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求真》 第一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暮色渐深,最后一缕浮光挣扎离去,白日初显的少许暖意顿时消隐无踪,高大密集的血杉林将躯干藏进山体,稀疏的几株灌木把枝叶埋进影子里,只剩下成片干枯的芦苇叶在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 熊熊燃烧的篝火边也是一片冷寂气氛。 “你们最好不要动手。” 风祥云面无表情,一脸平静。 他面前三人分坐,正对面是个又矮又干瘦的中年男子,面容老态,一脸褶子,像块老姜。他身量最小,占的位置却最大,空空荡荡的;左手侧是个肉山般的大胖子,把风都挡住了;右侧半躺着个老头,坐的最远,专心致志地打磨一根木棍。 老姜神色怪异,眉眼耸拉,嘴角咧开,不知是笑是哭,叹道:“没法子,路将军许诺过,只要取了风公子你的性命,就放我哥俩生路,事不由己啊。” “死囚?” 虽然老姜身上披着半件不知从哪来的素色棉袍,但一旁的老者身上光明正大地穿着囚衣,半点不遮掩。 风祥云随口反问,心思急转,云江城能称上将军的不多,他大抵能知道姓名,姓路的惟有路俭道一人,此人身受自家父亲器重,掌管云江城卫。 “那就奇怪了,既然是路俭道抓的你们,那他才是和你们结下仇怨的人,你们想要活命想要自由,找他拼命便是,为难我一个无关路人做什么?” 老姜眼神躲闪了一下,愤然道:“风公子揣着明白当糊涂啊,路将军什么修为?你又是什么修为?现在什么人都敢和血虎相提并论了吗?” 风祥云不紧不慢地从腰袋里拿出笔和书本,边写边说道:“我曾听过一位前人断言,杀戮起于利益而非仇恨,托你的福,我今天倒是可以加几句注解,仇恨的来源大多来自利益的冲突,仇恨的对象则是这些冲突中看上去最容易对付的那个。” “这就是你不去对抗路俭道,而是听他的命令截杀我的道理,如何?” 老姜怒道:“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爷又怎么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难处,我们只是——” “韬光养晦?” 风祥云截断了话头,断然道:“不对,我提起路俭道的时候,你眼里畏惧居多,然而说起我的时候眉形上扬,近乎扭曲,十足的恨意。” “上!” 这老姜无心多言,大吼一声,身形一窜,避开火光,一时间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黑影盖过月与火的光芒,一道劲风猛然袭来。 光影变幻下的错觉顿时让风祥云如临天地翻覆之境,但他仍安坐不动,温习记忆中的点滴,自语道:“声调不自觉的快速扬高,有可能是恨意化作怒气。” 易十三借着同伴的身躯遮挡,手上多了一柄黑漆漆的匕首,向风祥云侧身刺去。 胖如肉山的那人是他认识多年的好友,唤作庞伟,入死牢后囚号二十七,过往都是给云江城上流处理脏活的,也曾合伙开过张,贴身摔打功夫极为上乘,两人配合之下,便是云江城那些个有名有姓的将军也要着道。 火光忽闪,风起裂帛之音。 人影交错之际,易十三骤见安坐的少年眼中溢满紫光,身子前倾,向庞二十七怀中迎去,轻轻吹了一口气。 易十三有些恍惚,但多年经验让他下意识出刀,初时略有阻碍,手腕发劲后一贯而过,这种切破皮制水袋的熟悉触感来的如此轻易,他赶忙转身将匕首扼在少年的颈部,冷嘲道:“就这点本事,也敢胡吹大气?” 风祥云语气越发平淡,提醒道:“你的手有些抖,在想什么兴奋刺激的事?用我当俘虏?也是,你毕竟也是老江湖,不信什么空口的许诺。” 话音落,僵立在风祥云身前的高大身影,保持抱杀的姿态,轰然倒地,两眼无光,分明是不活了。 场面一度冷清。 “怎么可能?” 易十三喃喃出声,他自觉失言,手用发力,恶狠狠道:“你使了什么妖法?” 庞二十七再怎么说也是摸爬滚打出头的,内气修为虽然差了些,但筋骨之强少有人及,哪有被一口气吹死的。 “我记得正一道曾经制定过一套标准,世间修行分为气,玄,丹,神四境,我摸着玄元境的边,他不过刚刚到气元境,这是其一;其二,他的武道功法练岔了,空有其表,缺少了对敏锐感应,我提前迎上去让他错判了发劲的时间,所以内气毫无阻碍地贯入心脉。说透了就这点东西,不要直接说是妖法。” 风祥云在刀锋下侃侃而谈,无半分俘虏的自觉,易十三不由心头火冒。 “气元巅峰?好啊,有你性命在手,合该我命大!” 易十三神情复杂,喜怒交加。 “还有第三点吧,小胖子被雇主坑害到死牢后,怒气郁结在心,被你利用,直接迷了神智,好诡异的功法。” 苍老的嗓音响起,右侧打磨木棍的老头饶有兴趣地看过来,笑意吟吟。 “你果然在搞鬼!” 面前的少年,背对着他,刀架在脖子上,明明一副柔弱羔羊的相貌,却给了他莫名的恐惧感,易十三下了狠心,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妖魔!你是妖魔!” 风祥云转过头,面无表情道:“有时候真羡慕你们,有如此蓬勃的情绪,如果你还有下辈子的话,一定要记好了,不要任由情绪发酵,尤其是自己觉得灵机一动的时候。” 易十三没有听清,口中含糊,倒地窒息而死。 风祥云半是解释半是自语:“他伤我之后,突生急智,要挟持我来逃脱云江城的追捕,挟持,不杀也,他心头生了这个念头,被我加固,所以才动不了手。” “至于死亡,我们常常会忘记人的呼吸也是由大脑控制,剧烈的情绪变化会让它出差错的,短暂的遗忘就会窒息,然后死亡,真是脆弱。” “老先生,这个解释怎么样?” 那老者摆了个道礼,说道:“你当然不是妖魔,你甚至不是我们的截杀目标,路俭道要我们围杀的是风家世子,不是二公子。” “这只是个误会。” 第二章 囚衣老道 “误会?” 风祥云听闻此言,只觉讽刺,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反问道:“在地上躺的就差点是我了,这个时候说误会,老先生不觉得太迟了吗?” 老者道:“不知二公子可听闻过成年试炼?风世子年近弱冠,路俭道挑取我等三人做刀桩之用,他二人没想到这层,只当作风家的权势之争罢了。” “成年礼?秦国好像是有这个习俗。” 秦国武风蔚然,过往常有让子嗣入山狩猎以作成年之礼的,风家被封分一方,可毕竟将门出身,成年礼见见血也说得过去,只是不知道哪年开始,有家王爵往子嗣床上塞了两个丫鬟做成年礼的笑谈传出后,这项习俗便不再受重视了。 风祥云揉了揉眉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一更天,现在戌时三刻,世子也该出发了。”老者答道。 风祥云心下安定不少,按他平日的习惯,日落之前便回王府用过晚膳,不过今日在湖上偶遇一个奇怪道人,耽误了一个多时辰的功行,这才和这几人撞在一处。 “老先生,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我和家兄纵然有几分相像,可年岁差了五岁,他们没有认出来,那就是事先没有给我的肖像图,老先生身处地牢,怎么认出来的?”风祥云问道。 老者拿着木剑做梳,顺平了一缕白发,指着易十三身上的半袭素色锦袍,意味深长的笑道:“公子怎么知道他们没认出来?” 这是通往云江城的官道,这个时辰虽然少有人迹,可也会有踏青晚归的书生,路上撞见穷凶极恶的死囚,下场可想而知,指望他们恪尽职守,只杀目标简直是天大笑话! 无论有没有认出自己,这场争斗都避不过去的。 “不过他们还真没认出来,贫道能认出二公子是因为前几日在湖风夜雨有过一面之缘。” 湖风夜雨是一座茶楼的名字,风祥云每有闲暇,常会去那喝茶听书。 “前几日?” 风祥云心生疑窦,死囚非是一般犯人,按律要巡街游行,以示威慑,如果是这几天被抓的死囚,他肯定有所印象。 面对疑惑的眼光,老道下一句话在他心中引起轩然大波。 “我三十年前被押入刑司,那还是永陵二年,那时我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可身份存疑,典狱长仁善,暂留狱中,还请来医师为我诊治,没想到一晃三十年已过。” 秦朝各地制度与南方不同,秦皇也不能直接统属地方,各城之间流通甚少,历法也大多根据地方王号变更,永陵二年便是前任永陵王在位第二年,永陵二十年自家老爹封王,如今是云江十二年。 王位可以沿袭这条规定使这场更迭变得残酷,莫说是永陵王子嗣,便是前任臣属也被杀的尸横遍野,没想到还能见到如此珍稀的遗留,死囚者,判了死罪的囚犯,能活过一年便是侥天之幸,在牢里能活三十年还算什么死囚? 问题来了,今朝的律能斩前朝的囚犯吗? “这都什么事啊?” 风祥云收起书、笔,放回包裹,随口道:“既然地牢关不住你,也没有理由关你,是走是留老先生自便吧。” 老者轻声道:“那我做一回刀桩怎么样?” 一语惊人。 风祥云皱眉望去,见他盘坐端正,囚衣整备,一扫颓唐懒散之态,面容冷肃不似玩笑,沉声问道:“既无杀意,何必至此?” “现在有了!” 伴随一声冷喝,一掌破空袭来,如蛟腾云飘忽不定,又有鼍龙在渊之势。 风祥云没有分神的顾忌,放心使用武道对敌,双手做锤状冲天拱去,这是家传虎拳的变招,只待破开掌力后借势化作虎扑,直取天灵。 锤臂相触,老者的手臂就像是受惊的蛇头,一缩一窜竟是平白长了半尺,死死地咬在风祥云右肩。 危急! 风祥云不敢再有敛势变招的意图,借余力要将恶蟒顶开,不料老道手中微微颤动,风祥云顿有失重坠崖之感,再一颤动,浑身劲力全散,抬起的双手瘫软垂下,不管想着怎么变招抵抗,劲力方生便被摇散,只能端坐不动。 “好高明的运劲功夫,便是武道宗师也不过如此了。” 风祥云几度挣扎无果,不得不沉下心思揣测起此人的用意,秦国武道称雄,明劲、练气,炼窍,炼罡,胎元,按照南方仙道的标准,胎元和丹元并齐,担的上宗师之名,这人一手散劲的功夫入微至极,绝不是无名之辈。 “许问寒,灵溪宗弃徒。” 老者看出了他眼里的疑惑,笑呵呵道:“二公子不是还有一招未使吗?给个提示,三十年前我遭逢惨事,悲愤的念头郁结于心,难以忘怀。” 风祥云倒也不吃惊,在此人面前接连御使了两次玄功,被看破端倪也不足为奇,此法天授,不伤体魄不坏真气,但能借人情绪攻伐神魂,堂皇正大,只要你敢露出破绽,我就敢仗势硬吃! 一念起,玄功被催使到极致,风祥云眼眸被紫雷萦绕,化成妖异雷纹。 “果然有求死之念!” 但凡悲痛的人,都免不了轻生的念头,无论面上如何显示云淡风清,这个念头也会像颗种子一样埋起来等待时机,如果无人干涉的话,也许会发芽,也可能忘却、枯萎,而风祥云要做的便是加强这样的负面念头,催生它! 神念相交,风祥云瞬间察觉到老道的万千念头。 “我这样的罪人,就该在阴暗的地洞里默默死去。” “为什么当年我没有死?” “我早就没了活着的意义。” 老道心中充斥着死意,已经没有催发的余地了。 风祥云收回念头,惊疑道:“老先生,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更想问为什么老者满腔求死的念头,为何没有自裁。要知道,让一个心死的人活下去所受的煎熬不亚于要一个满怀希望与生机的人去死。 “不甘心啊!” 老者长叹一声,道:“没有用这双眼睛看到正一道衰亡的那一天,便死不瞑目。” “可惜寿限已至,我终归要死了。” 第三章 心流的忌讳 月色幽明,树影婆娑。 风祥云默然不语,他年华正茂,还未曾想过垂暮的那一天。 老者先开了口,说道:“我观你运使功法时颇有扼制之意,是这法门有什么碍难之处吗?” 武道中流传这样一句话,所谓交剑知心,意思是两人比试,在招式相交的那刻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风祥云方才的神念交锋窥察到了老者的心念,而自身的心念也被看破。 风祥云不经意地把搭在肩上的手拿开,眼神望穿火焰,露出回忆神色,“我七岁那年,云江城接连三个月的震雷,时有骤雨,我那时还是搭架子练劲的年纪,经常被淋得湿透,将门规矩就这样,,半分情面也不会留的。 有一日我在校场扎马步被天雷所慑,昏死过去,醒过来后脑海里就被铭刻了一门法诀,名为七玄雷法。不瞒你说,我那时不喜练武,想着将这门法诀练成后打赢我爹,于是越发沉浸其中,功行更是突飞猛进。 不知何时,这门功法已经开始扎根,不断地化去我的情绪,等我意识到,它已经自行运转,成了我的一部分,不受控制了。” “神功天授?” “我在各家传说传记中有所听闻,但亲眼见证的倒还是第一次,这是好缘法啊!” 见他不解,许问寒解释道:“道脉的修行,心境是绕不去的一关,有些修者为了断情绝欲,想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甚至骇人听闻的法子,有修行略有小成就和子嗣亲缘断绝关系,自号仙凡两隔的;有在山峡之上十几年如一日往河里丢黄金,苦练不爱钱的;我记得还有让妻子任人侮辱,自己在一旁偷窥来消减爱欲的。 和他们相比,你幸运至极啊,怀着一颗后天造就的清净心,难怪修行进境还压过当年的我一头。” 风祥云收回目光,捏了捏腰间的伤口,抬起头直视老道,“老先生怕不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有个同年厌恶武道之苦,被他母亲用木棍驱打进校场的,我犹记他母亲一边哭一边喊着:“等哪天你爹娘死了,你就不用来了!” 我还认真的想了下这个问题,如果哪天我父兄真的死去,我也并不会感觉悲伤,甚至还有轻松之感,自那一刻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情感在被吞噬,渐渐和周围格格不入。” 风祥云面色平静,显然是早有感触。 “所以你压制它,限制它的使用?” 许问寒问道:“但终有一天会积重难返,与其这样提心吊胆地收敛,为何不选择另一条路,拥抱它,最大程度地利用这份机缘,等你修行有成重新生出七情六欲也绝非难事?” “因为做不到。” 风祥云摇摇头,流露出自得之色,“草木有荣有衰,人也有生老病死,但不同的是,人有自由的意志,我是否需要所谓的清净之心,要靠我本人决定,而不是一门功法。 我也没有必要向一门功法低头。 我几乎查遍了云江城周边所有的道家典籍,在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学派中找到这样的理念,他们认为只要将情感定价,世上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利益来分析,比如父母对子嗣的爱护,可以理解成父母为了获取某种情感上的满足而做出的行为。 我虽然并不完全赞同,但可以借用他的方法参考,我每做一件事,就会详细分析我的动机,然后反向推演出我缺失的情感,随着时间推进,我的分析会越发完备。 而且我并不妄自菲薄,以我的修行进度可谓是百年不遇的天才,运气又好,我已经无法预测我将会成为一个何等伟大的修行者,我会遇到各种修为高深的道派前辈,查阅到珍贵的典籍,甚至有可能获得这本功法原主人的信息,这场争夺我赢定了!” 许问寒看着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少年,默然不语,双目缓缓流下热泪,内心不住感慨:“三十年前,我也如此啊。” “那这位未来的伟大修行者,我想你还是需要用你的运气祝福下自己,不要遇到这门功法的创造者吧。” 老者偷偷抹去泪水,冷水泼去。 “为什么?”风祥云不解。 “天下修行法门大致可分为心、体、气,这个你该知道,秦国武道偏近于体,正一道是正统气法,云海宗心流、气法皆有,而你的这门七玄雷法有明显的心流特征。” 许问寒知道他是秦国武道家族出生,未必会了解那么基础的道脉功法常识,所以耐心讲解。 “气法和体修撇开不谈,心流有一个严重的忌讳,心流的法门是创始者一生道心的总结,如果你的改动不是涉及它的延申,而是改动它的基础,就会被视为,你否定了创始者的一切,有个词大道之争就是这么来的,你对就意味着他错,就算是过往那些最最仁善的流派,碰到这种争斗,也会抛开礼节规矩,拼到你死我活,没有半点妥协的余地。” 许问寒说着也不住叹气,“古往今来你知道那些心流宗师手中哪些人的血最多吗?” “另一个流派的心流修行者!” 风祥云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虽然翻阅过数目繁多的道派典籍,但这种艰险隐晦之处根本不会付诸纸笔。 “个人修行也不能改动吗?风家传承的虎拳被长空刀圣改为刀法后,都被奉为至宝了,功法不能与时俱进岂不是要被淘汰?” 许问寒嘲讽般的冷冷笑了,“招式变化有迹可循,可人心变化难测,谁有资格言对错呢,不可相提并论,况且心流功法一直在变化,只不过没告诉你的是,每一个新的流派崛起就意味着另一个流派的消亡。” “现在已经文雅许多了,如果你撞见另一个七玄雷法的传承者,他不会第一眼就拔剑杀你,而是会恭敬地向你约时间去论道台论道。” “论道台?” “对!如果他赢了,你道心破碎,如果脸皮厚到足以唾面自干,还能捡回一条命。” “如果我赢了呢?” “他会拔剑砍死你。” 番外 梦境一 稚儿庙遇异客 被青翠色淹没的小溪边,碧云涛斜抱着一大捆竹子趟过,他身子瘦小,竹子倒有大半吊在空中,梢头摇摇晃晃,零落的几片叶子沙沙奏歌。 “要快点回去了,还要准备大祭的供台。” 