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石物语》 第一幕 两枚半银币 上 最好的和最坏的创造了历史,其余的人繁衍了种族。 这句话的出处已不可考,有人说它来自布拉卡达某位学识渊博而看透世情的法师老爷的手札笔记中,也有人说它出自迪雅那不可一世的亡灵巨头们的狂妄宣言里,但任何一种说法显然都不可能得到验证——————况且,也不需要验证。 “难道非得弄清是来自哪只母鸡,才能吃这个鸡蛋吗?”说话的人是一位年轻的旅者,他的模样半掩在宽大的旅行袍下面,直到小酒馆破败的窗台灌进来一阵肆虐的狂风,吹开了那大大的兜帽,露出了原本藏在阴影中的那张年轻的脸。 “我讨厌埃拉西亚,就算常年湿润的图拉里昂森林也不会有这么狂暴的天气,你看看这雨,我还以为自己到了塔塔利亚!” “稍安勿躁,阿尔瓦,”旅者年长一些的同伴劝慰道,“想想我们一路跋山涉水是为了什么,更何况,狮心城已经不远了。” “好吧好吧,你是对的,德玛爵士。” 被称作阿尔瓦的年轻人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他倒不是不分轻重,只是当日夜兼程的赶路恰好遇上瓢泼大雨时,那滋味可真的不好受——————就在现在,他那厚实的鹿皮靴子里面还湿漉漉的哪。他有些烦躁地把袍子整个扯下来放到一边,朝着空无一人的吧台叫嚷道:“人呢?都死光了吗?” “还活着哪,骑士老爷。” 不知何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阿尔瓦从身上摸出一枚银闪闪的硬币,把它拍到了桌子的边上。 “食物,还有酒。如果让我和我的同伴满意的话,你还会再得到一枚一模一样的。” 这句话让侍者的眼睛一亮,他利索地收下那枚印着太阳王路易十三头像的银币,朝着两位旅人微微鞠了一躬。 “现在快去吧。”饿极了的旅者催促道。 不用等他催促第二遍,侍者已经小跑着去后厨准备了。太阳王银币在整个沃恩德都是硬通货,一枚足以顶的上这种乡下小酒馆半个月的收入,这种出手阔绰的豪客,在狮心城郊外的乡下显然是不多见的。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看着侍者的身影转进后厨,阿尔瓦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这家店的食物和它的外观相匹配的话,待会儿出现在我们餐桌上的很可能是吃起来像石头的黑面包,还有硬得可以用来当剑使的风干肉条。” 德玛爵士对他同伴的牢骚充耳不闻,他知道这位新近加入他们的年轻人有着不错的身手——————至少在他这个年纪来说,但他依然有着所有年轻人共同的通病,那就是沉不住气。 而这也是自己同行的意义所在。 “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他沉吟着说道,“还有半天的路程就要到狮心城了,我们必须保证自己有充足的体力,还需要再完善一下计划。” “再完善一下计划。”年轻人重复了同伴的最后一句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难道这一路上我们完善地还不够吗?我知道您是一位谨慎的绅士,我的爵士大人,但您真的不能苛求太多了,毕竟那可是白金汉宫。” 听到年轻人把那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就这样说了出来,德玛爵士赶忙朝周围看了一下,冷风依然在摧残着小酒馆破败的窗棂,除此之外店里倒并没有其他人在了。 但他还是责怪地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后者举起双手,示意承认错误。 “其实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接到人以后怎样安全地离开。”这位有些忧心忡忡的王党老臣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一旦那位殿下被发现失踪,不用一刻钟的时间,整个狮心城就会变成一个水泄不通的铁桶。到那个时候,除非我们像天使族一样长出翅膀,否则决计是没办法跑出去的。” “但是我们并没有其他选择,不是吗?”年轻人扬了扬眉毛,“殿下必须回到她在花叶原的领地,这是埃拉西亚最后的希望。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那一步,我将非常荣幸地为殿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况且,只需要半个小时,我们就可以登上准备在桑叶河上的一条小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等那位红衣主教的人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在花叶原的红枫树下重新竖起赫克利斯王室的紫荆花旗了。” 德玛爵士在心底暗暗摇了摇头,年轻人总是容易犯过分乐观和冲动的错误,在他们看来,勇气和荣耀大过一切,这当然不能说是错的,但只有等他们年纪再大些才会明白,光靠血气之勇成不了事情,成功总是从点滴的细节中酝酿,并且在完善的准备中开花结果。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在他们得手后,让那位主教的人暂时发现不了殿下的失踪就好了。 老爵士皱着眉头思忖着,直到面前餐桌上飘来的食物香味刺激得他辘辘的饥肠开始咕咕叫起来,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满口生津了。 摆在两位旅人面前的,是半只烤得刚刚好的烧鹅,金黄的鹅油滴落在盘子里,旁边是一碟子佐餐的果酱。两份香喷喷的玉米浓汤在碗里腾着热气,旁边还有一大块小麦面包,一块分量十足的奶酪,外加一瓶标签上写着来自圣伦港的特产朗姆酒。 “真是不错!真是不错!”年轻些的旅人一把拔掉了酒瓶上的塞子,把鼻子凑到瓶口老练地闻了一下,紧接着赞不绝口起来。 “拿着,”他说,“这是你应得的第二枚银币。” 侍者接过了银币,微微躬身道谢,但却并未离开。 “你可以下去了,孩子,”年轻人朝他挥了挥手,“我们不需要服侍,而且我和我的同伴已经等不及要用餐啦。” “您误会了,骑士老爷,”侍者微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说,也许两位可以把披风和靴子交给我,我去给您在火炉边上烘干它们,这样等你们吃饱喝足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继续上路啦!” 这种超出意料之外的周到服务,终于让年轻人仔细正眼瞧了一下这位侍者,眼前这个青年——————或者说男孩——————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鼻梁和眉骨很高,使得眼窝看起来非常深邃。他的身形还未完全长开,但眼睛很有神采,让人印象深刻。 