可人,这么一来,更是让人忍俊不禁。再厉害的客人,被她这么一搅和,也有些哑然失笑。 那人果然呵呵一笑,说道:“你要和我赌什么?” 此一问,正中下怀。杨朝烟更不等他会意,立刻顺势说道:“就赌我不用动手,坐在这里,能让你从她肚子里出来。你看,这是你让我出的题目,可不许反悔。咱们要赌就赌这个,别的都没甚意思,我可不赌。” 这大话出口,别说是那客人,就是旁人也甚是纳闷,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是魇鬼上身,那也要画符针刺,大做法事,才可遣走,更甭提是跑进人家的肚子里。除非开膛剖腹,否则有什么法子?她竟然说得如此轻松,但看起来她又大不像个有法力的人。那男子万分好奇,倒要瞧瞧她如何兑现。 杨朝烟闭目凝神。 大家见她端然盘膝,正襟危坐,都道是敛息施法,于是谁也不吱声。哪知等啊等啊,大半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却未有半点动静。 那男子实在不耐烦,忍不住催道:“喂,你倒是来呀?” 小姑娘缓缓吐了一口长气,颇为无奈地轻轻摇头,答道:“哎呀,真是太对不住,今天日子不对。” “何谓日子不对?”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阴阳有相辅相成之道。便是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气场也都不同。今天的气场嘛……是阳盛阴衰,我的法术只怕不能灵验。” 男人“哈”了一声,笑道:“不能就不能,不要找借口。” 杨朝烟冷冷答道:“我不过是不能施法叫你出来,但我却能让你站在外头,不动你一根毫毛,将你搬到这位姐姐腹中。依这时辰当能灵验,若要你出来,那得再等上几个时辰。你要肯等,我就奉陪。” 那人心想,从内出外和从外入内又有什么分别?何况要再枯坐一个时辰大无必要,没准就是这丫头在胡诌,用的缓兵之计。他若不肯耐烦耗着,这事儿就算带过去了,可偏偏这人好较真,于是喝道:“也罢,我就出来,看你有什么能为。张口!” 名叫香婵的女子急忙张嘴。只见一个一指来高,身着白衫,四肢眉目俱全的小人儿,从她嘴里一跃而出,落在桌上。 小姑娘吃了一惊,凑近再瞧。只见他做公子打扮,手内持了把折扇。虽说是真小,可是神态潇洒,气宇轩昂,直让人忍不住要叫好。 那小人冲她点首为礼,微微一笑。 倒是杨朝烟看得呆了,没回过神,心想:难怪方才你说自己不是“大”男人,果然小得可以! 白衣公子向她说道:“丫头,我出来了,你作法吧。看你怎么把我变进去。” 杨朝烟掩了嘴,不由得笑道:“你看,这不是自己出来了么?我可没有动过手。是你输啦!” 男子一愕,周围人恍然大悟,立刻哄堂大笑。 这男子也深为佩服这姑娘才思敏捷,急智百出,亦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可真是聪明,我很喜欢。咱们不妨来喝上一杯。” 果然有人将酒杯一字摆开。酒具各两套,一套是从小至大十只碗,最小的不过是寻常大,最大的则满满一海。那白衫公子自有十只照比例缩小的小碗,好不有趣。 他倒豪爽,举杯说道:“我先干为敬。” 杨朝烟鼻子里刚闻到酒味,就觉得这酒较之从前在家里喝过的,要厉烈得多。琥珀颜色,倾之挂碗,实乃上品。小姑娘才不畏惧,仗着自己平素量大,一口气喝下来。直喝到第二轮,脸赛胭脂,已经有些摇晃。她呼出一口热气,却见那公子浑不在意,又向自己举杯道:“要能喝完这一回,我便交你这个朋友。” 她不好却人盛情,将酒送到嘴边,往下一灌。顿时耳内轰鸣,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杨朝烟生平第一次醉酒,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待到醒来时,已经深夜,繁星漫天。 她揉揉眼,坐起身,觉得有东西硌得慌。回手一摸,竟是块小巧玲珑的鸡血石。这玩意儿可不是她戴的,便问道:“这是谁的石头?” 没料到平日对她不理不睬的姑娘们,此刻个个围拢来。这个说,你今天好胆量,救了我们香婵一命。那个说,你可交了好运,那小人儿地位甚尊,是勾漏家宗主玄机娘娘的嫡系子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反把她夸得不知所措。 宝锦远远向她一笑,说道:“那石头是人家送给你的。收在身边放好了,可是样贵重的宝贝。” 她说贵重,杨朝烟翻来覆去没看出哪里贵重。像这样的石头,寻常她都不屑戴。不过既然是礼物,理当收好,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怀内。 小姑娘道:“我不舒服,想透一透气。” 说着走到窗边,伸出头颅,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正当此时,外头忽起几声雷鸣般的炮响。宝锦脸色一变,叫声“不好”。接着号声、锣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杨朝烟向下一望,地上人影晃动,到处沸沸扬扬。她好奇心重,探出身子,朝下看去。没多大工夫,但见一片铁甲,色做金银,光芒闪烁。当先一骑白马驰过,后面人头涌动,旌旗猎猎。实有铁马兵戈,道不尽万千的杀伐气象。虽然事起仓促,军队阵容却十分齐整。那位领头将军更是镇定自若,凛然有神。刀未出鞘,已经隐隐听闻铿锵有声。 西北边红芒万丈,浓烟滚滚,直烧得碧霄起霞。一声尖锐长鸣,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擦着琉璃瓦翻滚落下,房子顿时摇晃。众人吓得四散奔逃,皆向楼下抢去。 宝锦大声命令:“不要慌乱,贴着墙走,都去地窖躲藏!” 说罢,将杨朝烟一揪,指了个方向,道:“别瞧热闹了,快跑——” 承她指点,小姑娘也跟着人流逃去。可是拥拥嚷嚷的人实在太多,都堵在楼梯口。堂上接连几番震动,灰泥砖瓦簌簌下落。杨朝烟见势不妙,向左一闪,一根柱子轰然倒下,把栏杆砸塌。那些人便如同饺子下锅,扑通扑通跌落。 杨朝烟面前无路,脚下离地有十来丈高,哪敢乱动?她正彷徨无计,忽然有人从后头把她嘴巴一捂,两手夹起她,拖入厢房。 房中漆黑,没有烛火。小姑娘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知是敌是友。她挣了两下挣不脱,索性张口便咬。对方果然吃痛松手,在她耳畔轻轻说道:“别嚷,是我。” 杨朝烟不禁一怔。这不正是那个多日未曾再谋面的少年么? 第8章:窃宝 外头哀哭求救,瓦倾壁颓,好好一座太阴府,转眼之间被践踏得风光尽逝。屋内却是一片寂静,唯有尘土不断落在两个人头脸之上。 明阿又打了个喷嚏。 幸好谁也看不见谁,小姑娘脸上涨得通红,尴尬得不得了。杨朝烟觉得鼻子里一股皮草浅浅的清香,还有松针古怪的刺鼻味道,很是好闻。虽然心里想起身离开,可是感觉舒舒服服,懒洋洋的,身躯竟然不听使唤。 阿又手指在她唇上移开寸许,说道:“不要乱叫乱跑,我就放开你。” 她连忙点头。待到少年当真放手以后,杨朝烟一骨碌跳起,跑到窗口大喊:“来人哪,救命啊!有**贼——” 少年好不烦恼,翻手将她敲晕过去。 明阿又横抱小姑娘,推开窗扇,纵身跃出。虽然他自己身材本就瘦削,又抱了个人,但步法却还轻灵。他在屋顶上纵得几纵,朝那远离喧嚣的地方遁走。 此刻,将军率军出战,只怕有得一拼。其他人更是人人自危,因此,谁也没在意他二人的去向。 绕过五株垂杨柳,过白河,复入里弄。这条窄巷逼仄,前后有古玩字画店铺无数。明阿又走得惯熟,转得几转,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铺子门口停下。 他从门缝朝内望,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想是都出外避难去了。 这座城池中修有五个大地窖,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而预备。他倒省事,于是推门闯入。来到后头房舍之中,他将小姑娘放至榻上,朝她喷了一口凉水。杨朝烟醒转过来,坐起身,四下一望,不明所以。 明阿又也不同她废话,立刻道:“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你帮我偷一样东西,我就把你放走。” 小姑娘丝毫不信,摇头说道:“你的本事比我可强得多。你都拿不到的,我能帮什么忙?” “你是帮不了忙,但我想借你手上那块石头用一用。” 她从怀里摸出白衫公子赠的鸡血石,道:“我看它也很平常,没什么出奇的。” “这不是普通石头,是把能开天下锁孔的钥匙。昨天同你斗酒的小人儿,是一个宗族中的公子。那个宗族名叫勾漏更,甚擅奇术。因为他们生性酷爱金银珠宝,又有偷盗之癖,所以富可敌国。你手里的鸡血石,是他们自己炼出来的宝贝,举世罕有。那人送给你,可算十分瞧得起你了。” 小姑娘听罢,有些高兴,将东西收起,问道:“那你想让我帮忙偷什么?” “先说肯不肯答应吧?” 杨朝烟本也别无选择,只得颔首,“我答应。不过你说过的话,可别反悔。” 阿又伸出手掌,淡淡说道:“君子一言。” 小姑娘在他手心重重一拍,“快马一鞭。” 两个人互击三掌为誓。明阿又站起身,把门窗关闭,将衣柜推过去,顶在门上。她见对方如此慎重警惕,倒也不便多嘴多舌。少年将墙上一幅字画掀开,在后面壁板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了十来下。只听咯吱咯吱一阵乱响,隔板翻开,露出三个高大的书柜。上面布满尘埃,显是好久没有被人动过。柜内塞满陈年的字画,堆积如山。明阿又数了数,踮起脚尖自头顶上抽了一幅出来,摊在地下。 他说道:“你来看,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那幅宽阔画卷中,初时,什么痕迹都没有。杨朝烟凝神再看,片刻后,墨渍从下透出,房舍瓦宇渐渐清晰,原来画的是座废弃园林。 阿又踩在纸上,闭起眼睛。只听轻轻的啵的一声,人就不见了。 杨朝烟诧异不止,房子里空空如也。 有个细微声音,自脚下传来,“跟我来。” 定睛一瞧,他变成了画里一个小墨点,正冲自己招手呢。小姑娘这才明白,学他的样子,站了上去。耳边的风呼呼响了一阵,再睁开眼,果然立在园子大门前。 少年认真吩咐道:“等会儿我若不叫你说话,千万别开口。这里凶险得很,稍有舛错,我们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立在一段罗墙之下,明阿又携了她的手跳壁而入。 但见那座废园池塘水枯,鱼虾烂死,亭台倾塌,引霜埋雪。至于道路,更是遍布蓬蒿,苍苔上阶。落叶萧瑟,荼蘼架败,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凋坏,到处一片死气沉沉的凄凉景致。 少年在前,小姑娘在后,二人蹑手蹑脚地顺花径匆匆入内。阿又步伐极快,脚步连半点声息也无。杨朝烟跟不上他,不多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她刚想开口呼唤,猛然想起少年的嘱咐,生生把到嘴边的话语咽下。她略微换了口气,再抬头时,明阿又的身影已经没入夜色,不见踪影。这下,姑娘心中一慌,紧赶几步。可是四下望去,哪里有人?她绕了几圈,觉得眼前事物好不熟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景物竟然一模一样,再也辨不清方向。 杨朝烟心念急转,想道,他既然说凶险,必定有些机关埋伏。我不知道关窍,如果乱闯,很可能会送掉性命。他等会儿发现我没跟上,定会回头来找,不如就等等好了。想到这里,稍稍心安。 寒夜风凉,小姑娘打了几个寒噤。她没注意到,池塘水面上正晕开涟漪,荒草也由于轻微地动而摇摆。 那动静开始不甚大,好似远在天边。抹眼之间,有个庞然大物一闪而没。 杨朝烟退了两步。只见天际挂着一钩下弦月,哪有什么黑影?她暗笑自己胆小,被那少年两句话就吓得草木皆兵。正转念间,后脖子上又痒又凉。杨朝烟信手一挥,颊上有个湿润绵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她回头一瞧—— 原来是张脸。 那“人”飘在半空中,身上一丝不挂,肌肤惨灰,形同骷髅。最要命的是,它脸上没有眼鼻,只有一大两小三张嘴。它十指箕张,朝小姑娘抓下。 杨朝烟头皮发紧,掉头就跑。没跑几步,前面竹子后头绕出两个白花花的东西。小姑娘只得向左一闪。这一闪,正撞在草丛里蹿出的鬼怪身上。她大叫一声,被那怪喷出的白雾惑住,不能动弹。 闻到生人气味的丑尸蜂拥而出。小姑娘屏住呼吸,但见它们身躯轻如柳絮,动作却快似黄雀,张张白脸游来游去。它们虽不说话,却是能哭,而且耳内听来尤为凄惨。 那东西哭一下,杨朝烟心头便猛跳一下。待得哭了十来声,小姑娘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一般。 一双枯手,往她腋下摸去。那张脸口喷冷雾,缓缓逼近,舌做青紫,足有三尺来长。杨朝烟躲也不能躲,藏也不能藏。 她怀内忽然一热,那鬼怪的手闪电般缩回去,猛地弹开。小姑娘顿感寒意稍释,左手摸向口袋里的石头。果然,鸡血石内红芒流转,丑尸纷纷退避,似乎不愿意被它照住。她将石头高举,头顶上的鬼物更加不敢向前。 小姑娘与它们对峙,心想:不知道他听到刚才那声呼救没有? 有具丑尸见她分神,以为有机可乘,忽然俯冲,便要将小姑娘掠走。只听一声轻喝,银针自她发髻射入,前额射出。丁的一响,犹如抚琴。那怪失了准头,扎手扎脚地摔进草丛,化做几丝青烟,转瞬烟消云散。 明阿又像只鹰隼般,跃下地来。 杨朝烟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怎么才来!” 少年无暇答言,拿肩膀将她挤开,正对上丑尸吐的冷烟。明阿又微微一笑,反将那口雾气向对面一喷,鬼魅顿时犹如堕入冰窟,沉身落下,摔了个粉碎。 少年并不惧怕这类蛊惑人的伎俩。怪物见势不妙,竟也不敢恋战,都向西北逃去。他明知西北有守门人接应,岂肯容它们自在逃脱?左手连挥四下,银针密如细雨。挨着的鬼怪,不是被钉在树梢,就是被打得魂飞魄散。 小姑娘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足下腾空。原来明阿又恐她再度逢敌,一把将她拎起,跳上了半空。 杨朝烟觉得脚下有风流动,哗啦啦响个不住。四周竹影憧憧,朝后掠去。两人就如同飞鸟投林,在其中穿梭自如,好不自在。可是,阿又终因负了一人,总离那漏网的怪物仅差半步之遥。 小姑娘听他呼吸渐渐紊乱,知道少年后继乏力。她伸出手,够得一够。这一下,碰到了那丑尸的肌肤。丑尸着忙,瞬息之间,便慢了半拍。 少年一声轻啸,右手顺手一捋,掌中抓了把竹叶。绿叶****而出,一中丑尸额头,一中丑尸咽喉,一中丑尸胸口。那怪连呜咽也来不及,咚地弹进灌木林中。 两人双双落地。 一溜小跑,到得码头之上。背后传来阵阵低吟,沉重绵长,荡人心魄。待到回望时,有个灰色的巨影在移动。 她吃了一惊,道:“那是什么?” 少年示意她噤声,悄言道:“是山精。这会儿还没巡过来呢,别叫它瞧见。” 小姑娘胸口怦怦直跳。这座废园处处透着古怪,与繁花似锦的太阴府格格不入。既然设了重重机关,又派这么多精灵把守,想必他要偷的东西一定很了不得。 一叶扁舟泊在湖岸,舟子上立了位摇橹的老头子。小姑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个木塑,不过他身形眉眼与真人一般无二。 少年在那木人身上摆布几下,木头人款转腰身,手臂摆动,摇起桨来。杨朝烟觉得稀奇,便绕着那木头人琢磨个不住。 园中假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乘船却也有个一盏茶工夫才到对岸。明阿又也是苦恼,他从前潜入这里,没有到过对岸,所以后头有什么机关埋伏,自己可一概不知了。 小姑娘并不晓得有多少凶险,反倒自在。她东瞅西瞅,发觉湖面微有涟漪,于是拿手搅水,便见有个狭长的躯体划浪而过。 她揉揉眼,不禁说道:“湖里有人……” 话音未落,那东西便破水而出,如同一只飞鱼。它整个身子鳞片雪亮,分明是鱼,却有张人脸。它的眼睛没有眼睑,色做银灰,直令人作呕。等第一只鱼人落下后,原本伺伏在船艇四周的鱼人也纷纷跃出湖来,约有百只之多。刹那间,此起彼伏,好不壮观。 看他们磨牙霍霍,目露凶光,显然心怀不善。杨朝烟不敢扶在船侧,紧挨阿又坐下。少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白瓷缸,将缸上封泥揭开,一股恶臭便冲入鼻端,小姑娘忙捏紧鼻子。 但见那缸里头飞出一只又一只麻雀,这些麻雀四散开,刚一离船,立刻被鱼人叼住,拖进水内。涌上前的怪鱼犹如分食的鲨鱼一般,将鸟儿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好不残酷。顿时,扁舟旁的水被染得鲜红。 杨朝烟不想看,捂住眼睛,双肩微微颤抖,“这是什么怪物?” “不是怪物,是太阴主人生前杀死的俘虏。他大概觉得把魂灵放归阴司未免太便宜他们了,所以才把他们囚在这里,替他守门。” “他们怎会如此凶野?” “要是你也十年没吃过东西,就能明白他们的感受了。” 小姑娘眉毛一动,说道:“那我宁可不要知道。” 两人话未说完,船已然靠岸。 他们过了水榭,直奔楼阁。少年把前殿大门推开,里头黑黢黢一片,蛛网挂梁,空空荡荡,没甚看头。上二楼转至回廊,在拐角处,阿又微觉有异。 他身形一顿,低喝道:“别动。” 杨朝烟一愕,地下果然有铃铛,串在那瞧不见的细丝之上。她听人说,这个叫做“串地锦”,会机关的高手日常拿来防贼用。此时,两人的脚都已不知不觉踏入陷阱当中。 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起,五个假人从门后咯吱咯吱走了出来。它们个个都如真人大小,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 “你怎么样?”她其实是想问,你能不能对付,可是一着急,脱口说成“你怎么样”了。 阿又殊无把握,只得答道:“我命不好。” 他长剑出鞘,隐有锋芒,却不外泄。那剑形状别致,无分毫邪异,实则锐不可当。 小姑娘还算有眼力劲儿,认得出处——“欧冶子的‘纯钩’!” 明阿又虽有利刃在手,其实不好施展。其一,人偶外裹几寸厚的泥坯,内包黄铜,铜上镀金。其二,他二人身处回廊之上,别说脚下不能移动,便能移动,这里逼仄狭窄,照样没施展手脚处。 他想来想去,想不到破解的办法。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因为路窄,六个假人只能两个两个地上来。先上的两个,一执双刀,一执电光锤。 少年拿定主意,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凡是人造物件,总有个把总弦的命门所在。现下看不出来,只好险中求胜。 两具假人脚下装有车轱辘,待滚到跟前来,便挥臂朝他二人扑去。 阿又的剑后发先至,在刀身上一点,双刀荡开。他又顺手架住砸向小姑娘的铁锤,叫道:“拔我的弓箭!” 杨朝烟将他背囊里的长弓抽出,可哪有工夫搭箭?况且,那箭本也射不进去。小姑娘将物就物,拿弓向对手迎上去。想那八角电光锤是何等沉重,她这一迎,当地响了一声,几乎没摔倒。 一招未尽,一招又至。这铜铸假人动作竟似飞梭,既占得先机,后头的招数接踵而至。小姑娘对拆了十来招。她本练过两手,只是年幼,力气不济,只仗着灵巧,倒也能招架。那人偶虽然刀枪不入,终究输在蠢笨,不能临敌机变。 只见人偶双臂一振,铁锤当头砸下。杨朝烟纤腰一矮,闪过头一记。第二招不敢容它使全,长弓自中门**,戳中人偶下巴。以小姑娘这份准狠,即使手上劲力未使足,也非得使得敌人腭骨脱臼不可。然则,对手是个假人,毫不介意。她猛地心生一计,将手腕一放,再往里一勒,居然把人偶脑袋套住。 杨朝烟索性将长弓弓弦拧得几拧。原来弓比锤长,两人臂长来去相差也不太多。如此一来,制得它难以上前,双锤无论怎么挥舞全然落空。 她扣住对手,急道:“快砍它——” 明阿又回头一瞧,险些没笑死,刷刷两剑,将锤柄削断。 杨朝烟缓过一口气,才有余暇细观他二人较量。看那小子使剑,果然齐整,颇有风度。便是三五个人偶齐攻,只怕也游刃有余。只是长剑每次划在对方身上,最多拉道口子,不能伤它分毫。人偶臂肘上,已经密密麻麻满布划痕。 杨朝烟想,这样下去可不是招,人有累的时候,人偶的后力却不会间断。她眼光掠过地下,两个大铁疙瘩滚来滚去,砸出一个大坑。 小姑娘忽然灵光一闪。是了,假人身躯愚笨,如果丢进湖里一定立刻沉底。方才光想着怎么应对它,全没想到其实木头栏杆远比铜铁好对付得多。 她向少年喝道:“把栏杆砍断。” 阿又聪明,立刻省悟。他架开双刀,反手一剑,将木栅劈出个大豁口。持锤的人偶靠外,最先站立不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他在刀背上一引,一夺,轻轻巧巧便把对手摔入湖中。 他侧身避过蜈蚣鞭。假人哪知脚下已然坍塌,依然紧逼前来,跟着踩了个空。明阿又眼明手快,抓住另一个的长戟,顺势一送,但听扑通一声,人偶如同一块大石头落了水。 最后一个人偶手上没有兵器,只把胸口活板门向外一翻,露出几排上弦弩箭。 少年吃了一惊,顾不上招呼,把小姑娘头颅一按,将她抱住。顷刻间,他左半边身躯如同刺猬。这时候,那假人若上前挥手劈下,两人就得惨死当场。哪知,发过暗器后,它不动弹了。原来那人偶就造成只发一轮弩箭的样式。 杨朝烟在鬼门关前走个来回,惊魂未定。 少年把身躯抖了抖,将弩箭抖落在地。他半边脸完好,另外半张脸却血流如注,仿似厉鬼。明阿又胡乱一抹,打趣道:“怎么样?刺激吧?” 小姑娘脸色煞白,道:“刺激?迟早有咱们的性命陪着呢。” 他二人解开束缚,径直上楼。 三楼上只有一间库房,门口是个黄铜狮子的别子,并无锁头。小姑娘没太在意,想要推门。谁知狮子居然双目圆睁,向她咬去。还好她手缩得快,没给咬住。 铜狮子头盯着他们,目光灼灼,说道:“口令。” 少年示意把石头拿出来。鸡血石在它面前晃了几晃,那狮子眼皮耷拉,没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两人这才进门。 室内自下而上,摆有千八百个灵牌,皆为黑漆金字,数也数不清。 杨朝烟好不失望,“原来你不是要偷宝贝。” “谁跟你说我要偷宝贝?” 小姑娘笑道:“没人说过,我这么想想罢了。你若要做梁上君子,反倒好得很。所谓见者有份,我也好跟着发财。” 少年仰脖子环视一周,纵身跃上横梁。梁上果然放着一个梨花木匣子,已经积满灰土,显是许久没人碰过。他将那东西小心翼翼取下,打了开来。顿时,室内被一层蓝色光芒罩住。只见盒子中央放着一块透亮的石英。 明阿又神情十分复杂,缓缓说道:“也可以说它是件宝物。其实,它就是……” 说着,便想取出。哪知那玩意儿好像焊在底座上一般,分毫未动。少年脚下一软,地面塌陷,竟如流沙。左右两边原本靠墙的石狮子,忽然弹跳起来。阿又背向它们,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双肩发紧,被挤在中间。狮子认准盗宝者,一个咬左臂,一个咬右臂。他狂吼一声,运力摔去。然则,如何能够摔得开? 这里的机关是一环套一环,牵一发而动全局。石狮子方有动静,锁头上的铜狮立刻警醒,厉啸起来。它一叫唤,院子那头的巨大山精马上就会朝这里奔。包括将军麾下的上殿武士,也会倾巢出动。纵是狡兔,焉能逃脱? 杨朝烟上前想助他一把,谁知掰了几下,如同蜻蜓撼柱,依旧纹丝不动。 少年急道:“用我的剑砍它脑袋。” 她一愣,忽然退开,脸上表情甚是奇怪。 阿又见她不动,问道:“怎么?” 小姑娘偏过头,眯起眼睛,眨了两下,“我干吗要救你?我们本来就是敌人。” 少年看她不像是说笑,心下一沉。没想到,她看似天真烂漫,花花肠子倒是不少。“你想逃跑?” 她没回答,只是慢慢退到门边。 明阿又知道,她要跑了,自己这跟头算栽定了,急道:“别忘了,我们三下击掌为誓。” 她倒不含糊,坦然答言:“首先,我不怕天打雷劈。其次,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小人。” 说完,她的头缩进门板后面,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去。 没走多远,她又跑了回来,“刚才忘了一件事。” 杨朝烟伸手把他宝剑摘下,捧在手中,道:“反正你用不上,不如我拿走,还能物尽其用,你就不必谢我了。”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少年咬着牙道:“阁下实在客气。” 杨朝烟看他生气,不禁巧笑倩兮,凑过去在他右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笑道:“对不起啦。” 交代完后,小姑娘转身出门,这次果然再没回头。 竹林顶端,绿浪翻滚,被碰折的枝叶堕入泥泞。一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高几逾塔,两只猩目吐放豪光。它四肢奇长,面目可憎,弯腰驼背,身形佝偻。它踏过的地方,下陷成坑。一路闯来,将路上花草踩得七零八落。纵是到得池塘跟前,也未停步,纵身一跳,水花溅起竟有丈二高,不过淹到它腰间罢了。 明阿又徒劳地挣了两挣,心知胳膊是不能要了。他深吸一口气,狠下心肠,将肩膀松垂。少年运力一拧,骨头喀的脆响,生生折为两段。他忍着剧痛,往外扯拉,将夹在石缝中的手扯脱下来。这一来,是仿效壮士断腕。可是生拉硬拽远比斩下双手要难过得多,阿又眼前一阵晃悠,几乎站不住。 他想道,手可不能留在这里。少年闭上双目,微微凝神,将口内银针吹入石狮脚下的小孔之中。 那三寸长银针化做一只白虫,钻进石狮口中。没多大工夫,断肢裂如蛛网。明阿又抬脚一踹,断肢顿时四分五裂。另一只胳膊亦是如法炮制。他将残肢踢到角落,使了个隐身法,匿住行迹。 果然,窗户向内推开,两只巨蟒般粗细的手指伸入,各处探了探。一只眼睛悬在窗外,扫视一通。明阿又屏住呼吸。 过得良久,那怪未觉有异,房前屋后绕了三圈,最后朝南面寻去。 他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太阴府内,战事已经平息。将军凯旋,众人夹道出迎,城内乱哄哄一片。 宝锦楼上楼下跑了三趟,就是不见杨朝烟踪影。她不死心,又从西厢开始,大小房间重搜一遍。搜到明阿又的雅间内时,只见里头有个人影子。 宝锦将门一拉,唤道:“你见没见到……” 她话音未落,不禁花容失色。只见少年的白狐裘上淋淋漓漓地沾满鲜血,少年半卧在地,面如白纸,旁边扔着两截断臂。宝锦忙把房门一闭,反扣起来。 她恼恨道:“天杀的,又去干那宗掉脑袋的勾当了!” 阿又失血太多,起不了身,只得躺着说道:“别叫老头子瞧见我这样。柜子里有针线,你快去拿。” 女郎翻出针线盒,将他手臂对准地方一托,然后拈线穿针。怎奈双手发抖,穿了几次穿不进去。 明阿又轻轻说道:“用不着害怕,我跑出来时没给人瞧见。” 宝锦小心翼翼把他骨头接起,皮肉缝好。虽然伤得厉害,擦干血迹后用衣服掩盖,倒也不大能看出来。她手法灵活,显是做得惯熟。 她冷冷说道:“这件事我迟早要给你捅出去。反正我不说,他们也会把你逮住。” 明阿又想也不想便道:“不会的,你喜欢我。” 宝锦听了此话,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少年满不在乎,微微一笑。 女人狠狠瞪着他道:“你是个浑蛋!” 对于杨朝烟逃走的事,明阿又一点也不着急。他在太阴府住了十年,还没听说过有人能逃出去。 少年虽然体质特异,别于常人,可是双臂断而续接,总有几日不得灵便。所幸并没见将军有何动静。 将军传令重整庙堂,昼夜加紧各处巡防。对于有人潜入内殿的事情,只字未提,似乎不放在心上。明阿又既然没有后顾之忧,乐得清净。只是宝锦自从上次以后,再不同他搭话,总是冷眼以对。少年深知她脾气,虽然个性高傲,词锋犀利,其实心软,所以不与她计较。 这时节,满城街市上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硫黄味道,宛若天降火雨一般,满目疮痍。瓦上地下,坑坑洼洼,窟窿大小不一,皆有灼烧过的痕迹。 看来敌人越来越聪明了,知道近处交手讨不着便宜,且狼虎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于是用上了火药。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关窍所在,依然是无功而返。 又等两日,麻痹渐消,明阿又活动活动手腕,已然痊愈。他寻思差不多该去把兵器要回来了,不然,自己混迹江湖这些年,栽在一个丫头手上,未免不大讲得过去。 挑了一天艳阳高照,没跟人招呼,他走出殿阁,一路寻来。 估量大约杨朝烟没胆量走前门,必定是奔城南的侧门而走。那里不是向山,而是向野,且寒芜空阔,渺无人烟,住了许多飞僵和地老鼠精,都不属太阴府管辖。还有一只有能耐的精怪,平日与将军鸿书通好,比邻而居。 荒漠满目尽萧然,地上未有苍翠,只有荆棘乱坟成堆,活木早朽。地下孔洞如织,便是每走几步,都能瞧见数个大若婴孩头颅的洞穴。 阿又脚边土壤活动,鼓起大包。顶上开一孔,一个小黑人儿嗖地蹿将出来。只见他个头不过少年一半高,矮矮肥肥,吊白三角眼,两腮尖利,模样甚是滑稽。 矮人手中掇一杆长枪,指着明阿又鼻子,断喝道:“来者通名!” 阿又拿手按下他的枪尖,道:“你不认得我么?” 那黑脸矮子细细一瞧,吃了一惊,“大少爷,你怎么来了?” “三天前,有没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上你们这儿来过?” 那人一听,两手一拍,道:“哎呀,果真是打你们府上偷跑出来的,我说你怎么今天才来?这几日可把我们哥们儿折腾得够戗,快同我去瞧瞧吧!” 说着,扯了他袖子,两人并肩奔去。 别瞧这小矮人手短腿短,跑起路来却一点不慢。急行了约莫有半里地左右,远远听到有人吵嚷。但见荒野上有棵光秃秃的大白树,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地老鼠精。他们持着十几根长枪木棍,朝树枝上乱捅。树上那人身法轻盈,手内仗剑,跳来跃去,削折不少兵刃。底下人逮她不住,纷纷破口大骂。 明阿又看了半晌,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黑脸侏儒答道:“那一日,我们巡山,看见这小姑娘在门口乱走,也不知她什么来历,于是上前相询。一听说是从你们太阴府逃出来的,急忙拦住。正想把她遣送回去,哪知她就发了凶性,拿剑斩伤了我们十几个兄弟,断手的断手,折足的折足,好没道理!后来她看看情势不妙,便一路溜到这里,上了树去。算算相峙已三日有余,她非但不下来,反而削坏许多兵刃。咱哥们儿怕苦了她那口利器,谁也不敢上树,只好将她团团围住。” 正说到此,只见为首两人交头接耳议论一阵,而后发一声喊。顿时,二十多个侏儒扑将上来,抱住树干猛啃。 老鼠牙齿何等厉害,不多大工夫就将树干啃出一个缺口。白树支撑不住,渐渐倾斜。小姑娘立足不稳,晃得几晃,眼见摇摇欲坠。底下人拉起一张大网,似要瓮中捉鳖。 咔啦啦一阵响,大树轰然倒塌。杨朝烟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一根树枝。 明阿又自人丛中蹿出,双手朝上一托,那棵树竟然叫他稳稳托住。他一手把住树干,另一只手解下腰间软鞭套甩,不偏不倚正套住小姑娘的腰身。杨朝烟顺势轻轻巧巧地跳落在地,宝剑“纯钩”已被阿又顺势夺走。 少年放手,树干这才倾倒。众人一哄而上,便要动武。小姑娘见势不妙,闪在少年身后。 方才领路的侏儒说道:“大少爷,你不必护着。今天这桩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这丫头得罪我们事小,刺伤我们族内长老事大。如今老爷子身负重伤,这里弟兄,哪一个能饶得了她?” 明阿又皱起眉头,问道:“你真把人家砍伤了?” 杨朝烟其实心中不忿。原本不是她先动手,且人家围攻上来,刀剑总不长眼,但求杀出重围,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可她性情光明磊落,心想自己做的事,总不能带累别人。 旁人见她颔首不语,愈发出言不逊。这个说要杀了她替长老报仇,那个说杀了她太便宜,要零零碎碎地折磨她让她受苦。众人料想不过是个出逃的婢女,就是杀了,太阴府大约也不会派人上门找麻烦。 少年颇为烦恼,一边自己理亏在先,另一边也是不想得罪人。然而,把小姑娘独自撇下似乎也不像话。纵然她阴过自己一回,但无论怎么说,之前帮自己在先,见死不救未免太不仗义。 杨朝烟沉吟一会儿,双手一叉,朗声说道:“各位,小女子行事鲁莽,出手不知轻重,伤了老人家,又带累你们在此相峙许久,先向大家赔个礼。” 说着,她恭恭敬敬地向他们拜了一拜。侏儒们见她居然肯自承其责,都大出意料。为首一人怒道:“光赔礼就完了?” “当然没完,要是赔礼管用,那还要衙门干什么?”她嫣然一笑,说道,“既然我失手刺伤老爷子,我便负责将他医好。倘若他老人家大难得以不死,我虽有错,也可功过两抵。你看如何?” 那人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道:“那你……你医术怎样?” “不敢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对付刀创剑伤总是绰绰有余。” 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侏儒却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她先诊一诊再说。 原来地老鼠修炼成精,并不惯久居于此,且道行浅薄,之中自然连一个通医术的都没有。其实他们本来皮糙肉厚,就是受伤,也少有伤重不治的情况。可是事不凑巧,小姑娘使的“纯钩”实在厉害,断人首级如同切菜,又是专擅克制鬼怪之物,所以这才闯下祸来。少年看她神色自信,似乎颇有把握。 众人拥着他二人回洞府,因怕她使诈,所以看得十分严密。 他们走到一片乱坟岗上,绕了几个圈,终于在一块青石墓碑前停下。那领路的肥胖侏儒将墓碑一掰,坟前露出一个孔洞。从此处钻入,匍匐而行一小段路,里头豁然开朗。 没想到地上景物破败,地下却有如此一番福地洞天。对面桃林一片,微有清风徐来,小溪蜿蜒,凉爽自在。朱门绣户,颇不俗陋。过大门,入内阁,后边几厢耳房,有数人的呻吟声从里传来,想必就是当日伤于剑下的侏儒。 杨朝烟听他们叫声凄惨,心下就有些不忍。他们穿过回廊,过了三重门,才到得卧室。只见有个须发尽白的老头躺在榻上,胸口和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双目紧闭,神志不清,出气多于入气,嘴唇嚅嚅而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床头站了几个丫鬟婆子,都暗自饮泣。 杨朝烟来到床前,将他脉搏一搭。众人围绕在侧,均屏住呼吸,不敢吱声。小姑娘闭目想了一想,将老头儿衣服揭开。 他胸口那一处剑伤虽然刺得深,所幸没伤到心脉。加上他肌肉愈合很快,已好了一小半,无甚大碍。她又在老头手臂上查看,把绷带撕下,里头糊了厚厚一层黑色的膏药。 她拿鼻子一嗅,道:“这外敷的药膏倒是没用错,只不过老人家当时不慎滑倒,伤了筋骨,你们又不会接骨,所以外伤看似愈合,其实里头却一塌糊涂。我得将接错的地方折断,重新接过……” 话音未落,那老人似是觉察到有人,微微张开眼睛。一见是杨朝烟,立刻双目圆睁,全身筛糠般哆嗦个不住。 他喉咙里呵呵怪响,指向小姑娘,颤巍巍地道:“你……你……你……” 忽然,他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9章:密谋 一名黑脸矮子见此情形,急得大叫,扯住杨朝烟就要拼命。明阿又听那老者咽喉中连连闷响,料想是上升的血痰堵住气管,忙扶他坐起,双手在他胸腔上运力轻控数下。果然,老头子嘴一张,“哇”地吐出一口淤血。 血痰既出,他脸色顿时大为缓和。侏儒这才撒开手,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小姑娘神色稍定,看看病人无恙,松了口气。 她向阿又低声道:“我要给老爷子施针,麻烦把你的银针借我几枚。” 说罢,她长袖轻舒,手指连点几下。 这几下认穴、打穴一气呵成,杨朝烟神闲气定,明阿又心中赞了声“好”,瞧她像是得过高明人指教。 杨朝烟在老头手臂上连下数针,小心翼翼地将接错的臂骨重新正位,上夹板绑定,再敷上药。又给他开了张补血安神的方子,吩咐侏儒们早晚给老头各煎一服,不出半月,当能大好。 果然,那老者不再疼痛呻吟,没多大工夫就沉睡过去。 侏儒们瞧她三下两下手到病除,脸色也比方才好看得多了。又有人说,被砍伤躺在外间的十几个兄弟,也要诊治一下。杨朝烟欣然应允,一一看视一番。 年纪较轻的地老鼠精,体魄强健。小姑娘上了几服止血镇痛的刀创药,嘱咐静养三日。如此一来,本是件坏事,可是众人反倒因她这番做法而颇存好感。 大家心中高兴,便在外边凉亭中摆酒款待。杨朝烟虽然年轻,可是酒量甚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她脾气爽朗,落落大方,又爱逗趣,将一众粗鲁汉子竟说得前仰后合。这一趟下来,直从午后喝到深夜方才罢休。 小姑娘微微有些头晕,四下一望,亭外东倒西歪睡了一地,少年却人影不见。 小姑娘不禁纳闷,这人怎么喝到一半就跑了?莫非还为上次偷剑的事生气? 她独自一人向外寻来,穿花过柳,到得溪边。只见少年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悠然吹笛。 那乐声清脆悦耳,仿佛泉水叮咚,夕照枫林,又如冬日暖阳,暖人心脾。 小姑娘陶陶然,于是立住不动,生怕扰了他的雅兴。 笛音跳跃,忽然一转,没有了柔媚婉转,变得活泼跳脱,仿佛蝴蝶穿花,又如蜻蜓点水,令听者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 岂料好景不长,乐声吁吁数下,转而低沉下去,似乎乌云满布,雷雨将至。杨朝烟呼吸一窒,情绪不禁随着起伏跌宕。那笛音猛地上扬,骤然拔高,却是凄厉恐怖,诡异之至,叫人胆寒。过得片刻,但闻金戈铁马,狼烟四起。乐音铿锵冷峻,杀机四伏,吹到这里戛然而止。小姑娘正心醉神迷,忽然感到茫然若失。 阿又将笛子袖入怀内,冷冷地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杨朝烟见他已经发现自己,只得走到他身后,指了指石头上的空位,道:“我能不能坐下?” 少年一哂,反问道:“我说不行你会不会听?” 她跳上石头,挨着阿又坐下,双膝微屈。一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会儿,少年转头问道:“你医术不错,是跟谁学的?” 小姑娘却不直接回答,她说道:“你的笛子也吹得不错,又是跟谁学的?” “跟我爹。” “我也一样。”说到这里,她眼睑下垂,“可惜他没来得及全都传我。我学会的,不过十成里的一成而已。” “令尊他……” “他不在了,当初华州为逆贼所破时,我父母双亲殁于乱军之中。” 明阿又一怔,道:“我听说原来淮南一带,有位弃官不做的太守杨怀书,颇负盛名。若是富豪乡绅、官宦人家找他,非千金不见;若是平头百姓,则分文不取。” 杨朝烟听他夸赞自己父亲,不禁露出欢喜的神色。她点点头,说道:“我爹原本是洛阳太守,但他禀性耿直,洁身自好,因此被人排挤,一再贬谪,愤而挂官。他在少年时候,曾经得过一位异人传授,精通医理。于是便在淮水两岸设青庐,立志悬壶济世。时值那年瘟疫大发,他救了不少人,自然也包括驻守潼关一带的兵丁将领。后来叛军日炽,进逼广陵,九月渡淮,继而攻打潼关……”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口气,睫毛颤了一颤,摇头道:“我爹虽然当时已然辞官不做。但他那个性情,却是万万不肯逃走避难。他和我娘都留在华州,雇了辆车将我送去姨妈家。临走时,我问他为什么不逃,他却说:‘我留下不是为朝廷效力。只是不能眼看满城百姓惨遭荼毒。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该做些事情。’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了华州沦陷,我爹力战而亡的消息。 “他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行医得来的银钱,全都救济穷人了,什么财产也没给我留下。不过,却给我留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明阿又问道:“那是什么?” “是骨气。”杨朝烟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他教会了我,一个人可以不要性命,但是必须要有骨气。在逆境中挫而不折,悲而不伤,能进能退,能屈能伸;行于当行之时,止于当止之际,方为丈夫本色。” 少年目光与她相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的眼神起初很冷漠,似乎不为所动,之后,渐渐浮现出温暖,仿佛被阳光融化的坚冰。 他嘴角泛起笑意,说道:“可你不是大丈夫。” “是不是,不是决于一个人的性别,而是决于一个人的所作所为。” 他深以为然,微微颔首,问道:“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我被你捉到这个地方来,也许论本事及不上你,也许在逃跑的过程中会被你杀掉。但是,我还是会想方设法地逃走。而且,不会为了上次拿走你的宝剑而道歉。” “那么我也想告诉你,也许论机敏我及不上你,也许你还会三番两次陷我于困境之中。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得逞。而且,我并没有指望你会道歉。” 小姑娘伸出一只手,道:“那就既往不咎了?” 明阿又在她手掌上一拍,说道:“我会提防你的。” 又坐了会儿,溪水边寒意侵人。杨朝烟困倦,于是同少年一起走回后院。 方到门后,就闻到一股腥烈恶臭的气味。她不由自主地捏住了鼻子。 明阿又略一皱眉,将她一推,贴墙而立。 少年在她耳边低声吩咐道:“快蹲下!” 小姑娘瞧他一脸警惕的神色,仿佛如临大敌,不知他看见了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她伸着脑袋朝门缝内张望,初时,眼前一片漆黑,后来才发现,并非因为没点灯烛,而是叫什么东西遮住了光亮。 那东西蠕蠕而动,身上带有鳞甲,利若钢刀。一环环白纹在肌肤上排列整齐,瞧来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既没曾见到它的头,也望不到它的尾,猜不出到底有多大。它没有手足,肚子贴地,蜿蜒前行。 杨朝烟心生惧怕,打了几个寒战。两个人果然静静蹲在墙角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那少年在太阴府内任意妄为,没见怕过谁来。然而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不住想,这是什么东西?怎会如许巨大? 这么想时,不禁瞥了阿又一眼。 明阿又知她是向自己询问,于是,伏低身躯,轻轻说道:“丈步公子。” 大门吱呀一声,向外推开,一个青色的蛇头探出来。 小姑娘甫一瞧见这么大的蛇,险地没失口叫出声。 只见它双目凛凛,铁甲森森,口喷白露,身脊堪与山岳匹敌。它所过之处,结霜沥雪。那条大青蛇口中还含着一只地老鼠精,侏儒被它的毒液所迷,却未完全死透,露出的双脚不住抽搐。它脑袋一仰,活活将其吞下肚去。杨朝烟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 大蛇在地下游动,肚内鼓起一个包,显是院子里醉倒的侏儒有几个遭了毒手。它看似已经饱尝口腹之欲,所以行动甚为懒散,慢吞吞地从杨朝烟跟前溜过去。其时,蛇的目力极差,根本看不到静止不动的物件,全凭空气中的震动辨别敌人。少年用手紧紧捂住杨朝烟口鼻,小姑娘憋得久了,十分难受,于是趁他略微放松的当儿,换了口气。 那妖物灵性,立即察觉,竖起了三角脑袋。 小姑娘吃了一惊。阿又不动声色,一只手按住她肩膀,一只手在地下摸了块石头。眼见大蛇趋向前来,就要搜到两人藏身之处,他将石头往外一丢,引得那怪向旁蹿去。 少年哪敢怠慢,提足狂奔。两人走得又快又急,皆不敢妄自回顾。出洞府,上到地上,明阿又只听脚下搅海一般的巨响,天空霹雳响雷,顿时飞沙走石,目不能视物。他手中捏诀,喝了一声“起”,只见草龙伏身委地。他们翻身骑上,腾空而起。 杨朝烟何曾经过这等阵仗?只觉得后脖子上冷风割如钢刀,一浪接一浪的呼啸,震得地动山摇。腥臭扑鼻而至,两旁景物不断向后掠去,地下那被月光照映的巨大影子,越来越近,慢慢叠印到草龙的身影之上。她心内咚咚跳个不住,紧紧箍住明阿又的腰,只希望坐骑飞得再快一点。 少年远远见到立在城池边的界碑,心想这怪物看在将军面子上,谅必不敢越过去。于是,舍了草龙,抱住小姑娘,尽力向前一跳。 两人砰地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下坡去。 杨朝烟被撞得晕眩,在草丛中伏了好久方才爬起。眼前月白风清,既不见有蛇,也不见有龙,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阿又掸掉肩上尘土,说道:“不用找,它走了。” 她回头一看,这里可不正是自己逃出来时走的南城城门吗?门前立了一块一人来高的界碑。 “看到那块碑了?出了这界限,就不属太阴府管。方圆百里内的精怪个个啖人为食,所以,如果你要逃走,最好想想怎么应付。”少年耸了耸肩,说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给找回来了吧?” 明阿又将小姑娘放走又寻回的事,除了宝锦外,谁也不知。他不好意思再把杨朝烟寄放在清凉殿内,安排妥当后没过几天,便将她送到了吐蕊夫人那里。 自此之后,两人甚少碰面。就算凑巧撞到,也不交一言,宛如素不相识一般。反倒是宝锦,感于小姑娘曾在清凉殿内仗义出手,暗地托付别人关照于她。耳闻夫人对这丫头很是看不惯,时常责打,阿又瞧在眼内,不置一词。 这一日,天降瑞雪,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天方大亮,窗外就有女子娇笑。众女你追我撵,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宝锦到少年房内传话,一进门,只见他侧身立在窗前,用帘子挡着自己身躯。窗户向外推开一指宽的缝隙,他目光闪烁,注视着下边。 女郎顺他的方向望去,原来是小姑娘被打发出来洗衣服。其实这大冬天的,犯不着巴巴地跑到河边去洗。许是又得罪了夫人,所以叫她出来挨冻受罚。 北风一吹,小姑娘身子单薄,禁不住瑟瑟发抖。 少年看得出神,连宝锦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女郎脸色一沉,心里大不是滋味。她将给他带的一壶好酒往桌上重重一放,阿又这才醒觉,转过头来。 “老爷子找你问话。”她冷着脸说完后,摔门就走。 明阿又急忙追上前,将她皓腕一握。宝锦横了他一眼,把手狠狠一甩。谁知少年握得甚紧,竟然甩摔他不脱,于是宝锦反掌要打他脸颊。 他双目一闭,居然并不躲闪。 其实,宝锦不会武功,要是少年想躲,别说扇他耳光,恐怕连衣角也摸不到。女郎见他这样,巴掌就悬在空中打不下来。过了会儿,她叹息一声,放下右手。 阿又微有歉意,又不便明言,只得岔开话,低声问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道,没说。不过他今日心情不错,大概不会是什么坏事。” 他点点头,道:“好,帮我把酒温一温,我回来再喝。” 自从上一回将军撤了他的职权后,想来相隔也有月余,少年再未获召见。将军亲自领兵抗敌,打退了在山城外虎视眈眈的流寇后,倒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入冬之后,河流结冰,驻守山下的敌人粮草告罄,过得十分狼狈,因此顾不上攻城,两边相安无事。 屏风后面,将军问道:“今天什么时节了?” 明阿又道:“九月二十五,立冬。” 他“喔”了一声,略略颔首,沉吟片刻,说道:“前几天,南边人送来一封书信,催我们快些筹备,在入冬前要把事情办了。没想到今天便下了场雪,这件事不可再拖。” 阿又随口应答一句。 将军所说的“南边人”,就是盘踞在沼泽中的大蟒精。他百年修行,性好杀戮,非餐女子血肉不饱。自从将军占了狼虎谷为王后,便与他结交,联手抗御山中盗贼。所以,每隔六个月,太阴府必定送上一名少女供他享用。 将军说道:“丈步好饮,和你倒是很好的一对酒友。你去山下采办,要一百斤上好陈酿,另赠金银彩礼若干,不可怠慢。十天之内,要全数办妥。” 明阿又领命而去。 没想到,老爷子大老远地把他叫来,却是吩咐这么件没要紧之事。即便随意派个管事去干,亦无不可。他此举明显是有羞辱人的意思,不过少年想得很开,转头也就不放在心上。 回到房中,宝锦果然将酒温得烫烫的,留在案上。阿又摘下挂在床头的宝剑和葫芦,将酒灌入,披了狐裘,提步下楼。 半路碰到宝锦,女郎奇道:“这么大的雪,你上哪儿去?” 他微微一笑,答道:“下山赏雪。”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清凉殿。 明阿又出正门,四下山岭俱寂,只有大雪簌簌落在头上。 他一溜小跑,没多大工夫身上便暖意融融。少年解下葫芦饮酒,但觉后头有什么东西踩碎了雪,轻轻响得两声。他耳力聪敏,目光又毒,立刻发现有人跟踪自己,料定是将军派来的奸细。 他不动声色,继续饮了两口,便埋头赶路。一面赶路,一面哼曲儿,似乎自得其乐。来到山腰,悬崖上有块空地,那里风光甚好。少年用衣袖扫去石上积雪,盘膝坐到上头,一面观景,一面喝酒。喝了一会儿,他舌头大了,索性放声高歌,又胡言乱语,将多日胸中郁结通通宣泄出来。待到葫芦喝空了九成时,明阿又已然大醉,声音也低下去,渐渐细不可闻,靠在树干上昏睡。 两个躲在一旁监视他的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小子倒自在,累得我们在这里挨冻受饿。 他们哪里知道,少年这当口早已金蝉脱壳,溜之大吉了。阿又将葫芦挂在树梢,狐裘披在石头上,远远看去好像自己睡着的模样,本人却闪身入林,遁走远去。 甩掉尾巴以后,他绕了个大圈,下至涧下。少年在溪边寻了片刻,找到一个山洞。里面黑黢黢一片,不知纵深几许。 他径自往内闯去。 这里原本是个熊窝,动物腥臊气味甚重。又行数丈,全无光亮。他目光一时不能适应,于是止住脚步。 黑暗中,传来几下轻响。 阿又道声“不妙”,就地一滚,闪开射来的暗器。 十几只飞刀落空,碰在岩石上,擦出星星点点火花。 那伏在旁边的汉子发一声吼,前后左右数十人蹿出,将少年围了个严实。五支长枪,朝阿又面前急刺。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提气纵身。双足在枪尖上险险借力,打算跃出圈子,再行发话。 不料,半空中呼的一声风啸,有个沉甸甸的玩意儿迎面砸来。阿又虽不想伤人,可也不想被人所伤。于是拔出宝剑,连着皮鞘,在流星锤上一拨。顿时,流星锤劲道立转,铁球骤然撞向洞壁,砸得石屑纷纷掉落。阿又更不思索,顺着铁链悄无声息地欺到那人身后。他长剑一横,剑锋出来一尺光景,堪堪抵住对手咽喉。忽觉背上一紧,七八柄长枪也都递到后心。 明阿又喝道:“老兄,是我!” 埋伏在侧的首领顿了一顿,森然道:“杀的就是你。” 少年道:“把话讲明了,再打不迟。” 那人吩咐点火把。顷刻间,十几支火把骤燃,将洞内照得一片光明。 这里零零落落,大约有二十来人。为首一人长手大脚,目如鹰隼,披一件软甲,模样十分彪悍。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明阿又,神色充满敌意。 少年四下环顾一圈,笑道:“曹国南,你的待客之道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名叫曹国南的汉子吐了口口水,骂道:“哪个当你是客?下次若再叫我见着你,非活剐了你不可。” 阿又淡淡说道:“我可没有得罪你,这话叫人听不懂。” 他“嘿”了一声,说道:“众兄弟一直叫我不要信你的鬼言鬼语,说你小子是他们派来的细作。我当初若肯听人劝,也不至于有今天这场败仗。那里的宝藏我不要了,你的性命就留下吧,也算多日来,对大家有个交代!” “早叫你等我消息,时候没到不要擅自攻城。你不肯听,结果坏了事,与我可没半点干系。我让你再等一个月时间,必定帮你拿下太阴府。你当初是怎么应承下来的?” 站在首领身边的一人忽然开腔,说道:“小子,少来巧言令色!你哪里知道,入冬之后,我们的景况如何难过。若不快些行动,等到大雪封山,别说是宝藏,我们个个都得活活冻饿致死!这可就是你设的毒计吧?” 明阿又摇了摇头,正色道:“我要想用这个办法干掉你们,今天何必送钱来?” 曹国南听到一个“钱”字,两眼立刻放光。倒不是他爱财如命。而是,倘若再没粮草补给,那便真是无计可施了。 少年手腕一抖,还剑入鞘,在那使流星锤的哥们儿肩上轻轻一拍,放了他去。 众人见他如此,也纷纷收起兵器。明阿又从怀内取出他的白瓷缸,反扣在地。他在缸底拍了数十下,叮叮当当一阵响,掉出十多锭黄金白银、珍珠玛瑙,还有些女人的钗环首饰。 他说道:“老曹,这些东西拿去典当,别说一个冬天,就是十个冬天也过得去。” 强盗头子见他甚有诚意,有些赧然,倒是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人了。