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孤女谋》 第一章 楔子 第一次见他,他正扬鞭,准备策马而去。 而我,立在长草之中,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融进火一般的残光之中,像哒哒的马蹄和三月的鸟啼声,慢慢地在我耳中消失不见。 我的世界又剩下了黑暗和静谧。 那一年,我九岁。 我永远忘不了那场霍乱。 我和弟弟满身大汗飞奔着从村口跑进来,手里捧着在山泉边守了两日才捉来的几尾活鱼,满心欢喜认为终于可以饱餐一顿的时候,迎接我们的却是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有几个熟悉的身影躺在泥泞的道路旁,一动不动。 鱼从手中落下。鱼尾在地上啪啪作响,扬起微弱的灰尘。 我的父母和唯一的姐姐就死于那场霍乱。 我的弟弟抱着亲人的尸首,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和肿胀的身体。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何当时我们在这里这么久,却没有被传染。 弟弟抬起头来问我:“姐,我们没有爹娘了么?” 他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我紧紧地抱住他。他滚烫的眼泪落到我的臂上。然后我们一起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我告诉他:“姐姐在!” 三日后,穆子萧找到了我们,他将我和我六岁的弟弟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那一天,我们已经形销骨立。 我勉强用我瘦弱的双腿支撑起身子,坐在他的马前,用因为脱水和饥饿而变得突兀的大眼睛望着他。 他蒙着白色防护绸布的脸上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它们弯了弯。脸上的绸布动了动,他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妞儿,我弟弟叫狗蛋!”我大声地回答,极力想让我的声音和他的一样有力,而我也做到了。 “哈哈哈……”他笑得很好听,可是也很莫名,“这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脸烫烫的,在我们北家沟,从来没有人笑过我的名字,因为我们村里有十几个女孩都叫妞妞,有二十几个男孩都叫狗蛋。我的爹娘一直都这么唤我,我从来没觉得这不是名字。但是现在他这么一笑,我真觉得这不是名字了。我看了看弟弟,他在我身前睡着了。这许多天来,惊恐与饥饿折磨得他已经筋疲力尽……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吼道:“谁说妞妞和狗蛋不是名字?爹娘就是这么叫我们的!刘大婶和郭大叔都是这么叫我们的!” 我突然想起爹娘和全村人在霍乱中死去的样子,不知怎的,竟大声号哭了起来,这是见到父母死后,我第一次哭。 多少天来,疲惫、饥饿、恐惧、思念……一起向我袭来,我越哭越大声,耳旁传来林鸟被惊飞“扑簌簌”的声音…… 看到我哭,身后那个高大的身体似乎有些慌乱,忙解释着:“不是,别哭,好啦好啦,听话!” 我竟然有些报复的快意,便哭的更响。 终于,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我便停了下来。穆子萧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此时,狗蛋也醒了,瞪着大眼睛转过头瞧我。我顺手拉起穆子萧的大手,用它抹了抹鼻涕,嘿嘿地笑着安慰狗蛋。 穆子萧呆了片刻,悄悄地把手臂在马身上蹭了蹭。 此时,正是人间三月。树木萌芽,河水初涨。 穆子萧在一处庄子前勒住了马。他抱我们下马,我裸漏的小臂触到他的手指,于是,我记住了那个温凉而又坚硬的触感。 他告诉我,这个庄子里,住着许多像我们这样在天灾人祸中失去家园的孩子,里面有食物和水,有很多有学问的先生和细心的仆役,会照顾我们长大,培养我们成人。 他给我念大门上的牌匾:扶兰苑。 我疑惑极了。因为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要带我回家。回他的家。 可是他说,他还有很多事要忙,跟着他我会很危险。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要去每一个发生霍乱的地方,去安置幸存的人。北家沟只是他走过的其中一个村子,而我,也是他救助过的所有男孩和女孩中的一个。 “穆子萧,你会记得我吗?你会来看我吗?” 他取下脸上的绸布,我看到夕阳下他的脸,笑容璀璨。 他蹲下来:“你应叫我穆哥哥。” “穆子萧,你要记得我!你要认得我!” 他又笑,眼睛里有落日的霞光。他把一块圆润水滑的墨玉塞到我的手心:“拿好它,我会认得你。” 扶兰苑的大门开了,一个和蔼的老者走了出来,我听见他喊穆子萧为“穆理事”。 穆子萧远远还了一礼,便飞身上马。 “穆子萧,帮我取个名字吧!”在他扬鞭的那一瞬间,我大喊。 他凝眉思考了一会,却并未放下马鞭:“就叫‘锦瑟’吧。” 说完,他便绝尘而去。 而我站在三月尚且枯黄、却也泛着生机的高草里,望着。直望到最后一抹残霞在天边消失。 “锦瑟”,我默念着这两个字,这是我的新名字,是穆子萧为我取的名字。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这样,我和他就有了牵绊。只是后来,当我读到刘禹锡的诗,我才知道,这个名字里饱含着那么多扭不转回不去的伤感与无奈…… 现在,我十七岁。 穆子萧,你仍是没有来看过我。 第二章 有女初长成 扶兰苑,里面住着方圆十几里无家可归的孩子,大到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几个月。先生和阿娘们很是细致,先生负责孩子们的功课,严格负责;阿娘照顾生活,温柔慈爱。 其实,按照规定,这里的孩子长到到了十四五岁,便可以自己选择去留。但是很多孩子在在这个年岁都选择了留下,成为新的先生,也有的在离开几年后又选择回来。 这里不在闹市,因此分外幽静,周围大片大片茂盛的高草,更让这里看起来与世隔绝。奇怪的是,院子里面,却并无多少花草,只有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槐树。 我和弟弟到这里的时候,树上正冒出嫩嫩的芽,枯干的枝桠和浅嫩的叶,让这个院子显出一种莫名的固执与坚持。 很多年后,直到我遇见成灏,才知道,这么多槐树,是为了怀念一个人。 在我等待穆子萧的这些年里,郁姐姐她们和我一起生活,她们成了我生命中除亲人之外,最最依赖的人。郁姐姐是我们的教习先生,她教我们练习女红,学习礼仪。 我学会画美丽的妆面,能诵许多的诗篇,也能在一柱香之内飞针走线,绣完一副壮丽山河。 元青——我的弟弟,在进这里的时候,就被负责登记信息的执事改了名字,他也觉得狗蛋实在不像一个名字——在和我一起生活了半年度过了适应期之后,就被带到了前院,那里是男孩子的教习院。他在那里练习骑射,读兵法,学习医术。 说是男女分院,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的严格。都是失了依傍的孩子,哪里还顾得上男女之别?做完郁姐姐的任务,我经常跑到前院去找元青。看他骑射,帮他晾晒草药。但我最喜欢的,是前院书房里的那些书。 和后院的话本子以及古板的道德训诫不同,这里有很多国家志、地方志,治国谋略,各种兵书,军事布防要领以及武器打造史。 我常常捧上一本兵书研读,一读就是大半天,直到夜露浸湿衣衫,才在元青的催促与埋怨中离开。除此之外,我也央求元青教我骑马。于是我们俩偷偷窝在一旁,等所有人都训练完毕,才敢牵出一匹看起来不太疲惫的马。虽然扶兰苑里也总共只有三匹小马。 伙伴们经常笑我,说我空长了一副美人脸,骨子里却是个野小子。 我不在乎,因为我一直记得,在那场霍乱之后,来接我的男子,他一身戎装,策马扬鞭的样子。我坚定地相信他会来找我。如果他不来,我就去找他。我希望那时,站在他面前的叫锦瑟的女子,能让他记住,让他喜欢。 十五岁,扶兰苑的所有人都来参加我的及笄礼。沐浴,熏衣,绾发。礼仪过后,按照惯例,教习的先生均要问问受礼者的去留问题。 郁姐姐就站在我的对面,她已经二十四岁,却是极美。 今天,她穿了一件月白的斜襟长裙,中间用妃色的腰带系住,外穿一件同色纱衣,上用丝线细细地绣了金色的桂花,头上只有一根檀木簪子,镶着点点的珊瑚。她看着我,只点了点头,之后便静静地等我回答。 我笑着,向她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大家。说:“我不离开。”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一定是要等待元青成年的——却也赢来一阵仪式般的欢呼。 我看见元青远远地站在我的对面,也咧嘴笑着。 六年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明净的少年呢! 按照规定,成年后,就不用再去参加教习先生的课了,那预示着,你已经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原来,在这世上,不管在哪里,用哪种方式,和谁,你都不能拒绝长大! 我是在等待,却不只是在等待元青。 我常常坐在扶兰苑门前的高草中,一坐就是大半天。 门前有棵槐树,一到春天,槐絮飘飞,静静地,落满了衣衫。槐花开了八次,落了八次,门前的高草青了八次,也枯了八次。 十七岁了,我依然在等。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旁边坐下。我睁开眼睛,漫天的霞光正落在那少年脸上和身上——是元青。他不说话,只望着我,眼里熠熠生辉。 “姐,还有四个月,我就十五岁了。” 我一惊。好快!是啊,还有四个月了。 “姐,我要离开这里。男儿志在四方,或济世救民,或披甲上阵,我们在这里学习,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独立的活着吗?姐,我要去外面,你和我一起走!” 我望着眼前这个坚定又志向满满的男子,这是元青,是我的弟弟,是那个瞪大眼睛眼泪无声地落下弟弟,但是今天,我仿若才第一次认识他!可是,我要怎么告诉他,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穆子萧? 元青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渐渐平静下来,不似之前的激动:“姐,穆子萧要来看你,他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一震,原来元青,他什么都知道。“你怎么……” “那天他送我们来这里,你一个人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之后你就喜欢来这里,一站就是半天,姿势和当年一模一样,别人不知,我又怎会不知?” “你为何不说?”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姐,穆子萧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提,是为了等你断了念想。” 断了念想,岂是说断就断啊!我永远不会忘,我和弟弟在遍地的尸体中奄奄一息时,是穆子萧救了我,那时,他一身戎装,眉目清朗。 他是我年少的梦。 …… 只是,确如元青所说,穆子萧八年未曾来看我。 他必是忘了我。 既如此……我何不去找他? 于是,我看向元青,“好,四个月后,我们一起离开。” 元青很是激动,抱着我,连连大喊:“姐,以后我保护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们靠在一起,他向我描绘着未来的生活,手舞足蹈,眼睛里星光璀璨。 只是,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这么天真而又愉快的样子。因为还没有等到四个月,我们就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那天是四月初十。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和我的弟弟分开的日子。 那也是自从我来之后,这里最热闹的一天。 先生们穿戴上了平日里都不会拿出来的衣饰,指挥着仆役们洒扫所有的角落,我们也被告知,一定要穿戴整齐,干净有礼。之后便规规矩矩地呆在房内,等待召唤。 整个清晨,扶兰苑里人声喧闹,出现了我来这里之后从未有过的忙乱与嘈杂。 终于,辰时,我们被阿娘们唤出,特地叮嘱我们:脚步要轻,保持笑容。 我们被带到前院,六位先生已经整齐地分列两边,面向着大门的方向。我抬眼,看到郁姐姐,仍是那天我及笄时的妃色衣衫,发簪上的红色珊瑚,在阳光里安静而又柔和地亮着。 男孩们整齐地在先生后面站了一排,我们也静静地在他们后面站成一排。 王管事开始向我们训话,他就是我和元青被送到这里时迎接我们的老者。八年过去,他的面目依然慈祥和善,除了头发白了些,声音依然强劲。 这时我才知道,我们要迎接的,是宁远王。 我之前在国家志上看过,宁远王成灏,是我们黎囯国主最小的儿子。在他之前还有五个儿子,三个姐姐。 传说中宁远王成灏的母亲是异族,所以他天生紫瞳。 书上说他降生那天,有人看到天上劈过两道紫色闪电,却并无雷声。黎囯尚紫,因之大家都说他是天上紫龙下凡,将来必定一统天下…… 这么想着,我竟没有去听王管事在说什么,蓦地却望见元青挑眉看向我,我知道他这种表情,就是在询问我,征求我的同意。便本能地点点头。他的想法,我都会支持啊! 只听王管事说:“一定要尽你所能,但也不要强求,命运自有天定!” 门口边传来一个雄浑的男声:宁远王到! 哗啦啦,锵锵锵,战靴与地面碰撞以及兵器与铠甲摩擦的声音穿入耳膜,两列官兵鱼贯而入,整齐地分列在高高的台阶两旁。 我好奇地抬起眼睛,从前排的两颗脑袋中间探出头,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紫瞳王爷。 似乎是轮子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看到了!一双腿先出现在了门洞处,一双坐在轮椅上的腿! 接着,那双腿的主人出现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目光如炬,表情淡漠。 我离得远,看不见他的双瞳颜色,却明显地感觉得到他身上冰冷的气息。 那是长年与人短兵相接,沾染上的兵刃的气息——危险的气息。 我不由得缩了缩肩。 对我来说,那是死亡的气息。而我知道,从那场瘟疫过后我有多么的惧怕死亡。 在那位冰冷王爷的示意下,几名士兵在院子尽头摆了一排草垛。另有一人拿着弓箭摆在院子的另一端。 随后,他朝正襟站好的男孩子喊道:愿意参加遴选的,出列! 我一惊,原来是要遴选啊! 可是更让我惊讶的是,元青居然第一个跨出了队伍! 我失神地望向他的背影,想起了刚才那个挑眉,原来如此! 第三章 萋萋满别情 元青站在场中,明媚而又自信。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或许,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不得不做出不属于自己的选择!如果元青夺得头筹,那我们必定要分开,那是我此生最不愿意的事。然而我又不愿意他落选。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我茫茫然望着他,望着他坚定地迈向靶场,不过就短短数十步,我却想要看尽他的一生。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我很怕! 参见遴选的有数十人,场上不断有人落选,有人失落,有人高呼…… 元青获得了一阵喝彩,他赢了! 我突然落泪了。 似乎是心有灵犀,元青望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平静。他以为我是喜极而泣。 站在宁远王旁边,墨绿衣衫的男子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元青!”元青望着那人,目光灼灼。 那男子皱眉道:“在王爷面前要称属下!你可知罪!” “我……”元青有些无措。 “无妨。”宁远王摆摆手,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仿佛从远远的山谷传来。 男子点头称是。又转向元青:“从今天起,你就是王爷的人,事事听从召唤。但轻易不可现身,只能在暗处保护王爷。一可不可松懈,所有人胆敢伤害王爷,必要时可从暗处放箭。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十五岁的少年躬身而立。这个说过要保护我的少年,我的弟弟,一瞬间,仿佛参透了别离的真谛。 “元青!”我从队伍中走出。成灏身边的男子本能地将手放在挎刀上。 我望着弟弟,他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我抬手帮他擦掉。 他已经高出我许多了呢。他望着我,眼睛里有不舍和歉疚。 我笑了笑,朝他道:“爹娘会为你骄傲!” 说完,我转身,宁远王成灏就在我的前方,只要向前跨几个台阶,我就可以站在他的面前。此时,我看到他,他的眼睛正在正午阳光下发出盈盈的深紫色的光芒。令我微不可闻地打了个寒噤。 我错开他的眼神,不顾王管事示意我退下的手势,鼓足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大声道:“王爷,如果您只是想让我弟弟做个暗卫,那么他可能志不在此。他不但能百发百中,骑术也是一流,如果您考一考他的兵法,他必定也不会让您失望!” “你是说,他是个将才?”成灏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嘲弄。 我心里一顿,仍然硬着头皮应道:“没错!” 成灏淡淡地望向我,过了很久,我感受到了身旁元青的不安。 不等他说话,成灏突然开口:“但是,我只需要暗卫。”他的声音无比清晰。 墨绿衣衫的男子开口:“元青,你还有个姐姐,既然你有牵挂,那么应该不适合做暗卫。要么,你要和姐姐约定,以后只有在休沐期间才可相见。但你也该知道,暗卫的休沐期只能由王爷来定。” 元青有些急了,我看到他望向我的眼神里,有歉疚但更多的是渴求。 或许,是时候分别了。 这世上没有谁会与你相依一生。即使是骨肉至亲。 况且,这是他那么想做的事。 宁远王给了元青一天的时间。第二日,会有人来交接他的任务。 “凭什么,扶兰苑又不是他的,凭什么决定别人的命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我气急。 槐树簌簌地落着槐絮,毫无仇怨的样子。 “姐,扶兰苑就是他的。一直都是他的。”元青道。 我愣住了。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我从来不知道,扶兰苑还有主人!我以为,我们是属于自己的,是自由的。难怪,扶兰苑事事安排的如此细致,这不是州府能做到的。 原来,是宁远王!原来,我们只是他豢养的奴,随时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无父无母,便无牵挂,所以能更好地受制于他。呵,真是好算计! 元青告诉我,成灏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出征打仗,他长年驻扎北关,骁勇善战,又是用兵奇才,很得国主赏识,十七岁就封了宁远王,封辖宁远,那是离王城最近的州,这无疑将京都护卫的责任也交给了他。但花无百日红,在他二十岁那年,打了胜仗回来,归国的途中却被诈降的敌军偷袭,三万将士无一生还,而他,也在那场战事中失掉了双腿。从此再难上阵杀敌。 奇怪的是,国主不但没有怪他,反而仍让他掌握兵权。有传言说是那次战事中出了奸细,自古为了王权,兄弟阋墙本就不罕见。但三年来却始终没能查出。从此也就不了了之。 王权更迭,尔虞我诈。原本以为我们在这荒野之地,会离这些很远,没想到,从一开始,我们就要注定成为帮凶! “那么元青,你想好了?” “姐,宁远王年少有为,当时先生跟我们讲他的故事时我就对他心向往之,现在虽然断了双腿,但是你看,他仍未改当时意气,目光清明,杀伐果断,姐姐,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明主!”面前的少年越说越激动,烛火中,他涨红了脸,仿佛是看到了很远的未来,眉目之间尽是未酬的壮志! 他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呢?黎囯国主年迈,膝下六子,大王子早年不顾国主反对,娶了邻国的公主为妻,在这时时提防他国吞并的时代,这无疑是引狼入室。 大王子成亲后也便无意于皇位,与妻儿隐居在滁州,封了个闲散的南山王。 三王子和四王子年龄相仿,喜欢赋诗颂词,天天沉浸在美人堆里,对国家无功无过,也并未封王。 倒是二王子和五王子颇工于心计,但于战事却无经验。 如此想来,这宁远王成灏,倒真的是个明主。 “只是,姐姐,我不能保护你了,你在这里要好好的,待我回来接你!”元青面色有愧。 我含着笑道:“你放心去吧,今日你拔得头筹,姐姐因你而荣。这些年,我也学了些本事,你不必担心。” 元青抿着唇,重重地点着头。 我望着元青,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没错,他是我的弟弟。今天,他要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对他笑着,紧紧握着他的手,少年明媚的脸上也充满不舍:“元青,你要平安。” 回到房里,我再也忍不住,蒙着脸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爹、娘,我和元青要分开了,自此在这乱世,我们只能各自为生了…… 夜很静。槐花落下打在窗棱上,沙沙作响。同屋的两个女孩子已经睡熟了,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鼾声。不想吵醒她们,我脱了鞋子,只穿着袜子踩在四月里尚有些冰凉的地上,悄悄地收拾了几件衣物。 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还没亮,元青就背了简单的行囊来跟我道别。我站在门口的槐树下,望着一身黑色劲装的他,渐行渐远。他在天边的第一缕微光里向我挥手。我望着他骑马跟着来人走远,想起八年前,我也是这样看着穆子萧在余晖里渐渐消失。与元青的这一次分别,再见面已经是三年后。 “锦瑟。”是郁姐姐。 我赶快逼回了快要流出的眼泪。转身对她笑,天知道我笑得有多勉强。 “锦瑟,你也要走了吗?”郁姐姐面色平静,她幽黑的眸子深深的望着我,似乎能看穿一切。 原来是瞒不过她的。 郁姐姐抬眸,望向渐渐升起的朝阳:“我们每个人都想要寻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有人心怀天下,有人注重感情,有人只贪一时荣华,有人为大家舍小家,有人为了所爱甘愿自己凄苦一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固执,我们都没有错,” 郁姐姐转过身来看着我,发丝飞扬,“锦瑟,你知道你要追寻的是什么吗?”像风拂过耳边,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的眼前闪过八年前那双璀璨的眼睛,他笑着,把一块温润的墨玉塞到我手里。他说过他不会忘了我。 我看着郁姐姐,坚定地点点头。那块墨玉,此刻就在我的手里。 郁姐姐唇角微微扬起,抬手拂开我耳边的碎发:“我曾经也向你一样……”她微微有些失神,眼眸里似乎藏着看不见的过往,“不过,但愿你和我不一样……” 太阳将它所有的光芒都毫不吝啬地洒向万物,世界暖起来了。 就是在这样的清晨,在我的弟弟元青选择了去追寻自己的道路之后,我也背上了简单的行囊,带着一把弓箭,骑上了一匹红色小马,离开了我生活了八年的扶兰苑。 郁姐姐、王管事和伙伴们都来送我。王管事像八年前来接我进扶兰苑一样,牵着我的手,送我出门,伙伴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嘱着我,郁姐姐还是那样静静地望着我,含着希冀与忧伤……我回头朝他们挥手,然后义无反顾地上马离去。 王管事告诉我,穆子萧现在京都,现在的他,已经是兵部侍郎。 我穿过门前青青的高草,槐絮漫天飘飞。 前路是莽莽群山,山那边就是宁远州。 我胯下的小红马,普通又瘦弱,它能穿越群山,陪我走过宁远,到达京都吗? 第四章 路远情切切 上路的第十日,我已完全迷失了方向。莽莽丛林,只能跟随着太阳和大树的指引,朝东走去,那是京都的方向。带的干粮和水已经快完了。白日将尽,我只有下马休息。这匹马还未成年,再加上夜里行路不便,一路上只能将行将息。 我找了一株大树,确保四周没有野兽留下的痕迹后,便把缰绳拴在树枝上。在扶兰苑,每到春季,我们都有几天是在野外度过,所以这些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就在我铺好草垫,生好火堆,准备席地而眠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我一扭头,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极胖极矮,一个极瘦极高。矮胖的那个小眼、厚唇,头发用红绳绑成冲天辫;瘦高的那个长脸、高鼻,一撮山羊胡耷拉在胸前。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看到我转过头来,他俩马上立住脚,举起刀。 我停下手上动作,看着他们,不说话。 顿了一会儿,瘦子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戳了一下胖子,胖子立刻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咳……小姑娘,知、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疑惑地望着他们,其实,看见他们的装扮和手上的刀,我已经猜出八分了。 瘦子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心虚,便站直了身子:“我们是这座山的山大王,我是高大,他是高二,我们杀人如麻,从不眨眼!” “不,不过,看你小小年纪,又长得那么漂亮,我们就饶、饶你不死。但、但是你得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交、交出来!”胖子有些口吃,他眨巴着眼睛,紧接道。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高大和高二,实在有些……哈哈哈!” 似乎是觉得受到了侮辱,高大向前跨了一步:“小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便举起刀向我奔来。 “嗖——”一根箭从他的耳边擦过,直直地射入高二的冲天辫。 “妈呀——”“扑通”几乎是同时,高大大声吼了出来,高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放下手中的弓,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啦!”我歪头笑着看他们。 “不敢不敢,姑娘!小哥俩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狗眼看人低,您可千万别与我们计较……” 高大不停地朝我作揖。 “好啦——停!”我制止了他。 他正在下弯的腰顿在了半空,抬头望着我。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粘着些亮亮的唾沫星子。 我想了想:“你若真想赔罪,就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姑娘请讲,小老儿定当上刀山下火海……” “停——”我急忙制止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去帮我弄一匹上好的马,日行千里的那种,再帮我备些干粮。要足够多,可以撑到京都。” “姑娘你要去京都?做什么?是投奔亲戚?兵荒马乱,你一个小姑娘去那地方作甚!” “你去不去!”我提高了音量。 “去去去,我这就去备马!”说着,他就要去搀扶依旧坐在地上的高二。高二还是张着嘴,身下有一摊淡黄色的液体。 “等一下!”我喊道。 高大茫然望向我。 “他要留下!”我指了指高二。 高大虽胆小,但并不笨,知道我是怕他们一去不回。便点点头,一溜烟跑向了密林深处。 我走过去,拔下高二头上的箭,把他拖到火堆旁边,以防有野兽袭击。之后,便躺在刚铺好的草垫上和衣而睡。 当时我不知道,一直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我,此时,他的唇角扬起,露出了极淡极淡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高大牵来了一匹马,黝黑光滑的皮毛,一看就是一匹良驹。马背上搭着一只大大的包袱:“姑娘,马来了!” 我道了谢。顺手解下小红马的缰绳,递给高大,叮嘱他们好生照料。 高大连连点头,摇醒他已经睡着的兄弟牵着马走了。临走,他悄悄附在我耳边道:“姑娘,包袱里有好东西!保重!” 待他们走远,我解开包袱,拿出一块干粮,这几天一路颠簸,着实是饿了。这时,我看到包袱的一侧似乎有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沓银票。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这匹马确实精力旺盛,又及其温顺。我心里不禁叹道:高大虽为人荒唐,但却老实可靠。想想他临别时的话语,以及那一沓银票,也不免感动。若是以后再见,定要好好酬谢。 又行了两日,开始看到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远远望去,看到了一座城池,逶迤于薄雾之中。这是宁远,是宁远王成灏的地盘,这里有我的弟弟元青。只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踏马走过宁远城,用了整整一日,这在黎囯算是一座大城,比得上一些偏远的小州。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城里,见到扶兰苑之外的人群,不免要细细地看。青瓦屋,朱红楼阁,商铺小贩,和书上写的一样,繁华热闹。 牵马从大街小巷行过,能感到此地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在这乱世,城里却并无流民。百姓们衣着尽管朴素,但干净有礼,邻里和睦。 看来宁远王真的是名不虚传,或许元青的选择果然没有错,他真的算是个明主。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我从扶兰苑至宁远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有一个人默默地跟着我,望着我。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看尽了我的狼狈、我的勇敢、我的无奈还有我的挣扎…… 走到宁远城出口时,已是黄昏,我望着那轮快要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想着即将到来的日子,心里五味杂陈。穆子萧,你会怎么迎接我呢?而我见到你,要说些什么? 或许因为心切,也或许因为与元青分别的感伤无法平复,我并不想在城中逗留。 行至城门口,守城的将领看到我,打量了一番,脸色微变,突地拔长刀,朝后面挥了挥手,一队官兵便将我团团围住。 “何事拦我?”。我立在马前,不明所以 一名军官过来拍了拍马的鬃毛,又仔细看了看马的耳朵,拿过我马背上的包袱,翻了翻,捏出里面的银票,双手抱拳:“回涂将军,没错,是顾三爷丢的东西!马耳朵下的记号和包袱里银钱数量都不差。” 我心中一紧,莫非…… 一边案骂自己粗心,忘了高大的身份,一边想着该如何脱身。 这当儿,那涂将军已经走了过来,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软甲,高大而又严肃,眼神里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 他一手按住挎刀,另一手放在胸前,向我行了一礼,抬眼望向我:“姑娘,请跟我走一趟吧!”声音里有着无法拒绝的威严。 我立着不动,心里委屈极了。可是表面不动声色。 “姑娘!”涂将军继续催促。 之前搜查包袱的那名军官见我不动,便伸手要来捉我。 “呜~~”我顺势逮住他的胳膊,大声号哭起来。那伸过来的胳膊一顿,停在了半空中。 “我父母早亡……一个人孤苦伶仃……呜……”我在那官兵的胳膊上揩了揩鼻涕,“我、我一连走了十多日……去投奔亲戚,走的腿都肿了……干粮、干粮也吃完了……路边有马、有包袱,我、我太累了……呜呜……爹、娘……我没有偷……你说你们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幸好我看了几本戏本子,学了这些伎俩。 我越说越伤心,干脆拉着那官兵的胳膊不撒手了。 旁边已经围了很多百姓,听到我的话,都开始窃窃私语:“这姑娘真可怜!” “是啊,年纪轻轻就无依无靠的!” “就让他走吧!” “让他走吧,马留下就可以了!” 百姓的声音越来越大,涂将军好容易把我从那士兵身上扯开:“姑娘,这国有国法,我纵然是很同情你,但是也不能违法法纪啊!要不然,以后有什么真的贼子害了百姓,又有一套说辞,那我该如何是好,若如这次般放了他,那岂不是祸害了百姓?” 他说的振振有词,围观的百姓们又开始跟着点头称是。 宁远王成灏的手下果然不凡。我望了望他,他仍是挺胸抬头地站着,低垂着眼帘,不管我如何装可怜似乎都视而不见。 难不成,我还没走到京都,就要先在宁远城的衙门里走一遭?终是意难平啊! 我垂着头,肩膀一纵一纵的做啜泣状,继续想着脱身之法。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之际,一阵风从耳旁掠过,随着这阵风而来的,还有一阵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一位黑衣男子从空中徐徐落下。这出神入化的轻功,惊呆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涂将军的神色更是吃惊,他一抱拳,恭敬称道:“夜幽王!” 原来是夜幽王! 夜幽王回头看了我一眼,他戴着和衣服同色的黑色面具,遮住他的上半脸,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和额发,只能窥见微微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唇角。 “让她走。”他的声音冷而低沉。 涂将军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僵直了身体:“这……” “让他走!”夜幽王的声音不由分说,让人不寒而栗。 “是!”涂将军一挥手,身边的官兵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我愣愣地盯着这个黑衣男子,一直以来,我以为夜幽王只是个传说。 书上说,夜幽王只在夜里出现,他曾一人剿灭了京都北面潜伏了十年的骨玉国暗探接头地点,半年前,他杀了为官不良毒害百姓的京都府尹。也有人见他现身在北关的城头,在月光的照耀下身后的披风在城墙上猎猎作响…… 面前这个当真是传说中只出现在夜里,威风八面,惩奸除恶,让所有歹人贪官都闻风丧胆的的夜幽王?我偷偷抬眼看他。 只是,夜幽王何以能让宁远王的兵胆寒至此?他突然在这里为我解围又是为的那般? “还不走?”他薄唇微启,声音仍是无丝毫温度。 我仿佛惊醒了一般,在特来越多的百姓和一众官兵的注视下,低着头、绞着手,飞也似的跑走了。多年后,某人在跟我谈起此时,总是笑说,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媳妇…… 走出城来,一边擦着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边想着夜幽王的事,他和宁远王成灏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宁远王受制于他?不可能。那么,便是他听命与宁远王,杀伐决断全凭宁远王指派,否则他怎会屈尊来助我一个无名女子?官兵们为什么要听他的?那张戴着黑色面具的脸,一直在脑中闪现。 从宁远城到京都,行程不过半日,我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竟没发现有两骑快马,正向我这边飞驰而来。 “锦瑟!”为首的那匹马的主人喊道。 听到这声音,我蓦地一惊。抬起头。眼泪就无声地落下来了。 没错,是穆子萧。 他唤我锦瑟。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他还是八年前的他,挺拔,有力。眼睛里多了沉稳却仍然有炯炯的光。此刻,他在马上笑着,朝我伸出手。 像八年前一样,我坐在他的马前。不同的是,从前我的头只到他的腰间,而现在,我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脖颈,酥酥痒痒,让我忘了想要对他说的话,也忘了这么多年他不来找我的等待和委屈。 走进城内,我才想起来问他,是如何认得我的。毕竟八年前,我还是一个瘦弱不堪又脏兮兮的小女孩。 穆子萧说,是有人提前来告知他我要来,叮嘱他来接我。 我想了想,可能是郁姐姐和王管事他们不放心我,才特地助我。真是让他们担心了。 终于到了,我看到门上两个大大的“穆府”。这是穆子萧的家。八年,我终于回到他的家。 小风——和穆子萧一起来接我的侍卫——下马进去通报。穆子萧将我从马上抱下来,温凉的触感,仍是当年的温度。 他牵着我,走上穆府的台阶。 我看到,从门里盈盈走出一个女子,由众多仆从簇拥着,更显得她雅致端庄。 穆子萧立刻迎上去,搂住她的肩,看向我,他说:“锦瑟,这是内室,华年。” 第五章 惊醒幼时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原来如此! 我清楚地听到我年少时的梦破碎的声音。那个梦我做了八年。 华年——穆子萧的妻,向我浅浅地福了福身:“锦瑟妹妹!” 我也还了一礼,并细细地打量她。她皮肤极白也极细腻,略施脂粉,一双眼睛灵动流转,似乎永远含着笑意。她只是穿了一件淡黄的家常衣衫,发髻上点缀着几颗雪白珍珠,除此并无钗环做饰。或许正是这样,她越发显得清丽脱俗。 她柔声道:“锦瑟妹妹果然是国色天香……”她一边牵我的手一边带我进门。而我思绪翻腾,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离我而去。 只听华年在旁边轻轻地说:“难怪宁远王对你念念不忘呢,特地派人通报你来的消息,子萧立刻就快马飞奔而去,他是及喜欢妹妹的……” 原来是宁远王成灏,我想,应该是元青知道我也离开了,央求他派人来的吧。 华年仍在絮絮地说着,向我介绍穆府的情况。她的声音很柔软,很舒服。 我偷偷地看向穆子萧,他看着她,还是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是宠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没错,华年这样的女子,任谁都会喜欢的。 我被安置在前院庭廊拐角处的一间厢房。华年歉疚地望着我:“妹妹,实在是对不住,因为太仓促了,西苑还没有收拾出来,那里原来是子翼住,他自立门户三年了,那里也就没再打扫。你先在这里委屈两天,等那边收拾妥当,你再过去可好?” 我很感动:“锦瑟在京都无依无靠,全靠姐姐照拂,自是听姐姐安排。” 华年笑了笑,又吩咐奴婢伺候我沐浴更衣。 在氤氲的水雾里,我一点一点地洗去十多日以来的劳顿和委屈,洗去牵挂和思念,洗去酸楚,和妒忌…… 是的,我妒忌华年。尽管她美丽善良。若她不是穆子萧的妻,该多好! 换上华年为我准备的衣衫,我静静地坐在了镜前。镜子里的女子乌发如云,肤白胜雪,唇不点而红,眼波流转处,即使不施脂粉,也娇媚无那。我将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挑了一支红色玛瑙簪,斜斜地插在鬓边,如此更显肌肤娇嫩。 我打开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奴婢正站在门外,见我出来便呆了一呆,我朝她笑了笑。她反应过来,立刻行了一礼:“锦瑟姑娘,夫人让我在此等候,命我带锦瑟姑娘去前厅用饭。” 我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此时的我的容颜,必定花开正好。 从厢房到前厅,要穿过一方水池,池边一株桃树,花开正浓。风拂过,花瓣飘飘扬扬落入池水。池里游鱼围聚着花瓣,抢食正欢。 行至池边,我随口叹道:“华年姐姐可真好手段,将这偌大一个府邸治理的井井有条!” 那奴婢很是得意:“是呢,我们家夫人是华太医家的二小姐,做姑娘时,就在府里学习管理内务,夫人还通医理,我们这侍郎府大大小小的病症,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 “原来是华府的小姐,难怪气度不凡!”我笑道,“只是不知为何,华太医竟让姐姐下嫁给穆侍郎?” 那奴婢面色一紧,似是自知多言,自此便不再言语。 我浅笑着,徐徐迈步,走进前厅。 穆子萧和华年已经坐在桌旁等我了,我一袭白衫,跨进去的那一刻,正好有一阵风,轻轻从侧面吹来,衣衫和发丝飘舞。我清清楚楚地捕到了穆子萧眼里的惊叹。他微微地有些失神。 华年望了望他,打趣道:“你看,锦瑟妹妹一来,子萧的眼睛都直了!” 穆子萧反应过来,忙胡乱应着:“说是女大十八变,这话真的不假。想当年,锦瑟还只是一个又瘦又脏的女娃娃!哈哈哈!” 华年抿唇而笑,并不细究,招手道:“妹妹,这边坐。”她笑的那么温暖,那么自然,看不出有任何醋意。不知是对穆子萧太过信任,还是——根本不把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放在眼里。 穆子萧很少说话,他有些心神不宁。他的容颜并没有变,还如八年前一般丰神俊朗,只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或许,或许八年前的那么一瞬,只是我的错觉。 来穆府的第一顿饭,我和穆子萧吃得各怀心思,唯有华年,仿佛是什么都不曾察觉,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向我介绍穆府的情况。 穆子萧的母亲早亡,是他的父亲穆远和奶奶权氏将他和弟弟穆子翼拉扯长大,穆子萧的奶奶权氏如今已八十高龄,老人患有腿疾,经常夜半时分呻吟不止。穆远是个孝子,就辞去了兵部侍郎一职,搬到了老太太住的后院旁的小厢房里,以便随时有个照应。穆子萧便子承父职,由一个小小理事晋升为侍郎。穆子萧的弟弟穆子翼两年前成了亲,便搬到府外自立门户了。 不知道为何,在说到穆子翼时,华年的神色有些黯淡,而穆子萧也显得不大自然。 我便岔开话题:“现在正是用饭时间,怎不见老太太和伯父前来用饭?” 华年笑道:“老太太腿脚不便,嫌麻烦,在后院另立了厨房,阿爹和她一起在那里用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望了一眼穆子萧,紧接着道,“等西苑收拾出来,妹妹安顿好了,我带你去见见阿爹和老太太。这样的可人儿,老太太定是喜欢的紧呢!” 我还未做反应,穆子萧忙摆手:“这事急不得,急不得!” 我顿然了悟,立时羞红了脸。 院子里,桃花开得更胜。粉色的云霞仿若弥漫了整个天空,美得不可方物。我以为,这些美好,都是上天赐予的,我以为,我终于要有了一个家,即使这个家不是如一开始期待的那样完美…… 直到后来我对这世界绝望至极时,我仍然怀念着那弥漫了一整个春天的桃花…… 华年果真把下人调教的极好,动作极快。两天后,我就搬到西苑去住了。 华年派了两个丫鬟跟着我,一个叫紫竹,另一个唤作绿莺。紫竹身材修长而文静,绿莺就显得活泼灵动。都是及聪慧的。 踏进西苑的月洞门,一阵淡淡的清香便扑鼻而来。在院子的矮墙边,种着一簇一簇茂盛的紫藤。这紫藤看着已经有些年岁,绿叶极浓,几乎看不到花枝。四月初的紫藤花还未全开,不过已开了大半,正吸引着蝴蝶蜜蜂上下翻分。 “这是穆子翼住的院子?”我很纳闷,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居然喜欢这样清清淡淡的紫色。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面色有些紧张,谁都没有说话。 “你们两个,我问你们话呢!如果不愿意伺候我,我也不勉强,我这就去找华年姐姐!”不知怎的,我竟有些生气。 绿莺急急地拉住我,悄声道:“锦瑟小姐莫气,请随我来。” 她拉着我进了房间,房间正厅里东西不多,却是雅致。挂着几幅字画,想是穆子翼的。 待我坐定,绿莺这才告诉我实情。 原来,五年前,穆子翼在一次内府的宴会上见到了华年,只攀谈了几句,就迷恋上了华年。一回家就央父亲去寻华太医大人求亲,当时穆子萧还只是兵部的一个小小的理事,父亲也只是个侍郎,去和太医院之首求亲,当然毫无底气。 但穆子翼竟为此绝食来要挟,穆远实在拗不过,只好备齐彩礼前去求亲。这华太医膝下除了大儿子,只有一女,便答应问过女儿意见再做定夺。谁知,那华年却是非穆子萧不嫁。 为二儿子求亲,最终却成全了大儿子,此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京都的笑谈。 穆子翼为此大病了一场,昏迷了五天,醒来后,便不顾家人阻拦,在西苑种下一树紫藤——据说,华年在未嫁时,是极喜欢在紫藤下起舞的——半年后穆子翼更是不顾父亲反对,娶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农家女为妻,婚后便携妻出走,走时穆府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至今不知所踪。 难怪,昨日穆子萧和华年在谈到穆子翼时,神色怪异,原来其中有这些曲折! 是夜,月光如水。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因为我始终不能确定穆子萧的心意。 披衣起床,就那么随意地散着发,来到院中。夜里空气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我想着很多事情,先是想到与云青的分别,想到了我十八年来的等待,想到了穆子萧。他策马扬鞭,他说:“就叫锦瑟吧。”我又想到了他看着华年的眼神,是宠溺的。那样的眼神他不曾给过我,难道,我就这么看着我念了八年的男子,把所有的爱和柔情都赋予另外一个女子?尽管那个女子,我也是喜欢着的。 我能感到自己内心微不可闻的变化,那个在扶兰苑里单纯的、良善的我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地远去。 不知不觉,我来到白天经过的池水边。这里现在没有杂役打扫,桃花落了一地,在月光下,如世外之所,显得格外幽静。我不由得神情一松,甩开长袖,轻轻起舞。我唱着: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 这首歌是小时候娘唱给我听的,那时候不懂,只是觉得娘的语调悲伤而又悠远。现在,我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会唱起这首歌,或许这正符合我此时的心境吧——思念、忧伤而又无可奈何。夜风拂过,桃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我身上、头上,一切如梦似幻。 我眼角瞥见一处玄色衣角露出在水池的桃花树后,我认得那是穆子萧白日所穿的衣裳。内心一动。我知道随着自己的起舞,体态定是娇媚无双,扶兰苑的每个人都这么说过。只是那时,我们只是学习跳舞,只是互相玩闹,从来没有想过要取悦于谁…… 我轻轻地唱着、舞着、旋转着。 随着我的舞动,“啪”,一个东西有意无意地掉入了池水。 我轻声呼了一句,便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潜入池底伸出摸索。水可真凉啊,刺痛了肌肤。我一边在水中“疯狂”地寻找,一边用眼角扫视那玄色身影,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可耻。我清楚地感觉到,扶兰苑里,那个整日心境平和从容微笑的自己,正在渐渐死去。 我一直在水中寻找。我在等着。 终于,那玄色身影也跃入水中,他游到我的身边,一把捞起我。然后飞身上岸。 我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摊开手里的物什:“还好,还好……我找到了。”手心里,是那块墨玉。八年前你给我的墨玉,穆子萧你可还记得? 穆子萧握住了我的手,仍是熟悉的温度:“锦瑟,你怎么这么傻?明天让下人去找就好了,你何必……” “穆子萧,我冷……”我紧紧咬着牙齿。 他抱紧了我,月光下,衣衫尽湿的我紧紧地倚靠着他。 …… 第六章 事事藏玄机 第二天,府里开始有下人窃窃地谈论,昨晚大人抱着锦瑟小姐回的西苑,在西苑待了很久才离开;昨晚大人回到东苑后,和夫人争论了很久,大人后来赌气去睡了,夫人坐在灯前,一宿未眠……于是,开始有人说我媚惑穆大人,让穆大人和我有了夫妻之实。 这些话,真真假假,我并不去辩解。 说,那就让他们说吧。我正是要将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果然,两天后,华年带我去见了穆子萧的父亲——穆远,还有奶奶权氏。 京都的风俗,男子纳妾必须经得主妇同意,其次才是经得长辈同意。主妇为大,所以很多女子颇有压力。但是对于华年,却是从容不迫,她始终优雅得体超凡脱俗。我知道,那是因为穆子萧爱她。 她站在我的左前方,淡淡地笑着,向穆远和权氏说着我的好。穆远只是微微地点头,并不多做表示。我想他应是因为二儿子的事心有芥蒂,所以也不多过问儿女婚事。权氏已经八十有余,有些糊涂。她并不理会华年说的话,只是一味地让华年赶紧给她添个孙子。 看来,来这里也只是走个过场。 我和穆子萧的婚礼,订在了五月二十日,距现在还有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我只见过穆子萧一次。 只有我、穆子萧和华年,知道那天晚上落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确实是抱我回房,紫竹绿莺已经在偏房休息了,她们并不知道我夜半出门的事情。穆子萧将我放在床上,用被子将我裹好。又帮我取出干衣便准备走开。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穆子萧,你为何不来找我。” “锦瑟,放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放!除非你娶我。”这是谁的声音?我已不是我自己,仿佛游离于身体之外,看着另外一个人。“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不然你为何不叫醒紫竹和绿莺,而是亲自照顾我?” “锦瑟,听话……” 没等他说完,我身子往前倾去,将自己的唇覆上了他的。他的唇冰凉而又柔软,这是他独特的气息。穆子萧,你可看到我的心。 可是,他,推开了我。 转身离去。背影挺拔一如从前。 回到东苑,他便和华年争执。因为华年坚持让他娶我。 后来,华年告诉我,这是成婚后五年,他们第一次吵架。 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失落,在订下婚期之后的半个多月里,我把自己关在西苑里从不出门。饭食都是紫竹用食盒装给我,而我也吃的极少。外面春光明媚,莺啼婉转,花香扑鼻,而我躲在房里,看书习字,我觉得这样,自己就还是扶兰苑里那个无忧无虑的锦瑟。 至此,我终于知道,为何那么多人在选择离开扶兰苑后,又选择回去。 只是,我终有不甘。 当周围的一切都黑下来,世界重归宁静,只留虫鸣。我才推开窗,将自己融进黑夜。我看着院墙边已经流泻一地的紫藤花,它们在夜色里也能闪闪发光从容开放,就像……就像穆子萧的妻——华年。 平生第一次,我在一个人面前自行残秽。 华年怕我闷坏了身子,便让几个婆子丫鬟带我出门,逛逛京都。我没有推辞。穿过深深的庭廊,才发现府里已经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这是为我和穆子萧准备的! 我心里感激华年,却怎么也欢悦不起来。 京都的街上一派繁华。和话本子里描述的并无二致。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喝的小贩、各色的小摊……这世界仿佛都是欢悦的。绿莺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向我介绍着各大商铺,在她清脆的声音中,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开始四处张望。 一个着墨绿衣衫的男子飞快地从人群中闪过!那不是…… 我内心疑惑,但不动声色。 随着绿莺的指引,我走进一家胭脂铺,随意地翻弄着柜上的胭脂。胭脂铺老板见我身后的一众仆从,猜出我来历不凡,立刻赔着笑脸过来。我一边随口应付着老板的奉承,一手拿起柜台边的铜镜,缓缓试着唇脂。 铜镜里,在我身后店门外的招牌旁,正站着一个男子,刀削斧琢般的脸,墨绿衣衫。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他手中的那把剑却让我印象深刻。我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只是,他跟着我做什么?难道…… 我微笑着放下铜镜,跟老板点了几样胭脂水粉,又徐徐走出商铺。 我新奇地望着京都的繁华景象,满足着讲述者绿莺的热情,绿莺见我开始上心,更是讲的起劲。我们这样走着、望着。在我视线的余光里,那个墨绿色的身影一直都在。 就这样在街上消磨了大半天,直到夕阳快要西斜,我的兴致也了然,绿莺又跑去一个叫“陶然轩”的糕点铺去买了两份绿豆糕,喜滋滋地跑回来:“锦瑟小姐,这个给你,这个留给紫竹。”紫竹因为要留在苑里做清扫,所以今日没有来。看着眼前绿莺圆圆的笑脸,我不禁又对华年产生了敬佩,能把下人教导的如此体贴,她真是心思细腻到了极致! 见我不说话,绿莺急道:“锦瑟小姐,你放心,我用的是我自己的月例,这不是府里的钱。请你吃的!” 我“噗嗤”笑了出来,接过了绿豆糕。 见此,绿莺也笑了起来,拆开另一份,就开始边走边吃。 见我望着她,她不好意思地把手在裙子上抹了一把:“我吃,就等于紫竹吃嘛!没办法,这里的糕点太贵,我的月例只够买两份!”她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拿起一块,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把剩下的糕点包了起来。 我也拆开我手中的那份,递给她。 “不不,锦瑟小姐,你马上就是我们二夫人了,我怎么能吃你的呢!快快收起来吧。” “二、二夫人?”我嘴角微抽。 “对啊,夫人说,让我们不要把你当妾,你嫁进穆府,就和她一样是夫人。” 听绿莺这么说,我心里不知是喜还是惊。 那个墨绿身影又是一闪!我愣了愣。立刻平静下来。 “没关系啊,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绿豆糕,请你帮我吃!” “真的?那,那我不客气喽!”绿莺圆圆的脸蛋漾开笑意,把手上吃剩的那包糕点塞进怀里,接过我手里的,美美地咬了一口。 我也笑着拈起一块:“嗯,真的好吃!” “是吧?”绿莺咯咯的笑声弥漫开来。 我想,这可能是我在穆府,最真实的快乐了吧。 走到大门口,就有家丁等在那里,一看到我,就立刻飞奔过来通报,原来是宁远王成灏正和穆子萧在前厅议事,请我过去。 我心中纳闷,人人都只兵部归宁远王管,穆子萧相当于是成灏的人,他们此时应该是在商议战事,但要我过去是何意?黎国虽没有女子不得入朝堂的规矩,但是我无名无分,按理也不该出现在此。一想到和穆子萧的尴尬处境,我更不知该如何迈步。 只是……有一件事,还得向宁远王成灏问清楚。 换了件干净的衣衫,我让绿莺回去休息,便独自匆匆走进前厅。 此时,府里的下人们正在点灯。跳跃的烛火里,我看到宁远王成灏正坐在前厅中央,手指在木制轮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色如闲话家常。眸子在烛火里熠熠生辉。或许是灯火掩映,他瞳孔的颜色看起来与常人并无而至。 他……真的很好看! 我看了看他左右,今日他并未带侍卫。 穆子萧坐在成灏的左手面,眉头微皱。华年正在他旁边,不知怎的,我隐隐地觉得,华年的神色有些奇怪,不似平常的从容淡然。 我轻轻移步进来时,在坐的三个人都没有看我,只有门口的两个丫鬟向我微微福了福身。我站在右面,自觉地与穆子萧保持着距离。 不知为何,自从上次的落水事件之后,我从心里,待他便不似从前那样亲近,也不再那么地想要去靠近。 或许,我是怕从他身上,看到那个卑劣的自己。 凝神听了一会,原来成灏和穆子萧在谈的,是北面荣国、西面古月国和东面支祁国三国合谋讨伐黎国的事。这事之前我在扶兰苑里就听先生们讲过——当然是男孩子的教习先生讲的——据说因为近些年黎国渐渐强大,宁远王成灏驻守北关,实行开放粮仓之策,无论是黎国还是荣国的百姓,只要来领粮,必定不会空手而归,北关的民众及其爱戴这位紫瞳王爷,称他为“紫龙在世”。就连荣国的百姓一提到宁远王,也无不敬仰他的宽广胸怀。 这就触怒了荣国的君臣们,于是商讨着来攻打黎国。但是又惧怕紫瞳王爷的威名,便联合了古月国和支祁国一起。 只是,这件事初次听说已经是半年前,至今三国联合也已有些时日,到现在还未成事,想必也是乌合之众。我如此默想着。 “锦瑟姑娘,你来了,也谈谈你的看法吧。” 我一惊,抬头看到成灏正望着我,唇角挂着淡淡笑意。 第七章 初显翻云覆雨手 “我?”我定住神,并未显出太多惊慌。 “嗯,听元青说你熟读兵法,且对国事颇有见解,不如你来谈谈退兵之策。”他仍是若有若无地笑着,并无戏耍之意。 我抬眼扫过穆子萧,他之前似乎也望着我,目光里含着期待,见我望他,又立刻望向别处。倒是华年,她一刻不歇地盯着我,似乎要看穿我,不知为何,这目光让我极不舒适。 我抿了抿唇,略略想了想道:“其实退兵之法不难,只需各个击破便可。” 成灏的笑意更深,似乎在鼓励我说下去。 “在这三国中,古月国和支祁国都是被荣国硬拉来的,他们的联盟已经有半年之久,迟迟不见动兵,想必是条件并未真正谈妥。古月国要战,必定是为了两年前古月世子被送往黎国为质,心有不服,我们只需把质子从京都转至西境禹州,分散古月国兵力。支祁国兵力比其他两国都雄厚些,但他们的国主爱财好色,且无真正要攻黎国的借口,荣国想必是送了金银珠宝来贿赂他,我们只要送比荣国更多的珠宝和美女即可。这三国中,要算是真正想战的,就只是荣国而已,但是他们兵力不足,也不足为惧。” 待我说完,才发现三人都盯着我看,只是三人目光皆有不同。 成灏是欣赏,穆子萧是惊叹,而华年,我却怎么也看不懂她眼里的神色。 见我望着她,她立刻敛去眼里的神色,笑道:“妹妹真是好才气,堪比一众男子。”她过来拉我的手,“你可知宁远王召见了众多尚书和侍郎,都未有良策。” 她拉我坐在她旁边,这样我就紧紧地贴着穆子萧,我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她却像丝毫未曾发觉,继续道:“子萧,锦瑟妹妹可是个宝,以后我们成了一家人,你可要好好供着他啊!” 她越是说,我越是窘。鼓起勇气看向穆子萧,却见他正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衫。 我不禁困惑,这个男子,还是八年前的男子吗?他还是那个胸怀坦荡笑声爽朗飞身上马,衣衫猎猎的,我的英雄吗? 我抿着唇,慢慢转头,看到宁远王成灏,正一脸讥诮……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有那么一瞬,我感觉成灏喊我来,并不是为了求退兵之策。白天大街上那个墨绿色的影子又开始浮现在脑海中。 穆子萧突然“腾”地站起来拱了拱手:“王爷,属下突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先告辞,请王爷随意!” 华年脸色微微变了变,旋即也福了福身,随着穆子萧出去了。 厅里只剩下我和宁远王成灏。不知怎的,我感觉他们有意让我和宁远王独处。待脚步声远去,成灏开口道:“你还不走?” “王爷今日可带随从?”我并不想绕弯子。 “并未。” “哼,那想来,王爷的随从是有别的要事了。”我的语气有些冷。 “你是说,清河?”他的语气一直很平静。 “原来他叫清河。不知王爷让您的随从来跟着我这么一个弱女子,有何意图?” “弱女子?”成灏轻笑,他并不否认,今天街上那个墨绿衣衫的男子,就是他的随从清河,就是那次在扶兰苑里,站在他身边的人,我就算不识他的面目,也认识他的挎刀。 成灏继续道:“第一次见面,就敢在我面前为弟弟讨要官职,独自骑马十几天翻山越岭到达京都,途中还收服了两个强盗……我可不认为你是弱女子。”他悠然地靠着椅背,细数着我这几天的经历。 我睁大了眼睛,心绪翻腾。原来如此,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成灏慢慢直起身子道:“若你是弱女子,我也不会派人跟着你!” 他转动轮椅,徐徐出了前厅。 “那……”突然想起一事,我突然开口。 “元青现在并不在京都,他去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成灏并不回头。 我又急急开口:“夜幽王也是你的人吧?在我来京都的路上,你让他跟着我?” 正在前行的身影顿了顿:“……你可以这么认为。” 宁远王成灏,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越来越神秘的人物。人对神秘的事物,都是天生的有些惧怕的…… 距五月二十还有十日。 在这十日里,华年日日派几位婆子和丫鬟陪同我出门游逛,每一次都是绿莺贴身作陪。每次出门,她都会叮嘱绿莺,按照我的喜好买些物什回来,也会叮嘱我不要拘谨,喜欢什么尽管买,银钱管够。 华年这么好,好到我常常会以为那天在前厅议事时她的异样神色只是我的错觉。 每一次,我都乖巧地听着她的吩咐,带着一众仆从,出入京都的各大珠宝店,据说京都几家商铺,制造出来的金银玉器堪称极品,但是却极难买到,有的人甚至愿出高价购买别人二手的物品,只为能在器物或首饰上看到这几家商铺的商印。 而我就是在这其中的一家商铺当中碰到骆澜天的。 那日,我正在“玉翠阁”中选看一支珠钗,突然听到一阵吵闹声。循声望去,只见老板并两名店员正扭着一个瘦弱男子,拖拽着要将他退出门外,那男子被拧住了双手,不得动弹,只用双脚死死地粘在地上,高声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开了店却不能让人进来看,还说是名家商铺,我看是欺世盗名、目无法纪、狗眼看人低……” “男子”一出声,我不禁莞尔。缓步走过去,示意店家放手。 因为我最近经常出入这家店,可谓是这里的大主顾,毕竟“玉翠阁”的东西,在我之前提到的几家店里也算是中上乘,一般人很难买得起。老板一见我出面阻止,便向我诉苦。 原来这位“男子”常常来店里,每次一来就是半天,但什么也不买。本来这样也没什么,毕竟来店里的很多客人都是这样,只是过过眼瘾。但是这个人,他却不仅仅是看看,还要用手摸,一件金饰玉器,往往一摸就是好半天。 “这金饰和玉器讲究的就是一个缘,那缘都被他摸走了,怎么可能还有人买嘛?”老板哭丧着脸,无比委屈。 “你这老板,做买卖还不让人挑了?我在别家店里也这样,也没见别家的老板怎么着,小爷我奉劝一句,做生意别太小气——”那“男子”眉眼朝天,一幅心高气傲的样子。 “你……”老板居然被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他们争论的空隙,我飞快地打量着那“男子”,他比平常男子要瘦很多,一身青色衣衫穿在身上着实是大了些,仿佛是穿着大人衣衫的孩子。他带着顶宽沿遮帽,眉眼看不大真切,微微能看到他露出的白皙的下颌和脖颈。 我笑意更深,劝说道:“老板莫急,这位小兄弟怕是极喜欢贵店的手艺,才如此爱不释手。”我瞧了一眼“小兄弟”,他正抬起头,从帽檐下斜眼偷偷看我。 我继续道:“刚好今日我还未曾去其他铺子,看那位小兄弟眼光着实不错,他摩挲过的那几件物什我也很喜欢,就都给我包起来吧。” 老板一听这话,之前的事也不追究了,立刻便吩咐伙计去了。 余光里,看到旁边的青色身影正悄悄地挪步出去,我转身笑道:“小兄弟,请稍等。” 那身影顿了一顿,便直挺挺地立住了。 我拿着老板包好的几件物什,挑了两件,交给他:“这两件送给你。” “无功不受禄!”他倒是硬气。 我噗嗤笑了:“怎么是无功呢?小兄弟帮我挑选到的都是上好物件。” 他犹豫着,终于还是伸手接过:“姐姐你真是人美心也美,”他挠了挠头,“对了,命也挺好,敢问您是哪家府里的大小姐?” 我又笑了,我的命,哪里就比他的好呢? 绿莺在一旁接嘴道:“这是穆侍郎府的准二夫人,你可看清楚了!” 那人忙唱了个喏:“难怪长得美心又善,穆侍郎有福了!”说完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绿莺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色眯眯……”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道:“对了,就是穆侍郎府,院墙外有棵大柳树的那个穆府,你知道吗?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挂在柳树上,很是美丽。” 那人定了一定,微微沉默了一晌,道:“确实很美,然而我还没去观赏过,有机会在下定去感谢姐姐!” “今夜有月,赏月必是好极!”我笑道。 从“玉翠阁”出来,又去买了几样吃食,我便携着一众丫鬟婆子回了穆府。 太阳渐渐隐去身形,世界慢慢暗下来。一弯残月正慢慢从天边升起,漫天的星子像极了美丽的梦。整个天地只剩下了虫鸣和黑暗。绿莺和紫竹都已经睡熟了。 我站在院子里,此时,月亮正升到了柳树的梢头。 我轻提一口气,跃到了墙头。白日里的青衫“男子”站在下面,正倚在树干上望着我。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姐姐果真是想与我暗箱幽会,不怕你家穆侍郎吃醋么?” 我无声地落到他跟前。 “没想到,姐姐除了有一副绝世容颜,还有一身好功夫啊,啧啧,这穆侍郎可怎么吃得消?”他仍在打趣我。 我并不恼,悠悠说道:“你也不差,今日三个大汉都拉不动你,你的功夫,可是在我之上了,”我走近他,将脸凑近他,轻轻道,“小兄弟,不,或者我应该叫你,小妹妹……” 我明确地感觉到他身形晃了一晃,旋即便叹了一口气,一把扯掉头上的遮帽,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的大眼睛,愤愤道:“我就说嘛,我骆澜天这么好看,怎么可能装得成男人呢,就是我那师父,非得用这劳什子遮住我!” 我笑望着她:“原来你叫骆澜天。” “姐姐叫我小天便可!”她讪笑了下,尽管在幽暗的月光里,她的那双眸子仍然发出光彩,是那种无论世事怎么变化,仍然干净透彻的那种光彩。让人平白地信任。她过来拉我的手:“好姐姐,我错了,我不该扯谎!” “那你如实告诉我,你到玉翠阁去干什么?”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聪明灵动的女孩子,她也就比我小两三岁的样子,却比我洒脱快乐。 第八章 奈何机关重 骆澜天也是个孤儿。她是被师父养大的。 “实话告诉你吧,我师父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造玉高手!”她满脸骄傲地告诉我。 “造玉?这玉不都是天然生长,然后人工打磨的吗?”我有些疑惑,便打断她。 “咳……这造玉嘛,自然有造玉的学问,一般人是学不会的,我师父造的玉,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和天然玉区分开来呢!” “哦,”我了然,“原来是造假玉器啊!” 骆澜天一听急了:“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天然玉啊,我师父从原石染色、打磨,再到仿制商家卖的形体、纹路,那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呢!他们的玉不是很难买么,我师父将这些多多造出来,不是方便了更多的人么?” “那你白天在店里摸人家的玉器原来是……”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她便低了头,不说话了。有些丧气。 “我叫锦瑟。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她盯着我看,疑惑不解。 “我这里有一些上好的玉器,原本是等过段时间手头紧时,将它们转手卖了。但是现在遇见你,我倒是有一个长久之计……” 我话音未落,骆澜天就急急说道:“你是想,为我们提供玉器来源,再抽取分成?” 我莞尔:“你果然冰雪聪明!看来我没有选错人。”我慢慢踱步至她跟前,“不过,这货源可能不会长期提供,所以,我会将现有的货源存在你那里,折合的银钱你先替我保管。以后你们制造的玉器所得,我都要有分成。” 骆澜天想了一想:“锦瑟姐姐,果然好算计。只是我不懂,你马上就是侍郎府的夫人了,地位虽不比王公贵族,但吃穿用度绝对是不成问题,何必如此钻营银钱之事呢?”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在朦胧的月光下清澈见底,莫名地让人心安。 我只是笑了笑。其实我又何尝知道呢?我的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惑,近日来穆子萧的冷落,华年的奇怪表现,又逢着乱世,我独自一人在这世间,总得有些俗物傍身。 骆澜天离开时,月,已经升到高高的天空。弯弯的,像谁在笑。是讥笑。 我毫无睡意,便在道上缓缓地走了起来。夜风微凉,我开始慢慢地梳理近日来见过的人,做过的事。 从宁远到京都、夜幽王的莫名帮助,穆子萧的迎接与冷落,华年的过分的热情,宁远王的突然出现……我的人生,似乎正在步入另一个世界,与扶兰苑规律的生活不同的,未知的世界。而我想不透,也看不懂。 不知不觉,来到莲池旁边,这是京都最大的一处水景,每逢正月十五,都有少男少女来放莲花灯,祈求姻缘美满。此时莲池里已长出点点莲叶。莲叶浮动,飘萍无首,像极了我现在的状态。 “郁姐姐,你教我刺绣女工,教我家务看账,却没有教我如何面对这样复杂的人生啊!”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我不禁脱口而出。 离别的那一天,郁姐姐的话浮现在脑海:“你也像我一样……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 早知道来京都这么辛苦,我还会那样义无反顾吗?而元青,他现在怎么样呢? “一个人遇到难事,若总是想着求助他人,那样过的,岂不是别人的人生?”低沉如同夜空里的呼啸的风,一个声音就那么毫无察觉地在耳边响起。 我蓦地一惊,差点就失声喊了出来。是夜幽王! 他仍旧一身黑衣,黑色眼罩。披风在风里轻轻地飘着。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来了多久? 见我盯着他,他转头,似乎是斜了我一眼,就又转过去望着莲池里的点点莲叶。 “你……夜幽王……你为何在此?”毕竟是传说中的人物,又莫名地帮过我,这竟让我有些结舌。 “哼。”他只是轻轻发出了类似于不屑的声音,似乎我的问题太过荒谬。 我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居然是这么难以捉摸的人。 “你可知,有人要害你?”他终于开口道。 “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害我作甚?”。 “当然是想让你死。” 这……兄台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么?”他反问了一句。 “啊,没什么”,我忙摆手,“我就是想知道,是谁想让我死?” “无可奉告。”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那——你来告诉我这些?”我一头雾水,来告知我有人要害我,却又不告诉我是谁,那不是相当于没有说嘛! “总之,最近不可上街。” 上街?我心头一震。难道是…… 见我低头皱眉思索,夜幽王便转身欲走,我来不及细想,立刻拉住他的披风,夜风带着他的披风轻轻拂过我的面颊。 就在这一刻,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尖:“夜幽王,你,真的是宁远王的人?”