但真正吸引阿尔瓦注意的,是男孩那有些眼熟的面庞轮廓——————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眼下他没有功夫细究,男孩的提议的确正中他的下怀——————他连袜子都湿透了,整双脚又冷又湿,十分难受。 “这是个好主意!孩子!你是我见过最棒的侍应生,这家酒馆的老板在哪里,我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好好夸奖你一下!” “谢谢您的好意,骑士老爷,他已经知道了。” “是吗?他在哪里?”年轻人吓了一跳,以为那个酒馆老板一直以来都躲在哪个角落里,而自己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手甚至悄悄按上了剑柄——————要知道,他和他的同伴刚刚可是聊了很多不适合让第三个人听到的话题。 “因为他就站在你的眼前啊,骑士老爷。”男孩微笑着说道,一边挥手弯腰,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礼。 正当年轻一些的旅人因为这个回答而微微发怔的时候,一旁年长一些的旅人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亚历山大,爵士老爷。” 这倒不像是狮心城外一个乡下小旅馆里侍者的名字,回过神来的阿尔瓦心里嘀咕着。 “你是这儿的老板?” “是的,爵士老爷。” 这两声“爵士老爷”让德玛爵士微微翘了翘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一字胡,他看着眼前男孩细长的脖颈,后者还没有长出象征男性的喉结。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一个爵士的?” “爵士老爷,您的肩上戴着一枚比我整个酒馆都要闪耀的肩章,而您居然还奇怪我注意到了它吗?” “哦?”老爵士这会真的有些吃惊了,他把自己的肩章拿了下来,那是其实是一块刻着些花纹图案的铜片而已,一点也不像男孩形容得那样闪耀——————至少对于不了解它来历的人来说是这样。阿尔瓦和他同行了一路,却从来没有对这枚肩章发表过任何言论。 “你知道这枚肩章?” “太阳王路易十三亲率三万皇室禁卫军在花叶原阻击亡灵的那一战,活下来的士兵只有两千人,他们所有人都获得了嘉奖,并且受封为王国的爵士。这枚刻着太阳花图案的肩章记录了他们的荣耀,如果我没弄错,它的背后应该还写着一行小字:荣耀即吾命。” “这是真的吗?”这下轮到阿尔瓦吃惊了,“德玛爵士,您曾经参加过三十年前的‘花叶原绞肉机战争’?” 他的眼神扫向那枚肩章,上面果然有着一朵怒放的太阳花。年轻人在这一路上不止一次看见老爵士仔细地擦拭这枚肩章,他一直以为这是属于老年人的古怪脾气,却从来没有想到里面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但老爵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正在忙着看向男孩——————这个男孩居然知道这枚肩章?三十年前?那时候他的父母也才像他这样大吧! 第一幕 两枚半银币 下 亚历山大面对两位旅者有些灼灼的目光,抿了抿嘴。 “这是家父告诉我的,他也是参加过那场战争的老兵。”他解释道。 “令尊的名讳是?” “威廉·弗雷德里克,爵士老爷。” “我能有幸拜见这位战友么?” “恐怕不行,爵士老爷。家父和家母三年前相继过世了,留给我这个小酒馆维持生计。” “呃......抱歉。”德玛爵士有些歉然,他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确认自己当年的那些老伙计里面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不过参加过那场战争的并且幸存下来的帝国禁卫有两千多人,这个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自己没听说过也很正常。老爵士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破败的小酒馆,脑中自动补充出了接下来的故事:从战场上复员的老兵,没有除了杀人以外的谋生技能,只好靠不多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酒馆。爵士这种爵位是贵族中最低的一级,并且不能世袭,因此这位同袍的遗孤重新恢复了平民身份,在双亲亡故后不得不靠着这家小酒馆勉强度日。 自以为搞清楚了怎么回事后,有那么一瞬间,老爵士为了刚刚开始在自己心中模糊成形的打算感到有些羞愧。但是想到如今赫克利斯王室风雨飘摇的处境,他的心重新又坚定了起来。 “孩子,”他开口道,“你如今独自一人生活吗?” “是的,爵士老爷。” 男孩恭顺地回答道,脸上露出了见到去世父亲曾经的朋友时应有的那种腼腆和孺慕,这让老爵士又有些犹豫了起来。他沉吟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这是今天的第三枚了,对着男孩说道:“拿着,孩子,这是你应得的。” 但出乎意料的,男孩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老爵士有些奇怪地问道。 “感谢您的慷慨,爵士老爷。但我必须先确定一下,这是一个顾客在对周到服务表示满意,还是一个老兵在对袍泽遗孤表示同情?” “一半一半吧,两者都有。怎么了?” “那我也只能接受一半——————作为酬劳的那一半。”男孩接过那枚银币,然后从亚麻布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铜子来,他数出了五十个,把它们放到了餐桌的边上,也就是老爵士刚刚放银币的那个地方。 “你宁可作为一个侍者接受顾客的打赏,也不愿意作为一个孩子接受来自长辈的善意吗?”老爵士看着那一大堆铜子,他不禁有些好奇对方之前是怎么把它们藏在那看起来并不饱满的兜里的。 “不,我接受您的善意,爵士老爷。”男孩欠了欠身,“但我不接受人情。家父临终前曾告诫我说,‘愿你每次回忆,对生活都不感到负疚’。我只是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罢了。” “你有一个好父亲,孩子。”老爵士动容道,“而他也有一个好儿子。” “谢谢,您的这句夸奖比那半枚银币还要珍贵。” 老爵士沉吟了一下,并没有把那一堆铜子收下,而是反过来往外推了推。 “既然如此,你就更有理由收下这些钱了,孩子。因为我们还需要你帮我们刷一下马儿,顺带喂它们一些干草。此外,”他说道,“你对狮心城熟悉吗?” “熟悉的,爵士老爷。”男孩看着老爵士,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我八岁之前一直生活在狮心城的皇后区。” “棒极了。”老爵士用手指点着桌子,“是这样的,我和我的同伴要去狮心城办点事情——————很急的事情,但我们对狮心城并不是很熟悉,所以我们刚好需要一名向导。” “你们想雇我做向导?”