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琴泣》 一、月下倾觞,骨琴成泣 沉默的、孤寂的、注定的,你,我,滴血成沙,枯骨炼成琴,奏一曲倾世离殇。 是夜,一片诡异的紫色一寸寸,在没有星月的黑暗中悄然流淌。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一个苍惶的女声打破了这片沉寂,在紫意弥漫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悲凉。 “子月哥哥,不会有事的,不会!” “觞儿,我……” “别说话,只要回到那里,你一定会没事的。” 突然,无数道金光向二人包围而来。御剑而行的倾觞瞬间慌了神。她回头看了眼追来的人。 “呵……”倾觞苦笑,“为了杀我们,他苍冽真是肯下重本。” “觞儿……”倾觞怀中的男子虚弱地地唤着她的名字,眼里一片苦涩。 “子月哥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会……”倾觞哽咽着,两行清泪滴落在墨子月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 “觞儿,你别管我,他苍冽是,是冲我来的,只要我死了,你就安全了……”墨子月艰难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倾觞的脸,嘴角不断流出刺目的鲜血。 倾觞正欲开口,只见一道金芒带着破天的仙力向觞、月二人猛轰过来,二人周围,赫然已是千军万马包围。倾觞蓦然起身,双手凝结着仙力,紫色的结印源源不断地透支着她的生息,宛若洪荒深处涌动的原始之力,那雄浑的仙力,令身后追来的人一阵心悸。紫光、金芒的碰撞,将黑夜映得好像白昼。 “天地玄黄之力,以吾血为媒,吾魂为介,汲洪荒圣火之息,九曲流光阵,去!” “觞儿,不要!” 随着倾觞一声怒呵,紫芒大盛,毁天灭地之息有如洪水般压迫而来。只听一声暴破,硬生生要四周千军万马无可招架,发出一声声的惨叫,就此殒落。 待到天边紫光散尽,倾觞身上的紫袍已被鲜血染红,三千青丝凌乱地在空中散开。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直直下坠,像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 “觞儿!” 墨子月惊呼,挣扎着想要运转起以内的神力,深深的无力感却死死压制住他,令他起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倾觞以命相搏,却无能为力,一挣扎,竟从剑上滚落下来,在半空中用力揽住下坠的倾觞,白衣飘飞,与被风掀起的紫衣交缠在一起,那染在身上的一片血红,不知是谁比谁更惨烈。 眼看着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幸而倾觞所御之剑颇有灵性,无人御使便疾飞而来堪堪接住了二人,在倾觞的最后一点意念下,托着二人向一处山洞飞去。 “子月哥哥,答应我,活……活下去……”倾觞勾起一抹笑,伸手捧着墨子月的脸,鲜血抹了他一脸,“这样也挺好……你就会,永远记住觞儿……” “觞儿,若你死了,我又岂会独活!” “子月哥哥……” 未等她说完,身下之剑已载着二人冲进了一个山洞。墨子月紧紧抱着倾觞,盘腿坐于地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双手结印,圣洁的白色光芒从他身体中倾泻而出,渐渐环绕在二人周身,强大的神力源源不断地送入到倾觞的身体中,修复着她本已生机残余的身体。 “不要……这样,你会没命的,”倾觞低泣道,“这是你,最后的神力了……” “乖,别说话。” 待最后一丝神力耗尽,墨子月已直直倒下,神圣的白芒萦绕在他全身。 “觞儿……抱歉,不能再陪你了……但,这一生,遇见你已然足够,剩下的日子再苦,一定要活下去,带着我的心意,活下去。而我,永不会离开你,我会化作绕梁的琴音……一直陪,陪着你……” 他抚摸着倾觞的手无力地垂下,眸中的温柔随着目光的黯淡一点点消散,带着无尽的思念与不舍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子月哥哥!” 白光包裹着墨子月的身躯缓缓升到半空中,白光化作一道道洁白的火焰一寸寸在墨子月的身躯上灼烧着、炼化着。 倾觞透过白光,似乎看见墨子月在对她笑着,就像她在遗落之地第一次见到他。追忆下,白焰中一物已缓缓飞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倾觞轻轻地接过此物,细细地抚摸着。白色的古琴中央,分明刻着三个大字——骨琴泣。琴身上处处是雕刻着的曼珠沙华,花开荼蘼,殷红一片,那是心头之血凝聚相思开在昔人眼里的永世轮回。背面,几行金色小字微微散发着萤光: 洪荒圣火,燃尽身躯。魂绕三世,白骨成琴。只为情深,骨琴成泣。 倾觞正凝视中,突然感到一股磅礴的力量。她冷笑一声,眼里尽是一片寒芒。她冰冷地抬头。一抬头,苍冽正在洞外直直地看着她。 “倾儿,杀了墨子月,我们回家。” “家?我的家不早就被你——我的好兄长,亲手给毁了吗”倾觞眼底一片冰凉,“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倾觞抱着琴,走到洞外,直直地与苍冽对视着。 “倾儿,你说什么了!我是你兄长!”苍冽脸上闪过一抹狠色。 倾觞冷笑,大声质问道: “本尊乃仙族最后一位仙帝,你苍冽虽已成仙,终改不了你凡人的出身。做本尊的兄长,你不配!” 只见苍冽眸色一冷,阴狠地眯起双眸: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呵——”苍冽嘴角勾起一抹噬血的笑,“本君本想留你一命,但现在……” “狗贼!你灭我仙族,毁灭神界,杀我爱人——今日,本尊必取你狗命,祭奠仙神二界亡灵!” 倾觞说罢,原本水蓝色的双眸化为一片神秘的紫色,好似银河中的星系,噬人魂魄。她周身气势大涨,一袭破败的紫袍无风自动,嘴角的丝丝鲜血令她神圣高贵中平添几分凄美。她蓦然飘在半空之上,手中的“骨琴泣”化为一把莹白的利剑,散发着点点白光。 “不自量力!倾觞,若是你全盛之时,本君尚有顾忌,但如今,你仙魂未醒,内力透支,已是强弩之末。看在这数万年的情分上,本君今日便送你去和心上人团聚!” 苍冽手持血煞剑,赤色光华萦绕全身。仿佛浸没在一片血雨之下,他凌空而起,破空而来,径自向倾觞攻去,一出手,便是凛冽的杀招。 倾觞目色凛然,强行突破仙魂上的封印,一时,紫光大盛,属于仙帝的力量和着“骨琴泣”剑上的神息,化作凌利的剑气,呈破空之势,正对上苍冽的杀招。 未来得及多反应,二人已过了百招。只听“轰”一声巨响,倾觞与苍冽皆是重伤,直直从空中落下。 倾觞先前本就重伤未愈,并强行冲破封印,遭到反噬,已是逆天而行,同时又与苍凛过了百十杀招,此刻已是油尽灯枯。全身大大小小气道、筋脉全部断裂,五脏六腑均移位,魂魄将散。她无力地倒在地上,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双眸中迸出滔天恨意。“骨琴泣”化作原形,奏出缠绵浑沌的琴响,散发出莹莹碧光。 但见苍冽亦是重伤,纵是倾觞早已重伤,却也不敌上古仙族血脉之强大。此时是仙力枯竭,内脏损坏,筋脉断裂。却看他突地一笑,自身上掏出一杖丹药,猛然吞下。周身仙力忽地疯长。他复举起血煞,一步一步走到倾觞面前: “上古仙族,神族,不都毁在我苍冽手上吗!只要你死了,本君便是这六界的主人!” 苍冽猖狂大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倾觞。突然,他缓缓地蹲下身来,握住倾觞的下颚,眼神变得温柔,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倾儿,你知道吗,我爱了你几万年。我本想留着你,许你一生无忧。”苍冽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心里只有他墨子月!本君哪里比不上他!” 倾觞嘲讽地看着他: “你不配和子月哥哥比。” 苍冽听罢暴怒,一巴掌甩在倾觞脸上: “不配?又是这两个字。倾儿,你不是爱他入骨吗!不是想和他一起死吗!本君告诉你,即使你死,也只能是本君的女人!” “你怎敢!”倾觞满目仇恨,死死地盯着苍冽。想要反抗,却终于无可奈何。 “本君便让你看看,本君到底敢不敢!” 说罢,他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衫,俯身下去,在倾觞身上狂吻。 “苍冽!我,倾觞,在此立誓……生生世世……与你……不死不休!” 枯骨成琴,骨琴成泣,那莹莹的白光苍茫悲凉,一曲情殇,在天涯飘零。 二、紫府花开,琴仙瑶盏 千年了,几乎已没有人记得当年九重天上的上古仙族,也没有人知道神界覆灭的真相。那些不堪的、虚伪的,都一一湮灭在岁月中,任时光去粉饰太平。除了—— 紫府灵都,落氏一族。 天空,摇曳的浮光波动着,如一点点流转的星光。云雾缭绕,远山入云。水声山色锁妆楼,一片瀑布飞流直下,紫罗兰自瀑布旁丛丛垂下,倾泻的水流汇成河流,开满了雪白的玉藕花。藕花中,一座精致的阁楼林立其间,水雾环绕,如梦如幻。 一群小姑娘踏着水波,在那座阁楼四周飞舞着,衣袂翩跹,轻快自然。 “听,聆霜楼的瑶盏仙君在抚琴呀。” “琴仙落瑶盏的琴音可是一曲难求啊。” “是啊!今天真幸运,能听到琴仙大人的琴音!” 这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小声交谈着,躲在花丛中,向着聆霜楼望穿秋水。 小楼内,轩窗旁,一女子青丝飘散,垂下若夜下瀑流;双眸若碧蓝的宝石,又如两滩清澈的湖水;丹唇不点自朱,好若噙着新鲜的玫瑰花瓣。落瑶盏纤纤玉指轻抚瑶琴,皓腕露出,好似凝结的霜雪,十指好似削平的葱杆,灵动地在弦上跳跃。 她素白的衣裙倾泻满地,恍惚似梨花铺落,白霜轻凝。淡淡的莲纹在衣衫上游走,洁白的流苏好似一缕轻烟在腰间荡漾。她仿佛自清水中走出的人儿,不染一丝尘埃;宛若瑶池最美的月影,只一眼,便叫人万载沉沦。 “你们这群小丫头在干什么呢?” 只见不远处一红袍男子向藕花中掠去,惊起一滩水鸟,溅起一树水花。 那男子眉目如画,上梢的眉梢撷走了三分英气,七分邪魅。发丝如墨,高高竖起,像是梦中纵马飞驰的少年将帅。眉间赤色印记平添几分妖魅,血色长衫宛若烈火般绵延,又似十里枫林,踏风而来。他轻轻地笑着,眉目稍稍弯起,唇角微微上扬,足令天地失色,仿佛百花青帝,惊落一滩辰星。 “邬公子,我们在听瑶盏仙君弹琴。” “原来是小落儿。” 邬陌玉勾唇邪魅一笑,一双凤眸向上扬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颠倒众生,张扬而魅惑。 “陌玉,来了就上来吧。”琴音戛然而止,一个清润的声音从聆霜楼中传出来。 “真没意思,每次都被发现。”邬陌玉小声嘀咕着,“小落儿,陌玉哥哥我来了!” 邬陌玉脚尖轻点藕花,红衣飘扬,已稳稳立在了雕花走廊上。不及他推门,门已打开。 “你这位仙尊当得可真闲,不在拜云宫好好待着,天天往我这儿跑。”落瑶盏坐在几前,一手托腮,一手敲打着几面。 “哥哥我不是怕琴仙大人寂寞嘛,人家特地来陪你嘛。”邬陌玉饶有兴味地盯着落瑶盏,斜躺在对面,还风情万种地抛了个媚眼。 落瑶盏扶额,稍稍正坐,添了两杯茶: “是母君今日让你来找我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们瑶盏仙君。好了,风姨让我找你去栖月殿。” “那——走吧。”落瑶盏起身,正了正衣冠,随邬陌玉一同飞身前往栖月殿。 不同于聆霜楼的风雅精致,栖月殿作为紫府正殿,总体上给人一种庄严肃穆、大气磅礴之感。 “瑶盏参见母君。”落瑶盏长揖而起。 殿上的妇人身着一袭素青色长裙,如清水般流淌于地,素白色凤凰暗纹隐于其中,雍容华贵,却足带九天上七分风骨。她负手而立,容颜未老,三千青丝高高绾起,既不过分复杂,却又不似寻常,端庄典雅,既有着平常妇人的慈爱宽厚,又有着紫府女君的风华绝代。她便是落瑶盏的母亲——落盈风。 “瑶儿,过来。”落盈风微笑着,向落瑶盏招了招手。 母女两相对袭地而坐,铜炉里檀香缭缭,灵霄山顶的天雪莲茶在滚烫的雪融水中翻腾着。 “瑶儿,百年一度的灵女的选拔要开始了。今年就由你主持吧。”落盈风轻轻开口。 “灵女?”落瑶盏微微蹙了蹙眉,“母君,你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瑶儿,你都三百岁了,也成年了,这紫府女君的位置迟早要交给你,你也该了解这些了。” 落盈风说着,幽幽起身,径自走到高台上,右手轻轻触碰着那颗血灵珠,叹了口气: “瑶儿,你是紫府下届的女君。灵女的选拔关系到仙帝的重生。别忘了,落氏一族身负的责任。” 落瑶盏神色郑重,起身走至落盈风跟前,幽幽跪下: “母君,瑶盏从不曾忘记落氏一族的使命。千年前的血仇,瑶盏铭记于心。” 落瑶盏眼底一片深沉,血气翻腾。八千年前那一幕,是落氏一族生生世世的噩梦。她们活下来的使命就是守护与重生。 三、仙灵大会,清音宫主 天微暖,祥云缭绕;天边,霞光流彩,轻雾弥漫。 听仙台上,落瑶盏一袭纯白色正装,坐在正位之上。青丝高高盘起,玉藕花状琉璃步瑶流苏垂下,一点天蓝色宝石垂在额间,与她水蓝色眸子相映衬。 拜云宫仙使邬陌玉一袭红装,手持灵杖,立在落瑶盏左侧。 数百名紫府少女面若桃花,期盼崇拜地立在台下,望着正位上的仙君。 落瑶盏稍稍正色,起身道: “诸位,今日便是我紫府灵都百年一度的仙灵大会。此番,尔等最终将有三人成为灵女,育灵霄之莲。望尔等全力以赴,脱颖而出。” 话音刚落,只见邬陌玉手持玖灵杖上前一步,他双眼眯起,嘴里念念有词,周身光华大作,红袍霍霍飞起,仿佛间,灿若朝阳,魅如血花,圣似谪神。光华中,玖灵杖脱手而出,直直飞到半空上。 只见落瑶盏凝眸,足尖轻点,已飞身而起。她双手紧握灵杖,刹时放出万丈光芒。光华之下,落瑶盏双目微眯,唇角略微勾起,墨发与白衫交相飘飞,如墨汁滴落皑皑白雪间,神圣的光芒映照在她的面容之上,此刻的众人缄默不已,从肉体直达灵魂的崇敬使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意。半空中,以落瑶盏为中心,汇成一个巨大的仙阵,形成一个入口。 落瑶盏轻轻落下,宛若九天上遗世独立的青莲,一双眸古井无波,似乎要将人深深地吸引进去。她目光所及之处,百花失色,一身气势,直逼苍穹,指点江山,天地失色。 “诸位进入这仙灵幻境后,里面困难重重,千万小心,切莫为一己私利而互相争斗。最先出来的三位即可成为灵女。” “谨遵仙君教诲。” 众女子一一进入幻镜。待光华褪尽,落瑶盏长吁一口气。 “这种事儿太麻烦了,还不如在聆霜楼喝茶。” “小落儿,你今天可真是亮瞎哥哥的眼。简直太帅了!”邬陌玉调笑道。 “别贫,赶快回拜云宫看着仙灵幻境。” “嘿嘿,那哥哥我可就走了” 邬陌玉走远后,落瑶盏黛眉轻皱,唤出“倾墨”古琴,化作长剑。只见倾墨龙吟之声不绝,剑身颤动不已,几欲脱手而出。 “是灵霄山!” 落瑶盏微惊,手持倾墨剑,疾冲向灵霄山。 “何人大胆,擅闯灵霄山!” 山下,一白衣男子正双手结印,试图破灵霄山结界。忽听此怒呵,剑眉竖起,反手结印攻向落瑶盏。 落瑶盏挥剑接下一招,感到此男子实力惊人,暗暗思忖其身份 此人亦是心下一惊,自己七成功力,竟让此女轻松挡下。 一时间,二人都不再出招,默默打量着对方。 只见此男子白衫飘然,仿佛笼罩着淡淡的月华。青丝垂落,好像如水的绸缎在风中轻轻飘动。那一双眸,是怎样的冰冷,怎样的清寂,一眨眼,好像要飘起漫天雪花,凝落断桥白霜。眸里,不自觉流露出的傲气好像睥睨天下,傲视群仙的神人。天下膜拜的风骨,一举手投足都带着星辉,吞吐剑气。他高高在上,踏着清风,那样淡淡地看着落瑶盏,气场惊落的花瓣轻点他的衣袖,又飘然而去,唯恐惊了这一分天地失色的神圣。 “阁下是何身份,何故闯我紫府圣地。”落瑶盏气势外泻,不怒自威。 “本座,清音宫宫主——莫思卿。”莫思卿泰然自若,只随意的站着,气势自然流露,仿佛只要有他在,便是天地的主宰。 “清音宫宫主?不好好在你那儿待着,来本尊紫府有何贵干。” “来找寻一物。” “本尊之物,又岂是你一个外族之人可以觊觎的。” 落瑶盏声音徒然提高,杀气外露。 莫思卿感受到这股实质的杀气,周身气场大放,唇角只细微上扬,不带丝毫情感: “是么。” 语罢,莫思卿召出月殇剑,周围气温徒然下降,花瓣上竟结下薄薄白霜,一股寒气,摇曳着万物,凝带着月华,傲立于苍穹之巅。他身法之快,只见白影闪动,却难触其衣衫一角,剑气肃杀,凛冽成霜,震得百花凋零,落叶横飞,一出手,便是全力一击。 落瑶盏面色如常,水蓝色的眸清冷如常,仿佛没有什么能使她惊异。她手持倾墨,迅速向后掠去几丈远,剑悬胸前,双手成印,紫气潋滟,猛然向前一击,对上莫思卿杀招。 莫思卿剑法之快、之利、之狠,每一招都伴随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似乎是踏着虚空,灭世而生;落瑶盏出剑若细水流长,海吞万物,绵绵无绝,源远流长。二者皆是世上高手,一时间难分胜负。 “本座数百年未遇对手,未曾想此女有如此之修为。” 莫思卿正打得痛快,已络绎不绝有人前来。他收起月殇,一个飞身离去: “丫头,下次本座来,必取你灵霄之莲!” 四、灵霄莲失,仙灵境乱 “落姐姐,你没事儿吧!”一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小姑娘带着十多个人赶来。 小姑娘宛如人间三月的桃花,在东风中笑对红尘。一双漂亮的杏眼扑闪扑闪的,如同一汪跳跃的清泉,闪烁着灵动的光芒。青涩的气息仿佛深林里清晨的山风,又若凡尘外翻飞的精灵,不拘于这纷杂尘世。 “陌璎,你们来了。”落瑶盏收了倾墨,微笑着看向邬陌璎,如同三月的桃花。 “哥哥说灵霄山有异动,要我来看看。对了,落姐姐,这里发生什么事儿了?”邬陌璎扑闪着双眼,像星辰般闪耀。 “小璎,走,我们回去。” 落瑶盏思量片刻,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去了栖月殿。 邬陌璎嘟了嘟嘴,没说话,跟了上去。 栖月殿内。 “所有人先行退下。”落瑶盏命令到,尽显仙君威仪。 “是!”众人行礼退下。 “瑶儿,今日发生了何事。”落盈风紧锁眉头,“灵霄山是供养仙魂之地,绝不可出半分差错。” “有外人闯入。”落瑶盏顿了顿,“且未惊动任何人。”落瑶盏格外严肃,可以看出,此事相当棘手。 “我紫府数千年与世隔绝,且外有九九八十一道上古仙阵和结界。那人怎可能在任何人都不惊动的情况下进入?”落盈风陷入前所未有的严肃中,“那人可说了他是谁?” “母君可知清音宫。” “清音宫?三千年前创立的修仙门派。门下弟子众多,历界宫主皆是法力高强这辈。尤其是现任宫主,莫思卿。年少成名,修为极深。”落盈风皱了皱眉,似乎有丝异样。 “此人正是莫思卿。” “君上、仙君,仙灵幻境出事了!” 正当二人讨论之时,邬陌玉突然闯了进来。 “幻境内出现灵力暴乱,镇压不住。若是继续下去,幻境崩塌,三百多人将尸骨无存。”邬陌玉难得地严肃,语气极其急切。 “陌玉,走,马上去听仙台。”落瑶盏与女君对视一眼,想也没想便冲向了听仙台。 听仙台上,原本晴空万里,此刻却是紫雷滚滚,乌云密布。入口阵法出现大小裂缝,灵力外泄,好似宇宙黑洞,卷起漫天飞叶,幻境濒临崩塌。 “小落儿,现在怎么办?”邬陌玉焦虑地问道。 “陌玉,你在外面稳定阵法;我进去,救她们出来。”落瑶盏沉声道。 “不行!”邬陌玉一把抓住落瑶盏的手,“谁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你进去,想过后果没有!”邬陌玉几乎是咆哮出声。 落瑶盏眼见着阵法逐渐零落破碎,一狠心,甩开邬陌玉。 “本尊是仙君,保护紫府百姓,义不容辞!” 倾墨出鞘,一袭白衣随风飞起。纵使前路地摧山崩,吾亦无悔;因为命运付与我的,从来都是涅槃重生。 “小落儿!” 邬陌玉痛心地大喊,看着落瑶盏决绝的背影,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祭出玖灵杖,开始稳定阵法。 小落儿,即便烈火焚身,刀剑穿心,我亦会用生命去守护。 仙灵幻境内,远处的天空一片暗红,像暗夜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火山喷发的浓烟遮住苍穹。滚滚天雷翻腾,不断有失控的灵力化作羽箭向四方射出。 落瑶盏一手持倾墨,一手掐印,结成一个无形的灵力罩。她眼神悲悯,在滚滚浓烟中冒险穿行。 突然,不远处传出女子的低呼。落瑶盏踏着仙力,疾速向那边掠去。她眼前的女孩被雷电劈得奄奄一息,半张脸被暗紫色胎记遮住。但她一双眸却灿若繁星,迸发出不屈的傲气。 落瑶盏被那眼神震的一愣,竟忘了前去救人。天边,倏尔降下一道惊雷,眼看着便要击中那个女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落瑶盏瞬间回神,一剑与雷电碰撞在一起,堪堪挡住。 “小姑娘,可伤得重?”落瑶盏轻轻问道。 絮儿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大姐姐,看着她像天神一般挡在自己面前,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心底迸发。 “没,絮儿没事儿。” “伤成这样还说没事儿,小姑娘,你不疼吗。”落瑶盏眼底泛起温柔,一股柔和的仙力注入絮儿身体中。 “絮儿,姐姐要去救人,你跟紧我。” “嗯。”絮儿喏喏地应了一声。 许久,落瑶盏找到了幻境中三百多名女子。她站在她们前方,手持倾墨与雷电相搏,像云端上决战的神,挥斥方遒。 忽然,幻境开始剧烈地震动,天空中流火片片落下,烧成一片火海。 “怎么办!幻境要塌了!” “仙君,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四面一片嘈杂,唯有絮儿盯着落瑶盏,一片坚毅。 “姐姐,你会救我们出去是吧。” 落瑶盏柔柔一笑,她蹲下,摸了摸絮儿的头,取下自己头上的玉簪插在她头上: “絮儿,你带着她们,跟着玉簪的光芒,出去仙灵幻境。” “姐姐,你怎么办?” “絮儿相信姐姐吗?” “嗯。” “记住,絮儿,一定要带着她们活着出去。” 仙灵幻阵外,邬陌玉身子一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小落儿,我……我快撑不住了……” 五、神兽白翎,初出紫府 落瑶盏目送絮儿一行人消失在漫天飞焰中,握剑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她分明感到地底疯狂的颤动,暗红的天空逐渐裂成一块一块的,黑色的缝隙中涌出连天洪荒圣火,白色的火光将大地凝结成冰,炽热的高温却凝成飞腾的漩涡。 “倾墨,看来今日你我必须殊死一搏了。” 落瑶盏将倾墨举过头顶,升到洪荒圣火之上。白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绝美的脸庞,面上的冷峻将水蓝色眸中的寒气凝成冰霜。她双手间流光溢彩,全身仙气形成一个气旋,生生逼退身旁十丈内的洪荒圣火。倾墨化为原形,栖凤木的古琴萦绕着一圈圣洁的光环,远古的弦响奏起,如深林里传出的琴音,旷世悲凉。恍惚间,让人穿越了千年。 随着落瑶盏仙气的流泻,倾墨的琴音愈加悲旷,若九天梵音,圣洁清高。琴音愈是流淌,洪荒圣火愈是平息。直到圣火退尽,结成寒冰,大地停止了颤落,流火停止了飞溅,雷电停止了肆掠。天与地只剩一片冰蓝,寒气凝结,缭绕在天地间。 此时,听仙台上,已恢复一片天高云淡,彩云缭缭,仿佛此前的电闪雷鸣只是一场梦。而那昭示着一切不是虚无的,唯有立在听仙台上容颜丑陋却傲骨峥峥的絮儿;以及此刻红袍凌乱,青丝染血的邬陌玉。 “姐姐,你一定会没事的。” “小落儿,阵法失效,出口关闭,为何还不出来!” 仙灵幻境内。 落瑶盏抱着倾墨古琴,面露慎色,一步步缓缓走在冰蓝色的土地之上。一双水蓝色的眸子明亮得好像深海中的鲛珠。 “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此地似乎永无尽头。”落瑶盏自言自语道。 她举目四望,地上已冻结成冰的火苗似乎还跳跃着,此时却静止地指着某个方向。 “莫非是个阵法。” 落瑶盏原地坐下,收回倾墨,默默打量着四周。她双目轻闭,右手聚集仙力,凝结在食指,在地上按照火焰所指,演画着阵法。 最后一笔,落瑶盏蓦地睁开双目,勾唇淡然一笑。 阵法徐徐上升,在穹顶上放大数倍,闪烁着冰蓝色的微光。四周早已冻结的火焰重新跳动,冰凉的热气灼烧着每一寸肌肤,似乎要将落瑶盏吞噬殆尽。 阵法忽然发出刺眼的光芒,所有洪荒圣火全部汇聚在阵法中央。团团火光中,一声清脆的凤鸣打破天际,似从远古传来,传到四海八荒,震得人耳膜生疼。若隐若现的神凰之影倒印在落瑶盏眸中,勾起那千万年前似真似幻血的缩影。 火焰燃尽,白色的凤凰展翅长鸣,象征着王者的翎羽在头顶高高竖起。凤眸睥睨,傲杀江海。 “白翎……” 落瑶盏不由得眼底一片湿润,轻轻地唤着这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名字,满目温柔。 白翎似乎听到召唤,一双凤眸中竟流下冰凉的泪。她凤首幽幽转过看向落瑶盏,双翅轻扇,飞到落瑶盏面前: “落落……” 一人一凰,泪水相汇,凝成一颗流光溢彩的珍珠,进而分成两半,没入落瑶盏和白翎眉心。 “以吾泪为誓,吾魂为灵,今生今世,生死相契。誓成!” 落瑶盏与白翎同时发出誓言,结成灵魂之契,生死相依。落瑶盏眉心出现一朵莲花,光华之后缩成一枚红砂。 “走,小白,我们回家。” 落瑶盏坐在白翎背上,冲向冰蓝的天空。 “姐姐!是姐姐回来了!” 絮儿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白翎,看着她背上的白衫女子,丑陋的脸上,绽开一抹绝美的笑。 邬陌玉听罢,眼里一亮,向絮儿指着的方向望去,与落瑶盏相视一笑。 “小落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落瑶盏从白翎背上跳下,轻笑着拍了拍絮儿的肩头,又回头看着浑身血污的邬陌玉,道: “谢谢。” 邬陌玉邪邪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宠溺: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白翎化作一道光华,飞入落瑶盏眉心。 “小落儿,灵霄之莲被盗了。”邬陌玉收敛笑意,脸上多出一分凝重。 “果然……”落瑶盏默默叹息,“陌玉,你带絮儿去聆霜楼,好好养伤。” “好……”邬陌玉心底一片苦涩。 小落儿,你如皓洁的秋月,高高在上,我当如何踏上云端,揽你入怀…… 栖月殿内。 “母君。仙灵幻境已经崩塌,仙灵大会只能结束。” “唉……塌了便塌了吧。只是灵霄之莲,绝对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请母君准许瑶盏出紫府,寻回灵霄之莲。”