说真的,我不信这么一个冷傲的人会屈居于人下。但若不是,他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又有什么理由来帮我呢?难道仅仅因为我长得好看?怎么可能? “哼。”又是这样! 他甩开我的手,就飞身上了不远处的高墙。转身对我说:“记住,不要上街。否则,我不会救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就像他突然到来时一样。 我将手放在鼻子前,细细地嗅了嗅,这是夜幽王披风上的味道,也是扶兰苑里槐花的味道。那味道极淡极淡,却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他应该是去扶兰苑里,见过宁远王了吧。可是,宁远王去扶兰苑做什么呢? 回到卧房已经是天光微亮。我只稍稍小睡了片刻,紫竹就在门外唤我用饭了。为了不让人生疑,我仍是强撑着起了床,简单的梳洗了下,就去了前厅。 华年已笑吟吟地候着了,穆子萧并不在。与华年互相见了礼,她告诉我穆子萧近日里都在书房忙着公务。她打趣道:“子萧定是想为你们的春宵一刻腾出时间呢!” 我知道并不是,但是从她的语气中丝毫看不出为人妻的嫉妒,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穆子萧。 用完早饭,她仍是打发着丫鬟婆子陪我置办出嫁的东西:“妹妹娘家人都不在了,这些嫁妆自然要由我来操办。”若是几天前的我,听到这话,肯定要感动到落泪。 我仍是笑着应诺了。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了些感谢的话。 我不是没有听夜幽王的劝告,只是,我想试一试,最后一次试一试。 第二日,第三日,一切如常。 只是到了夜间府里人都睡着时,我会将我白天置办的玉器首饰放在院墙外的大柳树下。骆澜天自会取去。 五月十八日。离我与穆子萧的婚期还有两日。 从商铺里出来,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蓬头垢面,一出来就抱着我的腿大哭起来。 边哭便大声喊着:“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妇人,你还我儿命来……” 这一哭喊顿时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从这个婆子断断续续地控诉中,我大概知道,原来我为了某图她的家财,同时“勾引”她的两个儿子,让两个儿子都为我散尽钱财妻离子散,最后我还挑唆二人比武,结果二人双双身亡。 我站在原地不动,内心冰凉,原来这就是华年为我设下的陷阱。我不知何德何能,竟让她谋划至此。 见我不做声,这婆子哭声更甚,竟然要向一旁的石狮子撞去。 我还未动,绿莺冲过去一把扯住了她,恨恨道:“你这婆子怎么血口喷人,我们家二夫人一直住在府里,如何能勾引你的儿子?” 婆子冷笑了一声:“姑娘这话错了,你这‘二夫人’是一生下来就在你府里么?劝你告诉你家主人,好生看管好府里财产,莫被狐狸精撺掇了去!” 百姓中开始骚动,有人开始拿菜叶向我身上扔来…… 绿莺立刻挡在我前面,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喊着住手。 我看着绿莺胖胖的身影,她的个头才到我的耳根。在这府里,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在算计。不管怎样,我相信绿莺是善良的,因为我那么的需要相信一个人。 我转身欲冲出人群,那婆子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仍在哭闹着。我只好用另一只手试图推开她,没想到这一推,却改变了我的一生。 “咚!”那婆子突然向后倒去,唇角流出暗红的血,不省人事。 日光刺眼。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隔了半晌,才有人去试了试她的鼻息。 “死人了,死人了!” “狐狸精打死人了!” 不知是听谁说的,这世上最大的愤怒,都抵不过众人的愤怒,因为那愤怒是毫无意识的。 立刻就有人来扭着我去见官,很多人一拥而上。绿莺使劲地想拉住那些人,但是于事无补。她隔着人群喊我,我回头,朝她感激地笑笑。 杀人偿命。原来,这就是华年的计谋。不仅让我名誉扫地,她还想让我死。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是因为穆子萧吗?可是,他明明本就不愿娶我! 锦瑟啊锦瑟,这么多年,你学参天象、读历史,却参不透读不懂这人心…… 第九章 往事重现渐成迷 我入了狱。我没有争辩。我只是在等,这是最后的等待。 穆子萧,你会来吗? 扶兰苑里,我等了你八年,你没有来,却在京都城外骑马接我。这一次,你会来救我吗? 我知道,在京都的律法中,官职六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犯法,都可以免一级罪行。而我和穆子萧还没有成婚,我不是他的谁,但是如果他出来承认我是他的妾,哪怕只是她的妾,我便会被赦免死罪,或流放,或监禁,我都不在乎。 我的等待充满了希望,同时也充满了绝望。 穆子萧,不知何时,我对你的喜欢,竟然卑微至此。 夜深了,我抱住膝靠在大牢里冰冷的墙上,。 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站在我面前,我徐徐抬头。是夜幽王。 他站着不说话,我却能感到他冰冷的气息。他很生气,不,是暴怒。 我又埋下头去,吸了吸鼻子,闷着声音道:“没关系的,你回去跟宁远王说,我是自己这么选择的。跟你没关系!” “忽”地一下,他将我从墙边拎起来:“你说跟我没关系!我告诉过你莫要上街!” 一下子离他这么近,我有点不适应,他热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痒痒的。 “对不起……我很感激你。对了,你跟元青说一声,元青你知道吧,我弟弟,宁远王就是因为看重他才让你来保护我的。你跟他说,不要伤心,宁远王重情义,让他好好跟着,不要挂怀我。好好……活着……”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无声落了下来。或许,我已经看到了我渺茫的未来,穆子萧,他不会来。 夜幽王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罢了,即使你待在府里,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放我下来,沉默了许久,突然又道:“你,很喜欢穆子萧。” 我胡乱地点着头,脑袋里一片乱麻,将死之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九岁时就喜欢他了。可惜他好像不喜欢我。”我再一次蹲了下来,将头埋进双腿间。这该死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不过,都快要死了,在别人面前这么哭一次,也没关系的吧。 一双大手放在我的头上,温暖的感觉持续了良久。 牢房里静静的。不知什么时候,我抬起头,发现夜幽王已经走了,身边有一把镶着祖母绿宝石的匕首,想必是夜幽王留给我防身用的。我心里一阵暖流。在这世间,有人待我至此,我也该满足了吧。 我疲惫至极,就这么睡了过去。 我在牢里关了三日。一直没有人来提审我。牢门外的饭菜,我一口也没有动。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特别是在绝望时,往往会想明白很多事。 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从我到穆府以来华年和穆子萧的种种,渐渐地似乎知道了什么。我在想,会是谁先来看我?是穆子萧?还是华年? 可我没想到,我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孤女,竟然会在京都掀起轩然大波,而这场风波,让八年前霍乱背后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我等来的不是穆子萧,也不是华年,而是一个要杀我的人。 那是入大牢的第四天,我靠在墙壁上,这几天粒米未进,我已疲惫不堪。哗啦啦一阵锁链的声响让我惊坐起来。 牢头放了一个黑衣人进来,那人带着面纱,披着黑色披风,看不出男女。那人挥了挥手,牢头便退了出去。 我隐隐地感到不妙。握紧了身旁的匕首。 果然,来人二话不说就拿出一截短绳,他想将我伪装成自缢而死的样子! 不等他将绳套入我的脖颈,我飞快拔出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小腹刺去。那人功夫极好,堪堪闪了过去,我的那一刺偏了,却也让他血流不止。 那人许是没料到我会有匕首,惊了片刻,便飞起一脚踢到了我的手腕,我毕竟体力不支,手臂一麻,就趴到了地上。那人顺势将短绳套入了我的脖颈,求生的欲望让我爆发了极大的力气,转过头朝那人手上咬去,在那一瞬间我看到那人手腕内侧似乎有一朵梅花印记。 这一咬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那人吃痛,终于一个巴掌打向我,我顿时头晕目眩。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爬起身来就跌跌撞撞地跑向打开的牢门,背后掌风袭来,我想,这次可能躲不过了,只是对不住夜幽王和宁远王的一番苦心……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去的那一刻,一双结实的手臂接住了我,是宁远王成灏,他刚刚,似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鸟声婉转,流水声跳跃着,欢快而又从容。醒来时,我正躺在榻上,不是牢房。环顾四周,榻上淡青的布幔,右边是一组简单桌椅,另一边窗前的案几上摆着些糕点和水,简朴却又精致,这似乎是一间民舍。 我慢慢地坐起来,一阵眩晕感袭来。才想起我已许久没有用饭了。牢里的饭菜,我怕有毒,我总怕华年在穆子萧还没来得及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要了我的命。毕竟她是太医之女,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下毒,还是轻而易举。 不过,在牢里,在那个黑衣人对我痛下杀手的时候,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我想到的居然不是穆子萧…… 如此想着,我喝了点房里的水,用了些点心。 “现在不怕有毒了?”一个清冽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是宁远王成灏,清河推着他走进来。我不自觉地看向他的腿,想起了在牢里,他接住了我的那一幕。那,应该是错觉吧,可能是我正在倒下,才会觉得他高大的像是站了起来。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穆子萧。 他看着我,目光澄澈,丝毫没有了之前的躲避,他说:“锦瑟,委屈你了。” 他仿佛又变成了九年前的那个穆子萧,坦荡荡的,在遍地尸体中护我周全,给我希望的穆子萧。 然而,终究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看到他,心里不再像从前那样波澜起伏,也不再存有期待了,在经历了这许多之后。 我朝他笑了笑,垂下目光在他手腕内侧扫了扫,衣衫遮挡处看不真切。 我蓦地一惊:我这是在怀疑他? 我略一定神,问道:“可以告诉我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杀我的,真的是华年?” “是,但也不是。”穆子萧答道。 见我不解,穆子萧看了看宁远王,成灏朝他点点头。 这是第一次,穆子萧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这许多话。而我此时才知道,这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而我一直活在这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窗外鸟声啁啾,流水潺潺,恰巧为穆子萧低沉的声音伴奏。 真是一出好戏。 原来,八年前的霍乱,并不是一场意外。 那时,各国正处于混战之中,黎国相比其他国家,国主向各部征取胜之法。太医院以华之言也就是华年的父亲为首的太医们,向国主献策,说可以研制一种药,士兵们喝下去就可以一敌十、力大无比。现已研制出几种配方,只是需要有人试药。华之言还说,这药越是体弱者喝着就越是有效。所以,可以用百姓试药。 国主大怒,认为荒唐至极。 一个月后,离京都稍远的村子先后发生大批村民死亡事件,一开始一个村子只有五六人,这在兵荒马乱人们食不果腹的年代本就是很常见的事,所以并未引起注意,直到后来,大批大批的村民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先是高热、咳痰、咽喉溃烂,像极了霍乱的症状,这才引起各州府的注意,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此事惊动了国主,他立刻让各部派人去处理后续事宜,妥善处理幸存的村民。但活着的已经寥寥无几。我和元青就是当时幸存者中的两个。 我突然想起,那时村里确是来过几个陌生人,以经商为名,赠给村民们一些“强身健体”的药,说喝了之后,可以保证三天不饿,还会体力大增。在饿殍满地的年代,有这样的机会,谁不会试一试呢? 我和元青经常去村外溪水中玩耍,有时天晚了干脆就宿在溪旁的山洞里,与村民们接触很少,当然也错过了“试药”,是否因为此,才得以幸免呢? “所以,这就是华年要杀我的原因,原来真正要杀我的是她的父亲,华之言?他怕你们顺藤摸瓜?”我问道。 我仍是不懂。我们不过是两个幸存的孤儿,我的存在对他们有何影响呢? 穆子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华之言只是个太医,若是背后没有更大的指使者,他们绝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从去年开始,那次霍乱中幸存的人,一个一个地都以各种方式死去了。” 我大惊。“那么,那天在扶兰苑,你们根本不是什么遴选,而是特意找到了元青!” 成灏看着我,微微点头,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眼神里有着欣赏之意。他告诉我,元青此时并不在黎国。 “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派夜幽王跟着我,原来是,怕我被杀!”我问成灏。 “夜幽王?”穆子萧面色有些怪异,扭头去看成灏。 成灏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但也只是瞬间凝神。他并不看他。 只那么一瞬,穆子萧就重新整了整神色,继续道:“投毒事件在当时鲜有人知,但王爷从中发现蹊跷,一直在暗中追查。现在朝中也有些官员得知了真相,很多人认为,华之言之所以肆无忌惮的投毒,又对幸存者痛下杀手,是受宁远王之命!” 第十章 问君何以赠良弓 我一震。转身望向身后的成灏,他并没有看我,面容平静,深紫色的瞳孔里,有看不见的情绪在微微流转。是啊,黎国在外行军,需要大批勇士又能够调动太医院的,除了宁远王,还会有谁呢? 只是,他坐在轮椅上的姿态,那么直,那么平和。要让我相信这么一个男子会行如此不齿之事,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那些人想必是嫉妒王爷威名,自是不必往心里去。”我朗声道。 成灏终于看向了我,唇角微不可闻地勾了一勾。 “如果只是嫉妒倒还好说,只怕……” “你是说,有人故意要坏王爷声名,意图趁机夺取兵权?”我在扶兰苑里读了众多史书,里面不乏兵法权谋。 二人皆看向我,目光微微惊异,就连清河的也微微变色,不再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漠然。 “看来,扶兰苑没白白养你八年。”成灏突然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王爷收留我们就是为了今天为你所用?”我也调笑道。不知为何,自他从牢里救出我,一觉醒来,我竟不那么惧他了。 知道我是说笑,三人也一起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成灏笑,原来,他笑起来这么温暖,竟不像是那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噬血王爷。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华年呢?穆子萧会如何待她? 他看着华年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脱口而出了。 穆子萧突然就黯然下来,沉默了半晌,他说:“因为我爱她,所以锦瑟,我才一直对你有愧啊。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引你入套,却毫无办法。爱这种事,总是无可奈何的。” “或许,不是你看着她引我入套,而是你、你们看着她入套?”我望着穆子萧和成灏,徐徐道。 没有人回答。 “她被关在府里,这件事,还不能被别人知道。”半晌,穆子萧说。 我当然知道,他们要揪出华之言背后的人。我看着穆子萧,原来,对他来说,虽然是爱着华年的,但是却仍要为了道义,为了律法,为了自己的忠心牺牲这份爱。或许,世上所有的男子都是这样的吧。 我竟有些同情华年。 “你暂时不要露面,安心住在这里便好。”说话的是成灏。他示意清河推他出去,转身的那一刻,他抬眼看了我一会,那一眼里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只是我看不懂,抓不住。 此时,又一个想法冲入脑海:他的腿,是不是也与这件事有关? 大牢的事又浮入脑海,我脱口而出:“那,宁远王真的站不起来了吗?” “那是自然。”穆子萧回答的极快。 我想,牢里所见,怕真的是个错觉。 穆子萧只是告诉我,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是穆子萧在宁远的别苑,叫“水云居”。我自可安心住着,等待消息,其他的事他们会处理妥当。 临转身的那一瞬间,他说:“我们在那天在街上纠缠你的婆子身上发现了华年的玉镯,那是你的手笔吧。” 我抿了抿嘴,看着他不语。 没错,那天华年派人随我上街时,我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顺便偷偷地脱下了她手上的玉镯。在那婆子扯住我的胳膊时,我推了她一把,顺手将那块玉镯塞进她的衣衫。 穆子萧,虽然我盼着你救我,但是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沉默了一会,穆子萧道:“宁远王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他要寻的人。” 丢下这句莫名的话,他便走了,只留我独自站在房内百思不得其解。 “水云居”名副其实。这里从外面看只有一间大屋子,屋内被隔为两间,一间是我住的卧房,另一间是书房。屋后有锅灶,似是刚刚搭好。 屋子建在水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屋外随意地生着些花草,应该是鸟儿从四处衔来的种子,一条长长的朗庭,连接着小岛与对面的陆地,站在屋外望过去,烟水迷蒙,似云雾缭绕,一片苍翠的林子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我心里顿时就平静下来。想不到多年征战的宁远王成灏,竟然有这么一出淡烟流水的好居所。 其实我知道,成灏和穆子萧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比如,华年若要杀我,本有很多方法,为何一定要我嫁给穆子萧?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吗? 或许,五年前,她要嫁的本不是穆子萧,她爱的另有其人! 只是这些,现在是我不该管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待着。 我相信真相迟早都会浮出水面。 这些天里,惊惧、伤心、饥饿让我疲惫不堪,我回到屋里,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极安稳,就像我回到了扶兰苑。没有算计,没有争斗,没有伤害。 醒来后走出门外,看到成灏派人送来的两口大箱子放在门外,他们并没有惊动我。打开箱子,一件一件地清理着,不禁失笑。里面除了吃食,还有一些衣服头饰,甚至连内衣和亵裤都准备了好几套。另一个箱子里备了女红、胭脂水粉,里面有一个长长的木盒子,我拿起来,很沉。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金色长弓,弓的腰身细长,两头尖尖翘起带有弯勾,那弓上流云浮动,精美异常。 我失声道:“惊云弓!” 没错,是惊云弓,相传这惊云弓是两百年前由造弓师陌影所造,陌影花了毕生时间只造了一把弓,传说良弓造成的那天,他举着弓大笑几声,对着天上流云大喊:“吾辈岂可念蓬蒿,蔽日惊云望苍天!”言毕,便化为一缕金色光芒朝着天边而去。 惊云弓偶然为前朝牧伊夫人所得,牧伊夫人乃绝色,据说一次前朝国主设宴招待外宾,一位使臣借酒用语言调戏牧伊夫人,夫人当即拉弓,射下使臣的帽缨,从此再无人敢在牧伊夫人面前不敬。 以前,在书上读到惊云弓的故事,我敬佩陌影毕生匠心,也爱牧伊夫人的敢爱敢恨。对惊云弓更是心向往之,没想到,此时,它就在我的面前。成灏把它带到了我这里。而我,何德何能,竟能受此大礼? 我又想起穆子萧的话:“你就是宁远王要寻的人。” 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不通,就不去想。这一生总有很多谜团,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我在水云居一住就是两个月。这两个月虽然漫长,却并不孤单。因为…… 我在书房里读书,这里虽是别苑,但是藏书却比扶兰苑里多许多,还有很多是近些年的各国要事记载。 我按着索引在架上找一本书,夜已经深了,我提着油灯,一排一排,凑近了看。 一本、两本,嗯,都没有。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你也不怕瞎眼!”一个声音突地在身旁响起,我打了个激灵,油灯从手上掉了下去。 呼的一阵风,油灯被一个黑影接在手里。原来是夜幽王。 “你是想烧了这里?”声音有些愠怒。 “明明是你!一点声音也没有,鬼鬼祟祟!”我不服气。 “嗯?”我看不见他面具下的眼睛,但是却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杀气。 我自知说话过分了些,忙打着岔:“夜幽王大人,你看你这么威风八面、高大威猛,怎么看都不像宁远王的手下呢?” “谁说我是他的手下?”这句本是奉承他的话,让他仿佛更生气了。 “嗯,不是,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宁远王派你来的,你也没有否认吗?”我居然有些结巴了。锦瑟啊锦瑟,你的从容勇敢镇定,去哪里了? “哼,”夜幽王的声音很是不屑,“只不过见过几面罢了,我做事从来都是只听从自己。” “啊,啊!也是,”我打着哈哈,没办法,他的语气,他的面容,气势太强大了,“那,夜幽王大人,你,你今天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啊?” “寒舍?”夜幽王环顾四周,“你管这里叫寒舍?”似乎又生气了。 这只是谦辞啊。我在心里嘀咕着,但没敢说出来。上次他在大牢里拎着我的衣服,那种感觉还在,虽然我知道他并无恶意。 不过,他到底为何出现在我身边?自从我离开扶兰苑,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懂猜不透。 见我不说话,他伸手,穿过我的耳畔,他的气息顿时离我很近,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从我身后取下一册书,递给我。正是我找的那册。 奇怪,他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里酝酿开来:“夜幽王,你不会和宁远王是同一人吧。” 他立在原处道:“你说呢?” 我一思忖,不可能啊,两个人声音完全不一样。宁远王清冽明朗,夜幽王的声音要低沉很多,并且,宁远王他,腿是受伤了的。最重要的是,宁远王温和,而夜幽王……我不禁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黑色面具下的他神情冷冽。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抱歉,是我想多了!”我眯眼笑了笑。 他夺下我的书,扔到案上,道:“明日再读。” 便拉着我到了屋外。 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他并不说话。夜色清冷,一轮圆月静静地照着,水波悠悠,圆月的影子映在水流上,在氤氲的雾气里如梦似幻。 我突然觉得身旁的人没有那么可怕了。本来也是,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来救我。 只是,为什么呢? “夜幽王……” “以后不要唤我夜幽王!”他打断我。 “那我叫你什么?” “待我想好再说。” 我……本来想好的话,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第十一章 夜深人不知 每隔几日,夜幽王总会来,并且总是天色将晚时来。他的话极少。慢慢地,我开始接受他的到来。多年后,我才知道,有时他来时我已入睡,他便坐在屋里自斟几杯,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才走。他身法极轻,我竟未曾发现过。 他不说话,我便和他说。我跟他讲小时候和父母的故事,和元青的嬉闹,以及在扶兰苑的种种。日子居然平淡而又欢愉。 之后,他有一连五日都没有来,我隐隐地有些失落。每到夜晚竟不能入眠,我开着窗望着沉沉夜色,突然警觉,我竟然在等着他来!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念一个寂寞时的伴而已。我也强迫自己不去思虑,为何杀人不眨眼的夜幽王,居然来陪我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女子。 或许,真的是受宁远王之托吧。毕竟,我是八年前那场“霍乱”的关键人物。 在水云居的时光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第十五日,清晨,我在水廊上一边读书,一边看着阳光透过湖对岸的林子,一缕一缕地穿过来,明媚而又温暖。 我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回到京都很多年后,我还会在梦里回到这里。只是那时,“水云居”已经不复存在了。 远远地,我看到林子里有一个人,沐着晨光,牵着马踽踽走来。 我心中一喜。忙站起身奔跑着迎过去,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还赤着脚…… 晨露带着些许冰凉,沾在脚底,痒痒的。 待我跑过水廊,到达前面那片空地,那人也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是穆子萧。 我抿了抿唇,竭力隐藏住内心隐隐的失望。 穆子萧见我赤脚跑来,似乎也有些尴尬。就这么远远地站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终是他打破了沉默:“我奉王爷之命,来给你送信。因为怕人跟踪,所以挑了林子里的小路,赶早过来。” 说着走向前,将信递给我。我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是郁姐姐。想必她是听闻了变故,把信写到穆府去了。 我道了谢。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又从马背上卸下粮食和蔬菜。人多眼杂,这些东西通常都是喊杂役在凌晨夜静时分送来,没想到这次竟是他亲自来送,也是难为他了。 他帮我将东西扛到屋后,许是为了打破尴尬,他向我讲着这些天来他们查询的结果,华太医背后的那个人,似是知道我们起疑,一直按兵不动,而华太医近期也并未有任何异常,他们打算从华年查起。 往回走时,他突然轻声问我:“锦瑟,你可怪我?” “什么?”我有些不知所云,立刻反应过来,“哦,不怪你!反倒是请你不要怪我才对。” 见他疑惑,我笑道:“我以前等过你八年,并且说非你不嫁,但是现在,我要食言了!所以请你不要怪我。” 我望向远处的林子,那里正有朝阳升起,光芒四射:“我锦瑟要嫁的男子,必定是从前、现在,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他能担起国家兴亡之责,也能与我儿女情长,化作绕指柔,不管这世事如何变迁,他都会初心如故!” 穆子萧也笑了:“好一个初心如故!锦瑟,你这个好友,我交定了!” 那一日,在璀璨明媚的阳光里,我和穆子萧,终于泯却了所有恩仇! 我告诉穆子萧,我想见见华年。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女子,我总隐隐地有些牵挂,或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他答应我待此间事告一段落,会安排我们见面。 待穆子萧走后,我拆开郁姐姐的信,大惊。 郁姐姐在信里说,半月前有几名官兵来到扶兰苑,以检查违禁物品为名搜查院内,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王管事被关在房内单独逼问。幸好宁远王的侍卫清河及时出现,才免去了一场灾祸。郁姐姐在信内叮嘱我先不要回去,那些人忌惮宁远王,暂时不会做些什么。 按着郁姐姐写信的日期算起,这事已是在一月前了,也就是我和元青刚刚离开的那日之后没几天。看来,在这京都之中,早就有人坐不住了。 突然,我想起了那个在连池边遇到夜幽王的月夜,那时他一身槐花的清香,难道…… 我决定等待。在扶兰苑里的八年,我最先学到的便是等待。 夜幽王,已有七日未出现了。 朔月日,黄昏。 我拿着惊云弓,在水廊外的空地上练习射箭。空地上远远的地方立着几处草垛。这里只有鸟鸣声和利箭划破空气的呼啸声。 “咻——”长箭穿过草垛,直直地没入背后的树干。近日来,我在射箭的力度上增进不少,这还得感谢成灏送我的惊云弓,用的极是顺手。 “可以练习数箭连发!”一个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心里顿然一松,喜道:“那也得有箭啊,宁远王只派人送来了弓,箭还不是得我自己做!” 突然,一阵血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吃了一惊,一扭头,才发现夜幽王一身黑袍上满是鲜血。 我惊呼了一声,急忙跑过去。 见我紧张,夜幽王唇角翘了起来,道:“没事,处理了几个杂碎。” 原来那血不是他自己的,见我松了一口气,他唇角翘得更甚了,告诉我他近日在追踪几个逃掉的犯事官员,还顺手解决了几个歹人。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见我不动,他道:“还愣着干甚?去烧水,本王要沐浴!” “啊?”我大惊,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沐浴!何况是个男子! “还不去?” 我一看他手上的血,才反应过来,立刻跑去烧了一桶热水。 就在我的卧房里,他解下沾了血的披风,顺手递给了我,我本能地就接了,他又开始解腰带。回头见我还站在原地。突然道:“怎么,要一起吗?”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我红了脸,抓着他的披风跑出了屋外。 天已经暗了下来,漫天星子都在朝我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冷风一吹,我才反应过来,真是奇怪,他居然跟在自己家里似的!我和他已经那么熟了么?转念又想,他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自相识至今,他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对他还一无所知。 我越来越好奇,不住地望向背后的窗。好容易才忍住了要去偷偷看一眼的冲动。 他很快就出来了,身上有沐浴过后清新的味道。 “啪”!见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便在我额上拍了一下。 “好看么?” 我吃痛,幽怨地看着他:“反正又看不见!”我小声嘀咕。 他撩起衣角,在我旁边坐下:“有什么想问,问吧。”他靠在木墙上,很悠闲。 “为什么是我?” “嗯?”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之前并无交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心悦你。”他依旧靠着,声音毫无波澜。 “啊?你说的,是那种心悦?就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我心里的惊颤无法形容。这个冷酷的,神秘的,杀人不眨眼的冷面王,告诉我他心悦我!而在我心里,“心悦”,是不能那么轻易地说出口的,像我从前对穆子萧的心悦,像穆子萧对华年的心悦。 虽然之前,我是那么的期盼他来,但是当他说出这种话,我还是难以置信。他是如此平静! “不然呢?喜欢不必遮掩。做了恶事才要遮掩。”他依旧回答的淡定。 可是我,承受的起吗?我,只是一个八年前父母死于一场阴谋的孤女,在扶兰苑里毫无庇佑地长大,将来,可能也要毫无庇佑地死去。 “无妨,你问了,我便告知你。你不必徒增苦恼。” 我望着面前这个黑衣王,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但是,我又何曾认识过他? “我可以,看看你摘下面具的样子吗?”既然喜欢,不就是该坦诚相待吗? “时机一到,你自会看见。” 果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心悦我。 “你不去洗洗吗?一身臭汗!”他突然道。 我……的确,之前拉弓射箭本来就出了汗,又为他生火烧水,此时被汗水浸湿的衣服都已经干了,我闻了闻衣袖,确实…… “额,难为你啊,忍了这么久。”我有些委屈。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站起身,绕到屋后。我跟了过去,却见他用我之前烧水用剩下的木柴,开始生火……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我不习惯看到这样的夜幽王。吹火,拨柴,他做的很熟练。 烧好了满满一桶水,他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早些休息,”临走前又加一句,“灯下切莫看书,劳神费眼。” 我站在屋外,一直看着月光下,他的影子渐渐消失,一低头,发现他带血的披风还在我的手里。 沐浴毕,一身清爽地打开房门,却被吓了一跳——夜幽王,居然没有走! 他转头见我出来,便道:“怎么洗这么久?”我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只感觉他语气有些恶狠狠的。 我缩了缩肩膀道:“你不是走了么?谁晓得你还在这里。” “披风。”他的语言果然简洁。 我忙跑到屋内,拿出披风递给他。 他望着,不说话。半晌才道:“沾了脏血!” 这……难不成让我帮他洗么?还不是他自己要杀人!但转念一想他助过我那么多回,我给他洗洗披风,也不冤枉。 第十二章 恩怨两消散 我进屋端了水盆就着湖水洗起来。夜幽王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 吭哧吭哧地洗完披风,晾好,月亮已经升至半空了。明晃晃地照着水波。在月光下的夜幽王也显得柔和了许多,他黑色的面具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冷硬了。 看着我做完这一切,他便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寝。” 说完便进屋,和衣躺在榻上。 这,房间里可是只有一张榻,虽然在扶兰苑里我经常和男孩子一起玩闹,然而男女不能同榻而眠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这夜幽王,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我,你,我们还没有成亲……”毕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夜幽王啊,我还是有些惧怕。 “嗯?” “我是说,男女有别,我们不能一起睡……”锦瑟啊锦瑟,我暗骂自己无用。 “谁说要一起睡了?你睡书房。”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很明显,他的语气里有着揶揄的味道。 此时我的脸定是红的要滴血…… 飞快地跑出卧房,身后传来夜幽王低沉的声音——他是,在笑吗? 书房里只有一方矮榻,睡起来着实不舒服。加之之前的误会,我心里突突地乱跳,怎么也无法入眠。 便来到屋外,夜风一吹,人便清醒了些。看到披风已经干了。 我将披风收起,回到书房,慢慢地叠着,心绪才渐渐静下来。触手之处,发现他的披风一角有一道一指长的口子,心绪一动,拿出了针线。 片刻,那道口子处,出现了一朵栩栩如生的银色槐花…… 第二日,朝阳斜斜地射进书房时,我方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矮榻上睡着了。针线还在,披风已经不在了。夜幽王已经走了…… 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是来送物品的仆役。这次他们抬来了两口更大的箱子,我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两箱的箭。突然想起,昨日夜幽王让我练习数箭连发…… 穆子萧果然没有食言。两日后,他便派了一顶软轿,让人将我乔装一番,下了山。 上次来水云居时我正昏迷,此时出去时,才发现这里似乎有某种阵法,两名轿夫抬着轿子,脚步轻快,越过碎石,绕过树桩,明明看着前面没有路,但是脚步变换处,又出现一条树木掩映下的小路。若是不熟悉的人定是发现不了。 此刻我更是对宁远王敬佩不已,在这乱世,他却能思虑如此周全,真不知道他从前经历了什么。只是,夜幽王是如何找到这里?我困惑不已,照此看,他和成灏的关系并不只是他所说的“见过几面”那么简单。 到达穆府时,已是夕阳西下。 跨进院门,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过才半个多月的时间,穆府的景象已大不如前。许是穆子萧刻意屏退了下人,院子里显得无比萧条,前院的那株桃树,因为无人修剪,此时枝蔓横生,池水里长着些飘萍,鱼儿倒是欢跃,然而却更加凸显院里的冷清。 穆子萧迎着我向后院走去,他竭力显出自然从容的样子,然而我仍看到一路上,青石砖的缝隙里已杂草丛生——华年,曾经为这个府里付出了多少啊……我望着走在前面的穆子萧,他的背似乎已不再像原来那样挺直。 华年就被关在后院的阁楼里。 到了阁楼下,穆子萧有些踌躇。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她。” 他却并未因为我的玩笑而轻松一些,只胡乱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我走上阁楼,卸下乔装。看见了那个着清淡黄色的女子,她仍是那样安静从容地坐着,发髻上只以珍珠作饰。只是,她原本顾盼神飞的双眸已没有了光彩,人瘦了许多。 看到我,她轻轻笑了一笑:“妹妹,你来了。” 看到这个女子,我明知道她曾经要杀我,可是我却恨不起来。 她拂了拂耳边的碎发,淡淡道:“我知道你会来。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 见我不语,她继续道:“我这一生身不由己,万望你莫怪。” 我走向她:“当真是你爹指使你杀我?” “不然呢?”她抬眼的一瞬,眼里有流光划过。 “我只是疑惑,你有很多方式可以杀我,为何要强迫穆子萧娶我。你并非不知他对我无意。” “呵,果然是瞒不过你。我以为你会满心沉浸在喜悦中,忽略了这些……”她顿了顿,有些失神。过了半晌才道,“我从十四岁见他时就心悦他,那时他刚刚打了胜仗回来,坐在马上,犹如高高在上的神,而我站在夹道欢迎的百姓中,就那么看着他,我想让他做我的王……” 我反应了很久,才知她说的是——宁远王成灏。 华年喜欢的是成灏! 难怪,所有的一切都明朗了。 我嫉妒着她,而她却在嫉妒宁远王对我的照拂。 她不知道的是,宁远王因为我是那场瘟疫的幸存者,才厚待我了些。 爱情,果然能让人迷了心智。一如从前我对穆子萧。 “我的父亲,华太医,和宁远王立场不同。他不同意我嫁给宁远王。他说,宁远王迟早都要死……当年穆远去提亲,我爹逼我嫁给穆子萧,他说,穆子萧是宁远王的亲信,让我可以借以把握宁远王的动向,但待到举兵相向时,却也可以保他不死。” “本来我已经认命,穆子萧对我很好,我应该知足的。”她转向我,突然站起来,“直到妹妹来,宁远王特地派人通报你到来的消息,还特意让你谋划军策,他看你的眼神,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在那之前,其实我一直是真心希望你嫁进穆家……因为你像我爱着宁远王一样,爱着穆子萧……”她苍白的脸因为激动慢慢涨起了血色。 “那么,你动了杀心,是因为以为宁远王心悦我?” “我让那婆子实现服下毒药,如此这般……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我父亲之前让我杀你,我着实是不忍,可是自从看到宁远王看你的样子,我就……”她突然泪光盈盈,说不下去了。 难道,爱真的可以让人失去本心,变得面目全非? 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我便欲转身离去。 华年在身后盈盈下拜:“这辈子,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妹妹,之前是我对不住了。” 我心里一酸。 突然想起一事:“姐姐,你父亲可曾养过手臂内侧有梅花标记的死士?” 华年茫然摇头。看来她真的并不知情,而华太医背后的那个人,也必定权势滔天。 我点点头,轻声说道:“姐姐放心,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从阁楼下来,已是繁星满天。我隐去眼里的泪光,其实,我又有何能力护华年周全呢?在这乱世,政权更迭,人的生死,岂是我一个小小孤女所能决定的? 穆子萧在楼下等我。此时我才突然发现,他的侧脸憔悴了许多,仿佛一瞬间便被抽离了生命的活力。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男子。 他是真心爱着华年的。只是他在自己的爱与心中的道义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知道我和华年的对话他是听到了的,一路沉默,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或许热河安慰的话对他来说都没有用吧。 我要乘着软轿原路回到水云居。就在我准备上轿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院墙外,柳树稍上闪过一个人影。 我示意轿夫稍等片刻,轻声对穆子萧交代了几句,便疾步向院墙那边走去。 转过院墙的角落,一个青衣男子正斜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茅草,一对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锦瑟姐姐,多日不见,进来可好?不知我们的交易可还作数?” 我莞尔一笑。向他走去。 此人正是骆澜天。 她说,她那晚照例来柳下等我,却半晌等不来,联系我之前所说,便断定我是出事了。 “我潜入府中,听到下人们在议论你,说你多么多么不堪。我才不信,凭我骆澜天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我想着必定是穆府主妇干的好事,便在那偷偷在妇人房里留了点东西。”小天眼睛滴溜溜转着,有些得意道。 “你给华年房里留了东西?是什么?”我疑惑道。 “是个小东西,我小时候在一个苗医那里学过一些蛊术,便给她下了点红颜蛊。” “红颜蛊?是什么?” 骆澜天有些神秘地凑近我道:“就是让她每次在和夫君行那事时,便全身其痒无比,哈哈,姐姐,我厉害吧?”她又黯然道,“可惜我小时候学艺不精,只想着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正经的蛊倒没学会几个,否则……” 我无奈地盯着她,还好,她没有伤及华年的性命! 她好似又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睛道:“姐姐,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 很厉害的人?细想我离开扶兰苑所认识的人,夜幽王、宁远王、包括穆子萧和她骆澜天,哪一个不是厉害角色? 第十三章 可有良计不负君 见我疑惑,她继续道:“在你被关进大牢的那晚我就准备去救你出来,到了大牢门口,我先是躲在那石墩之后,结果我看到一个黑衣人,带着黑色面具的,直接就冲到门口,手指头都没有动,门口的守卫全都倒了……” 她说的,是夜幽王。 “然后,我每天晚上都看到他站在牢房的顶上,还杀退了几波刺客。姐姐,你是如何认识这厉害角色的,几乎是一招致命啊!”小天越说越是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我急忙示意她噤声。心里却是思绪翻腾,原来夜幽王为我做了这许多,而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这件事,他是听从于宁远王,还是自己内心呢? 不管怎样,听到这些,我心里总是暖暖的,继而,却有着隐隐的不安。 小天又问我银票的事。我告诉他先留着,等到急用时自会找她。 临走时,她给了我一张地图,让我有用得到的时候,就去京都北面的清幽花谷找她。 她走后,我又独自静静站了片刻,方徐徐回到穆府大门前,穆子萧仍等在那里,丝毫不见慌乱。 我并不急着上轿。因为刚才在小天说完那些事之后,我便改了主意。 我告诉穆子萧,我不准备回水云居了。我想自己查清事情的始末。 穆子萧瞪圆了眼睛,一时间不知该不合如何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显然他不同意,但是自知拗不过我,只得答应我要向宁远王请示。 “我只是不想总是依靠别人!”我强调着。没错,当我听小天说夜幽王为了我夜夜守在大牢顶上的时候,我就决定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不能让别人为了我劳心费力,而我自己却坐享其成。毕竟,八年前死去的是我的亲人。 穆子萧叹了口气。便让我留在穆府,自己去宁远王府禀报了。 很快他便回来了。 “宁远王怎么说?”我急道。 “王爷只说了两个字。”穆子萧道。 “准了?”我心中暗喜。 “胡扯。” 这回轮到我瞪圆了眼睛。 结果当夜趁着月色,我又被送到了水云居。我心里不甘,但也没办法,毕竟这不仅仅是我的家仇,权力纷争,若无他们庇佑,我和元青早就成为无名冤鬼。 然而终是心有不甘。这一次回来,在这淡烟流水的地方,怕是再也不能心安若素。 当夜,两名轿夫刚走,一阵冷风刮进卧房,夜幽王来了。 这次,他身上竟带着些许萧煞之气,像上次在牢房一样。我不由得缩了缩肩。 不过很快,他便似乎极力控制住了自己。冷冷道:“听闻你要离开水云居?” 我惊异于夜幽王何以这么快就知晓了,但也来不及细想,只默默地点点头。 “你可知你现在是众矢之的,有多少人要杀你!”他声音里有极力压制的怒火,幸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不知。但我知道,别人为了我夜不能寐,殚精竭虑,我不想欠别人太多。” 见我如此说,他突地压低了声音道:“别人?你当我是别人?”一边说,一边走向我。 他本比我高了不止一头,现在慢慢向我俯下身来,那黑色的面具上没有一丝表情,而我却能感受到他面具背后的愤怒,是的,他生气了。浑身爆发出强大的怒火,好像要烧了我。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过你,我……” “我知道,你说过你心悦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竟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我推了他一把,他纹丝不动。我也顾不得了,“但是你的心悦又能持续多久?我不知你的面目,不知你的身世,除了你是除暴安良让歹人胆寒的夜幽王,我对你一无所知,而你,却对我的过往了如指掌,或许,你还将掌控我的未来……”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哽咽了一下,见他不语,我终于继续说道:“可是,在这世上,有什么是能长久的?父母会死去,兄弟会别离,爱人会背叛,而你夜幽王殿下的心悦,又能保持多久?我又能依靠你多久?如果有一天你厌了,那我就只能不明不白地死去么?我只想安然地活着,靠我自己,即使是死了,也强于被你弃如敝履!” 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仿若掏空了自己的心,这是我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吐露心声。我轻轻合上眼睛,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夜幽王,我不知迎接我的将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大手覆在我的头上,我轻轻颤了一颤。似乎听到了夜风轻轻拂过窗棱的声音。慢慢地,我似乎没有那么绝望了。 黑色的,如同夜色的身影离我很近。我听见他的呼吸。看到他垂下的披风一角,有一朵银色的槐花,在烛光里闪闪发亮。 良久,他低低唤我:“锦瑟,你,放心。”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就提着箭筒来到屋外练习射箭。双箭连发,始终有一支箭软绵绵毫无力度,在中途就转了方向。我练的焦躁不安。 昨夜他手上的温度还留在发间。我也不知我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已经躺在榻上,夜幽王已不知去向。 我用力拉着弦,惊云弓上金色流云暗暗地发着光,弓弦铮铮作响。 我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京都要发生什么事? 就这样蹉跎了一日。 当天光再次亮起,我透过窗,看到林子那边远远地走来一行人。 这一次,我看得清楚,为首的那个人坐着轮椅,后面跟着墨绿衣衫的男子,两个轿夫将轿子放在林边,就不再往前了。我知道,他们既是轿夫,又是护卫。 我略略整理了一番,便缓缓行至水廊前,站定。 等他们走得近了,我才福了福身道:“请王爷恕罪。” “恕你何罪?”宁远王问的随意。 “锦瑟无功无禄,竟劳王爷亲自来探望,便是罪过。”我的语气中带着怨怼,但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只好这样暗暗地发泄一下。 宁远王却并不以为意,他看着我:“今日本王可不是来探望你。穆府出事了。” 我一惊,抬起头道:“是华年?” 果然,难怪我昨日心神不宁。“她可是逃了?” 成灏看了我一阵,才道:“她死了。” “死了?”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怎么死的?” 成灏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多说。 清河看了看他,便对我说:“昨夜我们派到侍郎府的暗卫突然回来禀报,侍郎夫人暴毙,似是中毒而死。” 我惊道:“怎么可能?华年自己就懂医术,怎么可能中毒而不自知?” 语毕,我突然想起小天,难道华年之死和她下的蛊有关?便接着问:“你们确定是毒,而不是蛊?” “蛊?锦瑟姑娘指的是……那个女扮男装混进府内的女子?”清河道。 我心里一跳,原来他们连小天都知道,那么我每天晚上携着玉器出墙的事…… 见我不语,清河仿佛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轻轻咳了一声,成灏也轻哼一声,微微地摇了摇头。 清河继续道:“锦瑟姑娘放心,穆侍郎夫人之死和那女子无关,她死于穿心莲,是一种烈性毒药。” “穿心莲?”可是谁会有机会给她下药呢?我心里突然一阵悲凉,这个本来可以安然美好度完一生的女子,终于做了这王权之下的一缕冤魂。 “华之言,华年的父亲,他怎么样?”如果有人要杀华年,那也定不会留下华之言的性命。 “当晚有几个死士刺杀华之言,被我们拦下了,但华之言现在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我忍住内心的愁绪,飞快地思索着:“那么,你们来找我,是因为华家父女这一条线索断了,现在你们想让我出去,引蛇出洞?” 不等清河答话,成灏突然冷冷说了一句:“自大!” 我被唬了一跳,急道:“那你亲自来找我是何意,难道不是因为之前我提出要亲自查找而被你拒绝吗?”情急之下,我竟以“你”来称呼他了。 成灏转过头,却也并未追究,只用他妖冶而深沉的眸子盯住我:“你听着,华年之死,说明你那晚去穆府,被发现了。华年和华之言成了弃子。下一个死的,有可能就是你!”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此时才突然明白。 成灏让我去收拾几件衣物,立刻回京都。我呆呆走回屋内,突然转头问道:“刺杀华之言的死士,手臂内侧是不是有一朵梅花印记?” 成灏点点头。 果然。 后来,清河告诉我,成灏的母亲谥号梅妃,因国主是在梅树下遇见她的,所以以梅为号。只是梅妃已去世十五年了。这梅花印记怕是有人要栽赃给宁远王。 出屋时,我背着两个包袱,一个里面简单地装了换洗的衣物,另一个里面装着细细包好的惊云弓。 我听见清河问道:“王爷,是将锦瑟姑娘仍然送至穆侍郎府吗?” 成灏转头盯着清河,半晌才道:“宁远王府。” 清河在成灏的注视下,居然出了细细的汗珠。急忙奔去吩咐轿夫了。 第十四章 念念故人情 就在我快走向林子边缘时,一股巨大的浓烟从背后升起,伴随着木柴烧裂的噼啪声。 我大惊失色,往背后望去,水云居已经在一片火海之中了,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原来,在我收拾行装的时候,清河就已经在屋子周围埋下火种。 我不解地看向成灏,他也望着那渐渐在火海中消失的水云居,目光里似有不舍。 他说,敌人怕是已经察觉我住在这里,凡是人住过的地方总有蛛丝马迹,最安全的方法,便是毁掉这个地方。 可是,我是多么眷恋这个地方啊,在这许多天里,我认得屋前的每一朵花,看着阳光从窗户慢慢爬进来,还有,和某个人一起坐过的台阶,我曾在湖水里为他清洗过染血的披风,在书房的榻上为他补过一朵槐花…… 木屋在火海里慢慢地倒塌下来。“轰”! 我的眼泪也轰然而下。 我竟没有发现我那么地眷恋他。 只是,回到京都,还能再见吗? 许是见到我情绪如此低落,成灏在我旁边轻轻道:“锦瑟,你放心。” 我沉浸在回忆中,思绪纷繁。 蓦地问他:“王爷,现在你可愿告知我?” 成灏在轮椅上坐直了身体,这样一来,他竟和我站着一般高。 “什么?”他目光灼灼。 “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我朗声问道。 “哼。”成灏轻哼一声,不知为何,我感到他的面容里隐隐有些失望。 “你们查了这么多年,必定是有怀疑的对象,不是吗?”我仍不罢休。 成灏似是不愿与我纠缠,居然转动轮椅,径自转身走了。 清河见此,急急奔到我跟前,说了一句:“滦王,锦瑟姑娘若是见到,定要小心。” 滦王,是二王子。 我自知,此次回到京都,必是龙潭虎穴。 二王子成滦,曾经很得国主器重。据说,国主之所以能在兄弟夺权中取胜,二王子有着重要功劳,有人说,他的手上沾染了几位王叔的鲜血。 然而国主登位后,并未太过感念他的战功,却也未曾打压过甚。 成滦当时掌管着户部和刑部,后来又娶了国师的师妹,一时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我知道的关于成滦的所有。 我想,如果幕后的主使真的是他,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成灏出生以来,国主太过器重于他,加之百姓间相传的那个“紫龙降世”的说法,也让他忌惮。 这么些年他苦心经营,无非是想坏了成灏声名,然后趁机夺取兵权。 近些年宁远王因为远离边关,不再立有战功,不过边关战事事宜仍需他指挥定夺,包括北境大将军都是他亲自遴选。但这些年成滦的手段,让宁远王不管是在百官还是百姓当中,声名都已大不如前。 国主却从未怀疑过成灏。在朝中只要是有关成灏的负面禀报,他一律驳回,并立了一条规矩:以后若有人再敢参宁远王之罪,一律先杖责八十。 此后无人再提,但造谣者有心,怎堵得住悠悠众口? 我坐在软轿之内,如此思量着。一路无话。 到了宁远王府门前,已是黄昏。 却见穆子萧候在门前。 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的心轰地震了一下。 我不敢相信,那个目光暗淡,眼眶凹陷的男子竟是穆子萧! 他的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神采,不过才两日,他竟已憔悴至此。华年之死,对他竟有如此打击。 虽如此,他仍是保持着礼节与风度。先是向成灏见了礼,才请示道:“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让锦瑟姑娘跟属下走一趟……老太太,怕是不行了……” 说到后面,这个七尺男儿居然有些哽咽。 成灏转头望向我,目光淡然。他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点头应诺,我又怎能不应诺? 这一次来,并没有乔装,毕竟我是从宁远王府门口出发,周围有暗卫相护,不会有人蠢到此时来杀我。 这是我第三次以特殊的方式踏入穆府的大门。满眼竟是萧索之意。 所经之处并未见到仆从丫鬟。除了后院的贴身仆从,穆子萧已遣散了其他所有的下人。 我先去拜过了华年的棺椁。因是罪妇,所以她不能入穆家祠堂,甚至不能受人香火。 黑色镶了金边的棺椁就停在后厅,周围祭着华年喜欢的花。 我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说。 我曾答应过她要护她周全,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做。 穆子萧似是知我所想,低声道:“锦瑟不必自责,是我夫妇二人欠你太多。” 我心里酸楚。 如何是她们欠我?我此生都无法忘记,是谁将我和元青从死人堆里带出。 我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穆子萧领我向后院深处走去,花木掩映处,我认得这是去见权氏和穆远的路。之前在穆府住的那一月,我也常去拜访老太太,老太太总慈爱地拉着我的手,将我认作了华年。 走进里屋,我半晌才适应了里面暗淡的光线。 穆子萧小声解释,老太太近日不喜亮光,于是房间的窗户都拉上了布幔,此刻已到亥时,却只是点着一盏小灯。 我走向前,穆远正坐在榻边,握着权氏的手,絮絮说着什么。 穆远已年过六旬,头发已然花白,此时在暗夜里看不清楚表情,但却看得到他佝偻的背。此时的他,据我上次见他,显得无比疲惫。 见到穆子萧带我进来,他便缓缓地立起身,将榻边的位置让予我们。 权氏向我伸出手。此时我才知道穆子萧带我来见她的真正用意。 权氏的手已经肿胀的发亮,她伸手的动作那么费力,然而却能死死地握住我的手。 我听见她用虚弱的声音叫着:“华年……” 她仍是将我认作华年! 我却怪她不起。只感到悲凉。 我回握着她的手,轻轻道:“奶奶,是我,华年。” 老人听到我的答话,又紧紧地握了我一会才松开。也许,是她握得有些吃力也未可知。 刚才这般,似乎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片刻她便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离开时,我向穆远行了一礼,他只是摆摆手示意我离开。 行至门口,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背后道:“冤孽啊……” 我的泪珠终于滚滚而下。 从后院出来,一路上寂静无声,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为这深夜更添凄凉。我不禁想起当初住在穆府时,紫藤流泻,桃华芬芳,仆役繁忙。 而那一树紫藤怎么样了呢?心念一转,终是没有必要去看了。那流泻的一树紫色,是华年在这世上被爱过的证明。有一个男子,曾为她倾注所有…… 穆子萧告诉我,权氏在华年被关的那天就卧床不起,这几日更是粒米未进,老人已八十又三,此时仙去本也是福分,只是她似乎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一直未见华年。 他向我道谢,谢我让他奶奶去了一桩心事。 而我没有告诉他,当时的我,只是想到了八年前我的父母死去时的样子。他们当年是否也如这般,等候着我和元青归来,死不瞑目? 出了穆府的大门,清河已牵了马车在门外等我了。 行至马车前,我回首望了望穆府,这曾经是我住过的地方,留下我的喜悦和期待,也记录着我的绝望和不堪。 从此,我新的人生,与权力和怨恨纠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转身朝穆子萧躬身行礼。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欠他一个大礼。 宁远王府未曾有女子住过,清河告诉我,安排给我的卧房,之前是存放宁远王兵器的。 我一顿。走向房间的脚步不禁放缓了许多,脱口道:“那些兵器呢?”我尽管不拘小节,然而与一堆刀枪剑戟相对而眠,想想后脖颈还是有些发凉。 “王爷现在不用出征,少用兵器,自然是将他们放在别处。”清河道。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清河紧接着又说:“王爷说了,那些兵器可都是跟着他东征西战的贴身之物,还是好好收藏起来比较好,以防住在这里的人冒冒失失,给弄坏了。” “冒冒失失,你说我?”我不禁急道。 清河不语,抄手站着,一脸无辜的样子。 我有些气闷,但想想觉得有些犯不着,便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很宽敞,桌椅被褥都是新的。清河送我进房便关门出去了。 我来不及多想,躺下便拥被而眠。 我知道,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还有许多事在等着我。我不知道宁远王如此对我,是真的为了护我,还是只是想要利用我来扳倒他的兄弟。虽然后者我是不愿意去相信的。我也不知道,滦王的人正在何处盯着我……我必须养好精神,才有力气去对付那些明处暗处的豺狼。 梦里,我再一次回到了八年前的北家沟。一切没有色彩,一切寂静无声,爹娘倒在地上,眼睛都没有合上,娘的怀里紧紧抱着姐姐,他们身体蜷曲。死前,一定是很痛苦吧。 醒来后,我已是泪水涟涟。 第十五章 福祸难预测 隐隐听着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我匆匆洗了把脸,推门出去。 空气极好。 循着声音走去,一路上,并未见到几个下人,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做洒扫。与穆府不同,宁远王府多得是石山,峥嵘逶迤,从嶙峋的山上偶尔流下几缕泉水,才为这府里添了一些生机。 这宁远王还真是与众不同,果真是沙场上的冷面王爷,府里的景致也这般冷硬。 拐过一处石山,才发现这府里竟有偌大一个演武场。 此时场上正是尘土飞扬,场上两人正在交战。 细看过去,一人着墨绿衣衫,正抡起挎刀,如飞燕凌空,灵活闪避着对手的长剑。那不是清河是谁? 只是另一着赤色衣袍的人却未曾见过,那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法灵活,轻轻跃起,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不停刺出。 我被两人空中对决惊呆了,我知道,所有功夫,最难的便是空中施展。 看了一阵,才发现宁远王成灏也在旁边,他闲闲地靠在轮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轮椅。 终于,场上的二人停了手,双双朝对方抱了抱拳。便说笑着走下台来。 那赤衣男子走向成灏,此时我才发现,他竟与成灏眉目之间有些相像,只是比成灏粗壮了些,饶是此,身上的贵气仍是不减。 立刻,我便知道他是谁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向着成灏道:“王弟,清河被你调教的不错嘛!”他的声音似洪钟一样。 “哪里,献丑了。”成灏道,仍是靠在椅背上的姿态。 “可惜啊,你这腿折了,若是三年前,我们方可痛快淋漓地比一回!哈哈!”他不知是太过心机还是太蠢,居然当面说这种话,这和传闻中的他可不太一样。 我不禁皱了皱眉。 成灏似乎并不以为意,淡淡笑着:“王兄说笑了,我这腿三年前太医就说治不好了,如今又如何能与你交战?” 赤衣男子哈哈一笑。转头望见了我,呆了一呆,继而喜道:“六弟,听闻你得了个妙人儿,没想到竟是这般绝色啊……” 成灏也望见了我。他似乎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惧。徐徐走向前,俯身道:“锦瑟见过峪王。” 此人正是五王爷成峪。 “原来这可人儿叫锦瑟,你认得我?”成峪忙伸手扶了扶我,继而又问。 我抬眼笑道:“王爷英姿,谁人不晓?” 听闻这话,成峪更是喜笑颜开,便向成灏道:“六弟,你不近女色,我还道怎么这仙女儿似的人都爱着你啊,你瞧瞧,锦瑟他喜欢我呢!” 哼,我在心里冷嘲,原来是扮猪吃老虎。 “若是五哥要让我将锦瑟赠与你,那万万不可。”成灏始终面不改色,“这女人欠着我一个大人情,我得等她还了才能放她走。”他的声音冷冷的,让我不寒而栗。 成峪也不再勉强,只道:“什么人情值得你如此,瞧把锦瑟吓的,”说着便走向我,“锦瑟,六弟要是欺侮你,你尽管找我!” 说完又说笑一番,便拔步走了。 “送峪王爷!”我和清河同时躬身道。 我一直感到背后有一束冷冷的目光望着我,此时已然盛夏,这目光却仍是让我颤了一颤。 我轻轻起步准备离开。 “你可知那峪王是什么人?”成灏在背后冷冷道。 我咽了咽唾沫,自知今日有些冲动。 便小声道:“他和滦王沆瀣一气。” 成灏道:“暗杀、跟踪、投毒,这些事中不乏他的手笔。八年前的事到底有没有他的份还未可知。” “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主动试探。”我转身辩解。 “试探?他们在暗,你在明,你当他不知你是谁?”成灏额上有微微的青筋暴起。不知为何,他暴怒时散发的气场,让我莫名地感觉熟悉。 “是了,你怕他杀了我,你怕他将我带走,这样你就少了一个目击者,少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不知怎的,我也生气了,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就这么爆发出来了。 我清楚地看到成灏的双手死死地抠着轮椅,紫色的眼眸狠狠地蹬着我,似要冒出火光:“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他的声音突地变了,不再是平日的清朗,而是有些许低沉。 我唬了一跳,这声音…… 我真的一直以为他不会杀我,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保我的命。我从未想过他会杀我。 我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看着我被吓傻的样子,清河忙在旁轻轻提了一句:“王爷,让人预备早饭吗?” 成灏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回过神来,挥了挥手。 清河领了命便去了。 我不敢相信,我刚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么? 成灏再不看我。慢慢地将轮椅转动。 我站在原地,仍是没有从刚才诡异的感觉里回过神来。 只听到他的声音远远飘来:“本王这里没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不像穆府事事为你考虑周全,你将就在厨房用饭,本王不习惯与女人同桌用饭。” 他又变成了那个冷漠的王爷。 “我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我高声道,正在前行的背影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再的触犯他,或许是真的认为他不会杀我,“有一个国主想要杀自己的仇人,却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便偷偷问他的臣子。他的臣子向他推荐了一个人,那人相貌丑陋,身形矮小。国主不相信他能杀了仇人。那人便让国主在街头砍了他妻子的脑袋,并且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借此他逃到了国主仇人那里,告诉那人自己和国主也有杀妻之仇,两人同病相怜。最后,那人得计,将国主仇人杀了。” 成灏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我继续道:“他获得了声名,被写进了史册成了功臣。可是,他的妻子何辜?” “没有错。”宁远王道。 “男人总把兴替之责推给女人,然而女人何辜?” 成灏没有说话。片刻便消失在远处的石山尽头。 我暗自腹诽。 心里却也暗暗奇怪,我何以敢对他如此。或许是他给我的那种熟悉的感觉,才让我敢这么放肆。 肚子着实是有些饿了。只是,厨房在哪里呢? 宁远王府可比穆府大了不止一倍,昨晚也只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清河完全未曾告知我这里的任何事情。 不禁在心中暗自叹息:男子确实比女子粗犷了些,尤其是军中的男子! 四周竟找不到一个仆役,想必是演武场这地方,一般的仆役也不敢来吧。 我穿过重重石山,一面寻找着厨房,一面感叹着成灏不同于常人的想法。 这石山竟无一处相同!一会儿要踏山而过,一忽儿又要从下方钻过,怪石嶙峋,好不气派。 若不是之前见过他的水云居,若不是知道他在扶兰苑种着槐花,此时我恐怕会觉得这是个冷硬的毫无情趣的王爷,或许,我也不会想着去捉摸他,了解他。 不觉中,前面的路越来越窄,路面有些许潮湿,山壁也越来越高,再往前走,就被一堵高高的石山挡住。这座石山在整个王府算是比较矮小,然而…… 我仔细看着,总感觉哪里有些异样。眼风过处,我突地发现就在本来粗糙的山壁一角,有一处显得光滑很多,看来是被人经常用手去摸——这是个暗室! 我不自觉地就把手放上去摸了摸,石壁纹丝不动。 难道是我猜错了? “锦瑟姑娘!” 一个巨大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一跳,立刻转过身去。 一张黑脸放大在我眼前! 那黑脸离我很近,我一手抚着心脏,一手顺势按向腰间。那里有夜幽王赠我的匕首。 “你,你如何认得我?”我强自镇定,然而说话的声音仍稍稍有些颤抖。 “姑娘莫紧张!”黑脸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这时我才发现他背后还有一人。 那人从背后探出头来道:“清河将军昨日吩咐我们,有一个厉害姑娘要来府上,让我们在暗处好生护卫!”