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昱》 卷一 惊眠 序章 强者之灾,天元城的最深处。 荒芜破败,阴暗冰冷。 排气口的水雾凝聚成水流,蜿蜒盘踞在墙壁上,缓缓而下,在这个石室里肆意蔓延。 “呲~” 阴影捂住的角落里,两团紫色火焰忽闪忽灭,污水刚刚聚拢就被蒸发殆尽。囚犯轻轻扭动着身体——如毒蛇般缠绕全身的锁链几乎将他吞噬,活动已成为奢望。 这里是天元城的禁地,没有丝毫生机的,扼杀一切力量的绝望之地。 他在最底层,有十二重阻隔和几百道机关限制将他与外界隔离,这种待遇在天元议会掌权的整个历史长河里都前所未有。 石室里的空气开始浑浊起来,让人窒息的腐败恶臭升腾而上,他却似乎浑然不觉,甚至浮起一丝笑容,刀锋般一抹而过的嘴唇也有了血色。 一种让人牙根发痒的尖啸由远及近地传来,像是刀片刮擦瓷器,渐渐地成为轰鸣。 异响余音散尽,地狱之门透出久违的光亮。 泛黄灯光透过一个人影射进昏暗狭小的石室,落在囚犯身上,照出他苍白的脸庞和如凝固的血液般贴在额前的暗红色碎发,以及不该出现在这种绝境的,一如享受午后阳光般地慵懒神情。 光亮里的轮廓微微皱眉,呼吸戛然而止,战场上的修罗之血同样是污秽,沾染的却是荣耀和功勋,而这里,只有洗不净的罪恶和侮辱。他微微抬手,光晕流转的银白色长袍鼓动飘扬,风流涌动四散,从整个石室里席卷而过,自他身后倾泻而出。 “感谢护法的恩赐,光明永远与您同在!”囚犯的笑意更浓了,一脸满足地享受着难得的清新。 “议会的决策我无法苟同,作为回报,你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整个天元议会只有两个人能肩负十二星护法这个称号,而这个占据其一的男人居然默认了一名阶下囚的调笑,如果传出去恐怕要跌破无数人的眼球。可他只是好整以暇地负拢双手,俨然一副洗耳恭听地认真姿态。 “喂,你不是真的以为我要对你感恩戴德了吧!” “难道不是么?” 位高权重的议会护法和罪孽深重的特等囚犯,诡异的针锋相对。石壁上的污流还在流淌不息,聚拢又蒸发,升腾的恶臭持续充盈,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银袍护法忽然深呼吸,尽管那股让他无法忍受的气味再度迎面而来。 “我很遗憾,炽煌。”早已在战争中磨砺到心神坚韧的护法沉重地叹息,他想起那个如东升旭日般的姑娘,从无助到绝望地空洞眼神,审判之刃刺破她的晶莹皮肤流淌出的灼热鲜血,以及守护图腾被搅碎的凄厉惨叫。 “我救不了她,我无能为力,那是不可宽恕的罪孽。”他扬起脸,浓重的污秽加身,有种错异的救赎感,恍如他身怀罪恶。 “与你无关,千藏。”炽煌收起笑容,故去的悲痛过往,沉淀而不愿启及,“小艾是个不怎么听话的孩子,生命本就脆弱,死亡降临时无法抗拒,这笔账没法算,也算不清。” 全名叫做风千藏的护法走近蹲在炽煌面前,长袍下摆染上一层斑驳污渍,他盯着囚犯的双眼,一字一句说:“不,必须要算,你是议会的功臣,本该在大殿被授予无上的荣耀,而不是在这里与黑暗共存,所以,告诉我,你杀了那个利用小艾的修罗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承认过夜之扬是我杀的!”炽煌将身体探前,缠绕全身的锁链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蚯蚓一样的奇异铭文散发出隐隐约约的圣洁光芒,他伏在风千藏的耳旁,轻声说,“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扭曲了……” “关于那个孩子,议会已经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了!”风千藏说。 炽煌的眉头皱起又舒展,悠悠轻叹。 “最终还是要走上这条路啊!” 正午的烈日高悬在天元城的正上空,光亮得刺眼。 无尽的灼热在风千藏的身前扩散,他跌跌撞撞地退到石室门口,以往的平静严谨消失无踪,只有焦急和惊怖。 “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赶快停下”他失声大喊。 炽煌此刻置身于一片紫色的汪洋中,狭长的眸子里迸发出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而困住他的锁链正在疯狂地蠕动收缩,铭文光芒大盛,刺破了所有角落隐藏的黑暗。 “有一点你说对了,千藏,这里对于我来说的确很糟糕!” 污流和恶臭在浓烈的灼热中顷刻间被净发,斑驳曲折的痕迹像来自地狱之手的绘图,狰狞地张牙舞爪。热流从风千藏的身旁掠过,一往无前地冲向出口。 石室里光芒散去,枷锁重归平静,生生勒进囚犯的血肉,而那具躯体垂着头,眼里早已没了丝毫光彩。 风千藏望着壁灯摇曳的幽邃长廊,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险战,满脸颓然。 议会军事大殿,阳光透过穹顶,折射出花瓣般的琥珀色光影。 享誉议会最高荣誉和权力的王斜靠在紫耀石基座的龙木雕花椅上,金玉王冠下是一袭垂肩银发,以及一张和喜怒哀乐绝缘的脸。 他的手里捧着一本兽皮鎏金的典籍——《醒世》。 修长的手指拈着书页轻轻翻过,一种异样的灼热令他微微一顿,来去匆匆。而他总算勾起一丝冷笑,指尖从一行字上轻轻滑过——“杀戮起始于力量,掌控是为了救赎。” “一派胡言,那么让我看看,你能逃到哪儿去,又或者,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惊喜呢!” 价值不菲的典籍被轻轻抛起,世界被对折,它在一团耀眼的白光中消失殆尽。 卷一 惊眠 第一章 夜乱 星镇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平静。 自从炎族经历叛敌之乱被天元议会以雷霆手段打压以来,这个在大陆版图上仅有一个地名标识的小地方就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混乱衍生秩序,而天平已经倾斜。一旦入夜,除了那些喋血为生的黑帮势力敢肆无忌惮,寻常百姓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祈祷明天的太阳还能照常升起。因为他们无法预料,会不会在下一刻就有某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把自己从被窝里拖出来,砸死在家门前的青岗石阶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比起这个,平时市井间脍炙人口的修罗妖灵传说简直要可爱得太多。 小镇的东部,远洋港口。 月亮沉入浓云,海风裹着腐烂海兽尸体的恶臭穿过海湾里成排静卧的货船,呼啸如同恶鬼的嘶鸣。 这里是谁的地盘,整个星镇无人不知,黑鲨鱼的凶名,是可以用来给小孩子止啼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敢于挑衅我的人,我不介意多几个笔筒和几张地毯,只要你的腿骨足够粗壮,皮肤足够结实。“ 扯阎王爷的胡须,只有没脑子的家伙才敢这么做。 而这样的家伙,此刻就有两个。 囤货仓库正对的小巷里,两道瘦小的身影缩在废弃的手推车后面。深夜觅食的绿毛鼠四处乱窜,猩红的眼珠在黑夜里散发着欲望的凶光,它们丝毫没把这两个“雕塑”放在眼里。 “大……大牛,它在嗅我!” 身位靠后的少年死死盯着围着自己打转的几只绿毛鼠,鼻翼上渗出汗珠,白净的脸上满是焦惧,他轻轻碰了下身前正在全神贯注打探仓库大门的同伴,小声地说。 “别动,蠢货,你想死么!不过几只畜生而已!” “可是……” “闭嘴,我现在后悔了,带你来真的是个错误。”叫做大牛的少年透着一股子彪悍,咬着牙低斥道,但他还是从手推车上拆下一根松动的木条,替害怕的同伴赶走恐惧来源。绿毛鼠嘶叫着逃窜开,两个小家伙立即屏住呼吸,极力掩藏自己的身体────仓库大门口的岗哨已经有所警觉,符能灯直射进狭窄的深巷,就像是阎王的目光扫过,死亡的审查错开了阴影。 “嘿,伙计,怎么了?” “哈,没事,几只饿疯的老鼠。” “打起精神,下批货马上就到了,可别出什么差错。” “还有不长眼的人敢打咱黑鲨帮的主意?” “这话你最好咽回肚子里,除非你觉得活够了!” “嘿嘿,那是那是……” 巷口的声音回荡而过,灯光暗了下去,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才悄悄松了口气。头发有些微卷,皮肤黝黑的大牛狠狠瞪了一眼畏畏缩缩的同伴,磨着牙说:“该死,看你干的好事。” “如果不想被吊死在桅杆上,接下来你就给我乖乖的。”他继续探着脑袋小心观望,至于胆小的同伴,他可没那个闲工夫去安抚,事实上这个在孤儿院有些“与众不同”的家伙,他一直不怎么待见,爱干净又守规矩,还能认得小人书那些让他一个头两个大的文字,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哥儿的模样,如果不是某一次他打碎了老院长私藏已久的陈年老窖而这个家伙很讲义气地站出来帮他分担错误,他绝不会和对方有半分交情。 “我觉得……”公子哥儿唯唯诺诺地开口,“我们不该这么做,黑鲨鱼会剥了我们的皮,我听到别人说过,小孩子也是一个样。” 大牛的胸腔里腾起一股怒气,回头盯着因为心虚而低下头的胆小鬼,狠狠道:“你就是个软蛋,扫把星,我就应该单枪匹马,你要走就赶紧的,不过在那之前,你最好祈祷明天还有饭吃,不仅是你,还有朵儿,小宝,青蛙他们的!” 白皙少年涨红了脸,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隐隐的生疼。 “听着,池昱。”大牛泄了气,稚气未脱的脸上爬满疲惫和忧伤,“你是咱们当中唯一有个像样名字的人,大家都羡慕你,所以你别像个孬种一样让我看不起你,老头子不在了,我们只能靠自己。” 他顿了顿,有些泛红的眸子里闪着狠厉:“今晚只是讨点利息,这个仇,我迟早会报,我发誓” 就在一个月前,镇子上唯一不惜倾尽家财收养流浪儿童的邓老头上了黑鲨鱼的船,之后再没出现过。孤儿院里小一点的孩子都不懂,但他知道,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根本不明白怜悯和善意是什么东西。 池昱轻轻握住他的手,下定决心地点点头。 远处港口波涛汹涌,一浪接一浪的拍打着船群,船檐悬挂的油灯不安地摇晃着,犹如一双双吃人海兽的眼睛,夜晚,开始不平静了。 “呜呜” 海湾里响起刺耳的笛鸣,灯塔的灯光从海面折回,水手们的吆喝声在呜咽的海风里此起彼伏。没多久,一辆接一辆的手推车载着捆绑严实的板条箱从渔民开工的屠宰大棚经过,缓缓推向囤货仓库的大门。 “来了”大牛低呼一声,两名少年趁着黑鲨帮的喽啰们交接的档口,猫着腰钻出巷子,绕进屠宰大棚和加工车间的夹缝里。在他们十几米远处,黑鲨帮的喽啰正在有条不紊地卸货,板条箱和酒桶渐渐堆砌成山,卸空的手推车被随意搁置在一旁,成为绝佳的掩体。 最后一批货卸完,劳顿大半月的水手们扯着嗓子进城准备寻找乐子,剩下十来个轮守的打手开始往仓库里搬运货物,谁也没有发现两团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手推车后面,离装满异地奇珍的板条箱仅有一线之隔。 大牛强压住心中的紧张,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柄反复打磨得锃锃发亮的匕首和一支握把被烧焦的起子,他匍匐着钻过车底,回头示意池昱注意打手们的动向,衬衫下摆勾着一根麻线,另一头握在池昱手里,一旦发现不对劲,他就会得到提示。 “加把劲儿弟兄们,时候不早了,拿出你们在娘儿们肚皮上卖力的功夫。”领头人的嗓门像一口敲响的洪钟,震得池昱心惊肉跳,握住线头的手也忍不住地颤抖。 大牛半蹲着贴靠在一排板条箱上,目光锁定旁边一个单独的箱子,手法娴熟地割开包裹的兽皮,露出两块锈迹斑斑的门轴。他吞咽一口唾沫,紧张和兴奋使他口干舌燥,而战利品近在咫尺。他手中的起子旋转翻飞,一颗颗螺丝被褪在手心,只是一会儿工夫,两块门轴就静静地躺在他脚下。 这个板条箱被堆积有一人高的酒桶挡着,他只要手脚麻利一点,就能在那些刽子手搬到这里之前得手,等到他们发现时,他和池昱早已经溜之大吉了。 大牛轻轻揭开盖子,一抹金色的余晖跳入眼帘,他立刻兴奋得颤栗起来,几乎要大喊出声,这样的东西,随便捣腾几件,就足够孤儿院的伙伴们吃喝几个月了,而他在没被收养前混迹于市井,有的是办法脱手。 “大……大牛……”身后突然传来细微颤抖的声音,大牛的心跳停止了半拍,浑身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我知道总有人对我心怀不敬,却没想过是你们这样的毛头小子,不过,我的收藏品里恰好缺少这样的艺术品呢。” 另一个阴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让大牛如坠冰窖。他艰难转身,一个高大的阴影横亘眼前,海兽一般的眼睛微眯着,遍布刺青的皮肤下血管虬起,暗金色的龙鲸皮大衣随意披在肩头,桅杆一样粗壮的手臂拎着瑟瑟发抖的池昱。 他认得这个人,这一个月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该下地狱的男人。 “黑鲨鱼……”大牛的声音也嘶哑了起来。 忙碌的打手们发觉到异动,看清黑暗里的主角后一个个恭敬的排成排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黑鲨鱼咧开嘴,露出一个阴冷笑容,左脸上蛛网般的刀疤挤作一团,狰狞可怖。 他扫了眼噤若寒蝉的手下,故作嘲讽道:“瞧瞧,这样的杂鱼,在老子的眼皮底下,在你们这些废物的跟前,也敢……” 他还没说完,眼里就迸出一丝异样的光彩,原本该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的小男孩朝他冲了过来,宛如一只伺机已久的猎豹,泛着冷光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刺向他的小腹。 黑鲨鱼微撤一步,亡命四海这么多年,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偷袭对他来说,还造不成任何威胁,只不过他低估了对手的本事和决心。大牛一击落空,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灵活派上了用场,脚下借力,躬身向上,匕首折回划向黑鲨鱼拎着池昱的手臂。 黑帮老大不得不扔了了手里的累赘,颇有兴趣地望着这个机灵的少年,而大牛则露出一个得逞的满足笑容,飞蛾扑火般撞进黑鲨鱼的怀里,手中匕首毫无章法地乱挥乱刺,大喊道:“快跑,你这个倒霉蛋!” 池昱打了个机灵,摔在地上的屁股还在火辣辣的疼,求生本能激发了他的运动神经,手脚并用地逃向码头,转眼就隐没于黑暗中。 只是当作游戏的黑鲨鱼铁青了脸,手掌从刀光的缝隙里穿过,死死扼住小男孩的脖子。 竟然被放跑了一个!他感觉脸上有隐隐的火热。 “把这小子给我吊起来,另外,跑掉的那个,如果抓不到,你们就等着被我做成笔筒吧!” 打手们面面相觑,这些冷酷刻薄的家伙在臭名昭著的同时早已忘记了何为警惕,黑鲨鱼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让他们不寒而栗,于是蜂拥而出,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 逃脱的少年一路狂奔,海风灌进他的喉咙,凝成一坨冰冷的恐惧堵在胸口。身后的咆哮声不绝于耳,马蹄乱踏般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逃不掉的!”他绝望地想到。 大牛疯狂的举动透着一往无前的坚定,这让池昱觉得很愧疚,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累赘,而现在,连以命换命也即将化作乌有。石板路在多年的风侵雨蚀下变得高低不平,池昱脚下一顿,勾到一块凸起的石板,狂奔的前冲惯性将他撂倒在地。 不过几次心跳的时间,死亡的利爪就逼近到身旁。 一个独眼打手舔掉嘴角的唾沫,狠狠咒骂了几句,伸手扯住池昱的头发硬生生提起来,而他还没来得及检视战利品,浓墨一样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道赤光,远比节会时的烟花还要绚丽夺目。 赤光在半空中爆裂,像一朵火焰勾勒的莲花怒放,一团黑影裹着残留的火舌跌落下来,撞上大道旁的屋顶,瓦片和碎木噼里啪啦地迸飞四溅。黑影急坠落地,翻滚缓势后箭矢般冲射过来,海风被搅动成急流,黑袍猎猎作响。 独眼打手惊骇得下意识松了手,池昱只看到斗篷下露出半截尖俏的下巴和抿成一条细线的嘴唇挂着触目的血线,然后领口一紧,视线里的景象飞速远去,那群穷凶极恶的打手七零八落地倒在一旁。 黑影起起落落,最终止步于码头。 吊卸重物的绞架顶端站着一个男人,他抱着双手,仿佛静候多时。云层浮动露出半边皓月,清冷的月光映出他的身姿,红衣红发,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区区妖灵,也敢踏足天元!”他居高临下,目光移响池昱,语气有些嘲弄,“这就是你的筹码?可笑,你以为这里是玄武洲还是苍龙洲?” “这里是朱雀洲!炎族的领地!”他的声音高亢起来,振聋发聩,“牺牲是每个子民都应有的觉悟!” “妖灵”,“炎族”,池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词汇。老院长还在的时候,孤儿院的小伙伴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饭后围着他,听他讲一些奇闻异事。星镇实在太小了,所以当幽冥大陆和天元大陆四洲一城以及没有种族之分的遗忘之地,这些从未接触过的认知从老院长口中娓娓道来时,小伙伴们总会流连忘返。 炎族,朱雀洲的守护部族,有着天元大陆最骁勇的战士,他们掌控火焰的力量,焚烧一切罪恶。早在战乱时期,议会军的先锋团,炽热的力量不容抗拒。而妖灵,是自大陆历史记载以来就与天元议会分庭抗礼并意图吞并的幽冥大陆上的土著,山精野怪修炼化形,附属修罗,嗜杀成性,阴险狡诈。 在重重浓雾笼罩的土地上,盘踞着不为人知的邪恶,可这是听说。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 命运仿佛和池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黑鲨帮打手的狰狞面容还没从脑海里淡去,传说中的妖灵之手又降临到自己头上。 黑袍妖灵的身体颤动着,发出抽气一般的低笑:“说漂亮话一直是你们天元人的特长?可比你的火厉害多了呢!” 尖锐的嗓音,像是不堪负重的滑轮被缆绳扯动。绞架上的男人被彻底激怒了,足以支撑吊起上千斤巨型海兽的四角支架在他的怒火下分崩离析,赤色的火焰蜕壳般转变为幽蓝的颜色,在他的手掌中不安地跃动。 “火焰给予人们温暖和光明……”他复述着部族守护图腾的祷词,算是给这个不幸落入妖灵手中的小家伙超度,而使命和职责所在,必须驱除一切阴冷和黑暗。 蓝焰妖异瑰丽,灼热的气浪涟漪般荡漾出来,黑袍妖灵失声尖叫:蓝炎!该死的!你是八星!” “钓不到大鱼,也就不必隐藏了,所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下那个少年,容你再逃一刻!” 池昱已经无法顾及突如其来的拯救,后背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像是千足虫窸窸窣窣地顺着脊椎爬上来,那东西撕咬开他的皮肉,钻进身体里游弋,最终来到心脏的位置,然后是一瞬间剧烈的绞痛。 池昱的脸色惨白,几乎痛到窒息,本能的呼喊变成了断断续续抽气,耳朵里轰鸣不止,唯有清晰的律动拍打着神经,那是心脏鼓动的声音。 “嘿,是么?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样子真让人火大!”短暂的惊慌后,黑袍妖灵冷笑着将手里的少年高高举起,“可惜啊!现在晚了,瞧,它活了!” 普通人的眼睛无法触及之处,一丝丝绿光从城镇中蔓延过来,汇聚于少年的心口。 “牵命母虫!” 红发男人脸色大变,身旁的火焰搅动翻腾,无法抑制的愤怒令他颤抖起来。 “王八蛋!”他的牙齿仿佛也要咬出火星子,“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洗刷你的罪恶!” 黑袍妖灵的笑容变得戏谑,继而猖狂的大笑。在抗争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牵命母虫是幽冥大陆最为丧尽天良的手段,子母虫相互牵扯,无子无母,母亡子亡。子虫数以百计,母虫独一无偶,最初开阔疆土的时候,修罗王室以此来镇定一方,留守的大小官将以心头精血寄饲母虫,子虫饲于民众中。官将若死,满城皆亡;官将若逃,母虫反噬。 这种虫子繁衍极难,如今在时间的冲刷下,早已所剩无几。 即使被迫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黑袍妖灵任然没有掉以轻心,如果是面对另外几个氏族的人,只要这个少年还在自己手里,他相信就算把尖刀一寸寸推进对方的胸膛,那些愚蠢的家伙也不敢妄动一分,但眼前的人是炎族。 在传说中的那个人的带领下,天元议会的正义已经被灼烧得有些扭曲了。 “现在我要走了,你有意见么?勇士。”黑袍妖灵歪着脑袋,讥诮的问。 回应他的是向两边喷薄而出的烈火,青石板上一遍焦黑,黑鲨鱼的货船被撕扯成碎片,一声声惨烈的嚎叫和扑腾落水的声音交织演绎着不可言的愤怒。 黑袍妖灵开始撤退,朝着海湾走去,要逃离这场追杀,大陆已经不能再待了,只有去那个地方。 池昱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走向末路,挣扎着冲红发男人大喊:“求求您救救我的朋友,他被黑鲨鱼抓住了,会死的,那些恶棍只会杀人,求……求求您……那些人都是坏人……”到最后已是呜咽。 “真恶心!给我闭嘴,你这小杂种!” 妖灵挟持着人质跳上一艘小船,驶向大海的深处。 港口的爆炸惊动了黑鲨帮的喽啰们,一群带着鱼叉和砍刀的汉子冲杀过来,很快就将外来客团团围起来。 “他妈的!你是什么人,爆炸是不是你弄的!” 炽渊此刻非常烦躁。他早已收起异火,但胸腔里那团怒火火仍旧澎湃不止。他走向领头的,沉声问:“黑鲨鱼在哪里?” “嘿我操你妈,你……” 领头打手刚举起手中的刀,一片苍蓝就将他整个吞没,从活生生的大汉变成焦臭的尸骨,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 “我问,黑鲨鱼在哪!” 炽渊声若惊雷,他已经失去耐心了。 卷一 惊眠 第二章 拯救 黑鲨鱼是个暴徒,但时不时也会装一装上位者该有的气度。 他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少年,皮肉上交错的血痕使得那双漾着憎恨和倔强的眼睛显得格外出彩。星镇是他的天下,敬畏和臣服是死战得来的战利品,但他很清楚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倒台,手底下那群家伙同样会将这一切奉献给踩着自己尸骨上位的人,他们有凶性,却没半分血性。 所以他开始用带着欣赏的目光去审视触犯自己的少年,这样的苗子,如果能够驯服,将会是一个得力的副手。 港口那边似乎有一些动静,可黑鲨鱼不以为意。他相信有人会偷偷搞些小动作,但绝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挑衅自己。 “好了,我有我的规矩,惩戒只是要让人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黑鲨鱼笑了笑,敛去几分凶恶说,“但我也不是蛮不讲理,我手底下的人做的都是卖命的活儿,可他们依然愿意跟着我,为什么?因为赏罚分明素来是我的宗旨,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完全取决于你的态度。” 