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臣》 第1章 杏花有村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如雪,繁花竞绽,万物复苏。春意拂人面,处处泛着盎然生机。 平安郡,鹭远国南边的一座半大的郡城,距帝都烨京隔了三城,辖管大小七个县,安宁县就是其中之一。 安宁县地处郡城东方,与其他县之间隔了座丘陵,以至交通闭塞,经济上不如别县繁荣,但胜在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倒也活得自在。小县城依山傍水,依的是丘陵乌仙岭,傍的是纵贯横穿整个平安郡的汝河。 汝河支流众多,以安宁县为中心,几个村落临水而建,错落在县城四周。 乌仙岭脚,杏花村。 村头杏色村尾白,杏花村自建村以来就以杏花闻名。每逢阳春,杏花便白了整个村庄,遥遥望去,似白雪初降,时有风拂过,枝摇“雪”飘,纷扬而落,无限温柔缱绻。此景但凡入眼,常人便挪不开步子了。 村口,两根高杆拔地而起,上钉一块长匾,匾面刻着村名,凹陷处泼以浓墨,“杏花村”斗大的三个字赫然映之匾上,百米外也能看清。全村零零总总加起来共五十九户人家,时见炊烟袅袅,偶闻鸡犬吠鸣。 汝河支流仿佛一条软烟纱,与村落擦肩而过,河对岸,百亩青田。三月暖风不燥,趁着大好春色满园,田间农夫正躬身劳作,腰身一弯一立间,手上的稻秧便植根于沃土之中。 放眼眺去,整片村落安宁祥和,然,这份祥和在村尾堪堪停住,若有似无的啼哭声仿佛一柄利刃将其截断。浓郁的悲意织成的巨网,将村尾彻底裹挟。 村尾,屋后山间杏花繁茂,白皑皑的一片,恍若画卷。 村尾只住着几户人家,比邻而居。 尽头的那家不同于村子里的其他住宅用砖瓦盖房,而是以竹建墙,茅草覆顶,更有竹篱环绕,将竹屋围住之外,还圈出了一个前院。 篱前零落立着几棵杏树,花瓣下了一地,旁边的溪流携着掉在水面的花瓣蜿蜒远去…… 竹篱正中开了扇小门,一条青石板铺开的过道从门后向内延伸,过道两边斜插着长着青苔的瓦片,在过道和泥地之间划出了清楚的界限。 过道左侧是一块菜畦,土上已冒出晴翠的嫩苗。竹篱把旁边的鸡舍和菜畦隔离,鸡圈中不见鸡的踪影。靠近木台的地方立着两副晒架,上放的几张簸箕装了粗粮晾置。 过道右方有个木棚,棚中堆了几堆干草,棚侧靠着间小竹屋。 过道尽头是几层木阶,拾阶而上,是数根短柱支起的三尺木台,几间竹屋和几座矮竹楼分布得错落有致。屋前空出大块宽敞的台地,某间独立的竹屋前种着棵大枫树,蓊蓊郁郁,遮下的荫凉正好笼住树下的一套桌凳。 院子里且种着十四株梅树,分布在过道两边和木台前,此时已过梅开的季节,枝条逢春散绿,芽叶葱茏。 村尾飘荡的啼哭声,就是从这透着三分雅致的竹院传出的…… 第2章 撕心 平日清静的竹屋外此刻挤满了人。 一堆人挤在门口的木台上,没人大声说话,只小声私语,交头接耳,时而探头往屋里张望。人们面上的神情无一不夹杂几分悲戚,一些长辈的眼中更盛着疼惜。 屋内不比外面拥挤,只容着几男几女,老少皆有,却无人出声。 厅堂的中央,摆着由两张长凳和一块木板搭成的矮床,矮床只铺了张草席,席上躺着个少年。面容脏污,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横亘在闭着的双眼上方,鼻梁高挺得恰到好处,嘴唇略薄,几乎没有血色。 躺着的人胸腔不见起伏,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一位穿着灰蓝色布裙的妇人伏在少年身上,一支木簪挽起所有青丝,此外再无其他修饰。脸庞素净年轻,可见精致眉眼,双目无神,好似失了魂魄。 芸娘跪在床前,将脸贴在少年的胸口,一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手。 脸下没有起伏的胸膛和失去脉搏的手,无一不在告诉她,身下的人,确实是死了。 “芸娘,节哀吧,眼下还是先料理好长缨的后事,让他入土为安的好。”屋内寂静许久,终是一旁的老村长李年叹了口气,出声道。 “云婶婶,人死不能复生,长缨他……”村长的孙女李婠婠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扭头扑进她哥李河的怀里小声啜泣,好一阵梨花带雨。 她这一哭惹得在场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红了双眸。 长缨是他们村里最讨人喜欢的后辈,却在一炷香前失足从树上摔下,酿成如今的场面。 “芸婶,您要是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身体,长缨会心疼的。”李婠婠身侧的云信擦了擦眼睛,对芸娘说道。 芸娘不吭声,只是沉默,不哭不闹。 云信握了下拳,单膝跪到芸娘身侧,少年的嗓音轻轻发颤:“芸婶,您若是心中有气,尽管撒我身上,怪我,没看好长缨……” 长缨出事时,他正好回家帮她拿水,谁知他前脚刚走,长缨就从树上摔了下去。 “芸婶,您打我吧,我当时和长缨一起,可还是没能救下他。”同是长缨玩伴的陈里红着眼睛,满脸自责地迈出一步,低头对芸娘说道。 两个少年盯着芸娘,等着她的回应。 半晌,芸娘动了动唇,终于有了反应:“云信,小里,不怪你们,只怪我自己,没看好她,怪只怪长缨……命薄……” “唉——”李年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各位乡亲,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陪着长缨。”芸娘漠然说道。 “成,芸娘你节哀,有什么事找我们这些乡亲,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些。”李年对屋里屋外的人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 在村长的示意下,大家都离开了芸娘家,只有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大夫韩生没走。 韩生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家住在河对面,长缨出事后,云信通知他赶到时已经晚了。 “韩生,我托你一事。”芸娘从长缨身上起来,坐在地上,却未回头,愣愣地看着长缨的脸。 “你说。”韩生凝眉,额上皱纹更深,等着芸娘开口。 “等我跟着长缨走后,你就把我和长缨葬在一起吧,后事……” “芸娘你胡说些什么!这事老夫不答应!”韩生直接了当地打断她,不带迟疑地拒绝了。 闻言,芸娘放空的视线聚焦,仿佛拾回了魂,哀痛伴随眼泪决堤,冲刷过她苍白的面颊,留下道道清痕,语气无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丈夫死了,长缨也去了,我苦苦守着的幸福都没了,你叫我怎么活下去?” 面对芸娘的轻声质问,韩生也哑然失言,干脆衣袖一甩,背过身去。他不能答应她,更无计可施…… 第3章 启 “朝戎!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多年我白养你了!” “朝戎你就是个白眼狼!怎么说我们也养了你,到头来你就这么对我们吗?” “亏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忘恩负义的吗?!” “大家都是亲戚,你那笔钱我们要分!” “对、我们要分!” “朝戎,你伯伯的公司资金上出了些困难,你那笔钱也该支出点来帮衬着我们吧,总不能一个人占着它!” “不管怎样这财产我们一定要分!你朝戎想一个人独吞?做梦!” “朝戎,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用不了那么多钱,再说你迟早要嫁出去,这不就相当于把我们朝家的财产拱手让人了吗!” “朝戎啊,大姨这些年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清楚,你表哥也要上大学了,你看是不是也该报答报答我们……” “小戎,说句不好听的,这年头世道乱,万一出什么意外,这笔钱岂不是要被你带进棺材。” “朝戎,听大姨一句劝,你还小,这笔钱就先放我这帮你管着,等你长大后我保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怎么样?” “小戎,别理他们,他们就是一群豺狼虎豹,来,跟二姨走,二姨以后照顾你。” “小戎,你从小到大舅舅没少疼你,你表哥现在急需一笔钱做生意……” 嘈杂、指责、恶意、刻薄、尖酸,虚伪…… 数张神态不一的丑恶嘴脸从脑海窜过,贪婪的目光狠狠刺来,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人瓦解溃散。 吵!真吵! 朝戎……谁啊?怎么听的有点耳熟?这人作了什么孽被这么多人逮着怼!貌似很有钱?陷入了财产纠纷? 那我又是谁……我在哪……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黑?!我这是在做梦吗? 眼前尽是黑暗,不见光明,身体好像失去了重量,漂荡在这片黑暗中,脚下空无一物。 忽地,前面的黑暗里出现了一粒萤芒,渐渐地,万千萤华凭空浮现,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依稀可见是个人。 “你是谁?”虚弱的声音溢出喉间,打破了黑暗的寂静,仿佛许久没说过话,音色嘶哑得不像话。 “我……我不记得我是谁了。”那人周身泛着萤光,看不清模样,出口的声音却清澈珑璁,应该是个女孩。“我想请你帮个忙……替我照顾好阿娘,行吗?” “好,那什么,你知道这是哪吗?我要怎么出……” “谢谢。”出口的话被那人打断,她发出一声飘渺的轻笑,身体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光。 “别走啊!谁是你阿娘?我要怎么照顾她?我该怎么出去?!”伸手欲拦,却还是晚了,什么也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散,只剩下嘶哑的喊声冲破黑暗,回荡不绝。 随即,但见那些光芒大盛,将周围的黑暗撕裂吞噬,耀眼夺目,刺得人不禁闭上眼睛。 身体在一瞬间被温暖包裹,久违的失重感传来,仿佛有一股力量拉扯着,直直下坠…… 第4章 睁眸 气氛僵凝,两厢无话。 就在芸娘再次陷入失神状态时,矮床上躺着的少年胸膛开始浅浅地起伏,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下。 而后,少年忽然猛吸一口长气,睁开了双眸。 本是亡故的人,在不知不觉间活了过来。 朝戎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眨了几下以适应光线,还未有所思考,脑后传来阵阵钝痛,思绪断开,又昏了过去。 韩生在听到动静时就转了过来,此刻见少年睁眼,惊得夺步上前,然而还没到人身前,就见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韩生急忙过去给少年把脉,这一把,面上的喜色不自觉地便流露出来,随即迅速在其头上扎了几针。 “芸娘,快起来。”扎完银针,韩生才得空闲说了句。 少年睁眼的一刹那芸娘就愣住了,许久没反应过来,韩生唤她她才如梦初醒,匆匆起身,顾不上揉跪麻的腿,看着韩生给少年施针,神色紧张,双手紧紧捏着围裙。“韩生,长缨她这是……” 她害怕,她所见的只是一场虚无。 “老夫从医多年,还从未遇到过此等怪事,方才的诊断明明……好歹是活回来了,这丫头福大命大,注定是要留在你身边的。”韩生说道,他是知道少年真实身份的第二人。 不错,少年并不是真的男儿,而是个货真价实的丫头,全名慕长缨。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芸娘喃喃,喜极而泣,然悬着的心始终不曾放下,“那长缨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 “气虚不稳,脑中有淤,后脑的上倒是没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化开淤血,需要些时日。”韩生回道,收了银针,帮长缨处理好后脑的伤口,裹上几圈纱带,“行了,她房间在哪,躺在这也不是个事儿,丫头现在虚的很,不能受凉。” 说罢,韩生作势就要去抱长缨,但芸娘先他一步,两手一抄,轻松地就把人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护着出门上了楼。 韩生对此见怪不怪,拎上药箱跟着芸娘上楼,在长缨的房门外停住。虽然长缨在外面是个小子,但总归是个姑娘家,闺房不便入,韩生对这点领悟颇深。 芸娘暂时忽略了韩生,进屋将怀里的人放到床上,轻手轻脚地为她褪去了脏污的外衣和短靴,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后,转身出了房门。 “若不出意外,长缨晚上就能醒,老夫等会开张方子,你照着去我那抓药,我在这守着慕丫头,你放宽心。”不等芸娘问起,韩生就先交待道。 “好、好。”芸娘没有多问,她相信韩生。 长缨的房间在二楼,出门便是另一间竹屋的屋顶,四周由木栏围住,上方架着个棚顶,用以遮阳避雨,楼梯架在露台边,过了露台才是长缨住的屋子。 韩生把药箱放在门外的桌上,拿出箱中的笔墨落笔写了张药方,吹干墨迹递给芸娘,特地嘱咐了句:“不用急,丫头醒了才能喝药。” “长缨拜托你了。”芸娘明白韩生的言下之意,点头答应,拿着快步离去…… 第5章 李婶 芸娘匆匆离开,没多久就拎着两提药包赶回家,在家门口碰到了李婶。 李婶早年丧夫,独子失踪,是村里的寡妇,住云信隔壁,为人慈和。芸娘要去县里上工,李婶就经常帮衬着照顾长缨,长缨在她眼皮子底下蹦哒到大,早被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长缨出事,她的难过不比芸娘少。 “芸娘。”见芸娘,李婶抬袖擦了擦就没止住过的泪,哑声问道,“你这是到哪去?”她就是放心不下芸娘,这才转回来看看。 “李婶,长缨回来了。”芸娘面上的喜色难掩,眸中不禁流露出笑意。 “什么!长缨他真的回来了?!”李婶又惊又喜,眼里的悲戚碎裂,而后合手说了好几遍“苍天保佑”。 随即,李婶接过芸娘手里的药包往院子里走:“芸娘,你去照顾长缨,这几天我来做饭,别的你都不用管,下午我去家里拎几只鸡过来,给那孩子补补。” 李婶叽里呱啦地说了好一通,芸娘跟在她身后,眸中漾着温情。这个小村子,无论人物,总能给她带来温暖和慰藉…… 有李婶帮忙,芸娘空闲下来,打了盆热水上楼。 “李婶呢?”韩生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医书,抬头看了眼上来的芸娘。长缨房外的露台居高临下,能看见院里院外的所有景物,李婶一来就被韩生发现了。 “她在厨房忙着。”芸娘回道,端水进门。 屋里,少年装束的长缨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额头缠着绷带,被面上的脏污一衬,简直就是黑白分明。 芸娘拧干面巾,将其覆上长缨脏兮兮的脸,避开绷带,帮她擦去污迹。 眉毛,鼻子,面颊,嘴唇,下颚…… 一点一点,隐藏在脏污之下的容颜,逐渐崭露,若尘封已久的琉璃,经擦拭后重现其华。 少年模样稚气未脱,眉眼间却已窥得些许倾城之色。 芸娘看着那张和故人五分相似的面庞,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揉捏,痛得她双眸发涨。 “子添……”而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飘散在安静的房间。 芸娘洗干净面巾,又给长缨细细地擦了手。然,当目光触及长缨腕上的血迹时,芸娘心尖一颤,忙捋起她的衣袖。 血色入眸,一道凝了血块的伤口从手腕蜿蜒而上,几乎和小臂齐长,伤口呈擦裂状,粗看略浅,却有些狰狞。 “韩生!”芸娘慌了心神,冲门外唤道。放在平常,长缨手臂上的伤口就是稍微严重的擦伤,可芸娘刚失去过长缨一次,悬着的心就没放下过,但凡涉及长缨的事,不论大小,都能牵动她的神经。 正沉浸于医书的韩生猛然一惊,也顾不得闺房不闺房了,阔步进了屋。 韩生走近床边,那道伤口乍然入眼,他不禁轻拍了下额头:“瞧我这脑子,当真是人老记性差,都忘了叫你看看丫头身上可有其他伤。老夫去打盆热水,芸娘你再找找丫头身上的其他外伤。” 说罢,韩生端着水盆出去了,贴心地带上门。 第6章 芸娘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韩生,进来吧。”芸娘帮长缨系好衣带,门外人进了屋。 韩生左手提药箱,右手端盆,盆里的水几乎不见晃动,动作稳当地全然不似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韩生用脚勾过了方凳到床前,把药箱和盆放下,这才看向长缨。 长缨腰间搭了块被角,左手衣袖卷起,右腿的裤脚也捋到了膝盖上,露出了两处外伤。手臂上的是擦伤,不算太严重,右腿外侧的口子略长,目测是树枝刮伤所致。 芸娘往边上退了步,给韩生让出位置:“长缨的后背有些淤青,我来上药就行。” “也好。”韩生点头,动手为长缨处理外伤。 即使在医者眼中男女之别的观念略淡,但总归不便,芸娘此话正合韩生的意。 芸娘默默杵在旁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看着韩生忙活,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打完最后一个结,韩生帮长缨拉下裤腿,又将被子拉过给她盖好,从医箱里翻出个两个大小不一的带盖小瓷罐放在床头,嘱咐芸娘:“好歹是个丫头,身上落了疤痕不好,大罐子里的药等伤口脱痂了每天抹上两次,小的罐子里是活血化瘀的药膏,一日一次就行,无需太多。” “嗯,多谢你了。”芸娘记下韩生的嘱咐,对他道了声谢。 “你我之间,无需谢字。”韩生摆摆手,收拾药箱。 芸娘不可置否地笑笑,韩生和她十几年的交情,他的话中之意自不必言说。 门外传来动静,芸娘抬头,原是李婶端着饭菜上来了。 “芸娘,韩大夫,出来吃饭吧!”李婶在门外的桌上摆好饭菜,走进屋,“你们去吃着,我在这守着就成。” “李婶,你和韩生去吃吧,我不饿。”芸娘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对李婶说道。 “怎么能不饿呢?快快快,你们先去吃!”李婶双手在衣摆上蹭了蹭,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长缨,抹了把欢喜泪。她孤寡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她看着长缨长大,整整十四年,她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一生只求她平平安安。 李婶执意要守着长缨,芸娘对此并无异念,正好自己还有件事要办,于是顺着李婶的意,端上水盆和韩生出了屋子。 但芸娘并未吃饭,直接下楼了。 而后,韩生就看见芸娘拎着把斧头往外走。老大夫处变不惊地挑了下眉,端着碗汤,目光随芸娘移动,看着她在不远处的一棵杏树下停住,眼里划过了然——那是长缨摔下来的树。 树上吊着几根被压断的花枝,某个方向的枝丫上只寥寥挂着几朵残花,整棵树看上去秃了一片,树下花瓣铺了满地。 芸娘紧握着斧头,抬头望了眼这棵杏树,眼神凌厉,挥手就是一斧。 那柄铁斧在芸娘手上仿佛失去了重量,就好像她拿的不是斧头,而是根稻杆,操作自如。 两斧,不多不少,枝干有人腰身粗壮的杏树晃了晃,砰然倒下。 气流冲开芸娘鬓角的发丝,飞溅的花瓣迎面扑来,落了几片在她的身上,她冷冷扫过横在身前的杏树,转身回了竹院…… 第7章 醒 天色渐晚,竹院点起了灯笼,灯火通明。 朝戎恢复意识时,已是月上枝头。神识回笼,眼皮沉得睁不开,她费力试了几下果断放弃,脑子里飘过一串乱七八糟的念头。 吊灯没装好,地震跑不了! 思绪正浪到飞起,后脑忽然传来一阵阵钝痛,撕裂了她所有想法,紧接着,大段大段陌生的记忆挤进脑海。 朝戎差点再次失去意识,好不容易保持灵台清明,这才开始整理脑子里不属于她的东西。 这些记忆,皆是关于一个扮男装多年的少女,她的懵懂记事,她的成长,她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占据这些记忆最多的,是她的阿娘,一个名叫高芸的美妇人。记忆终止的最后刹那,入眼尽是雪色,美得沁人心扉…… 记忆所属主人——慕长缨。 朝戎被迫继承这些记忆,使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后,她发现眼皮轻了些,眸子转了两下,缓缓睁开。 入目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几根房梁和竹顶。朝戎脑子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微微转头,试图摸清自身处境,然,却对上一双目光殷切的眸子。 朝戎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窜起来,奈何头沉得连带着身体也虚弱无力,她只能往旁边缩了缩,这才看清眼睛主人的全貌——所继承的记忆里面出现过最多次的人。 “长缨,你可有哪里不适?”芸娘在朝戎睁眼的那刻就靠了过去,赶忙问道。 女人口中吐出的似曾相识的名字和她投来的目光,令朝戎心凉了几分。她终于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记忆是哪里来的了,还有那个梦…… 是了,那个暗无边际的梦,她找不到的出路,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人,那个请求,那人让她帮忙照顾的阿娘……现在的她,还是不是原来的她? 脑仁隐隐作痛,但这并不影响朝戎想事情,短短几秒钟她思绪已转了好几圈。 见床上人愣着不说话,芸娘慌神,急急唤韩生进来。 “韩生,长缨她愣着不说话,你快来看看!”芸娘身不离床,扭头对进门的韩生说道。 “莫急。”韩生大步上前,掀衣而坐,先是细看了床上人两眼,而后伸手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 朝戎被他的动作拉回了神,转眸盯着他看,从记忆库搜索出他的名字:“韩爷爷,我没事。” 珑璁之音入耳,借着这单薄的熟悉感,朝戎认定了自己的猜测,唇边不禁溢出几丝苦笑。果然,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朝戎了,或者说,她的灵魂,换了一具陌生的躯壳。 朝戎的忽然出声使韩生心跳漏了半拍,他微微愣神,转而替她把脉。 朝戎的苦笑落在芸娘眼里成了异状,以为她是脑子摔出了毛病,忧心忡忡地问身边的老大夫:“韩生,长缨她真的没事么?” “老夫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就凭这丫头还能认出我来就说明她脑子没坏,她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会尚未完全回神。”韩生没诊断出别的问题,收回手。 仿佛为印证韩生的话,他话刚落,朝戎的声音穿进芸娘耳中。 “……阿娘。” 第8章 即生 这一声阿娘喊得朝戎心情复杂,她眸光闪了闪,终究是要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一定是继承的记忆影响了她,不然她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女人狠不下心说出真相。 “我的长缨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芸娘连连念叨了两句,双手捧握长缨搁在一侧的手,贴在脸侧,眼角沁泪。 朝戎抿唇不语,头痛使她越来越清醒。她朝戎虽然没心没肺,可既然答应了那个消失的人要照顾好“阿娘”,她就一定会做到。但是,这种欺骗,使她感到不安,她多么想告诉这个女人她不是慕长缨,她是朝戎,一个侵占了慕长缨身体的异世灵魂!但她诡异地心生不忍心……见鬼! “丫头,你有哪里不舒服吗?”韩生问道。 “头痛。”朝戎回答二字,感受了会,又补上一句,“左手,右腿,后背,也痛。” 身处异境,朝戎惜字如金。 “没事,修养一阵子就不会了。”韩生这才彻底松了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 “我是从树上摔下来了吗?”朝戎低声问。记忆的最后片段慕长缨在树上摘花,再后来就不太清晰了。 朝戎这一问,芸娘被悲伤压制没来得及发泄的火气此时复燃,她神色一冷,开始厉声数落。 “长缨!是不是这些年为娘对你太好了!啊?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还敢跟着去爬树?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你看看你,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树拽花,整日跟个猴子一样瞎窜!能不能学学人家云信,安安静静地写写字看看书……” 朝戎被芸娘的嘴炮轰得一愣一愣的,看着芸娘一气呵成不带重复的训她,面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继承的记忆里,面前的妇人向来温柔,对她少有严词厉色,就算动手也只是干脆利落地直接上家伙,从来没有这么暴躁过,训人的话一句接一句。 莫说是朝戎,就连韩生也被芸娘的炮火余波震得迅速退开几步,老脸抖了一抖。认识芸娘多年,这好像是他第二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上一次,还是那个人在的时候,当初可比现在惨烈多了……十四年,芸娘终究还是被柴米油盐磨了些性子。 一顿教训猛如虎,十分钟后,芸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终结这顿训责的是来自朝戎胃的投降,她捂着腹部,求饶似的巴巴望着芸娘。她昏迷大半天,躺饿了。 芸娘发泄了一通,心中那口郁结之气散去,垂眸对上朝戎的似水目光,心几近融化,轻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乖乖躺着,娘去给你煮些吃食。” 话落,芸娘扭头就往外走,到门口时韩生提了一句。 “煮碗寿面吧,今日是长缨生辰。” “我记得。”芸娘的脚步一顿,她回头莞尔,转身出门。 那个瞬间,芸娘身上流露出的高贵清华,被朝戎尽数捕捉,她幽幽地看向韩生:“韩爷爷,刚才训我的那个真的是我阿娘吗?” 韩生默默点头,表情极不自然。 朝戎轻轻笑了下,阖上眼帘。芸娘,她将陪伴的人,她往后的阿娘,原来是个清贵刻进骨子里的人…… 见朝戎闭眼,韩生也不打扰,到门外拿了本医书回屋静坐。 “长缨?长缨?!”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呼唤声将朝戎拉回现实。 意识回笼,朝戎睁开眼,对上一张神情焦灼的面孔——芸娘。 “长缨,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芸娘坐到床边,将朝戎扶起,让她靠着自己。 “没,我刚才就是睡着了。”朝戎身体瞬间僵硬,对芸娘的肢体接触很是不适应。 对于慕长缨来说,芸娘是她的至亲,但对朝戎来说,芸娘不过是个存在她记忆里最熟悉的陌生人,所以她从内心深处抗拒芸娘太过亲昵的触碰。 “没事就好。”芸娘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却没在意,只当朝戎是受了伤不方便而已。 芸娘拿过枕头垫在朝戎腰后,让她靠在床头,随即端起床边小桌上的碗筷,夹了一筷子素面吹凉,再递到她嘴边:“长缨,这是阿娘给你煮的长寿面,小心烫。” 朝戎垂眸,看着眼底那碗清汤素面,心绪微乱。今天三月三,是慕长缨的生日,也是慕长缨的忌日,是她的忌日,也是她的生日…… “长缨?”芸娘见朝戎发呆,轻唤道。 “啊,好。”朝戎抬眸,就着芸娘的手把面含进嘴里,热而不烫,暖进了心里。