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冲天》 第1话 穷秀才 大宋宣和二年春。 一路皇家车马从济南府趟过东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女真。一众士兵头戴范阳笠,忙不迭脚地向着登州而发。满载黄金的马车咿咿呀呀,道旁观者无不暗自拍手,默念苍天保佑王师东渡北伐成功。 人群中一个穿着破补丁短褐、背着一篓柴火的二十岁左右青年,冷不丁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面前的车马像流水一样过去,气派程度凌厉了众多俯首唯诺的百姓,独独只有他傲然挺立着。 春风扑面,穷酸的衣服却遮掩不住纵横的盛气。他转身走出了人群,吟诵高起,任是哄闹也没有消尽诗声: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和亲…… 惊慌和愧恨围绕在他周围的人群中。有人想堵住他的嘴,有人开始摇头叹息。 柴门响起处,青瓦屋檐下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抬起头来,她的手中仍在密密缝纳着鞋子。“褐儿,你回来了。” 那个叫褐儿的青年走到饭屋下,把柴火一层层地堆积在灶旁。 “朝廷又开始和亲了。丢尽了汉人的脸!”他攥紧了拳头。 “和亲?”妇人放下手中的鞋子,用牙咬断了针线。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可我听邻壁的李二嫂说,是从登州渡海,北伐辽国。”妇人不甘心地补充道。 “但凡伐兵,两军交战,哪有辎重先行而不见粮草的?况且辎重运送并无铿锵之声,想来多半是排得整齐的黄金,岂不是和亲?”青年用柴火捶着地,眼中冒出愤怒。 “孩儿莫乱说了,处在这乱世中,谨言慎行最重要。”妇人劝道。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国将不国,何及言行?依我看啊,这大宋国如此输与外人财帛,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快住嘴!休乱说,惹得别人听到,不要命了!”妇人赶忙白了他一眼。 “干么不要?我不仅留得命高中,还要有一天收复旧地呢!”青年咧嘴一笑。他把手头的柴火排列完,走到娘亲身旁,拿起鞋子来照着自己的脚比划了又比划。 “娘,好针线!” 妇人笑逐颜开地看着他。眼前的儿子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十年前丈夫参军征战死在前线,从此相依为命的便只有这娘两个了。 “穿上试试。” 青年换上新鞋子,在堂屋门前的泥巴路上踩了又踩。他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了两次,转身踅出了柴门外。 门外的胡同里只剩下了稀稀疏疏的六七家。京东东路是辽国南下抢劫的首选之地,有宋以来,兵临城下数次。济南府是京东东路的长官府,这里的情况尚且如此,他处可想而知。 青年转过胡同尽头,停在一处院落下。院里的大槐树伸出歪脖子来,黄中带绿的叶子散发着无限生机而又不合时宜地苦涩着。青年搬起石头垫在脚下,双手攀住墙头,想要看个究竟。 院里住着一对姓杜的夫妇,夫妇双膝下养着一个姑娘,名唤苏梨,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青年每每趁佳节或者夫妇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同姑娘远远见上一面。碰上幸运的时候,方能近到身前,仔仔细细地说上一两句闲话。在青年的印象里,苏梨的脸总是红扑扑的。一谈到提亲,她的脸格外红。 青年学着虫声,“嘘嘘”了好几下,两长一短,间隔几声清净。 不多时,院里响起了门开的声音。远远望去,堂下一个少女拿着竹扫把走了出来。她肤如凝脂,两眼不大不小,一个软塌塌的鼻子镶嵌在圆圆的银盘上。 “苏梨!”青年低声呼道。 “李褐,你春闱准备得怎么样了?”少女一边假装扫落叶,一边低声问道。 “准备好了,此次一定及第。带着你去东京,给你请个诰命夫人。” “我不要诰命夫人,我只想你,你……”少女边扫边往墙下靠来,支支吾吾说不出后面几个字。 “我知道,苏梨,我会尽快向你家提亲的。”李褐说道。 “你快些,我怕晚了,晚了……” 还未等少女说完,屋门里响起来了一个妇人之声,“苏梨!”苏梨赶忙应了一声,拿着扫把回身转向了屋内。 李褐挂在墙头,大口地嗅着苏梨留在墙角的槐花香味,心里忍不住一荡。他惆怅若失,缓慢下了墙壁来。 “啪”的一声,一颗石子正中他的后脑勺。 “又是你这个狗崽子!”李褐怒气冲冲,回身对着十步开外的一个粗袍青年叫道。 “趴在人家墙头上找小媳妇儿,不害臊!”粗袍少年作嘲弄状。 “尔母,婢也!”李褐愤愤地说。 “婢不婢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娘是个寡妇!哈哈!”粗袍青年继续嘲笑道。 “张集,看我不撕烂了你的狗嘴!”李褐挽起袖口来,冲着叫张集的粗袍青年跑了过去。 粗袍青年等到李褐跑了四五步的时候才跑开,边跑边停,似乎在故意激怒李褐。 李褐停下身来,把手擦了擦汉,拍了拍掌心,高声嚷道:“我知道你这狗崽子的策略了。你怕考场落第,故意激怒我,想让我无心春闱。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实话给你说,你那三脚猫的作诗功夫,考不上了!”李褐笑道。 “是吗?就怕考不上的是你!”张集反唇相讥。 “先生一直夸的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夸你。此去赶考,我志在必得,而你这种小可怜虫,必定铩羽而归。哈哈,我追你作甚?”李褐摇头笑道。 张集道:“考试不必在场内,场外也见功夫。到头看看谁是可怜虫!哼!” 李褐更不多言,转身去了。何必与这种小人一般见识,惹得一身不愉快。只要此次赶考考中做官,便回家同苏梨成亲,会向皇帝献计,收回失地,彻底解除辽虏之祸患。想到这里,李褐胸中涌起万千豪气,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一切都似乎触手可及。 第2话 算命瞎子 李褐甫踅回到家门口之时,便看到一个黑衣草鞋的瞎子拄着拐杖在来回敲打自家墙壁,形状甚是古怪。李母闻声走出院子来,和李褐眼光一同落在瞎子身上。但见他蓬头垢面,鼻子如鹰,无仁之瞳向上翻着眼白。他手下那只拐杖不住敲打,撞击之声犹如兵刃,此情此景使人不寒而栗。 “先生可是有什么因由?”李褐走上前来,深作一揖问道。 “哒哒,哒哒”,瞎子又敲了两下。蓦然间,瞎子把手搭上了李褐之脉,李褐但觉得全身气力游走加快,恍如磁石在引吸着铁器。 “好剑,好剑啊!”瞎子啧啧称奇道。 李母一向是虔诚信道之人,见说此言,忙把瞎子往自家院里请。哪知瞎子不动弹,依旧立在原地。李母所用之力并不重,然而也并不轻快至于一丝不动,而瞎子身形连晃都未晃。李母心中吃了一惊。 “先生会算命?”李母毕恭毕敬地问道。 瞎子点点头。 “先生,近来春天的考试就要进行了,能否帮忙算算我儿的文运?” “先生,春闱在即,能否帮忙算算?”李褐也恭敬问道。 瞎子摇摇头,颇似此路行不太通。 李褐与李母见此情景,心内凉了一大截。毕生打算都在这考试上,更让李褐担忧的是,不能考中,如何娶苏梨为妻? “先生,是没有文运,不能博得个一官半职麽?” 瞎子依旧摇了摇头。 “这却是何故啊?”李母心焦,把着瞎子之手询问道。 “怕你是考不了试!”瞎子一字字地顿道,每个字若黄金一样重,掷地有声。 “为何考不了?莫不是你这老头儿信口胡诌吧!”李褐怒道。 “信不信由你。”瞎子不再纠缠,挣脱开李母之手,意欲脱离此地。 李褐依旧愤愤,他觉得好生晦气,或者说瞎子之语打消了他必定考中的念头,抑或说瞎子之语措了他的士气。但凡士人最最讲究一个势字,势头一旦不妙,事情多半不往好处发展。 “先生,能否解了此惑再走?”李褐强忍心中不平,好声好气言语问道。 瞎子边走边摇头叹说:“解不了,解不了,天机不可泄露。待得泄漏他就不是天机,天机天机,岂能说明。” “那我竟不是没有丝毫办法,只得坐以待毙?”李褐高声问道。 “书是不能如愿继续读下去了,但你是剑侠良材,必定可在剑道上登峰造极。” 李褐心下着急,赶忙绕道瞎子身前,深躬问道:“先生,真就不能再说明一点么?” 瞎子立住脚步,头斜上,肩膀耸立着,不握拐杖的左手拇指尽在手掌中快速游移,似乎在掐算什么事情。 “什么剑呢?哪个朝代的剑呢?什么材质才能转化成如此硬朗的体魄呢?”瞎子暗自嘀咕着。 李褐满脸疑问,正待要再开口询问,忽见瞎子似一团浮云一般慢慢散开,顷刻间竟然如烟雾垄笼,恍惚飘过了他的身体。等到李褐再听到拐杖之时,瞎子已经在他身后丈余开外了。李褐惊不可遏,转过身去瞧着瞎子的背影,一阵恐怖之意在心头袭来。 “他日有缘,便在岭南罗浮山上见我。望那时我就能算尽天下,称骨算命的本事也会更高,于你的本命剑也——”瞎子未说罢竟然乘风而去。 李褐回转过身来走到母亲身畔,却见李母呆呆傻站着。不禁悲从中来,愧疚愤恨失落之感尽皆涌上心头。他也本以为瞎子只是个普通的游方道人,也以为瞎子只是瞎说糊弄骗人为生。他倒是真希望此刻被骗了几两纹银,总好过心内的希望破灭,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就是如此罢。 “娘,接下来我该做如何打算?”李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母亲问道。 “什么打算?我方才找你很久,你倒是去到哪里了,此刻才回来?”李母脸带些许气色地质问道。 李褐心里又是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背后竟然带着一丝寒意。他已经想到了,方才之事在母亲的记忆中全然不存在,就像瞎子从未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一样。而在那时的一切风吹草动,又仿佛不曾随着时间流逝,这该是一种怎样可怖的修为,又该是一种怎样令人艳羡的法力?他心中说不清,竟然有无数个千奇百怪的声音自相矛盾着,有的声音因害怕而撕裂变形,有的声音又因为渴望一种全然未知的所在而喜悦。内心一切的一切仿佛若剑气一样游走在他的脸上,神情气色陡然畸变。 “褐儿,你怎么了?”李母见状问道。 “没,没什么……娘,你当真没有看到一个算命瞎子在此间走过吗?……”李褐不甘心,试图重新唤起母亲的回忆,故而稍稍诱导问道。 “算命瞎子?大白着天,你尽说些什么胡话?而今处在这世头,莫说瞎子,就是只野鸟怕也不好存活。咱们这济南府,还能留住几户人家,早就零零散散,十不存一了罢。又哪里来的瞎子在这里讨生呢,不是找死?唉。” 李母长叹一声,虽是春天,却也处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心寒凄楚。 “不说了罢!”李褐缄口扶着母亲进门,内心一片凄然。 他荒凉地关上了院门,却关不住凄愁的飘散。他想起近世邵康节“一去二三里”的诗来,只怕庙堂上的达官贵人和樵苏谋生的乡野农夫不是生在一个国度里。要不然,怎么有天上地下的对比呢?邵雍在村庄的闲适之感,怎地就和自己感到的凄凉贫苦如此不同呢?莫非不是一个大宋国?这种被他人代替的幸福之感,想来也是可笑之极。你幸福麽?这乱世民不聊生,哪里是幸,又哪里是福呢?御用文人真个是好生无耻。 话虽如此,总不至于顷刻间就塌陷了天下。他想起了瞎子所说的剑啊,本命啊,还有广南东路的罗浮山,心内竟然有一丝遥远的熟悉之感。 剑。 一念到这个字,他的心中好似燃烧了一只巨烛,识海中一把残破不全的剑便嗡嗡作响起来。 第3话 送别 过了旬日,就到赶考的日子了。这一天日暮,李褐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拿着经书漫步,忽而听到院门外一阵轻微琐细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至于门前停了下来。李褐心下生疑,更不多想,忙悄悄近了门前,往门缝瞭望。 趁着半轮落于西山的太阳,他看到一个焦急的少女在门前低头徘徊着,有几次想把手按在门环上,只是怕被李母看到有所惊动,故而往来踱步此前。 李褐心中一片光明,恰如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般。他隔着门缝唏嘘一下,惊得少女浑身一激灵,当下四目隔着门缝对视了起来。 原来少女趁着如厕的机会偷偷溜了出来。因为放心不下春闱,且有别的事情交代,故而一路顺了这里来。 “苏梨!” “呸,你又吓我。你是不是早看见我来了,哼,以后我就不来找你了!”少女一脸娇嗔。 “怪我还不行么?你可别不来,我一见了你就开心。” 李褐说着打开了门来,却见苏梨手中拿着一个包袱。苏梨把包袱打开,是一双新纳的鞋子。 “我怕你长行磨破了脚,因此……我白天不敢做针线活,连夜偷偷为你缝纳的,你快穿上试试罢!” 李褐便拿了右脚的鞋子在手,脱下来母亲缝制的,换上了苏梨新纳的。鞋子不大不小,刚好合脚。 “怎么样,合不合脚?”苏梨关切地问道,“要是不合脚,我再去改改。” “合脚得很。苏梨你是怎样知道我鞋长的?” 问到这里,苏梨一阵咯咯笑着,她说道:“门前有一滩烂泥,你踩在里面也不自知,我就拿了草纸在你的脚印上拓印的。” 李褐心里一阵感激,看到她眼中的关怀,一股暖流瞬间游遍了全身。不知不觉,他的鼻头竟然开始发酸起来。要说是盛世,人的气量定然都大些,温情也不缺少,故而施展出来也不觉特别感人心处。而当季世,所有的感情都局促起来,温情和关怀也都不见了。如果非亲非故之人能把你如此放在心上,不是义气重于泰山,就是可以结成连理。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而像这样一般,在困难处仍旧相互扶携,把你记挂在心上的,十世难修一个佳偶。 李褐脱下鞋来,身子弯曲处,不觉泪水滴下来。这样春寒犹自料峭的时节,苏梨粗布裙下依旧着了单鞋,且鞋面也是补丁相接。他想把手搭上那一双玲珑可爱的脚,想把它们揽在自己的怀里给予些许暖和,理智和礼数限制了他的动作,鼻子一吸,他仰起头来,又把旧鞋换上。 “苏梨。你不要总记挂着我,你……”他想忍住,但究竟没能忍住,终于泣不成声,掩面而哭。他心头涌上万千的话语堆积在口中,但是舌头不光滑,竟没能说下去。 “李褐,你……好好考试,我等你回来。我给你日夜诵经,一定会保佑你高中的。”少女说到这里,眼中也多了清泪,开始一一滚落。 李褐把手搭上苏梨的脸,为她一一抹去了泪珠,那些像珍珠一样的泪珠。 “我本想去短亭送你的,我知道娘亲肯定不愿意,你去日我不能亲自送你了,有这双鞋子就当是我陪着你一起赶考。一日看见长安花,我会等着你回来的。” 李褐凄然道:“我会的。”其实他想说关于瞎子的事,以及已经提前知道结果的事,他的希望已经破灭了,这种冰凌一般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了,他不想继续再毁灭她的希望,这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苏梨,我一定会的。你放心吧,等我回来。” 一阵沉默。 听得院内有门响动,李褐知道是母亲出来了。苏梨赶忙起身走开,一边向前走,一边回头张嘴说道:“我——等——你——回——来。” 李褐点点头,冲她摆了摆手,目送她的背影跑出胡同不见。这时候,李母才慢慢悠悠走过来。 “褐儿,你在跟什么人讲话?” “没谁,我在看看……”李褐慢慢说道,“看看这夕阳,也挺好。”他平复了一下心情。 “是啊,我老婆子能闲下来看看这阳光,也就心满意足了。你娶门亲事,我能抱上孙子,这辈子也没啥憾事了。”李母缓缓抓着院门,一步跨出了门外,坐在门槛上,把眼睛瞧着胡同的尽头。其时,夕阳还剩下最后一抹耀眼,地平线上跳动之处,都是零零散散的金色。金色之外,更有一层忧郁和忧愁。 “咦?”李母疑问道,“怎么有一丝香气。像脂粉,又有一点不像。哪个小媳妇儿来看你了?我倒想你早点成亲啊!” 李褐赧然,果然母亲还是精得很。姜还是老的辣罢。 半晌无话,李母收起门来,远处的炊烟三三两两上升起来,饭菜的香味开始飘满胡同,传到每一个角落。李褐掌上蜡烛,室内通明,心中的忧愁和恐惧重新袭上来。他害怕无法面对母亲失落的目光,更害怕对不起苏梨为他所做的一切。这时候他才觉得做人好累,有时候真的不是为了自己活着,倒像是多半为了他人而活。这时候什么大道理都不管用了,诸如“君子不器”,诸如“动心忍性”,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而心中的忧愁就是忧愁,解不掉,除不去。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饭过,李褐又背了一会儿经书,开始熄灯睡觉。他好像听到了老鼠的窸窣声,有一会儿,又听到了怪声,说不出来哪里怪。他开始昏昏沉沉睡起来。闭着的眼睛里,好像有光线照射进来,他看到一面铜镜,镜子里苏梨在款款地梳着头发。李褐一阵惊喜,他想慢慢地靠过去,拉着苏梨说一说自己积蓄已久的心里话,蓦然间,一阵羽响,一段鲜血喷在自己的脸上,他吓了一跳,但见面前铜镜破碎,一声清冽划破在空中。 他的双脚猛地一踹,惊醒,四下里夜幕沉沉。 第4话 伙计 去东京赶考的时候,京东东路的士子们都在济南府集结,而后一一点名,共同结伴而行。长官府逐一审核考生家世,往上查个三四代,看看你的成分,有没有乱臣贼子,有没有威胁到王朝,此之谓“正审”,取光明正大审查之意。正审之后,便有官印盖在文书上,考生拿着正审表去参加春闱试即可。 晨。辰时。阴天。阳光偶尔透出层层的乌云,像极了忧郁的愁绪和不安。偶尔的狡黠又颇调皮,像极了心中那一丝微弱的光芒。 虽说早已经是预知了后果,但究竟还没有经历,一切或未可知。 李褐打点好了行李,一只新布包袱包裹了一套新衣、一些碎银和零散干粮,间或几本读书笔记。在笔记下面压着的,是苏梨给绣的那双鞋。 “褐儿,可有什么忘记带了么?不要丢下东西,再返回来错过了同行,可就麻烦了。”李母关怀道。 李褐微笑道:“娘,都已打点下了,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可别忘了正审表,到时候一定要把这个装好。没有正审,可考不了试。”李母小心翼翼道。 “记着了娘,你放心罢!”李褐又让老太太安心,而他的心却是乱了起来。说到底,总归是老瞎子的这号儿人物,彻底搅乱了他的生活。他以为老瞎子不出现,生活便能顺着他的意愿走下去。其实生活这事儿,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大。《金刚经》有言曰:过去心不可知,现在心不可知,未来心不可知。也可略证之。 李褐更不磨蹭,刷刷收好了包袱挎在肩上,拜了一拜母亲,转身大踏步走出门去。刚走出院落来,身后李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了过来。他赶忙转过头去,却见母亲拿着家里那把唯一的老油纸伞赶了上来。 “春寒还在,当心着点,冷啊。我在家里不怎么出门,下雨不妨事的。” 李褐把伞收拢了,插在包袱里。他本想多留恋一会儿,又怕禁不住清泪。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总归是情,都是个思念。唉,他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也就是回转过身来,踏上前行路途的时候,他的心忽然明亮了起来。瞎子说得就算是真的,这就算是天命,难道我就不能改变吗?难道我李褐就得坐以待毙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偏不信。 他折到了胡同尽头,歪脖子槐树在目送着他。院门紧闭,看来苏梨是不能在门后面了。他想,定是她娘把她按在屋里做针线活,这样倒也好,她那双鞋子恐怕不能胜任外面的寒冷。一想到鞋子,他的心里又暖和了许多。有苏梨陪在身边,可还怕什么呢?只有胆小鬼才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害怕,可是能一直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害怕下去,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太平盛世尚且降不住一个意外,何况这种世道呢?不过李褐横下心来求官,凭着自己的才学,会博个一官半职的。 他给自己暗暗撑了一下气,好男儿志在四方,此行必中。苏梨,你且等我来。 大踏步走上去城里的官道后,李褐躁动不安的心思稍稍平静下来。他看到前面一个人影很是熟悉,此人正是张集。他想避开这个嘴贱的扫把星,故而停了下来。 不料他甫停住脚步,前面的身影也停住了脚步。 “你是怕我了,对吗?”张集背对着他高声叫道。 李褐心想,反正也躲不开这个狗崽子了,不如就自走自的,仍旧继续赶路。等到追上他时,我便头也不回,这种人,跟他没有深交,完全不必理会。 张集在李褐开拔脚步的时候,同时动身。李褐一定不知道,张集此刻的功力已经可以在二三十步外感知到能量场了。 张集步子迈得很大,带着隆重的恨意。因为一年前,有带剑者路过此地的时候,借宿在他家。带剑者没有银子,这乱世哪还有银子自由流通。但由于无法报答乡野人家的淳朴招待,带剑者便教了一些剑术和呼吸吐纳之法给张集。 他说,你是个好苗子,身上的剑气不错。 张集摸不着头脑。自己从来不使剑,不带剑,如何有剑气? 带剑者便把王朝修行的一些事宜告诉与他。带剑者道:“人自生来,蕴含天地灵气。与花鸟虫鱼同分灵秀。人又有自己的灵秀之气。就像你们读书人,有士气,我们修行者,自有修行气息。每个人都是一把剑,身、骨、内里,三者仿佛剑尖、剑刃、剑柄,生来自带之气有高低,在修行者眼中,此谓之剑气。” 张集默默地点头,云里雾里地听着玄言。 听到最后,他只记得剑和自己“是个好苗子”这句话。 带剑者说:“因为今天得到你们的盛情款待,无以为报,但我不是白吃白喝之人,便为你测一测剑磁。” “剑磁?”张集一家已经迷惑不已。他们是读书人家,虽然不曾读出什么道道来,也粗熟诸子,但听说这种玄之又玄的理论,还是第一次。 带剑者拿出一块臭豆腐大小的磁铁,中间凿着一个黑洞,洞摊一股水。四周圈点着十二地支,分别代表重量。细看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上点刻着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二、二十四。张家不解。 带剑者捻了一个口诀,磁铁里的水流迅速凝结成了一支水柱,指向了二与四中间。 张家人看得惊奇,好似算命师傅在算命一样。 “果然不同寻常。你之前没有练过剑罢?”带剑者又一次向张集确认。 张家都围在他身前摇摇头。这是张集十八九年以来的第一次。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亲自拿起兵器。兵书是读过,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带剑者话还未落,只见磁铁里的水柱忽然指向了四。 难道有修行者在此?可是分明没有感受到另一个修行者的存在。他在皇家修行者中虽然不算太高等级,但毕竟受过专业训练,水柱是指向十二的剑士。难道御用剑客追上来了,不可能,要不然,早就杀掉他了。 他感受了一下气场所在,是村西南处。 而他向张集确认过,村西南只有一户人家,是李家。 钟灵毓秀,不是李褐,还有谁?是他娘? …… 第5话 大风、易水三人组 宋军大部队在登州停下脚,港口早有数十艘大船杵在那里。放眼望去遮天蔽日,无数风帆犹如飞鸟巨翼,等待着起航之时。远处的滚滚波涛怒吼,而近岸人头汹涌,士气远大于海风。这阵势一瞧,还当真以为这是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 人头攒动处,轿内走出一人。官袍着身,乌纱上的双翅随风摆动。这双翅细长,快顶得上一把随身军刀。宋太祖赵匡胤当初在设计此帽之时,为防官员在殿下私聊,故意把双翅拉伸得极长。如今在海头一现,恰倒似迎风而上的海鸟。 此人便是燕人马植,现名赵良嗣。官秘书丞。 李褐猜对了一半,这不是北伐,但也不是和亲,而是联盟。对象不是辽国,而是金国。媪相童贯任西北宣抚使之时,偶然结识此人。童贯虽然于带兵打仗不是十分精通,但于用人识人上颇见功夫。马植趁机献上筹边良策,联女真伐辽。 理由很简单。辽天祚帝耶律延禧耽于酒色,大权早已旁落至于舅兄萧奉先手中。萧奉先心狠手辣,南征北伐,辽国人人自危,搞得怨声载道。恰逢此时,有龙气在东部女真族兴起。马植没敢僭越说龙气,只说有兴盛气象。女真部族苦于辽国欺压,虽然势头开始兴起,毕竟势单力薄,苦于独臂难支。若大宋联系女真,东北、西南双线夹攻则可以一举剪灭辽国这个祸患。 这个计策精明至极,而马植也有后手在里面。夺回燕云十六州,则北方边境之强敌可以除去,且此地多出马匹,更可养骑兵而遏止女真。假以时日,则取女真之地,大宋江山不但扩张,更可永保无虞。 童贯荐之于宋徽宗。徽宗听后大喜,忙称善,并赐金银数万。改马植姓为国姓赵,名良嗣。诏令赵良嗣率使节渡海,全权处理联盟国是。 如此大部队前行,辽国早有耳闻,辽国探子在北宋何止千人,单单一个济南府就不下百人。探子早已回传,萧奉先派辽国修行者刺杀赵良嗣。 大风更加涌动。起先还有一丝光芒的天空,霎时间浓云蔽日。即便是这等天气,这海也得渡,个人性命事小,国运事大。男人的贞操不在衣服下,以身殉国就是男人的贞操。气节就是命,命就是贞操。气节就是贞节牌坊,专门给男人立起来的贞节牌坊。 赵良嗣窥伺很久,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滚海。他知道,远处的岸边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只要他一声令下,这许多人即将渡海。 此刻他身边的空气骤然紧缩起来。不是大风所致,不是海水所致,不是自然之气所致,是剑气。 有刺客。 他眼睛依旧望着远处,心下却不敢怠慢,口中默念了一个剑诀,浑身剑气笼盖。只这一刻,他感觉身边的刺客剑气减小。杀气突然没有了。 能放能收。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好厉害的修为。 他隐起了剑气,拳头攥紧。浑身已经进入状态,袖中的剑已经悄悄立起来了。 “传令——准备登船起航——” 航字甫一出口,霎时间三柄飞剑直冲他而来。伴随而来的是三道黑色烈焰。剑剑指向他的胸口处,破空而来的声音足见力道之大,速度之快。 说时迟那时快,便见赵良嗣双手一拨,当心一个红色大气圈笼罩在了他的周围。三柄飞剑才碰上气圈便原路而返,直冲着人头涌动处往回。人群嘈杂时,三个士兵揭开头上所戴范阳笠,一起蹦在半空,三柄飞剑各自着在手中。 两人夹攻左右,一人主攻。两人分左右滑跃而来,一东一西,跳跳闪闪,恍若捉摸不定的两只大鲸鱼破海而来。当心一人手中才碰到剑,一下便不见了人影。但见那剑身暴增,烈焰剑影增长,速度好似快了之前双倍。 赵良嗣面对人群,身子悬在半空,极速后退。后面是海,汹涌的海。一眨眼间,赵良嗣悬在了海上。 “放箭!”兵士长大喊一声。 漫天的飞箭犹如漫天的蝗虫。这些箭若是对付一般人,非死即伤。而若对付正在运功的剑客,效果不是很大。能擦破他们的身体已经是最大的效果了。 左右两个刺客已经飞到了海上,中间的刺客早已经飞跃到他们两人之前。看当心一剑时,若剑若人,若人若剑,已经不足以分清两者的区别。在死亡面前,两者确实没有区别。 赵良嗣开始圈海。 身后翻滚的海水忽然就从他的两袖之中喷薄而出。此刻面前是一堵墙,一堵海水之墙。海水冒着汹涌结成了水帘一般的墙。这墙密不透风。任有多大风也不能穿破一点。 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重。三名剑客都已经现了真身。三把剑只是插碰这堵墙上,却被挡在墙外,丝毫刺不进去半寸。 “退!”赵良嗣大喝一声。 漫天的海水硬生生把三名剑客推上了岸。霎时间满天的海水又化作了雨水,呼呼浇灭了三柄带着火焰的飞剑。而那些岸上的宋兵,衣服帽子没有半点沾湿。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眼中没有惊恐之状,倒像是早已料到此结局。 赵良嗣缓缓走到他们跟前,狡黠地说道:“你们是辽国刺客。易水三人组”。 这原在赵良嗣的料想之中。这种拍屁股都能想到的事,一个高级王朝官员,怎么会想不到。想不到的恐怕只是辽国的萧奉先。萧奉先想不到的也不是赵良嗣会料到有刺客,而是赵良嗣有高深的剑修。 易水三人组本身就是辽国御用的敢死队。他们的父母都有其余三人抚养。本来是易水六人组,三人杀身成仁,三人照顾后事。但江湖上因为杀人的只有三人,便习惯了叫做易水三人组。 这易水三人组也原本便是模仿大宋探丸二使建立的。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辽国易水三人组已经是国家之间最高级的杀手。 萧奉先动真格了。 第6话 你老子 张集收回遐想,忍着内心的波澜。李褐早已经跨过他的身畔,行到他的身前。且因为他的迟疑猜忌和李褐的不屑一顾,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开。 李褐此刻已经忘记了算命瞎子说的话,自顾自走着。他的信心又被重新拾了起来。 张集不同,已经想了足够多的理由来挡住李褐的进路。他不能忍受凡事都比李褐矮一头的滋味。世上最怕两个人才力相当,除了有一点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大部分的可能性是做敌人。 你死我活的那种。既然有我,何必有你。这也是圣人所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典型例子罢。 张集盘算着。他倒没有打算弄死李褐,只是想让他居于自己之下。这种心思一旦动起来,除非实现了,否则总是在心头盘旋着,像坐在床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小妇人,挠得你心痒痒的。干就干,干不成总归想着这一口儿。 说一千道一万,儒生多用笔杆子和臭嘴巴杀人。杀人诛心,诛心是杀人最高的手段,最精彩的杀人方法。 杀儒生,诛儒生的心,你得找着儒生的命,就是读书人的命。历朝历代读书人的命是什么?是考试。只要活在这块土地上,读书人都离不开一个考试。这考试可是伟大制度,从隋唐至今,考出了多少官老爷,考出了多少才子秀士。单说它最大的功绩,就是把知识分子牢笼起来,让你没法作乱,让你参与不成作乱,诸如黄巢,则又是百年不遇的例外了。这块土地上的读书人,耗费太半时间,要么在读,要么在考。也可算是王朝独有之悲剧了,在蛮夷四方,考试都不如在这块土地上好使。 张集心想着,碎碎念念,便让李褐考不成试怎样?这个打击对于李褐可是够大的。让他小子狂,你不是自诩为风流才子吗,你不是作诗很厉害吗,你能写策论又如何,你古文写得直追欧苏王黄又怎样,我办了你,让你考不了。你纵有通天的大本事也使不出来。况且这还是一个文明的高招,不涉及武斗,便把自己心里的那口恶气痛痛快快给出了。如此想来,倒真是绝妙好计。 但是怎样让他考不成又是一个问题。这是个技术活儿。张集心想。思来想去,最稳妥的就是搞个文字狱罢。从他诗歌里捡挑出一个僭越之字,告他个谋反,这小子说不定还会一命呜呼。可是李褐虽有行卷之诗,但是藏在包袱里,自己总不能硬抢。就算硬抢,也不一定抢过这个干巴壮汉。李褐虽瘦,确实骨头硬,干瘪有力,挺柴的。 既然自己不能搞文字狱,那我为什么不能借刀杀人。长官府不是有正审职责麽,我大可以把李褐家的成分给他搞坏。对,这是个好主意。 因为张集清楚,李褐祖上是南唐降王之后,要不然这大唐国姓也不好解释。这确实是实话,李褐乃南唐皇室之后。李褐的曾祖父,祖父,爹,对了,他爹叫李士,与进士犯讳,这恐怕不能考试。 凭着不祧之祖是南唐皇室一脉,加上他父亲之名字两条强有力的理由,李褐的成分肯定是大大坏了,他的正审一定过不了,给他打成个乱臣贼子,一辈子倒教他翻不了身。 想到这里,张集笑逐颜开。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古人诚不我欺也。大凡做一件事,一直在事情上磨叽是迂腐之见,在事情之外的做上多花心思,是成功的好方法。尤其是在宋朝这种以盈利为导向的朝代,金钱的作用超过了任何一个时期。推崇成功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所谓笑贫不笑娼,只要成功,用啥手段,也是无所吊谓了。 张集开心时,李褐早已把他撇在身后很远。李褐的脚步很坚毅,目标也很明确。他二人若是不分目标,单就坚毅明确来说,倒也有相似之处。只可惜,造化弄人,天意如许,谁又能怪得。 到得长官府第门前,早有一干读书人在排队等候了。或意气风发,或满面愁容,或心事重重。这许多本当活泼之青年在考试面前倒活像许多可怜虫,真是可笑又可悲。李褐心里暗嘲。 各人拿出各自正审表,成分鉴定没有坏之后,写名字画押,盖官印,即刻去东京参加考试。一路的流水线走将下来,弯弯曲曲的队伍耗尽了这许多等待者的耐心。终于排到李褐了。 桌前坐着一常服之人,在李褐报上名字之后,像等待终于有了回报似的,开口复盘问道:“你便是李褐?” 李褐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父亲名字叫李士。我说的不错罢?”那人厉声问道。 “是。”李褐答。 “你祖上乃是南唐后裔,这样也没错吧?”那人声音又洪亮了一些。 “没错。” “这样就对了,年青人,你很诚实。但我告诉你,你不能参加国朝考试!国朝考试是为国朝选拔优秀人才的,你得为皇上分忧,你得为国效力,爱皇爱国你可做得到?”那人厉声喝道。 一众士子哗然,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我为什么做不到?我生在大宋,吃着皇粮,脚下踩着宋土,我如何做不到?”李褐义正言辞地反问道。 “不,你做不到。你的成分是坏的。你祖上是南唐降将,南唐是大宋的敌人。不管你投不投降,你都是敌人。这是其一。你父亲李士,与进士之名犯了忌讳,这是其二。如此,你不能参加考试。” 那人抢过李褐的正审表,用朱笔斜批,画了个大大的交叉枷锁。然后用一溜玲珑小巧的蝇头小楷写道: 士李褐,济南府人。祖南唐系,父又名士,比违典例,不予试。 最后又用大一点的楷体写道: 坏成分。鉴定完毕。 李褐大怒,又颇感无奈。千言万语汇集在口中,却无能说个江河倒流。这狗官,这狗政策,把一个大好青年逼得如此,混帐东西。 士子又开始恢复如初。大家为了考试而触发的紧张,又岂肯因为对一个陌生人的关心而随意舍弃。天大地大,自己最大。这年头谁顾得上谁呢。 李褐垂头丧气,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老子考不了试。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而此刻的张集,正站在人群中,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来。 第7话 出城 李褐垂头丧气地走出人群,背后也并没有多余的喧哗。大唐李贺不就这样嘛,父名李晋肃,子不能考试。这件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昌黎韩愈写的《讳辩》就是解释此事。自己的名字与大唐李贺有相似之处,这本已经奇特之极,而后又因为父亲的名字不能参加考试,李褐真的是哭笑不得。看来历朝历代,对于正审,都是极为重视啊。 李褐这名字,本是破落秀才发泄穷酸之气的。褐,短褐也。也暗喻着贱名好养活。这本是个正大光明又符合老百姓习惯的好名字,怎么却在正大光明的审核面前不能通过了呢?你说老百姓活得难不难,僭越不行,本分也不行,官家真是难伺候。叫个啥名字你都管,有道是管天管地,管不着人拉屎放屁,这官家快管到别人拉屎放屁了。 话虽这么说,李褐心下却一片悲凉。该如何面对母亲,又该如何对苏梨说起?想到这里,他真想一头扎在护城河中,不如就此了结算了。考考考,儒生的珍宝;查查查,官家的狼牙。 李褐摇头晃脑,面无表情,不自觉而吟道: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吟着吟着,他已经走到了市上。虽然这时节不好,但是总归有人交易。与往先相比,热闹纵然不及,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小市场也可以见出一些与乡下不同的活气来。 走进一家小酒馆里,李褐只是叫了一壶酒。他没有多余的闲钱来买上几道可口的小菜,也没有多余的闲心来赏风弄月,他是一心来求醉的。醉了好呀,醉了便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烦人心事,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吵吵闹闹。醉是一种境界,一般人难以达到。它梦幻又现实,痛苦又快乐,这种美妙乃是人所共羡、人所共求的。所以李白曾言,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又言,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此乐当真是畅快。能令男人畅快的事,世上只有两个,一个是酒水,一个是女人。而又论最的话,第一当推酒水。酒能给男人带来女人所不能给的欢乐,女人却不能给男人带来酒水所不能给的欢乐。所以你说,酒好不好。 “好!当真是好!” 李褐喝了一碗,拍桌子而叹道。可恨年纪轻轻,便被斩断了光明之路。而这光明之路说来也是惭愧,就是个破考试。李褐心想,嘲天嘲地,到头来最想嘲笑自己。“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李褐食指并上中指,敲桌子而诵李贺之诗。李褐,李贺,莫非我是大唐李贺转世?我能有所成就吗?我能像他一样名垂千古,名留后世吗?两个同时同世之韩翃尚且有区别,我一后世书生,能抵得上百多年之前的李贺麽?便真是一条道走到黑,当真能有出路? 想到一条道走到黑,李褐自忖道:“瞎子说我是把好剑,为何不考武试?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难道去从军,还要查三代麽?我既然都为你卖命打仗了,大宋国啊,你还不相信我?”李褐依然两泪纵横,这种二十多的年纪留下八九十岁泪水的情景,也当真是可悲可叹。 连着灌了好几口酒,晃一晃,壶中剩下没几口了。邻座之人都冷眼瞧着这醉酒的秀才在那里乱吟些七荤八素的诗句,抱定着看笑话的态度,打定主意要观猴戏到底。李褐起身,在桌上拍了两枚铜钱,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出门口。 市上的行人渐渐如劈在半空的闪电一般模糊。李褐只见到躲闪和指点,其余的更不在关心之列。就这么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出城门来,似锦的繁花却并没有春月的鲜艳和喜庆,倒像是秋天一般。 “呼”,李褐长舒了一口气,喝掉最后一点儿酒,把那酒壶一下扔出二三十步远。酒壶在半空画出一个完美的彩虹,然后“啪叉”摔个七零八散。声音响起处,李褐只觉得好生痛快,但是痛快之后,他又觉得心堵得慌。说不出来是哪里堵,说不出来是哪里不痛快,但就是压抑得很,哀莫大于心死。 李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春日的原野上,壮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什么呢?哭自己。哭自己穷酸,哭自己壮志难酬,哭自己命途多舛。有时候想想,人也怪可怜的。老天爷总给你开玩笑。你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那么那些一路顺风顺水的人为啥照样活得比咱热闹呢? 所以说啊,不公平是到处存在的。就连老天爷都不公平,你还指望什么? 李褐把包袱扔在油菜花丛里,走过去枕在上面,呼呼大睡开来。油菜花的香气不是很浓,但是很特别,就像蜡烛燃烧发出的气味,经过檀香篡改,一路缓缓上升到带有湿气的林子中。林中的湿润空气混合着檀香味道的烛烟,就是油菜花香。这香气,最适合催人春眠。伴着暖和的春阳,不睡更待何时。 李褐已经入睡,身体动弹不了了。但是他的思绪还在翻飞,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他想口占一首,想作诗,他觉得翻江倒海的酒意刚好催出诗来。黄夫子曾有句曰“酒是诗家催笔方”,可不就是如此。 李褐已经打好了腹稿,就在梦中,翩翩起舞起来,他的诗歌已经脱口而出: 扶头又病我号号,死草才生获二毛。 破胆凝青图晚致,吞天抹血饮哀刀。 红罗冷帐流熏鳆,碧露香车碾醉陶。 总谓当时多顿厄,长烟刺骨旧星高。 一诗吟罢,不尽兴,又把诗歌韵脚下平六豪倒过来,重新做了一首,道: 厌马成飞古月高,哀泥踏破过陈陶。 咸风作箭沙为狗,乱草如衣柳似刀。 恶取长星看旧路,浓啼血水送流毛。 还牵恨日钟期死,火纸寒泉令鬼号。 睡。饮鼾不睡更如何? 第8话 姑苏三公子 赵良嗣的右手背着,易水三人组的成员根本看不到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拈了一个“大风起”的剑诀,所有的飞箭都掉转了方向,对着他的背心,悬停在了半空。 兵士神色依旧,惊讶的还是三人组。显然,大辽低估了这个能臣。 “就知道你们也是不会说的。大辽武士?既然求死,便给你们!” 赵良嗣五指一握,悬停在半空中的箭如斜射的流星一样,带着撞月的气势,呼呼破风而来。箭头直指三人组,绕开赵良嗣的飞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万箭穿心了。箭上燃起了蓝色的火焰,火焰伴着海风,凭空烧化了三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燃烧鸟羽的味道。万箭也化为了虚无。 赵良嗣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放松的神情来。 如果没有破坏者就顺风顺水的登船,反倒是让人心里不太平。如今三人组这个小插曲一闹,赵良嗣觉得安心了下来。 二十艘大船一起起航。留下十五艘在海心戒备,剩下的五艘随着赵良嗣登上女真的土地。一艘七宝画船满载大宋使节,另四艘满载金银财宝。 号角声一响,鼓声一动,二十艘海船扬帆,顷刻之间,已经离岸很远。但见海水一层层上翻,前浪涌动着,后浪继续涌动着,涌动着的尽头是岸边,也是天际线。上是灰蒙蒙的天空,下是蓝中带绿的海水,上下交接处,好似宫中匠人的泼墨画一般。 赵良嗣站在船头,大风呼呼地从他耳畔吹过。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从边境忍饥挨饿地读书到朝堂上义正言辞地抗辩,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算是功德圆满。如能结盟成功,离着他封侯的梦便又近了一步。想到这里,他眼中的混沌开始变得明晰,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使他更加挺直了胸膛。这男人尊严的象征。 远处的海水滚滚激荡,但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有惊无险。此刻,海水忽然像充满了吸引力一样,开始泛起一个个大圆圈。大圆圈深处高高耸立起冲天的水柱。水柱又回旋而上,吸走了周围的海水。海面呈现出颠簸不平的漏斗状。 “大家注意,是海龙卷!”兵士长扬起红色令旗,一传十,十传二十地重复着这句话。 赵良嗣所在的龙船两边早伸出了锁链,锁链靠着机关控制,竟然甩出了十丈左右的距离。两条精铁所打造的锁链勾住了左右两船的侧舷。左右两船如是伸出两条锁链,一瞬间,所有的七宝船便相互连接在了一起。 远处的海龙卷正以马奔的速度接近大宋船队。赵良嗣命令士兵躲进船舱。 乌云开始密布,黑云瞬间激增。闪电一声声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撼动着。赵良嗣心生疑惑:如何大风会毫无征兆地变成海龙卷?海龙吸水怎地一下就冒将出来? 船舱里闷极了。舱顶缝隙淅沥沥地渗着水珠。赵良嗣感到一阵强烈的磁场,这磁场蕴藏着很大的剑气。 “难不成这——” 只觉得一阵眩晕,船舱已经开始旋转了起来。听得仓外吱吱呀呀,锁链被拉伸到了极致。“咚”的一声,一根巨大的水柱倒下,犹如七宝楼台碎裂一样,硬生生砸在了一艘船上。若是寻常渔民之船,早已经被大风吹得散架,更别说经得起通天水柱的撞击了。但这队宋船,用的乃是百年桐木,上面早已浸润了桐油,韧性中又带了强大的抗击性能。 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水师瞭望兵在瞭望口发现了三个红衣人飞在半空中。手中不断翻飞,表情也甚是可怖。 红色令旗再一次传开来。 赵良嗣马上警觉了。他走出舱门站上船头,但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有三个人正在施法。 当心一人面带斜十字刀疤。左首之人影影绰绰,看不出样子来,身形甚为虚浮。右首一人则面容姣好,眼睛细长。 赵良嗣眼睛翻动,在猜想辽国有什么成名人物是三人共同行动的。从这三人打扮看来显然不是易水组的。 想了一会儿,赵良嗣摇了摇头。他好像没听说过有这几号儿人物。 “赵大人!”面容姣好似女子之人说道。 听这口音,赵良嗣身体突然一抖,他的脑海中想起了边境的一副画面:那一个冬夜,雪下得很厚。他在深更半夜围着炉火读书时,忽然听到了女子呼救的声音。他连忙掣下宝剑,寻声跑去,却见一个妙龄少女裸衣跑在前面,借着灯笼的光照,他看到少女身下满是鲜血。他脱下破旧棉袍丢给了少女,翻手仗剑而上。对面追来的却是一个散发人物,从交手的唏嘘声中,听出来对方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赵良嗣用灯笼作法,使出了一个“诸葛孤灯阵”困住了男子。刚想用剑一下结束他的性命,却被另一个男子从背后突袭救走了。 赵良嗣咬了咬牙,一声呵斥从口中脱出:“淫贼。” “赵大人别来无恙呀。当日你用灯阵困住了我,其时我功力尚浅显,剑道修为刚达到三段腾云境界,故而不是您敌手……” 赵良嗣一听到三段腾云境,心生好奇,看他们样子明明有大宋剑客神态,怎么反为了辽国卖命?莫非是辽人偷学了宋剑? 可是听这人口音,丝毫没有胡人意味。虽然用了官话,却依旧软软绵绵,倒像是江南人氏。便试探道:“你们可是宋人?” “赵大人心细,怕是听出来了。我们就是宋人。”面带斜十字刀疤的人闷声说道。他的喉头似乎吞铁一般,每说出一个字就咯咯乱响。 “我们是大宋姑苏人氏。罗生堂你可知道?” 赵良嗣又颤抖了一下。这是他面对此三人的第二次颤抖。罗生堂早已经在宋朝消失,没想到后人却给辽国卖命。 “哼!贱胚。歪门邪道。只当是谁呢!”赵良嗣冷冷说道。 “赵大人也不必啰嗦。我三兄弟在此,就叫你领略一下罗生三公子的厉害!” 海水高涨,剑气凝霜。 第9话 江湖剑派 张集和一众正审通过了的考生,共同坐着公车向着东京而发。出了城来,路过的村庄都是破败不堪。城里乡下咫尺之间,一条护城河两侧,便恍如隔世。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一干义薄云天、指点江山的青年才俊,统统闭上了嘴。 车中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儿,考了大半辈子了,还未考上。这次又继续考试。生命不息,奋争不止,这老头儿说起考试来,依旧头头是道。老头儿青州人氏,孟姓,单名一个野字,江湖上号青野。 老头儿看着身边的小兄弟,很是自信,也很有物是人非之感。他总是这么自信,即使有时候背经背得磕磕绊绊,也总会给自己打圆场。年纪毕竟大了,年纪一大,身体便不如青年人,这都是常谈。但老头儿也还是抱着一颗经世济国的年轻心去认真对待每一场试。他常说祖上有个名人,叫孟郊,就是写过那个《登科后》的孟郊。他说,这首诗写得好哇,这首诗把半辈子的心酸和繁华写出来了,大起大落一笔带出,很是雄伟。每到这时候,他都会继续把这首诗背完。他背这首诗的表情,就像是自己写出的一般,慷慨激昂容不得半点质疑。 其实他还有个身份,就是剑客,属于朝堂外散修的剑客。没有朝廷认证,但势力不容小觑。散修剑客人很多,渐渐地剑法也精妙起来,修为开始入朝堂的法眼。因为实力有了,能与体制内的剑客抗衡,必须得被重视起来。一则是因为把精妙剑招和法术拉拢来为己用,二则是因为不能任其做大威胁王朝。 其实,朝廷也多虑了。他们这一帮子的散修剑客,虽然人多,但是势力还并不大,实力也不足以与朝廷抗衡。但饶是如此,胆小慎微的王朝总得先把他们备案再说。要不然,等哪一天乱起来了,还不知道是谁呢,连个拿手都没有。 徽宗派御用画师柳嘶给他们备案。为了缓和官民冲突,徽宗采用了一种软性的办法,就是给他们画像,挂在宫中,以后可以任个剑师,也算是吃皇粮,拿公钱的人了。于是江湖散修剑客东南西北三十有六人齐聚于杭州西湖,柳嘶画像。当时传为一段佳话,代表了官民一家亲的最高水准。其实这事儿荣耀不荣耀,只有三十六人最清楚。孟野询问了一下,三十六人中有三十三人是落第秀才,只有三人是专门练剑的,因为种种原因参加不了武科考试,只能在庙堂之外求名。 柳嘶这一画不得了,四海之内的文人剑客都知道了,当时称为“江湖三十六人”,更是结成了“江湖剑派”,相约每年五月初五聚在西湖饮酒论剑。凡是挤不进去王朝剑客体制之内的,都想在这“江湖剑派”挂名。不过这三十六人虽非御用剑客,实力也不容小觑。三十六人各有剑术套路法宝,招法不相同,但总归属于逍遥江湖、浪迹天涯的放荡之派。 “年轻人当用力为学,为国家分忧啊!”老头儿在车中说道。 张集微笑道:“这是当然,要是能得高中,必定为圣人分忧。”又问道:“老先生这般年纪,可是考过多次了?” 孟野一笑,露出黄白相见的门牙来,哈哈道:“老夫考了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单单说练剑吧,也算是在修为上趟过鬼门关的了。就算是杀人,我也杀过了。当初在辽东因为救一个小妇人,一怒之下连杀三名辽兵,躲过辽国剑客层层追捕,才逃到关内。但纵如此,我一进了考场,看到号板,就忍不住双腿发抖,背后流汗,鬼使神差一般,你们说如何是好呀!”他边说着,双腿边抖动着,笑对一众士子。 众人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这半大老头儿说话如此喜人。 张集笑道:“老先生你便在考试之前,先拿锥子刺一下自己的双腿,这样一疼,或许能除去你的恐惧之感。” 众人都道“有道理”。 “有用麽?小友你这办法当真不馊?” “年兄,这可是有用啊!你尽管一试!” 众人在这轻松交谈中赶了一天路。已经走了一半路程了,夜时赶到了曹州。公车在驿站休息,士子可以在此免银借宿。 孟野和张集分到了一间房中。 经过白日的交谈,他二人相见恨晚起来。尤其是当张集知道了孟野也是剑客,并且名在三十六人的时候,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而孟野也十分喜爱眼前的年轻人,因为他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学力已经可观,诗文也是龙文虎脊一般,直想收这个年轻人为子。 他二人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甚像父子。像这种各取所需的关系,才是一对父子间相处的最好模式。然而一旦真正到了父子,这种关系又极为不妥,仿佛天生不能互补一样。于是就可以见到,父子相残的同时,有很多忘年之交。 孟野道:“张集贤侄,你若想学剑,可以跟我学。我看你是个好苗子,能进到皇家剑师内也未可知。” 张集心中一颤,蓦然想起了那个带剑者来,便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对孟野说了。 孟野听后,好奇起来。皇家剑客不能脱籍,要想脱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死。这人能躲过许多高超的修行者跑到山东境内,应该是本事不凡。可这么一位高人,竟然没有听说,甚至连轰动也没有,难不成官府怕走漏风声? 一切不得而知。 张集躺在床上,平心静气地思考着以后的规划。先把科举给考了,然后再修剑。他的梦想其实是和李褐一样的。只是李褐偏偏挡在他的前头,成为了一块挡脚石头,他不得不清理道路。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这乱世,不为自己着想,就等于自杀。温良恭俭让谁都想,但制度一旦被破坏,空口白牙乱提倡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即使把温良恭俭让写在堂前,把爱皇爱朝写在市肆每一个角落,上有贪官污吏,下没严格执行条文,写的也便都是屁。 第10话 海斗 赵良嗣的右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把剑来。此剑没有剑柄,只有剑刃。剑尖险峻如峰,剑身明亮如水。本应为剑柄的部分,剑末直通到赵良嗣的右手中。此剑波光粼粼,竟然有霜雪开始凝结在周围。 “江湖排名第十五的寒星剑,在你的手上?”面带斜十字刀疤的人显然吃了一惊,好奇地问道。 “他这官位,也配得上这把剑。”面容姣好的男人笑道。 身影虚浮之人嘲弄道:“仅凭官位又算个屁!谁不知道宋官贪赃枉法,早已经贻笑大方了。张公剑不是就挂在童老贼的房中麽?难不成,这老贼的剑修已经能驾驭此剑?” 赵良嗣心下一紧。他三人这言语正中他的心思。寒星剑虽然未修到顶,敌人也固然可怕,但最最令他担心的便是朝内。有道是祸起萧墙,王朝的分崩离析只在弹指一瞬。实力再强大的外敌,只要万众一心,也不足虑。纵有数万骑兵顷刻兵临城下,也有治它之道。而人心一旦涣散,想拾也拾不起来了。 面带斜十字刀疤之人乃罗生伯公子,号为刀公子,单名一个七。刀公子七不住地打量着寒星剑,夺取之心渐渐浓了起来。此剑乃是流星降落于郊外,把一片荒野烧得精光,之后独存三十二两铁石,反复锤锻三次所得。刀公子七倒不习惯用剑,他喜欢的只是这把剑的材质,把它融化用来铸刀是最好的,可以极大增强罗生刀法之威力。以流星铁石的至寒之威,加上自己至阴之功,相反相成,可使自己的刀修更进一步。 “影,你就负责夺剑。”刀公子闭口不语,声波却通往另外二人之心。 “大哥,我呢?这里可有什么漂亮姑娘供我一用?”面容姣好之人邪笑秘言道。 刀公子又闭口传心道:“蹁跹,先合力解决了这个麻烦,还怕萧枢密不给你女人?” 三人相视一笑。赵良嗣剑上已经结出了薄冰,开始准备。 刀公子七率先发难。 红衣抖动处,当心一把数丈大刀光劈将过来。赵良嗣前行举剑横隔,刀剑甫一相交,刀光也结成了白冰。右边影又冲杀上来,他的身后带着万卷波涛。惊涛骇浪。赵良嗣左手飞出一只笏板,大喝到:“着!”霎时间,笏板膨胀了数丈,镇压在了惊涛骇浪之上。一瞬间,风平浪静。却见得影脸色涨红。 原来这甩笏板功夫乃是赵良嗣独家秘笈。也不能说只有他会,而是说只有他将这甩笏板的功夫修炼到了如此境界。这甩笏板的功夫,大宋朝臣十个里得有九个会。一言不合,便用笏板来打架也是常见的。而赵良嗣细心观察,苦心修炼,终于达成了一个可以令人心喜的修为。他将这项功夫叫做“杏林春满”,因为他觉得笏板就像游方郎中,能救人。叫它这个名字,当真是名实相符。 面容姣好之男子一惊,瞬间欺身而上。他双手翻飞处,一柄红色飞剑冲着赵良嗣额头飞来。任赵良嗣有三头六臂,怎能一时应付过来这许多高手?三人皆以为赵良嗣毙命之时,笏板忽地上跳,然后急速下坠,把一个平静的海面瞬间打折,折上去的部分形成一个扇面,倒闭着附在了赵良嗣之前,然后开始向他眼光指定出移动。 但见扇面翻涌着海水撞在了蹁跹那把飞剑上。飞剑力不足突破扇面,要是力气再足一些,赵良嗣必死无疑。 赵良嗣心想:“我道这畜生修为会长,却原来还没有大长进。采阴补阳,这种邪恶之法,于自家身体还是弊大于利,损耗较多。” 他道蹁跹一直用采阴补阳的方法修行。其实蹁跹是有恋房癖,非日驭一女,则青筋暴涨,剑心不稳,容易倒退一境。于是多年以来,蹁跹一直用此方法吸取阴气,虽然表明精壮,但内里则早被掏空了底子。 大宋金甲兵早就站立在船头。这些都是靠着海战出名的老兵。他们迅速把船靠近,渐渐的绕着罗生三公子打起了包圆。无数金甲兵手执精钢梅花倒钩旋转,开始准备向着三人抛掷。兵士长一声“投”,四五十条梅花钩凌空扑面而来。赵良嗣双脚一蹬,迅速后撤回船头。三人想要扑前,被十多条梅花钩挡住了去路,身后又有十多条梅花钩向着背心而来。三人往上飞起,头上又有十多条梅花钩飞到,待要下逃,平脚处十多条梅花钩也已经飞来。三人两两双掌相交,红气暴增,所有钩子都打在了红气上发出“砰砰”之声。 兵士长见状道:“放!”所有钩子忽而散作了铁链,编成了梅花网的样子,四面八方开始收拢起来。三人手臂如波涛般起伏,红气开始倒逼梅花网后退。 原来金甲兵虽然没有剑修,但是膂力过人,都是一等一的斗战勇夫。如今在赵良嗣的带领下,愈发神勇起来。又有这等宝物在手,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给三个高手添一段不小的麻烦还是绰绰有余的。 红气时大时小。三人的力量时强时弱。原因在于蹁跹,他的气息不稳,因为他的底子有空缺,被色掏空了,也对得起他的绰号季公子“色公子”了。 红气胀大到最外围时,一声巨响,梅花倒钩分散如花,纷纷掉落海中。像鲸鱼自投罗网的三人,终于重见了天日。 赵良嗣一挥手,一道海水余波向着三人打去。公子七和公子影都瞬间逃离,而公子蹁跹因为气力不足,行动变缓,竟被击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七和影见状,同念了一个口诀,一道黑气弥漫在眼前,二人携蹁跹,一下钻入海中,不见了踪影。 赵良嗣长出了一口气。耽搁这么许久,激战了恁多高手,使者应该上岸了罢?他的眼睛望向北海的远处,海平线上隐隐绰绰一艘渔船正在奋力摇橹。乌云散去,阳光射在海面上,折到他的眼睛中,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第11话 黄花闺女 罗生三公子入海而逃,三人施展罗生特有涉水法术“巨浸法”,在海中如游半空,一股脑儿就向着登州浮去。 赵良嗣见敌手已退,下令返航。所有大船即刻调头而返。 行到岸上时,三人已经筋疲力尽。色公子蹁跹因为流血过多,再加上力气虚脱,手脚俱肿。刀七与影赶忙携着他去寻一个下处暂时休养。 靠海的村子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此地有北宋的海兵驻扎。刀七想到村中去劫掠一番然后进城,苦于宋兵在此,生怕会打草惊蛇,陷入困境。思来思后,想了一通,还是决定先找个无人烟处躲一躲。 三人上了山来。这座山头位于海岸边,不甚高险,但要藏身倒是一个好去处,正适合身子骨受伤之人藏身,不必耗费太大气力即可攀登而上。 刚上到山顶来,刀七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剑气在逼近。这气场他熟悉得很,是赵良嗣。 与此同时,赵良嗣也感受到了罗生三人的磁场。便一声令下,使大船加速登岸。 刀七道:“此地不宜久留。赵良嗣那老贼就要赶来了!” 蹁跹挣扎着怒道:“大哥怕他作甚,就与他决个你死我活好了。屡次欺辱我们,该让他吃点苦头!” 影道:“要不是你粗心大意,我们三人能至于斯?” “我不是报仇心切麽,要不怎么会大意了?”蹁跹辩解道。 “赵良嗣修为不弱,又有众多精良宋兵。我怕还有其他好手给他助阵,先走为妙!” 刀七说罢三人又下了山来,忙不迭脚地向着西面而发。 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抬头已经是星月皎洁。回头看看尽是树林,前面一望,恰有无数灯火通明。 “这不就是机会!”刀七笑道。 影也笑了起来,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更加袅娜飘渺。 蹁跹猥笑道:“但愿能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给我补补身子。” 三人来时为了躲避宋兵,抄小路而发,跋山涉水,不避险僻,加上早先登岸,所以竟比赵良嗣走官路少了两倍行程,遥遥领先了一半距离。 三人开始屠村行动。 罗生门本就因滥杀无辜而被江湖剑客共同讨伐,不论黑白两道中人,都不屑与其为伍。罗生兮堂下,本是屈原《少司命》的一句歌词。少司命掌管生育,大司命掌管寿诞。罗生门以少司命之名行大司命之实,奸邪乖僻之至,动辄灭门,其所修之术又多邪术,是以被大宋修行者共同逐出了国境,没成想,罗生门竟在辽国生根发芽,归附了敌人,这当真是宋朝一大心患。 三人走进村里的时候,异象屡生。狗开始不住地嚎叫,鸡也开始飞腾,密遮的蜡烛在无风的情况下呼呼跳动,把室内晃得忽暗忽明。 公子七首先用刀气破开了邻近一家大门。老头儿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刚待叫骂出声,一截无形的空气之刀瞬间就劈开了他的头来。被切断的半截头颅滚过老妇人的面前。老妇人一声尖叫,彻底惊动了相邻的人家。随即她就被一刀横截了肚子,青红咕噜噜抖落了一地。 影也开始杀戮。他左手起了一个火诀,无名小火瞬间从他面前烧过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小火变成大火,大火又夹杂着飓风,人畜惨死之声不绝于耳。 蹁跹在火中慢慢穿行着。他在听声音。在听女人的声音。 没多时,他就听到了。 火光中,一男一女搀扶着往前奔命。蹁跹一跃就到了他们的面前。 一身红衣,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加上火光之中的镇定,这些都足以让小小生民吓破胆来。 男人猛地跑起来用头撞向了蹁跹,这一撞让蹁跹晃了个趔趄。他本就受伤,元气不足,又加上注意力在面前的小娘子身上,男人的这一迅猛冲撞,反而没有躲开来。不过他随手就劈在了男人的头上。男人一口鲜血喷在地上,面朝地下倒了下去。随即一道蓝色火焰从他身上烧着,渐渐地化作了一堆灰。 女人显然是被此景吓到了,半晌无话,顿了好一刻,才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声,“哥哥!”她一面惨叫,一面转身回奔。 往后跑了才十多步,双腿便不听使唤,立在原地,她的手脚仿佛不受自己管制一样。蹁跹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除去了二人里外的衣裳,就着后面,一下升腾跳跃了进去。光滑的背上映着嘹亮的火光,恐惧羞耻和惨叫声一并煽动着蹁跹的兽心。良久,他的双腿下流了一股鲜血,他笑得很满足。他把嘴贴上那小娘的双耳,轻轻地呵气,一股蓝色火焰又瞬间就在女人的头发上燃烧起来。凄厉的叫声中,一个人随风化为了一堆散灰。 “三弟你的功夫又见长了。”影笑道。 “黄花闺女,大补。此刻我的元气又恢复了三成。” 影看到蹁跹的腿上流着的鲜血,又看到了他的傲然之物。果然,这家伙的功夫又会上涨一番。 其余的村人在大火中被烧得尸骨无存。这种术火,非烧到没有可烧之物为止。 宋军的铜锣开始响起来,三人相视一笑,又向着西边的小路而发。 一小股宋军边跑边喊:“走水了!走水了!”后面的分队开始推着水车呼呼跑来。但看到面前惨烈的景象,无不心惊肉跳。奇怪的是,这里的村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这一带周围的百姓都人心惶惶,传言道“鬼火”。 赵良嗣在官道上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特意来到这里查看。 “屠杀!是屠杀!当真欺我大宋无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身后的地方官颤抖着,赶忙叫仵作来验尸。即使没有见到尸体,也得走个过场,因为听到长官喊了屠杀,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是屠杀。他赶忙改了册子,上面重新写道:“二年春,卧牛村民毙于火杀”。 赵良嗣心惊了起来。三人现在山东境内流窜,颇有危害,甚是大难题。若大张声势,非但不见效,还使得民心惶惶,怨声四起;若不大张声势,又如何抓捕四人? 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赵良嗣飞出递信鹰,开始调动皇朝剑客。 罗生三公子在此地作案一路西逃,期间又恢复了元气,知道赵良嗣不久将至,故而驾了身着的红衣向着济南府而来。他们打算给宋朝一个教训,给宋朝修行者一个教训。 翌日天明,东方泛着鱼肚白。三人开始盘算在济南府临摹昨夜的血图。 赵良嗣也开始骑着日行两千余里的神行马一路追赶。 他只希望这神行马的脚力能抵消自己被三人落下的距离。神行两千余里,剑磁二十四的顶级修行者才有此等本事。而这匹马就能做到,赵良嗣心里有了一丝宽慰,之前面对屠杀的内疚也渐渐消退。 第12话 上岸 一艘带蓬小渔船荡荡悠悠驶到了女真岸上。船上之人早已记不清海路行了几多时。看看是月初升时分,岸上头戴皮帽的女真兵正排了一只小队,分明是在等着他。 他下了船,把头上的遮颜草帽摘下来,从腰间解下了官印,交给了面前的女真兵。这个女真兵转身捧给了身后的一名壮汉。看他年纪,四五十岁左右,双眉相连,嘴上胡须髯髯。他们用女真语哇哩哇啦了好一通,之后,壮汉走到他身前,深深一作揖道:“阁下就是赵良嗣大人派来的使节赵壹麽?” 赵壹心想,此人原来知晓汉语,定是女真高官,也忙作揖道:“正是在下。贵国——”这个国字才一出口,壮汉猛然把左手捏在了他的右肩上。赵壹只觉得右肩生疼,并且周围之空气都在生热,似乎有剑气在摩挲着。他不是剑修士,但也略懂一二。 壮汉的手劲加强,空气也变得更热了起来。他看到赵壹脸上仍旧是沉着,对于苦痛丝毫没有半点反应,但奇怪的是,此人并没有剑道修为。他明白,此人全凭毅力在硬撑着,不禁对眼前的宋使心底赞叹起来,开始刮目相看。常言说,宋人骨头软如狗,今日一见,可知流言不能轻信,要不然非误国不可。偌大一个宋朝,全是软骨头,何能不速倒?眼下宋国虽然势颓,但是繁荣景象,依旧令人艳羡。他把手赶忙撤了下来。 他此举本有两重用意:一是看看这人是不是真正的赵壹,若不是赵壹,试探一下他的剑修,待他败露之时也可有充足的打算。二是想要趁机羞辱一下宋国。若他是正真的赵壹,便在会见狼主之前提前让他受些皮肉之苦,也可知道大女真之厉害。虽然现在名义上为联盟,但总归宋国求助的意思多些,这不仅是因为宋国兵力弱且四面临敌,更是因为宋国多次遣使修好,只因为边境之战,与西夏辽国等国纠缠,所以推脱至今。如今宋使虽来到,但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给宋国一个颜色先瞧瞧,也好让他明白君臣之理。 可此形状看来,一个没有剑修的使节竟然敢只身闯入异国他乡,面对不下是刀山火海的困难没有丝毫畏惧。他作为迎宾礼节,也不敢小瞧宋国了。 他点点头,用汉语道:“小赵大人见谅,在下晃翰洪祝,是迎宾使,方才着实不想唐突阁下,只因辽国杀手实在是太狡猾,故不得不防。” “晃翰大人说的可是易水三人组?” 晃翰洪祝左右一瞄,谨小慎微地贴上赵壹的面前,道:“小赵大人有所不知,辽狗为了打压我们女真部落,不惜刺杀鄙国各种官员使节,甚至,连我们的狼主——”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眼神微微一挑,赵壹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所在。 要说晃翰洪祝为何对宋使说这许多无相关的话,是因为他对宋国隐隐有一种感情所在。他娘亲乃是宋朝江南湖州人氏,避难至辽东,逢上了先父晃翰将军。如今父母俱已仙去多年,自己只身在这辽东,开始思念起遥远的母乡来,故而他对宋朝来客还不是太坏,起码比别个同朝为官的女真人好很多。 他因有了一半的汉人血统,对汉人的过去还是略知一二的。如今宋国混到这般境地,他也是愤恨心头。 赵壹只是看着晃翰面善,隐隐绰绰有汉人影子,但却并不知道如此内情。 “小赵大人,今日已晚,为着安全起见,你我就先在此间的驿站下榻。明日清早,我们再趟路尘去都京。” 赵壹微笑着点点头,看这女真形状,也不尽是野蛮作风。全然一片开化景象,与宋朝似乎也并无二致。 即刻间人群走来了两队士兵,分抬一顶大轿子。晃翰道一声“请”,自己登上一顶。赵壹随即也上了轿子,落下轿帘来,听得女真兵一声女真语,轿子开始颠簸起伏着向北而去。赵壹行了许久路,早已乏困。又加上刚才的小插曲,紧张的心骤然放松下来,所以一登上轿子,竟然斜靠着窗边,迷迷糊糊睡去。 等到他再听到晃翰的声音,已见晃翰除了轿帘,在等他下轿。 “小赵大人为国操劳,想必是十分累了。国君还为大人准备了一些盛待,不知小赵大人——”晃翰故意说是国君盛待,其实狼主完颜阿骨打并没有特别嘱咐,只说“由着他去办”。晃翰不想失了礼节,也不愿怠慢了这个正直的宋国使节,故而又准备了一场盛大招待来。但见赵壹满脸倦意,又不好强求,此刻只得慢慢等他回话。 赵壹歉道:“失礼了。实在是有辱国风。日来行路甚急,水上路上,不知走了几多时,才有了稍息。” 晃翰笑道:“人之常情,不妨。” 赵壹一听是完颜阿骨打亲自安排下的,不敢推辞,只当是国礼相待。便整了一下衣襟,一口应道:“有劳贵国招待,见烦晃翰大人了。”他本想说国君,但内心一忖,觉得有失上国脸面。虽然现在宋朝形势紧迫,有求于女真,但是当得起这个君字的,只有天朝上国的大宋。 晃翰一笑,转身在前面带路。他一拍手,早有两队士兵掌着刀剑般长的巨大银烛走上前来夹列在两道。赵壹只见得灯火通明,烛光相接,胜似天上的一轮圆月。又一掌声响起处,三十多个使女身着半身皮袍,綰着女真妇女发式,跳起了迎宾舞来。 赵壹见到她们露出雪白的肩头,只觉得心慌。肩头上脂粉香气慢慢通过曼妙舞姿的晃动而传播开来,嗅了一口,再看她们时,却像天女下凡。瘦长的玉腿,纤细的葱管儿指,这些都让赵壹开始心神荡漾。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赵壹开始默念萧统分标的《金刚经》,“一时佛在舍卫国……” 佛的口号刚一起,他的心下开始通明。 晃翰偷偷回头瞥了一眼赵壹,意味深长地又拍了一声掌来。 第13话 完颜阿骨打 掌声才落,早有一众宫里摸样打扮的少男少女拉开了面前大幕。原来赵壹看得不甚分明,只顾躲避跳舞的女子,不觉已经登上了楼来。大幕一开,两只小坐榻映入眼帘。借着烛光细看时,羊羔、熊掌、鱼子、虾酱等诸鲜味,多不可数。又有更不知名美食,只觉口鼻生香,口水引起腹内馋虫骚动,肚子一发咕噜噜响叫起来。 赵壹极力收腹,心道,不能在女真使节前露出丑态。 晃翰洪祝作揖道:“小赵大人请!” 赵壹就待这句话,赶忙坐了。他二人以国礼见,顾不得推杯换盏如寻常人喝酒一样。二人只是端着模样,但于筷子上夹美味,却毫不客气。赵壹倒是经常在宋朝见过这许多美味,但经不住奔波之累,已经极力想海吃一番。而晃翰则天生一名老饕,又且珍惜民力物力,故恨不得将榻上之物一扫而净。 女真兴起于东北,虽然民风粗犷,但于待人接物处却分外小巧玲珑,比其称之为“南蛮”的宋朝更加显得小气些,无他,只因物产不丰富,不能浪费。 二人装作儒雅地大吃了一番,又回到驿站安排下住宿,一宿无话。次日卯时,晨鸡甫叫了一遍,赵壹便听到门外下人服侍更衣声。看看窗外,天初明,赵壹收拾好衣裳,对着铜镜整理了三四下头发。这头发不仅是天朝上国的象征,更是文明与野蛮的分界,当然,也是宋朝士子自以为是的傲人的资本。 女真上京离辽东八百余里,赵壹寻思着,这路要赶几天才能到达?但看晃翰这意思,不急不慢,似乎没有把时间放在心上。难道女真故意怠慢?赵壹皱起眉头,不知道晃翰是何居心。 晃翰也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我女真有千里马,日行千里,到不得日落我们便可达上京。” 赵壹知道女真有上等马,质量好且数量多。而大宋朝纵有神行马这种神力马,数目不超十匹。女真可用千里马列装骑兵,而宋朝的矮脚马都凑不成一只军队,想到这里,赵壹又暗自伤神了起来。 原来他们身后的大部队不会同行,随行的只有三名剑客。二人加上这三名剑客,各自骑上一匹千里马直北而去。这三人都是四段元婴境,剑磁一十二。凭着三人联手,可在一百精兵中游刃有余。一百精兵已经足矣对付辽国小刺客,尤其是女真兵这种奋勇无双的精兵。 这马不用歇息脚力,早上一顿粮草吃饱,千里后才停住脚步。赵壹在马背上只觉得前面的景物看不甚清就已迅速后退,而前路不论颠簸与否,他都毫无波动之感,便忍不住打心里赞叹好马。再看他四人时,也都风驰电掣,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倒好似御风而行一般。这奔驰速度让赵壹心生恐惧,他怕腰间信物坠落,更害怕那本剑经掉落,自己砍头事小,而国朝的修行者命运是大,国运更大。想到这里,他赶忙用左手揽住辔头,右手紧紧捂住腰间,生怕有误,而再回过神来已经是三四十里开外了。 太阳刚刚偏斜,他们便已经进了上京。马儿徐徐前行,赵壹见到街市整齐划一,气派程度也是相当了得。俗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成想这贫寒之地,也有如此繁华景象,当真不能小瞧了这些胡人。 行到一座气派宫殿时,赵壹早已冻得身子发冷,只是勉强硬撑着,像抵抗外力那样,没有特别声张。还没见到狼主,他猜不透这女真到底是什么意思。故而无论遇到何事都硬挺着,不想留下任何把柄。 宫门打开,两个女真侍卫一前一后走出来。前面的侍卫捧着一只木盘,盘上托着一件皮袄。他唧唧呱呱地对晃翰说了一通,晃翰转身把盘子接过来,让赵壹穿上皮袄。赵壹伸手接过皮袄,只觉得毛茸茸甚是温暖。他赶忙穿上此袄,却发现是右领左衽。他心想:胡人就是胡人,不懂礼数。弄个死人衣服穿在我身上。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入乡随胡俗也好。 两个侍卫掉转身子以一种缓慢又恭谨的小碎步前行。晃翰跟在后面,毕恭毕敬。赵壹则把左手背在后面,右手横格在腰前,以一种上国使节的姿态,昂头走在大方花玉石官阶上。他每走一步都铿然有声,与前面三人的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层层宫门打开,赵壹一共穿越了十二道宫门。这已经不是酋制,分明僭越中原王制。他想,这女真的野心也是不小。奈何现在迫于辽国之欺压不能多树敌,否则,这地儿也是宜早不宜迟攻打的主儿。 好容易走到正殿,殿前牌匾上镶着女真文。他也不明白,赵良嗣为何突然选他担此重任。一来他不是剑客,并没有通天的剑修。二来,他也不通女真语。单单这两点,就已经让他犯愁。他想了想,自己与满朝文武,除了一腔不适时宜之外,也没有太多的特点。 这赵大人真是捉摸不透。 高堂龙纹宝座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但见他气宇轩昂,两只眼睛明大如铜镜。一颗精干的脑袋镶嵌在虎背熊腰上,看这神态,似乎是剑修高手。 赵壹慢慢地向前走去,逐渐跨过了堂前门槛。晃翰洪祝已经在门槛外立住了脚步。他明白眼前这人应该就是女真狼主完颜阿骨打了。堂下站着两班大臣,左班着走兽官衣,右班着飞禽官衣。他想,女真满朝官员都已经聚集了,看来,完颜阿骨打对这次结盟之事也是十分重视。 当下他便又挺直了胸膛,望着堂上那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走了过去。“啪嗒”“啪嗒”之声在空旷的大堂上往来传递着。他明白,此时此刻,无数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这个从南方国家来的贵宾,他也知道,他们的眼睛里肯定充满了不屑一顾。即使此刻联盟,即使此刻同时处于辽国的淫威之下,女真依旧比大宋有着更好的地位,这就叫形势。看不清形势不行。 在离着中年男子十步开外的堂下,赵壹慢慢站定了。 第14话 冤死 罗生三公子不敢在精兵驻扎的城内屠杀,便依旧选择了远离繁华人烟的村落。他们尤喜欢凌虐那些身无分文的草民,此行被他们称之为“踩蚂蚁”。那些蝼蚁一样的人,在他们眼中,压根就不配活着。何况是处在宋国的贱民,大宋朝的地位本就弱,底层之人连蚂蚁都算不上,屠杀他们自有一种替天行道的快感。 三人从红色披风上跳将下来,绕着外城,沿小路径直往小村落而去。他们脚下所行之路只通往一个小村,村里稀稀落落几乎人家,背靠着泰山余脉。村里之人白天砍柴,多则去城内贩卖,少则自用。行了好多一会儿,渐渐看到层林遮掩的胡同折角处,有一棵歪脖子树伸出来,三人大喜,任务又要开始了。 蹁跹率先走到前面探路,说是探路,实是探色。自昨夜吃了那一个黄花小娘来,他的病癖又犯得紧,那一口鲜美味道,终究令他流连。不踏入中土已经多年,中原女子的味道唤起了他最初的味蕾。辽国太偏僻,地处极北,又高又寒,日头也强烈,故而其地所产黄花并无中原这般有味道。 蹁跹耽于病癖,又且练功心切,只要再采一个黄花,补足整整一百,自己即可到达剑道四段元婴境界。他修炼的是罗生术法中的“破合诀”,此门功法原本需要众多男女信徒共同修炼,每一小周天则互换仙侣,每一大周天合计十二小周天则要更换十二名仙侣。因着大家都是修炼之人,身体本与常人不同,所以于女人身子染指上,并无过多要求。只不过限于条件,后世修炼此功之人越来越少,且多嫌恶此功法有诲淫之污,故而此术逐渐冷落了下来。 蹁跹不同,生来面皮洁白姣好,眼睛细长,为百年不见之媚相。十岁破身迄今,其间阅历无数。故而对于此“破合诀”功法,天生有分。但限于双修道侣之少,故而多采至阴至纯之少女以喂养功法。先前,蹁跹已采九十有九闺阁之女,精血已经荟萃,滚滚流动,马上就能聚集成识,以识催发气,以气成剑,锋利快过真剑。这第一百个黄花闺女,当真是要紧。只要跨上这一境界,便能与二公子影相差无多了,离着大公子刀七也只差了一境而已。 刀七与影在蹁跹身后并列而行,他们倒没有如此多的念想,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屠杀。屠杀使他们快乐。当然,趁机报复宋朝剑士和官府,也是应有之义。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到歪脖树院落前。刀七右手刀气突生,横冲直撞,已经形成了一柄巨大的气刀。他对着影和蹁跹一笑,示意这把刀将要劈落。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来了。 蹁跹忽而挡在了他的身前,用鼻子嗅了一嗅说道:“且慢,你们先往别处去。此地有处子香。” 七和影听言踏步向前走去。那把气刀暴长了一倍,随着七的一声厉呵,“哐当”劈了下来,刀尖触及胡同尽头,角落的那个民屋顷刻间坍塌,一屋顶碎瓦即时便堆压在了熟睡的妇人身上。是时,阳光初落,李褐母亲惨死。 这一声暴动,惊醒了睡眼惺忪的人畜。慌乱声开始大作。影照旧起了一个诀,无名大火又即刻燃烧了起来。 蹁跹踹门而入,恰逢匆忙穿衣往门外赶出的三人。杜父先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张嘴询问,蹁跹手中剑气已然射将过去。杜父小腹被硬生生带出了一个碗大的口子,瞬间暴毙。而他死前方才反应过来所发生的一切,手指院门外,示意母女二人逃离。 杜母哀嚎一声,这才将被吓呆的苏梨唤起。母女二人瑟瑟缩缩,开始没命价往院门外狂奔。甫奔出门外,蹁跹已经跃到二人身前。杜母下意识往近一步挡在苏梨身前,蹁跹眼中露出半色半厉的绿光来。 却说李褐醒着梦着在油菜花地里胡乱对付了一夜。看看天明,开始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赶去。行到半路上,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接着就有震感,自己差点被晃倒在地。又紧接着,他朝声音响起处瞭望,竟发现是家的方向。待观天观地,查看是否有地震之时,蓦然又发现声音响起处,慢慢有烟雾升起来,开始细细如一绺头发,随后便粗直如马蹄。当下发慌,拼命朝着家里跑去。 他历年打柴在斯,本已熟悉周遭小路,加上勤年练就的体力,只一炷香多的时间便飞奔到了村口。但见大火缭绕,房屋坍塌,胡同未燃处,都是人畜死尸。而胡同尽头,一片碎瓦压盖,在碎瓦之上,隐隐约约有一人在向这里瞭望。 “娘!”李褐大喊一声,只觉得眼泪猛然奔涌而出。他的手开始颤抖,双腿不由自主地酸软了起来。那一刻,耳旁的风和火都是嘲笑声,母亲的音容笑貌就在面前,他却抓它不住。 鼻涕开始横流,李褐收回神来,向着自家那里狂奔。 奔了有五步,他都能看到站在废墟之上的男人的笑脸了,却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凄厉的叫喊。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苏梨! “苏梨!苏梨!”他一边叫喊着,转身往回跑来,这五步的距离是他平生所经过的最长的距离。他不知道院内发生了什么,现在他的理智完全不听使唤。他想,他不想,他的眼泪和鼻涕只是那么流着,随着步伐的摆动甩到嘴里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他说不清。他记得很咸很苦。他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五步的距离就这样被步子迈了过去。他这才发现杜大娘和杜大伯死在院子天井中,而苏梨,正一丝不挂曲站在歪脖子树下,地上是一滩鲜红的血迹。她的背后,一个面容惨白的男人睁大着眼睛吞云吐雾。 无数诗书都像尿溺上水蒸气一样消失不见了。李褐只觉得天昏地暗,他的心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他的娘亲,他的很多乡人们,苏梨,都这样毁灭了。 第15话 孤命能搏 蹁跹正在破镜之中。他的眼前是一片识海,识海中荟萃着无数精气。五颜六色的精气开始凝聚,一个黄色的晶体正在形成。所有的幻听都在向着它靠拢,收拢的越多,这晶体就变得越大,晶体越大,蹁跹的膨胀感就越强。他浑身所有之筋脉都在奔流,血液不时冲刷着肌肤,绽放出一条条黑色蚯蚓般的经络。 李褐迅猛地拾起来一块棱角青石,冲着蹁跹的额头狠狠地砸去。蹁跹因为在聚精会神地破镜,身体囿于局限中,只是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青年。他意识到青年已经把他撞倒,拳头挥打在了脸上。 李褐骑在裸身蹁跹的胸膛上,也不细看他的脸,把双手抱成大锁狠狠地砸去。他恨,他来晚了,一切都变了,这个世界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一切不幸都降到自己身上。一拳下去,蹁跹的鼻子已经塌了,鲜血喷溅在李褐的手上。 又一拳下去,李褐觉得自己是畜生,没有保护好苏梨。他想以死谢罪,他想狠狠地砸死自己。这一拳正落在蹁跹的嘴上,打落了一排牙齿。他的嘴角也开始渗出血水来。血水像红丝线那样慢慢悠悠地挂在蹁跹的嘴角,渗到蹁跹的脖子上。 蹁跹的识海已经震动了。黄色晶体正在慢慢变小,五颜六色的精气开始挥发。处于破镜时候的蹁跹没法迅速对攻击做出反应来,一乱动就会搅乱了识海,黄色晶体一裂,全身血液就会冲出经络,游荡在肌肤内。而单薄软软的肌肤是不能兜住快速游移之血液的,这就会像竹篮打水一场空,血液从整个人身上呼呼喷薄出来。任何剑客修炼若是不顺利,遇到这种难关,前路只有一条——死。 蹁跹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一方面是肌体的痛苦,另一方面是意识的痛楚。身体尚能再抗几拳,而识海中黄色晶体的缩小则让他痛苦无比。这痛苦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是经络一丝丝破裂的凄楚。 蹁跹本没有想到此时此地还会有人来打扰。待到他发现李褐冲进来时,又没放在心上。一个寻常体质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伤不到剑客的,连他的身体都伤不到,又如何伤到剑骨?但当李褐一拳砸下来的时候,蹁跹开始慌了。这一拳就破坏了他的剑体。他这才发现,骑在他身上的青年剑骨格外精壮。他后悔了,刚开始小看了敌人。 其实,那时候就已经晚了。当他上了快乐高峰的时候,一百个处子之身的作用力就开始凝聚了,他的破镜状态就已经发起了。他闻着处子之香,识海才开始在混沌中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涅槃来。剑士的每一次破镜,就相当于释家的一次涅槃。 他大概也低估了李褐。他们都轻敌了。 李褐泪眼模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念头只有一个:拼命。又一拳砸下去,这一拳砸在了蹁跹的眉心上。蹁跹的眼珠开始跳动,这一拳的冲击力使得眼珠结带裂开。蹁跹识海已经晃动了,黄色晶体由先前的缩小状态一变而为炸裂。这一下,蹁跹的全身都软了下来,他的手脚已经无力,斗大的脑袋只是耷拉在那里。三魂七魄中,他的胎光、爽灵两个魂灵,和尸狗、伏矢、雀阴、吞贼四个魄灵都已经震碎。但凡人死,三魂七魄中只要有两魂四魄亡失,就必死无疑。尚不足数,谓之半死,经过高深修为的掬魂,还可以还魂,灌回半口气。 只是,蹁跹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全身的肌肤就像竹篮一样,淅淅沥沥地开始渗血。有的肌肤孔细小如丝,有的顺着脸上的破裂口呼呼往外喷出。李褐已经被蹁跹的鲜血染红,脸上都是腥味。他的双手依旧没有停下,噼啪噼啪地用力捶着蹁跹,拳头上血肉淋漓,蹁跹的鼻梁处开始见出白骨来。 站在胡同尽头的影和刀七眼见着一个青年走进院内没有出来,只当是被蹁跹蚁杀掉了。而后觉察到蹁跹磁场的消失和一股陌生磁场暴增的时候,才开始后怕。 他们一跃进到院子内,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即使杀人无数,也从没有这样心惊过。他们眼前的村野青年正在用拳头不断地捣肉泥,就像捣药那样,一下一下,模糊粘稠,汁水横流。 刀七大喊一声:“三弟!”眼泪开始飘忽,一掌拍向了李褐的后心。 李褐这才回过神来,望着地上的一切。 他躺在蹁跹的身前,望着前面气绝身亡的苏梨,他明白,这不是一个梦。他感觉到腹内开始翻江倒海,他知道自己也要死了,隐隐约约便看到李母在向他招手,眼睛将闭未闭。 他晃了晃沉重的头,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意识。他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从城里出来,又怎么返回村子里来的。 蹁跹下半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干瘪的麻袋,血水都渗了出来,而头颅已经被李褐捣碎了半边,活像一个盛着肉糜的容器。 李褐又冷不丁地晃了晃头,眼睛始终死死盯着面前的刀与影二人。 刀把眼泪抹干,他知道蹁跹已经死了,死在一个乡野青年手里。影的左手起了一个火团,他要让眼前的青年受尽折磨而死。 刀看到李褐双肘撑地还在努力保持着清醒,先是一惊,觉得这不是一个平常之人,而后恨意更浓,气刀开始伸长出来,他要一片片活剐了这条丧家犬。 影左手的火焰已经飞出,燃烧着空气,发出“啪巴”劈裂之声。就要到李褐的面门之时,一声马叫忽而响起,一股强劲的大风包围了这座院落。 刀七泪眼应声而道:“大风起!” 话音刚落,赵良嗣一个跟头翻进了院内挡在李褐的身前。一股劲风瞬间把那团火焰往回推去。 气刀落在了赵良嗣的头上,而寒星剑蓦然飞出横在了赵良嗣的面前。周围的剑磁一下又暴涨了不少。 第16话 哭灵、龙吟 赵良嗣因愤怒使出来十分力气,寒星剑气激增,和气刀一相撞,便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周遭的空气像被瀑布压缩一样蓦然射将出来,随着余波的冲击,断墙残壁又被破开了瓮大的口子。 影也不自闲观,手起无名火团而上。赵良嗣一个跟头翻到影的面前,在他右手无名火团未大之时,一剑削了下去。剑锋触及火团处,一股无形寒意顿将火熄灭。 刀七从后心掣刀而砍,赵良嗣突起一个水诀,小院骤如浮在大海上的小舟,飘忽不定起来。眼前一阵黑白略过,“哐当”一声,刀七与影二人已经背靠墙面斜着飞出了院外。 墙彻底破了。能把一个五段乾元境三品范士位的修行者用气凭空推出十步开外,刀七心想,他们是彻底低估了宋朝和赵良嗣的实力,而后者的修行段位至少是六段无阳境,且不是才踏入六段境,至少是六段二品教士位。 刀七与影蓦然间从地上双掌相合,起了一个奇怪的术诀,一瞬间阴风大作,遮天蔽日,李褐在黑暗中只听到声响,却看不见任何事物。 黑幕散去,周遭只少了一具尸体。蹁跹的尸体。 赵良嗣没有再追穷寇,他在推算时间,因为他着急赶回登州。而他赶回登州的时间得恰好是赵壹回来的时间。 赵良嗣回头望了望眼前的青年。骨格坚毅,体质非同寻常。一看他就是没有剑修的人,但他天生自带的剑气却又那么强烈。那份令人胆战心惊的沉着和近乎疯狂的出手,让赵良嗣一下想到了“其人”。 李褐的手里犹带着蹁跹的肉泥,要不是亲眼所见,赵良嗣绝不会相信一个没有半点修为的乡野青年,竟然能够杀死一个境界即将达到四段的剑客,他真的有点害怕,杀人还要捶骨碎肉,纵有深仇大恨,这种虐暴场面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很显然,眼前的这个青年不是罗生门人那种以屠杀为乐的性厉之人,但看他的神情,又非一般良善之人。赵良嗣也有点看不透了,但有一点他是看出来了,这个青年是孤星,本命为孤。 赵良嗣走到李褐的身前,垂首望着他,良久意味深长道:“你只是一个平常人罢?” 李褐趔趄起身,没有搭理他,径直来到苏梨尸体前,脱了自己的布衫罩于她身上。走出门来,他向远处忘了忘刚刚熄灭的大火,只见到茫茫大地被烧得一片通透。 是时,才有城内官兵推运着水车匆匆往这里赶来,前后算计,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等见到这种景象时,众多兵士也是傻了眼。这种惨烈程度已经超过了寻常走水的烈度。 一个兵士长进到院子里来询问,赵良嗣拿出腰牌示意。兵士长肃然,马上立在身边唯唯听命。 赵良嗣见李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更无大碍,就命兵士长暗自看住他。一来是防罗生堂的报复,二来是探一探这个青年的究竟。他又命一人,迅速调查清楚这个青年的来历。 李褐知道母亲的尸骨已经被烧得荡然无存了。只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他仿佛经历了三年那么久。他晃了晃自己的头,抱着苏梨的身子,继续缓步往前走去。 村后是泰山的余脉,上到山头来,可以占尽一切风水。村里亡人都在这里下坟,坟墓坐北朝南,能给后人留一个好运气。 李褐踉踉跄跄,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松开手,只要一松开,苏梨就会迷路了。所以他要引路,他要一步接一步地把她抱到山上去。上山的路也并没有那么陡峭了,之前看来的险峻现在都仿佛是平地一样,抵不过心里这个疙瘩那样大,那样陡。李褐紧一步慢一步,日头升到半空的时候,他终于颤颤巍巍地上到了山头。 他的双臂很酸,仿佛失去了知觉。他的双脚更酸,就像打铁铺里灌满了铁水的模子。但是,他的眼最酸涩,他想揉揉,他本不想哭,手刚抬到半空,他忽而就觉得有虫豸爬到了喉头一样,他的嘴开始张开,越张越大,渐渐地终于哭出了声来。 眼前人是苏梨,但他又分明觉得是自己的母亲。他想到很多,母亲给他烙饼,给他缝布虎头,母亲的针线从生前就一直没有停过。而现在呢,她在哪里,她找不见了。李褐觉得嗓子很干,他想吐,鼻涕和唾沫咽了一肚子,越哭越冤。 他的泪和着迸溅在脸上的血一起下落。他这才想到苏梨。她的笑,她的发香,她的背影很轻盈,他曾无数次在晚上念着苏梨的名字做指头告了消乏的事,那些离人很紧的温暖,此刻都变得冷落了起来。 他很难接受,自己就被老天爷狠狠地嘲弄了一番。他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天要这么对他?不是说,老天爷有眼麽?他的眼在哪里呢,他的眼瞎了麽?那么多无辜的人,他的眼真的睁开过麽? 他又想到了自己从考场上被逐回来。或者自己早回家来,不去喝那狗日的酒水,能见到苏梨和娘的最后一面。大不了一齐就死了罢,自个儿独活于世又有什么味道呢? 他把拿两只拳头狠狠地捶自己的脸,捶自己的鼻子。鼻子开始流血,越捶血流越多,渐渐地开始流黑血,黑血覆盖在之前干了的血迹上,留下一道道血碱。他的嗓子终于因为压抑而变得哑了起来,一阵哭天泣地的嚎啕,把山上的风都听得呜咽了起来。那股不平之气,夹杂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剑气开始一层层向着山下荡漾开去,所到之处,新生草树嫩芽稚叶都被凌厉之息逼得低了头来。 赵良嗣准备骑着神行马返回登州。他才把罗生余孽的消息用递信飞鹰传给各个关卡。等他跨上马时,脚下正准备钩踢马肚,就感到一股呼啸而来的剑气,那股剑气里带着东方青龙的怒号,这种不平,让他心里发慌,罗生三公子在登州海上的话更让他此刻惴惴不安起来,又一个黄巢要出世? 第17话 二次使、代号“其人” 兵士已按吩咐去做,赵良嗣跨上神行马扬鞭向东而去。到得渡口之时,正见赵壹从船上走下来,便道:“事情完成了?” 赵壹先是一拜,被赵良嗣挥手止住,随即近到赵良嗣的身前低声道:“完颜阿骨打已经同意。这是国书。”赵壹从怀中取出一卷写有汉文和女真文字的书卷,两方玉玺的存在确实证明了这次联盟的成功。 赵良嗣心道:“这完颜匹夫当真狡诈奸猾,前几次出使,每次出使之前都约定好会盟,等到去了之后,又百般刁难,意有所图。如今皇帝允许以《西昆剑经》作为交换条件,果然这匹夫就立马同意了结盟。” “大人,我——” “你任务已经完成,先复命回原处好生歇养着。” 赵壹登上一辆马车,随军缓缓西行。赵良嗣目送着车马远去,一声呼哨,海面上划过来一只二层客船。船还未到岸边,蓦然斗转,已经向北驶去。赵良嗣踏上海面,飘飘上得船来。 这只船说大不大,但行来速度甚快,颇似鲨鱼,在一望无际的海中快速划过。过了有四个时辰,船到岸边,又有一队女真兵早在岸前等候。 赵良嗣掀开船帘,下得船来,用女真语向士兵问道:“完颜大人还未到?” 女真士兵说道:“请大人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士兵纷纷闪避,从后面来了一个毡帽铠甲之人。赵良嗣忙上前去,笑道:“完颜忒堇你官架子也忒大了些。” 叫完颜忒堇之人笑道:“赵老兄,别来无恙啊!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兄之女真语水平真是突飞猛进,细听来还有上京味道。” 赵良嗣哈哈一笑,上前去握住完颜的手,用剑气逼着脉络血液向手指冲撞,余波会顺着对方手指延宕下去。 完颜忒堇并不改色,呼吸也只是平常,赵良嗣感到一股很强的剑流和磁场从对方的手指传来。“这破毡帽的修为也跨进了六段,”赵良嗣想道,脸上依旧是微笑示人。 二人相互试探完毕,各自有了了解,方才进入正题。 赵良嗣一脸慎微,道:“‘其人’近来如何?” “依旧没有什么消息。”完颜忒堇摇摇头道。 “剑和剑谱……也是这样没有消息?” “没有。辽国最近可有什么东西?” 赵良嗣摇摇头,道:“接连派出去十队探丸二使,都是一去无归。怕萧奉先那老贼早有充分准备。不过密探来报,辽国骑兵近来调动频繁,大多奔向东线,你可要早作打算。” 完颜忒堇眉头一皱,似有心事,接着道:“狼主令我带你去看看‘其人’。” 二人也是登上千里马直北而去。他们身后跟着完颜的两个手下,都是五段中的高手,范士位。四人四声马嘶,蹄铁不住哒哒前去。 薄暮到达上京,完颜却领着赵良嗣改小道西行,逐渐接近辽国。赵良嗣疑惑不解,推测了好一会儿才想道:“完颜阿骨打这匹夫当真鬼得狠极,任辽国探子、线人和杀手如何勘探,也不能知晓这个地处所在。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天边容易想到、找到,眼前谁都会忽视,就不那么容易想到、找到了。” 走到一处草原边的时候,两个女真手下已经驻马不前。赵良嗣跟着完颜继续催马前行。 行到一座山前,完颜忒堇已经下马,赵良嗣也跟着下了马。 完颜笑道:“赵大人的修为果然了得。这地方已近高寒,我穿着皮袄仍自觉得些微冷气,吾子竟然御气护体走了这一段路,佩服佩服。” 他说这段话时用的是汉文,官话发音纯正,丝毫不带女真口音,连赵良嗣都吃了一惊,忙道:“贵地也真是人才济济。”他没用贵国这两个字,显然,不能用“国”字放纵了女真的傲慢。 完颜点点头,示意他跟上。行到一个两块巨石堆积的山洞前,完颜驻足。他来回走了几个星位,赵良嗣定睛看时,却是按着三奇的顺序走的,属于奇门之法。完颜走完,两块巨石豁然打开,一个通道弯弯伸向里面去。等完颜回头看时,赵良嗣故作不解道:“直接进去又如何,干么走这许多弯弯绕绕,这机关又是甚么道理?” 完颜眼里露出一丝惊异和怀疑,之后二人便不再言语,从洞口点起一支火把,盘曲入内。 弯弯绕绕了几个洞,从洞中又钻向洞中,洞中套洞,之后才在一块大石门前停了下来。赵良嗣心想,这孙子定是在遛我玩,怕我知道路途,不过这洞里的路也着实是长。 完颜把手搭在石门上,上敲一声,中拍一声,下扣一声。三声完毕,门后同样传来三声,完颜咳嗽一下,石门即刻打开。 霎时间灯火通明了起来。入得门内,只见一众女真士兵站立,室内燃烧着巨大火把。看其中光景,倒像是万事俱全,锅碗瓢盆,一样不差。 “大人。”士兵向完颜低头道。 完颜点点头,叫了三声:“甲乙丙。”随后身前标着汉文“甲乙丙”的三名女真士兵各自向前走来。三人各拿出一把黄铜钥匙,向着完颜微微一躬。 “很好,武士们辛苦。” 完颜说罢,领着赵良嗣向洞内更深处走去。来到一间铁门前,完颜用甲钥匙开了锁。入得门内,又走了三十步,折行一个弯道,面前又是一座铁门。完颜用剩余的两把钥匙打开锁来。 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胡须的人被四条金钢锁链锁住手脚。烛火通明的幽室内寒气凛凛,而这个人犹自穿着白色中衣。赵良嗣已经开始手脚冰凉,而眼前的这人似乎在沉沉安睡。这种修为当真是令人害怕。 “你看,依旧是这样子。”完颜向着赵良嗣努嘴道。 “他通不通晓女真文?”赵良嗣忽然问道。 完颜道:“不通。每次我们说什么,他都如鸡狗一样茫然无知。我们有专门精通契丹语的译官来与他问话交流。” 借着烛火,赵良嗣看到他的白色中衣上到处都是血痕,而这些血痕并不很深,浅浅淡淡如磕碰。一般的刑罚已经创伤不了这种体质的修行者,赵良嗣明白,女真人肯定用了不一般的惩罚,但纵是如此,也不过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体上轻描淡写了几下,对于他的肉肤,好像已经束手无策。 第18话 剑磁 传闻眼前的这个人剑磁在戌亥之间,也就是说磁力为二十二到二十四。历史上对九段大乘境虽有记载,但是进入此段的人百余年无一。直到这个人的出现,大家才又对之前的记载深信不疑,一剑能在十万精兵中杀入杀出的修为当真是恐怖之极。 剑气的压迫使赵良嗣感到胸闷。一阵紧似一阵。很显然,这个人故意要给自己和完颜一个下马威,故而用剑磁来胁迫。 赵良嗣把手伸进怀中,完颜忒堇见状,狐疑地问道:“你要作甚?” 赵良嗣一笑,掏出来一个剑磁罗盘。原来这罗盘是帮助修行者准确判定段位的。因为修行者的感知不会那么明确,所以这有玄磁的罗盘对于他们的意义就可想而知了。 完颜用女真语嘲笑道:“宋国就会搞这些小把戏,这么一大活人在这里,偏摆弄磁盘。” 赵良嗣回敬道:“比不得你们先下手为强啊!”一边说着,一边看掌中的罗盘。只见水柱蓦然超过了二十二,赵良嗣眉头一皱。就在他眼睛将眨之时,罗盘水柱又忽然回到了起始点,就像没有活人体征那样。赵良嗣心里更是吃惊。一般就算是个平常人,只要是活着,纵然没有剑道修为,但罗盘总能量出些许剑磁来,区别就在于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而能控制住剑气不让它乱冲,使磁场余波消散,这样的所作所为据史书记载,属于八段渡劫之后到达九段才有的境界。 唐末加上五代十国动乱了这许久,期间就没有出过一个像样的剑道高手。只有本朝太祖赵匡胤天纵奇才,得蓬莱道士授经书《大道极》十卷,方才以龙卷风云之气统一了中土。而《大道极》据说是唯一能与眼前此人相抗衡的至高剑修法。可惜的是,眼前之人乃是阶下囚徒,其修法纵然厉害,终究不能与只从属于九五至尊的《大道极》相抗衡。而徽宗的修为,在朝堂上这么多年,赵良嗣也知道,高深得很,根本测不出半点剑磁来,收纵之功已然高于面前之人,推为当世第一豪不为过。 赵良嗣收起罗盘,观察了一下束缚那人的四条锁链,似乎不同于能见到的金钢铁链,而且隐隐约约在收缩放纵,便疑问道:“这四条锁链似乎非同寻常?”说着把眼觑向完颜忒堇。 完颜一笑,道:“这四条锁链所用的材质的确非比寻常。若论起来,共用到铁、金、蚕、竹四种物事。铁百斤,乃是辽东山上的精铁,受过十年高寒风雪,至冷;金百斤,乃是地下百丈挖出的滚沸金汤冷却而成,虽凝也热,至热;蚕百斤,乃是你们宋国皇帝御用的杭州天蚕,吐丝细密,至软;竹子百斤,乃是女真勇士冒死到辽国更北的极寒高山上砍伐出来的,折断百日而不死,滋润以水还能成长,至柔。” 赵良嗣心想道:为了眼前这人,这些辽东胡人可真是煞费了苦心,前前后后这番心血,当真是天衣无缝。只不过他仍是好奇,不闻女真人曾经到杭州偷过御用天蚕,这麽多蚕是如何来的? 便问道:“贵宝地武士也去大宋偷了天蚕?” 完颜听到此话,先是一愣,而后揶揄道:“取贵国的东西何必用偷?贵国皇帝自己就送了来了。前几次来我国的使节,给的东西可比御蚕金贵的多,区区百斤蚕虫,何必用偷呢?” 赵良嗣脸一红,更不答话。心道:皇帝用心极苦,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女真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大宋表面示好的同时,会有传说中的九段剑修高手在孜孜于政事。想罢,脸上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 完颜也不看赵良嗣,道:“看过了?看过了,我们可以返程了。顺便谈一谈接下来的事。” 赵良嗣冷冷道:“为何留着这个祸患,不如毒杀了他。” “狼主自有吩咐。”完颜也冷冷道。 赵良嗣知道是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了,便转身欲走。完颜如前锁上了门与赵良嗣原路出了山洞来。 “赵大人,‘其人’我也让你看过了,足见鄙国的诚意。”完颜忒堇微笑道。 赵良嗣弓身回礼道:“是了。贵宝地人才兴盛,在下也是不得不佩服。” 二人齐上马来。赵良嗣依旧跟在完颜的后面。这里路途遥远不说,总有一种怪异,似乎有障眼法在里面。眼看行行将走到草原尽头,倏忽一回头,却又发现似乎还站立在原地。而看看天上星辰的位置,才知道所行不虚。 赵良嗣一路心事重重,只在马上盘算着。这大辽虽然依旧霸道,但是气已经弱下来了,外强中干,已经不足为大患了。而这女真当真是厉害,未来勍敌非女真莫属。这一次来使,女真不单是民生、风化已经改观不少,能臣和妙计似乎也变得更加丰富起来。一个眼前的小小王爷文韬武略已经如此了得,背后的老狼主完颜阿骨打已经变得更让人敬畏了起来。狼子野心,不可不早早提防,就像是契丹人的忽然做大一样。大宋已经不允许另一个辽国崛起了,也不允许另一个契丹族再折腾一下了。纵然本朝也有高深不可测的皇帝和辅佐大臣,但王气似乎终究不是太强,这一点从用兵上就看出来了。经过了前朝那么多变革,似乎变来变去,总是金银铜钱越变越多,但兵却越来越疲弱。这事儿的根子不好说,太祖以将军身,一剑光寒五十州,剑道修为强到一人就能在十万精兵中杀入杀出。《大道极》虽然传承至今,但如今若是以皇帝身份亲自仗剑御敌,又极为不妥。再说纵然有高深的修为,奈何双拳不敌四手,你抵得过十万精兵,我有二十万、三十万精兵你又该如何呢? 说到底,国家间的事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决的,纵然是皇帝也不可能一人断尽国家大事。而兵事,也不是一个高修剑道者就能解决的,没有众多精良兵士,想要攻城陷地、斩将搴旗,也是不可能的。 赵良嗣暗自叹了一口气,望着气宇轩昂的完颜忒堇的后背,皱眉摇了摇头。 第19话 活死人 哭到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李褐只感觉到头昏。看看躺在地上的苏梨,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无能挽回了。普通人生在世上,又能面临几次真实的生离死别呢,勾栏里说书人嘴中的一百次死亡,都抵不上面前的一次冰冷。该去的都去了,有道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一个土封大概是所有人的宿命。 这样想着也挺好,只有在死亡面前士农工商才没有区别,大家都只是一条虫而已。李褐用沾满泥的右手擦了擦凝在眼上的血疤,开始决定葬了苏梨。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下山去。 兵士仍在原地探寻着什么。李褐径直闯过了封锁线。站岗的兵士看这愣头小子直来直往,想要拖住他,兵士长在一旁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放他进去。 李褐跌跌撞撞地找到家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灰烬来。 “娘!”李褐跪在那堆说不清是骨灰是屋灰还是余物之灰的灰烬上,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这时候,他才觉得眼泪还没流尽,还有一点儿。他干嚎了一声,跪在地上,双膝紧紧地顶着头,背部剧烈地抽搐。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思绪一下都清楚了。 他要报仇。 二十余年来,他都是在经史子集里浸润的,思考的不是子曰诗云就是国家,要么是文,要么是质,报仇是他思考之外的东西。 这时候他才明白,报仇是什么东西。你的血亲,你的至爱枉死,被谁杀的,谁就是你的敌人,谁就拿刀捅了你。他捅了你,你要捅回来。不捅回来,你就是死人。 李褐抬头看看半清半浊的天空,犬日的阳光拼命地扭动着不属于这时节的屁股献媚。余光所到处,站岗的兵士们仿佛都是送殡者一样。 这日子,过得是什么? 谁把你的头给生生按下去的? 换个活法儿。 李褐右手掠起了一把灰,他往嘴里开始塞。味道很怪,一股草木灰味儿,又一点儿烧骨头味儿。刚吞下一半儿,强烈的反胃感开始上涌起来,灰水倒吐了出来。李褐猛地把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响亮的一声甚至都惊讶了站岗的兵士。而接下来,所有的兵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拿着自己右手猛抠喉咙,然后左手抓起灰来用力灌下去。 看得出来,他很难受。表情的狰狞程度配合着不时伸缩的身体,显得他好像不是人,而是恶狗,是畜生。这种场面让在场的兵士都不寒而栗。谁都知道眼前的这堆灰烬有尸体余埃。传闻契丹修行道中有一种蛊术,沾上此蛊毒,行为癫狂,异于常人。一个兵士赶忙去报告给兵士长。兵士长闻言赶来,立在那里,慢慢地观察着李褐。等到李褐吞了好几口,喉结下落的时候,他的表情才变得平常起来。 兵士长觉到这个人没有失常,他明白,这都是恨,眼前这个人狠劲儿很足,凶厉至极。 李褐脱下自己的中衣,赤膊把灰填满,背上肩后,开始原路上山。他的步子很沉重,折腾了半天的身子依旧精壮。他记得自己好像被一个脸上带刀疤的人拍过一掌,他不清楚这是什么修行者,他也不知道这一掌也有多厉害,他只知道自己死不了,就是没事。山野人家的孩子没那么矫情,从小都是磕磕绊绊长大的。摔伤了,和泥巴放在伤口上掇一掇就好;有血了,就着嘴巴吸一口就好。这种环境长大的人,永远知道自己的痛点、死点在哪里,第一直觉没关系的话,八九成是没关系了。 李褐把那些灰摊在地上,就开始双手挖土埋瘗。手挖得很浅,很慢,但李褐知道这样子最心诚,能让苏梨和娘亲在地下安宁,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再送她们最后一程。 挖了许久,看看日母已临掉落时分,两个及膝深的丈许土坑已经挖成。李褐先把李母的灰烬放了进去,然后一点点地填埋泥土,直到一个土馒头垄起来,然后再把苏梨的尸首放进了另一个土坑。他原本以为自己还会泣不成声,但是临了在推土入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出奇的平静了。或者是接受了无奈,或者心中有更多的恨意。 另一个土馒头也高耸了起来。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财,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置办棺椁,一切都随土而去罢。 等到这一切都忙完的时候,他终于筋疲力尽地躺在了地上。是时,日光已经西落,只留下了最后一抹亮色。荒郊野外的山头上,一个人赤膊躺在两座新坟前。山风呼呼地吹着,他手指的鲜血方才凝干,指甲半已磨碎。山下的远处之外,那一队兵士仍然掌了火把在熬夜站岗。没有人能想到,死人面前躺着活人。心已经死去,多半也是个活死人了。 他的身子感到很冷,地面上已经有了山露。他的眼睛微张着,想醒又不想醒。能让自己的躯体献祭,是他此刻的心愿。然而他紧咬的牙关表示,更有一个大恨在心里盘绕着。他不能忘记苏梨在面前死去的场景,他忘不了那个面容姣好的男人身上的一切,他的脸,他的手,他的白,他的黑。那一团肉泥似乎还在掌心中,李褐把血肉攥紧,开始研磨。 他发誓,这个仇一定要报。不管是海角天涯,不管是死是活,他都要把剩余的两个人的脑袋供在苏梨与娘亲的坟前。到那时,他会重新立起一个墓来。 苏梨是结发妻子,李褐心想,今生不会再近其他女人之身,如果违背了此诺,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天上的星开始升起来,一颗比一颗明亮。忘记是多久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星河了,李褐的眼睛终于又浸润了。娘亲和苏梨的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底下活灵活现,慢慢地,他的冷化作了一丝恍惚,恍惚化作了睡意,眼皮底下的她们和自己在一起,那么真实,那么快乐。 而山下远处的村落里,士兵带刀巡逻。兵士长不敢怠慢,频繁问询皇家剑师的消息。 第20话 鬼父 刀七与影携着蹁跹的尸体迅速遁去。他们在一处院中落脚了下来。刀七哀眼未干,赶忙送信给扬州的老鬼。 老鬼是罗生门主,暗暗潜回关内来,易容乔装做了个扬州面摊儿的小生意。白天里走街串巷,搜罗宋军驻扎消息,晚上用信鸽报信给辽国。 这三兄弟乃是老鬼一手带大的。 鸽子落在老鬼的担子上。那时候没人注意到,也没有人敢想象,在喧闹的大街上有一个辽国探子公然从事谍报。 老鬼匆匆瞄了一眼,把那张写满契丹字暗号的生纸条放到怀里,眼泪开始簌簌下落。其实,当他拿到手中,感觉到信件是生纸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察不妙了。宋袭唐制,生纸报丧。他捻了好几下,不是熟纸,脸色沉阴了下来。待到怀着一丝希望打开,匆匆一瞥,果真是报丧。 当晚上他就开始收拾行李。是夜,乌云大作,顷刻间风雨汹涌。他头戴斗笠骑马北上淮南东路楚州的盐城港,在盐城港海口登上辽国据点准备的海船。风雨中的宋朝海巡兵早就熄了火烛呼呼大睡起来,故而没有发觉暗自出海的大船。 借着呼呼吹的海风,天不明,船便在山东线上登了陆。老鬼一路马不停蹄从青州赶到济南府,看看日头也才将到正午。 进得院子来,就看到蹁跹的棺材在大堂上停着。老鬼一边顿脚一边落泪,看着形状很是悲戚。他哭丧舞到蹁跹棺材前立住脚步,扶着灵位抚摸了好一会儿。许久,泪眼濛濛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鬼父,他是被人用拳头硬生生砸死的……”影悲伤地说道。 刀七就把前前后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混账!”老鬼一巴掌扇在了刀七的脸上。七的鼻血开始一滴滴的落下来。 “早告诉你们不要大意,把事情办成这样,萧枢密还不要了我们的命?辽国还怎么回去?”老鬼愤愤地说道。 “三弟都死了,辽国要回去的话,我们也是难辞其咎。前前后后回不去了,不如找赵良嗣寻仇!”影恨恨地说道。 “放你娘的屁!现在宋朝举国都在戒备,你们的风声也早就透漏给宋朝皇家剑客了,还有江湖上散修的各门派高手,你要我们如何寻仇?”老鬼说这话的时候,呲牙咧嘴,他的眼睛因为愤怒变得通红,因为通红而开始发光,影感到害怕了,赶忙跪下来了,却还是见到老鬼的身体忽而变成了蛇一样的柔软形状,整个攀援缠绕在了自己的身上。两个脑袋近距离面对面,老鬼大喝一声:“抬起头来,抬起你的尸穴(拆字格)头来!” 影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看到老鬼和自己面对面贴着。 刀七知道这是“游蚓术”,被这种功法的人粘住很难逃脱。练此功之人全身皮肤会修出吸盘,他们先是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你,然后在再用吸盘吸附在你肌肤上,一面吸血的同时,一面灌输蚯蚓一样的真气。外面的真气没有秩序地纵横乱撞进入你的体内,全身筋脉倒转,真元破裂,自己的真气也会随着外面真气的注入而被替换。自己鲜血被人吸光的同时,元气也被别人吸光。 刀七也赶忙磕头,惊吓道:“鬼父饶命,鬼父饶命,我弟兄二人一定殚精竭虑保证完成任务……” 影看到老鬼脸上的无数条黑色气体像蚯蚓一样急速移动,他知道鬼父就要注入蚓气,吸干自己的元气了,赶忙不住点头作揖。 老鬼收回自己的身体,站在影的面前。一条蚓气还是注入了影的体内。 