他顿了顿,俯下身去,以显得自己更有诚意一些。恩威并施这种手段,对一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来说,最容易种下下所谓忠诚的种子。 “那么,敢跑来打我的主意,你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财富,权力,只要你想要的,将来都不是问题,不过前提是……” 一口血痰打断了黑鲨鱼的生动发言,大牛面露讥讽,以及毫无掩饰的刻骨恨意。 黑鲨鱼偏头堪堪避开,候在一旁察言观色的打手立刻表露自己的忠诚,皮鞭疾风骤雨般倾泻而出。 “太过于刚烈就毫无作用了,生命可是很宝贵的。”招募的结果很不愉快,黑鲨鱼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把他的皮剐下来。要完整的!” 无法抑制的哀嚎,更似于歇斯底里的咆哮,大牛双眼血红。曾经还流浪街头的时候,他就受够了皮肉之苦,饱尝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艰辛滋味,直到遇见邓老头。这一刻的疼痛,将他所有的温存记忆撕成碎片,几乎想要放声大哭,但他不能露出哪怕片刻的软弱,在这个该下地狱的黑帮头子面前。 打手停下鞭打,裂开嘴露出病态的癫狂笑容。这个被改造过的审讯舱里应有尽有,总能满足他变着花样的折磨人,但他最期待的还是生剐这一项,他的手法比屠宰了几十年海兽的老渔夫还要娴熟。 锋利的刀片浸泡在高度烈酒里,能加倍放大受刑人的痛楚。打手舔着嘴唇,准备开始表演了。 甲板上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黑鲨鱼皱起眉头,一种久违的危机感让他很不舒服。在寻常人中,强悍的体魄和战斗厮杀磨砺出的气势能给人带来威慑,但他体验过更为纯粹的压迫,在享受霸权的同时也在担心着某一天的到来。因为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轻易摧毁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以及,他的脑袋。 “拿上你吃饭的家伙,没准儿有麻烦上门了!”黑鲨鱼瓮声道,然后拎起一把尖刀,裹布握柄上浸染了无数背叛者的心头血,算得上是一把“凶兵”,能让他的内心稍稍安定。 屠夫打手有些不明就里,黑鲨鱼不再理他,将舱门锁死后,贴耳打探着外面的动静,如果只是一点小事,会有人前来通报。反之,船腹入口处把关的是他的最得力打手,在这个未知的危机到来之前,还要经过他们的手。 于是他听到了部下的怒骂,随后戛然而止,像被人突然掐断了脖子。 黑鲨鱼的呼吸一下子抽紧了,混到今天这个地步,除了敢卖命,还要有对于无可抗拒的危机的灵敏嗅觉。他立刻冲向窗口,即便夜里的海水能冻僵他的骨头。一阵剧烈的判木之音在他的头顶炸响,鲨鱼号的上层像一片破布一般被撕裂,仿佛有一只巨爪的指甲划过,四周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甲板上的喽啰门见了鬼般嚎叫着抱头鼠窜,纷纷跳海逃亡。屠夫打手常年被药物熏蒸,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幻境里,有些惊讶但毫无畏惧。一点坟场鬼火般的荧光悬浮在他的身前,他伸手抓去,于是像一团棉絮碰到了火星,呼一下燃烧扩散,惨烈的哀嚎刺破夜空,一如曾经在他刀片下回响的悲鸣。 黑鲨鱼艰难地看了眼同样悬浮在身前的萤火,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炽渊轻飘飘的落进船舱。眼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伤痕累累,仰着头看他,有错愕和惊惧,但可以看出,在这之前,这孩子一直在抵抗着折磨。 “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炽渊柔声说,然后竖起大拇指笑了笑,“你很了不起!” 皮肉上的疼痛近乎麻木,心却在此刻温暖起来。大牛撇撇嘴,眼泪终于无可抑制。尽管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但这种温暖的感觉,就像当初邓老头对他伸出手的那一瞬。 黑鲨鱼心如死灰,从天堂到地狱就跟做梦一般,他已经无暇思考没爹没娘的孤儿为什么会和这种大人物有瓜葛,过了那个血气方刚不顾一切拼命的时代,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怕死。 “大……大人,请饶我一命,我愿意付出一切!”黑鲨鱼发出摇尾乞怜的低吟。 炽渊没有理会黑鲨鱼的哀求,他解开捆绑大牛的绳索,将一丝丝温养身体的气息送入少年的身体,然后从一旁的器械盒里拣出一把锥子,递到少年跟前。 “小子,对于罪恶,”他说,“只要你有一丁点怜悯和软弱,你就死到临头了!” 尖锥泛着冷光,大牛毫无犹豫地接到手里。他一步步走向恶贯满盈的黑帮头子,步伐踉跄,手臂也在止不住的颤抖。他曾经失手杀过人,是一个妄图强暴他的醉鬼,被他用玻璃片化开了脖颈。那个时候他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在懊恼和忏悔。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的意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黑鲨鱼表情狰狞,继而绝望和恐惧。在他想要鱼死网破暴起伤人时,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他只能转动着眼球,嘴里发出呜呜的哀咽。 “你杀了老邓!”大牛举起锥子,然后狠狠扎进他的胸膛。 “所以我绝不放过你!” 黑帮老大睁圆了双眼,神采逐渐涣散,那点漂浮的萤火落在他的身上,熊熊燃烧。 大牛感觉自己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他疲惫不堪,恨不得立刻就能闭眼休息。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做。 “非常感谢您,大人。”他努力地支起身子,向炽渊伏拜道。 炽渊点点头,轻轻将少年托起。他身形一跃,带着少年从船腹的巨大豁口中拔地而起,转瞬便落在了仓库房顶。整个港口此刻混乱不堪,黑鲨帮的喽啰们疲于逃命,嘴里高喊着鬼神现世,什么秩序和效忠全都抛在了脑后。 “你还好么,小子”炽渊问。 “我…………”突然的凌空飞跃吓傻了大牛,以至于本来想回答却变成大口的喘气,哪怕脚底落实他仍然心有余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真厉害!”他拍拍胸脯,发出由衷的赞叹,然后仰起头问,“您是阿昱的亲人么?是他让您来救我的吧,他现在在哪儿呢?” 炽渊神色微僵,他大致能猜到两个少年背后的故事,而那个被妖灵掳走的小家伙注定奔向死亡,最终埋葬在大海深处的某片珊瑚礁里,此生永无相见之日。 他不得不编为此造一个谎言。 “是的,他现在已经被家族的人带走了,很安全。” “我就知道那家伙不是普通人,”大牛扬起一个笑脸,“又好看又干净,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的。” 炽渊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突然产生一个热切的念头。 “你想不想跟着我去修行,让自己变得很强大。”他蹲下身直视着大牛的眼睛问道。 “我……”大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从脑海里闪过,他眼里的神采便黯淡下去,长呼一口气道,“不行的,我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 虽然恶霸头子已经殒命,但小镇并不会因此就太平,孤儿院的孩子们没法离开他,独自熬过一个个冰冷的黑夜。 “真的非常感谢您!”少年再次伏地,诚恳的叩首,除了这个,他实在无以为报。 “听着,小子”炽渊将他扶起,一字一句道,“强大不在于你能得到什么,而是你能守护什么!” 即便是饱经战阵,见惯了相濡以沫和生离死别,炽渊在此刻也被触动到内心的柔弱。他拉开衣襟,将脖颈上火焰模样的挂坠扯下来放到少年手里。对于外族人来说,这是一个极其珍贵的名额。 “拿着这个,以后到炎城来找我,现在,我陪你回家。” 少年摊开手掌又攥紧,仿佛握住了此生宿命。 卷一 惊眠 第三章 幻梦 海水像一面阴沉的镜子,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小舟的轮廓,偶有微风的低语。 这是一艘无帆轻舟,狭长而逼仄,无棚无舱,通常被渔民们用来在浅海捕捞虾蟹,哪怕是最胆大的水手也不敢用它来挑战大海。池昱曾经听老院长描述过大海深处的凶险,就连重桅货船那样的庞然大物也轻易就会被撕成碎片。诡谧的背后往往隐藏着灾祸,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平静的夜晚,总会让年轻的水手掉以轻心。 他缩在船尾一角,盯着雾气蔼蔼的海天交界处,祈祷着那后面没有正在到来的飓风和惊涛骇浪。 黑袍妖灵从离开港口后就将池昱视为无物,他以手掌凌空击水操控着小舟前行,速度比风帆鼓满的快船还要迅疾,行驶很长一段后才会停下来休息。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池昱已经见怪不怪了。 妖灵显然依旧高度警惕,时不时就会回头观望港口方向,哪怕黑幕尽头只能看到萤火虫般大小的零星光点。 四周全是海水,夜空中厚厚的阴云时不时便遮星闭月,死寂一片,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池昱的恐惧渐渐平复下来,他不敢发出多于的声音叨扰那个传说中会吃人饮血的妖灵,但他又冷又饿,终于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朦胧之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惶恐将池昱惊醒,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将他的心脏捏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变成一团稀泥,然后他清晰的感觉到那个钻进自己心脏的鬼东西在不安分的爬动。 他吓得叫出声来。 黑袍妖灵终于注意到了池昱,他掀开斗篷转过身,露出一张奇特的脸。他的额头高高鼓起,眼窝却凹陷得很深,下巴尖得像一柄锥子,扎成无数细辫的头发随意抛在脑后。 “已经有反应了么……”妖灵的喉咙里咕哝了一句,然后再一次观望来向,他根本不理会瑟瑟发抖的池昱,仍旧自言自语,“那该死的玩火猪猡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 池昱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妖灵最终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击水赶路。 心脏里的异动逐渐安定,池昱再也没有半分睡意。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就好像某时某刻那个东西就会一下子撕破他的心脏,而他只能静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谁能心平气静地等待死亡呢? 池昱之前从未想过死亡这个词的含义,畏惧也仅仅是来自生命的本能,直至老院长失去音信。有一天大牛突然哭着回来,说老院长死了,池昱无法理解他的悲恸,但能确切的感受到他饱含痛楚。 一想到这个,池昱就感觉很压抑。 他一直都比别人缺少一些东西,比如大牛总会讲起自己年幼时流浪于市井坊间的故事,而当池昱去回想时,除了自己的名字,一切都像凝滞了一般。就如同一场无梦的睡眠,直至苏醒才发现一无所获。 老院长说他丢失了记忆,那些在脑子里能想起来的画面。 于是在孤儿院的这几年,池昱慢慢的累积了不少这样的画面,每当闲暇时刻想起来,他就觉得很快乐。 如果死了呢? 池昱不敢再想,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些美好的记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们要去哪里?”他鼓起勇气开口问。 黑袍妖灵置若罔闻,依然专注于手上的事情。 “求求您把这个东西拿出去吧!”池昱一鼓作气,随后又害怕惹恼了他,变得小心翼翼,“您已经摆脱了那个人不是么?我对您也没……没什么用了……” 妖灵转过头,露出一丝讥讽的表情。 “拿出来?”他嗤笑一声,“除非是十星以上的怪物,要不然,我先把你的心肝挖出来?” 池昱没太听懂妖灵的话,但他明白,这个残忍的家伙对待自己和渔夫们对待案板上的海鱼没什么区别,挣扎只是徒劳。 他无比绝望的看向四周,黑袍妖灵放声尖笑起来。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海平面渐渐露出破晓的微光。池昱双手抱膝缩成一团,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那个蛰伏在他心脏里的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躁动不安,让他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额头上全是汗水。 黑袍妖灵似乎在睡觉,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太阳从远方的海面升起,然后慢慢爬到头顶,强烈的日光照射在皮肤上,犹如火舌舔舐。 池昱疲惫至极,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耀眼的光辉令他恍然失神,一直强撑的意志土崩瓦解,再一次昏迷过去。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梦。 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满是猩红的色彩。遍布脉络的黏壁像在呼吸一般,保持着一种有节奏的律动。在正中央,安放着一个如同倒竖起来的眼眸的物体,但黑色的瞳仁宛如活物,首尾相连缓缓旋转。 它的底座四周连接着无数脉络,似乎整个环境的一切都以此为核心。 池昱以一个固定的视角审视着这个奇怪的空间,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无法进行控制。 一条细长的阴影突然出现在池昱的视野内,它紧贴着黏壁蜿蜒爬行,身躯像蛇,却长着蜈蚣般的节肢。 池昱莫名心慌起来,整个空间的律动也随之变得强烈,那只“眼眸”的“瞳仁”旋转得像一轮黑色的深海漩涡。 细长阴影越动越快,越来越杂乱无章。 紧接着它张开嘴,露出锯齿般的獠牙,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冲击着池昱的意识,眼前的空间开始剧烈的抖动,黑色漩涡立刻翻江倒海一般,充满了整只“眼眸”。 但细长阴影并未因此而善罢甘休,它不停的撕咬黏壁,妄图破坏这一切。 池昱本能的想要挣扎和呼喊,却只能无比清晰的感受到疼痛如同疾风暴雨一般摧残着神经。 在他濒临崩溃时,细长阴影突然咬破一条脉络,就被豁口给牢牢吸住,然后从头到尾被吞噬,沿着脉络通道传送到中央的“眼眸”中。那东西最初疯狂蠕动挣扎,随后一点点于黑幕中消融殆尽。 黑色“瞳仁”慢慢恢复原本的模样,整个空间也安定下来,被撕咬破坏的黏壁和脉络逐渐开始愈合。 池昱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切,突然感觉一阵眩晕。 “嘭”! 心脏传来澎湃的强力震颤,他猛然清醒过来。 恍如隔世。 天色已经到了傍晚,海风微凉,红霞满布的天幕中,一群群海鸟在摇曳飞翔,海平线正在慢慢吞没夕阳的余晖。比起之前,池昱觉得此刻无比轻松畅快,但还有一种他非常讨厌的感觉。 那种奋力去想,却始终一片空白的感觉,他好像又忘记了什么。 “啧……这么快就停止了!”妖灵的声音响起来。 他歪着头,像脖颈被人扭断了,那张奇特的脸半边是血红的阳光,半边是阴影,眼底透露着暴虐的光。 “路途还很长,不找点乐子就太枯燥了……”他咧开嘴阴森森的笑,拢在袍子里的手轻轻一抛,两个东西准确的落在池昱怀里。 池昱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因为妖灵给他的是一块烟熏肉和一小瓶米酒。他早就饿极了,老院长不在后,他和孤儿院的其他孩子没有一天是吃饱饭的,更何况在海上漂流了一天一夜。 但妖灵紧接着的话,令他欣喜的笑容瞬间凝固。 “来,保持活力,最好能撑到那东西破开你的肚皮,你的歌声我还没听够呢!” 戏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接下来的夜晚,远远没有前一夜那么平静。 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起雨来,小舟里的积水越来越深。池昱拼命往外捧水却事倍功半,已经淹没脚踝的雨水冻得他脚底发寒。而黑袍妖灵站在船头,根本没把这点风雨放在眼里。 远处海域的上空阴云滚滚,吞吐着刺眼的电光,雷声轰鸣不断,声威浩荡地警示着外来者。 这片海域是一道大门,通往自由和野心。 在人族和修罗千百年对抗历史的沉淀中,洗刷出了一部分特殊的群体,他们不愿意再将生命和力量无条件地奉献给宿命的战争,祖祖辈辈,无论天才或者平庸,最终都奔向战场慷慨赴死。 于是在无尽的探索中,隐藏在风暴之后的孤岛成为绝佳的人间净土,他们卸下所有担子,开拓出了另外一片天地,。 但到如今,这里已经不是世外桃源了。 人族,修罗,妖灵,无所不有。种族偏见以及宿命的对决在这里连狗屎都不如,大家在乎的只有能打到痛、打到死的拳头。 黑袍妖灵束紧长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他的脸上难掩凝重和紧张。他前几次来的时候都是跟随一位大人,搭乘构造精密的符能舰艇,一路有惊无险。但星镇那样的地方没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手笔,要驱动一艘舰艇所需的符能结晶远非常人可以想象。而那些重桅巨帆的大家伙在这样的风暴里无疑是自寻死路,他并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水手,更不是挥掌便能劈开海浪的大佬人物,所以他选了一艘小舟。 这片海域撕碎过无数人的美梦,黑袍妖灵必须拿出十二分的专注才有机会好好享受明早的太阳。 临近风暴边缘,耳边就只有狂风的呼啸和炸裂的雷声,雨水砸在脸上就像被人甩耳光一样。池昱早在靠近之前就用泊船缆绳如捆粽子般把自己缠起来,一只小腿穿过铁环死死勾住,双手随之也扣紧,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妖灵绝对不会在意他的死活,他只能靠自己。 小舟一往无前地冲向死亡风暴,黑袍妖灵在船头重重一踏,船尾翘起滞空,积水便倾泻而出。池昱只感觉整个人被抛到半空,巨大的拉扯力快要把他的骨头都扯错位,他还没来得及惊呼,又“嘭”地一下砸在船板上,摔得七荤八素,几乎晕厥过去。 船身刚刚落稳,一排巨浪便气势汹汹的压过来,黑袍妖灵急忙侧手拍击发力,小舟冲上浪壁,在巨浪翻卷中疾驰,千钧一发之际穿行而出,身后的浪头轰然撞击海面,一大片白沫如雪山崩雪,涛声隐隐淹没雷鸣。 黑袍妖灵的全身早已湿透,仍然惊出一身冷汗。他盯着航道方向如层峦叠嶂般的浪峰,狠狠咒骂了几句。 小舟继续前冲,狂暴的自然丝毫不予手下留情。池昱的大脑一片空白,连疼痛也无法顾及,海水一次又一次的拍击、将他淹没,身体在颠簸中左冲右撞,被抛起又拽回,缆绳和铁环几乎勒进肉里。 某些时刻他甚至一度失去意识,但这时胸腔里总会澎湃的搏动,将他的生命唤醒。 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一个模糊的东西,终于,耳边的狂响退去,一切都慢慢地平静下来。 黑袍妖灵四平八稳地躺在船板上,劫后余生的喘着粗气。 “妈的,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了” 他一边咳嗽,一边轻松地大笑起来。 卷一 惊眠 第四章 遗忘之地 池昱就像是刚刚被打捞上来的将死之人,湿淋淋的扔在船角。他的全身满是挫伤和淤青,微微一动便火辣辣地疼,但疼痛之中又隐隐有种类似于伤口初愈结痂会麻痒的感觉。 他试图将捆绑身体的缆绳解开,但这浸湿的绳索又重又紧,像是连着皮肉,牵扯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的嘴里“嘶嘶”地呵着凉气,不经意间用多了力气,便忍不住呻吟出声。 黑袍妖灵瞥了一眼,冷笑道:“你这小杂种还挺机灵,” 他把双手拢在脑后枕着,准备好好休息一下,虽然这个弱小的生命在眼前逐渐被扯入黄泉是件挺有趣的事,但前提在于他有高昂的兴致观赏。 “闭上你的嘴,再发出一点声音我就把你扔进海里喂鱼!”妖灵厉声警告。 池昱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些接踵而至的厄运次次要命,但他都挺过来了,绝不能栽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缠紧的绳索已经松弛,不至于影响到血流凝滞和呼吸不畅,忍一时也无关紧要,而池昱现在更焦虑不安的是,他正清晰地感受到体温的流失。 还有一个后半夜,要如何才能这样湿漉漉地熬过去? 他不由得蜷缩起来,双手抱着身子,不停地打着冷战,意识变得沉重无比。 浑浑噩噩间,一道道模糊的人影从他的眼前闪过,耳旁沸反盈天,仿佛有一群人集结在一起高喊着什么。嘈杂和喧嚣不过片刻,他的视线触及处又变成一大片高亮的留白,有个人正在慢慢朝着他走来。 池昱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五官相貌,却有一种转瞬既忘的错觉。 那个人朝他伸出手,他奋力抓住。 厚实的手掌传来醉人的温度,就像初春的暖阳,将池昱粘稠而冰冷的血管缓缓融化,令他紧绷而僵化的筋骨渐渐舒展,盎然的生机一点点散入他的四肢百骸。 那个人的嘴唇开合着,似乎在说话,池昱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他想靠近一些,但那些留白处的光突然爆绽,一片璀璨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不得不举起手来遮挡。 光幕极盛后淡去,池昱睁开眼。 一片碧空如洗。 “你竟没死!”,妖灵惊讶地叫了起来。 他蹲在一旁,脸上一副见鬼一样的表情。他本来已经确认池昱失去了生命迹象,但奇怪之处在于这个少年的身体依然如同鲜活的人,温润而柔软,类似于只有八星级修行者能够施展的一种归元状态。 在他隐匿于天元大陆的这几年,最诡异的见闻不过如此。而当他正准备进一步探究时,池昱就自己醒了过来,磅礴的生命气息更胜于常人。 像这样没有开窍而凝结气晷的普通少年,早该在昨夜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真是……奇特!”黑袍妖灵竟然有些结舌了。 他对于别人的生命毫无怜悯,但和那些专门杀人为乐的家伙又大不相同,他原本当池昱是必死,而这苦痛的过程将成为排遣旅途寂寞的绝佳表演。 只是池昱的生命力超乎了他的想象。 妖灵眯着眼打量着池昱,开始有了新的打算,利益大于一切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这里边的东西,没有动静了?”