少年默默自语,眼睛却不自觉地瞄着怀间,喜不自胜地用脸蹭了蹭夹着的竹剑,步子都轻快不少。 不多时,眼前映入十余间错落有致的瓦房,都是黄泥砌的墙,烈日下一股土腥味。碧云涛快步走进一家小院,手往身边一抛,又连忙收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把竹子轻轻放在地上,自顾自的嘿嘿笑着,抓起竹剑攥在手上。 竹剑狭长,剑身没有缝隙,是一根竹片削的,剑柄上串着一根枯黄的草绳,让人惊异的是竹剑通体呈现澄澈的白玉荧光,均匀而无暇,上面模模糊糊的刻着几个字,难以认清。 “好眼熟,我在哪见过?” 他来回摩挲着剑身,指尖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别样触感,有模有样的舞出一朵剑花。 “小侠客,把你阿爹叫上,快来吃饭了!” “阿姆,知道啦!” 碧云涛忙不迭应声,把剑往束带间别住,一溜小跑往门外跑去。 他爹是村里的庙祝,这几天都要待在庙里准备蚌神娘娘的祭祀大礼,神庙离村口不远,这是村里为了感念蚌神娘娘自发建的,香火不旺,平时也没什么人经过,但今日却少见的遇到了访客。 一个奇怪的人,他身上裹着件黑色大氅,跪坐在火炉前,正堵着神庙的门。 这极其的失礼,让少年有些气恼,他不禁凑上去问道:“你在煮什么呢?这是你供给蚌神娘娘的祭品吗?” 明明只是隔眼相视,那人却恍若雾中,面目难清,他道:“炉里煮的是我的师父,还有我酝酿近百年的愤恨,这炉老汤再佐之我复仇功成的快意,当真是人间极致的美味,神灵哪里能喝出这样的味道!” “你这人在神庙前胡说八道,就不怕神灵怪罪么!”碧云涛用力跺了跺脚,怒斥道。 那人却仿佛在轻笑,“只有祈求神灵的人才畏惧神灵,我不求它,自然不会怕它,我来见你只是为了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嘛,你的劫难到了,无妄灾,刀兵劫——” “第二是不是你能救我?”碧云涛气得想笑。 “当然救不了,这一切已是命运中注定了的事实,谁也无力改变,我只是觉得这炉老汤虽好,但百年才能做上一炉着实有些可惜,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当面复仇的机会。猜猜看,怒火方燃即熄,这炉汤里是恨多一些还是愉悦更多呢?” 碧云涛小脸涨红,死死攥着剑柄,想将它捏碎一样,一手指着那人道:“我也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你得了疯病!第二件,没人能救!“说罢便绕开他进庙了。 他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愤怒,分明都做笑谈听的,一股心悸之感将他惊醒,他浑身颤抖,腰间的竹剑滚烫,热流灼烧血液,全身仿佛都在怒吼道:“谤我者,当杀!” 这是恨意。 一道门槛,隔绝了早春的凉风,也让他的莫名情绪平复安定,神庙不大,前厅只挂着一副神女祈愿图,下方是一个供桌,桌上放了个猪头,一只山鸡还有几碗米饭。 这安静的让人不由放慢脚步,以免发出声响,碧云涛小心的绕到后厅,后厅更为简陋,只有一张守夜用的睡塌。床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在专心地雕着一个尺许长的木像。 “阿爹,吃饭了。” “马上。”没动。 “明晚就是大祭了,这能雕好么?” “不知道,但雕神像要诚心,不能赶。“中年男人无奈地放下活计,从床头捞起一物道:“对了,余下了一块角料,雕了个小玩意,你拿去玩吧。” 碧云涛一接,愣住了。 这是一柄竹剑,剑身用一块竹片削的,剑柄上串了一条姜黄色的草绳,草绳生韧,显然是刚成型不久,让他意外的是这柄剑和他捡到的那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走啦,别愣着。” “嗯。” 庙门口空空荡荡。 碧云涛想起那个奇怪的人,把经过跟阿爹说了,问道:“神灵会怎么惩罚这些不信的人呢?” 说罢,有些紧张。 中年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样想,蚌神娘娘不是那种因言施罪的神灵,别人不信就不信吧,我们信就好了。” “哦。”碧云涛没敢说自己也不怎么信,但心情放松了不少。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悠悠的向村落走去。 大祭前后,家里的饭菜都很丰盛,一碗炖泥鳅,一盘白切肉,还炖了道水菜,泥鳅鲜嫩,还带了丝甜味,中年男子尝了尝,很是称赞:“这时候吃是鲜啊,就是有点可惜,要是过了春时,再捞起来,啧,个大肉多。” “不想吃就别吃,又不是做给你,是吧,云涛。” 碧云涛埋头吃菜,装作没听见。 这时,村门口突兀的响起一阵喧闹声。 碧云涛放下碗,侧着脑袋朝向院门口。 “啪!” 一把筷子敲在他头上。 “先吃饭。” 碧云涛委屈地看向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没敢说话,把身子收了回来。 但喧闹声更大了。 中年男人皱起眉头,放下筷子,无视了面前气愤的眼神,说道:“我去村门口看看,你在家好好吃饭。” 碧云涛没听清楚,一路小跑,紧随在后面。 村门口围着一圈人,为首的是村长,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般而言,德是胡子的意思,望即头发,总之就是村子里头发最白,胡子翘的最高的那位,碧云涛如是想着。 围在中间的是个清秀书生,背着书篓,腰上悬着长剑,文质彬彬。 那书生作揖道:“小生刘延松,是清源府的学生,对各方风俗颇有兴趣,听闻此地多年前曾显露神迹,特来此瞻望,不知道长者可能让我进村寻一处落脚之地?” 书生说话客气,村长也满意的拽了拽胡子。 什么地方才会有神迹显露?那必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啊,比起周边几个村子,小石村年年收成向来事最好的,可不就应了此兆? “这几日我正好住庙里,家里空了间房,不如就住在我家吧。”中年男人凑到了村长身边。 碧云涛抬头看去,诧异地发现阿爹脸上笑容满面。细想也是,作为庙祝恐怕事心底最高兴的吧,看来阿爹说的信不信神全由自己,听听就好了,他当然想让蚌神娘娘的信仰传播的更广。 碧云涛小脸凝重,心底亦多了一分明悟:为了少挨几顿打,多少信一点吧。 书生也是难掩喜色,开口应道:“长者盛情,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番外 梦境二 异客皆有异心 村里多了一个奇怪的书生,这位客人似乎从未来过乡里,对一切都分外感兴趣,拉着碧云涛在村里乱窜,他对神像或者神迹的事极其在意,非要刨根问底不成。 碧云涛被问得烦了,偏偏又是老爹要他招待客人,只好耸拉着脑袋在后面磨蹭。 “小哥,你们这里瓦很别致啊,是神灵所授的制法吗?” 书生窜上矮墙,扒拉出半块碎瓦举向少年,泥瓦泛青,上面附着的泥灰扑棱棱地落下。 碧云涛遮住头,没好气道:“我又没见过蚌神娘娘,不过蚌神娘娘是河神,应该不会烧瓦吧。” “那你说说,蚌神娘娘一般都会应什么祈求呢?送子?发财?还是能保佑考试能过?” 书生把瓦放回去,拍了拍手,尘土飘散空中,满是泥腥气,碧云涛嫌弃的退开几步,说道:“这些应该不管吧,我说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诚心,总想着神灵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哪有这样的拜法?” “还不是因为考试太难,科目又多,我寻思着上次落第必是孔圣人忙不过来,这次我打算多拜几家,一科一个,准过。”书生提了提剑,从墙上跳了下来,心底却暗自加上一句:“无用的惑民之神。” 碧云涛偷笑道:“我听老爹说蚌神娘娘保佑我们村风调雨顺,你考求雨吗?也许行。” 书生也笑了:“那巧了,我们有一科就是祭礼,禳星祈福,没准可以,看来是非拜不可了。”心里又加了一句:“改篡天时,是不敬之神。” “你们还学剑术?”碧云涛目光黏在书生的腰间。 这可是小说、话本里的才出现的利器,是真正的玩意儿,可不是竹剑能比的,有诗云:二八佳人体似酥,腰中仗剑斩愚夫,听说是一位仙人所写,称赞它能让少女打赢壮汉。这么想来,那些小说里的主角能仗剑打赢许多少女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想要我的剑?“书生看向少年,眼里满是笑意。 “才不是!“碧云涛急忙指着腰上别的竹剑,“我有自己的剑,两柄,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和你的剑有什么不一样。“ 十一二岁的少年藏不住心思的,书生看着他急得满脸通红的样子不禁偷笑,但也不戳破,“那给你摸一次,就一次哦。“ 碧云涛没应声,小脑袋却是直点。 书生憋着笑,抽出长剑,半蹲在少年面前,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托着剑身,嘴上还不住叮嘱:“别摸剑刃啊,剑刃锋利,容易割伤手。” 当然,碧云涛已经手指已经放下来了,冰凉酥麻,还有一点刺骨,剑身光滑如镜,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倒映的燃烧的火焰。 火光?碧云涛楞了一下,只见烈火如炬,一个傲然身影淋透了血色,滴着鲜血在熊熊烈焰中受灼烧之苦。 手上握着一柄耀目如芒,澄澈如玉的长剑,剑光如莹,直刺向他的双眼。 “阿姆!” 碧云涛吓得连退几步,被书生一把搂住。 “怎么回事?割到手了?”书生抓住他的手来回翻看,并无血痕。 碧云涛也缓过神,“没什么,就是手指有点凉。”他心有余悸的又看了下剑身,这回镜面上却只有一个惊慌的少年回望。 书生站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取笑道:“少年人,你这样以后可没法学剑啊,就摸摸锋刃就吓成这样?“ 碧云涛没理会,转头就走。 早春的微风拂过,书生突然有些乏了,眼里闪过疲惫和悲悯,他整了整衣服,跟在后面。 下晚,村里四处挂起灯笼,村口燃起篝火,泛黄色的光织出温和的雾。 “咚!咚咚” 鼓声好似春雷炸响,震耳欲聋,大祭开始了。 碧云涛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话:鼓乃香火神道重器,鼓声于信众而言,一能祛除杂念,二能纯粹信仰,三能壮大气势,神灵亦由此增进法力。攻伐神灵之时首要为斩断信仰来源…… 后面是什么来着?我都在想什么呐? 碧云涛落在人群后面,摇掉自己的故思乱想,只当是这两天没睡好,他在人群里扫了扫,书生不在。 一圈人架着竹台,竹台上绑着头大野猪,一颠一颠地走向神庙,庙祝,也就是碧云涛的阿爹,拿出一张纸,念道:“惟神职司坤位,德配乾元,含宏广大,品物咸沾,宥佑一方,众生平安。今有小石村信众,谨卜吉日,诚布祭仪,虔心致祭,尊崇尊神,感念久来护佑我等……” 祝词不长,也无甚动人之处,但村里人却黑压压地一齐跪下,村长老泪纵横,嘶喊道:“恳乞尊神护佑,风调雨顺,子孙平安。”大人也跟着喊,只剩被父母压着跪下的小孩子茫然四顾,有样学样地喊两声,顺便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佯装泪痕。 碧云涛看在眼里,不想笑,不想跪,也不想信这尊蚌神娘娘了。 阿爹责怪的目光看向他,阿姆急切地看向他,几个村里的老人恼怒地看着他,他们地意思全鲜明地写在脸上,碧云涛甚至能听到他们在耳边高喊。 “快点跪下,你还是不是我儿子!” “云涛快跪下,你爹要生气了。” “你这娃好不懂事,你要冒犯神灵给我们招灾惹祸吗!” 碧云涛习惯性的摸了摸腰上地竹剑,又放开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地膝盖不由自主地弯下,眼里流着泪,心里想的全是在神庙的画像上如何写满咒骂的话。 袅袅歌声悠然,神庙前浮现霞光。 众人泪水横流,高声嘶喊:“恳乞尊神护佑,风调雨顺,子孙平安。”村长涕泪交零,亲吻地面,哭喊道:“得见尊神,死而瞑目!” 紧接一道剑光飞出,伴随一声惨呼。 众人面面相觑。 正当此时,村口传来阵阵脚步声,一行人闯了进来。 只见他们皆着道袍,袖口绣有一道明黄色缎带。众人愣住,一人惊慌地喊出声:“快跑,是遭殃道,破家毁庙的遭殃道。” 碧云涛明白过来,这是正一道的道士,他们颁布了禁止祭拜非在籍神灵的禁令,被周围几个村的人敌视,被称为遭殃道。 村长和庙祝颤颤巍巍的凑上去,不料为首的道士置若罔闻,他一挥手,“把庙砸了,庙里的东西烧点,速度快点,刘师兄还在杀妖呢。” “不能砸!神灵会怪罪的。” 村长大惊失色,张开手拦住他们,庙祝也壮起胆子,“你们凭什么砸,这是我们村自行供奉的!” “哦,你是庙祝?” 那道人来了兴趣,把村长拽到一边,忽起一脚踹到庙祝。 “凭什么?好好的人族正统你不拜祭,非要开野祭,拜银(封禁词)神,嘿!庙祝?打死你这种蛊惑人心的烂人我一点负担都没!” 说罢,又是一脚狠踹他的肚子。 村里人见状,做鸟兽散,只剩碧云涛跪在地上。 不知哪里的声音传来,“别抓我啊,跟我没关系,抓他啊,他是庙祝的儿子,现在还跪着呢!” 那道人走过来,轻轻一脚将碧云涛带倒,“老规矩,把他带到神庙里,让他尿在神像上,再嘛,让他去上面写几个字,就写狗屎两个字好了。” 碧云涛仿佛游离在另一个世界,这让他稍稍安心,却觉得肩膀一痛,一晃神,发现他被一个中年道士拎进神庙。 中年道士把他放下,给了块炭,“赶紧的,在画像上写上狗屎两个字,再尿一下,把程序走完。” 他嘟囔道:“真是见鬼,大晚上跑到荒郊野岭的砸个小庙,这点功绩够干嘛,你这小孩子,速度写啊,别磨蹭。” “为什么?”碧云涛问道。 “你还问为什么?你不写那就是与我人族先贤作对,讨打不成?”道士眼睛一瞪。 有人逼他跪下信神。 有人逼他谤神。 碧云涛内心怒意如潮。 他发泄似的在祈愿图上乱画,突然图变了模样,是一副赤身裸体的妖艳美人像,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人大腿上刻着一行红字:浮萍居主人赠碧巡察使。 碧云涛呆住,又复而清醒。 心念急转。 有人以正道之名逼他杀人。 有人窥见了他的心结诱他杀人。 番外 梦境三 出剑所为何故 时空静止在了这一刻。 碧云涛脚下现出一片黑色的阴影,阴影中走出一人。 “真是狼狈啊。” 那人身上被黑色迷雾萦绕,语气却很轻佻:“你老爹脏腑受了伤,两天后气郁而死,你家阿姆受不住打击,也活不过旬日了,你信仰的神灵被你侮辱,再不会降下赐福,村里人会把你当作灾星,把你赶出去。这个结局是我从命运长河里窥见的一角,你还满意吗?” “你以为顺从他们,站着不动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碧云涛脸色涨红,由羞愧变为愤怒,向他叫喊:“你懂什么,他们,他们都有法术的,会杀了全村人的。” 那人混不在意,反倒戏谑道:“所以你只敢对着我大喊大叫,对他们你连声都不吱一个,哈哈哈,真是笑死人啦。对着伤害你的敌人妥协,对着无害的旁观者愤怒,还要我对你感同身受,这不可就是——废物中的废物么!哈哈哈哈!” “你少说这种风凉话,如果我有你的力量,我早就——” “早就什么?” 那人扯着嗓子故作疑问:“早就冲上去拼命?你可真会说笑话,这样吧,以后当个满口妄语的小丑好了,小丑界的祖师爷也不失为一代宗师啊。” “你———” 碧云涛再也没有忍住,气愤,痛恨,羞愧化为沸腾的赤焰燃穿胸肺,从双目中透出血色的焰光,白玉般的竹剑悍然刺出,抓着剑柄的手是红色的,剑尖也是红色的。 面前之人左腹被刺穿后却笑得愈加欢快,甚至有些扭曲,他抹起一把血,放在嘴边舔舐,形似癫狂,“不错不错,就是这样的味道!只有这样的决心,才能挥舞复仇的剑。” 他俯身在碧云涛耳边,用阴测测的嗓音说道:“去吧,我的力量全借给你,在愤怒中重生,然后——在正一教的追杀下绝望的凋零,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黑色的人影随着话音落下,粉碎成酥,如碎叶般飘散,仿佛从未存在。 “走得掉吗?” 碧云涛冷哼一声,竹剑大方光芒,如月色流淌,破碎的黑色又被聚拢为一处,化作人形,串在剑上,那人惊愕的对上一双冰冷漠视的眸子。 “你———” 这哪是一个年幼稚儿的眼神。 少年饶有兴趣的问道:“这就是魂宗的迷心纵念之法?纵念术确实有点门道,气氛调节的不错,只是这迷心的幻境也太粗糙了吧,一个个的连个相貌都看不清。” “还是说,阁下的法力已经虚弱至此,对我的记忆只能压制而无力改动,不对,比我想的应该更糟点,你连我的佩剑都遮掩不住了,看来你已经无力查看我的记忆,只能任由它自行衍化成者梦境。” “既然如此,那你刚刚说的把全部力量借给我,我可就当真了,劳烦把秘籍原本背一下,我自己学就可以了。” 被串在剑上的人也恢复原貌,是一个面色苍白,略带妖媚的男人,他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看破梦境的,我可以确定,你的确陷入到执念当中了。” 