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
第一章
近日雨多,小池塘里的红尾鱼被浇打的犯了懒,日下三竿了还躲在展开的荷叶下,任凭傅书业如何用鱼食逗弄都不肯浮出水面。
我冷眼瞧着傅书业忿忿的脸,知道他在与爹娘赌气。
长灯伴读十数载,如今科举近在眼前,傅书业却动了春心。
用阿爹的话讲,这叫犯春中邪,需得抓味上好的金银花疏散风热,清热解毒一番。
而阿娘恨恨地丢下一句前功尽弃便拂袖而去。
傅书业不明白,娶妻和科举有何冲突,值得娘动了这样大的火气,竟几日不同他讲话。
“亚子,你说,阿爹阿娘还会去程家提亲吗?”
提个锤锤,我气的白眼翻出了天来。
那程家姑娘虽是个好姑娘不错,可她爹浑啊!小偷小摸的事儿就不说了,这鲁县的牢房也是几进几出了,在官老爷的簿子上可是提过大名的人,傅书业要是娶了程姑娘这职业生涯多半是胎死腹中了。
傅书业见我不答话,烦躁的用手使劲地抓着头发,院中古树抽芽,新叶落进乌黑的鬓间与秀发缠绕在一处。
落日余晖,薄暮做被,我待的乏了,起身将垫在座下的《乐经》拾起,用力展开书角的折皱,眯着眼道:“傅书业你回不回家。”
傅书业蹲在池塘边,背对我逆着光,闷闷地声音传来:“回去作什么,阿娘不理我,阿爹又不会做饭。”
我一听就乐了,将手里的书卷曲起来塞进袖子,拍拍手喊道:“今儿我做,红烧肉如何?”
傅书业还想抗争一下,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响,摸了摸瘪了的钱袋,傅书业咂咂嘴嘟囔着起身跟上了我。
鲁县原本是个临海的小渔村,这里的村民祖祖辈辈靠海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动人民靠双手创造了一片天。
这里世外桃源与世无争,整个村里的村民祖宗八代都查的清,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然而村外的世界战火纷飞,太掖与金舜两国原本历来交好,世代联姻。不料金舜的老皇帝身子不济,一命呜呼,独留二子,大的身有残疾难堪大任,便由小的那个登基上位,改朝换代。
这一来,可闹出了事。
原来,老皇帝没了,可太掖嫁来和亲的公主还在。
当然,现在是新皇的庶母。
可按照原本两国合约,新皇帝要再娶庶母且为示两国之好不可再纳新人。
公主不肯委身再嫁,新皇不肯履约再娶,一来二去两国关系便僵了起来。
正是草木皆兵之际,两国的边界也摩擦不断。
不知是哪边先动的手,冒着寒光的铁蹄踏入金舜边境之际,新皇拍桌而起,亲手撕毁了合约。
而鲁县,就是此时被误闯此地的金舜官兵发现,并驻扎下来。
这一待,就是八年。
科考在即,原本门可罗雀的城南书斋一时间熙熙攘攘,自新皇登基以来原本已被停罢十年已久的科举又重新恢复。太掖与金舜的大战一触即发,新皇不拘一格降人才,将三年一次的科考改为三年两次,更是破格允许女子亦可参考。这一法令颁布下来,全国上下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纷纷奔赴书斋,一时间四书五经竟都卖断了货。
而阿娘更是了不得,在这法令中竟嗅得了一丝商机。
澄黄的告示张贴在街头巷尾时,阿娘已经收拾好衣物,意要外出求学。
“阿娘,你要抛弃亚子吗?”
阿娘停了手,爱怜的把我拉到街上,指着《论语》对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先吃着鱼,等阿娘回来教你打渔。”
说罢将那本厚厚的册子塞进我的怀里,不给我反驳她的机会,急匆匆的走了。
阿爹关了医馆回家时,正瞧见我借着月色在啃书,傅书业蹲在地上玩泥巴。
阿爹神色不明的笑了笑,破天荒的要亲自下厨。
那晚,傅书业跑了一夜的茅房,而我因为啃书吃饱了肚子免遭一难。
提着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拖着傅书业回了家,阿娘早早地下了课,院子里梳着朝天辫的小姑娘个个脸庞天真,围着阿娘一口一个脆声声地叫着“女夫子”。
阿娘斜着眼瞧了一眼我们,没有吱声,傅书业就像霜打了茄子一样,蔫着头夹着尾巴跟我进了小厨房。
“好妹妹,救救我。”傅书业像没了骨头似的,贴在门框上,两只眼睛泪汪汪像没了家的小狗眨巴眨巴地盯着我。
“与我无关。”我默默地切着肉,淡淡地说着:“我劝你也早些死了心。”
傅书业“哇”地一声嚎了出来,不顾形象地坐在了地上,撒泼似地赖皮:“我不管,我就要娶她!”
我停了手,将刀“砰”地一声扎在案板上,郑重地道:“阿爹阿娘这些年教你读书识字,那些大道理平日里你背的头头是道,如今全进了狗肚里吗?”
“傅书业,你清楚,程家在官府是记录在册的,你若娶了她你的身份便不清白了,你科举的资格便也没了,你想得通这个?”
傅书业摇摇头,嗫喏道:“我晓得的。”
“那你在执着什么呢?”
傅书业低了头,好一会没了声响。我以为他想通了,便重新执了刀继续剁肉。
“我若不立时娶她,她阿爹就要卖了她去抵债了。”
“亚子,帮帮我。”傅书业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向我,长长的睫毛下翻落一颗滚烫的圆珠。
我从没看过这个样子的他,就连小时候被阿爹阿娘混合双打,他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心好像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手上的刀一个错身切上了葱白的手指,鲜红的血珠洇洇流了出来,粘在腥红的猪肉上,有些触目惊心。
阿爹坐在桌首,神色不明,有些花白的胡子一吹一吹地翘着。而阿娘更是神色阴沉,一发不言。
“阿爹。”我先唤出了声,喉咙有些干涩地道:“不若先下聘礼,订下亲事,待哥哥科考高中再迎嫂嫂进门。”
“你闭嘴。”阿娘气的眼睛瞪得溜圆,恨铁不成钢地道:“傅书业是个什么水准我还不清楚,他要能一次就考中那真是老傅家祖坟冒了青烟,祖宗显灵了。我本想着,一次不中便二次,二次不中便三次,你问问那程家可能等他?”
傅书业低着头一声不吭,我余光一瞥正瞧见他攥得发白的指节用力地缠绕着衣角。
“亏我还是这鲁县唯一的女夫子,各家各户见了我还要尊我一句。这可好,自家儿子倒不要科举,我瞧着明儿我这女子私塾也莫要开了,我冯停云丢不得这个人。”
瞧着气氛一时僵持了,阿爹连忙出声打了圆场:“不如这样,先按亚子说的定了亲,先把程姑娘救下来,剩下的看书业考得如何再说。”
我瞧着阿娘的嘴动了动,却没出声。摇曳不定的蜡烛照在阿娘脸上显得格外暗淡,昏黄中阿娘一向干练精明的神色全然不见,代替的却是少有的苍白纤弱。
许久,傅书业终于不再沉默,放开了攥得发白的袖口,迎着阿娘如刀锋般的目光,定声道:“纵然日后无缘朝堂,草莽匹夫一生,也断不能负了程程之情。”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先是阿娘掀了桌,熟练地脱下了一脚的鞋冲着傅书业的头掷去,单脚跳着便要去抓破他的脸,叫嚷着“没出息的东西”。
阿爹纵身一扑使出毕生之力牢牢地将阿娘压在身下,我轻车熟路地拽着傅书业从家跑了出来。
阿娘的喊骂声、摔打声和哭喊声渐渐被我们甩在了身后,直到几不可闻。
“傅书业,你做甚么!”
甩开傅书业的手,我动了气,事情并非无转圜的余地,他怎好在此时激怒阿娘。
“你明知道,阿娘多盼着你科举高中,为了一个程程姑娘,也忒伤阿娘的心!”
傅书业丧气地踢了一脚路旁的细柳,柳枝受了力疼地发抖,簌簌地叫喊着,在这沉谧的夜受伤哀嚎。
“我考不中的!”傅书业喊道:“我背书如何你不晓得?四书五经你背的比我还要流利,阿娘与其指望我,不如盼着你,机会还更大些!”
“......我不能。”
不知为何我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扯了傅书业的袖子道:“父母在不远游,我若去科考,谁照顾阿爹阿娘。”
傅书业神色古怪地看着我,夸张地用手指着自己,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承认吧亚子,你明明也想去科考的,为什么委屈自己,就为了成全我吗?”
不等我答话,傅书业有些粗暴地从我袖口抽出卷起的《乐经》,神色激动地道:“你若不想,为何天天带着这些劳什子?不是女子就该相夫教子,侍奉爹娘,那也是我的责任。”
傅书业掰过我的肩膀,迫使我直视他的眼,傅书业的眼亮晶晶的,好像天上闪闪的繁星,吸引人去往更广袤的天地。
月光幽幽,半牙的银月悄无声息地挂在天上,如烟如雾。
周遭万籁俱寂,以往入夜呱噪的虫鸣竟也听不见了。耳边只听得傅书业的话,眼睛只看到他黑漆的瞳仁,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
“亚子,去吧,一切有我。”
第二章
傅书业没能如愿娶到他的程程姑娘。
阿娘嘴里骂的狠,可第二日还是和阿爹穿了一身新衣,收拾的板板整整,摸遍了家里值钱的边边角角,清晨便出门直奔程家。
程程姑娘自是喜不自胜,眼中的泪如丝如烟地洒在空中,浇在阿娘心头惹得阿娘先交了几分喜爱予她。
可程程的爹却不干,瞧不上傅家只有一件破漏的医馆,更看不起阿娘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讨生活,一心打算将程程嫁给鲁县县丞做第十八房小妾,以此勾了他在官府的案底。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纵然程程与傅书业再是两心相许两情相悦,也不得不棒打鸳鸯,相忘江湖。
再一个,程程爹欠的债,阿爹阿娘掏空家底也给不上。
程程出嫁那天,傅书业蹲在村口的小池塘边,呆呆地坐了一天。
我没有去找他,我觉得这时候他更想静静。
我一如往常地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给阿爹阿娘做饭,闲了才擦干净手坐在灶台前掏出书来背。
我背的入迷,直到傅书业坐在我身边我才恍然回神。
“你回了?”
傅书业没有答话,从怀里掏出书来,默默地也背了起来。
我没有理他,傅书业是个男子汉了,他要自己消化这些情绪。
阿娘下了学,正瞧见我靠在傅书业的肩膀上打瞌睡,春天的柳絮白的像雪钻进我的鼻子里,随着我匀称的呼吸进进出出。
傅书业嫌弃地看了看自己肩头的一片洇湿,伸出一根指头把我流着口水的下巴推合上,然后转头一脸严肃地冲着阿娘道:“我有话要说。”
人间四月,日和风熏的醉人,余霞将尽时,我才堪堪转醒。
完了。
我睁眼的一瞬间,心就直直地垂了下去,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过,暗叫不好。
我没做晚饭!
迅速地翻身下床,顾不得头上的发髻睡得凌乱,趿拉着鞋就要出屋。
一起身却吓得“啊”了一声。
阿娘翘着二脚坐在凳子上,听闻我起身侧过头来,秀丽的双眸晦暗不明。
“。。。我睡过了。”我有些忐忑地摸了摸头,心里暗骂傅书业这个不牢靠的也不知叫我一声。
阿娘没有说话,只手递给我一包碎银子。
我不敢接,哆嗦着嘴问道:“阿娘可是要将我扫地出门?”
“别瞎说,”阿娘像摸村头大黄狗一样温柔地按了按我的头,柔声道:“这是你的盘缠。”
我更是害怕,连忙挤出两滴泪来,抱着阿娘的手嚎着:“亚子一定好好做饭,别赶亚子走。”
阿娘一反常态的没有推开我,任由我把挤出来的鼻涕眼泪蹭了一身。
我嚎着嚎着觉得演不下去了,想要抬起头却被阿娘一把搂紧了怀里。
“亚子,”阿娘声音有些抖:“阿爹阿娘从没想将你困在这一方天地,只是你太小,又是女子,不像傅书业顽小子去外面闯荡闯荡吃些苦头没什么,阿娘只是......只是怕你受委屈。”
我被闷在阿娘胸前,瞪大了眼睛一时忘了动作。
阿娘顺着我的头发捋着,轻柔地将我有些打结的发尾散开,嘴里喃喃着:“亚子是大姑娘了,是阿娘私心,疏忽了。”
我不知道傅书业跟阿娘讲了什么,只知道我很久没跟阿娘一同睡了,阿娘的怀里又香又软。
她搂着我,那一夜我睡得十分香甜。
傅家女儿也要参加科举的消息一时传遍了鲁县,原本对阿娘教学水平持观望态度的人家也纷纷前来将自家女儿送进了私塾。
阿娘这两日数钱数的开心,眉开眼笑细声细语地对我和傅书业说话,搞得我俩心里十分没底。
阿爹这几日医馆也不开了,背上竹篓执拗地要上山采些草药,念叨着要给孩子们备着。
金舜的科考要经过府试、院试最后则是殿试。
傅书业说若能考中府试第一,便可称为进士,回乡便要尊一声老爷,可走仕途了。
“那若能中了殿试第一呢?”
“那便是状元。”傅书业眼睛看向村头蜿蜒的小路:“从此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我顺着傅书业的眼睛望去,蜿蜒曲折的盘山小路缠缠绵绵地绕在一起,一圈一圈地让人眼晕。
真的能走出这片天地吗?
我低头看着阿娘新做的绣鞋,脚下是软若绵绵的锦缎,踩脚上犹如踏在云端。
鞋面上绣着花团锦簇,一朵硕大的牡丹纹理向上,蔓延在脚背,绽放的刹是夺目。
我小心地挪着步,只觉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这双新鞋子穿在我脚上实在太过在乎,生怕弄脏了,却反而束缚了。
傅书业眼瞅着我将绣鞋放下,暗搓搓地想伸手摸摸这织锦缎面,被我“啪”地打开了手。
“洗手了没,休要碰它。”
傅书业吸吸鼻子酸道:“谁稀罕。”
府试在即,阿娘为我做了两身新衣,说进了城不能让人瞧了笑话。
傅书业在一旁像个猴似的上蹿下跳地喊着为什么他没有,阿娘翻了个白眼,嘴里嫌弃道:“你是泥里混的,什么新衣穿你身上都熬不过一日。”
阿爹在一旁不出声,默默地磨着草药,将配好的药包分门别类的装好。
阿爹腰上还敷着膏药,他岁数大了,腿脚不像从前利落,采草药还把腰闪了,被一同前去的村民搀着下了山。
我坐在一旁默默地瞧着,心里不是滋味。
“阿娘。”
“盘缠亚子你拿好,傅书业不是个过日子的,万不能让你哥摸到钱,不然你俩就等着露宿街头吧。”阿娘像是知晓我要说什么,飞快地打断了我,将两包沉甸甸的钱袋子塞给了我。
我摸了摸怀里前几日阿娘给的盘缠,刚要拒绝,阿娘却冲我一眨眼悄声道:“那是给你应急的,莫声张。”
就这样,大家各怀心事的度过了离家前的最后一夜。
这一夜后,傅书业和我将踏上漫漫科举路,带着阿爹阿娘的骐骥,去拼一个未来。
天刚蒙蒙亮,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朝阳破空而出。
傅家门口的鞭炮声连绵不断地响了起来。
阿爹阿娘早早地起了,应付着前来相送的乡亲们。
我还在朦胧中,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黄泥土的房顶,心里暗暗发誓定要挣个功名让阿爹阿娘不用再辛苦做活,可以住上两进两出的大院子。
傅书业沉着脸站在我身旁,脸色阴沉地想要杀人。
我晓得他因为什么,鲁县民智开化的晚些,这里的村民普遍没有赶考求仕的意愿。
阿爹阿娘是金舜官府接管后才来此定居的,眼瞧着鲁县除了些果腹的营生外再无出息,遂而全力供傅书业和我从小读书识字,力求让我们走出这片方方块块的天。
所以,自科考恢复以来,今年赶考的只有我和傅书业。
这也算个光耀地方的事儿了,鲁县县丞腆着肚子站在院子里,满面红光地冲着阿爹阿娘说些客套话。
俗话说杀父仇、夺妻恨,如今夺妻之人就在眼前,饶是傅书业平日里伪装的再好,如今也要绷不住了。
阿娘心中也有数,赶紧迎着县丞大人进了屋,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意,回身冲我背背手,示意我们赶紧出发罢。
虽然不是没想过出发的情景,可真到了这一天心里还是堵得发慌。
我和傅书业一人背着两包行李,默默地走向了村口,互相谁也不说话。
山上的草绿了,遍地不知名的野花开的灿烂。春风吹拂着抽出嫩芽的柳丝妩嫩地像姑娘的脸蛋。用力地吸上一口,是带着露珠独特香甜的山间空气,比家门口永远扬着尘土的黄土地不知要干净多少。若是往常,能偷溜出来不知傅书业和我要玩疯成什么样子。
可如今这美景美色落在我眼里,却提不起什么兴趣,只闷闷地低头向前走。
“你饿不饿?”傅书业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没精打采地走着,随口答道:“还行。”
傅书业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叨叨起来:“一会翻过这座山,我们便可雇辆马车,再跑个两天两夜便能到了葑祁,到时候寻个清净的客栈,只等着月中报名月末参考了。”
“......”
“亚子,不如我们先定个小目标,先爬到山腰,然后就把阿娘给带的杏仁酥吃了如何?”
“......”
傅书业一边翻着行李一边念着:“阿娘还带了你最爱的蜜饯,你尝尝!”
傅书业不管我答不答话,只自顾自地说着,不一会却没了声响。
“怎么?”我回身瞧他,见傅书业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托着两包银白罗帕。
“喏。”傅书业使劲地眨巴着眼,表情奇怪,把其中一包递给了我。
我接了过来,一股浓浓的肉桂香味迎面扑鼻。
“阿爹怕你手脚会冷。”傅书业吸着鼻子道:“阿爹还给我带了金银花,想来是怕我堵心上火。”
我摸着罗帕,指腹间感受到帕子上的凸兀,小心地将帕子翻过,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句:“凌云千里,韶华不负。”
第三章
放榜这天,葑祁知府的门口围的水泄不通。
傅书业护着我挤进了人群,可人太多了,左挤右挤的傅书业的鞋都被踩掉了。
情急之下,傅书业一把将我高高举了起来,憋足了力气吼道:“快看看上面有没有我傅书业的大名!”
大红的榜单上硕大的‘傅亚子’映入眼帘,我顾不得高兴,连忙眯着眼睛继续搜寻傅书业的名字。
一张看去,没有,再一张,还没有......
我把这几张榜单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心越看越沉,沉到举着我的傅书业都扛不住放了手,默默地把我放回了地面。
“多大事,”傅书业无所谓地挠了挠头,假装不在乎地道:“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你中了没?”
我低头不说话,傅书业急的转身又冲回了人群,跳着脚搜寻我的名字。
“中了中了!傅亚子你中了!”
傅书业眉开眼笑地跑回来,一巴掌呼在我的肩头,美滋滋地道:“我就说你能行,你看是不是被我说对了!”
我却不说话,我宁愿自己也落榜。
傅书业拉着我非要带我去吃顿好的,说要为我庆祝。
我任由他拉着,进了葑祁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的烧鸡美酒,举杯要与我共饮。
我食不知味地咂着筷子,看着傅书业大口大口地将鸡腿掰开送进了嘴里,一壶烧酒他喝了大半,红晕早已爬上他的脸。
傅书业大着舌头对我道:“亚子......我现在是不是要叫你一声女先生了。”
我皱着眉头,按下他举杯的手,嗅着他一身酒气,道:“你醉了。”
傅书业任由我拿走他的酒杯,看着我痴笑,可笑着笑着他却哭了。
“亚子,”傅书业鼻孔吹着泡泡,迷朦着一双大眼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真心替你高兴,真的,比我自己考上还高兴。”
“可是我一想到,”傅书业吸着鼻子哀嚎着:“回去阿娘看我失望的眼神,我就难受。”
就着傅书业的眼泪,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傅家女儿高中府试第一的消息传遍了鲁县这个小城,县丞亲自摆了酒,邀我们一家前去庆贺。
千响的炮仗从村头一直燃到村尾,我被人群簇拥着,就连对傅家瞧不上眼的程程爹也挤在人堆里,挤眉弄眼地想要与我攀上关系。
傅书业躲得老远,人群推搡着我向前,回头只见傅书业站在村口笑了笑,摆摆手,然后转身消失不见。
阿娘关了女子私塾,自从傅书业离家出走,阿娘阿爹日日魂不守舍,我几次夜半醒来瞧见阿爹在院中喝闷酒,阿娘压抑的哭声从屋内传来。
阿爹去葑祁寻过傅书业几次,又托了人打听,只说见傅书业在书斋门口出现过,再去了哪里便不晓得了。
葑祁知府几次派人来询,邀我继续考下去参加院试,我背着阿爹阿娘回绝了。
那人甚是惋惜地摇头,说我是未来的女状元却不求上进,白白得了个府案首的名次。可纵然如此,我好歹也算葑祁头一份的女才子,葑祁知府惜才的很,日日派人来劝言。
阿爹的身子突然坏了下去,行医一辈子,鲁县老老少少都找阿爹瞧过病,可如今阿爹自己病了,他却瞧不好自己。
阿娘守在阿爹的床前,温柔了起来,再不与阿爹拌嘴。
我知道为何阿爹倒了,郁结于心,他挂念傅书业。
从傅书业逃跑我从没在心里怪过他,可如今我却生他的气了。
不论如何,这是他的家,有什么天大的事过不去不能回家?
院试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葑祁知府派来的人恨不得整日整夜的守在我家门外,鲁县县丞也几次派人来看,都被我挡在了门外。
阿爹这个样子,阿娘这个样子,我不能走。
什么功名利禄,壮志未酬,都不重要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求这一切的意义不过是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可如今家不复家,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晚霞散漫,我如往常般出门打水,傅书业却出现在了门口。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竟真的回来了。
葑祁知府的人拎着他,刚及束发的傅书业像只小鸡仔一样被人揪着后脖子推到了我面前。
“亚子。”
傅书业看我面色不对有些忐忑地喃喃着,手脚忙乱地抚平褶皱的衣服,想要挽回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
我静静地看了看他,转头对葑祁的大哥请求,让他带傅书业去洗漱打理一番再送回来。
那人也不废话,拎起傅书业就走。
傅书业慌了神,手舞足蹈地喊着让我救他。
维持着脸上的漠然转身关了门,隔绝了邻里好奇打探的目光。
自阿娘关了私塾,阿爹又病了,我们一家便闭门不出了。外面有些流言我是听到过的,他们说傅家祖上的福气太薄,撑不出一个状元,这不考了个府案首便要香绝了。
我自以为鲁县民风淳朴,可却不曾想,小孩子的恶是纯粹的恶,成年人的善却是复杂的善。
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日夜焚在我心。
傅书业再回时,已是夜深。
葑祁的大哥甚是讲究,并未夜半敲门吵醒阿爹阿娘,而是直接将傅书业空投进了院子,白让我担忧了半晌。
傅书业眉开眼笑地冲我张开了怀抱,像儿时一样,要我跳进去他好将我举起。
我擦了擦眼角,想起小时候村头的大黄狗追着我叫,傅书业一把将哇哇哭的我举了起来,手持不知从何处捡到的木棍英勇地把大黄狗打跑。
那时我觉得傅书业是个英雄,每每偷跑去茶馆听说书的讲白衣大侠手持神兵好不威武时,我都拍着手,脑子里想的却是傅书业打狗的雄伟背影。
那时,他不过总角少年,而我还是黄口小儿。
“阿爹病了,你可晓得?”我没有响应傅书业的热情,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傅书业慌了神,顾不得夜深拔腿便向爹娘屋里跑去。
他的力气甚大,我几乎拉不住他。
“莫要去吵爹娘!”我死死抱住傅书业的腿,压着嗓子道:“阿娘累了这些日子,刚好不容易睡下!”
傅书业挣扎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急地问:“怎么回事?!”
我拉着傅书业进了屋子,将这些日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讲到阿爹病倒了,傅书业再也忍不住,起了身定要去瞧阿爹。
“我都讲了他们睡了,明儿早再去不可吗?”我急着分辩。
“阿爹阿娘早一时看到我,心便早一刻安定下来。”傅书业一只一只地掰开我攥他袖子的手指,坚定道:“况且,你以为阿娘熄了灯就是睡了么?”
说着话,爹娘的屋子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声。
我木然地放了手,看着傅书业大步地迈进了屋。
眼看着爹娘的屋子烛火重新燃了起来,傅书业的身影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瞧见阿娘从床上一个箭步起身扑在了傅书业的身上,似打似骂似心疼,扬起的手掌高高地却没落下,而傅书业第一次没有闪躲阿娘举起的手。
我抱着膀子坐在院中,看着烛影里抱在一起的三人,突然明白了。
傅书业是对的,他一直是对的。
鸡鸣破晓,傅书业一改常态地早起了。
他拎着水桶去村口的老井打水,又劈柴烧火张罗了一桌饭菜,虽然烧糊了,可这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傅书业讲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反常态。
我看着傅书业夹在我碗里的肉,扯了扯嘴:“你做了我的活儿,那我做什么?”
傅书业艰难地吞下了满嘴的食物,噎得他直翻白眼,阿娘却喜滋滋地端了茶水给他。
“你去念书啊!”傅书业理所当然地回答:“你考中了府案首不去院试可就功亏一篑了,我可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毕竟我还指着你出人头地好养活我。”
“我不去,”我淡淡地拒绝:“我要陪阿爹阿娘。”
“哎呀陪我们做什么!”阿娘叫嚷着,傅书业回来不过一夜间就好像恢复了精气神一样,中气十足地道:“我和你阿爹有书业照料就够了,你在家也没什么用处,还要多添副碗筷。”
阿爹咳了咳,连连点头应和。
阿娘从未如此亲昵地叫过傅书业,阿娘叫我亚子,却不叫他书业。阿娘说傅书业是男孩子,要顶天立地扛起一片天,叫的太亲昵容易让他产生依赖情绪,不利于对傅书业的培养,所以她不叫也不让阿爹叫。
阿娘一向是个有主意有胆识的,就像她从前叫冯翠芬,自读了书便觉得土气,又因跟着阿爹背井离乡,便自取了陶渊明的诗《停云》改了名,以示思念亲友之意。
傅书业淡定地往嘴里又塞了一大口白饭,嚼了嚼慢条斯理地说着:“你不去挣钱,阿爹身子不好,阿娘也老了,难道还要我们养你不成?”
我张了张口,觉得傅书业说的很有道理,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
阿娘看我被难住了,兴奋地冲傅书业比了个大拇指。
就这样,我半推半就地被塞进了葑祁知府派来的马车,重又踏上了征途。
第四章
“哎呦,你晓得吧,那个瘦瘦高高的就是这次中的女进士,厉害着咧!”
“嘁,这有什么,考中的不止她一个,我刚踮脚偷瞄了眼大殿,哎呦密密麻麻地都是女子,不得了诶。”
“也不知道招这帮小娘子有什么用,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看着一个个弱不禁风的,好似一碰就要倒了噻。”
......
离家已一年有余,这一年间傅书业来看过我两次,一次带了自己做的烧鸡炖鸡蛋,一次带了阿爹给我制的清凉贴,为我背书提神。
我惊奇于傅书业的创造力,烧鸡炖鸡蛋是如何创造出的,傅书业解释这道菜还有个学名,叫自己炖自己。
想到这,我不禁咧嘴笑了。
宫里的女官甚是威严,不苟言笑,眼神又极为敏锐,一眼便在人群中看中偷偷抿嘴笑的我,将我拎出了列。
“皇宫威严,怎可如此放肆!”
我低着头,心里暗诽,便是笑在皇宫里也是放肆么。
那女官记了我的名字,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遂叫我回了队列,却一直盯着我了。
我心暗叫不好,可莫要在分配上使我绊子。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新中的进士要么分去国子监,要么分去翰林院,虽说我们只能闲散打个杂,可翰林院在我心里的分量却是重于国子监的。
因为进了翰林院日后便有机会做翰林学士,做了翰林学士便可为皇帝起草诏书。虽说也不是什么实权的活儿,可狐假虎威总有那么点厉害的意思。
果然那个厉害严肃的女官叫到我名字时,鼻孔恨不得仰上天去,我瞧着她翻了个白眼,在我填报的意向上狠狠地划了下去,鼻孔里哼了句:“国子监。”
完蛋。
早知道不笑了,都怪傅书业。
国子监之“监”作监察、监视,司马迁曾撰“黄帝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
与钦天监、中书监、牧马监一样,不过国子监兼有国子学性质罢了。
低眉顺眼地被领着排队鱼贯入了国子监的朱漆大门,高高的门槛要人卷起裙子才不会被绊倒,带我们进来的女官说,这体现了国子监的地位,不许我们踩它。
这一届分来的不过四人,其余三人都是家里甚有些基底的,要么是官宦子女,要么是世家贵族。
我低头瞧着脚上阿娘为我做的绣鞋,艳红的牡丹被磨得有些褪色,余光偷瞟其他女子的鞋,个个描金镶银,我有些羞赧地缩回了脚。
只站了不一会,便有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满面油光地出现。原本一脸肃穆地女官脸上却好似种了月季一样,笑得褶子都出来了。
那几人不过稍作停留,我身边的女进士便都被挑走了。
不过片刻间,这诺大的院子只余下我一人。
进进出出忙碌的官员无人顾暇我,行色匆匆面色焦急。
站到太阳西下,我终于忍不住了。
“为何还没给我安排职务?”晓得了女官的厉害,我乖觉地小心问道。
那女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头上的点翠镶珠的银钗随着她低头发出叮当碰撞的响声。
“啊,”女官认真地翻着簿子,直翻到最后才推到我眼前,有些敷衍地道:“自己去算学部报道吧。”
眼前有些破落的院子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木匾牌子,大大的“算学”二字在风雨吹打里摇摇欲坠。
一路问了过来,看到这么个地界,与其他部门精雕细琢的二层小楼相差甚远。
我有些失落。
凭何官家子女便可跟着祭酒、司业、再不济也是个主簿,而我明明成绩要高于她们。
“你便是今年考中的女进士?”付博士翻看着我的档案发问道。
我盯着博士瘦骨嶙峋的手指,恭谨地道:“是,鲁县傅亚子,前来报道。”
付博士没有答话,他在认真地翻看我的档案,目光在我过往成绩上稍作停留,露出满意的神色。
“咳。”付博士清了清嗓子,终于放下了来回看了几遍的档案簿,执起一旁有些刺毛的毛笔,在我的档案签上了名字。
付志梁。
我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以后漫长岁月,他便是我的顶头上司了。
抱着行李从落脚的客栈搬出,住进了不甚宽敞的舍院内,这舍院是为刚入仕途者居,待成家或高升赐邸再搬出。
比屋连甍的一进小院,岁月留下毫不客气的痕迹,灰白的墙皮轻轻一碰便簌簌掉落,落在原始的泥土里用力一碾便融于一体。
屋里靠墙四角各摆放一床一桌,用雕花屏风以作隔档。
挑了张靠窗的床铺,疲倦地仰面躺下,甩开背着的行囊,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咳咳...咳咳...”
原本板正的床铺印出我伸长胳膊的形状,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被我用力捶到了空中,纵然夜色已至,可呛人的尘还是精准地钻进我的鼻子。
挨着的院落已是黯黑一片,眼瞧着散值的同僚陆陆续续地回舍,继而又三三两两地熄了烛火,我心雀跃地很,仿若早已忘却白天甚觉不公的情绪。
不论如何,我总算考出来了,不是么?
已是子夜,我幽幽地燃着烛火,洋洋洒洒地给阿爹阿娘书了至少五张宣纸的家书。
展开白日付博士签书的档案簿,工工整整地将自己‘算学部-助教傅亚子’誊了上去。
月俸五石,年禄三十六两雪花银,衣赐布匹六,禄粟月给。
更有加俸,是正俸之外的一项固定收入,主要靠各式各样的“赏赐”形成,如定期赏赐、庆典赏赐、功勋赏赐。
“再待亚子几年,定将阿爹阿娘接来同住。”
我拿着算盘噼啪地打着,如今吃住全包,月俸银钱禄米省下,一年便可攒下至少七八十两。
相比阿娘原本辛辛苦苦教学一年,十数学子才可得不过十几两,简直是个旱涝保收的工作。
抱着算盘美美的睡去,嘴角都是香甜的笑。
鸡鸣关吏起,伐鼓早通晨。
付志梁低头匆匆,穿过一众打着瞌睡闲散踱步的同僚,抱着一摞厚厚的《九章算术》推开了算学部的大门。
“付博士早!”
付志梁吓了一跳,原地跳了下脚才注意到拄着扫帚站在屋内正中的我。
“早,”付志梁微微弯曲的背脊直起身来,看了看我手里的扫帚,淡淡道:“谁让你扫地的。”
“哈?”我被问的一愣,阿娘教导我到了新环境要手脚勤快些,才能得人喜欢,我谨记在心。
“你来此是做学问的,不是做洒扫小厮。”付志梁放下书听不出语气地说着。
我暗暗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老头不好相与,可得谨慎些。
付志梁端坐在桌前,小心地翻开《九章算术》,随后写了几笔在纸上递予我。
“你解一下。”
“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七人,物价53钱。”不过通读下来,答案便心算得出。
付志梁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花白的头发束得紧勒头皮,浑浊的眼睛把我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
“这道呢?”