此人瘦瘦的,说话时眼睛微微眯起,一派严肃之感。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他们派给我的暗卫! 等等,厉害姑娘? “清河跟你们说我厉害?”我语气有些不善。 黑脸背后那人表情一变:“本来我们是不信的。” “对对,一个姑娘,哪里会有王爷可怕?”黑脸紧接道,他离得近,声音又大,震得我耳膜都痛了。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退。 “但是刚刚看到姑娘义正辞严地教训王爷,我们才知道您果然厉害!”两人居然面不改色地奉承我。 教训?岂敢。我心里嘀咕,寄人篱下,受人庇佑,看来以后还是要收敛些。 “这里,是个暗室吗?”我岔开话题,指向身后的山壁。 那黑脸仿佛想起什么,立刻往前跨了一步,一脸严肃地挡在我和山壁中间,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这里是宁远王府的禁地,姑娘不可入内!” 这突如其来的严肃让我吃了一惊。 瘦子默默拉开黑脸,俯身说道:“锦瑟姑娘,此地只有王爷可以进入,清河将军都不能随便踏足,王府里人人遵守这一规矩,还请姑娘宽宥。” 难怪此地未有仆役,连清河都不能轻易涉足的地方,宁远王是有什么秘密呢?这里想必也埋伏了许多暗卫吧。 第十六章 欲探君心难 在他们二人的指引下,我终于来到了厨房。 宁远王府的厨房要大很多,分为两间,里间陈设着锅灶等做饭用具,外间有一张长桌,备有碗筷和洗手用的小盆。看来是给厨房的厨师和小厮们用饭所备。 而宁远王让我来这里用饭。 我也不以为然,毕竟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在扶兰苑里,与先生和仆从们一起用饭,早已习惯。 厨房里有一个厨娘,另一个似是她的丈夫,看起来都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蹦跳着帮他们洗碗。 见我进来,那厨娘什么也没有说,只端了饭食放在桌上,又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碗碟一共有四个,一碗白米粥,一份白馒头,一碟青菜,还有一个小方碗里装着半个鸡蛋。 这,应该是下人们的饭食吧。扶兰苑里的早饭都比这个好! 我心里顿时有些不快,正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若是没有宁远王授意,几个仆役何以敢如此对我? 看来早上我真的是激怒他了。 我慢慢地啃着馒头,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面前的粥。 良久,我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抬眼时,才发现是那个小女孩,她坐在长桌对面,嘻嘻而笑。一双眼睛清澈而又单纯。 见我看她,她笑问:“姐姐,我奶奶做的饭,不好吃么?” 原来她是那二人的孙女。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问道:“小妹妹,你用过饭了吗?” 见我说话,小女孩似乎极是兴奋,立刻蹦起来跑到我旁边,然后使劲点点头道:“王爷说,他用饭迟,让我们做好饭,早起先吃过,等传饭时再给他送去。” 小女孩说的单纯,我却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惊道:“王爷,和你们吃同样的饭食?” 小女孩点头,瞪大眼睛,歪头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那仆役正过来喊她帮忙,见我呆着,便道:“姑娘可是好福气,我们王爷平日只在生辰和母亲忌日时才会让我们煮鸡蛋吃,全府每人半只鸡蛋,过年时每人会分一碗肉。今日你来,清河将军奉王爷之命特地来告知我们,煮只鸡蛋为你接风。” 听到此,我更是惶惑,想想当初在穆府,每天出入各大珠宝铺,一个侍郎尚且挥金如土,堂堂宁远王,竟过的如此清苦,为的又是那般?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那仆役干脆坐下,用他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当王爷镇守边关救济灾民的那些粮食从哪里来?打了胜仗犒赏三军的银钱又是从哪里来?” 我心头一震,定定地望着他,我似乎今日才开始认识宁远王。 难怪偌大一个王府,竟无多少仆役! 他又告诉我,在这府里的仆役们,大多是王爷亲信的家属,儿子在边关行军,宁远王便将他们的家属接至王府,做做洒扫,或帮帮其它忙,让他们在兵荒马乱时不必流离失所。 听着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成灏的脸不断在眼前闪现,一时冷若冰霜,一时勾唇而笑…… 此时,我才知道,早上他面前的我,是有多么的狂妄。 “姐姐姐姐,快吃吧,饭都要凉了。”小女孩在旁催促道。 我忙回过神,才发现眼眶竟湿了。 我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阿南!”孩子回答的天真。 没有名字。是啊,就像我一样。在这朝不保夕的年代,在贫苦中挣扎的人们,谁会有功夫去给孩子好好想一个名字? “阿南,我叫锦瑟。” “锦瑟姐姐,我的爹爹在北境打仗,去年爹爹来信说,他马上就要当将军啦!”阿南兴奋道。 我摸着她的头,也笑起来。 离开厨房的时候,那仆役悄悄告诉我,阿南的爹爹已然在二月份战死,而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府里惶惶然走着。 我想着那些困苦的人们,也想到宁远王成灏,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目之所及,皆是石山。然而成灏其人,在我心里,却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各异的色彩。 我开始为自己对他的怀疑,以及清晨的自作主张而歉疚,他或许真的只是想保住我的命!就像他怜惜他的下属,怜惜那个叫做小南的小女孩。无关算计。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竟按着原路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我的房门在一个长长庭廊的尽头,穿过庭廊,行至门前,才发现我的房门上竟刻着一个大大的“器”字! 因为从前这里存放兵器么?用这样的房间当卧房,心里始终觉得别扭。也不知成灏怎么想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准备推开房门。 突然“忽”的一声,我心中一凛,迅速闪身,一枚锃亮的袖标擦过我的耳畔,直直插在房门之上。 我循着袖标飞来之处望去,是成灏! 他斜坐在轮椅上,唇角带笑望着我。 我不知他是何意,便皱眉立定,准备随时接住第二枚暗器。 就这么对峙良久,不见他有何动静。 我昂首道:“没想到堂堂宁远王,也会用这背后伤人的伎俩。” 成灏并不气恼,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肩上。与早上那个暴戾的他相比,此刻的他浑身散发着悠闲从容,还有……一丝温暖。 “以你现在的处境,随时会遇到暗器。刚才我只出了一枚,你方堪堪躲过,若我紧跟着就发出第二枚,恐怕你命不久矣!”他如此说着,如闲话家常。 原来他不是想杀我,我浑身放松下来。 “王爷待怎样?”我问道。 “你若不想在我这府里呆一辈子,就需得学些本事。”他语气依旧淡然。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从十三岁就东征西战的霸气王爷。 你不怪我早上的冒犯么?我心里这么想着,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明日卯时在演武场等我。”他又道。 见我沉思不语,他便问:“在想什么?”成灏突然问道。 我轻笑:“我在想,王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成灏也笑道:“是个怎样的人,你看看就知道了。本王就在这里。” 清风拂来,我远远望着这个笑开的男子,一时失了神。 成灏转动轮椅,朝我这边走来。 我一顿,他这是? 他也不理会我,只道:“休息片刻,换套衣服,清河会带你上街。” “上街?”我想到在穆府时华年每日派人随我上街,着实是有些烦了。加之他宁远王府本就无多少钱财,怎经得起如此挥霍? “这次出去,不许买东西。”他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 他已行过我身边,继续向长廊那头走去。 “你要知道,在这世上,并不只有家仇。”他并不看我,清朗的声音远远飘来。 原来走廊那头,是他的房间。 正和我的房门两两相望。 这次清河带我所到之处,才让我认识了真正的京都。 我穿着男装,随着清河出了王府。 宁远王府门前宽阔,杨柳依依,所经之处一派繁华。和两个月前并无不同。 穿过一条人头攒动的长街,他带我拐过一处布匹店,走进一处长长的巷道,巷道两边应是两户有钱人家的院墙,一枝茂密的花树正从院墙里探出来,散发出悠悠淡香。 突然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巷道的另一头追赶着跑过来,为首的那个孩子怀抱着一小块面饼,一边将面饼往嘴里送着,一面大声号哭。 那两个孩子都衣不蔽体,身上的皮肤被污垢遮盖着,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前面的孩子朝我们跑来,突然两眼一翻,一手掐住喉咙,蜷在地上,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块脏兮兮的面饼。 后面追赶的孩子一看傻了,定定地立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一看便知那孩子是吃得太急被噎住了——我们小的时候,经常会这样——不等清河有动作,我立刻跨出一步,凭着记忆,也回忆着在扶兰苑里旁听来的粗浅医术,从后面抱住那孩子,右手顶住他的前胸,左手掌心使劲在他背上一推。 “咳”,那孩子咳了一声,嘴巴里吐出了一大堆污秽,其中就含着那块面饼。 两个孩子同时大哭起来。 我放下那孩子。这种抢食的情形我见得多了,九岁以前,在北家沟,村里的孩子为了抢食经常大打出手。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块红薯,喜滋滋地准备拿回家和家人烤着吃,村里一个男孩子趁我不注意,一把抢了去,我在后面拼命追赶。 那时候我们都吃不饱,并无多少力气,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那男孩跑不动,就把红薯塞进路旁的大粪里,我一见无法,只得愤愤地走了。 没走几步,回头却发现那男孩从大粪里拔出红薯,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就大口大口啃起来…… 这件事让我一连几天一看到红薯就开始作呕。 那时,我和姐姐打过别人,也挨过打。我们把抢到的食物都留给元青。 他是家里除父亲之外,唯一的男丁。 只是,在扶兰苑的八年,以及几个月穆府衣食无忧的生活,已然让那段记忆淡去。 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情形仍然在重复…… 两个孩子此时慢慢平静下来,突然看到了两个锦衣华服的人,他们似是有些害怕,也淡忘了之前的争夺,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怯怯地看着我们。 我朝他们笑了笑。解下腰上的荷包递给他们,荷包里有几块碎银子。 跑在前面的那个孩子壮着胆子,接过了。他们偷偷打开看了看,立刻咧嘴笑开,眼里发出光来。 或许见我并无恶意,两人才渐渐放松,与我们说起话来。 之前被噎住的孩子因为在家里排行为九,人们便叫他小九。 小九已经六岁多了,口齿仍是有些不清,他含糊不清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好朋友阿福。 俩人手挽着手带着我们往巷子那头走去,好像之前的抢夺并未发生过。 清河不言不语地跟在我后头,听着我跟孩子们说笑。 终于走到巷子尽头,目之所及,却让我差点流下泪来。 第十七章 路有冻死骨 我此时才明白成灏的那句话。 “在这个世上,支撑你去抗争的,并非只有家仇。” 如果不是清河带我来此,我会一直以为京都是一派繁华,在这里可以歌舞升平,岁月静好;我也会真的以为,黎国就像那些州府说得那样,已经敌过了周围所有的国,百姓安好,不再流离失所。 看来,我是在扶兰苑待得太久了。 在那散发着淡香的巷子另一头,是另一条长街。 覆盖着杂草的泥泞道路两旁,斜斜地建着一排房屋,不,或许那还不能称之为房屋,那些房顶和墙壁,都已经残缺不全。 小九和阿福跑在前面,我能感觉到两个孩子的激动。 他们这里很少来这种“富贵人家”,他们为自己能带进来两个身份高贵的人而无比自豪。 小九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唤着阿娘,片刻,从其中一间破屋里面走出来一个妇人,她包着失了色的头巾,围着一条破围裙,手上拎着一件湿衣,对着小九破口大骂。 她在责怪小九不来帮她洗衣服,因为晚上就要将衣服给主顾送去。 原来这里住的都是一些帮工。只是,那些年老体弱的人,许是连帮工都做不了吧。 妇人仍在骂着,小九似乎已经习惯了,仍嘻嘻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偷偷向她娘指着我们。 那妇人这才看见我,我便朝她笑了一笑。 她却立刻低头,拎着衣服飞快地进屋去了。 我知道,她们这些洗衣妇,被规定是不能见主顾的,以免染了晦气。 洗完的衣服只能从后门递给丫鬟,然后偷偷走开。 小九看到阿娘生气,便朝我吐吐舌头飞快跑进屋里。透过那破壁,我看到他的身影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小福见此,也一扭头跑走了,背后一缕破烂的衣衫摆来摆去。 我不禁望望清河。 他也垂手而立,目光黯然。 所有的人家都在自觉地躲避我们,那些本在屋外做活的妇人见到我们也飞快地转身而去。尽管破烂的屋子根本遮挡不住她们。 我们只得转身离开,清河轻声告诉我,在京都,还有很多这样的人,隐藏在无数繁华的背后。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许久以来我忘记罢了。在扶兰苑的八年里,我只一心想着自己的眷恋与希冀。 此时的我,才慢慢地走近了宁远王成灏,才有那么一点点地,懂得了他的所愿。 就在我们即将走到巷口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粗犷的呼喊:“神箭手姑娘——”声音里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我本能地回头,只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向我跑来。那胖的头顶一束冲天辫,那瘦的颌下一撮山羊胡。 我飞快地在大脑中搜寻,终于,我惊呼出来:“高大!高二!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是高大和高二,当初偷了千里马和银票给我的两个“山大王”,怎么会出现在京都? 他们提着一个大竹篮向我跑来,跑的近了,我才发现里面装着满满一篮鞋子。 我正纳闷。高大便絮絮地说开了。 原来那天自我走后,他终是不放心,觉得我一个姑娘家独自行远路很是不便,于是也匆匆赶来。行至宁远时,便看到我被一群官兵围住,不禁暗自懊悔。 原来那天他们也混在微观的百姓之中! “我兄弟二人虽劫些小财,但也从未伤人性命,没想到这次害的姑娘差点进了大牢,真是罪过罪过。”高大道。 见夜幽王救了我,他们本想着我失了马匹,便偷偷跟在我后头,为防歹人出没。谁知才出城没多久,我就被穆子萧接走了。 我心下感激,于是道了声谢。 “不谢,不谢,姑,姑娘你虽然,箭法超群,但毕、毕竟是一女子,作为大男人,本就要护、护着女子!”高二在旁说道。 我不禁笑了。 “只是那带面具的英雄着实厉害!”高大高大叹道,“你上马走后,我们才发现他一直跟在后头,啧啧,这轻功真是了得!” 夜幽王。想到他,我心里顿然一暖。 据高大说,他们见我有人护佑,便放下心来。本欲回山里去,但也不愿再干抢劫的勾当。于是想着去京都谋一条生路。 “我们就住在东头的那户,帮忙搬运重物,虽然没有在山上营生好,但也不至于饿死!”高大呵呵笑着,山羊胡一颤一颤的,“神箭手姑娘,你现居何处,看您这装扮,非富即贵啊!” 我低头轻笑:“二位唤我锦瑟便可。” “锦瑟姑娘,看到您无恙我们兄弟也就放心了,您心地善良,被官兵逼迫时也未说出我二人姓名,我兄弟一直感念着,以后有用得到的,您尽管吩咐!”高大高声道。 原来如此。在这世间,往往最贫苦的人最知知恩图报。虽然我当时确实不知报出他二人姓名就可以脱罪。 看他二人衣衫褴褛,满头大汗的样子,此时又已快到午时,略一思索,我心下便有了计较。 于是便道:“二位不如一起去吃个便饭如何?” 二人估计正饿着,也不推辞,欣欣然丢下篮子就和我们去了。 我带着他们走出巷子,走进一家叫“怡秋堂”的饭馆,在穆府时,绿莺说这家馆子饭食味道好,价格也实惠,比陶然居的糕点便宜多了。 清河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回头朝他笑了笑。 随便点了几样小菜,高大和高二吃得香甜,我自也不必矜持,想比于宁远王府的饭菜,这里的可算是美味佳肴了。 清河见我们如此,一开始还不愿动筷,后来竟也狼吞虎咽起来。 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只听到杯盘相撞的声音。 然而馆子里另外的几桌却人声嘈杂。 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灌入耳膜:“……你们别看宁远王战功赫赫,其实背地里却收买人心……凭着战功不知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可能吧,宁远王体恤百姓,这谁人不知?”另一人道。 “呸,你信这些……他们这些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踩着百姓的尸体……” “啪!”那人话未说完,一块辣椒已飞到他脸上,本就胡子拉碴的脸顿时起了红印。 “谁啊!”那桌人顿时乱做一团,被打的男子“霍”的站起来,怒目圆睁,再加上辣椒打出的一抹红印,看起来甚是骇人。 我将一块肉丝送进嘴里,轻轻嚼完。然后悠悠起身。 被打的男子视线扫过我,但并未停留,仍在吼着:“哪个王八蛋把菜扔老子脸上,站出来,老子将他大卸八块,戳三窟窿!”他的声音像砂纸在铁板上摩挲,甚是难听。 看他衣着光鲜,腰间配着上好玉饰,说起话来竟如此粗俗。 我脸上漾开笑意:“我这不是站出来了么?” 那人一看是我,旋即便愣了一愣,半晌才道:“是你?你、你为何打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怀疑。 “怎的?你不信?”我话音未落,右手起落之间,一块豆腐朝他直直飞去。 “啪!”豆腐在他的鼻子上碎开,溅得他一头一脸的油花。 “岂有此理,你这泼妇,无缘无故为何打人?”那男子怒容满面,抄起一把椅子就朝我奔来,周围人忙惊叫着四散逃开。 高大挡在我面前,朝我道:“姑娘,这杂碎交给我就好,不用脏你的手!” 说完便与那人动起手来,一阵拉扯过后,那人便被高大坐在地上,嘴里直哼哼。到此时,他还不知因何挨打。 我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问道:“你觉得打人如何,被打又如何?” 那人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只朝着我翻白眼。 我示意高大让他起来,那人立起身,嘴里嘟哝:“打人自是爽快,被打自是委屈,打不过更是憋屈……” 周围有几个食客估计早就看不惯他,此时听他这话,便一起哈哈笑了。 我并未笑,问他:“那你觉得我一个柔弱女子,何以能打得过你?” 他翻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转过头,似乎极是憋屈。 高大踢了他一脚:“姑娘问你话呢,说不说?” “说说说,自是姑娘武艺超群,在下概莫能及……” “没错,你可知,我这一身武艺是如何练得?”这次我没有等他回答,而是朝着馆中众人此时,避在一旁的人们看着没有危险,已经纷纷落座看热闹了,“在座不乏习武之人,可知要练就像我刚才隔空打物的功力,需得下多少气力?” 众人开始窃窃而谈,一人道:“姑娘这超群武艺,至少得练五年,还得日日练,丝毫不怠。” 我一笑,又问:“那宁远王比我的功夫,又当如何?” 一人道:“宁远王沙场所向披靡,自然比姑娘功夫高上许多。” “极是,”我起身道,“那么试问,宁远王要练这一身功夫,又得多久?作为一个衣食无忧的王爷,他自可在府中享受荣华便可,又为何要练这一身功夫?” 众人里有好几个人同时道:“自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那么他还有何精力去收买人心?”我转向那被高大制住的男子,“他十三岁就在战场浴血,赈济灾民,方保黎国百姓平安,他为了百姓失去双腿不得自由行走,你却说他踩着百姓的尸体?如今你们锦衣玉食,莺歌燕舞,你们想过这是用谁的命换来的?你如此说他,如若多年前他和边境战士知道他要保卫的是你这样的人,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竟忍不住迸出泪来。 第十八章 仗义出手助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气恼,或许是因为我今天所见,也或许是因为我后悔之前对他的误会! 馆子里先是一阵寂静。终于有人带头鼓起了掌声。 之后零零落落的声音响起:“姑娘说得好!” “说得好!” 高大听我如此说,更是揪住那人,狠狠瞪着。 高二也双手叉腰,仰头盯着那人。 发泄完心里的愤慨,我摆摆手,让他们放他离开了。 我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这个国家像他一样想法的人怕是有很多,甚至包括,从前的我。 我默默回过身来。看到清河坐在饭桌旁,他刚才一直未曾离开。 他此时正看着我,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我一摆手,示意他吃完饭,可以走了。 清河的神色微微变了一变,道:“姑娘,账还未结。” 我略略有些尴尬。 忙伸手去摸荷包,才想起荷包已经给了小九。 高大和高二茫然地望着我,想来他们也是没有银子。 清河无奈摇头,伸手在腰间摸着。 良久,他终于摸出了五个铜板。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 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何在走进这里时,清河会那般望着我…… 见我们四个纷纷起立,店小二忙殷勤跑来结账。这小二许是因为我刚才一番慷慨言论,此时对我们无比恭敬。 他堆着满脸笑容道:“四位客官,一共是五两银子,你们给四两便可。”说完便望着我,嘴里奉承着,“我来这店三年了,还从没见过姑娘这般好身手的女子,主要是,人也漂亮!” 此时,我恨不得钻入地缝再不出来。 见我们四人皆呆呆立着,躲避着他伸出的手,小二便也猜了出来,刚才笑容瞬间消失。挨个打量了一下我们四个,嘴里轻哼一声,便转身离去。 这已经是给足了我们面子。 “刚才在打斗时,我看见姑娘的荷包似乎是掉了,便帮姑娘捡了起来,此时才想起还给姑娘,真是失礼了。”说话的,是一个清雅的中年男子。 他正从馆子门口徐徐走来,眉目含笑,一身青色衣袍,端的是儒雅异常,风度翩翩。 见我们皆望着他不语,他便将手里一个蓝色荷包放在桌上——那当然不会是我的。只是,他是谁呢? 这么多日的经历,让我不敢轻易去相信一个人。 那人从荷包里拿出银子,交给小二,小二重又喜笑颜开,结果银子便颠颠地去了。 “阁下姓甚名谁?府上何在?改日小女子定当将所欠银钱如数奉上。”我也不饶弯子。 男子一笑,道:“姑娘说笑了,本……我刚刚路过这里,刚好看见里面精彩一幕,实在是佩服姑娘风采,若能结识姑娘,当不胜荣幸!” 他虽是上了点年纪,然而这一笑,却是风神俊雅,贵气逼人。 也微微让我觉得有些眼熟。 我也抿唇而笑,行了一礼:“小女子锦瑟,谢公子大德。” 男子道:“叫我阿成便可。” 阿成? 看来,真的有人已经坐不住了。只是此刻他还愿留我性命,不知是何意? 我心里思绪翻腾,面上却仍是浅笑如常。 阿成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于我:“锦瑟姑娘如需帮助,可携此玉来京都郊外的玉清苑找我,定当全力相助。” 我含笑接过。 却没有想过,后来我当真会拿着玉去找他。 从“怡秋堂”出来,日已偏西。 我让清河在一旁等我,借口将高大和高二叫至一旁,拿出骆澜天给我的地图,如此这般交代了几句,才与他二人告别,随清河回了宁远王府。 门口的下人来报,宁远王已候在书房。 清河立刻便要奔向书房,而我想着,是不是该去换身衣服。 清河急道:“王爷已经久等了。”一副让王爷等,后果就会很严重的样子。 我只好跟着他走。 路上,清河才告诉我,宁远王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凶,但就是因为这样才吓人。在军中,他处置犯了军规的将士,也是一副从容淡定样,所以根本无法拿捏他的情绪。 “今晨,是我第二次看见王爷发怒,锦瑟姑娘,王爷很在乎你!”清河道。 “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在乎我么?他可能只是不愿我妄丢了性命吧,所以我故意岔开话题。 “第一次,是十五年前,梅妃病逝时。王爷八岁。”清河声音有些低沉。 我的心也沉下去。这个看起来至高无上的王爷,背后不知道在经历些什么。 书房里,清河向成灏汇报着今天的事。 成灏仍是那样闲闲坐着。烛光照着他深紫色的眸子,妖冶异常。 清河细数在那条破烂长街的所见,也将高大高二与我的会面一一告知,当他说到在“怡秋堂”遇见阿成时,成灏的面色渐渐沉下来。 目光不再是望着虚空,而是转向了我。 我的心蓦地一跳。 等清河话音落地,书房里又静了一会,成灏才缓缓道:“看来你暂时无性名之忧。” 我望着他道:“王爷此言何意?” 成灏朝着清河微微点头,清河才将实情告知我。 原来今日上街所见,皆是宁远王与清河安排好的。 他们先是让我见到小九,然后再按照算好的时间到“怡秋堂”所在的那一条街。他们想让我看见京都的民间疾苦,不再急于报一己之仇。 他们也想安排我偶遇“阿成”,从而试探他对我的态度。 “只是没想到,你会将所有的银子都给小九,也没有想到你会遇见高大和高二,更是没有想到,你会带他们去‘怡秋堂’用饭。不过,时机恰恰好,看来这一日你没有白白出去。”成灏紧接着道。 “王爷是说,那人真的是滦王?”看来我猜的没错,阿成笑起来,眉目之间与成灏是有三分相像的。 成灏目光深沉:“你一点也不笨,所以,人人都想把你当成好的棋子。” 我也回望他:“那么,王爷呢?” 就这么互相望着,良久,他挑眉轻声道:“你猜?” 成灏的脸在烛光里微微扬起,唇角带笑,就这么看着我,我突然心里一滞,飞快低下头去,脸颊烫烫的。 幸好有烛光掩映,看不大出来。我安慰自己。 “嗯——”清河在旁突然出声,“王爷,还有一事未曾禀报!” “说!”成灏本笑看着我,听到清河说话,语气突然有些冷硬。 “今日锦瑟姑娘在饭馆里还与人大打出手……”清河颤声道。 “谁赢了?”成灏突然打断。 我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他只眄着清河,并不看我。 清河于是将我如何听得那男子胡诌,而后隔空打物教训于他,又是如何逼问那男子为成灏正名赢得满堂喝彩讲给成灏。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夸张之词。 我不禁呆望着清河,有些不相信他说的女子是我。 偷望过去,成灏正一手抚着下巴点头沉思,唇角上扬,听得津津有味。 清河终于讲完,成灏才看向我,丢给我一句:“胡闹!”便示意清河推他出去。 清河悄悄向我眨眨眼睛便飞快去了。 可是,我刚刚明明看见成灏在笑啊! 等他们走后,我又站在那里呆了一会,细细思量今日所有的事。 待思绪理顺,感觉有些口渴,方就着成灏桌上的残茶喝了,才慢慢走回卧房。 此时日头已经落山。 匆匆换了身干净衣衫,我便去了厨房准备用些晚饭。 本想着时辰已经过了,厨房必定没有留饭。但刚一跨进门,刘婶——那厨娘姓刘——就笑容满面地将饭食端上桌来。 想到早上她还是一脸冷漠,这态度着实让我有些吃惊。 再看桌上的饭时,我更是迷惑。除了粥和菜之外,居然还有一只鸡腿! 刘婶笑道:“姑娘快些用,这可是王爷亲自吩咐奴才为您加的鸡腿!” 我更是疑惑,愣愣望着不敢下筷。 刘婶见我不动,方道:“王爷方才不知为何心情极好,说什么……姑娘今天收拾腌臜货累了,让给补补。” 我这才明白,原来“怡秋堂”里他说的胡闹之事,并非是真的认为是胡闹。 这宁远王,何时才能不口是心非? 朔月夜。 宁远王府有个奇怪的规矩:每日亥时就必须熄灯,全府就寝。我回到卧房,透过窗看着满天星子。 此时府里静的只听见风声。 几个月前,我何曾想过,我会来这京都卷进一场政权争夺的洪流之中。成灏说自此我无性命之忧,但怕只怕,更多凶险正在明日等我。 元青怎么样了呢?成灏说他并不在黎国,想来一时也不必丢了性命。 上一个朔月夜,我还住在水云居,那里还每日岁月静好,想到水云居的那些天里,我不自觉地竟扬起唇角。 突地,我看到廊外石山上有一个黑色人影,在黑夜掩映下,脸看得并不太清楚,黑色披风在夜风里徐徐飘拂。 我急急跑向门口,拉开门跃到长廊外。 再望去,石山上却是空空如也。 是他吗?还是我心之所念,所以眼睛花了? 我默默走回屋内,想起明日成灏的卯时之约,便简单地洗漱完毕,匆匆睡去。 第十九章 欲揽天下为君计 第二日,我如约来到演武场。 成灏已然等在那里,周围并无其他人。 听到我的脚步,成灏回转身来:“敢让本王等的人,你是第一个!” “荣幸之至!”我歪头俏皮笑道。这几日来,我发觉这王爷是面冷心热,便不再惧他了。 他果然不与我计较,看了我一眼问道:“为何带着惊云弓?” 我道:“王爷让我多学些本事,我当然乐意之至,锦瑟用惯了这把弓,其他兵器用不惯。”我拉开弓弦试了试,“只是没曾想是王爷亲自教授,真是让锦瑟汗颜!” 成灏皱眉:“你何时如此虚伪?” 我赧然一笑,没有答话。 “今日练习拉弓。”成灏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漠,仿佛是在训练他的将士。 “拉弓?可是……” “莫要狡辩,要想学习数箭连发,你必须改变你拉弓的习惯。”成灏凌然道。 他是如何知道我要练习数箭连发?水云居里,夜幽王才走,成灏就派人送来两箱箭…… 我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是什么答案在呼之欲出,但又遥不可及。 我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向他的腿。 大牢里的那一幕,真的是错觉? “回神!”成灏突然大喝。 我一激灵。 忙拉起弓弦。 “背直!臂平!肩用力!”成灏不住提醒。 我照着他的提示,慢慢地纠正我的姿势。 在扶兰苑,我是偷学,每天练习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时辰,现在有成灏这个先生教我,我自是不能错过机会。 就这样,练了两个多时辰,我已是大汗淋漓。 然而他不说停手,我是绝不会休息。 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懈怠。毕竟……我不能一直靠他庇佑。 当他终于说让我去用饭时,我的胳膊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吃饭时竟颤抖着连筷子都握不住。 用完饭成灏派人传话说,今日剩下的时间让我自行休息,不用去演武场。 我便在房里自己揉着酸麻的胳膊。明日还不知他会让我练习什么,若胳膊一直如此,怕是什么也练不好。 房门突然笃笃地响了起来,门外响起小南甜甜的声音:“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听见我的应答后,小南便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小瓷瓶。 她一边打开瓷瓶的盖子,一边脆生生地道:“王爷让我来给你送药,还教我帮你揉揉肩膀。” 说着便把药油倒入手心,摩挲了一阵,“王爷说,这种药需在手心擦热,再按揉酸痛部位,很快便可痊愈。” 她将热热的小手覆在我的肩上,轻轻按揉起来,果然片刻之后不再那么酸痛了。 “这药真是神奇!”我不禁叹道。 小南道:“王爷给的当然神奇!”孩子的语气里尽是崇拜。 “对了姐姐,王爷不让我告诉你,是他给你送的药。但我思量着,你不告诉姐姐,当姐姐就不知道么?咱们府里,还有谁能有这珍奇药材?”见孩子说的单纯,我不禁笑了。 小南又给我捏着胳膊,不住地说着话。 话题自然是离不开“王爷”。 “姐姐,王爷对你可真好,咱们府里没来过女子,你是头一个。”说完又立刻摇摇头,“不对,好几年前来过一个美貌女子,只是那时小南还小,不太记得。” “是吗?”我淡淡应着,心里却好奇那是怎样一个女子。 正说着话,外头清河的声音便响起来:“锦瑟姑娘,穆侍郎来了,王爷请您到书房一叙。” 我忙应了一声。 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思索着,穆子萧此刻来,会是何事。 想到前几日穆府的状况,心头蓦地一紧。 跨进书房,看到穆子萧正躬身而立。 成灏正坐在桌前沉思。清河立在他右侧。 “穆子萧!”听见我唤他,他立刻回身看我。 权氏于昨天晚上去世。而穆远因为华年之死,至今也未和穆子萧说话。 他此次来,是向成灏请辞。 若是在一天前,我必定会义正言辞地痛斥他。华年被杀,大仇未报,此时便身退是否太过懦弱? 只是此刻,我突然理解了他。 我送他出府。细看他时,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时神采。不过才二十几岁,看起来竟似老了十岁。 他告诉我,华年喜欢跳舞,更是喜欢紫藤花。不过,因为穆子翼的关系,她成婚后竟未曾舞过。 近日待他料理了祖母的后事,就会带华年找一处僻静处,为她栽种紫藤。 只是不知,她还愿不愿留在他身边,为她一舞。 我一直送他到府门口。看着他穿过依依的杨柳,消失在长街那头。 从此,穆子萧,这个出现在我整个青春的男子,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是夜。 算算时间,此时高大高二也该从清幽花谷回来了。 等到亥时,全府的灯全部熄灭,我悄悄换上一身夜行衣,越过石山,出了宁远王府,向那条长街奔去。 我提着一口气,单脚轻轻立在那破烂街道尽头的一棵桐树之上。桐树下杂草丛生,有一株藤蔓开着白色的花朵,缠着树枝而上。 高大高二果不食言。他们此时正在巷口等我。 见我来,高二忙将手里一个布包高高举起:“姑娘,我们拿、拿了三千两银票,应是够、够了!” 高大见状忙踢了他一脚,示意他隔墙有耳。 据高大说,骆澜天那里各类金玉器折合下来大概有两万多两白银,加之她在各国售卖所得分成,至今已有近四万两。 此次我交代给他们的事情,只需拿三千两便可。 “乖乖,我高、高二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银、银子……”高二呵呵笑个不住。 “笑屁,这银子可都是姑娘救济灾民的,你莫妄想!”高大骂道。 “那是自、自然,那、那是自然,姑、姑娘高义!”被高大这么一骂,高二口吃更甚。 我笑道:“锦瑟拜托二位如此行事,自是信得过二位。不必过虑。” 我让他办好之后,便让小九来宁远王府找我,又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开。 高大高二一面说着些感激的话,一面喜滋滋地去了。 我的心情也极好。 没错,上次见到高大高二,我将去清幽花谷的地图给他们,让他们在小天那里支取部分银钱,在京都郊外买一处庄子。再在京都类似这样的街上广发告示,为庄子招募仆役。年轻力壮者出高价,年老体弱者发一笔银钱各自回家,家中有老人幼子不能做工者,皆多发半两月钱。 如此,最起码他们不会再冻毙于风雪。 他们走后,我又站在那桐树之上,那里可以看到整条街。 几乎很多人家的破壁中,都透出一盏如豆灯光。我深知,在那盏微弱灯光里,有人发愁,有人哭泣,有人病危,有人夜补衣,有人正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倒是好心!”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我本来就单脚而立,被这么一惊,便直直向后倒去。 一双大手从后面托住了我。 带着黑色面具的男子,此时就站在我身边,我面色一喜,急道:“这几日如何不见你?” “才几日不见,你便想我了?”他的手仍托住我的背。 “怎么会?宁远王正教我练功。”我有意试探他。 “他倒是清闲。”夜幽王闲闲道。 我一时语塞,不知他是何意。 近日,我和成灏接触越多,越是觉得熟悉。此时见到夜幽王,这种感觉更甚。我在心里暗暗期待我的感觉是对的,只是,他们的声音完全不同。 “为何要大费周章,直接给一笔银钱不是更省事?”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无妨,我本也不打算瞒他。此时,在我心里,他和成灏已然是同一人。 “银钱有花光的时候,相比之下,我相信他们更愿意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要想在京都存活,我也必须要自食其力。我如此想着。 夜幽王默了一会,突然揽住我,飞身而起。夜色中,我看到他披风上的银色槐花,如星子般闪着光。 他带我跃到一处高阁之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京都,包括京都城周的山峦与密林。如果发生战事,那是天然的防护屏障,但同样也能隐藏攻击者的踪迹。 夜幽王突然道:“锦瑟,你觉得这天下如何?” 我不知他意,唯有随心而应:“这世间,损不足而奉有余,这是富者和权贵的天下,他们歌舞升平,酒肉皆臭,哪管饿殍遍地,战事连绵。我只愿这世间清平,人人皆安。” “世间清平,人人皆安……唯有成为天下之主,才能实现。”夜幽王喃喃道。 我心里一顿,原来,他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我望着远处的高山,点点星光正在它上面忽明忽灭:“我却是对平淡愉快的生活,心向往之。”我转头定定看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心里却想着成灏的面容,“就像那时,在水云居。” 他并未看我,仿佛是在思索什么。 良久,他突地揽住我,将我整个人揉进他的怀里,冰凉的面具抵在我的额上:“只许学箭,不准跟他走得太近。” 半晌,我才知他指的是成灏! 他的怀里很暖,但是语气却是冰冷的,我心里又开始迷惑起来,或许,是我猜错了? 见我不语,他又低声道:“锦瑟,听话!” 我只默默地点点头,将头埋进他的脖颈,他身上,有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就如我第一次见他一样…… 第二十章 谁暗主沉浮 第二日卯时,我如约来到演武场。 成灏仍是早早地就到了,这一次,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琴。 他并未多说废话。直接告知我,要我跟着琴音练习拉弦。 他的琴声诡谲,一忽儿如珠儿入盘,一忽儿如清风过耳,一忽儿嘈嘈切切错杂纷乱,一忽儿渺渺潇潇如呦呦低语。 我一时手忙脚乱,拉弦的手似乎完全不听使唤。往往一曲下来满身淋漓却仍是不得要领。 此时他便大声呵斥。 我憋着心里的委屈,不断练习。就这样又练了两个时辰方才作罢。 我见成灏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 一会见了清河,方知华之言昨夜被杀了! “是谁?”我本能地想到了成滦。 “是……夜幽王。”清河有些犹豫。 我一震。半晌没有说话。 华之言死于子时,而夜幽王子时方与我分别。 到底是谁要嫁祸于他?而嫁祸于夜幽王,又对谁有好处? 想来想去,也只有成滦。然而成滦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躲过成灏安排的重重暗卫,顺利杀掉华之言? 如此看来,夜幽王断不是成灏。否则他又为何杀掉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人? 书房。 我将我的疑问说给成灏。 成灏斜斜抬眼看我:“你是说,昨晚你见到夜幽王?还跟他在一起一个时辰?” 他言语生硬,仿佛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冷漠的王爷。 “是。”我坦言道。很多事,我本不愿瞒他。 成灏看了我好一会,紫色眸子里灼灼地发着亮光:“那你又怎知,凭着夜幽王的本事,不会在与你分别之后,就去华府杀了华之言?” 这,我确是未曾想过。 “锦瑟,你是个聪慧的女子,所以,莫要被情爱蒙蔽了双眼!” 这句话莫名地让我一震,他所说的,不正是我最怕的么?突然发现,我竟然真的对夜幽王深信不疑。 成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所以,他不可能是夜幽王。 不知为何,想到此,我心里竟有些沮丧。 成灏见此,便又闲闲道:“你也不必忧心,日久见人心,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说完,他扔给我两本书道:“两天时间读完,本王会来考你。” 之后便挥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拿起书,一本是《兵策》,著者落款是“北坡仙”——我从未听说过此人,听起来是个世外高人,却著述兵家谋略,真是匪夷所思。另一本则是《古阵要略》,难怪水云居外阵法精妙! 推开写有大大“兵”字的房门,我方坐在桌前,大口灌了一壶凉水,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此时,才得以细细思量。 联想夜幽王之前所为,他会杀掉歹人,然后满手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每次提到成灏,他都嗤之以鼻;昨夜特地叮嘱我不要和成灏走得太近——难道真的是他? 我终是不能相信。 这两日,除了卯时去演武场练习射箭,就是在房里研读《兵策》和《古阵要略》。我已知诸事多想无益,就像成灏说的,真相终会水落石出。 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更强。 我不想再做那个被人设计和杀害,却眼睁睁无力反抗的锦瑟。我的命,须得掌控在自己手里。 而成灏在这两日内除了让我练习射箭,更是什么也未说,也不似之前那样与我调笑。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两日后,我如约来到书房。 成灏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我很少见他写字,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因为他的腿疾,国主也免去他每日上殿议事,更无须他写任何折子。 现在他提笔,不知是写什么。我不好打搅,便静立一旁候着。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把写好的两张布帛折好,小心塞进竹筒里——他原来是写信。 他将竹筒交给清河的时候,我眼风扫过,竹筒上“白慕烟”三个遒劲大字跃入眼帘。 似乎是个女子的名字?成灏不是不近女色么? 我立时便想到小南说的那个来过府里,并与成灏同桌吃饭的女子。不由得撇了撇嘴。 “你来所为何事?”成灏泠然道。 我笑道:“王爷不是说要考我书么?怎的忘记了?”我自认为我笑的讥诮,可他却当什么也未看见。 “嗯——”他只轻轻嗯了一声,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 我不知他何意,便没有答话。 “怎的不说?”他又道,并不看我,只随意把玩着茶盏。 我立刻明白过来,略一思索,便道:“《兵策》主要罗列当下各国兵力,其中以黎国为中心,细细阐述黎国周边荣国、古月国和支祁国兵力。他认为夹在荣国和古月国之间的邱国可以为黎国盟友,甚至写到黎国南面靠海,若是敌军从水路攻打的应对方法。如此想来,这北坡仙定是黎国人,只是,不知是何高人?” 说道此,我偷偷瞥了一眼成灏,见他面色无异,也无意回答我,方道:“书里着重细数各国兵器,从建造方法和材质,都进行了优劣区分,甚至构想出新兵器来致胜。看来他也是个器具高手。” “你认为如何?”成灏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当然是妙极。只是这新兵器材质叫做……硫磺,这东西闻所未闻,是否有些纸上谈兵?”我皱眉道。 听我说完,成灏突然大笑,笑的我莫名其妙。 见我不解,成灏也不多说。又问了我几句《古阵要略》。 随后才道:“为了不让你纸上谈兵,明日里练完箭,你就好好走走本王这府邸,仔细研究这些石山的排列。” 原来他府里这些石山,便是一个阵法!我暗自惊叹。 不等我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以你的资质,三天够吗?” 知他是激我,我也不怒,平静道:“宁远王府也不算大,两天足矣。” 说完便欲拔脚离去。 成灏在后轻笑:“锦瑟,你这性子,是该磨一磨了。” 我不解,抬头望他。 他放下茶盏:“初次见你,你为元青报不平,后来穆府听你一番言论,也知你智勇双全,只是有时候性子急了些。” 见我沉思,他又缓缓道:“有些事急不得,须得徐徐图之。” 我知他说的是何事。 父母之仇,民间疾苦,华年与华之言之死,夜幽王的身份……哪一样不如他所说,得徐徐图之? 第二十一章 此恨难消除 两年后。初春。京都东郊。黎国国主围猎。 一时间鸟兽嘶鸣,林风猎猎。 王爷、侍卫、公子、夫人争相抢夺,皆想借此机会一展风采。 密林深处,“刷——”,只一声响,三支箭划破长空,不等它们落下,又是三支长箭紧跟其后,如此连续发出,片刻之间竟在空地上形成一个密实的圆形牢笼。 野兔蹦跳,麋鹿惶惶,獐子豪猪皆在笼中逃无可逃! “数日不见,锦瑟的箭法真是出神入化!”一个淡青衣衫的男子自树后走出,微微笑道。是成滦。 那射箭的女子,正是我。 我也回了一笑,道:“王爷过奖。数日不见,滦王也是更加风度翩翩,俊雅异常。” 这两年中,成滦先是以阿成的身份接近我,常派人送一些玩意儿到宁远王府给我,见我不拒,便直接告知我自己滦王身份,并时常来府里找我。 成灏见他不欲害我,便也由他去了。而他送来的那些首饰玉器,自然是让高大和高二送到了清幽花谷。 此时成滦见我夸他,笑意更甚。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长绳,准备将这些活物一并串起。此次围猎,会根据猎物数量行赏,我的笼中大约有十二三只。加之之前所猎,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只。 滦王走过来,意欲帮我。 我一感知到他的气息,便本能地往一旁躲了躲。这一躲之间,一只山鸡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急急飞开。 只是还没等它飞远,滦王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随机将那山鸡往一旁的树上一摔! 那山鸡惨叫一声,脖子登时断了,歪向一边就没了气。 我愣在那里。听见自己耳中轰鸣。 呆看着那死去的山鸡正长大着嘴巴,它仿佛是拼了命地想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我似乎是看见了,许多年前我的父母和姐姐死去的样子。 “还好,还好我擒住了这畜生。锦瑟,你可小心些。”成滦正拎着山鸡过来。 我紧紧地握住用来串猎物的绳子,直握到手指发白,渐渐渗出鲜血,才压制住内心的恨意。 “谢滦王。”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两年,在宁远王府,成灏教给我的除了射箭与兵法谋略,还有隐忍。 他取过我之前搭在树上的两串猎物,扛在自己肩上。 他似乎心情极好,武艺平平的他,此时走得极快,那些猎物在他肩上嘶叫扑腾也丝毫不管。 我握了握手上的惊云弓。望了望四周。 这里树木繁茂,古树盘根错节,只有日光透过密密的树叶缝隙,洒下细碎斑驳的光点。 如果我此时从背后杀了他,应该是没有人能发现,围猎场上本就刀剑无眼,大家的箭也都相同,不会有人怀疑我。 他已经走得离我有五丈远。 我从箭筒里摸了一支箭。 他回头唤道:“锦瑟,快点,莫错过了行赏时辰!”又回头继续走。 搭弓。拉弦。 不,父母的死因还未查清,造成成灏腿疾的那场战事也还是个迷,两年前杀掉华之言的到底是不是夜幽王……他还不能死。 我将箭放回箭筒,疾步赶上他。 他转头对我一笑,笑容明朗。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个人,真的是双手沾满了鲜血,背后有着无数冤案的滦王么? 回到场外,才发现很多人都已经回来了。 林子边用围栏围起来的空地上,皆是王孙公子,锦衣华服。 那站在高高垒砌的观战台上,立着一个穿华贵紫色衣袍的男子,他虽已年过半百,然而脸上丝毫看不出疲态。此时他唇角含笑,一双眼睛里尽是精明与算计。 这便是相传手上沾染了父兄鲜血才得以上位的黎国国主——成世南。 他的左手边坐着宁远王成灏,清河拱手立在旁边。右手边是峪王。 此时峪王看见了我与成滦并排自林中走出,不禁大笑:“滦王也有今日,看你这样子,真不知是你猎物,还是这群畜生在猎你啊?” 我转头一看,也忍不住笑出来。 成滦的肩上本有两串猎物,因是活物,山鸡与兔子的毛竟沾了他一头一脸。待他沉着脸将猎物卸下,外场上众人都笑了。 原是他一尘不染的淡青色衣袍上,竟有一条一条的粪便流下来。看起来极为狼狈。 我竭力才忍着笑意。有些歉然地望着他。 他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 “滦儿,你这为搏红颜一笑,可是下了不少气力啊!”说话的正是国主成世南。 成滦望了我一眼,拱手朝成世南道:“父王说的极是。” 我看到国主旁边的成灏面色似有不快。 成世南望着我:“你是灏儿的婢女?” 我正欲点头,成灏却开口道:“父王,锦瑟不是婢女。” “哦?那她是?”成世南似是来了兴致。 “我知道”,说话的是成峪,“这美丽女子叫做锦瑟,她欠宁远王一个大人情,宁远王就将她留在府中,前两年我想要了这女子,他都不让。” 这峪王当真是会挑唆,看似不经意的话,却点出我在成灏心中的分量。联系今日成滦所为,就会让国主认为他们二人为了争夺我而产生不快。 “那,锦瑟,你喜欢我的两个儿子中的哪一个呢?”成世南问的漫不经心,然而在众人面前问我这话,却也在不经意间将我置于死地。 等等,我心念一动,莫不是,他在借我挑拨二人关系? 心中突然有个念头涌起,这成世南绝不是良善之辈! 抬头望去,成灏也正低头望向我,似乎我不管怎么回答他都可以助我。 我便道:“锦瑟感念二位王爷大德,”说到此,我眼中已有泪光闪闪,“不过,锦瑟心中已有良人,二位王爷厚爱,锦瑟愿意做牛做马以报之……”我轻轻啜泣起来。 此时成灏嘴角轻轻扬起,似乎已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也只那么一瞬,便面色如常。清河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立刻又沉脸不语。 身旁的滦王却是一脸惊愕:“是谁,怎的未曾听你提及?” “王爷宽宥,若是锦瑟早知王爷心意,定会早早告知王爷,免得辜负王爷美意。”我以手拭泪,声音越发低沉。 “锦瑟,你大胆说,孤为你做主!”成世南仍在装作好人。 我慢慢地将泪拭干,心思不断流转,良久才道:“锦瑟少年时心系一人,我二人情投意合,已谈婚论嫁,那人却突然抱病身亡。锦瑟心中悲戚,至今仍不能忘怀……”说完又伤心起来,嘤嘤哭个不住。 众王孙公子中不乏有带家眷来围猎者,女子本就多愁善感,听到此,竟有人也跟着伤心哭泣起来,众人中一片唏嘘之声。 “罢了,锦瑟竟是如此重情义的女子,你二人谁得了她,是你们的福分。”成世南果然不简单,最后还是意图挑拨二人。 转头时,成滦正满脸柔情望着我。 他头上的鸡毛犹在,我不禁心中一阵恶寒。 自猎场回来,进了宁远王府大门,一个粉色衣裳的少女便向我奔来:“锦瑟姐姐,锦瑟姐姐,我给你留了糕点,你快来吃!” 这少女正是小南,两年中,她长高了不少。 此时她看到一旁的成灏,方吐了吐舌头,行了个礼。 “糕点?”我有些纳闷。 “是小九送来的,她娘亲手做的,小九特意交代,你吃了我们才可以吃!”小南叽叽咯咯地说着。 原来如此,小九和家人都已搬去我在城外买的庄子里住了,他们自知道我是那庄子的主人后,便时常送些蔬菜瓜果和自制的食品过来。 我看了眼成灏,便对小南道:“你去挑几样好看的糕点,送到王爷房里,剩下的你们分了罢,姐姐吃不下。” 今日林中所见,让我气血翻涌,我确实吃不下。 小南听到这话,嘻嘻一笑,忙行了一礼又飞奔而去。 “哼。”成灏突然冷哼一声。 我估摸着,他是因为自己府中人居然最与我亲近,因此有些不快,便忙打岔道:“小孩子贪嘴,也是常事。” 成灏方才悠悠开口:“你未曾去祭奠一下你抱病身亡的未婚夫?” 他又提起在围猎场的事。 我一撇嘴:“王爷当时不帮我也就罢了,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丑?” 成灏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他说的似乎并没有错。 成灏突然正色道:“不过,你认为成世南当真会信你胡扯?” 他不称国主,也不称父王,而是直呼成世南。 我有些诧异,便不语看他。 他侧头看向我:“今日你见到他,作何感想?” 若是他不问,我也不敢妄言,毕竟他们是父子。 但是既然问了,我便坦言道:“国主,可能是在谋划什么。” 成灏突然朗声笑道:“谋划?他何止是现在在谋划?”笑声里似乎有微微的不平。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成灏,有些惊愕,忙看向推着轮椅的清河。 清河只飞快地望了我一眼,悄悄地朝我摇了摇头。 默了半晌,成灏方才问我;“锦瑟,你怕不怕?” 第二十二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不怕。”我脱口而出。 不知怎的,我感觉成灏背后有个巨大的秘密,是他一直瞒着我,怕我知晓,而现在立刻就要呼之欲出的秘密。 两年来,我刻意与成滦虚与委蛇,就是想抓住他的把柄,将一切都弄清楚。只是这两年来,成滦与我只谈风月,丝毫不提及其他。我有意试探时他也顾左右而言他。 而现在,成灏告诉我,这一切阴谋的背后,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谋划者。 行至崖边,我已然退无可退。 还有什么好怕? 回到房内,天色已暗。 我在桌前坐了一阵。许久以来,每到此时,我都会想到他。 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最后一次见他,他拥着我,让我不要与成灏走得过近。 而我自忖着,我是做到了。 而这两年中,成灏也只教我射箭,与我谈论阵法谋略,为我讲黎国形势,却不似先前那样总与我调笑。 只是,夜幽王如今在哪? 正想着,忽听到夜风中屋顶瓦砾微动,继而窗外石山上闪过一个黑影。 那石山下,是两年里我练习阵法种下的花木,此时那黑影就藏在花木之中。 是谁,能躲过成灏府内外的重重暗卫,进入这内院? 我忙起身将手搭在房内的机括上,只要按动机括,那些花木便会瞬间移动,阵法变换处,一般人无法通过。 然而当我看到那黑影从花木丛中徐徐起身时,我几乎要惊叫出来。 是他! 夜幽王。 他跨了几步,从窗口跳将进来,便站到了我面前。 黑色面具上的金色雕饰在月光下幽幽地亮着,遮掩着他的眼睛和面容。 我一时思绪翻涌,竟不知如何说,如何做,只呆呆站着。 他唤我:“锦瑟!” 我只点头,怕我一应声就会流泪。 夜幽王接着道:“你不如,跟了滦王,如何?” 我心里一滞,他到底是谁? 夜幽王从不与我说这些。 我瞟了一眼他的披风,上面空空如也。而我曾为他在上面绣过一朵槐花。 那人又道:“我曾在宁远城,从官兵手中救过你,你当知恩图报!” 呵!果然。 他不是夜幽王! 只是,我拿不准他到底是谁? 滦王?成峪?亦或是成世南? 我摸向腰间那把镶着祖母绿的匕首——我一直将他带在身上。 我将那匕首拿出,一面把玩着,一面问道:“夜幽王觉得这把匕首怎么样?” 那人只瞥了一眼:“不过如此。你跟了滦王,自有无数珍奇随你挑选!” 我心里冷笑,他或许知道夜幽王救过我,却不知道这把匕首是夜幽王所赠,亦不知,他从不许我喊他夜幽王…… “既如此,”我缓缓道,轻轻移步至他跟前,“你何不让我看看你面具下的脸?”说完,我便飞身而起,拔开匕首朝他扑去。 那人没料到我会识破,忙闪身避开,肩头却已鲜血长流。 我抬手去揭他的面具,来人身手极好,并未受肩上伤口的影响,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顺势一带,我便向后飞去。 那人见身份泄露,也不愿过多纠缠,便转身想要再从窗户跳出去。 我稳住身形,抓住桌上的茶壶向他扔去,他侧头避过,茶壶带力,越过窗户在屋外成了碎片。他又从腰间摸出一枚暗标,朝我掷来。 我飞身而起,将暗标踢出去,那标吃力,“咣”的一声插入窗棱。月光下,发出莹莹绿光。 正在周旋间,“啪,”房门被推开,成灏出现在门口。 估计是听见打斗声便赶过来,那人转头欲逃之时,突然手往腰间摸去。 我心中一凛。 他果然又出了一枚毒镖,那标直直向成灏飞去。 我来不及细想,就朝成灏扑去。 “噗!”毒镖正中我的肩头。 我顿时觉得肩头一麻,在我昏迷前,我看到几名暗卫急急落下,因我是女子,为了避嫌,他们离得很远,刚才又是在房内打斗,他们也未曾发现,而成灏在夜间,常常会遣散所有暗卫…… 我也看到成灏满脸怒容,他啪地一拍扶手,居然从轮椅上飞将起来,朝那人背后打去…… …… 我似乎是睡了很久。 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不自觉地被微风吹拂,随意飘荡。 我回到了儿时的北家沟。 鸟啼声声,我与元青追逐嬉闹。 …… 一忽儿狂风大作,撕扯着我的身体。 我在其中大声哭号,叫着爹爹和娘亲。 而他们歪在地上,浑身浮肿,死不瞑目。 …… 狂风带着我的残肢到了扶兰苑,我看见茂盛的高草中那个日日守候的女孩子。 夜深人静时她悄悄爬起,在后院无人处练习射箭,借着月光研读兵书,她学习骑马,一次次从马上跌下,浑身淤青却一声不吭…… 风又开始撕裂我的身体,我泪流满面。 …… 终于,风停了,前面有光。我朝着光亮行去。 眼前顿然开朗,烟水迷蒙,鸟啼婉转。 那是——水云居。 我在水廊处盘腿而坐,将手伸入冰凉的湖水。 闭目轻唱: 悠悠水鸣,朗若金铃; 忆昔往矣,何如归去? 云腾雨雾,梦幻泡影; 忆昔往矣,何如归去? …… 在我身后,一个带面具的黑衣男子,长身而立。 身后的黑袍上,有一朵银色槐花。 我听见他唤我:“锦瑟,你放心。” “锦瑟,我必不会再让你受伤。” “锦瑟,待此间事了,我们就住在水云居。不,你说去哪里,我都随你……” “锦瑟,此后我定不再瞒你……” 这话明明是夜幽王所说,却清越明朗,怎的如此像成灏的声音? …… 一缕阳光温柔抚摸我的双眼,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郁姐姐正坐在我的榻边。 我是在……扶兰苑。 见我醒来,郁姐姐喜不自胜。她说,我已昏迷了五日。 “宁远王呢?”我急道。 我要告诉他,既然那天杀我的夜幽王是假的,那么杀华之言的,必定也是那人所扮。 我要去问问他,可曾抓住那人。 郁姐姐抚了抚我的额发:“你中毒镖之后一直昏迷,那镖剧毒无比,王爷便托人去寻来医仙,给你用了药方才好些。” 医仙?我心中纳闷。 “你昏迷期间一直说着胡话,有时喊着爹娘,有时又不断饮泣,对了,后来你一直唤着……夜幽王,那人是谁?”郁姐姐道。 “他……” 见我欲言又止,郁姐姐也不多问,只道:“宁远王在你这里守了五日,清晨看你平静下来,方才离开。” 是么?成灏……竟如此看重于我! “他就在外头。你可去看看?”郁姐姐又道。 我望向郁姐姐,她的眼底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情绪流淌。 “好。”我披衣下床。 顿时眩晕感便向我袭来,眼前一黑,便又坐回了床上。 郁姐姐忙扶住我,为我倒了杯水。 我慢慢啜饮着水。 郁姐姐急道:“你五日粒米未进,身子过于虚了,我去熬些粥来。” 我轻轻点头。在扶兰苑里,郁姐姐一直是对我最好的那一个。 行至门口,郁姐姐顿了一顿,转身道:“锦瑟,莫如珍惜眼前人。” 我知她所指何意。 她以为成灏心悦于我,而我却在昏迷时喊出夜幽王。 我朝她笑了一笑,并未答话。 我徐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铜镜旁,却被镜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我吗? 发丝似被汗浸湿后又干掉,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嘴唇干裂,脸上苍白的无一丝血色。 只有眼睛看起来仍透出光彩。 我走到水盆边,将手巾浸湿,慢慢地擦着脸。 我到底,是不想在成灏面前显得过于狼狈。 擦完脸,我又慢慢走至铜镜前,抬手去解头发。 抬起胳膊,才发现浑身都没有力气。这一次受伤,竟然耗费了我所有的气力! 背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成灏来了。 我只呆呆坐着,不想回头。镜中的我头发拆解了一半,乱糟糟的一团堆在头上。 他将轮椅转到我后面,离我很近,我闻到槐花的淡淡清香。 我坐在矮凳上,他足足比我高出一头多。 我感到他的呼吸打在我的发上,痒痒的。 他居然开始帮我拆头发。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或许是经常摸兵器的缘故。 头发很久没洗了,有些打结。他拆的很慢,也很笨拙。 “锦瑟何德何能,敢劳烦王爷?”我刻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本王看你磨叽,实在心烦!” 还不是因为要救你!我心里想着。但转念又想起他凌空飞起的样子,想来他本是不用我救的。 自己搭了性命去救别人,却未曾想那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化解。 我心里一阵委屈,加之身体虚弱本就善感,竟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成灏一见似也有些慌乱,就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手巾,却忘了手上还抓着我的头发,就那么一带,我吃痛,便叫了出来。 我也不知为何,今日竟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只是心中着实憋屈,仗着我是为他挡镖才受伤,便也不管不顾起来。 或许,是因为郁姐姐说的那句话,我便认为他看重我? 见我哭个不住,成灏居然一把将我从矮凳上揽起,欲提我起来,我受伤无力,又不防备,居然就那么坐在了他的腿上! 两人几乎是同时呆了一呆。互相望了一眼又立刻别过头去。 我第一次在宁远王成灏眼里看到慌乱。 我试图站起来,但许是刚才一阵号哭耗费了体力,刚一落地腿脚便是一软,我刻意不朝他那边倒去。 估摸着他也是本能地想扶住我,拉扯之间我竟又伏进他的怀里…… 第二十三章 伤神知为谁? 此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锦瑟,粥我放在门外,你记着喝了。”是郁姐姐! 方才成灏进来并未关门,郁姐姐定是看到这情境误会了! 我一急就要挣扎着起来,未曾想成灏居然将我打横抱起:“一身臭汗,洗了再吃!” 我立时羞得满脸通红。 当时我竟未细想,这句话是有人说过的。 他将我重又轻轻放至矮凳,让我斜靠在桌上。 方拿过手巾浸湿,轻轻帮我擦拭。 额角、眼睛、耳朵、嘴角……他做得有些笨拙,但极轻极小心。 擦完脸,他又细细地帮我擦拭手指。 我定定看他,差点忘了他是那个曾叱咤风云的宁远王…… 让宁远王如此待我,我着实是有些惶恐。 但想着他或许是在报我救命之恩,我便也能坦然受之。 不过,他此刻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夜幽王的叮嘱突然浮现在脑海,我立刻绷紧了身子,只是不等我抽回手,他便放下手巾,转动轮椅朝门口而去。 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却见他端着那碗粥过来意图喂我,我一慌,意图躲开,身子却顺势向后滑去。这时,我看见成灏的轮椅一滑,就到了我的侧边,一把托住了我。 我呆望着他。 我只听闻宁远王驰骋沙场,敌军闻之胆寒,却未曾想他即使是断了腿,也如此厉害。 他将碗放在桌上,一手仍托住我,另一手拿着勺子。 “张嘴!” 我乖乖张开嘴巴。眼前却闪现出我昏迷前见到的那一幕。他从轮椅上飞身而起,打向那黑衣人的后背…… 蓦地,我突然想起一事。 “那黑衣人抓住了?” 他点头。 我一喜,似乎人也来了气力:“人呢?”我想着必能从他口中得知两年前杀华之言的并不是夜幽王。 成灏皱眉道:“吃完再说。” 话音未落,一勺粥已到嘴边,我张口不及,那粥全部顺着嘴角流到了衣服上。 我欲发作。但一想他堂堂一个宁远王何时屈尊照顾过别人,也就不多计较了。 况且我此时有求于他,只好默默地任他喂着吃完那碗粥。果然感觉精神许多。 只是可怜了我那身簇新中衣,想必是郁姐姐特地为我赶制,此时已饭迹斑斑,惨不忍睹。 我挣开他的手,重又靠回桌边。 “现在说吧,你们可有审出什么?”我急道。 他似乎有些不快:“你还在牵心着夜幽王的事?” 那是自然。我心里想着,可是没敢说出来。 “我只觉得蹊跷,那人会是谁派来的,他不欲杀我,却只让我跟了滦王。” “你如何想?”成灏身子向后靠去,闲闲问道。 “滦王与我不共戴天,我自是不会跟了他!”我答的坚决。 成灏突然笑了。 阳光正好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只是,他并不常笑。 “我是问你,你怎么看这件事和华之言被杀一事的关系?” 我一窘,略缓了缓神便道:“应是受同一人指派,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人!” 成灏望着我,面上没有笑容,但也不是气恼,只用一种奇怪的神色望着我,良久才道:“锦瑟,你真的很信任夜幽王?” 我犹豫了下,仍是缓缓点头。 他轻笑了一声,似是自嘲般长叹道:“罢了——” 成灏今日着实奇怪。我心里道。 “那,黑衣人怎么说?”我问的有些小心。 “他自缢了。”成灏淡淡道。 我惊愕。 怎么会? 当晚成灏打中了黑衣人后背,那人重伤,我之前又刺他颇深,他无法运气,轻功施展不起,便被暗卫团团围住,但是他武功极高,几名暗卫居然擒不住他。 最后还是一名暗卫触动廊外机括,才将他困住。 只是他一发现自己逃不出去,就咬碎了嘴里的毒药,立时毙命! 我瘫坐在矮凳上,感觉之前恢复的气力又被抽走了。 成灏见我不欲说话,又如此颓丧,便叮嘱我好生休养,便转身离去。 行至门口,他转头道:“锦瑟,本王信你。” 我愣愣望他,半晌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 “多谢……” 待成灏走远,我方慢慢回到榻上。 刚才一喜一惊之间已浪费了太多气力,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合上眼睛的前一刻,我轻声向着虚空道:“两年未见,你,可安好……”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窗外淅淅沥沥,似是下雨了。 我居然又睡了这么久。 我爬起身,推开窗。槐花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精神为之一振。心情也开朗了些。 郁姐姐在外敲门。我忙应了一声。 此次回来,为了便于郁姐姐照顾我,我住的是她隔壁的房间。房间很大,以前是住三个人。 郁姐姐端着饭食进来,满目含笑。 我知她是在笑昨日所见,本想着向她解释,但想着可能会越抹越黑,便也作罢。 她端着两人份的饭菜,与我同吃。 郁姐姐絮絮地问着我在京都所见,我便挑些愉快的事情跟她讲。讲到后来,发现似乎再无事可讲,便也沉默了。 郁姐姐方道:“如今看宁远王对你痴心一片,比那穆子萧不知好多少倍,我也就放心了。” 我只好笑笑。 她告诉我,成灏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还一直坐在我身旁说着什么。临了又拉着医仙问了许多。 说到此,我好奇问道:“那医仙是何方神圣?改日我当亲自登门拜访。” 郁姐姐道:“说是医仙,但看着年岁不大。施了针,开了药方就走了。宁远王劝他多留几日,等你醒转了再走,结果他还冲宁远王发了顿怒,怪他不信自己的医术。” 我有些惊愕,这世间敢向成灏发怒的,真不知是何方高人? 和郁姐姐又说了会闲话,她便欲走了,她还要向孩子们授课。 我送她至门口,她拉着我的手,微微笑道:“锦瑟,我很羡慕你!只是,我不能像你一样……” 我突然想起离开扶兰苑时,她对我说过的话。 那是年幼不懂,此时听来,却别有深意。 雨又接连下了三日,这三日里我一直待在房里。除了郁姐姐外,王管事和以前与我同屋的女子也来看望我,只叮嘱我好生休养便去了。 只是成灏再未来过。 第四日,晨光正好。这几日我也休养的差不多了。 便换了身衣服,梳洗完毕,推开门。 几日雨水打落许多槐花,地上狼藉一片,却也多了一种别样的风景。 我信步走出门,空气湿润甜香。 不远处,一株老槐树下,有一个着浅色衣袍的男子,侧对着我,正微微仰头望着一树的凌乱,不知想些什么。饶是坐在轮椅上,也端的是冷峻沉稳,却也不失风雅。 如此看着,他真的很像一个人…… 此时他望见我,勾唇一笑,便招手唤我。 看到他如此,我着实有些不习惯。毕竟在宁远王府的两年里,他是一个严厉的师父,也很少朝我笑过。 移步过去,方看见他手上正把玩着一小枝槐花,应是被风雨吹落在地上,沾了些零星尘泥。 我心念一动,便想到一个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王爷,锦瑟有一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他抬起紫色眼眸望我一眼,用难得的好心情道:“问吧,只要你问,我便答你。” “王爷喜欢槐花?还是——扶兰苑里的槐树都别含深意?”我言语间有些试探。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意欲窥探宁远王成灏的内心,已然做好被他训斥一顿的准备。 他低眉凝思,似乎这个问题,要他花费许多心神与精力。 此时日光柔和,落在尚且挂在槐枝的雨珠上,发着点点微光,竟让这清晨莫名地多了一种幽幻之感。 “我娘亲的家乡,就种满槐花。”他慢慢向我道来。 在这一刻,我面前这个凝眸诉说过往的男子,再不是宁远王,而是成灏。 只是成灏。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 他说得很慢,也很艰涩。 在扶兰苑的老槐树下,我才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个叫做成灏的男子。 成灏的母亲本是邱国的孤女。 她在邱国的一场内乱之后,父母皆亡。为了躲避内乱,十三岁的她孤身流亡,辗转而行,终是来到黎国。 那日,她疲累交加,便宿在一株梅树下。那时梅开正艳,醒来时发现落梅已覆了她一头一身,而身旁有个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她,那男子对她伸手。 “姑娘你好,我是成世南。” 她抬起暗紫色的眼睛看他。只那么一瞬,就惊艳了他的一生…… 那时,成世南还不是黎国国主。他只是一个不被父王看重的小小皇子。 他拥着她踏进王府,许诺她一生荣华。 而她,也便信了。 于是她成了他的侧房。在她之前,他已有妻妾四名。 后来,他终于成了权势滔天的国主。只是,她却因天生紫瞳,被称为不祥之物,有人认为女子紫瞳,必将媚惑其主,祸乱天下。 他将那些胡言乱语者尽诛! 直到,她生下成灏。 第二十四章 深林人不知 因为两道紫电,成灏被誉为紫龙下凡,一时间似乎就要受万世敬仰。 她却并未母凭子贵。国师预言,若她抚养成灏,成灏必将死于非命,黎国也将大祸临头。 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甚至有人说,若是由她养大紫龙转世的成灏,成世南的国主位子必将不保。 终于,他将她幽禁。也算是保住她一命。 成灏自出生就未曾见过她的娘亲。 成世南请了天下最好的师父教他。 “五岁那年,我方知我还有个母亲。于是,偷偷跑到羽灵苑去看。”成灏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为“我”。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很好听:“羽灵苑的门开着,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石阶上缝制一双皮靴。