落瑶盏对着落盈风跪下,正对着大殿中央,仙帝塑像圣洁高雅,悲悯众生,手中捧着的血灵珠光华微泻。 落盈风双目闭上,幽幽叹气。许久,才睁开眼: “罢了,你去吧。”落盈风轻轻扶起瑶盏,“一定要平安归来。” “瑶盏定会追回。”落瑶盏起身告退。 “该来的总会来,都是命吧……” 落盈风望着仙帝塑像,太息一声。 六、浮生明月,锦城花开 “陌玉,你伤好点儿了吗?” 落瑶盏回到聆霜楼。褪下纯白色仙君正装,随意地一个发髻插着一根琉璃钗,一袭青衫飘飘,宛若青云上初落的新柳。眉间一点朱砂平添几分妖冶。 “小落儿,哥哥我是铁打的,这点伤算什么。”邬陌玉故作轻松,“对了,女君那里怎么说。” “我亲自去追回灵霄之莲。” “我跟你一起去!” “姐姐,絮儿也要去。” 落瑶盏浅笑,心底泛起层层涟渏。 “不行。”她望着邬陌玉,“紫府有我母君在,可以没有我落瑶盏。但拜云宫绝对不能没有你邬陌玉。” “还有你,絮儿。你出来这么久,家人不会担心吗?” 絮儿身子明显一抖,神色黯淡。许久,她抬起头,道: “姐姐,我没有家人……” 屋子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不,絮儿,你有家人。我和陌玉哥哥都是你的家人。”落瑶盏轻抱住她,不知为何便脱口而出,“絮儿,你以后就叫落絮,是我落瑶盏的妹妹。” 落絮双眼突地睁大,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流下。她朱唇轻张,想说什么,却如哽在喉。 夜未央,明月照尽浮华,星斗璀璨,星移斗转,不知是谁的命运与轮廊,汇成不屈与孤傲,刺破苍穹。 紫府边界,一条星辰汇成的河流缓缓流淌,如万千夜明珠缀成一条斑斓之带。浮光波动,在落瑶盏和落絮身旁缭绕。 落瑶盏轻划食指,一滴鲜血径直飞入星河。万千繁星霎时间形成一个漩涡,浮光在漩涡四周凝成光影。 落瑶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而后牵着落絮的手,披着满身星光,踏入了漩涡中,再也没有回头。 待所有回归平静,黑暗中一抹红色的身影萧瑟而悲凉。他的红袍飞起,久久伫立,一言不发。他和她之间,隔得从来都不是这道星河,而是命运。 八千年了,该发生的注定会发生,漫天流转的星河里,是水蓝色的开始,是暗紫色的结束,是血红色的一场荒唐。 锦城的上空,一位青衫女子正与一个红衣女孩御剑而行。周围的风呼呼掠过,扬起二名女子脸上的面纱,分明是离开紫府的落瑶盏二人。她原本水蓝色的眸子此刻化为玄色,好像清水中涤洗过的黑色真珠。 落瑶盏在锦城郊外一处花海落下。夜色极美,静静的湖面倒映着一轮月影,皎洁的月光倾洒在锦城的千家万户。 “去玩吧,别跑远了。”落瑶盏对落絮道。 落瑶盏庸懒地躺在湖边一棵花树上,抬头仰望着那一轮明月,思绪渐渐飘向远方,月影中勾勒出一个人的脸庞。 “莫思卿,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唤出倾墨,轻轻抚弄着七弦,一种莫名的情感在指间流转。 远处,一名男子身着白衣,在月下伫立着,仿佛一樽雕像。他嘴角勾出一个幅度,慢慢消失在花海深处。 明月十里,是谁在尘世繁华中眺望远方。繁花三千,是你的颦笑在时光中惊了我的天涯。 “姐姐!” 不远处的黑夜里,一声喊叫打破了宁静,月华的皎白莫名染上了血的红。 “絮儿!” 落瑶盏一个激灵,手中倾墨化剑,发出凛凛寒光。她疾速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飞去,只看到一个血色身形在黑夜中留下一片残影。追到身形消失的地方,落瑶盏顿下,蹲下捡起一朵彼岸花。 “彼岸花……来自绝望的深爱。” 翌日,沥沥淅淅下起了小雨。落瑶盏撑起一把油纸伞,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如水的深瞳,从容走在锦城的青石道上。 落瑶盏停在一家名叫宿风楼的酒楼门口。 “姑娘几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一位。先上些菜吧,另外准备一间上房。”落瑶盏收回纸伞,递了一块纹银给小二,径自走到大厅角落。 “谢谢姑娘,小的这就去准备。” 落瑶盏坐在角落中,轻呡一口茶水。而后拿出那朵彼岸花细细思量。 “听说了吗?东街李家的女儿又失踪。” “一大早就听说,还有王家的丫头。” “已经连着好几天城里少女失踪了。” 大厅里一堆人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小声讨论着。 落瑶盏放下手中的彼岸花,慢慢站起身走过去问道: “几位大哥,小女初到锦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否与我说说。” 几个人看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弱女子,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 “小姑娘,你一个人啊。”一人问道。 “嗯,小女来锦城探亲。” “那姑娘可得当心,平日里别乱跑,早点找到你家亲戚。”另一人道。 “是啊,这几日天天有少女失踪。正是姑娘你这样的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和五六岁的小姑娘。” 落瑶盏心里默道:“本尊都三百岁了,哪里妙龄了……” “那官府就没查出点儿什么?”落瑶盏故作疑惑道。 “好像除了一朵什么红色的花儿,啥都没查出来。” “多谢。” 夜里,雨停了。明月倦怠地倚着高楼,静得只剩几声蝉鸣。 落瑶盏回到房间,止不住开始担心落絮的安危。一朵彼岸花红得鲜艳而悲壮,像暗夜的鲜血沽沽流淌。 突然,落瑶盏听到隔壁有女子声音传出,心头猛然一紧,疾步冲出房门。 一出门,只见隔壁大门紧闭,轩窗大开。落瑶盏推门而入,地下赫然又是一株彼岸花。窗外人影突然迅速闪过,落瑶盏一个箭步从窗户中追了出去。 转过一条条街道,月光如水明媚着谁家的低语。是夜的山谷,山谷两面若鬼斧劈下,直削削令人胆寒。一道瀑布泞泞落下,激荡飞扬,浪遏飞舟。瀑布水帘倒映出繁星如许,仿佛有幽幽花香醉人心魄。 “雕虫小技罢了。”落瑶盏冷冷一笑,直接飞身穿过水帘。 “傻丫头。” 某白衣男子轻轻一笑,却不知为何发笑,无奈地跟了进去。 七、你是彼岸,狐鸣花开 一片瀑布,垂成凝露的珠帘。落瑶盏素手掀开,满目是曼珠沙华绽放如火,在幽寂的黑夜平添热烈与凄美。朦胧的轻烟笼罩着血色花海,散发着醉人的迷香。迷香缭缭,如同血液的浓香,又似乎是情花的清芬,醉人心魄。 “山林有狐,食野之草。 零露以饮,遂修成妖。 山林有狐,桃之夭夭。 谁家公子,陌上年少。 山林有狐,相思涛涛。 思君不成,隔在九霄。 山林有狐,嫁衣艳娇。 愿蜕成人,誓与君老。” 在大片曼珠沙华之间,一女子嫁衣如火,背影艳若朝霞。墨发散落,不加任何修饰,一根赤色孤尾颓然地耷拉着。她就如这奈何桥边开遍的彼岸花,是热烈,亦是凄凉。悲怆哀婉的曲调在空旷的夜里久久回荡,犹如万千婴宁哭嗥,百鬼低泣,诡秘异常。 落瑶盏远远地听见这歌声,如火的色调模糊着视线。她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如谪仙般的清高办如神般的高傲。 “莫思卿……” 落瑶盏眼神逐渐涣散,脑海中一片混沌。恍惚间,她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清冷若雪,天下膜拜,风骨无双。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白衣飘扬,站在云端指点江山。 忽然,识海中一阵弦响如裂帛,划破了混沌,落瑶盏瞬间清醒。 “好厉害的幻术。” 隐在暗处的某人手中正欲进入落瑶盏识海的光华消失,星辉一般,聚散随风。 “小看你了,丫头。” 莫思卿轻笑,颠倒众生,风骨如竹,竟与云端执剑而立的男子相重合,似乎这样的表情不应属于这般圣洁的仙人。 落瑶盏定睛一看,先前的女子已全无踪影,只有曼珠沙华的馨香如故。 “狐妖?她恋上了谁。” 指间莹光一闪,一片莲花瓣已飞了出去,化作一粒光斑,向一个方向追了过去。落瑶盏人影一闪,便随着光斑消失在这漫漫黑夜中。 花海中,一座小竹屋内,昏黄的烛火摇曳着,投射着一个凄怆的身影,只见那女子一身大红嫁衣,青丝铺了一地,眉下胭脂娇艳,眼中却枯槁空洞,未干的泪痕凝在眼角,犹如一道长长的血痕。她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榻旁,身子斜斜地倚着,满目皆愁。 “叶哥,你可知,雪儿想你。” “叶哥,为何你那样狠心地一走了之。只因为你是仙,而我是妖吗?” “雪儿很快就能变成人,很快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落瑶盏隐没身形,静静伫立在竹屋外,一片缄默。良久,她推开竹屋的门。 “谁!”红衣女猛然回头,那妖冶的面容苍白无比。 “仙妖殊途,你又何苦执着。”落瑶盏悲悯地摇了摇头。 那红衣女子听罢,似乎一下子失了生气: “哈哈哈,”她苦笑,“仙妖殊途!好一个仙妖殊途!” 那红衣女子清泪落下,双目发红: “为什么!他叶落也这样说!” “我不知你口中的他是谁,但那句话并没有说错。”落瑶盏长叹一声,“你和那个他,注定没有结果。” “不!我赤雪绝不认命!你知道吗,我很快就可以成人了,很快就可以和叶哥在一起了……”赤雪咆哮出声,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 “成人?以血炼之术,蜕妖化人,违背天道,这就是你的办法。即便是最终成功了,上天也会在你最在乎之人身上降下劫罚。” 赤雪双眸蓦地瞪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怎会知道血炼之术!” 落瑶盏只是同情地看着她,眼里却无悲亦无喜。 “放了她们吧,为了你最在乎的人。” “你是仙人。” “是。” 赤雪从地上爬起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放了她们。仙君可否帮我一个忙。” “你可知血炼之术失败的后果。”落瑶盏幽幽叹气。 “请仙君到清音宫寻一个叫叶落的男人,你帮我问问他:是否还记得锦城山野里的那只小赤狐。” “好,我应下了。但你可知清音宫在何处。”落瑶盏沉声道。 “我只知应在姑苏附近。仙君请跟我来。” 二人走出屋外,月光如水。赤雪双手间红光闪烁,一阵风铺天盖地摇曳着绯红的彼岸花。花海渐渐分成两半,一条深幽的小道一直向远处延伸而去。 风停了,赤雪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满头青丝化作白雪,一时间满目风霜。 “沿着这条路走,就能找到她们。仙君莫忘了答应我的。”说罢,赤雪转身走进竹屋内。 “活着吧,活着等他亲口告诉你答案。”落瑶盏不由得眼底一片干涩。 “谢谢。”赤雪转过头,凄美一笑。 落瑶盏不再说话,沿着小路,隐没在茫茫花海之中。 小路尽头,一个巨大的山洞赫然眼前。山洞内几乎没有一丝微光,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什么人微微的呼吸声。 浅睡中的落絮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猛然惊醒,锐利的锋芒从双眸中迸出,在黑暗中异明亮地看向洞口。 一抹明亮的火光照亮整个山洞,宛如绝境中的一丝希望,照亮众人的心。少女们一个个接连醒来。 “姐姐!”落絮兴奋地扑过来,却被眼前一道透明的屏障弹开。 “你是来救我们的吗?”一个女孩怯怯寻问。 “回家吧。”落瑶盏将墙上火把点亮,倾墨出鞘,一剑划破结界。 落絮一下子扑到落瑶盏怀里: “我就知道姐姐会来救我。” 落瑶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对所有人道:“大家跟我走。” 飞流的瀑布前,落瑶盏广袖一挥,瀑布便化成一座巨大的水桥通住外界。 “过了这座桥,你们便可以各自回家了。” 不知谁先带头,众女便一一过了水桥。水桥尽处,少女们纷纷回头,感激地凝视着落瑶盏。 落絮看着所有人消失后,扯了扯落瑶盏衣袖: “姐姐,我们不走吗?” “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 落瑶盏再次推开竹屋大门,那个红衣女子已然不见,床上却多了一只赤色小狐狸。 “姐姐,那只小狐狸怎么了?”落絮天真问道。 落瑶盏心底莫名有些酸疼,清冷如诗的心境出现些许裂痕,眼底一片干涩,无泪。一抹碧光投入赤雪身体中,落瑶盏拉着落絮慢慢离开。 “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八、陌上少年,清音问道 翌日,风轻云淡。在满城狂喜失踪少女回家时,落瑶盏已带着落絮悄然离开。她只是一个过客,锦城的过客,尘世的过客,生命里的匆匆过客,深藏功与名,相忘于江湖。 “姐姐,我们现在去哪儿啊。”马上的落絮抱着落瑶盏的纤腰,轻轻问道。 “姑苏。”落瑶盏身着一袭湖蓝色长裙,发丝随意地绾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一根白玉簪流苏垂下,随着马儿在林间道上的走动而轻摇。 “为什么不御剑呀?” “好容易出来一次,我要看遍这尘世繁华,也不枉走这一遭。”她抬眸一笑,是孤标遗世之倾城。 “啊啊啊!姑娘姑娘,快躲!躲开呀!” 远处一十二三岁翩翩少年郎连滚带爬朝落瑶盏她们冲了过去,身后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眼见的就要贯穿那少年的身体。 千钧一发之际,落瑶盏眸色一凛,左手抱住落絮从马上飞起,右手一把抓住羽箭,衣袂旋起,稳稳落地。 “絮儿,没吓着吧。”落瑶盏温柔地问道,压根儿没看那人。 “没。”絮儿微微浅笑。 那少年连忙爬起,抖了抖锦袍上的土,笑眯眯地跑到落瑶盏两人身前,拱一拱手,道: “嘿嘿。在下宋阡,途经此地,道遇贼人,幸得姑娘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他日若……”“你还不跑,那些人快追来了。” 落瑶盏听宋阡一直唠叨,心中很是无语,心想这定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便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 没曾想宋阡面露惧色,一下子跳到落瑶盏身后,死死抱住: “姑娘,古人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姑娘一看便是好人,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你放开。”落瑶盏无语。 “不放!” “你放开我姐姐。” 落絮冷冷开口,一道凌利的目光向宋阡射过去。 宋阡被这目光一惊,僵硬地松开手。 “小心!” 落瑶盏一把将宋、絮二人推开老远,自己向另一边侧身一躲,躲开黑袍之人一剑。 却看好几个黑袍之人并不关心落瑶盏如何,而是直接攻向宋阡一方。 “姑娘救我!”宋阡认命地闭上眼。 没等落瑶盏出手,落絮拔下头上那根玉簪,化作一把短匕,青光一现,短匕已划过一黑袍之人的脖颈。趁此空当,落瑶盏指间几道光束飞出,几黑袍之人直直倒地。 宋阡缓缓睁开眼,见黑袍之人全被放倒,才慢慢爬起来,惊魂未定地直喘气。 落絮起身走到落瑶盏身旁,擦干净停云匕上的鲜血,化为玉簪,重新插在发间。她嫌弃地看了眼狼狈的宋阡: “没出息。” 宋阡一听,小脸胀得通红: “你你你……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一天打打杀杀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哎哎,怎么走了!” 宋阡正唠叨中,落瑶盏已将落絮抱上马,马儿走得悠悠缓缓,不像是赶路,倒像是闲庭信步。 宋阡连忙小跑跟上去,边跑边喘: “看姑娘走的方向,可是要去姑苏?” 落瑶盏不理。 “姑娘不说话那就是了。在下也是去那儿,顺路。带我一起走嘛。” 落瑶盏停下马,看了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身锦衣华冠的宋阡,心想这小哥儿出门在外也不知收敛财气,无奈道: “你一个公子哥儿,不在家当你的少爷,去那姑苏做甚?” “还不是那清什么宫在姑苏招收新弟子,我爹非叫我来的。”宋阡一脸不爽。 “天助我也。”落瑶盏低语道,“好了,我带上你。” 九、琴心剑魄,莫思卿现 “在下就知道姑娘不会丢下我的。” 未等宋阡继续磨叽,落瑶盏已召出倾墨,一手抱起落絮跳上,一手拎着宋阡扔在一旁。 “都是人,要不要这样差别对待!”宋阡抗议道。 落瑶盏不理会他的埋怨,蓝衫霍霍飞舞,白云在三人眼前穿棱,耳畔是呼呼风声。 “妈呀!太高了!” 在宋阡的一路尖叫中,落瑶盏一行终于在一处少人的巷中停下。找了个客栈,清理过衣衫,吃过午饭,三人便前往清音宫招生处。 “人怎么这么多。”落瑶盏望着面前的人山人海,无奈道。 “就是嘛,不就是个清音宫嘛,我看还没姑娘你厉害。”宋阡本就不爽,立马应和道。 “英雄所见略同。”落瑶盏抄着个手道。 “姐姐最厉害了。”落絮灿然一笑。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儿没把清音宫放在眼里。 “哪里来的小娃娃,竟如此看轻我清音宫。”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怒呵到,周围人全部看向这里。 “我们又没说错。”宋阡嘟囔道,“凶什么凶嘛。” “小子好大言不惭,既如此,又何必来这。” “老头儿,你以为本公子愿意来这破地方啊!”宋阡被激怒,口不择言。 “你!” 那老者正欲出手,落瑶盏上前一步,挡在宋阡面前。 “前辈有事冲我来,何必欺负一个小孩子。” “你们这群娃娃可真不知天高地厚,方不知这世上多是尔等小辈不曾见过的。” 话音刚落,老者已挥出一道掌风向落瑶盏他们挥去。周围人皆是一片唏嘘,觉得他们定得重伤。 落瑶盏冷笑一声,不躲不闪,不动分毫,脸上风轻云淡的浅笑令人不自觉痴了。 只见那道劲风在落瑶盏面前停下,她右手随意一挥,劲风便化作银白色的光芒向那老者回冲过去,他满脸的不可置信,来不及躲闪,吐出一口鲜血。 “承让了,前辈。” “小姑娘,你很不错。”那老者不怒反笑。 突然,一袭白衣的莫思卿从天而降,落在人群中央,宛若月光下的谪神,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意。 “宫主。”那老者拱手道。 “清玄师叔,你回去休息吧。”莫思卿淡淡开口。 “是。”清玄拱手退下。 落瑶盏冷冷地看向莫思卿,寒意寸寸蔓延。 “丫头,你可愿做我的徒弟。”莫思卿轻轻开口,一言惊起万丈波。 “你莫思卿有何资格做我师傅。”落瑶盏不屑地轻笑。 “你可以试试。” “正合我意。” 众人自动散开,唯恐受到波及。 落瑶盏席地而坐,倾墨化琴,音波成剑,重重攻向莫思卿。 莫思卿凝成结界,挡下音刃。落瑶盏眼眸冷冽,暗道: “你以为这就完了?” 落瑶盏琴音一转,缠绵哀婉,凄凄切切,正是千古名曲《凤求凰》。情至深处,天空中出现凤凰虚影,雄飞雌从,交颈相啼,在落瑶盏琴音指引下冲向莫思卿。 莫思卿忙召出月殇,双手结印,白光大作,天空中风云变幻,一声龙吟响彻天地,青龙虚影在半空中出现,与凤凰虚影交缠在一起。 落瑶盏化琴为剑,踏风而起,立于凤凰虚影之上。手持倾墨,衣袂翻飞,临风而立,如战九霄之上。 莫思卿乘风而行,剑光大盛,青龙虚影长啸一声,比先前更厉。而倾墨剑直接飞入凤凰虚影内,向青龙攻去。 只听一声剧烈碰撞,凤凰青龙化作流光飞散,二人皆倒退数步,挥手凝成结界,护住围观之人。 莫思卿暗暗调整内息,沉声道: “落瑶盏,从此便是我清音宫怜月仙君。” 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莫思卿言毕,周围围观者皆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从先前精彩打斗中回过神来。 落瑶盏站直身子,并未拒绝,一袭湖蓝色的衣裳不染纤尘。她与莫思卿四目相对,城中的桃花随风翻飞,若尘世中的点点相思,唯美的,是东风捎来的云中鸿雁,惆怅了天涯行客、陌上羁人。 “我要带絮儿和宋阡一起。”落瑶盏言道,暗暗运气,压下喉里的腥甜。 “若通过试炼,自然可以。”莫思卿思索片刻道。 “这样也好。”落瑶盏应道。 莫思卿看着落瑶盏,桃花如雨中的她宛若清风,撩乱他的心绪。他冰霜般的面容上勾起一抹微微的笑意,眸光深邃有如一汪深水,让人不觉沉溺其中。 莫思卿伸出手,清声道: “瑶瑶,我带你回清音宫。” 落瑶盏看得痴了,心里某一处似乎被悄然触动,她不自觉地将手放进了莫思卿手中。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温度在二手掌心一点点,一点点浸入心房。 莫思卿眼底笑意更盛,唇角上扬起三分弧度,手掌稍一用力,带着落瑶盏凌风而起,白、蓝衣衫交缠在一起,像一幅桃色泛滥的画卷。 不知行了多久,扑面而来一股桃花的幽香,酥酥软软的,直泌人心魄。 “到了。”莫思卿眼角笑意不减,牵着落瑶盏从空中飘然而下。 落瑶盏满目惊讶,脸上冰冷不见,阳光般的笑意惊艳了时光。 满林桃花乱舞,红若艳霞,粉若轻霜,白若寒雪,连绵不断,蜿蜒数里不见尽头,夭夭连成一片。清风一过,万千花瓣落下,好似一场零落的花雨。花下,那画中的人儿巧笑嫣然,眉眼间尽是令人痴绝的柔情。几缕发丝散开,那飘扬的桃花轻落在髻上,美人如花隔云端。 “莫思卿,不是去清音宫吗。”落瑶盏似乎想起什么,眼里光芒黯淡下来。 “瑶瑶不喜欢吗?”莫思卿依然淡淡地笑着。 “灵霄之莲。” 落瑶盏一双眸子让人如坠冰窟,冷冷的目光好像一把利剑撕碎了那一颗微微发烫的心。 “叫我思卿。” “莫思卿!” 莫思卿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 “瑶瑶,能暂时忘了这件事吗。” 落瑶盏不再执著于此,缄默地靠着一棵桃花树坐下,抬眸意味深长看了眼莫思卿,清冷的光华划过一抹桃花的热烈,转眼间,却又只剩深秋之雁影: “可惜,我是落瑶盏。” 莫思卿看着她的眼神,心猛然一震,竟泛起丝丝心疼。 “瑶瑶……我并不在乎你是谁。” “我们都是戴着枷锁在命运里挣扎的人。这灼灼桃花,终究只是一刹那的惊艳,花开时倾城,花落时满城萧索。而你我,没有花开的心动,只有花落的微叹。” “红尘万丈,似水流年,我只愿等你花开那刻,赏这桃花夭夭。” 那漫野的桃花开得心醉,红艳艳住进两座孤寂的城。花瓣落下,流淌成河,岁月无情。叹来年,只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罢了。 十一、两心相印,笛音通情 三日后,这是清音宫招收新弟子的试练之日。 清音宫怜月殿内,微风习来,满池清荷终年不败,撷得嫦娥宫中月,冷香浮动暗晨星,若寒山之玉,在红尘外清澈孤标。 落瑶盏一袭白色衣裳,裙裾微摆,若秋晓之霜。发间不别一饰,只摘一朵青莲插在髻上。她从殿内翩然飞下,像春风梨树满青雪。 大殿内,只有莫思卿和清玄二人。远远的,莫思卿便看见一身白衣的落瑶盏款款而来,眼里闪过一丝柔情,快步走至门口。 “来了。” 莫思卿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沾染了桂花香气的弦月。 “嗯。” 落瑶盏只是随意回应道,便迈步走入殿中,莫思卿跟上。 “宫主,落丫头已经来了,那就开始吧。”清玄仙君道。 “开始吧。” 莫思卿淡然若水,除了面对落瑶盏,其他人面前,他一直是那个不染纤尘,霁月清风的清音宫宫主。 清玄双手变幻,不消片刻,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水镜,水镜中呈现出试炼之地的情形。 “燕草,可以开始了。”清玄对着水镜中一个样貌十五六岁的女子说道。 水镜另一端。 “是,师傅。” 那个叫燕草的姑娘一袭玄色长裙,不同于平常女儿的娇气,她眉间几分英气,眉宇间是自信的风华,一抬头,尽是英姿飒爽,细看那双眼,却像极了某人。 “各位,待会各位将进入心魔幻境,每个人所见之物皆为不同,若是规定的时间未曾出来,便请各位随意。”燕草高声宣布着规则。 “絮儿,我们一道吧。”宋阡拉了拉落絮的袖子,低声道。 落絮不说话,拍掉宋阡拉住她袖子的手。“现在开始进入。”燕草打开入口,对众人说道。 落絮不理会宋阡,率先进入幻镜。 “等等我呀!”宋阡一边喊,一边忙跟着进入幻境。 落絮刚一踏入其中,只觉面前景色大变,又回到了紫府之中,遇见落瑶盏之前。 “丑八怪,你怎么不去死啊。”一锦袍男孩一脸嫌恶地看看落絮。 “就是,丑八怪,连父母都不肯要你了。”另一个女孩应和道。 “说不定她父母就是她克死的,灾星!” “灾星!”“妖女!” 落絮满面尘灰,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她一双清澈的眸子无助地环顾四周,没有惊恐,只有对人性凉薄的彻悟。 “不……我不是……” 画面一转,天空飘落片片雪花,西风萧瑟漫卷荒塘,街道上空荡荡人际罕至。 一座高大的宅院门口,落絮满身伤痕乌青,奄奄一息狼狈地趴在地上。冷风肆意地在她身上游走,汲取她的生机。 “为什么……”落絮双眼中露出深深的不甘,“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言罢,落絮眼前一黑,陷入昏迷。再一睁眼,滔天的火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被缚在高台之上,灼热的火舌侵蚀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落絮笑了,笑得解脱而凄美。然而下一刻,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妇人的脸,她轻轻地吻了吻落絮的额头。 “小汐,活下去,即使世人谤你、欺你、伤你、毁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一道强烈的光束从落絮身体中迸发出来,所有火焰全部熄灭,绳索脱落,落絮重重摔在地上,脑海中一片混沌。 “杀了他们,他们都盼着你死!” 一个声音在落絮耳畔响起,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他们对你不义,你又何必对他们仁慈。”那个声音又在她脑海中响起。 落絮双眸变成深红,脑海中一片血色,只剩下仇恨与怨怼: “杀……杀了他们……” 水镜那头的落瑶盏眉头一紧: “絮儿……” 落絮仿佛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穿破黑暗与仇恨直击她灵台。 “絮儿,我与陌玉哥哥都是你的亲人,从此你就叫落絮,是我落瑶盏的妹妹。” “姐姐!” 