"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我喃喃地念了一遍,不过闭眼片刻,便答:“一亩。”
付志梁坐不住了,仿若木质椅子上撒了钉子,扎得他扭来扭去。
“你如何算得?”
“回博士,方田术曰: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以亩法二百四十步,除之,即亩数。”
“好好好,”付志梁连连夸赞:“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懂心算,想来令尊定是从小培养了。”
我笑了笑,答道:“阿娘办了家女子私塾,从小就是阿娘教我。”
付志梁更是肃然起敬,站起身,语调尊敬起来:“令堂高瞻远瞩,内外兼备,无人能及。”
今日是我上岗第一天,付志梁带我去了学子处教学。
长长的甬道尽头分了岔路,向西去往男子学堂,向东去往女子学堂。
付志梁嘱咐我莫要紧张,我如今不过助教,只需待在课堂里认真做好听课笔记,学习其他博士授课内容即可。
越往东走学子念书声便减低一分,我心想着女子大多腼腆,便是读书也声若蚊蝇。
这么想着,推开了标着“地字五号”门牌的大门。
空荡的屋子排放整齐地摆着桌椅,我以为走错了课堂。
退后两步再看,对着课表核实。
没错啊。
懵然地步进课堂,对着满堂空寂发呆,就这样待坐了一下午。
付志梁听闻我自己待了一下午,便去广文馆理论。
我讷讷地坐在桌前对着空白一片的笔记发痴。
“忒不像话,忒不像话!”付志梁头发散乱地从外归来,进了屋对我道:“丫头你以后便去听我的课,那些敷衍了事的课不浪费时间也罢!”
付志梁涨红了脸,唾沫横飞地冲我比划着:“旷课却还理直气壮,跟着她们也学不来什么,年纪不大个个心思都在穿衣打扮上,既如此早些出嫁便算了,何苦考学得了功名却不珍重!”
眼看着付志梁喝下溅入他口水飞沫的凉茶,我机械地点头应了。
第五章
付志梁亲自带我。
算学部加我不过三人,付志梁是博士,另有一亲传弟子名为秦离若被派外出公干。
按理说助教都是部里的博士亲自带,可我是女子,跟着付志梁多有不便,便按规矩跟随其他部的女博士先听课学习,待可自行授课时,再回归本部。
跟着付志梁踏入男子学堂的一瞬间,如芒在背。
过路的每个好奇探究的目光压在我的身上,直将我压弯了腰。
“挺起背来傅亚子。”付志梁铿锵有力地说:“如今你可是他们的老师,要言传身教。”
付志梁脚下带风的快步走着,一路学子全都低头避让。
付志梁跪坐在蒲垫上,袅袅的熏香置于案桌之上。
按照教学流程,先要授书。
我眯着眼看着缕缕白烟笼罩下的付志梁犹如要登天的仙人般,神色莫名的半阖双目。
不过片刻,便有一学子躬身向前,拿着书前去请教。
付志梁伸出狭长的手指在学子书上讲解着,那学子抓耳挠腮了片刻,神情豁然开朗便躬身退下。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我一字一字地书写在洁白的宣纸上,认真的做着笔记。
台上的付志梁已开始讲书,我心领神会地将付志梁的教案悬挂在台前。
长长的宣纸一直铺盖到地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算术题。
学子们个个奋笔疾书,赤头白脸地在草纸上运算。
“少有心算。”我默默地又在笔记上添了两笔。
抬头无聊地望去,唯有一人翘着脚满不在乎地瞅着四周。
“不怕完成不了被留堂么?”我好奇地翻开学子名簿,找到他的名字。
“范当生,好有趣的名字。”继续翻看着,留意到名字下方的一排小字,“连跳三级。”
这一下我对他不由得敬佩起来了。
果然付志梁宣布下课时,唯有范当生第一时间交了答案,背着手快步出了屋子。
付志梁再三敲了桌板,屋子里的学子们才都不情不愿地交了答纸,我微微翻阅答得七扭八歪,甚多白卷。
“丫头你有算吗?”付志梁笑眯眯地看着我道:“我瞧你也听得蛮认真。”
我“嘿嘿”一笑,将答纸双手奉上,拍马屁道:“付老火眼金睛,什么也瞒不过你。”
自从跟着付志梁听课,他便许我叫他“付老”,说整日博士博士地叫过于死板,我自是乐不得。
“不错。”付志梁眯着双眼连连点头。
“看来这些对于丫头你来说,过于简单了。”
付志梁熟练地将收上来的答卷扔给了我:“今晚批改好,明儿上课要用。”
我不禁扶额,就知道是这样。
抱着一摞厚厚的答卷苦哈哈地往部里走。
“那个范当生真是讨厌,”擦肩而过的几名学子大声议论着:“可显摆着他了,不过成绩好些,有什么可傲的。”
“就是,还藏书,我瞧他分明是白日里装的不学无术,晚上不晓得爬起来怎么背书呢!”
“怪不得那脸白的跟纸糊的似的,我娘说只有死人脸才那么白,你们说这范当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行,得把他撵出去,瞧着他就瘆得慌。”
几名学子彼此叫嚷着,互相推搡着转身向外走去。
刚迈进国子监的大门,远远便瞧见路上碰到的学生正激烈地同主簿表达着什么。
主簿身旁站着低眉顺耳的范当生。
我实在太好奇了,便装作试卷吹落,蹲在一旁慢条斯理的捡着,顺便偷听。
“范当生夜不就寝,每每夜深总在屋里走动,扰人清眠。”
“范当生早不起床,鼾声如雷,让人无法读书。”
我在一旁偷偷地听着,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拿来告状,当真是无脑子。
“对了,范当生还...还偷藏禁/书!”
主簿本一脸不耐地听着,却到这一句神情一变。
我亦诧异地抬头,那告状的学生信誓旦旦,想来不是编排的。
这就完了。
我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范当生,私藏禁/书,轻则记过,重则劝退。
可惜了这颗好苗子。
我摇摇头准备离去,范当生却突然抬起了头。
“我没有私藏禁/书。”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明明亲眼瞧见你捧着那书在看,休要抵赖!”
“就是就是,我们几人还能诬陷你不成!”
“就是诬陷。”范当生转而对主簿躬身道:“是与不是,大人派人去一搜便知。”
主簿面色阴沉,略一招手,便有侍从得令前去。
不过片刻,几名侍从便归来,端着一本穿线册子交予主簿。
主簿一瞧,脸腾地红了。
“脏污之物,速速拿开,速速拿开。”
范当生却突然发声:“主簿并未翻查,如何知乃脏污之物?”
“你你你...”主簿涨红了脸,磕巴道:“休要放肆!如今物证已在,你虽是优贡生,却也需按规处罚。便罚你记过一次,录入档案,没收赃物,再写万字检讨罢!”
范当生却突然拦住了主簿转身离去的步伐。
“主簿请看。”
范当生劈手夺下册子,“哗哗”地当众翻开,怼在了主簿眼前。
“这...”主簿哑了口:“这些都是你画的?”
“正是。”范当生拱手答道:“能被国子监收取,范某感恩戴德,原本打算做肄业礼物赠予老师的。”
“有心了。”主簿拍了拍范当生的肩膀,觉得尴尬不已,遂怒瞪了两眼一旁告状的学子。
我踮着脚,纸张翻动中付志梁的画像一闪而过。
啧,原来里面的小人竟是授课老师的画像,这可真是乌龙了。
不过范当生这样一闹,可并不划算啊。
我实在惜才,范当生又着实对我胃口。
我想我找到了当老师的感觉,我要传道于他。
跟着范当生出了国子监,亦步亦趋地跟到城中的茶馆旁。
“跟了这么久,请你喝茶吧。”范当生突然停了脚步,转身目光直视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摸了摸鼻头,有些紧张。
此处车水马龙接肩而踵,应该没有什么风险。
摆出一副老师的派头,学着付志梁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大步迈了进去。
“谁买单?”
举着菜单有些咋舌地看着价码,虽说京城乃国都,可这一壶茶最便宜的也要三百钱。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既然是我邀姑娘喝茶,自是我买单。”范当生十分绅士地掏了钱袋子。
“那...一壶碧螺春!”
范当生煞是肉疼地挑了挑眉,认命地掏了钱。
“你是今日课上的女助教。”范当生晃着茶杯对我道:“我记得你。”
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我索性便也不装了。
“今儿范公子在主簿面前的一出戏,我可看了全套。”
“哦,姑娘有何高见?”
我心有不爽,既已认出我,该尊我一句“先生”,一口一个姑娘轻佻了些。
“你很聪明。”我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不虞:“可单是聪明还不够,还应有足够的聪明以避免过分聪明。”
“姑娘像在绕口令。”
“你故意取了与禁/书一样的名字,又明知他们与你不合,所以你激怒他们前去告状,好在主簿前叫他们没脸面。”我盯着范当生道:“可这样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姑娘为人处世全都想着对自己的好处么?”范当生放下茶杯反问道:“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要摸黑生存么?”
“可范公子,你明知这样做,只会迎来更疯狂的报复。”
“这世界真可笑。”范当生摇摇头道:“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
“我不过天性冷淡,一向话少,便被孤立、被诟病。我也曾自我怀疑,也曾努力迎合过。只是合也无味,孤也无味,不若离群索居,逍遥自在。”
看着一脸貌似无所谓的范当生,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看过范公子的档案,公子是个极聪明的,连跳三级说明智商卓群,应当明白不自弃的道理。”
“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我看着范当生的眼继续道:“读书是为了思考和权衡,不是么。”
“姑娘说的可是简单。”范当生轻笑道:“若姑娘体会过下学发觉床褥泼了水、鞋垫放了针、崭新的书籍涂了墨,而始作俑者却日日夜夜与你共处一室,还能无动于衷想一个周全之策么?”
“我不能。”
“那又为何高高在上来教育我?”
“范公子误会了。”我摇摇头,接着道:“我并非叫公子隐忍,而是想说无谓的争斗除了激化矛盾,别无可用。”
“范公子若要出手,务求永绝后患。”
“姑娘莫不是教我杀人罢?”
“所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摆在公子面前不过两条路,公子若不愿再守下去,不如主动出手。”
范当生起身,向我一拱手道:“请先生不吝赐教。”
“下策乃走为上,上策乃离间计。”我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反客为主。”
范当生皱着眉头看了许久,终是展眉,对我再拜了三拜。
第六章
再次上课时,范当生已与上次告状最厉害那人同进同出了。
我翻开了范当生与那人交上来的作业,果然一模一样。
许以蝇头小利便可倒戈相向,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主。
付志梁知晓我私下找了范当生并未生气。
他是个惜才至极的人,范当生在他眼里天赋异禀,是重点培养的好苗子。
在这点上付志梁同我眼光一致。
只是范当生把作业给人抄让付志梁很是担忧,付志梁属于广撒网式培养,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虽然他对范当生被人排挤的事是有耳闻并且心疼的,觉得给那些人点教训也好。
可抄作业超出了他接受的范畴。
所以课后,范当生与那名叫倪实坚的学生被一同留了堂。
“所以,你为什么要抄范当生的作业。”付志梁想当然地训问。
倪实坚低了头,老师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当抄袭发生时必定是差生抄了优生的作业,从不回顾事情的真相。
“先生,”范当生主动道:“是我抄的他。”
“你抄的他?”付志梁夸张地笑:“你能抄他什么,姓名吗?”
倪实坚的脸涨红的发紫了,眼眶里转圈圈了一层水雾,却还倔强地挂着不肯流出。
我默默地又翻开了作业,仔细瞧了瞧,果然发现端倪。
范当生从不演算过程,他与我一样,心算出结果。所以每每交上来的作业只有最终答案,没有解题过程。
可这次他的作业上,一步一步地演算过程十分详尽地书写着,与倪实坚的解答过程一模一样。
我默默地推了推付志梁的胳膊,指了指范当生的解题。
付志梁张大了嘴,看看卷子又看看范当生,终于信了。
我看着范当生搂着倪实坚的肩膀出了门,倪实坚将头靠在范当生身上,哭的十分委屈。
范当生要写千字的检讨并在下节课当众宣读。
这千字写的不是检讨,简直是范当生与倪实坚情比金坚的友谊宣读书,将排挤范当生的小团体从内部土崩瓦解。
转眼一月过去。
新秋来临,我的月俸跟随盛开的葵花一样,如期而至。
饶是我晓得月俸五石的概念,可数十斗粮食抬到我面前时还是让人咋舌。
付志梁早已见怪不怪,指挥人帮我抬回宿舍。
“我以为会换算成银两...”我喃喃地说着。
“会换算的,”付志梁拍拍我的肩膀:“别急。”
付志梁没有骗我,这五十斗粮食刚抬进院子,便有人来敲门。
“一两银子换二十斗粮,换不换?”
一个鼠眉鼠眼地脑袋钻了进来,迅速打量了一番我院子的粮食冲我比出个数字。
“二十斗??”
我忍不住喊道:“那我这一院子也不过二两银子多几千铜钱,你也太黑了罢!”
那人迅速撑开了门,对我道:“瞅你面生,刚来的罢?市场都这个价,看你个小姑娘也不容易,我便给你凑个整,算你三两白银,中不中?”
“走走走,我不换。”连推带搡的将这人挤了出去,他却十分有把握地道:“我是城西巷口综优粮铺的袁掌柜,需要就去找我!”
袁掌柜说的没错,我当真需要他。
看着他派人将一院子的粮食拉走,然后熟练地从口袋里掏了三两银子给我,潇洒地冲我挥一挥手片叶不沾身地离去。
除了袁掌柜,其余来报价的低的让人发指。
我跌坐在床上,有些失落地摩挲着银子粗糙的触感。
看来一年攒七八十两的愿望有些夸大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好容易不当值,打算出门转转。
城西新开了家首饰铺子,想起阿娘带了几年的木钗子,我便走了进去。
“哟,姑娘选点什么?”掌柜热情地凑了上来。
手指拂过花红翠绿的珠宝,这些首饰青春华丽,可不适合阿娘。
“姑娘是给长辈选首饰吧?”掌柜长期浸润在顾客中,一眼就看出这些当下流行的款式竟没能吸引住我的眼。
“嗯。”我轻声道:“给我阿娘。”
“姑娘这就来对了。”只见掌柜麻利地蹲下身,取了一个盒子摆上台来。
“上好的羊脂白玉,质地细腻滋润,这一盒都是从一块玉上切下来的,姑娘您瞧瞧,一点杂质都没有!”
我拾起一支白玉簪,簪首绽放一朵硕大的桃花,甚是典雅。
“姑娘簪发试试。”掌柜推来一个铜镜,我便依言解了发,用白玉簪挽了简单的发髻。
铜镜里的我一身雪白的粗布长裙,亭亭玉立,温润典雅,竟有些端庄的大家闺秀之态。
从没见过自己这么美。
我想我一定是着了魔,不过是一支簪子,哪有这么大的作用。
“姑娘恕我直言,”掌柜的拿起我原本束发的竹钗,经年累月的使用竹简已磨损的发白,掌柜信手从盒里挑了只梅花簪递给我:“白玉簪特别适合姑娘。”
怔怔地捏着簪子,这支比刚才那只簪首要小的多。
不受控制地将簪子向头上插去。
镜中人,澄如秋水,清冷如月。
“姑娘给令堂就选金桃花顶簪,簪首大些更适合年纪长些的人,这支梅花簪简直是为姑娘量身打造,姑娘万不可错过。”掌柜的说着掏出算盘,珠子上下这么一碰便得出一个数来。
“两支打包就算姑娘七千五百钱。”
手里的簪子突然有些烫手,我默默地将簪子放回了桌上。
“诶诶,姑娘别急。这样吧,我就当拉个回头客,给姑娘抹个零七千如何?”
“四千。”我淡淡地说道。
“姑娘别说笑,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这两支簪子从同一块玉上取得,这意头也好啊!”
我转身便向外走。
“姑娘好歹让我挣点,要不六千如何,六六大顺也图个好彩头。”
“四千五,爱卖不卖。”
“得嘞,成交。”
抱着两盒簪子我有些心疼,却也高兴。
我终于自己挣钱,虽俸禄微薄,可好歹自食其力,也该是我反哺的时候了。
想着想着,又进了一家绸缎庄,再出来时怀里已抱着三匹布料。
转悠了一天,数了数剩余的银两,悉数托了人带回鲁县。
我美滋滋地盘算着这笔钱可以让阿爹阿娘改善生活,让阿爹阿娘知道,亚子出息了,可以自己挣钱了。
转眼仲秋,傅书业带了叫花鸡来看我。
他个子又长高了些,洗得发白的裤脚盖不住他清瘦的脚踝,苍白的肌肤暴露在阳光之下。
我听到同僚在身边窃窃笑话他,傅书业原本温柔的神情也窘迫起来。
我不想傅书业被人议论,便拉着他快步离开了门口。
可傅书业却误会了,他以为我嫌弃他给我丢人。
原本亲密无间的二人却因为各怀心思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叫花鸡我吃的食不知味,傅书业也满怀心事。
我开始惦记着多给家里寄钱,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做点兼职,却忽略了傅书业眼中渐渐暗淡下去的星光。
从那以后,傅书业便只写信给我了。
范当生要肄业了,自他与倪实坚修好,便再没受过同寝人排挤。
原本三人的小团体,当最能出头的那个倒戈,剩下的二人便不成气候。
我也要迎来第一次的试讲。
我的第一次课,便是范当生的最后一课。
付志梁坐在原本我待的位置,而我站在了他平日的地方。
我将付志梁平日上课的顺序打乱,先从讲书起,再是点书,最后再做授书。
用学生最容易理解的语言将书上晦涩难懂的公式表达出来,我甚至还在案上画了图解。
配以图文形式的讲解果然更容易被学生接受,原本付志梁昏昏欲睡的算学课倒生动热烈起来。
一堂课下来,围在我身边的学生倒比平日付志梁身边的多。
讨论很是激烈。
我的第一堂课,便拖堂了。
直到下节课的学生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围在我身边的学生才不舍的散去。
付志梁说他可以帮我申请提前正式授课,不用再做助教了。
他在我的档案簿上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写上优异的评价,递交了上去。
我很开心。
不是因为提前正式授课,而是这样一来我便可以有加俸的收入了。
我需要钱,太需要了。
每每躺在床上想起傅书业洗得发白的裤脚,我就心口痛。
范当生来看我,他被封作巡检,从九品。
我很高兴,因为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葑祁。
我拜托他去看望阿爹阿娘,范当生自是应了。
临别之际,范当生将那本画满人像的穿线册子送予我。
正中一页,便是我试讲时斗志满满意气风发的样子。
画里的我很瘦,我喜欢。
范当生走了,他说我们很快还会见。
我深信不疑,以他的能力升官调任不过是时间问题。
突然有种园丁的感觉,范当生就是我播种的种子,如今看他远走成才,为社会贡献,朝廷效力,我成就感爆棚。
很快,我的申请批复下来,出人意料的是,我被拒绝了。
原因是同我一道选进来的,均未提出申请。
纵然我再优秀,付志梁再作保。
均被以“不可特殊化”,驳回。
第七章
付志梁十分愧疚,反倒是我想得开明。
朝廷安排的舍院本是四人一间,只是除我外那三人均为京城人士,我便捡了个便宜一人独居了。
想想自己已被优待,不能奢求太多。
付志梁开始带我一起备课,新一批的学子就要入学,各部门都要集体备课,安排新课表。
眼瞧着四门部、律学部、书学部都大敞院门,金丝楠木的桌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院子内从博士到助教,十数人之多。
我抱着厚厚一摞教案刚踏进国子监大门,便被各部各院座无虚席,人满为患的景象惊呆。
“哎你别挡道啊。”一女子清亮的嗓音在身后不大不小地响起。
“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连忙让开了身子。
“我认识你。”眼前女子将我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从鼻子里哼道:“你就是那个从穷地方考出来的傅亚子是吧,你不是算学部的么,跑太学部来凑什么热闹,怎的,想跳槽?”
我冷下脸,看着面前姿容娇艳的女子。
大红的绢花金丝长裙,长长地拖曳在地上,鬓发斜插一支凤蝶鎏金簪,全身上下珠光宝气,自显身份,贵气逼人。
“怎么,才多久便哑巴了?”女子轻蔑地一抬下巴,脚上的芙蓉软底鞋毫不客气地踩在我的脚上,用力地碾了一碾才从牙缝里挤出:“平日在学堂里叫你出尽了风头,如今也该叫你尝尝嫉妒的滋味。”
说罢才带人扬长而去,独留我身处众人议论之中。
“还好吗?”付志梁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直到我退出人群才瞧见他负手而立。
我垂下眼帘,被人当众羞辱的委屈突然涌上心来,许是离家太久,付志梁干瘦的身影竟与记忆里阿爹的样貌重合。
“那是京城府尹独女林菀菀,不同于你是优贡生,林菀菀是例贡进的院里。”付志梁默默地跟在我身边走,语气平常道:“仗着家里,平日骄横惯了,顶撞博士助教也是常有的,莫放在心上。”
“可我并不认得她。”我喃喃地困惑道:“她为何向我发难?”
付志梁笑了笑,站定了脚步,看向我:“因为你在读书上优于她。”
“丫头,你的课业成绩门门皆是优异,林菀菀与你同一批科考,在授业的这一批女子里,你十分有名气,她从小娇生惯养,突然被你抢了风头,嫉恨你是理所应当。”
“说来,我很欣慰你选了国子监,没有同那些追名逐利的一样投奔翰林院,将自己的本事贡献在学术研究里,这才是有意义的,你说对么丫头?”
我不敢点头,我十分羞愧。
付志梁将我视为心怀大义,立志为建设国家而奉献自我的人。
可我初心却只是想着挣钱罢了。
想不通。
偷偷地打量付志梁的背影,一身青色的粗布长袍,袖口处已洗的发白,在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卷起的绒毛。
付志梁将屋里起潮的杉木桌椅搬进院中,想晒晒太阳祛除湿气。
举手投足间,腋下一块不易察觉的补丁暴露出来。
付志梁挣得不算少,又无子女,为何如此艰苦朴素。
“丫头晚上来家里吃个便饭吧。”付志梁停了手向我发出邀请:“正巧内人今日烙饼,不知你爱不爱吃。”
付志梁带我来到京郊的一处二进小院前。
远远地便瞧见小院门前吊着一橙黄的灯笼,虽不甚明亮,可灯身却打理的一尘不染。
一身形佝偻的老太立在门前,翘首以盼着。
“丹琴,我回了。”付志梁一向走路十分均速,到院前时却健步如飞了。
付志梁与夫人携手相伴数十年,伉俪情深,恩爱异常。
而最难得,便是夫人竟比付志梁大了十岁有余。
我从没见过付志梁如此温柔的样子。
在学生面前,他是不苟言笑的先生,在院里是不擅交际的博士,可在他的夫人面前,却笑得像个孩子。
付志梁同夫人在小厨房里一同忙活着,夫人烙饼,他负责切菜端盘。
我们不过三人,却张罗了共八道菜。
酒过三巡,付志梁有些醉了,他红着眼对我说:“文人骚客,对国家建设有何做益,除了写些卖弄风情的文字,无病呻吟一番,那诗词可能填满决堤的河岸,摊派赋税还是谷物比例分配?”
付志梁又喝了一杯,摇摇头道:“文官当道,算学部都没落成甚么样子!先帝在时,算学是如何的鼎盛先进,如今全都破落了。”
“我一生郁郁不得志,胸怀抱负却无处施展,除了卖力教书我已无可能做之事。”付志梁撂下酒杯,有些凄凄:“好在我得了你与离若两名弟子,后继有人,甚是欣慰,我金舜算学总算没有绝后。”
付志梁从袖口抽出一沓折叠好的宣纸,递给我。
“这是?”
“这些年我和内人接济了些贫困学子,寄希望于未来栋梁,望能重新崛起算学,才能稳固根基建设。”
我默默地展开宣纸,厚厚的纸张上写着密密麻麻地名字和地址。
“这些名字望你回去誊写一份,若日后有机缘,我希望丫头能带他们走上算学的路。”
“我老了。”付志梁叹了口气:“今天的话题有些沉重,可我已快到了七十而致事的年岁,左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再看付志梁发白的袖口,我晓得了他为何如此清苦节俭。
可我依然想不通,觉悟不够。
临近腊月,京城突然降了大雪。
棉絮一般轻盈的雪,落在光秃的枝丫上,压得柳树沉了腰。
我从小生在鲁县,那里四季如春,温暖和煦,从未见过如此洁白之物。
傅书业来了信,他言,“秋色已深,塘下日冷,红尾鱼也犯了懒,平日不大追咬池中饵了,落叶纷飞,秋风瑟瑟。算来日子将近,盼妹除夕归来。”
彼时我正被年终总结和为年尾大考出具考题忙的焦头烂额。
傅书业的信被我堆在高高的案台上,一时忙碌起来,便忘了回信。
再想起时,已是小年。
带着发放的年禄和平时攒下的月俸,我开始收拾行李。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平日被束缚劳作的人民全都蜂拥上了街,各个商铺也都在门口竖起打折促销买卖年货的牌子。
付志梁送了我一双云头锦鞋,他记着那日我被林菀菀踩在脚上的样子。
我回赠一支紫毫笔,替换下付志梁那支已经刺毛的毛笔。
城中新开了家典当铺,我是走到附近才发现。
这当铺便开在了范当生请我喝茶的茶馆旁。
“城南二进院绝当,风景秀丽南北通透,交通便利配套齐全。”我轻声念着:“超低价,可分期付款。”
脚不知是怎么不听使唤地走了进去。
当铺老板拉着我一路行至城南,南到不能再南了,再南便是城墙高楼了。
“这是如何体现交通便利的?”
“姑娘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便有马夫,这可是四通八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脚力啊!”
“那配套齐全呢?”
“姑娘您再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有茶水摊、包子摊、首饰布匹摊还有四处行走的赤脚医生,吃穿住行医疗保健,这是全面覆盖。”
“那风景秀丽呢?”
“姑娘您再再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种有一颗数十年的大槐树,春夏乘凉避暑最是舒坦,绿叶遮荫,护目养神,好不惬意。”
“......”
我不说话了,他忒能胡诌。
当铺掌柜推开了院子的大门,入目便是一狭长的区域,正中种着一颗不知名的枯树,许久无人打理不知死了多久。
向左便进了内院,一块四四方方的院落出现眼前,青石白瓦的地砖虽被岁月冲刷的坑坑洼洼,却干干净净地显露原本的色彩。
正中两间厢房,院左有一仓房,右有一小厨房,甚至在厨房前,还有一口井。
住在这里,再也不用出门挑水了。
当铺掌柜看出我眼中的喜爱,滔滔不绝地跟我介绍着房屋的好处,甚至还掏出了房契予我看,以证产权清晰。
“这房子,要多少。”我感觉心狂跳,从未有如此强烈欲望想要拥有一件东西。
“四百五十两白银,概不还价。”
不知如何回的舍院。
我想给阿爹阿娘买两进两出院子的愿望是多么朴实,可我每月到手俸禄不过三两,扣下生活费,若不是朝廷提供舍院,恐怕我早已露宿街头,又何谈报答爹娘。
搬出了算盘,僵着手指计算着。
月俸三两,年禄三十六两,则共七十二两。
四百五十两,要我不吃不喝攒上六年多。
纵然年后我可正式授课,享受加俸,年不过百两。
也要四年多。
难道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夜以继日的兢兢业业,便只能换来在京城无家可归,与家人相隔甚远吗?
我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知识,真的改变了我的命运吗?
傅书业被束在家乡照顾爹娘,只为成全我的理想,阿爹阿娘拼命挣钱,只为我看更远的世界。
可乌鸦尚可反哺,我能做些什么呢?
第八章
鹊始安巢,雁将北回。
提着大包小裹的行李,赶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终于抢在除夕前回了家。
远远地便瞧见傅书业在村口企而望归。
许久未见,傅书业的下巴竟也长出些青色的胡茬来。
“路上累了吧?”傅书业自然而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裹,甩到自己肩上。
“还行,你等多久了?”
许是两人许久未见的缘故,说话竟也客套生疏起来,少时那些亲昵的话语如今哽在喉咙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阿爹站在门口,眼瞧着傅书业和我刚一露面,便点起了一串炮竹。
一向讷口少言的阿爹脸上带着少有的红光,只闷头笑着,双手不知放哪里。
四面的街坊邻居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些曲意承迎的笑容,说着些恭维奉承的话。
阿娘在小厨房忙活着,大铁锅里燃起的袅袅熏烟,遮住了阿娘的脸。
“开饭开饭。”阿娘张罗着,手胡乱地在身上抹了抹拉着阿爹坐了。
不过四人食的一顿家饭,十数道菜摆满了一桌。
却刚坐下,鲁县县丞听闻我回了,又派人来送了些礼盒来。
站在门口客套了好一阵,那人磨磨唧唧又是拉手又是马屁,好不扰人。
阿娘阿爹脸上维持着虚伪的笑容,一道陪着。
待那人离去,满桌热气的菜却也凉了。
鲢鱼豆腐上飘着层薄薄的油凝,阿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手拢了下鬓间的碎发,又去重热了菜。
傅书业争着去帮忙,一时间院子里便独留下我自己。
好容易静下来,我默默地打量着家里。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竹篾编成的桌椅用崭新的草绳栓着,阿爹阿娘还盖着我离家时的粗布棉被。
原封不动,一如既往。
阿爹看我独自进了屋,背着手跟了进来。
“在京城,住的可好?冬日里可有炭火,可有发放铺盖?”
“好的。”我捏了捏阿爹阿娘的棉被,内里棉絮已薄厚不均,心里酸涩:“这棉被盖了许久了,改日去弹床新的盖吧。”
阿爹憨憨地笑了笑,嘴里念着:“家里又不冷,不碍事,倒是你独身一人在京,要顾好自己。”
正说着话,阿娘已重新热菜上桌。
“这是你阿爹特意去打的鲢鱼,你尝尝,热热身子。”阿娘夹了大大地一块鱼肉在我碗中,又推了油炸小黄花到我面前,嚷着:“多吃点鱼,你在京城吃不到这鲜口。”
眼瞧着碗里不过片刻便堆得高高的,我埋头苦吃起来。
傅书业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一顿饭吃的表面热闹,可气氛却十分怪异。
眼看着傅书业收拾碗筷,洗涮桌子,之后默默地出门打水。
阿娘的眼一直没离开他的背影。
阿娘说,她也以为傅书业早就放下了程程姑娘。
可那日,傅书业修补房顶的漏雨,遥遥望见程程大着肚子坐在轿椅上。
傅书业手里搬着的砖,还是砸在了脚上。
我想我需要跟他谈谈。
拎着一壶烧酒,薄暮做披,打算与傅书业共浇往事。
傅书业坐在村口的小池塘边,一如从前地逗弄着池鱼。
我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呃,我有一个朋友....”想了想,我编排道:“从前他意气风发,胸怀梦想,踌躇满志,笑起来眼角眉俏都是那肆意的潇洒。”
“......”
傅书业沉默着,不答话。
“后来.......他不再有放肆的开怀,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不再有凌云的少年意气.....”
“......”
傅书业将手里的鱼食一股脑地扔进了池塘,依旧一言不发。
“喂,你在没在听!”我有些羞恼地戳了傅书业的手臂。
傅书业拍拍手上的残渣,回头道:“不要拐弯抹角的,从小我看你光着腚长大,除了我,难道你这朋友是村口的大黄吗?”
“其实我没什么事。”傅书业饮口烧酒,躺下了身来,淡淡道:“不用担心我,讲讲你吧亚子,在京城还好吗?”
我晓得他想转移话题,便不答话,只说:“听说,程程要做娘亲了。”
夜色连天,池塘内窃窃的水声私语,忽远忽近,暗夜里流淌的虫鸣蛙叫却清晰可闻。
虫鸣声甚大,几乎将傅书业的粗喘声盖过。
“你没有喜欢过谁,不知道这种感觉。”傅书业一手握着拳,哑着嗓子:“就像心底漏了个洞,风不断吹进来,将里面鼓吹的满满,然后突然撤身离去,从那以后,那里便空了下来。”
我摇摇头,这太深奥。
从前意气满满的傅书业不见了,从前傅书业眼底的温柔也黯淡了。
如今的他,更像是一只撤了气的球,又瘪又狼狈地被丢在角落。
傅书业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一壶烧酒下肚,竟也不见醉意。
我皱眉,想起在葑祁放榜那天,傅书业不过寥寥几杯便双颊红晕,舌头僵直。
想来,他已练就一身喝酒的本事了。
半牙的银月攀上天幕,我指着村口的山坡,问道:“这山上的野花呢?”