影感到一条小虫在自己的血管内快速游移。刀七看到影脸上、手背上以及所有暴露出的肌肤上,都快速滑过了一条黑线。 “鬼父饶命,鬼父……饶命”影的力气越来越小,身体的疼痛使得他难以承受,全身瑟缩在了一起。 老鬼上前去拿住影的手掌,蓦然间一道黑线迅速转移到了老鬼身上去。黑线从手背一下上升,窜进到了袖里去,进到了影和刀七看不到的地方。 他只是注入了蚓气,让影痛苦,但并没有打算破坏影的真元、吸嗜他的真气。 老鬼道:“萧老东西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爷仨儿,辽国是回不去了。杀了赵良嗣和那个人,我们就去女真。” “唯唯。”刀七和影不住点头应声。 宋军还驻扎在那里等着赵良嗣。 清晨醒来,李褐只觉得头疼脑热,着寒了。他光着背坐在阳光地中,越晒越冷。他要进城区去铁铺打造一把剑,他要杀人。 步履蹒跚地下了山来,往西进城,只不过是两天之前的路,一下就变得不一样了。这个时候的春意已经阑珊,破败凄凉之感渐渐浓了起来。李褐分不清是春夏秋冬哪一季,他只觉得自己又冷又热,一会儿舒坦一会儿又悲凉。 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仇能否得报。那么多王公贵人,那么多天赋异禀的奇人,世上的国度又这么多,竟然找不出一个自己可以比别人过得好的理由和条件。或者自己不知道哪一会儿就被那个带刀疤的人给一刀劈死了。但是他还要继续往前走,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继续走。 他只认得死理,他只要一个公平。不是别人的,他分文不取;欠他的,除非他死了,否则一定要拿回来。 打剑!要打剑! 李褐顶着正午的日头,努力使自己清晰起目标来。这时候,晃眼的阳光处,出现了一个人。 刀疤。 是刀七。 李褐立定脚步,着寒使得他开始发抖,耳朵也嗡嗡乱响。 他好像看到刀疤的后面又走出一个人,他以为他看错了,看重影了,他就晃晃脑袋,没错,是两个人。他们的头上缠着白色丧布。 “哈哈!”李褐长啸一声。 刀七与影吃了一惊,继而莫名心慌了起来。哪有将死之人还能大笑的?这笑声又分明那么悲壮,像是断腕的壮士一样,与其说是笑,不说是哭。笑过后,刀七与影果然看到眼前的这个乡野青年跪在地上仰天嚎啕。 李褐觉得自己平生志向未遂,大仇也未得报,不禁悲从中来,双手捶地,嚎啕之声不绝于四野,唱道: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风吹尘——” 一股壮气直扑七与影面前。这气浑厚至极,像从高山直接奔泻而出瀑的布那样雄荡。要是剑修之人的剑气,必定迫得人胸口骤紧。二人咬紧牙关,壮胆下手。 蓦然间一条大蛇从背后缠住了李褐,血盆大口咬住了李褐精壮的后背,一刹那鲜血淋漓开来。 第21话 制蛇 李褐感觉到身上的血液在慢慢地从肩头往外流出,与此同时,一股气流又注入自己的体内。他只觉到浑身发胀,似乎有一条蚯蚓在贯穿自己的脉络。 李褐看到刀七与影狰狞地笑着,两人头上的白丧布条仿佛在给他作最后的道别。 蓦然间眼一黑之时,他看到左边山上跳下来四五个身着官服之人。也就一晃,耳旁一声剑响,背后的怪物“啊呀”一声松开了嘴巴。那把剑又“唰”地一声回到眼前一位白面长须的剑客手里。 “皇朝剑客!”鬼父呼啸一声,示意七与影二人赶忙逃离。 那个白面长须剑客并不急于追赶老鬼,他朝老鬼逃遁的方向笑了一笑,于是,在笑容凝结的一瞬间,那把飞剑又一次以雷电之势冲了出去。老鬼越跑越快,而飞剑也越飞越快。 天上飞剑,地上走蛇! 也就在飞剑下竖即将插到蛇头上的时候,两股强大的剑气忽然袭来。剑气形成的磁场使得飞剑的速度逐渐削弱,渐渐地,就逼得飞剑停了下来。飞剑悬浮在半空。 白面剑客凝神静气,似乎在与敌手凭空斗力。 “哐当”一声雷响,飞剑加速原路后撤。白面剑客左步微跨,单手托住了后撤回来的飞剑,而他的手与那把停在半空的飞剑中间存在着一股紫色的升腾气体。 两个带半边铁面具的绿衣服之人缓缓地走到了伏着身子的老鬼面前。 “当真是蠢才!”带着右脸面具的绿衣人照着老鬼的头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老鬼哀嚎一声,又跪着爬过去,开始用头依偎在右脸面具人的靴子上摩挲。 “没用的东西,滚到后面来!”戴左脸面具的人厉声喝道。 随着强大磁场的出现以及飞剑倒退的变故,七、影以及与他们交手的四名皇朝剑客统统住了手。听到这一声召唤,刀七与影一个跟头翻到了绿衣人身后。 “东堂端木,西堂东野,百骷二君别来无恙!”白面剑客笑道。 “崔侍卫如今的修为怕也得官升一品了罢!”头戴左面具的人冷笑一声道。 影盯着地上的李褐恨恨地说道:“二位堂主,他们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戴右面具之人吊起一半口角道:“住嘴!再多舌把你们三个都扔进西北路招讨司的剑池!” 三人一听剑池,背后直觉得千瓢冷汗沾衣。那是个连虎狼都畏首畏尾的地方。 姓崔的白面剑客看到罗生三人在百骷堂面前的言听计从,不觉心生感叹。当年为了逐出大宋这一邪修门派,皇朝剑客和江湖散修各派联手也没少费力。如今罗生堂苟延残喘,已然是连丧家之犬都不如了。 白面剑客身后的四人齐齐走到他身傍。四人的右手竖剑,左手横格在剑前,阵法开始形成。 “一个七段修行者带着四个五段修行者组成阵法,有点儿意思!”带左脸面具的人向着右脸面具的人笑道。 绿衣二人也不敢怠慢。两人左右并立。风起,二人的衣服开始上翻。一阵又一阵强烈的气浪层层重来。 而李褐依旧光着膀子处在中间。 绿衣二人的身影渐渐开始重叠。说不清是戴左脸面具的人走到了右脸面具人的身旁,还是带右脸面具的人走到了左脸面具的人的身旁,二人已经走到了一起,开始合成一个人。但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重合之处还能看见,而时刻又分裂又重合。 白面剑客的剑已经在空中开始迅速旋转。四人身上尽皆散发出光芒来。耀眼的亮光由一丝逐渐变成了一束,由一束逐渐变成了一道墙,开始灼热他们身后的天空。而那把剑旋转的速度也变得更加迅猛了起来,李褐只觉得剑风震耳欲聋。 绿衣二人身影越来越模糊,随着白面剑客的飞剑迅速激射过来的同时,二人身上的光芒和磁场也达到了最大值。 一阵足以让阳光羞赧的亮光闪过了天空! 闪灭。 一切又恢复如初。在决斗磁场的当心,被强大剑气挤压的李褐现在觉到了一丝畅快。他觉得胸中之前的堵都被疏通了。 眼前只剩下了五个皇朝剑客。刀疤和其余的人都消失不见了。 李褐看到白面剑客微笑地朝自己走来。 白面剑客慢慢地蹲下了神来。他把手搭上了李褐的脉。 他疑惑地看着李褐,又看看他肩膀上的蛇咬伤口,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海右此亭古,济南多名士’。京东东路济南府已经很久不出这种才人了,小子,你是此地人?” 李褐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李褐已经觉察到眼前这人的官话带着齐语的口音。 “一是我来得快,赶得及时,这还是次要的,他的血在面临蚓气的时候,竟然流得格外缓慢,以至于凝滞堵塞了蚓气,使蚓气在脉络中的游移速度都缓了下来。”白面剑客对着身后的四人说道。 话毕,白面剑客的手忽而探到了李褐的胸前,然后迅猛一掌,一个如蛇状的长条血块从李褐口中喷了出来。看看那血块,分明是血里包着条小蛇。李褐骇然。 身后宋兵闻声赶来。 “崔大人!” 白面剑客挥挥手,示意介胄之士不拜,把剑收拢开来。 “我听赵大人说了个中原委,故来此地查看。” 士兵引着白面剑客五人向李褐家所在奔去。李褐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脑袋一下明晰了起来。打剑不如修剑要紧,只有剑没有修,死路一条。 他也想要呼风唤雨,没有呼风唤雨的剑修,保命都是个难题。看那刀疤和奇怪大蛇,还有操着胡人口音的绿衣人,李褐明白了一个道理,先得活下去,才能报仇。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说什么都是徒劳。 眼前的这个机会就是个绝妙的机会。那个白面剑客和自己很有眼缘。何不一试? 想到这里,李褐慢慢地回转了身来。他背对了城门,开始往那一摊灰烬平地处走去。他还有几两银子和一身行头,置办了杜父杜母的棺椁,他要追上白面剑客的脚。 第22话 一件宝贝一个谜 白面修行者远远见了那仅剩的一间残破之屋,等近到前来,又看见绵延到远方的一摊摊灰烬。一下都明了起来。 “崔大人,这就是方才罗生堂的作孽法。”身后一个更加年轻一些的单眼皮修行者说。崔鹭道:“小韩你说得不错。这不是简单的走水,而是术法所致。” “是这样,方才交手时,就有一个身影恍惚的人左手起了火诀。”四个人中又一个比较矮小的人说道。 崔鹭道:“这就是赵秘书招来我们的原因所在。” 李褐走上前来,要索回杜父杜母的尸体埋葬。看护士兵以官府验尸为名,拒绝了他的唣啰。 李褐怒道:“干么我亲人的尸体,要扣留在你们不相干的人手里?” 士兵过来推搡,崔鹭见状,微笑着朝李褐走过来。 “你找我有事?”崔鹭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问道。 李褐不说话,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既然是这济南府周围的人,那么我问你,你的亲朋中,十年前可有参军上前线的?” 李褐依旧点了点头。 “死在前线了?” 李褐还是点点头。 崔鹭道:“你知不知道,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全军覆没,没有一个活口?” 李褐睁大了眼睛。 崔鹭俯首在李褐的耳朵上说:“这是一个谜题,我解了一半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李褐使劲儿在想十年前的事情,不过,脑子里似乎并不是特别清楚,只记得娘亲的嚎啕和战车上运回来的写有李士的黑漆棺材,以及袋子里装的二十两纹银。 原来那场战争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李褐收回了心思,他隐隐约约觉得不简单,便问道:“什么忙可以帮?” 崔鹭拉着李褐走出了人群,立定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按满红色手印和姓名的白色熟纸来。接着拿出来一支笔和一方印泥,一努嘴冲着李褐。 “你自带的?”李褐好奇地问道。 崔鹭笑道:“任务所需,这些家伙都得常带着。” 李褐在一众人名末端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上了红色手印。他把眼睛向着第一个人名扫去,果然,那个人名的字迹十分苍劲,是腕力十足的人才会写出来的。那个人名叫崔鹭,李褐心想,这个崔鹭就是眼前的崔大人罢。 崔鹭看见李褐的双眼在他的名字上瞟了过去,虽然只是一扫,但看他眼神里暗藏的形状,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剑客除了练剑,还练眼。剑客不止玩剑,还玩眼。这修眼是剑客修行的高级阶段。于此道,崔鹭别有心得,已经将眼练得格外精明。只要与他的眼睛一对,或者被他的眼睛一看,他就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获取了什么消息,甚至接下来会做什么,也能被他预料个八九不离十。 崔鹭道:“这是我送你的一个谜题。如果你也有亲朋,不会袖手旁观的不是么?这件事上,助人就是助己。人嘛,总得活个明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李褐心下一沉,沮丧着说:“我知道,我也有冤仇未报,我懂。” 崔鹭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有明确的冤仇可报是一种幸运。” 李褐不解,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白面剑客。这个人似乎经历过更大的冤情,而看他的一举一动,又是趟过大风大浪的人,于无声处,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但这云淡风轻的背后又有着很深的执念。对,是执念。他身上的气就不一样。 崔鹭忽而换了一种语气笑道:“小老弟,这忙不白帮。忙帮完了,我倒是有一件宝物送你。” 李褐道:“我不要宝物,我——” 崔鹭伸手打断了他的话,神秘地说道:“你肯定要,不必推脱。” 李褐见他辞气坚决,也不好再推辞。 “小老弟,你是不是先穿件衣裳?”崔鹭把眼觑着赤膊的李褐问道。 “好,我就去上山穿来。”原来他只带了几些碎银就下山来,而衣服和鞋子仍还在山上包袱里。 “我就在前面等你。” 崔鹭冲着李褐上山的背影喊了一声后,就转身去了前面树下立住了脚步。 过不多时,李褐着了一件宝蓝直裰下得山来与崔鹭汇合。 崔鹭看到他一脸儒生样,问道:“你不读书?这不是考试的日子么?” 李褐低头道:“犯讳了,没资格考。” 崔鹭也不再问,知道多说无益。而李褐只道是眼前的崔大人看不上落第秀才,故而羞赧也是一路无话。 进了城来,崔鹭领着李褐兜兜转转,穿过一条又一条胡同,终于在一个小胡同的院落内停了下来。他推开院门,院内一片清净,再看当堂,停着一个黑漆棺材。四下里静静无人声,李褐感到一丝恐惧。 崔鹭走到棺材前,推开棺盖,道:“那辽国贼人落荒而逃,可是没时间来收尸了。”话毕,竟然把棺材掀了下来,倒出了一个干瘪死尸,李褐定睛一看,正是他用手捶杀的那人。 李褐悲伤道:“是我杀的这狗人。” 崔鹭笑笑,仿佛没听见这句话,道:“我把他的尸丹练出来交给你,可以帮你铸成一把好剑!” 李褐睁大了眼睛。 但见崔鹭右手覆上死尸,左手从膻中、紫宫、天突三穴运气,一直游移到了右手的曲池穴,蓦然间,崔鹭的右手上就像有一块磁石那样,开始不断地牵引着死尸。死尸身上的红衣开始不断翻动,胸腹间像奔流的小河一样汩汩作声。 一声爆破,从死尸的腹腔内窜出来一个绿色的圆丹,猩红泛绿的臭肠子也开始露出了肚子外,散落了一地。 李褐忍着恶心,努力没使呕吐涌出来。 崔鹭把绿色圆丹扔给了李褐。 李褐战战兢兢接在手里,只觉得湿润光滑,似乎没有腥臭味,而那些腥臭味又像只是尸体散发出来的。 崔鹭道:“收好它,我们离开这里罢。” 李褐心惊肉跳地把它放在自己的怀内,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什么?” 崔鹭笑道:“你怕了?你的仇人比这更可怕呢。” 李褐摇摇头,说道:“我不怕,你多虑了,我只问它是什么东西而已。” “尸丹,每个死尸都有的丹丸。它就像一个记录先生,忠实地记录了你这一辈子做过的事,获得的能量。修行者杀人的必夺物。” 第23话 说龙 “我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李褐直勾勾地盯着崔鹭问道。 “不能。我已经报答你了。” “我想——”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我帮不了你。朝廷禁止官员私自培养剑客,尤其是我们这种体制内的皇家剑院修行者。” “看来是我想多了。自己的路自己走,就此别过罢!”李褐说着就要分道扬镳。 “慢着小老弟,我这有一些话能帮到你,你听与不听?” 李褐站住脚步,回身道:“洗耳恭听。” “你知道自己体格异常的时候,你有没有一丝心动,或者准确说,是骄傲和自负?” 李褐先是一怔,接着眨了三四下眼睛。 “人中龙凤你该知道罢?” “知道。” “我所言不是你们常说的那种,是真的。”崔鹭歪头斜着嘴唇道,他要看一下李褐的表情,然后再确定要不要接着说下去。 “怎么个真法?” “是真的龙。” “真龙不是天子皇帝麽?”李褐好奇问道。 崔鹭努嘴摇了摇头。 “那是?” 崔鹭见李褐兴致上来了,便说道:“我接下来说的话,是王朝、江湖,体制内修行者、散修者,甚至连北方胡虏都知道的隐语,但是大家都避而不谈。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于王朝江湖而言,是大逆不道;于北方胡虏而言,是忌讳,因为龙脉一连,五龙合力,扫平的是胡人。所以,我接下去说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言语,也还有另一个原因没有说,你听还是不听?” “听。” “另一个原因就是它玄虚荒渺至极,就像——” “小说家言,神异故事,三玄、玄言诗?” “对,不愧是读圣贤书,一点就通。”崔鹭笑道。他接着说:“中原九州分九鼎,自是而后,鬼怪平、兽灵修。五岳出而气连,整个大陆如围棋做成的眼,举凡外力插手,都不能使神州覆灭。” 李褐点点头。 “但眼有真假之分,有时候气不能顺畅,连接不起来,便有外力先嵌入其中,干预大陆。真假眼的气在于五岳所处的方位中,能否出五条相对应的真龙,真龙出,气相连,真眼做成,国家兴;假龙出,气相欠,假眼做成,国家还是会动荡——” “真龙假龙?布衣也能做真龙,岂不是僭越帝制,砍头?黄巢?”李褐警觉问道。 “对,你说的这个黄巢,你可知道就是一条假龙?” “假龙?”李褐以为自己好像听错了话,他在努力回想着这是哪本书上的典故,唐史?新旧唐史好像并没有写道这些,便问道:“这是口耳相传的还是?” “有史为证,真实记载。《旧唐书》中有记载。” “可我读过《旧唐书》,一百五十黄巢传里面好像没有这么写罢?” 崔鹭笑道:“你很聪明,记性好,过目不忘,说不定你是真的。” 李褐更加不解,道:“真的?” “我是说你可知道版本?” 李褐点点头,不再多言。历朝历代都会在版本上对古籍进行削删,凡是不利于皇朝统治之记载,都会销版改载,重新编写。 “后晋开运二年河南汲古阁本《唐书》中就有记载。” “开运二年?岂不是成书的那一年?”李褐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对,所以那一年的汲古阁本是原版。此书一出,天下哗然,后晋皇帝怕危及自己的统治,便以神仙妄诞之说进行了收书改版活动。而旧本原版唐书有人藏在房子阁壁中,就被流传了下来。现如今,各个修行者都有这章文字记载或者听过相关说传,只是大家讳莫如深,这段文字原属于禁毁。你知道唐人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麽?” “怎么说?” “天地之滨,大江之坟,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 “韩愈的应科目书?” “是,小老弟,说到现在,你该明白点了罢?” 李褐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怎么又牵扯上了唐人,便道:“古人也修剑?” “修,各人有各人之修法,历朝有历朝之特点,与大宋最近的高剑修朝代就是唐。其间才子烂熳纷纭,修道方法精彩至极,以至于剑道恩加海内、威服四夷。本朝就有学习唐剑的大臣。” 李褐只觉得一方世界忽然被打开了似的,就像小时候受学启蒙时忽然感到朗朗乾坤的样子。 “文人有文龙,武夫有武龙。但基本上文武龙不分离,因为被称为大龙之人大都是能文能武的。就像书生都会兵法练剑,将军也能读读经史。这龙呢,得成气候,得做大,得过江,得是群龙才能有国盛。所以《易》说‘群龙无首’。” 李褐疑问道:“群龙无首?没有统领岂不是乌合之众?” 崔鹭笑道:“还是个弟弟呀!‘群龙无首’讲得不是群龙没有首领,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群龙兴而卷海内。” “照你这么一说,国家也不用辛苦打仗,去把五条龙汇集不就行了麽?”李褐问道。 “历朝都禁止,况且哪有这么简单。躲得过皇朝的压制和检查,你也不一定顺利找到五条龙。五条龙不过江,也成不了气候。” “怎么个过江法?” “必须都得有所修行,且各有成就,渡劫谓之‘过江’。这也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区分真假龙,分不清真假龙,白白浪费一场时间,于事无补。这是第二难。还有第三难。” “第三难?” “五岳所处方位的五条龙六十年一循环,你得根据循环变化的五行去找对应之龙。然而怎么样找到处于变换中的五个方位的龙,又是一个大难题。比如,循环到咱们这东岳泰山的是‘土’方位,你就得去找土方位土性龙,但是因为假龙的存在,可能有‘水’方位的水性龙,这时候怎样准确判断五行变化,怎样区分真假,种种问题交织缠绕,故而甚难。” 李褐试探性问道:“所以,这套说辞究竟还是没有实际依据?” “有。往远一点来说,黄巢之乱是一个有记载的假龙事件,近一点来说,本朝开国太祖就是真龙,五条龙会起才有了这万里河山。” 第24话 大逆不道 李褐笑道:“所以你该还是先去对皇帝说。皇帝是一条真龙。” 崔鹭也笑道:“本国皇帝修炼太祖所传《大道极》,按理当然是一条……但,还缺四条。” “你忘了一干辅政大臣和宰相。” “事实上他们已经老矣,而能力并没有显出来。所以四龙别是他人。” “本朝开国巨匠,范希文、欧阳永叔、临川先生、苏学士还有一众文公,也不是?” 崔鹭道:“这都是文章宗伯,武功并不卓越,不是。” “狄青、曹玮将军又如何?” “武功有限,且并没有与时人同起呼风唤雨,所以,也不是。” 李褐心道,这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种种条件限制,除了自己得“过江”之外,还得会齐另外四条。你还得保证不能看走眼,没有同样天赋异禀的假龙,这真的像痴人说梦。 良久,李褐问道:“若先不分真假龙,把所有龙聚集在一起共同谋事又待如何?” 崔鹭摇摇头叹道:“要是这么简单,前贤早就想通了,也不至于每六十年就有人算计。真假龙是无法成事的,同聚在一起也不会有作用。只有剔除假龙,五龙各司一个方位,协谋才能成事。” “这些也都是记载?” “不是记载,但有本朝开国历史可证。口耳相传久矣。” “你说的五行性质,却又该如何识辨?” “看每个人的重大转折点。人生都有一次转折点。” 李褐脱口而出道:“人生不止有一次转折,大变故很多。谁也说不透。造物主说有几个就有几个。” 崔鹭又摇摇头说道:“人生的关键处,机缘只有一个。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前面的无数,都是为着这一个垫铺;后面的无数,也都因此而变。” “得准确把握住每一个机遇,还得区分哪一个最重大。于相同条件的两人来说,还得判断五行。这也不算完,会集五人,五星照奎。难呢,甚难!再加上六十年一循环,不啻老庄说书了!”李褐叹道。 “是这个意思。但凡事就这样,有所进,必有所退。这些要是条件成熟的话,都不难。最难的是——” 李褐道:“皇帝不会允许你僭越称龙。” 二人相视一笑。这才是最大的阻力所在,困难只要战胜了其实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限制。限制一出,就等于束手束脚,你连战胜困难这个想法都不能有。所有的可能性就都凭空消失了。 这种五星照奎的苛刻条件,加上王朝对此学说打压的现状,使得该主张的实现只能出现在国家战乱和动荡之时。所以崔鹭一直征引本朝太祖的旧事,李褐心道,也只有那时才是群龙出现的最佳良机。 李褐只道这是崔鹭的私言,其实整个江湖的修行界都是传承此种学说,甚至连北方胡虏都深信此种学说,过去还悄悄入中原破坏龙脉,偷偷斩杀能成大龙的宋人。 但终究还有一个原因和一个谜,整个修行界都没能了解,那就是太祖杯酒释兵权的十年后,洛阳河道中突然出现的汉石经残碑和五尊龙纹俑。突然的消失就像它们突然的出现,没有人知道怎么了,一如没有人知道这是真是假。但自那之后的修行者都口耳相传,而且十分笃定它们曾经的出现,甚至还有自诩为当年见过异象的老人的子孙们仍在坚持着它们的存在。 不过,这些,崔鹭都没有同李褐谈起。崔鹭觉得,李褐能修剑修到报仇就可谓有大成就了。因为有才华的人太多了,谁也不一定就能成龙,就连他自己也在修行界中暗里被人称之为龙。崔鹭说李褐是真的,并没有肯定语气,只是说差不多,他也在猜测。而且,李褐已经二十多岁了,要想成为剑道高手,少则二十年,多则五六十年,那时候李褐之岁至少也已经不惑,或者至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了,垂垂无成已定。那么多从小就开始修剑的少年天才,这李褐只有一点身体上的异能超等,两相对比,优势也不是太明显。 但崔鹭还是想畅所欲言,或者,李褐真的能有成就,谁也说不一定。 沉了一下,崔鹭继续说道:“除了龙奇之外,中原王朝还有剑奇。自上古流传至今的共有二十把名剑,这些名剑无论是质地材料还是在增进修为功效上,后世所铸的剑都无法比拟。你知道原因何在麽?” “是什么?” “因为上古战乱较多,血流也多,剑都是嗜血的,无论多么吉祯,只有以血喂剑才是养成好剑的不变良方。兽血,人血,鲜血,糟血,无不嗜。养了这几千年至今,多都成材。故而后世所铸之剑虽好,没有血养,不足以成精。也因为此,北方胡虏们为了尽快打造出能与中原王朝抗衡的宝剑,多收集人血来养剑。” 李褐慢慢说道:“毕竟是凶器。”说完便不再多言,以手摸着怀内尸丹,默默思考起来。 崔鹭道:“该说的我都说到这里了,至于你以后能走多远,就真得看你的造化了。或者你可以集会五条真龙,于你,于国,都是一件好事情。” 李褐耸耸肩,笑了一下。 “我还有事没完成。” “是那份名单?”李褐问道。 崔鹭点点头,望了望胡同的尽头说道:“凶险无比呀。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都是大逆不道之语,能采则采用,不能用则弃之如敝履。虽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但你要做出头鸟,把它捅透说破,就须得提防当头一棒。” 李褐点点头,唯唯称是。 胡同的尽头快速闪过一个人影,李褐都看在了眼里,崔鹭却纹丝未动。人影又快又稳,既像怕崔鹭不知道他的存在,又像怕崔鹭知道他的存在。鞋子踏在石板上的啪嗒声逐渐像层层散开的湖纹一样,慢慢退去。 李褐看到崔鹭脸上似笑非笑,又好像如临大敌。他明白,这位崔鹭崔大人也摊上事了。 第25话 你妈死了 一众赶考士子到得东京来,后几日,离春试还差个两天。这一日大街小巷忽而沸沸扬扬了起来,说道辽国士兵已经打进境内杀了人,而济南府已被洗劫一空,京东东路诸县,十室九空,人马死伤甚多。 这乃是辽国探子们故意传递的假消息,目的就是涣散宋朝人心。所谓一传十,十传百,又所谓三人成虎,假消息变得越来越假,夸张程度也如雪球般愈滚愈大。渐渐地传到京城来,搞得所有从京东东路济南府诸县而来的诸生都戴起了孝来。一孝国殇,二孝父母。 官府本想趁机掩埋村落,把这一村的户籍都给注销掉,只对外号称从来没有过,来一个不要脸的死无对证。不料辽国人精明至极,岂能放过任何一个排挤宋朝官府的机会,于是乎宋朝假消息还没有发出,辽国假消息倒是飞跃百里千里了。 起初,官府还想着老办法,严格管理百姓之言语。只要有议论到辽国、朝廷的,一律抓起来打板子。不料激起民愤,反弹更大,又加上辽国内应煽动,把一个辽国剑客屠杀的事实硬生生虚化成了辽国军队屠杀的假消息。 徽宗大怒。童相贯(童贯)赶紧命文人写明事情来龙去脉,并张榜于京东东路诸县,一边革职济南府长官。 但流言还是禁止不住。因为赶到了考试的日子,这种重要时刻谁都不敢怠慢,即使亲妈死了,这试也得考下去,考试高于一切,故而所有从山东来的士子不敢回家确认,只是都穿了孝衣在里面。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棺材棺材,有官有财,只盼望早日考完早日回去看看。 张集不同了,他是认真的。不止穿了齐衰丧服,还带了孝帽。 孟野问道:“老弟你这式子也忒假,假把式不至于这么隆重。” 张集不抬头,只是摇头叹气。他知道孟野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什么牵挂,而他就不同了,有家室。 孟野继续说道:“破坏了礼节,这种丧气真的会反噬的。” 张集终于开口道:“老兄,你怕是不知。辽兵打进关内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孟野点点头,道:“不是空穴来风,也怕有虚假成分,要是真的攻陷了济南府,咱们这东京的官老爷们早就坐不住要搬迁了。” 张集道:“或者没那么严重,但总归有那么一回事。年兄你是不知,鄙家夏章村就在济南城郊,这济南府一破,我寻思着,老父老母危在旦夕矣!” 孟野抻住呼吸,以张集的分析为是。静了良久,道:“或者并非没有一丝生还希望,事情得往好处想才行。” 张集又哀道:“这几日赶路来,我右眼皮一直跳。‘左有朱紫,右有酒事’,只怕是得给双亲摆祭品了。” 二人相对无言,这辽兵来得真不是时候。恰逢考试赶上这个,皇帝又不准延期,只能硬着头去撞了,先把心神稳住再说。 岂料他二人这一番言语被窗外一个河南士子听到了,这人心下暗生欢喜,心道:张集小儿文头很盛,是个大麻烦。连日来监控他的话语,也没有发现特别叛逆处,正无从下手打击他时,没想到他双亲处在兵祸边缘上,便笑道:“张集,别考了,你妈死了,回去奔丧罢!” 张集一听此语,火冒三丈,冲出来,抓着此人的衣领就要一拳打将下去。哪知此人并不躲闪,挺胸抬头说道:“不打,你便是我儿!” 张集一拳就要打上这人的鼻梁时,孟野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臂。连日来的暗中窥探已经让孟野起了疑心,但当发现此人也只是一个赶考书生时,并没有特别提防。 孟野拽住了张集。三人僵持着。 “哼,没种呀,果然没种。”那人冷笑道。 孟野眼神示意张集松开他。张集松了双手,孟野问道:“这位小友,我二人可几时得罪你了?” 那人冷笑一声,扬长而去。走廊上有相识他的士子,一见他走过来,尽皆躲闪。等他终于离开,那些人道:“你们是如何惹得上这个‘小太岁’的?” 张集摇摇头。 众人见他服着重丧,料想也不会去招惹这个‘小太岁’的,便说道:“以后见了他躲着远点儿罢,除非你不想在京城混了,要不别惹他!” 孟野老猾,试探性问道:“方才那公子是何人,这等威严?” 人群中有东京本地的士子笑道:“这是小太岁,今年恩科状元的人选之一。” 孟野笑道:“这还没考呢,就是状元之一了,要考起来还了得?” 那人笑道:“老哥你这就不识抬举了。姚公子文才武略,那可是人中龙凤呢!” 孟野道:“姚公子?” 那人继续说道:“姚公子,姚继昌,诨名‘小太岁’。”他说小太岁三个字的时候朝着姚继昌消失的方向紧张地望了好几眼。 “姚继昌?” “对,这姚公子乃是王大人的远房表侄。你说就姚公子这派头,想考不上都难呀!” 孟野疑问道:“是哪一位王大人?” 人群里又有一个士子走出来笑道:“您真是不知道关节所在呀!要问这东京城有哪一个王大人,肯定是右宰相王黼呗。” 孟野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位王大人可是权倾一时的贵人,据说在剑道上也颇为精通。 张集也不说话了,他知道碰上了个硬茬儿。这货色可不比李褐那么好欺负,而且还是根正苗红。张集心里暗暗发恨,一定要让他知道些疼。 张集只道是普通纠纷,或者以为是富家公子哥儿闲着没事儿作践百姓玩儿。其实他不知道一个重要的情况是,王宰相派姚继昌监视赶考士子,看看有没有勾结辽国探子的,尤其是从山东过来的士子,一定要更加注意。张集更不知道,王宰相已经下了命令,有敢乱言国是的人,其生杀大权一律交给这位姚继昌公子。他还不知道的是,刚才他举手下落的那一刻很危险,只有孟野感觉出来了杀气,所以止住了他。 第26话 捅得很深 姚继昌走出驿馆,转身直奔了宰相府第。门人通报后,王黼在书房中等他。 入得门来,姚继昌垂首站立,却见王黼斜靠在太师椅上看书。姚继昌不敢多声,只是把眼睛小小瞧着,发现王黼在看《论语》。良久,王黼忽然自言自语道:“枨也欲,焉得刚,焉得刚呀!” 姚继昌在暗想这句话有什么深意,想来想去也不过是《公冶长第五》里一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普通道理,便躬身作揖道:“表叔,侄儿给你请安了。” “很好,很好。” 王黼不起身不放下手中的书,也不叫姚继昌自坐,只是点点头继续。 姚继昌心里已经开始发毛,对这表叔的手段他可是心知肚明。平常里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唬个战栗,今日里这反常态度,已经令他芒刺在背。 约莫一个时辰,王黼只是拿着书挡在眼前,不见他翻书,但也不闻打盹声。姚继昌手还是作揖状,躬身站了这一个时辰。双臂已经略微发酸,眉心也开始有汗珠滚到眼睛里去。但他毕竟修过剑,定力还是足。呼吸依旧均匀着。 王黼忽然把书扣在了檀木桌子上,书与桌子的撞击发出了一下清脆又沉闷的“布--”声。王黼走到姚继昌的面前,兀自站着,他仿佛在观察着姚继昌的一切,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反复观察着——姚继昌早已熟悉这年复一年又日复一日的不变观察。 姚继昌没抬头,他的头依旧是保持着略微下垂的姿势,这让他没有办法去看王黼的神态。当然,即使他没有抬头,也是不敢轻易对上王黼的眼睛。他那种深邃又涣散的眼神,几乎没有人能够与他持久对立,同为“五星照奎”的其他四个大臣也都没有足够的能力与他一直对眼下去,因为只要一看他的眼睛,就会陷入到宽广弘大的漩涡中。修为高的人会感到头晕目眩,修为低劣之人则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一是由于右宰相高深的剑修,传闻中的八段;另一个则是因为他那双眼中包含了太多丰富的历史经验。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有例外,那个例外是徽宗皇帝。原因也简单:其一徽宗皇帝的剑修当是举世无双;其二,徽宗皇帝的经历丰富到可以覆盖全天下。以小河激战大河的结果就是,小河流融汇到大河流中。所以,一个修为八段的高手在徽宗面前唯唯诺诺胆战心惊也是十分自然的。然而除此之外,右宰相看皇帝的眼神中,除了恐惧责任外,还有另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父子情,又或者别的。 姚继昌不去深究这些。这不是他该想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最简单的一个道理。他只要靠上表叔这棵大树就行,其余的本不在关心追究之列。 王黼忽而把手搭在姚继昌的肩上笑道:“近来的功夫精进不少呀!” 姚继昌点点头。 “我是说你的学力和剑修都精进不少呀。”王黼的笑又更长了一些。 姚继昌还是唯唯,王黼伸手拍拍他作揖的双手,他这才收起了礼数来,暗自里长出了一口气。 “情况怎么样?”王黼这才问道。 “没有什么诡异处,也并没有见到与辽国探子勾结的可疑人物。” “很好,继续保持监视。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同朝为官的时候——”王黼话毕,脸上忽而露出了一丝浅笑来。 姚继昌心领神会,赶忙又深深一躬道:“多谢表叔成全。侄儿一定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王黼摆手笑道:“没别的事就回罢!” 姚继昌告退。 甫转过身来,王黼突然说道:“对这些臭读书的,让他们受点皮肉苦,给个教训就行了,千万不可动杀念。都是为国家忙活,也算是国家人才,你记住。” 姚继昌又回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道:“侄儿谨记。” 王黼点点头,冲着他摆了摆手,姚继昌又重新施了一礼,慢慢朝后退去。 出得门来,刚转过走廊,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女人。看她时,说像婢女也不像婢女,有种高贵气质;待说她是表叔新收之妻妾时,又没有那么全然雍容的气息,却带着点儿狎昵的贱气。姚继昌不敢多看,只是匆匆把眼在她身上剜了一下,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就能重重插进去,时间虽短,效果却很好。果然,她的脚步呈外八形状。 背后女人的绣鞋声倒像是很高调一样,啪噔啪噔朝着王黼的书房内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姚继昌把头压得很低,他不想对于表叔的女人有任何表示,无论是厌恶,或者是狎昵。他放慢了脚步,想道:表叔修为高,火气旺,这恐怕也是日常一小菜而已。但最令他想要手舞足蹈的还是表叔的承诺,这可是大事。 书房的门吱悠悠地快速关上了。紧接着好像听到了双手打窗的声音,“砰”,这一下没有高低长短,没有参差不齐,是整齐的。姚继昌加速快走,才加起速来,背后忽然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促叫:“呀,捅得很深,奴家疼!” …… 崔鹭笑容划过后,胡同的尽头又一个脚步响起。那脚步不似之前那般谦卑又傲慢,那脚步只有三个字:稳准狠。紧接着一声“啊呀”的叫,倒地声响了起来。崔鹭的笑容变为常颜色后,又变为了好奇色。 他赶忙向着胡同尽头跑过去。这个胡同是一个弯曲弧线,斜侧着就像一面铜镜内环,处在弯点一侧的人根本看不到另一侧的人。 李褐也急忙跑了过去。 地上躺着一个粗衣布鞋的方巾中年人。他的脖子上有一个明显的伤口,血流像樱桃颗粒一样饱满跳动而出。 李褐抿了抿嘴,两条又长又粗的白中带黄的鼻涕虫挂在了他的人中上。 崔鹭忽而把脸朝向李褐,笑道:“小老弟,你这伤寒很重。” 李褐也神秘地回敬道:“小老兄,你这娄子,捅得很深。” 第27话 山左剑道馆 崔鹭闻此言,不置可否,倒像是沉思了起来,垂首细细观察着眼前这汉子的尸首。他的四肢短粗,但看手上筋络,却似乎孔武有力。崔鹭俯下身子,把手在汉子的尸身上上下摸索着,果然,他的胸前还是藏了一张草纸。草纸折叠得方方正正,有笔迹在里面。 崔鹭伸手拿出这一张草纸来,一抖,展开,却被眼前的许多字惊吓得咧嘴起来。 李褐见状,赶忙凑过来去看,却见崔鹭警惕地把纸团好,塞进了自己的衣袖中。但饶是如此,李褐还是看到了末端的一个字“曷”,他伸手擤了把鼻涕,把那一团鼻涕虫甩在墙上,也皱眉深思了起来。 崔鹭道:“你看到了?” 李褐摇摇头,道:“你速度太快,看不清半个字。”他说的可是实言,因为适才看到的字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一个还是半个。 崔鹭站起身道:“我得速速赶回去了,这个人监视我恐怕已经有很多很多天了。”他把很多的前面又加了一个很多,多到真的是要倒退回很久之前。仿佛从一开始他就被盯上了,然而随着他修为的加深,似乎又没有感觉到这么一个多年如一的影子在身后。怕就怕,崔鹭心道,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多到站在你面前,你都记不起、分不清他是哪一年哪一天监视你的。 很快另一个现实就证实了崔鹭的推测,因为这个汉子的修为段位很低,凭着经验,崔鹭给他定段:不超过三段。也就是说,这样一个低段位修为的人的跟踪却从始至终没被自己发现,原因只有一个:他有很多同党。或者一人监视一个时辰,或者一人监视半晌。人多起来的监视就不叫监视了,那叫相逢,那就面缘。任你修为多高,总不敢相信、也不能提防一群偷窥的探子。 李褐不解,问道:“这只是一个人,方才我们明明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跑掉的那一个人,似乎比眼前这个更麻烦。” 崔鹭摇摇头道:“或许正好相反。” 李褐一怔,半晌无言。 …… 百骷二君携着罗生三人一冲北逃,路上唯恐崔鹭等四人追来,又怕更有其他皇朝剑客劫杀,只是换了平民衣裳,匆匆赶路。行到百余里之外,老鬼给刀七和影二人使了个颜色,三人忽而停住脚步来。 东堂端木道:“你们三人的小心思我知道,萧枢密早就知道你们失败了,先回去再说。” 老鬼泪下如流水,掩面而泣道:“我一把老贱骨头了,临死都不知道能不能捞一副棺材。我得去给我的三儿收尸!” 西堂东野怒道:“你们叛辽留宋要反水?” 刀七和影冷笑一声,也站在了老鬼的身后,齐声说道:“我们不是契丹人,自然得不到贵国的厚待。如今事情办砸了,这也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景象,我们也有自知之明。辽国是不可能回去了,回去只能献祭给剑池。我们要给三弟收尸,东西二君自回罢!” 西堂东野胡须一斜,手中已然张开雷电般的气流,向着刀七催心而来。刀七气刀已经逼出来,迎掌而上。影也手起火焰欺身而上,向着西堂东野的背后拍来。 老鬼对着端木道:“东堂君,我父子三人自然不是你们二君的敌手,可也不是等闲之辈。要想一下击杀我们父子仨,也是痴人说梦。我们敌不过二君,那崔侍卫和诸多皇家剑师一拥而上可敌得过二位。到时候,我们身死是小,二君怕就留在这里了。” 他停了停,观察了一下端木的神色,发现端木右鼻肉在跳动,害怕契丹人吃软不吃硬,会来个鱼死网破,便又以一种缓和谄媚的语气说道:“二君修为高深,自然不用和我们爷仨儿这种下九流一般见识。辽国我们是真的不敢回,不如给我们换个任务罢,那把剑和剑谱不是至今仍没有下落麽,不如派我们爷仨儿去找罢,找得到送给萧枢密,将功抵过,给我们封个官儿当当,也算不虚此生;找不到,我们爷仨儿现如今就只能在女真地儿浪荡了。” 东野一掌已经将刀七的气刀拍断,瞬间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逼得他喘不上气来,鼻孔微张。影的火焰飞到东野的身后,被东野的真气一下震散扑灭。 罗生三人都早已经知道百骷二君的修为,今日一见,也算是亲自感受到了段位上的碾压,或者说是实力的悬殊。 当然,还有契丹人宁折不弯的愣头青风格。 端木打了一个响指,抬脸冲着东野吹了一声口哨。东野手松开,刀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 崔鹭整理了一下衣裳,道:“小老弟,今日是告辞时分了。天长地阔,白水青山,后会有时。” 李褐作揖道:“便祝老兄如愿得胜。” 崔鹭转身,摇摇手,蓦地又把身转回来,忽然说道:“你且南下,去徂徕山找一个叫石介的馆主,外号徂徕先生。你去入他的道馆学剑,可以有资格参加皇朝武试。” 李褐道:“可是武举?” 崔鹭点点头继续道:“是武举。这是我们山左剑道馆的三个分道场之一。入了这里,你只要在每年的比试中胜出,就有机会参加三年一届的武举考试。考试分为经策理论和武技,我想,经策对于你应该不成问题,武技的话就看你造化了。或者,我可以在皇朝剑院等着你。” 李褐点点头,他正愁没有去处,看不到前路,这一下无异于神仙指路,便又深深地作了一揖道:“见面会有时。” 崔鹭一笑,把一块随身携带的墨鱼玉佩交给了他,道:“以此为凭证,无论你是去徂徕山还是,以后找我。还有两言须得再告诉你:据我多年修行经验而看,剑道无非有二,一是多练,二是多悟。多练不在多,而在功,不求时多,但求功多。悟在自心,因人而异。子不是曾经曰过麽,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虽修道晚于别人,但抓住这两点会心也不算晚。小老弟,我看好你!”说着,他把自己手中的佩剑晃了一晃。 李褐这才开始细细观察他的佩剑,剑鞘为檀香木,古色古香,剑珥方方正正又恍惚圆圆乎乎,恰似眼前这个方正中透出圆滑的崔大人。 李褐一并把玉佩收拢了放在怀里。崔鹭见李褐把眼光从自己的佩剑上收了回来,知道自己的用意已被李褐理解,便回身踏步走去。又走了没几步,忽而立住脚步,说道:“尸体你自不必管了,现在官府接收,待验尸清楚后,给你一并葬在那小山头上。”话毕,直步消失在胡同中。 李褐也不多言,掉头反方向南下而去。 第28话 后入 崔鹭径直向夏章村走去,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已经挨靠到险恶之边缘。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背后人物引而不发。 这种引而不发比直接的雷霆万钧更可怕,这种引而不发说明他正在观望你,看你之后的行动会不会对他造成威胁,或者说,他在你玩弄你,而你,也只能像一条野狗一样,命运好时,大人物不跟你计较,你躲过一劫;命运不好时,你碰到大人物的墨绳儿,你得死。 这种在背后操作一切的手法,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大人物都不会容易做到。 但崔鹭似乎不相信这个邪。 他总觉得要是从一开始他就被人玩弄于股掌的话,压根儿不会活到今天。而那另一声脚步的出现也证明了他的判断大致不错。只是,这又引出来一个大人物,那个人还不知道是谁,这个人又是谁? 崔鹭摇摇头。兵士长还在叫仵作认真查验尸体。 崔鹭问道:“可还有什么新发现?” 兵士长摇摇头。 崔鹭又在仰头沉思着,或者可以在小胡同埋伏,等着罗生三人的到来。既然已经为蹁跹安置了棺椁,便可不能不顾血亲之情安葬。就算不顾血亲之情,那颗无比金贵的尸丹也不会轻易割舍掉。 又或者他们不会为了这一点利益而舍掉性命。 都不好说。 …… 刀七和影撤回到鬼父的身旁,百骷二君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北而去。临了,他们身影不见的时候,一声幽灵般的回响开始传递起来:“别——耍——花——样,杀你们——易如反掌——掌。” 三人相视一笑,又似恢复如初。 影谨慎问道:“鬼父,我们当真去寻那本剑经和那把剑?那个人可是个疯子。” 刀七也点头应和。 老鬼笑道:“有机会就趁机捞一把,没机会咱们就在女真地儿乐得逍遥,没有宋朝剑客和契丹人的追杀,咱爷仨儿的日子不好受得多?” “极有道理。”刀七笑道。 影问道:“三弟的尸体和那个尸……丹,我们还去寻回麽?”他说这话的时候,把眼睛不时瞧着老鬼,生怕一句不合老鬼的心意就会惹祸上身。 老鬼是从影的话儿里咂摸出滋味来了。这安葬尸身是托假,那颗肥得流油的尸丹才是话中真意,不禁冷笑一声道:“还寻你三姨太养的个婊子丹,你真以为崔鹭那一干人都是眼瞎吊瞎的麽?” 影不敢再多言,他了解鬼父的脾气,说了绕过辽国从后面办事就绕过辽国从后面办事,没有回头箭。于是乎,三人就打定主意东北出关而行。 …… 御花园内,徽宗提笔写着《劝学诗》。他拿着大宋探子在女真才飞传过来的信笺,摆摆手示意甫觐见的王黼看。 王黼接过信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陛下,那个人只要不进关内,于我们表面上也没有太大害处。这时候正是多事之秋,女真也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料想也不会传出去多生事端。” 徽宗放下手中的泉州东山岛杏陈镇官窑陶制水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道:“那个人是不会进京了。只是,女真已经对我们做了足够的预备和针对,这又待如何是好?” 王黼微微一忖,道:“或许当时不该顾虑那么多,一掌就该毙了他来。” 徽宗道:“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一经众人传出去,那时候负得可是苍生。” 王黼道:“童大人怎么说?” 徽宗道:“老童也说女真不得不防,只是现在的大敌还是契丹人。与女真的关系一时半会还掰扯不断。” 王黼颔首道:“童大人所言极是。先把契丹这个祸患除了,等夺回燕云十六州,不怕女真撕破脸。” 徽宗长舒一口气,笑道:“六位大人,朕之股肱!看到六位爱卿如此尽心尽力,朕也算不负所托之物了。”说罢,又轻轻提起水壶,浇起那朵高丽国进贡的血海棠花来。 看神情,极是喜爱。 王黼见徽宗对高丽花喜爱有加,略有忧色,道:“陛下,这等花,我大宋数不胜数,万不可为了此本小花草,走失了修心。”他本想对徽宗说“不要迷了心”,但话到口中的时候,才想起来不妥。纵然徽宗之恩深厚,但一朝惹怒君上,苦果自是没得去兜。 徽宗依旧浇花,所幸把鼻子凑了上去。而王黼却没有闻到什么香味,他想,这盆高丽花还不如娘们儿的那黑玩意儿香呢。但他依旧毕恭毕敬着道:“陛下,可不要忘记太宗年间的事。当年要不是高丽棒子的叛变,现如今,莫说契丹人,就连女真人都扔进去填平了东海了。” 徽宗这才稍微收敛,变色道:“太宗当年北伐,确实是受骗啊,不然凭他的本事,那一剑——” 唉。 …… 崔鹭对仵作说道:“行凶的就是那几个人了,辽国的百骷堂应该没有耍什么花样。这种刀伤是气刀形成的。” 身后四名剑客唯唯称是。 其实崔鹭心里已经有些着急了,他在等赵良嗣回来。或者这个赵大人能够提供一些线索。毕竟在朝堂上为官多年,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了,一点风吹草动于他来说,都应该早有耳闻。他的判断力是可以的。 崔鹭在暗自猜测到底是谁。六个人,总会有一个露出马脚。然而仔细追究起来,十年前的那件事调查至今仍没有直接把矛头对准某一个人。 他开始心慌了。要是一个小集团的话,自己的胜算就更微乎其微了。毕竟一个人就已经惹不起了。 他不敢再多想。 这种做事风格让他所受的焦虑,或者说,他现在所处的境地,已经是站到最前端了。他被人用刀剑指着,而背后的那个人无孔不入。无孔不入,但就是不在你的前方入,让你看到就没有恐惧之感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明枪除了易躲的缺点之外,更有不让人害怕的缺点。有个做事方法,神不知,鬼不觉,从后面进入,效果十分显著,谓之后入法。 第29话 袁天罡的塔 广南东路岭南罗浮山上烟雾缭绕处,孤单耸立着一座唐塔,塔有八重,屋檐势头如涌,翠绿中埋伏着连绵暗滔。此塔名为唐九天玲珑塔,为临邛道人袁天罡流放时所筑。上有无数道家典籍法器符箓,分八种类存置。 一层藏书,自太初《连山》、《归藏》、《周易》,到《五千言》再到大汉天师张角所著《太平清领书》等若干,用抽芽嫩柳编筐贮存,置之其中,放于中年桃木所作书格之中。凡九格,每个匡九只。每匡存一无节白杨雕版、一手抄本、一竹编卷。每匡上,蒙三层细纱布,一层防沙尘,二层防湿润,三层用蛇胆汁水浸泡防鼠虫。 二层列道器。 东排十把鸡毛掸子:一把用东海日本国大土鸡扎,毛顺;一把用河东路并州瘦杆儿高粱扎,气旺;一把用杭州蚕丝扎,质柔;一把用辽东雪貂扎,色洁;一把用京东路青州玉米穗子扎,神盛;一把用西域大雕扎,性烈;一把用北海大鱼须扎,稀疏;一把有毛无柄;一把有柄没毛;一把银光闪闪;一把烟灰蒙蒙。 西排八只令旗:全色黄红蓝白四只外,更有杂色镶边黄红蓝白四只。 南排九只马蹄掌:金银铜铁四只,外加土、陶、瓷、火纸、枣木各一只。当首金用蒙古金。枣木用荆湖南路潭州(北宋湘潭而非长沙)大枣树。 北排七只供桌:东岳泰山迎客松木卓、西岳华山美人松木桌、北岳恒山君子松木桌、南岳衡山飞媪松木桌、中岳嵩山叔齐松木桌,外加大理国武威松木桌与琉球岛夷天王松木桌。 三层列符箓,四面八方,各张一个天师符箓。东方鸿钧老祖天字符;西方混鲲祖师地字符;南方女娲娘娘玄字符;北方陆压道君黄字符;东北张角天师宇字符;西南修静宗师宙字符;东南李淳风洪字符;西北袁天罡荒字符。 四层收骸骨,凡三层:一层秦汉人白骨;二层魏晋人白骨;三层隋唐人白骨。骨骨相异,身子长度一层渐比一层长。 五层摆香火,地分十三格:一格齐高香;二格宋高香;三格鲁高香;四格吴高香;五格越高香;六格楚高香;七格秦高香;八格燕高香;九格赵高香;十格霍高香;十一格魏高香;十二格韩高香;十三格王高香。 六层放常料烛千条。七层湖州染布宝蓝道袍十身。八层存名录,上有名剑二十把。 塔门在一层,只有一面左右推行门,上挂金狮咬簪碧彩大锁。 塔下有层层铺开来的石阶,石阶左侧有一个破瓦屋小阁子,阁子里下着两张竹卧榻,榻上各有一只竹篾,里面装着墨水未干的稿纸。 一个瞎子正在太师椅上飞快地捻动着右手。他身畔是一个模样清瘦的短打青年在伏案飞速地用笔计算着。 “一一一,一一,一二一,二一,师父,等,等一下,算不过来了!”短打青年抬起被墨水沾染的额头着急说道。 瞎子停下报数,啧了一声叹气道:“小子,我教你的‘铺地锦’计算乘除法,你还是没有学会么?” 短打青年一赧,怯生生道:“学是学会了,笔头总是快过心思,心神跟不上了。” 瞎子道:“那就歇一歇罢!” 半晌,瞎子又问道:“离着现在还有多长时间?” 短打青年应声道:“这个速度,估计还有二百来年。咱们爷俩儿,还得算个二十年左右。” “二十年,二十年呀!二十年后,谁知道一切又会是怎样的变化呢?这天还是不是这天,这地又换了几个侯王?黎民百姓,哭了也好,白驹过隙,白驹过隙哉!” 瞎子双手摩挲着,慢慢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短打青年没有动身,依旧伏案,他知道师父已经熟悉了路,驾轻就熟,来来回回,都没有半点差池的。果然,瞎子就像没有瞎掉一样,不急不缓地就上了卧榻来。在他榻上左边的竹篾里,从下层往上数五个数,有一本唐朝善本《推贝图》(贝当为背,后台审核过不了,故改),这可是祖师爷手把手传下来的宝贝。 他把图本放在腿上,从第一幅图摸下去,他的手指从图中的人物线条上一丝丝滑过去,仿佛细细摸一下就能看到图画,仿佛细细摸一下就能准确破解每一幅画。他的思绪很多,他在想,祖师爷的大师兄李淳风的徒子徒孙,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从后晋那一年逃亡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自称李淳风后传弟子的人站出来了。好像李祖师的这一脉就此断了。 他又摇摇头,叹口气,继续往下翻,心道:莫说李祖师的这一脉,就是本家祖师爷的这一脉而今也是苟延残喘了。说到底,这相术,因帝王兴,因帝王衰,阴阳变化,实在是算不尽。所以道上有句话:神仙不自算。算不尽准伤学业,算得尽准伤命数。但人生一世,总得留点书册论言,或者功绩,要不然,枉费在这世道走一遭。 短打青年的笔越来越快,笔上的墨水逐渐变得干燥,而他的脸上,喜笑逐渐大了起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涟漪从湖心越来越大越来越泛一样。 瞎子继续翻,他翻到了两个小童打架指太阳的画面。他忽然想到了这十年来他见过指点的每一个青年,他们都改在路上了吧? 他摸着画面右上角的太阳,那个太阳很大很圆,光热异常强烈。 “剑,剑啊!来个后羿射日,一剑把太阳给砍死!” 青年知道师父又要多虑了。其实多虑也没有用,你能算到,但是落实到去改变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有很多苦难是自身克服不了的。或者说,你在改变之时,成与不成,也早都在算计之中了。 于人来说如此,于国而言,算到却改不了的命运似乎更加牢固。瞎子想到了十年前徽宗的刻薄少恩,或者他都算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卦象显示会被斩首,但不知为何,盛怒的徽宗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只是让他自行退去太史局(元丰改制,本名司天监)总领一职,辞官回乡了。他想不通,卦象为何突然有异象。 或者真是道上的规矩:神仙不算自己命?或者说,如其他太史局里下官而言:大人精于国事而粗于人事? 他不信。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他要证明自己也能算准人事。所以,十年来他见过很多人。 这时候,短打青年忽而开心地叫道:“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瞎子问道:“几多?” 短打青年朗声道:“前后三百一十九!” 瞎子一惊,《推贝图》(贝当为背,后台审核过不了,故改)掉落地上。 第30话 徂徕先生 南下到徂徕都是山路,虽不甚高甚弯曲,但也不是轻而易举并不费力,且路途不短不长,赶路尤其熬人。李褐先在济南城里买了副祛风伤寒的药,交给客栈主人煎了,连同房钱一并付了。一宿无话,翌日天明,李褐把丧服着在内里,背着包袱出城取道徂徕山。 这徂徕山乃是东岳泰山之姊妹山,春日里鸟语花香,燕燕莺莺,风光秀丽不减泰山。一路走来,但觉心情舒畅,虽有丧孝在身,由不得美景娱目,渐渐也开阔起心胸来。 不觉日暮,已经行到徂徕山,山下七八十余户人家,各各升起炊烟。李褐扣开一户人家,询问徂徕先生。那户人家道:“上得山去,山路行个五六里,岔路口左手转,上行三四里便可见到石阶。攀登到底就能见到石先生的道场。” 李褐谢了这人,上得山来五六里,果见一个悬崖峭壁中立,分着左右两条山道。李褐踏上左边山道,真见脚下石阶层层堆积而上。起先没有见着这许多青石阶时,倒没觉疲惫,待见了这层层石阶,反觉身心俱疲。盖由人力而观,这番功夫耗费甚多,不自觉把自己带入进去,越发不想动弹。 行了又有半个时辰,终于在山顶开阔处见到了甫才掌上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大的“石”字,灯火通明处,一块檀木牌匾上镶金“山左剑道馆”五个大字格外显眼。李褐长长舒了一口气,爬完最后几阶,到得门前来。 两个带剑门人拦住了李褐的去路。李褐道了来意,把崔鹭所赠墨鱼玉佩交给了门人。一个门人拿着信物入里通报,李褐在这里等候。环伺周遭,青砖高墙深入弯曲丛林处。这地方倒是幽静之极。 李褐心想,一个小小地方,竟然是山东剑道的三个分道场之一,当真不能小瞧。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徂徕山有了这个剑道馆,越发显得地灵人杰起来。门人还未出来,李褐又想到了这“道馆”二字,寻常皆写作“道观”,莫非江湖剑客还有别样说辞不成? 才想到这里,门人又拿了墨鱼玉佩回来,交给李褐,道:“师父有请,李先生这边来。”李褐作了个揖跟着这个门人弯弯曲曲绕到大堂来,但见烛火通明,堂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长髯男子,身着一身清灰道袍,笑脸蔼如,两傍皆站立着许多带剑门生。见到李褐入门,那人问道:“你就是我那徒弟崔鹭推荐来的李褐?”这一声询问听着令人心和,犹沐春风。 李褐心道:原来这人是崔鹭的师父,想必定是人称徂徕先生的石介大师父了。便深作一揖道:“小生李褐,见过石先生。” 石介笑道:“有礼有礼。我那徒弟近来可好麽?” 李褐道:“崔大人公务缠身,倒是十分繁忙。” 石介闻言,皱眉不语了起来。李褐恍惚觉得他知道崔鹭正在调查的事,这神情,颇有一丝不愉快。 石介道:“哎,本事大了,便不听老人言了。我这徒弟,脾气一直很倔,不过这点倒很像我,哈哈!”他边说边捋着胡子,笑容可掬。 堂下一片轻松神色,都在看着眼前这个新人。 石介道:“你就先住下,明天清晨对你考查,事关能否进入道馆修行,好生准备一下。” 李褐谢了,向众人点头告别,立马便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徒领着他出了大堂往后面的客房而来。进得客房,小徒掌上蜡烛,向李褐道:“我是张小喜,你叫我小喜就行。我也才刚入到这道馆里没几年,你今晚好好休息,过了明天咱们以后做个师兄弟。”说着他向李褐一笑,露出缝隙很大的一对门牙来。 李褐觉到这人温顺,很好说话,便笑道:“以后还希望小师兄多多照顾!” 小喜笑道:“大师弟你尽管放心,这里山前山后我都熟悉。你以后只管跟着我就行,还能帮你指点一下修行难题。”说着他向李褐挑了一下右眉,一个弹舌也响亮地打出来。 李褐笑着把他送出房来,接着躺在床上开始回味起这一天来。这里离家倒并不是很远,但南下至此练剑也是从没有打算过的事。 常言道:计画总赶不上变化大,真的是才几日的时光人生便一发到了这种境地。不禁暗暗悲叹起来,汉人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这晌儿越发觉得离合悲欢,甚是凄凉。 日间行路甚急,又且加上伤寒未大愈,当夜沉沉睡去,一宿无话。第二日醒来之时,但见窗口日头已经升起,阳光开始温和铺洒。小西给他端来漱洗和饭菜等一应物事,李褐匆匆收拾过后,又随小喜来到了昨日的大堂。 昨晚看得不甚分明,原来堂外挂着一个牌匾,名唤“演武堂”。入得门内,左右两傍依旧是围观了许多门人,细细看来,才发现还有一个女弟子在里面,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脸庞峻削,眼若杏子,右嘴角有一个淡淡黑痣。少女也看到了他,冲他微微一笑后,随即掩藏在了人群中。 李褐站在堂下当心,却见石介从堂上走下来,拍着他的肩膀道:“今日考核,过得了这次考核,你便能在此修炼,如果过不了,我们这小地儿也不耽误你的前程,即刻奉上白银十两,另谋高就。” 李褐略一点头,笑着对石介表示认同。 石介一笑,双手拍了三声,即刻就有门人抬了两个槁木架子出来。细看时,一个架子上放满了空瓷碗,另一个架子上则摆满了蜡烛。 石介道:“这次入门考核只有两试,此两试便能证明你是否有修行之潜质。第二试,双手张平,手心向下,以空碗放于你的双臂上,然后往里注水。这一试,考研的是你的定力和体力,但凡修行,定力体力是根础,没有好的定力就说明没有好的心气。心气凝不住,沉不下来,你的第二段琴心境就不能有所修成,其余上段更不用提。” 李褐疑问道:“第一试呢?” 第31话 初试 石介朗声道:“这第一试——” 他笑语殷殷地望向人群。李褐摒住呼吸,大家也都吸住了气,恍惚想到了自己初来乍到要考试的样子。那时候,大家在师父宣布考试规则之时,也是大气不敢出。 “这第一试,当然是测试你的剑气。修剑第一段凤初境,要求修行人有一个精良之体,不说铜筋铁骨,首先得有活气。万事万物都有气,无气不成活。所谓精气神,气顺则体强。” 他顿了一顿,依旧笑着望向人群。大家还是不住地点头。 李褐只是觑着他,等待他接下去的话。 “所以,你要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气使蜡烛烟雾成行,至于会不会散乱,能不能一鼓作气连贯起来,就要看你自身剑气的强弱和自己的收纵之功了。” 十多排蜡烛齐齐点着,明亮温暖逼人。 李褐打心眼儿里感叹,这个小剑道馆真是财大气粗,这么多正在燃着的非常料的蜡烛,真不是一般百姓能买得起的。紧接着,又有两个门生抬了一只似玉似泥又似陶的筛孔大罩走来,将它覆置于槁木架子上,所有的烛烟都通过无数筛孔缓缓袅袅地散乱了起来。 这个大罩乃是用百年粗肉玉做成,温度与活度与人身无异,甚至用肉眼还可以观察到它质地的脉络,就像人的脉络一样。再细致一点感知一下,甚至能感觉到它的脉络有血流在缓缓运动。这些剑道修行界的稀罕玩意儿,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寻常接触到的,所以对于这些测量器具的保管,也是诸般谨慎和用心。 大家的心跳又跟着大罩的下落更加迅速了起来。这种剑气感知的测试实际上比空碗倒水的测试更难,因为每个人先天的气是不同,流有大小,度有强弱,或者一紧张而导致气改变的情况也是有的,正因为如此,这才是修行者需要跨出的第一步。只有对自身的气准确把握,才能为接下来的修行打好坚实的基础。 石介把脸转向李褐,慢慢地问道:“你可准备好了?” 李褐颔首。 “去罢” 李褐坚定地走向粗肉玉大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又吐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凝神静气地望着他,张紧到了极致。 盯了半晌,李褐终于把右手轻轻地伸向了它。这种粗肉玉石极具有灵性,人的一举一动皆能感知、影响。 李褐只觉得与摸在常人身上无异,温度手感并无二致。他的心跳很快。右手才触到罩上,里面的烛火就呼呼跃动起来。李褐吓了一跳,火苗越发跳动得厉害。大家张大了嘴,既不敢作声也不敢乱动,因为覆在罩里的烛火摇摆不定,之前就有很多人在这里断送了修行之路。 一排火苗接二连三地向右首斜歪下去。李褐大气不敢喘,赶忙定了定神,稍稍放松下来,就看见那一排火苗霎时间又扶正了起来。见到此情景,李褐的心终于稳了下来,就放胆继续感知下去。 架上的火焰有条不紊地跃动着,上面的烛烟开始细细汇聚。先是一小缕,后是几缕擰成一股,然后是一大串,接连不断,最后越汇集越丰硕,逐渐形成铜镜大小,如汩汩而出的喷泉一般,径直奔流开来。 原来这大罩的筛孔分为五排,从最底部往最上层的数量由五层层递减到一,而且圆周宽度逐渐由小到大。最底层是牛眼大小,最高层是铜镜大小。 这场测试只要使烛烟通过第三层杯口大小的筛孔,就表示合格。大部分入门的弟子都是使烛烟变成了三大束,通过了杯口大小的筛孔。而通过第二层碗口大小的记录就是整个山左剑道馆最好的记录,那个人是崔鹭。 所有的弟子门人都忍不住惊叹的神情,眼前的这个人可是记载以来第一人。连石介都忍不住喜笑颜开,一是因为这个叫李褐的,当真是可造之才;二是因为,崔鹭眼光老到,也真是难得一遇的剑道高手,不禁暗自感叹自己廉颇年老。 良久,李褐缓缓地收回手来,所有的烛火又开始重新散漫地飞动着轻烟。 石介缓缓地道:“这第一试算是通过了。” 一众门生都直着腰板佩服地看着他,包括那个少女。而人群中却有一个人兀自昂立着,露出冷冷地不屑神态,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未知。李褐的双眼才和他对上,马上就被惊了一下,也许由于伤寒未愈,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这第一试的测具撤了下去。李褐走到了第二试测具的前面。 他看到众人对他摇了摇头,甚是不解,以为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石介笑道:“往后退回,到这当心来。” 李褐便又退回了当心。 他缓缓地举起双臂,掌心朝下,慢慢地把手指抻平。他看到石介开始拿空碗朝自己走来,便又缓缓地舒了口气。 第一只碗放在了李褐的左手背上。紧接着,一只蜀地长鼻铁壶提了过来。李褐生怕那只碗会掉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 起先轻快的哗哗流水声逐渐变得沉闷厚实了起来。李褐左手臂也感觉到了一点沉重。 石介又拿来第二只碗放在了李褐的右手背上。如先开始倒水。水注满后,李褐这才觉得身体平衡。 第三只碗摆在靠近左手掌两指宽的地方,注满了水。第四只碗摆在靠近右手掌两指宽的地方,也是注满了水。 李褐感到有一些吃不消了。但仍强忍着手臂的肿胀感,努力保持着稳定。 第五只碗摆在靠近左手掌四指宽的地方,注水。第六只碗摆在右手掌四指宽的地方,注水。 这六只碗注满水后,李褐只觉得双臂上站满了猪马牛羊,它们的重量在时时刻刻翻倍加沉,一股热意从双臂袭上胁下,从胁下又拱到头上来,呼呼热了上半身。 石介开始拿第七只碗过来。李褐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他感觉这只大壶竟然像装着黄河一样,怎么倒都倒不干净。他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虽然上半身还在努力保持着平衡,手臂也僵持着使之不做抖动,但是双腿已经承受了过多的重力,开始发酸起来。他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这当口儿,却越发不冷静起来。 看到石介和第七只碗来到面前,李褐叫了一声“啊呀”,随即六只水碗齐齐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瓣瓣儿碎。 第32话 南院大王 百骷二君径直北上回到大辽国复命。 萧奉先算到宋朝使节不会那么容易被刺杀,也算到罗生堂这几人不过是丧家犬之遗势,但并没有那么笃定,准确地说是没有想到这一来二去的许多关键眉目。所以派了东唐端木与西堂东野二人前往宋国打探消息。 这罗生堂剩下的三人也被百骷堂吃定了。任他们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是还在这个大陆上,总躲不掉辽国刺客的监视和追杀。 现今天下,辽国、宋国和女真三分,西域诸民族国家,如西夏和西州回鹘等部落,无论是财力还是兵力、人口,都与这三股势力相差很多。所以,百骷二君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就如萧奉先的自信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辽国无疑是这三股势力中力量最大的。 出了宋国北部领土到了幽云十六州,这里属于辽国南北两院大王中的南院大王管理。南院大王于两年前废除了太保,现掌管知事、太师、司徒、司空等诸职缺。 时任南院大王的是西河旗,辽国西河人,修炼《黑火剑经》,已经突破六段无阳境教士位。按年纪算,他也不过四十岁,已经在同等年纪中出类拔萃,这也是萧奉先看上他并委以重任的原因。 百骷二君到了南院大王府,西河旗亲自出门迎接。作为萧枢密的特使,百骷堂的朝廷地位一直很高,一直被视作萧奉先的“活人玉佩”,因为,萧奉先所有涉外密令的执行任务,几乎都是百骷堂完成的。故而辽国无论高官低官,见了二君都入见了萧枢密一样奉为座上客。 东唐端木笑道:“西河大王近来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啊!” 西河旗笑道:“承蒙萧枢密和二君看得起,在下又何德何能不励精图治一番呢?” 西堂东野看他这官署内摆设时,有唐贞观年间的插花瓶,有云母雕刻枣木书柜,柜子上摆了许多汉籍和契丹语剑经。靠门的一侧摆着许多盆奇花异草,红白相间,甚是可爱。环顾一周,最令他注意的还是放在书桌上的那一把短剑。那把剑长约莫一尺,剑鞘三指宽,以檀木为质。剑首挂着江南结。 东野示意端木去看那把剑。 端木一惊。 鱼肠剑。 东野笑道:“西河大王是如何收了这把鱼肠剑的?” 西河旗鬼鬼祟祟,露出一副邪魅表情,道:“二君凑近些说话。小心提防宋国探丸二使。” 端木冷哼一声道:“我堂堂大辽武士,还害怕南蛮这等小小刺客不成!” 西河旗道:“今时不比往日了。你可知道现如今宋国的敢死队,已经不是之前那些小猫小虾了。你又可知道这把鱼肠剑排名几多?” 端木道:“一十。这就正是我想问的。” 西河小声道:“这正是我想说的。” 东野疑问,道:“这把剑不是在宋人谭青云手中麽?” 西河眼露杀气,嘴巴咬牙切齿的,忽而就扯开了袍子,露出胸膛来。 百骷二君见了,咧嘴吃了一惊。西河旗的左胸处有一道三指宽的剑洞,很显然,是眼前这把鱼肠剑硬生生在胸口处钻出来的,更显然,西河旗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这个剑洞如果再离心口窝处偏一指的话,眼前的这个南院大王职位又得让萧奉先从北院大王府里重新选派了。 所以,这正是百骷二君感到震惊的地方。因为佩戴这把剑的人是宋朝六段范士位剑客谭青云,也就是说,他比南院大王西河旗整整高了一个品级。但百骷二君不知道这些,他们震惊的是,以为西河旗也进入了七段。 事实上,除了比较高深和高等级的剑经功法,其余的剑修功法之间的差别并没有太大。而再论到生死场上搏杀这种事来说,不可控制的因素有很多。瞬间的爆发力,心态的平衡,手段的高低,眼身心的配合等。除了段位之间的悬殊或者功法高低之间的悬殊能够倾轧之外,其余的单个因素都不足以绝杀。 百骷二君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西河旗,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不虚言。 西河旗接着说道:“那日在我府上忽然出现了两个陌生的马夫,一老一少,以前我并没有见过。我虽然是武人出身,但我的记性并不弱。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询问他俩,发现他俩的契丹语很怪,怎么说——就是太过流畅——” 百骷二君齐声叹道:“太过流畅?” “是,反而显得很不自然。你们听过几乎不断句的契丹语麽?” 百骷二君摇摇头。 “这就说明,他们提前练过很多遍。他们不是契丹人。果然,他们就暴露了。年轻的一剑就向我刺来——”西河旗淡淡地道。 百骷二君斜侧着头,也如临大敌,他们想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如何杀死探丸二使的。 “这个年轻的一看就是五段以下修为,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也就刚踏入四段,和之前来到辽国死掉的无数探丸二使一样。我只用了两剑,确切地说,一剑隔开他的剑,另一剑用元气运将出去,插在了他的肚子上。他当场暴毙而亡。只是这个年老一点的比较麻烦,我不知道他就是宋国剑修高手谭青云——” 东野心道:这《黑火剑经》果真是霸道十足,只用了两剑便杀死了一个四段剑道修行者,西河旗也真不能小瞧了他。 南院大王继续道:“我反身面对那个年纪大一点的人,他的一剑刺过来速度很快,我几乎都不能把剑砍向他,只是举起来横格了一下,他的剑,这把鱼肠剑马上就粘在了我的剑上,我吃不住他猛刺过来的力量,连连后退,哪知道,这人一运气,鱼肠剑以飞箭的速度向我射来。事实上,我早就做足了准备,就怕忽然间的刺杀,所以我在拔剑和第一个人交手的时候,便运气,使得一团火焰真气附着在我身上。但即便是我已经做足了准备,黑火气圈已经笼罩在了我的周身,他这一剑还是破了我的气圈,一下捅进了我的胸口开始猛钻起来。我在想,如果我没有提前运气护体,这一剑已经射穿了我的身子、钻烂了我的骨头。” 潜龙勿用 第33话 八段骑虎人 西河旗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望着东西二堂君,忽然抓起那把鱼肠剑道:“这剑的后劲儿十足,我胸口的疼瞬间就扩散到了全身,在我弥留之际,手中的剑也本能地飞出,黑火气流的速度也是不赖,直接插进了那人的眉心上,火焰烧出了一个大窟窿。那个年长一点的探丸使就死在了我的手里。” 百骷二君听罢,相视一对。 南院大王继续道:“他的修为确实我比高一品,但并没有太大的悬殊。我承认,这是他的优势,但他有个致命的弱势——年长。年纪一大,任你修为再高,也会束手束脚。而我们契丹人,正生龙活虎。” 西堂东野点头道:“是这个理。宋国衰老的命运十七年前就注定了,那个儿童的死,是风云堂为大辽国做出最大的贡献。” 西河旗笑道:“这个功绩可错放了。十七年前,我的修为也才刚进入三段腾云境。单身南下入宋,没有引起太大的怀疑,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 东堂端木一惊,他和东野一直以为宋国的这条龙是风云堂斩杀的,没想到是西河旗。这也难怪他这些年来升迁得如此之快。 百骷二君本来只想在这南院大王府借上两匹快马北上,因为之前南下时所乘的马匹已经无力再长途连夜奔袭了,没成想,在这里的意外收获很大。多年来,百骷堂和风云堂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一则是因为二堂执行不同的任务,一则是因为二堂的主君关系并不融洽,故而这两堂虽然都属于枢密门下,归萧奉先调度,但并无过多交集,也互不知底细。 二人骑上良马北归。 辗转快一日已经回到了辽京,此刻正在萧府门外。门卫见二君到来,赶忙开了门迎接进入。二人直奔大堂,那是商议政事的地方。进得门来,发现萧枢密并不在,左右吩咐他们等候,二人只得站立伺候。 不多时,只见内堂忽然发出青红之光,光芒一阵大似一阵,伴随而来的是磅礴的剑气。这剑气里夹杂着复杂的元气,天地间诸种不同的元气像都汇聚在里面。每一种元气都是一道剑光,诸多剑光汇聚而成呼啸的剑气。 这种境界二君从来没有见过,但在修行典籍上都看到过。他们自己是七段大清境的修为,而萧枢密的修为,就是传说中的第八段渡劫境! 整个大辽王朝共有两个八段高手,从前的耶律大遥是一个,现在的萧奉先萧枢密是一个。整个天下也就三个,再加上十年前威振边境的的徽宗赵佶。 百骷二君的心里既有欣喜,也有后怕,生怕被这种高手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再也不能活着。 八段渡劫境,已经可以单枪匹马在几万精兵中杀进杀出。一把剑挥舞起来,可以令天地失色,修行者的元气充沛之至,自由自在吸收大自然之灵气,从草木到山川水泽,可以放出收回,随心所欲。元气配上精妙的剑招,当真离着剑道至高修行就差了一步,那一步,一剑封神! 一剑封神,是令多少修行者望而却步的存在,也是令多少修行者嫉妒到眼馋的存在。 二人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双肩,源于很久之前的那个秘密。虽然,那个人的嘱托已经不再行使,那个人指派的任务也不再执行,但以萧枢密的冷酷性格,恐怕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的不忠心思,即使这心思没有造成任何后果。二人又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吐了口气。 萧奉先所修炼的的《罗冥天弓》真不是等闲的修为功法。 青红光芒逐渐减弱,慢慢地消退了下去。整个室内经过刚才的照射,仿佛如盥洗,一瞬间都变得明亮起来。桌明几净,就像才洒扫过一般。原来八段的剑气可以涤荡一切尘埃了。 青红光芒消退的那一刻,像猫漫步一样的轻轻脚步声响了起来。二人寻声向着内堂右首处望去,只见萧枢密骑着一头黄黑相间的老虎出来。这种东西被南边的宋朝人叫做大虫,但契丹武士们就是喜欢叫它做虎,尤其喜欢这种动物的威猛之势,下山虎的威力就如契丹震慑宋国一样。 那只老虎似乎能读懂萧奉先的心,在百骷二君的面前就立定了脚步。他二人见到萧奉先,赶忙行了个军礼,萧奉先一挥手让他们免了繁文缛节。可以看出来,才登上八段渡劫境的萧奉先心情很顺畅。 萧奉先开口道:“所以那帮罗生蛮子还是失败了?” 二君点了点头。 萧奉先也不生气,和颜悦色道:“我就知道这帮小蛮子是成不了气候的,所以我另外有打算。” 缓了一会儿,他继续道:“你们把蛮子杀掉了?” 二君齐声道:“回枢密大人,我们派他去寻找那人了。” 萧奉先笑道:“也好,你们很聪明,也很尽心。这么多年来,风云时事看过了多少,忠心的人半个难求呀,有人连条狗都不如,狗还知道看家护院。”他只是淡淡地说,没有丝毫责备的神情。这种正话反说最要命,有时候,比直接的厉声呵斥更让人害怕。 萧奉先话毕之时,那只老虎忽而咆哮了一声,响彻大堂,把廊柱震激得嗡嗡作响。 萧奉先又开口道:“留着他们有大用处,尤其是这种剑道修行者。现下正在用人的时刻,我手头只有你们,还是觉得不够用。副都统耶律余睹这狗人,最近老和我作对,仗着领兵,竟然敢在背后狗言狗语。我需要剑客去给他点教训,能杀他就杀了他。” 百骷二君不敢吱声,只是听着。因为他们明白,这种涉内的事情,萧奉先会委派风云堂的人去处理。而他们更清楚,耶律余睹的府内虽然不及萧奉先府内这般似皇帝居一样难进难出,但也是犹如狼窟虎穴一般。久经战场的耶律余睹天生神力,一刀能砍掉四五个人的脑袋,推着敌人的尸首前行百余步。修道高手不好惹,这军爷也不一定好惹。 萧奉先座下的那只虎仿佛看透了二人的心思,眼睛滴溜溜顺着二人的身前身后打落着,把二人看得心里发毛。真害怕这只虎突然暴跳如雷,迎面扑上来。虽然自己有高修剑道,但是这只猛兽的一举一动毕竟不是人,稍一疏忽就会命丧它口。 萧奉先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那只虎打了个哈欠。 潜龙勿用 第34话 修行启蒙 伴随着水碗掉落摔碎和李褐惊讶的是,弟子们那种艳羡又心有余悸的神情和那一声尖叫。毫无疑问,李褐是通过修行测试了,并且测试结果还不错。 只有李褐自己一个人以为他没有通过测试。他刚才着急没有听清楚,其实只要稳住四个水碗就能通过测试。而徂徕先生想要继续加试,看一看李褐能不能超过崔鹭八只碗的记录,显然,李褐的气力上比崔鹭弱了一点。但石介不知道的是,李褐的伤寒还未痊愈,这多少有点影响。 其实测试所用的碗与水都不是寻常之物。碗是由益州青城山上磁石粉和大汶口陶土团和而成的,这种质地能储存更多的水,最重要的是,磁石粉能够感知修行者的磁力。水也不是寻常的水,是从地下深水中采集的水精,比一般水要重很多。如果不具备修行的气力,丝毫承担不起这几碗水的重压。 石介笑道:“很好,你通过了测试,具备修行的潜力。” 李褐一脸茫然,望着地上摔得七零八散的水碗。 杏眼少女忽而兴奋地道:“爹,他通过了!”接着向前跳出了人群,笑逐颜开地对着李褐。 石介点点头,笑着对那少女说道:“萍儿你又淘气了。”说着把手指头去敲少女的额前。原来她叫萍儿,李褐心想,是馆主的女儿。 石介忽而板起脸来对李褐严肃地说道:“以你这年纪来说,通过测试也没有多麽不寻之处,要知道,这里的大小师兄们都比你修行早,八九十岁上就开始了修行,且修为也多你不少。你的路才刚开始。” 话虽这么说,但石介心里还是开心。这么多弟子,就算年长的修行至如今已经十多年的刘玉书,也才不过刚把剑气控制住,在粗肉玉石前使剑气穿过最大的那个空洞。这就说明,李褐可以轻松跨越十年左右的修行段,对修行者来说,这是一种令人惊羡的天赋。 李褐诚恳地点点头,向着石介作了个长揖,道:“师父教训的是。” 一众门人见他这个读书人做派,都忍俊不禁,石介也笑道:“以后像这种长揖就免了,我们修行者只行一个简短的抱手礼就行。” 石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道:“我且给你测一测剑磁,看看你的准儿。” 接着他就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磁盘,弟子们都开始围拢过来。但见那磁盘平稳后,水柱蓦然指向了数字八,在卯上。 弟子们开始惊呼:“通神了!通神了!他是不是之前修行过还是天生就如此厉害?” 石介也大惊失色地望着眼前的李褐,看他模样不像是修炼过,但这么强的剑磁又不像是没有修行过的人所能有的。要说天赋,剑磁最多指到四,指到八说明修行已经踏入三段腾云境,且并不是刚踏入三段的炼士位,而是三段末期的范士位。即将破境到达第四段元婴境。 所有的眼睛都汇聚到李褐身上,使得李褐尴尬不已。 李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用力拍了拍额头,道:“忘记这件事儿了!我这有一颗蹁跹的尸丹!”说着便从怀里掏出蹁跹的尸丹来。众人一见这尸丹,又是一阵羡慕之声。 石介把尸丹拿在手里,再来测量李褐的剑磁,水柱快速扳回了两个格,最终平稳地指在了四上。 这已经就是一个未修行过的人最大天赋了。那时候崔鹭也是四。 石介见到李褐里面着了丧衣,又联系到前前后后和这颗尸丹,大体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道:“姑苏罗生堂这些妖人,虽然拔了他们的老巢,但这些散落的贼子还在为虎作伥。你把这收好,铸剑时丢在铁水里化掉,能够锻造出一把结实的剑,于你以后的剑修也大有补益。” 李褐点点头,又重新把它收了,把之前的事略微说了些,众人又是听得一阵惊奇。 杏眼少女道:“所以是你杀了蹁跹那个怪物?” 李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众人对他更是钦佩不已。蹁跹和罗生堂的名头已经足以让修为不高的修行者闻风丧胆,但这个寻常人竟然捶杀了他,不能不让人感叹一番。 石介同情地望着李褐道:“你且在这里好好修行,将来有你报仇之时。三年后的武举考试,通过了你就能进入皇家剑院学习,那里面藏有很多修行典籍,历朝历代的剑经都藏在那里,还有前人的修行感悟,一并附在里面。等待着后来修行者的发掘和发扬光大。” 李褐望着石介有些松垮的三角眼,暗暗做好了规划。能进入皇家剑院学习成了他的目标。 石介又缓缓道:“剑道的基本知识还得跟你再说一下。” 李褐点了点头。 众人也各自秉起了严肃的神情,好像他们第一次修行时的那样。 “中原的剑道修行按法门来说,门派主要有三个:咱们这里的山左剑道,南方的吴越剑道和江西剑道。这是就修行理念和修行方法来说的,并不是包揽所有门派,天下门派万万种,然而所有的修行方法都不出这三种。” 李褐问道:“是哪三种?” “咱们这山左剑道气主。主张剑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至。所以修剑贵在养气,养元气,修炼出一个强大的真元气海,能储存天地诸多益气。以气带剑,以气贯剑,使得剑磁激增,剑发挥出真气的最大威力。这是气主门派。” 李褐点点头。 “吴越剑道剑主。主张以剑为主,气为辅。强调的是身体和剑招的对抗。把身子骨修炼到最佳状态,用近乎猛兽搏击的姿态去用剑,加上繁琐的剑招,能够在敌方真气不足或者修为差不多的条件下,用纯剑去杀人。这是剑主门派。” “江西剑道神主。主张剑以神为主,神统领气和剑。他们的修行比较缓慢,因为一半的时间都在养剑上,既得和剑形影不离,还得注意自己的修行。他们主张的最佳状态是人剑合一,一荣俱荣,但也一损俱损。交战时,剑一毁伤,自身也会跟着受损。这是神主门派。” 潜龙勿用 第35话 授经 顿了一顿,石介问道:“方才所说的门派你可记下了?” 李褐点点头,道:“记下了。” 众多弟子们也都凝神静气地看着师父和这个极有天赋的新师弟。 石介道:“我带你去经书阁看看,熟悉一下本门修行功法。” 一众弟子都跟着在经书阁前住了步子,那个叫刘玉书的青年一直在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十一岁入这山左剑道馆的徂徕山分道场,修行至今已经十余年了。虽然刻苦用力,但因为资质不佳,只是空有大师兄的称呼,在修为上却并没有多大的造诣。 也许是早就看出了他的前路,所以石介并没有传授他本派最高的功法。看样子,今天要破例传授给李褐了。 李褐跟着石介进了经书阁,发现书柜上放着许许多多的典籍。有的已经泛黄,有的边缘都开始磨损,但不论如何,这些书籍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石介道:“我每日亲自来经书阁打扫,早晚各一次。徂徕山这里藏本派典籍一千册,齐山藏一千册,崂山又藏一千册,咱们这山左剑道馆共藏有修行典籍三千册。各种各样的修行典籍,无非都是气主,虽说具体修行方法略有不同,但在练气养气上都是殊途同归的。但本门有一种至高修行典籍,只传给剑客奇才。” 闻此言,李褐马上就会心,道:“师父今天就要传授与我?” 石介道:“不错,是传授与你。上一次,你可知道是谁?” 李褐道:“崔鹭崔大人。” 石介莞尔一笑,道:“本门最高修行功法为《摄气纂录经》,修行此经能够吸收天地一切清和元气为我所用。气足,而后用剑力强、势猛、态刚,崔鹭的修为你可见到了?”他向着李褐一瞧。 李褐点点头。 石介道:“这小子天生对于气的感应就比常人好,加上他身骨的强健,所以修为进步很快。他现在年纪不过二十又七,而修为已经到了寻常修行者四十余岁才有的水平。这样修行下去,他在三十五六左右,就又能达到中原王朝修行界的一个小巅峰。” 李褐问道:“何谓‘又’?” 石介恭敬道:“你可知道本朝皇帝徽宗外号‘剑圣’,十年前,他二十又八岁上就达到了八段境界。一剑在三军中虎虎生风,扰得边境胡虏寝食难安。而之前狂妄的辽国修行者,纷纷在徽宗皇帝面前低下了头。” 李褐一脸震惊,他没想到,已经在百姓口中心中地位下降的徽宗,原来竟有这么一段英雄的故事。但旋即又有了不解,问道:“既然十年前的徽宗皇帝就如此了得,为何现如今辽国的欺压反而愈发严重了呢?” 石介叹了口气,道:“按说徽宗皇帝现如今应该破镜,该达到第九段了,但现在的迹象没有表明这一点。妖妃,妖妃,红颜祸水啊!” 李褐之前在闾阎市坊偶尔听过萧妃的旧事,料想石介说的就是她了,也不想再多问,就道:“所以崔大人,也算是百里挑一的才人了?” 石介道:“若论才情和天资,莫说咱大宋朝,就是胡虏南蛮诸国,全天下也没有一个及得上徽宗皇帝的。至于崔鹭,他是比徽宗皇帝差了点,但也足够让众多庸人难以望其项背了。老朽我,更是不如了。” 他冲着李褐笑了一下,露出错落有致的牙齿来。只这一下,李褐便觉到了他的谦逊之风,心道:齐鲁诸地是“十万子弟尽读书”,儒士谦和精神影响甚大,究竟就连武夫修行者都如此,这文以化人之效,当真是大。 石介又道:“所以我没猜错的话,崔鹭现在应该也快破镜了,即将达到第八段。这也对得起他手中的茂陵剑。” “茂陵剑?” “茂陵剑。排名第七,乃是汉昭帝时茂陵人所献。传闻此剑从天上凌空而至,其气清澈和明。久佩令人气协。” 李褐点点头,心想,怪不得临行时崔鹭把佩剑有意无意地横给他看,原来是炫耀一下。想到这里,嘴角上竟自露出一笑来。 石介问道:“你可笑什么?” 李褐道:“没什么。只是对这个崔鹭师兄很佩服。” 石介走到最后一排的书柜,从书丛中翻出一本蓝皮白线封经书,慢慢地交给了李褐。李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摄气纂录经》,心想,原来这就是本派的至高功法了。 李褐正想翻开细看时,却见石介走到一个拐角处,又从里面翻出另一本经书来递给他道:“这是《竹溪六剑》,乃前朝竹溪六逸在这里隐居时,偶然论剑所著。这可不是仿本,而是为数不多的唐朝剑道修行者的真迹。” 李褐一听心下大喜,道:“可有太白的剑?” 石介笑道:“这六剑第一剑便是太白剑。剑法灵动之极,剑气缥缈流畅,非浑厚元气、高段修行者绝没有此等剑迹。” 李褐慢慢地接过这一本剑经,想来石介是想让他气剑一同修炼。 他二人缓缓地走出阁来,石介依旧上了锁。 众弟子都眼馋地瞧着李褐手里捧着的典籍,他们虽然眼馋,但是心下更清楚,以自己的资质,修行一般典籍已经力不从心,何谈至高的功法典籍。 小喜愉快地看着走出阁来的李褐,他觉得能认识有天赋的人实在是一种幸事。 “大师弟,看来师父对你喜爱有加呀!”小喜打趣道。 李褐笑道:“小师兄,以后承要蒙你照顾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他二人并肩即将下石阶时,背后清脆的一声响了起来:“给我瞧瞧,《摄气纂录经》长什么样!” 李褐回头看时,萍儿正一步步跳着向这里冲来,看她在人群中左拥右挤的样子,倒活像山上散漫的野兔一般。 李褐站住脚步,那少女走向前来,双手抓起这两本典籍来,也不翻开看,只是前前后后地搜寻,似乎在寻找什么。 良久,她才淡淡地说道:“我当这《摄气纂录经》有什么不一样呢,却原来也是如寻常典籍一般写在纸上的。我爹爹可真偏心!” 刘玉书攥紧了拳头,眼中露出杀气。 潜龙勿用 第36话 龙图阁学士 赵良嗣返回夏章村后,问定了崔鹭,再三确认契丹人没有别的花样儿后,一齐西行进京。到得东京来,徽宗和童贯等一干大臣早就准备好了庆贺之事,宫内忙忙碌碌,一片喜气洋洋。 宋金国玺刻在国书上,这盟是定下来了。一干大臣都赞说这是幸事,为辽虏覆灭之先机。大臣中也有一班脸上现出忧色的,除赵良嗣外,更有修炼《西昆剑经》的那些人。 这《西昆剑经》乃是西昆剑派至高修法。师法晚唐玉溪生,剑法缥缈灵动,元气流转清冽,似有昆仑山上神仙之意。 这乃是当朝皇家剑师在搜寻历代修炼典籍时,集结晚唐剑道心法而成的。名字取于《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两书,上言“天子藏书之处在昆仑之西”。 剑派以三个力主师法晚唐剑道的老臣为首——杨亦、刘君、钱伟偃。 这三人心中肯定不悦。拿着他们的心血《西昆剑经》去交换结盟,这已经破坏了修行的规矩,也使得这门剑经功法的秘密公之于众了。 虽然这本剑经并没有太多不得了处,但也是一等一的修炼功法。三个老臣耗尽大半心血治此剑经,已经将这本剑经完善得天衣无缝。修此功法也可以达到一种傲然自得之境界。 王黼、童贯等一干辅政大臣不是不知道,是装作看不见。他们可不想因为这种低级剑经的流失而破坏了徽宗的气氛。 在这王黼童贯看来,宋朝剑派诸多,但大多都是花架子,只有《大道极》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其余的剑经功法,可有可无,并没有多么重要。尤其是在国家生死存亡之前,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还有不是修炼《西昆剑经》的大臣也存在着忧色。他们担心,金人有更大的阴谋。而本朝的情况也是极为不乐观。 赵良嗣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崔鹭告诉他那件事之后。而在面见了“其人”之后,他更加觉得这女真人比眼下的契丹更难对付,以现在宋朝的国力和状态,他真不敢想象这辽国一灭,和金国对峙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况,或者说还有没有运气可用? 赵良嗣甚至还有一个荒谬的想法,目前存宋的最佳办法是维持现状,而不是消灭辽国。三分状态是一种最稳固的敌对关系。任何一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宋朝因为弱于两方,常常被当作一块大肥肉,夹在两把刀之间,不联合一方,被两把刀合斩的机率更大。 想到这里,赵良嗣一阵胆寒心惊。或者之前他就把国与国的关系想得太简单、太理所应当了。 问题还是很多的。 徽宗问道:“那女真人可有什么看法?” 赵良嗣道:“秉皇帝,女真也早就苦于辽国的欺压,现如今正在西线备战。我大宋使节一到,那女真人和那完颜也是如获至宝一般。” 徽宗笑着点点头,料想完颜阿骨打那老家伙也得毕恭毕敬了,便又问道:“完颜阿骨打情况如何?” 赵良嗣道:“生龙活虎,好像有很深的剑修。” 赵良嗣对于赵壹所说的“貌似三十多岁”甚是担忧。因为按理来说,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怎么看都不会像是三十多岁的人,或者,完颜阿骨打修炼了什么不知名的至高功法而使得他返老还童,让他的年纪从五十多岁看起来像三十多岁? 他于这个问题上实在是没想通。 徽宗也收敛了笑,他观察到了赵良嗣脸上的不安。他也在想:生龙活虎是什么意思?没算错的话,完颜阿骨打应该是五十有二了,这么一个老家伙如何生龙活虎? 接着徽宗又想到了完颜阿骨打的那个无理要求。他恍惚觉得这个老东西在布一个很深的局。他的身体忽然一抖,他要开始加快修炼《大道极》了,他要完成一种至高境界。 王黼道:“这女真人一见了我们宋朝使节,连耄耋老朽都精神焕发起来。” 童贯应声道:“此乃吉象是也!” 徽宗大笑起来,一众大臣也都喜笑颜开。 赵良嗣不敢不笑,也面带了笑容。他对于眼前这个天纵奇才、修为高深的徽宗皇帝更加捉摸不透。 徽宗大声道:“赵大人使辽有功,赏封龙图阁学士!” 赵良嗣诚惶诚恐,赶紧谢恩。 杨亦、刘君、钱伟偃三人似乎有事想要直谏,但看到眼前这副景象,又加上王黼童贯等六人对于赏功的极力撺掇,便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他们要说的是东南各府县因为花石纲之役已经开始作乱。其间有一个人自号“圣公”,从牟尼教出身,以牟尼教“明暗”二宗聚集徒众,并以三际“过去、现在、未来”之说妖言惑众。 一众反贼声势浩大,连连攻陷州府。 这件事儿三个人犹豫着说与不说。他们见到王黼童贯等一干辅政大臣都是满不在意的样子,别的官员也不多说,就思考着自己要不要说。 说罢,怕败兴;不说,似乎又与良心过不去。 他们三人想要撺掇赵良嗣去说,奈何赵良嗣刚回来还不太清楚事态发展,又且因为站在大臣最前面,根本够不上与赵大人说话交谈。 东南兵火着实不小,已经烧到了吴越剑道馆。要不是剑道馆里有修行者,那一干兵器和粮银也早就被人抢了去。 他们三人你瞧我,我瞧你,正思考着要不要往前走一步时,忽然听到徽宗皇帝说道:“今天接待赵大人回朝,辽国指日可灭,是一幸;明日春试开考,无数新鲜才人又要鲤鱼跃龙门,这是二幸。如此,今日就奏一回《圣德舞》乐!” 接着马上就有几十个十四五岁的舞女着了薄如蝉翼的粉白蝶衣翩翩起舞起来。 徽宗皇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手指不断地跟着节奏上上下下敲打。 杨亦、刘君、钱伟偃三人见皇帝如此,也决议不敢再进言,也把眼睛瞧上了那些妙龄舞女,耳朵细细听起来那悠扬婉转之美乐来。 潜龙勿用 第37话 一日筑基 李褐与小喜并肩走出人群,剩下众人缕缕羡慕的眼光后,便返回房内,开始修行《摄气纂录经》。 之所以先不要修行《竹溪六剑》是因为石介告诉他,先把气养足,能把剑气灵活调度之后再修炼。 盘腿坐定在床上好,李褐打开《摄气纂录经》。这第一段乃是凤初段,讲究修行者的体质,属于筑基阶段。 一般通过测试的修行者,体质都没有太大的问题。无论是身体强度还是对于自身气的控制,都比常人要好一些。 但纵是如此,要想进阶入段,完成这凤初阶段,也得假以时日,少则半月,多则一年。不幸卡壳,所需要的时间还会更久。 因为这不是简单跨入第一段而已,而是关乎着以后的修行能不能上道。看第一段进阶的时间,通常是判断一个修行者潜力的关键。 修行者所用的第一段入段时间越短,他的潜力就越大;所用的第一段入段时间越长,他的潜力就越小。 传闻徽宗皇帝半日筑基,所以这等天才当真是少有。 石介对李褐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满是作为庶民的尊敬,和作为修行者的艳羡。 他还说自己入段用了十日的时间,听这口气,相当自责惭愧。 当然,石介也说道,他的好徒弟崔鹭只用了八个时辰就到了筑基条件,已经踏入第一段。他说这些的时候,自然有作为师父的骄傲,当然,也有作为修行者的愧赧。 他把眼睛望向李褐的时候,想要看清眼前这个青年的心思,好像也要看清眼前这个青年的修行潜力。 李褐记得石介那双眼睛圆圆鼓鼓,像集市上虽次等滥货但饱满的绿蚌珠。 “绿蚌珠”这个物象思考了好一会儿。李褐已经把双手按经书上所言交叠在了一起。随之而来的是感觉到周遭气流的游走。 他闭着眼睛,看不见床上的围帐正在鼓鼓飘动,但他听得到帐子与气流撞击的声音,那帐子已经猎猎作响。 周围的空气都以李褐的盘坐为中心,开始小速度旋转。 起先是一丝一丝,中期是一绺一绺,后期变成了一抱一抱。 这些当然都看不见,但李褐的心里好像有个明镜一般,能够照出来气的抖动和流向——很自然,这些都出现在了他的识海中。 石介还是回到了演武堂中坐着。他在赌。 赌李褐有没有修行潜力。 很多年前他修行《摄气纂录经》的时候,他也在暗自盘算着,自己和自己打赌,看能用多长时间跨进第一段。 他没想到自己气喘吁吁出关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青年人在没有碰到过大浪大海的时候,都有对自己才华的无比笃定,笃定自己是天之骄子,笃定自己有别人没有的独一份儿的能力。 但当经过大风大浪的时候,当被浪花卷到岸上时,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自己的能力也并没有太多突出之处。 他接受自己并没有太大能力的现实,但饶是如此,他的十日筑基,也可以作为一个小小骄傲的资本。即使不是令人艳羡的天才,但也不是资质平平的无数修行者的里一员,他有着自己对于修行的理解,他也是十里挑一的人才了。 而现在,他在赌着李褐。 演武堂处于道馆中地势最高的地方,处在堂内座位上,便可以观察到周遭一切剑气磁场的变化。 果然,他看到演武堂对面的三丈高白玉影壁上,影影绰绰有气体流动起来。影壁正对着演武堂后面的厅房,那里的一切剑气变化都出现在这面影壁上。 石介观察到气流的大小。 房子上方的空气都像许多虫子一样,从四面八方往屋内聚集。所有的散乱气体都是在屋顶汇聚成一束涌入其中的。 石介微笑着点点头。但是看看日晷,似乎离夕阳下落已经不远了。 他又有了一些担心。 刘玉书对一众等待奇迹的师兄弟说道:“今日的奇迹便到此为止了。像本朝皇帝的那种天才或者,如崔鹭大师兄的那等地才,不会出现在这个李褐身上了!” 他故意用了天才和地才来区别尊卑,但除此之外,还有故意贬低李褐之意。一个有些才华的崔鹭尚且被叫做地才,你一个没有什么才华的小青年,连地才之名都不配。 时常跟着刘玉书的四师兄龚德位也表示赞同,附和说道:“大师兄说得对,咱们修行至今,哪有这么许多才人可见!” 二师兄、三师兄虽不认同,却也没有反驳。 独独有小喜撅着嘴说道:“那也未必。” 萍儿笑嘻嘻地看着他,表示认同。 刘玉书的恨意更浓,道:“你看这太阳已经落下,四个时辰也已经过去了。咱们众人还是不要看了,回去歇息罢!” 众人一齐望向演武堂的后面,上面的气体还是杂乱无章的游动着,这说明李褐已经被纠缠住了。 要是进阶顺利的话,这四个时辰,像崔鹭那样,已经不再使屋子上方的气体杂乱无序的流动了,也不会再吸收室外的气体入内了。因为自身的剑气一旦被理顺了,身体的纹理和窍孔也就舒展了,不需要再漫无目的的引气开窍,身体已经适应了入段。 又过了顷刻,日头已经下落,月亮逐渐爬升上来。大家都觉得没有太多期望了,各自回房无话。 萍儿恨恨地跺脚,返回了房内。把刘玉书弄得十分尴尬。 石介不睡,依旧观察着影壁。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借着月光,石介看到光滑明亮的玉壁上,那些气体终于不再漫无目的的进入了。而是以一种祥和平缓的状态,循环流动,像仙云一般环罩了屋子上。 李褐只觉得浑身像被蚕丝束缚一样。在识海中,他变成了一条鱼,在他欢快跃动即将到达一个光明洞口的时候,恍惚间就有一张网把它笼络了起来。 他记得拼命挣扎了很久,才得以解脱。 一解脱,他就向着光明的洞口游去。 初日才升起的时候,大伙儿又走到演武堂开始注视着李褐的动向。 良久,当演武堂后面的气体开始往外流出的时候,一道紫光也伴随着阳光的照耀而显得更加异样起来。 这时候,距离昨天李褐入屋修行正好过去了一天的时间。 石介笑着抚摸了长髯。 刘玉书笑得很难看。 萍儿笑道:“一日筑基!” 潜龙勿用 第38话 奇货可居 石介的眼睛睁得很大,他脸上的笑洋溢得很饱满。 他的眼光均匀洒落在堂前的弟子们身上,他这把赌得很划算。一宿没睡,但精神照样抖擞。 刘玉书觉得李褐是个大麻烦,这个麻烦把他最初的希望——修炼《摄气纂录经》——给毁得一干二净。因为按照山左剑道馆的规矩,三个分道场每个只允许一名弟子修炼《摄气纂录经》,整个剑道馆也就只允许三名弟子修炼。 等到这三名弟子修炼完成,武举考试进了皇家剑院,然后才又开始物色新的弟子。 也就是说,刘玉书得等到李褐离开这徂徕山分道场,他才有资格修炼《摄气纂录经》。不但如此,他还得寄希望于李褐的修炼一直处于顺途。 如此一来,刘玉书的心思彻底被打断了。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资质并不是太好,他第一段凤初阶段,筑基时间用了半月。虽然也算是顺利,没有太拖后腿,但这段时间证明了他和无数修行者其实没有不同,他的资质一般。十多年来,他刻苦修行,目的就是想以自己的勤奋弥补先天的不足。 确切来说,他想让石介知道,自己是勤奋的,自己也有远大志向。他想让石介能够放心地把这门至高的修气法诀传授给他。 而现在,一个李褐的出现,彻底搅碎了他苦苦追求的梦想。 人嘛,总得有个理想,有个梦想地活着。没有个理想和梦想,浑浑噩噩,便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在想,其实还有个办法,要么偷,要么杀掉李褐。 他也敢杀人,江湖上的散修败类只要有为非作歹的,他一定让那些匪类死无葬身之地。也正因为如此,人都说他是嫉恶如仇徂徕先生的真传弟子。就这善恶是非来说,他还是有着十分坚强的信念的。 但是在十余年的理想被打破后,面对自己和别人的利益权衡,就不是太好说话了。尤其是见到石介对初来乍到的李褐的出手阔绰之举后。 杀人偷经,这的确是一个想法。 刘玉书难看的笑脸终于凝固,渐渐地收了起来,眼下若有所思一般。 龚德位看到师父的眼光落到刘玉书这里来,而刘玉书尚自呆呆地盘算着,并没有对投过来的眼神有丝毫表示,便扯了一下刘玉书的衣襟,开始啧啧赞叹了起来。 刘玉书一惊,抬头便发现了石介投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带着怀疑和不信任,又似乎带了些捉摸不透的意思。 二师兄杨勃和三师兄王子朗见状,赶忙掣着大师兄的手说:“又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才人,不可小觑啊,咱们这山左剑道馆后继有人。” 刘玉书点头应和,却见他的笑容又一次绽开了,只不过,他笑得很惨。 石介走下堂来,对众弟子说道:“今日天朗气清,看来是个好兆头。我且领着褐儿去城里丹香巷走一趟,看看有没有新鲜宝贝。” 众人都开心地笑道:“师父且自前去,我们一定不会偷懒,好好用功修炼。” 石介一笑,向着演武堂后面的厅内走来。 推开门,只见李褐尚自盘腿坐在床上,浑身湿漉漉的,额上尚有汗珠在晶莹。可以想见,一日完成别人至少半月的修行,强度是多么大。 石介知道李褐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入段,身体还有些虚弱,便趁机带他去丹香巷走一遭。一来是清清心,敛敛气;二来便是寻个助于修行的宝贝。 丹香巷位于徂徕山城的十分僻静处,是官家特意开辟出来的一块专门给修行者提供修行器具交易的巷子。巷子里有五六十家店铺,每一家店铺都有一些有待慧眼识别的宝物。这些修行宝物来源甚广,除了大宋各个州县之外,来自北方胡虏、西域、东海诸国等地的宝物也是应有尽有。 这里不但有本地的修行者前来交易,更有外地的修行者来交易。而官家对于这里的管理很简单,税银比别处高一倍,只要保持安稳不乱就行。维稳压倒一切,其余的更不值一提。 李褐换了身外衣,但于那丧服还是着在内里。儒生规矩,服孝三年,但鲜有人能完整坚持下来,石介看李褐这孤僻样,倒也想瞧瞧这小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便不去说他。 二人下了山来,行路走到山城内,跟着弯弯绕绕,转过无数胡同拐角,忽而眼前一亮,一条剑气弥漫的巷子绵绵铺开来。 石介道:“这里的货源十分充足,且看看有没有眼缘的宝物。其中的厉害关系甫才我都已经同你讲了,自作打算。” 李褐点点头,他已经知道寻找一件能够辅助自己修行的宝贝是多么重要了。 从开始进入巷子的第一步起,李褐都在不住地打量着,从犀牛角弓、紫色玉珠再到象牙雕匕首,似乎都很金贵、对修行都有极大作用,但李褐就是没有怦然心动之感。 这里的商户也都极有趣。平常人做生意,见顾客来到,都有个吆喝劲头,但这里规规矩矩,除了讨价还价声,不闻招徕之声。 走到一处摊子前,李褐住了脚步,石介跟着也住了脚步。 摊子上摆着零零散散几十件宝物,有些上面还刻着外邦文字,但仔细感觉,总能发现它们都一股缓缓流动的气息。 李褐在几十件宝贝中拿出来一串木珠。这串木珠二十颗,都是用檀香木做成。除了散发着隐隐的檀香味,沁人心脾之外,更有一股涌动的气体不断地和李褐的剑气交换。李褐只觉得把它捧在手上时,浑身的气息更加顺畅,疲劳感也减轻了许多。这便是它的妙用了,李褐心道。 商户笑道:“客官好眼力,这便是本店剩下的唯一檀香木手串了。” 李褐点点头,问道:“价值几何?” 商户笑道:“白银十两。” 李褐拱起嘴来,啧啧了两声,这十两白银够自己吃喝两三年。石介之前说道如果他没有资质休行的话,便送十两白银,那时候李褐只道是山左剑道馆财大气粗,或者石馆主可怜自己。压根儿没想到,修行路上,到处都是真金白银。 石介道:“也差不多,值这个价!” 商户笑道:“果然是石馆主,出手阔绰,我就说,咱们这山左剑道馆几时缺钱?不过既然石馆主亲临鄙铺,小的愿意再减一半儿,五两白银。” 石介连忙笑道:“蒙谢老板!” 商户道:“之前有个南方的拄杖瞎子曾经在这里买过许多东西,他把这串珠子把玩了很久,说道‘会有人来买’便去了,我还纳闷儿,只要有货,肯定有人买,我又不是不卖。哪成想,这许多天没有一个人看上它,只有石馆主的这位小哥看上它了,你说巧不巧?” 潜龙勿用 第39话 怪物 石介斜侧着头,若有所思。那个疯子来过这里了,他难道还在算? 一切不得而知。 李褐有点难以置信,问道:“那个瞎子是不是广南东路罗浮山人?” 商户点点头,也不很自信道:“可能是吧,南蛮嚼舌,我哪分得清哪地人。不过据说他好像很厉害。他买了好多珠子还有精致铁器,听说要打一把好算盘。” 李褐忙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商户笑道:“我说这位小哥,你打听这么细致,究竟是有什么问题?这檀香珠子你可买不买?不买,我便继续张罗我的生意,失陪了!”说着,他就要走。 石介把五两碎银拍在摊子上。刚才看李褐听到那个疯子的时候,脸上大惊失色,待听到他说出那个疯子籍贯之时,石介也是吃了一惊。他不清楚李褐是怎么得知那个疯子的,莫非疯子还在暗中进行着五星照奎的勾当? 那可是大逆。如此明目张胆。虽说一直以来就有这个说法,但是涉及的问题太多——难不成,疯子真的推算出来方位了? 那个疯子的脑袋却非一般人可比,他精通算术,掌握者复杂的术数计算方法。 传闻瞎子是袁天罡的十代嫡传弟子。这个传闻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他有一个身份的确是人所共知的——司天监首席占卜待诏、司天监监正,绰号“卜算子”。 他原先也并不是瞎子,而是有一双无比明亮的眼。那眼望过去犹如一湾清泉,汩汩得让人心动。后来他从长江浮上来的一个黑漆木匣子中,偶然获得了唐本《九天玄女六壬课》,他的眼睛就开始逐渐灰暗了起来。 这《九天玄女六壬课》乃是袁天罡受鬼谷子启发而起的神课,里面包含了太多悬而未决的难题。袁天罡起完了所有的课,但并没有全部参透理解,留了很多的疑问在里面。 或者是袁天罡故意留的——算尽天机会遭到天谴——不管如何,这六壬课里可存在了很多思考。 疯子不害怕这些,他连皇帝都敢据理力争、都敢得罪,更不用说这等天谴报复了。作为一个算师,有着对于未知的强烈好奇心,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好坏同时出现在了疯子身上。他宣称自己破解了《九天玄女六壬课》的所有秘密,也就是在那声宣告后,所有人都发现,他逐渐灰蒙蒙的眼睛已经完全失色了,从此就变成了瞎子。 疯子瞎子也没有太多的区别,但若说他是怪物,那就大有区别。 修行者只敢暗暗私语的五龙过江,他敢当众与人交谈。在徽宗皇帝面前他也不避讳,甚至还有惊人语——七龙。 所有人,包括修为高深的徽宗皇帝都大惊失色,这失色的原因当然是疯子的胆大妄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从未听过的说法。 商户笑道:“石馆主果然体谅小人的难处。” 石介道:“那瞎子还有什么说与你的,你直说无碍。” 商户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道:“这说的可是国运,仔细点总没坏事。那个瞎子说道,‘南无人,北地王,黄雀后,有金丸’。我寻思着他这话儿里有话儿,你说谁敢应和。” 李褐皱眉点了点头,似乎觉到一些不妙。因为他深知瞎子的厉害,这谶语,谁也不敢说。 石介道:“这‘卜算子’真是个疯子,一个老怪物。十多年了还孜孜不倦地干着令人难以理解之事。” 李褐有话想对石介说,石介打断了他,对着商户道:“这串手珠看样子相当不凡,可有什么来历?” 商户笑道:“石馆主果然好眼力。这手串据运来的二道贩子说,是从高丽漂洋过海来的。这高丽国也不是原产地,你知道原产地是哪里麽?” 石介看了眼手串,摇摇头,表示这做工真的看不出来是何产地。 商户道:“原产地乃是北方辽国。这是之前默无常随身的手串。” 石介大惊道:“此言当真?” 商户道:“起先我也不信,但看这小哥佩戴后,倦容变得平和,磁场的变化迅速,我开始信了。非凡法器当待有缘人呢!” 石介点点头,看来李褐的机缘不小。这只手串既是默无常的,功效肯定相当了得。以默无常的修为,这只手串早就通应了天地元气,于修行者有大助攻之效。 石介拉上李褐,与商户告辞,转身出了这条巷子。 今日收获颇丰。 走在山路上,石介问道:“甫才你有话要对我说来着?” 李褐便把之前遇到瞎子的事情慢慢说清楚了。 石介一惊,道:“世事如烟,没人能说得清楚。他虽然是个疯子,但于看人处也并没有很大的失误,不会太走眼。我就是在想,他难道不知道十七年前那个神童的死亡?那时候,按修行者的话来说,一切都注定无能为力了。” 李褐问道:“默无常是谁?” 石介道:“一个契丹剑客,对于修行有着独特且灵敏的感悟。听说能和剑痴耶律大遥相抗。他也是天纵奇才,自创了《无常剑经》,后来就消失了,不知死活。所以我对这串手珠还是存疑的。” 李褐道:“当我戴上它之后,感到五脏六腑的气开始理顺,澄空的就像,在进入第一段时那样。” 石介点点头。 瞎子的出现和默无常手串的现身使得现在暂且平缓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关于朝堂上的事情,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谁也不知道是非在哪里。 石介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崔鹭,说不定他在朝堂里会有一些收获。 当下更无言,二人走回到剑道馆内。石介独自回到演武堂,他知道李褐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东西要慢慢地告诉他。这才仅仅是一个起点而已。 李褐只觉得踏入了一个神奇之门,这门里充满着未知和收获。原来的理想,或许可以通过武举这种方式来实现,只是,摆在他面前的一个迫切问题是,如何报仇,如何寻到罗生堂那几个人的下落。 李褐正在思考着,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师弟,我带你去剑道馆周围瞧瞧!” 潜龙勿用 第40话 脱衣服双修 李褐转过身去,却见萍儿右手兜在喉咙上,怪不得适才那声如此奇怪,于轻薄的男声中透出几分女人味来。 他赶忙道了一声:“师姐好。” 石萍见到如此一个比她高大且年长几岁的人叫她师姐,忍不住咯咯笑道:“时候当真是有趣得紧。” 李褐不解,问道:“如何说?” 石萍笑道:“我比你修行早,你便管我叫‘师姐’,可不是有趣?” 李褐笑道:“此言差矣,应当是资历有趣得紧。你虽比我年小,奈何资历高,我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姐。” 石萍道:“你说得不错。愿意和师姐我去后山看看麽?” 李褐赧然,自在苏梨坟前起了誓,自是不想和别的姑娘有过多交集。他才想开口拒绝,奈何少女早就拽上他已经出了剑道馆。 李褐好不容易摆脱了她的手,少女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乐意跟着师姐出来的,你难道不愿意麽?”说着,她便现了怒貌,走到李褐身前,把脸正对着李褐,倒把李褐逼偎得羞了起来。 少女见李褐的局促样,愈发得意起来,不断地努嘴,以示作为师姐的威严。 定了定神,把过快的心跳压下去后,李褐笑道:“师姐单名一个‘萍’字?” 少女道:“不错。” 李褐笑道:“国初开封府判官小山公有一首《临江仙》词,其中有两句是‘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看来说的便是师姐你了!” 