落絮大吼一声,识海瞬间清醒,猛然睁开眼。“娘……” 落絮听见身边宋阡的低呼,夹杂着隐隐的血泪与悲凉。 落絮心底猛然一震,仿佛击中灵魂。 “醒醒,软蛋,你给我醒过来!” 她跪坐在宋阡身侧,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 “不……娘,不要丢下阡儿一个人。”宋阡依旧沉迷在梦魇之中,难以自拔。 “你个软蛋!”落絮愤怒道。 眼见得出口即将关闭,落絮咬咬牙,猛地俯身下去,吻住了宋阡的唇,将灵力一点点送入他的识海。 一个吻,地老天荒;流年若水,只一吻,便足以惊了三世梦蝶。 “嗯——” 宋阡闷哼一声,脑海里闪过一丝清明,如久旱的田野里蓦地涌出一股清流。大惊之下,竟猛然苏醒,感到唇间的一抹温热,两双眼惊异地直直相对。 “你……你你你……” 宋阡心跳漏了半拍,反应过来后,惊得忙跳起来。 “别你了,再不走就晚了。” 落絮脸微微发热,狠狠地瞪了宋阡一眼,抓起他的手便跑出了结界。 出口外,已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有人面露喜色,也有人为幻境内之景后怕不已。 落絮一把甩开宋阡的手,眸子里未起一丝波澜。如若说莫思卿是神圣的冰冷,落瑶盏是圣洁的清冷,那落絮便是看透人心灰暗彻悟后的高冷,将心外筑满城墙,伪装自己,保护自己。 “那个,”宋阡回想起幻境内那一幕,面上有些微红,“谢谢。不是你,我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落絮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 很快,幻境关闭。没出来的人已传送到先前报名的广场。此时站在这里的有三分之一多一点儿。 这时,燕草发话了: “恭喜诸位通过这一考验,现在大家休息一个时辰,接下来会去另一个地方。” 说罢,所有人都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落絮走到一亭子内坐下,按照落瑶盏说的方式调息。宋阡跟随其坐下,忆起先前幻境中所见,不禁黯然神伤。他从身上掏出一根白玉笛,低低地吹起来。 一声轻,涓涓细流水泠泠,晚来秋风清;二声缓,恰如琵琶续续弹,无限意难甘。三声转,城乌惊落起塞雁,一江秋意晚;四声哀,片片雪花落瑶台,乱蓬尽飞白;五声急,百鬼夜行花轻泣,半轮残阳低;六声叹,一种相思却别般,梦里犹肠断;七声绝,孤坟岭里一轮月,风过鬼幽咽。 落絮轻轻睁开眼,直直地看向宋阡。那凄清的笛声竟勾起了她心底一直潜藏的孤寂,扰乱了她已平定的心绪,却也彻底破了她的魔障。 “宋阡,你……”落絮不由轻轻唤道。 宋阡笛声缓缓停下,对着落絮轻轻一笑: “我娘在我六岁那年故去了。这根玉笛,是娘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每次想她,我就会吹响这根玉笛。” 宋阡神色温柔,似乎是想起了以前的生活,脸上浮现出笑意。 “你娘……”落絮说出“娘”这个字时明显有一丝停顿,“对你很好吧。” “我娘年轻时很是古灵精怪,爱憎分明,敢闯敢闹。后来嫁给父亲,有了我,性子收敛了许多,对我很是温柔。”宋阡陷入回忆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滋味,“絮儿,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落絮一愣,莫明想起幻境中看到的妇人,眸子里闪过一丝悲伤,很快又恢复正常。 “我没有娘。”落絮很是平静,似乎早已习惯。 宋阡亦是一愣,有些抱歉,也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再不发一言。 很快,一个时辰过去了,大家都回到原地集合。 燕草望了一眼众人,然后幽幽开口道: “下面,诸位要穿过千幻森林,先出来的百人,通过考验,成为我清音宫新弟子。在这里我要提醒各位,千幻森林不比先前的心魔幻境,有一定的危险性,要注意时刻保持警惕。” 燕草打开清音宫传送阵,光芒褪尽,众人已消失在原地。 十二、魔界入袭,险中求胜 一道光芒闪过,众人已传送到千幻森林各处。落絮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一双镇定的眸中发出锐利的光芒,发现除她自己,别无一人。 巨大的古木层层叠叠,遮掩缠绕,蒙弊了大片的大空,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挤进来。林里很静,与其说静,不如说寞。寂寞、落寞、寞然,风穿树叶之声,蛰虫低鸣之声,百兽蹿林之声……时急时缓,时作时歇,诡秘异常。 落絮拔下发间的玉簪,化作匕首,握在手中,慢慢走在林中。匕首手柄下的玉石隐隐发出些许亮光。 “百木林立,隐天弊日,昼如黄昏。如此之景,似乎很是熟悉。”落絮喃喃自语道,“可这里既无标识,亦无提示,如此走下去,找到出口有如大海捞针。 她心里想着,脚步却未停止。突然,落絮左边脸上的紫黑胎记一阵发热,她表情一凝迅速侧身一躲,恰恰避过黑袍之人一刀。 “追杀软蛋的人!”落絮心想。 正想着,那人又提刀冲来,刀上缭绕着寸寸黑烟,分明是魔界之人。 水镜那头,三人皆脸色一变。 “魔界妖人!他们怎会来千幻森林!”清玄一脸震惊。 “居然是魔界。”落瑶盏想起遇见宋阡时的情形,有几分了然。 “当务之急是进入其中。”莫思卿道。 “莫思卿,带我进去。”落瑶盏道。 “落丫头莫急,想必燕草已经发现异样,进入了森林。”清玄拍了拍落瑶盏肩头道。 “师叔,你留下;瑶瑶,我们走。” 莫思卿拉住落瑶盏的手,踏破虚空,一眨眼已不在原地。 说黑袍人一刀砍来,落絮自知不是对手便疾速掠开数尺远,向密林遮掩处跑去。那人一见没得手,眼底闪过几丝不耐,向着落絮逃跑的方向追去。 落絮躲在灌木丛中,小心翼翼观察着那人的去向,趁其不备,手中青光一现,停云匕隔空将那人心脏刺穿,而后飞回落絮手中。 “不知那软蛋怎样了。”落絮拈出一片莲花瓣,簌地跟着花瓣方向跑去。 与此同时,莫思卿二人神念放出,再睁眼,相视一点头,分别向两个方向掠去。 “休要伤人!” 落瑶见一女子正被追赶,怒呵一声,指间一道光华飞出,那魔人直直倒下。未等那女子反应,身上已被光华笼罩,离开了森林。见此,落瑶盏又朝另一方向而去。 落絮跟着莲花瓣一路奔来,见一人影惊慌而至,分明是宋阡,后紧跟一黑袍人。她指间一动,匕首又已飞出,正中眉心。却不曾想身后一黑光已至,正中后心,落絮跌倒在地,猛吐出一口鲜血。 宋阡大惊,顾不着害怕,掏出白王笛,曲调吹起。 落絮身后之人身形一滞,面色有几分痛苦。趁此空当,停云匕召回,又斩杀此人。 “絮儿,你怎么样了!”宋阡停止箫声,三步并两步跑到落絮面前。 落絮在宋阡搀扶下艰难站起身,脸色略显苍白,虚弱道: “现在我已受伤,如若再遇那些黑袍之人,恐无能为力。” “我……”宋阡强压下心底的怯懦,扬了扬手中的白玉笛,“我可以保护你。” 落絮轻笑一声,无奈道: “我感觉姐姐就在不远处,我们原地等待,你的笛声应该能抵挡一会儿。” 宋阡应了一声,吹起手中的白玉笛。 不远处的落瑶盏解决掉几个黑袍人,向落絮二人赶去。 魔界宫殿内,一紫袍男子负手而立,面前呈现出千幻森林的画面。 “落瑶盏吗?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那紫衣男子青丝披散,冷峻的面容勾起笑意,邪气侧漏,血色瞳眸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 十三、夜探清音,冰楼仙人 落瑶盏此刻远远地见到落絮二人,四周好几个黑袍人虎视耽耽,黑烟缭绕。奈何宋阡笛声幽咽,音波形成一个无形的光罩阻挡住黑袍人的攻击。 落瑶盏仙气逸出,化为数把光剑,飞射而去,几黑袍人惨叫倒下,化作黑气消散干净。 宋阡箫声乍止,脸色一白,唇角溢出一丝血迹,显然是生息透支,内力衰竭。 “絮儿,宋阡。” 落瑶盏唤了他们一声,已至二人面前。见二人皆脸色苍白若纸,血腥之气隐隐弥漫,心生怒火,面色一沉。 “姐姐,快看看这软蛋怎么样了!”落絮扶着宋阡,语气隐隐有些急切。 “他只是透支了内息,造成反噬,服用丹药后,休息几日便好了。”落瑶盏手中赫然是一杖灵丹,化作光团,便入了宋阡之口。 “倒是你,魔气入体,五脏受损,亏的你居然撑了这么久。”落瑶盏看向落絮,强按捺住心中怒火,语气自然不甚友好,“坐下,我给你疗伤。” 落瑶盏在周围布下结界,与落絮袭地而坐,双手汇聚体内仙气,源源不断汇入落絮体内,若浩渺星海,内力深不见底。 许久,二人睁开双眼,起身撒掉结界。落瑶盏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絮儿体内似乎有一股力量护住了她的心脉。” 正思索着,莫思卿飞身至落瑶盏跟前,淡淡一笑,如沐三月春风: “瑶瑶,我们回去。” “嗯。”落瑶盏应了一声。 不消片刻,众人已回到清音宫中。经此变故,那进入千幻森林的几百弟子全部收入清音宫内,待半年后清音论剑再决定去留。落瑶盏先行回到怜月殿。 是夜,一轮弦月高悬云间,月如钩,勾起人心底缱绻情愫。星辰散落,星星点点好似缀在天幕之上的明珠,细看,仿佛都在某种轨迹中渐行渐远。落瑶盏未眠,在清音宫内穿行。 微风轻拂,皓月千里,漾起湖面层层涟漪,浮动着光华,宛若三生石旁的伫立,是忘川水不变的微芒。 落瑶盏立在湖边,一袭白衣在微风吹拂下裙裾微扬,夜色中,仿佛碧落之上画中的仙人。 “若是取回了灵霄之莲,恐怕我便得回去了罢。” 落瑶盏微微叹气,忽略了心底的那一丝不舍。她闭上双眸,细细感知着灵霄之莲的气息。忽,她睁开眼,消失在黑暗中。 清音后山山脚,桃花遍地,漫天飞乱,好似迷梦,却叫人忘了今夕何夕。再来到这里,落瑶盏想起和莫思卿来时的种种,心中竟不觉一痛,都是注定,你上穷尽碧落,我却在黄泉之下。 落瑶盏不再逗留,直接上了山顶。 山顶之上,寒气刺骨,寸寸弥漫。十里之内,花草树木皆蒙上冰晶一层,使人如坠冰窟。 其间,一座寒冰塑成的阁楼孤寂地在夜里沉默,好像饮罢忘川水的孤魂,无欲无心。 “气息竟在此处消失。”落瑶盏暗道蹊跷,一飞身,入了冰楼。 三楼上,清冷的琴音缓缓飘出,似乎与月宫的凄清相诉,令人平白寒了心窍。其中,抚琴之人面若谪仙,平静的声音传入落瑶盏耳中: “姑娘既已来了,何不入内一叙。” 门倏尔开启,房里烛火轻轻摇曳,如同萤火之光,在破败的空城里苦苦觅寻。 落瑶盏闻言而入,见此男子生得俊朗异常,清秀瘦峋,淡雅若兰;气质宛若东风,如沐三月春辉,又似春夜喜雨,润物悄然无声,给人以温润如玉,陌上年少之感。偏生这样一如玉公子,身子却羸弱异常,一双眸里是化不开的浓愁,虽刻意粉饰,入骨相思又与谁人言说。 “姑娘便是怜月仙君,落瑶盏吧。”男子轻轻开口,好像月华倾淌。 “阁下是——”落瑶盏倒也不做作,自己坐下。“无名之人罢了,不值一提。”那人说罢,轻咳几声。 “哦——”落瑶盏垂眸,不知思索些什么,“阁下何故受此重伤。” “区区小伤罢了,不足挂齿。” “替人挡去天雷劫数,雷电侵体,噬筋脉,伤魂魄,药石无医。”落瑶盏冷笑,“这也算小伤——叶落” 叶落端茶的手一顿,溅落滴滴苦涩。 “仙君缘何知道在下。” 落瑶盏忆起那血海似的曼珠沙华,那花丛中萧瑟凄凉的背影,长叹一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是,她吗?”叶落手中的茶杯彻底掉落,碎了一地,微微发颤的声音再做不到淡然二字。 “还记得锦城山野里的那只小赤狐吗。” 叶落双目紧闭,一滴泪滑落眼角。良久,他稍稍平静下来: “阿雪她还好吗。” “以少女精血,百年妖丹,炼逆天之法,引渡劫之雷,强行蜕妖成人。你觉得,她好吗?”落瑶盏莫名有些愠怒,“你现在还不想去面对吗?你可知赤雪现在化为狐身,陷入沉睡,若难以醒来,便永生不得轮回!” “仙妖殊途。” 叶落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他只知道心已痛到麻木而窒息,想流泪,眼里却已无泪。原本被相思占满的脑海刹时间一片空白。他是该难受,该痛苦,该失控,此刻只剩颓然、空洞和麻木。 那一年,叶落刚刚渡劫成仙,意气风发,无所畏惧,逍遥于天地之间。 那一年,赤雪还是锦城山野外一只食竹之实,饮朝之露,苦苦修行的赤色小狐狸,生而天真,无拘无束。 这样的两个人,一个是九霄的骄阳,一个是山林的萱草,本应毫无瓜葛。然,命运弄人,那一次的邂逅,到底是注定,还是悲剧的开头。 天深寒,山林里结起厚厚的积雪,漫天的飞雪乱舞着,江河的流淌静止在一刻,冰塑的世界宛若世外的仙境,林里料峭山崖上的梅花好似血液温和。 雪停了,白茫茫一片。叶落悠然行于山林之间,踏雪寻梅。然,命运便是那样让人促不及防,雪地里冰僵的小小赤狐竟成了他一生的劫。 在他仙气蕴养下,小赤狐终于化为人形,化为一个美貌的少女。 “叶哥,你救了我,雪儿以身相许如何。”赤雪靠在叶落的肩头,银铃儿似的笑声勾走了他的魂。 “真是个胡闹的丫头。”叶落宠溺地笑笑。 她说她喜欢忘川河边开满的彼岸花,因为彼岸花永远热烈地守望着挚爱的灵魂,开了千万年,只为等爱人世世路过时回眸。 他便笑笑,为她种了整片彼岸花海,在花海中建了小小的竹屋。 那一日,上元,赤雪天真,趁他不备跑了出去,想为他备一盏花灯。她几日不回,叶落疯了般跑遍整个锦城,却在锦城外的山野里找到鲜血淋漓的她。那一刻,他慌了,不要命地将内力输入小狐狸体内。天道无情,在他虚弱那刻,降下滚滚天雷,那是赤雪化形的天劫。叶落在小狐狸额间印下一吻,毅然冲向那天雷滚滚…… “阿雪,我要走了。” “不!雪儿还没嫁你为妻。” “仙妖殊途,你我注定无缘。” 叶落不顾赤雪哀求,猛然一挥衣袖,决绝离去。回到清音宫的叶落失魂落魄,再不问世事,隐居在孤寂的冰楼内,日日独受那相思之苦。 落瑶盏无言,默默离开了冰楼。 “师弟,情之为物,到底一场虚无,何苦执迷不悟。”莫思卿出现在冰楼内。 “师兄可爱过什么人?”叶落问道。 “爱?我又岂会爱上任何人。”莫思卿望向落瑶盏离去的方向,沉默片刻道。 “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才会明白何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才会明白何为相思之苦,噬心之痛。” 十四、对酒断肠,情字朦胧 落瑶盏静静地低坐在湖边,清风漾起层层微涟,吹散了憔悴的月影如碎水中沉玉。湖畔的落花,飞了漫天,如三生石畔一刹那回眸,惊了来生岁月花落。 她抬头仰望那轮弦月,似乎透过那月,能看穿许多勘不破、触不着的命运与无奈。不知从哪儿来的酒,落瑶盏手执酒坛,清冽的酒水发酵了执念缓缓流淌,寸寸弥漫。醉了,醉了,是心醉了,醉了断肠。 “浮月梦蝶说断肠,残藕邀雨敲画廊。 醉将浮生梦一场,痴痴花落幽夜凉。 今朝把酒对秋风,莫道明夕泪湿裳。 幽咽琵琶声声怨,绝情胡笳寸寸伤。 冷风莺啼空山晚,又见子规起彷徨。 佛前长灯自无愁,花谢花飞绕雕梁。 云中雁回衔书至,徘徊五里孤坟上。 自古多情叫人苦,追思桂子月宫香。 团团月影冷消魂,片片飞花灼断肠。 问君冰心可在否,明月依旧照回塘。” 落瑶盏醉了,眼里是别样迷离的光,一边清酒下肚,一边吟诗断肠,不时一两串笑声,便是有千种风情。 “瑶瑶。” 莫思卿自冰楼中离开,便见此景,不由得也醉了、痴了,好像做了一场梦,想要抓住,却始终遥不可及。 “莫思卿?”落瑶盏脸醉意转过头来,“此酒名曰‘消魂’,一盏消魂,二盏绝情,三盏断肠,要不要尝尝?” 落瑶盏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从未出现过的放肆笑容在绝世倾城的容颜上,宛如瑶池畔开得最艳的三月桃花,在东风中含笑。 莫思卿不由地笑了,不似平日里淡淡的轻笑,那是繁花三千,春风料峭也不及的笑,从眼底直到心底,如同翻江倒海,惊起滔天巨浪。 “你醉了,瑶瑶。” “我醉了吗?才没有了!我还可以捞月亮。” 落瑶盏抛开酒坛,纵身跳入湖中,惊起一滩飞鸟,像最美的落花飘落。 “瑶瑶!” 莫思卿急了,竟忘了施法,纵身一跃入了那湖。 湖上,是月色迷醉;湖下,是情字朦胧。淡淡的水雾漂浮着,还有谁家的箫声戚戚切切,在湖面上空回荡,像一曲月宫的琴韵,还弹起了旧日的恩仇。 次日早,山风湿润,莺啼燕舞。 “怎的这般头疼,想是昨夜喝多了酒罢。” 落瑶盏一觉醒来,斜卧在榻上,揉了揉太阳穴。她随意掐了个诀,衣衫便自动飞来,穿戴完毕。 “醒了。”忽然,一个朗润的声音传来。 “嗯。”落瑶盏懒懒地应道,然后一惊,“莫思卿!” “是我。” “你怎的在这儿。” “不晓得昨夜哪个喝醉了酒,嚷着要捞月亮。” 经莫思卿一说,落瑶盏一下子回想起昨夜的窘态,目光有些躲闪。索性不再理他,走至梳妆台前,抓起梳子随意摆弄着发丝。 “瑶瑶,我帮你绾发。” 莫思卿握住她抓梳子的手,将梳子拿在自己手上,不等她开口,便轻轻地理起了她的发。落瑶盏的头发很长很滑,垂下来像绸缎一样,顺顺的,触起来很舒服。莫思卿手很巧,不多时,便盘起了一个发髻,变来一朵藕花插在发间,满意地笑了笑。 落瑶盏感觉心弦有丝拨动,想要永远沉沦在这样平淡而自然的氛围中,这样,她不必强迫自己,伪装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紫府仙君,她只是落瑶盏,那个不谙尘事,不喜麻烦,平凡而普通的少女而已。 落瑶盏看着琉璃镜中的两个身影,是那般自然而理所应当,仿佛明月清风相遇的瞬间,足令生生世世万般回眸。 “好了,瑶瑶喜欢吗。”莫思卿放下木梳,看着镜中的玉人儿,再不舍移眸。 “挺好的。” 落瑶盏不知是怎的一般感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始终也抓不住。她想放空自己,似乎自己不曾存在,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莫思卿挥一挥衣袖,门外院中的石桌上赫然摆上了一桌膳食,和着后院莲花的清香丝丝入扣。 “这是?”落瑶盏疑惑道。 “走吧,去吃饭。”莫思卿浅笑,眼底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情。 院中的石桌旁,对坐着二人,同样的清冷,同样的无奈,同样的天地膜拜,同样的被命运桎梏而无处逃往。那纷飞的桃花,清越的莺啼,溅起杯中茶香苦涩中一寸甘甜,从舌间蔓延到心底。 “这是荷露玉藕羹,尝尝吧。”莫思卿端起一碗粥递到落瑶盏面前。 落瑶盏素手接过,却触碰到他冰凉的指间,霎时间一阵酥麻。 “若是我聆霜楼的藕花定是更佳。”落瑶盏呡了几口道。 “瑶瑶可想去尘世游一遭。”莫思卿略显突兀地问了一句。 “最初离开紫府时我便想着,要去看峰顶红日初起,云卷云舒;湖畔画舫游船,二十四桥;听山间鸟啭莺啼,细水泠泠;大海碧波万顷,潮起潮落。白日放歌,纵马飞踏;夜半望月,斗转星移。”落瑶盏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希冀地望着天空。 “过些日子,我陪你去看流水行云,波涛万刃,听飞湍瀑流,穿林打叶。”莫思卿走到落瑶盏背后,抚去她肩头几瓣落花。 “思卿,”落瑶盏的眸底挣扎而闪烁,“为何待我如此之好。” “因为你是落瑶盏。” 饭后,天空中微微润湿的雾气消散干净,池中清荷的气息淡淡萦绕,若有若无,令人神清气爽,思虑一空。 “我看后院芙蕖开得挺好,去看看吧。”落瑶盏微微一笑,对莫思卿道。 “好。”莫思卿轻应。 后院的芙渠天然雕饰,玉砌璧琢,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淡雅清新,亭亭玉立,在连天碧色中如翡翠中嵌了真珠,在缕缕清风中摇曳生辉。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何不是这满池清莲,孑然一身,独立于世,不染尘埃,只随风轻曳,不必背负,不必逃避,不必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瑶瑶,人生在世,总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可是到了最后才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注定,注定的悲欢离合,注定的醉生梦死,不过是把一切都当作庄生梦蝶罢了。” 莫思卿轻轻吹响一支竹箫,悠扬的乐声空灵平淡,细细听来,却带着隐秘至深,淡淡的哀愁,辗转缱绻,灵动飘逸。曲如其人,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只见落瑶盏凌风而起,眨眼间已执剑立于藕花之上,剑随身动,身随心动,足尖轻点,曼妙随风。腰间流苏轻晃,剑穗微摆,衣袂飞旋,似武似舞,不拘章法,不符剑意。发丝如墨淌,白裳若雪飘。花轻动,人轻舞,仿佛兮,与天地一体;恍惚兮,同日月争辉。灿若朝霞,轻似飞燕,空若幽谷,飘似飞絮,缓若流云,淡似秋菊,傲如寒梅,仿佛清风扶柳,淡月隐梅,独立于山川湖海,孤标在庙堂江湖。 莫思卿呼吸一滞,醉了,痴了。世间最美的风景也莫过于此了,这一生,这一世,不论何时,哪怕是最终她不复原来的样子,他也再忘不了这一幕。 十五、对语问心,殊途情迷 莫思卿回到芜远殿时,叶落已等候在此。 “师兄。” “你决定了吗。” “嗯。我已经逃避过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面对。” “就算明知不会长久,你也要去吗?”莫思卿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明白。可转念一想,似乎又明白了。 “只要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一年又如何,一个月又如何,一天一个时辰又如何。”叶落说得坚定,“当我想通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轻松了,现在,我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希冀,虽然心还隐隐作痛,却不会像从前那般一个人活在万般痛苦中不知所措。” “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清音宫这里一切有我。” 叶落似乎想起什么,看着莫思卿的脸,问道: “还记得昨夜我问你的吗?师兄,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爱’这个字离我太过遥远,在完成那件事之前,我恐怕永远都没有资格说爱。” “师兄,我不知是否当讲——你,恐怕动情了。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和怜月仙君在一起时眼中的那一丝柔情,那是面对珍视之人才有的不加修饰的真挚。”叶落扭头望着怜月殿的方向。 动情?自己动情了吗?莫思卿不禁自问,第一次见到她,他惊异于她的修为,也被她的气质所惊艳;后来,她离开了紫府,到了锦城,他看着她为了一个女孩子而心慌,看着她直愣愣地进去了彼岸花海,看着她被幻术所迷又自行脱困,看着她为一只小狐狸而感伤,他第一次感到一丝心跳,却自以为是的忽略了那一份悸动;再后来,他说要收她为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然而,她却拒绝了。那时,他感到一丝玩味,古井无波的眼底第一次泛起了波澜,他当着众人面宣布她是清音宫的怜月仙君,带她去后山的桃花林,再忍不住去靠近她。昨夜,她喝醉了酒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她跳下水的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心慌,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直到今日看她步步生莲,执剑而舞,他的心刹那间乱了。 但是,自己怎么能爱上她呢?第一次见她时就是一场算计啊,盗走灵霄之莲引她出来只是一步毫无感情的棋啊,他于她,一开始就是利用啊。可是偏偏他爱上了她,他算计了她,却没算计到自己的心。可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到最后要伤她到体无完肤,难道还要泥足深陷吗?是选使命还是选她? 莫思卿久久不言,陷入深深的挣扎与迷芒中。他一直以来都不肯直面自己的心,以为不明白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叶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动情了,才分明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抽搐的疼痛。 “我曾经也这样挣扎过。”叶落道,“师兄,我奉劝你一句,趁事情还能挽回,珍惜吧,莫到真的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莫思卿不言,沉默着走进了内屋。 十六、欲别清音,魔息初现 莫思卿日日与落瑶盏相伴,朝而往,暮而归,发乎情,止乎礼,他似乎放弃了某些东西,又决定了某些东西。二人的感情渐渐升温,虽说好像没有什么逾矩,但情字真谛不就是如此自然而然,平平淡淡而又理所当然吗,无论时光如何消磨恩怨,都如细水涓涓,暗滋增长。 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一个月,眼看的就要阔别清音,去那繁华尘世赏落花十里如霞。 落瑶盏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花间词》。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唉,又是个痴心女儿负心郎的故事。”落瑶盏皱了皱眉头,“这世间情爱,又岂是一个‘直教生死相许’便概括的了。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而飞;焦仲卿、刘兰芝双双殉情而亡;陆游和唐婉情不堪相许,生离死别,徒留一人伤悲。” “瑶瑶近来似乎良多感慨。”莫思卿端着一盘糕点进门来。 “原本是打算取了灵霄之莲就回去,可是现在……”落瑶盏放下书,语气有一丝伤感,也有一丝迷罔。 “哦——现在?现在怎样?”莫思卿饶有兴味地问道。 “早些也不见你这样,怎的越发没个正形儿了。”落瑶盏脸一红。 “我只对你如此。” “若我能放弃一切离开紫府,你又是否能放弃你所背负的?” 落瑶盏目光灼灼地望着莫思卿的双眼,清澈得仿佛能滴出水,心底的闸门仿佛一下子打开了,泻出万里洪涛。 莫思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一下子愣在原地。 “算了,以后再说吧。”落瑶盏眼底光芒黯淡下来,刚才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如同潮水般来去如风。 