那方才出言质问的细条汉子冷笑道:“大哥别忙,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先问问他的来意。” 这人心眼儿多,同首领是拜把兄弟。他叫高聪,看明阿又十分不惯,所以总是私下撺掇曹国南不要尽信其言。 少年说道:“来意只有一个。上次你们攻城时用的火药还有剩下的没有?若有,我要用。若没有,拿钱买些来。” 曹国南奇道:“你要它干吗?” “你围城数月,屡攻不破,并非因为老头子兵甲之利,而是由于城池坚固,地势险峻的关系。那城墙拿山岩垒起,自外面要想打开是难上加难。在它地下,因为引水,有一条暗路直通地窖。由此处炸开,城墙必塌。” 他二人对视一眼,却不接话。于是阿又继续说道:“我领了一桩差使,要下山采办一百斤好酒。到时候将火药混入桶内运进城中,等时机一到,我将火药点起。你们看见爆开山火,立即带人攻打。那时里应外合,破城可也。” 高聪听罢,目光炯炯,问道:“我们破城得宝,你呢?你要分几成?” “我不要钱。” “当真一分不拿?那你冒这么个大险,是为了什么?” 他双手抱胸,慨然长叹道:“为了钱以外的东西。” 众人又商议一阵,定妥计划。 明阿又怕时候太晚,惹人起疑,匆匆告辞而去。 回到山腰时,监视他行踪的两人还在原地蹲着。他取了葫芦和衣服,赶回太阴。可怜那两人白白等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发现。 明阿又虽说同那帮盗贼议定计策,可这样一来时间又要延后。大雪下了十多天,没有停的迹象。他心中暗暗焦躁,恐怕夜长梦多。 少年满腹心事,别人不知道,宝锦全都看在眼里。女郎却不言明,只是比起往日似乎多了几分留意。 这天,大雪初晴,少年独自在房内喝闷酒。 坐到晚间,情实无聊,他忽然想起小姑娘来。近日在忙别的,一直也没顾上她,不知她过得如何。 想到这里,他揣了笛子和酒葫芦,也不想走正门惹人注目。趁着夜色,走后院上南墙,从琉璃瓦上一路溜到仆妇住的洗衣房。 时值清凉殿闭门谢客,上房已自熄灯。唯独这里事多,几个妇人正在院子里刷马桶。见他从天而降,唬了一跳,忙不迭爬起来行礼。 他将手指放在唇边摇了摇,示意噤声。众人会意,恭恭敬敬退出去。明阿又来到门前,却不打门,而是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只见屋内一灯如豆,小姑娘双手泡在冷水里,脚边堆了如小山一般多的杯盘碗盏。想是她困得厉害,背靠桌子便睡着了。头颅点啊点的,好像鸡啄小米。 阿又不禁莞尔,不便扰人清梦,于是转身想走。不料一个没注意,碰翻了水罐。 杨朝烟猛地惊醒,打个大呵欠,迷迷糊糊地问道:“谁呀?” 少年不好再躲,硬着头皮推门而入,道:“是我。” 小姑娘上下打量一番,并不如何意外,“我算计着这两天你该来了。” 明阿又笑道:“你好妙算哪。” 她拿手揉搓几下肩膀。多日不见,杨朝烟果真瘦了老大一圈,容颜清减,花憔柳悴。全不像当初那等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阿又皱了皱眉,见她手上已经冻得红肿,还生了疮,心下有些看不过眼——想必吐蕊夫人是对她讨厌透了。 于是问道:“她为什么瞧你不顺眼?” 杨朝烟一边脸蛋儿被阿又施术毁容,另一边则完好无损。小姑娘侧过那好的一边,用手指着,戏谐道:“生得好看真是一种罪过,打发来洗碗还算好的哪!” “不好怎样?” “这样。”说着,卷起半截袖子。莲藕似的粉臂上,一条条淤痕色做青紫,纵横交错。她倒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肯定打得不轻。 少年道:“把东西放下吧,不用洗了。” “不洗又要挨打。” 他将小姑娘拉到一旁,说道:“挨不着,你站在这里看着便行。” 明阿又十指微张,两只手掌相叠,口里念念有词。过不多大工夫,地下聚了一堆黑漆漆的物事。杨朝烟定睛一看,居然是大群蚂蚁。那些蚂蚁仿佛是受到什么感召,有的抬碗抬盆,有的将抹布拖出。虫儿身形虽小,却能负重,况乎是如此大一群。眼瞧着这些东西移来搬去,杨朝烟目不暇接。 她不禁对少年心存感激,笑吟吟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找上我这里来?莫不是要找我喝酒?” 阿又拿出酒来,用茶杯斟了两杯,两人对饮而尽。 杨朝烟赞道:“真不错,上好的女儿红。酒也对,人也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对景。有酒无诗未免太俗,可咱们是粗人,都不会赋诗。不过你笛子是有的,劳你吹一曲来听听。” “一首曲子一两银子,童叟无欺,还价免言。” 杨朝烟嘻嘻一笑道:“小女子人在异乡为客,别说一两,连一钱都拿不出来。先赊在账上,将来有钱时再还不迟。否则错过了这样好的良辰,听不到好曲儿,不是太辜负人了?” 少年也不斗口,自怀中摸出笛子,放在口边,乐声悠悠而起。 他吹奏的《鹧鸪飞》原是江南名曲,韵律清丽动人,听者直如亲眼见到鹧鸪鸟矫健腾空的样子。小姑娘陶醉其中,神往不已。一曲终了,不由击节而赞。 小姑娘自己不会诗词,亦不擅曲乐,见他吹得这样好,不免想要难上一难。她问道:“刚才那首曲子,我好像能看到鸟儿扑扇翅膀的样子。乐曲若好,也能绘声绘色,什么东西都能勾画出来么?” “诗词歌赋,原为一理。若不能叫观者感同身受,那就是三流卖艺的勾当了。” “那你再来段‘花开花败’。” 明阿又知她是考较自己来着,微微一笑,吹了几个音符。先是温柔婉约,仿佛花儿羞答答正自盛放,后面又一阵清冷低吟,仿佛哀叹秋霜太厉,转瞬香消。 杨朝烟大为称妙。 少年却不答言,忽然韵音一转,吹得嘶哑难听,既刺耳又牙酸。 小姑娘蹙眉,用手堵住耳朵,奇道:“这吹的是什么呀?” “这是我喝醉了酒。” 她不禁朗声大笑,又惊觉这么大吵大闹,未免会惊动巡夜人,急忙收声。岂料更夫已经听到异动,一面问,一面朝这边走来。 明阿又不愿被人撞见,起身说道:“我得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听他说这便要走,小姑娘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少年转过头来,忽见她眼睫毛上挂了泪珠,晶莹剔透,不禁心生不忍,低头在她樱桃小嘴上吻了一下。 杨朝烟顿时面若桃花,从头顶一直红到脚丫。 宝锦**双脚,小脚尖尖玉笋在地上打着圈儿。她云鬓稍偏,金簪斜插,酥胸半露。看到明阿又这么晚才回房,不禁冷笑。 少年抬眼见她,问道:“你还不睡,在等我么?” 红衫女郎故意吐了一口烟在他脸上,乜斜了眼。 阿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径自向自己屋子走去。 宝锦在他背后扬声说道:“老爷子今天饭后对夫人说了几句私房话,里头可有些事情你挺感兴趣的。我替你留意了,想不想听?” 明阿又立刻道:“什么话?” 她轻启朱唇,正待开言,谁知目光一抹,忽然瞧见了少年嘴上的胭脂,原来是方才亲小姑娘时沾上的。 宝锦骤然变色,她直逼到少年面前,盯着他道:“想知道么?那就亲我一下。不然,我可不告诉你。” 这话说得突然,阿又全无准备,不禁怔了片刻。 宝锦见他不动,掉头要走,“既然你不想听,那就算了!” 少年无可奈何,伸手拦住她。他心想,我是一直不想骗你的感情,可是这件事实在重要,无论如何非知道不可。以后你要骂我浑蛋,那也没办法。 他在宝锦唇上吻下去,只觉得有种辛辣厉烈的味道,与亲吻杨朝烟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女郎忽然反咬一口,少年唇上一痛,被她猛地推开。 他摇摇头,叹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女郎慢条斯理地抹掉嘴上的血,说道:“送走的女孩儿已经择定了。” “是谁?” “杨——朝——烟。” 第10章:蛇夫 杨朝烟脸色惨白,扶住板壁才没摔倒。 吐蕊夫人摆手吩咐道:“带她出去好生看管。若饿瘦了,拿你们是问。” 两名金甲武士得令,朝她走来。小姑娘忽然尖啸一声,那声音凄厉绝伦,把夫人给吓了一大跳。杨朝烟猛地向榻上冲去,顺手拔出一名武士腰间的佩剑。 要搁在平时,以杨朝烟的身手,断然不可能得手。但这时候,人既存死志,力气就凭空大了许多,又是出其不意,竟容她冲到夫人面前。吐蕊夫人慌得花容变色,将镜子打翻在地。 杨朝烟毫不迟疑,长剑朝下狠狠一戳。可惜差得几寸,没刺中那娘儿们的脸庞,只砍得几绺青丝飘落枕畔。杨朝烟待要拔剑再斩,双手已叫人给拿住。 金甲侍从犹如拎小鸡似的把她拖到地下,小姑娘双臂剧痛。她一面挣扎,一面狠狠瞪着夫人,忍痛不肯出声。但觉眼前金光乱闪,双颊已经挨了一顿耳光,高高肿起。她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到,只听那女的不住口地咒骂。 小姑娘心想,要比骂人,你这婆娘可差远了。她也想骂还两句,怎奈满嘴是血,出不了声。 她迷迷糊糊,过了好一会儿,耳鸣渐消,才发现被关在柴房中。 杨朝烟勉力起身。这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些微日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地上铺了几捆干草,门上有个小孔。小姑娘向外摸索,摸到门上共有三把铁锁。她灵机一动,自己手里不是有块开锁的宝贝吗?接着再摸下去,惊觉大门已经被木条钉死。纵然把锁捅开,一样是出不去。 小姑娘心中生出绝望,又想要哭。随即便想,这个时候哭有屁用?白白送给旁人笑话而已。她拿脚在门上猛踹,又去捶窗户,闹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无人答理。 她心道,索性先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杨朝烟年纪虽稚,但是从小颠沛流离,屡逢大难,早就养成处变不惊的性情。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小姑娘身上发冷,又没有火,缩做一团。她一会儿想到爹娘,一会儿想到那条大蛇,一会儿想到这些天来的遭遇。最后,终于想起明阿又来。 杨朝烟心道:我上次陷他于危难,他还出手帮我。这一次,他会不会管我? 她不禁摇了摇头,殊无把握。 太阴府内人人都自私冷漠得很,然则,小姑娘思来想去,总不能就此死心。 吱呀一声,小孔向上翻起,有人递了个食盒进来。她急忙扑到门前,将那人胳膊一抓。那人叫了一声。杨朝烟觉得很是耳熟,自孔中看去,原来是香婵。 “你快放手,马上有人巡过来了!” 此刻,事情紧急,小姑娘握着香婵,犹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快速说道:“香婵姐姐,看在那天我救你一命的情分上,求你这次也救救我!” “我帮不了你。这里看守很多,我开不了门。……就算门能打开,我也不能放你出去。不然,不然的话……” “我不要你放我出去。我只要你帮我带个话给明阿又。” “什么话?” “你跟他说,如果他能帮我,那么请他来这里望望我;如果他帮不了我,则不必来了。他的秘密,我不会向人说出去的。” 香婵眼看有守卫朝这边来,急忙抽回胳膊,匆匆说道:“知道了,我会告诉他的,你等我消息。” 这一段黑暗中的时光,是杨朝烟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明明只有几个时辰,想来却像有一辈子似的。她虽然豁达开朗,但死到临头,则一样很害怕。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想死,她才十几岁,连活也没曾活够,死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实在大没趣味。 杨朝烟忽而觉得明阿又一定不会舍弃她不顾,忽而觉得他一定不会来。一转到这个念头上,小姑娘直打寒噤。若连他都束手不理,那更没半点指望了。 嗒、嗒、嗒—— 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她一颗心几乎没坠到地上,砸出个坑来。小姑娘摸到门上孔洞,外面没有灯烛,所以看不到他面孔。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来了……我差点以为……” “把手伸给我。” 两人手指在黑暗中相碰。明阿又缓缓翻掌,握住了她的手。杨朝烟猛然觉得一股暖意自掌心中传来,身躯倚在门上,似乎有了莫大勇气。她也弯过手指,捏住对方。 四周十分安静,只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少年对她说道:“我在这儿呢,别害怕。” 小姑娘摇摇头,想说我不怕,可是嗓子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过得片刻,她手心微微一痛,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入手内。 杨朝烟缩手仔细一摸,才发现是枚镶珠耳环。 明阿又道:“现在情势很糟,我大概没法子把你救出去。不过我下面说的话,你用心记住,到时候或可保你性命。” “透过那只耳环,我能看到你的所在,也可同你传话。到紧要关头,我会告诉你如何应对。还有,丈步公子素来嗜酒,你就陪他饮,尽量把他灌醉,这样方好下手。等会儿看守就要回来,我不能久待。” 小姑娘忽道:“等一下——” “什么事?” “要是我死了,是不是欠你的一两银子就不用还了?” 阿又却笑道:“没有这等便宜事。” 明阿又来了这么一次,以后再也没来。杨朝烟既得嘱咐,心境便不再像原来那般惶恐。少年虽没许诺一定救她脱险,但好歹也没把她丢开不管。 过了十来天光景,每日都有人送饭送菜。小姑娘现在不必做杂役,又能顿顿吃上饱饭,身体反而好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有一天,方将正午,小窗翻开,有人递了一个大木盘进来。盘子里装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件鲜红嫁衣,一顶珍珠凤冠,还有胭脂水粉和铜镜木梳。 杨朝烟心中一冷,趴在窗口唤道:“香婵姐姐……” 打断她的却是个低沉粗鲁的男人声音。那人催道:“你快点装扮,我们还要赶着上路。” 小姑娘情知多说无用。她拿水把脸洗一洗,戴起珠冠,披上霞衣,自镜中望去,若不是脸上疤痕作祟,宛然便是一位新嫁娘。杨朝烟整整衣衫,又摸摸耳朵上的坠子,里面传来一缕细若丝线的声音。 阿又嘱咐:“等会儿路上,耳环不要离身。” 外面有人喝道:“磨磨蹭蹭,好了没有?” 门口停了一辆大车。那车宝毂雕轮,轩敞气派,描满弯曲的蝌蚪图案。后头还跟了一队人马押送,金银器玩、珍珠彩缎堆了无数。三大车好酒装在缸内,纵然泥封未启,满街满市已漫溢芳香。 这天太阴府内竟然集市不开,商户闭门,路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与其说是出嫁,不如说是送殡来得更为贴切。 小姑娘隔着竹帘朝清凉殿望了一眼。阿又的房间窗户紧闭,殿阁内外皆有武士把守。一时间,城中气象宁静肃杀。 大车穿城而过,出南门,至荒郊。这里的景象,杨朝烟十分熟悉。她上次错走了路,想自这里出谷,却没成功。明阿又曾警告她,方圆百里内,鬼怪无数,个个嗜血,这话看来不假。 赶车人喝停马匹,打个呼哨,仆从将东西堆在一棵刺槐旁。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声音逐渐低下去。又等片刻,杨朝烟回首再看时,跟从人等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走。 现在,只剩下小姑娘,嫁妆,美酒,和满地的金色暖阳。 杨朝烟合上双目,长长吸一口气。她一低头,忽然发现裙裾几乎及地。她暗道:这么累赘,等会儿叫我如何逃命?于是素手一撕,把新装生生撕去半幅。如此一来,身上大大轻便。 小姑娘端坐片刻,天地间万籁俱寂。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远方雪地上有个人影徐徐行来。 那人步态甚是奇怪,一溜歪斜,走的乃是之字形。他身量高大,比普通人足高出两个脑袋,但瘦骨嶙峋,脸颊下陷,一双圆眼滴溜乱转,放出精光。这人做书生打扮,衣帽褴褛。他慢慢走近大车,将帘子一掀。 小姑娘头上尚蒙着盖头,不敢自摘。只听丈步公子嘿嘿一笑,已摸到她手背上。杨朝烟不禁打了个激灵——对方十指冰凉,像什么虫子爬到了她肌肤上。 丈步笑道:“老爷子倒也守信,这么快就把你送过来了。小姑娘,你下车,咱们今天可得好好说会儿话。” 她听对方话语里不怀好意,暗自惊心。杨朝烟没答言,两手一举。原来为防她逃走,有人用锁链将她铐在了车上。 那公子浑不以为意,顺手一扯,拇指粗的镣铐顿时断为两截。杨朝烟不由吐吐舌头,心想,好大膂力! 两人走到大刺槐旁,树下摆着一桌酒席,两张木凳。 那些从人想得倒也周全,一应物事都给预备下了。蛇妖将杨朝烟使力一扯,伸手便要摘她盖头。 小姑娘吃痛,忙挥手一挡,说道:“且不要忙,我有话说。” 那人语气不悦,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话说?要我放你走那是绝无可能,哀告求饶也就免了罢。” “我不逃走,也不求饶。不过今天我是头一遭出嫁,无论如何,你在瞧我模样前,总该客气一点,照规矩来。” 他皱一皱眉,冷然道:“你也配和本公子论规矩?” 杨朝烟长叹一声,柔声说道:“公子爷,我都快死了,咱们先喝交杯酒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蛇妖虽是铁石心肠,不过一来,他根本没将小姑娘放在眼中;二来,从前送的女孩儿到此刻早就吓得不省人事,今年送来的非但对答如流,而且胆量奇大,因此他不由对她有了两分好感。心想,难得撞到这么有趣的人,可要好好戏弄一番,再把她吃了。 丈步公子阴笑两声,说道:“也好。” 小姑娘斟酒,两人对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那妖精大赞酒好,味道甘美,入口香醇。他前几个月都睡在地下洞府,未曾开斋,今日一勾,便把那些天的瘾头全都勾了出来。此人有了好酒,立时将杨朝烟抛到一边。他更不用杯,左一壶,右一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起来。没多大工夫,地下已然堆起三五个空酒坛。 杨朝烟心中暗喜,在旁侧不动声色,小心留意观察。 这位公子喝酒的样子甚是有趣,犹如乌龙汲水。他将脖子一伸,咕嘟咕嘟,一坛美酒尽数倾入腹中,半滴也没有洒泼。这想必是他长年嗜酒,练就的这么一套奇特功夫。 瞧得半晌,杨朝烟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不打紧,丈步公子猛地将她想起,抹了抹嘴,转过头。 明阿又不禁说道:“你倒自在啊,眼下性命都难保,还有心思笑别人?” 小姑娘掩嘴轻声道:“他那个样子,是好笑么。” 那怪狠狠瞪她一眼,抬手扯掉了她的大红盖头。 杨朝烟只觉一阵浓重酒气扑鼻而至,再看丈步已经微有醉态。他两眼目光溃散,紫色长舌两分,掉在外头足有三尺,好不诡异。 他双肩略晃,拿手指定杨朝烟,喝问:“小丫头,你笑什么?” 她正色答言:“我笑阁下嗜酒如命,却不大明白喝酒的规矩。” 蛇妖虽然百年修行,但是久居深山不问外事。他年纪比小姑娘的爷爷还长,于俗世中的礼节却一窍不通,于是问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规矩?” 杨朝烟摇摇头道:“不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古来圣贤豪侠,入醉乡者无数,酒品亦有高下之分。品者高的,人所共仰,比如赫赫有名的青莲居士;品者低的,人所唾骂,呼为醉鬼。您老是想做高人呢,还是想做醉鬼?” 饶是精怪诡诈,怎敌得过这小姑娘巧舌如簧? 蛇妖道:“自然是高人。” “同样是酒,俗有俗的饮法,雅有雅的饮法。我以往同人对饮,或划拳,或行令,或吆三,或喝五。那般热闹光景,岂非强似这样一个人闷喝?” 丈步啧嘴说道:“公子爷可没学过划拳,也不懂得什么叫做行令。” “那也无妨。我们便以赌赛定输赢,共赌三场。公子量宏,若输一场,该当饮酒一缸;小女子量窄,若输一场,喝这一壶足矣。你看,这个喝法,可有趣?” 丈步公子点点头,默然不语。 杨朝烟微微一笑,说道:“今天呢,我们就赌赌谁的本事更大些。由我起始,我说一件什么事,你也得做一件什么事。假若你要是做不到或者做不来,而我能做到,那就算你输了;假若你能做得来,那就算你赢了。这规矩简单得很,素闻公子异术通神,要赢过我,不在话下吧?”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妖怪向来在此州地界内自大惯了,什么人也不忌惮。小姑娘两句吹捧,说得他悦色开颜。他将桌子一拍,大声道:“小丫头会说话,就依你!倒要瞧瞧你能耍出什么花招。” 杨朝烟见他入套,暗暗高兴。她起身在地下捡起一根灰色鸟羽,说道:“我能将这东西丢到一丈开外,你行吗?” 那怪物将羽毛接在手内端详。别瞧它轻若无物,风吹可起,入水不沉,可是执在掌中浑不受力。纵你力能举鼎,用在它身上也是枉然。 丈步公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摇摇头道:“这可甚难,我就不信小丫头能办到。” 小姑娘嫣然一笑,将束发头绳取下,把羽毛和一块石头绑在一处,舒臂轻轻一掷,便远远掷将出去。 她说道:“你输了,当罚酒一缸。” 公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区区一缸,何足道哉。” 他走至缸旁,拍开泥封。 这妖物脖子长伸,头颅没于酒中。他运气一吸,整整一缸水酒竟然都被吸得涓滴不剩。 小姑娘瞧得目瞪口呆。这么个喝法还是生平仅见,如此下去,可未必能将他灌醉。 丈步足下有些不稳,走了回来,嘿嘿一笑,说道:“你用这等耍赖的法子,能赢公子爷一遭,可赢不了第二遭。咱们再来比比。” 杨朝烟手指捏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这第二题,是我从前在家时碰到的一件难事。我十五岁那年姨妈生辰,大宴宾客。她老人家待我如同己出,于是我便想送她一样礼物。姨妈素来礼佛甚勤,每日早晚各拜一次观音。那时,她正缺一幅六尺长的观音像。小女子不才,也曾从过名师,学过几笔丹青,想替老人家完愿。不巧订下的白绢却不够数,只有半幅,三尺长短光景。我问公子,你要在三尺长的绢匹上,怎样画出六尺长的观音?” 这题目出得蹊跷,妖怪怔得一怔,闭目侧头,冥思苦想。他本已有了大半醉意,神志恍惚之间,怎能想透其中关窍?只得说道:“你说说,怎么个画法?” 小姑娘不慌不忙地答道:“把神像画成弯腰俯身在拾落到地上的杨柳枝。” 丈步公子恍然大悟,没奈何,又饮了一缸。 两缸烈酒下肚,哪怕精怪酒量再好,此刻也不能支持。他拍拍脑门,想到连输两场,面上无光,不由心下恼怒。 那怪龇牙咧嘴,张开血盆大口,向小姑娘凶道:“两次都是你立题,这回我可不能受你骗。小丫头,你那等使心眼的雕虫小技算得什么?还没见过真正的大能耐。” 她奇道:“倒要请教,什么是真正的大能耐?” “我能口中喷云,将这白天变做黑夜,漫天不见星斗。你信不信?” 杨朝烟摇头说道:“那是神仙才有的本事,你这么说,我绝不信。” 丈步公子微微冷笑,双手各掐一诀,唇齿略启,喃喃有声。过不多时,怪物发一声吼,势如惊雷,地动山摇。只见他双目青光濯濯,蓦地张口,喷出一道黑色云气。这云气冉冉上升,化做漏斗形状。山风过处,吹它不散,却如滴墨入水,瞬时乌染青天。方圆数里之内,异象陡生,天色骤然昏暗。尚不见红日西偏,已经夜色苍茫,果真是明月不出,星斗匿迹。 他叉手而立,不禁扬扬得意道:“我行此法,比你那点小巧伎俩岂不高明太多?丫头再怎么机灵,这次也输定了。” 蛇怪丈步只顾指手画脚,自鸣得意,哪里理会站在背后的杨朝烟?小姑娘眼前发暗,四面环顾,到处朦朦胧胧。一尺之外,举目不能视物,比之深夜还要黑了三分。 杨朝烟眼见那怪背向自己,空门尽露,真是绝好的机会。她口中故意惊呼赞叹,分他心神,耳内却听明阿又吩咐道:“快去第九只缸边,我将纯钩藏在里头了。” 小姑娘蹑手蹑脚摸到大车旁边,伸手往下一捞,摸到了冷冰冰的剑柄。她仗着宝剑之利,胆量也大起来,欺近怪物身后,拢住神,遥遥一指。但见一星寒芒破尘而出,剑尖虚点在他后心上。 丈步还未回过神,哪里知道自己命在顷刻?他经不起这宝物锐利,不由打了几个寒噤。 杨朝烟口内缓缓说道:“公子法力无边,小女子拜服,这一场我是输了……” 一句话未完,剑已出手。 丈步公子后心一凉,顿时长声惨号,背上多了个空心窟窿,血水喷涌若泉。 杨朝烟双目紧闭,不知哪来的勇气,手内长剑即刻回夺。蛇怪经她一刺一夺,伤处破裂,觉得天旋地转,立足不稳,几乎没一头栽倒。他只来得及略微偏了半分,免去穿心之祸。纵使如此,这一下重手也伤得够戗。 妖怪得道至今,几曾受过这样重创。他不禁恼羞成怒,圆瞪两只闪目,大怒道:“你……你……你敢伤我……” 杨朝烟先前偷袭是占了对方疏忽大意的便利,这时候丈步公子此等嘴脸,她不由倒退几步,紧了紧手内宝剑。 小姑娘心中说道:狭路相逢,勇者得存。再怎么害怕,面上不可露怯。 那怪物喉咙嗬嗬闷响,身子渐渐胀大,脑袋变得如同簸箕相似。两枚长牙破开青唇,更有说不出的狰狞恐怖。他嘴内血水涎水一起流出,鼻孔中喷出白霜冷雾,冷透骨髓。小姑娘连打寒战,慢慢后退,直退到一块大石头边。 丈步公子口中喘息,血水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下,模样好不怪异。 他目光一凛,刷的一下纵起身来。 杨朝烟哪敢与他单对?急往石头后边闪去。 那块大石竟被妖怪撞塌了半边,她就地一滚,险险避过,就觉头顶发暗,腥风已到近前。她蜷在地上,瞅准那怪七寸处,一剑指出。 尚未碰着蛇妖肌肤,丈步就慌忙侧身避过。原来,怪物方才吃了宝剑的大亏,未免发憷,不肯撄其锋芒。 小姑娘爬起身,拔足便跑。 论常情,丈步公子要逮她不过眨眼之间。可是一来,蛇虫冷血,冬日里惫懒,没有精神;二来,他也醉了个七七八八,行动不免大打折扣,是以眼睁睁看杨朝烟逃走,一时倒追她不上。 小姑娘机警,早知在这旷野中想逃生是绝无可能,这么跑法,迟早被抓。 阿又在耳边低喝道:“躲到地下去!” 经他提点,她猛想起那日地老鼠精住的洞府。小姑娘身子一折,返而向东。果真,没有多远,便见到枯朽的白树和乱坟岗。 杨朝烟喘息两口,摸到青石碑边,将那石碑拧转,洞门霍然开启。 明阿又突然喊道:“小心左边——” 只见雪地之下,隆起一块泥浆,大蛇的头颅裂土而出,一道冷烟,将小姑娘喷个正着。 杨朝烟身上发寒,头皮发麻,一跤跌倒。 丈步瞧她已中毒雾,哈哈一笑,黑黢黢的大嘴从她头顶缓缓吞下来。 麻痹不过片刻工夫,杨朝烟身将及地,心口立刻一暖,鸡血石内红芒流动,解了蛇毒。 原来这石头是个护身法宝,有了它,任你火烧、水淹、毒质入体,均无所伤。 她长剑一点,朝妖物咽喉刺去。幸好丈步闪得快,不然又得多个窟窿。那蛇似乎甚惧纯钩,它盘起身子,三角脑袋左点右点,虽然蠢蠢欲动,可就是不敢凑近前。 杨朝烟紧盯着他,剑刃更不离方寸之间。地穴洞口被怪蟒身躯堵得严严实实,莫想得着一点空隙。 丈步公子的尾巴缓缓蠕动,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痕。杨朝烟略微转个方向,眼角余光瞥到宛若钢鞭的蛇尾朝她倒卷回来。 小姑娘大叫一声,斜蹿两步,跑到树下。只听轰的一声,大树被抽得断做两截,颓然而倒。她轻轻一跳,跳到已倒的树干上。 说时迟,那时快,丈步身躯回转,圈成一个大圆圈,掉首就朝立足未稳的杨朝烟扑去。杨朝烟摇晃几下,失了平衡,不禁向左跌倒,耳上珠环被树枝钩脱,顿时摔落尘埃。 明阿又吃了一惊,铜镜发黑,突然裂为两半,跌个粉碎。少年按捺不住,跑出清凉殿,想要前去搭救已然遇险的小姑娘。 刚走到大门口,金甲武士刀剑相交,厉喝道:“将军有令,今日嫁女,禁城一日。所有闲杂人等不得擅自出入。” 他将枪尖一推,怒道:“我是闲杂人等么?” 那将领冷笑答道:“将军说了,尤其是你,不可擅离大殿。” 杨朝烟只觉得罡风侵体,呼吸一窒。电光石火间,一道白芒朝那妖物斩落。 蛇妖吃痛,脑袋一缩,无巧不巧,恰被树枝卡住,阻得一阻。那道白芒转了一个圆圈,落入小姑娘手内,复化为宝剑纯钩,龙吟不绝。 杨朝烟眼前景物不住晃动,脚底滑腻,一头栽下。本以为会撞在雪地之上,没料肚皮却贴着个凉冰冰、软绵绵的东西。小姑娘情不自禁拿手一抓,竟抓掉一片脸盆大小的鳞片。蛇怪背上难受,怪叫一声,发起疯来。杨朝烟更加害怕,双手双脚紧紧攀住,骑在他头上,生怕给甩下。 她只觉得忽而拔高,忽而坠下,仿佛骑在浪尖上一般,头皮阵阵发紧。她张开嘴,连叫都没叫出,喊声便被狂风吹回肚内。小姑娘想要举剑刺他,奈何颠得太厉害,难以下手。一人一怪这样胶着,难分胜负。 丈步公子挣了几下,又狠狠甩了几下,都没把杨朝烟甩脱,心中焦躁。他身躯绷直,忽然像只脱兔,嗖地猛蹿出去。那大蛇在雪原上呼啸游走,速度迅若流星,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一折身又往东来。他一头扎入乱坟岗前的枯树林中,杨朝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烦恶欲呕,双手渐渐要抠不住怪物的鳞片了。 她勉强睁开双眼,脸上、肩上被小树枝刺得血迹斑斑。只见前面一个大树杈,蛇怪从中间迅速穿过。杨朝烟眼看临近,猛地举剑一刺,纯钩刺入木头半尺有余。她双手用力一拉,整个人腾空而起。待大蛇钻入林子深处,这才轻轻抽剑,落在地上,一溜烟跑向老鼠精的地穴入口。 她慌忙跳入洞中。洞口太窄,丈步公子钻不进。再爬进去一段以后,小姑娘才听到他沿路返回石碑的动静。他身躯犹如擂鼓一般,将地面震得砰砰作响。 杨朝烟哪敢停步,一路踉跄,没多大工夫便望见了桃林牌楼,碧瓦红墙。 十来只守洞的地老鼠精瞧见她,慌得脸色煞白。 其中一人将她拦阻,哀声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进来!若把那位主儿招到家内,咱们这举族老小,还活不活啦?” 杨朝烟急道:“我被赶得没有容身处,你若不叫我躲,大家今日是个死!” 那老鼠精眼珠转了几转,忙道:“我教你一个去处。自这里往东半里,有一道暗梯,从那边出去,可至阳关大道。只不过荒废已久,能不能逃命,瞧你自己造化了。” 她谢过这怪,转身狂奔。 果然,在半里之遥的地方,头顶有道夹缝,缝下数级石阶。小姑娘拾级而上,路越行越窄。两边山壁因为经年风化,都向中间倾倒,摇摇欲坠。她踩在青苔上,不小心跌了一跤。瞧见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头颈全是鲜血。她抓了些水浇在脸上,谁知原来溃烂的疤痕与蛇血混在一起,揉成污垢,居然自行脱落。 小姑娘用手摸了摸,皮肤果然像从前一样光滑细腻。刹那间,水中又是个俏丽可人的影子,她不禁又惊又喜。 小姑娘高兴片刻,也没空多想其中缘由,即刻举步攀山。她勉力朝前行得四丈,卡在洞口不远处。前面有碎石封路,过不去,进退两难。 足下轰隆一声巨响,沙石簌簌掉落。 撞山石的正是丈步。他身形太大,待要收本相还为人形,奈何饮酒过量,着实失了大半心智,根本难以施术。 妖精一见小姑娘,如见仇人,瞪圆两眼,用蛮力将石缝撞出一道缺口。 眼看他近在咫尺,杨朝烟拔剑砍向阻路的岩石。砍得几砍,便已砍去一小半。 蛇首挤入洞内,芯子吞吐,在小姑娘身上滑过,只是尚差几尺,咬她不着而已。 杨朝烟惊出一身冷汗,加力猛斩几下,眼见前方石屑崩落,露出一片亮光。 她心中狂喜,回过手来,拿剑指定丈步公子右眼,喝道:“你这择人而食的妖物,不知从前害了多少性命,今天留下这个纪念,叫你终生不忘!” 说罢,手起剑落。 妖怪眼前一黑,面上流红,长声惨呼。 杨朝烟纵身出洞,就势往边上一闪。丈步果然拼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头挤出窄口。他脑袋虽得出来,身子却一时间卡在缝中,不能动转。 小姑娘算准他的动向,缩在右侧山墙边。 大蟒右目已盲,瞧她不见。杨朝烟瞅见便利处,出手一剑,将蛇怪刺了个对穿。 这一剑下去,跟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她乱刺乱劈,招招透骨。 丈步伤重不支,但临死前一点蛮力犹在。他拼起余力倒卷身子,拿头侧面狠狠一撞,将小姑娘撞得几乎飞出。 杨朝烟荏弱,哪里经得住?她耳内嗡鸣,后腰磕在石头上,险些痛晕过去。她闻到一股腥臭,想要挣扎站起,可身躯却不听使唤,手一松,宝剑坠地。 大蛇缓缓游了过来,小姑娘眼前漆黑一片,胸口剧痛,一丝猩红顺嘴角淌了下来。她用尽力气向前爬,只求别在临死前让那怪物饱餐口腹之欲。杨朝烟爬了丈来左右,精疲力竭,莫想再挪动半分。 丈步公子也不过最后一点灵光返照,游得越来越慢,喘得越来越重。蛇血一路泼洒在雪地之上,可谓触目惊心。 杨朝烟伏在雪中,心道:难道我快要死了?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犬吠,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接踵而至,弓弦似乎响了三下。 然后,所有的东西都不动了。天地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 杨朝烟一点魂魄渺渺茫茫,游荡许久。过得片刻,耳畔才传入只言片语。 有人拍了拍她面颊,唤了几声,又道:“她大概昏过去了。” 杨朝烟心内渐明,胸口疼痛渐消,伏在地上咳了一阵,这才张开眼睛。 丈步公子尸身横陈,顶门上中了几支羽箭,腹部被纯钩砍得血肉模糊,好不惨烈。 小姑娘只见身前立着一匹高头骏马,两队甲士俱各纵鹰驾犬。中间一位将军,身形魁梧,颇为英武。他紫金盔铠,绛色斗篷上描金绣银,如同天神一般。只是他眉目隐在头盔下,瞧不大分明。 他声音听来甚是苍老,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会将丈步杀死在坡前?” 小姑娘慑于他的气势,没来由兴起一阵敬畏,回答:“我自太阴府来,是来……嫁给他的。因为他要杀我,把我赶到这里。我没办法,只好拼死周旋。” 那人甚感古怪,不禁沉默片刻,喝道:“抬起头来。” 杨朝烟正自思量,竟充耳不闻。旁人厉声道:“将军的吩咐听不到么?将头抬起来!” 她听到“将军”两字,猛然惊醒。小姑娘心道:这便是太阴府内人人畏惧的将军?我瞧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要听他号令? 那位将军端详了她一会儿,道:“这女子虽然使剑,面目却不似我辈中人。能与那怪蟒周旋半日光景是为智,能以一己之力杀蛇于野是为勇。智勇双全的女人如今难得一见,就随我同回山城去吧。” 说完,他轻舒猿臂,将小姑娘拎上马鞍。众人齐齐拨转马头,收起仪仗,径还太阴府来。 城楼之上,传令官吩咐启门。 明阿又正与金甲卫士争执,只见一队飞骑,前有猎鹰引路,后有侍从相随。为首跨坐大宛马的,不是将军又是谁? 少年心下踌躇,定睛一看,杨朝烟稳稳坐在将军马上,衣衫沾满鲜血。 他二人对面望见,小姑娘一晃而过,隐入殿阁。 杨朝烟斩杀蛇怪丈步,这消息在太阴府内不胫而走。吐蕊夫人大发雷霆,只是不敢同将军理论。她本不是元配,近年来老头子逐渐不近女色,因此自觉颇受冷遇。三天之后,将军下令旨,欲将小姑娘权充画屏。 明阿又再也想不到老头子竟会瞧上杨朝烟,真是大出意料之外。明阿又自记事起,无论遭逢什么事故,素来没有失过主张。这一回,他却进退失据,束手无策。杨朝烟被扣在将军府第内,全没有丝毫消息。 少年被困在清凉殿中,日日有人看守,哪里也不让去。他心知此事势成泼水,没有转圜[]余地。眼看婚期一日日逼近,少年心内烦乱,拿不定主意。清凉殿中各人见他脸色不好,更是躲得远,谁也不来自讨没趣。 这天,阿又一觉睡至日上三竿。外面喧哗吵嚷,都是往将军府上道贺的各路宾客。城中张灯结彩,满挂红绫,一派喜庆。少年心里难受,伸手在怀中摸出笛子。 吹得半晌,明阿又才发现,原来吹的是《鹧鸪飞》。他陡然生出烦躁,猛地双手一折,将笛子断而为二,一骨碌坐起身,大声道:“宝锦!” 外面各人俱不答理。明阿又提高嗓门又喊两声,依然如故。他忽然想起,连续多天都没见着宝锦的影子了,还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少年往外便走,与一名女子撞个满怀。低头一看,原来是香婵。 他问道:“看见宝锦没有?” 香婵的神情却十分古怪,见其相询,急忙侧过脸。 明阿又不禁道:“一大早的,哭个什么?” 她急忙回答:“眼里进了沙子。我来替将军传话,召你午后去他宫中宴饮,不可迟到。” 明阿又候到正午时分,出了清凉殿。 谁知这回有四名随从在外等候,少年心想,往日他从不会这么殷勤,派人来盯我,是对我也起了疑忌。你未必抓得住我把柄,再说若不去,反而显得心虚。 经过几重屋宇,各处都加派了人手,戒备森严,没有半点大宴宾客的样子。阿又心中提防,糟的是自己宝剑不在身边。 走至檐前,随从忽然转向,不往正殿去,却折返向西。 西边只有花园,少年心想,难不成你要在花园中吃酒? 落霞台上,将军换过一身蟒袍玉带,向少年点点头。 明阿又躬身行礼。 将军说道:“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十分美丽,比满园大好景色要精彩多了。” 阿又脑筋转得快,即道:“女人?” “你转身瞧那棵雪松。”将军吩咐左右道,“将她放下来!” 明阿又慢慢转过身。 他先是瞧见苍穹白雪之间,一点艳红。 原来那是长长的缎带,缎带勒入一名女子的脖子。那女子头发披住脸颊,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她四肢已然冰冷,前胸后背的伤口也都发青。 她的尸身挂在树梢上,晃来荡去。 少年握紧双拳,瞳孔收缩,原本的从容荡然无存。 明阿又涩声说道:“她是宝锦。” 第11章:破城 落霞台上寂静无声。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明阿又。 将军见他良久不发一言,冷笑道:“真是可惜了。” 阿又不看他,口内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她挨刑,连一字也不肯招承,可见对你用情颇深。” “你想知道我干了什么,怎么不来问我,却去问她?” “因为我叫她看着你,可是却把你给看丢了。” 少年摇了摇头,终于心中不忍,纵身上树,扯裂缎带,将宝锦抱在怀中。 女郎双颊已没了血色,瘦弱无依,全不似平素的妖娆艳丽。 他二人相交时日虽不长,情谊却不可谓不深。明阿又精明如斯,怎会不知道宝锦的来意?只是假作糊涂而已,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她连累进来。 两边人发一声吼,长枪刺到。阿又袖子一展,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六枪齐断,枪头坠地。 那将军道:“上殿武士,与我拿了。” 明阿又道:“且慢,我把她放下,咱们再来较量不迟。” 少年将女郎尸体平放在地,用狐裘轻轻盖住。 他叹道:“这是我欠你的,现在还你,未免晚了。” 于是,他俯身在那尸身嘴唇上亲了一亲,用手拂净女郎脸上的尘土,这才慢慢起身。 少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将军,指定他,字若弹冰,口中缓缓说道:“东家,你昔日待我也算不错,不过今天既然大家翻脸,纵然纯钩不在手里——” “也要取你项上人头!” 他一声清啸,蹿了出去。 伏在暗处的上殿武士,早防他猝起发难。少年身形才动,百十支利矢如暴雨一般,在眨眼之间钉得地上密密麻麻。 明阿又身入险境,不能留足,手中又无利器遮架。况且,老头子既然意在逼他动手,必定还有机关埋伏。他一提气,飞身直上。但见那瓦上的弓弩手扑通扑通跌落下来,喉头皆钉入一根指来长的银针,早已气绝身亡。 明阿又再无退路可走,此刻出手便又快又狠,绝不容情。他夺过箭筒,抓得一把,反手甩出。长箭贯之以力,竟将廊下人钉死五个。众人一时之间慑于威势,不敢贸然上前。 少年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他四下环顾,见此庭院东南面有个池塘,两扇门已叫人关住堵死。 这园子本是依五行方位而建,阿又所处的位置相当糟糕,不但凶险,而且还是个死门。若宝剑在手,或者还可一拼。现在两手空空,要想逃出去,就难如登天了。 将军见他踌躇,忽然冷笑道:“我倒不信你能一辈子躲在上面。明阿又,若不肯下来与我对面交手,说不得,宝锦死后可未必保得住全尸。” 阿又被他这样一说,心中惨切。他暗道:宝锦生前与我有恩义,如今她尸骨未寒,我当护她周全,不能叫人亵渎。 想到此处,他将手中羽箭用力一摔,飘身下地。周围甲士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他离着将军甚远,知道今天难以善终。这许多武士昔日也是自己部下,没料到不出三十天,便已刀兵相向。 少年叹了口气,把腰中葫芦摘下,用手一捏,捏个粉碎。他右手轻轻一摆,酒水化做一柄三尺三分长的水剑。 明阿又剑尖斜指大地,向他们说道:“动手吧。” 众人见他如此,更不言语,两边刀光剑影,厮杀起来。少年丢开手,行动迅捷,剑随身转,避过左右钢刀,前遮后架,势若闪电。只看到寒光闪闪,人影憧憧,黑压压一片甲胄,中间裹着一个人。他向前则前,向后则后,左冲右撞,脱不开圈外。这样多人战一人,在院内呼啸而来,呼啸而走,情形着实壮观。彼时,尘烟滚滚,台上的将军反而看不到战况。 明阿又耳内听得兵器割空,双手疾拿,锁住二人手腕,生生拧断。那两名武士闷吼一声,奈何脉门被扣,不能挣动。他回手将二人拖到身前,只听当当当当几声脆响,原来是招呼的兵刃砍在他们甲衣上。少年顿住身形,使出巧力,如同磨盘相似,将两人抡了一圈。旁的人生怕误伤,皆不敢进手。阿又趁他们愣怔,手一松,将人盾摔了开去,自己却借着这一撞的空隙在那人肩头一踏,身躯荡到空中。 脚下便有白光暴起,来剁双腿。阿又也不回头,两指遥指。水剑顿时顺他指尖****而出,将对手一剑封喉。明阿又提一口气,身形一折,反向东边悬吊宝锦尸骨的雪松扑去。众人不明就里,急忙赶上前来。 阿又在树梢往复两个来回,双手捋了几把松针,厉声喝道:“识相的退后,不要命的只管上来!” 其中就有那知道厉害的,悄悄溜到旁侧,蠢笨些的则充耳不闻。只见半空中落下一蓬黑雨,皆是松针。这寸许长的针此刻却如烧红的铁,入人肌肤,疼痛难禁,挥之不去,拔之不起。 下面立刻一片哀号,当先逞勇者纷纷掩面而倒。 明阿又双臂一展,喝道:“剑去!” 水剑打半空挽了一花,化做亮晶晶一道细水柱,扑奔至阵前。武士们发一声吼,却不知此物门道。水柱自人七窍而入,在他们腹内打个回旋,从两边腋下崩出。着术之人仰面朝天,嘴也未曾合拢,七窍与腋下鲜血长流,直挺挺跌倒。一连数人,皆是如此,不能闪躲。 其他人甚怖,但见那水剑回到少年掌中时,已变为血红,触目惊心。 将军怒道:“此旁门末技,也来现眼?起网,捉了他!” 阿又眼前一花,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他认得这宝贝,乃是番邦进贡的奇珍。若穿在身上,可做金丝护甲;若撒了开来,可有万千变化,要大便大,要小便小,火烧水浸,皆不伤损。除非纯钩在手,否则休想破它。 少年心道不妙,抬头一望,东南西北四方均是网绳,不论往哪里逃,都得入其陷阱。明阿又无可奈何,纵身一跳。地上几星尘灰飞扬,烟散处,他借土遁遁走,踪影全无。 阿又快极,急向池塘飞奔。那罗网也有灵感,缩做小蛇般大小,金光一闪,蹿入草中。 众人叫嚷,四处寻摸。 阿又走得急,那宝物也追得急;他走得缓,宝物也追得缓。饶是他五行之术精通,终难脱困。 脚脖子上猛地一痛,少年双脚被缚,再也动弹不得。他身躯发轻,被人拖将出来。 明阿又全身都被那金网紧紧勒住,越挣越紧,入肉三分,疼痛难禁。耳内听到有人拍手称庆,原来施术之人将绳子在树干上系住,将阿又吊在半空,不能还手,亦难动转。那人得意之间,只等向将军请功复命。却不料,少年借着摇荡的势头,忽然将他撞倒在地。 阿又手脚不得伸展,眼睁睁看着前后矛头刺到。他闷哼一声,血染长襟,前胸后背上插了数十支枪戟,眼前一片红雾,天旋地转,张口喷血。 旁人这才退开两步,但惧他狡诈,眼光不敢离了方寸。当先一名武士,见阿又身负重伤,又伤得很惨,不免暗暗凄恻。他低声道:“少主人,你认输吧。我们齐向老头儿求情,予你一个痛快便罢了。” 明阿又忍痛不敢开言,只觉得身上滑腻腻一片,喉头腥气不绝上翻。他喘了会儿气,存住神,朝对面望去,见那人言辞倒也恳切。 少年忽然一哂,手内捏诀,喝道:“兄弟,对不住了!” 背后轰隆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波澜,池塘中水浪翻涌,好不壮观。丈二高水浪中飞出一只银色大鸟,皆是冷露精魂所聚。它两翅一伸,朝这边赶上来。 这水鸟犹如惊涛,何等厉害。羽翼过处,波浪急奔,把人四散冲倒,卷走无数。 撒网之人一撒手,罗网坠落。明阿又溜若滑鱼,三两下解开束缚。他跳上水鸟后背,那生灵轻展劲翮,吟如啼血,径向孤身一人的将军冲来。 少年定睛瞅住将军,手内水剑光芒吞吐,人过处狂风卷劲草,雷霆破晨昏。 能不能功成,在此一举。 将军身不披甲,腰上却挂了宝刀。此刀也曾随他南征北伐,杀人无数。他好整以暇地抽出刀,横在身前,立个门户。 众人只见一股骇浪撞上八角凉亭,将亭子顶击飞丈许来高,柱子轰然倒塌。过得片刻,内中一白一黄两个人影,面对着面,立而不倒。浪涛却未溃散,包住两人,成一个透明大水球。水球转个不停,越来越快,二人出手也是越攻越急。转眼之间,斗了个平分秋色,旗鼓相当。 那将军有神光护身,阿又不能得手。他一击不成,再斗而势衰,复攻而力竭,况且自己用的兵器寻常,又负伤在先。阿又心知用不了百招非输不可,于是虚晃一剑,足下一点,向亭台外败走。 将军断喝:“今日走不得!” 说着,利刃起手,刀光破开水球,急追而至。 阿又喊声“起”,草龙蓦地蹿出,带他飞向空中。 少年头一偏,避开这一刀。他耍了个花枪,趁人不防备,将宝锦尸身一提,带了起去。 那将军冷笑几声,暗想:你一个人走便走了,我也未必拿得住。可惜却做好人,偏要将个死人也一并携在身边,这可是你自找的倒霉。 少年纵龙向北逃窜,只听脑后风啸陡起,竟是冲着宝锦而来。他再不忍叫这女子受什么损伤,只好将她提到胸前,拿后背硬挨一刀。 金光过处,草龙一斩为二,化做灰烟。阿又抱着宝锦,自半空重重摔落在地。 他后背血如泉涌,全身筋骨都好似要寸寸断裂。众人把他揪起来,拿拘钩穿了琵琶骨,叫其不能腾挪变化。 老头子收刀,朝他瞧了两眼,说道:“我倒可惜你是个人才,只是不该叛我。” 阿又也不伤心,也不难过,只是哂道:“叛你的,又何止我一个呢?” 将军脸色一变,吩咐道:“将他押在地牢,好生看管。” 日已西沉,银蟾将出。众人折腾将近半日,也都厌倦。老头子径去清凉殿宿夜,山城中喧嚣渐息。大家收了仪仗,各归各处。独有守城兵丁轮流上夜,不敢稍疏。 太阴府一向不断官司,所以不设衙门。唯独有个囚牢设在宫中,内三层,外三层,看守严密。平日只捉些不服管的彘精虫豸,或者城外战败的俘虏,着飞僵把门,有处死者,一应丢给夜叉为食。因此这里阴风凄凄,白骨累累,堆得犹如小山一般高低。 就有一老一少两人,穿狱吏服色,向牢内走来。他二人打灯笼,袖了通关铜牌。过了三关,又转而向下,入狱中。耳内只听无数囚犯啼哭哀号,甚是瘆人。 老苍头好赌,外号“骰子”,小的是其赌友,外号“小九”——取牌九之意。 那老的便有些不耐,喝道:“你们老实些,莫要鬼哭狼嚎,败了我的兴致。再哼一哼,就是一棍!” 立时鬼怪噤声,都惧他私刑拷打。 这两人招了些闲散无事的狱卒,你一句我一句,攀谈起来。 小九有些放心不下,说道:“这个时候就开局,怕不好吧?上头若怪罪下来,不是当耍的。” 骰子浑不在意,摆手道:“无妨,无妨。今天将军大宴宾客,府里执事的俱都醉倒了。咱们在这儿偷着玩玩,谅来无人知晓。况我得了一吊赏,正手痒哩。” 小九说道:“我倒也想,只那位主儿如今下到牢里。他向例不是个善类,若这时节出了纰漏,咱们可吃罪不起。” “还没招么?” 小九摇摇头,答道:“打了两顿,死也不说,口风紧得厉害。” 老苍头拿眼睛朝这边抹了抹,感叹道:“若无昔日那般风光,也显不出今日这等落魄。” 大家欷歔一阵,将其撇开不提,自呼自耍去了。 那犯人被人讥笑,仿如没有听见,毫不介意。他的牢笼靠外,若有响动,立即便会惊动旁人。 他低头沉吟,身上斑斑血渍,双手双足被拇指来粗的铁链拴住,既不能站,坐得也不安生。背后叫鹰嘴钩穿了洞,绞着三股麻绳,挂在房梁之上。这里许多人都没有如此待遇,独防他一人,可见其与众不同。 那群人赌骰子,玩了一会儿,听有人来报,说外头探监的到了。 老苍头让叫进来,一看是个少女,忙躬身奉承。为何?原来是清凉殿内的使女,出手阔绰,地位甚尊,他们不敢得罪。 那女子手里提着竹篮,篮中有酒有饭。她在老头儿手内塞了一锭银子,两人交言。只见骰子面有难色,似不欲放行。那姑娘软言相求,又从怀中摸出一锭纹银,说了两车的好话。 老苍头贪贿赂,将手一挥道:“你快去快来,不要耽误工夫。别人瞧见,我要领罚。” 少女谢过他,在栅栏前略略一望。 明阿又正犯迷糊,眼中朦朦胧胧看见一袭红裙,耳内又听有个女的呼他名讳,就含糊不清地说道:“宝……宝锦……” 那姑娘待人开牢门,放她近前。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凄惨。她轻轻说道:“阿又,醒醒,是我。” 明阿又听出声音有异,定住神再看,原来是香婵。 香婵别过脸去。 想当初宝锦还在时,大家互相扶持,亲密无间。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怎不叫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少年最怕女人哭,抬起头道:“你别哭,哭也不济事,已然如此了。” 香婵叹了口气,道:“宝锦姐姐不在了,你如今也……也活不了几天,咱们今后只好各奔前程。往日你颇为看顾我们,大家很承你情。今天托我给你捎些东西,不枉当初一拜。” 阿又身上带伤,手足酸软,既没胃口吃饭,更连坐起来都甚难。他说道:“吃的不用,你扶我起身喝两口酒,足感盛情。” 香婵伸手相扶,叫少年靠墙而坐。 明阿又手脚不便利,不能执杯,香婵便也不用壶,只将那一小坛酒开封,向他唇边送到。 阿又一嗅,不禁笑道:“不错,陈年竹叶青,难为你们,不晓得从哪里淘来的。我明天纵然死了,也断然不缠你们。” 明阿又咕噜咕噜喝了两口,但觉有一物顺着酒水倒入口中。他一怔,将那玩意儿用舌头压下。 姑娘服侍他饮过,收拾了东西,只起身时丢个眼色。 阿又于是淡淡说道:“妹子,临走我有句话奉送。” “说吧。” “今夜天相不好,黑云遮月,不利出行。回去路上道黑,你好自珍重。” 香婵知他话里有话,点点头,径自去了。 少年手一盖,将一物吐在掌心中。 正是杨朝烟那能开天下奇锁的鸡血石。 少年闭目存神,盘膝端坐。 他受伤虽重,但都只是外伤,筋骨倒未曾伤损。凝神片刻,身上已大大轻便。耳边摇骰子声,开大开小声,十分吵闹。 看管犯人的牢头早就赌兴大发,并不将他放在心上。他偷偷捅开手脚镣铐,挪到牢门跟前,喊了一声:“大!” 骰子揭蛊一看,果然四五六,是个大。他咂咂嘴,连道:“邪行,邪行。” 过得片刻,少年忽然启口喊道:“小!” 众人挤来一看,果然又如他所言。 小九甚觉稀罕,不禁问道:“少爷,你怎知道这骰子的点数?” “这等小伎俩,算得什么?我刚才没喝够,你若给我倒杯酒,我便告诉你。” 小九一来见他披枷带锁,并不防备;二来,晚上手风不顺,输了钱,因此果真依他所言,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奉至跟前。 明阿又向他招招手,道:“过来些。既然你给我倒酒,我只告诉你一人。不然,叫别人听到了,这法子就不灵了。” 那孩子本性老实,哪知这是人家耍的诡诈,立刻向前凑去。 少年借他递杯的空儿,手一伸,已扣住他脉门。这人脉门一旦叫人扣住,便全身瘫软,使不出力。 小九惊骇之下,身不由己,连打几个哆嗦,一股寒意从指尖逼来。他张口欲呼,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把句“救命”生生吞回肚内。 小九眼睛瞪得浑圆,满脸惊恐,用眼神哀告饶命。 少年微微一笑,将他拖近身前,假意在他耳边言语,身躯正遮在门口,叫人瞧不见自己开了牢门。 年轻人暗道:完了,完了,这人一脱身,我们走不了个杀身之祸。 老苍头见他们嘀嘀咕咕个不休,心中不悦,还道阿又真传授了什么手法,叫小九来赢自己的钱。于是起身朝这里走了两步,正要喝退,没料到一望之下,大惊失色。 骰子“仔细”二字还没出口,小九被少年一抛,已将他撞翻在地。 众人且未能会意,明阿又已经推门而出。他出手快若闪电,瞬间倒下五人。还有一个见机不妙,转身想跑。 原来,地牢正门处有面铜锣,锣一响,便是下边出了乱子,巡夜的兵士会立刻赶来。 少年人不动,身不移,口一张,一道酒水****如箭,正打在那人后心上,那人扑地便倒。 收拾了他们,明阿又转身走到老苍头跟前,顺手封住他的穴道,做个鬼脸。 “借你衣裳一用。” 明阿又将自己衣服换下,穿上狱吏服色,摘下交接铜牌,挂了腰刀。又担心这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给人看出破绽,于是将他们一一摆好姿势,放在桌边。再让骰子穿上自己衣服,扔进牢笼,锁上门。料来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有人知觉。 他整整衣服,扯开步朝外闯出来。 走到大门口,只听两人低声交言,想是上夜士兵。阿又隐在角落阴影中,等他们一进门,蓦地瞧见有个狱卒,一愣神时,已然中招,哼也没哼,双双倒地。 阿又脚下使了把力,跳到房瓦之上。 