四岁之后,就再没有人真心为她庆贺过生日,那些虚情假意的人,每年就只是想着怎样借给她过生日之名捞一笔保险金。 “谢谢。”朝戎习惯性地道谢,这一举动却惊着了屋里其他人。 芸娘扭头和韩生相视一眼,后者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慕长缨从来不会对家里人道谢,可刚才她却做了。 芸娘拧紧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依旧将慕长缨的异常归结于摔坏了脑子。 殊不知,不是慕长缨脑子有问题,而是主宰这副躯壳的灵魂,已经在旁人不知情的状况下换成了朝戎。 “阿……阿娘,我自己来。”朝戎趁芸娘和韩生眼神交流,迅速夺过芸娘手里的碗筷。虽然她不反感这样的喂饭行为,但是再这样喂下去,这碗面恐怕得吃到明天。 “哎!”芸娘被抢得措手不及,正要说什么,却对上朝戎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张了张嘴,终是把手收了回去。 在芸娘怜爱的目光下,朝戎浑身不自在地快速干完了一碗面条,刚把碗筷放回原处,一张巾帕就覆在了唇边,细细擦干净嘴巴周围油渍。 朝戎微愣,握拳克制住不适,眼帘微垂,僵着身子任由芸娘帮她把嘴边的东西擦干净。 “……阿娘,我睡觉了。”芸娘刚放下手,朝戎就迅速钻回了被窝假眠,似乎闭上眼就能将外界隔绝。 芸娘对她的举动虽心存疑惑,但并未深究,只无声轻叹,收拾了碗筷出了房门…… 此夜,难眠。 第9章 朝戎 然,朝戎并未入眠,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脑海中一帧帧回放…… 朝家,花园洋房别墅。宽敞的客厅里坐满了人,屋外的阳光通过落地窗洒进客厅,透着初春的暖意。 坐在茶几周围的人有男有女,不同阶段年龄的人都有,形形色色,他们的视线,都落在主沙发上坐着的那位少女身上。 主位上,朝戎双腿交叠而坐,一身红色运动装修饰她年轻的身躯。她素着张清秀的脸,桃花眸微垂,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全然不在乎周围逼过来的视线。 一个中年妇女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重重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这声动静惊动了对面的朝戎,她熄了屏幕,将手机放在旁边,抬头看着对面的妇女:“大姑,怎么了这是,这碧螺春你是喝着上火还是烫嘴啊?” “朝戎,我们这些长辈坐这你不闻不问,坐在那捧着个手机看看看!你这是小辈应该有的态度吗?”大姑厉声喝问。 “大姑不要冤了我,在座的长辈们我可是一个一个、一声一声,吐字清晰地叫了个遍,更是好茶好点心地招待,哪里来的不闻不问。”朝戎懒懒地往后一靠,笑意夹杂了几分玩世不恭。 闻言,大姑面色变了变:“那你也不能就把我们这样晾着啊!” “晾着?”朝戎挑眉,出口的话有那么几分大逆不道的意思,“大姑,我把您叉晾衣杆上了还是晒阳台了?大姑,您不是就在这稳稳当当地坐着吗!” “你说什么?!”大姑像是炸了毛的猫,声音陡然尖锐,从沙发上窜了起来。 旁边的男人见状,皱眉把她拉了下去,压低声音喝道:“这么多亲戚看着呢,你干什么你?坐下!” 朝戎好笑地摇摇头,拿起茶几上的保温杯,喝了两口蜂蜜水润喉。等下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拧紧杯盖,朝戎捧着保温杯,面上的笑意消散不见:“亲戚们,都说说吧,你们的来意。” 面对朝戎似乎能洞察一切的锐利目光,在座众人都不敢和她对视,没一个先开口,皆是目光躲闪,就连其实嚣张的大姑也没有当这个出头鸟。 他们心怀鬼胎,所以各自心虚。 “不说话?”朝戎放下了交叠的腿,却因为太过修长而不能完全伸直,只能回收支着沙发脚,“是不敢说,不能说,还是不会说呢?” 众人被朝戎凌厉森冷的目光扫得发毛,如坐针毡,有些心理素质较差的人甚至产生了逃离的欲望。 “既然你们没什么好说的,那我就签字了。”朝戎桃花眸弯了弯,笑意掩饰了她眼底的冷意。 这句话传开,如同石坠浅滩,水花四溅。 “签字?什么签字?朝戎你说清楚。”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沉问道。 “保险金继承书。”朝戎淡淡扫了他眼,笑意不减。 “胡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个人做主呢?怎么说也要和我们商量好才能签字!”男人一拍扶手,肃着脸说道,神情威严。 “就是啊小戎,这样的大事你怎么能瞒着我们呢?”另外一个神色较温和的女人皱眉说道。 他们俩当了这出头鸟,其他人也都纷纷冒了头,唾沫横飞,无一不是指责朝戎自作主张想要签保险金继承书。 朝戎冷眼盯着这群所谓的亲戚,但笑不语,余光瞥了下某个角落的花盆——摄像机藏匿地。 也不知道这些人上不上镜…… 第10章 律师 过了近三首歌的时间,客厅里面的人才消停,他们看向朝戎要她的说法,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刷手机。 大姑气急,上前就要去夺朝戎的手机,却被后者避开。 朝戎手一扬,从沙发上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的妇女,唇边的弧度放下:“大姑是还想和以前一样将我的手机收为己用吗?” 穿着高跟鞋也只有一米六五的大姑在一米七二的朝戎面前矮了一截,只能抬头看着对方,怒目相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当家长的没收孩子的手机有什么不对!”大姑梗着脖子羞恼道。 朝戎歪头静静看着妇女,半晌,轻飘飘的一句话砸在脸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朝戎寄养在这些亲戚家的时候,他们自然没那么好心给她买手机,买手机的钱都是从保险金里面支出的,这些人为了占便宜,经常拿走她刚到手没两天的手机自己用,三番两次下来,她索性就买了个老人机用了几年。 大姑被朝戎那句话砸得面红耳赤,脸上不好看,怒气冲冲地回了座位。 朝戎坐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懒得再跟眼前的一群人虚与委蛇:“亲戚们,说完了吗?没说完继续,茶还有,不用担心口渴不够喝。” “朝戎,你怎么说话的呢!”穿西装的男人不悦喝道。 朝戎眼皮一挑,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男人的脸,自动过滤他,转头看向一开始就站在客厅一角,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年轻男人:“萧律师,文件给我签字吧。” 萧律师捧着个文件夹走上前,待走近了,他的存在感才骤然上升,还是难以被忽略的那种。 男人身形挺拔修长,墨色西装服帖地修饰身躯,勾勒出清瘦的线条。面容俊得晃眼,脸庞轮廓恍若刀削,神情漠然,整个人显得分外薄凉。 阴影笼过来,朝戎站起,转身对上萧律师冷淡的目光,勾了勾唇,接过他递至身前的文件夹。正要拿下文件夹上别着的签字笔,眼前忽然有细碎的光闪了下,她侧目,视线落在了男人的胸膛……准确的说是那里的口袋。 口袋上夹着一支纯黑的钢笔,看得出笔夹是金色,钢笔的底端镶着一棵小小的钻石,刚才闪到朝戎眼睛的就是它。 沉吟了会,朝戎心中一动,抬眸问萧律师:“萧律师,笔有墨么?” 萧律师盯了她几秒:“……有。” “笔借我用一下?”朝戎回看他,目光不闪不避,态度极其诚恳。 怎么说呢?她也不是喜欢那支钢笔,而是有点觊觎这张脸的主人,情不自禁就想撩上一把。何况这张脸在她眼前晃荡了一年多,出场频率之高,不生出些非分的念头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方面出了问题。 “……”萧律师没说话,鹰眸半垂看着面前的人,像是在无声拒绝。然,真相却是他的手指已经拿着钢笔伸往朝戎那送了过去。 朝戎接过笔,道了声谢,笔帽还没拔开,手里的文件夹就被人大力抽走了,若不是她放得快,估计文件夹边缘能在她的手上留条血印子。 字没签成,朝戎把笔还给萧律师,继而侧身看着那个抢文件的人——她的大伯。 中年男人咬牙看过那纸上的内容,脸色难看至极,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粗暴地扯下那几张纸,扔开文件夹,把保险金继承书撕碎,冲朝戎当头一甩。 纸片迎面而来,朝戎扭头避开,顺便抬手帮和她隔了张沙发的男人挡了下脸。 纸片扬扬洒洒,如数只白色的蝴蝶,轻旋掉落…… 第11章 恶 最后一张纸片接地,空气凝固。 朝戎收回手,扫开掉在肩上的纸片,对上萧律师覆着冷鸷的黑眸,她轻易地看出他的不悦,脸上浮现歉意:“不好意思,差点伤到你,还弄坏了你的东西,赔偿等下微信转给你,你离我远点,别再被殃及……” 萧律师唇缝开了又合,终是没说什么,转身回到原来的角落站着,和刚才一样默不作声,但眼底所倒映的,变成了某个红色的身影。 见萧律师远离战区,朝戎这才转身面对众人,目光卷着戾气,一一从他们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回到了座位的中年男人身上。 伸腿往后重重一蹬,发出的声响吓得那些人身子一抖,沙发后移了将近两米。 朝戎站在茶几前,眸子眯了眯,面若寒霜。笑意筑成的伪装彻底碎裂之后,剩下的只有迫人的冷意,令人窒息。 “我的尊严被你们践踏了十几年,谁给你们的脸再来踩我。”她的声音掺和着冷意,仿佛能掉下冰渣,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仔细听却可以发觉其中蕴藏的怒意。 那些老少亲戚被她震慑,没来由的心生惧意。 无人出声。 “我朝戎就是个没人教养的孤儿,不懂尊卑,欺我的时候劳烦掂量自己那身架子经不经得起折腾。”朝戎居高临下地看着前面的人,面不改色地威胁。 “朝戎,你大伯没别的意思,你发那么大火做什么,都是一家人,有话坐下好好说。”大伯母出来打圆场。 朝戎眼底划过轻嘲。四岁那年,她父母因事故去世,一夜之间她变成了孤儿,那些亲戚只表示过悲伤便开始决定她的去路……没人愿意一直养她。然而,保险公司的通知勾动了那些亲戚的心,她家获得一笔巨额保险金,她的名字出现在继承书上,更有一份合约,上面交代了她以后该怎么生活,并写着每月支出三万作为抚养费用,等到她成年,保险金将全部归入她的账户。 十四年,他们面上用每个月从保险金支出的钱轮流养着她,而她真正得到的只占了不到百分之五,她可以不在意。他们将她当成了累赘,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时打骂的发泄物,把她的尊严踩在脚底,肆意碾压,她也可以忍。 但是,他们没有给她亲情,却屡屡用亲人这个词戳她的心,将她的希冀一次又一次地摔碎。 她缺爱,所以万分渴望。 这些人以亲人之名,犯着不可饶恕的恶。 看,这就是一家人。 “朝戎,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藏着掖着了,那些保险金,我们也要分!”既然已经撕破脸,大姑也不再磨蹭,直接说明来意。 “大姑,你们有这么多张脸不要,干脆批发卖出去算了,丢我这多可惜。”朝戎凉凉说道,没有丝毫意外。 人总是会长大的,更别说像朝戎这种人。她十五岁提出回自己家生活,那些养过她的亲戚都不愿意,便用未成年的借口,继续轮流充当她的临时监护人,继续花着她父母用命换的保险金。 这三年,有人开始意识到朝戎不再受他们掌控,于是开始慌张,几乎天天给她洗脑,企图在她成年之前,自愿去修改保险金继承,甚至想要用暴力解决。 然,朝戎没有丝毫动摇,私下学的柔道更是给她加了层保护罩。她在一年前找了个律师负责这件事,那位律师姓萧。 今天是朝戎的十八岁生日,他们早早齐聚一堂,其目的不言而喻——逼她交钱。 “亲戚们你们听听、听听,看看她现在的德行!”大姑气的脸色一阵紫一阵红,指着朝戎对其他人叫道。 第12章 生非 被大姑瞪着,其他人不好意思笑,憋得辛苦,有几个不自在地咳了声。 见状,大姑气得更厉害,愤愤甩下手,气急败坏:“你们在这笑什么笑,大家来的目的都一样,你们以为笑两声她就能把钱送上门了!” 闻言,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笑声瞬间淡了下去。 “朝戎,你伯伯的公司资金上出了些困难,你那笔钱也该支出点来帮衬着我们吧,总不能一个人占着它!”终是大伯母先开声。 朝戎毫不客气堵她,头也不回地问:“萧律师,法律有规定我必须帮他们么?” “没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朝戎挑眉,看着大伯母,意思再明显不过。 “朝戎你什么意思,这笔钱你还想独吞么?!”二姑尖声嚷道。 “对啊,我就是想独吞。”朝戎漠然,顺着她的话承认。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有人扯着嗓子骂开。 “朝戎!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多年我白养你了!” “朝戎你就是个白眼狼!怎么说我们也养了你,到头来你就这么对我们吗?” “不管怎样这钱我们一定要分!你朝戎想一个人独吞?做梦!” “亏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忘恩负义的吗?” “大家都是亲戚,你那笔钱我们要分!” “对、我们要分!” 叫骂声中也掺杂着别的声音。 “朝戎,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用不了那么多钱,再说你迟早要嫁出去,这不就相当于把我们朝家的财产往外送了嘛!” “小戎啊,大姨这些年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清楚,你表哥也要上大学了,你看是不是也该报答报答我们……” “小戎,说句不好听的,这年头世道乱,万一出什么意外,这笔钱岂不是要被你带进棺材。” “小戎,听小姑一句劝,你还小,这笔钱就先放我这帮你管着,等你长大后我保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怎么样?” “小戎,你从小到大舅舅没少疼你,你表哥现在急需一笔钱做生意……” “小戎,别理他们,他们就是一群豺狼虎豹,来,跟二姨走,二姨以后照顾你。” “朝戎……” “朝戎……” “朝戎……” 嘈杂声刺耳,朝戎对他们的话无动于衷,神情流露出几许不耐,快步去按下墙上的某个开关。 咔。 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灯光烁亮,将众人的面孔照得一清二楚。 丑恶、扭曲、虚伪、愤怒、失望…… 朝戎把他们的嘴脸尽数收进眼底,无端泛起一丝悲哀,但这缕情绪不过瞬息就被从心底泛起的讥讽碾碎,不见踪迹。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暂时消停的亲戚们:“???”大白天她开什么灯? 看穿了他们的疑惑,朝戎慢步走回来,掀唇讥讽:“五十万瓦低铅水晶灯,照亮你们的美。” 面对她刺人的目光,人人避之不及,一触即收。 接下去,朝戎再次生动诠释了何为不鸣则已,一鸣气死人。 “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怪可怜的……” 第13章 聚众欺人 众人被朝戎气得脑子发热,当中不知是谁喊道:“逼她同意!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收拾不了她!” 她这一言挑起了众人的情绪,他们纷纷附和,却又没人敢首当其冲。 朝戎的战力,他们两年前就见识过了,谁都不想第一个挨揍…… 见他们互相推搡磨蹭不前的样子,朝戎冷哂:“动手之前,你们是不是忘了这还有个律师?” 众人几乎忘了客厅还有个人的存在,视线一致扫向朝戎身后角落。 萧律师很配合地抬眸,轻轻蹙了下眉,面容冷峻。为配合朝戎,男人特意按亮了手机屏幕,好像下一秒就要打某个三位数的号码。 一干气势汹汹的亲戚们瞬间焉了,不敢造次。比起朝戎,法律和警察更能使这些人畏惧。 “朝戎,我们养了你,这理你跑不掉,怎么说也要报答我们!”三姑六姨中的一个梗着脖子嚷道。 “其实你走路可以闭着眼睛。”朝戎气极反笑。 朝戎的话让对方摸不着头脑:“?” “毕竟有脸皮垫着,不容易摔着脑子。”朝戎拐着弯骂对方脸皮厚。 “你怎么说话的?还有没有教养!”对方气急败坏。 “抱歉,我还真没有。”朝戎皮笑肉不笑,拿起手机,点开计算器快速按了一通,随即关了手机,抱胸看着对面的人们:“十四年,每个月三万,外加另支的学费,一共五百多万,你们养我的时间平均每家两年,减去用在我身上的钱,你们这些年拿到的钱大约是七十万左右。相当于……你们每家一年从我这拿了三十多万,跟我谈回报……你们的脸可真大!” 一番话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道德牵制对我没用,你们也别再白费心思,文件你们随便撕,继承书签不签字保险金明天都会打到我卡里。” “那你今天签什么字!”某位亲戚咬牙切齿。 朝戎龇牙笑了下:“哦,走个程序气气你们。” 对面的众人:“……” 内心国骂一万遍。 看着对面几乎爆炸的人们,朝戎继续加料:“你们也不要走什么歪门邪道,我昨天没事写了份遗嘱,如果我死了,我名下所有钱都会捐给社会,带不进棺材……” 说着,朝戎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个说她把钱带进棺材的人,后者偏过头,留给她一个侧脸。 “忘了说,你们的表演让人意外,我拍了视频,相信放到网上一定能火。很优秀,很惊艳,嗯……很棒棒!”朝戎由衷赞叹。 萧律师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下,眼里淌过一丝笑意。 “什么视频?!”对面大惊。 “年度争做不要脸第一人大戏,相信会是你们的成名作。”朝戎答。 “摄像头在哪?!”对面的人左右寻找,开始面露不安。 由此可见,他们还是要脸的。 “别找了,你们要是再赖着,我可控制不住自己丧心病狂。”朝戎赤裸裸地威胁令人却步。 话已经说开,双方撕破脸,即使不甘心也没办法,一行人鱼贯而出。 客厅恢复空荡,萧律师上前,人未至声先出。 “他们倒是走得洒脱。” 朝戎回眸笑看着他,笑里夹杂着说不出的自嘲:“就算是恶狗碰上了难啃的骨头,硬啃也只会把牙给崩了,他们不蠢。” 总归是,有贪的心,没贪的胆…… 第14章 灭 “定义到位。”萧律师说道,面不改色。 朝戎莫名就觉得他在笑,虽然面上不显山露水,但还是能察觉毫末。 “萧律师,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谢谢,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再沾这些糟心事,开心地当你的大律师。”朝戎敛了嬉笑之色,真诚地鞠了个九十度大躬。 萧律师一把将她拉起,低沉的嗓音在朝戎耳边滑过:“朝戎,处理你的事情我也没有那么的糟心。” 朝戎直起腰的动作一僵,随即恢复了正常,她眸光粼粼,手臂脱出男人的手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并不接话。萧墨的意思,她察觉到了分毫,可也只是分毫而已,微不足道。 “一年六个月,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朝戎。”萧墨收回手,眼帘微垂,声音失了几分力度,听上去不感无力,反倒更加撩人。 朝戎差点溺死于他的声色中,定了定心神,笑得半假半真:“萧律师,我们之前是雇佣关系,我请你来解决财产纠纷问题,你现在已经完成了工作,我也不想关于你的业务再有任何交集。以前的我纠葛缠身,以后的我干干净净,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萧墨。” 前半段话句句扎心,后半段话婉转生情。 萧律师,姓名萧墨,是朝戎从律师事务所聘来的实习律师,一年半来尽职尽责,且时不时地关照下雇主的生活,对得起朝戎赠他的业界良心称号。 “呵!”萧墨失笑,唇角上挑,抬眸看着朝戎,“不胜荣幸。” 朝戎被他的笑容晃了眼,避之不及,慌忙环顾杂乱的客厅,揉揉额角,再扭头歉疚地看着面前的人:“很抱歉,我还要打扫卫生,就不留你了。” 朝戎送客的意思很明显,但萧墨想留下来的意念也很强大:“我可以帮你。” “萧墨,我想一个人冷静会。”朝戎定定看着萧墨,面容含笑,眼里带着悲伤的刺,扎向的,却是自己。 “……好,有事联系我。”萧墨看破了她眼底藏着的情绪,眉心不着痕迹地蹙起舒展,安慰的话落回腹中,转身离去。 朝戎送他出去后,反手关上门,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苦涩。 “我是人,我也会难过啊……”一句呢喃随泪而下,飘散在空荡荡的客厅。 朝戎挪步走向沙发,把整个人摔在沙发上。然而,不等她盘腿坐好,身下就传来轻微的震动,她迷惑地抬头,却发现四周的所有物体都移了位置。 她坐个沙发杀伤力这么大的吗?这是出现在朝戎脑子里的第一念头,没错愕多久,她就反应过来当下的真实情况是地震,无语之际,起身就要走。但,上方传来的一声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豁然仰头,眼底霎时窜出惊恐之色…… 清冷的灯光倒映在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底,衬得瞳眸熠熠生华。 “砰!”水晶灯的碎片四溅。 灯灭光暗,大片血液沁出,染红了地板,蜿蜒成花…… 第15章 村有楼 朝戎醒来时,一股对环境的陌生感瞬间浮上心头,久睡的迟钝使她发了会呆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神经器官逐渐苏醒,头部和伤口传来的疼痛令朝戎费了番劲才翻身爬起。坐在微硬的床上,朝戎环顾四周,仔细打量昨日没来得及看清的屋子。 屋墙由竹子围成,西南两面各开了扇窗,西窗禁闭,南窗微掩,窗旁是扇竹门,几缕细长的光钻过门缝透进屋内。木床置于西北角,床尾距西窗只有两步,床头一张空空的方形小案,案边落地竹衣架离墙半米而立,架上挂着几件衣物。东北角是一人高的木橱柜,黄铜把手已经泛黑。柜边贴墙放着窄高的木架,上面的烛台只有一截短烛,凝固的烛油从台身延伸到底座。南窗下是长桌和木椅,桌上放着铜镜和两个带抽屉的木箱及一盏烛灯,此外再无其他。屋子不大,却也宽敞干净。 尚值凉春,只坐了没多久,朝戎就感受到了冷意,她拉紧微松的衣领,光脚穿上短靴,下床走向衣架。 一把捞过挂在上面的所有衣物丢在床上,朝戎根据慕长缨的记忆获得正确的穿衣方式后,开始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衣裤。后脑隐隐作痛,晕眩之感时不时地冲击着的意识,再加上手脚有伤,朝戎愣是穿了许久。 最后套上袜子和短靴,朝戎到镜子前坐下,借着不太光滑的镜面看着镜中映出的人相。 镜中人披着过肩发,额头围着纱带,双眉略曲,色如远山。眉下眸似桃花,眼尾微弯末梢轻挑,无端生出抹天成的迷离媚态,亮若星辰,灵秀不俗。鼻梁高低正好,唇片微薄,少了些血色。脸庞线条柔和,尚存稚气,不笑时眉眼间自显清冷之感,面容含几分雌雄莫辨之意。 再往下,便是水蓝色的衣襟了…… 朝戎看着镜中的皮囊与自己灵魂有三分相似的陌生人,看着那双仿若穿越时空重合在一起的桃花眸,想到要用这个人的身份和肉身在异世生活,心情复杂之余,更多的是不安和迷茫。 这个世界,她该怎么活成朝戎,又要怎么活成女扮男身的慕长缨…… 倏尔,楼下传来的泼水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朝戎,桌前的少年人霍然回神,起身离开椅子,打开竹门往外走。 春色正好,门外的露台空荡无人,顶棚遮住了初生的阳光。朝戎深吸了口属于黎明大陆的清新空气,缓步走向楼梯。 朝戎扶着栏杆往下走,和煦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倦怠消除大半,就连伤痛都好像变得不那么明显。 下楼梯的同时,朝戎粗略扫视了整个院子的格局,看着那些存在于慕长缨记忆里的事物,忽然觉得熟悉又陌生,恍惚间辨不清自己到底是慕长缨还是朝戎。 然,这样的恍惚只出现了一瞬间就消匿无形——朝戎看见了芸娘。 芸娘正给菜苗浇水,身旁放着装满水的木桶。听见动静,她惊得抬头,迎眸撞上朝戎的目光,两相讶然。 “阿娘。”看见芸娘回过头来,朝戎不自然地唤道。 “长缨?你怎么就起来了呢?快回去歇着!”芸娘说着就把木瓢丢回桶里,快步走出菜畦,双手往围裙上蹭了两下,就要去扶朝戎,却被后者握住了手…… 第16章 楼无声 “阿娘,我没事了,我再躺下去我会躺出毛病来的。”朝戎抓着芸娘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眸底隐藏了丝丝自身都未察觉的撒娇意味。 “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非要担心死我不可!”芸娘嗔了她一眼,反握住朝戎的手腕,把她往堂屋拉。 “坐着别乱走,娘去给你打水洗漱。”芸娘领朝戎到堂屋的椅子上坐下,嘱咐了句后又转出去了。 朝戎难得安分,待芸娘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个放满东西的大托盘。 朝戎扫了眼托盘里的竹杯牙刷和水盆毛巾等物,再抬眸看着芸娘:“其实我可以去澡屋洗漱。” 朝戎继承的记忆里,以往慕长缨都是在后方的澡屋旁边刷牙洗脸,不像她这么麻烦。 闻言,芸娘不予理会,径自打开一个瓷罐,用牙刷沾了小块里面的褐色膏体,再同装了水的竹杯一起递到朝戎身前:“多话。” 朝戎接过芸娘手上的东西,闻了下牙刷上的膏体,而后沾水送进嘴里。牙刷由动物毛发制成,是这个世界普及的清洁工具,虽然粗糙,但也够用,牙膏更不必多说,几乎人人家都会自己熬制。她手里的,是韩大夫熬制的药膏,能清火散热。 见朝戎开始刷牙,芸娘递过去一个小空盆,朝戎放下竹杯,把盆放在腿上,用来装漱口水。 “洗漱完吃点东西,等会儿韩大夫会过来。”朝戎漱完口,芸娘用湿帕给她擦脸。 朝戎就这样一手举着牙刷,一手抱着盆,任由芸娘帮她擦脸,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如昨晚一样。朝戎幼年成孤,亲人如豺,四岁之后就再没人这么照顾过她,对她这样上心爱护,是以芸娘的举动踏足了她尘封许久的温柔之地,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既不愿拒绝,也不愿沉沦。因为她渴求已久,因为这些本是属于慕长缨的温柔。 思绪回笼,朝戎发觉手上已经空了,芸娘不知何时把东西都收了回去。 朝戎看着芸娘离开的背影,蜷了蜷手指,目光明灭不定。如果她发现慕长缨不是慕长缨,会绝望吧……可是既然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她答应了某个人照顾好阿娘,那么朝戎就只能是慕长缨…… 朝戎喝完两碗白粥后没多时,韩生就拎着他的医箱进了堂屋。 “韩爷爷早,吃过早饭了吗?”相比芸娘,朝戎对韩生倒没多少拘谨,见他进门,笑着问候。眸子轻弯似月,明媚如阳。 “老头用过早食了,长缨怎起得这般早?”韩生放下医箱,拿出一卷银针。 “早睡早起身体好。”朝戎明白他奇怪的是平常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醒的慕长缨在太阳刚升起时起床。 “难得丫头有此觉悟,坐好,老夫为你针灸。”韩生打开针包,一排烦泛着冷光的银针展现在朝戎眼前。 朝戎只觉得心底发凉,霎时产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可腿伤的现实也就让她只能想想。但就算这样,她还是要做最后的挣扎。 “韩爷爷,能不扎针吗?”朝戎视线像是黏在了银针上移不开,对韩生说道。她对医学感兴趣,但这不能代表她会对针灸感兴趣,毕竟针扎的恐惧,慕长缨没体会,朝戎在七岁时就领教过了。 “不能。”回应朝戎的不是韩生,是后脚刚进来的芸娘。 第17章 反应 “阿娘?!”