我立刻便猜出她是谁,正待唤她,就被侍卫发现,将我拉了回去。” “后来才知晓,因为我偷看她一眼,她便被鞭笞三十。” “那时我便立下志向,我定要变强。我要救她。我要见她。” “第二次见她,是八岁。我练功负伤,父王请御医为我包扎,我本是皮外伤,却来了三个御医,心里疑惑,抬眼看时,却看到她。” 他不唤她母亲,想必是从小未曾唤过。所以不习惯。 “她只失神地望着我。我也默默看她。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她是如何扮成御医来看我,大抵是,母亲总有母亲的法子。” “那次我方知晓,她也是想着我的。就像我想着她一样。” “就只那么一眼,我们不敢说话。我怕着她挨打。她或许,是怕着,我受人非议。” 说到这里,成灏突然不再继续。 而我联想到清河之前所说,大概也猜出后面发生了什么。 清晨突然变得很静很静。连鸟鸣都听不见。 槐花带露,簌簌落下。 “第二日,宫里传来消息,她死了。” 成灏说得极平静,然而我知道,他是已敛去了所有的情绪。他紫色的眼眸里波涛汹涌,面色却平静如常。 “他们说她是抱病而亡。我却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前一天来看我的时候,还是康健的。” 成灏突地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死了,朝臣们认为,紫龙转世的我,决不能有一个无名无分的母亲。于是,成世南就追封她为梅妃,常常在提及她时痛不欲生。” 我终于知道,这个多年征战的王爷,这个心系民间疾苦的王爷,这个建下扶兰苑收养孤儿的王爷,他原来,有着如此孤寂的童年。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锦瑟,”他突然唤我,“这答案,你可满意?” 他问的从容,我却有些局促道:“王爷,怎的今日愿意与我说这些?” “我说过,只要你问,我便答你。”他望着我,眼睛里的情绪,我竟然有些看不懂了。 “王爷?”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宁远王?毕竟在他府上这两年,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和严厉。 “以后莫唤我王爷。” “那,我该唤你什么?”难不成,自我为他挡了一支毒镖,竟然让他感念至此? “随你。”他如此道。 我一时语塞,直接唤他成灏,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干脆就什么也不喊了吧。 我细细想着,或许这与他从小没有母亲疼爱有关。 若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世,就该早点对他好些,如此在宁远王府的两年也能好过些。 “等过几日你身体大好,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如此说道,便转动轮椅欲走。 我四周望望,发现清河并不在此,便问道:“清河呢?” “北境突发战事,我派他去增援。”成灏说的轻松。 我心里一紧,黎国近几年一直太平,即使周围小国来犯,也不过小打小闹,从用不着成灏亲自上阵。此次成灏居然将清河派去,想来这场战事非同一般。 不过见成灏说得轻松,也便未往心里去。 我一面想着,一面跟上他一起走。 他却突然停下来,望着我。 我不解,也停住脚看他。 “你推我!”他的语气竟无一丝波澜。 我无奈上前,推着他的轮椅向前走去。 一阵嬉笑声传来,我转头看见那些正在上课的孩子们都在窗口望着我们捂嘴而笑。 有大胆的甚至在模仿我们的动作。 “去哪里?”我问成灏。我不知他住在哪个房间。 “饭厅。”他又变成了那个言简意赅的王爷。 我推着他走向饭厅。 几个眼尖的仆役早就将饭菜摆好,在一旁候着了。 我推着他进去,又帮他盛好饭,摆好筷子,便欲出去。 “你坐下,陪我吃!”成灏突然在背后道。 “王……你,不是不习惯与女子同桌吃饭么?” “我也没当你是女子,坐下。”成灏示意仆役又拿来一副碗筷。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奈坐下,看他吃的香甜,我也草草吃了两口。早上已经和郁姐姐吃过,也是真的不饿。 用完饭,又陪着他在院里走了一会,才回到房里。 我不知道,一直有一个人,透过某一扇窗,望着我们,目光复杂。 又休息了几日。 成灏来找我,让我收拾几件衣服,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自知他从不多做解释,便也不再多问,简单地收拾了下,就跟着他走了。 成灏虽是坐着轮椅,但是一点都不比我行的慢。 出了京都,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 进了一处密林,沿着林中小道,又行了三个时辰,突然眼前开阔,一阵芬芳扑鼻。 这味道,似乎极是熟悉。只是断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闻过。 此时太阳已然斜斜地挂在天边,我的面前展开一片花海。 各色的花繁杂茂盛,并不像是人为所种,反而像是自由生长,色泽杂乱,期间杂草丛生,并未有人修剪。 只是,我看得出来,这些花木其实形成了一个巧妙阵法。在那些看似杂乱的花木丛中,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陷阱。 它们按照遁甲分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每一处都暗含机关,这个阵法曾困住百万精兵,无一生还。 这阵法我在《古阵要略》中见过,其实只要能跃至生门,触动其中机括,便可解阵。 这对我并不难,我望了望成灏,他的轮椅…… 不等我开口,成灏已暗自提起一口气,连人带轮椅弹了出去,恰恰落在生门一侧,触动花木丛中机括,那些花木皆自他身前分开,待他走过,又即刻合拢。 成灏回头望着我发呆的样子,突然厉声道:“还不快走。” 我忙急急跃出。 草木茂盛,芬芳扑鼻,此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半个月亮正从山谷那边徐徐升起。整个山谷更显幽静。 走过了那片花海,便远远望见草木茂盛处有几间小屋。 我心里暗忖,不知成灏要带我去见的是谁? 正待举步,突闻一稚嫩声音喊道:“来者系谁?快快报上名来!” 同时,从一旁草丛中窜出两个孩童,两人看着一般大小,都有四五岁的样子。 左边是个白生生的女童,着红色夹衫,粉嘟嘟的嘴唇翘起来望着我们;右边一个同样白嫩嫩的男童,只穿着翠绿色肚兜,他手上此时正拉着一根藤条,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满是防备地望着我们。 我看他们可爱,加之与成灏这一路无话,着实是有些闷了,便笑着逗他们:“你们是这山间妖怪么?” “你才是妖怪!”男童奶声奶气地朝我凶道,“师父说,妖怪长得都很漂亮!”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笑弯了腰。不自觉地望向一旁的成灏。 他倒是优哉游哉地看着好戏。 “哥哥,”女童声音软糯,对着成灏道,“你莫怕,我会保护你!” 看着成灏一脸疑惑的样子,她一字一顿继续补充道:“看你这模样,定是被这美貌妖怪抓了,我们这就喊师父收了她!” 我立时便收住了笑意,斜眼看着成灏。 他正一手扶额,暗道:“这老头都教给你们什么啊?” 说话间,那男童已拉动藤条,原来那藤条暗连着一个机关,很多铃铛暗藏其中,此时那铃铛的声音正通过我们这里,一直传向那几间小屋。 我看成灏并未有何动作,便也安然站在一旁。心中好奇他所说的那个“老头”是何方神圣。 只片刻,空中传来一声雄劲鹰叫,伴随着一清越女声:“山间陋室,与世无怨,来者何人,速速报名!” 从那几件小屋处,闪出一个粉色身影,几下起跃便已到了离我们几丈开外的草丛中。肩上一只威风凛凛大鹰,此时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 我心中一动。 待那粉色身影走得近了,我不禁笑出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大眼睛,几乎要占据半张脸。这少女,不是骆澜天是谁? 原来这里便是清幽花谷! 两年来,为免滦王的人跟踪,只有高大高二替我来这里,我自己是未来过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妙处! 只是,高大高二又是如何能走出之前的花木阵法,来到这里的? 成灏又与此地有何关系? 我不禁对这个地方的主人,骆澜天的师父,成灏口里的“老头”更为好奇了。 骆澜天一看是我,立刻一挥手臂,那鹰倒也乖巧,便又唿哨一声,展翅飞走了。 她这才嘻嘻笑着向我奔来。 第二十五章 世外高人难弃世 两年未见,她长的端庄了些。灵动之气却仍不减。 此时她拉了我的手摇着:“锦瑟姐姐,你这两年去哪里啦?我只听那对胖瘦兄弟说你买了处庄子,本想着去看看,结果他们死活不让去,说是答应了你不告知别人。” 这胖瘦兄弟便是高大与高二了。 “我估摸着你应是有什么打算,也怕坏了你事,都不敢去。” 她嘟着小嘴对我道。 我笑道:“并不是要瞒你,只怕无故牵累你罢了……” 话还未说完,她一拍胸脯便道:“此言差矣,我骆澜天是怕牵累之辈么?” 说到此她看见一旁的成灏,突地静下来,凝眉思索。 “这位公子,似是在哪里见过!” 成灏眉毛一挑:“哦?” 骆澜天想了半天无果,终是放弃了。 “锦瑟姐姐,此次来,你仍是需要银钱么?我这就去给你取来。”说完就要往回奔去。 我忙拉住她,示意成灏还在。 成灏倒是对我和骆澜天的关系并不惊讶。想来我还在穆府的时候,他便知晓了吧。 骆澜天见状,忙领着我们向小屋走去,那两个小童早就跑向小屋向师父通报去了。 骆澜天告诉我,高大和高二因为拿了地图,所以知道如何绕开花海中的机关,只是他们也是每次都在花海附近相见,从未进过那排小屋。 我不禁想着,他俩来时,必定也是遇到那俩小童,真不知当时是何等状况? 我便问起这两个孩童的来历。 骆澜天也不隐瞒,如实告知我,她的师父四年前从山谷救起一男子,那男子当时身中剧毒,怀里抱着一对孩童,师父一看那男子脸色发青,便知救助无望,只把两个孩童抱来养着。 那穿红衫的女童换做红樱,着绿肚兜的男童唤作绿蕉。 谁知半年后那男子却到谷里来讨要两个的孩童。师父此时才知这男子是一名医师,当时是为解他人之毒而以身试药,几种药混合,导致自己毒发,腹痛难忍。 他知道这清幽花谷奇花异草甚多,便想着来这里寻找解药,谁知才服了一味药便脸色发青倒地昏迷。最后,许是这清幽花谷阴阳之气特别,他居然悠悠醒转,怀里不见了孩童,先是一阵焦急,但终于无法。 这半年他一面研制解药为那人解毒,一面四处寻找那两个孩童。 “那,红樱和绿蕉便是这医师的孩子?”我问道。 骆澜天摇摇头:“是他所救那人的孩子。” “这人着实心善。”我不由得道。 骆澜天扁了扁嘴:“心善不心善我不知,反正医术着实是不怎么高明!” 我见她似乎对那人颇有成见,便问其故。 “锦瑟姐姐,你未曾见到那人,不好随便下结论,他脾气坏着呢!除了对我师父尊崇些,我们平时都没少被他骂!” 原来如此,不知怎的,难不成他便是郁姐姐说的那位医仙…… 难道成灏此次带我来,是特地谢他? 如此边说边走,已到了那排屋子跟前。此时才发现,这里一共有五间屋子,利用地形特点错落有致地排列,每间屋子前都有各色花木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白色屋子坐落其中,显得极其雅致。 蓦地,从屋内传来一声长长呼声,声音绵长有力,似乎从云端传来,在这山谷荡起悠悠回声: “小灏子——,小灏子——” 听到这一声呼,我愣了一下,才转过头望向成灏。 此前他一直未曾言语,只静听我们讲话,此时却微微显出些无奈,如果我未看错,还有些许——抓狂。 屋里此时已奔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法极快,奔出时我竟未看清面容,只见灰影一闪,便已到我们跟前。 “小灏子,两年不见,怎的今日有时间来我老头子这里啦?” 原来这便是成灏口中的“老头子”。 那人嘴上虽留胡髭,但也就四十上下年纪,却以老头子自居。真是怪人! 成灏还未答话,他又转过头,弯起腰,眯着眼睛打量我。突然咧开嘴,抚掌大笑。 这一笑,我便知道他为何叫“老头子”了。 那本来就不大的脸上此时布满了褶子,那些褶子像极了一朵刚刚盛开的菊花,也像极了宁远王府那些嶙峋石山,一双眼睛倒是晶亮晶亮的。 他又凑近了看我。我也不回避,歪了头笑看他。 他再一次抚掌大笑。 “哈哈哈,妙极,妙极!小灏子得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这美娇娘可不一般呐!” 那两个小童此时也蹒跚着跑出来,好奇地望着我们一众人。 成灏一脸正色:“老头子,她不是外人!” 就那么一瞬,老头子的笑声突然就戛然而止,朝我拱了一拱手:“姑娘海涵!”与刚才那泼皮劲判若两人。 我见状也忙还了一礼:“小女子锦瑟。” 成灏满意地点点头,转动轮椅进屋去了。 我正待跟上,老头子突然附在我耳旁小声道:“小灏子这下可有的苦头吃啦!”之后也便颠颠地跟上成灏。 我歪头凝思,有些不解。 骆澜天嘻嘻笑道:“姐姐,我师父喜欢你喜欢得紧呢!”还朝我眨眨眼。 我自知此喜欢非彼喜欢,却也瞪了她一眼。 此刻,我终于知道小天身上这股子古灵精怪的气性像谁了。 不过,成灏与这老头子,究竟是何关系? 老头子既说只与成灏两年未见,想必两年前还是见过的,那何以小天和那两个小童却不识得他?或许,是老头子出谷见他也未可知。 “小天,你师父可是经常出谷?” “嗯——”小天仔细想了想,“师父六岁便收养我了,我从未见他出谷。一应事宜都是我出谷帮他办妥。” 那可就怪了! 随他们进了中间的一间小屋,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小屋不大。中间一个沙盘已经占据了整间屋子。 我好奇走向前去,发现沙池里竟列着缩小的黎国及周边几个国家的地形地貌! 这老头子究竟何许人也? 成灏进来,也不废话,听他问道:“云鹤人呢?”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年在我这谷里也待不了几天。”老头子挥挥衣袖,坐在在沙池旁的矮凳上,从矮凳旁的桌上为自己斟了杯酒,咂摸着喝了,“小灏子说你不是外人,你要吃要喝自己随意啊!” 我才知他这话是对我说,此时我已觉得这人来历不凡,但也不敢随意揣测,只点点头。 他自己喝了几杯,又道:“对了,前几天你让我寻云鹤去你那扶兰苑,是这女娃娃病了?” 原来云鹤便是他们所说那医仙。 成灏仿佛是知道老头子脾性,也不答话。 果然他又喝了杯酒才道:“我刚刚看这女娃娃,便知她是毒性方解,这世间能让你来烦我请出云鹤的,在你心里也不一般吧?” 老头子说话时眼睛并不看人,只盯着房顶的某处,又似乎望着虚无。 成灏似是有些恼了:“你说这些作甚?” “呦呦呦,”老头子从矮凳上站起来,绕着成灏转了一圈,“小灏子急了。哈哈哈,看来我说中啦!” 成灏别过头去不看他。 说实话,我从未看到成灏如此慌乱又有些害羞的样子。难道他真的对我存着别样的心思? “只不过,”老头子突然负手而立,“小灏子你若要完成大业,还需摒弃儿女情长啊!” “你这老头子,疯疯癫癫说些什么腌臜话!”成灏瞪着眼睛,但明显和以前发怒不同。 “你这小灏子,干什么说我师父!别看你长得俊俏了些,也不能说我师父!”说话的正是小天,她插着腰,立在成灏面前,饶是这样,他居然还比坐着的成灏矮了半截。倒不是她个子矮小,只是成灏本身高大,加之他的轮椅又是特制的,这足以让他坐在上面时和一般人平视。 红樱和绿蕉正在一旁嬉闹,听见小天的声音,也忙不迭地奔过来,站在成灏面前,学着她的样子,拼命的鼓圆了眼睛望着成灏。 我见此状再忍不住,弯腰大笑。 见那老头子却是得意地望着成灏,想必成灏每次见这老头子都是秘密会见,故而这三人不认识他。 我头一遭见他被女子和孩子欺负,也是头一遭见他被人顶撞而又不便言语扶额叹息的样子,自是不肯放过机会,狠狠地笑了他一阵。 那老头子说,我余毒刚散,又旅途劳顿,让我在他这清幽花谷多留几日,养养身子。 我见成灏未拒,便也应了。 只是,未曾想,第二天凌晨,便有人也来到了此地。 那一夜,我从未睡得如此香甜。 半开的窗外,紫色花的馥郁香味幽幽飘进来,我在这香味里神情不由得就松了下来。 当我听到远处滚石般的声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快亮了。 走出屋外,却见老头子正在最前方的屋顶上,负手而立。 小天站在他稍前方的树枝上,仍是那一身粉色衣衫,此时嘴里正打着唿哨,远处花海那边不住地传来咕咕的滚石声音,夹杂着鹰啼和人的惨叫声…… 成灏在我隔壁屋檐下,背对着我。 听到我推门的声音,他转头看我:“锦瑟,看来,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我心里一惊。方知花海那边出事了。 待那些嘈杂停下来,我们三人方慢慢过去,见那花海中有几十名黑衣人,此时已遍体鳞伤,有的已身首异处。 我心念一动,上前用匕首拨开一名黑衣人的衣袖——赫然一朵血色梅花。 我惊愕地望向成灏。 他仿若是全料到了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死尸。 “会是谁?”我问的是泄露我们行踪的人。 “你想想,我们离开扶兰苑时,有谁知道?” 我顿然如五雷轰顶。 和成灏离开时,因为走得匆忙,我只向一人道了别。 “是郁姐姐?” 第二十六章 山中日月长 我呆望着成灏,难以相信。 “不可能!”我摇晃着脑袋,几欲流泪。 成灏见我如此,便安慰道:“如今并无确凿证据,也不能强加断定,我们也不知敌人是否一直暗中窥伺,你且莫多想。” 我点点头。 一定不是郁姐姐。她看着我长大,教我认字,陪我刺绣,爱护我,照顾我,定不会是她! 如此想着,我心里方好过一点。 “小天,”老头子突然高声叫道,“将这里清理干净,莫脏了我老头子的花!” “你干嘛不自己去?”小天不服回道。 “咦——怪事,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师父就可以欺侮人啦,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不是让我去偷别人的箭弩,就是让我去摸人家的玉器,要么就是翻山越岭去画别国的地形,现在还让我清理死尸,哼,就让他们在这里发臭好了,熏死你个糟老头子……” 小天一扭头便走了,老头子气的直跳脚。 我噗嗤一笑,也知骆澜天话里有话。 对老头子的身份更多了一重确定。 回头望他,他正骂骂咧咧地抓着一个尸体往旁边一丢。又去抓第二个。 我朝四周望望,看到身后不远处有种花用的工具,回头望了一眼成灏,他也正望着我。 如此便心照不宣。 我拿过一把铁锹,走到花海一旁的小处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 等我挖好坑,那老头也将尸体拖到了一堆。 见状问道:“女娃娃,你挖这坑,难不成是想埋了这群腌臜货?” “是啊,前辈不也这么想吗?” “嗨哟,他们闯我花谷,毁我阵法,我巴不得他们碎尸万段!”老头子咬牙切齿道。 “锦瑟记得没错的话,您曾在一本著述里说过这样的话,‘男儿自知带横勾,与明君,荣也,与昏君,辱也。非男儿之过,横勾之过也’。您也同锦瑟一样,认为他们本身无辜,只是跟错了主人,对吗,‘北坡仙’前辈?” 我特地加重了“北坡仙”三个字。 老头子听得一愣,用手指隔空点了点我,却望着成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次,他笑的脸上的褶子更多了,几乎耷拉下来。 成灏也望着我,眼里满是笑意。 原来,这才是他带我此行的目的。 突然,我觉得,在这几日,我离他的生活,离他的所求越来越近了。 这不知是好是坏? 北坡仙将那些尸体一具一具拖入坑里,我再将土填上。 我对着地上那堆新土道:“不管你们的主子是谁,你们此刻也算尽忠了。” 望了望这清幽花谷,此时晨雾散去,花谷里明媚而又芬芳,微风携来淡淡香气。 “但愿你们来生,妻子合欢,再不要作这王权下的冤魂……”我喃喃着。 只是不知他们的妻儿如今何在? 可能,他们还来不及拥有妻儿。 抬眼时,看见北坡仙正目不转睛望着我笑,完全不似之前的疯癫状。 这笑,竟然分外眼熟。 我心里一跳。莫非,这北坡仙还有另外的身份? 只是我再不敢妄加揣测。 此时红樱和绿蕉也被外面的喧嚣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后面的屋子走出来。绿蕉因走得慢,走在后面的红樱被绊了一脚,她也不恼,只歪着脑袋揪揪自己的发辫。 见到此,我的心情顿然松了大半。 回到昨日那间沙盘小屋,吃了些小天用新鲜野菜做得饭食,口味清爽。 其实,若无俗世缠身,这清幽花谷不失为一个修养身心的好处所。 吃完饭,成灏带我出去散步。这几间小屋背后便是山崖,高耸入云。 我们绕到山崖前,我这才发现原来,这几间小屋后还有一池清泉,泉水清澈,向着谷中淙淙流去。难怪这里花木繁茂,鸟兽不绝。 真不知这北坡仙是如何找到这处天然的好居所。 突地,空中传来一声鸽哨,成灏一见,打了一声唿哨,那鸽子竟扑翅向我们飞来,落在身旁的花枝上。 成灏自鸽子身上解下一个信筒,取出里面信件,脸色微变。 只道了声:“走!” 便匆匆往小屋那边走去。 待进了沙盘屋内,北坡仙已然负手而立。 听闻我们进来,他也不回头,只问:“可是北境战事有变?”声音略略沙哑。 成灏不答,代表默认。 我顿然了悟,他们已不是第一次讨论战事了。 听成灏说,是清河传来消息,此次古月国举全国兵力来犯。此时已在北境百里处扎营。 我知道,本来古月国全国兵力也不足为惧,只是成灏不在北境的这些年,滦王和峪王都在北境安插了自己的人,试图在御敌防外所获赏赐中分一杯羹。 多年来,这些人和成灏的人故意作对,试图挤压成灏势力,如今北境当中,真正属于成灏的兵力不过十万,其余七万皆是滦王和峪王之人。 而边关将领之间的斗争,也让此次迎战的军心摇摇欲坠。 面对大军压境,成滦和成峪的人认为黎国多年无战事,兵量虽多然兵力不足,居然想向比自己小了几倍的古月国割地请降! 清河等成灏一派将士自是不同意。 两个阵营的士兵在兵营相见时,居然大打出手。敌军未到,自己先乱了阵脚。 清河在信里表示,自己和众将士是宁可战死也绝不投降的。 只是,如此内部自乱阵脚,国将不国,何以取胜?难道让那些战士还未上阵,便要死在自己人手上? 我想着,不禁凝神走到沙盘跟前,望着黎国与古月国的周边地形,细细思量。半晌,我心里便有了计较。 才发觉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他二人均望着我,许是见我看着沙盘,便未曾打扰。 见我望他,成灏笑道:“锦瑟可先说说你有何计?” 我知他二人必早有良策,便讪讪笑着推辞。 “你何时如此婆婆妈妈?”成灏厉声道。 两年多前在穆府,我向他说过退兵之策。但后来才知我所说看起可行,实际并未考虑战机、地理等诸多要素,顶多是纸上谈兵。如今我哪里还敢说? 但看他二人并无取笑之意,又如此坚持,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古月国此时攻打我们,必是知晓我北境内乱。而此时他们在百里之外驻扎,”我指向沙盘中的一处,“应是到了鱼骨山。” 二人相视一笑,又望向我。 我得了鼓励,便继续说下去。 “鱼骨山状似鱼骨,崎岖难行,却是古月国到北境的必经之地,他们举国三十五万大军,等过了鱼骨山,到达北境,快则半月,慢则一月。而这段时间,足以让清河除去内患。” “清河可并麾下几名将军,趁夜擒住那主降的几位,以扰乱军心为名,将其关押。北境毕竟还是宁远王的北境,剩下的人想必也不敢说什么。” 成灏紫色的眼眸此刻光彩异常。他在等着我继续说。 “不过,为防生变,我们还需同时另行一法。” “哦,另行何法?你倒是说说。”这次说话的是北坡仙,他此时正兴致盎然地望着我。 我抿唇一笑:“可派一名干将,率三千骑兵,乔装快马从禹州绕至古月国都城围攻,古月国兵力可退矣。” “哈哈哈。”二人同时大笑并点头称赞,看来我与他们不谋而合。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 “女娃娃,不简单,不简单啊,将来让小灏子封你个将军当当!”北坡仙边笑边说。 “只有一点……”成灏突然沉声道。 我忙望向他,心里突突跳着,头一次发现我居然那么在意他的评价。 “派去围攻古月国都城永州的骑兵,一千即可。”成灏望着我笑道。 我心头一松,也笑了。 一旁的北坡仙望望成灏,又望望我,呵呵地笑得暧昧不明。 我只有假装看不见。 “锦瑟,”成灏突然唤我,“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是真奇怪,自从遇见你宁远王成灏,哪一件事不是奇奇怪怪? 不过我也只心里想想,不敢言语。 见我不语,成灏便道:“自从猎场回来,就有人假扮夜幽王来让你跟随滦王。被你识破后,北境立刻就传来战事,古月国的来犯也蹊跷,通常很少有国家会蠢到出动全国兵力。除非——是有什么唾手可得的好处。” “或者,他有自信此次战役必胜?”我紧接道。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什么。 “你是说,有人通敌!”我第一时间,想到滦王,他将北境状况告知敌国,以谋私权。狼子野心,人人得诛! “我是说,滦王只是熟读兵法谋略,并未实际操练,他未曾上过边境,对北境状况必是不熟,即使知道,也未必会有此番算计。此番闹剧,他怕是被人利用也未可知。” 成灏说的没错,只是,谁又会有这滔天的权势,能给古月国好处,又能处处拿捏滦王? 我不知道成灏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只是觉得在这王权争夺中走得越久,越是胆寒。 在这清幽花谷中又盘桓了几日。这几日并未有人来犯,我也便不多想,总觉得在这世上,欢乐的时日有限,要及时行乐才好。 白日里与小天他们在谷中嬉闹,抓鱼,烧饭…… 太阳西沉,我在屋前花丛中教小天跳舞,小天因自幼习武,学起来倒也不难,只是动作僵硬了些。我便呵呵地挠她,两人在花里撒泼打滚,好不热闹,往往这时红樱和绿蕉见了,也奔过来,一人抱住一个,压在身下,嘻嘻笑个不停。 北坡仙痛惜他的花,嘴里骂骂咧咧,气得不住跺脚。 成灏则是捧了一本书,似乎并不受我们干扰。 我却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翘,书也是半天未曾翻过一页。 上一次,这样心无芥蒂的快乐,是什么时候呢? 第二十七章 心有戚戚然 初月夜。亥时。微风。 我玩闹了一天,读了几页书,梳洗毕,正准备换衣睡去。 突地,房门笃笃地响了起来。 我无奈摇头,必是小天又来找我学习绣花。她最近迷上女工,明明连基础的针法还不会,却硬缠着我教她绣些芍药鸳鸯什么的。 我懒懒拉开门,语含抱怨:“这么晚你还来,要累死你姐姐我么?干脆我们一起……” “睡”字尚未出口,我立时闭嘴。 门外赫然坐着成灏。 “一起什么?睡?没兴趣。”他淡淡道。 屋里灯光暗淡,看不见他此时表情。 我默默咽了口唾沫。果然是传说中不近女色的宁远王成灏,该不会是有何暗疾吧? 见我不说话,他估计也懒得与我纠缠,冷冷道:“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出发?现在?不跟小天他们告别么? 我还未问出口,成灏已转身离去。 罢了,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我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匆匆收拾好,准备原路走回花海,却见成灏已在那沙盘小屋前等我。小屋里有光,跳跃不住,成灏正示意我过去。 进得小屋,北坡仙已在里面等我们。他手里举着一个大大的火把,神色肃然,见我们进来,也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嬉闹样。 小屋还是白日模样,并未有何不同。 我正纳闷。但见北坡仙右手已搭上沙盘,嘿地一使劲,那沙盘居然稳稳地向前挪动了半步。他便蹲了下来,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我细看着,这地板看起来丝毫不见异样,难道是有个暗室?我心念一动,立时便想到了宁远王府石山上的那个机括。 果然,半坡仙找到机括,稍稍使力,一块五尺见方的地板便自动微微下沉。 半坡仙嘴里嘟囔一句:“这玩意两年未用,倒是有些手生了。” 之后便朝成灏点点头,成灏随机转动轮椅到了那块地板上。 只有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我只知这老头懂兵法,会造玉,会造兵器,会布阵,还能种花,未曾想他做机括也是个能手!幸亏,他是友非敌。也难怪二人经常会面,小天他们却是不认得成灏,必是他在夜黑风高时才来这里。 我也知道,此时这种情况,从这里走是最安全的。毕竟那要杀我们之人,不可能只派几十个人来。 见成灏等着,我也走上那块木板。 脚刚落地,半坡仙便触动机括,木板缓缓下沉。 他此时又恢复了平日模样,满脸笑开:“小灏子,长夜漫漫,佳人在旁,你可要把持住哟。” 成灏轻哼一声,把头别像一边。 而我只瞪了他一眼。那成灏明明就对女子没兴趣嘛! 木板下降的缓慢,那老头子突然悄声道:“小灏子,你确定不告知这女娃娃夜晚之事?佳人易得也易失啊!” 成灏突地凝眉一拍扶手,怒道:“关你何事?”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蓦地就觉得木板下降快了一倍,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只听北坡仙在头顶大喊:“喂喂,火把!火把——” 成灏似是再也不想听他说话,啪的一声一掌挥出,头顶的木板已经合拢,我只感身形一顿,原是已经到底。 四周黑乎乎的。 没有一丝的亮光。 眼前没有任何东西,仿佛只是虚空。 心里沉沉的,闷闷的,找不到方向。 没有出口。 因为看不见而惶恐。 幸而我能听到身旁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是成灏的呼吸。 我不由的伸出手,循着那呼吸声在虚空中寻找,触到他胳膊的那一瞬,心里顿然踏实。 我不禁紧紧抓着,生怕他会走开。 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你锦瑟也有害怕的时候。” 怕!我当然怕! 从前我怕死,如今,我觉得若能死得其所,死也没那么可怕。我怕的是虚空,是和黑暗混为一体,再也找不到自己。 一阵衣服摩挲的声音,“啪”,成灏手里亮起一簇火光。 原来他带着火折子。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才看到这是一个斗室,约莫着能容下七八个人。 斗室的一面有一条长长通道,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 “拿着。”成灏淡淡道。 “我?” “难道要我亲自拿?” 我忙松开成灏胳膊,接过火折子。其实我巴不得自己拿着光亮! 正待举步,成灏又道:“你自己知道路吗?” “不是去宁远王府么?”许是之前受了惊,我居然脱口而出。 成灏笑着看我,跳跃的火光里,他的笑意味不明。 “那还不走,一会火折子用完了,你又该扯本王衣服了!” 我正欲待辩解,但想想也罢,他说得也没错。 他现在难得好心情,最好还是不要惹他为妙。万一他一怒之下将我独自一人仍在这地下,我怕是成了一堆枯骨也不会有人发觉。 我慢慢踏出脚去,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慢慢走到通道,我不由得扶住墙。墙上的泥土亦是松软湿润。看来这里应该在屋后那条河水附近,再往前走,应是花海下方。 行了大概五六十步的样子,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触目所及,让我思绪翻腾。 通道两旁突然宽阔了许多,形成左右两个相同大小的房间。 而在这两个房间里,各种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兵器,正幽幽地发着冷光! 这些兵器,大多竟是半坡仙在《兵策》里详述过的。从材质、优势、使用之法及克制之法,无一不有。 我不由得走上前去,细细地看着那些兵器。 幽魂枪、月影剑、掠水刀、浮云鞭……这些曾在书上看过的兵器此时就在我眼前,我细细摩挲着,回忆着书里的描述。 成灏也不急,就在我身后安静地等着。 突然,我似看到一把剑身上刻有小字,举着火折子细细看去,竟是“宁远王”三字! 难怪清河之前说成灏将房里的兵器全部收起来了,原来是在这里。 我又转向另一边,眼睛看到角落的一件兵器,却是呆了。 那是一把祖母绿的匕首! 一只手大小,弯如新月。 我急急取出夜幽王赠我的那把,它们竟极相似!只是夜幽王送我的那把,宝石镶在左首,而这把,却是镶在右首! 我蓦地转身望向成灏,他也正望着我。眼里有惊异一闪而过! “这里怎么会有这把匕首?”我急切问道。 成灏似是定了定神方道:“这两把匕首本是雌雄一对,雌的唤作琼华,雄的唤作凌霄。凌霄本在我这里,近几年,我正寻这琼华,未曾想却在你手上。” 果真如此吗?我定定望着他,心里凄然。 “你若肯割爱,愿意将琼华赠与本王,本王愿以重金酬谢!”他勾唇笑道,笑得漫不经心。看来他是真的对这匕首爱不释手。 我定定向前缓缓走去。许久,轮子滚动的声音方“葛葛”响起。 而我再未回头看他。 行了良久,突然脚下一绊,我一个趔趄便向前冲去。 身后传来一声:“锦瑟!”声音里透着焦急。 此时我已然扑在地上,火折子摔出去老远。 又是一片黑暗。 我身后的人却仍是坐在轮椅上,刚才他的焦急似乎是个错觉。而凭他的身手,要起来拉住我想也不是难事…… 罢了,他,必不会是他! 锦瑟啊锦瑟,你是在期待什么呢? “啪”,成灏又打燃了一只火折。 逼仄的通道里,立刻显出我们鬼魅一般的影子。 我仍是没有回头。我怕他看到——我满面的泪痕。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噗”那火折又灭了。 此时我的心情已平复许多,便惊愕回头。他的面容在最后的微光中一闪,便消失了。 不知怎的,我看到薄唇微启,似乎要说什么…… 然而终是什么也未说。 就这样在漆黑里站着。 “锦瑟,过来。”我听见他道。 我想,许是他火折子用完了。便摸着洞壁向他走去。在黑暗里有所触摸,便也不那么怕了。 一只手握住了我的。宽大的。温暖的。粗糙的。 他慢慢转动轮椅,向前走去,而我被他握着,走在他身后。 不知他是夜里视力极好,还是对这通道极为熟悉,不过一晌功夫,两边的山壁突然消失,周围空旷,想必是另一个斗室。 行了约莫两丈的路程,成灏停了下来。 “到了。”他的声音里毫无情绪。 只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深不见底的地下通道里,我只能靠着触觉和嗅觉行走。 而此时,我也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当然是来自于成灏身上。 人在黑暗与安静中,思维就会无比清晰。 所有的记忆滚滚而来,之前被忽略掉的那些细节重又浮现,它们在我脑海里串成一条完整的线,我想,我已然找到了答案。 我在黑暗里泪流满面。 但是我不敢说。我也不能说。 因为,还有很多谜底未解开…… 成灏牵着我的手,引着我摸到面前的一块石壁,石壁粗糙扎手。不过,在他的引领下,我很快发现,在我左下方,石壁处有一块无比光滑。 “按住,向左手边推。”成灏道。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突然显得无比温柔。 我立刻逼回自己又将流出的眼泪, 按照他所说的做了。 顿时,一道刺眼亮光从右侧照进来。先是一条细缝,接着亮光越来越多…… 我被突如而来的亮光一照,本能便闭上眼睛,头也一阵发晕。 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覆在了我的眼睛上…… 我的眼泪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第二十八章 浮生若此梦 等我适应了强烈的日光,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果然是宁远王府的石山。看来,我们已在黑暗中走了六个多时辰。 成灏此时已经在五步开外等我。 我眯起眼睛看他。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到底是谁。可是终是什么也未问出口。 有些事,还是不戳破为好。 “走了一夜,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成灏开口道。 我点点头,随着他走向卧房的方向。 一路上遇到一些仆役向我们行礼,似是类似这无故消失几天又平白出现在府里的情形,已经见怪不怪。 推门进去的那一刹,我转头看着他在轮椅上的背影,挺拔、宽阔、从容、淡漠。 这一瞬,真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而他没有骗我。 倒在榻上,我便立刻沉沉睡去。 在梦里,扶兰苑槐絮飘飞,成灏坐在高高的石阶上问我:“那么,你觉得他是个将才?” 宁远城里我被拦住,夜幽王从天而降:“放了他!” 穆府,成灏问我退兵之策,华年目光闪烁。深夜,莲池边,烛火明灭,夜幽王一身槐花清香:“近日不要上街” 大牢里,夜幽王赠我匕首,而过后成灏也出现在大牢里,在我倒下那一刻,他从轮椅上起身,接住了我。 成灏兵器库里,两把匕首静静躺在掌中,诉说着它们自己的故事。 水云居里,夜幽王伸手,在我背后拿出一册书,正是我要找的那册。他在这里,居然就像在自己家里…… 水廊外,我将惊云弓弦拉得铮铮作响,夜幽王在背后道:“可以练习数箭连发。” 第二日,成灏的人抬来两大箱箭。 宁远王府,成灏厉声道:“要学会数箭连发,必得学会拉弓!” 被黑暗弥漫的通道里,我闻到成灏身上草木的清香,和夜幽王身上的味道,全然相同…… …… 脑海顿然一片清明,却又混沌无比。 夜幽王轻哼道:“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 成灏面色不善:“你和夜幽王在一起一个时辰?” 夜幽王拥我入怀:“不要和成灏走得太近!” …… 我似是从高崖上落下,身子沉沉坠下。一个黑色身影向我扑来,揽住我。黑色面具,银色槐花,我心里喜悦。 抬手揭去那面具,是成灏的脸,紫色眼睛熠熠生辉。 我抬眼柔声道:“原来真的是你。” 成灏没有回答。我正自纳闷。 突地,成灏的脸变成了成滦,我一惊,欲推开他,他望着我笑,那笑只牵扯着皮肉,毫无情绪可言…… 成滦的眼睛突然向外扩去。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至变成一个大大的黑洞。 黑洞四周开始渗出血来。 我大声喊着:“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不答话,只从黑洞里滴出殷红的血,血染红了他的脸,他的唇。 他的唇角斜斜扬起,如同鬼魅! 血湮没了他,汩汩地也将要湮没我。甚至湮没整个天空! “你——到底是谁!” 我大惊,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仍坐在榻上。窗外日光仍然耀眼。 如此漫长的梦境,原来才不过一个时辰…… “哗——”房门被推开,一个女孩子冲进来,定定地望着我。 我也愣愣地望着她。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认出面前的女孩。是小南。 “小南。”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那么嘶哑。 “哇——”见我叫她,小南哇地哭了出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锦瑟姐姐,你是怎么了,我在门外一直听你在大喊,我担心坏了!” 我鼻子一酸,心里暖暖的。 慢慢地抚着小南的背:“小南不怕,姐姐没事,就是做梦魇住了。” 小南这才坐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你怎么会在我房门外?”按道理,小南在后厨,应该不会这么快便知道我回来了。 “是王爷,王爷特地来找我,让我做好饭在你门口候着。等你醒了,用过饭后,就去书房找他。”说着便急急跑到门外去,端了饭食过来,正准备拿出来,却又道:“糟了,都凉了,姐姐你等着,我去热热。” 我只觉喉头堵堵的,也不知是因为小南对我如此关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世上,上一次对我这么好的人,是郁姐姐。 看小南转身就要走,我忙喊住她:“不用了小南,姐姐有些饿了,现在就想吃。” 小南听到这话,忙又重将饭菜放在桌上。 我下床来,将那些饭菜吃了个精光。 小南才终于笑了。 只是不知成灏让我找他,是有何事。 我换了一身衣服,又对着铜镜细细地整理了妆发,一切无虞,才举步向书房走去。 书房离我的房间不远,拐过长廊,经过成灏的房间,再穿过一小座石山,也就到了。 看见书房门关着,正欲敲门,却听里面有谈话声。不便打扰,便驻足在门外。 “王爷,据我们古月国的探子来报,这次确是如您所说,有人泄露军机。”是清河的声音,清河回来了! “哼,这些年,也是难为他了,四处安插眼线窥伺我。若是没有这兵权在手,我怕早就不知枉死在何地了!”成灏冷冷道。 “那王爷预备如何做?” “清河,你跟了我这么久,你说呢?”成灏的声音懒懒的。 “王、王爷之意,属下哪里敢随意揣测。”清河居然有些结巴。 “他们不就是想借此次战事,来夺我兵权么?可惜,本王此时还不能让他们如愿。” “王爷的意思是,若这次战败,就会有人趁机夺您兵权?” 成灏似是默了一会才道:“来了这么久了怎的不进来?” 我一惊,才明白他们早就知道我在外面了。 我努力调整了心绪,才让刚才噩梦留下的阴影不显露在脸上。 “怎的才睡了这么一会儿?”成灏道。 “那么王爷希望我睡多久?”我有些针锋相对,满含怨气也不想掩饰。 一旁的清河微微有些惊愕,他猛地抬头望我,似是暗暗为我捏了把汗。 成灏却像是没有听见,仍是平静道:“是睡的不好么?脾气如此大?” “王爷差小南唤我来,所为何事?” 我看到清河微微咽了口唾沫,脚小心地往后退,似是要默默退出去。 成灏也不气,只对着清河道:“去临岸轩把人带来。” 清河如遇大赦,忙不迭地去了。 临岸轩外有一方小池,是宁远王府唯一一处可以看到水地方,府里石山上的水景便是从那方小池而来。 只是——那临岸轩,堪比斗室,平日里只用来存放他的字画,怎么能用来住人? 成灏,是想让我见何人呢? 成灏此时见我有气,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喝着茶。 片刻,门口响起脚步声,走进来一个女子。 妃色衣裙,玛瑙发簪,神色端庄而又淡然——郁姐姐!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成灏抓了郁姐姐!他仍怀疑我们去清幽花谷的行踪,是郁姐姐泄露的 ! 内心顿然郁结至极,我睁圆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而他此时,却并不看我。 “锦瑟。”郁姐姐唤我。 我只有先将对成灏的怨气放置一旁,上前拉住郁姐姐:“姐姐,你受委屈了。” 郁姐姐轻轻摇头,苦涩笑道:“是我对不住你!” 我蓦然一惊,真的是郁姐姐!怎么可能? “郁姐姐,你别怕,有我在,没有人敢逼你承认。”我意指成灏。他宁远王成灏,一抬手便能翻云覆雨,什么事做不出来。 “锦瑟,没有人逼我。”郁姐姐眼中含泪,言辞恳切,并不似屈打成招。 “可是,怎么会?”我仍是不信。 “锦瑟,我十四岁进入扶兰苑,你可知,我十四岁以前在哪里么?” 我当然不知。那时,我才是北家沟一个小小婴孩。 “我五岁时父母便已故去。有一个人一直照顾我长大。我饿了,他去帮我抢吃的,我没有衣服穿,他就去帮我偷。”郁姐姐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压住内心波澜的情绪。 “八岁时,我们俩躲在一家人屋后,分食一个冷馒头。馒头很硬,我啃不动,他说,他去那人家里给我讨碗水,让我泡着吃。结果,片刻,他就被人用棍子打了出来。额上、嘴上、手上都是伤。” “他告诉过我,要是挨了打,不要还手就行,因为不是每次运气都会那么好,会遇到好人。那些人打着打着,气出了也就好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他挨打。一个十五六岁的粗壮男孩子用脚踢,用棍子击着他的头、他的背。后面一个绿色衣裙的女孩应是他的妹妹,不停地让那男孩狠狠打。” “我才知道,他从前挨得打,都是这么狠。我冲过去扑在他身上,替他挨了几棍。 锦瑟,真的很疼。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疼。” “这时,那个女孩子过来揪着我头发,对我说:‘丑八怪,你凑什么热闹?’我听他的话,就这样任由着她揪着我。” “但是他,却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推开那男孩子,一口咬到那女孩揪着我的手上。那女孩吃痛就放开了我。他还是不罢休,追着那女孩打。最后,被男孩一棍打到脑袋,流了很多血。那兄妹俩一看,怕出人命,急急回家去了。” “他还伏在地上对着我笑。我骂他,问他为何还手。锦瑟,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打我,可以忍。但是打你,不行。” 郁姐姐语气仍然平静。眼泪却如雨珠般落下。 “十四岁那年,我生了场病,持续高烧不退。他四处为我找医生,但是任何人一见我们如此,都不肯给我看病。” “那天,我昏迷前,看见他急急地跑来,兴冲冲地说,郁兰,我找到药了。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原来,郁姐姐的名字叫做,郁兰。 “醒来后,我就在扶兰苑门口了,烧已经退了。而他已经不知去向。” 第二十九章 明争暗夺难将息 我呆呆地望着郁姐姐。 这个美丽的、安静的女子,这个照顾我长大的女子,我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也从未曾想过要去了解她。 我的心里此时满是歉疚。 第二年,郁姐姐决定离开扶兰苑,当她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却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前槐花树下。那时扶兰苑才建起没多久,槐树还未长大。 “那人告诉我,他现在为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办事。办得好就会衣锦荣归,办的不好,就会人头落地。” 郁姐姐一时情急,便问那人,该如何是好。 那黑衣人道:“你乖乖待在扶兰苑,将你知道的关于宁远王的一切信息禀报给我。” 郁姐姐想着如此定能保住心上人的命,就应了。 她望着我:“锦瑟,那次宁远王选中元青,之后你离开,也是我报给那人。” “锦瑟,我对不住你,此刻郁兰就在你面前,要杀要剐,我自不会有怨言。” 我的郁姐姐。这么多年,我只知你睿智淡泊、从容优雅,我居然不知,你承受着如此大的悲苦! “郁姐姐,从前总是你保护我,现在,换锦瑟保护你!”我一字一顿道。 郁姐姐泪如雨下。俯身就要拜我,被我一把托住。 我转身朝着成灏福了一福:“谢王爷!” 成灏看着我:“你何时与我如此生分?” “王爷不计前嫌,将郁姐姐接到府里,不就是因为怕此次他们刺杀失败,因此迁怒郁姐姐么?” 成灏笑道:“你的想法也有意思,不过我更多的是,想将一切不安全的人放在身边,如此才能随时把控。”说这话时,他特意上下打量了我几眼。 我假装不懂他话中深意。 “那王爷,何不再做个顺水人情,让郁姐姐和我同住?” 成灏凝眉,暗自沉思。 “锦瑟,不用,是我自己要住在临岸轩。我做了这么多事,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郁姐姐拉着我的手道。 我想起之前在穆府,我也是这样逃避自己的不堪。便点头同意了。 郁姐姐又对着成灏拜下:“只希望宁远王怜惜,帮我查询他的下落。” “你可记得当时找你那黑衣人的长相? “他当时以面纱遮面,我看不见,因此不知长相。只是——我依稀记得,那人给我看头绳时,他的左手手纹似是断掌。” 成灏凝眉思索一阵:“这特征太模糊,无人会去特意留意他人掌心纹路。” 见郁姐姐一阵失落。 我忙示意成灏。 成灏啜了口茶方道:“你那心上人叫何姓名?” “长生。”郁姐姐脸色微微泛红。 成灏点头:“本王自会尽力助你查找便是。” 郁姐姐又俯身拜了一拜,方起身随清河离去。偌大一个宁远王府,因为仆役稀少,成灏又不喜太多随从,一应贴身事宜竟都由清河一人代办。 堂堂一个正远大将军,居然沦落至此。 或许是因为觉得成灏有意欺瞒,我今日看他诸事都不顺眼。 “你这么容易就原谅了她?”成灏问我。 我斜斜望向他:“郁姐姐从小照顾我,她心中有爱才做下此事,我又如何能怪她?”我语含怨怼。 静默了半晌,成灏缓缓道:“她那心上人,有八成已经死了。” 我只觉心在沉沉下坠。半晌才开口问道:“王爷为何如此断定?” “十四岁分别,至今已经十二年,她无那人分毫消息,只靠黑衣人传信,这还不明白么?” 见我凝眉不答。成灏又道:“锦瑟,你不是不知,王权争夺,往往是以他人之命相争。” 是啊,我又怎会不知? 或许,长生,就是来杀我们的那些有梅花印记的死士之一;也或许,早在此之前,他就已然命丧黄泉…… 我心里苦涩难言,心里可怜着郁姐姐,便欲转身离去。 “如若,”成灏开口道,“如若我像她一样欺瞒你,你待怎样?” 他的语气低沉下去,竟不似平日里霸道。他再次在我面前自称为“我”。 我喉头哽咽:“王爷……会费心思欺瞒我?我不过一个小小孤女,无权无势,王爷利用完就可随手弃了。我的喜怒,对王爷来说,重要吗?” 敢对着他如此说话,我还是第一次。只是,若我的感觉是对的,他一面假扮夜幽王护着我,让我以为他真的心悦我;另一面,又穷尽一切办法让我疏远他,让我觉得他们不是同一人。 如此,他又把我当成什么! 语毕,我快步离开书房,没有回头,所以,我未曾看到他眼里微微的受伤。 还未走几步,便听见下人来报,滦王到了,要见锦瑟姑娘。 成灏的声音冷冷传来:“不见!” “请滦王在前厅等候,我片刻就来。”我高声对着那下人道。 那人本就在书房外,他悄悄抬眼向成灏请示,也不知成灏做了什么动作,他又回头向我一躬身,便跑向前厅去了。 我缓缓向前厅走去。哼,成滦,他还敢来! 卖国通敌,延误军机,无论哪一条,都能让他死不足惜。 如此恨恨地想着,已快到了前厅。 透过两座石山缝隙,我看到他正站在前厅外的石阶上,朝我招手。我将自己隐在石山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情,方举步前行。 成滦今日一身月白长袍,他虽已快到耳顺之年,然而远远望去,也着实俊雅。难怪京都闺中女子都赞他:澄如天上月。据说当年,国师的女儿柳梦叶要死要活地非他不嫁。 不过,若是她们知道他背地里做的龌龊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此一面想着,一面淡淡笑着,已至他跟前。 成滦见了我,竟像是相熟已久,也不寒暄,直接过来拉我的衣袖。 我不动声色地躲了躲。快步走进厅里,笑道:“滦王久等了,快请坐罢。” 成滦也笑着进来,一甩衣摆,便坐在了我身旁的椅子上。 我内心厌恶,便起身倒了杯茶,:“让滦王久等,锦瑟以茶代酒,先自罚一杯。” 说完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可惜成灏怕喝酒误事,他的府里从没有酒,否则,我还真的想一醉方休。 成滦笑笑,接过我喝过的杯子,自己也倒了一杯,也一仰头喝了。 “锦瑟,今日来,我要告知你一个好消息……” “滦王今日倒是好兴致,到我这府里来喝茶!”成灏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想必是看见成滦就着我的茶杯喝茶,语气里暗含讽刺。 成滦话说到一半,见是成灏,立即一甩衣袖,负手立着:“六弟怎的来了?”语气倨傲异常。 成灏冷冷笑道:“本王的府邸,本王爱去哪自是由着本王,滦王,是不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他兄弟二人针锋相对,我早就听得厌了。 于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茶。 以前我总是会帮着成灏挤兑成滦,只是现在,我谁也不想帮。 此时在我心里,成滦卖国自是可恶,但成灏有意欺瞒,却是让我心里发堵。 不管他是不是夜幽王,他的欲言又止,他的忽冷忽热,都让我无法面对。 “国主到!”一个尖利男声传来。 前厅立刻安静下来。我与成灏面面相觑,国主此时来是为何? 转头却见成滦笑着对我眨眨眼睛。 出得前厅,却见华盖靡靡,旌旗飘飘。宫人环佩叮当,侍卫刀剑噇噇。 一众华衣彩服的宫人鱼贯而入,好不气派。 一个雄浑男声自门口传来:“灏儿,父王来看你啦!” 成世南一身华贵紫色,出现在门口,背后两个妙龄宫女打着摇扇,紧紧跟着。宫女后面是两个带刀侍卫,各个横眉怒目。 在场之人除了成灏因坐在轮椅上,只拱手为礼,其他人无不下拜。 成世南挥挥手,便有宫人抬了几口大箱子,放在院子里,每口大箱子都有红绸作饰。 我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自是有些讶异,看看箱子,又看看成灏。 这场景,太像话本中说的大户人家求亲时送聘礼的场景。可是,聘礼是男子送给女子,何以现在成世南要赠与成灏? 我一脸诧异望向成灏,竟将之前的怨怼忘记了。 成灏也不看我,朝着成世南拱手道:“父王,这些赏赐,儿臣可是担待不起。” 原来是赏赐! 我心里暗松一口气。 成世南哈哈笑着,看似心情极好:“哎,灏儿不必自谦,清河来宫里回禀战情时已经告知我,此次古月国举全国之兵来我北境,你们未费一兵一卒,便使他们退兵,还不当赏吗?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 有赏有罚,既然成灏退兵有赏,那么—— 我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左手边的成滦——他必定,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谢父王,这是三军将士功劳,儿臣身在京都,实在惭愧。”成灏道。 “哎,父王说你应得就应得。你看,这五口箱子里,有的是金银珠宝,都是各国进贡来的好东西,你也好好布置布置你这宁远王府啊!” 成世南又将目光转向成滦:“滦儿啊,你要向灏儿多学习,多用些心!” 成滦面色如常,忙点头称是。 成世南居然丝毫不提成滦勾结古月国一事! “父王,那,孩儿请求您的事——”成滦道。 他还有颜面求赏? 成世南点点头道:“灏儿啊,听说你身边这锦瑟,堪比女中诸葛,我想——”他抬头看了看我,便不再往下说了。 “不行!”成灏突然冷冷道。 我看着这父子二人,全然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父王也知道,要你割爱很难,只是你二哥也想在边关向你一样立下战功,你就让锦瑟跟了他。只是做他的随身侍从,顺便教教他兵法箭术什么的。你放心,他绝对不敢动锦瑟一根汗毛!” 我内心一震,原来,成世南此次来,竟是为了这事! 而这就是成滦跟我说的,所谓的好消息? 第三十章 莫作离人苦 我看向成灏。他的脸上也有微微震惊。 “父王,这事……”成灏仍欲与之转圜。 成世南却不等他说完,便望向我:“锦瑟,你自己如何想?” 此时,我来不及细想成世南为何非要让我在二人之间做出选择。 只略一思量,便徐徐拜下:“锦瑟但凭国主安排。只是,锦瑟在宁远王府还有些事情未了,请国主给锦瑟三日,三日后,我自会去滦王府上。” 成世南哈哈大笑:“好好好!如此甚好。” 说完又喊一旁侍卫:“来呀,将这些箱子帮宁远王抬进去。” 用五箱珠宝来换我一个孤女,国主还真是看得起我!我在心里冷笑。 成灏的脸色一片阴沉。成滦则一脸得志的样子,挑衅地望了成灏一眼。 滦王在北境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国主却仍纵容,这其中定有蹊跷。 所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成世南的仪仗很快就汹涌而退,像来时一样,轰轰烈烈,喧闹异常。 成滦跟着成世南后头离去,一面走,一面对我挥手告别。 我行礼送别,待他们走出宁远王府大门,我方徐徐起身。 成灏自我跟前过去,并不看我。神情冷的可怕,似乎他从未认识过我,不,似乎我已让他失望至极。 我心里顿然有些空空的,或许此后,真的就只剩我独自一人,在这乱世单打独斗。 …… 临岸轩。 一汪池水清澈,映着即将暗去的天空。 我来向郁姐姐告别。 推开门,但见她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借着天光,正绣一副小像。 我轻轻抬脚走向她,却见两指宽的一片白布上,一个男子的眉目已然成型。 宽额,浓眉,眼神灼灼。十八九岁的模样。 应是长生离开郁姐姐时的年岁。 郁姐姐绣的很专注,满目深情,我实在不忍打扰。于是静立一旁。 当天光全部暗淡下去,郁姐姐终于完成了这幅小像。此时她才看见我。 不过她并无意外。只安静起身,柔声道:“锦瑟,你来了。” 我点点头。我多希望,她还是从前扶兰苑里的郁姐姐,只有从容,毫无悲戚。 我告知郁姐姐我将要跟随滦王的事。 她并未过多表示,或许在她心里,滦王也罢,宁远王也罢,离她的生活都太远太远。哪怕是之前被迫传递宁远王的消息,他心里,也不过装着一个长生罢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思念着自己心爱之人的女子。 看着郁姐姐无心与我交谈,我默然转身准备离去。 “锦瑟,”郁姐姐唤住我,“长生,他必定是死了,对吗?” 我瞬间大惊,难道她听到了我与成灏的谈话?不可能,清河一路带她离开,她怎会有机会! 见我神色异样,郁姐姐居然淡淡笑了:“其实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只是,我一直都在骗自己……这么多年,如果他还活着,必会有信物传与我,我是知道他的,他从不舍得我挂心。” 她将绣像贴在胸前,目光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小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铜板,乐的什么似的,说要去给我买烧饼吃。结果附近那家烧饼要两个铜板一个,他需跑远一些才能买到一个铜板的烧饼。他怕我担心,特地回来告知了我一声,才又跑去买……” 良久,她都不再说话。 在我以为她沉浸在穷困却美好的回忆中,准备悄然离开的时候,她又喊住了我。 “锦瑟,那黑衣人每月十五子时都会来,我会事先将消息放在扶兰苑门口的大槐树下面。” 此次成灏的人带郁姐姐出来,没有任何人发觉。 所以,那黑衣人这个月十五,仍然会去。 今天初五。 第二日,我还未睡醒,就被一阵敲门声惊坐起来。 小南在门外大喊:“姐姐,你快去看看,住在临岸轩的那位姑娘自尽了!” 我只觉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紧接着,便不顾一切地奔向临岸轩。 一路跌跌撞撞,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不对,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 郁姐姐怎么可能会死!她是这世上,除了元青之外,我唯一的亲人! 临岸轩的门开着,成灏和清河正在外面。 几个下人远远站着。 我站在门口,并未去看他们。 此时,我觉得,我跨进门去,郁姐姐定会站起身,笑盈盈道:“锦瑟,你来了!” 我颤抖着走进房门。 拼劲了所有的勇气,往榻上望去。 郁姐姐不是好好地躺在榻上吗?她还是笑着的! 我心中一喜,忙跨上前去…… 我看到郁姐姐的左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血已然浸湿她的全身。 只是因为她穿着妃色的衣衫,我之前竟未看得真切。 此时明明已近六月,我却觉得似是在经历一个漫长寒冬! 我居然蠢到,真的以为郁姐姐住在这里,是为了静一静…… “郁姐姐……” 郁姐姐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我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她也不会醒了。 她的枕旁放着昨日绣的那张小像。 我蓦地发现,那小像旁赫然多出一排蝇头小字。 我拿过来细看: 生不能同衾,死当同穴。 …… 长生,你看,你用了九年来守护的人,今日去陪你了。 留在宁远王府的这三日,我本想着好好陪着郁姐姐,却未曾想,却是以这种方式。 我将郁姐姐和长生葬在了郊外繁花盛开的山坡。 那里四季向阳,没有争斗,没有伤害,没有威胁,也没有死别…… 这几日,我未和成灏说过一句话。 在府里碰面,也是漠然相向。 我心里怨他,除了他欺瞒我自己和夜幽王的身份,还有,若不是他将郁姐姐从扶兰苑带出来,若不是他问她那么多关于长生的问题,郁姐姐何至于自尽。 尽管我知道,郁姐姐的死与他无关。只是,我得为自己的伤心,找一个出口。 料理完郁姐姐的后事,正是第三日下午,我便离开了宁远王府。 出府时,除了成滦两年多前给我的一枚玉佩,我什么也没有带。 他让我带着玉佩,去城外玉清苑找他。 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宵禁,我匆匆往城外赶去。 身后突然马蹄得得,骑马的人似乎很急。 我忙皱眉向一旁让开。 那马到我跟前却停下来。 一身墨绿衣袍,是清河。 “锦瑟姑娘,你的惊云弓忘记拿了。”清河递给我一个硕大包袱。 我没有接,蹙眉望他。 惊云弓本就不是我的,况且这包袱如此大,里面断然不只是惊云弓。 “姑娘,”清河似乎也略略觉得尴尬,“这包袱是王爷亲自收拾的,里面确实只有惊云弓,我要帮他扎,王爷非不让!” 原来是成灏扎的包袱,难怪一把轻巧小弓变得臃肿不堪。 要他一个堂堂王爷来做这种事,还真是难为他。 不过,既然他不愿坦诚相待,又何苦如此?我不过一个小小孤女,他能利用我什么呢? “清河将军,锦瑟无德无才,无权无势,这惊云弓,受之有愧,还请转告王爷,请王爷另觅佳人!”我仍礼数周到,转身欲去。 怕他再如此纠缠,城门可就要关了。 “锦瑟姑娘,莫让清河难做!”清河又在身后唤我。 我自是不会回头。 “锦瑟姑娘!”清河突然大喝一声,我一个激灵,忙回头看他。 周围的路人也被他的这一声喝住了,停了脚看他。 清河突然弯腰对我行了个大礼,我连连后退,着实不知他要做什么! “姑娘,你就接受了我的心意吧,”清河可怜兮兮地抹了把泪,尽管它似乎并不存在,“我爱慕姑娘好几年,姑娘如今要嫁人,我不能再纠缠,只有这些东西劝姑娘好心收下,我此生方得安心……” 谁?我要嫁人? 清河又突然往前挪了几步,伸出手指立誓:“我发誓,姑娘成亲后我绝不再见你!若违此誓,我……我出门就摔跤,下雨没有伞!” 我何时见清河这样过?只愣愣看着,确定他不是其他人乔装而来。 见我仍是不语,清河又是一声大喝:“姑娘,姑娘难道要我给你下跪吗?” 我连忙摆手。 围观的路人有好事者喊:“姑娘,这么痴情的男子,你就收下吧。” “收下吧!” “对啊,多好的男人!” “就是,你不嫁我嫁!” …… 此时,我眼看清河身后有两个人推了他一把,清河便顺势往我这边扑来,我急急闪开,清河也不弱,立刻就定住了脚。 而此时,那大包袱已在我的手上。 我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朝着清河喊:“你耍诈!” 此时也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 清河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道:“王爷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完立即跃开,等我回神,他人已在两丈之外。 “王爷说,马也给你留着,知道你腿短,行的慢,免得误了时辰!”他丢下这句话,便飞也似的跑没了影。 我只有在众人的围观与啧啧的叹息中,将那大包袱费力背在肩上,再爬上马背。 有人在后面悄声道:“错过了多好的一个男人啊!真是可惜。” “是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 幸好,当我到达城门时,离宵禁时间还有一刻钟…… 第三十一章 何以平胸臆 到玉清苑门口时,一弯新月已挂在如水天空。 玉清苑的朱红大门,此时仍大大敞开着,可以看到院内一顶石屏,上刻一副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图。 与宁远王府门前的冷清不同,玉清苑门前花红柳绿,杂役们进进出出,兀自忙碌着。 高高的门廊上两个大红灯笼,分外显眼。 “让让让让,爷们正忙着,别挡着路!”一个尚且稚嫩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原是我这大包袱,挡住了一个小厮。 我稍稍往一旁让了一让,看那小厮,朱红短衣,黄色腰带,正搬了一大盆花伫在我的右侧。 “看什么看,穷酸货!”那小厮言语污秽,骂骂咧咧地就要进去。 我微微牵了牵嘴角。 “啪!”一记马鞭抽在了那小厮屁股上。 小厮吃痛,急急放下花盆,捂着屁股转过身,横眉怒目望着我。 见他张嘴又要开骂,我再次一挥鞭,“啪”,这次马鞭抽在他的手上,他跳将起来,忙搓着被打痛的手,再不敢还嘴,只狠狠瞪着我。 我将马鞭斜斜扛在肩上,歪头笑看他。 周围的杂役见状,纷纷从我二人身边绕道而走。 只一个年老的杂役过来,对着我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若要投宿,往北再走二十里就有客栈,我们苑里明日要迎贵客,此刻都忙着,言语处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担待些。” 说着忙给那小厮使眼色,示意他快些走。 那小厮本来不服,但一看我手上马鞭,便也重又端起花盆嘟嘟囔囔地去了。 我那两鞭只意在让他吃痛,并未真的伤他,所以,他几乎是飞奔着跑走了。 我今日穿着上次去见小九他们的那身衣袍,这穿着在小九看来就是锦衣华服,但是在这滦王府,即使只是个别苑,也显得极为寒酸。 加之我又背着一个硕大包袱,被误会是投宿不成反而借机伤人的恶女,也是难免的。 于是,我从腰间拿出那枚玉佩,那是上好的羊脂玉,手感温润,玉佩一侧有一个蝇头小字:滦。 这杂役一见,脸色大变,手指着我:“你、你……姑、姑娘稍等!” 语毕,便连滚带爬地跑入了府里。 我有些纳闷,这滦王的玉佩,有这么大威力?还是,真正骇人的,是滦王本身。 只片刻功夫,只见府内急惶惶地跑出着深色家丁服的两人,行至我跟前,立刻长拜下去。 “锦瑟姑娘恕罪,王爷说过您明日才来,故而我们未曾迎接,还请您莫要责怪!” 看那二人惶恐之相,我着实有些讶异。 我不过是提前来了一晚,他们如此紧张作甚?我内心反而有些不安了,急忙让他们起来。 早有一人牵过我的马,又有一人来接我的包袱。 此时,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已骑着快马,去城里禀报滦王了。 我未曾想过,在滦王的玉清苑,我竟会有如此高的待遇。 或许,我是在宁远王府被冷落惯了罢。 二人带我进了玉清苑,我这才算实实在在地震惊了一把。 绕过石屏,竟是一方大水池,水池边各色花朵争奇斗艳,与池上曲廊相映成趣。 脚下一忽儿是各色碎石,一忽儿是白玉石板铺就的小路。 走过一个翠竹掩映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月洞门两边连接着朱红的长廊,长廊旁种满了各色竹子,给长廊形成了道天然屏障,两道长廊交界处,有一栋朱红楼阁,楼阁下的院子里,有石桌石凳数个,旁边一架秋千,正在月夜清风中悠悠地来回荡着。 “锦瑟姑娘到了!”那二人对着楼上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便从楼上下来一排婢女,一色的粉色衣衫,白色束腰。 我不禁呆了。 我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到了跟前,她们一起对着我盈盈下拜,为首的婢女柔声道:“姑娘,楼上已帮您打点好了,您可以安歇了。” 我疑惑地望着,滦王,请我来他的府里,到底是何意? 那婢女见我不动,忙道:“这毓芳阁是王爷吩咐,专程给姑娘收拾下的,姑娘若是不满意,直接吩咐婢子便是。” 见她说的诚恳,我才举步,随她一起上了楼。 进得门来,一阵清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原是房里用了熏香。 房间迎门处是一张书案,笔墨纸砚放置其上,一旁刚刚插好的花,正散发淡淡幽香。 书案右边,白色和绿色的纱幔隔开了卧具,里面一张楠木雕花大床,围着金丝淡青纱幔,着实华贵无双。 床榻靠窗一边是一面梳妆镜,上面各种胭脂水粉,眼花缭乱。 此时已近深夜,这房内仍烛火通明。 这里宁远王府相比,实在是华贵太多。 屏退了丫鬟们,我方安静坐在案几旁,将那大包袱一层一层地解开。 成灏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居然将惊云弓包了十几层,每一层都是绑的密密匝匝,直花了一刻钟,惊云弓方完全出现在我面前。 我轻轻抚着弓身,看着上面精细雕刻的流云,心思流转。 半晌,我重又拾起几片布帛,将弓细细包好。 我将它压在了被子下面。 成滦,他手上沾着我父母村人的鲜血,背负着无数将士的安危,甚至,华年、郁姐姐、长生的死,都与他有关。他没有任何资格,让我使用惊云弓去护他! 在这淡香悠悠的房间里,我内心的愤恨,如火一般升腾。 灭了烛火,我在竹声沙沙中睡去。 突地,我被一阵喧闹惊醒,原来天光已经大亮。 躺在床上细听,原是有人在打骂仆役。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一个粗犷的声音仍在一旁骂着。 蓦地,我的脸上变了颜色。从床上惊坐起来,拉开房门直冲楼下而去。 月洞门外,正跪着一个小厮,他满脸是血,正呜呜地哭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朱红短衣,黄色腰带,正是昨日辱骂我,而被我鞭打的那位。 一个粗壮大汉本正自骂他,见我出来,忙行了一礼。 “姑娘,这小子昨日冲撞您,王爷已命我割去他的舌头,现特带他来向您请罪。” 说完,从手里甩出一样红色东西,那东西落在我的脚边,跳了两跳,便不再动弹——正是被割掉的半截舌头。 我胃里一阵干呕。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小厮呜呜地叫着,我不由得望向他,他张着的嘴巴里正汩汩地冒出鲜血,剩下的那半截舌头仍兀自上下蠕动着。 脸上涕泗横流。 我立刻别过脸去。 对那大汉喊道:“去帮他止血!” 那大汉领命,揪着小厮去了。 “呕——”我再也忍不住,张口吐了出来。 我重又上了楼,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内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 锦瑟,从今日起,抗争才刚刚开始…… 笃笃笃,房里进来了几个人,是两个婢女,其中一个就是昨夜在楼阁下为首的女子。 她含笑向我行礼:“婢子翠菡,来伺候姑娘梳洗。” 她又指了指身后年岁稍小的婢女:“红玉,快见过姑娘。” 叫红玉的女孩子,期期艾艾走到跟前,向我行了个礼。 翠菡忙道:“姑娘莫怪,红玉刚进府不久,还不熟悉,婢子会慢慢调教她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 便任由她们在我头上动作。 从铜镜里,我看到红玉一直在打量着我,目光闪烁而又复杂。 “滦王可是到了?”我轻声问道。既然他能处罚那小厮,想必此刻已经在这玉清苑了。 “滦王昨夜就已经到了,见姑娘睡了,就未上来打扰,”翠菡笑道,“王爷可真是护着姑娘呢,一听说阿黑冲撞了姑娘,立刻就让人拔了他舌头……” 听到这里,我胃里又是一阵难受。 翠菡估摸着是看出我面色有异,还当我是怪罪那阿黑,便道:“也怪阿黑自己,平日里嚣张惯了,这次栽在姑娘手上,也是他活该!” “咝——”我倒抽一口冷气,原是红玉梳头时扯痛了我。 我皱眉看她。 翠菡忙拉她跪下:“姑娘恕罪,姑娘宽恕,红玉不是故意的。” 翠菡倒是个好心的。 我转过头,对着红玉看了半晌,方道:“你看似昨夜没睡好?” 红玉只垂着头不语,也不看我。 我却看到她双手紧紧握着,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心下已是了然,便挥了挥手:“你下去休息吧,这里留翠菡一人便可,今晚亥时我入睡时你再来伺候。” 红玉点点头,又朝我拜了一拜,方起身离去。 我望着她,一直到她走出房门,才转过身。 “你说她进府不久,她是何时进的府?”我问翠菡。 翠菡毫不犹豫便答:“她是五月二十三进的府,到今日有十五天了。” “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怎会不清楚,五月二十三是王爷母亲箐嫔的寿辰,那日莫管家和阿黑出门采买,就带回来这么一个小姑娘,说来也怪,这姑娘自来后,不跟别人讲话,只跟阿黑亲近,约莫是受了什么惊吓。”翠菡絮絮地说着。 我静静听着,心下已有了计较。 又问了些翠菡关于玉清苑的事。 听到楼下有婢女喊道:“王爷请锦瑟姑娘去储香阁用饭。” 透过窗户望出去,但见一顶小轿停在院内。心中不禁冷笑:这滦王,当真是看得起我。 此时,翠菡也放下梳子道:“姑娘,好了。” 铜镜里的女子,鬓发如云,眉如远山。 我对着镜淡然一笑,眼波流转处,顿时眉眼生俏…… 第三十二章 朱门酒肉臭 储香阁外。 婢子随从已规规整整站了两排,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精致小盘,皆用白玉小碗扣着。 