这时候俯瞰山城,竟灯火不明,万籁俱寂,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阿又于道路精熟,即便闭着两眼也走不差。没过顿饭工夫,便已奔至城东。 城池上旌旗猎猎招展,兵丁往复来回,没有丝毫倦怠。 少年此时闭了眼,自言自语道:“父亲、妹妹泉下有灵,助我今夜成功罢。” 他才然说完,一阵微风拂过,天上乌云退去,露出皎洁新月。明阿又摘下刀含在口中,将身一纵,使出轻身功夫,攀上墙头。 少年伏在影内,犹如一只壁虎,若不仔细,当真难以察觉。头顶上不停有人走来走去,他想道:倘若惊动一人,余者吵嚷起来,反倒坏事,不如将他们一并放倒,方为上算。 于是他右手中指在刀口上轻轻一捺,拿血在墙上写了个咒字。阿又伸手向空虚抓几抓,凭空抓出些圆壳绿背的小飞虫来。他展开掌心,吹散虫子。 这群飞虫能认人,即刻钻入巡城之人的鼻孔中。只听见呵欠声声,兵丁们个个站立不稳,倒在地下。鼾声此起彼伏,竟都沉沉昏睡过去。 明阿又跳上廊台,亮出刀,微微犹疑了一下。 他倒不大愿意下手,然则事已至此,别无退路。再说,就算现在不动手,等会儿他们一个个照样性命不保。想到这里,少年叹了口气,每人项上给了一刀。过不片刻,城楼上再无半点声息。 他展眼朝东望,静夜星河,云缭雾绕。阿又掐指算算,这个时辰该当有人接应。 果真,林中一点亮光,闪得三闪,停了一会儿,又闪了两闪。 少年忙起身点了一支火把,站在最高处,向底下挥舞了十数下,料对方也已瞧见,这才灭火,跳下城楼,闪入地窖,朝偷藏火药的库房摸去。 那曹国南站在下风处,看见城上呼应,心中狂喜。他吩咐手下人掖好兵器,单等城门洞开,便可**。 二头目高聪凑上前来,在他耳边提醒道:“大哥,别中了人家的计。那小子说话虚多实少的,不可不防。” 曹国南此刻哪还听得进这些丧气话,指着城门道:“你没瞧人家已做成了么?他若要说假,今天大可不必来。” 高聪“啧”了一声,说道:“没准就是个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倘若他城中早有防备,埋伏下弓弩在道旁,只需我们一进去,就得成刺猬……”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惊天动地一声雷响。那堵可接霄汉的天堑,根下崩开一道裂隙,但闻得石碎声不绝于耳。不过片刻工夫,中间长墙朝下坍塌。 这一塌,不啻于祸起萧墙。缺口直如遭了霹雳一般,断而分之。巨震半晌不得止歇,底下播土扬尘。太阴府内男男女女,听到这声怪响,莫不胆战心惊。 待尘土散尽,眼前豁然一道十丈长的缺口,更无半点阻碍。 曹国南喝了一声,藏在林中的贼盗一起点亮明火,冲杀过来。 少年立定城头,俯身望去。 山城内皆无防备,一时间竟空荡荡不见一人。贼人如入无人之地,不消半刻,便占了东门。 曹国南虽是草寇一流,干这些事倒颇有一手。他手下人尽管已经破城,却纪律严明,队伍齐整,不敢冒进,以防城中若埋伏了人手,首尾不得相顾。明阿又早提醒过他,有兵将把守要道,如若乱冲,反而会被陷住。 明阿又打个长长呼哨,摘下壁上弓箭,将箭头拿火点燃。他对准房舍,一箭射出。 曹国南得他提醒,也高声叫道:“点火,焚城!” 这一招着实厉害。小长安中,房舍全是一体相连,间间相通。又都是木头所造,最怕走水。将军若不下令迎战,片刻之间,好好一座太阴府便会土崩瓦解。 一时间,万条金蛇吐焰,火势渐凶,浓烟滚滚。烧得躲在窝中的千年孽狐、三窟狡兔,长声惨呼,纷纷自火中纵出逃命。 这么一逃,正撞在山贼手内。只见刀光乍起,人头落地。定睛再看,却哪里是人?分明便是修成人形的畜生,顷刻间死伤无数,黑血四溢。 南边镇关之人最先领兵赶到。少年眼尖,瞧见金甲闪烁。他厉声高叫道:“姓曹的,仔细了!” 曹国南大手一挥,吩咐道:“张弓。” 令到处,那些人早有准备,立刻张弓搭箭,如同满月。后边人各举枪戟,准备迎战。那赶到的救兵一看见火起,已然慌了。没及防,天上猛地下起箭雨,便把为首一人射落马下。倒下的,被火箭带燃,烧得如同草球一般。 这些厉鬼,什么都不惧,唯独怕光畏火。羽箭上早浸过油,遇着丁点火星便燃,因此一中必倒。 后头甲士见势不妙,架起盾来。那一面面雪亮的盾牌却不是可燃之物,但闻叮叮当当一阵响,乱箭空射一轮。两边人拔刀在手,短兵相接。 太阴阴兵,就如一条亮银蜈蚣,滚出来,千手千足,盔明甲亮,直逼冰山。曹国南的阵势也不输于他,虽无盔铠护身,却早已在身上浇湿了水,入那火焰当中,更不怕烧。两边翻来覆去一场好杀,血似红雨泼地,尸骨累累如山,好不凶险。 少年展眼看处,草寇虽则悍勇,终究人数上吃亏,若稍有疏虞,便有合围之忧。 阿又心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将他将领弄翻几个,余下的就好办了。 他手一招,草龙凌空飞出,身子足有三丈长,神威凛凛。此物本生于深山老林,伏于岩窟泉涧,因饱餐水泽霜露,故而成形。虽称为龙,头上无角,身上无鳞,钢喙胜过鹰隼,铁爪犹赛雕鸷,双瞳灼然放光,狼虎见之丧胆,狐鹿遇之殒命。 那灵物驮了少年,将身纵入云端,诚可谓迷向背于八极,绝飞走于万里,无人与之争锋。 明阿又拿手揪住它颈鬃,轻轻一按,那草龙便低头俯冲,向盾筑的铁壁铜墙弹去。那些盾牌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冲撞,轰的一声,为首十数人已被撞得飞了起来,头断足折。 草龙抡开金爪,只一抓,便将为首的拎起在半空中,向火中投下。那人长声惨呼,片刻化做飞灰。 少年驾着坐骑,步云穿雾,石火电光之间,在阵中几入几出,连捉五人,依然如此炮制。 众人见主将还敌不住他迎头一击,不禁胆为之寒,纷纷抱头逃窜。如此一来,阵法散乱,前面的怯敌,后面的遁逃。曹国南率人一通冲杀,那边兵败如山倒,人人互相践踏,只顾逃生,踩伤无数,烧死无数,又战死一些。剩下的,溃不成军。 少年眼看大局已定,勒住坐骑,转扑南边,朝将军宅第内奔来。 杨朝烟被烟火迷了眼睛,分不清东西南北。到处有人嚷叫,个个奔来走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本看管她的人早溜不见了。 小姑娘弯下腰,向前走几步,一摸摸到个人脸蛋。再走几步,摸到了洗脸盆,里头尚有半盆水。她用手绢沾湿水,捂住口鼻。 杨朝烟耳畔只听有人乱嚷、火烧房子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有瓦片垮塌。她左右闪躲,咣地撞翻了架子。 听到金属铿锵,她心内一动,将那物拾起,果然是纯钩。于是,顺手抱在怀内。 楼梯顶端烟雾蒙蒙,熏得人双目红肿。杨朝烟低头一望,底下一片火海,哪里还有出路?她无可奈何,只得一径上楼。 上得越高,烟火也就越小。上到顶上时,已能以目辨物。眼瞅那火苗便要蹿进,小姑娘狠一狠心,将宝剑别在腰间,翻上外栏杆,顺房檐直攀屋顶。 脚底下是滑溜溜的琉璃瓦,距离地面足有四五层楼高。她吸一口气,更不敢向下张望。 偏偏手忙脚乱的当口,下边强弓劲弩,流箭乱穿。杨朝烟慌忙伏身,就觉眼前一花,有个狭长黑影蓦地蹿上半空,冲入火海。 那东西在她头顶上方打个盘旋,有人叫道:“杨朝烟——” 小姑娘抬头张望,只见坐在龙背上的,赫然竟是明阿又。她不禁喜极而泣,嚷道:“快来接我一把。” “留神你后面!” 杨朝烟绝处逢生,不免疏忽大意,没提防右边有两人潜近,在她肩上猛一推。小姑娘身子一歪,向左滚落。阿又隔得远,不能救助。只见她滚到瓦边,百忙中,一只手抠住缝隙,万幸未曾摔落。少年恼怒,一箭射死那名侍从。第二箭还未上弦,屋顶猛然垮塌,那人不及防,已经落将下去。 他怔得片刻,只见一只暗绿色巨手,约有磨盘大,自窟窿中直直穿出。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直到八臂齐现,双头皆出,真是蔚为奇观。 这山精钻出火焰,张开大口,厉声呼啸。吼叫声四下荡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它誓要与少年一较高低。 小姑娘瞧得呆住,连惊呼都给忘了。她拼尽全身气力想爬上屋顶,奈何力气不济。如此这样半吊空中,当真险象环生。 此怪名唤山魅,实则并非妖物。每逢那青山坐落向阳处,日日受日月光辉沐浴,自然产子。山峦子嗣,虽有九窍,却不通人言兽语。假以时日,方能幻化成形。有些山魅潜灵隐性,或得人体,或具兽形,便可升做山神,司一方香火。有的还未得人形,被人捉去,或囚或炼,则成妖魔。哪方有此妖孽,乱象自生。 山精是个双头怪物,八只胳膊,脑袋中间独一只怪眼,能辨善恶忠奸,又擅观天象。它八只胳膊,力大无穷,极是难缠。因此,明阿又上次闯入禁地时,逢着它,也不敢放肆造次。 杨朝烟头顶砖瓦不住掉落,打在肩颈之上。她背后纯钩龙吟不休,似乎按捺不住,要跃出鞘。那怪物身躯如许庞大,待到穿出房顶时,楼阁上几根长梁几乎尽折。她身躯一沉,乱抓几下,身躯往大火中坠落。 阿又双腿一夹,草龙蓦地沉身,如箭离弦,飞射而出。山精左右两手互捞,都被他轻轻巧巧地闪过。 小姑娘只觉得有人拦腰一挽,自急坠变做横冲。她才睁眼,就见前面一只大手猛然拍将下来。她不禁尖叫一声,吓得掩住眼睛。 就听到少年沉声喝道:“你坐稳了——” 说着,将她揪起,放到自己背后。 小姑娘被他肩头挡住,便看不清妖怪动向。草龙速度快极,在山精耳旁腋下,指掌之间,穿来插去,犹如蝴蝶穿花,游刃有余。 它忽而疾升,忽而俯冲,忽而左右转折,忽而原地盘旋,总差半分,叫妖物不得近身。杨朝烟伸出脖子,望见他们笔直地朝那怪脸上冲去。它张开嘴,也不知要喷什么东西。草龙猛地在半空中一个漂亮的翻滚,拔高几丈,绕到它天灵盖上。 她低头一看,才明白为什么山精通身暗绿。它天灵盖上长满尺来深的青草,绕着无数藤条荆棘,周遭泛起一层银色水雾。因有此物护身,方才不致为烈焰所焚。 明阿又一声长啸,忽然纵身一跳,正跳到它脑袋上。杨朝烟大吃一惊,身躯倾斜,紧紧抱住草龙的脖子。 坐骑甚有灵性,带她飞高,跳出圈外。可小姑娘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努力想要看清少年安危与否。奈何火势太凶,浓烟滚滚,瞧不真切。 阿又站在山精脑瓜顶上,这边向下看,只觉甚妙,不禁微微一笑。他一手揪住草皮,一面留神它的手,念着咒向火焰一指,一根丈二长短的燃火的长鞭便到得手内。 他将那东西展开,绕了两圈,正缠在怪物颈项上。山精原本就怕火,此刻脖子上多了个火圈,不由吼叫,几只大手乱抓起来。 它口中想要喷出冷雨,不料越是挣扎,锁链缠得越紧。脖子上有些青草被点着,烧得噼啪作响。山精焦躁,扎手扎脚,摇摇晃晃,不知被什么绊住,身躯向前倾倒。 明阿又觉得一阵炙热扑面而至,原来那怪慌不择路,竟一头扎到火堆之中。 杨朝烟眯起眼睛,被风烟熏得双目红肿。她催动草龙,急道:“咱们过去……” 话音刚落,但见火墙噌地蹿起十丈多高,几可接天。只映得满山朝霞,遍野红芒,引得厮杀的众人都不禁停下手,驻足观望,目瞪口呆。 大火如同浇了烈酒相似,虽来得凶猛,也去得突然。不过一会儿,火头重新放低。里头一个奔走的黑影,这才止住脚步,跌跌撞撞,一步一拖朝这里行来。 小姑娘倒吸一口凉气。 巨塔般高大的山魅,此刻全身烈焰熊熊,仿佛一支大火把,走到哪里,哪里便起风烟。一转眼,山城之中街市俱燃,更不提岭上万年长就的苍松翠柏倒了多少。 山精螃蟹似的几只手渐渐不能抬起,口中呼吼愈加低沉。它耷拉着脑袋,瘸着腿向东赶。杨朝烟定睛一瞧,才发现一只白色大鸟自火中穿出,朝谷外飞去。不是阿又还能是谁?她掉转龙头,径向少年奔来。 明阿又袖子化做两只翅膀,在云中穿插。风势太狂,杨朝烟以手遮额,大喊道:“它死了没有?” 少年却不答话,将手向下一指,道:“咱们下到林中去!” 坐骑本已走得极快,小姑娘躲不开迎面划来的树枝。她贴在草龙脊梁上,免被横枝扫中。两人如同投林的飞鸟,走得既快且急。 杨朝烟耳内听得背后怪响,巨震连连,仓皇中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一望去,吃惊不小。只见山魅的个头似乎矮了许多,身上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肌肤由暗绿化做深深的褐红。它连滚带爬,倒像只丧家之犬。沿途上,淋漓滴下许多泥浆泥点,仿佛就要化掉一般。 高坡隆隆作响,几块石头顺山脊滑入深谷。明阿又咬牙切齿,好像骂了一句。 小姑娘只顾回望,险地没撞在树上。她一扯草龙鬃毛,半空转个急弯,立足遥看。 少年收了法相,落在地上。他三步并两步,蹿上高处,右手搭住前额,仰头观望。过了会儿,突然喝道:“把纯钩给我。” 杨朝烟立刻就明白了原因——天黑得真快! 怪物双肩晃了一晃,向前扑倒。 这一倒,好似地动山摇,整个狼虎谷也晃动不止。山精身子碰到泥土,顿时泥浆飞溅,一股腐臭的浊浪由上直下,好不壮观。正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却是夹沙带石,直若万马奔腾,迎头扑到。 泥石流何等厉害,任你飞纵遁地,要想逃开也是不能。少年独个儿站在山腰,同这股急流相比,最多就是根牙签,怎么抵挡得住? 小姑娘更不思索,自背后拔出剑,叫道:“接着!” 纯钩划道银弧,正落在阿又手中。他转过手,将宝物迎风晃一晃,寒芒暴长。少年垂下头,不慌不忙,剑尖指地,轻轻划个“一”字,又伸出两指,掠过剑锋。鲜血自剑上倒流,滴入土内。他睁开眼,喊声:“裂!” 一阵狂风由南向北,急掠即过,杨朝烟差点被掀翻在地。土里划的“一”字,流金飞霞,万道红光,灼灼耀目。纯钩厉声长吟,挟惊雷,裹风月,似乎将山川也劈做两半。 眼看浊浪就要撞上明阿又,他脚下的土地骤然裂开一条大缝,山势一边推高,一边压低,缝隙眨眼之间已有峡谷般宽阔。激流收不住势,轰然倾入,仿佛变了颜色的瀑布,情实可怖。 明阿又几番连续施法,筋疲力尽,这下不禁脚步虚浮,后退几步。耳听深谷中打回原形的妖物还在凄号,水中几只大手不住乱抓,仿佛要攀崖而上。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止息。 少年抹了抹脸,定住神,慢慢还剑入鞘,一步一步走下山冈。 他四处张望,却不见杨朝烟踪迹。阿又拨开草丛,赫然竟是委顿在地的草龙,旁边躺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 原来,方才急浪卷到,她只顾观瞧,不留神被溅起的水流打中,摔在树上。所幸枝浓叶茂,滑下来时未曾受伤。 明阿又收了坐骑,蹲下身,拍拍她的脸,道:“杨朝烟……” 第12章:话别 “杨朝烟?杨朝烟?” 小姑娘听到有人喊,想应声,可是身上疲倦,只希望这么一直睡下去。过得片刻,她觉得脸上冰凉,十分清爽。 那人拍拍她脸颊,又唤了几声。 杨朝烟迷迷糊糊张开眼,见喊她名字的,正是明阿又。 她想了一想,问道:“怎么你也死了?” 少年哑然失笑,道:“你可真成,青天白日家讲这丧气话,也不嫌晦气。” 小姑娘瞧瞧他,再瞧瞧自己。两人形容不差往来,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这才明白几分。四下望望,原来是一片山林。 她问道:“这是哪里?” “琵琶岭,离着官路已经很近了。” 她还待问个明白,哪知少年用手指点住嘴唇,示意她噤声。 两人伏在树后,静观其变。 正前方,跌跌撞撞走来个女人。她云鬓散乱,罗襟染血,瞻前顾后,一步三回头。 小姑娘一惊,没料到昔日婀娜多姿的吐蕊夫人,竟会这样慌乱。 她从前养尊处优,几时走过山路?当下被石头一绊,摔个小跌,挣不起来。就听得嗖嗖两声,冷箭钉入背心。 女人晃了一晃,死在地下,本相是只赤色狐狸。只因她擅变美艳女子,所以才得了个“夫人”的名号。 赶她之人闪出草丛,正是高聪和两个手下小卒。二当家领强盗头儿的令,专在道上候那漏网之鱼。不过半天,已猎获无数。可怜这群生灵,不过享了几日富贵,如今都成枉死城中的新鬼。 高聪揪起死狐尾巴,随即吩咐:“你们搜搜,看她可带了什么金银细软。我瞧这畜生毛皮甚光滑,回头剥下来,送给大哥做件皮袄倒不错。” 说罢,三人扛起尸首,径自向路上去了。 头一日大破太阴府,众人洗劫掳掠,唯独走了将军。曹国南分派完人手,将东西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只等运到山下僻静处好坐地分赃。因此,高聪也惦记分钱之事,生怕被人捡去便宜。 待他们走远,少年和小姑娘方才露头。 杨朝烟偷眼瞧阿又神色,闪烁不定。他大功告成却不见半分喜色,倒有两分忧愁,两分悲凉的意味。 两人折腾了一夜,都心力交瘁,饥肠辘辘。明阿又就近寻着山洞,生起火,烤干衣服。又捉了只兔子,剥开洗净,分吃起来。 他忽然想饮酒,不由自主往腰上一摸,只摸到宝剑,没摸到葫芦。 原来那只葫芦在宝锦死后已被他打碎。想到这葫芦,还有葫芦内的美酒都是宝锦送的,此物跟随自己多年,而女郎却惨遭横祸。 小姑娘看他表情,早猜着分,轻轻说道:“宝锦姐姐是好人。”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杨朝烟一怔,见他眼光揶揄,顿时醒悟,道:“你说我是祸害?” 明阿又学她当日抢剑时的腔调,道:“首先呢,我不怕天打雷劈;其次呢,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小人。也不知这话得有多没天良之人,才能厚颜讲得出来。” 她不禁脸上泛红,嘻嘻一笑,“好小家子样,把一百年的事都记着!” 小姑娘饿得厉害,吃了大半只兔子,猛然想起阿又还一口没吃,便道:“你怎么不吃东西?” “我不饿,等你吃完,还有话交代。” “有什么话只管说,我这里洗耳恭听。” “从这里往东南走,不出一里地,便能望见官道。上大路直下,转过两道峭壁,便能看到泰山脚下村庄。到那里,你问人打听,或雇车,或叫人捎上一程,自己向齐州去吧。” “我自个儿去?那你打算上哪儿?” 明阿又见问,便默不作声,撇开了脸。 杨朝烟沉吟片刻,说道:“你是不是还想回狼虎谷?不然,断不会拿言语将我支开。” 少年叹道:“不瞒你,我是非回去不可。” 小姑娘无名火起,劈手揪住他衣领,恼道:“明阿又,我原当你是个明白的,怎的这样不开窍?在那样光景地界上,几次三番险些把命也丢了,这都不论!你不要脸面,与人为奴,这也不说!若还要回去,岂非要继续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吗?” 他被这一番抢白,只似笑非笑地望着小姑娘。等她骂完,才道:“不骂我也要回去,骂我也要回去。至多把你打昏了我自在离开,所以劝你还是省点口水。” 杨朝烟心想,我今日就算胡搅蛮缠,也不能让你重蹈覆辙。她两手一叉,堵在门口,道:“除非把我杀了,踩着我尸体。不然,休想出这门去!就算你把我打昏,自己溜走,难道我就不认识路么?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那我要去茅房呢?” “正经些,谁跟你说笑!” 明阿又看她当真动了火,说道:“我有我的道理,不是你想的那样。” “把道理说给我听。若合情理,自然让开;若是哄我,也能辨得出来。” 少年无可奈何,道:“好,我说,但你能不能先坐下?” 小姑娘一蹙眉头,问道:“为什么要先坐下?” “我怕你会晕倒。” 她将信将疑,果然找了块大石坐下,促道:“行了,快说,快说。” 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我不是人。” 小姑娘张大双眼,眨了几眨,不明所以。 “我的心还在太阴府,走不了的。不信你看。”说完,他掀开衣襟,露出胸口。 他不知怎么在胸前一划,开了个方孔。里面是无数齿轮滑钩,紧连肌肉,均动个不休。唯独心上,空无一物。 杨朝烟目瞪口呆。 怪道这少年刀砍斧剁都不惧,双手断了还能长上……她肩膀不由自主地摇晃,眼前刹那蹦起无数光斑,耳畔嗡鸣不已。 小姑娘身躯一软,晕了过去。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这一次,杨朝烟没过片刻便苏醒过来。 阿又扶她坐正,喝了几口凉水。二人不发一语,十分尴尬。 小姑娘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转过来,转过去,怎么看就怎么纳闷。天底下哪有木偶会与真人这般相似?不管是五官、肌肤,还是动作姿势,没有半分破绽。甭说是人偶,就算比之太阴府的妖魅也要多几分人气。 小姑娘心道:若果然如他所说,那我岂不是喜欢上一个木偶? 想到这里,她思绪翻腾不止,乱作一团。杨朝烟两手捧头,真希望什么也不知道才好。越是这样,偏偏稀奇古怪的想法越是层出不穷。 明阿又看她神情一变再变,便道:“不用怕,我虽是人偶,但却不属僵尸鬼魅一流。” 杨朝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你如何会流落到此间的?” “将军带我到狼虎谷。他肉身死后,手下亲信将我与他骨殖,都葬在一处地穴内。” “将军到底是谁?” 明阿又慢慢说道:“从前,在曹州冤句,有个举子考进士,屡屡不第。后来,他心怀不忿,于是题了首赫赫有名的赋菊诗——” 少年曼声长吟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发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正所谓:金色蛤蟆争怒眼,翻却曹州天下反。 “乾符元年,王仙芝聚盗,起于濮州。后王仙芝战败被斩于阙下。这时,李唐天下岌岌可危。此方未止,彼方又起。仙霞岭黄巢收仙芝余部,被推为‘冲天大将军’,气焰日炽,开路七百里,直取建州。一路之上,势如破竹,陷汝州,掳刺史,掠关东,官军屡屡为其所败。直至渡淮水,夺广州,与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战于荆门。刘巨容使计大破黄军,将军的人马直被赶到江陵一带。 “当时,我整整三十六周岁,有一个父亲,一个妹妹。父亲姓明,指地为名,呼为九桥,师从鲁氏一门之后,曾为宫廷匠人。归隐后以纵尸之法,闭门三年才造了我。若照辈分来讲,明阿秀不是我妹妹,她是父亲的孙女,我的侄女儿。但是我相貌不会长大,所以与她兄妹相称。 “将军被追至江陵,误入灵泉山。倘若不是我们指告他藏在山中,或许便不会有之后的祸端。将军领残兵渡长江,朝廷无信,以段彦谟代曹全晸为招讨使,放弃了追击。他于广明元年,北逾五岭,犯湖、湘、江、浙,逼广陵,终于在潼关大溃神策、博野十万守军。天子离开长安,趋奔骆谷。十二月上,京师沦陷。长安沦陷时,我们正在城中。[请确定无误。]” 杨朝烟心里一紧,道:“怎么会?” “九桥公未离长安前,与驸马于琮交情甚笃。我们离山野,入广德公主府。不料没过多久,将军便入主长安,旗下兵将四出抢掠,杀人满街。 “他于含元殿内自封为帝,国号大齐,改元金统,此刻发现自己骑虎难下。原来,他身边并无一人能助其佐理政务,便想拉拢宗室旧臣。可是他好杀成性,喜怒无常,甚为不得人心,前朝之臣纷纷躲藏。将军一怒之下,令人四处搜捕,搜获立斩。许多人或遭屠戮,或举家自尽,惨绝人寰。”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缓缓说道:“我父亲和妹妹,就是在血洗公主府时惨遭毒手。”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于杨朝烟耳内听来,却比昨日一场大战还要惊心动魄。她父母丧于乱军,听明阿又如此说,心中一痛,握住他手。 少年恍若不觉,目光投向地下,说道:“我爹曾经说过,此人确有九五之相,或有一日得登大宝。他神色阴戾,在广州灭过十二万‘回人[请确定。最好删去。]’,足见毫无悯人之心,刻削寡恩,以威杀服众,祸亦不远。所谓凌云之志,皆败于豺狼之心。只恐将来众叛亲离,身首异处。没想到,此话竟然句句应验。 “我为寻机刺杀他,隐姓埋名随将军左右,目睹他占了长安,又丢了长安。我见过太多惨无人道的事。京都缺粮,他就将平民捉来贩卖;被围困陈州,就将人置入磨中,磨碎合骨而食。之后,朝廷派人平叛。这一次,尚让降了武宁节度使时溥,二人合力把将军逼到泰山狼虎谷内。最后,将军被他外甥林言所杀,首级带走,打算献给时溥。[要确定这段史实无误。]不料半途碰到沙陀博野军,林言身死。 “将军身死以后,也忘不了皇帝梦。他将太阴府修得好似长安一般,自宫中掠来的金银则失去下落。人们传说,这些东西和他尸首一起埋在山里。于是博野军中,有些人心生歹意。曹国南同手下一帮兄弟逃了兵役,在山中落草,就是为夺得宝藏。幸好有他们相助,否则,太阴府今天依然是一处鬼域。 “我想取得他的信任,他却对我仍存疑虑,所以把我的心放在湖中楼阁上。上次见你有钥匙,所以才邀你一同前往。” 杨朝烟星眸忽闪,说道:“十年,好长的时间。” 少年曼声长吟道:“长安梦醒知何日,载酒江湖已十年。” 明阿又看惯了旭日东升,月下平江,见多了风来云起,道途凋零。他见过世上最美丽和最丑陋的、最单纯与最阴险的交锋。有些人他记在心里,有些人则已经忘了。 可是杨朝烟呢?十年以后,她人在哪里? 杨朝烟还年轻,明阿又已经老了。 老了的木偶,有一颗沧桑的心。 少年手中纯钩宝剑,反照出积雪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拭净剑身,端详一番,这才还剑入鞘。 这时方当破晓,天边惨青的夜色尚未全退,朝霞却已初露。 小姑娘睡得正熟,脸颊被火堆烤得泛红。她一边睡,嘴里还一边念道:“不许走……不准你走……” 反复说了几遍,声音渐低。明阿又俯下身来,把她脸上头发拨开,露出稍嫌圆润的脸蛋。他发现小姑娘鼻子虽然有点塌,可是几颗雀斑倒挺俏皮。 阿又微微一笑,在她右颊上亲了一下,站起身来。他转头走到洞口,又忽然停步,好像想起了什么。 少年摸出怀内已经断成两半的笛子,放在她手中。 明阿又离山洞,出林子,一路向北,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想是昨日激战之后,死的死,走的走,偌大的狼虎谷死寂无声。路上偶有血迹斑驳依稀,寒鸦悲啼,不绝于耳。 他来到断崖前。 如今,石屏被炸塌一边,只剩下半边还凄凄惨惨矗立着。少年摇摇头,叹口气,取道入内。 太阴府既然被破,那些妖术所造的海市蜃楼也都全无影迹。只有几株烧得焦枯的大树,东倒西歪。 少年蹲下身,拿眼睛一找。 倚着山岩,有个豁口。如不细看,还实在难以发现。他自洞口跳入,不料里头倒甚是敞阔。走了十步,是个墓室,上有穹隆,中间停了一副棺椁。年深日久,漆画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石墙中嵌了许多骷髅白骨,数也难以数清。只是原本装金银元宝、珍珠翡翠和书画器玩的八口木箱,早被搬空。 阿又走过大厅,目光落在桌子上那孤零零的梨花木头盒子上。他拾起打开,里面空荡荡无一物。 咣的一声,机关绊动,洞口石门放下。顿时,墓室内只剩几盏长明灯阴森森的光亮。 身后宝座之上,黑黢黢的人影以手支颐,似乎在深思。他披散了头发,衣衫上的龙纹也破破烂烂,几不可辨。 将军一双鹫目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明阿又扔掉盒子,转过头来,“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当年被人背叛,如今又被人出卖?” “为什么?” “因为你在做梦,而且怎么都不肯醒。从曹州冤句开始梦起,直到进了长安,登上宝座,站在金殿之上,风光无限。也对,人人都想做皇帝,可真正轮到的没有几个。” 说着,阿又朝他行了个礼,继续说道:“我们都以为等败出长安时,你这梦就该醒。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自己只是凡夫俗子,人生有起就有落,有尽兴就有散场的时候。花无千日之好,何况富贵荣华?” 将军咬牙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下你。” “不留下我,也会有其他人来杀你。你杀的人太多了,想杀你的人数也数不清。” 他冷笑一声,道:“你觉得你会成功?” “我已经成功了。” 将军一声暴喝,猛扑上来。 两人刀剑相碰,嗡鸣大震。墓室中犹如电闪,阴风劈空,顷刻之间杀得不相上下。 他们不交一言,手上递招速度却快到极处。一个势沉力猛,一个剑术精绝。这番以快打快,真正险象环生。他们都是只攻不守,欲将对方置之死地。 明阿又有纯钩在手,更不惧他宝刀锋锐,是以几次冒进,差点便能得手。 他们这一番恶斗,差之毫厘,便有性命之虞。所以,皆缓不出手来施术。 他们缠缠斗斗、翻翻滚滚到了百招开外,见不出个好歹。 将军越打越是心惊。他向来知道明阿又甚有心机,志向不小,但论真才实学还差得远,所以从前没有放在心上。不料今日一战,却是大大出乎意料。想至这里,更加怨恨。所谓养虎为患,多年心血一朝付诸流水。 又过十招,将军卖个破绽,撒手抽刀,跳出圈外。明阿又挥剑追了两步,有一物迎面打来,他回手砍做两半,原来是刚才掉在地上的盒子。 将军在那灯火之上,翻掌劈下。火星经掌风扫过,忽然大作,喷在少年脸上。阿又双目不能视物,不禁拿手一盖。 阿又只觉头顶上刀锋寒意凌人,举剑相迎。当的一下,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咽喉一紧,被人扣住。 将军把他制住,大手箍在少年脖子上,在他耳边道:“我倒要看看,一个木偶,如果没有脑袋,还能干什么?” 说着,手下加力。 明阿又眼前一黑,觉得颈项蓦地收紧,呼吸窒住,好不难受。他挣了两挣,哪里挣得脱?将军膂力甚强,又对他恨之入骨,岂肯轻易罢手? 少年忽然抬手,转过剑尖,猛朝自己胸口刺了下去。这一下,使尽平生之力,纯钩贯穿而过,将他身后之人也戳了个对穿。 将军始料未及,正中要害。他狂吼一声,不禁松开手。 明阿又使了个擒拿之法,反手勾住他臂膀,两人前胸贴后背。阿又刺了一剑,又刺一剑,通共刺了三剑,毫不手软。 他自己心上空无一物,将军受这三剑,剑剑穿心而过,剧痛不已。 阿又后脖子一热,是将军一口鲜血喷出,向后摔倒。 少年此刻也踉跄几步,跪倒在地。 两人心口上都是三个透明窟窿,眼见将军活不了。 那将军靠在棺椁上,胸口起伏,指着他道:“你……你好……” 少年一哂,说道:“成大事者不择手段,你教的。” 将军听罢,仰天长笑,那笑声凄厉可怖,仿佛夜枭。他笑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一块透明石头,惨然道:“……看来……咱们今天……谁也出不去了。” 说着,他将石头往地上一投,一脚踩个粉碎。 明阿又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碎裂了。他手足发僵,向后仰躺在地板上。过得片刻,将军呼吸听不到了。四周一片死亡般的寂静,时间点点滴滴流走。 他不知过了有多久,只知道长明灯的光焰暗了下来,眼前的景物也暗了下来。 明阿又眼皮发沉,有种浓重的困意。 这里这么黑,就像夜晚一般。 忽然,杨朝烟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阿又!你在里面吗?你在不在——” “我在。” 小姑娘似乎又惊又喜,大声说道:“太好了,你等着,我到山下叫人把你救出来。” “别走,陪我一会儿……” 她敲了敲石壁,贴得更近了些,道:“你声音怎么了?” “我快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低低地哭了一声。阿又挪了挪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问道:“现在天亮了没有?” “快……快亮了。太阳出来了一点儿,有朝霞……很……很漂亮。” 那一定是很漂亮,他想。 微弱的烛火荡了荡,终于熄了。 又过会儿,杨朝烟没有听到动静。 她敲着门,轻轻道:“阿又。” “阿又?” 第13章:青鬼 惠州地界厉鬼横行的传闻甚嚣尘上,百姓们从议论纷纷到人人自危。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蜗居在家,足不出户。行将午夜,偌大的县城,竟然半声咳嗽也无。 海丰太守潘子昂已是个须发俱白的老者,他神态肃穆,从窗户缝中向外看去,街道上风卷残叶。 坐在他下首的县令郭川则不住地擦冷汗。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片刻也不能安宁。太守要等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平常这个时候,人们早躲入里屋去了。潘太守为查明真相,故意将门户大开,打算一睹人们所说的鬼怪。 初更已过,二更将至,忽听得有人禀报,人已请到。 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是府衙里的捕快头赵志礼,后一个做剑客打扮。只见他肋悬双锋,剑未出匣已是冷光满堂。这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容貌俊朗,细条身材,年龄不大,眼角已略有鱼纹,目光犀利。青色衣襟,利落打扮,透着机警。他站定后微微带笑,也不落座也不行礼,只冲众人点点头。 郭县令很是不悦,正要开口斥责,太守却摆摆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燕赤霞。” “赵捕头曾向我说到,你颇通灵异之事。海丰近年来有鬼怪搅扰的事,可曾听说?” “耳闻过一阵。方才骑马赶路时,见城内城外关门闭户,不知什么原因?” 太守一声长叹,“这情形已经两年有余。两年前,夜间忽然出现一只青皮鳞甲、丈二长的无头厉鬼。它只在夜里出现,见风便长,四处横行,毁坏田地房屋无数。男女老幼遇上就死,飞禽走兽碰着即刻没命。总要闹到天光时分,才化做雾气消散。及至第二日,复又如是。所以百姓们到了夜间就要担惊受怕。去年请过两个法师驱鬼,都因法力低微反而丧命。为此事,或死或伤的衙役兵丁已有上百人。” 燕赤霞听完后低头想了一想,道:“刚才你说它没有头?” “这个我也未曾亲见,赵捕头倒与那鬼照过面。” 赵志礼即刻答道:“是。它脖子细长,脖子自下而上一半的位置整个切断,没有脑袋。它虽然没有头颅,却能辨路,也知方向,还能视物。” 燕赤霞脸色一变,道:“那可不妙。若是身首异处,许是曾经遭人捕获。照你所说,它好杀伤人命,想必是与人有所过节,意欲寻仇。它多在午夜出没,现在几刻了?” “方交两刻。这时候大约也该……” 燕赤霞忽然竖起食指在唇边摇了摇,侧耳倾听。他沉声说道:“它已经来了。” 此话出口,众人都吓得毛发直竖,面面相觑。 “你们将椅子搬到屋子南边角落里,坐在一处,不要出声。等会儿它进来时,你们屏住呼吸,别叫它闻出生人味道。有我在此,它还不敢吃人。” 见他说得严肃,大家马上照办。 此时,所有佣仆早已打发出去躲避,内室只剩下捕头、太守、县令和年轻人。 县令心中叫苦不迭,心想当初真应称病不来。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潘太守虽然心中惧怕,面上却丝毫也不露怯。赵捕头尚好,只是郭县令身躯抖个不止,形同筛糠。 燕赤霞上前两步,刷地抽出一柄佩剑。他剑尖垂地,在地上画了三条线。他含了半口茶水,对着地上一喷,刻痕立刻消失不见。 这年轻人微微一笑,还剑入鞘,只身走到隔扇旁,将虚掩的窗户推开半边,看样子是要恭候鬼怪到来。 果然,长夜之中,闷雷般的轰鸣由远及近。 轰——轰——轰—— 每一下声响,都震得桌上水杯咣当颤抖。 太守的脸白如宣纸。 这分明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正款款行近。它行到街角,似乎顿了顿,脚步便朝他们过来。随着那怪脚步声愈来愈大,一种古怪低沉的吼声也渐渐清晰,像猿猴长啼,又如夜枭哀泣,时断时续,绵延不绝。 只见窗户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他们本就是在三楼,而影子印上了怪物的上半身,可想而知它的身量庞大无比。 燕赤霞手指轻弹,哧哧几下,灯烛尽灭。众人屏息敛气,一声儿也不敢出。 月色在半圆的窗纸上勾勒出一对肩臂,长毛丛生,其阔可及房梁,如果轻轻一挥,只怕整栋楼都要坍塌。在那肩膀之上,果然扛着没有头颅的脖子。那半截颈项向左右各转一转,终于伸入屋内。 这回连太守也坐不住了,几欲站起,但想到燕赤霞的嘱咐,又强行按捺。 一股尸体的腐臭扑鼻而至。众人皱着眉,冷汗滴滴答答自脑门流到下巴。唯独燕姓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略略皱眉,盯着怪物的脖子不放,心中像有疑问。 不断滴下的脓水在地板上积了老大一摊,那脖子看起来诡异极了,像条被斩断却不得死的大蚯蚓。脖子的肌肉有节律地收缩着,那怪慢慢探向南边,接近了三人的位置。到了近旁,却又仿佛碰到什么无形阻碍。 过得片刻,脖子缩回窗边,好像没有觉察到异状,想要离开。 正当此时,憋了许久的县令忽然打个喷嚏。这下不巧,原本退出的鬼怪又转过身来。窗户中挤进一只簸箕大的手,捞向变颜变色的三人。 三个人全吓呆了,也不知该叫还是该躲。郭川扑通坐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燕赤霞猛然一口气喷向那怪。那怪受了撩拨,立刻掉头去捉他。少年身法迅捷,向左一闪,滚到对面。 大手捞了个空,连续抓了几抓,抓得墙上灰土纷纷掉落。燕赤霞半蹲在地,两指轻晃,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怪物到处寻找,偏偏就是瞧他不到。 燕赤霞将袖子一扬,一只泛着荧光、巴掌大的斑蝶翩然飞出。它飞到厉鬼面前绕了几个圈,似乎想要引开它的注意。那怪脖子忽然一抽,喷出绿雾,将蝴蝶笼住。没多大工夫,蝴蝶便坠落下来,化做脓血。那怪这才收回胳膊,缓缓离开。 轰轰的步伐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年轻人见他们还是噤若寒蝉,忍不住道:“行了,已经去远了。你们起来吧,不妨事。” 太守面色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青鬼。” 年轻人沉吟半晌,喃喃自语:“而且还是无头的青鬼。” 燕赤霞下得楼来,不顾老赵的劝阻,将袍袖一甩,笑道:“两个大男人,不要拉拉扯扯的,不雅。” 赵志礼正色道:“你就算嫌赏金太少,不肯与官府打交道,莫非也不念我等素日的交情?兄弟我从前可曾亏心待过你一次?哪次你惹下乱子,不是我从中给你周旋?你乐意也得答应,不乐意也得答应。” 年轻人双手抱胸,淡然回答:“我也未必能帮得上忙。” “这话怎么说?” “鬼分数类,有的是生前为人,死后魂灵不得安息所以化鬼;有的则是畜类衍生而来;还有的是器物吸过人间阳气,化为精怪。青鬼原本不是什么祸害人的东西,只是因为执念未消,所以不得转投为人。它们大都深居山岭,不会擅自出世。” 赵志礼显然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对,自这怪出现以后,死伤的人不计其数。你怎么说它不祸害人?” “要不是有害过它,它大概不会去祸害别人。你第一次见到青鬼时,是一只还是一对?若然不是一对,必定还有个女子随在它身边。那时它的身躯还没有这么大,通体青黑,并且不生鳞甲,对不对?” 赵捕头越听越奇,不禁瞪大双眼点点头。 “后来你们把它脑袋砍了?” 赵捕头急道:“谁知道那样长相的东西会不会暴起伤人?” “这事我管不着。” 虽然燕赤霞说得斩钉截铁,赵志礼哪会任他推脱?一方灾患不除,别说自己了,连带县令和太守都要官位不保。他死死拉住年轻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燕赤霞武功高其甚多,本想甩手就走,但念在昔日交情实在不错,拉不下脸来,只好说道:“先放手。我话讲在前面,帮你办差可以,但我殊无把握。” 赵志礼喜道:“你肯帮忙就是给我面子了,有人应承总比我自己涉险强。” “那跟着青鬼的女子,你们是逮住了还是在逃?” “当时就将她拿下了,现正押在府衙大牢内候审。这一段都被那鬼怪搅扰得不能安宁,也没顾上她。你要见见么?” “自然要见,越快越好。” 捕头心内焦急,两人随说随走,来到县衙后院小门。 他俩也不去前头通报,直接下到地牢之中。 监牢之内恶臭扑鼻,捕头领着年轻人急匆匆向内走,最后来到一扇铁门前。 门一推开,又见一间密封斗室。 这里已是监牢最下层,阴热潮湿,全无一丝光亮。墙壁上点了四盏油灯,火光昏黄,映着栅栏中的影子更显诡异。燕赤霞用手掌挡住火光,眯了眯眼,瞅见有个白花花的东西蜷在壁角下。远看倒像人的样子,头发又长又乱,遮着面孔。 囚犯瞥了二人一眼,浑若不见。她手足俱被锁链铐住,燕赤霞在她对面席地而坐,哪知犯人突然张口,一口唾沫吐了过来。 老赵气得开口呵斥,燕赤霞忽然摆摆手,道:“出去等我。有你在这儿,她恐怕什么也不会说。” 赵志礼虽然不大情愿,却还是听从劝告。 年轻人一哂,抹掉脸上的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默不作声。 燕赤霞又道:“不说也行,但我总得称呼你吧?” “叫我小蛮。” 燕赤霞见她满脸狐疑,也不计较,只是拿住她的双手。女子吃了一惊,却听锵啷啷一声,镣铐脱开,坠落在地。她手掌被对方托住,和煦的暖意透过掌心传过来,身上的淤青眼见着变淡,最后消失无踪。 这姑娘将青丝向后拢去,虽然污痕未净,却不掩朱唇黛眉的秀丽,形容婀娜婉约,十分端丽可人。 年轻人这才问道:“我有点好奇,他们发现的时候,你和它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了?” 她迟疑片刻,才回答:“四个月零十八天。” 燕赤霞沉吟半晌,忍不住道:“通常讲来,青鬼不会与人如此亲近,时间还这么长,想必它是相当喜欢你了。” 小蛮低声说道:“相当喜欢……谈不上,不过它待我很好。” “不奇怪。青鬼虽然外表可怖,却有断识人心的本事。如果不是因为你心地纯良,落到它手里,只怕早已死多时。” “阿青虽然长得丑陋,但他伤人是逼不得已。他们为了捉住他,用渔网做陷阱,还用刀去戳。他受了许多伤,身上全是血,结果后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女子脸色惨白,语调凄厉,叫人看了心生不忍。 年轻人叹口气,道:“不论有没有你在,这种事或迟或早,总会发生。” “你说得对。可我盼望这件事永远都不要发生。” 燕赤霞微微一笑,道:“说说你们的故事。” “你想听么?” “只要你乐意说,多长时间我都听。” 谢小蛮第一次遇到青鬼,才十五出头,不满十六。那时候,她家住近郊,两个姐姐皆为正出,她排行忝末,又是庶出,老爷最为不喜。自记事起,常受责打。母亲生性懦弱,且抱病多年,事事谨小慎微。两人寄人篱下,屡遭冷遇,尤惹正室夫人嫌恶。 一日晨起,夫人将小姑娘叫到床前。 原来这太太生平爱喝鱼汤,隆冬将过,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要吃鲤鱼,命小蛮出门去买。 其时鱼群尚未洄游,集市上别说鲤鱼,连河虾都没有。小姑娘挎了竹篮,沿路找遍,也不见鲤鱼的影子,料想回家免不了一顿打骂。她想,就这么回去肯定受人讥讽,左右都要挨打,不如下河去碰碰运气。于是离开官路,径直往山里走。 海丰城外有座翠屏山,山中溪流称做银子河。这河水质清澈,夏日银光闪烁,故此得名,山下的孩童时常去那里摸鱼捉虾。照理讲,这个气候不该有鱼,所以路上一个行人都无,山林空寂,好不幽静。 堪堪走到水边,她着实累得厉害,便找块石头坐下。气还没喘匀,背后传来几声毛骨悚然的枭叫,吓得她花容失色。 林中穿出一只黄雀,羽翼凋零,翅下染血,仓皇逃窜。天上的白额苍鹰几次扑击,都叫它闪了开去。黄雀叫得凄切,似是向人求救,谢小蛮不禁心生恻隐。那鹰却是穷追不舍,直追到猎物钻入树冠当中。 没过片刻,草响叶动,打树梢跳下一只黄背松鼠,一溜烟儿绕过小姑娘,向河边跑去。小蛮正诧异间,忽觉脚下有些异样。她吓了一跳,定睛瞧时,却是条碧油油的树蛇,三角脑袋,牙尖齿利。松鼠被蛇逼得没有去路,扑通跳入水中。 水面泛起泡沫,眼看着松鼠不知去向,一条青鱼尾巴却晃得几晃,朝下游游去。 只见树蛇抖抖身子,眨眼工夫化做一只鹈鹕,去衔那青鱼。鱼儿左躲右闪,在石缝里强做挣扎。 谢小蛮曾听长者说过,路遇这种罕异,多半是修仙的高人在斗法,最好袖手旁观,不要理睬。她藏在树下,倒想看看究竟。 那青鱼将要遭擒,骤然变成一缕青烟,升入空中。鹈鹕见它要逃,化为白烟紧追其后。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翻翻滚滚,直往下游飞去,片刻便踪影全无。 小姑娘好奇心起,沿途追赶。不知走了多远,路边荆棘上挂着一片衣角,血犹未干。 她觅着足迹摸入灌木丛中,猛地有人自后头欺近身,捂住她嘴巴。 小蛮心里咚咚直跳,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只听他低声说道:“不要出声,我不害你。” 那男子不敢贸然将手放开,拖她躲进树影。他双手虽然枯瘦,却颇有劲力。小姑娘被捉住,一动也不能动。 空中一只灰隼盘旋不去,仿佛在找寻什么。过得良久,它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翅离开。 这男子长长叹息,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小姑娘又急又臊,急忙丢开手,转过身来。 原来抓她的是名二十多岁的青衣少年。谢小蛮双腮桃红,气他冒失,忍不住就要呵斥。哪知他身子摇了几摇,咕咚栽倒。小姑娘将他翻个身,发现原来他肋下有伤。几道爪痕,把他肚腹伤得血肉模糊。 小蛮见他伤势非同小可,忙道:“你等着,我下山给你叫人去!” 那少年一把拉住她,气息渐微,说道:“不要去……等你把人找来,就晚了。劳驾,扶我一下。” 说是扶,其实根本就是背。虽然少年身材不算高大,但毕竟小姑娘年幼力弱,不一会儿就汗水淋漓。 青衫少年指点她将自己放入不远处的山洞,在洞口用枯枝遮挡。小蛮本想问问理由,但瞧他脸无血色,也不好意思开口讲这没要紧的事。 那少年伸出手指,连点几下,封住自己的穴道。他咬牙狠心,忍住剧痛,把似中了毒的腐肉一刀一刀割下去,只看得小蛮心惊胆寒。 等他把伤处弄完,已体力不支,躺倒在地。小姑娘不敢怠慢,忙按嘱咐将伤药敷上。又扯下半片衣袖,给他仔仔细细地包扎伤口。 那少年脸色甚差,呼吸似有若无。他不睁眼,亦不说话,听任摆布。 少年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晚霞漫天方才醒转。他见小蛮还在,说道:“我还以为你走了。” “本来是该走,不过我怕你伤情反复,所以等了等。” 少年沉吟片刻,道:“那个变成鹈鹕的人是我对头,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路,所以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我不和其他人提起便是。”说完,小姑娘起身走到洞口,忽然又想到一事,回头说道,“对了,你还没有谢谢我。” 那少年慢慢摇头,淡然答言:“我干吗要谢你?” “我刚刚救你性命,难道你不该道谢?” “古人曾训诫过,君子施恩不图报。哪有救了别人,自己上门讨谢的道理?” 小姑娘听了这话,也针锋相对,“那夫子还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所以我救了你,你就得向我道谢。” 青衫少年见她伶牙俐齿,不禁莞尔,“说得在理,但我还是不能跟你道谢。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一次。一命抵一命,最多扯平,两不相欠。” “你何时救过我?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 “那时候你才四岁,当然什么都不记得。” 谢小蛮听罢,只当他是玩笑,没有深问。 当晚回到家中,小蛮被好一通责备。 夫人大发雷霆,斥道:“这丫头几天不**,愈发惫懒,跟你那不成材的娘一个德行。你们一个装病,一个装疯,想躲清净?哄谁?别在跟前,院子里跪着去!” 小姑娘在天井下边跪了一宿。因为吹冷风,第二天发起烧来。这一病,小半个月才转好。所幸她体质尚可,慢慢也就挨过去了。只是两个姐姐言语讥讽,指桑骂槐,叫人不忿。 谢小蛮心里明白,老太太不把她活活折腾死,不会善罢甘休。 又过几日,夫人不时将她叫到跟前,找因由打手心,直打得她两手全是淤痕。小蛮性情倔犟,再疼也不吭声。 一个月转眼过去。 这天,小蛮出门时听到鸟叫,忽然想起那日救的青衫少年来。不知他伤势如何?许多天里,没人给他送饭,他吃什么呢?要是饿死了,岂不是自己的错? 想到这儿,小姑娘心中不安,掉头朝山中赶去。 小蛮涉水过河,穿林而行,找到那日的石洞,远远便瞧见少年盘膝端坐于岩石之上。 他双目微合,神态庄重,似乎正在出神。一袭青衣,更显得他骨骼清瘦。和风拂过,袍带略动,倒仿佛一只小憩的鹭鸶。看他气色,伤势应该好了许多。 小蛮笑了一笑,道:“伤可好些了吗?” “承你惦记,咱们进洞说话吧。”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那少年摸摸下巴,道:“可惜没酒。外头这样漂亮的山花,没有酒喝,可不大对景。” “这会儿喝酒于伤势没什么好处。那天走得急,忘记问你名字了。你叫什么?” “何川青。人可何,山川的川,青草的青。” 小蛮正要启口,少年忽然摆摆手,抢道:“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姓谢,名小蛮。家住城南近郊,排行老三,而且还是庶出。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未出闺阁。” 姑娘惊得险些蹦起,“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掐指算出来的。” “这么说,你还真懂方术?那日我碰见你时,是在与人斗法吧?” 何川青点了点头,道:“是,那个追赶的人正是我师父。多年以前,我反出师门,后来和他老人家一直不睦。最近才见面,谁知没讲两句便说翻了,动起手来。我逃到这里,正巧让你撞见。” 她不禁心想,不尊师道可是大逆,便问:“为什么要擅离师门?难道你师父他不是好人?” 何川青只是摇头,不作答。 “那么他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既不能算好人,也不能说是奸恶之辈。只是他看不惯我的性子,我不爱听他教训而已。” 他说的话,谢小蛮不甚明白。她叹口气,低下头去,只觉得能有个同年纪的人说会儿话,爽快多了,这几天心中的憋闷似乎也一扫而空。 少年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停住,瞥到了她手背上的鞭痕,忍不住问:“你手上怎么回事?” 小姑娘一慌,将手缩进袖子。 何川青越发疑惑,“这是竹条抽的?谁干的?你若不说,我等会儿算也能算得出来。” 她见瞒不住,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少年听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你要抓鲤鱼,怎么不早说,这有何难?” 何川青说得轻描淡写,谢小蛮则大不以为然。这个月份天气尚冷,溪水还凉,根本不可能会有鲤鱼。 青衫少年手执一根晶莹翠绿的竹杖,站起身,四下环顾。他小心翼翼地把头顶上挂的蜘蛛网摘下,对着它吹了口气,蛛网顿时化做一张亮晶晶的渔网。 少年将网交给小蛮,示意她噤声。何川青两只手指放在唇边,嘴里念念有词。竹杖点在洞壁之上,忽闻水声潺潺,仿若河流自洞中穿过。 他微微一笑,略抬了抬手里的竹竿,地下无端涌出清水,灌进洞穴。洞内不多时已是一片汪洋,而洞外却半滴水珠也没有。 小姑娘用手摸身上,衣服并未沾湿。只见水随竿起,齐竿即止,涨到膝盖处便不再上升。 少年说道:“愣着干吗?还不撒网?” 话音未落,一尾一尺来长的大锦鲤哗啦蹦出水面。小姑娘张网急扑,逮个正着。 鱼儿活蹦乱跳,在她怀里动来动去,把小蛮逗得大笑。这个时节在洞里捉鱼,岂非咄咄怪事? 小蛮面上像是喜怒不形于色,其实私下简直快活极了。 倒在牙**的妇人看见鲤鱼,险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手中的竹条掉到地下,两个姐姐则瞠目结舌,预备好的奚落的话硬生生吞回嗓子。三人你瞄我,我瞄你,哪个都没吭声。 小蛮忍住笑,心道:这回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夫人看她神色,更加气愤,拍桌子喝道:“死丫头,这鱼是从哪里偷来的?” “鱼是河涧中摸的,怎么说是偷?” “鬼扯!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令,河里哪会有鱼?” 小姑娘冷笑道:“这就对了。夫人你明明知道不会有,怎么还屡次三番遣我去买?你又是个什么居心?” “你……反了你了!这倒霉的野种,我问你,市集上既然没得卖,想必你是跑去哪个大户人家,从池子里捞的吧?果然是有娘生无娘教的东西!来人,掌嘴!” 谢小蛮连日来被她欺辱,如今实在忍无可忍。她将头上发簪拔下,厉声道:“今天哪个敢动我,我就跟他拼了!” 她语气凄厉,神态决绝,一时间旁人倒真不敢上前。 夫人气得浑身乱颤,只没命嚷道:“反了,反了!快把她拖出去!” 两边人正僵持不下,一个丫鬟撞入门内,呼道:“不好了,二姨娘出事了!” 小蛮一惊,急问:“我娘怎么啦?” “三姑娘,姨娘方才忽然晕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谢杨氏向有体质虚寒的毛病,入冬后更是咳嗽不止,近来痰中带血。小蛮见母亲双目紧闭,面容蜡黄,嘴唇乌青,身子不住抽搐,不由心急。她连唤母亲,对方却并不答言,气息若有若无,口中喃喃低语,不知所云,与平时犯病的症状截然不同。 “究竟怎么出的事?你倒是说话呀!”小姑娘心急如焚。 报信的丫鬟映儿急道:“我也说不清。早上起床还好好的,气色反比往日红润。饭后进过汤药,说想吹吹风。她自去将帘子打起,在窗前站了半刻,忽然说道:‘映儿,你闻到没有,什么东西烧煳了?好臭。’我可是什么异味都没闻到。结果一转脸,姨娘便直挺挺地倒下了。我急忙去扶,姨娘手脚乱舞,嘴里还喊:‘好烫!怎么这样烫!’” 此番言语让小蛮疑窦丛生。听来倒不像寻常犯病,倒像是被魇住了。她狠狠瞪了夫人一眼,更觉对方神色不正,有些躲闪。 小蛮道:“映儿照顾我娘,我去请大夫。” 前后三个郎中号脉,人人摇头,连方子都不开就走了。接连四天,二夫人病体愈加沉重。 谢小蛮日夜守候,眼看母亲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连手都几乎冷了。 老爷听说以后,只来瞧过一眼,脸上丝毫没有关切焦急的神色。想到那心肠冷酷的爹,谢小蛮又恨又悲。 灯花结了老长,烛火摇曳。她伏在桌边自问,现在怎么办才好?眼泪一点一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性情要强,此刻不肯放声大哭。 小蛮心道,魇术可并非寻常药石可医,再请大夫多半无用,除非是此道中人…… 此道中人? 她灵光一现——何川青会不会懂得破解的方法?不过他年纪太轻,阅历有限,怕是未必就能帮上忙。 何川青见她双眼红肿,容颜憔悴,皱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哭过?” 谢小蛮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 少年抬手拉她起身,就知出了蹊跷。小姑娘把事情始末细说一遍,他微微颔首,道:“没关系,你来得很是时候。如果再迟一天,我就没法治了。” “你有办法?可不要骗我。” 少年却不瞧她,将手中树叶变成黄纸,枯树枝化做毛笔,写起符来。 他淡淡说道:“这是五鬼法的魇胜术。我可以教你破解,只是我从不白白帮人,你打算怎么答谢?” 小蛮怔了一怔。 何川青又道:“先说明白,我可不缺钱。寻常的好处打发不了我。” “那你想怎样?” “以身相许怎么样?” “我呸!”小姑娘气恼不已,全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么句话来。 何川青笑道:“我看你眼睛哭得像桃子,忍不住就想作弄作弄,认什么真哪?”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戏耍我?”谢小蛮将手狠狠一甩,怒道。 他通共写了九道灵符,放入三个锦囊之中,嘱咐道:“照你方才讲的看,施术的镇物在屋内。我问你,卧室里是不是有面对着床的镜子?” “是。” “你把四道符贴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两道符分别贴在镜子上和床下,最后三道符捏在手中。今天将近午夜时分,窗子全都打开。屋内不要焚香,更不要点灯烛。周围不要站旁人,自己守在床前。等月光照到镜子,那东西大概就会现身。看见它时,万万不要惊慌。它若走来与你说话,别开口。它会反复问你名字,不可以讲给它听,否则连魂魄也会被摄走。 “只要你不答话,那东西便无可奈何。最后它大概会去找你娘,这时,你就这样做……” 谢小蛮仔细记下,不敢有所怠慢。 何川青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一定不会有事。切记,不管怎样,不要慌张。” “好,我明白了。” 少年送她出洞,没走两步,他忽然说道:“谢小蛮,咱们现在可以算作是朋友了吧?”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如果是朋友,那么我问你要一样你用不着的东西,你会不会给?” “用不着?”她眼睛转了两转,奇道,“我用不着的东西可不多呀。” 他缓缓说道:“是什么东西,现在我不想说。不过,将来你就会知道了。” 木梆响过几次,夜色昏沉,月亮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树影枝枝节节,张牙舞爪,分外妖异。地上略洒光斑,铜镜里隐约照见两个人影。一个是躺在**昏迷不醒的妇人,一个是坐在一边静静守候的姑娘。 病人呼吸已近平稳,似在酣睡,身躯也不再颤抖。小蛮捏着锦囊,贴在心口,手里的汗打湿了布袋。虽然阵阵困意袭来,她仍然强打精神,岂敢有半点疏忽。 镜子寒光凛冽,折射出片片妖影。寂静之中,传来几下突兀的笑声。小姑娘后背发冷,直起身,盯住菱花铜镜。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这声音虽是人语,却又如鬼似魅,说不出的诡异。它飘飘荡荡,由远及近,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沙哑。 一个头颅从镜子后面探出,明晃晃的两只眼睛如同灯笼,直瞪着小姑娘。那眼睛是银灰色的,光有瞳人,没有瞳孔。 “怪哉呀怪哉,这里怎么多出个人?” 他砰地蹿下地,弓背屈膝,像狗一样朝谢小蛮爬去。 姑娘终于看清楚,原来那是个孩童,顶上梳髻,腰里围着描金的兜肚。除此以外,他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皮肤惨白胜纸,甚为古怪。他脸盘大得出奇,简直和脸盆一般大小。 男童对她说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待着不走?你是谁?前几日怎么没看到你?” 谢小蛮紧闭双唇,不肯作答。 他眨眨眼,歪了头,提高声音,“喂,我问你话呢,怎不回答?我瞧你也不像聋子呀?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姑娘依然不吭声,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男童鼓起双腮,威吓道:“你要再不答我,我可要生气了!” 这孩子猛地一掌拍到小蛮脸上,将她从床边打落。他劲力奇大无比,小姑娘脸颊顿时红肿。她心里又惊又怕,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好呀,你这是瞧不起我么?既然不说话,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狞笑一声,翻掌握住谢小蛮右手,启唇就咬。两排利齿深嵌入肉,鲜血立刻涌出。 小姑娘忍着疼痛,无论如何不肯叫嚷。 妖怪气急败坏,用力摇她双肩,在耳畔啸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桌子、椅子和案上杯盘碗盏叮当乱响,平地刮起怪风。小姑娘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肩仿佛要被人捏碎。屋子里大小事物腾空飞起,撞到墙壁纷纷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那孩子可怖的鬼脸近在咫尺,双目放出黄光。恍惚之间,小蛮听他用极柔和极蛊惑的嗓音说道:“好姐姐,求你了,告诉我吧。” 她心头像被人用手抓挠似的,忍不住想开口。此刻,何川青的话自耳边冒出,“不要答他的话,不要慌张,否则连魂魄也会被摄走。” 小姑娘长吸一口气,强自宁定,闭着双目摇摇头。 她感到肩头一松,睁开眼时,周遭事物全部恢复原样。既没有怪风,东西也都好好摆在那里。 男童甚感无趣,撅嘴咕哝道:“这人是个哑巴,真不好玩。我不睬你,找别人玩去了。” 他背过身,爬到床前,咯咯一笑,便伸手去抓昏睡之中的妇人。 谢小蛮绕到他后面,突然将一张符咒拍到男童天灵盖上。男童惨声狂号,骨碌碌滚到地下,口中直嚷:“头痛!头痛!我的头好痛!” 妖怪双臂抱头,不住哀告,将头去撞地板,撞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坑。他脑门喷出一线黑烟,满屋净是焦臭味道。那孩子身子也开始缩小,小到只有不到半尺高矮,肌肤炸出许多裂纹。 小蛮晃亮火折,迅速烧掉第二张符。男童身上毕毕剥剥作响,皮上一块黑一块黄,疼得满地打滚,嘴里一迭声告饶。 姑娘这才说道:“带我去找下咒之人。你要不去,我就当真把你烧了!” 男童将脑袋晃了三晃,顷刻不见了影踪,地下站的分明是巴掌大的桃木小人,身上绘满稀奇古怪的花纹。 木头人踢踢踏踏走在前头,谢小蛮尾随其后。 出了偏门,左拐右拐,绕过许多道路。过凉亭,入垂花门内,它径自一溜烟奔进老爷夫人卧房中,过得许久,也不见出来。 小姑娘这时方才心下了然,怒从心起。她手里用力,将珠帘扯下半边,无数珠子滴溜溜撒了满地。 响动惊醒旁人,房内亮灯,夫人高声询问:“去看看谁在外头呢?” 谢小蛮厉声道:“不用看,是我。” 老爷喝道:“这个时候你还不睡觉,想做什么?有事明天早起再说。” “我娘她好像快不行了,烦您去看看。” 小姑娘探头看,屏风后头两个影子对面悄悄说了几句。谢员外满心不悦地搪塞道:“晚了,不去了,明日白天再过去。你回吧。” 接着便是夫人刺耳的讥笑。 小蛮僵在那里,咬着牙,竭尽全力忍住满腔怨恨,猛地有种杀人的冲动。 丫鬟映儿瞧她神情着实可怕,不禁要去拉她的手。哪知谢小蛮一把甩开,冲入内室,捡起地下的桃木小人儿,指着夫人鼻子,将手在灯下一晃,“认得么?就是你想拿来将我们置于死地的玩意儿!不妙啊,我娘现下可还好好地活着。你怕是不能称心如意了吧!” 那妇人平常盛气凌人,陡然瞧见木头人,心虚了一半。 只听谢小蛮斥道:“告诉你,无耻的东西!我谢小蛮虽然没权没势,但却不是任人欺凌的人。我不会那邪门歪道的法术,也不干这等下流勾当,但是我不怕死!你要再敢动一动我娘,我就先杀了你,再寻个了断。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住口!”谢员外打断她,怒道,“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样子么?畜生!此处内堂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滚出去!” “咒是她下的,要不是我发现,我娘早死了。”她将木人往地下一摔,碎作几片。 “素日你不尊长辈我都没和你计较,今天你居然胆敢口出诬言。还想怎样?想要我性命不成?” 小蛮却不答话,也不肯示弱。 员外不禁更加恼火,劈手扇了她两个耳光。他下手甚重,小姑娘眼前一黑,腮上火辣辣地痛,血丝顺着嘴角挂下。 她拿眼睛冷冷扫了二人一眼,跑出门去。 街头巷尾冷冷清清,灯烛早灭,细雨似芒。经了冷雨、夜风一吹,叫人直打战。 谢小蛮也不知漫无目的走了多久,蓦地抬起头,已经走到护城河畔。 河水清澈如镜,水滴打在上面,翻起无数涟漪。阴云倒映,城楼在黑暗里看去,仿佛硕大的野兽,向中间压倒。 她弯腰屈膝,在水中照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小蛮拿水擦掉颧骨的污痕,再把头发重新拢好。 小姑娘重重吐口气,在河边坐下,双手抱膝。她将头埋在胸口,不禁想:谢小蛮啊谢小蛮,这么多年,你一直忍辱负重有什么用?你小心翼翼不去招是惹非有什么用?你心甘情愿地给人白做使唤丫头有什么用?你一心想着从这门里出去,永远不回头,又有什么用?除了人家的白眼,可什么都没换回来。如果一次忍辱,就要终身负重。不去招惹是非,是非自然会来招惹你。想从这里出去,简直遥遥无期。 她摊开双手,掌心里竹蔑条抽的道道淤青交错纵横。这种日子过得没半点尊严,还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呢? 没人回答她,只有远方黑黢黢的山岭传来沙啦沙啦树叶摇晃的声音。 因为下过雨,山路泥泞,极不好走。小蛮虽然撩起裙子,仍然溅得满身泥污。她脚步踉跄,双颊绯红,没多久便气喘吁吁。 黑云遮月,山中的道路难以辨认。小蛮犹豫片刻,不想就这么回那死气沉沉的家里去。她没有其他朋友,只得去找何川青。少年年纪较她稍长,四方游历,好歹总算有些见识,或者能帮得上忙也未可知。 小蛮心道:他此刻怕睡得正香甜吧?不晓得突然看到自己,会不会吓一大跳? 小姑娘天性促狭调皮,想到此处,忍不住想玩笑一番。她三下两下拆开发髻,把头发乱糟糟地披在双肩,用乌丝遮住容貌,扮作女鬼模样。恰好她又是一袭白衫,就着水边一看,果然有几分妖魅气象。于是她笼了袖子,轻手轻脚地朝小山洞走去。 起先是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灌木林微微摇晃,石头窟窿中不见一丝光亮,仿佛深不可测。小蛮陡然遍体生寒,毫无缘由地惧怕起来。 她略微定神,低低唤道:“何川青,你睡了吗?” 咯吱——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像是磨牙,仔细听却又听不真切。 小姑娘打了个冷战。 只见有东西自洞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她不由倒退几步,屏住了呼吸。 影子高逾一丈,站在面前,堪与松柏相较。它膀大腰圆,青色肌肤,浑身上下犹如鱼儿一般披着鳞甲。它双臂张开,肋下长鳍,十指尖而又尖,浑似银钩,獠牙利而又利,宛若新月。更为狰狞的是,它脑袋上两根长角,比山羊角还要长上一倍,邪异无匹。 谢小蛮张开嘴,却喊不出一个字。 怪物挥起手臂,抓了下来。 天空在摇晃,大地在摇晃,小蛮拼了性命,夺路而逃。 只听得树干折为两段,横亘在地,险些将她压在下边。那妖怪行动迅捷,身手矫健,步履片叶不闻动静。 两人相形不过堪堪丈二距离,那妖怪嘴里喷出浊气,瞳放凶光,直逼小蛮眉魄。它双唇一抖,作猿啼虎啸,响彻山林。 小蛮越是逃跑,就越是勾起了那怪嗜血的本能。它鼻子里闻到生人气味,简直和扑食的恶犬没有两样。 小姑娘的胸口抽痛,凄风冷雨灌入口中。 何川青在哪里?他怎么不见了?难道被怪物给吃了? 她心中慌乱已极,脚下不防,跌了一跤。只瞬息工夫,那青色怪物已疾蹿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向她露出了惨白的獠牙。 小蛮手忙脚乱地后退,背后一空,才知退到了绝壁边。下面是万丈空谷,眼看妖怪慢慢靠近过来。 电光一闪,便在这刹那之间,小姑娘猛地窥见了妖怪胸腹上触目惊心的抓痕。 她失声惊叫道:“阿……阿青……是你!” 抓痕正是前日何川青疗伤时留的爪痕,再不会有错。 谢小蛮头皮发麻——怎么会是他! 才不过一夜时间,就有这样可怖的变化。 谢小蛮以手护面。只听得几声闷响,那怪物厉吼,被什么东西弹了开去。 这下突生变故,小姑娘惊愕非常。 她只觉胸中有股热腾腾的气流升到咽喉,火烧火燎的。她不由自主一张嘴,吐出一道霞光。这光来得怪异,乍起之际,十丈之内的事物无不照得白而透亮。光分七色,层层交叠,十分耀眼。 妖物又欲扑击,却仿佛撞到了什么瞧不见的壁垒,被弹了回去。 它伸出两指弹来,碰到光圈边缘,却像被烫似的急忙缩回去。鬼怪死死盯住小姑娘,形同野兽,没半分认出人的神色。青色妖怪双手握拳,青筋暴起,接连怪笑。但见它口中缓缓流出黑色云雾,这云雾初看细如发丝,之后便越积越多,仿佛深海中喷墨的乌贼,将小蛮周遭围得严严实实。绵绵不绝的哂笑忽左忽右,时近时远,犹如猫儿在戏耍临死的耗子一般。 小姑娘顿失主张,后悔真不该糊里糊涂上山来。她自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一着急,原就染黑的霞光此刻愈加晦暗,黑雾当中,几不可辨。 背后腥风拂过,鬼气森森,谢小蛮霍然转身,皓腕一紧,已经被妖怪握在手里。 那怪轻轻一折一提,就将她拖得离地半尺,手臂脱臼。小姑娘痛彻肺腑,眼泪夺眶而出。她虽知道必然无幸,刚强的脾性却在此刻发作起来。姑娘抬手就抓,恰恰抓到怪物左眼上。哪知顷刻之间,她脉搏猛跳,突突突突,心脏好似要从胸中蹦出。不知怎么,怪物握住她的手好似也跟着起了反应,不住颤抖。 小蛮胸臆中浊气上升,口里不住喷出黑血,耳畔嗡鸣如同千百支钢针相碰,刺得头颅痛楚难当。 她觉得天旋地转,手上一松,伏卧在地。恍惚间,那巨硕的黑影也沉沉摔倒,再没动弹。 谢小蛮晕了过去。 一阵清浅的迎春花香凝住不散,十分怡人。阳光和煦,周身筋骨暖洋洋的,好不惬意。过得片刻,飞絮钻进鼻子,姑娘忍不住打个喷嚏。她伸伸懒腰,这才睁开眼睛。 小蛮揉着前额,双目浮肿,发髻凌乱,还穿着昨夜的衣衫,上头溅满泥污。她身上盖着一件青色长袍。 小姑娘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睡在这儿?” 山洞空寂无人,地下堆着烧尽的柴薪、火刀火石之类。她忆起夜里似乎梦见自己来过此处寻人,结果人没找到,反而碰到了一宗离奇事。 莫不成竟是真的?不然,怎么会宿在荒郊野外? 一个人影闪在洞口,开口问道:“醒了?正好起来吃饭。我在河边捉了鱼,路上还射了只兔子……” 小姑娘吓得俏脸煞白,道:“你昨天……变成了……成了……” 第14章:险些没命了 少年挠挠后脑勺,“成了妖怪。可那也不是我乐意的,没曾想会吓着你。” “何止吓着,险些命也没了!” 何川青也不分辩,任她发火。难得这时候他脾气甚好,全不还口。 少年精赤上身,自肩臂至小腹,斑斑点点,印着许多奇异花纹,细观如同蝌蚪一般。 他慢条斯理地将火生起,串起鱼来烤。虽然没有油盐佐料,但是不大工夫,便香气四溢。 “骂完了?”少年将鱼一剖为二,递了给她,道,“尝尝看。” 谢小蛮心内存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何川青又道:“脱臼的那只胳膊我已经帮你接好了,不用担心。”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又把小姑娘满腔怨怒勾起。她一把抢过鱼,毫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心想:你昨天把我欺负得好惨,今天权当赔礼道歉。 小蛮待到填饱肚子,才抬头,目光盯住对方,他向东就转到东,他向西就转到西。 何川青给瞧得老大不自在,只好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等你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 “什么都要好好解释。昨天夜里本想找你,谁知却找到一只择人而噬的鬼怪,并且它身上有和你一般无二的伤痕。我差点掉到悬崖下摔死,还差点被你吃了。我不停喊你,你充耳不闻。若你事后还不把话讲个清楚,良心何在?” 他微微一笑,做了个把心掏出后一扔的手势,道:“被狗吃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 少年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全怨我。你事先也该打个招呼,大半夜哪有女孩子家跑到荒野之中找男人的道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俩要私奔。况且,我要早知道你会那个时辰来找,必然事先有所安排,不会故意叫你涉险。” 她想起昨天离家时的情景,眼眶发涩,冷冷地回答:“真是太对不住,我谢小蛮向来是这样的脾气,不爱将男女之防的事放在心上。要交朋友便坦坦荡荡,不会矫情,不做那些表面文章。现下承你看不起,算我自讨无趣。大少爷,你都对,你有理。我活该,我没理,活该丢人现眼!” 前半截讲得甚为无情,何川青正想出言劝解,最后一句话却又说得似嗔似娇,大有赌气的意味,令他忍俊不禁。 小蛮瞧他还要笑,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少年闪身拦住,“我刚才那话不是有心讲的。” 她正色问道:“好,要还是朋友,你就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瞒了什么不肯说?” 他低了头,半晌沉吟不语。 小蛮心想,毕竟还是提防我,信我不过。 “既不肯说,从今往后咱们两下里权当不认识。阁下好自为之。” 话毕,一径沿路下山。 远远地听见少年在背后问道:“这点事情值得刨根究底么?” “值得,对我来说很值得。” 小姑娘言出必行,一连数日,闭门不出。她心想假如少年不想说,哪怕硬逼他说出来也大没趣味。再者小姑娘一想到当日遭遇,仍然有些不寒而栗。从前也曾听人说过玄学方术,但入夜化为鬼形还是鲜有耳闻。平时白日里见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虽然性情桀骜不羁,但也不像歹徒。谁能想到了夜晚,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小蛮回到家中后,谢杨氏的病渐渐痊愈,老爷对她二人却更加冷落。谢员外对夫人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觉得这件事传扬出去有辱门风,只暗地里将其狠狠叱责一通。 那妇人本就做贼心虚,再加上这番威吓,再没敢寻衅滋事。一时之间,各人倒也相安无事。 小姑娘落得轻松,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得空就和映儿说说笑笑,日子无比悠哉。她母亲却颇不放心,忍不住要问她那晚一夜未归,到底去了哪里。谢小蛮不肯叫她担心,三两句话敷衍过去。 映儿心细,小蛮自打上回离家后,似乎总有心事。白日站在廊下发呆,及至跟前喊几声都不应。跟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有一次,丫头故意说道:“三姑娘最近本事可见长啊。” “什么意思?” “才几天工夫,连魇胜之术都知道了,可不是本事见长?该不会受过高人指点吧?” 小蛮急忙摆手,手指一指对方嘴巴,正色道:“悄言。叫前头那一位听见你说这话,你还要不要舌头了?” 映儿知道失言,吐吐舌头,压低了声音,“姑娘,那夜你把木头小人找出来,向前头兴师问罪,瞧来可不像凑巧撞上的。我在窗沿趴着偷看,你在镜子上贴过纸符。这符总不可能会是你自己写的吧?” “我到道观里跟道士求的,有什么稀奇。” “哪个道观的道士除了管画符,还管抓鲤鱼的?” “鲤鱼是在河间摸的,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现在银子河里连虾都没有,哪来那么多鲤鱼?除非是哪户人家自家养的还差不多。咱们俩打小就要好,私下可是姐妹相称。怎么有了事,连我也不告诉?” “你让我告诉你什么呀?” “也不说别的,单说说你这两天一趟一趟地出城,有人见你一趟一趟往翠屏山上跑,一个月里就跑了三四回。每次去,还都赶上家里闹事故。头一次是夫人吵着喝鱼汤,打发你出门。那天我看你裙子上有血污,问你有没有受伤,你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破了膝盖。第二次,你回来就逮了一篮子鱼。第三次,姨娘病重,你外出归家后,居然不明不白地把那病给医好了。前几天你回来时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在山里碰到了野兽。再说这两天,你人虽然在家,却老向着南边喃喃自语,心绪不知飞到哪里去。这不是有事瞒着,是什么?” “山上僻静,我喜欢独个儿在林子里转。怎么,不犯王法吧?” “不犯王法也得多加小心。最近外头的传言你没听到么?” “没留意。” “有人说,近日山上出现一只妖怪。” 小蛮心中一紧,忙问:“谁说的?什么妖怪?” “是什么妖怪倒也不清楚。只是砍柴的樵夫天黑下山时,听到岭上有怪叫,声音十分凄厉。树皮上有老虎爪子般的抓痕,地下有些巨大的足迹。三姑娘你以后少去,撞到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小姑娘颔首,“知道了,不去就是,再说也没那闲暇。” 她嘴里虽这么说,私下忍不住揣测,何川青会不会因为风声紧,逃往他乡了。也对,他既然伤都好了,还留着做什么。 念头一转,小蛮不免有些难过。想起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却很投缘。何况他帮过自己几次忙,自己还没道过谢。 清风卷帘,几片柳叶悄悄送到案几之上。 映儿“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谢小蛮低头一瞧,却是柳叶折成了一只仙鹤,怪好看的。叶子上写有一行小楷,小姑娘急忙拆开,正面写道—— 谢三小姐亲启。 背面写道—— 本月初七,岭间一会。 何姓山人拜上 小蛮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暗想:你拽什么文?怎么连“拜上”都出来了! 何川青在竹林边的石头上等着,冲小蛮招了招手。 通共两块青石,坐上去甚是冰凉。小姑娘取出酒,两人各斟一杯,一饮而尽。 少年也不客气,优哉游哉地自斟自饮起来。 谢小蛮等他喝过三杯,才笑吟吟地说道:“说说为什么会变成鬼怪的相貌?为什么又只有晚上才变,白天却是个普通人?” “白天不能变,不然对我以前做的营生大为不利。” 姑娘秀眉微蹙,奇道:“以前做什么营生?” “飞贼,专偷天下奇珍异宝。” 这回答可真叫人料想不到,小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惊,“怎么会?” “因为我师父也是个贼,我的本事几乎全都得自于他。”说完,他自干一杯。 “这些事情,得从我小时候的遭际说起。 “很久以前,我父母双亲染瘟疫过世。我没有亲戚投靠,独自一个人。后来实在没饭吃,靠在市集上小偷小摸为生。有次被人当场拿住,打折了腿,伏在地下动弹不得。旁边轿子里的姑娘看我可怜,替我赔了银子,也没把我送去官府,反而带我回家,叫人替我治伤。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当地富户的千金,姓苏,单名一个纹字。 “苏纹小我两岁,是独生女,所以人人都对她好。她长得漂亮,温顺懂事。自从那天认识,我们两人就算有了交情。后来我留在他们府上打杂,常常能看见她。我以前总以为,只有帮佣的下人最忙,没想到她居然比我们还忙,成日就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还有什么针线刺绣,德言工容,好像怎么学都学不完。每天看她趴在阁楼上朝下望,神情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就冲她招招手。她若看见,也会对我笑一笑。 “偶尔,她跑到后院玩,我会装作故意撞见她。她拉着我,叫我讲外边的趣事见闻。听过很多遍的事情,老听不厌。听完她便说,她要能自己跑出去不回来了该多好。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没病的人也该闷出病。我就开玩笑逗她,说那可太简单了,她说地方,我带她走,反正我路熟。她扁扁嘴,脸一红,说,不成,除非是有一天嫁人,否则她父亲绝不会准她出家门。说完就跑了。 “她说得不错。像她那样身家的姑娘,要嫁也必然要对方家财万贯,前程锦绣。苏纹父亲贪财爱利,对于我么,他从来不会拿正眼瞧。所以当时我想,总得想个办法,要叫她爹另眼相看。我不相信我会一辈子籍籍无名、穷困潦倒。 “世界上的事情就像这样了,说归说,想归想,平淡如白水的日子还得照过。虽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人的机缘运道却不是聪明才智所能决定的。当年我小,想法并不复杂。喜欢苏纹,就想要和她在一起。我一向自认聪明,不肯认命服输。但以那时候的处境,这件事比登天还难。我什么异想天开的方法都打算过,没有一条行得通。 “要不是因为有天,我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发呆时看见一桩怪事,也许后来事情的发展,便会截然不同了吧。 “苏府的门冲东面,正对街市。还记得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街边小贩在卖糖炒栗子,栗子的香味远远飘来。我正眯缝着眼睛打瞌睡,过得半晌,有个老道晃晃悠悠地从我面前经过。他一手持了渔鼓简板,一手提了算命招子,衣衫褴褛,面目污秽,一部花白胡须垂到胸口,沾满尘垢。唯独他的眼睛却是目光炯炯,颇有夺人的威势。他径直走至栗子摊前,打算向那小贩讨要几个充饥。那人看他衣不蔽体,自然不肯,争了一会儿便出口伤人。老道摇摇头,倒好像很替对方可惜的样子。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句古怪的话:‘你不给,我不会自己种么?’ “道人捡了个栗子壳,在路边挖个浅坑埋进去。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小兄弟,麻烦你在井里汲半桶水。’我瞧他挺可怜,便给他打了水。他将水洒在方才埋栗子壳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 “只见土里钻出嫩芽,嫩芽眼看着遇风就起,没半刻便变成了树苗。我和卖栗子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树苗长成一株栗子树,树上翠色葱茏,转眼冒出许多白色花朵。花朵即开即谢,结出满树板栗来。老道右手一指,果实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他向蹲在墙根下十几个做苦力活的汉子说道:‘你们都来尝尝,不要钱。’大家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我剥了一个,发现这栗子居然还是糖炒的。 “那老道冷笑几声,飘然而去。他前脚才走,后头小贩就发现自己卖的栗子不见了,气得捶胸顿足。那棵树也踪影全无。我才明白这是人们传说中的方术。 “当时我脑中飞快转念,想道,我要是向这老道学到方术,岂不是能够从别处搬运黄金白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容易成功呢?于是我拔腿就追。 “他走得飞快,我们俩一前一后,渐渐出了城。他净拣些荒僻难走的地方走,我落在后头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赶不上了。路边忽现一座破庙,他半路拐弯,钻到庙中。我赶到门前,他好整以暇地掸掸肩上的土,厉声问我为什么跟着他。我说,我想拜他为师,学习方术。老道有些诧异,问我为什么想学这个,于是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讲了。 “他听完后,神色漠然,道:‘我从来不收徒弟,你死心吧。’ “我问他怎么才肯点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吩咐,我都愿意照做。 “他冷笑道:‘那么我要你自残肢体,甚至要你项上人头,你也肯奉上吗?’ “我心里一寒,说是。他指指门槛,吩咐道:‘现下,你用不着自刎,在门外头跪一晚上,我便答应你。’ “我在庙外跪下。老道不理我,在佛堂前呼呼大睡。入夜后,荒野中狼嗥四起。忽然腥风掠过,我转身一看,蹲在身后的是只斑斓猛虎。它朝我扑上来。我本来想跑,后来想到,该不会是道士考我的吧?于是闭上眼睛。果然,老虎一晃就不见了。 “我心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考较,我也决不退缩。那时离天明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我正想着,脚下传来一阵疼痛,只见几只黑黑的甲壳小虫叮在我脚掌上,啃咬皮肉。我大惊失色,却不敢起身,用手挥赶,却怎么都赶不走。转眼工夫,我两只脚就被吃得只剩白骨。我感到全身刺骨疼痛,虫子越来越多,没多大会儿,便痛得昏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破庙里,身上也不痛了。老道盘膝坐在旁边,郑重地道:‘要入我门,便得遵我规矩。我传你的东西,不可传于第三人。第二,你为我弟子,当终身效命于我。除非我肯放你,否则不准擅离师门。第三,签张字据,作为凭证。’ “说完,他拿出一张白纸,纸上什么也没写。他指着右下角吩咐:‘将手印按在此处。’ “我正要按,他猛地伸手拦住,古怪地冲我笑笑,道:‘你可想好了。你要向我学方术,我会拿你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做交换。现在如若后悔,还来得及。’ “我想,除了性命之外,哪有什么重要东西,便没加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字据,对我说:‘我要教你些练气养神的功夫,大约需三年左右。明日我仍在这庙中等你,今晚你回去准备,与亲友道别。’ “我对苏纹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大概三年以后才会回来,回来以后就带她和我一道走。她起初很吃惊,后来却是伤心多过惊讶。我们俩人就这么对站着,难过得谁也不说话。我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转瞬又不见了。她低下头,把冰凉的手放进我手中,写了三个字——我等你。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念着这三个字才能渡过凶险,活了下去。 “第一年的时间里,老道教我凝息敛神、听风辨音和飞檐走壁。第二年,则是刀剑暗器、百步穿杨和弹指杀人。第三年上,他将各式法术、五行遁术、呼风唤雨的本事传给了我。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自己所学只传给了我一半。我们俩人虽称师徒,关系却向来不算好。直觉告诉我,他收我为徒,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眼看三年学成期满,师父打算带我下山。我准备先回江阴看望苏纹,那道人也不阻拦,只是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为防你此去不肯回来,我得在你身上留个记认。’说着,蓦然出手,在我肩胛骨上一拍。内火自小腹升起,蹿到喉咙。我跌倒在地,闻到了烧灼的焦味,这才发现身上多了道符咒。他阴森森地道:‘我给你下的是咒,三个月需服一次丹药,如若不然,你夜里就要化为青鬼。没我亲解,此咒终生不去。’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已设下了圈套。 “我心中惴惴不安。回到苏府,可苏纹这时候已经不在了。” 谢小蛮问:“怎么不在了?” 何川青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她嫁人了。” “嫁人?可是那时候……” “对,那时候她说过会等我。但是既然人们赌咒发誓的话都可不算,她自行嫁人也没什么出奇。我走了刚刚一个月,她就嫁给了当年定下亲事的人家。” 小蛮柔声说道:“父母之命大概难以违抗,那可不是她的错。” 少年冷哂,道:“我当初想的和你一样。她只是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力量阻挡这门婚姻呢?所以当天晚上,我越墙潜入她的住处去见她。我藏身在花园内,等她独自从石子小径走过时,拦住了她。她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衣衫改做妇人打扮。那天月华如洗,同我离开那个晚上的情境简直分毫不差。” 讲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不讲。 小姑娘等了老半天,不禁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把玩着手里的瓷杯,道,“后来她把我给忘了。” “我那师父,给她下了咒。在我走的那天,她就把我给忘了,再也记不起有何川青这么个人存在。这就是当年师父说的,有求于他,必得拿一样重要事物做交换。” “——他拿走了苏纹的记忆。” 何川青说这话时,将酒杯紧紧握在手里,好像要把它捏碎一般。 “我总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自以为聪明是种毒药,吃多了令人犯蠢。师父处处棋高一着。他最可怕的不是方术,而是谋算人心的本领。他手里握有我的把柄,胁迫我听从他的命令。我不记得自己替他偷了多少东西,伤过多少人的性命。从皇宫大内,到富户乡绅,只要他感兴趣的宝贝,就一定会弄到手。这种日子好像在百尺峭壁上走钢丝,明知道下边是万丈深渊,却还是必须向前。稍有差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一次,趁他喝醉的时候,我将他写秘术的册子诓了出来,偷偷翻找。找到他给我下的那道符咒,旁边批有解法。从前,我入大内盗宝,曾经得过两颗明珠,一颗叫做‘吐云’,一颗叫做‘丹霞’,都是自昆仑精魅尸骨中取出的宝物。以它们入药,炼为内丹,咒语便可自解。恰好那段时间道士在忙另一件大事,没有留心到我。我瞒着他去到藏宝洞窟,顺手拿走了这两样宝贝。 “也许是他自大,也许是我做得隐秘,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然而到后来,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我终于无法忍受。 “为练驭剑飞腾之术,老道走了邪路。他开始成天搜罗童男女的魂魄,我不愿随他前往,他就屡次威胁我。有一次,他将搜魂的黄布口袋交给我看管,去追赶一个男孩。我坐在路边,看着溪水中自己的面容,觉得无比厌憎。我可不就像个傀儡,被人牵来扯去。这样活着,与行尸何异?正当此刻,口袋里传来一阵女孩啼哭。我再无犹疑,猛地扯开口袋,将那小姑娘的生魂捞出,抓在手中。 “转眼师父就要回来,我仓皇逃走,顺着那女孩魂魄的指引,来到市镇之中。果然道旁有名妇女怀抱昏迷的孩子,痛哭失声。我急忙奔上前,哄她说这孩子还有救。我把手放在女童额头之上,慢慢将魂魄送入。她脸色渐渐红润,只是心口似乎还冷。我怕女童魂魄离体太久,难以回来,就用两颗明珠摩擦她的经脉。过得片刻,小姑娘睁开双目,咯咯一笑。那位夫人见状,喜极而泣。 “老道凄厉的话语就在这时传入我耳内,‘好徒弟,都学会偷师父的家当了,你可真有出息。’ “我心中一凉,抬起头。他就站在一箭之遥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我略微定神,说道:‘我为你做的,可远多过你教我的。除了这些,我没取你一分一毫。请你抬抬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时,却出了件意料不到的事。方才那小女孩似乎觉得我手中的宝物好玩,伸手抓了一个塞进嘴里,咕噜一声,吞下肚去。我和老道全都措手不及。师父又惊又怒,就要上前。我灵机一动,将那姑娘一抢,挡在胸前,道:‘你可想好了,在此处动手,立时便会惊动官府。街上这么多人,即便能杀了我,又留下多少人证?你想要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吧?’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进退维谷。要留下,必不能动我;要走,却不甘心。犹豫许久,他猛一跺脚,指着我道:‘小子,自今天起,你最好指望别撞上我。否则,不要怪我下手不容情。’说完,他转身便走。我们的梁子也算结下了,只怕这辈子不死不休。 “我把吐云珠收好,记住那小女孩的样貌。心想,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找你。” 谢小蛮终于恍然大悟,“那个小女孩,不会就是我吧?” 何川青无可奈何地回答:“不是你还能是谁?” 谢小蛮觉得何川青十分有趣。 他似乎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且各不雷同。小姑娘只是坐在那里,已经有薄醉微醺的感觉。之后,他会凝一凝神,问:“昨天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在皇宫大内的地窖里,发现了一条秘道。” 少年就接着昨天的故事继续讲,或者曲折离奇,或者诡秘玄异,或者绮丽动人。这时候,山川、河流、苍松翠柏也似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听到关键处,它们就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好像是在催促他快些讲。 小蛮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看向何川青被冷月染得苍白的脸。可他偏偏不说话,呼出一口白雾,“要知后事如何,明日请早。” 于是明日明日复明日。每日下午,为了前一晚被生生腰斩的故事,小蛮必来瞧他。他也会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在卧牛青石上等,直到见到满头大汗的小姑娘,才会破天荒地露出笑意。 春日山花看尽,夏日睡莲凋零,转眼到了深秋,林中红枫艳丽若血。天气日渐寒冷,厉鬼的传闻愈演愈烈,再也没有独行旅人胆敢穿岭而过。官府悬赏捉鬼的告示,似乎也没了下文。 从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 谢小蛮喜欢听何川青讲故事,因为她喜欢他。其实,无论他是讲故事还是什么都不讲,都无所谓。就算他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她也一样觉得有意思。 小姑娘喜欢看他笑,不爱看到他忧愁的模样。他笑起来眼睛变得很亮,很有神采,仿佛山、水和清风都一起笑了起来,世界也泛着光,与平时不同。如果他很忧愁,她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旋涡,瞳孔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你该多笑笑,你笑的时候很年轻,不笑的时候就很老。”小蛮告诉他说。 何川青摇摇头,“我已经老了。” 偶尔,他也会露出十分冷酷的一面,尤其是在射杀兔子、鹿或是山猫的时候。他出手精准,绝不留情,被他盯上的猎物,少有可以活命。在那些瞬间,谢小蛮觉得何川青更像个杀手。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狰狞的另一半——青鬼。 如果没有遇到师父,他会不会和苏纹私奔呢?谢小蛮常常忍不住要想这个问题。即使是现在,他也可以带着年少时钟情的姑娘远走他乡。 何川青一哂,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可能。” “为什么?” “人生是场豪赌,赢了固然要讲风度,输了至少也该做到愿赌服输。”说完,他躺在草地上,酒壶已经空了。 他是不是多少有点寂寞呢? “明天你不要入山。”有一天,何川青忽然对小蛮说道。 “为什么?”她心中一沉。 “瞧那里。” 小姑娘顺他所指看向树梢。一只黄雀被枯枝透胸而过,钉在一丈来高的地方。血渍方将干透,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下,形容凄惨。 “我师父干的,他就在左近。”黄雀只是个警告,老道离他们必定不会太远。 “你打算怎么办?” “我得离开一阵,避避风头。只是,有点事情放心不下。假如他找不着我,没准会跟你为难。” 小姑娘还未转过念,“我和他无冤无仇的,他干吗要为难我?” 少年指了指她的心口,道:“你忘了,他的宝贝在你这里。要是撞见你,也许会剖开你的肚子,把宝珠‘丹霞’取出来。也没准会摄走你的魂灵,为他炼剑所用。总之,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 谢小蛮知道何川青喜欢说笑,把俏脸一扬,笑道:“我这长相,瞧着像吓大的么?” 何川青拿手指勾住小姑娘的下巴,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太像了。” “去你的!没空和你玩笑,天色也暗了,这可真得走了。”小姑娘别过脸,紧走两步逃开,忽又回身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可得给个准信。” “说不好。少则一月两月,多则三年五载。” 小蛮微微点头,眼眶有些发红,仿佛将要掉泪的情形。 何川青心中难过,慢慢踱到小姑娘身边,把自己的青色罩衫脱下,给她披在身上。 少年低声说道:“路上小心。” 小蛮头也不回地进了竹林。小姑娘怕自己一回头就得心软,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可是,也许何川青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此处,真叫人难受。他回来能做什么呢?况且,既然他的师父已经找到这里,那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谢小蛮发了会儿怔。 时值天色渐晚,山岭之中始有野兽出没。从前听闻林中既有猛虎,也有孤狼,只是平时小蛮走得早,不曾碰上。就算偶尔走得晚了半个时辰,也有少年护送,并不妨事。今天不知为何,走了许久,小蛮都未曾走出枫林。等她惊醒时,前后皆不见道路。转来转去,没片刻便迷失了方向。 小姑娘抹抹额,有些纳闷。照理说,林子虽大,却是常走的,平时哪怕闭着双目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她打个冷战,想起长辈们说过,如果在荒野中碰到这类事情,多半是鬼打墙,是鬼怪在戏耍着走丢了的人玩。除非手里有火头,否则必得等到天亮,不然休想找到路。 她独自一人,既有害怕,也有焦急,只得由原路回头往山上走,指望能找着先前的羊肠小道。 这一次,她很快便走出了密林,却依然没见到道路。倒是前方不远有丛篝火,莫非是巡林的猎户? 小蛮正想着,火光旁那个修长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那人冲她招招手,仿佛是要她过去。 他的相貌怎么瞧着与何川青这样相仿?但是,展眼再看时,又看不太清了。小姑娘猛一抬头,这里可不正是少年露宿的岩窟么?不知什么时候,她恍恍惚惚地又绕了回来。 “何……”刚喊出第一个字,她便倒吸一口凉气,后边的话一个字也出不得口了。 竹林还是竹林,山洞还是山洞,篝火也还是篝火,只是站在洞前的人穿的不是青衫,而是灰袍。 他颔下三绺长髯,脸色蜡黄,头上别一根乌木簪子,果然邋邋遢遢,不修边幅,道袍上尽是尘垢,与少年形容的一般无二。老道双目犹如冷电,扫了小姑娘一眼。 他阴沉沉地一扬嘴角,道:“好,你终于来了。” 她才想答言,哪知一晃眼,道士已欺近身边,将她袖子一扯,撕了片衣角。 他冷笑道:“没关系,你不必认得我,只要我认得你就成。” 谢小蛮转身想跑,老道右手遥指,只听啵的一声,烟散雾开,一朵芙蓉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他将花袖入袖子里,回手一掷,匕首便将那半截衣袖牢牢钉在树上。 老道自印花蓝布包裹里取出磨刀石,洒几点清水。一翻腕,掣出柄一尺三寸多长的尖刀,聚精会神地磨了起来。 小蛮双手被绳索缚住,不能动弹。一下接一下的磨刀声钻入耳内,叫人好不心惊。 山神庙中,门墙俱都倒塌,隔扇全无,神像不整,供桌上只有个破烂的泥香炉。佛龛两旁摆了两具棺材,尸骸散落于地。不一会儿,怪风骤起,灌进殿内,裹着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房瓦之上。 那道人生了堆小火,将小姑娘轻轻放在火边。他自己的护身剑匣斜靠在供桌上,但见那丹漆的匣子咯噔咯噔地不停抖动,仿佛里头关有什么活物在上下蹿蹦一般。长剑不住低吟,夜色下听来如鬼似魅,甚为妖异。 看她脸色苍白,老道一哂,回手在剑匣上摸了几摸,道:“好宝贝,有客人在此,不可造次。” 说来也怪,那玩意儿声音立刻小了许多,仿佛能听得懂人言。 道士淡淡说道:“别瞧它戾气未尽,却是古往今来刺客豪侠人人称羡的上等利器。昔年越王勾践使人自昆吾取土,以成此宝。在神器中排行第六,名唤‘灭魂’。切金断玉,诛魑去魅,不费吹灰之力。我那反出师门的徒弟,就是因为惧怕它才远遁他方,不敢与我照面。” 小蛮冷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她心中暗道,可万万别叫他来,非但救不了我,反而要把自己也折在这里。这道人面露杀机,来意不善,不好对付。 道士好像读出了小姑娘的心事,两指将刀锋一弹,说道:“丫头,你想也白想。我的徒弟什么性情,我比你还要清楚。要不是这些年来准知他的肺腑,以他那般机灵,怎肯心甘情愿替我背案?这么好的徒儿,我都不舍得叫他走。” “我看你未必当他是徒弟,你们也没有半点师徒情分。你舍不得他,不过是因为他用来顺手,就如同你那柄杀人无算的宝剑一样罢了。” 老道微微一笑,“不错,你说得很对。世间所有神兵利器在淬炼以前,均归沙土。白璧未曾开凿以前,也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这道理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除非跳开红尘事,否则干我们这行的,哪得善终?你或许以为自己是在救他,其实却是多此一举。宝剑不饮人血,三年五载,自挫其锐。我们夜行之人既然上了这班船,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他和你不一样!” “现在不一样,等到将来,总有一天自然也就一样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姑娘不禁怒道:“怪道何川青那样厌憎你,这种不要脸的师父,世所罕有。” 道人不理会她,眼珠一转,看向门外,忽然朗声道:“好徒弟,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屋外风声鹤唳,黑云遮月,那扇朽坏的木板门不住地开合。 等得半盏茶的工夫,也无人应答。 谢小蛮心口怦怦直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着急。 老道见何川青并不露面,掸了掸身上尘土,慢吞吞地又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这样躲着,可未免殊无趣味了吧?” 小蛮欲言又止。她本想叫阿青快些逃跑,可是以他的性情,不叫还好,若是嚷了,只怕他会不顾死活地闯进来,岂不是正中他师父下怀? 这么一转念,临到嘴边的话反而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 老道冷笑数声,回手将小姑娘一拎,拎到破庙大门前。他手执尖刀,对准谢小蛮的粉颈咽喉,道:“你要不出来也可以,那我可就要动手取她腹内的‘丹霞’了。我要生生将她肺腑剖开,只怕多少有点疼痛。小丫头,你便忍上片刻,想必时候也不会太久。” 话音未落,就见两点寒星自暗中打来。道人身手也真利索,啪啪两声,挥刃磕飞。方才一交手工夫,便把小蛮独自撇在地下。 小石子接二连三,不停打向道人。两人一者在明,一者在暗,对面灌木簌簌作响。 老道有些不耐烦,长啸一声,合身前扑,两只袖子连挥直挥,数道白光疾闪即没,全都钉在了围墙上。飘忽的黑影儿身法也甚快,转身跳上房顶。他轻抖衣衫,嘴里念念有词。道人提气纵身,也上了房。两人即刻斗在一处。 谢小蛮自己挪到台阶边,就手去磨背后的绳索。 幸好绳子也不太粗,磨了一会儿便有些松动。她正欣喜,猛听得佛堂里棺材板响,两具骷髅自里头哆哆嗦嗦地爬将出来,一个持刀,一个持棍,打窗户蹿到院子当中。 白骨帮着何川青,共战老道一人,四人手上刀光类若打闪相似。 少年不容道士喘息,招招进手,逼得他连连后退。难为道人手中短匕遮前挡后,又走两三回合,道人的兵刃实在不趁手,眼看封架不住,败相已露。他卖个破绽,跳出圈外,这瞬息之间,缓过手来,两指挥得几挥,妖火轰的一声,带着那具骷髅自大门弹起,足有三五丈高,犹如下了阵火雨相仿。 小蛮一侧身,躲到了桌子下边。 庙堂横梁、门楣等几处地方猛地烧起,雨却径自浇不熄它。这火光非蓝非绿,原来是他自炼的真火,专能对付山中精灵。别说这等毛毛细雨,就是狂风暴雨也奈何不得。 眼见小蛮身临险地,何川青就无心同他师父厮杀。他飘身上树,转手扯下腰间束带,朝庙宇一抖。瓦片纷纷坠落,破了个大窟窿。那根腰带仿佛一条长索,钩住小姑娘急提,将她带了出来。 只闻得剑做龙吟,不绝于耳。道人打个呼哨,灭魂宝剑破空而出,自行飞到他手中。 何川青心中一凛,不敢撄其锋芒。如霜如雪的剑光径奔面门而来,远远看去,黑夜之中,少年如同一只大鸟在前,剑光紧追不舍。风驰电掣,几番起落,何川青的竹杖叫它削为两段,顿时险象环生。 少年绕着空地撒腿疾奔,半步不敢停留。随走着,他口中喷云吐雾,就见那如同墨汁般的黑烟翻翻滚滚,将老道围在当间。 没多大工夫,黑云就吞没了道人的身影。此时地下沙石、黄土也挟风而起,好似打着旋儿的狂风,呼啸连连,如泣如诉,甚是凄厉。 