石萍忽然大声嚷道:“啊呀,好厉害,我就说那些读书人,什么花啊草啊之类的,你竟然一下就猜出了我名字的来由,师弟,咱们缘分真不浅来!”说着,她便故意把眼神向着李褐挑了几挑,颇有几分滑稽。 李褐举起右手道:“师姐且住。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咱们还是熟悉山况要紧。”他径直地往前走,心想,这修行道上的规矩真不是平常那般拘束,不过这女人,也真是不能惹,还是小心为妙。 石萍快马当先,已经追过他走到了最前面。李褐想要避开她的身影,只得把眼前往四下里来回瞧着。 石萍边走边道:“咱们这剑道馆的道场分布在这里,当真是择了一块好地。你可知道徂徕山又名龙徕山麽?” 李褐只顾把眼看着四周青葱,便道:“不知道,师姐说罢。” 石萍道:“这徂徕山共有大小峰峦九十又七,每个峰峦都各不相同。大的高耸到天际,小的便如一个亭子一般,可你别看它小,小有小的有趣。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峰峦上该有的石树草鸟一件都不少,更有奇特处,还有胳膊粗细的小溪,你说神奇不神奇?” 李褐看着右手畔脚下的山坡,那里平齐的郁郁葱葱中长着几棵拔高而出的大树。再往树的高叉上瞧时,有几窝黑枯木枝,李褐知道,那便是老鸹窝。从前在乡的时候,他没少偷这鸟的蛋。今日一见。不免有飘零之感。 石萍立定脚步,返回身来问道:“问你话呢!你不理我,我便走了!” 李褐这才从出神中回来,歉道:“师姐接着说,我听着呢。” 石萍气呼呼地道:“你有在听么?我分明见你不理我,哼,我走了!”说着她便拨步向后而回。 李褐赶忙拽住了她的手腕,但觉得软软滑滑,恰似美玉一般,更有一阵衣着上的沁人心脾味,忍不住心里泛起了波澜,但又想到苏梨,便强收回荡漾,笑道:“师姐不说,那我便替师姐接着往下说了,《诗经·鲁诵·閟宫》有言:‘徂徠之松,新甫之柏。是断是度,是寻是尺。’这徂徕山自古便钟灵毓秀,为有德人所居。” 石萍忽然一笑,道:“果然是臭读书的,说话口吻跟我爹一样,连句子都一模一样,哼!”她一顿脚,又踅回身子来继续往前走。 李褐吃她一说,倒觉得脸有些红,无非是石萍这一语赞,说得太过贴切而已。说到底,书生治经,治来治去,都是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搬出来的无非都是古人旧句。 又行过一个折角,眼前是一片更密的青林。走了六七步,便见到一个天然雨棚,是一块大石自然伸张出来所致。 雨棚下摆着一众石具,虽三三两两,各不成行,但石桌,石座,还有石榻这么摆开来,倒也别有一番风韵。 石萍兀自坐在榻上,双腿盘在上面。李褐自把眼瞧着这一切,发现此地真是别有洞天,倒是个修行的好场所。末了,又把眼瞧上盘膝而坐的石萍,发现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 石萍道:“师姐说的话你听与不听?” 李褐觉得她很神秘,想一探究竟,便道:“洗耳恭听。” 石萍厉声道:“把衣服脱了,与我双修!” 闻此言,李褐差点没惊掉下巴,正想着该如何脱离这尴尬场面,却见萍儿起身慢慢地朝自己走来。李褐想抽身原路而返,但又恐失了面子,不知所措时,萍儿已经站定在了他的面前。 “噗嗤”,少女一声巧笑。 李褐知道这又是她的玩笑。 少女道:“你可别以为我和你说笑,我说的是真的。这里真是双修的地方。以前我爹娘常来这里修行的,所以才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褐点点头,心道,原来这里是师父师娘的修行场所,难怪别有风致。 少女见他不说话,以为还在想着那事,便笑道:“师弟,双修是需要脱衣服的,但是只脱罩衫,因为修行过程中有太多的汗水,穿的衣服太多反而不利于热气的发挥。” 李褐点点头,表示已经明了。 少女忽而又娇媚道:“只脱罩衫,不是全脱的。当然,这都是亲密修侣才有的,你懂不懂?” 李褐听出来了她这“懂不懂”的双重含义,只当作没听出来,连忙若无事道:“懂,我懂,这是高深修法。” 少女低下头,叹了口气道:“哎,不是……这是哪儿跟哪儿……” 二人因为只专注这对话,没想到折角处已经站立了一个人。他把刚才的话都听到了,气得肚子胀大,心道好贱丫头,便没好声儿地道:“师弟,师父嘱你别忘了打剑!” 二人一惊,却见刘玉书眼神飘忽地向着这里走来。 潜龙勿用 第41话 意不意外 李褐听到这话,仿若得救,便连忙应声,向着大师兄这里快步走去。 而石萍见到刘玉书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方才所言有没有被他偷听到,心里一阵羞赧,脸上开始泛红。 刘玉书在前,李褐后脚跟着,石萍故意待在原地好等他们走远再返回。 刘玉书边走边道:“这里大小峰峦甚多,你不要来回乱窜的好,万一失脚,可找不见你!” 李褐应道:“师兄教训的是。” 刘玉书心想:这狗呆子,自以为有几分天资,竟然约了萍儿雨棚崖私会,给他些苦头吃,好让他知道一下深浅。 看行到一个逼仄小路时,脚下云烟纵横,刘玉书忽然道:“有蛇!”说着便接连后退,故意撞在李褐身上。如此突然遭遇,李褐没有防备,吃他一撞,竟然在这只容两脚的小路上失了足,一滑便向下滚落去。 刘玉书暗笑,眼疾手快,赶忙用右手扯住了李褐胸前,道:“师弟你可当心,我把你拉上来!” 李褐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又被刘玉书抓着胸口,而刘玉书脸上那不慌不忙的神情,更是使得回神过来的李褐印证了自己想法,大师兄故意耍弄他。 李褐只道是自己得到师父青睐而被刘玉书忌恨,其余的也不知底细,根本不再多想。 刘玉书用力,一下就把李褐扯了上来。看着李褐凌乱的胸口,他慢慢地道:“师弟,你本因丧乱借居于此,自个儿可得好生小心着。” 他边说边整理着李褐的衣服,显示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李褐感觉到了刘玉书磁场的变化,从刚才的撞击到现在的装模作样,期间剑气的忽强忽弱他都感知到了。自从踏入这第一段后,他便于气的感应上,更加灵敏可知了。 他双手拨开了刘玉书的手,还是缓缓地道:“师兄教训的是。” 刘玉书觉到了李褐收敛的敌意,看他整理衣裳又发现了他腕上的檀香手串,就轻轻地冷哼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 “师弟,师父特意让我叮嘱你,明早带你去峰东打剑!” 李褐轻“嗯”了一声后,二人就不再说话。一前一后,不多时又到了剑道馆门前。这时候,石萍也从后面出现了,对于之前的事,她都看在眼里。 才入到剑道馆门内,小喜便迎过来说道:“大师弟,你收获颇丰呀!” 李褐冲他笑笑,径直向自己的房内走去。小喜也便跟着,他想看看这个师弟到底有什么收获。 关上房门后,小喜忽而扑上了李褐的身来,把李褐吓了一跳。小喜的手上下抓摸着,李褐一下推开他,问道:“小师兄,你……” 小喜笑道:“大师弟你别怕,我是想瞧瞧师父给你备了什么好东西来着。” 李褐长舒一口气,他误以为小喜有分桃之好。 “就是这个,给你瞧瞧!” 说着,李褐便把檀香手串丢给了小喜。 “这东西很值钱罢?”小喜把玩着忽道。 “师父花了五两银子买的,当真是价格不菲!” 小喜一颗一颗拈着它,越拈越快,越快越响。李褐见他满脸生汗,全身随着珠子的拨动在颤动,唬了一跳,便劈手夺将过来,皱眉问道:“你可疯魔什么呢?” 小喜这才恢复常态,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道:“适才只是想好好把玩一下,岂料才拈上珠子,手指便不听使唤,犹如拨算盘一般,越拨弄越快,渐渐地就越累,浸在其中,要不是你把我拉出来,我根本动不了。” 李褐皱眉,他不知道这物事如此厉害,就忽而问道:“你知道默无常麽?” 小喜脸色骤变,道:“你说这件檀香珠是他的?” 李褐点点头,但他不知道默无常是谁,依旧把眼睛觑着小喜,希望能打听出些微消息来。 小喜坐下,缓了缓,道:“我也只知道一点,都是口耳相传。十年前的事,这么多人说,哪还有个准儿呢!” 李褐点点头。 小喜继续道:“默无常可是个高人,被认为是能和耶律大遥一较高下的人。自己翻阅数千本修行典籍,创造了一套剑经。十年前,大家都说他也和徽宗皇帝较量过,只是没人见过,或者远远见过,或者有所耳闻,谁也说不清楚,或者是在那后,徽宗皇帝的剑道修为一直成了个谜。” 李褐道:“怎么是个谜?” 小喜道:“按说应该破镜达到第九段修为了,可有人说因为妖妃迷惑,徽宗皇帝至今还没有破镜。也有高深修行者说《大道极》不是一般功法,它的第九段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存在,或者说很难达到,以至于它的八段就是寻常功法的第九段境界。” 李褐愕然,这是他很难想象的存在。 小喜说道:“见你佩戴它时,并没有什么非常和异样,这说明你与这珠子有缘,除此之外,你对剑气的感应和调整也好于常人。” 小喜说着,便拍了李褐的肩膀道:“没有人知道默无常是剑道几段,或者他根本不入段,或者又不能用段来衡量。有人说他隐居多年,可能又在完善自己的功法,或者自创一种崭新的功法,大家都不把他当作一般剑客来对待。他的底细不清楚,所以与徽宗皇帝并列的只有耶律大遥。现如今,他的手串既然出来了,他可能又要出世了。” 李褐很疑问,这么一个高段修行者的随身佩戴之物是如何被转卖的?就算默无常不要了这东西,别人拾得了,卖家又怎么就认定这是默无常的东西呢? 他仔细地看着这串手珠,拼命想在这里找出一点线索。或许这东西假托默无常之名,但从它的功效来看,显非一般修行物事。 看了良久,李褐并没有在上面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除了袅袅的檀香和细细的纹理之外,丝毫更无他物。 他抬起头,向着小喜又想问些东西,却见小喜意犹未尽地盯着他的胸怀吞咽口水。 潜龙勿用 第42话 陈年剑胚 李褐见状,赶忙用手止住了他,笑道:“《摄气纂录经》和《竹溪六剑》你就别想看了,师父不准我外传。” 小喜失望道:“也好,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以后再说罢。”当即别了李褐出门来。 起先石萍见到李褐同小喜走远后,便拉住了刘玉书,愤愤地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你最好收敛一点儿,否则我告诉爹爹!” 刘玉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淡淡地道:“你的所作所为我也知道,最好收了你的心,好好的女儿家。” 石萍听他这言语的意思,已知道刘玉书听见了她和李褐的话,先是愤怒他的偷听,后来又觉得羞愧,待又想到“好好的女儿家”这句话,便想同刘玉书摊牌,这个小人,没少要挟自己。也是良久,刘玉书觉得她好像受到了刺激一般,开口道:“负心人,我的事与你没有丁点儿关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刘玉书始终没有弄明白这个“负心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他的临阵逃脱?可这也是为了两人好,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从七八个月前那个秋月半遮的晚上,一直到现在,从那时候的第一声“负心人”到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声的“负心人”,他都在努力回想那个晚上。 她说“大师兄我们双修罢,我……喜欢的是你”,刘玉书只觉得那时候浑身发烫,他双手持着萍儿滚热的胳膊,想要仔细看清她的脸,没奈何雨棚崖的月光并不饱满。黑夜中,两个人的心跳加速,有几次冲动,他都按捺住了,他确实想脱了她的衣裳。 他还是走开了。他怕对不起师父的期望。或者说,他的心扑在修行上更多一些,他还是想成为一名高深的修行者。 定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他从远处转身走回来了。濛濛中却见石萍在整理衣服,她缓缓地转过身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好,等咱们做了修侣,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一想到这些刘玉书只觉得那段记忆很模糊,他俩关系的急转直下也是从那时起。 他冷笑了一声,正想走回自己的房内,却见龚德位迎面而来,小声道:“师兄,你该知道师父的规矩,咱们都离那丫头远一点,让那新来的狗呆子去和她接近罢。” 刘玉书拍了拍他的胸膛,一齐向剑道馆后面走去。 翌日天明,李褐便来到演武堂等待师父,约莫有半炷香的时间,石介便穿了一身淡色布袍走了出来。 二人下了山,并没有径直往城里去,而是在另一条山路上行走,歪歪斜斜又上到了另一座山头来。离着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到了“砰砰”的打铁声,声音激荡无比,铮铮作响,恰如短兵相接一般。 李褐不自觉道:“好大力气!” 石介笑道:“当然。这苗师傅是方圆百里内最好的铁匠,和他的老伴儿以打铁为生,已经度过了大半辈子。他二人水里来火里去的,劲儿都练出来了,练家子。” 李褐点点头,跟着继续登攀。又曲行了一阵,终于见到了招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苗”字,心想这就是苗师傅的铁铺了。 近到前来李褐才发现,铺子里有个穿短打的花白头发老头儿,肌肤黑黝黝,双臂坚实,一把铁锤举起又落下,砸在烧红的铁上虎虎生风,铁屑迸溅,又映衬了他那坚毅的表情,当真有说不出的丰伟。 而那手持长把铁钳的老妇人也是不简单,袖口挽到手腕处,两手用力,一把钳子牢牢地钳住烧红的锻铁。随着苗老头儿的起起伏伏,她不断地摆动调适着,如星的火花有节奏地散作一团。 苗老头打了好一阵,末了,看了一下苗老妈妈手中铁,问道:“咋样,婆子?” 苗老妈妈道:“有点儿过猛了!” “猛了实在,铁不飘。”苗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向石介走来。 石介笑道:“苗师傅老当益壮,还是这么威猛!” 苗老头摆摆手,道:“不行了,今时不比往日了,以前几锤子的事儿,现在得多砸几锤了!” 石介笑道:“老苗啊,把我那块陈年老铁拿出来罢,给这里打把剑。”说着,他又让李褐掏出尸丹来瞧瞧。 苗老头接过尸丹来,露候了多久,道:“这可是个好玩意儿呀!指定壮!” 苗老妈妈便去到里间,李褐只听得一阵哐啷作响的翻动声,良久,她步履稳健地走了出来,一把不成型的剑胚便扔在了地上。 李褐看时,只见红黄斑点泛滥的铁锈滋生。剑尖儿歪歪斜斜,剑身有几处缺口。他很好奇,这把剑倒像是很久之前报废掉的,丝毫不像是一块好铁。 苗老头见李褐的眼中有几分不屑意,便拿起那把剑胚来冲着李褐弹了一下,发出“噔”的一声闷响,道:“青年人,这可是好东西。这块铁是从泰山玉皇庙底下挖出来的,有神仙气儿!” 李褐点点头,直耳听着,想知道还有什么名堂,哪知老头儿却不再多说了。 石介道:“这个剑胚最初也是剑来着,我拿着它在燕云十六州,同时对阵了八名辽国王府骑兵。要不是他们的马快,保准一个都让他们活不了。这把剑硬是抗住了八把金错刀的砍杀。所以才有了这口子。” 李褐心道:果真有神仙气,要不然八名骑兵八把错刀,非死不可。 苗老头向着苗老妈妈道:“拉风箱,烧大火,我要多烧烧它!” 就见苗老太婆“噗哧噗呲”地拉着风箱,大风呼呼地向着土灶里鼓吹,一截儿又一截儿的木炭向里面丢去,噼里啪啦的火花显示着此刻骇人的炉温。 老妈妈道:“老头子,热得不行了!进去罢!” 苗老头儿道:“我这就进去!”说着一下便把那剑胚和尸丹丢尽了火炉,伴随着一阵火花扑起的是,剑胚上那些铁锈的哗哗掉落。 李褐觉得好生神奇,铁锈像火星一样四散,而不是融化,它的生存倒似乎是为了保存内里一般。 潜龙勿用 第43话 孤剑锋刃涩 苗老妈妈的双臂稳健有力,风箱拉板的“噗噗”声错落有致。 灶里的炭火颜色为黑,比一般火要更沉着,也更为深厚。细腻的内里红彤彤,比血色还要纯正。一般的火焰黄色杂红,因为温度不高。这铁铺里所用的木炭是特制木炭,夹杂竹炭、松炭、猪油。一旦燃着,着火速度快,温度也能升高到一般木炭所达不到的程度。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燃力充沛,风一鼓动便能爆发出很大的热量。 日积月累的火光已经把苗老妈妈的脸色烘得黝黑,把她的肌理烘得结实。而现下,她那有序的肩膀张合中,又趁着热汗的淋漓。 “老头子,干不动了!”苗老妈妈擦了把道。 “差不多了!” 苗老头儿一边翻动着那把陈年剑胚,一边把滴溜转的眼睛透过火光去看它的火烧性。蓦然间,他喊了一声:“老婆子,打水!” 就见苗老妈妈矮胖的身材如肥鼠一般迅速游移到里间。原来里间藏着一口井,井内有山水直通。听到辘轳声吱吱悠悠,紧接着就见她提出一大桶寒气凛凛的山水来。 灶旁十步开外处有一个屁股大小的土坑,山水就注入在里面。李褐起先只觉得一只小木桶能有几多水的储量,待倒进坑里,这才觉得这水桶的不一般,也难怪苗妈妈的晃晃悠悠了。 苗老头儿一下钳出来红得通透的剑胚,三步并两步,沉稳地走到坑前,慢慢地把剑胚续进山水里。 李褐并没有看到白雾般的蒸汽升腾起来,但他确实听到了水火相激的“滋滋”声。 石介笑道:“苗师傅在泰山顶上收集的的‘玉皇土’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苗老头儿不作声,待半晌“滋滋”之音消失后,方才长舒了一口气,道:“我的眼光不会错,这土原来就包裹着这剑胚子,剑非凡,土亦非凡,都是天赏饭吃罢!” 李褐才知道这但闻水声不见水气的奇观原来是‘玉皇土’所致。 石介道:“如今您这手艺,二十名剑也都能修修补补了罢?” 苗老头儿不作声,自顾自地观察者剑胚。等到他感觉温度降下来的时候,才又把钳子抽出来,上面夹着它。 苗老头儿道:“那个小生你过来!” 石介向着李褐一努嘴,李褐会意,近到苗老头儿前来。 才走过来,就见苗老头儿拿着滴水的剑胚贴在了李褐的脸上,道:“来瞧瞧主人,认个熟!”李褐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冷,显然这山水的清冽尤其凛人。 李褐把脸侧开,苗老头儿紧接着又把剑胚扔进了灶里。苗老太婆依前开始拉风箱。风鼓动。火又如前般血红起来。 这次李褐站得靠近了些,扑面的火焰很是骇人。倒不是火苗乱窜得骇人,而是它那压抑蓄积的势力骇人。就像一条不怎么乱叫的狗,凶眼直瞪,跟在身后,蓄势而发。 李褐觉得这灶里的火就像是一条狗,而不是龙。剑胚就像肉骨头,二者互相成全。 这一思索的片刻,苗老头儿早把剑胚拿出来了。他迅速地把钳子交到苗老太婆的手上,自己扛起那柄大锤,呼呼地砸下去。 声势很浩大,伴随着他呼吸吐出的碎沫。每砸一下,就如滚雷震动一番。这一次他的锻造显然更不寻常。 李褐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圆,脸上的青筋根根爆出。鼻毛随着鼻孔抖大呼出的气流,不断进进出出。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他忽而擦了把汗,叮嘱李褐道:“捏着它去前面草窠里,撒泡尿滋阴一下。” 李褐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脖子皱眉看着苗老头儿,心道:这是什么怪人,又是什么怪方法。 等到石介吩咐他说“去罢”,他才不情愿地钳着红彤彤的剑胚走到前面草窠里,撩起衣摆来,冲着剑胚哗哗尿了出来。就见得汩汩涌出一阵白烟,强烈的尿骚气味儿呛得他眼睛睁不开。 骚烟散去,却见地下躺着一把明晃晃的好剑。 提好裤子,他开始佩服这怪人夫妇,便又钳着这把剑回到铺里交给了苗老头儿。 苗老头儿问道:“破身了麽?是不是童尿?” 石介已经笑得露出舌头来。 李褐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苗老头儿道:“留着这童身罢,于你修剑有好处!” 李褐点了点头。 苗老头儿钳着这把剑走到坑旁,一下丢了进去,唱道:“我有一宝剑,出资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李褐忍不住想笑,这破坑哪里是昆吾溪,莫非因为自己一尿,倒金贵起来? 听得哗哗水声,似乎是在洗剑。水声一止,苗老头儿把剑拿到李褐的面前。 李褐这才接过来,仔细看时,就见得明晃晃如春水一般。剑锋用指头摩挲一下,能看到被刮下来的皮屑。 这把剑也不过二尺多长,但却显得比应有之量更重。剑尖像柳叶,这倒更像是一把大大的匕首。剑柄处就显得比较粗糙,歪歪扭扭硬生生被砸得细了很多,因为还没有装一个剑首,所以这裸剑就显得十分奇怪。 李褐心道:怪老头打怪剑。 苗老头儿道:“这剑自是比不过二十名剑,但防身足够用了。你耍一下,砍砍铁试试。”说着他便拿出来一块生铁扔在地上,冲着李褐一指。 李褐捏着剑柄处,用力向下一挥,听得“哐当”一声,地上那块生铁齐齐断作了两段儿。 李褐这才收回剑来,忍不住看着剑里自己的眼睛说道:“好剑!” 石介笑道:“这次又亏了你苗师傅——” 苗老头儿伸手打住了他,道:“早些年还不是因为你,别提了,我还有事要做,自来自回罢!” 石介一拱手便领着李褐原路下山了。李褐心想,这怪夫妇想必是和师父有交情,怪人多怪才,这把剑孤愤得很,注入了很多怨气。刚才那一挥,自己并没有刻意调动剑气,但是当剑砍向那生铁之时,一股气流还是从手腕处向着剑上游动去了,汇入到了锋利的剑刃上。 石介道:“我屋里有一个剑把儿,等着给你安上。” 潜龙勿用 第44话 绝句探花郎 大试之日来临后,转眼已经是最后一场考试。 士子统统关进号房做考卷。号房简陋如茅厕,以木板门隔开。门上透一布帘,以唤取物事,备不时之需。 张集、孟野、姚继昌等诸生都走进考场进了号房。试卷发下来,为策问一道,题目是:“《书》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以至于庶人、龟筮,考其从违,以审吉凶。” 这里士子们开始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地写着。王黼开始着急。因为徽宗皇帝突然宣布殿试,想要抽查一下考生质量,主要目的还是防作弊。 作弊也是其次,主要是裙带关系。这一干大臣,位高的府内几千人,年年都有这亲那亲的要考试。他们要考试,却也不能不给考,考官再清廉也抵不过一波又一波的势力。 更有不可明说处,那些不能说的官,皇帝也要照抚,何况一个破考官? 所以徽宗决定亲自面试那些考得好的人。这话一出,立马就有许多大臣在下面张嘴结舌。首先耸起双肩的便是王黼。 他曾许诺给姚继昌判第一名,试题也都早早地泄露给姚继昌了。没成想,千算万算,比不过皇帝最会算。 这路行不通,他决定换个方式笼络表侄。或者状元这东西太显眼,能考进来,先授个官稳住再说。 姚继昌早就在考前深思熟虑,构写了好一番。还请王黼改正过。 王黼看罢姚继昌的策问,会心一笑,孺子可教也。嗖嗖改了就两个字,道:“此状元之文!” 其实姚继昌也有才华,文章写得好也便好,但若想在众多才人中脱颖而出,得个第一,实力还有些不济。 这回徽宗殿试,王黼心道,士子们都没了依靠,全凭真本事了。 姚继昌率先走出号房,一脸志在必得。 孟野又开始拽白,只觉得脑子亏空,两眼昏花。他心道:这一番,定然又死在这考场里了。出题人啊,我可操你奶奶的。 张集也遇到了些许麻烦。细审这个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又不是太简单。容易写,但是好放难收。 他思考着,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开始下笔。越写越顺,心思也越来越开阔,笔下如泉涌一般,文不加点,三页文章也凑了出来。 最后一个“矣”字写完的时候,张集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指点江山最痛快的时刻,莫过于此。这一顿风驰电掣猛如大虫,写完,一摔笔,自认为英气冲天,定睛细看时,又忍不住拍大腿:这下完了,墨水甩在了卷纸上一滴。 刚才光芒万丈的文章因了这一滴墨水,即刻就变得下三滥般低贱起来。他心中惊慌地回想着前人说过无数次的话:一定要保持卷面干净整洁。这一滴墨水可把他害苦了。 他的眼泪即刻涌了出来。他觉得这一滴墨水的污染比死妈还难受。妈死也不过如此,试没考中,可如何是好? 他用袖口连沾带擦了好一阵,甚至点上了口水来清理墨迹。那滴墨水淡是淡了一点,但尾巴痕迹越拖越长,也越来越不自然。这一下又让他更恐慌了起来,他又想到了另一句话:别在试卷上乱写乱画,有贿赂看卷人嫌疑的,一律不及格。 前后思索了好一阵,张集想,再怕也改不了了,去他妈的罢,就这样了,且看如何。一怒之下,便开门出了号房。 走出考场,却见满眼通红的孟野早就在考场大门前的石墩上坐定了在等着他。 张集见他这狼狈样,心内已知一二,便道:“老兄你这又何苦来?” 孟野失笑道:“一进去就真的不自由,勉强撑了这三场,浑身难受,心里苦啊,唉!” 张集听他说了这话,又勾引他刚才的恐慌来,也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叹了口气道:“两天后便知分晓,咱们得无功而返了。回家戴孝罢!” 孟野道:“你这不算事儿,一滴墨水算个屁啊,只要文章写得好,那些翰林学士一样推举你!你等着两日后进殿拜皇帝罢!” 他二人依旧回了驿馆,听说姚继昌公子早就出来了,志在必得,十分自信。他二人听了这话儿,一发局促不安起来。撞墙的心思都有了。 胆战心惊过了两日,街上盛传已经发榜。从最后往前发,金榜上题写这闪闪发光的名字。一直到第四名,姚继昌,前三名尚空缺。 张集孟野耷拉了脑袋,眼看无望,准备收拾行李回乡。却见榜上又贴出三个人的名字:杨珍、周昂、张集。三人名字上没有名次,宫人传言,明朝进殿。 孟野大笑道:“考中了!考中了!老弟你考中了!” 张集也扔了包袱,和着孟野大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心跳很快,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感冲上了自己的额前。没喝酒,他却醉眼朦胧起来,脚下轻飘飘的,如徜徉在春风中一般。 定了定神,张集道:“老兄当真是吉人,说话可真是吉利。只是按理说来,老兄学识丰厚于我,我也实在是有愧呀!” 他这话儿听起来是谦虚,其实相当自负。他并没有用之前的“年兄”称呼,只用了“老兄”,如此一区分,考上和没考上的差距就很明显了。 孟野道:“明日还有殿试。你好好准备着,说不定会有加试。” 张集道:“要准备些什么好呢?” 孟野道:“经书也都考得差不多了,准备些别的律诗罢!” 张集以他的分析为确,开温习自己过去的行卷诗文。 前三名名字出来的时候,让本已失意的姚继昌更加恼火,他捶胸顿足,恶狠狠地拍着金榜。大家想管不敢官,想劝又不敢劝,任凭这个“小太岁”挡住大多数人的眼睛。 崔鹭也来看看这帮士子们,想沾沾喜气,顺便做点事。他看到考上的士子们欢呼雀跃着,脸上也是十分开心,恍惚回到了自己考进皇家剑院的时候。隐隐约约中,就他发现几个秀才模样打扮的人在暗自盯着他。 翌日天明,张集和杭州杨珍、大名周昂共同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张集忘了是怎么通过白玉石阶和朱色门槛的,他的所有心思都在用力回想着圣人言语。 徽宗笑道:“你们三人的文章难分伯仲,今日我出题,你们赋诗,谁的诗好,便是状元!” 三人拱手唱喏。 徽宗的题目是“此时此刻的心情”。 大名周昂率先做绝句一首。徽宗连连叫好。眼中都是赞叹欣赏之情。 杭州杨珍接着步韵也做绝句一首,徽宗又拍手称赞。 张集心慌胆战,半晌,一首绝句言打破殿中的寂静:“碧玉斜簪翠被凉,濛濛濩落雨长长。浓云卷尽桃红去,想见春风怕见郎!” 这首诗以闺中少妇自喻,以郎君比圣上,期待之情油然而出。 按说这首诗做得不错,在三人诗中也算别出心裁,奈何王黼做足了功课,把这三人的户籍了解得通透。周昂乃是周妃的弟弟,张集是济南府夏章村人。 于是他赞道:“周昂诗歌俊朗!杨珍也是才人。张集诗歌新秀。” 徽宗笑道:“王大人好眼力!”于是钦点周昂状元,杨珍榜眼,对张集道:“你是第三名探花!” 潜龙勿用 第45话 灵脉 河北路大名人周昂早就在山左、吴越、江西三派剑道中挂名上榜了。因为这个人的身份相当敏感,而且所寻之物也是切中三派剑道馆的命脉。 他要寻找的是三派剑道馆的灵脉——剑道馆的灵气和生命力所在。 于江西剑道馆来说,它的灵脉在于抚州军峰山上王母池附近剑堂中所列一祖三宗二十五法嗣共二十九个前辈的剑客灵牌。一、三、二十五,二十九个灵牌分三排有序放置,满堂神气昂然。 于吴越剑道馆来说,众人皆知的灵脉在于永嘉雁荡山上的三绝:灵峰、灵岩、大龙湫。这三绝乃是雁荡山之精华,众人以此为灵,并不稀奇。而它真的灵脉却是余姚龙泉山上的剑谷——深锁吴越两国不传诸剑一百把。剑不稀世,但定住了此地的神韵气力,百丈长精致铁锁环绕缠贯。 于山左剑道馆来说,它的灵脉就在于崂山主峰巨峰上的温泉。此温泉一年四季汩汩涌动,水却不是寻常淡水般清净,而是微微带咸的海水色。这泉从崂山顶部涌出,根底却连着山下的大海。 石介用小铁锤砸砸修修,又补补之后,李褐在苗老头儿那打得那把剑终于成了个模样,安上了石介藏在床底下多年的剑把。 按理说这个破剑把除了年岁大之外,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但石介坚定地认为这个陈年剑把躺在自己床下多年,必定吸收了自己不少的剑气。 李褐握着剑,来回挥舞了好几个回合。当真觉得一剑在手,天下我有,豪迈之极。 石介见李褐激动,赶忙拉着他道:“行行行,别摆弄了,当心着我的家伙什儿。” 李褐听石介一说,自觉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收了剑。 石介笑道:“剑这玩意儿好玩罢?” 李褐点点头。 石介又道:“还有更好玩的。当你遇到本命剑后,就能把它炼化,随时收起若无形。等到你用时,即刻现身在手。” 李褐问道:“何谓本命剑?” 石介道:“你命中本该有的剑,或者说,就是你的命。当你把一把剑炼化之后,它不就是你自己本身麽?人是剑的铜镜。” 李褐道:“师父,那你的本命剑是哪一把?” 石介哈哈一笑,道:“炼化本命剑有两难。你可知道哪两难?其一,遇上本命剑难,世间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剑有无数把,有的人至死都不一定遇到只属于自己的一剑。其二,炼化过程难。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同吃同睡,不住把玩擦洗,就像熬鹰一样,得去熬它。把剑的本性熬过来,让它听命于你。” 李褐慢道:“所以,师父你至今——” 石介点点头,道:“我至今没有炼化我的本命剑。或者说,运气没那么好。之前熬过好几把,但都没有炼化。那就说明不是我的本命剑。” 李褐摇摇头道:“所以这也个运气活儿,碰上本命剑,耐住性子熬它,就像达官贵人的文玩核桃一般,慢慢盘,盘它就是了!碰不上本命剑,盘错了,还不住手,一辈子也真可悲可叹。” 石介笑道:“是这个理儿。所以炼化一把本命剑是多么困难。要是与二十名剑有缘,本命剑是它们其中的一把,这机缘,也相当了得。就像鹭儿的本命剑是茂陵剑,他已经炼化,着实够人眼馋了。” 李褐疑问道:“我见崔师兄的剑只是手提着,并没有隐起来。” 石介道:“那多半是他故意显眼。早就炼化好几年了,非得有事儿没事儿提着那把茂陵剑。普通剑被炼化已经让人垂涎,何况名剑。” 李褐一寻思这话儿,又想到崔鹭把佩剑晃给他看,忍不住心道:这个崔师兄城府够深。 石介看李褐思索,以为他在想炼化本命剑的事,便道:“修行者达到四段元婴境,聚集元气的时候,就可以开始炼化本命剑了,只要确定你碰上的剑有眼缘,就可以炼化一下试试。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和赌彩头也差不多,可以叫做‘赌剑’” 李褐道:“我也想赌一下手中的这剑。” 石介笑道:“等你到四段境的时候可以一试。不过,现下我有个更妙的东西,这也是最好玩的,看不看?” 李褐笑道:“师父既然说好玩,那肯定要看一番。” 石介领着他出了演武堂,径直往剑道馆外走去。徂徕山有大小峰九十七,李褐早就听萍儿说了,只是不知道石介领着他去哪一座峰。 出了剑道馆,石介并没有踏上大路,而是从小路出发,绕道剑道馆后面。剑道馆后面有一座小峰,立在山峰之上,号曰“小飞来峰”。峰上有本派分道场历来馆主之墓。 李褐跟上,弯弯曲曲爬上了这座“小飞来峰”,但见几十座坟头耸立在那里,碑上写着几代几代徂徕山道场馆主。李褐心道:师父却原来要我拜见诸多师叔师爷们。 却见石介走到“二十七代徂徕山道场馆主曹敬安之墓”前立定了脚步。 李褐正在犹疑,他想看到师父祭拜下去时,也便纳身而拜。却见师父伸手在敬字上扣了三下,墓碑忽然转向,坟墓开出一个大洞来,有汩汩涌动的热气冒出。 李褐吓了一跳,走过去,却见坟墓原来是个空墓,里面装着一口井,境内翻滚着温泉水。 李褐看向石介,好奇问道:“师父,这是?” 石介环视了一周,淡淡地说道:“这是咱们山左剑道馆的灵脉。” “灵脉?” “灵脉。咱们这山左剑道馆的精气都汇聚在这泉上。前代很多前辈宗师级人物都因此灵脉而登峰造极,同时也反过来把更多的剑气注入了这泉内。你感受一下。”石介说着闭上了眼,伸手在茫茫热气中抚摸着。 李褐也闭上眼,把手伸到泉上。起先是热腾腾的水气,待水气触碰到肌体,就恍惚药液一般,使得肌体开始发涩收紧。李褐只觉得手上的孔窍闭合,身体的气不再溢出,而那些水气包裹攀缘,丝丝渗入到气海,竟能使得气海澄明充实。 潜龙勿用 第46话 黄雀在后 石介道:“褐儿,从明天开始你就在这里加紧练习罢,多修一天是一天。怕以后这灵脉就保不住了。”说着,竟自神伤起来,形状甚是悲凉,与这融融春意颇不相配。 李褐疑道:“师父,这可怎生说?” 石介长叹口气,道:“八个月前,吴越剑道馆的分道场会稽道场馆主宋无给我来信说,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潜入了余姚龙泉山。那里有一个剑谷,里面是吴越剑道的真正灵脉,就跟咱们这碧海温泉一样的具有灵性。” 李褐点点头,心道,来者不善。 石介继续道:“世人都以为吴越剑道的灵脉在于永嘉雁荡山的三绝,那个叫周阿郎的后生却独独去了龙泉山。龙泉山的剑谷偏僻之至,藏匿很深,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进出口在哪里,也不会闲来无事去如此一个去处。而那个后生目的地很明确,直奔剑谷而来。剑谷的秘密只有我们这些交情深厚的老友知晓,一个后生如何得知?” 李褐颇以为然,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道:“依我看,这名字也古怪得很。倒不像是个真名。” 石介点点头,续道:“你说得不错。后生找到了剑谷的入口,这个剑谷只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四面八方都是悬崖峭壁,自然被宋馆主的人拦了下来。后生自称寻仙访道,但瞧他那副模样,自有贵气骄气,不像心慕神仙之人。被拦下后,他便折身而返了。那个时候,恰好江西剑道的严少韦馆主来信说,提防一个叫周昂的年轻人,此人来历不明,恐不简单,已经暗自探索了江西剑道的灵脉。” 李褐道:“周昂,周阿郎,这名字,有趣得紧。” 石介道:“不错,故而宋馆主暗中派人跟着那后生,渐渐摸清了他的身份来历,却原是河北路大名府人,真的姓周名昂。还了解到一个严少韦馆主不曾知道的秘密,此人的嫡姐乃是皇帝宠幸的周美人,道上说周昂承周美人的命来寻灵脉。” 李褐一听,觉得这事沾上朝廷,盘根复杂起来,十分棘手。 石介道:“经这么一理,所有的头绪也都顺了起来。那个后生也曾出现在徂徕山上,想要往这道馆后的墓地来,被拦住赶了下来。” 李褐疑问道:“他怎么对三个剑道馆灵脉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 石介道:“这正是关节所在。寻常人访问我们山左剑道馆的灵脉,都会去崂山,巨峰上的温泉是整个山左剑道的灵脉所在。” 李褐试探性问道:“所以我们这山左剑道馆有两处灵脉?” 石介道:“提防着点,有些话我只跟你说。山左剑道馆的灵脉其实分三处,徂徕山、齐山、崂山各一处,这也是三个分道场所在的缘由。灵脉就是这碧海温泉,与东大海相通的。只是引到陆上来后,不知为何分作了三处,温度、性状完全相同,因为实是一股。” 李褐点点头,继续问道:“这人怕是有别样目的?” 石介担忧道:“这正是我关心的。你师伯,崂山分道场沙馆主自从知道这件事后,就开始让咱们准备掩埋碧海温泉。” 李褐道:“那咱们这山左剑道馆的修行基业岂不是毁了?” 石介道:“逢上这多事之秋,没办法。要保命还是要修行,这是一个问题。”说着他看向李褐。 李褐也寻思起来,修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命嘛,无论是保住国家的命,还是保住自己的命,实质都是一样的。只是,没来由的周美人为什么派周昂来寻灵脉呢,她也是修行之人?便把心中疑惑向石介说了。 石介道:“多年前,咱这宋朝有一个邪修门派,人数众多,势力浩大,明目张胆地处在吴地姑苏,就是罗生堂。罗生堂有堂主一名,副堂主一名,还有男女长老十名,这些人修为都在伯仲之间,完全靠着辈分来领职。” 李褐打断了石介,道:“我知道罗生堂,这死结——” 石介摆摆手,继续说下去道:“他们的修为已经进入七段大清境末期的范士位,虽然还不到八段,但已经都出于破镜期了。他们所修的邪门功法除了恶毒之外,甚是古怪。可能遇到了难题,一连几年都没有破镜。那时候三大剑道馆和一众江湖各派都认为是时候消灭这个邪门了,所以联合起来攻打。那一战十分惨烈,罗生堂几乎被满门灭绝,三大剑道馆和江湖散修各派的宗师高手人物,也都阵亡殆尽。朝廷皇家剑客来善后——” 李褐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介点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其时,皇家剑客和皇家剑院还没有现在这么强的力量,无论是宗师高手,还是修行功法心得,都缺些火候。此前朝廷派出过小股分队来对付罗生堂,收效甚微,也不愿意兴师动众派大军来荡平这些败类。唉,怎么说呢,咱们国家从一开始太祖得了天下的时候,就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重文抑武。别说咱们这些疏远朝廷的武装势力,就是给朝廷打天下、出生入死的兵士们,也不会得到完全信任的。朝廷一直在让罗生堂和三大剑道馆为首的江湖相互制衡,或者等一个机会——他们交战的机会。要不然,别说一个罗生堂,就是两个罗生堂,派大军重兵也给扫平了,不会允许嚣张到如此。” 李褐也叹了一口气道:“人事尚可调停,国家要做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常人小心能管束得了的。” 石介道:“机会等来了,罗生堂被灭门,三大剑道馆和江湖的宗师高手也都阵亡殆尽,这样一举两得,清除了各方势力,彻底解除了国家对内部武装力量的担忧。于是三大剑道馆也就只能靠培养武举考试的才人进入皇家剑院来撑撑门面了。” 李褐道:“也就是那时候朝廷修行者的力量开始变大,收罗了很多修行秘籍罢?” 石介道:“正是如此。朝廷以维安之名,趁机查抄了罗生堂和三大剑道馆等正派里的诸多修行秘经和修行器具。存下来的,十不留一。那时候还算仁慈,留下了三大剑道馆的灵脉。只是如今这形状,一个周美人要灵脉干什么,恐有朝廷势力在后面摆布。现南方各省之乱已经开始滋生,宋无馆主说,一个睦州的漆园主四处点火动荡,零零星星,就怕串在一起。有的州府已经开始骚动,虽然还没有僭越称王,但这形式已经稳不住了。” 李褐道:“所以,朝廷要开始收缴兵器,压制非皇家的武装力量。三大剑道馆首当其冲。” 潜龙勿用 第47话 天子門生,宰相門人 周昂、杨珍各有重用,张集也被王黼举荐,授大理评事、签济南府判官。 王黼之所以有此计策,是想着一石三鸟:笼络这个年轻人为其一;以本地人辅佐本地事务为其二;笼络诸遭劫掠之地的人心为其三。 他这道折子一上给道君皇帝,皇帝看了立马就心领神会恩准了。王黼的行事都揣摩着圣上的心思,处处替皇帝考量,因此上二人的心意多相通。 张集拜谢,准备领职返乡。孟野来同他道别。 张集问道:“老哥你前时不也要一同回乡来着,今日怎么又忽地道别了?” 孟野脸上一阵热意,道:“再过个几日就是五月初五,又到了我们三十六人饮酒论剑的时候了,故此告辞。” 张集心道,离着五月初五还有一个月辰光,从山左到杭州,也费不了几天功夫,为何提早这么许久。待一看孟野脸上的羞赧色,知道这老哥痴迷考试,想是觉得丢了面子,故而分手。 孟野见张集沉默许久,怕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就道:“有老友早早约我,说杭州这时候的‘梨花春’酒最香甜,白乐天不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我且去尝尝。” 张集道:“也好。老哥不要贪杯,他日回山左之时,就在济南府与我相见。” 孟野一拱手,便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罢径直牵马南去,假装出一副悠哉悠哉的神色来。 张集摇摇头,想道,这好面子是所有读书人的通病,明明心里苦闷,偏偏装出不介意的样子。正思考着,却见姚继昌荡荡晃晃地走来,挑衅式地问道:“山左小侉子,来,我问问你,辽国探子是不是给你通风报信了?” 张集自从知道这家伙的身份后,每每错开与他的碰面,哪知道今日还是撞上了他。待想抢白他一顿时,底气又不足,想好好答话时,又觉得姚继昌这个问题让人摸不着头脑,生怕一不小心着了这个人的道儿,便欲转身拨步躲开他。 姚继昌见张集这个新科探花郎躲着他,骄气更盛,道:“我与你说话,你耳朵聋了是不是?”说着便攀住了张集的肩膀。 张集之前练过一点时日的剑,利用带剑者所教的呼吸吐纳之法,已经可以稍稍调度剑气。他鼓出了剑气想要冲开姚继昌的手,却感觉到一个更强大的磁场在身后显现出来。姚继昌的剑气已经弥漫开来,压制住了张集的剑气。 姚继昌怒道:“我叫你话呢,你却转身欲走,你信不信我定你个辽国奸细?” 张集忽而回转过神来,笑道:“我堂堂三鼎甲,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你却说我是辽国奸细,你的意思便是说,比当今圣上还要圣明?大胆姚继昌,你欺君犯上!”他说着说着就忽然变作了严厉色,笑容一下收敛了起来,厉声开始呵斥。 张集这一厉声呵斥把姚继昌吓了个手足无措,他赶忙把手松下来,支支吾吾想要自保,没想到张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这种致命政治错误,一定不能犯,后果严重得狠。 姚继昌开始发怵,他在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张集冷笑一声,道:“贼人姚继昌,蔑视圣上,我这就把你适才所说记下来,即刻面见皇帝!” 姚继昌倒退几步,他好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了,连忙辩解道:“你冤枉人,我并没有说!这皆是你胡诌的!” 张集心道,任他是个“小太岁”,在皇帝面前也得弯腰低头,我且用这个压制住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便道:“说没说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分辨说没说这不是我的职责,为人臣子,替皇上分忧就是我的责任,记下你说的话也是我的责任。” 姚继昌怒道:“你敢冤枉我?我是王大人的表侄,你敢和宰相作对?” 张集解下包袱,想要拿出纸笔来写,姚继昌劈手来夺,正在争执不下,开始吸引众多旁观者时,一个老头儿过来扯住了他们。 老头儿对围观的众人呵道:“都看什么看,散了罢!哪里还没有个狗撕猫咬的事儿!” 众人一见他这样,不但不走,兴趣反而更浓了起来。人群中也有认识张集和姚继昌的士子,都想要凑个热闹。 见这情形,老头儿更急了,道:“还不走?又都皮痒痒了是罢?让你们吃得太饱了?”说着撩起下摆一角,露出一块金制腰牌来,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王”字。 众人都知了这是王大人的家丁,自不敢多找没趣,各自悻悻夹了尾巴走开了。 姚继昌道:“王伯,他诬陷我!” 老头儿止住了他,对张集道:“这位小兄弟可是新科探花郎张集张先生麽?” 张集见这老头儿甚威严,知道不是一般人,又有那腰牌在身,便恭敬道:“是在下。” 老头儿笑道:“张先生,宰相大人有请。” 说着便领路张集去王府。走了四五步,老头儿忽地转过身来对姚继昌说道:“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交给你的事儿好好干。” 姚继昌目送着张集的背影离开,恨恨地吐了口唾沫,他还得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去汇总近几日的情报。 到了王府,张集跟着老头儿七拐八拐地绕进了王黼的书房,就见王黼正在桌前提笔批改着奏章。张集心道,这丞相,也算是日理万机了。 良久,王黼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道:“王贵,你先下去罢。”老头儿躬身后退。 王黼对张集道:“青年人,好文采啊。就像我们当年的时候,年轻力壮,正是为皇帝分忧的大好时候。” 张集点头称是。 王黼道:“凭你的本事,名次还会再高。只可惜,你是京东东路人。你可知道这京东东路有什么厉害原委麽?” 张集摇摇头,心道,且听他说。 王黼叹了口气道:“这路里民风野蛮,为盗众多,尤其是济南府,已经搞得十室九空了。”说着叹了口气,把眼望向张集。 张集看着他的眼中有无数波涛,正对准了自己汹涌过来,赶忙道:“相公说得对。鄙家夏章村就受其害,盗贼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要不是官府努力维持,早就不成样子了。” 他看到王黼眼中的波涛更加汹涌了,又连忙道:“所幸圣上和相公休风下化,足以使民众乐天向上。” 王黼眼中的波涛散去,笑道:“这正是我力推你做济南府判官的缘由,好好做事,教导乡民。” 张集拱手道:“小生谨记。” 王黼道:“可以。你本是天子门生,再与我做个门人,以后好好为官,就且去罢。” 张集道谢而出。 潜龙勿用 第48话 雨中黄叶树 三月的东京城,天气就像皇帝和那六位辅政大臣的情绪一样,阴晴不定。张集出了宰相府,才踏上街市来,蓦然远处一道闪电凌空而至,紧接着轰轰隆隆响了起来。起初只是梦醒着,嘀嗒几滴小雨,不多时,这雨滴加速起来,哗哗啦啦下大了。 张集撑开伞来,在街道上走了没几步,雨水已经涨到鞋底般高。他叹了口气,心道,想要再在这东京城多停留一天,奈何家事未毕。急急忙忙在街路上走,却见屋檐下都站满了避雨的人。 他看到街道上很多马车都已经停边靠车了,那些马车师傅都蹲在屋檐下,磕着瓜子,有活计也不应人,若无其事地看着这雨。 张集知道多说也无益,依旧撑伞走在雨中。众人都开始嘲笑着这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忒蠢,这么大的雨,你还赶甚么路? 人群中有认识这位新科探花郎的举子,知道他是京东东路济南府人,前几日还重孝在身,这么着急赶路,目的不言而喻。 也不过这许多日,张集如经历半辈子一样。大悲大喜,离别欢乐,从目送李褐无精打采地回家,到与孟野等人坐了公车来东京,再到得知济南府被辽兵攻破,自己又恍恍惚惚地中了探花,朦朦胧胧地成了宰相门生,果真时如白驹过隙,快到自己的眼都来不及眨。 慢慢地走出街市,已经过了城门出城来,雨越下越大,泼得更厉害了。张集想着诸事,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城墙上站着一个带剑的人,那个人想看看这位新考中的同乡,也想弄清楚这位新考中的探花郎和宰相府有什么关系。 张集还不知道的是,姚继昌吃不了这口恶气,一直在墙角窥视着他。这么大的雨,这么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要是消失在密集的雨幕中,谁也找他不着。 姚继昌庆幸老天爷帮了他。如此一场大雨,如此一个蠢虫,他返回家提剑,为了挡雨和遮人耳目,披了身蓑笠出城而来。 张集继续走着,北面是一个短亭,他心想,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走了五里路了,他准备进去先坐坐,只要雨势稍小一些,便再继续赶路。 进了短亭,张集把伞收起来。四下里水雾濛濛,垂在亭子四面,倒像是四张天然幕布。可惜这好景,并没有好情,因为有所担心,所以也只是徒增羁旅愁。张集东瞧瞧,西望望,叹了口气,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却见南面走来一个身披蓑笠的人。 张集好奇,这时候还有打鱼人上岸出城? 看那来人时,步子又快又稳,涉水作响。他的气好像很冲,张集隐隐感到了一丝剑气冲破雨帘。 越来愈近,离着亭子不过剩下了二十步左右的距离,那个人忽然站在了雨中。 张集看他这副形状,知道是奔着自己而来。又定睛定神细细看了这来人的轮廓,最不想要见的那个人忽而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雨中的那个人掀开了斗笠,一把明晃晃的长剑裸露出来。 真的是姚继昌。 张集心里咯噔一下。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越不想要什么,它越来什么。 姚继昌气冲冲地问:“你冤枉谁来?” 声音在雨声中被削弱了,张集只听到“谁来”两个字。但他想着可能与之前街市上的争吵有关,看见姚继昌这疯魔样,更加害怕了。 姚继昌一步一步地走来,眼里露着杀气。张集慢慢地后退,他想,形势不妙,先跑为上。 方想拨步转身后跑,却见姚继昌蓦然像一匹疯马一样冲进了亭子,已经矗立在张集面前。自然姚继昌不是一般人那样疯跑,他的修为已经支持以肉眼可见的较快速度奔到人的面前。 姚继昌继续问:“我问你冤枉谁来?” 张集心想这就是他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了。张集看到姚继昌的眼睛很红。 张集软和了气来,道:“你之前不诬陷我,我也不会冤枉你。”张集虽这么说,其实已经软了不少,故意顺着姚继昌的“冤枉”来说,想缓和一下形式。 姚继昌脸上青筋爆露,他从没有在东京城见过任何一个敢和他顶嘴的青年,他把剑指在张集的脖子上,怒道:“我入你的婊子妈,你再给我说来!” 张集之前本想见机行事,看姚继昌这疯样,加上四下无人,他真害怕这位臣二代远亲的“小太岁”要了自己命,已经打定主意求饶,没想到姚继昌骂了自己的娘。 “姚狗!直你祖宗!”张集一怒,剑气瞬间激增,冷不丁一下推开了姚继昌。 姚继昌已经气到极点,他早就不顾表叔说的那些了。起先王黼交给他书生监控分队,是看上他能持重。其实姚继昌也持重,见到那些对自己胆战心惊的人,他恨持重,骂骂脸,摸摸头,你会对自己的狗生气麽?不会。 但是一遇见不是狗的,就会愤怒。尤其是张集这般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顶撞自己,丢失的面子不是一丁半点。 剑砍下去的时候,姚继昌没有丝毫后悔。别说探花郎,状元都不行,除了皇帝和表叔们,他不想看任何人的脸色。 一股鲜血扑上了张集的脸,红到眼前恍惚。 张集开始听自己的心跳,为自己的倒下计算着。 心跳五下之后,姚继昌倒在地上。亭子里的血开始往外流去,染红雨水。 张集看到前面雨里有一个斗笠人,他的剑鞘空着。他的那把剑插在姚继昌的后颈。 白天杀人。 张集开始瑟缩。 此刻见到真正的死人,那种震撼的视觉冲击,使得他的脚步不听使唤,想跑不敢跑,全身也都张紧起来。 斗笠人的斗笠压得很低,全身没穿蓑衣,都被雨水浇透了。他走到亭中,“噗呲”一声把剑从张集的后颈上拔出来,像屠户的刀从猪肉上抽出来那般紧密。 “你自走你的路,咱们谁也没有见过谁。” 斗笠人淡淡地说道。 张集这才从恐慌中回过神来,他冲着斗笠人一躬身,然后一脚重重地踢在姚继昌的头上,转身走出了短亭,快步消失在了雨帘里。 斗笠人收起剑,慢慢地走出短亭。其时,一株长满一半新绿的黄叶树上,一片本该掉落的枯黄叶子在大雨的冲刷下,终于坚持不住,荡荡悠悠飘了下来。 潜龙勿用 第49话 飞叶杀人,斩草除根 斗笠人没有从城门直入,这副扮相再回去,太过于引人注意。于是绕道城东,从角门而进。 角门这里没有繁华的明市,但有繁华的暗市。说是沾满鱼腥味的鱼市,其实是一张暗网,充斥着修行者的各种地下交易。 斗笠人撇了撇身上的雨水,这时候东京城的雨已经渐渐收敛住了,仿佛见证了一场暗杀后,也变得乖巧知趣起来。 鱼市上的人都卸了门板,盘腿坐在长板凳上,暗暗注视着街道对面店铺的人和里面的装饰。蓦然间闯进视野的这个斗笠倒让这里的人有点猝不及防。 他们也只是看看斗笠在雨中独自行走,正如他们看过很多奇怪的修行者那样。东京城是整个大宋首屈一指的城市,有着最强的修行者,最繁华热闹的坊市,自然也有着最大的走私交易黑市。 但又不全是走私交易,也不能只把这里称作黑市,它也有正儿八经的的名字——角门鱼市。 别的黑市都有大统目,独独这里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势力能够在天子脚下独霸一方。所以,靠近高压的威权之下,有一种相对的公平。 斗笠人淡然地走在渐渐收敛的雨中,那把剑犹自提着。 除了下雨天不带伞之外,他和别的来到这里的修行者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卖鲂鱼的男人挖出豆大的鼻屎团着,看看鼻屎又看看斗笠人,雨过天晴,一切都会忘记。 出了角门鱼市才到寻常胡同里,这里住的虽然都是平常百姓,但气派程度自然不能和别处相比,要知道东京城内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就能敌得过别处的一幢酒楼。 胡同七条七纵,绕过这片胡同,就见到高大分明的楼市,这慢慢才来到市上,逐渐靠近市内。从市中心穿过,向西又是渐渐稀疏的高楼,慢慢才是七条七纵的胡同。这胡同里,就住着一个常年读书却不考试的、三十多岁的书生。 斗笠人穿过条条的胡同,从城东走到城西,已经使全身热意渐浓起来。虽有雨水不断地冲刷,热气还是笼络在肌肤之下,慢慢地悠荡。 斗笠人在一进院落前停了下来。 黄中泛白的木门和灰青中带绿苔的长砖显示着这是一进年岁很长的院落。 伸手推了推门,没有打开,门被闩顶着。 斗笠人把剑递进门缝,轻轻一挑,两截儿断门闩就滑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门被推开,吱悠一声长鸣从雨声中传到屋内去。 偌大的院里只有两间瓦房。南北各一间。 斗笠人跨进院子里的时候,正见到一个两眉相通,留着长髯的书生从北屋里走出来。斗笠人剑气已经调度到最大,一把剑忽地就飞了出去,刺向长髯书生。 书生似乎早就做好了防备。一低头,身后的弩箭也直接刺了出去,刺向那把飞来的长剑。 听到“澄”的一声清响,剑尖和箭尖已经撞在了一起。二者各带着剑气,在不满尺寸的地方争锋。 高速旋转的元气在雨中开始燃烧,发出“噼啪”之声。长剑和弩箭滚滚推进,各不相让。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斗笠人心想,这个书生小队的副首领,倒比真正的首领姚继昌修为要高。 长髯书生已经知道了眼前斗笠人的底细,三段腾云境二品教士位。 斗笠人与书生凭空发挥元气而斗,一瞬间,两人同时又把大量元气往前推进,长剑与弩箭已经开始“吱吱”作响,铁器的划伤声音格外刺耳。 大概是两支兵刃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最大,它俩一下便擦肩而过向着各自的对手刺杀了过去。 就见斗笠人与书生各自向后仰去,两支兵刃快速地在他们头上划过去后,反身又回到了各自主人的手中。 书生没成想,这么保密的任务,如此秘密的场所,怎么会被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人盯上的。看眼前的斗笠人,修为并不是很高,按说,他们的任务里不可能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只是,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怎么会自己找上门来? 在想的时候,斗笠人已经跃上半空,一把长剑裹挟大量元气,带着浓厚的剑光狠狠地向书生砍去。 书生急忙撤出背后的弓弩,双手抓住弓角,以弓背携真元而抗衡。 “当”的一声响,长剑砍在了弓背上。书生看斗笠人的形状,今朝必须得把自己杀死,即使两人修为相同,但还得提防着万一。 书生不想恋战,他本来隐居此地三四年,收集了诸多情报,马上就能升职,或者随姚继昌的升迁而升迁。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这皇城下,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升迁无望不说,惹怒了上头人,死都死不出好死来。 书生想要速战速决。 他调集了浑身真元,一用力,便把斗笠人甩出了丈远。接着,他用裹挟真气的两指,自头上神庭穴而点,至面部人中穴而止,强行开辟了自己额上的气关,使得气海内真气上涌,暂时造成了一种提升品级的现状。 书生现在已经是三段腾云境三品范士位。 斗笠人没想到长髯书生竟然会用罗生堂的“冲关法”,当真吓得不轻。斗笠人知道现在是品级压制,三品对二品。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时间,因为“冲关法”带来的品级提升的现状不能持续很久,最多有十招长的功夫。 也就是说,自己只要抗过斗笠人的十招,就完全能活下去。 书生飞速而来,同时张开弓弩射出了一支飞箭。斗笠人看到书生飞来的时候,就赶紧向着一侧躲避了,没想到,才躲避开,书生一支飞箭就射来了,那支箭硬生生埋入了砖墙里面。书生脚步一点,马上向着斗笠人一侧抡弓砸来,斗笠人举剑横隔,一下被震出,摔在了地上。 雨开始淅淅沥沥,微风也把细雨吹斜了起来。 书生又一支带着紫色真气的飞箭射来,斗笠人赶忙向后翻滚,飞箭射入地下,冲出一个长沟。 斗笠人趁机近到书生身前,想用长剑拖住他,二人你来我往之间,七八招又进去了,这时候,书生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了斗笠人小腹上,斗笠人又一次往墙上飞去。 这时候,一片柳叶缓缓地飘进了院内。像一把匕首,又像一只在风雨飘摇中荡荡悠悠的花瓣。 风吹柳花满院香。 一片柳叶带了强大的真气,起起落落地划过了鹅毛一般的曲线,在书生品级降回到二品教士位且有一点虚弱的时候,径直切在了他的眉心上。 斗笠人拍了拍浑身的泥巴,心道,这次不该自己来做,本事还是不够。 “我命不该绝。”他说了这一句,走进北屋内,收走了所有的文书记录,重新消失在了七条七纵的胡同里。 潜龙勿用 第50话 春宫图,太岁头上动土 姚继昌至死都不明白,他也早被盯上了。他觉得这是让张集消失的最佳时候,斗笠人也觉得这是让他消失的最佳时候。 多年来死在姚继昌剑下的士子们,可以瞑目了。 斗笠人看准姚继昌出城时机,收走了诸多最新情报后,接着跟在后面一并出了城。 雨渐渐住了下来,时分已经靠近薄暮。 童贯才吃过炙肉,盥洗过后,走进房内宽衣解带。床上躺着一个小妇人,二十四五岁,正是房中事上逞凶斗狠的年纪。 这是童贯第一次吃别人赠送的少小妇人,以往都是吃处子。处子香软如糯米,紧致有感,吃一口儿,会想着别的口儿。收用过后,童大人便觉得败兴了,这红一落,他立马便鸣锣收兵。或者,喜爱的纯粹是份儿官感享受。 对女人的挑选上,童大人爱处子这一口儿,王黼王大人爱少妇这一口儿。民间有言,“童十四,王二五”,说得也正是此话。 小妇人早就脱个精光,赤条条地裸露着白玉。 童贯衣服掉落之时,正见小妇人张了脚,皆皆尽收眼前。唐人张旭《桃花溪》有言:“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一时兴起,一种前所无有的眼前景色,赏诱着来人的探路。探上前来,劈开小山,便以骏马俯冲姿态,于小路上入入出出起来。好骏马,蹄铁声儿“哒哒”,幽深曲折,一任纵横,老杜《戏为六绝句》亦有诗言夸赞曰:“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正在兴头上,门外人来报:“相公,姚三儿死了,小姚也死了。” 童贯勒马停在路上,吁吁问道:“哪个小姚,说清楚点儿!” 来人道:“姚继昌公子。” 童贯又挺了一挺,啐了一声道:“尔母!” 小妇人吃他猛一撞,心肝儿乱颤,道了声:“哎呀!” 来人没听得甚清,问道:“相公甚吩咐?” 童贯没好气地道:“等着!”说着又收回马来,拾起妇人脚,如掀开茶盖一样,将其掀翻。两座山峰瞬间倒转,冰清玉露,自是人间仰望天上仙景。 一拍茶盖,茶盖便躬身后退。那妇人后颈白亮如月光,搽粉使其皎洁得能照出人影来。童贯心道,一连死了两名总事,书生小分队的情报算是彻底完了。小姚死了,老王脸上肯定挂不住,打狗也得看主人,谁敢这么不长眼杀了他来? 童贯正在这里咨嗟,茶盖已经忍不住晃动腰身。 “入娘的,尔这小骚胚,可怪贱来!”说罢,便松了马缰,狠狠提动,拍马而上。这一撞更加力大势猛,茶盖险些被撞翻在地。便拢了其双臂,纵马驰骋,声音清亮如踏歌,正如刘禹锡《竹枝词》有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山峰妩媚,山歌嘹亮。 童贯忽道:“爹爹大不大?” 来人听成“这次打不打”,便问道:“相公说打谁?” 童贯不再多言,今天这笨人怎么如此可恶,待会出去定打他几下。 小妇人倒不作声。 童贯便连拍两下,发出“啪啪”之声。掌印清晰可见,血红色辣辣升起。 “再不与我说,爹爹便给你好打,打死你为止!” 说着举手又是一拍打。 妇人只觉屁股被打得生疼,小声压抑道:“好大!爹爹好大!” 信马由缰,翻越栅栏,冲上九霄。 童贯起身着了衣裳,开门就见来人往后退了几步,面色通红,气道:“今天怎么如此笨,嗯,耳朵都不好使了麽?”说着便揪起了来人耳朵,以父亲般的威严看着他。 来人赶忙讨饶,道:“相公恕罪,小的今天着凉了,有些风寒。”说着故意耸了耸鼻子,吸着鼻涕。 童贯松了手,问道:“小姚是怎生死的?” 来人道:“脖子后面一个大窟窿,被剑捅死的。” “姚三儿呢?” “一枚柳叶插进眉心,舂死的。” 童贯皱了皱眉头,又问道:“皇家剑院有什么动静消息?” 来人道:“暂时还没有听说。” 童贯心道,柳叶插进眉心,这种死法也是奇特,杀手肯定是修行者。可皇家剑院那里没消息,实在是还不好判定。他一摆手,让那人下去了。 连忙吩咐轿子,坐了轿往王府中来。王黼正在堂上吃饭后茶,细细品着这春雨后景,就听阍人来报,童大人来了,连忙有情,让到堂上来吃茶。 童贯道:“老王啊,小姚被人杀死了。” 王黼一听,止住了手中端上来的茶碗,停在半空,童贯以为老王正在伤心,才想安慰一番,却见王黼放下手中茶碗,问道:“文书记录呢?” 童贯道:“都消失了。” 王黼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道:“自入春来已经好几个了!” 童贯应道:“是这样。背后人对我们的事情好像很了解,而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会在什么时候出手。” 王黼握了握拳头,他那剑骨很茁壮,发出“科科”声响。 这是公然做对,公然叫阵,敢和辅政大臣叫板就是和皇帝叫板,这人还想不想活? 童贯问道:“会不会是寇老西那一府?” 王黼道:“老狐狸和小狐狸做事没那么冲,不敢和咱们正面对着。” 童贯道:“那可真不好想。总有几个和咱们做对的,只是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找出来。” 王黼道:“张公剑还在你那里?” 童贯道:“老王你放心,我还留着它呢。知道你修剑已经到了关键阶段,你想要,随时来取。” 王黼道:“老童,还是你有眼光,老早就备下了。咱有这排名第二的张公剑,怕谁?!” 童贯点点头,然后起身,他要重新组织起书生分队的情报网来。王黼送他出府,赶忙回到卧室,拿出《游蚓秘籍》来继续修炼游蚓术,他已经把这个功法修到八段渡劫境了,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潜龙勿用 第51话 浑水摸鱼 死了一个新科进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纵使王黼答应,皇帝可不答应。这么一个通过国家考试的才人,谁杀了他就是与国为敌。 皇帝大怒,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憎恨,道:“难不成这契丹刺客已经活动到咱们东京城了,这么多人是吃干饭的,堂堂二甲第一的士子就这么被暗杀了?” 一众大臣呆呆站着,低头不语。王黼童贯等知道这事儿与契丹人关系不大,只是皇帝一个发泄理由罢了。 良久,殿上鸦雀无声,只听到紧一阵短一阵,胆战心惊的微弱呼吸声。 皇帝长舒一口气,道:“罢了!以后各部门多加注意,小心着点儿。辽国亡我之心不死,多加小心为是。” 散会后,皇帝使身边小太监刘琳唤住了赵良嗣,他还有一些话儿需要再问问。 “赵爱卿,上次出使女真,你见到了‘其人’没有?” 赵良嗣摸不着头脑,心想,上次已然汇报,这次又问,便道:“回皇上,见到了。现在女真上京西。” “那天你见到他的情况再说得详细些。” 赵良嗣恭敬地点点头,道:“我见到他时,他就被那四条特制锁链锁着,但他的修为好像更加高深了,任何苦肉之刑都不能深入内里。”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你之前说测过他的剑磁,忽高忽低?” 赵良嗣道:“不是忽高忽低,而是有时高,有时没有。看他这——” 皇帝伸手打住了他,继续有意无意地问道:“你有没有碰见别的熟人?” 赵良嗣摇摇头,心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他知道自己和完颜忒堇的关系,可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一时不方便透露个中原委而已,难不成?赵良嗣躬身迷惑地看着皇帝。 “就这样罢,辛苦了。” 赵良嗣吐了口气,慢慢退下。 刘琳把驻扎在上京的探丸二使的最新来信给了赵佶,上面写着完颜阿骨打和完颜晟一直在上京,没有什么南下动向,赵佶缓缓透了口气,把信靠在烛灯上烧了,吩咐刘琳研磨,又开始提笔临摹《道德经》。 …… 皇家剑院花园内,一名剑师手持两剑,分左右两边,同时向着崔鹭刺来。来人势头威猛,剑劲十足,两剑皆指向着崔鹭双肩。崔鹭赶忙圈转茂陵剑,一个剑花已然兜住了自身胸前。来人两剑都没刺着,茂陵剑一剑隔开了两把来剑。 来人收回双剑,一招“鹊踏枝”,已经飞上半空,紧接着临时勒马,反身一招“双鲤鱼”,两剑又向崔鹭头上绞来。 崔鹭赶忙后撤,蓦地里腰身后仰,来人已经把后背暴露给了他。崔鹭正待一剑刺向来人后背,那人不待剑招使老,又分刺了两剑,一剑拨开茂陵剑,另一剑向着崔鹭眉心刺来。 当此千钧一发时机,崔鹭调度真元,剑气冲脱出来,卷起了头上柳树百条,一下便向来人扫去。 百千柳条被元气一动,恰似百千木剑,来人一下被打落在地,双剑激荡而出。 “你输了!你还是动了元气!”躺在地上那人道。 “小韩,我要不调动元气,非被你一剑刺死!你这双剑流已经小有所成。”崔鹭笑道。 “剑术对于你的浑厚元气来说,作用不大。约好纯粹比试剑术的,你却使诈,‘小先生’这名号该改了,依我看,莫如叫‘小诈子’。” 崔鹭一笑,伸手拉叫小韩的那人起来。 小韩起身来,道:“新科进士,第四名,姚继昌被人杀死了。” 崔鹭笑声一止,脸上神色极不自然,问道:“可是王府那位?” “正是。” 崔鹭点点头,不让他再说下去。正见剑师归庄有意无意向这里走来。 归庄问道:“你们起先说得什么来,这么起劲。” 崔鹭知他在廊后窥伺比剑良久,所以方才故意卖了个破绽给小韩,笑道:“也没什么,比比剑。” 归庄道:“比剑好,多练练,不能只为了升官发财,得替皇上和大人们分忧。”他说这话时,早已失明的左眼把右眼的神色衬托得更加显著了起来。 崔鹭点点头,道:“老归说得对。近来很久没有瞧见你了,许是破镜了!” 归庄摇摇头,冷笑道:“倒也想来,没得空。近来这反贼是有点多的,里里外外的,忙个够呛!”他说这“里里外外”四个字时,格外响亮,一只独眼也从崔鹭身上滑到了小韩身上。 小韩道:“归大人可是王相公的大红人,受累些也理所应当的。” 归庄将笑未笑,鼻子翻动一下,径直走进了“武经处”,去翻阅查找近来所需要的修行笔记。 崔鹭与小韩相视一笑,离了剑院,去探听消息。 …… 东京城寇府,这乃是太师府。寇则为当朝帝师。祖上与寇准为一脉,脾气心性多相仿,故也被时人称为“寇老西”。 寇则有一子名寇绎,病亡。现存一孙名寇远,十八九岁年纪,文采盎然,却因为祖父寇则的规矩而没能博取个一官半职。 寇则脾气很邪固,生平说一不二。为了杜绝他人对寇家的污蔑,立下规矩,自己未死前,家人不能参加科举,不能为官。时人多笑话,为了这么个所谓清廉名声,沽名钓誉,也算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然而清廉是真清廉,除了俸禄,一概不收别人“意思”,也从不与他人因公事之外走动应酬。 这条规矩可亏了寇远,都说这是难得一见的才子,要是考考试,功名就如探囊取物。老头儿为了弥补孙子的遗憾,尽量满足孙子的要求。这寇远除了文采斐然之外,武功也是出众。自从十年前,有人说他是修行高手后,寇则就开始请了名师教孙子修行。 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太史令。 一晃十年后,寇远的修行已经可以小有起色了。他想考武举进入皇家剑院,寇则还是不同意。 “王黼的表侄死了。”寇则对寇远说道。 寇远道:“有耳闻,他这个表侄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多行不义。” 寇则点点头,道:“只当没有发生过。现在这情况,浑水好摸鱼。” 潜龙勿用 第52话 纯阳至刚体 金国上京西,草原山前。 五个女真皇宫侍卫按着乙丙丁“三奇”的步伐走了起来,步子才落,两块巨石打开,急急忙忙走进了弯曲的通道。 点起火把行至石门前,上敲中拍下扣,待门后传来同样三声,一个侍卫咳嗽了一下,石门豁然打开。 门后的卫兵吃了一惊,来人却并不是完颜忒堇。 卫兵拦截道:“你们是小王爷派来的?” 皇宫侍卫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笑道:“不是小王爷的人便不能进?” 一个卫兵看了看五人身上的衣服,扯住了拦截卫兵,对着五人道:“我们直属小王爷,来人不是小王爷的,请出腰牌。” 为首的一个侍卫扯了腰牌来与他,只见腰牌上写着女真字“大内”,传与旁边诸人,知是皇宫中来人,赶忙避道。 那个三十岁左右的人问道:“干么不查了?” 卫兵们齐齐下跪。 身后三名胸前标着汉文“甲乙丙”的士兵走了出来,手捧黄铜钥匙奉上。侍卫们接了钥匙,向着内里走来。 卫兵们起身,你看我,我看你,决定赶忙报信给完颜忒堇。 三把钥匙接连开了两扇铁门,最后一道铁门打开时,一股阴风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剑气还混杂着怒气,呼呼如虎啸。 侍卫的铁甲都被吹得晃动起来,那个白衣披发长髯之人不住地抖动着,显然,他对这一次五人的不期拜访有些怨恨。 五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在这凛冽的洞风中仍然昂扬地站着。“大内”的名头不是浪得虚名。 铁衣已经被吹得叮咚作响,上下晃动,但见五人脸上神色依旧,白衣人更加怒不可遏。 “喝!” 一声大响动由气海发出,这一次裹动了更多的真元,剑气以双倍凌厉扑来,当首一个七段剑道高手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四个人脸上面带张紧,除了中间那个三十岁左右的人犹自挺立。 五个人齐齐发动气海催逼元气,五人剑气合成厚实一束,对抗着白衣人的剑气。 两片剑气,两段地处在晃动不安的烛火下显现了出来。 近白衣人处一片雪花白气三三两两,飘飘洒洒,看似杂乱无章,却终有一条阴线贯穿。近五人处,五道各自为营的剑气临阵组成了一大股,既互相冲荡,又互相进逼摩挲,相反相成,往前抗衡。 五道各自为营的剑气中有最雄厚、最粗干、最霸道的一股,它游动在中间,左右各两道剑气共同对接挤压于它,犹能通达直放,劲力十足。 烛火在两片剑气尚且稳定,各不能推进之时,保持了柔软的光明。 蓦地里,白衣长髯人一顿身,四条特制锁链在墙上各自一晃,一片更加强劲的剑气推着前面那一片缓缓而来。 五人的剑气如城墙一样遮挡在前,又如城墙一样缓缓后退。 那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头向上仰着,在挣扎出身体内还剩下的力气。其余四人都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来调动真元了,只有他还能继续调度。 瞬间的剑气对抗消耗的是元气底蕴,最终取胜的关键是气海的大小。气海能储存更多的元气,便能化成更多真气,真元充沛,剑气纵横。白衣长髯人在这里锁了多年,山下潮湿凉爽之息没少贮存,故而能御寒之外,更形成了至冷至厚的剑气。 但白衣人看出了那个三十左右的人的修为,也不过是七段而已。而经过方才这激烈的对抗,其余四个七段的剑道高手都已经筋疲力尽,只有这个人的气力还能调度,他的力气一定高于常人。 白衣人的剑气推动已经距离五人只有四步距离。冷寒剑气犹自慢慢前推。 三十左右的修行者看样子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牙关紧咬,眼睛放大如崩裂的铜铃,鼻孔大开大合,脖子以上尽皆鼓成了紫红色。 五人的剑气渐渐有了起色,开始抵抗住了白衣人剑气的进攻,两片剑气、两段地处界限分明。 这是一场纯粹气海的争斗,五个七段高手的气海相加,共同对抗一个高超剑修士的庞大气海。 白衣人开始有些吃惊。但他还是决定使出浑身解数。 他最终把气海里的元气全部调动了出来,化为了更浑厚的剑气,前后三股势力一下推动五人的剑气后撤,最终震翻了五人。 五人如飞花一般飘出,摔在了山洞石壁上。零星碎石下落,扬起了无数尘土。山洞因为这一撞击,也发出了低微的“隆隆”声。 五人口角带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剑客第一个爬起来,即使嘴角挂血,他也丝毫不在意,脸上犹自带了霸道之息。 四人趴在地上,赶忙惊叫道:“霸爷!” 白衣人在这里扣押两三年后,已渐渐通习了女真语,完颜忒堇对赵良嗣说他不通,其实是白衣人故意装了这些许年,目的是想探一探女真的老底。 白衣人吹了吹眼前的长发,开始抬头仔细瞧瞧这个叫“霸爷”的人。 虎背熊腰,眼大有神,如铜镜一般挤占了脸上大部分地处,而脑袋硕大,这面相一看就是精干有力。 “霸爷”扬了扬头,也不擦口角血,只是往前走了七步,忽而就一把扯下了上身铁衣来,裸示出半身。白衣人看到他的脖子上用宋国精纺墨绿丝线挂着一颗泛黄的“虎牙”,慢慢往他胸口看时,一个巴掌大的胸口窝,隐隐约约能现出来一颗跳动极其强烈、极其快速的硕大心脏。 白衣人的眼睛继续下移,终于看到了“霸爷”的小腹。 “霸爷”小腹上气海位置,有一个铜钱左右的块状红斑,红斑上绽开了条条鱼线样的红色肌理。红线越过肚挤,上升到腹部,交错缠绕到身后。 “霸爷”转过身来,宽大厚实的背上也有条条红线绽放到腰部以上一拃处。 “霸爷”回转身来,正面对着白衣人,两条胳膊平举伸向前,只见两根手指粗的青色大经脉从他的手背上直通双肩。 白衣人终于看清了,这是纯阳至刚体,不是寻常体质。若言九段高手是百年一遇,这种修行体魄则是千年一遇。 纯阳至刚体质,又名通天体魄。这种体魄天生对剑气的感应就十分灵敏,对修行也格外适应,重要的是,铜筋铁骨,气海广博,力大无比。 绝对气力之下,段位和品级之分就不是太重要了。下等功法的三段剑道者可能敌不过一个一段的通天体魄修行者。 一般功法的八段高手可以敌得过五六个七段剑客。传说中一般功法的九段大乘境高手敌可以得过七八个八段高手。 而一个通天体魄的七段修行者能对付两个八段高手。 “霸爷”用契丹语问道:“传不传剑经?” 白衣人深邃的眼睛便对上了一双霸道明亮的眼睛。 潜龙勿用 第53话 旧账 白衣人一剑就有裂地、崩岩、晃动山洞的神力和仙奇之观,但在这山洞里却好似困龙、泥菩萨过河一般束手无策。 无它,此地山洞特为他开造,岩石里浇灌了四种材料而成的特制铁的原浆,能收能锁,能抗震,能防火。故而白衣人虽有通天本事,但被四条特制锁链束缚住,一并连在了这复制岩石上,也没能太多奈何。 白衣人却用汉文缓缓道:“我和完颜阿骨打还有些旧账要算。” “霸爷”冷笑一声,也用了汉文道:“你们的时日都已经过去,一个崭新的王朝、崭新的剑客就要来了。过些日子我再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 五人掉头而走。 …… 却说石介与李褐正在聚精会神的言语,下面忽然传来了刘玉书的声音:“老四你在看什么?” 石介与李褐一惊赶忙闭了这墓,往下面来,却见刘玉书正往上赶来。 龚德位道:“沙师伯来信,我适才找不见师父,下面人说到这墓地来了,故而上来寻。” 石介下来,果见龚德位手中拿着一封信,连忙接过来看了,信上写道,四月二十八日聚于崂山巨峰上,三个分道场修练《摄气纂录经》的弟子比试,择其优者去吴越剑道馆“修行”。 石介明白,这修行说是修行,其实是互相探知底细,为武举考试做准备。 三大剑道馆不同于江湖各派和散修高手,他们派出去参加武举的弟子代表了整个剑道馆的实力,故而自由不得,也草率不得。 三大剑道馆每年都有这目交流活动,轮流为道主,今年挨次便轮到了吴越剑道馆,其主场地便在姑苏吴县分道场。 石介道:“日子过得如流水,转眼一年,明年又是武举年。又到了三大剑道馆相互切磋、派弟子修行的时日了。” 李褐问道:“年年都有麽?” 刘玉书便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 李褐道:“如此,可得好好练习了,免得丢了我们山左剑道的面子。” 石介笑道:“不妨事,年年都有个输赢,不是今年你赢我输,就是明年我赢你输,争这个输赢意思不大,重要的是观摩学习,小了来说,如何把三大剑道馆的力量给提回到以前那般,大了来说,如何考上武举进入皇家剑院为国分忧,才是目的。” 龚德位连连称是,不住地向刘玉书使眼色,对李褐道:“师弟,你要勤苦用功了。” 李褐笑道:“四师兄说的是,我们得前加练习了。” 四人下了峰来,刘玉书与龚德位各自去了,石介对李赫道:“你且随我到书房里来。” 李褐跟上石介,径直到了他的书房内。关上门,石介道:“你便在只我这书房里起居,不要外出,在这里修行,别忘多去碧海温泉上练练。” 李褐道:“只在这书房内不外出,又还怎么去后山的碧海温泉?” 石介道:“我这书房里的书,一半是修行典籍,一半是书封内包裹着的修行器具和丹药。我与你看。”说着,走到一个架子上打开书来,却见里面藏着一个古木盒,打开盒盖,便有十多粒大如牛眼的黑色丹药。 石介拿了一颗给李褐道:“这是‘理气丹’,在修行不顺,气海不能打开的时候,服用一丸,可略助修行。” 李褐接了在手,放进怀内。 石介道:“这床下有一个通道,秘密通往后山,打开就到了墓地。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修行,免得被人看见。”说着打开了床铺,下面果见一个暗道。 李褐点点头,知是师父对他情深义厚,自要好好修炼,以剑道馆为己任。 石介出了房,李褐在怀中拿出《摄气纂录经》来紧接着就要修炼,忽而想问问师父,这气海已经开始贮气,是否可以修炼《竹溪六剑》了。便连忙也出房来,想要问个究竟。 石介行得甚快,这一会儿功夫便已经回到卧室。李褐走到门前,门敞开着,却见石萍背了他,伸手接过了石介与她的一粒小药丸。 听到李褐走来,石萍显得甚慌张,赶忙把手撤回来,药丸攥在掌心。 她笑道:“大师弟又有什么事?” 李褐心道,这丫头偷偷向师父要什么高深功效丹丸,见人还自躲躲闪闪着,就假装没看见,道:“师姐好。” 石介道:“你还有甚事?” 李褐道:“师父,我可以修炼六剑了麽?” 石介点点头道:“也好,练点剑术,到时候也好请吴越剑道馆指教指教。” 说是这么一说,他其实也相当自负,自从把这六剑有意无意传一些给徒弟后,每每与吴越剑道馆斗剑,这六剑的剑招总能出其不意得到些神奇之效。 李褐点头领命,依旧回了书房去修行。 这里刘玉书对龚德位道:“这个新来的李褐,恐怕要去吴越剑道馆修行了。” 龚德位笑道:“他要去便去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且看造化。” 刘玉书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就是难平这口气。” 龚德位道:“我知道大师兄心里苦,只这事师父做主,你又能管得了?除非——” 刘玉书道:“除非什么?” 龚德位道:“除非这剑道馆大师兄你说了算。” 刘玉书把巴掌拍了龚德位的后脑勺,知道这人平时说话都无忌讳,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老天不公,给与每个人的天资都不一样多。 龚德位笑道:“大师兄你便放宽了心罢。师妹近来与你可有什么不正常?” 刘玉书便把个中原委与他说了。 龚德位道:“这多半是李褐这狗小子捣鬼,不过也好,师父不吩咐我们与那丫头远一点麽,你忘了她之前生了一场大病——” 刘玉书用手止住了他,那场病害石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谁也没能去房中看看她,因为石介说这是奇病,吩咐大家不准靠近,只由了石介每日带垂纱草帽进去照顾。 也就是在那丫头出房之后,与自己形同水火起来,该是怨恨自己没能去照顾她罢。 龚德位看着刘玉书的沉思,也陷入了沉思。 潜龙勿用 第54话 三更提品 李褐在房中闭目练了会儿《竹溪六剑》,因在房中施展不开,只得神思周转,在识海里以识神练剑。 剑法比元气容易练成,看看不过是一个日头,六剑的第一剑太白剑已经差不许多。李褐手指比划了几下,睁眼已是月亮天儿,光芒皎洁如吴盐。 箪笥早已经由石介携来放在桌上,只不过那时正在会神,无心闲下来,等到这第一剑已经练得差不多时,肚子已经饿了开来,便忙揭开,匆匆吃了。 看看月亮,正值二更多,李褐听着静夜,决定翻床过通道去后山碧海温泉修炼。 遂点了根常料烛,将铺盖掀开来,慢慢地拾级而下。通道内回合曲折,更有直上直下之突兀,行到一个大陡坡时,便看到头顶一块石板,已经再无去路。 李褐心知这是出口,遂慢慢地打开了来。顶上一股夹着些许寒意的春风吹过,看看出口,却是墓场一处严密丛林,白日里不细细打量,瞧不出一丝破绽。 就出了道来,重新把那石板放上。 持烛慢慢走到“二十七代徂徕山道场馆主曹敬安之墓”前,在敬字之上慢慢拍了三下,坟墓开出一个大洞来。月下水气的攀缘丝丝可见。李褐脱了外衫,只着了中衣,跨上前来。 这是一只口若桶大的水井,井内通着崂山的碧海温泉。李褐盘坐上井口,井口大小方容两腿。井内水气丝丝上蒸,李褐只感到身心一片顺畅,开始盘定运功。 一段凤初境属于筑基阶段,要求修行者身体适应修行,经络理顺,剑气贯通,使气海能够初步完成对元气的储存。 起初的测试,只是入门之前须具备的资格,至于修行过程中的筑基,则需要修行者自己来实现。 濛濛水气包裹着李褐的周身。李褐只觉得水气深入肌体,一入到里面,丝丝便变成剑气。剑气开始乱冲,这需要李褐自身调度控制。 李褐这时的修为属于一段炼士位品级,初入一段,刚开始条理剑气,并不能随心所欲制控,而要踏入教士位,就需要随心所欲的调度剑气。 李褐的脸上开始汗水漉漉,一扫适才的些微寒意。 他的识海里是一片清明。无数闪过的念头开始有意无意地跟随着剑气的游走。 进入肌体内的水气化作剑气后,被李褐的意识控制,向着气海内游移。一股股的剑气刚开始游走得很顺,也很快速,稍后慢慢顿下来,竟至于停涩。 李褐知道这是炼士位的品级束缚,如果能把这停下来的剑气调动进入气海,可以突破束缚,达到教士位品级。 他试着调动了好几次,结果都是停滞不动。渐渐地,他的胸内开始感觉膨胀,脉络也渐渐激荡起来,似乎血流也变得缓了。 李褐睁开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依着《摄气纂录经》的吐纳方法,开始重新吸呼调动。这次他感觉身体的经络似乎被堵塞了,胸闷之感也越来越强烈,一股冲击不出的热意和痛意从身体阵阵传来。 他忽而就想起来白日里师父给他的那丸“理气丹”,赶忙服了下去。有盏茶时,身体的热意更加浓郁,但痛感全无。 李褐重新坐定,把眼睛闭了起来。这次入定很顺畅,识海的澄明里显现出了自身的脉络来。这脉络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李褐看到剑气慢慢游动,冲入一个大湖。 眼前的大湖清澈宁静,有小小的水流不断入注。水流无声,丝丝蜿蜒,又化成了隐隐约约的水气,在一片大湖上茫茫笼了起来,如一个蒸屉,汩汩涌着无限生机。 慢慢地,脉络开始褪色,湖水便开始起风,皱纹开始不住翻起。风越来越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已是水波泛滥了。 脉络和剑气慢慢在不平静的水中全淡了下去,遂至于影子沉没在了湖底。李褐一惊,心跳加快,此刻的湖水竟然被大风卷起了水柱。 不远处有三根通天的水柱,而天色逐渐由澄明变得灰暗起来。三根水柱不时盘旋,带着凌厉和咆哮。李褐重新变得胸口发闷,他感到呼吸不甚顺畅。 此刻他身旁的温泉竟然分作了两半,彼此冲击互相抵消着。 识海中的水柱越变越大,好似把天光都卷没了,漫天的黑云,乌压压而向着湖面施加难以抵御的坠力。 李褐如一只在波心中荡晃的小船,它的船头没有目标。小船发现周围的湖水没有边际,一直延伸到远处更远处。 “咚”!一根水柱轰然倒塌。 他面前百余丈外的水柱散落在了湖里,湖水开始蓄势向着自己身边翻滚而来。 他的气息更加紊乱了,伴随着惊险的水势。 “咚!咚!” 接连两声,另外两根通天水柱也轰然倒塌。水势很大,湖水像兔子一样跳落奔腾,一贯鱼跃而来。 漫天的湖水开始纷纷化作大雨,淋湿了李褐的身,而李褐周围的水气更加密集了起来,水滴开始在他肌体上缓缓滑落。 巨大的漩涡出现了。 李褐开始收紧,慢慢调动识海中的小船。小船如有千钧重,在激流中只是缓缓。 剑气游动更加顺利,大湖重新开始平静。漩涡的突然消失就像漩涡的突然出现一般。 李褐更加明了,气息也更加顺畅,气海变得厚实有力。 他睁开眼睛来,试着把剑气从气海中调度出来,果见周围的水气开始避离自己的身子。他又开始把剑气重新调回自己的气海,周围的水气便往自己的身上附着上来。 剑气的调度已经随心所欲,新吸收的元气也都在气海中重新化成剑气。 月亮在天心中偏西,李褐知道时候已经是三更了。 而他的修为已经是一段教士位。三更提品。 李褐长长地吐了口气。 起身重新着好衣衫后,他把墓依旧关了,按着通道,点了一支新烛,又回到了书房中来。月影明亮如水,映着窗棂子如水草一样。 李褐觉到有些疲惫,躺在床上呼呼入睡起来。 潜龙勿用 第55话 互疑 崔鹭与小韩换上便装,出了皇家剑院,往角门鱼市上来。 他们希望能通过此地试探一下,隐藏些微消息。 辗转走到城东,前面便是鱼市。经过昨日的洗刷,鱼市街上已经焕然一新。空气中的鱼腥漂浮着泥土香的味道,春的样子一下被衬了出来。 市场上的修行者众多,大都提着刚买的新鲜鱼来遮人耳目。鱼体内藏着各种修行器物,丹药、兵刃、符箓、幡帜,应有尽有。 两人决定分头行动。 小韩走到卖鲂鱼的一家停了下来,男人又在挖着与昨日不同的鼻屎揉搓着,大声问道:“客官买些什么?” 小韩道:“瞧瞧。可有什么稀奇古怪玩意儿?” 鲂鱼男人道:“客官这屋里来。” 小韩走了进去,里面货板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鱼,东海鱼,西海鱼,洞庭湖鱼,钱塘江鱼,黄河刀鱼,长江鮰鱼,鱼的下面摆着从城北冰窖里运来的碎冰。 小韩东看看,西望望,忽而压低声音道:“常四,近来这里有什么不同?” 鲂鱼男人往门外看了看,大声道:“爷真会买东西,这鱼是刚从洞庭湖里才运来的。” 小韩拍了拍手。 常四压低声儿道:“昨天这里来了无数人,但我注意的只有一个带斗笠的人。神色匆匆,不是一般的,大鱼。” 小韩点了点头,道:“可还有别的?” 常四道:“昨天下大雨又有一个书生匆忙赶路,你道是谁,新科探花郎。死了个第四,走了个第三。或者巧合,或者蹊跷。” 小韩嚷道:“你这鱼几天了,臭了,就这样罢,知了知了,不买了。” 说着便往外出,门外几个着青褐色短打的鱼人盯着他看了好几眼,似有无限疑心。 常四打了个大大的响鼻儿,冲着小韩的背影狠狠吐了口浓痰,黄中带绿,黏沫秃噜,夹着一根儿黑色鼻毛。 几个人中的一个问道:“老常,今儿又没卖成鱼?” 常四道:“穿娘的,长巴得挺好一人,如此不识相来。” 那人笑道:“无妨。日头长着哩。” 那人说这话时,又有其中的一个人悄悄进了屋内商量着什么。 小韩找到了在鱼市居里胡同小角落中正在把玩一颗夜明珠的崔鹭。 那颗夜明珠在草鱼嘴的黑暗里放着晶晶的光明。卖鱼人一边盯着他,一边向着远处的一个青褐色短打人使颜色。 小韩走了过去,暗地里用脚碰了碰崔鹭脚。 崔鹭若不自知,继续把玩赏悦着。良久,忽而问道:“这只草鱼几多钱?” 草鱼贩子显然没有想到崔鹭会当真买下,继而吃了一惊,道:“六、六两银子。” 崔鹭笑道:“值!” 便从怀中掏出了六两银子交予贩子,贩子朝远处的青褐色短打人望了一眼,那人冲他点点头,贩子收了银子,用麻绳穿了鱼鳃,珠子依旧在鱼嘴,忙交给崔鹭。 二人转身走远,小韩低声道:“到处都是人。” 崔鹭笑道:“人来人往,从一出剑院就都是人。” 小韩道:“那为何还要买这鱼呢?” 崔鹭道:“珠是好珠。” 小韩明了他这“珠是好珠”的言外之意,不再多语。 二人正要出鱼市,却见寇远缓缓地走来。 寇远道:“两位大人,别来无恙。” 小韩笑道:“令祖父可康安?” 寇远道:“尚好。” 一见崔鹭手里的鱼,便又道:“崔大人拿了好宝贝。” 崔鹭笑道:“不及令祖父有个活宝贝。” 寇远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二位大人收了小鱼否?” 崔鹭与小韩相视一看,小声儿道:“买点儿修行宝贝就可以了。就此别过。” 寇远道:“我也进去看看,恕不相送。” 寇远便慢慢走,待崔鹭与小韩走远了,方转过身来瞧了一瞧,确认远走后,才快速走进一条逼仄胡同。 长禄胡同。 胡同里有一户鱼人,不卖鱼,只卖钓鱼具,鱼线、鱼钩和蜀南荣德县竹竿。 店家是一个半秃头的六十岁老头儿。 “寇公子,您来了。” 寇远道:“朱伯,来看看。” 老头儿道:“新上了一批打鱼具。您看看罢!” 寇远在前面走着,老头儿在后面跟着。趁着门外人不注意,老头儿往寇远的右手里塞了个纸团。寇远马上收在袖内。 二人围着店里转了几转,寇远看上了一条新的竹竿,道:“祖父的那条竹竿坏掉了,这条不错。” 把五枚铜钱付了,扛着竹竿径自出了店来。 街上几个人影在人群中的交接晃动十分鲜明。寇远感到明显的剑气。他依旧不作声,扛着竹竿招摇过市。 正在往前走,来路一个小厮迎了面来,却是书童程安。只一照面,寇远的眼神他便会意了。紧盯着寇远身后,消失在了人群中。 到得寇府来,寇远把纸团交给了寇则,问道:“他怎么说?” 寇则道:“都是些近来的情况。怕与进士刺杀案无关。”寇远道:“都有先兆在里面。” 寇则笑道:“孺子可教。这其中关节大有。”寇远道:“孩儿今日还碰上了崔鹭。” 寇则道:“这人来路不明,有过几面之缘,不好定断。”寇远道:“稍觉此人与姚继昌的事有关。看他的神色时,镇定倒镇定,镇定之下倒有事情隐瞒。” 寇则道:“风言风语听过不少。” 寇远道:“正是这个理,我也派程安去鱼市探听耳目了。” …… 崔鹭啧了一声,忽道:“老狐狸派小狐狸来探听消息了。” 小韩道:“能探出什么来?还反咬咱一口不成?” 崔鹭笑道:“虽说早被盯上了,但有些事也算严密。要不然,街上那些耳目不会这时候还跟着咱们,这说明,咱们还有价值,他们想弄清楚的价值。” 小韩点点头,深以为然。 崔鹭又道:“话虽如此,也不得不防,掺和进来的人是愈多了。岂不闻‘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能不慎与?” 小韩道:“虑得有理。” 二人还是决定先把这草鱼煎碗好汤再说。 潜龙勿用 第56话 意难平 鸡才叫过,石介便赶来书房里,开了门见到李褐犹在酣睡中。 夜里二更天到三更天的剑气变化,石介都察觉到了,如此一变动,石介估量到李褐已经提品。短短几日,他的气海又容了更多的天地元气。 李褐觉到面前有人,惊醒后方才发现石介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又望了望窗外,睡眼惺忪地说道:“师父如何这么一大早便到这里?” 石介笑道:“你可以任意调度真气了?我觉到你剑气又增加了不少。”说着掏出罗盘来,水柱指向果比之前的四多了大半格。 大凡剑客修剑,气海贮存元气的多少是段品高下的关键。元气被调度出来时,随着力气化为真气。真气既可以补充剑客先天所带之剑气,也可以在用剑时化作剑气。 石介看着有些疲惫的李褐,把手搭上了他的脉,脉滑腻,速率极快,他脸上露出一些担忧道:“恐怕你破镜入第二段就不会那么顺利了,得耽搁一段时间,可能比一般剑客修行者所用的时间还要长很多。” 李褐不解,挣扎着坐起床来,问道:“我品级提升得如此之快,难道破镜还要把时日再拖长找补回去?这是何道理?” 石介微一沉吟,放下手,望着李褐,慢慢道:“按常理说你如此快的提品速度,是可以顺利破镜。但正常提品体态,虽有疲惫,不至于脉滑,你这是过劳相,须得稍缓平静修养一段日子。这第一段乃是筑基阶,以后诸段位关联甚多。且慢慢看罢。” 李褐缓缓穿起衣裳,心道,自着寒南下,马不停蹄到此,接着又不曾喘息过一段,每日里多加用功,想是此种原委而至过劳。但比试在即,不能迅速破镜,意味着得胜的几率又小了许多,若不能得胜,岂不辜负师父这一番好意,当即道:“大试在前,可如何是好?” 石介道:“无妨。先把身体养正再说。况且比试时,因为段位品级的不同,无法形成公平角力,所以我们在场会以更大的剑气压制你们的段位品级,使参试人都处在一个境界。全凭对剑和修行的理解来比试。” 石介没有提到胜出之人去派往别的剑道馆修行的事,因为这种交流训练,全凭馆主一人之心意。石介铁了心要派李褐去的话,这份名单里必有李褐。 李褐不知个中原委,想到因为自己的草莽修炼而耽误了剑道馆的声名,脸色愧赧,不再作声。 石介知他孤愤高傲,平日心里又想得较多,便开导说:“且养好身体再说,即使再有天赋,身子骨再健强,也不能没日没夜修炼,也得多加歇息。坚固如铜铁,日久摩用,也会损坏,何况于人?但人尚有钢铁所不能比拟处,你道是何?” 李褐摇摇头。 石介续道:“人食五谷禽畜,饮泉水河流,每日里又有困眠,不至于过劳磨损太快,可以比钢铁时日更长,劳逸相间修行,则可把身子骨修行得胜似铜铁。” 李褐知是师父宽慰自己,忙道:“弟子谨记。” 石介看他这副模样,知道是听进去了不少,便又拍着他的肩膀道:“有才分是好事,但也不能不顾造物主生化规律。莫说有才分的修行者,就是千年一遇的通天体魄,也自有局限。凡事凡物各循着规矩,在此之下的用功用心,方能成就大道,乃为证道。” 李褐也听不懂何为通天体魄,只是师父说来劝自己,想必是顶厉害的修行资格,便也不去多问,只是暗暗记住了事。 石介见他这样,道:“也怪我迷了心,敦促过急,这旬日内你便只修炼半日功,半日休息。休息不可丢下,功也不能丢,如此用息,说不定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破镜。” 李褐听他这样说,自己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沉稳下来,暗暗思忖,以后不可过度争强好胜,孟浪不得。 石介道:“我见你与小喜甚好,就着他与你在这书房里做个伴。他虽没有你的天资,但修行时间比你长,经验也富足,又能安排在一起散散心,就让他每日来送饭罢!” 李褐听到小喜,方才开心了些许,这个小喜鬼灵精怪,又且生得一段隐隐绰绰的女儿相,配上那对距离有些远的门牙来,当真好玩至极,便应道:“全听师安排便是了。” 半晌,石介望着李褐道:“个中紧要关节,你可当心。” 李褐会意,这关节当是灵脉之事,便道:“师父放心。” 石介出了门自去吩咐,李褐缓缓下床梳洗。过不多时,张小喜端着饮食来了。 “大师弟,我来看你了!” 李褐看着笑意盈盈的小喜,道:“小师兄,多时不见你,倒是怪想你。”李褐这话半是玩笑话,半是真话。自家破流荡至此,除开师父对自己的恩泽有加,小喜是另一个体己。师父毕竟因了长辈身份,那份情谊倒不如平辈的小喜来得自然无虑。 小喜笑道:“你便趁热吃罢。” 李褐边吃边与小喜答话,说了些修行遇到的难题,小喜一一解答之余,忽而把话题岔到了罗生堂上,道:“你可知道罗生堂尚有人在咱这大宋朝?” 李褐停下,睁大眼睛问道:“还有罗生堂的人敢这么明目张胆?” 小喜道:“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是因为就只剩下了两个相依为命的老夫妇。那老婆婆手脚不方便,全凭老头一人照料。你当众人为何容得下他们?早些年,在罗生余孽还有活动痕迹时,那些余孽就放出话来说,这老头儿与罗生堂有血亲关系。可观察了许久,老夫妇并无异常。他们二人还时常接济上门乞讨者,以至于被乞丐堵门,也不往外撵赶。因了这,众人并不把罗生堂与这夫妇等同对待。” 李褐道:“既然是普通百姓,自不可与罗生贼人相同看待。况且贼人所言,也未必当真。即使为真,那夫妇这样善良行径,众人自然也不会与他们寻仇。” 小喜笑道:“正是此理,所以说了与你来当个奇闻,好下饭。” 李褐一仰头,哼了一声道:“谢过小师兄。” 潜龙勿用 第57话 风云堂 辽国上京萧府内,萧奉先坐在堂上等着来人。 不是别人,来人乃是风云堂阴阳二长使杀金、杀心,奉了正堂主阿六敦命令前往萧府秘密办事。 原来风云堂与百骷堂同为萧枢密之隶属,但其执行的却是内务,涉及外务的自有百骷堂。 现下风云堂有正副堂主二名,副堂主为倍侯斥。长使两名,阴长使杀金,阳长使杀心。此外尚有“雪暗凋旗画”五名人,依次为雪名人冻耳,暗名人独眼,凋名人劓鼻,旗名人拔舌,画名人漆身。门下更有数千门人弟子,势力庞杂。 阴阳二长使到了堂前来,萧奉先散漫地坐在椅子上,道:“阿六敦派你们来的?” 二长使齐声道:“回萧枢密,不止我们二人,更有数十名带刀客。” 萧奉先盯着二人看了很久,把二人看得心里发慌,良久,他挖了挖指甲缝里的一丝仅存的脏泥,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对你们也放心,给我办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这次刺杀的人是耶律余睹,剩下的我就不用再说了,其中厉害处,你们懂。” 二人很懂,诚惶诚恐道:“功不成,则余等成仁便是。” 萧奉先点点头,长吐了一口气,慢慢言说:“平日里仰望的,对内事务,我都是靠着你们。咱们私下里自己说说,我倒觉得你们风云堂比百骷堂做事更牢靠一些。”他顿下,觑着二人,上下打量着。 二长使知他话里有话,就忙道:“大人在上,小的们就如牛马奔走一样,为大人分忧解难,竭力尽心,虽死不辞。” 萧奉先笑道:“还是那个价儿,如有死伤,弟兄们一百两,二长使一千两。考虑到近日物价飞张,在这个基础上,棺椁丧葬等费皆从账房领取。” 二人自然明白这“账房”是哪里,且这个价格,也够死个十回八回了,当即依契丹规矩,拔出佩剑,只在左手心上一割,一条长口子便汩汩涌出鲜血来,立即用右手两指抹了,各在脸上画了下去。 两条血迹各在二人脸上鲜红明亮了起来,望着大堂上的领袖金光闪闪,两人心中波涛澎湃,仿佛有万千话语要对着领袖说。 刃见红,臣子忠;血污面,殉军功。 领袖萧奉先举起右臂,缓缓伸直了,冲着二人的面前,也是冲着南方方向,然后他的头便高高抬起,笑容渐渐祥和起来。这是他对卫兵敢死队独有的关怀照顾。这份照顾也是爱戴他的敢死队员们的一份无上光荣。 心情平复,满堂金光散去后,三人都冷静了下来。 萧奉先收回手来,平静地道:“耶律余睹最近才从前线回来,听说是有痹症,一到刮风下雨天就胳膊腿疼疼,皇上差他回来修养几天。” 阴长使杀金道:“今日里天色阴晴不定,也比往常更湿润,可能将雨。” 萧奉先点了点头,一摆手,冲着二人道:“正好去罢!” 二人连忙躬身后退。 出了萧府,杀心问道:“就等下雨便去?” 杀金道:“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就是不下雨,也潮润,因为那厮既有痹症,选择这个日子,实在好下手些。” 杀心忧道:“咱们要宰的可不是一般猫狗,金吾卫大将军,在前线打仗的,万一事情败露,真个就活不成了。” 杀金向后瞧了好几瞧,低声道:“小些声音。被萧枢密知道这话,咱们还能活成?如今是去也不成,不去也不成,虽说都是个不成,但去了总归有银子拿。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香油情,”他又低了些声道,“不为着萧枢密,咱们也得为了堂主。你忘了——” 杀心道:“我没忘,不是狼心狗肺人!” 杀金道:“那就好,先去将军府外观察一下再说。” 二人在街上走着,着了常服,没人知道这就是风云堂赫赫威名的二位长使。在路上,杀心一直想着,少年时他与杀金因为战火飘零,家破人亡,流落在茫茫大草原上,行将就木,是一个头戴武官弁帽的人挽救收养了他们,这一晃就是二十四五年过去了。 那个人是阿六敦。 这些年来,每一次紧急重大任务,“雪暗凋旗画”五名人不能胜任时,每每交托与他们。有几次都是死里逃生。他总能想起阿六敦在救他们之时,意味深长地说的那句话:这是一辈子的恩情。 “这是一辈子的恩情”,是什么恩情,杀心想不明白。每次出任务,阿六敦都会重复这句话。 要是死了,或许就没这么许多后话。杀心很迷惑。 而杀金倒是洒脱得很,只要活一日,就有一日的快活,美酒美食美女美景,活一日就潇洒一日,让做什么,不让做什么,全听吩咐便是,何必自寻苦恼,苦苦想它? 二人已经来到了将军府门前。两座石麒麟巍峨地屹立雄震着。麒麟脖子上挂着金铃铛,铃铛内有活金舌头,风一吹,便“当当”作响。 门前石阶上各站了一排六人组铁衣卫兵,卫兵腰间带刀,背上挂着弓弩。 二人围着院墙缓缓绕了一圈到得府后,府后门便不如前门威武,只是一座小门。勉强有四个阍人小厮看守。 整座宅第共有正北正南两座大门,外加东西两座角门。角门只容一人出入,便只有一人看守。 二使记了,只待回去商量计划。 这时候,街上忽然一阵扰闹,铜锣开道。迎面而来一顶大轿子,仆从立住脚步,正见一个人快速地走进将军府内。 这人不是别人,看身影形貌正是耶律余睹。 二人正想飞身刺杀,却隐隐约约感到一阵很强大的剑气。接着府内冲出了一长队手执长枪的兵士,杀心正待拨步欲走,杀金暗暗拽住了他,眼神示意杀心见机行事。 那队士兵立定在街心,圈转了将军府门前。剑气开始变得小了很多。 杀心长出了一口气,心道,这将军府当真是危险至极,光是带兵器的重甲兵就多到不重样儿,又各有厉害兵刃在手,加上他们背后数不清的军事方阵,就是拖也能拖死一名高超修行者。 潜龙勿用 第58话 将军令 根据史传记载来换算一个修行者的战力——以抵抗精兵的多少来估计,并不等于修行者在实际作战中真的就能杀死那些数量的精兵。 在几何数量的精兵中杀入杀出的修为固然可喜,但不意味着以一人之力就能替换众多兵士。 兵家作战所用的方阵、术法、军械,每一不同的搭配组合都能生出不一样的效果,这都不是一个修行者就能做到的。 修行之目的在于壮强自己,而同等战力的兵士却可以壮强群人,有道是独木难存,正是此理。 着一个高超修行者在无数精兵中自保尚可,无征兆的刺杀一人也尚可,但若以一人之力尽灭众人则是无稽之谈。诸多精兵如果早自防备,凭着疆场对阵器械,拖也能硬生生拖死一个修行者。 更有玄铁重甲、上等军马,修行者元气消耗、气力减弱、剑气稍缺,一不留心便可能死在兵马之下。这就是杀心忧虑徘徊的关键所在。 杀金则没有如此考量,他觉得杀谁都是杀,死谁都是死,包括自己。既有刺杀,则必有死亡。无论如何,都是一剑的事儿。 为别人卖命,有把柄在人手里,受人要挟,就注定了忙忙碌碌的奔波运。瞎想多少也实在是没有乐子,纯粹自找苦吃。 卫兵们终于在将军府门前围成半月摆定了下来。 杀金用胳膊暗暗拐了杀心一下,二人悄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依旧原路返回风云堂去。 在将军府搜集情报的小厮传来了府内的地形图绘,分别标注了耶律余睹的起居室、书房、军械库、马厩的位置。如何在这些地方规划好刺杀,是行动能否成功的关键。 这小厮专供厨房打下手,平日里也跟着端菜送菜买菜,府内各种地处都见过,情报也送过几次,相当可靠。 情报还说今夜戌时,将军夜宴,有伶工助兴。 二人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劫杀几个伶工乔装混进去,正门派二十刀客佯攻,后门派十刀客佯攻,东西二角门各着五个刀客骚扰。若是里面不顺,只待火起为信,一起攻打。 二长使唤了众刀客来,把装了四千两白银的两只木箱打开,白花花的物事照耀了满堂。所有人皆精神焕发地望着这些断头钱。 杀金道:“规矩依旧。死活都是这份儿银子,不过这次,萧大人格外开恩,死伤另算。” 众人的瞳孔放得更大了些,但也知道钱多难办事,杀身的几率也变得格外大了起来。 杀心看着这四十刀客,也缓缓道:“列位只在府外骚扰,活生几率甚大,进入内府刺杀的事,由我们来完成。只是,这次刺杀的是皇帝心腹,国家依仗,要尽可能脱身,若不能脱身,便——”说着,横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众人听这话,心道,只要不进去,则生还几率更大,便觉更安稳了些,就各各领了银子,只待晚上前去将军府门前配合攻打。 已值酉时,二长使潜入今晚即将赴宴伴奏的“小百花乐坊”。正见班主老头没好气地责问两个吹笛之人。细细看时,台上站有五名舞女,锣鼓琴笛伴奏男伶四人。二人要想杀人乔装,没走到半路就定会被班主识破,况且连乐器也不会奏。 杀金倒是想了个好法子,可以趁着他们进入将军府后,二人打扮成吹笛小厮,假装被落在后面混进去。先入到府第内躲起来,再乘机行事。 时候已经不早,乐坊开始租用马车拉了行头往将军府内来。二长使早已换了乐坊小厮衣服,腰里插着笛子,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行了起来。 华灯初上时,乐坊马车停在外面,众人已经进了将军府。府外挂着大大灯笼,麒麟石兽在火光照耀下更加威武起来。 二人等着他们进了府内,顿了一会儿,便装出急切之貌,匆匆往将军府内钻去。 卫兵伸手拦住他们道:“不得入内。” 杀心忙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媚笑道:“军爷通融通融,我二人被落在了后面,今晚将军有佳会,要是进不去,将军怪罪下来,你我都难逃其咎。”说着故意把腰间衣带上的笛子别了好几下。 卫兵接过银子,一摆手放他们进去了。二人没有在显眼的地方多停留,只是转到了地形图上标记的马厩那里。 这时候食马人正在喂养最后一顿草料,见两个伶工打扮的人鬼鬼祟祟走来,便呵斥道:“这是将军养马的地方,尔等何人,来这里瞎晃荡?” 杀金只一步就跃到了食马人身畔,那人吃了一惊,忙提高声音,又问道:“你们要干么来?” 这“来”字甫一出口,杀金便用饲料车上一支瘦细草杆穿过了食马人的喉咙。一丝鲜血迸溅在了一匹红马前,那匹马被惊吓到了,接连嘶鸣。杀金取笛一敲,那马便昏死过去了。所幸周遭只有这一匹不看头势的驽马,其余诸马皆若无其事地慢慢悠悠吃食。 二人把食马人的尸首扔进了马厩里。细细打量着这里的马。红黑白紫,颜色鲜艳,腿长胸张,屁股又翘,当真是好骑感。 二人只在这里东张西望,慢慢放风,等到乐声一响,便动手。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刻,渐渐有乐声缓缓飘了起来。起先丝丝缕缕,袅袅娜娜,细腻如烟,渐渐锣鼓齐动,天高庆雷齐堕地一般。 二人寻声缓缓靠近,正是大堂内传出的乐音。慢慢向着大堂内靠近,只见里面觥筹交错。上首坐了威风凛凛的耶律余睹,下首两排各坐了军衔儿不一的军官,众人赏心悦目着这缓歌慢舞,嬉笑声满堂。 二长使走进大堂众人视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虽然歌舞依旧,但是二人已经感觉到了些许不同。 耶律余睹的眼神正好落在二人的眼中。 二人拔出身后的佩剑,剑气涌动,各自向着上首的耶律余睹掷了过去。霎时间大风满堂,两把长剑带着锋利的剑气冲杀出一条血路后,稳稳当当地插在了耶律余睹的腹上。 耶律余睹当场暴毙而亡。 二人相视一笑,正待反身,却见身后院中站着身着铁甲的耶律余睹。他大喝一声:“砍死他们!” 随即汹涌的刀斧手着了盾牌一起拥挤上来。 二人夺手劈向一个盾牌,盾牌断开了裂纹,一股剑气顺着裂纹直接蹿到那名刀斧手的身前,刀斧手应声倒地。 “防卫!”一名士兵喊道。随即四名刀斧手两两一队,一队着刀斧,一队挑盾牌,向着二长使快速推进。 “中计了!”杀心大喊一声,把灯烛火苗投到房梁上,急忙后跃,抽出假耶律余睹身上的剑来,一把丢给了杀金。杀金取剑,一剑砍向了一名刀斧手的臂膀,那名刀斧手随即被斜劈死。 “盾牌,进攻!” 手持盾牌的兵士又冲了上来,杀金一剑砍去,即使包裹着厚重的元气,也只是豁开一个大口子,并没有砍断盾牌。 “倍之!”耶律余睹大声喊道。 随即将两张盾牌叠在一起的兵士又开始催步上前。 杀心一剑飞来,只在盾牌上斩出了火花,一个小坑若隐若现,并没有伤到盾牌身后的人。 杀金望了望地下,一会意,二人联手向着地上兵士的脚横扫而去。瞬间,十只脚被斩断了,五个人像横木被切一样倒在了地上。 耶律余睹一顿脚道:“戳他娘,玄铁重甲!” 随即身后几十重甲兵蜂拥而上,刀斧手撤了下去。二人两剑砍在重甲上,只是叮叮作响,于重甲兵来说没有丝毫杀伤。 见状,杀金鼓足力气,调度了所有元气,一剑向着面前的一个重甲兵刺去。这一剑倒是深入,钻破了重甲,捅进了兵士的肚子,只是,如此打法,太过耗费元气。 “重甲盖天盾,靠他!” 身后一丈高的玄铁盾牌被四个人手持立在了前面。接着又一张玄铁盾牌对了上来。两张大盾牌遮住了二人的去路,并且不断前行。 二人用剑砍不透,用力抵不过身前逐渐增加的兵士的堆积,只是擦摩着不断后退。 蓦然间,杀金一跪,舞女一剑刺进了他的小腿。杀心回头看时,那一班乐坊都着了长剑在手。 火势逐渐大了起来,房梁开始劈啪作响,已经有崩塌之势。府外接应的刀客见状,赶忙如前计,待要攻打起来。 哪知前后门与东西二角门,各有弓弩手和重兵圈住了他们。呼呼的飞箭向着刀客身上风驰电掣地运来。 刀客们也都调集元气,形成气圈,包裹着自身。飞箭碰在气圈上纷纷落地。刀客们趁势卷起地上的箭镞,一挥刀,那些箭镞又裹挟了真气向兵士们射来。 后面的盾牌早就堆上去了。飞箭咚咚地插在了盾牌上。 “攻城大弩!” 话音一落,后面几十人抬了一张攻城弩来。弩长两丈,弩箭长一仗,又有几十人用力拉弓弦,拉到最满处,一丈长大箭发出了雁叫声,以龙虎气势破穿了刀客气圈,瞬间一个刀客就被射死钉穿在了砖墙上。 其余刀客见状,无心恋战,只顾逃命。后面的枪兵又至,着了铁甲进发,把一群刀客逼得无路可退。 奋起斩杀了二十余名玄铁重甲兵士,刀客们已经筋疲力尽,仍有看不到的人头攒动,想要逃身,奈何这里已经变成了天罗地网。三十九人见状,抽刀断喉,血流如注。 杀心已经搏杀了那一班舞女伶工,元气耗费得差不多了,杀金也勉励支持了许久,二人皆已疲惫不堪。 大梁已经被烧得通透,噼啪断裂之声只待最后的崩塌。 梁木断了,整栋房屋开始摇摇欲坠。堂内的火光也已经开始冲天而起。 蓦然间,一个人如鹰隼一般,稳稳地落在了大堂顶上。耶律余睹还未看清时,那人脚下一用力便崩塌了整个大堂。 随后,趁乱间,三道剑光飞升在半空,耶律余睹看得如痴如醉,兵士连忙放箭,无奈三人已经飞远。 潜龙勿用 第59话 鸿雁长飞光不度 携着阴阳二长使逃出天罗地网的不是别人,正是副堂主倍侯斥。阿六敦料想凭着风云堂这一点零星力气是敌不过军功显赫的耶律余睹的,奈何萧奉先强迫,势力所压,不得不为。莫说阴阳二长使不一定行,就是自己和倍侯斥合手,也未必能杀死耶律余睹,就算运气好,真的杀死耶律余睹,能不能在玄甲重兵如海风般猛烈的攻击下活着出府,也是个疑。 虽是敢死队,死个小猫小狗,死几条烂鱼烂虾的门人弟子,是不值几个钱的,但阴阳二长使和“雪暗凋旗画”五名人不是一般猫狗鱼虾,而是风云堂的中流砥柱,如果两堂主是天,豪不夸张而言,他们的脚色便是地。 萧奉先想到耶律余睹不会如此被刺杀,他只是想让耶律这个老匹夫受点惊吓,给他凭空多制造麻烦,至于耶律余睹的死虽是终极目的,但就现下情状而言,显然也是极其不现实的。而萧奉先仍然下了死命令,他想看看风云堂的忠心,一如看看百骷堂忠心那样。 耶律余睹虽未死,但风云堂用些许损失来证明了其对萧奉先的忠诚。两方的目的都达到了,代价是死人,死兵士,死剑客,死修行者。一般人的死亡对于史书的描写毫无影响,正如他们的存在对于史书的描写毫无影响一样。 月如铜镜挂在中天,映照着地上人事的起承转合。耶律余睹亲眼看见一个高段修行者带着两个丧家之犬,如大雁一般趁乱轻轻飞上了半空,只可惜他们并不是惊弓之鸟,凭着两人就敢闯入金吾卫将军府的胆气,这已经证明了。 耶律余睹很欣赏这几个人,脸上还是带了捉摸不透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月光,明亮皎洁如碎玉,这碎玉铺得密密麻麻,铺到天涯海角,只要在这块陆地上,谁也躲不过去,任凭尔是大雁,飞不过光照。 耶律余睹向着步军指挥使查打珥道:“砍头剁脚。头悬在将军府门前,脚用铁丝穿了挂在院墙下,做腊肉。” 查打珥知道这是将军常用的技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忙着兵士如此办了。 翌日天明,街市冷清,将军府门前充满了杀气。四十颗头颅分四排悬挂在将军府大门前,更有惊恐胆战景,一些尚自在流淌着红白相间的腥臭汁水。院墙上挂了八十只脚,脚上层层码了粗盐。 萧奉先派人探知消息后,脸上倒是笑意盎然。这说明耶律余睹怒了,怒是因为恐惧,恐惧便是自己给他带来的。 大辽国一人之下的只有一个,是枢密使。 …… 却说李褐与小喜在书房中每日里共同修炼,共同起居。他二人分别修行不同剑经,进度也是各不相同。李褐因为过劳,不敢动气,只是单纯修行剑术。剑术也不敢多练,在房中比划累了,便盘坐在床上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剑招。 小喜问道:“师父只是让你每天修行,岂不知有诸多增进修行的法子?” 