莫思卿正打算说些什么,怜月殿结界突然发出一阵震动。 “谁人在此。” 落瑶盏转身夺门而出,眨眼间便到了殿下。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次次冲向结界,似乎有些焦急。 “絮儿。”落瑶盏疑惑道。 “姐姐,快去看看软蛋!” “宋阡?他又怎么了?”落瑶盏一脸不解。 “先去吧,路上我再说。”落絮拽了拽落瑶盏的袖子。 落瑶盏见她着急,便也不再多问,拉着她的手便飞向新弟子住的清木居。 落瑶盏二人走后,莫思卿自房中走出来,满脸凝重。结界只针对魔界之人和那些个人,难道…… 清木居内,一股淡淡的药香。宋阡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丝呻吟之声。落瑶盏进来后,便看到这样的场面。 原来是宋阡仙资一般,又不喜修炼,故实力低下,屡遭欺侮,都是落絮护着他。今日,那些人趁落絮不在,将其打成重伤。 “絮儿,落姑娘。” 宋阡见了二人,便挣扎着要起身。落絮忙去将他按到床上。 “别老是‘姑娘’的叫着,若不介意也叫我一声‘姐姐’吧。我来看看你的伤。” 落瑶盏一边渡气于他,温养他的肺腑,一边略带责备的问道: “明知道打不过,为何还要跟他们打。” “我不想他们说我是靠着絮儿保护才进的清音,我不想事事都躲在絮儿背后。” 二人沉默了。 落瑶盏拉着落絮退了出来,朝授课的桃李阁去。 “姐姐,现在是去——” “你可能对付得了他们。” “能。” “那就去做,有我担着。” 路上,偶然遇到去授课的燕草。 “燕草姑娘。” “您是,怜月仙君?” 落瑶盏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否帮我一个忙。” “仙君请讲。” …… “所有人,到楼下集合。”燕草进入桃李阁,对一个班的弟子道。 “织若,燕师姐为何让我们下去?”一个矮个子少年对一个女孩问道。 “我如何知道?”女孩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少年,快步走了出去。 桃李阁下,场地空旷,大片青石地边不知名的花儿三两开放,或含或放,半羞半开。空旷的场地中央,落絮冷冷地站在那里,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让人不自觉忽略掉她面上的残缺,不由心魄一动。 众人集合在一起,端正肃立,面向燕草。 “今日,进行切磋比试,随意攻守,不拘规则,现在开始。”燕草面向众人道。 “凌织若,和我一战。”落絮上前,冷冷开口。凌织若与落絮是完全不同两种风格,爱憎分明,喜怒随心,自信张狂。眉目大气,眼角飞扬,鲜衣怒马,若烈火狂傲,如骄阳炽人。“好啊。”凌织若眼角一翘,自信一笑。 落絮一袭藏青色衣裙,内敛沉着,如无风的海面,让人琢磨不透;凌织若身着绯红长裙,华丽热烈,张扬轻狂,若利剑出鞘。 见凌织若执剑而起,剑势凌利,穿林打叶,摧花残草。但细细看来,招势架式有余,剑意不足,若时间一长,定是漏洞百出。落絮凌风而动,化内息为剑,风卷残云,吞天沃日,一招一式,不骄不躁,不急不缓,剑气逼人,却招招避人要害,凌而不利,深得落瑶盏真传。孰胜孰负,修为高深之人一见便知。 十余招后,凌织若不敌,跌倒在地,落絮化剑内力震得她内息萦乱,一口鲜血喷出。 “都是同门,落絮你怎能伤人!”先前那个少年忙上前扶起凌织若,恶很狠瞪着落絮。 “呵。韩钰,你现在跟我说什么同门未免太可笑了吧。”落絮冷笑。 “你你,我要告诉掌门。”韩钰气急败坏。 “重伤同门时,尔等何不说告诉掌门之言。” 落瑶盏自不远处踏风飞来,衣袂翻飞,青丝扬起,缓缓落下,如同雪中青莲飘来,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是谁?”韩钰被落瑶盏气场所慑,结巴道。 这时,燕草上前一步,拱手道: “见过怜月仙君。” “怜月仙君?您就是与莫宫主对战丝毫不落下风的那个怜月仙君落瑶盏。”凌织若问道。 “就是你这个女孩子重伤了宋阡。”落瑶盏淡淡看向她,目光冷漠而圣洁,让人自惭形秽。 “我虽打伤了宋阡,却未重伤。”凌织若争辩道。 “是他。”落絮指向韩钰,隐隐透出些许戾气。韩钰见落絮指过来,吓得瘫坐在地。 “燕草,此人交与你,如何处治按门规来。”落瑶盏吩咐道,又看向凌织若,“你为何伤宋阡。” “我就是看不惯他不学无术,靠着女子保护进了清音。”凌织若嘟了嘟嘴。 “这样如何,半年之后清音论剑,你与宋阡公平比试一场,而在这期间不可再私下欺侮于他。”落瑶盏道。 “好,我答应。” …… “絮儿,我要离开清音一段日子,你将此《灵音谱》交与宋阡,让其好生修行。” “姐姐,你放心离开吧。有我在,软蛋不敢偷懒。” 十七、阔别清音,锦城又至 锦城上空,巨大的白羽凤凰翅若垂天之云,搅动大风涌起,流云错落。凤凰背上,一蓝一白两个身影翩若惊鸿,轻盈的衣衫缥缈飞起,好似双色的薄雾交缠相融。白衫翩翩佳公子正是神圣若冰上仙莫思卿;蓝衣姗姗女娇娥自应清冷如诗落瑶盏。 身在高处,自是俯视世人,万事万物尽在眼底。俗世中人来来往往,喜怒哀乐都逃不开上天的注视。农人收获凭天,天若不降甘霖,则是无生绝境;商人盈亏凭天,若天降下灾祸,则是妻离子散。上至皇帝王孙,下至乞丐赌徒,都逃不开“天意”二字。可谁人又知,这“天意”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再回这锦城,瑶瑶有何感想。” “你看这锦城的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乐。可若战乱亦或是天灾,芸芸众生又当如何抵抗,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罢了。为这安稳,他们将一切都祈愿于天;可天道,却从未将其放在眼里。”落瑶盏眼神悲悯,是世人皆在我心,却不在我眼的空灵寂凉。 莫思卿深深地看了落瑶盏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瑶瑶,你还是放不下,对么? 那片花海,依旧美得慑人心魄。那四季更迭的香红,岁岁年年看惯了悲欢离合,肝肠寸断,又惆怅了天涯行客,朦胧了丝丝烟雨。 “不知为何,这片花海,总是要我感到陌生的熟悉感,似乎千百年前,曾与此擦肩而过。” 落瑶盏喃喃自语道,灵魂深处莫一处似乎颤动的明显,却又未曾清晰。 莫思卿缄默地,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立着,深沉而空洞。风过时,他衣衫不动丝毫,恍惚间,已站成了塑像,望着湖畔花树的位置,不知是想到那夜的落瑶盏,还是别的谁,面上竟隐隐不再冷峻。 “莫哥哥,你说是花美,还是月儿美。” “阿月最美了,就像——” “像什么?” “像飘动的流云。” …… 或许,真是应了这喻,她不见了,去似朝云无觅处,再回不来,觅不到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同样的一片花海,他牵绊的已换了人,是她,却也是她。只是岁月,从不曾给出答案,无数个荒唐的玩笑,无数次肝肠寸断,才明白原本就注定好的缘和劫。 “思卿,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落瑶盏似乎感受到奇异的氛围,回眸恰恰望见,他的眼神,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我在想,若有一天,我心底的人不在了,我当如何独自空对着如花尘世而自处。” “你……心底的人。” “上天眷顾,”莫思卿浅笑,“那个人正在我身边。” 落瑶盏讶然,她明明希冀着的答案,就那样真真切切地传入她的耳中,却一瞬间呆滞了,仿佛心底的闸一下子松动了,滚滚春潮疯狂泻出,堵在喉头,压在心底,无法言说,提笔忘言。 自己是谁?从来都不是落瑶盏,而是紫府仙君,是仙帝重生的契机,是注定没有自我的傀儡。她从来都想过要选择自己的人生,也一直无力反抗命运禁锢的人生。她一出就注定的灭亡,以灭亡去成全别人的人生,可她从未不甘,来自灵魂的信仰让她甘愿生而湮灭。 可如今,她听到了什么?那早已刻在了骨子里的爱恋,绝堤般汹涌彭湃。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人生为别人而活?那加在她身上的枷锁,沉重而坚硬,她当如何,去铮脱?那命运的樊笼,不甘,不愿! 那唇上突如其来的触感,冰冷而热烈。那淡淡怜月殿的藕香,那似有似无萦绕着的淡淡花香,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熏香,一时间涌入口中,抵死缠绵,地老天荒。那炽热而温柔,凶猛而轻缓的吻,她已再无处逃脱,深深沦陷,所有的,生生世世的,忘川水也无法消除的深恋,醉了,如果这是梦,已再醒不过来…… “瑶瑶,再不离开我,好吗?” 莫思卿深拥着落瑶盏,语气几乎带了垦求,那般怯懦而孤独,这一刹那,他不复仙人神韵,竟有些无助。他怕,她像那个人一样,在他生命中悄然消失,无影无踪。 “我怕……”落瑶盏垂眸。 怕你离开,怕你放不下背负,更怕,怕我,怕你,都挣不开命运的枷锁。 “瑶瑶……答应我,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 那样脆弱,那样无助的语气让落瑶盏心头一痛,似乎什么时候,自己的心也那样痛过,更胜过这千倍万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落瑶盏直视着莫思卿漆黑的双眸,莞尔一笑,“若你有一天负了我,我定会亲手毁了自己,祭奠已碎裂的心。” “不会有那一天,伤了你犹胜杀吾。” 又是一吻,沧海桑田,唯待岁月如故。 十八、叶飞雪舞,落枫赤色 飞流的瀑布湍急激荡,拍石击岸,一泻千里,还似依旧。只是当时是她一个人形单影只,怀揣着天下苍生;而现在,十指交握,心心相印,她不再是一个人,心底依然装着世人,却偏偏多了一个他。 落瑶盏与莫思卿相视一笑,眸中如水的柔情似乎要让人溺在其中。紧握着彼此的手,双双飞过垂帘似的水幕,不沾滴水,如隔凡尘。 “师兄,你们来了。” 一片朝霞连天,坠落荒野。朝霞中,如玉的公子笑容若东风轻暖,怀抱中赤色的小孤狸仍沉睡着,梦里,重复着同一个有他的梦。 “叶落,如今的你,果真不同于我在清音所见。”落瑶盏心中微暖。 “多亏了仙君那夜所言,我才能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还好,来得急。” “叫我瑶盏便好。” “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方知过得很好罢。”莫思卿道。 “师兄不也一样。”叶落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连,他从莫思卿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竹屋里坐,请。” 小竹屋内,纱窗半透,檀香缭缭,桌上清茶一壶,热浪轻浮。 “让我看看赤雪。”落瑶盏道 叶落轻柔地抚摸着小赤狐,目光柔软而深情。 “好。” 落瑶盏接过小狐狸,双手间形成柔和的光罩将其浮在半空中,右手指间光华一点,射入体内。她双目轻闭,细细感知,良久,睁开双眼。 “如何?”小赤狐缓缓飘入叶落怀中。” “我能够救她,还有你。”落瑶盏幽幽道,一言激起千层浪,“但,你从此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受轮回之苦,生死之痛。也愿意吗。” “那又如何,瑶盏。昔日,我只道天地正道,朗朗乾坤,苦守所谓仙君之责。然,经历了这一切,我恍然惊悟,纵流年再美,若无心爱之人伴我以歌,又何来的歌舞升平。” 莫思卿有些惊愕,面上却不显分毫,沉默着。 血色花丛中,落瑶盏白发胜雪,随风飞散,水蓝色双瞳透着淡淡的紫色,宛若星海,慑魂夺魄。磅礴的仙气涌出,周围狂风凝结,呼啸肆意,卷起绯红花瓣在半空中狂舞,如一场绝美的末日风暴。只见紫光乍现,叶落与赤雪双双离地腾空,两团神秘而纯净的光华包裹着一人一狐,一朵半开莲花虚影一闪,二人眉心处出现同一枚殷红印记,如同比翼之鸟,齐飞于天。 落瑶盏猛地收回仙力,莲花虚影消散,发色眸色又变回一片墨色。而后握了握莫思卿的手,悄悄向花海深处退去。 赤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人形,从头至脚,直到狐尾消失,红衣少女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眉间印记,淡淡生光。 赤雪缓缓睁开双眸,涣散的眼神凝聚起焦距,当她看清楚周围的一切,眼神触及到那个人的时侯,已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雪,我回来了。” 叶落眼眸微微润湿,温润的笑容还似昔年初见,如同一缕晨曦点亮灰色的孤独。 赤雪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滴泪悄然滑落,落在花海深处,绽开一朵芬芳。 “叶哥?” 赤雪破啼为笑,如火似月。下一秒,眸色却又黯淡下来,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 “多傻,他都不要你了,还想他。” “傻瓜,我回来了,回来了!” 花海中央,润湿的温度在二人唇齿间流转、缠绵。如胶似漆,比翼而飞,满城桃飞,相思成灾。 彼岸花海的另一头,依旧殷色如血,惊鸿掠影。落瑶盏微微扬起头,漫天的碧空流云一圈圈蜿蜒轻浮。 十九、北域飘雪,倾城女仙 “思卿,我们现在是去往何处?” “北域——一个终年飘雪的地方。” 过了一片郁青的森林,人间似乎从这里分成了两半,气温骤降,寒气丝丝浸润,世界仿佛更加晶莹剔透了。 莫思卿手中赫然多了一件紫色披风,雪白的毛领绒绒的,白得纯净而极致,在暗紫的底色中显得格外特别而干净。 “瑶瑶,披上它。快靠近北域了,这一路上会越来越冷。”莫思卿温柔地整好雪白的毛领。 “有你在,怎么会冷呢?” 落瑶盏心暖暖的,飞剑上,她轻轻将头靠在莫思卿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每一次跳跃,都如重锤般敲打着她的灵魂。 “听见了吗,”莫思卿指着心脏的位置,“这里为你而跳。” “思卿,” “嗯?” “思卿,” “我在。” “思卿。” 落瑶盏盈盈一笑,双目灼灼,银铃般咯咯轻吟,淡漠的面容上竟出现少女的俏皮。两边垂下的发丝轻轻地晃啊晃,擦过莫思卿裸露的脖硕,一阵酥麻轻痒的感觉颤栗了全身。 “思卿,我好喜欢你呀!” 落瑶盏突地立起身来,在莫思卿脸颊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莫思卿愣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瑶瑶,俏皮可爱,天真自然,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她,卸去了所有伪装的她。好像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个女孩,拉着他的袖子甜甜地喊着: “莫哥哥!” …… “莫哥哥,月儿好喜欢你啊!” …… 趁他呆愣的瞬间,落瑶盏已御驶倾墨速飞离去。 “瑶瑶。” 莫思卿反应过来,白光一现,月殇已疾追而去。 “来呀!思卿,你可追得上我!” “这丫头!” 落瑶盏将披风向莫思卿抛去,双眼弯弯的,像月儿勾起。 莫思卿接过收好,唇角一勾,月殇已似离弦之箭而去。 落瑶盏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脚下的倾墨化作一缕流光飞入她的眉心。那天人倾倒的仙颜在她眼中放大,无限的笑意使空气中也弥漫着浅浅的桃色。 她媚眼如丝,勾人一笑,双手攀着莫思卿的脖子,一吻已翩然而至。雪花轻飞,梅花曼舞,无限冷香丝丝萦绕,钻入唇间,杂着冷风,一层一层温度攀升,一寸一寸城池攻略。疏影横斜浅清水,暗香浮动月黄昏,雪白,梅红,月皎,人似玉,绝世倾城,百岁千秋桃色朦胧。 缓缓落地,唇上还余着残留的温度。莫思卿一只手揽着落瑶盏,两人相依相偎,璧人一双,不羡鸳鸯不羡仙。 漫天的大雪,纷杂翻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得似玉,白得似花。远方,一大片红梅怒放,好似焰随白日远;又如落日照大旗。蜿蜒绵远,片片连接。 “好美!”落瑶盏咧嘴一笑,眼里面上都是笑意,“我从未见过雪,灵都永远都是春风和熙,莺啼燕舞。” “瑶瑶,你若喜欢,我便年年带你来。” 落瑶盏身子一轻,飘飞而起,指间流光轻盈,随着她旋转升腾,指间繁花点点轻落,和着雪花翻飞。这是一幅画,一幅唯美的画,画中人似玉,宛如雪中曼妙的精灵。 大片红梅林中,两个身形影影绰绰,穿梭飞旋,冰凉的雪团凝聚几分热息,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来飞去。 累了,绵软的雪地好像一张看不到头的雪绒大床,软软的,柔柔的,甜到心里。二人并排而躺,任凭无边的雪落在脸上,发上,衣上,心上,好像振翅的小小精灵亲吻着面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落瑶盏伸手接住那一片片轻盈的雪,指间凉凉的,一片奇妙的触感。 突然,莫思卿一个翻身,压在落瑶盏身上,一只手轻轻地拂去她面上的残雪。心中一阵悸动,他想靠近,从身体到灵魂,都深深被吸引着。眼见着那吻便要落下,落瑶盏眼神一泄,双目空洞地睁着,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瑶瑶,瑶瑶?你怎么呢?”莫思卿轻拍她的脸。 “瑶瑶?醒醒!” 落瑶盏耳边一个声音不停地回荡着,空灵而诡异,尖锐而低沉,萧瑟而急切: “瑶盏,你来了……” “我已经等了好久……” 眉心红光一震,白翎自己冲了出来,凤鸣九天。她将落瑶盏驼到自己背上,一个长鸣,向某个方向迅速飞去,天边,只留下一道残影。 莫思卿眼眸一紧,御剑紧跟而上。不一会儿,便跟丢了,没了踪影,只剩白茫茫一片。 白翎背上,落瑶盏重新凝神,恢复了眼底的清明。 “白翎?我们要去哪儿?思卿呢!” “落落,这里一直有种感觉吸引着我。”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个寒潭,潭面凝结着厚厚的冰层,周围全是雪白的曼珠沙华,开得正艳,环绕着镜子一样的冰湖。到处飘着飞雪,唯有这一片寒气透骨,悄怆幽邃,却无半点雪花。 “落落,落落!就在这下面!” 白翎在冰湖上盘旋了一圈,停在了冰面上。 落瑶盏皱了皱眉,那个声音愈加清晰。她指间凝出一簇跳跃的白色火焰,向冰湖中心抛去。未等火焰落地,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倏尔,一块冰片从落瑶盏面上擦过,一道浅浅的伤痕印在她倾世容颜之上,显得妖冶异常。落瑶盏伸手碰了碰伤痕,指间的鲜血一滴落到冰面上,蓦然间,光华大作。脚下的冰面一寸寸裂开,环绕的白色曼珠沙华化为熊熊燃烧的洪荒圣火,将冰湖围了个水泻不通。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落瑶盏脚下冰面破碎,未及白翎俯冲下去,冰面又重新凝结。落瑶盏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寸寸下沉,冰凉的湖水大片大片倒灌进她的口鼻。她感觉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全身仙力似乎被封印了般丝毫使不出来。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一道紫色光芒突然笼罩在她全身,化为一个透明的光罩。紫色的光团在水中轻漂,最终停在了一处。 雪白莲花巨大的花瓣在水中轻轻地摇曳,莹白的光华淡淡地萦绕着,浮动的光点上上下下流淌着,来来往往的鱼儿轻轻穿梭。莲花中央,一女子紫衣潋滟,宽大的袖口流苏轻摇,薄薄的淡紫色轻纱随着水波沉浮,腰际别着一枝白色莲花,几颗圆润的夜明珠系在淡紫色长长流苏之上,散发着淡淡的青光,衣裙上藕花与曼珠沙华的暗纹交缠错杂,神秘莫测,平添诡秘神圣之美。 莲上的女子安详的躺着,好像睡着了一般,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如雪的白发间,几丝晶莹的紫色宛若萤火轻晃;五官完美得好似神迹,圣洁、冷艳、高贵、淡雅、妖冶、魅惑,任何词描述的都是她,任何语句描述的都不是她。脸色因常年不见阳光而苍白异常。她的唇,殷红点点,好像还活着一般,眉间殷红的莲花印记美得颠倒万物。 落瑶盏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心底的震撼,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她便心神动荡,灵魂颤动。她知道,那个女子是她;不,准确的说,是千年万年前的她。 “你终于来了。”紫衣女子的虚影凝实在落瑶盏身前。 “你是,——倾觞。”不是疑问,是笃定,是来自心底的笃定。 “我,是你。”倾觞指回一缕紫光弹入落瑶盏眉心。 “这是……” “若你,想和他在一起,请一定小心,一定小心……” “小心什么?” 倾觞的虚影变得越来越淡,消散之际,她莞尔一笑,对着落瑶盏轻轻说了句“保重”。下一刻,连却莲花上的紫衣女子,一并化为一缕紫烟,消散干净。巨大的莲花化为一股强大的力量直直涌入落瑶盏体内,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莫思卿御剑几乎将整个北域转了个遍,哪里寻得到落瑶盏半个身影。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袭卷而来,定睛看来,却是白翎。但见她徘徊一周,在莫思卿身前停下。 “我知道落落在哪儿。” 呼呼的大风吹得黄沙漫荡,“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远方一轮红日半垂在翻腾的长河之中,漫天的枯蓬乱飞,谁家的羌笛和着铛铛的驼铃声在空旷的沙漠上悠悠回荡。 莫思卿掐了个咒,挡住了乱舞的狂沙。身旁,四下寻觅。在远远的红日坠下的地方落瑶盏仍昏迷不醒,身体中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筋脉中肆意游走,横冲直撞,似乎要将她身体撕裂。她额头上冷汗淋漓,一双手死死攥住袖子,发出沙哑的低呼。 “你怎么了?瑶瑶。” 莫思卿寻到瑶盏,伸手覆着她手腕,脉搏中传出的强大力量使他眉头一寸寸皱紧。他将落落瑶盏身体扶起,双手凝聚起浩瀚的仙力汇入她的身体,引导着那股力量沿着筋脉运转,一点点会聚丹田。 落瑶盏感觉一股冰冷的力量在身体中游走,凉凉的,如同北域的雪花一片片洒在空旷的原野上,身体中钻心的疼痛一点点减弱。 良久,落瑶盏轻轻掀开眼帘,碎发已被汗水浸湿粘在面上,更添几分柔弱凌虐之美,弱柳扶风,令人怜惜。 “我没事了,思卿。”落瑶盏虚弱地说道,身子软软地躺在莫思卿怀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莫思卿紧紧拥着落瑶盏,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她消失不见了,“你可知,我找遍整个北域都找不到你时,有多着急!” “对不起,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紫光消失的那一刻,远在清音宫的燕草忽然心口一痛,喷出一大口鲜血。一个人影从九重云巅上一眨眼掠到冰湖,发出滔天怒吼。 …… 大漠里,莫思卿怀抱着落瑶盏一步一步踏在黄沙之上。 “多美啊,红日低垂,美人迟暮。”落瑶盏望着远方的落日,由衷道。 “美则美矣,就是太过悲壮苍凉。”莫思卿回道。 不知走了多远,漫野黄沙似乎受到何种力量的牵引,被大风疾卷而起,卷得昏天黑地,遮天弊日,形成一个巨大的螺旋状沙涡,几里内,不见天日,草木尽折。那呼啸的声音好像百鬼夜行,喑哑难闻,振聋发聩。巨大的风暴带着毁天灭地的庞大力量,似乎要将天地撕碎。 落瑶盏忙挣脱莫思卿的怀抱,双手间交叉结印,一股极其纯粹的仙神之力牢牢锁住风暴,使其难进寸尺。莫思卿心疼地微微皱眉,自掌心送出一股莹白之光,加深结印。两股力量合二为一,原本的结印化为巨大的古阵,逼入风暴之眼。瞬时间,风暴速结成漩,一股极其强大的吸引之力自其中迸出。莫、落二人一时不察,双双进入风漩之内。 风沙散尽,眼前恢复一片清明。然,风暴之后,别有洞天。原本红日垂海之暮天傍晚,此时却是清风剪柳之拂晓晨时。乱花穿过秋千去,微雨燕双飞。轻风微拂,日光微暖,真乃是洞天福地,世外桃源。 城墙青砖垒起,几棵垂柳微微泛黄地斜靠着高墙。古朴的大门不染灰尘,光亮如新。大门敞开,无兵甲巡逻。之上,“申山城”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隔外引人注目。 落瑶盏与莫思卿对视一眼,目露疑惑,进了这神秘的申山城。 二十、曲水流觞,棠烬棠飞 淡淡的,满城纷飞的飘絮纷纷扬扬,有如下了一场倾城之雪。空旷的青石小道上没有一丝尘埃,只是天街小雨微微润湿了夹缝中点点芳草。道旁的小舍清雅玲珑,好像山野外隐者居住的阁楼,门框窗棂上饰着那簇簇海棠花儿;半掩的轩窗内,隐隐可见抱着婴孩的妇人恬淡的笑意,以及耳畔传来的汉子的鼾声。无形间,似乎多了几分旖旎。 轻轻的脚步声在街道中若隐若现,裙裾微微扫到的地上飞起团团杨花。素白的衣上沾了几片吹落的海棠花瓣,宛若泼墨桃花般娇美。倾城的女儿轻握着一只如玉的手,十指相扣好似交颈的鸳鸯相依相偎,空气中似乎也添了粉意。正是落瑶盏二人。 “申山城,‘神、仙’各取一半,倒是怪哉。”落瑶盏神识外放,细细感知着天地灵气。 “天地万物,因灵而生,因灵而灭。自八千年前仙神覆灭,尘世灵气之稀薄肉眼可见。而此地灵气浓郁,汇集成流,堪得半神半仙之称。” 野郊外,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缠绕着青柳堤岸。落絮轻飞,柳条轻舞,东风晓,却是千红一窟,开了满树满树海棠花红。花红如血,如血泣泪,泣泪成忧。偏的花开易谢,烬落了,便是红消香断无人怜。 只见曲曲泠泠流淌的小河上缓缓飘来一只玲珑精致的玉觞,稍后便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远及近,渐而清晰,化为一阵银铃儿般清越的笑声。便见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小女娃追着那玉觞儿来到了落瑶盏二人跟前。 玉觞打了个旋儿,在一处海棠花飘落的的缓水处停住,恰恰是在落、莫之前。 “哎?快看,停了。”一姑娘指着打旋儿的玉觞道。 “曲水流觞。”