碧云涛微笑着拧着剑,血沫流淌,“破绽太多了,你一直在提复仇,想把我往上面引,可惜六十年过去,我连我父母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我这柄竹剑是后来制的,早就不是原先那把了。” 他抓起另一柄泛黄的竹剑,轻轻捏碎,“还有就是我一直没信蚌神娘娘——” “是那副画!”那人笃定地打断了他。 “厉害厉害,不愧是境界高于我的宗师人物,一眼就瞧破了,您这样的高手总不能拿些次品糊弄我吧,摄魂夺魄迷心纵念这几门魂宗真传我没指望,但其衍生的神通总要留几门吧,伤了和气多不合适。” 碧云涛一脸笑意,毫无尴尬之色,一缕淡白色云烟蛛丝般附在剑身上,向上蔓延。 那人也不生气,笑道:“我看你变化为鱼偷窥我和正一道斗法时,神韵气象都齐备了,只是七魄明显还是人身七魄,所以露了破绽,我这里有本幽附经挺适合你,正巧你很快逃命就用的上。” 那人手指一点,碧云涛就感受到了一团灵光,他随手封住收下。 这的确适合他,只是有一桩坏处,人身七魄根植于肉身内腑,不像三魂的变化容易遮掩,一旦修行,勾结魔道的罪名恐怕就跑不了了,不过比之他将做的事,也就不足为道了。 他借用赤裸的美人图引导欲念窥破了针对怒意的幻境,但他深知,那人说的不错,他确实陷入了执念,一道暗藏在心底六十年的执念。 他压不住了,也不想压制了。 六十年前,正一道的几个弟子能在他面前伐山破庙,逼着他在神像前尿尿,那时他渴求力量。 六十年后,他得到了想要的,但又接触到了日渐强大的正一道,被逼着在他们划定的正魔之线上站队。 “虽有小碍,无伤大局。” 这是正一道教主给的回复。 “彻底摧毁一切顽抗的妖魔党羽,横扫一切锢思流毒。” 这是正一道给当年的活动的定性。 “碧云涛,你还不出手,难道你要背离正道,勾结妖魔吗!” 这是他入梦前听到的责问。 呵,不信你言就有错,不从你说就是罪。当年如此,至今亦然! 碧云涛心中怦然炸开一条缝隙,眼里剑气冲霄。 他出剑了。 胖道士瞪着双眼,看着溅起的血色,无头的身躯软下,跪伏在神像前。 庙前几位道人神色各异,但心口都有一处致命剑伤。 碧云涛再不是少年模样,素白道袍,黑发束起,双目锐利,一柄无鞘长剑用枯黄的草绳绑了,悬在腰间,他悠然踏出神庙,有若飞翔在云端的鹰。 一个书生站在前方。 “你,你杀了他们?” 书生浑身血污,瞳孔睁大,惊愕之色转瞬即逝,眼里怒火生。 “你怎么敢!” 碧云涛摇头道:“你们的说辞我听够了,现在我说,你听。” 书生声带震动,喉咙蠕动,却发不出声。 “你们伐妖呢,算是好事,确实有妖类占据神位血饲,那个蚌神我也不信,砍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灭魔门呢,也不差,这个把我困入梦境的家伙我也想砍。 “但是,不管你们是善意还是恶意,谁要以大义之名强迫我,我就以大义送谁上路。与我而言,我的心念所在就是大义所在。” 碧云涛声音很轻,却自有一番坚决之态。 一声长喝传来,碧云涛冷眼观去,书生渐渐化为虚影,一个年轻俊秀的青年持剑直进,遍布杀机,化若流光向他斩来。 “可惜,以你的资质,再有十年苦修,胜负还得两说,可你没机会了。” “太岳凝玉。” 碧云涛真气激荡,急速运转下映射出晶莹翡翠之色,他在真气环绕下,双目紧闭,脑海里想的不是对敌,而是六十年来闪过的一幕幕过往,他终究自己踏入了死地。 碧云涛迎着剑光,双手撑开,合声一撞。 天地碎了。 没有山村,没有神庙,只有干涸的河床,一条小舟,和十余具残尸。 水在天上。 “我帮你解开了心结,如此你还是要向我动手?” 舟中人独坐船头,双手托着一个炉子,发髻半散,状如墨洒,肤色白皙,失了几分血色,本是绝色无双带笑妖颜,偏偏生有一副慈和眉眼,一捏指便自有悲天悯人之态。 碧云涛杀意凛然。 “阁下如此帮我,真是感激不尽,我听闻九幽之下有极乐世界,阁下法力枯竭,我自当送阁下一程以偿恩情。“ “剑名,不染尘。” 他腰间空空如也,剑在天上,鸣声如弦崩,碧云涛奋力一跃,白色身影恍如是映照在空中的残像,逆势而上百丈之高,将一抹皎洁月色握在手中。 “云瀑乱丛云。” 天地间多了一根云气凝结的绳索,水流怒号而下,沸声如雷。 “盛情难却啊。” 司涵霄无奈的看着身上爬满的蛛丝,这是顺着他在梦境中遗漏的气息追来的,如果用蛮力挣脱,就等同于这股伟力相抗,如果不挣脱,就得硬抗瀑布里暗藏的剑光了,每朵浪花里都可能藏着,他现在可无力分辨。 所以他脱下了裹着的黑色大氅。 天上多了一只巨鹰。 碧云涛早有预料,却仍有不甘,只要再给他一刻钟,就可以克竟全功,但,正一道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了。 他长叹一声,从奔流大势中脱离,身化云烟,向北飞驰而去,只余水势滔滔,黑鹰哀鸣,演化成一场骤雨暴风。 天变了。 番外 逃亡一 乱命之星 云泽,陆上之海,北秦与南越的分界线,当世三大宗门的中心,除此之外,它如今还是一处万众瞩目的猎场。 更准确的说,是由三宗之一的正一道发起的公审大会,追剿名为碧云涛的正道叛逆。巧合的是,此人出身于同为三宗之一的云海宗。 …… 云泽之上,一道黑影贴着湖面向北而去,光影交错间难觅踪迹,不过天上飞鸟众多,其中一只眼力着实过人,环顾无鸟后,俯冲而下,铁羽如刃,利爪似钩,与湖面交汇的片刻,悍然出爪。 破碎的黑影化为白浪溅开,茫然的飞鸟失去了梦想,呆滞地扑打水花,却不见黑影迅速变大,一口吃掉了它的影子。 飞鸟上空不到一尺的位置,人影窜过,这人素白道袍上满是泥黄色污痕,黑发束起,双目如鹰,身法鬼魅异常,几个起落间已是消失在湖波里,空留一只飞鸟对着一闪即逝的鸟前辈顶礼膜拜。 碧云涛远远看着前方的城池轮廓,终是停下了步伐。 “衍师兄,前面就是云江城,正一道不会漏过这里的。” 云江城是云泽之北的第一座大城,此处往北皆是秦国天武宗的势力范围,只要突破这里,就能迅速摆脱正一道的追剿,鱼入大海。换而言之,正一道必会在这里重兵布置。 “不能再往前了,来了大人物呢,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隐隐地感受到沉重的灵压” 一张符纸从他身前飘起,泛着银色的光。 这是四品的星元符,不算太高的品级,符中蕴藏的星之力既可以提供对自身真气的补益,也可以借用符咒直接使用,他手中这张可以释出由星之力凝聚的护盾,对于碧云涛这样的玄元级修士,是十分便利的通用符咒。 各派流通的星元符可能有些许不同,但绝不可能像他手中这张一样,星之力流淌于符纸中不断重组,一路的追杀之旅,这张符咒施展过雷法,水行遁法,现在干脆成了一张通讯符。即便不停地消耗,符中的星之力不减分毫,还有愈发凝聚的趋势。 他购置的大路货符咒当然不能做到,除非有一名修士,能在百里之外掌控符咒中的星力。 碧云涛口中的衍师兄,被云海宗视为天骄的这人正不断冲击他心中对于三代青年修士的概念。 “假的吧。”碧云涛喃喃道。 磅礴的星力一度让他怀疑他带错了符咒,熟悉的气息融在这片星力的海洋里,衍道人跨越数百里而至。 对于一个还在思考如何出剑更快,什么样的法术组合效力更高,转辗苦战二十余日只为突破两百来里的修士而言,很难理解借助别人的符咒施展遁法的境界。 “化身没必要太精细。”碧云涛脚下的一滩银色烂泥如是说到。 与此同时,一只小舟从芦苇荡里悠然而出,舟上有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黑色松软的头发被露水浸湿,耸拉着贴在脑后,他背靠舟头,半倚半躺,两脚搭在一起,双手捧着一本崭新的册子,耐心地捋平哗哗作响的书页,浑然不知一人一泥正盯着他。 “衍师兄,是他吗?” 看在之前的神威上,碧云涛勉强做出恭敬的礼节面对这滩烂泥,衍道人并非无法以人身出现,只是他觉得烂泥的形态并不碍事,所以别说相貌了,他连手脚都懒得雕琢出来。 “是他,命运是不会错的。” “命运?师兄你不认识他?” 碧云涛不信这个,或是说除了极少数的一撮人外,修行者大多都不信命,比起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信自己手中的剑,苦修的灵力,逆天斩命,超脱逍遥才是真正值得憧憬的。 “你的生机原本在他身上,你也将用自己的鸿海令回赠,现在这一切我可以接手,我来对付正一道,帮你开辟生路,而你要付出的则是你和这个少年的缘分,这个交易如何?” “交易我的缘分?听上去衍师兄你亏了许多?” 碧云涛有些好奇,在他印象里,他这位师兄可绝不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 “是的,缘分,你也可以理解为与这个少年相关的归属于你的命运。我将改动命运长河的走向,选择更适合我的命运,没有人会赚,也没有人会亏。” 哪怕对着碧云涛说话的只是一滩烂泥,但碧云涛还是感觉到一股溺水般的窒息感笼罩住他,渺小而无力,就像一颗棋子睁开了眼睛,看着棋手正笑呵呵地拿起他,指着棋盘的某处道:“此为命定。” 剑声清鸣。 碧云涛抬起头,利刃般的目光刺破重重迷障,越过小舟,洞穿山峦,直至天地交汇的尽头,沉默半晌,他开口了。 “嗯,就这么办吧。” 声音沙哑而低沉。 这场风波太大,在两大宗门的交锋中,即使这少年身份再尊贵,也只是骤风暴雨中的的幼鸟,大有被巨浪裹挟沉入湖底之可能,一段还未开始的缘分?未必是善缘呢。 “我去过小浪底了。” 银色的烂泥突然开声。 小浪底是云泽大湖往南三百余里的高峡,山高水急,也是碧云涛逃亡的开始。 “十二具尸体上一共八百余处剑痕,伤口流溢的气息确实出自你的流云真气,你和他们有私仇吗?下手如此凌厉,可不像你以往作风。” 碧云涛默不作声。 “碧师弟你平素在山门修行,那十二人又是正一道新一辈弟子,你们应当无有交集才是,嗯?师弟你的杀意怎么这么重?” 如果他没有感应错的话,这一路行来,面前这位师弟已经对他起了三次杀心了。 碧云涛神色有些变化,手抚竹剑,终是长叹道:“衍师兄还提这些做什么,已做下的事无可更改,未发生的事也不会发生。” “你说的不错。” 衍道人随口应道:“就算你是被冥魂宗的人控住了心神才做下这等大案,正一道也不会接受这个结果的,宗门无法在明面上出手庇护你。我问询你,一来是为了给宗门一个交代,二来也是满足下我的好奇,我见过许多伤在冥魂宗神通下的修行者,疯癫者有之,入魔者有之,自弃者有之,可像师弟你这样神色清明、杀意纯粹的还是第一次见。” 碧云涛低下头,凝视着泥潭,缓缓道:“可能并没有人控制我的心神,一切都出自我的本心。” 衍道人不再接话,化为一潭死水,他在修行路上远超同侪,更是天地间少有的天机者,碧云涛魂魄中被梦魇咒侵蚀的痕迹在他眼里洞若观火,又如何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是被操纵的可怜虫,更愿意相信自己是顺应本心,自蹈绝路的复仇者,至于这份被别人催化的仇恨,又能支撑他走多远呢? 番外 逃亡二 交错的线 云海宗掌门手谕:云泽巡察使碧云涛,在职期间擅离职守,行事不当,激化道脉矛盾,即日起,开革出云海本籍名录,贬为支脉遗录,本人终身不得踏入云泽,所属支脉四百年内不得归入云海。 正一道掌教手谕:云海宗真传碧云涛勾结魔门,杀害道脉弟子二十七人,行事残忍至极,无半分悔改之心,罪无可赦,当受五行涅元之刑,以昭天下。 两份手谕近乎同时发出,云泽之地顿时沸沸扬扬。 …… 湖边芦苇荡。 薄雾如纱,仙气盎然。 风祥云倚靠舟头,神色悠然,鼻翼翕动间,一线素练般的烟气纳入口鼻。 他郑重地将书翻到最后一页,颇有仪式感地念出了书中最后一行字,“第十滴红颜泪,于焉坠落”,随即将其合上。 一抬眼,只见一道人影立在船尾,好似一只随时飞扬的鹰。此人约摸三十岁年纪,黑发脏袍,道人打扮,双目锐利难挡,一柄无鞘长剑用枯黄的草绳绑了,悬在腰间。 “不知阁下是?” 风祥云面露讪笑,有意无意地抬手露出书封,书封上写着‘论武’二字,这是秦国流传甚广的武道典籍,据传是天武宗的数位武道宗师联合编篡,此书言辞浅白,但立意高深,是严肃而正经的经典之作,被人瞧见绝不会惹来讥笑。 来人面无表情,并没有在意他的小动作,伸手虚点了下风祥云的书封,方开口道:“青萍居主人所著的红颜泪系列?这书值得一看,于修行炼心大有益处。” 风祥云满是诧异,顺着来人的手指看去,《论武》的书皮被风吹折,一角书封羞涩地低下头,露出本来面貌。里面竟包着另一本书,上书‘红颜泪’三字,透过这一角,还能看见半截浅藕色玉臂图样。 风祥云熟练地干咳一声,状若无意地将书抚平,放于一旁,用疑惑的目光投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是多瞧了几眼,便觉剑芒加身,双目刺痛,不由得半遮住眼。 只听得来人开口道:“我受人所托,邀你入云海宗而来,你执此令赴云泽之南即可入门。” 这人自然是碧云涛,只见他手一挥,一块莫名材质的令牌落在风祥云眼前。 风祥云却没有上前拿取,反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们风家承得可是天武宗的道统。” 云海宗是当世大派不假,不过风祥云身为秦国云江王次子,若无意外,他成年后就会拜入天武宗,这也是毫不逊色的大门派,又何必舍近求远? 那人摇摇头,“此事前因后果我不清楚,只是那人说,只要你看到鸿海令背后的字就会同意,并无强求的意思。” 风祥云接过令牌,令牌呈碑形,姜黄色,一面光滑无字,一面上书‘身内求法,心内求道,神源本流,大道之始’十六字,除此之外,半分花纹也无。 “身内求法,心内求道。” 风祥云对着令牌,一字一句的跟着念叨几遍,神色愈发肃穆,不知不觉已是双手攥紧,右手包住令牌,左手几乎把书的一角捏烂。 但凡有些来历的宗门,往往会将宗门的理念纲领传扬出去,一如天武宗的‘天授人以武,人以武胜天’,云海宗这几句点明了是一个炼心为主的宗门,而高明的心修法门正是他所急需的良药! “你愿意接受?看来不久后就要喊你一声师弟了。” 碧云涛本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变得阴沉,被革除宗门的人没有什么师弟的说法了。 他手指一旁的红颜泪,沉声道:“云海宗在道法上的造诣极深,你若潜心修行,长远的不说,至少能让你到达御气化形的地步。” 话音落,雾气化作出浴美人,伏在风祥云身上,肤如凝脂,手如柔夷,两瓣桃花翩然起舞,晃得风祥云口舌发干,正是:娇莺雏燕微微喘,雨魄云魂黯黯酥。 微风拂过,只见美人哀鸣一声,再无踪迹。 道派修行,向来有以富贵、美人激励门下的传统。风祥云倒是吃了一惊,不是被这道法所摄,而是突然发觉这幅场面正是自己所看书中,水龙吟一章的描写。面前这陌生人亦是书友,一时间只觉这冷面道人亲切许多。 许是这湖上风寒,风祥云干咳不止,突然惊讶道:“这红颜泪第十卷可是青萍居主人的新书,我大哥昨日才硬塞给我的,道长也看过?” 碧云涛正色道:“青萍居主人本就是道派之人,在南边早已出了不少新作,红颜泪系列写到第十二篇了,只是南北互不相通,秦国这边迟滞些也属正常。我常阅此书磨练心志,打磨真气,你入宗门后也可借阅。” “看春色小说磨练心志?” 风祥云险些笑出猪叫,再抬头时,湖面空空荡荡,若非手上的触感并非作假,他都要以为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 碧云涛迟疑片刻,用传音入密功夫传出一句话,不敢低头,便将身形隐匿,不见踪迹。 “小心天机者,话痨神棍尤甚。” …… 云泽岸边。 无人注目之处。 碧云涛露出身形,离岸一步之遥。 “看到那孩子了吗?真是大道的造物。”泥潭涌动,烂泥飞溅,芦苇叶哗哗指责。 “大道?我只是感觉到他的七魄不太正常,几乎没有情绪波动,表情假的厉害。”碧云涛心中暗道:“师兄你也一样,你的表情或许逼真,但绝不真实。” “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道雷光,束缚念头的雷光!用实物束缚虚念,我在古籍中也只能看到只言片语,真是不可思议的境界。” 碧云涛还未见过这位师兄如此失态,问道:“神元境界也做不到?” 不同的修行派系往往会有不同的境界,诸多修行者参照各色典籍划分出一个通用的标准,分为气元境,玄元境,丹元境以及神元境。 气元境指修行者能够到气的存在;玄元境指修者能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存在,这个境界开始能短暂滞空;丹元境指修行者能将自己的意志加持在天地灵气上,好似一体,故有‘丹’字;神元境界则几乎是各派修行体系的最高境界,征兆各不相同。 不过按照这种标准,武道修行者只有气元境一重境界,这套标准推行之初,有些书社为了博人眼球,往往会给出《某某武道修行者气元境越两阶虐杀正一道丹元境》,《某某武圣以气元境修为和某正一道神元境长老大战数日》此类话题,造成极大误会,所以正一道禁止书社将武道修行和此标准挂钩。 衍道人平静下来,说道:“按典籍所描述,只有跨越生与死的界限,在有无之间铭下烙印的大神通者才能做到,即使是掌门也难做到。” 掌门云龙真人被视为神元境第一,他如果做不到,那别人就更不可能了。 “那又有什么用呢?” 碧云涛收回杂念,回过神来。 不能从此处逃生,则一切皆休,再没有什么以后了,如果侥幸逃生,按照和衍道人的约定,也不会和那少年再有交集,犹如两条从不相关的线。 