李褐道:“师父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小喜忽而靠过来说:“你可知道灵脉?” 李褐摇摇头。 小喜笑道:“按理说,咱们这山左剑道馆的灵脉在崂山,不过都有传言说,这徂徕山也有灵脉。师父对你说了没?” 李褐假装不知,问道:“灵脉是何物?” 小喜道:“剑道馆的命脉,滋养过无数修行者。” 李褐点点头。 小喜笑着望向李褐道:“该不是师父说与你不让外传罢。”说着又向李褐靠近了,他俩双腿紧挨,李褐感到一阵阵热意。 李褐待要起身逃开来,小喜忽然攀住了他的脖子,道:“看着我的眼来,是不是说谎,师父说与你,你却不让我知道?” 李褐一把推开了他,笑道:“我连灵脉是何物都不知,你却说我隐瞒,哪有这道理!” 小喜道:“徂徕山大小峰头九十有七,该如何寻。其实要真的在这里,当真藏也藏得住。” 李褐问道:“灵脉真的有奇效麽?” 小喜笑道:“你个呆子,灵脉肯定有奇效。我想看看,师父会不会让你在灵脉处修行。你要是修不上,我们众弟子都捞不着喽。”说着便一摊手一撇嘴,颇有无奈。 李褐道:“这也没什么打紧。修行这事儿,全靠个人造化。行则行,不行罢了,哪有什么多余期盼?” 小喜点点头,道:“此言不虚。人生寄一世,何不快活随性,每日里想着许多无关紧要的闲事,岂不白白浪费一辈子?” 李褐道:“有理。” 二人在这里商量时,却闻外面唧唧喳喳似有鸟叫。响声靠近了门口,长一阵儿,短一阵儿。二人觉得好奇,忙悄悄近了门口,透过门缝看时,却并没有了响声儿。二人准备开门细看时,蓦然门被哗啦一下推开来,二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原来是萍儿。 小喜嗔怪道:“师姐,就你会如此把戏。” 萍儿咯咯笑道:“两个大男人却如此小胆子,倒被我小小女子吓了一跳,这岂不是成了‘小男人,大女子’了?”她说小男人时,手指在摩挲着,仿佛手里攥着些微盐粒,仿佛那盐粒是小男人。 李褐道:“师姐说得是。”说着向小喜眼色一用,小喜会意,便也马上道:“师姐说得是。” 萍儿道:“好呀,小喜子,你们二人合伙挤兑我。我早看出来了,你们——”她说你们时故意停下不说了,把眼睛来回瞧着李褐与小喜。 李褐慌忙问道:“你瞧出什么了?” 萍儿笑道:“鬼鬼祟祟,不可捉摸。” 李褐只道是她胡乱猜测,连忙摇手道:“师姐可不要乱说话,我没有。” 萍儿笑道:“你没有什么?快些说来!” 李褐涨红了脸,又颇感无奈,哭笑不得,自知掉入了石萍的言语圈套,忙把眼睛看向小喜,只见他正笑语殷殷地望着石萍。 萍儿气道:“你笑着看我作甚,就是我说对了,你心虚而已。” 小喜笑道:“就如是真的,你待如何?” 萍儿道:“好你个小喜子,敢欺负大师弟,我要给你点苦吃。”真的动了怒,剑气一下激增,一掌向着小喜面前拍来。 小喜赶忙讨饶道:“师姐宽恕我这一回罢,要不然,我还欺负大师弟。” 萍儿住了手,笑道:“你敢,看不打死你个马屁精。” 李褐无奈道:“师兄师姐,师父安排我在这里修行,你们不来帮助,却多来扰乱,不是道理。” 萍儿笑道:“谁给你讲什么道理。我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你又如何?”说着真就跨出了门去,竟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小喜笑道:“这也是姻缘。” 李褐道:“什么因缘?” 小喜打了个响鼻,道:“姻缘便是姻缘。” 李褐知他在玩字谜,不与他多言,又回到床上,慢慢翻起《竹溪六剑》来。小喜又腻过来,伸手想要翻看,李褐拍断了他,便把剑经往自己怀里收拢了一点。 小喜道:“真是肚量小,师父也曾传过一些给我们。” 李褐头也不抬地说道:“既然传过一些,又何必再来翻看我的?” 小喜道:“是传过一些,只是不见全,不给看便算了,你可真是师父的第一大好弟子。” 李褐笑了笑,继续翻看手里的剑经。他自己当然知道这剑经的妙处不在剑术,而是唐人亲手记下的修行笔记,这笔记里解决了诸多今人修行者已经面临和即将面临的问题,是以弥足珍贵。 他二人在这里厮磨,却闻到头上一阵雁叫声。雁叫声响亮清脆,在春日空中画出一道天河,无数雁翎便纷纷漂浮在上面。 龚德位闻声而出,看了看大雁。 大雁毛色为杂,头白,身青,尾红,两只收拢的雁脚为紫色。这不是一般中原雁,而是胡雁,形色神气自有一段不同韵味。 刘玉书也探出头来,道:“好雁,好雁。” 龚德位笑道:“可不是麽,如此大雁,真是难得一见。” 二师兄杨勃和三师兄王子朗也闻音出来,齐声笑道:“雁是好雁,却并不是难得一见。早就见过好几回了。” 龚德位忙问道:“两位师兄是在哪里见的?” 二人道:“也是在咱这徂徕山,只是这雁有时叫,有时不叫。八九年前看过几次,却并没有叫得如此响亮。” 龚德位道:“大雁非金石,岂能长寿,两位师兄说八九年前见过,定是骗人。” 二人道:“说得也是。可能不止这一只罢。” 刘玉书笑道:“二弟和子朗向来不肯骗人,如此漂亮的大雁,肯定多有,这是吉象。” 四人便都忍不住赞叹了起来。 石介也闻声仰天而看,他觉得这叫声杀气十足,这雁色诡谲难断。说不清是哪里有差错,只略微觉得这大雁并不简单。这只胡雁飞过徂徕山后,骤然下降,不知降落在何地何木。石介曾经追逐过此雁,但碍于地上的阻遮甚多,纵然凌空追赶了三四十里地后,大雁忽地绕圈急坠,也终究没有寻到它的踪迹。 窗阴一箭,看看又是一个月晚,亥时已过,石介翻来覆去犹不能睡着。年岁一大,苍凉末世之感越来越重。也可能是因为式微的王朝形势,也可能是因为孤寂的晚夜,又或者是一种说不出道弗明的感觉,石介暗自叹气。 周昂、胡雁,石介反复想着,这两者若有什么关联的话,山左剑道馆危矣。徂徕山虽然大小山峰众多,却经不起高空上日积月累的窥视。这只是发现的,有没有尚未被发现的,不得而知。 王朝多的是稀奇古怪玩意儿,弄个珍奇异兽不足为惊。只是要用这珍禽来刺探一个失势剑道馆的内情,多有不合理处。或者是三个剑道门派同时被收入天罗地网中,可这又为何呢,难不成王朝已经不允许有任何一个非皇家的修行者了麽?这也不现实。石介就这么想着时,那只孤雁又靠近了中空,沿着月光,慢慢北飞。 潜龙勿用 第60话 山雨欲来 却说洞内士兵在“霸爷”一队强行入得禁地时,连忙传信给完颜忒堇。完颜看后,惶恐且怒,思考着该换地囚那人。 兄长阿骨打之前曾说过,这人由自己看管负责,言外之意是所有机缘也只让他自己独占,奈何如今又要出尔反尔。当年他和金国老一辈七大剑道高手将兵士数万,方才俘获受伤的白衣人。调兵遣将、冲杀战场的都是自己,阿骨打只坐在幕后,难道现如今连当年的果子也想取? 这里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无论机关设置,还是洞内安排、那人的情况,最熟悉的都是他。但完颜忒堇心下不安。他决定把白衣人转出上京,去辽东。 一来以“距辽国太近,恐有不测”为理由,二来以“辽东有金城汤池”为借口。他虽想转移白衣人,却不得不先上书给阿骨打,获请准予。此刻他身在上京,兵士势力却都在辽东,这种笼中鸟姿态的处境,没有建议的资格,更不用提为自己争利。 完颜阿骨打有帝王之才,完颜忒堇心里明白。比起那王位来,完颜忒堇更痴迷剑术,要不是有此好,他不会想出困住一个一剑通神的剑道高手的良法来。只要一用剑,一谈起剑来,自己的所有神思就会凝聚,每把剑的生气也会被自己感知到。锻材、纹理、图饰,甚至连挥舞的剑风都仿佛与自己的命相通。就因为这,人都赠他“剑呆子”之称。 受这唐突的刺激,完颜忒堇觉得,当下是个逃往辽东的最佳机会,自从奉命去领赵良嗣探看那人开始,他就知道这上京于自己来说,无异于兽笼。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先返了自己封地再说。 …… 鬼父自与刀七、影二人来到金国后,埋名隐姓,依旧做起了面摊儿生意。从辽东开始,挨家挨户,走街串巷。一是为了找那人的下落,二则是以防万一,寻找一个可以长居之地。百骷堂与他们的消息还畅通着,在没有找到万全之法前,他们不敢冒然脱了与辽国的关系。 毕竟易水三人组组神出鬼没,倒也不是怕他们的实力,而是怕他们如影随行地追杀会暴露了自己身份。宋国回不去,金国与自己没什么交集,万一辽国的追杀在这金人土地上显露出罗生门的名字来,福祸当真未知。 老鬼还有一计,就是找到完颜忒堇,效忠女真。他耳闻过完颜的修为传言和种种事迹,一个对着剑发呆的剑客,修为肯定弱不了。虽是一计,却不知道该如何实行去表忠心。王爷府内有无数剑道高手,更有层层重兵,凭着他们三人的力气,老鬼心里清楚,是无论如何也闯不进、出不来的。 因为尚不清楚完颜对罗生门的看法究竟如何,能不能见容于女真,他们三人必须慎之又慎。之前曾经用箭往王爷府内投射过信笺,但究竟没了下文。三人还是提心吊胆地过着,辽国、百骷堂的压力让他们所负甚重,乃至于一看到街上神色不对的人,他们都怀疑是辽国刺客。 而且这小王爷平日几乎不出府,调兵遣将或者收集情报,运筹帷幄,轻易不现身,除非有阿骨打的诏令。即使一时奉了阿骨打的令,那也是军机大事,要现身时,府外便有四辆马车,东南西北分头各跑,或者有时竟是幌子,完颜忒堇并不在其中,故而想要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 当然,也有例外。再孤寂、再有呆气的人,也总会有几个友人。旧友要见,堂而皇之地登门就行,不必费事。 因了这古怪脾气,老鬼就是想不通完颜对自己的脸色为好为坏。 …… 自雨停后,张集不敢怠慢,忙雇了辆马车,往济南府而发。紧行了两日,已经到达。正是个午头,日母正旺,急急奔回夏章村,却见荒草丛生。心内已知一二,只是放声痛哭,想要寻个尸骨埋葬。遂扯了常服,依旧着了重孝,走进县衙内,通报了身份,来询个清楚。 县官闻讯,忙自迎接了出来,拱手道:“学生有礼。” 张集摆摆手,泪眼婆娑地道:“这夏章村到底是怎个回事?” 县官遂一五一十说了。 张集抹了抹鼻涕,抽泣道:“这些人尸骨岂不是荡然无存了?” 县官道:“在后山上,剑院崔大人亲自吩咐埋瘗的。其余更涉及上面的事,下官便不知了,就请大人去问知府事。” 张集道了谢,不想先去拜望知府长官,忙跌跌撞撞上了后山,真个就见到一片荒冢。 “我的爹娘!孩儿来迟也!”张集一边嚎啕一边搜寻着墓碑,原来崔鹭心细,亲自找了地方户籍簿,一一按着户籍姓名兼地方官和其余诸村村人的指正,为夏章村民一一立了碑。 虽然坟是空坟,但因有了这墓碑,总算使后来人有个可以凭吊的地方。张集把早已备好的三尺白绫挂在一株树上,在张成奇夫妇合葬墓前跪了下来。 “爹,娘,孩儿不孝!”张集哭道。 只这一刻生离死别才觉到血亲的珍贵,之前在考场上那种仕途为先的想法,忽然让张集觉得自己与禽兽无异。但他更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白白把心力浪费在伤神上实在于事无补。 他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光了。能有探花此荣,也是上天可怜见。他用力把自己的手指咬破,又用力挤出几滴血来抹在墓碑上,慢慢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话毕,起身待要走。刚走了没几步,他忽而又回转了神来,在墓前一个个循着。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那是李褐父母合葬之墓。张集觉得心里有点愧疚,但这愧疚已经于事无补。 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他想,把这仇报了,也算是弥补了对李褐的愧疚,李褐若在天有灵的话,便佑助自己能报大仇。 下山时,方才还炙热的阳光忽而不见了,重重黑云积压了上来,有点凄凉又素净的山风呼呼地吹着墓碑和自己,张集心道,要来雨了。 潜龙勿用 第61话 例行公事 张集赶到京东东路长官府后,本想问明事件深处,却不料东京大理寺早就着了两个差役来等待问询。张集一见了皂衣小吏,便知道了八九分,心内张皇起来。 济南府长官道:“小张先生,这是东京来的差役,有事情要问问。” 张集因行的忙,尚未更衣,还着了重孝,调头瞧向那小吏。一个矮胖小吏见了这个行事,知是有丧,恐唐突了这个新科探花,拱手道:“张判官,小的也是例行公事,有礼数不到处,还请见谅。” 张集看这形状,方知前日之事并没有暴露,所幸走得甚快,离开得甚急,料也没有人知道这其中关节,纵有些许议论,拿不住自己与这案件的关联,终究无从定罪,遂镇定了下来,假装不知情,问道:“两位小差爷,是有什么公干?” 高瘦小吏道:“张先生可认得右宰相王黼之表侄姚继昌?” 张集道:“是我同科,考了第四名,谁都知道他是王大人的表侄。” 高瘦小吏显得很不耐烦,一摆手道:“张判官,你可知道这姚继昌已被人杀死在城外了?” 张集故露吃惊,道:“继昌怎生被人杀了?” 高瘦小吏冷笑一声道:“他的死期正是判官大人出城之时。你就没有遇上他?” 张集一吓,继而一怒,高声道:“我出城之时正是大雨滂沱,因为这丧事,我行得甚急,莫说赶车人不肯走,当日那道上,连条土狗都没有。你说,我能遇见谁来?” 矮胖小吏一见张集这样,连忙拐了一下高瘦小吏,赔笑道:“我二人也只是例行公事,小张先生有便直说,无有则不用说。” 张集脸色涨红,半恐半恼,道:“我能说什么?” 矮胖小吏嘿嘿一笑,道:“东京的士子们皆说,姚继昌与小张大人多有龃龉,那番考试之前已有嫌隙,你走那日在街上又有争斗,众人亲眼所见,这都不是假罢?” 矮胖小吏见张集恼羞成怒,想到底探出些什么来,故而刻意诈他。虽说表面敬他是个探花郎,但地处这偏僻一隅,远离京都,而自己乃是东京大理寺派来此地办差的公吏,少不得也得装出一副高贵架子来,有道是“村官不如京里狗”。 张集算看出来了,这矮胖小吏心眼儿最刁,故意拖着来诈他,虽说口气还好,但他二人一白一黑,恐稍有不慎便落入圈套,只得换了种谦恭态度,斩钉截铁地言道:“学生才中探花,因惦念家父家母,匆匆赶路,行程上不曾见得姚公子,更从未闻说他被杀。今日不见二位公差,则我尚被蒙在鼓中,看二位苦苦相逼,却要我说来,倒如何让我说来?莫非是因为帝都派来的公差,便压迫我这小小地方官,我官虽小,职位也虚,但堂堂朝廷命官,岂容任由污蔑!” 他这一说,切中心理,拿住了两位皂衣的所恃,二人一时语塞,你看我,我看你,也知道自己此行只是例行公事,原没打算能破什么奇案,只是偶尔发作一下官威,希冀侥幸获得些消息。毕竟上面已经给此事定调:这是契丹人的暗杀,目的就是想要给大宋制造恐慌。谁也不敢违背了皇帝。 矮胖小吏遂笑道:“实不相瞒,上面已经说了契丹人潜入我朝窥伺已久,故而来探听一下张先生的消息。既然张先生没有见到任何契丹人,那我们这公事到此为止,告辞。”说着便同高瘦官吏出府来。 张集因吃他们的抢白,也不出来远送,只推脱丧事在身,一躬身便由他们去了。济南府长官派小厮送了两位官差出府来。他二位走了十多步,回头看看,只见小厮,不见张集,齐声吐了一口,啐道:“妈的,入狗乡巴佬。”依旧拿了虎牌回东京复命去了。 这新任济南府长官龚郑乃是苏州商人,本以私贩鱼盐起家,因为给童大人使了银子,遂来到此地字人。东京民谚云“三百贯,直通判,五百索,直秘阁”,便用了千两银子,本以为买个肥缺,却来到这兵家必争的荒乱地处。 但这地方明的贫困,暗里却有无限商机。宋国、辽国、金国,更有东海诸国的修行器具,都在济南府流通,这修行市场的盈利可敌得过鱼米等正常市场买卖的盈利。 经过方才那番撕扰,张集才定下来,与这龚郑仔细互通了姓名,道了许多。 龚郑道:“剑院的崔大人已经把村民埋瘗,其余的情况,都在这府志里,我且拿了来,小老弟自看便是。” 张集接过龚郑递来的府志,一一翻看,却并未发现死伤者李褐,待翻到后面时,看到“仅存人张集李褐”,一下就清楚了起来。但尚有不明白处,这李褐是如何躲过这屠杀的?遂向龚郑问了。 龚郑道:“崔大人说他救过这人一命,之前赵良嗣赵大人也救过这人一命,可当真是万幸,能躲得过罗生门的击杀。姑苏无人不识这罗生门,提起来都是胆战心惊。能躲过去,也是福大命大。” 张集又往下翻了翻府志,发现已经到底,李褐的下落不知,便又问道:“这人现下却又在何处?” 龚郑道:“这就不知了。管天管地,管不着人拉屎放屁,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要说谁知道这人去向,剑院的崔鹭大人或知。” 张集点点头,不再多言,沉思起来。他本以为李褐这呆子已经死在了屠杀之下,没成想他还活着。只是现下找他不见,该问他一下有什么打算,或者也该让他看一下自己现在的功名。 龚郑见张集沉思,以为犹在思亲悲痛之中,便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当节哀。贤契小小年纪,如此功名在身,足以荣耀家门。” 张集叹息道:“不提最好,小小散官,只因我是这济南府人,没来由被两面衙役挤兑。”说着不忘偷偷观察龚郑,想要看出些微情景来。 龚郑道:“小老弟快莫言,欺软怕硬,当官的谁人不如此呢。你道是高官厚禄这么易得,人人都是王大人童大人他们?就如我罢,身为一路一府的长官,也照样得受京城里上上下下官吏的指点。不要说官小可欺,那是地方官而已,在京城里,一个衙役都是镶金镀银一般。岂不闻,‘宁做帝都狗,不做别县人’,这地域差距呀,这人格高低呀,总之是分得清楚的。” 张集点头称是。 龚郑继续道:“既如此委屈,那咱们这父母官还做不做?还得继续做下去。不做,如何字人,如何为人父母,如何条理好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呢?这是明着说。小老弟,咱们就实在了说,不做这官,不受这委屈,你去哪里弄银子养活这一家老小来?莫说一家老小,就是自己都难养活。” 张集道:“老兄这一番话确实的论。” 龚郑笑道:“我方见小老弟义愤填膺,又见你一表人才,知不是等闲之辈。那姚继昌,东京城中有名的小太岁,名号早就响彻诸路府。见刚才形状,我想小老弟必有冤屈,这不用多说。所以与你说这些肺腑之言,只当是见面礼。” 张集看这人容貌,虽说南人面软,但这人倒觉得有些硬气,只不过脸上更多了油滑,油滑之外,又一处天然面善,也是个经历丰富之人,遂拱手道:“以后便同老兄办公务,定要多向兄学习。” 龚郑道:“那也是自然,只是现在,先预备些菜肴给贤契接风洗尘。今戴孝在身,不宜荤物,便弄几样精致素菜罢。” 张集道:“有劳。” 龚郑笑道:“例行公事。”说着就传下人忙张罗开来。 潜龙勿用 第62话 安静地破镜 李褐遵了石介吩咐,每日里只半天练功,半天休息。过不到两日,顿觉体力充沛,丝毫再没有了劳累。他想,打柴打了如许多年,翻身越岭,风里雨里的,每每劳累不过睡一晚便好,翌日健强如初。 如今在这里连休息两天,饮食又好,竟觉得浑身上下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站起身来左右动晃了一下,轻轻地从气海提出些元气,慢慢地伸手砍向桌边的筷子。只一带一挥间,那双筷子瞬间被剑气斩断。 李褐笑了一下,又把元气平下去。他调度自己的呼吸,配合着元气导入气海。等到剑气减弱,元气又已回到了气海。李褐觉得心下通明,身体也没有不适感,不懂师父为何说自己要休息耽搁一段时间。 他有些自傲地心道,师父定是把我同寻常人看待了。我历年勤苦,就是连日奔波忙累也不少见,何至于过劳。自己乡野人家,比不得没有见过风风雨雨的常人,身子骨也强一些。就看看小喜,犹在睡眠中,自己闭眼盘腿坐定,又开始修炼起《摄气纂录经》来。 自石介吩咐小喜去伴李褐修炼来,还不曾踏入书房,也很少自房内外出。这几日因为那胡雁,搅得他心神不安。他还没有理清楚这雁与朝廷的关系,也没有弄明白朝廷的真正目的,单纯惴惴不安。他隐隐约约觉得这雁只与山左剑道馆有关,而探寻崂山灵脉之外的暗脉则是它的任务。 话虽如此说,只是不曾捉得它来,没办法细细查看。以自己的修为,发足奔跑凌空飞时,已经赛过寻常马匹,那雁飞速度最快不过马匹,而一旦追此雁时,能目及却总感觉脚下与它差些距离。 也曾想过用箭来射,只是它每次出现突然,并无规律,没有弓箭在手,待飞到半空时,已然忘记。而想要用佩剑发剑气伤它时,追着追着就也会忘记此念。 他感到这只雁并不简单,只要有了追它的念想,就只会发足去追,其余念头便都会恍惚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到找不见它时,才会勾起别的念头。如果它的周身颜色是障眼法的话,这戏法一定有惑人心处。 异常的颜色加上朦胧的追捕,这几日重新让石介痛苦不堪。或许这只雁从哪里见过,它就像自己丢失的魂魄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勾动着自己去找回。 刘玉书这两日也都在加紧修炼,但依旧改不了每日薄暮时分在剑道馆里散步的习惯。这两日他不曾见到师父外出,因而也没有照面,他不知道师父为了这大雁的事在苦苦思索。 不过他倒是看出来二师弟和三师弟自见了那大雁后多有不平常举动,每日里背着他商量些什么,鬼鬼祟祟,倒好像在防着自己一般。而自己与他二人也并无嫌隙,这鬼鬼祟祟有些让他看不懂了。 刘玉书心道,自己平日里待他二人也不薄,这二人可是有什么重大隐瞒。待找到老四龚德位说此事时,龚德位也不放在心上,似乎也有自己的心事。刘玉书这下可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这几人怎么都如此不正常。 待想要再和萍儿说道一下,那丫头的脸色又对自己不好看,理都不理,何况说道。他看剑道馆里每日最正常的莫如李褐,这呆子依旧在师父书房中用功。也只有想到李褐时,他才没有如此多的烦恼。 嫉妒和自恨可以重新赶走心头的困扰,看着眼前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被李褐轻而易举拥有,他才又恢复起之前的志向来。 三师兄王子朗和二师兄杨勃这几日也在商量着大雁。他们以为师父没有见到,但想到这两日师父的闭门不出,心里有些恐慌起来。加上大师兄刘玉书的不断窥测,他们越发害怕。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已经让刘玉书和龚德位有了怀疑,他们暗自思忖着,又各自保持了与刘玉书的距离。 龚德位因了刘玉书所言,也逐渐对王子朗和杨勃有所警惕。若这二人有什么计谋规划,必须时刻掌握着,以防万一。但看看刘玉书的一知半解和二师兄与三师兄的迷惑,便心想,这三人都是胡乱猜测,哪有这么许多不解与不舍。他倒是不放心石萍那丫头,这几日脸色愈发不对。 而萍儿因为李褐与小喜皆在闭关修炼,又再没有与自己走得近的,有些懊恼。待看到石介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有了一丝担忧。虽说石介作为这徂徕山道场的馆主,修为日渐精深,但是人非金石,不能长寿考。这十六年来,都是爹爹把自己一手带大,无论多大困苦,多大愁怨,只要叫一声爹爹,在父亲身前一呆,都会烟消云散。 娘亲去世得早,只有爹爹一手把自己带大。若说勤苦程度,爹爹就是同时担了娘的劳累。她记得石介曾经说过,不能对不起娘,更放心不下自己,所以至今没有续弦,连个妾侍都没有。她知道曾经熟悉习惯了一个人后,再去重新接纳一个是多么别扭。 她也是铁了一阵心,才做出了决定,才终于试着忘记熟悉的那人。她一个人抗住了不幸,连个疼字都没有张口,因为她知道父亲的疼胜过她的百千倍。因了这,她知道习惯和熟悉的不容易打破。孽缘可以横下心来斩断,一份诚挚的感情无论如何也斩它不断。 她也习惯了父亲的独处,也渐渐安下心来,人生各有路途,每条路途都有不一样的彩头,只管恰如其分地行行便是,哪怕父母和子女,谁也不能耽误谁的一程路。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世人莫不如此。既然父亲抱定了对娘的忠贞,就由他去了,不能因为自己孝意而违背了他的本意。 这世间钟情的男人越来越少,连女人的花花肠子也越发多起来。想到这里,石萍的心忽而打开了一些,脸上的张紧不安也放松了点。 石介因为这胡雁的搅扰,心绪烦躁,所幸就把这事推开来,又想到了李褐的修行。他觉得以李褐的健壮身骨,这副剑骨不至于劳累成这样。这过劳相,也着实有点异常。 他想,自己会不会忽略了一种可能,李褐虽然已经提到二品教士位,但这不是初升,已经逐渐接近三品范士位,只是没有跃到三品,表象停在二品。要不然凭他身子的健壮,不会有如此脉相。 他决定再去书房细细观察一下李褐。 此刻小喜还在呼呼睡着,李褐已经在调动气海容纳更多进入自己体内的天地元气。起初他只想吸纳一些便住手,以此充沛自己的剑气,没想到在修行过程中,已经逐渐停不下来。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天地元气不断地注入其中。 他感到气海已经鼓胀,既不能息功,便依旧不断控制呼吸和进入体内的元气,缓缓导引。为了让气海有充足的预防来应对源源不断注入的元气,他把本来循环一周的的调息变成了两周。 这个法子很奏效,他觉到气海很充实。游走在脉络里的元气也愈发顺畅了起来。他的四满、气冲、关元三穴已经开始发热,便试着息功。 睁开眼来,却见周遭水气濛濛,自身剑气散乱在水气中,有条不紊静静地分裂着。他能看到剑气影射的每一颗水珠,光明澄净,最重要的是它们全都以一种静止的状态排列。 这便是二段琴心境,能够宁心静气。 在外面感知到了什么,石介急忙推开房门,见状惊讶道:“破镜了!” 小喜一惊,睁开眼来。 潜龙勿用 第63话 你总是心太软 李褐身子一晃,两手压下元气来,身旁静列的水珠水气都散乱了开来,只一会儿功夫,随着剑气的收缩也与周遭空气混沌弥漫、渐渐消了。 小喜睁开眼,顿时感觉到了李褐的剑气与自己相差无多,显然李褐已经踏入第二段琴心境了,而自己入这剑道馆三四年来,也才是二段琴心境二品教士位。 石介又惊又喜,直用右手拍着自己额头,“看来是我走眼了,你那一夜竟然连提两品。只不过,元气还不稳,剑气没有太过于凸显。所以你这一下,已然跃升于二段。” 李褐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初时我只觉得并没有似师父说得那般严重,试着继续修炼这《摄气纂录经》,没想到越练心内越畅通,气海也逐渐容纳了更多元气。” 石介又来把他的脉,这次感觉脉搏跳动正常,速率和强度也都正好,点点道:“你的体魄好,先天剑气充沛,根骨不错,所以修行进度比我想的要顺利,当然,也更快些。” 李褐擦了擦额头水润,道:“师父也是为我好,那时候我也确实有些累,但自己想了想,感到不至于过劳。” 石介拍了拍他的双肩道:“有天分,有天分。我起先看你劳累,也是放心不下。” 李褐望着石介那双威严又柔情的眼,一笑,道:“师父心地好,不忍弟子过劳。算不得走眼,还是多谢师父。” …… 张集自从附了龚郑辅佐政事,连日里的琐细自是不用多言。这龚郑很狡猾,任期没有携带家室,而是留在了姑苏老家。此刻的济南府风雨飘摇,处在大战一触即发的前沿,他不放心,尤其是自己那位千金小姐。 因而只是孤身一人携带了数个家丁以及贴身小厮北上,此行的目的不止在于字人,更在于捞本儿。自从上一任长官被调离后,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辛辛苦苦地把京东东路诸州县的明市、暗市了解清楚。 近来兵乱和辽国的制裁导致经济不是太景气,便把明市税银减低了三分之一,但暗市因为这动乱反倒更加昌盛了起来,修行者的需要因此大增,故而明市的羊毛薅不到,就由暗市弥补。龚郑把暗市的税银增加了一半,但纵使如此,暗市的修行器物交易也不减反增。 龚郑不是修行者,他没必要修行。按他的理解,自己没有仇家,虽有众多银子,也不怕暴强,只消花钱免灾就是,因为这年头,国家动荡,做强盗的也都小气、没种起来,纵然勒索也只是小数目,倒比官家还仁慈。这是其一。 其二,因为自己只是个地方长官,执掌地方事务其实是个幌子,这官位倒更像个梯子,能爬升则爬升,不能爬升,纵然捞不够本,平安降落就是,不至于为了读书人所谓的崇高理想来修行,不至于因此保家卫国。 既不保身,也不用报国,你说修行为了什么,又苦又累,傻子才做这事儿。 不过目前倒有个事儿让他头疼。也不是纯为钱的事儿,而是皇命难违的事儿。他夹在皇帝和百姓当中,倒难做了起来。 皇帝要建龙船,派人去东海参拜神仙。龙船甲板三层,长二十丈,高六丈,能容五六百余人。建造这么一艘大船,自然不能在内陆省份造,不好往海中运,只得在沿岸港口建造。 广南东路离着东大海太远,没有舍近求远之理。淮南路与福建路紧靠着两浙路,因为两浙路近来有些不平、乱民滋生,也不是个省心的地处,因而这造龙船的任务只能由京东东路来完成。 童贯怕他没有积极性,因而暗示了不少好处,说,朝廷造龙船的银子一拨下来,开支随意。这龚郑也不是傻子,按齐语说,谁他妈也不是潮巴,更何况他本是商人起家,这笔账一算便能算出来。 就朝廷拨的那点银子,仅仅能够兜住百姓木材林的底儿,除此之外,匠人的银钱、胶漆诸材料的银钱、纤夫的银钱等,这些都得由当地官府财政拨出。当地官府的财政,一向被认为是州府长官的账房,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童贯给自己这个烂差,实则是摆了自己一道。 但怨气归怨气,该办还是得办。皇帝钦派的任务,这是掉脑袋的事儿,天大的事儿也都得在脑袋后面排着,得抗住。 龚郑唉声叹气的正是为此。朝廷拨的银子到这州府来,已然被六位大人卡了一道,仅剩了一半儿。他又目量了好一会儿,把这一半儿银子使劲儿坐下了三分之一。 待要从济南府拨给登州,京东东路的七州一军三十八县各官和各衙门还得各个再来拿一点,登州百姓的木材林钱便所剩无几。有人连一枚铜子都没分到,自己的一亩林便被官差领着江湖闲散人员给强圈了去,更有甚者,民间曾传言,“相打长取弱,不要进县衙,衙门有指标的,死几个人没关系”。 但总有几个出头鸟,脖子梗儿比较硬的。木材林从登州砍伐,告官上访的也是登州人。这地儿的海港没少立功劳。 上访的代表一共十人,拿了田横必死的勇气,躲过层层追打,终于到了济南府。当地官员早就上报给了龚郑,龚郑早就在济南府设了卡,防着这群流民乱窜,现下堵在了城外。没想到,他们派人进城里送了一封告状,上面言说,在济南府解决不了,便去东京击登闻鼓上访,还要把帖子传诸全国二十三路,使人人皆知。 龚郑急得团团转,这意味着他除了把自己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之外,还得凑上六位大人吞的那一大半,这也都是小事儿,紧巴紧巴,还是能紧缩出来的。关键是这七州一军三十八县的层层地方官,如何让他们吐出来才是个大难题。难不成自己堂堂一府长官,得给下级官僚们擦屁股吗? 他忍不住骂,也忍不住叹这风土人情。江宁府所管辖诸地,官也吃食,天下官没有不吃食的,只是没有这么严重。等到看了访民的信,竟然有些心酸起来,补贴没拿到,平白无故丢了赖以为生的林木。 这山左的官,最会吃人肉喝人血,山左的百姓被迫得最急切。 龚郑把这事告知了张集,道:“现如今只能清算补偿银,抓紧看看还有没有能抽的,先补了这个亏空再说。” 张集听了此事,默默不语起来。他本贫苦出身,更知百姓不容易。现如今,访民就在城外,他心里也不是太好过。 二人沉默了良久,张集忽然想出个法子,道:“银子是一时半会儿凑不完整的,不若用官粮补上。百姓所需原也不是为了银子,只要讨一口生活。只是——” 龚郑道:“只是什么?” 张集道:“看账目,粮仓里的粮食也还差一点儿。” 龚郑接过来看了,笑道:“差这一点,就是没差。粮食里掺沙子就够斤两了。” 张集低了头来。龚郑当即把银子和粮食交给了亲近人,层层抽攒,由那人监督押运到登州,一并看护好访民,不要让他们乱窜。 十个代表见了粮食和银子,自是没话,喜滋滋跟着那人与钱粮车一并回登州。 张集心里波涛汹涌,第一件处理的大事没想到就这般。那龚郑是南人,可以不必顾念乡情,而自己却是实打实的山左人,这么一闹,自己脸上无光不说,竟自暗暗担忧起那些访民来。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龚郑见状,知是他心里难受,道:“初来时我也这样,后来就好了,自己活着才是真。你总是心太软,这样做不好官的。” 潜龙勿用 第64话 忽闻海上有仙山 道君皇帝虔诚信道也是举国皆知的事,但像这样魔怔到造大仙船去找神仙还是头一遭。东大海有归墟神域,域里住着方外上人。 《列子·汤问》中记载归墟神域时言说:“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嶠、三曰方丈、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 这归虚神域虽然处于东大海中,但先古具体位置尚不清晰,有待发掘。里面的五座大山现如今也只剩下了蓬莱、瀛洲和方丈三座,岱舆、员嶠不见了踪迹,不知何时消失,不知何处消失。 京东东路登州府现存着这三座仙山,但仙山上已经不见了仙人。皇帝派人遍寻三座山,发现除了几座普通道馆里的几个普通道士外,没有老神仙。而如今要寻仙,就得去寻消失的那两座山,希冀也便都寄托在了那里。 也不单单为此。当年宋太祖薨前,曾留下一道秘旨。上面细细言明了神仙授经的前后因由,而且指明后世子孙如遇国家危亡,可去三座仙山寻高人。 如今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的道士们都不知有此话,而且没有神通,那么高人必在别处去寻。 东京民间有一活神仙,自号“通灵半仙”,俗名郭化,有一弟,名郭京。他二人本居住于陋巷,一日忽遇黑狗觅食,斩之得彩石十二颗。自是而后,出入有光芒,夜里尤甚。渐渐稍通医术,疑难杂症皆有方药。 徽宗闻说,奇之,特例召进宫内。这郭化的职务与才能又与太史局大小诸官员不同,不算国运、不算命运、不管天文地理,只感应神仙。他说五座仙山又到了重聚之时,岱舆、员嶠上的高人也要出世了。 有求必应,有德必周,世人若想长久生活在这太平盛世,需把神仙访一访。只这一番言语又中了道君皇帝的心。便忙造起特制大龙船,专为访仙用。 也不单单为此,皇帝想要得更多。只一部《大道极》就能席卷中国,要是再求一部道经,便可吞了周遭胡虏,囊括八荒四海。 因了这计策,皇帝按照郭化的意思造船去东大海求仙,并派了御用工匠督造。 登州港内人头攒动,匠人与民夫的吵嚷声混作了一团。张集因为放心不下那十人代表,便托故监督钱粮也追上去了登州。 钱粮倒是分发到百姓手中了,但是色不纯,夹杂了沙子。张集又勒令当地县官给林地百姓各个多补偿了一斗米。 船还在建造初期,材料都在备足中。成捆的大木枕着滚动圆木被民夫推着轰轰隆隆前进,与此同时,数丈长的白色桐油布也被抬了往边上堆积待裁。张着绿叶的箭竹一抱一抱地向着锯子旁边而去,远处的打铁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张集看着眼前的忙碌场景,真想不到竟是为了寻仙,更不敢相信这是由金銮殿上那个温文尔雅、有着浓厚诗书气息、看起来十分圣明的白面皮先生发出的命令。之前的现实和现在的迷幻的对比,一直困扰着张集去想遥远又遥远的事。 赵良嗣认为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探寻的应远在神仙之外,他与杨亦、刘君、钱伟偃商量,三人一直认为这话应从太祖讲起。 钱伟偃道:“有些事年岁一长,就被记忆耽搁住了。从你出使女真回来后,皇帝的神色就有一点捉摸不透。” 赵良嗣心知肚明,有那人的影响,但不能明说,只得点点道:“个中原委,都是秘密任务,三位老哥恕我不能直言。” 刘君忧道:“怕的就是这秘密任务。老赵你自有分寸,没做什么让咱宋国理亏的事罢?” 赵良嗣摇摇头。 杨亦叹了口气道:“唉,不说是不相信你,也不说信不过皇帝交予你的任务。实在是咱们这皇帝太捉摸不透了。太过聪明是好事,太过聪明也是坏事。加上那难揣测的六位宰相,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就怕稍稍有不周,于国于家,可就——” 赵良嗣推了推手,道:“实不相瞒,我也在怀疑,只是很不好说。” 刘君道:“这话怎么说?” 赵良嗣道:“张敬终。” 钱伟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良久,道:“那个脱籍的皇家剑师?” 赵良嗣点点头。 刘君看看赵良嗣,又看看钱伟偃,缓缓地说道:“崔侍卫说过,那个人无缘无故就消失了,他查过剑师簿籍,张敬终的资料也被删除得一干二净。归庄好像对此事很反感,只是一句‘张敬终死了’就轻描淡写地吩咐了剑院内的剑客。” 刘君又继续压低了声音道:“我偷偷打听过宫里的小太监,有个刘琳刘总管的同乡,他说宫内好像有人见过张剑师,后来不知怎的,刘琳传话说,一律统一口径,只说张剑师死了。” 赵良嗣问道:“你说的这话可信麽?” 刘君道:“应该差不了。他没见过,说这些话也无用。” 赵良嗣点点头,形色神秘,慢慢道:“之前我回来时,皇帝曾又招我问询过一遍,我寻思着,难道有什么差漏,结果还是那些言语。只不过,皇帝若无其事地向我问道,‘碰见过什么熟人’,我还在想有什么熟人,莫非就是张敬终。” 杨亦恍然大悟道:“要如此说来,这个脱籍剑客很可能就是——” 赵良嗣面露喜色地点点头,三人也都含着难以言表的激动神情。不为别的,弄清楚了皇帝行事是其一。因为皇帝的天才实在难得,文武双全,在每一个领域都有着高深的实力。不论是修行抑或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皇帝都是上乘的,文帝曹丕《论文》有言,“唯通才能备其体”,通才就是天才。弄明白天才的所思所想,着实够凡人开颜。 其二,皇帝空松的外表下,内心却紧巴。看着他像若无其事,其实早把棋子算在了十步开外。 赵良嗣趁机说道:“这女真也有后手,只不过,还是被我们算计了。我有一事尚不明晰,需要三位大人帮忙。” 三人道:“老赵直说便是。” 赵良嗣忽而提动了元气,剑气瞬间暴涨,他左手起了元气团,右手捏起茶杯来。只见茶水盈杯的表象一下就被打破了,随着他左手元气团的膨胀,右手茶杯里的水位开始迅速下降,顷刻间茶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钱伟偃道:“我便来与你倒茶。” 说着,他的衣裳就被剑气鼓舞了,呼呼的风声中,他手持了茶壶,不急不缓地往茶杯里注起水来。 茶水像瀑布缩小一样,缓缓铺张约束进茶杯内。二人的剑气弥漫在水的周围,竟然触发了水气,身边立马着了迷蒙一片白雾。 钱伟偃只是不住倒水,水没有个停止;赵良嗣只是持杯,杯子始终没有盈满。 二人的僵持只停留了半柱香的时间,钱伟偃不再约束茶水流速,茶水以一种更加开阔的姿态灌入茶杯。赵良嗣额上已经沁满了汗水,眼前的白雾明显被钱伟偃的剑气压制而缓缓伸向自己怀内。 而此时的杯中,水声已经开始发涩,这是注满的前兆。 赵良嗣摆摆手,长出一口气,道:“受不了了!”便停下元气的调度,呼噜喝了一大口茶。 钱伟偃也收了茶壶,缓缓问道:“这个回答如何?” 赵良嗣笑道:“《西昆剑经》确实厉害,只是,我总觉得女真有更大的图谋。” 刘君道:“你出使回来封龙图阁学士时,我三人也想上奏来着,但看皇上的兴头,没敢奏本。如今咱们既然揣明了皇帝的心思,总该相信他。要不是咱们共同思考,谁想到皇帝算得那么深?” 赵良嗣点点头道:“老兄说得也有道理。咱们的金银绵帛已经赔了不少,再加上这剑经,也确实够本儿了。” 潜龙勿用 第65话 一剑的事儿 李褐已经踏入二段琴心境炼士位,快及得上崔鹭的记录了,石介也觉惊奇。显而易见,一个好苗子又摆在了眼前。只是在理论上是这样,实战还没有检测过。石介想要小喜给李褐喂剑。 因为二人修为同处一个段位,虽然品级不同,小喜是三品范士位,和李褐中间隔了一个二品教士位,但差别不是太大。同段不同品,没有绝对的压制,低品级想胜高品级确实有困难,但认起真来计较,胜负未知。 石介对小喜道:“小喜你好好准备一下,明日在演武堂与褐儿比试比试。” 小喜点点头,自然知道师父这么安排的用意。 李褐顿觉心跳变快,有些怕,便说道:“师父,我才初入二段境,剑都没有握熟,恐怕有点儿……” 石介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让小喜给你喂一喂剑也好。” 李褐便不再多言,上阵对战这还是头一遭,石介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小喜对李褐道:“你只管放宽心,又不是让你去送命,修行者都要走出这一步,没有实战经验,哪里还叫修行呢。莫说对战是必须的,将来还有杀人这一关也要你面对。” 石介点点头道:“说的不错。你们二人好好准备一下。”说罢径直走出门外,吩咐门人弟子明日巳时在演武堂前聚齐观看新人比剑。 石萍一听到这消息后就又忙跑了过来,她露出威严的脸色,凶巴巴地对小喜说道:“我命令你,明天一定要输!” 小喜望了望李褐,笑道:“只尽人事,各凭本事,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输?” 石萍气道:“让你输你就输,不要为那么许多!” 小喜摇摇头。 石萍忽而叹了口气,慢悠悠道:“你是有所不知,要是你不输,我爹爹就会把李褐藏得更深,让他去更幽密的地方闭门修行,这样一来,咱们可是真的寻他不着了。” 小喜笑道:“寻不着他就寻不着他,我干么要寻他,好好一大活人。”说着把手捏向了李褐的肩来,李褐只是躲避,把手推开他。 石萍笑道:“要是真寻不着他,你便该着急了。” 小喜顶撞道:“我不着急,你才着急呢。要不干么来这里要我定输?” 他这一说,正好中了石萍的心思,李褐见她脸上红彤彤的,也自觉不好意思起来,便解围道:“我不一定就输,倒是想好好见识一下小师兄的本事。” 石萍听这话,转羞为喜,道:“说得好!胜负未定,我待你的好消息。”说罢又直来直去地出了房门不见了踪影。 小喜笑道:“她羞了。” 李褐没在意,因为石萍的这一句“我待你的好消息”,让他忽而想起了苏梨来。那时候她羞涩的脸又重新浮上了他的心头,层层涟漪里荡出连绵不绝的槐花香来。 小喜拐了一下暗自发呆的李褐,嘲弄道:“你也呆了不成。许是被师姐勾了魂儿去了,男人呀,都靠不住!”李褐见他在这里说些发疯话,没多想,便笑了一笑,由他发作。 一宿无话,翌日天明,二人早早梳洗饮食,看看已过辰时,赶忙到了演武堂前。待了一炷香时,众弟子才嗡嗡呀呀地走向这里来。 刘玉书心情最是复杂,他这个大师兄脸上挂不太住。想要不来,奈何不能把脸色丢给师父,自知愧赧,又夹杂了愤恨,没好发作,悻悻地随着人群赶来,想想要是能看到李褐出丑也好。龚德位只是陪了大师兄来,默默无语地看着。 杨勃和王子朗也到了,他二人则是面无表情地站着,自觉与刘玉书和龚德位留了距离。石萍抱定了双臂站在人群中,脸上表情飘忽不定,一会儿面露喜色,一会儿又面露忧色。刘玉书偶尔装作不在意地瞟上一眼她,待看到萍儿的神情,心内又开始后悔偷偷瞟她,一阵酸意从五脏六腑内冉冉升起。 石介也到了堂上坐定,两腿并立,肃穆地注视着堂前,活像一个上课的教书先生。 石介看看还未升到中天的斜斜日母,道:“开始罢。” 李褐紧绷的身子忽而就放松下来,仿佛只是为了这一声。却见小喜早就持了剑飞步刺来,李褐一晃身子,那一剑斜靠着脖颈而过。 石萍吃了一惊,暗暗张大了嘴巴。小喜把剑一荡,回身时,在半空中正见了她张紧的表情,又加重力道,向着李褐的胸口刺来。 李褐的气海不自觉就变得热络了,剑气凝聚在周身,一剑拨开小喜时,也感觉到了他的元气在喷发。 二人这两刺两避被石介看在眼里,他皱起眉头来,暗暗想道,还是不熟啊,学艺未精。 李褐经过这两下,才算真正领略到什么叫对战。心内被压抑许久的期待一下被调度起来,也忙出了一剑回身刺小喜的肩头。 小喜竖剑,周遭的空气忽而凝滞了起来。李褐感到身畔的风呼呼吹过,已经聚在了小喜的周身。那里分明有一道气障。 李褐没有住手,还是刺了下去。剑触及到气障上,正一点点地压着进入。小喜的脸色很红,眼睁睁地看着剑的深入,他觉到李褐的元气并不比自己少。 刘玉书斜侧了眼望着,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冷笑。 石萍满心期待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道,才不过数日,竟有这样的修为,李褐的天资就是好。下巴也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 随着小喜力气的增加,气海内的元气开始汩汩往外涌出,渐渐地,李褐的剑就被鼓了出来。那气障并没有停止膨胀,而是推着剑缓缓向了李褐。 李褐抬肘,双手握紧剑,斜靠了它,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张大。他凭了自己的力气使劲儿顶着,剑身在两处挤压下已经开始弯曲,剑尖儿不断向着李褐怀内移来。 李褐暗暗吸了口气,只觉得元气源源不断地向着双手游来。他身子因为剑气的不断输出猛不丁地晃动了一下,一瞬间,似有无数水珠向着剑身缓缓延伸。那把剑因了这剑气的输入,逐渐开始纵横,剑身慢慢伸直,剑尖儿也逐渐向了外。 此刻二人的元气都已经调度到了最大值。小喜本以为自己的品级高,会有优势,奈何李褐的天资分明,与天争胜也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 李褐第一次对阵,第一次用剑临敌,剑的用法和修法只在剑经中了解过,还没有真正重复过那些高深修行法。经过方才的对峙,他才开窍,无论是元气的调度还是剑术的运用,都有了一些深入体会。 看着小喜越来越红的脸,李褐心道,这就是元气和力气的对抗了。一种越战越勇的感觉忽而袭上来,他的步子渐渐地移动、拨开,气障之后的小喜被他推得慢慢后退。忽然间,李褐只觉得手中若有瀑布喷将出来,用力一刺,听得一声碎响,气障被刺破,小喜顿时跌落在地。 萍儿笑得拍起手来。刘玉书十分不悦,心道,这个张小喜真是蠢才,入门修行这几年,都修到腿肚子里去了。 李褐把手中的剑往前一送,指在小喜面前,笑道:“只这一剑的事儿。” 潜龙勿用 第66话 再来一剑 弟子们已经开始啧啧称奇,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这一剑确实太好看又太过飘逸,天资也太过出众,他们没能见亲眼过崔鹭师兄的风姿,却可以通过眼前的这小子略想其大概。 用小喜此时的心里话来说道就是,只因你太美,只因你实在是太美。 李褐略带微笑地收了剑,得意洋洋不胜言表。 萍儿已经心花怒放,高声笑道:“厉害厉害!” 刘玉书当然知道这两声重复的“厉害”是什么意思,黑下脸来,直勾勾地盯着李褐,又不自觉地在人群中藏一下,把视线躲一躲,使其不至于暴露在石介的眼睛中。龚德位暗暗冷笑一下,脸上充满了不屑。 小喜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二人正想往当心靠拢给师傅行抱手礼好听比试点评,不曾想石介看了一眼小喜,眼神又向着李褐身上一瞥。李褐还未反应过来时,小喜又奓了双臂,一剑削来。 他二人的距离本不大,不容一脚,这一剑刺得甚急甚诡异,李褐“啊呀”一声,反身倒地,那一剑贴着他的发髻平削过去,几丝头发被斩了下来,随着剑风呼呼吹在半空。 人群惊叫一声,石萍吓得把手用力掐在了前面一个师弟肩上,那人大叫一声,反身责备道:“师姐,你弄疼我了!” 石萍讪笑了一下,自觉没趣,赶忙把手从他肩上拿下来,眼线时刻未离李褐半步。 却见李褐倒地时,顺势以手撑地,一个翻空已然跃出了五步开外。小喜并不认输,一把剑疾驰着凌风而来,因为在短距内瞬时调集了大量元气,步速增得甚快,身形竟然恍惚了起来。 李褐虎蹲在地,左臂张开,左手中隐约现出了密集分布的水珠,右手的剑赶忙前伸,众人只觉得他这一剑似乎不快,但再看时他的剑尖儿却已经搭上了小喜的剑背。 这次因为姿势的不同,小喜发力甚猛,元气也调度到巨大值,而李褐因为虎蹲在地,弓腰只使出了半身气力,元气调度量也微于小喜。 小喜的剑不断地往前送,斜着向下慢慢靠近李褐的面门。 萍儿急得暗中跺脚,直勾勾地看着这场面,心内不住地埋怨石介:只是挑拨个没完,却不解围,刀剑无眼,万一有差池怎么办?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李褐灵机一转,蓦然间,他的剑气收到了最小,元气重新被压回到气海内。小喜因他力量和剑气的减小,被猛然他诓了一下,一剑就往前送去,快到根本看不清这一剑刺出的样子,也根本来不及去收剑。 小喜心道,这下完了,闯大祸了,李褐怎生不按套路出牌? 众门人弟子齐声大叫,连刘玉书心内也咯噔一下,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刺激到了,他为李褐的死而感到热血沸腾。 小喜只顾得瞎想,没来得及看剑前,听到众人这一声尖叫,只道是刺伤了李褐,忙吧眼睛闭起来,又觉得自己对不起李褐,心内竟有些隐隐作痛,嘴巴一咧,有两行清泪竟自流了出来。 众人笑道:“他哭了,哈哈!” 小喜忍不住泪眼婆娑,睁开眼晴,朦胧中却见李褐斜躺在地下,仰头望着自己。当然,望着自己的犹有一把剑。 那把剑正对准了自己的下巴。 原来李褐手疾眼快,一个翻动,便若鲤鱼侧身一般躲过了小喜剑气的冲击,而自己的那一剑反手向上指去。 小喜挤了挤眼角泪,看到脚下正前方的石板被自己的剑气斩去了一个角。 李褐笑道:“一剑的事儿,一剑不够就再来一剑。” 小喜破涕为笑,收回了剑,顿脚道:“好好好,你厉害,你赢了,总可以了罢,再不与你比剑了,无所不用其极!” 李褐也收了剑,站起来,拱手笑道:“承让了师兄,你就不用再哭鼻子了。”说着用手去擦他的脸。 小喜听他一说,虽犹带了泪花,却觉得受用,笑语殷殷地望着李褐。 石介拍手道:“精彩,当真精彩!” 他把脸望向李褐,忽而又望向了大家,笑道:“这就是木铎,大家的标举,都向李褐学习。修道要动脑子,修为和心眼儿都得提升才行。” 刘玉书气得发抖,尤其是看了石介对李褐那种亲如父子的欣赏姿态。再加上萍儿刚才的表现,刘玉书直想一剑砍死李褐。 石介笑意盈盈地望了一周人群,又道:“平时修炼中,你们同门自己多多比试,只有这样才能找出不足,弥补不足就是进步。” 门人皆道:“弟子谨记。” 石介似乎故意躲闪刘玉书的目光,他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一下,但就是略过了刘玉书。刘玉书只觉得自己是个弃儿,十多年来,仿佛从真正未找到自己的家。 石介又对小喜说道:“你虽然修为进步缓慢,但也算可圈可点,而我真正欣赏你的是你那副仁义心肠。下修修剑,上修修心,心之初乃是仁,某种意义上说,仁者无敌。” 小喜转忧为笑,不住地向着师父点头称是。 杨勃和王子朗颇以为然,也不住地点头。而刘玉书,气愤之余,不断地把眼光从李褐身上转到小喜身上。只有龚德位,心不在焉,看了看二师兄和三师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表情。 点评完毕,一众弟子都散去了,石介又留住了李褐,还要格外训话。萍儿本想来找李褐说说话,看到爹爹又把李褐叫去了,一努嘴,便生气走了。待走到半路,忽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回身来寻小喜。 小喜正在走着,就看到萍儿向他笑嘻嘻地走来了。 “我说师弟,你倒是动真情了,一汪泉水似的眼泪,好让人疼!”说着就把手向小喜脸上扭来。 小喜躲开了她的撕缠,只是不说话,暗暗往前走着。 萍儿以为他生了自己气,赶忙追上去,笑道:“师弟,是我不好,你不要与我计较。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可你总不能这样——”她本想说“总不能这样与李褐歪缠”,话说了一半儿,倒觉得有些不妥,便没再继续言去。 小喜叹了口气道:“以前虽说咱们也有比剑,也见过那些奸宄之徒被杀,但是,今天面对自己的真心,还是头一遭。人生在世上不能长久团圆,无论是与自己多亲近的人,最终都会远离消失。” 萍儿听他这麽一说,也把自己内心的往事勾动了起来。当下也觉得心情沉重,闷闷不乐起来。 石介对李褐道:“你与小喜相交甚欢,也是一种缘分。” 李褐道:“这里的各位师兄弟都如自家人一样,相处来很是惬意。” 石介歪了歪头,隔了一会儿道:“萍儿与你交往也甚好,这丫头脾气精灵古怪,随她娘。” 李褐有点摸不着头脑,只道:“师姐是快人快语。” 石介无奈地望了望李褐,笑了笑,道:“这几日也还不用太急,还是在我的书房中,只不过,你可以自由走动了,总憋着也怪闷的。不要说出后山的事就好。” 李褐点点头,道了一声告辞。 他边走边想方才莫名其妙的对话,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一阵热意。他也说不清此刻自己耳根后的脉搏为什么会忽而猛跳了起来,而热意一直延伸到了耳廓,只知道在他的心底里,始终沉睡着一只惊鸿。 半夜里,小喜睡着突然开始梦呓,不断嚷叫“阿姐,阿姐”。李褐摇头一笑,为自己日里吓哭他感到愧疚,忙给他盖了盖身上滑落的被子。 潜龙勿用 第67话 啪啪啪 一连在登州三日,安抚好林农,这日下午张集准备返程。 原来那十名利益受侵犯的林农代表之所以能穿过地方县官打手的层层围堵,只因了辽国探子在背后的暗中相助。 也怨不得王黼对京东东路怀有很深的敌意,这地方早就被辽国人渗透成了筛子,出卖军情、泄露县衙官府情况的普通民众多到数不胜数,可是这许多人为什么甘心背上汉奸卖国狗的名声也要做这个,背后的原因就不好说了。 钱粮分发队早已经卸货后返乡了,张集一个人骑了一匹瘦马缓缓前行。这判官虽说是个闲散职位,但是关心民众疾苦的心情毕竟是真的。 官道两旁间或出现些衣衫褴褛的游民,有的三三两两相互依靠,有的拖家带口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柳叶已经被充饥的人薅光了,在饥饿面前,这苦涩也是美味,不单单能骗舌头,还能骗脑子。 光秃秃的柳树迎风飘着,远处的夕阳筋疲力尽地靠在地平线上。张集把随身携带的干粮散光,铜子也撒了一半给游民,只留些微部分用作盘缠。 他本想慢慢走,慢慢感受这民生疾苦,但看到一个妇人怀中眼露笑意的女娃娃时,他忽而就不再忍心细看了。这仿佛是一种天大的残忍,他鼻子酸不过,催马前行。 行了又五里路,已经赶上蒙蒙天黑,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少,这时已经行到一个逼仄处。 他觉到身后有一阵很强的磁场在靠近,逼得他的背生凉。 蓦然间一声马鸣,张集翻到在地。借着些微的光芒来看,却见自己所骑的马儿正躺在地上,马腹上竖直插了三只柳叶镖。 转头看时,却见三个平民模样打扮的人站在他的身后。三人的样貌很模糊,手中往怀里掏摸着。 要说这地儿的强盗有两种,一种是这种平民模样打扮的人,白天耕种,夜里抢劫;一种是职业强盗,专门以劫掠为生。 可不管是哪一种强盗,目的都是为了银钱。但这样不问钱直接便动刀枪下黑手的,真不多见。 一个人随手又飞起了一只镖来,那镖向着张集的面门射来。黑天加上镖速的快,张集看不清楚,但见那人动作一起,自己便赶忙飞身翻避。 一只柳叶镖重重插在了自己左脚畔的地上。 三人六手六把柳叶镖齐齐飞来,四散在半空,若天女散花一样,没有留下一个死角。张集自忖阴沟里翻了船,呜呼哀哉,小命儿要断送在这里了。 柳叶镖的闪闪锋利已经可以看到时,忽然间一把从天而来的飞剑遮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那把剑带着眼花缭乱的剑光,在张集的身前呼呼转起圈来。只听得一阵“啪啪啪”之声,柳叶镖落了一地。 三人显然没有料想到这样的结局,顿了一眨眼的功夫,重新撒出了六把镖,有的从空中抛来,有的钻入地底。 那把剑呼啦一声切开了张集身前的土地,裂缝深入两寸,张集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接着就有数只柳叶镖从裂缝中钻出来,冲上空中后直刺而下。 剑带了数息幻影破空而至,一下便斩了三人的喉咙。 所有的柳叶镖都瞬间失去了元气修力,跌落在地。 张集背后响起踏地声来,便赶忙转过脸起身,见一人,忙打拱谢道:“多承救命之恩。” 那把剑又从他的头上飞过,稳稳插入眼前老者的剑鞘中。 那人问道:“你是什么身份?” 张集心想一个散官也不是多大秘密,便直言说了。 那人道:“怪不得。契丹探子都是刺听消息,一般很少杀不值一文的人,你既然是新来的判官,肯定被他们记在了心上。我看三人这来意,似乎跟了你很长时间,你就没有发现?” 张集一听他这话,方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启程时就被盯梢了,遂道:“老丈说得对,是我大意了。” 那人道:“夜里多生事故,先暂且找个靠近城里的客栈住下,待明日大早启程罢。” 张集道谢,又问了那人姓名。 那人道:“区区小事,本不足挂齿。我是来登州寻修行宝贝的,不料碰见小兄弟。既要问,我便告诉你,我是崂山剑道馆的沙介。” 张集暗自记了,那人便踏步告退,从他的身后传来一句话:“小兄弟天资出众,也是剑修难得一见的才人。要不因你是官府中人,凭我的脾气,一定纳你为徒。” 说罢径直消失在黑暗中。 张集也匆匆往城内赶去。 “霸爷”自回了上京府第后,听到有人寻了不少宝剑来送他。 他也玩剑,只是从没有称心如意的剑,更不用提本命剑。他觉得剑不过是一种武器而已,当命一样炼化本命剑耗时费力,蠢人才会做这样的事,不如把时间用在练剑上。 我剑属我,我剑非我,这是他的修行志言。 中原二十名剑都物各有主,大张旗鼓地去宋国夺剑实属不明智之举。况且现下金宋联盟,完颜阿骨打告诉他不要轻易对宋国起衅,这是死命令。 于是二十名剑的盘算就打消了。 自己铸剑耗时耗力,关键是没有足够的人血来供养。金国善待俘虏贱民,主要是供兵,不像辽国那样杀人取血。 于是前仆后继寻找宝剑的人给他赠送了一堆又一堆的所谓宝剑。 这不,今天又来了。 “这是玄铁重剑,色寒刃利,一口气砍杀百十余里不费劲儿。”一个剑修谄媚说道。 另一个剑修也不服输地说道:“这是双剑,实则名为‘蝴蝶鸳鸯双飞大宝剑’,一雌一雄,阴阳合璧,妙趣横生!” 又一个剑修也拿出一把一尺长小剑来,着急道:“看我的,看我的,这是北方罗刹国罗刹剑师铸的罗刹剑,罗刹名为‘巴剌剌小魔剑’,汉名‘魔仙剑’,斩妖除魔非此莫属。” “还有伤伤阴骘剑。” “这是绝子断孙剑!” “这把是牛之欢喜剑!” …… “霸爷”不耐烦地看着眼前这些向自己不断谄媚的三流剑修士,一个响指让他们皆安定了下来。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立定好军步望着他。 “霸爷”伸手取过“玄铁重剑”来,两手一拍一折,那把剑“啪”的一声便崩裂了两半。 接着,他又取过名为“蝴蝶鸳鸯双飞大宝剑”的双剑来,又是“啪”的一声,两剑一齐折断。 “伤伤阴鸷剑”、“绝子断孙剑”、“牛之欢喜剑”等也被他扯了过来,眼见得地上堆满了废弃半截儿的残剑,耳听得“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啪啪啪!”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除了惭愧所寻之剑的劣质之外,更是惊叹“霸爷”的过人膂力。 “啪啪啪!” 潜龙勿用 第68话 钓鱼,黑鲨剑 却说那日书童程安从角门鱼市上又暗暗走访了好一回。 他与小主人寇远的消息渠道不同,探寻对象也不同。 “太师唯一的孙儿”这个身份,使得寇远行动不是太方便自由。而程安就不同了,一个伴读小书童,认识他的人很少,而他的任务也主要是为了摸清崔鹭和皇家剑院的底。 在与卖黄河刀鱼的老六对暗号时,程安发现归庄也来了,手中犹自提着排名第五的黑鲸剑。 一群青褐色短打鱼人与归庄围拢在一起慢慢交谈着,他的眼光很跳脱,不时穿过人群往外打量着。 程安的目光无意对上了归庄的目光。 回府后,程安与寇远、寇则把这话说了。 寇远笑道:“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寇则眉头略耸,眉上那根儿白毛也时起时伏,末了才慢悠悠地说道:“只顾着看别人,没想到自己也被别人看上了。以后咱们呐,出门再小心点。”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天,寇则叫上寇远去东京城外的黄河钓鱼。 这不是个简单活计,而是个困难活儿。黄河流到东京汴梁城外围时,携带了大量泥土沙石,除了沉淀在河里使河床不断提高外,还不断侵袭着河岸,使得河道不断南迁变道,逐渐逼近汴梁。 沟通整个东京城水运的功臣河道是汴河,黄河分支之一,它每年为东京城内输送数以万计的货船以及琳琅满目的货物。而这个功绩,最终也得归于黄河。 上一年,也就是宣和元年,黄河决堤,东京城崇明门等东南部受灾严重。与大富大贵相反的是,黄河也带来了大灾大难。于是,京城人民对这条河的感情又增添了几分不愉快,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黄河河道拔地而起,高约一丈,滚滚的河水骄傲地流淌着,也在接受着一丈之下的地下子民的崇敬。 所以,要想在这黄河内钓鱼,除了有过人的胆识,还得有充沛的气力。一般的老人家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去黄河钓鱼。 两人慢慢悠悠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攀上了河岸。寇则并没有显得很累,相反他的精神倒是十分饱满。 二人扎下胡床来坐定,相互离了十多步距离。太近了钓不上鱼来,得留出些微空隙,以防止水中的鱼“私语”。 寇远已经洒下了不少泡米,钓鱼之前要先撒一撒鱼食,这叫“喂窝子”,一来敬天地湖泊,二来提前招引鱼儿。 寇则挂上了昨日泡好的米酒馒头鱼饵,轻轻地抛进了水中。寇远看了看祖父,好一会儿才把鱼钩也丢进去。 黄河里的鱼种类多,有刀鱼、枪鱼、箭鱼、叶鱼、割牙鱼等明目,形状也极为复杂,有长宽扁圆平之分,味道也随着鱼肉肥瘦的具体搭配而无限丰富起来。 黄河有一等一的鱼,最顶级的乃蛟龙鱼,数十年前两船修行者曾合力捕获一条,长约两丈。这蛟龙鱼浑身上下都是宝,吃了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只不过黄河蛟龙现下也难见了,倒是听说辽国的北海瑶屿现在有数条蛟龙鱼现身。 寇远觉到了鱼的试探。他看到竹竿头猛地沉了下去,手中的斤两逐渐增大了起来。 他的脸一笑,紧紧地盯着水中。 蓦然间,那条鱼便吞下了鱼饵,钩子挂在了嘴角上,剧烈的疼痛和对于未知的不安使得它开始紧张地摆动着身体,以逃脱毒手。 “听话,别动。疼一会儿就好了!” 寇远笑嘻嘻地拉着竹竿,一点点抽动,慢慢地把竹棒退出来。浑浊的河水中已经隐约看到了一条鲤鱼正在摇头摆尾。 霎时间,河道西侧起了一股大风,风色冥暗,阵阵阴凉,就看到一头若隐若现的黑犀牛飞奔上河道,霍然向着自己面前斜冲而来。 寇远还是静静地坐在胡床上,等到犀牛冲杀到身前时,就保持着坐姿,连同胡床一并飞上了半空。那犀牛扑了个空,“扑通”一声掉落河中,掀起巨大水花来,飞溅的水沫如雾般胧胧撒向岸上。 寇则把草帽一拉,低下头来,就见一股水流瞬间扑在了帽子上,哗哗地淌了下来。 寇远又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原地,只不过,那条鲤鱼已经挣脱了。 顾不得可惜,就见得浑浊的河水变得更加浑浊起来,远处的水浪也开始泛起来,一层层地推动着向岸边涌过来。 水浪涌来扑在岸边上,溅起了无数水花,泥沙聚下。而河道中心,翻起了冲天高的水柱,从水柱上不断涌出河水补充着水浪。 持续了一盏茶时,水柱陡然开始旋转,经过旋转后的河水被稳稳分离开来。水柱左首是清澈的河水,右首是汩汩涌动的泥沙。而水柱中心也在慢慢喷薄着,一个浪花高过一个浪花。 水柱逐渐下沉,似乎有东西裸漏出来。河水和泥沙重新搅拌在一起形成黄河。 水柱与水平面齐平时,一个蛟龙头漏了出来。那条蛟龙一下跃出水来,强健有力的六脚划在水平面上,噼里啪啦向着岸边快速冲来。 蛟龙开始时隐时现地进进出出于水中。在水上时依然是蛟龙,而在水下时,露出的半只背又仿佛是大鲸。 将及岸边两丈时,寇远竹竿在水中一拨,一只河水幕布缓缓升起来。初时只见水沙浑浊,后来高到一丈时,水沙开始分明。绿水后排列这滚滚上升凝聚的黄沙。 水精帘动微风起。 蛟龙近岸一丈时,一把黑剑倏然从水中刺出,剑客浑身从水中脱出来。 是黑鲸剑。 黑鲸剑刺破了水幕布,却在沙幕布的卷动下被慢慢地缠住了。 猛然间,剑客又幻做了一只犀牛,直接撞破了沙幕,那剑向着寇远面前刺来。 寇远竹竿一动,河水形成一只水剑向着剑客身后刺来。 这一招极为聪明,围魏救赵。 哪知剑客转身回拨时身形仍在移动,一剑破了寇远的水剑后,黑鲸剑依旧到了寇远面前,离寇远只有一寸距离。 河水重新归于浑浊。 寇远挠挠头,道:“归庄大人只管拿后生晚辈寻开心,太没意思了。你要还我的鱼来。” 归庄已经暗暗吃了一惊,寇远现在的修为可能突破六段无阳境了,这小狐狸藏得很好。 归庄一笑,道:“老太师在这里钓鱼,我怎么敢造次,就是为了帮你钓鱼而来。你瞧!”说着他的手指向了远处的河水,那河水中有一股小浪跳跳落落,正在向着岸边靠来。 那哪里是水浪,分明是一群鱼。 “归大人的《蛟犀剑经》果然刚猛,力大无比,恐怕剑院崔大人也望尘莫及矣。替我给王大人问个好儿罢!”说着一摆手。 归庄很受用,笑道:“这是自然,晚生告辞。” 看着归庄走远,寇远皱眉道:“差距太大了。” 寇则平静地说道:“凡事都有个积累过程,他活多大了,你才多大,他修剑多少年了,你才几年。这不和读书一个道理嘛!” 潜龙勿用 第69话 斩狐 翌日天初亮,石介便来叩开了书房的门。小喜贪睡不起,李褐下床开了门。 石介掩映在晨光后面,嘿嘿一笑,道:“赶快洗漱饮食,我在剑道馆门前等你。”说罢径自向了大门外走去。 李褐不敢有所耽误,赶忙盥洗,匆匆饮食,将出门时,又走到小喜身畔,悄悄低声说:“好师兄,今日怕不能陪你了,我自去了。” 小喜不屑,嘴一努,拉了拉被子,就又背转过身去,呼呼大睡起来。 李褐携剑出了剑道馆,正见石介站在大门前,遂走上前去问道:“师父有什么吩咐麽,一大早如此神秘?” 石介笑道:“徂徕山有大小峰峦——” “九十又七”,李褐立马便答说,心道,师父是越来越爱唠叨。 石介点点头,道:“不错,这九十又七个峰峦,有的深处山中之山,钟灵毓秀,不止育人,更化孕万物。咱们今日便只为给你补足实战经验,也算是再给你练练手,你要知道这是四月二十八日比剑前的最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对战了。” 李褐见他说得甚仔细认真,以为又是什么前辈高手,便问:“这次要是个前辈的话,我可能就不行了。” 石介拉了他往前走,期间一直没有讲话。李褐心想如此神秘,怕是本门高手了,心内不自觉有些张皇起来。 行了一个多时辰,绕过几十个大峰小峰,走了近百条大路小路,终于在一处幽密至极又诡异至极的林前停了下来。 那林重重叠叠,日光正壮,却透不出一丝缝隙来,显示出说不明的阴森骇人。 李褐小心翼翼道:“是哪个前辈高手居住在此地麽?” 石介这才笑道:“适才一路无话,只是想给你留些气力,省得话说多了,伤气。你不知道,话痨都气力不足嘛,嘟嘟噜噜,一口气说个没完,然后大口喘气,这就叫透了气了,修道大忌。” 接着顿了一会儿,又道:“这里不住人,更没有什么前辈高手,只有灵兽和古物。” 这使李褐好奇了,忙皱眉问道:“难道和畜生交手对阵?” 石介脸色一紧,严肃地说道:“你小子说话忒难听了点儿,这怎么能叫畜生呢?这地儿的灵兽和古物没少帮了本门前辈高手修行的忙。” 李褐听他一说,知道失言,正想给这些灵兽古物正名,没想到石介又接着说了:“所以这可不是畜生,这叫不一般的畜生。” 李褐咧嘴,把眼望向石介,没成想师父来了这么一手,遂道:“猎杀灵类神兽是不是太伤天害理了些?” “不妨,反正它们数多,也算是帮忙做了一次淘汰。每淘汰一次,他们的战力会更强,下一次来的修行者能力也更强。” 李褐心道这无疑就提升了本门修行者的高格,遂问:“师父,现下我能对战什么灵兽?” 石介笑道:“打野兽,打野兽,打野嘛,碰到什么便对阵什么,你还有的挑?” 李褐这才不再言,与石介并肩走了进去,发现里面除了幽深冷寒外,更有时不时透出的剑气,一阵一阵游动,有时弱些,有时强些,有时好几股同时出现。 越往里走越冷,也越来越黑暗。这林中的黑暗虽不是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却是一种眼前可见物极少的黑,目视距离甚短,令人胆寒。 李褐有些担心,道:“师父,这里的灵兽都有些什么,为何剑气强弱不同?” 石介负手昂胸,“林嘛,常见的无非是豺狼、花豹、大虫、长虫,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兽灵们因为沾染了修行的气息,剑磁不断磨练它们,遂也都有了剑气。” 李褐道:“若是碰上豺狼如何?” 石介笑道:“那你可有口福了,这里狼不好对付,它们倒不会成群结队,但是它们异常凶狠。爪子锋利如剑,挥舞起来,就是四把剑。尾巴如劲风,扫起来,剑气便可杀人于几步之外。而狼齿,更是如剑中之宝,咬上一口,便是宝剑砍一下。” 李褐不敢再问,觉得这是面对了个生死攸关的试题。 忽然林中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李褐还未反应过来时,石介已然后撤了十余步,远远地抛下了李褐,站在了他的身后,“‘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后生小子勉励为之矣!” 兽灵还未现身,只听到一阵阵低吼,林木像水浪一样层层往面前堆积涌来。 李褐忽而觉得这么大的阵仗很可能是豺狼,便拔出了剑,严阵以待,不忘说道:“师父,会不会伤及性命呀?若这畜生毙了我命可怎生好?” 石介声音传来,“也没甚好法子,只好早死早超生罢!” 那兽灵好似受到了这句的鼓舞,忽而现了一下真身在林深处,因所离甚远,李褐只看清了两只红通通的眼睛,他心道,想甚来甚,怕是豺狼无疑了,皆怪我这张臭嘴。心里想时,手上可不敢怠慢,手把剑抓得更紧了些。 红眼只一现身,忽而又躲闪不见了。林中的风也慢慢稳当了下来,林浪逐渐停息。 越是安静,则越有大浪孕育,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葬身巨浪中。 李褐因为高度张紧,额头上直冒虚汗。猫腰双手持剑,立了香时,向身后喊话道:“师父,它还来不来?” “快来了!” 石介这话一出口,那只兽灵真的猛然扑向了李褐身前。还未看清是狼是豹,便一剑砍去,剑气斜扫而过。 那兽灵空中轻轻抬起后脚,屁股一晃,一下便甩开了李褐的剑气,而前爪也扫将过来,两道剑气平行斜封了李褐身前。 李褐赶忙一个空翻,躲开剑气,立住脚步,这一眨眼的瞬间,兽灵又消失不见了。李褐还是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唯恐错过一丝风吹草动,葬身在这畜生口下。 左身畔一阵叶子晃动声,李褐赶忙转身一剑劈了过去,没成想是一个空,那兽灵在它身后又一次扑来。 来不及回身,李褐的剑已经横着向后扫去,兽灵轻巧避开这一剑,却把李褐的裤子扑了个大洞,露出两半儿雪白的屁股来。 远处的石介已经笑出声来,李褐心道,师父的眼力也忒好了一些。 那兽灵已经四足并立站在身前,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却原来不是豺狼,而是一只白色狐狸,狐灵。狐灵头上剑气四溢,脚下犹有李褐的碎裤子。 一看不是豺狼,李褐的胆子顿时大了些,料它一只小小狐狸能有多大本事,拔剑向着狐灵刺来,道:“还我裤子!” 狐灵屁股一沉,即刻如飞剑在天,直直地射向空中高处,要不是两只眼睛红通有光,真是找它不见。 这胆子一大,手上的剑也更活泛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死板了,见狐灵飞上九霄,李褐改刺为挑,瞬间一道剑光也斜劈追将上去。 就算它聪明绝世,但究竟顶不上人的灵活。它哪料到自己这一招却送了命。 狐灵来不及哀嚎,浑身皮肉被剑光斩出了一道长痕,鲜血铺地,呜呼哀哉,三魂七魄都荡荡悠悠飞了出去。 李褐收了剑走上前来,双手拽了它的耳朵,转身向石介走去。 石介笑道:“好!这场野打的好!” 李褐兜了兜嘴,把狐灵交给了石介。 石介笑道:“这狐灵,你自己拎着走罢,与我何用。没成想,你野战了个狐狸精,运气挺好!” 李褐一耸肩,拍了拍它细腻柔滑的屁股,心道,也亏得是个狐灵,要是豹灵、狼灵,恐怕就不是露屁股的事了,得掉屁股。 潜龙勿用 第70话 事未毕,将军上马 李褐拿着狐灵跟了石介往回赶,渐渐觉得周身上竟有三道剑气在激荡。 剑气冲击得自己的衣服猎猎作响,等出了这古林后,他才发现并且感觉到。 自己右手腕上的檀香木串不住地晃动,硬生生晃出一道剑气来;那只可与修士相抗的狐灵的皮毛上也升起一道紫烟,幻化出一道悠悠荡荡的剑气。 最后一道剑气是李褐自身携带的。按理说,修了这么许久,应该可以炼化各种修行器具,但这手串对自己总是若即若离,时而听话,时而乖张,今日又碰上这狐灵,一发闹将起来。 三道剑气谁也不服输,竟然在暗暗较量。 石介也感到了怪异,“‘外强中干,周旋不能’,年轻人呐,就好犯毛躁病,剑术修行是可以了,但你这修行器物本是自家人,奈何沟通还未达成呢?” 李褐不说话,心道,本以为这修行器具时间长了自然和自己融会贯通,哪成想,不是这回事。自己确实忽略了与手串的剑气交通。 “你现在试着调度元气,催剑气入手串,循环调和后,两道剑气压在狐灵上,这小东西就不会跟你再造次了。” 李褐依法去做,果然,三道剑气消停了许多,“师父说得真对。” 石介有点骄矜,道:“那可当然了,我只吃得盐都比你这小子走得路多。路子还长呢,好好走。” 李褐点点头,依旧跟在后面,因为他裤子上有个洞,着实不雅观。 将到剑道馆门前时,石介忽然说道:“这狐灵的尸丹、爪牙、皮毛你都可以留着,说不定以后会有别样的机缘。” “那剩下的呢?”李褐问道。 石介嘿嘿一笑道:“交给后厨,大家都尝尝鲜,滋补一下。” 此时日头从中空才西斜,石萍因为找不见石介,出门来寻,正好看到他俩。 “爹爹,你们又去杀野了!也不叫上我!” 石介笑道:“刚好有一事需要你,把这狐灵的皮毛与褐儿做个半臂。” 石萍这才细细瞧李褐手中的狐灵,遂仰起头来盘问道:“这是你打杀的?” 李褐点点头。 “可以呀师弟,真不赖!”说着便夺过李褐手中的狐灵,看了看,接着向李褐身上打量,随着她眼睛的来水周转,李褐慢慢把双手背了过去,挡在后面。 “你瞒了什么不是?”石萍疑惑地问道。 “没……没有。”李褐没有底气地应答。 “我不信,你把手拿过来,我看看!” 李褐无奈,只得把手缓缓抽过前来,却不料,石萍一下就跳到了后面,石介反映很快,立马遮在了李褐的身后,对了石萍正色道:“不可啰唣。” 只这一会儿工夫,李褐才想起来,刚忙把外衫脱了横系在腰间,就慢慢后退,一直拐进了剑道馆去。 石萍对着后退的李褐撇了撇嘴,也自拿着狐灵去后厨了。 …… 且说耶律余睹被萧奉先派风云堂的二长使大闹了府内后,心中憋着的那一口气始终未出来。因为在首都内坐镇的天祚帝耶律延禧近来无会要开,不用上朝,所以耶律余睹自忖有的是时间和萧奉先这老贼消耗。 两人的矛盾已经白热化,剑拔弩张的形式一眼就能看出来。朝中大臣不归萧奉先,则必定支持耶律余睹,两拨势力开始不断激荡。 那个报信的厨子,耶律余睹一直未收拾,他想找一个好计策,不能让这个叛徒耳目白白死去,这样死得没有价值,浪费生命。 耶律准备找萧奉先谈谈,地点在大定府外周的巴沁草原上。 厨子的用处便有了。 步军指挥使渣打珥剁了厨子的一条胳膊,挖了一只眼,割了一个耳朵,然后用马车把厨子趁夜送到了萧府外,托他捎个话儿。 天亮,萧府开门时,便见到了这个血流成河的场面。马车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那个厨子趴在地下,有气无力地道:“我……我是,风云……堂特……使,耶……律余睹让丞相……明……明日巴沁草原……上……午时见……”说罢一命呜呼了。 “妈了个巴子的!” 萧奉先一起床便听到了这个消息。那只座下虎“哇呜”一声吼叫,把主人的愤怒一下給吼了出来。 转念,萧奉先心想,这是个心理战,拼的就是胆量和尊严。谁是大辽国的的第一大臣,这个会面即将显示出答案来。 这是一场男人的较量,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斗争。 萧奉先决定单身赴会,心道,凭着自己八段剑道的本事,可在近乎十万兵士中逃生,纵使耶律余睹真的像打仗一样派了十万兵士摆在巴沁大草原上,我一见状,绝不和他缠斗,若拔腿跑,这些普通人还是留自己不住的。 更何况耶律余睹现在手下的兵将大部分都在前线,这大定府没有如此多的精兵。只要不与他缠斗,不被他困住,去去就回,当真是想来就来。这就是修行的好处,总能在不利条件下自保,凡夫俗子望尘莫及。 翌日午时,萧奉先真的骑着座下黄黑老虎独自出现在了巴沁草原上。他来得好像太早,耶律余睹还未出现。 一盏茶时,耶律余睹还未出现。萧奉先盘算着,这个老混账会不会有别的图谋,内心有了一点张紧。 半柱香时,耶律余睹出现了。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身着常服,身后带着五个人,一个当官模样,四个步兵。看来人时,当官模样的人身穿铠甲,从衣着上看这军衔是步军指挥使。身后四个卫兵只简单着了胸甲,各带着腰刀,手提虎头盾牌。 萧奉先一笑,座下的黄黑老虎一下向着耶律余睹的大马冲将过去,萧奉先稳稳飞立在半空后,缓缓降落到地上。 这老虎长约一丈,站立身高约两尺,剑齿呼啸,双目炯炯有神。高头大马吃了一惊,两个前蹄已经抬踢到半空,发出嘶嘶马鸣。 老虎将已经冲到马左侧时,耶律余睹一脚踹在了它的肚子上,那只虎一歪身子,猛地踉跄了一下。 瞬间四个步兵就成了圆阵慢慢合围住老虎。 萧奉先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寻常武夫,只是恃了军事作战经验和浑身力气,并没有高深修为。 步军指挥使渣打珥勒住了马绳,耶律余睹缓缓下了马来,朝着萧奉先走去。 萧奉先使出了《罗冥天弓》,一瞬间草原上的风开始激荡,剑气阵阵威压。天上的黑云开始翻滚过来,飞沙走石。 萧奉先的双臂张着,这是在不住地拉伸气弓。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耶律余睹知道,这力气使得十成足。 气弓张到最大处,剑气就会形成一只大箭,一箭穿身,能贯通戳个大窟窿,却找不到任何利刃。甚至快到,窟窿崩开时,还能前后看到空洞,过一会儿,血才激喷出来。 杀气四布,剑气弥漫。 四个步兵也不是别人,而是耶律余睹的四丁近卫军,专职警卫连防护。 老虎被圈在当心,四面八方竟然无有出口,它愤怒得阵阵吼叫,前脚已经慢慢变成了弓步,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一个的士兵。 随着一声吼叫,它扑向了他。那个士兵把虎头盾往前一靠,爪子与铁的碰撞便发出了阵阵火花。兵士被扑倒在地。 老虎的体力和能耐本就大于常人,五段以下修行者,根本不是这庞然大物的对手。 三个兵士接着抽刀来砍,老虎腾空而起,趁机跳出来包围圈。回身怒视这四人。 步军指挥使渣打珥只是若无其事的牵着高头大马,眼前的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见多了疆场厮杀,这种与修行者对抗的小型战斗场面倒是吊足了他的胃口。 四丁近卫军重新布阵围拢老虎。 渣打珥看到耶律将军脱了上衣,露出了伤痕磊磊但健壮黝黑的肌体。好体魄,军人的荣耀尽在里面,军人魂也在里面。 萧奉先已经把臂膀抡到最圆,耶律余睹隐隐看到一支大箭在对着自己。 萧奉先慢慢放,气箭一下就脱手而出。 一股劲风携带着飞沙走石扑到了耶律余睹面前,但耶律余睹没有中箭身亡。 那只箭越过耶律的身体冲到了数丈开外,在巴沁大草原上如野马一样驰骋。 天地重新变回了本色。 萧奉先见到一个黝黑的身体正对了自己。 “你不是想杀我,来呀!”耶律拍着自己的胸膛吼叫,他的胸腔发出“砰砰”的激荡声。 萧奉先知道当兵打仗的都是臭脾气,一点就着。 但萧奉先自己也有脾气,是政治家的脾气,这独一无二。 萧奉先面无表情,缓缓地道:“多活一会儿,灭了宋金,咱们这账就好好算算。” 耶律余睹冷笑一声道:“好啊,你的人头也先多寄存一时。” 萧奉先吹了声嘹亮的口哨,那虎一跃而来。他坐上老虎,缓缓地离开了,临了,慢慢悠悠飘来一句:“这事儿没完。” “这事儿没完”回荡在草原上。渣打珥也牵着马走来。 热血沸腾的耶律余睹不急不慢地穿了上衣,看着辽阔草原和蓄势待发的大风。 “将军,上马!” 潜龙勿用 第71话 越来越有意思 萧奉先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就这几个没有修为的普通兵士,相当于耶律余睹孤身赴会。 自己是八段修为,但这个耶律余睹可分明只是一介赳赳武夫。自己能够在近乎十万兵士中逃生,但耶律余睹可不能。 然而当耶律余睹真正坦胸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脸上那种杀气绝不比自己少。这种杀气虽然不如剑修士逼出来的浓烈,但它厚重却胜过剑修,里面包含了太多千军万马的奔腾气息。 或许正是这种气息让自己有些胆寒又有些迟疑。 当日思夜想的对手站在自己面前时,反而不容易下手了,杀伐并不果断。 萧奉先是看清楚了,这个军人英勇无比,是辽国的万里长城。真的以自己的手杀了他,恐怕会留人以把柄。 莫如借刀杀人。 想明白了这点,萧奉先觉得一切都畅通了起来。 …… 近来小韩又打听消息,听说东京大理寺的两名衙役去了济南府,崔鹭觉得这个消息不是一星半点儿地有意思。 “你那名同乡或许知道点儿什么,那个日子也太凑巧了。”小韩有些狐疑地说道。 “但没问出来,就是没有。凡事都要经过公堂断定。”崔鹭应道。 接着他也有些疑问地说:“只是,张集既然同宰相府走得那么近,又为何东京大理寺再去寻他麻烦?莫非张集并没有与王大人合作?” “不好说,这个济南府判官就是王大人推荐的。” 崔鹭抬头仰天道:“要真是如此,这个读书人可以会一会。我感觉到了他的些微剑气。” 顿了一顿,小韩也说道:“这个判官也只不过是个散职,比起前两名来,可真有点儿天上地下的味道。” “没有这样对比,能控制一个想当官的人麽?让他看到差距才会有压力,压力就是动力,这动力会促使他为了弥补差距甘心被人摆布,当然,也不排除他另有自己的打算。” “另有自己的打算……这可就难喽!”小韩悠悠地叹了口气。 崔鹭盘算了好一阵儿,末了,问道:“小何不是说罗生三人已经到了女真了?” “是这样。” 崔鹭皱了皱眉,“我担心这三狗有别的图谋。” “反正不在咱宋土上,丧家之犬由他怎么去折腾,翻不出多大花儿来!” “说是这么说,不能不防着。现在的局面太明显了,辽国、宋、女真,三足鼎立。咱们与女真搞了个结盟抗辽,就怕辽国有什么诡计。” “老崔你想多了,这也不是我们剑师的事儿,朝廷自有对策。” 崔鹭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些事都堆积在一起,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了。” …… “霸爷”想要找一把好剑,不用是名剑,但要顺手,使起来随心所欲。但是寻了这么久的剑,练了这么久的剑,总没有找到一柄,能让自己放开心扉、去掉心防去接纳的剑。 剑客对于剑来说,也有心防。你要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一把陌生的剑,你得去和它交通、熟稔,这个过程就是去掉心防的过程。 然而“霸爷”这十多年来,似乎并没有找到一柄能够让自己放心交纳命的剑,这或许与他的修行经历也有关系。 十七八岁之前,他也只是体力过于常人,学习简单骑射,但某天忽然发现自己的气海处一夜之间竟然长出了红斑。 按理说纯阳至刚体是先天的,生来便自带有印记。而他的印记却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金国上一辈七大剑道高手之一的一代纯风曾说过,这是大器晚成的通天体魄,之前的十七八年都在铺垫,修行便从此开始。 一连十几年,连修七大高手的七门剑经,终于各都踏入七段。 这种天赋,当然令人艳羡。只是,“霸爷”并不甘心,他觉得自己可以更强。而之前的十七八年,仿佛也是上天作弄自己,如何一个通天体魄修行者,竟然不能早些登顶? 他对时间耿耿于怀,仿佛天然对时间有着很大的敏感,这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当打之年却有老态龙钟之心。 于是他对一切功法不信任,每一把剑也不信任,或者说差强人意,觉得总是差点意思。金国只要是稍有特色的功法剑经,他都研习过,也练过。可这还不如意。 他要通天。 一剑封神没有多了不起,通天才是真。 “通神不通天,练死也枉然”。天在上,神承其旨,天命最大。 “霸爷”想要找一把独一无二的剑,得有那种确认过眼神,遇上对的剑的感觉。 …… 饭后,李褐躺在床上看《竹溪六剑》,小喜靠来道:“你说师姐给你去做半臂了,是不是量过你身长了?” 李褐懒散地说:“目测过了罢。” “动手量了?” “没有。” 小喜笑道:“我也会裁量衣服,尤其是兽皮的,我给你做个袄穿!” 李褐也笑道:“算了罢,我可不想再去那古林了。我以为徂徕山只都是寻常风景鸟兽,哪成想,深处还有这么许多灵异之兽。” “这些也都还不算什么,据说沙师伯所在的崂山下面,东大海里有巨鲨和乌黑凶狠的大鱼。那些才了不得呢!” “也是。”李褐漫不经心地答道。 小喜忽而换了一种口吻,问道:“你觉得师姐好么?” 李褐眼也不抬,“好,豪爽伶俐。” “那你会跟她好么?” 李褐放下书,顿了一顿,这才慢慢说道:“好是好,单纯的好,和别的无关。我与你说过,有个结发妻子,叫杜苏梨,不会再跟别的姑娘好了。” 小喜的眼睛张了很大,起先是惊喜,而后是失望,沮丧地道:“要不是姑娘呢?” 李褐有些疑惑,“嗯?” 小喜抱了双肩,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会一直记着我麽?” 李褐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可是我的师兄呀,我怎么会不记得你?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小喜道:“要是我不想做师兄呢?” “嗯?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做你的师兄。” “那你想做什么?” “做你的,小师兄。” …… 李褐愤怒地看了一眼小喜,这种言语对话纯粹是浪费修行时间。 而小喜温温婉婉,似有无限意思要讲。 潜龙勿用 第72话 阴阳头 南院大王西河旗与王黼同时收到了飞报。 易水三人组的三名刺客与宋国探丸二使的两名刺客同时被杀死在了辽国西南边境上。 三个四段剑客与两个五段剑客被齐齐刺穿了胸膛。每个人都是一剑。 这说明,杀人者要么是突袭,要么是七段末期以上高手。 西河旗想了又想,放眼天下望去,整个七段末期以上的高手寥寥无几,不在大辽就在宋国,可是,这两国的剑修又怎么会暗杀自己的刺客?这说不过去。 出事地点也很微妙,处在宋辽交接处辽国一带。易水三人组的情报被收走了,探丸二使身上也是空空如也,这不合常理。 王黼也考虑了良久,这事情蹊跷得很。一点情报的丢失倒也不至于被获取之人连根拔起整个情报机构,但死人身上反映出的修为才值得令人深究。 有哪个组织,哪个人,还处在七八段过渡期麽?没人知道还有什么高修。 王黼决定亲自去到那里一趟。 西河旗也决定亲自去一趟。他在去的路上已经将消息汇报给了萧奉先,萧奉先觉得还是派百骷二君比较稳妥。 宋辽西夏本来就因为连年战争而相互敌视,这件事发生后,三方因为案件的地理位置更是剑拔弩张了起来。 三国军队都加派了重兵,日夜防卫,大战有了一触即发的形势。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王黼没有张扬,简单向皇帝秉明后,于童贯处取了张公剑,日午骑了神行马北上,不到半日,看看薄暮就到了宋国西北边境。 夜里,城上宋军手持明火,来往换防的军队一丝不苟。王黼满意地笑了笑,心道,很好,有这样的军队破敌指日可待。 一纵身飞上城墙去,也就是换防军队交接的一刹那间,王黼已经跃出了城外。 一个宋兵好像看到了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正想要报告,再揉揉眼,那人影又不见了。王黼早已经窜出一里之外,那小兵以为看错了眼。 走了有五里开外,已经可以略微见到城上火光了。 王黼心想,那边是辽国境地,飞起直奔便到了城下。躲在黑影里,抬头望时,就见辽兵阵仗严明。站岗放哨的竟然有两队人马,这两队人马一前一后重叠,可以看出来,辽国的防卫更是小心翼翼。 正待翻身上城时,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剑气。 适才在辽城一里外飞奔时,隐约感觉到了一些。待加速飞奔时,剑气忽而没有那么强烈了。王黼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某个剑修偶然路过而已。 这会儿功夫,剑气的弥漫更加强烈了。不过,与之前的剑气相比,强度和烈度都稍逊一些,显然不是刚才那道剑气。 王黼极力收拢自己的剑气,想要暂时隐蔽一下。 蓦然间,城上有火把扔将过来,灯火慢慢往自己这里靠拢,抬头正见一群辽兵举弓对准了自己。 “尔母,胡狗倒有一手!”王黼撇了撇嘴,一下化成了一个黑色扁平大蛇,绵绵延延远离城墙遁去。 借着影影绰绰的火把光亮,辽兵们恍惚见到了一个宋人模样打扮的剑修。只是刚举起弓箭还未待射,那人忽然不见了。 原来王黼蛇行,贴地而走,城墙高三丈多,夜里哪里看得甚清。而百十支飞箭射出后,王黼早就行到一里开外了。 他站起身来,向后面瞧了瞧,心道,辽狗确实狡猾。 正迟疑思考间,背后一道剑光夺空劈来。 王黼一惊,连忙掣剑回格,一道黑色蚓气裹挟在剑气上撞向了身后的剑光。 发出剑光之人修为不如王黼,黑色蚓气一下便腐蚀了剑光。 借着月光看时,来人一副契丹模样打扮。短粗有力的身材,目光深沉镇定。待看看他手上剑,约莫一尺,有三指宽,剑首挂着江南结。 王黼心道,这人便是杀死谭青云的西河旗了,来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解决了他,夺了鱼肠剑回去。 西河旗还未看清时,王黼蛇行攀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赶忙调度气海,黑火气圈在周身呼呼燃烧起来。 王黼把一道蚓气注入了西河旗体内,接着站在了他的面前。西河旗表情痛苦地跪在地上,黑火气圈的光亮越来越小。王黼举起张公剑就要砍下去。 一声巨响后,一股强大剑气从王黼身后劈将过来。王黼竖剑抵住,两个身影一下飞到了自己面前夹攻。 一左一右各带半边面具。 两剑过后,两个带半边面具之人连同西河旗已经退出十步开外。 一左一右,如影随形,王黼心道,这是百骷二君。 再来一个也是送死,两个七段和一个六段,还敌不过自己。 王黼因为新入了八段,战力顿增,这三个小小剑修还不是自己的对手。 又一个强大磁场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剑气出现在这片平野上。 方才王黼最初感到的剑气是百酷二君的,只不过百骷二君因为追踪另一个剑修,没有赶来阻击他,三人的剑气只是碰了个照面。 出现的这个人模样很怪异。剃了个阴阳头,一边长发,一边是秃头。装扮也很奇特,上身汉装,裤子和罩裙却是契丹样式,脚下一双西夏党项族翻毛皮靴。 他与百骷二君激战了五十回合,没分胜负。因为百骷二君弃了他跑到这里来守城,遂也跟了上来。 如此一来,王黼就得对阵四个七段高手加上一个六段剑客。 王黼觉察到了这个阴阳人的的剑气,如果猜不错的话,他是七段修为,但他剑气的浑厚却比一般七段更要强一些。 阴阳人走来只是与王黼对了一眼后,便抽剑来刺。刺出的速度甚快,竟然连带了九个人影。王黼一剑横灭了九个人影,却觉到头上一人正竖剑来刺。 阴阳人一剑分了十影,九个在下,一个在上。 王黼张公剑一晃,黑色剑光带着蚓气向头上那人撞来。 那人忽而幻化成白雾,不见了踪影,却听到空中破了一大声。 百骷二君也斩出了一道巨大的剑光。 听到打斗声,城门早就打开了,一万契丹骑兵疾驰而来。王黼躲开了那道剑光,也甩出了一道剑气来,生劈了三名骑兵和当首一匹战马后飞奔向宋境。 百骷二君一齐给西河旗催出蚓气来,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这不过是在打斗中王黼随意刺出来的一道剑气,没想到耗费了百骷二君许多元气,也打失了西河旗三魂七魄中的胎光魂灵和尸狗、伏矢两个魄灵。 待把西河旗的蚓气逼出来后,他的魂也掬回来了。 百骷二君很好奇,《游蚯秘籍》属于罗生绝学,但罗生门的人已经投靠了辽国,并且所剩无几了,怎么还有宋人修炼?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阴阳人也被蚓气击中了,故而遁逃。回到圣洞内,他赶忙运功护体。随着一条小黑蛇吐出口外,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那个汉人模样的老匹夫竟然是八段修为,只怪自己小瞧了形势。之前劫杀了宋辽两国刺客,但并没有获取与之相关的消息。 他暗暗叹口气,望着圣洞内的仙佛,慢慢盘算了起来。 王黼翻回宋境城内,连夜骑着神行马南归。他觉得这边境形势越来越不可掌控,一波又一波的势力,说不清道不明。 这天下已经不同于十年前了,高手越来越多,早就不是一山独显,而是群雄并立了。 回到府内,赶忙进宫,只待得天明,面呈皇帝秉明此情。 而他的府外,也早就停靠了一辆装着两浙路银子的马车。 潜龙勿用 第73话 争风争雨又争命 天一明,皇帝才起身,总管刘琳便告诉说王大人已经久候多时了。皇帝赶忙洗漱,让王黼觐见。 王黼的面容很疲惫,脸色苍白,有点元气不足之状。 “老王,你碰上什么了?” 王黼眨了眨眼,显得很累,道:“现在天下不一样了,修道高手很多。” “你不是也踏入八段了?” 王黼点点头,道:“八段也怕是稀松平常了,七段剑修都泛滥了。我一连就碰上了仨七段。” 皇帝啧啧了好一会儿,道:“这形势真是越来越紧了,和当年也不一样了,怎么茂才这么多?” 王黼道:“还不止这些,怪人也多。”便把遇到的那个奇怪阴阳人告诉了皇帝。 二人俱是沉默了良久,皇帝忽道:“女真那边有什么消息?” “看动向,已经开始往西线调兵了。” “我这里倒有兵,就是不多。辽国也不是太大问题,我总觉得南方各路州府不太省心,心里有点不大安宁。” 王黼道:“圣上虑得极对。总有乱民生事,不得不防。先按兵不动。” 皇帝点点头,长出一口气笑道:“近来破镜颇不顺利,找个时候,你约上老童他们,你们六个来和我打打马球。听说老童最近练得脚上功夫不错,来踢个毬也行。” 王黼应了。 皇帝吩咐刘琳领了一盒大内丹丸赠给王黼,这丹丸有补益元气之效。王黼谢恩而去。 石介已经收到了崔鹭的信,信上细细言明了发生的一切,顺便打听了李褐的情状。石介觉得很有意思,唤李褐来问。 李褐没成想张集已经中了探花,并且就在济南府做判官。他吃了一惊,继而一种羞赧袭上了脸来。心内千言万语,都在了神情上。 石介不知道他们有许多眉目,只道是李褐睹物思情,便半问半叹道:“你们村人,你与他可还熟?” 李褐点点头。 “此人如何?”石介终于问道。 这一问倒让李褐不知怎样回答了。张集的才情也不差,与自己也只在伯仲之间,只是不知道为何,自己总被他算计。 要说张集的心性也并不坏,但每每涉及自己时,张集的乖戾总会显得一览无余。或者文帝《典论论文》中说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是对的,或者用手艺人的说法,这叫“恨同行”。 李褐永远记得那天张集诡异的笑和得意的眼神,现下,他正发窘,该如何回答师父这个问题呢?他不想牵扯太多,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个人恩怨,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最好。 半晌,李褐才终于答道:“有才,也很有见地。” 石介接着问道:“德行如何?” 李褐皱了皱眉,道:“有些乖戾。” 石介自然知道有些乖戾是什么意思。有些乖戾的人才最有趣,他们的疯魔通常只在一瞬间,某一场合,比如说,像李褐这样。 石介回信,并把大雁的事一并告诉了崔鹭。崔鹭倒是犯了难,没听过宫中有这宝贝,难道是皇帝新进来的,或者这是秘密物事? 不管如何,为了山左剑道馆的安危,崔鹭觉得都得去探听一下。 本来皇家剑院的剑师们可以出入皇宫内部,尤其是高级剑师,三品以上获得皇帝信任,属于天子近卫武官。三品以下与殿内横班区别不大。 但是,自从张敬终消失后,皇家剑院的剑师们不能出入皇宫了,就算是皇帝召见,也得颁发三道特殊虎牌,层层过卡。 以前从宫内相识的小太监们,都因此断了联系。人情冷暖,交往本就如此,礼尚往来,便交往相与得热闹些,一不来往,诸般恩情也都随水东流。 但不管人情如何翻覆,总有几个可以留住的。 崔鹭一直交好的还真有一位,太府监内的小胡。这小胡是山左同乡,净身进宫已六年,宫里的起居饮食,新鲜玩意儿,都能在第一时间得知,甚至连最新军报,如果仔细倾听,偶尔也都能听到。 崔鹭在宫外等了很久才等到小胡。宫里的事务繁忙,小胡被安排得应接不暇。 崔鹭把大雁描述给他,他说在宫中没有这么一个玩意儿。要是其他王公大臣的东西,可以帮忙探听一下。 崔鹭告退,正在宫墙外看到了归庄。 “老归,你也有闲情逸致来这里玩玩?”崔鹭先开口问,免得被盘问。 “你不也来了老崔?” “我寻思着无聊,来走走!”崔鹭打哈哈说。 “方才那是谁呀,看着一溜烟进去了。” 崔鹭疑惑道:“有人么?没瞧见。” “那就是没人了,没人。”归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接着,他又说道:“老崔呀,我寻思着,内部说不准的事儿,咱们可不能抗命瞎搞。搞不好,要掉脑袋的,三头六臂,也不够砍。” 崔鹭一笑,“我平生最怕死,上头让咱做,咱就做,不该咱做的,还能抗命不成?” “是这个理儿,为人臣子,可别没分寸。” “哪能!” 第二天,崔鹭正在房前练剑,小韩就急忙跑来,“老崔,老崔,你同乡死了!” “谁?” “小胡,小胡公公!” 崔鹭一惊,收起剑来,就想去看个究竟。小韩拉住了他,“快别去了,一会儿咱这剑院就要来人探看。” “看什么?”崔露不解。 “查出入人员和兵器报备。大家都要忙活起来了。” 崔鹭沉默不语,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自己的脑子一阵嗡嗡作响。 或许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怎么无缘无故、没有任何征兆地死了? 就见归庄跟在一个高级官员身后,一行六个人声势浩大地走来。 归庄问:“老崔,有什么异常?” 崔鹭摸不着头脑,摇摇头,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个官员说道:“其他剑师的房我们都查了,崔大人,韩大人,你们的也请打开一下。” 崔鹭与小韩各自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奇怪的是,那个官员并不着急进入,而是对着众人说:“都把自己身上拍一拍,别有什么落下了,弄个冤枉人的名声。” 官员带头整理自己的衣衫,衣物内没藏任何东西。归庄和其余四人也都表示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搜!” 六人进入小韩房内。 潜龙勿用 第74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群人哗啦撞开了小韩的房间,床上床下,被褥里,桌椅缝隙处,房梁,每一个角落都被翻看过了,什么也没有。 崔鹭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不知道这群人在到底要找些什么。待想要问问归庄,看他那副神情,一脸不屑,知道也没好儿,便不再多言。 小韩倒是吃了一大惊,这种翻箱倒柜的搜罗所带来的刺激,猛然袭击了他之前的回忆。没考武举前,他天天的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每日里东躲西藏,在城市的边缘寄存。 坊市管理者每天都要与这种流民乞丐打交道,为了创城,为了领导构心中所想的干净整洁,他们,这些流民乞丐们,就得随时被驱赶。 可去能往哪里去,家乡淮南西路已经连年饥荒,除了自宫充当皇门内侍外,活下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家乡的前辈和同龄人都走了这条路。 小韩倒觉得,生就该正儿八经地生着。虽说普通民众的尊严早就被践踏得一文不值,但是犊鼻裈(短裤)还得留住。是男人就做男人,为了一口饭,作践自己不至于。 颠簸就颠簸,总好过脱了裤子让人乱摸。宫中充当内侍的乡达照顾同乡情谊,每日里接济一点,他才有了多余的精力考武举,当上皇家剑客。 “大人,什么都没有!”搜查的人说。 “下一间!” 一群人又手忙脚乱地撤进了崔鹭房中。崔鹭早就打开了门。 这次他们搜查得更仔细了,里里外外,一遍不行,再来一遍,再来一遍不行,就再来两遍,好像他们笃定这里有东西似的。 终于折腾够了,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确实没有东西搜出来。 那个官员恨恨地看了一眼小韩,脸上一阵讪笑,“我们走!” 归庄冷笑一声,斜眼看了一下崔鹭,转身跟在大部队后离去了。 崔鹭思绪有点乱,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莫非这事儿与小胡的死有关? 小韩静静地收拾着崔鹭的房间,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地慢慢擦拭。 “小韩。”崔鹭冷不丁地喊道。 “嗯?”小韩面容镇定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崔鹭努力回想着方才的情景,那个官员似乎与小韩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崔鹭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你先回罢,我自己会收拾。” 小韩头也不回地道:“我再给你收拾一次。” 崔鹭不置可否,坐在圆凳上思绪纷飞。这件事忽然就变得棘手了起来,情势一下就张紧了。 小韩收拾好东西后,默默回到自己房内。等到崔鹭回过神来就发现小韩的双剑还在自己房内。 让他自来取罢,这个人,有些奇怪,崔鹭心道。他莫名觉得脊背发凉,突然一阵心寒。 “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崔鹭一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猜测与不猜测都没了意义,摆在面前的事实才是最有力的证据。 入夜,小韩也没有来取剑,崔鹭暂时不想去面对他,早早熄灯卧在床上。他心中盘算了许多许久。 翌日清晨,剑院里乱糟糟的。崔鹭打开门来,正见到有人说:“老崔,快去看看罢,小韩死了!” 小韩死了?! 老友就这么走了,崔鹭只觉得胸上被闷了一棍子,他晃晃头,努力证明这不是在做梦。 小韩的屋子与崔鹭的只隔了个走廊,一个折角就能看到。 崔鹭快步走过去,正见小韩着了官服悬在房梁上。 他脸上的白色如霜雪,眼睛圆鼓鼓,舌头裸露出尖来,平和的神色里又仿佛透露出了一阵冤屈。 刑部特设了个宫殿刑案专司,司员暂二品,昨天那官员又赶来了。 那官员叫孙旦。 桌子上有一封自自首信。小韩坦诚胡公公是自己因衅杀死的,杀人凶器在房梁内。 孙旦看罢,一个跟头翻上了房梁,然后东敲敲,西拍拍,找到了发出空响的地方。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空格。 里面有把匕首,匕首上犹自带了血迹。孙旦翻下房梁来,把匕首扔在桌子上。 他咂摸了好一阵儿,盯着崔鹭道:“你们,不是最相熟?” 这两日的变故快到让崔鹭觉得有点懵,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韩潜不是有两把剑麽,去哪里了?” 崔鹭一怔,他忽而想到了昨日小韩的种种反常,觉得那两把剑里大有文章。 “谁知道?”孙旦又朝着归庄等人问了一次。 众人摇摇头。 “崔大人,你知道?”孙旦冷冰冰地问道。 崔鹭也摇摇头,但孙旦好像提前预知似的,忙道:“去崔大人房间再搜上一搜!” 一群人开始绕过折角冲向崔鹭的房间。那两把剑还摆在桌子上。 崔鹭赶忙跟在众人身后往前走。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崔鹭一个飞步夺门而入,收起了那两把剑来。 众人都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大胆反贼!专司大员在此!”孙旦狞叫道。 崔鹭举起双剑来,“实不相瞒,这事情古怪异常,容我查清楚再说。” “你一个小小剑师,如何查?!把双剑交出来!”孙旦向着身后的剑师和侍卫摆手。 “得罪了!”说罢,崔鹭就待往外冲去。 一股黑色劲风瞬间扑面而来,归庄的剑也砍过来了。 崔鹭轻飘飘地避开了这一剑,门外的弓箭手早就封锁在了院子当心。 归庄一道剑气封在了崔鹭胸前。崔鹭一撞,屋内器具皆被剑气掀翻在地。 他不想杀人,这里是皇家剑院,除了大内侍卫外,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剑友。 几十飞箭都射了进来。 崔鹭一连躲开了所有的飞箭。归庄勇猛若奔跑的犀牛,一下把崔鹭推出了几步远,使他踉踉跄跄撞到了孙旦面前。 崔鹭趁势把两把剑搭在了孙旦脖子上。 “都让开,我不想杀人。” 剑院的剑师们首先退开了。 大内侍卫没有任何动作。 一把剑离开了剑鞘一寸,明晃晃地贴在了孙旦下巴上,“你真想杀身成仁?” 孙旦一个激灵,伸手向着侍卫们摆动,示意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归庄脸上很平静,时刻等待着机会。 孙旦看到归庄在偷偷向自己使眼色,想要偷袭,孙旦赶忙摇摇头。 “得罪了。”崔鹭在孙旦耳上悠悠说了一句后,一掌把他送到了归庄怀里。归庄接过孙旦后,崔鹭已经翻出了剑院,一股气跃出了皇宫外城。 “要不我再带弟兄们去追一追罢!”归庄说道。 “哼,追什么追,还追得上麽?!” 孙旦赶忙回宫请旨捉拿崔鹭,全东京张榜开始戒备,严防可疑人员出城。皇家剑客们协助大内侍卫守在各个城门口。 出了皇宫,崔鹭本想一口气奔出东京城,但因为小韩和小胡的死不明不白,要是出了东京,只怕再也查不清,便潜伏在东京陋巷。 他用剑把自己的衣服割成细条,又污脏了许多,扮成流民模样。 高修剑客可以感受到方圆一里内的剑气,但在这东京城,藏龙卧虎,高段也有不少。所以崔鹭对于自己的隐藏还是十分游刃有余。 两把剑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上面也并没有文字,崔鹭仔细摩挲了好几十遍,他好奇,难道小韩不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双剑的线索断了,但是专司官员这个线索可以用。 崔鹭决定从这个官员下手,他对小韩的那一瞥,绝不简单。 赶了有两日多,萍儿便把一件大小合体的狐皮半臂来交给李褐。 “你吃了几碗狐灵肉?味道真是不错!”萍儿赞叹。 李褐接过半臂来,套着罩衫试着穿了一下,尺寸差不许多,“多谢师姐,好手笔,那个狐灵肉我可没吃,守丧三年,我不吃荤的。” 萍儿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 潜龙勿用 第75话 东京那个垃圾场 石萍不信,一个人竟然为了守丧放下荤食,这等于拿了自己舌头、断了自己半条命呀,便把脸转向小喜问道:“小喜子,他所言是真?” 小喜道:“真不真与你何干?” 石萍气道:“这可是我们徂徕山道场的盼头儿,吃不好饿死了,有你张小喜的份儿!” 小喜不再搭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李褐来到这里后,就不想再与别人多言。而石萍每每与李褐明里暗里关怀问候,一日甚似一日,这让他有些不甘心。 李褐半懂不懂,故作未懂道:“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顷刻之间还死不了。” “那也不能真的不吃荤食,我们修行之人耗费体力甚多,最需荤食。”石萍道。 李褐宽慰,“我有师父所调丹丸,没事的。你不也吃师父的丹丸麽,你该比我最清楚。” 石萍嘴巴将启未启,呆了数息,竟叹了口气,“你可要保重身子,好罢,我承认,你们读书人的规矩最多,你可别耽误了修行,别忘了你是要做什么的。”说罢,眼眸兜转,有无限意味。 李褐听她一说,倒觉得感激,一种小娘的感觉袭上心头,遂把头抬了抬,胸也不自觉提了起来,笑道:“我多吃几顿是一样的,力气足得很。” 一阵孤介之风扑在石萍面前,这场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石萍道:“那你乖,好好听话。遵守规矩也不能饿坏了自己,要不然你娘的在天之灵也会过意不去的。” 小喜听他们这么一说,也茫然了起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未知的以后也是这般。 “小喜,你也要好好保重,希冀我们的崂山之行都有所进步。”石萍又殷切叮嘱说。 小喜微笑道:“好,就依师姐之言,我们都乖。”说罢,竟有了一种不舍,眼角略微湿润了起来。 随后他起身,要去剑道馆周围再瞧瞧,萍儿也离了,唯有李褐一人静悄悄地在房中思考着。 崔鹭的事只一天就已经传遍东京城,所有人都惊愕。 皇帝大怒,连撤销皇家剑院的决定都有了,说以后只保留武举考试,只选疆场军官而不再留皇家修行者。亏得总管刘琳好说歹说,为北宋留下了这丝微弱的修行火苗。 现在去哪里寻找崔鹭才是个问题。天下之大,你去何处寻? 不过专司官员孙旦不这么想,他知道崔鹭肯定不会出城,一定还在东京城。要是出了东京城,崔鹭就找不到他想要的真相了。 只是偌大一个东京城,想要隐身的话,再去找到他也着实不容易。 剑客不调度元气,不动用剑气时,剑气就被暂时隐了起来,要想凭借着对剑气的感知来找到一个隐住剑气的剑客,确实有点儿困难。 因为有了这个困难,所以剑磁罗盘就起到作用了。剑气可以暂隐,剑磁确实真实存在的磁场。但东京城方圆十里,人口过百万,从皇宫到外围,一环二环,层层往外划去。京城内又有很多的高手往来流动,如此端着罗盘测量,有些不切实际。 更何况,剑客都会有的罗盘,崔鹭这种高手又如何不会投机取巧地用罗盘?纵使剑客能端着罗盘真的测量出他的方位,他就不能也测出这个剑客的方位而轻巧躲避? 所以,眼下就算崔鹭真的在东京城,如何在百万人中把他找出来,也是个不小的难题。 老办法还是得用,官兵搜寻外,剑院里三品以下的剑师们每日早中晚各自端着罗盘去走走,撞上便撞上,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不上,明日接着撞。 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搜索,而崔鹭,永远不会离开东京城。 崔鹭不清楚角门鱼市上的眼线还可不可靠,如果连朝夕相处视若手足的小韩都不可信,可信的又有谁人呢? 崔鹭蹲在垃圾处理场思考着。 这里的垃圾来自东京的四面八方,归属街道司,共有五百环卫工,每个环卫工都穿着青衫,月薪两贯。 垃圾场也蹲着无数游民和野狗,他们都有极强的生存欲望,企望可以多活一天。 街道司的环卫工也是底层人,懂得乞讨要饭的艰辛,故而多多担待这一群游民。 生活不容易呀,谁能一直担保福寿永久?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呐! 小韩的双剑藏在垃圾场边大杨树的那个老鸹窝里。此刻崔鹭正蹲在杨树下面抱着头,忽然,一个干净馒头伸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地上的脚,是一双男鞋,崔鹭头也不抬,“谢谢大爷,您多子多福!” 一群游民见到白面馒头都疯了一样涌上来,围住那人。 那双脚却不动弹。 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 崔鹭抬起头来。赵良嗣。 “老丈,行行好啊!给口饭吃罢!” “活不下去了,我要饿死了,我眼花呀!” “救救吾儿罢,他才四岁啊,我都没奶了,给他断奶了!” 游民的痛苦呻吟声响了起来。 赵良嗣洒了一把随身携带的铜钱,一群人开始争先恐后地抢了起来,有人不惜为此摔个狗吃屎。 “乖啊,都乖,我这里还有!”赵良嗣又洒了一把铜钱。 洒完最后一个铜子后,赵良嗣便走出了人群。崔鹭也紧跟着走了上来。 “这流民怎么越来越多了,好家伙,都来咱京城了不成!”赵良嗣感慨道。 “不止外来户,还有这京城本地的。官府城南新圈了片地,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要这一占地,钱的去向,你懂。这不都是没活路了嘛。”崔鹭道。 赵良嗣便接口道:“话是这样说不假,但也忒指望政府了。打仗、维稳、赈灾,政府要做得太多了,哪能忙过来。但凡能活下去,自己就撑住不行了嘛。凡事还得靠自己呐!” 崔鹭耸耸肩,不置可否。 “小老弟,你的事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说说怎么找到我的。” 赵良嗣笑道:“连蒙带猜,外加一点儿好运,可能我和你太熟了,没想到真看见你了。” 崔璐低头不语,心道,得换个地方了。 “说说罢,怎么闹出来这么大动静,皇家剑师脱籍可是死罪啊,也是——忌讳,你也懂的。” 崔鹭便一五一十说了。 赵良嗣微微叹口气,道:“我在朝内这么多年,资历也算深厚了,还是没有摸清事情的底细。这个事儿啊,不好办。依我看,两人的死都与你所查的事儿有关。” 这话儿正中崔鹭下怀。 赵良嗣又接着说:“都到这节骨眼了,别查了。查下去,是个无底洞啊。在皇宫内杀人,水深得很呐,小老弟,你还看不透形势麽?” 崔鹭啧啧一声,心事被人说中,他很烦。 潜龙勿用 第76话 虽千万人吾往矣 赵良嗣接着叹道:“顶层政治漩涡,从来都是眨眼之间。这些道理你还不懂麽?” 崔鹭欲言又止,开始时只是想为父兄寻一个公道,待这几年追踪下来,他想得忽而就多了起来,似乎不单单只为了自己。 那些全都像麻袋一样松垮、没有丝毫血水的干瘪尸体,他们真的是为国战死的? 一千人啊,一千人死得不明不白。崔鹭后来渐渐明白,为死人寻公道也在其次,他要为所有活着的人寻一个道义,寻一个真相。 赵良嗣看了看崔鹭,“老弟,有些事不能较真呢,明白当然好,糊涂也未必不好。何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崔鹭有些为难,他没想到赵良嗣竟然如此说,道:“我的事总归牵扯不到赵大人,这一点你放心,绝不拖累你。” “不是这回事”,赵良嗣摆摆手,无奈说道:“我要是怕,我今日何必来寻你?我是真不想看见再死人了,尤其是咱们这些老相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国家就到了用人之际,从姚继昌的死,我就隐隐感觉到一股漩涡,一种压力,来自于朝堂内部,这是政治争斗的前兆。” “我也想置身事外,不去再想,可是谁又替一千多个家庭考虑过?他们的亲人,谁又关心?” 赵良嗣愕然,崔鹭说得显然也是正确的,只可惜,这个问题问得不合时宜。 