剑光辨不明方向,横冲直撞,犹如疯魔一般。何川青这才留足,双手结几个古怪手势。黑雾里头,红芒乍起,轰隆隆的雷电震耳欲聋。 谢小蛮捂住耳朵,头晕目眩。 过了许久,雷音偃旗息鼓,四周没了动静。只听呛的一声轻颤,灭魂宝剑坠下地来,插在黄土之中,余震兀自未消。 何川青神色依旧凝重,也不知是否困住对手。他一抹脸,化做青鬼模样,张开血盆大口,将那黑云一口一口吸入腹内。待到吸净后,却不见那老道。 小蛮这才头一回看见浮在他头顶上的“吐云”珠。原来是颗鸽蛋大小、乌涂涂的珠子,内有暗光,方圆十丈之内,所有事物皆都发黑。 “好徒弟,几年不见,本事见长,不枉我一番点拨。”那道人的声音自半空传来。 何川青一惊,果然,道士不知何时早已脱困。 少年只觉肋下冰凉,身躯朝后便倒。双肩、双臂、手掌、膝盖、脚背乃至琵琶骨一阵剧痛,叫人活活钉在树上。其他倒也无所谓,唯独琵琶骨被法器所穿,便不能施法变化。 何川青长叹一声,吐了几口血,慢慢现出少年本相。只见他浑身上下皆是鲜血,形容既狼狈又落魄。他不能动转,只好远远瞥了小蛮一眼。 老道微微一笑,长剑遥指,对准他胸口,淡淡问道:“服是不服?” 第15章:凉拌 何川青心灰意冷,只好回答:“服了。” “那便跟我走吧。” “我跟你走,她怎么办?” “想让我放了你的小情人?叫她自己下个保证。” 少年于是向小姑娘道:“小蛮,你起个誓,跟谁也不要提起今天见到的事情,也不准向人说起我对你说过的话。” 谢小蛮瞧了瞧这个,瞧了瞧那个,冷不丁答道:“我不起誓。” 何川青见她语气决绝,又道:“你走吧,不必替我担心,他不会杀我。”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走。” 老道一听,双眉一竖,动了杀心,朝她这边款款走来。 少年猜到师父心思,不禁喝道:“他想要你的命,快走!” 小蛮身躯晃了一晃,样子似乎要跌倒。 老道不禁一怔。 却见濯濯霞光从小蛮身上散出,色做五彩,竟将半边天幕闪得如同天明一般。 老道双目刺痛,拿手一闭,不能视物。 那光芒正是从小姑娘胸前射出,身上手上,尽是光斑点点。小蛮的心跳一阵快似一阵,一股暖流自脚下而起,周身无比舒服。原来是体内的宝物起了感应,生出光幕。 道人心道失策,方才就不该留她活口,再要拿他二人可又得大费周章。他急拉剑来砍,只见火花迸飞,却斩不进去。论理两宝相逢,该有强弱之别,必得一伤。可是,“丹霞”在谢小蛮腹内逗留的时间年深日久,已经深通人性。而灭魂宝剑却是道士初使乍练,未免不够纯熟。若非如此,只怕一剑也不能挡住。 这会儿兔起鹘落,还是何川青机灵,立时叫道:“快来拔掉我身上的飞刀。” 小姑娘顿时省悟,将他琵琶骨内的柳叶青锋起出。 少年把身躯抖了抖,薄如蝉翼的小刀纷纷跌落。他也顾不得避嫌,猛将小蛮一搂,纵身跃起。 老道哪能叫他们从从容容地逃走,把宝剑往半空一掷,刹那工夫,风云变色,天地之间,仿佛山崩地裂一般。呼啦啦,腥风南来,长剑化做山脊似的大白蛇,通体晶莹,昂首扑向何川青。 白蛇两只眼睛好似灯笼,凶光毕露,口吐红芯子。正巧小蛮一低头,吓得尖叫起来——底下黑洞洞一张大嘴,腐臭尸气扑鼻而至。 何川青也不回首,将青衫长袖一展,化做羽翼。他左手紧紧抱着小姑娘,半空之中连折几个筋斗,方才躲过巨蟒。两人犹如春燕低翔,穿来插去,虽则灵动有余,却左冲右撞,怎么也挣不出白蛇盘结的身躯。 那怪物口内喷霜,冰雹从天而降。顷刻间,八方风雨,云遮雾缭,双目难睁,肌肤好似刀割。少年一声清啸,蓦地拔高,眼见要冲入云霄中去,哪知半途轻轻巧巧一个回旋,返身扑向蛇首。 何川青口吐真言,落雨变做万根银针。两股疾风一者自上俯冲,一者自下飞扑,力道何等刚猛。漫天银针尽数射中巨蟒,它头颅一顿,轰地摔落下去。 待到老道收住法,少年和小姑娘早已杳无影踪。 谢小蛮只闻耳畔狂风呼啸,似在踏云疾行。她双臂勾着少年脖子,脸贴着脸,心口贴着心口,只觉得何川青的身躯渐渐没了温度,越来越冷。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黏糊糊的东西淌到她额前,她既欣慰,又慌乱,还有种如同潮水般的平和。小蛮将头埋在阿青胸前,低声哭了起来。 何川青飘然落地,把她重重往地下一放。 两个人都是衣衫凌乱,脸上、身上俱是泥污,落魄不堪。 小蛮俏脸乌黑,眼泪洗出两道白白的痕迹。何川青看了一会儿,拿手替她抹了几抹,问道:“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不问还好,这么一问,小姑娘鼻子愈发酸,泪水好似决堤一般。她以手遮面,坐在石头上抽泣。 何川青不明所以,“哭什么?伤在哪里?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别哭了。” 可是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少年束手无策,只得蹲在一旁等她哭够。 过了好一会儿,小蛮忽然发现对方老半天不说话,这才抬头。 何川青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哭完了?” “哭完了。” “说说看,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谢小蛮擦了擦眼圈,答道:“是沙子进了眼睛——我可没哭。” 何川青忽然笑了笑,凑近来拿头抵住小姑娘的额头,低声问道:“还是不想叫我走吧?” “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这么说。” “要不是这么想,你就不会哭了。女人都一个样,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是不说。嘴上越不承认,就越是哭得厉害。” 小蛮闭上眼睛,把头放在何川青胸口,“我知道,这次你非走不可,而且一定不会再回来。可是,你只要能应我一件小事就好。” “什么事?” “将来若是得空的时候,就想我一会儿。” 少年突然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小姑娘的嘴唇,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一定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娶你。”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谢小蛮却记了一辈子的时间。 草长莺飞,岁月如梭,山上的青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河里的水涨了又枯,枯了又涨。 几年过去了,人们对那怪物的事依然津津乐道。他究竟是什么?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自那夜暴雨之后,没人再见过他?连说书先生都知道给来往客商说上一段海丰青鬼的小故事。 自从何川青那日离去,不通音讯将足五年。 小蛮的母亲谢杨氏早已去世,余者也没将这姑娘放在心上。后娘和姐姐见她年岁渐长,留在家里终是心腹之患,便急急替谢小蛮定下姻亲,员外倒并不反对。 小蛮轻打珠帘,慢调胭脂。她朝映儿勾勾手指,指着楼下访客,问道:“这来的便是朱家老爷吧?他们家做什么营生来着?” 丫鬟撇嘴,说道:“据说是城南一家屠户,杀猪起家。现下开了几处典当铺,盘剥重利,最为势利不过,惹人生厌得很。” “我爹如此爱面子,怎会瞧上他们家?” “还不是人家调唆的。”映儿偷指前院,比了个“一”字手势,“三姑娘,我还听说朱家的二公子是个傻子。” 只听环佩叮当,小蛮娉娉婷婷地移步下堂。 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朱老太爷看得眉开眼笑,直夸赞员外养了一个好闺女。 平日里谢员外本对小蛮不假辞色,此刻也不禁神色和悦。小蛮偷眼瞧去,屋外放着几口木箱,想来便是聘礼 映儿躲在垂花门外,眼见事成定局,不禁暗暗焦急。小蛮才然行到门首,微风拂面,有东西轻轻一闪,却是只柳叶折成的仙鹤。 乍逢此物,小姑娘心中乱跳。那鸟儿身上却无字迹,谢小蛮心道:不闻他影踪经年有余,没道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 正沉吟间,一阵狂风穿堂而过,四座皆惊,纷纷以袖遮面。 谢小蛮几乎要失声大叫出来。那漫天花雨般的柳叶仙鹤急摆双翅,仿佛有灵性一般,一只接一只涌入,天上地下,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再没人能弄出这种古怪。 想到这里,谢小蛮心中又酸楚,又欣喜,又甜蜜,又苦涩。想当年一别,犹言在耳。 “一定等我回来娶你——” 只见一名仆从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急禀,“老爷,不好了!大门前突然行来一队车马,敲锣打鼓,抬了无数东西直往内闯,拦也拦不住!” 但见来者甚众,个个绿色衣衫,做下人打扮。谢员外心里直犯嘀咕,方圆百里之内庄户他都识得,没听过哪家有这么大排场,倒像哪里的富豪过路相似。来者抬了许多物件鱼贯而入,站在廊下一字排开,垂手肃立,半声咳嗽也不闻。 谢老爷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怎么随随便便闯到我家中?”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向他回道:“员外,这是我家少主人向府上下的聘礼,不日便要前来迎娶你家三小姐。” 谢员外闻言,面色铁青,恶狠狠地瞪了谢小蛮一眼。 朱老太爷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这一干人等骂道:“原以为书香人家的小姐该德行无亏,哪知却是个贱人!” “你管谁叫贱人?”一个声音厉声喝道。 蓦地听到此话,无人胆敢答言,大家面面相觑。 过得片刻,那声音又道:“老匹夫,你管谁叫贱人?” 朱老太爷这一生之中,哪让人破口骂过“老匹夫”?他狠狠斥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我告诉你,说的便是……” 那个“她”字尚未出口,朱老太爷便一跤跌倒在地。从人大惊失色,纷纷叫骂,乱作一团。 对面款款走来一位青衫少年。他身背竹杖,窄衣阔袖,风尘仆仆,不是何川青又是谁? 小蛮头晕目眩,喜极而泣。少年却没瞧她,向上一拱手,笑道:“岳丈大人在上,小婿有礼。” 谢员外不肯受他的礼,鄙夷之色溢于言表。何川青也不计较,仍如从前一般嬉皮笑脸。 他转身向朱老爷道:“别人要骂我,我都不生气,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好人,确实该骂。但若有人骂我的女人,就不成。不然,我不但要杀他满门,还要刨坟掘墓,挫骨扬灰,叫他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何川青脸上甚至还挂着点儿笑意。只是他眼中凶光毕露,小蛮知他性情,所言非虚。 朱家的跟从人等手持棍棒一哄而上,喊打的喊打,喊杀的喊杀。何川青略招一招手,谁都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顷刻之间,那些人手中的凶器都化做花草。 众人大骇,皆道是妖术,更加不敢拢前。 他竹杖轻摆,遥遥一指,道:“放你们去吧。” 那些人听了此话,走避不迭。朱家提亲各人,都暗地里怨恨员外,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扶了朱老爷上轿,仓仓皇皇打道回府。 谢员外冷目旁观,对这少年人好不厌憎,心道,你目无尊长,行止不端,又狂妄放肆。不但来路不明,况且还会邪门歪道的伎俩。我们正派人家,岂能招你为婿? 何川青何等机灵?一瞧老丈人脸色,便猜中十之。他微微一笑,说道:“岳丈大人且来瞧瞧聘金,若不合尊意,我定然另行备办,绝不含糊。” 言毕,竹杖在三口铁箱锁头上点了三点。 谢员外大吃一惊,只瞧得目瞪口呆。 第一口箱子里是千两黄金,后一口箱子里是千锭白银,最后一口箱子中满盛珍珠翡翠,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员外满腹狐疑,半晌不语。人家下的聘金如此重,显然十分意诚。他既不好当面答应,却也抹不下脸来回绝。 少年乖觉,趁势说道:“岳丈既然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谢小蛮双颊微红,嫣然一笑。 谢府招了个会妖法的上门女婿,这消息在海丰城内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不出月余,便弄得路人皆知。 据说他头大如斗,膀阔三停[],是个壮汉。也有人讲他容貌俊秀,擅使邪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他的来历生世无人知晓,只听说排场很大,出手阔绰,富可敌国。 谢员外原本不想答允这桩婚事,可又忌惮这青衫少年手段了得。当日他门前扬威时,自己也看在眼里。若要坚辞,岂不招祸?事后只得勉勉强强应下。员外实在不堪流言飞语所扰,只想快把这事了断,心里则气恨女儿败坏闺阁清誉,带累家人蒙羞。可是事已至此,除了早点把小蛮嫁出去,却是别无他法。 小蛮倒没料到,议定婚期以后,反而见不着何川青了。她父亲因怕那古怪女婿多招是非,是以一直不许他上门。 眼见好日子一天天临近,谢小蛮心内反而焦急起来。当日堂前初会,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匆匆分别。毕竟五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何川青去了哪里,遇着了什么事,怎么毫无预兆,突然归来……满肚子净是问题,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谢小蛮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打个寒噤。他若还像以前一样会幻化鬼形,可怎么办? 若被人知道这件事,他就完了。 或者不如说,他们两个就真的全完了。 她想到此处,不禁害怕起来。 夜凉如水,掌灯时分,小蛮在烛下绣花。正出神的工夫,窗棂啪嗒、啪嗒响了两声。她推窗望去,脑袋立刻着了一记石头。定睛再瞧,原来何川青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府内,站在楼下,朝她打了个手势。 小蛮正想叫他快走,哪知少年一纵身,稳稳当当地落在楼上。 小蛮将窗户一闭,道:“照规矩,这会儿可不该见你。” “规矩都是人定的。再说,咱们都这么久没见面了,你怎么就不想我呢?” 她啐道:“呸,真不害臊。你这么冒失地闯进来,若叫我爹看到,又该不高兴了。还不快走?” 何川青没工夫同她穷磨,问道:“我说,你到底开不开窗户?” “不开。” “不开我可要嚷了,来人……” 小蛮慌张,怕他当真嚷得人来,急将手一推,何川青借着空隙便蹿入屋。 他一哂,道:“原来女人的闺房就是这个样子。” 小蛮又喜又嗔,“怎的五年没见,还这么没规没矩的?” 少年右手一搭一绕,顺势将她搂到怀里,说道:“是啊,都五年没见了,怎么我一看见你就没规矩了呢?” 谢小蛮巧笑倩兮,比之当年的稚嫩更添妩媚。何川青在她唇上轻轻一点,玩笑道:“其实我真的是个很规矩的人,你别想歪了。” “是,只不过你不规矩起来时,简直不是人。” 他听到这话,二话不说,猛地把小姑娘一抱,朝锦帐走去。 将歇,烛影摇红。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午夜。何川青身上倦怠不肯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姑娘摸摸他胸口,问道:“你那些蝌蚪样的刺青怎么不见了?” 他略略点头,“我自己把符咒解开了。对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小蛮知道他说的乃是自己误吞的宝珠“丹霞”。何川青右手按住她胸口,默念真言。小蛮只觉得凉意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吐出一颗明珠。 少年把那宝珠托在手内,灯下细观。只见它色做七彩,奥妙无穷,变化无方。 及至婚期,谢府上下悬红结彩。员外虽不肯大肆张扬,但道贺的亲友依然不少。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谢员外觉得面上无光,索性避不见客,全都交给夫人与管事招呼。 不多一会儿,来接新娘的轿子已经抬至门前。顿时,鞭响炮鸣,锣鼓喧天,人们争先恐后,想要一睹那海丰城内大大有名的新郎官的风采。 何川青跳下骏马,朝大家稍稍拱一拱手,便向宅内而来。到了花厅之上,见过员外爷,映儿这才扶谢三小姐出来。他二人携手,便要行拜天地高堂之礼。 谢老爷忽然高声喝道:“且慢——” 众人不知何故,均是一怔,他们两人这一拜就没能拜下去。 少年猜出必有蹊跷,只拿眼睛盯着员外,却不搭腔,听他示下。 哪知谢员外问道:“我将女儿嫁你前,你得回答我一件事。这问题事关重大,你要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么?” “可以,请问。” 员外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那三箱金银珠宝,是从哪里得来的?” 何川青脸色刷地白了,不禁用力握住小姑娘的手。他一时无言折辩,平日里的机灵此刻荡然无存。 员外见他神色异样,心中早明白几分。 “那些金银,是你窃的,对不对?” 小蛮大惊,惶急之间,一手将红盖头扯下,向他问道:“是不是真的?” 少年吸了口气,从从容容地道:“如此说法,可有凭证?” 谢小蛮的心沉到谷底。她十分明白,何川青这样回答,就必定是干下了这桩勾当。 有人冷笑道:“凭证,要多少有多少。你当初劫夺入宫的供奉时,确是蒙了面,却不知官银上面早已偷偷做了记号。从这里搜出来的财物与失盗的数目分毫不差,你还有什么可以抵赖?” 那名差官说完,打个呼哨。原来埋伏在宅子周围、墙内墙外的衙役兵丁统共两百多号人,将前庭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姑娘到得此时,再糊涂也都能想明白了。准是自己父亲从中看出破绽,害怕受牵连,这才暗地报官,带了许多人,捉拿何川青。 捕快头一摆刀,厉声喝道:“事已至此,还不认罪伏诛?” 何川青眉毛也不曾动一动,双手抱胸,把小蛮挡在身后,道:“没错,是我干的,我统统认下,与这里所有人都无半点干系。要杀要剐,全冲我一个人来。各位兄弟不用客气,尽管动手招呼。” 只听有人哈哈大笑,从花架后面踱出来。 少年看见他,眼神一寒,不言语了。小姑娘摸着他手内冰凉,掌心渗出冷汗。 “好徒弟,又见面了。”老道自背上摘下剑匣,倒仿佛师徒叙旧一般,不动声色。 少年眯起眼睛,过了好久,才道:“今天这局,是你设下的。” “我管教无方,教出一个叛逆师门又做了江洋大盗的徒弟,自然应该负责。所以今日,特来收你。” 何川青咬着牙,沉声说道:“放我们一马成不成?” “要放我早放了,不会等到今天。我劝你还是乖乖受降的好,否则更加受罪。” 少年忽然笑了笑,道:“对不住,这世上能叫我低头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话音未落,少年猱身[改词错误,改正。全文通改。]疾扑,猛然出手,竟是拼命的招数,半点余地也没留。众人眼前一花,就见两人已经斗在一处。白刃寒芒,你来我往。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双锋对竹杖。 何川青这次换了杆玉色长杖,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遇到灭魂宝剑居然没有断折。他一路路使开棒法,忽伸忽缩,奇诡难测。老道心知,这些兵丁哪个都不是徒弟的对手,上来也是白白送死。 老道于是断喝道:“谁也不要相帮。今日是我师徒了断前仇,其他人退避!” 剑气所及,一丈以内,不能近身。围观人群一退再退,直到墙根之下方才站定。 园子内交手的二人以快打快,越战越急。开始还能瞧得着往来,之后连谁攻谁守都不知道。一青一灰的身影犹如蝴蝶穿花,叫人目不暇接。 只听何川青厉声长啸,急纵身形,跳上柳梢,似要夺路而逃。 道人冷哂,将宝剑一掷,朝他后心飞去。少年便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在地。他左肩上被割开一道伤口,血从指缝内涌出。 谢小蛮朝他奔过去,他神色凝重,把她往身后一推,紧紧握住她的手。 少年眼光不敢离开师父,他突然扬手,杖指门前一尊石头狮子。那石狮蓦地暴吼,跳落下地,扑向老道。 道人偏头,躲过一扑。他左手急勾,用了个借力使力的巧劲,把狮子掀翻,长剑在它肚腹上一划。 石狮子浑不知痛,张口便咬。老道抖手抽剑,撤了回来。就这片刻犹疑间,何川青扯住谢小蛮,抽身想跑。他冲开人丛,便要上墙。 老道吼道:“你走不了——” 道士纵到井边,念动咒语。只听得轰隆一声炸雷,井口银光四射,水花迸飞。一条水龙脱窟,蹿入半空。 旁人哪见过这等奇景,全都看得呆若木鸡,连喝彩都忘了。那银龙见狮探爪,好似鹰隼捕兔,只一口,便将狮子吞进腹中。水龙晃晃脑袋,化为旋风,肚内的石狮子仿佛陀螺般转圈,撞在假山之上,碎成沙砾。 何川青拖了小姑娘,更不回头。反倒是小蛮觉得凉风过颈,如同刀割。她偶一侧脸,一张金灿灿的大网从后面飞来。少年不禁松手,被网个正着。 老道哈哈一笑,收了金丝天罗。 虽说这网线细过发丝,怪在伸缩自如。何川青拼命挣得几下,网线反而深嵌入肉,仿佛千百只小虫在啃,好不难过。他喘不过气,睡在地下,半分也不能移动。 “阿青!”谢小蛮急得用手去撕,却反将自己十指划得鲜血淋漓。 血水一滴滴落在少年脸颊上,他并不说话,也不动容,只是拿眼瞅着小姑娘,好像看过一眼就少一眼。 谢小蛮知道,他这是在和她道别。但是小蛮很害怕,怕得不敢看他,怕得颤抖不止。 老道朗声说道:“列位可看好了!我这徒弟瞧上去虽有副人相,其实却是个凶性的猛怪。他白日里装人,夜晚便会化为厉鬼。” 众人哗然。 小蛮听了这番言语,心如刀割。 道士一俯身,在少年额头上轻轻点了几点。只听何川青忽然大叫,肌肤好似干涸般开裂,头上长出尖角,嘴里伸出獠牙。没多大工夫,就化做青鬼模样。他此刻狂态毕露,不能自控,又叫又咬,若不是被捆得结实,早已经暴起伤人。 众人看到这里,心下还能有什么怜悯之情?就听得有人喊杀。 小姑娘挡在他身前,张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道:“哪个要杀他,先杀了我!” 员外不禁怒道:“这时候,你也看见他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要回护于他?” “变成什么样子,何川青也是我丈夫!” 小姑娘语调凄厉,身后又是只深青色的厉鬼。她站在那里,脸色惨白,似乎风吹可倒。然而这几声喊叫,却摄人心魄,比之寒鸦夜啼犹过三分。 “现在不是了。”道人搭住小蛮手腕,朝外一带,将她摔了出去。员外将女儿牢牢按在身边。 老道举起灭魂,剑身在空气中微做停留,划道银弧,手起剑落。只听轻响过处,血溅三尺,喜烛被鲜血泼熄,何川青的头颅扑通掉落在地。它滚了几滚,正滚到小蛮脚边。 这须臾间,青鬼还没有感觉到疼痛,眼睛也还未曾合上。 可是谢小蛮觉得,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四周一片哀伤的寂静。 她抱着头颅。即使此刻,贴近少年的脸,小姑娘还能觉得到温存的意味。即使死了,他也很温柔。 她就是爱他,不论是否生死永隔都一样。 谢小蛮就有这么爱他。 赵志礼在门口等了几个时辰,却老也不闻动静,着实心焦。天色看看将晚,入夜后鬼怪便要出没,太守设下的期限将至,应对的法子却还一点影子都没有……他坐立不安,又过得许久,铁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他急忙赶上前问道:“怎样?她都说了么?可有法子对付?” 年轻人摇头,道:“青鬼是种遇火则焦,遇水泽而生的精怪。那日伏诛,你们将他尸首扔在山涧,后来连续几场大雨,他以水露聚气,附身其上,才会长得如许庞大。又被人砍了首级,遍寻不获,起始作乱。我爱莫能助。” “你再想想办法,要想不出办法来,我便要丢官挂职……”捕快头还待要说,谁知,抬头一看,年轻人已踪影不见。 赵志礼无奈,只得独自回府。他也不敢向太守、县令禀报,只是暗暗安排下人手,在夜间防范。 晚饭过后,街面宵禁,衙中掌起烛火。皆因惧怕青鬼,连灯笼都不敢点。上夜的皂隶个个躲在里间不出头,好好一个衙门,变得如同空城相似。 老赵在灯下坐着,算计时辰快到。果然,大雾起,狂风至,沉甸甸的脚步声缓缓行来,杯中茶水也给震得漾出。他硬着头皮,略将窗户推开半边。厉鬼没看到,倒是西屋檐上一条黑影,闪下了房。赵志礼心道不好,拿起锣一顿乱敲,大喊道:“有贼!” 他一嚷不打紧,各处里全乱了套。谁也不曾想,这个时候会有夜行人露面。大家执刀的执刀,嚷拿贼的嚷拿贼,只是谁也不敢大声。加上没有灯笼,更照不到人。那蹿墙的刺客,将身一拢,趁**进狱中。 原来夜间闹过几次后,各人担心青鬼入宅,所以前头派了许多人手,大狱内反而无人值夜。他径直下到地牢,将铁门捅开,闪身进来。 谢小蛮一怔。 那人将面巾摘下,正是燕赤霞。他自背后拉剑,在小姑娘镣铐上轻轻一拨,链子断做四截。 “跟我走。”年轻人将她拉住,不及解释,掉头就走。 走至门前,撞上了赵志礼。 捕头一见是他,大吃一惊,“你……你怎么……” 燕赤霞眼明手快,伸指朝他肋下戳去。老赵翻身栽倒,年轻人道声得罪,将谢小蛮纤腰一搂,纵身上房。 “你要带我去哪里?”谢小蛮忍不住问。 年轻人摘了片树叶子,吹口气,树叶顿时变做草船大小。他转身说道:“青鬼来来回回这么多次,都是在找你。见不着你,恐怕他哪儿也不会去。” 树叶乘风而起,在云端穿行,不多大工夫便出了海丰城。 谢小蛮向脚下望去,只见白云浮玉,四野烟霞,山峦叠嶂,路人不过蝼蚁大小。 燕赤霞手内捏诀,那张枯叶沉下地来,渐渐变小,最后化做一张普通树叶。眼前有座道观,燕赤霞上前叩门。 等得片刻,小道士前来开门。 年轻人即刻问道:“枯闻道人在这里做客么?若在,请他出来。” 小道士还未答言,背后有一人忽道:“尊驾有什么事,找到贫道头上?” 谢小蛮听到这声音,不禁一颤。那答话的道人步履施施然,踱到门首。燕赤霞见他,果真是形容潦倒,衣衫落魄,一副阴鸷难缠的模样。老道看他,亦是暗暗诧异。年轻人一领黑衣,像是有些法力,背上背的两口长剑却是奇珍。 燕赤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便道:“我想替这位姑娘讨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何川青的人头。” 枯闻神色一变,“燕赤霞,江湖上也曾风闻过你的名头。可你名声再响,也管不到我门中之事。” 说完,老道缓缓自匣内拉出灭魂宝剑。此剑才然出鞘,谢小蛮已经遍体生寒。那凶器做龙吟之响,刹那间,业林碑塔,莫不在它锋芒笼罩内。 燕赤霞略略低首,目光不离他剑刃方寸之间。 夜色中,剑光轻轻一颤,朝前递来。燕赤霞闪身,左手白刃出鞘,剑身在老道宝剑上一压,枯闻的宝剑就不得寸进。 年轻人的武器做狂风之响,道人几番运气,灭魂纹丝不动。老道两指在袖中一抖,三支银针斜射而出。 年轻人堪堪避过,顺手招架。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老道尽管厉害,却也得不着便宜。他二人相斗,前庭剑气纵横,其余小道童眼见来势不妙,纷纷走避。然则还没能出得山门,便有人蓦一抬头,远远大嚷:“有妖怪——” 果然,那荒野之中,有个庞然大物正缓缓行来。妖物背高体阔,形状怪异,没有首级,不是青鬼又是谁? 燕赤霞架住老道的剑,对他说道:“你徒弟找你来了。” 枯闻道人冷然答言:“他活着时我尚且不怕他,死了以后又有什么能耐?” 年轻人情知多说无用,左手捏诀,一声断喝。老道只觉罡风拂面,形同刀割,不禁气息一窒。电光石火之间,那道人脚下生寒,低头一看,双腿直至腰际竟然变做石头。地下两只羊角小鬼破土而出,作势欲扑。 道人情知此乃魇术,屏息凝神,咬破舌尖,将血水喷下。但见磷火灼灼,烧了起来,鬼怪遇火即化,原来是两片剪成形影的黄浆纸。 燕赤霞趁其作法之际,携了小姑娘的手,纵身跃上柳梢。那棵参天大树离着宝林观内的八角琉璃塔甚近,他拿鼻子细细一嗅,嗅到腥气所在。 谢小蛮身在半空当中,目眩神驰,摇摇欲坠。她紧紧抓住年轻人,不敢放松。就听得前边轰隆隆接连几阵巨响,山门倒塌,一段长墙顷刻化为尘埃。烟土散去,高愈两丈的厉鬼骤然现身。它劈开砖瓦,**。 老道不容他二人上塔,口中念念有词,尾随而至。 谢小蛮一声尖叫,原来柳树树枝化做千万条毒蛇,向她足下游来。满树的红芯子沙沙作响,好不骇人。 燕赤霞不敢留步,足尖一点,跳上宝塔。那道人自下而上,白虹穿云,匹练般的剑光夺魂摄魄。 年轻剑客身在空中,不得其便,反手一挥,低喝道:“出岫!” 他左肋下鞘中的长剑听到呼唤,嗡地狂鸣,隔空跳出。它如闪似电,如鬼如魅,当头力劈。道士再也没有料到,措手不及。一个照面间,但觉脖颈冰凉,血水自额前淋淋漓漓洒了下来。 名叫“出岫”的宝剑饮罢人血,立刻回鞘。老道再看自己的“灭魂”,多了个黄豆大小的豁口。 燕赤霞方才手下留情,不然老道性命不保。 老道面如死灰,收了法宝,颤巍巍地指着年轻人,恨道:“好……好……好,今日领教阁下手段,果然传闻非虚。不要贫道的性命,在下就承你一个人情,改日必当奉还。” 年轻人一哂,不以为然,道:“好说。你什么时候要来都可以,我恭候大驾。” 枯闻冷哼一声,燃纸做符,变做一缕青烟,向南方遁走无形。 剑客还剑入鞘,踹开门锁,里头是间黑黢黢的屋子,一股潮湿霉烂气味扑鼻而来。 他和小蛮走到里间,推倒隔扇。 谢小蛮见到那桩物事时,脚步踉跄,险地没晕倒在地,幸而燕赤霞将她扶住。 青鬼的头颅赫然便在供桌之上,泡在玻璃缸中,五官眉目依稀可辨。年轻人晃亮千里火,将它地捞出。原来切口处保存尚好,未曾腐烂。只是相隔时日太久,肌肉早呈死白。 燕赤霞轻轻将脑袋包裹,不禁叹了口气,进退两难。若要把头还与何川青,他将来杀伤人命必众;若是顺手将他剪除,本也不难。可是少年生前所犯之罪皆系被逼无奈,如若魂灵都灭,就永不能入世了。 他抬起头来,向谢小蛮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喜欢他么?” 小蛮默然不语。良久,一串泪珠从她眼中坠了下来,她用衣袖拭去,忽然笑了一笑,微微颔首。 剑客说道:“他现在认不出你了,以后也未必会记得你。” “我知道。” “你还愿意跟着他么?” “愿意。” 燕赤霞似乎有点费解,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年轻人低下头,打个手势,示意她站到窗户旁边。 小姑娘面向窗外。 夜色中,青鬼的样貌看不分明。它脖颈下垂,喉咙发出“嗬嗬”的闷响。谢小蛮于廊台上俯身下顾,鬼怪闻到生人味道,不由得猛然一扑,类若猿猴,攀岩而上,朝塔顶爬来。 剑客无暇犹疑,悄无声息地欺到她身后。忽然,寒光一闪,谢小蛮脖子上便多了一条红红细细的血迹,血水沾湿了衣裳。她容颜未改,只是咽喉已然为利刃所断。 尸身晃得两晃,这才摔倒。燕赤霞一伸手,恰好接住她。 剑客挟了她,上至塔顶,两指放在唇边,打个长长呼哨。 那怪闻声狂怒,舒腰伸膊,搂头一兜。塔顶的八角琉璃并半截佛像颓然倾覆,四处里木屑纷飞,尘灰弥漫,咯啦咯啦不住作响,百尺高塔危如累卵。 燕赤霞眼尖,瞅到青鬼利爪倏忽便至。他一溜身,斜刺里避开。砖石如同落雨相似,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下。年轻人躲了几躲,却不肯拔剑相向,只恐寒芒一照,惊走了厉鬼,反而坏事。 看看将要退到墙边,年轻人使个法术,遥遥一指,青鬼车小的手掌悬在头顶,不能动弹。 燕赤霞朗声说道:“何川青,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说着,将谢小蛮的尸身轻轻放下。 小姑娘虽死未久,犹有余温。她眉目一如往昔,只是脸色清减,在黑夜中看来,白如霜雪。青鬼蓦然住手,怔在那里,了无动静。 片刻寂静后,忽然地动山摇,尖啸不绝于耳。那如泣如诉的吼叫在荒野中远远荡开,如同平地起了场暴风,海丰城内,人人心惊。 燕赤霞取出装头颅的包裹,递在青鬼手内。 只见它轻轻接过,身上的肌肤像蜡一样融化了,滴滴水渍洒在地上,露出牙白的骨骼。待到皮肉化尽时,骨头发出吭的一声,折为数截。 燕赤霞走至阶边,向下一看。只见青鬼的尸骸内,有样事物蠢蠢欲动。那东西猛地自残躯内挣脱,仿佛猿猴般佝偻,却又身手灵便。它亮晶晶的瞳孔朝剑客闪了几闪,自月光下一掠而过,两只羊角瞧得分明。 燕赤霞忽然向他喝道:“你走吧,以后永远不要回来!” 那怪转身望向山岭,却没有动,似乎尚有流连不去的意思。 剑客不明所以。他背后小蛮的尸身,忽然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巨响。黑影撕开人皮,打她胸前蹿出,稳稳地落在年轻人跟前。 燕赤霞定睛一看,原来这怪物与青鬼一般无二,只是身材略为娇小。她双手合十,盈盈下拜。年轻人微微一笑,还礼作答。 青鬼晃晃身躯,往外一跳,三下两下便跳到同伴身边。 燕赤霞虽看不清他们面容,也能感觉到两人的亲密情态。黑夜中瞧来,却好像一对情侣,携了手,不紧不慢,款款走入峻岭之中。 年轻人最后一次碰见赵志礼时,捕头已经丢掉官职,对他大加埋怨。燕赤霞也不分辩,只顾垂钓。 半晌,鱼儿咬钩。他一扯线,一尺来长的大青鱼跃出水面。燕赤霞顺手将它扔进竹篓,淡淡问道:“既然这样,那太守打算拿他们两个怎么办?” 捕头叹道:“还能怎么办?潘大人下令封了翠屏山,别修栈道,所有往来客商都要绕山而过。所幸自此后,再没有猛鬼伤人的事发生,俱各相安。不过,县太爷责我们办事不力,革了我的职,以儆效尤。” 剑客听罢,若有所思。 湖面上有条鱼儿不住摇尾,游来游去,仿佛同伴被捉,不忍离开。燕赤霞见了,突然将手伸进篓子内,将那尾青鱼取出,掷入水中。 赵志礼诧异不已,不禁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谁知他一哂,却不回答。 两条青鱼吐了几口泡沫,转瞬没入水中。燕赤霞不禁要想: 是相濡以沫? 还是相忘于江湖? 第16章:易色 冰轮既隐,风雨漫山。业林中老树枯藤,狰狞若怪。寒鸦骤起,不知所往。顷刻,遍野河泽,激流断桥,难见归途。厉鬼身轻如燕,奔似脱兔,多手多足,目放毫光,于林梢之间紧追不舍。 一声哓吠,裂人心魂,直如老猿断喉,狐狼受诛,纵是壮士有胆,亦自落魄,况乎一女子。 这素服女子空身无物,布衣披血。她仓皇之间不辨道路,一脚下去踏了个空,顺高坡滑入涧内,顿时藕臂、双手、脸颊无不带伤。 她顾不得疼,撑起身,勉强行出丈余,又再摔倒。这一摔,半边身躯落在水内,湿漉漉冷冰冰,好不狼狈。 女子腹内绞痛,汗如雨下,寒噤不止。她展眼四顾,只见一群一人来高的毛蜘蛛将她团团围拢,前后左右皆无去路。怪物对她尚有畏惧,并不贸然向前。 只听一人朗声道:“夤夜之间,荒山野岭,你一个女人,孤身何往?” 她坐在溪流中,并不作答。 发问之人从树后徐徐行出,神情泰然,手持一柄油纸伞。他未足三旬年纪,通身白衣,颇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仪容。他自群妖中缓缓踱出,景象情实诡异,叫人不寒而栗。纵然大雨倾盆,这人身上未有一块水渍,悠然得好整以暇。 见她无言相对,白衫公子略略摇头,笑道:“你叫我该当说什么好?若换了别的女人,如你这般披金戴银,穿朱着紫,出户香车,入门锦绣,更何敢有他望哉?” 素服女子眯起凤目,道:“你要这么说,那是错看我了。” 公子冷笑一声,道:“不是错看,是抬举。平心而论,我从前待你如何?” “还不错。” “这就对了。你要是不跑,现在怎会在这荒野之中淋着雨,带着伤,引颈就戮?” 她闭了嘴,不还口,盯着那人。那人却不避开,也回望着她。 “你要是不跑,这会儿还在家里安安静静烤着火,弹着琵琶,戏弄鹦鹉,继续做你的苏夫人。” 她低垂双目,一行雨水自睫毛上坠落下来。 “你要是不跑,我不会杀你。我们也大不至闹到今天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说罢,他轻轻抽出腰上宝刀。 那刀似月牙弯弯,无比狭长,通体清亮,夺人耳目。素服女子被刀光一浸[],脊背蓦然发僵。公子将刀锋略垂,朝她走近。 他眨了眨眼,柔声说道:“你还有何话说,尹凤莲?” 她突然想到,在她决定逃走的时候,天气正热。 那时候,她还不是个亡命天涯的逃犯,还在深宅大院里依锦倚翠。 那时候,人家管她叫苏夫人,背地里送了一个风流之至的雅号——“莲花夫人”。 那时候,她不狼狈,不害怕,不会想到今天。 那时候,她什么都有,她很美。 尹凤莲指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马车,不禁问道:“这是谁家的车?” 婢女聂银针将珠帘略启。只见那大车雕轮宝毂,描龙画凤,气派非常。为首两匹骏马毛色雪白,精神抖擞,一望可知价值千金。马车犹如一阵狂风,横冲直撞,将长街两边摊贩冲倒无数。 那车夫非但不拢缰,反而吆三喝四,颐指气使。没有两分背景,大约也没人会在长安城内如此有恃无恐。 银针认得出处,便道:“是太子的车马。” 尹凤莲团扇遮脸,撇了一下嘴角,道:“难怪这样霸道。” 时值隋朝大业末年,唐高祖李渊起义旗,引兵平长安。那时,太子建成便追随左右,甚得恩宠。至次年,高祖废恭帝,自立为帝。于武德元年,立长子建成为皇太子。自此,太穆[]皇后所生三子在朝中分为两派,势同水火。 太子建成与其弟齐王李元吉擅逢迎,常与后宫宠妃勾连,惑乱帝尊,日渐坐大。高祖次子秦王世民则功勋日盛,手握兵权。其性磊落,好抚接贤才,门下清客能人众多,隐与太子一党分庭抗礼。 莲花夫人甚觉无趣,白昼漫漫无从打发。外头夏蝉聒噪,纵有人从旁扇扇,酷暑之中,终是烦闷。 她将鞋脱下,胡乱一甩,露出两只雪白粉嫩的脚尖。那时的妙龄女子,均有裹足。长安显贵中唯独她一人并非三寸金莲,不效弓月形状。旁人妒忌她貌美,暗中戏称她为“半截美人”。 尹凤莲本为苗人,乃夫苏姓,名幕遮,出身豪强,本从于高阳盗贼魏刀儿,后在太原被破,遂降于秦王,做了李世民门下清客。苏幕遮早年在苗疆以一匹锦缎买下此女,为她更名。后入长安,方才纳为正室。所以,外人大多不明底细。 苏夫人闭目假寐,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本来还以为长安该是个好所在。盛世之都,繁花似锦,辛辛苦苦跑了来,没想到却是这般无聊。” 银针嘻嘻一笑,道:“夫人你青春正好,艳名远播,非但吃用不尽,更难得有位好夫婿。讲这话,未免说笑了吧?” 尹凤莲摇了摇头,答道:“青春那是正好,艳名未必远播。吃用不尽也没什么可羡,所谓‘瓦房千间,夜眠七尺’。至于你说的好夫婿,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怎么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她坐起身,意味深长地道:“送你一句劝告。世上所有女人都可学,万万不可学我。世上所有东西都可贪恋,万万不可贪恋虚荣。” 聂银针大不以为然,说道:“少男爱娇,少女爱俏。就是王侯将相,莫不追名逐利。贪慕虚荣,那是人之常情。” “那若是要你和我对面换上一换,你乐意不乐意?” 银针一怔,随即笑道:“这可是打趣我。” “不是打趣,若当真让你扮成我,我扮成你,咱们互相换上几天,你想不想试试?” 聂银针瞧她神情肃穆,不禁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当真?” “你看我像开玩笑么?” 银针一向风闻莲花夫人习蛊术,擅驱虫豸,能呼蛇唤蝎。听她这一说,不禁心下惴惴。 尹凤莲将扇子一招,示意银针跟来。 两人至偏房,屋内门窗紧闭,四面帐缦垂地,不透一丝风。 这房中并无桌椅床榻,也无宝瓶香纱。唯两尺见方白石净台,台上一盆清水,旁边两个蒲团。 苏夫人正色向她道:“你跟我十载有余,除你之外,府内其他人没有谁如此知心。所以要你来扮我,定然最像。等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大呼小叫,若叫人知晓,这把戏可就玩不成了。” 言罢,她将几上四炷香全部点燃。 那香味道甚殊,非檀非麝,清爽怡人。不过片刻工夫,只觉暑气全消,屋中云缭雾绕。聂银针脖颈之中,微微泛凉。 尹凤莲三指蘸水,在二人脸上均弹得几弹,口中念念有词。未几,她忽地说道:“好了,瞧瞧吧。” 银针朝水内望去,吓一大跳。 果然,她的五官相貌变做夫人模样,直如孪生一般。尹凤莲化成了银针,一颦一笑,犹似照镜。银针慌忙向脸上摸去,半晌说不出话。 尹凤莲偏着头,将她上下打量,道:“脸是变过了,身材倒也不差往来。咱们再把衣裙换换,那便更像。” 二女易装调换。顿时,主者为婢,婢者为主。聂银针摸摸脸庞,又摸摸华服,犹自做梦相似,生怕一眨眼,化做乌有。 尹凤莲在她后脑上打个栗暴,轻声道:“做夫人当有个做夫人的样子。出了此门,你把架子端稳。只需记住,别拿正眼瞧人,其余一切照旧。” 银针深深吸口气,整好衣装,推门而出。尹凤莲扮作婢仆,尾随其后。 才行出两步,见到下人躬身行礼,聂银针不禁胆怯,气为之泄。 只听莲花夫人在背后低喝道:“挺胸,抬头!” 经她提点,银针幡然醒悟,立刻昂首,莲步轻移。两人一前一后,向花园径去。 聂银针虽当双十年华,其实已嫁做人妇。尹凤莲曾经见过她丈夫几次,次次皆是远处照面,不曾有印象。她二人筹划一番,叮嘱妥当,尹凤莲独自出府。 婢女银针出身寒门,待字时便穷窘落魄。乡邻忌她做过私娼,不愿下聘。所以,虽然她容貌冶艳,却直到十九岁上,才出闺阁。尹凤莲一到长安,银针便是第一个买来服侍她的丫头。她擅察言观色,能婉转承欢。时候久了,她的语调步态,举止装扮,莲花夫人都暗暗记在心里,模仿起来半分不差。 尹凤莲照婢女所说,出城南行里许,到了一处馆驿。 她在茶棚内正自饮水,忽觉有异。只见内外经过来往的男女,无不暗中打量自己。女的神色颇轻蔑,扪绢唾地[?],暗中絮语;男的则神色轻薄,更有甚者挤眉弄眼。 尹凤莲早知聂银针为人轻狂,在这一带声名十分不堪。 却听邻桌哄笑,一牧羊小贩忽凑近,向尹凤莲调笑道:“小娘子孤身赶路,诚不辛苦?不若众兄弟骡车送你一程,何如?” 她放下茶杯,说道:“我是回家找我男人,你也跟去?” 听她如此说,众人更是哄笑。小贩亦笑道:“众兄弟听听,王家娘子想男人哩。你还不知道吧?你家那口子现下正在妓院喝花酒,与人赌钱赌得不亦乐乎,这会儿只怕连裤子都输光啦!” 她脸色一变,即道:“你说什么?” 那人哈哈大笑,高声道:“各位,燕子楼上赌输了,按规矩该拿什么做当头?” 大家齐声道:“卖老婆——” 烟花章台之地,缠头千金,骗得纨绔子弟一朝赤贫的事,并不罕见。 尹凤莲掷下茶钱,匆匆起身。 她倒不怕聂银针的老公输钱输房输地,甚至输老婆。她怕的是那燕子楼,确是胡同内之翘楚。诚然不巧,自己丈夫苏幕遮做漕运起家,向与朝内人有所牵涉,这座销金艳窟就是他为讨好名门望族,掷金所起。名上虽无此分,到底中间牵扯不清。听说聂银针的丈夫在那里喝花酒,她恐闹出事端。念及此,尹凤莲雇车转回城中。 燕子楼于长安内得名,乃是因为伶人歌姬色艳艺绝。她们多是二八年华,年纪犹雏,温婉明丽,亦工丝弦。虽以娼妓名之,不乏胭脂翰林。苏幕遮在秦王门下多年,早知官宦嗜好。他专购小家碧玉,使宫人**,某日驱供人前,闺阁风范,更为玩好。所以燕子楼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琵琶声声摄魂,吟哦字字玑珠,翠眉彩屏,飞目流光。尹凤莲在门前徘徊片刻,不便公然往里闯,于是眉头一动,在绸缎庄内买套男子衣衫换上。她洗去胭脂水粉,打扮齐整,向楼中走去。 尹凤莲虽然大江南北走过许多地方,妓院可是第一次来。她怕给人认出端倪,低头而过。便有人往里让,她随答理随往内走。不说旖旎风光,不说划拳行令,单只天井里一座高台,便让她瞧得怔了一怔。 这台面并非戏台,亦不是女先令耍笑之处,自然更不是擂台了。四面人团团围住,有喝彩的,有鼓噪的,有往台上扔金银阿堵之物的。 再瞧台上,是个妙龄女子在轻吟浅唱,不过应景风月。那女子相貌虽美,亦谈不上出类拔萃。尹凤莲多看两眼,这才看出门道。 那姑娘身躯各关节上都有细若鱼线的银丝,原来不是活人,是个木傀儡。 莲花夫人暗地赞叹。 早就听说江湖中有人习得此术,能以假乱真,今日亲见,果不其然,那木偶比之真人更无二致。只是背后操纵之人匿身在侧,不现踪迹。 吟唱却被一阵喧嚷打断。堂前设局,做叶子戏,一桌人对坐下注,盘中堆积银钱无数,光芒灿灿。众人正赌到紧要处,个个牙龇目裂,须发箕张。独坐下首之人,始终神色泰然。 那汉子赌了整一夜,神色憔悴。他形容举止倒大方慷慨,只是气色未免有落魄之嫌。身畔坐了两个劝酒的姑娘,款言把盏。 那人酒量甚宏,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好像灌不醉似的。右边女子使个眼色,尹凤莲暗道不好,果然将牌亮出,汉子输了个精光,连昨夜赢的,一场尽去。不只如此,还倒欠一屁股债。 汉子推盘而起,将衣襟掸了几掸,向她们道:“少陪了。” 那二位姑娘脸上一红,各自知趣闪开,哧哧低笑。 那汉子猛一抬头,正撞见尹凤莲,诧异了一下,道:“你怎么在这儿?” 尹凤莲将他打量一番,心想:这可就是聂银针的丈夫了。看她那样打量法,那人甚不自在。两人都不做声,汉子双手抱胸,目光闪了一闪。 龟奴趋向前来,插在二人中间,问道:“二位……认得?” 那人莞尔,淡淡说道:“这是我老婆。” 众人听罢,齐刷刷看向尹凤莲。 她没料到对方上来就点破,公然不忌讳。 大家均是一“喔”,就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都说今天有好戏可看,不知这对夫妻如此情景相见,会怎么收场。 那汉子不做理会,闪身便走。尹凤莲正待开口,倒是佣仆之众将他先行拦住。 他知是为钱故,于是说道:“先赊账,三日内必清。” 龟奴不肯答应,瞥见尹凤莲腰上挂着钱袋,便道:“对不住,我们向例没有这样规矩。倘或赊开例子,今天这个不给钱,明天那个也不给钱,生意可不用打算做了……” 那人倒不生气,只是答道:“要钱,没带。” 龟奴冷笑数声,手指点向尹凤莲鼻尖,大声道:“既然无钱,将尊夫人押下做当,待你来赎。” 只听嗖的一声,一物正中关节,打得他剧痛,茶杯应手而碎。 那汉子正色道:“有话冲我说,别动她。” 这一下变生肘腋,青楼蓄奴纷纷持械围殴。闪眼工夫,也没瞧清汉子使的是什么手法,五六人朝外跌出,乒乒乓乓,碰翻桌椅无数。 事出仓促,尹凤莲不及解劝。她退后几步,又不好走,又不好不走。 正踌躇,只听楼上一个少女声音,如出谷云雀,十分动听。那少女冷然道:“欠债还钱,理所应当。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既然知道,就不该进来;既然进来,还不出钱,不必打算出去。” 汉子转过身,台上傀儡敛容色,双目凛凛,走下场中。 众人让开道路,就听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声。 那汉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不给钱,留一只手。左手还是右手,听君自便。” 他笑了笑,道:“阿韵,别逼我跟你动手。” 木偶十指箕张,合身扑上。只见它指甲内弹出利刃,长约尺许,碧绿泛光。 看客一阵惊呼,不想一个娇怯怯的女子,说打就打。人们都惧其厉害,呼啦啦散出堂外。傀儡与那汉子便在敞厅中交手。 看看将要刺到,汉子公然不避,赤手相迎。只见绿光一晃,人偶左腕一翻,自左肋反撩。右手五指如钩,径取他双目。 那汉子后发先至,出手如电,啪啪两下,将其拍开。 人偶首发无功,变招迅疾,背后来抓。刃上显是淬过毒药,但给抓破些许,就有性命之虞,众人不禁为他提心吊胆。 那汉子明知背后有险,竟连身也不回,两肘往后轻轻一撞。怪道他此举平平常常,并无什么特异处,既非力量奇大,亦非招数奇巧,偏偏正好撞中腕上。木偶关节均不受力,恰为弱点,立刻失去准头。 傀儡身法伶俐,借势一转,厉啸半声,宛若鬼怪。她三招空出,无尺寸之功,动了怒意,两只手寒芒暴长,连抓直抓,越来越快。初看仿佛乱无章法,其实招招凌厉。趋走进退,诡秘至极。 只见两人影子飘忽,这边若矢离弦,十指有如弹筝,或抚或鼓,或批或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那人遇招拆招,殊无分毫动容。一口气下来,犹如风驰电掣,攻了四十九手,便拆开四十九手。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没有半分慌腔走板。他双手甫一搭上傀儡胳膊,就如同黏上相似,竟在狂风骤雨的进手招数中片刻不离。 尹凤莲于擒拿之道并不太懂,也能瞧得出其中甚为高明。 四下喝彩声方起,他忽然反守为攻,脚一抬,膝盖正中人偶膝盖。 傀儡不由自主往下一歪身。他左脚跟着连环进步,双手一挫,寸劲外吐。这一吞一吐之间,重心挪移,人偶再也封架不住,身躯高高弹起。 众人以为姑娘要败。哪知那傀儡半空之中,右手一挥,两片指甲弹射而出,朝他咽喉奔来。两人距离甚近,眼看便是封喉之祸。 尹凤莲早在袖内扣下银针,只是这时变招太快,要救已迟。眼前一花,只听两下脆响,指甲被他手指弹开,钉在柱上。 汉子厌那女子太过阴毒,将手一伸,钳住傀儡左手。待右手攻到,又使拿法拿定。人偶左右挣挫,犹如鹰捉雏鸡,不能挣动分毫。那人一声低喝,将腕子朝前一送,人偶的五只指甲没入墙壁。跟着刚劲向下一截,指甲根根尽断。 指甲是那女子赖以成名的法宝,如今却轻而易举折在此人手上。纵偶之人心性高傲,非但不感其手下留情,反倒愈加怨恨。她将线猛提,只见傀儡将头一甩,珠花坠地,一丈青丝横扫。那人伸臂相格,头发顺势攀腕而上。这头发极有韧性,遇物即收,可长可短。 那汉子抬手勒了一勒,冷笑道:“你不是我对手。” 人偶哪里理会,猱身又上。 大家只觉眼前一花,嘭一声闷响,再瞧时,只见人偶背贴墙壁,已给制住,双臂垂地,显是被废。可是他怎么出的手,怎么废了人家手臂,却无一人看清。 他一手扼住人偶脖子,一手紧握成拳,对准那张姣好的脸蛋。 少女厉声喝道:“我看你敢?” 那人眼睛眨也不眨,拳头渐渐握紧,眼看就要递出。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突然喝道:“王玄!” 尹凤莲吃了一惊。 只见二楼栏杆边多了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丈夫苏幕遮。 苏幕遮嗜穿白衣,有洁癖。甫望见他,尹凤莲便朝后闪躲,所幸这会儿谁也没顾上瞧她。 苏公子居高临下,似乎宿醉未醒,双目浮肿。他却也认得银针的老公,因此才当面喊出名姓。 苏幕遮道:“阿韵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王玄虽没瞧他,拳头却放了下来。他松开双手,往后一退,人偶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它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那少女“呸”了一声,怒道:“谁要他卖好?”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汉子一拳砸在人偶耳边,拳风凌厉,几欲透壁。倘若刚才落在傀儡身上,便算报废了。 姑娘被他气势慑住,顿时噤声。 苏公子下得楼来,两个男人往那里一杵,不用说话,其他人的议论自然便低下去。顷刻之间,剑拔弩张。 王玄叉手而立,问道:“有什么指教?” 苏公子道:“银针在我府中做事,咱们也算有数面之缘。无论如何,不必大打出手,留些余地,将来好见面。” “你手下小姑娘出手太过阴险,我才给她留个教训。” 苏幕遮微微一笑,道:“咱们再来说说你欠的赌债。我这里是五分利,按三日算,零头抹去不计,统共五十贯。就我所知,三天里你还不上这些钱。所以,别怪他们不肯放你走。这两天我正有件为难事,你要能替我办成,欠账便算一笔勾销。” 王玄想了一想,便道:“不妨说来听听,我量力而为。” 苏公子不慌不忙从怀中抽出一幅纸卷,递了过去,道:“图纸上画着一样宝贝。素闻阁下师出高明之人,看认不认得出处?” 尹凤莲偏头看去,只见摊开的纸卷上用墨线纵横交错勾了许多条纹,旁边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十分翔实。那东西有四轮,乍看像是马车,细看却又多了许多机巧。其中齿弦重重叠叠,环环相扣。 王玄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好东西,不亚当年马钧的‘指南’一车[注1]。这个叫做‘避役’,早在南北朝间便已失传。如今一份图纸,当值千金。” 苏幕遮见他认得,有些喜色,道:“图纸不算稀罕,纸上的物事,你能不能依样造一辆出来?” “得看你给几天期限。” “三十天内,我要瞧见东西。” 他点了点头,说道:“将就试试看吧。” 那人健步如飞,不理凤莲在后面一路小跑,眼看两人掉得越来越远。她好歹也算是个苗人,不像闺阁女子那般弱质纤纤,可追了许久,一口气提不上来,显是与之差得太多。 她只得扬声喊道:“王……王玄,你……站住。” 他听得叫自己的名字,这才收住脚步转过身。 “他刚才给你的图纸……那张纸,我……我想看看……” 王玄皱了皱眉,反问道:“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要看?” 尹凤莲怒道:“凭我是你老婆,不成么?” 