朝戎回头,芸娘的身影撞入眼底。 “长缨,不可任性。”芸娘步入堂屋,身携一股药草的气味,苦涩得朝戎皱了皱眉。 “丫头,你后脑有淤,若不针灸,怕是难以清除,恐成祸患。”韩生看着朝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细微的惧意,随之了然一笑,温和道,“莫怕,行医以来,老夫针灸未有失手,你且放心。” 说罢,韩生往芸娘在的方向看了眼,收到她示意动手的眼神后,也顾不得朝戎的心情,上前解开她头上缠着的纱带。 “阿娘……”针刺的恐惧已经植根于灵魂,任朝戎怎样都无法抽离,面对避无可避的针灸和席卷而来的惧意,她只能求助于芸娘。 桃花眸中溢满了恐惧和哀求,芸娘轻而易举读懂了朝戎的意思,却没有心软,而是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阿娘在,你怕什么!” 朝戎将头埋在芸娘胸膛,因恐惧引起的生理反应使她的眼泪不断流出,浸湿了妇人衣襟。 原来,就算隔着世界,也会被扎根在灵魂中的恐惧纠缠。 “长缨?”芸娘感觉到胸口的湿意,脸色稍变,拉开朝戎看着她。身前人双眼通红,眼角还挂着泪珠,芸娘目光瞬间纠结,像是在想要不要放弃针灸,然而一想到慕长缨的身体状况,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扭头对韩生说道:“韩生,等她哭完了你就动手。” 朝戎默,万般苦衷压在心头不,面对芸娘的执着,只得一把擦去生理性的心酸泪,坐直身体,硬着头皮等候银针降临。 她不能说她这么惧怕针灸是因为幼时寄人篱下因为犯错被亲戚扎针虐待形成,她不能说这种恐惧是她永远无法克服的东西,她更不能逃离,因为她现在是慕长缨…… 见朝戎平静下来,韩生这才抽出银针,扶着她的头,尖端刺入被黑发覆盖的头皮。 银针穿过皮肉的刺痛令朝戎的脸色刹那苍白,久远的记忆翻涌而出,冲撞着她的思想。她的双手死死扣在座椅扶手上,浑身僵硬,眼帘微垂,一动不动地坐着。 芸娘不知她此时心里所想,看她面如金纸,只当她是因为不适而已,纵然心疼,也无可奈何。 以韩生的手法,这场针灸本不会有太大的不适,但朝戎的恐惧将这种不适放大了数倍,它就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而这种折磨,持续了两刻钟才结束。韩生收回银针,为僵坐着的朝戎换了药后,与芸娘视线交接,眼神示意:安慰安慰孩子,都哭了。 芸娘抿唇,去握朝戎仍抓在扶手上的手,却被她手背的温度给吓住了:“长缨,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朝戎抬头,目光晃过少许迷糊,意识到芸娘在说什么后,嘴角扯出抹清浅的弧度:“可能是坐太久了吧。” “那便回屋休息,别着凉了。”芸娘说着,扶起椅子上的人。 朝戎的手终于松开,她伸展了下僵麻的手指,这次没有因为芸娘的亲近而感到不自在。 “韩生,烦请等会再走。”芸娘对收拾医箱的韩生留了句话便和朝戎出了堂屋。 第18章 云信 喝完芸娘煎的药后,半死不活的朝戎爬上床睡了一个多时辰,再睁眼时,日头已经到房顶上去了。 中药的苦涩尚存于味蕾,朝戎揉了揉眼,驱散惺忪的睡意,下床穿衣。而后走到西窗前,推开一直紧闭的窗门。 气流闯进,吹进一小阵凉风,带起窗边人的鬓发。 窗外是旁边人家的屋顶,青瓦白墙,斜下方的墙上开着一扇窗,窗里坐着的白衣少年正垂首看书,只留给朝戎一个乌黑的头顶。 许是朝戎的视线过于强烈,看书的少年有所察觉,抬头往对面的楼上看去。 目光交接,双方皆愕。 猝不及防,朝戎视线撞进少年的眸中,内心乍现丝丝惊惶,又转瞬即逝。 窗口的少年手执书卷,白衣修身,乌发半束,短发垂额。面若冠玉,桃花眸温润含情,瞳色略浅,澄澈分明,自带一抹似醉非醉的朦胧感。他面相清隽,身绕文雅清华之气。 朝戎一眼认出少年身份,看着他眼里的错愕,笑唤其名:“云信!” 云信因她一唤回神,目中错愕褪去,随之覆上直白的欣喜。“长缨,你醒了!” 云信早从李婶那得知慕长缨死而复生的消息,却怕打扰她休息所以没去看望,现在突然看见她精神尚好的出现在眼前,不禁惊喜交加。 “我没事了。”朝戎回道。云信不是杏花村人,几年前来此定居,住在慕长缨隔壁,同慕长缨玩到大,与她可谓是竹马之交。云信去年参考,成了整个安宁县最年轻俊美的秀才,年方十七,临近及冠。 “你没事就好,芸婶都急坏了,我们也很担心。”云信放下手中书,不打算继续看,仰头望着朝戎,眼里都是温柔。 “没有下次了。”朝戎笑道,笑意之下,藏匿着旁观者的哀怆。慕长缨不会回来了,爬树的再不是她。 云信不可置否地笑笑,眸若新月。他觉得长缨好像与往日不同,至于是哪里有异,暂时说不上来。 “长缨,该起了。”正在朝戎和云信相对无言时,芸娘打破了尴尬。 “阿娘,我起来了。”朝戎回头,看向刚推门进来的芸娘。 “你在那里做什么?风凉,把窗关上。”芸娘见朝戎站窗口吹风,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历经一次失去,芸娘可谓是草木皆兵,神经极度敏感。 “我在和云信聊天。”朝戎把窗关上一半,另一半让它敞着。 “云信吗?叫他一起过来吃饭吧,李婶也在这。”芸娘说道。 闻言,朝戎对楼下的云信道:“云信,来我家吃饭!” “好。”云信应道,低头转了转略微酸痛的脖子,身影消失在窗口。 再看不见云信,朝戎关上了西窗。 “长缨你在这待着,我把饭菜给你端上来。”芸娘说着往外走。 朝戎几步跟上她,反手带上房门:“不用那么麻烦,我和你们一起。” 芸娘又想拿朝戎的伤说事,话还未出口,就被她用莫须有的话堵回去了。 “韩爷爷说出去走走伤口好得快!” 第19章 两不依 朝戎慢悠悠挪到楼下时,云信已经在厨房门口的大枫树下坐着了。 枫树枝叶茂密,撒下大片阴凉,完全不必担心会晒到太阳。树下放着一张矮方桌和几张矮凳,云信背对朝戎而坐。 听见脚步声,云信离桌转身,看着芸娘和朝戎走过来:“芸婶,长缨。” “云信,你和长缨先坐着,我去厨房帮忙。”芸娘扶朝戎坐下后进了厨房。 “长缨,你的伤好些了吗?”云信坐回凳子上,问道。 “还行,头没那么痛了,就是晕。”朝戎回道。慕长缨从树上摔下去摔出了脑震荡,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 “你近日多加小心。”云信嘱咐道。 朝戎艰难地点头,光明磊落地盯着云信看,也不言语。 “长缨,我脸上有东西吗?”云信被朝戎看得奇怪,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看你好看而已。朝戎默默移开落在云信手上的目光。 云信的手肤色白皙,指骨修长纤瘦,对手控的朝戎来说可谓一大诱惑。 “孩子们,汤来了!”李婶呼道,端着托盘出走来。 云信起身接过李婶手里的汤碗放到桌上,后者则摆好碗筷勺。 汤面漂着金黄的油,热气腾腾,两根鸡腿放在最上面,汤的种类一看则知——蘑菇炖鸡。 朝戎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正欲拿汤勺,却被李婶推了回去:“长缨你别动,当心烫。” 说罢,李婶将汤盛了半满,再放了个鸡腿进去,汤汁没过鸡肉,露出没肉的鸡腿骨头。 把汤放在朝戎身前,李婶如法炮制,再盛一碗给了云信。 “你们先喝汤,饭马上就好。”李婶盛完汤拿起托盘又进了厨房。 “李婶人真好。”朝戎由衷叹道,拿起油光润泽的鸡腿开始进食。 云信笑而不语,用筷子夹起鸡腿。 朝戎自愧不如,表示学不来云信仿佛与生俱来的文雅…… 饭菜很快上桌,在李婶的全程关怀嘱咐之下,一顿饭解决得迅速。 朝戎多年养成的自觉导致她一见众人都放下碗筷,就立即动手收拾饭桌,恰好与云信的手撞到了一起。 “长缨未吃饱?”云信以为朝戎还要继续吃。 “不是,我是要洗碗。”朝戎解释道。 “长缨你又胡闹!”朝戎的回答得到了芸娘的轻嗔。 “云信,你的手可是要用来写字呢,这种活儿有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来做,你和长缨坐着就好。”李婶说着,和芸娘利索地收拾饭桌。 在朝戎眼皮子底下,桌面很快干净了,树下也只剩她和云信两人。 朝戎和慕长缨最大的共同点就在于都闲不住,芸娘和李婶刚走她就起了扫楼的念头。 记忆里的院子和亲身走过的院子总归是不一样的。 “长缨,你要去哪?”云信见朝戎站起,也跟着起来。 “我就随便走走,饭后消食。”朝戎回道,往堂屋左边走去。 慕长缨楼下是一间空卧室,卧室隔壁是仓房,房门与堂屋的西墙就隔了一米,慕长缨除幼时会进去捉迷藏外后面再没进去过,所以朝戎才想进去看看。 第20章 扫楼 “长缨,你身体未愈,还是少走动为好。”云信大步上前,抓住朝戎手臂,不让她继续前行。 朝戎被拉住,不得不停住步子,回头看云信:“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啊。” 云信颇为无奈,只能松开手,跟着朝戎进了仓房。 仓房泛着陈木气息,浮尘在透过窗纸洒进来的阳光中飘动。房中格局和慕长缨记忆里的并无太大出入,几副橱柜和架子整齐地摆在各处,柜门都没上锁,只紧紧关着,架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 朝戎在房间走了一圈,在一个空角落顿住脚步,她神情微变,看向云信的眼神有些奇怪。 “长缨,怎么了?”云信目露疑惑。 “……”朝戎不语,心中无比纠结,掂量着要不要开口。 她能说脚下踩着的地板是空心的吗?能说这个房间下面可能有个地下室吗?这下面或许是她们家用来藏东西的私密地方,她不知道能不能告诉云信,慕长缨的记忆无法给她答案。 云信看她不说话,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快步上前,自然踩上了朝戎所在的地板,脚下传来的空响使他一愣。 察觉到脚下有异,云信瞬间明白朝戎为什么突然变得奇怪,他试探着开口:“长缨……” “云信,你觉得下面是什么?”朝戎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他。 “许是地窖吧,村里大多人家都有。”云信说。 “喔……”朝戎敛了敛眸子,好奇心躁动,再抬头看向云信时,目光雪亮,“云信,我想下去看看。” “不成。”云信连拒绝都显得温文尔雅,“长缨,我们还是回去为好,待会芸婶该找你了。” “我就下去看一下。”朝戎下定决定要做某件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更别提云信温温柔柔的劝说了。她拉着云信退后几步再单膝跪下,单手摸到地板上的一个凹槽,面色微喜,手指扣住用力上提,把一块木地板拉了起来。 木板犹如小门安装在地面,被朝戎打开后,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泥土的气息迎面而来。朝戎别开脑袋,在云信复杂的目光下把窖门往前推开,木板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为避湿气,竹院的屋子几乎都建在木台之上,离地三尺。按理地板下本该是草地,但窖门下却是个长洞,洞口直径约一米,洞墙的泥土干燥,层层台阶从临近洞口处延伸而下,借着光能够望到底部,目测洞底到地面不低于三米。 “长缨,危险。”云信看她探出身体观察地洞,不由出声提醒,并握住她的肩将她往后拉。 “我知道。”朝戎被迫收回视线,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然,朝戎还没站稳,忽觉眩晕,眼前的景物刹那模糊,整个人往前扑去,她脚边就是地洞。 视线未离开过朝戎的云信惊觉不对,千钧一发,左手扯住身前人的右臂,将她往后一带,成功脱离险境。 朝戎被云信拉得一个趔趄,慌乱中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却扯下了某根带子…… 第21章 白衣独绝 当云信的发尾扫过朝戎手背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揪下的到底是条什么东西。 朝戎扫了眼手里拽下来的白色发带和几根黑发,再看向头发凌乱披散的云信,顿时心生歉疚。 “云信,对不起。”朝戎抽出被云信握着的右手,干笑道。 云信看着眸中挤满歉意的朝戎,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只轻叹了声,眼里浮现无奈:“不怪你。” 云信对慕长缨如同哥哥般的包容,一如既往。 “我这就给你系回去。”朝戎不等云信反应,绕到他身后,把发带挂在他肩上,伸长手去捞他的头发。 身高放同龄少女中算出类拔萃的朝戎,面对云信,矮了他半个脑袋,又不方便踮脚,只能拉长了胳膊。 “长缨,我可以自己来。”感受到手指穿插发间划过头皮,云信头皮麻了麻,身体侧开想躲避朝戎的触碰。 然而,回应他的是头皮拉扯的刺痛。 云信放弃挣扎。 “马上就好了,你别乱动。”朝戎毫无察觉,努力拢住云信的半头黑发,用手指当梳整理好凌乱处,拿过发带将手里的头发束起。 几番折腾,朝戎才系上结。她绕回云信身前,方看了一眼,脸就绷不住了,眉眼间迸发出笑意,唇角上挑。 云信望进朝戎澄澈的眸子,从里面得知了她笑不可遏的原因——她绑歪了他的头发,以至于脑侧冒出个俏皮的蝴蝶结来。 云信见自己这番模样,一时哭笑不得,看着忍不住笑出声的朝戎。 少顷,笑声渐渐平息,朝戎笑够了,态度诚恳地跟云信道歉:“云信,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笑的,但是你实在是太可爱了!”说完,她又忍不住哼哧了两声。 “可爱?何谓可爱?”云信没听懂从她嘴里出来的词。 云信这一问,问住了朝戎,她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眸子一转瞎扯道:“就是好看。” “你啊,怎用好看形容男子呢?”云信笑着摇摇头。 “怎么不行?云信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秀才!”朝戎挑眉道。 闻言,一道好听的笑声溢出云信喉间,少年白净的脸上染上了清浅的袖色,也不知是笑的还是羞的,他笑完看着朝戎,桃花眼里浸着醉人的笑意:“长缨啊长缨,你才见过几个秀才就下如此论断?” “秀才满天下,云信独一个白衣风华!”朝戎秀出了在原来的世界苦学十五年的文学知识,粲然笑道。 “你竟打趣起我来了!”云信被她一句白衣风华惹得笑意更深。 朝戎言自肺腑:“我说的是实话。” 云信是唯一一个她觉得穿白衣不显虚伪的人。 “长缨自然是句句实言。”云信顺着朝戎说道,而后弯腰关闭窖门,再握上朝戎的手臂,扶她往外走,“再不出去,芸婶该找我们了。” 朝戎被他扶着往外挪,嘴上还记挂着他的发型:“你的头发还没弄好,要不我帮你绑过?” “不劳烦长缨了,我待会自己来。”云信拒绝了朝戎好意,带她离开仓房。 杏花村白衣独绝的云秀才,平生第一次因为朝戎失了雅正形象。 第22章 偷下地窖 云信回家后,朝戎仍贼心不死,决定偷偷下地窖去看看。 等至傍晚,趁芸娘进厨房做晚饭,朝戎拿上烛灯和火折子挪进了仓房。 黄昏的阳光洒进仓房,窗棂染上了温暖的金色。 朝戎打开窖门,点亮手中烛灯,慢慢蹲下,将脚伸进地洞,踩到了第一层木阶。 阶梯稳固,朝戎心定了定,继续往下走。 烛火葳蕤,照亮了通道里的空间,朝戎走过几级阶梯后,发现周围的墙壁从泥土变成了青砖,青砖被打磨的光滑,经烛火的映照,泛着清冷的光。 不多时,朝戎脚底沾了地,她举起烛灯打量前方的空间。 地窖呈l型,朝戎所站位置就在转折点。 地窖面积和朝戎房间差不多大,四角支着柱子,青砖砌墙,木梁撑顶,说是地窖,不如称为地下室更贴切些。 朝戎粗略扫过整个地窖,除了贴墙放着的一个木箱和角落的几个翁外,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是,她盯着那几个坛子,脑子里逐渐浮起一个酝酿许久的念头。 算着时间差不多,未免芸娘发现自己乱跑,朝戎爬上了地窖。 但朝戎脑海里盘旋的念头一直没散去,直到她进了澡屋才暂时放下。 澡屋在厨房旁边,与仓房隔着堂屋相对。屋子里面用竹墙将房间一劈为二,用帘子掩着。里间里面放着浴桶和桌凳,外间是木架和几个盆桶,大大小小,按顺序摆放。里外间各有两面墙钉着木台,上面点着蜡烛,将两方空间照得通明。 澡屋的墙不透风,窗门紧闭,隔绝了春末的凉意。 朝戎坐在里间的凳子上,身后是装着热水的木盆,身侧是卷起衣袖准备帮她擦身体的芸娘。 在此之前,朝戎一张嘴说了差不多有十篇作文那么多的话,愣是没把芸娘要帮她清洗身体的想法说消。 暖黄的烛光中,自认脸皮如猪的朝戎面色通红,在芸娘的视线下脱得只剩下厚实的束胸。 少女身体纤瘦,肤白如釉,腹部平而紧实,背脊直挺,一双精致的蝴蝶骨半露于束胸的白布之外。 芸娘见朝戎脱完衣服,上手就要去解朝戎的束胸。 “阿娘要干什么?!”朝戎惊恐地往后缩去,避开了芸娘的手。 芸娘的手停在朝戎身前,被她的反应弄笑了:“小丫头还是娘生的呢,娘什么没见过,在娘面前不用这么羞涩。” “我已经不小了。”朝戎红着脸,欲哭无泪。慕长缨是她生的,可朝戎不是。 芸娘好笑地看着她,却还是把手收了回去:“长缨再大也是我的小娃,行吧,方便处你自己来,娘帮你擦背。” “好。”朝戎点头,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自她懂事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帮她洗过澡。 身后的芸娘把澡巾放进盆里打湿,朝戎迅速解开了系带,扒下缠在身体上一圈又一圈的白布,放在一边,然后把手挡在身前。 当温热的澡巾接触到背部肌肤时,朝戎身体僵住,不自在感油然而生。但她强行忍住,任由芸娘为她擦背…… 半个小时后,芸娘帮整个人白里透红的朝戎换好药,赶她上楼睡觉去了。 第23章 芸间笔墨 次日,早睡早起的朝戎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了。为避免麻烦,朝戎穿好衣服都下楼去澡屋拿洗漱用品。 朝戎从澡屋外间的架子上拿了洗漱用品,到澡屋外面的石台边刷牙。 堂屋和澡屋之间空出了两米的过道,过道不在木台上,直接是青砖地面。过道尽头立着木头外墙,连接左右两间屋子。木墙上开了两个圆洞,一高一低,左右各伸进来半米长的竹管,管口和杯口差不多大,皆塞着木塞。 左边的竹管下是一个带盖的大水缸,水缸底部围绕着碧绿的青苔。右边的竹管下是石头筑起的台子,台面挖了个大凹槽的同时还留有空间,放洗漱用具绰绰有余。 凹槽成池,底部的一侧凿斜斜穿了个洞,竹管穿过固定其间,形成上佳的排水口,另一端离地半尺,下方青瓦铺垫的排水沟延伸到木墙外面。 朝戎拔掉池子上面的竹管的木塞,一股细流从竹中涌出,溅在朝戎手上。 朝戎接了杯水刷牙,塞回木塞。 竹子里面流出来的是后山上的清泉,两年前芸娘嫌去井边打水麻烦,于是和云信上山砍竹,接了后山的泉水生活。后山清泉长年不涸,为芸娘和云信家供给一年四季的用水。 山泉浸着凉意,冻得朝戎双手泛红,她小心地避开纱带洗完脸,收拾东西放回原处后,往厨房悠去。 却,还没到厨房门口,就被芸娘逮了回去。 再次回到房间的朝戎恨不得撞墙。 朝戎无言静坐半晌,昨天生出的念头兀地又浮上脑海。她眸光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出了房门,轻车熟路地往芸娘房间走。 芸娘的房间在朝戎隔壁,楼下就是堂屋,她的房门开在南面,出门是个小阳台,连接着慕长缨门口的露台。是以通向她房间的道路有两条,一是从堂屋里面的楼梯上去,二是从慕长缨房间出门左拐,直接绕过去。 芸娘的房门从不落锁,朝戎进入屋子,反手关上门。 屋子的格局和慕长缨的大致相同,就是多了个小隔间。 大致扫过屋内景物,朝戎径直往小隔间走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要的东西——笔墨纸砚。 隔间里面摆着带立架的柜子和桌椅,架上有书,桌上是文具和烛台。隔间一角放着小纺车,轮子绕着丝线,旁边的矮桌上是刺绣的工具。 朝戎眼前的桌椅和她房里的大不同,桌高半米,桌前一个厚厚的方形坐垫,坐垫侧是半圈形独立扶手,坐下的只要斜身就能靠上去。 慕长缨走遍半个杏花村的人家,发现没一家有像芸娘房里这样的桌椅设施。 更为奇怪的是,芸娘桌上的梅花砚台里长年有墨,但慕长缨从未见过她动笔。芸娘也从未教过慕长缨写字抑或学习,仿佛生性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慕长缨不说,她也就不提起,大有放纵慕长缨自由发展的趋向。 所以,慕长缨到现在还是大字不识半个的文盲。 对芸娘不扼制慕长缨天性的行为,朝戎既羡慕又无语。 第24章 酒谱 朝戎撑着桌子坐下,挽起衣袖,好玩心起,拿过搁在一边的墨锭,在砚台中研磨几下放回原处,复又拿起笔山上的毛笔,沾了墨水,笔尖落在平整的宣纸上…… 朝戎心里预想的行云流水、笔走龙蛇,都在笔尖划过纸上的那一刻无情破碎。 朝戎举着笔,看着纸上粗壮的三点,沉默几秒,无声叹口气,坦然接受了毛笔字丑的事实。 笔尖游走,“酒谱”二字现于纸上,笔画横飞,潦草中竟诡异地透出几分潇洒。 目光落在那两个字上,朝戎闭了闭眼,思绪翻腾,另一方世界的记忆连绵不断地涌出,逐渐占据她的脑海。 睁开眼,朝戎灵台清明,提笔继续落墨,一个一个字从她笔下写出。 这些写出来的东西,是朝戎网购时无意间看见买下的古酒谱。收到实物后,一时兴起成了真正的爱好,酒谱几乎被她翻烂,里面所涉及的酿酒技术和各种酒的配方,都被她一字不落地背下。过目不忘,是她多年背诵练就的能力。 而仓房下面的地窖,是勾朝戎酿酒念头的诱因…… 芸娘找朝戎吃早饭时,朝戎已经写了十几页字。 “长缨!长缨!” 芸娘的呼声从外面传进朝戎的耳朵里,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头应了声,又继续奋笔疾书。 很快,芸娘就夺门而入,脸上的紧张在看见安稳坐在桌前的朝戎后消散无形。 “长缨,你又不听话!”芸娘走到朝戎身旁,发现她写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字符,不由愕然愣住。 朝戎放下笔,仰头对芸娘说道:“阿娘,对不起,但我怕告诉你你就不让我过来了。” “你这写的是什么?”芸娘的注意力都在桌面铺着的纸上,问道,拿起其中一张上下扫视,可就是看不懂。 “酒谱。”朝戎老实回答。如果真要实施酿酒计划,那她就不能也无法瞒住阿娘。 “酒谱?你从哪里寻得的?”芸娘不解,因为慕长缨从没在她跟前提过。 “那个……我之前从一个卖酒大叔那里看到的,他看我感兴趣,就借我看了几天。”朝戎扯了个不高明的谎。 她乱扯的谎言因芸娘一句话而有了破绽:“长缨,你什么时候识得字了?” “哦,那个大叔见我不识字,口头念给我听,我听过几遍就记在了心里。”朝戎面不改色地圆道。 “为何娘看不懂你所写何字?”芸娘又一个问题问住了朝戎。 眨眼间,朝戎脑子转了几个圈,她意识到她写的字极有可能和这个国度的字体不同,芸娘看不懂。 “阿娘看不懂吗?可我是照着酒谱上背的。”朝戎说道。 “谁知道你看的到底是个什么谱子……”芸娘笑道,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放下手里写满字的纸,去扶桌前人,“下楼吃饭吧,韩大夫约摸还有半个时辰才来。” 芸娘宣告了朝戎即将面临针灸的悲惨事实。 朝戎苦着脸,揉了揉酸麻的腿,借芸娘之力站起来,跟着她出门下楼…… 第25章 夜敲门 又是一场惨痛的针灸,但至少这回朝戎没哭,只是全程苦哈哈地瞅着韩生,看得后者忍笑忍得辛苦,然手上功夫依旧稳当。 针灸问诊喝药,一个流程下来,日头已经斜斜挂在天边了…… 朝戎窝在芸娘房里默写了大半天的酒谱,直至天色将暮才停笔。 小隔间的桌边叠着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还有几张笔墨未干,铺在朝戎脚边,桌上墨锭磨得只剩短短一截。 朝戎伸了个懒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纸,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抄起酒谱回自己房间。 春日的夜黑得早,朝戎吃完饭跟芸娘招呼了声就溜到隔壁找云信去了。 云信家砖墙瓦顶,屋前用篱笆围了个小院子,篱笆门上是茅草顶,下挂两只竹条编成的灯笼,烛灯未燃。院中有块菜畦和茅草棚,棚边停着一辆板车。右边靠篱笆一侧架着晾衣杆。院中无人,几间屋子半隐在夜色当中。 朝戎推开篱笆门,踩着和自家一样的青石道走向右边靠里的那间屋子——云信的卧房。 屋门关着,暖黄的灯光从窗纸中透出。朝戎抬手敲门,无人回应。 “云信!”朝戎再敲,还是没人回应。 秉着以为云信出了什么事的想法,朝戎破门而入——屋里空的。 “人呢……”朝戎四下一扫,不见云信。 屋中简洁素净,窗户半开,有微风溜进来。 “长缨?”一道声音从身后穿来,吓得朝戎一颤。 猛然回头,却见云信立在门口。 少年长衣半敞,发尾微湿,淌湿了胸襟。下颚有水珠滑落,途经锁骨再没入半开的领口,不见踪迹。 朝戎移开眼:“……”她好像正撞上云信洗澡。 “我听见动静就出来了,还以为是贼,未曾想是长缨你。”云信走进屋,带上门,把桌前的椅子拉了出来,“坐吧。” 朝戎挪到椅子前坐下,看着云信到衣架边拿了件外衣拢上:“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不曾。”刚洗完澡的云信带着温热的湿气走过来,给朝戎倒了杯余温尚存的水,在她旁边坐下,“长缨来找我,芸婶知道吗?” “阿娘要是不知道,估计我还没出门就被逮回去了。”朝戎甚是心酸地说道。自从她睁眼以来,阿娘就把她当稀世珍品对待,大有一天到晚都守着她的意思,可谓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闻言,云信笑了笑,笑声夹杂着少年人的爽朗,他道:“那长缨找我所为何事呢?” “云信,我想问,鹭远国的物价是怎样的?就好比,一个包子几个铜板?一斤米又是多少?”朝戎问道。 无疑,云信因她的问题而诧异,但他收敛惊色,很快回道:“仅是安宁县内,包子一钱一个,米六钱一斤。不过长缨,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我昏迷时做了个梦,醒来脑子清明,忽然发现过去的我太过浪荡了,决定改邪归正,做一番小事业。”朝戎笑答,对安宁县的物价有了大致了解。 第26章 春凉意暖 看着一夜之间突然有此觉悟的慕长缨,云信奇怪之余笑意已然浮现嘴角:“长缨这么懂事,芸婶知道了一定很欣慰,但你年纪还小,等及冠之后再论事业也不晚。” “云我年纪不小了,不能看阿娘一个人辛苦,再说云信不也才十六岁就出去养家了吗?”朝戎说道,听出了云信有意阻止她。 想来不无道理,往日只知道爬树掏鸟,游手好闲的浪荡分子慕长缨,谁知道她嘴里所说的事业会是什么。 “……”云信哑然,摇头失笑,秀才的嘴皮子却是说不过朝戎。 云信十三岁搬来杏花村,十六岁考上秀才名动安宁县,随之在县城里摆摊替人写家书兼卖些扇子字画,今已有一年多光景。 见云信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来,朝戎趁机再问鹭远国的币值…… 面对求知若渴的朝戎,云信差点招架不住,但又怕她听不明白,所以拿过旁边的笔墨写下她所问的答案。 然而,朝戎听懂了,却没看懂纸上的字——慕长缨是文盲。 朝戎从云信那里得知,鹭远国市集开放时间自由,白市和夜市皆繁华。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有三种:金、银、铜。一吊是一千枚铜钱,一吊相当于一两银,百两银可换五两金。 “云信,今天晚上谢谢你,我先回去了。”问题得到解决,朝戎叠起云信给她写的那张纸,起身准备离开。 “长缨,你打算做什么?”云信一开始只以为朝戎是说来玩玩,未曾想她如此认真,不由好奇起她的计划来。 “酿酒。”朝戎看着云信,回道。提起那两字,桃花眸中仿佛就生出了氤氲醉意。 “长缨长大了。”云信抬手,轻轻揉了揉朝戎的头发。 朝戎缩了下脖子,用笑容掩饰生理的不自在。 云信经常摸慕长缨的头,对慕长缨来说如同哥哥般亲切,然朝戎只觉得一阵别扭。 “我送你回去吧。”云信放下手,说道。 “不用送,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朝戎拒绝云信的好意,走出屋子。 可云信偏跟出来,顺手带上门:“天黑,怕你摔着。” 朝戎摇头叹气:“你和阿娘一样担心过度。” 云信和朝戎还未出院子,隔着篱笆就看见芸娘提着灯笼等在竹院门口。