男孩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拖尸人巷103号。”老爵士报出一个地址。 “我知道那里。”男孩点了点头,随即眼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两位旅人一眼,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两位穿着体面的绅士会要去那样一个鱼龙混杂的贫民窟,但他明智地没有多嘴。 “很好,”老爵士笑着说道:“当然,不会让你白做的。酬劳同样是两个半银币,而这些算是定金。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可以吗?” 男孩把那些铜子重新收了起来,点了点头。 “可以的,爵士老爷。” “非常好。” “您慢用,我先告退了。” 说完,男孩穿上雨衣,从那个小小吧台的后面拿出给马刷毛的刷子,打开那扇满是缝隙的大门走了出去,外面的风雨一下子倒灌进来,让阿尔瓦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他连忙喝了一大口朗姆酒,然后切了一大块烧鹅送到嘴里,猛地眼睛一亮,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见鬼!这鹅油配果酱简直能让人咬掉舌头!德玛爵士,您再不开动的话,我可要把这些好东西都吃光啦!” 年轻人一通狼吞虎咽后,抬头发现自己年长的那位同伴正在皱着眉头怔怔地发呆,他的餐具整整齐齐地放在身前,甚至都没有挪过地方。 “艾拉在上!德玛爵士,您这样子让我忍不住怀疑您究竟是一个正常人类,还是布拉卡达那些法师们造出来的魔法生物。” “阿尔瓦,”老爵士没有理会年轻人的大呼小叫,他突然严肃地盯着自己的同伴,“我有一个想法。” “您有一个想法?”被老爵士严肃的表情感染,年轻人也放慢了自己咀嚼的速度,“我在听,爵士大人。”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在我们得手后,让那位主教的人暂时发现不了殿下的失踪,我们就能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把殿下护送到花叶原了。” “您说得很对。”年轻人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耸了耸肩,“但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这个时节上,那位主教的人一定把殿下看得很死,我不知道接应的人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殿下独处十五分钟,但我想这应该已经是极限了。剩下来的部分,靠得就是我们的勇气,和诸神的眷顾。” “光靠勇气并不能救出殿下,阿尔瓦,而诸神的眷顾太过虚无缥缈。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殿下到时候并没有失踪呢?” “殿下并没有失踪?您是说我们没有得手?” “不,我们得手了。” “那殿下必然就会失踪了。” “不,我们得手了,而殿下没有失踪。” “您把我搞糊涂了,爵士大人,”年轻人皱着眉头,“您还是直说吧。” “殿下没有失踪,”老爵士压低了声音,就连尽在咫尺的阿尔瓦也不得不再靠近些,以便能够听清楚他的话,“是因为殿下被掉包了。” “被掉包了?”年轻人惊愕张大了嘴,但随即就质疑道,“但谁去做那个冒牌货呢?” 他仔细想了一下,问道:“我吗?” 虽然他比那位殿下要整整高出一个十公分,但是很显然老爵士更加不合适。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且不说那位冒名顶替者的下场——————他们都有为王室捐躯的觉悟,但问题是,如果无法骗过主教大人派去贴身服侍殿下的眼线,这个计划立马就会穿帮。而如果无法赢得更多的时间,一切牺牲就毫无意义。 老爵士摇了摇头,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兵罕见地有些犹豫起来。 “您到是说话啊,爵士大人。” “你有没有发现,”老爵士最终只是犹豫了一下下,还是狠下心说道,“我们新雇的那位向导,看起来很面熟?” “你是说......”提醒到这个份上,年轻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噢天哪,您该不会是想......艾拉在上,您疯了吗?” “你见过殿下吗?” “我只见过肖像,还是殿下小时候的。” “那我告诉你,作为殿下外公的亲随,我不止一次有幸近距离见到过殿下。我敢拿我的名誉担保,这绝对是可行的。” “可是......” “他是一个孤儿,孑然一身,就算失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兵咬咬牙,显露出他凶狠的那一面,那是与他同行了一路的年轻人从来没见过的锋锐和决绝,“况且,他的父亲曾经是帝国禁卫,这群人都是最坚定的保王党——————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相信他的父亲也会同意这么做的。退一万步说,至少没什么损失,是吗?就算计划失败,也不会让一切变得比现在更糟糕了。” “可是......可是......”年轻人因为过度的惊愕涨红了脸,过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可是......他是个男的啊!” “不,”老爵士摇了摇头,“他是个男孩。” 第二幕 拖尸人巷103号 上 对于许多没有去过狮心城的埃拉西亚人来说,这个帝国政治、经济、文化、权力的中心,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繁华之地,也是帝国王冠上最为璀璨的那一颗宝石——————这个看法本身当然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只有到过这座帝国中心的人才知道,虽然自三百年前凯瑟琳女王光复埃拉西亚,与神圣同盟缔结盟约以来,这个人类帝国一直坚持着尚武的传统,但女王陛下将这座城市命名为狮心城,并非意为“狮子之心”。 “其实是‘狮鹫之心’的意思,两位老爷。你们看,那是城里的狮鹫治安队在例行巡查。” 亚历山大一边引路,一边在尽着导游的职责。虽然眼前的两位客人不一定不知道这点小典故,但男孩还是想尽量对得起自己此行的报酬。说起来,虽然一直生活在城郊,但自从双亲过世后,男孩也有三年时间没有来过狮心城了。这一次难得能从日复一日打理酒馆的无聊生活中解放一天,就连藏在男孩脑海中的另一个灵魂也跟着活跃了起来,时不时就周围的一切发表一些刻薄的言论。 老爵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倒是他年轻的同伴,在听了男孩的话后,抬头向着天空望去。