“烧了。”傅书业淡淡道:“村里的孩子拿着烧火棍追跑,火星掉在了上面,大火烧了半日,半山坡的山花全毁了。”
我闭上眼细细地嗅着:“可还是有山花的香气。”
“傻亚子,”傅书业笑了:“那都是去年的事儿了,如今早又长出来了。”
我看着傅书业的眼,也笑了。
傅书业笑了半晌,意识到什么,敛了笑意,低头不语。
“有时候,你需要把一切都烧干净,才会有新的东西生长出来,人也是这样。山花可以重新开始,傅书业,你也一样,总能找到方法。”
傅书业不无凄凉地扯了扯嘴角,却没答话。
“傅书业!”我用力握着他的肩,喊道:“你眼里心里都是枯萎的山花,就算离你不远处繁花似锦,你也欣赏不到。”
“枯萎的山花,就把它扔到某处旮旯,勿再理会。你再挂念,它都没法起死回生。”
“亚子,”傅书业握了握拳,轻声道:“世上没有神仙,你我都是凡人,有些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哲学上有这样一个词,叫“控制二分法”,指的是:接受不能控制的,控制能控制的。
显然傅书业正处于这样的阶段。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再提起过什么。
除夕这天,阿娘头戴我挑的金桃花顶簪,着一身新衣,拉着阿爹显摆。
阿爹闷闷地笑着,一向不善言辞的阿爹狠狠地在阿娘脸上亲了一口。
傅书业也换上了我为他挑的罗衣,选的是上好的丝绸面料,袖口特意纹了雅致的竹叶花纹滚边,袍服雪白,一尘不染。
他的头发以竹簪束起,额前几缕发丝被风吹散着,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袍服妥帖合衬。
只微仰着头,清晨的阳光打在傅书业身上,渡着一层金色的光晕,是那样的傅粉何郎,清新俊逸。
我心想,傅书业他真好看。
“亚子,你的新衣呢?”傅书业瞧我还穿着离家时的那套旧布衣,皱着眉道。
我扭过身子,指着头上的梅花簪子,嬉笑道:“新年礼物。”
阿娘停了手,心疼道:“怎的给我们都买了新衣,却不舍的给自己置办件。你在京城做事,吃的穿的都要好些,才不会被人笑话。”
“阿娘,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我嘟着嘴,语气轻快地道:“同僚们都很照顾我,尤其是带我的教授,颇为关照。”
除夕夜饭,阿娘又张罗了一桌。
正中的鲢鱼豆腐,再次摆了上来,我几乎以为是上次剩下的。
可傅书业却说,阿娘见我上次多夹了几筷子,觉得我喜爱,便一清早赶去村头买来的。
算来,这已经是回来后第三次在桌上瞧见这菜了。
或许,当娘亲的都有这样的通病,只要发觉你喜爱哪样菜,就会频繁地煮,她不晓得还能如何向已经成年离家的子女表达她的爱,只是在拼命把你觉得好的,给你,都给你,爱的不知所措,爱的词不达意。
就着阿娘热切盼望的眼神,夹了一筷子鲢鱼入口。
“好吃。”许是菜太烫口,只觉得这话说的,喉间哽咽,溃不成句。
阿娘好似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夸赞,骄傲地一挺胸,冲着阿爹炫耀地挑了挑眉,低声道:“我就说亚子爱吃吧?”
阿爹闷头笑着,扒了一大口米饭,两只眼眯起来,像极了天上的月牙。
嘴里塞满了烫口的食物,我眼前雾茫一片。
抬起袖子不经意地扫过眼角,将露珠吸走,看清阿娘低头时落在碗中的泪。
阿娘虽然嘴角笑着,可那透明的液体却“吧嗒,吧嗒”地坠了下来。
我晓得,阿娘是舍不得我。
过了今夜,我便要启程再坐上三天三夜的马车,重新回到京城。
再见面时,便是明年除夕夜。
如何舍得,如何能舍得?
心一冲动,嘴巴便拦不住的张了口,把深藏暗涌的念头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我想在京城分期买套宅子,接你们过去。”
第九章
新年的喜气还没散去,京城满是挂着横幅彩条的景象。
国子监的舍院内只陆陆续续地回了不多的人,夜幕下降,星星两两的烛火摇曳,装点着暗寂的舍院。
明儿按排班,我是要去轮值的。
已是丑时,照往常我早已熄烛睡下。
只是今夜,我却睡不着。
我有些后悔,怎的如此冲动对阿爹阿娘坦言在京城买房的想法。
没的让阿爹阿娘堵心罢了。
叹了口气,翻身裹紧被褥。
京城的腊月甚冷,呼出的热气好像刚一离开嘴角便迫不及待地凝结成白雾。
覆在脸上,好似周遭的温度又下降几分似的。
还未有困意,却在这寂静的寒夜里,隐约响起了不小不大的哭喊声。
谁会在夜晚的舍院里大声喧哗?
披上外套,我挡不住心里的好奇,又实在睡不下,打算去瞧瞧。
“林博士,恕我冒昧,”一披散着头发,神色有些失控的女子,骨节分明的小手死死地揪着面前神色不耐的中年女子,乞求着:“只有博士一家团聚很重要吗?我已经连值五日了,我们也是除了除夕以外,没有机会回家看望陪伴家人的啊。”
“无论如何,也应该让我回去看看吧?”
周边的舍院虽未亮光,可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响起,想来窗边挤满了想看热闹的。
我远远地打量了那二人,中年的那个我曾有一面之缘,那是广文馆的林湘姬博士,也是院里资历甚老的女博士。
我刚入职时,第一堂要听的课便是她授课,只可惜她旷课了。
再后来,只在集体备课时,付志梁曾为我遥遥一指。
只是林博士面前这一披散头发的年轻女子,我倒是真不晓得。
“夜深露重的,闹什么闹!”林博士肃着脸,严厉地道:“有什么事,明日白天再说。”
“不...”那女子好似更受刺激一般,扑在林博士脚下,仰着素白的一张小脸,哭喊道:“齐儿病的厉害,我已经两年未曾回过家里,家里递了消息怕是严重,明日博士又要离京,若不是被逼无奈,我断不会出此下策!”
周遭窃窃声响起,想来林博士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只得放缓了语气。
“亚子,你家里的情况我很同情,这样,明天我跟院里申请一下,看看能不能调别人替你轮值,好让你回家探望,可好?”
我听到林博士喊了“亚子”,下意识地以为她叫我,几乎没怎么过脑子便喊了句:“到!”
这声音在寂夜中也忒过显著,显著到林湘姬几乎不用搜寻便发觉了站在墙边偷听的我。
“你是...算学部的傅亚子吧?”林博士眯着眼看了我片刻,好似找到了救星般,将那还啼哭不已的女子塞到我手里,匆忙吩咐道:“她就托你照顾一下吧,你们年龄相当,应该更有共同语言。”
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舍院的大门。
那个被称作“亚子”的年轻女子,头发散乱地瘫坐在地上,洁白的织锦纱裙沾染点点褐色的泥土,显得分外狼狈。
几不可闻的开门声在背后响起,不用想也知道,林博士走了,看热闹地也想来窥探当事人的全貌。
“我扶你先去我的屋里吧。”用力搀起她回了屋,隔绝外面探究的眼光。
“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倒了杯热茶给她,燃起的烛光摇曳,着亮一张秀丽的脸。
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颗小小的痣,长在右脸颊的颧骨上,很是独特。
“你也叫亚子么?”
“嗯...”她好似平复了些,微微点头,哑着嗓子道:“季亚子,广文馆助教。”
“那倒是缘分,我叫傅亚子,与你同名。”
“我晓得你,”季亚子轻扯嘴角:“头名女进士,各门课程均是优异,你是传奇。”
她这样一说,我倒脸红了起来,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得掩饰尴尬地又接了杯热茶。
“你怎么不好奇我与林博士争执什么?”
“...你想讲的话,我便听着,若不想,我便也不问。”
季亚子笑了笑,道:“你倒有趣,偷听了半夜的墙角,却不好奇了。”
她这话中好似带有攻击的讽刺,一时间我竟判断不出来意,只得报以微笑。
“算了,我没恶意。”季亚子先打开了画匣子,问:“你也是在京留值的吗?”
“嗯,明儿排了班,要去。”
“呵,”季亚子讥讽一笑:“果然都如此,我也刚入部门不过一年有余,每年除夕都是我轮值,部门论资排辈果然没有例外。”
她这样说,我手里的热茶却有些烫手地递不出去了。
“不过你们算学部本来也没几个人,想来轮值也轻松些,不对,我这几日怎么没瞧见你?”
“...这些日子都是付博士在值班,我...我也是刚回京。”
季亚子脸上理所当然的神色僵住了,她不敢置信地张了嘴巴,追问道:“你是说,算学部博士付志梁一直在值班,而你,刚刚从老家回来?”
茫然地点了点头,眼看着季亚子的脸色冲突变幻,我不敢说话。
“不可能!”
“部门助教排班轮值是规矩,博士主簿早早都回了家,怎可能来部门值守,你怕不是诓我。”
季亚子好似安慰自己一般自说自话着,脸色刚正常些,却瞟见我从家背回的行李堆放在床边,那些行李还没来得及拆开。
桌上还落着几日未擦拭的浮尘。
季亚子哭了。
我从小就不会安慰人,除了对挨了打的傅书业冷嘲热讽,在这方面上我真是想交白卷。
讷讷地递了帕子上去,眼看着季亚子绞着帕子吸满了眼泪鼻涕,不一会便沾满黏糊糊的液体。
“为什么世道规矩是这样?为什么守规矩的人便活该受苦受累?为什么听话也成了被人欺负的源头?”季亚子失望地看着我:“我好羡慕你,你可以回家,可我的孩子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你...嫁人了?”
“嫁了,又和离了。”季亚子抹了抹眼泪:“有个女儿,母胎里带着病,夫家嫌弃不要她,我就带着回了娘家。”
“那你...”我犹豫,怕问出口伤害她。
季亚子看出我的欲言又止,不无凄凉地笑了:“想问我为何不在家照顾孩子,要跑到京城来吧?”
“为了挣钱啊...”季亚子叹息着:“我还有一兄长,早已娶妻,凭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又常年吃药,好大的开销,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都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我没有附和,我不敢苟同。
我认真思量,不说阿爹阿娘,若是日后傅书业的孩儿病了,要我倾其所有,我也是愿意的。
“你也有兄弟吧?”
季亚子哭累了,趴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聊。
“嗯,有一兄长。”
“哈,我就知道。”季亚子了然地闭了眼:“亚子这个名,就说明了一切。”
我疑惑,季亚子回过头来,窗外的太阳已初露额头,天空如鱼肚泛白,透着些光亮来。
“亚子,就是不如儿子的意思啊。”季亚子凄然地样子落在我的眼里,不知怎的,却刻在我的心上,牢牢地记住了这个画面。
“是...吗...?”我嘴里嚼着这句话,心里却好似一颗石子投入水面,一圈圈地涟漪扩展开来,沉闷悠久。
迷糊着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耀眼的金光扑面,摄得我睁开了眼。
身旁的季亚子早已不知去向,伸手摸了摸被褥,早已凉透。
起床,洗漱,换衣。
迈出舍院大门时,身旁却围着窸窣的议论。
不少同僚对我指指点点,想来都是听过昨夜墙角的人。
算学部的大门前不知何时贴了两副对子,倒有些新年的喜气。
本以为今日只有我一人,推开门却看见付志梁清瘦的背影正在洒扫。
“昨夜没睡好吧?”付志梁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得出结论。
我揉了揉困倦的眼,点点头,想说些喜气的新年嗑,却不知怎的,想到了昨夜的季亚子。
付志梁没注意我这些小动作,低头从怀里掏出一红色的信封来。
“开工红包,”付志梁淡淡道:“沾沾喜气。”
我开心的接了过来,手里一捏觉得十分有分量,这老头,难道舍得大出血?
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竟是一沓厚厚的算题。
付志梁摸着胡子,笑呵呵地看着我表情迅速地垮了下去。
“好些日子不算题了,怕你生疏了,这都是我这几日呕心沥血搜集来的好题,明儿我来看答案。”
付志梁扔下这句话便背着手走了,一路竟还美滋滋地哼起小调来,留下我垂头丧气地坐在桌椅上解题。
十数张宣纸转眼间便消耗殆尽,摸了摸付志梁存货的小柜子,多一张都没有了。
主簿们还都在休假,看来只能先自己采买些垫用,日后再报账了。
这样想着,未顾及日色渐暮,信步出了门。
却没发觉,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人影。
第十章
“打...打劫!”
我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衣着褴褛的年轻男子,许是多日未曾梳洗,额前的发丝结成一缕,脸上特意抹了泥土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他手持一把短刃,将我逼进巷口的拐角。
也是我疏忽了,天色晚了竟自己跑来城东买宣纸。
将自己的银两袋子递了上去,轻声道:“我只有这些,拿了钱放我走可好?”
那人也不废话,一把夺了过去,扯开上面缠绕的绳结,掂了掂,松开了我。
“行,算你小丫头识相。”
我盯着他的手,看着他渐渐移开了短刃与我脖子的距离。
迅速矮身,转头便向巷口跑去。
“臭丫头!”不知怎的,那人却像反悔了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袖口,一使劲将我拽倒。
好似狗啃屎一般地摔落在地,泥土的腥臭塞满我的口鼻,十分狼狈。
怀里的宣纸散落一地,我却顾不得捡起。
他要做什么...他还要做什么?
恐惧犹如蛇一般,攀爬在我的心头。
“这支簪子不错,小爷我收了。”
那人一脚踩在我腰背上,拆下我发髻间的梅花簪。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不知他下一步的打算。
“这簪子成色不错,怎么你袋子里才这点银两,”这劫匪好似突然开了窍,一脚踹在我的腰间,骂道:“你他么是不是跟我藏心眼呢!”
这一脚踢得我眼前直冒金星,他却还不解气,揪起我额前散落的秀发,逼迫我高高地抬起头。
“长得还行,能卖几个钱。”
说罢他又狠踢了我两脚,剧烈的疼痛让我蜷起身子,毫无反抗的能力。
看出我不再反抗,他将我抗在肩头。
我心里燃起不好的念头,他不会是要将我卖进花楼吧?
虽然痛的直喘气,感觉腹间稍一用力便疼的痉挛。
我还是使尽了力气,扯着嗓子求救。
那劫匪却乐了,嘴里衔着一狗尾巴草,道:“叫,叫破了嗓子也没人救你,这条街可是小爷我的天下。”
心底的哀凉一点点的蔓延开来,手脚不顾一切地扑腾着,十指僵直,哭声哀戚。
路上不是没有行人,可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劫匪解释:“这是我家娘子,吵架了,不碍事不碍事。”
路人皆以为是家事,不论我如何哀求哭泣解释,却都躲得远远,无人搭救。
此刻的我披头散发,衣形脏污,哀嚎连连。
“喂,干什么的!”
一嗓音浑厚的男声响起,醉醺醺的调子,在我耳边听着却好似救世主一般。
“救我,救我!我不认识他,求求少侠救救我!”
一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额前披散的头发垂在眼前,我根本看不清声音主人的样子,只是本能的求救着。
“哦,这是我家婆娘,我们吵了点架,闹别扭了,你别管。”扛着我的劫匪用着同样的言语想要打发这人。
“不!!我不认识他,我是国子监算学部的助教,求你别让他带我走!”
“你家婆娘?”这男子笑骂道:“你这样子也能找到婆娘,你怕不是在说笑。”
“你这厮怎么说话,赶紧滚开,别挡道!”
“嘿,我今儿还偏要站在这儿了,怎的?你说她是你婆娘她就是你婆娘了,我瞧这姑娘倒像是你强抢民女,斯斯文文的和你这草莽匹夫一点夫妻相都没。”
我热泪盈眶,终于有明眼人看清是非,简直是包拯在世断案如神!
“我看你小子今儿就是找不痛快。”扛着我的劫匪将我甩下肩头,毫不怜香惜玉的摔在地上。
腰上和背部的痛感还未离去,又受这重重的撞击,痛的我几乎喘不过气。
“啧啧,瞧瞧你这样子,要真是你婆娘你舍得这样扔地上?怎么,被我戳穿气急败坏显露原形了?”
这男子甚是贫嘴,我虽痛的几欲昏厥,却很清楚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壮士小心,他有刀!”
眼前二人不知如何纠缠起来,那男子身手了得,不过几个来回就将劫匪踩在脚下。
只是那劫匪甚是狡猾,眼看着打不过男子,竟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我倒地方向掷来。
眼看已是避无可避,我心暗叹:“吾命休矣。”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好似被人用胶体粘在了一起,意识回归的一刹那只觉得浑身上下好似散架般的感觉。
痛,好痛。
“你醒了?”
记忆中浑厚的嗓音响起,一股温热的液体涌进我的喉咙,浸润了我干涸的嗓子。
睁眼是一副陌生的脸。
“彼其之子,美如玉。”诗经里的这句词,我突然深刻的体会到了。
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一双剑眉之下却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鼻梁高挺,唇若涂脂。
那人却好似习惯于别人看他的眼光,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难道好看的人都习惯了这样被人惊艳的眼光么,我有些脸红。
“丫头。”付志梁掀开门帘,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疾步走了进来。
“付老...”我勉力支起身子:“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寒舍的厢房,你可吓坏我了丫头。”
付志梁好似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如今看着却毛毛躁躁,就连衣服的袖口,也不知在哪蹭的浑黄一片。
那年轻的男子见我无碍便起身向付志梁告了辞,我急着想问恩人姓名,那人脚步却快,像阵风似的便飘走了。
“怎样,头可还痛?”付志梁送了那人回来,手里多了条洗净的手巾递给了我。
伸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头,只触及厚厚缠绕纱布的触觉。
“内人去给你抓药了,本来该我去的,她照顾你方便些,可刚才官府派人来做笔录,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太方便。”付志梁站在我床前,解释道。
“付老...”我意识到付志梁怕我多想,连忙张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付老对我恩同父母,更是我在京城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付老这样讲怕是与我生分了。”
付志梁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疼地看着我:“怪我,我不该把你自己留在部里,适逢年节,治安乱了些。”
“对了...救我的那位公子是?”
“那是工部主事严决明,说来幸亏丫头碰上他,不然我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付志梁浑浊的眼中有些飘红,一向沉稳干练的语调夹带一丝哽咽。
“我该好好登门向严公子道谢,”我有些疲惫地靠向床头:“只是没想到,在京城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正说着话,前院却听有男声响起。
付志梁抹了抹眼中的泪,起身向外走去。
不过片刻,付志梁带着两名身着衙门服饰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是京城府尹的两位捕快,想做个口供。”
我支起身子,胸前的被褥滑落,露出内里的大红里衣。
捕快微一皱眉,眼中嫌弃的神色一闪而过,那抹神色是那样快,快的几乎让我以为眼错。
可是他一开口,我便晓得,歧视与不耐烦是确确实实的。
“昨儿戌时,你在城东做甚么?”
“买宣纸,”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就在城东拐巷,店铺老板可以作证。”
“这个官府自然会去查证,不用你多言。”
余光瞧见付志梁皱了皱眉头。
“就你自己吗?”那捕快一边记录着,一边毫无感情地发问:“那么晚,你个姑娘家自己跑去买宣纸,说不通罢?”
“况且,还穿成这样?”那人眼一瞥,迅速扫了我一眼,有些讥讽。
付志梁忍不住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呢?”付志梁嚯地一下起了身,清瘦的身影挡在我的床前,毫不客气地道:“是在暗示亚子受袭是自找麻烦?”
付志梁骤然发问,惹得那两名捕快一时没反应过来。
付志梁怒气冲冲:“我乃国子监算学部博士付志梁,受袭的姑娘乃是我部助教傅亚子,今日你二人如此态度,想来我要亲自登门去见见你们府尹,看看是他御下不严,还是京府衙门就是如此办案!”
付志梁很少发火,至少我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眼看着他用扫帚将两名捕快扫地出门,“哐——”地一声,将大门关合,然后重重地拴上门栓。
而我,思路却还停留在刚刚捕快对我的发问。
“为什么漏夜独出,为什么衣着鲜艳,为什么钱财外露?”
许是过分信任京城的治安,想着这是国都,如何会出现当街抢劫,恶霸横行,强行拐卖?
而阿娘从小教育我,女子凡事要小心,穿着要保守,行为要检点,危险的时间、危险的人要自己懂得避开。
可难道女子不这样做,问题便出在不懂得避开的人身上么?
无论我何时出门,穿着如何,这便是我受袭的缘由么?
我的阿娘只教育我女子要如何躲避,可施暴者的阿娘却未教育他们不应如此,那我要如何躲避得了呢?
付志梁回屋时,瞧见我神色呆呆,慌了神,只以为我被那捕快质问心中动摇了是非观念。
“丫头,”付志梁急急地说着:“这不是你的错,这世上有太多坏人,是那些人的问题,绝对不是你的问题。”
我笑了笑。
这社会看似改变了许多,可窥其内里,这个社会根本没有改变。
第十一章
付志梁替我申请了工伤,并一再要我留在他家休养。
可我不好麻烦他,师母已是年近古稀,付志梁也是花甲老人。
我怎好日日要两位老人为我熬药照料。
独自搬回了舍院,我受袭的消息不知怎的传遍了国子监。
一时间,女子教员都人心惶惶,出入皆结伴而行。
在舍院躺了两日,头终于不晕了,便托付志梁买些珍品,打听了严决明的住所,想去登门道谢。
付志梁本想与我一同去,可我这一休养,部里的活儿便全落在付志梁一人身上。
无奈他只得留在部里,连连嘱托我定要注意安全。
严决明住在城中繁华地段,向东是京城最鼎盛的酒楼,向西便是最有名的医馆。
五进院落还带前后花园,高高的朱漆红木门,门梁上悬着一金字楠木牌匾,书着硕大的“严府”二字。
来之前曾听付志梁提过,严氏一族,簪缨世族,可上溯到前前前朝,流水的皇朝轮回转,铁打的严氏稳如磐。
虽曾设想过是朱门绣户的人家,可一进院门还是把我惊住了。
报了来意,便有一小厮去通传,不过片刻便有专人引我入内。
进了院中,只觉奇香扑鼻,前院藤萝翠竹,不知名的花草缠绕着廊下的白玉台柱子,层层攀爬,争奇斗艳。
蜿蜒的甬道两旁是清可见底的水池,池馆水廊旁立着一硕大的假山,峥嵘挺拔,气势雄伟。
而池子上,白石为栏,环抱池沿,池中抱着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波风起,涟漪动,吹散荷红玉影。
我甚是新奇。
腊月的京城人人还身着棉袄,若身处室外不抱着个汤婆子,要不了一会便手指冰凉,可在严府却丝毫觉不到凉意。
穿过前院的甬道,便被引着入了前厅。
厅内正入眼帘的是一金线虎皮靠背,黝黑的熊皮引枕一左一右地放着,顿时显出主人家的奢华贵气。
两排沉香木桌椅在堂前摆放着,淡淡地木香充斥在我的鼻尖,甚是好闻。
“姑娘在此稍后,少爷一会就来。”小厮为我斟上一碗香茶,便躬身退去。
一时间,偌大的前院前厅便不见了人影。
慢慢地啜饮掉一壶茶水,严决明却还未出现。
我有些无聊地起了身,四下打量了起来。
桌椅背后挂着两层用金银银线绣着的帐幔阻隔视线,蜂蝶花香的吊屏儿,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华贵却不显凌乱。
“你喜欢?”
正摆弄着桌几上岐螭耳香炉,严决明浑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手不由地一松,香炉应声落地,摔成了两半。
“......”
“......”
两人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不知如何接话。
“...是我突然出声,吓到了姑娘。”
严决明十分有风度,弯下身子将损坏的香炉捡起,先开了口。
我却觉得脸上发热,直烧到了脖子根。
自己明明是来道谢的,却弄坏了人家东西,真是羞愧。
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带来的珍品推到严决明眼前,有些讷讷道:“亚子还未当面谢过公子,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
“无妨。”严决明仍用手攥着坏了的香炉,打断我的话:“我不过是路过,举手之劳。”
“......”
“...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严决明好似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可知,这岐螭耳香炉乃是前朝文物,我心头最爱?”
我想我摊了事儿,摊了大事。
起初严决明还能维持表面的客套,可待他反应过来香炉再不能复原后,忍不住痛心疾首。
劫匪抢走了我所有的银两,今日来拜访严决明的珍品还是付志梁垫的钱。
若他要我赔,我想我不如当场切腹谢罪。
“你赔。”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严决明展开手掌,破碎的香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上,叫嚣着我付不起的身价。
“...那我给公子打个欠条可行?”我的脸更红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一时也凑不得许多钱...”
“那便造个新的给我。”严决明霸道地将香炉塞进我怀里,不容拒绝地说着。
“公子何时要?”
“不急,你造好了给我便是。”
我摸不清严决明的套路,香炉这事儿他再闭口不提,神色如常地与我交谈着。
聊到我算学部助教的职位,他突然来了兴致,指着我桌前的茶壶出题。
“若一对男女良人合饮一壶茶,男子饮十三份之九,女子饮十三份之三,浪费十三份之一,男子比女子多出七百钱,可算得出这壶茶多钱?”
我心想这题甚是简单,不用多想便脱口答出:“一千四百钱。”
严决明却捧腹而笑,连连答道:“不不不,乃七百钱。”
我不解,重又心算一遍,答案一致,并未算错。
严决明笑道:“与良人一道饮茶,女子还要花钱?”
我无语,他这算法不按常理。
“还未说起,那贼人可逮住了?”
我黯然,笑了笑摇摇头。
“那你最近要小心,”严决明收起调笑的神色:“那厮身手不佳,却阴险狡诈,下手又狠,你个弱女子平日要谨慎些。”
我敛了笑意,随口道:“也是我疏忽,不该那么晚独身出门。”
“不,”严决明难得正色道:“这与你有何干系?贼人行恶,出自他的坏心,与你行为如何并无半点关联,便是你未漏夜出行,他该行的恶一样会做。你好歹也是有学识的女子,万不可引过自责。”
重又打量了严决明。
眼前的他好似多了一层色彩,原本只觉得他是个漂亮的公子哥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份侠胆义肝罢了。
只是这样的贵族世家,也会有这样设身着想的认知么?
严决明执意要送我。
我十分不好意思,况且他这样容貌,衣着华丽,举止文雅,显得与他并行的我像是粗使丫鬟。
果不其然。
天色尚早,京城街上满是穿流的人群。
大姑娘小媳妇地挤在一起,凑着脑袋目光连连地瞟向我们,眼里或嫉妒或八卦,嘴巴一开一合地议论纷纷。
严决明倒是绅士,面向人群时,还不忘伸手护一下我。
我倒宁愿他不这样做。
默默跟在他身后装作他丫鬟的样子合情合理,人们只瞧见他这个漂亮的公子,根本注意不到亦步亦趋的我。
而他却时不时回头与我讲话,更是为了方便,放慢脚步与我并行,倒让我如芒在背,行立不安。
一路护送到了国子监舍院门前,几个在舍的同僚瞪大了眼睛看着负手而立的严决明。
我的脸好似火烧一样,他可倒好,一副悠哉哉的样子。
落日余晖投在他的脸上,半眯的凤眼狭长,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微微卷曲而立。
“就送到这儿吧,”严决明微微一笑:“再送下去,怕对姑娘清誉有损。”
我心中腹诽,走了这么长一路,你才想到要顾及我的名声么......。
低头道了谢,转身便想逃也似的离开。
“啊对了,”严决明突然出声:“亚子姑娘,可别忘了要赔我香炉!”
认命地捏了捏怀里已碎成两半的香炉,闷声应了,忽略身后爽朗的笑声,拔腿而逃。
还未走进住所,却看落锁的院门前,抱着膀子蹲着一身着鹅黄布裙的女子。
“季亚子?”
一张素白的小脸扬起,脸上干涸的泪痕却十分醒目。
“...我没有地方去...”不过几日未见,季亚子的嗓子沙哑的不像话:“能蹭个床么?”
季亚子有些怪怪的。
上次见她,虽心怀愤懑,可眼神灵动,生气满满。
可如今的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我倒了热茶递予她,她也不觉烫手,只一味地用手握着,掌心处通红一片。
“可是林博士难为你了?”想了想,还是轻声发问,那日林湘姬发难的样子一跃出现在脑海。
季亚子没有答话。
“...或是你孩儿的病?”心里咚咚地打着鼓,轻声道:“我阿爹开了医馆,虽不甚厉害,可村里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阿爹都有法子,不若我替你问问?”
季亚子的眼珠终于松动了,可却是落下一行清泪,流在她清丽的脸上,倒有些苍白幼弱的美。
“我就要离开京城了。”许是她想通了什么,认命地闭了眼,放下手里早已凉透的茶杯,从袖口里递了包帕子给我。
展开来看,却是代表国子监职位身份的铜碟。
“你这是做什么?”
“我被广文馆除名了,”季亚子抬起毫无生气的眼,看向我:“今日下的文令,原因是我无法服从安排,不适宜职位需要。”
季亚子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在我头顶,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
“所以...我被舍院撵了出来,可笑我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工作,却也没交下什么朋友,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借宿你这儿?”季亚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故作轻松地道:“不过这样也好,再也不用担心齐儿,我可以自己照顾她了。”
眼看着季亚子扯了被子,转过身去假装睡去。
我心绪翻涌。
摸遍了全身上下,除了严决明那只被我摔坏的香炉,我可谓是口袋光光,分文没有。
可季亚子没了收入,回去老家,又带着病儿,她该怎么生活?
第十二章
季亚子再没有过音讯。
鸡鸣破晓时,她早已没了踪影。
叠的整齐的被褥正中,留下她广文馆助教的铜碟,似乎在宣告她曾经的存在。
凑近乎向广文馆的学子助教打听,却没人知晓她老家的住所。
准确说,是没人在意。
除夕假日总算过去,国子监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而我,终于在开年的第一个月,转了正。
从此以后,我便可独立授课,不再需跟着付志梁听课,而是真真正正被人称为一句“先生”了。
而更为可喜的,是提前发了清明节的加奉。
共计五两白银,沉甸甸的装在口袋,行路间发出磕碰的声响,听着便让人心情愉悦。
终于是,兜里有钱,心中不慌了。
揣着摔坏的香炉找了家珠宝修缮的店,想着在上嵌两颗宝石,看是否能粘合上碎纹。
这可是大出血了。
要不是严决明是我救命恩人,我是绝不会舍得掏这笔钱的!
柜台前琳琅满目的宝石花花绿绿地摆了一排,按个头大小的排列整齐。
掌柜列举,红宝石可求姻缘,蓝宝石求贵气,黄宝石求财,黑宝石辟邪。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严决明家族庞大,蓝宝石不适合。
严决明华贵奢华,黄宝石也不必。
至于辟邪这说,送人意头也不对。
那...便选红宝石罢。
我暗搓搓地想,弱冠之年却未娶妻,定有隐疾,这也算相助于他了。
掌柜的讲,要十个日头才可嵌好。
我点头。
掌柜的又讲,香炉碎为两半,若要镶嵌,需得断口处各镶一枚,方可修复。
我懂了,要两块等大的红宝石,付双倍价钱。
我哭了。
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出了店。
五两银子还没捂热乎,便交了出去。
可纵是如此,却还不够。
断口截面甚大,要选一克数大的,才能遮盖。
而这就意味着,我要付两颗大大大...红宝石的价钱。
五两银子只够定钱,只得先跟付志梁借一部分,待发了俸禄再还他。
早知如此,还不如切腹谢罪了。
低头穿过街道,脚步却不知怎的,走到年前来过的当铺。
当铺门前竖着的小小牌匾上,城南二进院的绝当已被浓郁的墨色划掉,飞舞的“已售出”刺激了我的心。
嗐,我还在想什么呢。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兜比脸还干净,竟还奢望买房。
我可真是飘的厉害。
国子监新入学的学子报了上来,算学部报考的寥寥数十人。
乍一听人数还蛮多,可分子要与分母比,今年国子监新生入学共八千八百八十八人。
这数很吉利。
眼看着其他部门张灯结彩,购置新桌椅,甚至还调了两个临时帮手,帮忙安排宿舍。
而我划拉划拉名单,一眼便望到了头。
这些新生,从今往后,便都是我的学子了。
付志梁手里还带着两个肄业班,实在抽不出身来带新生,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正式上岗,教书育人。
让人兴奋。
“我来支领算学部新生的教材。”
带着两名新入学的学子,一道前往主簿处登记,支领新生课本。
密麻麻的人群乌泱泱地挤满了屋子,各部都派了大队人马争相搬着书籍课本,要不是我带这两名学子给力,我这小身板可挤不进来。
“算学部?”熟悉的女声响起,我心中一沉。
果不其然,眼前娇俏妖娆的女子,正是看我不顺眼的林菀菀。
“哟,我说是谁呢。”林菀菀精描细化的凤眉向上挑起,嘴角露出些讥讽的笑意:“原来是‘勇斗贼人’的傅亚子,傅助教啊。”
林菀菀的声音又尖又细,纵是屋里七言八语地彼此口舌交织着,却仍是刺耳的引人瞩目。
我拉下脸,真是冤家路窄。
明明自己从未与她有过过节,这林大小姐却偏与我作对了,真是头痛。
身后新入学的学子还跟着,我不能在这儿短人气焰,低人一头,不然传开了,便没法管教学子了。
“哎呀,听说你前些日子被贼人欺负,我听家父提起这事儿,可关心的很。”林菀菀拿腔拿调地说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盖过屋里的嘈杂。
身后指指点点的声音传来,就连跟在我身后的学子,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几分。
所谓杀人,诛心。
林菀菀这话说的含糊,可却剥下了我的清白名节,让人可恨。
“说来,还未去京城府尹询问过案情进展,既然府尹大人已跟林小姐闲聊提起过案情了,想来已有了结论,不知可问,那贼人可有抓捕到案?”