妇人的 一时间,朝戎心里泛起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情绪来,内心酸软得要命。 她羡慕慕长缨,也羡慕自己,但更多的是过意不去。这些温暖,是她从慕长缨手里抢过来的,虽然无意,但总归是她得到了,慕长缨失去了…… 转眼间到了竹院门口,朝戎走向芸娘:“阿娘。” “芸婶和长缨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云信说道,收到芸娘温柔的笑容后转身离去。 “你玩得也不注意时辰。”云信一走,芸娘就带着朝戎进了院子。 “阿娘等了我多久?”朝戎挽着芸娘往里走。 “刚出来。”芸娘回道。 朝戎手掌覆上芸娘的手,触手生寒,一摸就知道她不像说的那样刚出来不久。 “下次阿娘不用等我,如果着凉了,你的丫头会心疼。”朝戎握着芸娘的手紧了紧,在芸娘看不见的眼里,目光复杂。 感知到朝戎的贴心,芸娘柔柔的笑声穿破夜色,散落在凉风中…… 第27章 来访 次日,朝戎刚针灸完,陈里和李婠婠就过来看望了。 陈里,小名栗子,和慕长缨一起爬树掏鸟的玩伴之一,家中在县城摆豆腐摊子营生。他爹为人忠厚老实,他娘是杏花村有名的豆腐西施,只不过脾气暴躁了点。陈里继承了她爹娘的优良传统,长得浓眉大眼,大云信一岁。 十五岁的李婠婠出落得娇俏可人,是村长李年的孙女,年初刚及笄,从小就跟在慕长缨他们屁股后面跑,跟慕长缨最为要好。 朝戎进堂屋的时候,陈里和李婠婠正吃着芸娘刚做好的杏花饼。 “长缨!”方见朝戎的衣角,李婠婠就从椅子上唰然站起,喊道,陈里跟着起来。 “婠婠,栗子。”朝戎走进屋子,冲他们笑道。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李婠婠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泪汪汪地看着朝戎。 朝戎好笑地看着嘴边沾着杏花饼碎屑的李婠婠,把她按回椅子上,正想帮她擦掉,兀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伸出去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嘴边沾了东西,我这不是没事吗?别哭,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 李婠婠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擦了擦嘴边的碎屑,收起眼泪,破涕为笑。 “你小子,把我们吓得!”陈里说道,看着朝戎头上绑着的纱带,“你的伤怎么样了?” “韩爷爷说再针灸两天,头上的淤血就能清干净,外伤已经结痂了,没什么大碍。”朝戎在他们旁边坐下,捏起个杏花饼咬了口,皮酥馅软,唇齿溢香。 朝戎知道芸娘的厨艺很好,但真实体会过才发现用很好二字形容显得单薄了。 “等你伤好啊,芸婶怕是不会想以前那样任由你四处跑了。”陈里把朝戎未来的处境预估得很准确。 朝戎忽然觉得嘴里的杏花饼不那么香了。 “怕什么,长缨可以偷偷地出来嘛!”李婠婠低声说道,撞了下陈里。 陈里笑着摸摸头,神情中流露出丝丝憨气。 朝戎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回转,然后无声地笑开,眼神了然。李婠婠情窦初开,对青梅竹马的陈里动了心。 “婠婠,我有事请李辞叔帮忙,你能帮我把几张图纸带给他吗?”朝戎收起杂念,决定先办正事。 李辞,村长李年的侄子,李婠婠的堂伯,安宁县最出色的木匠。朝戎本想去找他订制以后用的上木具,正愁找不到机会溜出家门,李婠婠就上门来了。 “当然可以,长缨要打什么东西吗?”李婠婠又拿起块饼。 “对,你先帮我问问李叔能不能做,能的话我抽空去付定金。”朝戎说道。 李婠婠:“好,你把图纸给我吧,我回家的时候给叔叔送过去。” “我上楼去拿,你们中午留下吃饭吧,我叫阿娘多做几个菜!”话落,朝戎把最后一口杏花饼塞进嘴里,离开堂屋去楼上拿她昨天晚上画的图纸。 “栗子,你有没有觉得长缨怪怪的。”朝戎走后,李婠婠问陈里。 “好像比以前更白了。”陈里回道。 “啧,长缨本来就白好不好!到底是哪不一样呢……”李婠婠歪头思索,就是想不出朝戎哪里不同。 第28章 尘封旧物 午后,朝戎送走陈里和李婠婠,在芸娘的视线躺到床上,又趁她回房,拿着扫帚畚箕和抹布溜下了地窖。 白日的地窖虽然昏暗,但凭着入口投下来的日光,肉眼大致可以看清全貌。 朝戎把扫帚畚箕放在一边,走到贴墙放着的大箱子旁边。 箱子为木制,刷着暗红色的漆,箱面覆着一层薄灰,箱子没锁,只有个搭扣。 因腿伤不便,朝戎只能单膝跪地,端着烛台,用抹布扫去箱盖上的灰尘,打开箱子。 映入眼里的是一块青布,朝戎随手一揭…… 然,只看了一眼,她就把青布盖了回去,突如其来的惊吓使她差点跪不住。 半晌,朝戎脸上的惊愕之色才消退,目光恢复平静,但她还是心神未定,犹犹豫豫地把青布掀开。 目光所及,银华流转。 烛光下,一堆银锭整齐排布在木托盘中,足足两层。朝戎数了下,一层有三十个,两层就是六十个。银锭旁边是盖着红章的银票,被几十块碎银子压在下面。 朝戎感觉端烛台的手有些麻木,把烛台放到地上,视线回到箱子里。 朝戎忽然觉得无从下手。 她只是想清理个地窖,顺便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想到翻出了一堆家底,这家底还这么丰厚! 朝戎一度怀疑芸娘是富婆。 终于,朝戎伸出感觉有点颤抖地双手,把托盘里面的钱数了数,最后得出结果:银锭一个约十两,加上碎银子差不多是六百多两,此外,还有八千两银票。 头天晚上刚了解完币值的朝戎,认为慕长缨很有可能是某个大财主家的“傻儿子”,芸娘就是从财主家跑出来的小老婆…… 朝戎胡思乱想了一会后回到现实,小心翼翼地把放着银钱的托盘从箱子里端出来,继续查看箱子里的东西。 托盘底下是个青布包裹,朝戎解开上面的死结,一片红色闯入眼帘——那是套艳得近乎灼人眼睛的红衣。 朝戎指尖抚过叠得平整的红衣,指腹下,是几簇金丝线绣成的梅花。 朝戎没把衣服弄乱,她看了两眼就把青布盖了回去。拿出包裹,下面的雕花木匣便无处可藏,裸露在朝戎的目光下。 朝戎打开木匣,里面躺着把长命金锁和一张折好的洒金红纸。经历过银子的照耀,朝戎对丝绸垫子上的金锁没产生多大的震惊,她更好奇的是红纸上面的东西。 红纸由于放在匣子里的缘故,保存得很好,没有半点旧色,朝戎展开它时还沾了一手金粉。 红纸黑字,寥寥写了几句话:高芸,字娄华,昭顺年十二月十五日寅时生。 朝戎立即知道了这张纸是什么——芸娘的姓名生辰。高芸就是杏花村人人熟知的芸娘…… 把东西都放回原处,朝戎这才发觉腿麻得不行,起身坐在箱子上缓了会,才开始清扫地窖。 除去墙边的箱子外,朝戎还看了角落的几个罐子,发现里面是慕长缨前几天才吃过的腌菜。 扫完地窖,朝戎带着满腹疑问去找芸娘…… 第29章 旧事重提 朝戎一步三停地挪到芸娘门口,见们半掩着,她忽然间丧失了推门的勇气。 然,屋里的芸娘早已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高声问:“是长缨吗?” 朝戎见被发现,不得不迈进屋,走到芸娘跟前坐下。 芸娘正在小隔间里绣着一只彩色锦雀,就差尾羽没完工。 朝戎看着芸娘的指尖上下跃动,欲言又止,芸娘绣了十几针她还没能开口。 芸娘抬眸扫了眼眉心紧锁的朝戎,手中动作未停:“长缨,你怎么了?” 朝戎终于开声:“阿娘,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何以见得?”芸娘笑问,对朝戎的问题没放在心上。 “阿娘,我看见地窖箱子里的东西了……”朝戎目光紧锁芸娘,观察她的反应。 芸娘绣花的手霎时顿住。 “阿娘,我们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银子?”朝戎将芸娘的动作变化收入眼里,继续问道。 芸娘放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着朝戎,唇边的笑容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只听她道:“那些……是娘的嫁妆和这些年的积蓄,长缨,你又不听话乱跑!谁许你去地窖的?” 芸娘的话里藏着些许责备,有意扯开话题。 可朝戎不给她这个机会:“阿娘,我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从我懂事起,就没见过别的亲戚?” “我们只是普通人家,娘生你的时候,老家发了天灾,娘带着你逃难到杏花村,那些亲戚都在天灾中没了。”对于没心没肺的慕长缨从来没提过的问题,芸娘被问得措手不及,但还是应付得毫无破绽。 “那爹也是在那场灾祸中没的吗?”朝戎一听就知道芸娘所说非实话,她抛出了最后一个慕长缨五岁后再也不敢提起的人——慕长缨的父亲,芸娘的丈夫。 朝戎记得,慕长缨五岁时因没有父亲受人欺负,哭着跑回家找芸娘问她爹去哪了,回答她的却是芸娘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后来,不论慕长缨多羡慕别人能享受父爱,不论她受多少人的欺负,她都没有在芸娘面前提起过她那个素未谋面的爹。 但是,朝戎不懂芸娘的过去,对芸娘的感情也还处于半陌生状态,更以为十几年的时光足以平息一个女人的伤痛,所以才能面不改色地撕开芸娘不愿触碰的旧伤。 话音落地,两方沉默,空气仿佛凝滞了。 芸娘的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原本温情的目光变得淡漠,像是覆盖上了一层薄冰,嘴角的弧度归于冷硬。 这个貌美的妇人看着朝戎,视线仿佛透过她延伸到了她所无法触及的世界。 朝戎看着芸娘的眼睛,窥探出她冷酷下藏匿的,从眸光的缝隙穿过的细碎的哀痛。 这一瞬间朝戎觉得自己太过于天真。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身体上的阿娘,她藏起来的伤痛是时间不能安抚的,她心里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旁人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沁出新鲜血液。 朝戎忽觉慌乱自责,她连忙抓住芸娘发凉的双手:“阿娘对不起,我不应该问的,我……” “他死了。” 芸娘脱口而出的三个字令朝戎愣在原地。 第30章 瞒瞒瞒 屋里陷入了静默。 朝戎不再说话,垂眸看着地面,仿佛做错事情而不安的小孩。 过了许久,芸娘放空的视线才有了焦点,移到朝戎身上,见她这副自责模样,意识到自己的神情不对,立刻柔和了眼神,缓缓说道:“长缨,阿娘不怪你,阿娘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料到来得如此突然。” 朝戎抬头,迎上芸娘无奈又温柔的目光,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闭上嘴。 “你爹在你出生前就离开了,至于原因……阿娘现在无法告诉你,但是长缨,你只需记住一点,我们是普通人,阿娘最希望的就是你此生平安。”芸娘说道,反握住朝戎的手,眸光盈盈,“长缨,你可明白?” 朝戎注视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孔,半晌不语。 慕长缨的父亲是谁?他是真的不存在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慕长缨他的死因?他们真的是因为逃难来杏花村的吗?慕长缨的阿娘又是什么身份?他们真的是普通人吗?还有,慕长缨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阿娘,我明白了。”纵有诸多疑问,朝戎也只能往回咽,她知道,就算她再怎么问,芸娘都不会告诉她事实,只会让两个人更难受。 为了使芸娘脱离哀伤情绪,朝戎生硬地转移话题:“阿娘绣这个用来做什么?” 她目光所指,是绣架上的锦雀。 芸娘想起正在做的事情,收回手,捏起绣针道:“县里的卓家小姐前日托我绣一张帕子,这就是。” 听见熟悉的名字,朝戎眉毛一挑:“卓家小姐?那个整天追着汪树跑的卓淑怡?”安宁县姓卓的不多,能被称为小姐的人更少,她忽然想起县首富的独女卓淑怡。 安宁县首富卓大海的宝贝女儿卓淑怡,和县长独子汪树订有婚约,时不时追着他跑。之所以朝戎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汪树是慕长缨的好“兄弟”之一。 “不可如此说人家姑娘。”芸娘笑看了朝戎一眼,眸中含着浅浅的责备。 “本来就是,现在汪树看见她就跑,这么个娇蛮任性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汪树以后怎么吃得消……阿娘,她出了多少酬金请你绣这张帕子?”朝戎问。 刺绣和厨艺是芸娘的拿手绝活,绣艺在安宁县出了名,她平常在县城里的胭脂铺“胭脂月”帮工外,经常绣一些香囊或扇子手帕什么的放在店里售卖抽取分成,有时也会接外面的私人单。但是慕长缨只知道芸娘的工作,却不了解收入情况。 芸娘正绣着锦雀的尾羽,眉眼低垂:“卓小姐给得多了些,足六十钱,长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就随便问问……”朝戎盯了会芸娘绣尾羽,倍感无趣,脑子一转想起云信,起身就走,“阿娘,我去找云信玩。” “你就不能安分些,别成天跑去打扰人家云信!他可不像你这么闲。”芸娘说道,眼见着朝戎从她面前走开。 “阿娘我走了!”回应芸娘的是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芸娘长叹一声,眼底浮现怅然…… 第31章 求教 朝戎敲响云信的门时,云信刚结束午休。 看着披着头发开门的云信,朝戎觉得来错了时候,甚至有那么一刹那认为自己在造孽。 从小到大,朝戎都认为打扰别人睡觉,是罪不可赦的事情。 “长缨,进来吧。”云信退开两步,好让朝戎进屋。 朝戎迈过门槛:“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未曾,我刚醒不久。”云信没关门,回身走到桌前,给朝戎拉了把椅子,再拿起桌上放着的发带将头发束起。 朝戎看见云信的头发就想起前天在仓房帮他绑的那个蝴蝶结,不禁乐出声。 云信疑惑地扭头看她,手里的发带方绕了一圈:“长缨笑什么?” “没,就是想起某些好笑的事情,自我傻乐,咳咳!”朝戎咳嗽两下止住笑声,拍了拍自己的脸,“今天没有出摊吗?” “过几日再出。”云信不疑有他,收回了目光,束好半脑头发,迈步往外走:“在这等我一会。” 朝戎探出头,看云信往厨房那边走去,又把脑袋缩回来,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面向桌子。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左上角摞着几本书。 朝戎拿起一本,翻了几页,愣是除了“一”字其他都没看懂,然她依稀觉得这些字有点像原来世界课本上出现过的古字,所以倔强地没放下书,而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把那些字形记在脑子里。 还没翻到十页,云信就回来了。 朝戎转身,看着云信把手里端的壶杯放在书架的圆桌上,再从架子的一格拿了个铁罐子,将罐子里的小部分茶叶倒进装着热水的瓷壶中。 “云信,你放的是什么茶叶?”朝戎问。云信喜欢喝茶,所以慕长缨每次找云信玩,云信都会给她泡上一壶,隔段时间就换次品种,但是慕长缨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觉得和白水不太一样,所以就没有问过茶叶的品种。 而朝戎不同,朝戎对这个世界的事物充满了好奇。 “你未喝过的云顶雪雾。”云信答,把罐子放回架子,将茶端到书桌上,倒了两杯热茗,一杯递给朝戎。 朝戎不认识这茶的品种,却讶于漂浮在水面的茶叶颜色——白色,及近乎透明与白水无异的茶水。 “云顶雪雾叶白,和别的茶叶不同。”云信见朝戎盯着杯子不喝,解释道。 “居然还有白色的茶叶,今天我算是见识了。”朝戎暗叹自己没见过世面,举杯,一口见底。 云信摇头失笑,对朝戎的喝茶方式见怪不怪,又给她续上一杯:“长缨找我何事?” “我闲着无聊,过来找你。”朝戎说道,复又跟了句,“云信,你能不能教我认字?” 可以说,朝戎眼里第一次出现对知识的渴望,感动了自己,震撼了云信。 毕竟,云信认识慕长缨的第一天起,就没见过她读书写字,有心教她她却跑得比什么都快,至今斗大字不识半个,突然之间“改邪归正”,换谁都得震惊。 “长缨,你可是认真的?”云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问道。 “云信,我认真的。”朝戎睁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眸,直勾勾地盯着云信,神情认真。 第32章 不是文化人 “长缨想学,我自当教你。”云信一口应下,到桌前研墨,铺开宣纸抚平,“长缨想从哪里学起?” “戎。”朝戎把椅子挪到桌前,说道。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字。 “哪个戎字?”云信问,笔尖沾墨。 朝戎侧头望了旁边的云信一眼:“兵戎相见的戎。” “长缨为何第一个字学这个?”云信说着,躬身落笔,笔锋游走,勾勒出个朝戎看不太懂的字。 “突然就想到了。”朝戎看着纸上与简体有几分相似的“戎”字,越发觉得鹭远国的字体就是她原来所在世界的古体字中的一种。 “你来试试。”云信将笔递到她身前。 朝戎接过云信递给她的笔,照着记住的笔顺,在云信写的右边画下个“戎”字。 笔锋凌厉,有破苍穹之势……然而,还是丑。 云信看着那个丑得别有一番韵味的“戎”,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朝戎秀眉一挑,不以为然,丝毫没有惭愧的意思,反而调侃起云信来:“我说云夫子,你再笑下去,学生就要摔笔回家了。” 云信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然笑意不减:“你这学生,脾气倒大得很。” 话落,云信绕到朝戎身后,贴住椅背,一手扶桌,一手握住她执笔的手:“来,我教你。” 朝戎身体一僵,随之恢复正常,她微微敛眸,不动声色地让手跟着云信的动作走。既然慕长缨拿云信当哥哥看待,那她也没必要跟个小姑娘一样,搞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 朝戎天资聪颖,云信把着她的手写过一遍,她就摸索到了个中感觉。 “会了吗?”云信收回手直起腰身。 椅背硌得他肋骨略疼。 “会了,啧,我果然很聪明。”朝戎嘚瑟地自夸了句,随后再写了个“戎”字,这回比刚才的顺眼了三分。 云信又无奈又想笑,顺口夸下去:“嗯,长缨天资过人。” “那云夫子,慕长缨怎么写?”朝戎一连写了一排她的名,最后一画收笔,将笔沾上墨递给云信。 云信正了正脸色,写下“慕长缨”三个字。 “……”朝戎表示对慕长缨名字的复杂程度很绝望,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云信教慕长缨认字的时候,她刚看见自己的名字就跑得没影了。 朝戎沉默了会:“你还是写云信吧。” 云信笑着摇摇头,“云信”二字跃然纸上。 对比之后,朝戎只想来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读书人”,再向当年的慕长缨一样溜之大吉。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哎……”最终,朝戎还是屈服于学习的淫威之下,拿起笔开始一个个的抄写。毕竟路是自己选的,哭着爬也要爬完。 见朝戎提笔奋斗,云信也没闲着,到书架那边挑挑捡捡,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片刻后,云信拿着挑出来的两本书回到朝戎旁边坐下,拿起朝戎曾翻过的那本书看起来。 写字途中,朝戎嫌弃墨砚太远了够着累,于是把它移到了旁边…… 第33章 谁毁我白衣,还扒拉我 时间在朝戎笔下和书页翻动声中悠然流过,半个时辰悄然而逝。 当云信再次看向朝戎时,离她睡着已将近十分钟。 只见少年人的左脸贴在写了半张的纸面,睫羽微翘,时而轻颤,呼吸悠长。握笔的手搁置在头侧,笔尖的墨汁晕染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字迹。 云信合上书,目光落在朝戎面上,见她睡得如此香甜,忽然不忍叫醒她,但手还是放在了她肩头,轻轻拍了拍:“长缨。” 陷入睡梦的朝戎突然被人吵醒,一股暴躁席卷而来,神情浮现不耐,懒懒揭开眼帘,张口就要怼人。 然,当对上云信笑意盈盈的双眸后,朝戎瞬间熄火,对自己的处境后知后觉,猛然起身—— “咚!”重物落地的声音。 房中安静了半晌。 朝戎扫过被她打翻在地的砚台,目光上移,是云信沾了大片墨迹的白衣,再往上,是少年那张神情复杂的俊脸。 朝戎默默捡起砚台,诚恳认错:“云信,我对不起你,你教我认字,我不但当着你的面睡觉,还搞脏了你的桌子,打翻了你的砚台,弄脏了你的衣服。” 云信看着因为睡觉印了半张脸慕长缨的朝戎,没有一点要生气的迹象,就连眉头也不曾皱过,只是对她的模样和话语哭笑不得。 “长缨,这不怪你,毕竟你头上的伤未愈,难免会嗜睡些。”云信安慰道。 “你不用总对我这么宽容,犯错就是犯错,没有什么借口……”朝戎摇摇头,倏尔目光一亮,“云信,你把衣服脱下来吧,我回去帮你洗干净!” 云信愕然,连忙拒绝,从袖间抽出张帕子递给朝戎:“不用不,长缨,我自己会清理,你还是先把脸擦干净吧。” “今天不洗这衣服,我晚上可能会睡不着。”朝戎直勾勾地盯着云信,一脸认真,好似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扒他衣服。 “别胡闹了,把脸擦擦。”云信耙帕子往朝戎跟前又凑了凑。 朝戎抿了下唇,眼神覆上几缕坚定,拽过手帕随意蹭了两下脸,而后逼近云信,动手解他的衣带。想她朝戎也是个没少打过架跟男生称兄道弟的女流氓,怎么能换了具身体就跟野猪进笼一样畏手畏脚呢! “别!长缨!住手!” 正人君子云信被朝戎袭得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防御就被攻破城池——扒开了外衣。又唯恐弄伤暂时“弱不禁风”的朝戎,只能半反抗半顺从地屈服于她女流氓的架势之下。 两分钟不到,云信被扒下件沾墨最多的外衣,身贴桌沿,退无可退。 云信苦笑,护住自己的剩下的两件衣服:“长缨,你……” “云信,中衣也脏了,你脱还是我动手?”朝戎眸底裂出抹细微的恶劣,看云信慌乱躲避,莫名生出一股恶趣味,催发着她躁动的流氓心。 “长缨,我真的可以自己洗……”云信无奈且无助。 朝戎歪头耸肩,笑中闪过邪肆,出手迅速,拽住了云信的中衣带子。 然,说时迟那时快,云信几乎是同步于朝戎,将那带子抽走,堪堪挽回了一件中衣。 手中落空,朝戎脚下没站稳,身体往后仰去,急急后退两步,一个晃荡,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使她眼前一黑就要往地上倒…… 第34章 云信的怒意 “长缨!”云信大惊,夺步上前,揽过朝戎的腰身往怀里带。 云信的胸膛撞得朝戎脑门生疼,好一阵发晕,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往下滑。 云信架着朝戎,不让她跌下去,本欲扶她到床那边,但她就跟条泥鳅一样滑,也不知道是不是布料问题。 情急之下,云信只能一手架住朝戎,一手抄过她膝弯,将她抱起移到床上去。 朝戎从晕鸡的状态中清醒,差点被眼前一张放大的布满担忧的俊脸又给吓回去。 “云信,看在我脑子暂时不好使的份上,你就是从了我吧。”朝戎在床上瘫成一块肉饼,看着云信,想要弥补错误的心尤为执着。 云信默,眉心皱起,眼底翻涌着愠意。 朝戎见他皱眉,就跟见鬼了一样稀奇——她继承的记忆里,云信皱眉的次数就不会超过五次。 再看他面上显露的轻微愠色,朝戎忽然有点心虚,往床角挪了挪,怂成一团。 “长缨。”云信沉声唤道。 朝戎被他喊得心中一颤:“我在!” “下次切莫如此了。”云信说道。 “不不不,没有下次。”朝戎摆手道,从床上爬起。 朝戎,外人前狠如狼,自己的人前怂如狗。云信就是被她划分在半个自己人系列的一员,所以该怂就怂,毫无负担。 见朝戎活泼得跟精力过剩一样,云信松了眉,自己动手将衣带解开,脱下中衣挂在手上:“下次再不顾身体胡来,我就告芸婶去。” 朝戎呆住:“?”云信不是生气她抢他衣服,是气她忘记了脑震荡瞎折腾? “云信,做人要厚道,你别告诉我阿娘,我脆弱。”朝戎想起芸娘那晚的数落就觉得头皮发麻,她的怂发自内心,溢于言表。 “你还知道脆弱,刚才扒我衣服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云信说道,把椅背上的外衣和手上的中衣一同揽在臂弯,扶住挪下床的朝戎,“今天的字就学到这里吧,我送你回去。” “你去换套衣服,我自己回。”朝戎抽出手臂,一把捞过云信的衣服,到桌旁收起练的几张字,对云信说,“云夫子,明天见!” “明天见。”云信身着单衣,也不强求送朝戎,只随她出门在院中止住步子,看着她回到家门才进屋。 朝戎顶着一张乌漆嘛黑的脸回家,委实吓到了准备生火做饭的芸娘。 讲真,当朝戎对上芸娘一言难尽的目光时,她想过芸娘会不会蹦出句“你是不是去挖煤了”。 然而,芸娘只是错愕地向她走来,握住她的肩头仔细打量了番,问道:“长缨,你不是去云信那了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找云信教我认字,但是写到一半睡着了,这就是因为睡觉印上的,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云信的砚台,还弄脏了他的衣服和桌子……我这猪脑子!我忘记给他擦干净了!”朝戎细数自己的罪过,说到后面猛然想起还有桌子没擦,自诽了句。 芸娘的震惊和云信如出一辙,看向朝戎的目光染上了丝丝迷惑。 长缨找云信教她认字??? 长缨找云信教她认字!!! 第35章 东流溪 不过,芸娘毕竟是芸娘,把慕长缨的尿性了解得透彻,震惊过后又是一番语重心长加心灵打击:“长缨啊,你要是没那个心,就不要去麻烦人家云信,爬你的……抓你的蟋蟀去!” 芸娘想说让朝戎认字还不如去爬树,但念及慕长缨的遭遇,眼神黯了黯,迅速改口。 朝戎收到芸娘的打击,心情复杂,不由思考慕长缨究竟是干了什么才会让她阿娘认为她学习还不如去抓蟋蟀。 “阿娘,我是认真的,以前的慕长缨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慕长缨是新的慕长缨,我不想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活着,我总要长大的。”朝戎说得认真,把压抑好几天的真相说出,即使她知道芸娘无法理解她前半段话的真正意思。 “长缨……长大未必是好。”芸娘静静看了朝戎片刻,仿佛在重新审视站在她面前的女儿,轻声说道。 “阿娘这话说的,没试过怎么知道。”朝戎联明白芸娘话里的意思,可她偏偏不是慕长缨,她是已经长大过一次的朝戎,内心筑起的高墙一堵又一堵,坚不可摧,轻易不可窥破。能微笑对人,也能冷眼看人事百态,就算置身事内,面上也能装作云淡风轻。 来自他世的朝戎,可承担该承担的一切,无言前行。 而芸娘和慕长缨的未来,是她自愿负起的世界,重轻不论。 “也是,长缨如何不由我,长缨记住阿娘是你永远的依靠就够了,好了,把脏了的衣裳给阿娘,阿娘帮你洗。”芸娘莞尔一笑,摸了摸朝戎的头发,作势去拿她抱着的衣裳。 朝戎侧身躲过她的手:“阿娘我会洗,我犯的错,我必须亲自弥补。” “……”芸娘动作落空,抿唇看着朝戎,欣慰她成长之余觉得她愈发难以束缚,然见她神情如此认真,就把手收了回来,只嘱咐道,“小心些。” “会的会的。”朝戎抱着衣服走开,从芸娘身旁错过。 芸娘回身,看着她纤细的身影,眼底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几分钟后,朝戎抱着满满当当的木盆从竹院东边的篱笆小门出去,走到溪边的树下,放下盆,开始挽衣袖。 小溪从竹院前经过,与竹院东篱平行了一半便拐弯向东流去。小溪宽约五尺,溪面刚好没过慕长缨的膝盖,水质清澈,底下青石可见。 溪边几棵桂花树,枝繁叶茂,撒下大片阴影,树下是几块大青石,其中最大的那块表面光滑。 