昨夜狂暴的天气已经一去不返,天空仿佛被洗过似的,没有一片云朵。碧蓝的天幕上有几个零星的黑影,远远看去像是鸟儿一般,却依稀有着粗壮的躯干与四肢,它们发出骄傲的嘶鸣,在天地间盘旋飞舞。在它们的下方,一座蓝白色调的巨大城池远远地映入眼帘,白色的是那高大宽厚的城墙、塔楼和箭垛,蓝色的则是城内几个高大建筑的尖顶,其中一个最为显眼——————只有那个尖顶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那是圣堂的圣殿,那位主教大人生活起居与办公接客的地方,整个帝国仅次于白金汉宫的权力象征,当然,在现在这个时节,也许可以称作是最高的权力象征。 老爵士有些怔怔地看着那个醒目的十字架,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三个人沿着通向城门的道路走着,道路蜿蜒起伏,两边是金黄色的麦田,风吹麦浪,一波连着一波。波浪中矗立着几座高大的风车,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个叫堂吉诃德的骑士曾经向着它们发起过冲锋。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这个世界,只不过风车变成了真正的巨人,而骑士们的行为也就从可笑变成了可贵。 狮心城是由符文矮人们主持建造的——————那还是神圣同盟一家亲的时候,凯瑟琳女王把骷髅棒子们赶回迪雅之后,邀请这些世界上最优秀的建筑大师主持重修了这座在战火中饱受摧残的城池。而符文矮人们也不负众望,他们没有把这座人类城池改造成铁炉堡那样带有浓厚矮人风格的地方,而是最大限度保留了它的原貌。这座埃拉西亚的明珠,在经历历时四年的重建后,经由这些大师们的手,重新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 这段历史算起来也是三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今天的狮心城虽然还是那样巍峨雄壮,但当你走在里面用心体会,很容易就能感受到那发散着的历史的沧桑。无论是那青砖地瓦上的细小坑洞,还是那街角老树上的斑驳树皮,都无时无刻不在向驻足观察它们的旅人们诉说着。 埃拉西亚,狮心王国—————— 遵循石中剑的指引,我们建立这个国家! 晨曦初现时,什么让我们如此骄傲? 黎明曙光中,是谁的旗帜始终高扬! 烈火熊熊,剑声铿锵, 我们看到要塞上那面英勇的旗帜, 在黑暗过后依然耸立! 啊!愿那狮鹫旗帜永远挥舞, 在这自由的土地, 在这勇者的家乡! 这原本是凯瑟琳女王统领神圣联盟联军时,埃拉西亚军方的战歌。战争结束后,新晋的军方贵族们把它带回了闪金平原,并在女王的情夫——————郁金香公爵的提议下,成为了狮鹫王国的国歌。 这首慷慨激昂的国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埃拉西亚人,尤其是军人。作为退伍老兵的老爵士自然更是别有一番感触。他已经很久没来到这帝国的心脏了,上次来还是花叶原战争后的授勋仪式上。时间过了太久,今天的埃拉西亚人,已经忘却了祖上的荣光,建国数百年来,王权第一次到了这样岌岌可危的地步,而那些醉生梦死的贵族们,却满足于已有,贪婪于未得,恐惧于失去,他们不再坚持于高贵的品格,转而对区区一个圣堂红衣主教卑躬屈膝。 尽管老爵士选择性地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个区区的红衣主教,可以称得上是圣堂教廷百年来最雄才大略的枢密神父。 从狮心城的正门进城,正对着就是凯瑟琳大道,这条大道长达千米,南北通透,从城门可以一眼看到大道的尽头——————那是一个巨大的天使雕像,民众们习惯叫它天使圣坛,但其实那是一个传送阵,圣堂的祭祀们通过仪式,在那里将天使们从天堂召唤到人间。在神圣战争中,圣堂的大天使、炽翼天使们曾让亡灵吃尽了苦头。阿尔瓦倒是想近距离瞻仰一下天使圣坛的样子,但是男孩出言阻止了它。 “拖尸人巷在皇后区,骑士老爷。我们从这边走。”小小的酒馆老板示意道。在他的带领下,三人从凯瑟琳大道上的某一个弄堂口子穿了进去,然后就是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七拐八绕,以至于阿尔瓦怀疑,即便敌人放开了任由他们把殿下带走,他们是否仍然会因为迷路而任务失败。 他的怀疑是很有道理的,皇后区听起来是一个高贵的名字,但其实只要对王城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那是整个狮心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就像有光的地方就有影,有富贵就有贫穷,同理,再繁华的都市也会有贫民窟这样的地方。这种地方往往充斥了三教九流,是小偷、骗子、逃亡犯和流浪汉的聚集地,它们通常汇聚了一个城市八成以上的蝇营狗苟,并且从中滋生出更多的污秽和罪恶。 如果说狮心城是帝国王冠上最为璀璨的那一颗宝石,那么皇后区一定是这颗宝石上唯一的瑕疵。 老爵士显然是对此有所了解的,他好久没来帝都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漫长的人生经验帮助他迅速做出大概的判断。因此,当男孩告诉他们已经进入皇后区了的时候,老爵士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周围还算整洁的街道,犹疑地问道:“就是这里?” “这里是皇后区,拖尸人巷还在前面。”男孩答道,他看了看老爵士的脸色,仿佛猜到了这位年长的绅士心中的念头,“爵士老爷,贫民窟并不非得要遍布臭水沟和垃圾桶,这里可是狮心城。况且,一切肮脏和罪恶都不妨碍它维持表面的光鲜,不是吗?”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我说过,我八岁前在这里长大,爵士老爷。” “是吗?”德玛爵士和阿尔瓦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么说你在这里认识很多人咯?” “当然,虽然很久没来了,但还是有很多老朋友的。”男孩点了点头,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随即就朝街对面一个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小胖墩挥了挥手。 “啊哈,看看是谁来了?”那个小胖墩看见男孩,一下子跳了老高,他立刻迈开那短小的步子,吭哧吭哧跑了过来,浑身的肥肉抖动着,让阿尔瓦莫名地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肉给甩出来。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几步路后,小胖墩终于跑到了男孩的身边,先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朝着他的肩膀重重锤了一拳。 