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池昱的胸口。 池昱脸色白了一下,连忙捂住心口痛苦的呻吟起来。 “真拙劣……”妖灵讥诮地说。 假象被识破,池昱头也不敢抬起来,嗫喏道:“不……不要杀我” “当然!”妖灵立刻应了一声。 已经摆脱了炎族高手的纠缠,那么牵命虫的功效是否为真就不重要了,这种年久的遗物,没准儿就跟过期的泻药一个样。而少年既然好端端的活着,可以弥补一些损失。 “我不但不杀你,还会带你去个好地方!”妖灵眼里露出精光,但很快又皱了皱眉,从黑袍里掏出食物扔下后转身走向船头,有些愤恨的嘟囔道,“真想在这漂亮脸蛋上刻下点什么!” 池昱愣了一阵,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还有一些惴惴不安,但至少,他可以活下来了。 漫无目的的漂流仍然继续着,妖灵对待池昱依旧秉持视若无睹的态度,只在特定的时候给他提供食物和水分,那件黑色的长袍里面就像是藏着百宝囊一般。 三天后,海平面尽头终于出现了海岛的轮廓。 临近港口,眼前壮阔的建设让池昱瞠目结舌。 灰白色大石块堆砌的堤岸把海湾分割成一个个区域,林林总总地排列着集装箱,再远些可以看到错杂的街区建筑,一片矮楼之后是一堵巍峨高墙,隐隐可见其中高耸的楼宇。港中舳舻相接,全是池昱从没见过的船只,带着冷冽森然的气息。 码头上热闹非凡,吊车的绞盘机在“咔咔咔”地吼叫,一座座塔吊缓缓挥舞着钢铁大臂,令人目眩神迷,露台上的人们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一艘刚刚停泊的舰艇旁,船员们聚在月台上卖力的吆喝,一个赤膊壮汉在人群中央,正在奋力将锚链一下下从深海里拖出来,巨大的船锚最终被拉出海面,围观者们立刻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壮汉也得意洋洋地卖弄展示着自己的腱子肉。 池昱和妖灵的小船慢悠悠地滑进港湾,在四周横陈的庞然大物中显得格格不入,很快就变成了众人的焦点。 这个地方从来不乏外来者,整个海岛的环形外滩都是牛鬼蛇神的狂欢之地,但又保持着一种顺其自然的默契,有关于掠夺和结交。 他们刚爬上阶梯,离得最近的光膀子壮汉就走了过来,有三两个船员跟在后面,其余的人漫不经心地散开,有意无意的分布在对向扇形区域。 “嘿朋友,从哪来?我船上还有一些上好的谷酒,要不要来一杯。”自来熟的开场白就像是老友重逢。 黑袍妖灵拉高帽檐露出眼睛,毫无避讳地直视着壮汉道:“被风暴折腾了一夜确实不太好受,我也很想喝上几杯暖暖身体呢,可惜蓝海时大人估计等不及要收货了。” 壮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瞥了一眼妖灵身后的池昱,露出恍然的表情,啧啧着说:“真是上好的成色,想必是一单大买卖。” 妖灵嘿嘿一笑:“大不大不好说,倒是差点赔了一条小命,被那玩火的猪猡一把火烧死。” 四周的众人齐嘘,开始真正的散去。 赤膊壮汉竖起了大拇指,眼底终于不再裹挟着谋算。外滩的人们常年如此,审时度势是看家本领,妖灵话中的暗示已经足够清晰了。 “老弟忙的话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有空了来三港蟒街,就说找乔虎,到时候要好好喝几杯才是。” “好好,有空一定来!” 寒暄与客套的结果,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妖灵重新带上兜帽,盖住了满脸的鄙夷,朝着聚居地街区走去。 池昱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悄悄放缓了脚步。 “救救我!谁能救救我!他是坏人!” 他突然大喊着拉开距离,同时渴求地向周围的人伸出双手。从一望无际的大海到人群密集的港口码头,蛰伏已久的求生欲在此刻爆发出来。 周围的人们只是停顿了一下,除了一些笑着摇摇头的人,更多的是在本能的诧异后,如出一辙的麻木冷漠。在这种地方生存的秘诀往往追踪到底会变得非常简单,那就是别惹麻烦。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失落将池昱心里的某种认知轻易地撕碎,无论是黑帮恶棍还是尖酸刻薄的妖灵,这些黑暗只不过是一角,碰上了是自己运气不好,而在他曾经赖以生存的环境中,大家都是可爱且温柔的。街头烙饼的大婶会在黄昏时用余料毫不吝啬地让小伙伴们饱餐一顿,临巷的老大爷总会带着一大把瓜果吃食,搬上一条摇椅在阳光明媚的巷口打瞌睡,连他们在旁边嬉笑都吵不醒…… 可现在的这个地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池昱呆呆立在原地,张着嘴不知所措。 妖灵头也不回,冷哼一声道:“真是蠢得像猪一样。” 他依然往前走,丝毫不担心那个让人笑掉大牙的小东西会趁机逃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自己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呢! 果然,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聚居地的街区主干道远没有码头那么大气,仅仅五六米的宽度,还串联着一条条曲里弯拐的巷弄,更显得凌乱错杂。 池昱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孤儿院的孩子总是比常人家更容易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地方。和预想中的完全不同,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推着商车吆喝叫卖的行商小贩,也没有就地搭棚的摊贩,路人稀稀拉拉,行色匆匆地钻进铺子里去。 两边的商铺住房高低不一,但有一个共同点,主人们似乎都喜欢藏身于阴影中,要么门扉紧掩,要么垂帘厚重。由于那堵突兀的高墙,整条街到越往里走光线就变得越暗,透着一股诡谧的气息。 黑袍妖灵轻车驾熟,领着池昱拐进一条巷子,七转八折后来到另一条街道,再往前是一个丁字路口,却等同于到了尽头。街道正对处架着一座吊桥,六根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扣在雪白高墙上,崩得笔直。城门虽然大开,却有身披甲胄的士兵把守,墙头上还有几条拎着符能炮的身影来回走动,戒备十分森严。 而左边的路口处同样设有关卡,只是相对简易。两根廊柱连着一副伸缩的铁栅栏,顶端的弧形框架中挂着一个镂空的“蓝”字,栅栏后面不远处有一个小棚子,四个大汉正在围着桌子打牌,嗓门大得就像骂街一样。 池昱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黑袍妖灵和他刚刚靠近,那四个大汉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气焰嚣张地围过来。 “生皮子……”其中一个大汉偏过头朝同伴咕哝一声,然后瞪着眼大声吼道:“站住!干嘛的?” “当然是做生意的。”黑袍妖灵完全没有被他们的架势唬住,笑嘻嘻地将池昱扯到跟前。 大汉咂咂嘴,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池昱身上刮着,免不了的惊艳连连。 黑袍妖灵不动声色地抚上栅栏,然后铁条上就多了一个天元银币,只一瞬便没了踪影。 大汉们的嘴角突然变了弧度,栅栏被吱吱呀呀的推开,妖灵的左肩右膀上都是手,热络得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过了关卡,就仿佛到了另一个城区,房屋建筑变得造型细致,交错纵横的马路也严谨有序,商铺,酒馆门户大开,灯火通明。 守关的大汉们不敢擅离职守,几个人胡天海地吹了一通,心满意足地回到岗位去。 妖灵拢了拢袍子,敛去笑容,这些蠢材他只用一巴掌就能拍成烂泥,但他不能这么张狂,这个地盘的主人不是他可以招惹的,他能感觉到隐藏在暗处的危机正在刺探自己,一旦发生暴乱,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虚与委蛇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只是一想到那四枚铜币,黑袍妖灵就感到一阵肉痛。 他立刻转过头来看池昱,少年在他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摞金灿灿的金币。 “不行,还不够……”妖灵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突然一把拽着池昱钻进旁边的铺子。 他忙前忙后,又忍痛花掉五个银币,不一会儿,两人重新出现在街道上。 池昱被从头到位换了一身行头,除了脸上有些细微挫伤和淤青,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哥形象,黑袍妖灵则像是随行的扈从。 “嘿啊,真不错!”心头滴完血后,结果让人十分满意,黑袍妖灵忍不住地感叹。 他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怎样痛宰一顿。 (注:流通货币价值参考,1天元铜币=1人民币。货币之间进制:100铜币=1银币,10银币=1金币。) 卷一 惊眠 第五章 交易 财富的呼唤让妖灵迈开的步子更大了,很快,他们就到目的地。 这是一所大房子,三层构造,装潢富丽,斜面屋顶上贴着色泽醇厚的青瓦,正中石碑形状的主体上嵌满了亮光可鉴的玻璃,一楼门面上立着四根大柱,雕刻有精细的波浪花纹,石拱门只是一个门框,后面是一条短廊,尽头又分出几个通道岔口。 池昱和妖灵刚刚踏上台阶,身穿制服的侍从就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欢迎光临蓝海公馆,尊敬的客人,您想要找点什么乐子呢” 侍从微微躬身,目光飞快地从两人身上扫过。 黑袍妖灵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一下池昱,侍从立刻就会意了,轻声说了句“请随我来。” 他们穿过短廊,对向的入口处有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那个王八蛋!他连娘儿们都不如!他的拳头就是在给别人挠痒痒!我在他身上押了十个金币!” 一个大胡子男人高声叫骂着,唾沫四溅,脸色难看得就像放醒的猪肝一样。 “十个金币!他妈的!” 他愤恨地强调,身后的同伴在拍着他的肩膀劝慰。 侍从停下脚步,微笑着摆出欢送的姿势,从业经验告诉他此时一定不要多嘴搭话。 几个人推搡着出去,池昱听到一重重高亢的喧闹透过灰色帘布传出来,他只在集会时有杂耍班子表演的情况下感受过这种动静,但又有些不同,这里的呼声让他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可惜侍从没有满足他的好奇,领着他们转入右边的回廊。 最后到了一个四面环绕着阁楼的庭院,院里有假山鱼池,小桥轩榭,格调韵雅却不失雍容。 一个貌美的贵妇踩着碎步从二楼下来,她酡红的面容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眼里荡开的妩媚还没完全散去。 她的脚步声“叮咚”脆响,每一下都似乎踩在了男人们的心坎上。 侍从立刻弯腰行礼,语调里全是谄媚:“夫人请慢走。” 这个女人是个老主顾,身份很贵重,就算是公馆的大管事见了她也会礼让三分。传言她的男人是蓝海时的旧部心腹,多年来衷心耿耿,只可惜在一次纷争中葬送了性命,家眷受到牵连被迫迁移到了外滩。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滋润的生活,在蓝海时的关照下甚至比起从前更上一层楼,没了樊笼的金丝雀,当然就更自由快活。 贵妇眼皮也不抬,从鼻腔里轻轻应了一声,她施施然走过,妙曼的身躯扭动着醉人的弧度,淡淡的清香像迷魂药一样钻进人的鼻孔。 黑袍妖灵和侍从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在经过池昱时,贵妇眼前一亮,突然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从他的脸上抚过。 池昱羞得满脸通红,心跳就像打鼓一样,急忙闪到一边。 贵妇掩着嘴,在一串娇笑声中渐渐远去。 “尊贵的客人,我认为您今天的交易一定会非常愉快!”等到贵妇婀娜的背影消失在走道尽头,侍从突然开口说。 黑袍妖灵脑中灵光一闪,笑咪咪地摸出一枚金币塞到侍从手中:“借你吉言,那是再好不过了!” 与之前的虚假笑容有所不同,这一次他是发自肺腑地高兴,对于打赏也是心甘情愿,和聪明人打交道在不被算计的情况下,总是让人身心愉悦的。 “不过刚才那位夫人……” “是杜夫人。” 两个人突然笑得高深莫测,让池昱感到莫名其妙。 侍从继续领路穿过庭院进入一间大堂。 房间里已经人满为患,柜台的五个窗口前排起了长龙。池昱看到有很多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还有一些更为幼小。他们三五成群,簇拥在大人的身边,那些正在排队的大人们的装扮几乎一致,要么蒙着脸,要么完全隐藏在斗篷里。窗口里不断有拍板盖章的声音,然后递出纸条,拿到纸条的人会转到别的房间。 池昱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星镇的暗处也潜伏着人口交易,有一段时间人伢子把目标投向了孤儿院,他和大牛曾与之周旋过,一桩桩交易往往在哭喊和绝望中伴随着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可是池昱在这儿没听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啜泣。 孩子们只有紧张,淡然,甚至还有一些充满期待!就好像命运不是由此终结,而是有了新的开始。 “请走这边!”侍从无意在此停留,将他们引进另一间偏房,斟茶后行礼离开。 没多久,真正的管事人就进来了。 这是一个看起来年过六旬的的老人,身材很高大,沉重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增添了些许痕迹,但还没能压弯他的脊梁,他花白的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巧的眼镜,目光远未浑浊,反而明亮得像最珍贵的符能结晶一样。 老管事只是随意望了池昱一眼,毫无波澜,他的视线重新落到黑袍妖灵的身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年岁已高,记忆力远不如壮年。身处公馆主管的这个位置,与各种人事打交道,筛选记忆早就成了习惯。而被列为不常来往走动之类的黑袍妖灵竟然让他感到了一丝熟悉,这令他很讶异,也有些慎重,生和熟的买卖从来就不是一种做法,熟和贵更是天壤之别。 “请坐!”老管事微笑示意,语气不卑不亢。 “公馆的规矩,您应该是了解的。”他紧接着说。 “星镇,朱雀洲的一个小地方,实在不出名,您应该没听说过,一个富商家的小公子而已。”妖灵根本无意寒暄,这番回答快速又简练,很显然,他一门心思只想赶快做成这单买卖。 这就好办多了!老管家眯起双眼,一股狡诈气息自然而然地散出来。 “您近几年应该不常在岛上走动吧!”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杯子里散发的热气。 妖灵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并未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个老东西后面肯定还有一堆花花肠子等着自己。 果然,漂亮话紧随而来。 “蜂巢的生意,近来实在是很难做啊!”老管事长叹一声,眼帘低垂,缓缓摇头,无奈和颓唐的神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年头不论各行各业,要挣两个钱的确很不容易。”这种时候,妖灵不得不附和道。 “您知道内城十年一届的斗士大典吗?” “恩,知道,那可是盛典!” “那您应该是太久不走动,忘了上一次大典的举办时间,这距离下一届,已经只有四年了。” “哦?已经这么快了!”妖灵故作讶异。 “是啊,所以现今各大公馆都着重于斗场的买卖,正是水深火热之时,蜂巢这边就……”老管事拖了半截尾音,瞥了一眼好像正在思忖的妖灵,语气一转,隳胆抽肠道,“不过您大可放心,虽然行业不景气,但我们蓝海公馆做生意,从来都是开诚布公,这番说明,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误会。” “当然!蓝海家的口碑大家都很清楚。”妖灵表面微笑着,不可置否地说,心里却早就把这个恬不知耻的老东西骂开了花。 “您开个价看看。”他已经没有闲工夫再和老狐狸兜圈子了。 老管事这才重新仔细打量池昱,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池昱心里发毛,他一边看,一边点评说:“是块挺不错的坯子,但眉眼有些过于锋锐,长开后偏阳刚,也就只能讨一讨贵妇太太们的欢心了,价值有所折扣。” 他收回视线,伸手打开手掌在妖灵眼前比了比,说:“如果按正常的行情,在这个数,但现在嘛……” 说话间,他举着的手,拇指和食指扣成环,就只剩下了三根竖立的手指头。 这个老东西! 黑袍妖灵的嘴角瞬间轻微地抽搐,强忍着一拳把他脸上那副花里胡哨的破眼镜砸碎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两百个金币!” 已经重新端起茶杯的老管事差点喷出一口茶水,脸色立刻垮了下来,斜着眼冷哼道:“先生还真是会开玩笑呢!” 黑袍妖灵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也许我们可以聊点别的,比如苏家的白狐公馆该怎么走,我好像记不太清了。” “那就要看您愿意出几个金币了。”老管事讥诮地说。 妖灵撇了撇嘴,不再搭话,准备离开。 他拍了池昱一巴掌,说:“走吧,我们去向别人打听打听,希望那位杜夫人也能找得到。” 杜夫人? 老管事心里猛地一跳,这个该死的王八蛋怎么会知道杜夫人!他突然想起今天公馆那位财神夫人刚好有一个预约,再关联到妖灵显然故意说给他听到的话。 “慢着!”老管事沉声道。 妖灵转过头,故作疑惑道:“怎么,管事大人难道要大发善心给我指路吗?” “听着,一百个金币!”老管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而且我告诉你,不管你去哪家公馆都不会再有比这个更高的价格,你要是不信就只管走,出了这个门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他气得胡子发抖,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 “管事大人真是慧眼如炬,成交!合作愉快!”计谋得逞,妖灵笑嘻嘻地走过来握着老管事的手使劲摇晃,本来就丑陋的面容显得更令人厌恶。 “你真是个……”老管事无奈地摇摇头,咽下一堆脏话,生生堆起一个虚假笑容道,“精明的人!” “哈哈,彼此彼此。” 交易锤落音定,作为交易物的池昱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反抗和哭闹,这一点倒让老管事有些出乎意料,因为以往从大陆引进的人口交易通常少不了威逼利诱和昼吟宵哭,很少这么干净利落。 而对于池昱而言,从在码头呼救失败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似乎在他的灵魂深处,命途多舛这个词是早就被钉死的一个标签。 老管事按下墙上的传唤铃,很快就有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进来。交易的最后一道程序,池昱还要经过全方面的身体检查以确认他的“完好无损”。 尽管对妖灵这个罪魁祸首有着不少的憎怨,池昱在即将离开房间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那是和故乡唯一存在的关联。 检查人员最后将他带到了一个充满刺鼻药水味的地方,有几个同样带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忙碌,他们眼神和那些奇形怪状的仪器一样冰冷。 在池昱的前面还有一些正在等待检查孩子,他偶尔会听到一些哭喊,但很快就会消沉。 等轮到池昱时,他无比顺从地配合了一系列检查。 整个过程新奇又恐怖,检查人员将他剥了个精光,有长满触手的仪器与他的身体连接,有冰冷的针头刺破血管抽取他的血液,连最私密的两个部位都被强行公示与众。 池昱开始理解那些哭喊为何而来,但他咬紧牙关强撑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检查结束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池昱没有任何异常,很健康。其实他心里很期待能检查出一些什么,比如那个待在身体里的鬼东西。但那些白大褂从头到尾只字未提,他自己似乎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紧接着,他们在池昱的右臂上留下了一个波浪纹路的刺青。 大部分孩子在检查过后会立刻被带走,然后在另一个地方被进行第二次售卖,成为终身的奴役,只有具备潜在价值的才会被留下进行投资和培养,这往往和他们最初的身价挂钩。 池昱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平均值,而他的“乖巧”也让他获得了更好的待遇。 他被安排在一个临时的单人房间,吃到了这四天以来的第一餐热饭,还有第一个可以安心睡眠的夜晚。 当黑暗降临的时候,才是公馆真正狂欢的开始,这里有各种设施供人享乐,是名副其实的消金窟,但黑袍妖灵无心留恋。 毫无疑问他现在是有钱的,沉甸甸的钱袋让他感到无比心安。 但他仅仅是在途径吧台时要了一杯“烈焰美人”,不痛不痒地花掉一个金币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馆大门。 在黑袍妖灵的世界里,对于谨慎二字从来都是奉若圭臬。那个曾经见过一面的老管事如果脑瓜子再灵光一点,或者闲工夫再多一点,可能就会牵扯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拢了拢袍子,准备趁夜离开,在这块土地上,还有很多他的容身之处。 但他才刚刚转入一处小巷里就停住了。 他无比惊恐地向四周张望,那是一种最纯粹的恐惧,只有在面临未知时才能表现得出来。 他抽搐着贴墙软倒在地,整张脸因过度挣扎而扭曲狰狞。 而没多久后,妖灵又重新站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很快就消失于夜幕之中。 卷一 惊眠 第六章 教诲 黑夜的狂欢过后,蓝海公馆的早晨依旧弥漫着萎靡之息,大部分人在朝阳跃出海面的时候才会蒙头大睡。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能让他们的精神得到一种异样的满足,因为白日的欢愉总会让人觉得在虚度光阴,而不堪疲惫的美梦就是最佳的借口。 一直身处今夜,恍若明天从未到来。 池昱安静地待在小屋子里,他很早就醒了。 房间门其实没有上锁,但池昱知道这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随处乱窜,他只是把床铺收拾整齐,透过狭小的窗户局限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后,静静等待。 