他再厌恶命定之说,也不能不承认天机术拥有确实存在的强大效力,在他同意的时候,天机术恐怕已经开始生效了。 “对我有用啊。” 即使看不到面容,也难遮掩声音中的喜悦之情,但不知怎得,碧云涛没有听出一丝笑意,反倒像是无尽的悲哀。 “我要上岸了。”碧云涛提醒衍道人,也是提醒自己。 一只满是泥痕的布鞋坚决的踏在岸边的沙石上。 番外 逃亡三 金之极 一步踏出,天地瞬变。 云泽的如潮灵气被一线杀意斩断,碧云涛战栗不止,如同倒悬孤崖之上,身体疯狂地向泥丸宫发出危险信号。 这片地域的灵气有了自己的意志,要将他扼死在此,失去了云泽庇佑的碧云涛等若孤身与这片天地交战,顿时陷入困境。 丹元境! 碧云涛暗道一声,他早有预料会遇到丹元境宗师,但没想到才步入岸边半步就被察觉,这里离云江城城门还有数里之遥,绝非一般的宗师能做到的。 碧云涛不退,左脚进步,合身直撞‘敌营’,腰间竹剑顿起剑芒。 凛冽的风化作剑雨袭来,呼啸声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味,碧云涛舔了舔嘴角的血,咧嘴笑了。 这就是正一道!犹如大山一般压在他心头的正一道!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出剑啊,不将这座大山斩开,心怎么得到自由? 一剑划过,碧云涛再进,云海宗号称变幻莫测的流云剑法在他手上使得强硬无比,没有变招,没有格挡,一步一剑。七步之后,碧云涛双手横剑而立,如同血人。 “快退!” 一道声音在他神念中响起。 碧云涛心中惊觉,只见淡淡金光从他的血液中凝聚,这是要逆流而上,顺着伤口进入身体,直取心脉! “太岳凝玉。” 碧云涛不存他念,运起斗战秘法,素白的灵气泉涌而出,结成罡风将浑身包裹,向淡金色的微粒噬去。 太岳诀是云海宗最富盛名的斗战法门,能短时间大幅度提升灵气的强度,法门分为三层,第一层凝气诀,提纯灵气之法,灵气凝练程度最高提升两成;第二层凝玉诀,偏向于将灵气短时间转化为冰属灵气,灵气强度最高提升五成,而第三层太岳诀,根据使用的需要,能提升至两到三倍之间。 注:原创法门只有现第三层,第一层和第二层为后辈弟子添于附录。 “嘶啦!” 破帛声响起,与之同时,碧云涛只觉一股磅礴巨力在身前炸开,震得灵罡一荡,再难支撑,径直抛飞出去,摔在泥浆中呕血不止。 “强撑的感觉不好受吧?非要自讨苦吃!” 泥浆里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背心,用灵力护住碧云涛的心脉。 “哇!咳咳……咳………” 碧云涛勉强喘过气,看着一汪泥潭中的深红血液,以及泛着金色流光的絮状物,笑道:“玄元境和丹元境的差距这么大?再进一步怕就要交代了。” 他身为云海宗真传弟子,也曾和师长们交过手,虽然全程被压制,但哪里像今日这般凄惨,连人影都没见到,仅仅只是试探灵压的范围就险些丢了性命。这金色絮状物分明是从离体的血液中产生,如果被它冲入心脉,唯有经脉破碎而死的下场,换句话说,远隔数里之外,离体的血液便被人所控,如果离得稍近,岂不是连出手的余地都没有? ”你倒是还笑得出来“衍道人有些诧异。 ”就算这位是神元境又怎样?他阻止不了我开怀大笑,也阻止不了我持剑向前。“ “如果是神元境界,你应该变成肉泥了才对,你身上虽都是血迹,但那是强横的灵压下渗出来的,不过差的不远了。” 泥潭里伸出的手向下捞去,两指捏起金色絮状物,剩下三指迅速变长,深入潭底提起半具牛尸,牛首双目发出蓝色的光泽,对着金色絮状物仔细端详,赞叹道:“真是纯粹的金行,这点微薄力量就能洞穿你的灵罡。” 厚重而非人的声音让碧云涛眉头紧皱,但他也知晓,衍道人是在借助各种杂乱的气息来遮掩自身的存在,如果衍道人被发现了,让他一个人去硬扛坐镇云江城的那位,试探的结果已经说明了一切。 “师兄对此人身份可有眉目?”碧云涛不禁问道。 “你听说过五行之极吗?”衍道人回答。 “正一道以五行道法为根基,师兄是指在五行上造诣最高的几人?”碧云涛之前还从未听过这个词。 “我曾看过一卷佚史,书中所述,正一道的五行道法到了晋升法相,也就是神元境的关口,除了需要大量符合修者灵气性质的主材外,还需要极其珍稀的辅材调和,这个过程耗资巨大,所以即使是正一道内部对晋升的名额有所限制,很多丹元境宗师由于获取不到足够的灵材,只是终身困死于此, 一些被主脉排斥,但天资卓绝之辈决心绕开宗门的限制,创出了一门秘术,这门秘术没有被详细记载,但前置的条件便是将自身的灵气提纯到近乎无暇的地步,这种状态被称为五行之极,我们面前这位恐怕就是金之极。” 牛头摇头道:“这下要多费些功夫了,真是麻烦。” 碧云涛皱眉思索:“纯化单属性的灵气?据我所了解,正一道自玄元境开始注重斗战之能,大量使用丹药助长修为,这种情况下,要御使纯粹的单属性灵气,有性命之危吧?” “嗯,五行之极当世寥寥无几,但耐不住是你运气好啊!让你撞上一位。我目前仅知两人,剑君谢空竹,正一道刑堂首座无徇,走的皆是金行的路子。” “剑君?” 碧云涛不由惊呼出声,金之极这个词少有人知,但剑君的名头可就如雷贯耳了,天机阁曾评出两百年来声名最盛、影响最广的十位修者,剑君谢空竹、落星刀圣洛长空、符皇夜月离三人遥居其上。 碧云涛偷瞄过去,不过一具牛首很难看出神色变化,他还记得评榜前一月,他还和几位师兄弟打赌,宗门会不会向天机阁买一个位置,大家各有所持,不过都认为云海宗身为当世三大宗门之一,一个位置没有也太寒碜了,他赌的是这位甲子丹元境的衍师兄上榜。 云海宗确实不负大宗名头,买了三个位置,衍道人无缘榜单。 “如果是谢空竹,这事就结了,他被正一道主脉排斥也是有原因的。来的是个快入土的老家伙,正一道掌门的师弟,碧师弟你脸面真大,连爷爷辈都冒出来了。” 牛首哞哞赞叹。 碧云涛一扫杂念,慨然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无徇老道不顾身份下场,也该有当垫脚石的觉悟。” 他一边支剑起身,一边向后望去,“师兄你缠住他片刻,我强冲他的灵压。” 牛首留下泥泪,应道:“好气势!只是你或许冲得开灵潮压迫,我却缠不住他,这么说倒也不对,应该说我能缠住他,但至少会丢半条命,此事不值得我付出如斯代价。” “别忘了,这只是一场交易。” 这才是他熟悉的衍师兄,冰冷淡然地居于云端。 ”我需要七天时间布置,好好享受难得的余暇吧。“ 话甫落,银色的泥潭被湖水冲刷干净,只余一道纸符飘荡。 碧云涛躺在水中,任由水中的杂草掩住面容,思绪早已飘远。 明明是最后的生死关头,却是说不出的轻松,芦苇叶传出轻快的沙沙声,连风中都散着自由的味道,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六十年前。 第四章 四相更易法 湖风吹拂,草木飒飒,血杉林在山影中发出阵阵低吼声,如藏恶兽。 许问寒盯着少年的眼睛,幽幽说道:“我绝非虚言恫吓,此路遍是荆棘,步步染血。” “那真遗憾。” 风祥云道:“我的生命绝不会屈从在他人的意志之下,如果因为我的坚持让他们身死,我也无能为力。” 先贤前辈是他的引路人,也是他超越的目标。 许问寒哈哈大笑,抚手赞叹,“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辈!” 讥讽之言,眼角却带笑意。 话甫落,许问寒抬手一指,淙淙泉流潺潺流动,风祥云被清泉包围,湿润的潮意,冰凉的触感,还有不知从何飘来的桃花香味。 灵气化形,道脉玄元! “前辈何意?” 风祥云只觉千丝万缕热流在周身毛孔初攀爬,如缠蛛网之中,酥麻感向毛孔里蔓延,他不由的生出一丝怒意! 这是传功! 他自幼身受七情被夺之苦,对此类传承忌惮已久,平白增长功力看似是好事,可也要看他愿不愿意接! 怒意一生,杀心便起。 一缕热流找寻到了缺口,窜入毛孔,与此同时,风祥云脸上怒意尽敛,目生荧光。 “悲心印。” 七玄雷法有心印,体印之分,心印由神魂激发,专破人心防,出手极为隐蔽;体印需要在手中结印,借真气成形,威能浩大,更兼有震慑神魂之能,难以抵御。 风祥云双手结印,印诀中紫雷缠绕,隐有雷河盈空,已是功行催动到极致,他身形疾射而出,手执印诀向老者双耳贯去! 许问寒坐在地上,面不改色,竟是躲也不躲。 说时迟,那时快,双印已至。 许问寒的脑袋瞬息消失,双印交错划过,扑到了空处,脑袋不见了。 风祥云也曾修行过武道,转瞬变知缘由:这是武道中的王八听雷,高明的武者能将脑袋缩到胸腔里,像一只乌龟一般。 他起了杀心,哪会轻易放过,双手相合,奋力向下锤去。 身体是中枢躯干,武道修行再厉害,还能把躯干藏起来不成? 沙石纷飞,泥土塌陷,风祥云一锤之下,砸出了尺余深的泥坑。 风祥云有些发懵,这一记又是落在空处,许问寒的身体不见了!只剩散装的两条腿,一只手栽在地上,还有一块布随风飘荡,肆意的嘲笑面前的少年。 暮春时节,大地充满了勃勃生机,潜藏地底的种子悄然萌发,露出嫩芽,这芽分五支,状若人手,一听闻雷声,顿时节节拔高,往风祥云小腿骨狠狠拍下。 炙热的真气顺着经脉攒动,仿佛有几千把烧红的刀子在筋骨里乱戳,肌肉不自觉地颤抖,连带他的凄厉惨叫也显得中气不足。 地底也是传来一声闷哼,这七玄雷印一经凝成,便与风祥云周身真气融为一体,手中异象只是表征,实则触之任意部位也会遭受雷印打击,更何况许问寒心怀悲痛,印法威力更显。 地下有黑影窜出,风祥云不及多想,合身抱去,他已是明白两人在武道上的巨大差距,使得招式变化尽皆被看透,干脆舍弃七分攻三分守的拳法要点,抬手就打,不顾后招,或擒或扑,或抓或缠,或滚或爬,俨然是街头市井的王八拳法。 许问寒寻隙又是一掌,正中风祥云左肩,震得他半身酥麻,险些瘫倒在地。 风祥云却不顾痛处,强自提肩歪脖,脸蹭上去,先前交手他尽落下风,真气交锋中也瞧出一事,这老者体内大有隐患,筋骨不舒,气脉畅,像是被勉强粘合而成的陶俑,虽有玄元境界,可大半真气都用于维护自身,剩余真气根本抵御不住七玄雷印的攻伐之效,只要身体接触一时半刻,雷印就能贯入心脉,性命不保。 许问寒掌力一触即分,想来也是方才吃了不小的亏,风祥云七情六欲被七玄雷法吸纳,心无气馁之意,和许问寒战成一团。 抛去杂念后,风祥云出手越发顺畅,各种怪招妙想如同泉涌,虎踞式后接鹤形手,白虎掠空之后借势扫腿,一时间有如神助,竟和许问寒战至均势,平分秋色。 风祥云见许问寒忽然收手,退了数步,额头满是虚汗,脸色苍白,恍若大病一场,木柴燃烧的噼啪响动中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风祥云眼尖,借着昏沉焰光,可以看清老者掌心汗如泉涌,这是力竭之象。 “好机会!” 风祥云并不打算留手,许问寒以武道造诣欺他,甚至还敢行传功之举,他以年岁优势反制也是应有之意! 一时间风祥云四手执印,雷光湛然,四路印法皆是不同,下劈、斜搂、横贯,还有一路潜藏与下,直取老者面门。 许问寒呵呵一笑,倒悬空中,淡然道:“法成。” 话音落。 风祥云四只手仿佛遇上了无形壁障,在尺余处不得寸进。 沉默片刻,风祥云道:“我输了。” 面前老者呈倒悬之象,可风祥云细细看去,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并无差错,分明是自己出了问题。 再看向自身,即使是他也心头一跳! 脚拇指取代了手上的大拇指位置,手上的大拇指又接在了手上,合计四掌,小腿骨接在肩膀上,手上的大臂不翼而飞,合计四手,两膝触地为脚,头倒悬在原先的裆部位置,磕在屁股上,五脏六腑,经脉,丹田各有偏移。 最让人生畏的是,风祥云对这具怪异身体无有排斥之感,仿佛天经地义,纯熟自然。 “这是什么功法?” 风祥云声带扭曲,致使声音有些沙哑。 “骨是人身的支柱,筋膜是接连内外的关键,气脉起于丹田,滋润血气,血气又会壮大骨髓,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许问寒眉头一挑,露出得意之色。 “然三十年前,我丹田毁、气脉断,骨头碎成两千余块,手脚大筋俱损,神伤,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为求延命,我干脆将我身体拆了,在地牢里终是创出一篇前所未有之法门,名曰四相更易法,不求神通,不求长生,只求在世间灾厄中开辟一丝生机。” “你控制不住情绪了,七情离乱,死期将至,我不和你多计较,可也别想我承你的情!” 风祥云察觉自己体内那股奇异真气耗尽,复归原身,仍是冷眼相对。 “你和我很像,都是不自量力的狂妄之辈,你又是水中金的性格,触碰到痛处行事就越发激烈,我观你求道之路必然不会顺遂,这法门就当是我这个先行者给后辈的礼物吧。” “自以为是的礼物?”风祥云反驳。 许问寒不以为意,黯然道:“四相者,骨、筋、脉、神,前面三篇我已经刻在你身体里了,第四相虚神篇我也只是草创,可惜时不我待,大限来的好快,快得让人举止无措。” “我一生亏欠太多,如果能让后辈受益一星半点,也不枉了!” 第五章 一剑横空(第二更) “我死之后,就让我的尸骨散在地上,草木会变得茂盛,或许还会有花开,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许问寒步履有些蹒跚,从风祥云身边走过,用木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有一剑的力气,或许还有几分神意,这回不强迫你,要不要学?” “虚神篇?” 风祥云回头看他。 “一半。” 许问寒指了指自己的身体,道:“虚神篇的构思是用意念干涉现实,假想出完好的骨骼、经脉,欺骗身体,只要身体的各个部分能顺从行事,我便再不受这副残躯约束。” “我虽然没有完全做到,但有一个发现,意念,不,这个词太模糊,换成执念、意志、信念都行,这些东西可以直接作用于实体物质。” “这个不是被道家气脉驳斥为谬论吗?” 风祥云皱眉道:“唯物论说物质决定我们的意识,精神意识必须通过媒介才能作用物质,这条是公论吧!” “当初我也很吃惊,但那时我别无选择,把它当救命稻草,多番尝试下找到了这种力量,它很隐蔽。” “隐蔽?” 许问寒扯出一丝虚弱的笑容,“一是执念要纯粹而暴烈才能用出它,二来,它的作用很诡异,既微弱也强大,微弱到不能帮你增长一斤力气,不会让你的速度快上一分,强大到能突破时间和空间的桎梏,被饱含执念的剑刺出的伤口永远也不会痊愈,当然这个永远暂时指十年零四个月。” “看清楚!” 许问寒须发尽张,猛吸一口长气,如龙纳云、鲸吞水,一息之后大喝狂呼,满脸被血气染的赤红,提剑进步向前刺去。 风祥云顺着剑光看去,有一人身着暗沉黑甲,黑色的短发后梳,藏在夜色里,目光平淡,上唇后绷,勾出来的微笑散发着一股铁锈的腥味。此人站在不足十丈处,竟一直没有被发觉。 路俭道! 风祥云心头一跳,诸般记忆纷至沓来,他甚至有闲暇回忆起面前之人对他的教导:十丈是个很微妙的距离,在战阵之中,你面前有整齐列队的甲兵保护,一个炼罡境界的武道大师需要五到十息杀至,刚好够一个身手寻常的普通人从马车上下来喊一句:“壮士饶命!” 如果是单独遭遇,有多少反应时间呢? 一息!是生是死全在一个呼吸之间。 回过神,风祥云目之所及为一副静止画面,苍颜白发的老者剑光先至,刺在暗沉的甲胄上,甲士扬起雪白的刀光下斩老者的右胸。 风祥云不忍再看,他心知最后的结局,路俭道的铠甲名为黑煞,是前任南王的珍藏,样式和寻常甲士相同,铸材和工艺却都是上上之选,甲胄内芯是丝纹钢,这东西极其难得,要选用百年铁木的幼枝,栽种在泥和墨阳岩混合的沙土里,二十年成材,坚不可摧,韧性好,而且轻便,天地灵材录中位列五品,哪里是一把木剑能斩开的? (注:天地灵材录是正一道协同诸大门派制作的分类榜单,分为九品,一品最低,九品最高,丝络铁为五品,铁木为四品,墨阳岩四品) 下一刻,只听得沙的一声,许问寒手中木剑化为木屑,失去真气保护的破碎残躯撞上这股反震之力,化为纷飞血雨,刀光掠过,斩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正如他所言,尸骨散落在地上,得到安息。 “路将军?” 风祥云走上前问候。 路俭道抬头回应,却突然面色泛青,剧烈咳嗽不止,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极为刺目。 “剑气伤了肺脉?” 风祥云心头疑惑,连忙看向他胸前的甲胄,却见甲胄完好无损,没有半点痕迹。 他想起了许问寒的话,有几分信了。 “路将军,夜黑风寒,学生送你医馆吧。” 风祥云面色如常。 “不必这么麻烦,小伤而已,二公子自行回城便是。”路俭道挥了挥手。 “天色已晚,学生告退了。” 风祥云应了一声,匆匆离去,急行了半刻钟,远远的看不见那篝火处这才停步沉思道:“有点不对劲,路俭道主持这场成年礼坐看我与那几人厮杀倒也没问题,只是我修行的是道脉功法,极少出手,没有人知道我的实力,那个杀手易十三对我拔刀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出现,这太奇怪了。” “还有他吐血时爆发的杀意,很怪,有种深沉的压抑感。” 风祥云闭目冥思,回忆起方才的局势,双手不停地摆动,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停留在路俭道的微笑表情上。 “上唇后绷,嘴角扬起,这个笑怎么这么别扭?” 风祥云一边照做,一边摆弄下颚唇角,他敢担保那不是笑,笑不是这种脸部肌肉拧在一团的表情,而是人放松后的神态变化,或是长期肌肉的记忆,可战阵之中并不会训练笑容。 “这应该是——” 风祥云闭合上颚,把嘴角拉平,露出一张凝重的脸。 “愤怒,还有——” “嘲笑?” 他拉开上颚,用力把嘴角上拧,果然是一副讥讽神色。 “他愤怒什么?嘲笑谁?又想杀谁?” 一通苦思之后,风祥云并没有得到答案,反而疑虑更重,不过他早已习惯,在探寻情绪的来源和踪迹的过程中,往往费尽苦功,却得到错误的甚至未知的结果,但至少他知道了一件很关键的事。 路俭道的杀意中,一定藏着单独针对他的杀意,简而言之,路俭道想杀他! 月色渐深,乌鸦啼鸣,风祥云埋着头向云江城走去,一阵牛的哞哞声将他惊醒,他抬头看去,城门已至。 天黑洞洞的,城门被阴影笼罩,恍若酆都在人间的入口,硕大的白角玉犀身披重甲从阴影中挤出来,悠闲迈蹄,白角犀上端坐一人,身长七尺,剑眉星目,一袭怀秀素云袍,腰间悬一口镔铁长刀,锐意逼人,英气无双。 白洁如玉的角犀在前,两个小厮跟着后面没体面地小跑,大抵是酆都派出来走业务,没编制的小鬼吧! 此人风祥云自是认识。 云江王世子。 下一任的继承者。 一个同住王府,熟悉的陌生人。 两路人一出,一进,就此擦肩而过。 第六章 虎形鹤形 晨光微曦。 风祥云早早地来到演武场。 演武场就在王府内,是他父亲十二年前所建,地方不算很大,但用足了功夫。 地面用一块块青石砖砌成,鳞次栉比,砖面和地基间夹了层木藤,用漆水浸泡过以防虫蛀,而且韧性好,还保存了些微弹性,使得演武场上震足发力不伤脚。 正中是一尺三分的高的圆台,三丈方圆,用于比武较技,圆台周围贴心的布置了一圈沙地,都是从云江河床下掘出的上好河沙,细绵质软。 侧面是两层殿楼,下面是存放兵器的之处,上面一层是亭台设计,往日他父亲在上面看众将士演武,经常当场自夸他当初打下云江城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造了这处演武场,那时候他还有他大哥风子言,云江城几十个将军还有他们的儿女,洋洋洒洒百来人都在这列队,好生热闹。 昔日呼喝声依稀徘徊,风祥云看着砖缝间茂密的杂草,也不由叹气。 云江城日益繁盛,事务越发繁杂,云江王来此处次数也越少,演武场本就是建在王府后花园,主事的不来,人气也日散。几年前,风祥云寻了由头溜号,跑去了云江城西的白鹤观修行,等回来的时候,此处已是空空荡荡,连那些仆役也懒得往这多走一步。 风祥云收摄心神,在高低不一的木桩上演练起鹤形拳法,双拳如翼翻飞,或扑或拍,脚下进退如风,腾挪无滞,在这清晨,大有白鹤张翼高鸣之势。 “好!” 边上传来洪亮的嗓音。 风祥云停下动作,朝那处看去,见到路俭道身穿便服站立一旁鼓掌。 “路将军也在?” 风祥云跳下木桩,打着招呼朝他走去。 路俭道露出一丝微笑,惋惜道:“二公子的鹤形已经练出了神髓,就算是白鹤观吴老道也不过如从,我只是可惜二公子这般天资,如果全心修行风家的白虎七杀,怕是我也不是对手了。” 按诸派合力制定的功法评级标准,风家的虎形拳和白鹤观的鹤形拳都在四品,但他老爹拜入落星刀圣门下,刀圣化拳法为刀诀,所创的白虎七杀位列六品,远不是当初可比。 风祥云笑道:“哈哈,路将军抬爱了,我心性与那门拳法不合,练不成的,而且我大半心思都不在武道上,随便练点护身功夫就好。” 两人心思各异,寒暄许久,路俭道突然开口道:“两三年不见,二公子来搭把手吧!” 风祥云心生警兆,他可不信路俭道只是好奇他的武道进境,只是路俭道曾是他的武道启蒙老师,他开口说这话,根本不好拒绝,只得应了。 “木桩上太窄,路将军,正巧此处无人,我们就以这演武场为界吧。” 虎形拳最重气势,中宫硬打,鹤形拳擅长腾挪,按理说在木桩上最占优势,但木桩上也最考验武者根基。风祥云深知路俭道每日练武不缀,一身武道炉火纯青,他再天才也不敢跟其比拼根基,远不如挑选整个演武场为界,能打能跑。 演武场空空荡荡,风祥云凝视着路俭道的眼睛,忽然感觉孤身一人,如微末之草,不可力敌。 虎掠天! 白虎七杀的起手式,铺天盖地的斜劈而下,谁能想到方才还温声和气模样的路俭道,一抬手就露出狰狞气势,无边杀意染红了风祥云的眼角,森冷寒意破开皮肤向内腑刺去。 逃! 风祥云脑海里只残存此念,总算多年习武没有白费,身子斜飞避开,七玄雷法随即涌动,化去心中焦躁,恐惧的念头,向路俭道侧方猛冲过去。 一盏茶功夫,两人交手十合,不分胜败,只是风祥云几乎逃窜了半个演武场。鹤形拳不愧是最擅长脚法的拳法之一,风祥云使出来,十分攻势里九分在撤步,绝不硬接一拳,饶是路俭道气势汹汹,也没沾到几下。 路俭道无奈停步,“二公子这么打,可不算切磋,倒像是逃命啊!” 风祥云见他盏茶功夫,攻势不断,气息却凝实无比,不由庆幸,若是在高台过招,不到三合就要败,在木桩上过招,这个时候自己也该续不上气了。 风祥云笑道:“路师的虎形势不可挡,我不想输就只能逃了,但既然路师有兴致,那我不退便是,胜负就在三招之内了。” 路俭道气极反笑,“你要三招内胜我?” “那是自然!” 风祥云指了指手边的剑,笑道:“拳剑一体,切磋不忌兵刃的吧,也好让路师见见我的剑法。” 演武堂常年无人,殿楼早已锁了,这剑是风祥云自带的,本就打算步法练完温习剑术的,路俭道入王府不便带兵刃,空手来的,就算要比兵刃,这一时半会去哪找刀? 风祥云恍然道:“路师没有带随身兵刃,不如——” 说话间,他已是飞身掠出,剑光凛然,“让学生占几分便宜了!” 路俭道想借切磋试探他,风祥云又何尝不想知道路俭道为何会对他抱有杀意,七玄雷法运转之下,风祥云理智异常,心里想的是如果能在此‘失手’将路俭道杀死,一了百了,纵然和父亲云江王闹翻也无妨了,反正他打算南去拜入云海宗,专心破解七玄雷法的弊处。 寒潭鹤影! 风祥云已经使出白鹤观传承中的最高精义,正是‘鹤渡寒潭,鹤去潭留影’,一刹那间,变幻出七道身影,御使不同的剑路向路俭道围杀而去。 此景若是让白鹤观吴老道看到,怕是要惊为天人,他修行超过一个甲子,也不过变幻出三个人影,一个十五岁少年却能远超与他,不得不说,风祥云所得功法非同小可。 路俭道是云江城大将,久经杀伐,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危局,真气急转,皮肤上都泛起血色。 风祥云只见赤红的火焰从路俭道足下燃起,漫至发梢,状如怒虎,那血虎一声巨吼,风祥云虽有真气护身,也不由得心神一颤,正面三道身影登时被迫。 路俭道足化半圆,浑身一扭,正是白虎七杀中的第四式,虎回天,他两臂一抡,血虎应声站起,真气划破天空,尽染焰光,太阳从东升起,这一式占了天时,臻至巅峰,身后的四道身影被破,风祥云手中长剑被寸寸碎去。 风祥云此刻仍无惊慌之色,他当然知道路俭道作为炼罡宗师的实力,武道修行,明劲,炼窍(通过炼窍练气),炼罡,路俭道身上附着的血光就是罡气,如果他手中有刀,罡气附在刀上,自然是摧金铁如泥石,三丈方圆无可匹敌,只是他赤手空拳,将罡气催发至全身,也不过寸长,威力也远远不如。 而且这般催发,真气体力都快耗尽了吧! 风祥云抓住路俭道力尽的破绽,弃剑出手,食指伸直四指屈曲,化为闭口鹤咀,并起全身之力向他咽喉点去。 哧! 风祥云被反震而出,连退十余步,惊疑不定地看向路俭道的手臂,方才路俭道不知怎么生出余力,用胳膊挡下一记,将他震开,使得无功而返。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风祥云摆动着手指,呵呵笑道,“路将军武道精深,学生受教了。” 路俭道也笑着应道:“二公子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啊,出乎意料。”后一句意味深长,几乎是从嘴里卡出来的。 风祥云回身退走,一步一顿,待无人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摁着脚指,忍受着剧痛带来的痉挛,至少有三根手指震伤,被他用四相更易法跟脚趾替换,才没有在面上露出分毫。 演武场上,路俭道的小臂高高仲起,手上青筋在某处被截断了,这是极严重的伤势,但路俭道却毫不关心,反倒用手护住腹部,哇的一下咳出血来。 城郊所受的伤势诡异的驻扎在了他的肺部。 第七章 人间妖船 云江历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距离正一道的公审大会还有六天,风祥云已经备好了行李,准备这几日就和认识的人拜别。 “小绿儿,快过来。” 风祥云向房门口招手,进来的是个青涩的小姑娘,比他还小两岁,房门的一半高,端着一盘糕点,连走带小跑。 按理说作为云江王府的子嗣,会有一个熟透的侍女照料,洗漱,用膳,甚至还能提前体验一场特殊的成年礼,不过风祥云不经事的时候骗了这丫头一个果子,结果被她暴揍,这事被管家知道了,风祥云不忍玩伴受罚,就点名要她做贴身侍女。 年少不懂事啊! 风祥云脑海里闪过红颜泪一书的描述,再看看面前的小丫头,不由叹气,知识存在于理论却无法实践,这使他有些难受。 林绿儿被他看得发毛,惴惴不安。 风祥云从桌上拿起一叠纸放在林绿儿身前,温声道:“我把你的奴籍从侯管家那里要来了,你自己留着,以后是留在王府做事还是回家都随你心意。” 林绿儿没有接,急忙忙地问道:“公子你不要我了?” 风祥云指了指凳子上的包裹,叹息道:“我另有机遇拜入了云海宗,此去山高路远,不比以往在白鹤观修行,不能再带上你。” “你性子又韧,我平日里不在意这些,倒也罢了,但以后换了侍奉的人,你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风祥云说着掏出一张银票连带着奴籍一并递在她手上,“最近的传言你应该也听到了,云江城成了正一道和云海宗角力的战场,我看早晚王府也要卷进去。” “回家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你也要留神,你父母他们能卖你一次,就能卖你第二次,一百两看着多,不经用的,万事护住自己便好。” 我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 风祥云心里想着,林绿儿只是嘤嘤的哭,他没再打扰,猛灌了一口茶水,吃了几块豆糕,有些苦味。 然后他径直离开了王府,向城郊奔去,即使是这种时刻,每日的行功也不能停下。 …… 清平码头。 一座笔直的木廊直铺入湖,借着无际的湖水,隔绝了岸边喧闹的气氛,显得格外肃穆。一行人分列左右,大多身着素灰服饰,唯有队首一人是蓝色,袖口的云纹尤为显眼,在木廊上默然静候。 他惬意的站在木廊的尽头,他虽然也是如旁人一样站着,姿势并无不同,却让人觉得这样比睡着还要舒适,仿佛旭日东升西落,水流由高向低,天地间就当有此人,就当如此站着。 “苏哥!” 风祥云向为首者打着招呼,这人名叫苏陌,三年前来到王府,受到云江王青眼相看,从二级丁做起,连番提拔,已是蓝衣执事,代掌河运管事。 王府对下人有严格的分划,最普通的丁分三级,做那些杂事累活的为一级,打理草木之类的为二级,像林绿儿这样的贴身侍女是三级丁,王府也会提拔一些能干的三级丁外放打理王府的产业,这便算是执事,像苏陌这样代掌河运管事的,俨然走到了王府的高层,就是云江城里的那些个将军,按规定也是和他位于同级,只是司职不同。 苏陌闻声回头,露出温和的笑容,朗声笑道:“恒逸你来了,小舟已经备好,还有一笼湖风夜雨的鱼饼。” 风祥云近乎每日都去云泽泛舟,已成常例,他抱怨道:“苏哥,你知道的,我叫风祥云,别叫那个名字。” 苏陌眼带着笑意,面上却装出一副苦巴巴的样子,“那可不成,你敢和王爷对着干,我们不敢,要不喊你二公子?” “苏哥你别装了,都已经笑出来了!” 风祥云没好气的应了句,摆摆手,“算了,随你们怎么叫。” 说话间风祥云忽觉一股嫉恨恶意像蚊子般萦绕在周围,吵得心烦,他顺着恶意看去,是灰衣执事中的一员,瘦瘦高高的,皮肤偏白,双目狭长,这人他也认识,是管事侯满的儿子,叫做侯三行,以前在校场见过,没想到也来河运这边做事了。 “苏哥,看来你这边也不安稳啊。”风祥云嘴唇撇向人群。 苏陌还是那副微笑,“我被连番提用本就招人嫉妒,下面人就算不说,心里有根刺也正常,更不用说代掌河运管事,这一下子堵住了他们的路,怕不是都在心里咒着我呢。” “是吧,祥云。” 方才他还说不敢提这个名字,以免触了云江王的霉头,但转眼就抛于脑后,苏陌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会因为别人的权势而改变自己的道理,在他看来,一个人有权更改自己的名字而无需给出因由,或许这就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缘故。 “苏哥,我这几天离开云江了,向你告个别。” 风祥云走上前,和苏陌并肩站着,目光看向波光微澜的云泽,湖风徐徐吹拂。 “说的这么郑重,看来你要去的地方很远了。”苏陌偏过头,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去天武宗修行?” “是云海宗,不知道何日才能回来了。” 风祥云的目光放的很远,越过湖面,借着晨光,像一只鸥鸟般飞向天与地的交线。 苏陌怔了片刻,突然笑出声,“世事难料,也许下次见面用不了多久,不过既然你要离开,我就借花献佛,送你一份饯别礼吧!” 风祥云疑惑间,湖上传来了动静。 一条船向驶来。 船帆上写着四个大字‘四海商行’,船头被削去了一层,半截龙首摇摇欲坠,本是金色的镀层染了灰色的斑块,截面坑坑洼洼的,露出了铁木的青灰色。 快到岸,商船明显提速几分,就像一只欲重振雄风的老狗,可惜垂垂暮矣,硬气不了,说不出的滑稽。 船身伸出的木梯上施施然走出两人,一个是发须皆白,顶心一圈光秃透亮的老者,一个膀大腰圆,面色黝黑的大汉,后面跟着几个虾头虾尾,在浮梯上摇头晃脑的兵卒,还伴随着黑面大汉的怒斥声:“怎么修行的,又晕船又晕地的,都小心着点,掉下去可就要淹死了。” 风祥云嗅了嗅,冲进鼻子里的是一股子腥味,都是海妖。他不由紧张起来。 人妖势不两立!别看三大宗门打得你来我往,但在这点上早已达成共识,可这艘妖船竟然堂而皇之出现在眼前,是有什么阴谋吗? 第八章 剑 “他们不是妖怪,是东海水族。” 苏陌看出了风祥云的紧张,手按在他肩膀上,传音说:“等下不要提妖这个字眼,别看他们面上和善,本性都是极其残忍,如果你是寻常小孩,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水妖不也是妖?这股气息典籍里有明确描述,更何况还有未化形的虾兵,尾巴还露着呢!” 风祥云低声回应。 “我简单点说,两千年前人妖大战之时,妖庭四皇族之一的龙族私下和人族达成了某种协议,录入典籍公之于众的不过歼灭妖庭数言,但实际上龙族在那场大战后化为神兽一族,受人族祭祀,所属部众唤为水族。” 苏陌少有的露出讥讽之色,“只要当初参与人族联军的几大宗门的一致认定它们不是妖物,哪怕散发着妖气,露出原形,那也不是妖;反过来说,只要几大宗门一致认定你是妖类,那你就是妖。” 苏陌突然露出和煦笑容,迎了上去,和那两妖,不,是和两位水族长老相谈甚欢,风祥云跟在边上做提线木偶,不着心的应和,此时他心情有些杂乱,总觉得这位好友戴着假面藏在迷雾中。 风祥云随众人上船,虽然船身饱经摧折,但舱内丝毫无损,一进舱门,风祥云顿时感觉自己的真气活跃不少,环顾左右,两侧泛青灰色,是铁木所制,这种铁木比寻常木头稍重,钢铁难摧,而且有绝灵之效,道术师常常在其上刻画阵图,导引灵气,是非常出名的四品灵材,但在这里仿佛是随处可见的建材。 舱顶是一片暗褐色的红斑花纹,细看去却是不知名的藻类,在源源不断地散发水行灵气,想来也价值不菲。 “这是东海的特产赤球藻,可助益修行,敝行提供专售的。”走在最前面的秃顶老者似乎背上长了眼睛,身子不动,头就这么扭到背后,笑着介绍说:“这可是好物件,能吸纳日月之华产生灵气,潜移默化中助益修行,在最近十年新编的造化录中,赤球藻已经被提为第五品的奇珍了,在本行购买,每两赤球藻只要八十两黄金。” 风祥云也不由咋舌,黄金是流通的高级货币,也是第三品奇珍的定值参照,去年王府收入大约在五千两黄金到八千两之间,而他个人的例钱不到五百两银,也就是五十两黄金,还不够买一两海藻,以小窥大,足见修行资源的昂贵。 “东海富足啊!” 苏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抬手取下一团赤球藻,叹道:“据我所知,这类藻物在东海南部的一处海域遍处都是,泛滥之时整片海域呈血红色,龙宫把那处海封锁了,不让船只进入,逐年降低产量,硬生生把品阶提了一品,价格翻了三倍不止,真是好谋划啊。” “归掌柜受龙宫重用,在下提前恭贺你发大财了。” 说罢,苏陌顺手把这团藻物递到风祥云手上。 风祥云一愣,明白过来,苏陌的话明着夸赞,更多的是在提点自己赤球藻的实际价值,只是这团藻物掂量着也有二两多重吧,再怎么说也值百两黄金吧,就这么取走了? 苏陌手快,归掌柜没有反应过来,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一圈白发直往顶上倒窜,但谢顶的地方,再急也长不出头发的。 风祥云瞧得有趣,险些笑出声,他突然明白了苏陌说要送饯别礼是什么意思。 