见我走来,两列人齐齐下拜。 见此,我唯有强装淡然行过。 屋内滦王见我进来,竟起身帮我拉开椅子,这真真是让我意外。 堂堂一个滦王,为了拉拢我这个孤女,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仍是行礼道了谢,等滦王落了座,我方徐徐坐下。 “锦瑟,饿了吧。”他朝我笑道。 不等我答话,他便一挥手,外面的婢子们鱼贯而入,将手中的小盘搁置在桌上,揭去小碗。一时间饭香满室。 精致的盘子与菜肴,全都是我未曾见过的菜式。 “锦瑟你第一次来我这玉清苑,这些家常小菜,都是为你接风,莫要嫌弃。” 我心中冷哼,这些你滦王嘴里的家常小菜,不知是多少边关将士的性命换来,也不知,是用多少百姓的血汗换来。 面上却浅笑如常:“王爷破费了,锦瑟怎经得起。” 滦王笑着为我夹菜,介绍着每样菜的名字:八百里洞庭、龙飞凤舞、倾尽天下、倚红偎翠、月下醉仙…… 一边说着,一边笑道:“锦瑟莫要见怪本王这玉清苑寒酸,等到时机一到,我定带你去我的滦王府……” “王爷说笑了,这些菜式,锦瑟在穆府和宁远王府时,皆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 我笑看他:“对了王爷,您跟国主说,让我教您兵法箭术,却不直接去您府上,而是来这别苑,又是为何?” 滦王似是未曾想到我会这样问,愣了一瞬便道:“本王想着,锦瑟定是喜欢清静的,滦王府太过嘈杂……” 我抬眼看他:“锦瑟看这样子,王爷竟不是为了与我研习箭术。竟像是……”我故意以袖遮面,轻笑着,“竟像是背着夫人,在外面偷偷养了妾室。” 我言语温软,又做如此姿态,滦王竟是有些痴了,半晌未缓过神来。 见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等他的答案,方慌忙道:“锦瑟真是说笑,家中内室确是厉害,不许本王与女子接近,本王、本王也是怕节外生枝,并无非分之想。” “那,若是王妃前来问罪,锦瑟可不敢担了纠缠王爷之名。到时锦瑟必会自行离开,以免损害王爷威名,影响夫妻和睦。”我正色道。 见我如此说,成滦便也不再答话。 人人都知道滦王之妻,当今国师之女柳梦叶为人泼辣。当初以自尽威胁父亲,要嫁滦王。滦王也因国师位高权重娶了柳梦叶,算是各取所需。 不过才婚后一年,滦王身边便没有女婢,所有滦王的贴身侍女都被遣散,甚至有人说,有的侍女是被毁了容出了滦王府。 于是传说,滦王夫妻不睦,四处建下别苑,豢养妾室。往往被柳梦叶发现,都是一场恶战。这让京都一众本来非滦王不嫁的女子都死了心。 今日看滦王如此神态,这传说竟不似作假。 我不禁心中冷笑。 正谈论间,就有几名奴婢进来,将桌上的餐盘一一撤了下去。 我正要阻止,那些餐盘里的菜肴,多数只吃了一两口。 成滦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也作罢,只静待着。 一名异族打扮的男子飞快闪进屋内,手里拿着一个圆筒形的瓷器,瓷器里不知装的什么。 那男子看了一眼成滦,成滦朝他一点头。 他便躬身朝我一行礼,举起圆筒,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对着那圆筒,呼地吹了一口气, 那圆筒竟然冒出长长的蓝色火焰! 我惊了一惊。 男子小心地将冒着火焰的圆筒放在桌上,又朝我们行了礼,便出去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物,甚是好奇,便歪头仔细研究着那圆筒。 成滦也不说话,只坐在一旁望着我笑。 但见那蓝色火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就在这时,那圆筒突然悄然裂开,露出里面淡黄色的膏状物体。 见我疑惑,成滦笑道:“上个月父王得了一名丹族的厨师,好玩这些把戏,我便讨了来,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果真是新奇。来,尝尝。” 我拿起筷子取了点那黄色膏体,用舌头舔了舔。 奇怪,明明是火焰烤制,却是触嘴冰凉! 凉凉的,甜甜的。细细品之,还有一股牛乳的香味。 这国主真是看重成滦呢。 我不禁歪头咯咯笑道:“看来,国主很是赏识滦王,这么新奇的玩意儿都想着让你先尝尝。” 许是见我笑着,成滦也灿然笑开:“自是因为我立了不少功吧!” 他说的,应该是当初他帮助国主上位的事吧! 如此笑着,一顿饭食竟吃了近两个时辰。 用完饭,成滦提议,要带我在这玉清苑里走一走,消消食。 这玉清苑背靠青山,门前绿水环绕。院内各种珍奇的花木郁郁苍苍。如今已是六月,院内仍有各种珍奇花木在吐露芬芳。 他告知我,为了保持这苑内春色,他专程从别国请了花匠来培植花木,是以这玉清苑内四季如春。 玉清苑并不大,前院是下人管家们住的院子,中间一个大大花园,其间几条白色小路分别通向我住的毓芳阁,他自己住的凌然轩,还有一处是陶然亭,里面摆着棋具茶具等物。 此时,我们正坐在陶然亭里,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玉清苑。 突地,一阵哭号声从后院传来,我一惊,便朝后院望去。那里应是厨房和柴房,与这花园另行隔绝,下人们要从前院走向后院,须得走另外一条路。 后院哀号声声,让人揪心。 成滦见我望着,便蹙眉问后面的婢女是何事。 那婢女唯唯应道:“回王爷,应是阿黑断了舌,此时无法进食,又疼痛难忍,故而……故而惊扰了锦瑟姑娘……。” 我心里一沉,我竟在这些人眼中,变得如此可怕了么? 罢了。 我笑望着成滦:“如此哀号着实令人心烦,王爷不如派人给他些止痛药膏,再把他关在柴房,免得我们听见揪心。” 成滦立刻望向那婢女:“听见了吗?还不快去!” 那婢女忙不迭地跑向后院去了。 片刻,那哀号声果真没有了。 我又与成滦下了盘棋,一盘刚毕,忽听身后一雄浑男声传来:“二哥果然在此!叫五弟我好找!” 是峪王。 他正疾步穿过重重花木,向这边走来。 看见我,他似是有些惊异:“咦咦咦,锦瑟怎的在这?” 他望了望成滦,又望了望我,拍手大笑。 “哈哈哈,我就说二哥怎的昨夜急急出城,原来是有佳人静候,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成峪如此口无遮拦,着实是让人不喜。 却也不知,他这副样子,是否是故意的。 成滦见我面色不虞,忙拉着成峪,一面使着眼色,一面道:“五弟怎知我昨夜出城?我可是连王妃都未曾告知。” 成峪一听这话,立刻沉下脸,急急解释道:“我也是今早出城时,听守城将士说的,你半夜在城下喊门,未曾想你是来这里。”之后又附耳悄声道,“放心,我会替二哥保密!” 成滦这才面色如常,请他坐了。 成峪也不客套,就着壶里的残茶喝了,方对着成滦道:“二哥,滁州那边出事了!” 成滦脸色一变:“五弟,看我这花怎样?近日刚培育出的新品种。” 成峪会意,忙打住了话题。二人又故作笑谈。 我看二人明显有事瞒我,便也识趣退下了。 一面缓缓向毓芳阁行去,一面想着,滁州不是南山王成绪所辖吗?他一向不参与政事,现在,能出何事呢? 成滦成峪二兄弟此时在亭里说着话,我却是听不太真切了。 回到屋内,又静静坐了一会,走到书案前,略一思量,便提笔在一尺软布上画了起来。 …… 午时,我又去和成滦成峪用过了饭,照样是奢靡的餐食,调笑了一阵。 我见他二人似乎心不在焉,意在躲避着我。 于是告了辞。 走进毓芳阁,我对翠菡道:“我有些乏了,若是滦王有事找我,就说我已休息了。” 翠菡俯身领命。 我回到房内,便拥被睡去。 我要补足精力,因为今晚,将有一事,须得耗费心神。 等我醒来时,天已黑了。房里漆黑一片,屋外的廊灯却已亮起。 我打开门,翠菡仍在外头,见我出来,便又俯身行礼。 我望着她许久,淡笑道:“以后无外人时,见我不必行礼。” 她点头应诺。 翠菡说,下午滦王来过,她按照我的嘱咐告知了滦王,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便去了。 我挪步至廊前,望着这苑里明灭的灯火:“王爷走时神色如何?” 翠菡略一思索:“似是有些担忧。”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王爷很在意姑娘。” 我抿唇一笑,对她道:“辛苦你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帮姑娘点上灯吧。”说着便进了屋,拿起火折,将屋内烛火一一点燃,屋内登时亮如白昼。 “姑娘,那翠菡先退下啦!” 翠菡正欲行礼,见我望她,也便了然,朝我明媚一笑,便下楼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我见月洞门外花木掩映处,走来一个身影。 那瘦小的身影先是左右望了望,确定无人,方急急向毓芳阁这边走来。 我不禁笑开。 她到底还是来了。 就在我跨进房门,刚刚在梳妆镜前坐定时,那身影已然站在纱幔之外。 我听见她轻轻的喘息。 似是走得急了,也似是有些紧张。 我朝她笑道:“还不快过来。” 她慢慢向我走来,撩开纱幔,到了我的身后。 铜镜里映出她清秀却有些瘦削的脸。 正是红玉。 第三十三章 巧心暗流转 红玉静静立在我身后不动。 我朝她轻轻笑道:“准你休息了一天,现在可别把我弄疼了。” 红玉不答,只点了点头。 她抬手拔掉我发上珠翠,眉目低垂。 我细细看着她铜镜中的动作,不知是因为心情低落,还是并未做惯,她的动作迟缓而滞涩,胸口因紧张而剧烈起伏着。 我轻笑一声,低头把玩着一个发簪。 红玉的动作明显地一顿,手上一个东西明晃晃地一闪。 只是还未等她抬手,我便一扭身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把锋利小刀。 此时的她,正泪眼汪汪地望着我,眼里有不甘和屈辱。 “你、你会功夫?”红玉的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 我轻哼:“你在杀我之前,竟未打听打听?” “我没想过杀你,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我只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你只是想拿刀来威胁我,让我求王爷放了小黑,对吗?”我平静道。 我猛然感觉,此时的我,像极了平日里看似冷漠的成灏。 听到我如此说,红玉睁圆了眼睛,愕然道:“你是如何知道?” 我从她的手里夺下小刀,松开她的手腕,转身立着。 见我不语,红玉急道:“你说啊,你如何知道我与小黑的关系?” 我回头,莞尔笑道:“你如此着急,看来你很在意这小黑……” 其实,我也拿不准她和小黑是何关系,只是今日听翠菡说后猜测而已,未曾想,被我猜中了。 红玉毕竟年纪尚小,急道:“他是我兄长,我自是在意!” 原来如此。 那,便正好。 “既然是你兄长,那我们便做个交易如何?”我悠悠朝她道。 “你与我做交易,我能给你什么?” 这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可能是平日里被兄长照顾的太好。说话行事都太过刚硬,也太过倔强。 不过,这正是我需要的。 “很简单,十五日,你同一时间来,待在我房里便可。”我徐徐道。 红玉有些迷惑,完全不理解我说的话。 我继续道:“你也知道,你的兄长已被拔了舌头,又未及弱冠。就算放了他,他也不一定能够养活自己!” 红玉突然恨恨地盯着我:“不用你假惺惺,我养他!” 我不由得击掌叹道:“好!” 红玉似是未想到我会赞叹她,蓦地一愣。 我才悠悠道来:“今晚我就会放了他,并且不会让苑里任何人知晓。” “包括王爷?”红玉问道。 “包括王爷。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他一个好去处,让他不必受人鞭笞,也可自食其力。” “你,这么好?”红玉似是有些疑惑。 “那自然要看你配不配合了。”我笑道。 我自知,像红玉这种女孩子最重感情,但也不会轻易信任别人。 只有给她提出条件,她方能安心由我安排他哥哥的去处。 “你是说,我只需在十五日夜里,待在你房里?” “也许,不只是十五日夜里,可能是随时。你可愿意?” “我愿意。也希望你莫要食言。” “自是不会。”我朝她莞尔。 当夜,我从毓秀阁的后窗,飞身进了玉清苑的柴房。 将上午所画的地图给了阿黑。 我让他去城南的庄子,找高大和高二。 那阿黑先是惧怕,后是惊愕,临走时,他朝我深深一拜。 我懂得他的意思,悄声道:“放心,我会护着红玉。” …… 第二日醒来,照例是翠菡侍候我梳洗,拉开门,楼下却立着成滦。 听见门响,他急急回过身来。 一脸焦急望着我。 我面色一沉,微微瞪了他一眼,便又“啪”地关上门,一扭身便进了房。 本就在我身后的翠菡先是一愣,继而掩嘴轻笑。看来,她是以为我与滦王在打情骂俏…… 我在心里默默腹诽。 不过,也正中我下怀。 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滦王在门外道:“锦瑟,本王特地来接你用早饭。”居然有些小心翼翼。 我俏声道:“王爷事务繁忙,还能想得到锦瑟,真是折煞锦瑟了。今日锦瑟不饿,不想用饭,王爷请回吧。” 滦王倒是个君子,我未让他进门,他便一直立在门外。 “是本王不对,昨日一直与五弟说话,冷落了你,本王特地来跟你道歉。你昨日睡了一下午,都未曾用饭,现在必是饿了……” 我不禁勾唇一笑,说出的话却是多了几分哽咽:“锦瑟多谢王爷挂心,只是……锦瑟一介草民,又是个孤女,实在当不起王爷如此,王爷若是怜惜,就让下人赏一些粗茶淡饭便可……锦瑟、锦瑟再不敢与王爷一起用饭……”说到后来,我竟真的落下泪来。 翠菡在一旁愣愣地望着,满脸的懵懂。 滦王越发急了:“你莫如此说,你出门来,本王、本王答应你,以后有任何事都不再瞒你……” “当真?”我哗地打开门,迎着成滦问道。 成滦想是未料到我会如此快便开门,竟向后退了一步,忙不迭地点头。 “当真。” “好,击掌为誓!”我朝他伸出掌心。 滦王眨巴着眼睛,轻轻击了下我的掌。 “锦瑟,你这样,真好看!” 我垂眸正色道:“王爷说笑了,国主指派我来,是为王爷出谋划策的,王爷当然要以诚相待,否则,国主定是要怪罪我了。” 说完,便从他身旁移步过去。仿佛刚刚房内那个哭哭啼啼娇柔无方的女子,是另一个人。 而我也第一次发现,原来长得好看,是如此有用的一件事…… 用饭时,他明显不像昨日那般如数家珍,只是默着,几次欲言又止。 我也不去追问,饭后照例去消食,走到陶然亭,看到昨日下完的棋还在盘内。 便道:“王爷,锦瑟陪您再战一回合,如何?” “求之不得。”成滦笑道,依言坐下。 他选了黑子,但今日,却不似昨日下棋那般酣畅,他有些心不在焉,往往举棋不定。 “王爷,该你落子了。”我盯着他笑道。 成滦凝眉思索,许久,都未曾动。 我也不催,静静等着。 直到……在一旁静立的婢女悄悄的打了个哈欠。 已经到了午时,这一盘棋,怕是下不完了。 “王爷是怕赢了锦瑟,让锦瑟难堪,还是……想赢之心太甚?”我歪头试探道。 此时的成滦,额上竟已有了密密的汗珠。 他将手中黑子随意仍在盘内,放声大笑:“想我堂堂滦王,生来富贵,半生荣华,竟会在你锦瑟跟前折腰……” 我只垂目不语,摆弄着手上棋子。 他又笑了一阵,方道:“罢了,这世上,纵然是帝王将相,仍逃不过一个情字!” 见我抬眸望他,成滦似是鼓足了平生勇气对我道:“锦瑟,本王说过,从此断不再瞒你。以后,不管是面见父王,还是与五弟谋事,我都不会避开你。” 他突然说得如此直白,倒是叫我意外。 我凝眉道:“王爷不必如此……” “不,锦瑟,本王、本王会让你看到我的诚心!” 他告知我,昨日与峪王相商,乃是在滁州修建行宫一事。 “锦瑟,你是知道的,本王助父王登位有功,父王却迟迟未将大权交于我,所以,我必须得为自己谋划!” 哼,狡兔死,走狗烹。 你成滦替国主手刃父兄,这或许是他成世南毕生的污点。此时他还肯留你,不过是看着你有些用处罢了。你却还以此为功,当真是愚蠢之极! 我在心里冷嘲。真不知成世南任他如此恃宠而骄,是为了什么? 我面上却是担忧道:“那昨日峪王说滁州出事了,岂非是这行宫出事?” 成滦点点头:“这滁州本是我大哥封地,我在他的地盘修建,本也是给了他一些好处的。他一向不理政务,也不计较这些。只是……” 成滦顿了一下,猛地想起了什么,忙挥了挥手,屏退了四周一众仆从。 待他们走的远了,他才示意我靠近些,我附耳过去,听他说完,也是脸色大变。 “行宫修建才不过半月,突然坍塌,压死了数名孩童,那些百姓哭天喊地告到州府。那州官本知这行宫是本王所建,便意欲用钱财打发了他们。” 听到此,我心中一阵愤慨,却不好发作,只听着他如何说。 “谁知,就在前日,那州官突然被人掳走了,至今不知所踪……” “那,王爷如何断定州官是被掳走,而不是畏惧事发而潜逃?” “掳走州官之人,留下了字条……” 我好奇道:“字条上怎么说?” “那人在州官房内字画上用丹朱写了几个大字……”成滦有些支吾,“以尔狗命,抵百姓之苦……” 痛快!那人倒是个侠士! “可有查出是谁所为?”我急道。 成滦当我是关心他,面色温柔道:“锦瑟不急,虽未查到,但我们已有怀疑之人。” “谁?” “夜幽王。” “夜幽王?”我心里一惊,怎会是他?“可有人看到?” “并未,”成滦摇头,“只是猜测。” 我心里也说不清是何滋味。 “夜幽王虽已两年未出现,但根据这州官失踪时的样子,神不知鬼不觉,甚至门外值守的侍卫都未曾听见有任何动静,想来应该是他没错。”成滦继续道。 难道,果真是他? “那,如果是夜幽王抓走这州官,会如何?”我试探道。 “夜幽王行事诡秘,无人知道他会如何处置这州官,有时候他会直接杀掉了事,这还倒好——”成滦凝眉,“但他偶尔会将犯事的官员丢到父王寝宫门口,那些人被吓傻,疯疯癫癫的什么话都说……” 若真的是夜幽王,那就说明,他已公然和成滦作对。 我心中复杂难言。 “呃,若是真将那州官丢至国主寝宫门口,那也必定无碍,国主如此看重王爷,想必——区区几个孩童,也不会治王爷的罪……”我故作轻松,斜了眼看他。 成滦却是一脸愁苦;“锦瑟,你有所不知……父王、父王他只是在积攒着我的错处,他……他……” 成滦吞吞吐吐,似是有苦难言。 我心下了然,原来,这王权之中的父子情,也不过如此…… 第三十四章 真心两无猜 这几日,毓芳阁仆役奴婢进进出出,皆是成滦派人送的东西。 上好的衣料、各色的华贵衣衫首饰,在屋内堆了一大堆。本来宽大的屋子顿时显得局促很多。 翠菡一件一件地帮我收拾着,不住地啧啧称赞,道着滦王对我的好。 我坐在书案前正翻着一本书,斜斜看了几眼,随手指了一件深青色衣料,让她帮我放在外面。 翠菡牵住那衣料,纳闷道:“姑娘,你平时都穿着素雅,怎的今日却挑这深色衣料?不如翠菡帮您换成这淡青绉纱面料可好?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这件很是适合……” 正说着,见我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她似乎是微微一个冷颤,忙紧闭了嘴巴,依言将那深青色衣料放在了桌上。 我歪头默默望着翠菡,这丫头,还真是机灵的紧…… 十二日晚间,成滦向我告别,说是府里有事,急需处理,等安顿好就再来看我。 说完就快马加鞭进城去了。 他任何随从都未带,脸上神色竟是不胜厌烦。 想是他的王妃又在府里闹腾了罢。 他一走,府里的氛围顿然轻松许多,偶尔还能听到下人们相互说笑,只是一看我来,便恭敬肃立。 我不欲节外生枝,便也由着去了。毕竟在这玉清苑,人人背后都可能长着眼睛。 这几日的饭食,我让翠菡安排他们简单做了,送到我房里,不必大肆铺张。 自此,那些下人见了我,脸上竟也无故多出些亲切来…… 不用陪着成滦用饭,也不用费心机去套他的话,这几日我悠闲很多。 我仍是保持着在宁远王府的习惯,晨起时,在苑外的小河边练习发箭。长箭破空的声音提醒我,不可沉溺于此时的安然。 玉清苑背靠青山,用完饭,我会在这山中散步,有时候翠菡会跟着我,有时候我便让她在河边等我。山中空气清冽,倒是个避暑热的好地方。 十五日,子时。 我卧在扶兰苑前院的房顶上,身体微微有些僵。为保万无一失,我已在此伏了一个时辰。惊云弓握在手心里,也微微地出了些汗。 郁姐姐说,每月十五那人会来,那我便试他一试。 子时已过了一刻钟,槐树下依然毫无动静,我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 事先我早在树下放置了机关,只要一有人走近,触动机关,里面就会射出银针,银针上涂了药,可让人至少半个时辰不得动弹。 如此,我就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吐露秘密。 只是,此时已快到丑时,仍是无半个人影。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住地要向一处合拢…… “不会有人来了。”一个低沉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顿时就是一个激灵,睡意被惊得完全消散。 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入了骨髓…… 我仍是伏在原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确保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睡着了?”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不是梦。 我缓缓转过已然发僵的脖子。 夜幽王,赫然立在我的身后。 他的背后是一轮明月,披风上的槐花似是还散发着淡淡幽香。 黑色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也遮住了他的情绪。 我看着他,许多疑问、许多情绪堵在喉头,如针刺,却始终无法冲破。 是他杀了华之言吗? 他是否到过清幽花谷。 那两把匕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年多,他为何不出现? 而现在却又突然出现? 他,是否就是——宁远王成灏。 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我是在怕什么呢? 许是见我不语,又一直伏着。他似是有些不耐烦,一把捞起我,飞身而下,落在了扶兰苑门口的空地上。 槐叶的影子斑驳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没错,这真的是他。 “你,怎的在这里?”从我嘴里吐出来的这几个字,有些许沙哑。 “恰巧路过。”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缓缓流淌,似是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这才发现,他仍是揽着我,便轻轻地推开他。 “在滦王府,可还舒心?”他低头问道。 他又是如何知道我进了滦王府? 此时,他就是成灏,这个答案在我心里,已占据了九成。 只是,他们的声音差别太大!我仍是不敢完全断定。 许多话,许多情感,我不能面对成灏而发,对他,却是无所顾忌了。 “自是舒心。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取之不尽。”我朝他挑眉笑道。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阵。 “夜晚出来行着鬼祟之事,也不穿身夜行衣。” 我赧然道:“没有。” 这是实话,从宁远王府出来时,我什么都未曾带。而成滦给的上好衣料,只有这件深青色,颜色暗了些,我只有将就用它做了夜行衣。 夜幽王缓缓向前踏出一步,悠悠说道:“看来,你近日生活的确舒心。” 他顿了一顿又道:“那何苦来这里睡觉?” 我……我怎的就是睡觉了? 罢了,我恨恨想,不与他多做计较。 此时他朝着槐树和茂盛的高草,背对着我,月光下,他的背影,竟然显得清冷而又寂寞。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动,走上前去,望着他的侧颜,一字一顿轻声道:“只是,我仍是怀念,第一次到宁远王府时,为我接风的那半只鸡蛋……” 月光下,他,唇角轻扬,竟像是笑了。 只是,还未看得真切,他便向前跨出一大步,似是要说什么。 我惊呼一声,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但见槐树下银针似雨点向他激射而来,许是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急急地挥手去挡,银针只被他挥落了几根,其余皆没入他身体…… 饶他是身经百战威风凛凛的夜幽王,毕竟凡人之躯,怎敌得住这药物?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锦瑟,你在这槐树下,放了暗器!” 我心中有愧,忙上前去拉他。 果然是夜幽王,体质与常人还是不同,居然在这药物作用下,仍是往前走了十几步,才软软倒下。 我急急扶住他,一边借着月光帮他拔去银针,一边宽慰他:“你放心,这药不致命,就是会让你半个时辰不能动弹,脑袋还是清醒的。” 他便不再言语,似是放心了些。 过了半晌,他突然问道:“你一直在滦王府,从哪里得来这药?” “向高大要的啊,每月初他都会来寻我,跟我汇报庄子上的账务,说是春季庄子上的马发情,踢伤了好几个仆役,他们就采购了大批的药,说是在银针上涂抹,射在马身上,只一根,就可以让马镇静……”我一边在他身上翻找,寻着银针,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 “你……这是给马用的药?”他语气颇有些无奈的样子。 我这才警觉我刚刚说了什么,忙道:“本来,这药也不是要给你用的……” 他斜斜靠在石阶上,也不欲与我讲话。 月光下,他面具上的金色雕镂,发出幽暗的光。 我心念一动,若是此时,我揭去他的面具,他应该是无力还手的。 如此想着,我的手,居然就朝着他面上伸去…… 他仍是斜斜靠着,并不理会我的动作。 他,似乎并未发觉。也许,是发觉了,然而并不反对。 我的手离那黑色面具越来越近,在即将要碰上他面具那一刻,我顿住了。 若他真的是成灏,我该如何面对他? 或者,夜幽王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那么苦心意旨地瞒着我,想必,是真的有他的苦衷。 …… 我的手慢慢垂下来,心里自嘲地笑着。 那么,这么久以来,我心里的猜疑与怨言,又是为了什么呢? 手,突然落在了一个温暖掌心。宽大而又粗糙。 夜幽王托住我的手,轻轻道:“锦瑟,你别急。” 我朝他轻轻点头。 此刻,仿佛是阔别已久,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心意相通。 蓦地,我才想起,问道:“你不是,中了银针么?” 他抬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区区几根银针,就想困住本王?” 冰凉的面具抵在我的脸上,我被他拥入怀中,很紧很紧。 “对了,中针前,你像是预备要说什么?” “你看错了!” 一轮明月已经行至天边,天快要亮了…… 等我轻轻扣响毓芳阁的窗棱时,已经快到早饭时间。 红玉急急打开窗,迎我进来。 我匆匆换好衣服时,门外正好响起敲门声。 红玉先是一慌,我示意她去开门。 是翠菡。看见红玉此时在我房内,她竟也未多做惊讶,只朝她笑笑。 “红玉,辛苦了,我来伺候姑娘梳洗。” 说完便撩开帐幔,细细扎好,方徐徐走到我跟前。 “姑娘,滦王方才带话过来,说让姑娘去储香阁用饭。”翠菡一面拿着桌上珠翠在我发上比划,一面对我说道。 “王爷何时回来的?”怎会如此巧,我心里道。 “王爷刚刚回来,说国主过几日召王爷们入宫家宴,想带着姑娘同去。” 是了,算算日子,国主每到上元节时总会举行家宴,只是以前在宁远王府,成灏因为腿疾,常常借故不去。想来是怕自己风头太盛招人愤恨。 只是,这次成滦为何会想着带我去?他就不怕他家那个柳梦叶大闹王府吗? “姑娘,好了。您看可还满意。”翠菡道。 我望向铜镜,却未看我,而是望向镜中的翠菡。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翠菡有些局促:“姑娘,是有何不满吗?翠菡再重新梳过。” 我转过头,眯着眼睛打量她,直看到她有些不自在方才开口。 “翠菡,你,到底是谁?”我的语气悠悠的,似是闲话家常。 “姑、姑娘,我是翠菡啊!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翠菡今日有何事未办妥?”翠菡仍强自镇定。 我温柔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如此慌乱,这以后,我们还如何成事?” 翠菡一脸震惊,似是不敢相信:“姑娘,你都知道什么了?” 第三十五章 浮波连翠菡萏丰 我望着她,又笑了一阵。 看到她紧张的脸色苍白,方道:“难道宁远王未曾告诉你,要想成事,须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姑娘,这是何意?” “我才刚进府没多久,你就知道我喜欢素雅颜色,前几日,你知道我怕黑,特地将房内灯火点燃方才离开……”我徐徐说道。 “姑、姑娘……”翠菡额上细细地沁出。 “更重要的是,方才,你说的是‘滦王’,而非‘王爷’,想必昨夜,你是见过宁远王的人了吧?”我闲闲靠在堆满胭脂水粉的桌前,抬眼笑看她, “日前你在我面前不住为‘王爷’说辞,之前,我以为你说的是滦王,现在想来,应该不是了。” 她的眼中,满是惊异。 “难怪,清河告诉我,姑娘心思玲珑,让我小心应对。我最初还未放在心里,”翠菡笑容微苦,“我在滦王府五年,都未有人发觉端倪,今日滦王假借更换府里侍婢,实是调用人手来这玉清苑,我便借机跟了来。” “这也是清河交代你的?” 我发觉,提到清河时,翠菡脸颊似是有些微微发红。心中不禁暗笑。 “清河原是怕姑娘知道我是宁远王的人,而不愿用我,因此才让我隐瞒了身份,一来是在姑娘需要时可以有个照应,二来、二来……” “二来,可以随时向宁远王汇报我的动向?”见翠菡吞吞吐吐,我便替她补充道。 翠菡紧闭了嘴唇,望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着实,若在昨夜之前,我必是不会用她,只是现在,成灏和夜幽王到底是不是同一人,在我心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那晚红玉向我发难时,你就在门外,对吗?”我起身,笑望向她。 翠菡低垂了脑袋,似是有些沮丧。固然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了。 是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夜幽王昨夜会出现在扶兰苑门口了。我心里对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肯定一重。 “听闻滦王妃刁蛮霸道,从不许女子侍奉滦王,你模样清秀,却能在他府上五年却仍安然无事,想也是有些手段。”我朝她笑道。 翠菡凝目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滦王妃虽刁蛮,但心思简单,最喜欢听奉承话,我正是每日好言好语将她供着,循着她的心思惹她开心,她也便对我无戒心了。” “更重要的是”,翠菡悄声道,“我曾治好了她的暗疾!” “你会医术?”我却是有些惊异了。 “我不仅会医术,”她附耳悄声道,“还专治疑难杂症!” “看来,这宁远王成灏身边,都是些奇人!”我不由得喃喃道。 “姑娘,这可就错啦,我的医术是从小跟师父学的!” 我瞪着她:“你师父,腿也折了么?” “姑娘,你……”本来还一脸骄傲的女子,突然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不禁大笑起来。 “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四处行医,他喜制毒,也喜解毒,我也跟着他学了许多。只是五年前他为了解一个人身上的毒,自己亲身试药,结果中毒了很久。自那次后,他一直闷闷不乐,说是自己医术不精不配当我师父,就把我扔在一个花谷,自己走了……” 我越听,越是惊异。 不由得打断她的话:“你师父,可是云鹤!那花谷,可是叫清幽花谷?” “姑娘你如何知道!”翠菡亦是惊诧不已,末了一拍前额又道,“是了,我应该想到,王爷应是带你去过清幽花谷了,他自是什么都不会瞒你!” 是么?我唇角微翘。也许他有一件事瞒了也未可知。 “那姑娘你可是见到我师父了?” 我摇摇头。 “也是,五年了,我都找不到他。只有老头子知道如何找到他。我从小跟着他十几年,竟比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真是奇了!”翠菡愤愤道。 见我笑望她,她也自知说话过分了些,忙缄了口。 “那,滦王其人,你可了解?”我岔开了话题。 翠菡聪慧,立刻便明白我话中含义:“不甚了解,我一直在滦王妃跟前侍候,只知很多次滦王从宫里回来,都要喝的大醉,胡言乱语与滦王妃大吵一架,甚至会出府去,彻夜不归。” 我凝眉深思,此时,任我怎么想,也猜不透滦王和国主之间到底是何种状态。 不过,听翠菡如此说,也算是知己知彼。 见我不语,翠菡俯下身来,悄声道:“姑娘,宁远王关心你的紧,每隔几日就让清河探听你的消息。” 我心中微微一颤,不禁抿唇而笑。 “王爷让清河传与我,姑娘怕黑,口味清淡,喜欢穿淡雅衣料,还有……”翠菡突然顿了一顿,方道,“还有,有时会做梦魇住,让我在姑娘睡着时,多留意些……” 后面的话,我似是再也听不见。 难怪那次我睡着时,她一直守在门外。估摸着是看我脸色不好。 我只当是翠菡周到细致。 原来,这一切都是成灏安排。 ……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膨胀开来,心里也胀胀的。 就像,就像要起身旋转一圈,再尽情起舞。 这种感觉,是平生第一次有! “姑娘,姑娘!” 翠菡的笑脸在眼前渐渐清晰。 “姑娘,滦王催您用饭了。”翠菡轻声提醒我。 我这才惊醒,反应过来,我是在玉清苑。 是滦王的玉清苑。 忙敛了神情,起身拉了拉衣裙,往门口走去。 却仍是掩不住眼角笑意。 “姑娘,喜怒不形于色。”翠菡在身后轻声道。 储香阁,成滦已在招呼着传饭了。 我行了礼,在他对面落了座。 许是今日心情极好,我看成滦都觉得顺眼了些。 “王爷说,过几日国主家宴,要带锦瑟去么?” 成滦笑道:“本王答应过锦瑟,自是会做到。” “王爷不怕王妃生气,锦瑟可怕着呢!”我一边夹着菜一边闲闲说道,“到时王妃见锦瑟随行,必然不肯放过锦瑟,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不敢担当媚惑王爷之名。” 我笑的娇俏,似是在开玩笑。 成滦却是愣愣地瞧了一阵,方道:“锦瑟不必忧心,本王自会帮你打点妥当。” 我只笑而不语,慢慢地抿着一勺汤。 成滦在一旁竟是看得痴了…… 家宴前的几日,成滦自去忙乱,他告知我,每年家宴,都是他替国主筹备打点。 国主爱闹热,所以他便尽想了些新奇点子。 我见他似有忧色,便问他为何事忧心。 他也不隐瞒,将忧心之事托盘而出。 原是上元节这家宴虽名为家宴,其实是国主宴请群臣的借口,宴会上多是国家重臣及其宾客,偶尔还会有他国使者。所以,这家宴上,须得有出彩之处,以显黎国国泰民安之态。 前年,成滦特地从南地岛国请来几名杂耍师父,博得满堂彩。 去年则是一副浓墨重彩的凤舞九天铺满整个宴会宫殿,让在座之人无不惊叹,成滦也因此获得国主赏赐。 只是今年,他是再无计量。 我故意笑他:“谁不知滦王才高八斗,财大气粗,怎会被这等小事难住?” 成滦长长叹出一口气,道:“锦瑟,你有所不知,这承办家宴本是我从父王那里想尽了法子争取来的,谁不知这里面油水极大,只是,唉……” 成滦皱眉,似是烦躁异常。 “王爷但说无妨,或许锦瑟可助王爷,也未可知。” “本王不欲在你面前丢丑,”成灏顿了一会,“也罢,锦瑟胸有丘壑,或许你能解我当下之忧。” 听成滦说,这承办家宴之事,原是峪王与国师都曾虎视眈眈,若是有任何差池,这份差事不保不说,还会失去国主信任,那无异于又让国主抓住了他的错处…… “王爷手底那么多宾客,礼部官员中也人才济济,难不成都没有让王爷满意的法子么?” 成滦皱眉摇头:“都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 我凝眉思索一阵,屋外夏日阳光热烈,园子里的花,却兀自开的艳丽,那些蜜蜂蝴蝶,似是不懂人间忧愁,只顾纷飞取乐。 我扬眉对成滦明媚一笑。 “王爷,锦瑟有一计,不知当行不当行?” “但说无妨!”成滦,估计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我巧笑嫣然,不疾不徐地向着成滦说出我的想法。 成滦的眉渐渐向外舒展开来,嘴角止不住上扬。 待我话音刚落,他便不禁抚掌大笑:“好,好!锦瑟,真是未看出来,你竟有如此气量,本王真是有福了。” 我心里冷笑,却也谦道:“锦瑟是想着,国主王爷们富贵场面见得惯了,偶尔换换口味,赏赏这下里巴人的把戏,想是也有新鲜感的。” “锦瑟啊锦瑟,切莫妄自菲薄,你这哪里是下里巴人,你想出来的点子自是高雅至极……哈哈!” 那天下午成滦心情极好,苑里的下人每人赏了半两月钱。 之后便自去筹备不提。 期间,骆澜天传信来,说是支祁国一个商客定了大批同款的玉器,此次所得不菲。 时日过的很快,上元节前夕,翠菡捧来一套衣裙,说是滦王特地派人送到玉清苑,让我参加家宴时穿上。 我望过去,那是一件淡紫色轻纱衣裙。 我平日里装束简单,为了拉弓方便,多用束袖,从未穿过这样轻飘飘的衣服。 不过,这身衣衫,从用料、颜色和做工,着实是讨喜…… 第三十六章 倾万世之华彩 淡紫色的轻纱,即使是无风也自飘舞,如梦似幻。 “姑娘,可是要换上?”翠菡问道。 我点点头。便任由翠菡摆布了。 “姑娘,王爷派清河传话,明日里你少说话,只听着看着就好。”翠菡一边帮我整理着衣衫一边对我说着。 我轻牵嘴角:“嗯。” “王爷说,宫里的酒易醉人,让你少喝些,莫要失态。” “嗯。” “王爷说,宫里的饭菜油腻,让你多用些米浆,莫吃坏了肚子。” 我一挑眉:“这当真是王爷说的?” 翠菡讪讪一笑,也未答话。 “王爷还说,这一次,你要认识那些豺狼的真面目了。” 我心里不由得跳了一跳。 …… 许久都不见翠菡出声,我纳闷回头,却见她立在我右面,眼睛瞪得老大,只盯住了我。 我摸了摸脸颊,没什么不对啊。 “姑娘,你这……也太好看了吧!” 我这才往镜中望去,也是呆了一呆,那镜中女子,还是我吗? 淡紫色丝缎里衣,用白色丝带系住腰身,越发显得腰肢纤细柔软。 外面的轻纱薄衫,本是无袖,却从肩膀处点缀层层白色流苏,行走间飘飘若仙子。 胳膊上的白嫩肌肤若隐若现,又平添几许娇媚。 “翠菡,”我轻声喊着,“你说,明日穿成这样,真的好么?” 说着,我在她面前原地转了一圈,裙摆如涟漪般荡漾开来,这才发现,裙子上竟绣了同色的丝线,随着我的动作,如点点星辰,闪烁不停…… 成滦送的这件衣服,当真是华美无双。 翠菡许是未想到我为何如此问,只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姑娘穿着好看,若是王爷见了,定是欢喜。” 我知道她嘴里的王爷,定然不是滦王。 只是,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对着镜子,自顾看着,心里着实矛盾。 第二日,翠菡早早来侍候我梳洗,推开门,却见我已收拾停当。 见我今日装束,她大惊道:“姑娘怎的不穿滦王送你的那套紫色琉璃纱裙?” 我一边往箭筒里装着箭,一边淡淡道:“这样就很好。” “这样像个男子,有什么好?”翠菡嘟囔着。 我只穿了身家常的淡青束袖衣袍,头发用白色玉冠简单束了。若从背后看,着实是有些不辨男女。 我也懒得去向她解释,这身衣袍,可是我纠结了一晚上才选定的。 下得楼来,穿过花园,走到玉清苑门口,滦王已是早早地候在那里了。 见我这身装束,他显得及其惊讶。 然而不等他张嘴,我便笑着开口:“王爷再不上车,可就要迟了。” 他也不便言语,悻悻地一甩袖子,钻进了前面的马车。 我淡淡一笑,果然。 成滦今日一身淡紫色衣袍,白色宫靴,刚好与他送我的那身衣裙颜色相配。 我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方法,竟让柳梦叶在今日抱病在家。 只是,今日我与他若身着同色衣衫进入家宴,想必还不到明日,整个京都都会沸沸扬扬。 而此次进宫,我的身份,是国主赐予滦王的教习师父。 若是因穿着让他人乱嚼舌根,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那也太不值当。 黎国王宫,承天殿门前,人流攒动,绫罗绸缎,华美衣饰,令人眼花缭乱。 这日,当是聚集了黎国所有的权贵吧。 官员们神态安然,笑容舒心,大腹便便。女子们艳若桃李,巧笑嫣然。这世间所有的贫穷与疾苦,都与她们无关。 在那深宅之内即使眉目间刀剑相向,也是为了留住那最最温存的温柔乡。 成滦还要安排家宴,所以早就被成峪拉去与中官员寒暄了,我立在这群王孙公子与世家夫人当中,淡然笑着。 一旁几个雍容女子指着我,窃窃私语,我也不去看。 大约一刻钟,殿内内侍高呼一声:“入殿——” 殿外嘈杂之声瞬间平息。只剩纷杂的脚步声。 我按照成滦事先交代的,在靠近御座下的第二个案前坐了,并未理会周围那些夫人小姐的指责和惊诧。 离我稍远的几个男子,也是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可能是某个官员的侍从之类,是不可以离御前如此近的。 “真是不知规矩!” “这是谁家的奴婢啊,也不来管管。” “这种人,自是不知规矩,我们等着看好戏吧。” “就是,看她那居高自傲的样子,一会该挨板子,活该!” …… 我默默摇了摇头。 都说王侯家的女子各个知书达礼,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我感觉左手边似乎一直有人在看着我,也不言语。便淡淡望了回去。 是个白色衣裙的女子,她见到我望她,也不回避,只朝我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微微点点头。 那女子眉目间不似是黎国人,举手投足间贵气难掩。 她身旁的男子眉目清朗,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此时正握了她的手,含笑说着什么。 这——想来便是那在滁州的南山王了。 右手边是个空位,想来是峪王的位子了。 对面案前两个年轻公子,手持折扇,风雅异常,应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了。 大殿上方,帘幕遮挡处,立着以魁伟男子,须发皆白。手持一把羽扇,闲闲地摇着。这位,应该就是成滦的老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今国师——柳闫庆。 此刻,他似乎不被殿内嘈杂所扰,双目低垂,只静静站着,浑身却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 正打量着,内侍高呼:“国主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在座之人纷纷起立,行礼拜见。 成世南今日一身深紫交襟衣袍,衣袖与下摆缀着黑色滚边,同色腰带用金色暗纹玉扣系住。 此时,他含笑立在御座前,环视了一阵,方一挥手。 “卿们不用拘礼,今日家宴,都随意些!” 按照惯例,家宴的第一杯酒应是祭祖。 宫里内侍早已在各个案上酒杯里斟满了酒。 而此时,滦王方匆匆从后殿出来,坐在我身边,朝我挤了挤眼睛。峪王也随后急急落座。 我回了成滦一笑,假装没有看见那些夫人小姐们瞪得大大的眼睛。 “举杯,敬先祖——” 殿内肃穆安静,人人起立。 成世南举起酒杯,眼睛朝着虚空:“吾成氏先祖,彰玉瑾之德,昭大怀之心,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众人齐呼:“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其声涛涛,可撼天地。 “坐——” 成世南落座后,余人方陆续落座。 君臣间互相又敬了酒,只听成世南道:“卿们可随意用些酒食,这都是滦儿安排,大家也莫忘谢过他,啊,哈哈哈!” 众人齐呼:“谢过滦王,滦王费心!” 滦王忙起身还礼。 如此看着,真是一副父慈子孝,君臣和睦的感动场面。 我有些饿了,正准备用些菜,门外突然一声高呼:“宁远王到——” 心里突地一跳,忙转过头。成灏来了! 整个承天殿突地就安静了,数百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殿门。 半盏茶功夫,宁远王成灏,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目光清明,神色淡然,背后是夏日里灼热的太阳光。仿若是入无人之境。 清河立在他的身后,依旧是那身墨绿衣袍。 “父王,儿臣来晚了,请恕罪!”他坐在轮椅上向国主见了礼,面上仍是无过多表情。 “灏儿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来,快坐!” 因为成灏已经很多年都未曾参加家宴,所以家宴上也很久没有他的位子。成世南便让内侍将成灏的位子安排在了他的右手边。此后便与他笑语宴宴…… 我侧头望去,恰巧将滦王眼里划过的一瞬狠辣尽收眼底。 我在这里,正好与成灏斜斜对视。我能感觉,他的目光好几次都从我身上略过,却是极轻极浅,无法捕捉。 此时的家宴上,大家各自三五成群地聚着,想是也是在朝中的状态。 成滦突然拍了拍我的手,朝我一点头。 我知道他是何意,也便朝他一笑。 他便招手唤过内侍,悄声去交代了。 这厢我却感到一股冷冷的目光朝我射来,正往嘴边送去的菜突地就掉了。 循着目光来处望去,见成灏正端坐着,目光如三九天的寒冰。 我不由得心头一慌,却不知我是做错了什么。 于是回忆起翠菡昨晚的叮嘱,忙喝了一口米浆。 抬头再望过去,他已是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几声清脆悠长的鹤鸣,正在谈笑的众人闻声惊异,都在寻着鹤鸣的来处。 疑惑间,三只白鹤已由殿外盘旋飞来,殿内之人齐齐惊呼。 白鹤飞进殿内后,先是绕殿飞了一周,到了成世南上方时,就再不飞往别处,而是在他头顶盘旋数圈,叫了几声,方又展翅飞去。 一众官员急急呼道:“国主真乃明主,方能引来白鹤……” 成世南也是呵呵地笑个不住。 那三只白鹤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疾冲而上,往大殿的高处飞去,几声鹤鸣过后,大殿内突然落下各色花瓣,几乎是同时,一阵轻柔乐声自大殿周围传来。 那些花瓣轻柔飘飞,白鹤在其间盘旋轻鸣,乐声呢喃,一时间承天殿内如梦似幻,仿若仙境…… 正在众人沉浸在柔和梦幻之中时,白鹤突然振翅飞去,乐声停止,从大殿高空“呼呼”飞出几缕七色长绫。 长绫由特殊材质所制,闪闪地发着亮光,那些长绫在空中交错,瞬间在承天殿半空中形成几条七彩长河。 殿外的轻柔乐声渐渐变得高亢,一时间鼓声振振,钟鸣噇噇,数十名名男子的歌唱声越来越大—— 锦水汤汤,斯不舍昼夜。 慰我之心,予尔琼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宾客宴之,钟鼓乐之。 锦水汤汤,斯不舍昼夜。 慰我之心,黎民齐欢。 皋皋鹤鸣,彩云之端。 我心乐之,自尔乐之 …… 这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在那七彩长河之下,竟似要响彻云霄! 第三十七章 岁月与谁问短长 众人脸上由一开始的惊诧,再到赞叹。而成世南,则一直抚掌大笑。 乐声停止,众人掌声不断。都对滦王赞口不绝。 “滦儿,你主办家宴开始,此番是最得孤心啊!哈哈哈哈!” 成滦从位子上立起身来,走到中央,行了个礼道:“父王,儿臣此次不敢托大。不过,这点子,着实不是儿臣想出来的。” “哦,难不成,滦儿背后有高人指点?” 成滦侧头望了望我,突然狡黠一笑:“诚然,这高人,还是父王赐予儿臣呢!” 成世南大笑,指着我:“原来是锦瑟,看来,孤选你来辅佐滦儿,是选对了!” 大殿之内喧哗声再起。约莫是众人皆未曾想,这场盛大宴席背后的策划者,竟是我这么一个寒酸而又普通的女子。 我也实在是未曾想成滦会直接告知成世南,此次家宴是我策划,于是愣愣望着。 正好撞上成灏的眼神,他只盯着我,眼神冷的可怕,仿若是要吃了我。 “锦瑟姑娘果真高才,在下佩服!”斜后方一个青衣男子朝我拱手道,我回首望他,正是之前对着我指点的人之一。 我立起身来,还未答话,另一玄衣长须的男子又道:“锦瑟姑娘,着实是让我礼部一众男子汗颜呐!” 众人附和声凿凿。 我心里冷笑,只俯身行了一礼。歪头却看到一旁南山王妃正掩嘴轻笑,此时正与我的眼神对上,她便瞪眼扫视一圈,继而对着我撇撇嘴,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神情。 我也抿唇而笑,一时间心照不宣。 一直听闻南山王颓丧不思进取是因为南山王妃的蛊惑,今日一见,这传言却是不可信。 这,当真是个奇女子! “滦儿,此次你家宴办的甚得孤心,说说,你想要何赏赐?”成世南靠在椅背上,笑问道。 “父王,儿臣却有一事想请父王成全。” “你尽管说来听听。” “儿臣想去西境,学习领兵打仗!”成滦此言一出,殿内顿然静默。 谁不知滦王从小长在深宫,论狠辣,他确实让人胆寒。然而论谋略,他却无法服众。 黎国北境成灏亲信太多,东境支祁国国力强盛,然而现今的国主不欲与他国对战,要拿下却也是不易,南境靠海,周围几个大国皆不善水战,是以,去西境应是最能立下战功的。 看来这滦王早就由此打算。 成世南亦是默然,他紧锁了眉头,似是无比担忧。 “滦儿,你可想好了?” 成滦坚定点头:“身为皇家男儿,儿臣也想为国立业,请父王信任儿臣,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望。” 成世南默了一阵,挥手道:“也罢,孤明日就给西境大将军韩江书信一封,让他多多照应你便是!” 成滦喜道:“谢父王……只是,儿臣还有一请求……” 成世南放下本欲送到嘴边的酒杯,沉声道:“说来听听。” “儿臣,想带锦瑟同去!” 本已静默的大殿顿时一片哗然。我亦是惊愕异常,断未想过成滦会想着带我去西境!黎国虽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得从军,然而前朝却是史无前例! 我不由得望向成灏,他似乎也是未想到成滦会有这么一出,此时,他双手紧紧扣着轮椅扶手,面上却是如常。 成世南已从一开始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向我笑道:“锦瑟,你自己如何想?” 又是这样!这是身为国主惯用的伎俩么! 我已知在成灏那里得不到任何答案,群臣济济,他自是不便为我开口拿主意的。如此只会坐实我让二位王爷不合的名声。 于是低了头,心思飞快流转,终于抬头,含笑道:“锦瑟愿意跟随滦王!” 轰! 整个承天殿似要炸开一般! 我觉得我的心也立时崩塌。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我偷偷望向成灏,他正紧闭了眼睛,胸膛深深地起伏了几次,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再睁开眼睛时,深紫色的眼睛里流淌出的竟是浓稠的悲伤,还有疑惑。 我费力压下舌根的苦涩。 朗声对着成世南:“锦瑟还有一事相求,望国主成全。” 成世南将手肘搁在案上,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你讲!” “锦瑟此次随滦王去西境,是为黎国效力。锦瑟是女子,难免会被军中男子瞧不起,故而,锦瑟想为自己讨要一个官职!” “孤之前不是让辅佐滦王吗?此次你就是滦王的军师了。”成世南笑道,仍是想随意敷衍。 “那是滦王身边的私人职位,锦瑟所求的,是军中职位!”我说得斩钉截铁。我知道,那些职位虽是虚名,但于我一个弱女子,却可以保我在一众男子中,不必枉丢了性命。 群臣再次哗然,许多人悄声说着我不识抬举,我只含笑等着。 我既能提出来,就知道成世南必是会答应。否则,他还如何让我牵制他的两个皇子? 想要让棋子发挥作用,就必得先提升这棋子的价值! 果然,成世南犹豫了一会,方开口:“锦瑟,虽为女子,却有经世之才,又是滦儿看中的人,此次,命你为西境大将军韩江麾下右将军,与其一道,助滦儿整顿西境兵况,莫负孤意!” 我立时屈膝行礼:“西境右将军锦瑟,谨遵王命!” 承天殿,一派寂静。 所有的目光,皆望着我这个黎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将军。 而我,望向右方的那个身影,他也正定定望向我,暗紫色的眼神中情绪难明。 乱世起伏,人心难定。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这厢滦王遂了心意,在宴席上大饮其酒,一众王侯官员皆来敬酒庆贺,他也一概不拒,不一会便醉醺醺的了。 见他醉了,国主便示意滦王随从送他回府,我自是要一同回去,起身时,我见左手边那白色身影徐徐起立,向我走来。 我转过身,笑着行礼。 南山王妃还了一礼,望着我先是一笑,又黑又浓的睫毛轻轻眨了两下,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异族口音。 “锦瑟妹妹,今日一见如故。因身上不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完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我这才发现,她白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锦瑟自是荣幸!”我笑道。 便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不免向着南山王看去,他感到我的目光,转头轻轻朝我颔首。笑容温润,一副恬淡之相。 这样的两个人,让我去想他们和成滦有何勾结,我是定不会相信的。想来成滦在滁州修建行宫之事必有蹊跷。 成滦在殿门口大声唤我,他已然醉了,有些失了分寸。 转身间,我再次望向上方那个身影,他正慢慢啜着一杯酒…… 滦王醉得不轻,随侍便喊了轿辇送他出宫。一路上,他更是醉话连篇。 “锦瑟,今日我……终于能去边境……你为我高兴……” “我……终于,终于可以……比得过成灏……他,他不就仗着自己手中有兵权么?现在看看……谁比谁差……” “锦瑟,锦瑟……你跟了我,我定……会护你……” “父王,父王……你为何就只看重成灏……他一个折了腿的废物……哪里,哪里能比得上我……” “父王,从他出生……什么都是他的……你莫忘了,我,成滦……为你鞍前马后……” …… 我走在轿辇之外,一路上听着他的言语,不胜其烦。 便对那随侍道:“还不快堵了你家王爷的嘴?” 随侍愕然,不知所措。 我厉声道:“王爷酒醉胡言乱语,若是被宫里有心之人听了去,明日传到国主耳中,国主怪罪了王爷,你还有命在吗?” 随侍一听,似是打了个冷战,立时翻出一方发黑的旧帕子,随意地团了一团,喊轿夫停了,进去塞了成滦的嘴,方长长舒了一口气。 耳根子突地清净,我才得以细细梳理今日之事。 变故来的太快,让人猝不及防。不过,从九岁那年,变故不就已经开始了么? 只是,此次即将要去的是边境,是兵营,是自古以来男儿立功名的地方。 也是,宁远王成灏长大的地方……或许,这才是我决定要去西境的真正原因。 我想去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如此,方能与他势均力敌! 尽管我知道,如今的西境,已不是他那时的西境…… 如此想着,已是到了宫门之外,来时乘坐的马车已候在那里。 我与那随侍一起将成滦拉扯进了马车,便坐在了他的对面。 今日宴会上折腾了许久,又费了脑力,我也是极乏了,便靠着车窗假寐。 迷迷糊糊中,一阵酒气冲天,扑面而来。慢慢睁开双眼,却见成滦的脸放大在跟前。 嘴上的帕子不知何时被他扯掉了,此时他正摇晃着,竟似准备来抱我。 “锦瑟,锦瑟……本王,喜欢你的紧……你跟了我……我定不会亏了你……” 我忙闪向一边,马车内到底空间有限,他半个身子已然压在了我的身上。 “待我荣登大位……就没有成灏什么事儿了……” 说着,他竟伸出双手来撕扯我的衣服! 我冷冷望着成滦不断向我靠近的嘴脸,胸中蹿起熊熊大火。成滦,你可知,你的双手上,沾着的是你身下这女子父母族人的鲜血? 我腾出未被他压住的那只手,使足了劲,往他面上掴去! “啪!” 成滦吃痛,愣愣望着我。 车外随侍听到声响,撩开帘子往进看了一眼,见成滦正压在我身上,忙不迭地放下帘子,再不敢做声。 “啪!” 又是一掌。这一次,打的是另一边。 成滦捂住双颊,竟溜到地上,呜呜地哭了。 我冷哼一声,踢了他一脚,整了整衣服,再次靠在窗上闭目养神。 …… 第三十八章 世事两茫茫 毓芳阁,灯火通明。 待我举步进去,翠菡正在里面急急踱步。 一见了我,她匆匆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脸焦急。 “姑娘,你要去西境?” 我打量了一眼她,一边在案前坐了,一边道:“你倒是知道的挺快!” 翠菡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如何不与王爷商量?清河说,王爷他……他……”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仍是闲闲道:“他如何?” “王爷自回府后,就在演武场掷着飞镖,面色甚是吓人,连清河都不敢与他说话!” 我只觉得心里一揪,顿然生疼。 只是,今天的这种场景,实在是容不得我与他商量。 我默默伏在案上,想着今日之事,又仿若看到他在殿上看我时的眼神,冰冷而又疏离。 只觉仿佛进入了梦里,所有的意识都离我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清醒过来,发现翠菡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清风透过开着的窗,吹起纱幔。或许,成灏只是觉得,我脱离了他的掌控,心里不快罢了。 毕竟,从扶兰苑,到穆府,再到水云居和宁远王府,我曾是那么的依附于他。 如此想着,我方舒心了些。 是夜。 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梦里奇异的声音纷至沓来,总是睡不安稳。 迷蒙中,只听窗棱咯地一声响。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月光正将房内照的透亮。 我立刻紧紧闭上双眼,假装熟睡。 是谁会在半夜潜入我的房内? 来人脚步轻巧,绝不可能是滦王。难道是我今日风头太盛,惹了仇敌?但怎的会来的如此快? 那人轻轻地走到我塌边,似是望着我,却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一个娇俏身影正立在我的脚边,皎洁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正凝神盯着我。 “小天,怎么是你?”我忙坐起来。 正是骆澜天。 “锦瑟姐姐,听说你当将军了?”她立在原地不动,语气却不似平日里那般亲热。 我没有说话,她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是以我不知她此言何意,也不知她如何如此快就知道了,更是拿捏不准她此时的情绪。 过了半晌,她才道:“姐姐可是跟了滦王?” 原来如此,她以为我要为滦王建功立业,看来,北坡仙平日里没少跟她讲朝廷政局。 只是,我还拿不准她此行的目的。 “小天,你觉得,我会唯滦王马首是瞻吗?” “姐姐自是不会!”她答得急切。 我心里顿然一暖。 “小天,此次来找我,是你师父喊你来吗?”我试探道,心中有一个始终不愿相信的答案。 “是,但是我自己也想来看你的。”小天终于在榻上坐下。 “他,交代你试探我的态度?” 小天犹豫了下,终是默默点头。 果然! “小天,如果我刚才说,我跟了滦王,你是不是——就会杀了我?”我说得很慢很慢。 其实,当看清她站在我身旁,却又不与我亲热时,我就想到了。 只是,以北坡仙与成灏的关系,她此次来,成灏,他知是不知呢? 小天拼命摇头:“姐姐,你别多想,我自是信你的。”她快要哭出来了。 傻小天,我当然知道。 “只是,你师父不信我。”我含笑道,嘴里微微有些发苦,那是不是就代表,成灏,他也不信我? “姐姐……”小天哽咽。 小天,你那么机灵的女子,此时怎的不知道骗一骗我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的顿疼强压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一些。 “无妨,”我抚着她的头发,“正逢乱世,谁都有可能背叛,若是我在那个位子,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与其说,我是在安慰小天,倒不如说我是在安慰自己。 小天咬着唇,不出声。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泪痕斑斑。 突然,她似想起什么,急道:“姐姐,我师父还说,若你,若你没有跟了滦王……” 小天越说声音越低。 我弹了下她的额头:“磨磨唧唧,这可不像你骆澜天。”说完便笑开了。 小天见我不欲计较,便也抹了把脸道:“师父交代我告诉你,滦王可能与古月国有勾结,五年前导致宁远王断腿的那场俘虏诈降,可能就与他有关。” 小天说的,我又何尝未曾想过!之前古月国突然攻打北境本就蹊跷,明明他们离西境更近,而到北境路途艰难,却跋山涉水到了鱼骨山,结果兵疲马乏,还没交战就半路撤回。 或许此次去西境,能抓住成滦与古月国勾结的证据也未可知。 “师父说让你小心些,莫被他利用了。”小天郑重说道。 我点点头。政权更迭,大家不都是互相利用么? “对了对了,”小天吸溜了一下鼻子,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红色荷包,“师父托我带给你一个锦囊,说是……说是让你举棋不定,无从选择时再打开。” 我知道北坡仙惯用这些稀奇古怪的伎俩,也不以为意,将锦囊收了。 我随口问她,是如何知道我要去西境的。 “我师父虽不出谷,消息却是灵通,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各国的动向他都能及时知晓,姐姐你知道的,我管的事太多了,也懒得管他这些!”小天手舞足蹈地说着,又变成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 我面上与她笑谈,心里却是对这位北坡仙又添一重畏惧。 翌日,我照例在河边射箭。 太阳才刚刚露出半张脸,整个世界都被彩色的云霞遮住,显得妩媚而又诡异。 三箭齐发,如今我已练得炉火纯青。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向我奔来,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锦瑟,五日后我们就出发了,你不收拾收拾?”成滦道。 “王爷酒醒了?”我并不看他,仍专心拉弓,瞄向河对岸的一颗大树,那株树枝叶繁茂,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强壮而有力。 成滦半晌不语。 咻——三支箭齐齐射出,到中途却变了方向。它们分别射中了那棵树三片不同位置的叶子。 “好箭法!”成滦拍掌叫道。 我斜眼看他一眼,却忍俊不禁。 此时他的两个脸颊正高高肿起,手指印清晰可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风流俊雅的样子。 见我望他,他忙拿衣袖去遮,但哪里还遮得住? 我眯起眼睛,歪头闲闲笑着,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要去碰他的脸。 “疼吗?”我娇声道。我也知道,此时的我,有多媚惑。 “疼,啊,不疼!”成滦痴痴望着我,但见我向他伸来的手,却是面有惧色,本能地侧头一躲。 我噗嗤笑了。 转头继续拉起弓弦。 咻——这一次,三支箭一前一后,直直射入同一片树叶。 成滦呆呆看着,双手伸出,却是不敢再拍手叫好。 我淡淡一笑,收弓回府。 “王爷,锦瑟现在是国主亲封的右将军,还望滦王日后自重!”说罢转身,“若是再有下次,锦瑟可不担保,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等他回答,我人已在两丈之外。 之后,滦王回城去安排府内事宜,而我一连几天,却皆是心神不宁。 我似是在等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用软布擦拭惊云弓,听着翠菡在一旁唠叨。 “姑娘,这件衣衫颜色素雅,也是你喜欢的样式,我包起来吧。” “这茶杯姑娘一向用惯了,也要带着,兵营里都是臭男人,莫过了腌臜气……” “对了,要多带几方帕子,西境湿热,容易出汗!” “……姑娘,这胭脂带是不带?……” 见我不答,翠菡又自顾收拾去了。 我实在是忍不住,不禁叫道:“翠菡……”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姑娘,什么?”翠菡停了手上动作,走过来问我。 “没事,你去忙吧。” 我是在等什么呢?等成灏的关心么?如今,我要去西境,他一句叮嘱的话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只是一个孤女,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我不由自嘲地笑笑。 而我不知,翠菡却是在一旁,将一切尽收了眼底。 五日后,京都西城门外。 旌旗猎猎,锣鼓喧天,两千名官兵身着软甲,伫立在骄阳之下。 成滦坐在一匹高马上,意气风发。 我站在黄沙道上,望着京都高高的城门,心思百转千回。成世南正在城楼上朝我们挥手,国主亲自送行,这当是最好的待遇了吧。 “启程——” 一声呼号,我翻身上马。身后脚步蹡蹡,马蹄得得。 若是不知情的人来看,以为我们是去打仗,岂不知,这只是一个王爷想要建立功名,去边关驻兵而已。如此,他回来后,就可以自傲地告诉别人,他曾保卫家国,手刃敌军。 而真正保卫了家国,为了家国失去双腿的人,却会被慢慢遗忘…… 我这几日,总是会想到成灏…… 出了京都所辖,地段要荒凉许多。 道路宽阔,两旁是茂密的林子,正午的日光毫无遮拦地打在道上。我们所行之处,惊飞了林子里的鸟,一时间也热闹异常。 成滦与他身边随侍正在交代着什么,我这厢也不愿去和他说话。 自从我上次掌掴他之后,他便极少来纠缠我。此时见我面色不虞,也不敢来搭话。 漫漫白沙道,与绿色树木交界处,突然出现一个素色身影。 那身影背着包袱,望着我这边,正在向我挥手。 第三十九章 何与竖子谋 我定睛看了,是翠菡! 我立即打马过去,翠菡正一头的汗水,衣衫上沾满了树叶草籽,仰头朝着我笑。 “翠菡,怎么是你!”我心里的阴云顿然荡开。 “姑娘,我不会骑马——”翠菡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着拉她的手,与她乘着同一匹马。原是她昨夜就抄着小路,从密林中穿行而来,在这里等我。 成滦与他的人马还在后面,看到翠菡来,他也未多做理会。不过,想来他也不会反对。 翠菡此时才悄声告诉我,成灏早就让清河吩咐翠菡,要一路跟着我,照应我。她会医术,必要时,或可解燃眉之急。 原来,他并未忘记我。 心里热热的,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王爷说,姑娘在他府上两年,又一起经历了许多,你心里想什么,他一眼就看得出来。”翠菡在我耳边道。 “王爷还说,你去西境后,不必担忧,有什么事,他自会助你!” 我一仰头:“我不需要他助我!” 翠菡咯咯笑道:“姑娘就是嘴硬,前几日是谁坐在案前发呆,只望着王爷送的惊云弓?” 我脸一红,只有道:“再这么说,我可不带你去了!” “姑娘,我可是王爷的人,”这翠菡一出玉清苑,居然活泼许多,在我背后挤眉弄眼,“王爷说,要是直接告知姑娘我要随你去,你必是不应,只有半路杀出来,你没法了,才会带着我。” 末了又是一句:“王爷还真是了解姑娘!”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两日后,西境兵营。 黄土弥漫,飞尘漫天。几十名将士皆一身戎装,立在我们面前。 为首的将军手持长剑,抱拳行礼,朗声道:“西境大将军韩江,恭迎滦王!”那韩江身材修长,眉目清朗,倒像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然而目光中却透出果断杀伐之气。 在他右后方的一人紧跟着行礼:“西境大将军韩江麾下左将军褚尉天,恭迎滦王!” 褚尉天则是一位粗野汉子,声音也是粗犷豪放。 其余人皆抱拳大声道:“恭迎王爷!” 在这高天阔地的兵营之外,其声震天,让人内心不由的升腾起一种壮怀。 滦王似也是被这种气势所感,端坐在马上,朗声道:“韩将军别来无恙!众将士辛苦了,不必拘礼!” 那褚尉天睁着一双圆眼,粗声道:“王爷,听闻此次国主钦点一位右将军,怎的不见他来?” 我翻身下马,抱拳道:“右将军锦瑟,见过大将军,左将军!” 瞬时,硕大天地间,似乎只闻风声与黄沙拍击营帐之声。 我抱拳立着,韩江不说话,我自是不能失了礼数。 “女、女、女的?”褚尉天张口结舌,想是军令上并未写清楚我的性别。 想来,这是成世南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了。 我淡笑不语,仍是呈抱拳状。 韩江到底是大将军,明显要镇定许多,立即正色道:“右将军不必拘礼,日后还望与大家共进退。” 可是,说完这话,他便悄声对身旁人说着什么,并未有与我共进退的样子。 “易木,右将军在军营多有不便,给她单独安排好营帐,你跟在身边,负责保护右将军安全!” 说话间,旁边一个男子低头领命,然后便静候一旁。 我不禁皱眉。 最开始,我是想过在这男儿之地我也许无法立足,只是竟未曾想韩江竟会排斥我至此!在他眼里,我或许就是滦王带来西境聊以解闷的女子吧。 想到此,我望了眼一旁的滦王,他正环顾四周,似乎对这兵营十分好奇。但听之前他与韩江寒暄,似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哼,既然要表演,那便一道演吧。 “右将军,请吧。”那易木不疾不徐道。 我只得跟着他走,翠菡跟在我后面默不作声。她总能知道何时该说话,何时该沉默。 或许,这正是成灏选择让她来我身边的原因。 易木领着我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营帐,现在正是午时,许多将士在营帐外围坐一团休息。 目光所及,并未看到北坡仙在《兵策》里说的,兵营内的防敌之术,也未看到巡视的兵将。 那些兵将甚至未着甲胄,看到我与翠菡两个女子走过跟前,一众人皆停止了笑谈,目不转睛地望着。还有几声唿哨声传来。 几个胆子大些的,尾随在我们身后,一面深深吸一口气,一面道:“好香,好香!”引来周围一片哄闹。 我还未发作,走在前方的易木脚步一顿,眼神所到之处,顿时皆鸦雀无声。 我不禁仔细打量起前面这个男子。 他眼睛不大,却及清亮,薄唇紧紧抿着,显得极其严肃,肤色微黑。身子挺得极直。 见周围再无聒噪,易木又转身继续前行。不知为何,望着他的背影,我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 易木将我们带到最边上的一个营帐,行了一礼:“军中从无女子来过,是以今日将士们过分了些,还请右将军见谅!” 说完便转身立住,再不说话。 我又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才转身进了营帐。 “翠菡,即刻起,在兵营里,我们一律着男装。”我一边卸下头上朱钗,一边道。 “是,姑娘。”翠菡也当真懂事,有些话不必解释,她便懂了。 收拾停当,我便起身往帐外走去,翠菡在身后道:“姑娘,行路两日,歇歇再去吧。” “不必。”话音落,我已揭开帐帘到了外面。 易木仍是背对着营帐站着,我又盯着他的背影端详了一会,方开口喊道:“易将军!” 易木转过身来,脸上仍无表情:“回右将军,属下是您营中副将!” 我轻轻颔首,这易木神情呆板,但是相比这营中其他人,他显得更像一个法纪在心的将士! “易副将军,烦请带我到大将军营帐。” 易木微微皱眉,似是思索了一阵,良久,方道:“右将军请随我来。” 刚举步,却感到后头有人跟着,回头才发现翠菡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我便对她笑了笑。 “易副将军,我问您几个问题如何?” “右将军不必客气,请问。”易木语气平淡。 “听闻自韩大将军来到西境之后,古月国就再未曾犯过这西境,可是确有其事?” 我看到,易木的表情微不可闻地变了一变,似乎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情。 但立刻,他就高声道:“韩大将军用兵有方,敌军自是不敢来犯。” 用兵有方么?我怎么觉得这西境军营人心涣散,将士们只求安逸?此刻,除了营帐外有个别官兵把守,仍是未见巡营官兵。 我试探道:“那,韩大将军如此勇武,不知师从何人?” “大将军曾是宁远王麾下副将,自是身经百战,精通谋略。” 我心里一跳,韩江是宁远王副将?怎的未曾听他提及?只是若真如此,他的排兵布阵,应与成灏的相同才是,怎的如此松散? 说话间,已经到了韩江营帐之外,易木立在帐外高声道:“大将军,右将军求见!” 里面韩江应诺之后,我方揭开帐帘。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 原来成滦也在,二人正把酒言欢,似是许久未见的老友重聚,竟是皆有些微醺了。 成滦一见我进来,立即招手:“锦瑟,来,尝尝这禹州老酒,滋味甚是特别!” 我皱眉立在原地未动,在军营中饮酒,本是触犯军纪的! 韩江见此便道:“右将军连日奔波,不在帐中歇着,来这里有何贵干哪?” 我拱手道:“禀大将军,国主亲赐锦瑟右将军之位,锦瑟惶恐,不敢耽误,特来复职。” 此刻,我不得不搬出国主来压一压这韩江了。 韩江眯起眼睛望着我,并不言语。又回头望了望滦王,便哈哈大笑起来。 成滦也跟着笑起来,突地,滦王止住笑,对着韩江道:“韩将军,锦瑟说得对!” 韩江直笑得弯了腰,用食指隔空点着成滦。