他直盯着崔鹭,问道:“你说得纵然是对的,又怎么样?你能怪谁?” 崔鹭反应很快,听出来话里有话,“你说我怪谁?” 赵良嗣又长叹一声,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事关系很大,但他也说不准,只是通过各种迹象来约莫判断,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迹象,都隐隐约约表明,这事情不简单,不是他一个皇家剑师能管得了的。 二人沉默了良久,此时他们处在一座酒楼后门的逼仄胡同里。 “我想了很多,也早就有所怀疑,那时候你在济南府的胡同里,明明有两个人跟踪你,却走脱了一个。” “是。”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走脱的人,不是在提醒你,而是在警告你。”赵良嗣扭了扭头说道。 崔鹭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这样以来就解释清楚了很多事。甚至他想,从一开始所有的行动就早被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只是限于多个势力的纠缠平衡,自己侥幸前进了许多步。又甚至,连小韩都是一早就被安排好的。 如果是这样,他们之间或许本无感情可言,小韩一开始就背叛了他。 崔鹭摇头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一切都没办法。 “我还是决定了,就是被淹没在这个巨大漩涡里,我也甘心。青天高悬,有些道义,还是需要人去寻的。”他淡淡地说道。 赵良嗣以前一直认为崔鹭是个十分懂得变通的人,直到今日,他才发现似乎没有看透。崔鹭骨子里还是有些倔强,又或者,有些事,真的是不能变通的。 “有些事很敏感,时间,地点,比如那皇妃。”赵良嗣慢慢道。 崔鹭换了一种口吻说,“我也不确定能走多远,既然都到了这步,放弃真的可惜。我不想管那些政治漩涡,我只知道,每个人的命都有其意义。他可以在战死沙场,但就是不能不清不白含冤。你知道麽老赵,一千个士兵,我询问过他们的家人,现在有五百四十九个家庭还在,他们都说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干瘪瘪的。这不是普通战死,倒像是修行邪术。” 赵良嗣的眼中并没有透出多少惊诧,他明白,下层人的生命从来都是决定于上层人手中的。政治就这样,死人流血是常有的。 “你知道查你案件的官员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 “孙洵的侄子,孙旦。” 崔鹭身子如被猛地刺了一下,“那一千兵士所在军队的主将孙洵?” 赵良嗣点了点头,“这事早就好像有预谋一样,现下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老弟,别怪老哥我不帮你,这形势,谁也看不透。朝内如此,朝外更甚。张敬终,他的去向,恐怕也是个谜。之前和老杨老刘老钱他们商量过,但这几天思来想去,又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你好自为之罢,我尽力帮你,以后由小赵,赵壹来见你,我怕是不方便。” 崔鹭知道墙倒众人推的道理,老赵没有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这种事儿,毕竟谁也不想去碰这个霉头,就笑道:“各有各的困难,我懂。如果我真的沉没在了这个漩涡里,请把我的佩剑送回山左,交给我师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茂陵剑便是我的魂,我希望魂魄归乡。” 赵良嗣竟然有点心酸之感,眼角忽而有些湿润,他也想劝,他更知道这是劝不住的,人一旦把心思想在了寻找公正和道义上,这公正和道义就会成为他最好的归宿。 “好,我答应你,只是,别太认真,别太认真,有危险千万别恋战,凭你的本事,能留住你的人很少,你只要跑出东京城,天下之大,随你去。”赵良嗣握了握崔鹭的手,以一种殷切又坚定的神色向他说道。 “我会换地方的,赵壹找不见我。他要是想找我,只管在街道上走动便是,我自然去找他。” 崔鹭说罢,便转身走了,步子很坚定。 赵良嗣无奈地摇了摇头。 东京城发生的事已经传诸各州府了,石介听到后摊坐在椅子上,半天方回过神,拍着腿说道:“早知道会如此,说过他,不要多管闲事,得过且过就行,他不听呀。我们都是蝼蚁一样的命,胳膊能拗得过大腿麽?” 所有弟子都在演武堂下恭敬站立着。 这一场变故势必牵扯到山左剑道馆。如果皇帝连皇家剑院都想撤了,那么这一个小小的剑道馆,更是不用放在九五至尊的眼里。 所有弟子的头上都汗水涔涔,指不定明日就有旨来撤销山左剑道馆,他们这个小小的分道场也不会存在了。 潜龙勿用 第77话 来得很突然 众人单单知道这事很严重,但崔师兄具体在做什么,无人知晓,除了李褐的一知半解。 石介的心情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崔鹭可以找到真相,一方面又害怕不必要的牵连,倒不是害怕牵连自己,而是害怕牵连剑道馆。 牵连自己也没事,每个正直的修行之人都早已准备好杀身成仁了。但是涉及到自己以外,涉及到本门本派,这几百年甚至千年的心血,不得不让人多加考虑。 比剑之日在即,石介忧心如焚。 这一切都因为自己与崔鹭的关系,介乎朋友和父子间。这种关系,通常有种超越亲情的异常亲近在。 分手后,崔鹭准备回到垃圾场取剑。刚走没几步,背后就有人跟了上来。 崔鹭紧走几步,绕过一个胡同后,忽而不见了。 那人头戴斗笠,正在胡同中瞭望。 崔鹭在他后面慢慢逼近,斗笠人还没有发现,他的右手已经快要触碰到斗笠人的肩膀了。 一个人影从崔鹭后面快速袭来。 崔鹭应声昏倒在地。 斗笠人缓缓转过身来,“大先生你宝刀未老!” 那人摇摇手。二人向垃圾场而去。 等到崔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罩在一个破筐中,天已经入了夜。他把筐掀开,揉了揉自己的后颈,依稀记得是被一个人打昏的。 他好像还听到一些话,心道,不好。遂赶忙往垃圾而发,那棵大杨树还在,老鸹窝也还在,那两把剑却不见了。 崔鹭的耳朵嗡嗡作响。 虽说他未从双剑里找出什么,但这两把剑的丢失还是让他心慌。更可怕的是打昏他的人,那人的修为不在自己之下。 然而他们又不是奔着自己来的,这就有点捉摸不透了。 捉摸不透才最可怕,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在哪里,要做些什么。 现下是进退两难,对方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为什么只是警告而不是终止?这很值得玩味。 如果说,他之前还不确定这伙人是否与事件相关,那么现在他可以确定了。 “你别走啊,你回来呀!” 崔鹭抬起头来,借着锃明的月亮天儿,看到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小童。她的哭很惊悚,惊悚到呱呱叫的老鸹都开始压抑不语。 周围的游民三三两两往前凑,神情很奇怪,一半儿恐惧一半儿好奇。 妇人哭得几次晕厥,崔鹭知道,那小童定是死了。 一种悲伤无奈地情绪瞬间包围了他。有些事是做不成的,从一开始就安排了好了结局。 他也有些怕了,这种十年前的感觉再一次袭上了心头。又交织了现在妇人的痛楚,说不清道不明,好像也为了小韩而发,是什么?他不知道,长长地吐了口气。 但或许也正是这种凄楚成为了自己坚定信念的一部分。 那一千个家庭或许比这还惨。 他决定离开这里,换个地方。 一个声音才黑暗中响了起来,“喂,你们谁见过崔鹭了?” 崔鹭一惊,那声音清脆空明,刺破了夜色的油腻。 是个女声。 一个带了斗笠的人从胡同拐角走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未响应,各自做着方才的事。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崔鹭是什么,是人是狗还是别的东西。 妇人继续哭泣。 “不说话就是没见过罢!”她自言自语。 “嗯,一定是没见过。本姑娘找了几天,总没见着。” 她转身拨步。 崔鹭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 奇怪地是,那人越走越快,步子越来越轻便,渐渐如飞跃一般。 这个人修为不低,崔鹭吃了一惊,催步上前。 看前面又是个转角,那人一下就闪了进去。 这次崔鹭没有跟进去,而是贴在胡同口,守株待兔。 等了盏茶时,前后并没有人出来。 崔鹭笑了笑,决定放长线,慢慢坐下来等着。 那人耗不过了,一炷香时,慢慢地从胡同里出来。 “不对不对,明明跟在我后面的,怎生走了?” 崔鹭摒住呼吸,慢慢地站起身。 那人就要走到胡同口了。 “一定是怕我,便走脱了,一定是这样!”那人又自言自语道。 崔鹭知道她快出来了,把身子往外贴了一贴。 哗啦一阵瓦响,崔鹭赶忙抬头,斗笠人已然跃步于中空,背靠着月亮剑不出鞘地刺来。 崔鹭连忙躲避,那少女却飞出来一串儿铜铃,铜铃声响,崔鹭只觉眼花。 他一跤摔倒在地。 “哼,不过如此嘛!”那人一笑冲着崔鹭走来,正想要一脚踢上他时,崔鹭着了茂陵剑,一剑指向了她的胸前。 “不算,这次不算,你这人怎么使诈!”那人跺脚怒道。 崔鹭不言,剑又往前送了送,道:“你自个儿摘下斗笠来罢!” “你这歹人,非礼?!” 崔鹭哭笑不得,心道,明明是你要找我,我今就在你眼前,你却恶人先告状。 “姑娘,别让我动手。” “好罢,我听你的便是——”她刚伸手来摸斗笠,那串铜铃儿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一听就让人眼花缭乱。 她趁机跳了出来,飞步欲走。 崔鹭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但不像和那事有关系的,就小声道了一下:“崔鹭——” 那人突然转身回来了,踮起脚尖来,“你认得他?” “认得。” “他在哪里?我找了他两日了,好不容易等他被逐出剑院来,我容易麽!” “朋友,你真有趣,人家遭殃,你却来看笑话儿,忒缺德了点儿!” 那人嘿嘿一笑,道:“是缺德了一点儿,不过,我找他也是真心的。大老远来这京城一趟,也不容易。” 崔鹭不想再跟她兜圈子,道:“你找他作甚?” 那人道:“你先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再告诉你。” 崔鹭摇摇头。 “你不说,我也不说,我是不会上你当的。我就不信,凭自己的本事找不见他!”那人一扬头,转身又待要走。 “朋友,你先回来。” “你说不说?”她定住脚步道。 “我说。崔鹭就在你眼前,你有什么事?” 那人转过身来,用佩剑推搡着他,道:“可是真的?莫骗我,你要敢骗本少侠,我这一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潜龙勿用 第78话 御碑楼中有女待嫁 崔鹭一笑,把手中的剑往上扬了下,“这是茂陵剑。” “你说是茂陵剑便是茂陵剑?” “那你可以斩一下试试。” 她真的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来,崔鹭出鞘,由她去斩,只听得哐啷,她的佩剑被斩作了两段儿。 “你赔我剑来!这是我姐姐,不,我爹爹特地为我打的剑,随身十年了!” 崔鹭不去搭理她,只是收拢了剑,冷冷道:“这下你也确认了,说罢,你找我何事?” 那人不作声,暗自嘟囔,“你先赔我剑!” 崔鹭知道,再这么纠缠下去也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就道:“看来是没什么大事,那我便走了。”说着转身欲走,茂陵剑又消化了无形。 “我不远千里找你这么许久,你就如此待我?” “你是谁,找我何事?”崔鹭还是这一句,边说边继续走。 “我叫陆盼,我爹是御碑楼楼主。” 陆景文,崔鹭心道,十年前的六段剑道高手,守着一座太祖皇帝用剑刻成的石碑。当年他观此碑悟出了十七剑,名成江湖。 只是,自己与御碑楼并无交往,这女子所谓何来? 崔鹭转身,慢慢向她走来,“咱们认得?” 那女子忽而往前嗅了好几下,“哎呀,你太臭了,离我远点儿!” 崔鹭摒住呼吸,猛地吸了一大口,一种糟烂的味道笼在了自己的鼻子里,脸上刷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当然天黑,她是看不到自己脸红的。 “所以这就是你找我的理由?” 女子扑哧一笑道:“你个臭乞丐才不是我要找的,我要找的是我的夫婿。” 崔鹭更不摸不着头脑了,女子说话颠三倒四的,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就道:“这的确与我无关,告辞。” 崔鹭真的走了,越走越快,心道,这可是什么事,来也奇怪,从也怪奇。 没成想,那人不再说话,脚步声倒是响了起来。她跟上来了。 崔鹭快,她便快。崔鹭缓下来,她便缓下来。 崔鹭转过身,她便自觉往后退两步,手也不住地摆动着。 崔鹭知道,这是“臭”,熏着她了。 崔鹭张口问话,她又把头偏过一边,崔鹭拨步往前走,她也继续。 反反复复,如是再三。 崔鹭气不打一处来,想发作,奈何对方是个傻子,你和傻子发作讲道理,永远也讲不清。 崔鹭慢慢地逼近她,她又开始道“好臭”。 崔鹭不理会,继续前行,将近她身边时,隔了一步,她横着残剑,厉声呵斥道:“你要图谋不轨?!” 崔鹭站住脚步,他斜侧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该如何跟眼前的这个傻子沟通,确实成了一个大难题。 方才这两语三言,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憋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道:“即使我不得不嫁给你,也不能在这半夜三更就动粗,坏了大好名声!” 她的语气认真而又威严,不容人质疑她的真。 崔鹭终于忍俊不禁,“少侠,嗯,不对,姑娘,嗯,也不对,这位大姐,你到底,有何贵干?” 她赌气道:“你想干嘛?你告诉我,我才告诉你!” “之前我已经回答了你很多,你一个问题也不答我,是不是不太公平?”崔鹭狡黠说。 “那好,我告诉你。我找崔鹭。” “我就是。你到底有什么事?” “找崔鹭。” …… 崔鹭又跨上一步,她的剑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别以为你动粗我就会从你,‘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她想起来宫主说过无数次的话,忍不住自己也重复了起来。 “唉”,崔鹭长叹一声,继续道:“没想到你是个傻子。”说罢竟然绕着她转起圈来,不住走走停停,看神色颇为可惜。 “呸,你才是傻子!” 崔鹭又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方才停下来,对着她的面前,又一次试探性问道:“这位少侠,你再不说所谓何事,我可真就失陪了。在下现在是个逃犯,这颗脑袋已经升值到千两白银了!” 那人不作声。 崔鹭忽而厉色道:“我就宰了你,怕不怕!” 她双肩一抖,往后跳了一步,显是被吓了一下,不过嘴巴依旧硬气,“怕?!怕你本姑奶奶就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了!” “那你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和我兜圈子?” “自然不是。” “那到底为何?” “我要嫁给崔鹭。”她淡淡地道。 崔鹭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脸上的抖动声清晰可见,便又抬头望了望挂在中天的月,美丽娇俏,月光照眼。 不是梦境。 半晌,崔鹭静静地说:“朋友,我已经落魄如许,不用再多打趣了。” “我管不了许多,我嫁你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她气呼呼地说。 崔鹭一想,这话说得相当有理,她要嫁人确实是她自己的事,接不接受才与自己相关,便道:“我不接受,也不认得你,咱们后会有期罢!” 她忽然道:“你敢走,我就报官,拿你这颗人头换点银子花还是可以的。” 崔鹭一怔,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又即刻松开了来,这确是个难题。 这么一个傻子,你怎么跟她讲话呢? “你走啊,我又没拦着你!” 崔鹭反而不走了,抱着肩膀,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人。他想,自己是与她有什么瓜葛麽?可是御碑楼的人,自己从来没有碰过面,更别说交往了。 那么,这么一个缺心眼儿的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呢? 崔鹭叹了口气,现下女人的事好像更麻烦一些。 “你把斗笠摘了,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遮遮掩掩的,必有不可告人事。”崔鹭故意激她。 她气道:“我让你看了,我便是你的人了!” “那我不看了,别兜圈子,别卖关子了,开门见山直说罢!” “晚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得看我!”说着她便揭开了斗笠来。 月光下一张清秀的俊脸显了出来,鼻子高峻如瘦峰,双目如月,碧波朗朗。 崔鹭暗暗吃了一惊,已经有几分心怯。 “你已看我了,不要抵赖。”她含情脉脉地说道。 崔鹭赶忙收回视线,把头歪向一侧,道:“姑娘,你这一下也着实太突然了,我——” “你是不是要准备一下,我可以等你。” 崔鹭把手拍在了额头上,他有点头疼,这个姑娘,怎生如此难缠,讲话如此费力? 他背转了身去,接着又转回来了,面露忧色,“姑娘,你要嫁人自去便是,我只是没想明白,咱们两个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麽?” “有啊!”她斩钉截铁的说道,呵气如兰。 “嗯?恕我驽钝,还请姑娘明说。” “你看我了就得要我!” 潜龙勿用 第79话 好身手,好帮手 这下崔鹭开始伤怀了,他要弄明白的事很多,没想到现下第一件想要弄清楚的事却是最没有用的。 现下他正为这事愁眉苦脸。 末了,他极不情愿地问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我麽?” 陆盼用力点了点头。 “你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罢……看你这样……一个傻子,你,唉。”崔鹭又长叹了一口气,这姻缘来得莫名其妙。 陆盼忽而也叹了口气道:“你莫不是妻妾挤挤,早就风月场中惯了的人罢?” 崔鹭头一扬,气道:“笑话,‘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我不是轻薄人,更何况,我也未曾有妻妾。” 陆盼咯咯一笑,“既然没有妻妾,那我就是你的妻了,你可只能有我一个,不准反悔!” 崔鹭一撇嘴,不置可否。 “姻缘本天定,遇上就逃不了,这叫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走罢!” 崔鹭一连狐疑,道:“去哪里?” 她羞赧道:“你说去哪就去哪。” “少侠……嗯,姑娘,我现在有要紧事要办,高抬贵手,别再跟着我了。” “你是不是要找双剑来着?”她若有所思,忽然问道。 崔鹭有点惊奇地望着她,不住点头。 “我之前好像见过两个斗笠人,一前一后,后面的人斜抱了双剑。” 崔鹭脸上露出喜色,忙道:“他们去了哪里?” “你得让我跟你一起!”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崔鹭心道。 姑娘挺美,脑子却不灵光,看来样子和脑子没有太大的关联。 崔鹭心想,这人身手不赖,留着或许可以有用,更重要的是,我不答应她,她就不会告诉我所知。 这人就是个探子,只怕也是傻探子、瞎眼探子,怕她作甚? 想到这里,崔鹭当即说道:“我答应你。” 她脸上回嗔转喜,笑道:“这个选择很明智。”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罢?” “我只是看到他们一瞥,因为寻你,没有多加注意,而且我注意他们作甚,与我无关。” …… 崔鹭只觉得两眼昏花,几次要跌跤在地,他的心性现在被拉到了与这傻子一般,或者,还不如这傻子,要不然怎生会被她三番四次戏弄。 顿了一顿,她忽然狡黠地问道:“那双剑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是没有,我们还能寻见。” “如何说?” “你先告诉我你的双剑是被偷走还是夺走的?” 崔鹭一想,恍惚觉得有理,便一五一十说了。 她笑道:“这样就对了,咱们只管守株待兔,肯定有收获。” 崔鹭觉得她好像不傻,这个呆办法看着愚蠢,其实聪明至极。她能在一眨眼的功夫内就能把形势分析得通透,并且细微处都能渗入,这个傻子不简单。 崔鹭笑道:“你既然愿意跟着,就跟着罢。不过,一切听我指挥,要是耽误了我的正事,我可不饶你。” 说着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逼得陆盼再一次横剑。 没错儿,这人真不是傻子,看她傻里傻气的模样,其实是故意做作,崔鹭心道。 只是有一事不明,这人为何忽而就黏上了自己? 难不成天可怜见,赏赐佳偶? 崔鹭摇了摇头,转身拨步,忽而又转回身来,问道:“你还有衣裳没?” “你想要做什么?” 崔鹭笑道:“换身衣服乔装一下,以我的妆容为准。脸上头上,越脏越好。还有一件,你的剑是不是找个地方寄存一下?” 她叹了口气道:“剑好收,只可惜它残了。这是我的本命剑。” 崔鹭一惊,没成想她已经炼化了本命剑,这年纪竟然有这份机缘,当真令人艳羡。但更震惊的是,她炼化的是这么一把破剑,一砍就断了。 她没继续说,只是把那残剑默默隐起来了。这虽不是一把难寻的宝剑,但也不是一把劣质剑,更不会拙劣到一砍就断。辽宋西夏三国也走了许多地,还没有哪把宝剑能够把她的剑伤损过,因为她们那一宫的佩剑皆是兴庆紫铜混铁打造,虽不甚锋利,但也不会被任何剑损伤,包括二十名剑。 唯一的解释就是,崔鹭的确和她有缘。宫主说过,只有意中人的剑才能断本门弟子的佩剑。自己的心真的好像就归属于他了。 陆盼感到心里暖暖的,她的眼睛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剑眉薄唇,明眸如月,乱糟糟的头发却止不住飘逸之息和冲天侠气。 崔鹭被她看不过,脸上微红,心内一种异样猛然窜上来,遂忙背身前行。 天公作美,却不分时候,崔鹭只感觉又甜又惊。 换了补丁装扮,二人守在垃圾场附近,不离两日。 这日夜晚,果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偷偷靠近了那棵大杨树。 二人悄悄跟了上来,就见他怀抱着两把剑,正要上登。 “等你许久了,这才来!” 那人一惊,却没有回身,只是定定站立在那里。 崔鹭一点点靠近,摸上他的肩膀。 那人回转过身来,却是一副青面獠牙状。 崔鹭吃了一惊,以手化出剑气逼住了他的喉咙。 待把小厮的面皮慢慢揭下来时,他已经断气了,口中散出一阵苦苦的杏仁儿味来,是披霜(披当作砒,违禁了,真是莫名其妙。这个词都会被禁。)。 蓦然间一阵跑动声,一个黑色人影划过。 陆盼一个飞身便近到了黑影面前,这人也死了。 崔鹭走过来探看,“他们都藏了披霜(上同)在口中。” 陆盼直直看着,无奈道:“他们都是有备而来,不过,这些人肯定不是朝廷的,似乎,也与你没有大冤仇。” 崔鹭点点头,她的话有几分意思。 “接下来要做什么?”她问道。 崔鹭没有答话,只是还不习惯身边跟了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人。 若要说她没有丝毫用处,那也不见得,她也有些许聪明。但要说凭空去相信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也不得不让人防着。 有一种直觉,崔鹭心下说不清道不明。 崔鹭收了双剑,垃圾场是决计不能呆了,得换个地方。 “到底去哪里?说与我,好好规划一下。” “去路上。” “哪条路?去浪迹天涯罢!” 崔鹭不作声,捧着双剑前行。 “你告诉我,我好早有个准备。喏,你也看见了,我的身手不赖罢,可以给你做个好帮手。” “你倒是说话呀,是不是去浪迹天涯?!” 崔鹭冷冷道:“没那心情。” 潜龙勿用 第80话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接续守寡 这一下变故让石介应接不暇,失魂落魄,自觉有种不详的预感。 沙介倒是宽松,来信中说,且放下焦虑,走一步算一步,真到了散馆的地步也没有办法,安于天命,乐得其所就是。想太多了没用。 石介一想,似乎有点道理,掌门师兄都如此说了,自己自然也无话。但转念又想到这个分道场,历经无数前辈打磨,方才有了一席之地。真要解散,忍不住神伤起来。 他所为的也不止于此,更是担心崔鹭。这几年,崔鹭俨然成了山左剑道馆徂徕山道场的一个木铎,响当当。还有他们之间的情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崔鹭这一节,总归也放不下。 灵脉也是这样。剑道馆一散,灵脉七八成也没法存在了。什么心血不心血的,到时候正儿八经活下去都困难,谁有暇再顾念? 石介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像他对亡妻承诺信守的那样。 不过既然想到这里,石介又自然而然地挂念了萍儿。这也是他迟迟犹豫的原因。只要在世一天不见她有个好归宿,自己总也放心不下,就觉得对不住她的娘。 这样一想,又不能尽忠于剑道馆了。 思来想后,石介又一次把李褐召到了自己房内。 “师父。” “坐。”石介忧心忡忡地打量着李褐。 半晌,看着李褐静坐的石介终于开口了,“褐儿,咱们这山左剑道馆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越来越等不起了。你每日只在后山碧海温泉上修行吧,不要下山了。现在真的是这样,多练一天少一天,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李褐点点头,见到石介的面容很是憔悴,似乎一夜之间便被风化,苍老了许多。两只眼睛密布着如云的血丝,既可怕,又可怜。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师父,“放宽心”这一类的话没有丝毫作用。师父虽是剑修,但读的书只怕比自己还要多,自己又能说些什么能让他听到心里去呢? 又沉默了良久,石介再一次开口了,先是长叹一声,又接着颓然说道:“萍儿很是喜欢,有意于你。” 李褐没想到师父这么直白又淡然,如此一句话,不亚于悬空一剑,却被师父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默然又凄清,格调与此事颇不相配。 李褐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尤其是配上石介此副形状。 李褐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说,这事躲不过去,总要面对。他道:“师父,实不相瞒,也不怕再多说几次,我已有结发妻子,讳名杜苏梨。古人云,‘糟糠之不下堂’,实不敢有二心,娶二妻。今她已去,我心也随去了。” 这次换成石介沉默了,他的后背只觉得发凉,一种似曾相识的苍老感瞬间袭上来,这种感觉,这种景象太熟悉了。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年纪又与当时的自己相差太多。 一个正身富力强的男人,能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就是已经心如死灰。 说白了,这不就是守寡麽,男人的守寡。 石介记得当年在妻子坟前哭诉时说道:“这世道成全了我的名,却再也没有了我的妻。” 他淡淡地望着李褐平静又执着的脸,那张脸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却显出了不一样的老道。 太像了,这一切真的太像了,石介不自觉地心叹。 接着石介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苍凉,那么悲伤,十五六年来的一切心酸仿佛都在这笑里。 李褐看到了师父的牙齿,看到了师父的舌头,看到了师父喉咙的深处有一种黑洞洞的压抑在不住地涌上来。 终于,李褐看到了师父眼角纵横的老泪。 他的胡子开始抖动,嘴角的纹路越来越明显,最后压抑的哭声开始传了出来,“我这一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来!” 他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把李褐感染得热泪盈眶。 一个男人得受过多少委屈,才能这样在人前放声痛哭。 李褐想揽过他起伏不平的肩膀,他老了。 他是师父,他是剑修,他是爹爹,他是男人,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哭泣。逢着委屈悲伤就会哭泣。 李褐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这比方才的不知道如何劝慰更无奈。 如果方才只是不好开口,不知道说些什么稳妥,现在则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迫境。 李褐想站起身来,伸过手去,但是腿脚不听使唤。 他无力面对这种未知的场面,这个场面的残忍之处在于,让一个年轻人去见证他以后苍老的场景。 “师父”在李褐口中来回摩挲了好几次,声音却始终没有出口。 他也想放声痛哭一下,自己已经飘无定所,家园何处? 许久,他只是静静坐着,手足无措地沉默着。这也是男人交流的最佳方式之一。 石介终于收住了,丝毫不掩饰,用手擦了擦脸上的余泪,道:“去罢!” 李褐心里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但不知为何,腿脚还是粘在原地,想动又不想动。 “去罢!”石介又一次叹道,语气有所加重,又多了几分怨恨。 李褐这才控制住自己的脚步,慢慢朝着背转过身向后面窗的石介打了一个拱,缓缓踏出门来。 这是一次顶撞麽?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可是若不顶撞,无端中两个人的命运就被搅混了。 想到命运,李褐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搅混又怎样?自己的命运还不是一样被牵在老天爷手里。 那里容得自己半分质疑、半分做主。 寄人篱下不假,师父待自己好也不假,但总不能因此放弃了自己的准则。 与其顺着别人的指点违背了自己,外甜内苦地活着,不如违背了别人顺着自己,外苦内甜地活着。 石介擦了擦眼角,泪水都干得差不多了。 “太像了”这个念头一直在自己心中徘回着。比所托非人更苦心的是,被合适的人拒绝。 石介担忧的也不是李褐就这么守一辈子,而是萍儿的归宿。 “太像了”,石介怕,怕萍儿像她娘。 翌日崔鹭在熙攘的街头上看见了赵壹。 远处的一干衙役仍在巡逻,但没有人屑于注意到两个乞丐。 赵壹的目光看到乞丐后,乞丐便一直绕走了。 赵壹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双手负在后面,从容有度。 一干衙役后面的一个折角胡同里,一把黑剑正在被把玩着。那人笑着摇了摇头。 潜龙勿用 第81话 姑娘没错儿 两个乞丐踅尽一条逼仄胡同,周遭砖墙上绿痕丛生。油岑岑的,像湖州染布,又像造物主四时捣弄的草药汁。 赵壹紧接着跟了出来。他袖中带了花名册。 赵壹拿出来,道:“崔大人,这是赵大人在文史馆辛苦翻到又令人誊写的。” “大恩不言谢,我就知道老赵不会这么不讲情理的。”崔鹭笑说。 赵壹皱眉道:“也不是太全,中间缺了几页。” 顿了一会儿,他道:“文史馆不是哪个大臣都能进入的,赵大人因为新晋了龙图阁学士,这才有便得以进入。崔大人你都知道,要是这么容易进入,大人你也早就得到了这份花名册了。” 崔鹭点点头,“我都懂。” 赵壹朝四周望了望,把花名册递给崔鹭,压低声音道:“有事尽管吩咐,能帮上忙的我们都会帮的,也请大人守口如瓶。” 崔鹭止住了他,示意自己明白,便道:“这花名册只是我偷出来的,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就好,请崔大人多多保重。” 赵壹一揖,随即若无其事地晃悠悠离开了。 “看来人一倒霉,谁都不敢靠边儿。”陆盼悠哉悠哉地说。 崔鹭不去瞧她,把花名册掖在了怀里。 “喂,和你说话,怎生不理我?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不是?” 与此同时,崔鹭却感觉到一股强大刚猛的剑气在向自己这里移动。这磁场的感觉很熟悉,是《蛟犀剑经》。 “有高手!”陆盼手中已经现出来那把残剑。 崔鹭白了她一眼,心道,这种迟钝反应,做了剑下鬼都不知道是如何死的,遂赶忙扯住她往胡同深处走去。 弯弯绕绕走出了第数个胡同口后,接着就看到有一群乞丐正在乞讨。陆盼赶忙隐起了剑,两人加入到队伍中。 全国各地都在严厉打击游民,因为这些破乱不堪的游民严重损坏了每一个城市的形象,更让外邦人十分看不起。 但东京城有个好处就在于,它能为了“爱民如子”这个面子,暂时包容一干闲杂人员。只要他们的活动范围在可控之内,没必要与他们治气。 不就一口饭嘛,给狗也是给,给流浪汉也是给。给流浪汉除了能养活他们,救他们一命之外,还能受到社会公众知识分子的赞扬。 社会公众知识分子,碎嘴子,嘴大,人尽皆知。他们也好面子,觉得提了建议要是不被政府采纳,就格外丢面儿,他们会跳脚骂得更凶。 所以这一口饭,虽然是简单又普通的五谷杂粮,但经过这么一权衡、一思量,它的意义就被无限放大了起来,有一石三鸟之奇效。 两人晃晃荡荡,跟在部队后面走。 陆盼小声道:“高手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崔鹭点点头。 陆盼趁人不见,猛地踩了崔鹭一脚,道:“与你说话,你却总是装聋作哑,故弄玄虚。方才要不是我及早发现有高手,咱们今天可有点儿麻烦。” 崔鹭张大了嘴巴吸着气,但犹没发声儿。 陆盼偷偷一笑,“行啊你,还挺能忍的,是条汉子。” 崔鹭白了她一眼,正看到前面有一群衙役巡逻走来,遂领了她又转进一条小胡同去。 走到深处,陆盼忽而站住了脚步,再也不动弹。 崔鹭发觉扯她不动,转过头来,就见她斜蹲在地,双脚抗拒着。 崔鹭一松手,她便瘫坐在地,随即一下跳起来,重新站在了崔鹭面前,怒不可遏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敢无礼?” 类似于这种话,崔鹭早就听过不下八千遍了,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他只是以一种不置可否的眼神看着她。 这就够了,因为相处下来这几日,他对眼前这个傻姑娘太明白了,或者,她就如自己的妹子一般,傻里傻气又透着些许精明。 她要的只是一个参与者,不是主动表现者,只要有一个参与态度就行。其余的,全靠她走场。 她的泼天话语又都倾洒了下来,她还有一个秘密,准备等过些时日,时间成熟再讲出来。现在还不能说,她想保持一份神秘感,好吸引崔鹭探寻,也想到时候,给崔鹭一点意外。 而此刻,她试探性地问道:“你会跟我出京城麽?” 崔鹭虽然眼睛正对着她,但却茫然无神,他在忙着思考。 她把一张脏中透白的脸凑了上来。 崔鹭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会出京城麽?” 崔鹭摇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她看不出一丝能缓和妥协的样子来。 她不甘心似的,咳嗽了两声,又道:“当然,本姑娘是不会让你自己单独出城的,作为你未过门的妻子,我要对你负责,是我陪你一起,如何?” 崔鹭的心悸动了一下。 年少的时候,他确实想过,和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姑娘,不用漂亮,当然漂亮也好,去到山清水秀的地方,三两间草房,几亩薄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这个想法好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他为了自己和无数人心中的真相,以及所谓的道义,早就悄悄掩埋了这个青春又美丽的梦想。 而现在,它却像一只待春的黄鹂鸟,忽而就飞回来了。 她像看出来一些什么,又问道:“如何,是不是心动了?” 崔鹭飞红了脸,赶忙摇手否认。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害怕了这个姑娘的一番无剑锋的话。 她好像很失望,叹了口气,试探性问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罢,听完或许你就改变主意了。” 崔鹭一听这话,更不想再露怯,不愿多听了,忙道:“祝……哦,不对,陆姑娘,实话说,开始时我就没做好准备迎接,不对,是碰上你。你来得有些太突然了,让我猝不及防。我就想,你是不是也是探子。可看这许多日,我越来越糊涂,不知道你所为何事?” 陆盼道:“我倒想说,只是你不让我再说。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我就是喜欢你,其余更不为别的。一开始听到‘小先生’这称呼时,我只道宋国……咱宋国都是沽名钓誉之人,待后来我知道你不是,我才知道自己看走眼了。你说?” 崔鹭好奇道:“什么?” 她眼睛有些湿润地说道:“喜欢一个人也有错麽?” 崔鹭说了真心话,她的样子,确实也是实话。 只是,崔鹭想不通的是,她为何一下就认准了自己,更有点心存戒备的是,这么一个似玉如花的姑娘,出现得那么快又那么急切。 崔鹭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喜欢也是一种错麽”的问答让他自己百感交集起来。 是呀,喜欢一个人也有错么,毕竟,喜欢是何其美丽的两个字,承载了何其美好的意义。 她的眼泪很晶莹,泪水倒不多,但每一颗都似乎滚进了崔鹭的心里,崔鹭有点不知所措。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怪我失言,本不该对你说这么许多。你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这还差不多!”她收起了泪珠,神气地说道。 潜龙勿用 第82话 居养院里且寄身 只这一说,让崔鹭心内莫名感动,或者不是为了她所言,而是为了她的相遇。这感动接着就触发了他作为剑客的本能的灵光。 现下正愁没有好去处,有这个女伴在侧,可以权且装个成对的夫妻,暂时避过耳目。 谁都知道崔鹭是个十多年如一日的老光棍,虽然剑院里的剑师们大都是老光棍,但是像他这般风流潇洒名头又响的老光棍,真不多见。 因为男人和女人一样,但凡有几分姿色的,谁也不至于、不甘心落单。 崔鹭想了个好主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觉定不再躲避了,大摇大摆地出入公众场所。 告示通报上写着犯臣崔鹭是一个人,纵然有同伙,谁也不去想,竟会是一个女人。 打定主意就这么办罢。 去居养院里住着。这里好吃好喝不说,风不着,雨不着,睡得也舒服,没有露水打扰睡眠,怎么能不让人眼馋。 居养院始于元符元年淮东路,当时因大天灾,流民四起,为防止暴乱,地方官家设房,料养鳏寡孤独和不能自养者,统一管理。 后来王黼的朋友蔡京蔡大人,一见这事儿有油水且能笼络民心,就又开始改制,由中央政府统一拨款居养维持。这居养院的规模终于扩大,设立也越来越多,再后来又成了地方政绩的一个标志。 近些年来,地方州府的居养院已经名存实亡了。不但中央拨给的银子下放不到位,就连居养建筑都被拆了重新流到黑市上去卖建材。 这一拆一建,地方的生产总值又飙升了不少,政绩也好看了不少。不过,这可坑惨了老百姓。 除了建材不过关,危害百姓安全之外,这一建一拆也把老百姓折腾得够呛。 不过,就算地方州府都习以为常,都这么干,京城内却不敢这么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话儿是这么说,但是土地得分个内服外服,百姓也得分个亲疏。 自古以来,京畿都是内服,老百姓都是亲的,就算欺负侮辱,也不会太过凄惨,明面儿上还能过得去。 比如别的地方官,把下放款都吃干净,唯独京官不敢,他得给你留个一文两文,这叫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香油情,得给皇上面子。 于是当别的州府的居养院都已经名存实亡时,京城里的居养院还能大差不差、有个样子地继续保存下去。 在外面流浪,风餐露宿,穷困到吃土,是常有的事儿。而在这居养院里,米面不缺,隔个三五日,说不定还能吃上一顿肉。 崔鹭对生存这事儿有着异乎寻常的着迷。除了必要时的杀身成仁外,时刻没到那么严重时,他还是很看重吃穿住行的。 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就有个好去处了。” 陆盼问道:“哪里?” 崔鹭便把方才所想一五一十与她说了。 听罢,她低头沉默不语,忽而张红了脸,抬起头来,吞吞吐吐道:“那么,夫妻是住在一起的麽?” 崔鹭点点头,“当然,不住在一起,怎么叫夫妻?如何,我这一招是不是有些高明?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全因为你是个太好的挡箭牌!” 她明眸回转,又继续试探性问道:“那住在一起会不会……会不会,那个……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崔鹭马上明白了,明白了“那个”的意思。这倒让他的脸红了一大片。 她为什么想这个?她怎么会这样想? 她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自己明明没有这想法,这该如何解释呢? 顿了顿,崔鹭强装镇定,假装出一副严肃脸来道:“大家都住在一起,没有独房的,全是共房。夫妻,也是和大家住在一起的,只不过是同在一张床上。” 她喃喃自语道:“还不都是一个样嘛,都睡一张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崔鹭才想反驳,转念一想,她的话不无道理。人一黄花大姑娘,自己不清不白地,岂能睡在一张床上呢,便道:“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还是另想办法罢。” 岂料她忽而扬起了头来,道:“方才那主意挺好,就那样罢!男人都一个样儿,口是心非,说了又装好人给否认了。你是不是早就打我主意了?!” 这一问让他无法自圆其说了,但他还是推脱道:“要想吃得好睡得好,就去。饥一顿饱一顿,没个着落地睡,就还在街头。” “哼!”她怒气冲冲。 “再说,大家都在一起,就是有色心也没那个色胆不是麽?” 旋即他自知失语,又改口道:“大家都在一起,流零漂泊只图个饭吃,吃都吃不饱,活着才是大事。” 听这些话,她心里开心,但只是面上装作正经严肃。起先,她本想狠狠地骂上一声“淫贼”,但待到淫字出口,又觉得这个称呼颇不适当。 其一,自己一个姑娘好像不适合说这种孟浪之语。其二,他是自己的意中人,若他是淫贼,那自己又是什么?贼婆娘? 她赶忙摇了摇头,把“淫贼”的第二个字吞了进去,道:“淫,引不引得进去,随缘罢!” 崔鹭笑道:“我装哑巴,你装聋子,咱们只管用手比划,稍微易一下容,乔装一点儿,便能进去。” 她不理,只顾皱眉听着,眼中露出未解,呆了半晌。 崔鹭见她这样,便一推她胳膊,道:“说这么明白,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不是聋子嘛,如何听到你的话?!” 崔鹭笑笑,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他,“行,那我以后就不同你讲了。” 二人在街上捡了些掉落的马鬃、碎线头,稍稍一改,便成了眉毛胡须。再往脸上一贴,一对儿年迈夫妇就被衬托了出来。 崔鹭的胡子长过下巴,风一吹,便直往嘴里去,陆盼总是笑语盈盈地望着他。 二人走进居养院的时候,老执事看他们这副一聋一哑的模样,简单地进行了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后,便放行进去了。 其实这居养院本身也有很大的油水。因为政府拨款是按人头来的,多收几个人,关系到多几份儿银子。 居养院简单明了,进去便是房间挨房间。每个房上标明甲乙丙丁序号,房内床铺上标着子丑寅卯序号。 房间都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六尺,高不过七尺,竟然拥挤了一十二个床铺。 拥挤是拥挤了一些,但好歹有张床。 更让他俩欣喜的是,原来夫妇不必住在一张床上,两人各得一张床铺。 房间里有霉味,混合着脚气味,又有隔夜饭的馊味。陆盼只想干哕,碍于情面,不好发作。 而崔鹭,倒是倒头就睡,且睡得香甜。 (着急看女排,更新晚了,抱歉。今晚吹爆中国女排,二队的姑娘们打赢了全主力阵容的意大利!!!) 潜龙勿用 第83话 画里画外 这花名册,包含了许多阵亡将士的资料,更用心的是,还有以柳嘶为首的一干宫内画匠照原貌所画的人物。 这是大宋敢死队出击之前的惯例。 崔鹭仔细翻了翻,每个人物的资料都保存得完善,但唯独缺了孙洵的画像。 其余的战死兵士,包括崔鹭父兄,都是其他画匠所画,只有孙洵的画像,残缺的零页上,写着“嘶画。” 崔鹭当然知道这“嘶”是谁。 首席御用画师,柳嘶,给“江湖剑派”散修三十六人画过像的那个柳嘶。 而孙洵的资料也极其简单,只有四个字“孙绰之弟”。 孙绰的名字就比较有嚼头了,他本是从李继隆手下逐步立战功升级上来的西北防线上将。李继隆两次大败辽国战神耶律休哥时,他都参战了,用兵打仗经验十分丰富。 十年的时间升为上将,这成绩着实令人艳羡。 而他的弟弟孙洵,名不见经传,只是传说在西北一线某部队任裨将。 后来宋辽遭遇战,宋军派敢死队突袭辽国将军营地,孙洵战死,而孙绰沉溺于悲痛,竟然伤心过度突然死去了。 云里雾里的一些资料,让崔鹭更加陷入了沉思。 这么重要的一战,这么一个将军,资料如此简单不说,竟然连画像都缺失。 他摇了摇头,随即对赵良嗣这个老朋友更加欣赏了起来。这家伙干事得体,肯定原模原样的找人给他誊写了一份儿花名册,连画像缺失都做得尽量像原本。 这朋友还是够义气。 孙旦这条线索又断了,除非亲自捉到他询问,否则是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崔鹭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房梁,发现上头的那个独眼老头儿正在盯着他看。 那个人中风过,行为动作让人猜不透。 崔鹭冲他摆摆手,咧嘴笑了,那人也笑了。 陆盼咳嗽了一声,他们两人的床并排靠在一起,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床尾上靠过来。 “有何进展?”陆盼小声问。 “没有,重要信息都缺失。”崔鹭也低声道。 “要不咱去皇宫里偷?” 崔鹭白了她一眼,这个问题问得很差劲,带着几分傻子气,遂没好气地朝她傻笑了几下。 “要我说呐,靠人不如靠己。”陆盼慢慢悠悠说。 这句话切中他了心。 “嘿嘿嘿嘿!”上头的那个独眼老头儿又再对着他们傻笑。 “别笑了,老疯子!”西北角一个裸背的老头儿晃晃悠悠地说。 这一群鳏寡孤独老弱病残都寂静了下来,有的在床上无精打采地躺着,有的慢慢伸动腿脚,有的颤颤巍巍地走着,他们的一行一动都带了暮色,沾了坟地的气息。 才到这里陆盼就坐不住了,除了忍受难闻的气息,还得忍受难捱的气氛。她觉得宁可在外面风吹日晒,去吃不着边际的流浪的苦,也绝不在这里提前适应老死的状态。 这种迟暮对于年轻力壮的人来说尤其可怖。它不但让你见识了人生的残忍,还得恐吓你不住地遐想,不住地躲避。 崔鹭也觉得这个地方是没法呆了。本想好好研究一下花名册,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哪成想,最想了解的那个人的资料,有似无有。 好在崔鹭还有自己的名册。 他只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难逢的机会,只要坐实了某些事,他要替无数个家庭讨一个说法。 有仇报仇,有冤抱冤,亘古如此。 崔鹭哪里知道,宫内忽然传出了机要花名册丢失的消息。 翌日他们在街上看到了赵壹,赵壹把这事同他们说了。 “赵大人只是命心腹暗自抄了一份,并没有取出来。原本还在宫内好好保存着,但宫中突然就传出了这么一个令人不解的消息。”赵壹皱眉叹道。 崔鹭试探性问道:“会不会是别的名册丢失了?” 赵壹摇摇头说:“宫中说的就是这一本。” 那是怎么回事? 三人疑惑不解。 崔鹭道:“老赵还说什么了?” 赵壹道:“赵大人说,以后事事都麻烦了。” 陆盼听出来这话里有话,冷笑一声。 赵壹察觉到了这一笑的轻蔑,自觉脸上挂不住,有些赧然。 崔鹭道:“多谢老赵了,这些时候,什么都紧巴。” 赵壹一躬身,也不打招呼,慢慢退去了,因为他知道,起码这几日,不会再见崔鹭了。 陆盼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崔鹭摇摇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未知。 “你要是真想查下去,甚至……,我愿意一直陪着你。要是你改变主意了,天大地大,我也愿意陪着你。” 她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让崔鹭不知如何是好。又或者,内心深处有一根琴弦被隐隐触动了。 这根琴弦一发,眼泪就想出来。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的爱恋最吸引人也,最容易在某个时刻让人感动。 到这时,崔鹭不想再去多想她,也不想戳破她的这个假身份或者还有假名字。 只有人心是真的,其余都不值得在乎。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崔鹭想笑,眼里果真带了笑意的泪花,这几日自有她以来,纵是奔波劳累也都苦中带甜。 哪里还去分辨身份?纵是她真的是探子,崔鹭想,反正一死,不如死在她手里好了。若不是探子,自己也想在她手里终其一生。 “你不会心酸得要哭罢?”陆盼笑道。 崔鹭赶忙把头撇过一边,晃了晃,努力控制眼角那些略微的湿润。 她又接着道:“我可看出来了,看来你是不会反悔的了。我就同你讲好了!” 崔鹭一怔,“讲什么?” 她一跺脚,努了努嘴,道:“我不是陆盼。” 崔鹭道:“和我所猜想的也差不多。” 她道:“我不是御碑楼中的人。” 崔鹭笑道:“这也没什么。” 她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崔鹭摇摇头。 “你是不是接济过一个老妇人,在凤翔府?她的儿子也是十年前,那一千人中的一员。” 崔鹭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那一个濒死的老妇人,无依无靠。自己拿着很久之前的古旧的军队记录,到凤翔府去查时,确实救济了这么一个人。 随身的银两都买了米,熬了碗米粥,总算让她活了过来。 他的记忆逐渐靠过来,那简单记有姓名户籍的军队记录上,那个妇人的儿子,应该姓王,因为那个老妇人泪眼婆娑地喊着“王不亡”,姓王? “你姓王?”崔鹭好似明白了什么似的。 潜龙勿用 第84话 赌心 她摇摇头,道:“我姓顾,我们神月宫都姓顾。” 崔鹭不想再去问究竟,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因为报恩来嫁人,又是千百年来最无趣的事了。 他好像很失望,也不想过再去管这西夏神月宫,就问道:“所以你的名字?” “我叫素绚。” 崔鹭极力平复心情,“我救济过很多人,大体都还有一些印象。我从不求什么回报,如果大侠的行侠仗义就是本分的话,那我只想做一个大侠。” 素绚道:“行侠仗义不是大侠的本分,就像,爱一个不爱自己子民的官府一样,不是本分。” 崔鹭警觉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这饱含沧桑的话竟然出自清秀的丽人之口,他恍惚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不过,他不想多问。 这又是一个令人头疼又争辩不休的论题。 她好像猜出了什么,道:“喜欢只是你的人,你做的一切都是你,我不会为了简单报恩就与一个不般配的人……” 她顿住了,还想说,自几天前那个夜,在垃圾场偶然碰到他时,自己的心意就有所属了。世间事就是这么奇妙,一下的悸动就可能是一辈子的。 老妇人的死逢着了神月宫一月一次的下山日,她埋葬了老妇人,这才想起来有个恩公落难了。 神月宫有恩必报。之前她想,如果崔鹭有需要,可以助他逃出东京城。 不料待见到他后,她的主意就变了。 故意扯了许多谎,只想拖延,想留在他身边看一下。 看一下什么?她也说不清,或许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可以放心的感觉。 当他一现身的时候,她就有直觉,这个人若命中注定的。 而后,她故意斩了茂陵剑,以自己的本命剑来试探。 女人的想法大都简单又,贴合实际,一种贴合感情的实际,最能觉察到男女间的细微。如果一个男人于一个女人有情,还与她有眼缘,这就叫良人。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崔鹭在她眼中看出一种简单的恩仇之外的东西,这东西复杂又不复杂,只是十分地牵引人心。 崔鹭一笑,诸般恩怨情仇都融在了这一笑里面。 素绚眼角晶莹起来。 东京城的防卫巡逻更紧了,每日夜里都有兵士和剑师携兵器搜索,崔鹭这个名字更加让人慌张了起来。 赵良嗣的府第被大总管刘琳亲带大内侍卫搜查过。 亏得他只是誊写了一份儿,并没有私藏。 刘总管的来意很明确,就是查找花名册。 刘琳道:“赵大人为龙图阁学士,那卷花名册的丢失,大人难辞其咎。” 赵良嗣道:“阁楼中所藏资料,并没有一丝一毫丢失。” 刘琳冷笑一声,“流出算不算丢失?” 赵良嗣闭口不语。 刘琳道:“到此为止。” 翌日,那几个誊写书生都称病回家。到家之时,都是一副棺椁加上抚恤银。 王黼童贯等六人合参了赵良嗣一本,罪名是“监守自盗,包庇同党”。 皇帝看了笑了一下,让刘琳分析分析。刘琳道:“王大人有铲除异己之嫌。赵大人出使女真,功劳不小。” 只这一说,便轻飘飘压下了这折子。 赵良嗣也称病请假,从此闭门不出,只在府中埋头注经,期望留学于后人。 寇府更是深居简出了,寇远和寇则表现得不能够再谨小慎微。 如果说之前崔鹭在他们眼里还是神秘莫测的话,这一会儿更是捉摸不透了。 寇则心想,崔鹭这人有自己的利益在,老谋深算。只可惜,现在的漩涡很多,任他盘算再精深,抵不住接二连三的陷阱。 寇远倒稍稍佩服起这人来了,虽说尚不清楚这人的政治立场如何,但这人敢作敢为的劲头很让自己印象深刻。 以前接触不深,只道剑院里的剑师们都是修为高头脑倒简单的人,自从见识过归庄和他后,这个古板印象便被改掉了。 他比归庄背负得还多。归庄倒不是那么太难看透,政治立场太明显了,一下便能让人识破。而崔鹭,模棱两可。这种人才可怕,尤其是现在这种政治纷杂的局面,这种人很容易自立一派,或者被各方都当作敌人。 无论哪一种,挨上这种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点道理寇远还是懂的。寇则小二十年来的耳提面命很有用,有力地影响了他的思维模式。 世道不清明时,就隐藏起自己的观点来,看到不平事,只消悄悄记下就是了。如果以后世道澄明,这资料就是自己正直的见证。如果以后世道也不比现在好,这资料就是自己和后人茶余饭后的悄悄谈资。 王黼召归庄进府,他抿了抿茶说道:“这么多天了,还没找到。你们不都是剑院兄弟嘛,这兄弟就当成这样,吊事儿不知?” 归庄把脸撇到一边儿去。 王黼又看了他一眼道:“不能再让他这么查下去了。都是些什么尸穴东西,放着正事儿不干,查他奶奶个穴的。” 归庄躬身看着他。 归庄深知自己这个位置的由来,全是仰仗了眼前的王大人。 士为知己用的意思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都是剑院里的兄弟,一时真的没法痛下杀手。 或者,狠狠心,闭眼杀一回就行了,一回生二回熟。 归庄回剑院的时候,就感觉有人跟着他。回头看时,正见几个监府内务局的小太监,归庄心想,八成是孙旦这孙子派来的。 孙旦已经查了这几天,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归庄想笑,这种人,全靠了父辈荫庇才能当官升迁。 有才华的,像自己和崔鹭,不寄人篱下就浪荡飘零。 浪荡飘零是个死路,寄人篱下,也他妈不太好过。 “唉!” 小喜已经不在书房了,石介让他自去准备收拾上路崂山。小喜知道师父自有重要吩咐与李褐,也不多问,自顾自仍旧回了自己房。 离着四月十八越来越近,所有的一切都嘈杂起来。门人们并没有往时那么欢欣,一种对未来的莫名惆怅情绪萦绕在剑道馆里。 潜龙勿用 第85话 右眼跳灾,裸背剑鳏 李褐很无力,这种感觉他也太熟悉了。 命运这东西不可揣测,尤其是老天爷依据自己的好恶来进行安排。 没个诉苦的主儿,老天爷又不听你申诉。 甚至有那么一刻,李褐觉得自己是灾星下凡,走到哪里,就把灾祸引到哪里。 娘亲和苏梨的惨死一下又重新堆积到了眼前,没法反抗的现实迫得人心口发闷。他坐在井口,灵脉流出的水气被他心烦意乱的剑气冲撞得不成因循。 偏偏萍儿的脸又从自己闭眼的黑暗中浮现了出来,影子的身后是石介的痛苦声。说不清是爱怜还是可怜,李褐的心揪得厉害。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所有忘掉,去做一个乌龟王八蛋。可是世上事有时候就这样,你越想忘掉,你记得就越深刻。 萍儿俊俏的脸和苏梨是不太一样的,萍儿瘦一些,身子也是瘦削的板正,和苏梨的体态丰腴相比,有着不一样的观感和触感。 李褐感到身上一阵热意笼过来,口干舌燥。 心猿意马,思绪飘飞得甚远。 他睁开眼来,终究还是受不过“德”字的逼迫。 “你对得住苏梨麽?” 他的心头一直是这句话。 这句话在他很多次神志不清的时候,屡次起到了清醒人心的作用。 眼睛睁开后,一切的花花幻想就都烟消云散了。 如果不能守节,宁可去做个小黄门。 人生到底为了什么呢?是自己加于自己身上的束缚? 总归是有份感情的,这份感情不能忘记。 石介自从那日对李褐讲了积蓄已久的心里话后,反倒觉得轻快了许多,仿佛那积蓄已久的情绪只是为了吐出来。 然而他对萍儿的隐忧终究消除不了。 她的终身大事未定,自己实在是放心不下。 想到以前种种,禁不住唏嘘感叹,人老了,一撒手什么都找不见了。但人们前仆后继,层出不穷的接续着,这就是一种欢乐。子嗣继承的,先是自己的身血,然后才有自己的思考。老的自己消亡了,新的自己又会一代代继续下去。 石介望着窗外,剑道馆里清净极了,偶然的几声鸟叫,着的人心里空荡荡的。 他又想,自己始终没有沙师兄的洒脱,或许,是自己的执着和心事重重才让萍儿的娘选定了自己。 那仿佛是已经很久之前的事了。 或者是自己多虑了,到今天还没有任何朝廷来的动向,石介心道,真希望只是自己的胡乱揣测。 好久不去南方了。这时候江南风景如画,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到那时,一定要要好好喝酒,好好赏景,拚作一个闲人。 就这么想着时,石介的右眼皮忽而跳动了一下。一阵异样袭过他的心头,但随即又被一阵困意覆盖了起来。 只有睡着时,人心才是静止的,与自然的一切交流都默无声息地进行着。 鸟声逐渐闻不到,日光也逐渐看不见,清净与吵闹都混沌了,他乜斜着的双眼终于支撑不住,眼皮暗暗耷拉了下来。 崔鹭与素绚蹲在一个胡同角儿,二人手中各拄一柄宽黑木手杖。小韩的双剑就藏在了里面。 二人正在盘算思考着,却看到居养院里那个裸背老头儿披着破襦颤颤巍巍地走来了。 “小哥儿,我认得你。”他张开稀缺牙齿的嘴巴说道。 这一下就让崔鹭与素绚两人张紧了起来,不自觉地站起了身子。 他又慢慢悠悠地望了眼远处,道:“你也用剑,天分不小。” 崔鹭依旧张紧地望着他。 这个人说话轻飘飘的,连举止动作也都轻飘飘的。看他样子不像是剑客,况且这么一个年老剑客也不中用了。 心渐渐平静下来,崔鹭感受到了一点剑气,零零散散,在有无之外。 “唉,”他啧咂了一声,继续说道:“赶紧走罢,走得远远儿的,你看这东京城,还是人呆的地儿麽?” 他二人不答话,只凭了这老头儿在这里独自嘀咕。 “这十多年,尤其是最近五年,每况愈下啊。你瞅瞅,吃的喝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越来越不行了!” 说着这老头儿就暗自转了身,仿佛来到这里只为了发泄牢骚。 他一转身的刹那,崔鹭在他侧脸上隐约看到了一把剑的影子。 崔鹭一惊,赶忙瞧向他的背影。他的破襦时隐时现,时而鼓起时而平坦。在隐起时,就有一把剑出现在他的后背上。 那后背如兽皮,却更像是一块黄土地,一条条筋脉盘绕,沟沟壑壑,稀疏的汗毛犹如稀松的树木。风吹起来便来回摆动。 素绚也看到了这景象,二人相对,惊得说不出话来。 素绚道:“这人不简单。他都这样说了,你真的不打算改变主意麽?” 崔鹭摇摇头,长长叹息了一下。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崔鹭一跺脚,忽而道:“现下只能试试了。” “什么?”素绚不解。 “东京大相国寺里有十位德高望重的方丈,号称见闻学识广博第一。他们十年前曾与皇帝闭门论剑,皇帝和朝中的一些秘事,或许可知。” 素绚知道这大相国寺是皇寺,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这不是自投罗网?” “没有别的办法了。十位主持,或许能帮忙解惑。” 她不再言,知道崔鹭一意孤行,不好再改主意。 为了周备起见,素绚决定自己先去探一下虚实。 崔鹭同意,但以防不测还是要在寺外接应她。 二人决定乔装动手。 王黼早着了家里小厮来催,让归庄昼夜不停地去寻。 归庄没奈何,只得奉命去街道溜达。他知道这一准与孙旦有关,此人不亲自去宫外忙活,只在大内来回调度。 一个原因是怕死,怕崔鹭截了他的道儿;另一个原因就是忙中做闲。 归庄晃晃悠悠地出了宫来,心道,崔鹭麻烦,王大人更麻烦,当牛做马都没这么累,随叫随到。谁让自己吃了人的,拿了人的,做到这位子,不得感谢别人? 再想想崔鹭,倒是怪清高,没个靠山,这一下,有可能连命都被要去。 本来他们剑师只管练剑,钻研、修缮历代剑经,后来皇帝突发奇想,金玉珠宝赏给大臣已经都不稀奇了,就让大臣们也都修炼自己看中的剑经。 这一下就乱套了,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确实制衡了剑院的力量。 潜龙勿用 第86话 相国寺十僧十剑 所有的武装力量都被皇家以类似“推恩”之形式给制约着。 无数的上等功法秘籍被赏赐给了有大功的能臣,连剑师们的心得体会都一并拿走了。 这新恩政策沿袭许久,只有皇帝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为也举世无双。 没有考进来的武举考生以为剑师们无限风光,其实,剑院也是只有金玉在外了。 归庄笑笑,继续在路上蹂荡着。听命就是了,有俸禄就有乐呵,都是本朝人,给谁卖命都是一样,最后全是为了皇上。 这皇家剑院怕是笼络不住天下剑客奇才了,许多能打的只怕也在体制之外。 归庄一边感叹一边遐想,老崔呀,好兄弟,你快死了罢,就替好人们留点运气,替我留点力气。 崔鹭与素绚打定主意后,便准备换装前行。 要说御碑楼与这东京大相国寺其实也有一段渊源。先前,相国寺里的十位高僧曾经去凤翔府御碑楼观摩过,并与楼主陆景文有过切磋交往。 素绚打定主意用陆盼的名号去走一遭。 大相国寺在东京城中偏西北的位置上,处于南来北往大道小道的纵横交叉处。寺庙占地近六百亩,有大小禅堂律所百余间,僧人成千。 二人往这里来,危险甚大,一不小心失手了,无疑于自投罗网。 崔鹭再三叮嘱道:“要是被识破,千万脱掉和我的关系。方丈僧人不在红尘,没有想着拿住一个女辈来要挟钦犯讨赏的道理。” 素绚只是点头。 崔鹭又收了她的手杖,道:“计算识破了,不会无端对一个弱女子下手的。” 她眨了眨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只是话儿一齐堆上心头来,都拥积在了怀里,张不得口。 她换了一身公子打扮,英俊潇洒,倜傥风流,崔鹭一见,自觉傲气都被冲销了,比不上她一表人才。 在胡同里,一个下人小厮情正在深意切地对着主人唠叨不休,他手里提了两根手杖,显得十分用心。 小厮道:“我还是不放心。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被识破了,万一,你被僧人们捉住了。我就去自首便是。” 主人嗫嚅,眼睛不时闪出几分光彩来。 小厮又道:“也不就是一定如此。我与僧照曾有一剑之缘,得过此方丈的点播。据我来看,他们和善居多。” 主人点点头。 将行未行,小厮还是舍不得,有点动摇,换了种口气忽道:“你就去了这次回来,要是真的问不出些许话来,可能是天意如此了。急也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主人自然听出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喜悦之情不用言表,“你就等着罢!” 她想,就为了你这句话,也会帮你到底。 之前千说万说总不济事,没想到自己此行倒让他稍微松动了口风。 她心里还是愉快的。 感情就是这样神奇,短短几日,便能改掉一个人。 小厮催促道:“傻公子,走罢,不要瞧了。” 此行崔鹭只是想让她去试探一下口气,看看诸僧对自己的表态,至于询问其中关节,这样危险紧要的事,自然由自己完成。 口气松软,便找机会进去当面问一下。口气硬,就暗暗偷闯一下,找个机会试试。 话虽如此,他还是无由地担心起她来,毕竟无论如何,这是自己该挑起的担子,与眼前的姑娘关系不大。 东京大相国寺里有僧门十剑,十个老方丈分别为:僧照、僧熊、僧咒、僧炅、僧焕、僧乔、僧庄、僧鼎、僧赞、僧载。 他们修炼的是《比丘千二百五十法门》。此门功法有千二百五十路,每十路都能自称一门功法。皓首穷经,从心所欲之年,这门功法,他们参透也不过十分之一。 但饶是如此,已经初见威力。 十年前,他们与年轻气盛的道君皇帝论剑时,五人的修为就能与他抗衡,六人便能小迫,七人便能稳操胜券,八人相加号称当时饶天下一手,九人为小弥勒,十人为大慈大悲。 佛家内功修法与中原相异,不看重段位品级,讲的是因缘造化,重在参悟。 至于参悟是一个什么段位品级,没人讲得清楚,因为相国寺数千僧人,修为上能讲参悟的,十年前只有十僧,现在也还是只有十僧。 天下僧门望东京,东京僧门望相国。 东京相国寺里这十位高僧可以说代表了佛修的至高境界。 因为他们都是超凡脱俗人,疏离红尘,段位等级也不与中原剑客高手相论,所以江湖排位时,往往缺少他们十人。 一来是表示尊重,二来是划分界限,剑客不与僧人同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群集,无法依单人来排名。 但饶是如此,江湖还是给了他们十人无与伦比的名号“剑佛”。尤其是听了他们讲解剑修与佛学的法会后,更没有人敢等闲看待。 天下法会开坛唱明宗义,既是在讲佛理,又是在讲剑修,同时也在讲人生道理。 高超佛学加上捉摸不透的修为,是他们受人敬仰的主因。 所以,这去处,说安全也是极其安全的,但说危险,也是最危险的。 安全与危险,全凭相国寺对崔鹭的态度。归根结底,还要看他们的政治倾向。 这才是崔鹭拿不准、最担心的地方。 主仆二人收拾妥当,上了大街,朝着东京繁华的地方去了。 衙役剑客们都奔了东京城的边边角角去了,没有人能想并且敢想到,这么大晴天,一个钦犯竟然大摇大摆在街头走动,自然更没有人留意了。 二人只顾若无其事地晃荡在街心,在人群中奋力挤出一条路,缓缓向着大相国寺游去。 街上叫卖的小摊贩高声嚷嚷,二人耳中只是一片空白。 归庄正在走向街头,忽见人群中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望着自己,那人一见归庄往自己这里看来,立马拨开人群匆匆逃逭。 归庄拨步,看到那人离开的地儿却有一个纸团存在。 待到再去看那人身影时,茫茫人海,已经找不见了。 归庄心道,这又是王大人的把戏罢,遂打开纸团,上面写了三个字: 相国寺。 潜龙勿用 第87话 多情成冤情 不再多想,归庄勒步掉头往相国寺而发。 方才那人去得甚急,来得甚快,想是王黼早就探知了崔鹭的踪迹,自己不敢怠慢,只得快速前行。 了结了这一件事,就算轻松了。 什么官不官的,都去他妈的罢,解脱了是好事。 当然,也让崔鹭解脱了。可别瞎查了,都停止罢,干点正经事不好麽? 想到这里,归庄一阵兴奋,甚至有一点异样的急切。因为实在是盼望着和崔鹭了结此事,盼望着解脱,自然也就莫名着急起来。 但是这着急,他想,人生中不过一次而已。 眼前的人影横飞,犄角旮旯都是书潮味儿。他像置身于书中那样,被人安排了命运,一页一页走着,走到目的地来完成使命。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所有的行动都是被无形的手推动着。 行人若行字,一个个码齐了堆在前面,而他,就只能活在这些字的面前,奋力挣扎着。 与崔鹭同在剑院一晃十多年,从初级剑师,一直上升到今天官从二品的地位,自己是个正管职务,他是个副管职务。 归庄想着,继续前行。 他总是有点清高,对人对事,甚至对政治都这样。归庄避开行来的一个人,继续想道,当自己为了职位送礼巴结去求人时,他只是冷眼旁观着。 剑院里,有两个出众的人,一个号称“清风朗月小先生”,一个号称“天地来迟归不迟”。他摇了摇头,两个人的性格或许从诨号上就能区别出来。 自己活得谨小慎微,处处看政治风向,要说自己本也没有大的政治欲望,只求做个剑院正管,能够带队研剑一辈子就行。 可世事总不如人愿,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场身不由衷。 自己唯唯诺诺拉关系找靠山,被人嘲笑看不起不说,到头来,没有任何动作的崔鹭反倒是轻易得到了一个仅次于自己的大头。 或许,这就叫造化弄人,不过,他心里更明白,这是上头因材制衡。 想想也是,自己确实不差,可崔鹭,也不差。自己恐怕就胜在托人找关系上,有个靠山,就和没靠山不一样,看现下这情状,很容易看出点什么来,那就是,生活处处是关系,没关系寸步难行。 人呐,你得先活着,活着才有顶大的乐趣,活着才是顶大的事。 至于说的什么尊严、道义,大侠的本色,都是扯淡,没命活着,你说那些有什么用? 归庄不知不觉就感到眼角有些湿润了,十年之交,各为其心,来个了断罢! 他承认自己活得很一般,不会特立独行如崔鹭,自然也没有什么棱角。他都是平平地活着,自己用剑削平自己的棱角。 过程很漫长,也很疼痛,可这是活命的必经之路。 与崔鹭相比,自己的人生可能不如他那样精彩,可自己的人生肯定会很长久,永远永远。从道义上来说,自己也确实不如他活得那样光明磊落。 可是人不止有道义,更要有命。孰轻孰重,各有所爱。 归庄长叹一声,心下稍稍平静了,离着相国寺更近了一些,已经可以远远瞭望到它的斗拱飞檐了。 素绚与崔鹭一前一后地走着,远远瞭望到相国寺时,人群四周突然出现把剑在手的人,眼光锋利,杀气浓重。 人群早已乱作一团,惊吓声和嚎啕声连连不止,所有人哪里会想到,竟然有贼人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当街斗剑。 二人立住脚步,刺客们握剑缓缓走来。 归庄回过神来,这才感觉到一股幽幽剑气,紧接着就听到一阵阵叫喊声,看到前面的人群开始四散。 黑鲨剑现出来握在手中,接连几个跟斗凌空便翻到了前面。 崔鹭与人已经缠斗在了一起。当心犹有一个神气凛然的公子待要上阵。 蓦然,一股大风忽至,一阵厚重的剑气袭来。 归庄不自觉笼了黑鲨剑护住胸前,一个黑色斗笠人影快速袭击了那个公子。 眼前已经乱了。 崔鹭连杀了四名刺客,后面又有更多的刺客涌上来。 归庄这才发现,楼上屋檐高处都站满了带剑者,连绵数里,腰间别着拳头大小的铃铛,他们都在放风。 当下是个好机会,归庄一剑向着崔鹭暴露的后背刺来。 崔鹭一剑贯穿暴毙了面前两人,接着横带至身后,归庄的剑一下就又穿透了这俩尸体。 铃铛开始响起来,此起彼伏的铜舌撞击声像水流一样层层铺垫过来。 五六十余剑客拥挤着向崔鹭归庄砍来。 赤裸裸的白刃战。 二人被逼进了一条小胡同里,人群惊叫声已经越来越远,只有部队的齐整脚步声渐渐近起来。 不过数息之间,地上已经躺下了近三十名剑客。 两人都在血色迷离里颠倒起来。 随着部队的逐渐靠近,放风观哨的剑客们挨次远遁,向着东京城外逃去。 京城防卫部到达现场的时候,惊醒了素绚。 地上已经堆满了尸体,她好像觉察到什么似的,挣扎着爬起来,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条胡同口,她看到摇摇晃晃的归庄从崔鹭身上抽出剑来。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公子,他就如不食人间的画中仙,与这血流成河颇不相称。 当众人回过神来时,她才注意到向她这里靠拢过来的兵士。 是走还是留的问题在她心里快速划过。 这个结局应该是她早就料到的了,只是,她唯一不相信的是,竟然来得这么快,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崔鹭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之前那几日也如电闪一般快速划过心头。 针刺一般的痛传遍了她的全身,她下意识地慢慢后退,残剑见手,几个唐突格挡已经跃上中空。 没有人想到这么一个普通公子也是剑客。 她俊俏的面容和冷峻的神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兵士们正在犹疑之间,她已经飞跃出数十步,有人好像觉到落雨了,一擦脸上,一滴水晶濡湿在手指。 归庄摇摇头,经过方才那短暂的一战,他的气力竟然消耗了太半。他抬头看了一眼,由着她渐渐逃脱。 潜龙勿用 第88话 天地来迟归不迟 素绚忍住泪水,随混乱的人群出了还未收紧的京城东门,打马北上神月宫。 最干净的人亡去后,这个王朝只剩下污浊。 “杀尽宋朝狗人!” 她仰天长啸,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在脸上,接着唱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这时候已经行出郊外十余里了,太阳懒懒散散地挂在将近中空的地方。 暮春的阳光早就开始有了热意,照在盛开的花草树木上,胧胧起了一种泥土香味,这种香味近似秋日,嗅之催心。 她终于体会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她想回去找姐姐,诉说这几日是多么地令人快活与难忘。 这就是相爱的滋味麽? 她也不说清,这种滋味好压抑。好奇怪,她明明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对自己说,这几日她很开心,很开心。 可是无论如何劝慰自己,她都在流泪,泪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 马儿好像看出了她的心事,在她发呆不鞭打的时候,就慢慢地驮着她前行,希望一路风光可以令她忘却烦恼忧愁。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拍着马头,问道:“好马儿,连你也可怜我是么?” 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神伤。 她连崔鹭的一件信物都没有,也没有把自己的信物交予他。 她抽泣一下,抬头望了望天,这也是感情? 为什么这短暂的感情如此让人难忘? 但是,她还是怕了,看到了复杂到不能再复杂的乱象,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高手。 她赶忙用衣袖来擦泪,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口殷红了一片。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是流血了吗? 原来的她的嘴角早就挂了血丝。 她记得眼前一昏时,腥味便从鼻中笼了出来。 要不是她穿了金丝冰蚕甲,可能当场就暴毙在背后那一掌下了。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宫主最后“穿上金丝冰蚕甲”的命令,却成了拆分她与崔鹭的一道屏障。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姐姐!”她泪眼濛濛地哭道。 归庄拾起崔鹭身畔的两把剑,他识得,那是小韩的双剑。如今已经成为残剑,齐齐被斩断了开来,他的右脚边,随风荡着一张重重折痕的黄油纸,捡起来看看,上面有蝇头小楷,写道: 见利忘义,人所非也,籴人恩泽,不克忘也。进退两难之蹙,唯以死身而成其大。兄其莫嗔。逢吾祭日,酒半斤足矣。 归庄把它塞进了怀里,心道,这是小韩写的。但“进退两难”是什么意思,他还不明确,莫非这事儿也跟王大人有关? 他忘记了刚才的乱斗是怎么把崔鹭一剑捅死的。他好像记得自己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后,便起身拔剑。 有官员前来觐见,是东京留守楚春秋。 楚春秋是王黼亲信,掌管了东京城的宫钥及守卫、修缮、弹压事宜,以及京畿内的钱谷、兵民等诸多事务。 二人是老相识,看到这情况,楚春秋笑道:“恭喜老归,立了一大功!” 归庄晃晃胳膊,提起黑鲨剑来问道:“那些剑客不像是中原人?” 楚春秋道:“看他们的高鼻子长相倒像是关外契丹流民。” 归庄笑道:“你老楚自己当心着点罢,这不是小事儿,得有麻烦。” “怕什么,天大的事由王大人在上面撑着。”楚春秋不以为然。 归庄笑了笑,长叹一声道:“茂陵剑从此无主矣!” 楚春秋看到地上横躺着那把茂陵剑,眼睛转了几转说:“不如我拿回去。” 归庄一脚钩在了剑上,轻飘飘便提起来,收拢了剑道:“我还是得照顾我这兄弟,给他一齐下葬了。” 楚春秋尬笑一声,由着归庄慢慢去了。他知道这个剑院正管一向只将王大人他们放在眼里,其余人等,并不入他的法眼。 兵士还在搜查验证现场和尸体,归庄径直回剑院去了。 他知道,崔鹭的尸体会在停尸房停几天,然后由大理寺亲自检查无误后,才会交由人下葬。 这偌大的东京城,谁是崔鹭的家人? 想了想,归庄暗暗答道,是自己。自己得给这个剑院伙计送送终。 想当年,他们两人也算是棋逢对手,各自有着骄人的天赋,各自有着不小的机缘。只是一路走来,二人渐行渐远而已。 崔鹭越来越看不上自己,自己也越来越嫌弃崔鹭。 归庄有气无力地走着,方才那模糊的一战不至于使自己耗费了这么多气力。他努力回想,想回忆起一点蛛丝马迹来,奈何头疼得要命。 崔鹭怎么会如此轻易便死在自己剑下?那些边境外的剑客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地来迟归不迟”,归庄笑笑,没精打采地走着。 他很失落,也很失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在。 回到剑院里,早就有知道消息的剑师们在等着他了。只是他们不敢问,也不敢多生嫌隙,只能用他们的眼神来表达愤怒。 这个正管如何就能痛下杀手来捅死自己的朝夕相处的兄弟呢? 归庄不去理会他们,知道他们有气要发,自然不愿去触他们的霉头,由着他们去好了。所以他也不知道,剑院里的剑师们和官兵们在京城西门合力捕杀了十几名契丹剑客。 躺在床上,归庄看着藻井,眼神开始模糊起来,思绪也逐渐翻飞,他觉得自己是遭人暗算了,他有一个想法,崔鹭的死不是如此简单。 他把手放在脑后,静静地盘算起来。 从一开始接到那张纸条,就已经落入了人家的圈套。 是不是王黼一手操纵的,他想去问一下,但更因为想活命,不如不多言。就这样罢,他暗自叹了一声。 皇帝果然雷霆大怒,要处决东京留守,一并连带了推举他的王黼。童贯等五人极力求情,最后罢免了楚春秋的职务,调离其岗位,王黼等六人罚俸一年。 这么大的阵仗,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都以为东京城要血流成河了,没成想,还是停职、调离岗位那一套。 有人有些失望起来。 (最近上火牙疼,是真要命的疼呀。第一卷快要写完了,第二卷也即将开始。想修整一两天。) 潜龙勿用 第89话 清风朗月,暗流涌动 东京留守还信不信得过,这是眼下十分棘手的问题。 如此大规模的边境流民进京,官府竟然毫无察觉。要说没有辽国政府在后面做推手,谁也不会相信。 可是既然弄出了如许大的阵仗,辽国竟然还没有动静儿,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命令前线部队严阵以待,不得有误。 宋国探子在西夏、辽国的情报没有传来,两地也都没有关于这事儿的议论,这可真有点不同寻常。 杨亦、刘君、钱伟偃三人联名上奏罢免王黼相位,不过皇帝并没有批准,只是罚俸一年了事。 眼见得三人的上奏都无效,其余与王黼六人意见相左的官员也都按下了自己的奏章。 连太子赵恒都没有表态,朝堂内外也都装起了没事人。 寇则也把写了一天的奏折悄悄藏了起来,长叹一声道:“君子待时而动。” 才几天的时间,东京的变故已经传遍全国。不管官方如何解释遮掩,民间总少不了添油加醋地描绘。 不过有一点确是真的,崔鹭死了,那个号称“清风朗月小先生”的崔鹭被归庄杀死了。 石介终于静下了心来,缓缓地出了口气。虽然内心伤痛,但是总算暂时没有了山左剑道馆的担忧。 他很矛盾。一方面为崔鹭的死感到轻松,一方面又为崔鹭的死感到悲伤。 石介忘记是什么时候把崔鹭当作累赘的了,虽然从心理上是赞同认可他的,但真到了现实层面上,竟然不自觉地就认为少生是非为好。 什么都不用去想了,皇帝既然没有下令裁撤剑道馆,一切的后顾之忧都少了很多。 石介多日来红肿的眼睛终于闪现出了光彩,连同阴沉很久的神情也一并焕发了光彩。 李褐心事重重,但仍遵循了师命在灵脉上修炼。自那日后,他很害怕见到石介,他怕两人的目光相遇会重新唤起苍凉来。 因为心事的积压,李褐这几日的修为并没有太大进步,渐渐落入不长功力纯粹耗时的怪圈之中。每日里只等着太阳一落,便悄悄循小道回书房。 石萍不知道个中因由,仍是抽空就来看看李褐。逢着李褐不在书房中,就暗自坐在那里发呆一会儿。 偶尔让石介看到就会被呵斥,告诉她不要轻易一个人到书房来。 她因为近来崔师兄的变故,不想顶撞爹爹,让他心里添乱,故而表面上应承了下来,暗地里却观察着书房里的响动,等到李褐在房中时,就来取闹一番。 她明显感觉李褐对自己越来越疏远了,莫名地勾起了之前的回忆。这天薄暮,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淡淡地向李褐说道:“你是不是嫌我了?” 李褐一惊,接着想到了快刀斩乱麻,便把心一横,点了点头。 意料之外地是,他看到石萍很坦然地笑了。 那笑容在一丝丝绽放,背靠了斜阳,逐渐变得冷漠起来。 她冷笑一声道:“果然都一个样呀!好,很好!新鲜劲头一过,你们便去寻别的乐子是不是?” 这话把李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 他只是把这里的所有人当作亲人,那种久违的聚在一起相互关心成长的感情是他念念不舍的,这自然也包括了她,小师姐。 或许自己所想的和她所想的并不一样,这才是芥蒂所在。 又或者自己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装作不知地应承她。 但是那日的情形让他觉得后怕了起来,更怕的是,日渐一日,自己的感情逐渐不受控制。只凭着一腔热血冷冰冰的发誓是敌不过浓烈的感情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疏远,给自己的初心一片清明,也不伤害别人的心。 所以当她又说自己狠心的时候,李褐一点也不惊慌了。他想,狠心是狠心了些,但终究不是坏心,不是害人之心。 于此断了,早些说明,不会耽误别人。感情上的事,一味逃避是最没有用的。 李褐虽然对感情的事不甚通,但是在人情世故上却甚通,大概所有的感情都是人情。能把人情世故看得通透,于男女感情上也差不许多。 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番,然而她的神情颇为不屑。 “多说无益,好自为之。今后咱们还是少碰面的好,就这样罢。” “唉!”真个是进退两难,李褐恍惚觉得该继续无知下去,或者,至少不把话挑明,然而石介的话又生生刺在他的心里。 他摇摇头,“苏梨,我该怎么办呢?要是你在就好了。” 他也觉得有些委屈,遂把脚上的鞋子重新看过。 有些人有些事是一辈子的,可能再也找不到替代了。 大理寺验了两日尸,没有在崔鹭和剑客身上发现多余线索,就着人埋瘗尸体。 赵良嗣命赵壹来领崔鹭尸首,说要送回山左剑道馆去。 赵壹问仵作:“收尸时的茂陵剑来呢?” 仵作道:“来的时候便没有剑,东京留守楚春秋派卫兵用地排车拉来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赵壹道:“楚春秋不是离京了麽,去哪里问?” 仵作抬起头来,板正了脸,“你看我?” 赵壹不解,怔怔地看着他。 “这位大人也是忒认真”,仵作笑了笑,接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来?” 赵壹讪讪地笑了一下,白了他一眼,叫人拉上崔鹭的尸体,装了棺椁,往山左而发。 运送棺椁的马车夫不紧不慢地行着,赶了三日多路才到徂徕山。门人通报后,一众弟子都系了墨绖子出来迎接。 石介又马不停蹄地亲自将棺椁运回崔鹭桑梓章丘,立新墓于其父兄傍,刻碑曰: 有宋从二品皇朝剑师不孝子清风朗月小先生崔鹭墓。 一个人忙完这些的时候,黄昏已经发红,远处的浓云开始逐渐变得黑起来,石介抹了抹眼角的余泪,心叹,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把一壶酒除封,呼呼啦啦倒在了这墓前。 他记得崔鹭赴京赶考之前的一晚就曾经说过,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纵使客死异乡也无怨无悔。 白幡一张,随风飘荡。 “你做到了。”石介捧起一抔土,和泪细细扬洒起来说。 潜龙勿用 第90话 谶 转眼已到四月二十四日,之前大家的心事重重都被冲淡了许多,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期待愈炽愈盛。 自崔鹭死后,石介对于剑道馆的担忧逐渐减小了许多。即使石介对他的死深深惋惜,终究人去楼空,伤痛也慢慢淡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自责感越来越稀微的轻松。 这天晚上,大家开始装点行李,准备明日大早出发。 小喜来到李褐房内,看着他收拾捡点行装,忽然说道:“大师弟,你此行肯定能去南方剑道馆交流,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我怕你忘了我,有一张画儿你拿上,说不定可以留个念想。” 说罢,便将一张卷轴画递了过来。 李褐好奇,赶忙摊开来,却原是一张小喜的素笔画,画中的小喜款款温柔,笑得很暖人心。 李褐有点不好意思,又不好却了他的人情,便对小喜说道:“好师兄,这画儿我留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小喜点点头,眼中冒出欣慰来,“我也会记得你,永远永远。” 李褐笑道:“此行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我们是去比剑,侠肝义胆,刀光剑影,应该气魄大些,何苦如此哭哭啼啼?” 小喜不应,只是叮嘱李褐把画儿收好,末了才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师姐近来是不是与你有什么误会?” 李褐点点头,又不想把话说明,只是暗暗叹了一声。 小喜忽道:“要不要我去帮你说一下?” 李褐摇摇头,“还是把心思放在比剑上罢,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 小喜听到这话后,顿觉轻松,笑道:“你说得对,不能勉强的,始终不能勉强。有些事得讲个缘字,就像你我。” 李褐一愣,随后笑着摆摆手,继续拾掇去了。小喜见心意已经传达,也喜滋滋地自回房去收拾准备了。 萍儿收好随行衣物,打点好包袱后,便出门来到院中。她本想去大堂后的房中找李褐,不知怎的忽然就想找他说会子话,但脚没行到十步,就已经胆怯下来。 正值戌时,月亮挂在中空,春末的风暖里带瑟,吹得她有些想落泪。她不知道自己与李褐是怎么走到这般田地的,或许他二人都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 又或者自己误解了李褐,他根本没有那么许多心思。可是他为什么不解释呢?他要是不喜欢自己,可以早先说,为什么偏偏当自己陷进去的时候才说? 萍儿心道,或许自己早就知道了他的倔脾气,很早之前他也有意无意地说过,可是自己还是不能就此罢休,那颗心非要一点点接近他才行。 又或许自己也不要什么承诺,自己早就知道结果,只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可是就这么一个答复都被他含糊其词推辞掉,他明显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等到眼角被吹凉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流泪了。 她伸手抹了抹眼泪,恍惚就想到上一年的秋。 没成想兜兜转转,还是未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中人,她苦笑了一下,又返回房中,心道,再不相见罢。 龚德位早已收拾停当,正枕了双手躺在床上沉思着。几年的光景一晃而过,所有的辛苦都为了那么一瞬间。 他笑了笑,眼中浮出大漠和落日来,父亲的身影逐渐清晰,瘦马北归的凄凉景象和落魄孤身南下的心酸一并涌上心头。 解语雁啊解语雁,希望你的消息准确及时,他缓缓地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刘玉书还在忙碌着,他近来的心情格外好。因为他也发现了萍儿与李褐的怪异,以前萍儿三天两头去找李褐,现在他俩似乎冷清了起来。 不仅碰面的机会少,连见面都略显眼生,话儿也不多说一句。 他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比剑之日就是自己在她心中重新出彩之时,他要让过去的开心,来日都再一次包围她身边。 想到这里,他手中的活计更加多了起来,一会儿再把佩剑擦擦,一会儿又再多带上一本修炼心得。 他要的不止是一段本该属于自己的感情,更是本该属于自己的抬爱。 因为虽然比剑主要在修炼《摄气纂录经》的弟子中展开,但其余弟子的比试也很重要,比试结果直接反映了这一段时间整个山左剑道馆的修行水平,也很可能会影响下次修炼《摄气纂录经》的弟子的预选。 刘玉书几次落选,但这一次他发誓要把自己的厚积薄发拿出来,让大家看看自己的本领究竟如何,要在这山左剑道馆打出点名头来。 他大笑一下,声音清澈洪亮,中气十足,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随即他意识到自己修为的增进,又不自觉地挥了几下剑。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他志得意满地念着这句诗,眼中全是比剑后得胜的豪情。 杨勃和王子朗二人因为近来看到刘玉书与龚德位并无异样,心内也自平复了起来,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多虑多疑了,又想到这即将而来的比剑,都把心思转到了这上面。 两人凑在剑道馆门前一起说了些近来的情景,不禁释然,全赖刘玉书与龚德位二人并没有太注意自己。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便各自回房去了。 石介也简单收拾了行李,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年来有太多的变故发生了,一切都物是人非,不知道沙师兄与风师兄两位如何。 石介想到了之前的沮丧,又想到了在李褐面前的失态,他忍不住摇头笑了一下,都怪自己小题大作,竟如托孤一般。 虽说如此,崔鹭还是死了,自己的心都被针刺了一下。这天下越来越看不透了,圣上的心思也越来越不明白了,难不成清白都不见容了? 石介出了会儿神,越想越多,越想越使自己矛盾。自古公私不相全,为公当然是对的,可是于个人来说,自己的一生不过几十年,彪炳后世太过虚无,眼前谁又不想苟且偷生呢? 但石介更矛盾的是,自己所为,不全是公,也不全是私,竟然在公私之间。这剑道馆已经不是纯粹的道馆了,而是一种精神寄托,很多人很多年的寄托。 或许因为这不能舍弃的寄托,才使他之前有了与剑道馆共存亡的想法。这样一来,自己的生悼也似乎颇有道理可讲。 更深了,石介就掩上窗子。 潜龙勿用 第91话 五龙盘踞圖 翌日天明,一众门人弟子便收拾妥当,雇了马车载运行李往东而发。 到了第二日薄暮就到达崂山,原来齐山分道场的风馆主于昨日也到了。 听得山下人声喧闹,早有弟子来通报:“徂徕山的石师叔来了!” 沙介与风介赶忙迎出堂去,正见石介领了众人往山上登来。 “两位师兄近来安好?”石介笑道。 风介连忙拉住了石介,打量了一会儿说:“你近来的气色也倒恢复得快。鹭儿的事我们也听说了,也是悲伤唏嘘了好一阵儿。” 说着摇头叹息,气氛一下又凝重了起来。 沙介笑道:“不愉快已经过去了,咱们今日重相见又提那些作甚,来来来,进堂里好好叙一番。” 他们三人扯袖并肩走进堂内。 李褐抬头望时,才见到“演武堂”三个大字,字迹、笔法似乎都出自一人一时,心道,不愧是同门同宗,同气连枝,连分道场的布局设置都大同小异。 早有人来领着徂徕山的弟子们去房间入住了,李褐打点好后,就又来到演武堂,站在堂下。 堂上坐着师伯与师父三人,堂下站满了三个分道场的弟子。 有的互相捉对如鸟般嘁嘁喳喳,有的独自低头沉默不语,有的以手代剑劈空练剑,有的鹤立堂下饶有兴趣地望着师父们交谈。 李褐抱了肩膀暗暗打量着这一干人,心道,能在这许多人中出类拔萃也是不赖的。 小喜挤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看谁?” 李褐摇摇头。 “你看那个高个儿的白皙师兄,你是不是在看他?” 李褐顺着小喜的目光看过去,正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师兄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望着堂上师父们讲话,便笑了一下。 小喜又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道:“别转头,师姐在偷偷瞧你。” 一听这话,李褐脸便“唰”地一下又红了起来,心不知为何,竟自扑通扑通跳了个不停。他更不敢扭头乱看了,抱定了这一种姿态,谨小慎微地虚望着前方。 “走了,她走了。”小喜道。 李褐长出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平静。赶路两日,他都极力避开与她的单独会面,只希望师姐能够彻底斩断不必要的情丝。 石介在堂上看到了萍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把眼睛望向了李褐。沙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来,隐隐见到一个剑骨清秀的弟子,“师弟,眼光不错呀!这是个好苗子。” 石介一摆头,斜着双眼笑道:“师兄的眼神儿总是这么毒。” 风介也来看李褐,暗暗伸手赞叹。 刘玉书也站在了人群中,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嘈杂之外,并没有吸引自己之处,便偷偷观察起了萍儿。 待看到萍儿有意无意地不断张望李褐时,妒火中烧。旋即看到萍儿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走出了大堂,心下又恢复了平静。就不断地瞭望,终于看到了师父师伯三人对李褐的观察,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眉头紧蹙。 龚德位笑嘻嘻地走来,“师兄,我方才看到萍儿那妮子走出去,连招呼都没打,有点儿忒目中无人了些。” 他说这话时手已经拍上了刘玉书的屁股,这轻佻的举动果然激怒了刘玉书。 刘玉书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自觉无趣,讪笑了好几下,随后趁着刘玉书目光挪开的时候,暗暗冷笑了一下。 王子朗和杨勃收拾停当后也来到大堂等待着下一步的吩咐。他们其实最想看的是那张图,五龙盘踞图。 这图三大剑道馆和江湖上一些比较大的门派都暗自保有留存,每门每派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山左剑道馆的五龙图寄存在这崂山。他们期待的是破解这图的奥秘。 沙介三人又叙了良久的旧,等到堂上掌起蜡烛来时,沙介道:“用过饭后大家便早早休息,明日一天参观五龙盘踞图,后天就是大比之日。” 李褐之前听过一些传闻,如今听到,方知是真,也不再多言,只是期望明天看个究竟。 一宿无话,翌日天明,所有弟子都早早盥洗饮食,饭毕,便都站在“演武堂”下等候着。 过了香时,大堂内的帘幕忽然都垂落下来,连大门都缓缓关闭了。之前清净明亮的大堂,一下变得黯淡起来。 听得脚步声想起来,三位师父走上堂前坐着。 紧接着沙介便一拍手,大堂顶部哗啦一声,一片瓦收拢了起来,随即忽然泻下一道日光来。 随着日光的进入,堂里影影绰绰地张起了一只飞纱。日光越来越彻,飞纱上的图画也逐渐清晰流动了起来。 那是一张不设色大宋全境地形图,图上标明了全国二十三路州府。五岳的位置清晰可见,五座山飘飘荡荡,恍惚有仙人搬山铺在图上,巍峨高耸而出。 又有黄河长江两条奔注不息的大水,水流激石的牙牙声也清楚可闻。 五岳周围,是五个大线圈。每个大线圈都是一个大板块。 飞纱凌空,在原地汩汩流动着,五条龙竟然在图上彰显了出来。 细看时,五条龙神色姿态不一,各有其灵。龙首高耸含剑,双目炯炯。 众人都不自觉张大了嘴巴,即使有的师兄如王子朗和杨勃,已经见过几次,仍旧对这神奇观充满了兴致。 李褐定睛细看时,发现五条龙各在自己的大线圈内游弋,而五岳的剑气缓缓注入到龙体之内,原来每一个线圈都是它们活动的势力范围。 图上共有东南西北中五岳,相应的有东南西北中五条方位龙。 东方之龙,龙脉在泰山,势力范围北至黄河出海口,南不过长江,东到东大海,西到嵩山方圆五百里开外。 西方之龙,龙脉在华山,势力范围北到恒山方圆五百里开外,南不过长江,东到嵩山方圆五百里开外,西至西夏、吐蕃。 南方之龙,龙脉在衡山,势力范围北到长江南,南到琼州南大海,东到长江出海口,西至于大理国、吐蕃。 北方之龙,龙脉在恒山,势力范围北在辽国燕云十六州附近,南至嵩山方圆五百里开外,东到泰山五百里开外,西到华山五百里开外。 中位之龙,龙脉在嵩山,势力范围嵩山方圆五百里,南至于长江北。 五条龙腾云驾雾,盘绕上升,蔚为大观。 沙介缓缓道:“自汉平帝刘衎元始元年开始,术士言金木水火土五行循环,北方位的五行第二年自动入中央方位,自西向东循环,每十四年循环一次。” 李褐心道,这就是崔鹭师兄曾经说过的龙的五行了。 沙介接口说道:“不过也有异议,有的修行者说每十四年便会有停滞,‘卜算子’也说过这事,所以究竟如何,还未达成定论。” “我们山左剑道馆和吴越剑道馆历来认为十四年一遇真龙,江西剑道馆不同于我们两家。”风介也绍说。 石介也说道:“所以如何养龙、盘龙、起龙、化龙,乃至最后判断真假龙,确定五行,件件都充满了争议。最重要的是,这事只能闭门谈,不可当众言,事关我们剑道馆的前途,也事关大家的死生。” 众弟子都津津有味地听着,看着眼前的龙升升降降,无不热血沸腾暗自攥紧了拳头,冲着这张龙图立誓。 龚德位笑容灿烂,他目光晶莹地望着东岳这一带,不断地注释着东方之龙的游动,手凭空比划着,心内的剑暗暗出鞘,已经斩下了它的龙首来。 刘玉书也觉剑气漫胸,但稍稍歪头时还是注意到了龚德位的奇怪之举,忽而觉得眼前这人陌生了起来。 潜龙勿用 第92话 清白冤枉新仇旧恨难测 五龙盘踞图照例展览到未时便卷了。门开窗推,一切又都恢复了平常,花香鸟鸣湛蓝的天,以及连绵不绝的海涛声都依旧。 门人弟子的惊叹声很快就被张紧的心情给压抑了下去。明日巳时的比剑已经提上了日程,所有弟子都小心翼翼地恭谨了起来。 这一日过得极快,快到仿佛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六七年后,李褐每想起来,都觉得世事只是一场大梦。 翌日天明,三个分道场的子弟都早早梳洗饮食毕,齐齐来到演武堂下等候。辰时末,沙介、石介、风介走上堂来,起先张紧的人群忽而热烈了起来,他们明白,比剑即将开始。 沙介抚了抚手,宣布了规例后就道:“比剑开始。” 按例先由徂徕山分道场和齐山分道场修炼《摄气纂录经》的弟子出剑,胜者下午再和崂山修炼的弟子比试。 李褐向堂上三名师父师伯微微颔首,便走到前来,周围的人群都稍稍退后了一步。 齐山弟子郑辰也持剑走上前来。 沙介周身笼起一股磁场,磁场开始放大,渐渐兜住了整个大堂。所有弟子都觉到一种迫人心胸的剑气,他们知道自己的修为已被压制在了一段境界内。 这是比剑的规矩,为了公平起见,所有人的修为都被局限于一段凤初境。即使这样,高段位的丰富经验也是不公平所在。 奇怪地是,就在李褐与郑辰二人行礼,即将拉开架势比剑时,龚德位站了出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他的身上自有一种傲慢与说不清的神气。 石介微微一怔,问道:“德位,你有何事?” 龚德位忽而背转了身子,面朝着堂外,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然后长笑一声,回转过身来,高声道:“徂徕先生!” 声音清澈洪亮,激荡在堂中作剑鸣。 沙介听出了这声儿的愤懑气,便问道:“龚贤侄,你有何事可在比剑后来找我商量。” 龚德位又是一笑,“崂山散人,齐山隐者,就是不知二位是否与徂徕先生一样,用道学来装裱兽心?” 众人听到他这一句,都大骇,眼巴巴地望着他。 石介嗫嚅了一下,欲言又止。 “来来来,二位退下!”龚德位走上前来,推开了李褐与郑辰,二人只好各往后退了几步,且看他耍什么花样。 龚德位续道:“今天权且让我做一回主。我给大伙儿讲一个故事。” 沙介看到石介脸色一阵惨白,便想制止龚德位。 石介苦笑着摇了摇头,止住了沙介,“让他说说看看,是不是我的心病。” 龚德位紧了紧袖口,“九年前徂徕先生在辽国燕云十六州干了什么勾当来?” 李褐看到石介浑身一哆嗦,脸上的表情开始僵硬,他记得之前在苗老头那里取剑时,曾经听师父自言砍杀了几名辽国王府士兵。 “你这个伪道学先生还不说?好,那我便接着替你说。徂徕先生威风呀,一把剑便砍死了一个百姓,人头滚落在地。要不是那家的少年跑得快,你是不是一并杀了来?!” 众人听这样,方知他很可能便是那个少年。 石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站起来,缓缓地走下堂,点头说道:“是我。” 龚德位笑道:“很好,你这老贼还敢承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而然。还命来!” 沙介站起身,风介也跟着走下堂来。 石介伸手拦住了两位师兄,缓缓道:“就让我了解了这桩心事。” 石介缓缓地抽出剑来,弟子们都吃了一惊,“师父师叔”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萍儿也赶紧跑过来,但石介命他们都不要靠过来。 石介眼角湿润,道:“九年前,我用一把剑对抗了八名带着金错刀的辽国王府骑兵,在南下的路上,碰到一个契丹模样打扮的人。我在他后面,远远看到他骑马前行,腰上别着王府金错刀。我以为他与骑兵们是一伙儿的,就用飞剑斩下了他的头来。等到他堕地,才发现马前方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怀抱着一匹刚狩猎的豺狼。这都是我不慎所致,我愿以命偿还。” 风介道:“师弟莫迂腐,咱们修行之人所谓何事?杀身报国是也。辽狗欺我大宋甚急,燕云十六州本我国土,踏在我土地上的每一个契丹狗都是我们的敌人。杀敌报国何错之有?自古君子以此为荣。” 众弟子议论纷纷,都觉得风介说得有理,纷纷道:“这契丹狗败坏我大宋百姓岂止万计,莫说误杀一个契丹狗,就是故意杀死又如何?汉人与契丹水火不容!” 龚德位大笑一声道:“原来宋人百姓觉得辽国百姓都该死,那我们辽兵屠杀汉人也自是理所应当的了!” “契丹狗,你再说一遍!”群情激愤,齐山、崂山上的众人一齐堆积了上来。山左剑道馆的弟子们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了,一时还不好面对这四师兄,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石介!你对得起自己日日所念的仁义麽?当真是莫大的讽刺呀!你砍我爹爹人头时有没有想到你的道学?呸,假道学先生!”龚德位冷喝一声竟然把石介激得浑身发抖。 石介心内暗暗叹气,杀错了就是杀错了,滥杀无辜就是滥杀无辜,哪一国的平民都是冤枉的,死得不明不白自然该当报仇。他自诩光明磊落,唯独这件事是他一生洗不掉的污点。近来形势大变,爱徒惨死,又有萍儿那段伤心事,他早已愁苦不堪,起先还能用拖来稳住心情,此时心病一朝被人揭开,直觉得痛快无比,死生无异,是该去的时候了。“萍娘,鹭儿,我来也!”他心内暗暗说道。 石介举剑,风介早就看准了时机,一掌击在了石介的肘上,剑脱手而出,飞越过众人头顶,斜插在了堂柱上。 “爹爹!你这是何苦呢?!”萍儿哭道。石介不应声,只是摇头长长叹息。 沙介道:“龚贤侄,今不杀你,就算做还你一命了,你自去罢,我山左剑道馆与你的恩仇从此两消!” 龚德位扬头,冷哼一声。 堂前忽然传来两声大笑,接着道:“沙馆主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条人命便这么轻而易举偿还了!” 众人往堂外看时,两个头戴半边铁面具的人正慢慢走来。堂内的剑气瞬间被破,所有弟子的修为都恢复了原境。 风介变色道:“你们是百骷二君?” 二人冷笑一声,打量了一下众人,“你们山左剑道馆得给个公道。” 石介走出来,任萍儿怎么拽都拽不住,缓缓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理应由我来做了解。” “师父。”李褐拔剑跟在他的身后。 一众弟子都拔了剑,齐齐对着这奇怪的两人。 风介与沙介也都走上起来,对着众人喝道:“退下。” 他们三人彼此心照不宣,百骷二君的修为高过剑道馆里的每一个人,要想全身,只能仗着这千八百的数量一齐围攻,这样仍免不了死伤,一旦传出去,又恐怕败坏了山左剑道馆的名声。目前只能相机行事。 百骷二君也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嘲笑道:“传闻中原有三大剑道馆,山左剑道气主,崇尚气节。今日却凭了人多势众来面对我二人,笑话笑话!” 这一言正切中了三人的心思,石介脸上一阵羞愧,风介把拳头捏紧,只有沙介讪笑一声,心里暗骂了契丹奸狗。 龚德位穿过人群走上前来,躬身道:“南院大王府下探子悉万德见过二君。” 弟子们怒目而视,刘玉书也略觉愤怒,但因为几年的感情在此,尚有一点同情。 杨勃王子朗两人相互对视,摇头叹息,自忖之前担忧的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龚德位打过拱后,便又笑道:“山左剑道馆共有两处灵脉,一处在崂山,一处在徂徕山。按理说,如此分布的话,应该也有一处在齐山,只是现下还没有查明而已。不过,也用不到费劲了,毁其两处,这个剑道馆便气数殆尽了。这么多年,石介你竟然不曾暴露,要不是近来教授新弟子心切,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就找到。石介,你不自诩过目不忘麽,你可知道解语雁?” 石介脸色沧桑,眼神像山下的海水一样浑浊。 龚德位一声口哨,立马就唤了一只色彩鲜艳的大雁来。那大雁盘旋在堂外的天空,众人一齐惊呼。 杨勃和王子朗双手一合,不住摇头啧咋。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石介长叹一声道:“糊涂啊!” “糊涂?你确实糊涂。你和这雁也见过,当日我怀中抱着的不只有猎物,还有我的雁!” 石介的思绪里仿佛见到了一只大雁,它张着仇恨的眼睛在一个契丹少年怀里不住将寒光射向这里。 沙介知道一切都已落入圈套,这百年基业只怕危在眨眼之间。再看这契丹人的企图,只怕遭劫的不止有山左剑道馆而已。 龚德位接着说道:“说来也好笑,我没从老子身上报仇,倒先从闺女身上报了仇!” 石介冷不丁一晃,伸手来掐龚德位喉咙,却被东堂端木与西堂东野连掌击中,口吐鲜血,眼中犹自冒着愤怒,与起先的浑浊反差甚大,眼色通红。 龚德位在百骷二君身后笑道:“秋月朗朗的晚上,我和石馆主的女儿私会,就是这位萍儿师妹”,说着用手指点了一下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的石萍,接口道,“那晚萍儿师妹百般温存,百依百顺,你们可知道——” “够了,别说了!”萍儿嘶喊一声,气得昏了过去。 刘玉书见事有蹊跷,已经猜到几分,气得涨红了脸,“龚德位,我入你先考!”说着一剑刺来,还未到中路,东堂端木掌风便把他打落下来,趴在地上。 “我的好师兄,那晚我偷偷跟在你身后,你却不知。等你想要避开好师妹时,我见你走远了,就出来趁机好好报复了一番。师妹是真好,真不赖,那晚的月光像极了她,温润体贴。” 百骷二君哈哈大笑,石介泪如雨下,挣扎着要再去拼命,沙介、风介拦住了他。 李褐早已气得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萍儿偷偷摸摸找石介所寻的药丸,以及石介屡次三番的催促暗示。他内心开始动摇,师父对自己究竟是好是坏? 沙介冷笑一声,叱咤道:“契丹狗如此歹毒,我们合围了你们也不算不道义!” 众门人只待这一句,纷纷拔剑走上前来,把三人圈在当心。 龚德位低声道:“二君救我。” 西堂东野扭头嘲笑道:“这么多年的探子都做来了,还怕死?”言未毕,又一声大笑,一个短粗身材仗剑的人走了进来,来人手上拿着鱼肠剑。 “西河大王来晚了!”百骷二君笑道。 “不晚,不晚。”西河旗摇头说道。 他才说完这句话,就见整座崂山开始晃动,隐隐有山崩地裂之状,听得水声哗哗,冲天而起处就现出一道道虹霓来。 沙介摇头叹息,灵脉已毁,山左剑道馆气数已尽。 风介泪眼迷离,众弟子都有预感,眼泪开始纵横。 “杀了辽狗!” 众人齐齐仗剑而上。话音才落,二君与西河旗脚下已经毙命了三名弟子。 这时候,山下的冲杀声开始想起来,西河旗道:“宋国修行从此始终,今日便是山左剑道覆灭之时。” 冲杀声靠近,几十名契丹剑客也跃进堂内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一会儿功夫便血流成河了。李褐才想起倒地的萍儿,想要抽身去照顾时,只见刘玉书在旁斜抱了她,二人脑袋相抵,涕泗滂沱。 “大师兄,我对不起,一直错怪了你,我是不清不楚的了,你还照顾我作甚,让我死在这里罢!” “萍妹,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我的心好疼,我没保护好你。” 李褐恍惚想到了苏梨和自己,悲伤之余,一股感动袭上心头。他觉得刘玉书也不赖,是个汉子。 正徘徊间,听到有徂徕山道场的弟子喊道:“龚德位那狗人走脱了!” 李褐寻声望去,正见四五个弟子追逐而出,便也仗剑跑了出去,却见小喜从人群中散出来,一忙扯住了自己急切道:“我就知道会这样,没想到还是发生了。你不要命了麽,辽国人惹不起!” 李褐皱眉,随即白了他一眼,劈手夺门而出。小喜不放心,也赶忙追了上来,就见到两个契丹剑客已经和师兄弟们交上了手,而龚德位正在望着天空呼哨。方才的大雁又一次盘旋而来,即将下堕,李褐知他要跨雁遁走,剑气一发,飞剑向着龚德位刺去。 龚德位入门早于李褐,修为也比李褐高太多,轻轻一避,便把飞剑晃了过去,飞剑削空,重新向李褐手中飞来,龚德位催动元气逼迫,飞剑便以双倍的速度朝着李褐斩来。 眼见得即将插在自己胸口,李褐自忖丈夫命亡矣,闭了双眼,却被一阵热流濡湿了右脸。睁开眼来,却见小喜面朝了自己,口中鲜血横溅,背心后插了那剑。 “小喜!”李褐大叫一声,忙抱住了他。小喜被剑贯穿了心,早已经有气无力,丝丝魂魄只剩下几句话:“若得生,替我去辽东营州张家村……我阿姐……”说到一半,小喜就断了气。 眼泪夺眶而出,之前的回忆都涌上心头,但李褐知道此刻不是气短之时,遂忍了连绵不绝的泪水,拾剑奔向龚德位。方才缠斗的师兄弟们已经与契丹剑客同归于尽,李褐看到龚德位已经跨上了大雁,一个飞步,抓住了雁腿,那雁腾地起飞,在空中扑棱棱前进,转眼越过山巅,行到了海上,身后的喊杀声渐渐淡了。 大雁嘎嘎直叫,两腿乱拨,想要把李褐拨下去。龚德位发现了异样,回身看时,就见李褐正往雁身上攀爬,龚德位一笑,道:“狗小子,后会有期。”