朝戎把袖子卷过手肘,确定不会掉下来后端着盆到溪边,把盆里的小马扎和洗衣液拿出来放好,再将长衣下摆绑在腰间,大刀阔斧地坐下,拎出着墨最多的外衣泡进溪中。 朝戎向西而坐,身前是青石,身侧的溪面触手可及,轻易一探便能把衣服按进水里。 白衣入水,墨迹晕出,在水中荡开缱绻的乌色,黑白交错。 朝戎拽住衣领才没让衣服被水冲走,见浸得差不多,拎起甩在青石上,倒了点洗衣液在有污渍的地方,浇了些水便开始动手搓。 洗衣液是由一种植物研磨的汁液制成——若叶藤,黎明大陆随处可见的藤本植物,除垢能力极强,且对人体有益无害,味清香,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洗衣液。人们也用它来熬制澡膏,可谓是家具良品。 阳光将溪面照得波光粼粼,溪边时不时响起敲击和毛刷摩擦布料的声音…… 第36章 一波带走 朝戎知道小溪流得有点快,却没想到它流得这么着急,以至于追了好久才追上。 从水中拽住随波逐流的白衣,朝戎松了口气,转身上岸,拖着湿哒哒的步子往回走。差点把云信的衣服洗没了! 回到溪边,朝戎看着青石边放着的盆,对自己的智商感到有些窒息。她为什么要把衣服放水里晃荡而不放盆里洗? 朝戎无声叹息,有惨痛的教训在前,她学乖了,用盆装水把衣服洗过最后一遍,晒到架在桂树间的竹篙上。 随后,朝戎又洗了湿透的靴子,收齐东西,一手端盆,一手拎鞋,打着赤脚往家里走。 少女光脚踩过泥土地面,走过青石路,登上木台,留下一连串的脚印,木台上的尤其显眼。 朝戎不打算让芸娘知道自己弄湿了衣裤,偷偷摸摸地往楼梯那边走,时不时地回头看是否会被发现。 走到楼梯口,回头——没人。 上几节楼梯,回头——芸娘! “长缨,你上哪去?”芸娘端着碗筷出来,恰见朝戎鬼鬼祟祟的身影,上下一扫,发现她不仅没穿鞋,裤子也是湿的,白色布料贴着腿,依稀可见纤细的轮廓。 “洗个衣服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芸娘放下碗筷,朝她跑过来。 出于本能,朝戎拔腿就跑,也不顾微疼的脚,三两步上了楼:“阿娘我没事!你继续做饭吧!” 见朝戎如此莽撞,芸娘眸光一沉,脚下生风,几乎是转眼间就到了楼上,朝戎前脚刚进门,她后脚就跟了进去。 朝戎只觉后方有阴影笼过来,她一回头,就对上了芸娘似风雨欲来的目光,不觉心虚:“阿娘……” “下水不说,还乱跑,连阿娘都躲着,长缨,你是觉得自己长大了,连阿娘的话都可以不听了是吗?”芸娘抢过朝戎尚抱在怀里忘放下的盆,把她按在桌边的木椅上:“坐好。” “不敢,我是怕阿娘再唠叨我才没告诉你。”朝戎缩了缩头,语气发虚。 芸娘气极,暂时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能嘴上不饶人:“你还知道娘唠叨,一天不整出点麻烦来你就皮痒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阿娘我错了。”朝戎认错得利索,试图给芸娘顺毛。 芸娘不理她,找出干净的衣鞋和换药用品,放在朝戎身边的桌子上,再将门窗紧闭,点上烛灯。 “先把裤子脱了。”芸娘对朝戎说道,脸上怒意渐轻——对慕长缨,终归是气不过三分钟。 朝戎乖乖照做,脱下里外皆湿的两条裤子,也没觉得太尴尬。反正还留了条小短裤。 朝戎右腿的纱布已经彻底浸湿,正淌着水。 芸娘不语,在她面前蹲下,拆开湿透的纱布,令腿侧的伤口裸露出来。 伤口有一指长,几天下来已经结了层暗红色的痂,边缘被水泡得略微发红。 “阿娘,我觉得我晚上可以洗澡了。”朝戎见腿伤好了大半,不怕死地提议。从慕长缨摔下来那天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天没有洗过澡的朝戎,每天靠擦身度日,自己都万分嫌弃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芸娘没因为朝戎的话再有情绪波动,一口应下后帮她重新擦药包扎…… 第37章 亦是娇女亦儿郎 夜初降,竹院灯火如星。 洗完澡的朝戎趿拉着鞋,神清气爽地到枫树下坐等芸娘开饭。 枫树的树枝上挂了五六个竹灯笼,照得树下的空间通亮,可见方桌上的菜冒着氤氲热气。 芸娘将最后一道菜端出来的时候,朝戎很自觉地打开小饭甑,盛了两碗饭。 “阿娘辛苦了。”朝戎把碗送到芸娘身前,嗅着她身上的油烟气息,由衷地心安。 慕长缨的生活,慕长缨的阿娘,都是朝戎乞及了十数年的温柔。 “你也就饿的时候安分些。”芸娘笑嗔了朝戎一眼,双手用围裙擦了两下,落座动筷。 朝戎不可置否,无言扒了半碗饭,感觉饿意有所消减后,点子极多的心又蠢蠢欲动,斟酌着开口:“阿娘,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何事?”芸娘停下筷子,看向朝戎。 “我想念私塾。”朝戎说道,观察芸娘的反应。 芸娘面容平静,神情温和中又掺杂着无可奈何:“长缨,你又胡闹了,这回是为什么起兴?” “阿娘,我没胡闹,我不想变成大字不识半个的废物,成为家里的拖累。”朝戎的眸子泛着盈盈波光,言语表明了她的心意。 “长缨,阿娘从不认为你是个拖累,虽然你身着男装,可终究还是个女儿,去读那都是男子的私塾,总有不便,阿娘不放心。”芸娘从朝戎话中流露的坚决态度就知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但还是想说服她。 “阿娘,当我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就注定了不能和普通女孩家一样生活。慕长缨可以是女子,也可以当儿郎,就算不能揽九天日月或顶天立地,也至少要成为阿娘的依靠。”朝戎听出了芸娘话中之意,但她想做的事情就没人拦成功过。 一番话入耳,芸娘再找不到别的话拒绝,她看着朝戎,眼里糅合了欣慰和讶异。 最后,芸娘圆了朝戎的愿望:“长缨,你上私塾阿娘不反对,但你得答应阿娘一个条件。” “阿娘你说。”朝戎喜上眉梢。 “切莫暴露你的女儿身。”芸娘道。 “我会牢牢守住这个秘密。”朝戎承诺。 芸娘继续叮嘱她:“到私塾必须听夫子的话,少生事端,不可顽皮。等过两天你的伤好了,阿娘就带你去找私塾的何夫子。” 何夫子,安宁县最有威望的教书先生,在私塾执教。云信曾经去找何夫子时慕长缨跟着见过一回,她只觉得这个老头古板无趣,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博学多识。 “韩爷爷有说我头上的伤什么时候好吗?”朝戎自行忽略芸娘前面的嘱咐,更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脱离苦海,肆意撒欢。 芸娘扫她一眼,继续吃饭:“再过几日,不急,先吃饭,明日如花会来看你。” “如花?”闻言,朝戎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圆润的身影来。 如花姓李,是杏花村屠夫的大女儿,因为过于圆润,以至于十八了还未谈婚论嫁。 朝戎想到她,眸子弯了弯。这位姑娘对慕长缨,可谓是掏心掏肺…… 第38章 如花似玉 天光破晓,鸡鸣过后,人声渐醒。 朝戎跟在芸娘屁股后面看她忙了一个早晨,生火、烧水、煮饭、浇菜、洗衣,初步了解了日常家务流程,默默记在心里…… 当芸娘在溪边浣衣时,竹院来了两位客人——李如花和她妹妹李似玉。 妹妹比其姐娇小,一袭浅青色窄袖留仙裙更显纤瘦,双髻坠银铃,走动间声音清脆悦耳。模样清秀,小家碧玉。 若说似玉是细竹,那么李如花就是长了十几年的树,长得过分茁壮。但见她身着藕色石榴裙,单髻斜挽,一只银蝶半隐于发间,两缕鬓发垂于颊边,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若仔细打量,则能从圆润的脸上窥得几分妍姿。 一个弱柳扶风,一个行走地动,齐向朝戎走来。 朝戎从身形就认出了她俩,立即起身相迎,笑若春风。 “长缨!”李如花一见朝戎,面上喜意难掩,缓步变成小跑,直接把似玉丢在了后面。 朝戎对此见怪不怪:“如花早啊!” 李家二女,不论外貌还是性子,可谓天差地远。 “长缨。”李似玉走到如花身旁,对朝戎抿唇笑了笑,带着女儿家的娇羞。 “似玉,你们坐。”朝戎以笑回她,请二人到树边坐下。李似玉极少出门,和慕长缨他们也不是很熟,所以对于她跟着如花来看望慕长缨,朝戎有些意外的同时也能理解。 “长缨,给,这是我爹今早刚割的猪肉,给你补补身子。”李如花把手里用红绳串着的一块猪肉递给朝戎。 “替我谢谢李叔,也谢谢你。”朝戎道谢,接过那块猪肉。 闻言,李如花双颊陡然浮现两朵红晕,一掌拍在朝戎肩上,似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我俩谁跟谁啊,还说什么谢谢。” 朝戎被李如花这厚实的一掌拍得肩头往下沉了沉,看着她羞涩的表情,一时忘了反应。她是怎么做到这么娇羞又力道充实的? “姐姐。”李似玉看朝戎愣住,连忙扯了扯如花的衣袖,提醒她的失态。 李如花方如大梦初醒,迅速收回手,握在心口,又娇羞地看了朝戎一眼。 朝戎恍然大悟,通过李如花的表现瞬间明白了她对慕长缨掏心掏肺的原因。 十八岁的李如花情窦已开,对象是比她小了四岁的慕长缨。却注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得善果。 猪肉拎得手累,朝戎也没有一直提着它的意思,把它放进厨房,顺便端出了待客的茶点。 “芸婶做的点心!”看到朝戎端出来的东西后,李如花眼睛瞬间亮了几分,不客气地拿起就吃。 李似玉恰恰相反,她看着盘里的东西,既不动口也不动手。 朝戎了解她的矜持,给她倒了杯茶:“尝尝阿娘的手艺,不要客气。” “谢谢。”李似玉柔柔说道,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便放下,捏起一块点心移至嘴边,朱唇轻启…… 朝戎看不下去了,连灌了两杯茶塞了三块点心,再看看李如花,忽然特别欣赏李如花的豪爽。 第39章 负重 “长缨,你的脑子还好吗?”正当朝戎觉无话可聊时,如花忽然停嘴问了句。 朝戎扭头,对上如花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总觉得她问得奇奇怪怪:“没坏,还好。” 这姑娘问人的方式也这么与众不同。 “那就好,听人说你从树上摔下来,可把我担心坏了,想来找你却被我爹关在家,现在才放我出来。”李如花越说越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 朝戎最见不得人哭,看到别人的眼泪就莫名心躁,下意识地就要祭出嘴炮对付李如花,然念及对方身份不是普通旁人,又把快到嘴边的炮弹收了回去,换上温柔安慰:“别哭别哭,别把脸给哭没……哭花了。” 朝戎嘴瓢了一下,又急急改口,生怕刺激如花正脆弱的心。 谁知,李如花听了她的安慰后,更加克制不住情绪,泪珠滚落,簌簌往下掉,说不出的委屈。 如花看着朝戎,梨花带雨地撞进她明显不宽阔的怀中,脸直怼她肩头,闷声而哭:“还好你没死……” 李如花把感情表达得直白。但也正是这种直白,令朝戎心怀愧疚。 李如花的情绪似一块大石堵在朝戎心口,堵得她喉咙发涩,使她不得不正视她有意识避开的一件事——慕长缨对她身边人的重要性。他们爱的是慕长缨,而不是和他们毫无交集的朝戎,就算他们把她当作慕长缨,她也不能坦然相对,因为慕长缨的感情她无法完全继承。 她心虚,她歉疚。她伪装慕长缨的言语行为,却不能永远藏住真正的自己,因为她是朝戎。她只能用一具躯壳,欺骗着所有人。 “姐姐……”李如花的失态惊了似玉,她急忙伸手欲拉开伏在朝戎身上的姐姐,却被朝戎抬手示意拒绝。 似玉理解了朝戎的意思,把手收了回去,朝戎手悬在半空,手掌一转往如花的背部靠近……可,还未触及就又放下,眸光微沉。 她不能这样回应,不能让如花对慕长缨越陷越深。某种意义上,她和慕长缨有个共同点,都骗了所有人,不同的是,慕长缨用的是肉体,她用的是灵魂。更可笑的是,因为慕长缨的欺骗,她连过多的安慰都不能给李如花。 朝戎忽然对自身境地产生了厌倦,但这种厌倦又和对活着的侥幸交织在一起,逼得她不知所措…… 春日里,枫树下三人同坐,一人哭得伤心,一人满怀心事呆若木鸡,一人茫然不知所措。 芸娘从溪边回来看见的就是这番场景,以为出了什么事,快步走到树下。 芸娘问道:“似玉,这是怎么了?” “芸婶。”似玉起身行了个小礼,回道,“姐姐她因为长缨的事有些伤心,所以就……” 李似玉没把话说下去,但芸娘已经半懂前因后果,也不多说什么,只对似玉道:“你和如花中午留在这吃饭吧。” 似玉点头,芸娘转身进了厨房。 芸娘身为慕长缨的阿娘,对慕长缨上心至极,自然早就察觉到了如花的心意,然她不能让慕长缨做出回应…… 第40章 天道好轮回 朝戎在芸娘来时就已经意识回笼,但等她走了才掀起眼帘,转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复而收回视线,眸子微敛,掩盖眼底的不明之色。 李如花哭够了,这才把头抬起来,直起身离开朝戎的怀抱,她哭得眼眶和鼻头微红,泪意未收尽,双眸湿漉漉的竟透着几分可爱。她看着朝戎肩头那片湿了的衣料,吸了吸鼻子,声音尚带着哭腔:“长缨,对不起,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没事,等下就干了。”朝戎斜睨了右肩一眼,说道。 李似玉递给如花块帕子给她擦脸。 如花擦干净脸,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巴巴地看着朝戎:“长缨,你换下来,我帮你洗。” 朝戎:“……”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她昨天对云信做的事今天居然神奇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洗衣服的事怎么能麻烦如花呢?我自己来。”朝戎的拒绝和云信高度相似。 然,李如花有着和朝戎一样的执着:“不麻烦不麻烦的,溪边就有浣衣石。” 话音未落,如花就站了起来,作势要走:“我去找芸婶拿盆。” 朝戎起身就跑,边跑边回头:“你们坐,我上楼换衣服!” 李如花见朝戎跑上楼,迈步就要追上去,却被似玉一把拽住。 “姐姐,你放过长缨吧。”李似玉低声道,因如花的举动而红了脸。 “可……哼!”李如花满脸遗憾,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坐下,扭头望着二楼出神…… 朝戎换好衣服,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一个人影朝竹院的方向移动,根据打扮认出那人身份后,恨不得转身回房。 可,该来的躲不过。朝戎深知这点,认命地挪下楼。 来者是每日必到竹院的韩生。 见他到此,如花似玉对他热情地打招呼。 韩生身为杏花村唯一的大夫,医术高明不说,只他帮村民看病诊疗不收钱这点,就颇受村民们感激爱戴。 “原来如花似玉也在。”韩生笑得皱纹更深,看到一旁的朝戎,说道:“长缨,进屋吧,这儿可有两姑娘,别吓着了她们。” 朝戎知道韩生说的是她针灸时的生理反应,默不作声地进屋,暗自感谢韩生他的善解人意。如果如花看见她针灸,估计她又得换过件衣服。 “长缨你干嘛去,我也来!”李如花喊道,蠢蠢欲动。 闻言,朝戎脚下抹油,溜进了堂屋。 韩生对朝戎的反应颇感有趣,但乐呵归乐呵,正事不能忘,转头让如花待在原地不要跟来,后者只能乖乖听话。 韩生清楚慕长缨的身份,更明白李如花对她的心,所以有意帮朝戎避开对方。 堂屋,门关,烛点。 “长缨,如花对你可谓是情深意切,大有非君不可的意思啊。”韩生拆下朝戎头上的纱带,语气戏谑。 “韩爷爷别拿我开玩笑了,如花更应该找个好人家,你知道我们不合适。”对韩生,朝戎没遮掩自己的想法,直接吐露道。韩生知道她真实身份不是一天两天,她没必要瞒着他。 “长缨这下算是伤透了姑娘心。”韩生笑道,手执银针,刺入手下的穴位。 朝戎闭上眼,将一切烦忧隐没于黑暗…… 第41章 克制 杏花村的云秀才又没出摊,被朝戎请回家吃饭去了。 炊烟已散,灶火将熄,枫树下的方桌围坐着一圈人。 芸娘把如花带来的猪肉一锅红烧,其色红泽亮,香味浓郁,诱得在场众人喉头滚动,尤其是……李如花。 但是,盯着那锅肉盯得几乎眼睛冒光的李如花,在吃饭时居然只夹了两块就没再对它下过手。 这令深知李如花爱吃肉的朝戎很不解。当第三次注意到李如花瞟向那锅肉的深情目光时,她实在忍不住地开口了:“如花,肉多着呢,不要客气!” 朝戎突然出声,芸娘抬头看着几人。 “我……我不吃了。”李如花轻声说道,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继而扒了两口白饭。 李似玉看了如花一眼,没有说话——她知道如花克制食欲的原因,却不便明说。 朝戎侧眸,看了眼似玉,再看了眼如花,对如花反常的原因大概猜出了七八分——无非是担心吃多了增胖,况又是在慕长缨面前,总归是在意形象的。 “如花,女孩子呢,要多吃点肉,这样才长得圆……水润可爱。”朝戎笑道,差点再次嘴瓢,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下。 “真、真的吗?”李如花看向朝戎,目光发亮。 “真的,不骗你。”朝戎把红烧肉往如花面前推了推。总不能让李如花得不到精神抚慰,还让她吃不饱饭。 或许是朝戎的眼神太过真诚,李如花犹如得到了解放,筷子伸收,转眼间在碗里堆肉成山。 朝戎被如花的爱肉程度震撼。震惊之际,身边传来一声轻笑,她猝然扭头,对上一双笑意盎然的桃花眸——原是云信。 朝戎挑眉,轻声询问:“笑什么?” “没什么。”云信不答,因朝戎忽悠如花的而觉得有趣所生的笑意不见淡却。 朝戎不疑有他,低头继续吃饭。 一顿饭后,碗盘空得只见油光。 李如花和似玉坐了片刻便道谢离去,只云信未走。 朝戎看着如花远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来了句:“如花可能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没吃饱……” “长缨,不可打趣人家姑娘。”旁边的云信将她的话听得清楚,忍住笑意说道。 “咳,抱歉,下次一定改。”朝戎咧咧嘴,露出口白牙。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如花似玉同样是一对父母生的,差距却那么大,要是李似玉和她姐姐一样也能一顿吃它三大碗,那么体重破百指日可待。 “长缨今日可还学字?”云信问。 “当然,但学之前能请云夫子帮我写一份计划吗?”朝戎又生了个念头,笑问。 云信不由好奇:“什么计划?” “如花蜕变计划。”朝戎临时想了个名字。 “好。”云信虽不解,仍点头应下。 朝戎勾了勾嘴角,没有解释。她想让云信写的是一份对如花实施的减肥计划,她要帮李如花减肥。只有这样,才能让李如花有机会不吊死在慕长缨这一棵假树上,这也是为了弥补慕长缨对如花的亏欠和消减她的愧疚。 第42章 愈 若要在医学界之中论个高低,那韩生定是当之无愧的名医。寥寥七日,就还给了芸娘一个活蹦乱跳的慕长缨。 对此,芸娘和朝戎皆感激不已,直接以行动回报韩生。芸娘怎样感谢的朝戎不知道,但她为表自己的活力,纱带刚拆就要进城撒欢。 按她的说法就是,对一个医生来说,最大的回报就是病人生龙活虎,吃嘛嘛香…… 三月清风不燥,透西窗,拂人发。 朝戎拾掇了半个早上,听闻芸娘喊她,长衣一甩,出门下楼。 “少年”步伐轻盈,直奔楼下,脑后青丝与发带飘扬,衣摆随步履轻荡。其神采奕奕,全然无前几日的萎靡恹态。 “阿娘!”见着树下的背影,朝戎直冲她奔过去。 芸娘回身,笑迎朝戎。 “长缨!”出声的却非芸娘。 朝戎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却见立于青石道上梅树旁的云信。 白衣翩翩,举世无双少年郎。 朝戎目光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赞叹,问候道:“云信,早!” “早。”云信笑着应答她,未上木台,目光停在那道水蓝色的身影上,久不曾移。 “少年”长衣束身马尾高系,干净利落英气乍现,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如阳。 唯一不足的是,眸上的眉毛像是被刻意画过,粗直得稍显怪异。 云信终于发现了这几日一直没想出的慕长缨的奇怪之处——眉毛。这几日见的慕长缨皆是双眉微曲,不像以前和今天这般失了柔和。 “长缨,你和云信先进城吧,阿娘等会再动身,早饭到县里去吃,别让云信等着。”芸娘说道,末了叮嘱,“路上小心,中午记得去李婶家吃饭。” “我知道了,阿娘再见。”朝戎对芸娘告别,转身跑下木台:“云信我们走吧!” 云信跟在她身后出了竹院。 院外,一辆牛车停在门口,车的两边围着矮栏,四根木杆支起遮阳棚,车上放着桌椅和书箱。 朝戎出门就对上一双憨憨的牛眸。牛对她哞了两声,甩了甩尾巴。 “牛哥好啊!”见牛如此热情,礼貌的朝戎对它招了招手,然后利索地爬上车。 后面的云信对此哭笑不得,坐到朝戎旁边的驾驶位上,扯了扯缰绳。 牛领会七意,迈开蹄子,带动车轮往前行去。 “云信,你这牛哥挺帅的!”朝戎赞道。像云信这种有车有房有事业、性格温柔又皮囊上好的人,如果放在她那个世界,定是受万千女性追捧的青年才俊。 “你啊……”云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不予置评,专心赶车。 牛车载着二人往村头的方向走。 旭日初升,远处的汝河波光粼粼,河对面的田里已有农夫劳作。六点的杏花村炊烟袅袅,柴火气息与食物的香味交融飘散,妇人忙进忙出。 朝戎第一次直观地感受杏花村的早晨,周围的安宁和谐令她身心舒适,仿佛灵魂都得到了涤荡。 牛车经过家家户户的门口,村民们见到云信和朝戎,无一不热情地打招呼,且往朝戎怀里塞刚蒸起来的包子或红薯,抑或是刚摘的新鲜蔬菜,有些孩童玩闹地跟在牛车后面跑。 才经过半个村子,朝戎地怀里已经抱了一大堆吃的东西,身后还放着村民送的自家种的菜。 朝戎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冒着热气的包子红薯鸡蛋等,不让它们有机会溜掉,眸弯似月。 这些东西表达了村民们对慕长缨痊愈的祝贺,是最真挚的礼物。 第43章 进城 “阿娘还叫我进城里买早饭,现在连晚饭都有了。”朝戎抱着满怀食物,不禁生出了些甜蜜的忧愁,侧头看云信,“云信,我觉得我们可以努力一下。” 云信扫了眼她怀里的食物,觉得自己搞不定:“等会问问栗子他们有没有吃过饭。” 朝戎只能默默希望早起卖豆腐的陈里还没来得及吃…… 牛车在村头某户人家门前停下,与另一辆载满货物的牛车并列在路边。 朝戎坐在车上,对门内喊道:“栗子!该出发了!” “来了!”门内有人做出回应。 朝戎这一喊,陈家斜对面的李婠婠也闻声而出。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走出屋墙,朝牛车的方向走来,后面跟着条大黄狗。 “长缨、云信!”李婠婠在二辆牛车间停下,“现在就进城吗?” “时辰已经不早了。”云信温声答道。 朝戎不顾其他,直接把怀中的部分食物塞给李婠婠,而后注意力被她身边摇着尾巴的黄犬吸引,盯着它看了好一阵。 大黄狗是李婠婠家养的家犬,原来的慕长缨对它没什么特殊感觉,但是喜欢动物的朝戎却对它颇感兴趣。 “婠婠,阿黄好像又壮了点?”朝戎看着油光水滑的狗子问道。 “可能是爷爷最近喂得勤了些。”李婠婠笑道。 朝戎眉峰一挑,试图用眼神和大黄狗沟通,然后者对她爱答不理,转了个身拿屁股对她。 一旁的云信将朝戎的反应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眼帘微垂,仿佛在想事情。 “婠婠,你回去吧,我们走了。”出来的陈里对李婠婠说道,上了他自己那辆牛车。 “你们路上小心,再见!”李婠婠抱着朝戎塞给她的食物,实在是无法招手,只好作罢。 “再见。”朝戎总算把目光从黄狗身上挪开了,对李婠婠告别。 随即,两架牛车并排驶出杏花村,往安宁县县城赶去。不出半个时辰,云信几人就进了县城,来到市集边缘,把牛寄放到市集入口不远处的集店。 集店由官家经营,是拉车牲口的停放处,由专门人员照顾看管,一牲一日十文钱。 云信和陈里在集店寄了拉车的牛,便推着板车往市集里面走。 市集的区域按规定划分,坐落于整个县城的繁荣地段,官府在其中还设置了专门的棚位,供商贩租赁。但棚位数量少,所以极难租得。 然而,云信就租了个专属棚位和陈里共用,陈里卖豆腐,他于旁边摆摊。 时近八点,市集人潮涌动,云信他们好不容易才把板车推到自己的棚位,理出器具开始营业。 朝戎觉得这和原世界的市场没有太大区别,因此并未过多的新奇感,也就安分地帮陈里卖豆腐,时不时往云信那边看两眼。 云信好一阵子没出摊,这才刚出摊,便客人爆满,排队等候的人占了半条道,连带着买豆腐的人都多了起来。其中,女性占了绝大部分比例。 朝戎看着那游龙一般的队伍,啧啧赞叹。 第44章 汪树 客人一波接一波,朝戎包豆腐包到手软。 就在她正准备放松时,某位特殊的客人到了摊前。 少年公子束发之年,唇红齿白,面若敷粉,稚气未脱。金冠锦衣,折扇轻摇,自生一股风流倜傥。 其前呼后拥,贵气逼人。 “长缨、栗子、云大哥!”汪树带着一干奴仆在摊前停住,生生挡了一大批买豆腐的客人。 “快过来,你挡住后面的客人了!”朝戎不客气地把汪树从摊前拉到摊后。 汪树被朝戎拖走,不忘吩咐他带来的仆从们也让开:“你们都让让!别挡着我陈大哥做生意!” 仆人们听命,纷纷避开,后面的客人又拥了上来。 “栗子,给我包几块豆腐。”汪树对陈里说道,然后吩咐旁侧的男仆付钱。 “好嘞!”陈里回道,用树叶把豆腐包好给付了钱的下人。 “长缨,我刚从外租家回来就听说你从树上摔下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看你没缺胳膊少腿的我就放心了。”汪树把手搭在朝戎肩头,长舒口气。 朝戎揉揉笑得僵硬的脸:“我已经没事了。” “不说这些,走,我们玩去!”汪树折扇一收,敲了下朝戎肩头。 “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办。”朝戎一把抢了他的扇子,探身对云信说道,“云信,我办完事就回来,中午等我一起回家!” 云信对朝戎点点头,回头继续工作。 “栗子,走了!”朝戎拍了下陈里的肩,折扇一开,拉着汪树往外走。 “长缨,我们现在是去哪?”汪树抽出被朝戎拉着的手,跟上她步伐,二人并肩而行。 “去买东西。”朝戎回道。 “你要买什么?”汪树问。 朝戎报了一大串名字,有粮食有药材也有器具。 汪树听得直发懵:“这些都啥跟啥啊?你买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和云信他们一样,摆摊养家糊口了。”朝戎答。 “啊?就你?养家糊口?!”汪树看着她,目露质疑,摆明了不信。 “对,就我。”朝戎挑眉。 “你会是从树上摔下来把脑子给摔傻了吧?人家栗子会做豆腐,云大哥才华横溢,你除了摸鱼掏鸟会做什么?还不如和我一起斗蛐蛐!”汪树说道。 “你这话说得怎么和我阿娘一样?”朝戎用扇子在他头上轻敲了下,大步往前走,“我会的东西多着呢!以后再让你见识。” “不是,咱真不去斗蛐蛐啦?”汪树摸了摸头,对朝戎的背影问道,见她没有任何要回头的迹象,匆忙跟了上去…… 朝戎一行人在李家的猪肉摊前驻足。 “李伯,帮我称两根排骨,切小块些。”朝戎对李屠夫说道,目光四下一扫,没发现如花。 李如花经常帮她爹卖猪肉算账,今日却不见她人影,朝戎猜出了七八分个中缘由——两天前她给如花送去的减肥计划起了作用。 “得嘞。”李屠夫剁下两根排骨放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切成段。 朝戎把扇子还给汪树,打开腰间鼓鼓当当的荷包,从里面拿了块碎银子准备付款。荷包里是芸娘昨晚塞给她的银钱,多得能买两头牛。 “长缨,来,拿好。”李屠夫包好排骨,递给朝戎。 朝戎接过,道谢付钱。 汪树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 第45章 临水茶楼 随即,买完排骨的朝戎带着汪树他的仆人们满安宁县地转,先后去了木匠铺和铁匠铺药店等地方…… 一个时辰后,悠了半个安宁县的商铺摊位的朝戎,被汪树拖去了安宁县最大的临水茶楼。 茶楼临水而建,因此取名“临水”,是休息放松的大好去处。 汪树被朝戎累得够呛,待茶上桌,一口气灌了半壶。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看着对面的朝戎,神情一言难尽。他发誓,下次再也不和长缨去采购了,这比被卓淑怡追着绕一圈安宁县还累! 相比于汪树,朝戎跟个没事人一样,拿了个身前放着的糖炒栗子剥壳。 “长缨,你不累吗?”