成滦也借着酒劲,嘟起嘴唇瞪了眼睛看他。 我只垂目立着,等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完这出双簧。 末了,韩江终于端正坐了:“右将军,你自可放心,我这厢向国主上报军情时,决不会提及你半个不是。” 果真狡猾。 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他清冷的眸子中有着些许揶揄,不知是瞧不起我是女子,还是瞧不起我是滦王身边的人。 我抿唇一笑,望向成灏,柔声道:“王爷,锦瑟在这边关,可不想只整日吃酒!” 成滦愣了一愣,方对着韩江道:“锦瑟想练兵玩玩,你就将弓箭营交于她,反正又无战事,也不影响什么。” 听到这话,我终是心中郁结。然而也罢,正是他们轻视我,我方能查清一些事情的始末而不引起怀疑。 见成滦开口,韩江才点头同意了。 拿到了将军玉牌,我又拱手行礼,退出了营帐。 营帐外易木正候着,他应是听到了帐内对话。我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看我时,眼里的一丝惊异。翠菡站得稍远一些,见我出来,也忙跟上。 刚回到营帐,她便长长舒了一口气:“姑娘,你吓死我了,这军营里,搞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我笑了,有成滦在,我这颗头颅可能还暂时保得住,只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这看似粗犷豪放的军营里,其人心的诡谲,竟不输于朝堂。 我在想,成灏十三岁就到了兵营,他又是如何击破这里的蝇营狗苟,并让他们万众一心,唯他马首是瞻呢? 凝神思索片刻,我转头问翠菡:“你觉得,易木这个人如何?” “自是比不上清河将军。”翠菡正在铺着床榻,想也不想地便脆声答道。 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便红了脸。 而我早已笑倒在一旁。 第四十章 沙场秋点兵 翌日,微雨。 我持着将军玉牌,由易木领着,到了弓箭营。 军营中为防有敌军偷袭,一向都不种树木,只有营地围墙外有零星的几颗茂密大树。 整个营中荒凉而又静寂。空气中有雨丝洒落时激起的微微的尘土气味。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面对严肃静穆的将士们,我该如何说,如何做。 跨进弓箭营大门,却不是我预先设想的那样。 几千名弓弩手站在硕大的营场中,乌泱泱一片,却全无三军将士的精神气魄。 在小雨中,有人甚至哀声载道,埋怨着天气。 我立在指挥台上,初秋的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微凉。 我心里暗想,若是成灏在这里,他看到这幅场景会如何做? 许是见我半晌并无话语,下方的小兵们喧闹声更大。 易木站在我右侧靠后的位置,我感到他此时正望着我,似乎我不言语,他也是不准备言语的。 “弓箭营都尉何在!”我负手立着,大声喝道。 台下有几个人望了望我,然而并无人理我。 “弓箭营都尉何在!”我又厉声道。 台下几千人,无一人应我。 雨似乎大了些,下方怨声四起。 看来要镇住这些松散管了的兵将,并不是一件易事。 易木似是身形动了一动,但仍无说话的意思。我知道,要收服这些小兵,唯有先收服了他,而要收服他,唯有此刻。 我默默地扫视着这群人,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待那些人站得实在烦了,我伸出手,指着两个人:“你,还有你,出列!” 我语气凌厉,丝毫不容违抗。 那两个人正对周围人挤眉弄眼,突地看到我指他们,本能地挺直了身子,飞快站到了队伍外面。 我唇角微翘,只要他们心中有所畏惧,那便好办。 那两个人站定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有些无措。便又懒懒地望着我。 后面一众人看到此,也都纷纷安静下来,欲看我如何做。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其中一人。 “赵七……”那人并不看我。 “你呢?”我含笑望着另一人。 那人看见我笑,微微地一愣神:“来福。” 我旋即朗声对众人道:“从即日起,赵七,便是我们弓箭营的左都尉,来福是右都尉,你们可听清楚了!” 话音刚落,队伍中就有一红脸汉子高呼:“我才是左都尉!” 另一个络腮胡子也跟着喊道:“我!我本是右都尉!” “从即刻起,你们不是了。”我冷笑道。 赵七和来福似是呆了,已经忘记之前的懒散模样,直挺挺地立着,似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凭什么?” “对,凭什么?” 下方反对声四起。 我心中暗笑。我不怕他们反对,只要他们开始对着我说话,便证明我已赢了! 我缓缓举起手里的将军玉牌。 “本将军不欲为难你们,只是王命在身,不得不如此!” 我歪头一笑,似是人畜无害。 台下顿然鸦雀无声——其实有时候,女子当将军,也有着自己的优势,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子。 “赵七来福何在!”下一刻,我则厉声大喝。 “属下在!”赵七和来福双双抱拳,立刻便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欺瞒上将,质疑上将之命,冒充都尉,蔑视军纪随意喧哗,按军法,该如何处置!”我盯着台下,一字一顿说道。 赵七和来福面面相觑。 “说!” “禀将军,按律……当斩!”赵七颤声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军法,怎的如此凶残。 看着台下抖如筛糠的两人,我心里着实不忍。只是,这里是军营! 我一咬牙,对着赵七来福喝道:“还不快去!” 赵七和来福互相看了一眼,正了正神色,快步跑去,拉着鬼哭狼嚎的两个前都尉去了。 片刻,场外便传来两声凄厉惨叫。 营内一片寂静。 几千人肃然而立,连风过的声音都听得到。 我立在台上,微微笑道:“各位,我是新来的右将军,请大家多多关照!” “参见右将军!” 几千人的声音齐齐发出,震得大地都颤了一颤。 我回过头,易木正肃然立着,同那几千人一同行礼。 于是,我立下规矩,每日卯时整队集合,在此练箭。 离开前,我扬着将军玉牌,朝着台下几千男子笑道:“大家莫要迟到,否则,军法处置……” 我说得极轻,却看到下方众人脸色均变了一变。 回营帐的路上,翠菡悄声问我,为何偏就选赵七和来福为左右都尉。 我凝眉思索,也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他俩,模样最是周正!” 翠菡先是一愣,随机便一脸了然的样子。 到了帐前,却见一个高大修长身影正在门口踱来踱去,旁边立着一位粗壮将士。 正是韩江与褚尉天。 他们来的倒挺快。 褚尉天先看到我,他居然对我嘿嘿笑了,悄声喊了一声:“右将军!” 然后便挤眉弄眼地看我。 韩江却恰恰相反,他的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锦瑟,不要以为你是滦王的人,打了国主的幌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杀我将士!”他狠狠地盯着我。本来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瞪得几乎要裂开。 我从他身前走过,并不看他,闲闲道:“哦?看来大将军不但不把滦王放在眼里,也不把国主放在眼里。” “你……”他气急,声音里满是怒火,狠狠指着我,“我们走着瞧!” 说完便拂袖匆匆而去。 褚尉天此时凑到我身边来,悄悄地伸出拇指:“右将军,真乃女中豪杰!佩服!” 我不知他是真心夸赞我,还是有别的意图,只轻轻含笑点头。 褚尉天奔走以后,我望着已经走远的那个修长身影,嘴里轻声咀嚼:“韩江……” 进了帐内,翠菡急急拉着我:“姑娘,此次你可惹怒那韩大将军了!” 我此刻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榻上,半晌,才轻轻说出话来:“如此正好。” 如此,他才会露出马脚。 “右将军,明日事多,还请早些歇息。”易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他是在提醒我什么呢? 夜间,睡在榻上,似是被什么人摁住脖颈,许多人的脸放大在眼前,我奋力呼号,却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拼命挣扎着,忽听翠菡焦急的声音在唤我。 “姑娘,姑娘!” 终于,我睁开了眼,看见她一脸的泪痕。 “姑娘,你又做噩梦了?”翠菡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缓缓点头,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手指尖因用力攥住了被角,此时已然破皮。 “翠菡,昨日,是我第一次杀人。”我说得及涩,也及慢。我梦见了那两个被我杀掉的都尉。 “姑娘,是他们目无军纪在先。”翠菡摇头急道。 我苦笑:“只是,若我不来这军营,他们也便不会受命顶撞与我。若不是我,他们仍活着,到了年龄,领份退伍金,便可安然度日……” 翠菡愣了一瞬:“姑娘,你是说,他们昨日那样,是受人指使?” “那么,你认为,他们两个小小都尉,竟敢对国主亲赐右将军如此无礼?更何况,我还是狠辣之名在外滦王的人?” 翠菡恨恨道:“必是那韩江嫉妒姑娘,才行此卑鄙手段!” 看来翠菡和我想到了一处,只是,他怕不是嫉妒我! 我只是为那两个都尉痛心,作为边关将士,他们未将热血洒在沙场,却在这人心诡谲中丢了性命。 他们,终是死在我的手上。 翠菡还欲说什么,看我脸色阴沉,想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便默默地退下了。 她的床榻在营帐的另一边,黑暗里,我听到她亦轻声叹气。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帐篷漆黑的顶端,一夜无眠。 翌日,卯时,我准时来到弓箭营。 昨夜下了一夜小雨,地面稍稍有些湿滑。 营地中,几千人肃穆而立,见我上到台上,面色更是严肃。 易木已经在指挥台一侧等我了,他依旧垂手挺身而立,面无表情。 “左右都尉出列!” 赵七和来福迅速立在眼前。 “弓箭营兵将是否到齐?”我朗声问道。 俩人听到我的问题,却是一怔,微微犹豫了一阵,赵七方道:“左营应到一千二百零四人,实到……实到一千零四人。” 来福紧跟着道:“回将军,右营应到一千二百零三人,实到……一千一百人……” 我面上无多表情:“其余二百零三人何在?” 赵七躬身道:“他们道是昨日淋了雨,受了风寒,在帐中休息。” 我冷哼一声:“韩将军还真是带兵有方,一众男子的体质居然不如我这女子。” 赵七面露惭色。 “右将军,在背地里说你的上将,可不是好作为啊!” 韩江的声音从营地门口传来,看来,这还真是他做得好事。 我转身,向他抱拳行礼,却并未说话。 韩江踱步到了指挥台,环视下方。悠悠开口:“本将军从来体恤下属,身体不适者,便不必参加训练。” 这韩江,是来与我争夺人心了。昨日,我刚以兵威镇住众人,今日,他便用这等伎俩蛊惑他们。果然见台下数人,面露委屈之相。 “大将军说的极是。”我笑道,“只是,大将军的体恤却让我军士兵如此羸弱,淋场小雨,地面都未湿透,将士便病了,改日上了战场可如何是好?” 韩江欺身欲辩,然而不等他说话,我便转向台下将士。 “在场之人都是我黎国大好男儿,是我黎国最最勇武之人,我奉国主之命,自京都而来,路过这许多地方,提到边关将士,哪个不是心怀敬仰,哪个不是感念至深?” 我目光凌厉,一字一顿道,“将士们,扛起弓箭,你们扛起的,不仅仅是你们自己的性命,还有你的父母、妻儿的性命,还有黎国千千万万人父母妻儿的性命!” 我顿了一顿,台下众人皆目光灼灼,胸膛起伏。 我整了整面容,高声呼道:“将士们,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黎国百姓,为了千千万万人能有片瓦遮身,锦瑟在此,拜托大家了!”说完,我拱手,徐徐下拜。 最新网址: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四十章沙场秋点兵)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四十一章 忆峥嵘往昔 台下一片寂静。我仍拱手下拜。 一旁的来福是个机灵的,忙回拜道:“属下愿唯右将军马首是瞻!” 台下两千多人齐齐呼道:“愿唯右将军马首是瞻!” 我方立起身来,发现一旁的韩江已是脸色发白。 “右将军严重了。如今古月国与我黎国比邻和睦,根本不用筹备打仗,百姓也无战乱之苦,本将军自是想让将士们安逸些!”韩江道。 我心里冷哼,看来,你这狐狸尾巴,终是藏不住了。 转头含笑望他:“大将军何出此言?周边各个国家皆战事连绵,荣国一直虎视眈眈。乱世之中,哪里会有永久的盟友?你为何如此肯定古月国不会对黎国发难?还是……”我特地拉长了语气,试探道,“这其中,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韩江脸色微微发青,居然有半晌的惊愕。再不复之前的文质彬彬。 我本意是在试探,如此看来,我竟是猜对了。 这西境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正在对峙间,营地后门处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原是来福不知何时已去喊了那二百多人,此时进了营地,整整齐齐地分列两旁。 韩江脸色愈来愈难看。 “哈哈,我来迟了!” 举目望去,成滦正从入口进来,看他那样子,倒是已经在一旁站了许久。 “韩大将军,锦瑟的箭术高超,你选她来弓箭营就对了!”说完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一笑,便吩咐赵七和来福领着左右两营列好训练队列。 “今日,大家练习拉弓!”我神色凛然,朗声道。 台下兵将皆面面相觑,未想到竟会练习这简单的拉弓。这与我设想的一样。 我淡笑道:“我们拉弓射箭,不能止步于将箭发出,当用最小的气力,发最快最多的箭!”这些,正是成灏教我练箭时所说,“所以,必须改变你们拉弓的姿势!” 我从一小兵手中拿过长弓,同时在箭筒中拔出三支箭,搭弓拉弦,长箭势如破竹,朝着场边的靶心飞去。 为避免兵将们训练时误伤同伴,场上的箭皆已被拔去箭头。 饶是如此,三支箭分别齐齐穿三支靶心而过,钉在了靶子背后的围栏上,靶心上只留三个整齐的圆孔。 兵将中顿时发出一声长长惊叹。 我知道,在这兵营里,最终还要凭武力收服人心。而此时,我才真正做到了。 我站在营地中央,为他们示范了拉弓的姿势。 兵将们凝神看着。这些小兵最大也不过二十岁的样子,心性单纯,若是信着谁,便会一心一意地信着谁。 此时,他们已全然将韩江忘在了一旁。 我看到成滦正对他悄声说着什么,他的脸色竟慢慢平静下来。 向我这边瞪了一眼,便拂袖而去。 无意间扫向易木,却见他凝眉,似是在思索什么,嘴角挂着一丝难得的淡淡笑容。 回到营帐内,一股淡淡的草药清苦味道钻入鼻孔。 翠菡一见我进来,立刻拿了湿布过来要给我擦脸。 我一躲,我一向都是自己擦脸,翠菡如此,实在是不习惯。 翠菡笑着,将湿布递于我:“姑娘今日真是威风。” 我梳洗完,又换了身衣服,见翠菡端了一只小碗过来,碗里是绿色膏状物体,之前闻到的草药味道正是从那碗里传出。 翠菡用手指蘸取了一部分药膏,就要往我脸上抹。 我不知她意,看着那浓浓绿色蓦地一惊,急急将她的手挥开。 翠菡无奈道:“姑娘,这可是我研制了许久的生肌翠玉膏,你方才晒了日头,这西境风沙又大,抹上这个,可以让你皮肤光滑水润如初。” 我一听这个,立刻喜笑颜开,忙催着翠菡给我抹了。 这生肌翠玉膏一到脸上,冰凉舒适,果然是好东西。 翠菡一面抹着,一面跟我叮嘱,以后每日晚间都要用一次,要避开眼周和唇部肌肤…… 我闭目靠在榻上听着。 翠菡抹完,见碗里还剩了些,便对着一面小镜子,将剩下的给自己也用了。这西境都是男子,是以营帐内都无铜镜,幸好翠菡细心,带了一面小镜子。 之后,她便闲闲躺在我的脚边。 “姑娘,你说京都那边,现在怎么样?”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故意笑道:“自是有人日日挂念翠菡,恨不得插翅飞来见你……” 翠菡一听,也不恼,反唇道:“姑娘你莫笑我,想来是有人日日茶不思饭不想,总怕你做梦魇住呢!” 我笑着起身,伸手去捂她的嘴,她倒也机灵,飞快地从榻上弹开。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坏了?”我一把抓住她,呵她痒痒。 “自是跟姑娘你学坏了!”她哈哈笑着,反手又来抓我。 正闹着,突然帐帘被揭开。 “锦瑟,本王……” 成滦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 “锦瑟,你,你们的脸……” 我这才想到脸上还涂着绿色药膏。想来成滦是被吓住了。 我示意翠菡起身,低头行礼道:“谢过滦王今日为锦瑟解围。” 滦王估摸着方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忙疾步过来,伸手扶我。 “锦瑟不必多礼。” 我一抬头,目光迎向成滦,却看到他似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本已平静的脸上有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之后便立刻别开眼去:“本王,本王就是来提醒你,莫与韩江正面起了冲突,毕竟他是这西境的大将军。” 我正细细思量他说这话的意思,他却一转身道:“时间也不早了,锦瑟你早些休息,本王先走了。” 说完便急急拔脚出了营帐。 我默默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翠菡,她顶着一张绿脸,乖巧在一旁垂手而立,仿若什么都未看见。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这个,可以洗了吗?” “我去打水。”翠菡如遇大赦,急急拿着盆出去了。 这一夜,睡得甚是香甜。 我梦见夜幽王来到西境,进了我的营帐,坐在榻边,握了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 许久,都未曾有过如此踏实的睡眠了。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手上仿佛还留着昨夜梦中的温暖触感。 用着翠菡端来的饭菜,兵营里伙食简单,不过分量却足。好在之前宁远王府里饭食也是如此,我也便觉得正常。 此时,我也才真正明白,为何成灏要如此节衣缩食,他驻守北关多年,那样的节俭与自律,已然成了他的生活本身。 只是,不知那位滦王可还用的惯? 用完饭,我便去弓箭营训练兵将。如此一连几日,多数兵将的臂力、耐力较之前都提升了许多,他们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惧怕训练。 这日卯时,我准时来到营地,看到兵士们已自觉地找好位置,列好队形开始训练了。 易木自己也拿着把弓,在旁边认真拉着。我不觉心里喜悦。 忽听一个粗犷声音在背后响起:“右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说话间,褚尉天已快步走到我跟前,望着正在认真训练的兵将们道:“我的乖乖,果然如他们说的那样,弓箭营神勇异常啊,不用催促就自己训练,谁说女子不能当将军啊?” 说完又碰了碰我的胳膊:“哎,我说右将军,你怎么做到的?” 我不语,斜了眼睛笑看着他。 他见我如此,忙一拍脑门,往后退了半步,拱手朝我行了个大礼。 “右将军,对不住了。褚某方才失礼了!” 我才向他笑道:“都是黎国将士,褚将军严重啦!” “哈哈,这大老爷们的在一块,习惯了!”褚尉天起身,摸着鼻子道。 我也跟着笑起来。 褚尉天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武将,并不像韩江,有许多心思。是以今日,我才从褚尉天嘴里,知道了这西境的众多事由。 韩江原来竟真的曾驻守北境,是成灏的副将! 那时成灏才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韩江足足比他大了八岁。 据褚尉天说,二人一直配合良好,打退过多次敌军攻城,也曾一起攻城略地,为黎国扩展无数疆土。 只是听说七年前荣国攻城时佯败,成灏看出其中有诈,命将士回城,韩江却不听命令带数千人追击,结果遭遇埋伏,狼狈逃回城内,只剩十四人生还。 成灏大怒,罚了韩江一百军棍,并撤去他副将之职。 韩江一怒之下离开了北境,不知怎的就到了西境,并于一年后当上了大将军。 “说来也是奇了,前些年古月国总有小兵来犯西境,自从韩大将军上任,西境倒是太平了好些年……”褚尉天挠头说道,“搞得我这一对碎月锤都快生锈了。” 褚尉天说者无心,我却从其中听出了端倪。 “那宁远王对大将军如此,大将军现在想起,定是心有芥蒂吧!”我假装无意说道。 “那谁知道,我只知道韩大将军怕宁远王怕的要死,别看他在我们面前威风凛凛,一提起宁远王,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褚尉天语中喊着埋怨,显然是不服那韩江。 “宁远王现在断了腿,他在北境的兵权也逐渐瓦解,韩大将军有何好怕?”我装作懵懂,继续试探。 褚尉天朝地上啐了一口道:“自是因为他心里虚!” 我不禁沉默,凝眉细想,待再想追问,却见褚尉天环顾一周,附耳过来: “右将军,方才褚某之言,不足为外人道,不足为外人道,啊!” 眼中含着祈求神色。 我只得点头道:“左将军放心,锦瑟还是拿捏得住轻重。” 褚尉天一听便哈哈大笑:“右将军,我就说你是女中豪杰,没说错,没说错!” 晚上,躺在榻上,想着白日里褚尉天的话,越想越是觉得蹊跷,总觉得这韩江与成灏断腿之事脱不了干系。 翠菡已经睡熟了,发出轻轻的吐息声。 突地,我看到营帐外黑影一闪,竟是有人掀开帘子悄步挪了进来! 第四十二章 暗传尺素寄何情 那黑影轻轻挪至我跟前,立了片刻。 估摸着他以为我已睡熟,直接从腰间抽出长刀,向我劈来! 我大惊,忙滚下床,闪向一边。 那黑影一击不中,第二刀紧接着又砍将过来。 只是不等他砍到,我便一脚踢到他的下颚,那人吃痛,长刀挥偏了,砍在了案几之上。 “翠菡!” 翠菡此时已经醒了,急急在帐布边抓起惊云弓,意图抛给我。 咝——篷布被撕裂的声音! 来人居然不止一个!从营帐外又飞进来三个黑影。 “有刺客——”翠菡大喊。 其中一个黑影飞身过去,挥手砸向她的后脑,翠菡晕了过去!惊云弓掉在了她的脚边。 看来这些黑影是冲着我来,真不知是谁,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杀我! 四个黑影皆手握长刀,渐渐向我逼近。我的帐篷在营地的最边上,因是女子,离其他营帐皆有十米之遥,夜深人静,想是他们也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眼看着四把长刀就要砍向我,“噗、噗、噗、噗”四声响,四个黑影应声倒地,每个人背后皆插着一枚袖镖。 这袖镖,我是认识的! 它曾插在宁远王府那个刻有“器”字的门上…… 我心里又惊又喜,望向袖镖射来之处,望了许久,却没有人进来。 我急急奔出,营帐外面空无一人,除了夜风徐徐吹过帐外灯火,天地之间只剩寂静。 我在帐外站了半晌,突然惊觉,或许那天晚上,夜幽王来我营帐,握着我的手,那并不是一个美梦…… 原来他一直都在。 回到营帐内,见翠菡正捂着后脑从地上爬起,而那四个刺客的尸体,已然不翼而飞。 “是你吗?”我在心里轻轻问着,“知道我怕看见死尸,所以帮我清理掉?” 翠菡见我呆立着,忙过来检查我有无受伤,神情间满是焦急。望着她认真而又关切的样子,我内心一阵温暖。 在这悠远苍茫,而又带着淡淡血腥味的天地间,我终于笑了。 你们一直都在,真好。 帐外传来一阵喧闹,原是成滦领着一队亲兵匆匆赶来。 成滦冲进帐内,直从翠菡手里夺过我的手:“锦瑟,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翠菡见状,忙退在一边,去收拾散乱了一地的桌椅。 我摇了摇头,成滦一面回头朝着亲兵喝道:“快去搜!莫让刺客跑了!” 一面又携了我的手,扶我到榻边坐下。 “锦瑟不怕,有本王在,无人敢伤你!” 我定定望着成滦,轻声问道:“王爷,认为是谁想杀锦瑟?” “本王也不知,本王夜里睡不着,便走到营帐外,正好看见一个黑影从你营帐方向跃出,心里焦急,就带人过来看看……” 成滦如此说着,只是,我却感觉他一直在躲避我的目光。 见我不语,成滦又道:“你放心,在这里本王会护着你!” 难道,他意指韩江?在这西境中,除了他,还会有谁想要杀我? 卯时,弓箭营训练场。 兵将们喊着口号,正在练习射箭速度。 其声滔滔,其威震天! 我负手站在指挥台上,肃然望着他们。木易正穿行在众人之中,纠正着他们的动作。 忽地,一阵踏踏的脚步声自身边响起,褚尉天已人在眼前。 他附在我耳边,以手遮唇:“右将军,听说你昨夜被行刺了?” 我转过头道:“谢左将军关心,锦瑟并无大碍。” “嗨”,褚尉天假装咳嗽,悄声道,”我是来告诉左将军,以后莫和大将军正面较劲,这对谁都无好处?” “左将军,是否知道什么?不妨直言相告!”我疑惑道。 “不可说,不可说啊,褚某不过一小小武将,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这朝堂之事,实在是不想插手。”褚尉天小声道。 “左将军,改天,我再向你讨教这训练兵士之法啊!这厢先告辞,告辞!”他一抱拳,放声说道。 我自是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台下众人听的。 “对了,”他又小声道,“你要小心你的副将。” 说完这话,他又哈哈地笑着,踏踏地走了。 易木? 我望着在众人中,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只是他行走间,背挺得极直,面目严肃。 他又有何秘密? 这世间,为何太多人太多事,都要费尽心机才能看透? 在营地又是一日。 刚走到帐外,便听翠菡在里面咯咯地笑。她今早说是要在帐内研制新药,未跟我去营地,此时听她如此,莫非是这新药研制成了? 于是我也笑了,走进帐内。 见我进来,她先是一怔,接着小脸一红。 “姑娘,王爷写信给你了,你快看看!” 说着便递给我一张布帛。 我纳闷道:“你拆了信么?竹筒呢?”信件本是被蜡油封在竹筒中,由信差送至目的地。 翠菡向来懂规矩,不至于私自拆了我的信,是以随口问道。 翠菡忸怩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清河给我写了信,王爷的信附在里面……” 翠菡说着便从腰间拿出一张布帛,上面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什么。 原来如此,难怪她方才笑得如此开心。 是了,若是成灏直接给我写信,定会被有心之人截了去。而翠菡一个婢女,无人对她的家书上心。 我不禁也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想是清河想你想得紧,才一月不见,就有这许多话要说。” 翠菡俏脸绯红:“你快看王爷的信!” 说完便一扭身,坐到她自己榻上去了。 我心里一甜。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信件。是成灏写给我的…… 不禁想起曾经见过他写过一封信件,是给白慕烟。也不知那女子是谁。 我握着那张布帛,慢慢踱到榻边,将布帛放在膝上,搓了搓手,方徐徐展开。 五个遒劲大字扑入眼帘—— 努力加餐饭! 署名只有一个字:灏。 我默默吐出一口长气—— 罢了,这才是他,宁远王成灏的风格,难道我还指望他与我细数年华么…… 那厢翠菡捧了清河的来信,细细读着,笑的肩膀一纵一纵。 突地发现我在望她,立即敛了笑容,正色问道:“姑娘怎的不读信?” “读完了!”我直直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摔,将那信丢在枕边,闷声道。 “姑娘读得可真快!那么多兵书,可真没白读!” 说完继续读信去了。 我窝在榻上,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时光飞逝,不觉中,来到这西境已有近半年了。 这半年来,弓箭营的士气高涨,虎虎生风,走在营地,一眼便能从神色气势上认出弓箭营将士。 其他营的将士见状,也一改之前的懒散,渐渐用功习武。 韩江也未再找过我的麻烦,我知道定是滦王在背后和事。如此,我也不会主动去惹他。 我知道,该浮现出来的秘密,只要有耐心,有一天必能真相大白。 这是在宁远王府中,我用了两年学到的。 此时,西境恰是初春,乍暖还寒。 军营地处荒凉,日日风沙不断。 我侧躺在榻上,听着沙土拍击营帐的声音。 “翠菡,你有没有觉得,今夜的风沙声有些异样?” “嗯,就是比往日大了些。”翠菡已然睡熟,言语里带着浓浓鼻音。 不对,我侧耳细听,除了风沙之声,似乎还有脚步声,细细碎碎…… 突地,外面一阵惨叫之声传来,我立刻惊坐起来,一把抄起惊云弓——自那次刺客来之后,每夜,我都将惊云弓放在枕边。 翠菡亦急急起身随在我身后。 果然。 营帐内已是一派混乱。 一群身着古月国兵甲的人正在我军营帐内大肆屠杀! 有士兵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古月国来偷袭啦——” 声音喊到一半就没了。 来不及细想,我立刻三箭齐发,射中了几名古月国兵将。 视线所及,一个人影奋力砍杀了几名古月国兵将,穿过汹涌人潮,朝我这边奔来。 是易木! “将军!”他已在我身边抱拳而立。 “易副将军,召集弓箭营所有将士,冲到营地出口待命!” “是!”易木转身飞身离去。 我转头对翠菡道:“跟紧了!” 翠菡使劲点头。 我一面疾步往营地出口处奔去,一面拉着弓弦,箭无虚发,招招毙命。 这是我用惊云弓,第一次射在人的身体上。 鲜血飞溅,惨叫不绝。 待我到了出口处,弓箭营的兵将们已整齐列好阵型,摆好了架势。 我肃然立在他们面前,望着营地中的厮杀。 黄沙漫天,刀剑之声不绝于耳。褚尉天正挥着他的一对碎月锤,嘶吼着,试图逼退围攻他的三个古月国兵士。 与强劲的古月国士兵相比,疏于训练的黎国兵将,简直是不堪一击。 我搭箭上弦,射向一名着古月国将军甲胄的人。 长箭穿过扬起的沙尘,正好没入他的脖颈,顿时血溅三尺。 “你们的将军已死,营地出口已被我军封锁,还不束手就擒?”这是易木的声音,他高声说话时,声音有些许嘶哑。 天地间顿然安静下来,只剩狂风怒吼的声音。 古月国的兵将们停下了动作,望着出口严阵以待的弓箭手,现在,两千多弓箭手,已有五百人可以两箭连发,其余人亦可箭无虚发。 “放下刀剑,本将军可饶你们不死!”我厉声道。 古月国的人还在犹豫。 “那,可要看看我饶不饶你们的大将军了!”一声高亢男声自风沙中传来。 待走得近了,方看清,是一名古月国的副将,他正手握一把长刀。刀尖抵在一个人的脖颈上。 那人尚穿着中衣,头发散乱。 乃是韩江。 第四十三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古月国副将挟持了韩江,威胁我们。 狂风呼号,遍地皆是我黎国兵将的尸体,他们伏在地上,任由黄沙覆没…… 我举起弓,长箭瞄准韩江及背后那人。 我能感觉到,此时,我已目眦欲裂,黄沙拍击在脸上生疼。 “那正好,”我心中气血翻涌,“今日,你便替我了解了这误国的庸才!” 见我如此,那古月国副将亦是大惊,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刀尖往韩江脖颈又抵近了半寸。 韩江大呼:“右将军,右将军不可啊!我若死在你手上,国主不会放过你!” 我冷笑:“大将军放心,我会禀报国主,韩大将军是为国捐躯,国主定会厚葬你!”我望着那些血泊中的黎国将士,“也算是告慰我黎国战死的数千亡魂!” 四周一派寂静,无人为韩江求情。 韩江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幸而有那古月国副将拎着他,将他挡在自己面前。 弓弦已然拉满,一只手却握在了我正欲发箭的手上。 是易木。 他果然是韩江的人! “放手!”我凛然道。 “将军,不可!”易木望着我,定定说道。 我愣了一愣,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望着我眼神里,似要告诉我什么。此时,他让我不杀韩江,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我默默放下弓箭。 一挥手,将士们让开一条通道,古月国剩余的兵士从通道中仓然而走。 天地间只剩黄沙,以及如鬼夜哭的风声嘶吼。 半晌,我才缓缓说出话来:“易木,去清点兵将死伤人数。” 易木领命,临走前,又定定望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让我留韩江性命,便点点头。 他才自顾去了。 韩江瘫坐在地,尚未从之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我一个跃步到他跟前,“哗”,从一旁的士兵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搭在韩江肩头。 “不杀你,何以平民愤?”我的声音低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答应易木不杀他韩江,可是,不吓吓他,总是胸臆难平。 “滦王,滦王救我!”韩江拼命叫着。这样子,哪里还像一个肩负大任的边境大将军,真真让人不齿。 我正待发作,突然一阵奇异声音从背后传来。 “姑娘小心!”翠菡在营门口大喊。 我疑惑回头,方看到一截围栏被狂风裹挟着,正朝我袭来。想是之前被古月国兵将拆卸,又遇风沙撕扯,此时那断开的木桩竟是势如破竹! 我待闪避,却已然不及。 性命攸关之际,一个人突然从斜刺里冲过来,扑在我身上,未等我反应过来,已有一阵浓郁血腥味钻入鼻孔。 成滦软软地趴在我身上,已然失去了意识。 …… 我万万未想过,在我即将死去的那一刻,居然是成滦保护了我。 是我最鄙视,最痛恨的那个人。 他的血喷薄而出,浸湿了我的衣衫。 “赵七——”我拼了命地喊着,喉咙被扯的生疼。 一阵杂乱的脚步,成滦被七手八脚地抬进了营帐,我望过去,看到他背上尚插着半截木桩。 一个温柔声音在我旁边轻唤:“姑娘!” 我茫然转头,看见一脸担忧的翠菡,忙道:“翠菡,快去救滦王!你不是会医术么,快去救他!” 翠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急急转头进了营帐。 我呆愣了半晌,蓦地想起,回头再去找那韩江,却是早已不知去向。 …… 我立在帐外风沙之中,营帐内随军医师呼喊着拿热水和棉布的声音,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显得那么不真切。 易木回来,在我身旁沉着声音道:“右将军,古月国偷袭太过突然,我军全无防备,死亡两千八百零三人,重伤一千零四十五人……还有一些兵士,受了惊吓,有些神志不清……” 我握了握拳,指甲生生嵌进肉里,好疼。 原来这不是噩梦。 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 我恨恨回头,一支长箭抵在易木胸口。 他并不躲。 “为何不让我杀他?”我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若不是他军纪松散,若不是他贪图安逸,怎会死伤这么多将士!这些命,是他韩江欠的!” “是!”易木抬眸看我,“他是该死,但他不仅这件事该死!右将军,你可知,他欠下的,可不止这西境的几千条人命!” 我如受当头一棒,他这是何意? 正待再问,却听翠菡出帐叫道:“姑娘,你快来,快来!” 我只得转头,匆匆跑回帐内。 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营内地上扔满了被血浸透的棉布。 数名医师在一旁忙乱。成滦在榻上,纱幔放下,看不太真切。 “滦王可是醒了?”我急急问道。 翠菡摇头:“滦王一直喊你的名字。” 我冲向前,拨开一旁的医师,撩开纱幔。却被眼前所见惊得几乎流下泪来。 营地围栏本是由坚固的木头所削,再用藤蔓重重缠绕。西境多沙地,故而围栏入地极深。 成滦后背的这块断木,上面带了厚厚的泥沙,断面若是齐齐折断还好,这块却是如一把利刃,生生插进他的背,现在那断木已然被取出,而他的背上,却血肉模糊,翻出些鲜红的皮肉来,他身下的被褥,已然是殷红一片…… 我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只得睁大眼睛望向一旁医师。 几名医师皆在回避我的目光,只一名年老的小声道:“右将军,滦王此次怕是……怕是回天无力了……” 我只觉心里轰得一震。 怎么可能,不是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么? 成滦如此狠戾,怎么会现在就死? “锦瑟……” 听他叫我,我飞快俯下身去,含泪听着。 “锦瑟,我……保护了你……你看,我……未食言……” “有我在……没有人能……” 话未说完,成滦突地一呕,吐出一口血来,血落在我的素色衣服下摆上,迅速氤开。 我忙去扶他。 “右将军,滦王此次被断木伤了心肺,不能多用气力。”老医师在旁道。 我一面扶着成滦,让他缓缓趴在榻上,一面对了翠菡大声喊着:“翠菡,你不是专治疑难杂症么,你快来治他啊……” “姑娘,”翠菡为难道,“我也就是治一些小病,滦王此时已去了半条命,我……若是我师父在还可能有希望……” 云鹤? 我立即起身:“你可是能找到你师父!” “姑娘,莫说是我找不到师父,就算是找到了,我师父曾立过誓,不再与成氏有任何交集,何况是治病,他可能巴不得滦王死了才好!”翠菡犹豫道。 此时此刻,我已全然不想去思虑他们之间的恩怨。 “那,就全无办法了么?” 难不成,我就这样看着成滦为救我而死,让我此生难安? “还有一法。”老医师在身后道。 “你快说!” “滦王若求生意志强,或可还有活命机会。” 我顿了一顿,转头望向趴在榻上仅有一息尚存的成滦。如果不是他,此时此刻,在那里的,应该就是我。 我绝不想欠他的。 “你们出去吧,我在这里陪他。”说罢,我便向榻边走去。 医师们领命而退。 “姑娘……”翠菡还欲说什么。 “出去!”我不由分说斥道。 翠菡默默退了出去。 外面的风沙似是平息了些,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天已亮了。 谁会想到,昨日还威风凛凛,在军营里呼来喝去的滦王,今日会成了这副模样? 谁也不会想到,昨日还在营地里训练,夜晚沉浸在美梦里的将士们,会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梦中。 一场战役,是胜,是败,是由什么来定呢? 古月国偷袭,被我们驱了出去,看上去是我们赢了。然而谁来为那些死伤的将士负责?站在数千亡魂面前,我们一败涂地…… 这人间,何时才能清平啊? 没有刀剑相向,没有刀下冤魂…… 成滦面色如土,不住地渗出汗珠。我拿了帕子,细细地帮他擦着。 “锦瑟,锦瑟……”他又在唤我。 “我在。”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神情才慢慢平息下去。 我内心顿然波涛澎湃。 到了后半日,翠菡端来饭食,我看成滦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便到案几旁用了几口饭。 翠菡什么也未说,拾了空盘就要出去。 我唤住了她。 “翠菡,京都那边可有消息?”我是指成灏,有无来信。 我是在想,半年前我遇刺时他在,昨日为何不在。我担心古月国突然来犯,是朝中出了什么状况。 翠菡摇摇头。 我知道她因为我照顾滦王,心里有情绪,便让她回去歇着。 我让守营将士去唤了褚尉天过来。 之后便开始磨墨。 一阵踏踏的脚步声自营帐外响起,褚尉天到了。 他也知成滦重伤在身,说话尽力压低了声音:“右将军,褚某正在查看伤员,可是唤我有事?” 我立起身,对他深深拜下。 褚尉天忙上前扶我:“右将军,如此大礼可不敢当,昨夜要不是你,我军恐怕会全军覆没啊!” “左将军,如今,我军死伤惨重,大将军韩江出逃,滦王重伤须得我照顾,古月国此次吃瘪,又不知何时又会来犯,军中一切,全指望褚将军了!” 褚尉天挠头道:“褚某是想担起大任,但褚某……是个粗人,着实不懂如何防兵布阵,惶恐,惶恐啊!” 我将方才画的兵营布防图递给他:“锦瑟不才,也只略懂皮毛,希望这份布防图,能帮到左将军一二。” 褚尉天接过细细看了,不禁大笑:“右将军过谦了,这哪里是皮毛,简直事无巨细,妙极,妙极!” 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褚尉天领会,将布防图好生收在身上。 又深深一揖:“褚某定不负所托。” 第四十四章 此事古难全 风卷起帐帘,我看到帐外细碎的沙尘扬起。 “如今军中已无大将军,左将军不妨直言。” 褚尉天一愣神,片刻便明白我是何意,微微犹豫了下,便道:“也罢,韩江这匹夫已然逃走,老子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马上一拍嘴巴:“对不住啊,右将军,褚某是个粗人。” 我淡笑道;“无妨,褚将军请讲。” 若不是看出他粗中有细,我岂会将布防图给他?那图也是之前我在北坡仙的著述上所见,不过是根据西境实况,稍加改动而已。 褚尉天这才悄声道:“其实褚某也知道的并不真切,只知大将军……呸……韩江当上大将军,原是和滦王、峪王的帮衬有关!” 果然是一丘之貉! “古月国近些年未侵犯我国,那是因为,韩江私下与古月国那守将签订了什么劳什子条约!” “条约?”我大惊,那韩江居然如此行事,岂非是通敌的大罪? 褚尉天点头道:“褚某也知道的不真切,是有一次韩江自己醉酒说漏了嘴,道是自己立了大功……” 他凝眉细思,半晌又道:“对了,他说,他为黎国除了一大害!” 我心头一震,忙问:“这话是他何时说的?” “五年多前,这个我记得清楚,就在宁远王归国途中被设计断了双腿之后不久,那时,听闻宁远王不得不离开北境,褚某痛哭了很久!右将军,人都说,这英雄惺惺相惜,宁远王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被搞得连路都走不了,褚某也是……” 后面的话我却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我不知褚尉天是毫无心机随口而言,还是特地在提点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韩江!原来,你手上,还沾染着成灏手底三万将士的鲜血! 难道,这才是昨夜易木要告诉我的? “右将军,右将军!”褚尉天见我沉思,唤我道,“若是无事,那褚某便先告辞了!” “左将军稍等,”我忙叫住他,“你那天说,让我小心易木,此言何意?” 褚尉天一愣,回头看看营门口,确定无人,方示意我附耳过去。 “那易将军可不是一般人,他四年前才来到军营,不到半年,就成了韩江手下的红人,你说,你是不是要防着他些?” 说完这句,褚尉天再也不留,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原来竟是有这曲折! 但听易木昨夜语气,似乎也是对韩江恨之入骨,如此想来他接近韩江,岂非是另有缘由? 我又唤了守营的将士,让他将方才一并写成的战报让人送至京都。 成滦突然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我忙奔到榻前,拿了帕子给他擦拭。他扶了我的手,那手烫的吓人。 他不住地唤我的名字,是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一边应着,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胳膊,他才慢慢松开手来,只是嘴里还不断说着什么。 后背本来伤口就深,此时这么一折腾,又是红了一片。 我望着此时趴在榻上的这个男子,他曾风动京都,引得无数女子惦念,他也曾威风八面,倾尽心力去算计…… 只是现在,他气若游丝,已全然不似之前模样。而这也才不过半日。 我内心悲凉,不由得流下泪来。 这样怔忪了半晌,忽听身后窸窸窣窣衣服的摩擦声响,一回头,发现是翠菡。 “姑娘,我拿了些自己研制的疮药,需给滦王三个时辰敷一次。”翠菡不似从前热络。 她也不看我,径直走到成滦跟前。 “婢子给姑娘带了身衣裳,姑娘快在帐后去换了吧。”翠菡的语气中似乎不含任何感情。 我鼻子酸酸的,依言拿了衣裳,在榻后的纱帘之间换了。 出来后,看到翠菡正在给成滦包扎。 她动作利落,很快便做完了。 我见她转身欲走,也不欲与我说话。 “翠菡!”我叫住她,“你可是在怨我?” “姑娘言重了,”翠菡背对着我,“婢子哪里敢怪罪姑娘,姑娘行事自是有姑娘的道理。” 她顿了一顿,声音里有着极尽压抑的愤怒:“只是婢子想到,王爷派婢子跟着姑娘,本是怕姑娘有何万一,而婢子研制这疮药,本也是怕姑娘再出意外。” 翠菡转头,望向成滦:“未曾想,皆便宜了这畜生!” 我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 许久,方开口道:“翠菡,我不过是不想欠他,毕竟他是为救我才受伤。” “那王爷呢?王爷怎么办?”翠菡突然望向我,我从未见她如此咄咄逼人过。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着。 “翠菡,你这是何意?” 翠菡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姑娘,婢子唐突了!”说完一扭身便出了营帐。 我内心惶惑,总觉得惴惴不安,我不知道的是,早在我来西境之时,京都已然惊变。 …… 翠菡的药让他成滦后背上的伤口好了很多,但他一连几日仍在昏迷,并无好转,稍稍清醒些便唤我的名字,医师说,他的脾脏还需时日来修复。 老医师说,成滦的求生意志很强,想必假以时日,定会好转。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日晚间,翠菡又来换药,我默默看着她,总想着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 “姑娘,”未想到她却先开了口,“京都来消息了。” 我心里一喜:“可是有我的信?” 翠菡摇摇头:“是清河。” 我心一沉,半年之久,成灏所给我的话语,就是上次来信中的那五个字。 翠菡许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轻声道:“王爷不便写信,不过清河说,邱国的小郡主白慕烟,半月后会到京都。” 白慕烟? 就是小南口中那个与成灏同桌而食的美貌女子,是成灏数次给她写信的那女子! 她原是邱国的郡主! 一个郡主,一个王爷,他们倒是般配! 邱国?正好是成灏母亲的国家。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无名邪火,心里烦躁不安,翠菡后面说了什么,我再是听不见。 怪生成灏这半年不与我通信,原是如此! 在我与韩江周旋,被古月国围攻,性命千钧一发之时,他想是也与那白慕烟鸿雁传书罢! 我欲责问翠菡,然而话到嘴边又立刻咽了回去,我不过一个孤女,拿什么资格去问?翠菡又能知道什么呢? 成灏,他从来未曾向我承诺过什么。 我直愣愣坐着,连翠菡何时离开都不知道。成滦几次唤我,我竟然都恍若未闻! 算算时日,成滦已昏迷有八日了,我在他脚边备了一张小榻,一直守着他。 这日我心中疲累,在小榻上沉沉睡去。 梦里,我看着成灏在槐花树下练剑,他的腿没有断,静时长身玉立,动时虎虎生威。 剑影白花花的直耀人眼。 槐花开得正好。 忽地,成灏换上了一身黑衣,带上黑色面具,俨然是夜幽王的模样。 我朝他笑着,伸出手去。 他也笑着,伸手过来,就在手指尖即将碰到的那一刻,他突然走过了我,与我错身而过。 我转身,看到一个明媚女子在我身后娇俏地笑着。 而他走过去,揽住了他。 就像当初穆子萧松开我的手,走过去揽住华年。 “锦瑟,这是内室,华年。” 他与那女子笑语宴宴,全然未看我。 而我就那样看着他们相拥着,离我越来越远 …… “锦瑟,锦瑟……” “锦瑟,锦瑟……” 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脸上冰凉一片。我竟是哭了么? “锦瑟,锦瑟……” 此时我才惊觉,这是成滦的声音。 向他那方望去,见他正望着我,脸上憔悴不堪,然而眼睛却是睁开的。 我一喜,忙抹了把脸,跑过去,他居然醒了! 成滦一脸惊疑之色:“锦瑟,竟真的是你,我一直梦见你在我身边,未想到竟然成真了!” “滦王,这不是梦。” “你是说,你真的一直在照顾我?”成滦满脸喜色,病竟似好了大半。 见我点头,成滦似是有些试探,轻声道:“锦瑟,你知道,本王一直心悦你……” “滦王!”我意图打断他。 可他竟全然不理我,竟似是怕此次不说,以后便没了机会。 “第一次见到你,你正在食肆里与人大打出手,那……是为了六弟。那时,本王在门外看你,心里想,若是如此美的女子,能为了我,与人争执,那该多好。” 他说的有些吃力,停下来喘了一会。 我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一阵,他才继续道:“我不像六弟,生下来就是天命之人,父王从小未曾说过我的好。尤其是六弟出生以后,所有人都喜欢他,称颂他,不就是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么?” 他笑了一会,想是扯痛了伤口,便停了下来。 他望着我,“你不知,今日当我醒来,看到你,我有多惊喜。锦瑟,为了你,我愿意,重活一回……” 我心里五味杂陈。唯有不语。 “锦瑟,你可愿……” “王爷,”我轻声打断他,“锦瑟早就说过,锦瑟心里早有良人,此时装不下任何人。” “哈哈哈哈”,成滦大笑,笑得狰狞,“你说的,是成灏吧?你当围猎场上说的那些我会信吗?你锦瑟一颗心玲珑剔透,怎会不知我心意,那不过是你自我救场的借口罢了。” 我不语,望着他。 因为此刻,我不知该如何说。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我正要起身离去时,成滦忽道:“锦瑟,若是我此时告诉你,成灏半年前,就被夺了北境兵权,此时也无法出宁远王府,你待如何?” 我呼地一下立起身来,拉扯得腿上的盖毯一并落在了脚边。 第四十五章 归心正似箭 “哗!”我掀开帐帘,朝我的营帐奔去。 翠菡,必定是早就知道什么,我要去问问她! 许是我进帐内的声音太响,翠菡似是惊了一惊,方徐徐起身。 见我喘着粗气,直盯着她,她默了一阵,终是叹息道:“姑娘,你知道了?” “翠菡,你早就知道,他被夺了兵权,怎的不早告诉我?”我这才开口问道。 翠菡低了头:“是王爷,他让清河嘱咐我,务必要瞒着你。” 我心中纳闷郁愤,过去抓了翠菡肩膀,瞪着她:“那么,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我的语气不由分说。 翠菡吸了吸鼻子:“罢了,王爷说过,能瞒多久是多久,不过姑娘迟早是要知道的。” 原来半年前,我来西境时,就有人已然对成灏的兵权虎视眈眈。 而我也知道,那场行刺,并不是个意外,而是蓄谋已久。那天被行刺后,成灏的宁远王府就收到一封密函,上道若是要我平安,须得自己进宫,向国主交出兵权。 “清河说,王爷看完密函,竟是想都未想,直接拿了玉符进宫,道是自己难当大任,将兵权交于国主。”翠菡如此说着。 我却难以置信,我在成灏心里竟如此重要么? 翠菡说,成灏交出兵权后,府外守将被撤走了一大批。于是就有人暗派亲兵,在宁远王府出没,意图监视。 是以他半年内除去日常事务外,都未出王府。 原是如此。只是,我总觉得,这事情背后还有曲折。 “可是知道,是谁写得密函?” 翠菡摇头,“清河信中未曾细说,只说了王府外监视的亲兵,是峪王的人,让我提点姑娘提防着些。” 我仿若置身冰窖,如此想来,这竟是一个预谋已久的局。 从我进滦王府,到安排家宴,再到虽他来道西境,竟是皆步步进入了设好的陷阱。我是诱饵,那么猎物,便是成灏手上的兵权! 峪王,原来才是藏在幕后的那个主使者。 只是,成灏真的是为了我,才交出手中兵权的么? 如此强悍而又功于心计的他,怎的会任人摆布而毫不还手? “清河有没有说,王爷被夺兵权后,心情如何?”这句话,我终是问出来了。我到底是在怀疑什么? 翠菡却是并未多想,“倒无多少变化,王爷平日里也不喜出门,还与往日一样吃茶看书,也要督促他练功。” 果然,看来他心中已是另有算计。 说话间,一名守营将士在外大喊:“右将军,右将军,你快去看,滦王又不好了!” 我咻地起身,望向翠菡道:“翠菡,你若想让我将此间事了快些回京都,现在就助我治好滦王!” 说完便飞身出了营帐。 翠菡也不含糊,飞快地抱了药箱,跟在了我后面。 榻上,成滦脸色惨白,浑身打着哆嗦,周围医师已是围成一圈,皆愁眉苦脸,却毫无动作。 我冲上前,一摸成滦额头,竟是冰凉。 我厉声问道:“滦王明明午间已有好转,此时为何会如此!” 还是那位老医师颤抖着说:“右将军,滦王心肺受损严重,本就只一口气吊着,这口气若是强劲,便会慢慢好转,然而滦王午间想是……受了刺激,方会反复。” 受了刺激? 我转头望向成滦,他此时已然神志不清。 他为人狠辣,手底冤魂无数,此时不知是不是正在受着那般纠缠? 正想着,翠菡轻声在我耳边道:“姑娘,我来试试。” 我点点头,正准备退开。 “你,你要作甚?”那老医师见翠菡欲为成滦施针,许是见她年幼,竟出口阻拦。 “滦王都成这样了,难道还用我来害么?”翠菡也不示弱,厉声道。 那老医师一怔,又转头望了望我,见我冷冷望着他,忙松了拉着翠菡的手,退到一边静候。 我心里冷哼,这世上总有一些庸才,以为自己不行,别人也便不行。 “我需要静心为王爷施针,这里除了我和右将军外,其余闲杂人等请出去吧!” 翠菡头也不回,下了逐客令。 那老医师显然不服,然而无奈我在旁冷眼看他,只得随着几名医师一同出去了。 我站在翠菡后头,静静看着她施救成滦。 却见她转身深深向我行了一礼。 我忙去扶她,许久以前,我便已免了她在我面前行礼,今日如此,我着实疑惑。 “姑娘,翠菡先前得罪了。” 我这才知晓,她原来是能够救滦王的,只是因为滦王对我暗怀情愫而不愿出手罢了。 这性子,竟是有些像我。 我扶她起来,朝她笑道:“翠菡,你跟了我那么久,还不知我么?” 翠菡赧然笑道:“姑娘,以后不会了!” 我们相视而笑。 我虽在扶兰苑认识些草药和基本的穴位,然而对于针法是一窍不通,看着翠菡专心施针,我也插不上手,之后在一旁静候。 我细细思量今日翠菡所说,如此看来,那峪王与韩江竟是串通一气,只是滦王却不知在其中是何等角色? 韩江趁乱逃窜,想必多数会去求峪王庇护,如此,只有回了京都,方能一一查明。 只是,此次古月国来犯着实蹊跷,这其中又会是有何阴谋? …… “姑娘,”翠菡此时已然起身,唤我道,“一刻钟后,滦王身上的针便可拔除。” 我望榻上望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只片刻功夫,翠菡已在成滦身上从头到脚,密密麻麻扎了这许多针。 翠菡见我神色,解释道:“滦王是心肺受损,是以咯血昏厥等,皆是因为五脏肺腑都受影响。这些针可以延缓他心力衰竭。” 我也不甚懂得她所说,只缓缓点头。 “日后除疮药外,每日早晚各施针一次,不出五日,他神志便可清醒……” 翠菡说着,见我歪头望着她笑,便立刻住了嘴。 默了半晌才小声道:“我之前,不愿救他……是因为,因为……” “因为怕我因感念滦王,就忘了宁远王,对么?”我仍笑道。 翠菡点头,神色有些惭愧。 我斜了眼望她,笑道:“那,现在你可否告知我,你师父云鹤,与成氏有过节这话,是真是假?” “我也说不太真切,只是似乎是成氏中有人曾激我师父,说他绝不可能制出一种毒药,能瞬间让人增大气力,威猛异常,又毫无异味不让人发觉……” 我心里一跳,这药不就是成灏与穆子萧所说,华之言所制之药吗?难不成他只是个替罪羔羊? “你师父制成没?”我急急问道。 “当然是制成了!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制成,先是用在动物身上,那几天那些动物在林子里上蹿下跳,我还记得,连老鼠都直接可以从地上跳到树枝上。不过,才三日,那些动物便因血脉喷张而死,我师父觉得这药太残忍,就不再制了,为免此药流传于世,他亲自毁了药方。结果,成氏那人却是以万金让我师父大量制这批药,我师父这才惊觉他被人骗了!从此,便与成氏势不两立。” 我怔忡了许久,未曾想兜兜转转,竟是这样知晓了我父母亲人被害的真相。 成氏?难怪云鹤敢对成灏大声呼喝,想来他也是个真性情的汉子。 不过,会是成氏中的谁?我不禁望向尚躺在榻上,身上插满银针的成滦,按照年纪与时机来算,他的可能是最大的。 我愣愣望着他,问自己,若真的是他,我会杀他吗? 翠菡每日按时为成滦施针敷药,成滦果然慢慢一日好似一日,脸色竟也慢慢红润起来。 只是……他常常只让我近侍,包括自己的随侍,也不让近身。 眼看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成滦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只是因伤了背部,加之有近半个月未曾走动,现在还只能坐着。 褚尉天亲选了几名副将,来训练各营兵士,营内布防也一日紧似一日,军法律例,也无人敢去触碰。 而算算时日,离白慕烟到京都的日子,还有两日了。 我是真的想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女子…… 这日,我收拾好行囊,来向成滦辞行。 “锦瑟,你当真要走?”成滦似是早已想到。 我轻轻点头。 “我若让你留下,你会留下吗?”许是因为伤着,成滦的声音里竟有些祈求。 我微微动容:“王爷身体已是大好,只需静心修养便是,这里已用不到锦瑟了。” 滦王盯着我,看了半晌,突地笑了。笑得有些自嘲。 “罢了,罢了,”他抬起头,望向帐篷顶端,“在你们心里,我终是不如他的!” 我垂了眼帘,我知道他说的“你们”是谁,也知他口中的“他”是谁。 “锦瑟,别忘了,你王命在身!” 他又拿王命来压我。 “没错,锦瑟是国主亲赐韩江麾下右将军,但是如今韩江已然逃走,我这右将军也已失了归属,锦瑟此次会京都,正是要向国主复命。” 我转过身,在我走到门口的那一瞬间,成滦在后面大吼:“你走吧,走吧,走——” 竟是怒气郁结到了极点。 “王爷,锦瑟有一事不明,需向王爷请教?”我泠然道。 “何事?”成滦立刻安静下来问我。 “王爷,可是认识一名叫云鹤的医师?” 成滦立时愣住,张口结舌。 答案不言自明。 今日不杀你,是还你救命之恩,改日再见,便是敌人了。我在心里默默道。 我一转头,朝他躬身行礼:“王爷保重!” 说罢掀开帘子,出了营帐。 翠菡早已牵了快马,在门口等我。 我与翠菡同乘快马,不过两日,就已到了京都。 第四十六章 华枝春满重逢时 进了城门,我勒了马,慢慢地行了起来。 “翠菡,你可是见过那邱国郡主?” 翠菡想了一阵,摇摇头:“未曾见过,只听清河说,那郡主六年多前来过京都,似是要与王爷和亲,王爷当时说她太小,并未允诺,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翠菡想是觉察出我的情绪,忙道:“姑娘你放心,王爷定是不会与她成亲。她……” 她突然便闭了嘴,许是她觉得越说,反而会越加重我的思虑。 我住了马,犹豫了半晌方道:“翠菡,你说,我要不要在这成衣店,买身女装?” 从兵营出来,我们二人皆着男装。 “嗯,当然要!”翠菡在背后重重点头,脑袋在我背上一磕。 我们下了马,正待拴马,突地,身侧黑影一闪,我手上包袱一把被人夺了去,那人身着黑色劲装,拎着我那包袱,已然飞身到了长街那头。 我面色一凛——那包袱里,裹着惊云弓! “翠菡,等我!” 语音未落,我已提气拔脚追去! 那黑衣人戴着黑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身手极好,片刻功夫已越过城门到了城外密林,我使足了气力也才勉强跟上。 到了林中一片空地,那人却不知去向。 我心中一急,高喊道:“何方英雄,为何不敢露面相见!” 耳中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此时已然三月,林花初放,百鸟争鸣。 忽然一声利刃破空之声传入耳膜,我立刻偏头躲过,一支长箭从肩头擦过,咻地射入林中泥地。 我望向长箭来处,却只见树影婆娑,日光斑驳。 难不成,又是峪王的人想在此截杀我? 于是屏气凝神,严阵以待。 长箭来处,又发出两支箭,这样的箭法我再熟悉不过,这两支箭看似齐齐发出,却在途中会突然分开,向着人的两个部位同时攻击。 我也不慌,只向高处跃起,两脚发力,那两支箭皆被我一一踢飞。 一个回旋落到地上,眼看着三支长箭又朝我发来,我早就防着这一招,急踏地面,双脚离地向后跃出,飞身踩向身后的树干,整个人悬在空中与地面平行。 “噗噗噗”,三支箭竟直直穿树干而过,又往前飞了一尺,方才齐齐落下。 我立时大惊,这人射箭的臂力与精度,竟皆在我之上! 峪王手底下,竟有如此高手? 我立在树旁,以防那人再次偷袭。 突地,树影后白花花地一晃,那人已携一把长剑向我刺来。 我侧身闪过,那人扑了个空,一时收束不住,又向前奔了数米,砍断了一枝初初盛开的花枝。 趁这个空档,我在地上飞快拾起一根树枝——惊云弓被他夺取,我再无其它兵器。 起身之间,长剑席卷着飞花已向我袭来,我挥手一档,那剑又直刺我的腋下,我飞快侧身避过,到了那人背后,那人身法灵活,已然跃到高空,长剑直向我劈来! 不知为何,近身相搏,我总觉得这人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是那种生命与生命相接的气息。并且,他似乎并不欲伤我。 是以我未躲开,只以我手中树枝相迎。 果然,那人中途便调转了长剑方向,在空中一个起落,便立在我的眼前。 我歪头看他,他也看着我。 我终于笑开,伸手一把将他脸上面纱扯掉。 “姐!” “真的是你,元青!”我大声笑道。 一别经年,却未曾想在此时相见。 元青高了,也壮了许多。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们重逢时的场景,却未想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元青,你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清河哥告知我,让我在城门口等你。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哈哈。” 我们相拥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元青,听宁远王说,你这几年并不在黎国,你是在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那是谁?”我挽住他胳膊,边行边走,好奇问道。 “三年前,王爷并没有让我回王府,直接让我去了邱国,让我找到邱国小郡主白慕烟。”元青的笑容还和以前一样明媚,眼睛会好看的弯起来,亮晶晶的。 而我却顿然如置身冰窖。 又是白慕烟。 “你是说,你一直在保护的人,是白慕烟?” “正是,此次我也正是护她来京都。”元青朗声道。 那么如此说来,她已经到了。 见我脸色有变,元青忙道:“姐,你放宽心,那小郡主是有些刁蛮,但还算单纯,本质也不坏,并未为难我。” 听元青如此说,我顿时有些愧意,便问他的近况。 元青登时来了兴致,意气风发,道是他原是去做白慕烟的暗卫,有一次白慕烟偷跑出王宫,遇到伏击,元青一人从几十个刺客手中救出了她。那次,他便成了她的近侍,此后白慕烟到哪里都带着他。 白慕烟原本半年多前就从邱国出发,要来黎国寻成灏,结果她见黎国风光大好,便又拉着元青游山玩水了半年,直到身上盘缠用光了,才想起来京都。 我与元青如此说着,已是到了城内,人群熙攘,各有悲欢。 “郡主人是挺好,就是有些爱闯祸!”元青仍自顾说着。 我暗自看他,他在提到白慕烟时,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脸颊也微微有些泛红。 这小子,看来是春心萌动。 只是不知,他是否表错了情。 这世间的爱与恨,原本就没有源头。 我也简单跟他讲了这几年我的变故,听说我跟着宁远王练习射箭,又去边关做了将军,元青很是羡慕。 如此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是到了宁远王府门外。 我这才发觉原本要买的女装还未买,从西境一路行来,两日风尘仆仆,此时的我,也不知变成了何种模样! 只是,元青在跟前,我终是不好说要去买女装,也不好去特意梳洗一番。 就这样跨进了宁远王府,却惊异发现,这里已然变了模样。 石山依旧还是之前的样子,只是在四周排列了些许缤纷花朵,粉嘟嘟白嫩嫩,煞是可爱。 这,是为了迎接白慕烟吗? 我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堵…… 元青示意我,成灏正和白慕烟在书房里。 走到书房门前,便听到一个柔媚声音:“灏哥哥,你看我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脚步生生顿住,内心的酸楚竟是要逼出眼泪来。 元青见我立住脚,以为我看重礼数,忙躬身道:“王爷、郡主,元青携家姐求见!” 房内娇笑声不断。 成灏声音传入耳膜:“不错,有长进。”声音里居然满含笑意。 等待是如此漫长,仿若是过了一生,我心一沉,正准备转身离去,成灏的声音又自房内传来:“进!” 他又恢复了毫无感情的声音。 元青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努力敛了情绪,低头随着元青进了房内。 只是一进来,我便后悔了。 成灏正坐在书案前,闲闲地靠在轮椅上,紫色眼眸里满是惬意悠然,看来,这半年,他过得很不错。 一个十六七岁着异国服饰的女子,正坐在他旁边,斜靠在他的轮椅上,手里拿着几幅画作。 娇媚无端,却又贵气逼人。 二人坐在一起,在任何人看来,皆是一对璧人。 我竟是……不敢直视。 俯身行礼:“锦瑟见过王爷,见过郡主!” “右将军的礼,我可是受不起!”成灏的声音冷冷传来。 我耳中顿时轰鸣,不知他是何意。 “你就是元青的姐姐,灏哥哥口中的黎国国主亲赐右将军?” 白慕烟的声音传来,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完全不似之前与成灏说话时那般娇媚。 “听说,你的箭法和兵法,是灏哥哥亲授,可是你却用你的所学,去给滦王做下手?我从不知,这世上竟有你这般厚颜无耻的女子!” “阿烟!” “郡主!” 成灏和元青同时喝道。 成灏喊她阿烟,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迫着自己唇角上扬。 缓缓抬头,迎上白慕烟的眼神,此时才看清,她的眼睛,居然和成灏一样,是紫色的。只是比成灏的要淡些,俯仰之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妖冶和娇媚。 我微微定了定神,淡淡道:“郡主过奖了。难不成郡主千里迢迢来到黎国,就是为了羞辱锦瑟?那恐怕要让郡主失望了,锦瑟不过一介孤女,完全不懂何为羞耻。” “你……”白慕烟被噎到,但是看到一脸淡漠的我,她也不便发怒。 只勾唇一笑:“当然不是,我来,是专门看望灏哥哥的!” 说完,她转头望向成灏,又恢复了之前的纯真而又媚惑:“灏哥哥,我这一路甚是想你!” 话音未落,我感到我身边的元青,身形微微晃了一晃。 成灏倒像是已经全然习惯,只淡淡笑着望她:“你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看到那笑,我心里不由又是一滞。 酸涩的感觉堵在喉头,直逼得眼眶生疼。 “我才未闯祸呢,我给你带来了一份大礼,你一定喜欢!” “哦?”成灏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全然忘记身边还有我们姐弟两人。 白慕烟咯咯笑了两声,从座位上蹦起来,同时击了击掌——此时,她似乎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半盏茶功夫,便从门外进来四个人,抬着一口大木箱,放到了书房中央。 “阿烟,这是?” 白慕烟竟从邱国带来这么一大箱子礼物,连我都有些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白慕烟倒是不急,慢悠悠地环视我们一周,又瞪着紫眸调皮一笑。 “元青,打开!” 元青依言上前打开箱子。 箱盖缓缓揭开,我看到一堆黑色杂乱绒线,上面沾了些枯黄的草叶,在不住地晃动。 箱子里还不断传出呜呜地叫声。 正好奇这是什么物什。白慕烟的神色却是有些不耐,踢了一脚箱子,娇呵一声:“还不快出来。” 里面又呜呜叫了两声,那团绒线竟然慢慢升高——我才看清,绒线下是一张人脸,那人被封住了嘴,满脸的脏污。 ——原来那绒线竟是他杂乱的头发。 第四十七章 遗恨何事变君心 那人缓缓起身,他身上竟然只着中衣,只是这中衣却不知经历了什么,已然脏污不堪,上衣下摆还缺了一块。 他被缚了双手双脚,费力立起来时,左右晃个不住。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看成灏,亦是一脸茫然。 我望了望元青,他感受到我的目光,只回望了我一眼,朝我嘟了嘟嘴,瞪了瞪眼,意思是——坐看好戏就成。 我想,大概是邱国的风俗如此,惯以送人为礼,也便不言语了,静立一旁。 白慕烟歪头,一脸傲容,似是等着一阵夸奖,却见我们皆不言语,不禁有些恼怒。 “灏哥哥,怎的你不认识他?” 成灏眯起眼睛,似是仔细辨认了一番,终是摇摇头。 白慕烟一咬嘴唇,一扭腰,瞪着那箱中人,喝道:“你自己说!” 黑发上精细扎好的彩色丝带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荡了一圈,落在她的脸侧,更显得那白皙脸颊娇嫩无瑕。 那人被塞了嘴巴,只拼命摇头,呜呜叫着。 白慕烟玉手本已伸出,中途却生生顿住,对着元青挥了挥手:“你来!” 元青斜眼偷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拔掉那人口中破布。那布显然是从那人中衣上缺了的那一块,此时已完全不辨颜色。 白慕烟方才举动却是有些可爱,难怪成灏会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我不由得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涌起的莫名疼痛,生生压住…… 箱中那人嘴巴得了自由,却开始完全不受控制,哆嗦着肿胀的嘴唇,说个不停。 “我我我……你们是何人?大胆!绑、绑本官来此……要掉脑袋……该当何罪?这,这里是、是、是何地?” 我不禁皱眉,这白慕烟抓来的到底是何人? 成灏亦似是了然,向白慕烟道:“阿烟,你抓来个结巴?” “放屁!本本本……官才不是结、结巴,来来来来……” “啪!”“人”字还未说出,他脸上便挨了白慕烟一巴掌:“蠢货,嘴巴干净点!看清楚这是谁!” 那人挨了巴掌,倒是清醒了许多,仔细向成灏脸上瞧了瞧,顿时神色大变:“紫……紫、紫……你是……宁……宁……宁……” 他似乎比之前结巴更甚! 元青实在不耐,又用破布堵住了他嘴巴。 而后拱手道:“禀王爷,此人正是滁州州官,钱缨。” 我心里大惊,原来是白慕烟抓了那滁州州官! 成灏凝眉:“你将他抓来作甚?” “他为官不良,在当地大建行宫,结果行宫坍塌,压死了数十名孩童。百姓们喊冤,他竟将百姓们全都下了狱,灏哥哥,你说他该不该抓!” 白慕烟口齿伶俐辩道。 那箱中人却突地跪下,膝盖在箱底嗑得巨响,嘴里呜呜呜叫得更甚,似是有话要说。 成灏示意清河拿开破布。 “王爷,王爷,我……不是下官,不是下官要建行宫,是滦王要建,他吩咐的下官。压死孩童,下官也不想啊……”钱缨涕泗横流,想是吓得不轻。 成灏面色一凛,点了点头。 钱缨得了鼓励,继续道:“死人之后,下官本想给些银钱打发了那些百姓,可峪王对下官说,不能留下活口,以免落人口实,让我即刻除去隐患……下官,下官小小一个州官,哪里敢与两位王爷抗衡……” “原来你不结巴!”我不禁道。 语毕,却立刻后悔。或许此时,我不该讲话。 “下官嘴巴被塞了一路,舌头一时周转不灵,王爷莫怪,莫怪!”那钱缨咧开嘴,笑的谄媚,但因面目肮脏,显得丑陋不堪。 白慕烟见我插话,微不可闻地瞪了我一眼,但立即又转身,对着成灏喜笑颜开。 “灏哥哥,你看,我这次是不是帮了你大忙!本来我半年前就要给你送来的,只是途中看着黎国风光不错,便带着元青游赏一番。灏哥哥,你如何奖励我?” “你抓这州官,如何是帮了我?”成灏笑道。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滦王和峪王将你当成死敌?况且多年前,你的腿……” “入府捉人,你有这本事?”成灏,揶揄道,笑看她,也不知是否有意打断了她。 只是那笑,实在刺眼。我心里不由又是一滞。 白慕烟皱了皱鼻子,低了眼笑道:“我自是没有,是元青捉了那狗官,我看他房中那画太素,便用口脂给他留了行字……” 说完,她便灿然笑开,那笑落在我眼里,端的是明媚可人,高贵无方。此时再看她的脸,竟也觉得真真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她行事,竟被成滦他们当做是夜幽王所做,想来连手法都是相似。 “说吧,你要何奖励?”成灏又靠在椅背上,唇角勾起,斜了眼看她。 心中一阵尖锐疼痛袭来。 “王爷,郡主,锦瑟连日赶路有些累了,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看那二人,只朝元青点了点头,便匆匆跨出书房,朝着我的卧房走去。 只是行至途中,脚步却生生顿住——这宁远王府,还有我锦瑟的卧房么? 我一扭头便向府门口行去,一路上那些花开芬芳,纷繁夺目。 突然想起翠菡说过:“白慕烟本是要和王爷和亲的。” 我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噗——”吐出一口血来…… 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缓了片刻,我胡乱用衣袖擦了擦脸,继续直起身来疾步而去,却看到门口人影一闪。 