林菀菀眼色一变,她未料想我会反击。
毕竟一个从小渔村考出来的土里土气的女子,在京城又无倚靠,如何敢与她争论。
可我却做了。
官府有官府的规矩,在案情未告破前,需得严格保密卷宗,不得向无关人员提及,以防泄密。
可林菀菀却大庭广众的说起此事,还言之凿凿地说是“家父”,也就是在任京城府尹林知舟,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有心人告他个渎职罪,也够林知舟喝上一壶。
林菀菀不答话了。
身旁看热闹的学子越来越多,各个玩味似的眼光不断地瞟向我们二人。
纵然林菀菀再是骄纵,却也不敢在父亲的官职上作死。
“刚才林小姐说到我被贼人欺负,倒也不错。”闲闲地拿起林菀菀摊在桌上的物料簿子,接口道:“不过好在得一壮士相助,逃脱险境,想来我也是太过相信京城的治安,想着怎样也是国都,哪料想就这长街上,竟真有当街抢劫之事,想来这治安的确差了些。”
看着林菀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却不解气地补充道:“若我真出了事,林府尹才真要引咎辞官罢!”
“你闭嘴!”
林菀菀气急败坏地推搡了我一下,力道之大竟将我狠狠推在地上。
抹着眼泪地哭着跑了出去。
倒像是她被我欺负了似的。
身后的学子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能感受到“唰唰——”地带着敬佩的炽热目光。
毕竟林菀菀在这院里横行霸道惯了,倒从未有人敢给她如此难堪。
我想他们都太软骨头了些,不过是有个做京城府尹的爹,便叫人如此畏惧么?
可我风头了不过半日。
临要散值,便有小厮来传,道国子监祭酒在寻我。
国子监祭酒可是院里的总头头了,他管着的应是司业、主簿,再向下是付志梁、林湘姬这样的博士,我算是他下属的下属的下属了。
小厮低眉顺眼地在前引着。
祭酒办公的院子甚大,大块的青石板砖铺满了院落,略一望去竟有十数块一排。
我在心里粗略的算着,这院子便抵上算学部的全面积了。
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入了院中甬道,除了引路小厮手提的灯笼,什么也看不清。
走了片刻,眼前开阔起来。
小厮引我入了一假山后,假山内另有小路,坑坑洼洼的墙壁和潮湿阴冷的空气,终于让我警惕了起来。
“不是要去见祭酒大人么?”我停了脚步,警惕道:“这是去哪里?”
小厮躬身:“大人就在尽头等姑娘,算学部付博士也在,请再跟上吧。”
我听到付志梁也在,略安了安心,可这地方忒过偏僻,我却不得不堤防。
默默地拾了块尖头的石子捏在手里,以防万一。
终于走到一条死胡同前,满地潮湿的水汽浸湿了我的鞋袜,肌肤相粘的感觉让我十分不舒服。
小厮的手放在一堵石墙上,有规律的敲了三下。
两重一轻,似是暗号。
果然,石墙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全貌。
我睁眼望去,石室内竟别有洞天。
“就是她!”林菀菀眼肿的像个桃子一样,见我到了,从椅子上倏地起身,葱白一样的手指指向我,冲着坐首的人喊道:“今日在人群面前诋毁家父!”
付志梁坐在林菀菀的对面,脸上十分不好看。
坐首的男子大腹便便,满面油光,一身九蟒五爪的绯红官服,脸色阴沉。
我暗自揣测,这身行头,怕是从三品的国子监祭酒大人了。
“算学部助教傅亚子,见过祭酒大人。”
坐首的男子没有应,也没有让我起身的意思,林菀菀十分得意的剜了我一眼。
空气十分安静,只听到不知何处的水滴声,“哒哒”地响。
我在心里默数,第一百一十八滴、第一百一十九滴、第一百二十滴...
“起来吧。”
阴沉的嗓音终于响起,我暗自捏了捏蹲的发麻的小腿,颤巍巍地起了身。
“傅亚子,你可知错?”
我抬起头来,看着祭酒不怒自威的脸,十分迷茫。
“看来,你不认为自己有错了。”祭酒的手上捏着一串珠,粗短的手指慢慢摩挲着。
“亚子愚钝,还望祭酒大人示下。”
“你好大的胆子,妄议朝廷命官,可知道是什么下场?”
“在其位却不谋其政,为官却行为不端,不为君上分忧,不解百姓疾苦,失了民心散了民意,如何说不得?”
祭酒好似生了气,重重地将串珠向桌子一掼,喝道:“放肆!”
第十三章
林菀菀幸灾乐祸的看着我,大红的嘴唇得意洋洋地咧到了脑后。
我梗着脖子站在台下,不服输地看着祭酒。
林菀菀当众羞辱我的样子,被劫匪掏空积蓄的狼狈,对京城二进院房产的奢望和今日的强权力压。
我想我忘了寒窗苦读的日子,忘了阿爹阿娘在鲁县的期盼,忘了自己要谨小慎微努力度日积攒俸禄报答爹娘的心思。
此刻的我,好似被一股子怒气冲昏了头脑,只一味的不服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就活该要被人欺辱被人践踏么?
那莘莘学子夜以继日的求学求仕,到底是为了求得公平还是为了主宰公平?
祭酒不耐烦的很。
京城府尹官拜正三品,他虽掌管国子监,门下学徒众多,可不过是从三品的官阶。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林菀菀不仅通过例贡进了院,她爹更是上门假意客套一番,自己还得亲自带她。
聒噪、骄横、胡搅蛮缠。
这几个词语形容林菀菀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祭酒叹了口气,强忍着心中愈演愈烈的不适感,在林菀菀的目光下还是张了口。
“傅亚子,以下犯上,不服管教,目中无人。”祭酒慢慢地说着:“我看这性子也不适合教书育人...”
“等等。”付志梁忍不住了。
付志梁的牙龈就要咬碎了一般,高高的颧骨微微抖动,咬肌用力,神情甚是激烈。
“我不觉得傅亚子有什么错处。”付志梁神情坚毅,掷地有声。
“付博士,你且注意自己的言行。”祭酒目光微闪,似警告地发声。
“便是注意了,才会到现在才发声。”付志梁也不客气,向着祭酒道:“大人给傅亚子定了三罪,以下犯上为一罪,不服管教为二罪,目中无人为三罪。”
“那请问大人,傅亚子以下犯了谁的上?”
“自然是京城府尹,林大人。”
“呵呵。”我轻声一笑,引得祭酒甚为不满。
“大人说我冒犯了林府尹,可林府尹并未在场,不过是我与林菀菀的口舌之辩,如何算得以下犯上?”
林菀菀甚是不满,却要张口,被我挡了回去。
“况且,亚子乃算学部助教,官阶从九品,而林菀菀,”我神色不明地看着祭酒,接着道:“好似并无官阶在身。”
付志梁满意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信心大增,付志梁已为我点破迷局,我要做的是借题发挥,破釜沉舟了。
祭酒面色不虞。
林菀菀咬牙切齿地骂道:“诡辩!”
我却转了身,继续道:“既然亚子未曾以下犯上,又何谈不服管教、目中无人?”
“亚子不过是与菀菀姑娘争执了几句,大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祭酒不说话了,他的眼在林菀菀的脸上和付志梁的脸上来回扫视。
许是在掂量,若是强行安罪,惹得付志梁不满,那算学部便无人可继,君上若是问起要如何交代。
若是这样轻易放了我,林菀菀必定回家告状,林府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得罪了对自己百无益处。
头痛,真是头痛。
“不过亚子当众与林菀菀争论,甚不得体,倒是该罚。”付志梁突然发声:“按照院里的规矩,当众喧哗,互相指责需得书写检讨,并在部门内宣读反省。”
“是是是,”祭酒煞有介事的点了头:“今儿这事儿是得好好检讨,菀菀你觉得呢?”
“不过书些检讨,笔尖上的功夫忒便宜她了!”林菀菀咬牙切齿地道:“若我回去禀明家父,定要治她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状,关进牢房大刑伺候!”
祭酒脸更黑了些。
付志梁笑了,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咬紧的牙关也松了口。
“林大人掌管京城府尹,平日里案件众多,国子监里的微末枝节就无需惹林大人费心了吧。”
“怎可不管,傅亚子口口声声念得可是家父,要我说需得使些皮鞭在身,再狠狠抽她几个嘴巴,好叫她不再胡说!”
祭酒扔了手上的串子。
宝石珠玉与石砖相碰,脆裂的细末迸散开来,堪堪地划过我的眼角,让人心惊。
林菀菀也吓了一跳,半张的嘴巴呆呆地望向祭酒,样子十分愚蠢。
“好了!”祭酒愤而起身,怒道:“付博士,这个亚子姑娘既然是你手下,今儿这事你便按规处理吧,只得一样,不可包庇就是了!”
付志梁身形矫捷地起身领命,头埋得低低的,怕咧开的嘴角被人发觉。
祭酒甩袖而去。
这屋里,一时间便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以前倒没发觉,你长了张伶俐的嘴。”林菀菀回过神来,恶狠狠地对我道:“今儿这事没完,你且等着!”
“亚子恭候。”我也不露怯,既然梁子已经结下,见招拆招便是了。
付志梁一直背着手在前面走。
我有些心慌。
今日是唐突鲁莽了,若不是付志梁及时提点,怕此刻的我已经收拾铺盖行在回鲁县的路上了。
付志梁闷头不说话,我倒宁愿他痛骂我一顿。
到了舍院门口,付志梁却突然叹了口气。
“丫头,”付志梁背对我,有些苍老无力道:“我还能护你多久呢。”
心口突然一热,有些无措地道:“对不起...我今儿不知怎了...”
“不...我倒不是责怪你。”付志梁身侧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竭力克制着:“只是后怕,怕我护不住你。”
“那间暗室是用来处罚犯了大错的官员的,进了那里不受点皮肉苦是出不来的。我想着,今儿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叫他们动你,可我突然发觉自己太渺小了。”
付志梁转过身来看我,深陷的眼窝中,那颗原本坚毅的眸子有些松动。
“若今日之林菀菀换作他人,反应快些,我们这套诡辩理论便无法服人。也是她蠢,妄想用官威压人,这京城府尹的手伸进国子监的内院管理内务,犯了官场大忌。”
“只是亚子,以后你的日子,才是真的难过了啊。”
付志梁没有说错,我的日子是真的难过了起来。
林菀菀虽不得人心,可仗着父亲的能耐在院里还是狐假虎威的。
祭酒那日虽拂了她的面子,可也得照顾她的情绪。
千字的检讨当众念了,为了做足样子,祭酒召集了全院。
林菀菀却不甚满意,拉帮结派,小团体张罗了起来。
这院里本来女子教员就不多,一时间全被她收买了去。
很快,我被孤立了。
我努力将注意力不放在这上面,每日与付志梁关起算学部的大门,苦心钻研算题。
《九章算术》的内容十分丰富,全书采用问题集的形式,每道算题都有答有术,只是均为文本甚是枯燥。
为了能在新生授课中便于他们理解,我更是费了大力气,每章绘制了插图,依照性质和解法分门归类。
好在,新入学的学子还算给力,宽慰了我不少。
“所谓衰分术,乃衰分章提出的比例分配法则,主要用于解决比例分配问题。”
“举个例子,地里收了谷子,谷子五斗去皮可得糙米三斗,又可舂得九折米二斗七升,或八拆米二斗四升,这些都是各种比例解应用的地方。”
抱着书踱步在学堂内,如付志梁般燃起袅袅熏香。
洁白的脚袜站在蒲垫上,犹如漫步云端。
“...先...先生。”
一身形瘦小的男子,怯怯懦懦地举了手,声音小的我差点没有听到。
迅速扫了眼学子名簿,坐在六排三座的——冯诞。
“冯诞,可有疑惑?”
那男子却脸一红,声如蚊蝇地道:“先生,在下...罗...罗博施。”
“哈哈哈哈...”
教室里爆发阵阵哄笑,几个平日里调皮的更是摔了书笑的前仰后合。
“萝卜丝发言了!萝卜丝会说话啊!”
调笑声此起彼伏,罗博施的脸红的发紫,深深的埋下头去,收回了举起的手掌。
“咚咚咚——”
我取了戒尺,狠狠地敲击在案桌上。
“肃静!”
哄笑声渐止,只是座下学子仍互相传递嘲笑讽刺的眼神。
罗博施死死地攥紧双拳,埋首桌前,一言不发。
我小心地问道:“可有疑惑?”
罗博施没有抬头,裸露的脖子却也红了下去,他拼命的摇头,捂住脑袋。
我想,他一定不想在这时再受关注。
暗暗记下他的名字,我重又开始授课。
“翻开习题,粟米章第一题,今有粟米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我站在台前,布置着课后习题:“这道留为作业,下次课前交予我。”
台下学子窸窸窣窣地收拾着课本,准备下课。
我重又翻开学子名簿,迅速找到罗博施原应在的座位。
“二排一座。”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那里坐着的正是刚才起哄最厉害的学子。
眼看着学子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我装作不经意地伸手一指,点了几人留下洒扫。
然后盘腿坐下,看着他们提水、擦桌、归整案卷。
待学子们走的七七八八后,我将那人单独留下。
“你为什么坐在罗博施的座位上?”
第十四章
这学子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虽穿着国子监学子统一的服饰,可腰间挂着的翡翠玉佛却身价不菲。
只见他满不在乎地翻了翻眼,昂然自若地道:“我看不清案台,再说了是他自愿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冯诞。”
“好,冯诞。”我有些不悦地道:“院里规定,学子间不可随意互换座位,若有需求,得先汇报,你可知晓?”
“好好好,”冯诞不耐烦地嘴里应着:“可是罗博施硬要跟我换的,我还不乐意呢。”
说着话他将手里的课本塞进书袋里,然后甩在肩膀,状似不经意地道:“先生可晓得工部司库冯远洋?”
我沉下脸看着他嬉笑的样子,姓冯,这是在暗示我他的背景?
冯诞笑嘻嘻地走了,听着他吹着小调,踢踏着鞋子离去,我心里却隐隐浮起一丝担心。
算着日子,严决明的香炉应修补好了。
跟付志梁借了银子,去取了回来。
艳红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内里的明显冰裂,掌柜的讲,这些轻微的絮状物证明了宝石的真伪,行家一眼就懂。
我仔细瞧了香炉,原本烧陶制的炉身上重新着了色,黝黑的表面上镂空雕刻了螭龙、祥云这样富贵的元素。
把手处用祥云制成花芯形状,小巧精致、造型独特。
而最吸人眼球的,便是炉身正中两颗用来粘合遮挡裂纹的红宝石。
众多香炉中,唯它独特,引人瞩目。
严决明脸黑了些。
我坐立不安地瞅着他,不知为何,他这脸色竟比上次见他黑了八度。
暗暗思忖,莫非工部要时常外出公干,风吹日晒,也是辛苦活啊。
“...这香炉...”严决明嘴角一抽一抽地,眼神怪异。
“如何?”我谄媚地咧开了嘴角,喜滋滋地道:“严公子瞧瞧这花纹,这雕刻手法,这色泽,是不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是...”严决明脸更黑了一层。
“螭龙祥云,贵气逼人,更体现严公子的身份地位,这样的香炉摆在屋里,公子有客人来时,也是提升公子气度的好物!”
“......”
严决明放下了手里的香炉,默默地看着我。
“这红宝石,你花了多少银子?”
我大喜,严决明果然是个识货的,那掌柜诚不欺我。
冲严决明兴奋地比出两根手指。
“二百钱?”
我摇摇头,心想严决明莫不是在逗我。
“二...两?”
我继续摇头,二两白银若能换这么大的红宝石,我便也不要去教书育人了,这样的宝石要多少来多人,开个小店挣钱去。
“...不会是二十两吧?”
我兴奋地点点头,严决明脸更黑了。
黑的犹如煤炭堆里刚爬出来的一样,严决明终于忍不住了。
“那店铺何名?”
严决明拉着我一路疾步行至珠宝修缮的店。
那掌柜见我去而复返,又带了一高高大大的男子来,脸色不甚好看。
严决明肃着脸,指着香炉道:“这便是你们店里修缮的?”
掌柜的见来者不善,脸一沉,低声道:“如何?”
“蒙骗一个小姑娘,挣这昧良心的钱,你的心可被狗吃了?”
掌柜的将肩上的毛巾用力一甩,喊道:“哪个蒙骗了,这可都是姑娘自己挑选的!”
严决明气极一笑,指着暗红的宝石道:“红中带紫,乍一看是有几分唬人的,只是这石头里的内部包裹物太单一了吧?”
“掌柜的,给句明话,这是莫桑石吧?”
掌柜的瞧严决明胸有成竹,便知遇了行家,可却也不怕。
“店铺规矩,货物离台,概不负责,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掉包了!”
被人连推带搡地从店里轰了出来,严决明却也不恼,就地买了路边写信先生的宣纸,严决明大笔一挥。
“鱼目混珠,以次充好,坑蒙拐骗。”
严决明指挥我站在店门口分发宣纸,他则坐在写信先生的椅子上一张张书着。
“瞧一瞧,看一看嘞,这家店用莫桑石骗人,这位姑娘就是受害者,现身说法,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可莫要上当了!”
严决明把我推在人群正中,要我手举香炉,指给路人看。
我本是个见人多便会害羞的性子,可严决明告诉我,若我不勇敢站出来,还会有更多人受骗上当。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哎呦,还真是,你看这光泽,竟有重影呢!”
“嗐,你看这颜色,看着倒好看,但宝石和莫桑石价值可差不少,这掌柜的可真缺德哟。”
“......”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躲在店里的掌柜终于忍不住,手持扫帚“啊呀呀”地打了出来。
严决明护着我跳着脚从人群里挤出来,周围的群众却一哄而上,围着掌柜要说法。
日暮西下,将白云染的金黄,落日的余辉照在桑榆树梢上,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
严决明拉着我一路狂奔至京郊处,笑得肚子痛。
我也跟着笑,暖烘烘的光照在身上,可真快活啊。
“怎样,可畅快?”
严决明好看的眼微微眯起,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嘴边,不停地呵气搓手。
我点点头,原本被诓骗银子的郁闷心情,随着奔跑,一扫而光。
“这香炉,我收下了。”
“欸?”我却不太好意思,好好的一个香炉镶上莫桑石,价值不高不低的,拿出来会被人笑话吧。
“无妨,”严决明对着落日看,淡淡的光晕打在上面:“还算好看。”
“那我们...算是两清了吧?”我试探地发问。
“那倒未必。”严决明迅速地将香炉收进怀里:“这样就想蒙混过关,忒轻松了些。”
“啊!!”我发出阵阵哀嚎,心口痛的滴血:“那我这二十两白银白花了么??”
“那又怎样?”
“你报我!!”
严决明震惊地看着我,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怎的,那薄粉透白的脸竟红了起来。
“看我做什么?报不报我!!”
想到这笔银子打了水漂我就心痛,钱花了炉子给了,还不能勾账,这钱必须得让他报账。
“......”
严决明不说话,脸却愈发红了。
“快点快点,七尺男儿磨磨蹭蹭。”
严决明踌躇了片刻,好似下了决心一样,张开双臂,一手拉住我的肩,将我拥入怀中。
“......”
“......”
四周静悄悄,微风传来阵阵泥土的方向,好似在这寡淡的空气中融入一块方糖,那份鲜甜让人心醉。
埋首在他的胸膛,我一动不敢动。
鼻尖嗅得是厚郁的沉香,脸贴在丝绸缎面上,轻柔地好似羽毛拂面。
这料子真舒服啊,我想,轻盈妥帖,轻到严决明心脏跳动的力量都可以感受。
我不动,严决明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严决明闷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这样够了么?”
“哈?”我好似如梦初醒,我在做什么,怎么和他抱在一起......。
迅速地跳开了他的怀抱,俩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默默无言地对视着,气氛尴尬到我没事找事地拂动额前的碎发,来转移注意。
“....其实,”严决明憋了好半晌,低声道:“刚才你踩我脚了。”
“......”
太过分了!!
空气中刚刚酝酿出的粉红泡泡全部戳破,迸溅的肥皂液落在我的脸上,浇灭了我心头刚涌起不安的躁动。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脚上还是赶考前阿娘为我做的绣鞋,穿了许久,破旧到已看不出它原本的美貌。
严决明也注意到了。
留意到严决明投来的目光,我缩回了绣鞋,如周身浸在一桶凉水中,神思瞬间清明。
严决明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我想我刚刚认清了我与他之间阶级的差距。
他是高门大户的贵族子弟,而我还挣扎在温饱线上。
便是朋友,我也不够资格。
一心只想快点回到舍院,炉子还了,救命恩情也谢了,以后便也无需再见了。
我步履如飞,形如闪电,几乎是用小跑的架势,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入夜的京城,路边街贩在陆陆续续地收摊,薄暮冥冥,昏暗无边。
身后的严决明已渐渐看不清楚,我却好似松了口气。
“哟,姑娘,好久不见。”
转过这条街便是国子监的舍院,黑暗中却有个身影等待已久。
这声音犹如魔鬼索命,让人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脚步好似粘在了一起,一动也不能动。
噩梦中的影子慢慢走出阴影,嘴角衔着的狗尾巴草还是那么的熟悉。
纵是梦里梦过千百遍,再成现实时,仍是寒毛卓竖。
“你还敢出现?”咬紧不断打颤的牙关,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的害怕:“不怕我拖你见官?”
“哈哈哈...”他好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捏住我的下巴嘴里呼出的恶臭扑在我的脸上,让我一阵反胃。
“你莫不是在说笑,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报官?呵,先给自己选副棺材吧,臭娘们。”
他抓住我的头发,妄想将我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着:“臭娘们害我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的,可要给你好看!”
我拼命挣扎着,一口咬在他裸露的手臂,狠狠地,不松口。
“草!”贼人受痛撒开了手,涔涔的血珠沁了出来,他气的双眼通红。
只见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乍现,眼带杀意。
我避无可避,心底暗叹,只怪自己放松了警惕。
“倏——”
一股劲风破面冲来,略显尖锐的撞击声划过泛着寒光的刀锋。
刀,落了。
第十五章
严决明好似天神下凡,竟从天上飘飘然地落下。
足尖点地,起落间身轻如燕。
那贼人失了利刃,爬起便想跑,严决明起步跟上,不过片刻间便将他踩在脚下。
“你倒是会藏。”严决明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这么些日子一点踪迹都不露。”
“哼!”贼人尝试地挣扎了两下,被严决明更用力地压了下去,便也不动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废话什么!”
严决明也不客气,双手一扭,便将他绑了起来。
严决明带他去了京城府衙,我要跟着,他却不让。
我自认为身为当事人,贼首归案,我应去签字指认才可结案。
可严决明却说,我去不好。
转念一想,难道我与林菀菀女儿家不和之事传的如此深远,竟连身在工部的严决明也有所耳闻?
便也不再坚持,由着他去了。
林菀菀一如既往地挖空心思嘲讽我。
起了个早去公厨用饭,今日的伙食甚好,碧梗粥冒着热气,每人还可分上两块新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这种精致的糕点在鲁县时从未尝过,就连公厨也甚少做。
忍不住向师傅请求,再拿两块糕点,想着付志梁许也未尝过,打算包在帕子里给他带去。
“哟,穷酸地方出来的就是没见识,吃公家的还想打包带走,也不知道臊不臊得慌!”
林菀菀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头上钗着一只赤金挂珠钗,更衬得我穷酸小气。
一旁的师傅十分尴尬,手里的糕点递给我也不是,不递给我也不是。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林菀菀夸张地说着:“这公厨不是供给国子监的么,我在国子监做事,当然来得!”
我沉下脸,分辩道:“这是供国子监任职官员的。”
“哦,对了。”林菀菀顺手接过师傅手里的糕点,囫囵地塞在嘴里,从袖口间抽出一纸公文,显摆起来。
“这是任命书,从今天起,我就是广文馆助教了。”林菀菀将任命书怼在我眼前,炫耀道:“官阶从八品。”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糕点中的油脂被挤了出来,糊了满手。
“哎呀,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同僚了,还多亏了亚子姑娘提醒呢。说来,有个好父亲真是太重要了。”
林菀菀扇着帕子,闲闲地走过我的身边,扑满脂粉香气的味道让人作呕。
一上午浑浑噩噩。
脑子里充斥着林菀菀颐气指使的样子,就连上课带错教材竟也没发觉。
学子们稀稀落落地上前交作业,几张大白纸呈了上来,饶是我性子再软,也发了火气。
冯诞依旧坐在罗博施的座位上,察觉到我投向他的目光,甚至冲我略显挑衅的吹了口哨。
一时间,哄堂大笑。
按捺住心中的火气,点了冯诞上前解答习题。
冯诞摇头晃脑地在台上转悠了一圈,盯着题目半晌,转身一脸无辜状。
“报告先生,学生不会。”
“以所有数乘所求率为实,以所有率为法,实如法而一。这不是上节课刚教过的内容?”我努力压住心里的烦躁,耐着性子引导他:“这道题与上节课的例题一致,不过换了个数罢了。”
冯诞却扔了笔,不耐烦道:“那便是先生教导的问题了,上节的内容学子还未听懂,难道先生不该反思吗?”
台下学子颇有看热闹之辈,全都兴奋地发出阵阵嘘声。
我从未碰见过这样的学子。
冯诞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我头顶,却又在心口架了个火盆,火舌舔舐,急火攻心。
课堂有些失控。
冯诞好似胜利地,骄傲地公鸡一样,昂着头回了座位,一脸挑衅之色。
身旁围绕着些许跟班小弟,个个谄媚逢迎,一副夸赞冯诞之举如何了不得的神色。
课堂之上,竟以挑战先生为荣,以破坏上课秩序为傲,这是什么样的三观教育,才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没有制止课堂上的起哄声。
只站着,冷冷地看着满堂荒唐。
半晌,他们笑够了。
许是笑久了没什么乐子,许是这股子兴奋劲儿过头了,也许是留意到我一直没有出声的样子。
“假令甲家三人,乙家二人,丙家一人,并六人,共分十二,为人得二也。”我淡淡地解着:“这样简单的运算若都不会,怕是在算学上也无甚天赋。”
冯诞地脸色变了,摔了笔意欲争辩。
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快速地翻开学子名簿,将刚才起哄的学子名勾了出来。
“刚才扰闹课堂的,我已记了下来,再犯者将记录功过簿,各自掂量着吧。”
冯诞努力咽下冲在嘴边的恶语,那些学子的脸色也白了白。
功过簿,记录学生的表现,若学子表现不好,轻则戒尺打手,书信告家,重则提调官惩治,记过清退。
一般上了功过簿的名字,无论事出大小,都会跟随档案。若是生徒有好酒博弈、逸游骄纵者,毋得苟容。
所以,这事儿可大可小,全凭我一念之间。
散了值,我将今儿课堂之事告知了付志梁。
付志梁十分不忿,在他看来,课堂是如此神圣,便是这天下唯一的净土。
做学问的地方,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他要我重重地惩罚带头者,万不能心慈手软。
可我却拒绝了。
冯诞虽是可恶,可若真记了功过簿,档案跟随他一生,怕会有所影响。
纵然可恨,倒也不至毁他。
付志梁还告知我一件事。
林菀菀私下找过他,想予以金银,不成,又予以墨宝字画,均被他拒绝。
“林菀菀心思诡道,明知我是你这边的,却还来运作,想来是存了心要与你作对了。”
我心头一凛,无奈道:“招惹上这样的祖宗,也是烦心。”
付志梁却摸着胡子笑了:“她在我这儿碰了钉子,在旁人那儿也是一样。”
“怎会。”我无奈一笑:“这院里的女教员,几乎都被她笼络了去。”
“不过小恩小惠,因利而聚,便会因利而散,且多数都是刚出任的学子助教,院里的老学究们可不吃她这一套。”
付志梁拍拍我的肩,笑呵呵道:“文人酸腐,却简傲绝俗,气节在,风骨便在。”
我不懂,我只知道,若是林菀菀带着一袋金银来拉拢我,我定是不会拒绝的。
我留在院里背课。
今儿冯诞虽是故意,可却给了我警醒。
是否授课内容太过晦涩,学子们当真不好理解。
我看了看挂在一旁的图解,原以为这样便可注解课本内容,可他们真的听得懂吗?
默默地看着画图,想了想,提笔填上了举例。
星月交辉,万籁俱寂。
院里的同僚估摸早已入睡,这星夜漫漫,空气中四散着梨花的香气,闻起来沁人心脾。
此刻我思绪大开,意图通宵达旦将例题书完。
正是奋笔疾书之际,眼里耳里只看得见眼前的试题,听到的是自己嘴里发出的默语。
“先...先生。”
怯懦的嗓音,本欲语还休,只是在这四下寂静之时,却吓了我一跳。
几乎反射性地蹦了起来,却见罗博施蹲在屋子门口,一身风霜露重,不知待了多久。
“这夜深人静的,你怎么不在睡觉?”
“先生...”罗博施扶着门框起了身,紧咬的下唇松了口,露出紫中透白的唇色,哆嗦着道:“我可以进去吗?”
找了付志梁的斗篷,又烧了热水。
罗博施抱着暖和了好一阵,才恢复脸上的血色。
上下打量着他的样子,心里暗想,这不会又是一个‘范当生’吧。
“他们...不让我回去住。”罗博施饮了口热水,讷讷道:“我...我见先生这里亮着灯,便想来问问...可否能换个舍院...看先生忙...便一直等着...可...可腿麻了...。”
果不其然,我暗叹,学子间排挤互斗是由来已久的,这个罗博施看来又是一受害者。
“为什么不让你回去住?”我尽量缓和语气:“你屋里都有谁?”
“冯...冯诞。”
罗博施好似极其怕的样子,哆嗦着念出冯诞的名字,人如受惊的小兽般瞪大眼睛四下环顾,像是怕冯诞突然窜出来似的。
看着他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长长的袖口垂落在地上,让我心中起疑。
不动声色地又递了杯水,假意没拿稳的样子,温热的液体洒在他的袖口间,他却不擦拭。
我更是疑惑。
已是人间四月天,早已换上了轻薄的纱衣,男子更是体热,个个挽起袖口,露出小块结实的肌肤。
可罗博施却还穿着秋衣,高高的领口,长长的袖子,包裹的严严实实。
“呀,抱歉,你擦下吧。”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手臂,罗博施避无可避,终于在我的逼迫下,挽起了袖口。
这是怎样的伤痕。
细白的手臂上,蜿蜒纠缠着青紫的鞭痕棍印,小臂上半段高肿,四指宽的伤痕尤为突出,一道道好似要将皮肤撑裂开似的。
有些看起来已经是陈年旧伤,有些看起来又像是新添的,完全不像是打闹所伤,倒像是被重力和碎片划伤,充显着刻意。
“这是冯诞干的??!”
第十六章
罗博施头发凌乱,低垂着头。
袖口重又被他放下,白白的长布垂落,好似初冬的雪,遮住世间万物。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一股怒火直冲心头,我恨不得此刻抄起板子将冯诞打出国子监。
可罗博施拦住了我。
他哭了。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子哭的如此悲切。
傅书业没有,他只会干嚎。
付志梁也没有,他的泪十分隐忍。
可罗博施的泪,却像春雷滚滚,压抑却又放肆。
他哭的喘不上气,全身都在轻微地颤动,细长浓黑的眉,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
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滴在嘴角上、胸膛上、地上。
他死死地抓着我的袖子,不要我去处置冯诞,他哭的可怜,哭进了我的心坎,哭软了我的心。
默默地拧干手巾。
不知这是被他哭湿的多少条了,我瞧着实在心疼,罗博施本就瘦弱,蜷起身子的体量就像鲁县村口的大黄。
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讲他的身世,讲他一身的伤痕。
罗博施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到了他这一辈便只余一八旬祖母,靠编织草筐一力供他读书。
他阿娘早些年眼睛坏了,人又痴傻,夜半落了河直到人泡的漂浮,才被人发现。
而今他祖母的眼也坏了下去。
罗博施哭着说,他阿嬷的眼便是夜夜熬着编织草筐才坏的,是因为他坏的。
乡里的衙役每每驱赶摆摊的阿嬷,砸烂编好的草筐,抢走阿嬷的收入。
衙役说,这是非法所得,衙役又说,阿嬷侵占道路。
罗博施恨得几次捡起烧火棍想与他们拼命。
可文人体弱,拿笔杆与刀剑刚吗?
阿嬷怕他惹事,又怕他受欺负,便收了摊子,靠给人做工为生。
可阿嬷已年过八旬,体力活是干不得了,便只能在家做些女工拿去铺子换钱。
铺子老板嫌弃阿嬷做的慢,总是克扣工钱。
阿嬷只得弯着腰去门口讨要,却少不了一顿推搡。
罗博施通红的眼中翻滚出泪花,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他还在说着,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说,说的嗓子沙哑。
哭声,满屋子的哭声。
“我不能惹事,我不能...若被撵出去,阿嬷就没了指望,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给阿嬷好日子!”罗博施攥着拳头,乞求道:“先生...只求...为我换个舍院...我不想招惹冯诞...我只想安稳肄业分配。”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前的罗博施委曲求全的样子深深刺在我心口。
“那你身上的伤,都是冯诞打的吗?”