等到微蒙的天色大亮时,有人推开了门。 依然是昨天把他领到这里来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方脸,胡茬就像是用黑炭涂抹过一样厚重。方脸男人面无表情,粗略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状况后,朝门外别了别脑袋就自顾走了。他的手里握着一柄皮鞭,还是扣着活结没打开的状态,显然,他还没打算使用。 池昱立刻紧跟上去。 离开商娱区,池昱才发现这个地方远比门面上广阔得多,在主体建筑之后还有好几栋双层建筑呈矩阵排列,包围正中的一个操练场,而四周不过是象征性地垒起矮墙作为地盘的圈定。 他们来到其中一栋房子,上了二楼,走道两旁均匀排列着宽阔的大厅,陈设着很多池昱从来没见过的器械。一间挂着沙袋,摆着假人桩的大厅里,有人正在里面练拳,沉闷的拳击声和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 直至走道尽头,有两间比之规模较小的讲堂。 方脸男只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不用他开口,池昱就乖乖的进去了。 此时讲堂的一角零星落座着几个和池昱年龄相仿的少年,无不面目清秀。只是都衣着简陋,单薄的身体远比池昱柔弱得多。他们齐齐看向池昱,却立马就移开了视线。 无论是形体还是着装,明显与他们格格不入。 于是池昱就近选了一个位置坐下,原本他是要去往那边的。 他突然有种最开始刚在孤儿院时的感觉。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有一些彼此之间是熟识,讲堂里开始变得热闹,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响亮起来,不一会儿,除了池昱身边还有些空位,其他地方都已经坐满了人。 一共有三十六个年龄在十二岁和十五岁之间的男孩。 池昱用余光看了一下周围,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进来,直接走到了讲堂的中央站定。 少年们最初都有点不太能确认这个人的性别,他的脸上则扑着浓厚的妆容,两个耳朵和脖颈上挂满了亮闪闪的饰品,而衣服有着十分夸张的色彩,五彩斑斓,下身是紧身皮裤套短靴。只是他精心的装扮下却没有成年女性最为显著的特征,反而喉间能看到明显的隆起。 “宝贝们,真抱歉,我来晚了一点。”他开口说,明明是浑厚的声线却提得纤细柔软。 他四下扫视了一圈,眼里神采飞扬,双手不由之主地捏成兰花指悬在胸前,有点忘乎所以地呢喃道:“鲜嫩……真鲜嫩!” “这个人是蜂王……”池昱听到身后有人在小声地对同伴说,但立刻就断了,因为他口中的蜂王突然打了个响指,顺势将手指指向了他。 “说的没错!”蜂王肯定道,“突然加入这么多鲜嫩的小可爱,一下没控制住情绪,都忘了自我介绍了呢,谢谢你的提醒,我的小宝贝。” 出声的少年脸色瞬间煞白,死死低下头去,他知道的传闻,可远远不止这么点,只有不要命的蠢货才会相信和接受蜂王所谓的谢意,还得是在喝下半瓶烧酒的情况下。 “哎呀,不要害怕嘛!”蜂王摇摇手指说,“只要事听话的乖宝宝,我都会好好疼惜的……” 他忽然顿了顿,然后惊呼了一声,手指下移指向了池昱。 “你!” 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池昱错愕地抬头,蜂王正在飞快地朝他走来。 他躬身伸手挑起池昱的下巴,嘴里止不住的啧啧感叹:“完美!简直是造物主的恩赐,要是我说,一百个金币都太少了!” 讲堂里一下子响起一片喧哗,以及不少夹在其中的难听言语。 蜂王瞥了一眼其他人,喧哗立刻安静下来。他缩回手,表情变得阴冷,连语气也透着阴恻恻的凉意:“嫉妒在蜂巢是最常见不过的东西,甚至还能起到不小的刺激作用,但在想要找事之前,要先掂量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扭着腰肢走回讲堂中央,提高了说话的音调。 “每次加入新人都要提一遍规矩,但我很不喜欢讲那些又臭又长的东西,规矩的存在自然是有人总想打破些什么,就像有了善于刺穿的矛,就会有阻挡的盾,就像……” 他顿了顿,略微思索,却发现没有更贴切的形容了,几十双眼睛正在看盯着他的尴尬。 蜂王不得不捂嘴轻轻咳嗽了下。 “总而言之,规矩是死的,要想完全遵守,也只有死人能做到,但我要的不是死守规矩的死人,怎么办呢?”他故意问了一句,没等人回答又继续说,“嘴上说的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有真实才能教会人何为真理。” “哦对了,说起来,我们的小可爱应该不止在座各位才对!” 蜂王露出一个残忍笑容,有几个孩子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然后他拍了拍手。 一个小山一样的身体从门口挤进来,裸露的臂膀上暴突着紧绷的肌肉,他的须发就像灌木丛一样杂乱茂密,浑身透着一股野蛮的气息。 但这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野蛮人的手上还拎着两个不成人样的人,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地方是完好的了,血浆,创口和破碎的衣布混在一起,触目惊心。两人都还有着气息,这些伤其实并不致命,却恰恰是施暴者刻意为之,死亡只是短暂的恐惧,只有苦痛才是永恒不灭的折磨。 “两个鲜活的小可爱,原本该和你们一样坐在这里聆听着我的教诲。”蜂王遗憾地说。 他俯下身去,将其中一个孩子脸上的血痂撕掉。那个孩子已经没有再为疼痛呼喊的力气了,只是剧烈的喘息着。 蜂王托起那张瞬间又浸满了鲜血的稚嫩脸庞,无比怜惜地说:“多么可人的一张脸啊,可惜已经坏掉了!” 他猛地直起身子,转瞬就变得面无表情。 “选择自由是正确的,这片土地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为自由而活,可一旦用错了方法,通往的就是地狱了。” 他挥挥手,野蛮人就将两个触犯怒火的可怜虫拖走了,留下一地的血迹。 “想知道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吗?”蜂王又开始自问自答,“在某个肮脏的地窖里舔着某个拾荒者的脚丫子,够卖力的话,一天也许能有一餐热饭也说不定。” 讲堂里的少年们个个面无血色,战战兢兢,恐惧像一群寒鸦一样在心间盘旋不去。 蜂王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把握着尺度,又重新展露笑颜,仿佛刚才讲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好啦好啦!”他摆摆手说,“你们都是我可爱的小蜜蜂,将来逢迎的都是贵妇名媛和豪阀绅客,努力一点的话,被赎了身,就真的通往美好的自由了呢!” 气氛由此舒缓下来,有不少孩子开始心怀憧憬,而真正知道其中深浅的,也不敢轻易露出马脚,只能假装轻快。 对于池昱来说,他虽然不是很明白蜂王所说的将来,却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做好,之前在孤儿院的时候,老院长会带着他这样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帮邻里劳务以维持生计,所以他有劳动的经验。 至于帮富贵人家做事,不会的学就是了。 接下来,蜂王没有再提任何规矩,这种东西是一个循循渐进的过程,急不来。他只是搬出一块公馆领地的缩略图,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番,并给每个孩子都分配了一个号牌,据他所说待会儿散了以后孩子们要根据自己的号牌去领取日需品和寻找住所,一切所用所耗都有着明确的规定,比如吃饭和洗澡的时间,错过了就只能等第二天。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能得到一对一的引导,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要展示出自主的能力,温柔乡的表象下是物竞天择的残酷现实。 但池昱还是得到了特殊的照顾。在问知他识字后,蜂王给了他一本小册子,上面有关于规章和地域的标注很清晰。于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嫉妒眼神更重了,尽管这本册子他们除了图画以外什么也看不懂。 最后,蜂王做了一个形式上的总结,除了生活的安排,从明天开始,所有新加入的孩子都要接受学习,学习如何成长为一只能为公馆带来利益的蜜蜂。 他还说明了一个重要讯息,在学习期间,每个人表现出来的学习成果将会直接决定他们最终在蜂巢的待遇和地位。 池昱能理解待遇,却不是很理解地位的说法,但在散场时,有些擦肩而过不轻不重的话落在他的耳朵里,让他明白这个团体和孤儿院是完全不一样的。 孤儿院的大伙为了生存齐心协力地,而这里,只要自己能生存下去就够了。 卷一 惊眠 第七章 安置与规矩 很多人还在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人还在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时候,池昱已经领取完必需品并准确地找到自己今后要长久住下的地方。 这是一个四人间,带有一小块露台和独立厕所,条件已经算是十分不错。要知道在市井当中几户人家共用一个茅坑的情况并不少见,还是只挂了一块帘布那种,风稍微大点说不定就会露出半边屁股。 房间里面空无一人,但两张双层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上铺,储物柜也只剩下最高层的那格。池昱没想到还有人能抢在拥有指导手册的他的前头,而且还让他成为了整个宿舍的吊车尾———起码在这件事上是这样的。 如果是下铺就好了!池昱轻叹一声,只能百般无奈地踮起脚将东西放好,奋力把被褥扔上床。不然呢?他根本没得选。 正当池昱准备将被褥铺开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悠长的钟声,他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从清晨到黄昏,这样的钟声只会响三次。 食物是维系生命的根本,饭堂的饭点也就尤其重要。而对于新人来说,他们可以活动的范围只在于公馆后区,连商娱区都不得随意出入,更何况本他们连半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规矩背后的主人显然对拖沓深恶痛绝,钟声响起后只有半个小时饭堂就会关上大门,连残羹冷炙都没份儿。 池昱飞快地跳下床,直奔饭堂而去,此前他已经踩过点了。 等他赶到时,取餐窗口早已排起了长队,用餐区也落座了大半。排队的人们分成了好几拨,但队伍之间有一个很明显的距离间隔,似乎划分成了两个群体。池昱不由得停下来,除了开饭时间,蜂王给的手册上并没有确切提及更深的规则,而他从这里察觉到了一丝规则的意味。 终于,在观察对比了十来个人后,池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从左边的几个窗口取餐走出来的人,手上的菜式花样百出,极为丰盛,而右边的则是固定菜式,虽然在池昱看来,那也是不可多得的一顿美餐。 池昱心里一定,迅速排到右边窗口人最少的一队。 有一个茫然无措的家伙跟着排到了池昱后面,但没多久,他就重新排到了左边的队伍上,那边的队伍更短,而且他也发现了那边的饭菜更为可口。 池昱记得他,教诲散场时在池昱耳边的冷嘲热讽的声音,其中一个主人就是他。 随着队伍的推进,很快就要到那个家伙了。池昱因此多留意了一下,然后他发现那边窗口的人在选完菜品后,需要支付钱币。他心里一跳,立马偏头看了看自己队伍的前头——掌勺师傅行云流水地配好饭菜递出,取餐的人只是亮了一下自己的铭牌,甚至动作稍稍迟钝那个看起来还挺和蔼可亲的大叔就会不满地把钢架敲得邦邦响。 池昱暗自松了口气。 而那个家伙显然还没有发现这其中的关键所在,他前面的人远比他强壮高大得多,探头张望也是徒劳,他只是嗅着饭菜的香气,不断抿嘴吞咽,这样丰盛的食物,是他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 等到前面只有两个人时,他终于从对话中听出了不对劲,开始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然后又咬咬牙硬着头皮等待着——几乎所有要吃饭的人都聚集了,他的身后以及其他队伍都排了很长,大厅悬挂的走钟指针也很快就要摆到正下方。 掌勺人这次没有像正常那样投去询问眼神,而是阴沉着脸,手里的铁勺重重地敲打着,他一眼就能看出窗口外的这个小矮子是什么货色,那身还能称作是衣服的布料上连个口袋都没有。 但小矮子在努力地辩驳着:“我是新来的,今天第一次来,我……” 只是还没等他说话,就有人粗暴地将他后拽,小身板无法承受的力量一下子就将他掀翻在地上,不绝于耳的叫骂声紧随其后响起来。 “滚蛋吧,穷鬼!” “娘娘腔,这儿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 大厅里的视线有了短暂的停留,焦点目标低着头,抱着身子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池昱收回目光,什么也没去想。 他顺利地取到了饭菜,将走时说了一句“谢谢”,那位面相和蔼的大叔多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敲了一下勺子,池昱立刻端着走了。 用餐区的人已经走了许多,空出来很多位置,池昱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开始对付这份“大餐”,三菜一汤荤素搭配,还有半截嫩玉米。但他没能愉快地用餐到最后,一个身形魁梧的秃头端着餐盘朝他这边走来,一边神态怪异地左右偷瞄着。 秃头重重地坐在了池昱的对面,连桌子都跳动了一下。池昱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向他,他浓厚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一副我“穷凶极恶”的表情。 “新来的?”他压着嗓子说,好让自己的声音更低沉有力。 “嗯。”池昱轻轻应了一声。 秃头显然在来之前没完全想好自己的台词,张着嘴有点发愣,他想了想决定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埋头吃起饭来。 池昱没有回头,但很快身后就有了脚步声。 “哟呵,瞧瞧,这是谁!”一个故意夸张的惊叹声,“斗场最亮的沙包,打不死的癞皮狗也开始上道了!” “看起来更像是在跟这个小白脸儿乞讨呢,这个窝囊废,想让蜂巢那边拉上横幅宣扬吗,真是丢人现眼。”另一个人阴阳怪气道。 三个人越过池昱,其中两人伸手在大块头的脑袋上拍着,放肆地大笑。 池昱从他们身上看到一点熟悉的东西,那些专门杀人为乐的黑帮副手最为类似,狂妄自大,气焰嚣张。而另外一个只是冷眼旁观,一边依着一旁的桌子挑拣着餐盘的菜。 秃顶大块头默不作声,身体微微颤抖着,他裸露的臂膀肌肉紧绷,像岩石块垒一样,好像随时都会爆发出巨大能量,可那两人根本不以为意,一前一后将他餐盘里的两块大排肉夹走,剩下的小菜也被搅乱做一团。 “嘿,要不要我来教教你真正的威慑是什么样的。”戏弄完了大块头,最开始说话的那人眼神阴鸷地看向池昱说。 池昱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迎上那人的视线。 他知道自己有一些软弱的地方,大牛常常会因此对他指头大骂,然后挡在他的身前,但那是他从骨子里坚守的东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理应如此。这种软弱并不代表着他会事事低头,否则他也不会在刚到孤儿院的时候总是和脾气不好的大牛干架,虽然每次都已失败告终。 池昱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从未见过这几个人,毫无触犯,那么如果对方真要做出点什么,他并不介意把盘子呼到对方脸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烈性子,就像大牛那样。 现在,他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必需得做出一些改变。 “你想挨揍吗!小白脸儿。”那人将手里的餐盘放下说。 “够了,走吧。”一直没说话的家伙突然阻止道,他看了一眼池昱,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独自端着餐盘走了。 “算你走运” “切,真没劲” 两个狗腿子立刻跟了上去。 池昱缓缓长出了一口气,狂跳的心脏也安分了许多,他看着脸色阴郁的大块头,稍稍犹豫,将自己没动过的半截玉米夹到了对方的餐盘里。 大块头愣了一下,色泽浑浊的皮肤下涌起血色,飞快地将玉米物归原主,嚷嚷道:“谁……谁要你可怜了,小……小白脸。” 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举足无措,干脆起身离开了。 留下池昱和玻璃后面浅浅的影子面面相觑。 饭堂的餐具在最后是要自主清洗之后归还的,池昱做完这一切后又逛了一圈熟悉了各个地方,才慢慢地回到宿舍去。 而他刚进门,就定在了原地。 他的床铺已经被铺整完毕,本来有些脏乱的房间也变得有条不紊。一个身穿素米色衣裤的人正在露台那里晾衣服,池昱看到其中两套就是自己今天刚领到的。 “那个……”池昱开了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刚刚架立起对其他人的防备,一下子很无法适应这种乐善好施。 “啊!”露台上那个人轻呼一声,放下手里的事蹦跳过来,在衣服上抹去水渍,伸手道,“你好,余之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嘻嘻,我自己取的。” 他比池昱高出半个头,手指修长,头发垂到肩头,发际处带了一块朱红色发带,皮肤白而细腻,棱角很柔和,笑起来的两只眼睛像月牙一样,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他们可是住在一个屋子里。 像有一阵柔软的春风吹过,池昱有些局促地伸手同他握了握,这种仪式只有那些真正的富贵人家才会使用。 “我叫池昱。”他说,然后想了想,“水池的池,日立那个昱。” “哇,没见过的字呢,能教教我怎么写吗。”余之华惊讶道,并不像是伪装,他又伸出手掌来。 池昱很别扭地在他手心里写了几遍这个字,他的皮肤很滑嫩,细探下有种异样的触感。池昱很快就收回了手,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一点点发烫。 “就这样写的……” 余之华吃吃地笑起来,说:“什么意思呢?” 他的笑声也像春风里的风铃一样。 “光明的意思。”池昱脑子里自然地涌现出这个字的含义,他有些默然,这是他最无法理解和接受的地方,那些存在却无法探究根源的东西。 卷一 惊眠 第八章 初识 余之华敏锐地捕捉到了池昱的情绪变化,蜂巢的人哪怕是最愚笨的家伙也会在调教下变得心思玲珑,而他远比一般人还要聪明。 外滩有一部分孩子的诞生来源于某个肆意淫乱的暴徒和某个软弱又可悲的母亲,在度过乞哀告怜的悲惨童年后,扼住命运的手又会将他们带往别处。被各大公馆留下来的孩子无疑是“幸运”的,但他们从来都不会像池昱这样流露出对过往的缅怀。记忆里全是饥寒和愁苦,只有在某个受寒的深夜时才会化作片片碎梦。 尽管十分好奇,余之华还是立刻转移了话题。他指了指池昱的床铺,眨眨眼道:“回来打扫屋子的时候看到了,就擅作主张了,哦对,还有衣服,储物处可脏了,不洗过就这么穿的话,说不定身上会长虫子。” 他说着就咿咿呀呀地抱着身子直打颤,好像虫子已经爬进衣服里。 池昱被这搞怪的模样逗得笑起来,余之华有一种能让人轻松的本领,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我回来了,该死!去太晚了都是些剩菜了!”这时候门口响起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 池昱回头看去,一个很健硕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外的光线,真正需要池昱抬头去仰视.他留着一头褐色短发,精气神十足,脸颊就像刀劈一般挺括,小麦色的皮肤透着一股硬气。不用多说,池昱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 他看到池昱后微微一愣,随后就当池昱是个透明人一般,直接越过去将密封的食盒递给余之华。 “辛苦啦辛苦啦,我饿了一上午,有吃的就很幸福了!”余之华一脸陶醉地嗅着饭菜渗出的香味,然后突然惊醒,手一挥指向那人道,“夏巍,斗场的大红人!” 池昱点点头,他又指向池昱道:“池昱,唔……新来的小蜜蜂哈哈!” 别开生面的中间人相互介绍,而夏巍只顾坐着吃饭,头也不抬,嘴里嘟哝了一句:“多管闲事。” 余之华递给池昱一个眼神,示意这个家伙就是这幅德行,池昱笑了笑,表示并不在意,他对夏巍初见的印象和当初在孤儿院见到大牛时一样,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但池昱知道,如果能摸到肚皮的话,就会发现本体其实很柔软。 他不着急主动示好,万一话不投机干上架了,无论怎么看他都只有举手投降的份儿。 他爬上自己的床,坐在床沿上,要他像个木头一样守着别人吃饭,非得尴尬到窒息不可。 而余之华哪怕是在吃饭,仍旧囫囵不清地说着话,滔滔不绝,是个十足的话篓子。他一边和池昱搭腔,时不时地又妄图从夏巍那里抢走一些食物,只是每次都被轻描淡写地挡开。他撇着嘴一脸幽怨,夏巍对此无可奈何,不得不主动分给他,奸计得逞的余之华立刻喜笑颜开,灿烂得如同刚刚盛放的花朵。 池昱看着这一幕,也跟着扬起了嘴角,脚悬在床沿轻轻摇晃着。 人情之间的温暖,信则有。 “如果你下铺的那个家伙在的话,你可别这样坐在床边上晃腿啦。”余之华咽下一口饭菜,看向池昱道,“是个……嗯……很麻烦的家伙,不过他很少在这里留宿。” “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儿。”夏巍不以为意地接了一句,表情就像是不经意间踩到了狗屎。 余之华翻了个白眼道:“好啦,知道你很厉害,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我就!” 他咿呀喔嗬地胡乱比划一通,握着拳头重重一顿,郑重其事地说:“打得他满地找牙。” 只是他仅仅比池昱粗了一圈的身躯仍然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没有半点威慑力。 拙劣表演没有得到任何喝彩,余之华耸耸肩,继续对付剩下一半的午饭,而夏巍那边已经见底了。 “总之,如果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刚好碰到他了,就小心一点。” “那个,为什么会只有我一个新人呢?”池昱疑惑道。 “通常来说都是这样的,蜂巢和斗场,老油条和菜鸟混在一起,大概是为了更好的教会大家规矩,用蜂王的话来讲就是‘只有真实才能教会人何为真理’。”余之华说,他看到夏巍已经吃完准备去清洗食盒,立即举手跳起来,“我来我来!” 夏巍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推了回去。 “那都是新来的在一起不是更好一点?” “不哦,公馆要的可不是这种规矩,就像有一扇紧锁的门,主人告诫大家不许窥探,而大家本来就无法打开,久而久之就不会留意,但假如有一天这扇门突然没了锁,那些忘记教诲的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去一探究竟。”余之华摇摇手指道。 看到池昱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态,他继续说:“斗场和蜂巢之间,从来都不会和睦相处,但同在一处共事总有会碰头的时候,所以与其等到门被推开引起暴乱的那一天,不如一开始就把这扇门敞开摆在大家面前,如果有人忍不住疯了一样地有所动作的话……” 他故意停了一下,露出个残忍笑容,举起手里的筷子用力一掰。 韧性极好的丝木筷子弯了一个弧度又弹了回去。 池昱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余之华眨眨眼,脸色有一丝红润。 “真实才是真理,慢慢地你就会明白啦。”他微微咳嗽一下,开始收拾餐具。 池昱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更在意“斗场”和“蜂巢”这两个词的真正含义。 “你们说的斗场和蜂巢,到底是干嘛的?” 余之华愣了片刻,正要回答,洗完食盒回来的夏巍皱着眉道:“喂,你什么都不知道,该不会是从风暴那边过来的。” 余之华闭上嘴,眼里包含期待的目光。 池昱点点头道:“有一片很恐怖的风暴海域,我经过那里。” 余之华的眼里光芒一闪,就像镶嵌了两颗星星,抓住池昱的手激动道:“那你知道昙花吗,你见过它开花的样子吗?是什么颜色?叶子又是什么形状呢?” 他问了一大串问题,连夏巍也捂住额头哀叹起来。 可惜池昱茫然地摇了摇头,余之华“哦”了一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夏巍看了一眼池昱,轻轻说了句“可怜虫”,然后抓住护栏一翻身就躺在了床上,开始闭目小憩。 池昱朝余之华投去疑惑的目光,余之华有气无力道:“斗场嘛,就是打架给人看的地方,斗士们搏斗,观众赌钱,是公馆最大的摇钱树,每次斗赛在里面倾家荡产的人几个手都数不过来,至于蜂巢……” 他突然古怪一笑,对池昱做了个隐晦动作道:“你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吗?” 池昱看着他再明显不过的手势,满脸通红。大牛对这些东西知道的不少,连带着给他也灌输了一堆。 “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池昱支支吾吾道。 “当然有关系了,蜂巢的人就是专门做这个的。” “什么意思?”池昱愕然。 余之华敛去笑容,平静道:“客人付钱,我们便伺候客人,用身体供人享乐,就这么简单。” “这……这种事情……”池昱的脑袋开始有点混乱了。 “总而言之,一个卖命,一个卖肉,哦对,还有一个花楼,和蜂巢也是差不多的,但平时接触不到。”余之华说。 “强大的斗士会受到人们的尊敬,还能通向真正的自由。”闭目养神的夏巍突然插了一句。 “可是会死人的!”余之华立刻反驳道,他的情绪变得很低落,音调里全是忧愁,“你的生死战马上就要到了。” “我……我一定会赢的,一定!”夏巍张了张嘴,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有史以来,他头一次不知道如何应付对手,安慰人比击败最强大的劲敌还要困难。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像笼罩着一层郁结不散的阴霾。 “好啦,我们没得选,不是吗?”余之华站起来,分别看向两人说,“书上有句话说,唔,是什么来着……” 他摸着下巴思索,池昱突然想到一句话,补充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啊对!”余之华打了个响指赞叹道,“阿昱一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吧!这么有学问。” 他突然又想到什么,歉意道,“哎呀,对不起,我不该提到这个的……” 池昱微笑着摇摇头,顺便讲起自己从前的故事来,一些在孤儿院的琐碎,哪怕是最普通的经历,也令余之华忍不住感慨羡慕,再到前几天发生的变故,港口的暴乱,凶恶丑陋的妖灵和手里会冒火的炎族人,余之华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惊叫连连。 池昱不经间一瞥,看到夏巍微张着嘴,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似乎正在竖耳聆听,这时候故事的声源戛然而止,他不禁转过头来,刚好和池昱的视线撞个正着。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翻身,夏巍羞愤道:“胡说八道,简直在吹牛……” 并不是特别稳当的铁架床被他折腾得吱呀作响,池昱和余之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卷一 惊眠 第九章 潜心 到了傍晚的时候,每天的第三次钟声响起,余之华很大方地邀请池昱一起享用付费饭菜,最后却是夏巍黑着脸付了钱。 当太阳躲进内城的高墙背后,阴影笼罩着整个外滩,公馆的血液就沸腾了起来,余之华和夏巍也必须投入到其中。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斗赛,蜂巢也不会随时都客满为患——即便情况如此他们的身体也根本吃不消。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可以拥有美好的休假,在凉风徐徐的露台吃瓜闲聊,享受惬意的时光。 物尽所用人尽其才是公馆生意经久不衰的根本,无法体现价值的人在这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被当作牲口一样卖给那些更黑暗的机构,而他们有的是办法榨干人身上的最后一丝利益。 大多数时候,余之华是作为穿梭于酒桌吧台之间的酒侍,仅仅是应付一下浪客们的调笑就很有可能让那些穷鬼心甘情愿地再掏腰包多买上一瓶酒,而夏巍的武力在混乱的阴影中有着更合适的用武之地,总有脑子不开窍的家伙想要在地上看到自己牙齿,这种时候夏巍就很乐意为他们效劳。 这样的工作结束最迟也得到半夜,池昱没有继续闲逛,辞别二人就回了宿舍。 他需要消化一下目前得到的所有讯息,关于蜂巢的一切,他有种本能的抵触,而斗场,按照余之华的说法,他基本上算是望而兴叹了。斗士的资源是最被重视的,所以哪怕池昱的长相出众,只要在体检时被挖掘出具备潜质,仍然会被当作斗士培养。 他满脑子都是夏巍说的那句“真正的自由”,据说斗场最出色的十名斗士能够争取到进入内城预备斗士大典的资格,如果能在斗士大典上大放光彩,就有机会被上层势力选中成为客卿,恢复自由身。 这是所有外滩斗士的登天梯,只不过是白骨累累。 但池昱在乎的不是这个。蜂巢最好的归宿就是被某个阔绰的富人赎得全身,对池昱来说不过是换了一个主人,而他从妖灵手里捡回一条命,在庆幸的同时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他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重回故里和亲友团聚,思念既是他流离时的软肋,也是坚实的盔甲。 成为斗士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第二天一早,晨钟未响,池昱就醒了。半夜拖着身子回来的余之华还在呼呼大睡,昨晚他似没白忙碌,拿到了不少分成,回来时池昱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嚷嚷着今天要请客吃大餐。而夏巍作为斗士的感官很明锐,池昱只是下床时发出一点点声响,他就睁眼看了一下。 池昱略带歉意地轻轻招呼一下,他咕哝着算是敷衍应付,也收拾下了床。 他一句话也不说,自顾打理着,池昱也不愿热脸贴上冷屁股,直到两人凑到一块出门,池昱才不得不率先搭话道:“你也需要参加集训吗?” “我自己的训练。”夏巍不耐烦道,刻意做出的表情落在池昱眼里有点滑稽,这家伙好像根本不懂的如何与陌生人相处。 “那回见了!”池昱强忍着提出参观一下的冲动,笑着客套道。 夏巍像块又臭又硬的茅石,闷声应了一下,逃似的离开了。 按照蜂王的安排,池昱老早就在讲堂里坐着等待着,今天的人似乎比昨天少了一些,而且大都看起来萎靡不振,有几个甚至能看到明显的伤痕。池昱心里了然,余之华说的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远不止如此。 蜂王今天换了一身装扮,但风格照旧,艳丽非常。他毫无隐晦,直接将池昱疑惑的问题摆上了台面。就在昨夜,无论是斗场还是蜂巢,不守规矩的家伙们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根本不用加以任何修饰,就足以让所有的人感到惊惧。 蜂王特地慰问了那些明显受伤的孩子,他的眼里饱含爱怜,轻抚伤痕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语气里全是痛惜很愤怒。 “我知道会有一些不好的言论,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四肢发达的家伙总想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我决不允许,可是,人微言轻,那些卖命的家伙个个能够给公馆带来巨大利益,我不能庇护所有人,导致流传下来一些东西让宝贝儿们误会。” 他悠悠叹气,随即语调徒升:“不过,起码现在对你们来说是绝对平等的” 他托起一个孩子的脸继续说:“瞧,伤害他的那个蠢货现在就在被送往矿井的半道上哩,这辈子都别指望出来了!” “我们只有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才能被重视,被保护。” 他咧开嘴露出期待般的笑容。 “你能挣到一个金币,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向公馆申请替你挥出一鞭子,你要是能挣到一百个金币,让他来舔你的脚丫子都不是问题。” 有孩子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那些幼时遭遇的暴力和黑暗,深埋于心的憎恨,被轻轻一勾就全在眼底涌现出来。 “他们其实早就学会了,只不过欠缺一个表演的舞台而已。” 池昱突然想起余之华提到蜂巢的人总是勾心斗角时的感叹,不是很明确意义,却让他感到一丝恍然的悲凉。 “好了好了,宝贝儿们,我们得干正事儿了,跟我来!。”蜂王拍拍手说,孩子们们齐齐站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前走。 蜂王领着池昱走在最前面,他的笑容令池昱感到无比心悸。 “好好加油,有什么事,都可以给我说。”他最后离开时这么给池昱说,池昱立刻感觉到无数刀子一样的目光已经将自己凌迟了一百遍。 池昱他们被塞进了摆满奇怪器械的大厅,负责接待的是一个叫左俊的男人,他裸露着上身,油亮的头发贴着头皮梳到了脑后,洁净的脸上毫无瑕疵。他的肌肉线条十分明显而流畅,不会给人壮硕的感觉,而是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他一边介绍着各种器械,一边补充这门叫做形体课的训练关键所在,蜂巢的人是身体吃饭的,包含着一切。通过器械加持针对性地训练将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塑造出更优美的身体曲线,同时辅佐药物能练就作为蜂蜜必需突出的“活力”。 而这门课的成绩最终将会作为药物分配量的依据,落在后头的人甚至没有使用的资格,于是明争暗斗的第一炮从第一天就开始打响了。 一个心大的家伙擅自偷偷动用了还不允许使用的负荷,结果废掉一只胳膊,哭号着被拖出了训练大厅,从那以后池昱再也没见过他。 整个上午,池昱都循规蹈矩地听候指导,左俊从不吝啬笑容,当然也不会冷落凶恶,余之华给池昱透露过一些讯息,左俊的一些关注点他了如指掌,在某些动作上做得极为卖力标准,很快就博得了左俊好感,对他就颇为亲切。 同僚的酸意因此更浓了,但池昱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必需在蜂巢体现出自己足够的价值,让所有顶上的人都对自己放心,才能在这种安稳下伺机付诸另一份行动。 价值越大,规矩的约束就越小,一如蜂王的教诲,从善如流。 到了下午,池昱他们又进行了一门集训,只是这门课对于池昱来说太过多于。 蜂巢接待的客人是有门槛的,尊客无不显贵。而蜜蜂们哪怕皮囊再完美,低劣的内在也会遭受到贵客们的嫌恶,所以,他们需要从最基本的读书认字开始,吸收一切和高雅有关的东西。 就现在的进度对于池昱来说,和稚童学步差不多,但他已经可以跑了。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思绪飘飞,被讲课的老师点破后又对答如流,几个回合下来,那老师干脆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了。 时间反复,大半个月过去,池昱基本奠定了头号宝座,蜂王每次看到他都喜上眉梢,恨不得搂到怀里肆意近亲。但他身边的空位也越来越多,除了余之华和夏巍,没有任何人愿意和他交朋友。 很多时候,池昱能听到一些议论,“一百个金币”“私生子”之类的字眼十分刺耳,他会因此有片刻的委屈,但马上就会被他压在心底。 生活的某些轮廓哪怕类似,也远远不能和从前相提并论了。 卷一 惊眠 第十章 算盘与冲突 当孩子们逐渐认识大部分常用字后,文化类的集训课业内容也随之增多,就连晚饭过后也被通告需要加课学习。因此每到池昱的休息时间时,余之华和夏巍已经奔赴岗位了。他愈发显得形单影只,长此以往,有心人甚至因此捏造了一些有关于他性格缺陷的闲言碎语,在私底下迅速流传着。 这种背后泼脏水,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池昱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知道是谁主导着这一切,那个喜欢捂着嘴笑的叫做陈凡的长辫子少年,总成绩排就在自己后面。这家伙一面挂着虚伪的笑容试图和池昱交好,一面又怂恿着其他人对池昱进行孤立,池昱都清清楚楚,只是懒得戳破而已。 他演戏的技巧和夏巍大概能斗个旗鼓相当,偏偏要觉得池昱是个只会学习的傻子。 就好比有一次池昱打瞌睡直到课休,他就“古道热肠”地跑到池昱身边,给了池昱一份写的七歪八扭的酒辞释义,说是上节课讲的重点,看到池昱没有听讲怕被老师提问后无法作答,特地施以援手。 池昱只瞥了一眼就知道辞文和释义牛马不相及,但还是给自认为笑容真诚的陈凡道了个谢。等到重新上课时,本来对池昱抱着随缘态度的老师突然板着脸,第一个就点名池昱回答,结果池昱看也不看那份释义,只是稍作思考就流畅地做了解答。 不用回头,池昱就知道这家伙的脸色肯定像长了苔藓的石板一样难看,而将课老师更是冷冷地看了他所在的位置一样,重重地哼了一声。 池昱无法理解蜂巢这些少年的种种作为和心性,他把这些说给余之华和夏巍听,早就有过领教的余之华仍旧笑得合不拢嘴,对池昱了竖起大拇指。而按余之华的说法,他们不过是汲取经验,学着和做着一些“理应如此”的事。 说道这里,余之华轻轻地敲了敲池昱的脑袋,叉腰道:“你要感谢你遇到的是我这么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前辈哦!” 池昱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夏巍看都懒得看这两个白痴一样的东西。、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对于池昱来说是快乐的,蜂巢那些奚落和算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余之华对此感到十分好奇,他说如果池昱从前的生活是充满阳光的话,应该是他无法承受这些阴暗才对——和池昱同一批的少年中,有些表现优秀却势单力薄的人已经被击溃了。 池昱想也没想就说:“因为我真切地见过光,而他们以为能见到光。” 余之华立刻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池昱自己却感觉很迷茫,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连影子都没捕捉到。 时间在重复的生活中流逝飞快,一个多月不过回首。 池昱在文化课上摧枯拉朽的统治力终于为他争取到了隐秘的机会,讲课老师甚至已经不愿看到他如此的鹤立鸡群了。但池昱没有得意忘形到无视规矩,还是向蜂王请示表达了意愿,希望能利用“荒废”的时间来强化其他方面。 把他当作心肝宝贝的蜂王非但没有刁难,甚至对此倍感欣慰。于是池昱暂离了文化集训,全身心投入了形体集训上。 而形体讲师左俊并不是非常地克忠职守,根据余之华的透露,单独给池昱开小灶会占用他很多的闲余时间,所以在池昱的“聪慧乖巧”和“善解人意”下,隔三差五他便会简单做些交待就没了人影。 池昱暗地里打的如意算盘终于搬上了台面,他拥有了短暂的“自由”时间。 走道连接露台的另一头,有着让他血液澎湃的东西。 最开始,池昱只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然后飞快地瞟一眼,捕捉一些只字片语。那些沉闷的击打声和人的狂暴怒吼就像是敲响了一口洪钟在他脑子里震颤轰鸣。 随着频繁的走动,池昱慢慢开始稍作停留,扒在窗口小心翼翼地观望。他只会在那个总是带着青铜面具披着披风的教习在场的时候会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那些大块头的家伙们才不会来找他的麻烦,最多是冲他瞪眼做出凶恶的表情,或者是夸张地拟着一些骂脏话的口型。 有一次教习没在,池昱就被蹲点了,刚走到门口就有个满脸麻子的家伙探出一颗脑袋,池昱飞似的撒丫子就跑,身后那个家伙大声地叫骂着。 负责格斗训练的教习原本是有两个,起初池昱会两边留返,但某一次他突然看到其中训练的斗士有第一次去饭堂时碰到那三个野蛮的家伙,从那以后他就只光顾青铜面具教习的训练了,虽然这个教习看起来并不是很强壮。并且他还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鬼鹞,池昱从没听过这种姓氏。 斗士们的训练很直接,器械加持的负荷是池昱平时训练的好几倍,光是看着那些垒起来的铁块,池昱就觉得能把自己压成肉饼。他在左俊不在的时候会偷偷增加负荷,但又害怕练成了那些大块头一样的疙瘩肉,这肯定是行不通的,他并没有愚蠢的认为只要练出了疙瘩肉就能体现出斗士的价值而可与蜂巢那边作为权衡条件,通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池昱知道其中的门道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经过鬼鹞的指导,那些对练的斗士掌握着一些繁琐的技艺,比如一瞬间化解对手击打过来的拳头,只是一眨眼,双腿就绞住了对手脖颈,手臂也被扣死。哪怕池昱是个门外汉也看得出来,如果最后不松手的话,被锁住的那家伙就要到阎罗王跟前报上大名了。 除此之外,还有挨揍的训练,池昱看到时常会有斗士相互捶打,只是护住要害并不拆招或反击,直至皮肤像被开水滚过一遍一般,他们才会把鼓得如同肉包子的腮帮放松。 了解的越多,池昱越心焦。 他需要兼顾太多东西,蜂巢的课训不能丢,而那些格斗技巧只是远远地看上几遍根本无法体会要领,他也没有可以陪练的对手,只能生硬地模仿一些记住的动作,以及体能上的训练方法。 要达成最终目的,这样的程度远远不够。 在池昱还在忧心忡忡的时候,他的行为其实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波澜不惊。事实上他一直处于蜂巢暗哨的密切关注下。只不过他的全盘考虑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在蜂巢优异的表现使得蜂王戏剧性地把这当作是他少年心性的精力过剩,而他恰好理清了轻重顺序,只有在蜂巢这边的集训达标的情况下才去光顾斗场。 “一个上进又很聪明懂得不惹那些大猩猩的小家伙,看着就行了” 在收到暗哨的通报后,蜂王只是慵懒地说了这么一句就继续专心于指甲上的涂抹工作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余之华。 池昱虽然不是完全对他敞开心扉,也没有尽数隐藏。在得知池昱利用空余时间窥探斗场这个“爱好”时,余之华立刻炸开了锅,再三强调表示制止。斗场和蜂巢的恩怨自建馆以来亘古不变,余之华对此深有体会,而老油条们很清楚该如何在这条潜则保全自身,他不认为池昱具备这种能力。 在余之华的软硬兼施下,池昱只能笑着敷衍答应,而事实上他也在谨慎地避免着冲突。 只是总有一些避无可避的遭遇。 像往常一样,池昱会在中午的时候和余之华还有夏巍一起吃饭,这是他们彼此时间交错后难得的相聚,有了余之华在中间左右逢迎,哪怕夏巍总是臭着脸也十分融洽。 由于夏巍几天后有一场含金量比较重的斗赛,他很快吃完后就得投入到加强训练中,池昱和余之华嬉闹着回了宿舍,却发现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池昱走在前头,最先看到了那三个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的家伙。 他们齐齐坐在池昱的下铺,而池昱最初来到公馆时妖灵掏钱置办的衣服,此时正被曾经在饭堂出言挑衅的那个狂妄之徒恬不知耻地套在身上。 只不过他的身材远比池昱健壮,穿在他身上就成了紧身衣,还好衣服的面料高级,才没有被撕裂。 池昱再一看,储物柜已经被翻得凌乱不堪,床铺也被掀了起来,揉作一团扔在了空地上。 他们污言秽语地互相调戏着,看到池昱后纷纷停下了动作,眼神恍然又戏谑。 余之华慢了半拍,脸色微变,他立刻伸手想要拉出池昱,却抓了个空。 池昱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平静得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只是走上前,不急不缓地说:“如果欣赏完了的话,请还给我吧。” 余之华转身飞快地走了。 气氛有着片刻的静谧,三人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大笑,罪魁祸首一下子跳到池昱面前,弓着身子,鼻尖几乎顶到了池昱的脑门上。 “你在跟谁说话呢!小白脸儿。”他阴森森说。 卷一 惊眠 第十一章 骨气 池昱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他。 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小伙伴们难免会遭受到一些歧视和霸凌,这是那些邻巷正常人家的孩子的一大乐趣。对此大牛从来都不会妥协,连带着池昱也常常被揍得鼻青脸肿。但随着拳脚来往的次数增加,那些家伙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就会多出一些东西。 在饭堂的第一次遭遇时,池昱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我好像并没有招惹过你们。”池昱皱眉说。 “啥?”徐凯故意侧着耳朵,夸张地应了一声。 他伸手揪住池昱的衣领拽到跟前,鄙夷道:“招惹?喂,你小子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呢?啊?” “我叫池昱!” 池昱淡然回答,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大牛传授的打架要领,抬起膝盖狠狠地撞向徐凯的裆部。 