语罢,一脚冲着李褐跺了过去,李褐翻身避开,正迎上龚德位晃过来的满带剑气的一掌。被击中肩头后,李褐啊呀一声松开了手,呼呼堕空直坠,眼前开始迷离,心道: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麽? 龙翰凤翼 第93话 飞龙在天 耳听得龚德位的笑声渐渐淡远,云与天也不断拉开与自己的距离,眼前因降落愈发扑朔迷离起来,李褐一坠一惊心。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李褐暗自默念,闭上双眼,已经逐渐觉到背上被海水的湿润气息摩挲。 “就这么一辈子?未报答的人,未报的仇,茫茫云烟。” 十数息后,李褐的背便先着了海平面。“布”的一声,他便因急速的冲撞而失去了知觉,浑身浸入了海水中。 他的身体像布一样慢慢吸满水,慢慢下沉。手中犹自握着剑,僵持的舒展姿态反使他沉浸的速度变缓了许多。 黑暗的海水中,檀香木手串忽然放射出来一道剑气来,接着剑气交通到李褐体内,李褐的身体忽而膨胀了许多,檀香木手串也逐渐放大,一颗颗变形,紧接着变成牛头大小,逐渐兜笼了他的全身,渐渐浮出在了水面上。 檀香木手串一浮着李褐到了海平面之上后便失去了剑气的光泽,和平常檀木的古红色没有二致。然而它又不是一串普通的手串,竟如一枚硕大的腰舟,载着李褐泛海,不断破浪前行。 无垠的海水梭梭推送而来,李褐犹自昏着,腰舟载他慢慢驶向远处。行了一炷香时,起先风平浪静的海面忽而刮起了大风,十数里开外顿时乌云密布,闪电交加,顷刻间竟然瓢泼大雨起来。雨云移动迅速,遮天蔽日,不过盏茶时,雨电都狂飚了过来。 海浪泛起十丈楼船许高,铺天盖地,势态如猛虎下山,水声骨碌碌,雨声劈点点,杂上鼓劲儿怒号的风声,惊涛骇浪,一时便翻动百里。 腰舟如千钧一般,在颠簸不定的海中只是徐徐前行,眼见得一个十丈大浪打来,却并没有扑翻它,反而让它趁势滑上了浪头,轻飘飘翻到了大浪后面去。如是百八十个浪波,皆被它轻快躲了过去。 更有环奇者,雨水不落腰舟。腰舟上的剑气无形中撑起了一把气伞,雨打不过,风吹不透,电闪雷鸣不耀眼,动荡的天地万物与此间的小小安然颇不相配。 腰舟缓缓前行,乌云呼呼飘过,雨水浪花都如过眼云烟,顷刻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来得快,去得急,倒似神仙指路一般捉摸不透。 又行了十里许,前面的波浪忽而被划分开来。海水如在碗中被刀切分,两股平面急速向这里划来。 平面分开处有一把快速移动的铁剑,剑柄在下,剑尖朝上,破空劈海,如游无人之地。便见腰舟如安上飞翼一般,轻轻就提起一丈高,细看腰舟下,海水汩汩聚集,海运驼浮着腰舟的气底。 铁剑忽而沉没了下去。海平面重新归于完整,如镜面。 腰舟慢慢晃过三丈长,还未落于平面之上,如镜般平静的海面被重新打碎了开来。一只独鳍飞鲨跃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向着腰舟快速扑来。 腰舟恍惚一避,飞鲨一尾便甩将过来。此鲨长三丈,高一丈,肚大吞牛,嘴大如瓮,剑齿、剑鳍、剑尾,三剑锋利分明。 腰舟一跃,高足有十丈,方才乌云剥开后现出了阳光,腰舟剑气凝聚,于阳光倾泻处洒下了剑光,大鲨避之不及,被剑光所伤,鱼血瞬间漫漶了海上。 周遭一里的飞鲨闻到血腥味都游弋了过来,不过眨眼之间,如此庞然大物被群怪分食,只剩下零零散散的骨架浮动在海上,随着海水荡悠悠飘动。 腰舟重新在海上缓进,远处的天上慢慢现出了十二重山来。青山绿水,花红翠柳,连慢慢飞的蛱蝶都能细细发现。 十二重山在中天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海风吹来,便随着风丝荡荡悠悠。腰舟开始向着中天十二重山飘去。 海水忽然涨潮,浑浊不堪,一层又一层的排浪堆积到空中来。前浪推动后浪往上升迁,海底的水逐渐被抽空,一层悬浮,一层变成水柱拉伸。 腰舟斜随海水,如登山一般,在颠簸不平的海浪中斜上前进。水柱之上的海平面绵延数十里,掩映在山前,既形成了一道屏障,也成了往山中去的通路。 腰舟御水而进,海平面在腰舟气底斜下流动。腰舟因了剑气的缓冲,即使坎坷,也如舟行平静的水中,舟中人丝毫不觉。 舟行到中天的海面之上时,海面下忽然窜出了一条浑龙。龙身明亮精干如电光,金鳞闪闪,龙首昂扬,龙须渺渺。 浑龙时隐时现,不时出入于海水上下,忽而吹海成霓,忽而翻江倒海,行迹飘忽。腰舟丝毫不避,仍旧继续前行。 浑龙飞跃在天,一体化作十二影,龙影交错布满中空,飘飘于飞。 李褐手中的剑上现出来一条黄河。黄河泄于剑尖,大河奔腾,泥沙俱下,滚滚黄浪冲击着海水,翻涌动荡。 十二条浑龙口吐海水,以海之碧玉抵挡河之浑浊。海河相抵,漫漫泥沙冲天而起,搅得空中云彩尽着了沙色。 两力相同,谁也不得推进一步。十二龙张牙舞爪,气力似乎都在白费。就见得那剑明晃晃一动,黄河忽而止住,泥沙不在喷泻,河口收拢了起来。 十二龙影交错游弋过来,海水也随在他们身后不断压排。将近腰舟时,剑上黄线一淌,一条黄龙飞出腾在空中,挡在十二影之前。 黄龙飞沙注海,龙身由不断倾泻而下的沙水构成。蓦然间,海柱倒塌,海水重新归位于海底,海平面也逐渐下陷,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水位。 十二龙没了中天海平面的依托,显得势单力薄了起来。黄龙怒吼,只一滚动,一条黄河便卷走了十二只影子。 腰舟悠悠荡荡向着中天的十二重山飞去。十二重山处在孤岛上,岛前一片滩涂。阳光越来越耀眼,腰舟离岸也越来越近。海龙卷重新盘旋起来,离海而起,拖着腰舟,蹂蹂荡荡进了山前的海水中。 腰舟已经变成了晃悠悠的影子,随浪涌到了岸边。那剑慢慢扎进了滩中,腰舟就停滞不动了。 龙翰凤翼 第94话 上山和下山 等到醒来,已经薄暮时分,太阳快要西下,整个天空被晚照辉映得红彤彤。 李褐睁开眼来,发现躺在滩涂上,手里犹自握着剑,而远处的海茫茫无边,四周也都是云蒸霞蔚,烂熳异常。 李褐起身,拄着剑往前走,行了几步,忽而四周望望,但是总想不起是如何到这地方的。前面里许开外是是十二重山,山与山之间空白悬浮,环绕着漫漫云雾。山上有银光熠熠,整座山的巍峨倒逼出剑气来,层层荡漾,使人心胸开阔。 “这是哪里?”李褐自言自语,这真实感丝毫不是梦境,朗朗白日自然也不是阴曹地府。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这是在天上? 李褐提了剑在滩涂上来回走走,脚下的碎石沙沙作响,浸润着海水,滋滋的声音直从鞋底钻入心里。 “这不是梦境,我也未死,只是来到这一个瑰奇的地方而已。”李褐皱眉小声说道。 接着他就想到了师父、小喜、萍儿他们,山左剑道馆不知如何了。一想到小喜,他就忍不住流泪起来,近两个月的相处已经让他二人亲同手足了,小喜的一颦一笑,无不在心中活跃着,竟不成想一朝生离死别,天下真是没有不散的宴席。 想到这里,他忽而想起来小喜临发时予自己的画来,那画与修炼心得和秘籍等都在包袱里,也不知道山左剑道馆现在究竟是什么情状。 “唉!”李褐长叹一声,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不禁感慨了起来。虽然大难未死,现如今却流落在这荒岛上,能否生下去还是未知,更别提如何逃离这里了。 阳光越来越耀眼,李褐惊奇了起来,方才还是薄暮时分,如何这时竟又焕发了热意。就抬起头来细看,发现两马拉扯着太阳正往中天行驶。 李褐以为自己看茫了眼,便把眼睛揉了一揉,再定睛细看时,却又发现太阳里面藏了一只金乌鸟。两匹马大步前行,金乌鸟跟在后面缓缓在天空滑动。 “怪了,怪了!这地方竟如此神奇?”李褐向来不信神话妄语,今日也忍不住啧啧称奇起来。 正在出神,蓦然间听到一阵牛鸣,循声望去,只见一条浑龙在海中翻腾起来,一道虹霓随着它口鼻中的喷水而升起,水花溅落在岸上通向远处,濛濛雾里成就了一副写意。 “好!”李褐心内忍不住赞叹。 因着虹霓的伸展望到前方时,正见了它的尽头有一处石碑,周遭一步兜圆内尽黑漆漆的,所有光色都被它吸收了进去,独其光明光亮。 李褐慢慢走了过去,却发现,它看似在眼下,实际却不断往前延展。走了五十余步,忽而现出一条小溪来,溪宽一丈,溪上春光烂熳,蛱蝶飞舞。李褐正在踌躇如何得过,脚下的虹霓便慢慢托起他来,缓缓伸过了小溪。 回头望望远处的海和身畔的溪水,李褐不禁迷惑了起来,云里雾里竟然闯到了这里。忙收回视线来,正见那块石碑在前方,加速走去就立在了它的前面。 石碑悬浮离地一尺,周遭之光尽被吸收,连自己的双脚都被掩盖了起来。碑上有文,四个隶书金色大字:归虚神域。 李褐一声惊讶,他本贯读了诸子,于这神仙之地也有印象。初以为前代书生信笔乱写,没成想却是真有其地。 神域有五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岱舆、员嶠,前三山现在登州,后二山则不见了踪迹。如此说来,岱舆、员嶠二山就在这岛上。远处十二重山,很可能就是这两座神山。 山上的剑气还是吸引了李褐的视线。那高低分明的十二重剑磁和不断溢出的纯兵罡气让李褐心潮澎湃起来。 这肯定是一番奇遇之始,他在心里暗叹,前仇旧恨,一切都由入山终结罢。 入山。 却说吴越剑道馆余姚龙泉山上的剑谷内守口处,拉伸着十丈长的砖墙,砖墙封住了入口,墙东西两处各扎着一座角楼。 已经夤夜时分,东角楼内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起夜。他点燃了常料烛,脚步迟钝有力地走在地板上,出户来关上门,慢慢地向着西角楼进发。 春夏之交的风柔和有力,吹起了他的白发白须,也吹起了他的衣角,露出了半点锋寒。老者是来问这里寻夜壶的。 “布布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敲了好一阵儿,里面有人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谁呀?” “咳,是我。” “你干什么来?”那人只在床上,显然不愿爬起来。 “我找找夜壶去哪了?” “老褚,你又着的哪门子疯呀?” 来人趿拉着鞋子摩挲到门前来,手刚打开门,老者手中的剑便一下捅进了他的肚子里。这人还没有来得及出声,老者便熟练地撩起他的衣襟快速塞到其嘴里去,他嗯嗯啊啊地模糊了几下,就朝着老者倒去。 老者慢慢地放下尸体,不急不慢地拔出剑来,抬起自己的右脚,来来回回在鞋底摩擦起来。老者要把血擦干净,也要把剑再磨一磨。 老者迈过尸体,屋子里还睡着四人。 他把自己的裤腿撩起来,露出一块肿胀烂紫的腿皮,然后轻轻一拉,一小包东西便滑落了出来。 他慢慢地打开纸包,掩上口鼻,随即朝屋里一抛,白色粉末便迷漫在了屋子中。只不过数息,屋中四人的呼吸就变得沉寂了起来。 老者一人一剑,四剑过后,屋里全无活人。 他慢慢地掩上了门,重新向着东角楼而来。 常料烛经过燃烧,已经把毒香完全混合在了空气中。老者拉开东角楼的门,屋子里一切死寂,一股刺激眼刺鼻的味道冲击出来,老者被呛得直流泪。 五年了,好不容易打进这灵脉之地来,终于找到了机会。他慢慢地感叹着,开始把自己的面皮揭开。 方才皱纹满面的脸瞬间变得光滑了许多,看样貌,这人也不过才四十多岁。他又慢慢地向着剑谷深处走去,走了两步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额头,大步向前走去。 月光下的古剑慢慢散发了幽幽之气,他挑了眼前最倾心的一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百丈长铁锁环绕缠贯,相互并力,经他一动,开始瑟瑟作响起来,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 “没办法,我尽力了!” 一声呼哨,一只似鲤鱼的鸟俯冲了下来立在他的肩头,叫声奇特,“怀斯怀斯”地乱嚷。 他慢慢地走到砖墙上。东角楼里的毒香已经散发殆尽,无踪无影。 他点起一支普通蜡烛来,铺纸磨墨蘸笔,慢慢写道: 余姚龙泉山,古剑不出世,请速南下。 写罢,就让鱼鸟含了在口中,慢慢往北飞了。此鸟个头虽小,耐力和速度却甚快,不过盏茶时,已经窜出十二里开外。 “我也该下山暂时躲躲了!” (昨天没更新,好好休息了一下,连写了九十三天,终于喘了口气。感谢书友们!) 龙翰凤翼 第95话 风从虎 老者本不用下山去躲避,因为吴越剑道馆为了掩人耳目,每隔三月才派人来剑谷探看一下。虽然偶尔会有突击,但机率不大。 上个月月末会稽分道场宋无馆主才刚派人来查看过,眼看还未过一月,应该不会再有人来。 但老者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准备下山,在山下容易逃生。一旦见有风吹草动,半路便可抽身。 老者叫褚人,早先从辽东秘密奉命南下宋国,只为了寻找传说中吴越剑道馆真正的灵脉——剑丛灵脉。这秘密也是探子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沉默许久,五年前他终于被吴越剑道馆信任,被派到这里来当值。 守护灵脉的活计为了安全起见,每五年换一任。正因为如此,来到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老病疾残。 有的人不到五年便死了,有的人五年过后虽还未死,却也濒临死亡边缘。于是剑谷这个秘密便得以被守护了起来。 褚人混资历熬日子过了许久,才被他阴差阳错撞上了这个盼望已久的差事。 山下小屋中独自住了两日,褚人思量着,鱼鸟该到达了罢。 辽国上京一座府第内,“霸爷”恭敬地坐在太师椅上,下首站了七个中年剑客。他们都神情紧张,默默无语。 这七个中年剑客乃是金国现下的七大剑道高手,名为纯风、闪电、骤雨、闻雷、枯木、怪石、金蛇。他们都是二代剑客,老一辈七大剑客也是这些名字,区别只是辈分代数的不同。 良久,“霸爷”才端起桌上的茶来,抿了一口说道:“密信已经收到,这消息来之不易。时不我待,机会稍纵即逝。我必须得去南下寻剑,因为我有一种强烈预感,我会遇到一把能平天下的剑。所以于己于国,我都得去。” 一个穿着白袍,脚蹬皂靴的剑客说道:“狼主命令我们不得与宋国生衅,霸爷你也是知道的。” 其余六个剑客互相看了看,也点头称是。 “纯风,你这是迂腐之谈。我们与宋国早晚兵戎相见,早些防备没有坏处,这是其一。其二,去宋国土地上借一把剑不叫生衅,等我们不用了再还他就是。” 纯风继续说道:“这应该就是吴越剑道馆的真正灵脉了,霸爷要想清楚,咱们不去则已,一去必定毁了它的灵脉,彻底铲除这一派的势力,教中原剑客难与大金为敌。” “霸爷”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诡笑来。 站在纯风旁边的闪电也走上前来说道:“灵脉一毁,吴越剑道馆名存实亡,气数已经,就再也不愁他们会后继有人了!” 闻雷也笑道:“是这个道理。宋国修行者中真正可怕的其实倒不在宫中,而在民间,主要是三个剑道馆孜孜不倦地培育的剑客良材,就像春韭一般,一茬又一茬,代代无穷。只要毁了传承气运的灵脉,就等于苗子被毁掉了,所谓‘斩草除根’不过如此。” “霸爷”放下茶杯,缓缓道:“话虽这样,但此行还是一趟危险差事。宋国的修道高手不可小觑,更有赵佶那小儿,也不知他修为进度如何了?” “臣愿往!”七个人拱手唱喏道。 “霸爷”摆摆手,示意他们在此等候。他要进宫与阿骨打商量,这事儿不容耽搁。 阿骨打正在桌前批阅奏章,他身后的架子上挂着一张金辽宋战事全图,图上用各色虚线标明了态势发展。他的脖子已经枯萎,瘦弱的颧骨上耷拉着松弛的面皮,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也随着鼻息不住摆动起来。 岸上的烛火晃动,阿骨打头也不抬地道:“进来罢,泽儿!” “霸爷”走上前来立定行礼,“大父。” “泽儿,看你最近修为进步不少,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霸爷”便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了。 阿骨打还是忙着批阅奏章,笔在章上来回游动,半晌方才缓缓说道:“这很好呀,你去罢!一定要完成任务。” 得令后,“霸爷”就带着七人如下山虎一般火速南去了。 …… 李褐走上前来,眼下正见十二重小山,每一重高约三丈,东西长约十丈,中间有隐隐的山道通达。 这山每一重的树木花草都不同,从高到低次第排布。 第一重山尽长满了尺长的柔草。 柔草分开处,一条山路现出来,路由刻字古砖铺就,盘旋往上。 这里的剑气和剑磁已经大过之前未靠近时了,剑压掀动的剑风从山上吹来,吹得人肌肤麻痛。 李褐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山风,而是风中带着剑气的锋利,遂咬牙忍了疼,一步步往上走去。 这荒岛四周都是滩涂,只有岛心上有一十二重山,如果未上得山去,不知道会有何种机缘,纵使侥幸逃离此地,未探知究竟,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最重要的一点是,李褐有预感,此山既是仙山,必定会有机遇,甚至有大缘分也或未可知。 往上踏了十步,他忽而觉得脸上流下汗滴来,赶忙用手擦拭,却发现殷红了一片。再细看胸前的衣服时,已经被剑气割伤了几缕,露出丝线来。 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修为尚不能承受如此重大的剑压,便缓住了步子,不再拾级而上,而是水平绕路向着山后走去,试试看会有什么发现。 原来山前向阳,山后背阴,才转过来,就看见乌阴一片。山前是耀眼的阳光,山后则有好大一块僻静处,正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李褐渐渐绕到清净寂寥之地,此地气温也不甚寒,方接春暖,遍地也都是尺长柔草,一脚踏下去,软软绵绵。 远处的鸟语虫鸣依稀可以听得见,这更滋生了他的倦乏,于是他就躺倒了,在青青味道的草香中闭着眼睛。 此刻他与天地万物在沟通着,周遭的剑气也不断地注入他的体内。他的心是安静的,思绪也处于静止状态。 他的识海是一片绿油油的大海。 忽然间,风吹草动,一股威严之息吹来,阵阵低吼显示出几许烦躁的怒意来。 李褐赶忙睁开眼,正见远处一只黄额老虎瞪了铜铃般大的眼龇牙咧嘴望着他。 龙翰凤翼 第96话 一重山 因为斜躺仰望的角度和草隐所致,看那只黄额虎显得威猛异常。李褐猛打了一个寒噤,跳鲤般跃起来,忙举起剑,却不防对面只是一四尺长长个头。 这虎远没有长大,正在成长期,腿高一尺余,与草齐平。额上黄黑肌理勾出层层毛褶子,两只铜铃般的眼睛不怒自威。 它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李褐发现适才的一连串应急动作让它吓了一大跳。 它的虎须开始微微颤抖,两只前爪正试探性地左右摆布着。 一看它的身长不足一丈,李褐的心便宽慰了下来,再看看它的身高和小腿,李褐顿时笑了起来,这小东西丝毫不可怕,倒是挺好玩儿。 话虽如此说,李褐还是握紧了剑,以防不测。大虫毕竟是大虫,天生神力,两条腿的人毕竟不能与四条腿的畜生相比。 那虎没有丝毫退却的心思,李褐笑道:“小东西,来罢!”说着把剑慢慢朝前走去。 虎眼微颤,但见它的小腿往前快速奔跑了过去,在齐身的草窠中穿梭宛若一只黄狗。李褐也快速奔了起来,手中举起的剑就要刺下。 那虎跑到一半,见李褐没被吓倒反而冲自己跑来,顿时一慌,撒腿就往后跑去。 “前倨后恭,小东西别跑!”李褐发足在后面狂追。 绕着一重山水平跑了一周,小虎在向阳的山道前停了下来。李褐就要近到它的身前来,它忽而回头望了望,李褐见到它的眼中饱含了泪水。 李褐心道,这小东西怪可人的,能捉住它把玩一番就挺好了,尤其是那一身滑腻腻的毛皮,摸一下能酥双手。 还有人脑袋大小的虎头,怎么瞧怎么柔媚。想到这里,李褐就感觉手麻麻的,一种抚摸的渴望感大片大片地涌上心头。 “听话,莫跑,我就过去。”李褐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小虎也往山道上行了一步,回头看看李褐。 李褐用力把剑插在地上,拍了拍双手道:“我不是坏人,你是好汉麽?是好汉莫走,看谁怕谁?”说着便又往前迈了一步。 小虎似乎听懂了他的言语,一屁股坐在山道上,眼巴巴地瞧着李褐向自己这里走来。 “好小子!”李褐赞叹一声,小心翼翼又装作心不在焉地朝它走去。 眼看就剩了三步距离,李褐的心扑通扑通跳了个不停,这个小东西会不会耍什么花样?不会突然蹿跑了罢? 先下手为强,李褐看准时机,一下扑了过去。没成想刚靠近它,手上顿被无形的利器割伤了,一丝血痕便显露了出来。 李褐忙收回手来,一拍自己的脑袋顿脚道:“忘了这回事了!”剑压过高,自己不能承受。 那虎“哇乌”一声,就在李褐上首两步台阶上来回走动,显得十分愉快。 “难不成被这小东西看笑话了?”李褐自言自语。 忘了这事儿,差点把双手断送掉,李褐来回走动,边走边想。以自己的修为目前还无法突破眼前的这两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小虎却无计可施。 来回踱步有一盏茶的时间,李褐只在山道前徘徊,不觉已经在热腾腾的阳光下汗流浃背了。末了,李褐立定脚步,长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小虎微微一皱眉,后腿坐在地上,略一思索,也下了山道。 李褐提前剑来,想着,不如还是去到背阴那里休息一下继续修行。那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脚步轻微,李褐竟然毫无察觉。 等到李褐转过山来,把剑一扔,躺倒在地时,竟然发现小虎在低头望着自己。李褐一惊赶忙坐起身来,转过脸对着它。 “真是奇怪,方才还躲得远远的,这会儿竟然直接跟了过来。”李褐小声言语说道。 那虎先是被李褐惊起一坐吓了一跳,刚拨步跑了一段,立马挺住,回过头来望着李褐。见李褐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又慢慢地试探性靠近。 一步一步试探后,见李褐并没有任何行动,方径直走了过去。它站直的身高与李褐坐起来等同,李褐与它四目相对着。 这家伙是有什么意图吗?李褐小声嘀咕着。他试探性地把收伸向它的头去,它低眉顺眼地歪了一下头后,被李褐的右手探到了。 李褐觉到它的一激灵,这一激灵顿时也感染了自己。毛茸茸又滑滑的黏溺感从掌心不断传到身上,李褐只觉舒服异常。 小虎又渐渐地依偎在他的腿前,也静静地趴了下来。李褐只是心动,不住地抚摸着。 他的手从它的额头滑到背上,又从背部滑到腋下,虎的身骨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真奇了!”他心内不住地感叹。本以为是一个大麻烦,没成想竟然是只不吃荤的胆小虎。 “啧啧!”他不断地摸来摸去,仿佛摸着的是细软一般。 “霸爷”和七人剑客骑了千里马,用了一日便到达辽州。从辽州渡海登船前往宋国,一路沿着边境海岸线南下,这个季节正好是顺风,又过了两日便到达两浙路。 本想趁着夜色入内,却不提防海边哨所灯火通明,站满了宋兵。正值夤夜,八人不想打草惊蛇,只好慢慢在海中游弋,远远观察情况。 行了不到十里,就见一港口内人声涌动,排着几里开外的海船。纯风探听得知,宋国全线戒备,港口昼夜都是重兵把手,走私不像先前那么容易了。 这里是一个公典所,只要交钱备案,可以依旧。 “霸爷”一听便笑了,道:“官府不就是想要银子嘛,还得绕这么大一弯儿?” 临船的一个摇橹宋人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自山左剑道馆破灭后,与辽狗关系日紧,这警备也是好处多,虽然会有几个银子,但总得活着不成。” “霸爷”道:“这位小哥,适才你说山左剑道馆如何?” 那人道:“被辽狗打没了。唉!” 八人还想再问时,正见前方的船只交了银子往内海驶去,遂也摇船跟了上去。 霞明剑照霜 第97话 取剑逢羊角 八人所乘的船乃是两层小楼船,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是渔人打扮。纯风、闪电、骤雨、闻雷、枯木、怪石、金蛇七人轮流划桨。 前面的船只又停了下来,临船的那人也跟了上来,继续说道:“几位官人,看你们是从北边来的罢,怎么这山左的事不清楚麽?” 纯风打呵呵,“我们小商小贩,哪里管得了这么许多,况且又是江湖上的事,与我们就更远了不是?” 那人重重地一哼哧,“几位别说,还真是这个理儿!当官的都管不了,我们小老百姓又做何解?” 骤雨也掀开斗笠,笑道:“管是真的管不了,也就听个消息儿,茶余饭后谈谈罢。方才你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那人往前撑了撑他的船,低低说道:“山左剑道馆三个分道场被契丹剑客全端了,死伤大半,崂山上都是尸体,有的甚至随着那几天大雨的冲刷流到了海里,眼珠子都被海鱼吃了。” “霸爷”不说话,轻轻咳嗽了一声。七人会意,不再多声儿。 一炷香时,轮到他们的船报备了。八人把官船上的兵头请到自己船上来,照着前人的做法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十两银子,又说了许多客气话,那兵头嘿嘿一笑,胡乱看了几眼船舱,向着外面喊道:“渔船一只,渔民八人,放行!” 八人嘴上千恩万谢,心里不住暗骂,拳头捏得咯咯直响,目冲着宋兵的背影,恨不能立马便捏碎这些宋兵的喉咙。 通行后便进入了两浙路,行不到十几里水路上得岸来,忙赶路往余姚龙泉山而去。 天明时分,已经到达龙泉山,东山的阳光才微弱地洒下第一缕温暖来。 八人没走十步,见到迎面而来的一人,正是褚人。 “爷。”褚人行礼道。 “霸爷”摆摆手,示意他起来,又让七人远远间隔放风,自己则与褚人一并山上来。 上到龙泉山,眼前的关门已经打开,东西两座角楼散发出幽幽之气。“霸爷”一笑,道:“都归了地下,你办得很好。” 说着又往后山瞭望,果见那里剑气十足,整座山被笼罩在茫茫剑气中,自身的剑磁也开始和鸣,气海处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剑意,此中必有好剑,一阵久远的记忆开始泛起,体内积压的气力也开始燥热起来。 “爷,里面请。”褚人这一声才把“霸爷”拉回来,他大步往前走去。 “这砖墙建得真好,障了我们好久的眼!”说着他便一拳打在了门口,听得砖石晃荡,尘土开始飞扬,褚人伸手散了散尘沙,见到“霸爷”的右手从砖墙里伸出来,墙体已经被生生打出了一个窝子,窝子口边都是四散的裂纹,不禁骇然。 过了关门,逐渐往后山走去,早上清新的空气还很稀薄,林子里也湿漉漉的,让人神清气爽。虽然一夜未合眼,“霸爷”仍是体力充沛,矫健雄伟的身躯坚定地行走在林间,若一只目标坚定的强悍猛虎。 剑谷已在眼前。 “霸爷”心潮澎湃,眼睛瞬间张大张圆了起来,瞳光也异常地有彩。但见连绵曲折的山谷纵横几里,山路盘旋坎坷,山石怪异错落有致。花草树木都被剑气压低,纵然时节将夏,不过长到寸许即停,这里的灵气和精华似乎都被古剑吸走了。 日母越升越高,阳光也越来越耀眼,升高的温度使地上冷气变轻,逐渐回旋起来,形成一股股羊角小风。 “霸爷”挣开双臂,开始向前拥抱而去,就见他脚下的砂石开始回转渐渐升起,把他的腰腹一下给圈转了起来。 羊角小风一个旋儿又一个旋儿地朝着“霸爷”扑打而去,但未近身便被回转的砂石给挡了出来。无数羊角小风都被砂石屏障给隔开了,只在他身畔蹂荡。它们的数量越积越多,速度也越转越快,已经把“霸爷”身畔的土地给生生削低了三寸,只留下他脚下的那块小高地,成了一个类孤岛。 褚人已经看得眼花缭乱,不自觉张大了嘴巴,心生惊奇。 “霸爷”长呼一口气,双拳握紧,衣袍被强烈剑气掀得猎猎作响,只听得猛一声大喝,砂石飞溅,击中了无数羊角小风,所有小风团便如被灭口一般消停了下去。 百把古剑开始嗡嗡作响,晃动得铁链也沙沙焦躁起来。阳光像被吓到,渐渐失去光泽,日母慢慢隐在了乌云的后面。 气温越来越低,一下就从暮春回到了腊月。 褚人感到了寒冷,他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了,团手跺脚哈欠热气,只见缕缕白丝。他猛地吸了吸鼻涕,蹲在地上,看“霸爷”如何降伏这些桀骜不驯的利器。 剑谷对于能力的感应和危险的预测很有灵性,拥有灵气和魂魄的古剑们能看透一个人大概的实力。所以当褚人那晚独来的时候,古剑们并没有反应,因为它们知道这人实力平平,连提剑的本事都没有,更不用说撬动整个剑谷之魂了。 但今天这人不同,他有难得一见的体魄,又有天生神力,更有多门高深功法护驾,它们都在担心,今天这一劫是否还能躲得过? “霸爷”的脸红润有泽,头顶蒸着丝丝白气,他的脚步开始拨动,慢慢向前走去。 这时候半黑的天空完全黑了起来,乌云越积越厚,地上的冷风也开始嗖嗖吹起来,逐渐变成飞沙走石的劲飓,要不是褚人运气立定在地上,差点被吹倒后退。 “霸爷”的脚步又动了一下。风力又增大了一股,风声开始响彻山谷。 天上的黑云足足积压了一丈重,把整个山谷笼罩得气闷,剑气也被更加压缩起来,剑压陡增,已经开始掀翻了石块和土块。 风沙把他的眼睛吹迷了,流出热泪来,他抬手揩了揩,露出了嘲笑。 “剑如女人,越有野性便越能诱惑男人,增加男人的征服欲。”他大声说道,仿佛只为说给无形的魂魄听。 嗡嗡声从远处的古剑传到近前的古剑上来,“霸爷”随即又猛地踏出了一步。 霞明剑照霜 第98话 开锋 嗡嗡声变成了些微震感,随着霸爷的迈步逐渐酝酿加大起来。 霸爷已经走到最近的一把古剑前,那是最小的一把,长一尺,浑身铜绿,散发这铜锈味儿。 霸爷两指交错,不断往这把剑上弹去,听得“哒哒”声,整把剑被震得遍身酥麻。声音通过铁链传递到其余诸剑,所有的剑都和鸣了起来。 地开始裂出皱纹,随着“哒哒”声的增多而变长变深厚。 这把剑被霸爷剑气震得肝胆欲裂,筋脉也快要断开,已经不足以承受巨大剑压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霸爷看到它的剑首下有铜绿油水慢慢流下来。 “看到没,这就叫落初红!”霸爷停住了手对着身后的褚人说道,嗡嗡声不绝于耳。 褚人早被这一场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冷不防霸爷一言语,把自己吓了个够呛。多年前他只听说霸爷天生神力,并不知道他的剑修已经如此高深。 阿骨打起初给他的任务秘密潜藏埋伏在灵脉里,待到举事时,一发响应起来,断了后顾之忧。 又过了几年,这任务便变成了寻剑,要灵脉里传说中的平天古剑。 等到霸爷来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一二,如今见到这番不亚于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怎能不心虚畏惧。 当然了,心虚畏惧的还有他埋在心里的一个小秘密。 铁链晃动,远处的古剑传来苍老的一声剑语:“百弟,你没事罢?” 近前的这把古剑回道:“大哥,他气力甚足,剑气旺盛,我怕我们挨不过今日这关了!” 其余古剑也被这话吓得不轻,纷纷晃动铁链,要求一个自保之法。 一声更加雄壮厚实的嗡嗡声从最远处的那把剑上传来,地裂一尺,陷一尺,天开始降落雨雪。 雨雪交加,一会儿变成了冰冻,封冻几里。剑谷内的一切都迅速被蒙上了一层霜冰,沾到此雨雪便上冻。 连褚人的双脚也开始上冻,他用剑气去对抗雨雪,只因为修为不深,没过数十息就抵御不了了,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结果跑了仅一步,随即被冰整个封存了起来。 霸爷身上已经现出古红色,至热至刚的阳气蒸发,融化了身上和周遭三步之内的雨雪,土地已经被水流润湿。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和雪水湿透,于是他干脆就脱了衣服,显示出块块壮硕的肌体来。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这自信通过他臂膀上手指粗细的青色大筋脉里汩汩涌动的鲜血流到他心内去。 他脖子上的虎牙开始晃动,显示出他的剑气更加被激发了出来,气海位置所在的小腹的剧烈动运也显示了这一点。 他的脚步更加坚定地向前走去,一个脚步一个寸深脚印,所到之处的古剑都被吓坏了,不敢再轻易放肆,秉着呼吸,皆大气不敢出。 然而古剑犹未停止响动,主因在于最远处最上首的那把大剑犹自不服,没有丝毫投降的意味。 霸爷走了许多步后也终于发现了那把最上首的大剑。那剑长略六尺,宽约三寸,剑柄约莫三指,身上依稀刻着周代文字。 走了这许多步,霸爷也大略把这些古剑都看了个遍,要说最让人动心、最具有不凡之气的便是那把大剑。 无心再细看下去,霸爷心有所属,一个飞步已经飞到了最远处的那把古剑身前。古剑齐腹,全部古剑都一激灵,铁链哗哗作响,惊讶害怕之声此起彼伏。 剑柄也有周文字,霸爷看了许久,摩挲了几摩挲,终于悠悠地说出来两字:古钝。 他自被阿骨打收养之日开始便学习汉文,女真贵族皆有很深的汉学功底。周文一般文字,只要不是太偏僻,都能识个大概。 “好!”霸爷已经对着这两个字抚掌赞叹了。 再看剑身上的文字,原来剑背两侧各有两字,道是:匠材寻尺。 “匠材、寻尺,匠材、寻尺,”霸爷不住念叨这四字,只觉口齿生香,相逢恨晚,“大巧若拙,大直若屈,此剑古气凛然,剑意浓厚,胜在古朴拙刚。好剑,好!”霸爷用手不住地摩挲,铜绿都被他手心揩了下去。 “就是你了!”霸爷一声断喝,截断了古剑们的声声细语,随即右手摸上剑首,轻飘飘向上提去。 不知道是此剑的抗拒之力大,还是它灵力迸发出的剑气锋利,霸爷手才一提,全身就觉到被针刺,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血流随着地上的沟沟壑壑被吸收到了这古剑上。 “是我小看你了!” 霸爷一抿嘴,两手握住剑柄,用尽最大力气向上提去。 古钝一点一点出土,天上乌云的翻滚就更加动荡,地裂更深,雨雪也越来越大。百丈长的铁链晃动声不绝于耳,哗哗啦啦,冲荡得冰冻开始断裂。 霸爷逐渐加深力气,气海输出剑气到最大值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古钝出世了,铁链崩断,霎时间,乌云四散,雨雪停止,天气重新豁然开朗起来。 剑谷的裂痕直通十余里,裂缝所到之处,草木块土都被断开。 一切又都解封。 褚人活动活动方才被冰封住的身体,扭头说道:“爷的功夫就是强,小的望尘不及。” 霸爷举剑抚摸着,这剑极重,近四十斤,若非膂力过人,肯定举提不起。他的手从剑柄抚摸到剑脊,又从剑脊抚摸到剑格,幽幽剑意顺着他的大筋脉传到气海,两下交通,各自嗡嗡起鸣。 他的手不住地刮擦着剑锋,还未开锋,这可如何是好?他的眉头为此紧锁。方才吐出的鲜血已经被古钝舔舐得一干二净,霸爷伸手抹了抹嘴巴,把余血涂抹到剑上,血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剑未开锋,你得帮帮我。”霸爷冲着褚人说道。 褚人自是知道这“帮帮”是什么意思,因为名剑出世开锋都得血祭,他赶忙跪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小的不知何故,请爷垂怜,饶一条性命。” 霸爷冷笑一声道:“天辅二年,你私信至辽将耶律余睹,信中泄露了我军在辽东一带的部署。” 这就是褚人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 “爷,念在没有给我大金造成麻烦,饶我一命罢。况且我给爷找到了这剑谷所在地,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算是将功折罪罢。” 褚人的头如捣蒜一般叩个不停。 “你说得对,将功折罪罢。所以我留你性命,罚你一条胳膊,不为过罢?” 褚人泪眼朦胧道:“不为过,不为过,谢谢爷成全!”说罢忍痛自断了左臂。 “很好。”霸爷双手举剑劈来,干净利落地斩下了褚人的左臂,血流四溅,点点抛洒在空中,却被古钝一滴不落地接了下来。 霸爷把剑插在断臂上,不过眨眼工夫,一条鲜活的断臂就枯萎了下来,血液都被吸走了。 古钝铜绿尽皆剥落,亮闪闪地露出锋利来,剑风凛凛吹着,古钝出世了。 霞明剑照霜 第99话 偶遇连机遇(甲) 褚人痛叫一声跪倒在地,惊慌愧恨使他颤抖不止。霸爷喂饱了古钝,抬手就把一小股真气注入褚人体内,以剑压逼停了他的血流。 一盏茶时,褚人苍白的脸色恢复了生气,断肢的剧痛感慢慢消失了。 他早就知道霸爷恩怨分明,义仇不混,公道得很。这也是他方才特意提及自己辛劳和功劳的原因。 褚人唯唯道:“谢谢爷,谢谢爷,饶小人一条命。” 霸爷猛地一弹古钝,青铜鸣声如电光一般闪过褚人的脸,挣扎到远处的关墙上又反弹回来,刮剌空气声鸣响不断,“生死在天,一念之间。你走罢!” 霸爷知道这人心一有草头,就留不住了,容易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至于歪向哪,全看哪个方向来的风更有力而已,用汉人天子李世民的话来说就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褚人这厮靠不住,虽然办事精炼,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才,但意志力不够坚定。 天辅二年,辽金在辽东打得难解难分,一座营參高山,三次易主,争夺不休。眼见金国兵力越发吃紧,大有朝不保夕之虞,褚人想起了之前叛金投辽的老朋友摆布全,就用身份之便,把所知的有限的金国辽东军事布置透漏给了耶律余睹。 “这是个致命弱点,祸起萧墙便很可能反戈一击,成为失败的根源。”阿骨打的话在霸爷心里回响着,他不禁越发佩服起大父来,做什么事都是那么胸有成竹,后手很多。用一个探子,就会用两个监子来确保探子不变节;用一份儿银子,就会有两份儿银子来查缺补漏以防万一。这种心机是自己一辈子要学习的。 而眼前的褚人,他叛金的事迹败露,就是临行前阿骨打从话里轻飘飘带出来的。 褚人心思很敏捷,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已经不好另寻高就,忙又跪下道:“小的已无别处可去,大金国不要,我便死了来证清白也好!” 霸爷不理,收了剑,缓缓穿上衣服,把剑背在了身后,向着剑谷下走去。 “爷真的不可怜,我活着又待如何?”褚人凄厉地喊道,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儿太多了,多到数不清。但他还敢以退为进再一次用言语相逼的原因就是,他吃准了霸爷恩怨分明的性格缺陷。 如果面前是阿骨打的话,他知道再求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效果。而现在眼前人是霸爷,只因他功过分得太清, 霸爷继续走,褚人见他没有丝毫停留的样子,举起仅存的右臂用出了十二分力气往自己天灵盖打来。眼看掌风劲道就要劈落在自己面颊,收掌已经来不及了,褚人咬牙心一横,闭眼等死。 他的一掌已经落在头上,奇怪地是,他却并没有感到疼痛。闭着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睛快速游动,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便是死亡? 很快这想法就被他自己否定了,越来越热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又经过方才一番挣扎用力,他体内的热意渐炙了起来。 他睁开眼,就见自己脚底下有一道深沟通向霸爷脚下。霸爷转了身,正眼对着自己,粗且黑的眉毛微豆,眉心有说不出的意味来。褚人见他两脚分跨,双手拄着那把大剑,显然是把剑气通过沟壑运输到自己这里,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褚人心内暗笑一声。 霸爷咋了一下舌,好像读懂了褚人的心语,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记住你方才内心的话,你的命从今天别旧焕新。” 褚人用了最高汉礼,匍匐在地,把额头摩挲在深沟上,涕泗横流地说道:“愿为爷的剑佣,供爷使唤。” 群剑晃动,铁链抽泣式地长鸣,响彻九霄,它们都在不住地挽留。古钝低低回说道:“诸弟,长别离了。”群剑一声叹息。 霸爷低声对古钝道:“为我所用,给你名分,不必忧伤。在此地埋没太久了,千年后终于该你上场了。”遂收剑调转了头,出关门下山,九人准备原路登船返金。 吴越剑道馆的会籍分道场馆主宋无正和弟子在会稽山前演剑,忽感觉一丝丝幽怨之气从道馆里散发出来,紧接着听得隆隆巨响,似有山崩地裂之状,忙叫了一声“不好”,飞速往道馆里的“剑意堂”冲去。 “剑意堂”里有古木一段,被做成了大梁,顶在堂上。所谓的剑意,全从这段古木里发出。这段古木自先是从剑谷里抬出来的,它生长在古钝大剑旁边,根部与古钝相通,二者心意相连,因而使得木头也具备了剑意。 奇异之处还不仅如此,只要古钝有什么风吹草动,古木必然回应,大梁成了剑谷安全与否的遥测器具,竟如水运仪象台一般。先任的会籍分道场馆主有不信此灵的,特命守候剑谷的分道场弟子于剑谷天气异样时星夜派人回报。 一次余姚大雨,成了龙泉山洪,剑谷被洪水漫灌,竟然变作了一条河流。守谷的弟子星夜来报,馆主赶忙跑到堂下观看,果见梁木上汗水涔涔,沾满了水草。这个只有馆主知道的秘密一直被私下单传着,也成了宋无敢于决定三个月才探看一次剑谷的十足底气。 这次不同了,梁木异常,怕是有大怪异,且不见弟子来报,宋无觉得非比寻常。忙遣弟子北上姑苏吴县,去吴县分道场通禀情况。自己则领了五六十名得力弟子,火速往余姚进发。 …… 却说李褐自在一重山上呆了四五日有余,每日只同小虎吃些草果便加紧修炼准备上山。这里的草果有两种,日出的果子到日正便消失,李褐名之为朝果;日午的果子到日落便消失,李褐命名为暮果。 这两种果子口味香甜,食之涤乏,每吃进去一颗便觉气海膨胀吸收元气一缕。 这日将到正午,李褐坐定修炼,小虎远远匍匐望着他,但见李褐脸上汗水如溪流下,浑身剑气冲撞,把周遭的草尽数压低。 小虎骇然,定睛细看,眼光穿过衣服血肉,却见李褐的气海在汹涌翻滚,里面的元气不住外溢地与天地交通,蔚为壮观。 霞明剑照霜 第100话 偶遇连机遇(乙) 这便是朝暮果的功效,能够在几日之内迅速打开一个修行者的气海,使之扩大一倍,储存更多元气,剑气也会随之激增。 小虎早就受了此果数月的效益,又有仙人指教,所以能够自行穿梭于十二重山没有阻碍。如今见到这番情景,它心道,冷不丁一看是怪唬吓的,但细细想起来,修炼登台能够爬上二重山,都得从此阶段开始。 于是它便倒头躺在草窠里,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小腿儿一伸,乜斜着双眼静听起情况来。 李褐的气海犹如万马奔腾,雄劲的元气不断吸收散发,顺着经脉丝丝化成剑气飞压到周遭。草丛不住晃动,风丝吹过这里都改变了原来的行迹,开始在李褐身周回旋舞动起来。 阳光散发着热意烘得气温升高,催逼风丝随着剑气隐约缥缈。 他脸上的汗水缓缓下落,这次修为功力的增深虽没有如之前在山左时升段升品那般困难,但却格外耗费体力,体温升得格外快。他只感觉胸腹中如有炭火,烤得热辣,他猜测这很有可能是果子所导致的。 周遭的元气不断被李褐的身体吸收又吐出,这里的元气被抽空,远处的元气便又接着补上来,草香水净的元气不断扩容着他的气海、洗涤着他体内的污浊之气。热是热了些,但神识一片通明,越来越清晰。 天上的云缓缓吹来又缓缓地飘走,云中的精气也被吸收进了气海。李褐越来越畅快,内心和经脉都被清风秀气灌注了。他感觉到了山下最远处的碧海,海声涛涛,凉爽覆盖在了他的周围。 小虎听到了汩汩声,一颤便睁开眼睛,空中竟然有海水涌动的影子。它哗地一下翻过了身子趴在地上,见到山下的海水呼呼向着李褐这里流来。 海水如瀑布一般从天而降,四处奔泻,覆盖在李褐周遭。而他的身子竟然凭空隔绝,没有丝毫沾染濡湿。 这里的气温逐渐降低了,热意也慢慢消退了,连小虎也觉到清爽无比,忍不住在香草丛中翻了几个尽意的滚。 海水吸卷了无数海草和海鱼而来,远处也有了大鲨游弋过来。小虎吃了一惊,伸爪去拍面前游动的大鳖,拍了一个空。爪子伸到海水影子里的时候确实清凉,但水里一切都是虚影,如梦如幻。 小虎忽闪了一下耳朵,继续呆头趴着瞧李褐。 李褐的识海也发现了从远处飞来的碧海,胸腹中的热意被一扫而空。此刻他吸收的元气都是芬芳馥郁又清凉的,整个人如浸在碧海中一样。 气海膨胀到最大,李褐感觉小腹微隆。所有的元气都渐渐平静了,气海也开始宁静起来。睁开眼睛就看见四周的海水瀑布在慢慢消散,他用手戳了一下海影,一瞬间就都散得粉碎了。 小虎趴在不远处呆头呆脑地望着他,李褐不断地握紧伸展拳头,他觉到自己的修为又进了一步,就看了看天,站起身来说道:“该上山了。” …… 霸爷九人从内海登船,舟行到港口远远就看到无数宋兵大船严密封锁了出海口。他们不知何故,忙问周遭临船,俱摇头说不知情。 九人再回头看时,通关的海卡也慢慢收紧了,前后两头竟被形成了一个夹击攻势,九人暗声叫道:“不好。”都一齐戒备起来。 只见前方四层楼船甲板上两通鼓过后,有兵士长举起令旗呼道:“海禁两日,彻查辽国奸细。今日的海船通行到此为止,各船收帆,等着检查,掉头返行。” 原来宋无领着几十得力弟子赶到剑谷后,发现诸剑横躺于地,古钝丢失,就赶忙报了官府。宋无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更知道盗剑者非比寻常。一般修士是用不了重近四十斤的大剑的,挥舞一下都十分耗气力,更不用说用此剑修行了。这人能带着古钝轻而易举地遁逃,一定体力过人。 自从上月山左剑道馆亡覆以后,朝廷对于江湖事务的介入更加紧密了起来,尤其是对于吴越、江西这俩剑道馆,因为涉及灵脉,朝廷命令地方严加注意。 余姚当地县令接了这案子后不敢怠慢,忙将宋无馆主所述上报给知府事,州长官又抓紧层层上报给朝廷。于此同时,两浙路奉安抚司命,赶忙放出递信飞鹰传送消息,严查出海渔船,防止海上逃逭。转运司统一调度水陆两路通行,协助严查可疑人员。于是九人刚登船到达港口,沿岸就已经开始加派兵力查船了。 宋兵已经行动起来,每船四人,三个带刀兵镇守,一个书记负责勘验。无论如何,他们的这把剑藏不过去了,甚至能不能如愿出海都是问题。 霸爷还是决定先掩藏一下,尽量不生事端,海行不能,悄无声息地陆行北上也可以。他们勉强把剑藏在了甲板下面,决定赌一赌。 一队宋兵熟练地登船而来,书记先逐一问了姓名,登记在册,然后开始盘查。船内船外上上下下都搜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猫腻。 书记又盘问道:“近日你们可曾出海?” 霸爷略一回转,接口道:“出过,刚回来,这不又要出去。” 书记道:“上次几人?” 霸爷道:“也是我们这些人。” 书记还要再问,闻雷已经不耐烦了,暗暗地伸出夹带剑气的两指来,只需霸爷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让这个小书记死无葬身之地。 书记又来回扫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对着身后三人说道,“继续下家”,随后转身走出舱去。 霸爷看书记方才的眼神若有不对,低声对身后八人说道:“风紧,准备摘瓜。” 闻言,八人一下张紧了起来,开始收拾手脚。 书记领着三兵走下甲板,只一眨眼功夫又返了回来。他一个眼神便无言吸扯过来几十名带刀士兵,他们又一齐重新走上甲板。 “给我劈开!”书记用脚踮了踮甲板,立马就有十名刀客抽刀砍断了甲板。舱中的九人早就准备待发了,当古钝剑暴露在众人眼光下时,霸爷抢先提剑,一声大喝扫倒了十名刀客,顿时血流如注。 这时候此船四面已经站满弓箭手张圆角弓瞄准待命了。 (一百话了,已经写了十分之一了,真是个愉快的回忆。) 霞明剑照霜 第101话 偶遇连机遇(丙) 十名士兵倒地,血水飞溅,霸爷横剑去贴,然而古钝并没有吸收,只是沾染了一些。大剑不吸血,与之前在剑谷时迥然不同,霸爷心道,莫非只有褚人的血才合古钝的胃口? 来不及多想,却见前后堆积拥压上来五六十名士兵,那书记也不知何时已经着了长剑在手。 纯风等八人已经杀入兵群中,霎时间受伤的哀叫声与兵器相交声就连成了一片。宋兵的铜锣和大鼓已经连绵不绝响起来,四层楼船上有个威风凛凛的兵士长在不断调度指挥着。所有的渔船都开始撤离,兵船开始围上来。 霸爷这才得空细细打量眼前的小书记。此人不过二十五六岁,身长七尺,面貌虽然白皙,却精悍异常,眉毛浓厚,颧骨高起,两眼如炭核被点亮般热气十足又明亮多彩。 再看他手中的那把剑,长三尺余,若有若无,影影绰绰,恍惚有树轮一样的涟漪在层层开荡。 霸爷心中快速闪过了剑谱上的一把名剑——排名第四的承影剑。这剑有一段奇特经历。 传闻一古剑师在薄暮时,忽然心动,强烈的直觉指引他到了一座破败的瓦屋之下。那屋子周遭有一棵古树,树干结实粗壮,在落日的辉映下,树影在北墙壁上斑驳迷离起来。 一古剑师定睛细看,墙上的树影竟然变成了树木的年轮,年轮一圈圈荡漾,昼夜阴阳和时间长河都消逝在了里面。 树木慢慢地折断,一点点在倒下,天色也越来越暗,随着轰然一声,树木完全倒落在地。这时候内心的悸动使得一古剑师双手不自觉地举了起来,慢慢伸向墙壁。天色由昏黄又变成了曙清,一古剑师颤颤巍巍地从影子里捞起了一把剑。 那把剑在有无之间,不经意去看,便只能看到剑柄。因为剑身与光影颉颃,影子便是剑,剑便是影子,所以此剑连影子都没有。 一古剑师热泪盈眶地捧起这把剑,暮色四合,断壁颓垣和残树都粉碎不见了。天地一片安然,这剑无声地承接着一古的泪水。 这一瞬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都说一古剑师铸新剑打破了时间的长河,刻漏倒流,沧海桑田只在眨眼之间。这把剑是从刻漏中的时光里打磨出来的,不用开锋便自然而然地锋利。因为这把剑承接了时光和影子,所以名之为“承影剑”。 霸爷收回了遐想,才入中原就碰到了名剑,这令他兴奋异常。 那书记也丝毫不敢怠慢,因为霸爷的剑气浑厚,竟然使得船下的海水翻滚,渐渐浑浊了起来。 一声巨喝,众人只见霸爷飞上了半空,双手握持一把六尺大剑,裹挟了千钧之势斩空劈风虎扑而来。 书记连忙后退,才避开一尺有余,船头已经被霸爷斩裂,还未容身举剑,霸爷一点脚步又已斜劈而来。 书记横剑上撩,无形之剑被古钝斩断,却又穿过古钝复合如初。霸爷心里暗叫了一声“奇剑”,那书记就已经连跃起两步,翻身向着自己胸膛刺来。 古钝断空后剑尖触地,接着向上回挑,那书记刺到中途赶忙收剑变招,向身后挡去。两剑真正相交,一股巨大冲力震得书记虎口发疼,若不持紧,承影剑几乎飞脱出手。 书记被霸爷挑上半空,足足有四五丈高,在场的众人以及远远遁逃的渔民们见状都大吃一惊,手心里攥满了汗。 霸爷抬腿轻跃,跳飞冲天高于书记,一招力劈华山砍将下来,两道剑气发出耀眼的光芒,书记连退,在内海海面上向后滑行两丈方止步。 船上的兵士已经死伤殆尽,血流呼呼淌到海里,殷红了大片。 战鼓开始不住地擂,四面八方的兵船黑压压拥挤上来。一只鸣镝飞向半空,鸣声过后,数百箭头直勾勾向着九人射来。 九人后撤到船尾,九道剑气激发出来,剑压陡得升高,生生压沉了脚下的二层楼船。楼船尾部陷进海中,前头高高耸立在半空遮挡了来自前面的箭头,霸爷用古钝猛地一拍海面,内海在港口内汹涌震荡了起来。 就在左右后三方的箭即将插在九人身上时,一声炸雷般巨响,无数碗口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激翻了所有来犯的箭头。 岸边上又有冲杀声喊将起来,霸爷大喊一声道:“走!” 九人飞撤,沿着内海航道快速涉水点步逃去。 书记站起身,双脚立在海平面上,晃了晃震得发麻的右手,缓缓隐起了承影剑道:“阻击完成,就看他们的了。” …… 李褐前脚走着,后脚小虎跟着,已经转到了山阳,日头正盛。李褐走到山道前,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了一番,见没有了剑气导致得割伤,方才踏步向上走去。 上山的道安稳又静谧,层层通达着未知。走了半盏茶时,终于到了二重山前。李褐忽然觉到一种更深的剑意逼过来,罡风从山上直往下吹,拂过耳畔都是剑的嗡鸣声。 “这便是第二重山?我的修为看来是真的又进了一步。”李褐若不自信,回头望着小虎。 小虎正在低头扑蝶,猛地听到李褐这句话,就抬起头来,用了一种肯定的眼神望着他。 “看来,这里真有神异,是不是?” 小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褐见它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小友,你就是最大的奇异了。” 小虎不理,趾高气扬地走开了,那里有它方才未扑成的飞蝶。 放眼望去,这里的精致果真与一重山不同,到处都是密林,高低都是树木,青草苔藓只是零星铺在地上,并没有一重山的喜人长势。 李褐走进密林里,林里有一条正中坡路缓缓伸向远处。李褐心道,这坡路一定回环绕到二重山后,就加速走了过去。 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一声狼嚎,远处扑棱飞起了几只鸟来。 小虎闻声赶忙跑来,李褐心想,和它相处了许久,也有了感情,危机时候,这虎朋友也真仗义,肯拔刀相助。遂往后看去,却见小虎抖抖索索,避立在自己脚畔,一副胆小畏惧之貌。 霞明剑照霜 第102话 二重山三层境 李褐一咧嘴,哭笑不得,这小家伙儿依然是外强中干。看来它对任何人都这样,难为它竟能在这种充满未知的灵界里长这么许大。 “没事,我们只管自己走,怕它作甚?”李褐说着提了提剑,壮胆往前走去。 前面沙沙作响的密林忽而止住了响声,静穆安谧得可怕。 李褐边走边张目左右,生怕错过一丝情况折在这里。毕竟此地不是徂徕山,也没有师父在后面掠阵,凶险危急存活与否,全靠自己一人一剑。 想到石介李褐又暗暗感伤起来,虽说这几日别致风景冲淡些了伤怀,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悲痛依旧触碰不得。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师父既然知道萍师姐的事,又为何有意无意三番四次要把她许配给自己? 倒也不是说娶妻非得要一个完璧之身,要的只是一颗晶莹剔透、相互坦白的心罢了。师父要只因为爱女心切,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天下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幸福开心? 但要是故意用亲事隐瞒心病,这…… “唉。”李褐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走着,此刻他虽然戒备,但因为心事重重,害怕便减少了几分。 他真不能想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心心敬爱的师父,从一开始就算计他,只为了遮掩家门之丑。 “白首相知犹按剑”,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不愿再继续下去,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对自己甚好的师父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罢,毕竟师父从未强迫自己。他想起师父领他入门打剑,想起师父赠他丹药,想起一同在徂徕山后峰杀兽修,上山升段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学成神术回山左的念头重新占据了心扉。 起风了,四处又开始沙沙地吹着,幽幽剑气重新缓缓上升。 李褐忽然站住脚步,因为他觉到前方有一股欲盖弥彰的杀气。 小虎没止住步子,一脚打滑头拱在了李褐的腿上,把李褐推了个趔趄。 “小友,你该警觉点儿,差点没被你顶死。”李褐半怒半怨地责备道。 小虎打了个响鼻,若无其事地抬头晃了晃,往后退了几步,重新保持好与李褐的几步距离。 “让我打头,来给它做诱饵,这家伙真鬼。”李褐心道。 风渐渐大了起来,密林已经被吹得东倒西歪了。这显然是巨大的剑气所致,来者不善。 李褐已经抽剑在手,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前方林路中冒出来一条丈长豺狼,它腿高近两尺,头如木盆,眼似紫柰。獠牙出嘴,高高拱起一尺余。 李褐慢慢抬手,随时准备着这个庞然大物的突然袭击。 小虎忽而大叫一声,威武十足,但见它慢慢走向李褐身前,大有与豺狼对峙之意。那豺狼虽丝毫不在乎眼前这只小东西,但还是被它震天的咆哮吓了一下。 小虎紧盯着豺狼慢慢走向前,越走胡须越颤抖,眼神越可怖。那豺狼颈上的毛皮已经开始皱紧,两眼已经放出怒火,正待发动致命一袭。 两者相距五步时,蓦然间那豺狼就率先奔出了步子。小虎见状,拔腿就跑,转眼就消失在李褐身后的密林中了,烟尘不见,倒把那豺狼惊得不知所措,不明白小东西在搞什么阴谋。 李褐起先被虎威一壮,胆子也大了起来,剑的豪情已经填了满胸。冷不防这虎又重复起上次那招,不禁感叹,江山难改,本性难移。 现下对峙的就只剩了李褐与那豺狼。 李褐定睛细看时,它血红的眼睛正在滚滚转动,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自己晃得眼花缭乱。恍惚之间,李褐只觉自己飞向了它的眼睛里。 血红眼中是一片好大的世界,或者说,眼中所见的现实都存在了眼里。眼前重新现出这只血红眼狼来,李褐骇然,向背后一望,但见另一方世界的自己犹自按剑对阵着。 那狼依旧不动,血红的眼睛仍在不住滚动。李褐又情不自禁地对上了它的眼睛,被它眼睛的漩涡吸收进了去。 又到了一层世界,里面还是原来模样,依旧只有自己与那狼的对峙。 李褐向后望去,正见自己保持了对阵之势,而后面自己的眼睛中,又有初时持剑之态。云里雾里的层层世界使他疑惑不已,而眼前的血红眼狼虽然杀气重重,却丝毫没有冲杀过来的意思。 东瞧瞧,西望望,李褐并没有发现周遭有什么怪异,只觉和起初的世界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又对上血红眼,经过两次的进出,他逐渐觉到血红眼中的漩涡里深藏着一股剑气,剑场强大,足以构建一个崭新的世界。 李褐运足气海中的元气,双目紧盯着前方。血红眼中的滚滚波涛忽而如山般堆积拥了过来,没来得及逃跑,李褐只是用足了剑气对抗,希望以剑气反推波涛而回。 滚滚波涛并没有因李褐的激增的剑气就被压制缩退回去,反而轻飘飘突破了李褐的剑场,直接涌入到李褐的眼中去。 李褐见到滚滚波涛不住往自己眼中注来,心内一片惊慌。但涌入之后,自身却并无觉到异样。这一晌的遐想让他心气不稳,只见更大的浪涛接连翻滚而至。 到此时,李褐方觉到,这三重世界和这眼下的洪水波浪,不过是障眼法。而促使这障眼法成形的确是高深修为。 想到这里李褐便大着胆子迈步走了过去,滚涛并没有阻住他的脚步,两双眼睛的交融依旧在继续,只是近到那狼的身前时才觉到浑厚有力的剑气。 李褐把手慢慢伸向它,将触未触之时,滚滚波涛倒悬,奔流不息地涌往中空。霎时间重重世界便被打破了,李褐自己也开始被一个巨大漩涡吸收进去,晃晃荡荡的刻漏声和袅袅烛烟都围堆过来。 李褐发现山下的海水在空中滑过,天上的日母也越来越清晰。漩涡的底部是一个山道,李褐被巨力一摔,仰面躺倒在地。 霞明剑照霜 第103话 一剑搬神像 小虎听到一阵巨响,恍惚在空中看到一个黑影,便马上冲着声音跑来,却见面前一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这人正是李褐,小虎走了过去,低头嗅了好几口李褐的面,虎须直蹭得他心里痒痒。 “我就这样被波涛给冲出来了麽?”李褐自言自语道。 小虎点点头,它想说,方才见到山下的海水又一次被无形的剑气给吸引上了山来。眼见得密林即将被海水漫灌,忽而听得一声巨响,滚滚波涛都消散了,一个物事从天而降。 李褐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脑勺,方才那一摔使他头昏脑胀,以为自己得跌破头皮。“咦,那狼怎的不见了?” 小虎也抬头往前望去,方才那阻道的豺狼果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以前小虎每每下山的时候,都是径直跑上跑下,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停留,也不多看。所谓“管闲事要小命儿”,这个道理它深知。 李褐站起身,拍了拍尘土,提剑继续往前走去,小虎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几下,忙不迭脚地跟了上去。 …… 却说那书记目送着九人离开后,笑对兵士长道:“不是卡得急,早教他们跑了。沿海各路州府反应也真快,一说海禁,一路齐刷刷就都下了重兵。要是外线作战也有这般速度和调度,大宋何至于斯?” 兵士长伸手推开道:“说眼前事,莫谈国事。咱们能管的就只有这几个兵,多了也不是你我所及。你以为这些调度就这么容易?” 书记知道话里有话,就问道:“更有何说?” 兵士长道:“这么大国家,但凡政府无能,早就令百姓流离失所了。当朝六位宰相和诸公,以及我们那位皇帝,你当是真的不想让大宋雄霸一方?只是不想那么做罢了。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国家的敌人,从来不是外边人,只在国内。于官来说,敌人是民;于民来说,敌人是官。” 书记哑然失笑,因为每次他与薛松的辩论总是以自己的无话可说告终,也就是自己总在嘴皮子功夫上败下阵来。这个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是因为薛松总能把话说到自己心里去,二是因为自己对薛松有一种敬畏之情。 十年前,薛松不过二十五六岁,武举考试方取得一个名次,授官归家途中,路遇大雨,雨下三日,荒郊野外没地方投宿,只能在破山神庙中寄宿。 那日清早,雨还在哗哗啦啦下个不停,大有愈下愈大之势。狂风不住地吹着,吹斜了雨水,不住地往庙里打来,竟然打湿了庙里所有空地。 庙门遮掩不上,风大到骇人。薛松自诩力大无比,看到庙里的山神,忽而心生一计,双手打了个拱道:“神老爷见谅,晚辈无法,只得借贵躯挡雨。”说罢一拍手,算是做了准备,张开臂膀向着山神像走去。 他估摸着这个山神像都有二百余斤,待到伸手去搂抱时,却觉到自己大谬,少估算了七八百斤,而此神像纹丝不动。 不信这个邪,辗转腾挪了十余次,薛松终于气喘吁吁败下阵来。汗水和雨水一并湿润了他的衣服。 “唉,老天爷治人,山神爷也摆弄人,苦煞了我!”薛松擦擦脸,望着斜飞进来的雨水抱怨道。 惊雷也开始响了,狂风把乌云也一齐送过来。电光如金蛇一般在空中肆虐,雨水不断侵袭至内,神像座下都是水渍。 薛松站在神座上,望着门外缓缓地叹了口气。这座庙四周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正门通往山下,但只对付一个门已经令他苦不堪言。 “可恨自己堂堂武举进士,竟然对付不得一个神像,太可笑了!”薛松自嘲道。 “滋——挂”的闪电声爆裂在中空,望着越积越多的雨水,薛松一筹莫展。 一条闪电的白亮照耀在庙中时,神像忽而发出了三声:“哈哈哈!” 薛松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立马跳开,摆拳作争斗状,厉声问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神像里有男人低声嘲笑道:“大丈夫竟然摆不定一个泥偶,嗯,实在是太,你说得不错。”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薛松半恼半疑地冲着神像说道:“你把话说完,我说的什么不错?” 那人道:“你说自己‘太可笑了’这话儿没错!” 薛松已被激怒,强压着怒火,“阁下若是英雄就不要躲躲藏藏,咱们出来比划几手就见分晓。” 那人笑道:“方才听你说自己是武进士,我就知道当官的都是草包,我娘也常说你们都是中看不中用,果真如此,一个二百斤的泥土胚子就把你难成这样,实在是丢人。不用你说,小爷我这就出来。” 这话儿一落,薛松就见山神像横着移动了几步,呼呼声定,现出一个大坑来,坑里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原来山神像座基下面是一个坑道,方便修缮之用。 听声音,这神像不过二百多斤,自己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举起,为何方才那番费力?薛松不自觉地皱眉寻思起来。 他不服气,又一次走到神像旁,使出了比方才更大的力气,摆出了一个虎踞龙蟠的姿势去搬动神像,结果因为用力过猛,向后跌跤,差点摔倒,稳了几稳才定住。 薛松将神像举过头顶,慢慢地站在少年身畔俯视,然后用眼光不住地扫视着衣衫褴褛的少年的身体,用了半是威胁半是炫耀的姿态说道:“你说,这还不是本事?谁是草包?”他暗想,少年指不定是从哪个缝隙里钻进去的,投机取巧,故意装神弄鬼来吓唬自己。 少年头枕着双臂不耐烦地说道:“快去把门堵上,这是潲雨。” 薛松倔脾气上来了,气呼呼地喝道:“无礼小儿,先给爷爷赔礼道歉,要不然,你的小命儿都难保!”说着他便晃了晃头顶的神像。 少年这会儿反而不着急了,慢悠悠地说道:“此神像二百余斤,你那一千斤力的感觉,有我拉扯使出来的八百斤力的功劳。”他闭着眼,显然没把薛松放在眼里。 “我不信,小兔崽子你起来,咱们比划比划!”薛松说着就要放下神像,来拉起少年比试一番。 少年大怒,一跃而起,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若有若无的剑,他高声呵道:“把神像丢过来!” 薛松一怔,心道,这小子不要命了?僵持在了半路。 少年见状冷哼一声,嘲弄道:“迂阔迂磨,真小娘的不是个男人!” 薛松大怒,火气烧上心头,一瞬间什么都不顾了,真的用足了力气把神像向着少年投掷而去。 神像出手,他才觉到手空身轻,心内暗暗叫苦,以为这下自己要闯大祸,闹出人命来了。却见少年一剑稳稳地横接了神像,然后轻轻一带,神像径直座落在槛后,正好抵住了才被狂风吸得关上了的两扇木门。 “当”的一声,庙内庙外便如两个世界了。 霞明剑照霜 第104话 世上人情最难还 面对这难以置信的场面,薛松鼻畔忽抽了几下,高傲的头终于低了下来,无精打采。 少年隐起了剑,重新一下跳到丈高神像顶上盘坐起来。 半晌,薛松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也不顾自己浸在水中濡湿的靴子,又在水里趟了几步仰头问道:“小兄弟就是那个‘神乞’?” 原来薛松路过镇上的时候,听得有个胖和尚诉苦说,大殿内的香火钱被一个乞丐卷走了。薛松当时还怪异,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便能轻而易举地逃跑。 胖和尚哭道:“盛香火钱的金盆是覆盖在一只铁笼底下的,笼上有锁。铁笼深入地底一尺,嵌在地下一块百斤重大石上。我们每日只派一个人看着,薄暮便开锁取钱。那日正午,香客正多,一个小乞丐径直来到铁笼前,向看守问道:‘这里面有很多钱罢?是不是够买很多包子?’看守不应,众人也都认为这不过是个玩笑话而已。哪知小乞丐见众人不应,自顾自走到铁笼前,伸手一把就抓起了铁笼。听得隆隆声满堂,众人惊目,那乞丐竟然生生拽出了地底大石,然后一脚踏上,愣是把铁笼子从大石上给拔了下来,顺势就卷走了盆中的香火钱。这架势谁人敢阻拦?” 薛松只觉惊异,不住点头道:“是个异人。” 胖和尚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听人说,那个乞丐在街上买了一屉包子,一口一个。人都叫他‘神乞’,也不知道这人还会不会再来,可要了我们的命来!” 少年眼皮也不曾一翻,哼了一声道:“什么‘神乞’?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薛松拱手道:“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小兄弟本事高强,何不去考个武举?” 少年回头望了望门缝里的雨水,转过脸来,泪流满面地说:“考个武举就能扫平不公?考个武举我娘就能回来了吗?” 薛松见他情状惨痛,一连两问,知道他定有大冤枉,就说道:“我有一堂兄是京官,小兄弟要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我可以帮忙?” 少年本会稽人,姓程,因为在正月初日生,所以取名一一,先父是有“太湖南剑”之称的程万里。程万里练剑几十年如一日,练剑过度,至四十岁上修为一夜暴增,一月之内连败江南十名六段剑客,第三十一天暴毙而亡。 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守着几分薄田和三间草屋,日日练剑,研习先父留下的《吴楚大斩剑经》,本想参加武举考试取个功名,不料会稽太守修缮林园,连圈了二十亩地,把他程家祖传的三间草屋和几分薄田都给圈了去。 这太守按地的好坏给价格,薄田一亩地只值得一百铜钱。满打满算,程家的房屋田地只赔得了一两银子,还被来强拆的小衙役要走了一些零碎。 他母亲程李氏当夜就发急猝死了,第二天出丧,程一一只用草席粗卷了她便匆匆下葬了。先时父母曾告诫他不可轻易动剑,那一天自母亲死后,再也没人约束他了,当日便杀进太守府内,连斩了太守在内的十余个人头。于是星夜遁逃,来到这里。 薛松听完长叹了一口气道:“程兄,按你这么说,我竟也实在不好再为你出头。” 少年止住泪水道:“你说我滥杀无辜?” 薛松摇摇头,“要是我,只会杀人比你更多。” “那你是何意?” 薛松“唉”了一声道:“本想公正严明,用朝廷之法给那些官官相护的狗官们治罪,你既用私剑报仇,我也不好再做什么了。” 少年不语,只是坐着听雨。雨声哀怨凄苦,悲痛异常。 良久,薛松道:“我也不是官儿迷,不指望当官来发财,只因为有个抱负,想着匡扶天下,澄清宇内,让咱大宋国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不再被里里外外的恶狗欺负。”他说完这些,又长叹了一声,忽而觉得自己都不相信这些鬼话,又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程一一道:“难啊,现今这世道儿,不容好人。” 薛松在堂内趟水,来回踱步,慢慢悠悠说:“也不尽是如此。与我同考中的有很多都是志同道合的兄弟,可见天下有的是正直的人。等我们这一批人掌权的时候,就是天下肃清澄明的时候。小老弟,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程一一打了个呵欠,这话儿与他平日所信奉的“以剑铲不平”的教理颇有相通之处,就问道:“你能给我个官儿当当不成?” 薛松笑言:“你是罪犯,已经备录了,当官是当不成了。我去四明练兵,两浙路海陆两军吴越这一小片的兵都得由我带,你要不嫌弃,可以给我充个书记。你读过书没?” 程一一道:“准备武举考试的,哪个不通《武经七书》,谁不识字,你看不起人!” 薛松赔笑道:“好,好,既如此,小老弟你也不用再流零了,只管随我去。哥哥有的吃,就有你一口。我生平最爱结交爽利的武人,尤其是像阁下这种修为高深的人。” 程一一道:“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愿意跟着老兄走南闯北,行侠仗义。”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万一薛大哥这里不行,自己走人便是,反正也难不住他。 当下二人开怀畅谈,程一一不知道跟在薛松身边一呆就是十年。 才去军中的前两年,程一一因为仗着自己和薛松的关系,又兼有高深的剑道修为,飞扬跋扈,每每与兵士斗剑赌剑,军中人尽皆知,既佩服又害怕。 军中也有个天生神力的本地人,名号江南虎,孤介清高,从不媚程一一,程一一也早就看他不顺眼,想修理他一番,只是没有找个机会。 这一日,有人怂恿,终于把他激怒,要与程一一比试。二人站在斗剑台上比剑,才一相交,程一一就觉出来了,这人力气很大,但是没有修行,只是寻常武夫。遂把剑一收,笑道:“也都怪我,这军中都是兵士武夫,哪有修行者,我用剑道来欺负你们,也是胜之不武。” 正要下台,没想到激怒了江南虎,他背后偷袭,一剑砍来。众人惊叫,程一一把剑横撩,不成想江南虎用力过大,剑被承影一下给断开了。断剑回劈,竟然切断了江南虎的左胳膊,江南虎奄奄一息,在营帐中养伤。 这事儿没一天就传到了江南虎的家里,他的老父老母连忙赶来,哭着喊着要见军首。薛松自知理亏,亲把老两口迎进军来,想接到营帐里好好商量赔偿事宜。老两口不搭理,进了军便呼天号地:“我的个亲儿,我们就这一个儿子,本想送到战场,就算死了也无所谓,被你们的霸道军爷给砍了胳膊,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他们连哭带跳,把周遭的兵士都感动了,谁还没个老父母呢? 薛松见劝不住,便脱了铁甲露出脊梁来,跪在两人面前哭道:“都怪我治军无方,营里斗剑成风。你儿子斗剑被伤属实偶然,老人家你们别哭了,要怪只怪我。” 说着便吩咐左右拿军棍打自己。左右莫敢动,薛松道:“不服从军令者,斩!” 左右两根军棍呼呼照着薛松的脊梁给打了下去,一盏茶时,他的脊背就紫红了,打到一百棍,薛松一口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兵士们见状都纷纷跪下了,哭道:“别打了!” 老两口也被这情形给吓着了,颤颤巍巍地立在原地。 程一一只在逞凶斗狠上有胆量,但见了善良跟可怜事儿,早就于心不忍,也没有胆子了。他躲在军里号啕大哭,响声震天动地,把老两口吓着也可怜着了。 老两口拿了一百两银子,薛松派人把江南虎和他们送了回去。 这件事儿程一一记一辈子,从此后,他再也不敢冲动做事了,性情大变,变得沉稳了许多。而薛松,倒也看开了许多,许多事只是看破却并不曾说破。 霞明剑照霜 第105话 护剑 因此,于问题的争吵和识辨上,程一一都遵从薛松,他二人看法小处有异,大体一致。 霸爷等九人沿江往内溯,一路都是重兵,为了避人耳目,九人分开行动,决定在杭州汇合。霸爷令褚人跟随自己,名为周全他的性命,实则随时随地可以用这个剑俑出血磨剑。自从与那个无名小书记一战之后,霸爷心内有点不安与怨恨,总之,宋国剑修不可等闲视之,小心总不为过。 其余七人都没有大麻烦,无论沿途兵士再多,谁也不会一眼就认定他们各个都是辽国奸细。唯独霸爷这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背着一把大剑,实在是惹人注目。 褚人雇了一辆马车,与霸爷同坐车内,驾车往杭州而发。为了躲避检查,古钝藏在车厢下面,料是再精明的人也不会翻车底。 车行一路通过了层层关卡,没人认为两个男人坐在车里有什么不妥,因为其中一个是伤疾断臂之人。这日行到一条山路,迎面而来五六十人,都是一副剑修打扮,行色匆忙。 山路仅能通过马车,五六十人分拨避让。车夫缓缓拍着马屁股,马儿慢慢地行驶。一个四十多岁的剑修皱眉望着马车,因为他似乎听到车中喊叫他名字的声音。 周围空旷,有声必有回响。这人看了看其余弟子,他们都无精打采地望着远处,似乎并没有听到怪声,这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车子已经滑过他们的面前,炸雷般的声音在这人耳前又响起来:“宋无!” 宋无一身哆嗦,这声音从天而降,浑厚响亮之极。他赶忙抬头看看,周围并无异样,弟子们也都一脸平常。 宋无问道:“你们听见声音了麽?” 弟子们都摇摇头。 “宋无!”又是一声响起来。 宋无循声望去,发现那声音出自马车里。他浑身一激灵,突然有神来,眼睛不住地回望着缓缓前行的马车。那马车悠悠荡荡,在宋无的视野里拉长又伸缩,两只车轮慢慢脱离山道向着中空飞去。而前面的那匹马也如纸片一般恍惚脱了马缰绳,镳也被它吐了出来,“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宋无吓了一大跳,揉揉眼睛去看,马车依旧常然行在路上,只是车厢透明,车底藏了一把六尺大剑,是古钝。 “前车莫走!还我剑来!”宋无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众弟子们听到这句话都纷纷怔住了,随后朝前车包围过去。 车夫一惊,以为山贼劫掠,颤栗地拉住了马缰,一跃下车拱手讨饶道:“各位大爷,有话好说,莫伤人性命。小本生意,钱也不多,请爷们笑纳海涵。”说着从腰带里抖索出来一点碎银子,颤着手递了过去。 当首一个弟子一推手,呵斥道:“谁要你们的银子,都下车,查车找剑!” 褚人一抖,心脏砰砰地加速跳动起来,但看霸爷时,却见他心平气和,神态依旧。 宋无走过来道:“摸车底下。” 一个弟子正要动手,俯身就往车底钻去。奇怪的是,过了数十息的时间也不见他反应,只是把屁股朝外,静静地跪着。 “小六,有没有?”一个弟子用腿拐了一下问道。 这一拐让这名俯身的弟子直接歪在地上,他没有任何反应。众人把他拉出来,却见他面色惨白,舌头外吐,脑袋耷拉着,已经没有了鼻息,他被人掐断了喉咙。 众弟子都拔剑在手,纷纷嚷道:“滚出来!” 车夫哪见过这个暴虐场面,一下就被吓得昏倒在地。 宋无也抽剑在手,慢慢向着车子靠近。大家都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车厢,因为他们觉察到车中之人非等闲之辈。 听到马屁股上“啪”的一声,那马受了惊吓和鞭打,也不顾拦在前面的人,直想拨蹄往前冲去。马儿才迈开一步,蹄铁正要踏上前面的两名弟子,宋无早已一步跃起,一剑砍落了马头。马血四溅,血盆般冲天而起,滋得宋无身上都是血迹,连山道也殷红了一片。 随着一声滴落,车厢猛地裂开,两个人飞上了半空,其中一人熊腰虎背,手持大剑,睥睨四方。 “古师,是古师!”宋无冲着天上的六尺大剑高喊了一声,原来方才的声音不是幻听,而是古钝的诏令。 宋无思维很快,知道这持剑人修为极高,连忙吩咐道:“不准靠前,快组成攻伐剑阵!”饶是这话儿出得早,不提防弟子中有手快的,已经踏上一步搭剑准备守株待兔。霸爷哪给他守株待兔的机会,双手持剑下刺,古钝一下就从那名弟子的天灵盖上捅了进去。双手一拧,那名弟子已经粉身碎骨了。 周围已经满是血污。脑汁和心肝肺等脏器流了一地,一颗崭新的半边儿苦胆在地上滴溜溜转圆。其余肌体及内部诸物事,都已爆裂零落。 几十名弟子的包围放松了些,大家都各自退了五步,圈了个大圆把二人兜在当心。这个攻伐剑阵有两层,里一层用短剑,外一层用长剑。里层为上下双重,上重也是长剑。宋无是这个剑阵的剑首,处在里外两层之间。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霸爷手开始颤抖,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姿态,但心里却有点烦躁。因为此剑极有灵性,能认熟,所以在吴越剑派跟前这把剑的抗拒力一发大了起来。 起初刚收这剑时,它的脾气还不曾太倔,执拗违背也不深,加上霸爷已经喂了它几两褚人的血,剑的烦躁被暂时平缓了下来。这一刻遇见本派人,又逢上分道场馆主宋无,它便以本门大宗师的地位号令本派护剑,护住自己。 这时霸爷的力气大半都消耗在了压制剑上,已经不敢再轻易起衅。方才爆裂那名弟子时,这把剑就差点脱手而出,要不是自己神力,早就控制不住了。此刻已经有弟子远远跑向城里去报官了,不一会儿就有大批重兵来临。 现下是进退两难之境。 古钝已经嗡嗡作响了,周遭的剑都开始和鸣。古钝上有一种远古的力传来,吸收着周围的剑开始向它靠近。众弟子都虎步抗持,以为是两人使出的夺剑妖术,只有宋无心里明白,是古师在用力。 宋无心里明镜一般,向后挑了挑佩剑,只觉吸力惊人,足以穿甲破胄,忙一声大喊道:“出剑!” 话落,几十把明晃晃的剑飞向当心二人,剑飞甚快,剑风甚劲,这里的剑压增高,忽地掀翻了周遭根底不深的树木。 霸爷率先反应,弃剑携褚人一步迈出了剑阵。听得雨打门窗般的密集声,所有的飞剑都贴在了古钝上。又一眨眼时,飞剑尽数脱落,自觉立在古钝身畔,形成了一个森严有序的等级之位。 古钝一晃,荡出的余波冲起了这些飞剑,一齐向着霸爷刺来。褚人见状,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躲在了一块巨石之后。霸爷则运足真气,左手纯风剑诀,右手闪电剑诀,霎时间风起云涌,电闪交加,风电两个剑气团护住霸爷身体,顶着飞剑向后倒退。一声激爆之后,尘埃满面,飞剑各自归位,重新回到众人手中。 霸爷见古钝有了背弃之意,一怒便重新跃回它的身旁,听到山崩地裂的一喝,霸爷双足已经深入地下一尺。他快速举剑横到胸前,用了周身最大之力发誓要折断它,“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你既然背信弃义,我便折断你!” 大风重起,乌云笼罩四野,古钝剑光破天,似乎承受了巨大的冤屈。 霞明剑照霜 第106话 杀人器 会稽道场的弟子都不自觉后退了十步,脸上满是惊怖之情。他们的剑阵组织得更密集了一些,只怕稍有不慎便命丧眼前怪人剑下。 霸爷的气力已经都放出在了手臂、手腕和手指上,只见他鼓足了双腮,饱蘸着气海之息,用力折向古钝。古钝受了这巨大气力的冲击,剑光猛地洒出,如银河一般开始倾泻。宋无分明见到一位老人在用力承受着强压,他的心揪得很疼。 没人敢动,眼前这个高八尺的汉子把一把六尺大剑玩弄在股掌中,丝毫见不到费力。地上的砂土尘灰早被剑光洗涤干净,一条清洁的山道即刻就现出在了众人眼前。 霸爷脸上的青筋暴露,整个身子已经弓了起来,双腿撑得脚下的深坑张裂,就如地震一般通向远处。裂缝又细又长,众人知道,这不过才是一个开头,他的力气才刚刚开始释放,要是放到最大值,裂缝会壮粗许多。 古钝剑身的字开始闪现在空中,金光煜煜,如被霸爷掰扯下来一般。宋无看着“匠材”“寻尺”四个周字,想到无数本派前辈们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眼泪簌簌地掉落。他知道救兵应该马上会到,现在得拖延一下。 宋无抹了抹眼泪道:“此剑远古而来,匠心打造,浑厚古铜而成,非本派人不能持有,纵是本派人,没有机缘的剑修也驾驭不了。阁下不要仗着气力过人就心存侥幸,放下这把剑,你自去罢,再迟,重兵来了你可走不得!” 这话儿似乎很有成效,一下击中了霸爷的软肋,霸爷的心思开始晃荡,金字开始重新回归到古钝上,方才有些弯曲的剑重新板正了起来。见此情景,霸爷又觉得不如鱼死网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得不到或者毁弃不了这把巨剑,纵使回去又如何,该怎样面对大父?一不做二不休,这把剑他吃定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管宋无的继续言语,专心发力折剑。众人都听到一声苍老的骨折音,不禁骇然,定睛看剑时,只见古钝剑尖已经被折弯过来。眼见得古钝即将被他折断,宋无继续喊话,假装攻心,暗地里口诀一起,手中佩剑径直向着霸爷头上刺来。 这一剑突然又刁钻,飞剑从人群腿边穿过,变道直刺斜上,霸爷一个不经心就见剑到了眼前。待到周身剑气回冲飞剑时,手中的气力便小了下来,古钝趁机舒身反弹,一个鲤鱼挺儿打在了霸爷胸膛上,势大力沉,霸爷喷吐一口鲜血,后退几步。 古钝咔的一声重新插在地上,飞剑也原路折到宋无手中。古钝浑厚的抗拒之力耗费了霸爷太半的心神和气力,因此竟被这小把戏给击中了。剑回宋无手中的一刹那,霸爷翻身冲向人群,这一招又快又准又狠,宋无来不及同时发动攻伐剑阵,一名弟子转眼就被霸爷催掌断剑劙胸。 缺口一打开,登时大乱,听得砰砰砰三声,三名弟子已经中了三脚,哀嚎连天。 宋无赶忙叫道:“西南补,东北刺,圈转!”一瞬间,弟子们重新归位补缺互保,又把霸爷圈在了当心。 霸爷早就知道中原吴越剑道以剑为主,大半靠纯剑杀人。看这剑阵真气为辅,剑的对抗是其杀生之关键。因为耗费了一半真气与古钝对抗,霸爷现下的真气落魄到与这剑阵的剑气相当。 因而霸爷心中快速盘算,在剑阵重新合围起来时,连忙又一次拾起古钝。他明白救兵的到来只在眨眼之间,若不快速归化古钝使其展力出战眼前众人,自己走脱的机会就更小了。五六十名三四段剑客加上一个五段末期范士位的剑首,这个剑阵有几分实力,但要只凭此留自己,还差了许多,或许倍之尚有可能。奈何古钝一剑发挥之力就几乎等于这样一个剑阵的功效,因而霸爷才会稍有小困。 他还是能走脱的,但是放不下这把剑,眼下这把剑又逐渐有了抗拒之力,他自举了这把剑不住扫视着周遭,自忖,难不成自己真的命丧在此? “休伤我爷!”正在霸爷心底一沉之际,远处一声熟悉的嘹亮响了起来,正是纯风。这人不比闪电般自大,极为小心谨慎,又因为老辈人一代纯风受过完颜阿骨打的恩赐,于是死心塌地地跟随霸爷。 凭霸爷的资质自是万人难遇,但宋国剑修高手如云,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与闪电高傲又坚定地执行霸爷计划不同的是,纯风采取了一种柔性的计策。既与霸爷分道,又不与霸爷相距太远,这样周遭有事情可以互助。 他正在不远处一里地外的山道独行时,就见一个剑修领着一百轻甲兵快速通过。当下他就意识到问题的严峻,忙抽剑迂回杀了四五人,拖住了了他们一会儿,赶忙狂奔,待感受到厚重剑气和听到一阵嘶喊声后,几个腾空便翻到了这里。 众弟子循声看时,一个剑修身着白袍,脚凳皂靴,手中迎风招展了一把三尺余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剑修已经连跃到眼前,跟剑阵交上了手。外层弟子翻手刺出连朵剑花,里层弟子又间或以剑为暗器,不住飞剑击打。数息之间,双方各交换了十余招。 “用真气!里外夹击!”霸爷一声高呼就鼓足全身气力,准备把气海中的另一半元气使出来。纯风会意,不再缠斗,后跃五步,忙运足了气海中的元气。他二人用的都是纯风坚剑诀,这剑诀剑气如卷狂风,剑招如刺疾风,元气为混沌,一发作便是风卷残云。 霎时间两股巨风汇合,掀翻了所有人,身子骨不强的弟子都有血丝挂在嘴角。 霸爷望了望纯风笑道:“来得很及时,论计谋谟策,你有一手儿。” 宋无缓缓站起身道:“你们走不了,沿路都是重兵,一定把你们缉拿归案。” 霸爷冷冷说道:“我不信。就这把剑,我现在便毁了它!”说着又开始折剑,不惜耗光仅剩的元气。 纯风横剑挡在前面,佯道:“我大辽武士,宁折不弯。不与我,便毁了它!” 众人闻言都怒气冲冲,挣扎着要来拼命。宋无伸手拦住上前的弟子,还是准备用拖兵之计,悠悠道:“剑也不为你们用,图什么呢?天下宝剑多的是,又何必在乎这么一把笨重之巨剑呢?” 纯风冷哼一声,只是横剑,双方都在试探,不敢轻易斗个鱼死网破。 随着“啊”的一大声,霸爷又一次折弯了古钝,它的剑尖儿再一次回挑,又一声苍老的骨折音响了起来。折断了两根剑骨,古钝已经不堪再受折磨,全身不住颤抖瑟缩了起来,听得嗡嗡一直在响,竟如鲤鱼般乱跳起来。 霸爷道:“你伏不伏?” 古钝不再反抗,一个劲儿地颤动剑尖。蓦然一跳,古钝重新跃上了中空,随后直直刺入地下。它已经把自己的魂魄隐藏了起来,变成了一把单纯的杀人利器。灵性不再,它只是一把巨剑了。 霸爷重新提起这剑,觉得手中轻快了许多。横剑比划时,剑身中都是自己的眼睛。“很好。剑俑,磨剑来!” 褚人听到这声儿,冷不丁一晃身子,一种疼痛又快意的感觉再次袭到心里去。他一跃到了霸爷面前跪下,坦胸露腹。霸爷眼尖,横眼就见到他肩膀上一块好肉,一剑快速削去,一股鲜血涌了出来,纷纷溅到古钝上,古钝明亮异常。那块被削下去的肩头肉尚自活着,在地上不住地跳动。见霸爷没有插剑取血的意思,褚人重新把那块跳动的肩头肉敷在了伤口上,那肉又自己跳了下来。褚人拾起来一摔,那肉不再动弹,遂重新把它贴合起来。一股满足又创痛的欣欣之意游走在全身,褚人既爱又恨,既恨自己如贱狗,又强烈地热爱这种痛感。 一道盆大的亮光冲天而起,压得周遭风云都静静悄悄。 霸爷把剑冲着眼前的众人一指,所有人都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哈哈哈哈!”一声笑后,三人便连跃而走。 这时候身后的兵士已经列装赶来,有弟子自告奋勇要领兵爷围剿,宋无伸手挡住了他们,叹道:“都太迟了,古钝熬不过怪人的暴虐手段,已自行封锁了魂魄,变成一把单纯的杀人器械了。常人去追徒增死伤,上报朝廷派皇家剑客和玄甲重兵沿路设卡围剿罢。”这句话一说完,天上的乌云突然开始激增,轰轰隆隆就要来一场大雨。而李褐所在的二重山,此刻却是晴空万里。 霞明剑照霜 第107话 花非花,雾非雾,境中境 天朗无云,一直都是日母挂在中空,不下沉地东西移动。李褐快速往二重山道走去,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萦绕在心头。他总觉得脚下的路是自己走过的,每走一步仿佛都是在倒退,尽管前面是远处无疑,但这远处似乎都是近处,重重叠叠,是终点也是起点。 李褐走了半天路却始终在山阳处徘徊,山阴就在眼前,却不知为何行不过去。密林弯弯绕绕,山的转角处依稀可见。 小虎也皱眉暗自思忖了起来,往日上下山并没有遇到这“小鬼打墙”的情况,怎么忽然就迷失在这里?再看周遭的痕迹时,依稀熟悉,又仿佛变得很陌生,因为都是密林,并没有显而易见的标记可借助。 李褐定住脚步,自从觉察到怪异时就开始留心自己的步子,等到心内暗数了五千时,他又看了看脚下,正有方才故意留下的“太始”两字。这的确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一直在原地画圆。 周遭的密林静谧又神秘,一点也不像豺狼横行之处。他有一种直觉,这里的一树一木如狼一样,似乎都是虚幻的,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是剑气映射出来的,或者说是剑磁重新构建的一个迷场。他并没有打破血红狼眼的三重世界,只是脱离了三层境,掉入了另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境界。 只是他想不通的是,为何小虎也掉了进来,这家伙明明躲得远远的。“你怎么闯进来的?”李褐打趣地问道。 小虎低头不语,它思考得很认真,它在努力回想着每一个细节。 李褐决定先退出密林,重新回到之前林外的山道上从长计议。举目四望,正要拨步时,却见八方斗转,四下里都变得一样,连“太始”两个字都开始作祟,不管从哪里看都是一样的。 这一变故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低头对小虎笑道:“你先等我一刻,我去林上瞧瞧。”说完便一纵身,直飞密林上头。本以为穿过密林顶,会是好大一片青天,甚至连上方覆盖的剑气都想到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割了自己的头来。不料左算右算,密林之上还是密林,层层叠加,好似一个天井,望不到头。 小虎惊恐地望着李褐,因为它发现举头三尺皆李褐,这家伙一纵身竟蹦出来了八个人影,四面八方汇合又分散。李褐摇摇头,只得往下落,低头却也见了八方的虎影。排排坐的小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落下,李褐无奈又好笑,他觉察到自己仿佛遇到了一个破镜的瓶颈期。 他俩坐在地上,瞧着熟悉又陌生的周遭,绞尽脑汁在想出一个好对策。 十二重山的外面连峰惊鸟乱,一只十丈大的手在拨转二重山,使其高速旋转。十二重顶上,三个人声交相掩映,“你这样会不会太狠了些”、“我倒觉得不错”、“年轻人得吃苦,不狠”。 二重山已经被转得嗡嗡作响,山风吹出剑气,山外的动植都承压舞动了起来。一重山畔,大手倒立了一个计时铜漏,漏中的水倒流,每流一滴,正常刻漏里的水流三滴。一只跳出海面呼吸空气的花鱼偶然见到了这只大手,吓得魂不附体,一个跟斗跃了三丈,蹦上了岸边。山风吹过,轻飘飘地便将花鱼抬起送回海中。 十二重山有两座,一座正置,一座倒置。起先原为二十四重山,上下相接。百十年前两个道长为了道藏经义大打出手,一个逃于此地,以剑气铺就幻境,创立了二十四重山。为了避人耳目,道人一剑切开,分为两座,奇怪的是,这片剑磁所筑之场,有人目单,有人目双。 李褐就是目单之人。小虎只在一座山上见神仙,根本没有机会跑到另一座山去。他俩现下仍在冥思苦想,压根儿不知道有这许多道理和眉目。 估摸着有一个时辰左右,李褐渐渐地乏了起来,盘腿坐定,两头耷拉着入了眠。他见到自己起身,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山道转角接阴处,有风嗖嗖作响。李褐慢慢走去,脚下开始泛起涟漪,扑扑就有朵朵莲花展开,一放一火焰。李褐骇然,身后已经是大湖,湖上碧波无垠,丝丝凉寂吹入心里。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方才还在二重山中,如何一下便来到了这湖上。湖上美莲绽开,花骨朵都随火焰烧成了烟雾,丝丝弥漫,蒸发着水气,只一眨眼的功夫满湖风烟浪荡。他定了定神,往正中心看时,就见到一个少女宛宛,勾起衣袖在采莲。她的背影娉婷又熟悉,这人分明是杜苏梨。 “苏梨!”李褐激动地喊了一声,却见她并不回头,仍旧在专心采莲。烟雾里她的身姿很曼妙,那种轻盈蛊惑感一下占据了李褐的心头。李褐的步子早就不听使唤,正要迈出去划向苏梨。蓦然间,一声儿苍老的咳嗽响了起来,李褐一惊,立定了脚步,细看时苏梨已消失不见了踪影,唯留烟水茫茫。 李褐掉转过头来,正见前方有一个四角亭子,里面端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那人伸手在前拍掌咳嗽,眼睛正盯着湖中游过来的鱼儿。李褐快速踏步走去,正见那人右手少根食指,是一个九指道人。 “老先生。”李褐拱手道。 那人头也不抬,一挥袖就把李褐扇回到了原来的湖心位置。湖水滂滂,烟雾漫漫,李褐心生诧异,不明白此人是敌是友。湖中的火心莲重新绽开了,一朵连一朵,这一次它们燃烧过后又重新聚合了起来,迷雾又变成了莲花。 李褐道心顿悟,一切都是幻境,便不住细细打量要找端倪,果见道人亭中挂了一把太清剑,剑上倒出一朵朵莲花来。看到这里,李褐梦中醒来,正见自身站在坐定入睡的自己的旁边。 那道人本想传一本《金丹百字经》,但忽而感到了三股剑气的威压。要知道方才的大湖不是真实世界,不过是自己用剑顺手造出的幻境而已,没有允许,别人根本无法进入。很明显,二十四重山的主人开始动怒了,这些师兄的实力真不可小视。加上不知道李褐底细,不敢轻易传经,帮他破镜就算个顺手人情罢,也正好显示一下自己的修为,告诉三个师兄,当年并不是怕了他们,而是出于尊重。 李褐看到剑从坐定了的自己的手中脱出,密林里忽然照射进来了一缕阳光,循着光线望去,正见一根食指凭空指点,剑噌地一下飞向了那根食指。食指不过冲着剑一点拨就消失不见了,剑又缓缓地落在自己身畔。 李褐看到自己还在入睡,就走过去晃动,猛地一推,就感到自己右脚一坠,李褐睁开眼来。 小虎听到异声儿,一骨碌爬了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李褐。 李褐抬起头,拾剑看了看,隐隐约约觉到一缕阳光和炽热,剑上又模糊地绽放出几朵莲花来,遂笑道:“困不住了,咱们这就走!”说罢便起身竖剑催动元气。 只见一缕剑光冲破密林,被剑磁铺就的幻境开始瓣瓣凋落。随着李褐自身剑气的冲荡以及那根食指的相助,旋转的二重山终于慢慢变缓逐渐静止了下来。密林开始恢复原貌,山道重新通向李褐的脚下,伸展至山阴。一重山与二重山的时光开始回荡,狼眼的漩涡又重新卷了起来,上山与下山的道路被重新置换。一切都恢复明朗,再也没有那种熟悉又陌生之感了。破了这二重山的境中境,李褐带小虎兜转,往山道拾级而上。 山顶有人说道:“‘十方’当年留在这里的一炁指今日算是藏不住了。”另一人道:“一阳、黄芽、黍米等其余九指比这厉害得多,他不过就是想让我们见识一下他的本领罢了。也好,就送他个人情。” 霞明剑照霜 第108话 江湖很大又很小(甲) 这十方道人有十剑,都在十根手指头上。一根手指就是一剑,各有妙用,小的裂地分土,大的能戳起一辆马车。别人是十指连心,他练成了十方宝剑,是十剑连心。十指各管一剑,分别是一炁、一阳、黄芽、黍米、半黍、丹头、活子、部神、一斤、二候。这是他跟着师父修行的悟道心得。后来师门内讧,他在二十四重山上以断指一炁证道,之后遁入中原化身游方臭道士,只在红尘里潇洒踪迹。 他的臭是真的臭,几十步之外都能闻到他的哄哄臭气。过永嘉时,有顽童编口诀唱道:“老道士,瘪狗头。九根脚,倒着走。半步一杀人,一步尸体臭。”他有时自己也笑着唱,觉得这歌儿还挺应景,尤其是“半步一杀人”,没错儿,自己真就有这本事,只不过不想用而已。那一次他自己哼着唱时被几个七八岁的童子从后面掀倒在地,众顽童按住他笑道:“你臭不臭?”他答:“我臭。”众顽童道:“大点声儿!”他又大声道:“我臭!”众童这才饶了他一溜烟儿哄笑而去。 他起身扑扑尘土,看到前面站着一个愚蒙小童,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一拍手道:“机缘说来就来了。”便冲着小蒙童摆摆手,示意他走过来。小蒙童胆怯地走了过去,十方发现这小子脸大而方,耳垂很正,是个厚道人,就问道:“你为什么没和那群坏小子一起来玩呀?” 小蒙童道:“我看老婆婆怪可怜的。婆婆,你疼不疼?” 十方望了望天,皱了下眉道:“天机不可测啊,没想到碰到个厚道的傻子。” 小蒙童见说他傻,害羞又委屈地低了低头,那些孩子也都这么说,没人搭理他,没人同他玩,更没人喜欢他。 十方道:“你这孩子虽然傻里傻气,但善良也厚道。天道减余益缺,给你个好机遇。”说着他就向蒙童望去,双手不住摩挲着。半晌,那孩子也没听懂没看明白这个臭婆婆要干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 “你不开口主动索要,就是默认我给你什么算什么了。”十方缓缓地道。他搓了半天手终于搓出来一本经书,就拉过小蒙童的手,交给他说:“这是给你的,确切地说也不仅是给你的,是为了我那隔代的徒弟。”他还想说“你的资质练不了这本剑经,而你的儿辈孙辈则是一代比一代更聪明开悟”,但看了看眼前这小子呆若木鸡的样子,十方笑着改口道:“这是咱俩的秘密,不要轻易对别人说。你不要忘了把它传下去。” 小蒙童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他因资质欠佳,终一生都是平庸命,四十岁上才得子,不过倒长命长岁,七十岁临终的前一晚忽然想起一个道人对他的嘱托,那道人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便回光返照似地对床前儿子说道:“梁上有宝。”说完就不再言语,一直挨到第二天清早就亡歿了。 守丧三年,他的儿子程继祖参透了一半儿梁上的经书,修为已经可喜,游荡吴楚瓯闽,剑品甚好,江西剑道馆和吴越剑道馆也让他三分薄面。待到五十岁上,程继祖已经把全经书参得七七八八,只是苦于年老,争胜之心不再,便全力培养儿子程万里。程继祖把先父留下的《大斩剑经》题了注解和修行心得,又在大斩上面加了两字“吴楚”,以示游荡纵横吴楚之意。 十方这本《大斩剑经》是根据自己修习《大道极》的心得编纂的。如果说《大斩剑经》变化为一,《大道极》变化则为百。因为《大道极》已经成为禁忌不能再传,也因为自己想要在世上留一个名,所以十方选择隔代收徒传授自己的剑经。 他的一炁指既已助李褐破山,与二十四重山的恩恩怨怨也就告一段落。思绪如同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李褐在山里度日,山外悬浮的铜漏滴水一个时辰,正常铜漏则滴三个时辰。二重山上耽搁了四个时辰,外面已经度过整整一天。一天的时间,霸爷已经进了会稽,往西而发,将要到达杭州。城里乡下都已经人心惶惶,到处都是告示和兵马调动。吴越剑道馆吴县分道场的宗少伯馆主带六七十名弟子好手连夜泛太湖南进,已经到达湖州,准备与官兵和皇家剑客一起围猎辽国盗剑者于杭州。 眼前两个剑道馆已经有名无实,道君皇帝既后悔又憎恨,当初故意派遣周昂大摇大摆去打草惊蛇,只想让三个剑道馆提高警惕。他以为在朝廷压力下,三个剑道馆应该会联手自保,防卫警戒都该比平日更好些,哪成想还是造成如此局面。 他贵为皇帝,自然知道皇家剑客依仗的不是御选,而是民间的修行苗子,整个中原王朝的修行者大半都出自三个剑道馆,从某种意义上说,控制了三个剑道馆就等于控制了宋朝的修行界。 因为之前朝廷趁三大剑道馆与罗生堂争斗之际,收缴了他们的剑经、修行心得以及修行器具和宝剑等物事,修行者们与朝廷的裂痕还没弥合,剑道馆都对朝廷讳莫如深。一方面对朝廷恨得牙根儿痒痒,另一方面又害怕朝廷下令削馆。 正因为有这种暗流,皇帝才故意让周昂去探听虚实。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究竟是自己高看了剑道馆的实力,也怪自己犹豫,不敢强行派兵驻扎保护灵脉。官民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这么微妙。 “唉。”赵佶提手御批王黼的奏折,着剑院管正归庄领三十名剑院修行者速速东南而下,还特批了一只神行马让归庄骑着。这意思很明显,那三十名剑院兄弟可以迟到一些,但你归庄必须尽快赶到,速战速决。 王黼亲自去了剑院,因为自崔璐死后,归庄就与自己生分了,像换了一个人,经常魂不守舍地想些别的东西。王黼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就派人偷偷向其余剑客询问道:“归庄崔鹭两人的感情很深?”剑客们都哂笑,“深个屁!”那人又问道:“怎么归大人这么反常?”剑客们哼哧一声道:“假把式,你指望着这个官迷有感情,问周公去罢!” 此刻王黼已经迈进了剑院,藏经阁中、树下都有剑师的身影,或口中念叨,或剑下生风,都在孜孜不倦地修行着。唯独归庄的房门大开,隔着十步就有一股糟酒的味道扑来,进了门就见酒坛歪歪斜斜一地,归庄在地上打横,醉眼朦胧,胡子都有寸长。 王黼“啧咋”了一声,他向来是不喜欢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的,尤其是这种率性而为,他平常很厌弃这种行为,当然,房事除外。 王黼把皇帝批来的奏折掼在桌子上,自己则慢慢地坐了下来。 王黼悠悠道:“皇上让你去截盗剑贼了。” 归庄背转过脸去,傻笑了三声。 王黼迷瞪了一下眼,笑道:“你也不用不醉装醉,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归庄模糊不清地说:“没,没意见!” 王黼道:“崔鹭死了,于你我不都是有大好处!如今你这副德行给谁看!” 归庄又干笑一声,手摆了一下,示意王黼离开。 王黼道:“我知道你还在调查崔鹭的死因,没用,说你杀的就是你杀的,天下都知道是你归庄杀的。” 归庄握了握拳头,这些天来他第一次被这种话儿刺激。剑院里的剑客都是入娘的随风倒,崔鹭没死前和自己站一派,崔鹭一死又都装好人,惺惺作态了,也没人来与他说说话。这些天他都在想,小韩是谁杀的,崔鹭又是怎么死在自己剑下的,那些契丹游民剑客是怎么来去自如的,想来想去,能做这一些的,只有王大人诸公。 王黼俯下身子,拍了拍归庄说:“我不杀崔鹭,自有别人去杀,他要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事儿你不用跟我置气,这人可是你杀的。我被罚了一年俸禄,东京留守都换掉了我的人,水有多深,你知道?”说着就把游蚯剑气催入归庄体内进行试探。 归庄段位不过是七段,但八段的王黼却觉得自己的元气好像和归庄相差无几,蚓气被逼在了外面。 王黼住手,站起身来,踢着归庄说道:“果然是年轻,体力骨骼壮健,你的《蛟犀剑经》以刚猛著称,快去办差罢。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当上剑院管正的。”归庄身体一瑟缩。 王黼见拿住了他接着说道:“这次的盗剑者力大无比,骁勇异常,把一把四十余斤的巨剑舞得虎虎生风。兴许,你还不如他。” 归庄猛地睁开眼睛来。 霞明剑照霜 第109话 江湖很大又很小(乙) 王黼见御旨已经传到,各种眉目已经或大或小告知,自己目的便达到了。尤其是看见归庄那双浑中带定的眼,他觉得这人还极有用处。 王黼一笑,闪步踱出门外,一不留神就撞到了脚下并连的酒坛,只见到两只酒坛的晃动,却没听到任何声响,王黼用剑气缓冲了碰撞。剑院里的剑师们一看到这个如日中天的相公都背转了脸去,假装认真修行。王黼不理,径直走出了剑院,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没必要去理会他们,而且要是在意别人的看法,注定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王黼叹了一声,前些时在边境与怪人和契丹狗对阵,又兼连夜跋涉,耗费了许多元气体力,至今还未恢复过来。这年纪一大身子骨就不如从前,能不能修行到长生不老也还是未知,只有官位和银子才是实在的。 民间对王黼童贯等六公很有成见,剑师们日日在庙堂与江湖上奔走,动向比谁都清楚。他们平日也会偷偷托关系找到王黼的门人、亲信,但表面上依旧装作清高,尤其是当面见了权臣,会格外清高。大概武人与文人一般,都是嫌贫爱富又不得不借故掩饰的料子。 王黼的话只说了一半,并没有说透。皇帝起先听到东京劫杀案时龙颜大怒,待到后来,却慢慢地降了温。王黼估摸着,一半儿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另一半儿则是有不能说的原因。 之前王黼曾让归庄监视“寇老西”,并且在寇则上河钓鱼时,以剑法试过寇远。他倒不是真的将寇远的修为放在心上,而是想引蛇出洞,把寇远的师父“浪剑”刘罪己引出来。至少应该证实这老家伙的活动轨迹始终在寇府左右。 崔鹭查案子查到文史馆,这已经足够让很多人惶恐了。只是这事儿怎么莫名牵扯到契丹游侠身上,这才令人想不通。 归庄挣扎着坐起来,只觉浑身肿胀麻酸,酒劲儿还在头上,晃得头晕。多少年了,都没有这种感觉,茫然孤独又害怕。他只道崔鹭死了自己更无掣肘,哪成想兔死狐悲,连自己也觉得可笑。 崔鹭的尸体他没有接手就已经运回山左了,他只留了一把茂陵剑。小韩留下的信是什么意思?与崔鹭又有什么关系?与十年前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自己会接到那个人的通知? 归庄恍惚觉到一种害怕,“来吾道夫先路”这话,近来一直在梦中缠着他。他怕自己也变成崔鹭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有些人有些事很奇怪,明明是自己厌恶的,但当你接触久了,会在厌恶中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归庄摇摇头,听着门外的鸟声思忖着。 这几日醉中他也不住地在识海里练剑,模糊朦胧下,只觉得剑招飘忽,元气轻浮。他以为是自己梦幻所致,凝神静思,却感到百会、后顶、强间三穴有一股元气在贯通。他本在七段二品教士位,这些时日的醉修似乎处在破镜期。 这名盗剑者还是激起了归庄极大的兴趣,年轻有为的修行者越来越少了,平常不多见,都是一些老朽仗了资历在慢慢熬。段位提升和实力提升之间并不完全相同,要看个人条件。归根到底斗战是身体的对抗,不是段位字面的变化。 归庄净了面,点了三十名六段剑师,交代好来往文书事宜,把茂陵剑背了,骑着神行马离京往两浙路而来。 霸爷这九人的面貌早被画师准确记录下来,现下已经在两浙路两军十四州张榜通缉了。并且通缉告示北传,沿路个防卫关卡城池都开始张贴,以防九人逃跑甚速。 这九人的画像传神至极,全靠一个蛰居东南的丹青妙手所为。这人姓曹,名季友,乃唐朝故画马将军曹霸之后,绘画有祖传优势在,又兼拜了大宋第一画匠柳嘶为师,作画能入南齐谢赫《古画品录》中的二品,有道是“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第一品自然是他的师父。 原来程一一老早就觉察到了九人所在二层楼船的不同寻常,即使刻意压制,混杂在众多散修中,那里的剑气总有一股冲天的恨意。他故意拖延,只为了给曹既友画九人像的时间。曹既友双管齐下,不过半盏茶时就勾出了九人的神态,九人的情形毕现。 霸爷等九人选在杭州汇合,一是因为能不能突破杭州是他们能不能回金国的前兆。杭州是两浙路重兵所在,有最大的都督府,是南下北上交汇处,必经必据必争之地。只要打破了这里的防线,北上便势如破竹,光是风头都能压倒北地来截的众人。 二则是因为这里有金国在南方最大的情报收集中心。不同于辽国的易水三人组、宋国的探丸二使,金国的探子一般都选贩夫走卒,十分零散,几乎没有能人异士,剑修更是少之又少。所谓树大招风,越是平常就越平和,完颜阿骨打深知这个道理,因此比起宋辽两国的刺客探子,金国的职业探子很少被抓到,即使抓到也不会被人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三则是因为这里的耳目众多,除了女真,还有契丹、党项,甚至连回鹘的人都有。平日里大家都是汉文交流,但是一到边土争端的时候,各为其主,立马就开始在中原南部起事响应。他们九人是趁势借了契丹之名盗剑流窜的,在这里刚好搅乱浑水。 骤雨、闪电、枯木、怪石、闻雷、金蛇六人率先一步抵达杭州,金国探子们早就开始接应,准备出城。 两浙路的海河湖泊都率先戒严禁船了,只要一日不抓到九人,水禁就严格执行不殆。北边诸州府也开始收紧,宋国官府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来应对这几名棘手的盗贼。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能想到,江河一禁止,船不得过,水路行不通,盗贼必走陆路西至杭州,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会在稽北上渡江,因为空身渡海渡江,除非有罗生门的巨浸法,否则只能凭船。 这九人划船而来划船而走,这么明显的事,薛松和程一一早就看破了。 却说孟野自落第后一路走马观花至杭州,惬意至极,游山玩水的乐趣暂使他忘了没中之苦。五月初五论剑的日子,江湖剑派东南西北三十六人齐齐聚在西湖,饮酒论剑纵论时事,一连三四日,好不过瘾。 这次他们开口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正是大剑被盗之事。 从四明来的五段剑修,号称“四明野客”的杨堪率先提起了这事:“都说吴越剑道馆的灵脉在永嘉雁荡山上的三绝,我从来半信半疑。这不,终于藏不住了,这个剑道馆的真正灵脉在余姚剑谷。可惜这把大剑竟然被契丹人盗走了,唉。” 孟野也唉了一声,皱眉道:“我们中原的好东西都快被别人拔干净了,自己人不知道珍惜,瞎糟蹋。” 众人都知道他这话一语双关,有暗讽朝廷和戎之意,但都不说破,只是在大剑这事上做文章。 江西何志坚拍手说道:“告示上写这剑重四十斤,试问,在座诸公不动元气能用此剑否?” 众人都摇摇头。 孟野恍然大悟,“我懂何兄的意思,无非是这人天生好体魄,气力过人而已。这也不是最紧要的,只怕这人有至强功法,修为高深。” 何志坚苦笑道:“正是此理。而且,这人必定在杭州落脚,你看这满大街的官兵,就怕也不够用。” 杨堪若有所思地说:“这是自然,皇家剑院的剑师们肯定来这里,杭州城又有一番腥风血雨了。” 霞明剑照霜 第110话 江湖很大又很小(丙) 吴县分道场馆主宗少伯是连夜登岸,翌日天明从湖州南下进入杭州的。他是吴越剑派的剑首,统携着两个剑道馆的安危。宋无早就飞书与他,上言八尺高怪人已经盗了古钝逃离,剑谷崩裂,而古钝也封闭了自己的魂魄。 宗少伯觉到问题的重大,眼下吴越剑道馆也快和山左剑道馆同命同运了。山左剑道馆弟子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吴县就有山左剑道馆南来的三三两两弟子,神情恍惚,浑身血迹,形状甚是可怜。 一想到这百年基业也要倒塌,自己这众多弟子也要流零漂泊,宗少伯就感到十分压抑,心情也陡然紧张起来。他这人有个毛病,心情一紧张时,就要喝酒,喝一点时是越喝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多喝,最终多喝到不紧张时才会停下来。 他年轻时在姑苏“天酒坊”喝过一坛窖藏五十年的古酒,那酒从地下搬上来时寒气凛冽,开封犹自冒着凉气,但咕噜咕噜,竟如滚沸一般。人都觉得奇异,盯着酒细看,半盏茶时这混浊的酒才清澈起来。人们见到酒中一条二寸长半寸粗的白虫在游弋,咕咕噜噜喝酒吞吐,这酒泡就是如此涌出来的。 有人说这是米虫成精,喝了养人,滋补身体;有人说这是酒坛在地窖招引了蜈蚣,蜈蚣喝酒后化身变化,几十年泡成此貌,而酒水已经剧毒无比。虽然两派意见争执不休,但所有人行动都十分统一,不敢下嘴呷一丝毫。 酒的香味飘散甚快甚远,不一会儿就飘荡十里。酒香吸引了正在姑苏暗市上购买修行器物的宗少伯,他循香提剑而来,正见桌上摆了一坛开封酒,见众人只看不喝,便向前揖问道:“这酒不能喝?” 一派人道:“能喝。” 另一派人道:“不能喝。” 于是两派重新开始争执不休。 宗少伯看出了点苗头,遂换了个问题道:“你们不喝?” 这次两派人齐声说道:“不喝,” 宗少伯笑道:“你们不喝,那我便喝了。”说着举起坛子来,一仰头已经喝下去了太半。人群中有人想要伸手阻挡的,禁不住宗少伯手快,早就抱坛大饮了。众人惊慌,只怕这人喝出毛病来,有的已经往后拨了四五步,只待这人一有不适,就撒腿往外跑。 前吴县县令楚半山在判一纠纷案时曾与原告苦主言:“既与你无关,你为何在场?”这一问直把原告苦主吓得当场屁滚尿流。因此姑苏人多不敢看热闹,只怕惹祸上身,如今见了这人喝下毒酒,焉有不跑之理。 宗少伯喝个淋漓尽兴后就把坛子放在桌上,抹嘴叹道:“好酒好酒。” 众人见过了数十息的时间,这人还不倒下,知道已经无事,遂都大着胆子靠过来往酒坛里望去,只见剩下的一指酒清澈见底,已经没有了酒泡,而那条白虫也被这人吞进了肚里。众人“啊呀”一声,觉得神奇又怪异。 这时候又有一个剑客走进来,拱着鼻子寻到酒坛旁边,问道:“这酒没人喝?” 众人还在吃惊中未回过神来,只是呆头呆脑地站着。宗少伯擦擦下巴上淋漓的酒水,笑道:“这酒我已饮过,兄台不嫌弃就喝罢!” “好!”这个剑客早就迫不及待了,只等这一话,即刻就仰头呼呼喝起来,饮罢不住叹道:“清冽醇香,苍劲有力,能壮人骨,酥人心,极品!” 宗少伯见是同道中人,忙拉着这人续酒,岂料这人拱手说:“我本来应人约去比剑,因为闻到酒香才赶来,既已饮就当去了。剑约在身,恕难从命。” 宗少伯大喜,道:“我也是剑修,吴越剑道馆的弟子,足下赏光,赐教几手。” 那人一跃便翻出了酒坊,摆手道:“我从不与酒量大的修行者斗剑,因为他们喝多了尽说屁话,一点也不算数。输赢都当不得真,反复无常。这坛酒约莫五斤,你适才喝了近四斤,是个酒肚,在下不陪了!”说罢就前行,一溜烟不见了。 宗少伯正嗔怪这人无情时,那家伙不知何时又突然兜转回来,赔笑道:“你既然肯舍得好酒与我喝,我也不能太无情无义了。这样罢,咱们斗剑不可能了,斗酒还是可以的。有朝一日你南下去会稽,可以找我来斗酒,我姓程,名万里。”说罢又走出人群,匆匆上路了。 一晃多年,宗少伯也与这程万里在会稽交接过几次,后来听说他亡歿了,举家也不知所踪,曾暗暗垂泪过好一阵儿。