罗博施摇了摇头:“大多是乡绅干的,每逢沐休日返家,遇到阿嬷被人欺负,便忍不住去理论,可...可他们人多...”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我却听得怒火中烧。
“冯诞为什么撵你出来?”
“因为...因为我会哭...伤口又疼...”
罗博施抬眼,又迅速地低头:“他只觉得我吵闹。”
罗博施道:“他们一样,都是强盗土匪。”
初入国子监,罗博施只以为遇到的是志同道合的学友。
可高谈阔论,可指点江山,可闲论话常。
却不知,这世上的友谊也是有阶层之分的。
不断被人嘲笑穷酸的衣着,不舍得用熟宣的纸墨,和沐浴时连皂角都没有的寒碜。
让罗博施不断地被排挤、被取笑,被欺负。
渐渐地,他不再张口说话。
渐渐地,他习惯被人抢走自己应有的东西。
渐渐地,他承担了全部舍务,又背上所有黑锅。
罗博施说,他只想肄业。
罗博施又说,他只想阿嬷不再被人欺负。
鸡鸣破晓之时,我擦干了泪。
带着罗博施去禀明了主簿,为他调换了舍院。
亲自挑选了个空着的舍院,特许他独自居住,直到明年新学子入学再与人同居。
罗博施感恩戴德,顶着哭的像桃子一样红肿的双眼,要向我行大礼。
我却犹觉得不够。
在成衣店为罗博施选了套新衣,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带着国子监的铜碟,与罗博施共同回了乡。
直奔衙门,禀明了身份。
京郊的覃乡,地处偏僻,甚少有朝廷官员前来,惊得知县亲自出门相迎。
一路被迎着坐了上座,我也不废话,言明了来意。
“罗博施乃我院杰出学子,今来访,多有叨扰,意在恳请知县大人能多加照拂他的家人。”
知县一头雾水,身旁的军师更是不明所以。
罗博施上前,将阿嬷的事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知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霎是好看。
不过片刻,军师便押着几个衙役进了屋,罗博施辨认片刻,便确定了人选。
这就是,一直欺侮阿嬷的人。
许是为了做给我看,也许是知县觉得丢人。
他下了重令,责了三十大板,又亲自带我们一行人去了阿嬷做活的铺子。
吓得铺子老板恨不得将店里现银都给了阿嬷。
皆大欢喜。
阿嬷浑浊着眼,摩挲着我的手,老人家嘴里絮叨地全是些感谢的话。
罗博施更是一脸尊崇地看着我。
阿嬷要罗博施跪下给我磕头,叫他好好跟我听课学习,我拦不住,便只能受了。
环顾四周,家徒四壁,除了阿嬷做活时的女红用品,便只余一竹椅,一破木桌,就连床铺也只是在地上铺了草席罢了。
地上连石板都没有,只是黄泥土面,偶有蚂蚁匆匆而过。
这就是罗博施从小到大的家了。
阿嬷讲,那桌椅,是她编了几日的草筐换来的,就为罗博施读书用。
我看到罗博施紧紧地攥住了阿嬷的手,一言不发。
莫名想到原在鲁县的阿爹阿娘。
罗博施之心,等同于我,谁不是想出人头地,想带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我想没人能比我更理解他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傅书业来了信。
他说,阿爹准备卖了医馆,岁数大了,不想再干了。
阿娘又收了一批学子,赚了不少银子,家里零零散散能凑成六七十两,不知可够二进院的首付否?
我才蓦地想起,曾想在京城买房的愿望。
而除夕不过随口间的谈论,阿爹阿娘却记挂在心里。
我想我太不让人省心,自己不成熟的念头就这样抛了出来,扰的阿爹阿娘不安稳。
带着心中的愧疚,提笔回信,直言院子已售出,可想了想,又怕他们懊恼凑钱慢了。
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回信是好,只得谎称那院子甚是鄙陋,不宜购买,暂且搁置。
我重又燃起了斗志。
纵然林菀菀在院里犹如一颗老鼠屎一般惹人厌烦,可我已练就一身置若罔闻的本事。
罗博施的功课做的不错,虽不及范当生,可新入学的这一批里,他算是拔尖了。
自从远离冯诞后,他开朗了许多,在我的授意下,冯诞坐回了原有的座位,罗博施原本瘦小,坐在后排完全看不到教案。
而冯诞,晓得罗博施竟独居一舍时,更是嫉妒地发了狂。
我在主簿前狠狠地告了他一状,若不是他父亲——工部司库冯远洋求情,功过簿这一笔是少不了的。
日子原本平静地过着。
直到一天,罗博施突然告了假,却没再回来。
凭着记忆找去了覃乡,原本破漏的小屋上挂着白布,推门而入却空无一人。
四下打听,终于在后山,找到披着一身白布的罗博施。
他直挺挺地跪着,面前是一石碑,我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想。
阿嬷殁了。
虽仗着点微末官职,让知县给了面子惩治了欺人者。
可我却天真,只以为这样做便可解救阿嬷,却不曾想,人都是有报复心的。
曾经的唯诺,不过强权力压,可我和罗博施却不能时刻顾着阿嬷。
阿嬷坏了眼睛,不能自理,每每出门却被故意设了路障。
跌倒,爬起,再跌倒。
直到邻里间看不下去,出手相帮,传信给了罗博施,他才知晓。
阿嬷就这样被欺压,靠着念着罗博施的一口气,挺到了最后一面。
罗博施辍学了。
他走的那天,日朗风和,从窗口望出去,一块透明的蓝天上停留着细碎而洁白的云块,像帕子上的绣花。
我记得他站在院正中,抱着一小包行李,仰着头望天。
良久良久,他咧开嘴笑了,那是这些日子来,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他说,那云像极了阿嬷绣花的女红。
他说,阿嬷只会绣一种花样,就是水仙花,象征着团圆。
阿嬷盼着能早日与他团聚,再不用分开。
是我帮他办的休学手续,他说要带着阿嬷的骨灰去看看大好河山。
阿嬷的眼坏了,他就是阿嬷的眼。
一辈子操劳,从没出过覃乡的阿嬷,如今由最心爱的孙子带着,也该看看这世间风采。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眼看着他从怯懦,到重回自信,再到如今的了无生气。
我想我没有帮助到他,却反而害了他。
若我没有横插一刀,纵然日子难过,可总有盼头,阿嬷还会在覃乡等着他,他也还带着阿嬷的期盼努力下去。
而我,毁了这一切。
第十七章
冯诞怂恿着学子们在大课中,交了白卷。
联合起来告了我一状,参我授课不精,才能不够,难以服人。
所谓大课,即在每月的十五日,要进行的全科考试。
所以这白卷,牵连的不仅算学,还是整个国子监。
这事儿惊动了国子监全院,还有祭酒大人。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了。
淡蓝色的天幕,连一丝浮絮都没有。
无雨,无风。
火辣辣的太阳烤着,粘腻的空气好像凝滞在空中,让人呼吸急促。
祭酒的脸好像又圆润了些,粗短的手指就连盘珠子都不太利索。
林菀菀一脸幸灾乐祸的站在他身旁,鼻子就快仰到天上去。
而冯诞,纠集了大帮学子,各部都有,聚在堂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看着乱成一团的院子,我暗自想着,若是傅书业,怕是扛不住这不白之冤便撒手离去。
太阳烤的紧,小厮搬了椅子,又置了两扇遮阳的罗伞撑开遮了半面天,座椅旁又搬了两盒冰块,才引祭酒入座。
“各自都说说吧。”祭酒忍着头痛,深深地皱着眉。
冯诞带了头:“学生并不想闹事,可先生授课实在晦涩,又大开小灶,搞些特殊礼遇的事,学生甚是不忿,为了进国子监,家里也是一掷千金的,总不能白白浪费。”
付志梁皱眉,眼神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开口道:“所以,你所求为何?”
“自然是查处犯规之人,更换授课先生。”
“你刚才说,傅亚子搞了什么特殊礼遇的事?”
“禀祭酒大人,先有一学子,名曰罗博施,先生与其私相授受,二人互动频频,更换了学生座位不说,还为罗博施换了独居舍院。”
“哦?”
冯诞低眉顺眼地伸出一只手指,众目睽睽下独独地指向我。
“敢问先生,国子监有规,舍院为四人居住,罗博施可有独享舍院?”
“是。”
“先生授课极为晦涩,除罗博施课业优异外,我等平日多交白卷,实在是听不懂。学生曾当众言明,不料先生却语出讥讽,叫学生好生难堪,在座同学皆为人证,可问是也不是。”
“不用问了,你的确说过。”
祭酒的脸色难看了。
付志梁也是紧缩双眉,看不清神色的眼直直地盯着我,搞不清我到底想做什么。
“既然先生已经认了,那学生便不多说了,请祭酒大人发落就是。”
“我认了什么?”
冯诞一惊,瞪着眼指着我道:“先生可休要抵赖,刚刚可是你亲口说...”
“我只是说你指出过课业难懂而已,”我飞快地打断冯诞地话,继续道:“可这能证明什么?”
“课业难懂是因先生教学晦涩,且先生语出讥讽叫学生当众下不了台...”
“简单的乘除法都教不通,难道九九乘法口诀你背不下来还要怪先生授课晦涩?”我反呛道:“你故意在课堂挑起事非,扰乱秩序,在座学子也是人证,倒也要问问是也不是了!”
冯诞惊得张大了嘴,却要反驳,林菀菀倒跳了出来。
“看看,看看傅亚子这副嘴脸,一张嘴可伶俐的紧。”林菀菀嚣张地冲冯诞挥手:“你便是工部冯司库的独子?啧啧,可怜,竟也被她如此欺负。”
祭酒不禁挠头抚额,心里暗骂林菀菀这个傻缺。
我倒笑了,林菀菀虽让人讨厌,可这愚蠢劲儿却可爱。
冯诞一时脸红了红。
他虽跋扈,却也不蠢。
国子监内卧虎藏龙,人外有人,他父亲不过工部正七品的官阶,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官。
今日起事,父亲倒先与祭酒通过气儿,要他多加关照。
可眼前这衣着鲜艳,容貌艳丽的女子突然跳出来,倒叫祭酒不好出言相帮了。
“先生还没回答,是否与罗博施私相授受。”
冯诞岔开了话题,没有理会林菀菀的话,林菀菀气愤不已。
她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气的她朝天翻了个十足十的大白眼。
“我的确偏爱罗博施一些,”我倒是痛快地认了:“也的确更换了你的座位。”
冯诞立刻躬身向祭酒:“更换座位需向主簿汇报,不可擅自妄动,先生出自私心,滥用职权,望大人明察。”
“望大人明察。”我同样躬身向祭酒:“冯诞自作主张与罗博施更换座位,亚子按学子名簿记录将其纠正,何来滥用职权一说?”
“那是罗博施自愿的!”冯诞忍不住嚷嚷起来。
我看着冯诞的眼,一字一顿地道:“院里规定,学子间不可随意互换座位,若有需求,得先汇报,你可记得?”
冯诞不说话了,他扭过头看向祭酒。
祭酒清了清嗓子,思索片刻,开口道:“刚才说到,你为罗博施行使职务之便,独居一舍?”
我心下悲凉,突然只觉委屈,声音不免带了些哽咽:“此事我已按规奏请,且罗博施并非独居,只是所居院落乃为下届新生所备,暂无人同住罢了。”
祭酒点点头,一旁的主簿也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看着冯诞的脸,却生出几分荒诞的意味。
一场闹剧。
祭酒碍于面子不好处置冯诞,可林菀菀却不依饶。
她翻了个大白眼,笑骂冯诞无用,撺掇了这些人却没什么实质把柄,真是白闹腾一场。
不说还好,一说,祭酒就更不好不发话了。
冯诞被记了功过簿,其余起事者均被罚抄写院规,并被书信告家。
眼看着闹哄哄的院子渐渐清冷下去,人群四散,我却突然觉得乏累。
好像一种突然冒出的厌倦情绪,冷汗粘湿衣襟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很奇怪,我并没有一种被人冤枉误解的失落情绪,只是觉得身心俱疲。
想我还曾彻夜通宵的注解课本,绘制图表。
可我突然厌倦了,厌倦了付出太多,回报太少。
付志梁把我捡了回去。
关上算学部的大门,付志梁细细打量我,道:“可委屈?”
我低头,没有否认。
付志梁叹了口气。
“从来都是如此。”
“付老也是这样过来的么?”我追问:“可从来都是如此,便是应当的么?”
付志梁没有回答我,他只道我累了,让我先去休息。
冯诞在大发脾气,直言早知国子监如此倒不如不来的话。
拉拢着部里学子喊着要闹事。
聚众者不过三两人,都是冯诞平日的跟班。
我冷眼瞧着,想看他还能闹腾出些什么来。
“先生今日倒是牙尖嘴利,若是平日授课能有今日的几分口舌,想来我的课业也不会这样差了。”冯诞看到我的身影,疾步冲到我面前前毫不在乎地嚷着。
“看来今日的惩罚对你还是太轻了些,让你还有余力在这喧哗。”懒得理他,只冷冷劝告:“你一年的学费顶上旁人十年的,享受着最顶尖的教育,最好的资源环境,可你这样不知珍惜,若人人都同你一样,那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冯诞还要再论,可身后的跟班却跑了个干净。
四下环顾,暮色四合,晚风乍起,眼前的小院又添一份萧瑟。
便是垂头丧气地回了舍院。
如今我也算国子监的名人了,几次闹事我都大名在册,散值的同僚纷纷避让,生怕与我沾惹一点关系。
我自嘲地想,林菀菀还运作什么呢,这目的已经十足十地达到了啊。
可进了屋,我却不这样想了。
因为桌上,摆了两样东西。
一封匿名信。
一张舆图。
信来自某个不知姓名的学子。
他言,冯诞之流为人不齿,先生万不可妄自菲薄,若非碍于其家中势力,学生愿挺身而出为先生作证。今日先生若被贬斥,学生自当联名请愿,还望先生万不可自怨自弃才是!
信后,还按了许多红色的手印。
只是名字那一栏,不知是被谁撕了去,让人不得而知。
而舆图,是付志梁送来的。
舆图上,京城被他用红色的墨水圈了起来,我才注意到,原来京城在舆图上,根本只是一个小点。
留白处付志梁苍劲有力的大字书着“不拘于此”。
墨迹还未干透,应是刚刚送来的。
我想,付志梁是想劝我,跳开眼前的糟乱,就算去不了舆图上的每个国家,也要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啊。
傅书业再一次的落榜了。
阿娘来信说,意料之中。
就连傅书业自己,也不觉得可惜的样子。
阿娘连连叹息。
可我却不觉是件坏事。
傅书业一向是个有大主意的,性子不比我,横冲直撞了些。
这官场未迈进前,只觉人间天堂,每月领俸,生活安逸。
可进了来,才知晓,各中有各中的苦闷。
在这里,若没有些靠山,除非混吃混喝,闲散度日,逆来顺受,否则真是怀才不遇,计无可施。
以傅书业的性子,受不得这样的憋屈。
摸着早上阿娘的来信。
我想我又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林菀菀之流如何,冯诞之流又如何?
这些日子的纷纷扰扰,扰的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难道我来京城,不就是为了了能多挣点钱给家人么?
第十八章
林菀菀的手管上了算学部的内务。
她打着助教听课的名头,点名要上我的算学课。
我晓得她来者不善,可林湘姬将她硬塞给我的时候,我却无法拒绝。
可她在课堂上,竟公然吃上花生果仁,扔的满地碎屑,便是学子间对她也颇有微词。
林菀菀此举让我十分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我却拿她没办法。
林菀菀仗着权势涛涛,不断地挑战我的底线。
“我的天哪,你这个图画的也甚丑了些。”林菀菀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豆,一边抢走我的教案四处展示:“看看看看,这圆画的如此小气,里间字迹全都挤在一起,像毛虫虫一样,果然小家子气的人写出来的字也小里小气。”
一道备课的同僚有几个抬起头,抢过我的教案,笑嘻嘻地议论。
“付博士的字苍劲有力,怎么你在他手下却没学到分毫。”林菀菀眼看着我的脸几乎成了猪肝色,揶揄道:“难道付博士吝啬,不舍得教你?”
林菀菀如何说我都忍得,可她带上付志梁我不能容忍。
“你闭嘴!”
“哟,生气了,玩笑都开不起?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玻璃心。”
今日备课,付志梁告了假。
他没说原因,可我猜测是因为师母。
付志梁最近频频消失,我不好打探,除了自请为他代课,想不出什么可以替他分担。
林菀菀仗着付志梁不在,算学部无主,打着祭酒的名头对我指指点点。
平日里的教学笔记竟要向她汇报,每次都被挑鼻子挑眼的讥讽一番。
我好生恼火。
林菀菀极尽挖苦之能事,拽着林湘姬等人相约同去广文馆备课。
我以为她这样放过我,是发了善心。
可散值时,她却拿着手令来上收备课笔记,每每我只能通宵补上。
这样几次下来,饶是我年轻,身子也扛不住了。
严决明又来看我。
他送了我一匹烟紫垂花锦,说我如今面色苍苍,得配上这些花红柳绿的颜色才有人气儿。
我晓得他是在揶揄我。
被林菀菀折磨这些日子,日夜颠倒,眼神发直,人反应都慢半拍了。
可不是没有人气儿么!
揶揄归揶揄,他到有些良知。
眼看我被折磨的紧,每每等我散值,约我一起喝喝茶,听听评书。
有时两人只是默默坐着吹风,看着天边发呆。
有时与我谈论书里内容,偶尔看到有趣的,拉着他一道研究。
这样的相处模式,我觉得很舒服。
严决明教会了我骑马。
这个带着身份象征的爱好,不过是他这样大家族子弟平日无聊的消遣。
严家在京城别院,圈养了大批的骏马良驹。
“亚子你瞧,这种头大脖子短,腿短的马叫做蒙古马,长途跋涉能力强,耐力更久,千里奔袭时多会选用它们。”
“而这种,体格高大,眼大眸明的叫做伊犁马,善走山路,更适应严寒气候。”
严决明拉出一匹枣红色的马驹,将牵引绳递给我:“这匹小母马最是温顺,适合你这样的初学者。”
“欸,这是什么品种。”
“半血马,”严决明仔细地为我套上马鞍,接着道:“就是杂交出来的,这类马的嗅觉和听觉极为敏锐,更善于奔跑。”
说罢他扶着我爬上马身,然后轻柔地拍了拍马驹的屁股。
“跑一圈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有些兴奋地用小腿夹紧马肚,马儿十分聪明,迈开四蹄小步跑起来。
眼前是茫茫不见边际的青绿。
在天幕下,一碧千里,广袤无垠。四面有山丘,微微隆起的丘陵线条是那样的柔美。绿意无边无际,好似一盆墨泼洒在眼前,湛蓝的天与青翠的草地相连,交界处并不分明,到处翠色横流,轻轻流入云际。
那满眼的碧绿和蔚蓝让人觉得惬意清爽,或许骨子里一直向往的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策马奔腾,纵享山河万里!
马驹越跑越快,呼啸而过的风声吹打在耳边,四蹄间落带起芳草泥土香。风卷着鬃毛在耳边呼啸,马蹄又急又快,像铃铛那样,清脆悦耳。
午后艳阳下,一人,一马,向落日的方向疾驰而去。
严决明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咧嘴大笑,冲他唤着:“来,比赛!”
“谁后到山顶,得请晚饭!”
“那有什么意思!”严决明眯起眼,迎着风道:“不如赌个愿望,输的的人要无条件做到一件事如何?”
“有趣,就这么办!”我话音未落,严决明却突然加速冲到了我前面。
左左右右,右右左左。
严决明刻意控制着方向,几次阻挡我想要超过他的意图。
眼看着山顶就在眼前,我夹紧双腿,催促着马驹加速。
可严决明起了坏心,只见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鸣声。
“?——”
身下马驹不快反慢了下来,无论我怎么催促都保持着匀速小跑,慢悠悠地跟在严决明的屁股后面上了山顶。
“你赖皮!”
气呼呼地翻身下马,严决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一脸笑眯眯的欠揍样。
“又没说不许使手段,反正我赢了,难道你想赖账?”
“不好说,你也没说不能赖账。”
“可我也没说可以赖账。”
“......”
严决明口条利索,绕口令似的占尽了话里的全部好处。
我懒得跟他计较。
站在山顶,俯瞰下去,眼下开阔,白云飘动,青松苍翠。
“如何?”
严决明竟随身带了壶烧酒,酒香浓郁,萦绕鼻尖却觉得肆意畅快。
接过他递来的酒,闷头一口。
烈酒入喉,辣的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严决明却哈哈大笑。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在一生中,这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一件事情。”
“是了,今儿你带我来,我只觉痛快的紧,若以后你不忙我们多多来此处。”
严决明温柔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我嘴角流下的酒滴,含笑应了。
我却觉得甚是诡异,这样的手法,像极了阿娘给挨了打的傅书业喂药时的感觉。
他收起了手帕,揣进了兜里。
手指翻动间,我隐约看到帕子上沾染的透明的液体。
好羞耻。
那帕子看着就贵,严决明的东西没有不贵的。
我很担心他又要我赔。
“啊...你看这天多蓝,这草多绿啊!”
没话找话地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严决明却好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亚子你看,在这山顶从最高处往下看,什么都清清楚楚,因为你立于山巅。无人能企及你的高度,只能仰视你。”
“站在高处,你能看到草地、树木、河流,能看到地上的一坨坨马粪。可你若站在山脚,总是不留神会踩上,或与马粪为伍。”
严决明这话好似意有所指,我歪过头看向他。
“你去过国子监了?”
他脸色沉了些,好半晌才道:“冯远洋与我共事。”
哦,是了。
我点点头,忘了他也在工部做事了。
“...其实我不怕他们。”想了想,我接着道:“可我也的确需要这工作,以后我会多忍耐些的。”
“忍耐不是美德,也不要用忍耐去委屈自己。我想的,只是你不应该困于眼前,止于此。”
严决明与付志梁一样,用了同样的词来告慰我。
或许我真的被困于心,衡于虑,而忘记了很多东西。
严决明送我回舍院时,正被林菀菀瞧了个正着。
破天荒地,她第一次没有讥讽我。
而是脸红了。
林菀菀本就长的娇媚艳丽,素日又喜红裙粉衫,配上这娇俏的红晕,倒是十分可人。
“亚子,你可回来了,付博士在部里等你好些时候了。”
平日林菀菀叫我傅亚子,语气降调,带了些凶狠在里。
今儿她竟拿出平日溜须祭酒的调调,捏着嗓子,嗲言嗲语地升调,亲昵地喊我亚子,倒显得和我多亲密似的。
让我恶寒不已。
眼看着林菀菀眼波娇媚地向严决明传送秋波,轻声打探严决明的底细,我一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哎呀,亚子你还不快去,付博士可要走了呢。”
林菀菀见我动作磨蹭,碍着她向严决明抛媚眼,忍不住出手将我拉进了国子监。
“傅亚子,如今你的靠山就要走了,我看你还能在这院里蹦跶多久。”她假意拉我,却突然附在我耳边低声道:“走着瞧吧。”
我心中疑惑,匆匆向严决明挥手道别,顾不上回头看林菀菀扭着水蛇腰靠近严决明的样子,便跑向算学部。
付志梁穿了一身新衣。
藏青色的春锦长衣,妥贴合身,头发一丝不苟的束着,一缕碎发都不放过,自带风骨。
“回来了?”
我俩几乎同时开口。
付志梁笑了笑,递给我一杯凉茶,缓声道:“外面热,先润润喉。”
今日的他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若非说有,便是他这一身新衣,太新了,一点补丁都没有,不像他的做派。
我的心突突地跳,林菀菀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付志梁要走?
付志梁看着我一双手紧紧地握着茶杯,却不喝,叹了口气。
“丫头,我要走了。”
第十九章
付志梁将他整理好的教案留给我。
翻开看,里面是我画的图解,下面密密麻麻地配上他列举的解题法。
“丫头,这些图解从没有人提出过,你能有这样的思路我很欣慰,算学在你手里定不会没落。”
付志梁有些爱怜地抚着册子,我才注意到,原来他的手,是那样的粗糙,没有一点光泽,瘦骨嶙峋的指节微微颤抖。
“我也算功成身退,告老还乡了,教出你和离若这两名弟子,我心甚慰。家父给我起名志梁,原是寄托于我,要我志做栋梁,可我无用,也老了,不顶事,栋梁这词我担不起,便只能托付给你了。”
付志梁忍不住,死死攥着教案,眼中泪光闪烁。
我早已双眼朦胧,只能瞧见方尺寸之地,低头一味地抹着眼泪,看不清他的表情。
低头间,只见一苍老消瘦的手紧紧地握着册子,指节处隐隐发白。
我忽然忍不住,鼻头酸楚,大颗的泪珠重重地滴落下来。
石板的地面片刻便汇成一滩水流,流向凹凸不平地面的缝隙。
付志梁宛如突然惊醒般,连忙松开紧握的双手,好容易才低声道:“以后,要好好的......”
我只觉胸口涨得酸涩难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先是用力的点头,紧接着又快速的摇头。
付志梁几乎要老泪纵横,哽咽道:“来这世上一遭,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女儿家的厉害得在心里头,厉害在面上那是要吃亏的,你呀......就是这张嘴巴厉害......”
我努力地低着头,眼眶里的泪珠直直地垂向地面。
付志梁要走的消息太突然,突然的让我难以接受,我只觉天要塌了似的,以后再没有这样真心爱护我的师长了。
他重重地叹着气,浑浊地眼带着浓重的不舍。
付志梁退休了。
师母年纪大了,最近汤药不离身。
郎中看过,说是因为人老了的缘故,总是不记事。
起初,付志梁并没太在意。
可直到那日,他散值回家,丹琴痴痴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呀?
丹琴穿的是年少他们初见时的碎花小袄,皱皱巴巴,不修边幅,花白的头发编成两股发髻,宛如少时。
自那日起,她便时好时坏,偶然间清醒,抱着付志梁哭,说自己拖累了他。
可大多数时间,她都不晓得,付志梁是谁。
时而推搡打骂他,尖着嗓子喊来捕快,说付志梁强闯民宅。
付志梁没有办法,只得一封辞呈,告老还乡。
他心疼她,也不放心她。
余下的时间,他只想陪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再一同离去。
算学部历经两朝,也曾有过辉煌。
先帝在时,重基建,偏爱工科,算学部曾一跃为国子监之首。
鼎盛时期,曾有博士十数人之多。
可先帝撒手人寰,如今的君王更偏爱文学,最喜吟诗作对,仗着先帝打下的根基沉迷风月。
一时间,文官当道,比的是诗词歌赋,论的是三纲五常。
而算学,盛极而衰,同僚或跳槽离去,或辞官回乡,便只剩付志梁一人。
到如今,偌大的小院,只留下我了。
算学部在院学子不过百余人,多数是分数不够调剂分配来的。
拔尖者寥寥无几,除了极个别者是自愿报考,大多对算学没什么兴趣。
不过是拿个文凭,等肄业,或靠家里或等分配,走上仕途罢了。
所以付志梁走的这件事,在学子间,连个水花都没有泛起。
而他走了,算学部教课的重任便落在了我一人的肩上。
在册学子共一百八十一人,休学者一人,退学者二人,转院者三人,余一百七十五人也。
国子监内,一般博士带两个班,助教带一个班。
而算学部因为只有我和付志梁在,秦离若师兄外出公干。
所以秦离若的指标落在了付志梁身上。
当然,如今全是我一个人的活儿了。
我倒不觉的劳累,人多人少的,不过多背一份课罢了。
付志梁走了,我不能让算学部这样落魄下去。
可我满腔激情,却被祭酒的一席话浇灭了大半。
他想将算学部与广文馆合为一体,文理兼备,培育复合型人才。
我的白眼就快翻出天去。
不用想,还是林菀菀撺掇的。
这是我第三次见祭酒了,想我入院不过短短一年,见他的次数也频繁了些。
“算学部无主事,而你只是小小助教,担不起部里事物,不是我否定你的能力,而是老祖宗的规矩如此,我这样安排你也别多心。”
歪着头看祭酒端起桌上的茶盏,小心地吹气,祭酒身后站着一如既往讨人嫌的林菀菀,右手边坐着广文馆的林湘姬。
“大人,算学部自先帝在时便存在了,如今贸然取消,可有朝廷批文?”
祭酒手里的茶盏一个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泼出,烫的他跳了起来。
“哎呀,怎么回事!”祭酒甩着袖子皱眉喝道:“哪个不长眼地倒的茶,不知道放凉些吗,脑子里都想什么,这院里都不把我放眼里是吧?!”
我敛眉低头,听出了他这话里的意思。
“林博士,以后这院里的小辈,可得你多管教管教,如此不懂事...”祭酒斜着眼看我,嘴里犹自嘟囔着。
林湘姬神色不明的看了我一眼,转头笑着应了,又殷勤地掏了帕子为他擦拭,动作温柔。
我没有说话,脑子里牢牢记着付志梁走时对我说的。
莫要逞一时之快。
他们正愁抓不到我短处,若我再离开,算学部便真的没了指望。
“傅助教,我看你也没什么异议,今儿天色已晚,你便先回吧,明儿去广文馆与林博士交接交接。”
“大人...”想了想,我还是争取:“如今算学部在读学子大半将在明年肄业,这些学子深耕算学已久,骤然合并怕无法接受,生出事端,不若从今年新生入学再做合并打算罢。”
祭酒的目光迟疑了,询问的眼神递向了林湘姬,林湘姬轻轻点了下头。
林菀菀却道:“傅助教,你怕不是在拖延时间罢?合并之事势在必行,拖这一时半刻有什么意思?”
“菀菀姑娘说的对,的确没什么意思,”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祭酒:“可学子入学时是报考的算学部,如今就这样没个说法,突然合并,饶是谁都会心中起疑吧?合并之事既然势在必行,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改革还是稳稳当当的好。”
祭酒不纠结了,他觉得我说的很对。
取缔算学部一事,推迟到在册学子肄业后,而下一届新生报考时,便不设立算学单独的学科了。
与林湘姬一道迈出屋子,外面日头渐落,夕阳西下,落日余晖。
我恭谨地向林湘姬行了一礼,道以后要多关照了。
而林湘姬仰着头,鼻中轻哼一声,算是应了,便匆匆离去。
我看着残阳似血,心中却无限落寞。
算学部虽然暂时保了下来,可我的心里却不轻松。
看着在册学子名簿,这些将是最后一批算学人才了,可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小脑袋,或一脸迷茫无知,或满不在乎。
这些人里,又有几个能扛起算学的重任?
付志梁之托,我怕是要辜负了。
夜夜辗转难眠,屋里的红烛熄了又燃,燃了又熄。
只觉坐立难安,难托大任。
在这京城,我所相识的不过付志梁与严决明二人。
付志梁已退休,算学部之事,他再无权过问。
严决明倒是颇有势力,可他身处工部,鞭长莫及,我也不好相求。
可,还有谁呢?
顶着重重的黑眼圈,我开启了连轴转上课的日子,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
公厨的师傅见我面黄肌瘦,偷带了两枚鸡蛋给我补充营养,我很是感激。
每日除了上课,还要与广文馆的博士助教一道备课,为怕合并后算学没落,我特意熬了两宿将教案整理出来。
可我却白忙了一场,林湘姬根本不接受合并后要在广文馆继续授课算学的事儿。
我只觉烈火烹心,烧的我焦急难安,嘴角也起了两枚硕大的水泡。
可我表面却还要维持平静,日日在算学部洒扫,一切按部就班。
“喂,傅亚子,上次送你回来的是什么人?”
这日,刚过午休,林菀菀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毫不在意地踹开算学部大门,一副兴师问罪的样。
皱着眉看着算学部摇摇欲坠的木门发出痛苦的声音,我冷着脸,起身扶住晃荡的大门,没有理她。
林菀菀嘟着嘴,大咧咧地往付志梁的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大有一副你不说我不走的架势。
我视若罔闻,重又坐回椅子上算题,只当她是空气。
林菀菀见我不理她,便在屋里作起妖来,不断弄出声响干扰我的思绪。
“欸,这是什么?”她翻着付志梁的柜子,里面码着整齐的册子被她全都倒在了地上,一本《历任教职员工一览册》掉落下来,摔开在我的脚边。
展开这页,正书着付志梁苍劲有力的墨迹。
秦离若,接任志梁者。
第二十章
说起我这师兄,国子监院里人人称赞。
秦离若身出世家大族,虽是旁支,也是有头有脸的身份。
可他命运多舛,从小丧了父,家里的姨娘众多,个个瓜分了银钱跑路。
坊间传闻他父亲是纵欲过度,坏了身子才年纪轻轻一命呜呼。
而父亲坏了世家名声,家族不愿接受他们母子。
可怜他娘带着他,只得以变卖嫁妆度日,又想做些小买卖改善生活,不料被人连压箱底的钱都骗走。
无奈卖了宅子离开京城,定居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靠着卖宅子的钱度日,全力供秦离若读书科考。
而他也争气,当真考了出来,又因能力突出,工部每有修缮,总是钦点他公派相随。
在国子监,也是风头无两。
我晓得自己无力对抗祭酒他们,那日林菀菀的无心之举倒给我提了醒。
于是一封书信飞传,将算学部如今的处境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了师兄。
可是我等啊等,却没等来他的回信。
我开始纳闷,这秦离若可是付志梁的亲传弟子,宝贝的不行,难道他要坐视不理吗?