第二幕 拖尸人巷103号 下 “亚历山大·弗雷德里克!你这几年去哪儿了?我都以为你死掉了!为了表示哀悼,我代替你去追求了拖尸人巷的小玛丽,可惜她并没有接受我。” 站在男孩身后的两位绅士听到这个小胖墩的话,都露出了古怪的脸色。皇后区长大的孩子们之间的这种打招呼方式让他们印象深刻,连老爵士都在心里嘀咕,是不是每个贫民窟长大的孩子都这么......特别? “鲍比,很高兴看到你又胖了,托拜厄斯叔叔都快要养不起你了吧?”男孩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同时手上也亲昵地楼了搂对方的肩膀,“我现在可没空和你闲聊,我在工作!” “工作?”被称作鲍比的小胖墩仿佛这才注意到男孩身后的两位绅士,他圆脸上的肉几乎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后者几乎是立刻感觉这条缝中射出来两道目光,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遍。 “看起来你找了个好活啊,亚历,”,小胖墩眯着眼睛,熟络得称呼着男孩的昵称,“是向导吗?多少钱?” 亚历山大看到鲍比的目光扫过身后爵士老爷用料考究的大衣,立刻毫不客气地在他脑袋上来了一下,没好气地警告道:“这是我的客人,你别乱来!”他随后转身对着老爵士微微躬身,带着歉意说道:“抱歉,爵士老爷。这是我儿时的玩伴,我这就带你们去拖尸人巷,不会耽误的。” 老爵士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在他们的身后,小胖墩还在大声朝着男孩喊着话。 “亚历,等下老地方见。我去叫上小菲尼斯他们——————既然你是去拖尸人巷,小玛丽就由你去叫吧,或者不叫也行。反正她拒绝了我,我也不想再见到她。不过说起来,我确实已经好多天没见到她出来了。” 亚历山大正想回头叫这个烦人的小胖子闭嘴,却发现一旁的老爵士做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动作——————后者转过身,把帽子拿下来放到胸口,朝着喋喋不休的小胖墩行了个礼。 “这位年轻的绅士,”他说道,“你的朋友恐怕不能参加等下的聚会了,因为我们还要雇他做一些别的活计。” “别的活计?”鲍比的小眼睛转了一下,“是超过一个银币的活计吗?如果没有超过一个银币的话,亚历可是不会做的,这是他起码的身价。” “鲍比!”亚历山大朝着自己儿时的玩伴喊了一下——————这太让人尴尬了,他甚至都没有问是什么活计就狮子大开口。男孩知道自己这个朋友一向有信口雌黄的老毛病,但几年不见似乎更加变本加厉了,至少他当年肯定不会用“身价”这个词。 “先生......”他有些脸红地试图向老爵士解释,但后者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远远超过一个银币,孩子,你朋友要做的活计,报酬远远超过一个银币。” “远远超过一个银币......远远超过一个银币......”小胖墩似乎被这句话魇住了,他低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后,立刻扬声说道:“先生,你们的那个活计,还需要多雇佣一个当地人吗?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知道皇后区每一个老鼠洞里有多少老鼠,也知道每一个寡妇床上有多少情夫。” 小胖墩怪异的表述把老爵士逗笑了,他耸着肩膀,摇了摇头。 “抱歉,孩子,我们只需要一个人,那就是这位亚历山大先生。” “真是太遗憾了,”小胖子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但他很快就从沮丧中摆脱了出来,“那请问做这个活计要花多久,我是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找我的朋友相聚呢?” 这个问题让老爵士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很快,”他说道,“很快,顺利的话,几天就可以了。” “那今天大家是看不到亚力克咯,”小胖墩耸了耸肩,“那好吧。再见,这位老爷。回头见,亚历。” 告别了小胖墩,男孩继续为两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引着路,他们在巷子里绕来拐去,这让老爵士觉得自己的决定无疑是非常正确的——————即便没有那些阴暗的打算,他们也需要一个向导来找到约定的地点。 当三人再次走到一个岔路口时,男孩罕见地停下了脚步,似乎有些犹豫。 “怎么了?”察觉到这一点的老爵士问道。 “没什么。”亚历山大回答。停顿了一下,他又试探着问道,“爵士老爷,您之前似乎没有和我说过另外一份活计的事情。” “是的,我并没有说过。” “那......” “怎么了,难道你在担心自己赚的不够多吗?”一直保持沉默的阿尔瓦忍不住开了口,他说道:“我保证你在这座城市里找不到更加优渥的临时工作啦。我们会付给你一枚金币,而你只需要帮我们一个小忙。” “可是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呢?”男孩问道。一枚金币等于整整一百枚银币,这简直是发了一笔小财。但这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非但没有让男孩心动,反而让他更加犹豫起来。“您看,我只是一个酒馆学徒,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技能可以值这个价钱的。” 老爵士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阿尔瓦继续开口,以免他说出更多过犹不及的言论,他回过头来,对着男孩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们会告诉你的,孩子。到那个时候,你可以选择拒绝,拿着这次带路的报酬去找你的朋友们好好吃一顿;或者接下这份工作,赚更多的钱。但是在那之前,让我们先把手头的事情干完,你说呢?” 老爵士的话让男孩放心了一些,他点了点头,朝着两条岔路中的一条指了指,说道:“我们已经到了,这就是拖尸人巷。” 那是一条有些狭窄的小巷子,因为路窄的关系影响了采光,使得巷子里有些阴暗。看起来,这条巷子即使是在皇后区也是属于比较偏僻的地方,至少在早上十点多钟的现在,巷子里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路上也看不到一个行人。 “你会把我们带到103号门口的,对吗?” “当然,爵士老爷,这是约定好了的。”男孩回答道。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小玛丽就住在拖尸人巷102号,就在目的地的隔壁。他心底对老爵士口中的另一份活计总是存着疑虑,因此打定主意拿到剩下的报酬后就告辞,然后叫上小玛丽,一起去找鲍比他们聚一聚。 