莫思卿浅笑着看向落瑶盏,解释道。 “公子说的不错。今日是申山城的海棠节,自古便有‘曲水流觞’的传统。玉觞停在谁的面前,谁便作诗一首,若作不出,便罚酒一杯。”一桃色衣裙的姑娘道。 “原来如此。既是海棠节,我便以海棠为题罢。”落瑶盏衣衫轻摇,檀唇轻启,一首五言便成了: “噙艳含脂粉,晓珠洗红妆。 娇如桃渲雪,清若海生阳。 非是天边月,本应草上霜。 何须尘世远?北风东南凉。” 又听莫思卿紧接着便吟了首七言,却是以月为题: “团团缭缭洗昆仑,紫府仙宫落旧尘。 晨霜涧影晶莹色,暮雪山形寂寞人。 碧袖青衣忧奔月,彩云紫气郁消魂。 瑶池岁岁萦香雾,肠断人敲古庙门。” “好一株海棠,好一轮明月。却不知是月下棠烬,还是棠衔月残。” 二人语毕,却闻此言惊异,皆回首望去,只见: 一女子青衣如纱,宛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饰。髻间,翡翠步摇在风中泞泞清唱,仿佛一曲清雅的哀乐。她纤细柔弱,行如弱柳扶风;眉眼端庄秀丽,应东方女子之典雅。宛若一株素白海棠,半卷还半舒。 “宋姑娘好。”小丫头们见了这女子,点头行道。 “今儿个过节,好好玩玩儿去罢。” 这宋姓女子素手一挥,那打转的玉觞儿便又随着流水轻轻漂远了。那些个少女,又欢笑着,逐着那流水落花,去了。 “在下申山城宋家,宋棠烬。家父知二位到来,命女在此迎接。” “宋家……”落瑶盏心底嘀咕着,眼帘微低,右手搭在左臂上,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这丫头,又捣鼓什么呢?”莫思卿忍不住一笑。 “二位请随我来。”宋棠烬做了个请的动作。 二人对视一眼,闪过一丝兴味。偶来此地,本为意料之外,这宋家难不成有占星卜月之能,可窥探天机? 申山城,宋家。 “父亲。”宋棠烬对着上首中年男子施了一礼。 此人虽人至中年,却并无世俗间时光镌刻的戾气,清清爽爽,随意安然。倒也是应了此城之意境。 “莫仙君,在下申山城宋家,宋禅。” “敢问宋阡可是阁下什么人?”落瑶盏问道。 “想来姑娘便是怜月仙君罢。小儿宋阡信中提到仙君多有照顾,在下代小儿谢过。”宋禅微微行了一礼,又道,“这几日正是城中海棠节,二位仙君不如在寒舍小住几日,过了这几日再离开?” 莫思卿转头注视着落瑶盏,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目光悠然,淡淡含笑,恍惚间,又是桃花漫天。 落瑶盏稍稍别过头,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淡淡地应到: “也好。” “二位请随我来。”宋棠烬做了个请的动作。 宋家后庭梨花飞舞,漫天纷扬,有如一场倾城之雪。花谢花飞,绕过雕栏的长廊,穿庭入户,渐渐沉入了绕着假山静静的池水,漾起寸寸涟漪,在穿过假山的缝隙,丝丝缕缕萦绕起缭缭薄雾,终是汇入池中心假山之底。 落瑶盏静静注目着满池清水,眸光清淡,怅然若失。微风撩乱她耳畔青丝,落花沾染她素色衣裙,她似乎感到耳畔又回荡起了某种声音,满天梨花飞舞犹似一笔浅浅的勾勒,勾勒出一幅模糊的绝美深情。 “这满园梨花,是父亲亲手所植,并用仙力浇灌,终岁不谢。只因——”宋棠烬叹了口气,“母亲名唤梨歌,生前最爱便是这梨花。” “说到底,这满园飞花,该是相思之苦,断肠之痛罢。”落瑶盏低语道。 宋棠烬缓缓停了下来,倚着长廊木栏,目光幽深,似泛秋水,脉脉含情。 “母亲死后,父亲的心便死了。若不是为了,我和阡儿,父亲怕是要随母亲而去了吧。” “斯人已矣,还请节哀。”莫思卿轻轻搂住落瑶盏,微微叹道。 “若不是魔族……”宋棠烬低语。 落瑶盏与莫思卿对视一眼,往他怀里靠了靠。便见着梨花飞雪,相思成灾。 二一、情字难写,灯火幽微 夜,难寐。 海棠节的夜晚,向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灯半明时,月半昏时,海棠飘香,缭绕在霄汉之间,遥邀鹊桥双星相会,又朦胧了一弯弦月,勾勒出模糊的倩影,挑逗起相思的味道。 遥见清水潺湲之上,青石斗拱,飞鸿影下。巷中花灯幽微,水上江火点点,零零星星的火光洒在泛泛波纹面上,浮光跃金,碎镜映月,恍若清风一缕,撷走三分冷冷蝉光。 拱桥之上,人来人往,彩衣翩跹。面上覆一面具,手中执一株海棠,尚未嫁娶的儿女全凭天意,若未见其人,已暗自倾心,便以手中棠花赠予;若是得月老牵线,对方亦得君一顾误终身,便接过棠花,则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枉此生;若对方无意,便谢过后不接棠花,再等有缘之人。已有婚配或心有良人,便在身上佩戴棠花,表已心有所属。 桥下,画船游舫,莲灯摇曳。落瑶盏伫立在桥头,素白纱衣微动,船随光影轻漂。玉兰花半张半合在淡青色披风之上,似随风动而摇曳。白玉面具半遮,却难掩玉面如花。 “不知思卿哪里进展的如何。”落瑶盏喃喃自语道。 正此时,游船前面漂过一叶扁舟,素雅而朴实无华,昏暗的烛光自缝隙中微微溢出,照在水渍斑斑的船板之上,幽幽微光,在繁华来往的水面上格格不入,独树一帜。不消片刻,便又悠悠漂远。 落瑶盏晃眼一看,只觉得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只一晃,便别过了头,没甚注意。 她蹲下身,拿出一盏莲灯,指尖冒出一缕火苗,灯芯处只轻微一点,整盏花灯倏忽间便如同星辉般莹莹闪闪。落瑶盏莞尔一笑,双手捧着花灯,眸中熠熠生辉,自语道: “书上说,对着花灯许愿,任它渐行渐远直至天边,若心诚,上苍便会听到祷告,成全其人之所愿。唉……。那我若真心祈求,放过我,我愿用永世轮回换这一生自由。得成美眷何辞死,只羡鹣鲽不羡仙。” 花灯轻轻漂在水面上,渐行渐远。行至水中央时,忽的一阵微风掠过,漂在水中央的花灯蓦地被打翻在水中,漾起一圈圈涟漪便沉入了水底。不远处,扁舟一叶,轻轻漂过。 落瑶盏眉头一紧,只见光华一闪,花灯便从水中浮起,激起一滩水花,回到她的手中,仙术烘干后,便默默的收了起来。 忽的,四周灯火一暗,整个申山城陷入一片黯淡中,人语亦开始嘈杂起来。未及落瑶盏回神,四面八方灯火星星散散,忽明忽暗,宛若星辰璀璨,渐渐汇成犹似天河,围绕在游舫周围。每盏花灯之上,金色的小字悬浮在半空,恍若烟火迷离。落瑶盏指尖轻触金色小字,小字倏尔清晰: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瑶瑶,半生冰谷,予尔天涯雪舞。”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瑶瑶,得君一顾,愿倾尽三世繁华。”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落瑶盏眼中已只有眼前一切,眼前光影扑朔,流光溢彩,恍惚如梦。一字一句,好似告白,却又好像理所当然。 落瑶盏纤腰被揽住,稍稍回首,面具已然拨落,露出姣美的容颜,眸中噙满笑意。 “思卿。” “瑶瑶可喜欢?” 莫思卿微微低首,几缕碎发撩过明月般的脸庞,一双狭长的眸似笑非笑,似冷非冷,如同千年寒冰封了烈火,万里云翳隐了炽阳。眸中酝酿的深情款款,好似一汪碧水自细细泉眼点点渗出,又似水上渐渐漂近的水灯,汇成一世烟火迷离。 此时,天幕中升起了天灯,仿佛点点幽火,明亮了两个晦暗的世界。天灯缭缭围绕着落瑶盏和莫思卿,二人置身于一片光幕中,犹似神仙眷侣,笑语嫣然。 “思卿,我向来不懂人间的情爱,只当是书上写来哄人的。我虽说不懂,可我晓得,从今往后,便是将整颗心交与你了,你定不可负我。” 莫思卿有些怔愣,须臾,眸中的满江柔情便汪洋漫溢,微微浅笑却作了满心欢喜,恁的是叫人神共愤。他只觉着,此时的瑶瑶格外的可爱。 “好容易得了瑶瑶痴心,我又岂会相负。若我负你,便叫我立刻死了,碧落黄泉,再无我莫思卿此人。” 未及言罢,落瑶盏唇已覆上。寥落碎发,风中乱舞,衣袂如画,灯火幽微。 “我怎舍得叫你发此誓言。我既已真心恋你,便怎许你丢下我一人。但有言在先,若有一日,你骗了我,我便与你碧落黄泉永不相见;若有一日,你弃了我,我便去了那忘川,抹去三生石上世世姻缘;若有一日,你偷走了我的心,却让它撕裂破碎,我便与你近在咫尺如同天涯;若有一日,你负了我,我便走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叫你后悔一世,苦痛一生。所以,我要你一生一世爱着我,不可欺我,否则,便叫我与你的真心都不作了数,你再寻不得我。” 海棠花香千年不改,明月皎皎万载相似。炽热一吻,地老天荒。 青石拱桥上,古璧栏杆旁,宋棠烬浅紫衣衫微摆,半白海棠插髻,面上懒覆面具,略施粉黛,眸带忧色,浅笑无心。 “都说这海棠节是天命的姻缘。偏巧我名棠烬,棠花烬落,纵有千般情,更与何人说。” “海棠花落,却是有别样风情。曾有人喟我道,来年棠花落时,她便归来。然,我在满殿棠花下等了年年花开,年年花落,那个人,却一直未归。如今,我有残棠一株,那个人,可愿归来。” 宋棠烬浑身一怔,无神的双眸蓦地凝起了焦距,写满了不可置信。憔悴的脸变得苍白,仿佛看到了遍野骸骨。她僵硬地转身,眼帘中映入一个紫色的身影。 花影缥缈,月色扑朔,紫衣轻盈飘起,青丝隐隐微动。眼角一点泪痣,唇角斜斜勾起,血色瞳眸清澈如泉,似有二分忧郁,三分痞气,五分邪魅。眉心处花色张扬,似彼岸花开,如荼蘼花尽,魔界千里相连,花中紫衣如画,眼角泪痣结愁。花曰月冥,人曰夜兮。 “夜,夜兮……”泪未流,声已哽咽。 “烬儿,我等了你三百年,你不归,我便寻你来。” 宋棠烬未答,转身惊慌而逃,错过拥挤的人群,隔过人影凌乱,泪已汪洋肆掠。 夜兮飞身而起,直直落在宋棠烬身前,不及言说,已拥她入怀,径直落到罕有人迹之处。 宋棠烬挣扎道:“夜兮,你放开,你我注定无果。” 夜兮却抱的更紧:“好容易找到我的烬儿,怎么可能放开,这一生,我都不会再放开。” “你放开!” “不放!” 宋棠烬眸色一凛,指尖一点光刃,划过夜兮脸颊。夜兮吃痛,眼中闪过一抹痛色,缓缓松开了手。 “烬儿,你就这般不愿见我。算了,”夜兮嘲讽一笑,“是我自作多情,还当你是我的那个烬儿。” 宋棠烬颤颤退后两步,眼眶似是染了胭脂,睫毛微颤,泪痕未干。 “夜兮,你便当我死了,忘了吧。” “当你死了?宋棠烬,三百年了,你整整走了三百年!”夜兮双目绯红,似是有火在烧,目中充泪,强忍未流,眼角一点泪痣,此刻郁结着万分悲怆,“忘记一个人就那么容易吗?我不是你!你可以无情,可以当那一百年都是一场梦,也可以自欺欺人说你忘了,可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你。”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宋棠烬不由微颤,脸色煞白,泪重重滚落,眸中痛苦、挣扎、逃避,终是化做闪躲,身子连连后退,直至墙角。 夜兮双目充血,步步紧逼,却又疯狂压抑,眼中泪已沁满,却始终不落。逼至墙角,双手紧握住宋棠烬双臂,声嘶力竭。 “你知道我这三百年是怎样过来的吗?你知道我在你走后整个宫殿植满了海棠吗?你知道我三百年来夜夜无眠,无数次午夜梦回,醒来却只剩一片空无的绝望吗?你走了,走得毫无留恋,可你却一起带走了我的心!你让我当你死了,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这三百年的失魂落魄、心碎孤寂当什么!宋棠烬!你可有心。” “夜兮!你口口声声指责我,你可了解我的痛苦!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你要我如何爱你!” 宋棠烬歇斯底里,如同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无力的滑落在地。 夜兮一顿,愣愣地松了手,终是忍不住落了泪,仿佛失了魂。 一时无声。 “血海深仇?什么意思?” “若你不是魔族人,我可以放弃一切和你在一起。可偏偏你是魔尊,每次我想到这儿,我都恨不得从未遇见你,可我,忘不了。”宋棠烬哽咽,“五百年前,是魔族侵入申山城,闯进我宋家,几百条人命一夜葬送,我母亲,为护我而死。若不是最终父亲耗尽毕生修为令申山城禁制开启,怕是我宋家将无一生还。” “五百年前……” “便是,我遇见你那年。” 二二、花凝残雪,地下洞天 许多人不懂梨花的清雅,却无法不钦佩那一句“千树万树梨花开”;许多事看不到真相,只默默轻叹那一语“疑是经冬雪未消”。于是看不到真相的人总是大喜大悲,一面叫嚣着风花雪月不如玉出昆岗,一面却浑浑噩噩流连在三千红尘。而这满天飘起的梨花,又是否是那一场绝美倾城?一切光鲜与绮丽都不过是立着的墓碑,那棺椁下掩埋着的,若不是罪恶,便只能是真相。 落瑶盏与莫思卿并肩行于宋府满院梨花之下,花飘如月,随风若雪。 “那一夜灯火,这梨花倒是落了满地,便怪不得是越繁华处越萧索。”落瑶盏见着满院飞花有感而道。 “可世间之人明知萧索,却依然甘愿为了那场繁华肝脑涂地。人也好仙也罢,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念想吗?若只是因了注定的落幕便放弃眼前锦绣,何人又肯甘心。”莫思卿难得多言了几句。 远远的,长廊对面,一女子脚步略微慌乱,似有些失神,径自朝着屋里去了。落瑶盏闲瞥一眼,恰巧见着宋棠烬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暗自思忖何事如此伤怀。 “这宋姑娘有些奇怪。”落瑶盏轻道。 “她身上沾了魔气。”莫思卿回道。 “而且这般失魂落魄,怕是昨夜见了何人。”落瑶盏又道,“此事先且放下,昨夜你那里如何?” “回屋说。” 莫思卿未答,只俯在她耳边轻道,温热的气息扫过落瑶盏脸颊,像是一缕清香缭缭在心头。 屋内。 落瑶盏懒懒地斜倚在床边,素白的衣裙流泻满地,像铺落的白霜。一双极好看的眸斜眯着,随意地扫过莫思卿的脸,像一株半开的莲瓣在他面上轻轻划过,仿佛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悠闲自落。 莫思卿有些痴了,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瑶瑶,” “嗯?” “你这般模样可还有谁见过。” “怎么了?”落瑶盏微微抬眸,浅浅一笑,“莫大宫主也会有失神的时候。” 莫思卿闻言,身形一闪,便坐在了落瑶盏身侧,倚在她身上。落瑶盏目色几分躲闪,莫思卿近一分,她便向床头靠一分,头低的越发厉害。 “咚。” 一声轻响,落瑶盏退到了床头,头在墙上轻磕了一下,发出一丝脆响。莫思卿趁机将脸凑到她面前。 “莫,莫思卿……你别乱来啊……”落瑶盏说着,闭上双眼,脸颊微红。 莫思卿笑笑,落下蜻蜓点水一吻,便从她身上起来,宠溺道: “先前怎的没发现,小丫头竟这般撩人。” “闹够了吧,”落瑶盏嗔怪到,发丝微微凌乱,双颊微红,仿佛小酌了几盏桃花酿似的,“快说说昨夜的事儿怎么样了。” “如你所料,院中假山下的小池里确实别有洞天。” “你下去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那下面有什么?”落瑶盏来了兴趣,眸子里神采奕奕。 海棠节,夜,宋府。 别处的天,天灯弥漫,萤火微点;别处的水,花影摇曳,画船轻漪。唯是此地孤寒,到底只飘着漫天的梨花,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萧萧然,犹似远处高楼上的箫声,呜呜咽咽,却也这般消魂。 雕花的长廊,摇曳的碧竹,一片昏黄清影下,缓缓走出一个人,随意安然,傲然孤立,那背影却是几分说不出的苦涩与冷清。宋禅缓缓走到假山下的小池旁,坐在池畔,月光如水,梨花如雪。 “阿梨啊……又一年了。唉……”宋禅长长叹了口气,“你说,你喜欢梨花,我便为你种了满院,你可喜欢……” “阿梨啊,这么些年,你怎么也不回来看看,连一个梦,也不肯给我……” “阿梨啊……”宋禅突然笑了,眼神有些痴狂,“就快了啊,阿梨,你等等,我不会骗你的……” 与此同时,宋禅房内。 “果然,”莫思卿目凝,“失魂散。” 双手结印,墙上赫然是暗箱一格,格中一画、一珠、一玉瓶而已,珠是避水珠,瓶中是失魂散,画中人是心上人。 “其实,那暗格倒也隐秘,加了血阵,还施了幻术。”莫思卿道。 “可惜,遇到了你,阵法界的鼻祖……”落瑶盏轻嗤,“避水珠可是好东西,你没顺走?”她打趣儿道。 “傻丫头,夫君可不想打草惊蛇。” “谁夫君呢,不要脸……” 没等说完,某人已被压在床上,唇上温热覆盖交织,温香甜腻。 二三、情深缘浅,海棠花落 宋棠烬回到屋内,久久难以平静。她呆坐在案前,痴痴望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面色,无神的双眸,微微凌乱的发丝。她自问,这般的自己可还配得上那场惊鸿初见?镜中渐渐虚幻起来,她的眸里,隔着一层水雾的眸里,印着的是早已被迫远离的他。眸中的那个他,紫衣缥缈,血瞳惊华,一如初见时,眼角一滴泪痣,翩翩少年郎。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镜中的他。手抬到半空中却是颤抖着停了下来,就那样呆呆地遮蔽在目前,几丝碎发拂过双颊,不经意便碎了镜中人影,碎了一汪深情。双眸却是再忍不住红了,嘴角微微抽搐着,仿佛微风下晚春的残香;清泪渐落,顺着脸颊缓缓滑下,犹似秋花滴露,雨打残梅。 “阿夜……”宋棠烬哽咽,“将死之人,何堪慰君真心。你我,注定情深缘浅……” 五百年前,那日的申山城比之如今,可谓凄惨。漫天血雨犹如残阳弥漫,黑云压城一时地暗天昏;满城海棠花飞,一如红颜泣泪,子规啼血;遍地残骸,枯骨生灰,杀人胜野,血流成河。整座城,是一座鬼城、死城,是一座绝望之城。 是夜,宋家。 残烛明灭,暮鸦声嘶,一轮皓月,无端却染上血色。后堂之内,时不时似传来婴儿啼哭,黯然惊魂。宋禅轻拥着妻儿梨歌,年方三百的宋棠烬坐在床边,拥着年仅六岁的弟弟宋阡。昏黄烛火摇曳,妖风阵阵,血气时来。 倏尔,剑拔出鞘之声,剑光凛然而来,巍巍之门应声而倒,血雨腥风一触即发。宋禅敏锐,推开梨歌,右手执剑,左手结印,霎时间屋内封印重重。 “宋哥……”梨歌上前挡住宋禅去路,“你不能出去。” “护好自己,护好孩子……”宋禅转身,直微微回头,隐忍而语。 “君死,歌儿绝不独活,保重……”梨歌快步上前,从背后抱住宋禅,“放心,我等你……” 梨歌目送宋禅出门,凄然一笑,绝美之眸万般不舍,终只化作长长一叹: “宋哥,你我夫妻多年,我岂不知君作何打算……” “娘……”宋棠烬起身,走至梨歌身旁,“爹他不会有事的。最差……还有申山城的封印,那可是上古封印,想魔族也无可奈何。娘请放宽心。” 梨歌听罢,扯出勉强一笑,拍了拍宋棠烬的手,透过窗,看向惨淡的天空。 “烬儿,”梨歌道。 “娘,我在。” “若我和你爹日后……” “娘!”宋棠烬轻呵。 “你以为,你爹为何不早早解开申山城封印?”梨歌自嘲一笑。 “莫非……”宋棠烬敛眸。 “上古封印,需宋家嫡子之力和……相爱女子之命为祭,方可解开。”或者……宋家嫡女之命。 “我会照顾好阡儿……”宋棠烬泪凝,愈发平淡的语调,内心绝望愈盛。 梨歌走至榻前,吻了吻睡着的宋阡的额头,勾唇一笑: “烬儿,保护好弟弟,娘……去去就回。”梨歌说罢,头也不回走出房间。 屋外的风,似也沾了血气,剑光扑朔,寒芒凛冽。 梨歌以绫为剑,绫飞漫天犹似梨花万千,素手一挥,梨花染血,惨叫连连。她面上的温柔消失殆尽,长绫乱飞,目色凛冽,长发随风,乱世佳人,踏血而来。 冷月下,宋禅苦笑。深陷敌围,魔气涌动,纵他天纵之才、半神血脉如今也不过小小申山城主,遗落人间已久,如何敌得过魔界围攻?此刻,血色月光下,遍地残血更显苍凉。 “宋城主,明人不说暗话,我只要一物——锁灵玉。”为首之人一身玄衣,剑眉星目,淡淡一言却是让人骨血生寒。 “宋某不知阁下所言为何物。”宋禅伤痕琳琳,血流如注,然执剑之身傲然挺立,绝不屈服。 “宋城主好脾性,可,”那玄衣之人邪肆一笑,所言之话,令人毛骨悚然,“全城百姓之命和锁灵玉,你只能选一个——” “天要亡我申山城……”宋禅仰天长啸,“天要亡我申山城!” 血月之下,宋禅长袍无风自动,双手结印,自成一界,魔族之人,竟难进分毫。漫天狂风飞沙,血色弥漫,宋禅目中竟是缓缓留下清泪,口中鲜血,咕咕流下。 “阿梨……来生,见……” 宋禅一声怒喝,脚下血阵起,风云生变,满身鲜血化为解封媒介,以命为代价,换全城人之生。 千钧一发之际,梨歌从天而降,正入血阵中央,她倾城一笑: “宋哥……保重。” “阿梨!” 宋禅撕心裂肺,眼睁睁见心爱之人步入血阵,以其之命换己之命,换全城人之命。血染衣裳,残血如梨花微殷。 封印开启,上古之力犹如滔天洪水漫天而来,先前颓势一时扭转,魔界之人尽数灭亡,唯玄衣之人勾起一抹诡异之笑,化作一道流光而去: “宋禅,为了锁灵玉,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全城人之命,害死你心爱之人,值吗!”狂肆之声远远在天边传尽。 大雨倾盆,似要洗尽血腥,洗尽杀戮,一切将要回到从前。漫天霞光里,大雨滂沱里,宋禅看见,隐隐约约,梨歌浅笑,对他说: “宋哥,不要报仇……记得阿梨……来生再见……” 二四、棠兮夜兮,瑶兮落兮 海棠节三日,三日夜,为最盛。这夜,恰也是那个名为“梨歌”的女子魂归之夜,故曰“棠梨夜”。沿河设宴,河灯致远,天灯缥缈,铃铛轻摇。人皆至此,尽着白衫,身置梨花一株,掷于水中,花沉水底,亡灵方得安。 宴席自宋府前堂起,绕前院一周,大门中开,沿街而出,至于河畔,河畔满,皆人,白衣连城,如雪如练。河畔青柳上,依依棠花枝,皆挂彩灯,上书亡灵之名,祈愿于天,愿来生归来,再续前缘。 宋府内,满堂花灯,虽光影摇曳,比之府外,却也是萧瑟不少。灯上数语,皆一人名而已——梨歌。 宋禅坐于主位上,主位朝南,正对门;东西分置二席,方桌排下。桌上置梨枝数株,檀香一炉,小点数盘,皆素淡雅致,倒合宋禅风度。东席莫思卿、落瑶盏为首桌,西席宋棠烬为首桌,其下皆为宋府旁人。 虽说这棠梨夜,宋府前堂该为主场,但这主场却清冷的厉害,门里门外一道结界隔开,一边凄清萧索,一边觥筹交错,到真真是思的人不同,遇的事不同,这境况亦不同。五百年前那女子的绝望舍身,在这五百年后看来,仅存的情谊有残留了多少呢?看这不夜天,看这不夜地,除了这白衣素淡,不照样灯火幽微,光影闪烁。 “思卿,”落瑶盏斜偏着脑袋,低声道,“你说,这棠梨夜到底是干嘛的。” “瑶瑶,”莫思卿揽住落瑶盏,“你对,梨歌——了解多少。 “梨歌……就是棠烬她母亲?” “嗯。” “喏,看对面,那儿了解。” 正当二人你来我去时,一白衣侍女已送来棠梨酒上桌,略一福身,便退下了。 落瑶盏正欲端起酒盏,莫思卿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落瑶盏浅笑,心下一暖,却用另一只手轻拍了拍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示意没事。 落瑶盏端起酒盏,晃了晃,一口吞进腹中。莫思卿脸色微变。 “瑶瑶。” 落瑶盏浅笑道: “思卿,你说,喝了失魂散,是不是该晕啊。” “你这丫头。”莫思卿无奈。 落瑶盏似是头昏,倚靠在莫思卿身上,无力至极。 “宋城主,”莫思卿淡淡道。 “莫宫主何事?请说。”宋禅回道。 “瑶瑶不胜酒力,此时身体不适,先行离开,见谅。”话虽平淡却是不可违背,清冷如月,淡如寒。 “既这般,宋某也不好留落仙君。不如宋某派人送仙君回去,莫宫主留下,也让宋某尽尽地主之谊。” “瑶瑶,你可以吗。”莫思卿未理宋禅,只是轻声征问着落瑶盏,怕打乱了她的计划。 落瑶盏微摇摇头,捋了捋耳畔碎发,做微醺状,道: “思卿,今日棠梨夜,你不便离开。我没事,自己离开便好。” “瑶瑶,你当心。” “父亲,不如烬儿送落仙君回屋。” 宋棠烬起身,向着宋禅略略福身,眼中无悲无喜,毫无焦距。胭脂颜色丝毫没有掩饰住她面上的苍白,反而更显憔悴。眼中隐隐透出的倔强藏在古井无波中暗潮汹涌。 宋禅听罢,想起当年梨歌的死,有些愠怒,正欲回绝。可当他与宋棠烬对视的瞬间,她眼中的倔强虽然藏的极好,却终究没逃过他的眼睛。略一叹气,便点了点头。 宋棠烬搀扶着落瑶盏走出前堂。后院雕花走廊内,落瑶盏一改先前病态,倒是宋棠烬依旧憔悴。二人并肩步于后院,同是白衣,一人仙风飘逸、孤标傲世,一人病比西子、素雅如兰,梨花落下恍惚着背影,美人如花隔云端。 “你怎知我是装的。还是……你本就知道那酒有问题。”落瑶盏微微一笑。 “酒有没有问题,棠烬不知晓,但仙君的本事,棠烬是知晓一二的。”宋棠烬回以淡淡一笑。 “可宋城主似乎并未怀疑,这又是为何呢。” “这,棠烬便不知晓了。” “怕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落瑶盏停下脚步,面向宋棠烬嗤笑一声。顺手捻了一朵枝头开得正好的梨花,一口兰气轻呵,梨花顺着风便璇向半空。 宋棠烬脸色微变,却依旧无喜无悲的样子,这般迟钝……该是有极深的绝望吧。 “落仙君,毕竟是为家母所植,还请不要动院中的梨花。” “说说令慈吧。”落瑶盏坐在假山下的池檐上,一只手拨弄着池中的水,似是随意道。 “仙君缘何对家母感兴趣?”宋棠烬问道,一边半蹲下将身旁飘落的梨花聚作一起,掷于池中。 “那……说说他吧。” 宋棠烬顺着落瑶盏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梨花下,紫衣男子眉眼如画,似是踏雪而来,盈盈浅笑,三分邪魅,七分深情。他向着宋棠烬伸出手,血色瞳眸里清澈地映着她一人而已。 “烬儿,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你可念着为夫?” 宋棠烬神色终于有了变化,眸中闪过种种慌乱。她如何也没想到,夜兮竟会大胆至此,竟会夜闯宋府来寻她,慌乱之余,不由又生出几分感动。 “夜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似是想起还有旁人在此,宋棠烬的话戛然而止。 “唉!枉我日思夜想来找你,你倒真真是绝情。” 落瑶盏坐在假山之上,看了好会儿戏,见二人言罢,方堪堪出声: “怎么?二位打情骂俏完了?该我说话了吧。” “哦?”夜兮这才注意到落瑶盏,“原来是……你——那个有趣的丫头。” “魔君认得我?我怎记得我们从未见过。”落瑶盏玩味道。 “阿夜,你们认得?”宋棠烬走至夜今身旁,眸色微沉。 “算认得吧。”夜兮看着身旁宋棠烬的神色,嘴角上扬,很是有几分暗爽。 “这么说——千幻森林的事儿,真是你魔界干的。”落瑶盏眼光一沉,语气几分阴冷。 “诶,此言差矣。虽说我是在千幻森林认得的你,可这般缺德之事,魔界可干不出来。”夜兮嗤道。 “魔界干的恶事还少吗。”宋棠烬冷冷地看了一眼夜兮,与他拉开距离。 “说说吧,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落瑶盏说道,神色正经道。 二五、当时年少,何苦断肠 话说这六界,神、仙、人、冥、妖、魔,其中最瑰丽惊艳的当属魔界。一轮红月当空,万载不灭,紫云徐来,星斗不见,萤火微光,星星点点;远山尽是红岩,不生寸草,花木不存,如同烈火焚天,红霞坠地;一弯静水环绕,血月沉璧,鳞鱼浮光,河畔荼蘼花开,花开千里,时而轻落水中,微泛涟漪。池花对影,光影交汇,紫气团盈,真真六界独有,别处难见。 