没想到这一次到杭州,竟然是为了本派的生死而来,不禁感叹人事易变,沧海桑田。 宗少伯手有点抖,这是他紧张的表现。他与宋无不同,宋无临乱不惊,能立刻想出一个小办法来应付,至于长久之计,限于能力,宋无还是差了一手。而他虽然有时会稍有惊慌,但平静下来之后,计谋很深,两手并三手,关键时刻能拿出统帅大局的谟画来。 他找了一家酒馆,准备喝过酒后就去投刺杭州知州,一众弟子都在酒馆外面打条横等候。店小二连上了三壶酒,三壶酒下肚,扑扑快速的心跃终于缓了下来。他的手蘸酒在桌上捻悠,他在思考报信给江西剑道的严少韦馆主。 大家都料定辽国盗贼北上,但贼人会不会南下也还是个未知。兵不厌诈,要是南下从南大海遁逃,路程是绕了些,沿路阻击却少了很多,成功逃脱的机率也会大很多,这让他始终放心不下。古钝追不回来,只怕吴越剑道馆再也受不了剑灵之气的佑护,很难再出剑客奇才了。 正思考着,却见邻座十来桌人拼凑一起,开怀畅谈甚惬。一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头儿,露了黄白相间的门牙,喝了口酒悠悠道:“要如此说来,现下这杭州城风雨飘摇,确是咱们报效朝廷的大好时机。” 这人带着齐语口音,宗少伯知他是北方来的,也面生,不是太熟。不过另一个张嘴说话的人他却认识,是四明野客杨堪。宗少伯不太喜欢这人,因为这人在闹市上曾与人说剑,对三大剑道馆颇有微词,尤其是对吴越剑道馆,言语里颇多不敬之意。宗少伯当时恰好路过,露了一小手,没怎么动用元气,只以本派小伐剑剑招便占了上风。 后来人群说和,宗少伯不理,收剑径直离开了,待知道这人属江湖第一大散修门派“江湖剑派”后更是不屑,鄙道:“野路子。” 这一会儿见了他,看到这些人,便明白他们可能是“江湖剑派”,当下在角落静静悄悄,用心细听他们的话。 杨堪道:“话是这样说,只怕我们力薄,连朝廷都严阵以待的贼,我们不能唐突。” 又一人道:“唐突是唐突不得,前有重兵,后有剑师,间或掺杂了吴越剑道馆里的众多修士,我们这些人再一用力,岂不就能合围贼人。那可真是天罗地网了。” 杨堪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只怕一个环节有失,连环崩坏。” 宗少伯虽然觉得这些人说得对,但还是冷哼了一声,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却见一个独臂剑客走到身前来弓身说道:“宗馆主请移步知州府内商量对策。” 宗少伯细看时就见他燕颔虎颈,双目炯炯有神,下巴突出,英气十足,一看就是修为高深之人。 三十六人听到这里谈话,齐把目光投过来。杨堪见到宗少伯,一点绯红就些微染上了双颊。 霞明剑照霜 第111话 三山夔牛 宗少伯廙问道:“阁下是?”独臂剑客道:“在下知州府参军事吴奂灵,奉杭州知州命来请宗馆主过府。宋馆主已经早到了,就等宗馆主了。” 宗少伯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二弟子周密,明白是他告知给这人的,遂道:“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就走。”说着便起身推座,故意连带了桌子一角,把桌上靠边的酒杯带倒,一个轱辘滚落下桌。其时宗少伯已经迈了一步半,却见他右手食指轻轻一弹,那滚落下桌正在坠堕的杯子就翻身稳立在桌上。 这一手元气充沛,正是宗少伯故意展露出来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批驳杨堪当日在闹市上的言语“修剑不修气,修为不过半”,他一直清楚记得这句话,就算那时当场用剑教训了杨堪,现在还得故意羞辱示威一下。 杨堪早看出这一手儿的意思来了,有气无力地干笑几下,正逢上孟野的夸赞,“这个吴越剑道的宗馆主颇有货呀!” 何志坚也赞同说:“是有货,不过看这样子倒似乎是他故意露出来给我们看的,有点儿像示威,莫非我们方才的谈话都被他听着了?” 其中有杨堪的四明同乡,名叫黄改之的剑修说道:“这宗馆主修为是比咱们强些,只不过他这气量还真不大。”原来他与杨堪交往甚密,知道早年的一些人情世故,今见了宗少伯这副神情,自是还记得当日情由,忍不住皱眉说句公道话。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到日落才休,宗少伯已经领众弟子进了知州府内。 合围在即,就等动手,这里过去两日,三重山上已经过了八个时辰。李褐带着小虎踏上山道就遇见了一个大麻烦。 十二重山的主人见李褐是个好苗子,有意锻炼,想要与他份儿机缘,所以层层设关,只等他上到山顶。后来见十方道人的一炁指帮李褐破了境中境,觉得这小子来得太顺了些,也有点愠怒的意思,三人合计,在三重山上弄了个夔牛挡住他的去路。 这夔牛身长两丈,苍绿颜色,头上两角,肚下一蹄。左眼如日,右眼如月,光芒煜煜,所照之处滚烫发热。夔牛虽然独角跳跃,但行动甚便利,一跃一丈,风驰电掣。这牛每隔一段时间就跃下山去跳进海中,吸海水吐虹霓,待跳到山上来时,力气更大,叫声更壮。 三重山除了这牛以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处,长着与山外一样的草木。这山也不过高三丈,但剑气更加强劲。一次等到夔牛下山入海的时候,李褐匆匆踏上山道,跑到三四重山的交界处,用衣袖去试探,才接触,衣袖就猛然撕裂。 李褐吓了一大跳,已经觉到这里的充沛剑意,试着用剑轻轻凑上去,听到一阵短兵相接的激鸣声,李褐控制不住,剑脱手而出,飞下了山道,不禁骇然。这里的剑气比自身厚重两倍,他不禁摇头叹道,就算没有那怪牛,自己也断然通不过。 小虎似乎不信这个邪,它从来都是直上直下的,这几重山的阻截有点让它手足无措,便慢慢挪着步子,以右前腿试探,还未触到四重山,离着交界处有一寸时,小虎猛地觉到一阵痛感,看前腿时,小腿前已被削尽了黄毛,露出雪白的肉来。 李褐才愁眉苦脸,见到这家伙的情状忽然就大笑了起来,双手止不住地拍着。小虎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这山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已经被神仙用剑气给封住了。 这些时候李褐苦苦思索,总没有想出好办法来。现下夔牛又在眼前了,两角愤怒地动着,正在为冲杀做准备。李褐正站在二三重山交界处,短短几个时辰,他已经与这只跛脚疯牛战斗了九次,自己快要筋疲力竭了,而那只牛因为下山入海似乎可以即时补充元气,力气仍旧充足。 没有办法,李褐想着,只能先退一步下道去二重山再说了。听到一声震天的大叫,李褐才拔出剑来,就见到那牛再一次冲击而来。小虎早就吓得下了三重山,只留下李褐独自一人在。 夔牛的冲撞把李褐直接顶下了山道,滚落在二重山上。小虎站在他的旁边,李褐看到这家伙虎须一动,两只眼睛冒了笑意,嘴巴随即也张开来,露出雪白的虎牙,就知道它在看笑话。心里一怒,拍剑而起,还没有冲上去,那只牛又即刻跳跃了下来,一只单足开天辟地般冲着李褐胸上踏过来。 小虎见状,又一溜烟儿跑下了二重山,回到一重山上,在山道上暗暗仰望,观察着情况。李褐一剑向着那牛刺去,本没打算能伤到它,只想以剑气缓冲一下它的巨力。这几次战斗李褐已经充分摸清了它的情况,这怪物铜筋铁骨,利不能入,体内剑气十分充沛。前九次战斗李褐都没能刺伤它一剑,反而被它冲得筋疲力尽,浑身是跌伤。 这一剑力气也倒充足,只是夔牛势大力猛,蹄剑才一相交,李褐就感到全身震麻,还是翻跃后退了几步。夔牛眼尖,以两角斜挑,有开膛破肚之势,李褐使出全身力气跃上中空,一招开山,向着牛脖子砍去。 不出意料,又是无用功。听得“当”的一声,这牛丝毫无损,李褐手腕却差点被震断。十方道人的一炁指能聚气成光,剑光所到处裂地崩土,可惜李褐修为不足,自身剑气尚虚,还不能驾驭一炁,更不用说端出十方道人在他剑里种出的火莲花了。这也是山上三位道人的故意指化,用意很明显:求人不如求己,修行得修我。 李褐已经落在牛前,那牛目光射到李褐身上,李褐顿觉如沸水浇注。他向着山下一看,正见小虎张圆了眼睛望着自己,李褐自忖,三十六计走为上,两道剑光甩出,夔牛动角迎面而上,李褐已经跃下一重山去。 这里蓝天白云,青青草香,当真是个养心的好地方。可惜天不作美,李褐才跃下来,夔牛也跟着拱了下来,小虎已经躲得远远的,只趴在草中暗暗瞭望。 没办法,李褐只得又翻下山去,站在山前。而夔牛则守在一重山上,目光坚定。李褐心想,这山是不容易上了,不止上不去,连靠近也困难了。幸好怪牛不再下山追逐,否则只能绕岛遁逃了,就忍不住叹了一声“唉”。 山顶上三个道人见状,都会心一笑说:“一下就把这小子给打回原形去了。能不能上山除了看机缘造化,更看他本事究竟如何了。大道极天下,天下极道大。登临出凡尘,一剑即休罢。” 霞明剑照霜 第112话 弃剑与围笼 这夔牛是个稀罕物事,活了近两百年了。阳寿四十年,师徒孙三代人又用元气给它续命快一百六十年,是号称剑仙的扶摇子陈抟骑过的牛。这牛曾驮着陈抟上山下海赴汤蹈火,出过很多劳力。于是陈抟把它的三魂七魄引入剑气造就的画图里,后来门内阋墙,十二重山的第一任主人又把它的魂魄引入到这山境中,夔牛得以延息下来。 它的身体本就经过风霜雨雪的磨练,皮肉厚实,铜筋铁骨,气力大得惊人,现在又被命为三重山的守山将,山顶三位道人再给了它一双乾坤角,顿时如虎添翼,威风更比平时大了一倍。 不过这家伙有个死穴,气力耗费快,饮食不足以支撑,必须隔一炷香时就去海中吞吐饱食一翻。它吃一切存于天地四方的物事,云气水泥,星藻鱼砂,要不是山顶三个道人告诫它不能吃那挂在中天的太阳,这家伙早就把这山境吃得昏天黑地了。现下它又饿了,一跃下山,滑过一道长星痕迹,稳稳落在海中不见了踪影。 李褐在山下见到了那怪牛的行迹,长叹一口气。这几个时辰他的心里很矛盾,又委屈又无奈又茫然。修行的过程自不是一帆风顺,但他从懵懂一下就踏入到修行界中,经历荒唐又劻勷。他本是一介书生,从没有想到会经历江湖,如今的这一切似乎都与自己的初心相差甚远且渐行渐远。 他渐渐远离十二重山,边走边想道,自己的资质其实也就是中材,那日在崂山比剑时就已经见到了许多比自己有天分的师兄弟,待又见到辽国众多的高深修行者,他已经觉到天下很大而自己很小。那么多前辈高人,那么多同辈才人,而且又有那么多后辈杰人前仆后继,自己好像只是一粒微小到不能再小的砂子而已。 李褐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不觉就行到到了溪前。当日自己驾着虹霓跃过这溪水,如今却站在这里茫然失措,如丧家之犬。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是什么?踏入江湖又是为了什么?这两个问题盘旋在了他的心里。 “没用,没用啊,空读了几年书,只剩下一残躯。我就是弃人,流落在这远离人世的废弃之地。”李褐一下便扔了剑躺倒在地上,他只觉得很累,心也堵得慌。自己一件事也做不成,读书如是,修行如是,可能连报仇也如是,世间那么大,竟找不到一个容心之所,这个残躯再也笼不住自己飘荡的心。 “娘,苏梨,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李褐闭着眼睛,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这种挫败无助感让他想起了在夏章村亲手埋瘗她们时的孤寂。天地一片凄凉又清净,自己的心直想与地上万物相连。要是有来生,他想,不如做草做花做溪水,总比做人好。人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来到世上除了感受一场过眼云烟的繁华,留下的都是一大段凄凉。 夔牛在海中饱饮毕,又一次往山上飞跃而来。行到中途,那牛不知怎的,一泡尿洒了下来,正好落在李褐头上。李褐以为落雨了,睁眼去看时就见到那家伙肥壮硕大的根子正张大了馬眼甩溺,李褐被牛黄滋得湿润,不禁苦笑道:“连你都嘲笑我是么?” …… 宗少伯随着参军事吴奂灵来到知州府,转到堂前,就见堂上坐满了军官。正上坐着一位长眉细眼之人,年纪约四五十岁,外表温和平静,但手脚精壮,一看就是修道高手。 吴奂灵先行礼道:“见过朱大人,宗馆主已到。” 宗少伯知这堂上坐的都是官,也不问究竟,忙随着拜了。低头行礼时,正在右首边椅子后瞥见一把熟悉的剑,这是他师弟宋无的佩剑。 朱大人手一挥,都罢了礼,接着说道:“宗馆主与宋馆主都到了,咱们这胜算又多了一筹。现下咱们是以逸待劳,只守住这杭州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就行。他们过不了这杭州城,必定西进或者南退。两淮路与江南西路都已提调重兵,南方告示已贴,海禁也正施行,这几个人已经没有多少活头了。” 宗少伯略一沉思,觉得这个朱大人虽然谋划得极好,但都是泛泛之谈,纸上谈兵居多,拿不出剀切的方案计划来,便皱眉问道:“不知大人怎么安排四个城门的兵力布置?” 朱大人笑道:“四个城门等力步军一百,重兵三十,每一里有备务兵二十,驿兵两名。一门有动,皆能策应。” 宗少伯又问道:“要是四门都有贼人来犯呢?” 他听到宋无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一下,低头斜眼去瞧,看到宋无慢慢摇头,知道不宜再细问。 朱大人有点不乐,喝了口茶,缓缓道:“他要四门都来犯,我这每一门的兵力还不足以应对麽?他不过区区几个人,值得吓成这样?!” 吴奂灵偷偷蹭了一下宗少伯,宗少伯会意,立马道:“大人说的是。” 归庄已经来到,这时候见宗少伯所说甚合己意,也出来道:“这宗馆主说得对,咱们这没有章法的布置等于打开城门让路。” “放肆!”座中一个校尉拍案而起,接着说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剑院管正,这军中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由不得你在朱大人面前撒野!” 宗少伯听这话儿方知这帮自己说话的气宇轩昂之人就是归庄。皇家剑院里两个管正现如今死了一个,剩下的必定是号称“天地来迟归不迟”的黑鲨一剑。 归庄一笑,轻轻一抬手,一股剑气就迎着那校尉的头盔飞去。堂上众多剑客都知道归庄动了剑气,只有寻常武官们看不出,等见到校尉的头盔被隔空吹翻在地后才觉惊骇。 那校尉气恼羞怒,自恃是朱大人的亲信,拔了军刀就要冲着归庄砍去。朱大人一笑,缓缓一摆手,一下把疾走了两步的尉官又送回原地,笑道:“诸君有事好商量,不要动手动脚。杭州城已是围笼,就是神仙也得罩在里面出不去!”说着便把眼瞧向归庄。 宗少伯感觉出来了,眼前这两个人境界都在七段以上,朱大人因为年长,品级似乎稍高,但元气与壮年的归庄也相差无几。 霞明剑照霜 第113话 肉食者 归庄冷笑一声,心内想着,随你们去罢,抓住抓不住于我无害,有你们这帮戆猘顶着,掉脑袋也先掉你们的,朱大人在朝上神通广大,且随他,就道:“谨奉命就是了。” 朱大人见再没有了异议,摆手笑道:“就这么定了,刘校尉你自去摆兵布阵。” 那校尉得令后,转身雄赳赳走出了大堂,抓捕会议到此结束。谁都看出来,这会议名为商量,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只需要大伙儿撑个人场就行,至于同意不同意,丝毫无妨。 宋无与宗少伯走在人群最后,拉住他说道:“师哥你方才怎么如此冲?真真没把我吓死。” 宗少伯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不就是抓捕商量会议嘛,怎样能把人抓到怎么就行,为什么如此多的忌讳,还不让人说话了?” 宋无摇摇头笑道:“师哥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就算剑是我们吴越道馆的,你当真以为咱们说话算数?堂上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宗少伯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咱们这古钝要不回来了?” 宋无苦笑一下,“我们与那贼人交过手。据前海沿通报来说,贼人一共九个,可与我们交手的只有两个,但就是这两个,掀翻了我会稽分道场的所有人,包括我。” “贼人这么厉害?你详细说给我听听。” 宋无缓缓道:“当时我们遇上两人,一主一从。主人约莫三十岁,身高八尺,天赋神力,修为极高,一脚能入土一尺,两手能把古钝折弯。” 听到这些,宗少伯不禁骇然变色,他知道,能把剑收回来的几率又小了些。良久,他才长叹一口气,慢慢道:“这个人体魄非同寻常,就怕他是——” “纯阳至刚体”,宋无脱口说道,“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不是很敢确定,毕竟自己修为有限,见识也短,不敢妄言,所以我们一路放开距离追踪,只想着一边细细观察这人,一边趁机与官军合围他。这不一路追到这杭州来了,已经消停了好几日,怕马上就是腥风血雨。” 宗少伯冷哼道:“这位朱大人修为确实也高,但看体魄老迈,整日里消化琼浆碧液,偎傍软玉温香,不在盛年,怕也不是对手。倒是那个归大人,‘天地来迟归不迟’这个名号没有白叫,看出来,正在修行的大好年纪,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 宋无应道:“是这个理。归庄和崔鹭是中原修行的两个奇才,除了本朝圣上,无人能及。年纪轻轻就能步入七段,更有本命好剑,这种天赋和机遇,能敌者鲜。” “就看这个归大人和剑院肯不肯出苦力了,官军我看指望不上了。”宗少伯小声说道。 “也并非就如此。杭州知州张重则大人另有兵力,他邀你我这会后去布置一番。”说完也不待宗少伯应答,即刻就拉着他往堂后客房走去。张重则约定在宋无的房内合计。他二人正转堂后,绕过回廊,就看见张重则在门前背手踱步了。 宋无先拱手道:“张大人。”宗少伯也赶忙答礼,正见参军事吴奂灵从另一边走来。 张重则笑道:“二位房内去说。”三人携手而入,吴奂灵在门外候着。宗少伯见状,知道这位张大人有不能上明面儿的话要说。 宗少伯开门见山,拱手问道:“张大人是有什么吩咐?” 张重则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道:“早就听说宗馆主快人快语,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在堂上得见风采,不才佩服。” 宗少伯推推手谦让,不知道这张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张重则试着说:“朱勔大人似乎对宗馆主心有不悦?”说着把眼睛望向宗宋二人。 宗少伯吃惊问道:“堂上那位朱大人就是朝廷大官朱勔大人?”他故意把大官说得很响亮,言外之意表露无遗。 张重则笑道:“我以为你们认识,所以才会互相微词。没想到宗馆主竟然不认识这苏州应奉局的执掌大人,那可是在你地面上的。” 宋无解围说道:“我与师哥都是江湖中人,与朝廷来往不甚密。听过这应奉局朱大人的名声,但从来没见过。不是大人说,我二人确实不曾得知。” 原来这苏州应奉局是专门为皇帝搜罗江浙奇石美花的,和杭州造作局一起,船运名玩金石到汴州,运送船队十艘为一纲,号称为“花石纲”。苏州应奉局执掌大人为朱勔,与当朝宰相王黼、童贯、蔡京、梁师成、李彦为朋党,除去童贯不喜欢舞刀弄棒没有修行之外,其余五人都在皇家剑院里选择了一门剑经修炼,他们自号“五剑臣”。 宗少伯嘲笑道:“怪不得如此章法布置,原来这位朱大人就是苏州应奉局的执事,那这事儿能办成这样一点儿也不稀奇了。” 张重则推手止道:“闲话少叙,我有几百亲兵预备,严防北门正门,其余三门也暗暗埋伏了,就算不能夺回剑来,也要防止贼人过城。定把他们阻击在杭州城内。” 宗少伯担忧道:“拖是能拖,咱们的修道高手太少,一流剑修只有归庄,朱大人提剑上马卖命,他能干吗?” 张重则道:“也未必。我这里倒有个硬茬子,就是我那参军吴奂灵,号称‘江南虎’。” 宗少伯微微皱眉,道:“那就有劳了。” 宋无偷偷看了师哥一眼,觉得师哥果真是老奸巨猾。谁都看出那独臂小参军修为不低,又不知他能否出上力,所以师哥故意问了这么一下。 张重则略一笑告辞,二人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了。 东南西北四门各有步军一百,玄甲兵三十,皇家剑师七名,而归庄则坐镇北门主城门,多留一名剑师在这里打下手,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那个高八尺的盗剑者一定会从北门经过。归庄不住地擦拭着茂陵剑,更深了,他站在城门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今天是七夕,祝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情人节快乐!!!早发了这一章,算作小礼物罢。) 霞明剑照霜 第114话 血勇之人 时到五鼓,天色将曙,远处的鸡叫声也开始此起彼伏了,城门上弓箭手连连打着哈欠,士兵们一夜提心吊胆,这会儿眼皮开始撑不住了。 归庄仍自提剑强支,仔细观察周遭的情况,崔鹭的这把茂陵剑长佩可以清爽神识。城门下一片安静,连远处的的蛙都开始停住准备入睡了。 刘校尉刘三也在这北城门上,穿了重甲,单手按住军刀,不住地回望着。朱勔告诉他暂时先别和归庄口角,等贼人抓住之后再说。此刻他站在远处,一脚踩在女墙上,偶尔冲着城下吐一口痰,斜着瞄一瞄归庄,嘴里轻骂一声。 “报——”驿兵从城下踏马疾驰而来,惊破了近一夜的静谧。 马鸣嘶嘶,驿兵大喊道:“东门遭贼一人,剑师们第一时刻出击,贼人已经被击退!” “报——”又一名驿兵从西面飞驰而来道:“西城遭贼一人,贼人佯攻,已被剑师击退。” 归庄长呼了一口气,这群辽国盗贼终于开始动手了。 刘三站在城门上向下喊道:“三三两两佯攻,敌人正在搜寻目标,挑突破点,立马回去通知沿线,注意防守。” 话还没说完,一匹马驮着一名即将闭目的驿兵受惊发疯跑来,城下有人喝住了此马,听得“吁”的一声,那马站起前身狂叫,收住了脚步。马背上一个驿兵滚落下来。 “有人……劫杀……”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咽气了。 刘三下城观看,借着城上灯火的照亮他发现,这马右前腿上缠了红布,可以确定是从南城来的。 为了防止截杀和混乱,刘三想出了这么一招,用颜色来区别辨认各城门。东城门用白布,西城门用灰布,南城门用红布,北城门用黄布。 “蹭娘的,这些狗贼还真有一手。” 他随即命人把尸体和马牵进城来,因为有预备兵,这个人的差使马上会被他人替代。 刘三走上城来,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归庄,叮嘱士兵继续戒备,北门的攻防不出意料也快开始了。 归庄若无其事地问道:“驿兵被截杀了?” 刘三恨恨地哼了一声儿,不说话。 归庄见刘三半晌不说话,也冷哼一声,他知道这些当兵的都是小心眼儿,能记恨一辈子,也不再多言,把眼直直地望向城下。城下月色如水,温柔了一地细锦。 这一下终于都清晰明白了,无论是沿途探报还是猜测,抑或是宋馆主一路远远追踪的盯梢,都被证实是对的了。这伙儿人胆子不小,敢在重围下横冲直撞杭州府,归庄心道,契丹人确实骁勇。 才想到这里,眼睛一眨的功夫,有马从南方“得得”而来,节奏稳妥有力,似乎是剑修。待到跟前,归庄感觉到了一股杀气,但看城下那人着了驿兵的衣服,先按剑不动。 “城下何人,说来!”刘三大喝一声,这名驿兵不按规矩办事,让他很生气。 “报——”这兵声音宏亮,有剑气冲荡。归庄轻轻咳嗽一声,按下了站在身后的剑师们,示意再等等。 刘三觉得有些蹊跷,截住这兵问道:“小子,你从何门而来?” “大人我从南门而来。” 城上的士兵就等这一句,已经偷偷准备拉弓射箭了。 “有什么怪异之处,贼人到南城了麽?”刘三又问道。 这兵借着灯火,早就依稀看出了城上人的神情。待见到当首的兵士长这么问,心内已知七八分,但他仍不慌不忙地回说道:“回大人,南门吃紧了。” 刘三道:“死伤多少?还有什么情况?” 这人说道:“大人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问我。”说着便把手中的佩剑运足了气力向着城头上的刘三飞射过去。 一瞬间风起云涌,周遭的空气都被飞剑裹挟吸收,地面草皮和零星砖石都一发被带了进去。剑尖燃烧着明火,直指刘三头颅,刘三眼中已经映出飞剑的影子来了。 城头上的风猎猎地作响,除了飞剑即将刺来的威压,还有归庄运起的元气在。归庄早起了一个气圈,黑风凛冽,众人都笼在内,一下就感觉到了刺骨之寒。眼见得飞剑即将刺向刘三,气圈开始膨胀,黑风倒吹,吹灭了飞剑上的火焰,一下闪闪,整个飞剑回刺,归庄用元气催发它原路向那驿兵射来。 弓箭手也早就放了箭,只是箭的速度远比不上飞剑的速度。飞剑回刺仍旧比箭快,不到眨眼功夫已经蹿到了驿兵的身前。驿兵不知用了何术,一瞬见骑马后退两丈,竟是连人带马一下闪现过去的。 兵马才后退,飞剑就炸响在了他的一丈外,飞沙走石和乱箭统统激射过来。驿兵横剑一扫,一道剑气卷起灰尘,挡在了飞沙走石和乱箭之前,二者冲撞四裂。 这人没有想到在北城门碰上一个剑修高手,立即调头拍马回奔。归庄早就飞身下城,眼见得一头犀牛猛虎一般卷起黑风,直接冲着马肚下面扫去。 听得一声马叫,惨烈入心,那马已被茂陵剑活剥,一张圆润完好的马皮滴溜一下脱在了月色里。驿兵吃了一惊,北门这个高手修为很深。 随即纯风剑诀被驿兵使了出来,劲风对上归庄的黑风,激荡地周遭与上空都是一阵轰鸣。城上人看得惊骇,被这两人的剑术修为吸引。 剑师们都不如归庄反应迅速,待要动时,就见到归庄已经与那兵缠斗在了一起。看这形势,归庄略占上风,也都不敢近前,只是观望掠阵。 两个风团搅在了一起,一白一黑,白者勇猛,黑者刚猛。不过数十息之间,两者已经厮缠了三十多招,驿兵感到有些累了,有点力不从心。归庄越战越猛,自崔鹭去后,他的不畅快一下都出在了这人身上。 黑风暴涨,归庄又把黑鲨剑现了出来,茂陵黑鲨两剑一绞,驿兵的劣势越来越明显。“纯风破天!”驿兵大喊一声,白风陡然生长,一道类似接天的倒挂龙风团突现,速度甚快,入地一尺,向着归庄卷砍过去。 黑风稳在当心,犀牛站了出来,见它后拨了两下腿,直接冲着倒挂龙撞了过去。听得一声崩裂,响彻四方,城墙都明显晃动了一下。归庄手持双剑站在城前,驿兵两个跳跃急速远遁而去,消失不见了。 这里的剑斗如火如荼,山下的李褐却又沉沉睡去了。他又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正在捶杀蹁跹,两手沾满了鲜血。他看到了蹁跹迸出的眼浆,看到了蹁跹捣碎的肉泥,他听到一声爆动,恍惚见到娘亲被埋在里面挣扎。蹁跹破碎的脸犹自笑着,笑得很畸形,怪蛇和其余两个人也在哈哈笑着,他们都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无能。苏梨雪白的身体躺在槐树下,一抹幽香却无限哀伤。 “我要捶杀你!”李褐边叫边挣扎着取剑,手一动整个人就清醒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闲闲的淡云流水。 手边的剑嗡嗡作响,如鲤鱼般跳起跳落,李褐眼中忽然闪现出一朵火莲花来,那把剑倏地一下飞到李褐手中,李褐冲着远处怒吼道:“上山,我要斗剑!” 声音激荡嘹亮,带着几分傲气,丝毫不似先前那个落荒而逃之人发出的。三个道人相视一惊,夔牛猛地睁开眼睛,这场决斗一触即发。 霞明剑照霜 第115话 火莲花的一瓣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于细。”李褐默念道,说完便长啸一声,几下跳跃,眨眼之间已经落在一重山前。 夔牛早已经站起折叠的独腿来,一跃守在一重山前。 这牛的目的很清楚,就是守山。只要往前踏一步,它即刻开始发起攻击,但若就站在山前它的身畔,它连眼都不屑眨一眨,仿佛只把人当作一个臭屁。 山顶上三个道人坐在三个石像前,软绵绵的精细海沙上铺了蒲团垫。蒲团垫前是一张梨花木矮脚桌,三个人正在煮茶喝。 “这小子把全力使出来能赢麽?” “我看悬。” “也未必,先别把话说死。十方可给了他两件好宝贝。” “宝贝是好,却得看他本事能不能催发出来。” 三个人晃了晃茶壶,重新添了点儿细碎茶叶末,又加了舀水,呼呼吹起炉火来。火焰刚又升起来没多久,壶盖便又咕嘟咕嘟冒起来了,三人再倒上茶,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怎么还没打起来?” “那小子还在观察情况呢。” “我觉得他有更好的方案,条件倒是真不错。” 三人抿了一口,呼呼吹着热气,茶水味道淡远朴厚。 “老夔呢?” “在山前盯着呢。” “快看,动手了!” 三人都循声望去,层层积云底下,李褐已经一跃上了二重山。夔牛丝毫不示弱,蹐脚跟上,两角就要刺到李褐的背上去。 檀香木手串飞出,正好挂在夔牛两角上。这牛立住脚,两眼溜溜地盯着手串看。李褐站定,用力控制手串的收缩,这些时日的剑气交通已经可以让他用意识去驾驭此串。 夔牛两角猛力拉伸,檀香手串则不住伸缩。李褐有备而来,在山下时就想到了这一招。他觉得这怪牛总归是牛,只要钳住它的两角,它就会消停一些。 事实证明这方法并不是很奏效,夔牛角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李褐自身受到的剑气冲击也越来越强烈。 两角四方上下不住伸长,檀香木手串则牢牢地挂在上面。这牛只有独腿,没法用蹄子去抓挠,歪缠了好一会儿,它忽然暴怒,不住地在三重山间跳上跳下,非得把手串甩下来不可。 远处的大海都感到了些微震荡,蹦起一条条小鱼来。而近处的溪水哗哗飞溅,根基不深的草木都歪了脖子躺在地上。 此刻李褐正憋得脸色通红,他是用了全身的气力来与夔牛头上两角对抗的。这牛力大无比,除了分出一半的力气来抗行,余力也是惊人。眼见得李褐快要撑不住了,夔牛仍在癫狂,这时将要冲撞到李褐身前,李褐一个跃身翻下了山去。 这时的夔牛因为两角被束缚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一直追杀到山外。眼看夔牛接踵而至,李褐只得没命价狂奔。 跑了十丈余,李褐已感力不从心,全身筋脉骤紧,血流渐渐缓了下来。又强行跑了一步,一种催心的疼激彻全身,李褐觉到口中一丝腥味升起,“唿”地一声,檀香木手串从牛角上脱离,直接飞回到他的腕上。 李褐伸手抹了抹口角余血,转身看看,夔牛并没有返回到山上,而是冲着自己撞来。 这一下又快又狠,李褐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它的两角就挑上了李褐的剑,一下把李褐抛上了半空。 二重山上的小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向半空,它高兴地张开了虎口咆哮,以为它的小友即将战胜那只怪牛。 李褐划出一条优美的彩虹线后重重地趴在了地上,这一下摔得不轻,他的眼前到处都是飞舞的流星。 夔牛已经跃到李褐的身前,在怒气冲冲地观察着他。它被这个趴在地下的人彻底激怒了,不顾一切要报复。 李褐看到那只硕大牛蹄在前,忍住被摔得散架的痛苦,只当作昏了过去,要以假死骗过它。 果然,盯了盏茶时,夔牛哼哧一声,一口粗气喘在李褐的脸上,接着向远处的碧海跃去。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李褐一跃而起,叫道:“怪牛莫走,咱们才刚刚开始。” 那牛不提防李褐这一手,转着粗笨的脖子细看时,李褐的剑已经戳向了它的胖臀。 听得一阵刮擦声,剑在它的臀上划出了耀眼的火花,迸溅出丝丝火星来。 “好臀,铜筋铁骨!”李褐忍不住赞叹。 那牛更加暴怒,反向用臀冲撞,一下把李褐推出了两三丈。李褐翻身虎蹲在地,横剑在前,果然,他想,这家伙的力气经过片时的消磨整整少了一半,就应该用拖兵计才对。 这么想着,夔牛又一次挑角刺来,它自身的剑气也削减了不少,让李褐得以喘息。要是它还在原力时,两眼射出的金光都足以让人感到切身之痛,而现在,它的目光所及,只是令人感到炙热,,并没有疼痛难忍之感。 看准时机,李褐一个箭步腾挪到它的身上。这家伙的背既宽又长,皮肉发硬,坐在上面就像坐于岩石上一般。 奇怪的是,夔牛负着李褐没有反复乱窜,而是直接冲向大海。这家伙并不只是笨重,也有些许头脑。 李褐知道它要不顾一切去补充饮食,等到它恢复原力,自己胜算更小,便赶忙用剑去砍刺,但都只是激起点点火星,并没有阻止它前进的步伐。 眼看即将窜入海中,李褐急忙去刺它的眼。一声“登更”过后,那牛直接跃入海中,噗的一声窜起了数朵硕大浪花。 李褐赶忙摒住呼吸,双手握住它的角。只不过数十息之间,隔着咕噜噜的水泡,李褐看到这牛已生吞了一只大鲸鱼。 还没有来得及惊骇,深暗微弱的光芒一下变得耀眼起来,李褐发现怪牛已经飞在了半空上。这家伙的身体不住晃动,还在升起途中,忽而下坠,李褐吃不住它的摆动力,双手渐软,一下被它甩下了背。 得手后,夔牛即刻翻空掉头,凭空加速冲撞,顶住李褐在空中硬生生滑行了十多丈。这一撞把李褐自身的剑气刺破,冲得他腹内翻江倒海。 随着一口鲜血的喷出,李褐仰面躺摔在地,只觉昏昏沉沉。 “笨牛,还没完呢。”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不醒人事了。 手中的剑溅上李褐的喷出鲜血后忽而大放光彩,一朵血红莲花在剑身上沉沉浮浮起来。剑身如水,清亮澄澈,而那朵莲花除了如血色一样红外,还在慢慢燃烧着。 夔牛奔到近前,却被这一幅画面吓了一跳。那剑宛如一个异界,寒凉又灼热。火莲花开完后,一缕轻烟冒了出来,随后骨朵紧闭,只留下一片花瓣大放火光。 夔牛惊骇,呼呼喘了口粗气,向着山上跳去。 霞明剑照霜 第116话 再战 李褐觉到胸口很闷,昏昏沉沉地睡去。他虽然不服气,嘴里仍旧惦念着战斗,但抵不过夔牛的几次冲撞便不知人事了。 等到他觉察到脸上有异物晃动时,本能的警惕性使他忍住疼痛,一跃而起。 起来时他左右晃动了好一会儿,这才稳住脚步。瞥眼看时,原来是小虎。它一直在用尾巴给他摇风清凉。 “唉,吓杀我了。”李褐抱怨一声又歪歪斜斜地躺在草地上。 小虎往前靠了靠。之前它不见李褐上山,却见到夔牛惊魂未定跃上三重山时,以为他被夔牛打死了。 等到急急忙忙冲下山,就见到远处躺着一个奇怪的人,右手朝天举着,这当然是李褐。小虎跑过去后却见到他闭着眼,呼吸很深,心道,原来这家伙没死,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小虎开始蹲在那里用尾巴让他乘凉。 李褐摸了摸它的虎头道:“和那牛战斗了数次,就方才那一仗最危险,又是上天又是入海,差点被它撞死在这。” 小虎知趣地伸个懒腰,爪子往前扒了扒,表示它在用心听着。 “唉!”李褐又长叹一声。远处的云像鱼像鸭像鸡又像太牢猪牛羊,他的肚子也应景知趣地叫了起来。 “吃不饱,才美不外见,怎么去战斗?”他拍了拍虎臀道。 小虎似乎很反感他这轻佻的举动,往前挪了挪身子。它也在观望着远方,只是它似乎看到一座山与十二重山相同,虚虚幻幻,处在有无之间。 “小家伙下山看到了。”一个道人在山顶抿了口茶说道。 “不能让它看见走了便路。” 随即一场雨忽而下在了远处,小虎再也看不到那座山了。因为雨帘很厚很迷茫,雨水如烟般袅袅,水珠晶莹剔透,映出天地四方,一切都被遮掩了起来,而余处依旧晴空万里。 它收回视线,看着李褐,这家伙在望着另一方远处的溪水。 “你说溪里有鱼么?”李褐才出口便觉到不妥,连忙摇摇手,吞回自己的话去。 他看看还着在里面的丧服,自责道:“三年孝期未除,这么快我就忘了,该打。”说着冲自己的左手背狠掐了一下,希望让疼意赶走吃荤的念想。 小虎眨了几下眼,无奈地出了口气,因为那溪水里真的有鱼,名目繁多,看着就挺好吃。 之前沉默的一个道人忽而开口说话,“这孩子太执着,把情分看得重。是个好事,也是坏事。” 其余两个道人捋捋胡子点头认可。 “我还是找点果子吃罢。”李褐捂着肚子一步一颤地晃向远方,夔牛的冲击力巨大,要不是他自己剑骨硬朗,身子早就被撞到散架错位了。 小虎起身跟上李褐,也要趁机蹭顿饭吃。 他俩慢慢悠悠地走了十多丈,就看见一片绿油油中点缀了很多鲜红,是甘草果。小虎最先跃过去,大口大口地啃了几颗,只觉汁水鲜美,回味无穷。 李褐也赶忙采吃,连连与小虎争食,不一会儿就吃得肚子圆润了。 李褐松了松衣带,笑道:“做个饱死鬼,接着再战!”说完一闭眼就呼呼大睡了起来。 而三重山上的夔牛因为感觉到大限将至,正在周运元气,准备最后一战。 …… 归庄站在城前,慢慢调定了元气,收起黑鲨剑来。依旧把茂陵剑带在手中,回身跃上城楼。 此时的刘三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当兵打仗这么多年,与阎王擦肩而过的所有遭遇中,这一次是最凶险的。 要是那一剑刺成了,自己被斩头不算,那剑火燃烧得焚化自己的尸体,一想到这些他就不寒而栗。 见到归庄跃上城来,刘三赶忙一步近前,赔笑说:“多亏归兄,归兄这一剑气势雄浑,令人大开眼界。” 多年来的套话假把式早已经让归庄烦不胜烦,他都已经能把这套说辞倒背如流了。用的次数一多,最后连自己都厌恶了起来。而崔鹭死后,他似乎对这一套不怎么感兴趣了,味同嚼蜡。 归庄用剑挡住了刘三作揖的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刘三停住了手,也停住了笑,无论如何,刘三都觉到这不肯赏光的笑很难独自继续。于是他的笑容僵持在脸上,牙却忍不住地咬紧了。 “依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了。这一波突袭试探,已经够让他们碰钉子的了。”归庄望了望铮明的月亮天儿说,他已经开始打呵欠了。 所有的士兵见他这样说也都开始放松了警惕,努力揉着眼睛,在慢慢地培养睡意。只等天明,有人来换班,他们往后退退,仍旧在这里守着,只不过可以随时乜斜一小会儿。 刘三点点头,他眼睛很浑浊,这种越俎代庖的事,他平生最恨。 驿兵跃出五六里开外后见追兵没至,站住脚喘了口气,方才那一战惊心动魄,自己则差点折损在那里。看来宋国剑修真不能小看。 正喘气间,听到远处一阵窸窣,就赶忙屏住了呼吸仔细观察情况。见到身后一阵金光闪过,驿兵立马回刺,两人一交剑就发出了“仓啷”一声,剑光各自闪过对方的脸后,急忙撤剑后退。 “纯风!” “闪电!” 二人惊呼一下,赶忙掩口,四下里瞧瞧见没有人,相携赶紧离开这是非地。原来闪电也碰上了个大麻烦,下山前霸爷曾格外叮嘱他要谨慎,没想到他却又犯了浑,粗心大意,只当宋国剑修都是鼠辈,遇到七个剑客缠斗还不速退,歪歪撕扯,战了半个时辰,左臂都差点被削去,还呼呼流着鲜血。 他二人赶到天目山时,东方已经发白,骤雨和金蛇都已经回来了,各自都碰上了不小的麻烦,只不过都没有纯风和闪电这般狼狈。 两人细细说明了情况。 霸爷拄着古钝道:“如此说,他们是做足了准备。” 纯风揉了揉手腕道:“不止做足了准备,恐怕是天罗地网。如今咱们最好是南下,从南边走,尚能走脱。” 霸爷不认同,摇摇手,“你想的这些,他们早已都想到了。这东南西北四城门互保,更有和你们不相上下的众多剑修高手,想脱城不容易。何况,南方各州府的情况也不比这里好多少。” 说着他把江西南路的探子信给众人看了,那里也早是大兵云集之势。 闪电恨恨地说:“那咱们就硬碰,戳死这些狗人!” 纯风他们都把眼睛瞧向闪电,他们很厌恶闪电的鲁莽。一个剑修高手竟然如此孟浪冲动,真难以置信。 霸爷吐了口气道:“有点道理,不过硬碰硬的不是你们,我自己去。” “霸爷!”纯风先跪下挽留,其余人也都下跪。褚人泪眼迷离,他生怕霸爷一去不回,自己的快意就再也没有了寄托。 “一夜的袭扰已经让他们身心疲惫,他们大概不会想到,也不敢去想,我们白天就这么宇轩昂地去决斗。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后我便回来,先挫挫他们的锐气,再找办法突破。你们知道,经过这几战,我更强了。” 说着他扯开了袍子,众人果见他的气海红线更细密也更高了。这是纯阳至刚体的优势,越战越强。 “等我三心一开,天下跪拜。明天借此大好机会扬名立万,打出我金国剑道的威风来。” “起来!” 这一句是用女真语说的,众人都畏令而遵。 杭州天目山上的这间小木屋里正酝酿了满满的杀意。 (昨天立秋,今天真正感觉到凉凉秋意了。最近雨水连绵,大家注意预防感冒,多吃点进补食材,为冬天做准备。) 霞明剑照霜 第117话 谍影纷飞,一个骑鹤一个骑雁 天初曙,阳光照到天目山上第一缕时,一个八尺高的汉子单手扛剑如扛陌刀,正不紧不慢地走下山来。 他知道这一战很关键,但究竟没有关系到生死,因为探子早已来信,据大金占星楼预测,宋国南方不日就有大风跨海而来。 能拖到风来,就能遁逃。海船已经准备妥当,就停靠在钱塘江边。 一切都布置停当了,霸爷才声东击西吩咐纯风他们佯装猛攻。他只秘密与金朝国内联系,未出海离宋之前,为了防止消息走漏,谁也信不过,都得防一防。 杭州城中的探信可不止金国这一家,辽国、吐蕃、西夏、回鹘等地的探子也开始纷纷传递探信了。 西夏国相李机眠收信后心情大快,本来还为此次南下之行担忧,见如今宋国为了一个盗剑贼忙得焦头烂额,正好一并前去凑凑热闹,顺便看看是哪个辽国剑客如此大胆,旁观一下,有没有利处可寻。 他本是南下去宋国广南东路的罗浮山上寻瞎子的。 李机眠十年前在宋夏边境的沙漠看上一对少年兄弟。这兄弟俩资质俱不差,可惜他平生只收十个徒弟,已收九个,只剩下一个名额。 为了挑出最优的,也为了减少以后不必要的麻烦,他让这俩兄弟决斗,谁活着他就要谁。 两把剑扔在了弟兄俩面前,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利器,也是他们第一次用。 他们的斗剑过程是李机眠生平见过的最无聊的,招式也是李机眠见过的最没章法的,但有一点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斗剑是最寒人心的一场。 他们采用的是文斗方式。 弟弟率先抓起了剑,冲着哥哥的胳膊划拉了一下,鲜血缓缓流下,渐渐殷红了他们脚下的沙子。弟弟道:“你出剑!你对我的恩情到此结束了!” 哥哥犹疑了一下,慢慢抓起剑来,一剑挑破了弟弟的手背。 “很好。”弟弟又一剑戳向了哥哥的大腿,这次是一个大创口,血流激射。 哥哥已经泪流满面了,强忍疼痛一剑又挑破弟弟的肩头,一块皮肉被斜着挑飞。 “我给你机会了,你没把握住,就此别过罢。请哥哥先死。”弟弟不缓不慢地说道。 李机眠背后忽觉一凉,这少年说这话时丝毫没有畏缩,语气也不冰冷,甚至还有些温情。 李机眠笑逐颜开。他认为,穷困到不能再穷困时,人的兽性才会充分显露出来。所有的感情都假,只是没穷到份儿上的遮掩。 这个少年与他太投缘了,马上就是他的第十个弟子,关门弟子。 少年的剑正望后退缩,然后不出所料地前伸,一下捅进他哥哥的肚子里,一切结束。 就在少年的胳膊退到最后处,正要开始蓄力往前捅时,一根拐杖呼呼打过来,不偏不斜地砸在了少年的剑上。 少年的剑脱手而落,斜插在沙里。 远处的红日下颤颤巍巍地走来一个黑衣草鞋的瞎子。 “一人一个,你们走罢。”瞎子走到前来说道。 李机眠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瞎子道:“打一个赌。” “什么赌?” “你走了眼。我赌这少年才是个剑侠良材。”瞎子边说边摸向哥哥。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我为什么听你在这胡言乱语,一剑杀了你们不更痛快。”李机眠护在弟弟身前笑道。 “我是太史令。” 李机眠一惊,问道:“卜算子?”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发现瞎子手中已经仍完了四块石子。正惊诧见,四块石子加上歪斜插在地上的一剑已经组成了阵图。李机眠只觉得眼前恍惚,到处是金光乱射,似乎被包围在一个铁桶中,触之烫手。 瞎子拾起拐杖,领着哥哥走远了,“月升时分,阵法自解。” 放过了这两人是李机眠的一个遗憾,一晃十年,弟弟修为已经大成,李机眠想南下去找瞎子,问一问,究竟是谁走了眼,该不该死? 当然,这一趟也要顺便解决掉多活了十年的哥哥。 于是收信后李机眠便星夜骑着轩辀鹤南下。临行前,李机眠吩咐十弟子李天昊去夏辽宋边境看看遮迦越罗,不要让这个阴阳头的怪物西进,最好把祸水东引到辽宋。 轩辀鹤身长半丈,翼长一丈,日行千五百余里,是李机眠从昆仑山修道时降伏的一只神鸟坐骑。这鸟行了近两天,终于在天明时落在了杭州。 才一落,李机眠就觉到这城里杀机弥漫,剑气纵横且杂乱,此地有不少剑修。 与李机眠前后脚到达的是辽国风云堂的副堂主倍侯斥,他身着蓝袍骑了解语雁跨剑而来。 本来辽国对外诣使、执行外务的都是百骷堂,但山左剑道馆一战,东堂端木与西堂东野都受了不小的剑伤,要不是逃得及时,会被淹没在近千余人的剑流中。 南院大王西河旗就因为跑得慢了一点,左手手腕被斩。这三人以及几十名契丹四五段剑客付出生命换回来的的代价就是,山左剑道馆的覆灭。 徂徕、崂山、齐山三个分道场的馆主都先被斩杀,两百余名弟子继而死歿,其余人战后都被冲散了,四散殆尽。 萧奉先盘算了一下,端木与东野受伤不堪此重任,北堂与南堂还有秘密任务,现下百骷堂几乎无人能担此任。 探信说,宋国通报盗剑者是大辽剑修,并且在信后附上了画像。但萧奉先并不认识这么一个能力高强的辽朝剑修,这事非同寻常,说不定有大阴谋,于是他命风云堂的副堂主倍侯斥去探看情况。 一边南下,一边探信还不住发往诸国。 老鬼就收到了辽国风云堂的探信,也收到了来自宋朝的探信。 这几日老鬼和刀七、影兄弟两个尽在完颜忒堇府外。这小王爷的府上最近很热络,兵士剑客进进出出,比元日还多。 宋国告示上的这个画像完颜忒堇当然认得。大哥果然狡猾,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想道。 于是完颜忒堇的一封书信送到了龙图阁学士赵良嗣那里。赵良嗣看后,转忧为喜,想道,自己升迁的日子又到了。他即刻上书给道君皇帝,写说,据探丸二使回报,此盗剑贼非辽国人,而是金人,完颜阿骨打的近身侍卫。 赵良嗣没敢仔细说明,生怕层层牵出不必要的麻烦,只是点名了盗贼金国人的身份,轻飘飘说了一个完颜阿骨打后就不再多言了。 道君皇帝有点怀疑,连他还没得到的消息,禁锢在府内的赵良嗣是如何得知的?总管刘琳笑道:“赵大人和女真人打交道多,连女真语都说得有模有样,肯定是有他自己的渠道。” 皇帝一笑,又抚弄起《兰亭序》真迹来,这可是个千金不换的好宝贝。站在案前作揖的太子赵恒听了这话,眉头一皱,记在心上,慢慢告退了。 赵良嗣把盗贼画像给赵壹看了。赵壹惊得张嘴结舌,道:“这怎么可能?这不是阿骨打?” 赵良嗣笑道:“没有不可能。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们的机会来了!” 而杭州城内,才开始上街的小摊小贩惊讶地发现,一个神似通缉告示上的人,正扛了把巨剑大摇大摆地向北城门走去。他的眉毛很浓,背很厚,个子很高。他们都说不清,这个究竟人是不是通缉犯,怎么敢如此大胆? 只有城内的众多剑修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剑压,他终于来了。 (台风利奇马过境,太猛烈了,最近这里连下了两天大雨,风吹得呼呼作响,防盗窗都被吹下来了。沿海各省的朋友们,这几天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霞明剑照霜 第118话 剑霸(甲) 归庄正坐在城楼的胡床上闭眼休息,城下是待检通过城门的人们。兵士们一字形排开,细细查看经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只牲畜。细微到不能再细微,连车辙都不放过。 归庄把茂陵剑横放在膝上,他在用心神和这剑交流。他想,崔鹭太精明了,连死都不让人安生。 按理说,本命剑可以殉葬主人,暂时隐藏消失,谁也找不见,只等二十年后就可以重新返阳流落在人间。 但崔鹭死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茂陵剑,而是把剑留了下来。当时那个场合,能接替此剑的只有自己,归庄眼皮晃动了几下,继续感叹,接下来的可不只有这把剑,还有崔鹭的心事。 精明啊,这一招真精明,他死了,他的包袱可是卸给自己了。归庄心里暗暗叹口气,他有些压抑。 忽然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通过胡床上传动的些许声音他觉到,两三里开外正有一个元气充沛、体力过人的剑修走来。 是他? 归庄跳起来,看了看贴在门楼上的告示,那个高八尺的辽国人,他的鼻子眼睛都在归庄面前清晰了起来。 归庄一皱眉,连忙吩咐道:“快,快去,通知朱勔大人!东南西北封城,今日白天闭门!” 四个驿兵看到剑修高超的归庄都如此反应,自己也吓得有点手足无措,遂赶忙骑了马一路高喊:“辽国贼人到也!辽国贼人到也!” 在门楼西侧休息的八名剑师见到归庄如此吩咐安排,加上自己若有若无的剑气高压感觉,都确信是那个头目来了。如此远的距离能够传导剑压的剑修,也是他们第一次碰到。 八人走来问道:“归大人,这人八段之上?” 归庄摇摇头,他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八段的道君皇帝和五剑臣他们都没有如此怪状,史书和各门剑经上也没有明确记载过这种异象,倒是《古剑谱二十四式》只有一句简单的话描写过一种千载难遇的修行者: “地裂天崩,穹远胥有动感,人歊赩,崒亦为震。” 这是通天体魄的修行者,俗名纯阳至刚体。 归庄握了握拳头,忧虑道:“怕这人千年一逢。”又联想到那把四十斤的大剑,种种现象表面这的确不是一般的剑修。 夜里他力战了会玩风剑的辽国剑客时,心内一阵不屑,想道,小民没多有见识,就喜欢人云亦云,这辽国贼人哪有多厉害,不过如此而已。 但这一会子,他却开始手心出汗了。 刘三从门楼里走出来揉着眼睛,骂咧咧地问道:“是哪一个不长眼的在哄嚷?” 归庄因为即将面对从未遇到过的对手而表现出些许谨慎来,眼睛睁得很大很圆,眉毛拱起弯刀,回头看时,把刘三吓了一跳,连忙改口问道:“归管正,贼人真来了吗?” 归庄也不看他,黑鲨剑显现出来,抓了双剑站在女墙上,左黑鲨,右茂陵,严阵以待。 他在想,剑客的直觉一般是不会错的,这人会往北门来。如果直觉错了,不在北门,眨眼之间,这个高手就会破城遁逃。 朱勔正在知州府里喝茶时,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剑气在袭来。他看到自己手中的茶杯在晃动,里面的茶水有一丝蒸发的迹象。 “不好!来了!”朱勔这才觉得之前小看了那人,那人可能有万夫不当之实力。他急忙通知知州张重则和宗宋两馆主,自己则跨剑骑了八骏中的山子马径直向西城门飞驰而去,身后的三百亲兵也赶忙行跑前进。 张重则捏了捏下巴对宗宋二人说道:“我不是剑修,但我手下的参军是。起先他感到远处有些异常,说贼人可能来了,我不相信。即刻就听到朱大人通知,见他骑马去西门了。我们快随上去罢!” 宗少伯道:“在下愚驽,修为比不上朱大人和参军阁下,到如今才稍微感觉到一丝异样。我的主意也是西门,贼人有可能西北进发斜路北上大辽。” 宋无完全认同宗少伯的看法,大事一向都由师哥作主。 参军吴奂灵道:“各位前辈都认为是西门,那我们速去罢,只怕迟了就坏事。”其实他隐隐觉得这个贼人敢在白天这么明目张胆袭城,不会缺少走正门的胆量而去西门的,但见朱大人都如此,也只好应同。 吴、宗、宋三人以及诸多吴越剑道馆的得力弟子都跃步上街飞上屋檐,所到之处,重楼、竹竿、树木、花草都为足下之垫,向着西门点步奔去。 李机眠和倍侯斥在纵横交错的剑气中感受到了最强烈的一股,像草原中大风的心眼那样具有最大吸引力。他们都顺着这股剑气散发的中心飞快冲去,这个中心在向北缓缓移动着。 起先霸爷是扛剑走在街上的,待远远见到城门后,他终于把古钝放了下来,慢慢地拖在了后面。最初街上的小贩和行人还以为他是疯子,虽然样貌酷似通缉上的盗贼,但谁也没想到如此坦白走在街上的人真是辽国贼人。 后来他把剑拖在后面,慢慢拉出了声音,在青石板上擦出了火花时,人们才感觉不对劲,都相视一惊,静静地注释着这个怪人。 北城有驿兵骑马高喊“辽国贼人到也”,经过这条街时,怪人不避让,身后的大剑连人带马劈作了两半,鲜血飞溅在半空。顿时腥味弥漫,有人大喊一声“杀人了”,都开始四散逃跑。 此刻的街上已经鸡飞狗跳,杂乱拥挤,人群喊叫声嘲哳,有风慢慢地吹起来了。 客栈里的三十六人听到这嘈杂声,都推开被褥一跃而起。孟野道:“是真来了。这人好强的剑气!” 杨堪皱眉道:“大家带上剑,找准机会献一份儿力!”于是三十六人齐声抽剑,望着街上嘈杂声快速走去。 长笛一声人倚楼。一个清秀的少年正站在五重高楼顶上,忽而吹出了一段汉乐府古曲《有所思》,他正攀着楼上的鸱吻仔细盯着眼前的情况。初出嘉陵江就遇到了这种前所未有的盛景,回去他要向妹妹炫耀,于是笛声又忍不住悠扬了起来。 站在北城楼上的诸人已经可以看到迎面而来的盗剑者了。他和通缉告示上一模一样。城下有冷风正呼呼地吹上城楼来。 刘三连连摆手道:“快去通知朱大人!” 驿兵回道:“朱大人去西门了!” 刘三大声问道:“归管正,主贼是不是这个人?!” 归庄不动声色,霸爷却听到了,高声回道:“是我!”他的声音清澈洪亮,在门楼内盘旋激荡了三圈儿才渐渐消失。 城楼上的人都一哆嗦,城下的百姓早都四散逃跑了。 驿兵飞马去西门通报,边跑边喊:“北门告急,北门告急!” 霸爷的剑已经抡圆了起来,隔着半里地,归庄见到来人的剑厚重且宽大,一道青光从天而降,向着北城门楼上劈来。 剑芒清寒锋利,拖着长长的尾巴扫尘带沙地砍将过去。 城楼上的人大惊失色,只见一道剑光遮天蔽日如巨浪一样砸向自己的头颅。 归庄立马抛起黑鲨剑,它在中空嗡嗡作响,一阵闪耀,黑鲨剑光暴长半里,横剑接住了砍劈过来的青色剑光。 一声巨响闪现在城楼上,楼上的尘土开始震动翻飞。两光消散。 城砖晃动时,刘三反应迅速,抬手叫道:“放弩箭!” 但已经来不及了,刘三的声儿还没落,霸爷如鹰隼一般,连着几下跃步三十多丈,又是一个震天动地的青色剑芒横着向城楼扫去。 地上的石子都开始跳动起来,而弩箭滑过霸爷的头颅纷纷钉在他身后的原地上。 霞明剑照霜 第119话 剑霸(乙) “不好,趴下!”刘三命令道,他率先趴在了地上。 众兵士见状也赶忙俯身在地,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头颅便被剑光斜砍了下去。 他们都以为这一剑会削下城楼来,零零散散地砖石扑在他们身上。 归庄没有再犹豫,飞身竖剑去挡。黑鲨剑尖刺天,光芒放出数十丈,白云一下被黑芒给穿破了。 霸爷这第二剑用了比第一剑多两成的力,归庄有点抗不住了,双脚分跨站在城楼道前,用力抗拒。随着霸爷双臂的横拉,归庄脚步渐渐后擦。 “大人!”身后八名剑师飞身运气,结成阵法,各自用力抵住了归庄。 身后的剑气源源不断地补充到归庄手里来,顿时让他气力大振,他开始推着巨剑的青色剑芒往前移动。 霸爷的手腕感到一阵巨大的阻力,手臂似被无形扼住了一般。 “快,下城!”归庄喊道。 刘三气道:“入他娘的,先再来一道弩箭再说!” 于是又一遍弩箭遮天蔽日的往霸爷身上射来,归庄和八人想要出声阻止他们,但已经来不及了。 眼见得霸爷收了剑,那群士兵放了一遍弩箭马上跑下城,正在半途时,眨眼间霸爷连续点跳,又跃了二十多丈,听得归庄一声“下”,所有剑师们朝着城楼前飞了下来,就见一道有若闪电的巨青之光连带了三重魅影,向着门楼断斩开去。 “咣当”一声巨响后,哗哗啦啦又一阵细响,砖石土木碎铺了一地,尘土飞扬,溅起的些许都盖在了下城的诸兵士身上。 “直娘的!”刘三灰头土脸,吐了口唾沫,定睛细看,城墙只有丝丝缝隙,并无大碍。而城上那座门楼却被从中间切开,大椽断裂,一下垮倒了。 所有的弩箭还是依旧钉在了霸爷身后的原地上。 归庄领着八名剑师向贼人飞去,霸爷掣剑后扫,剑光卷起了前两波射空的弩箭,一个翻花,所有弩箭都向城上射来。 归庄九人气圈笼罩全身飞进,射向他们的弩箭发出接连不断的“噔噔”声后就落在了地上。而那些没有阻挡他们去路的箭,破空而至,如长虹贯日一样,钉向城楼。 一阵连绵的“噔噔”声过后,城墙上钉满了排排的弩箭。兵士有好奇探头看的,不过瞬息之间,已被弩箭贯了胸膛。 吓得刘三和众人趴在城道上大气不敢出,待听得弩箭声停下来后,他才拉过来一个瑟瑟发抖的士兵道:“叫城下的重甲兵上阵,其余城门的重甲兵增持。” 那人哆哆嗦嗦地下了城道,跳落在地上时,因为抖索,一下蹲在了地上,刘三怒喝道:“没用的东西!”那兵士一听,“啊呀”一声,赶忙绕城根儿去报信了。 城下的重甲兵听到这一声吩咐,立马开了城门列成方队前进。他们周身都着了百余斤的铁甲,手持精打盾牌,矛戈剑刀一应俱全。 归庄九人还未飞到贼人眼前时,贼人手中一个白色风团甩推了过来。 归庄因为夜里和那驿兵缠斗过,知道这招式,也领略过厉害,一边心道是同伙儿无疑了,一边逼出所有的元气,承受这风团的打击。 起先朝阳才出,天朗气清,待归庄的黑鲨剑气刺破了白云时,中天已经开始有了变色。这会子霸爷的风团甩出来,卷动了天上的风云,大风呼呼作响,黑云顷刻而至。 归庄身后的八名剑师在感受到前方猛力的突然阻挠时,一下被破了气圈,纷纷摔倒在地。归庄用力握了双剑犹自往前顶着,只是双手虎口处都已破裂。 风团终于被抵挡过去了,归庄叉开双剑立在地上,对视着眼前的贼人。 霸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宋朝有两个剑修奇才,一个是‘清风朗月小先生’,一个是‘天地来迟归不迟’,你是第二个,归庄。” 归庄冷笑一声,“承蒙阁下看得起。” 霸爷皱眉撇嘴道:“不是看得起,是记得清。‘天地来迟归不迟’的名可不太好,残杀同僚很热衷,你,有意思。” 归庄脸上一阵红热浮来,耳根也哗哗地在充血。 背后玄甲重兵的踏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感觉到铁甲的冷气。 李机眠与倍侯斥都闻声而来,在坊市的尽头他俩打了个照面,互相都觉到浓厚的剑气,未敢轻易出手。 坊市的尽头是空场,场心直通城门。二人站在空场上,细细打量着那个手持巨剑的人。 又是一个强大气场的邻近,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剑修骑了匹骏马从西边飞速来临。那马踏驰如飞,眨眼之间就窜出十余丈。 来人“吁吁”勒马,停在归庄身畔。他已经看到了归庄两手震裂的虎口,跃下马来,并排站立。 霸爷早已看到了他手中的佩剑。 金鞘中抽出来的是一把四尺长剑,长剑上有珠粉点缀出一条明晃晃的龙来。这剑原是孙子在安乐溪上拾龙骨铸成,激战时会看到此剑飞龙在天,龙影纷纷。 这是龙渊剑。 霸爷笑道:“龙渊剑第二。” 朱勔冷笑一声道:“第三。” “第三?那第二的是张公剑,我记错了,宋猪。”霸爷依旧拄着剑蔑笑。 “杀!杀!”玄甲重兵已经开到前面,跃过了归庄和朱勔的身畔。 霸爷跳到玄甲重兵前面,一剑就刺破了盾甲,一个重甲兵穿透了胸腹,歪在地下一命呜呼了。 其余甲兵手执矛盾刀剑一哄而上。霸爷手起剑落,接连又三个兵士被砍破铁甲跌倒在地,血流如注,喷射起三尺高。 剑道修为达到三段腾云境才开始破甲。 一般对于玄甲重兵,即使高于三段的修行者也将之视为大麻烦。破甲需要鼓足气力,气海内的元气要充沛,并且因为重甲的材质不同,剑入甲时会有很大的差距。材料好的盔甲,破甲较难,差一点的盔甲,则较容易钻破。 而宋国铁甲制造是一流的,因为宋国的军械制造所拥有高超的制铁工艺和精致的铁匠,宋国玄甲兵向来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李机眠和倍侯斥看得惊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破甲如此容易的修行者。从来没有一个修行者的气海能够大到如此供剑客挥霍,而眼前这个人除了气海庞大之外,更有惊人的气力。转眼之间,又有两名玄甲兵被他用大剑拍胸震死。 这人破甲和杀普通士兵一样容易。 三十个玄甲重兵眨眼之间就死了一半。 一条白龙升起在天空,风云都开始重新卷起来,龙吟激荡,空场上的尘土都被吹得飞退。五十岁左右的剑客出剑刺来。 李机眠望了望手中的罗盘,惊呼道:“八段!” 霞明剑照霜 第120话 剑霸(丙) 朱勔修炼的功法和色公子蹁跹是一样的,破合诀,只不过蹁跹没有朱勔这条件。功法需要采阴补阳,无论是处子还是妇人,朱勔府中都应有尽有。 硕大一条白龙飞起在中空,龙首低沉,向着霸爷撞去。 霸爷持剑张臂快速后退,白龙追跟,后跃了二十丈时,霸爷忽然定住脚步,一剑前推,古钝带着碧玉流线加速向龙斩去。 这一剑能斩蛟龙。 李机眠和倍侯斥大惊,都不禁为白龙捏把汗。 但见黑风暴起,一只黑色犀牛头上尖角如锋,直奔碧玉流线冲撞过去。白龙、黑犀与碧线碰在一起,火星点点,周遭的花木砂石被席卷一空推到在地。 霸爷张臂目视着前方的古钝。他的身上不住有热气在蒸发,这是气海翻滚的征兆。双方各自用力,光芒嘶嘶作响,如蚕食桑叶一般。 倍侯斥心道,这人不知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大的神通?莫非跟眼前的这个人有关?想着时,把眼睛瞧向了李机眠。 李机眠看着对阵的双方也是忧心忡忡。他所知道的,天下的八段剑道高手,早就不是原来的三三两两了。这宋朝随便一个高官大臣都是八段剑修。 两人都想趁机破坏这对阵场面,不过都目视对方,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生怕落入圈套中。再看远处的八个宋国剑修,正在旁掠阵,他们也不是一击就倒的三流剑客。 霸爷已经缓缓升起在中空,眼睛闭着。身上的剑气形成两股,一股不断四散包裹着自身,一股向着古钝缠绕助推。 “咱们用剑试试,看如何?”八人中的一个说道。 “难办,看这样子很悬。”另一个道。 “不管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人说完后,拈诀飞剑,一把三尺长剑转瞬斩向了霸爷的脸。 飞剑将近身时,还有三寸之距,看到一个火星斩起来,听得戛金断玉之声,飞剑如碰在铜铁上一般被反折回来。 八人吓了一跳,刚回撤一丈,那把剑就插在了他们的脚前。 而霸爷的眉头只是微动一下,这一瞬间,元气的大量调度已经让他汗水淋漓。 白龙的身体开始扭曲,爪子已经在四处撩拨着,只有那头刚猛的犀牛仍在拱身。 李机眠心道,这个八段高官气力不行,段位的优势并没有发挥出来。 倍侯斥看得心惊肉跳,这些人的修为似乎都比自己强一些,和正堂主阿六敦倒有的一比。 “砰”的一声,白龙飞出三丈,朱勔现出原身,掣剑蹲在地上。背后刘三早就开了城门,在一众兵士的簇拥下赶来,“快,保护朱大人!” 朱勔遥遥挥手,示意不要靠近,他在观望着战斗。 刘三得令后赶忙止步,擦了半丈才立住脚。 朱勔一退,所有的压力与冲力都落在了归庄身上。但见犀牛四脚推地,碧光在慢慢前扑,一声冲天大喝后,归庄也现出身来,茂陵剑挡在他的身前,而他右腿跪在地上,连咳嗽两声,一股鲜血喷了出来。 天上的云渐渐淡了下来,不过李机眠这里却有风鼓起来了。 霸爷收回剑来落在地上,转身对着李机眠和倍侯斥,二人一惊,李机眠刚起的杀意被这一吓给消灭了三四分。 二人对视着霸爷慢慢地后撤,撤了十步左右。 霸爷也不进击,他不想多树敌人。因为他感觉到了明显的杀意才转身回看这两人。 经过盏茶的战斗,他气海的元气已经消耗了三四分。这两人的实力当真不可小觑,只是,他们太杂乱,没有章法。 霸爷扬头转回身来,喊道:“老官儿,你把这位归大人可害惨了。” 谁都看出来了,朱勔临阵脱逃,让归庄差点当了替死鬼。 八名剑客有些愤愤不平,毕竟剑院里的人和朝官是两个机构,派系还是不同的。 刘三回道:“你放屁!朱大人凭本事脱出这狗斗来,别诬陷好人。” 霸爷循着声音,终于在一众士兵的包围中找到了这个探头探脑说话的人,他也不恼,继续说道:“老官儿,你气力不足,都耗费在床上了罢!你们这剑难道只为了修个等级麽?战力都没有,乌合之众!” 话才落,西城三个剑修点步奔来。李机眠看了看当首的独臂少年人,忍不住叹一声,是个好料子,可惜自己已经不收弟子了。 来人正是吴奂灵和宗、宋三人。 归庄这才细细打量那个知州府参军,年轻力壮,少年人的阳刚在脸上一览无余。他拄着黑鲨剑站起来,擦了擦嘴上的血,拾起茂陵剑往前一指笑道:“这个贼人的气力也耗费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来一次围死他!” 吴奂灵道:“你还能不能支持?” 归庄吐了口血唾沫,直勾勾地盯着霸爷道:“天地来迟归不迟,我要让他留在这里。”说完这话他攥着茂陵剑的手更紧了,他仿佛觉到崔鹭也在这里,心里默念道,老崔,天上有灵,降附于我。 宗少伯和宋无已经撤了剑,八名剑师走上前来。又有接连不断的驿兵已经在去报信的路上了。 “一别三四日,不知你长进没有?”霸爷轻蔑地对着宋无说道。他嘴上这么说,只在找机会,心想不能留在这里了,待会儿人一多,真的跑不及了。 宗少伯歪头道:“师弟,他在激怒你,平心静气才能使出高剑。” 朱勔的龙渊剑再一次出手,白龙蓄势待发。 归庄道:“正是现在,大家伙同上宰了他!” 这么多实力不凡的剑修同时拔剑让李机眠和倍侯斥也感到心惊胆战。在元气充足、准备完好时,尚且得小心对待,如今激斗这些时,于那个怪人来说,绝对是一场生死之战。 众人同飞奔向贼人时,就见霸爷又使出浑身气力猛斩了一剑,巨大的剑光哐当而至,众人持剑上顶,气圈膨胀,顶住了这致命一击。所有人都惊骇,这剑光可是斩下门楼的罪魁祸首。 霸爷已经飞遁,后面众人追击。朱勔一马当先,归庄稍次,其次是吴奂灵和八名剑修,宗少伯与宋无殿后。而他们身后是玄甲重兵和步兵,以及吴越剑道馆的弟子。 站在楼头吹笛子的少年见状愈加兴奋,手若仙人采撷芳云,颤、叠、振、打,各种花样儿齐齐使出来,吹了一首酣畅淋漓的唐王曲《将军令》。 三十六人已经看到中空斗战的诸人,赶忙也追踪而去。 一群剑修踏着房屋重楼向着杭州府最繁华的地方奔去。这是霸爷有意为之,故意选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好让他们畏首畏尾施展不开,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奔斗转眼就是西湖。卯辰交接时分,百姓不多,尽管有封城的禁令,但还未影响到这三三两两的赶早游人。 这一带尽是高官聚居区,也有府内最繁华的坊街。 霸爷已经立在了西湖心,踩在水面上,他的面前是朱勔归庄诸人。两侧都是就近赶来的步兵,而远处的白沙堤上则站着遥遥观看的李机眠和倍侯斥。 而他身后的岸上有两个男人在湖边洗着磨刀石,水声嘹亮清脆。霸爷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霞明剑照霜 第121话 九五非至尊 一个泼水的中年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勔,手中的水珠颗颗粒粒,滚向另一人的磨刀石。 那个磨刀石已经被菜刀刮剌得沙沙作响,不时有碎屑带着火星掉入水中,水面开始沸腾,跳跃起一丝蒙蒙白雾来。 “圣公,有兵。”泼水的人低声提醒道。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相问,或恐是同乡。”叫“圣公”的磨刀中年人忽然唱起来。 于是他俩的目光都转回到身前,磨完菜刀,甩甩手,大步离开了西湖,转眼不见了踪迹。 霸爷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个人对自己没有杀意,却似乎对手持龙渊剑的高官儿感兴趣,霸爷微一皱眉,随即扯开了上衣,把上衣系在腰间。 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身体,这种体质正是纯阳至刚体。 归庄似乎早已料到了,平静地看着霸爷,而朱勔倒像是忽然顿悟,右手有点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他知道如果他们斩杀了这名通天体魄的盗剑贼,名字将会在史书上流传万古下去。 李机眠和倍侯斥已经远远躲在了朱墙下,霸爷扯衣的举动让他们也吃了一惊。 此刻的湖面上风平浪静,所有修行者都立在上面纹丝不动。岸边堆满了手持弓弩刀剑的士兵,坊市区上才拥挤起来的喧闹声此刻也渐渐淡下来了,那些不怕死的家丁都趴在墙头上静静地注目着。 湖远处飘来一朵水云,慢慢地遮住了日母。在光线的最后一缕被遮挡住时,霸爷迅速持剑在湖面一划,一道连绵起伏的水墙错落有致地冲着众人堵去。 吴奂灵手疾眼快,一剑刺破水墙,转眼就近到贼人身前。霸爷抱剑一拍,吴奂灵受到重撞,翻身滚落在岸。这一击力道刚猛,把众人看得惊骇,吴奂灵竟然滚落了十丈。 “好瘸子!”霸爷赞叹一声,但仍然嗤笑奚落,把吴奂灵的独臂嘲作“瘸子”。 见状,朱勔归庄等一齐仗剑而上,众人的气圈顶住水波和剑光,不断逼近霸爷。两者相距一丈时,霸爷拈起水球重击在众人的剑气圈上,听得“咚咚咚”三声,三根水柱冲天而起,炸裂了满湖的水花。水花从中心向岸边层层荡漾,拍在堤上,发出阵阵怒号。 两者僵持在湖心,两个大水圈兜住了两拨人,不住地发出嘶鸣。 刘三又让士兵放了一波弩箭。弩箭撞到霸爷的水圈后四散折射到岸上来,噌噌地钉在树木房屋砖石砂土中。 见弩箭没有效力,吴奂灵拔剑亲自砍向贼人。他一般是不动怒的,都是忍让三次然后动手,面对程一一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做的。 但他有个很大的忌讳,就是他的独臂,一听到有人奚落嘲讽,他就怒目而视。 十年前自从断臂后他在家休养了半年,心中的气仍旧不平,决定练剑报仇。于是南下去江南西道的江西剑道馆学剑,但未上到山,中途就被一个自称是江西剑道馆小宗师的老头儿给拦了下来。 老头儿是三角眼翻天鼻,一看到吴奂灵就伸手问道:“小友,学剑麽?” 吴奂灵点点头。 老头儿道:“我教你。” 吴奂灵笑道:“老官儿,我这一拳能打死你,别拿小爷开心了,自去忙自己的。” 老头儿不知使了何术,在吴奂灵的眼中演练了一百八十路剑法,把吴奂灵看得如痴如醉,但老头儿却纹丝不动。 吴奂灵拜服,老头儿就收了他为徒,只在晚上教剑。他们师徒在军峰山的一个小洞里一呆就是六年。后来某一天,老头儿说吴奂灵可以下山了,也没再说什么就把他赶走了。老头儿的身影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会儿对着眼前奚落自己的贼人,吴奂灵咬牙发誓要拼尽全力。于是在众人睁大眼睛的惊讶中,吴奂灵若流星一般拿剑撞向贼人。 霸爷的水圈如铜铁打就,吴奂灵一剑刺不进去却被反弹几丈。然而随即就有数个吴奂灵飞跃在中天,不住地用剑刺着,发出的声音就如凿石,“嚓嚓嚓”。 这是吴奂灵的元神,以神御剑。 连江西剑道馆的馆主严少韦都不一定能达到如此境界,这个外派人却能炉火纯青,着实令宗少伯和宋无吃了一惊。 李机眠一愣,他觉得这次南去得顺道拜会一下江西剑道馆了。 霸爷周遭的水圈越来越小,因为他体内的元气消耗越来越多。吴奂灵仍在不住飞身刻蚀,三十六人见状也要齐上。 霸爷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众人看见他的腹部鼓灭加快。 李机眠起了一个元气团突袭推向霸爷,听得一声巨裂,眼前闪灭,水花飞溅,西湖整个都被颤动了起来,所有剑修都被水花掀翻在了岸上。李机眠准备动手。“莫伤我主!”一阵大喝过后,电闪雷鸣,风起云涌,飞沙走石,树木震颤,种种怪状接连而至。纯风、骤雨、闪电、枯木、闻雷、怪石、金蛇、褚人这八人一起仗剑现身,眼见得层层剑花纷飞,刀光剑影之间,他们已经裹挟了霸爷往天目山遁去。 此刻在场的所有剑修都或大或小的负了伤,这一仗惊心动魄,一剑抵千金,虽然对于此贼十分憎恨,但在场无人不佩服此贼的修为、胆气和战力。 千年一遇的体魄,那种凌人的霸道气息,他们都忍不住在“剑圣”、“剑佛”、“剑臣”、“剑痴”后面再加一个江湖诨号,“剑霸”。 这一仗确实让贼人扬威了,但是追捕并没有就此而止,兵马调动仍在继续,杭州府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了大兵,当然不止为了这盗剑贼,还有零零星星的民乱。 九人遁逃点步飞往天目山上时,下面山道上立着两个中年人在窃窃私语,正是在西湖边磨菜刀的那两人。 闪电道:“顺手宰了这两个人。” 两个中年人一听,慢慢往头上望去,当首的一个中年人随手一挥,轻轻打下了飞在半空的九人。 霸爷认出这两人来了,咳嗽吐血,勉励支持道:“唐突前辈,还望海涵,放我们一条生路。” 闪电已经觉到两人不同凡响,但犹自不服气,见了霸爷这么低三下四,更加气愤不平,高声嚷道:“我就杀了你们两个,再战来!我大金——” 两个中年人皱眉,还未等他们出手,霸爷回手就打了闪电一耳光,声音干脆至极。 霸爷再一次请求道:“请前辈高抬贵手!”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加洪亮,也更加果决了些。 两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入了深林,九人也连忙逃路。 一个中年男人道:“摩尼皇,马风有消息了,近来在太湖活动。” 另一个人人点点头,眼前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 西湖这一仗颤动了十二重山的主人。 十二重山顶上有一个长三丈,宽三丈,高三丈的千年粗肉玉剑磁方盘。只见它的指针快速地在盘中滑动了一圈,三人惊诧道:“陆上还有小宗师?已经很久没有监测到了。” 一个人收回视线,拐拐其他两个人说道:“先别管那了,山下这一个又要开始了。” 只见李褐已经重新休息大好,调整得宜身子骨,准备上三重山做最后一战。 霞明剑照霜 第122话 四重山,开! 在甘草果丛中修整了近一天,李褐觉得身心俱空,气海一片澄澈透明。握紧拳头,一股充沛的剑气油然而生。遂系好衣带,抓起剑,面色凝重地再一次往山上走去,经过数次与夔牛战斗,他已经学会了不少。 尤其是手中这把剑的帮助越来越明显,梦中那个奇怪的道人给自己的器物逐渐发挥出效力来,自己的剑心慢慢能够感受它们的存在,而自己的剑气似乎也随着它们的绽放在激增。 不管如何,李褐都觉得这一次可以打败夔牛,直接上到四重山去。如果这次还不能行,缠斗变成狗斗,有没有之前的好运可就说不定了。 李褐慢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很坚毅,也很坦然。小虎走在他的身畔,不慌不忙地跟着,脸上也是一种静穆的神情。 夔牛觉察到一个与之前迥异的对手正在靠近山前,它的腿再一次弹跳而起,稳稳下落在一重山前。 李褐已经看到了夔牛,四目对视着,距离虽然仍在牛眼的热光之外,但还是感到了微微的暖意。 剑上的红光忽而闪过,明亮火红,一瓣火莲格外显眼。李褐加速向夔牛奔去。连跃三步,他已经飞向了中空,双手抱剑坐牛刺去。夔牛高飞,一角把李褐甩上三重山去,自己也紧紧跟上。 李褐调身翻剑,再一次力斩而来。 三个道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住品评:“有点意思了。” 话音才落,这一剑已经落在了夔牛颈上,剑斩铜筋铁骨,刮擦声锋利刺耳。这一剑明显与之前几战时不同,气力充沛,出剑速度也快了一倍。 夔牛感到一阵头昏脑胀,颅内激荡,一声长哞夺口而出,两角瞬间刺向李褐小腹。李褐避闪不及,擦破了衣服和腹上,一小段血流慢慢浸润了下来。 从夔牛的反应上李褐感觉到了自己力量的增长,当下也不敢怠慢,又是一剑俯身冲着牛腹刺去。 其时李褐已经翻滚在地,夔牛受刺暴怒,飞脚踏来。天上的牛腹完全暴露在了李褐的眼中,定睛细看时,在牛腱部分有一撮粉红鲜嫩的肉,较之其他部分的黝黑壮红色,格外显眼。 小虎已经惊愕得吼叫了起来,夔牛离李褐的头只有两丈左右。 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压缩了很多剑气,李褐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抵抗这些剑气,并且自身的剑压还会反冲周护,连牛目的热光都被削减了不少。 “就是现在,去!” 李褐一下把剑甩上了中空,随着长长的一声呼哨,那剑顺着李褐的手势,在牛腹下砰砰激荡了起来,所有的腱子都被李褐斩断,那牛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 听得山摇地动一般的巨响,三重山上的剑压开始骤然降低,三四重山交接出也拉伸了出来。这层山上的剑气已经被李褐全部削弱,丝丝缕缕化成山风往山下吹去。 清风徐徐,温柔地刮擦着人的脸,再也没有了逼肤的锋利。 牛血流了一地,腥味难忍,那牛跪倒在地,双眼紧闭,泪珠承传,只等奄奄一息。 一个道人要出手了,其余两个拦住他道:“再等等看。” 于是他们都望下去,仔细观察着李褐。 这一变故是李褐从未想到的,看着跪倒在地眼泪长流的老牛,他的心皱紧了起来。小虎也不忍看到这种场面,它忽而想起了自己的娘来,那时候她会不会有这种绝望?它也想掉眼泪了。它蹭了蹭李褐的双腿。 “你也想让我帮帮它对么?”李褐俯身摸着虎头说道。 小虎抽涕了一下鼻子,湿润的眼睛望着他。 “走,咱们过去瞧瞧罢。” 李褐慢慢走到夔牛身前,伸手去往它腹下探去。 那牛睁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怪牛,我可以帮你止血,你好了之后莫再厮缠我们。”那牛受宠若惊,连眨了三四下眼睛。 一阵红气升起在李褐的周身,随着他气海的汹涌,剑气一股股输入到眼前的庞然大物中。半盏茶时,李褐觉到自己的元气损耗已经过半,看那牛时,血已经不再流了,即刻止手。 夔牛得到李褐剑气的输送,虚弱的身体暂时缓解了过来。虽然目下还不能站起身,但血流总算被止住了,气力也在慢慢恢复。 “我们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好好养着罢。”说完这句话他就踏上山道,往四重山走去。 走了没几步,他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来俯身问道:“怪牛,你吃些什么?” “海鱼?这个太大了,我不好拾掇。” “果子?要不我去给你摘点果子罢。” 他正要翻身下山的时候,一股巨风迎面扑来,从山顶直接狂奔到这里,所到之处都为之一净。 李褐持剑护胸,勉强睁开眼睛,在风团中依稀看到一个道人,只不过眨眼之间,那道人又不见了,一并不见的还有大怪牛。 来无影去无踪。 “好强的修为,那种迫人的剑气令人心惊胆战。”李褐正在嘀咕私语,山顶忽而响起来一声巨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浮浮沉沉,上山见义。老朽就在山顶上等你!” 这一声浑厚响亮,激荡得整个山谷嗡嗡作响。 李褐惊喜异常,赶忙喊道:“老神仙,你听得见麽?” 与那声儿巨喝不同的时,李褐这一声儿如蚊如蝇,似乎到达第四重山后就被折了回来,并没有那种馀响入霜钟之感,他明白这是剑压封山所致。 小虎一激灵,看了看了李褐,踏步往山道上走去,它那欢快的步子轻松又顽皮。 李褐持剑跟上,一种更强大的剑气场逐渐临近,耳畔的呼呼风声不断地震颤着。 蒙蒙雾气中小虎立在了前面,李褐又跨了几步,看到一座山墙立在三四重山的交接处,这墙不知何时立在这里,与那道人一样突兀。 山墙的背后有暗流在汹涌着,从漂浮不定的剑气中可以判断出来。 小虎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不时回头看着李褐。 李褐心里早已经预想了所有困难,种种不易皆从此剑开始。 只见红光再现,李褐一剑就斜劈了山墙,“四重山,开!” 此墙骤然崩裂掉落,轰隆隆。 霞明剑照霜 第123话 你我皆凡人 山墙倒后,一道剑气扑面而来,吹开了李褐的额前发,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一切玄之又玄。 小虎也逡巡不进,因为这第四重山的守山将是一面光滑玉石镜。 这四重山除了一面玉石镜之外,别无他有。镜子盘旋环绕到山阴,映出来眼前的一切,蓝田白云日母飞鸟,还有一个李褐。 镜中映出李褐来并不惊奇,惊奇地是镜中没有小虎。 他俩相视一愣,各自皱眉挠了挠头,径直往前走去。 李褐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一切正常,却又一切异常。如果这重山真的只是一面镜子横在这里,自己可以径直上到五重山去,但根据前情来看,显然又不太可能。 他不敢孟浪,慢慢朝着镜子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镜子里的影子也在随着他脚步的靠近而前进,走了丈余,近到镜前时,自己已经可以触摸到影子了。 “镜中的是自己,没错。”李褐拍了怕脸,确认自己没有走进幻境中。 探视了良久,没有发现丝毫端倪,他躬身敲了敲镜子,“嘣嘣蹦”三声,里面是中空的。他把耳朵又贴了上去,仔细听声音,里面传出了他之前的话来:“镜中的是自己,没错。” 李褐一惊,探回头来,望望小虎,这家伙似乎没有听到什么奇怪声音,只是趴在镜前,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为了弄清这迷魂阵,李褐故意说道:“我去上山试试,你先在这里等着。”说罢转步往山道上走去,才走了一步,忽而听到镜中说:“终于到我出来了。”李褐循声望去,却见自己的影子从镜中走了出来。 “我去上山试试,你先在这里等着。”影子说道。 小虎闭了好一会儿眼,慢慢地睁开,还是两个人,两个李褐。 “这是?”李褐情不自禁地摸向影子,影子也在同时回声摸向他。 影子有血有肉,不是镜像,也不是虚幻。 “真的是我。” “真的是我。” 一声两音,一人两形,这可是个难题。 “我去上山。”李褐说道。 “我去上山。”影子也开始说话。 于是两个人同时动身,然而两个人的目的地却是南辕北辙完全相反的。 到现在,李褐终于咂摸出了些许滋味。他的敌人正是他自己。 他往山道上走,影子顺着山道而下,他俩面对面,仿佛中间有一个无形的镜子。不管李褐如何辗转腾挪,去到任何方向,他的眼前始终都有一面镜子在。 这道题的答案只能自己来解,而这重山的守山将也不是镜子,而是自己。 出题人苦心积虑,李褐有点头疼,难道过这四重山要杀死自己? 他背转过身往山道下走,迎面而来的还是影子。 他与影子永远对面相视。 “或许我该好好看看你。”李褐说道。 “或许我该好好看看你。”影子说道。 小虎彻底被眼前的一切搅乱了思绪,它只觉得头疼,两个李褐,面对面,谁也没法动弹半步,它心道,山上的那些老头儿是真坏又真怪。 山顶上三个道人仍然在慢悠悠地煮茶喝,除了煮茶,他们的爱好就只剩下了打坐入睡。不过这会儿因为李褐的出现,他们都暂时忘却了睡意,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师兄,这个难题会不会有些过早了?”一个道人皱眉说道。 “不早。早参悟,早得修心之法。”当首那个师兄回说。 “不,我的意思是,不要又悟出来一个十方?”那人看了一眼两个师兄后,照直说了出来。 两个师兄一怔,都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娃娃比起十方来,资质如何?” 那个道人说道:“大才,中才,小才,十方是大才,这个娃娃,嗯,小才。” 两个师兄又说道:“十方当年境界如何?” 那个道人说道:“按尘世江湖定段来说,十方当年是九段大乘境三品范士位,破镜期。” 两人道:“十方悟出大道尚且不容易,一般人也就得个皮毛小道,不过这也够用了,这就是我们俩设置当年师伯的这个经典难题的原因。” 那人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话,问道:“可是当年我们一并都小看了十方,我们现在会不会也有这个问题?” “哦?哈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咂摸了一口茶,似乎对师弟的这个提问感到很意外又很高兴。 大师兄捋了捋胡子说道:“尘世间什么最多?” “尘埃,一粒一粒,清浊混杂。” “不不不,”大师兄摇摇手笑道:“尘埃也不是最多,每下一场雨便净少一次。最多的是凡人,生生不息。” “你我皆凡人?” “对,你我皆凡人,忙忙碌碌苦追逐,到头来只需一个破屋。修行中,杀死自己的从来不是敌人,而是自己。自己难过,自己难破。” 师弟点了点头,觉得师兄就是师兄,当真有道心。每次明明说了很多话,可听起来就像没有说过一样,但仔细咂摸起来,就像咂摸一杯茶那样,还真有些许味道,越品越有意思。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山下的李褐,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山也是一样。从山下看一重重格外分明,但到了山上,纵然每一重不甚高,处在其中却望不到顶。 李褐对着自己的影子盘坐发呆,苍白的脸,杂乱的布衫,蓬蓬的头巾。“唉”,他与影子同时叹了口气,一种孤寂两人愁。 这些时日上山的考核都是拔剑战斗,真正让人思考的,这还是第一次。或许在让自己考虑什么是修行,或许也在让自己认识自己。 四重山上虽然没有夔牛那样的庞然大物,但这里的剑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李褐觉到一种迫胸的磁场在包裹着自己,他自身的剑气也在努力对抗。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如何面对眼前的自己,这才是他的首要问题。而远在杭州府的朱勔等官府机要人员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盗剑贼,还有即将袭来的大风,和比较棘手的摩尼教贼首方十三。 霞明剑照霜 第124话 化缘化到剑上来 道君皇帝本来想往西北线调兵配合女真夹击契丹,但听了赵良嗣和摄提十二探的密报,便把原本派往西北的兵士分了一多半去了东北线,又将剩下的二分之一抽掉南下杭州城。 朱勔接到道君皇帝的秘旨,摩尼教贼首方十三已经遁入杭州府内,宜速速围剿。这可是个大难题,这个方十三精通易容术,有百样面貌,每到一城都换一张脸,去哪里拿他? 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司天监观测到不日就有大风登陆东南沿海,两浙路还要做好防灾赈灾工作。 这两条列在钧旨的上首,捉拿盗剑贼又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大兵层层围在杭州城外,只有朱勔知道如何调动发配。话虽如此,盗剑贼人可是把朱勔挠得心痒痒的,眼看贼首已经不济事了,却忽地扎出群贼。 那一战惊心动魄,九个贼人合力搅乱了西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硬生生从百十个剑修和千百余兵士中走脱。 他们的修为似乎是先天配合在一起的,合力一击威力甚大。明明都是七段剑修,聚在一起却似乎有九段的实力。 不管如何,斩草要除根,趁此机会剪灭这个高修的盗剑贼。 明报准确无误,九个贼人都被困在了天目山,朱勔签牌发兵,包围了天目山。 现下杭州能用的剑修,除了皇家剑院里的三十一名剑客,吴参军,宗宋二人之外,更无别的高手可用,这是朱勔迟迟不动手的原因。 知州张重则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叹了口气道:“天目山连绵百千里,坡陡谷多,易守难攻。占据高处以逸待劳,更是不容易拿下。况且贼人都是高手,眨眼之间就定胜负,就算是围山也实在不太好办,等到他们断粮支不住,大风也该来了。还做不做其他的事?” 前面的这番话也是老生常谈,朱勔兴趣不大,但他却对后面这句“做不做其他的事”极为感兴趣。做什么事,这个知州又知道什么?自己接到的可是秘旨。 朱勔假装喝口茶,顺着张重则的话问道:“现下我们的任务不就是捉拿盗剑贼麽,没有比这个差事更重要的了。” 张重则脱口道:“这几日阴晴不定,太阳位置不正,恐有大风不日来,还是做足万全之策的好。” 朱勔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列在两旁的人,问道:“我们谁还有这个能力打头阵?反正我是不行的了,年迈老朽,经不起折腾了。不知归大人?” 宗少伯听出些许意思来了,心内自忖,这个老匹夫怕是想临阵逃脱,古钝算是要不回来了。 半晌,归庄才慢吞吞地说道:“大人要派我,我就继续去。”他说了个半截儿话,又推回给了朱勔。 朱勔抿了抿嘴唇,若无其事地说:“我得去搜罗些新奇玩艺儿给圣上送去,这次攻山不一定去。我看归大人年富力强,越战越勇,最是合适不过的了,你依旧打头阵罢。” 归庄喏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朱勔继续说道:“我看这个吴参军,年少有为,出剑速度也快,你们一并统领了去罢。” 吴奂灵称谢,又上报道:“大人能否特批一人与我们同行?” “谁?” “杭州灵隐寺主持,化缘和尚。”吴奂灵轻轻说道。 张重则也猜到了这个人,他没想到吴奂灵的手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圆润,假以时日可以上位了。 朱勔笑道:“我听说过这人,是东京大相国寺僧熊方丈的徒弟,修炼《比丘千二百五十法门》的五个法门。这师父每日吃斋念佛,他肯下山趟浑水麽?” 吴奂灵拱手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大人出山。这个主持和尚喜欢化缘,所化的不是别物,而是剑。只要是好剑,他都想化。” “怎么个化法?” “念经超度亡魂,与剑魂沟通对话,能自得其所。” 宋无听到这里,大喜道:“这么说来,岂不是能令剑魂重新复苏?” 吴奂灵点点头,“道理来说确实是这个样。” “那我们的古钝就有救了,师哥!”宋无欣喜地望着宗少伯,却发现宗少伯并没有喜悦之色。宗少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古钝的魂魄不是一般剑修能唤起封存的,但还是缓缓地望向了朱勔,道:“有劳大人了。” “好。”朱勔一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当下他便单身匹马去了灵隐寺拜访。 他也是文士,懂佛门清净的规矩,投了名帖在山下等着。 小和尚急急忙忙跑来了,道:“师父有请。” 朱勔笑着会了会意,跟在小和尚后面,折走了五个一百零八道石阶,终于上到山来,灵隐寺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字体虬劲有力,沧桑中带秀气,朱勔定睛细看了好一会儿,慢慢道:“定是吴越王钱镠手笔。” 门内听见这声儿,哈哈大笑中走出来一个慈眉顺眼的长毛和尚,头发寸许,五十岁余,要不是他披着袈裟,朱勔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主持。 这个人就是化缘和尚。 化缘和尚笑道:“朱大人好眼力,火眼金睛。” 朱勔笑道:“主持过奖了,不才学识浅薄,略通笔墨。” “我说的不是识字,而是识事。” 朱勔一愣,觉得这个和尚不简单,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倒有些神通广大,赶忙摆摆手笑道:“哪里哪里,主持过誉了。” 化缘和尚携着朱勔进到大殿中,殿中金光闪闪供着大佛,朱勔上了三炷香。 化缘和尚心直口快,道:“朱大人既然请我下山,想必也是懂规矩的了。我观望了你的佩剑良久,如果我没猜错,这把剑应该就是龙渊剑。” “正是。”朱勔一拱手。 化缘笑道:“那就解下来给我化化罢,别藏着掖着了。” 朱勔一愣,心道,这个和尚表面快人快语,其实疯疯癫癫又颇有些无礼,不如借机试探一下,看看他本事究竟如何,便忙把剑解了下来,右手一横递在化缘手中。 看着香炉的香燃烧更加迅速了,朱勔调度了剑气,从剑上传逼给化缘。化缘微微一笑,轻轻接了剑来,顺手一推就止步了涌动过来的剑气,朱勔摇头收手。 “一敲尔头尔听言,二敲尔身为我言。”化缘说着,“哒哒”两声敲在了龙渊剑上,他在等着剑魂,以自己的心神说话。 “谁在叫我?是大师麽?”龙渊剑魂暗语问道。 “是我。”化缘心语。 “大师我便是龙渊剑,你想知道我的过去么?” “嗯。” “我本齐国安乐溪中一条神龙,不慎搁浅渴死在水边。龙骨冲散,剩下龙脉定在安乐溪中。兵神孙子拾得龙脉铸我……到大唐天宝载,佩于剑圣杜卓午……迄今佩于朱勔,这厮十分可恶,不洁,挂我于房中,久见其房事,恶臭无比——” “噔”化缘和尚敲了一下这剑,不再与他交谈,掩面而笑望着朱勔,各种情由朱勔丝毫不知。 霞明剑照霜 第125话 你是谁 “大师,这就完了?”朱勔问道。 “嗯,完了,不听了。”化缘笑嘻嘻地把剑重新交到朱勔手上来。 “大师下山否?” “下。” “有劳。”朱勔拜谢而退。 商量定了以后,开始动手,大军上山。 临行前,吴奂灵试探性地问道:“前日江湖剑派三十六人,也是不错的帮手,不知他们肯否帮忙?”说着把眼觑向宗少伯。 宗少伯讪讪地道:“确实如此,他们若肯帮手,也多几分胜算。” “那我试试?”吴奂灵说。 大部队浩浩荡荡奔向城北天目山去,前已有重兵包裹,现下的都是步兵和修行者。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警示肃静等牌递了一个又一个,只不管用。 归庄伸手停住脚步,拔剑划天,一道黑光激射而出,随后炸裂,三三两两的剑气割裂了周遭人的衣服。 “闲杂人等速速退去,否则此剑杀无赦!”归庄望了望人群喊道。众人听这话都不敢造次,讨了个没趣,慢慢地散开来。 吴奂灵带着三十六人跟在部队后面。那一战虽然短暂,但是却让三十六人都受了些皮外伤,孟野手背划伤,四明野客杨堪眉心间也被劈了一道,差半指就伤到眼睛,其余人也都或多或少伤到。 本来就算吴奂灵不去寻他们,他们也要继续围堵盗剑贼。眼看那一伙儿贼人都被困在了天目山上,三十六人决定休息停当后候军再战。 李机眠和倍侯斥早就远远立在了天目山脚下,等着这围剿的最终结果。当时霸爷临逃走前又忽而反身,一道剑光扫了李机眠,把李机眠推在墙上,碰青了臂膀。 吹笛少年也本想就此西去的,但看到了楼下一个抖擞精神的黑衫人,个头六尺余,鼻子小小,两眉细长,脸庞峻削,一看就是女扮男装,遂又悄悄尾随了她来到天目山下。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天目山下,就等着吴奂灵开始下令上山。 霸爷一伙儿也早就准备好了防御工事,围在他们身边的都是一些巨木大石。 校尉刘三正要发话攻山,归庄打住了他道:“再等等。” 等了一天,刘三早就不耐烦了,眼看即将午正,赶着趁此时机砍人头,骂咧咧地问道:“还入娘的等许久?” 归庄眼也不翻,只不说话,刘三顾忌归庄的剑术,只是暗暗生着闷气,咬牙跺脚。 午时三刻,听到远处山道上遥遥飘来一阵阵木鱼声,一个寸头袈裟大和尚带着一群小和尚手持木鱼法器敲打而来。 “梆梆梆梆”。 “尔母,哪里来这么多秃驴?”刘三“唿”地一声吐了口唾沫道。 “来晚了,来晚了——”化缘和尚说道。 “大师。”归庄行礼道,他对于化缘和尚的名号有所耳闻。 “一鼓!”化缘和尚对着一群小和尚说道。 “梆梆梆梆——”木鱼加重了敲击力气。 “二鼓!”化缘和尚又说道。 “梆梆梆。” 顿时一道金光笼罩在化缘和尚的身畔,只见他小声念叨了几句,袈裟忽而飞向了远处的高山,立在中空,汩汩飘动。 众人大吃一惊,连归庄也没有想到他有这么一手。 霸爷早就感到了一股剑气的逼近,右手正慢慢抬起来,马上就要下落的时候,忽而觉察到那股剑气飘在了正上方,只见头顶上空悬浮了一个僧人的袈裟。 “砰”地一声,霸爷的剑光撞在了袈裟上,树林里一遭树木都因为剑气的冲击而倒落了下来。 化缘和尚一趔趄,背后的小和尚们都更加快速敲击木鱼。 袈裟仍然浮在半空。 “一敲尔头尔听言,二敲尔身为我言。”化缘大声喧嚷着。 霸爷觉到古钝有种反力在冲击,似乎要脱手而出,遂更加运足了元气以镇之。 “尔自由否?能听我言否?”化缘闭目心语。他的识海中是一片黑暗,他在努力搜索古钝的光影。 宋无拐一拐宗少伯的胳膊,低声道:“这么玄的东西能行吗?” “保不齐行,这个大和尚有两下子。”宗少伯小声说。 “尔能为我言否?”化缘和尚的识海已经颠簸,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要出现。 “尔是谁?尔能为我言否?” “大师!” 化缘和尚似乎听到了低低的一声,他在识海中努力辨认方向寻找声源。 古钝又有了虎虎生风的气势,它的魂魄似乎在苏醒,剑身一直在摆动。霸爷双手用力握剑仍感觉缠斗,两者气力又在抗衡。 “你又要叛我?”霸爷冲着古钝怒喝。 “别忘了你是谁,谁把你发掘出来的!” …… “你是谁”这个千载难题也在迷惑着李褐。此刻的他坐在四重山上已经四个时辰了,犹自没有想清楚如何应对,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谁”。 四重山看似平静,其实危机重重,李褐已经被他的影子围追堵截在了这一重。上不得,下不得,连吃的果子都是小虎从山下叼上来的,一股口水味。 奇怪地是,只要李褐手里有什么,影子手里也有什么。 但也有一样不同,就是小虎。李褐手中捧着小虎时,影子手里却是空的。 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通。 “你是谁呢?我是谁?”李褐面对影子问道。 影子也在问同一个问题。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李褐叹了口气,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实在不能证明自己和影子孰假孰真。 怎么样证明自己才是自己,怎么样知道自己是谁,毁我?因人? 他拍了脑袋,一下躺倒在地,面对着的,是和他一样躺着的影子。 “他似乎已经找着点门道了。”山顶上的一个道人说道。 “还早着呢,差得远。”大师兄说道。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谁?炁中一子而已。上古借躯,上古作意,从上古来,到上古去。我我者也。” “如果一个字呢?” 大师兄道:“承。” “二师兄你呢?” “破。” “师弟你总问我们,你呢?” “并。” 霞明剑照霜 第126话 满天血花下才俊一怒 三个道人只顾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李褐却早就心神疲倦,倒头大睡。这个问题翻遍诸子也无能解答,有时候,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理论的可行性和实际的可行性之间还差了很多。 近来的李褐一倒头入睡想到的都是娘亲和苏梨,十个梦得有六七个梦都是她们。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此坚持,他只知道这两个女人对他太重要了。 血景一直在重复,李褐的手抓得很紧,他下意识地就想拔剑。 三个道人摇摇头,都认为这娃娃的心窍被仇恨迷住了,于修行却有反噬力。不过看他入梦,他们也勾起了睡神,相视一笑道:“眯一会儿?” 于是三个人也都闭目小睡起来。 李褐在睡中已经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他想睁眼醒来,身体却不受控,只有自己的识海比较清楚。他的两耳嗡嗡作响,恍惚觉得自己胸膛上趴了一个人,压着自己,使自己重重地下坠。 识海越清楚,身子越没法动弹,耳畔的风也越来越大,连心跃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挣扎中,一个声音忽而传出来:“你别动,听我说完。我用元气封住了你,你的一切不会出现在影子身上。心魔难破,要么杀了他,要么杀了你自己。” 剑上的第二片火莲花瓣正在现身。 恍恍惚惚,张嘴也张不得,等到胸上压力减小时,李褐终于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手脚复苏,身子也能活动了。 “要么杀了他,要么杀了你自己。”这句话不住回响在耳边。 李褐蓦然坐起,手中抓住剑,火莲花的一瓣又在燃烧,周遭的空气开始嘶嘶作响,听得近身处一阵阵清脆地裂响,有尖锐的利器划破了他的衣衫和肌体,鲜血也一丝丝渗出,慢慢凝结,竟形成了片片血花。 再看影子时,完好如初,并没有丝丝伤害。 “你我果然不同,即使你是我的影子。” 影子也狞笑一声道,“你我果然不同,即使你是我的影子。” 爆裂声越来越清晰,隐隐震动到后面的铜镜。小虎已经害怕到了四重山的怪异,顶着尖锐的利风下山去了。 血花折射到铜镜上,影子一片片飞出来,眨眼之间,血花满天,纷纷扬扬。 李褐站起身,对着影子道:“出剑罢!” —— 古钝的魂魄被化缘唤起,正在慢慢复苏,一点点想起旧事。 霸爷的元气太半都用在控制此剑上,袈裟汩汩作响,扰乱了他的心神。 “布”!纯风一道剑光被袈裟吞噬。 闪电也甩出一道雷鸣响的剑光,同样被袈裟吞噬。 “齐上!” 霸爷一声令下,纯风、闪电、骤雨、闻雷、枯木、怪石、金蛇七人一齐将一个丈粗的剑光推到袈裟上。 化缘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来,身后的小和尚们两两结手,金光闪闪,元气充沛,不断输送到化缘体内。 “咱们也去,袈裟下照处正是贼人之所在!”归庄说完后,当先点步跃树往山顶飞跳而来。 吴奂灵掣剑在手,紧随其后。 三十个剑师也都并成一排如鸟翼般飞向袈裟,其后跟着宗、宋两人,在后面是江湖剑派三十六人。 纯风等七人被一群和尚的元气给压住了,对方人数众多,本来不充沛的元气经过三三两两的汇合变得霸道充足起来。 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一群山下修行者的剑气,他们正在往山顶飞来。 “呀——啊”,听到一声大喝和一阵古铜的翁鸣声,霸爷插剑在地,深入到古钝剑首,古钝被牢牢地嵌在裂缝里。 “大师,我动不得身。”化缘识海中突然又现出一声。 “尔听我说,把我元气引到你身上去,冲天而出,我在山下接应你。”化缘心语。 归庄正要跳到袈裟上时,他的身下忽而飞出来一个人影,出手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已经过了十余招,眼看着一道黑光在面前闪过,归庄趁势削砍,却不妨这一招只是虚晃,霸爷早就伸手抓住了归庄的后领,在归庄一剑后刺时,脱手甩出,归庄飞出丈远,被吴奂灵扶正。 其余人也都飞到归庄身边,正在发动最后一击时,古钝破土而出直接往袈裟上撞去。霸爷眼疾手快,早就伸手捉住了它,一掌下去,又一声铜鸣圈圈回荡。 李机眠和倍侯斥这几日已经看得清楚,这柄大剑并不想在那个怪人手中,剑与人的配合远没有那么默契。但纵然如此,凭着异常的体力和修为,怪人已经达到了凡夫俗子难以企及的高度了。 少年远远跟在李机眠和倍侯斥后面,因为专注吹笛子,忘记了看那个黑衫少年,而他却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啪”地一下打在少年的手臂上,怒道:“兄台总是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出现,吹着不适时宜的曲子。” 这一声清脆可人,如叶底黄鹂,女人无疑。少年笑道:“这位姑娘,你不也一样麽?” “哼,闭嘴,好好看着!这些前辈高手,动动脚趾头都能踩死你!”说罢便扬头无视,只顾盯着前方。 少年偷偷嗅了好大一口,心里忍不住叫道:“好香。”把眼往远处看时,正见一群修行者被无形的气墙隔离在了外面。 霸爷使出全力铸就了厚重一块气墙,罩住了九人。 “褚人,血来!”霸爷一声呼唤。 褚人早就迫不及待了,一个翻身滚在霸爷脚下,撩起衣襟,光胸露背。胸前有块好肉,霸爷一剑戳在上面,伴随着一阵痛感传到脑中的是一阵说不出来的快感,褚人抖动着全身,痛苦并快乐着。 鲜血随着剑身慢慢地传到剑首里,血腥味加重,古钝的魂魄再一次沉浸,输给了自己的心魔。霸爷感到反噬力在逐渐变小。 于是一剑上挑,寸长的口子划破在褚人的胸上,鲜血哗啦啦流出,霸爷用气凝聚,揉成血球,一下打落在气墙上,听到激爆一声,气墙变红,片片血花镂刻在上面。 这气墙有体无形,所有人都进不去,也打不透,只有元神可以通过。 吴奂灵闭眼,他的元神已经穿破气墙,持剑和霸爷交战在一起。 由于实力相差过大,吴奂灵只有被古钝乱砍、防守的份儿,丝毫没法进攻。 归庄等众人见气墙不能突破,马上把自己的元气输送给吴奂灵。起先速度极弱,力度也不占优势的吴奂灵,这会子已经能和霸爷缠斗了。 眼前剑光闪动,气压山河,众人都被这难得一见的斗剑情形给深深吸引。只有刘三,他在盘算着要不要烧山。瞥眼间,却不经意看到远处一个戴着白色高帽的剑修起了一个巨大的元气球,正要往山上众人推去。 “狗崽子!你是何人?!”刘三大叫一声,一支箭快速向着李机眠射了过去。 霞明剑照霜 第127话 了断 山下的兵士因为刘三这一喝,都把眼光从空中转回到地上来,随手就把弓弩对向那个白色高帽的剑修,有一对士兵即刻就包抄了上去。 倍侯斥见状赶忙又退了数丈,以示中立,少年与少女也远远地离了开来。 李机眠被弓箭一晃,元气团息了下去,他不慌不忙,并不着急,稳稳地立在当心。 山顶上空的剑修因为都在拼尽全力对抗着霸爷,没法注意到下面的情形。听到刘三的大喝,各自心内都咯噔一下,以为盗剑贼还有同伙在山下。要是真的如此,随手一个袭击,他们可能全军覆没了。 弓箭手层层瞄准李机眠,李机眠只是不说话,站着微笑。 刘三远远喝道:“你是何人?谁让你靠在这里的?” 李机眠笑道:“靠在这里的也不止我一个,为何单单问我?” 倍侯斥和少年少女一听,立马几个点步向后遁逃。几下人影晃过去后,只留了树叶的沙沙声。 “杀千刀的贼胚,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先治你个合谋罪再说!左右,把他给我摁下!” 李机眠本想等着刘三靠近些,宰了这个小指挥再说。哪成想刘三戒备得充足,自他看了剑修斗剑后,已经对江湖人士的奇能异术有了了解,这会子只是拉开距离,远远指挥。 有两个兵士跨队出来按住李机眠的胳膊。 一阵冷风起,李机眠也吃了一惊,起先大晴的天忽然浓云密布,远处黑咕隆咚乌压压一片,正在往这里赶来。 李机眠翻身一跃,跳出包围直接冲刘三飞来。弓箭瞬间“嗖嗖”直放,砰砰打在了他的身上。 一道重甲兵组成的铁墙挡在刘三后面,兵士枪矛在手往前戳去。 这里有变,所有的士兵都抽刀往山下聚集涌入。 李机眠当机立断,一个呼哨,轩辀鹤从天上直冲而下,落在近身,他立马跨上,一下高飞数十丈,瞥眼看见刘三昂头瞧着自己,随手便拔了鹤毛向着刘三头上射去。 这一变故让士兵反应不及,完全跟不上李机眠的速度。 刘三则长年打仗,对于烽烟看得仔细,已经把眼睛练得晶明。他看到李机眠甩手向自己打了个东西,赶忙缩身躲避,才缩到一半儿,那羽毛便疾驰而下,串了自己的右眼。 “啊呀”一声大叫,刘三翻滚在地。李机眠已经飞出很远,听到惨痛声,心内得意,杀了个宋朝官儿,他自己很满意。 刘三只顾捂着眼睛大叫,侍卫上前搀扶,随行有懂医术的,慢慢地给他拔了羽毛,右眼珠一个芦苇大小的细孔清晰可见,一股股喷射着绿血。 少年和少女见状自觉恶心没趣,也不想再看了,江湖险恶,并不是只有诗情画意,各自退出了这里,只留了倍侯斥悄悄蹲在一棵古树上瞭望着情况。 离了这里数十丈,少女停下脚步来,慢慢地直北而去。 倍侯斥想要看个究竟,这个人的来历还没有打听清楚,如何就能退去。 山下的变故使得空中的剑修分了些神思,吴奂灵觉到剑气一阵短弱,只这一刻,霸爷一剑便把他甩到了血红气墙上,碰得他一阵腹内动荡。 众人也感觉到一阵剑气的威压,赶忙调整心思。 古钝照着吴奂灵的脸穿来,归庄的蛟犀剑经作用力突显,一头犀牛拱角抗住了大剑的重击。所有人均感到周身一阵激荡,更加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输供着元气。 化缘领着一群小徒弟压制住了纯风等七人。他们七人感到一阵散漫而又凝聚的力气在无形地箍住他们,尽管他们修练的剑经都是各司其职,合在一起组成一门至高无上功法,但这群和尚修练的术法,似乎也是如此。 他们修行的是一物降一物之法。 吴奂灵的元神又幻成了一条黑龙向着霸爷缠卷而去。霸爷持剑立定,在一层气墙之下竟然又立起了一层气墙,飞龙撞在墙外,穿不进去。 这是二层气中气! 归庄等诸人都吃了一惊,手也因为惊骇而微微抖了起来。 刘三看到飞龙被隔离开,知道盗剑贼又起了层法术,遂忍痛吩咐道:“上!” 一群士兵呼呼喊杀冲上去,刘三气得直跺脚,骂道:“戆货,留下几十个护我!”立马又冲下来几十个随在他的身边。 “两方杀得难解难分,正是下手好时候!”倍侯斥冷笑一声,随即团出了一个瓮大的元气球,听得周遭树木不住地狂响,一道耀眼之光闪过,这个元气球已经撞在了袈裟上。 “空空”两声过后,一片乱哄哄的叫嚷声。 所有人都负了伤,吐血在地。 霸爷也不例外,眼前晃动得厉害,望着远处晕倒的吴奂灵,正要提剑剁了他的人头,蓦然听见山下的冲杀声已经响起,赶忙推下近前的巨石和大木,听得轰轰隆隆之后,一群士兵啊啊呀呀地死亡滚翻了下去。 剩余的士兵都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登,霸爷看了看躺在地上纯风等八人,叫道:“起来,杀!” 八人勉力支持,已经晃晃悠悠了。 霸爷再一次提剑向着吴奂灵走去。古钝已经举起,骤然闪电大雨一齐下落,即刻便倾盆了起来。 霸爷双手握剑,只待最后一斩。 归庄晃了三四下,毅然站立起来,但没走几步,就半跪在了雨中。 山下的人看不到山上的情况,半山腰的兵士勉强看见想要射箭阻止,却奈何距离太远。 霸爷剑已经下落,他忽而感到头上一股剑气袭来,遂赶忙举剑横档,倍侯斥这一击把他打出了五步跪在地上。 雨水哗哗啦啦,又密又浓。 倍侯斥终于仔细观察了眼前的怪人。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假扮我契丹武士?” 霸爷抬头便看见雨帘中站着一个红眼钩鼻丁步跨剑的人。 “契丹狗,你背后偷袭,没资格来问!只怪我大意了,当初在北城下该先把你们两个崽子杀了再说。” “也好,先上西天罢!” 倍侯斥右手已经嘶嘶作响,那是雨水蒸发的声音。 “主人!”褚人痛哭一声,爬在霸爷的前面护住他。 霞明剑照霜 第128话 你还嫩得很 倍侯斥手中的真火已经推向了主仆二人。褚人战战兢兢,既有恐惧又有欣慰。能死在一起是他的荣幸,同样也算是报了他的断臂之仇。 “烧死我们罢!”褚人胸口剧烈起伏地呻吟道。 雨帘忽然压缩成饼形,本来瓢泼竖直降落的雨水变成了潲雨。霸爷早有感知,又有一个剑修跃上山来。 雨帘拉伸到圆周最大处,一个黑衣人一缩手便放了。饼形雨帘旋转到主仆二人面前,刚好挡住真火。 两股势力一撞,各自散开。真火零零星星重新聚集到倍侯斥的周围,而水滴也开始汇聚,雨水随着被打散的水滴重新汇萃到天上,避开了霸爷他们。 这一手空影取水,正是大父早就派往宋国潜伏的探子黑灯的成名招。 “不要缠斗,走!”霸爷命令道。 黑灯两手如拉纤,左右拉出两根水柱,随着倍侯斥再一次推出真火,两根水柱如水蛇一般开始缠向他。 雷电更密更响,雨水也越来越汹。 倍侯斥一手抹开一根,却不妨霸爷握剑拍了块儿碎石过来。碎石带着闪电,障了倍侯斥的眼,一下击中了他的左膝,跪倒在地。 霸爷一伙儿勉励支持跟着黑灯往山下跃步而去。山下的金国探子已经和宋兵厮打在了一起。 刘三眼尖,独眼老远就看见霸爷下山遁逃了,不住喊道:“放箭!快放箭!戳死他们!” 嗖嗖的飞箭被大雨一挡,势头本来就小了,又跟不上十人的速度,更加射不着他们。 化缘也受伤不轻,但还能动身追赶。眼看得贼人遁出一里,化缘点步赶上去,十人一回身,摆成一字长蛇阵,黑灯在前,余人在后,一掌击出。 这一掌合了十人还剩的元气,雨帘都被击穿,看着一柄柄小水剑刺眼扎向自己的面来,化缘裹了袈裟也推出一个小法门来。 电闪雷鸣此刻响起,化缘被击倒在地,一柄小水剑刺穿了他的左手心,鲜血呼呼流淌。 身后十几个小和尚手持木棍冒雨冲来。 “师父!” 十人已经走远了,化缘右手抚住左手小腕用力止血,“别赶了,赶不上了。” 风越来越大,晃动得大树都开始东倒西歪,呜呜作响。 倍侯斥转身正好对上拄着黑鲨剑立起来的归庄,“你们还嫩得很。” 归庄笑道:“你被雷石一击,也走不了了。动手!”归庄一招呼,才上来山顶埋伏在坡上的兵士们都向倍侯斥冲去。 “吁——吁”,两声长啸,解语雁俯冲而下,倍侯斥一攀手随即跨上雁背直飞而走。 归庄勉力飞出茂陵剑后瘫软在地,倍侯斥只一抬胳膊便把飞剑打落下去。 “你们还嫩得很!” 刘三清点伤员,向山上高喊道:“还有能喘气的麽?” 声音在山谷回荡,但余音被大雨吞噬了。 哗哗啪啪的水声不绝于耳,丝毫听不到山上的回音。 “校尉,收兵!”有驿兵策马奔来高喊道。 到了近前,驿兵翻身下马说到:“朱大人有令,所有人员回城中待命!” 刘三一挥手,山下所有人员即刻撤退,山上的众人见状得令后,也零零散散相互扶持冒雨而下进。 …… 李褐望着手中燃烧的剑,一剑向了影子刺去。 影子只一片刻犹豫,也一剑刺来。 他俩都中了左肩,各自躺倒在地。 “再来!”李褐又一次坐起,右手一剑反削影子的小腹。 同样,双方又一次中剑躺在在地。 血丝已经浮动在空中,这里的尘埃似乎都由铜镜组成,粒粒红色,李褐已经发现了悬浮在身畔的镜片。 “他并不是总和我同步,因我而动,我是主,他是客。我不动他便止,然而那些微的间隔不足以让我出手杀死他,说到底,还是我的剑不够快。”李褐心道。 他扭过头来看着影子,心内更清晰明朗了。 影子的狞笑还在,在影子的眼中仿佛能听到这么一句话:“杀我就是杀你自己。” “啊呀!”李褐漫无目的的扭动着胳膊,只是为了借机观察影子的反应。 他的观察并不错,影子的重复总是有一个间隔。能否把握住这段狭小空隙是取胜的关键。 很显然,自己这许多漫无目的的动作打乱了影子自己的习惯。 “你能快过你的影子么?”道人问他的大师兄。 “修为越低,影子反应越迟缓。”大师兄笑道。 “你是说这个题对于他的修为来说,并不很难?” “可以这么说。” “所以像十方那样影子与人几乎一致的步调,才是致命的难题?” “是。” “所以十方的回应就很简单了,但他的选择却是最难的。” “正是这个道理。” “师兄,我看这娃娃也快了,他好像咂摸出些许意味了。” “几个时辰了?”师兄转身问向二师弟。 “八个时辰了。” “八个时辰就是两天了,也差不多了。” “嗯。” 李褐翻来覆去地观察着影子,周遭的铜镜尘埃已经完全显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些晶莹和锋利,马上就要消失了。 “嗡”地一声,李褐看到了剑上第二瓣火莲花的盛开,两片火花腾空燃烧,搅乱了周遭的尘粒。 李褐蓦然坐起,持剑虚晃,影子也把剑送来虚晃,果然李褐瞥眼一瞧,影子的剑上并没有火莲。 长啸一声后,李褐横剑自刎,这一举动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道人惊呼:“十方证道!” 影子逡巡看剑。 小虎睁大双眼望着横剑的李褐,仿佛看到他的尸身在挣扎。 “就是现在!” 李褐趁着影子犹疑时,一剑刺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刺在当胸。 “你杀你自己?”影子惊讶道。 “不,你并不是我,或者,咱们不同。”李褐说道。 “我不会被你困在这里的,你,还嫩得很!”他又接口说道。 影子的呼吸转瞬就停止了,慢慢地便消散了身形。听得空气中一阵阵破裂声,所有的铜镜尘埃都崩裂了。身后的山豁然一声巨响,那面大光滑玉石镜也砰地炸裂。“小虎,上山了!” 