然而一周后,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算学部的门口,我才晓得是我多虑。
秦离若接到信时,身处金舜与太掖边境,即刻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赶了回来。
我讷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身材修长,眉清目秀,五官到没有多精致,可合在一起却颇有明眸皓齿君子相的意味。
舟车劳顿掩盖不住他自有的气质,谦谦君子,举止有礼。
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哦,对,芝兰玉树。
秦离若只站在那儿,便让人想到这个词——芝兰玉树。
“我回来晚了。”秦离若站在门外,一脸怅然地看着付志梁早已空了的座椅。
“师...师兄...”我仓皇起身,不知该称谓他如何,有些局促地整理自己衣角。
“傅亚子,头名女进士?”
秦离若展颜冲我一笑,齿如编贝,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尖,嘴角还呈现出一颗小小的酒窝,像盛满了馥郁的佳酿。
我紧张地挠了挠头,不知该笑还是如何,手也不知该放哪里。
秦离若微笑着,解开随身包袱,递给我一串香木手钏,眉毛弯弯:“也不知送你什么好,这个小玩意儿就当做师兄的见面礼吧。”
手钏沉甸甸的,触感滑润,有股淡淡的木香萦绕上面,闻着让人心思神宁。
秦离若并不坐,只跟我打过招呼,便直奔祭酒处。
我想跟着,又怕他带着我不方便,只得在部里惴惴不安地等待。
掰着手指,蹲在大门外,眼看着天边的红日从东边腾挪到西处,秋波浸晚霞,千里抹残红。
若不是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这样夕阳美景定要拉上严决明带着上好的烧酒,品一品。
可我现在却没心思,不知师兄会带回什么样的结果。
捡了地上的木棍儿,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圈。
不知过了多久,蹲的我脚都开始发麻,放晴的天儿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阿娘教过,这叫“晴天漏”,下不了一会儿便要停的。
我也懒得打伞,只觉得蹲的累,便一屁股坐在了算学部的大门槛上,继续无聊的等待。
秦离若从祭酒处回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一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手里转着跟破木棍儿抽打着眼前的地面,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神情颇为不忿。
而细雨蒙蒙,夕阳西下,许是向晚天边的那抹霞云,粲然如焚,映在秦离若眼里倒有几分醉意了。
秦离若的脚步有些虚浮,他勉力站住了身子,不想破坏眼前如画的景象。
可我就不一样了。
我想阿娘一定是蒙我,这绵绵细雨浇打个没完,大有不肯停歇的架势。
渐渐地,雨滴打湿了我的裤脚,浸润我的裙摆,慢慢地一丝凉意钻进领口,激得我连打几个喷嚏。
我开始认真思考,回屋等待的打算了。
可我不舍脚下画着的三个圆圈。
小一点的是林菀菀,长方形的是冰块脸林湘姬,又大又圆的是脑子拎不清的祭酒大人。
我兀自画得开心,蔫坏地给祭酒的圆脸配上了猪耳朵,嘲笑他是猪脑子。
“这画的可意有所指?”
憋着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吓得我赶紧伸脚踩花地上的圆圈。
秦离若体贴地伸出半臂,挡在我头顶,笑着道:“头发都湿了。”
我红着脸,抬头正撞进他含笑的眼中,似广袤大海,清澈干净。
秦离若甩开衣服下摆,如我一般,坐在算学部的门槛上,重捡起我刚丢下的木棍,下意识地摆弄着。
虽然衣裙湿漉,阵阵凉风吹得我手脚冰凉,可我还是陪他坐了下来。
“祭酒怎么说?”
“合并的事儿暂时搁置了,以后算学部便要靠你我二人合力扛起了。”
“当真?!”我激动的很:“祭酒怎么如此轻易便答应了?”
秦离若轻笑道:“也不算轻易吧...”
我却没注意听他后面的话,自顾自地蹦了起来,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晴天细雨间,我展开裙摆,兴奋地在秦离若面前,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素白的长裙轻挽晚霞余光,揽一怀洁白的纤云,金光红云映在裙上,光影变换间,幻一个美丽的黄昏。
而远方夕阳,恰逢日暮,霞光四射,照在少男少女身上,却透着不可挽回的凄然。
不出所料,我染了风寒。
可我却不甚在意,保下了算学部,别说这小小风寒,便是让我卧床半月我都愿意。
秦离若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嘱咐我要多喝些热水,注意保暖。
我觉得温暖,师兄关怀自己的语气,像极了阿爹。
倒是严决明,跟我闹起了别扭。
因着染了风寒,便推了与他约好的日程。
他晓得我淋了雨,反倒与我发起脾气,唠唠叨叨地要我住到他府上,塞些劳什子苦药给我喝。
我自然是不肯的。
不过小小风寒,如秦离若所说,喝些热水便好了的。
于是,他生了气,着人丢了汤药来,便不再理我。
我想他公子哥脾性犯了,又怕传了风寒给他,索性先放着不管,待他气消便好了。
秦离若归来,接任付志梁,成为新的算学部博士。
他入院已久,又有些功劳在身,国子监上下没人说什么。
付志梁知晓秦离若入主算学部,特意写了封信来道贺,此刻他已携夫人回了老家,深耕垄亩,享受田园风光了。
而我也清闲了不少,课时分了大半给他,重又回到从前的日子,无事可钻研些习题,很是快活。
许是秦离若新官上任,就连冯诞这样平日拉帮结派喜欢搞些小动作的学子也老实下来。
一时间,我竟过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转眼间又近了新生入学的日子。
国子监日渐忙碌起来,秦离若最近总是被叫去开会,早上要开晨会,上午要开早会,晚上又要听取报告。
一日总碰不上几面。
好在他带的肄业班也没什么课了,不过剩下些答疑,我便自请帮他代课,免得他分身乏术。
可纵然如此,几次我散值回舍,还是遥遥地看到算学部的烛火彻夜不灭。
据说,当今圣上对如今的用人制度十分不满。
先不说选拔学子,科考几轮下来,能入殿试的不过寥寥十数人。
便是走马上任者,浸淫官场久了,也变得油腻滑头,总是扯些虚头巴脑的空话,毫无实绩。
所以,皇帝想了个法子,要搞所谓的个人责任制。
也就是说,以后每个人身上都是带有完成指标的,若你完不成,便要克扣俸禄,影响升迁,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
我早就看那些混吃度日的人不爽了,对这个法子我忍不住拍手称赞。
可这法令还没推行起来,却出了事儿。
西边大旱,中部洪涝,东北虫害,黄河决堤,而北面频频山石塌方。
各种天灾人祸接踵而来,扰的朝廷上下手忙脚乱,谣言顿生。
钦天监谏言,占厥名曰彗,灾孰大焉,要皇帝下“罪己诏”,并祈福,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帝听了进去,浩浩荡荡的一场祈福办了起来,整个京城设了禁令,礼部奉令修建天坛。
天坛是整个京城最高处,皇帝在此登台,宣述罪己诏,自省检讨。
诏曰:“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乃者天灾地震频发,毁坏宗庙,朕甚惧焉。天下万方若有罪,在朕一人也。”
各个部门如临大敌,京城的治安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各处暗卫数不胜数,全都绷紧神经生怕有一丝疏漏。
而国子监,也封锁院门,无故不许外出,每日三班倒的门岗,除了院内在册职员,谁也进不来。
就连林菀菀也老实了许多,几次见我竟也不出言讥讽了,想来她也晓得此事的各种厉害,不愿惹事。
不过可惜的是,这一折腾,法令的事儿便被搁置下来,再无人提起了。
第二十一章
盛况空前的一场祈福落了幕。
我本是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可说也奇怪,自从皇帝祈福祭祀后,这些天灾人祸倒都没有了。
朝廷上下一片祥和安定的模样,各司按部就班,百姓安居乐业。
许是觉得维持现状也不错,皇帝开始懒政,每日除了召集文人騷客饮酒作对,便是流连后宫,朝堂的事一股脑地推给了丞相。
国子监也开始松懈了下来。
新一批的新生入学,例贡生居多,占了入学的大半,上千的学子缴纳高昂的费用,挤占名额,成为国子监一员。
而为了多赚些学费,祭酒大笔一挥,开始了扩招。
新生报到这天,各部都搬出小桌,在部门院子前支起遮阳伞,进行现场登记。
相比往年的人流量,今年国子监高高的门槛被踩断几次。
而算学部,纵然比不上广文馆门庭若市,可低矮的大门前也排起长长的队伍。
更为可喜的是,今年入学的竟有三名女学子,算学部终于摆脱了‘和尚部’的称号。
我仔细翻动着学子档案簿,这三名女学子都是靠成绩考中国子监,而分数最高的是自愿报名算学部。
葛兴弟——看着这个头名女学子的名字,不知怎的心里想的却是季亚子说的话。
“就是不如儿子啊...”
季亚子哭红双眼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可是累了?”
秦离若瞧见我握着档案簿在发呆,递了杯凉茶来,关切道:“你回屋里歇歇罢,这里我自己就行。”
思绪一时被打断,恍然回神,轻轻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伸长脖子,长长的队伍里,有一女子异常引入注目。
身高六尺一寸,颧骨高凸,眼眶深陷,高高束起的发髻上用一破旧的红布条包着,极其古怪。
一身破旧布衣,除了各色的补丁几乎看不出衣衫原本的样貌,脚踏一双编制草鞋,身上还背着看不出颜色的背篓。
这样的装扮在人群中十分突出,况且作为女子,这样的身高也着实太不一般了。
见我一直盯着那女子瞅,秦离若轻声附在我耳边道:“那是今年的贡元,成绩第一,多少部门抢着要,可她铁了心思只填报了咱们部,很是难得。”
“成绩第一?”我有些诧异地反问:“她就是葛兴弟?”
秦离若点点头,轻声道:“据说她父亲不同意她科考,是自己打零工攒的钱。”
看着她在人群中有些局促瑟缩,却眼神坚毅地模样,我不由地心里先给了几分心疼与她。
因着先对葛兴弟有了了解,在座位和舍院安排上不免对她有些偏待。
纵然她个子奇高,可我还是将她安排在了前排,不过为了不有失偏颇,在她后的,便设了屏风不再坐人。
好在女子学堂的学生本就不多。
而另外两名女学子,分别名为寒亦微和田兰荷。
寒亦微是来自金越边境部落的优贡生,家族在当地很有影响力,人也是长得小巧可爱,楚楚可人,站在葛兴弟身边时简直是最萌身高差。
田兰荷也是优贡生,不过生源地却写着不详,不知是何意。
看着眼前三名形态各异的女学子,我倒十分开心。
自执教以来,我设想过数次会有女子报考算学部,可我盼啊盼,从没在算学部见过和我一个性别之人。
付志梁在时曾说,自算学部开创以来,我是唯一的女子。
这让我很是落寞,有种一手独拍,虽疾无声的感觉。
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可以带着一众女子走向算学辉煌,女子的辉煌,如今终是给我机会了。
兴奋地搓手手。
秦离若见我对这三名女学子很感兴趣,很是自觉地将这个班交给我带。
我在心里夸他很有眼色,若不当先生走上官场,一定官运亨通。
挑了最是僻静的舍院给她们,因着算学部只有三名女学子,所以要与其他部合住一舍。
而偏巧不巧,那名女学子正是广文馆今年新生,林菀菀正带她整理舍院。
真是冤家路窄。
林菀菀瞧见我带着学子进来,白眼翻了老大,一手掩住鼻子,嘴里嫌弃道:“哎呦,这是什么味,李予你闻到没?”
那名被唤作李予的女子,一脸精明相,瞬间明白了林菀菀的意思,双手做扇状,凑在鼻子前使劲儿地扇着风,阴阳怪气:“是呢,学生闻到了一股穷酸气,哎呀真是臭死了。”
李予会错了意,只以为林菀菀针对的是我身后的葛兴弟,毕竟我虽穿着俭朴,倒算整洁利落,而身后的三名学子中,只有葛兴弟衣着寒酸,乞穷俭相。
林菀菀得意地冲我冷哼一声,却以为李予说的是我,昂着头十分嚣张的样子。
李予屁颠颠地跟了上来,十分夸张地接着喊着:“哎呀真是臭死了,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一起住。”
林菀菀脸色一黑,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予,嘴里骂了句“猪脑子”,便愤愤离去。
独留李予站在原地,表情迷茫。
我懒得理她,倒有些担心葛兴弟,想着要不要提点安慰她一二。
可仔细观察了半晌,她面色如常,呼吸平缓,脸上一丝不快的神色都没。
我只得心中赞叹,好强大的心理素质。
而身后的寒亦微更是直接上前,递上自己的帕子,向葛兴弟表达好感。
看着三个女孩子很快地成群结伴,我微微放下了心。
有友情的支撑和保护,葛兴弟不会被欺负的。
一路哼着小调往部里走去,早起就在忙碌,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挤不出,累的我眼冒金星。
我想我实在是太累,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严决明的身影会出现在算学部的门外?
使劲儿地揉了揉眼,心里暗想,一会儿去公厨要多盛二两米饭才行。
然而我无论怎么眨眼,那团身影却还是存在,我忍不住眯起眼,想看个清楚。
“怎么才几日不见,你的眼力下降的这么厉害?”
那团身影转过身,背对阳光望向我,我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还是熟悉的调调,欠揍的厉害。
“你怎么进来的?”将手里的册子一股脑地塞到了他的怀里,忍不住问:“这可是内院,小厮竟也不拦你。”
严决明“扑哧”一笑,露出好看的虎牙:“怎么你们国子监还分内院外院?说得像金屋藏娇似的。”
我懒得与他争辩,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两手下垂弓着腰在路上磨蹭着。
“你好歹也是个女先生,怎么走起路来倒像是山上的黑狒狒东摇西摆。”
我不开心了。
说我走路姿态难看也就算了,你居然说我黑?!
“严决明!!”我咬牙切齿道:“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不能说女孩子黑吗?!”
严决明敛起笑意,一脸正经地思索半晌,回道:“还真没有。”
眯着眼盯着他俊秀的脸,我咬牙切齿地想,这孽障,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觉得他好看。
看着我逐渐握起的双拳,严决明做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嘴里却不依饶:“说实话也要挨打么?”
“啊呀呀呀!”我大喝一声,抡圆了小胳膊,跳起身子,张牙舞爪地就向他扑去。
严决明不等我喊完,脚底就跟抹了油一样,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可恨地是他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就在与我不远不近地距离逗着我,气得我牙根痒痒。
眼看着我累的瘫坐在地上,严决明悠哉哉地又走近来。
“你这体力照上次见你可差多了,是不是最近不找你,你就疏于锻炼了?”
“呸。”我嘴里不服气地骂道:“你从早忙到晚试试,估计还不如我呢。”
“要我说,你这干的也忒累了些,不如我给你介绍些青年才俊,嫁人享福去如何?”
“要嫁你自己嫁,莫挨我。”
严决明笑嘻嘻地看着我从地上爬起来,嘴里不忘接着损我:“你这河东狮,哪家小伙儿摊上你可有的受。”
气的抬起脚就踹,可他灵活地很,闪身就躲了开。
可怜我本就手软脚软,一脚发力站不稳,脚一扭,身子就向后仰去。
严决明本嬉笑着向前跑,一回身见我就要摔倒,腰身一紧,生生别过脚下,一个扭转落在我身后,长长的手臂向我伸来。
“小心!”
两只手臂伸了过来,稳稳地接住我下落的身体。
失重感让我紧闭双眼,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提了起来。
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两张面无表情的脸。
秦离若冷着一张脸,一只手牢牢地托在我的腰身,而严决明也伸出手臂轻轻拦在我的肩。
严决明脸上嬉笑的神色不见了,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神色不明地看着秦离若。
二人互不相让,彼此对视的眼中早已交战千百回,火药味十足。
秦离若掌心的灼人透过衣裙直达肌肤,我只觉得烫得很,连忙站直身子,弹开了与他二人的距离。
严决明尴尬地收回了手,紧握的拳头垂下藏在衣袖内,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嗐...看我干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努力想轻松氛围。
“亚子,这是你的朋友吗?”
第二十二章
秦离若先发制人,侧过半个身子有意无意地把我挡在身后。
气氛怪异的很,我完全不晓得他们二人为何都冷若冰霜的。
严决明古怪地盯着我,沉着脸一味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我从心底是有些怕他的,虽然跟他混的久了,平日嘻哈惯了,可自己却很清醒地明白与他阶层的跨越。
所以,平日交往总保留三分。
而严决明是个好性子的,相处起来极为舒服,经常让我忘却身份,可他如今沉下脸的样子倒让我十分不安。
“亚子,”秦离若清声道:“怎么不介绍一下?”
“哈?”
我一个头两个大,严决明这个脸色,我哪敢说话。
“怎么我拿不出手吗?”严决明见我迟迟不答话,眼中的情绪又深了几分,一扫平日嘻嘻哈哈的语气。
“怎么会怎么会...”我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地开口:“这是工部主事严决明,是我相交好友。”
秦离若温温柔柔地笑了,向严决明作揖,朗声道:“在下国子监算学部博士,秦离若。”
严决明没接茬。
气氛有些尴尬。
“我记得你老大是个老头子来着?”严决明转头向我,听不出语气:“什么时候换的?”
听到他这样称呼付志梁,我有些不快,秦离若也直起了身子。
“付老年岁已高,前些日子已告老还乡了。”
看我语气淡淡,严决明意识到自己失言,可碍于秦离若挡在前面也不肯低头。
我摇了摇头,轻叹道:“还未问,今儿找我何事?”
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二人,严决明气血翻涌,不知怎的,一向淡泊豁达的自己屡屡失态。
他觉得自己好似陷入泥潭中,说不清的情绪包围着自己,让他丧失理智。
深吸一口气,还是控制不住道:“无事便不能找你么?”
秦离若欠身,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回部里等你。”
我并未觉有何不妥,他在这儿是有些尴尬。
可严决明却脸都黑了,盯着我,责问:“你们什么关系?”
我觉得莫名其妙,他今天实在奇怪,太奇怪了。
皱着眉头,按捺着心里的不满,我想我与谁共事,难道还要经过他的同意?
“这也需要向你汇报么?”
话音未落,严决明的脸色却“唰——”地灰白了下去,只见他紧咬下唇,连连点头,语气低沉。
“好好好,是我越界,是我越界了!”
眼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转身离去,背影单薄,脚步虚浮,身手极好的他走路间差点绊倒在地。
不知怎的,心头好似针扎,短暂地疼了一下。
有些落寞地转身,没有留意到身后林菀菀像只花蝴蝶般扑向严决明回身站定的身形。
而眼前,算学部大门,秦离若斜靠在破旧的门框上,身后一片日光,正温柔地冲我招手。
“没想到,你和工部的人还有交集。”
秦离若在我身后关上木门,吱嘎的声响刺耳,卷起地上落叶,寒山秋水,一派萧索。
“他救过我,两次。”
“哦,这倒稀奇了。”
“嗯?”
“毕竟你们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绝不会交叉的那种。”
秦离若自顾地取了水喝,语气平常,倒像是在与我唠闲话似的。
我怔在原地,这种刻意藏在心底的东西,却轻易被他点破,让我说不上是恼火的感觉还是什么,理智在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理会。
可他说的话,就算不想理会,还是会一字一句深深地刺进心里。
不知怎的,那个夜晚,严决明投向自己绣鞋的眼神又浮现出来。
脑海里像两个小人儿在打架,理智告诉我,他从未看轻自己,可自卑心和不自信的情感却慢慢占了上风。
算了吧,要不要算了,秦离若说的对,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况且,”秦离若似在斟酌,语气带了几分小心:“亚子,师兄说的你别不开心,这样的公子哥还是少在一起的好,这种人图个好玩新鲜,对你清誉有损。”
“不是的,我们不是你想像的那种...”
“没什么的,亚子,不用解释什么,这样的高门出身的确是很吸引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姑娘了。”
秦离若没有给我辩解的机会,直接做出判断的语气让我难以反驳。
我的确很喜欢和严决明在一起,可我现在已分不清是因为和他相处的舒服感还是师兄说的被吸引。
思绪很乱。
接下来的日子严决明没有来找过我,只托人带了口信,表示那日对付志梁不尊敬的抱歉。
那人问我可有什么话要回,我想了想,涌到嘴边的话却吞了回去。
看着有些失望离去的背影,秦离若从身后走了过来。
“快刀斩乱麻,你做的对。”
我想我陷入了一个怪圈,明明在心里并不认同师兄的话,可他说的那样的笃定,无法反驳,让我不自信的开始怀疑自己。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喊:“啊,傅亚子,原来的你不是这样的。”
你的自信呢,你的思维逻辑呢?
可秦离若将手按压在我肩头的时候,这个声音随着他手掌的力道一并被按了下去。
“是了,师兄说的对。”不自信的声音好似在鼓励自己的认同感一样,轻声肯定着:“以后我会放更多心思在算学上的。”
新生分了四个班级,入学了两百余人。
不知是不是祭酒的扩招起了效用,今年算学部的新生比在册学子还要多。
教学任务瞬间重了起来,况且,今年还有三名女学子。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男子学堂与女子要分开,可算学部这三人并不足以凑成一班,所以要——混课。
所谓混课,便是与其他部门多出来的人合成一班,在授课时各教各的,虽在一个教室,可用以屏风遮挡,学子专注自家就好。
我虽也不甚情愿,可总不能三人成班,于是只能与广文馆和太学共同混课。
太学部我并不相熟,这个部平日安安静静从不参与国子监内斗,也不与其他人往来。
广文馆就不必说了,目前在任女先生,除了林湘姬博士,就剩下林菀菀了,无论摊上哪个都让人不好受。
想想就让人头大,感觉沐浴时头发掉的都比平日多。
新生的第一堂课,便是女子学堂的混课。
除了葛兴弟是成绩斐然自愿报考算学外,另外两人皆是分数不够,从别的部门调剂来的。
不知道二人的算学功底如何,想着这节课权当为二人开蒙了。
一进课堂,心却一沉。
原来林菀菀早就带学子入了座,可她并没有按学子名簿上的座位安排,而是私自将纵向的座位表横向落座。
原本一分为三的教室,如今前三排坐的全是她广文馆的新生。
而林菀菀身旁,还站着一头发花白的老妪,太学部博士——秦杨舒正红着脸与她理论。
“院里有规定,学子间不可随意互换座位。”
“罗里吧嗦,”林菀菀不耐烦地挣开秦杨舒的手,毫不避讳地尖着嗓子:“是规定了,可座位是我调换的,如何?”
“你这么不按规矩...你你你...”
“老太婆你别在这没事找事儿,一把年纪感觉回家颐养天年得了,在这儿添乱!”
秦杨舒气的浑身发抖,好似一口气上不来似的,身子向一旁倒去,只得用手撑着墙壁。
“秦博士...”我快步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道:“别动气......”
秦杨舒年岁已高,是除了林湘姬外院里资历最老的女博士了。
她是女子科举的第一批女进士,在院里就连祭酒都要尊她一句,可林菀菀却毫不在乎。
看着秦杨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呼吸间仿佛破败的风箱,发出粗重的声响,脸色发白,冷汗遍布。
“跟秦博士道歉!”
我轻拍秦博士后背,想要帮助她顺气,林菀菀看着秦杨舒的样子不像假装,也有点慌了神,可学子面前却不愿丢了面子。
秦杨舒身子开始有些抽搐,眼白时不时地翻起来,关节僵硬,指尖发凉。
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我一手托着秦杨舒的头,两条腿将秦杨舒控制不住挥舞的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掐上秦杨舒鼻下的人中。
“都散开!”
围在四周的人群连连让开缝隙,清新的空气流通起来,四下鸦雀无声。
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秦杨舒渐渐平缓了呼吸,潮红的脸也慢慢恢复正常。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直到秦杨舒睁开了眼,我才察觉内里小衣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而林菀菀,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跌坐在一旁,手脚不听使唤了。
看着秦博士渐渐好转,我松开了控制她的手脚,道了句:“得罪了”,便将她放平。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过于紧张的情绪让我四肢僵硬,好在从小跟在阿爹身边,粗通医理,不然今天可要闹出大事了。
秦杨舒平躺着,缓了好一会,才无力地道:“我没事。”
林菀菀简直喜极而泣,没有真闹出人命算她林家祖上烧了高香。
借着我手臂搀扶的力量,秦杨舒站起了身,平静地看着林菀菀,周身弥漫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还没谢谢你,”秦杨舒转过身来,对我道:“你叫什么?”
第二十三章
那节课秦杨舒告了假。
不愿理会发神经的林菀菀,我径自地搬了屏风,扯了教案的挂布,圈了屋子的后半部分开始授课。
这节课上的十分有趣。
葛兴弟在算学上的天赋让我惊喜,这是除范当生外,第二个会心算的学子。
而寒亦微和田兰荷,虽在算学上很是薄弱,但胜在性子极好,尤其是寒亦微,凡有不懂的,便咬着笔杆,默默地记在本上。
提问里也带着自己对算题的思考,对算学充满兴趣。
三人学的十分认真。
林菀菀与秦杨舒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
秦杨舒在京城门下学子众多,皆在朝中供职,家族又颇有根基,夫君是前朝重臣,深受先帝倚重。
虽然岁数大了辞了官,每日悠哉逗鸟,可朝中根基还在,而秦杨舒是闲不住,还坚持在国子监上课。
所以得罪了她,林菀菀日子并不好过。
据小道消息称,京城府尹林知舟亲自登门拜访,却吃了闭门羹。
几经辗转,找了中间人说和,又喊了祭酒出面,这事儿才算了结。
在这之后,林菀菀在院里消失匿迹了好一阵子。
这日,刚下学。
秦离若派人来寻我,说是秦杨舒正在部里等我。
正逢葛兴弟在向我询问算法,不知她从何处寻了一题,颇为有趣。
题曰:今有木长二丈,围之三尺。葛生其下,缠木七周,上与木齐。问葛长几何?
术曰:以七周乘围为股,木长为句,为之求弦。弦者,葛之长。
这题简单也不简单,思索片刻便答:二丈九尺。
可葛兴弟却有不同的想法,要我与她探讨一二。
我便搁下教案,一步一步地与她探讨起题解来。
葛兴弟很有慧根,在我掏出自己独创的图解法出来时,我看见她眼睛瞬间点亮,一直跟着我翻动图解的手势,藏不住的喜爱神色。
两颗兴奋的脑袋凑到一起,扑在解题算法上,忘记了时间。
末了,她又央了我将图解的册子借她钻研,才喜出望外地离去。
见我回来,秦离若有些不满,嘴里直嘟囔着怎么这么晚的话。
秦杨舒倒表现平常,她带了块玉赠与我。
“这是我家官人在任时,先帝爷赏的翡翠玉佩,上面的璎珞是老身打的,傅姑娘救我一命,没什么好回报的,只有这玉佩最是贵重,平日里我家官人看的比命还重,如今就赠予姑娘了。”
秦杨舒手上的玉,通体翠绿,边镶金线,刻有竹节图案,触感温润。
“不可不可,”我连连推辞:“这太贵重,我万万不可收。”
“况且,救命这词太重,我实在担不起,若我猜测不错,秦博士这病由来已久,应该不止一次发病了吧?”
秦杨舒脸色一黯,点点头,承认道:“姑娘猜得不错,一直喝着汤药,平时也注意心情,近几年已很少犯病了。”
我暗暗思忖,斟酌道:“可是情绪不定时,便会如此?”
“是,也看了不少郎中,说什么的都有,前些年找了一圣手看,说是心脏的问题,只能调养,无法根治。”
我点点头,这倒是与我猜想的一致。
虽不懂行医之道,可那日秦杨舒发病时嘴唇发白,控制不住身体,这症状倒听阿爹讲过。
血流过快,心脏压力骤大,若处理不当容易猝死的。
秦杨舒倒是对我懂急救之法很是意外,听闻阿爹行医多年才了然,直呼阿爹才是她真正的救命恩人。
秦杨舒再三要我收下玉佩,都被我坚定拒绝。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直言本应同夫君亲自上门拜访,可我住在舍院,多有不便。
又怕被人见了说我闲话,可这样草草道谢,总觉得应付了事。
秦杨舒十分过意不去,可见我坚持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对我没收下玉佩的做法,秦离若十分意外。
“你可知,那玉佩代表着秦家在朝中庞大的关系网,若你收了,以后这国子监再无人敢欺负你。”
“哦?小小玉佩就有这么大的作用?”
“不是玉佩的作用,而是荣誉的象征。那是先帝钦赐,这份殊荣独一无二。”
“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要了。”我随意地道:“况且我对这些本就不感兴趣。”
秦离若好像不信似的,追问:“当真不在乎?”
我歪着头,思索了半晌,有点不确定地问:“那玉佩很值钱?”
仔细回忆,宫里的玩意儿,肯定值不少银子。
突然有点后悔。
秦离若却笑了,摇着头,语调宠溺:“你啊...”
冯诞最近又不老实了些。
国子监学子入学后要在此学习三年,而他已入学两年,明年新的一批学子再入学时,他就要肄业了。
据说他父亲已经开始走动关系,想要将他留在京城。
而功过簿对他的记录,是个硬门槛,几个肥差都因此而错失良机。
因此,冯诞对我怀恨在心。
可除了不听讲课,不交作业外,他并无什么动作,让我觉得很是奇怪。
这些小打小闹,对我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而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出了一件大事。
金舜与太掖交接处有一城河,名曰定境河。
境河以南是金舜领地,境河以北是太掖版图。
金舜与太掖的军队对峙于河的两岸,互相谁也不敢妄动。
而境河与金舜交界处,因近日雨水激多,河内泛滥,先帝留下的堤岸在一场大雨中被冲毁。
金舜官兵一夜醒来,原本横挡在眼前的河堤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吓得不轻。
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报了上来,丞相不敢耽搁,迅速上报皇帝,调配工部予以修缮。
而这次派去的人选,正是冯诞父亲——工部司库冯远洋。
冯远洋领命修缮河堤后,我总觉得冯诞看我的眼神发着狠。
可除了恶狠狠地目光外,他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除了有事没事愿意往算学部钻,来了只一味地缠着秦离若请教,常常在部里等他。
再没什么奇怪的举动。
我只能小心提防。
而冯远洋出发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河堤修复了!
这消息颇为振奋人心,据说冯远洋到达后,用了半日勘察,半日图纸,三日搭建,一日晾干。
短短五日,就将河堤修缮完成,堪称开国以来最短的工时。
皇帝闻之龙心大悦,而河堤在修缮后,又迎接了一次大雨,竟毫发无伤,抗住了大自然的质量检验。
一时间,冯远洋在朝中,成了香饽饽。
很是奇怪,自从冯远洋完工归来,冯诞也不来算学部缠着秦离若了。
最近他趾高气昂,身后的小喽啰们又张罗起来,每日在院里横行霸道。
而他的父亲——冯远洋,因修缮有功,连升两级,被封为工部员外,主掌水利等工程。
这可是肥差了。
新皇即位,对基础建设修建兴味索然,工部同国子监的算学部一样,渐渐落寞。
六部里,吏部最重,礼部最清贵,户部有钱有油水,兵部还行,工部和刑部话语权最弱。
可如今冯远洋解了新帝的燃眉之急,重振工部雄风,稳稳的晋升朝堂新贵。
就为了这,祭酒特意免了冯诞功过簿的记录,可算是对了皇帝眼前的红人儿——冯远洋的胃口。
冯诞得了这样的特赦庇护,不免横行霸道起来。
消停了没几日,就又闹出了事儿来。
冯诞与广文馆一女学子在院里胡作非为,被人当场抓了个现行,据说发现时,衣不蔽体,发丝凌乱。
目击者描述,场面十分香艳,令人回味无穷。
这事儿闹得挺大,成了全院学子的饭后闲谈,八卦之魂。
为了这,男女舍院的交界处连夜盖起了一堵红砖墙,每日开会,严肃教育各部负责人,要严抓严防,决不能再出这样的丑闻。
可冯诞与那女子的处分却迟迟没有下来。
我估摸着,冯远洋肯定没少走动,想力压此事。
那广文馆的女学子呢?莫非她也有强大的后台?