一行人折进甲板下层的廊道,左右有十几间密封的舱房,舱门厚重,上面还有灵光闪烁,都被下了禁制。 归掌柜没了介绍的兴致,快步走过这些舱房,在一扇门前停下,“王爷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他把手掌贴在舱门上,掌心泛起黑色的灵光,空气陡然变得湿冷阴寒,风祥云在灵气压迫下呼吸有些不畅,这才发现,这位貌不惊人的商行掌柜竟然也有着玄元境界的修为,而且真气极为厚重,单论真气而言,云江城内无人可及。 灵光触及禁制,门开了。 舱房内空空荡荡,几个木架靠在一边,木架分成几层,上面闲散的放了几个小物件。一个晶蓝的炉子伫立在屋子中间,炉子中央倒插着一柄剑,直入沒柄,炉子周围飘散着妖异的血色寒气。 归掌柜缓缓上前,慢悠悠地戴上一双暗黄手套,探入炉中,手指轻弹,鸣声清脆。 “血鲨剑,取用成年海王鲨的脊骨做剑身,这类妖兽成年之后在海中等若一尊丹元境宗师,骨头是制作煞灵之物的绝佳材料,这柄剑出炉时先天便有五品材质,又融了诸多外丹饵料,由丹鼎宗真人所炼,暴虐非常,点灵之后位列七品,再适合王爷不过了。” 剑器或者说诸般法器,也有品级区别,九品为上,一品最次,云江城的制式兵刃百炼镔铁刀居于三品和四品之间,但从七品开始有一道巨大鸿沟,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器物有灵,一件四品器物,诞生了灵性便是七品,而没有这份灵性,材质再好也不过六品。 这柄剑先天五品材质,又成功点出灵性位列七品,确实是难得一遇的宝物。 “此剑作价两万四千两黄金,如果苏管事没有异议的话,就请签单吧。” 风祥云在边上默默算账,按品级算,高品到低品以十倍递增,七品的定值线在一万两黄金左右,但七品以上的物件历来稀少,有市无价,而且高品剑器向来比别的种类贵上几分,两万四千两的价格差不多是王府三到五年的收入,不便宜,但还算的上合理。 “这个价格……” 苏陌有些踌躇。 归掌柜也急了,无奈道:“苏管事,我们商行有规定的。” “不用说,我明白,涉及丹元境物件,概不还价。” 苏陌打断了他,突然展颜一笑,“我是说这个价格便宜了点,南方道派对剑器的需求很大,先天五品挺少见的,就算煞兵不太受人待见,也该有个两万八千两左右,接近三万两金的样子,没道理运到北方价格反倒降了一截。” “我可是很清楚,龙宫对七品以上物品是直接定价的,轻易改动不得,归掌柜不说说这价钱降在哪了,我哪敢替王爷做主。” “不敢个屁!” 归掌柜腹诽,暗骂道:“小鬼难缠,上回还说包在你身上,这回怎么又不敢了?” 第九章 失去的情感 “你!”归掌柜瞪了苏陌一眼,拽了拽稀少的白发,“这柄剑没有别的问题,只是煞气太足了些。”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瓷瓶,走到炉前,小心翼翼地倒出鲜血浇在剑上,解释道:“剑灵嗜血,一闻到血液,剑气就会变得狂暴,正一道那些人怕被这剑染化了自身灵气,故不敢选,但云江王武道通神,定能压制此剑。” 如他所言,剑气轰然爆发。 炉鼎嘎吱作响,略显昏暗的屋内被剑光照的雪亮,极致刺眼的白灼光芒窜出,粉状的血色如娇艳的烈焰飞腾,飘散,破碎,有若盛开的花。 归掌柜早有防备,立时滚到角落,真气浮现,墨色的水彩泼在身上,将他身形抹去,头顶更是被浓墨层层渲染,木架子上的几尊雕像发出金色霞光,归掌柜的一颗秃头顿时映得褶褶生辉,席卷而去的赤红色剑气如冰雪般消融。 他摆出脸谱般的标准笑容向苏陌这处看来,却是有心要给苏陌一个教训。 如果这剑好对付的话,怎么会运到秦国转卖?真当那些正一道的修士都是不识货的傻子吗? 剑威沉沉,煞气逼人,风祥云站的最远,却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毛孔传来的刺痛,汗毛根根颤栗,身体在不断地发出警兆,这剑已等若玄元境界,是真的会杀人的,一想到这,他不由忧心看向前方。 苏陌半个身子横在风祥云之前,替他分担了大半威压,这也使他不能利用身法卸去来往奔袭地剑气,只能硬杵在原地和剑灵角力,虽然他修为不俗,也越过了气元的门槛,但毕竟是肉身凡躯,皮肤被衣物压迫,渗出血珠,关节咯吱作响,不堪重负。 风祥云注视着剑,耳边传来浪涛的声音,问道:“苏哥,你听到潮音了吗?” 苏陌茫然:“潮音?什么潮音?” 说话间,风祥云瞳孔里照见大浪袭来,自己被卷入海底。 —— 我叫风祥云,今年七岁,住在灵台妙境,我在这里能飞天遁地,掌御四季,创造花草树木,几乎无所不能,我真是个极厉害的人。 但很遗憾,以上都是假的,这里并不是什么灵台妙境,我只是取个名显得我属于一处地方,我也不叫风祥云,这个名字是我偷来的,当然更没有什么花草,这只是我迷惑了我自己产生的幻象。 实际上,此处乃虚无,除我的存在以外别无他物,而我的存在只有我一个人在承认。 我是他修行雷印被化去的情绪所诞生的意识,这门功法在他体内不断运转,化去的情绪越多,我则越强;有时我会想,他的功法大成,我有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呢?甚至卑劣点说,如果有机会能占据他的身躯,我会在所不惜。 我将获得姓名,获得归属,真真切切的活在世上! 但时日越久,我渐渐明白了这门七玄雷法的本质,雷不过表象载体,而最重要的是情绪,不,应该更深一点,叫作心魔更合适。人能从各种情绪中获取力量,暴怒使人挣脱枷锁、嫉妒使人定向奋进、悲伤使人自悟;而这些情绪同样能遏制人的力量,甚至使人迷失。 这门功法把人的情绪分割,本尊从人蜕变成仙,而心魔在这处虚无之地壮大,到最后的关口,我已经猜到了结局。 七玄雷君获得了传人,风祥云得道,而我,呵,被人所掌控的力量怎么会需要第二个声音? 还好风祥云那个傻小子为了所谓的自由意志在抗拒功法,笑死我了,通天大道在前他不选,为了小小的坚持,他迟早会知道这是何等愚蠢的决定,不过我要感谢他啊,如果不是他如此抗拒,那还会有我的存在,七玄雷君,恐怕你也没有想到吧! 我眼前浮现出一帘水幕,这是风祥云受那剑灵感染进入的幻境。 水幕上显示的是一处海域,波涛汹涌,三艘海舟旗帜飞扬,灵光炫目,正在围猎一头海王鲨。 这头海王鲨体长十丈以上,伸出水面的尾巴,如同镰刀的刀刃,划开深蓝的水,在阳光下发出紫色的幽光,鱼身半侧,巨大的身躯遍布紫色的花纹,头部成锤头状,狰狞异常。然而此时,海王鲨头部被两根金色的锁链紧紧束缚,其上萦绕细密电环,海王鲨被刺激地不住翻腾。 一个少年的虚影在浪花间漂浮,风祥云就这么看着它的眼睛。 你会怎么做呢? 我看着水幕不住地想,弱肉强食乃天地法则,风祥云,你的怜悯之心已微不可存,只会做一个围观地过路人,有朝一日我被这门功法抹杀,你也只会心安理得地掌控这股力量,真羡慕你啊,好想——吃掉你! 风祥云就静静地看着海王鲨在水中挣扎,他突然道:“世间生灵生来就是自由的,自由的意志不应被枷锁束缚,应飞扬于九天之上。” 海王鲨发出如雷般的怒号呼应。 我:??? 我早已气的发抖。 他风祥云就是个白痴傻蛋,我@#$%^&*(!@#$%^^&*()! 说好的要压制功法的进度呢? 他居然把自己的仅有的一点愤怒送出去了,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他厌恶被安排好的道路,在抗拒七玄雷法,却没想到他只是个不顾大局只顺应内心的悖逆狂徒。 七玄雷法当然不止化去七种情绪,但这是重要的钥匙和关隘,愤怒已消,别的情绪也不远了,到那个时候我会消失的,我还没有活过啊,才不要就这样消亡,我一定要阻止这一切! 水幕破碎,一条赤红色鲨鱼钻了进来,血口大张,它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的克星。 不要靠近我啊!!! —— 船舱中。 风祥云突然醒来,他靠在苏陌背上,赤色流光划过眼角,苏陌的侧脸已是掩不住的倦意。 “没事吧” 苏陌连运气斩开来袭剑光,争得几分余裕,侧头关切道:“这剑凶煞,不过也快成了强弩之末,你快运转真气护身。”这一分神,一道剑光登时拍在苏陌大腿,带出鲜红的豁口。 舱房内血色渐淡,风祥云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一丝不妙之感。 第十章 剑灵和妖 赤红剑雨消散,苏陌突然警醒,厉声向归老问道:“你这剑怎么回事,哪来这么重的凶煞之气,莫不是邪道手法炼制而成?” 归掌柜蜷成一团,缩在着真气和木架上的镇魇之物散发的灵光之后,他扬起头理直气壮道:“龙宫一向货真价实,这是丹鼎宗出品,指不定这剑觉得天气不错就升阶了呢,得加钱!” 两人修为不俗,都瞧出了剑灵在积蓄力量以伺爆发,只是这血鲨剑理应耗尽了灵力才是,然而在他们感应中,这剑极为突兀的凭空多出了一股奇异的力量。 蓝白交映的玄冰炉上传来清脆的“沙沙”声,有如几百只蚕在撕咬桑叶,光滑的炉子表面也开始凝结出一片片细密的白色疙瘩,看上去大了一圈。 苏陌见此景连忙提着风祥云肩膀急速退去,有样学样,把风祥云卡在角落里,自己拦在前面,玄冰炉已经被剑气侵蚀,寒气外泄,已然封不住剑了,七品甚至更高品阶的剑器蓄力一击,哪怕无人御使,也不是寻常人能正面硬扛的,就算是他,也要全力以赴了。 归掌柜两眼转个不停,心里忧急万分,喃喃自语:”这可怎生是好,要是这单生意砸了,三太子肯定会把老龟我拆了当炼器灵材的,逃到正一道?不成不成,正一道和龙宫有过私约,再说正一道最痛恨妖怪,肯定把我砍了交出去;西薮宗?我搅黄了他们的计划,怕是连骨头都要化成血汁了;云海宗还是天武宗?老龟我也算是交游广阔,可和这两大宗门都没结交什么门路,苦也苦也!“ 蓬莱、瀛洲这两宗门,就在东海边上,和龙宫交好,逃到那等若自投罗网,至于灵溪宗、桃花宗、黄岩寺之类的二流宗门,归掌柜想都没想,他又不是刚从海滩上爬进海的小龟,说好听点这些宗门位属中流,威震一方,说不好听点,那就是附庸小派,他归寿就是落难逃亡,也不会往这泥潭里滚的! 归寿眼底闪过一丝狠色,手中印诀变幻,那几尊雕像勾连出的护体金光飘起,挡在苏陌风祥云两人身前,而他自己,决意用妖族的体魄硬扛。 “咦?龙族血脉?这算披甲龙龟了吧!” 苏陌不由心惊,只见归寿被一股青光萦绕,再不复寻常海龟模样,壳生狰狞尖刺,如披硬甲,四肢外露之处生出细密青绿鳞片,偾张猖狂,双目狭视,尽显嗜血躁意。 “披甲龙龟?这是妖……水族的一类吗?” 风祥云在后划水,正好方便他眼观六路,增长见识。 “这倒不是,他是东海龟丞一脉,论种族算是玄龟,但现在他身上有化龙的痕迹,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是后天吞食过东海龙族的血脉,这可是龙宫禁忌啊!” 龙血能增益体魄,助益修行,甚至会有些许寿命增长之效,所以龙宫和诸大门派早已定下约定,严禁杀害龙裔用以提取龙血,二千年来触犯这条的人皆被龙宫以血仇视之,下场凄惨。 不过天地灵材录曾偷偷把龙血记录其中,位列七品,后又删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龙族不许血脉外流吗?但我曾见过龙性本淫的记载,是典籍有误?” 风祥云有些不解,并不只是一部典籍中有此见解,不少传说中皆有叙述,甚至有龙脉狗头人这种隐晦说法。 “当然不是!”苏陌耐心解释,全然没有身处危机的自觉,“龙性至淫,它们对美的观念别树一帜,蠃、鳞、毛、羽、介都不忌讳,我曾到过东海之滨,某些地方还有‘讨龙孙’的恶俗,就是把未出嫁的少女献给龙神之说,龙族中有些口味奇特的,甚至连山石所化的精灵也不放过,典籍中还有龙日剑的记载。” “所以龙血是不可能不外流的,满天下可能都有龙血混杂,极其稀薄而已。我至今都没想通一条龙是怎么和一把剑交尾的,初见典籍中所述的记载后,叹为观止,铭记于心,真不知道那柄剑以后是该叫龙血剑好还是该叫龙精剑呢!” 苏陌兴致勃勃的大谈露骨笑话,风祥云心中不起波澜,无奈提醒,虽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危机四伏时聊黄色是一种优良传统,但不能活下将传统发扬光大岂不可惜。 “你在指剑灵?不值一提。”苏陌淡然一笑。 风祥云视线转向苏陌身上渗血的伤痕,拧起眉头,没有言语。 “你也感受到了吧,剑灵还在积蓄力量,下一击必然石破天惊,以我现在的实力,有没有准备都是挡不住的,所以我要用全力了,真正意义上的全力。” 苏陌笑眯眯的,突然‘站’起来道:“在此之前问个问题,吞食龙血是后天铸就,那人和妖族的混血可算是先天血脉,先天和后天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风祥云顿觉苏陌的气势在不断拔高,双颊上浮出蓝荧色的蛇鳞,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双目,阴寒之气让他手抖心凉。 妖! 如果说四海商行的妖还披着水族的遮羞布,那面前这个多年的伙伴,如同长兄的朋友就是不折不扣的妖类。 《源武经》记载:“异种之灵,物变于外,或有人相,其心一也。” 《清源史记》记载:“清源府,原为白虎戍六谷,妖族血宴之地,血染穿石,哀嚎不绝。” 《食人经小记》上记载:“沧平烩菜以食材为重,取用六岁至九岁肉羊肋排……” …… 风祥云此前没有见过妖族,并无太多感触,但在此刻,无数典籍在他脑海翻动搅和,他记忆很好,以致触目惊心。 你怎么会是妖怪! 你怎么能是妖怪! “来了!” 剑灵的出现如平地生雷,打破僵持,舱房中三人各怀心思,凝神聚元,大气不出一口。 纺锤状的身躯流线,交错的尖牙无不昭示着它的凶兽身份,这只曾今的海上霸主、狰狞巨兽在舱内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打嗝声。 “嗝~” 然后就如同饭后饱腹的人一样,甩甩尾巴回到了剑中。 所有的准备在那一刻就像一个笑话,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苏陌以三万两白银买下了此剑连同几样镇魇之物,风祥云自那刻起就变成了一尊泥胎木偶,一言不发地随同交易结束,默默离去。 第十一章 闻香书社 翌日。 风祥云在坊市闲逛,他本是顺道路过,只是心口一丝燥意无处抒发,临时起意走走。 这是一处私坊,不同于王府直营的官坊,这里店铺和摊位审查松懈,只要给够租金,不拘是什么身份也能经营,所以货物五花八门,只要眼力够好,就能淘换到各类正经的不正经的货物,他也常来此物增长见闻。 不多时他停住了脚步,是一间书社,名为‘闻香’。 书社门面很窄,一张横置的柜台就挡去了大半,只露出两人宽的过道,柜台后有个富态老者正聚精会神研读书籍,时而摇头晃脑,时而闭目沉思,一脸风光霁月。 坊市喧闹,这老者却能闹中取静,沉心看书,绝非等闲。 风祥云暗赞,俯身凑近,却发现这书好生熟悉,不由念出声来:“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再往后瞧,果有‘西门庆’‘王婆’字眼,当即大喝一声:“玩掌柜,公门巡查!” 那老者一听声响,头动也不动一下,手却快如蝶舞,往柜台上一拂,回声道:“请查。” 风祥云自修行道法后,目力远胜常人,那老者一拂之间将桌上的书收入右袖,又从边上抽出一本替换,反应之快手法之速便是他也未必及,而且这老者分明无半分内气,着实让人感叹。 那老者兔起鹘落之间瞥了一眼,瞧见是风祥云,当即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叹道:“二公子,你迟早把我这老骨头吓死。” 风祥云笑道:“玩掌柜,好几年前你就吹嘘能把这本莲瓶梅能倒背如流了,怎么还在温习啊。” 掌柜姓玩,名为玩珑,他本是货铺伙计,白手起家做了此处首屈一指的商人,十几年前借着永陵王谋反的大乱一跃而上,谋得官身,在别处风祥云还要叫他一句玩伯伯,不过他后来自己开了间书社,再不理会家中产业,在此处他只喜别人唤他掌柜。 “哪有什么莲瓶梅,这等禁书我从不看的。”玩掌柜一身正气。 “右边袖子。”风祥云提点道。 “嘿!”玩掌柜闻言露出黄鼠狼般的奸笑,他把袖口对着风祥云,里面空无一物。 “你肯定放进去过。” 风祥云也不知道那本书哪去了,但他确信他的眼力。 玩掌柜示意桌上,风祥云顺着视线看去,那本莲瓶梅正安安分分的摆在桌上,仍是摊开至那一页。 “这怎么回事?” 风祥云确实产生了疑惑,但他心知玩掌柜最喜逗弄别人,绝不会告诉他的,故而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转移视线:“玩掌柜,红颜泪出新集了么?” 玩掌柜有些失望,应道:“出了,最新十一篇和十二篇一起来的,不过说实话,这两篇都有失水准,听说浮萍居主人在准备新题材,二公子,你是要原本还是改订本?” “我看黄书是为了修行,正大光明,当然是要原本了。”风祥云理直气壮。 秦国最看重武道之风,这类书籍向来被视为败坏心志之物,被列为禁书,那些想看又怕被长辈责罚的人往往会买改订本,改订本套着《论武》之类的书皮,而里面内容另有乾坤的那种,风祥云随身带的第十卷就是改订本。 “有气魄!不愧是王府二公子!” 玩掌柜赞叹不已,从内室抱出两本书递到他手上,风祥云顿生悔意,不知是不是为了弥补内容的不足,书封原先都是半裸画,现在都改为了全裸的,他倒不是羞惭,但着实太招摇了些。 “年轻一辈没人敢来这买原本的,你算第一个!”玩掌柜嘴上不停夸耀,但风祥云听得出来,这是在挤兑他,脸上写满了不给置换成改订本的意思。 “啧啧,二公子,书皮我是不买了,但我这还有一招你要不要学?” “什么招?” 玩掌柜故作神秘,悠悠问道:“二公子,你刚进店的时候见着我看哪本书了?” “哪本?不就是那本莲——”风祥云惊愕发现,柜台上只有几本账簿,哪还有别的书。 “你趁我没看见换了而已,不对,我的视线一直在你身上,机关?”风祥云喃喃自语,连想了几种推测,惹得玩掌柜在一旁憋笑。 “怎么样,我这招明里看书手还凑合吧,这可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要我说啊,我这天资那绝对是上乘,年轻个五十岁,天武宗铁定要收我入门的……”玩掌柜见他应和,顿时得意洋洋,喋喋不休起来。 我就不该搭话! 毕竟是长辈,况且风祥云也确实有些好奇,就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道:“那敢问玩掌柜,这明里看书手怎么把书变没呢?” “这简单,我就演示给你看。” 玩掌柜也不卖关子,拿起桌上的莲瓶梅,这让风祥云瞳孔一缩,这书不知为何又回到桌上了。 “先说下几种情况,第一种,没有人来,这不必说;第二种,有人来,但视线不在我身上,只要我不引起注意,自然可以明着看黄书。” “听起来有点像废话,我可没有背对着你。” 玩掌柜没有反驳,接着说道:“第三种情况嘛,有人来,就像二公子这样面对面,哪怕是余光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柜台上的东西,要把书变没的办法就是——随手拿起来放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书搁在身边的书架上。 “不可能,这个动作我怎么可能看不见?” 风祥云不太相信,别说他修行也算有成,就是个气血不畅,视力不佳的人,也不会看不清这个动作,除非是瞎子不成。 “之前我都是这么做的啊。”玩掌柜外摊着手,笑道:“所以你真的看到了吗?我是说单纯的眼睛看到了,但没有走心,和没看到有什么区别呢?” “你是说注意力,你引开了我的注意,但——” “但没想到有这种效果?熟视无睹和瞎子没有两样?”玩掌柜大笑,“我也才发现人有这么好玩啊,我跟你说,我在好多人面前玩过,都没发现,也许人都是睁眼瞎吧!” “人都是睁眼瞎?”风祥云失神复述了一遍,连忙从怀里掏出纸笔将此事记下,又向玩掌柜拜离。 第十二章 坊市 坊市喧闹,近来因为正一道的公审大会,街面上来了很多南边的修道人,奇装异服,各色各样,不明事的人还以为哪家杂货铺倒了在街上甩卖呢! “一阶上品清尘符,十两银一叠,荒野旅行必备啊!” “附灵披风,自带吹风效果的披风,来看一看啊!” 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道袍老者主动向风祥云招呼,“这位公子,要不要来看一看,自带吹风的披风,比武扬威的首选啊。” 这些是南边的特色,秦国倒是不多见这些新奇玩意,风祥云接过领子,仔细端详,材质很普通,大体用棉线所织,混入了少许羽毛,下摆用特殊的丝线纹了个法阵,类似二品术法风行术,能借助天地灵气不断地往下吹风。 这类术法风祥云没有系统地学过,但都是很粗浅的术法,以他的猜测,鼓捣个把时辰就能试出来了。不过令人在意的是,气元境十二重对应人体十二条气脉,要想借助法阵源源不断地施展术法,气元巅峰也就是十重以上的修为能勉强做到,也就是说这个道袍老者修为比他还高一筹。 这样一号人在云江城也算小高手了,论实力绝对能排前三十,怎么都沦落到摆地摊的地步?这让他有些怀疑修道的前途了。 风祥云暗运真气在双瞳,一边漫不经心地和摊主搭话,一边向沿街的摊主看去,各色的真气交织显辉,亮度不一,但尽皆是气元境,那一声声吆喝叫卖声,熟悉得让他有些迷茫。 天授神功,天资卓绝,苦修多年,准备走出村子的时候,发现和村子里卖杂货的修为一致,这让风祥云赶赴云海宗的战略目标有些动摇,他心思不定,干脆坐在地上,拿出笔录,写上气元修道者,边上圈了个‘穷’字。 “正一道和云海宗辖下气元境普及率很高?不对,正一道和我秦国连年交战,东部常有战事,如果修行者数量差距太大那还打什么,投降算了,数量应该不会有质的差别。” “在云江城,气元巅峰在军中至少能混个偏将,几个大家族的供奉也就这个级别,穷成这样,说明他们都是散修,而且是不被主流接纳的散修.” 这里面问题就大了,散修就是没有师承独自修行的散人,秦国有没有这类人呢?当然有!因为仇杀恩怨种种缘故,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沦为散修,但修行到这个地步,天武宗家大业大看不上,秦国千千万小家族,小商会还是很缺的,他们招人可不介意散修出身,因此他们绝不会像这些人一般窘迫。 交谈中了解到这批人都是听说了正一道的消息赶来,想搭上正一道的门路,但光来这里就掏空了积蓄,无力支付饭钱房钱,甚至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着落,无奈之下只能重操旧业…… “我有点明白了。” 风祥云眼中浮现明悟之色,提笔写道:“正一道在境内的地位更胜比预想的还要高,对资源和财富的控制更为严苛,他们对自身队伍的纯粹性要求很高,以致散修和宗门弟子之间有一条明显的鸿沟。” 这虽然只是他的推测,但已经逼近真相。 “道长,来一叠清尘符吧。” 风祥云探听了不少消息,心情不错,随手买了一叠,有二十来张,刚好能把一个月的洗澡时间节省出来修行。他在几处外来摊位周围走动,不得不说,确实有一样东西吸引到他,是一本修行古籍。 “大黑天忿怒宝身?” 摊主是个中年和尚,长相俊朗,穿着一件姜黄色的僧衣,正对着一本疑似地理志的书籍愣神,那和尚听到风祥云的自语,投来疑惑的目光。 “你看得懂西荒文?” “以前学过一点。” 这本古籍并不是用常见的文字所写,风祥云以前为了针对自己所修的七玄雷法,曾在云江城大肆搜罗各样书籍,其中就见过这类文字,他寻人后才得知,这个名为荒文,分为西荒文和南荒文,两者大体相同,只有少许差别以供分辨,这类文字多发现于遗迹,已经很少人用了。 “这书怎么卖?”风祥云动心了,这代表着另一种修行体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以参考再好不过。 “公子可有同源的典籍?” 那和尚看出风祥云身份不同一般,有些期待。 “用一种字写的倒是有,不过那些都是杂书,和这本没法比,大师开个价,我要了!”风祥云粗粗翻了一遍。 那和尚眼里浮现的亮光熄灭,又恢复到了愣神的状态,口中应付道:“四百两银,不二价。” “给。”风祥云从怀里掏出银票递过去,这对他来说也是不小的开销,不过他向来不会在这方面吝惜钱财。 “等等,这书我要了!” 一语惊人,风祥云意外地向边上看去,只见两个豪奴拥着个胖少爷,从另一侧横着过来。 “这不是风二公子吗,在下也看中了这本古籍,可否割爱?”那胖少爷说得客气,手上可不老实,已经顺手一把抓过来了。 “真巧。”风祥云手更快,拍开肥手,拿起古籍,一连贯动作行云流水,他把古籍举到面前,呵呵笑着:“你也看中了?你认识这上面的字吗?” “巧了!昊爷我就喜欢看不认识的书!”胖少年一脸猖狂,狠狠一跺脚直直的冲上来,提拳便打。 “猿猴?通背拳?” 气元境之间的打斗没有太多花俏,主要还是肉体的碰撞,拳出之际,风祥云已然认出了他的路数。 这胖少年看似养尊处优,一股子纨绔之风,但实力着实不差,观其发力至少也有气元四重修为,看得出来下过苦功夫,在这个年纪实属难得。 胖少年逼入中线,凝聚真气于右拳,向风祥云左颈划拉而下,这拳若是打实了,少说也要在床上修养两个月! 面对如此攻势,风祥云面色不改,闭上眼睛尽情享受拳风带来的一刹凉爽。 “砰!” 胖少年脸朝下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风祥云也没做什么,只是运起寒潭鹤影之式,幻化出身影让他力道用老,顺便往前走了一步,在胖少年脚下一带,看上去就像他自己摔在地上。 “拳风很正,打得不错。” 风祥云回过身,认真评价。 第十三章 湖风夜雨柳先生 “你们这群狗东西,看什么看,没见过比武吗?” 胖少年一骨碌爬起,脸色涨红向周围怒斥,实际上在他们冲突前,有眼力的摊贩要么悄悄溜走,要么关了店门,但谁料还有这伙人在,一个个的看见打架,兴致勃勃的聚在一团,拍手喝彩。 所以说修为高还是有好处的,干什么都比别人硬气,风祥云瞧见两个坊市管事缩在后面,脸上贴着膏药,畏畏缩缩不敢过来,他略一思忖,便知这些外来散修定是没给租费,仗着修为高深硬占的地方。 风祥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没忍心告诉他,边上围观的这些人,他一个也打不过。 “刘家?你叫刘昊!” 风祥云耳尖,听得别人议论,终于把他名字想起来了,伸着懒腰出声。 刘家是云江城的顶级世家,历来几任隶人令都由他们担任,这个是个紧要位置,负责从平民中选拔出小吏分配到各个官员手下。风祥云之前也见过刘昊几面,但他注定是远离家业的次子,本来就很少有人主动结识,而且他本人为了治愈心疾,沉迷于探索事物之理,所以很少把精力用于记忆无关的人。 “混蛋!” 刘昊认为这是嘲弄,咬牙切齿,指着两个下人的脸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把他腿给我打折喽!” 两个下人经验丰富,张牙舞爪地冲上来,看着气势汹汹,实际上都是太平拳,没半点威力。风祥云一眼看穿,任由他们打在身上,倒是刘昊没被方才的挫折影响,猪突猛进,这回冲的更猛更快。 “好气势!” 风祥云抚手称赞,然后他随手往前一捞,刘昊的脖颈就被他握入掌心了。 “你知道这个世上什么人死的最快吗?” 刘昊没有回答,他被扼住了脖子高高举起,不能发声。 “是没有眼力的人。” 风祥云极其温柔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在街上找我麻烦,终归是要靠拳头说话,你连我的修为都看不出,就跟野猪一样冲上来,这不是寻死吗?” “你死了事小,可耽误了我的时间事大以后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就捏碎你的脖子,听明白了吗?”风祥云又施了一股力,直到刘昊两侧瞳孔开始散大才松手。 濒临死亡的人更听话,他们的身体会记住这种恐惧感,这里有个小技巧,下达的命令不要以“不”字开头,说“远离”的效果比“不要靠近”更有效。 “呵呵,感谢你的姓氏吧!” 风祥云面带讥讽,把刘昊像垃圾般随手一扔,这种小屁孩式的争斗根本没被他放在心上,但这事给了他一个讯号。 “刘家迫不及待想上位了?正一道和云海宗的斗争把云江城都卷入浪中了,真够麻烦的。” 这个念头在风祥云脑海里闪过,转瞬被抛于脑后,对他来说,这些争权夺势的戏码不过是地上的泥泞,远不如天上星辰之璀璨,而他等会要见的人,能帮他距离星辰更近几步。 …… 柳带河。 云泽的一条支流,横穿云江城池。 沿河而走,已见初春景象,风祥云穿过两条青石街,在一处僻静茶馆前停下,茶馆分两层,类似船形,上面一层的阁楼很窄小,阁楼上横着块陈旧木牌,上书‘湖风夜雨’四字。 来往的人并不多,不过这是玩珑老爷子的产业,他就图个清静地喝茶,也不靠它赚钱便是。 风祥云走进去,正巧见到角落里一人在座,桌上放了一盘鱼脍,他赶忙上前招呼,“柳先生早。” 柳先生名叫柳观湖,是湖风夜雨的说书先生,来云江城超过十个年头,早年行走江湖,知道很多奇闻异志,各地风土人情张口就来。 “坐,一起来尝尝。” 柳观湖招呼他坐边上,示意小二添了碗筷,还加了块鱼肉。 风祥云夹起鱼肉,轻轻咬下,刹那间一股苦味顺着唾液在口腔中炸裂,胃里的胆汁喜见同胞,统统站起来摇旗助威。 “哈哈哈哈哈!” 柳观湖见他小脸紧皱,不由怪笑起来,边笑边盯着他看,他解释道:“这黑脊有个别名,叫苦尾,如果打捞上来阴干三天之后再吃,就有种苦味,苦味越重,这鱼就越大补,好东西!” 柳观湖见风祥云没有别的反应,奇怪问道:“这你都不生气?你的病变严重了?” “嗯!”风祥云回了一句,“就像身体里被取走了什么,生不了气了。” 这也是他来找柳观湖的用意。 “那你还有别的情绪没?” “其他的情绪没什么变化。” 柳观湖松了口气,“还有情绪就好,全没了就没办法治了,对了,你色欲的烈度怎么样?” “我几天前看过红颜泪第十卷,发情的时间很固定,没什么偏差,色欲的烈度应当没变。”风祥云很严肃的回道。 烈度是柳观湖造的一个词,专门用来标记情绪的波动程度。常人很难对情绪有正确的认知,最多会有‘我今天比昨天更生气’这样模糊的认知,有了烈度这个词后,可以记为,我昨天生了一烈度的气,今天生气程度高达五烈度,这样会清楚很多。 即使如此,对情绪的标记也是极为困难的。光想想也知道,具体的烈度全部依靠人主观感受,根本没有统一的标准,难以量化。 几番谈论后,柳观湖和风祥云选取了色欲这个情感,阅读同一个作者的桃色书籍避免干扰,根据身体发情的时间来判断色欲的烈度,当然,为了不使一本书阅读太多,选用系列作品也势在必行了。 这个想法获得了阶段性胜利,为风祥云进一步了解自身的功法提供了契机,这,便是修行啊! 话说回来,柳观湖听到风祥云回答也略显迷茫,自语道:“怒意没了,色欲不损,听着像小黄书里的情节,什么破功法这么奇怪?” “算了算了,先吃鱼,等会再想。” 一言出,柳观湖瞬间从困惑中走出,变回了沉迷美味的老餮,招呼风祥云吃鱼,“你再尝尝鱼肚,要我说,云江城最鲜美的莫过此物了。” 风祥云向来是个好学生,最是尊重长辈,恭敬道:“柳先生先请。”然后观察他脸色。 柳观湖失笑,夹了一口吃下,示意风祥云跟上。风祥云没瞧出破绽舍命奉陪,入口却是清甜滋味。 “这尾黑脊,如果是当日打捞的鲜鱼,入口即化,甘甜柔嫩,如春日溪水潺潺而下,怪不得会让世人忘了它苦尾的别名。” “云江城千年人烟,风和日,山与水,都在这一筷之内,妙极妙极!” 风祥云在见怪不怪,柳先生如此忽生狂态已不是一次两次,如果上前问他在干什么,他则会用阴恻恻的语气感慨:“我在吃这座城的魂魄啊!” 城哪来的魂魄? “失态失态!” 柳观湖恢复原样,指着这盘鱼脍逗弄风祥云,“我问你个问题,黑脊刚出水,味道鲜甜;数日后再食,则是苦味,这盘鱼又苦又甜,怎么做到。” 介于刚出水和离水数日的叠加状态? 风祥云知道他在逗弄自己,只做不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柳观湖用筷子把鱼拨到两边,一脸笑意,“这盘菜取用两条鱼啊。” 第十四章 真相大白 柳先生最终也没有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但他给风祥云推荐了一处地方——鸿海阁。 鸿海阁是云海宗的藏书之处,伫立世间三万载,可以说比世上现存的绝大多数国家和宗派都久远的多。鸿海阁内典藏之多宛如天上繁星,浩如烟海、包罗万象,功法、秘闻、习俗、心得诸如此类应有尽有。 据传,阁内还收录了传说中九品之上的法门,只是无人证实罢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处地方能帮到他,那里一定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鸿海阁啊!看来不去不行了。” 风祥云暗叹着,开始默想诸事是否齐备。 一套换洗衣物,二十张清尘符。省着用可以撑半年,足够了。 一本日用的笔录,一本异域功法,三卷《红颜泪》。少了点,但带多了沉。 一张秦国的路引。这个未必有用,不过他还带了一柄三品的制式铁剑,配上他精湛的鹤形,不虚。 六百两银票,一些散碎银两。如果不够的话,以他气元十重的修为,可以借。 王府里也留了书信在桌上,先斩后奏! 风祥云看了看没有大的缺失,拿上包裹,径直赶往清平码头,那儿有船,他已经等不及去踏上向南的求道之路。 天空乌云渐积,云泽波澜诡谲,暴雨将至。 …… 王府书房。 风行烈靠在椅子上养神。 近来云江城的公文极剧增多,堆成半人高的一叠,风行烈乏力地看着公文,仿佛看见了漫天袭来的蛛丝,把他缠得动弹不得,恨不得一刀全数斩碎。 突然,门外传来了惊慌失措的杂乱脚步声,门开了。 风行烈被搅乱了困意,不喜地看过去,是大管家侯满。 侯满向来持重,做事谨小慎微,十几年没出过一点差错,这让风行烈心里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王爷,出大事了!” 侯满一进门就连忙跪在地上禀告:“风世子在汇源坊口遇刺身亡。” 风行烈陡然挺直了身子,瞪着他低吼:“具体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侯满老泪纵横,带着哭腔道:“差役来报,他们巡查的时候发现子言少爷他——他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噗!” 风行烈拍案而起,不,已经没有案台了,连同那些公文,在他一掌之下尽成碎末。 这些年他压下脾气,很多人都忘了他是从血水里杀出来的王位,他仍旧是罡气圆满,练就武意的武道宗师! “传我的命令,让路俭道封锁城门,一个人都不能放过,让余成化带上仵作去衙门候着,我马上赶过去。”