汪树话说得有气无力。 “还行。”朝戎抓了把栗子给他。 “你这一上午又是买菜又是买鸡的,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汪树说着,把下人手里的笼子拎上桌,逗弄里面的几只鸡仔。 “总是要吃饭的嘛!”朝戎说道,想起一事,“汪树,市集的棚位还有空置的吗?” “这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回去问我爹,准给你弄一个出来!”汪树专心于刚找到的乐趣,头也不抬,“不过长缨,你要是真和云大哥他们一样出摊挣钱去了,那我以后找谁玩去啊?” “你除了玩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朝戎也学了回芸娘。 汪树连逗鸡的乐趣也没了,身体往后靠去,面色发苦:“不啊,我爹早给我安排了教书先生,但那老头说的东西都无趣的很,烦闷至极。” “那我这有个能让你学得更快乐的方法,要不要听听?”朝戎挑眉,笑得有些诡异。 “快说快说!”汪树来劲了,立马直起身。 “既然在家学无聊,不如去念私塾。”朝戎说 闻言,少年眼里的光芒瞬间暗如死灰:“长缨,你可饶了我吧,我连县里的学堂都没去念,更别说是私塾了。” “和兄弟一起上学,总比你一个人面对先生来得有趣。” “兄弟?哪个兄弟这么慷慨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啊?”汪树焉焉地问道。 朝戎用栗子壳丢了他一下:“除了我这么仗义,还能有谁!” “你?”汪树震惊,看着朝戎,欲言又止,半晌无语。 “哈哈……哈哈哈……”两人无言相对了会,汪树突然爆了阵笑声。但听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长缨,我知道你仗义,倒也不必如此。” 朝戎默默看着他,知道汪树在笑什么。慕长缨要上学,对深知她品性的人来说无异于看见母猪上树,稀奇! “笑个屁!”因读书被质疑多次,朝戎也有些火气上头,爆出句粗鄙之语,又丢了汪树一个栗子壳,“你去还是不去?” “去、我去,我肯定去!既然长缨都浪子回头,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汪树笑够了,冷静下来,拍开腿上的栗子壳,喝了杯茶。 “读书又不是让你打仗。”朝戎睨了他一眼。 汪树对她的言辞折服。 “虽然本质上也没什么差别。”朝戎又幽幽地加了句。 “咳咳咳……”汪大少爷被一口茶给呛着了。 旁边的仆人对朝戎能说服汪树心甘情愿的上学深表佩服,决定将此事告知他们家县令。 第46章 不远庖厨 朝戎在汪树和他下人们的帮助下,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市集,用牛车把买的东西都运回了杏花村。 云信和陈里帮朝戎放好了东西后,陈里就驾着牛车离开了,云信则被朝戎拉去了李婶家。 两人去时,李婶菜还没下锅。 “李婶。”朝戎走进厨房,把手里的菜放到桌上。 “长缨,你怎么提着菜过来了?”李婶迎上前。 “我跟云信他们去了县城,顺便买的,我来做饭,李婶你歇着就行。”朝戎挽起袖子,不由分说地把李婶扶出了厨房,扭头笑问云信,“云信,要来帮忙吗?” 云信用行动回她——衣袖一挽,先进了厨房。 “都说君子远庖厨,天下秀才中,大概也只有你云秀才厨艺卓绝!”跟进厨房的朝戎调侃道。芸娘上工中午极少回家,所以慕长缨不是在李婶家就是在云信那解决中餐,这才有幸见识云信的厨艺。 云信摇头浅笑,打水洗排骨。 李婶试图把他俩拉出来,但被朝戎给劝回去了,只好随他们去…… 片刻后,朝戎绕到灶台后坐下,准备生火。 灶台有两个灶口,小灶烧水蒸饭,大灶炒菜。此时小灶里火焰方熄,木已成炭,冒着火红的光,朝戎丢了根小木棍进去,后者很快就燃了起来。 没吃过猪总见过猪跑的朝戎大喜,用铁钳从小灶里夹了两块火炭伸进大灶,再塞了捆枯草进去,然后扶住灶墙把头伸到灶口,深吸口气,猛然吹出—— “我去!”白灰铺面,糊了朝戎一脸,躲之不及。 朝戎窜起来,也顾不得火有没有生起,连忙揉了两把眼睛。 正切菜的云信被她吓了一跳,急急靠过来:“长缨,怎么了?” 朝戎顶着一脸灰抬头,双眸微红:“我觉得我不行,还是你去生火吧。” “……咳咳!”看着满脸是灰的朝戎,云信忍俊不禁,咳嗽两声才消停,“我来,你去外面陪李婶吧。” 朝戎岂会听他的,看他忙于生火,到一旁洗干净脸,端着菜走到灶前,倒油,抄起菜铲等锅热。 “长缨,火好了,你……”云信的话音在看到朝戎的架势时戛然而止,目光惊疑,“这是何意?” “炒菜啊。”朝戎答得不以为意,垂眸看油星跳动,倒下手里的小白菜。 云信来不及阻止,就听刺啦一声。他心中微紧,快步到朝戎旁边。 “长缨,别胡闹。”云信说着就要夺朝戎的锅铲。 “你才胡闹,等下菜都糊了。”朝戎避开他的手,把菜铲伸到锅里翻炒,“别担心,不会炒坏的。” 云信欲言又止,却又无法阻止,只能由着她胡作非为,准备等这道菜上锅就阻止她。 然而,当那盘飘着香气的小白菜端至眼前时,云信阻止朝戎的念头霎时消失…… 云信带着惊讶和满腹疑惑观看了朝戎下厨的全过程,并诧异于她的厨艺,即使李婶先他问了他的疑惑以而得到解答,然直至出了李婶家的门他内心的情绪才得以消解。 第47章 惜梅落 “云信,你下午有空吗?”朝戎和云信并肩走,侧头问道。 “下午无事,长缨可是有事找我帮我?”云信问。 “我确实是有事想找人帮忙,我想找人帮我酿酒。”朝戎说道。 继朝戎的厨艺后,云信再次受到了惊吓,他觉得就是她说她会飞她都能接受。云信问:“长缨,你什么时候学的酿酒?” “梦里。”朝戎笑眯眯地说了句,蹦跶着往竹院跑。 若说世界上能有什么事情使朝戎开心,首当其冲的就是酿酒。 云信看着她的背影,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无奈地摇头。 十七少年无声叹气,缓步进了竹院…… 朝戎把笼子里的九只鸡仔安顿在鸡舍,放了两个饭盆装米和水,就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灶上的大锅里浮着两根短竹竿,锅中水半满。 云信正在洗糯米,朝戎过去帮忙:“我只是叫你等会儿帮我搬酒缸,你怎么跑这帮我洗糯米来了。” “反正也闲着没事。”云信抬眸看了她眼,微微笑道,却在低头的瞬间目光凝滞,唰地抓住朝戎要往水盆里伸的手,“长缨,你手上有伤,还是别沾水的好。” 朝戎一愣,扫了眼疤脱得差不多的伤口。 原是左手手臂的伤口因袖子撸得太高而露了出来,被云信发现。 朝戎不以为意:“快好了,没事。” 但,云信依旧扣着她的手腕不放,温声劝说:“长缨,听话。” “唉……”朝戎叹息,不情不愿地缩回手,“小伤而已,你还真把我当成瓷器了。” 云信搓着糯米:“你要真是瓷器,早就因为顽劣不知碎了多少次了。” “可我就是个铁罐头,一罐下去一声响的那种!”朝戎摇头晃脑道,到灶前看水烧开没有。 云信洗完糯米,朝戎把它倒进饭甑,盖上盖子,架在竹竿上隔水蒸。 趁蒸米的空档,云信和朝戎一起把酒缸挨个清洗干净,搬了几个用布擦干了的进厨房,其他的留在外面晾晒。 半个时辰过去,朝戎将蒸好的糯米起锅放凉,倒水添酒曲拌匀后,装进了缸。随即,云信帮她把封好的酒缸都搬下了地窖。 朝戎本想与他一起却被拒绝,只能跟在他后面暗自赞叹他的惊人臂力…… 朝阳西走,竹院的二人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坐在木台边休息。 “云信,今天多谢你了。”朝戎手撑在身后,两腿晃荡。 “跟我就不要这么客气了。”云信一腿曲起踩在木台边缘,一腿放下,侧头看着朝戎说道。 朝戎对上他的眸子,粲然一笑,转过头去:“也是,咱俩谁跟谁啊。” “长缨,你真的打算以后就靠卖酒为生了吗?”云信问。 “我除了酿酒好像也没什么会的。”朝戎自嘲了句,目光落在院中的梅树间,“只可惜,阿娘种的梅花谢了。” “梅花总会再绽放。”云信凝视着朝戎的侧脸,如是说道。 长缨变了,虽不知为何,但她不再像以前的长缨…… 第48章 私塾 次日早,杏花村村口。 朝戎倚在一棵杏花树下,时不时探身往远方看。她的身旁是主动向芸娘提出带她去私塾报道的云信。 “怎么汪树还不来?”朝戎几番探头都没看见等的人,咕唧了句。 “大概快了吧。”云信说道。 “这小子不会是睡过头了……啊,他来了!”朝戎话还未说完,就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边奔来。 其速度之快,活像是在逃命。 朝戎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汪树跑到她跟前:“你跑这么快什么?” 汪树停下,俯身撑着膝盖直喘气,对朝戎挥手道:“别提了,还、还不是卓淑怡那个女人,一大清早的就、就守在我家门口,想逮我陪她去吃早饭,哼!也不想想小爷是什么人!能为了女人而、而抛弃兄弟吗?” 汪树一番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把朝戎给听无语了。人家姑娘就想找他吃个早点,至于跟见鬼一样躲着吗? “那你吃饭没有?”朝戎问道,再看汪树的仆从一个都没跟着,“你那些家丁呢?” “吃了,我叫他们回去了,他们又不上学!”汪树缓过气来,起身甩了下落到额前的碎发,抽出插在腰间的折扇甩开,恢复了原来的风流倜傥,仿佛刚才跑得面部扭曲的人不是他一般。 “那走吧,去私塾。”朝戎说道,迈步往西南方向走去。 汪树落在后面和云信并排:“云大哥今日不出摊吗?” “今日不出。”云信回道,笑容温煦。 …… 清溪村,私塾。 清溪村的私塾由杏花村和莲花村和本村的乡绅豪户一齐建立,聘请了安宁县辖区有名的几位夫子执教,学费免缴,凡是三个村子的人皆可来报名上学。 朝戎和汪树正赶上这学期的入学报名。 私塾是一座大院,坐落于清溪村村头,环境安静雅致,内设鱼池假山可供学生玩乐。 朝戎抬头看了眼牌匾上的“清塾”二字,兴致勃勃地进了大院。 门后是青石空坪,中央设了个浅水池,池内置假山,其中鲤鱼往来。四周回廊围着空坪,廊后植着桃李,几条小道通着后面的一间间屋子。 院内正聚着一群人,对池观鱼,他们之中,上有半大少年,下有垂髫小童。 朝戎几人的到来引起了几位少年的注意。 “快看!那不是杏花村的慕长缨吗?”最先注意到朝戎的少年用手肘捅了捅旁边人。 旁边的人瞪了他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还真是!他怎么来这了?” “哎你看,那个好像是汪树!”又有个人说道。 “还真是,不过县令大人的儿子不去县里的学堂,怎么跑到私塾来了?” “谁知道呢?估计就是来玩玩的。” “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好了别说了,云秀才在呢!” “云秀才怎么来了?难道是来当我们的夫子?” “不可能!” 人群因朝戎三人的到来起了骚动。 朝戎看看云信,再看看汪树,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们三个名气这么大。 但,朝戎是何许人,对他们的议论置之一笑,走到回廊边坐下,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第49章 不容欺 “长缨,他们都说啥呢?”压根儿就没听清他们说什么的汪树在朝戎旁边坐下,满脸疑惑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院子里的人大多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们三个。 “可能是在夸我们帅吧。”朝戎漫不经心地回道,扫视着对面的学生,视线经过某道身影时顿了几秒才移开。 朝戎注意到的人是蹲在坐在鱼池边上的少年,他看上去和汪树差不多年纪,样貌出众,嘴里叼着根青草,眉目间染着丝丝痞气。 朝戎一眼认出他是莲花村孩子群里头的霸王方少篁。 “我怎么觉得不像呢?”汪树半信半疑。 脸皮厚如城墙的朝戎:“就是在夸我们,特别是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贵气逼人。” “算他们有眼光!”汪树笑道,扇子摇得让朝戎看得牙疼。 云信看了傻乐的汪树一眼,默默憋笑。 “塾生们!过来排好队,一个一个登记入室!”一个中年男子从廊后的屋子走出,对院子里喊道,随即又转进了门内。 离他最近的朝戎迅速窜到了他面前的台阶下,作了这队第一位。汪树随之为二。 “你们干什么!”兀地,汪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朝戎回头看去,却发现身后的人不是汪树,再往后看,发现汪树排到了至少五人之后。 朝戎眯了眯眸子,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转过身子,面对占了汪树位置的那个少年。这人她记得,方少篁的头号小弟——上官宝。 “你们插队?”朝戎扫过插队的几人,眸光锐利。 上官宝不惧朝戎眼神锐利,神情嚣张:“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插队了,我们只是借汪大少爷的位置用用而已,反正他好像也不是很着急!” 旁观一切的云信试图解围,却因朝戎的反应 面对上官宝的理直气壮,朝戎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犀利之词直指上官宝和他后面的人:“为学者,首先讲的是品行端正,聚众插队,强词狡辩,这样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请问,你们还要脸不要?” 虽然她不知道这些混小子为什么对她和汪树不满,但是想欺负他们,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你……你!”上官宝无言以对,他身后的人也不自在地别过头。 “汪树,过来!”见对面熄火,朝戎扬首对后面的汪树说道。 “来喽!”汪树乐颠颠地走到上官宝身前,对朝戎竖了个拇指,“长缨,你真厉害!” “你真菜。”朝戎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这话什么意思?”汪树不解。 “很厉害的意思。”朝戎糊弄道。县令家的儿子怎么傻里傻气的…… “嘁,不就是县令的儿子嘛,逞什么威风?”某人小声怨道。 “有本事某人的爹也当个县令。”耳尖的朝戎怼了句,面上划过了然。原来是因为嫉妒汪树的身份才看他们不顺眼。 出声的某人缩了缩头,没有回应。。 朝戎:一张好嘴,人间利器。对面彻底焉了。 “干什么呢?都站好过来登记!”那个中年男子端着册子和笔墨出来。 第50章 何夫子 见他出来,云信上前问候:“杨先生。” “云秀才!云秀才怎么来私塾了?”杨先生,即私塾管事杨硕,因云信的到来而面带喜色。 “与邻弟同来。”云信看了眼朝戎。 朝戎走上台阶,礼貌问候中年男子:“先生好。” “嗯,把村名和姓名年龄写在册子上。”中年男子点点头,对朝戎说道。 朝戎提笔,正要落笔,非议再起。 “慕长缨连字都不认识,哪里会写?” “就等着看他丢人吧。” “谁让他天天跟着县令儿子吃喝玩乐!” …… 朝戎听着背后传来的嬉笑声,面不改色,在册子上写下杏花村和姓名年龄。 杨硕不认识慕长缨,但是对朝戎写的字却颇为欣赏,一声轻叹脱口而出:“好字!” “谢先生。”朝戎放下笔,笑看云信一眼,再退到一旁,望着台阶下面对众人,眉目间浮现神气。大字不识的是慕长缨,不是朝戎。 上官宝他们不屑冷哼。 汪树继朝戎后面登记好,同她一块站在旁边。 “你俩还在这干什么,赶紧进去!”杨硕说道。 “好的,先生。”朝戎应声,和汪树进了后面的教室。 云信见朝戎二人进去,也绕过排队众人,轻车熟路地去了回廊另一边后面的屋子找何夫子。 室内。 教室宽敞墙高,透光性绝佳,几十套桌椅整齐排列,对门靠墙的位置是夫子的主座,墙上挂着几副对联和字画。 朝戎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中间位置坐下,和汪树两隔壁。 与此同时,外面的学生也陆陆续续进门落座。 方少篁成了朝戎前桌,上官宝是朝戎后桌,她周围几乎都是方少篁的人。 对此,朝戎淡淡一笑,没太大反应。 不多时,教室就坐满了人,只有夫子的位置空着。 令朝戎意外的是,这些在外面躁得不行的学生们,不论大小,一进教室都变得极其安分,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学生们落座不久后,一位蓄有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步入教室。 但见他身着灰蓝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木簪盘起,双鬓略见斑白,几条皱纹横陈于额头,双眼清明有神。 何夫子肃着张脸,拿着戒尺走到他的位置上,回身面对众学生。 所有学生立即站起,拱手作揖,朝戎照做。 “夫子好!”问候整齐一致。 “诸生请坐。”何夫子扬手道,而后落座。 “谢夫子!”学生们纷纷坐下。 朝戎被这氛围感染,不禁怀念起前世的上学时光,但转念一想如山的作业,怀念之前刹那间荡然无存。 “翻开子雅集,我们开始学第一课。”何夫子放下戒尺,拿起桌上的书。 一时间,教室里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 朝戎打开书,粗略浏览过内容,发现里面的字大部分都认识后,松了口气。不枉她每天练字练几个小时,把阿娘的纸都用空了。 “先跟我念一遍,圣人有云!” 何夫子带读,下面的学生跟着念。。 “圣人有云——” …… 第51章 挑事 一节课上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朝戎听得百无聊赖,困得眼皮直打架,差点脸就盖砚台里去了。 外面传来下课的钟声,何夫子合上书,看着下方昏昏欲睡的学生们:“子雅集就先学到这,下课吧。” 众人瞬间精神,起身鞠躬:“谢夫子,夫子慢走。” “嗯。”何夫子点点头,拿着他一臂长的戒尺离开了教室。 众生如同解放,趴的趴走的走。 朝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向正捶背的汪树:“汪树,出去透透气?” “走!”汪树过来,一手搭上朝戎的肩,揽着她往外走,“我以为我爹请的那个教书先生已经够无趣了,没想到何夫子更甚,听他讲课听得我都快睡着了。” “当代学生真是把睡又不敢睡,学又不想学发挥了个淋漓尽致!”朝戎附和道,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找这个罪受。果然不管是哪个世界,学习都令她提不起兴趣,且还磨人。 “不想学就滚回家去,别搞得像是谁逼你了一样!”某少年从朝戎旁边经过,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朝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语塞,随即笑了。说的还挺有道理。 朝戎认识那人,他是方少篁的小弟之一,听人叫他方智。 然,心态平和的朝戎觉得有道理,不代表血气方刚的汪树也一样,他几步跟上去,将那人拽住:“你刚才说什么!” 方智被拽住,转身甩开汪树的手,神情嚣张:“我说你汪大少爷就算不读书也前途无量,何必来这找罪受呢?” “你什么意思?”汪树逼前一步。 方智比汪树矮了半个头,只能扬起下巴瞪着他:“字面上的意思。” “你有胆再说一句!”汪树气极,扬起拳头似要揍对方。 “汪少爷,平时你就仗势欺人,现在还想打人不成?”方智说道,面色无惧。 旁边的朝戎皱了皱眉,看着围观的人渐渐变多。虽然汪树为人不坏,但确实是经常仗着家中权势做一些插队或不讲道理的事情,如果再动手,怕是在私塾留不下去。 即使她也想给对面一点社会关爱。 “你先出言挑衅在先,我动手在后!”汪树咬牙说道,拳头紧了紧。 “出言挑衅?呵!有谁听见了!”见围观的人增多,方智开始有恃无恐。 “你!”汪树找不到话怼他。 此时,朝戎上线。 “汪树,放下手,举着累。”朝戎把汪树扬起的拳头按下,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世界上的某些人怪可怜的,只能说不能听,脑子还不好使,容易忘记自己做过的傻缺事情,咱宽宏大量,不跟他计较。” 汪树听得愣了愣,然后理解了朝戎的意思,怒气消去大半,对朝戎笑道:“长缨,你说的有道理,我不跟他计较。” 虽然朝戎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旁人皆知她口中所指对象是谁,观众哄然大笑。。 方智脸都绿了,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做什么,只能咬牙切齿地走开。 方智吃瘪,朝戎心情愉悦,晃悠着找茅房去了…… 第52章 锋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趁朝戎上厕所的空档,汪树掉进了鱼池。 朝戎甩着湿手绕过回廊,就见人们都围在鱼池旁,议论纷纷,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挤进从人群的间隙,将鱼池中的场景收入眼中,面色突变。 只见汪树正从池中爬起,站在鱼池里,池水没到大腿。 汪树抹了把脸,看着围观的人们,高声质问:“刚才谁撞的我?!” 无人回应,只有条鱼从他怀里跳进池子,砸出小片水花。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唯独几人神色有异。 朝戎看着方少篁和上官宝方智他们的看戏姿态和嘲意,眸光凉了凉。她向前几步,弯腰捡起在地上扑腾的金鱼,放回池中,起身拍拍手,幽幽道:“汪树,你没事跑水里去干什么,池子里的鱼都被你赶出来了。” 汪树对上朝戎微凉的目光,心莫名地颤了颤,张口欲解释,却被朝戎打断。 “还不快出来,泡在水里很舒服吗?”朝戎说道。 汪树靠近岸,翻过只有膝盖高的栏杆,抖掉身上的水。 “怎么掉下水了?”朝戎看着汪树把湿透的衣服拧干,问道。 “有人故意撞我。”汪树怒气冲冲。 朝戎似笑非笑:“我以为你蠢到有栏杆也能掉下去。” 汪树一噎,不吭声了,像是受到莫大的打击。他总觉得长缨变得有点扎心。 “有些人就是蠢。”有人不咸不淡地嘲讽了句。 朝戎缓缓转过身,正对方少篁等人。 或许是她的眼神过于森冷,她视线所经之处,人们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步,独方少篁岿然不动。 “请问是哪位英雄做事不留名,把汪树撞下水的?”朝戎问道,神色平静,仿佛没有要生气的意思。 无人作答,有几个知情人想要说话,却被身边人给拉了回去,前者便闭口不言了。 朝戎注意到那些人的小动作,心下猜出了挑事者的身份,她看向方少篁一伙人,字字珠玑:“坦荡君子,应该光明磊落,敢作敢当,行大丈夫之事,如日月皎然!而不是做了事却不敢承认,像个王八一样缩在龟壳里,供人取笑!” 朝戎这一顿连珠带炮把众人轰得热血上头,一阵叫好。 方少篁盯着朝戎,脸色变换不定。 “我再问一次,是谁把汪树撞下水的?”朝戎忽略对面似要吃人的目光。 “是我撞的、又怎么样?”方少篁上前一步,逼近朝戎,好像要用身高在气势上压她一筹。 朝戎勾了勾唇,眸底暗光闪过,低声道:“那只能麻烦你来个春游了。” “什么?”方少篁没理解她的意思。 趁方少篁没反应过来,朝戎一把扣住他的右臂,往身前一带,转身顺着力将他甩出—— 少年来不及挣扎就被甩下了鱼池。 “噗通!”重物落池,水花四溅。 朝戎避之不及,匆忙中只挡住了脸,水花飞了一身。。 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倒吸了口凉气。 完了,杏花村的慕长缨居然把莲花村的小霸王丢下水了! 第53章 无惧 “方哥!”上官宝和方少篁一起的其他人惊呼道,拥向池边。 一个叫方石的少年狠狠瞪着朝戎:“慕长缨!你别太嚣张了!” 说着,方石就欺身上前,想要去抓朝戎的领口。 朝戎眸光一凌,扣住方石的胳膊,迅速转过身体将其背负于右肩,躬身用劲,直接把他掀翻在地。 整个背负投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动作快,姿势帅。 方石砸在地上,痛得嚎了声,哼哼着爬不起来。 若说朝戎丢方少篁只是震撼众人的话,那么这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可谓是震撼三村之举。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把人干翻的! “慕长缨,你、你竟敢在清塾私斗!”上官宝叫嚣着,却恐于朝戎的暴力而不敢轻举妄动。 朝戎拍拍手,眼帘一掀,视线锁定上官宝,几分狠戾侵上眉目,素来温柔的桃花眸此时盛着冷厉。但听她言语掷地有声:“私斗?我这不叫私斗,叫正当防卫。至于方少篁……”朝戎顿了顿,回身看向刚从水里站起来的少年,“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而已。我是宽宏大量不轻易惹事,但那也得看对面是什么人,对于不想做人的东西,我一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方少篁面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怒气无处发泄。他冷冷盯着朝戎:“慕长缨,这笔账,我记住了。” “有心思记账还不如背背子雅集。”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朝戎也不是那种会怕威胁的人,话了又添上几句,“还有啊方少篁,如你的人所说,这里是私塾,是供人学礼义廉耻长脑子的地方,别把你们的流氓痞气带进来,更别再找汪树的麻烦。” 方少篁被朝戎撩得怒气值狂飙:“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听说莲花村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怕我区区村民呢!”朝戎笑得温柔,出口的话却与表情不符,“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挑事,我必奉陪!” 狠话放完,朝戎关心起旁边吃瓜许久的汪树,开口就是暴击:“汪树,你怎么跟蛤蟆一样,一戳一蹦跶?还不去找杨先生问问有没有干净的衣服借你换,湿衣服穿着很开心吗?” “你才蛤蟆呢!我现在就去找杨先生。”对于嘴炮一旦发射便敌我不分的朝戎,汪树表示刚不过她,撒腿便跑去找杨硕了。 汪树离开,朝戎也不打算在外面多待,她回到教室,揉按手臂。慕长缨的身体却缺乏爆发力,肌肉力量不够,以至于一个背负投就把手臂给拉伤了。 “慕长缨,你刚才真是太帅了!” “对,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挫方少篁的锐气。” 就在朝戎揉手时,两个少年走到她的座位边,试图和她交谈。 朝戎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们俩:“你们是?” “我叫李桐,他叫李海龙,咱都是一个村的。”长得更清瘦的少年介绍道。。 “你们好。”对于陌生人,朝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温和且疏离。 但,这两个却是自来熟,颇为热情地和朝戎聊起天来…… 第54章 受罚 院中发生的事很快传到了何夫子耳中,这个古板的人民教师大发雷霆,气得山羊胡都炸了,当即把朝戎和刚换上干衣服的方少篁两人赶去了回廊罚站。 受害者汪树想要陪朝戎有难同当,却被朝戎强行按在了座位上,且被她勒令不许出来。 可怜嚣张了十几年的汪家小少爷,对朝戎却怂得不行。 受罚期间,方少篁好几次出言不逊,都被朝戎直击灵魂的暴击给怼了回去,于是安分守己,不再自讨没趣。 两人互看互相嫌弃,平安无事地站了一大节课,直到放学何夫子才让他俩走。 “长缨!长缨!我们可以回去了!”何夫子离开后,汪树冲出教室,揽上朝戎的肩头。 “走吧,回家。”朝戎被他带着往外走。 院门口,一辆贵气马车停在路边,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妇人和车夫于车边站着。 那妇人看向门口,在涌出的学生当中寻找想见的身影。 兀地,妇人看见勾肩搭背出来的汪树和朝戎,眸子一亮,小步迎上去:“阿树!” 