出了这事儿,我也不知是悲是喜。
冯诞自己作死,我是快乐的,可坏就坏在,我是负责他的先生,要承担责任。
院里有不少声音,说要对此事的责任人问责,开除劝退的谏言不少。
吓得我每日战战兢兢,生怕哪个清晨醒来就被通知卷铺盖走人。
好在秦杨舒站了出来,靠着多年在国子监的权威和面子,为我作保,将此事压了下去。
我感激不尽。
而秦离若也几日不见了,这些日子我被要求停课反省,我身上的担子全落在了他身上。
我很是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央人带了口信,也没有回复,我想他定是太忙了,待此事平息要好好请他吃顿饭,以表谢意。
每日闲在舍院里,看着同僚日升出门,日暮回舍,勤勤恳恳忙忙忙碌碌。
我实在太羡慕了。
因为我闲的发慌。
闲的把九章算术的习题又重新抄录了一遍,毕竟,现在能按照我的意愿做的事情就只剩这个了。
就在誊写第三十六遍习题时,院里对冯诞的处分终于下来了。
第二十四章
屋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一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瑟瑟地跪在堂下,上首坐了好些身着朝服的人。
我细细打量过去,广文馆的林湘姬坐于左手边的最末处,在她前的还有一身着绯色朝服的男子,两撇络腮胡子瞧着很是威严,眼窝下陷,眉宇间带着几分精明。
我眯着眼看的认真,袖口被用力拉扯了下,回头望去,瞧见秦杨舒坐于右手边正冲我比着手势。
“怎么来的这样晚?”
偷偷摸摸地蹲到秦杨舒的身侧,她转过身子,挡住我的身影,轻声道:“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我还以为你早就被叫进去了呢。”
我挠挠头,疑道:“什么叫进去?”
秦杨舒露出惊讶的神色,奇道:“怎么,没叫你吗?我听说工部员外亲临,这次说不准是要保下冯家小公子的,相干责任人都被叫到里屋开小会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警惕地抬头看了一圈四周,冲着身侧努努嘴,低声道:“林湘姬刚从里屋出来,脸色看不出来什么,许是一会就要叫你了,不过你别担心,有老身在,定会保你。”
我感激地抱住了秦杨舒的大腿。
只说了不过一会,就听四下窃窃声都安静了下来。
祭酒率先从里屋迈了出来,身后鱼贯而入地是各部主事,秦离若走在最后。
许久未见,他清瘦了许多,垂在袖摆下的手骨节分明,让我好生愧疚。
冯诞这破事,也牵连了他。
秦离若在我面前的椅子站定,旋即落座,月白的长袍一丝不染,背过手来却从椅背的缝隙偷偷递给我张纸条。
“慎言。”
我看不懂这纸条的意思,正想问他,祭酒熟悉的声音却响起。
“算学部助教,傅亚子可在?”
“诶,在的在的。”
我如地里的小葱苗一般,“嗖”地站起了身,连声答应着。
祭酒看我的眼神很烦躁,我能感受到满屋的目光全都“唰唰唰——”投在我的身上,心里有些忐忑。
林湘姬身旁的朝服男子,十分不满似的,将翘起的二郎腿用力放下,在满堂寂静中发出震慑地响声。
祭酒颇为顾虑地朝此人方向看了一眼,还未出声,我身旁的秦杨舒又使劲儿地清了清嗓。
“咳咳咳——”
“......”
朝服男子和祭酒同时看向她,秦杨舒不慌不忙道:“嗓子不舒服。”
祭酒点点头,连忙吩咐侍从斟茶,才将目光转向我。
这回他的目光倒不烦躁了,而变得复杂幽深,目光游离在秦杨舒和朝服男子的脸上,神色不明。
屋里一时有些沉默。
我傻愣愣地站在屋子正中,四周坐着各怀心事的主事们。
他们一个个面上波澜不惊地饮茶吹气,好似这是一场品茶会一般,一口饮下去还煞有介事地咂咂嘴。
其实我倒也不是渴,只觉得他们都坐着,唯独我冒尖,很不舒服。
“嗯...茶也吃的差不离了,犬子的事儿怎么说啊?”
朝服男子放下茶盏,身子很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高高隆起的肚子尤为突出,双手懒散地放在把手边,曲起食指不疾不徐地敲打着。
我皱着眉,心里暗暗对上了号,原来这人就是冯诞父亲,朝廷新贵——冯远洋。
祭酒又看了我一眼,偷偷打量了眼面色淡然的秦杨舒,思量着开口:“这事儿...相关责任人是不能放过的...”
“诶?这茶怎么凉了?”
座下人虽都波澜不惊地饮着茶,可都竖着耳朵听他二人对话呢,秦杨舒却好似没听到般骤然出声打断了祭酒的话。
冯远洋看着秦杨舒,不悦地皱了眉头。
“怎么回事,”秦杨舒唤了侍从进来,有些跋扈道:“这茶怎么盛了这样一会便凉了,你给我选的是什么茶盏?”
侍从瑟缩着,一味地躬身认错。
“好了好了,秦博士,这茶水凉了,换一盏就是,何必动了火气。”
祭酒连忙出来打圆场,挥挥手,要那侍从先下去。
侍从如蒙大赦,正要退去,秦杨舒却不肯。
“大人这样说老身却不认同,这破茶盏放的茶水凉了,怎的就不怪了?”
“秦博士莫要不讲理,这茶水凉了与茶盏有何关系,不过是天气渐冷,茶水自己凉了的缘故,何故怪茶盏?”
秦杨舒不说话了,只斜着眼看祭酒一脸尴尬的神色。
想来祭酒也反应过来,秦杨舒是在借此表达,冯诞犯的错事与我何干,何来想关责任人一说?
可冯远洋却不干了,不悦地看着祭酒,眼神十分不满。
祭酒急的额头出了密麻麻地一层汗,转而将目光投向堂下跪着的女子。
“先把李予带上来吧。”
这个名听着甚是耳熟,我正在回想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时,那名散着头发的女子已被侍从搀着拎了进来。
侍从毫不怜香惜玉,大力地一掼,那女子便扑倒在地。
左手边的林湘姬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李予行为不端,卖弄风情勾引学子在国子监行苟且之事,实在为人不齿。”祭酒淡淡道:“即刻清退,记功过簿,永不录用。”
“不———!!”
女子骤然抬头,撕心裂肺地喊:“我没有!”
“啪——”茶盏摔在桌上的声音十分清脆,冯远洋跳着脚指着那女子怒骂:“你这蹄子好生下贱,竟还不乖乖认错!”
泪一滴一滴从脸颊上落下,打在干涸有些苍白的嘴唇上,衣服也因摔了跟头的缘故,显得有些破烂。可李予昂着头看向冯远洋,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伯父,您明知道...”
“闭嘴,这么多大人面前也好跟我攀关系,呸!你也配!”
冯远洋用力啐了一口,唾沫喷在李予的脸上,她垂下头去,表情绝望。
而我,在她抬头的刹那便认了出来。
这不是和葛兴弟同舍的女子么?
“林博士,林博士求您说句公道话,我和冯诞究竟是我勾引苟合还是情意相投您不是最清楚么!”
林湘姬深深地别开头去,完全不顾跪爬在她面前的李予。
李予绝望地摇着林湘姬的腿,妄想她会为自己说句公道话。
“我不是不敢承担责任,可我不能担这污名!”李予一把拨开眼前遮挡的头发,神情颇为激烈:“冯诞呢?!叫他出来与我对质!”
“冯诞!冯诞!”李予自顾自地爬了起来,状似癫狂地满屋转悠着叫喊冯诞的名字。
祭酒偏过头去,身后的侍从便一涌而上将她按倒在地上。
李予奋力地反抗着,几名身强体壮的侍从竟都按压不住。
我呆在一旁,李予与冯诞之事我全是道听途说,一时不知该信谁的。
而李予挣扎之际,一块玉佩却从她里衣内掉落下来。
那玉佩几经翻滚,最终停在了我的脚边。
“翡翠玉佛,”我捡起喃喃道:“这不是冯诞的宝贝么?”
这枚玉冯诞宝贝的紧,除了平日显摆身份时拿出来炫耀一番,大多时候都贴身带着,我也只见过一次。
据说这玉是冯家祖传,从冯远洋的祖父传给他的父亲,如今又传给了他的宝贝儿子。
冯远洋脸一下子就黑了,劈手夺了回去,用力地攥在了掌心,嘴里骂了句:“孽.障!”
“傅助教...傅助教帮帮我!”李予见我认得这玉连忙向我求救:“这玉是冯诞予我定情物,我二人是私定终身,他说过要娶我的,绝不是什么勾.引啊!”
冯远洋不说话,只是颧骨上下抖动,太阳穴青筋迸现,一看就是动了大火气。
“你竟敢偷盗我冯家玉佩,着实好手段!”
许久,冯远洋竟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就连祭酒看他的眼中都有些讶异。
李予脸色“唰——”地灰白了下去,一时间忘了挣扎,被侍从牢牢按在了地上。
汗液,泪水粘在她的脸上,混合着灰尘泥土,拳头握紧,眼睛红彤彤的,将泪水强忍住了似的:“我只想见冯诞,就一面。”
“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冯远洋大手一挥,转而面向祭酒道:“刚才祭酒大人已经了断此事,我看大家也没什么异议,要不就这么办吧!”
祭酒询问的目光挨个看向各部主事,见大家都默不作声,清了清嗓子:“那就这样吧,今儿大家也累了,早些散了吧。”
李予的脸被紧紧地箍在地上,她却不哭了。
她在笑,笑的大声,笑的癫狂,张开的大嘴淌出些涎水在地上她也不顾。
“所以就这样坏了我名声?”
“遣我回乡,从此背着骂名度日?这不是在逼我去死是什么?”
李予努力地想要抬起头,脖颈充了血似的通红,她冲着我们喊道:“我若死了,你们在座的每一位,每一位都是刽子手!你们手上都沾了我的血!”
此刻李予形同鬼魅,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状似沉思,疯疯癫癫,精神异常。
不知哪儿刮进来的一阵凉风,配上眼前景象,激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这事儿就算了了?”
不知怎的,我好似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开了口:“那冯诞呢,他的处分是什么?”
第二十五章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
话一出口,我能感受到身后秦离若投来的灼灼目光。
可我不知怎的,心里却一点不懊恼自己似的,只觉得自己应当这样说。
“哦,是了。”祭酒不疾不徐地道:“冯诞也是要处分的,虽然他是受害方,可毕竟没有受住诱惑嘛...我看,不如写个检讨吧!”
秦离若在身后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这一脚踢在我的腿窝处,差点让我跪倒在地。
我好像蓦地惊醒了一般,“慎言慎言”,我怎么就忘了。
况且,我与李予素日无交集,为她出头的确不必要。
可
《尚书令》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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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日子好似涓涓河流,平静无波,河床下却暗流涌动。
那日我回舍时,清冷月光下,秦离若等候已久。
月光洒在他身上,圣洁,明亮。
照的秦离若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谪若仙子,一尘不染。
他对我解释,之所以在祭酒面前谏言重罚,是先预支最坏的结果。
他在赌。
赌,祭酒在众人面前不忍对我严加苛责。
所以坏人他来做,这样祭酒既可彰显宽宏大度的心胸,又会觉得对我的惩罚不宜过重。
若他先包庇我,挑些不轻不重的处分先亮出。
那保
《尚书令》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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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秦杨舒并没有给我答案。
甚至我觉得,她的回答很模糊。
但我不好追问,怕会让她为难,便接受了她给我的“兢兢业业,以示嘉奖”的理由。
毕竟这是个高兴的事儿,心里疑惑盘桓几日也就散了。
冯诞就要肄业了。
仗着冯远洋在朝里的人脉,顺利留京,据说是户部的肥差。
阿娘晓得我升了官职,欢喜得不行,亲手书了封信给我,字里行间是藏不住的骄傲。
而信里提到,傅书业重又开始备考了。
据阿娘说,这一次,他很是努力。
秦离若重新
《尚书令》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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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不知道什么心情回的舍院。
就觉得心里有些空,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一样,可是我却想不起来。
失魂落魄地进了屋,仰面倒在床上,连鞋子也不想脱,扯了被子卷在身上。
昏沉。
我想,我和严决明,真的做不成朋友了。
再没人带我骑马喝茶听评书了。
也好...他和林菀菀,才是一类人。
直到日上三竿,我才堪堪入睡。
这一夜,辗转反侧,只觉得难受,却说不上是哪个部位。
胸口闷闷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睡梦中,好似又回
《尚书令》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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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葛兴弟急坏了。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花楼茶女,这样工时不固定,小费又高的零工,成了她的首选。
寒亦微没想到,她的无心,却牵连了葛兴弟。
秦离若在等我的意见。
按院规,功过簿这一笔是少不了的。
可若档案里记上这样一笔,就连冯诞这样的背景肄业分配都受限,何况葛兴弟无权无势。
这样成绩优异的学子,又没做错事,背上处分实在不应当。
“如果只是给她检讨,是不是难以服众?”
秦离若点点头:“若是可以这样,我便也不用等你意见了
《尚书令》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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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葛兴弟并不晓得我和师兄的打算。
她恹恹地,坐立不安,据寒亦微讲,经常一个人枯坐到天明。
我看在眼里,便约了她留堂谈话。
“先生。”葛兴弟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愧。
自从出了事儿,她总是这样一幅神色,惴惴不安。
而我面前,摊开的是上堂留的习题,她的作业上,解法潦草,思路混乱,最简单的粟米分配问题,也写的一塌糊涂。
可以看出,她的心有多乱。
我没有说话,将寒亦微交上的答卷放在一旁,两相对比,寒亦微的答案十分工整,逻辑清晰,让人一目
《尚书令》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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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半炷香的时辰过了,秦离若却一直没有说话。
我憋不住了,问道:“如何?”
秦离若却收起图纸,神色不明地看着我。
“这图纸画的精妙,让师兄我自愧不如。”
我迷惑了。
试探地问:“那师兄在边境已久,可有留下什么数据?亦或是草图?”
秦离若坚定地摇了摇头,否定道:“这些都是机要数据,我断不会随意丢弃,全随我一道带回了京。”
“可...”
我却还要追问,秦离若却摆手,制止道:“这个图纸已是机密,今日我权当没看过,亚子,我劝
《尚书令》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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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轰隆——”
说话间,一道闪光在我眼前出现,天地瞬时被照亮,路旁的柳树匆忙显性,又立即沉默在黑暗中。
明亮转瞬即逝,紧接着跟来的是沉闷又迟钝的雷鸣声,雷声炸耳,在山中久久回荡。
雨,如丝似剑,疾射而下,狂风暴唳充斥着每个角落,大力吹打着马车周身。
雷声稍歇,有一道细长的银光劈下,这光亮并没有隐没在浓黑的云层中,而是劈开天幕,闪灼的光迅速朝地面的方向直射,正中前方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身,迸裂出火星点点。
车夫一个急刹,勒紧缰绳,逼停疾跑的马匹。
《尚书令》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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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秦离若说,生命是有光的,在自己熄灭之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这话不知他是从哪里看来的,可那个雨夜,我哭的稀里哗啦。
估摸着在这寂静山野,我嚎得太大声,引来了不少巡山的村民,一齐合力砸开了门,带走了昏迷不醒的秦离若。
而这句话,就是他在彻底昏睡前,对我说的。
他以为,他要死了。
秦离若再醒来的时候,我正在院里劈柴。
救了我们的,是这山里的护林巡逻,村民十分热情,一路将我们送到了郦县。
一个好心的农妇,收留了
《尚书令》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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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回京的路,十分顺畅。
我本想多留几日,向祭酒书信告假,担心秦离若身子未好,扛不住路途颠簸。
但他坚持。
若我二人都请假,那便要停课,虽说停课不停学,可学,就全靠自身了。
他不想落下进度。
无奈,只得遂他意。
马不停蹄了两日,刚进京城城门,秦离若不知怎的,总是用手击打胸窝处,表情十分痛苦。
我吓得很,吩咐车夫掉转方向,奔向医馆。
郎中把了脉,望闻问切一套下来,断言,秦离若受冷。
我大喜,果然京城的郎中有两
《尚书令》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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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梁翊很生气,他认为这是我对他身材的侮辱。
手印也不要我按了,指天画地地讲,要我刮目相看。
啼笑皆非。
秦离若道,那是京城木材商贾大户梁员外的小公子,刚刚肄业留院的太学部助教。
与他争抢半日,秦离若终于松手让我带走了他的换洗衣物。
指尖相触,他的手指寒如冰髓,让我更加愧疚。
我力邀秦离若加入了葛兴弟的设想中。
他有先期经验,又懂制造,我和葛兴弟在他面前好似小弟一般。
秦离若一眼就看出这个设计的最大难点。
《尚书令》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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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田兰荷求了我两日,哭的眼睛都肿了。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寒亦微扶着她,眼看着整个人像脱了水一样,脚步虚浮。
“先生,记过处分,抑或劝退开除,什么都行,只要别再多留我一年。”田兰荷再三恳求:“我晓得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把我留在京城,逼迫阿爹去打仗,我实在不想阿爹再上战场了!”
我很同情。
真的。
为人子女,与远在边境的父母亲友互为制肘。
拿捏着彼此的亲情关系,感情羁绊,才能为人利用。
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可我当真,无能为力。尚书令》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三十七章
接连几日,进进出出都没见过秦离若。
我以为他在躲着我,不免有些生气。
讨论归讨论,有意见说出来嘛,干嘛要躲着我。
所以接下来几日,我也板着脸,摆上臭脸给他看。
此时肄业生即将离院,各部门都忙个不停。
忙着迎新送老,各学子的分配结果一一送达至国子监,大会小会的开个不停。
难得能碰上一起备课的机会。
我埋头苦攻一道算题,秦离若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蹭到了我身边。
“亚子,有个题你看看。”
我不说话,伸出一只手来
《尚书令》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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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这一夜,算学部红烛长燃不灭。
鸡鸣破晓时,我还在和秦离若争执一道算题的解法。
什么都没变。
只是我们看向彼此的眼,变了些味道。
原本,只觉得秦离若翩翩君子,芝兰玉树。
可如今看他,周身却发着光,只觉得师兄哪里都好。
葛兴弟的设计完成了。
我们一起起了个名字,叫它“风谷扇”。
有点俗气。
难为我们三个都在文学上没什么天赋造诣,这命名取自设计原理,由风推动,分筛谷物,扇形结构。
很好理解。
《尚书令》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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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前方的战况不断传来,有谣言有恐慌,战士们在生与死的边缘奋战。
昔日清澈见底的定境河不见了,鲜血洗涤战场,带着残肢断骸冲进河底,筑起新的河堤。
虽然京城离边境甚远,可国子监内人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
国子监组织学子进行了战争教育。
请了兵部尚书来授课,普及兵籍、兵械、军令知识。
我闲着无事,也去蹭了几堂课。
而一向聒噪的林菀菀消失有一段日子了,据说在忙着相亲,林知府一心想给她寻个高门大户。
我
《尚书令》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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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葛兴弟独自告假回了家。
我再三要求跟着,她却都拒绝。
她说,不能让阿娘提高警惕,她自有办法带着阿妹一起逃出来。
我没什么能帮的,只能做好她的后勤保障,加紧和梁翊对改造样品的测试。
期待着,等她归来时,她已是一等功.学子。
届时,在盼弟招弟面前,她这个当阿姐的,可要起到领头作用。
而我也不能落于人后,需得做出点成绩来。
毕竟,我可答应了盼弟,要亲自带她。
风谷扇的样品已进入最后的测试阶段。
我和梁翊带着它
《尚书令》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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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最近京城有个不小的茶后谈资。
据说梁氏木枋的小公子与家里闹翻了,被梁员外锁在了家里,夜深露重之际小公子砸开了门从家里逃了出来,然后再没回过家。
传言梁员外气的心口痛的毛病发作了,家里派了几波人去国子监劝告,梁小公子都不肯回去。
梁翊在国子监躺了两天,不肯吃饭。
家里封锁了他的银钱,他在钱庄的户头上,一钱银子都支不出来。
他气的发疯。
那晚他逃回国子监,半夜砸了半晌的东西,半个国子监的同僚都被他吵醒。
我也不例外。
《尚书令》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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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风谷扇评了大功一事在国子监算是个不小的新闻。
可新闻的主角——葛兴弟,却还没回来。
梁翊很气恼,他觉着自己白白陪跑,最后却不能生产。
挣钱的机会泡汤了,据秦离若讲,晚上做梦的时候他都在喊着银子飞了的话。
虽然我认为这是为民造福的事儿,可严决明拒绝。
他说,我俩立场不同,他没错,我也没有错。
难以理解。
阿爹的回信终于来了。
若不是这些日子忙碌,我几乎快忘了书信给阿爹,求问秦离若病状的事儿了。
阿爹的字迹
《尚书令》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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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秦离若拉着我的手,想向他阿娘介绍。
“啪——”
他阿娘动手极快,高举拐杖,用力地打在我们交织相握的手上。
“礼义廉耻都忘了?”
秦离若的阿娘十分严肃,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什么妖怪勾走了她儿子的魂儿一样。
秦离若的阿娘不许我进门。
她要我站在门外等着,说有话要单独跟秦离若讲。
我表示理解。
秦离若很愤慨。
母子二人在屋里的争执声不断地传来,直到他阿娘惊呼一声,“扑通——”重物倒地的声音传来,我忍不
《尚书令》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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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前线战败。
这个消息几乎一夜间在鲁县传了开来。
我瞧见鲁县县丞眉头紧锁地开始在街头安置哨兵。
而傅书业迎了上去。
我吓坏了。
以为傅书业要与县丞拼命,毕竟情敌见面,他又刚落榜,满心愤懑无处发泄。
然而我想错了。
傅书业是相询前线战况。
他好像一夜间,挑起国家大任似的,紧皱眉头,不发一言。
我嘲笑:“怎么,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吗?”
可他却不气,反而郑重地看着我:“难道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救你吗?”<
《尚书令》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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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八百里加急,定境河失守——”
“报,敌军火力甚猛,我军节节败退!”
“前线告急,前线告急!”
身骑快马,快速穿梭在京城街道的士兵满脸血污。
京城内好些铺子已经关门,掌柜的收拾细软举家外逃。
秦离若知晓了那夜我冲进暗室的做法,十分气愤。
祭酒并没有放田兰荷,依然关在暗室。
可却不再用刑。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再决定呢?”秦离若发着火气:“再说,田兰荷受刑是因为她父亲失踪,又与你何干?”
我
《尚书令》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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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像沸腾的水一样,人群喧扰,嘈杂不堪。
不大的一间二进小院,挤满了形色各异的人。
我按照告示所述,七拐八拐地找到这间不甚起眼的小院,它挤在兵部与户部中间,原本是放杂物的,如今战事吃紧便被收拾了出来。
“我军需三千马匹,今儿就要领走!”
“诶,别挤别挤,老子先来的,先给俺们来点甲胄长枪的,入伍的新兵蛋子还都光着呢!”
“你们都急啥,粮草到底啥时候发,士兵们都啃草皮吗!你们军需部干什么吃的!”
“......”
好容易挤在了队伍
《尚书令》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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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肚子没填饱,银子没少花,还生了一肚子气。
气哼哼的回了军需部,这顿饭吃的心里窝火。
二进小院已落了锁,我使劲儿推了半天,却推不动。
气结。
合着今天都欺负我。
“砰砰砰——”
我用力拍打木门,军需部的牌子被我拍的,几欲下坠。
片刻后,刘培莲披着外袍,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大晚上的你要作死哦!”
看着刘培莲只着里衣,一脸酒气困顿的样子,瞧着定是喝了酒刚入睡。
我盯着他,没有
《尚书令》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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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战车配置甲士十人,车上三人,车下七人协同作战,徒役二十人。”
我对照着军需表,在原始需求上进行初步的计算然后排序。
这活儿看着好像只是军队上报需求,军需部按量给予批复,很是简单的样子。
可实际做起来,也是让人挠头。
军种不同,军队配置不同;武器不同,分均人数不同。
就像战车一样,看着只有三个位置在车上,可实际军队使用起来可是需要三十人。
那上报的需求表里,只会写突击部队人数,战车的数量需要军需部自己计算,包括突击的粮草装备,车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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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我从来没睡的这样沉过。
刘培莲大呼小叫地将我喊起来的时候,我正做着梦。
梦里,世界和平。
我带了秦离若归家,阿娘给傅书业相了女子,傅书业很满意,一伙人兴高采烈地要闹洞房。
新娘子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傅书业的脸也红红的,和他一身喜服很搭。
大家闹着要看新娘子。
我挤在最前面,阿爹难得话多了起来,絮叨着要给新人喜包。
傅书业手执喜秤,预备挑盖头。
人群拥挤,傅书业回头望我,见我被挤在后面,冲我招手:“亚子,快,就等你
《尚书令》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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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一场惊梦。
我喘着粗气,心里惊疑不定。
这个梦,那么的真实,它在预兆什么吗?
秦离若递了凉茶给我,我一口饮下,胸口“砰砰”直跳的心,好一会才平复下去。
“可好些了?”
接过我手里的空茶盏,秦离若轻声安抚:“是最近太累了罢?我看你眼睛都红了。”
用力将嘴中的茶水咽下,冰凉的感觉从食道传递全身,激起一身鸡皮,堪堪将心中的惊疑压了下去。
“师兄,我...想你能来帮帮我。”
真诚地看着秦离若,师兄的能力是在我之上的,与我
《尚书令》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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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穿着严决明送我的料子,好像戳破了秦离若一直以为维持的骄傲自尊。
他难以接受。
我可以理解他的痛苦难受,他将严决明视为情敌,可我与他清白,且与他相识在前,他是晓得的。
“你走吧。”
秦离若发泄够了怒火,十分冷漠地甩给我这样一句,便撵我走。
我垂下眼帘,心里有愧疚。
师兄一向骄傲,我应该顾及他的情绪的。
“那我先走了,改日再回来看你。”
低着头准备出门,秦离若却唤住我。
“呵,怎么,今儿回来的目的都忘了吗
《尚书令》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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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刘培莲晚上吃了酒回来,发现了跟我一道在前院忙活的葛盼弟。
他吓了一跳。
拉着我进了屋,指责道:“姑奶奶哟,真把这儿当成自家后花园了是伐?添人加口的要有正式手续的!”
“盼弟只做帮手,不算正式编制,也不要工钱。”
“这是工钱的问题吗?这是你擅作主张,主意正!别忘了谁才是军需部的司长!”
“当然是刘司长您,”我软了神色:“军机要密不会让她接触到的,我只让她打打下手。”
“嘿,要是我就不同意你怎么办?”
“刘司长一向待我宽宥,也
《尚书令》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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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梁翊死于我们分别后的第一百天。
我想我终于接受了这个消息。
那个挺着小胸脯总想证明自己男子汉的白嫩少年,湮灭在炮火的硝烟之下。
甚至,都没有找到全尸。
那个午后,他背着行囊,冲我挥手,阳光洒在他身上,金光闪烁。
谁也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
我没有哭。
没有给我流出眼泪为梁翊哀悼的时间,军需部的大门就被几个壮汉捶开,然后破门而入。
“军需部司长何在?”
为首的是个壮汉,一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样子让迎在前面
《尚书令》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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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刘培莲回来时,院子里干干净净地向一切都没发生过。
盼弟回了国子监。
我怕她年轻盛不住事儿,露出马脚来。
“哟,今儿就你自己哈?你小跟班呢?”刘培莲剔着牙,大大咧咧地走了回来,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没有留意看我,借着月色朦胧,我哭肿的眼像高耸的桃子一样嵌在眼窝。
“啧啧,天天八竿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见我不理他,刘培莲一甩身回了屋,随后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我默默地回了屋,蜷在床上,心里盘算着明日去户部要如何试探范当生。尚书令》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五十五章
我将户部发放的粮草掺杂杂物的事儿一五一十地与他讲了。
范当生眉头紧皱。
他挥挥手,示意一旁侍奉的侍从先出去。
然后一脸凝重,道:“不瞒先生说,此事我也有些许耳闻。”
“怎么说?”
“我刚刚上任,就听前任主事讲,说是军需部先前要求,按照军需计算需要足斤发放即可,可后来不知怎的,需求激增,粮食供应不上了,但军情不可误,不知是跟哪些个商人合作,走的私粮。”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粮草不是出自户部?”
范当生摇了摇头,可神情却不很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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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刘培莲醉了。
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迷迷糊糊地说着醉话,他说若是阿娘还在,也让阿娘尝尝这世间美食。
烧鸡美酒,海鲜参鲍,如今他都买得起了。
只可惜,只可惜。
他一直在可惜着,可是却说不清可惜什么。
满身满脸的酒气,我想把他搀回屋里,可一碰他,他却十分警惕。
两只手合拢在胸前,瞪大眼睛,冲我意味不明地笑着,然后左扭右扭地回了屋。
“咔哒——”
即使醉的脚步虚浮,还是不忘落锁。
而我拢了一桌残羹,这烧鸡我只食
《尚书令》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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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刘培莲行了腰斩。
行刑那日早晨,我使了银子,托狱卒,给他带了只烧鸡。
这只烧鸡,花了我整整一十二两白银。
搁往常,我定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
可给他送行,这银子就像流水,我丝毫没有感触。
正午时分,日头红的像血。
我坐在京郊的山头,冲着城南行刑的方向,为刘培莲浇下一壶热酒。
听着远方城内的钟声响起。
我闭眼,将手中剩余的酒,一股脑地撒向山下。
敬梁翊,敬万千无名战场孤魂。
我想我的心态变了。<
《尚书令》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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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战争是一个无底洞,无尽吞噬着一切。
民间有俗语,叫“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寓意着对于战略物资的消耗极大。
国库里原本惊为天人的数字,在日益高消下,也逐渐告罄。
金舜,从朝廷到平民,都扛不住了。
可我却不敢相信。
刘培莲那个账簿上,千万的雪花银,这才不过月余功夫,就见底了吗?
那些钱,都流向战场了吗?
范当生却苦笑,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全都不见,失魂落魄的反倒没了主意。
“先生,那钱并没有收缴足额。”
《尚书令》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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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户部的人口普调历经月余,终于近了尾声。
上至户部尚书,下至各州府的办事员,全都调动起来,挨家挨户地记录人口。
而范当生,在人口调查的数字刚刚递呈圣上的当天,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入驻了军需部。
军需部奉命与户部合作,按照战争所需物资,调整赋税,在降低民众压力的同时,满足物资需求。
冷寂了许久的军需部,重新热闹了起来。
成摞成摞的册子由户部侍从搬了进来。
平日我办公的屋子,如今一分为二,那张长长的案台上我俩一左一右,平分区域。
《尚书令》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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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别三月未见,秦离若的嘴边生了细密的胡茬。
他很沉默,一路走来只低着头,再不见往日温存。
我约了他骑马出城上山。
许是有日子不见,见他的背影像是又长高了些,还是那样单薄的身形,风一吹来,搅动得他衣衫飘飘,勒出骨骼的痕迹。
我忽然想起,初初见时,那个明眸善睐的公子。
“芝兰玉树。”
恰如时光归溯,旧梦轮转叠新影,能销几度落,已是半生来。
秦离若径自地挑了马匹,没有等我,便一扬鞭,马儿踏踢而去。
马厩的小厮忐忑地看了
《尚书令》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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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许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已久。
葛盼弟开了话头,倒是如竹筒子倒豆一般,将心里的气愤一股脑地全都讲给了我。
不管不顾。
“先生,这话本不该盼弟讲,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算阿姐知道了再要说我,我也要让先生清楚。”
“秦博士最近和一女子走的颇近,若是正常往来,盼弟自不会多嘴,可...可昨日,盼弟看到真真儿地,秦博士竟亲手给她包指甲草。”
盼弟的小脸气的红彤彤的,两颊圆鼓鼓,愤愤不平。
“我听秦博士唤她,菀菀,极为亲热。”
“阿姐说,那
《尚书令》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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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日子愈发忙碌起来。
原本每支军队月余才会上报一次军需,如今半月就要报请一次。
成摞的需求堆积起来,让我忙的脚不沾地。
每日需得先盘点库存,与范当生共同清算昨儿上收的物资和当前存有物资。
盘算清楚后,才可在这基础上发放军需。
这样一来,每日的库存都是个动态的数字,对于当日的需求量能否满足,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一忙起来,我和秦离若的关系,就这样冷了下去。
自我来军需部后,他从没来看过我。
浓情蜜意时没有,冷战争吵时更
《尚书令》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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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盼弟顾着我的脸色,到底没有将这事儿说给范当生。
只是一脸忿忿,不敢相信。
直到夜深,嘴里还嘟囔着,秦博士不靠谱这样的话。
躺在床上,我翻了个身,心里充斥着无能而为的惆怅。
难得睡了个懒觉,盼弟一早就起了,窸窸窣窣地不知去了哪里。
迷蒙中,好像有人进来查看我的睡相似的。
可我的眼像铅块一样重,睡得很累,一切的负累困扰俯首纠结,千寻梦绕。
迈过山峰、迈过风尘,走到山穷水尽,走向孤风冷雨,不可一世地凋落。
好累。
《尚书令》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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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是无能而为的顺从,还是向死而生的颠覆?
秦离若阿娘的一番话说得厉害,软硬兼施,从秦离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入手,狠狠地捶了下去。
我晓得,师兄一直是孝顺的。
我亦晓得,他与阿娘从小相依为命。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餐,几乎没人动筷。
没人在意我该去哪里。
一行人围着秦离若的阿娘,热络地回了国子监。
我站在门外,孤独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师兄他,甚至都没有回头。
我很失落。
范当生等在军需
《尚书令》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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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国库里贮存的物资数据逐渐庞大起来,在调动全国劳力的力量下,长枪甲胄常常供大于求,地方制造开始与民休息。
可好景不长,突然纷至沓来的大量军备物资需求,让我和范当生一下慌了神。
原本月余支出不过万把的长枪,突然上报了十数倍的需求,是十分不正常的。
眼看着国库里累积的数字瞬间消耗殆尽,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勒紧了各方的神经。
严决明不在京城,这可给了保守派可乘之机。
京城知府林知舟带头上表,愿倾尽家财以充国库,降于太掖,以求民生太平。
林知舟
《尚书令》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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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趁年轻拼尽全力,害怕死前没有把世界看完,还是抗拒还没遇见爱情就已人生过半。
不,都不是。
是满足物质渴望的欲.望吗?