是清河。 这才想起今日一直未见清河。 呵,连他亦是躲着我么? 走出宁远王府,太阳已快落山,昏黄的日光,让整个人间都凄凉起来。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哪里。 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方才成灏与白慕烟的调笑,心中酸楚。全然不顾街上众人异样的目光。 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一件衣裳披在了我的身上,耳畔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 我心中恍然,只愣愣望着那女子模样,半晌才反应过来。 “翠菡,白慕烟……” 提到这三个字,我声音哽咽,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翠菡亦望着我,眼中含泪,满是心疼。 我拼命咽下喉中涌起的腥甜,扯出一丝笑容:“翠菡,对不住,我将你忘在衣店门口了。” 翠菡摇头,轻声道:“姑娘,我带你先去客栈歇着吧。” 我才发现,此时已然华灯初上,天已黑了。 夜露凄冷,我竟是有些瑟缩。 任由翠菡扶着,走进一间客房。 看到案前有铜镜,我便慢慢行去,坐在了镜前,却被镜中的自己惊的落下泪来。 镜中是我,孤女锦瑟。 半年多的军营生活,已让我全然不似当初模样。 日日风沙下的皮肤本就干涩,加之两日行路,沾染了灰尘,此时黯淡无光。发丝凌乱,目光毫无神采,唇角和衣领上还有些未擦干净的血迹…… 我,拿什么和高贵娇俏的邱国郡主比呢? 翠菡此时端了水进来,见我木然坐着,便过来柔声道:“姑娘,我帮你擦擦吧。” 我恍若未闻。 任由她摆布。 翠菡一下一下地帮我擦着嘴角的血迹,又去洗了帕子,过来帮我擦脸。 我仍是无任何反应。 翠菡的动作却渐渐滞涩,我见她擦了下眼睛,凄然道:“姑娘,你说说话,翠菡害怕……” “姑娘,”翠菡晃着我,“我知道你难受,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翠菡何时见过你这样?” 我只抬头望了她,却仍是不语。 “姑娘,在西境,兵将们不服你时,遇到刺杀时,你都尚能冷静而对,为何现在,就如此想不透看不明白?”翠菡哭道。 “翠菡,”见我说话,翠菡面容先是一松,忙揩了眼泪。 “你说,若是我也生在帝王之家,不,若我也有父母相伴,是不是,我就可以与她平起平坐?” 翠菡摇头:“姑娘,不,你是国主亲赐右将军,护卫了西境安全,西境的兵士哪个不敬你爱你?” 我轻笑摇头,是啊,我能收服三军,能制出细致的布防图,也能让滦王为我舍弃生命。 只是——我终是比不过一个白慕烟。 “翠菡,我想沐浴。”我对翠菡笑道,我也不知我笑得是否牵强。 翠菡点点头,忙为我拿来新的中衣,又吩咐店家烧了热水,她便守在门口。 氤氲的水汽里,我终于咬着唇,泪流满面。 …… 第二日,我沉沉躺在榻上,也不知今夕何夕。浑身如坠冰窖,只听翠菡在一旁急急唤我,一会又喂我吃了苦苦的药。 “姑娘,你何苦如此作践自己?”耳畔是翠菡的低声轻语。 我很想告诉她,我并未想到要作践自己,只是觉得此刻,心如死灰…… 如此在榻上躺了几日,因了有翠菡的药养着,居然也未伤元气。 这日清晨,阳光从窗口斜斜照进榻上,落在我的眼睛,温暖喜人。 或许,我是该好起来了。 翠菡端了饭食进来,见我竟坐在榻边朝她笑着,面色忽地一喜。 她连日照顾我,竟然瘦了一圈。 “翠菡,”我开口道,“我今日想进宫去。” 翠菡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立刻帮我拿了干净衣衫。 换上衣衫,随意地束起头发,淡淡地扫了些胭脂。 铜镜里的我,神色肃然。 回来这么多日,是该去向国主复命了。 这世间,尽管有太多悲苦,人事终不能如意,但最终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第四十八章 杳杳春华远 “右将军,请随奴去御书房。”通报的官人出来,如是说着。 我心中不禁纳闷,以前听先生说过,御书房是国主用来接见内臣的地方,像我这种外臣,不应都是在明宣殿吗? 难不成这其中又是有何曲折? 翠菡跟在我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做足了随侍奴婢的样子。 有那官人在,我也不好跟她商议。 穿过王宫里的重重深宫,终于到了御书房。 翠菡按礼不能入内,于是便敛了容在外面等候。 跨进御书房高高的门槛,我才发现,之前我确是多想了。 御书房内,赫然正立着一人,那人身着月白长衫,此时正对我轻轻笑着。 是成滦。 国主成世南坐在案前,神态自若,也不知他们之前在谈些什么。 国师柳闫庆立在成世南身后,仍旧如上次所见,抄手而立,双目低垂,面上无任何表情,飘飘然一副出世之态。 如此环视着,我已走到书房中央。 俯身朝他们一一见了礼,便听成世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锦瑟,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你此次可是我黎国功臣啊!” 我有些不解,不禁茫然望他,却见成滦朝我眨了眨眼睛,几日未见,看来他身子已经大好,只唇色稍稍还有些苍白。 “滦儿昨日刚刚回来,今晨就急匆匆来见孤,他已将你在西境的一应事宜报于我,你之前的战报,写得过谦了些,今日我才知,有你,乃是我儿之幸,我黎国之幸啊!哈哈哈哈!” 成世南说完,竟从座位上立起身来,绕过长桌,直走至我面前。 我心里顿然一紧。 成世南立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便顿住了脚。 他负了手,唇角扬起,眼里满是笑意,上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我,又看了眼成滦,后又哈哈地笑道:“甚好,甚好!哈哈哈!” 成滦听到这话,竟俯身拱手,笑逐颜开。 看这境地,我心里也渐渐明了。大致也猜的出,这成氏父子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不由得心里一颤,斜眼向柳闫庆望去,毕竟滦王之妻是他的女儿,他们父子二人在此说这些,不怕国师心里不喜么? 柳闫庆却是无丝毫反应,仍直直垂目立着,似乎是——睡着了? “国主,”我无法,只有俯身朗声道,“锦瑟此次不敢居功,西境兵士死伤众多,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唯望国主体恤将士们,让将士们能安心训练,保家卫国!” 成世南大笑道:“好!好一个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锦瑟果然心怀家国,这样的女子不多见呐!滦儿,这一点,你可要多向她学学!” “儿臣遵命!”成滦躬身道,并侧头朝我勾唇一笑。 难不成,他已全然忘了几日前我离开西境时,我二人在营帐内的对峙? “国主,锦瑟还有一事。” “你讲!”成世南已坐回椅上,手肘搁在案上,笑望着我。 “韩江通敌卖国,罪无可恕,望国主全国通缉捉拿韩江!”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在岔开话题。 “这个,孤自有安排!”提到韩江,成世南渐渐敛了笑容,挥手道,“好了,你们也几日未见,趁机好好聚聚吧。” 如此下逐客令,我不禁嘴角微抽。 与成滦齐齐行了礼,正欲转身,突地听到外面大声嘈杂。 一个女子的尖利声音划破这清晨寂静:“王爷,王爷回来了?” 我不及细想,那声音已至门前。身旁的成滦脚步忽地停住,面色甚是奇异。 瞬间,我便猜出了来者是谁了。 我一勾唇——来得正好。 御书房的门被“哗”地推开,接着便是一阵环佩叮当,一个绿衣的雍容女子跨步进来,跟在她后面的随侍奴婢们分列两旁,一字排开。 我看到翠菡立在门边,朝我眨了眨眼。 我心里顿时了然,朝她回了一笑。 “王爷,你都在京都了怎的不回府上,这半年让妾身好生思念。”那女子虽然已不是二八年华,但自顾风韵犹存,皮肤吹弹可破。想来当年也是个水嫩美人。 她走进房内,只向国主匆匆行了个礼,便上前亲热挽住成滦的手,紧紧贴住了他的胳膊。 这便是柳梦叶了! 相传她曾为成滦闹过自杀,这才逼迫国师不得不厚颜向成滦求亲,看来这传闻也不似作假。 我不动声色地向身后角落的国师望去,见他本来拿在手上不动的羽扇,此时竟轻轻摇动起来,但面上却是无甚变化,仍是默然立着。 成滦见柳梦叶如此,轻望了眼一旁的我,便使了力要将手臂从柳梦叶怀里扯出来。 无奈柳梦叶思念过盛,死死抓住了夫君再不放手。 成滦急了,另一只手推着柳梦叶肩膀,嘴里嘟哝着:“先放手,啊,这里这么多人……” 柳梦叶似是铁了心的不让他挣脱,将头靠在成滦肩上,闭了眼睛娇声道:“那又如何,你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亲热些,难不成别人还能管我们?” 我自是知道,这里的“别人”指的是谁。 于是轻笑,躬身道:“锦瑟先告退了。” 拔脚欲走时,衣袖却是被硬生生扯住…… 回过头,看到成滦正瞪了眼睛,求助般地望着我。 此时,柳梦叶、滦王、我,三个人在所有人看来,应该是构成了一个奇异的造型。 “滦王,这是贵府的家事,何必扯上我?”我苦着脸道。 “锦瑟,你不是不知本王心意!” 我心头火起——所以,你便将我扯入这尴尬境地么! 正欲爆发,那柳梦叶突地高声叫道:“王爷,你就是为了她!半年在西境不着家,竟是与这不男不女的东西混在一起!” 不男不女?这柳梦叶欺人太甚! 我一转身,手掌扬起。 “啪!” 我的手掌还没落下,柳梦叶脸上却已挨了一掌。 我转头看见滦王气得发白的脸。 “王——爷——”,柳梦叶拖长了声音,“你打我——” 她的眼眸里盛满泪水,“我们成婚十五年,你今日,竟动手打我?是为了她!” 柳梦叶一手捂脸,一手指着我,泪珠如决堤的洪水滚滚而下。 悄然放下手掌,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同情她。 门外翠菡见状,进来欲拉着我走,却被那柳梦叶一眼瞧见。 “翠菡,你这小蹄子,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主子!” 她知在我这里讨不到便宜,便欲将气撒在翠菡身上,扑过来就要打翠菡,翠菡侧身一闪,避了过去。 柳梦叶举手还欲再打,我一把抓住了她扬起的手臂。 “翠菡之前被滦王逐出了滦王府,已经不是你府上之人,现在跟着我,有何不可?”我冷冷道。 柳梦叶被我钳制住了胳膊,再不能动弹,只涨红了脸,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成滦居然也不欲帮她。 我松开她,她突地身体一软,就倒在成滦怀里:“王爷,妾身,妾身好苦啊……” 说完便嘤嘤地哭起来。 这是一见硬的不行,便开始撒娇服软了。 成滦却是只盯着我看,面目焦急。我知道,幸好这是在成世南的御书房,许多话他是不便说的。 见他被柳梦叶缠住,时机正好,我便转身,疾步跨出了御书房。 “锦瑟!”成滦仍不死心,还在后面叫着。 “王爷——”这是柳梦叶的声音。 “咝啦——” 这是……我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 原是成滦的衣袖被柳梦叶扯下来半截,此时他赤着上臂,呆呆立着,似乎一时不能接受这个现状。 早有几个奴婢捂嘴轻笑。 我也噙着笑,眼睛余光扫过室内的成世南和他背后的柳闫庆。 柳闫庆的羽扇摇得似乎更欢了些,嘴角比之前向下弯了点,这让他本就如枯树枝的脸,显得有些许狰狞。她的女儿和女婿在国主面前如此,他既不出面阻止,也不表态,只这一点,就让人觉得蹊跷。 而成世南,居然在随手翻着面前的一本书,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翠菡,我们走。”我轻声招呼着翠菡,快步向前走去。 “锦瑟,请听我一言。” 滦王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着实是让人心悸。 看来,今日不听他把话说完,我是走不了了。 于是回过头:“滦王有话就快说吧,锦瑟可不想在这王宫内,被人羞辱。” 滦王一听这话,有些歉然向我走来,柳梦叶扯烂了他的衣衫,想是因为怕再惹怒了滦王,竟然呆立在原地,并无动作。 微风袭来,滦王的半截衣袖便在风中轻轻飘起。 “锦瑟,”他却并不理会这些,“以前我不认识你时,做了许多事,伤害了你。以后不会了。我说过,我会为了你,重活一回!” 我瞧着他,他一脸郑重。 只是我的内心,已激不起任何涟漪。 “滦王说完了么?锦瑟先告辞了。” 我一行礼,转身便走。我感受到柳梦叶在背后杀人般的目光。 “锦瑟,你信我!” 成滦仍在背后喊着。 正在往前走的我,脚步突然顿住,像生了根,长在了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却不是因为成滦方才那句话。 而是因为,就在我面前百米之处,过来一顶轿辇。 那轿辇,我是识得的。并且,我也坐过。 内心酸涩的感觉再次袭来。 我以为,在客栈病了几天,我已然看淡了。 却未曾想,在此刻不过看到一顶轿辇,就已全然崩溃。 那轿辇走得近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女子,容颜绝美,彩色发带在空中飘起。 她指着成滦,娇声道:“灏哥哥,你看那人衣衫好生奇怪!” 说完便咯咯笑起来。 果然是你,成灏。 第四十九章 冷雨岂知人间事 白慕烟款款从轿辇中下来,成灏也随后从轿中缓缓出来。 我从未和他同乘过,是以今日才知道,这轿辇有个特制的机关,他的轮椅也可以从上面滑下来…… 二人在一起,配着这王宫的红墙黑瓦,端的是贵气难当。 他们向我这方行来,我想,此时,或许我应该退在一旁才对。 只是脚却生生长在地上,一步都无法移动。 俩人离我越来越近,似是带着光环,刺得我的眼睛无法直视。 心中顿疼。 一个人影突地挡在了我的面前,遮住了我的视线。 翠菡柔声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我朝她笑笑,轻轻点头。 正待举步,便听白慕烟的声音传来:“灏哥哥,这黎国王宫当真华贵啊,那花,还有那亭子,我邱国都没有呢!” 成灏笑道:“你又不是没来过。” “小时候来过,不过当时只记得看灏哥哥你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白慕烟声音软糯娇媚。 我心中微沉,这当真是个敢想敢说的女子。与我,有太多不同。 二人此时已到了我身边。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滦哥哥,你今日这副打扮可真是特别啊!”白慕烟竟像是未看到我,直从我身旁越过,走到成滦跟前。 成滦一脸茫然,似是想不起她是谁。 “滦哥哥,你真记不起慕烟了么?难不成——是坏事做多了,心里总算计着如何掩饰,是以连我都忘记啦?” 白慕烟个头娇小,仰了脸歪头望着成滦,一双紫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成滦干笑了两声:“原来是慕烟妹妹,没想到长的这么水灵了,本王一时倒未认出来。” “滦哥哥是说慕烟小时候不水灵咯?怪不得你那时瞧不上我!”说完嘻嘻笑了两声,扭身挽过成灏,“还是灏哥哥好!” 十六七岁的少女,此时当真是烟视媚行,娇媚无双。 我低头,抿了抿唇,用力握了翠菡的手。翠菡也用力回握住我。 我不由抬头对她感激一笑。 “滦哥哥,你身边那么多美人,你说,哪一个最得你心呢?”白慕烟歪头轻声道。 她声音不大,似是无意说的,但足以让御书房外所有的人听见,包括尚站在门口的柳梦叶。 “灏哥哥,我们走吧。”她转头对成灏笑道。 轮椅转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慢慢远去。 他们自始至终都未理我,就像是,这里没有我锦瑟…… “灏哥哥,”白慕烟声音自身后飘来,“昨夜,我让你还舒服吧?” 轰隆!一声惊雷自头顶炸开,刚刚还晴好的天气,突然就阴沉下来。 “嗯?”成灏疑惑的声音。 “灏哥哥,昨夜……你这么快就忘了……” 白慕烟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松开了握得发白的手指,终是鼓起勇气,回头望了一眼,他二人正往御书房内走去,白慕烟挽着成灏的胳膊,亲昵异常。 成灏,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你。 “锦瑟……” 成滦还欲对我说什么,但想是看我此时神情,终是没有开口。 “翠菡,走吧。” 我淡淡道。 翠菡紧握了我的手,扶着我向宫门口走去。 此时,我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翠菡的身上。 突地脸上一片冰凉。是下雨了。 雷声轰鸣,大雨滂沱。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无比。 “姑娘,姑娘,雨下大了,我们要快些走。”翠菡急道。 雨落在身上,冰凉刺骨。 “姑娘你看,那里墙边有把伞,我去拿来给你遮上!” 翠菡急匆匆跑到宫墙边,那里一把红色油伞,在绿色草木中甚是夺目。 “这么大雨,也不知是谁遗落了伞在这里,姑娘,我们快走吧!” 翠菡说着,只将伞全力倾向我这边。 只是,这一把伞,能遮住落在身上的冷雨,又如何遮得住插向心里的刀与剑呢? 到了客栈,我拎了行李,就准备出门,被翠菡一把拦住。 “姑娘,外面下雨,你这是要去哪里?” “让开!” “姑娘!你这样,让翠菡情何以堪?你不想让翠菡伺候了,翠菡可以离开,但是你好歹换了这身湿衣,等雨停了再走不迟啊……”翠菡边哭边说着。 我猛然一个激灵,方才看到翠菡从头到脚都已被淋得湿透,发丝紧紧贴在脸上、额上,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心里一揪,我也泪落不止。 “翠菡,对不起,害你担心。” “姑娘,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翠菡会一直陪着你……”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翠菡肩上,失声痛哭。 …… 这雨,一直下到晚上。 躺在床上,听着滚滚雷声,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入眠。 突然,一阵异样声响穿入耳膜,这声音极小,未受过训练的人是难以发觉。 “咯”,紧闭的窗户被人打开,一个人影从窗外跳了进来。 外头雨声淅沥,然而来人衣衫却是干的,想来是在门外回廊站了许久。 我躺着不动,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进我。 站在了我的面前。 一道闪电劈来,照亮了他面具上的金色雕镂。 熟悉的气息。果然是他。 我鼻子顿然一酸。却仍是不动。 他既然已和白慕烟……那么此时来找我,却是何意? 他缓缓俯身,在我身旁蹲了下来,握住了我的手,轻声道:“锦瑟,等我。” 声音低沉,与成灏的明朗声音完全不同。 在这一瞬,我多希望,之前是我猜错了,他就是他——夜幽王。 而不是什么宁远王成灏。 我从榻上飞快坐起来,伸出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许是未想过我竟是醒着的。 但只片刻,他便也抱紧了我。 我心里暖暖的。这,算是自欺欺人么? 我松开他,正要说话,却见他已退到一步之外,继而又飞身而去。 …… 我一急,从榻上跃起到了窗边,一股冷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激灵。 …… 我缓缓睁开眼睛,雷声轰鸣,雨声淅沥。 原来,方才只是一场梦。 窗帘在夜风的撕扯下剧烈飘拂,窗户大开。 而我记得我睡前,明明是关了窗户的…… 一直到翌日下午,雨才堪堪停住。 翠菡急急推门进来:“姑娘,姑娘快来!” 说完也不管我是否应允,便拖了我直奔到客栈外面,我心中纳闷,翠菡一向是个稳重的,怎的今日如此急迫。 街上人群皆喜气满面,竟像是要迎接吉相,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姑娘姑娘,你快看!” 顺着翠菡的手指望过去,才惊奇发现天空中竟挂着一弯彩虹! 那彩虹跨越天空,架在树木与房屋之间,像是连接了快乐与悲苦,也像是连接着快乐与未来。 翠菡笑道:“姑娘,传说见了彩虹,噩运就会消散。姑娘,此后的路,你必定会快乐顺遂!” 我不禁也笑开了,看着眼前翠菡喜悦的样子,似乎我的噩运消散,快乐顺遂,竟比她自己噩运消散,快乐顺遂还让她开心。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熙攘人群中对她叫道:“翠菡,我在城外有一处庄子,趁着还未宵禁,我们一起去吧!” 翠菡朝我重重点头。 之前不去庄子,是怕滦王的人有所企图,既然如今他已不欲杀我,那也便不必小心翼翼。 客栈房内,我犹豫了许久,终是决定将惊云弓带上。 既然从此必须一拍两散,也算是给这几年的情愫,留下些纪念吧。 翠菡一向利索,早就让店家买来了一匹快马。于是我二人一齐向南行去。 出了南门,天已微微擦黑。 连续下了一整天的暴雨,道路泥泞,我们行的很慢。 往前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我勒住马,环顾四周景致。 树木苍苍,寒鸦归巢。天空依稀有几棵星子闪烁,几缕轻云如纱般遮掩着半轮月亮…… 我突然开始后悔,为何不在客栈留到明天再走,此时若再回城,已是不现实了。 “姑娘,怎的不走了?”翠菡在背后疑惑道。 我默了半晌方道:“翠菡,我之前从未到过那庄子,手里只有一张地图。” “地图何在,姑娘拿出来看便是啊!” “那倒不用,地图我已烂熟于心。只是,想是这几年,这一路变化太大,和地图……倒是有些出入!”我一边目视四周,一边说缓缓说道。 翠菡反应了一会,方惊异道:“姑娘,你的意思是……我们迷路了?” “嗯。”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仍是默默点了点头。 翠菡在我背后轻轻一哆嗦:“姑娘,翠菡可不想在这林子里睡觉。” 我抿唇思索:“如果未记错,这附近应是有个茶肆,只是不知它晚上有没有打烊。” 翠菡再不说话,一副任由我宰割之相。 我便凝神细辨,此处在地图上原是有两条岔道,不过现在眼前却是有三条,想是来这里之人渐渐多了,是以踩出了一条道路。 马儿喷着鼻息,林子里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不住传来,突地,一阵若有若无的争吵声传了过来。 我心中一喜,策马向声音来处行去。 马儿穿过一条窄窄的泥泞道路,那争吵声便越来越大。 “姑娘,你真厉害!”翠菡不禁赞道。 我回她一笑,策马踏过一处水坑,前方一株大榉树下,几间草屋正亮着几盏灯火。那争吵声正是从这里传来。 第五十章 多艰时日空自哀 与翠菡下了马,坐在了桌旁。 “店家——来壶热茶!”翠菡呼道。 那店家正与人争吵,看到我们坐下,百忙中帮我们端了壶茶放在桌上,又拿来两个空碗。 “二位,自己动手哈!” 说完又继续去吵了。 翠菡嘟了嘴巴,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倒是觉得有趣,仔细听那两人吵架,原是那茶客觉得此处茶太贵。 “你说说你说说,爷我五年前来此喝茶,你只收一个铜板。五年后,这茶便涨成三个铜板,你说说你说说,你是在这茶里参了珍珠还是玉翠?你再说说,是王宫贵人喝了你这茶还是怎的?……” 这人说话倒是有趣。 我不禁转头瞧了一眼。只见一个灰衣的干瘪男子正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指点。那男子看起来大概四十来岁,极瘦。一说话,脸上的皮就扯动了脖颈一起抽动。背上却背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箱子。 那男子说话声音不大,每个字却咬得极重,让人不得不留意他说话的内容。 他的手指在空中有规律的点着,并且每次都点的是同一个地方,仿佛空中有一个看不见的原点。 我轻笑回头,发觉翠菡听见这人说话,却是微一愣神,正在为自己斟茶的手立时顿在了空中。 我发现她举目望了过去,却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而又继续斟茶。 “可是有何不妥?”我觉察出端倪,问道。 “并无,只是方才,觉得那人说话很是熟悉,但看看又不是。” “这世上让人感觉熟悉的人与事多了,只是有时候真希望那感觉是错的……”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起,我曾在夜幽王身上,感知到了成灏的气息。 “应该是吧,就是那种融进了生命的熟悉感……”翠菡边将茶送至嘴边,一边漫不经心说着。 一阵轻风拂过,茶肆墙上挂着的油灯随风晃动,吸引的无数飞蛾循着光晕飞来。有几只胆子大些的,直冲灯火扑去,一瞬间,便被烧焦了翅膀扑扑地落在了灯座里。 我心念一动:“翠菡,那个人,不会是你父亲吧?” “噗——”翠菡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姑娘,我父亲早在我五岁时就死了,我是跟着师父长大的!” “那她就是你师父咯!”我抹了把脸道。 “不可能,”翠菡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师父身形高大,面貌虽不甚好看,但也不似他这般丑陋!” 翠菡话音尚未落地,那厢的茶客与店家已经互相推挤着过来。 “丫头,你说说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那茶客比店家矮了一头,力气却是不小,他用那皮包骨的胳膊肘顶住店家的胸膛,竟也很快地到了我们这桌。 见我与翠菡只是盯着并未答话。干脆拽了翠菡的手腕起来。 “你倒是说呀!” 这人倒是不见外! “啊,啊?”翠菡似是被吓到了,只呆愣望着那人。 店家是个不善言语的,此时憋红了脸,终于插进来一句:“这也不能怪我呀,你瞅瞅这几年,宁远王不在北境,人人都说仗要打到京都来。人人自卫,这物价自然飞涨……” “放你娘的狗屁!”那老头跳脚起来,“你们这些不良商贩、奸诈小人,当年就把爷爷我坑惨了,不是你们,爷爷我能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你们……” 我不禁皱了皱眉,这人似是个疯子! 正待言语,却见翠菡定定望着那人,目光灼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老头脾气着实暴躁,说起来便没个尽头。 突地翠菡从腰间拿出了几枚铜板,递于那店家。 “他的茶钱,我们一并付了。” 那店家见此,收下了钱,也不再多做纠缠,就进那草屋里去了。 那老头直说得唾沫横飞,这时估摸着是渴了,便直大喇喇地在我们桌前坐下,将背上那大箱子“咚”地往地上一放,自顾倒了一杯茶喝了。 他喝茶的声音极大,咝咝声不绝于耳。 我不禁试探问道:“老丈,可知那风雨山庄在何处?” 听我如此问,那人放下茶杯,不疾不徐说道:“风雨山庄嘛,我倒是知晓,就在那穿竹巷后面……” 说到此,他斜眼看了我们,又道:“不过嘛……” 翠菡凝眉道:“你可是缺钱?” 那人一听这话却是急了:“谁缺钱?你说我?啊?我是欠了人钱,若不是我欠了别人钱,也不会被逼迫至此啊……” 说罢,竟捂脸痛苦起来。 那哭声一声高似一声,一吸一呼及有节奏,居然惊飞了几只本已熟睡的林鸟。 我与翠菡面面相觑。 约莫一盏茶功夫,他终于哭得累了,伸手揩了揩鼻涕,顺便在脚底抹了,整张脸苦巴巴地皱着。 “爷我就是缺个住的地方……”他左脚搭在右腿上,双手抱住左腿膝盖,一摇一晃道。 “这个倒是好办,”我望见翠菡请求的眼神,便开口道,“我便是风雨山庄的主人,不知您可愿随我们同去?” “好好好!”他击掌大笑起来。这笑声又惊飞无数林鸟飞起。 他还嫌不够,立起身来又蹦又跳。 我自纳闷这人与翠菡是和关系,她一个玲珑美貌女子,如何与此等人相识…… 忽听翠菡问道:“老丈,可否请教您尊姓大名?” 这不问还好,话音一落,那人似被定住了似的立在原地不动,微微翻着白眼,半晌未说话。 周遭顿然安静下来。 我与翠菡道是他不欲答话,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是谁——”那人突然大声叫道。 我与翠菡同时一惊。 却见那人在空中几个起落,一忽儿手掌着地,一忽儿单脚立住,一忽儿又扒着树枝荡起,嘴里不住高叫:“我是谁?我是谁?谁是我?……生我之前,我是谁?生我之后……谁是我——” 一时间群鸟乱鸣,林子里喧闹个不住。 “我他娘的到底是谁!”他已滚在水坑里,双手揪着领口,边哭边号。 我凑近翠菡,轻声问道:“你现在,可还有熟悉之感?” 翠菡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直愣愣地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我就是说,人的感觉,经常是会出错的! 那人仍旧闹腾个不停,身后木门吱呀一声,一回头,但见店家的脑袋探出来。 “二位姑娘,现在天已黑了,去风雨山庄还得两个时辰,山路难行,若不嫌弃,就在寒舍住下,明晚再走吧。” 约莫他是感激我俩替他解围,是以相留。于是也便应了。 店家领我们进了一间小小空房,房间简陋却也干净。 等我和翠菡换好了衣衫,准备休息时,仍能听到那人在外抽噎:“我——是谁?谁——是我……” 此时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如同野鬼哭号。又过了半个时辰声音方才渐渐不闻。 翌日,日光清朗,我与翠菡和店家道了别,却是未见那疯癫茶客,他仍在茶肆桌旁的箱子也已然不见了,我们也未做多想,便照着店家的指引往风雨山庄行去。 这一路稀稀落落可以看见零星的几个村子,却凄冷荒芜,虽流水环绕,却甚少看见袅袅炊烟。远处寒鸦点点,嘶哑啼鸣。虽是晴空万里,却平白地多出些凄楚之感。 我不禁暗想,这高大高二何以为我买了如此偏僻的庄子? 行了许久,看到前面百米之遥有一处村庄,房屋整齐分列两旁,中间是光滑石板铺成一条窄路,此时正在正午日光下如波光粼粼。 我心中一喜,这想必就是穿竹巷了。 便疾策马过去,走得近了,心底却缓缓生出凉意来。 原来那条窄路两旁的房屋,多数早已成断壁残垣。 之前以为是人烟稠密,此时才发现,那些灰黑色瓦屋内,竟都是空空如也。 从那窄路行过,两旁死一般的寂静,我不知这座村庄曾发生了什么,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只是平白地看着这些断瓦空屋,心中凄然。 背后的翠菡亦是不出声,呼吸沉重而又绵长,想必是和我一样有许多感慨吧。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阵长笑突地从一处房屋内传出,马儿顿然一声长嘶,差点将我和翠菡从背上掀下来! 我立刻勒住马,反手拉住惊魂未定的翠菡。 但见一个灰色人影从房顶跃出,瞬间便盘腿坐在了道路中间。 深陷的眼睛,瘦如枯竹的脸和脖颈,还有那一副疯癫之相,正是昨夜茶肆那个茶客。 “你竟在此?”我与翠菡同时惊道。 “小老儿我说要带你们来风雨山庄,自是会带你们来,如何会食言!”他仍盘腿坐着,仰了头道。说话间,嘴角扯着脖子的皮肉一抽一抽的动着。 他昨夜一直自称为“爷”,今日到了这风雨山庄之外,却变成了“小老儿”,我不由感慨,此人虽疯癫,但审时度势的功力却是不差。 “你何曾带我们来,一路可是都未曾见你!想是你昨夜一宿未眠走到这里的吧!”翠菡在身后道。 那老头一听却是急了,一蹦三尺高:“爷我何曾说过假话骗人?嗯嗯……是有那么一次骗过,但是今日,爷我是确确实实看见你们骑上马才在你们前面走的,是你们自己眼拙,未发现爷我!” 我心中大惊—— 若真如这人所说,他能在我们前方飞快行走而不被我发觉,他的功力应是极高的,甚至可与夜幽王不相上下。 第五十一章 谁家玉笛暗飞声 正思量着,灰影一闪,他已然在五丈开外。 “小老儿我饿啦,先去找些吃的,你们俩慢慢行!” 说完便消失在窄路尽头。 “翠菡,你说,那人到底是谁?”我皱眉道。若他无敌意还好,怕只怕,他是不怀好意之人派来。 翠菡顿了一会方道:“姑娘,我总感觉,他不似是坏人。” 我点点头,希望此次,她的感觉是对的。 穿竹巷的尽头,便看到一处庄门赫然立在眼前。 门上牌匾“风雨山庄”四个大字甚是夺目。 再看那门两旁,用朱漆写着十六个字:回首向来从无萧瑟;风雨生处何来风雨? 庄院后面是一座青山,连绵着白云朵朵,几支白色间着粉色的花枝从墙里伸出来,如此看着倒也雅致。 庄外并无人看守。 拾阶而上,跨入黑漆大门,便是一个大大的院子。 院子里靠边的位置,种了几陇蔬菜,用短篱笆围起,篱笆上缠着密密的夕颜花,此时正在午后阳光里开的灿然。 想来小九送来的菜便是这里的了。 有几个灰色衣衫的人,带着草帽正在里面劳作,看见我们进来,他们只略点了点头。 想来他们也是不认识我的,但是面对陌生人进庄院,能够如此淡定,看来我们不是第一次来了。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射向了我。再回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未发现。 穿过院子,便是左右两间厢房,中间一个会客厅,此时午休,房内却并无人,我正自纳闷,却听一阵悠扬笛声自后院传来。 我觉得奇怪,这处庄院本是我托高大高二为收留穷困潦倒之人买下的,难不成这其中竟也有人懂此高雅之事? 唤了翠菡举步走向后院,出了会客厅,才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这庄院,竟借了后院青山之势修建,起起落落,只在小路上铺了石板,栽种了些许果树,池水里养了活鱼。 一处平整的地上,两排房屋整齐排列,想来是众人所居之处。 高大高二真不知何等本事,买了这处天然高雅的居所。 笛声愈来愈近,婉转似莺啼,又如三月清风拂面,吹皱了一池春水…… “翠菡,此事,怕是有些蹊跷……” 翠菡正待接话,忽被一声高呼打断。 “姑娘——姑、姑娘——”一听便知是高二了。 高二顶着冲天辫,裹着一件暗红色短衣,用褐色腰带系住,更显得腰身肥壮。 他正迈着大步向我们奔来,满脸堆着笑。 “姑、姑、姑娘,今日、今日怎、怎的……怎的来——了这里?” 高二边奔变说,我笑望着他,突然我心里一紧—— 果然,就在离我俩一步之遥地地方,高大脚下被石块一勾,人已朝我俩倾斜过来。 我与翠菡急忙闪向两旁,高大“噗”地一声趴在了我们之间的泥地上。 “姑娘,这人……”在滦王府,为避免节外生枝,我从未见过高大和高二,是以翠菡不认识他们。 我回她一笑。 高二此时已然从地上爬起,脸上沾了些泥:“这……顾、顾公子的想法,着、着实奇、奇怪,非——非要弄些石头啊草丛、从啊,害、害得小、小老儿我整日摔跤……” “顾公子?”我纳闷道。 “啊,姑、姑娘,这、这……说来话长,我、我们,他,这样……这庄院原、原本,不是……” 高二急的满头大汗,却终是说不明白。 “那吹笛子的,可是那顾公子?”我打断道。 高二见我说话,似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忙点了点头。 跟着高二继续往后院走去,路上他才结巴着告诉我,高大今日收了些菜,带着几个人去城里贩卖,估计两日后才能回来。 一路走着,地势渐渐平缓,一个飞檐八角亭映入眼帘,笛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只不过现在亭前站着很多人,将亭子里的景象全然遮住。 走得近了,高二正待出声,我忙制止了他,轻轻往跟前走去。 离那群人越近,就越是纳闷。 原是那悠扬空灵的笛声中,还夹杂着一阵咀嚼食物的声响。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终于看到了—— 今日那疯癫茶客正坐在亭前台阶上,大快朵颐。 周围围着的那一圈人,手上皆捧着各色糕点饭菜,悄悄地笑着。 那人也不用碗筷,直接用手抓了吃,嘴里呜呜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想来是赞叹之类的言语,而他此时已是满脸油光…… 再想看到更多,却是不能了。我只有在人群后站定,耐心的等。 “锦瑟姑娘!”笛声突然停了,一个声音从亭中传来。 这声音如玉铛,如碎玉,温润明朗,让我内心如注入灵泉,缓缓化开。 随着这声音响起,面前人群分开一条通道,一人从亭中飘然走出。 目光看向那人,我却是呆了。 这是天上的谪仙么? 那是一个男子。天青色宽袖长袍,并不用腰带系住,一头墨发如瀑布般在他肩头披散。墨玉般眼睛里,神色温润如初春清晨的日光,正淡淡望向我。 手里一支莹白玉笛,更衬托的他整个人如同自尘世之外而来,不染半点尘泥。 那男子见我望他,微微笑了。这一笑,如雨丝滴进心里,清润甘甜。 “在下顾钰琛。”他朝我深深一揖。 见我歪头看他不语,他又朗然笑了。 “是钰琛糊涂了。姑娘从未见过我,自是不识得我。” “那顾公子是如何识得我的?”我也回他淡笑。 “锦瑟姑娘名满京都,在围猎场上引得滦王倾慕,又巧策国主家宴,”他捏着玉笛,轻轻在另一手上拍击,“更让顾某敬佩的事,姑娘居然成为国主亲赐右将军,击退古月国偷袭敌军……” “你怎的知道的如此清楚?”我心中警惕起来,毕竟在这荒野之地,这人也太格格不入。在那勾心斗角的京都,我已学会不轻易去信任任何人。 “那自然是因为——我与姑娘同买了一座庄院,对于这好几年都不露面的另一半主人,我自是要多多留心才是。”说完,他便轻笑着看我。 这笑,不同于成灏的难以捉摸,也不同于成滦的暧昧轻浮。 是那种一见如故的笑,能直抵心里,让最后的那块坚冰融化。 只是…… “高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未听他们讲起,这庄院还有另一个主人。 高二一脸讪讪:“姑娘,我、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在顾钰琛面前,我也不便发作,只有暗暗瞪着他。 “锦瑟姑娘,你莫见怪,原是他二位在寻庄子时,我恰巧也在,是以同时都看上了这座庄子,我本欲让给他们,只是他们招募的仆役太多,银钱已然不够,于是我便提议,我出一半银钱。” 顾钰琛在旁缓缓道。 “所以,这房契上一直是你我二人的名字?” 我只觉气血有些不顺,高大高二却是从未告知我这其中曲折,怪只怪我当时急着让小九他们摆脱困境,竟未想过所托非人! 不过,这顾钰琛,究竟何许人也?我不由盯着他,细细打量。 那顾钰琛见我不语,只盯了他看,也不回避,淡笑着点点头,便坦然立着。 如此出尘之姿,又惯用玉笛……我努力在脑中搜索着类似的存储。 突地,一张苦瓜似的皱脸出现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目光,我的思索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是那疯癫怪人! 他抿了尚沾着油渍的唇,瞪大了眼睛,伸长脖子看我。随着他的表情,脸上的干皮也被拉扯得起了一道一道涟漪。 “吓!”他转头望向顾钰琛,“什么名字?你不知道这丫头已经有夫君了么?” 我与顾钰琛脸色同时一变,这疯子信口胡诌些什么! “哦,是么?”顾钰琛缓了缓神,“不知,是哪家的王孙,竟有如此之幸?” 他风度翩然问道。 “嘿嘿,”那老头笑的浑身的骨头都纵了起来,“这你都不知道?” 他将他那油嘴凑近了顾钰琛的耳朵,抓着他的衣袖:“就是……爷爷我呀……”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他又是一阵长笑,同时从我二人之间跃开,只一瞬便没了踪影,大抵是怕我打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也觉得不是那么想打他了。 毕竟他是个疯子。 再看顾钰琛,他只轻笑着摇了摇头。阳光透过亭子旁的斑驳树影,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似是蒙了一层淡淡光晕。 我不由看得痴了。 此时,我也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半个时辰前,那老丈突然来到庄内,说是肚子饿,要吃鸡,”顾钰琛含笑道,“这庄内瓜果蔬菜一应俱全,就是除了几尾观赏的鱼之外,没有养活物,是以做了些素菜,并平日里大伙儿吃的糕点招待了他,未曾想他是个怪人,唐突姑娘了。” 顾钰琛说完又是一揖。 这人,当真是礼数周全。他只吃素,看来,我的猜测,应是没错了。 “锦瑟姐姐,锦瑟姐姐——” 一声清脆的女子声音,我循声望去,见一个淡黄色衣衫的少女,携了一个同龄的男孩正向我这边跑来。 我仔细辨认了许久,惊叫出来:“小南,小九!” 那女子正是小南——宁远王府里那个厨房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的明媚伶俐。 而那男孩,正是我与清河在那条破烂长街中见到的孩子,现在,他也长高长壮了许多,竟比小南还高了些许。 小九一直是住在这里,只是,小南又怎的会来这里? “你们两个,又跑去哪里疯啦?” 顾钰琛笑问道。 此时我才发现,他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袖上,被那怪人抓出了两个深深的手指印。 与他出尘的气质全然不符。 不过,倒也为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第五十二章 情深怎奈世事 小九咧嘴嘿嘿笑了两声,算作回答。 小南却是吐了吐舌头,笑道:“我们去后山骑马啦,只不过那些马儿太笨,跑不快,一点都不好玩。” 顾钰琛无奈笑道:“那些马儿运运粮食,拉拉马车还可以,你指望去骑它们可不行。你宁远王府那位王爷的马倒是很多,你怎的不去骑?” 提到成灏,我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刺痛。 小南嘟了嘴唇:“他是有很多好马,可是小南不稀罕!” “哦?”顾钰琛含笑探究道。 他如此出身,与小南说话时却温柔平和,我对他的好感不禁又添一重。 小南绞着双手,飞快地望了我一眼,便过来拉了我的手,朝着旁边端了碗碟看热闹的人高声道:“诸位,你们还不知道这位姐姐是谁吧?” 她眨着一对明亮的丹凤眼,一歪头,发上木簪的珠子便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摆。 “这位,便是这风雨山庄的女主人——锦瑟姐姐!” 小南扬起下巴,仿佛与我相熟是一件令她自豪的事情。 众人一听,神色皆是欢喜,嘁嘁喳喳地道:“原来她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啊!” “是啊,可真漂亮!” “我们这风雨山庄总算是有女主人啦……” “看起来和顾公子一样也是个好人呢……” “……” “……” 说实话,来这风雨山庄,与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同。 我以为没有感恩戴德,没有夹道欢迎,但至少,会有人出来感谢我给他们庇护之所,最起码也会表示出会留在庄子里,让庄子变得更好意愿才对。 可是没有。 因为这庄子是我与顾钰琛共同所有。 而他,早在我之前,应是已接受了大家的感恩戴德与夹道欢迎…… 罢了……反正,我最初要买这庄子,也不是为了得到感激。 只是,本应属于我自己的清净之所突然被别人分去一半,终是心有不平啊。 如此,看那顾钰琛,也没了之前的出尘之气…… “大家不必客气,叫我锦瑟就好!” 我心虚道,因为我根本未感觉到任何人对我的客气。 “锦瑟姑娘,锦瑟姑娘”,人群中有零零落落的声音算是招呼了我。我便勉强点了点头。 “顾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酒啊?”一个高高的女声不知在哪里响起。 我顿然一惊,而此时,我也感觉身边的翠菡往我身边挪了挪,似是随时要将我拉走。 几年前,我买庄子时,从未曾想会听到如此一问。 我只望了顾钰琛,看他作何解释。 那绝世出尘的男子低了容颜,勾唇一笑:“不急,大家不急!” 他居然不做解释! 小南早已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又见顾钰琛如此反应,忙松开了我的手,讪讪退向一旁。 我只暗暗瞪她。 顾钰琛带我到了一处屋前。 在那屋子前,我却是呆了许久。这里是一片水塘,上有一曲折回廊,通向两间房屋。 房屋前空地上种着些许不知名的小花,此时,夕阳正斜斜照在水塘上,波光粼粼,宛若仙境。 这里,像极了水云居。 只是比水云居小些罢了。 我鼻子陡然一酸,想到顾钰琛还在一旁,忙止住了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 “这里……” “我想着锦瑟应是喜欢清静,特地留了这烟波堂给你,你可还满意?” 我话未出口,顾钰琛已经回答了我。 “多谢。” 我望着那水塘,虽不是烟波浩渺,但也在黄昏的云霞中,澹澹生烟。 “顾公子博学多识,家世不凡,何以会屈尊与锦瑟同购一处庄子?” “哦,锦瑟知道钰琛?” “以前不知,但今日一见,才算知道了。” 我转过身,望着他,金色云霞映在他的眸子里,当真是如同画中人。 他对我灿然一笑,将手中玉笛在空中点了一点:“锦瑟可说说看。” 我也朗然笑道:“顾公子先祖,可是顾昀?” 顾钰琛抿了唇,仔细盯了我看,目光清朗,突然他朗声大笑起来。 我知道,我猜对了。 便也勾唇一笑。 顾昀本与成氏先祖成一和是好友,二人共同入伍,志趣相投,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后来,成一和因不满前朝国主暴虐,撺掇顾昀起义。 顾昀顾及兄弟安危,便在暗中帮衬。 谁知那成一和在攻城后怕城内百姓不服,居然屠了一城之人,所过之处,村庄皆无活口。 顾昀不忍,便行劝阻。 成一和却怪罪顾昀妇人之仁,与之断交。又怕顾昀在背后坏事,欲斩草除根。 在一次刺杀中,几十名刺客围攻顾昀一人,在他体力不支时,突然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只大雕,扑向那些刺客,顾昀乘机逃脱,而大雕却被那些刺客剁成了肉泥。 成一和知道此事后,认为顾昀必是有神明庇佑,便也不再追杀他。 他与顾昀签了契约,让顾昀承诺,他及子孙后代毕生皆不可入京都! 顾昀本无心政权,也不欲争辩。避世后便以长笛为伴,且为避免纷争,吩咐子孙后代不可学武,只学礼法器乐。 他因感念之前救他的大雕,告诫子孙,绝不食肉。 …… “锦瑟钦佩顾老先生大义!” “锦瑟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能与锦瑟在同一屋檐下,钰琛当真荣幸!” 说完又是一揖。 “姑娘,劳累了两天,该去休息了。”翠菡在身后提醒道。 想来她却是并不喜欢此人。 我朝顾钰琛微微颔首,便和翠菡一起进了屋内。 屋内摆设倒也简朴,一榻一桌一书案而已。屋内南北各有一扇窗户,恰好可以收容清晨与傍晚的几缕日光。 翠菡替我收拾了床铺,自己便去另外一间屋内休息了。 这一夜,我睡得极为踏实。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 庄子里的时光散漫,可以任意蹉跎。 去厨房那边随意用了些饭,我便携了弓箭,去了后山。 林木茂密,遮去了许多阳光。 我行到一处空地,拉开弓,对着前方大树,咻地射出一箭。 这普通弓箭,用起来着实不如惊云弓。只是,惊云弓,我却是不想再碰了。 直练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才飞身坐在一处树枝上休息。 眼看着远处夕阳渐渐变红,落到山的那头,山河寂静。 我默默地想着,却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其实像现在这样,心头空空,也没什么不好。 …… 突然,一阵风从背后袭来——这风,带着些熟悉的,草木的清香。 本已缓缓合上的眼睛立时睁开。 伸手掐了下自己,这不是梦。 “锦瑟。” 果然是他。 心里筑好的坚固堡垒,在听到这一声呼唤之后,轰然崩塌。 ——或许,他真的不是成灏。之前是我猜错了也未可知。 见我许久不语,他轻轻跃到了我的身旁。 他伸手,欲揽住我的肩膀,而我却本能地侧身躲了开去。 脑海里,是白慕烟挽着成灏的胳膊,留给我决绝而又残忍的背影…… 他的手滞在空中,半晌才垂了下去。 “蠢女人!”他薄唇微启。 我气急了,红了眼眶望他。 “在军营里,也不知保护好自己。”他继续道。 “夜幽王何出此言?” 他说过,不许我叫他夜幽王,可是此时,我唯有觉得如此,才能让他感觉到我的气愤。 他似是怔了一怔,方道:“连成滦那蠢货都知道给自己安排亲兵守卫,你营帐外却是人都没有?” 我心里一酸,难道那晚真的是他?他,用着成灏的袖标? “难不成,那晚遇到刺杀,是你救了我?”我有心试探。尽管我知道,结果必定是心痛。 他不言语。 那么便是默认了。 我瞬间便冷了脸色:“那夜幽王今日找我却是何意?” 他转过了脸,似是凝神望着我:“自是因为,本王想见你。” 呵,这当我是个玩物么?一面与那白慕烟卿卿我我,一面又来见我这个卑微孤女,你宁远王当真是魅力无穷。 见我半晌不语,他突地揽住我的腰,大手将我紧紧禁锢。 下一刻,他的唇已然覆在了我的唇上。 我睁大了眼睛。 他冰凉的面具抵在我的脸上,很不舒服。 我伸手急去推他,他却全然没有动弹。 我无奈闭上眼眶,眼泪,自眼角滚滚而落…… 我只是想要一个,一心爱着我的人,他只爱着我,心里从没有别人,为何就这般难? 许是感受到了我的难过,他终于放开了我。 我立刻飞身从树上跃下,跪在地上不住喘息。 “锦瑟,对不起。” 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冷哼道:“你堂堂夜幽王也会说对不起么?抱歉,锦瑟不配!” 说完,我便站起身,准备离去。 拔脚那一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转身。 “在水云居,你说心悦我,可是真心话?” “是。” 他声音低沉,回答的毫不犹豫。 “你未曾骗我?” “并未。” 我犹豫了一瞬,终于缓缓问出:“那,你今日可还心悦我?” 锦瑟,或许此刻是该死心了吧。 “是。” 他却仍回答的干脆。 “难道你没有一边说着心悦我,一边与别的女子亲近?” 我的语气中有了一丝哽咽。 他顿了一顿,方道:“有。” 泪水终于决堤。 罢了,只当是这几年真心错付,终是不值得吧。 几片落花打在肩上,像我的感情一样,随风飘零…… “骇——” 一声长呼突地从头顶传来,我被吓了一跳,忙抹干了眼泪向声音来处望去。 第五十三章 从来费思量 那灰色的干瘪人影不知已经在此处藏了多久,此处突然从高处跳下,落在我与夜幽王身边。 “你说说你说说,明明是喜欢的要死要活,非要冷着脸说话……”他手舞足蹈,一身的皮肉似乎都随着他的动作抽动起来。 “一个有心保护,一个不敢接近,一个费尽心思,一个心生猜疑,一个暗生情,一个妄自嗟……哎呀呀,哎呀呀,可真是苦啊苦,苦了东边苦西边,苦了南边苦北边……哎呀,苦呀苦……” 他围着我二人蹦跳打转,我暗暗心惊,细细思量,此人莫不是话中有话? “滚!” 夜幽王冷言道。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让我滚,我就滚,只是你太笨啊,啊,人家问你,是不是一边欢喜我,又一边爱别人,你居然一个字——是!哈哈哈……” 那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干脆躺在地上,翻着眼睛望向夜幽王。 “人家都说我疯,我是疯,我疯你傻,我俩凑一对,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幽王突然不语,似是在凝神。 那老头突地蹦起,将脸凑近他:“夜幽王是吧,嗯,看身形也是个俊俏男子……就是比我还差了点,干嘛带着面具遮遮掩掩,让爷爷我看看你是谁——” 说着便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去揭他面具,我立时心里一震。 夜幽王挥手一挡,将他的手隔开。 那老头看似瘦弱,却极其灵活,身法也不差。直从地上蹦起来,倒立在空中又往他面上伸去。 夜幽王一侧身一把揪住了那老头衣领,老头本在空中,不及腾挪,已被夜幽王拎在了手里。 他见此,便蜷缩了手脚,闭了眼睛,如同一只待宰的兔子。 我见此,便有些忍俊不禁。 那老头听见我笑,立马睁开眼睛,意图扑向我:“丫头,丫头,你不如跟了我,这个傻子完全不解风情,你跟了小老儿我,保准你每天喜笑颜开……” 无奈他被钳制住,只能在空中张牙舞爪。 夜幽王语气极为冰冷,似是散发悠悠寒气的冰块:“你到底是谁?” 一听他如此问,我心里蓦然一惊,立刻伸手堵住了耳朵。 果然,那老头在空中呆愣了片刻后,立时一声长啸:“我是谁——” 他的力气似是陡然变大,挣脱开了夜幽王的钳制,在林中飞身呼喊跳跃:“谁是我——他娘的,我到底是谁——” 树叶簌簌落下,群鸟惊飞。 夜幽王也似是未想到,之前拉老头衣领的手仍是顿在空中。 我望着他。 之前听那老头说话,夜幽王似是另有苦衷。 虽然我知道,这或许只是我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再怎么说,他已与白慕烟同床共枕。 我与他,已然再无可能。 然而,我终是,恨他不起…… 待那悠悠长叹消失在深林中时,已是明月初上。 我们二人立在静寂林中,终究是相对无言。 我转过身,举步离开。 “锦瑟,”他又唤我,“若是再去西境,易木是个可信之人。” 我心里倏然一惊,他居然也知道易木! 再想起古月国偷袭当晚,易木那激愤神情,原是他二人早就相识,并且交情匪浅! 自韩江逃跑那夜,易木也不知所踪,我只当他追随韩江而去,只是现在,怎的又回到了西境? 还有,夜幽王,为何认为我会再去西境? 正待再问,他却一闪身到了我的身前。 他将他的温暖大手覆在我的发上,轻声道:“锦瑟,你信我!” 自从认识了他,不知为何我就变得很爱哭。 此时,泪水已然决堤。 终是点了点头,将头抵在他的宽阔胸膛。 …… 回到烟波堂,已近子时。 翠菡正在回廊处急急踱步,见我走来,忙过来拉了我。 “姑娘,你这一下午去了哪里,可急坏我了!” 我看她神色不对,于是沉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翠菡挽住我往房里走去,正待开口,突地听见背后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锦瑟姐姐——” 回过头,见小南正提了裙子碎步跑来。 我忙示意翠菡噤声,笑了招呼小南。 小南仍和几年前一样,天真、活泼而又直率。 “锦瑟姐姐,你去了哪里,下午小南就来找你,却是只见到了翠菡姐姐!” 她朝翠菡笑了笑,便挽住了我另一只手,柔声道。 “只是去后山随便走了走,练了练箭。” “这里好玩吧,之前我就羡慕小九,住在这神仙也似的地方,哪里像我们宁远王府,全是石头!”小南心性单纯,说这话时并未多想。 我却看到翠菡在一旁急急向她使着眼色。 小南领会,忙吐了吐舌头,乖巧不语。 我轻笑一声,此时已是到了屋里。 小南携着我在桌前坐了。 我便打趣她道:“你是念着这里神仙也似的地方,还是神仙也似的人呢?宁远王养你那么多年,若是知道你背后嫌弃,小心不给你饭吃!” 一旁翠菡见我无虞,微不可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由心底一阵温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小南听我如此说,瞬间便羞红了脸,绞着衣角,支支吾吾,半晌才吐出来一句话。 “姐姐~,可不是小南自己要来,是王爷非得赶我来!” “哦?”我心里疑惑。 “王爷说近日府里多有不便,就让我来这庄子里暂住几日。”小南愤愤道,“我觉得必定是因为那白慕烟,见不得王爷府中有个美丽女子,哼,当我稀罕!” 小南说得娇憨,却是恰巧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不由面色一沉。 翠菡似是看出我的心思,略一思索,便问小南:“妹妹可还有别的去处?王爷为何单单只让你来这偏僻的庄子?” 听她如此问,我也蓦然惊醒,若是真的因为白慕烟,随便一个地方皆可打发了小南,为何偏让她来我这庄子? “那王爷……可还有交代什么?”我试探问道。 “嗯——”小南歪头凝思,“好像没有吧。” 我的心又是一沉。 “对了,”小南在桌上一拍,“王爷让我带这个来给这山庄的主人,说是打扰了别人,必要有所表示才行……” 说着,从腰间解开一个暗色荷包递于我。 我默然接过,本欲放在身上,却见小南与翠菡皆盯着那荷包。 小南吞吞吐吐道:“锦瑟姐姐,这……庄子的主人,还有顾公子哪!” 我脸上一热,忙打开了荷包。 里面赫然装着数个小瓷瓶。 “咦?”小南惊奇道,“这不是王爷从前让我给姐姐涂的药油么?” 说完,她愣了一愣,旋即与翠菡对视一眼,立刻笑开。 “咳,那顾公子都不懂武,这些药油必定都会转赠给锦瑟姐姐,我也就不必麻烦再跑一趟啦!”说完又朝翠菡一扬下巴,“是吧,翠菡姐姐?” 翠菡抿着唇,笑着点点头。 小南从凳子上立起身来:“时间太晚啦,我先回去了,锦瑟姐姐,翠菡姐姐,你们早些休息!” “小南,”我唤住了她,“从王府来时,你可有元青的消息?” “元青哥哥?”小南回头道,“他很好啊,每日练功,然后就是跟在白慕烟和王爷身后,有时候要出去办事,小南也见不到他……” 我眼眶一酸。真不知元青日日看着那场景,会作何想法? 小南走后,我立在门口,望着外面在夜空里尚潺潺作响的池水,呆了片刻,才想起问翠菡:“之前回来,你有何事要告诉我?” 翠菡这才从衣袖中匆匆掏出一封信函递于我。 这是清河写给翠菡的信! 我手一滞,但见翠菡神色,我也不再多想,展开那方素色布帛,却是大惊! 清河在信上说,西境大将军韩江逃窜,国主欲觅新的大将军。 滦王与峪王居然同时上书,举荐了我。 国主已立诏书,相信不日就会送至这风雨山庄。 清河在信里嘱咐翠菡,此次去西境不同上次,上次我是随同滦王,将士们和朝中心怀不轨之人必是有所忌惮。 而这次,我居于高位,手握兵权,必定是处于风口浪尖。 是以让翠菡定要紧随了我,一刻也不能松懈。 …… 放下信,我心潮起伏。 十几年前,北家沟那个瘦弱而又卑微的小女孩,何曾想过,自己会被推向这乱世洪流的激浪之中?更是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身披铠甲,横刀立马血战沙场…… 我自知,若清河说得都是真的,那么此次,我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黎国将士,也不仅仅是古月国的敌军。 而是隐藏在几个国家之间,沉浮了数年的巨大阴谋! 只是,成灏此番,又是为的那般? 翌日,我正起床,忽听外头远远传来一个清朗声音。 “锦瑟,钰琛前来叨扰。” 抬眸从窗口望去,顾钰琛正立在水塘那端,今日他着一身素白衣袍,仍是不系腰带,抬手投足间超凡脱俗。 在清晨微微的雾气中,他更显得像莅临人间的仙人。 正欲答话,却听对面房门吱呀一响,翠菡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顾公子,我家姑娘昨夜练功困倦,此刻还未起身,请顾公子晚些再来吧!” 顾钰琛立刻躬身行了一礼:“翠菡姑娘晨安,是钰琛冒昧了,本是怕锦瑟吃不惯这里的素菜,是以让人打了些许野味做了菜肴,让她换换口味。未曾想打扰了姑娘。钰琛这就告辞,晚些再来。” 这人说话间,言语温和,神色安然,端的是让人舒心不已。 听了他的话,我这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手上皆端着食盒。 待他们走远,我方缓缓拉开门出去,见翠菡仍是在外头立着。 我一沉声:“翠菡!” 翠菡见我脸色,神色变了变,立即俯身下去:“姑娘莫怪!” 我却未伸手扶她,语气淡然却又疏离:“你倒是乖觉,都会替我拿主意了!” 第五十四章 风雨山庄起风雨 翠菡听见这话,慌忙低头道:“姑娘,翠菡并未替姑娘拿主意,只是想着姑娘乏了,需要休息罢了!” 我凝眸望她。 翠菡的性子,我怎能不知?她素来是个沉静的,从不逾矩。 不该言语时,她是绝对不会出声。 今日如此,加之之前她对顾钰琛的态度,必定是事出有因。 只是,她却为何瞒我? 我冷冷道:“翠菡,若是你觉得我做事不合你心意,你大可不必跟着我。” “不,姑娘,王爷对翠菡有恩,让翠菡跟着你,翠菡会一直护着你,求姑娘别赶翠菡走!”翠菡抓住我的衣袖请求。 我轻轻拂开她的手。 “我感念你与清河对我的挂怀。只是,如今我已与宁远王毫无瓜葛,你离开我,他也不会责怪与你。”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只希望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但见她的双眸已溢满清泪。 “姑娘,你莫如此说……” 她轻轻啜泣,半晌却是再不答话。 我更是觉得她知道些什么,却不便告知我。 “罢了,你走吧,现在宁远王与那白慕烟整日卿卿我我,怕是也无暇顾及你,你自可回清幽花谷等你师父。” “姑娘——”翠菡再也忍受不住,两行泪珠滚滚而下,“你只需知道,王爷对你的心,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其它的,翠菡是真的不能再多说了……” 我心里“轰”的一震。 果然…… 他只瞒着我,连翠菡都知道的事,他却瞒着我! 我猛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急急抓住翠菡的肩膀。 “翠菡,你告诉我,那日我们回到京都,在女装店门口,我追着元青去时,你是不是见过清河?” 翠菡吃了一惊,犹豫了片刻,终是含泪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 这就是为何那日一直不见清河的原因了! 我一直纳闷,那天我走在街上,翠菡是如何找到我的,更蹊跷的是,我只提了白慕烟三个字,什么都还未说,翠菡就已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直到后来,她什么都没有问,却是将一切知晓的清清楚楚…… 原来,这一切都是成灏一手安排! 那么如此想来,那日突然出现在宫墙边的那把红色油伞,也应不是偶然。 他还特地安排小南来送药油与我。 …… 成灏,你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却将我一人瞒在鼓里。 难不成,这许多事,是我不配与你承担的么? 那么,白慕烟就可以么! 难道就凭着她是邱国的郡主么! 我心头郁结,只觉气血直冲头顶而去,眼前一黑,就要往旁边倒去。 “姑娘!”翠菡惊叫一声,忙伸手扶住了我。 我甩开她的手,扶着门框,缓了半晌,方慢慢平静下来。 我转头望向翠菡,许是我目光凌厉,她竟是往后退了一退。 “翠菡,他为何要如此做!” 翠菡望着我,眼睛里满是欲说不能的悲伤。 “罢了,”我闭上眼睛,“我知道你有命在身……我只问你一句,他是否……真心爱那白慕烟?” 若是,那么我便死了心,此生再不念他见他。 “姑娘,”翠菡哭道,“若王爷爱那邱国郡主,他还会让清河写信与我,让我保护你么?” 我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所以,他果然是在利用那白慕烟在算计什么。 或者,他是在与白慕烟合谋什么。 ——邱国是黎国南边一个小国,本就靠着黎国作为屏障,才未受到其它国家侵扰。所以,成灏在护着黎国的同时,也在护着邱国。 他们本身就是天生的盟友。 只是,不管是算计也好,合谋也罢,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只是随他安排,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他所谓的“从未变过”! 从我遇见华年开始,就已经在他的安排之中了,直到现在也是…… 一旁的翠菡见我如此,早已经泣不成声。 我缓缓回头,将自己抵在门上,朝她笑道:“翠菡,你可当我是好姐妹?” 翠菡顿住了哭声,抬眼怔忡望向我。 “姑娘,你这是何意?若翠菡做错了什么,你要打要骂都行,但是你莫要敢翠菡走!” 我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又帮她拂开沾在脸上的发丝。 “傻翠菡,我怎么会赶你走?在我心里,一直当你是好姐妹。” 我顿了一顿,望着翠菡的清澈双眸。 “只是,翠菡你呢?你是因为宁远王的嘱咐才留在我身边,还是因为我锦瑟这个人?” “我自是因为姑娘你!” 翠菡答的毫不犹豫。 我笑了:“真的?” 翠菡紧紧握了我的手,重重点头。 “那么,”我也回握她,“从今日起,我就是我,锦瑟!而不是宁远王的什么人!” 我一字一顿道:“你也是你,翠菡,而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吩咐,可好?” 翠菡凝眸思索,似是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 “翠菡知道了,此后行事,我不再想着王爷的吩咐。姑娘你,也不必纠结王爷对你是否真心!我们都要做自己!” 我望着这个伶俐女子,平生第一次感谢上苍,将她带到我的身边。 …… 翌日,八角亭中 我手捏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锦瑟不仅精通骑射,这棋艺也是高超,真是让钰琛汗颜!” 顾钰琛浅笑着落下黑子。 他嘴上谦虚,却是招招领先,明显棋艺非凡,却从不下杀招,每次在我白子即将要全盘皆输之际,放我一马。 我淡笑道:“顾公子胸襟开阔,锦瑟自是不及。” 翠菡在一旁,见我俩互相吹捧,默默的撇了撇嘴。 见他无意输赢,我的棋便也下的漫不经心。 一边落着子,一边闲聊着。 “之前问过顾公子,何以选了这么一处庄子,顾公子还未作答。” 顾钰琛仍是浅浅笑着:“钰琛自幼喜欢山水,不喜城内人人自卫,在这远离人世之所,心里也安然。” “顾公子果然非锦瑟这般凡夫俗子所比。”我也浅笑道。 “锦瑟此言差异,你貌若天仙,又博学多识,是钰琛不及才对。” “咳……”顾钰琛话音刚落,便听翠菡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我与顾钰琛不由同时看向她。 翠菡一见,忙摆摆手道:“姑娘、顾公子莫怪,翠菡刚刚被口水呛了一下……” 说完便垂目躬身不语。 “对了,顾公子,”我意图打破这尴尬局面,“我见那穿竹巷原本也是人烟聚集之地,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是全成了空房?” 顾钰琛神色忽然黯然,半晌不语。 我忙道:“是锦瑟唐突了!” “锦瑟,”顾钰琛却是缓缓开口道,“你见过一个人,残忍到要将一个村子的村民全都杀掉吗?连几个月的婴孩都不放过?” 我心口突地一痛,我想起了北家沟里满地的死尸。 难不成,这里和北家沟一样,村民如那里一样尽数死去? 我不敢再问,也不忍再问。 只是手里捏着的棋子,迟迟也落不下去。 吧嗒,吧嗒,吧嗒,嗞…… 是谁在吃东西,好像还有烤肉的味道。 我与顾钰琛同时回过头去—— 果然是那疯老头! 他正坐在棋桌旁的另一只石凳上,一手抓了一只鸡腿,美滋滋地吃着,不时还要舔一下嘴唇。 “你哪里来的烤鸡腿?” 我问道,顾钰琛不是只吃素食吗?这府里怎会有肉? “厨房啊,我见两只野鸡被绑在柴房后面,就烤来吃啊!” 此时他已将一只鸡腿吃完,将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将另一只递于我。 “你吃不吃?” 我忙摇摇头,这才想起顾钰琛昨日说捉了野味来给我换换口味,看来就是这山鸡了。 那疯老头又将鸡腿递向翠菡,翠菡先是干呕了一声,继而也赶忙摇摇头。 那老头也不再问顾钰琛,将鸡腿送至嘴边大口嚼了起来。 剩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突然,庄子门外传来一声喧哗,就有几个人跑来喊道:“顾公子,锦瑟姑娘,有个当大官的来啦!” 当大官的? 我一思索,旋即心里一沉。 怎的这么快就来了? 一众人齐齐迎到门口的院子。 我远远便那一身暗紫流云斜纹长袍,正是成滦。 我未曾想,竟是他来颁发国主诏令。 在他身后,是一顶华贵紫纱轿辇,以及仆从侍卫无数。 他们个个身着软甲,身配长刀。 当真是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看来,成灏被夺取的兵权,竟是有一些落在了他的手上。 “见过滦王!” 庄内的人一生都未见过如此阵仗,此时见我拜下,也零零落落地慌忙下拜。 唯有顾钰琛不急不躁,唇角含着轻笑,徐徐行礼。 “锦瑟,”滦王欲来扶我,却看到了我身边的顾钰琛,眉头一皱,“这位是?” 也难怪成滦疑心,顾钰琛的周身气度,着实让人无法忽视。 “呔——” 我正待作答,身后却传来一声高叫。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如此大胆了。此时他已在亭中吃完了鸡腿,来观看热闹了。 灰影直冲到成滦面前半尺的地方才停下来。 成滦被他吓的吃了一惊,竟呆愣了没有回神。 再看那疯老头,此时却直愣愣地盯住了成滦,眼睛里闪闪发光! 突地,那光从眼里直流下来,在他脸上的皱纹里铺了一脸。 他涕泗纵横,又凑近了看着成滦。 默然地流了一阵眼泪,突然紧紧抱住了脑袋大哭起来。 “啊——好疼!” “啊——啊——疼死爷爷了!” 第五十五章 疯癫言语可疯癫 疯老头在地上不住打滚,额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疼的整个人蜷缩起来,显得他更瘦更小了。 “姑娘!” 翠菡在一旁握紧了我的手。 “这、这、这人到底是谁?” 成滦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声音微微发抖,想是被吓得不轻。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 那老头在地上滚了有一刻钟,突地蹦起身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他发出一阵长长笑声,声音低缓而又有着节奏。 旋即便负手立在了成滦跟前,他围着成滦转了一圈,继而又是一阵长笑。 “来人……”成灏颤声叫道。 身旁护卫一听,便欲拔刀。 翠菡握住我的手又是一紧。 “死小子,你背部曾受重创……” 疯老头突然开口,成滦急忙挥手,示意护卫收回刀。 我也惊奇不已,这疯疯癫癫的老头,他是如何知道成滦曾背部受伤? “你胡乱猜的吧,疯子!” 成滦骂道。 “疯子,对,我就是疯子!不过总好过你这——半个死人啦!” 那疯老头眼睛一瞪,拉长了音调,看似痴痴傻傻。 “放肆!” 成滦气得眼睛都红了。 “爷爷我,从不诓人!你背部至今一遇下雨天就疼得要死,是也不是?” 疯老头一说完,成滦就愣住了。看来他说的没错。 “你、你这个疯子如何知晓?” “呵呵呵呵,”老头用刚吃完鸡腿的油手将两边下眼皮往下一拉,“你爷爷我乃是北斗七星下凡,什么不知晓?” “不过是背疼而已,何至于会死?”成滦仍是难以置信。 “嘿嘿嘿嘿,骗人是小狗!” 说完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掌在成滦脸上摸了一把,抹了他满脸油光:“你是小狗,呵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未落,人已消失在后面山头了。 此时再看成滦,正顶着半边油脸,气得咬牙切齿。 不等他说话,我忙躬身柔声道:“滦王,刚刚赶了山路,身体疲累,不妨去歇一歇吧。” 成滦见我说话,立刻换了笑脸,伸手扶我。 起身时,我看到一旁的顾钰琛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 成滦携着我正要走,看见顾钰琛,又问:“锦瑟,你还未介绍这位是?” 未等我答话,顾钰琛早已拱手道:“回王爷,在下钰琛。” “姓玉?” 顾钰琛浅笑,凝眸道:“姓顾。” 但见滦王面上闪过一丝冷冽,但立刻笑道:“顾兄,多谢近日照拂锦瑟!” “王爷折煞钰琛了,钰琛不过凑巧与锦瑟买了同一处庄院,何来照拂?” 顾钰琛笑不达眼底,恭敬说道。 他虽是说的谦卑,却在他周身,感觉不到一丝谦卑之态。 成滦再不说话,只默默看了他片刻,随后便转身对我笑道:“锦瑟,本王要住你隔壁的房间。” 我脚步一顿,不由得冷了言语:“王爷恕罪,锦瑟隔壁已有翠菡在住了。” 滦王见此,忙弯起了眼睛笑道:“锦瑟何必当真,本王、本王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哈哈哈……” “王爷何等尊贵,以后这种玩笑还是不要乱开,免得失了身份!” 我举步走到了成滦前面,成滦便也不再言语,只拔脚跟上。 “呀!”成滦突然叫了一声,“差点忘记了!锦瑟稍等。” 他朝后面侍卫挥了挥手道:“还不将东西拿出来。” 但见一名侍卫从那紫色轿辇后面走出,手里捧着一个箱子,箱子用软布裹起。 “锦瑟,这是本王特地命人为你打造,快打开看看!”成滦喜道。 我朝翠菡一点头,她便走上前,手脚伶俐地打开了箱子。 一身银色盔甲在日光下灼灼地发着光。 那头盔是将白银抛光所制,两边鬓角处各缀着雀翎样的同色饰品。 盔甲根据我的身形特制了腰身,袖口、领口都用生银点缀着精致花纹。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一片赞叹之声…… 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我身上,只是,有一道目光,似乎很是不同。这目光,我在第一天踏入庄门时,也感受到过。 只是当我回头,试图迎上这道目光时,却是如何也找不到了。 “锦瑟,你可满意?”滦王道。 我微笑俯身行礼:“谢王爷厚爱,锦瑟惶恐。” “哎,锦瑟,你如今是西境大将军了。本王早就发现你虽为女子,但有经世之才,所以才伙同峪王并几名朝臣上书,举荐你当大将军,本王相信你!” 哼,原来成滦此次是来邀功了。 “多谢王爷信任!”我又俯身行礼,不等成滦说话,我便招呼着,“小九,快带滦王休息去吧!” 小九自人群中走了出来,学着方才顾钰琛的样子躬身道:“王爷,小九带您去休息。” 他的声音里有着男子的雄浑,却也带着些孩童的稚气。 成滦见我不欲挽留,也就跟着小九走了。 