五百年前的魔界还不是夜兮当家的时候,那时候的魔君是个叫离岸的人,爱穿一身玄衣,心狠手辣、无所不为,一度与六界闹得很僵,至少表面是这样。仙界常派人前去魔界与之交谈,去的次数多了,这魔界还真不似之前那般嚣张了,六界倒也乐得太平。 五百年前的宋家,刚经历了血洗。听过了暮鸦刺耳的啼叫,见过了满城血腥的肮脏,亦历过了一场生死的劫难。那时的宋家,刚经历了一场丧亲之痛,痛彻心扉,元气大伤,整个宋府,刚刚从血雨中缓过神来。 五百年前的夜兮,还是个流浪在六界的落难王族,父母被杀,亲生妹妹又下落不明,自己还得时刻注意着突如其来的追杀。这样的日子里,他在泥里滚过,在悬崖上爬过,在火里经过,在水里渡过,最难的时候,六界都是追杀的人,为求生存,不得不埋在死人堆里,满嘴尸臭,满身血污,任凭那些人从身上踏过,任凭剑锋从身体穿过也丝毫不能有半分反应。 五百年前的宋棠烬还沉浸在丧亲之痛中,自己熟悉的一切一夜间物是人非,当真是沧桑变幻。那时,为了逃避这场伤痛,她起身离开宋家,离开申山城,独自一人,含着血泪,行走在六界,孤独无依,自我放逐。 那样的相遇,人们更相信是命运的安排。一个上百年逃亡的落魄者,一个血海深仇的自我放逐者,相遇,似乎就是惺惺相惜、抱团取暖,互相命运的相似很难不产生爱情,可产生了爱情又注定只是昙花一现,惊鸿一瞥,一场悲剧罢了。 那样的相遇发生的更像是偶然,街头转角的擦肩而过,灯火阑珊的依稀一瞥,陌上古道的策马相逢,长街飘雪的惊鸿一面……无数次的擦肩过身,若非是命运,亦再找不出别的理由。可他们互相不知道的是,他在第一次见过她后便被她吸引了,此后一直默默追随;她亦在第一次相逢便暗自倾心,便一路朝着他去的方向。这般巧合已不能说是巧合,只能说是这就是缘分,妙不可言的缘分。 可这世间不是有句话叫“情深缘浅”吗?谁说情深就一定有缘?谁说有缘就一定缘深?这世间,多的是深情不寿,多的是啼笑皆非,也多的是无可奈何。 那天,她问他: “阿夜,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么多人追杀你呢?还都是魔界之人。” 他说: “我不是谁,我只是夜兮,是你的心上人,是魔君的仇人。” 可他没告诉她,他是上任魔君之子,是命定的魔君; 他,是……她的仇人。 她又问: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总不会打算一直流浪吧。” 他抱住她说: “烬儿,再等等,就快了。等我报了仇,回了家,我们就成亲。” 可他没告诉她,他的家早就毁了,他的报仇,就是要拿回他的一切,重新入主魔界。 他也问她: “烬儿,你家又是哪儿的呢?你一个姑娘家,怎一个人在外漂泊?” 她回他: “我家在申山城,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至于我为何要一个人漂泊,不过是想忘掉过往的伤心事罢了。” 可她也没告诉他,她的伤心事是满城屠戮,她的仇家是魔族; 他,亦是她的仇人。 他们都以为,没有告诉对方全部,是怕对方难过,是怕自己过往的伤痛成为彼此的包袱,压的二人生不如死。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有的事情,不是自己以为而已,藏的东西多了,总有一日,会成为祸患的根源。 终于,那一日,天空下着小雨。夜兮手执寒山剑,剑光凛冽,步步紧逼,走向原本属于他的王座。没有预想中的生死搏斗、惊天动地,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万众匍匐,万魔臣服;而那个害的他家破人亡的离岸,亦自刎于他面前。上百年的卧薪尝胆、精心布局,一切的屈辱与挣扎、痛苦与绝望,一夕间,在血的洗礼中尽数升华为此刻荣光。 他坐在王位上,笑着,向他心爱的姑娘伸出手。她一步步地走近他,一步步地走入他的心。可他没注意到,她眼中的冰寒如此绝望令人心悸。 终于,那日,她说家里出了事,要回去一趟,叫他等她,待到来年海棠花开,她便归来。 他笑着,轻许来年海棠花下赠她十里红妆。 可终究,海棠花开一年,海棠花落一年,那海棠花下的她,再没有归来。 于是乎,冥界八千里再无荼蘼花,只有海棠凝露,漫天飘零。 二六、明月皎皎,水落石出 “所以说……是魔族害死了你母亲——梨歌,” 落瑶盏从假山上跳下来,站在宋棠烬、夜兮二人中间,面向宋棠烬,指了指夜兮,道: “也就是说……他,是你的仇人。” “是。” 宋棠烬呆呆地坐在池畔,一个“是”字,终是用尽了她所有的骄傲与伪装: “原来,我不愿面对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自欺欺人的过往罢了。” 宋棠烬看向夜兮,终只化作苦苦一笑,原本苍白的面容,月光下,更是凄然异常。往昔前尘,此刻血淋淋撕碎在她面前,只怕是这爱有多深,这痛便有多深。 “烬儿,我……”夜兮走上前,想抱住宋棠烬,然还未碰到她分毫,便被她冷冷避开。 “只是,这件事确乎与魔界无关。确切来说,除了离岸,与其余魔族之人并无关联。”夜兮长叹一声,继而又道,“烬儿,我即便再哄你、骗你,此刻所言却无半分作假!” 宋棠烬起身,眼光直逼夜兮,那眼光里赤裸裸的绝望与恨意如同一把刀刺入夜兮心里,她冷冷道: “当年,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半分虚假?就算如你所说,终归当时他离岸是魔界的王,此事又岂会与魔界无关?况且你当时并未在魔界,此事是否为之所为,你夜兮又如何定论。” “烬儿!你为何不信我。纵我夜兮五百年前再落魄,他离岸也奈不得我何。依你所述,当年魔族并无异动,只是他离岸消失了一段时间。也正是这段时间,申山城遭难,魔界也才彻底为我所控。”夜兮握住宋棠烬双肩,血色瞳眸依稀闪烁着似有似无的泪光。 她不信他,她宋棠烬不信他夜兮!五百年前不顾离去,五百年后怒目相对,他抛下魔界,千里迢迢赶来申山城,可……她不信他。 “诶,两位,”落瑶盏一副看戏的样子,见两人还是剑拔弩张的样子,声音不由高了几度,“我说两位,闹够了吧,听我把事情理一理啊。五百年前,一群自称魔界中人以离岸为首为了那什么锁灵玉,前来申山城屠戮,也……害死了你的母亲梨歌。也因了当年祭阵的是梨歌,也变相护了你,故宋城主迁怒于你。” 落瑶盏看着宋棠烬目色微变,瞳仁放大,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所以——棠烬,你如今这般,与你爹有关吧。” 夜兮听罢,亦是满目震惊,一双血瞳里噙满了风霜: “这,真如瑶盏所言?”他目光直逼宋棠烬,见她不发一言,只是目光不断躲闪,这更证实了落瑶盏所言,他冷笑一声,道,“还真是他宋禅所为。” “你想做什么!”宋棠烬脸色大变,看向夜兮,“夜兮,你若敢伤我父亲分毫,我与你势不两立!” 夜兮冷笑着倒退几步,原来……到底是无情。他为她做的一切,在她眼里算什么?他夜兮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我们现在不是该弄清楚宋城主到底想做什么啊。不然,本君这失魂散不是白喝了。”落瑶盏挑挑眉,四两拨千斤道,“不出我所料,棠烬也中了失魂散吧,而且,时间应该不短。” “中了失魂散会怎样?”夜兮忙道。 “少量失魂散会使人暂时失去自我意识,为施毒者所控,时间一长便可恢复如初;但此毒既名‘失魂’,一旦服用过量,药石无医,中毒者将渐渐迷失自我,识海碎裂,犹似失魂,彻底沦为行尸走肉。”落瑶盏目光直直对向宋棠烬的眼,“棠烬,我说的对不对啊。” “没错。”宋棠烬苦笑一声,一滴清泪无言落下。 “我也猜出了个大概了。”落瑶盏道,心下又暗想,“思卿,就看你了。” 二七、梨飘若雪,万里笙歌 落瑶盏离席后,莫思卿又恢复了人前神祗的模样,淡淡如月,不发一言,但谁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修长的的手指轻捏着酒盏,薄唇染了酒水,如同朝花染露,清冷中又生出几分圣洁。加上没有焦距的似有些迷离的眼神,如此醉人。 “此酒甚是甘醇,却也不甚醉人,瑶瑶那丫头,怎这般不胜酒力。” 莫思卿似是喃喃自语,声音却不小,在场的所有人恰能听见。 “此酒名为‘棠梨’,是采上年海棠节的棠花以及三月初春的梨花,以谷雨之雨,小雪之雪酿造而成,确实别有风味。”宋禅轻呡一口棠梨酒,似是喝茶一般,带着几分禅味,“棠梨酒入口,一时无醉,须臾后便有醉意。常年不沾酒之人确乎一杯便醉。莫宫主不必担心。 “原来这般。”莫思卿沉默半晌,手指在酒盏中蘸了蘸,酒盏置于桌面正中央,又道,“宋姑娘今日似乎有心事。” “那丫头怕是触景伤情吧。”宋禅只说这句,也不多说,似是不想提起往事。 可莫思卿今夜却是非得撬出往事不可,出奇的话多了些。 “宋姑娘与令夫人生的可相似。”莫思卿动了动右上角的梨花,先前酒盏中沾的滴酒滴在梨花之上。 宋禅送到嘴边的酒盏顿了顿,神色倒是未曾有变: “这孩子生的与她母亲倒是几分相似,只是这性子太过冷了些。” 又是一阵沉默。 左上角的香炉淡淡生烟,右上角的梨花似有薄雾缭绕,左下角一盘小点上梨花一株玲珑剔透,正中央酒盏无言静默,只余右下角空无一物。 “只是宋姑娘脸色似乎不甚正常。”莫思卿又道。 宋禅没有异样,只是随意道: “烬儿母亲走后,生了一场病,从此落下了病根,身体却是大不如前了。” “嗯。”莫思卿淡淡地应了一声,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地解开腰间的玉珏,“本尊对医术亦是略懂一二,” 宋禅似是料到莫思卿接下来要说什么,目色紧了紧,右手默默地扶在了木椅扶手上。 “令千金怕不是落下的病根,是——中毒。” 话音刚落,莫思卿手中玉珏刹那间置于空缺的右下角,光矢掣风疾来,莫思卿身形腾起,双手结印,桌上五样物件霎时晕起光华,光柱汇于结印之中,结印升至空中,整间前堂被光晕笼罩,宋禅霎时间处于一片幻境当中,除莫思卿外,其余在场之人皆陷入昏迷。 十里花开,花开飘雪,从云端缓缓而下,缥缈朦胧。清风徐来,梨花遍地、漫天,好似远处高楼上悠悠的笙曲。宋禅缓步行于花雨之中,发间肩头染了梨花雪,眉宇间少了分生人勿近的刚气,多了一丝温润。 倏尔,隔了层层花雨,犹似重重白绡,月影翩翩,洒下一地白霜。不知何处来的琴声,恍恍惚惚,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犹如缭缭清香淡淡萦纡。 宋禅转身,向远处望去,眼前似乎蒙上一层薄雾,他想要看清,却始终如在云端,眼前朦胧。 隐隐约约的,疏影横斜间,一黄衫女子悠悠轻舞,如梦,如幻,撷来三分月光,在指尖化为流光;莲步稍移,满地花瓣飞起,环绕周身,似银蝶翩跹。髻上步摇玲珑轻响,似是佩环相击,泠泠清越,和着缥缈的琴音,仿佛仙音徐来。 宋禅心头一颤,一抹震惊浮上眼帘。他快步奔向前,广袖飘起拂散如雪的梨花,缭缭轻烟素淡,依旧如雾萦绕,翩跹起舞的人明明在眼前,却始终看不清,触不到。 “宋哥……” 远远的、空灵的声音传来,故人音容宛在眼前,似真似幻,声声如泣,四面环绕。宋禅置身其中,识海中似有重锤在击,昔年旧忆,瞬间一泻千里。 他明知他的阿梨已经死了,连魂魄也碎裂零落。可此刻听到这样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中,震撼着他的灵魂;模糊的黄衫身影一如初见稚嫩青涩,这是他日思夜想的身影,是魂牵梦绕的心上之人。他想,如若这是场局,就让他一直身在局中,死在局中,看着故人的容颜,直到身归混沌。 “阿梨!” “宋哥……”那个声音依旧缥缈,如在天边,那个起舞的身影却已然消散。 “阿梨,是你回来了吗……”宋禅自己毫无察觉,眼中的泪已落了满面。 琴声续续,如泣如诉,似是佳人垂泪,柔柔低歌。琴声一转,渐而既烈,似是大梦将至,故人将归。 “宋哥,歌儿在这。” 宋禅整个人呆住,迟迟未转身,眼中蓄积的泪,犹如雨下。身后的女子巧笑嫣然,顾盼生辉,一袭黄衫俏丽温婉,随风而动。漫天花雨中,倾世如画。 宋禅转身抱住梨歌,下一刻,怀中女子却化为青烟,一瞬间,又到了身后。 “阿梨,你回来了……” 宋禅想问,这五百多年,她都在哪儿,过的好不好,为何不回来看看?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这一句而已。也许,他本就清楚眼前一切不过是梦罢了,不过是自己的自欺欺人而已。 “宋哥,歌儿五百年前就不在了,你知道的。如今,我不过一缕魂魄而已,来这世间,不过想再见你一面。”梨歌还是笑着看他,眼角却是一滴清泪落下。声音微微凄凉,犹似秋歌徐徐。 “阿梨,你还要走。”宋禅脸上显出慌乱,又向前几步。 “宋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又何必执着。”梨歌叹了口气,“忘了我吧。别再折磨自己了,也别再折磨其他人了,一切都该过去了。” “过去了……”宋禅重复呢喃这这几个字,渐渐生出无比苦涩的笑,“阿梨,没有你的日子,我每天都是苟且偷生,怎么可能过去了?” 梨歌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叹了口气: “何苦执迷不悟了。我用命换的申山城,宋哥怎忍心将它摧毁?收手吧。” “我用半生修为换的申山城,你用命换的申山城,”宋禅有些癫狂,“那我用它换回你,有何不可!” 琴声骤然转急,犹似裂帛之声,又如金戈相碰。幻境猛然崩塌,此时已身在后院。以宋禅为中心,梨花纷然而起,黄衫女子疾步后退,仍不免为这力量所伤,嘴角一丝鲜血流出。 “烬儿,你没事吧。” 一袭黄衫的宋棠烬倚在夜兮身上,离了幻境虽说与梨歌不完全相同,容貌却又八分相似。此时受了轻伤,脸色更是苍白无比。 落瑶盏与莫思卿并肩而站,落瑶盏手中倾墨琴音缭缭,碧光莹莹;莫思卿手中玉箫,亦是呜咽出声,和琴而响。琴箫和鸣,一时戛然而止,幻境彻底崩溃。 二八、寸断肝肠,曲终人散 “果然,我便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会回来的。 宋禅喉头哽咽,泪迹未干。他明知这是一场局,明知这是和从前一样的一场梦,可他还是忍不住沉沦,哪怕只是昙花一现,他也依旧眷恋她的味道。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明明做的滴水不漏。 “从一开始,你让棠烬来接我们的时候。”落瑶盏抱着倾墨琴,悠悠道。 “我得知你二人到来的确是场意外。我乃申山城城主,知道有外人到来,应该不奇怪吧。”到了此刻,宋禅得知幻想成空也不着急,镇定得有些惊人。 “这的确不奇怪,可宋城主可还记得,来的时候,我和思卿喝了两杯茶。”落瑶盏又道。 “客人初次到访我作为主人请客人喝两杯茶也不奇怪吧。”宋禅依旧不慌张,只是目光瞟到一袭黄衫的宋棠烬,有些阴鹜。 “可怪就怪在,这两杯茶不一样啊。”落瑶盏坐下来,收回倾墨,抬眸缓缓道。 “皆是我申山城的初雨茶,有何不同?”宋禅玩味笑道。 “我的茶里多了梨花瓣。”宋棠烬笑道。 “梨花瓣?那又怎样。”宋禅皱起了眉,似乎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纰漏。 “对,梨花瓣是很普通。但谁会用它泡茶啊。” “也许是申山城的传统呢?”夜兮插嘴道。 “可能吧。可我当时却想的是——失魂散。”落瑶盏目光蓦然一凛。 “哦?这跟失魂散有何关系。”宋禅又道。 “梨花遇失魂散,毒性削弱,化为控人心智的毒,若要使之发作,只需再食梨花而已。”一旁的宋棠烬缓缓开口。 “而今日宴上,桌上的糕点便是以梨花入馅。不出我所料的话,我的酒中应该就有失魂散吧。事实证明,我猜对了。”落瑶盏接道。 “不错,那也只能证明我别有用心,落仙君又是如何想到宋某的亡妻的。” “因为宋姑娘也中了同样的毒,且时日不短。”莫思卿道。宋棠烬身子向后微退,夜兮搀住了她。 “而失魂散服用时日一久,魂魄离体,行尸走肉——宋城主,你想干嘛。”落瑶盏声调猛然升高。 “远古时曾有秘术,可借人身躯,令亡者重生。而这个还魂的身躯,必须与亡者有血缘关系,而这个人选只能是宋姑娘。”莫思卿又道。 “而且,此术实施的代价,便是数万条人命。而今夜,正好申山城所有人都在。而且,我也在,中了失魂散,助你施咒。”落瑶盏又道,表情严肃起来。 “父亲……为何,”宋棠烬轻推开夜兮,走向宋禅,声音哽咽,“您要我的命,我毫无怨言;可申山城,他们不该遭此横祸。” “你别叫我父亲。当年若是用你的命,阿梨就不会死!你怎敢——”怎敢装作你母亲的样子来骗我。 “斯人已逝,凭什么要用烬儿的命去换梨歌的命!”夜兮怒道。 “她该!” 只听宋禅一声怒喝,池中刹那间升起一束流光,映得黑夜宛若白昼。水浪腾起,梨花旋落,万里灯火瞬间尽数熄灭,唯有流光一柱,粉饰太平。 申山城内本该一片哗然,但只片刻,所有声音便全然消失,仿佛一座死城。 流光之上,锁灵玉缓缓而出,一道道碧玉光华在黑夜里晕染开来,宛似渺远的琴音寸寸溢开。 宋禅面上终于显出一抹诡异的笑,借着锁灵玉的力量腾空而起,指尖双手食指两滴鲜血在空中旋转上升,最终融为一点,汇入锁灵玉之中。 莫思卿与落瑶盏对视一眼,白衣飘飘,风华绝代,手持月殇御风而起,疾奔向宋禅。落瑶盏复召出倾墨,指尖拨弦,琴音化剑,攻向宋禅。 在鲜血的作用下,锁灵玉开始漾出淡淡的血色光晕,映的整片天空都显出一片诡异的殷红,犹似五百年前的那一夜。 宋禅操控着锁灵玉,不断闪身、回击。毕竟是上古神物,虽不能将莫思卿死死压制,但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夜兮见情况不妙,正欲上前相助,却被宋棠烬紧紧拉住。 “阿夜,不要,他毕竟是我父亲。”宋棠烬神色慌乱,身体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 “烬儿,都这时候了,你还把这个人当父亲,若是今夜真叫他得逞,不仅是你,整城人都会惨死!”夜兮停下,急道。 “阿夜,你闻这空气中——”宋棠烬神色显出凝重。 “有血腥气。”夜兮沉默两秒,“府外!” 正当夜兮、宋棠烬向府外疾冲时,宋禅手中锁灵玉忽然血光大作,正在向府外而去的宋棠烬突然脚下一滞,眸中毫无半点焦距,整个人犹如失魂,身体轻飘飘浮向空中。 夜兮已冲出一段距离,发现宋棠烬停下后即刻回头便看到这一幕,忙飞身而起,想要抱住她。在锁灵玉控制下的宋棠烬眼中出现血色,整个人如坠魔怔,凝聚力量向夜兮狠狠攻去,夜兮表情一变,侧身躲过一击,向宋禅那边看了一眼,眼中满是仇意。却正是这一躲,宋棠烬已直直去到宋禅那里。 “烬儿!回来!” 夜兮还想追上去,宋棠烬一击又至,夜兮不偏不倚,受了这一击,内息一紊,鲜血涌上喉头,却生生咽了下去。 “烬儿……” 宋棠烬顿了一秒,眼中恢复一瞬间的清明,却马上又陷入失魂状态,向宋禅而去。 “夜兮,快去看看申山城的百姓,这里有我们。” 夜兮看了看宋棠烬,迟疑了片刻,然自知留下无用,便向府外而去。 落瑶盏见此情形,便化倾墨为剑,以手执剑,向宋棠烬而去,想要拉住她。却不想,将要触碰到的一刻,宋棠烬脚下突然形成血阵,符文诡异,血光微莹,一股上古之气息油然而生,生生将落瑶盏震将开来。 只见血阵之上,宋棠烬眼中迷离,双手不自觉开始结印,复杂的符文化为链条一圈圈环绕开来;锁灵玉升至她的头顶,在金色的符文中央血色一层层绽开来,整个夜空如同血染了一般。 “不好。” 莫思卿暗道,当机立断放弃与宋禅纠缠,身未动,剑气先行,直直向宋棠烬而去,落瑶盏见状,一股仙力与剑气相融,攻向锁灵玉。然而剑气还未碰到锁灵玉,便被反弹回来,落瑶盏、莫思卿身形一闪,堪堪避过这一击,这股力量落在假山之上,激起一堆碎石。 “晚了!”宋禅笑道,看向宋棠烬的一双眸中除了冷漠,还有形于色的痴狂。 这时,星星点点的血光犹如萤火缓缓升空,渐渐汇入锁灵玉之内,随着血光越来越多,宋棠烬身下血阵越加清晰,复杂的上古图腾散发出一股宏大的气息直逼众人,落瑶盏身处其中,却隐隐有熟悉之感。 夜兮自府外飞身而入,一袭紫衣尽是血污,睚眦欲裂,道: “这城里的人都疯了!他们,他们……” “怎么了?”落瑶盏扶住夜兮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不是我的,是他们的。唉——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只见申山城中,所有人如同疯魔,向着锁灵玉的方向跪下,尽数自刎,如同一场虔诚的祭礼,血液自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化作一粒粒血色光点。此刻,三分之一的人已自刎而死。 “献祭!” 落瑶盏见状,在夜空中奏响倾墨,白衣白裳,白发蓝眸,宛如谪仙。纯正的上古仙力伴着琴音倾泻而出,生生逼退笼罩在天空之上的血光,正欲自刎之人在这琴音之下愣愣停下了动作,陷入呆滞。 “思卿、夜兮,快阻止棠烬,我这里最多只能支持半柱香时间。”落瑶盏传音道。 不等落瑶盏说完,夜兮已直直向宋棠烬而去,却被血阵死死阻挡在外。 “烬儿,停下来!” 宋棠烬不闻; “烬儿,我是阿夜啊!你不记得了吗!” 宋棠烬不语。 “你说过,‘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夜兮向前进了一步,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宋棠烬无反应; “你说过,‘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夜兮再进一步,殷红的血液从嘴角流出; 宋棠烬不理会; “你还说过,‘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你都不记得了吗!” 夜兮怒吼一声,召出佩剑“断霜”,一剑劈向那血阵,却如同杯水车薪,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 此时,宋棠烬有了一丝清明,眼中渐渐凝起焦距,轻轻唤了声: “阿夜……” 她正欲伸出手,锁灵玉血光一闪,宋棠烬识海一痛,昔时的记忆,旧日的深情,一一浮现在眼前,触目夜兮血瞳中的痛惜,嘴角的鲜血,她脑海中阵阵刺痛,如同千刀万剐。 莫思卿执剑而起,一股仙力注入其中,向血阵攻去,竟堪堪将其撕开个口子。 夜兮见此,猛地冲入,他便一直牵着她的手,身体中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她的身体,一直哼着当年她唱给他的歌,任凭血阵的力量如刀般撕扯着他的身体,任凭鲜血一点点浸透他的紫衣。 宋禅见事情不妙,正欲以血控制锁灵玉,却被莫思卿先一步制住,以仙索困住了他,使之动弹不得。 “烬儿,不管怎样,生也好,死也罢,我陪你。” 任凭血影刀光,他牵着她的手,一直未曾放开。 缺了城民的献祭,亦缺了宋棠烬的结印,锁灵玉的光芒开始有了黯淡的趋势,天空中的血色也消散了不少,宋棠烬脚下的血阵开始一点点崩溃瓦解。 莫思卿看准时机,直接腾身而上,化剑气为龙,注入一股精纯的仙力,其中还隐隐夹杂着些许上古的力量,直接破了血阵,伴随着宋禅一声怒喝,天空中的血色全然消散,整个申山城的百姓也开始恢复意识。 落瑶盏暗暗松了口气,收回倾墨向府内而去,双手十指因长时间以真气拨弦,被弦上锋利的气息割得血肉模糊。 宋棠烬摆脱了锁灵玉的控制,但身体中失魂散的毒性却再也压制不住,此刻瘫软在夜兮怀中,全靠夜兮的真气续命。 莫思卿手持锁灵玉,缓缓走至宋禅跟前,眼中依然淡淡的。 “宋城主,事已至此,也该收场了。” 宋禅呆呆地看着莫思卿手中的锁灵玉,此刻没有了血阵,散发着莹莹碧光,两行清泪从充血的双眸中徐徐流出,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很是凄凉,令闻者悲恸不已。 “阿梨,我终究救不了你……”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 落瑶盏这时抱琴走来,一头白发在风中微动,好似月华在微微飘摇。 “令夫人的魂魄是在这玉中吧。”落瑶盏见宋禅不语,又道,“我能让你与她再见一面,就当了了你的心愿。但,也只是一面而已。” “你真可以,让我再见到阿梨?”够了,哪怕只是一面也够了。 莫思卿收了仙索,注意到落瑶盏的双手,皱了皱眉,却终于没有说什么。 落瑶盏不语,席地而坐,血肉模糊的十指又开始在弦上游走,琴音渺渺,闻者静心。 一曲《盼灵归》,百年守灵人。 怨灵不知归,恨人不相守。 伴着落瑶盏的琴音,锁灵玉上方萦绕起一缕轻烟,轻烟在夜空下缓缓凝聚,渐渐化为人形。 身着黄衫的女子若隐若现,较之宋棠烬,多了眼里的几分柔情。梨歌酷爱鹅黄色,因为它明媚、灿烂、充满希望;而此时,她眉目间却凝着化不开的愁,还有……失望。 “宋哥。”梨歌眼角一滴眼泪划过。 “阿梨,阿梨……”宋禅向前踉跄几步,声音有些颤抖。 梨歌走近,蹲下身,双手捧着宋禅的脸,却无法真正触摸到他。她想替他拂去眼泪,却怎样也无法做到。 “宋哥,你怎么能这样呢?以前的那个宋哥是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的,更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让自己的女儿魂飞魄散的……” “阿梨,我错了,我错了。我只是想,想你回来。” “当初的一切我都是自愿的,为了申山城的百姓,更为了,你。”梨歌哽咽,“宋哥,能和你一起那么多年,是我的幸运,这一生,我已经无憾了。” “阿梨,我不会了,你留下来,留下来好不好?” 宋禅这时,哭得像个孩子,他只是想,只是一个傻傻等着心上人的孩子,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终究是无法再有半点伪装;所有的错事,说到底,不过一个“情”字而已。 “今生缘浅,若有来生……” “不要!阿梨,不要走!” 梨歌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一步步向前走着,终于在琴音息止的一刻回头看向宋禅,她轻轻地说了句: “保重。” 梨歌消失之时,落瑶盏看见她对她说: “谢谢。” 宋禅瘫坐在地上,风过无痕,月影无声,只有梨花簌簌飞落的声音。 一息呵气声。 “宋城主,锁灵玉物归原主。”莫思卿伸手将锁灵玉送至宋禅面前。 宋禅踉跄着站起来,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清空了。 “此物不属于我,亦不属于申山城,当与有缘人。莫宫主,锁灵玉交给你。”宋禅又看向落瑶盏,道,“谢谢。” “不必言谢。” 宋禅缓缓向外走着,背影很是落寞。 “宋城主!” 落瑶盏回头,便见着宋禅拔剑向心脏刺去,一瞬间,血流如注。 “唉……”落瑶盏长叹一声。 “瑶盏,你来看看烬儿,她,她快不行了!”夜兮抱着宋棠烬,跌坐在地,真气几近枯竭,鲜血也越加淋漓。 “失魂散深入骨血,回天乏术。我,无能为力。”落瑶盏无奈道。 “阿夜……”宋棠烬缓缓睁开眼。 “我在,我在。”夜兮紧紧抱住宋棠烬,眼中闪过泪色。 “我自知时日无多,本想哄你回去,忘了我……可惜,还是让你看到我这幅模样……” “傻姑娘,你还怕我嫌弃你啊。”夜兮流泪,鲜血染了宋棠烬满身。 宋棠烬挣扎着站起来,静静地注视着夜兮的双眸,渐渐地绽开一抹浅笑,眼中的泪却怎样也遮掩不住。 “阿夜,继日安好,保重。” 话音未落,宋棠烬已用全力推开夜兮。 …… 寸断肝肠,曲终人散。 …… 多年后申山城一直流传着一句话: 上有城主宋禅公为情一错再错,下有棠梨二女子重义舍生赴死,宋府满门情义。 二九、作别申山,重回清音 一场繁华,终将落幕;天道轮回,自是因果。昔年黄衣女一命换万命,今朝痴情人万魂换一魂;只可惜了因果好轮回,终是还以一人再救数家人,独留海棠花下紫衣黯销魂。无心搅入局中人,终只是过客,事了拂袖走,到底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可,不到命运之末,谁又知道匆匆过客是否也惹了前尘,结了因果? 申山城的事情已然落幕,从清音宫出发,看过了花开荼蘼、雪飘万里、灯火幽微;听过了穿林打叶、小桥流水、飞湍瀑流;晃晃悠悠,半年的时间便也过了。距离清音论剑只半月有余,落瑶盏、莫思卿二人告别申山城回到清音宫。 仙家盛事,清音论剑,三载一遇。上有九霄仙君翩跹而下,下有仙门百家八荒而来,一时各路神仙齐齐到场,到真是一年清音之盛况。 说是各门切磋,论剑交流,可这清音如画仙山,似梦美景,清流溯影,倒是个红鸾星动的好地方。又加之传说清音宫主莫思卿清冷雅淡,皎若月光,只一眼便是倾倒,出一言恐是亵渎。与这般身份、这般神祗般的清音宫主联姻只能是万般获益,绝无半点害处。可偏偏这莫大宫主三百多年间,任何女子都难进其身,无论是九重天之高洁仙子,还是仙门之窈窕女子都一律视而不见,倒是想联姻也无从下手。 这回清音论剑着实有些不同,且不说先前暂留的准弟子还需考核,赛制自然有所不同,就单单说这头一回多了个怜月仙君一同主持大比,且还是个女子,就已然叫人浮想联翩。 昔日清音论剑九重天虽年年来人,却从未见天君亲自到访。而据说此回,来清音者可有幸得见天君真容,说不一定还可有机会受邀前往三月后天宫西王母寿宴,那真是莫大的荣幸。 这日,落瑶盏心知正是清音论剑第一日,莫思卿有意邀她一同主持,推脱不过,却也是卯时便起,穿戴梳洗,好不正式,比起仙灵大会怕是还正经几分。 落瑶盏正欲召衣来着,却见着一只纸鹤托着个托盘,一席淡紫色衣裳、几只白玉钗饰赫然其上。落瑶盏心下正疑惑,只听莫思卿的声音自纸鹤口中传出,道: “瑶瑶快些梳洗,我稍后便来。” 莫思卿来时,落瑶盏恰是穿戴完毕。一袭淡紫衣衫飘飘如烟,衣裾之上藕花悠然,两弯细眉若柳,两汪清目如泉,眉间朱砂一点,青丝半卷,白玉搔头,别是一番飘逸灵秀。 “思卿,你来了。”落瑶盏趴在妆台前,“怎的送我一套紫色的衣裳,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欢素净的。” “你一个姑娘家,一天不是白就是青,明明才三百岁,怎这般老成。”莫思卿将落瑶盏身子扶正,便开始为她描眉,“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莫思卿动作很轻,像是微风轻掠过湖面,又似柳枝点水泛起漪澜。落瑶盏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般娴熟,像是思卿常与姑娘画眉也说不一定。”落瑶盏调笑道。 莫思卿顿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依稀记得小时是画过。” “那个女子后来哪去了?” “不知,大概是不在了罢。” 莫思卿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平常的事,落瑶盏心里的一丝芥蒂也便放下了。 已过辰时,清音宫大殿雄浑的钟声敲了三响,落瑶盏整整衣衫,道: “思卿,快着点,晚到了总是不好。” “不急,晚到了一时二刻,谁又能说得你我什么。” 第三道钟声毕,莫思卿方同落瑶盏一道前往清音宫大殿盈虚殿。 三十、清音论剑,半年之约 盈虚殿外,仙山琼阁,云雾缭绕,紫气东来,飞湍自九霄宣泄而下,汇于地面曲水之内,滢滢环绕,聚为一池。池上白雾翻腾,水上落花片片,万里青光萦纡。又加之各门各派仙家云集,一时天空中的浮台上,青光之下,御剑而飞,羽衣翻飞,煞是好看。 三道钟声响毕,各仙门各自为阵,正襟危坐,肃立庄严。各种色彩在半空中交汇聚集,别是一般风景。浮台之下,清音宫三百来名弟子腰佩长剑,仙风道骨,端立在曲水之间。 盈虚殿内,清玄自第一道钟声响起便来了此地。想以往像此般大事,莫宫主定会早早来此,不会失了威仪,可这会……倒是有些奇怪。眼见着清音论剑即将开始,清玄不得已只得先行出去主持大局。 清玄立于正中央浮台之上,燕草一袭玄衣,英气逼人,立在清玄身侧。清玄轻咳一声,传音而出,雄浑的声音清楚地传遍整个清音: “诸位仙家,今日清音论剑与往年有所不同。此番如此,诸门弟子将于九阶浮台之上进行比试,由第一阶开始,置灵珠于曲水之中,灵珠流至池中,则比试结束。居高者,胜之。” 清玄话音刚落,燕草即得授意,上前几步,立于浮台边缘,双手间仙力凝结,便见着曲水之上,九阶浮台开始层层呈现,在白雾间上下沉浮。 “那么现在,清音论剑正式……” “诶,清玄仙君,今日不是说天君陛下将要到访,怎么不见人啊?而且,莫宫主为何也没到场?” 说话人韩风,约莫八百来岁,乃是修仙第二大门派玄机门掌门,也正是韩钰之父。其内力深厚、修为极高,为人高调张扬、迂腐古板,但待门中弟子却是极好,也不随意招惹是非,日子过得倒也安稳。只是清音宫乃第一大门派,这明里暗里的较量自然也少不了。但表面上仙门百家皆还是以清音宫为首,以清音宫莫宫主为尊,上下一心,和睦相处的。 “抱歉诸位,本君来晚了。” 韩风话音刚落,便听见不远处一个朗润的声音和着内力,从云外传来,众人皆惊,向声源处望去。 却见一白衣男子从天际缓缓而下,眉目雅淡,好似揉进了清风,气质出尘却又不染俗气,浅色的眸中噙着淡淡的温润,一抬眸,好似吹落了桃花;他的嘴角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举手投足仿佛都缭绕着如兰的气息。莫说是女子,在场的男子也看得有些呆住了。 天君苍冽,迄今已一万八千三百岁,却依旧少年模样,可见其修为之高深。执掌六界一万多年,虽常闭关不出,但六界之事无一不在其掌控之内。素有宽厚仁爱之名,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 他在清玄所在的浮台上立住,负手而立,向众仙家微微颔首致意。 “天君到此,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众人闻声,知是清音宫主莫思卿到来,皆起身相迎。 但见莫思卿亦是一袭白衣,如沐月光,似撷白霜,神圣高洁,孤标傲世,自成一界,生人勿近,目光所及之处,处处冰寒,天地失色。 他牵着的女子,紫衣惊华,倾世无双。眸中似有星辰,却淡淡不近人烟,飘逸出尘,不食烟火。 莫思卿与落瑶盏亦止于此浮台之上,向苍冽、清玄、众仙家一一行礼示意。所有人一一就位。莫思卿,落瑶盏与清玄分别坐在莫思卿左右两边,而苍冽则单独安排了浮台观看,在莫思卿所在的左侧。见状,莫思卿淡淡道: “诸位久候了,清音论剑现在开始。” 三一、笛音萧萧,剑光茫茫 落絮站在队伍中间不显眼的位置,周身冷冷的气场却仿佛冰冻三尺,令人难以忽视。她抬头望着缭缭云雾间沉浮的九阶浮台,目光终于穿过云雾,停留在那个紫衣女子身上,那是她的信仰、她的神祗、她想要守护的全部。 宋阡与她并肩站着,少年稚气的脸上显出几丝微微的紧张。他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别着的白玉笛,暗暗沉了沉气。 “怎么了?”落絮察觉到宋阡的不适,偏了偏头,问道。 “啊?没事儿,就是有点紧张。”宋阡见落絮问他,有些局促地笑了,摸了摸头。 “宋阡,” “嗯?” “其实你大可不必紧张,这半年来你已经能熟练地使用音攻,以笛为剑也用的不错,只要正常发挥,想来这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落絮安慰道。 “我知道的,放心吧,絮儿,我会努力的。”宋阡对着她笑了笑。 隔着人群,韩钰朝着宋阡这边暗暗咬了咬牙,心道: “宋阡,比试中千万不要让我遇到,否则……哼,有你好看的。” 没过多久,天空中传来一声雄浑的钟响,缭绕的云雾尽数散去,露出清晰的九阶浮台;天空中一圈圈闪动着金色的楷字,那是参加本次论剑的弟子姓名,每次随机挑选两个出来,被选中的二人即为本轮对手。 只见燕草从天空中的浮台上一跃而下,玄衣飘起,煞是干净利落。她站在众弟子身前,灵力注入到金色的文字当中,金光一闪,便开始转动起来。众弟子见状纷纷退至曲水之外,席地而坐。 落絮定定地看着上空闪烁的名字,髻间插着的白玉簪微微散着荧光。感觉到高处落瑶盏的目光,她仰头,冰冷的脸上霎时间绽开一抹笑意。 待到金光一闪,天空上只剩下两个名字,是玄机门和另一个小门派天宇派的弟子。看到名字后,那个天宇派的少年失望地叹了口气,缓缓出列;二人分别跃上第一阶浮台,互相行了一礼。燕草将灵珠缓缓置于水中,宣布开始。 落瑶盏坐在莫思卿身边,隐隐感觉到有目光落到她身上,她微微偏了偏头,正好对上苍冽温润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连着几场,都没有出现落絮和宋阡的名字,二人便并肩而坐,分析着看过的几场比试。 “宋阡,第二场韩钰的比试,你有何看法?”落絮小声与宋阡交谈着。 “啊?我认为?”宋阡愣了愣,轻咳了一声“韩钰这半年还是有些进步,但剑式大于剑意,太过浮躁,这套剑法的真正力量没有发挥出来。” “那你可有把握胜过他。”落絮不置可否,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我可能吧。”宋阡低头道。 落絮面色不变,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场落絮和宋阡前后进行了比试,因为对手实力都不算太强,赢得都还算轻松。 经过三天的比试,已决出八强。其中落絮本身实力摆在那里,平时比试向来便是第一,这次虽然有其余门派加入,但还是毫无意外地排在八强首位;另一个在意料之内的就是凌织若,她从小便养在清音宫,在清玄的教导下长大,虽未拜入其门下,但也是早晚的事;而韩钰和宋阡能进入倒是意料之外,一个是纨绔子弟,仗势欺人,一个修为低下,懦弱不堪,确乎是大爆冷门;而剩下的四人中,三人是玄机门弟子,还有一个是名叫青黛的女子,是唯一一个女修门派苏罗门掌门弟子,实力亦是不弱。 “宫主,您认为此次清音论剑谁会取得夺魁?”清玄捋着胡子,眼里含着笑意,似乎很是满意。 “瑶瑶,你怎么看。”莫思卿未答,而是转头问向落瑶盏。 “絮儿内力淳厚,招式稳当,实力在这八人中当排首位;但那个叫凌织若的女孩儿却也进步很大,比起半年前剑式稳了很多,时常剑走偏锋,也是难以捉摸;” “织若这孩子,为了这次比试这半年来可谓是下了狠功夫啊。”清玄笑了笑,心中暗自决定这次清音论剑结束后便收她为徒。 “不错,只是性子还须收敛。”莫思卿恰如其分接了一句。 “是。至于宋阡,这半年怕是也下了苦功夫,笛音为刃,笛身为剑,练得不错,但还欠些火候,倘若发挥的好,但也有机会入前三甲;而韩钰……”落瑶盏皱起眉,“修为提升得太快,仿佛是用了某种秘法,根基不稳,而且之前的比试中应该留有后手;玄机门的三个弟子实力都不差,有争前三甲的能力。” “怜月仙君认为,那个苏罗门的青黛如何?”清玄问道。 “难说。思卿,你觉得呢?” “且看吧。” 八强之战第一场便是宋阡对上韩钰。二人跳上浮台,互行一礼,灵珠入水,比试开始。 “宋阡,终于还是碰上了。没想到,你居然能进八甲。”韩钰嘲讽道。 “韩钰,你不必激我,开始吧。”宋阡自腰间取下玉笛,暗中运转仙力。 韩钰见状,也不多说,召出的武器却令人大惊失色。原来,那并非他先前比试所用的佩剑,而是玄机门世代相传的仙器重霄链,相传是上古仙族之物,力可通九霄、动风云、扰乾坤,虽说已遭封印,但就中仙力亦不是凡品可比。 “重霄链!” 两个女声同时惊呼而出,落絮隔着数人与凌织若对视一眼,流露出几分担忧;凌织若亦是几丝惊急,暗暗握紧了双手。 众人见重霄链已出,都暗暗嘀咕,料定了胜负。而韩风见此却有些不满,想这孩子太过急躁,这番对战本不必如此,提前暴露,不知是福是祸。 未等众人回神,韩钰手中重霄链已泛着紫光,如同游龙一般向宋阡攻去;宋阡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吹响玉笛,而是侧身躲过,虽堪堪避过要害,左臂还是为之所伤,顿时麻至全身,韩钰趁此空档已跳上第二阶浮台。宋阡忍住痛麻之感,立刻将玉笛抵至嘴边,悠悠吹响,清澈的笛音瞬间化作无形之罩,将宋阡护在其中,宋阡亦跳上第二阶浮台,笛音一转,空灵高亢,化为音刃,向韩钰攻去;韩钰忙挥动着重霄链,一道道光刃与音刃相碰,爆裂在空中,二人皆侧身跃上第三阶浮台。 “怜月仙君,你说这二人谁会获胜?”清玄问道。 “本来他们的实力应该旗鼓相当,但是韩钰有重霄链作为武器,胜算便大了几分。但凭他的力量不能完全御使这样的仙器,孰胜孰负,不好定论。”落瑶盏隐隐有些担心宋阡,但见他发挥得很好,比起前几场的状态更好上了几分,便也放心了不少。 只见韩钰凭借重霄链的力量此时已身在第五阶浮台,而宋阡明显处于下风,以笛音为刃,勉强能稳在第四阶,却再进不得半步。眼见着时间已经过半,宋阡干脆放弃呆在笛音之中,手执玉笛,调动丹田中的仙力,汇于笛身之内,御风而上,迎着重霄链的锋芒而去。韩钰似乎没想到宋阡会如此大胆,以命相搏,但吃惊过后,便将重霄链祭出,调动浑身仙力,形成蛟龙般的虚影,对上宋阡的攻击;宋阡恍若未见,不躲不避,手中玉笛散发出强烈的白光,直直刺向蛟龙之目,左手化水柱为冰棱,在玉笛的攻击下刺向韩钰右肩;韩钰来不及躲闪,冰棱刺入皮肉的剧痛令他闷哼一声,身子跌落第四阶浮台,而宋阡这一击本就调动了大半灵力,又被重霄链的仙力所伤,一口鲜血喷出,玉笛回到手中,身子重新落到第四阶之上。韩钰此时受伤已然大怒,不顾反噬的后果强行透支仙力,一时间重霄链紫光大作,如同灵蛇一般向宋阡缠绕而去,四周寒风瞬间凛冽;感受到这股铺天盖地而来的仙力,宋阡心中泛起一丝绝望,他瞥了一眼落絮,眼底涌上一抹坚毅,笛音如同洪水般霎时间涌出,一面护住宋阡,一面化为实质的飞刃四面八方向韩钰包围过去,韩钰身边无仙器的保护,又全力御使重霄链,无暇分神,所有的飞刃便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而重霄链却依旧向宋阡缠绕过去。 韩风见儿子伤成这样,顿时大怒: “莫宫主,一次比试而已一定要拼命吗!”却不想如若宋阡被重霄链缠上,绝对当场毙命。 “韩掌门,令公子伤口虽多,却未伤至性命,倒是宋阡伤得更重。”清玄皱眉道,也没想到二人竟会拼命至此,暗中传信燕草,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救下二人。 落絮见重霄链已逼近宋阡,心中焦急不已,暗自决定一旦不对,不管规则如何,自己一定会救下宋阡。 宋阡此时已筋疲力尽,只能维持着玉笛发出低低的声响。而重霄链已触到了他的身体,感觉到鲜血从身体中咕咕流出,从第四阶浮台上跌落而下。他默默闭上了双目,等待死亡的结局。 燕草见状,腾身而起,却已经来不及救人。千钧一发之际,落瑶盏双手间一股仙力从天而降,汇入玉笛之中。玉笛刹那间发出惊天白芒,一声清脆的笛音漾出巨大的仙力,瞬间搅得风云生变,重霄链在这股力量下光芒逐渐黯淡下来,最终光芒消退,掉落在浮台上。宋阡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灵珠入池,比试结束。 三二、论剑尾声,落絮夺魁 命运向来残酷,不会因为你百般抗争或是穷极一切而慈悲众生。就如同宋阡已然拼尽全力,也抵不过对方仙器在手,最终,韩钰身在第四阶浮台,而宋阡已然被重霄链击中,跌落地面,溅起一滩血水。宋阡淘汰,韩钰进入四强。 “刚才那道白光!是什么?”有人察觉到那股碾压重霄链的仙力,惊呼道。 “离愁。”落瑶盏清越的声音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上古仙笛,离愁。” 又是一阵惊呼。众人完全没想到,平时轻易见不到的仙器,这次清音论剑只八强比试的第一场便见到两件,还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心下暗暗思忖今后要与清音宫加强走动,万万不可得罪。 有这一场比试珠玉在前,后面的三场比赛并没有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就显得有些失色了。最终四强结果出炉,落絮、凌织若毫无疑问位列其中,韩钰侥幸胜过宋阡成为四强之一,但依伤势来看,下场比试应该无法到场;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玄机门三个弟子竟无一例外全部淘汰,也不知是否是运势太差,遇到的对手实力都太过超乎想象;而那个苏罗门弟子青黛则成功突围,而且实力隐隐在凌织若之上。 四强之战,韩钰与青黛对战,落絮则被安排与凌织若对战,而因为韩钰伤重缺席,青黛将安排与下场比试中败者对战,在决出胜者,进入决赛。 落絮和凌织若各自站定,各成气场。凌织若依旧红衣似火,高高扎起的马尾更显干练,手持长剑,虽依旧肆意张扬,气场中却多了一丝沉稳;而落絮一袭素衣,清瘦矮小,却不动如山,古井无波,给人一股少年老成的感觉。 二人皆是许久未动,全神贯注,目光紧紧锁定对方。曲水上方,只有微风阵阵,扬起二人的衣裾轻轻晃动。突然,凌织若右手微动,剑气化作锋刃从侧面向落絮疾冲过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落絮却不急不缓,轻轻跃起躲过攻击,顺势上了二阶浮台;凌织若正欲追上,却见落絮气息一沉,周身飘动的花瓣霎时间静止下来,她衣袂一挥,所有花瓣尽数化为利器向凌织若而去,却堪堪避开其要害;凌织若眸光一凛,倒也不急,长剑挡在身前,挽出一个好看的剑花,剑气凝结挡住攻击,却也让落絮再上一阶。 此时二人已经拉开两阶差距,凌织若说不急也不尽然。剑随身动,剑气凛然而出,成包围之势向落絮而去,而趁攻击空档,凌织若也顺势上了二阶;落絮见剑气袭来,已避之不及,遂凝聚仙力向水面击出,瞬时水流在她仙力引导下瞬时化作水幕将周身包围;剑气与水幕相撞,霎时间水花四溅,如同一场滂沱之雨落下,周围弟子皆遭了波及,反应不及者皆湿了全身;虽然剑气化解,但凌织若已跃上三阶与落絮相平。 时间已然过半,凌织若内力亦损耗过半,便想着速战速决。于是一击刚毕一击又至,一股真气猛然注入剑身,一时剑光大作,一手霜风剑法舞得虎虎生威,十分剑意竟出了九分,周边微风皆为之所用,与剑气相辅,这剑法十分的功用竟使出了十一分,人与剑近乎浑然一体;落絮见状亦不再大意,髻中白玉簪刹那间变作停云匕被落絮握于手中,便与凌织若缠斗起来;匕首在落絮手中凌厉非常,又占了小巧之利,此时借清音宫之灵气,如鱼得水,游弋灵活,一时间与凌织若缠斗不休,难分胜负。 凌织若灵气已有不继之势,时间一久,剑式便有了漏洞,反观落絮,虽也有些吃力,但灵力深厚确乎是凌织若所不能比,此时依旧游刃有余;突然,凌织若灵力后继不足,剑式一时不稳,落絮看准时机,停云匕自空隙而入,击落凌织若手中长剑,落絮便借长剑之力,登上四阶浮台。 灵珠入池,比试结束,落絮胜。 二人跳下浮台相对而立,凌织若不怒反笑,向落絮行了一礼,道: “落絮,你很强,虽然这次我败了,我服;但下一次,我一定会胜过你。” 落絮还了一礼,道: “我等你来胜我。” 说完,落絮转身离开,重伤未愈的宋阡强撑着跑来观看落絮的比试。此时比试结束,宋阡便第一个迎了上来: “恭喜你,絮儿。” 落絮轻轻一笑,道: “谢谢。” 休整过后,凌织若便与青黛对战。青黛站上浮台的一刻,众人又是一惊: 只见青黛脚下竟形成一个洪荒阵法,以她为中心,聚白驹之力,可攻可守,进退随意——青黛乃阵法师。 “看来与絮儿争夺魁首的将是这位青黛姑娘了。”落瑶盏自语道。 接下来的比试,果然如落瑶盏所料,青黛凭借出神入化的阵法,凌织若根本难进其身,一番苦斗,最终还是灵力不继,败下阵来。 就当众人以为将在决赛看到一场旷世之战,却不想比试开始之后,青黛竟直接认输,未发一言一便跳下浮台,离开了,简直大跌眼镜。 落絮搀扶着宋阡正欲步入盈虚殿内,只见凌织若三步并两步上前来,堪堪站定。 “宋阡,” 宋阡应声转过身来,却见着凌织若突然对着他行了一个揖礼,坦率性真,毫无做作之意。 “半年前之事,我道歉。”凌织若道。 “啊?什么事啊?都是同门嘛。”宋阡心觉有丝尴尬,笑了笑。 “此番未能与你一战,倒是憾事。宋阡,下回找机会,我一定要跟你切磋一二。”凌织若直起身来,笑容明媚。 简单照面之后,落絮、宋阡二人进入殿内,不远处凌织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若儿。”韩钰跑到跟前。 凌织若不发一言,径自向盈虚殿走入。 “若儿,若儿,你怎么不理我?” 凌织若身形一顿,立在原地,向韩钰冷冷望去: “第一,谁人允许你如此唤我;第二,胜之不武,伤人性命者,不配与我凌织若说话。” 说罢,只留下一个赤色身影消失在韩钰双眸中,那双眸里恍惚变了些许,可惜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一点暗潮汹涌。 三三、初上九霄,白衣天君 清音论剑结束后,落絮和宋阡被落瑶盏收为弟子,住进了怜月殿;而凌织若则自然而然入了清玄仙君门下;原本韩钰的天赋并不能与这几人相比,但看在他玄机门的面子上最终入了燕草门下,虽说辈分不差吧,但总觉着比几人都低了一等,这着实让他怄了好几天。 待到拜师典礼结束,仙门百家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本门,落瑶盏和莫思卿早偷得浮生半日闲,回到了怜月殿中,把送客这种人情场的艰巨任务丢给了清玄和燕草。 “宫主,天君陛下送来了西王母寿宴的请帖,邀请您和怜月仙君七日后上九重天赴宴。”仙门百家离去后,一名清音宫弟子送来了天宫的请帖,而后便退下了。 “今年九重天竟送来了两张请帖,还特意邀请了你。”莫思卿隔空接过请帖,递了一份给落瑶盏。 “怎么还有我的份,麻烦。”落瑶盏叹息道。 “你这丫头,西王母过寿,九重霄天宴,乃六界盛事,仙门百家挤破脑袋就为了一张请帖,倒只有瑶瑶,还嫌麻烦。”莫思卿明显打趣儿的语气,眉眼都微微地弯着。 “仙门百家,诸天,管它九霄也好,天宴也罢,他自争他虚名,我自行我心道。天宫寿宴,谁爱去谁去,关我落瑶盏何事?” 落瑶盏将请帖随意丢在一旁,漫不经心道。此时倨傲神情,竟有几分狂气,仿佛御疾风,九霄揽月;乘霜花,海底摘星,叫莫思卿听得一阵暗暗心惊。 “说是这般,但这回瑶瑶怕是还得去。”莫思卿轻笑,又补充道,“与我同去。”说到“我”这个字时,咬的极重。 “我自然知晓如此,反正生在此间,身不由己,只是说说罢了。”落瑶盏无奈道。 “对了,瑶瑶,你对苍冽这个人有何看法。”莫思卿又道。 “咳,”落瑶盏轻咳一声,好歹人家是天君,还是给点面子的好吧…… 又道: “天君这人吧……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宽厚,但是——”落瑶盏顿了片刻,“我总觉得,这个人藏着些什么,叫人看不透。他看我的眼神,乍一看好像没什么,但却让我感到有些许不适。仿佛有某种……” 落瑶盏眉头一时紧锁,好像在想用什么词好,莫思卿接道: “欲望。” “对,就是欲望,但不是对我,但好像又是我……” “那真得去会会了。” 莫思卿抬头望着九重天,心下一沉。 神仙、妖魔、人鬼,无论是谁,我要护的人,至死不渝。 七日后,九重天。 西王母乃昆仑之主,几千年来居昆仑仙山协管人间,在人间威望极高,但从不过问天上事,唯有寿宴七日,照例九重天皆会为其备宴,接待八方来客,来者皆为仙门威望高者。在仙界之人眼中,参加西王母九重天寿宴,乃是身份、地位的认可和象征。 莫思卿和落瑶盏来时,寿宴开席还有三个时辰,虽是来者已然不少,但依落瑶盏的性子,如何能在这般场面中坐上三个时辰,便是先教莫思卿前往无央宫,嘱咐一二,落瑶盏便在这九重天闲逛,一为消遣,二为探听。 三四、云海酒倾,霜桥琴断 天宫之境,以恢宏为主,端庄为尊,与人间仙境不同。云雾低伏地面,一如雪铺满路,一如白玉生烟,倒也是一景;天宫八十八宫阙,白玉为柱,琉璃做瓦,鲛泪织帘,庄严宏大,煞是华贵,却不俗气;道旁天柱林立,昆仑灵玉所铸,五色仙石为饰,聚阴阳之力,主日月星辰;仙禽灵兽,绕柱而飞,五彩霞光,紫气东来。 行走在云雾道上,紫衣敛华,流苏摇曳,一路上竟是霞光如珠玉零落,纷纷飘兮,恰似花雨万里,雨中佳人窈窕,眉目如画。 落瑶盏一路上神色微敛,似是千年前有所见过。眼前诸景,虽是与紫府有别,但隐隐几分熟悉之感久久萦绕识海,挥之不去。 忽然,一只仙禽停在落瑶盏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银白色的尾翎垂在紫衣之上,犹如一轮银月半隐在紫云之间。落瑶盏勾唇浅笑,指尖一朵青莲盛开,萦绕淡淡仙气,引得银翎之鸟绕而低飞。倏尔,数只彩鸟尽数徐来,环绕着落瑶盏周身而飞,一时之景,煞是好看。 须臾,诸鸟散去。落瑶盏正欲前行,却见银翎之鸟仍绕而低飞,不肯离去。落瑶盏敛眉低思片刻,便见银鸟尾带流光,欲引她前去。落瑶盏迟疑片刻,便跟了上去。 云台高筑,锦纹镌刻,白雾缭绕,彩霞萦纡,高可数丈;花树环绕,遍地生芳,紫藤低垂,铃兰倒挂;云台四周,荷池环筑,藕花低垂,此景雅致,到真是与天宫别处不同。 落瑶盏双手负在身后,衣裾微扬,足尖轻点莲花,便一路攀云台而上。倾耳听来,徐徐琴音,自云台之顶飘然散荡,犹似水波漾开在镜湖面上,悠悠哀怨,低低浅诉,缠绵悱恻,续续不绝。 落瑶盏缄默着立在云台之腰,头顶白雾,脚踏云霞,花开似锦,紫衣如烟。耳畔琴音渺渺,恍如一缕幽香,一寸寸浸入心头,这般相思,这般相似,却不知与何相似,只觉这般感受倒是与自己心迹相合了。 “怜月仙君。” 一曲琴音闭,万里云雾消。身后的温润之声如春风入耳,清润舒适。 落瑶盏微微偏头,余光扫到一抹白影,如水、如玉、如雨、如风,一如公子无双,又似心上白影,踏月而归。 “思卿。” 落瑶盏转身,入目却是一张眉目含笑,温润如玉的面庞;虽是一袭白衣,但无月光之皎洁,寒霜之孤傲,却是翩翩如画,干净爽朗;但透过目光望去,几丝痴狂,几丝潦倒,几丝哀愁,却沉沉藏着,浅浮眸中,教人心头微痛。 “天君陛下。”落瑶盏愣了片刻,微微屈身道。 “今日九霄天宴,仙君为何不入席,却在此云台之处。”苍冽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温柔。 “随意闲逛而已,不知不觉便行至此处,不知天君在此抚琴,打扰了。”落瑶盏道。 “怜月仙君可想一览云台之顶。”苍冽温润地笑着,向落瑶盏伸出手。 落瑶盏看着他伸出的手,并未握住,道: “正想如此,不知是否冒犯。” 苍冽见落瑶盏与他保持距离,便收回了手,道: “仙君请便。” “谢过天君。” 落瑶盏言罢,便凌空跃上云台之顶,苍冽亦随之而上。 “此云台名曰‘千觞台’,是千年前一位仙君饮酒弄墨之处,亦是吾珍爱之处。” 苍冽说道,走至石岩之侧,一觞清酒便捏在了他手中,他将酒觞递至落瑶盏面前。落瑶盏接过酒觞,一饮而尽,心头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那位仙君,是陛下极为珍视之人罢。” “是,她是吾此生最为珍视之人,犹胜吾命。”