尽管对一枚金币的报酬十分动心,但是他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对此表达出了强烈的警告和抗拒,过去几年的经验告诉亚历山大,牧虽然说话刻薄地像是用刀子在扎人,但提出的看法往往十分有见地。如果自己此时不听从脑海中建议自己赶紧远离的话语,恐怕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101,102......103...... “我们到了,爵士老爷。”男孩回过头,发现两位先生却在隔壁那间屋子的门口停住了脚步,他不由得开口提醒道,“那是102号,先生们。103号在这里哪。” 老爵士仿佛没听见男孩的话似的,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门牌号,目光扫过上面一个非常隐晦的、像是普通划痕一般的记号,沉吟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用一种奇怪的频率在门上敲击了几下。 男孩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氛开始在空气中蔓延,让他在这将近正午的时间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那扇他无比熟悉的、曾经进去玩过无数次的木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一个满脸阴兀的、长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从门缝里探出了头。他先是打量了一下老爵士和阿尔瓦,随后目光转动到了男孩的身上,皱了皱眉头。 “有什么事么?”他问道。 亚历山大脑中一片混乱,他和小玛丽的父母——————夏普夫妇也是熟识,他敢打赌小玛丽的家人中没有这样一个人。但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是谁?他怎么会在小玛丽的家里?小玛丽他们呢? 恍惚之中,他听到老爵士的声音响了起来。 “花叶原的货车已经来了,交易可以开始了。” “那个孩子是谁?” “一个能帮我们大忙的人。” 老爵士回答道,他回过头来,对着男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你的引路,向导先生。我之前记错了,这个地址才是我朋友们的居所。现在进来吧,歇歇脚,我把报酬给你,然后我们可以谈谈另一个活计的事情。” 亚历山大看着这位穿着体面的老绅士,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巨大的恐慌感袭来,让他的呼吸不自禁地急促起来。 “不......不用了,我是说,谢谢您的好意,爵士老爷。但我该走啦......” 他边说边往后退,直到他看见老爵士身边的年轻人用手握住了剑柄,而老爵士本人则叹息着摇了摇头。 “是吗?”他说道,“那真是可惜......” 一个黑影猛然扑面而来,亚历山大只感觉到自己后脑勺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便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第三幕 牧 不知过了多久,亚历山大悠悠地醒了过来。他抬起有些昏沉的脑袋,认出自己正在小玛丽一家的卧室里。皇后区的房子通常都不把卧室和客厅区分得那么清楚,因为空间逼仄的原因,客厅往往会睡人,而卧室被用来招待客人也是经常的事。小时候他不止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请到这里来玩。小玛丽的父亲夏普先生是个专门伪造证件的骗子,但对自己宝贝女儿的朋友们却总是和颜悦色的,所以人生来都是演员,一辈子都在各自人生的不同时期不同场景扮演着不同形象的角色,在这一点上来说,白金汉宫的公主殿下和皇后区的假证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眼下这个熟悉的房间,已经不再是原来被夏普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了,被子被揉成一团蜷缩在床的一角,床单上满是褶皱,床头柜上随意丢弃着生活垃圾,包括手绢、果核、和吃了一半的煮鸡蛋,亚历山大在一旁的桌子上找到了被剥下的鸡蛋壳,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有一些换洗下来的脏衣服。 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对社会的种种阴暗面往往有着超出寻常的认识。亚历山大敏锐地意识到,小玛丽家恐怕已经被鸠占鹊巢有段时间了。奇怪的是,衣橱衣柜反而都没有被翻动过,这一点倒不像是那些入室抢劫犯们所为——————他们总是一进门就翻箱倒柜,然后带走你的每一样值钱玩意儿。 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的处境就好到哪里去,手上捆得紧紧的绳子明白无误地传达了对方的态度。亚历山大尝试着挣脱了一下,但绳子捆绑的手法很老练,这个尝试很快就宣告失败了。他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把自己弄到床上靠墙的一边,然后在脑中对着自己体内的另一个灵魂问道:“牧,现在怎么办?” 脑海中一片沉默,但是男孩很有耐性地等待着,他知道牧在听,对方沉默的原因可能只是在考虑讥讽自己的措辞。 果然,回应很快就来了。 “很好,终于有些意思了。自从五年前穿越到这个身体以来,每天忍受着那个破酒馆的无聊营生,我都快要忘记这里原本是一个多么精彩的游戏世界了。” 亚历山大有些惊讶牧竟然没有因为自己落到这个田地而大肆挖苦,按照惯例,现在他应该正在用各种尖酸恶毒的词汇形容着自己的智商。至于牧话中那些“穿越”、“游戏”这类奇怪的名词,他反倒习以为常。五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牧的疯言疯语,反正也无非就是“这整个世界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中的一款游戏,而牧作为一个玩家,莫名奇妙地灵魂穿越到自己身上来”这样的故事。他已经听过好多遍,都能背出来了。 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亚历山大慢慢地感觉到,也许牧所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言。虽然整个世界是个游戏这种说法太过荒诞了一些,但是牧的灵魂穿越到了自己体内却是不争的事实。