汪树听到熟悉的称呼,扭头看去,却见自己的娘亲汪夫人向他走来。 “娘!”汪树神色可见一喜,放开朝戎跑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汪夫人笑盈盈地握住汪树的手,目光转向他身后的朝戎,“长缨,上车,我送你回去。” “谢谢夫人,你们先走吧,我自己回去就好。”朝戎笑着拒绝了汪夫人的好意,对汪树说道,“汪树再见,下午记得不要迟到。” “长缨,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坐车回吗?”汪树问。 “不用了,你们先回吧。”朝戎答,视线绕过汪树他们放向远处——那里一道白色身影正往这边靠近。 顿时,“少年”绽开笑颜。 “那好吧,长缨你路上小心!”汪树说道,和汪夫人坐上马车离开。 朝戎也往回家的方向走,和对面的云信相向而行。 少顷,云信顿住步子转身,和朝戎并排走。 “云信,你来接我的样子真是像极了老父亲!”朝戎眉眼含笑,对云信说道。 云信失笑:“长缨又胡言乱语,我这年纪,顶多是位兄长。” “长兄如父嘛!”朝戎道。 “在私塾可还习惯?”云信另找话题。 “还行,就是夫子的课无聊了点,但是有某些人的调剂,我也算苦中作乐了。”朝戎回道。 “可是方少篁他们?”云信理解她的意思。 “对,也不知道我和汪树哪里碍着他们的眼了,不找茬就难受。”朝戎提到方少篁一伙人就觉得无语。 “那你可有事?”云信微惊,问道。 朝戎看了云信一眼,窥破他眼中的忧色,收回目光,语气漫不经心:“没有,你放心,只要他们不群殴,就打不过我。” 云信不放心地叮嘱道:“下次要再出事,切莫和他们硬碰硬,找杨先生或何夫子解决。” “我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朝戎说。。 云信默。他觉得长缨话语杀伤力丝毫不弱于动武。 …… 第55章 盛景 旭日初升。 门前小溪蜿蜒东去,溪水潺潺,水雾升腾。有落花飘于水面,随波东流。 一少年人蓝裳黑靴,沿溪边而行,偶经溪畔花树下,风拂芳菲落,便落得个发浸花香。 朝戎步履轻盈,顺着溪边往前走,一边欣赏乡野美景,眼里盛满了山水芳华,前世的喧嚣离她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前行约千米,小溪忽然拐了个方向,朝山的另一边流去,朝戎顺之而行。 再沿着溪边走了差不多五百米,朝戎眼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左一右。 不假思索,她选了左边的小道,往里走去。 小道一侧靠着山壁,一侧是树丛,曲径幽深,路旁冒出扎堆而生的野花。 朝戎七弯八拐地走了有半个多小时,正当她以为云信是不是记错了路时,一个转角,眼前突然开阔—— 高岭之间,花林蓊郁,姹紫嫣红开遍。 朝戎因眼前的花林晃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的百花林,眼里漫着惊艳,抬脚走进林中。 落花和树叶盖住泥土的颜色,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声音,花瓣掉在林中过客的头和肩上,又顺着肩脊滑落。 朝戎走进花林深处,猜测着云信让她来这里的目的。昨天云信找她,给了她一张路线图,叫她今天早上顺着图上的路线走,路的尽头就是要她去的地方。 想着,前方有白光反射,朝戎加快速度往前走去。 少顷,她眼前盛开一幅水秀山明的画卷。 但见,一片湖泊坐落于重峦叠嶂间,水光接天,花林环绕。湖面涟漪轻漾,风轻浪细,倒映出岸边桃色,靠岸停着一叶木舟。湖上弥漫着青烟似的水雾,梦幻朦胧,罩着整个湖泊,一眼望去,不见对岸,只能辨出隐约的山影。 朝戎觉得世外桃源也无异于此,已找不到多余的话语来形容这盛景,沉吟半晌,只发出一句由衷的“哇哦!” 四下环顾,朝戎没发现云信的踪影,准备打破此间安宁。 “云信!”朝戎气沉丹田,高声喊道—— 话音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长缨!”一方花枝飐动,一道白色身影从花林中跑了出来。 朝戎扭头看去,却见云信大步走来,身后背了个竹篓。 “长缨,你来了。”云信在朝戎身前停下。 “云信,这个地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以前怎么没见你说过?”朝戎问。 “最近才发现,今日特地邀你来这游玩。”云信回道,朝岸边走,“长缨,来,上船去湖中!” 朝戎挑了下眉,回身折了根花枝才走。 “云信,这船是哪里来的?”朝戎看着云信解开拴在湖边桩上的绳子,问道,视线扫过船上的乌篷和木浆。 “我来时就有,也不知主人是谁,借用一下并无大碍。”云信回到,把绳子丢到船上,先踏上甲板,对朝戎伸出手。 朝戎扶住他手臂,跨上木舟,钻进篷坐下。她还以为云信特意拖了条船过来游湖。 “长缨,坐稳了。”云信到船头持桨,对朝戎说道。。 朝戎调笑道:“开船吧云师傅!” 小船离岸,往湖心方向驶去…… 第56章 逢亭 天地之间,一艘木舟摇曳在湖泊上,水波荡漾,四周雾霭迷蒙。 朝戎坐在船里无聊,索性走出乌篷,站在云信身后,看他划船。 “云信,这篓子碍手碍脚的,拿下来给我吧。”朝戎注意到云信背上的竹篓一直没取下来过。 “别,我背着不碍事,懒得取了。”云信神色出现了丝丝紧张,忙说道。 朝戎敏锐地捕捉到他表情一闪而逝的异常,好奇心躁动,跨步上前,先云信反应过来前打开了竹篓的盖子—— 毛茸茸的红褐色头顶映入眼帘,继而一张大脸仰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直直望进朝戎眼底。 朝戎瞬间感到沉寂已久的少女心再次跳动起来,对竹篓里的那只生物怦然心动。 “云信,这是哪来的狗子?”朝戎捞起竹篓里的柴犬,揣在怀里。 幼犬窝在朝戎怀中,咧嘴吐着舌头,像极了在笑,对朝戎而言就是个美颜暴击。 这年头,单身久了看只狗子都觉得眉清目秀! “它是我送你的生辰礼,那几日见你好像很喜欢婠婠家的大黄,就寻了一只来,长缨,你生辰时突发意外,今日才有机会补上礼物。”云信扭头对朝戎说道。 “谢谢你云信,我很喜欢它。”朝戎揉着柴犬的蜜桃臀,满足地眯了眯眼。 看了眼对柴犬上下其手的朝戎,云信笑笑,转过头去:“长缨,给它取个名字吧。” “名字?”朝戎rua狗的手停住,歪头想了几秒,脱口而出两字,“大福。” “什么?”云信没听清。 “它的名字就叫大福,本来想叫它富贵的,想想有点俗。”朝戎回道。 云信默:“……”亏得他还知道何为俗。 “云信,我好像没见过你过生日。”朝戎忽地问道。自从云信知道慕长缨生日起,礼物和祝福就从没断过,但是他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没心没肺没脑子的慕长缨也不觉得奇怪。 云信敛了敛眸子,嘴角带起一抹浅笑:“长缨,我以为你不会问起。” 他的生辰,除了那二位,素来无人上心,就连他自己也甚不在意。长缨,是这第三人。 “这怎么行呢!云师傅年年给我送礼,有道是礼尚往来,我只收不送也太不够意思了。”朝戎说道,觉得云信说话怪怪的,又不知道哪里有异。 云信对她的称呼哭笑不得,回道:“九月初九,雁飞时节。” “噢,那还有五个多月,时间够了……”朝戎说道,转身钻回了乌篷,撸狗撸得心满意足。 不多时,小船停住,晃了晃。 “长缨,到了。”云信放下船桨起身。 朝戎抱着狗出来,再次因为眼前的景色而愣神。 面前是一个小岛,半坐亭子隐于杏树丛间。岸边一桥入水,一端在岸上,一端却在水里,桥头花丛分布,两边的杏花树上挂着几个灯笼,可能是出于风吹日晒的缘故,灯笼红色稍褪。 云信和朝戎上了这座略显奇怪的小岛,往亭子走去。一方浅池现于眼前,整个亭子建在池子里,亭中面几块大石横陈,有高有低,似作桌椅。石墩入水,供人进亭。 几根花枝斜斜伸进亭间,杏花摇落,池中鱼游。 第57章 遇尘 “也不知道谁的品味这么独特,把亭子建在水里面。”朝戎踏过石墩走进亭子,抱着大福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她身前的石桌上,放着个三层木盒。 云信笑而不语,坐到她旁边,把衣摆往里收了收,以免被水浸湿。随后,他拉过木盒,拿出里面的东西,在石桌上摆开——还冒着热气的面条,一壶茶,一碟寿饼。 “长缨,祝你长命百岁,此世平安。”云信把面碗端到慕长缨面前。 “谢谢。”朝戎接过面碗,把大福放下,就着池水洗了个手,拿起筷子,不忘打趣身旁人,“所谓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大名鼎鼎的云秀才不仅才华横溢厨艺过人,还具有浪漫细胞,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就继续调侃我吧!”云信拿她没办法,抱起大福为它顺毛。 “哪能说是调侃呢?谁不知道云信你是安宁县第一美少年啊!”朝戎吸溜了口面,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贫嘴。”云信看着她,“慢点吃,别噎着了。” 朝戎敷衍地点头。她早饭没吃两口就跑了出来,又走了那么久的路,早上吃的那两口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话说回来,这个地方这么难找,你是怎么发现的?”朝戎问。 “……不经意间。”云信有意隐瞒,躲闪过朝戎询问的眼神,起身出了亭子,往岸边走去,“长缨你慢慢吃,我和大福去外面走走。” 云信抱着大福走到岸边,望着雾茫茫的四周,只觉得雾气越来越重,忽地,他目光一沉,停在远方某处,再不移开。 只见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湖面之上,浓雾之间,飘着一缕橘黄的光,正缓缓向小岛这边靠近。 云信心生警惕,回头望了眼朝戎,戒备地盯着那缕飘过来的光。 光渐渐近了,在弥漫的雾气中现出真身。 云信这才看清那光是个灯笼,由一个蒙着眼睛的白衣男人提着。 男子立于船头,以纱覆眸,白衣提灯,船无桨自行。 船上的男人也发现了云信,面色波澜不惊,看不清其眼神。 “砰!”船身撞上了一端没入里的桥头,停了下来。 男人把灯笼放在船上,再拎起一个坛子,走下船,过桥上岛。 “请问阁下是何人?”云信见识了男子内力御船的能力,知道来人不凡,往亭子那边动了几步。 男人将他的紧张收入眼底,再扫了眼亭中场景,看着云信,薄唇轻启:“在下遇尘,一介游人而已,途径此地,相逢即缘,不妨同饮一杯。”声音如同香醇的美酒,醉人心扉。 说罢,遇尘举了下手里的酒坛。 云信抿唇,应了这位陌生人的邀请:“在下云信,幸会。” “幸会,容问亭中人是谁?”遇尘对云信点点头,往亭子走去。 “邻弟。”云信不动声色地越他一步而行,谨慎不减。 遇尘看穿了他对自己的防备,也不介意,目光落在亭中人的身上。 遇尘看朝戎的同时,后者也在打量他…… 第58章 结识 朝戎放下半空的面碗,抽出条帕子擦干净油渍,起身看着遇尘,又看向云信:“云信,他是谁?” “途径于此的游人,遇尘公子。”云信说道,走到朝戎身侧,挡住她半个身体,有意无意地护着她。 遇尘对此似无察觉,自顾地走进亭子,看着朝戎:“普通人?” “什么?”朝戎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弄得满脸疑惑。她不是普通人是什么,他不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 倒是云信,心中一紧,连带着眸光都沉了些,脑海里警铃大作。这个陌生人,很不简单…… 遇尘忽视朝戎脸上的疑惑,转头对云信又说了句:“阳阶三乘,资质甚佳。” 云信脸色突变,袖中的手收紧,担心对方继续再说些让朝戎摸不着头脑的话。 “什么羊?什么三成?”朝戎更迷了,看看遇尘,又看看云信,“云信,他说的啥?” 她总觉得自己又涉及到了某方面的知识盲点。 “没什么!”云信匆匆回道。 遇尘淡淡扫了眼像是要掩饰某些事的云信,也不拆穿,拂衣坐下,把酒坛放在石桌上:“还没请教小公子姓名?” “我叫慕长缨。”朝戎奇怪云信的反常,但也没空深究,把心思放在了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遇尘身上。 对面的人看面相大概二十出头多一点,纱带蒙眼,却依旧能见他如画眉目。 “幸会。”遇尘漠然点头,将几个空茶杯移到身前,“借茶杯一用。” 朝戎挑眉,看着他把坛子的塞子拔掉,将里面的酒液倒下,满三杯。 “此为在下朋友所酿,二位不妨尝尝,相逢于此也算有缘,可否交个朋友?”遇尘把杯子推到云信他们的位置,目光抓着云信不放。 未想在这偏僻的地方,能遇到如此天才。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作为酒控,朝戎有相当高的圈内操守,对酒来之不拒,当即端起杯子抿了口,略有所思——倒生出了品茶的感觉。 云信莞尔,见朝戎都这么说,又看遇尘也端起杯子,他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随之举杯饮尽。 杯酒入肠,朝戎眸子发亮,问遇尘:“请问那位酿酒的师傅是谁?能引荐一下吗?我想向他请教。” 遇尘一脸淡然,好歹是把视线从云信身上挪开了:“你也喜欢酿酒?” “痴之如狂。”朝戎言简意赅。 云信对此倍感错愕,侧头看向朝戎。长缨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酿酒,以前从未听她说过,也没见她对酒有多热衷。 “他不在此处,下次见到他,我替你问问。”遇尘说道。 “多谢,请问你是安宁县人吗?”听得可以认识酿酒大神,朝戎好一番乐呵,从云信那抱过大福。 “安宁县?”遇尘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目中茫然一闪而逝,复而恢复淡漠,“我久居山中,也不知是何地界。” “是这附近的山里面吗?”朝戎显然没料到对方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有些无语。 遇尘抬眸看了眼朝戎:“并不是。” 朝戎从遇尘的语气中听出了些冷意,心里一股奇异感油然而生。 第59章 怪异 面对冷情冷性得遇尘,朝戎艰难地和他唠嗑了一番,颇觉无趣,索性闭嘴不言。但她至少了解到,遇尘不是安宁县辖区得人,应该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山村,太久没出世,以至于连城市名字都不认识几个。 朝戎一消声,遇尘仿佛得到了空子,话题转向云信:“你是这附近的人?” “嗯。”云信点头,态度莫名有些冷然,不像往常对待旁人那般温和。 “可在这群山后面?”遇尘又问,大有刨根问底的趋势。 “不错。”云信看着他,暗自揣测遇尘问此的目的。这些问题,方才他明明已经问过长缨了…… 不仅云信揣测遇尘的意思,就连朝戎也在默默腹诽。果然,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山的南面可繁华?”遇尘总算问了个云信他们没有听过的问题。 “几个村落而已,但也算的上富足安康。”云信回。 闻言,遇尘轻笑一声,语气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赏:“呵……未曾想区区山村,竟也能生出个天才来。” 云信双拳握得越来越紧,面上依旧保持着疏离,眼底却是与儒雅格格不入的冷彻,旁人难以窥得。 “遇尘公子当真好眼力,单凭外表就能看出我们云信是天才!”朝戎插话道,但见蒙着眼睛的遇尘,忽然觉得说出去的话有些变味。他蒙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不好使,这都能看出云信的卓尔不群,也挺不容易的! “一眼便能看出。”遇尘说道,喝了口酒。 朝戎还想再问他从哪里看出来的,奈何云信被遇尘的话逼得坐不住了,起身对遇尘拱手行礼:“遇尘公子,我和长缨出来已久,再待下去家中长辈怕是会担忧,就先告辞了。” 遇尘抬眸看他,无动于衷,眼神不明:“好,有缘再会。” 朝戎虽然奇怪云信的反常,但识相地没问,顺着他的意思接话:“遇尘公子再见,下次再有机会见面的话,给你带我酿的酒!” 话落,云信已经收拾好东西,只留了个遇尘身前的杯子,拎起木盒拉着朝戎往亭外走,头也不回。 遇尘转头,看着好似落荒而逃的云信,手中转动被留下的瓷杯,眉眼噙笑。 阳阶三层,换个凡夫俗子少说也要而立之年方能修成,这个出自名不经传的小山村的云信,尚未及冠便有此境界,是当之无愧的好苗子。奈何他好像担心会在那个叫慕长缨的小少年面前暴露,急着离去,不然,他倒是很想指点一番。 可若有缘重逢,到那时也不迟…… 云信和朝戎上了船,划船离开小岛。 等船漂出了有一段距离,朝戎才开声:“云信,你是不是在躲遇尘?” 云信划船的动作明显僵了两秒,随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波澜不惊地问答朝戎:“并没有,而是我看天色像要下雨,我们未带伞,得尽快回去。再说,我躲他作什么?” “也对,你又没做亏心事。”虽然云信的解释不是很有力,但朝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也不再继续瞎想。 没再听见朝戎问话,云信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幸好长缨没深究…… 第60章 浮华庄 湖上雾气弥漫,几乎看不清湖面,一叶扁舟无浆自游,破开重重迷雾,往湖心而行。 越往里去,雾气愈发浓重。 遇尘以内力操控着小船,令其左弯右绕地行驶。 似毫无章法,又有迹可循。 半个小时后,雾气渐散,最后归于淡薄,一座岛屿呈现于雾气中。 岛的面积可抵得上五十个云信他们发现的湖中小岛,半边环湖,半边连接山岭。远远望去,繁花竞绽,草木葱茏,一座山庄于其间若隐若现。 这迷雾之后,竟是如此人间绝色,别有洞天。 小船泊岸,遇尘跃下船,穿过比湖岸更加茂密的花林,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而起,往山脚之上的山庄飞去。 山庄巍峨,高墙四立,用石头筑成,历经不知几百年风雨,略显沧桑。山庄之内,楼阁众起,受雾气笼罩,朦胧不可尽览,景色绝妙。 山庄大门由玄铁所铸,门上无匾,只庄前立着的巨石刻着“浮华”二字。 庄门大开,门口无人看守。遇尘进入山庄,往里面走了有百步才有人迎上来。 迎接他的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黑衣修身腰佩长剑,容貌平平。 “庄主!”无情在遇尘面前停住,躬身行礼。 “嗯。”遇尘扬手,示意她起来,而后继续往里走。 无情落后他两步跟着:“庄主今日可是又出庄了?” “不错,在外亭结识了两位少年。”遇尘回道。 “庄主,岛中有训,浮华岛人不得私交岛外之人,庄主此举,有违岛训!”无情冷冷说道,神情不见波动。 “多话。”遇尘沉声说道,“我虽人在岛中,心却从未入过此境,这几百年的规矩困不住我。” 无情漠然道:“岛训如此,无情也只能时时劝诫,庄主若不听,无情也奈何不得。” “死的规矩困不住活的人,我已破了多条戒训,也不差这一条。”遇尘说道:“你去把浮华岛附近的城郡地图找来,送到我书房去。” “是,属下这就去。”无情对遇尘带头破坏规矩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换了个方向欲走。 遇尘又想起一事,唤住将要走的无情:“且慢,无情,图绪有多久没来过了?” “回庄主,图坊主已有半年未曾入岛。”无情转过身,对他说道。 “半年?”遇尘面上划过轻微的错愕,垂眸低喃,“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了么……” “庄主找图坊主可有事?”无情问,像是没有看见遇尘眉宇间的落寞,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眼观鼻鼻观心。 “我无非是找个人陪我度日罢了,你写封信传给他,回了消息便派人出岛将他接来。”遇尘吩咐道。 无情领命:“是,庄主可还有别的吩咐?” “没有了,你去办事吧。”遇尘说完,快步走远。 无情望着他的背影,幽幽一叹,脸上的漠然顷刻碎裂,线出几分愁绪来。 庄中上下都明白庄主的寂寞,但他出生于此,命运早已注定。不论如何贪恋外界尘世喧嚣,最终都得归于这远离浮华之地…… 第61章 雨中生异 这厢,云信和朝戎刚下船,还没出花林,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啊!”朝戎看着天边还挂着的日头,摇头晃脑地吟了一句。 对突然这么文雅的慕长缨,云信表示很震惊:“长缨,你念的可是诗?” “不不不,我没有,我不是,别乱说。”朝戎心里咯噔了下,颇觉不妙,连忙搪塞。娘嘞,一不小心差点又露馅了…… 云信看着心虚得有些明显的朝戎,正想说点什么,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后者拽住胳膊撒腿跑。 “长缨!还下雨呢,避避雨再走!”匆忙间,云信说道。 “你傻吧,下雨天躲树下容易被雷劈!”朝戎翻了个生动的白眼,从拉着云信的胳膊转为拽他的袖子。 听得熟悉的那个字,云信打从心底颤了颤,脸色可见的苍白了几分,脚步停住,僵在原地。 雷…… 后面的人忽然就拉不动了,朝戎停下来,回头看云信:“云信,怎么了?” 云信明显在走神中,没听见朝戎的问话,目光放空。 朝戎难得见到他失态,诧异地上前,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云信?云信?” 云信一惊,心神回到现实,入目就是朝戎惊疑不定的脸庞,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云信,你怎么了?” “没、没事,长缨,快回家吧。”云信回道,汗湿了后背,被风一吹,阵阵凉意袭来。 出口成章舌灿莲花,面对众多才子也能从容不迫言辞流利的云秀才,破天荒地结巴了。 “真的没事吗?”朝戎半信半疑。云信太不正常了,她刚才也没说什么,他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而且他刚才的表现好熟悉,像极了她针灸时的反应…… 云信,到底在害怕什么? “好了,别多心,刚才我只是在想事情一不留心走神而已。”云信说道,见雨势变大,外衣一脱盖上朝戎的头,“回家吧,雨下大了。” 云信有意回避,朝戎识趣地不再问,拉下兜住半个身体的白衣,往后一甩再撑起,顶到了云信和自己的头上:“一起躲,跑回去吧!” 说完,朝戎先迈开腿。 云信伸手扯住衣服的另一边,配合身边人的步调,急急忙忙地跑回村…… 杏花村村尾,竹院。 朝戎被狗追似的冲进堂屋,着实把没上工的芸娘给吓了一大跳。 “长缨,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子?”芸娘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起身迎上前,用手擦了把朝戎湿漉漉的脸。 “外面下雨了,我和云信都没带伞。”朝戎解释。 “你们两个啊,我要怎么说你们才好!”芸娘放开朝戎往外走,“你先去楼上把衣服换了,我煮姜汤去去,这一天到晚地瞎折腾,伤才刚好,又想染上风寒不成!” 芸娘絮絮叨叨地走出去,朝戎笑笑,没有半点不耐烦,颠颠地奔上楼。 真好啊,慕长缨的阿娘。她借他人之名,享上一世稀薄的人情,即便良心难安,她也愿意溺死在这温暖之中。 至少,心不会冷,人也是暖的…… 第62章 撞破 朝戎换掉湿衣服,舒舒服服地喝了碗芸娘煮的姜汤后,拎着壶里剩下的到隔壁找云信去了。 朝戎在牛哥的注视中奔到屋檐下,把伞顶抵在门板上秀了把单手关伞。 然而,伞是合上了,门也被她顶开了一条缝。 朝戎默:“……”她真不是故意的。 “谁?!”屋子里传来云信的声音。 “云信,是我,阿娘煮了姜汤,我给你提来了。”朝戎索性把伞放外面,推门进去。 但,屋中人的模样使她刹那僵住。 只见云信下半身穿着齐整,上半身却顿在穿衣的动作上,手才伸进一个袖子里,其他肌肤皆裸露在空气中。 身形瘦削而蕴藏着力量,肌肉稍薄,六块腹肌紧实匀称,线条分明,肤色似杏花白皙。 可这些对遍览各类美男杂志的朝戎来说都不算什么,最使她震惊的是云信身体表面交错纵横的细长伤痕,尤其是左胸那道——贴着锁骨下方斜斜而下,划过心口,一直延伸到胸膛之间。 朝戎一眼看出那些伤是利器所致。 “哇哦!”朝戎感官受到冲击,脑子当即死机,一声轻呼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云信在她声音出口之前就迅速穿好了上衣,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掩于布料之下,走向朝戎:“长缨。” “给,姜汤。”朝戎把壶递给云信,随即走到墙边的竹篓那里,把里面的柴犬抱了出来,却发现它的毛都是干的,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云信,你帮大福擦毛了吗?” “在你来之前。”云信回道,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两杯姜汤。 “怪不得你还在换衣服。”朝戎说道。 云信敛眸,沉默半晌才开声:“长缨,你都看见了?” “嗯……嗯。”朝戎点点头,心跳归于平静,抚着大福的毛,掂量着该如何开口。 云信见朝戎思索神情,自知逃不过她这一问,心下暗叹,对她唤道:“长缨,过来坐吧。” 朝戎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云信深似墨的桃花眸,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些伤,是你来杏花村之前弄的?” “嗯。”云信没有否认。 “呵……”云信回答得实在,朝戎轻笑了声,眼神意味不明。想他云信谨慎多年,连朝夕相处的慕长缨都没发现的秘密,不料被她初来乍到的朝戎撞破了。 朝戎的笑声令云信有些坐立难安,紧张地蜷了蜷手指。 “云信,趁热喝吧,等下都凉了。”朝戎把装姜汤的水壶往他那边推了推,没有继续追问。 她知道,云信不是普通的才子,凭他身上的那些伤就足以证明。仔细想想,云信素来都是孤身一人,没见他有和什么亲戚来往,也没听他说提起过他的亲人,更不知道他具体是哪里的人。 这种身世经历,几乎和慕长缨如出一辙,而云信又恰好住在慕长缨隔壁。慕长缨和云信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好。”朝戎的善解人意令做好了回答准备的云信愣了愣,心绪微乱,续上杯姜汤。长缨,为什么不问? 朝戎苏思绪早已飘远。慕长缨的生活看似一片清明,实则迷雾重重,她身处其中摸不清方向,只能顺着阿娘给她安排的路走下去…… 第63章 晕车 把大福从云信家抱回来后,朝戎给它在木棚的角落做了个窝。 午后雨歇,空气中混合着草木和泥土气息。 一辆小型马车进入杏花村,朝村尾驶去,驾车的是个年纪略大的车夫。 马车在竹院门前停住,车夫跳下车,放下脚凳,对车里说道:“少爷,慕小公子家到了。” 汪树掀开车帘,从车里钻出来,看也不看车边放着的脚凳,直接跳下车,自觉英姿飒爽地一甩头,高声喊道:“鸣书!” “来了,少爷!”车里又下来个少年,看上去和汪树差不多大小,眉清目秀,一身书童装扮。 汪树扫了他一眼,抬脚往院子里走,边走边嚷:“长缨!长缨!” 楼上午休的长缨被吵醒,披头散发地走到露台上:“汪树,等我一会,我马上就来!” 说完,朝戎跑回了房间。 汪树和鸣书没等多久,朝戎就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注意到汪树身后的陌生人,随口问道:“汪树,他是?” “我叫鸣书,是少爷的书童,慕小公子好。”鸣书作揖道。 “别那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朝戎没让他把揖作完,托起他的手臂,撞了撞汪树,“走,上学去!” 三人前后出了院子,坐上马车前往清溪村。 下过雨的乡间道路坎坷泥泞,车轱辘碾过,溅起泥浆,留下两条弯曲的长痕。 马车还没颠簸到清溪村,车上的某位晕车人士就受不住了。 汪树立即叫车夫停车,朝戎慌不迭地蹿下马车,跑到路边扶着树弯腰干呕。 “长缨长缨!你还好吗?”汪树和鸣书后脚跟过来,汪树关心的凑过来问道。 朝戎直起腰,压下腹部翻涌而致的恶心感,有气无力地摆手:“大哥,下次我就是走断腿也不想坐马车了……” 太磨人了!差点把她的胃给颠出来! “……”汪树看着面色如纸、眼中含泪的朝戎,抿唇不语。他之前也没发现长缨坐马车有这么大反应啊! “长缨,给。”