风行烈面沉如水。 “是,王爷,马车已经备好了,在门口候着。”侯满恭敬一礼,起身离去。 府衙已是人心惶惶,衙卫都在压低了声音说话,生怕惊动了谁,他们一个个收起平日的懒散模样,颤颤巍巍,被叫到一声名字都要抖几下身子。 谁都能看出云江王发了雷霆之怒,如果风祥云在的话,甚至能清楚的看出,这份怒火至少有9烈度之高。 内室之中,数人围着一具青年尸体。 仵作在尸体上摸索一遍后,回禀道:“大人,初步观察,死者距离身死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身上只有两处伤,一处在胸口是掌印,一处在喉间,死因是气管被戳破窒息而死。凶手应该是习武之人,而且修为至少过了炼体一关,到了气元之境。” “死者胸口的掌印轮廓完整,从对肉身的破坏程度来看,不似武道真气,倒像是道家真气,可能是南方来人。” “气元境?”风行烈冷笑出声,“言儿自小修行我风家武功,拳刀技艺无不精熟,配合他气元八重的真气,便是气元巅峰的武者也不敢言胜,什么气元境这么厉害,能一招之内夺去他的性命?” “大人所言差矣。”仵作坚持道:“如果凶手有玄元境修为,贴身的这一掌就能摧断心脉,根本不用在喉间补一记。” 两人交谈间,一个精悍男子急匆匆赶入门来。 “余将军,可有什么收获?”风行烈问道。 余成化统属府衙,负责调理城民之间的矛盾、抓捕关押犯人,在云江城,这样的位置也会酌情授予将军的席位。 “下官查过了,风世子前去坊市是因为听说书社新进了一批书,临时起意前去购置,有可能是中途与人结怨。汇源坊最近来了一伙摊贩,修为不俗,可以试着从这方面调查。”余成化小心地观察云江王地脸色。 风行烈自从看了尸体后,就有些神思不属,表情莫名,他嗓音有些沙哑,“余将军,你帮我看一下言儿喉间的伤口,看看是什么路数,瞧仔细了!” 余成化心生疑窦,仔细查验留下的伤口,非拳非掌非指也非兵刃,他用手比划了下,忽然打了个冷颤。 “是什么伤?” 余成化迟疑道:“如果下官没看错的话,是闭口鹤。” 闭口鹤是鹤形拳的手法,专攻要害部位,云江城精通鹤形的人很少,只有两人。一个是城外白鹤观的吴老道,另一个便是风祥云。 风行烈忽然叫住了侯满,“侯管家,平时这个时候风恒逸在哪?” 侯满道:“王爷,二公子房间有个字条,我差婢女送您书房了,二公子说他要剑荡江湖,南去求道,让您勿念。” “勿念?”风行烈气得发抖,喘着粗气道:“我还在想谁能那么干脆利落,不声不响地在闹市杀了言儿?现在都解释的通了,兄弟阋墙,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啊!哈哈哈哈!” 几人听着风行烈大笑,全都把头埋在胸口,侯满跟随风行烈最久,知道他是怒极之态,更是不敢作声。 “余成化,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风行烈已是不顾仪态地斥骂道:“你们也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如鸟兽散,巧合的是,很快就有多人表示上午在汇源坊见过二公子,距离风世子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 至此,真相大白。 …… “什么?云泽被封锁了,船只不许行驶。” 风祥云满怀希望地来到清平码头,却得到船老大这样地答复。 船老大指了指被大雾笼罩地云泽,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开船,正一道发了通告,截至到4月2日,正一道都要在湖中开什么公审大会,用大阵把湖封了,想开也开不了啊!” “还有两天,那你们这——”风祥云看了下码头,各个船只都热闹非常,一副随时杨帆起航的态势。 船老大突然小声道:“公子,你要没什么事,可以提前上船,如果有什么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可以带上。” “正一道给船工每日每人十五个铜板,我这里给您个痛快话,您来的话我每天给您一钱银子,您每拉一个人,我每天多给您两个铜板,怎么样?” 原来都在混补贴! 风祥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挥手便走,耳边还隐隐约约传来船老大的疾呼声,“用餐还有福利可以谈啊,价钱真的不能改,全码头统一价啊!” 第十五章 死决 风祥云再次睁眼时,周围阴沉沉的,他从石床上缓缓爬起,静静地等待身体恢复活力。 这是一处牢狱,牢门上的栅栏是精铁所铸,刀剑难伤,周围没有别的摆设,只有遍地的灰尘和稻草相伴。 他盘坐在是床上回忆起这次的遭遇,以期从中找出线索,记忆疯狂的在他脑海里回溯。 昨日,他回到云江城南门,便被卫兵包围,一向对他和蔼可亲的余叔叔面无表情,半点情面都不讲地把他抓入死牢,云江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把他关到现在也无人过问? 突然,他隐约见到一束光,从牢外映入的微光。片刻后,有脚步声传来。 “小绿儿?你怎么来了?” 风祥云看清来人正是自己的侍女林绿儿,他惊喜出声,顿感一阵热流自胸腔散发,至后脑,头顶,被酥酥麻麻的感觉萦绕。即使淡漠如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名为感动。 这正是他还活着的证据,所以他一直在抗争,抗争那门吞噬情感的怪异功法。 他绝不会成为只顾修行的泥胎塑像! “公子,我带了湖风夜雨的鱼饼,是刚做好的。”林绿儿把食盒递进来。 “小绿儿,你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风祥云接过食盒,放在一边,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林绿儿又递进了水壶,“公子,府里现在都在传你弑兄夺权,还要勾结正一道打算弑父谋反呢,他们胡说!” 风祥云也不恼,问过事情的细节,笑道:“放心吧,这事不是我干的,余将军经验老练,肯定能发现事情的蹊跷,还我清白的。再说大哥死了,我是云家唯一的继承人,父王不会杀我的。” “你先回去休息,整理衣物,好好的睡一觉。我出去之后,云江城肯定不好呆了,正巧明天云泽解封,到时候你跟着公子我一起去云海宗吧!”风祥云小心叮嘱道。 “好啊!”林绿儿小脸微红,眼里泛着光,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急忙从怀里掏出个令牌,“我碰见苏管事了,他帮我进来的,还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他说以后把这个令牌贴身带着,不要丢失。” 一块姜黄色的碑状令牌,是云泽之中的无名道人所赠。 看着林绿儿的背影离去,风祥云摩挲着令牌,脸色登时变了,他刚刚说了假话。 林绿儿一说出他大哥被杀的细节,风祥云便知道,这桩案子破不了,不,或者说这案子已经破了,他风祥云就是明明白白的凶手,铁证如山。 而风行烈,他的父王,一定会亲手砍了他! 丁招财今年四十五岁,年轻时也做过江湖梦,后来家里使银子让他进了典狱,一晃十多年过去,每天重复的点卯、巡逻,也只有梦境里才能想象一下自己成了义薄云天的大侠。 “做什么大侠?”他老爹狠狠地给了年轻的丁招财一巴掌,骂道:“你看看这老宅这么破了,什么时候能换换?我跟你说,没钱、没权,大侠就是个狗屁!” “你以后在牢里干事,胆子要放大一点,常言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如果有什么贵人大官关到死牢里,你不要放过,从他们身上榨出的油水够平常人用十年的了!” “阿爹,我怕,他们要是出来了,那不得整死我。”他说。 “怕什么,牢里那个地方最容易生病,你弄点手段,让他们出不来不就行了?” 迷糊之间他打了个冷颤,一个少年正拍打着他的脸颊。 “醒醒,巡逻的时候打瞌睡可算是渎职,要受罚的。”少年如是说道。 愣神之际,丁招财什么也没有看清,什么也没有听清,鬼使神差地喊了句:“大侠饶命。” 然后他的意识化为黑暗,晕了过去。 风祥云收回手刀,笑道:“有点意思,梦里还想害我啊,可惜,我不是练武的,我是修仙的。” 四相更易法能调整骨头地位置,改变体型,只要他能跨过心中对法理的束缚,在死牢之中如履平地。 他去府衙洗了洗手,有条不紊地把鱼饼吃完,把食盒放进被当作证物的包裹,直奔王府而去。他冥冥中有种预感,今夜,在那里一定有他想知道的真相。 王府书房。 桌案重放了一张,风行烈披了件风衣,顿了顿,又把刀提上,龙行虎步向外走去,路俭道一身铠甲,在门口候着。 “走,一起去审审那个小畜生,瞧瞧他的心肝是什么东西做的!” 风行烈气了一整天,怒气冲冲,路俭道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风行烈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多年的沙场征战赋予了他极其敏感的警觉性。 王府太安静了,空气里甚至有一丝血腥味。 “俭道啊,等我一下,我回去拿个公文,真是气糊涂了。”风行烈不动声色的回身。 路俭道笑了,他缓缓抽出长刀,说道:“王爷想拿的恐怕不是公文,而是那把血鲨剑吧!” “俭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风行烈不解道。 路俭道的脸埋在盔甲的阴影了,夜色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得他讥讽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王爷思儿心切,做下属自然要尽心,我送王爷去地下和子言少爷团聚吧!” “对了,您的两房姨太我已经提前送走了,怕您没人服侍,我把王府的仆役都送过去了,不辛苦不辛苦,还有,我已经派人去送您小儿子一程了,估计能和您一起下去。” “勿念,勿念啊!” 说到最后,路俭道已是狂态尽显,大笑出声。 “侯满原来是你的人。他跟了我二十多年,我还没做王爷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就这么叛了?”风行烈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还是想不通,你我乃手足兄弟,过命的交情,当年你替我挡过冷箭,救过我性命。” “我也没有亏待你,我把全城的防卫都交给你了,你为什么背叛?啊?” “今时不同往日。”路俭道低声道:“我想要的,你不愿给,我只好问别人要,可别人要你的命来换,你还记得我曾向你求取过白虎七杀的后两式吗?” 第十六章 对策 湖风夜雨。 茶楼早已打烊,没有客人,二层的阁楼却灯火通明。 柳观湖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拉着二胡,口齿清朗:“各位仙灵,四路游魂,都请坐好。要说那云江城第一刀客之争,精彩绝伦啊,昔日之兄弟,今日之仇敌,刀锋相对,谁胜谁负,且听我细细讲来。” “话说那路俭道深恨风行烈久矣,但风行烈是何许人也?那风行烈是刀圣落长空的弟子,早已罡气圆满,炼出武意只差半步就要到胎元境界,路俭道不能敌,只能把恨意压在心里。” “但有一天,西薮宗盯上了云江城,暗中找到路俭道,正是干柴遇烈火,久旱逢雨露,因此产生了一场惊天谋划。” “为了躲避天武宗的天机测算,路俭道必须独自杀掉云江王,塑造出这是一场来自云江城内部叛乱的假象。” “风行烈近来武道入了瓶颈,操劳于政务,想借兵刃来提升实力,路俭道知道机会来了,他联合西薮宗挑了一把最凶悍的剑,借四海商行之手,转卖给风行烈,使他刀意不纯,又设计杀掉他的妻儿,动摇其心。” “先机被夺之下,风行烈渐落下风,败局已定。” 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丝丝缕缕围绕在茶楼满堂空座,如云如雾,催人泪下。 柳观湖沉浸在乐声中,长叹道:“这注定是无人见证的一场死战。” “兹——兹兹——啪” 弦断了。 半根弦弹出去拍在柳观湖脸上。 他皱着眉头,呆滞地看了二胡一眼,掐了一个手诀,二胡表面的蛇皮仿佛活了过来,不停疯长,断开的弦也缠在一起,两两依偎,又黏在了一起。 这是造化元功,专属于丹元境的手段。 二胡声又重新飘扬。 柳观湖又继续说道:”见证这场战斗还有一个少年,但这无关紧要,一个少年并不能改变故事的结局。“ “咔嚓!” 这回琴杆齐齐断去,柳观湖手中空留一截琴筒,他愣了愣神,暴起把琴筒掷于地摔烂,破口大骂:”日他姥姥的,哪个瞎几把改动天机,改改改,改个屁改!“ 他气呼呼地坐回椅子,胸腔不停的律动。 ”看官,别走啊,还有别的!别的!“ 他仿佛看到了有人离座,连忙把一地碎片收在怀里,用造化元功修好,又微笑着弹唱起来。 ”刚刚那都是小地方的破事,无关紧要,我们还是来听云泽之上的大战吧,话说那碧云涛和正一道水中交锋……“ —— 王府。 路俭道缓缓地抽出长刀,细细地擦拭着刀上的鲜血,仿佛在与过去道别。风行烈的尸体瘫倒在地上,生机已绝。 ”笃——笃——笃“ 本该安静的王府突然出现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少年背着少女一步一步的像这里走来,少年的眼神很冷,比这夜色更冷。背上的少女眼睛圆瞪,喉间尽是血迹,早已死去多时。风祥云把林绿儿的尸体放在一颗树旁,脑袋扶正,持剑与路俭道对视。 路俭道赞道:”你真是给了我太多的惊喜,但很可惜,你来晚了。“ ”我倒觉得来的刚刚好。“ 风祥云轻声道:”我见到小绿儿死不瞑目,就想着帮她合上眼睛,正巧撞见你路将军,更巧的是你的黑煞甲碎了,还受了伤,天赐良机啊。“ 路俭道笑道:”不错,今天是个好日子,所有的恩怨都会埋进土里。一切都会被了结,这种感觉太好了。“ 风祥云沐浴在月光之下,忽然身前变幻出六道身影,每道身影都使着不同的剑招,刺向路俭道身上不同的位置。他的寒潭鹤影在这生死关头又进了一步。 路俭道冷笑着,踏步扬刀,正是白虎七杀的起式掠天式,一刀斩出,血光盈天,空中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火焰纹路,这是血气炽热到极致燃起的火焰,六道身影还未接近,就被这火焰铸就的牢笼蒸发了。 ”雕虫小技。“ 路俭道此刻并不优雅,甲胄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缝隙中还有血迹渗出,这是和风行烈交战时留下的痕迹,但于此时此地,他尽显无敌之姿。 风祥云飞身掠起,直奔侧边房室的屋顶,这两下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不由让他感叹当初没有学错武功,鹤形跑得比谁都快,这是他唯一能和路俭道一拼的地方。 站定。 风祥云突然使出道诀,身前凝出三根浅蓝色的水箭,向路俭道飞去。 ”这手又如何?“ 风祥云修行的道派功法,自然也会一些低阶术法,这是二品水箭术,以流水为矢,威力能及得上耕地老农的全力一拳,三根水箭便是足有农夫三拳之力! 路俭道经验老道,却是躲也不躲,任由水箭拍打在脸上,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静静地看向风祥云,面无表情,”四品以下的术法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怎么,风公子黔驴技穷了?刚刚那么大口气,要杀我做祭奠,怎么连靠近我都不敢?“ 风祥云当然不会靠近,在无法抵抗罡气的情况下,别说短兵相接,靠近三丈就必死无疑,什么剑技都是空谈的笑话。 听到他的讽刺,风祥云反而顺势坐下,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刚睡了一大觉,吃饱喝足,精力旺盛。倒是路将军你呢,谋划这事费了多少心神?几日没有睡安生觉了?“ ”听说受了伤的人容易疲乏,路将军你能撑多久?一整夜?一天?还是两天?“ ”咱们就这么边打边聊,叙一叙旧情,岂不美哉?“ 风祥云边说着边随手使出道诀,农夫三拳向下飞去,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在水箭之上贴了张符咒。 路俭道并没有被迷惑,他小心的挥刀斩开,无事发生。 ”一品清尘符?“ 他自然也认出了这张符,随即脸色都变了,他明白了风祥云的用意。 清尘符当然没什么威力,用脸接也不会受伤,但如果风祥云用了别的符咒呢?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分出精力不能休息,风祥云猜的不错,他已经乏了,志得意满的畅快感正在散去,身体在不断地催促。 路俭道知道他必须尽快解决这场意外的战斗,不然被耗死当场不是一句空话。 很快他想到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