他冷然说道:“聂银针,自这长街向西二里,家家户户,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你都睡遍了。现在倒肯自认是我老婆?” 这句话,实在讲得尹凤莲哑口无言。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苏幕遮是世上最为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如今发现,聂银针和王玄,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自己夫妇像一张**的陌生人,这对夫妻简直就是塞入一间屋子的仇敌,连平心静气地说话都做不到。 银针爱钱、贪玩、慕虚荣,况且她还正当妙龄。王玄年纪大她一轮,只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除了花街柳巷,宿娼,就是昏天黑地,路卧醉乡。一日里,倒有大半日的时间是在喝酒。 他喝酒也怪,与众不同,喝得越多眼神越亮,似乎喝着喝着就喝清醒了。每当这时,尹凤莲能躲多远躲多远。倒不是怕他撒酒疯,而是怕他那种犀利的目光。 她怕被人家看出破绽。 好在犀利归犀利,两人却绝不同房,一个睡外间,一个睡里间。草屋年深日久,天阴便漏。只要下雨,就像顶了个筛子相似,屋内屋外绝无区别。四面墙壁斑驳,摇摇欲坠。夜深人静时,便传来女鬼饮泣般的声响。灶上长了青苔,**生了蘑菇,锅里还有一只死老鼠。尹凤莲自问年幼时也是饮冰卧雪长大的,不算没见过世面。但能把日子过得这般一塌糊涂,实在是种境界。怪道聂银针住在府内,从不见她回过家。 如果不是为了那张破纸,她一天都不会多待。可王玄是个精明人,找不到下手之处。尹凤莲偷它不到,只得继续耗下去。 日子过了四天,这人没有一点动工迹象。尹凤莲听说他做木工手艺堪称一绝,这会儿不禁怀疑别人以讹传讹。偶尔这人清醒时,会掐指算算时间,看见一个女人晃来晃去,眼睛连眨都不带眨,好像面前空无一物。他这种视而不见的本事,令人叹为观止。 有天中午,窗外恰有艳阳高照,她便将生虫的床单抱出去晒。先晒自己的,后来想想,还是把那人的一并抱了出去。 王玄见她如此,慢吞吞地问道:“反正你晒完它也要湿,何必要晒?” 尹凤莲反问道:“你吃完饭一样会饿,何必要吃?” 闻此妙语,他一哂,不说话了。 尹凤莲扶着蛮腰,在门槛上坐下。 院子对面是一片山林。檐前挂了无数拇指大小的铜铃,铃上系丝,丝线连至屋内。她以手支颐,忆起小时候也如这般坐在竹楼上,想亲眼看看盛世长安。后来看到了,觉得不过如此而已。住在外头的人想进去,住在里头的人却想出来。 “上次你说图纸上画的东西叫‘避役’。‘避役’是什么意思?” 王玄躺在**,正研究那张纸,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是诨号。这玩意儿原来叫做万花车,是左道旁门之士造出来的东西。用了很多机关,杀性甚重,毁伤颇多。后来我们这行里有人公议,说此乃不祥之物,付之一炬。自那以后,便人间失传。‘避役’俗称变色龙,附身何物,便假以颜色,叫人辨别不出,是以用来比喻这种轮车神鬼莫测。” “你的意思是,假如它走在路上,肉眼瞧它不见?” “非但瞧不见,而且日行千里如同等闲。因为这车不由马拉。” 她不禁奇道:“那用什么?” 王玄不答她话,将图纸折了两折,揣在怀中。他跳下床,走到她背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头发上沾了很多油垢,该洗洗了。” 尹凤莲不明其意,心道:井水里泛土,洗不干净。 王玄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向南走,山边就是溪流,水质最清。晚间乡人回家造饭,河边空无一人。你要洗头,去那里再好不过。” 第17章:蚤马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芳草萋萋路掩隐。淡薄青烟,韶光风和,玉带绕过翠屏。 这时辰河岸空无一人,尹凤莲又向林深处行了一段。 四下十分幽静,前有流水潺潺,果然做碧绿颜色。她本是苗人,不拘小节,习惯了野外沐浴。加上连日天气炎热,不似在家烧汤洗漱便利,身上早觉得湿闷难忍。莲花夫人索性脱了衣裳,卸去钗环,包做一包,悬于树梢。自己纵下河中,爽爽快快戏起水来。 她自小长在山野,家近湖泽,因此精识水性。多年未曾近水,此一番折腾,不禁玩兴大发。她闭气潜入溪中,捉鱼弄虾。只见河**卵石晶莹温润,色彩斑斓。大小草鱼自腋下溜过,又痒又凉。往来游了几圈,身上凉快透了,这才钻出水面。 尹凤莲捋捋头发,脚脖子上猛一阵哆嗦。她吃了一惊,往前急跳,回头再看,水里却什么也没有。 方才有东西紧贴肌肤掠过,并非游鱼,倒像水蛇。水中蛇类,有的牙藏剧毒,倘若被咬可不是闹着玩的。 尹凤莲心内警觉,小心翼翼朝岸边挪去。才然走得两三步,又是哗啦一声水响。只见一条狭长的影子摆得几摆,倏忽消失无踪。急回首时,早失其所在。 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眼花,怔了片刻。背后林中草叶摇动,有人自树后转出。那人脚下不停步,顺手把她挂在枝杈上的衣服取下,趋近前来。 他背后背一张长弓,壶内插箭,腰下还挂着短刀,显是有备而来。这人眼睛盯住莲花夫人,蹲下身。 尹凤莲就知王玄不是善类。她屈膝躲在水中,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他,实在失策。别说今日未带兵刃,就算带了,这时候脱光站在河里,也照样一筹莫展。早该猜到此人早间那番话,是暗赚自己的圈套。 王玄目光灼灼,道:“要是不想让我把你衣服拿走,就答我一个问题。” 她银牙暗咬,动了杀机。只是隔得远,又忌他手上功夫了得,不得其便,只好相机而为。 “你到底是谁?” 尹凤莲断没想到他忽出此语,想不到哪里露的破绽,便道:“你说什么?” “我跟聂银针从前有些恩怨,彼此颇不对味。不过怎么说都是做了几年的夫妻,是不是自己老婆,一眼就能瞧出来。你易容之术虽精,骗不过我。” 尹凤莲心道:即便看出有假,谅也猜不着我来历,于是笑道:“我早说过,照你那样喝法,迟早有天连自己老婆都认不得。” 王玄似乎算准她会抵赖,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说是我老婆,那就告诉我,咱们最近一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她脸上先红后白,半晌不能出声。 见她答不上来,他站起身,摘下弯弓,擎于手内。 莲花夫人脸色一变,往后便退,忽觉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滑了一下。 王玄喝道:“站着别动!” 他张弓搭箭,斜指水内,道:“这里水脉清澈,又近田垄,溪中鱼虾颇丰,可是附近乡人却舍近求远,不肯在此汲水。因为川泽地势藏风,十分灵动,藏精纳魅。两年以前,雌雄两只精灵溯水至此,便常有妇人溺毙。” 话音未落,弓弦轻响,箭尖透水直入。只见一丈长短、灰白颜色的尾巴在半空一扫,王玄急闪,背后大树应声而折。 他就地打个滚,无暇转念,跃起便追。 怪物速度奇快,身躯摆动,向下游窜去。 尹凤莲一口气闭在胸中,周遭光流影动,目不能视物,耳边水流咕噜咕噜响个不住,犹如置身旋涡之中。她神志虽然迷糊,知觉尚在,知道自己已被怪物卷住。她的身躯紧紧附在水怪肚皮之上,那东西两只爪子将女人箍住,力大如熊,她哪里挣得脱? 怪物在溪中忽上忽下,游来窜去。尹凤莲背上被石头剐出伤痕无数,她手无寸铁,睁眼向上一瞧,怪物下颚正抵在头上,于是蜷手便抓。 王玄与那精魅,一在岸上一在水内。他目力甚毒,脚力更快,穷追不舍,带磷火的流矢接二连三向怪物射去。 怪物背上连中三箭,伤处皮肉焦烂,十分疼痛。挣挫之间,动作便慢得一慢。王玄一声低喝,跳进溪流,自背上抽出一只带爪飞索。 尹凤莲十指尖尖,指甲中还藏了毒物。她这一抓,正抓中水怪左眼。那怪物全不及防,疼痛钻心,放声厉啸,身躯猛然一弹,跃出水面。 灿阳底下,如舟楫般的庞然大物飞身蹿过,直令人目瞪口呆。它马面鱼身,脊背上一丛鬃毛,说龙非龙,说鱼非鱼,瞳孔金黄,十分漂亮。尹凤莲只觉身躯一轻,给带得飞起,眼前骤然发亮。 王玄瞅准所在,手中飞索套甩,不偏不倚钩中了怪物的鳃。它身子标枪般投下,顿时水花四溅,尾巴乱扑乱打。 王玄手上发沉,他像驯马一般拖住绳索,叫其不能近身。 怪物力气虽大,被他拽住后却丝毫挣不开。 两边几番角力,那怪物发怒,直立起来。 只见尹凤莲被它鬃毛缠住,绑在身上。王玄三步蹿上,拔刀一割,将毛发割断,女人顿时摔入河中。她正呛得晕眩,乍然脱困,更不敢回头,径向岸边游去,连滚带爬上了岸时,背后好像打雷相似。一人一兽还在水内激斗,瞬息之间,河中已然见红。 她远远观望,瞧得心惊胆战,目不转睛,都来不及去找自己的衣服。 那怪物身量虽大,却滑若游鱼,脊梁上的鬃毛可伸可缩,仿佛百来只触手。也不知王玄怎么与它应付,就见他身形倏忽而没,河上似忽然穿了个洞,片刻踪影不见。 尹凤莲心中一惊,他死了么?屏息半刻,四周悄然无声。也不知在水下战况如何,又不能近前探看。 正犹豫无措,灰白光滑的脊梁缓缓浮出,慢慢向这边靠近。她忙向后挪,只恐怪物暴起伤人。 那怪并不动弹,身体被人一抛,砰地扔在地下。王玄这才露面,自溪中探首,一步一步走回来。 他抹了抹脸,右手拎起妖怪,倒像拎起个婴儿,对着太阳处晒下。 说来也怪,这怪物在水中躯体巨大无比,被太阳一晒,即刻脱水,不到半盏茶工夫,居然缩得只有巴掌大小。 王玄从怀内摸出竹筒,将它笼在里头,塞住筒口。 尹凤莲盯着这人,胸口起伏,脸色惨白。 王玄反倒有些歉意,转过头去,将衣服递了给她。他说道:“蚤马近水,性好**,对女子体香尤其**。要不是你到河边洗澡,它断然不会从洞穴里出来。” 她一字一字说道:“所以你就算计我?” 王玄低头不答。 尹凤莲压住怒火,又道:“这是你说的驾车坐骑?” 他微微颔首,道:“对,有了它,只要照图样将车装好,就算成了。” “王玄,有件事要告诉你。” 尹凤莲站起身,衣衫从身上滑落在地。她冷笑一声,走至汉子面前。 王玄被那绢匹一样的肌肤晃得有点头晕眼花,他向后退了退,问道:“干什么?” 尹凤莲俯下身,伸手点中他鼻子,轻轻说道:“今天,你死定了!” 她口一张,一根细细的黑针疾射而出。 两人面对着面,离得太近,正中王玄颈侧。 王玄全没防到尹凤莲猝起发难,只觉一疼,半边身躯都已麻痹。他一口气没转上来,已经重重摔倒,眼前金星直冒,骤然发黑。毒物甚为厉害,纵使他机警如斯,到底还是上了个大当。 尹凤莲将他领口一揪,探手从他怀中摸出图纸,心中暗喜,不枉涉险一次,终归还算有所收获。 她将短刀抽出,递向王玄咽喉。眼见便是灭口之祸,王玄猛一翻腕,抓住刀柄。刀尖闪光,微微颤抖,不离方寸。 王玄喝道:“你想怎样?” “坐骑有了,图纸到手,留你何用?” “光有图纸没用。若不明关窍,是造不出车的……” “你这么说,不过是想保命而已。” “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 王玄盯着头顶那根房梁,一动不动。过得许久,才眨了眨眼。 屋内两人谁也不想答理谁,唯有炉火上煎药的咕噜咕噜声。 王玄脉上插了十来根针,起先还不能动,仿佛瘫痪相似。他暗自调息,过了一个时辰左右,肺内的刺痛方才减轻。一口气提上来,虽不能流转如意,到底左手手指微微动得一动。他侧过头去,只见尹凤莲神色凝重,正搅那锅汤药。 尹凤莲盛了一碗,递到他跟前。 这东西黑如墨汁,一股怪味甚是冲鼻。王玄皱眉,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什么?泻药?” 她险没劈面泼过去,瞪了那人一眼,喝道:“少他妈惹我!” 既然身份败露,尹凤莲就懒得遮饰,口不择言起来。她一不知王玄所言是真是假,二无退路可走,心中自然焦躁不安。尹凤莲想到这里,手中下针不由使力过了头。 王玄倒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又不是死人……” 尹凤莲不答他话,凝神再下数针。 王玄只觉气血畅通许多,双手双足均能活动,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他动动手腕,随即问道:“得有多久,才能活动自如?” “至多三天。毒质虽去,可是放血太多,一时半刻恐怕你手还不稳,不能动刀。” 他叹口气,说道:“尹凤莲,早听说你是苗人,不过没想到你放蛊下毒的本事会如此高明。” 她吓了一跳,脸色骤变,道:“你怎知道是我?” “长安城内,能把我撂倒的人可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尹凤莲心想,这人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王玄坐起身,将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看,你跟你丈夫的感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这话说得不全对,她跟苏幕遮并非从开始就处得如此糟糕。但世事往往难以尽如人意,做情人是一码事,做夫妻是另一码事。 尹凤莲冷笑道:“再如何不好,也不比你和聂银针来得更糟。另外,你们两个究竟多长时间没同过房了?” “我们从来都没有睡过觉。” 话音未落,门廊上铃铛丁零地响了一下。王玄直起身,朝外扫视一眼,侧耳聆听。过得片刻,王玄忽然说道:“快!扶我起身。有人从树林北边闯过来了。” 尹凤莲问道:“谁会这会儿来瞧你?” “阿韵。” 莲花夫人心中一沉。那小姑娘的手段她可见识过,眼下王玄不能与她动手,自己更不便出头露面。 王玄斜倚门板,双手抱胸,面无血色,好像多耽搁一刻都会打横躺下。 他似乎瞧出了尹凤莲的心思,便道:“准是你老公打发她来刺探我。她若瞧出我受伤,一定会找麻烦。帮个忙,把屋里桌椅板凳搬出去。” 她莫名其妙,道:“搬它做什么?” “我摆下阵,叫她进得来,出不去。” 尹凤莲没想到他还有这份才能,居然精通奇门禽遁之学。她依其所言,将屋内能挪的事物通通挪入院中,杯盘碗盏,椅凳十余,纵横罗列。初时还不觉怎的,待布好后遥遥望去,似有烟雾弥漫,阵若长蛇蜿蜒。 王玄嘱她匿在窗边,不要开声。 过得片刻,果然见有二人自林间小径徐徐步来。 走在前头的,身形颀长,骨瘦如柴,双颊凹陷。那人眼睛既大且圆,毫无生气,白发垂肩,素服着身,将面容遮去大半。她背后负了一把琵琶,走路姿态甚为古怪,一望之下,便知是个傀儡。后边跟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苹果脸庞,姿容绰约,稚气未脱。她衣衫袖子奇大,双手藏于其中,纵控木偶的丝线绑在指尖。腰下悬着两柄一尺三分长的短剑,鞘上花纹古朴俊秀。 那少女走至篱前,驻足止步。她仿佛瞧不见瓦房,抬首四顾观望,颇为惊异。 王玄站在门边,向她点首示意。 两人打个照面,阿韵疑心是中了人家藏形之法。她朗声说道:“公子吩咐,令我来瞧瞧事情办得如何了。倘若要什么备办,但说无妨。” 王玄答道:“你回去谢他好意,让他到了约期,再来取货。” 少女听罢,略为踌躇。她抹眼间,看王玄晃了一晃,像是站不稳当,心想:别被他两句话给蒙了。 阿韵嘻嘻一笑,又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我略通岐黄之术,要不要替你把把脉?” 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不敢当,昨天晚间多喝了两杯。谢照顾了。” 阿韵见他推托,更加确信不疑。 小姑娘上前两步,双目凶光毕露,冷冷地道:“不必客气,是伤是病,一试便知。我自问这点眼光还有。” 王玄亦冷笑道:“我看你是想公报私仇吧?” 阿韵两手一挥,携那傀儡跃入围篱。她脚甫沾地,四下环顾,竟失了对方踪影。但见面前屋宇数不胜数,壮丽非凡。她哪知草棚不过相距数步而已,心下还甚觉稀奇,向不闻王玄有产业,怎么置下许多房舍? 少女仗自己艺业高超,不肯认栽,硬往内闯。再行数步,东西南北方向已不能辨,四面皆墙,粉做雪白。前有一廊,回廊尽头两条小径。她自右边穿出,复有四条道路。四而为八,八而十六,没多大工夫,她便迷了方向,进又不行,退又不是。 尹凤莲自门缝偷眼旁窥,只见这小姑娘在那堆杂物间忽纵忽跃,始终不能脱困,好似周围有看不到的壁垒一般。 阿韵斥道:“王玄,这等伎俩困不住我。” 说罢,小姑娘盘膝坐下,闭目敛神。 那傀儡自背后抱过琵琶,指甲划弦而过,乐色冷峻铿锵。尹凤莲乍闻此音,心脏不由一阵狂跳,几乎窒息,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她心上揉捏不止,好不难受。她忙掐诀,暗自调息,方才气血渐顺。耳内听得身遭似有暗流汹涌,音符源源不绝地倾泻进来。 起初,乐音细如蚊蚁,几不可闻,犹如风摆柳絮,水送浮萍。须臾之间,叮叮数下,雷音大震,琵琶所奏忽而慷慨激昂,仿佛千军万马掩杀而至,历历在目。尹凤莲气息为之一窒,险些惊跳起来。转而去瞧王玄,他反倒神色自在,似乎不为所动。莲花夫人探手自怀内摸出一把绿豆大小的豆粒,撒在地下。她拿手指画了两圈,默念数语。豆子蠕蠕而动,化为一群蚂蚁。 阿韵前额渗出汗珠,显是颇耗心神。只听韵律一转,由激越化做柔媚。音符活泼跳脱,好似少女怀春,飞目传情,喁喁私语。拍子愈来愈急,越拨越快。先前只是檐前春雨沐人,后来却做瓢泼大雨,点滴打在石板之上,好不悦耳。 她奏得快,王玄呼吸就变得既慢且长,全不受其掣肘。 小姑娘厉啸,神色一凛。那傀儡腰身款转,两臂轻举,将手内琵琶掉了个个儿,十指反弹。调子再不是寻常乐曲,宛如虎啸猿啼,鬼怪长吟,令人如堕冰窖,不寒而栗。 王玄不禁打个寒噤,轻哼一声。就这一下,阿韵已经找准所在。她飞身而起,广袖轻舒。木偶猛地张口吐火,只听轰然巨响,周遭破旧家具无不披焰,院落顿时化做一片火海。 黑烟扑面而来,王玄双目难以视物。大火当中,一只木椅飞出。王玄头一偏,险险闪过。阵法既有缺口,便挡不住小姑娘。那傀儡双臂一展,指骨弹出利爪,扑上前来。 王玄听风辨音,只觉左颊泛凉,刀锋破空。他两指连弹,手内石子打在木偶腕上。虽然手上全无劲道,妙在方位角度拿捏奇准。傀儡双腕疾沉,力量已泄。然则,这样大好机会,阿韵哪肯善罢甘休?她一提线,人偶纵身又上,手中寒芒吞吐,攻得愈加劲疾。 但见那一颗颗小圆石头如同疾风骤雨,自四面八方打来,落在傀儡身上,乒乒乓乓,连珠相似。有的是直直射到,有的是在壁上反弹几次,还有打在别的石头上中途转向,尹凤莲瞧来眼花缭乱。它们有的疾行,有的缓走,有的后发而先至,叫人难以捉摸。傀儡数度给逼退,近不了身。 纵然王玄本事强过小姑娘太多,可手中石子看看将尽。 阿韵一声冷笑,人偶双臂一张,背后噌地又伸出两条臂膀,如同蜘蛛。四只钢爪,上下抓到,这次却使上了十分力气,好不刚猛。 王玄避无可避,眼见封架不住,掌心最后两粒石子掷出。傀儡脑袋朝后一仰,双目竟被洞穿,透脑而出。 王玄退了半步,忽然伸手将门板一带。 这一下,利爪收势不及,穿门疾过,险些没将他破相。可是木板岂能抵住劲敌?两扇门 轰然击飞,他朝后撞在墙上,头上灰尘簌簌而落。 少女拔剑在手,两柄短剑犹如龙出山岫,匹练相似。 王玄额上发冷,似有什么东西扎在头颅之中,疼痛难当。 忽听阿韵尖叫,叫喊中透着惊恐。 他睁眼一瞧,只见小姑娘手臂上爬满赤蚁,蠕蠕而动,十分刺目。 阿韵脸色煞白,连剑都几乎握不住。 她颤声道:“别……快把虫子弄开!” 王玄吐两口血,好容易爬起身,说道:“算了,放你走吧。” 说罢,蚂蚁果然缓缓向下退去。 阿韵头皮发麻,立足不稳,双肩抖个不住。 王玄见她怕成这样,不禁对其生出两分怜悯。 她逃也似的奔到门口,还剑入鞘,想想心中仍不服气,在地上跺了几脚,指着对方鼻子恼道:“有种的给我等着!” 王玄不禁笑道:“我在此等你三年。” 阿韵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携傀儡没入林中。 自少女离开后,他有七天没沾酒了。 木箱歪在床边,锁头砸得稀烂。尹凤莲原道他箱内有什么宝贝,岂料一瞧之下大失所望。里头齐齐整整地码着一堆木头块,高不盈尺,宽仅数寸。若说拿这些东西来造辆马车,未免太过说笑。 他使一柄银色小刀,聚精会神地削着木头。削了一会儿,初见雏形,隐约似个人形。 王玄掌心无肉,有疾苦之相,似难敛财。然则他中指与无名指一边齐,因此十分灵活。且手心纹路显是断掌,与其直来直去、锋芒毕露的个性甚合。 他动作很快,没多大工夫地下就堆满木屑。木块形状更加清晰,线条栩栩如生。雕的是个梳丫角的孩童,双目眯缝,笑意盈盈,甚为喜庆。它两手高举过头,双掌摊开,手内空空如也。 莲花夫人不禁大感有趣。 他一块削完,往边上一搁,又拿一块。这次手法却比上次纯熟许多,刀光闪来闪去。尹凤莲顺手拿起把玩,觉得那孩子的眼睛好像能跟着人转动一般。 过得半晌,王玄突然说道:“我要是你,就不蹚这浑水。” 她随嘴说道:“什么浑水?” “麻烦你把两手摊开,十指并拢,手心向上。” 他说罢,指指尹凤莲手掌,解释道:“寻常大户人家妇人,手上不会有茧。且阁下行如狸猫,来去不闻风响,更甭提精擅使毒放蛊。除开刺客,不做他想。我知道苏幕遮出身暗昧,他早年颇得秦王宠信,后来因为手段过于狠辣,才被冷落,近年更是养了不少杀手,暗中排除异己。听说只有你跟他时间最长,不过——你们这算是哪门子的夫妻?” “他究竟娶的是你,还是你施毒的手段?” 莲花夫人反唇相讥道:“我也好奇,银针嫁的究竟是你,还是你那顶风臭十里的名声?” 这回轮到他不说话了。 箱中木头越来越少,桌上孩童木塑越来越多,码成几个阵仗。它们形态各异,或梳丫角,或留髻,肥肥胖胖,煞是可爱。尹凤莲有时候从边上经过,眨眼工夫,本站在队内的,莫名其妙跑到别处,让她以为是自己花了眼。每逢这时,王玄就将其拎出,各归原位。 这天早晨,王玄趁夜色未收,独自一人径奔长安城来。 道上甚是难行,到得城中,日已三竿。市集开张太半,他搜罗些墨斗、角尺、竹尺之类。正找饭铺间,只听人声鼎沸,老远瞧见宫人左右开路,前有引马,霜仗缤繁,扈从侍卫骠骑当先。众人簇拥两人,并肩而行。王玄目力最毒,瞧见二人座驾服色非同寻常。两人鞍上悬弓,壶内插箭,风尘仆仆,显是围猎方回。头前之人兴致勃勃,似有得色,后头那人体态彪悍,耀武扬威。 王玄心知队伍中有不少旧日相识,于是撤身想走。正当此时,为首之人**白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那牲畜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横冲直撞。众人一时拦挡不住,竟由它驰离官路。纵马之人措手不及,几被颠落下地,百姓纷纷抱头避让。 侍卫赶上前,马匹愈加狂躁,遇险之人面白如纸。 王玄轻轻一纵身,落在马匹跟前,一把捞住笼头。说来也怪,白马被他制住,分毫不能挣动,这才慢慢被牵离地沟,引到大路上。 乘马之人正是昔日少主,今日东宫太子建成。 太子定住神,劈面瞅见王玄,不禁失口道:“是你!” 他跪在旁侧,并不答言。 齐王李元吉打马上前,见兄长无恙,转头看到他,神色颇不善。 太子欲言又止,长叹一声,策马绝尘而去。 过得片刻,有位红袍人悄悄溜回来,向他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王玄与此人本有交情,两人彼此点头,上了街对面的酒楼。 二人分主次坐定。 那红袍人相貌不过寻常,正当少壮,行止气度不类常人。 其人姓魏名征,字玄成,少小落拓有大志,尤擅纵横之说。先从于李密,尔后降唐,被荐为太子洗马。王玄放眼那一拨队伍里,只此人身负才学。两人言谈投机,交情匪浅。 待酒菜上桌,王玄亦不同他客气,自斟自饮。 魏征将他包裹打量半晌,方道:“外头风传你如今暂寄秦王门下,可有这事?” 王玄点点头,答道:“有,不过我未曾与他照面。” 魏征不禁叹道:“其实这两年,太子口风有些松动。他的意思还想叫你回来,只怕你不肯。” “他能容我,只怕他兄弟也不能容我。况且,现在我还有个老婆。” “尊夫人的来历……” 王玄打断话头,生恐这酒楼之上,隔墙有耳。 原来,他昔时曾受李建成一桩恩情,随侍其多年。后东宫太子误信谗言,将他逐出。秦王李世民几次三番欲招他为门客,王玄均未首肯。聂银针便是李世民派下的耳目,名上虽为夫妻,实则是暗防他图谋不轨。 他们喝酒闲谈,讲论当下时事。 时值天下初定,高祖李渊年事日高,宠信东宫,致令*徒横行朝野。李建成一味邀宠,以为得志。魏征均瞧在眼内。太子向例妒忌秦王功高,便向上进言,欲借进兵突厥为由,暗夺其兵权。高祖渐渐便对李世民生出厌憎之心。正所谓此消彼长,朝内众人纷纷阿谀攀附太子,局面顷刻成了一边倒的态势。 说来,王玄身份甚为尴尬。他本是*内之人,皆因无奈,才暂居秦王门下。如今,李建成又有些心意回转。他心内清楚,东宫是想借他之口,探听秦王虚实。此夺位之争,如箭临弦,一触即发。 王玄举杯说道:“兄有王佐之才,来日不可限量。你心中必然明白,今天太子虽然春风得意,他日即便继位,也无治世之才。他心胸眼界均有限,更无容人雅量。兄禀性刚直,不惯逢迎。今从其左右,务令好自为之。” 他说罢一饮而尽。 魏征听了愀然不乐,自袖中摸出一份书简,道:“此乃我手书。你哪天想通了,执这封书函来府上投递,自然有人接引。天下风云不久即将大变,莫若仔细想想。” 王玄并不推辞,顺手接过,揣在怀中。 王玄道:“快要下雨了。” 天色果然阴沉,乌云盖顶。显鹊山中四顾空寂,渺无人烟。 只见此岭明透峥嵘,暗隐煞气。渊岳水露氤氲上来,浸得人三伏天里骨内彻寒。栈道年久失修,兼带风雨冲刷,垮塌过半。这地方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用行家的话讲,叫做:藏贼之所在。 王玄从前是守绿林做的营生,所以四方响马尽都闻名。显鹊山中原先确有个江洋大盗,叫苗闪。 此人黑门内的本领,高来高去,各处里犯下无数大案,多少捕快都拿他不住。还是他自己时运背,偷东西偷到大内,被人设埋伏捕获,斩首示众。 他肉身死后,被道上兄弟将尸身窃出,遵其遗嘱埋在山中,不出月余就成了精怪。如今可好,较之从前还要猖狂。从前人们惧他,还知他是个人。现在人人闻他名头便要丧胆,都不知其是怪是鬼。 尹凤莲听罢,不明所指——江洋盗寇和马车有什么关系? 王玄耐心答道:“你该听说过,人死以后,埋的地方会有‘尸气’。这气息随风脉水脉流转,所以许多毒物植物都是从死人体内得来,行家管它叫‘死人开花’。苗闪生前杀人累累,死后戾气不化,过了多少年,精血养成宝物,称做‘赤金’。倘若含在口中,可以隐形匿迹;倘若种在地下,可得上好木料三株。正是造车用得着。” 于是两人定妥计策,往深山中觅来。日子既不能早,也不能晚,刚好要有雨泽降下,此人才会现身作怪。 他们随说随走,没多大工夫雨点就下来了,只好找个所在暂避一时。 他们立在崖下,互相打量对方,不免发笑。 原来他两个改了打扮。王玄假扮樵夫还凑合。尹凤莲假装农妇,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正谈论之间,打东边来了五六个人。 王玄将尹凤莲一扯,躲在树后。 那些人渐近眼前,原来是帮半大毛头小子,衣衫破烂,腰里全别着些长短木棒,倒像打杠子的。他们模样古怪,口中吆三喝五,你推我搡,一阵风般跑过去。 尹凤莲瞧这情形便要追赶,才然晃眼,那些人忽然凭空没有了。 她大吃一惊。 王玄凑在耳畔悄声说道:“别慌,你瞅那边……” 尹凤莲顺其指告看去,果见一只狸子没入林中。 王玄沿脚丫印痕追下,越追脚印越多,草丛也踩得凌乱,皆是些狐鹿野狗、山猫香獐之流。莲花夫人闻着,只觉腥臊味益发浓重。 又绕三两个弯儿,前头一片敞地。 当间林木推倒,借山崖的势头,凿开斜四方的大亭子。下头摆些石桌石凳,有人烧火造饭,有人持械巡山,无事的围坐一团窃窃私语,似在等人。 他二人伏于灌木当中。 此刻风雨已住,半空中一个炸雷,震耳欲聋。打山那边起股腥风,夹带滚滚黑烟,直奔前来。烟过处,飞鸟走兽,躲避不迭。 场下小妖望见,都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烟雾坠入亭内,天上仿佛下阵钱雨相似,掉落许多金银铜钱,也有珍珠首饰,还有衣裳鞋袜等物,众人一阵哄抢。 王玄定睛一瞧,有个影子跳落在地。 那人身形魁梧,皂色袍,狮鸾带,肋佩双刀。他生就粗眉大眼,甚有神采,一部短黑髯,凌凌乱乱,声音犹若洪钟。 此人正是大盗苗闪。 苗闪笑嘻嘻瞧他们撕抢,并不阻拦。 少刻分完赃,他在上首坐下,众人参拜,与他道劳。小妖们都知他爱听好话,这个逢迎,那个拍马,大盗更是喜笑颜开,叫人拿大觥来斟酒。他一边喝,一边讲论如何到得库中,将银钱弄风盗出,怎样遇见官兵,怎样杀人,怎样将为首的丢入护城河。众人又是一阵赞叹。 原来这些小妖精都是山中土生的,并没什么法力,从前连劫道都劫不下钱财,所以衣衫褴褛,穷得喝风。自从苗闪到此,教他们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一来二去尝着甜头,便拜他为山王。苗闪两三个月内总要做一宗大买卖,供山中吃穿用度。 众人端出黄鸡美酒,大盗不用相让,左一碗又一碗,喝了个不亦乐乎。没多大工夫,他便喝个烂醉,歪身于亭中打盹。 手下不敢吵嚷,内中亦有过量的,有不饮的,也有乖滑先走的。 王玄看看时机已到,右胳膊一拐尹凤莲。她从怀内摸出一根细长管子,往管内轻吹几口,喷出一线青烟。那烟雾凝住不散,与利箭相仿,射到对面。小妖精鼻孔里甫闻到花香,身躯发软,朝下仆倒。 待他们全都睡熟,两人蹑手蹑脚,欺近苗山王身畔。 王玄从腰上解下一截锁链,链子两端两个明晃晃的钢铐,内外开锋,专套人脖颈四肢。但凡套上,轻者残废,重者废命。因其颇类杂耍牵猴儿的绳箍,故有个名色,叫做“白猿挂喉”。 他朝尹凤莲略微颔首,女人将裙子展开,正兜在苗闪脑袋底下。说时迟,那时快,白光闪处,人头落地。饶是斩将下来,苗闪竟兀自酣睡不醒。 莲花夫人暗赞道:好快的身手! 大盗脑袋虽然搬家,腔中却无血涌出。他的身躯仍然沉沉睡着,毫无动静。她将石榴裙包住头颅,小心翼翼转身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出数步。不料脚下一人睡得不稳,猛地翻身,胳膊正打在尹凤莲脚背上。她才抬步,立身不稳,又叫人家绊住,一下摔倒在地。 这一摔不打紧,她抱在胸前的头颅滚出。王玄要揪未揪住,就知闯了大祸。 苗闪被摔,焉能不醒?顿时虎目圆睁,一声大喝。 “他娘的,青天白日,偷到老子头上来了?” 说着,无头身躯急蹿而起,将王玄撞个趔趄。趁这当口,苗闪把自己脑袋抓起,往脖子上一拧,宛然如旧。 山王这一嚷叫,手下众人纷纷惊跳爬起,将二人围在当间。 苗闪怒不可遏,拔刀吼道:“这等野人,实在狂妄,居然要盗某家的脑袋!” 王玄坦然说道:“明摆的事,还叙什么话?大王只管上来赐教!” 尹凤莲雁翎刀出鞘。她虽是女流之辈,要敌住这帮小怪却不成问题。王玄与苗山王一个照面,便交上手。 若论兵器长短,苗闪使的双刀要输一筹。王玄链子耍开,足有半丈不能近人。就见银光闪个不住,令人眼花缭乱。匪人也是大行家,瞧见这手功夫情实是漂亮,不由得喝彩,心中未敢轻敌,自己紧守门户。旁侧帮闲的,哪里插得下手? 王玄随抖链子,脚下打横冲出。原来敌众我寡,倘若围住,兵刃施展不开,趁阵势未成,将人流冲散,等会儿好跑。 他一跑,苗闪立追。前头小妖精挡架不住,逢着就死,碰着便亡。只听有人惨叫,捂住眼睛滚倒在地。 王玄自他头上跃过,不料半空里回身,双腕急抖,月牙弧冲山王面门甩了过来。 苗闪怪叫,点头大哈腰,方才险险闪过,吓出一身冷汗。 要说王玄身形步伐真够利落,三下两下,将一众人冲得七零八落。此刻大盗便赶上来了,抽后就是一刀。王玄也不回头,反手往上便递,倒要去套对方手腕。苗闪刀光一折,本刺他后心的,转而斩向双腿。这时尹凤莲才瞧出此人的好身手,直如折了个反跟头相似,刀光落空。 照面两合,全是贴身的紧手招数,真可谓石火电光。 苗闪蹿入圈内,心倒放下一半。“挂喉”以长论便利,要配合着步法方好发挥。两人假如贴身近战,要敌住双刀可就甚难。想到这里,苗闪精神一壮,一招接一招,往前便递。亏得王玄身手老到,要换个寻常的,也就险象环生了。 他二人蹿上跃下,一个本就快,那个却是快上加快,都是凝神拼斗,未敢有半分疏虞。 苗闪仗兵器占便宜,斗了个胜败不分。他心中暗暗着急,时候长了,终是要输。大盗急中生智,心说,论打架我打不过你,卖个破绽瞧你上不上当。他将兵器一撤,往下便败,跳出圈外。 王玄以为他想逃,蹿起追到。谁知那人逃到一棵大树边,忽然回身,摆刀要剁。王玄肩膀晃开,钢铐跟进,刷地套牢对方的右手腕子。 苗山王的手齐腕而断,连刀一同落在地下。他十分勇悍,受伤后不退反进,朝对面冲来。 王玄也是一怔,动了该死的恻隐之心,就没有去锁另一只手。他心想,你我又没有深仇大恨,今天只借你脑袋用用,不必把你四肢俱残。于是链子一挂,打算将匪人生擒活捉。 尹凤莲早瞧出事有不妙,急道:“仔细脚下!” 话音未落,王玄踝骨一阵剧痛,几乎没躺倒。 原来地下那只手自行蹦起,瞅空打了他一刀背。 这是山王看其手下留德,所以拿刀背打。要是拿刀刃去砍,他双腿早就没有了。 王玄哪里提防得到? 苗闪虎吼,刀朝对手肋下一扎。王玄终是迟了半招,刀尖已然捅进去几分光景。他拿住贼人胳膊,给逼得疾退,直退到树边。两人较力,眼见白刃一寸一寸朝肉内刺下。 尹凤莲心有不忍,回手三支银针掷出。大盗只顾要杀王玄,不料脖子忽然一痛。 王玄一声低喝,松开“挂喉”,双手在大盗肩胛上狠狠一撞。 苗闪顿时手内脱力,握不住刀。他眼前蓦然发黑,颈项已给人锁住。 王玄拔出肋下尖刀,轻轻一割,苗闪首级落于手中。 苗闪二次被人砍头,气得呀呀直叫唤。 王玄将他脑袋揪定,打个呼哨。莲花夫人将手一挥,银针漫天射出。两人借势头跑出圈外。待众人回过神时,他俩早就没了影踪。 尹凤莲连喘带跑,逃出一里多地方才回头。 苗闪的脑袋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一路骂下来,竟不带重样的,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们收拢步,找山涧折下去。走至河边,天色渐晚,于是商量找地方过夜。 山路白天就不好走,这地界盛产精怪。况且,四处里都有人巡山,倘若撞见,就更费手脚。 峡谷当中有许多野兽窝巢,那可不敢乱闯,只好在僻静处找个内凹的山壁藏下。 王玄拿火折点火。他二人均饥肠辘辘,唯独苗闪聒噪得太厉害。王玄二话不说,抄起他脑袋,抡拳便揍。揍完,撕袖子将他嘴塞住。 可怜一个威风八面的山大王,此时挤眉弄眼,无可奈何。 等到月上林梢,王玄就说自己守夜,叫尹凤莲先睡。 莲花夫人不依,议论两人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他亦不多争,和衣而卧。 过了半刻,尹凤莲侧耳细听,他呼吸甚为均匀,当真睡熟。于是背转身,袖出自己的熏香匣子。 匣内有尹凤莲自己炼下的诸多毒物,向不轻易示人。里头嘤地飞出一只金色小虫,此物腹圆头尖,翼翅四瓣,尾上两点朱红。 飞虫停在她掌心,莲花夫人皓腕轻舒,屈指握住,敛住心神。 这千里之外,驱策虫豸之法可说无人能出其右。 苏府内预先伏在床头的金虫儿得到讯号,抖翅飞出。它绕过房梁,出门户,一路歪斜,转了几个大圈,停在花厅前的桃树枝上。 只见各房各处灯火通明,聂银针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晃了几下。 莲花夫人无心打探她,心念全在丈夫苏幕遮身上。 果然,对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行来。 虫子一翅儿飞至厅上。高个儿的正是苏幕遮,矮个儿的做下人打扮,神色略显仓皇。 苏公子将门板反扣,看四下无人,这才低声说道:“你探听到什么消息?快说!” 探子便道:“这事不说还好,说了就是个杀身之祸。” 他瞪定那人,神色好不凄厉。他一把将其揪住,断然道:“若不照实讲,仔细我杀你满门!” “公子别恼,我讲,我讲。突厥犯边,军报紧急,上诏齐王率王师以拒。齐王拥兵自重,欲与太子约期举事,这消息已是长安上下皆闻了。除了皇上,可再没个不知道的。今日晚上,长孙大人约齐众人来至府中。秦王殿下本想好言抚慰几句,将他们劝回,但众位大人大动肝火,都不似平日好言好语。我见他们神色焦急,声音越提越高,在说什么‘不行权道,社稷必危’,什么‘周公圣人,无情于骨肉’。这话什么意思,我也听不懂。不过,长孙大人最后一句话我是懂了。大略是说,要不照他们说的办,大家伙儿便撂挑子走人,横竖不管了。” 苏幕遮起先还按捺得住,听到这里,双瞳灼灼放光,神色焦急,忙问道:“那殿下他怎么说?” 第18章:惊变 “秦王殿下是左右为难,好长时间不说话。众人都吊颈似的,只盼他一句话。末后,他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算是首肯。各位大人这才定计,要兵行险招。” 正听到关键处,尹凤莲竖直了耳朵。 哪知他两个的声音却放得极低,犹如耳语。 莲花夫人屏息聆听,隐隐约约听他们说道:“……密奏太子后宫……等得圣上下旨查问,将其调入宫中。他们必无防备,可一鼓而擒……” 后半截听得不真,况她于此事并不关心,就未再听下去。 苏公子且忧且喜。忧的是事关重大,自己无份参与。喜的是,倘若事成,以他的才干资质,迟早必得重用,不但再不用做那些暗中勾当,更能一展宏图,实称平生之愿。 他从袖中摸出两锭黄金,塞在探子手中,说道:“今天的话,对谁也不要说。” 那人谢赏,心下嘀咕道:不劳嘱咐,说了我还能活么? 门外咣当一声脆响,苏幕遮面色惊变。 院落西角像是有个影子晃了一晃,早已溜走。他没看清是何人偷听,只见遁走之人闪在卧房之中。 公子冲探子打个手势,叫他先走。自己定住神,朝后边不紧不慢地徐徐行来。 墙根底下一个花盆打碎在地,显是方才有人路过,后见他探首出来,慌忙之间撞在此处。 苏幕遮心下已有几分了然。他顺手将门一推,只见屋内那人面向妆奁,背向门口。 苏公子微微一笑,反手合上门扉。虽然瞧不着聂银针的表情,可她手上却是哆嗦个不停。 苏幕遮走上前来,将她双手握住,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聂银针掌心全是冷汗。她双目直盯住镜子,过了好久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答道:“你说今晚回家,我就一直等着。” 苏幕遮按住她肩膀,冷冷问道:“尹凤莲,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所以,要对我讲实话。刚才听到多少?” 她吓得花容惨变,忙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真的没有?” 聂银针摇头,道:“真的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他似乎松了口气,温言说道:“既然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铺床睡觉吧。” 聂银针哪敢惹他不快?慌忙走至床前,展开被衾,吹灭灯烛。 只见苏幕遮蓦然欺近她背后,出手如电,一抓一拧。 银针颈骨一声脆响,栽倒在地。 尹凤莲只觉天旋地转,忍不住一声尖叫。 聂银针双目睁得很大,口唇微启,好像想要说穿自己身份,可惜到底还是慢了半步。 莲花夫人心道:他当真下手了! 苏幕遮盯住尸身,等了会儿,还怕她死得不透。他拿手一再探试她鼻息,直到聂银针的头像没长颈骨般松垂下来,才好似松了口气。 苏公子的表情波澜不惊,将手腕甩了两甩。 尹凤莲如坠冰窖,头皮发麻,胃里似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 这人就是她丈夫。 她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骤然发黑,额角险些没撞在山石之上。 王玄被尖叫惊醒,见她魂不守舍,不禁吃惊,愕然问道:“怎么了?” 不料她将手一挥,厉声喝道:“别碰我!” 王玄差点被她推个跟头。他闭上嘴,默然不语。过得良久,才起身走到一边。 尹凤莲双臂抱膝,将头埋在臂弯中。 只听王玄淡淡说道:“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困了就睡,我来守夜。” 大伙儿一路无话。 携人头到得家中,那王玄便使出损招来。先在院中挖个尺来见方的深坑,又叫尹凤莲弄几条毒蛇虫蝎,丢入其中。 他一回手,将苗闪头颅提溜过来,扯出塞嘴布,说道:“我等一介小贼,不远千里将足下请至此间,只有一事奉肯。” 山王怒道:“呸!你还有脸说什么‘奉肯’?世上有这样奉肯的么?” “你要好说,咱们就好办。你要歹说,我自有办法让你把宝贝吐出来。” 说罢,将他脸冲下,往坑内放入。 才放一半,山王就哇哇大叫,急道:“行了,行了!我给,我给!快挪开,给咬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玄微微一笑,将手一摊。 苗闪着实地瞪他一眼,努起两腮,嘴内咕噜咕噜嚼了半天,吐出三颗明珠。 那珠子不甚大,略约发红,并无什么特别。 王玄道句得罪,将布塞住头颅的嘴,砰地扔到屋外柴堆边。苗闪气得三尸神暴,颊上憋得通红。 尹凤莲冷眼旁观。 只见王玄拿手刨松了泥,将珠子埋下,复又盖好土,每抔土上洒清水半盏。完事后,他拍拍衣襟道,说道:“看明天长势如何。” 随说着,随向屋内走。正走到尹凤莲身边,她身躯歪得一歪,差点摔倒。 王玄方才发现她站的姿势十分古怪,右足足尖点地,鞋袜上还有几滴血渍。 原来莲花夫人在路上被木签刺伤了脚,当时事急,没顾上说,回家以后疼痛不已。 王玄怔了怔,忽然道:“你不要骂我。” 尹凤莲莫名其妙,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骂你?” 他上前一步,猛地捺住凤莲肩膀,轻轻一扳。莲花夫人不由自主跟着朝后一倒,正倒在王玄怀内。他打横一抱,将她抱入屋中。 事出突然,尹凤莲吃惊不小。王玄二话不说,将她放到**。莲花夫人袖子微微一动,暗器扣在手中。他单膝点地,将她裙摆撩起几寸,露出脚踝。 尹凤莲心里发慌,不由自主一缩。 王玄眼明手快,一把握住,低喝道:“别动!” 怪道这话平平常常,并非有多凶蛮,又不是声音提得多高,可是尹凤莲被这么一喝,居然脑子里一片空白,方寸大乱。 王玄小心翼翼替她除下鞋袜,手指在她脚掌上摸索。摸了会儿,碰到那根木签,只觉入肉甚深。他抵在伤处,忽然一拔。尹凤莲疼得打了个寒噤,脚上顿时冒出血水。 他手脚十分麻利,撕衣襟塞住伤处,包裹停当。 王玄将她双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端详了半天。 她脚掌略微生茧,走山路磨出了几个水泡。肤色雪白,指甲弯若新月,并未缠足,透着天然一种好看,实在秀色可餐。 他默不作声,双手在踝骨上轻轻按摩。尹凤莲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王玄低头亲了亲尹凤莲的膝盖。他闻起来好像青草混合甘露,还有一星半点海盐的味道。 尹凤莲在黑暗里拿手一找,找着了王玄的嘴。 说真的,尝起来有点湿,有点热,还有点狂妄。 他的嘴唇是咸的。 柴火堆内的苗闪愤愤不平,暗自骂道:狗男女!奸夫****! 那天晚上,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早该发生而没发生的,全发生了。 后来,王玄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篱笆边,地里长了许多庄稼。院子里有一条黄狗,五只鸡,圈里有一匹骡子,四口猪。尹凤莲虽然眉眼还是一样俏丽,可惜身材已经走了样。一堆孩子满地乱跑,哭的哭叫的叫,叫人好不头疼。 王玄心想,这么个生法可实在要命。正出神间,有个黄毛小子半路杀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他烦不胜烦,将那孩子后脖领一拎,揪了起来。 这孩子瞪大双眼盯着他,怒道:“还我头来!” 儿子的长相赫然竟是苗闪。 他猛地打个寒战,吓醒了。 时候还早,周围仍是一片漆黑。他定住神,伸手一摸,旁边空空荡荡。 尹凤莲歪在窗边,素颜蓬头,衣衫不整。她秀眉微蹙,十指将一只小毒蝎倒来倒去,玩意儿相似。院落中遍地月华,才不过几个对时[],坑内种子已然抽芽,眼见愈长愈加高大,发出毕毕剥剥炒豆般的爆响。转瞬之间长成树苗,摇曳生姿。 王玄坐起身,困意未去,心道:这女的是谁? 莲花夫人卸去妆容,不再是聂银针的模样,也难怪王玄将睡没醒,暗自犯疑。 他想了一想才记起,自己上了别人的老婆,于是便道:“到**来吧,穿堂风太凉。” 尹凤莲一字一字说道:“银针死了。” 过得良久,王玄才“哦”了一声。 尹凤莲忍不住道:“你就不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枕着自己胳膊,淡淡说道:“出了什么事?” “她假扮成我,昨天夜里凑巧偷听到我丈夫与人说话。苏幕遮为了灭口,把她给杀了。尸体埋在花园之中,不准人张扬。他还没认出死的人不是我,不过以他的精明,迟早会知道。” 说罢,她走到床前,猛地一跳,跳在王玄身上。 莲花夫人神色古怪,指尖还趴着那只尾针倒竖的蝎子。她低声道:“那天晚上,苏幕遮的话,我听到了。用不了多久,秦王便要对太子不利。” 起先,王玄还全不动容。听到这话,忽然坐起身来,问道:“什么时候?” “应该就是近两天。当时他神色惶急,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只听到前半截。银针露了行藏,后来的事我便听不到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为什么告诉我?” “我想瞧瞧,你是打算明哲保身,还是打算要去通风报信。他们这次是夺位之争,如果选错了人,下场可想而知。” 尹凤莲砰地一下,被撞得跌倒在地。她捂住额头,探手之处只觉坚硬粗糙,却瞧不见近在咫尺的大树。 王玄将两扇门板卸下,在门槛上搭了个小小的斜梯。 此梯高仅数寸,倒与桥梁相仿。只听一阵咯吱咯吱的动静,小木人儿从门内摇摇摆摆依次行出。男孩在前,女孩在后,列为两队,有条不紊。它们扛的扛,抬的抬,将角尺、锯子等物搬入院中。 尹凤莲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法术,竟能隔空驱策这些人偶。不多时,人偶两边对面拉起锯来。王玄束手观看,全然不用亲自动手。 造车虽说工序颇烦琐,可那些木头小人手脚便利,一天下来,眼看它们将树锯倒,照画好的图样或刨或凿。 这情景甚为神奇,皆因光瞧得见人,瞧不见车。王玄督工,未敢有半分松懈。他一会儿将图纸展开凝神观看,一会儿又对那些小人嘟嘟囔囔地吩咐一通。倘若不明底细,还以为这人疯了。 尹凤莲于此道外行得很,不想碍手碍脚,于是转回屋内。 余下几天,前院都是敲敲打打。 随着工程进展,王玄神色便愈加凝重。他们二人平素并不交言,谁也没提那天晚上的事,各自心照不宣。 这天早上,莲花夫人被一阵嘶鸣吵醒。她也不顾梳头洗脸,赤脚跑到门前。 只见一匹骏马,长鬃翻云,四蹄踏雪,背上一溜长鳍。那灵物沛然长嘶,双足悬空,威风凛凛。 她又惊又喜,不想这些天里,王玄背着她已将蚤马炼出形质。 它身上许多光斑,轮廓若隐若现。小木头人乱堆在一处,早已不动弹了。 她走上前去抚摸车身。触手许多精细花纹,十分敞阔,可谓是巧夺天工。马已套好,万事齐备。尹凤莲想,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她喊了两声,不见有人应答。前后屋内一转,心内发沉。王玄竟然踪影全无,这个时辰太早,他向例是不出门的,她就知出了事。 尹凤莲走至柴堆旁,将苗闪脑袋揪起,扯出塞嘴布,给了两耳光。 大盗打个呵欠,睡眼惺忪。 她厉声问道:“他上哪儿去了?” “这可说不好。他一大早就出了门,临走前特意轻手轻脚,那模样啊,我瞧着像贼。” “就没留下什么话?” “没有。不过我看见这小子留了一封书信……” “信在哪里?” 苗闪一努嘴,翻着眼睛说道:“窗台瓦罐下压的不是?” 确有一封书函,上面只有一行字:车已造好,任你取用。内中机巧,均书于车中壁上,一望可知。此处不可久居,或走或留,听其自便。 她匆匆读完,一怒之下,将瓦罐顺手掷出,摔个粉碎。 苗闪险些被砸中,哇哇大叫。 尹凤莲狠狠瞪他一眼,喝道:“闭嘴!” 贼人果然怕给堵口,乖乖噤声。 王玄立在阶上,展眼望去,天空阴若锅盖,云蔽暖阳。长街之上,人来车往。远远宫楼殿阁,玉树琼华,一片虚浮的繁华景象。 红漆大门只略略开一条窄缝,他将指来宽的帖子递上,便候于檐下。 太子府虽说极深,然则等了片刻,他不禁心烦意乱。 他眼尖心细,甫瞅见地下轮辙簇新的印痕,就暗道不妙。倘若太子建成方才离府,这会儿不知人在何处。 果然,魏征得信,出来相迎。谁想王玄劈面第一句话便是:“太子哪里去了?” 魏玄成怔得一怔,答道:“方才万岁宣殿下入宫面圣,刚去不久……” 话未说完,王玄掉头就追。 魏征见其神色有异,一把扯住,急问道:“莫非内中有事?” 王玄朝他低声答道:“他的事败露了。秦王将太子与后宫妃嫔勾连之事上奏,此次入宫凶多吉少。你与人知会,点兵速至玄武门驰援,我去追截殿下。” 魏征听罢,脸色煞白。哪里想到这事儿竟突如其来,全无半分征兆。他虽不知王玄哪里得来消息,可事关重大,岂敢怠慢?又无暇啰唆追问,当即听其所说。 王玄要了一匹脚力,顺路打马赶下去。 李建成与李元吉款款前行,两人都未往坏处想。头前三位老成持重的宫人引路,众人神色凝重,不交一言。 太子只道平常。人身在顺境当中,不肯去想倒霉事,何况他正值荣宠加身,哪会怀疑其中有诈谋? 正然行路,忽听一阵马蹄声,奔雷相似。 太子诧异,扭项一望。只见一人一骑道上疾驰,旋风般抢上。随行扈从纷纷大喝,拔兵刃相迎,恐其意图不轨。谁料他却勒住马,跳下鞍,缰绳拢住,跪在当街,口称殿下家将,有急事奏报。 李建成认得王玄身形,心内犯疑,将他叫至跟前,问道:“有何事这等匆忙?” “殿下请速回府,此处人多眼杂,不便明言。”说着,朝那两个宣旨之人瞥了一眼。 太监听罢,尖声怒道:“好大胆!一个小小家将,也敢当街挡驾。来人,将他拿了!” 随行侍从虽是太子府上之人,皆不认得王玄,立刻一哄而上,便要动手。 李建成精细,觉出事有蹊跷,招了招手,将其招到跟前。他说道:“有事待我面圣之后,再行商议。” 王玄心想,到时候只怕悔之晚矣。可又不能当着别人说,你跟你爹两个小老婆私通的事,早被人家背后泄了机机密。这话如何出得了口? 他使个眼色,低声道:“殿下,今日天色不好,只怕不宜出行。” 李建成一听,心里明白分。 毕竟为贼的心虚,就打量是不是自己做的好事露了行藏。 他略一沉吟,倘若这事当真传到皇上耳内,不去岂非不打自招?倘去,凭自己平日的恩宠,三分舌辩,谅要遮盖也不难。就算当真怪罪,有圈套埋伏在内,想那禁卫总领何进是自己亲信,有他相助不至出什么舛错,当可全身而退。 主意定妥,加上平日对秦王很是藐视,未放眼内,太子只叫王玄随侍入宫。 见其决心已定,王玄拦挡不住。他心里想的是,还有府上人马押后驰援,加上玄武北门皆是自己人,秦王纵有行刺之意,估计难以成功。 远远望见北门,只觉一片肃杀,李建成心内不由突突直跳,好没来由。 齐王李元吉也觉出似有不对的迹象,到底哪里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论起来,依唐代宫制,太极、大明两宫为听政之处,最为紧要。两宫对称,落于南北两轴。又有外朝内廷之分,外在南,内在北。因此,正北玄武门恰是咽喉要地,举足轻重。门外设两廊,重兵把守,称为“北衙”。 这地方太子每日走得惯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了然于胸。 李建成吸一口气,正迟疑间,忽觉一道白光闪住眼目。他暗暗吃惊,心道别是有鬼吧?转而细瞧前边,静得出奇。虽无风过,树叶径自摇了几摇。 太子脸色乍变,忽地勒住马,转身与齐王低声交谈几句。两人拨转马头,便欲东归宫府。 随行侍卫因事出仓促,皆面面相觑。唯王玄一人不退反进,压住阵脚,恐有人追袭。 他喝道:“前边有埋伏——”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自门内策马奔出,叫住太子。 那人装束甲衣,神采翩然,英毅果敢,气势凛然迫人,正是秦王李世民。 他不慌不忙行上前,扬声说道:“皇兄留步,臣弟这里有几句话说。” 李建成被人指名道姓叫住,若走,未免堕了威名;若留,又未免凶险。正踌躇间,齐王李元吉却没眼色,说道:“他不过孤身一个,能起多大风浪?今日阻住我等在宫门之前,正好问他个失仪之罪!” 说着,他转身遥遥一指,哈哈一笑道:“莫说几句,就是几十句、几百句,又奈我何?还真道我等怕你不成?” 王玄听到这话出口,就知事有不谐。你也不看这个光景,这个地界,眨眼便是杀身之祸,人家明摆的是有备而来,要杀我们个措手不及,你倒谅他不敢在殿前动手? 平日也罢了,这时候,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几口。何况生死之间,命悬一线? 虽被言语冲撞,秦王仍是神情肃然,言辞谦谨,道:“兄贵为太子,来日得继大统。然你我三人虽有君臣之别,到底一母所生,都是血脉至亲。想昔时三国鼎立,魏王曹丕嫉恨其弟曹植,借口七步为诗,欲杀之,植吟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句。不想今日,我兄弟三人竟也演变至此,实非吾本心所愿。” 李建成益发不安,说道:“你这话叫人好生不解。” “当年天下变乱,弟劝圣上起义旗取西河,拜右领军大都督,领右三军将士。兄太原从之,拜左领军都督,从平长安。那时,你我同胞兄弟沙场征战,是何等不易,方助父王功成,挣下这锦绣江山。你荣宠加身,得封太子,弟唯兄之命是从,不敢有半分逾越。只恐人道我欺心,有篡权之想。然则,兄种种的计谋,条条的款状,无不欲置吾于死地。若非如此,我如今焉肯出此下策?” 太子听罢,面上无光,强道:“为兄何曾要与你作对?你招贤纳士,拥兵自重,此已近反叛。我怕父皇得知,便要降罪于你,才不得以,请逐房、杜(即房玄龄、杜如晦)二人,迁弟于洛阳,本是为免骨肉相争,是为兄一片好意,不可错会。” 李世民不由得冷笑,说道:“兄请臣弟入宫宴饮,欲以毒鸩之,弟吐血数升,当夜险死,也真是一片好意。