鸣书递过去一个水壶。 “谢谢。”朝戎接过水壶,猛灌两口,这才觉得更好受些,靠着树苦笑。她果真是贱命一条,前世就晕车,现今换了具身体,上辈子的毛病该有的也一个没少。 “长缨,好点了吗?”汪树定睛观察她的反应。 朝戎把水壶还给鸣书,后背离开树干,拍了拍衣服,对汪树二人说道:“你们坐车吧,我就不遭罪了,我走路去,反正也不是很远。” 说完,朝戎双手往袖子里一揣,跟个老大爷似的晃悠着走了。 “哎、长缨等等我,我也走路!”汪树喊道,临走吩咐车夫,“您先回去吧,酉时再来接我们!” “好的,少爷。”车夫答道,调转马车原路返回。 “有车不坐,你傻吧!”长缨睨了揽住她肩头的汪树一眼,戏谑道。 “好啊,你小子居然拿我开玩笑!”汪树拍了下她的后脑勺。 “我脑子刚好,别给我再拍坏了。”朝戎拍开他的手。 “行行行,就你娇气!”汪树嬉笑道。 鸣书看着他们的互动,笑着没插话,几人打闹着往清塾赶…… 第64章 嫉恨 雨停的时间不长,几乎是汪树几人前脚刚进私塾大门,后脚雨滴就落了下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一节课罢,夫子拍案下课,他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学生们就似野彘出笼般蹿出教室,成群结队,不是上茅厕就是去茶水间喝水,其他没事可做的人则三三两两地在回廊观雨赏花。 朝戎就是无所事事中人的一员,倚在柱子上跟汪树和鸣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忽地,几个人从他们身侧跑过,带起一小阵风。朝戎看去,却发现是方少篁和上官宝等人奔向门口,她眼尖地发现门外有一道淡绿色身影等在那里,方少篁他们应该就是冲那人而去的。 再细看,朝戎认出了那人身份——李似玉。 李似玉撑着伞,身着淡绿色襦裙,照样是双环髻上钗银铃,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方少篁几人撑开伞跑到李似玉身前,朝戎微微一惊,以为他们要找事,撒腿也跑去了门口,先方少篁一步对李似玉打招呼。 “似玉!”朝戎两步蹦下台阶,在似玉对面刹住脚,正好杵在她和方少篁之间。 方少篁的脸色可见一黑,磨了磨牙,眼神灼烈得仿佛要刺穿朝戎。 “长缨。”李似玉上前一步,把伞往朝戎的方向移过去为她遮雨。 见此,方少篁磨牙声更重了。 上官宝几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完犊子”三字。 完了,慕长缨这小子好像认识李姑娘,这是要跟方哥抢媳妇的架势啊! “你是来找你弟弟吗?”朝戎问。她知道如花有个幺弟也在清塾上学,和她关系还不错。 “我来给他送伞。”似玉回道,全然忽略了朝戎后面的方少篁。 朝戎扫过她手里的伞:“我帮你拿进去好了,你快回家吧,下雨天容易着凉。” “谢谢你,长缨。”李似玉把伞交给朝戎。 “客气!你下次别单独出门,毕竟是个这么好看的姑娘,快回去吧,路上小心。”朝戎接过伞,笑道,意有所指。 “好。”李似玉点头,转身走了。 朝戎嘴角上扬,扭头就走,却被方少篁拽住了后颈的领子,把她拉了回来。 朝戎呼吸一窒,迅速矮身一个旋转摆脱了方少篁的禁锢,退开三步让出安全距离。但见她怒上眉梢:“你干什么?” “慕长缨,谁给你的胆子招惹李似玉?”方少篁也沉着脸,面色不善,质问道。 朝戎揉着被勒痛的脖子,睨视比她高出一小截的方少篁,冷笑一声,眼里含着迷之三分冷嘲三分怒意和四分漫不经心。 “关你屁事。” “我警告你离她远点。”方少篁逼近朝戎,伸手要去拽她的衣领。 朝戎将他的手重重拍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少篁,我和李似玉好歹算得上是朋友,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凭什么阻止我和她来往?” 要是到这个份上她还看不出来方少篁对李似玉的心思,那她十几年就白活了。 “……”方少篁被堵得无话可讲,嫉恨地瞪着对方。 “下次再拽我领子,我就折了你的手。”朝戎皮笑肉不笑,撂下狠话扬首而去。 门口的上官宝几人忿忿不平,低声骂了朝戎几句。 第65章 再生事端 似玉走后,朝戎把伞给了李家幼子,折了一小枝桃花进教室。 方石看见朝戎就分外眼红,再见她手里晃的花枝,于是找到挑刺的机会,阴阳怪气地嘲讽:“慕长缨,你一个男人成天摆弄这些花花草草,丢尽了我们男人的脸!” 方石故意把声音拔高,为的就是让在场众人都听见,结果也如他所愿,众人的纷纷向朝戎投来。 面对众人纷杂的眼神,朝戎从容不迫地到自己位置坐下,把花往桌上一放,侧头看着方石,目露鄙夷:“我摘朵花就是给男人丢脸,那你被我掀翻在地的时候不是更丢人?你咋那么能呢?” 朝戎一针见血,显然戳到了方石的痛处,他瞬间涨红了脸,拍桌而起:“你有种再说一遍!” 他这一拍没震慑住朝戎,却把旁边的吃瓜群众吓了一跳,尤其是汪树。 汪树担心朝戎寡不敌众,于是跟着拍桌站起,转出位置与方石对峙:“你吼什么吼,声音大了不起啊!” 鸣书担心自家少爷吃亏,站汪树旁边助长气势。 “汪树,你何必多管闲事?!”方石雄赳气昂得像只公鸡。 汪树不客气地回击:“长缨是我兄弟,多管闲事的是你吧!” “就是,长缨摘花与你有何关系?”鸣书帮腔道。 “你家少爷在这,哪有你说话的份!”上官宝推了鸣书一把,后者被汪树扶住。 朝戎目光陡然凌厉,唰地起身回手推了回去,力气大得直接把上官宝推坐回了位置。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朝戎极力克制上去给他两脚的冲动。生活如此美好,他们却如此暴躁,真想找个机会关爱一顿…… “慕长缨,你别太嚣张了!”方少篁怒从心起,挺身而出,试图用身高优势压慕长缨。 “我嚣张?刚才在门外的时候是谁先动手挑衅?又是谁因为得不到佳人注意而迁怒于人?”朝戎一张嘴叭叭叭,愣是把对方攒起来的气势灭了个大半。 “你胡说什么!”方少篁被当众戳破心思,面色猛变,欲盖弥彰地喝道。 “方少篁,我说什么你心知肚明,麻烦你叫你的兄弟不要再找事,不然别怪我也当回小人!而且,你惦念着的人未必看得上你这种作为的人。”朝戎说道,毫不畏惧地迎视方少篁如刀的目光。 “慕长缨,你等着!”终究还是方少篁败下阵来,一口气哽在心头,甩袖回了位置。 方石和上官宝狠狠剜了眼慕长缨,皆不甘地偃旗息鼓。 “坐下,等下上课了。”朝戎对汪树鸣书说道,旋身坐下,顺带含沙射影地刺一刺前桌的方少篁,“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啊!” 朝戎突然吟的两句诗使周围的人都莫名其妙,方少篁却领会了她的意思,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在心里又给她记上一笔。 “何夫子来了!”一声低呼伴着位学生蹿入教室。 众人皆惊,迅速归位,坐姿端正。 朝戎:“……”像极了班主任来查课的样子! 第66章 惩戒 何夫子照旧拿着他的书和戒尺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四下扫过端正乖巧的学生们,开口就造成一片兵荒马乱—— “诸位的子雅集背得怎么样了,有哪位学子愿意毛遂自荐啊?” 此话一出,在座的学生们除了鸣书和夫子本人外,皆心中一紧。 其中最慌的当属朝戎,她扭头看向汪树,试图和他建立联系。 汪树感觉到灼热的目光,侧过头看去,一眼对上他同桌充满疑问的目光。 朝戎无声发问:“夫子什么时候说要背的?” 亏得汪树能看懂她的口型,也无声回道:“昨天下午。” 朝戎茫然:“我怎么不知道?” 汪树无语:“你在打瞌睡,我忘了告诉你。” 朝戎沉默两秒:“……背什么?” 汪树:“子雅集第二卷。” 朝戎迅速收回视线,把桌上的书拿下来偷偷摸摸地翻开。 然,只翻了一页,何夫子犀利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他用戒尺一敲桌面:“不许看书!” 朝戎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拿住书,她心虚地看了眼何夫子手里的戒尺,不动声色地把书放回桌上。唉,本想着临时抱佛脚,没想到她和佛脚还隔着一个何夫子的距离,真是呜呼哀哉! “夫子,我会背。”就在朝戎以为何夫子要点她起来背书时,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兀地响起。 何夫子移开落在朝戎身上的目光,看向第一排站起来的男孩,满意地点头:“嗯,子雅集第二卷,开始吧。” 何夫子说完,那男孩就开始背子雅集。 朝戎暗自松了口气。幸亏如花的弟弟救她狗命…… 李家幼子不带卡壳地背完了子雅集的篇目,何夫子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很好,请坐。” “可还有谁愿意自告奋勇?别告诉我你们还不如十岁垂髫稚子?”何夫子再看向众生。 朝戎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夫子,给慕长缨个机会吧,我看她很想表现表现!” 朝戎猛地抬头,扫向声音源头,霎时脸色一黑——方少篁笑得不怀好意。 “慕长缨,你来。”何夫子给了朝戎个送命机会。 朝戎狠狠瞪了眼方少篁,无声威胁:你给我等着! “夫子,说来惭愧,我暂时背不出。”朝戎悠悠站起,说道。 她面上微微笑着,心里却有万马奔腾而过。天要亡我! 何夫子脸色立刻变了,他戒尺一敲桌子:“你还知道惭愧!我昨日布置的课业,你今日却交不上来,你说说你干什么去了?” 朝戎深表惭愧。想她前世蝉联三年年纪第一,被誉为当代学霸,换了个世界还不如十一岁的娃,丢人…… 何夫子走到朝戎的位置旁,戒尺点点她的桌子:“把手伸出来。” 朝戎看着夫子那蠢蠢欲动的戒尺,伸出左手。 何夫子戒尺起落,连着在她掌心抽了三下:“以此为戒。” 朝戎痛得龇牙,收回手,温顺地低头:“慕长缨谨记,谢夫子教诲。” “嗯。”何夫子回到他的讲桌,放下戒尺拿起书,“这堂课我们学第三卷。” 接下来是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 朝戎揉着胀痛的手,重重叹了口气。把慕长缨的脸都丢光了…… 第67章 放学别走 放学,众生接连离开私塾。 朝戎和汪树三人却在大门口拦住了方少篁他们。 “慕长缨,好狗不挡道,让开!”方少篁盯着挡住他去路的朝戎,蔑视道。 朝戎不为所动:“方少篁,你在课上坑我的时候,也没见得你有多大觉悟。” “呵!怎么?原来你是来找事来了,我说慕长缨,我坑你又怎么样?是你自己不争气才给的我机会,难道还怪我吗?”方少篁嗤笑道。 “就是就是,明明是你自个没本事,怎么能怪我们方哥呢?” “自己废物能怪谁?” “你不会是想打架吧?” …… 上官宝等人在一旁嬉笑着帮腔。 “欺人太甚!”汪树怒道。 “就算是我废物,也轮不到你来说教,方少篁,你这种坑人的行为又好得到哪里去,我们不过是半斤对八两罢了!”朝戎眯了眯眼睛,哂笑两声。 “那你拦我们干什么?!”上官宝嚷道。 “当然是,看你们不爽,想打架啊!”朝戎捏了捏拳头,迅速冲了上去,挑了个看起来最废的上官宝,当脸就是一拳。是可忍孰不可忍,方少篁几次三番的挑衅是个人就忍不了! 汪树见势行事,也冲过去挑了个方石下手。 出乎意料的是,鸣书选择揍的竟然是方少篁。 “嗨呀!居然敢先动手!兄弟们,一起教训他们!”混乱之中,方少篁后面的某个小弟喊了声。 于是,一场混战开幕。没走远的学生们听见动静又折了回来,还没走的人都聚集在台阶上,远远围观这场势利不均的斗殴。 不知何时,有几道身影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加入了这场混战。 这场群体斗殴事件中,朝戎凭借前世的格斗技术和灵活风骚的走位,愣是发挥出了一挑二的水平,把对面的菜鸡揍得几乎哭爹喊娘。但慕长缨的身体素质终归不比前世身体的身体皮实,纠缠下来也被对面的回手打得不轻。 而汪树在卓淑怡长期追逐的锻炼下,身体素质水平超出普通人,也有一挑二的实力,然也少不了挂彩。 鸣书才是最秀的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下手却毫不犹豫,单挑对方战力最强的方少篁之外,还能与其他人周旋,相比朝戎和汪树,负伤程度不可谓不轻。 至于中间参与进来的李桐和李海龙及另外一个名叫王淼的人也不落下风。 这场架,势均力敌,却没持续多久就被私塾里面匆匆跑出来劝架的杨硕和何夫子给喝止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杨硕高声喊道。 打得激烈的人们见他来,立即分开。 “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光天化日之下,清塾门庭之前,你们竟干出如此有为君子之道的事情!子雅集都白学了吗?真是、真是气……气煞老夫了!”何夫子朝戎他们的手微微颤抖,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夫子别生气,有话好好说。”杨硕抚着何夫子的背,想让他平静下来。 “你们、凡是斗殴生事的、都给老夫进来!”何夫子怒挥衣袖,气冲冲地回了院子。 朝戎吐掉嘴里的血沫子,对方少篁冷冷一笑,叫上汪树和鸣书回到私塾。 方少篁狠狠擦去嘴角血迹,带着一干人追上了朝戎的步子,与她并步进门…… 第68章 训斥 何夫子办公室。 打架双方各占一边的位置,以方少篁和朝戎为首,皆垂首等着何夫子训话。 何夫子怒气未消,板着一张脸,目光在桌前的众人之间回转,最后在朝戎身上停住。 “慕长缨,你来解释,为什么聚众斗殴?!”何夫子厉声问道。 朝戎抬眸,斟酌着怎么说才不会提升对面人民教师的怒气值。 “你不说是吗?好,方少篁,你说!”见朝戎不吭声,何夫子又把视线指向方少篁。 方少篁余光瞄了眼朝戎,再看了看何夫子,说道:“回夫子,慕长缨带着汪树和那个书童拦我,一言不合就动手,个中缘由我也不知道,我们的行为纯属自保。” “慕长缨,事情果真如他所言?”何夫子问。 “也不全是,我并非无缘无故打架,都是方少篁等人挑衅在前,他们先是插队,又是推汪树下水,再于课堂之上招惹我。夫子,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方少篁屡次三番招惹我们,我为何不能反击之?”朝戎回道,瞥了方少篁一眼。想说几句话就摘干净,门都没有! “好一个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夫子怒意更甚,气得拍了下桌子,放声训斥,“慕长缨,你可知你打的人是谁?是你学堂同门!君子理应大度,而不是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你的能耐,应当用在保家卫国之上,而不是于这乡间与人私斗闹事!” 闻言,朝戎眸光沉了沉:“夫子,学生认为,夫子此言差矣。” 何夫子可能第一次有人受到学生对他言论的反驳,神色略表震惊:“你说,我错在哪?” “学生认为,一味忍让纵容为恶者,只会增长其气焰,再者,向为恶的人低头,不是君子,是懦夫行为。”朝戎看着何夫子,目光如炬。退一步凭啥她退,忍一时越想越亏!她朝戎,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大放厥词!满口胡言!慕长缨,你、你……”何夫子被朝戎气得七窍生烟,一口气没提上来。 “夫子,别动气别动气,小心身体。”旁边的杨硕连忙给他递上杯茶,“夫子,这些孩子还未及冠,都不太懂事,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之间难免会产生矛盾。” “什么不懂事,你看看他们,不过几年就是及冠之龄,一个个还弄鬼掉猴!”何夫子好不容易顺了气,又把矛头指向方少篁,“还有方少篁,你为何要与慕长缨过不去,同门之间本该和睦,你倒好,无端生事!受顿肉之苦也是应得的!你好歹也是这辈间的佼佼者,之前学的那些圣人之理都哪去了?!” “何夫子教训的是,学生知错。”方少篁没有朝戎那么大的胆敢怼夫子,即使心有不服,也只能认错。 “那你说,错在哪?”何夫子不轻易放过他。 “学生错在与同门不和,在清塾私斗闹事。”方少篁说道。 “嗯。”何夫子点头,脸色好看了点,再问朝戎,“慕长缨,你呢?错在哪?” “在清塾门口聚众闹事。”朝戎回道,暗地里打着小算盘。如果下次再打架,绝对不选在校门口! 第69章 云信来 看朝戎态度端正,何夫子暂时放过了她:“其他人呢?为何跟着一起胡闹?” 上官等人不作声,面面相觑。 朝戎抢在汪树李桐他们之前说道:“夫子,他们都是被我拖下水的,不是故意闹事!” “说这么大声干什么?你觉得脸上有光是不是?”何夫子瞪了她一眼。 朝戎老实道:“不是。” “夫子,我是自愿的,我是为了报复方少篁他们!”汪树嚷道。 “我们看不惯方少篁他们以多欺少就过去帮忙,我们也是自愿的!”李桐跟着举手说道。 “你看看你们、这一个个的,像什么话?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再看看人家云信,你们要是有他的一分半点,早就出人头地了!特别是你,慕长缨!”何夫子又开始怼朝戎。 朝戎表示很无辜,眨巴着眼睛看夫子。为什么搞得她好像很特殊? “何夫子!” 说谁来谁,何夫子刚说完,一个人就进了办公室——正是何夫子刚提过的云信。 “云信?你怎么来了?”何夫子看着来人,疑惑其来意。 “何夫子,听闻长缨惹祸,云信为此而来。”云信作揖行礼道。 “你来的正好,方少篁和慕长缨聚众斗殴,你认为该怎么罚他们?” “云信不敢妄言,皆听夫子的意思。”云信说道,看了眼面带淤青的朝戎,眉心蹙起。 朝戎对上云信的视线,勾了勾唇,却牵动破裂的嘴角,倒吸了口气。 见此,云信目光更深。 “好,那就按我的意思,每人各打十戒尺,罚抄五遍子雅集,明日上交!”何夫子说道,再问众人,“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一致摇头。 何夫子眯了眯眼睛,抄起戒尺绕过桌子走到方少篁身前,在他掌心抽了十下,再走向上官宝…… 受罚的人一个接一个,很快就轮到了朝戎。 朝戎在云信的注视下一声不发地受了十下戒尺,放下火辣辣的手,拉了拉袖子。 何夫子走了一圈,把打架的人都罚过一遍后,回到桌边放下戒尺,对众人摆摆手:“都回去吧,若下次再犯,便不只是戒尺罚抄这么简单了!” “是——”众生稀稀拉拉地应道,接连离开。 朝戎出了清塾大门才和李桐几个搭话:“李桐,谢谢你们帮忙,这次连累你们了,真是抱歉,下次请你们喝酒!” “害!都是同村的兄弟,那么见外干什么?我早就看方少篁他们不爽了,苦于找不到机会教训他们罢了!”李桐笑道。 “经过这一战,我们就算是好哥们了!”李海龙握了握拳。 “对对,我们以后就是生死之交!”中二少年汪树插了嘴。 朝戎削了下他后脑勺:“你家车夫来接你了,你先走吧,回去记得擦药。” “好嘞!”汪树向几人告别,“我们下午见!” 说完,他和鸣书上了路边的马车离开。 汪树和鸣书一走,朝戎招呼着云信和李海龙他们一起回杏花村。 这期间,云信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直到只剩他和朝戎两个人…… 第70章 闹矛盾 天空飘着雨,汝河边的两人撑着伞并排而行。 为避免朝戎脸上的伤引起村民的注意,云信选了条靠河的路走。 “云信,你是特意来给我送伞的吗?”朝戎扭头问道,笑眼弯弯。 “嗯。”云信的态度有些冷淡,不比往常温和。 一路走来,朝戎早已察觉到云信的不对劲,现在趁着四下无人,正是问话的好时机。她顿住步子,侧身看着云信:“云信,你今天有点奇怪,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云信与她相对而站,凝视了朝戎许久看得她心底发麻才说话:“长缨,你下次别再冲动行事了。” 闻言,朝戎脸上的笑容散尽,连带着目光也凉了几分。她定定望着云信,半晌不语。 云信被她的目光罩住,心底无端升起一抹凉意,想要说些什么,竟语塞了。 “你认为我打架是因为冲动?是因为年少轻狂?”朝戎终于开声,出口的话却冷得像能掉冰碴。 “……”云信从没见过如此冷漠的慕长缨,被她的态度所惊,忘了解释。 “云信,我打架生事不是因为冲动莽撞,是因为方少篁他们先找我们麻烦,我报复回去有什么不对?!”云信的沉默让朝戎以为他是变相承认,怒意骤生,语气不由得变冲。 “慕长缨!”这是有史以来云信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眼前人的名字,他眉眼浮现了轻微的愠怒,对朝戎说道,“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你可知方少篁他们是什么人就去招惹,你跟他们硬碰硬能讨什么好?只会弄成现在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 云信的话加深了朝戎的怒火,但她面上反倒变得平静,她看着云信的眸子里流露出失望:“云信,连你也认为我要忍让是吗?” 她以为,一直站在慕长缨这边的云信这次也和以前一样,原来是她想多了,真是气死个人! “暂时忍让有何不可?你就非要受伤才甘心吗?”面对慕长缨,云信的温和再度出走。 “呵,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喜欢受伤?”朝戎哂笑道,语气越来越锐利。 “我不是……”云信皱眉,“长缨,你明知芸婶见了会担心,你难道就不能为芸婶想想吗?” “别拿我娘来压我!”朝戎越想越气,把伞一合,粗暴地塞回给云信,说出的话句句刺人,“我能不能让人省心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多加指责,更与你无关!” 说罢,不等云信有所反应,朝戎就冒着雨跑开。 朝戎负气而去,云信看着她的背影出神,满脑子都是她刚才说的话,垂下眼帘遮去眸中的失落,反思起自己的错误来。 长缨生气了。可他之前也这样劝过,都不见她有今天这般反应,是他的话太重了吗?他本意并非像说的那样,他也是气糊涂了,竟对长缨说出那种话,还把她气跑…… 云信迅速反省完自己,想起天还下着雨,连忙向远处的朝戎奔去,试图追上她。 然,心态爆炸的朝戎脚下有如生风,愣是没被后面的云信追上…… 第71章 方天许 莲花村村尾,一间小院立在雨中,院里几间茅草屋。 方少篁停在院外,踌躇不前…… 在外面待了约莫半小时,直到手脚发凉,方少篁才进了家门。 把伞靠墙放好,方少篁拍了拍衣服,稍作整理,这才轻轻推开其中一间屋子紧闭的门扉。 开门的动静引起了屋中人的注意。 “天许,是你吗?”房中躺着的妇人扶床而起,往门口看来。 她面带病色,神色憔悴,身上瘦得没二两肉。 “娘。”方少篁见她起身,连忙奔至床前,扶着她靠在床头。 距离的拉近令方母注意到了方少篁脸上的青肿,面色突变,拽住他的袖子急急问道:“天许,你的脸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娘,我没事,下雨天地滑,我就是不小心摔了跤。”方少篁回道,眼里尽是外人无法得见的温柔。他把方母的手从袖子上拿下,放进被窝。 奈何,深知儿子秉性的方母不信他这套,再次抓住方少篁,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又去和人打架了?这伤是不是打架弄的?” “娘,我没有,真的是我不小心摔的,不怪别人。”方少篁矢口否认,没敢看方母的眼睛。 “你少骗我,你一撒谎就不敢看娘的眼睛。”方母说道,“你为了这个家,三番五次地与那些人周旋,常常落得浑身是伤的回来,还躲着我就怕我担心难过……” 方母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声音也沾了哭腔:“天许,是我们对不起你,怪你爹无用,因为赌债被人害了性命不说,还留下一堆债要你来还,也怪我不争气,拖着这副病殃殃的身子连累你……当娘的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尽让你受了人家的欺负去。” 到后面,方母呜咽了几声,低低哭起来。 方少篁红了眼眶,拿了张帕子给方母擦眼泪,低声说道:“娘,这次不是那些人,是我自己的错。” “不是那些人,可是你在学堂之中惹事了?!”方母停止了哭声,目露惊愕。 “娘你别问了。”方少篁不愿向她解释,想终结这个话题。 “好、好,我不问了。”方母顺着他说道,看着他的脸,眼里流露出疼惜,“这伤一定很痛吧。” “不疼,娘你放心,很快就能好。”方少篁笑道,笑意炽热的能温暖人心,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慕长缨那臭小子下手还挺重! 若是朝戎在此,定会啧啧称奇:莲花村那个满身戾气的少年的另一面居然能这么温柔! “你快去擦药,不用管我。”方母说道。 “娘你好好躺着,我去做饭,等下再上药。”方少篁给方母掖了掖被子,起身要走。 “天许!听娘的,先擦药!”方母连忙喊住他。 方少篁回头应了声:“我会的。” 方母这才放心,温情脉脉地看着方少篁走出去。 方少篁出了屋子带上门,摸了摸脸上的伤,轻轻吸了口气。而后去了厨房,没听方母的话先处理伤口…… 第72章 冰释 朝戎回到家的时候,芸娘上工还未归来,她暗自庆幸着跑上了楼,把又湿又脏的衣服换掉…… 衣服穿到一半,敲门声就响起了。 朝戎一惊,看向关闭的门,手上动作加快把衣带束好。 “谁啊?” “长缨,是我。”云信的声音传进透过门板房间。 朝戎动作一滞,眼神黯了黯,没有回应门外的人。 “长缨,开门,我给你送药来了。”外面静了一会,云信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开!”朝戎没忍住回了声。 门外的云信抿了抿唇:“长缨,对不起,是我说话没分寸。你知道我这人向来不怎么会说话,我说的并不是心里所想,我相信你在清塾打架并非冲动而为,冲动的是我,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你,没顾及你的感受。我错了,你开门好吗?你的伤需要擦药。” 云信在外面说得情深意切,朝戎在里面听得内心波澜起伏不定。她走到门后,看着门,似乎想要透过门板看到外面人的神情:“云信,若我下次还想打架,你会怎么做?” “……”云信语塞,一时答不上话。 “你还是会劝我息事宁人对吗?”朝戎低声问,声音虽轻,但足以让门那边的人听清,“云信,我太锐利了,像你这样的人所从的君子之道约束不了我,强行为之只会受伤。” 听完一番话,云信目光复杂:“长缨,我从没想过要约束你,若你下次想打架……我绝不拦你。” 他不是君子。君子坦荡荡,而他有所瞒。 “云信,平心而论,你对长缨已经很好了,没必要再这样迁就我。”朝戎不在意地笑了笑。 “长缨,这不是迁就,是保护,你年纪比我小,身为兄长自然担心你的安全,你不管不顾地和人打架,可想过芸婶和我们也会担心?” 朝戎沉默了。 “长缨,下次再和别人打架,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帮你。” 一言激起千重浪。 朝戎以为自己听错了,挑眉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有我护着你,你就不会受伤了。”听出朝戎语气的起伏,云信莞尔一笑。 “云信,你的意思是要帮我打架吗?”朝戎表示难以置信。 “对。” 朝戎愣了愣,随后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造孽了,云信这个根正苗红的三好少年居然被她给带坏了! “都说君子动手不动口,云秀才可真是独树一帜!”伴着朝戎的调侃,门开了。 见朝戎开门,云信就知道她气消了,忙把手里的药递上:“药给你。” “其实你不用给我送药,韩爷爷上次给我的还剩了不少。”嘴上这么说,朝戎还是伸出手去接了药瓶,“谢了。” “下次别再这么莽撞了,这次多亏了汪树和你的朋友们,否则就不是受几道伤这么容易了。”云信跟着朝戎进门,看她对着镜子把药往脸上抹。 “你太小看我了,要是单挑,方少篁还不一定赢得了我。”朝戎对自己的格斗技能倍感骄傲。 云信且笑不语,全然不信。 暫時停更聲明 因進入考試階段,暫時停更,請見諒。 《纨臣》暫時停更聲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纨臣》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ibiquz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