随着一阵猛烈地抽气声,徐凯捂住裤裆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整张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扭曲变形。他根本没想过这个小白脸敢对自己动手,这一下防不胜防。男人的命/根/子,用不着多大的力气就足够人好好吃上一壶了。 “你……他/妈……的。”徐凯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虚弱地骂道。 池昱只看到人影一闪,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家伙就出现在面前,铁钳一样的手闪电般扣住池昱的喉咙,猛地一下将他抵在了墙壁上,后脑重重地在墙上磕了一下,令他一阵眩晕。 “你是想死吗,臭小子!”死鱼眼瞪着池昱,冷冰冰地说。他抬起另一只手,准备给池昱当头一拳。 “赵青尢,你他妈是蠢猪吗!”气定神闲的家伙再一次阻止了狗腿子的胡作非为。 赵青尢疑惑地转头,那家伙一脸怒容,随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想挨鞭子的话就别打伤那小子的脸。” 赵青尢咧嘴森然一笑,转而重重一拳击打在了池昱的肚子上。这一下用上了巧劲,并不会造成很明显的伤痕,但会让池昱饱尝痛楚,一点也不比徐凯轻松。 他松开手,池昱自然而然地摔到在地,像只虾米一样弓着身子。伴随着痉挛的绞痛细丝一般从腹部蔓延开来,胃里翻江倒海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 缓过气的徐凯这时候也走上来,“柔弱”地补踹了池昱几脚。 这点疼痛根本就不算什么。池昱红着眼,想要站起来,但他的意志和身体无法统协,麻木像深渊一般将他逐个吞没,可笑的尊严像条死狗一样被人狠狠踩在了脚下。 一直坐在床上看戏的家伙慢慢走近到池昱身边,蹲下身将池昱的头扭向自己,轻拍着他的脸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你和那些娘娘腔是不一样的,对吗?抱着别人的大腿痛哭流涕换来一顿假手于人的鞭子毫无意义不是吗?况且,在你还没能为公馆挣钱之前,这顿鞭子落不落得下来,还说不准呢?” 池昱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脑子里。 “对,就是这个表情,比那些娘儿们一样的家伙有种多了,我喜欢,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在池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站起来说道。 “不然呢,说说看,你还想玩些什么花样,周逸。” 门口响起夏巍粗厚的声音,余之华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看到躺在地上的池昱后神色一紧。 周逸耸然一惊,随后戏谑道:“大英雄登场咯,怎么,一个余之华还不够,想换换新的口味?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呢?” 他继而盯着余之华,阴沉道:“有人护着你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啊,小杂种!” 余之华咬着牙偏过头去,夏巍大步走进房间,高声问道:“你们完事了吗?” “当然,听说这小子值一百金币呢,我可不想因此挨上一顿鞭子。”周逸耸耸肩道。 “那还不快滚?”夏巍厌恶地看了一圈,赵青尢和徐凯心虚地低头不敢看他。 周逸哑然失笑,一边说一边走回自己的床位坐下,“公馆是你家的开的吗?你别忘了这也是我的寝室!” “哦?好像是这样的。”下巍咧嘴一笑,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瞬间,赵青尢就被他卡住了喉咙,整个人被高高举起,手脚并用地胡乱扑腾着,而徐凯则被一脚踹翻在地,顺势就不动弹了。 “那你们这两只臭虫,是谁告诉你们可以随便闯进老子的寝室了!” 他凑到赵青尢的耳朵旁,看似在对赵青尢一个人说,声音却大的所有人都能听见,“知道吗,我就是把你的脑袋塞进屁股里,管事大人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而你的主子,你还指望他能为你放半个响屁吗?” 赵青尢兀自拍打着夏巍的手臂,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模糊,而周逸脸色微变,隐有怒气发作,他厉声道:“夏巍,你当真要坏了斗场的‘规矩’吗,一个余之华已经是大家忍耐的极限了,你难道不清楚!” 夏巍松开手,任由赵青尢像烂泥一样软倒在地,对着周逸嗤笑道:“规矩?有很多人可以对我讲规矩,但你周逸?你觉得你配吗?” 周逸怒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冷笑道:“真是牛气得不行,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他管也不管两个狗腿子,重重地摔门而去。 夏巍轻轻踹了一脚装死的徐凯,没好气道:“还不带着他滚蛋!” 徐凯一个机灵翻身爬起来,连声赔笑,迅速扶着赵青尢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池昱在余之华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到现在他也只能虚弱地说说话,夏巍表情陌生地看着他,那是一种不在刻意的冷漠。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夏巍冷冷地问。 池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也没回答,只是声音嘶哑地说了声“谢谢你。” 一旁的余之华看不过眼,出声阻止道:“好了夏巍,别说了,都过去了。” 而夏巍仍旧盯着池昱,最后嘲讽地哼了一声,冲出门去,余之华急忙追了出去。 腹部的绞痛已经变成了酸痛,池昱恢复了些许行动力。他默默收拾着脏乱的被褥,外罩已经不能用了,只能用棉絮将就着睡上一晚。 门外走道上,余之华和夏巍正在争论,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到了池昱的耳朵里。 “他和我们不一样,余之华,你这样最后只会害了他,没有谁能够一直护着谁。” “我知道,但阿昱毕竟是才来这里不久……”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没经历过我们这里的凶恶,孤儿院?不求回报的善意?见鬼!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怎么没有,你不就是正在做着这种事吗?” 怒气冲冲的声音平静了片刻,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我总有一天会不在的,你知道我有一定要回内城的原因,要不然就是战死在斗场上,他如果学不会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不光是他自己,连你也会受到牵连。” “慢慢来吧,总会好的不是吗……” 对话的声音渐渐细不可闻,池昱来到露台上开始清洗被弄脏的床单被罩。不一会儿,余之华就回来了,他一边捋起袖子帮忙,一边轻声问道:“怎么样,不行的话去休息吧,我帮你洗。” 池昱微笑着摇摇头,也没拒绝帮忙,因为他知道哪怕拒绝余之华也不会放任不管。 “阿巍其实没有坏心的,虽然他说话很直接。”余之华揽过大半床单揉搓着。 “我知道的。” “恩……有些时候,其实忍让一下,会好一点,他们不敢做太过分的事,这里的风气,一直都是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 “恩,今天是我鲁莽了一些。”池昱点头道。 余之华轻轻叹了口气,池昱的从善如流让他有些词穷,他和想法一根筋的夏巍不同,他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想要坚守的东西,建议也好钉死的规则也罢,都不过是分岔路口,最终弯弯绕还是要通往最初的方向,那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好啦,不说这个,昨天在酒馆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呢,我给你说……”不再深究于这次事故,余之华捡着一些趣闻话题给池昱胡扯着,以冲刷不愉快遭遇带来的影响。 今天左俊没有特别的安排,所以池昱不用去报道,整个下午他也没有去斗场的训练大厅偷师学艺,只在寝室里和余之华闲聊。周逸等人的出现引起了余之华遗忘的一些讯息,池昱才知道原来斗士还分为两种。最常见的就是通过交易筛选的苗子,而另一种却是自费的。一些有钱的富人会自费向公馆购买名额,把自己的孩子丢进来培养,因为单独请一个教习的费用远比这个要高得多,而他们并不是想要到最后收获一个绝顶高手,充其量就是拥有一点自保能力和虚名。 这类斗士不需要看资质,训练后的实力也参差不齐,大部分不过是抱着戏玩的心态来的,他们可以不受一些规矩约束,而且通常不会参与斗赛,哪怕偶尔打上一场也是拥有绝对优势的情况。 夏巍和周逸都是,只不过夏巍的彪悍实力远远甩了周逸不止八条街。 闲聊到直至余之华需要去工作时,池昱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余之华再次确认他真的没有收到什么严重伤害后才放心的离去,空荡荡的寝室又只剩下了池昱一个人。 他搬了条矮凳坐在露台上,晚风微凉,昏暗的天空中有层层阴云,星星全被挡在了后面。 池昱抬头望着天幕,只有北方最璀璨的那颗隐隐散发着黯淡的光华。 阴云无论再厚,只要星星没有陨落,终有重现的那一天。 池昱目光闪烁。 卷一 惊眠 第十二章 义气 当平地上开始堆积枯叶的时候,池昱已经来到蓝海公馆三个月了。 和他一样,蜂巢的少年们都壮实了许多。相较以往显得无忧无虑的日子让他们置身于巨大的幸福中,对温柔乡的美好明天充满了期待。 执权者的獠牙被藏在了笑容后面,柔软的目光底下是等待着收割的贪婪。 池昱没有被这一切所迷惑,虽然进度十分缓慢,但他已经逐渐掌握了一些初级的格斗技巧,而哪怕他刻意地控制着训练强度,他的躯体里蕴含的力量也绝非其他蜜蜂少年可比。 那次寝室风波过去后,无妄之灾并未真正平息。从前不常留宿的周逸隔三差五就会回来寝室一趟,总是变着法儿地找池昱的小麻烦。这种不会对池昱造成实质性伤害的恶心手段,夏巍只会冷眼旁观,余之华有心无力。 池昱没有丝毫反抗,只是无可挑剔地逢迎着他的欺辱。 有一次池昱回来时发现周逸已经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接上下床之间的床梯已经不知所踪,唯一一张用来垫脚晾衣服的高脚凳也没了影。池昱立刻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要想像夏巍那样直接抓着护栏上床,他的手臂和腰腹力量都还差一大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踩着周逸的床头杠爬上去。 那一晚,余之华和夏巍回来的时候,发现池昱抱着膝蜷缩在矮凳上。 余之华气得脸色发白,夏巍也一言不发,直接哐哐几下把他们这边的床梯拆了下来,粗暴地装到了池昱这边。周逸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巨响惊醒,勃然大怒正要发飙,清醒后看到夏巍阴沉的脸,只能嘟囔一句“有病”,拉被子蒙头继续睡去。 如此这般小事不断,日子往复,直到第五个月中旬时,一成不变的生活终于有了新的变动。 将近半年的时间,小蜜蜂们无论是身体素质和思想觉悟都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原本的集训课一下分出一堆五花八门的分类来,而其中除了形体和文化还有一门新增的叫做“秘技”的课程以外,其他的都是需要自费的课程,“歌艺”“舞艺”等等一堆看得池昱眼花缭乱。 自费课的出现,无疑是宣告了一个讯息,要想比别人多一样傍身的本事,或者以此来弥补自身欠缺的一些优势,需要付出相应代价。 而这个代价的来源,却是由所有的课训总成绩来判定。 他们有了第一份收入,叫做奖励金,从高到低不等,成绩越好,奖励越高。 大部分悲哀的少年们都不会发现一个事实,不管怎么绕来绕去这些所谓的奖励金最终还是会流回公馆的财库里,而他们将会因此更加争得头破血流。 第一次发放奖励金时,池昱是第一名,得到了一个金币。 排在他后面的陈凡在在给他道喜的时候,手里的围巾已经被拧成了麻花,笑容就像是死人脸被人强行拉开了嘴角。 对于自费的副课,池昱毫无兴趣,但为了让自己显得和“发愤图强”大家一样,池昱还是选了一门“歌艺”的副课──这是课时费最便宜的。 由于课训的增加,池昱的时间愈发变得紧迫了,他每天只有短短两个小时可以去斗场。而新增的那门基础课训“秘技”,给所有对男女之事仅仅一知半解的少年们大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第一次上课,池昱就心跳如鼓,脸色潮红。 讲师是个十分火辣又漂亮的女人,叫丁娜,她的衣衫极为暴露,仅仅能称作布片一样的两片东西串着丝线束缚着一对浑圆挺翘,小腹平坦光滑,下身也仅仅是一块三角布片遮挡,两条大长腿紧致而笔直。 不但如此,分发到少年们手上的图文教材上,赤裸裸地描绘着男人女人最原始的一切,种种动作匪夷所思又撩人心弦。 伴随着丁娜的讲解,少年们的目光在她的身体和图册上来回往返,试图将图册上的那个女人和她融为一体,整个讲堂里全是低沉的喘息和吞咽唾沫的声音。 池昱终于知道为什么余之华说的“花楼”从来都见不到一个人了,事实上这半年来,整个集训区就没有几个女人,所有的限制都只是为了防止当最纯粹的欲望被勾引出来时会产生的暴乱。 而这份欲望,将引领着他们走向堕落,品尝绝望,最终麻木,彻底沦为公馆赚钱的工具以及富人们的玩物。 池昱艰难地学习着这门课程,他各方面的优异同样让丁娜对他青睐有加,但这对池昱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每到深夜时脑子里就会浮起丁娜诱人的躯体。 对此余之华有着很独到的见解──他已经是个老鸟了。每次说起这个话题他都滔滔不绝,这种时候池昱就会虚心请教,而夏巍,男子汉夏巍通常会拉被子蒙着耳朵,时不时会偷偷露出来一下脑袋。 余之华悄悄告诉过池昱说,夏巍从前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去花天酒地享受纨绔生活,家族就遭遇变故没落了,而流放到外滩以后一心只想着好好打拳重回内城。虽然他现在有着一笔不菲的私房钱,但不知道是哪个高谈阔论的醉鬼给曾他说,如果有两样东西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堕落,那一定是女人的被窝和杯子里的美酒。 导致夏巍至今不敢去尝试女人的滋味,生怕自己的宏图大志在一夜销魂里就支离破碎了。 “那个骗了他一杯酒的家伙通常连女人的脸都看不到就完事了,阿巍这个蠢蛋!”余之华说到这里时候忍不住地哈哈大笑,池昱不明觉厉。 从这以后,蜜蜂们就真正地走上公馆铺就的道路,等到几年后他们的身体和技艺都成熟时,就是开始被“采摘蜂蜜”的时刻。 真正理解到这一切后,池昱越发坐立难安,斗场那边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突破,那么最终将被命运的手摁死在旖旎的深渊里。 他一边继续攻克着蜂巢的集训,一边寻觅着接触斗士教习的机会。 终于,在一次旁观训练时,鬼谣注意到了他。 这个训练厅的斗士们已经对池昱很熟悉了,就是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小白脸。起初他们不待见他的原因更多是因为这么被一个蜂巢的小子在旁边瞪大了眼观看,有点像稚童观猴戏的感觉,但到现在,能把这么枯燥无聊的训练每天不厌其烦地看一遍,也算是个人才了,索性懒得理他,眼不见心不烦。 这天池昱仍旧像往常一样盘腿拖着腮帮旁听──他已经不用再扒窗口,而是光明正大地坐在门口了。鬼鹞在讲着一些细节上的要领,言闭,斗士们解散就要去实操总结,池昱也准备复习一下昨天动作活动活动筋骨,这时候从来不理会他的鬼鹞却突然转头面向他,青铜面具上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啵!”地一声轻响,鬼鹞抬手一个弹指,气劲隔空正中池昱脑门儿。 池昱被弹了个四脚朝天,一种奇异的震颤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像有什么流动的东西飞速地经过他的身体,虽然奇怪地没有什么太大的痛感,但模样算是十分狼狈了。 大厅里的斗士们个个捧腹大笑起来,池昱一个咕噜翻爬起身,涨红着脸气呼呼地朝他哼了一声,揉着脑袋跑了。 走出老远,池昱才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他刚刚几乎是本能反应地朝鬼鹞做出了责怪的举动,那可是斗士教习,万一他就此对自己产生了不满,以后就完蛋了! 池昱越想越懊恼,耸拉着脸满是沮丧。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了。 离开了课训大楼,池昱心事重重地往寝室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池昱回过神来,操练场的拐角处,黄昏的余光里有四个自己都熟悉的人。 周逸抱手靠着墙,徐凯和赵青尢则蹲在地上,手里没闲着,他俩一人一边分别拽着陈凡的胳膊,陈凡满脸泪水地朝他看来,似乎已经腿软到站不住了。 池昱皱了皱眉,没打算打理。 “你他妈?叫你呢!”周逸有些不可置信地大吼道,这个在寝室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白脸,今天是吃了个什么胆。 池昱不得不停下脚步,平静道:“有事吗?” 周逸气结地干笑了两声,上一次的冲突,夏巍把徐凯和赵青尢吓破了胆,顺带连他也没放在眼里,让他颜面尽失,所以这段时间他不断找池昱的麻烦,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说了个透,池昱如何乖顺,夏巍如何敢怒不敢言。 但现在,好像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吹牛皮一样。 他火大到了极点,根本不愿再动嘴说,大跨一步,猛烈地抽出一鞭腿,已经用上了格斗技的发力方式。池昱不止一次看过这种招式,对拆也烂熟于心,但他的动作实在太慢,基本功底也不够扎实,仅仅是摆出了卸力锁腿的起手架势,就被一腿扫翻在地,匆忙中狼狈地打了个滚。 如果是正常对战,周逸这破绽百出又攻势不足的一下,这条腿基本算是没了。 池昱不甘地起身,狠狠盯着周逸。 他眼前一花,腹部又遭重击,痛苦地蹲下身去,颤抖的双腿支撑着不让自己再向第一次那样倒在地上。 “可以啊,我说呢,原来是学了点鸡毛蒜皮。”周逸泄愤地说,“但你以为老子是谁?谁给你的狗胆!” 他回过头,厉声问道:“你之前说这小子是第一名对吗。” “是的是的,奖励金最多的就是他,我真的没钱了,我就拿了五个银币而已,都报了副课了,我……”陈凡哭丧着说。 “闭嘴!”周逸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哀嚎,转而对着池昱道,“拿出来吧,勉强饶过你这一次。” 池昱缓缓抬头,眼神和周逸第一次对他说教时如初一辙。 周逸一下子想通了所有的环节,池昱倔强的眼神就像针一样扎在了他的内心某处。 “你他妈……”周逸无法遏制的暴怒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连徐凯和赵青尢都吓了一跳。 他将池昱从地上拖起来,一下又一下的痛击,疯狂地叫骂着:“你这个贱种,只会摇尾乞怜卖肉讨人欢心的下贱货,你懂什么叫义气,你装他妈什么义气啊!啊!” 疼痛像潮水一样侵袭全身,池昱艰难地笑了笑,他破天荒从徐凯和赵青尢眼里看到了些许不忍,再看向歇斯底里的周逸,细若蚊吟道:“懦夫……可……怜虫……” 周逸猛然瞪大了眼,眉头和鼻根的褶皱更重了几分。 “你就这么想死吗!贱狗!” 伴随着最后一下重击,池昱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周逸随手将他扔在地上,胸口急速地起伏了几下,终于平静下来。 “垃圾东西!” 他瞥了眼不动弹的池昱,嗤笑道。 陈凡已经被吓得不成人样,哪怕徐凯和赵青尢已经松开他的手,还是像一滩烂泥一样堆在地上。 周逸看了看表情有些不太自然的徐凯和赵青尢,脸色微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卷一 惊眠 第十三章 真与假 聚义厅是一家在外滩除了各大公馆以外为数不多的高级酒馆,和那些满是尘土和怪味的地方不同,这里装潢富丽,鲜有衣着寒酸的流民出入,更别提随意泼洒的酒污和醉汉斗殴时留下的血迹了。 今天,外滩的暴徒圈子里众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到了一起,为第五港口的新主人举杯欢庆。酒客们个个满脸通红,高嚷着恭维的好话和效忠的誓词,呼声响彻夜空,势头隐隐盖过了最繁华热闹的蓝海公馆。 焦点人物是个大胡子男人,像一尊庞然巨兽般坐在上位。他饱经战阵的身躯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气息,眉眼间的皱痕就像斧凿一般清晰──他常年保持着这种威严的表情,以致于已经成为了习惯。 他只是抬了抬手,闹腾的众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这个从今晚开始就拥有两个港口地盘的男人无疑是外滩现在最具发言权的人之一,有足够的资格得到他们的崇敬。 “我早就说过,洪斌迟早要为他的贪婪付出代价。”大胡子开口说,“港口的生意永远都不会只是一个人的,要想一家独大就是痴人说梦,他想学乔虎,我不反对,但把我的仁慈当做是理所当然,不可原谅!” 他把阔口酒杯重重一顿,环顾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叹息道:“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但他偏要如此,我别无选择,与其被乔虎那个王八蛋坐享其成,不如我来当一当这个恶人!” “不过,哪怕以后是由我接管,在座的各位,仍然和从前一样享受该有的待遇” 他双手一摊,站起身来,阿谀奉承的声音立刻此起彼伏。 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夹杂在了其中,像是什么碎裂的脆响。 大胡子对此感官十分敏锐,这里是他最得意的产业,绝不允许一些低级的错误发生。他鹰隼一样的目光四处搜寻,很快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并朝那个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招了招手。 只是心情不好想拿一瓶酒麻痹一下的周逸,却被某个无意间听到的讯息惊心裂胆,连酒瓶都没能好好握住,滑出手掌碎了一地。 他举步艰难地朝自己最敬畏的男人走去,坐下的酒客们投着奇异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有很多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生面孔。 周逸很清楚那些都是什么人,但他无暇顾及,他只是迎着大胡子询问的目光,内心强烈地挣扎着。 “不成器的犬子,年纪还小,被我扔到蓝海公馆去了。”等他走到身边,大胡子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向众人介绍道。自己的基业最终肯定是要由唯一的儿子接手,虽然为时尚早,但让他们提前认识一下也不是没好处,顺便可以提点一下心有图谋的家伙,就算敢和他周斩屠掰手腕,也还要掂量一下蓝海公馆的分量。 坐下众人很快就琢磨出了他话里的意味,蓝海公馆的自费生可不光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虚伪却受用的声音又交织成了一片。 周斩屠拍了拍周逸的肩膀,示意他该有所表态了。各个小地盘的头目重新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这个未来巨擘的发言。 但周逸只是浑身发抖,紧咬牙关。他也不抬头,像是花光了所有地力气一般嘶哑道:“洪叔叔怎么可能会那样,怎么可能……” 声音不大,但正在静候他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气氛徒然冷了几分,在场的人都是为了几个子儿就可以抛妻弃子的人,但对于一起刀口舔血的兄弟,哪怕是要掉脑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周逸的挣扎神态和亲昵称谓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新主人,贪心鬼洪斌和他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他所说的普通合作伙伴那么简单。 “不是黄叔叔!你随你母亲的这个口音得好好改过一下。”周斩屠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说,他朝众人歉然一笑,举起手里的酒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看来还是太早了点!大伙就别管他了,来,可别让杯子空着,今晚酒水免单!” 没有人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弄出点什么不大不小的岔子,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周斩屠凑到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儿子耳边,语调没有一丝温度,“我们父子似乎很久没有交谈了,你先回去,晚点我再来找你。” 周逸浑浑噩噩地出了酒馆,他无法想象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他的父亲,可从来都不是因为仁慈而闻名的。 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双眼睛明晃晃地闪烁着。 周逸大吼一声,胸腔里似乎又有什么被点着了一般,疯狂地奔跑起来。 很快,他就跑到了第五港口。 混战过后的港口十分萧条,阴影深处时不时就会传出将死之人的哀嚎,血腥味和烧焦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广场,灰烬随风高高扬起,飘散在各个角落。 残忍的欲望在黑暗里潜伏了多年,终于找到了登场的机会。 周逸根本无法相信那个曾经冲进火堆里把自己救出来的汉子会是个背叛者,反倒是他的父亲,一个为了权势,金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狡诈暴徒,无时无刻不在教导他,在利益的刺激下,什么情感和誓言都狗屁不如,真正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 可他快要连自己都不信了。 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着,父亲手下的亲信正在收拾着残局,而那个人的房屋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微弱的火光正在燃烧着,浓烟久久不散。 周逸摇晃着走了过去,一个又瘦又高的人发现了他,疑惑地朝他打了一下招呼。 这个人是父亲旗下最阴险的智将,叫刘风云,周逸在公馆遇到麻烦时,很多点子都是他教的。 “小少爷,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干什么?”刘风云说。 周逸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干涸了。 刘风云一下子就看穿了周逸的心意,他的脑子比符能舰艇的动力螺旋桨还转得快。 “他还没死!”刘风云目光微闪。 周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激动地拽住刘风云的衣袖,声音难听得就像是撕裂了布帛。 “在哪儿……带我去!” 刘风云最后将他带到了离港口不远的一处地窖,臭气熏天,墙上地上全是污流滋生的黑色苔藓。 洪斌被双手并拢在头顶地铐着,垂头半跪在上——他的腿并未真正起到支撑作用。 周逸红着眼冲上前去,却被刘风云制止住。 “放开我,混蛋,谁允许你们这样对他!你/妈/的!”周逸一边疯狂地挣扎,一边大骂。 刘风云手上毫无松动,冷漠道:“是你的父亲!” 周逸身子一颤,颓唐地坐在了地上。 他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有些时候,哪怕是你最亲信的人,也会冷不防在背后捅你一刀子,这个道理,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都对你说过很多次了!” “可是洪叔……”周逸死咬着嘴唇,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但他毫无痛觉,因为心里的痛苦百倍强烈于彼。 一阵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洪斌艰难地支起了身子,空洞的目光循着某处搜寻着。 “逸儿……”他满是脓血的喉咙里湿淋淋地掉落出来两个字。 周逸猛然转头,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脸部浮肿,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父亲!”周逸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我……没有……” “到现在你还说真话吗!”刘风云厉声呵斥,“你和乔虎私下谈判的那天,最少有十个弟兄可以站出来指证,五港的地盘是屠爷辛辛苦苦打下来交到你手里的,你居然想就这么拱手让人!难道不是想让乔虎扶持你吞并屠爷的基业!” “如果……我不这么……做……乔虎……就会……”哪怕说话极为困难,洪斌仍旧努力地解释着,但他没来得及说完,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呵,还以为在小少爷你面前他会真心悔过,没想到最后还是在为自己开脱。”刘风云冷笑一声,“小少爷,所谓忠诚,不过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不要因为他曾经对你有恩,就对他有着什么好的期待,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周逸神经质底笑了笑,回头问他:“那你呢?你会一直效忠于我父亲吗?” 刘风云脸色一沉,强忍怒意道:“很晚了,你再不回去的话,屠爷应该会很不高兴的。” 周逸大笑着起身,脚步深浅不一地往来路走,身影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 等到他回到住所时,周斩屠已经在待客大厅等候多时,不由分说便一个耳光将他掀翻在地。 “哪怕是我最亲近的人!你!我的儿子!也会有想要置我于不利的想法和行动,那么,你的洪叔叔,凭什么不可能背叛我!” 周逸捂着脸缓缓起身,没有说话。 “我最后再说一次,记住,这个世上,只有你自己,才不会背叛。” 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了周逸一个人,他一步步走到平时只有父亲能够坐的那个位置坐下,双手十指交叉凝望着透着微光的弧形镂花大窗,脑子里一遍遍地闪过那双眼睛。 “假的,都是假的……” 他低声仿佛呓语。 卷一 惊眠 第十四章 坚强与脆弱 池昱重新恢复知觉时,四下已是暮色昏沉。徐凯和赵青尢在确认他的伤势不是十分严重后,把他拖到了一处隐蔽的角落,长年的新旧交替而衍生的潜规则早就默许了一些事情的发生,只要肇事者没有越界或是太过于明目张胆。 他又休息了许久,才慢慢整理好衣衫回了宿舍。 寝室里空无一人,看来余之华和夏巍今晚是个忙碌之夜。池昱松了口气,精气神一下子垮掉大半——就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要瞒天过海着实不易。他草草作了洗漱,咬着牙爬上了床。 整整一夜,池昱都“辗转难眠”。 第二天,阳光照常投向大地。池昱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留下的淤青伤痕,借着课训增多的理由,避开了和余之华还有夏巍的过多接触,他的行为举止和平时毫无差别,只有偶尔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那张越发坚毅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些忧郁和疲惫。 生活任然继续着,新鲜的变动在日渐熟悉以后又回归了如出一辙的往返回复,陈凡在那次黄昏下的遭遇后对池昱便敬鬼神而远之,连带着蜂巢这边的无形针对也少了大半,令池昱一下轻松不少,将重心多偏出了一分到斗场。 自从和鬼鹞有过一次“接触”,池昱就期待着他能持续对自己有所关注,而和他的猜测相差无几,自己上一次的无心之举,果然是接下梁子了。每当池昱不留神的时候,鬼鹞就会“故技重施”,虽然每次池昱都只是有一种奇怪的震颤感,但从斗士们的反应来看,这家伙纯粹是把自己当做大家枯燥训练生活中用来找乐子的戏子了,因为每次池昱都会被掀个底朝天,根本不用想象,他就知道那个像王八一样的动作有多可笑。 池昱又不敢怒,又不敢言,再后来,他便开始留心于鬼鹞的动作,他假装和大块头们一样沉醉于讲解中,实则余光一直窥视着,当鬼鹞的手上有所动作时,他立刻飞快地偏开身子。 池昱本来想直接逃跑,但那样依然显得有些狼狈,唯有躲开这次“攻击”才能找回自己的场子,说不定还会因此得到鬼鹞的刮目相看呢? 可他这次没打上如意算盘,鬼鹞的动作毫无停顿,甚至比之以往更为恣意流畅,那一记弹指似乎早就算准了池昱躲闪的位置。与其说击中,倒不如说是池昱自己把脑门儿送了上去。 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四脚朝天,池昱却比第一次时还要感觉莫名其妙。 于是在斗场偷师的日子里,除了跟着斗士们日常训练的流程依葫芦画瓢,池昱又多了一项“修炼”。每每到无课可讲的时候,鬼鹞就会与他较劲,从最开始的只弹一指,到后面成了“令人发指”。 不仅仅是攻击次数增加,还光顾了他身上的各个部位,往往这个时候斗士们都无心训练了,个个笑得前仰后翻。池昱就像只毛猴子一般,咿呀乱叫地上蹿下跳。 就这样,相较于其他的人而言。池昱的生活就像是一匹白布被塞进了大染缸,被浸染成了斑斓的色彩。 只是其中有一抹灰色,远比其他的颜色更为厚重。 安静了一段时间的周逸又一次盯上了他,池昱不得不为此辗转于隐瞒、假装和对抗之间。 谎言里最关键的点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别路出马脚。 并不是很会圆谎的池昱对此十分努力,但这一次不知道是因何而变本加厉的周逸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 恶霸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寝室,从前那种暗地使绊子的手段他已经不屑使用,而是明目张胆地找茬和欺凌,随时随地,毫无理由。好几次夏巍忍不住要站出来替池昱出头,他非但不恼火,反而因此高兴异常,兴奋地高喊:“来啊!动手啊!本该如此!” 最终夏巍一半基于余之华和池昱的劝阻,一半认为这个混蛋可能得了失心疯脑子不太正常,就只是做了些口头警告。 可周逸根本不以为意,那些委曲求全和制怒忍让在他眼里全都变成了惺惺作态的可笑表演,他期望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伪装都被瞬间撕破,所有人都将露出本来的面目。 但他的期望再一次落空了,池昱从此愈发早出晚归,哪怕在寝室的大部分时候,也都只是和他独处。而这种时候,周逸就会重新在池昱脸上看到让他无比憎恨的眼神。 免不了又是一场虐打。 而每当池昱感觉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远在记忆河流中的那个夜晚,挥着匕首冲向黑帮老大怀里的少年脸上,那得逞的欣喜和不顾一切的坚定,连漆黑如墨的夜色也无法将其掩盖。 于是,一边是忌惮规矩而不敢真正下重手,一边是不论打趴下多少次都不会看到半分屈服和软弱,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恶性循环一般。 直到某个黄昏。操练场看台背后的阴影里,池昱又一次被打趴在了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在一次次地不能让池昱对自己屈服后,周逸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每次打到池昱人事不知,而是收敛了一些力量,缩短了寻衅的间隔,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饱尝肉体的苦痛和精神上被压迫的折磨。但这小子越来越耐打了,那些偷学来的三脚猫功夫也越发熟练,已经能逼迫到自己露出一些狼狈地窘态。 周逸狠狠啐了一口瘫,将被抓得凌乱的衣服理顺后离开了作恶之地。 在他走后不久,池昱也拖着身子走出了阴影深处。 但他很快就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双手局促不安地抓着裤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嗫喏地辩解着。 “我……抗击打训练没有陪练对手,所以我故意招惹他的,反正……反正他不敢下死手。” 他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就在池昱的几步开外,夏巍像个木桩一样地站着,表情复杂。 如果不是余之华的怀疑,他不善于弯弯绕绕的脑袋根本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前人后的池昱,而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池昱反抗时的神情,他也很乐意相信池昱编出来这个的理由。 他没有第一时间出面制止,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用何种姿态来面对这个自己并不是很喜欢的外地小子。 “你……何必这样呢。”头一次,夏巍懊恼于自己不是很会说话。 “没事的,没有多疼!”池昱蹦跳了一下咧嘴笑起来,仿佛印证着自己所言不虚。但夏巍立刻就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左臂,斗士对于肢体协调的敏感度,就像医者之于脉搏,这是他们在战场上破敌致胜的关键。 “行了,别逞强了。”夏巍叹息一声道,也不顾池昱的意愿,直接在他身上拿捏起来,将他淤结的气血一一疏通。 被夏巍强行搀扶着回到宿舍后,少有生气的余之华第一次板起了脸,对着池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这场声讨大会直到他们需要去工作时才暂时落幕,连夏巍都逃似的离开了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但池昱没有半分不满,那一晚,他睡得极为香甜,梦里全是鲜花和灿烂的阳光。 之后,在余之华的力挺下,夏巍提出了不容拒绝的条件,和池昱更换床位。 又一次回来寝室准备找些乐子的周逸一进门就看到双手枕头的夏巍,目光就像刀子一样锐利。周逸对此恨不得高歌一曲,却找不到任何华丽的辞藻来堆砌出此刻自己的心情。他终于撕下了他憎恨之人的面具,凡人无所区别,都将在苦痛面前屈服,奉上那些看起来美好的一切东西。 “本该如此……”他再一次兴奋地喊道,然后一往无前地冲向了自己的末日。 那一晚,夏巍直接将周逸打成了半个“残废”,他的手法远比周逸之流的半吊子刁钻的多,这些伤并非不可治愈,两三个月以后,周逸又可以像个没事的人一样活蹦乱跳,吃喝玩乐毫无影响。 池昱根本无法制止,连柔弱的余之华都涌出了从没有过的力气,冷着眼将池昱拉在了一旁。 第三天,有传闻说四号五号港口的老大周斩屠带着一帮亡命徒冲进了公馆,而公馆这边只出来一个带着青铜弄面具披着暗红披风的怪人,只是在人群中走了一圈,还能站着说话的就只剩下了周斩屠一人。 后续故事被传得五花八门,各种版本十分精彩,但池昱却无暇顾及。 因为算得上是斗场新晋斗士中最被看重的宠儿夏巍挨了一顿鞭子,整个后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池昱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忍不住哗哗地流泪。 男子汉夏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大大咧咧道:“哭个屁啊,跟个姑娘一样!” 早就见惯了比这个还恐怖几倍伤口的余之华躺在床上,轻轻读着一本书。 “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卷一 惊眠 第十五章 修行 随着周逸的“病卧”,池昱总算迎来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而对于在斗场偷师的真正意图,他不再有所隐瞒,余之华忍不住地长吁短叹,虽然池昱现在已经算是个挺结实的小伙子了,但哪怕是和最差劲的斗士相比,他的体格仍旧是麻雀和鸡仔的差别。技艺能够弥补的差距在力量的悬殊面前将是反向行之,这从来都是无可争论的事实。 夏巍就不会想那么多,只是竖起大拇指严肃地称赞了池昱一句“爷们儿!” 知道池昱那看似随和的外表下其实潜藏着一股子宁折不屈的倔劲,余之华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夏巍就被他钦点成了池昱的陪练和私教。 作为斗士极具潜力的夏巍在斗场享受的资源无疑是最高级的,但他实在不懂得如何作一名“教导有方”的好老师。池昱从最开始的欣喜、期待,到后面已是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这家伙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所学来的一切,然后还说不清其中的关键所在,每次都是一鼓作气从头到尾演示一遍,末了就冲池昱挑挑眉,意思就是:“如何,学会了吗?” 池昱嘴里含着一句“你大爷!”,脸上只是微笑,意思再来一遍。 偏偏夏巍对这种表演杂耍般的教学又极不耐烦,他从来都只喜欢在各种极限负重的器械中压迫躯体,或是在险象环生的搏斗中顿悟总结,那些教习细致入微的讲解他当然一听就懂,但要他复刻下来,根本就是扯淡嘛! 两人大眼瞪小眼,心中有愧的池昱试探性地提了一下对练,一拍即合。可结果只是第一个回合池昱就被掀了个人仰马翻,还是夏巍刻意余力的情况下。 尴尬不已的夏巍摸着鼻子一筹莫展,最后似乎决定了什么,表情凝重地朝一脸黑线的池昱招了招手。 两人回到寝室,夏巍贼一般地四处探查了一番,然后紧闭门扉,在池昱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搬开储物柜,从背后的墙壁中拆下一块青砖,露出一小块暗格。 池昱根本没想惊呼,夏巍就已经做出了噤声的手势。他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本残缺又破旧的书籍——其实用几张旧纸来形容更为贴切。这本书的封皮和后大半部都被撕毁了,泛黄的纸张上鸿鳦满纸,还有一副画满了线条的人体图。 夏巍朝圣般地将它摆放在身前,郑重其事地问池昱道:“你知道元气吗?” 看到池昱摇摇头,他又叮嘱道:“那我今天给你说的所有一切,你都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特别是蜂巢的人!” 池昱被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感染得也有些沉重,用力地点头答应。 “其实也没啥,就是咱们一呼一吸间的东西。”这时候夏巍突然气势一垮,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说,因为这个要解释的东西说玄妙又普通,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词汇来延续最初营造的氛围。 池昱嘴角微抽,耐着性子问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夏巍顺坡下驴道:“当然!虽然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但它可是重中之重,不仅仅是生灵,草木也有呼吸,甚至说世间万物都受着它的影响……” 他拼命回想着年幼时那个负责教导自己修行的客卿的原话。 “它是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只是大部分人无法对其感知和使用,而斗士在常年累月的训练中,就会把这种力量慢慢融入到血肉筋骨里,所以才会区别于普通人,就好像你和我之间的差距。据说练到极致的人一拳就可以打碎大山,一腿就能踢断瀑流!但是这种训练非常艰苦,并且不能间断,只有身躯和意志都无比坚定的人才能走到这一步。” 池昱听得心驰神往,这时夏巍话锋徒转,压着嗓音神秘道:“于是,不堪于忍受折磨又极度渴望力量的人在无尽的探索中另辟了一条蹊径,掌握了更快速和有效使用这种力量的方法,也就是所谓的修行者!” 池昱蓦地一震,感觉口干舌燥。 夏巍指了指书页上的人体图,继续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遵循着某种规则,就像日升月落,春夏秋寒,生命也是,不管是生灵还是草木,体内都遍布脉络,井井有条,而元气之力就能在这种规则下被引导并储存于人的体内!” 他往后翻了一页,人体图已经被放大了仅仅只有上半身,标注的线条也一下变得清晰有序起来。 “搭建元力回路,凝结气晷,做到这一点就算是走上了修行者的道路!” 夏巍示意池昱凑近一点看,指尖顺着图上的脉络走向滑动,解释道:“这是一星元力回路,也叫引气篇,这只是其中一种,先辈们用生命开创的道路有很多条,也是参差不齐,名家的修炼心决通常都只会内传,至于我这个……” 他神色一黯,叹息道:“当初也是完整的,现在就只剩下引气篇和凝晷篇了,后面本来还有直到六星的元气回路注解。” 池昱的心情稍稍平静,他突然想起当初妖灵对那个炎族人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八星”,于是疑惑问道:“这个六星就是最高了吗?” 