有些人认为,人的欲.望无穷尽,就好比你买了一套好看的衣裙,一定还会遇见下一套想拥有的裙衫。
这样短暂的欲.望里,能够得到终极的满足吗?
我想也不是。
可是是什么呢?
付志梁的信,皱皱巴巴。
他说,师母走了。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睡梦中,离去的很是
《尚书令》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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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严决明正式搬进了军需部。
拿着皇帝的手令,他几乎将工部全塞进这小小的院子。
范当生与他同住一屋,原本就逼仄狭隘的小屋,如今除了床榻,就连过路的通道都挤得快没有了。
可严决明毫不嫌弃,美滋滋地,返回京城的当天夜里便住了进来。
盼弟倒是十分开心,傍晚也不缠着我授课了,做起了严决明的跟屁虫,一口一个“严哥哥”喊得欢快。
这满院子的人,只有我心事重重,担心师兄再次造访又要多心争吵。
尽量避免与严决明的直接接触。
每日早早地就起了,
《尚书令》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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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满山满天的白色雾气,像流动的浆液,翻滚起伏。
我头一次发觉,原来,雾气,是有颜色的。
远处山峰被朝雾半遮神貌,重重浓雾,像雪堆似的从一个个山头崩落,然后如瀑布一样的从两峰中间翻滚下落。
秦离若如约而至。
今天的他,穿了一身月白长袍,如我初见时,君子如玉。
秦离若走的极快,我牵着马儿亦步亦趋地跟着。
“师兄,”我有些讨好地道:“要不要一起赛马?”
伸手遥遥一指远方山峰,道:“就以那里为终点如何?”
秦离若驻足,望了
《尚书令》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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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这个夜晚,京城灯火通明。
大批的守军走上街头,倒塌的城门被连夜修缮,各部管事齐召入宫。
一个不眠夜。
我等在军需部的大门外,望眼欲穿。
城外无家可归的流民,让我清晰地认识到,流民的问题如果得不到解决,那将是冲毁金舜的根本。
外忧内患的金舜早已千疮百孔,平民的意志力在瓦解,斗志在消退。
抛家舍业的前线士兵若是得知,后方的妻儿沦落至此,有多少能坚守阵地?又有多少不被扰乱心神?
金舜与太掖的这场战争,若想赢,就要解决后方的根本问
《尚书令》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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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范当生走了,背着简单的行囊。
户部侍从前来接他时,范当生站在门口,不无担忧。
“先生,我走后,再没人帮你整理户部库存了,又时逢动荡,这些棘手的,都要靠先生自己了。”
我低头,状似轻松地安慰:“无妨,还有什么能难倒我吗?”
他笑,摇了摇头,道:“只是不要难为自己就好。”
我疑惑,怎么算难为自己呢。
细细嘱咐了路途的安全事项,天刚蒙蒙亮,范当生便启程了。
盼弟追出去两条街,哭着舍不得他离开。
而我倚在大门边,望着他的
《尚书令》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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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借严决明吉言,突火枪的使用不过是昙花一现。
据来军需部支领需求的士兵讲,那火枪很是厉害,好多兄弟都倒在了枪下,只是最近太掖供不应求,突火枪的损耗太大,军备已经供应不上了。
可这好消息让我开心不过半晌,范当生迟迟未有的音讯,终于传来了。
户部侍从带来了新的人口普调结果,各地人口骤降了三分之一。
这个数字夸张得很,就好比一个村庄,正常有万千人口,突然所剩不过千余人了,村子要空下一半。
而人口骤降,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赋税不足。
原本人均
《尚书令》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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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味的腥甜。
大批被送返的伤兵,无力地躺在医馆,等待着命运女神的光顾。
年纪轻轻的小哥,袖管空荡荡,双眼无神地坐在地上,不知自己的未来将要如何。
而唯一的手臂探出,牢牢抓紧套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长者,骨节泛白。
来往的郎中叹息,道:“这个家啊,毁了。”
严决明做主,大开工部大门,成立了临时的医馆。
徐公被他从老家接回,入住医馆,号令全城郎中一道救治。
这个做法,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可却被工部尚书所不认同
《尚书令》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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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皇帝要召见我。
严决明抱着我书写的方案急匆匆地进了宫。
衣袂翩飞间,我有些恍惚。
仿佛自己回到了军需部,回到了付老对我赏识有加的那些岁月。
当天夜晚,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出现在军需部的大门外。
瘦小的身子身着板板正正的太监服,他的腰身弯曲着,交叠于身前的手翘着兰花指,脸上看不出表情。
客气而又凛然地,将我请进了宫。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
上一次,还是做学子殿试时,那时我等在偏殿,只遥遥望了一眼台上的明黄,便被震慑了
《尚书令》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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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眼看六部尚书避我如瘟疫,接连跑了两天却连影子都没碰到。
我有些泄气。
然而伤兵的救治一天也不能耽搁,这已经是第三日了,工部尚书给的最后期限,再寻不到合适的地方,伤兵就要被驱赶了。
严决明倒是很乐意出手相帮,可他太忙了。
每日见他急匆匆地出门,又步履沉重的返回,我实在不好再麻烦他。
况且,靠他一时,能靠他一直吗?
伤兵救治的问题,总要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困在眼前的,首先是场所问题。
我独自走在京城的街道,绕着城走
《尚书令》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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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原本我一直笑话严决明,弱冠之年却未娶妻,定有隐疾。
这句玩笑话,没想到一语成箴。
严决明确是患有隐疾,他从小极为畏寒,每到初秋便要搬去沿海避寒。
我想起初次登门严府时,那温暖如春的院落,并不是他骄奢,而是他体质所需。
屋子里的炭火燃的高高的,烤的我满脸通红,严决明见状,自嘲地笑了笑。
“亚子,算来你是我第一个接触的女子了。”
“嗯?”
他还是笑,眼里的光柔柔的,道:“是头一次留在京城过年,没想到冷得很,便跑去寻酒,谁知道碰
《尚书令》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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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年三十这一天,比预想中还有冷寂。
原本就不成气候的占山为王,在我的召集下,溃不成军。
流民纷纷下山,投奔军需部,按照分配前往指定区域。
我培训了伤兵操。作风谷扇,基本上两个人就可以操.作。
分配的流民负责收成粮食,伤兵负责分筛谷物,后勤伙食和统计上报。
这法子,已初见成效。
田里的粮食被一波又一波地收了上来,原本空空如也的粮仓也日渐丰.腴。
徘徊在各州府前的流民,逐渐消失,各州府接手分配的伤兵流民干的火.热朝天。
《尚书令》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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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新年过后,一片祥和。
各部运转逐渐步入正轨,朝廷开始筹备一件大事。
那就是,清明祭扫。
因为战争而奉献生命的烈士,值得被金舜的每一个人所祭奠,他们的名字要立在金舜的上空,被人铭记。
这个消息一出,前线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原本失守的领地,竟还争了些回来。
严决明将这个消息带给我时,我愣了愣。
不知怎的,梁翊的模样再次浮在我的心头。
那个分别的午后,他向我挥手离去的样子,让我怎么也忘不掉。
严决明说,礼部会建立烈士园区
《尚书令》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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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严决明到底没有去国子监与秦离若理论。
盼弟告诉我,那个夜,我在屋里流泪,严哥哥在屋外流泪。
我感激他停下的步伐,没有让我和秦离若的关系,彻底断送。
清明将至,皇帝祭扫烈士园区的行程愈来愈近。
京城的安保再次提升上来,各家各户都要登记在住人口,排查敌特。
春风宜人,鸟语花香。
园区里开始长出片片青绿,南飞的大雁开始北归。
一切生机盎然。
我跟在祭扫的队伍最末。
这一条明黄的队伍,穿过京城长街,穿过街头巷尾
《尚书令》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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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户部十数座粮仓,在户部尚书的眼皮下依次开门,带有酸腐气味的足有一半。
这些平民勤勤恳恳收上的果实,还没尽到应尽的用途,就粟红贯朽。
一时间,户部成了众矢之的。
困扰前线已久的投毒疑案不攻自破,原来是自家后院起火,粮食存储不当,导致这一系列的病案发生。
而倒霉蛋子刑部尚书虽然是冤枉了,可他办事不力,竟没查出粮食的问题,还是维持了原判。
林知舟,在朝中又失去一得力助益。
如今的他,再没有朝堂之上振臂一呼的底气了。
如何保存粮草
《尚书令》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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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严决明带着油纸包的外餐回时,我将心中的疑惑藏了起来。
特意吃的少些,又剩了些餐食,我自告奋勇地要收拾。
外餐重油重盐,我一边饮着茶水一边将竹篮子再次扣在它们头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我心里记挂便披着衣服匆匆起身。
果然。
昨夜的外餐和剩下的红油素肚丝,依旧味道正常,鲜嫩可口,丝毫没有坏掉的迹象。
严决明醒来时,正瞧见我蹲在桌子前小口地品尝着剩菜。
他倚在门边,笑道:“怎么饿成这样,也不热热。”
我却严肃地冲他一
《尚书令》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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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柳叶打着卷儿,地上的土块被烤的滚.烫滚.烫。
我跳着脚走进国子监大门,脚上穿着的还是离家时阿娘为我缝制的绣鞋,不知何时,脚趾都露了出来我竟没发觉。
算学部的大门敞开,秦离若正闭目午睡中。
蹑手蹑脚地走进,看着师兄桌前摊开满满的册子,我不禁心疼。
纵然学子已经停课,师兄依旧没有松懈。
我坐在师兄的对面,静静地等他。
夏天的风,柔柔的,带着阵阵和风花香吹进,空气里满是清甜的气息。
秦离若睡得恬静,眼睛眯着,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尚书令》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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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刘意麟来报道时,自带了干粮铺盖。
与其他学员空手而来相比,他有些格格不入。
“俺能不能在这儿打个地铺?”
刘意麟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直言道:“没地方住了,给俺口饭吃就成!”
我有些尴尬,军需部地小,总不好让他和严决明合住一屋罢。
然而对上他期待的眼,我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刘意麟比我想的还能干。
口诀背的流利,计算双吸剂的比例也要快些。
我便向严决明求助,为刘意麟找一个住处。
就这样,每日学员来军需部培
《尚书令》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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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突火枪的使用,不过昙花一现。
太掖意识到,突火枪并不能形成真正的火力压制,转而研发了新的武器——火药弹。
火药弹由炮身和炮筒组成,炮弹上膛由人力弹射至远方,落地后爆炸。
这样的一炮,可炸毁半个营地。
傅书业驻守的定境河,率先尝到了火药弹的厉害。
战争向好的错觉转瞬即逝,即便解决了军需物资的问题,依然抵御不住前线的炮火。
长枪甲胄的冷兵器再无法与太掖抗衡,战线连连后撤,接连丢了几个高地。
工部制造的长枪甲胄暂时被叫停,转而研
《尚书令》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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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严决明话里有话,我不知是何意。
只是如今留给我的时间甚少,我无暇顾及这些话中意。
火药弹在前线的火力压制迫在眉睫,每耽搁一分便由金舜的勇士命丧其手。
“火桶的体积这样大吗?”
严决明将火桶的样品带了回来,两人搬着陶制的圆形火盆进来时,我吓了一跳。
火桶整体成椭圆形,高约一米,内部中空,装置有隔火和负重用的木栅。
两个壮年男子合力才能抱起,十分笨重。
“这个体量,在战场上使用起来能方便吗?”
“不太方便,”严决明答
《尚书令》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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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我让严决明找了些铅管来。
木质的火桶里塞好了火药,将长长的引信捻成细线,伸.进火药底部。
引信上穿着铅管,蜿蜒向上,顶部盖好木塞。
“一会儿我点燃引信,你们都离得远些。”
盼弟紧张地看着我的手,道:“先生,这个东西握在你手上我总觉着害怕。”
严决明将盼弟抱起,交给身后的侍从。
“我来吧,亚子。”
他伸手欲接过我手上的火桶,我却一闪身,躲了开。
“你没有试验过,不能给你。”
“危险,乖,给我。”
《尚书令》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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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有人说过,火药的使用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发明。
太掖的火药弹在使用时,就完美的印证了这个道理。
点火,发射,落地爆炸。
与火桶一样,点火时需要手持打火石起火,这在混乱无比的战场上,无疑是自杀行为。
前线收缴的战利品中,火药弹占了极大比例。
这是因为,当士兵需要投掷时,必须两人操作,一人手持火药弹,一人手持打火石。
简直是两个活靶子。
我的桌上,摆着打火石和火折子。
尝试着单手握着打火石,彼此碰撞。
零星
《尚书令》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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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我想世界上,没有比我再蠢的人了。
看着眼前大红嫁衣的林菀菀被簇拥着送进了国子监的舍院。
秦离若的阿娘眼含热泪,满脸喜气。
而秦离若,一身喜袍,正举杯畅饮,大声谈笑。
当场发觉被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我曾日日夜夜地为他辗转反侧过,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只是这样既定事实的场面出现时,我却有些反应迟钝了。
犹如钝刀子磨肉一般,先是剧烈地冲击,然后再是剖心挖肝的痛。
一刀一刀,这一下还没凝结的伤口,再下一次冲击下再次鲜血翻
《尚书令》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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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京城的暴雨,已经连绵下了五日。
河水暴涨,京郊的庄稼也被打弯了腰,沉甸甸的穗头彼此庇护。
电闪雷鸣,暴雨哗哗,像天河缺了口子。
“这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盼弟忧心忡忡地盯着窗外,道:“院子里的积水都排不出去了。”
我低着头,临摹字帖,攥着笔杆的手稳稳地书写着,心无旁骛。
“先生...”盼弟惴惴不安地靠近我,讨好道:“还生我气?”
小手搭在我的手肘,不大的力道却让我偏离了笔势,一道漆黑的墨迹探出表格外。
“呀...
《尚书令》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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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我奔赴前线的脚步,被暴雨阻隔了下来。
京城,封路了。
说是京郊的山体被暴雨日夜浇灌,发生了山体滑坡,几个山脚的村庄都被泥石掩埋。
朝廷派人营救,在大雨中挖了三天三夜,才将乡亲们从泥.泞中带出。
郊外的村民被统一安置在了城内,皇帝下了令,全城封路,无事不得外出。
这可让我为难了。
原本我要奔赴前线的想法就遭到了盼弟和严决明的一致反对。
盼弟更是犹如贴.身管家一般,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两只眼睛牢牢地贴在我身上,就怕我一个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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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我坐上了奔向定境河前线的马车。
辘辘的马车声,夹杂着霹雳的雨,飞驰在山间小路。
短暂的晴天后,又是连绵的大雨。
定境河岸决堤,高冲的水位再没了堤坝的拦截,冲向了四方田野。
冲毁了前线的筑防,冲散了放牧的牲畜,冲断了连绵的梯田。
马车外.阴雨绵绵,趁着雨势小了一些,马夫飞快地挥着缰绳。
车外凉风阵阵,车内却温暖如春。
严决明手持茶壶,靠在软垫上不疾不徐地饮着茶。
我扒开车窗,马蹄飞踏间的泥点子瞬间溅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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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气氛有些怪异。
严决明好似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懊恼,低垂着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说话。
“怎么搞得?!”
严决明迅速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小嘴一撇,又低下头去。
“喂...”我无奈:“还要我猜吗?”
“怕你生气嘛...”
“你不说,我才真的生气。”
看我面色不善,严决明敛眉低目,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的,瘪着嘴小声委屈着。
“就...就是...悬崖勒马咯...要拽住它们嘛,怕掉下去...”
“说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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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军营的帐篷,采用的是防水的材质。
淅沥的大雨打在布料上,发出闷闷的水声,我缩在火堆旁,抱着一盏温茶,汲取温暖。
严决明正与一身披红色铠甲的中年男子交流,那人看着十分威严,瞧着是个不好相与的。
好一会儿,我手里的茶都凉了,严决明才交涉完毕。
满屋子的带刀士兵齐刷刷地走了出去,我带着期待的眼看向他。
“傅书业,一会儿就来。”
像是知道我关心什么,严决明不等我开口主动讲:“你先换身干爽衣服罢,这样湿漉漉的该病了。”
我红了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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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那是河水泛滥的一天。
天公不作美,瓢泼大雨在喘息了片刻后,再次卷土重来。
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月有余了。
半米高的水位线涨到了人们的腰间,像一只凶猛饥饿的老虎吞噬着这片大地。
粮仓存储的粮草全被泡了,军营每日果腹都全靠积存炒熟的粟米饼。
军营驻扎的位置连连后撤。
昨夜还占据高地,今日河水上涨,便要后撤百里。
我披着蓑衣,看着山腰下的一片汪洋,肆虐的河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不断冲入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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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提前没有准备,脚步下一滑,没有站稳,“扑通”一声倒在水里。
水涌进鼻腔,我还没等挣扎站起,一股腥咸的河水涌进我的嘴巴,灌进了我的口腔。
“咳咳...”
我用力地拽着绳子,可脚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软泥之中,越是挣扎,陷落得越深。
胡乱地蹬着,脚下是一片虚无。
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若不是腰间的绳子紧绷,此刻我早已水没头顶,呛不过气了。
软泥之中,我想踩住借力,可除了不断下沉的身子,我什么也控制不住。
拉紧绳索,稳住心神
《尚书令》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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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雨夜,乌云遮蔽天空,暗色席卷人间。
定境河畔的帐篷里,却彻夜地燃着红烛。
“...什么时候退烧?”
“怎么做?”
“......”
零碎的句子飘进我的耳中,扰的我好不安眠。
浑身上下好似被扔进了蒸笼里一样,满身冒着热气。
冷热交替的汗水从毛孔中冒出,半梦半醒间,我感受到额头有一丝清凉。
可这份清凉并没有持续很久。
很快的,额头重新灼.热,像沸腾燃烧的水一样,到达一定温度,蜂鸣起来。
我的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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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喜极而泣。
这个成语,我一直以来都只在书本上见过。
初初睁眼,便对上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面容。
严决明,他变丑了。
不知怎的,四目相对间,我的脑子里竟然浮现的是这样的感受。
不修边幅,脸色发青,眼底都是红彤彤的血丝。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如蒙了雾的美玉,盖住了所有的光彩。
“这是哪里...”
刚一张口,干哑的喉咙和粗粝的嗓音吓了我一跳。
我的嗓子...怎么这样了...
严决明忙不迭地递了暖汤给我,
《尚书令》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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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军营开始盛传,我和严决明的小道八卦。
我俩宿在一个帐篷的安排也被拿来做饭后谈资。
饶是我躲在云州府衙休憩,也逃不开这些咬耳朵的新闻。
我每每听的面红耳赤,可拿眼睛瞪始作俑者严决明时,他却只憨憨一笑,什么也不反驳。
倒让我越描越黑了。
“吃完饭,还要去测绘吗?”
严决明憋着笑,埋首在饭碗里,道:“你都连着去了七八日了,怕你身子扛不住。”
恨恨地塞了一大口米饭,咬着牙道:“去!怎么不去,今儿你不许跟着!”
看着我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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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托人带了粘合剂回来。
这一桶粘合剂几乎是掏空了附近村庄的存货。
粘合剂是用鱼鳔熬制胶水,配以石灰及黏土混合而成。
小小的一桶,液体灰白,用手晃了晃,粘.稠的液体几乎没有流动性,成胶状。
重新抬了两担的泥浆回营地。
这回是凌将军亲自带人送来的泥浆,他并没有着急离去,而是就势坐下。
“别有压力,我只是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们什么忙。”
凌将军疲惫不堪地揉了揉太阳穴,肩头深深地弯曲着,由心而出的苍老油然而生。
我没客套,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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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将两块红砖重新架在火上炙烤。
粘合的泥土干硬后,将粘合剂涂在红砖交接的缝隙外,牢牢包裹住刚干透的软泥。
严决明抡起臂膀,将风扇摇到了最大力度。
呼呼的气流搅动着平静的空气,晾了两炷香的时辰才完全干透。
用手摸上去,粗糙的红砖表面像是裹了一层薄膜一样,透明却丝滑。
接了一桶雨水,又寻了两块大石头。
将粘合在一起的红砖泡到雨水桶里,用石块将它们牢牢地压在水中。
咕嘟嘟的气泡不断上涌,片刻后,水桶里平静无波。
凌将军带
《尚书令》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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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凌将军亲自带人在河堤搭建处忙活了起来。
清理的淤泥一担子又一担子地堆在一旁,上面盖着防水的油布,阻隔日以继夜的大雨瓢泼。
整个军营的士兵三班倒地聚集在河堤口岸,就连傅书业也是连续劳作了两个日夜了。
雨,连绵不断。
不断冲下的泥沙混合着雨水,很快将刚清理过得淤泥洼地重新填满。
别说如今驻扎的士兵全都挽起裤腿在劳作了,便是再来上两个军,也扛不住这循环往复的结果。
“傅公子,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兄弟们都扛不住了!”
凌将军的脚
《尚书令》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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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几乎全军都扑在了山丘上作业。
百来块的板子,挑灯燃烛地安插在山体之上,士兵们贪恋着晴日的温存,加紧工程进展。
难得的晴天,作业的难度要降低不少。
原本清理淤泥的队伍全都撤了出来,一方在军营听从严决明的调度进行抛光打磨,一方在凌将军的指挥下爬上山头,敲敲打打。
在最后一抹残阳下,终于完工了所有的打钉。
静等一场大雨,对工程的检验。
可这场大雨,迟迟未至。
天,阴沉沉的,接连两日都是墨云笼罩,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于天际,吹打着天
《尚书令》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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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大雨倾颓,直到日上三竿,太阳才从厚重的云朵里冒出头来。
一缕霞光,光影笼罩之处,淅沥的雨势渐止,明亮的蔚蓝色在彩云流动中随风翩翩。
忙活了一夜的人们,疲惫的躺在帐篷里。
不知是谁第一个睁眼,惊喜地喊了句:“晴天了!”
在军营的士兵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帐篷。
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一道彩虹架在天际,万里无云万里天,空气中是新雨后的清新。
我被严决明搀着,望向一片蔚蓝,心中无限辽阔。
不知是谁带头冲向了河堤,那道被他们遗忘保护的桥梁
《尚书令》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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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我吓得哆嗦。
凌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下便书了信,当着我的面寄了出去。
傅书业摸进帐篷时,我正坐在床边发呆。
“傻亚子,做甚呢!”
大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猛地回神,喃喃道:“傅书业...我要娶妻了...”
“哈?”傅书业一脸懵逼,使劲儿地嗅着道:“这是喝了多少啊?”
“...傅书业,快给我想个法子!”
将凌将军的打算全盘托出,傅书业笑的前仰后合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哈哈哈...哈哈哈...让你女扮男装..
《尚书令》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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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严决明好似一头愤怒的雄狮。
烛火通明时,我披头散发地被他敲醒,入目的是凌乱的床褥,和一捂着脸嘤嘤的女子。
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帐篷外的凌将军好似等候多时,带着士兵一股脑地冲了进来。
正将我和那女子,‘捉奸在床’。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湘茹,你怎么在傅公子的床上!”
凌将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吼,将那女子吼得哭声更大了。
严决明怒发冲冠,瞪着凌将军,一副要将他吃了
《尚书令》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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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军需部的门外就好像安插了眼线似的,皇帝对我的行踪很是清楚。
宫里的公公带着皇上的口谕,要我书写治理水患修筑河堤的书面报告。
这河堤的修筑进程,皇帝是一清二楚。
看来,皇帝洞察秋毫,虽远在边疆也是触手可及。
送走了公公,四处却不见严决明的身影。
“先生可是在找严哥哥?”
盼弟好似小人精,一眼就看出我在找什么。
见我没有否认,盼弟笑嘻嘻地道:“严哥哥回定境河去了,他说要验收河堤,叫先生放心呢!”
“...他怎么自己回
《尚书令》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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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刘意麟革职审查的消息,和前线的战报一道送到了我面前。
改造后的火桶已经开始量产,投入在前线使用。
太掖节节败退,我军接连收复高低的好消息振奋人心。
递上来的军需表,也从布甲长枪变成了成批的草席,用来收拾战场残局,包裹尸体。
我做了统计,从火桶量产后,长枪的需求量激降,大批量的火桶在前线的灵活运用,不再需要靠士兵近身肉搏。
远远瞧见了太掖的身影,拉开火桶,只要扔的准,杀敌没烦恼。
太掖被打的没脾气,接连后撤。
就连想要突袭定
《尚书令》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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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通天的大火和弥漫的硝烟。
凌将军立于战壕之上,长枪上绑着的红缨被鲜血浸湿,团成一团垂下枪头。
寒冰甲胄包裹着的,是不屈的身躯,那颗盔甲下面的永远不曾低下的头颅,是金舜的希望。
就好像沙场号令千军的旗帜一样,他静静地立在那里。
凌将军在苦笑,他的脚边是在这次突袭中遇害的战士。
远方,熊熊火光依旧在燃烧,他回首望去,用力啐了一口血沫,转身间我才注意到。
凌将军的腰间,一块漆黑的血窟窿,在汩汩地流淌鲜血。
“凌将军!”
《尚书令》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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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傅书业的身影与太掖士兵缠斗在了一起。
我掏出藏在袖口的匕首,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可团在一起的人影,闪动极快,让我几乎无法分辨目标。
攥着匕首的掌心出了汗,五感六观都集中在那个身影之上,顾不上旁的。
傅书业面前站着的是精锐死士,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的,是傅书业抢夺下的火把。
而在傅书业的身后,是前线,仅剩的两座粮仓。
“来啊,怎么怕了吗?!”
傅书业冲太掖死士勾了勾手,一副俾睨天下的傲气油然而生:“你们领头的都被爷干掉了,几个
《尚书令》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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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傅书业,还在昏迷中。
朝廷派我来的目的,是保护粮仓,有备无患。
可如今,粮仓仅剩下两座,朝廷的官员几次来信催促,要我主理修缮之事。
只是每每我坐于桌前,洁白的宣纸呈上来,脑子里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傅书业倒下的那个画面。
我,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图纸被我画了又改,改了又画。
我好像突然变得犹豫起来,既想防风防潮,又要便于施工,既想防火干燥,又要考虑被偷袭的燃点。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却都想要。
严决明坐在我身旁,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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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按照计划,被烧毁的四座粮仓需要重建。
师傅被分为四拨,同步进行着工程。
严决明从后方运输石块归来时,困倦地蜷缩在推车上,月白的长袍上满是污渍。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知在做什么香甜美梦。
我撑了一夜,眨眼间都觉得疼痛干涩。
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在紧紧绷着,不让自己松懈下来,维持着精力。
可反应迟钝的双手和通读即便都算不出的数字都在提醒我,我已经过度劳累了。
分批劳作的师傅三班倒,分为早班、午班和晚班。
清早,就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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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傅书业醒来的那日,树叶枯黄,秋意深浓。
我伏在他的床榻边,被他不消停的大手拍打醒来。
他的唇色红润,看起来十分健康,就像是这些日子的昏睡不过是好梦一场,梦醒了,天亮了,他便醒了。
“好亚子,我饿了。”
瞪大眼睛地看着傅书业,我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耳朵,道:“你再说一遍?”
傅书业捧着肚子,可怜巴巴地道:“肚子饿...想吃肉。”
“得嘞!”我急吼吼地起身,带翻了窗边的小桌,桌上的茶盏“噼里啪啦”地摔碎在了地上,手忙脚乱。
可我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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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久别已久的京城,张灯结彩。
百姓们压抑了太久的心情,随着一封降书,重新释放。
还没进城门,便听得震天一声响。
严决明机警地掀开车帘,我下意识地摸了匕首在怀,一副作战准备的状态。
车夫笑呵呵地道:“是礼炮声。”
长吁了一口气,我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掌心,严决明也放下了防备。
“太紧张了...”我轻声道:“还以为...”
“呵呵,没事儿,好些从前线回来的都是公子和姑娘这样的状态,一听到什么巨响,警戒得不得了。”
“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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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太掖和亲公主进京的那天,万民倾巢而出。
长长的红毯从京城城门一路铺到了皇宫。
我拉着盼弟的手,挤在人群中踮起脚看热闹,人头攒动,盼弟被挤得什么也看不到,急的她直蹦高。
这名太掖公主据说是太掖皇帝最为心爱的掌上明珠,年方二八,正是青春明媚之时。
百姓们争相恐后,都想一睹公主真容。
刚过正午,公主送嫁的队伍便进了城门。
身着异域服饰的侍从在前开路,八名侍女手持花篮,在向四周的群众撒花。
公主没有坐轿撵,而是步行进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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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冯诞脸上是羞愤的潮红,他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外衣,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他奋力地挣扎着,寒亦微手上一松,他便窜出去没了踪影。
“...他怎么...”寒亦微的话说了一半,便吞了回去。
冯诞如今的模样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还是他以身相告,参了前任祭酒一本之时。
那时的他与林知舟厮混在了一起,再之后,便没有了踪迹。
和寒亦微的这顿饭吃的并不是滋味。
冯诞如今的落魄换作从前的我,可能会喊上一句“痛快”,可经历了战事
《尚书令》第一百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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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军需部彻底闲了下来。
再不见往日前来支领军需的士兵吵嚷,门可罗雀,经常整日整日的看不到人。
我从没如此清闲过,日上三竿才起床洗漱,搬上桌椅坐在院中等待敲门的人。
可是我等啊等,除了徘徊在院中叽喳的麻雀,什么也没有等来。
傍晚收桌椅时,凝结的墨砚和冻干的毛笔仿佛也在期待着,期待我重新执笔的那一天。
与兵部的交接进入了尾声,成摞的军需表被侍从们搬运至了兵部库房。
那上面一笔一划的数字和算法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我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做过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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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蚩黎县,这个在金舜舆图上,最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就是如今罗博施的居所。
这封信,写于三个月前,那时战争还未结束。
“蚩黎县贫穷,经常数月连蜡烛都买不到,每到日暮,便需早早入睡,否则寂静黑夜漫漫,无以为继。”
我逐字逐句地读着,看到那句“我带着阿嬷,走遍了金舜”,不禁红了眼。
“如今我与阿嬷在蚩黎县的乡间定居,帮村里人写信代笔换取粮食物资,也算快活。曾经学子一度陷入怪圈,心心念念的都是出人头地才能让阿嬷过上好的生活,却忽略了,原来在阿嬷身边长大的日子才是
《尚书令》第一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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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严决明的阿娘给了我一种家的感觉。
丝毫没有大户人家的傲慢,她拉着我的手话家常时,只是一个慈祥的老太。
严决明坐在一旁,眼里带着的笑意,比天上的繁星还要闪烁。
这场会面,以严决明阿娘拿出了严决明幼时的肚兜为终点。
严决明的脸上挂着可疑的红晕,带着我落荒而逃。
这是一场让我感觉到无比舒适的见面。
老人家的话匣子打开后,经常在严决明上朝时,自己摸到军需部来,带上严府的好饭好菜与我说话。
而严决明也丝毫不提搬回府里住的事儿,赖在军
《尚书令》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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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最近金舜最大的一件事,便是科举放榜了。
送严决明上朝时,我瞧见身着布衣的学子陆陆续续地朝皇榜走去,紧张的同手同脚。
澄黄的榜单前围着黑压压的小脑袋,个个比着肩地翘脚张望。
看着一个个稚气未脱的脸,满怀着朝气,就像清晨的太阳,象征着金舜的希望。
皇帝终于想起我这个闲散人员,他在早朝后将我传进了宫里。
跟在公公的身后亦步亦趋,皇上正在与大臣议事,我便在偏殿稍候片刻。
宫殿金鼎,朱漆环绕,四面侍从低眉敛目伺候在一旁,空气里连人们呼吸的声音
《尚书令》第一百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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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婉拒皇上的美意,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毕竟,天子之命,谁敢不从?
莲妃的纸条被我烧了个干净,我蹲在院子里背了一日的算题,闭门不出。
我以为,这样的态度便已经说明了一切,可谁知,宫里的公公敲开大门时,还是那样的让人猝不及防。
这次请我去的,不是皇上,而是莲妃。
后妃的寝殿与前朝不同,不走皇宫正门,而是从偏门进入。
一路弯弯绕绕的关卡,带路的公公手握莲妃殿里的宫牌过得十分顺畅。
莲妃居于永乐宫,与皇后所居的长乐宫一字之别,
《尚书令》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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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鲁县还和记忆中的样子一样,淳朴自然。
我背着行囊出现在村口时,大黄已经老得再提不起精神冲我狂吠了。
村口老榕树下,乡亲们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不知论的是谁家的长短。
这次回来,我没有提前告诉阿爹阿娘,不想他们因此而忙碌。
鲢鱼豆腐虽然好吃,可比不上阿爹阿娘惬意享受午后阳光的清闲。
破败的木门,被风吹的吱嘎直响,阿娘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来,吓得“啊”的一声,丢掉了手上的水桶。
“亚子?!”
我歪着头,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娘。
《尚书令》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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