这且不论,尹阿鼠横行不法,兄助其为虐,致令礼法废弛。兄悖人伦大道,与张婕妤、尹德妃私通,致令纲常颠倒,更在父皇面前惑乱圣听。其中哪一条哪一款,不是大罪?” 这话句句直中他心,好不厉害。太子恼羞成怒道:“你要怎样?” “望兄自请天裁,削太子封号,割地封王。殊不失于体面,不令兵戎相见。” “李世民,你好大口气,这事想也休想!” 秦王长叹一声,击掌三下,说道:“那便休恨我不念手足之情了。” 道旁果有埋伏,当先走出一将,体态勇健,虎背狼腰,面孔黧黑。他手挽劲弓,催动良驹,正是威名远震的猛将尉迟恭。 李元吉撞见他,脸色骤变。原来齐王勇猛,向来自大,但在这人跟前非但未曾讨过便宜,还有三次夺槊之羞。 后头行出一彪人马,胖瘦不一,容貌各异,皆是秦王门下能人。武有长孙无忌、秦叔宝、李靖等,文有房玄龄、杜如晦、屈突通、宇文士及一干人等。 李建成仓皇之中,不由喊道:“何进何在?” 连喊三声,无人应答。太子暗自怀恨,牙根几乎咬碎。 李世民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既知兄今日自北门而入,弟又怎会毫无准备?” 齐王李元吉情知不能善了。他虽不如乃兄临敌机变,然酷烈狡诈尤有过之。于是,将身半隐在太子背后,趁人不察,拈弓搭箭,照准了秦王,一箭射去。 只听弹弦轻响,李世民左颊上一痛,利箭贴肤而过,拉出血痕。若再下数寸,便是穿喉之祸。 尉迟恭反应最快,顺手将他向前一推,李世民伏于鞍上,齐王的第二箭便射了个空,自他头顶疾掠而过。 李元吉第三箭接踵而至,尉迟将军早将一团心神牢牢看住,待疾矢奔近,猛挥雕弓,拨落在地。 齐王暗算,竟再三不彀。枉他平日自诩武功盖世,紧要关头却屡屡失手。 别瞧太子平素那样一个机灵人,逢到此刻,却手足无措,愣怔当堂。还是旁边王玄喝了声快走,将他提醒,催马夺路而逃。 他一逃,跟从人等哪还有心思恋战?伏兵趁机掩杀而至。 两边交锋,一场混战。人马杂沓,血洒长街。 两边是巍巍庙堂,金碧辉煌。圣上正同着裴寂等人在太极宫中海池内泛舟游玩,岂料玄武门首正是腥风血雨,剑影凶光。 江山转眼易主,天下又起风雷。太子这里人少,且战且退。秦王虽人手多矣,却也失了成算。他本想将其诱入门中,再围而杀之,保准瓮中捉鳖,一个都走不脱。没曾想,李建成行至门首,就已觉出异样,因此李世民心内焦急,生恐他逃回宫府,再欲行刺,就难上加难。 尉迟恭不叫秦王临险地,怕有失闪。他斜提着槊,双目炯炯。 只见那边队内一人,护定太子,左冲右突,枪法十分齐整。围攻人等虽攻得紧急,一时倒也奈何不得。 尉迟将军嘱道:“殿下稍待。我瞧那人骁勇,恐急切取之不下,待上前试试他深浅如何。” 言罢,他执定兵器,拍马趋向阵前。 王玄是从别人手内夺的一杆长枪。他不敢擅离太子左右,只顾挡住后头人马,一边提防着秦王那边的厉害角色。他随交手,随将眼光一瞥,正瞥见尉迟恭打马上前,心道要糟。 王玄将兵器一招,调过手来,**走马,手上路数轻巧迅疾。 他蹬住了马镫,将腰一晃,避过某兵丁的矛头,顺手还招斜挑。只见银光一闪,一人中枪落马。王玄瞧都不瞧一眼,将枪往外横住,架开余者。 等他缓过手来后,更不留情。连当面刺到的兵刃皆不理,只使一宗手段,径取对手咽喉。 就听惨叫连连,数人捂喉咙滚落鞍下,立时毙命。众人连其衣角也没碰到。 尉迟将军抖丹田,喝了一声,提槊当胸,借力朝前猛然一冲。 王玄早有防备,不敢撄其锋,一夹马肚,斜刺里蹿开。两人对过面,不答言,厮杀起来。 尉迟恭的槊沉重,将之抡开,可谓虎虎生风。要知同为长兵器,槊与枪是大不同。槊形制近矛,杆用硬木,质坚,冲撞间力道绝不能缓,是以硬碰硬。倘本事不到,或臂力未逮,当场便得撒手,不然就是骨折筋断的下场。 枪则是白蜡杆,质偏柔,可伸可缩,胜在灵活快便。只不能硬磕,若硬磕,非断不可。 二人挺槊摇枪,银光灿烂。尉迟敬德平刺而出,叫王玄一个侧身躲了开去。他抽后往起里一撩,奔着王玄前额来。 王玄退无可退,将枪一点,直点到尉迟恭咽喉所在。 这是围魏救赵的法子,攻敌之不得不救。 那尉迟恭变招甚快,将兵刃回撤,正把枪截住。 王玄本是虚招,将枪尖一顺,径扎他手腕。尉迟恭手上虽有皮套,可此刻力透兵刃,不扎个对穿也要带重伤。 不料尉迟恭一翻腕,将王玄的枪捉了个正着。原来此君艺有双绝,避槊与解槊。所谓解槊,便是马上能夺对手手内长矛。 尉迟恭捉枪在手,心中一喜,跟着一手把稳,右手翻腕,狠狠扎将过去,满以为要将对手捅落马下。 尉迟恭膂力甚大,抓住兵刃自然而然便会往怀内一夺,借着这势头,将槊跟进,敌人十有九死。王玄任他握住枪,手腕随即朝前一送,使个巧劲,借他之力,反算计于他。尉迟恭果然身躯朝后一仰,险险摔跌下去,递出的兵刃准头尽失。 尉迟敬德用力过猛,腰身整个半挂于马背,将落而未落。 王玄哪肯放过?缰绳一带,侧面近身,复一枪,快似流星,照准他心口挑去。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倒卷帘的尉迟将军把槊往左首一隔,架了开去,又往右急摆,枭开第二枪、第三枪直刺王玄小腹。 王玄一回手,画个半圆,兵刃相交。他虎口一麻,就知力敌绝不能胜,往下便撤。 难得这三招一招快似一招,一手紧似一手,竟丝毫伤不着他。 尉迟恭缓过神,也暗赞王玄武艺了得,临敌机变甚快,遂起了怜才之意。他说道:“念你本领不差,此时顺降还来得及。否则,性命白白断送,那时悔之晚矣。” 王玄却不答言,摇了摇头,以示绝没商量余地。 两人正对峙,忽闻一声惨叫。 王玄脸色骤变。 秦王远处观战,自己这边人马眼看得胜,心中暗喜。他拢住眼光,始终不离太子身畔。李建成虽然狼狈,所幸有效死军士护住,暂不能伤。转眼王玄又被人拖住,更是焦躁,左顾右盼,找不着一丝儿逃命的空隙。 李世民瞅准便宜,摘劲弓,搭快箭。他屏一口气,心内默祝:倘若我真乃天命所归,此一箭务要得手。 那一箭无声无息,来得全无征兆。 李建成打个寒噤,眼前一片红叶擦着鼻尖飘过。他不禁想:到秋天了吗? 正当此刻,后脖子一冷,喉头发腥,舌头发苦,血倒冲上来,喷出腔子。 他身躯略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尘埃。 周围人均吓了一跳,顷刻间,竟无一人上前。 王玄一怔,脑中一片空白。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毙了命。 齐王李元吉见太子遇难,又恨又悲,咆哮道:“李世民,我与你势不两立!” 说着,他将矛一扎马屁股,那马吃痛,朝前疯撞。加上他本就勇悍,此刻怒气填胸,顷刻杀开血路,径自奔向秦王。 李世民虽暗箭射杀了太子,但此系情势所逼,心中只想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当真瞧着自己亲兄弟惨死,愧疚之意难掩,不由得恍惚了一恍惚。乍见元吉,身上血迹淋漓,面目狰狞,秦王不由自主一慌,**马匹受惊,斜奔那道旁林苑而去。 李元吉哪里肯舍,紧追其后。 他们一前一后驰入苑中。 这边尉迟敬德心悬秦王,就没有与王玄厮杀的意思。诚可谓祸不单行,千钧一发之际,外头喧嚷喊杀,动地震天,王玄便晓得是东府帮手到了。 他心内发惨,暗道:若早来片刻,也不至令太子横死于途。这时候,再来多少也不管用了。 只听东宫手下武将薛万彻高叫道:“反叛听真!速将太子与齐王放出,不然我等就要杀将进去。先诛谋逆之人,再平秦王府!若有帮衬的,均罪犯连坐。” 玄武门屯营兵将此时大都投在秦王麾下,少有那踌躇的,也只是驻足观望。云麾将军敬君弘与中郎将吕世衡见来者气焰嚣张,此门又是最为紧要所在,进则可逼宫。若有失闪,不是当耍的。二人顾不得兵力齐集,硬着头皮仓促应战,两彪军马混杀在一处。 尉迟敬德心知,东宫与那齐王府有备而来。屯营军士措手不及,时候拖久了必然大败。想到此处,虚晃一招,拍马而走。 王玄猜准他肺腑,冲开圈子,舞枪紧追。 尉迟恭看他追来,将槊扁着,斜提在手。待切切临近,狼腰转侧,刷的一下,惊鸿相似。 王玄枪尖抡开,兵刃相交,火花四射。随交着手,**马匹行走如风,不带停顿。 两骑场下绕个大圈,不即不离。交手三合,都没讨着便宜。 尉迟敬德本是想仗兵器分量,将他长枪震飞,但王玄早看破他计谋,总不叫他力道碰着自己。 尉迟将军心道:一时战你不下,我使个手段。他将马儿带一带,近其跟前,闪开枪尖,将槊对准王玄**的马,猛然一捅。 那马儿长嘶一声,脖子被刺了个大窟窿,前蹄软倒,翻筋斗相似。 王玄只觉晕眩,还未回神,已坠于马下,恰被马尸压住了右腿。 尉迟恭不想取他性命,赶上前将槊掉过来,打横一扫。 王玄后脊梁骨一阵剧痛,鲜血冲口而出。他眼前发黑,光斑乱闪,以枪支地,方才撑起身。 尉迟敬德不理他死活,拨转坐骑,朝秦王那边奔去。 李元吉策马追上秦王,气急败坏,抡矛当头便刺。 李世民眼快,闪身避开。那矛一下扎在树内,一时抽不出。 李元吉弃了兵刃,空手来揪自己二哥。他本就力大,加之此时又作困兽之斗,顷刻间二人便扭打在一处。 秦王衣襟挂住树枝,难以转动,被他夺了弓去。 齐王以弓弦勒住世民颈项,愈收愈紧。李世民脖上血管绷出,眼看就要遭害。那李元吉在他耳边低声恨道:“今日非杀你不可!” 只听一声厉喝,李元吉抬头,面色一变。 尉迟敬德提槊便刺,齐王侧身让过。他手内劲弓一松,坠落在地。 李元吉情知不是对手,丢开秦王,策马飞跑。 尉迟恭扶稳李世民,见其无恙,才放下心。他不慌不忙摘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李元吉背心。李元吉哼也没哼,滚鞍落马。 李世民一面咳嗽,一面将手指了指,使个眼色。 尉迟将军会意,略微颔首,拍马上前,割下太子与齐王首级。 尉迟恭手提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走至北门门首,将手一扬,喝道:“东宫府内各人瞧着,太子、齐王逆伦悖德,秦王奉圣上旨意,欲擒二人送宫中问罪。两人负隅顽抗,已被立诛。你们识时务的,速速退去。不然,均做一党论罪!” 众人见太子果然身死,不由得纷纷罢手,面面相觑。 为首的一死,底下军心溃散,纵使人多势众,却无斗志。都想,再打下去,只怕当真一体同罪,未必值得。 薛万彻怔得一怔,一声悲叹,心知事成定局,再无可挽回。 宫府兵卒遂解兵罢斗,聪明的皆先溜走。过得片刻,那愚笨的也便弃了兵甲,各归各处。 王玄的耳朵渐渐不好使了。 他跌跌撞撞,四肢麻痹,后脑似让人给了闷棍相仿,眼前无数人影儿一气乱晃,奔来走去。转过身,仍是人,都持着长兵器远远立在那里。兵刃磕碰,乒乒乓乓,净在眼前闪动。 只听众人说:“拿呀!拿呀!”又有人说:“他不成了,瞧那步态,等躺下再捆!” 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在耳边,一会儿又全听不见。王玄只觉得头痛欲裂。 玄武门首,众人偃旗息鼓。他远远望去,恰望到尉迟敬德手内提溜的两个人脑袋。两个脑瓜壳儿,还丁零当啷,碰在一处,如同两个椰子。 任你生前位高权重,死后照样一文不名。 王玄甩了甩头,以枪支地,将背靠在背后白玉栏杆上,拿手将脸上的血渍抹掉。 围观众人也有瞧出便宜的,就是不敢轻易上前,都端着矛,迟疑片刻。 就有一个胆大的,将手内枪一晃,往前便递。 岂知那枪还没近身,王玄就翻身朝后一倒,兵器撒手坠地。 众人心内一喜,眼前却是一晃,只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从西南边飞来,宛若大鸟一般。它两翼伸开,滑风而行,一个猛子插到圈中。 王玄一倒,正躺在它背上。 一人呼道:“纸鸢——” 那大白纸鸢也不知怎么,载着一人,还能驱动自如,身上又无风筝线。 果然,话音未落,纸鸢乘风而起,掠过众人头顶。待他们回过神时,早不见了。 苗闪纳闷,心说:这又捣什么鬼呢? 尹凤莲手中什么都没有,却凝神盯着天上,两手虚扯,如放风筝相似。 等得片刻,大纸鸢当真自空中缓缓降下,还负着一人,把山王唬了一跳,直道稀罕。 王玄正迷糊,被人扶起来,脚踏棉花一般,摇晃着进了屋内。这模样是够狼狈的,那场血战也情实触目惊心。 他神志尚恍惚,就觉颊上挨了一记耳光。尹凤莲下手甚重,王玄倒立时清醒了。 他眼疾手快,不等第二巴掌下来,翻腕一抓,正牢牢抓住她手。 论力气,论擒拿手法,莲花夫人就差着十万八千里,被他将手稳稳压下。 王玄哼了一声,皱眉道:“干吗打我?” “你自己欠揍。” 他将手一松,尹凤莲方才抽回手。她的神色叫人好生费解,揣测不透。 过得良久,王玄往**一歪,道:“不用跑了,你老公的主人此番得了手了。” 尹凤莲不喜反惊,脸色发白,颤声道:“当真?” 王玄涩声道:“太子死了。” “麻烦大了!” 莲花夫人两手狠狠在自己鬓边抓了几抓,扯下许多头发丝。她神色惶急,在屋内转了几圈,躁动不安,全不似平素的仪态。 王玄倒是好奇,说道:“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话儿好似点了个炮仗。只听尹凤莲厉声道:“我有什么好怕?这下他定然更是不会放过我了!我若现在逃走,苏幕遮相交遍天下,耳目又广,要杀一个苗疆女子,易如反掌!” “你要这么说,我可不大明白。” “倘若李世民失手,我丈夫就免不了要受株连。他就是防着这一手,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图样,叫你帮他造车。那意思我明白,他打算与我一同逃回苗疆,永不出世。可是现在秦王得手,他是非杀我不可。一则他为免泄机,先杀银针,可见全无半分旧情;二则我与他相近,知其隐秘太多,来日显贵,自然不肯留下祸胎;三则我出身不好,他早已心存不满。如果杀了我,岂非省去许多麻烦?” 王玄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 莲花夫人顿了一顿,侧过脸来,直勾勾盯着王玄,好像他是个怪物一般。 她慢慢问道:“你呢?与不与我同走?” 王玄以手支颐,一时沉吟不语。 尹凤莲微微眯起眼睛,那模样似媚非媚,似醉非醉。她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冷冷地道:“你要走,还是要留?” 王玄不看她,沉声说道:“背后藏的什么?” 她翻过腕,匕首寒芒四射,在阳光下闪了一闪。 现在回想,尹凤莲觉得,那时候她并非真的起念要杀王玄。只是若将他留下,难保自己行藏不会暴露,冒险实在太大。东宫一党自太子受戮后四分五裂,不是转投秦王,便是亡于山野。她若不早做打算,或者连长安城都出不去也未可知。 天上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山路十分难行,马车颠上颠下,叫人头晕目眩。 白马如同一阵旋风,只见其影,不见其形。林梢枝叶哗哗作响,遍体生毛的蜘蛛精穷追不舍。 前边一张巨网拦在道上,两边精怪自沟旁蹿上,拢住车马。尚未切近,只听一声轻响,车壁翻起,两边无数弩箭射出,将妖怪射得仰身翻躺,滚下坡去。 尹凤莲掀帘子,将马一带,稳稳停在道旁。她跳下地,拔刀出鞘,待要割破蛛网。刚走几步,就听惊天动地一下雷鸣。不知怎么,半边山路塌方相似,她连人带车一同坠下。 上边大小石头宛如落雨,凤莲丢了刀,只顾护住要害。 她一路摔跌,落在涧水之中,伤了足踝。她将身躯一滚,闪在那山崖下,好歹躲过一劫。 过得许久,方才忍痛一步一晃地踉跄走出。放眼一瞅,瞅见高处一个白影子,不是苏幕遮,还能是谁? 她坐在溪水内,浑身发冷,盯着那人手内的刀,眼睛眨也不眨。 莲花夫人心道:若早知费了这些工夫到底跑不掉,还折腾个什么劲呢? 这么一想,就觉得了无生趣。 如果再叫她选一次,她打死也不会嫁到长安。 再叫她选一次,尹凤莲既不羡金珠翡翠,也不要绫罗绸缎。 再叫她选一次,她只想活着。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苏幕遮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尹凤莲?” 她动了动嘴,正要开口,一颗石子自后打来,擦过她右腮,正中苏公子肩臂。他未曾提防,肩上火辣辣作痛。 尹凤莲吃了一惊,扭头看去,有人从林内步出。他手上、脚上、胸前、后背均裹着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与透湿的衣衫混在一处,到处都是泥水,显得肮脏不堪。唯独气势逼人眉睫,目如冷电。 王玄走上前,手内拎着两把短剑。 那剑十分眼熟,原是阿韵的兵器。此刻,剑上沾了血,顺锋刃滴落。 苏幕遮向尹凤莲道:“我还以为你把他杀了。” 王玄右手挽个剑花,说道:“她舍不得。” 莲花夫人确实没下手,只不过她也不想带着这人一同亡命。所以走到半途,耍个花招将之甩开,自己驾车继续前行。结果没想到,还是被他给追上了。 苏公子瞧着两柄短剑,冷冷地道:“阿韵死了?” 王玄不答他,对尹凤莲说道:“你到前边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尹凤莲吸一口气,勉力起身,自水内爬出。 她走至林边,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 苏幕遮冷笑道:“我要是你就不会等,他去不了了!” 王玄忽然出手,一剑朝他咽喉刺去。 他二人斗在一处,刀剑相碰,撞击声不绝于耳。 莲花夫人握手成拳,再没回头,缓缓走进林中。 尹凤莲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待醒过来时,日朗天青,身上发懒,眼皮发沉,正靠着一棵雪松。 她也分不清那些事情是真的,还是做了一场梦。 她的脚仍然肿胀疼痛,略动一动便会牵动伤口。 莲花夫人心道:先出山,再做别的打算。若等在此处,天色一晚,便有野兽出没。 正思量,地下一个瘦瘦长长的人影,从背后行近。 那影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身影之上,然后,便不动了。 尹凤莲凝视着这发灰的人影,看轮廓却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过了许久,她都没有勇气回头。 亦没有勇气去知道,站在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第19章:桃金娘 张明谈的家里素来有两大怪。 第一怪,他家厅堂的案几之上总放置着一只红漆桃木盒子。那盒子外观颇似女人用的妆奁,工艺极尽精巧。 张大人如今官居九江节度使,堂堂大男人,将个装盛胭脂水粉的匣子放在手边,是何用意呢? 第二怪,与他往来较为亲近的故人都知晓。在他家里,除了有早早过世的高堂的灵位外,还有一块灵牌,上书:桃氏金娘之灵位。 张明谈没有姐妹表亲,自家娘子姓姜。自娶妻后他便未曾纳妾,这块牌位有何来历? 每每有人提起,他就默然一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人们得到这样的回答,自然很不满意。好事者总是千方百计想要套出一句半句。外人猜想,桃金娘这样一个**女子的名字,必然牵扯了大人早年一段暧昧的艳遇。 有人问,想是秦淮河上哪一名能诗善赋的歌妓吧? 张明谈不答。 又有人问,想是哪家深闺里的小家碧玉吧? 张明谈还是不答。再后来,被问得急了,他就大口喝酒,把自己灌醉。又或是长长叹息,缄默不语,脸上露出惋惜惆怅的意思。 即便如此,好友们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大家都知道,张大人虽不好渔猎美色,却向来贪恋杯中物。他生性有副诗人情怀,在月朗星疏的夜晚,格外忧郁。 有一次,张明谈邀了两三知己于中秋月圆之夜,在后院吟诗作对。夜已过半,酒过三巡,正然微醺之际,身边人又再旧问重提。 没想到这次,他却没有避开话头,只是微微蹙眉,将酒一饮而尽。 他沉声问:“你们果然想要知道?” 众人点头,期待他将这段神秘的陈年旧事趁今夜统统倒出来。 “也好,我说了吧。桃金娘并非我旧日情人,她原是我早年潦倒落魄时结拜的义妹。” 大家听完,“喔”了一声,有的面现失望,有的则将信将疑。 张明谈垂头望向杯中酒水,约莫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便是原原本本说了,你们也未必肯信。看看可不是么?” 一位朋友咳嗽两下,对旁的人挤挤眼睛,道:“兄台与尊夫人伉俪情深。当年,嫂子下嫁你这位大才子,一时传为佳话。我们明白你的苦衷,你是怕夫妻二人生出嫌隙,反为不美?今日嫂夫人既然不在身侧,不如实说了吧。那位义妹想必有沉鱼落雁之容,是位大大的美人儿?” “确有绝代姿色。不但如此,还是位大大有本事的能人。” “看来还是位奇女子?” 张明谈露出古怪的笑容,“不错,普天之下,只怕再没有比她更出奇的女子了。” 他放下酒杯,将压在心头的往事娓娓道来。 各位应该都曾听过,在我中举人之前,家境贫寒。十年前,我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是临时借来的。结果没想到还乡之际,盘缠竟然被强盗抢了个精光,好在他们没伤我性命。 那时也真寒酸,一路上无钱住店。我走了三天,行到山中一处荒宅时,实在饿得走不动了。见天色已晚,便想在此留宿。 尽管四下尘土积得寸许厚,蛛网挂梁,倒也顾不得许多。好在内里敞大,有一间主室,两厢耳房。或是因为附近盗匪横行,所以宅院被人弃置。 我扫掉**灰尘,缩着身子卧下。连日里疲于奔命,实在困倦得厉害。明知这样睡觉有可能梦中遭到贼人毒手,却眼皮打架。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香甜一梦后,醒来时居然冰轮高悬,夜将过半。 我此刻方知,原来是腹中空空,被饿醒的。 人若饿得狠了,再想睡去却是不能。我辗转反侧,哪知非但无法入眠,反而越来越难受。于是索性爬起身,盘算着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走至门口,还未推门,便闻一阵细微的鼓乐之音。 这声音好似蝇虫绕梁,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却仿佛近在咫尺。 我悚然动容,记起平素听过的乡野之谈。怕不是山精树鬼,携伴出游?抑或是狐媚狸怪,欲谋人性命? 想到此处,不敢贸然行事,退回屋内。将手指沾湿口水,在窗纸上戳个窟窿朝外窥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可叫人吓了一跳,不经意瞧见一桩稀罕事。 月光下,空荡荡的庭院里横七竖八地坍着碎石。无数狰狞妖异的树影,层层叠叠地印在假山上。几星绿芒犹如萤虫尾火,一盏接一盏地从墙根下的狗洞里冒了出来。 那哀怨的敲打声尾随其后,款款迫近。 我心下大奇,眯眼瞧去。 只见许多个头极小的影子排成一列长队,井然有序。等他们再走近些,我揉揉双目,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些小个头的影子,居然是一指来高的小人儿!他们脑袋、四肢无不齐备,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均像我们寻常人一般。只是五官眉眼之间,似有伤悲,并披麻戴孝,如同在出殡。 真真今晚合当路有奇遇。 我心下又惊又疑,因不知这些小人儿是善是恶,有否法力,所以不敢妄动。既然撞上了,不禁好奇心陡起,倒想瞧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正自猜测不休,队伍头里开始有人向空抛撒纸钱。然后,不足尺来长的队伍有人做啼哭状。更有做和尚道士打扮的人随口诵经。不多时,抬出一口巴掌大的棺材。那些人手捧牌位上写的文字则实在太小,看不分明。 此方未曾唱罢,彼方即刻登场。迎着丧葬队伍,对面山石孔洞内,也行出一队人马。依然是活生生手指大小的小人儿。他们却没有穿着缟素,也无人啼哭。但个个神态庄严肃穆,甚至有人执刀卫护,满脸肃杀之气。打头里,是乘青罗小轿,四人扛抬。另有仆从婢女若干,想是轿子里的人地位威望甚尊。伺候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再后面推出的东西大大出人意料。居然是一辆关押囚犯的囚车。木头轮子好生小巧,吱呀吱呀不住地响。车里囚着一位罪衣罪裙的女子,锁链加身,披头散发。她也不哭,也不叫嚷,也不做挣扎,低头沉吟,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两队人马均人数众多,乌泱泱挤在一堆,形同蚂蚁搬家好不热闹。原本抬棺材的人也停了下来,将棺木横置地上挡住去路。 一名佣仆尖声询问:“来者大胆,敢挡娘娘玉驾?还不起开!” 队伍中冲出一人倒伏于地,向轿子连连磕头,嘴里嚷道:“玄机娘娘在上,要为老身苦命的孩儿做主——” 几名大汉越众而出,要将这妇人拖下去。轿子里传来一名老妪声音,吩咐:“你们退下。”从人立刻闪开,看来对她极为恭顺。 原来听说是娘娘,总以为该是名年纪稍轻的女子,哪知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心下略为失望。跪在地下的女人见无人阻拦,立刻说道:“谢娘娘恩典。娘娘明鉴,老身丈夫去世得早,只存下这一脉香火。如今我孩子死得太惨,家中后继无人。你要给老身做主,严惩害死我孩儿的凶手!若不将那贱人千刀万剐,难赎其罪。” 囚车里的女子忽然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她虽然身陷囹圄,依然仪态万方。一面用青葱嫩白的手指捋着青丝,一面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似乎全不把祸事放在眼里。 妇人见她毫无愧色,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小贱人!你……你好不狠毒,嫁入我家不过两年就翻脸无情,谋杀亲夫。我与你的冤仇不共戴天!” 老妪转而向囚车里的女子,“金娘,你婆婆说的可真?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那犯妇弄着头发,坦然答道:“反正杀也杀了,人也死了,我没什么可说。” 戴素的妇人还待再骂,却被人阻住。两名官差将被囚少女押到轿子前。她盈盈下拜,神情淡定自若。 老妪又道:“金娘,我统共十九个女儿,对你比对自己亲女儿还好。本想为你找个好婆家,有人管束你一下,也好拘一拘你那身野性,谁知却酿成今天的惨祸。” “干娘容禀,当年你替我挑夫择婿固然是为我好,可我当年也曾说过,凭他是谁,我桃金娘不想嫁。这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能叫我动心?更何况新婚燕尔不足半年,他便左一个右一个不住地娶小老婆。这样薄幸之人,留他做甚?” “古来哪个男人不是一夫多妻?你这番话不足为凭。” 桃金娘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别人都可以,我的夫君就是不可以。烈女尚不嫁二夫,君子又怎可以朝秦暮楚,三心两意?” 玄机娘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喟叹,“孩子,为娘知道你心高气傲,不服约束。本以为等你出阁后便会明白事理。岂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今日能狠心杀夫,皆因你不知情爱为何物。倘或有一日,你有机缘遇见……” 说到这里,她干咳几声,改口道:“只怕你是没有机会了。多说无益,金娘虽是我干女儿,但杀人也要偿命。据族内例法,谋杀亲夫者当受犬刑。” 小人儿桃金娘,一听“犬”字,顷刻花容失色,方寸大乱。只见四名男子上前,左右各拖一臂,前扯后推硬生生扯到台阶边。女子还待挣扎,无奈镣铐锁住了手脚。我心中一紧,耳闻低低的犬吠。对面狗洞里,十来号小人儿推出一只大铁笼,笼中装着饿了许久的黄犬。恶犬龇牙咧嘴,口喷腥臭,闻到生人味道,越发狂态毕露。笼门拉开,它就蹿将出来,扑向动弹不得的桃金娘。 眼见孽畜行凶,那女子惨呼一声,昏晕在地。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推门跃出,手执木棍照准它脑袋拍下。狗儿吃痛,吼叫着闪开两步。我一面叱喝,一面将她抓在手里,也不知是死是活。过了片刻,她方才幽幽醒转,忽然瞧见我这张大脸,唬了一跳,道:“你……你……” 还没听清这女子说了什么,饿犬又扑上来。我不及闪避,叫它咬住臂膀。顿时,犬齿入肉鲜血直流。我心想,今日可拼得性命不要,也断不能让它得逞。左手棍棒不住挥舞,打向那畜生。没几下便断成两截,我稀里糊涂顺手一戳。棍子戳进它后腿,它哀号跳起,一瘸一拐地溜了。 等我打地下爬起,其他小人儿早已一哄而散跑个精光。想是几天没吃饭,又失了些血,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一黑,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昏昏沉沉过了好久,听得耳边有人呼唤。 “公子?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我含糊应答。那人又道:“公子,我刚才替你把了脉。你连日未曾进食,又逢外创失血,所以晕倒。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我嗯了一声,便不动了。而后几下细微的草叶响动,渐渐远去。 这一晕,也不知在地下趴了多长时间。只记得第二日清早,方才醒转。忆起昨夜种种奇情怪事恍如梦境。我翻身挨到廊下,手臂钻心似的疼痛。此时,院子里荒草丛生寂静无人。说是幻梦吧?狗咬的伤口却分明还在。说是真的吧?那小人儿却影踪全无。我忙撕衣襟将创处包扎起来,正口干舌燥没做理会处,脚边有个细弱的声音招呼道:“你醒啦?” 我惊道:“什么人?” 她娇笑几声,回答:“你怕什么?我就是你昨日舍命相救的小女子。你低头,我在你脚下。” 可不是她么?三寸来高的桃金娘冲我摆手,嫣然一笑。我见她美目顾盼,风姿绰约又极其玲珑可爱,不禁呆了呆。她蜂腰一摆,跳进我手掌里。我举到眼前细看,只见金娘恭恭敬敬向我拜了三拜,说道:“恩公在上,你仗义出手救我性命,我可要谢谢你了。你的恩情,今生今世桃金娘一定报答。” 我慌忙说道:“不必多礼,在下不过小施援手。若要图人报答哪算是丈夫气量?” “公子心胸广博,亦具侠义心肠,将来定有福泽。大恩不言谢,小女子将你的恩德铭记在心。” 我脑子一阵发昏,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乱叫。那女子见我面无血色,即道:“饿了吧?想是几天没吃饭,快随我来。” 她三蹦两蹦跳到地下,身法敏捷,似柳絮般轻飘飘浑不着力。虽然身躯很小,可行起路来一点儿也不比常人慢。她在前,我在后,跟着她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却不是朝山外走,尽拣偏僻的羊肠小道。我心下甚奇,这是要去哪里呢? 转过谷地,直上山腰,赫然是青石峭壁。外面藤缠萝绕,内里则是几道隐蔽的夹缝。若不仔细,倒真瞧不见这所在。 桃金娘手一指,“便是那里,我们上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怎会有炊烟?” “前日里,这儿来了伙强人剪径,管过客要买路金银。已有好多不知就里的,在他们手里伤了性命。刻下垒好土灶,正做饭呢。” 我听罢,心中惊疑不定。想是前几日抢我盘缠的那帮匪盗么?既是强盗,就该避开,岂有迎上去的道理? 她像是猜出我心事,于是说道:“公子别多心,只管走。我早把他们打发了。” 这话我哪里肯信。无奈桃金娘不等回答,自己先蹿入草丛。她走得很快,没几下便跑出老远。我又不想她独自涉险,又有心看个热闹,略一犹豫,到底还是硬着头皮提脚跟上。 堪堪临近,果然有具尸体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下。我暗自骇异,把他翻过来,三行细如红线的血渍顺着面颊流下,已近半干。他不知被什么东西戳瞎双眼,额头上有个针孔大小的洞眼,透脑直入。我瞧他死得奇怪,也想不出究竟,只好把他放回原处。岂料,越往里走越叫人心惊胆战。原来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死人,个个姿势奇怪:有的死在椅子上,有的死在铺盖上,还有的靠着树杈好似睡觉般死过去。仿佛是围着炉子刚准备开饭,忽然遭到暗算。均双目流血,眉心正中一个针眼。 我掉头想问,只见金娘从一个黑脸胖子额头上拔出银色钢针。她抹掉血渍,悬于腰间。 看她杀完人后冷漠的态度,我倒抽凉气,忍不住道:“这……这都是你干的么?” 小女子点点头,“不错。” “你出手未免太狠,一次杀了这么多人。” “他们可都是劫道的强人,没有一个良善之徒,杀就杀了,有什么好可惜?” 话虽有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以后心中难安,一股无名火升上来,喝道:“哪怕都是恶人也不该说杀就杀,草菅人命!你怎么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是被逼上此路的?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当中有没有人是迫于**威?你又怎么知道……算了!我对你没话可说!” 桃金娘见我发怒,始料未及。她脸刷地红了,大声说道:“你……你怎么这样?我杀几个强盗怎么了?姑娘我从前杀过的人多了,难不成还要一一偿命去?笑话!” 我双手抱胸,冷然回答:“你若要把世界上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杀光,只怕世上就没有一个活人了。” 一通喝骂,我肚子居然也不觉饿,径自走到旁边去生闷气。我故意不理会她,在贼窝里翻找一通,搜出他们从我身上抢走的五十两纹银。结果那装银两的包袱里,还有样东西抖了出来。是个上好的羊脂白玉九龙杯,我一看成色就知道是真宝贝。多半是强人们从哪里抢夺的。此杯玉色温润,表面滑腻,摸上去微有凉意。做工更是一等一的好。我不禁忽动怜惜之心,想它扔在这荒山野岭,时候久了不免归于黄土,实在可惜。还不如我带出去,让它物归原主。 没想到抽泣声从背后传来。桃金娘想是被我数落得太厉害,眼圈红了,泪珠扑簌簌往下掉。看她这样,我于心不忍,走到跟前柔声安慰,“好啦,是我刚才话说得太重,你别哭。” 她只是抽噎,并不答言。 我又道:“好好一个美女,眼睛哭肿就不好看了。” 小女子双肩晃了两晃似要栽倒。我急忙伸出两只手指,将她扶住。她依着我的手,一面哭一面低声说道:“现在,连你也不要我啦。我没父没母,拜了个干娘,如今也是恨死我了。世上没人喜欢我,没人收留我,你也骂我、恨我、讨厌我。活着可多没意思。” 听她如此说,语调凄凉,好似我一走她便成了弃儿。我心中一热,忍不住道:“桃家妹子,你要不嫌弃,便跟我回江苏老家。你虽然被族人赶出来,我可不会赶你走。我待你如亲妹妹一样,可好?” 就这样,我把她装在袖子里带回家。我嘱咐她从此以后不可以胡乱杀人,她也都肯听从。 那年放榜,我中进士。没多久便官拜知府,称不上红运当头,也算顺风顺水。官场里乌烟瘴气的事见多了,我的性情又太过直率,难免得罪人,所以一直未能升迁。我胸中郁结难平,倒幸好有金娘在,她只要见我不开心,就和我说笑解闷玩儿。我叫人专门打了个红漆桃木匣子,让她睡在里头,出外办差办事,都带在身上。下人们不明就里,笑话我,说我老携着个女人用的梳妆盒子也不害臊。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说真的,桃家妹子除了个子有点儿太矮,煞气有点儿重以外,其他什么都好。她若是个寻常大小的女子,必非等闲。我有时与她谈古论今,吟诗做对,样样皆通。琴棋书画,也是行行皆能。但最出奇的还不是这些。她最拿手的莫过于舞剑。 她舞剑不是在黄昏将过,就是在夜半时分。长夜之中万籁俱寂,灯烛如豆。桃金娘映在墙上的曼妙身影,仿佛皮影戏。娴静时好似姣花照水,乍起手迅如长虹穿云。上三下四,前趋后避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眼花缭乱,慨然叹服。舞到缓处,直像乐者抚琴,字字句句温言款语,好不妩媚。舞到急处,星驰电掣,堪比雨打琵琶,珠坠玉盘,急急如风。有诗云: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每当此刻,我都看得如痴如醉,击节而赞。虽不能亲见当年公孙大娘的剑器,但桃家妹子比她想必也不会差太远了吧? 初时,我还担心她离乡别井会寂寞忧闷。后来,我们两个的感情一日比一日好,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跟金娘相识时间不长,却像上辈子就认得的人。我一个眼色和一个动作都能被她猜中心事。我心中是由怜生情,总觉得她又像妹妹又像红颜知己。可说到爱慕之类,似乎又不大像。她那么小,好像庭前的春风就能吹走,也许什么时候一不留神,真的便踪影不见。桃金娘仿佛画上的人,卷帘后面飘落的花瓣,只可以远观,走不到近处。我们中间始终有道无形的鸿沟。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不像从前那么活泼开心。以前见不到的忧郁,如今悄悄爬上眉梢。金娘日渐消瘦,我想逗她说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慵慵懒懒魂不守舍。过去,她总是天刚亮就从桃木匣子里跑出来,到处去游玩。现在,她成日价把自己关在盒子里睡觉。不然,就是独个儿坐在窗户边,看庭前的落花流水。有几次,我偶尔撞见她闷头想心事,想着想着哭了起来。我想问问原因,她反而大发雷霆,甩袖而去。从那之后,我们两个说话就更少了。桃金娘有时候几天不见人影,我也不好追问。 “张公子,你说说看,为什么古来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到处留情,可是古来女子都得始终如一,只爱一人呢?”她长叹一声,对我说道。 “那也未必。要我看,每个人的心都像一张白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爱之人。有的人在纸上画了许许多多娃娃,但是有的人只能画一个,画完再也抹不掉了。” “抹不掉么?” 我摇摇头,道:“抹不掉。好比我小时候第一个竹蜻蜓,陪伴我很长时间,后来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我又买了其他更大更好的玩意儿,但在我心里,永远都及不上第一个竹蜻蜓。” 她低下头去,思索这句话,沉吟良久,方道:“那么我杀我夫君,与干娘反目,都是因为没碰到第一个竹蜻蜓,不知道它的好?” 不等我回答,桃金娘转过身,默默走开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故人来访。 傅维杨是我当年同在书塾里受教时认得的。他与我同年登科,是个善于投机取巧、谄媚讨好之人。我不甚喜欢他,所以平时素无往来。这次他亲自造访,倒不知所为何来。 落座献茶已毕,他随即说道:“哎呀张兄,多日不见,没想到你涵养越发好了。现如今外头风传你的谣言都快烂大街了,你竟然还在家中稳坐泰山?” 我简直莫名其妙,全然摸不着头脑,“此话从何讲起?” “我问你,你有个找人专门定做的红漆桃木匣子没有?”傅维杨说着比画了几下,“喏,这么高,这么宽,带菱花铜镜,像女人的首饰匣子。” “有,那又怎样?” “怎样?祸事啦!” “老弟,你这话可是拿我开玩笑。我打了个首饰盒子又不犯王法,何谈祸事?” “近些时日,从你府上也不知哪个烂嘴的下人口里传出谣言——我要先说一句,在下可是从来不信这些胡言乱语。你张老兄光明磊落,绝不是那等专事巫蛊之术的奸人,都是他们胡扯!” 我听着话不对味,急忙询问:“打住,你先告诉我是什么谣言。” “有人说,你自从命匠人做了这盒子以后,就成天带在身边,出外办差也时常携着。先前,他们还以为里头装了什么宝贝,一定价值连城。后来,始终也没人瞧出个所以然。再后来,有人说看见你在旁人不在时,会偷偷对着盒子说话。他们盛传你是疯了,由于仕途不顺所以忧闷成疾。我当时听了,心里大不是滋味。咱们两个交情不浅,朋友遭病,老弟我得来拜望拜望。谁想今天早上刚出门,无意间听到一个可怕的传言。他们说……” 他左右看看无人,才压低声音,郑重说道:“说你养了个桃木小人,用来作法,专门对付那些与你有恩怨纠葛的对头。还说前两天病逝的某位大人,就是你用巫术咒死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小人儿是个女子,穿一色水蓝衣衫,系白绸带,腰悬佩剑,只在黄昏和午夜才出没呢。” 我听罢恍然大悟,心中大感好笑,但面上又不得不装出气愤的神色。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道:“我张明谈祖上也是体面的书香世家!就算不得赏识,也断不会干出此等辱没祖宗颜面的下作之事。是什么小人在背后嚼舌头,老弟你去叫他来对质于我!” “你不要生气嘛。这不都是人家背后想要捣你老兄的鬼,所以才编出无稽之谈,其实也没人相信。” “既然是无稽之谈,从今往后那就不要再谈了。” 他面现尴尬,干咳了几下,“话是这么说,不过俗话讲得好,人言可畏。既然你张兄问心无愧,我看,何不将那匣子端出来让大家观瞻一下,以解流言之惑?” 傅维杨事先打定主意要攻我个措手不及。他话没说完,忽然抬脚就走,闯进书房。 他一掀帘子,瞅着了装金娘的桃花木盒,面露喜色,倒像苍蝇盯上了发臭的鸡蛋,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 也是我迎客仓促,不曾防备,居然叫他钻了空子去。我大为懊恼,想要阻拦,哪知他手脚太快,已经奔到了桌子旁边。 他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这就是你传说中的宝贝呀,不如今日也叫在下开开眼界。” 我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见着了桃家妹子事小,身为朝廷命官行妖法邪术,那可是要杀头的罪名。我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谁知他打开盖子后怔忪地盯着盒子,好久不说话,脸上表情古怪得紧。过了老半天,傅维杨用一种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调自言自语,“果然是宝贝,果然是……是好宝贝啊。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日让我见到了。” “兄弟,你先听我跟你从头说起,其实……” “你这羊脂白玉九龙杯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一愕,走上前去。 可不就剩下个玉杯了么?不知什么时候,金娘早就悄悄溜走了。 我长舒一口气,回答:“是啊,这玩意儿是我前几年偶然所得。本非……”忽然想到,要原原本本说出来历,不免要把桃家妹子给一并漏出来,于是立刻住口不说。 看我不说,他更增狐疑,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冷笑几声。 他冷笑的时候,我觉得有事要糟。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果不其然。 傅维杨走后第三天,我下了大狱。 起先我总以为是场误会。这次要办我的人,据说是御使钦差。我同钦差周大人素昧平生,面都没见过,哪里谈得上恩怨呢?我只知道他在朝中有些势力,前两年也算天子红人,左思右想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囚犯。 他派人查抄我的府邸,府上一众人等全部收监。 从此,我和桃金娘便断了联系。可能她也怕被连累,早早逃得不见踪影。 我想,她走了也好。此番劫数难逃,生死未卜,跑了一个算一个。 过堂时,我抬头见到傅维杨在与周钦差耳语,心便凉了半截。他将我从贼窝里搜到的九龙杯往案上一放,问我来历。我方才明白,几年前因为一时贪心,给自己惹了大祸。 原来这白玉杯是傅家祖传的宝物。 傅维杨在官场中不得意,于是备了些金银古玩,想要送给当时得风得雨的周大人,以便在湖广两地捞个差事。谁知走到棋盘山时,叫强盗劫走,这玩意儿并一箱黄金全都下落不明。 直到那日凑巧去了我家,他才知道原来落在我的手里。又看我吞吞吐吐不说来历,更把勾连贼人的罪名咬实了。如此一来,真让人百口莫辩。 我心想,照实说了,虽然能脱开杀人越货的罪名,但傅维杨肯定会诬赖我私行巫术。要不说,也还是死罪。他这次,绝对是要置我于死地。左右都要死,索性什么也不说。 傅维杨见怎么也问不到口供,无可奈何,逼着我签字画押。没多久,秋后处决的文书就下来了。 我长叹一口气,大笑三声,倒头睡觉。 文书下来后,日子反倒好过很多。周大人和傅大人想到我命不久矣,便也不来烦我。我乐得清净,每天埋头大睡,时时被伤痛疼醒。 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之间,不大分得出白天黑夜,也不大分得出梦幻现实。好像有时候看见不足三寸来高的小小人儿桃金娘偷入牢中看望我,再走近些,却又看不到了,以为是梦境一场。 有天夜里,睡得正香,被几声哭泣吵醒。我还当自己做梦呢,翻了个身继续睡。哪知桃家妹子喊我:“张公子?快醒醒,是我。” “金娘?”我眼睛肿了,不大好使,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我迷迷糊糊地说道:“是做梦,是做梦,怎么可能是她?” “我是金娘,你倒是睁开眼睛瞧瞧我呀!” 可不是她吗?我揉揉眼睛,又惊又喜,一骨碌爬起身来,“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小点声,别把人吵醒了。”她努努嘴,蹦到我手里,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看你有祸事临门,害怕人家因我而污蔑你,所以连夜偷跑,想他们找不到我自然会放了你。后来没想到,过了许多时日,你不但没有被释放,反而被判了极刑。所以我多方走访打听,才明白你入狱的原因。现下……” 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将佩剑拔出,剑上沾了血迹。“我已经取了他们两个的性命。”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十分冷静,可称艳丽无双吧。我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囚车里谈笑杀人的女子,说不出是慕是敬。 我问道:“你此番是来同我道别的吗?” “我来救你出去的。” 果然,她用钢丝锯子偷偷锯断了三根栅栏。 我有点犹豫,她立刻说道:“没关系,我早用迷药把守卫放倒了。” 我说我这义妹有非同常人的本事,一点也没说错。古来侠客们,要劫狱救人,都得高来高去,我则是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去的。 路上东倒西歪睡了一地的人。她还记得我嘱咐她不可任性妄为,所以只用了药。要照她自个儿的脾气,才不耐烦呢,早把人杀个精光了。 出衙门奔大路一直朝东行。我从马厩里偷了匹马,行到天光亮时,官兵就追赶上来了。 当先的嚷道:“犯人急速下马!否则我们要放箭了!” 说要放箭,我慌了手脚。此刻身上除开囚服可没半点遮拦,如若流箭袭来,准得射成刺猬。只觉怀中微微一动,桃金娘二话不说,已经蹿了出去。 自相识至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瞧她与人动武。几个起落,她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打头差人的马。 那人还浑然不觉。**马儿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忽然长嘶,扬起前蹄,将背上人摔落在地。 他“哎呀哎呀”直嚷。只见银光忽闪,那人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跳上鼻梁,就直挺挺地倒在尘埃里,连呼救都没有呼出口,额前只有一丝红线般的血迹。接连几人,全是如此。 后头追赶的人大骇,更不敢开弓,怪叫道:“妖法!妖法!这人会使妖法!” 他们吓得狠了,没一个胆敢靠近,只好不紧不慢地跟着,堪堪数丈距离。 金娘没过多久又蹿回我怀里,还剑入鞘,向我嫣然一笑。 我不禁心道:真好本事! 再往前走不得了,西凉河水哗啦啦响。 我翻身下马,咬一咬牙,横了心,“桃家妹子,我少知水性,现在可没回头路走。我是宁可死在水里,也不肯回去叫小人得志。你快自己走吧,他们追不着你的。” 没想到她从衣领口探出脑袋,直直瞪着我,双颊发赤,怒道:“这叫什么话!既然一块儿出来的,死也要死在一处。没有死一个,跑一个的道理。你把我当做忘恩负义的小人么?” 听罢,我胸口发热,喉头发涩。 本来,我救过她一次,她也为我劫了大狱,我们两个就算扯平了。金娘与我非亲非故,大可不必白白赔上性命。想当年我风光时,倒有一干人称兄道弟,如今倒霉了,身边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就剩下这么个个子还不足三寸的小人儿肯为我冒险,怎能不叫人动容? 我沙着嗓子道:“好,今日我张明谈若能不死,必要照顾桃家妹妹一辈子,有福同享,有难我当!” 她先是“嘤”了一声,羞得脸红过耳,低下头去,脸上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表情。听到后半句,不禁“咦”了一声,奇道:“为什么有难你当?” 我笑道:“叫你当我舍不得。” “油嘴滑舌的东西!” 时近入秋,河水甚凉,逢着涝季没过,水势劲急。果然,官兵追到河沿就没追了,远远看着。 我将桃金娘放在怀内的衣兜里,一步一步涉水而过。 水流从脚脖子漫到膝盖,又从膝盖漫到胸口,直到下巴处。金娘没奈何,跳到我脑袋上。我两手护住她,闭上眼睛一抬脚,踩到空处。哗啦一声,我们二人掉进河中。 我伸手挣扎几下,够不着东西,顺水向下游漂去。 一路上漂漂荡荡,时浮时沉,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我只是下意识地护住手里握着的桃金娘,死活也没松开。我高高举起两手,把她举过头顶。 所幸没漂多远,下游一个水势较缓的转折处,我的衣服被树枝钩住了。 两人浑身地上了岸。原来这里是城外的一处山坳,人烟罕至。我怕官兵追赶,忍着饥饿逃进深山,找了个山洞躲藏。 那时,我们两个人形容简直狼狈透了。我俩生火取暖,好歹烘干了衣服。 我蜷起身子,背靠岩石,回想前尘往事恍如昨日,不禁辛酸起来。 金娘见我不快,早便知道我的心事。她蹦上我的膝盖,柔声说道:“张公子,你是在为自己的处境烦恼不是?你本无心要贪人宝物,都是因为一时疏忽,叫人抓了错处。这件案子本就冤枉,可是你为着顾念我,所以隐忍不言,自己全扛了下来。” 我摇摇头,想要宽慰她两句,又想不起说什么好,于是闭嘴不言语。 她见我难过得话也不想说,也很伤心,轻声道:“张公子,我两次累你。第一次,你为了救我受伤,这一次,你又为保我丢官入狱。” 我更不忍看她跟着难过伤心,便强颜笑道:“想当初我做知府时,也有不少人上门巴结,与我结义为友,但那都不是真朋友。要不是有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是真正有情有义的。我倒想与你结拜为兄妹,从此以后就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好不好?” 桃金娘听到这话,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她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我大惊,问:“你怎么了?” “没事。”她别过脸去,声音微微颤抖,“我……很高兴。” 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忙把她放下。 金娘神色奇怪得很,明明脸上挂着笑容,眼角却似乎有泪光。 或许我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硬下心肠装作没看见。 我们撮土为香,结拜兄妹。从那以后,我就管她叫义妹了。 义妹心中早有打算。她让我撕下衣袖,刺破中指拿血写了一张申冤的状子。 我把前两年那件事,除了路上巧遇金娘隐去没写,其余事情都讲得清清楚楚。怎么路遇强盗,怎么误闯匪窝,怎么又因为惜宝带走了白玉九龙杯,并强盗劫的满满一箱黄金和他们尸骨身在何方也都指告明白。 义妹将诉状卷起,背在身上,说要替我想法子递上去。 “这一去必要入人家深宅大院之中。凡这样地方,大多豢养着猛犬。大哥你也知道,猛犬是我的天敌,我实在没把握能把书信送到。” “信不送也没关系,你要留心在意。遇着险情,自己先跑。” “好。”她点了点头,刚打算走,忽然回过身,“哦,对了,忘了件事儿。” “什么事?” 义妹勾勾手指道:“你附耳过来。” 我不明所以,俯身向前。 她猛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趁我发怔时娇笑几声,远远逃开,“等我三日。要不见我回来,那就是回不来了。到时候你自己保重吧!这个就当临别留个念想。” 我觉得耳边凉凉的,麻麻的,有点甜也有点酸。 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概一生之中,再没有任何时候能比那三天更漫长。