夏巍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这只是我家那个倒霉客卿实力不济而已,珍藏的最高级心决也就只到这程度,不过我听说书面上最高也就到十星,再往后倒是还有两个级别,但据说那已经不是可以用注解的形式来表达的境界了,哪怕是修行同一门心决的人在走到这一步后也会有所不同” 池昱皱眉道:“这个修行者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啊!” 夏巍道:“如果说普通的斗士训练是一步一步踏实登山,那么元力修行就会在这过程中大大加快登顶的速度,打个比方,一个普通斗士二十年的训练结果,可能一个修行者只用几年的时间就可以与之对等!就我现在的水平,一个刚刚搭建元力回路的修行者就可以和我抗衡了!” 池昱沉吟片刻,和夏巍对视道:“那你的意思是……” 夏巍正色道:“听着池昱,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这个,因为这部心决只是个残篇,而元力修行虽然诱人却属于投机取巧,巨大的回报后面同时也隐藏着对等的风险,人体内的脉络分布错综复杂,稍不留神出了差错就会连小命都搭进去,所以除了那些真正的天才和疯子,没有人会敢自己盲目探索。” 他顿了顿,继续道:“也就是说,如果以后找不到余篇,你很可能就会永远停留在一星的阶段。” 池昱有些疑惑:“这很重要吗?难道修行后就不能像继续像普通斗士一样训练了?” 夏巍摇头道:“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我就直说吧,普通斗士需要的是时间和高强度的训练,我从八岁就开始在公馆进行斗士的训练,到现在整整十年,所以,你想用这种方法而达到最终目的,已经太晚了。” 池昱用力握了一下拳头,脸色有些难看。 “而且,元力修行在外滩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因为所有公馆的斗场都不会对斗士提供任何相关资源,一些能够触及的人都将其视若禁脔,绝不轻易示人,所以,这还有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小的麻烦。” 夏巍紧接着又抛出一句雪上加霜的话,池昱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涩声道:“我没得选,不是吗?” “是啊……我们都没得选!”夏巍也叹道,继而又有些懊恼,“唉,看你那股劲儿我就忍不住,要是余之华那家伙,一定可以一边保持完美笑容,一边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 池昱长长舒了一口气,变得轻松起来:“哈哈,这个说法我赞同,好了,试一试吧,反正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办法了,我要怎么开始呢?” “这个……我虽然没有尝试过,但开篇说的气感我倒是可以给你说一说。”夏巍将心决翻到第一页,摸着下巴说,“就像是……恩……我们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会有一种哪怕是大山压身也能给它推开的感觉,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那一刻涌入到身体内,那就是最本能的元气感知。” 池昱立刻强行打了个哈欠,奋力地舒展着四肢。 夏巍不得不捂住额头沉思起来。 “呃……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池昱讪讪道。 夏巍猛地跳了起来,将他连连往床上推,强行让他盘腿坐下,嚷道:“要冥想,冥想懂不懂,静心凝神,放空身体……” 池昱顺势闭上眼,夏巍在一旁循循善诱。 “来,呼……吸……” 随着思绪放空,一种异样的悸动一下子顶到了池昱的心口,四肢百骸中像有某种东西涟漪般扩散开来,即刺激又舒畅。他茫然地睁开眼,这似乎和鬼鹞用弹指击中自己时的感觉极为相似。 而这时,夏巍一脸呆滞,脸上一副见鬼一样的表情。 “池昱!当初给你体检的医师一定是脑子坏掉了吧!” 他高声叫了起来。 卷一 惊眠 第十六章 惊涛与暗流 “只有天资卓绝的人才会在初次修行时就能领悟到气感……” 夏巍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因为整整一个月都没摸到修行的门路而沮丧时,那个有着实打实六星修行者实力的客卿这么对他说。只享受了几个月好日子的倒霉蛋虽然眼光不太好,但还没愚蠢到会用一句听起来更像是奚落的话来作为安慰。“天资卓绝”这四个字从修行者嘴里说出来时往往更具分量和意义,因为,即便你前一秒还是个靠翻垃圾堆来填饱肚皮的脏小子,下一刻也能在这个头衔加冕时摇身一变为众星捧月的命运宠儿。 这样的人有可能在垃圾堆里冰冷地死去,但绝无可能会出现在外滩的蓝海公馆,更别说什么蜂巢了,给蜂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自己的老窝里藏上这么一块“符能核心”。 夏巍像被雷劈一般不停地晃着脑袋,怀疑是自己出现了错觉。一个经过长期训练的斗士能够确切地感受到元力的汇聚,战斗时敌人紧绷的肌肉下就饱含着这种力量,但夏巍觉得自己可能还欠缺了一点火候。 他蓦地瞪大眼,几近癫狂道:“再试一次,快!” 池昱被他吓了一跳,急忙闭上眼,回想着刚刚的那个瞬间。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哪怕他夏巍出了错,公馆也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池昱就算是呼吸悠长到快要断气,仍旧没能再引起丝毫的元力波动。 夏巍释然后又狐疑地在池昱身上东敲西打,嘴里不停地胡乱嘟哝着。 池昱挡掉他的手,轻松地笑道:“行了,看来想走这条路真的很不容易,慢慢来吧。” 只不过池昱心里,慢慢地浮起了一团疑云。 这之后,当池昱例行到斗场旁听时,他打起了十二分专注等待着鬼鹞的弹指攻击。但和以往不同,这一次他无心躲避,他急需确认一件事——那种被击中时的感觉是否为引气篇上说的元气共鸣。 而这个结论将有可能会支撑起池昱的另外一个猜测,因此,他甚至有些期待和兴奋。 可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把池昱耍得团团转,鬼鹞好像已经对这项“休闲娱乐”感到兴味索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再对他投来哪怕是不经意间的目光。 接连好几天,池昱都没能如愿。起初他还以为只是鬼鹞着重于训练而无暇玩乐,直至后来才发现,鬼鹞是彻底变回了最初的那个样子,就算是他故意弄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无聊到托腮打盹的鬼鹞也无动于衷。 等待无望,池昱也想过直接询问,但这个训练大厅他连半步都不能踏入,用某个他很讨厌的肌肉男的话来说就是:“能够让你当看门口狗已经是严判大人最大的仁慈!” 池昱根本不知道这个严判是谁,但不用多想就知道多半也是个一身疙瘩肉的野蛮人——爱说狠话的家伙通常有一副让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的体格。而且被称作大人的很可能就是蜂王那个等级的。 于是池昱只能剑走偏锋,和那些一逮着机会就跟老鹰见兔般的大块头斗智斗勇,好几次连晚饭的时间都不管不顾了,只为了能和鬼鹞有哪怕片刻的交谈。 终于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池昱尾随上了独自一人的鬼鹞。 他既忐忑又兴奋,心里澎湃汹涌,有关于力量和自由的一切是否能得到最有力的指引,立刻就要被托出水面。 只是他还没能有所动作,就耸然一惊——鬼鹞已经发现了他。 池昱对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感到有些奇怪又好笑,翻来覆去的折腾不正是为了这一刻?为此他已经等候多时了。 而当鬼鹞朝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池昱蓦然一震,他竟无法确定自己为此等待了多久,一年?十年?或者更久! 只是一瞬,池昱就明白了鬼鹞的意思。 他背脊发凉,冷汗直冒,根本无法顾及这种突如其来的默契是什么原因,立马装作正常偶遇一般只是微微点头就和鬼鹞擦身而过。 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栋楼房,血色阳光投射的阴影之中,一个黑袍人轻轻拉低帽檐,彻底缩到了黑暗的深处。 从这以后,池昱又按部就班地重复起了原本的生活,而心里有一些东西随着冬季的来临,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在夏巍的帮助下,池昱已经逐渐掌握了气感,只是每次冥想的时间都极为漫长。而元力修行迫在眉睫,在下一次斗士大典预选前他必须要拥有和公馆上游斗士一战的水平,否则就只能等待下一个十年,但那时,可能他已经只剩下一副虚浮无力的漂亮外壳了。 元力修行的进度缓慢,池昱便在锤炼躯体上增加了比重,哪怕每次夏巍的“陪练”都近乎于虐打,他依旧咬牙毫不松懈。余之华在多次劝阻无果之后,连带夏巍也被一顿口水洗头,于是两人干脆破罐子破摔,管他余之华白眼牢骚如洪水滔天,嬉皮笑脸应付就完事,拳该打还是照打不误。 而无法再全面考虑后,池昱在蜂巢的总成绩开始有了小幅度的下滑,平静的日子下暗流涌动,一些潜藏于幕后的东西也在悄然发生改变。 就这样,当第二个冬季过去,池昱迎来了在遗忘之地的第三个春天。 在余之华的惊叹和嫉妒声中,夏巍哈哈大笑地移开了比在两颗脑袋间的手掌,他掌心下方的平行线延长没过了余之华的头顶,而另一边的池昱则超出了大约一个拇指的高度。 除此之外,池昱整个人较之于初来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健硕而修长,肌肉轮廓虽然并不突兀,但在细触下的坚韧质感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着力量。至于一直都令人为之惊艳的面容,此时眉眼长开,各处棱角变得清晰,更显得英姿勃发。 两年时间只是长得更漂亮了一些的余之华愤愤不平地锤了池昱几拳,随后又自己吃痛甩着手一脸幽怨,这能让人忍不住生出无限爱怜的模样看得池昱和夏巍心神动荡,立刻落荒而逃。 躲过无形杀招的两人来到操练场后面隐蔽的树荫空地里,确认了一番四下无人,池昱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朝对面的夏巍点点头。 正在扭动脖颈活动筋骨的夏巍眼神一凝,身影瞬息而至,几片被春风挟持的绿叶被激荡得打起旋来。 “构建,调动……”重复过无数遍的步骤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池昱集聚精神,攻势已至,他屈膝抬臂,两处元力回路涌入元力,封住了夏巍由下而上的三下连段侧踢,强悍的力量仅仅让他的身体稍稍偏移。 夏巍收势一半,大跨前弓步猛然下沉,一拳直去。 元力散去又涌入另一处回路,池昱脚踝一拧,夏巍的拳头擦着他的鼻翼闪过,他一个旋身,两人交错而过,再站定时,夏巍已经转身,一记手刀高高扬起就要斩下,避无可避。 池昱疯狂调动元力,双臂护头就要硬扛,却突然皱眉,脸上露出十分痛苦地神情。 夏巍生生止住攻势,转而扶住身体失去平衡即将倒地的池昱,叹道:“还是不行吗?” 池昱稳住身形抹了把汗水,强笑道:“没事,再过段时间应该就能承受这种程度的调动频率了……” 这段时间,池昱在元力修行上总算有了一些成果,元气共鸣已经和吃饭一般简单,元力回路也搭建了三成,只是这种没有完全构成流通回路来连接气晷的半成品,只能在瞬间的元气共鸣中由外灌注元力,无法做到随心所欲的盈余转换和调动,频率过快或者控制不当就会引起元力暴走,疯狂且毫无章法地撕扯冲撞那些还未扩通的脉络,而这种痛苦几乎和等同于凌迟。 “恩,不急,还有一年时间,到时候就算还是没法凝结气晷,只要能完美控制住像这种程度的瞬时元力,还是有很大的机会,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谁知道这一年会发生什么呢!”夏巍拍拍池昱的肩膀安慰道。 池昱点点头,及时撤去元力后疼痛就少了许多,体内仅剩那些四处乱窜的细丝般的元力,造成的痛苦对于池昱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示意夏巍不用搀扶,自己走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歇息。 不能实战,两人便开始总结一些理论心得。 而在他们注意不到的阴影中,一双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不久后,蜂王的办公处,一只造型精美的琉璃杯成为了主人的泄怒对象,碎成了一地的晶莹残渣。 即便如此,蜂王仍旧怒意难平,浓厚的妆容也没能掩住他因愤怒而暴涨的青筋。 “所以你是说,再这么下去,我就等于帮严判那只蠢猩猩免费培养了一条能咬人的狗?我百般呵护,精心关照,结果反而是让那个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呕吐的家伙更能肆无忌惮的恶心我?” 他尖声大叫着,整张脸因狂怒变得猩红,眼底跳跃着暴虐的光。 通报消息的暗哨半跪在地低着头,连嘴皮子都不敢动弹一下。 “啪!”一声脆响,暗哨忍不住颤抖起来——蜂王不轻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真是……疼啊!” 他轻轻揉着脸颊,喃喃自语。 卷一 惊眠 第十七章 命运的手 池昱接到蜂王的传唤时,春季的总成绩刚刚刚刚公布。 由于只选修了一门副课并且他近来一直把重心放在斗士的训练上,导致他的总分排名已经跌到了前十名之外。 蜂王对池昱的偏心早就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池昱对这种时不时的传唤慰问也习以为常,但这一次有所不同,也许是成绩不理想的原因,他总感觉有点心神不宁。 一路上,池昱都在整理着措辞,蜂王的喜悦和纵容不可能是无限的,这一点池昱很清楚,而现在还没到可以摊牌的时候,有必要的话,这次之后他就需要抽出一些时间来好好再修一门副课以弥补总分落差了。 只是当他推开蜂王办公处的大门时,心立刻就沉了下去,所有准备好的借口都从脑子里消散无踪。 蜂王把自己堆在那张极致奢华的裘皮软座里,他的穿衣风格一如既往,搭配着各种颜色,只不过今天全是深色调,妆容也是色泽浑浊,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郁。虽然他的脸上挂着池昱熟悉的微笑,但池昱从他眼里感受不到半分笑意,只有如毒蛇般的刻骨冰冷。 还没等池昱行礼,他就开口说:“最近有点忙,所以好一阵子都没能关照你了呢!” 不用多想,池昱就立下军令状:“只要再选修一门副课,下一季我一定能把分差追回来!” 但蜂王却摇了摇手指,他站起身来,走向池昱说:“虚名而已,弄出这个排名机制,只不过是为了让那些没有资本又心性惫怠家伙能看到有多少人比他们更努力,满足于安逸现状的结果就是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唔……虽然能作为一些评估价值的参考,但,不是对你。” 他围着池昱缓缓踱步,手指从池昱的一边肩头沿着脊背划到另一边。 “你和他们不同,你的价值与生俱来,就像一块美玉,后续的进步只是由工艺雕琢而呈现出更完美的形态。” 他摊开手掌,在池昱厚实的胸膛上轻轻抚摸。 “从一开始,我对你就没有期待,因为这是必然,我蜂巢未来的头牌必然是你,而你,又比我预想中的更为努力,我非常满意!” 池昱奋力地放松自然绷紧的身体,蜂王的话听起来尽是赞誉,但他却愈发感到透骨的冰寒。 “瞧,这副面貌和身体,青涩未尽而成熟初显,连我都忍不住要感到动心。”蜂王又转而挑起他的下巴,嘴里不住地啧啧感叹。 池昱移开视线不与蜂王对视,心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这种时候,他突然觉得那些直来直去的野蛮人变得可爱起来。 终于,一直虚握的命运之手落了下来,却是重的。 “过剩的工艺就不能算是雕琢了,而是损毁。而对于你来说,这个程度刚好,没必要再和那些跳梁小丑们争风头,我想,是时候让你体现你真正的价值了。” 蜂王轻轻倚在华丽而宽敞的长桌旁,说出了对池昱的最终审判,眼里全是冷酷的笑意。 池昱如遭雷击,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意图做最后的挣扎:“我觉得我还欠缺许多,还……” 但蜂王立刻就将他打断了,惊异道:“怎么?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要知道那些低劣种起码还一到两年的时间才能有机会证明自己,而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时候你已经高居宝座了。蜂巢从来都只会是新生血液的天下,你从现在开始就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池昱抬头与蜂王对视一眼,然后默默低下头去。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他今天离开这个房间的方式就不是靠自己的双腿了。 “没有,感谢蜂王大人的厚爱。” “行了,我有些困乏,就不与你细说了,相关事宜我后续会安排,去候着吧。” 蜂王摆摆手,池昱机械般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房间。 看着池昱的背影消失,蜂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自语道:“聪明的小家伙,只可惜现实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败的。” 他举起手来细细地观摩着,皱了皱眉,然后又开始了不厌其烦的涂抹工序。 池昱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回了寝室,余之华和夏巍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被吓了一跳。正在洗衣服的余之华急忙擦干手伸到他额头上试探着,疑惑道:“怎么了这是?也没生病啊!” 夏巍跳下床,用力拍了拍池昱的肩膀,皱眉道:“被揍了?” 池昱摇摇头,苦涩道:“我不能继续参加集训了。” 夏巍一时没反应过来,余之华惊道:“不可能啊,你这不是才……”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叹气道:“好吧,你这发育比起我当初还要成熟几分,但这也不是理由吧!” 池昱用力胡乱地揉着头,绝望道:“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 “也许是我们私下训练时被盯上了,还是不够谨慎啊!”脑子转过来的夏巍摸着下巴沉吟道,看到余之华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无奈地摊摊手,“公馆里还是有不少我无法探知的存在,如果蜂王有心的话,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要放弃吗?”余之华正色道,他少有郑重。 池昱平静下来,沉声道:“不,我不想放弃!” “可是现在不单单是时间和资源的问题了。”夏巍忧虑道,他看了一眼余之华,继续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蜂巢的工作会不断地把人掏空,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长此以往,就不是你放不放弃能决定的了。” 刚刚提起斗志又被狠狠砸了一锤,池昱立刻泄气得像霜打过的茄子般。 余之华目光微闪,上双手拍着他的肩鼓舞道:“好了,别沮丧,天无绝人之路,走着看,都付出这么多努力了,先对付过眼前这关吧,我给你讲一些比较关键的事项。” 池昱稍稍振作,打起精神认真听着余之华来自“前辈”的忠告,插不上话的夏巍只能在一边愤愤地咒骂起蜂王来。 第二天,暮色还未完全降临,池昱就被人带到了蜂巢的本部。 这是他两年来除了当初被交易的那次以外第一次出入公馆的商娱区,从平时只能看到同龄人的环境一下子跨越到流动着形形色色各类人的地方,就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世界。在途中,一个酒气熏天的壮汉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商贾在人来人往就显得不是很宽敞的甬道里发生了摩擦。一边怒气冲天骂骂咧咧,一边满脸鄙夷和嫌恶,最后在领着池昱的这个统管分向两边的赔笑和调解中,商贾请客壮汉再喝一杯,结果壮汉一脸不容拒绝地掏腰包付了钱,两人欢笑收场。池昱在一旁看得咋舌,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随后他被带到了一处浴池,两个只是身着片缕的侍女将他从头到脚洗刷了个干净,最后还在他身上抹了一层油。这种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油塑造出的高光能够让人的肌肉线条显得更明显,也就更具有直观视觉上的冲击力。 池昱全程满脸通红地闭着眼,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头,惹来那两个侍女不少的调笑。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被带到一个大厅的幕后等待着。 余之华说过,这一轮叫做“招蜂”,只有那些没有被预约的蜜蜂和第一次出巢的新人才会参与。而对于池昱这样的新人来说,这是第一轮直接冲击自尊的考验,他将会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供人欣赏,无数种目光会毫无遗留地直击他的心里防线。 哪怕是余之华提前揭露过,池昱仍旧无法抑制地想要立刻逃离,但入口处两名环手抱胸的大汉不断地提醒着他,今晚,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他的性命。 大厅里灯光昏沉,气氛萎靡。池昱隔着帷幕,听到侍从正在大声地介绍每一位登场的蜜蜂,随即就是一阵阵女人们的笑声以及露骨的调笑。 不知过了多久,池昱听到帷幕后面的侍从开始介绍起了自己——整个等候室已经只剩下了他个人。 大厅里的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因为侍从的介绍词里尽其所能地描述着压轴出场的池昱如何与众不同,并且提到他还是个雏儿。 池昱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离开了座位。 但这时,介绍声戛然而止,有人匆忙地打断了侍从的生动发言,一个位高一级的分统管将他替换了下去,然后开始搬出一堆五花八门的理由来表示本次的“压轴”将被取消。 帷幕外闹哄哄的一片,池昱扒开一角准备偷偷看看,却被人轻声喝止。 他回过头,发现是最开始引领他的那个统管,此刻正一脸怪异表情地望着他。 池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而那个统管只是招招手,对守门的两名大汉命令道:“给他找身像样的衣服,然后带去潮汐阁!这身油也给他擦了,跟泥鳅似的,可别坏了客人的兴致!” “真是奇怪了,那位夫人怎么会知道这小子……” 临离时,池昱听到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