走了几步,他突地又回过头来,道:“锦瑟,此次去西境,本王不能再陪你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点点头。 他沉思了一瞬,又开口道:“本王明日就启程回京都了,锦瑟可否在分别前与本王走走?” 我略一思索,终是点点头。 “好。”笑道。 成滦这才跟着小九走了,脚步轻快。 院子里的人也渐渐散去,滦王的随从侍卫们自是追随他而去。 只是,正待我与翠菡也预备离开时,却是发现右边篱笆旁站着一个灰色人影。 即将西下的夕阳将那人影子拉得很长,已经快到了我的脚边。 我凝神看着,那人带着草帽,从身形看来应是个女子。 那女子见我望她,便举步向我走来。 见她走路的样子,我脑海里突然回响空鸣。 是她? 翠菡见状,悄然挪步,挡在我身前。 我心头一热,拉了拉她,朝她摇摇头。 她知此人并无恶意,便放了心,立在一边。 那女子脚步犹豫,但终于期期艾艾走至我身前。 待她慢慢拿下头上草帽,我终于确认。 我不由喊出来:“真的是你,绿莺!” 当年在穆府,是她带给了我最真实最简单的欢乐。 她比那时瘦了许多,皮肤也不如当年光滑,穆子萧在华年死后就遣散了府内的仆役,在那之后,我便未曾见过她。 只是没想到,她竟在这风雨山庄! “锦瑟小姐,你现在当将军了!”绿莺的语气淡漠而又疏离,似乎……还带着怨怼。 我怔了一怔,忙转头嘱咐翠菡先回烟波堂。 翠菡看了一眼绿莺,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绿莺,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你说就好了。” 绿莺冷笑,那笑真是刺目。 “锦瑟小姐前日来这庄子,绿莺就看到了,只是以小姐现在这身份,绿莺当真不敢造次搭话。” 绿莺句句带刺,与以前穆府里那个活泼善良的女子判若两人。 我只有忍了心中酸涩,问道:“紫竹呢?可也在这庄子里?” “紫竹蒙锦瑟小姐记挂,定然受宠若惊呢!”绿莺言语里仍是含着讽刺。 下一刻,她神色突然黯淡下来,“只是……她已然人在九泉之下,怕是不能知晓了。” 我心里一痛——那个娟秀得体的女子,她已经不在了么? 我急急跨出一步,直拉住绿莺胳膊:“绿莺,好姑娘,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绿莺见我如此,大大的圆眼睛里早已溢满了清泪。 “锦瑟小姐这几年风光得意,还管我们这些下人做什么,快莫让我们带累了!” 我心中酸楚:“绿莺,锦瑟知道这几年你受了许多委屈,只是锦瑟本就身如飘萍,自顾不暇。当年未能护着你们,我心中一直难安,现在你我两个都算是穆府旧人,当年承蒙照顾,如今你若不嫌弃,锦瑟愿任你调遣。” 绿莺已是满面泪痕,她终于抱住了我。 “锦瑟小姐,你莫如此说,真的折煞奴婢了!” 我抚着她,她哭了很久很久,似是要将这几年的恐惧、委屈、茫然全部都哭出来。 我携着她到八角亭中坐了,她方断断续续说了些话。 “夫人被关起来之后,穆大人遣散了许多仆从,那时经常有刺客来府里,仆役们急晃晃地都卷着银钱逃了,只留几个忠心的,不愿离开。” 我这时才知,原来当我在水云居里安然度日时,穆府居然经历着如此劫难! “夫人平日对我和紫竹极好,我俩便相约着轮换去照顾夫人……” “华年姐姐一直是你和紫竹在照顾?” 我心里纳闷,绿莺和紫竹是绝不可能在华年的饭食里下毒的,那么谁会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来下毒呢? “那么,华年姐姐去世那晚,你们可发现有何端倪?” 绿莺凝眉道:“那晚是紫竹在夫人房内,夫人休憩时她便走了,并未听她说有异样。” 那么,那毒是何人在何时下的? “夫人死后,紫竹一直愧疚,认为自己未能照顾好夫人,就在夫人棺椁旁守了三日……结果受了风寒,双手溃烂,才过了几日就去了……” 绿莺说着又要落泪。 我却听得心惊——从未听说受了风寒会双手溃烂的。 再问绿莺,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几日穆大人一直喝酒,伏在夫人棺椁上哭了许久,酒醒后就将府内剩下的人打发走了……” 时隔经年,我方知道,那时的他们有多苦。 原来有些人的苦并不让我看到,有时候我恰巧看到了,或许那也不过是其中一成…… 如今才知道那些过往,却是什么都无法改变,只空留余恨! 我唯有拉了此时抽噎不已的绿莺,默默陪她垂泪。 第五十六章 小人常戚戚 安置好了绿莺,回到烟波堂,心里却再难安。 一夜梦境纷乱。 …… 翌日,按着成滦说的时间,来到了后山。 到了一处开阔地,却见面前五丈远处飘然站着一个背影。 如墨般黑发垂在身后,天青色长袍正随了晨风轻轻起舞。 听见响动,他回过头来,灿然一笑,眉目间顿生暖意。 周围的山光似乎全都黯然失色。 “顾公子,你怎的在这里?” “锦瑟晨安,”顾钰琛拱手道,宽大柔软的衣袖在他身侧如浮动的云,“钰琛喜欢这山间晨露,是以每日都会早起来收集。未曾想在此遇见锦瑟,钰琛当真喜悦。” 我才发现他手上握着一个莹白的瓶子。 他温和地笑着,此时日头还未升起,只有半个天空的璀璨云霞映在他的脸上。 我也朝他一笑,款款向他走去。 “锦瑟——” 身后传来一声高叫,是成滦来了。 我回头,见他额上此时已密密地布满了汗珠,于是笑道:“滦王今日竟未带侍从?” “本王只想与锦瑟你走走,带那些闲杂人等做什么?” 想来是他平日里坐惯轿辇,此时说话有些微微喘息。 等他踏上山坡,看到了我身后的顾钰琛,神色蓦然一变。 “你怎的在这里?” 顾钰琛面色从容,答道:“禀滦王,此处是钰琛的庄子,钰琛来这后山,想来是不犯国法吧?” 成滦欲发作,但见我在一旁,也便端起身子,整了整面容。 “自是不犯国法,只是此刻本王想与锦瑟单独相处片刻,烦请顾兄移步别处!” 顾钰琛却是灿然一笑:“王爷此言诧异,这后山常有猛兽毒蛇出没,是以钰琛要陪同二位,提醒二位莫去那危险之地!” 成滦一听此言,才未答话,一任他跟在后头。 我悄悄回头对他感激一笑。 他对我挤了挤眼睛,端的是神采飞扬,恍若仙人。 “锦瑟,此次去西境,你若是有何需求,尽管跟本王说!”成滦说着。 有顾钰琛在,他终是不好说些逾矩的话。 行到一处平坦之处,草木踩在脚下,柔软舒适。周边几株大树勃勃生机。 面前几丈处有一处山崖,崖壁光滑,缀着些许紫色山花,那些山花直攀着崖壁而上,到崖顶上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山崖顶端,紫色的花开得如云似霞,仿佛要引着人走进异常美丽的梦境。 “锦瑟,你看这花开得多美?”成滦一挥手臂,宽袖随风飘动。 “是啊,浓绿万枝莹紫,动人春色此处……”我也不禁喃喃叹道。 不知为何,我心里浮现出多年前,穆府里那个浅笑从容的女子,她也那般地爱着那清淡紫色…… 只是这一生,终是没有机会,再唤她一声华年姐姐。 一旁的顾钰琛也仰头望着那崖上花海,微笑不语。 成滦一听我如此说,怔忡半晌,突道:“锦瑟,那次,本王送你一件紫色琉璃纱裙,你为何不穿?” 我一时未想到他会如此问,也是怔了一怔,方才笑道:“紫色乃王室上色,锦瑟一介民女,蒲柳之姿,哪里穿得起这高贵紫色?” 成滦面有急色,正欲开口说话,忽地一道细细水柱,从上方那紫色花海中喷射而出,直射到成滦的头脸上。 那水柱呈淡淡的黄色,还微微冒着热气,直喷了有半柱香时间方才停歇。 成滦此时发上已被浇得湿透,眉上,鼻子上,嘴唇上皆挂着水珠。 他了望红日初升的天空,一脸茫然。 还未说话,又有一道水柱喷射而来,只是比之前时间短些而已。 我微微纵了纵鼻子,在空气中闻到一股怪味,似乎是…… 眼看着成滦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目光越来越狠戾。 “滦王真是好福气!”我还未反应过来,顾钰琛已然躬身笑道。 成滦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甩了甩衣袖,冷言道:“你倒是说说,何来福气?” “钰琛听先祖说,此山有一处龙气聚集,内含龙涎,龙涎感应到贵人来到此地时,方会喷射出来,钰琛这么些年,可是从未见过这等奇景!” 成滦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不管他是信与不信,被人奉为贵人,内心总是欢喜的。 “你未诓骗本王?” “钰琛岂敢。”顾钰琛仍躬身。 他虽是语含奉承,却是说的不卑不亢。 成滦这才放下心来,面上喜悦,只喃喃道:“难怪这水温热,只是这龙涎,味道也不怎么好闻啊……” 顾钰琛起身,唇角含笑,眉眼低垂,温润如一块无暇玉璧。 成滦又抬头往崖上望了望,似是等了片刻,再不见有龙涎滴落,便也举步走了。 我与顾钰琛转身也跟在后头。 成滦阔步走在前面,他不说话,我与顾钰琛也只好保持沉默。 “锦瑟,”成滦突地转过身来,“按照今日之相,父王保准会将这王位传与本王也保不齐,到时候,你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衫,都不会有人非议!” 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滦王胆子忒大,居然随意议论王储之事,不怕隔墙有耳么? 正想着,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伴着一个少年的尖叫。 一回头,才看到是那疯老头携着小九从高处跃下来,小九不懂武功,此时已然面如土色。 那疯老头子本欲再带着他跃起,小九却是死命抱着一旁大树再也不走了。 疯老头气急败坏道:“你自己说要学武艺,现在怕成这样,还说要保护那、那什么——南姑娘!看你现在这怂样,爷爷我不陪你玩啦……” 小九被说中了心思,瞬间便涨红了脸。 “你说要教我武艺,还要考我内力如何,让我站在崖顶跟你比赛撒尿不说,还将我从那么高的崖顶扔下来,我,我不要跟你学了!” “你这臭小子再说一遍,想学武艺还不听我的……” 老头一边试图将他的手从树干上抠下来,一边嘟囔着。 “你根本就不想教我嘛,还非说自己是、是童子尿,尿的高……” 小九委屈巴巴地说着。 就在他二人如此僵持时,一旁成滦突地脸色一变,忙抓起胸前衣衫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又嗅了嗅衣袖,我不禁轻轻掩嘴。 却见成滦神色渐渐阴沉。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小九身前。 我心里一紧,也急急闪身过去,站到了小九身旁。 “小孩,你再说一遍,方才是你们在崖顶撒尿?”成滦气得脸色发青。 “是……是啊!”小九愈发紧地抱紧了树干,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成滦的脸色由青转白,又转成了红色,忙举起手将他已然扬起的手臂隔开。 “王爷,他们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年纪尚小,况且并不知滦王就在崖下,滦王一向宽厚,就请饶过他们吧!” 我俯了身道。 眼看着滦王神色渐渐又平静下去。 “罢了,看在锦瑟的面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成滦还未说完,那疯老头却已跃至跟前,将自己倒挂在一根树枝上,那皱巴巴的脸正对着成滦,“死小子,爷爷的尿,味道如何呀?哈——哈——哈哈……” 我看到成滦紧咬着牙关,他的手已握在腰间的剑上…… “想杀爷爷我?来呀来呀!” 疯老头撕扯着自己脸上的皱皮,感觉都快将整张脸上的皮撕扯下来,恐怖至极! “哗,”成滦抽出长剑,直朝老头劈将过去。 那疯老头腿上用力,整个人便立起身,从树枝上弹跳到了三丈之外。 成滦劈了个空,咬牙切齿就要纵身追上去。 那老头的声音已然远远飘来:“呵呵呵,呵呵呵,坏事做绝,福报到头,死期不远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此时的成滦,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 “王爷息怒。”顾钰琛仍是言语平淡,拱手说道。 成滦瞪着发红的双眼望向他,一字一顿道:“你,竟敢如此戏耍本王!” 我心里一惊。 从与成滦相识,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狠戾的模样,而这,是否才是真实的他? 我望向顾钰琛的眼神不禁多了一丝探究,且看他如何化解。 他确是不急不躁,仍是唇角含笑,拱手而道:“钰琛并未戏耍王爷!” 说完便垂手不语。 成滦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怒道:“那你如何解释方才之事!” 顾钰琛微扬唇角:“方才,不是龙涎喷射,恰好落在王爷身上么?这是天降祥瑞。王爷,可有不妥?” 顾钰琛说得理所当然,似乎之前疯老头与小九并未出现过。 我见成滦面色一顿,似是还在回味顾钰琛话里的意思。 于是开口笑道:“王爷乃天选之人,怎么会有污秽落在您身上呢?” 成滦面容一松,看着我道:“锦瑟,你也觉得我是天选之人?” 我忙躬身:“锦瑟不敢议论王储之事,只是陈述方才所见罢了!” “但是,但是方才那疯子,”提到疯老头,成滦脸色又气得苍白,“那疯子他,他……” “王爷,他们自玩他们,与王爷无关哪!”我抬眸笑望着他。 成滦似乎这才恍然大悟,抚掌大笑。 “哈哈,锦瑟,你说得对,他们必定是尿到别处,那污秽不可能落在本王身上!” 成滦又恢复了之前的神采奕奕。 只是头上身上狼狈,又有淡淡骚臭传出…… 原来这世上,惯有人耽于自欺欺人。 我不禁心中冷然一笑。 第五十七章 幸与清风为伴 成滦乘着来时轿辇,浩浩荡荡而去。 这次他不去西境,很多事情,反而要好办许多。 “姑娘,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这次去,还带女装吗?”翠菡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问我。 “带啊!” 我一边在布帛上写着什么,一边答着。 “姑娘,这次你可是大将军!”翠菡语含惊讶。 “那又如何?”我咬着笔思索。 翠菡呆愣了半晌:“姑娘,翠菡愚钝,实在想不出何时有穿女装的机会。” 我一凝眉,望向她,莞尔道:“我也不知道啊,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说完,我将手中布帛折好,装进竹筒,交于她,叮嘱了几句。 翠菡聪慧,立刻便懂了。 于是拿着竹筒出去了。 …… 晚上,我躺在榻上,听着外头水流潺潺。 微风轻吹着窗上纱帘,带着丝丝凉意。 我毫无睡意。 黎国西境用一个女子来做大将军,光这一点,便能成为他国来犯的理由。 此次去西境,我要面对的,恐怕就是生死的较量。 只是,这其中厉害,成滦或许不知,他成世南难道也不知吗? 这背后,又潜藏着什么阴谋呢? 正想着,窗外黑影一闪,一个娇俏人影跳将进来。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于是将手枕在脑后,并未起身。 只是纳闷,我中午才写出的信函,她怎得恁快就收到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也不知道,为何每次我都要鬼鬼祟祟与姐姐见面,搞得好似偷情一般!” 骆澜天将手中一个小包袱放在地上,歪头嘟囔着。 “还不是因为你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多了,是以习惯了!”我轻笑道。 “姐姐,你没睡着啊!” 骆澜天压低了声音道。 我这才翻身下床,也不寒暄:“可是你师父来派你送什么东西?” 骆澜天咯咯一笑,携了我的手:“姐姐,你说你这么聪明,真的好么?” 我刮了下她的鼻头,顺便将手掌伸在她面前。 她无奈撇嘴:“好啦,给你!” 她弯腰从地上拾起包袱,直接递给我:“你自己看!”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夜里闪着清光。 我接过包袱,包袱很轻,似乎只有布料的重量,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我好奇打开。 但见一件金丝软甲叠的整整齐齐,躺在包袱里面。 我疑惑望向骆澜天。 她凑了嘴巴过来:“姐姐,这可是我从我师父那里偷来的!” 然后,她便望着我吃惊的神色哈哈笑起来。 我知道她是诓我,也不理她,径直坐在榻上,接着烛光端详那金丝软甲。 这软甲用金丝线密密地织了许多层,足以挡住普通的刀剑袭击。 骆澜天见我不欲再问,便急急坐在我身边。 “好啦,姐姐,我不扯谎了,是那日与你一起来的那坐轮椅的公子,央我师父将这冰魄金甲赠与你!” 竟是成灏!我何尝未想过是他,只是不敢置信罢了。 “那他,为何要如此做?” 我缓缓问道。 “姐姐,还不明显么?小天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姐姐你却是不懂?”骆澜天语含调侃。 “是么?”我默然道。 人心自古隔肚皮,他是如何想的,我又怎敢轻易揣度? 怕只怕,到头来落得失望心伤。 骆澜天似是看出我情绪不佳,也便一改之前嬉笑神色。 “姐姐,这冰魄金甲材质坚韧,刀枪不入,而且冬暖夏凉,你不是要打仗么?只穿这个就够啦,免得那什么劳什子盔甲臃肿笨重,一点都不实用!” 我知骆澜天话有所指。 成滦送我盔甲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看来,我想与他毫无瓜葛,还真是不行。 “姐姐,你可定要穿上啊,小天求你了。” 骆澜天摇着我的手臂,扑扇着眼睛撒着娇。 见我不语,她又软语央求:“这软甲我师父宝贝的什么似的,小天听他们谈话,好像还是那公子用什么东西换来的……” 我不由暗想,成灏会用什么来跟半坡仙交换呢? 半坡仙,又会需要成灏的什么呢? “放心吧小天,我会穿上的。” 骆澜天见我如此说,才放下心来。 她事已办妥,也不再多留,便欲转身离去。 “对了小天,今日我刚给你写了信寄去。” “真的吗?姐姐可是想我啦?”骆澜天嘻嘻笑道。 我起身笑道:“想你是真的,但更想银票。” 骆澜天嘟了嘴巴:“好啦,我知道你此次去西境要用银钱,早就为你备好啦。” 走到窗前,她又回过头悄声道:“姐姐,我师父给你那锦囊,你可要收好啦,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交代你,让你在心绪难平,选择两难时打开!” 说完,也不管我是否应答,就跃出窗去,消失在了暗夜里。 我从衣襟里摸出那红色小荷包。 我会有何心绪难平、选择两难之时呢?这世道,由得我选择么? 自始至终,我一直都是被选择的那个。 从我离开扶兰苑开始,不,或许,从我进入扶兰苑开始,我被选择的人生就开始了…… 我轻轻自嘲了一番,便将那已然快褪色的荷包收进衣中。 虽然我知道,有可能,我这一生都不会打开它。 …… 第二日,我与翠菡牵着滦王留于我们的快马,出了风雨山庄。 按照规定,我须得先回到京都,经过国主当面授意,受百姓之礼,方可前去西境。 烟波堂一众人都来送我。 绿莺今日换了一身细布麻衣,头上斜斜梳着发髻。 她双目含泪:“锦瑟小姐,绿莺知道西境艰苦,你要多保重!” 她身后众人亦七嘴八舌道:“是啊,锦瑟姑娘,要多保重!” “锦瑟姑娘是将军了,可别忘了我们哪!” “……” “锦瑟姐姐,”说话的是小九,他正从人群后挤出来,“我娘给你做了些糕点,你带着在路上吃吧!” 小九将一个包的端端方方的盒子递于我。 “小九,小南呢?”我不由问道。 “小南昨日已经被滦王接回去了,说是她爷爷奶奶想她了。” 这么快又回去了?我心里一叹,成灏的心思,我从来就是猜不透的,那便干脆不猜了吧。 “锦瑟姐姐,小九要好好学武,将来也要像你一样,当上大将军!” 小九的脸上尚带着少年的稚气,眼睛里却是坚定满满。 我朝他笑道:“小九如此心志,他日一定会实现的。” 说完我翻身上马,拉着翠菡坐在我身后。 马蹄哒哒响起。我再一次,将牵挂着我的人,留在了我的身后。 眼前落日溶金,明天看来是个好天气。 翠菡突地在背后道:“姑娘,那顾公子对你如此上心,怎的也不见她来送你?” 我听出她语中不满,知她暗含挑拨之意,轻笑了一声,也并未放在心上。 “锦瑟。” 穿竹巷密密的空屋里,突地传来一声呼唤。 顾钰琛已从一处屋里出来,一身素白衣袍。 与平日不同的是,他将如墨长发用玉冠束起,如此更显得他眸子如同点漆,又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的两点星光。 他缓缓行至道路中央,静静立着,夕阳的璀璨霞光从他背后打过来,更显得他如同神祇。 “顾公子,如何会在这里?” 我微微讶异,心中有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冒了出来,却又觉得不可能。 “钰琛虽不才,但尚有报国之志,不知锦瑟此次去西境,可否成全钰琛一番志向?” 顾钰琛说话间,仍是如行云,如流水,缓缓从心间飘过,端的是让人心情舒适。 我感觉我背后的翠菡,呼吸却是明显一滞。 “姑娘……” 她轻声唤我。 我笑着反手拍了拍她。开口问道:“锦瑟冒昧,西境乃风沙之地,顾公子去,怕是不合适?” 顾钰琛垂目轻笑:“锦瑟一介女子,尚能在风沙之中谈笑从容,钰琛何惧?” 他抬眸望我,目光灼灼。 我竟是不由得避了开去。 “锦瑟粗鄙之人,又无亲人牵挂,自是无碍。”不知为何,他目光竟是让我有些慌乱,我便胡乱答着。 “锦瑟说笑了,”他仍定定立在原地,保持着如仙人的姿态,“锦瑟是怕钰琛身无长物,无法帮你,却反而成为你的累赘吧?” 我垂了头,默然不语。 顾钰琛也不怪罪,只仍轻笑道:“钰琛会卜卦,且卦卦应验。” “哦?”我来了兴致,“那顾公子不妨现在就为锦瑟卜上一卦。” 顾钰琛盯着我,半晌沉默不语。 “姑娘……”翠菡又在背后催我。 这次我却未应答,只由了顾钰琛盯着。 “此次回去,”顾钰琛突然开口道:“会有人在京都城门等你。” “顾公子说笑了,锦瑟一介孤女,怎会有人等我?”我心里暗暗泛起酸楚,想到成灏。 “这人是你血肉至亲。”顾钰琛淡淡道。 难道是元青? 我不由歪头道:“顾公子不用占卜器具,便能算出有人等我?” “卜卦用器具,那是下等之法,且往往不太确切。钰琛卜卦,从不用器具,只探人心!” “只探人心?”我轻轻呢喃,“如何探人心?这世上,人心是可探的么?” 我策马慢慢起步。 顾钰琛见我自顾走了,也不着急。 只听一声唿哨,一匹白如雪、蹄如铁的马,已从穿竹巷另一端奔向他来。 我与翠菡同时吃了一惊。 眼看着他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衣衫猎猎,发丝飘飞。 “顾公子会骑马?”我惊道。 顾钰琛低头轻笑一声:“钰琛虽不能学武,然而骑马却是会的。这马我驯养多年,幸好未被小南那丫头发现。” 我也笑了。 于是一前一后走在穿竹巷内。 顾钰琛的声音从身后缓缓飘来:“锦瑟,你可知,日前我所说那屠尽这穿竹巷中百姓之人,是谁?” 我顿然觉得一阵凉意自脚底升起,直达心底…… 第五十八章 玉宇何时澄空来 黄昏的风从那些错落的残垣断壁间吹过来,发出呜呜的回响。 这里曾经有人当户理红妆,有人后院磨刀霍霍,有孩童追逐嬉闹声如黄鹂,有父慈母爱其乐融融,有鸡鸣犬吠夜半婴啼,有新婚呢喃,也有新丧啼哭…… 只是不知是谁,让他们全都变成了无辜的刀下亡魂? 我半晌未答话,穿竹巷中,马蹄声悠长响起,溅起浓稠化不开的哀伤。 “昨日,你我还陪同那人一同上到后山……” 顾钰琛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仿若只是在闲话家常。 我却顿觉背脊生凉。 果然是成滦。 “顾公子如何知道?” 顾钰琛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这穿竹巷中,住着钰琛的族人,钰琛自是知晓。” 我身子不由一僵。 “钰琛从小父母因病而亡,我随着伯父和叔父住在这里,稍大些便去玉清观里清修……五年前那日,我回到穿竹巷,这里,已然血流成河……” 顾钰琛的语气微微黯淡:“钰琛胆小,躲在树后,看着滦王指挥亲兵屠尽了村中所有人……” 那天,成滦瞪着血红双目,不住地挥舞手臂,对着手握钢刀的亲兵们嘶吼—— “杀,杀,杀!” 手无寸铁的百姓毫无还手之力,只有在殷红鲜血中握紧了亲人的手…… 那晚,雷鸣轰隆,大雨如注,地上血水滔滔,一夜间大雨冲洗掉了所有血腥,冲洗掉了所有的哀嚎,也冲洗掉了成滦双手留下的斑斑罪行…… 十五岁的少年顾钰琛,在咆哮的暴雨中无助嚎啕大哭,他在电闪雷鸣中拉扯着埋掉了所有亲人的尸体,在滂沱大雨中用尽了所有气力…… 而现在,他在我旁边,白衣胜雪,缓缓讲着这段过往,就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 我蓦地勒住马。呼吸急促而又粗重,背后的翠菡早已是抽噎不已。 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从牙缝里恨恨挤出几个字: “到底为何?” 此刻,就在我们四周,飘荡着无数惨死的幽魂,他们心怀悲愤,哭诉无门,无法往生! 却终是——不愿归去。 顾钰琛策马向前,与我并肩而行。 “据说是心情不佳,喝醉了酒,拿这些村民泄愤!” 顾钰琛目光澄澈而又淡然,丝毫看不出悲伤情绪,似乎是在与我闲聊。 我却气血翻涌,握着缰绳的手指渐渐泛白。 “你昨日为何不告诉我?” 或许,我会一箭杀了他。 顾玉成竟是淡淡一笑:“锦瑟会杀了他么?”他舒了一口长气,“要杀,你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心头一滞,不由转头细细打量他,顾钰琛,果然善探人心! “留着这蠢货,是因为他背后还有许多秘密未查出来,不是吗?” 顾钰琛转头望向我,唇角微扬。 此时,我方知道,他原来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出尘。 他云淡风轻的外表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苦痛—— 他曾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惨死在自己面前……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个灰影伴着一声长笑从我们头顶掠过,并未停留,一直往我们前方而去。 我与顾钰琛相互对视一眼,便策马往前奔去。 出了穿竹巷,疯老头却已是不知去向。 前方沙路旁边的树荫底下,远远立着几个拉木质板车的人。 许是他们听到了马蹄声,是以早早地避在了一边。 行的近了,看到为首的那个人,我不由立刻勒住马。 “高大!” 顾钰琛也在一旁停住,笑望着高大。 “姑娘,姑娘!”高大看清楚是我之后,顿时喜笑颜开,拉着众人指着我。 “姑娘,你可是回来了!小老儿我听说你去边境当了将军,还被偷袭,甚是担心……” 说着,竟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我心里感动,急忙与翠菡下了马,与一众人见了礼。 高大颤着山羊胡子,抹干了眼泪道:“姑娘,顾公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待我简单向他说明之后,他便一声高呼:“怎的又去西境!姑娘,万万不可啊,你一介女子,此去必定凶多吉少……” 我还未答话,但见他却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呸,呸,看我这张臭嘴!姑娘,我是说,打仗是男儿之事,女子在兵营,怕是无法应对那帮虎狼之人啊……” 望着高大此时样子,我心下酸楚。 唯有死命咬紧嘴唇,逼进将要流出的泪水。 “无妨,高大不必担忧。国主之命不可违,锦瑟也自有法子保命!” 我朝他笑着,其实我心里知道,真正阎王要来索命,我又能有何法子呢? 高大见我如此说,神色稍稍松了些。 他看向一旁的顾钰琛道:“顾公子,你可要照顾好姑娘,小老儿知道你虽不懂武功,却是厉害的紧!” 见我疑惑,高大便解释道:“姑娘,说来惭愧,当日我弟兄二人来买这庄子,但手上只剩八百两银钱,姑娘你是不知道,那些人一听招不上也可领钱,都疯了般跑来,一来二去这银子就没了。京都近郊的庄子最少都是上千两。” 说道此,他刻意停顿片刻,见我不欲责怪,便摸了摸鼻子继续道:“我弟兄二人走了许久,打听了很多人,才找到这处便宜的,结果那人一开口就要价三千两,说这是依山傍水之福地,乖乖,给我二人吓得,正准备离开,顾公子就来啦!” 说完,他满是敬佩地望了一眼顾钰琛,顾钰琛也是淡淡一笑,轻轻朝他点头。 “顾公子只一句话,那人就降到一千二百两,我们与顾公子一人一半,还结余二百两。真是佩服,佩服!” 我之前只知他们与顾钰琛买了同一处庄子,不知其中有这些缘故。 便对高大道:“辛苦二位了!” 高大摆摆手:“姑娘不怪罪我们就成,这么些年,我们一直未敢跟你讲。嘿嘿,之前……那骆姑娘要来看你这庄子,我们也没敢让她来……” “锦瑟与钰琛合买一处庄子,”顾钰琛此时却插话进来,“她为何会怪罪你们?” 我不由得望向他,这人,偶尔也让人捉摸不透。 “啊,不会怪罪,不会怪罪。公子、姑娘,你们快些赶路吧,眼看这天都要黑了。” 高大拱手说道,之后便招呼着众人齐齐拉着板车走了。 此时夕阳已然落入山峦,我望着高大与那一众人渐渐远去,心中感慨万千。 “锦瑟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望着顾钰琛,歪头笑道,“高大他们生活果然单纯,顾公子不过是讲价买了一处庄子,他们便认为你厉害的紧了!” 顾钰琛愣了片刻,方哈哈笑了:“锦瑟,你开始与钰琛开玩笑了!” 我也笑了:“那顾公子与那卖主说了什么?” “锦瑟当真想听?” “当然。” “保密。” 顾钰琛勾唇一笑,旋即翻身上马,“驾”,便绝尘而去。 我一笑。 “翠菡,上马!” 翠菡听话拉住我的手。 两骑快马在夜色中如风般奔驰。 “顾公子,你这骑术不错!” “钰琛自学成才,不过尔尔!” “哦,那恰巧锦瑟也是!” “哈哈哈哈哈!” …… 这世间苍凉,但行路之人总要找到欢乐,继续前行才对。 一路策马奔腾,到了京都,也才初上华灯,未到宵禁时间。 我记着顾钰琛所说的话,在离城门还有几丈时,便放缓了速度,注意望着。 “顾公子,看来你的卦不甚灵验呢,城门处并无人等锦瑟啊!”我悠悠笑道。 顾钰琛但笑不语。 我也不便计较。 刚刚走进城内,行了不到一炷香时间。 “看招!”一声清啸自上空传来,我急忙举臂去挡。 一个劲装男子挥拳向我袭来。 我一看就笑了——正是元青。 顾钰琛所言竟是不差。 “姐!” 元青已笑着立在马前。 我翻身下马:“元青,每次都和我来这套?” 元青早已看到顾钰琛,拱手问道:“这位是?” 顾钰琛淡笑还礼:“钰琛?” “姓玉?” “姓顾,顾钰琛。” 元青朗然一笑:“顾大哥,小弟元青。” 说完,元青突然转头,偷偷对我挤了挤眼睛。 我一愣,但等明白他的意思,便急急对他摇摇头。 “元青,你怎的在这?”我意图岔开话题。 元青一听我的话,“啪”地朝我行了个端正的军礼,随机单膝着地,双手抱拳。 “西境锦瑟大将军麾下副将元青,见过大将军!” 我登时呆住,竟是半晌未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元青唰地立起身来:“姐,此次去西境,我是你的副将!” 我仍是不信,这怎么会? 我转头望向顾钰琛,他仍是浅笑着望着我们姐弟俩。似是早已算到了! 我再望向翠菡,她和我一样,半张着嘴巴,终是不能相信。 元青不是白慕烟的随侍么?怎么又突地变成了我的副将? 这世间一切变化太快,才几日不见,竟似是换了天地! “元青,到底怎么回事?” 元青扶住我的双肩:“姐,你不开心吗?我也可以去打仗了!我们俩可以并肩战斗了!” “元青,我是说,你不是跟着白慕烟么,怎么会……” “姐,我终究是黎国人,保护邱国郡主,是我的任务而已!” “那,你又是如何当上这副将的?” “自是国主亲自挑选!”元青目光灼灼,一如当年扶兰苑里那个踌躇满志的他。 “国主又怎会知晓你?” 他不过一个小小暗卫而已,连侍卫都算不上! “姐,你忘了我是谁的人了吗?” 我又是一怔——是成灏? 第五十九章 何为君王天下事 成世南决心定我为西境大将军之后,朝臣中自有一些反对之声。 自古女子为将,听来着实荒谬,况且,这也很容易成为别国侵犯的理由,此去,怕是边境安然不保。 然而成滦和成峪却是力挺我,成世南见此,便颁发诏令,在朝臣亲王府中挑选能者,来做我副将。 许多朝臣听闻自己人也有机会去西境,反对之声顿然只剩零落的几个。 据元青说,那日成灏在书房见他,白慕烟也在。 他们鼓励元青去参加遴选。 元青自是惶恐,他从未有调兵遣将经验,且近些年跟着白慕烟东奔西走,全然没有时间再研读兵书,对黎国与周边国家国力也不甚了解。 成灏却是轻笑道:“无妨,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躲。若是考你兵法,你胡乱应对就行。” 元青当时自认为成灏只是让他去充数。 毕竟成滦和成峪并国师府中皆有人前去,他宁远王府若是落空,倒是显得不重视国主之命。 便也轻松上了阵。 “那你必定是样样拔得头筹?” 我心里虽忐忑,但却也自豪,牵着马与他边行边说。 元青挠挠头,挑了挑眉,神色有些奇怪。 “难不成你输了?”我一激动,便顿住了脚。 “输,倒是没有,只是……” 元青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钰琛冒昧,”许久不闻言语的顾钰琛忽在一旁缓缓道,“元青兄弟想必并不是样样拔得头筹,却也未输的太惨。” 元青一脸释然,忙点点头。 “那你是何项目赢了?”我泄了气问道。 “自然是射箭。”元青道。 想来也是,他从前是暗卫,成灏挑中他,也是看中他箭法高超,加之几年练习,自是比整日在京都不用野外斗争的侍卫们要强些。 “还有呢?兵法,剑法,近身搏斗,哪样也是头筹?” “并无。” 元青有些丧气道。 我满心惊讶,心里纠结不已,既想着如何安慰元青,又思忖着为何成世南要选一个只能射箭的人来做西境副将,一时之间竟哑然,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钰琛不才,斗胆猜测国主之意,”顾钰琛浅笑,眉目间尽是温暖春风,“应是不愿让权力太过集中在一处罢了。” 他说的,我又何尝不知? 此次参加遴选的必是亲王重臣府内侍卫,而这些人里面,不是手握兵权,就是在朝中一手遮天,唯有成灏,兵权已被收回。 况且元青刚刚回到黎国,在朝中并无相熟的朝臣,不怕他结党营私,为己谋利。 自古帝王,思虑的从来都是如何保住自己的王位。 只是,派一个女子,和一个不通兵法尚未及弱冠的少年去驻守边境,他的位子就能坐稳么? 还是这其中,藏有别的猫腻? 那韩江出逃,至今也无下落,也不知是落入了谁的手中。 “元青!”我轻轻唤道。 “姐,我在。” 见我沉思不语,元青似也知道此次之事非同小可,便也不再嬉笑。 “从明日到出发去西境,还有五日,你自可去宁远王府,读兵书,练习排兵布阵之法。” 虽是临时抱佛脚,但也能抱一时便是一时吧。 总好过我姐弟二人还未挣扎便命丧黄泉! “姐,你放心吧,自那次遴选之后,王爷已经在教我兵法,还拿来好些防身的武器让我挑。” 元青道。 我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成灏在教他,有成灏亲自教他,我自是放心的。 “姐,王爷说,排兵布阵皆是随地形天象而变幻,无定法,无定形,否则极易被人找到破绽,让我不要死记阵型,而要多研习兵将心法,若是能将兵士斗志点燃,再配以巧妙兵法辅助,那便可战无不胜!” 元青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心中顿然一松,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 “你小子学得倒挺快。” “那是自然,王爷说了,我比你当年悟性高得多了,是个可造之材!” 我不由噗嗤笑了:“你一口一个王爷,眼里还有没有姐姐我!” “姐,怪不得王爷说你小气!”他突然俯身过来,我不由一愣,且听他如何说,“你现在连王爷的醋都吃……” 我伸手欲打他,他却早已跃开,哈哈笑个不住。 我无奈摇头。 心中却是喜悦,看来元青近日心情不错,并未因成灏与白慕烟之事烦忧。 之前是我自己多虑了。 再看翠菡也是望着我二人,笑弯了眼睛。 顾钰琛仍是淡笑着,白衣飘然,温暖如初。 不觉中已是到了驿馆。 元青去帮我们拴马,于是叮嘱店家,带我们去他早已订好的客房。 他自己拴好马便直接回了宁远王府。 只是,之前元青不知顾钰琛会来,是以只订了两间客房。 店家一边在毛巾上擦着手,一边笑着过来道:“三位这边走。那位爷特地让小的给三位留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他含笑打量了一眼我,眼光扫过顾钰琛,嘿嘿笑道:“刚好,您夫妻二位住一间,”又看了看翠菡,“这位姑娘住一间……” 我顿时睁大眼睛,只是还未来得及答话,翠菡便脆生生地呵斥道: “你胡说些什么?看清楚了,谁与谁是夫妻!” 店家一愣,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忙低头灰溜溜转身走了。 但听他嘴里嘟囔着:“我看走眼了?不可能啊,”他回头悄悄看了一眼翠菡,“这姑娘——与那公子——咝,不可能啊……” 见翠菡几欲出手打他,店家再不敢停留,一溜烟便没了影。 翠菡气红了脸,意图追上去辩解,我忙拉住了她,笑着摇摇头。 顾钰琛自始至终只悠然站着,唇角含笑,此时方拱手道: “翠菡姑娘莫气,钰琛再去多订一间房便是。” 说完便转身欲走,我忙喊住他:“顾公子不必了,我与翠菡住一间便是。” 顾钰琛立住脚,澄澈目光扫向翠菡。 翠菡也自知自己方才过激了些,也缓缓弯腰行了一礼,便先进了房间收拾去了。 我也与顾钰琛行了礼,转身欲跨进房门。 突然想起一事,忙转身唤住顾钰琛。 “顾公子,明日去见国主,你可有何叮嘱之事?” 按照惯例,明日我应到王宫,国主会亲赐大将军玉牌与我,之后便会到御林卫中挑选亲兵。 顾钰琛先是轻笑一声,方道:“锦瑟这是在考钰琛卜卦能力么?” 我一愣,旋即也笑道:“就当是吧。” 顾钰琛负手立了片刻,笑道:“锦瑟可知,女子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 我不解,只茫然望他。 顾钰琛见我不语,又低头浅笑:“女子本弱,然而锦瑟可知,要制住这世间至刚之物,必要用至柔之法。” “至柔之法,顾公子是说……”我有些难以置信。 “没错。”顾钰琛说得从容坦然。 “可是,此次我是西境大将军!怎能……” 顾钰琛想来不会诓我,只是这法子实在…… “锦瑟是西境大将军,但也是女子。”顾钰琛笑道。 我静静立着。 想起之前在西境时,我在练兵场的高台上,巧笑嫣然,又杀伐决断…… 听顾钰琛的意思,明日或有何不能言说的变故也未可知。 …… 与翠菡躺在榻上,我悠悠问道:“翠菡,你觉得,作为女子,我们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 翠菡此时已然困乏,含糊答道:“女子最厉害的武器,姑娘你不是有了么?” “是什么?”我好奇道。 “美貌啊……”翠菡鼻息轻轻响起,已然熟睡。 是么?我不由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美貌易得,但容颜易老啊,这武器太不牢靠。 …… 翌日,我再一次站在了黎国王宫厚重的大门前。 不同的是,此次青鸾轿辇相迎,华服宫人相接。 举目是华盖幢幢,彩袖飘飘。 “西境锦瑟大将军到——”前方宫人一路喊过去,两旁路过宫人急急退向一旁,恭敬下拜。 “姑娘,”翠菡在轿辇一旁悄声道,“这阵仗也忒大了些!” 我心中冷笑,成世南当真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在世人前给足我颜面。 只是,他此时越是隆重,就越是说明,过会定会有什么事情等着刁难我。 举步踏入明宣殿内,发现朝臣们已肃然分列两旁。 殿内鸦雀无声。 成世南正端坐殿上,眉目威严。 “锦瑟见过国主!愿国主康安!” 我穿着成滦送我的盔甲,恭敬行礼。 “快快请起!” 成世南挥手道。 起身那一刻,我目光轻扫殿内,今日这朝中重臣也算是到齐了。 只是亲王中,除了成灏不来在情理之中,三王子和四王子不参与政事人人皆知,成滦今日也未到场。 前方亲王站位处,只有峪王一人垂手肃立。 这可是奇了。 “承天之运,国主恩德:西境右将军锦瑟,善骑射,攻兵法,且立奇功,护我边境安宁,保我百姓安康。 着即赐大将军玉牌半枚,愿勤加操练,不负国恩,尔等共勉!” 国师柳闫庆的声音沙哑而又高亢,他的声音回响在明宣殿内。 我却是愣住了。 什么叫做——大将军玉牌半枚? 下方朝臣亦是愣住。 齐齐不解望向大殿之上。 柳闫庆读完诏书,又退回至角落里,静静立着,如一块不被人发觉的木桩。 第六十章 直教春光无颜色 我只拿半枚大将军玉牌,那另外半枚,会落在谁的手里? 他成世南当带兵打仗是儿戏么? 朝臣之中早已窃窃砸砸有人私语,只无人敢站出来质疑。 我在朝中并无根基,想来也不会有人傻到冒死为我说话。 此时,已有宫人端了托盘过来,那托盘上披着一块红色绒布,布上的大将军玉牌透白温润。 与之前右将军玉牌不同,这块玉牌顶端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虎。 只是—— 整个玉牌从中间被生生截断,那玉虎也只剩后半个身子,以及傲然挺起的尾巴。 “国主,锦瑟斗胆,敢问这半只玉牌,有何作用?” 我拱手问道,并未接那玉牌。 “大胆!” 托着玉牌的那宫人立时大喝。 我并未看他,只是直直望向成世南。 “哎,无妨!” 成世南一挥手,斜斜靠在暗紫花纹楠木椅背上。 “锦瑟有此一问也是正常。孤之所以给你半块玉符,自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为了我黎国子民的和平幸福!” “锦瑟愚昧,愿闻其详。” 我仍拱手道。 成世南笑了一下,那笑极难觉察,但是,抬眼间,我还是看到了。 ——那是嘲笑。 我看见左前方成峪悄悄回头,朝着众官员深深望了一眼,又立刻转身过去。 “大将军!” 一个粗犷而又浑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大将军,就让本官来为你解释如何?” 我闻声回头时,几声蹡蹡的脚步响起,一个身着兵部官服的大汉已经走到我身边。 他眉目粗重,胡頾浓黑,膀大腰粗,一看力气就不小。 我忙拱手道:“愿闻上官名讳!” 那人也草草行了一礼,粗声道:“本官乃兵部侍郎尔谦!” 我心头一跳,原来他就是新任兵部侍郎,接替穆子萧的职务。 如今兵部归置滦王名下,看来这人应是滦王之人。 想起之前峪王那一眼,我心中也立时明白——一丘之貉而已。 心里如此想,我款款施了一礼,这礼虽是朝中官礼,却带着女子的柔媚,抬眼间,见那尔谦怔忡了一瞬。 “尔谦大人,锦瑟等着呢!” 我不称他官职,而是直呼其名。果然见他眉间一跳,便欲伸手扶我。 但望见两旁同僚,却又硬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哼,果真如成灏从前所说,男人都是好色之徒! 尔谦缓了缓神色方道:“国主英明,因着大将军是女子,西境又久无战事,兵将们懒散惯了,怕是万一有敌军侵扰,大将军一己之力怕是难以相敌。是以将另半块玉符给了本官,待战事来临,可从城中调亲兵支援大将军!” 原来那半块玉符竟是在他那里! 这才是滦王和峪王举荐我当大将军的目的吧。 如此他们不用出征,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当真是好算计! 只是,我岂能平白地搭上自己的性命,或许还有元青、翠菡和顾钰琛的性命…… 我笑道:“尔谦大人说笑了,调用亲兵,岂能用边境将军玉符?” 见到我笑,那尔谦倏地一愣。 “咳——” 左前方峪王轻咳一声。 尔谦回过神来,也呵呵笑道:“大将军有所不知,亲兵只在京都城内调用,若是调他们去边境,还得用这将军玉符!” 我知他说得荒谬,自古只听闻国主调用边境兵力来护国都的,哪里有亏空国都兵力,去支援边境之说? 这尔谦明明是受人指使,胡搅蛮缠! 目的就是不让我手握兵权,以此钳制我,随时再从我手里夺回那半块玉符罢了! 也是,这世上,哪里会有人将刚刚得手的权力拱手让人的道理? 滦王兵权才从成灏手中夺过,还未焐热,岂肯拱手让人? 他今日不来朝堂,想来也是特意避开我! ——那好,要胡搅蛮缠,那便一起胡搅蛮缠! 我转头,望向成世南:“国主是不信锦瑟,那么,锦瑟这大将军,不当也罢!” 说完便俯身下拜:“锦瑟请辞大将军之职!” 成世南坐直了身体:“大将军这是何意?孤怎可能不信你?” 我直起身子,双膝着地,吸了吸鼻子,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第一,国主不信锦瑟忠心,是以只给锦瑟半张玉牌。第二,国主不信锦瑟能得边境将士信任,是以将另半只交给尔谦大人;第三,国主不信锦瑟能力,是以让另外半张玉牌拥有调遣亲兵之用。既如此,还望国主另觅大将军人选,锦瑟不配。” 说完,我已是双目含泪。 “大将军,孤不是不信你,孤只是……” “国主,”不等他说完,我拜伏在地,“既然如此,锦瑟想要堂堂正正报效我黎国,为我黎国洒尽热血!若国主仍是不信锦瑟,锦瑟愿与尔谦大人比试一场,若锦瑟赢,就请尔谦大人将另半块玉牌,当着国主与百官之面赠与锦瑟,若锦瑟输,说明锦瑟不配当这西境大将军!” 不等成世南答话,我便抬眸望向尔谦:“尔谦大人,你可敢与锦瑟比试一场?” 尔谦愣了半晌,他未曾想到我会如此,有些手足无措,视线不由得落向了左前方。 我心中冷哼。 但见成峪端端正正立着,并不回头。 尔谦又愣愣望向成世南,成世南扶额,似是有些不舒服。 “国主!”我再次拱手道。 成世南似是疲惫无奈至极,挥了挥手。 群臣立即退向一边,为我和尔谦腾开了比试场地。 我徐徐起身,朝着尔谦莞尔一笑,拱手下拜:“尔谦大人,请!” 说完便一个闪身到了尔谦身后,一个手刀就要劈将过去。 那尔谦竟也不弱,看似高高壮壮,却是灵活异常,他立即转过身来,捏住了我的手腕,我只觉手腕一麻,竟是被他捏住了筋脉。 我抬眼朝他一笑,趁他失神间,伸出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直戳他眼睛而去。 尔谦见状急忙闪避,我趁机抽出手腕,一个伶俐转身,飞起一脚踢向他面门。 尔谦堪堪闪避开来。 我方才趁他不备偷袭了两招,此时他反应过来,却是摆开架势,凝神备战了。 我朝他歪头一笑,脚下发力,整个人已是在半空中了,周围官员一阵惊呼。 尔谦体格粗壮,轻功是他弱项,此时见我腾空而起,便伸手来抓我脚。 我早有防备,两脚在空中一合,已然将他的手臂夹在脚间,随着起落间的气力一带,尔谦已是向后倒去。 我轻巧落地,满以为尔谦会砰然摔倒,谁知他脚底功夫却极好,只趔趄了几步便已然稳住。 他伸手便向我劈来,我此时了然,他下盘极稳,但起跃困难。 于是我再次凌空而起,嘴里轻呵:“尔谦大人,承让了。” 他此次不敢再伸一只手抓我,而是一手欲抓,另一手防备。如此他便胸门大开。 我跃至半空突然生生顿住,双脚齐齐发力,只往他胸口踢去。 他体格健壮,我直踢得他连连后退,他却未倒下。 直将他逼至殿中廊柱跟前,方才停歇。 尔谦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喘息。 他摆着手:“不打了不打了,再不打了,太求难受了……” 我斜眼偷偷望了眼峪王,他正低头,嘴巴默然动了动,我看得清楚, 他说的是:“草包!” “尔谦大人!”我柔声呼道。 见他抬头看我,我便伸直了手掌到他鼻子下面。 尔谦吃了一惊,抬头茫然望我。 “尔谦大人乃当世英雄,难道要做这言而无信之人?” “本官自然不是,我尔谦做人响当当坦荡荡,黎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尔谦说的声若铜钟,只是他飞快扫视了一眼成峪,见成峪仍不欲说话,便把眼睛一横,粗声道: “只是,就凭一场比试就把玉牌给大将军,这也未免太过儿戏!” 我心中冷哼,儿戏?你们随意把将军玉牌一分为二,这就不儿戏么! 眼风扫过成世南,他仍扶着额头,似乎眼前局面让他头疼纠结不已。 我不由眯了眼睛—— 都说成世南狠辣,但现在看来,他却是一直被儿子和朝臣牵着鼻子走却毫无作为! “国主!” 我俯身一拜,尚未言语,泪已满眶。 “锦瑟无能,虽赢了尔谦大人,却不能让他兑现承诺!” 那尔谦急急上前,刚俯身还未拜下,我便将手中那半块玉牌递于他面前。 “既然尔谦大人如此,干脆一并拿了,免得锦瑟心中惶恐难安,在西境日日心悸,生怕这半张玉牌解不了国之危难…… 锦瑟一介女子,自小父母皆亡,命比纸薄,不比各位大人府中千金,自幼有亲人疼爱。只是,锦瑟自己身死也就罢了,却绝不想牵连西境一众将士! 他们不像锦瑟,还有父母妻儿在家等着……” 说到此,我已哽咽的说不出话,却迟迟不肯让眼中泪珠落下。 我听闻后面朝臣中隐隐有唏嘘之声。 “古月国不会忌惮我这个只有半块玉牌的女大将军,但是,若国主定要锦瑟做这个大将军,那锦瑟也不会辜负皇恩!锦瑟粉身碎骨,也要守住这西境!以报国主与各位大人重托!” 说完,我一抱拳,低头行礼,转身。 那两滴泪珠轰然落下。 群臣中又是一阵嘈嘈杂杂。 “这女子高义啊!” “唉,她也和我女儿一般大小。” “是啊,国主,此次是不是过分了些?” “莫如此说,国主近年仁慈,定不会枉顾了他人性名……” …… 我面容肃然,踏步往殿外走去。 成世南凭借暴力上位,根基本就不稳,若因此让朝臣觉得,为黎国洒热血之人,反而性命堪忧,怕是会失了朝臣的心。 “锦瑟大将军,当真是视死忽如归啊!” 果然,成世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第六十一章 惊现故人颜 我顿住脚,轻轻合上眼睛。等着。 仿佛是过了漫长的一个冬天。 “还不快将玉牌拿给大将军!” 成世南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转身,肃然缓缓行礼:“谢国主信任,锦瑟定不负所托!” 接过那两个半块玉牌,我仍面色凝重,似乎手中所托,是千斤的重量。 成世南挥了挥手,似是极乏了。 朝臣们也就行礼告了退。 我转身走出殿外。 有几个文官路过我身边,其中一人拱手道:“锦瑟大将军,今日一见,史某方真正见识高义之人!” 我还礼道:“敢问上官如何称呼?” “惭愧惭愧,礼部史不可!” “史大人!”我忙抱拳又是一礼。 “大将军此去定然艰险,要多保重啊!需要用到史某的地方,史某定当全力相助!” 那史不可眉目端正,一派正气! 与他同行的几个官员也拱手道:“大将军保重啊!” “保重!” 我心中感动,向他们一一道谢。 望见翠菡正远远等着,我朝他点点头,就欲走过去。 “锦瑟大将军!”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我转过身,抱拳行礼。 “峪王生分了,还是唤锦瑟听来舒服些。” 峪王粗声道:“哎,那万万不可,二哥说了,此后没有锦瑟,只有大将军!” 我还在想他这话是何意,他摸了摸脸颊又道:“说来也怪,二哥上次从风雨山庄回来后,右边脸颊就起了许多红色疹子,这几天一日红似一日……他在那庄子是否动过什么奇特的东西?” 我摇摇头,着实是不知。难怪他今日未来明宣殿。 “想必是滦王颠簸劳累,又受了风才导致吧!” 突然想到出发前,那疯老头将尿撒在成滦脸上,该不会是那尿有问题? 但以成滦脾性,是绝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被尿嗞了一脸,当然,他更不敢提龙涎之事。 我向他行礼,转身欲走。 “锦瑟!” 成峪又唤我。 “峪王怎的又不唤我大将军了?” 成峪哈哈一笑:“反正我们迟早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今日二哥特地叮嘱我,将军玉牌,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 我心中冷哼,今日是终于要露出真面目来了吗?这些事背后还真是成滦在指使。 “那如此,谢过二位王爷了!” 说完便急急转身,再不欲与他纠缠。 翠菡迎上来,她方才见我与成峪说话,不便上前。此时见我面色不善,也不言语,跟在我身后。 …… 出城那日,京都城西门,彩旗招招。 京都城内,万人空巷。 人人都想看看这个新任西境女大将军,是何模样。 我身披战甲,胯下一匹枣红大马正噗噗地喷着响鼻。 元青、顾钰琛分列我身后。翠菡不会骑马,她坐在元青身后。 初秋的风将兵将手上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身后三千铁甲将士,手持长枪,面目肃然。 成世南立在城墙之上,一身紫衣华贵无双。 他张开双臂,朝着城内喊道:“送西境大将军,出征——” 百姓们齐齐下拜,没有人因为我是个女子而怀有不满。 对他们来说,谁当大将军并不重要,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当前所要面对的琐碎生活。 挺身策马,出了城门。 回头望了望被留在身后的京都城。 此次一去,能不能再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 只是不知,这里,有没有人会牵挂着我? 扫过后面三人的脸,元青的眼睛异常明亮,他仍当这次可以建立功勋。 顾钰琛眉目温暖,轻含着笑与我对视一眼。 唯有翠菡与我一样,定定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京都城门,微微失神。 “锦瑟,还未恭喜你!”顾钰琛突然说道。 “恭喜我何事?”我纳闷道。 “自然是你如愿拿到将军玉牌!” 他笑得温暖。 看来他真的卦卦灵验。 “也多谢你!”我朝他笑道。 “哦?钰琛并未做什么。” “谢你让锦瑟学会用女子最厉害的武器!” “哈哈哈,”顾钰琛笑了一阵,“锦瑟说说看。” 我沉默了一阵方道:“锦瑟从前以为,女子最好的武器是眼泪,但是后来发现,美丽女子的眼泪才是厉害的。” 见顾钰琛饶有兴趣看着我,我继续道:“直到我遇见柳梦叶。她很美,也很会哭,但是成滦并不爱她。所以……我就在想,她美则美矣,问题出在,她哭的没有内涵……” “哦?”顾钰琛又笑弯了眼。 “对一个女子来说,如果那男子并不爱她,她就算哭得断肠也是无用。” “说了半天,锦瑟认为女子最好的武器是什么?” 我朝她一笑:“女子最大的武器,是明明受尽委屈,却仍故作坚强时含在眼眶里,不愿流出的眼泪。” 顾钰琛低头,思索片刻,方抬起头来,幽幽道:“说了半天,锦瑟说的,不还是眼泪么?” 说完便指着我笑起来。 我一怔,也跟着笑起来。 许久以后我方知道,自我们离开京都,有个身影一直远远跟在队伍后面,见我和顾钰琛笑得开怀,他的眉头已然紧紧皱起…… 此时日头西斜,寒鸦归巢。 元青让翠菡走在一边,自己骑马去队伍后方安置兵将们歇息。 …… 这是临河的一处草地,后面是一片树林。黄昏的风吹过,沙沙声不绝于耳,林子里枯叶随了风四处飘飞,看上去竟有些凄凉之色。 后勤兵们正升起火堆,支起锅架,不一会,煮饭的香味便钻进鼻孔。 顾钰琛与我靠在一株大树上,他突然拍拍我的手道:“锦瑟,今夜,可能不会太平!” 我一怔,心思流转,望了望身后的密林。 顾钰琛神色泰然,咬了一口手中的干粮。 “大将军,大将军!” 一个小兵端着碗朝我这边走来。 见我笑望着他,便将碗筷放在我面前:“大将军,小的是邗州人,特地做了碗邗州汤面,来给大将军尝尝!” 我看着碗内那白如玉丝的面条躺在汤汁里,如皑皑白雪,上面几点翠绿葱花点缀的恰到好处,像是阳春三月刚窜出头来的几根幼苗——很是诱人。 我接过他手中的碗筷,搅着面条:“这是你们邗州美食,那本将军可要好好尝尝了!” 那小兵立刻咧开了嘴笑着:“大将军,绝对好吃!” 面条正要送至嘴边,手却被顾钰琛一把拉住。 他望着那小兵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神冷的像冰! 我立刻会意,放下碗筷。 “小的……小的叫顺子……”那小兵嗫嚅着,眼神飘忽不定。 “你这面里,可还加了其他佐料?” 顾钰琛突然似变了一个人,语气凌厉。 “我……我……是那个带面具的人让小的干的……大将军饶命!” 顺子不住在地上扣头。 我神色一凛,一把将他提起:“你再说一遍?戴面具的人?到底戴着怎样的面具!” 顺子抖如筛糠:“小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咻—— 一支箭从密林中射出,穿入顺子的心脏!顿时鲜血迸溅,顺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头一歪没了气! 我大惊失色,但见那边正围坐一团用饭的将士们,早已软软倒在地上。在另一株树下假寐的翠菡急急起身跑到我的身边。 元青本正在河边洗刷军靴,听见响动,几个起落已经到了我身前。 沙沙沙沙沙…… 风吹着树叶,树枝摇摆个不停。 一个黑衣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他的脸也是黑色的,眼睛是一个大大空洞,嘴边两只长长獠牙,看起来甚是可怖。 我不由僵直了身子,感觉到翠菡在我身后瑟瑟发抖。 直到那黑衣人完全走出林子,我才发现,他戴的是一张面具。 想来这就是顺子所说之人了。 我心里居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阁下是何人?不知劫持边境将士是杀头的大罪吗?” 元青朝那人喊道。 那人居然充耳不闻,举起手中大刀便直直向我冲过来。 我忙举弓搭箭,还未射出,“噗”,那人胸口已中一箭。 原是元青早有准备! 我与元青相视一眼,正欲放下弓箭,却听那人“啊——”地叫了一声,本来正在倒下的身子一挺,居然伸手拔掉了胸口的箭。 再次迈开大步朝我奔来,脚步嗵嗵。 我们顿时大惊。 这人居然无事,胸口竟无一点血迹! “元青,保护翠菡和顾公子!!” 我大喝一声,拔起护身的短鞘——此时他已奔至跟前,用弓箭已然不及。 然而就在此时,从光线已然暗下去的林中,呼啦啦地又奔出几十名黑衣人。 不同的是,他们并未戴面具。 在我与那戴面具的黑衣男子缠斗时,林中那群人已将我们团团围住。 元青唰唰地射了几箭,那些人并不躲开,纷纷中箭,然而却和那戴面具的男子一样,未受到丝毫伤害! 而我也惊异发现,与我缠斗的这人居然不懂武功,只凭借一股蛮力乱砍,大刀砍到树枝上,碗口粗的树枝便应声而裂! 我只有不住起跃躲避。 那黑衣人见砍不到我,便停住了手,朝着周围一挥手臂,其他的黑衣人便瞬间缩小了包围圈。那速度快的惊人! 戴面具的男子一点头,那些大刀便齐齐砍了过来,这时我才发现,他们似乎都只是冲着我一人而来。 元青的箭刺在他们身上,他们置若罔闻,丝毫不感觉到疼痛! “锦瑟,用轻功!” 顾钰琛轻喝。 我忙起身跃到一边,直跃至一根树枝上才停住。那些人黑压压一片向我冲来,他们力大无穷,速度极快,此时皆朝一处挤来,竟是互相推挤个不住。 我凝眉,看来这些人已然失了心神。 一抬眼,看到元青身旁急得直跳脚的翠菡,我心中一震,莫非…… 怔忡间,背后一阵呼呼风声响起,转身一看,却是那面具男子怀抱一截树桩,站在下面正朝我扫来,而树下,几十名黑衣男子正举着刀朝我呜呜叫着…… 眼看那树桩离我还有半寸,却突地掉了下去,“嘭”,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面具男子直直往后面倒去。 咻咻咻—— 数枚银针破空而来,射中那群疯狂的黑衣人。数十名黑衣男子应声倒地。 同时,空中一个浑厚声音传来: “丫头,百会、风池、天驻!” 那方翠菡一听这声音,神色蓦的一顿,从腰间的褡裢中拿出针包,急急迎了上来,一甩胳膊,一把银针朝黑衣人飞去,唰唰唰唰,又是几个人轰然倒地。 我来不及细想是谁在帮我们,也来不及惊讶翠菡的飞针术,只匆匆从树上跃下,到那面具男子身旁。 揭去他的面具。 就在他的面目完全露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惊呼出来,然后死死捂住了嘴巴,眼泪如泉涌。 “是他!” 第九十三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黑暗漫卷袭来,无尽的黑色包裹,让人窒息。 我在这黑色里,静静里立着,心中慌乱不堪。 “锦瑟!” 有人在唤我,可是我不想回答。 漫天血色雪花徐徐飘落。 落了我一头一脸,那雪花触到皮肤上,却无丝毫凉意,而是滚烫如烈火。 “锦瑟,锦瑟!”那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太烫了。 我奋力地奔跑、奔跑,却终是逃不过那漫天飞舞旋转的,带着血的雪花。 那鲜红的大雪追着我,任我逃到哪里,它都不愿放过。 “锦瑟,锦瑟!” 这,便是死亡吗?我已经死...... 《乱世孤女谋》第九十三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总看福祸两相依 黑暗漫卷袭来,无尽的黑色包裹,让人窒息。 我在这黑色里,静静里立着,心中慌乱不堪。 “锦瑟!” 有人在唤我,可是我不想回答。 漫天血色雪花徐徐飘落。 落了我一头一脸,那雪花触到皮肤上,却无丝毫凉意,而是滚烫如烈火。 “锦瑟,锦瑟!”那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太烫了。 我奋力地奔跑、奔跑,却终是逃不过那漫天飞舞旋转的,带着血的雪花。 那鲜红的大雪追着我,任我逃到哪里,它都不愿放过。 “锦瑟,锦瑟!” 这,便是死亡吗?我已经死...... 《乱世孤女谋》第九十四章 总看福祸两相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此时,日头已然西斜。 橙色的光带着些微醺的暖意,落在山头,也落在肩头。 元青、穆子翼和清河带着将士们原路下山去了。 我携着成灏的手,远远地走在后头。 山间草木芬芳,有嫩绿的新芽绽放,我不由得含笑轻轻吸着鼻子。 感受到成灏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便举头迎了上去。 “怎的如此看我?” 我疑惑望他,他的眼光太炽热,像熊熊的紫色火焰,要将我烧着一般。 “你,今日有些不同。” 成灏微微蹙着眉头,握着我的手一紧。 “哪里不同?” 我...... 《乱世孤女谋》一百三十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风景依稀似旧年 静夜如水。 更夫打着哈欠,敲响了四更天的锣。 当当当当。 我脚步轻盈,直奔着东边城外而去。 没有停留,直到我提气绕过一队一队的巡城将士,跃过了高高的京都城墙,才在一株高高的茂盛松树下停住了脚。 回身望去,沉沉的夜色之中,城墙直直矗立,仿佛威不可挡。 那里面,是我曾花了四年时间,去守护的城池,和要守护的人。他们此刻尚在睡梦当中,不知道我的离去。 而我,也终于不愿意去想,他们一觉醒来,不见了我时,会作何反应…… 哒哒......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三十九章 风景依稀似旧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章 二十六年伤心事 日暮的风卷过门口的树,呜呜作响,像是谁在哼一首哀伤的曲子。 “我就知道,他没有杀人,当年西州的官爷不由分说就将他拉走了,邻居们都说他杀了人,我总是不信,他在翻地的时候翻出来一只蚯蚓,都要将他拎出来放在路边,怎么可能去杀人?” 女人说得急切。 “大姐是西州人?” 西州,离这里有一百多里的路,隔着几座高山,他们是如何到了这里呢? 或许是见我不住地问着,她倒显得平静了许多:“罢了,我这几天高兴,就给姑娘你讲讲我的......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章 二十六年伤心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所念人在远远乡 夜色渐沉。 灶膛里的火呼呼地烧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我抓起一把紫苏扔了进去。 焯水,切碎,和进提前准备好的一碗苞谷粉和红薯粉里。 “姑娘,真是抱歉啊,家里没有面粉,这紫苏饼只有用苞谷粉做了,你多放些红薯粉,不然成不了形。” 晓生本在厨房另一边整理柴火,此时有些歉疚说道。 “多谢大哥!” 本来是我借用他们的东西,现在反倒是他们来说抱歉了。 这世间真正的善良,怕就是这种,即使经历了诸多不公,看到了人间至暗,......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一章 所念人在远远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四十二章 思君不觉日已晚 半年后。 丰州城外十里。 绿松林苍苍莽莽,绵延不绝。夏意葱茏,日光灼热,天空正蓝,像是刚刚洗尽铅华。 在这莽莽的绿意中,一条蜿蜒白沙道上,正匆匆奔着一辆四轮马车。 马车上一人神色仓皇,举起手中马鞭,奋力击打着身前的枣红大马,不住回头望向来处。 那人身着粗布灰衣,手肘处摞着补丁,鞋子的破洞处露出了几根脚趾。他肥头大耳,被脸上肥肉挤得豆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 马车车帘飘动处,隐隐可见几只精美宝箱,在这晴空之下闪...... 《乱世孤女谋》第四十二章 思君不觉日已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惊鸿似是故人来 空旷的木质房屋里,突然升腾起氤氲的雾气。 黑木烫金的灵位也旋即变得模糊飘忽。我隐隐望见在飘荡的空气中,立着一个素衣含笑的女子,她柔声唤着我:“锦瑟妹妹……” 她还是当年穆府初见时的模样。 此去经年,只有她,还是当初的模样。 心中郁结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华年,我未曾想,这么多年以后,兜兜转转,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我在案几前站了许久,茫然四顾时,却也未见到穆子萧。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只听见魅在外头嚓嚓......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三章 惊鸿似是故人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七章 直道相思了无意 原本喧嚷的茶楼里顿然安静下来,众人皆等着细眉喝完茶水,弹上一首。晚间清风吹着楼外的彩色布条飞舞,打在木板楼上,啪啪地轻响。 店里的小儿手脚麻利地替客人们都添了茶水,汩汩的声响听得人心里一动。 “世道好啦!”见我亦是盯着细眉,那老板在我身旁轻声道,朝着细眉努了努嘴,“要放在从前,出来卖艺的,须得先给官府交点银钱。你说,这都被逼卖艺了,哪里来的银钱给官府?所以经常有偷偷来唱,被发现以后,就会被抓去打个半死......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七章 直道相思了无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四章 清风几曾知相思 清风缠着道旁花枝嬉闹,不住撩拨行人衣衫,扰得我心里忐忑。 空气顿然就安静下来。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认真地走路。 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悄然落在我身上。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试探我的反应。 “啊,是吗?”我淡淡答道。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那,伯父呢?他总有时间吧!” 我想着,再怎么说,成润也是成北湮的侄子,成润长子的周岁,他也不能不到吧? “伯父?你是说……” “咳咳……” 骆澜天才说到一半,就被元青剧烈的咳......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四章 清风几曾知相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幸得人间喜相逢 周岁礼上,除了宴请宾客,最重要的,是要让孩子抓周。 宾客都要带一样物品,摆在地上,由孩子来随意抓取。孩子抓取了哪样东西,便预示着将来可能会成为怎样的人。 是以宾客的礼物都蕴含着吉祥的寓意。 而我,居然一路游荡,将这事,全然抛掷到了脑后! 所有目光,并着屋外的越来越炽热的日光,一起落在我的身上,我竟觉得后背慢慢地透出些细汗来。 顾钰琛黑木盒子里的东西,在这一路上,早就被我花散完了。而我身上,着实是找不出值钱的......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五章 幸得人间喜相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但见故地换新颜 晨间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扑在脸上的红色面纱上,面纱飘飞,在脸颊与脖颈带来丝丝清凉。 魅从来没有跑的如此畅快了! 它撒开四蹄,朝着东北方向,昂首奔去。 道路两旁葱茏绿树,斜斜地洒下粉色的影。掠过魅飘飞的鬃毛,也掠过我微微眯起的双眼。 在我的前方,一轮朝阳正缓缓从山峦那头升起,发出万丈光芒。 那里,是京都的方向。 似是知道即将要见到成灏,魅的脚步比平日轻快了许多,铁蹄扬起道上湿润的沙尘,让它仿佛踩踏着云雾,沐着清......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六章 但见故地换新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七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原本喧嚷的茶楼里顿然安静下来,众人皆等着细眉喝完茶水,弹上一首。晚间清风吹着楼外的彩色布条飞舞,打在木板楼上,啪啪地轻响。 店里的小儿手脚麻利地替客人们都添了茶水,汩汩的声响听得人心里一动。 “世道好啦!”见我亦是盯着细眉,那老板在我身旁轻声道,朝着细眉努了努嘴,“要放在从前,出来卖艺的,须得先给官府交点银钱。你说,这都被逼卖艺了,哪里来的银钱给官府?所以经常有偷偷来唱,被发现以后,就会被抓去打个半死......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七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上人间情一诺 我茫茫然立起身来,门外已是沉沉的夜色笼罩。 夜风呼啸,落花飘零,像极了此时我惶然的心情。 再往西二十余里,便是京都。 是我一眼望去,能依稀望见已升起点点华灯的京都。 是如今街市繁华,人群熙攘,莺歌燕舞,你侬我侬的京都。 是许久都不再属于我的京都。 是,我已然回不去的京都…… 身边渐渐喧闹起来,原是茶客们见细眉已经抱着琵琶离去,便也三三两两地起身互相寒暄着朝门外走去。 一时间我身边过客匆匆,被几个人挂到了肩膀,我不......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上人间情一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番外:我亦飘零久(三) 宁远王府的石山下,堆满了各色的鲜花。 我在邱国的王宫里,什么花未曾见过。只是,灏哥哥怎的突然喜欢起了鲜花?这倒是让我纳闷。 我一路狂奔向着灏哥哥的书房而去,本想看看一旁元青的反应,谁知他很快便被清河叫走了。 莫不是清河还以为我与灏哥哥有许多话要说,所以故意将元青支开? 看来,有些话不得不说清楚了。 只是,当我触到灏哥哥望着我的眼神时,我又突地改变了主意! 当时我奔进书房时,他正低头看一本书,然后蓦地抬起头来。 《乱世孤女谋》番外:我亦飘零久(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第一百四十九章 繁花落时又逢君 槐絮飘飞,日光璀璨。 他就从大开的扶兰苑大门中,坐着轮椅,隆隆而来。 那时他就坐在刚进大门后的高高台阶上,神色清冷,面容肃然。深紫色的眼眸,第一次深深地震慑到我。 只是我不知,那时立在院中的我,在他眼中,是何等模样? 吱呀—— 大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两个红衣的杂役,拿着扫把开始洒扫。 落了满地的槐花,被一下一下的扫起,只留下微微的扫把的划痕。 天,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太阳不知何时绽露了金光,照得整个世界灿然生辉。 像...... 《乱世孤女谋》第一百四十九章 繁花落时又逢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番外:我亦飘零久(一) 我是白慕烟,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六岁的时候,我在父王准备的隆重接风宴上,第一次见他。 那时,他手握一把长剑,身着闪闪的银甲,背上一弯大弓,在邱国众人的拜伏中,踏着满地被纱帘揉碎的日光,脚步锵锵而来。 我偷偷从父王的身后探出头来,仰视着他。 父王说过,他只有十五岁,但是,他比我任何一个哥哥,都要威武! 连我平日威武的父王,在他跟前,都平白地被比了下去。 我滴溜溜地偷瞄着他,望着他肃然回身坐在了尊贵的位子...... 《乱世孤女谋》番外:我亦飘零久(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 番外:我亦飘零久(二) 这时的灏哥哥,像极了他府里的石山。 冷漠、坚硬、毫无神采。 他就在他的书房里,漠然背对着我而坐。 清河告诉他我来的消息,他也只转头朝我默默点头,然后转身继续坐着。 我想起小的时候,三哥在我面前,捏死过一直小鸟,那小鸟先是挣扎着喳喳乱叫,后来就只剩下扑翅的声音,再到后来,就只有嘴巴还一张一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在宁远王府,就像是那只被捏住了脖子的小鸟,喘不过气,几乎是濒临死亡。 我在房里,抓起手边的一只茶...... 《乱世孤女谋》番外:我亦飘零久(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乱世孤女谋》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