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吓了一跳,还为了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拉锯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时男孩的母亲吓得差点去请神父来给他驱邪——————不过后来双方发现谁也奈何不了谁,于是慢慢地就在磨合中适应了现在的相处方式。 简单来说,就是牧会在他觉得必要的时候尝试接管身体的控制权,而亚历山大从不让出身体的控制权。 而牧心目中的“必要的时候”包括哪些呢? 四年前,牧尝试离家出走闯荡大陆——————当然,当时他说的是“升级打怪”之类的胡话,但大概就是那样的意思;三年前,牧说要去挖掘藏在布拉卡达国王灵柩中的宝藏;两年前,牧自称知晓古代白银帝国失落的遗产在哪里;而一年前,牧干脆声称要去偷一颗龙蛋。 结果当然没有一次能够成行,每每在做出这种重大决定的关键时刻,男孩的灵魂总能表现出他特有的韧劲和固执,这让牧拿他毫无办法。亚历山大骨子里还是一个朴实的乡下小伙,他喜欢待在父母身边,即便父母在三年前相继去世,他依然能从他们留给他的酒馆中感受到他们的气息。那种气息会让男孩暂时忘却在这世上孑然一身的感觉,回忆起父母那熟悉的温暖。 男孩近乎执拗地想要留在家乡,牧也无计可施。后者只好每天不停地给他灌脑,告诉他这个世界有多么得色彩缤纷,比如花叶原上有多么绚丽的紫荆花海,布拉卡达继承自白银帝国的浮空城市又是多么雄伟壮观,而尼根的那些魅魔可以榨干雄性动物的每一滴......咳咳咳。传说来自异世界的恶魔们有蛊惑人心的特殊能力,如果从这一点上来看,亚历山大相信牧一定是它们中的一员。 但不管怎么说,经过长达三年的沟通,亚历山大终于也动了心,松口答应去外面的世界走走。他毕竟是个年轻人,而年轻人总是有着旺盛的好奇心的——————这会成就他们,或是毁了他们。而这次做向导的报酬,原本应该能让他凑足周游整个埃拉西亚的路费。 想到这里,亚历山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绑架者们居然仍旧把那剩下两枚银币的报酬放到了自己的上衣兜里,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们一定还有求于我们。”牧的意识立刻传了过来。 “为什么?”亚历山大下意识地问道。 “否则他们就不会把钱付给你了!蠢货!”牧的意识带着浓浓的讥讽传来,“想想那个老头子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亚历山大无视了那句脏话,问道:“你是说......那份报酬一个金币的工作?” “不然还能有什么?和你沟通真是件遭罪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牧,我并没有邀请你到我身体里来。”亚历山大回答道,“所以,你认为我应该接受那份工作?” “为什么不呢?” “但这份临时活计的酬劳高得不合常理,”男孩皱起了他秀气的眉头,“如果他们要我去杀人呢?” 他不是没有见过类似的把戏,运送违禁品的贩子们会出高价雇一些孩子或是弱势群体帮他们运送货物,被雇佣的可怜虫往往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只有当他们被宪兵队抓住,关进阴冷潮湿的地牢,或是送上绞刑架,才会醒悟过来这是怎样深刻的教训。 然而对于贫民窟长大的孩子来说,这只是那些司空见惯的犯罪活动中的一种而已,还是比较轻微的那一种。偶尔还会有盗贼工会的人来这儿看看有没有适合培养作杀手的孩子,他们惯用的伎俩,就是花高价雇佣那个孩子去杀人,然后观察后者的表现。亚历山大以前有一个朋友就是接了一个这样的活计以后失踪的。 但对于男孩的忧虑,牧表现得不以为然。 “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那未必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们要你杀人,你就去杀一个好了。盗贼工会可不是三脚猫的组织,他们还提供潜行者这种高级职业的转职,我上辈子做了整整三个月的任务链也没有拿到盗贼工会的门票,而你只是领个路就弄到了一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而即便你的猜测错误,这种看上去就像是隐藏任务的剧情仍然会有非常丰厚的奖励,而作为一个资深玩家,我们完全没有错过的理由。” 亚历山大叹了口气,他居然忘了自己身体里的这个灵魂是个多么唯恐天下不乱的存在。“你就去杀一个好了”,听起来就像是去杀一只鸡。 “牧,尽管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隐藏任务和剧情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也不是什么资深玩家,或许你是,但我不是。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没有探险,没有拯救世界,没有作奸犯科,也没有当官或者发财,我明白,亚历山大,你就是个无趣的处男,并且最终会以这个身份孤独老死。而最可悲的是,我,一个原本可以成为救世主的英雄人物,不得不陪你走完这枯燥乏味的一生。”牧用极尽怜悯的语调说道,“你不知道你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亚历山大自动过滤掉了牧的恶毒讽刺:“牧,你其实知道些什么,对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艾拉。” “牧......” “好吧好吧,我确实知道一点。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亚历山大愣了愣,问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牧沉默了一下,随后沮丧地说道:“这就是我最悲哀的地方。在我家乡的神话传说里,有个叫阿喀琉斯的家伙,他神勇无敌,唯一的弱点是他的脚后跟。亚历,你就是我该死的脚后跟。” 亚历山大怀疑牧胡编了一个故事来骂自己,但他没有在这一点上纠结,“说说看,牧,你知道些什么?” 这一次,牧的声音停顿了好一会,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知道,那个老爵士是参加了花叶原战争的老兵,也就是说,他至少曾经是一名帝国禁卫。”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别着急,蠢货。帝国禁卫是王室私军,里面几乎都是铁杆的保王党人。这你是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牧,而且停止炫耀你的优越感。我们那位爵士老爷可能是一个保王党人,然后呢?” “是一定,他一定是个保王党人。” “说下去,我在听。” “你有没有注意到,床头那块手绢有些特别?” 