霞明剑照霜 第129话 风雨捕贼 四重剑气消失,五重山豁然打开。三个道人见到完好如初的李褐,都消了口气。杀身证道,只有十方,只能十方。 朱勔把最后一批花石纲趁着大风来临之前一发都送走了。摄提第十探发报来说,方十三在杭州城暗暗搜捕马风党人,现在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朱勔当然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但他还在等,他要等马风回城。摄提十二探不发报,他便一直笼兵等着。 宋朝执行对外刺杀的组织是探丸二使,黑丸杀人,白丸治丧。而负责对内的谍报机构则是摄提十二探,以摄提十二格来命名,分别是:玄枵、星纪、娵訾、降娄、大梁、实沉、鹑火、鹑尾、鹑首、寿星、大火、析木。 这方十三是个大麻烦,行踪飘忽不定,聚集一众教徒寻衅滋事。道君皇帝早就留意这个人了,始终放心不下,连抗辽的兵都被拉下江南,足以说明“兹事体大”。 在西湖边上那一直望着自己、射来冷峻目光的两个中年人,成了朱勔心里的一大恐慌。江湖传言,被牟尼圣公盯上的人,必死无疑。 泼水散珠,这种高深的功法在那两个磨刀的中年手里如玩物一般。朱勔当时心里一惊,猜到一二,但在那种高修敌手如云的情况下,不敢轻易打草惊蛇,只装作看不见不知道。 后来他就不怎么敢轻易抛头露面了,名为替皇帝捡点新鲜玩艺儿,实则怵惕于室,密谋布局。 牟尼教也不是中土盛产,而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教会。他们在布道传经之余,也有修行修炼。他们的七部修行经书依次是:《彻尽万法根源智经》、《净命宝藏经》、《律藏经》、《秘密法藏经》、《证明过去经》、《大力士经》、《赞愿经》。 平常方十三和牟尼的头目只挑拣一些无关紧要的经文传道,修行修炼之法则只传授给有资质且愿意为牟尼肝脑涂地的弟子。 探报上说方十三悟经十余年,遍览七部经书,修成七部法门,功力高深莫测。因为不是中原物,无人根本知晓其底细。 不过凭借着近来在江湖上的威望,有些传言也不得不信。 这个事让朱勔很头疼。他有偏头疼,尤其是下雨天,心烦意乱,疼得格外厉害。这种天气,什么兴致都没有,处子少妇老妇人,一概入不了法眼。美酒佳肴也不能称心如意。 闪电在堂外哗哗劈过去,总能把朱勔吓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他听说过牟尼教徒杀人的事,砍人切肉,还要再用火刑,对着半死不活的“祭品”叽里呱啦念咒文。 他又想到了湖边磨刀的两个中年人,他们似乎只把自己当作猪羊。 “太可怕了,这都是一群疯子!”朱勔忍不住用右手拳头砸在左掌心里,发出啪的一声。 “朱大人有什么烦心事?”知州张重则笑着走进来问道。 “啊?是张大人?”朱勔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坐在堂前不住拍着额头。 “我看大人有疾,惊慌心乱,该用些药宁宁神。”张重则笑道。 “不用了,老毛病。怎么那拨人还没有回来?” “驿兵已经去了,应该快回来了罢。”张重则瞧着外面的电闪雷鸣说道。 “哎呀,这个雨,还有这个直娘的大风,怕是来了。” “沿海的大浪浑浊变红,只怕远不是最大风,这只是前兆。” 朱勔喝了口茶,借着烛火,抬头望着张重则的脸,问道:“张大人懂天文?” “哪里,卑职略知一二。” 朱勔用茶盖刮擦了一下碗沿儿,偷偷瞥着张重则,发现他虽无修为,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在,轻松而又不失冷峻的脸上透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 小小官吏焉能有此气质?这个人可不是一般人,朱勔心道。 “张大人可有什么安排?” “大人所指?”张重则问道。 朱勔笑道:“这场大风刮过几十州县,所到之处肯定伤尽良民,”说到“伤民”时他似乎觉得有点不妥,脸唰地一下红了,接着又说,“咱们该如何处置为好?” 张重则道:“我看大人早就已经行动了,粮米、布帛、盐铁都统一了官价,我只有一条补充的,降价。” 朱勔道:“盐每斤三十文,已经比京城低了六文,管库亏空,兜不住了。还有救灾银子得拨一份儿,一枚当两枚也不够花呀!” 张重则道:“不吃京城,我们只自给自足。” “怎么个自足法?” “民用品在官价基础上再降三文。” 朱勔皱眉,“再降三文?就这么个自足法?” 张重则接口道:“再降三文,再便宜一些,让家家有的吃。我们救灾的兵士就可以少派,让每家摊牌壮丁,工钱折算粮盐铁的差价,岂不自足?” 朱勔眼睛一转,当即笑得开口道:“是个好主意。”心里却盘算,这样一来又能多撸至少五千两银子。 张重则道:“朱大人应允,卑职就这么吩咐下去了。” “好,你去罢。张大人聪明才思,这场大风过后,赈灾得力,少不了功劳晋升。” “那就先谢过大人。” 张重则一笑退出堂去,正碰上围山的众兵士回来。 吴奂灵被两个士兵抬着进了房间,张重则拦住归庄问道:“归大人,这?” 归庄摇摇手,道:“没赶上好时候,贼人跑了。这个小参军受了重伤昏迷,但未伤及性命,我们众人一齐分摊了重击,他得需要十几日的休息调理。” 张重则拱拱手,径直进去料理了。 黑灯带着霸爷九人逃到了钱塘江畔的一处荒原里,杂草丛生中立着一个竹屋。十人进去躲雨。 “小主伤得不轻呐!”黑灯扶着霸爷躺在床上说道。 “都是那个狗人偷袭,他日一定斩了他的狗头!”闪电咬牙切齿。 “依我看,这大风不日就来,想必你们也收到消息了。这可是个逃跑的好机会。”黑灯把眼瞧向霸爷说道。 闪电瞪眼说道:“这么大的风出海不是自寻死路麽?!” “你以为不出海,坐以待毙,能活着?”霸爷嘲笑一声。 黑灯道:“辽国、西夏的高手也来凑热闹了,这地儿不能呆了。” “契丹狗?”闪电问。 黑灯冷笑一声说:“我们的探信说,那俩人是西夏国相李机眠和契丹风云堂副堂主倍侯斥。” 霞明剑照霜 第130话 五重天丁,金甲制火莲 纯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两人有如此修为,其来有自。” 霸爷听了听外面的风雨,摆手说道:“今日权且运功息休,明早出海。船准备好了么?” 黑灯擦了擦有颗黑痣的眼角,噙着眼泪说道:“我爹已经在这江畔布置好了船,就等少主出海了。这间竹屋也是他平日起的,刚才,刚才我看到他被宋兵困在当心了……” “我杀回去救来!”闪电说着就起身外出,刚推开门就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渐渐淹了一尺厚,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钱塘江的水在哗哗激响。 “没用了,这会儿很可能已经被宋兵捅死了,还有那么多兄弟,当年一起潜伏在这里,就为了这一日……” 霸爷也感觉心酸,同来的女真男儿个个都是英雄豪杰,他们不惧死,不怕战。他拍了拍黑灯的肩膀道:“别说了,夜老伯以国士待之,上报大父加封号。 “唉!”闪电哐当一下掩上了门。众人开始团坐运功。 江湖剑派三十六人在这战中确实重新出了大名,但受伤也严重,各自扶持着下山找客栈休息。当时情况万分凶险,众人都以为即将命丧敌人之手,哪成想,几经波折,算是见过了大场面。 宗少伯拉住四明野客杨堪,在风雨中,用了仅剩的力气说道:“阁下也是条好汉!恕我之前有眼无珠。改日我定当陪酒谢罪!” 这杨堪淋雨大口透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等你我还能有命活下去再说罢!”说罢一推手和孟野等人颤巍巍地冒雨自进城去了。 宋无望着受伤的众人,眼泪都下来了,在半路上也对化缘说道:“大师的恩情,我吴越剑道馆感激不尽。诸位小师父在这里,我宋无说话算话,日后本派剑道馆的弟子一定多上灵隐寺添香油。” 化缘笑道:“有好剑的话多施舍一下给贫僧瞧瞧,至于香油嘛,就随施主们的缘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宋无颤巍巍地拱手,而化缘和尚说罢也不回礼,头也不抬地往灵隐寺径直走去。他在江湖上消声灭迹有些年岁了,没想到这一次下山栽在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贼手里。直感觉一边愧疚,一边羞臊。 却说李褐领着小虎上了五重山,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两丈高金甲将。这重山不像之前四重有绿茵,这里都是黄沙,层层的沙子延绵圈转。 这里的情况并不复杂,只要战胜这个金甲将就行,李褐心道。 小虎也迟疑地望了望眼前的金甲巨人,个头两丈高,眼耳鼻口比寻常人大一倍,身披甲胄,腰悬丈余大剑。 听得面前的金甲巨人喉头隆隆作响,小虎畏惧地躲向了李褐的身后。 金甲巨人声如洪雷,朗音道:“我乃五重山守山将天丁,来者报名!” 李褐笑道:“山左落第书生,历城李褐是也。” “很好,你出剑罢!要上山就战来,下山自去!”金甲将拔出了丈长大剑,剑身金灿耀眼,在黄沙中显得格外雄壮。 “那就得罪了。”李褐已经催出了两瓣火莲,此刻火光一闪,他张臂奔向天丁。离得天丁丈余时,大剑一下砍来,切动了满地黄沙,李褐左闪跃上大剑剑首,借力登步,双手握剑冲着天丁胸口刺来。 天丁并不避让,“铮”的一声过后,金甲上只留下了一道长痕,而剑却半分没有刺进去。 李褐早就料到会不简单,又一剑挑刺金甲胸口,翻身上到天丁肩头,把剑向着他脸上刺去。 这一剑还未出手,天丁陡然旋转,周遭黄沙飞面,激起的砂子噌噌刮擦着双颊,疼得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李褐只觉得头晕目眩,一头栽倒下来,觉到面上一阵冷风忽至,赶忙横剑去挡,当的一声便被天丁砍尽了黄沙中,只留出上半身来。 “巨力惊人!”李褐心内惊叹。 小虎趴在四五重山交界处,认真观摩着这场战斗。近来它已经疲乏了,本来很好走的山路忽然被三个臭老头给弄了许多稀奇古怪,每上一重山都面临一重关,它只是静静地等着李褐破局。 黄沙很粘人,双腿沾在里面行动十分不便,还没容得他再拨几下,天丁的大剑又已经垂直而下。 这一下砸在李褐的剑上把他砸得更深入了一些,黄沙已经齐胸,李褐只感觉有些胸闷。这一刻他没有再犹豫,飞剑而出,砰砰地与天丁大剑交战在了一起。而他双手则不忘挖沙,飞快地往前推拥着。 金甲天丁与李褐的飞剑交战着。 剑上催发出来的两瓣火莲花片勾起重重火焰,如火龙一般打旋儿缠绕在天丁周围,只可惜,他那一身金甲丝毫不惧,刀枪不入也烧伤不透。 小虎得着空,赶忙跑到李褐面前,把屁股朝李褐脸上一拱,示意他拉着自己的尾巴出来。李褐会意,一手抓住小虎的尾巴,一手拨沙辅助。 这次小虎真正拿出了凶兽类的威风,两脚前扑后,蓦然一下把李褐拖拽出来了半截儿。它的力气也是充足,只可惜李褐陷入太深,黄沙太粘人,这猛力一拽,差点把它尾巴给薅下来,疼得它屁股直乱摆,眼泪汪汪。 李褐拨拉了几下,眼看飞剑撑不住了,忙喊道:“虎兄,再用把力气呐,就快出来了!” 小虎咬了咬牙,拼着拽下尾巴,猛力往前一窜,又是一声呼啸过后,终于把李褐从黄沙里给拖出来了。这时候飞剑斩在金甲上也刚好被反折了回来。 在冷冷金甲的压迫下,剑上的两瓣火莲花片已经睁不开眼,熄灭了火光,剑变得寒气凛凛。 李褐翻身接剑在手,天丁接续,又一次横扫大剑,卷起了数重沙浪。 “走!” 李褐一声呼啸,小虎马上来跃他的背,两只前掌环抱攀住李褐的脖子。李褐飞身一跃,点步在四五重山的交界处,眼看的后面黄沙大浪不停汹涌而来,李褐马上又跳回了四重山去。 这里已经与山下并无二致了。 望了望后面,天丁并没有追赶,李褐喘了口气道:“总不像那个怪牛,没命追到山下。这个金甲将守山也不好过呀,唉。” 小虎跃下身来,它饿了,要去找吃的。 霞明剑照霜 第131话 天雷灌体触发地心 一连三个时辰李褐都在四重山上休息,偶尔露头看看站在五重山黄沙里的金甲将,打量着有什么机会可乘。 虽然是休息,但天丁依旧跨剑站得笔直,只是铜铃大的眼睛紧紧闭着。要不是他的鼾声如雷,李褐真以为他只是在闭目养神而已。 趁着天丁闭眼的功夫偷偷降伏他倒也是个好机会,可惜这家伙即使鼾声如雷也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李褐的手只要一搭上五重山,天丁的剑光必定扫来。 没奈何,李褐只好暂时在四重山上休息。这里三个时辰,外面则过了九个时辰。 大风果然来了,从广南东路登陆,驿站邮兵开始马不停蹄地北上报信。从广南东路到两浙路、淮南东路,邮兵接棒飞马,沿途不断大喊:“野马(大风)来了!野马(大风)来了!” 大风以千里马的速度北上,所到之处,一扫而空,卷起亭台楼阁树木花草无数,直如寒刀刮地皮一般。地上的物事被吸到空中,满天都是,蜿蜿蜒蜒好似一条竖直而起的大黑蜈蚣。 百姓哭天喊地,损失惨重。祸不单行,风暴一过,洪水又来,沿江沿河水位暴涨,幸免于风难又不免于洪难。 广南东路、福建路已经开始赈灾救灾,大风已经北上到了两浙路。 当夜倍侯斥终于从辽国探子那里弄清楚了确信,那个戴白色高帽的人是西夏国相李机眠,那一群盗剑贼则是金人。兜兜转转这几天,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鱼龙混杂,现在终于把明的暗的一切力量都掌握了。 “有了这个变故,金宋联盟不攻自破。”倍侯斥莞尔一笑,趁着这大风还未到来,骑上解语雁北归。 翌日天微亮,大雨仍旧荒荒下个不停,时在卯牌,霸爷借着晃动的烛光望了望众人,活动了一下手脚道:“九个时辰的修养也差不多了,咱们出海罢,再晚一刻,真赶上大风来,非死在海里不可。” 闪电略有疑惑,支支吾吾问说:“现在的情况也……不容小觑罢……” “大风应该在几百里开外,还没有真正到来。咱们现在抓紧往东北而上,这风往西北陆吹,兴许能避开。”霸爷已经开始擦剑动身。 “少主说得对,”黑灯拿出风盘,接着说道:“风力磁场偏西,我们往东,肯定能避开。”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就出发罢。”纯风说着已经开门走进了雨中。 他们十人都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腰上的剑清一色挂在外边。远远看去,活像一群渔夫。钱塘江的哨所处仍有大批宋兵在把守着,他们通过瞭望口来问话:“大风要来了,你们做什么去?” “军爷,我们要打鱼去。”褚人走向前说道。 其中一个眼尖的宋兵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幕,看到他们腰里都跨着剑,还有一个身后背着把大剑,说道:“都回去吧,风大浪大,不宜出行!”手里却摆布其余人放箭。 霸爷早就不耐烦了,一把解下古钝来,一道剑光穿破雨帘后哐当一下劈开了哨所,可怜几十人,顷刻之间就呜呼哀哉了。而那些放出的飞箭也被十人的剑气冲落在地。 剩下的百十人拔刀冲杀踏雨而来。 宋朝官府严查出海楼船,因此黑灯准备的是一艘乌篷小渔船。船藏在钱塘江畔的芦苇丛中,任谁都以为这是岸边渔民的小船。 十人不恋战,砍翻了冲在前面的士兵后点步往芦苇丛飞去。 乌篷船已经在芦苇丛里被吹得东倒西歪了。 十人一跃而上,霸爷斩断绳缆,黑灯纯风二人荡桨往江心拨去。 岸上宋兵开始回城里报信,但也不急不慢,一是因为大风汹涌,不好跑路,二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贼人活不了。这种天气,大浪打过来,死无葬身之地,尸首都无出去寻。 风雨中的钱塘江水流急速,由于大风往陆上吹,海水倒灌西北,这艘船逆流行进,十分困难缓慢。 颠簸的浪花把生长在草原上的众人晃得头晕脑胀,只有黑灯在江南潜伏已久,依旧镇定。霸爷也被晃得头痛,强行运功定住元气。 看看划了一个时辰,走不到五里路,黑灯摇头叹息,半带抱怨道:“咱们划一丈,江水冲得倒退半丈,大风太猛烈了,我自己也支不住呀!” “我来。”霸爷说着抱剑走出船舱,走上船头,慢慢坐定了下来。他的头上有热气通过斗笠不断地蒸发,接着小船就平稳了很多,似乎有千金那么重,逆流而上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这是千斤坠。 船一稳住,里面的众人顿时清醒了许多,如履平地,不适感逐渐消退。黑灯也撑累了,闪电接过桨来,继续划行。 又一个时辰,舟行十多里,他们已经彻底不担心后面宋兵追上来了。而杭州城的兵们也并没有意思来追他们。 这大风将来,杭州城内的人把重心转在风灾上,明州的薛松与程一一却一直惦记着盗剑贼。于他们俩来说,保一方水土安宁比什么都重要。 这种天气,正是出逃的好机会。他俩算定了那几人一定会从钱塘江出海,因为陆路已经不可走,只能出海。 当然他们还是抱着杭州城的一众人可以抓住盗剑贼的希望的,但为了预防起见,早就命人守在明州秀州两州岸边,只要有船来,一律桐油火烧格杀勿论。 这种天出海的,只有盗剑贼,不可能是寻常人。薛松望了望风向,是往北偏,秀州安置的兵就多了些。 又四个时辰过后,船到出海口,秀州明州岸边安置的重兵已经瞭望到水中行驶的乌篷船了。 这时候大风已经北上,席卷杭州,隔着绍兴,明州也处在风的外围,风力巨大,吹动得海浪涌上岸边一两里,冲走了很多哨所。 眼看得乌篷船在水北稳定破浪行进,薛松与程一一站在江心孤岛上却无可奈何。这风来得太迅猛,没人敢下船,一个浪头过来就是死。下了桐油火船,也都在半路被打翻淹没了。 漫天的海浪层层拔高,终于拔到十丈,霸爷坐在船头已经镇不住了,他的元气一路消耗得也差不许多了,风大浪急,终于抑制不住,船又开始颠簸,渐渐地不能穿风破浪,更不能逆流平稳划上浪头,而是随着浪花不住翻滚摇动,大有即刻倾颓之势。 船内九人走来往霸爷体内输送元气,以期千斤坠继续发挥效力。然而太迟了,浪花如虎凶猛,已经拍裂了乌篷船。 程一一笑道:“这风来得真及时。淹死他们!” 霸爷等人强行用元气裹挟乌篷船,堵住裂口,海浪冲荡着十人的剑气,十人的性命危在千钧一发之间。 转瞬又一个大浪扑来,众人强自镇定,只是已经坚持不住了。 而这时候,天上的浓云开始汇合成闪电,雨水也裹挟着雷电而来。古钝横在霸爷膝前,第一道滚雷下落的时候,正好被古钝引流,冲到了霸爷身上。 蓦然一下炸光,众人一惊,赶忙收手,而霸爷却被雷电击中,僵卧船头。 昏昏沉沉中,他觉得海上运动的自然之气都在往自己的气海内运动,脚上的地心隐隐约约有张合之势。 “呼啦”,乌篷船散架了,眼见得海浪滚滚涌动,九人惊慌失措,霸爷忽然睁眼,用力喝了一声,跟着已经呈现分崩离析之势的小船忽而就强行粘合了起来。 千斤坠的重力提升到三千斤,霸爷继续稳坐船头,众人惊讶,纷纷猜测,刚才的强力雷击冲开了霸爷的地心。 原来纯阳至刚体有三心:天心,身心,地心。地心在脚,身心在胸,天心在顶,三心一开,修行者修为直达九段以上宗师级。 但霸爷心里明白,方才那一击远没有冲开他的地心穴,只是半开,陡增了他气海的容量而已。 漫天的风雨和大浪并没有阻止小船稳稳妥妥地翻山越岭,转瞬他们就消失在了出海口。 孤岛高处哨所内,抓着巨石强力抗风的薛松与程一一相视一愣,他们都见到了一个雷击过后更加强大的修行者。 “命数如此!天雷灌体没劈死这人,倒冲开了他的穴位,大宋国运令人担忧啊!”程一一大声喊道。 “挂”!又一声惊雷响起在了哨所外。 霞明剑照霜 第132话 耳目 大风从犯边、压境到离开两浙路北,前后所耗不过一个时辰,故而霸爷等十人从钱塘江一越到海上往东行了一个时辰之后,就逐渐远离风暴,慢慢平稳了下来。 这场大风来势汹汹,虽然停留短暂,但破坏力十分巨大,杭州城内民房几乎被毁坏殆尽。知州张重则开始灾情统计,并按预备计划赈灾。 朱勔则继续镇留在这里,外围的大兵还没有撤退,名义上剿贼,其实是为了防止牟尼之乱,以往的零星民火都被迅速扑灭下去了,但方十三并没有善罢甘休,这人一天活着,所到之地的官府都惶恐不安。 据摄提十二探内线情报,方十三还未出城,他在等一个机会,似乎是马风偷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神行马之最矫健者有八匹,名为骅骝、绿耳、赤冀、白羲、渠黄、踰轮、盗骊、山子。道君皇帝赏赐朱勔骑的这一匹是山子,健步如飞,眨眼云烟。 按理来说朱勔该去东京汇报灾情和牟尼的情况,但因为方十三西湖边上那一瞥,朱勔真的心有余悸,故而推脱了。连日来看到诸多后生年轻力壮,虽然修行段位比自己低,但论战斗杀人实力,并不比自己少低多少,不免有江河日下之叹。 他与王黼不同,老王总是能老气横秋地泰然处之,即使吃了亏,气势依旧强盛,仍有霸道之息。这可能是出身问题导致的。 朱勔之所以这么勤快地搜刮花石玩艺儿,是因为他的升迁都离不开蔡京、童贯两人,为了不再寄人篱下,争宠于无所不有的道君皇帝,他只能这么做。但出身的低人一等还是从根本上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在位极人臣后,他第一考虑的依旧是自己的安危。 因此上报灾情和牟尼乱状的工作便让一个心腹卷了奏扎去东京了事了,而他只以灾情重大脱不了身为由留在了杭州城。 霸爷等人的小船平稳登向了东海一小岛,他们要补充修整,小船早已经裂不堪用了,要不是霸爷强行以元气支撑,他们都出不了钱塘江。因此船一靠岛,霸爷就虚脱在了岸边。褚人赶忙过来服侍,十分殷勤。 纯风也躺在岸边,惊魂未定地问道:“老黑,你还有别的办法联系到老家吗?” 黑灯摸了摸汗涔涔地脸,晃晃头说道:“风太大了,咱们的鱼鸟也都躲起来了。看样子等鱼鸟找到咱们还得等一阵儿。” “还等一阵?我们吃什么喝什么?”闪电怒气冲冲地问道。 “呸,亏你还是个高手,蠢成这样!你看这岛上远处的那片丛林,还怕找不到吃的?”黑灯嘲笑道。 闪电忽然站起来叫道:“嗐,连你个驴攮的也敢笑话小爷?!” 纯风吼道:“都莫多言,少主虚脱成这样你们还有心思争些狗屁!” 闪电讪讪,把头背一向一边,一屁股坐在滩上。 骤雨和闻雷也忙过来探视。 枯木说道:“我和怪石、金蛇去那边走走,看看有什么东西可用。”说罢三人径直往丛林去了。 纯风望了望无际的碧海,叹了口气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鱼鸟早日找到我们。” …… 转眼又是两个时辰,李褐已经持剑再战了一次,还是敌不过,虽然每一次自己的修为总有些许提高,但距离过关斩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又是一连三天,李褐都被牢牢地挡在五重山前,只要他的脚步一踏上山道,金甲兵的巨剑必定回应。 李褐还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人的耳目通用,或者说耳听可当目见。自己本想用疲扰法突袭,奈何金甲将的精力比自己还旺盛,即使鼾声如雷,身体依旧反应迅速。 这疲扰法没有扰乱到天丁,却把李褐弄得身心俱疲。 不落的日母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再次升起,李褐的精神越来越萎靡。 而天丁身着金甲站在炽热的黄沙里,不吃不喝,只是闭目,与李褐苦熬了三天。 金甲天丁是人形,但却没有身体魂魄,他只是一块金片,经过点播有了灵性,最后化成金甲,装扮成武士,故而不吃不喝,精力和体力依旧充足。只因从上到下,金光闪闪,掩饰得甚好,丝毫看不出破绽。 果子吃饱之后,李褐又绕到四重山阴美美地睡了一觉,看看还在入睡的小虎,他轻轻地摇摇手,蹑脚往五重山走去。 他已经不想再惊扰小虎了,每次都是意气风发地走上去,然后惊慌失措、灰头土脸地被天丁打下来,这让他觉得很失面子。而小虎也见惯了他各种豪气冲天的誓言,早就听腻了,也看腻了,还不如美美睡一觉有滋味。 “嘣嘣嘣嘣”,李褐又一次朝着山道顶走去。 他的心跃动很快,呼吸也不自觉拘束了起来。 世上最难迈过的坎儿不是差太多,而是差一点儿。差太多犹能弥补跃升,而差一点儿,终究总还是差一点儿。 倒数第三阶,倒数第二阶,李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内默念“娘亲保佑我一定战胜这个金甲将”,倒数第一阶,才数到这里,迎面而来一道沙障呼呼盖向自己。 李褐把剑一抛,元气催动,两瓣火莲花片燃烧了起来,剑开始扑扑旋转,周遭的剑气也开始形成气旋,瞬间就把沙障抽空,胁迫沙子裹挟在气旋上。 “去!”李褐一喝,右手催剑前进,携带着风沙气旋的剑加速向着金甲将飞斩过去。 天丁竖剑前推,以巨剑剑背抵住了剑尖,“哐当”一声撞击,飞沙下落,只有飞剑仍在旋转钻磨。 他俩在比拼剑气。 时值正午,阳光直射,片时的强力对抗就让李褐汗水涔涔了。而金甲天丁没有丝毫疲惫之态,依旧是怒目圆睁,保持着最初的战斗状态。 李褐看到他的双耳畔不断有清气注入,而他的眼睛则坚持着圆睁。 “耳目如一,耳朵会不会是他的死穴?” 想到这里,李褐忽而收剑,天丁一剑劈来,李褐跳避,恍出一招飞刺后急停身子,趁着天丁不备,一道剑光扫向他的右耳。 防卫不及,天丁只能后仰滑行远遁。 见到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李褐自忖猜想不错,只是此时力气不太充裕,没法发动致命一击。看着后退的天丁,李褐一笑,又跳到了四重山去。 小虎早绕到山前来,以屁股对着他,似乎在嘲笑道:“你还是不行。” 霞明剑照霜 第133话 阁中人(未完) 大雨狂风一连发作了九天才停止,张牙舞爪的阵势带着秋日的肃杀与萧条。要不是新绿初发,直与西陆一般。 官府的赈灾行事在第十日才开始顺利,前九天都被风雨阻遏,效率甚低。 李机眠去往广南东路时正好碰到北上的大风,隔着一里,轩辀鹤已经飞不动了,呼呼地劲风吹得它左右摇摆,李机眠睁不开眼,有几次险些被吹掉半空,只得回头北飞,就近找了个山洞避风。 大雨犹能忍受,大风却如剑阵,剑气充足,压力至高,凡是触到的物事都被掀卷起来。李机眠躲在山洞中,漫天的昏黄裹挟着呼呼的雨水,整个天空就如瀑布缺口一般。 听得地上隆隆作响,仿佛地震,又似乎万马奔腾,又如海浪翻滚,一股巨力直接往山上席卷来。 李机眠运气定住双脚,顶住洞口的大风,慢慢往山下瞧去,正见到一条灰绿之龙嚎叫着穿山而上。 那是大风所为。倒垂的玄风如吸水龙,所到之处,吸尽一切,砂土、大石、古木、花草,连地下蛰伏的虫子都不能幸免于难。 轩辀鹤畏缩地往洞内钻,李机眠站在洞口观赏着这盛景,以往只在西北草原沙漠上见过陆地旋风,没想到这次南下见到从海上来的大风,威力如此凶猛,比之草原陆地狂风,有过之而无不及。 灰绿龙盘旋往上粘来,李机眠马上躲进洞内。听得咚咚声近了,飞沙走石迅速灌满了洞内。 眼见得一小股风携带杂物呼呼冲进洞来,李机眠和轩辀鹤赶忙往洞内继续钻。亏得主洞内有旁洞,他与坐骑刚躲进旁洞,这股风就擦身而过了。 “呼”,李机眠吹了口气,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刚才的险情竟然让他觉到了一丝恐惧,心砰砰跳个不停,这可是几年来也从未有过的。 山下远处已经有了嚎啕声,人畜杂鸣。雨水、江水、滚石、血水,四者早就难解难分了。 这种场景,越苦难对他来说就越快乐。李机眠对于生离死别有一种异常的向往。 如果人间有美景,那就是灾难。 碰上这种百年不遇的美景,李机眠当然要驻足欣赏一下。何况这雨水有越下越大之势,他打定主意要等到雨停,然后再南下。 广南东路最先受到冲击,民房瓦舍毁坏不计其数,又兼下了连日的暴雨,河道水位暴涨,溺死齐民百姓无数。 大风过后,罗浮山上一片狼藉,唐塔已经被吹得东倒西歪,里面的法器符箓早就随着一切闲杂物事被卷走了。塔下的阁子也被整栋拔起,掀翻在半空,渺渺不知所踪。 当大风即将来临时,阁子已经不堪前风风力,老瞎子抖抖索索,仍在不住地算,口中念念有词。 短打青年见状,已经觉到危险的不日来临,看看这东倒西歪不堪一击的阁子,又看了看摇摇欲坠的唐塔,叹口气道:“师父,咱们得收拾东西,待不住了。” 老瞎子放下算盘,道:“风很大啊,百年一遇,哪里都不安全,收拾东西,进唐塔罢!” “唐塔也摇摇欲坠,不甚安全。” “离儿,我们去塔底,地下那层。” “师父,那不是禁忌吗?” “到这关头哪还有什么禁忌。” 师徒两人抓紧转移到了地下一层,那是唐塔的地基部分。 短打青年把所有的占卜计算图纸悉数运了进去。一根常料烛点起火来,晃悠悠的光影照亮了阴沉幽暗的地底。 “书、算盘、笔、纸,看看有没有少什么?”瞎子问道。 短打青年只是手忙脚乱的翻查着。 (今天有事情,暂时更新了这么些字,明天补齐这一章。诸位晚安。) 霞明剑照霜 第134话 阁中人(全) 这个地基之所以属于禁忌,是因为唐塔地下度化了很多前朝剑魂。但老瞎子早就不在乎了,这得说到很久之前他做过一个梦。 梦到自己身在金銮殿,殿中立着一个高官,貌甚魁梧,站在殿下,这官说了好一通,老瞎子惊讶于他竟能看到这个人。 奇怪地是,他能看到这人,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怎么好用了,任凭这个高官滔滔不绝,自己的耳朵只能听到三言两语,其中清醒的只有零星几个字:“黄袍加身。” 他的眼前一晃,又恍惚看到了道君皇帝,他的梦和道君皇帝的梦遂相通了起来。 道君皇帝梦到太祖设宴,周围坐着一众将官。觥筹交错间,太祖皇帝忽道:“近来朕躬有恙,心里不安得紧,想到在座诸位都是与朕出生入死,订过龙约的人,有些话,朕就直说了。” 众将士唯唯。 太祖皇帝说道:“当年陈桥,朕也是迫不得已才统帅大局的,以此趁时,天下一统。有些事总是与愿违,朕就怕你们手下的兵士也会强行把黄袍加在你们身上,到那时,君臣何以相见?” 众人惊得掉落碗筷,脸色涨得通红,赶忙跪在地下连呼“臣等万死不敢。” 太祖慢悠悠地放下筷子,说道:“众卿平身,朕亦知卿等心意,既如此,不如权且释了兵权颐养天年。”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交了兵符。 入夜,太祖皇帝睡得正酣,忽有不平声齐齐喊道:“皇帝陛下,不如把我们一并放了罢!” 太祖皇帝循声望去,正见二十把名剑竖在床前。排名第一的九五刑天剑说道:“陛下既把石守信等订立龙约的人放归山林了,请一并行好,把我们兄弟二十个也都放了罢!” 太祖道:“你们都是随朕出生入死的宝器,朕本要把你们供奉庙堂。” 九五刑天笑道:“陛下不必执着,方今太平盛世,大宋富有四海,无战乱之祸,无饥寒之累,万姓瞻仰令名,齐民向风休化,这是一个不用刀枪剑戟的时代。我们虽是宝器,也是凶器,不如放了我们,二十年后重新归化人间。” 太祖点点头,捋了捋胡子,“朕可以答应你,放你们重归人间,不过——” “不过什么?”众剑赶忙问道。 “你们十九兄弟可走,但九五刑天必须留下,这把剑只能在我皇子皇孙手里流传,你是天子剑,你不能走。”太祖伸手指点着九五刑天说道。 “大哥!”十九剑匍匐在地,涕泪涟涟。 九五刑天仰头一笑,一个褐衣的中年壮士即刻现出原形,他站在十九剑面前,苦笑道:“打我出世起,我的命运便注定了。刑天在常阳山上铸我,取名九五,以与天帝抗争。在下无德,没能帮助第一任主人逆转败局。黄帝收我,在名字九五之后加上刑天以志,可笑的是,我本为抗天而生,却被各朝天子视为掌中物……” 壮士侧眼瞧到太祖已经有了怒相,继续改口说道:“我已经成了九五至尊的象征,再也不能与诸弟留恋人间,徜徉山林了。从此别过,他日见面会有时。”壮士已经泪洒衣裳。 十九剑纷纷泪如雨下,从剑首上掉落的眼泪随着剑身滚下,汇聚在堂前,竟然变成了闪闪发光的珍珠。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中年壮士抹了抹眼泪,随即跪在地上作揖道:“请陛下降旨!” “好!”太祖皇帝一跃榻前,取了圣旨来,奋笔疾书,数息之间,一道金光闪闪的圣旨已经降了下来。 “多谢陛下。”壮士一叩头,化身为剑,脱在太祖皇帝手中。十九剑变成十九道剑光,从皇宫飞落野外。 唐塔八重塔上记载有二十名剑的书谱记录忽然闪出了十九道剑光,之后十九人现身,在名录上把自己的名字勾了去,一并消失在了山野人间。 道君皇帝惊梦,老瞎子也恍然醒来,前前后后的往事,加上他推算出来的,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刻短打青年手忙脚乱地清理着从阁子中运来的物事,老瞎子坐在床头上,若无其事问道:“离儿,你从我学习占卜事已有几年?” 青年一边收拾,一边回道:“师父,已有十年了。” 老瞎子往床里头使劲儿靠了靠,凄凉道:“十年难算人间事,咱们的师徒缘分只在这几天了。” 青年怔住了,停下手中的活计,把眼望向师父,笑道:“师父想是累了,尽说些胡话。” 老瞎子忽而叹了一声,道:“你走罢。” 青年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地由笑颜变成忧颜,豆大的泪水忽而流下,悲伤道:“师父,你不要离儿了吗?” 老瞎子不置可否,只有晃动的烛火和外面呼呼的风声在给他一个无声又冷淡的回答。 “师父,我哪里做错了麽,您告诉我,我不走呀!”青年跪在地上,伏在床前哭道。 即使老瞎子的心揪得生疼,他也不表现在脸上。他很庆幸自己的瞎眼不会流泪,帮他在很多不需要动情的场合掩饰了感情。他依旧冷漠,只是声音有点变了,道:“独孤离,你我师徒情分已尽。这是本派的规矩,你要还是本派人,就遵守这个规矩。” 独孤离知道这是铁定的规矩,伏在床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表示情分已尽。 老瞎子点点头,说道:“你我情分已尽,但你与天下的情分未尽,这是你我的结束,却是你与天下的开始。从此世上再没有我‘卜算子’了,你‘珠心算’独孤离可以出道了。” 独孤离抬起头,跪在床前。 大风已至,听得轰轰隆隆作响,门窗丁丁冬冬,紧接着隐约的江水声激荡在山谷见,人畜哀鸣开始此起彼伏。 唐塔已经吱吱悠悠,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道器符箓被风卷走了几何,又留下了几何,师徒俩已经不关心了。 老瞎子道:“终于来了。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你要好好去办。” “您说。”独孤离直起身子恭敬道。 “你去京东东路,找一个叫李褐的人,告诉他务必聚合二十名剑。” “就这一句话?” “还有,你告诉他,如果可能,尽早去女真上京,刺杀完颜阿骨打。” 独孤离一惊,“这……我们寻常百姓……能否管得了这许多国家大事?” 老瞎子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对你说的,你比我聪明得多,你想知道的算龙的问题,都在草稿里了,你继续卜算定能找到答案。我无能,始终不能算出来,大宋就靠你们了!” “雨水会连下八九日,明早你就上路罢,晚了就来不及了。” 独孤离给师父收拾好床褥后,把《九天玄女六壬课》及所需的算经草稿纸笔都塞进了竹篓里,挑了一把大油纸伞立在了门边。 翌日天明,风雨都还大作着,老瞎子坐在床上朝他摆了摆手,独孤离背起竹篓,撑开伞,热泪盈眶,踏步走进风雨中直北而去。 龙翰凤翼 通知 最近笑笑生很忙,停更半个月,初步定于九月十五号续更,每天也就看看留言回复一下各位书友了,要是有时间就更一章。 九月十五号之后更新会比较稳定了。其实主要是有点焦虑了,本来准备了好久的大纲,关于人物、情节,甚至细微到功法与剑器。 开始以为会有几个零星读者跟着,现在看来也确实有几个零星读者,但是想得比较多,总会有些许挫败感。 自己是科班出身,获过全国小说一等奖,对于写作确实是十分热爱的。 或许应该坚持初心,努力写好一个故事就行,其他的交给时间。不想打广告,不想花钱买读者,不想刷点击和收藏,只想凭着自己手中的笔慢慢进步。 行百里者半九十,未揭令名之前,讲故事的人很孤独。要有读者看到的话,希望可以说一下心理感受,要是没有的话,权当我自娱了。 九月十五号见罢诸位,正好可以调整一下自己,完善一下故事。 《剑气冲天》龙翰凤翼 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霞明剑照霜 第135话 白衣飘飘 风雨停住之时,东方隐约有阳光穿破澄澈的云海。李机眠伸手摸了摸风丝,对身后的轩辀鹤笑道:“咱们也该去办事了。”于是换了身崭新的白衣,出洞来,在山下灾民一片惊异中,乘着大鹤呼啦呼啦冲上九霄,地上一阵“仙人救命”的连连祈祷声。 不出两个时辰已经到达罗浮山下,放眼望去,山上的树木都被吹空了许多,剩下的歪歪斜斜躺在地上,泥泞与残绿交映,显出一丝丝夏日独有的颓败气息来。 “十年了,十年来,我都在想着这一刻,日日夜夜地去想,老瞎子,你今日难逃。” 说罢,李机眠张臂飞上山去,但见唐塔歪歪扭扭,门窗破烂,地上散落了残存的符箓明器。旁边一只小阁子被掀翻阁顶,从里面汩汩地涌出雨水来。 “死,死了?”李机眠喃喃自语道。 于是他不禁想起十年前初次见面的场景,那个一脸傲气的瞎子形象在他心中一直萦绕徘徊。 他想过派李天昊来解决这两人,可是又有一些担心兄弟情深,万一再一次放过了这两人,一旦打草惊蛇,再去寻这两人可不容易了。 说白了,他李机眠自己也想过,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李天昊。虽然调教了十年,但不能完全摸清看透这个十弟子的心思。 他一直有种感觉,十年前的对砍不过是一场做给自己看的假把式,至于李天昊究竟要什么,他不得而知。他欣赏为了活命不顾一切的人,就像他自己,然而他更害怕这种人活下来后有了一些别的念想,这不好控制。 十年的庭训、密室、江湖杀人训练已经让李天昊剑术有成。要论十个弟子中最具天赋,最能继承自己衣钵的,就是李天昊了。 为了不再牵连出不必要的麻烦,李机眠决定亲自南下解决掉十年来一直存留的这个大麻烦。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作为李天昊的父亲,他不能不帮儿子解决困难。 “玉垒浮云变古今!你们都死干净了,也不用我动手了,痛快痛快!”李机眠笑道。 “你还没死,我怎么先死?”破塔地下幽幽传出来一句。 李机眠笑意一收,心头一热,高声叫道:“在下西夏国相李机眠,特来给故人送终,请故人上路。” “少废话,老夫我就在塔下,有本事便来。”老瞎子冷笑道。 李机眠往前踏了一步,却终究不敢再踏第二步,他对瞎子的术数还是很害怕。高深的阴阳阵法与高深的剑修一样,杀人于无形。他虽自命一代宗师,但现下自己在明而瞎子在暗,只有被杀的份儿。 “要来就来,不来就滚。我就在塔下,看你本事!”老瞎子激道。 李机眠情知瞎子激怒他,心一横,干脆又往前踏了一步,左右探看没有任何异样后,方才朝着唐塔走去。 他边走边用手起了个紫色的元气球,随手一发,整只唐塔发出“布”的一声沉闷响,但闷响过后,唐塔丝毫无伤,还是原留残状。 难道自己的八分修为气力竟还不如大风?李机眠奇怪,忍不住心想。他的脚步也更加缓慢了。 “祖师爷袁天罡修这个塔时,把自己的元气灌入了一部分,所以此塔不受你们这种二流剑修的气,只有自然之力可坏。哈哈哈!” 听到瞎子骂自己是二流剑修,李机眠大怒,随手出剑,暴丈了三丈长的剑光,双手用力横砍残塔三下,“当当当”三声过后,此塔依旧无碍。 李机眠觉得手中的剑犹如撞到黄金台上一般,直震得虎口发麻。 “我知道你一直在给他服用‘人头畜鸣散’,想要借此一直控制他,掌握自己手中。李高帽子,你逆天而行,有本事就杀了我罢!”瞎子的声音开始回荡在李机眠耳中。 李机眠十年来一直在给李天昊秘密投药,投的便是“人头畜鸣散”,用于加深李天昊的乖戾之性。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无从得知,如今被瞎子一说出来,自己大吃一惊,心竟开始加速跃动了起来。 “你杀了我呀!你杀了我呀!”瞎子的声音不住回荡加深,冲得李机眠心内一阵阵烦躁。 “疯子,怪物,你这头猪狗都不吃的鬼!”李机眠挥手打散着从地下悠悠传来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恐怖刺耳,且有一种无形的幽力牵制自己的元神,恍惚压制住自己的剑气。 这时候李机眠才发现周遭一切的都变了样,迷迷糊糊,又回到了十年前那种状态。 “你不是要杀我麽?来呀,你快来呀!”瞎子的声音越来越细腻,竟然如一个幽怨的少妇一般。 李机眠运气定住元神和呼吸。 从塔下传上来的声音越来越细碎,逐渐形成了若隐若现的瞎子头。 李机眠大骇,呵道:“你是人是鬼?” “哈哈哈哈!”瞎子头一阵大笑,左右飘荡,带起的阵阵阴风让李机眠不寒而栗。 “来呀,砍我头,你砍!你砍!”瞎子长啸着逼近李机眠。 李机眠小步后退,碰到阵界退无可退时,抬手一剑贯穿了瞎子头上的嘴巴,听到一阵尖利刺耳的挣扎声后,血色影子破碎,阵界金光一闪,阵法即刻消失不见了。 李机眠看到唐塔晃了几晃,这才疑心老瞎子已经是死了,便大胆往前迈了一步,只这一步闯了大祸,老瞎子的笑声忽而又响起来,一道红光闪过,瞬间散作万千微粒,李机眠气圈来不及兜拢周身,一颗微粒就打入了他的胳膊内。 一切又恢复如初,只有李机眠知道,有事情隐隐注入自己的体内。联想到刚才瞎子所说的,他心头直叹失手失算,却不知福祸如何。 唐塔轰然倒塌了,尘埃过后,废墟下面有白光闪闪。 李机眠推空了废墟,地基陡然露出来,一只白衣在白日下显得格外耀眼刺目。 李机眠也是穿了崭新的白衣来的。 而地基下那袭白衣的主人却是瞎子。 李机眠缓缓地走了过去,瞎子已经死了,看尸体浸泡沤烂发臭的状貌,他应该死于两三天前,方才那一切都是他的残念在作怪。 只有一具尸体,那个少年也跑了。 白衣飘飘,随风荡起来的一张麻纸上写了八个字:“李机眠人头畜鸣散。” 这里阴气太重,李机眠有些恐惧,忙呼哨了一声,轩辀鹤凌空而下。他要去寻找追杀那名逃跑的少年,顺道也要去江西剑道馆凑凑热闹。 而仙山上的李褐,此刻也脱了罩衫,露出孝衣来,正准备再上山与金甲将剑斗。 霞明剑照霜 第136话 万夫莫开?我以三瓣莲花破 耽搁拖延了又许多日,已近六月了。天上的太阳开始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来,红彤彤地照射着大地。 五重山上的黄沙犹如在热锅里一般,翻滚毒辣。 天丁伫立在沙里,金甲与黄沙趋同,分不清颜色。他感觉到四重山上一股强大的磁场正在靠近,一阵浓厚的剑气吹起的清风正在往面前扑来。 李褐已经再一次踏上了通往五重山的山道。在这之前的许多时候,他已经数不清和天丁战斗了多少次,每一次总差一点,但有一个趋势确实向好的,自己的实力日渐增长,与天丁差距越来越小。 还有,自己剑上的两瓣莲花火光煜煜,而第三瓣也开始绽开。 “娘,苏梨,保佑我这一次成功罢!早日登上山顶,早点见到仙人,还要下山去报仇。”李褐心里默念着,看了看身上的孝衣,心里的底气更足了些。 天丁面前的风越来越大,那是一种高压逐渐邻近的征兆。他知道,已经与自己交战过很多次的那个小剑客,本事已经越来越高。 两步并一步,不过三四息之间,李褐已经踏上了五重山口。 小虎在四重山下仰头望着,它也记不清这是李褐被打下来的第几次了,但它知道,每一次李褐都是信心满满地上山的。 小虎看到了李褐坚毅的背影,这家伙已经把罩衫脱了,露出孝衣来,看来他是要做最后一次出击,最后一战了。 李褐的目光已经举高投到金甲天丁的眼中。 “你又来了。”天丁淡淡地道。 “我来了。”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天丁不作声,已经准备出剑了。经过这些时日的斗战,李褐的剑修已经和他处在伯仲之间了,稍一疏忽,机会败下阵来,辜负山顶三个道人的嘱托和期望。 这会换李褐开口发问了。 “你也怕了?” 天丁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这的确是实情。 “我在想,这地方,也并不是牢不可破,只要我想过,没有留得住我的。”李褐边说边出剑。 “我要留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我要留你,你就必须得留下。‘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丁的剑已经金光闪闪。 李褐肃然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今日便是我上山时。” “黄沙万里浪如烟,金甲为盾,金甲为矛,你以何破?!”天丁说着一剑重重砍来。 倏然间,李褐已经起步飞跃中空,接连三个摆动向着天丁耳畔刺来。这里是天丁的死穴,连日来,李褐已经摸清楚了大概。 翻身不及眨眼时,天丁口中之诀已经念成,身后的大剑忽然散作利滓,向着李褐激射过来。 这是一招同归于尽的打法。 不待多想,李褐回身清扫,以气圈兜拢全身,听得一阵戛金断玉之声,利滓激弹,随后重新汇聚在天丁手里,大剑恢复如初。 李褐处在气圈中,飞于中空。 他剑上的两瓣火莲花已经燃烧得通透,第三瓣也在时隐时现。 天丁抽剑去破李褐的剑气圈,“砰砰砰”三声后,大剑所砍处现出了丝丝火花。 “这些时日,他的修为已经如此,确是个剑才。”天丁心里想着,手上的活计却绝不放松,更加运足了气力疯狂砍去。 他二人在比拼元气。 山下的果子和山上剑气的滋润已经让李褐的气海变得更加澄明宽广起来,每日里天地元气的进入,都丝丝渗透储藏进了他的气海。再加上这无数次的斗战,他的实力已经大超从前,第三瓣火莲花的盛开也在须臾之间。 黄沙开始不住地翻滚包裹,层层黄浪冲向李褐。沙浪冲不透气圈,吸附堆积在上面,慢慢摩挲着,发出“呜呜”之鸣。 李褐双手张开,气海中的元气从肌体空隙里慢慢渗出,源源不断地补向气圈。原来黄沙在慢慢侵蚀着剑气,他的元气需要不中断地输出维持。 一片黑暗。 李褐的眼前是一片茫茫黯黮,黄沙包裹着他暗无天日。只有闷热和高压不住地堆积拥向自己,前方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这是生死存亡之机。 金甲天丁也立定在原地,只以耳当目,动用剑气去相抗。这是最公平的方式,谁也不跑了,谁也不会再纠缠,全以各自的实力来做堵住。 气厚者胜,气薄者输。 两瓣火莲花煜煜生辉,在黑暗中,炽热的火色让人着迷。 它们都有飞出剑外的意思,似乎一种无形的,或者说是更强大的力在控制着它们。 李褐已经释出十分气力,筋脉尽张,身上剑气铮铮作响,逼得第三瓣火莲花片闪出异样光彩。看样子,它的显现也不过在眨眼之间了。天丁心里明白,再如此僵持下去,第三瓣火莲花片一现,自己顷刻便会战败。 想到这里,天丁即刻发出一声元气饱满的诱音,希望通过此呵动摇李褐的元神,或者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耳朵里去。 天定的耳中有百丈长道,弯弯绕绕,皆是精金打制,能够困死剑修的神识,耗干剑气和神力。 这是天丁的后招,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想到将李褐的神识困住,此刻已经是存亡之关键,他似乎即将看到李褐剑上另一股强大气机的诞生。 果然,这办法很凑效。李褐的元神一动摇,一部分神识就被诱音吸走,紧接着整个神识就都被吸进耳朵里,只剩下躯体仍自对抗着。 李褐恍惚觉得眼前一亮,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金力在压制自己的剑气。前方是蔓延曲折的金道,簌簌凉风不断吹来,吹得神识层层消解。 方才若隐若现的第三瓣火莲花片此时已经变得暗淡下来。李褐心里清楚,着了天丁的道,便赶忙收回意马心猿,逐渐收拢放纵的神思,只把心神、气力和剑气混合在一起。 诱音已经收拢不住李褐的元神,随着源源不断的剑气灌入剑中,第三瓣火莲花片“如”地一声绽开了。 耳中百丈黄金道接续断裂崩溃,天丁头晕目眩,他已经倒下了。 在一阵冲天火光中,黄浪顿住了,李褐跃下地来,紫气升腾,他感觉自己又进了一段。望着倒在黄沙里的五重天丁,李褐悠悠说道:“我以三瓣莲花破。” 霞明剑照霜 第137话 杀之一进 五重山上的剑压一松,剑气就倏忽稀薄了起来,没有了天笼压迫,激荡的利气也不会直剌剌割伤人肌体。六重山上剑气吹起的剑风呼呼向着五重山扑来,冷气森森。李褐向下喊了一声,小虎奔上五重山来,二人趟过沙子向着山道进发。 六重山已经矗立在脚下。这里是一片草原,齐平小腿的青草在剑风的吹拂下飘如绿海。 比起五重山上的索寞,这里生机盎然。 小虎早就按捺不住性子,三两步跃进草中,如小船一般快速游弋在绿海里。东跳西进之后,它忽而在前方碰到个尺粗的长木。那木头花纹奇特诡异,黑黄红蓝相杂,木质软软绵绵,竟如人肉。 李褐还在山前观望。小虎又往前嗅了嗅,觉察到软木的异香。李褐也似乎闻到了一种异常的香味,更感到一阵强大的磁场,他在紧张地察看着周遭。 小虎用爪子拍了拍软木,没有任何反应。这段软木很长,一直通往山后,看不到尽头。小虎又用力拍了一下,抓破了软木皮,几道鲜血缓缓流下来。软木慢慢地移动了。 小虎很好奇地跟着软木移动。 李褐早觉察到丝微怪异,一些细小的响动里似乎在酝酿着巨大的杀机。 张目去看时,山阴后正有一只蛇头缓缓透出来,目露凶光。小虎还不知觉,只顾低头跟着软木移动。 慢慢地又有一只蛇头露出来,而山阴后面似乎还有蛇头要出现。 “好大的一条长虫!”李褐心里默念。 看那蛇时,它正专心地盯着草里的小虎,似乎还未发现远处的自己,李褐高喊一声:“有蛇!” 小虎猛地抬头,正见两只大蛇头四目放出毒光,心里一沉,赶忙向后跑去。 六只蛇头同时现出山阴来,原来却是条六头蛇。蛇身高擎一丈,一尺余粗,六头分标,六条信子呼噜噜倾吐,蛇牙尖利冒寒。 “这该是六重山守山将了。”李褐小声道。 小虎在逃命的时候相当迅速神勇,只一眨眼的功夫,它已经闪电般穿过自己的身侧,一溜烟儿向着山下跑去,再也找不见了。 果然,这家伙永远不会变的本性,李褐微微叹气心道。 而这一惊一思之间,那条六头大蛇忽而消失不见了。李褐左右观察,只是瞭望不到。蓦然间一阵阴风扑面,青草尽向自己压来,六头大蛇在自己身前冲天而起,六股毒液滋滋向自己喷来。 这一变故极快,李褐翻身跃到下山山道上,冷不丁听到一声“嘶嘶”,搭眼去看时,却见毒液喷处已经冒了几缕轻烟,草毁地腐了一大片。 随即出剑,哐当当一声,蛇眼放出绿光,飞剑被打翻在地,蛇尾攀住,卷起了剑就吞到肚里去了。 剑一丢,李褐顷刻就蔫了,赶忙飞身下山。顷刻之间的失手已经让他觉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要前进,过这六重山很困难。这条六头蛇的功力相当深厚,恐怕得在这里耽搁些日子了。 …… 霸爷等诸人在岛上苦力支撑了三日后,便有鱼鸟寻到了他们的踪迹。其时霸爷已经恢复,从辽东南下的五层楼船船队浩浩荡荡地奔向东海这里的孤岛。 宋军海兵早有戒备,道君皇帝也因为盗剑这事儿对女真起了猜忌,但按着结交的合约不好发作,所以只不理会他们南下的船队,装作不知道,却在东北防线上押上重兵,配合着契丹的东进,给金国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船队一靠岸,立马就有大批士兵逶迤上来参拜。 霸爷等十人食野果野物勉强度过了这几日,精气神色看来还不弱。 当首的兵士长是一代纯风手下的得力干事赞东卿,见到他来,纯风喜不自禁,忙问老父进展如何。 赞东卿道:“已经推演至第二卷了。” 霸爷朗声一笑道:“好!早就听四叔说这门功法是层层推进的,起先他在宋朝皇宫见过,如今既推演出第二卷来,此话不虚。皇天助我大金!” 纯风也笑道:“老一辈高手们虽然年长退居帐内,不再过问江湖,但见多识广,几十年的修行经验却是实打实的,七个人合力推演,整卷脱本成功为时不远了。” “确实如此,纯老伯他们费心了!”霸爷悠悠道。 瞭望的士兵观察说道:“有几只挂宋旗的船正往这里赶来!” 赞东卿道:“请少主移步登船,晚了怕有不测。” 众人齐登上船来,大锣一动,即刻往朔方破浪前进。 赞东卿也确实没有说错,因为来追的宋船里坐着程一一。只因他不死心,也实在不想放过霸爷这个大麻烦,故而时刻留意着海上的动静。 见到有船队从北方而来,即刻猜想跟盗剑贼有关,遂点兵带了五只三层楼船追踪这船队而来。 朱勔本叫薛松守好海口,放走盗剑贼的事可以缓一缓再说,但务必坚守海门,绝不能再让牟尼教贼首逃掉。 薛松与程一一虽然早就听过牟尼教,但他们还是坚持认为,牟尼教是国内小事,而盗剑贼则是关系国运的大事。于是薛松守在岸口严防牟尼教,而程一一则跨海追踪盗剑贼。 隔着十丈左右,程一一和霸爷对了眼。 霸爷冷笑一声道:“没取他狗命已经便宜他了,这会子倒黏上我,找死。” 闪电道:“爷不用动手,我亲自己去会会他。” 说罢已经飞下楼船去,在海面上点步向着程一一窜来。 程一一老远看见一个人影窜下楼船,手里承影剑直接向着人影飞去。 人影流窜如丝线,承影追刺如闪电。 两者迎面撞击,听得一声炸雷响,海水冲起了三根大柱,咚咚咚砸向海面。 程一一飞身取剑,转眼间已经在海面与闪电激斗在了一起。 两边的战鼓都同时擂响了,海风呼呼地吹着军旗,刺眼的眼光下,两个时大时小的点影在不分彼此地缠斗着。 漫天的海水都被剑气掀开蒸发,迷茫的的水雾中,承影剑鬼神莫测地分刺在闪电各处要害,这是必杀一剑。 霞明剑照霜 第138话 都是命 闪电眼见得被程一一困住,那一把如影随形的怪剑招招毙命,自觉丢了面子,便卯足力气去应对面前二十出头的青年,滚雷爆球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在程一一身畔,海水不住上涌崩溅。然而纵使如此,依旧难分伯仲,不能拿下面前的小宋官。 “掉转船头,杀干净他们!”霸爷吩咐道。 随即船队拨转方向,战鼓擂动,双方船只迎头撞来。 程一一早就注意到观战掠阵的霸爷他们,他一早就提防着,只怕那个怪人出手暗算。这会儿他力劈闪电的气圈,正把承影剑往里入去,马上送到闪电的胸前。 闪电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脸上的汗水如雨下,元气快速输送发出“滋滋”之声,头上的热气也不住升腾。 只差最后一寸,承影剑即将插入闪电的喉咙。 金国船队一声震天鼓响,霸爷如鹰隼般稳落程一一后面,还未等程一一回剑自防时,古钝已经破了他的气圈,重创了他的元气。 仅剩的半分力气都被程一一用在勉力支撑上,他平静地躺在海面上,举头望着湛蓝的天,周遭是两兵交战的杀伐声,而头上,闪电的剑也举起到最高处,正向自己的脖子上砍来。 他似乎都看到两个人在对着自己的头颅狞笑了,他只觉得头沉,胸中有一口气堵着喘息不来,眼前也越来越迷离。 “嗖嗖”“嗖嗖”,忽然两声羽响过后,远处数十只宋船齐声喊叫冲杀过来。 船上装了一只攻城大弩,目下已经被拉至最圆处,寸粗箭尖正指向着霸爷与闪电两人。 “不好,快撤!”霸爷眼尖,赶忙提步后退。 闪电紧随,没奈何弩箭已经向他们后心射过来。 霸爷先一步跃上船头,闪电慢了半步,听得飕飗逼近,噗嗤一声,寸粗丈长的大箭钉入了闪电的小腿,竟把他活活钉在船头上,闪电如案板肉一般挂在船前。 金国船队已经开始往北进发。 来人是薛松,他自放心不下程一一,就派人在后面观察瞭望着。待到两伙人一交战,讯兵马上来通报,薛松也顾不得严守海门的禁令,即刻率领几十艘战船扬帆出海,去接济程一一了。 霸爷悬在半空,他在努力抽拽大箭。箭入船头一尺余,深乎紧兮,遂用双脚斜蹬,膀力外发,听得咔嚓咔嚓声响,大箭带着紫红血迹被拔了出来。 众人救得闪电上船,忙把箭头拔出,以元气止血续命。闪电因失血过多,脸色发白,体力微弱,已经微微有了沉睡意。 纯风嗔道:“你总是太鲁莽,差点坏了好事!” 闪电嘴唇嗫嚅着,他本想说“老子都命微了,你还尽说些屁话”,但因为头脑发沉,身子支持不住,只见张嘴却并没有说出话来。 众人见那一大队宋船没有追来,心内稍稍平静了些,毕竟女真人不善于海战,在海上他们还是觉得越谨慎越好。当下也不在是非之地多停留,飞起船板只往北方快速穿氤破浪驶去。 程一一面无血色,昏昏沉沉躺在甲板上,嘴角的血水止不住流了下来。随军郎中也是江南名医,诊了诊脉道:“脉细滑,虚微,病在气海。三魂七魄已经去了爽灵、尸狗、伏矢、雀阴,胎元半丢。”说罢摇头叹气起来。 薛松听懂了一半,但不想再听这个郎中兜圈子的迂阔谈论,急问道:“长话短说究竟如何?” 那郎中眉头一皱道:“唉,只剩下半口气了。” 薛松早就想到过会有如此一天,但猛时间听到,还是受不了这打击,呆呆愣了半晌,涕泗横流,响起之前种种,不禁红眼叹息。 郎中见薛松这样,也颇为动容,道:“大人也不必如此,这半条命还是保住了,能挨得过许多时日。但要想要彻底根治,起死回生,须得用一味药。” 薛松忙问:“是哪一味药?” “天山雪莲果。”郎中慢悠悠捻须道。 “这……”薛松本以为是什么贵重的奇药,原来却是一味遥远的奇药。贵重尚可筹措,只是这遥远,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得来。 郎中见薛松有难貌,以为他了解这味药,便问道:“大人也知道这药不易得么?” 薛松“啊”了一声,仅存的一点希望也随着破灭了。 “这天山雪莲果长在雪山之巅,一般人受不了高寒,迫近不了雪山,无法采摘。纵使可以抵御严寒,雪山高险陡峭,一般人又上不了天险,也是白搭。” 郎中这接二连三的“难”只让薛松听得头昏脑胀,他很后悔,当初就不该再让程一一去追,自己本应该斩钉截铁地拒绝的,“都怪我啊程兄弟,我害了你,我不是人!”薛松说着已经把手打向了自己的脸,他觉得这样受罚心里会好受一些。 左右赶忙前来规劝,郎中也是吓了一跳,他早就听说薛松与程一一交情不浅,没想到竟是一双性情中人,便也放松了口吻,安言慰解道:“这药说是难得,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得到。如此奇药,救人性命于危难之间,药奇自然价高,怎么会没有人采摘?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都为利来。” 薛松抿了抿眼角余泪,问道:“仔细留意,还有希望么?” “有。只要心意到了,天可怜见,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薛松望了望茫茫的碧海,长叹了一声道:“都是命啊!” 等到船队回港靠岸时,这才知道天大的娄子又被捅了,方十三已经在境内杀人强行渡海。下面的参本和奏报已经飞往杭州朱大人那里。 薛松在公署呆了半晌,想起来方才所叹的“都是命啊”,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程一一昏迷在床,眼下自己闯了大祸,生死未卜,这真是一个棘手的难题。 “程兄弟,我该怎么办呢?” …… 明州城内的杀人放火事件已经再一次搞得全境之内人心惶惶,杀人者自称作方十三,但只有牟尼教的人知道,那人不是方十三。方十三也在追寻,那个人本来在苏州,如何又回到了明州?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霞明剑照霜 第139话 他就是马风 根据前线的密报,那个人应该苏州太湖一带活动。但是转眼之间,那个人就南下到了越地,因为他也知道牟尼皇方十三心腹众多,眼线密布,因此他每一个策划之前都要故弄玄虚南辕北辙一番,为的就是迷惑麻痹。 “牟尼皇上王,三际耀星房。王爷大过皇上爷,星散人胥凉。” 他本是牟尼王,与牟尼皇各领一众,护教正法抗暴,他与方十三也是师兄弟,同承一脉。后来牟尼教众暗地里忽而厮杀起来,牟尼皇钦定牟尼王为大逆,牟尼王也举起“三际证我”的义旗讨伐牟尼皇。 不到几个月的时间,牟尼王十万之众被摧枯拉朽般地剪灭了,只剩下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四大法使跟着,眼下他的人手零零散散,聚不成众。 但有一点是方十三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害怕的,只要牟尼王活着一日,这个人都是牟尼教最大的威胁。这个人自己另起炉灶,单独搞了一套教义,已经不是正统牟尼徒,其心可诛,其罪不容。 更要命的一点是,这个人的修为深厚,牟尼至高无上的七部经书《彻尽万法根源智经》、《净命宝藏经》、《律藏经》、《秘密法藏经》、《证明过去经》、《大力士经》、《赞愿经》他也都修炼过。 据探子来报,这个人似乎还在宋辽边境收过一个颇具天赋的弟子,只是为什么这个弟子没随在他的身边、这个弟子究竟又在哪里,一切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综合来看,这个人绝不是一般的敌人,越是亲近,越是危险。兄弟反目,厮杀格外惨烈。大业之前,父子尚可成仇,何况异姓兄弟? 明州这里的火灾屠杀十分激烈,惨不忍睹,朱勔接到情报和参本后气得浑身只打哆嗦,便下令撸官,押解薛松进京,一面着手写折子命令人去办了。 杭州知州张重则听闻后,忙不迭脚地进来劝道:“大人不可啊!” 朱勔冷冷问道:“有何不可?” 张重则毕恭毕敬地说道:“现下乱生,正是用人之际,这薛松在任治军名声甚好,保得一方安生,大有作为。大人这一撤他的官押解进京,只怕百姓齐齐上街送万民伞,这也不是最难堪的,最怕激起民变呀!” 朱勔冷笑一声道:“难不成还动不了这个土皇帝了?” 张重则一听,吓了一跳,赶忙四下望望,小心道:“大人须得谨慎行事。” 朱勔早就听说这里的民风彪悍,不服王化者多之,以至于朋比为奸沆瀣一气,多参加牟尼反动组织,今日听了张重则一句话,心内又恨又怕,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怒道:“张大人,依你说,该如何处置呢?” 张重则似乎在进门之前就想好了说辞,赶忙一拱手笑道:“大人何不做个顺手人情。” “哦?说来。” “大人,我听说薛松不听命令擅自出海是有其因的,全在盗剑贼。他手下有一员虎将,力大无比,竟能和盗剑贼缠斗,这不是个难得的人才麽?他们出海去追盗剑贼,虽然没有将贼人捉拿归案,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姑且给他奖赏。这方十三一众贼人在明州杀人放火,与他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该罚。这样奖罚一消,功过相抵,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罢。看这形势,这人日后还有大用处!” 张重则的这番议论让朱勔听得很不自在,但细细考虑一下,他说的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据,竟然无法驳倒,而且他似乎还看出来即将发生的许多事。这个人不只是不简单,他有一种运筹帷幄把握全局的大谋。 朱勔开始觉得这个人是个大麻烦,但目下也只好按他说的去做,因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里的情况了。 朱勔笑道:“张大人说得有理,如此就这样去做罢,只是——” “只是什么——”张重则躬身来问。 朱勔收起笑容,冷冷一哼道:“以后我在时,闲杂人等少他娘的自作主张,究竟是我官大,还是你们官大?” 张重则一低头,略一笑,告辞去了。 方十三推测,这手笔,这速度,假扮自己杀人放火的定是那个人。于是也星夜泛着太湖南来,几进几出,又重新回到了杭州城内。待看着这里情况没有什么异常时,方才带着广德、广润、广利、广泽四大天王东进过绍兴去明州。 薛松已经接到了朱勔的文书,严阵以待祸乱。这一来一去,竟然又过了六日。 方十三一直在苦苦思想,牟尼王这么来来回回所谓何事?又是杀人放火又是强行渡海,难不成东海有什么事要做? 思来想去好半天,方十三只觉得这是个更深的嫁祸计谋,目的就是让朝廷更加憎恨牟尼,要借朝廷之手铲除牟尼教。 要是这样的话,牟尼王的罪恶更加深厚了。这是欺师灭祖的行为,更加容他不得。 方十三和四大天王进入明州的时候是戴着崭新的面皮人具的,城门下的兵士都是普通武夫,压根感觉不到这五个人的强大剑气,只是看着他们气宇轩昂,平凡中透出不平庸的气息,除此之外,更无怀疑。 五个人一进城,分散在各处,他们都隐隐觉到牟尼王就在此城,一股幽幽暗暗又若隐若现的剑气始终透着不平和伺机挑事的气息,浮现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方十三觉到有强大剑气逐渐靠近自己,起先向着自己慢慢移动,之后又慢慢疏远。 蓦然间,前方胡同处有兵甲声开始响动,方十三下意识的隆起剑气望着四方,却见大批兵马调动往西北折角拐去,人群开始疏散奔涌,趁人不备,方十三几点残鸦就跃上楼头飞也似地冲在了前面。 那里人头攒动处,一个灰袍人背了身在站在兵群中。 灰袍人似乎感到了方十三的来临,转头咧嘴笑笑。方十三惊讶地看到灰袍人竟然戴着自己的面皮面具,形象举止都是自己的真容。 是他,他就是自己的师弟牟尼王马风。 霞明剑照霜 第140话 皇爷对王爷,天王刺法王 兵群中走出一个带着红色幞头的押司,厉声呵斥道:“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在这朗朗乾坤下,由不得你撒野逞能,王风所至,草木为臣,尔其——” 灰袍人哂笑,瞧了瞧天道:“朗朗乾坤在哪里?” 风起,东南角有大朵大朵的乌云开始飘过来,长风驾云,其令时雨。 方十三站在楼头,觉到背后有一股阴森气息正在逼近。他正疑惑,眼前的灰袍人是不是马风? 起先烈日高照的天空这时忽而有了雨意,这让刚刚代天行事的押司吓了一大跳。他从未这样被动失口过,老天爷不作美,掀了他一个大跟头。 押司犹自滔滔不绝:“尔其罪也——” 方十三知道他即将死于非命,也不敢多待,只一手剑指,一道红色剑光向着灰袍人斩去。 这似乎只是一个引子,霎时间天翻地覆起来,南方如磨盘一般轰隆隆巨响,有修行者正在跃动于天地间。 《大力士经》以天地元气灌我气海,学成震天动地,以一种通达天地的状态存在着。马风在南方,那面前这个灰袍人是? 方才那道红色剑光被灰袍人以剑相接,那把剑骷髅剑首白骨剑身,剑身上隐隐约约一个黄色“甲”字,乃是尸命四剑之甲剑,这尸命甲剑当归青龙法使王定国所有。 甲剑一出,兵群瞬间跌倒了一半,地上早已血流成河,那个押司身首异处,一颗眼睛都因为血管爆裂而鼓动跳跃出来。 这王定国是东海泊来人,祖上早年移居西海,自幼便在蛮夷群中沾染濡化,性子狠毒,杀人如麻。五年前建阴曹地府时负气斗剑,曾经打死过方十三的爱徒安驴儿,犹自不解气,晚上灭门,杀了安驴儿全家老少。 方十三大怒,要把他枭首示众。 马风好说歹说,总算劝下王定国一条性命。方十三为了大局起见,不至于以此生发内乱,给马风一个面子,便改决议,将王定国收监阴曹地府的大牢中,监禁终生。 六个月前,阴曹地府内乱,牟尼教徒分成方马两派相互倾轧,王定国被马风放出来,重新封了青龙法使,两方交战时,这个人杀了不少自己的得力干将。 想到此处方十三也不再犹豫,转瞬便跃到了他的身后,王定国回神,一剑反刺,方十三的剑指对上了尸命甲剑的剑尖,周遭“旷旷旷”三声爆响,一阵烟雾尘埃升起,这条胡同的民房挨次破裂开来。 没有了统领兼且死伤太半的的士兵很快就成了乌合之众,各自为战,等到反应过来面前情况时,只觉两阵威猛罡风呼呼吹向自己的面来,两个剑修便搅动了这一方风云,他们都大惊神色,连连后退去请薛松的救兵。 方十三的脸越来越靠近王定国,即使王定国的面皮面具是仿照自己的,但那眼神和神态却注定不是自己。 “我是剑皇方十三,你算什么狗东西,敢来冒充我?”方十三的脸又往前进了一步,剑指迫得尸命甲剑又圈转了一些。 王定国的双手都已经紧力握剑,仍然抵不住方十三的手指。 后方紫光大起,天地滚雷一般响动,方十三只觉耳畔空气呼呼流动,一股劲霸力气袭向了自己的后背。 “牟尼皇小心!” 大喝一起,方十三觉到身后一人贴背替自己挨了一掌,来人正是东海广德天王。 起先广德挨了马风一掌后,只觉心肝胆肺俱被震裂,勉强用元气护住抵抗,马风那股剑气仍不停歇,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体内。 待到自己的背贴上牟尼皇时,只觉所有不能承受的剑气都被无形化解了,刚才还要炸裂的气海竟然恍惚变得大了许多。 方十三以剑气吸引马风的掌力,转移消解了广德所受的重击。 两方相持了数十息的时间,周遭房屋尽皆被掀翻,一整条胡同都是呜呼哀哉和没命价逃跑的声音。 “逆贼马风还不束手就擒!” 瞬间的天地一片清明,乌云开始清扫,南海广利、西海广润、北海广泽三王一起现身,手持“天地人”三才剑,当心一拨一划,南西北三向冲着马风飞刺而来。 地皮已经承受不住两个小宗师级别剑修的争斗,分裂四散,飞扬迸溅,碎裂的皱纹如瓷器上的裂纹一般。 四个人两向对阵,实际是方十三和马风两个宗师的剑气互抗。这四个人被剑压紧紧拥在一起,不分胜负,没有断势。 三王拼劲全力猛刺,胜负手只在一瞬之间。 刚消散的乌云重新汇聚起来,阴气森森,远处三道黑光快速奔袭至前,三道黑光分抵南西北三面,与三王两两相抗。 白虎、朱雀、玄武三大法使并立在三王前面,遮挡了马风的虚位。 房屋已经被彻底掀翻,周遭三丈之内都被夷为平地。 这里的剑压极高,已经形成了风眼,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向这里挤压。跃动的家具木器,弥漫的黄沙灰尘,大块小块的石头,一起悬浮在这里的剑气中,涌动翻滚如处沸水。 城中远远望去,一根通天风柱起于胡同,天上的乌云开始与其相接,风天结交处,一股无形的力正在改变着天的形状,使其也成盘旋移动貌。 薛松立在大堂,担忧地望着这一切,程一一犹自在半昏半迷之中,但他还能时断时续地勉力支持,他的心扑扑跳,醒睡之际,突然叫道:“高手,薛大哥别去!”说罢又昏迷不语了。 薛松挽着程一一的手,仔细听来人的汇报,当即走出卧室,只站在大堂便看到了通天的风柱,他虽是一介武夫,与程一一耳濡目染许多年,也知道许多,看这怪状觉不是一般剑修能为,甚至连盗剑贼也没有此等修为。 “唉。” 薛松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自己便如浮萍一般飘摇。 “大人,增兵!”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说道。 薛松摆了摆手作罢,转念又想到朱勔的文书,还是决定不留人口实,亲自去会一会这些怪人。 霞明剑照霜 第141话 动手 剑压陡升导致的气流回旋快速搅动了天上的雨云,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洒落起来。薛松带了百十名府兵,冒雨向事发地桐花巷快步疾驰而去。 城里百姓因为通天风柱的异象已经被搞得人心惶惶,望着这突如其来又诡异至极的雨,都蜗居于室,瑟瑟发抖起来。 方十三与马风各自拼尽全力去抗,这二人都是修行相同的七门经法,所以对于双方来说,知根知底得太多。 也唯有这样,更加不能让对方活下去。皇爷和王爷之争,注定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 他们脚下如有千斤的力,十个人踩踏的土地已经与周遭裂开,开始下陷。裂纹从风心向着四周延展,瓦房山墙石板路,甚至细微到处在当心的一块石头,都没能幸免。 处在风心里的剑影更加迷离了,这条胡同,这条街,这方圆一丈之内,都会因此被荡平。三法王与三天王交叉对抗,顷刻间,六个人已经互相交换了三轮对手。各自的元气因为被方、马二人压制,没能输出到最大值,加上瞬间的强力对抗,直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各自都知道这样打下去分不出胜负,只能两败俱伤,于是都有了停战歇息的意思。 奈何方十三与马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三法王与三天王都停了下来,犹自站在风眼中。 他们的脚下已然是个离心独岛了。 远处士兵的吆喝声已经可以听到了,他们的狂血也都开始平静下来。 王定国、方十三、广德王、马风四人还在僵持着,游走在他们四人身上的剑气如瀑布喷成的洪水云霓那样朦胧又令人生惧。 马风冷笑一声道:“方十三,你真的这么恨我?要不要同归于尽死在这里?” 方十三当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证明过去经》最后一剑的修为即是“万物寂灭”,这一剑一启动,同战的人不分彼此,一起化为天地尘埃粒子。 “你敢!”方十三厉声呵斥道。 马风当然不敢,他还没有找到遮迦越罗要回自己的牟尼珠来,这千秋霸业谁能就一下舍得? 士兵列阵跑步的声音更加清晰了,他们转过这条巷子的折角就来到了。 马风道:“敢不敢,只有你我,比试一次!” “好。” “那我数到三,我们同时放手,你我自决战,不管他们的事。”马风恶狠狠地盯着广德道。 “一!” 四个人的身上一激灵。 “二!” 三天王和三法王六人都开始持剑待命。 “三!” “三”字才一出口,方马二人的元气即刻不再输送,通天风柱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周遭又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薛松带队已经转过折角,在密集的雨帘中,他看到十个脸上带着不同颜色的人在诡异地盯着自己。 “动手!”薛松一挥手,他身后的弓箭手迫不及待地张开弓来,嗖嗖嗖地射来一排寒光凛凛的冷箭。 只见马风脸上的红气一动,一股飓风扑向薛松,刚离弓飞不到五步的箭都纷纷掉转了方向,朝后面射去。 薛松眼疾手快,连忙吩咐一声“趴下”,自己急匍于地,但其余士兵没有如此反应,中箭倒地,一时间呜呼哀哉声在雨中此起彼伏。 趁着马风注意力分开的短暂时间,方十三手起,一下便捏住了王定国的喉咙,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青龙法使王定国瞬间毙了小命,脖子如宰鸡一般被方十三剑指捏破割开,丝丝血红扑在雨帘上,腥极冷极。 看着为自己出力不少的青龙法使死在自己面前,马风也不含糊,一掌向着东海广德王的天灵盖上劈过去。 方十三早有准备,反手一掌承接,广德腾出手来,一剑直刺马风心口窝。听得周遭一阵滚雷过后,浓烟四起,方马两人裂土飞在半空,乘着脚下房屋大小的土地孤岛各自斗法直北而去。 东南西北四海四大天王乘机围堵斩杀剩下的三大法使,玄武、朱雀、白虎在四人一阵激烈的剑阵围攻下,魂飞魄散,尸首异处,个个被剑戳很多洞,惨不忍睹。 眼前的裂地分土已经让这条胡同处在悬崖边上,飞出的土地厚不可测,这里只留下了黑洞洞的深。 广德、广利、广润、广泽四大天王也受了不轻的伤,负伤遁逃,向北直追剑皇而去。 风停雨住,留下一片狼藉,街上的吵闹哭喊声在明州城里响彻天地。 这两个小宗师级别的争斗已经让天地元气快速移动,仙山的三个道人立在粗肉玉剑磁方盘前,细细地观察着。 “师兄,看着方盘的动向,似乎中土大陆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师兄点了点头,“这些似乎都是小宗师,但罗盘后退的迹象表明,有比这小宗师更厉害的人物即将出山。” “大宗师!” 三个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忽而觉得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中土三大剑道馆一夜之间便萎靡的怪因似乎也都知道了。 而山下的李褐还在苦思冥想,如何对付这六头蛇。 自从他的剑丢失后,他似乎一下就少了斗志,更没有了勇气和毅力,这许多天,竟然连上山都不敢,每日里徘徊又徘徊。 剑修的剑丢失后该如何? 手中的剑容易丢,可是心里的剑却不容易丢。但如果一个剑修对手中的剑产生了过度的依赖性,那么他心中的剑就会丢掉。 李褐似乎知道自己缺少什么,而真正去要的时候,又仿佛被禁锢了手脚。 无剑如何破,那一朵火莲花和那根一炁指,这些外力统统都借不上。 能靠凭的只有自己。 唯独自己的一双手还是那把拿剑的手。 连日来小虎已经习惯了李褐的畏缩不进,它虽然也怕,但它还是希望李褐能有一份好的机缘。这几日它总以自己的屁股对着李褐,以示鄙视之意。 思来想去很多刻,李褐觉得还是要试一试,即使自己手中没剑,但终归心里当有。 这便是第六试,心剑。 霞明剑照霜 第142话 无形的剑 当李褐出现在六重山上时,炽烈的阴风忽而平静了许多。连那条六头蛇都知道,这家伙丢了剑要是敢上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当他真的上山了,自身的剑气一荡在蛇息中,那片阴风倒收起了一丝嚣张来。 六头蛇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虺类,当年沧海道长最后一战收服的就是这个家伙。身长十余丈,六头利齿,嘴里的毒液触草木尽死,触土地尽腐,人只要沾上一点,顷刻间就命丧黄泉。当年沧海一大意,手中的拂尘也是被这家伙给生吞了进去,逼得沧海祭出了心里的剑。此剑一出,即刻便降伏了蛇妖,可惜那把拂尘却被六头蛇的虚浩之胃给消化了。也正是如此,沧海道长发现了这家伙的用途,束之高谷,以待不时之需。 十二重山上的三个道人使出此物正是想让李褐领略心剑之义。这是一把无形的剑,或者可以说这是修行者本能的剑。手中的剑练得再好,没有此剑压阵做后盾,关键时候便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目前这个试题对于李褐来说确实有点困难,但是经过此试后,他的修为直可以连跃两段。 两股剑气的冲荡逐渐平和了许多,因为六头蛇忽而隐起了自己的剑气,只残留些许杀气在游丝浮动等待着,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眼前的草窠都沉稳了许多,以一种柔弱的姿态静静地附着在暂时安稳的气息里。 “嘶嘶!” 一阵蛇毒喷射的齿舌交错音从西边蓦然传来,李褐一惊,连忙东北一进,却见身后原地处已经冒出丝丝轻烟,化为了一个深坑。 “好歹毒的家伙!”李褐顺手勾起一道剑光,以指应之,随即红光直直切入,却被六头蛇嘴巴一张尽给吸了进去。 一指不行,接连又是四五道剑光,哗哗打在蛇身上,都被它外面包裹的剑气给挡了出来。这家伙本身的元气就比李褐充沛,但还不至于对李褐全力发出的剑光丝毫不闪避,全因为李褐的剑指练得不熟,生硬粗疏,只此几招就露了怯。 三个道人相视一笑,这道试题应该会让他永远记住,有些重要的事,如剑,还是放在在心里比较稳妥。 这几下没用,李褐心里一阵失落,又忍不住自笑起来,仿佛之前的准备都是给这家伙挠痒痒一般。不过六头蛇可没想这么多,尾巴顺势一卷一松已经劈脸打到了李褐的面前。李褐仰身后撤,又一阵蛇毒滋滋喷来,赶忙又左右腾挪,抬眼正见六个蛇头张了嘴巴,都在等着最佳时机,以毒液销毁自己。 这家伙是真可怖,李褐心道。没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先退下山去再说。六头蛇只等这一刻,见李褐有了退意,六个蛇便头分向围来,东南西北上下进逼,李褐退无可退,调集元气兜拢全身,红光激增,这时候六个蛇头已经将他团团围困在中心。 六只清晰可见的舌头不断舔着李褐的气圈,每被舔舐一下,气圈便小一周。这家伙似乎不急于将李褐生吞,而是慢慢折磨,以一种不急不躁的态度缓缓等着李褐最后一口气的呼出。 舌头上的肉纹已经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脚下的土地被早被蛇毒腐败,露出深坑来。李褐跃上中空,六个蛇头依然高高昂起,上下夹击,眼见得气圈越来越小,自己的元气渐渐支持不住,檀香木手串忽而大放金光,一片冷气转瞬便补足了渐小的气圈,霜气的突现冷寒得六头蛇畏缩不前,各自退缩,逐渐豁出一个大口来。 当此时机,李褐也不多犹疑,一个飞身跳出来,再几点碎步,已经轻飘飘落到五重山了。小虎在沙坑中懒散地翘着屁股,它似乎早又料到了李褐的结局。 “唉!”李褐长叹一声,无聊地一脚踢在它的屁股上,掀起来层层沙烟。 …… 且说李机眠在罗浮山上灭掉了带着残念的卜算子后,乘着轩辀鹤北上江西军峰山。既然辽金已经剿了中原两大剑道馆,自己也只好再添一把力,一齐断掉中原剑修的根。 自从山左剑道馆覆灭、吴越剑道馆丢失古钝后,王朝所有的防御和注意力就都盯在了江西剑道馆身上。奈何中间有大风这一节事,为了援救灾难,所有的兵力都抽调去支持灾后重建了,剩下的一点也被拉在王朝西北、东北两大防线上,所以在江西剑道馆身上倾注的心血,无论是兵力还是注意力,都出现了真空。 这倒成为了李机眠得手的一个最佳时机。 当李机眠稳稳落在抚州军峰山上的时候,看守的弟子即刻便围住了这一个白衣高帽的奇怪剑客。李机眠只持剑轻轻一圈点,周遭的弟子便应声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时候是辰时,正是江西剑道馆出早剑的时辰。每到这个点儿,严少韦馆主就带着弟子去东边的玉皇溪边练剑,而王母池边的剑堂,则只留少许弟子清扫,列队察看。 所以李机眠几乎没有费掉吹灰之力便来到了王母池边的剑堂。王母池水清澈凛冽,在阳光下发出丝丝的冷气,水底石头棱角鲜明,颇有剑意,水从上面呼呼流走,带着轻快。整个剑堂就矗立在王母池边。堂下是池中的大石块累积而成的基座,基座上又有军峰竹密密立脚,整个大堂就此而起。 堂下的弟子早就被李机眠一剑横扫了,否则他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和这么多时间来细细打量这里。剑堂可是江西剑道馆的灵脉,这里自有一种神气和古意,在阳光照射的尘埃中,发出如剑芒一样耀眼的颜色来。 说这里是剑堂,倒不如说这里是灵堂更贴切一些,只不过这不是一般的灵堂,而是数代剑客的灵堂。堂里摆着江西剑道馆一祖三宗二十五法嗣的牌位,共分三排,当首是一祖的牌位,其次是三宗的牌位,再次是二十五法嗣的牌位。每一个牌位都是黑板金字,闪闪的金名在晨光中格外引目,名字的每一笔都透出一股无形的剑意来。 霞明剑照霜 第143话 老剑圣剑灵出窍 李机眠在堂外欣赏了多时。传说常来此堂与其洒扫,可得到前辈剑客魂灵的眷顾,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日积月累的浸润渗透可以使修行更进一步。堂门被李机眠用剑风带了好下,吱吱悠悠,这便是他入堂的仪式。没有一点下马威,真让这些死鬼小瞧了怎么办。堂门摇摆一定,李机眠就提袍大步踏入,神气凛然。 这里虽然是前辈剑修的灵堂,也号称江西剑道馆的灵脉,然而对原出于西夏党项族的李机眠来说,汉人的东西究竟靠不靠得住是一个问题。除了十年前名震三边的道君皇帝赵佶天纵奇才,能让李机眠小小地高踢一脚之外,中原王朝的剑修似乎名头比实力更响。 往日里吹得天花乱坠的三大剑道馆,一个破灭,一个连把剑都护不住,那些人他们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江湖上的名号真能与其实际相符吗?李机眠的答案是否定的,通过这几日的观察,他觉得宋朝剑修不过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狗而已。什么“天地来迟归不迟”、“江南剑首”、“四明野客”、“化缘和尚”,一个个牛皮吹得震天响,一打起来,也没有见到多少实力,反倒处处被动。照如此推算,那个死掉的、号称与归庄并立的“清风朗月小先生”崔鹭,只怕也不过如此。 这就是李机眠排闼而入的底气。要认真说,中原的名剑的确可以令人佩服,但宋朝的剑修就差点意思,而这三大剑道馆又似乎更差点意思,所以这剑堂上供奉的前辈到底是不是真高手,有待确认。他倒是听过三大剑道馆当年的盛况,其时三名剑修鼎足中原王朝,江西、吴越、山左三方分别代表南北中三剑,号为“南师”“北师”“中师”。罗生堂一战,玉石俱焚,三大剑道馆也就此衰败。 李机眠想着时,已经大步入到堂里,放眼去看,地上是军峰大竹削成的竹板,光滑澄明。灵桌前有一只蒲团,供人打坐。四周尽是黄布帷幔,上绣各色大剑,象征着前辈剑修垂名后世。这地方静倒是静,也让人心神安然,只是有没有传说的奇效,或者能不能与前辈的剑魂剑灵相通,还得要实证一下。 李机眠也不作揖用礼,直接盘腿在灵桌前的蒲团上打坐。随着堂外的清风丝丝吹入,他的呼吸也慢慢调整均匀,周遭的剑气开始凝聚,一圈又一圈地涤荡在三排牌位的周边。他在倒逼着剑魂剑灵的出世,同时也在试探,看看他们究竟本事如何。李机眠修的是《太初无上大夏剑经》,剑气清澈干脆,元气深厚,以意制剑,雄浑中带着些许飘逸,与江西剑派以神御剑的宗旨颇有相似之处。 灵牌被李机眠的剑气冲荡得哐啷啷作响,它们都在灵桌上咳咳碰碰起来。李机眠越用力表明他越着急,他还是希望传说中的神奇之效能应验,这个机会不可错失,说不定因此一遇,可以提高一段修为,独领江湖风骚就指日可待了。 他的剑气越来越越厚,也越来越无礼,左首边的第一个灵牌已然倒落在地。牌位上写的人名叫“东野熊”,李机眠一笑,心道:“东野熊,你确实够熊的!”一得意,雄劲的剑风又向第二个牌位冲去。 灵堂上这二十九个人的魂灵在李机眠还未上山时,就早感觉到了一股不同于本派的剑气正在往这里驶来。等到李机眠入内,二十九个人只是冷眼旁观,以李机眠的修为还根本未入到他们的法眼里去。只是想看个究竟,这个胡人到底还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敢在这剑堂里班门弄斧?待到看了他真正的修为后,谁也不想再去搭理他,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何德何能被他们教训? 然而当东野熊的牌位掉到地上时,他们是真的忍不住了,莫非这个戴高帽子的胡人有臆症,一心来求死?不过东野熊还是忍住了,因为一祖杜卓午没有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即使自己的灵位受到侮辱,也得先听祖宗说话。在第二块牌位即将被李机眠用剑气催倒时,一祖杜卓午先生的魂灵忽而咳嗽了一声,霎时间,二十八个人沸腾了。 “东野,你只管教训这个胡崽子!”他们嚷道。 东野熊的牌位忽而立了起来,名字冲着李机眠。李机眠一惊,道:“你还是现身了!”话毕,一股劲风直扑自己的怀里,李机眠未来得及抵抗就被劲风连人带蒲团吹出了堂外。 “好!”李机眠觉到这剑灵的修为高深,手上已经现出剑来。右手剑诀一起,意念随即直扑堂内,意中的李机眠持剑在堂里对阵东野熊。东野熊三个字的笔画快速被拆开来,一笔如一剑,笔笔指向李机眠。这一剑招奇特至极,以字入剑,魂灵在暗处飘荡操控,李机眠心头一惊,以十分元气圈转全身,意念又分割,再化为小意念,念念皆剑,也刺出了二十余剑承接抵挡。 牌位上还有最后一点没有拆出,那是东野熊的“熊”字上的最后一点。劲风陡然变厉了一倍,那最后一点倏地飞出,直接点向了李机眠的关节——玉堂穴。听得“砰”的一声,气圈被破,李机眠斜飞出了堂外摔倒在地,高帽子半耷拉了下来。接着就是“咚”的一声,东野熊灵牌复归原位。 因为他们都已经作古,剑灵不能离开剑堂,所以他们的通天本事只能拘束在堂内。李机眠正了正帽子,脸上露出难堪和惊吓色,这些灵魂都不是死的,而是活生生的远在自己认知体系之外的剑修。 “不能让这个剑堂存在,这里的灵脉必须断掉!”李机眠心一横,随即左手起了个炽热的火球,正要往堂内推去。堂里的二十九个人自知不妙,不住地摇头叹息,都怪严少韦这个迂腐后生不好好看守这里,只派了几个新生弟子就来糊弄他祖师爷爷。 杜卓午喝了一声道:“我且试试,看看能不能挽回!”所有人都闭了嘴,只见杜卓午灵牌金光一闪,灵桌下有阴风呼呼扑向李机眠面前,冷气森森,吹削了李机眠手中的火团。李机眠横心要烧掉剑堂,两手合拢,火团更旺了起来。堂上杜卓午的剑灵忽现,一个身着唐圆领袍子,头戴两翼黑色唐帽的长须老年剑客右臂前驱,右手剑指直冲李机眠面门点来。他的剑气伴随着金光,带着必杀之息飞至堂门前,高屋建瓴的气势吓塌了李机眠。却见李机眠身子瑟缩,两手火团已经不自觉往堂内打去。 霞明剑照霜 第144话 一根竹竿打 杜卓午剑指点飞至于门前,金光已消耗了太半,但饶是如此,气势依旧不减,凌空超然的庄重和作为剑圣神话的威严,一发迫得李机眠胸口发闷,起不来地,而那减弱的金光也耀眼异常,逼得人不敢正视。李机眠的太初无上元气火团才飞到门前便被金光吞噬,即可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机眠骇了一声冷汗,刚才那一指头要是戳过来,能直接破了自己的元气,震飞自己的三魂七魄。可奇怪的是,老头儿并没有杀出来,杀机只到门前便消解了,连同那吓人的影像也一并隐没起来。这会儿门外的风吹草动已经平息,连适才流速突然变得急切的王母池水此刻也涓涓细流起来。 来无影去无踪,杀机只在一念之间,风起风住一呼而已,这种修为远在九段之上。李机眠的脸倏然变红,像正在成熟的紫柰一样,一是因为恐惧害怕所导致的血流涌动,一是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本初而自赧。但李机眠和别人不同,他总能在紧急时刻想出自己的办法并坚持己见,此刻,他只觉得这座剑堂大有玄机。 自己方才的轻佻举动已然激怒堂中诸修无疑,这也本是自己的打算,从接连显出来的两个剑灵身上也能看到他们的盛怒和杀意,但问题就在于,他们为何没有冲出堂外。想到这里李机眠忽而又不住打量起剑堂来,好一会儿,方拊掌哈哈大笑起,道:“妙哉!妙哉!这剑堂的设计果真是独具匠心,夺天地之造化!” 原来剑堂建在王母池畔,看重的便是这池水的凛冽。这王母池水从高处来,清白寒冷之极,能容得下阴魂的存在。而堂里所用的灵幡供桌,无一不是大有来头,祭祀招引,为亡灵投食,皆有其途。而军峰竹因其韧性和洁白之精神,更是隔绝外部与堂内的最好材料。整个剑堂俨如一座矗立在人间的阴曹地府,入得其内,便通地下。正因为如此,生人融不进去,死人出不来。 “杜卓午,杜卓午,可惜可惜,垂垂老矣,囿于一室之内,奈我李机眠何?”李机眠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衣冠,正准备从王母池下手,他要生生烤干王母池水,然后困死剑堂,让剑灵无阴气寄托,自行消散殆尽。 剑堂内一片肃穆,生死存亡之刻,所有的亡灵都现出身来,一起站在堂下,等着杜卓午老先生训话。半晌,杜卓午长谈一口气笑道:“我你本死人,此影亡灵尔,何足留恋。可惜我们一世英名,倒成全了这个胡雏!”言语中透漏出无限无奈来。李机眠见状闻言,方知自己所猜测的并不差,于是笑声更加孟浪,而他的右手已经把元火催逼在了王母池上,顷刻之间,王母池上蔓延大火,水中若有浮油一般,熊熊烈焰扑天,即使奈何不了剑灵周护的剑堂,但池水转眼之间却轻易消了一半。 堂内叹气声接连响起来,看到李机眠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都愤懑不已。杜卓午忽道:“鹿死谁手,也未可知。”众人也都忽而感觉到了一股不平常的剑息。杜卓午觉得这剑气很像自己,老成雄浑,便对李机眠朗声笑道:“小子,你见过绝学吗?”李机眠也感觉到了一股异常浑厚的剑气在逼近自己,以为剑堂亡灵回光返照,又见杜卓午在冲自己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不敢怠慢,手上的元气催动加快,一定要在异象来临之前让他们全部消失。 杜卓午想让李机眠受教的是眼中之剑,以眼诛心,但在竹竿来临之后忽然就笑着摆了摆手,又遁逃得无影无踪了。其余人见老祖宗都心安理得地退了,自己也便告退了,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剑堂立在那里。 李机眠觉得元火已经烧不动了,一根突然显现的竹竿立在王母池中便定住了一切。竹竿上散发出嘶嘶的蒸发声,而王母池水则又开始上涨回归原位,水面上的大火一下便扑灭了,即使李机眠涨红了脸、用处十分的气力,依旧抵抗不住无形剑气的碾压。 “不好!”李机眠暗叫一声,忙唿哨,轩辀鹤盘旋在上空,欲要凌空而下,辗转数吸之间,却依旧徘徊,只是不下。李机眠又唿哨一下,却见轩辀鹤的翅膀如被粘住一般,只在原地盘旋,竟然动不得身子。剑气粘鹤。李机眠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赶忙飞身往山下逃去。才飞了没几步,身后的竹竿忽然飞动,冲着他的后背打来,一下便将他打落在地,气圈轻而易举便破了。 翻身滚落立定后,李机眠这才发现身后的竹竿有元神持着,那是一个三角眼翻天鼻、奇丑无比的老头。这架势让李机眠想到了西湖边上的那个少年,他也会此招,只不过,少年的功力远没有这老头强劲。 李机眠飞剑去刺,自己则转身夺步开溜,岂料那老头只轻轻一划竹竿,一道冷森森又白色鲜明的气幕便推了过来,直接把剑推向李机眠的后背。李机眠忽觉背后一阵冷意,俯仰便接住了来剑,却被带飞了三步才停下来。老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步上前,竹竿影子暴长,“啪”的一声便打在李机眠的腿上,李机眠应声栽倒在地,老头竹竿又起,朝着他的头上风驰电掣地砸来,李机眠灵机一动,心想死马权且当作活马医,急忙喊道:“独臂少年!”老头的竹竿戛然而止。 “快说,你怎么知道我徒弟!”眼前的元神没有开口,而声音到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 李机眠晃荡着站起身子,正要开口说话,忽见远处有中年人带着一群底子飞来。那老头倒似乎很害怕,元神直接消失了,李机眠也不多言,赶忙跨上轩辀鹤,径直往北飞去。严少韦见剑堂并没有损失,只是死伤了几个弟子,也不敢再追,就此作罢了。 军峰山腰高树上,一个三角眼翻天鼻的老头盘腿坐着,他忽而睁开眼睛说道:“该了结一切了。”也慢慢落下树下山去了。 霞明剑照霜 第145话 心有一剑 翻天鼻、三角眼的老头一出手,就让仙山上粗肉玉剑磁方盘的指针快速圈动了几转后摇摆晃动在原点。他的剑气是如此充沛,剑磁场也压抑得方盘喘不过起来,即使仙山远离中土,但这口气却被憋得像奄奄一息。 看着已经被震动得噤若寒蝉的剑磁方盘,三个道人都为之一惊,虽然早就预测到了,但还是止不住心内的波澜,随后微微一笑,心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时间终究掩不住真相,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相会自动浮出水面。看样子当年的真师、至师、圣师都战斗殆尽了,只剩下了大宗师。山左剑道馆、吴越剑道馆、江西剑道馆各有剑术一祖,谓之北祖、中祖、南祖。多少年过去了,所有的荣耀都被沉埋,只剩下了那丝不甘还在奋力挣扎。 这个江湖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修行界里的才人辈出,如走马观花一般,令人眼花缭乱。三个道人都不禁低头望向半山腰的李褐,这个后生会走到哪里?如果他一开始知道自己的结局,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往无前? 这时候距离上次李褐被六头蛇斗败又过了六天了,山上的这六天里外界发生了很多,南北中三个老师兄弟即将要汇合解决一场百年恩怨了。当然李褐也与小虎闹了别扭,他们俩至今都互不相服,各自生着闷气。 起因就在于李褐下六重山时给小虎屁股上踢的那一脚。这要是搁在以前,小虎或许会容忍,但见多了李褐一次又一次被打败,他的心也一次比一次更不坚定,哀伤叹气随之而来的次数眼见也越频繁,小虎心里早就被惹得烦糟糟的了。它也有心事,它也有自己的失去亲人,但它对生活从来没有放弃过,每天活得开心就是对逝去的亲人的最大尊重。这一点,他李褐哪里懂? 所以它越来越讨厌这个李褐了,本来看着挺儒雅本分的一人,没想到内里却是个孤僻又悲观的人。这么一个软蛋,每每还来搅扰自己的清梦,于是当李褐那一脚踢在它的屁股上时,它马上就大怒了,回头一阵猛吼,带着虎类独有的凌厉和霸道,尤其是那双忽而变得深不可测又充满恨意的眼睛,把李褐吓得一倒退。 他本从六重山上刚吃了六头蛇的哑巴亏,心里十分躁动,这一吓确实让他心里一紧,但也让无名火猛地升起来了。“好,很好,连你都开始嫌弃我无能了是罢?”李褐立定脚步把身子俯下去,以手指戳着小虎的脑袋怒道。 小虎很讨厌他这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样子,于是虎须颤动,不住地向李褐发出靠近的警告。它其实很想通过这种方式倒逼李褐活过来,重新把斗志变得高昂,只是它不知道李褐这些天来的心境,终究是用错了药。 李褐继续怒说,仿佛要把这些天受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你跟我耍的威风为何不在别的怪物面前耍?那时候你可跑得比烽烟还快,这种把戏你也就拿来吓唬我了。可笑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或者像我这种人,是不入你法眼的。既然如此,那你走罢,还留在这里作甚?”李褐说得慷慨激昂,小虎听着很愤怒,也很伤心,尤其是最后那句话。想来想去,小虎一怒下了五重山,如今再也没有上来过。往时李褐需要的果子都是小虎叼上来的,自从不见了它,李褐都要亲自下山去采食。然而,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它。 或许是自己太过分了,李褐也很后悔,为什么要对它说那些话呢?可是当时自己明明很伤心,它还要再来欺辱自己,这朋友也太没意思了。李褐心里后悔,但嘴上还不想说,更没有表现出来,很快,心里的剑意就压倒了一切,他的心在嗡嗡鸣响,似乎感觉到了剑的存在。六头蛇腹内的剑一直在试图沟通着李褐的心,两者到此时才开始和鸣。 剑上的一炁起了巨大的作用,抵消了六头蛇虚浩之胃的侵蚀力,要只懂这个胃口当年可是消耗了沧海道长的拂尘。六头蛇因为腹内之物不能消化,疼得难忍,在六重山上翻江倒海,把这里搅了一个天翻地覆。 李褐盘腿坐定在五重山的沙里,周遭的热浪层层包裹来,仿佛要销融掉自己。热意越明显,心中的剑意也越强烈,自身的剑磁也被唤起来,激荡声更加响亮。 李褐的心内燃烧起火莲花来,火光落尽最后一丝,自己的那把剑带着古朴厚重的剑气奔流而来。但他不能即刻伸出手去承接,他的面前是一个深绿颜色的大湖,湖水中翻滚着刺鼻的味道,这种味道跟蛇毒一样。李褐看到眼前的湖水滚沸冒泡,蒸发出的每一缕绿烟都化成了一只小飞蛇,飞蛇在空中弯曲蔓延,不时回头盯着李褐,露出锋利的牙齿和长长的舌尖来。 李褐平定了呼吸,紧张与恐慌也稍稍压了一些下去。那把剑就在蛇毒湖的对岸,它要往这里飞来,却被无数飞蛇给缠住了,他似乎听到了剑的鸣叫声,那把剑在试图穿破这些障碍。李褐应该拈起剑诀,御剑斩断这一切,但他的手抖得有些厉害,心跳也久久不能稳定下来。伴随着湖水蒸发出一大股绿烟,一只丈长的绿蛇出现在李褐的面前。它的面目是那么狰狞,毒牙高耸,神态活像六头蛇,仿佛就是其中的一头。 蛇毒腐烂土地和植物的可怕印象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里。蛇越扬越高,自己却越来越微小,似乎转瞬之间自己也就它的胃中之物了。蛇头已经向自己靠来,他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五重山上的沙子在他的周围已经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沙浪,排山倒海一样在空中交错回旋。剑的翁鸣越来越强烈,那种冲天豪气似乎感染了他,他的眼睛一眨之下,竟然有泪水流了出来,如果剑都不放弃,自己为何要放弃? 他的眼睛很明亮,心内也清净了许多,那把剑呼之欲出,心内的剑意磅礴不可遏,“尔其来也,心之一斩!”有剑从他的心中飞出,被蛇缠绕的那把剑也从湖对面飞来,两者合成在了一起。李褐睁开眼,剑就插在自己身边的沙子里,明亮皎洁。 霞明剑照霜 第146话 把我装进包袱里(甲) 六重山的剑压陡地就削减了一半,往上望去,那里的山风中似乎吹出一阵阵幽怨。李褐闻到一股血腥味,若有所思,起身拨步走上了山道,入到六重山口,便看见硕大一颗蛇头倒在眼前的草丛中,其余五头扔在扭曲的身子上狰狞着面目。见李褐持剑上来,那蛇惊恐中带着暴怒,卷起的尾巴盘旋在空中,只在犹豫要不要放手一搏发动袭击,来个鱼死网破。李褐按剑,两者相对,之前日子的种种都在这互视里了。 五颗蛇头一抖一幻影,一分为二,眨眼之间,李褐的眼中就现出来了十颗蛇头,虚虚实实,一而二,二而一。李褐手中的火莲花又开始燃烧起来,他觉到自己的心也在燃烧,那种温度从剑上传入自己的心里,仿佛贴切在自己身上。李褐哪里知道,这就是悟道的作用,他已经开始升堂了,这就是心剑。 他的眸子凝成一条线,线往外伸展,一卷便把手中的剑给牵扯了进去。眼中的明亮顿时加深,所有的黑色都开始灼热起来。蛇头的影子受不住这燃烧的痛感,纷纷碎裂,李褐听到一阵阵断玉声。大蛇已经在垂死挣扎了,只差最后一剑。李褐望了望在地上做困兽斗的大蛇,心内的剑缓缓飞出,一道火光升高在天空,尖利无比,下射无数小剑,随着意念的动晃,哗哗直击。天上的云隆了又撤,一股熟悉的大风骤然袭来,听到无数“康当”声,心剑若打在无名金器上一般。一个匆匆人影消失后,六重山上的剑气忽而散去,而那条蛇也恢复了原貌,却被剑磁给压制,处于幻境中,动弹不得,已经石化。 这时候李褐的心才缓缓平复了,前些日子的委屈仿佛都烟消云散了,只是他觉得有些空荡荡的,似乎身边少了点什么。他有一些话想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又对谁说。他在等一个自己说不清楚的契机,他在想什么呢?半晌,他终于又长长地出了口气,是如此,他想明白了,身边缺的就是小虎。这几日不见它,不知如何。于是李褐忍不住笑起来,明明很在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人真是很难明了。 打定主意下得山来,四顾一周,却没有发下它的痕迹。这家伙去哪了呢?李褐碎碎念着,身下却信步走去,他也不知道小虎在哪个方向,只是凭直觉去找,至于找不找得到就得看运气了。兜兜转转一个时辰,已经入到一丛鲜艳的杂色花中了,花有人高,绿茵茵下尽是浓香,风景倒也喜人,只是李褐着意在寻,根本没有心情去赏花。有折转了十多步,花丛到达尽头,前方是一个空场,四周被草木围绕,清静幽雅,有一种仙人造的意境。 前方空白场上,一张虎皮却冷森森地映入眼帘,李褐心内一颤,快步走去。 虎皮已经干皱,完整地脱落在地上,身后却没有什么血污。短短这几日,难不成小虎就遭受了这等磨难?李褐忽而觉得一种似曾相识的失去感撼动了自己的双腿,一软,便蹲了下去,眼泪也止步住地流了出来。“是我害了你。”李褐呜呜咽咽地哭着,断断续续,他想到了前几日他们还在一起赌气,转眼几天没见,阴阳相隔。自恨感又再一次来临,看着柔软的毛皮在风中轻轻柔顺着,他的右手捏了起来。 “为什么天总是这么捉弄我?他们我一个都没有留住!”没有人回应,没有动静,只有风在呼呼地吹着,阳光很毒,但这是却出奇地凉。一切都像从冰窟里挖出来一样,记忆冻得人生冷。 好半晌,李褐忘记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好像过了很长时,他不都知道,只是抬头望了一下日母。李褐跪在那里耸动肩膀的模样被身后草丛里的小虎看在眼里,听得一阵草木窸窣的声音,李褐也没有再想,更没有回避,早已经被小虎扑倒了在地上。从它娘亲死后,它再也没有这种感到这种暖流,它的头伏在李褐的胸前不断地蹭着,眼中留下了几日来被丢弃的委屈泪水,而李褐也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所措,对眼前的虎皮百般好奇,眼中早已湿润了…… 却说京东东路官道上一个青年背着包袱踽踽独行,不时回头张望一下,自言自语着,行为甚是古怪。他本想乘车或走水路南下去姑苏的,哪成想包袱里那个人不愿意,只准他走路南下,并且那个人似乎已经算好一般,只说不缺这点时间,其余的也不多言。这个青年人不敢顶撞他,全因为这个人是自己本派的前辈,而且修为高深。至于他与本派的所有瓜葛,他自己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了这许多,边走边说罢。于是青年人遵他的命令把他装进包袱里,背着他南下了。 白天他是蜷缩进包袱里的,没人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青年人的小小包袱里竟然藏了一个人。而一旦到了夜里,那个人就会把他的脑袋给缩出来,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月。他已经忘了多久没有与人说话了,都是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山谷中度日。一日如一年,他自己过了最少得有三万年。 这几日的言语,青年人大概弄懂了一些,理清了其中的关系,但于碎屑细微处还是不太明白,不过这都不妨碍,背上这个人就像背上了一部高深功法,随手一拾就是绝招。青年人丝毫不质疑,目前本门留下的就剩他自己了。 “太师父,你确定那个人也会去麽?”青年人边走边言说。 “我有感觉,那种感觉太强烈了,这几万年来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我一看见你,就知道后继有人了。” “可是我师父师兄弟们都……” “一个门派的衰微往往是从笨蛋师父开始的,我忘记了我下一辈是谁,当时我们那一辈的高手太多了,哪成想后世式微若斯。” (佛系更新,看时间) 霞明剑照霜 第147话 把我装进包袱里(乙) 青年人不声不响地走在黑夜里,身后的人慢慢地絮叨着。青年人想几十天之前的那场恶战真惨裂,身后的人也在想很多年之前的那一战。两个人,不同的想法,却因为相似的经历被命运搅在了一起,说不清是喜还是忧,青年人只自顾自地走着。 回想起来那一天是个有铮明月亮的一天,青年人从崂山脱险,九死一生,徂徕、齐山、崂山三山满派人尸体纵横。他只是力战到最后筋疲力尽,昏死过去的。待到醒来后就看见了满地尸体,有的竟然尸首异处,敌我不分。他实在没有太多的力气来下葬其他人了,他更怕那群契丹狗回再一次杀回来。于是他匆匆埋葬了师父师伯后便趁着夜色急急忙忙下山了,他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很难报仇,于是就想回到徂徕山隐居起来,从此以后世道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因为他实在怕死不敢自杀,便想着隐姓埋名远离人世。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行了不到两天,已经返回徂徕山。这时候丽宇芳林,景色好不气派。只是人去楼空,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唯独自己来承受这份儿孤寂。于是他便往徂徕深中去了,徂徕山大小峰峦九十有七,他心道,该总会找到一个有眼缘的地方罢。于是他收拾行李往后山去了,一直走一直走,眼下总不见得能平复心事的山,就到了山山相连最靠后的那一座。 可巧行到那座山上时,已经薄暮,太阳洒下最后一缕光照后边晃晃荡荡地落下去了。这时候暮色开始四合,眼前的视线一下就暗了下来。其实山顶也并不高,青年人想着等爬到山顶再宿住下来,从此后不再下山,以示自己已经不存于世。 这山虽不高,却是众多山峰里沟壑最多的,沟壑中复又嵌套着沟壑,据说沟壑深处的沟壑直通地下,因而就连石介也只是匆匆来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细细查看。偏巧青年一心求快,一脚踩空,滑落到身下一丈的沟壑里,还好不深,只是吓了一大跳,于是他便起身往上爬去。岂料刚走了没几步,脚下土地一松,又是一个沟壑将他陷了进去。这次这个沟深,往下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青年人自忖“小命亡矣”,只是觉得不甘心,心道,临死前也得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便高喊道:“杀千刀的老天啊!” “杀千刀的老天啊!”这句话一直在空谷回响。青年人闭紧了双眼,随着下坠速度越来越快,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也临近了。眼睛闭上的一刹那,一种奇怪的感觉却让他不得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他觉到自己下坠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睁看眼睛就看见自己悬浮在空中,距离地面还有一丈高。地下是一块岩石延伸出来的光滑石板,青年人心有余悸,要是直接摔在这上面,脑花儿都给磕出来。只是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悬停在了这里? 青年人没有看到一个秃顶的零星白发老头正在石板的另一侧吃食,那里是月光的尽头,半明半暗,恍恍惚惚。他只是听到了有些细微的窸窣的声,间接几声“砰喀”,似乎是石头断裂的声音。青年人动了几动,没有任何效果,凭空悬着。这时候他张紧的心才开始放松了下来,这里该有别人罢。 “有人吗?”青年人朗声喊道。 黑魆魆的静夜山谷里传出来连绵不断地回音。 “咳,这小子,你嚎什么嚎?”一个苍老又不失活气的声音在月光角落处传来。果然有人,青年人心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谢倒不必谢,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问过之后,满意才能放你下来,不满意我就重新把你抛在天上去,然后掉下来摔死。”这话虽然听着狠巴巴的,但老头儿的语气非但没有凶戾,却平添了几分顽皮。青年人应声道:“好。”心里却想着随他问来,见机行事便了。 “你说的‘杀千刀的老天’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问倒重新让青年人叹气了,不由得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想起来素日师门里的一切,半晌无语。良久,老头儿重新问道:“问你话呢,还不说,是不是不想活了?”青年人这才泪如雨下,泣涕道:“实不相瞒,我本这徂徕山的弟子。”老头儿惊道:“你是徂徕山的弟子?太好了,天不亡我也,快,快去通知你师父,叫他来接人。” “没用了。师父师伯他们都死了。”青年人接口道,随即把齐山上的一切事情都说了个遍,谈及急忙忙下山归隐,连平日里师兄弟的尸体都来不及掩埋时,他又忍不住自嘲了起来。 “这么说来,你师父也够迂腐的,唉,没想到我山左剑派竟然落魄到这步田地了,都怪当初没有识破贼人地奸计,乃至于斯,唉!”老头儿说完,青年人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了。他这才循声慢慢走去,就见角落一个秃顶老头在匍匐着啃一块石头。方才的碎裂音就是这样传出来的。青年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近到老头儿身前,俯身问道:“前辈为何在这里?”说着时,眼睛只往老头儿的身后望去,却见他没有双腿,只有一个被腰斩的上半身。 青年人受惊不自觉往后一退,老头儿是人是鬼? 老头儿吐了口石沫,道:“这里好吃的石头都被我吃干净了,这些年来,我受尽屈辱,只为了等你。” “等我?” “我要报仇,我要上山。这些年该我出世了,狗贼你可千万不能死啊,我要亲手杀了你。”老头儿咬牙切齿地说道。 青年人一惊,老头儿已经腰立在他的面前了。“你坐下,我告诉你,我是你太师父。” 青年人将信将疑,迟迟不敢坐下与这个只剩半身的秃顶老头儿面对面。没办法,老头儿只能腾空悬浮在了青年人的面前。 霞明剑照霜 第148话 我体通你体 青年人呆呆地看着漂浮在半空与他齐肩的秃顶老头儿,一种无名的似曾相识感却突然袭来,有些紧张,有些恐惧,也有一些期待。“嗯,材料不错,看着我的眼睛。”老头儿说。青年人一动不动地照做。他在老头儿波澜壮阔的眼潮中看到了杀伐,看到无穷无尽的剑气,渐渐地就觉得气海开始膨胀,似乎有吸气之势。“你感觉到了是么?”老头儿的眼睛转动,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明朗。莫名的念头涌上心来,像是一种感动,他脱口而出道:“太师父。” “老夫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没成想,有朝一日还能重回这江湖。这里的草木虫石都被我吃得差不多了。我需要一双腿,帮我爬上这万丈深渊。”“一双腿?”青年人有些愕然,这个意思暧昧不清,自己心里有点慌乱。“你刚才有没有觉到气海在膨胀翻滚?”青年人点点头。“好孩子,你再看看这是什么?”老头儿把右手掌摊开,一缕紫烟缓缓升起,变成一把大剑,唰地一声砍在了巨岩上,哗啦啦碎了一地石。 “太师父……”青年人知道石介的剑修,用实剑都不一定能砍出如此效果,更别说用气剑去斩了,这修为肯定是在师父之上的。他的识见也只局限于当时九段的境界之内,压根儿不知道九段之上的天外之天境。九段之上有小宗师(痴人境界)、大宗师、真师、至师、圣师境界,过去从三大剑道馆的剑修与罗生堂的十大长老统统都为九段之上的天外之天境,自从那一战后,高手阵亡殆尽,后世只知九段,却不知有此天境。 “我气可以贯你体,我体能够通你体。以我之修为加于你身,你我可以为一。” 青年人茫然听着这一切,若有所悟,他好像很开心,太师父一出场,就帮他解决了个大麻烦。“那我们这门派的仇就得报了。” “先报很多年之前的仇。”老头儿望了望月亮喟然长叹说。 “你先试着打出一掌给我看看。” 青年人如言,左脚踏出一步,右脚虚迈,左拳拉伸收回,右掌猛力击出。听得匡匡当当一阵石响,一尺见深的口子被豁然洞开。 “把我背上,我们爬上这万丈深渊去,咱们爷孙俩重建山左剑派。” …… 此时二人在夜晚的官路上走着,不紧不慢。之前老头儿已经反复向青年人确认过了,在姑苏是有一对和罗生堂有关的老夫妇存在。只是青年人狐疑,那一对素来称作良善的老夫妇真的是太师父的仇人吗? 走走行行,已经出了山左,两人向东南折行而去。 “会有一场大阵仗,你怕不怕?”老头儿问道。 “有太师父在,我不怕。” “我无数次想过来到这里,在意念中我已经杀死了他好几次了,只是每每想到她,我都忍不下心来。她老得不成样子了麽?”老头儿在后背颤巍巍地问道。一提及她,那颗英雄气长的心就变得儿女情长了起来。 “太师父,你在瑟缩?” “有么?”老头儿苦笑一声儿,如果有一种恨连绵延长许久也不曾消,那这个被恨的人就是你最割舍不下的人。 当日在断崖上,他亲自看着她护着那人,眼见得自己与师弟的劝说反成了她眼中的害人计,没奈何,他只能自断一指以证清白。但纵如此,却还是入不了她的法眼。她的眼中只有那个人,即使那个人以她来作要挟。 老头儿想到了青年人说的大师兄刘玉书和萍儿的事,当真情孽这个魔咒封敕在了徂徕山麽?整个山左剑派都因此而导致了层层的重大失误。 很多年前,老头儿的师父就曾对他们那一众弟子说,山左剑派的创派始祖因为一个女人而走火入魔,剑道入邪僻,浑身筋脉尽断,留下血字于墙上言,“凡我本派弟子不得为情困,有之,必杀也。” 那时候老头儿的年纪也不过跟现在的青年人一般,他想象着师父所说的那个女人,创派始祖看上的,绝对非同凡响。师父说一句,他就想一想,鼻子眼睛嘴巴眉毛下巴,雾气中缓缓升起来一个娉娉袅袅的女人。眼角似喜非喜,眉毛似蹙非蹙。 一晃五年后,谁也不会料到,造物主总是这么弄人。老头儿就看到了她,那时候他已近而立之年。这种年纪的感情是最牢固的,尤其是一见钟情,基本就是一辈子的事。 青年人的颠簸让遐想不断的老头儿渐渐有了睡意,而青年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倦,因为在他周身有充沛的剑气驭驶,也就太师父说的“我体通你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