我每天都希望第二天快点来,偏偏太阳下落的速度无比慢。我又怕第二天太快来了,要到时候真没有桃家妹子的消息,我岂非害了她性命? 种种矛盾的想法此消彼长,叫人坐卧难安。 果然到了第三日,山下有人喊我名字。我不敢贸然应答,于是那人大声说道:“张大人不要疑虑,领受皇命来查此案的姜老大人已经接了你的诉状。我们是奉他命令,带你回去问话的。” 只听扑哧一声轻笑,金娘忽然从一片枯叶下边探出头来。 她朝我眨眨眼睛,“人家叫你呢,还不去吗?” 我看她平安无恙,十分欢喜,“你回来了。” “我说三日内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我说我一定会等你回来,就一定会等你回来。你要出了差错,我也不打算活了。” “真的?” “真的。” 姜泽老大人,已年过半百,在朝中一直德高望重,门生弟子遍及天下。如果不是他,我当年就成了负案在逃、亡命天涯的罪人,不会有今天的锦衣华服,也不会有今日的官拜节度使了。他是个性情豪迈、处世慎重的老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几遍,眯着眼睛,略带笑意,看上去和蔼可亲,“你的案子我查明白了。在你说的地方,果然起出贼赃,还有几具枯朽的尸骨。这件事,老夫已经原原本本上奏天子,不出一个月就可以为你销案。” 我大喜过望,一揖到地,谢他成全。我倒不期望能够官复原职,只要能摆脱牢狱之灾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姜大人看我不开口,随即又道:“不过,老夫确有一件事不大明白。贤侄这状子是如何递到我府里来的?当日,我的桌子上平平整整摊着一截写了字的衣袖,用银针钉在案头。老夫的府邸虽不比大内,但也看护甚严。是什么人能够来去无踪?” “不瞒您说,其实是我的义妹。她打小学过功夫,看我遭难,所以出手相救。冒昧得罪,还望见谅。” 他哈哈一笑,道:“贤侄的义妹竟有此等本事,改日一定得见见!” 他要真见到,兴许会惊讶得晕过去也不一定。 我有种心灰意懒的感觉。 也许仕途里钩心斗角的生活的确不适合我。就像陶渊明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假如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就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么做人太累了。 我这么想的时候,对诸多事物都很消极。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外人统统不见。我起过高楼,也见过楼塌。我宴过宾客,也见过树倒猢狲散。我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桃金娘默默地陪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 我不出门,她倒是有点开心,因为从前我可不会有大把的时间和她待在一起。 恩人姜泽却不喜欢我的态度。 “你年轻得很,不该有如此没出息的想法。你的才学很好,不要自己糟蹋了!” 他旁敲侧击地劝我,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 以前,我认真想要做官时,没人给我机会。现在我想不做了,却有人不许。他看我冥顽不灵,始终不开窍,就摇摇头,长长叹息。 有一天,姜大人把我叫到了花园里。 桃花那时节开得正旺,放眼净见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我没来由地想到了义妹。她名字里带了一个桃字,不正和这花一样的禀性吗?美丽动人,开要开得绚丽,谢也要谢得灿烂。 老大人瞥了我一眼,问道:“这花你可喜欢?” 我笑了笑,点点头,“喜欢。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 他的笑容更和蔼了,“那漂亮的人呢?” “要看是谁了。” “我问你,现在可有聘定的哪家闺秀?如果没有,我的小女儿年方十八……” 后半截话没听真切。我立在树下,定定地看着桃花怒放,突然觉得很可惜,很伤心。 一片粉红色的花瓣落下来,正落到我摊开的掌心里。 “才开没多久,就要谢了。” 我的声音,像是从云雾里传来的一样。 娶姜家小姐的事,我没敢让义妹知道。至于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她性子烈,容易冲动,想到什么做什么,从不计较后果。何况我亲眼见过她杀人的手段,万一她动了杀心,那可没人能阻挡得住,到时候还不定要死多少人。 所以娶亲的事,我一直没声张,也不准家里下人胡乱议论。 请了媒妁保人放定以后,立刻定下日期。 外头传言说姜家三个女儿里,这三女儿最是性情柔和,还才貌双全。姜老爷子爱如掌珠,必然会搭上笔不菲的嫁妆。岳丈有心提携我,爱惜我的才华,才肯把千金下嫁。后来你们也知道,我与夫人感情很好,相敬如宾。 我倒没想过要瞒骗桃金娘一辈子,只想瞒得多久是多久。 那些日子如今想起,仍然历历在目。我的情绪说不出究竟是喜是忧,或许还是忧愁居多吧。我到底是个普通人,也想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等到年老以后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坐看庭前流水落花,燕衔春泥。 成家立室,人之常情。与姜小姐这样书香世家的女儿能白头偕老,又有什么可埋怨呢? 可我也知道,我和义妹恐怕要分开了,日子过了一日少一日。 她问我为什么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我只好笑笑不作答。 临近婚期,我随便撒了个谎,把金娘送去乡下一处旧宅。 她还很不情愿,执意想留下,但总算让我哄上了车。 我打算这里事情一完,再去和她说明。 老岳丈嫁女,心中得意得很,非要大宴宾朋,凡沾亲带故的都下过帖。 他本来声望就高,也没人胆敢不给面子。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也有我从前认识的,也有我从前不认识的。 昔日故交都在背后议论,说我时运如何好,今天如何风光。家里张灯结彩,到处挂了红绫和灯笼,一派喜庆气象。 整顿好轿夫车马迎回新娘,众人便嚷嚷着跨火盆拜天地。 我心中没来由一阵慌张,不知怎的心惊肉跳起来。 眼看着就要拜堂,走到屋子跟前,眼一花,似乎有小黑影儿从前头蹿了过去。 莫不是桃金娘? 我倒抽凉气,又安慰自己,哪有此等凑巧之事。 我定定神,按下心中的疑惑,暗暗提防,没发现再有什么异动。 拜完天地,也不及起身去外头招呼客人,便直奔新房。 还有不知情的在外头起哄笑闹,我也顾不得了。今天如果稍有不慎,只怕就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 新娘还没摘盖头,看我进来,好像有点害羞,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低头弄裙。 我无暇顾她,四下一望,没看见异常。只要金娘想躲起,找她可不容易。 我一颗心悬在半空没着落,先查案几,开箱柜,倒花瓶,不敢放过一个角落。 新娘子诧异不已,不晓得我何故如此,还以为我疯了。 姜小姐问道:“你找什么呀?” 我没加理会,随口应道:“没事,马上就好。” 她看我神色不对,答言敷衍,料想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偷偷掀起盖头一角,朝这里张望,忽然“哟”了半声。 “这……这桌子上,怎么……有个小人儿?” 我手里的杯子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堂前灯光昏沉,烛影摇红,可我还是看得分明,站在红烛下的正是桃金娘。 “悄言,不要声张。”我张开手往前一挡,将姜家小姐挡在身后。 她又惊又奇,惊的是我神色郑重,如临大敌,奇的是那小人儿竟然是活的。 金娘倚着喜烛,腰中挂剑,双手抱胸,脸色白得像纸。她微微冷笑,笑中尽是杀意,犹如河塘秋霜。 义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她似笑非笑地拍了几下巴掌,道:“张公子,好一个瞒天过海的计策!不愧是读书人,谎都撒得比人真。” 听到她的口气,我心沉了下去。想当年,她杀掉自己的丈夫尚且毫不手软,何况今日我负她在先? 我说道:“我不是故意想瞒你……” 银光一闪,长剑出鞘。她厉声道:“张明谈我问你,我待你哪点不真不诚,又哪点不到,你要这样回报我?桃金娘从出生到今天,只有我负人,没有人负我。我万没想到,今天欺哄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你待我很好,没有哪点不到。我还要谢你救过我的性命。今天是我对你不起,没什么好说。” “既然没什么好说,那就让开。我先杀她,再杀你。” 我深深吸口气,很慢很慢地摇了一下头,“你很清楚,我不会让开的。” 桃金娘怔住了,连眼神似乎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撒得满屋子都是。 我忽然胸口抽疼得厉害。 “那么说……你喜欢她?” “不,我刚才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小姐。”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跟你同生共死的人是我,陪你吟诗作赋的人是我,救你性命的人还是我!为什么到头来你娶的是别人?要走的人却是我?” 我无言以对。就算可以回答,我也答不出来。 她垂下剑尖,用袖子拭去泪水,“好,既然你不说,我也不想再问。我只想告诉你,今天这里必须死一个人。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你,或者我杀了她。无论如何,总得有人死!” 我放开原本握着新娘的那只手,好像心境变得平和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桌子,走到桃家妹子身边,对她说道:“你杀了我吧。” 她桃红色的裙子被风吹得动了一动。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杀了我吧。” “你不杀我么?” 我摇摇头。 “也不许我杀其他人?” 我点点头。 桃金娘忽然笑了笑,低声说道:“从前,干娘说我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现在,我总算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快地转个身,走了两三步,右手宝剑一扬,像是做了个舞蹈般诀别的手势。 剑刃自上而下,在她脖子上对穿而过,她的身体猛然朝后倾斜,从桌子边上跌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掌心里。 新娘惊呼:“她……她……” 她小小的身躯只有桃花花瓣那么重,几乎轻若无物,可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很快就从她脖子上涌出。 她再也没有对我说任何话,躺在我手心里,没有任何动作。 桃金娘的身体渐渐冷了,很快便除了回忆,什么也不会剩下。 张明谈端起酒杯举到嘴边,刚想喝,又放下。原来一片花瓣落进酒杯,他拈起来,看了很久,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夫人打起卷帘,柔声道:“官人,二更时分掌灯了,早些歇息吧。” 他应过后,起身拂开落了满身的花瓣,抖一抖,吩咐下人收拾杯盘。 那些诗友早散了,花园里冷冷清清,月色满径。张明谈尚还有些酒兴,便顺着穿花的石子路,慢慢朝厢房步去。 沿着池塘过长廊,走到假山山石后头,忽然一曲清歌悠悠回响。他几疑自己看错,揉揉眼睛。 没错,有个小人儿正在石头上翩然起舞,衣袂飘飞,手持明晃晃的双锋宝剑。 张明谈想要走近细瞧时,转眼之间却又找不到了。 只有月亮还孤独地挂在天空中。 第20章:铸剑师之女 关于信阳长乐侯大人生平的奇闻逸事,不胜枚举。人们但凡提到他,无不津津乐道。 有关他的故事,说书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哪怕他辞官还乡以后,皇上还赏了几处宅院与千顷良田,天子对他的厚爱可见一斑。 侯爷早年是威名赫赫的武将,战场上屡立奇功,曾令匈奴人闻风丧胆。他宅门口立的两座汉白玉石狮子,威风凛凛。王府内雕梁画栋,气派不凡。往来结交的不是富豪,便是权贵,可谓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后来有些人背地里议论,说侯爷性情霸道,仗着权势无所不为。照我看,全是胡扯。老爷早年带过兵,打过仗,有些武将做派并不稀奇。至于权势,哪个有权势的人不是树大招风?他们不过眼红罢了。 但是,街头巷尾的流言倒也不都为妄传。关于侯爷的喜好,句句属实。讲他爱剑成痴,为此不惜一掷千金,在他的书房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宝剑,每柄宝剑不是名家所造,就是大有来历。有的曾随其征战多年,历经血雨腥风。也有的乃友人重金求购相赠,锋锐无匹。据说,就连战国时代欧冶子所铸的皤虹[]宝剑都被老爷给收藏了。 反正,这世上如果说有一个人在收藏上能与天子相匹敌,大概我家主人的藏剑可以算在内。只要听到哪里有好的名剑、古剑,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 在长乐侯大人过世以后,下人收捡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上百柄剑。其中有一柄,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碰。 那把名曰“遮日”的宝剑,后来被视为不祥之物,扔进了护城河。从此,府内人似乎十分默契,谁也不再提起。以至于后来坊间关于这个故事流传的版本,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怪诞不经。 现在,我的恩主已经死了将近十年。我想,再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了吧? 说到老爷的爱好,不能不说说信阳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何还山。他排行第三,人们也常称他为何老三或是老何。 何老三是名铁匠,性格孤僻,脾气古怪,不爱与人结交。他的手艺,在信阳有口皆碑。早年,我只知道他替平头百姓打铁,并不知道他还会铸剑。那时候,我们还是街坊,每天从王府当完差回家,都能看见何老三在堂前打犁头,打菜刀。他闺女乖乖坐在一边瞧看,递水伺候。 何老三貌不惊人,黑脸膛,高鼻阔口,满面虬须,形同张飞。他的双臂肌肉纠结,膀大腰圆。上了年纪后,两鬓日渐斑白,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孔武有力。 没想到他的小女儿却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全不像个平民家女子。别说眉目姣好,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更难得性情柔顺,伶俐懂事。街坊对这小姑娘交口称赞,都怜她早早丧母,命运悲苦。 据说,老何的女儿碧婵从生下来就有个奇怪的爱好。她与刀剑这样的凶器,似乎有种不解之缘。打从落地那刻,便大哭不已,无论怎么哄劝,就是不能止歇。直到老何无意间将她抱到一柄明晃晃的宝剑跟前,她才停止了哭泣。 小女孩伸手抚剑,模样甚是欢喜。何老三觉得,女孩儿家爱此凶险之物,必非吉兆。果然,长大以后,碧婵不爱针线女红,唯独对铸剑之术情有独钟。父亲打铁,她就帮忙拉风箱。她深得老何亲传,雕功不凡,花纹极尽精细,活灵活现。 转眼,姑娘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像她这样好模样好性情的女儿家,虽然穷了点,上门提亲的人却不少。可老何的态度非常奇怪,对家境普通的人家,他瞧不上眼,觉得配不起自己女儿。对家境殷实的富人家,他又决不愿意把姑娘送去做偏房。 他曾经放话说,以后谁也不要再来提亲,否则别怪我何老三不客气。女儿这辈子就算嫁给刀剑终此一生,也不会踏出闺阁半步,请大家不要再白费力气。 媒人见他立志甚坚,也就纷纷散去,再也不提这回事。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都说何老三太糊涂,白白耽误碧婵的青春。 虽然铸剑师替女儿拒绝了婚事,但对闺女的疼爱可是人所共知。碧婵胭脂水粉,妆容穿戴比起一般贫民丫头好上许多。别人得罪了他,何老三可以不计较,但若女儿受了委屈,他绝对不容许,非要讨还不可。所以之后,侯爷招碧婵进王府做夫人的贴身丫鬟时,老何大不高兴,再三相辞,王爷为此很看不惯他。 侯爷第一次见到碧婵时,她才年方十七。姑娘因为常替父亲给王府膳房送打好的炊具,同园里几个婢女混得不错。 这一日,她们正同一位姨娘放纸鸢玩,不巧纸鸢挂到了树梢上。左近又没有佣仆在,姑娘心地好,就替别人爬到树上捡风筝。 老爷远远见着了,不禁询问:“那树上的女孩儿是什么人?怎么以前在王府里没见过她?” 我急忙上前,将何老三是个铁匠,她是老何女儿的事禀明。 侯爷捋了捋胡须,说道:“叫她过来我看看。” 及至走近后,姑娘倒身下拜,举止谦恭有礼,又兼容貌秀美,脂粉不施却有别样风情。 侯爷微笑不已,似乎心存怜惜。 “好,不错。”老爷点点头,问,“你今年多大了?” “小女今年十七岁。” “家住哪里,可有亲眷?” “小女家住青石桥,家母去世多年,被父亲抚养成人。爹爹是名铁匠,姓何名还山,为侯爷府上的膳房打菜刀。” 侯爷听过后,叹了一声,道:“这样懂事的孩子,留在家中岂不可惜?可许有人家?” “不曾许配。” “那便来我府中做事吧。我给你每月五钱银子,补贴家用。” 就这样,碧婵入了侯爷府,被分到上房里服侍夫人。 照理说,能入宅门大户人家当差是件高兴都来不及的事情,更甭提侯爷慷慨大方,每月赏的银钱远比何老三打铁赚的多上十倍。然而,老何晓得女儿的事后大发脾气,非但不领情,反倒口出不逊,怪老爷多管闲事。 他说:“我们小户人家,有口饭吃,有间瓦房,安身立命足矣,受不起这等恩泽!侯爷若开恩将碧婵放还,我何还山感激不尽。” 老爷当然不拿此话当真,还以为他爱女心切,不愿同闺女分开,于是又给他在府内安插了一个闲职,每月领薪,不用干事。 即便如此,老何仍旧不识抬举,拒意甚坚。眼见侯爷没有放还的意思,不好争执。主人一旦真动怒,恐怕他也担当不起,反倒连累女儿受牵连。 老何忍气吞声,从此以后性情大变,再也不打铁了。我在府里撞着他时,老看他愁容满面,牢骚满腹,一天比一天显老。 初时,大家还有点同情他的遭遇,觉得王爷行事未免霸道。等他染上酒瘾后,就越来越招人讨厌。每天临近日暮时分,总有人见何老三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四处游荡,逢人便说他命苦,然后大骂主子心怀鬼胎,瞧上女儿的姿色,想要霸占。 时候久了,大家对他敬而远之。风言风语传到老爷耳朵里,上头对他更添厌憎之情。 和老子相反,碧婵却是个乖巧聪明的丫头,在宅院里左右逢源。别说夫人对她宠爱得好像半个女儿,连姨娘丫鬟也喜欢她的为人。 人们都说,像老何那样一个糙人,怎么生出个如此俊秀的女儿?真是奇怪。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碧婵姑娘笑靥如花,肌肤胜雪。大伙儿都说她声音如云雀般好听,只要她笑一笑,周围的人就像吃了冰糖一样舒服。难怪老爷说将此等女孩儿留在家中实在可惜,如果我要年轻三十来岁,也会想要讨她来做媳妇。 以前,她是个爱笑爱娇的俏姑娘,总看不到有发愁的时候。我可想不到到了后来,事情会演变成那样。唉,真是天意难测,红颜薄命。 你们一定很奇怪。讲到这里,父女俩还和铸剑没扯上什么关系。其实,如果不是有一天,有个客人突然来访,侯爷根本不知道何老三还会铸剑,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怪异故事了。 主子结交的众多朋友中,有一个人名叫池重海,进士出身,已过而立之年。他好穿白衣,素有风流之名,对古玩鉴赏十分在行。京城里达官贵人若收购了什么古物,必定会让他品评一番。 一日,池大人上门拜访。 才刚落座,他便向老爷拱手说道:“侯爷可喜可贺呀。” 这话问得蹊跷,老爷便问:“喜从何来?” “贺您府上得了一样宝贝。” “老弟你糊涂。我近日身染微恙,谢绝访客,连门都不曾出,哪里得过什么宝贝?” “侯爷您这是太谦。您得着宝贝是好事,在下特来道贺,又没有起夺之心,何必不承认呢?” “池贤弟,此话我可真不明白,我确实不知你所指为何。” 池大人奇道:“您果真不知?小弟听闻侯爷最近搜罗到一位举世罕有的怪才。他虽然名声不大,本事可不小。” “喔?他姓甚名谁?” “姓何,名还山,排行第三,人称何老三。” 听罢,老爷哈哈大笑,摆手回答:“休提此话。这人不过我府上一介奴才,终日酗酒,浑浑噩噩,不堪提拔,怎称得上宝贝二字?” “此人身怀一样绝技,世间少见。” 主子冷笑道:“什么绝技?莫不是所谓的千杯不醉吧?” “他从前是名铸剑师,造过很多珍贵的名剑。在下就有幸得了一柄,请侯爷过目。”说着,他从笼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长不过尺许,宽不愈寸,通体乌黑,模样很不起眼。 老爷是个大行家,他嗤之以鼻,“这玩意儿论质论工都十分低劣,破铜烂铁而已。” “侯爷可别早下定论。这把袖剑虽然外表平平,可它妙不在此。您可曾听说,干将莫邪的雌雄双剑能隔空取人首级,紫电宝剑能斩妖杀鬼,驱退精怪的传说?” “鬼神之说,乡野怪谈,岂可尽信?” “从前我也不信这些,可是自从得了这把匕首后,亲历了一件怪事。您听我慢慢道来。 “前日在下家里有一名妾侍没了。这事儿说来惭愧,都是小弟治家不严,导致几个夫人争风吃醋。那姬妾因娘家无人撑腰,平日里难免得些委屈。我公事繁忙,无暇过问,怎料她们争得狠了,合起伙来整治。她心气高,一咬牙上了吊。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已身怀有孕,别人怕她将来生儿子,在府里得宠。想来也甚凄惨,我花好些银钱,将葬礼风光备办,也善待她家里,还给她弟弟捐了个小官。 “哪知下葬不过月余,家里便闹起鬼。先是一个小厮在院子里巡夜,忽然发现,死了的夫人屋里亮着灯。本以为是哪个婢女不懂事,走错了房子。没想到近前一看,却见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坐在床头对镜梳妆,形容与死去的妾侍一般无二。他吓得大叫,打翻烛台。等到仆佣各持棍棒赶到时,哪有什么女子的踪影? “此事,我未曾上心。结果不出两日,一名丫鬟夜里投井,那是府里跟着死去的姨娘的贴身婢女。以前她见主子不得势,便也随着别人一起欺负主子。平日不是冷言冷语,就是挑拨离间。这婢女尸体捞上来时,模样恐怖,面目发青,嘴唇发紫,十指流血,脸上横七竖八被抓出血痕,没一处皮肤完好。还有两只眼睛,也被她自己给抠出来了。 “我本想报官,但转念一想,若报官,一来外头风闻府中闹鬼,于声名有损。若被什么对头得知,还要影响仕途。二来,难免要牵扯到姬妾之死,深究起来,麻烦不小。所以按下此事,责令众人不得胡乱嚼舌,暗暗将死人抬出埋掉。我令家丁严加戒备,上夜时务必警醒提防些。又请和尚做了几场法事超度亡灵,谁知厉鬼怨气太凶,到头来还是出了事。 “几日来接二连三地死人,夜里我吩咐所有人不许乱走,各房留几个奴才好生守门。将及夜半时分,有人来报,说二夫人忽然发疯,拿剪子铰自己头发,又哭又闹,嚷嚷着要出家去。她拿针往脸上扎,扎得满脸是血,眼见不活。 “我怒从心起,倒要见识见识这厉鬼究竟有何等本事。谁知方才出门,阴风扑面,脖子上仿若被缎带勒住。我张口欲呼,忽见那女鬼近在咫尺,面色含悲忍怨。然后,我就一头栽倒,人事不知。 “小弟一病半月,躯体日渐沉重,药石无医。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定要取我性命,忙早早交代了后事,着人去办。就在命悬一线之际,忽然有个身边的下人说,他认识一名高僧,能辨神鬼事。我想,左右是个死,不如请来试试,或有可救也未知。于是备上厚礼,遣他即日前往。没过三天,下人便回来了,礼品原封未动。我心中一沉,想是天亡我也。哪知那奴才却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剑,说僧人得知池大人怨鬼入宅,特赠此物。将它悬于床前,可保平安。 “却说入夜,蝉虫噤声,一丝风也无。家下人各持刀剑棍棒,守在门外。我不敢有半分怠慢,斜倚在**,只等女鬼现身。没多大工夫,两团阴火蹿入屋子。那死去的女子长发披肩,青面蓬头,足不沾土地飘到床前。她咬着牙,向我哭道:‘你纵容她们对我百般欺凌,如今我成了孤魂野鬼。你……你害得我好……’ “话音未落,只见床前白光乍起。那鬼厉啸一声,化做烟雾遁逃。下人们喊打的打,喊杀的杀,一拥而上。但见蓝烟在前,白光在后,势如奔雷,直出庭院而去。转过回廊,不多时,房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瓦片碎了满地。奴才们报,那道光穿过花径便不见踪影。待到天光,我命人四下查找,于东北角上发现一件沾染污血的女子皂衣,衣角钉着这柄袖剑。我烧掉血衣,将剑好好收藏。从此以后,家中便再未有鬼怪作乱。” 主人听完池进士的故事,眉头微蹙,沉吟了半晌。他说道:“贤弟的话倒也有趣。我虽不通神鬼之说,但也听过上等兵器有诛精辟怪的传说。” “所以在下偶得宝物,不敢擅藏。今天将此剑赠与侯爷。” 老爷急忙推辞道:“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之所好。这样的重礼,愚兄怎么能收?” “您有所不知。据闻,有来历的神兵利器无不沾染血腥。越是锋利的刀剑,饮过的人血也越多。像在下一般的文人若碰着它,非但驾驭不了,反受其害。侯爷您是打过仗的人,所谓宝剑赠英雄,再好不过。” 听到这话,老爷没再推辞,收下了那柄乌黑的袖剑。 谁曾想主子竟然将池重海的话认了真。没过几天,差人将何老三叫入内宅问话。 侯爷说道:“何还山,听说你从前祖上可不是铁匠。” 老何脸色一变,立刻答言:“侯爷明鉴,小人祖上三世个个都以打铁为生。我这手艺还是从家父那里传下来的。” “胡扯!”老爷将桌子狠狠一拍,喝道,“你瞧瞧这个可认得?” 何老三见到扔过来的袖剑,面白如纸,像见着什么鬼魅似的,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哼,没想到你竟是个如此不老实的人。从今天起也不必当差,回自家去吧。” 他立即倒头便拜,道:“侯爷要撵我出去,我没有怨言。但请将我女儿放还,我只此一个闺女,还指望她养老送终……” 主子脸色越发难看,“办不到!”说罢,拂袖而去。 从那天起,何老三被赶出宅门,碧婵留在府内。老爷对她倒是比往常更仁和了,甚至每月仍按例给她爹送钱度日。可是,何姑娘因牵挂父亲,经常愁眉不展。有时,我还看见她独自站在鱼池边低声饮泣。 要照我说,老何确实犯不着这么固执。老爷还不是为了爱护碧婵?她在府内,不比在外头挨冻受饿强?如果有人非要讲侯爷对她有非分之想,我绝对不信。主子的年纪比何老三都大,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打主意。何况长乐侯大人什么身份?才不会理会外面的流言飞语。 侯爷送的钱物,何老三一概不收。他将东西扔出门,还把送东西的佣人赶打出来。 信阳城里,便是达官贵人也没有哪个敢对老爷如此无礼。我看,老何真是疯了! 主人知道以后,吩咐下人再也别管这奴才,由他自生自灭。 由于老子带累,碧婵在府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大家见到她都绕道走,不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有一次,我正在园子里巡夜,突然听到阵阵啼哭声,想到前日池进士讲的故事,心里不免发毛。 我穿花过柳悄悄觅声前行,走过回廊拐角。只见池塘一汪碧水中映着皎洁的月牙,柳枝轻摆,有人在假山背后若隐若现地挣扎着,脚下的草丛被踩得七零八落,让人觉得很不祥。 起初,我还以为是哪个丫鬟在跟外头的野男人偷情。后来,低低的喘息和压抑的哀叫使我停下了脚步。 是该撞破好?还是该扭头走了好呢? 或许是对方听到了异动,一个男人的影子跳了出来,趁我正犹豫间,急匆匆逃向对过的竹林。 我刚想追,猛地有人撞到身上。那是个女子,她抬起脸后我才发现——原来是碧婵! “别追,让他走吧。”姑娘咬得嘴唇出血,睫毛上挂了两行清泪,说不清是痛苦,是沮丧,是哀怨,还是慵懒。 我急忙将她扶起。原来她青丝低绾,衣衫不整。日后,我再也没见有哪次她的脸色像那天那般娇艳好看,双颊仿佛染上两朵玫瑰似的红晕。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是谁?他是你的……” 姑娘摇摇头,不说话,用手揉搓着裙角。 “好吧,我不问,不过……不过你也别哭了。今天的事我不会讲出去的。” “谢谢你,白大叔。” 我怕巡夜人路过,看到这情景可不妙,让她赶紧回自己屋子去。 碧婵走后,我惴惴不安,总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究竟哪里做错了,又想不明白。 姑娘裙子上有几点梅花似的血迹,我知道,她今夜恐怕于人了。那逃跑的人背影看起来有点眼熟,仿佛是我认得的人。 至今我仍没想起来,他究竟是谁呢? 老爷自从赶老何出门后,一日懒似一日,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连对上门来拜望他的友人也礼节怠慢。还好大家都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并不计较。只是那些有求于侯爷的官吏,变着法儿讨其欢心。 珠宝翠玉,老爷嫌俗气。珍宝古玩,老爷又一窍不通。至于信阳周边所有的上好刀剑,早被搜罗个遍,再也找不到新鲜的。 主子每日烦闷,闲极无聊,便将别人献的一块玄铁搬出来玩赏。 此铁据说是样稀世奇珍,乃是从高丽人手里购来的。长乐侯大人多次想将它铸造成剑,许多铸剑师看过后都婉言谢绝。他们说这块铁质地坚硬,只怕用凡火难以熔化。 老爷一面用手抚摩,一面问我:“你说,如能将它打成刀剑,可比得欧冶子的龙泉、太阿?” 我忙应承道:“比得,比得。” “可惜啊可惜,它却不能脱胎换骨,只能做块顽石罢了。” 我忽然灵机一动,鬼使神差地说道:“老爷,您可真想打造这块千年玄铁?有一个人,不妨请来试试。” “哪个?” “就是您赶出去的何老三啊。池大人不是说他有过人之能吗?” 主子沉吟片刻,好像被我的建议所吸引。他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提建议原是一片好心,希望侯爷能恕了老何的罪过,让他俩父女团聚。哪想到,何老三听到这消息,竟如五雷轰顶,脸上死灰一片。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我苦笑,“白老哥,你……你可害惨我了。” 他长叹一口气,“既然天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我多年前原向祖父发誓,此生绝不为达官显贵、刺客匪盗造凶器,若然违誓,叫我不得好死。此番定然难避此劫了。” 我不禁奇道:“刺客匪类还好说,不为权贵铸剑,却是为何?” “刺客匪徒,以取人首级为业,替他们做事,就是助纣为虐。至于将门权贵么,或玩权弄术,或手握重兵,有驱策万人之能,为他们铸剑,无异于为祸人间。所以,我一门中人,历来多有横死暴毙者。” 来到侯爷跟前后,何老三知道辞也无用,倒是爽快应承下来。 他恭恭敬敬向主子磕了几个头,昂然说道:“侯爷您是有涵养的人,不与我等小民计较,予以重托,当不负所望。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三个请求,您能不能答应?” “什么请求,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铸剑的时间里,请将小女碧婵放还。她自小跟我修习此艺,已有所成。若得她帮助,定能造出您所求的神兵利器。” 老爷想了很久,勉强回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她仍是我府上的人,等到剑成之后,还得回我府里来。” 老何听罢,面露悲愤。我连朝他使眼色,他才把怒火按捺下来。 “第二,请侯爷拨给我五十名壮丁。要化此铁,非得起座大炉,非历经时日,只怕功夫难成。我老汉一人可干不了,得手底下有人差遣。” “可以,也答允你。还有呢?” “第三,世上所有神奇宝贝,莫不讲缘法二字。得与不得,要看上天安排。老爷如与此铁有缘,那是再好不过。如若无缘,得不着宝物,也请不要见责。” 主子冷笑数声,说道:“好你个何老三,倒是留了心眼。想叫我不责你的罪过,你便可以疏忽怠慢了,是不是?今天我不妨告诉你,你要成了,本侯重赏。你要不成,也不必来见我,自绝以谢吧!” 老何心知侯爷杀意已决,只得放弃争辩,诺诺而退。 后来,主子果真在自家后院天井中起了一座炉膛。为了化铁,他命令手下十人为一拨,每三个时辰轮换一班,日夜不停添柴鼓风。 那座壮观的炉子足有烟囱般高,远远便能望见。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里装满熔火和烟,立在塔架上向下看看,都让人胆战心惊。 侯爷令到处,青石桥所有街坊全部搬家,把地方挪出来给何老三铸剑。不仅如此,为了防止他逃跑,老爷甚至调来衙门里的人,把门看守。若老何父女有什么异动,立刻捉拿。 长乐侯大人曾经询问,什么时候能把铁化开。何老三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主人记在心中,每天都派人监督进展。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铁依然是铁,没有半点要熔水的迹象,老何即将大难临头。 他无计可施,在炉子边一坐一天,眼色呆滞,愁容满面。 你说,如果连材料都化不开,还谈什么铸剑?何老三哪怕再有本事,如今半点也施展不出。 正在我替他们暗暗焦急的当口,外面谣言又开始满天飞。 大伙儿说,哪是主公想要求剑,求剑不过是个口实罢了,侯爷真想求的,是老何的女儿。长乐侯大人想她想了不止一朝一夕,心里一直爱而不得。其实,之前老爷动怒是想要吓唬吓唬何老三。如若他认个错,服个输,顺水推舟将女儿给他做妾,事情也便过去了。老爷甚至连下的聘礼都早叫人备办齐全,专等他点头。谁知晓老何却死心眼,坚决不允。主人一怒之下,才出此计策。 你可能要问,长乐侯这么有钱,什么女子要不到,为什么非要这个平民家的闺女?她容貌既非国色天香,又非倾国倾城,怎么能有此等魅力? 谣传中讲,老爷并不是爱其姿色,而是被她的气质所吸引。 说老实话,碧婵确有一种其他女子没有的锋芒。我总能感到她秋水似的瞳孔熠熠生辉。或许是因为姑娘从小与刀剑为伴,而侯爷又有过一段戎马生涯,因此格外喜爱她这特殊的资质。主人喜欢她,不亚于喜欢一柄稀罕的名剑,想要收为己有也不奇怪了。 院子里成天生着火,格外气闷。然而,我最怕看到的是父女二人悲苦的样子。我白天找机会躲出去,但主子命我监视,不能怠慢,夜里还要守在他家窗外。 每每瞧见碧婵的影子,我就忍不住叹息。小姑娘何其无辜? 有一天晚上,我刚从外面打酒回来,发现原来负责烧火的人都被打发去休息了。 碧婵站在炉膛口边,挨得很近,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我吓了一大跳,将手里东西一扔,跑过去相救。那时还以为她是打算自尽呢,我急得喊道:“闺女,有话好说,别想不开。你要寻了短见,扔下你爹,他也肯定活不成。” 她听到这话,拭去泪水回过头来。看见是我,这才说道:“白叔叔,您不要过来。我没有打算寻死。”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您看。”她摊开手。 她手掌里握着一绺青丝,几枚涂了丹蔻的指甲。 “这是你的头发和指甲么?” “我曾听家父说,要铸成宝器,往往会碰到质坚无比的上好铜铁。这些材质,通常是天地精华所成,并非人力可以雕琢。想要熔炼,需得人的气血将它化开。发肤受之父母,投于炉中,希望能感应此铁。”说完,碧婵把它们丢进炉火,它们顷刻便化为灰烬。 我暗暗松了口气,领她走下高台。 我们老少二人在庭院前坐下。 姑娘用手支起下巴,忧伤地说道:“大叔,如果期限到了,还不能将玄铁化水,我和我爹该怎么办?” “这个……”我无言以对。 “依侯爷的脾气,会不会杀了我爹爹?” “老爷虽然脾气暴躁了些,谅来应该也不至于为这件事要老何性命吧。毕竟,他多少还会顾念一点你的情面。” 她凄然一笑,“我的情面?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给父亲招来祸事。” “你可别这么想。” 我话音未落,姑娘忽然给我跪下了。 她说道:“白叔叔,我性子强,一生之中从没求过人。今天求求你,请放我爹走!我独自留下,随侯爷要为妾为奴都可以,只不要牵累父亲大人。您的恩德,我永远会记得。” 我赶紧把她扶起身。 倒不是不想放她们爷俩走,但主子说过,谁要放了他们,全家都得问罪。我担不起这个后果。 听了我的解释,小姑娘黯然神伤。 她离去前,说了一句极古怪的话:“假如有一天,我父女二人遭祸身亡,身首异处时,您若能念着些旧情,将我们葬在一处,碧婵泉下有知,也会谢谢您。” 听罢,我心里泛起浓重的悲凉之意。 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早上我的右眼直跳,就想到今天怕是要出什么大事。果然,到了正午时分,困顿未醒之际,耳边听得有人高声说道:“老爷来观炉了!快去大门口迎接!” 我被吓得茫然不知所措,还未赶到前院,侯爷已经下轿,入了中庭。厮仆、衙役跟丫鬟们垂手肃立,一声咳嗽都没有。 主子这时的眼神格外阴森,叫我不寒而栗。 他站在巨大的熔炉前,环顾四周,也不知是喜是怒。 侯爷缓缓点点头,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问道:“何老三呢?怎么不见他人?”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诡异,竟然没人敢上前搭腔。 老爷又问了两遍,我才回过神,上前一步,刚要禀报,哪知老何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民在此,听候侯爷发落。” 说着,他排开众人走上前来。 其实,何还山已经面无人色了。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地下的青石板,腿肚子有些打哆嗦。我们虽然因他好酒贪杯,平时并不待见他,可此时也被他的命运牵系,暗生同情,为他捏了把汗。 老何扑通跪倒在老爷脚边,一气磕了几个响头,却似乎说不出话。 侯爷不紧不慢地问道:“何老三,我交代的事,进度如何?” “罪民无能,老爷恕罪。” 主子双眉一剔,啪地将扶手猛然一拍,“我问你进度如何了,实话实说吧!” “小……小民有负所托,只怕要造此剑,力有未逮。请……请老爷另择良才。” “这么说月半之期已过,你是承认你不能将玄铁化开了?” “是。”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本想上去劝解两句,刚一提脚,侯爷身边的一名彪形汉子就朝我瞪眼警告。我看情势不妙,只得忍气吞声。 主子冷冷一笑,折扇轻摇,“老何,我问你,你可记得当日你向我下保证时,说过些什么?” 听到此话,何老三全身猛然抖震,他沉声回答:“我……我当日曾夸口,如果剑不能成,当以身殉之。” “好,来人与我拿下——” 只闻得碧婵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五六名家丁一拥而上,紧紧捉住了老何,将他扛抬起来,朝炉子走去。 “何还山,我素来听说,古时的铸剑大师遇到难以熔化的金铁之质,为成功业,无不以血肉之躯喂火相殉。今天,我只当成就你的千古美名吧。” 我心中揪扯得厉害,简直不忍再看下去,其他人也纷纷转头避开。 何还山站在炉子敞口之上,下面便是狱火深渊。他轻轻推开身边的人,深深吸了口气,朗声说道:“信阳长乐侯公,小人今日死期在即,皆因我背誓所起。如今天要亡我,那也无甚可说。但我有一句好言相告,听与不听都在你。” 此刻的铸剑师,简直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成日价委靡不堪的老头子。时值正午,烈日当空,他全身似乎笼罩了一层金光。他面目背阴,瞧不见神情,可那声音竟然浩浩荡荡、翻翻滚滚地四下传开。 我们都被这凛然的气势所震慑,就连侯爷平日的威风似乎也在他的影响下,荡然无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你说吧。” “大人,你面有富贵之相,能成大事。又蒙天恩,执掌一方。如你等位高权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必执著于心中的贪念,为其所累?如今我落到这个地步,也无须再求你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我的女儿碧婵天生不该与人婚配,更不该与你这样身份的人结缘。你若存仁善之心,放她一条生路,于人于己都有好处。你若还要一意孤行,只怕该遭大祸!” 侯爷怒道:“我岂会受你教训?想要我改变主意,绝无可能。” 何还山哈哈哈长笑三声,纵身而下,直入巨炉。 刹那之间,我的双目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疼痛难忍。 空中穿来裂帛般的惨叫,接着不知是谁在号啕大哭。那惊天动地的晴空炸雷,是我生平仅历。我差点以为天谴到了,所有人都休想活着打这院子走出去。那动静好似雷公电母驾车巡游,明明是个大晴天,可是闪电居然如同河流般在庭院中恣意游走,轰隆轰隆的阵阵雷鸣不绝于耳。 一时间,狂风大作,草木凋零,下人捂着耳朵抱头鼠窜。 唯独碧婵,双手合十跪在炉子前,低头默念着什么。她在其间,全不为异状所动,仿佛置身方外,是一尊降世观音。 说来真怪,这些狂风啊,闪电啊,乌云啊,来得猛烈去得迅速。还不到半盏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原先金光闪过处,但见一泓火红的铁水,竟然全都化了!真是奇迹。 小姑娘脸上的悲愤之色似乎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初雪般的冰冷,看不出在生父骤亡之际,她在想些什么。两行眼泪干在颊边,她仿佛下了什么大决心。 碧婵不慌不忙对炉膛拜了几拜,立起身来转向侯爷。 “小女的父亲既然去了,如今我就是无主之人。老爷您打算拿我怎么办呢?” 主子倒真被问住了。看得出他是极想趁此机会一遂心愿,但又怕这样一来,众口悠悠,难免有人愤愤不平。 碧婵又说道:“既然老父在世时,小女就在府内做事,自然算是侯爷府上的人。如何处置,但凭吩咐,我无有不遵。” 老爷见她意有所指,于是顺着她话说道:“既然你还肯跟我,明天便随我同回家去吧。” “谢侯爷恩典。且请您稍待月余,我还有一事未了。” “什么事?” “家父生前遗愿便是成了此剑。既然铁已熔开,就该乘机将兵器铸成,方不枉费他一片赤诚之心。小女不才,父亲的本事虽不敢说全会,倒也学了十之。我想待大功告成之后,携宝物回去主人府上。不知您意下如何?” “好,一个月后,我遣人来接。到时候,你要准备好,不许推三阻四。” “小女不敢。” 你看到这里,也许会说碧婵是个冷血动物。自己的爹爹死了,怎么还会答应侯爷,委身下嫁? 后来外头也有很多人这么责难她,说她非但不孝至极,简直无耻之尤,该受世人万年的唾骂。 可他们怎么不想想,碧婵是什么身份,老爷是什么身份?碧婵一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弱女子,别说没有家世背景,就是有,能与长乐侯大人抗衡么? 所以说世上的人,评论别人都轻巧得很,可一百个人里,没一个肯站在对方的立场来想想。我老头子每次听到此类言论,都心中冷笑,觉得大谬不然。 翻回头想,丧失双亲又没有媒聘过的小姑娘,嫁入王府,难道不是唯一的选择吗?否则,她还能有什么归宿可言。侯爷看上的女子,哪个敢娶? 话说那次劫难过后,何家闺女果真潜心造剑。 下人日日向王爷禀报,碧婵好似变了个人,再不像以前那般躲着哭泣。他们都说,这女子想必认了命,专等着嫁入王府吧。 侯爷自然高兴,没多久就将何老三的惨死抛到脑后。 照我看,碧婵可不是没存悲愤之心。她大概是没有眼泪可流。流到心里的泪水,旁人怎么会瞧得见呢? 长乐侯大人言而有信。到约定时日,一乘小轿果然停在青石桥陋巷口。虽没有鼓乐吹打的迎亲队伍,聘礼倒也下得重,着实可观。想来老爷对她,仍然存有怜爱。 我等几个下人尴尴尬尬地来到姑娘闺房前,请她上轿。 今天,她的打扮可真称得上珠围翠绕。大红的嫁衣上绣金描银,乌木般漆黑的头发高高盘起,凤钗斜插。碧婵本就娴静,此刻眉目低垂,面色苍白得如同搽了珍珠粉末。她口若朱丹,明眸皓齿,散发出明艳动人的气质,已完全不似个娇羞少女,俨然是一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新娘。 我们被她凛然的神色所震慑,谁也不敢开口。 她微微抬起眼眸,朝我们一一扫过。 我虽然自认心中无愧,却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只见她盈盈向我走来,将手中一柄长剑递到我手中,说道:“请各位在这里稍待片刻。我今日出嫁,想必也不会再回来了。我这就进去向家父的灵位拜别,然后便随你们走。” 说完,她走回去。走到门前,她忽然回眸看我一眼。那一眼里似乎包含了我猜测不透的玄机,又似有万语千言,又似有辛酸之意。我不禁想起前日里她说的那句话。 ——假如有一天,我父女二人遭祸身亡,身首异处时,您若能念着些旧情,将我们葬在一处,碧婵泉下有知,也会谢谢您。 我想,这一辈子,只怕也忘不了她瞧我的那一眼。 原以为不需多长时间。没想到她进去一盏茶的时间,还不见出来。 我们几个等得心焦,媒婆于是上前打门询问。哪知问了几声,里头居然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我心道不好,举脚踢门。门竟然也未上锁,一踢便开。 我一个踉跄跌进屋,被屋子里的惨状吓得差点喊叫出来。 我拿手捂住嘴,却发不出声。 只见姑娘倒毙在地,地下赫然鲜红一片血渍。血浸透嫁衣,显得格外刺眼。她的黄金簪子插在自己咽喉当中,戳了个窟窿。 碧婵显然是死志已决,下手竟毫不留情。 我蹲下身去,发现她眼睛未能合上,双目半睁,神态怅然若失。 侯爷本打算今天好好高兴一回,听到这个消息勃然大怒,吼道:“一班蠢货,什么事也办不成!人都看不住,要你们做什么用?” 媒婆看老爷动怒,生怕受到牵累,急忙说道:“主子恕罪!那丫头早存此念,我等撵进去的时候,她已负钗自尽。都是她自己不知好歹,不识抬举,我们冤枉啊!” 侯爷牙都几乎要咬碎了,脸色铁青,大喝:“岂有此理!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想以死了之?没那么便宜。将那贱人首级砍下,带来我处置——” 说起来侯爷的心肠也真硬。他是久历沙场之人,斩人首级的事见惯了,可将一个年轻美貌女子的头砍下,放到盘子里端上来——那情景你自己想想吧,反正我到今天还心有余悸。 老爷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神态自若。其他的家仆下人等,都闭目侧头不敢擅观。 他冷笑一声,道:“你没想到,死了以后也躲不开我吧?” 那颗头颅披散了头发,五官眉眼一如生前,只是双颊上不见血色,有些诡异可怖。 老爷话音未落,碧婵眼皮微动,轻启朱唇,气若游丝地回答:“大人……” 亲见死人开口,我吓得腿都软了,扑通坐倒在地。 前后左右的人惊惶失措,大呼有鬼。胆小的吓得跑了出去,更有一位丫鬟当场昏晕。胆大的叫嚷几声,见主人仍坐在原处未动,终究好奇压过胆怯,纷纷想要留下来看个究竟。 我偷眼旁观,老爷显然也惊骇极了,一碗茶全泼到身上,脸色煞白。他一生中从未怕过谁,此刻却是又惊又怕,颤巍巍地指着头颅,问:“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碧婵幽幽说道:“现下已是孤魂野鬼。” 侯爷吸了口气,强作镇定,道:“你既是鬼,为何不归地府,却要来此吓人?我虽是人,但你生时我尚且不怕,你做了鬼,我又何惧于你?” “大人既然无惧于我,为什么双手颤抖不止呢?” 果然,主子哆嗦个不停,后退几步。他又想到不能失了威仪,待要说几句反驳的话,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碧婵也不再深究,只是接着说道:“身死之后,我本跟随鬼差一同前行,但想到爹爹遗愿未了,于是恳求他们暂且放我片刻时辰,待向侯爷交代妥当后,即刻上路。” “什么遗愿未了?” “就是我交付给您的遮日宝剑。” 我听到这里,急忙将剑呈上去。 侯爷拔剑出鞘,只见剑身明晃晃宛若皎月寒芒,微微轻颤,刃做龙吟不绝于耳。定睛再瞧,果见剑柄上刻着两个字——“遮日”。 我站着离主子五步之遥,也能感觉到剑气凛然袭人。 老爷什么样的好玩意儿都见过,但此刻利器在手,还是忍不住喝彩,“好兵器!” “它因饮人血而成,夺天地精华,所以有三样好处。” 主子不禁奇道:“还有这个。哪三样好处?说来听听。” “第一,切金断玉,一剑即可。开碑裂石,不费吹灰之力。” 老爷跃跃欲试,自怀中拿出一锭金子。他微一凝神,挥剑斩下。只见金锭应手而落,断作两截。切口光滑平整,没丝毫裂纹,竟如切豆腐相似。 侯爷面露喜色,大大夸赞。 “第二,可以飞起杀人,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不在话下。” “当真?” “请将剑置于案几之上。你看那廊上挂的鹦鹉,心中默想剑身腾空飞起,向它刺去。它感应到意念,自会助你得偿所愿。” 过了一会儿,桌子上的宝剑果然铿锵作响。从人个个脸色煞白,都不相信这灵异怪事真会发生。 只见宝剑嗖地跳起,如同惊鸿般绕柱三圈,径直奔向绿羽的鹦鹉。 鸟儿声也没来得及出,便被一穿而过死于架下。 “我……今日方才见识到真正的宝贝。”老爷手捧剑柄,喃喃自语。他神态如痴如醉,似癫似狂,“那第三样好处是什么?” 碧婵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回答:“第三样好处,它能断人之所不能断的东西。请您走到庭院中央,背东面西而立。您看到了什么?” 主子依言而行,长长的影子从脚下拖出,印在雪白的墙垣上,黑白分明。 “可试着向影子挥上一剑,其锋之利,能断光裂影。” 我心提到了嗓子口,周围也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老爷的手。 老爷缓慢地举起长剑,剑身射出几点寒星。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时间凝固的错觉,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 欠命的命已还,欠债的债已清。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闪过,众人惊呼。我展目再看时,只见老爷力道已衰,剑尖垂下。 片刻的绚烂如同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初时我还当自己花了眼,不禁揉了揉眼眶——影子可不好好的吗?哪有半分损坏呢? 大家欷歔不断,围上前来,纷纷宽慰侯爷,劝他不要太放在心上。哪知侯爷却什么话都不说,表情僵硬,怔怔立定。 我倒抽一口凉气,伸手触碰。 一丝鲜血从老爷咽喉上滴了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角。 老爷死了!而且是一剑封喉,快得他自己大概都没察觉到,所以被割断的大半个脑袋居然没有掉下来。 有人骤发哀号,侯爷尸身这才颓然倒地。 一众人等哭的哭,号的号,乱作一团。 我被人一肘撞开,忽然想到那个人头,不禁转头看向桌子。 盘子里空空如也。 除了一摊脓浆般深红色的血水,哪有什么姑娘的头颅? 世人对信阳长乐侯大人的死,众说纷纭。 民间流传着许多神乎其神的故事版本,但我想,大概没有哪个版本会比事实更加离奇。 当然,王府里的人对外绝口不提此事,使得这事儿又有种云山雾罩的感觉。 一年又一年过去,信阳来了新的王侯,我也伺候过好几任主子。百姓对长乐侯大人的兴趣也一天天减淡,终于某一天,再也没人记得起我的旧主人是谁。 可我却忘不了何碧婵最后看我的眼神,厉烈而凄凉。 所以,如果我不将它记录下来,那么它也会像其他人褪色的回忆一样,遗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