亚历山大把头转向床头柜的方向,那块上面有着污渍的手绢被随意地丢在那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块手绢都没有什么出奇的。 “看手绢的右上角,蠢货!” 男孩这下看清了,在手绢的一角,有着一个橡木的图案,和两个大写的字母o·w。 “那是什么?” “我能理解你作为一个乡巴佬不懂纹章学,但连橡木公爵的家族徽记都没有见过,这是不是太夸张了?” “牧,”接二连三的侮辱让男孩有些生气了,他沉声道,“如果你再不表现得尊重一些,我就会取消你每个月两次的身体控制权,直到你道歉为止。现在,继续说下去。” “好吧好吧,多大点事儿啊。”男孩的威胁简单而有效,牧立刻老老实实地说道,“那是奥克伍德家族的橡木纹章,o·w是oakwood的首字母缩写。” 亚历山大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个鹰钩鼻男人的样子。“是那位先生?”他问道。 “如果这几日是他住在这里的话,那么是的。” “他是一个公爵?” “天,当然不是。橡木公爵是个美男子,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依然是个很有魅力的老绅士。门外的那个家伙顶多是个家臣罢了。” “牧,你是想告诉我这整件事的背后站着一个公爵?他想要干嘛?” “这正是问题所在,亚历。这位橡木公爵是故去老国王的发小,也是朝廷里最最铁杆的王党,现在他的手下和一群看上去像是南边来的保王党老兵混在一起,干些偷偷摸摸的隐秘活计。你说他们想干嘛?” “难道他们想让我去暗杀红衣主教?”男孩的脸色变了。 牧久久没有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真是拉低了我们整个人的平均智商。你,一个酒馆学徒,去暗杀伊塞留,那个被公认数百年来最为雄才大略的红衣主教。亲爱的亚历,就连童话故事也不敢这么写。所以要么是公爵和那些王党疯了,要么是我听错了,要么是你太蠢了,你觉得是哪一种情况?嗯?” 男孩的脸微微红了红,他承认牧的见识要超过自己,尽管那些见识里面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后者的挖苦依然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好在牧也知道见好就收,于是适时地说了下去。 “在埃拉西亚,凡是牵扯到了王党的任务,都会涉及主要剧情线。让我想想啊,今年是荆棘之年,游戏的进程才刚刚到序章,埃拉西亚的内乱是在荆棘之年的霜月爆发的,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呢?伊塞留鸩杀了赫克利斯十五世?不不不,那是风月的事情。现在是牧月......” “闭嘴!牧!该死的!闭嘴!” 亚历山大心惊肉跳地喊道。饶是以男孩沉稳的性格,依然让牧的话惊得气急败坏起来。尤其是听到“伊塞留鸩杀了赫克利斯十五世”,简直要让他的小心脏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艾拉在上!牧居然宣称负责全国教务的圣堂红衣主教暗杀了老国王! 更可怕的是,老国王的确是在风月驾崩的,当时整个王城还举办了巨大的丧礼。 可怜的男孩毫不怀疑,只要这番发生在他脑海中的话泄露出去一句,自己一定会像行刑场上那些死囚犯一样被砍头的。 艾拉在上,愿永远没有人发现自己体内住了一个魔鬼。 “亚历,我说的都是事实。有些发生了,但你不知道;有些还没发生,但将要发生。我知道这些对于一个乡巴佬小伙子来说有些难以接受,但想想你现在的处境。” “牧,你没有听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那简直比酒馆故事里那些女巫的诅咒还要可怕。” “好吧,就算如此,那也是能救命的诅咒。年轻人,想安然无恙地脱困,这可是唯一的希望了。你想死没关系,但我不想陪你死在这里。所以安静地听我说完,好吗?” 男孩没有说话,但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现在是牧月,”牧继续说道,“荆棘之年的牧月,我所记得和王党有关的事件只有一件——————王党策划营救埃维莉娜公主失败。”但他随即又疑惑地低语,“但和这件事应该没有关系,一群准备营救公主的王党有什么理由会去绑架一个乡下酒馆的小学徒呢?难道他们已经愚蠢到打算用一个乡巴佬去掉包一个公主了吗?” 牧并不知道他的无心之言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了,因为这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所以他继续苦思冥想着,但是亚历山大脑中则一片混乱,他已经快受不了了。哪怕是在现在,男孩已经开始担心牧会在睡梦中通过他的口无意中说出一些非常可怕的话,然后当他在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宪兵队和宗教裁判所的人了。 于是他向牧建议道:“也许我们可以等他们来找我们,牧。如果你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些人总要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吧。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在这里耗费精力瞎猜呢?” 这个主意其实挺不错的,男孩在遇到问题时有着自己的一套智慧,不过牧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他哼哼地说:“蠢人总是懒得动脑筋,所以他们才会越来越蠢。” 不过他好歹停止了思索。 男孩的脑海中顿时清净了下来,沉默了半晌,亚历山大突然问道:“牧,你刚刚提到公主殿下,她美吗?” 每一个男孩心中都有一个公主和骑士的梦。 牧没好气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她。” “但你刚刚的口气听起来明明就像全都知道似的。” “那是因为我看过相关的资料而已。” 亚历山大不知道什么样的资料会记载这样可怕的事情,况且其中有些甚至还没有发生,这让它们听起来更像是恶毒的预言。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之前那个鹰钩鼻的男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缩了回去,亚历山大听到他在外面说道:“他醒了。” 一阵模糊不清的低语后,房门被推得更开了一些,永远身着正装、仪容整洁的老兵走了进来,他随后带上了房门,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床边,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