苍冽看着落瑶盏,这般道。 落瑶盏感到几分不适,别过头去。便见着一座木桥,铺满寒霜,如洒月光,霜华之上万花点缀,直跨天际,隐于云雾翻腾间。 “冒昧一问,那位仙君去了何处?”落瑶盏踏上霜桥,如是问道。 “此桥名曰‘离仙桥’,”苍冽亦走上霜桥,“她,便是从这里一跃而下,坠下九霄。” “抱歉。”落瑶盏致歉道。 花开千年,云腾千年,离仙桥千年不变,立在此处,不知是倾诉何事,或是静候何人。 三五、公主燕草,天妃觅紫 落瑶盏回到无央宫后,发现一众仙家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一时却又不知是何处出了问题,只当是错过了时辰,误了这西王母寿宴,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却是好像忽略了什么…… 落瑶盏向西王母行了一礼,算是抱歉,道: “西王母娘娘,怜月行事误了时辰,扰了您的寿宴,万分抱歉。”落瑶盏想了想,自己既是接了怜月仙君的称谓,自称怜月大概也无碍。 “王母,”苍冽微微颔首,仍是温温润润的样子,“怜月仙君先前与本君一道,相谈甚欢入神了些,误了时辰,还请见谅。” 苍冽这话说完,落瑶盏直觉不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何处不妥;再瞥了眼莫思卿,看起来好像与之前一般无二,但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此事本就无伤大雅,无妨。陛下、怜月仙君请自便。”西王母浅笑道,一袭白衣在外,红衣为衬,雍容华贵。 落瑶盏欠了欠身,向莫思卿身边走去,果然在他身侧留着一个位置。她看着莫思卿依旧冷淡地面容,隐隐觉得有些有些不妙,悻悻地笑了笑。 殿上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一群仙家互相吹捧较劲,好不热闹。说是西王母寿宴,倒不如说是一场仙家的雅集聚会。而落瑶盏这边便有些不对劲了,只见落瑶盏用手肘碰了碰莫思卿,道: “思卿。” 莫思卿不语,自顾自饮酒,不知在想什么。 “思卿?”落瑶盏又唤了一声。 莫思卿依旧不语,倒了一杯酒。 落瑶盏见着,一只手夺过莫思卿手中的酒盏,道: “思卿,到底怎么呢?”哪根筋没搭对?当然,这话落瑶盏没说出来。 “相谈甚欢,入了神……”莫思卿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咬牙切齿,“误了时辰……” 落瑶盏一愣,脑中什么东西炸开来,这才开了窍,尴尬地轻咳了声,扶额道: “误会,都是误会……”落瑶盏自知没底气,端起酒盏,一口酒猛灌下去,却不料喝得太急,呛住了,咳得一阵撕心裂肺。 “没……”莫思卿正想开口,却在气头上,生生压住了那句关心的话。 “怜月仙君,没事吧。可是这酒太烈?” 没想到莫思卿没说话,苍冽却先开了口,这话说完,落瑶盏发现一众仙家的目光又集中到了她身上,带着点打量的意味。 落瑶盏偷偷看了眼莫思卿,发现他眼中的冰霜又浓了些,心下直道糟糕,暗暗祈祷苍冽别再开口,忙说道: “没事儿,没事儿,大家继续,继续……”落瑶盏只觉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 “那个,思卿,你没事吧……”落瑶盏说完后,才发现又坏了。 果然,只见莫思卿似笑非笑,冷冷道: “怜月仙君这话说的,人家是在问你没事吧,你怎反倒来问我。” 其实莫思卿没说,刚才落瑶盏自称“怜月”的那一声乱了他心,只得这般压住异样。 落瑶盏一只手捂住脸,心下一个声音道: “妈呀,谁来救救我……” “陛下,今日怎不见燕草那丫头?” 落瑶盏一听许久没开口的西王母说了话,忙松一口气,直道可以脱身了。但听清她说得话后,又是一个激灵。 “燕草?哪个燕草?不会吧……”落瑶盏嘀咕道。 “是,便是你想的那个燕草。”莫思卿似乎消了气,解惑道。 “那丫头,你知道的,不喜热闹,本君便没让她来。”苍冽缓缓道。 “燕草是苍冽的独女,也是这九重天唯一的公主。”莫思卿压低声音对落瑶盏道。 “原来如此。” 落瑶盏又拿起酒杯,却被莫思卿按住了,想是先前呛得厉害,莫思卿怕她受不了这酒,便又放下了,道: “可也没听说天君娶过妃啊?” 原来约莫七千年前,苍冽敛了仙气在人间时,大概像是人间皇帝的微服私访,总是要惹出点什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故事,苍冽也不例外。 据说是在一片莲池里,当时正是傍晚时分,苍冽立在莲池泮赏荷,便见着莲池深处隐隐划出一叶扁舟,扁舟上坐着个美貌女子正低着身子在塘中采莲蓬。突然一阵风吹过,那女子身子一偏,便要掉入水中。这时,就如说书先生故事里讲烂了的一样,苍冽一个飞身跃起,揽着那女子的腰身稳稳落到了地上。含羞带怯的样子落瑶盏自己便脑补了一大堆,不由觉着有几分恶俗。 而这女子便成了后来的天妃觅紫。 “思卿,”落瑶盏唤道。 “怎么了?” “这故事,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你信吗?” “信一半。”莫思卿道。 “哪一半?” “莲池遇女。”莫思卿道。 “……”落瑶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被噎得不轻。 “但绝不是一见倾心,这个觅紫被封为天妃绝对有别的什么原因。”莫思卿有些想笑,又道。 “这倒是。” 落瑶盏二人说话间,燕草已缓缓走进了无央殿。 只见燕草一袭水蓝色华服,高高的发髻上挂着一只银质步摇,水晶流苏垂在耳边,发出淡淡泠泠的轻响。一颗洁白的宝石坠在额间,衬得她真是肤白若雪,倒是与平时英姿飒爽的样子截然不同。 燕草走过莫思卿和落瑶盏身前时,特地欠了欠身,唤了声: “宫主,怜月仙君。” 落瑶盏和莫思卿向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燕草走过后,落瑶盏方才发现桌上多了张字条,这个角度正好挡住苍冽的视线。落瑶盏悄悄打开,只见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小心。” 三六、觞酒易倾,紫衣难觅 天空中漂浮着无边无际的辰星,莹莹点点,旋转成流。周围全是水,影影绰绰映得天上繁星仿佛染作一团,犹如被水洇染过的朱砂流紫,随着波纹粼粼闪烁。周围全是鱼,一群一群散发着不同色彩的荧光,仿佛无数条银河坠落了九霄。 落瑶盏在缓缓沉浮着,淡紫色的纱衣萦纡若画,一头白发在水中散开,好似夜空下飘起的一场浅浅霜华,一双水蓝色的眸清澈无比地印出眼前繁华,犹如一轮圆月沉入碧潭之中。她向那群鱼儿伸出手,一缕淡淡的紫光从指尖泻出,惊得鱼儿从她身旁一阵掠恍如打散了的烟火,流光溢彩,甚为惊华。 忽然,落瑶盏脸色大变,身旁掠过的鱼儿刹那间全变作了森森的鬼火,一个个怨灵的脸庞模糊而扭曲,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凄厉惨绝,直教人听得毛骨悚然。抬头一见,哪还有漫天的繁星,星星点点的全是闪烁的血光,聚在一起凝成一条流淌的血河。 落瑶盏感觉自己正疾速下坠,清澈的眸里全是一片血色,周围的怨灵、鬼火密密匝匝围着她转,撕扯、啃咬、啖食着她的血肉。落瑶盏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血河之上、云端之间那座离仙桥,而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化为一滩血水,灰飞烟灭。 落瑶盏猛地清醒过来,全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梦中抹不掉的血影清晰地在识海中打转,挥之不去。落瑶盏默念了几句清心咒,这才微微稳定下心神。 落瑶盏将自己全身浸没在天池之中,一滩青丝沾了水汽,黏在雪砌的肌肤之上,几瓣淡紫色的花瓣轻落在发梢、肩头,丝丝寒气一寸寸钻入她的身体,缭缭寒雾升腾化为冰霜,铺在池畔宛如碎玉。这般冰寒,才堪堪压下了先前梦里残留的咒气,心神也宁了几分。 落瑶盏正欲闭关凝神,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似是踏着落花悠悠缓缓,闲庭信步。 “是个女子。”落瑶盏心道,便没再发声,只是暗暗戒备。 “瑶盏仙君。” 落瑶盏闻声,湖畔整齐叠放着的一袭月白色衣衫齐齐飞来,只听一声水花炸开的声音,落瑶盏自水中飞起,水花褪尽一刻,已穿戴完毕立在了池畔。 落瑶盏回眸望去,眼角高高挑起,银白的月光下,遗世独立宛如谪神,她的目光落到眼前女子身上。 只见这女子一袭紫衣宛如星辰颜色,松松半挽的白发随意轻垂,零星地点缀了些透明水晶流苏,紫色的眸中似有六芒星辰,不,准确的说是,确有六芒星辰,像是一个古老的阵法,整个人显得沉稳而神秘。 “这位仙子是……”落瑶盏略一思索,“觅紫天妃。” 落瑶盏这么猜,并不是说掐指一算,神通广大,而是在她看到觅紫的那一刻心底便翻起了巨浪——像,太像了。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雪域海底莲花中的那个紫衣女子,心神震荡之时,脱口而出。 “是我。”觅紫嘴角轻扬,眼中却依旧平静。 “别人皆唤我‘怜月仙君’,天妃缘何独独唤我‘瑶盏仙君’。”落瑶盏问道。 “因为,你本身便不是怜月,自然不能唤作‘怜月仙君’。”觅紫回道。 “什么意思?”落瑶盏心中好像忽然痛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便忽略过去了。 “瑶盏仙君为何不问觅紫来此作何?” 落瑶盏一挑眉,道: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你若不想说,问也没用啊。”落瑶盏说得随意。 觅紫这次笑了,眼中也闪过一丝光芒,心中却暗暗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会说,但不是不想,是没到时候。” “那,换个问题吧。”落瑶盏又道,“燕草可是天妃的女儿。” “不是。”觅紫回答得干脆。 “那是何缘故?”落瑶盏皱眉道。 “抱歉。”觅紫道。 落瑶盏听到这两个字,便知道觅紫不会告诉自己,便也做罢。 “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找我做什么。”落瑶盏轻笑道。 “觞酒易倾,紫衣难觅。”觅紫敛眉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帮你。” 三七、骨琴泣泪,仙家盛会 《六界志》记载,八千多年前神仙二族因魔族而覆灭,而最后一个神墨子月和仙界倾觞公主被魔族追杀时,现任天君苍冽竭力相助,最终也只救回倾觞一人,墨子月则以身化神器——骨琴泣,伴随倾觞左右,神族最后一个神就此陨落。直到三百年后,倾觞抱着骨琴泣从离仙桥跳下仙界,倾觞身亡,而神器骨琴泣亦从此不知所踪。 而近来六界却是不甚太平,一来神界覆灭之时,神尊月眠曾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封印神界,避免了神界崩塌,灭世之力祸及六界,而近来不知何故,神界封印竟有所松动,隐隐有崩溃之势;二来魔尊幽阙万年前殒命之后,魔尊之力一直封印于魔界禁地之内,两百年前魔族公主夜小汐诞生,竟传承了千年魔尊之力,然魔族叛乱之时,夜小汐不知流落何方,至今未能寻到,而前不久魔尊之力竟隐隐有所现世;三来神族虽灭,但神兽一族却偏安于一隅,神界覆灭后万年无神兽出世无人知道其所在,因此未遭波及,而前些日子,人间竟出现上古神兽九尾灵狐的踪迹,却至今未能寻得;又加之人间天灾肆掠,仙界灵气流逝,冥界阴鬼横流 ——六界将乱。而避免这一切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当年神界遗脉或遗物,而神族全灭,毫无遗脉可言,神界遗物唯有遗失凡尘的神器骨琴泣。 因此此次九霄天宴名为为西王母祝寿,实际上是将仙门百家聚作一堂,商讨六界异象解决之道,寻觅神器骨琴泣的下落。 次日早,辰时。九重天议事之地雅仁殿内众仙齐聚。苍冽身为天君自然居主位之上,公主燕草立于其身侧;莫思卿位于一种仙家之首,落瑶盏在其之后,再往下便是其余仙界声名显赫或是修为极深之士。众仙分坐道旁,大殿中央悬着白玉巨鼎玄黄鼎,巨鼎之上缭绕着层层白雾,一颗晶莹明珠盈昃珠腾于白雾之间,除神界外六界种种皆映在其中。 “燕儿,去吧。”苍冽对燕草道。 “是,父君。” 燕草对苍冽欠身行礼后,款款走至玄黄鼎之前,向盈昃珠内缓缓注入仙力。盈昃珠周围白雾渐渐聚拢化作一道光幕,光幕之上赫然是流火纷飞,百鬼夜游,紫光弥漫,千花渐枯,此乃六界异象也。 “诸位仙家也看到了,近日来六界异象频繁,民不聊生,天地间恐有大劫将至。”苍冽顿了顿,“今日本君借西王母寿宴请诸位仙家来此,便是想共商近日之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如今六界遭难,人间百姓流离失所,我玄机门屡派弟子护卫人间,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啊。”韩风此时眉头紧锁,甚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韩掌门说的不错,如今仙界总领六界,我仙门之人本该担起责任,但老朽担心的是,如今仙界灵脉日渐枯竭,仙者修行日渐困难,六界之患,恐是有心无力啊。”一个仙界老者如是说道。 落瑶盏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听着众仙的“高见”,嗤之以鼻,心道: “虚伪。平日里一个个仙风道骨、道貌岸然,关键时刻却说什么有心无力,当真是虚伪至极。” 未待落瑶盏起身言说,燕草已面向众人道: “燕草不才,却也在清音宫呆了整整两千年,仙门之事,亦是看在眼里。依我看,诸位仙家怕不是有心无力罢,只是平日里六界安好之时,争名逐利、明争暗斗惯了,而到此危难之时,怕是诸君都怕惹祸上身,不肯尽力为之罢。依我拙见,要想解决眼下危机,首先仙界之众须得齐心为之,不可心怀鬼胎,包藏祸心,九重天上以我父君为尊,仙门百家以清音宫为首,举众仙之力,共度此危难。” 燕草一言说完,在场仙者大多变了脸色,脸上有些挂不住,神情尴尬不已,只得纷纷应道: “公主说的是,说的是。” “小仙一定照做,照做。” 苍冽见此,轻声呵斥道: “燕儿,不得无礼。你下去,将你母妃请来。” 这时,莫思卿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玄黄鼎前,素手一挥,盈昃珠内便显出神界之状。之前神界所在的九重天之上的数重天一直风平浪静,但此时此刻却已然聚起了层层黑云,云层之间,隐隐有淡淡的紫光散出,虽不严重,但已然是神界封印削弱之兆。 “刚才燕草公主所言不无道理,但依本座来看,如今六界之祸究其根本乃是神界封印削弱,威压散出所造成的种种影响,若想根治祸乱,恐怕还得想法找到重新封印神界的方法,而这个方法……” “唯有以神界之物,方可修补封印。”苍冽接道。 “莫宫主说的有理,但陛下所说方法怕是难以实现。神界已覆灭万年之久,这神界之物要到何处去寻啊?!”一仙家说道,引起一阵应和。 “还有一物可寻。”莫思卿道。 “何物?”众仙问道。 “骨琴泣。”苍冽一字一句,字字铿锵道。 “可骨琴泣作为神器,也早已流落六界,不知所踪,天下这大,这当如何寻得。”韩风适时问道。 看到苍冽的表情,莫思卿似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微微皱起眉,下意识想要阻止,但未来得及,苍冽已悠悠开口道: “近来觅紫天妃占卜到骨琴泣即将现世,而令其现世的关键便在众位仙家之中,待觅紫到来,便可知何人将是那神命之人。” 话音刚落,燕草已带着一袭紫衣的觅紫踏进雅仁殿内,二人向苍冽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紫儿既已来了,便开始罢。”苍冽对觅紫道。 只见觅紫紧闭双眸,盘腿坐在大殿之内,以她为中心,整个九重天上的仙气皆向此会集,形成一个漩涡。倏尔,她突然睁开眼,紫色的瞳眸之内闪烁着神秘的六芒星光芒,她的身下也渐渐聚起一个六芒星阵,仙气聚集的漩涡内缓缓飞出一只金色凤凰鸟,绕着大殿飞舞数周,似是在寻找什么。在众人屏息以待之下,金色凤凰鸟飞到了落瑶盏身前,绕着她废物一圈后最终化为一道流光飞入她眉心的朱砂痣中。 “这位仙君,便是神命之人。” 三八、十重天上,神界初探 落瑶盏一步一步从雅仁殿中走出来,神情有些恍惚,莫思卿不动声色地从身后扶住她的肩头,白色的衣裾交缠在一起。 “瑶瑶,”莫思卿在她身后轻轻唤了她一声。 “嗯?”落瑶盏停住步子,轻轻应到。 “我在。”莫思卿前跨一步,面向落瑶盏,一字一句无比郑重,“有我在。” 落瑶盏半晌没说话,目光直直对向莫思卿深邃的眸,宛如残红浸没在水中,一点点,一点点沉沦在这浩瀚如江海,执着而深情的目光之中。须臾,一抹深深的笑意绽开在她的面上,恰似一株夜昙悄悄沐浴在月光下。 “思卿,你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在想事情而已。”落瑶盏浅笑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去好吗?” 莫思卿不语,扶住落瑶盏肩头的手紧了紧,眉头微微一皱,有些不快。落瑶盏见状,双手环住他的颈部,踮起脚,在他的额头上落下蜻蜓点水一吻,然后忙瞅了瞅四下无人,方松了口气。 “好了思卿,回去等我,乖。” 莫思卿似乎没缓过来,怔怔地答了一个“好”字,便见着落瑶盏转身离开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角微扬起来,立在原地目送着落瑶盏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方才离开,向苍冽所在的辰宿宫而去。 落瑶盏一个人立在离仙桥上,满地的白霜散发着清冷的寒气,在木栏上结成一道道晶莹的霜花,铺在些许花蔓之下,好似碎裂的玉石上凝结了滴滴殷红的血珠。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栏上的霜花,那花便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在云雾中。 “骨琴泣……” 落瑶盏回想起在雅仁殿上听到这三个字时识海中模糊的白色背影,一手抱琴,一手执剑,冷漠而决绝;还有心口传来的阵阵绞痛,压抑着心底最紧绷的那根弦,令她整个人都陷入恍惚之中,不自觉便迈步走向这里,好像千万年前亦曾这般恍惚来过,只是千百年前是失魂落魄、撕心裂肺,此刻却是心如止水,茫然恍惚。 “小白,出来一下。” 落瑶盏低语一句,一道白光从眉心红痣中簌地飞出,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张开巨大的白色羽翼振翅高飞而起,绕着千觞台盘旋数周,凤首高高昂起,一声清脆的凤鸣酝酿在喉腔中。 “别叫,憋回去。”落瑶盏对着半空中盘旋的白翎说道。 许久未出,白翎本就憋的慌,正准备长鸣一声抒发胸中的浊气,刚到嗓子眼被落瑶盏这一呵给生生憋了回去,脖子一梗,差点把脸都给憋青了,从半空中直直停在落瑶盏身前。 “落落……”白翎一双凤眼哀怨地望向落瑶盏。 “这个,不好意思啊,小白,”落瑶盏尴尬一笑,“这里毕竟是九重天,还是低调点好,低调点……” “落落,你终于肯把我放出来了,一天到晚待在聚灵阵里憋死人了,不对,憋死凤凰了。”白翎絮絮叨叨道。 “别贫了,小白,你是神兽吧。”落瑶盏摸了摸白翎的头。 “当然,如假包换。”白翎高高仰起头道,“落落,你别摸头啊,我又不是狗。” 落瑶盏讪讪地缩回了手,扶额道: “那你可以飞到九重天之上的神界去吗?” “神界?落落,你发烧了吧,神界数万年前就被封印了,别说神兽了,神仙也上不去啊。”白翎低低地绕着落瑶盏盘飞着。 “那,不去神界,去看看封印吧。可以吗?”落瑶盏又道。 “这个可以的,”白翎停了下来,“落落,上来,我带你上去。” 九重天之上,靠近十重天的地方,落瑶盏远远看去,浮云万里,风轻云淡,云层里溢出一圈圈晕开的金光,在飘浮的云雾里连成一片一片的,宛如金色的绫绡轻轻荡漾在碧水之中。只是……这数万里渺无生气,未免太过压抑。 越靠近十重天,这压抑感便越强,已非是无生灵可言尽的,这是来自神的气息,来自上古的神之力,既可拯救苍生,又可毁天灭地,全在一念之间。细细一看,漫天祥云中已杂着些许灰白的颜色,一寸寸逼向十重天,紫色的诡异光芒夹杂在云层内,一丝丝割裂神圣的金芒,以身祭阵的封印早已裂痕斑斑。 落瑶盏的手刚触到第十重天,自指尖开始漾开一道金光,好似水波寸寸溢开。方圆数里的云层都避让开来,上古的图腾一角出现在她的眼前。落瑶盏隐隐觉得见过这样的图腾,细细思来,才想起申山城那夜的上古阵法的纹路与之相似,但这个阵法显然比申山城的更为复杂。 落瑶盏指尖凝聚仙力,想要进入封印中,却被一股神力猛地弹开,却并没有伤她分毫,白翎见状,惊叫一声疾冲过去接住了她。 “落落,你没事吧。” 落瑶盏稳稳落在白翎背上,并未有半点不适,于是缓缓道: “看来,只能到这里了。小白,回去吧。” 三九、离仙桥下,宿命勘破 落瑶盏斜坐在白翎背上,从十重天折返回来,远远地便看见一个模糊的紫色身影立在离仙桥上,好像是专程在这儿等着她。 “小白,你先飞着玩玩,我自己下去,”落瑶盏轻轻拍了拍白翎的头,“记住,别飞远了,叫人看见了总归是不好。” “落落是想去见那个人吗?不过,那个人身上的气息好熟悉啊。”白翎在靠近九重天的半空中停下来,又道,“落落,那你自己小心,我先去玩了。”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落瑶盏心道,又云,“去吧。” 落瑶盏召出倾墨,旋身而下御剑而飞,稳稳地落在离仙桥上。 “觅紫天妃又来找本尊作甚。”落瑶盏想起雅仁殿她给自己招来这么大个麻烦,自然有些不痛快。 “瑶盏仙君是去十重天了吧。”觅紫不恼,温声问道。 “关你何事。”落瑶盏偏过头去。 “仙君是在恼觅紫在雅仁殿所言,对吧。”觅紫轻笑一声。 “天妃既然问了,本尊也不含糊,你问是否恼怒此事。是,正是。”落瑶盏难得有些孩子气,可见气的不轻,“刚来九重天,便成了众矢之的,本尊确想知道,天妃此举意欲何为。” 不料,落瑶盏说完,觅紫竟缓缓屈身下去,单膝跪地,一片虔诚道: “仙君,觅紫说过,我会帮你,便绝不会害你,请仙君信我。” “天妃这是何意。” 落瑶盏作势便要拉她起来,却又听觅紫道: “今日殿上,觅紫确乎唐突了,但是请仙君相信,觅紫殿上所言,句句属实,仙君确为骨琴泣神命之人。” “你先起来,我信了,信了还不行吗。” 落瑶盏稍稍有些无奈,对眼前这人,自己了解甚少,觉得此人一举一动都煞是神秘,好像是故意针对自己来的,但眼前如此,又使人有些相信她对自己并无坏心。况且,正如白翎所说,觅紫身上的气息的确很是熟悉,让自己不由地便产生几丝亲近,这话便又信了三分。 “罢了,慢慢来吧。”觅紫心道,便站起身来。 “仙君此番来这离仙桥,是想找寻什么答案吗?”觅紫问道。 “不知,可能吧。”落瑶盏道,缓缓走到桥边,靠在尚不及腰的栏杆上。 “仙君可知数千年前,从这离仙桥一跃而下的那位仙子是何人?”觅紫又问道,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不知,但听这话,天妃好像知道些什么。”落瑶盏定定地看着离仙桥下翻腾的云雾,并未回头。 “有些事情,”觅紫敛了气息,不动声色靠近落瑶盏,“瑶盏仙君还是亲自去找答案的好。” 话音未落,落瑶盏察觉不对,正欲回头,觅紫已暗中蓄积掌力趁其不备一掌拍去,十成十的力道虽不至于伤落瑶盏多少,但凌厉的掌风却足以将她推下离仙桥。 耳畔,霍霍风声如惊雷在侧,眼前云雾皆化作一缕青光,明明是万里白昼,一时间却是不见明光,一片黑暗。云雾化作的青光仿佛梦中晃动的鬼火,离仙桥上洒下的落花恰似天空中漂浮的血珠,咿咿呀呀鬼哭狼嚎,似乎鬼门大开婴宁惨叫。 落瑶盏调动起全身的灵力想要稳住身形,然而全身上下好像被抽空了一般没有丝毫力气,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梦中一模一样。眼前,稀稀疏疏鬼火似的青光一下子多了起来,泛着森森刺骨的寒意向落瑶盏聚拢来,发梢之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落瑶盏认命地闭上眼,一时间身着白衣的清冷身影、一袭红袍的邪魅男子、栖月殿里高高在上的母君、脸覆胎记的仙灵境少女,还有天地间心灵不断流浪、令人咬牙切齿又真心守护的世人,一个个、一幕幕清晰无比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一次又一次踏入了轮回镜。 可为何会不舍?这一生本就是注定好要牺牲的一生,活下来不过也只是身不由己,被命运折磨而已,却为何依旧会不舍? 是情深缘浅,一见奈何?还是三生三世,轮回反复?亦或是芸芸众生,我心向之? 不知,她一概不知,好像本应如此。 冥想之中,落瑶盏突然感到右手被人拉住了,身子定定地停止了下坠。她睁开双眸,便见着那女子紫衣倾华,白发胜雪,一双紫眸淡淡含笑,一只皓腕露出拉住了落瑶盏。 倾觞!是她,一定是她!离仙桥上一跃而下的那名仙子,苍冽口中最为珍视之人,骨琴泣真正守护的人——倾觞。 落瑶盏失了神。你还活着吗?骨琴泣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你和苍冽是什么关系?当年仙族灭族苍冽充当了什么角色?上次在北域你告诉自己“小心”是什么意思?数万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她。 只见青光渐渐变了颜色,聚成一个紫色的光罩将落瑶盏和那紫衣女子笼在其中,落瑶盏感觉自己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四面依旧漆黑,但很奇怪却能看清四周所有的东西,能看清自己眼前女子的模样,同样的惊艳再一次直击灵魂。 “我想知道……”落瑶盏开口道。 “你不必问什么,该知道的时候,会有人来告诉你一切。”她的声音极为空灵,好像来自另一个时空。 “那你,是不是倾觞?” 那女子昂起头,紫色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落瑶盏,又好像并未看她。 “我说过,我是你。” 落瑶盏更迷茫了,在九重天发生的一切,或者说自打出了紫府后发生的一切,都太出乎她意料了。 紫衣女子缓缓转过身,背对着落瑶盏,两袖一挥,落瑶盏身前不远处出现六道门: 亲情、友情、使命、爱、命运、苍生。 “你想离开这里吗。”紫衣女子问道。 “如何,离开。”落瑶盏看着前方的六道门,心中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选一个。”紫衣女子指向前方。 “什么?” “你若想活下去,这六样东西,你只能选一样,否则,你眼前的六样东西便会全部化作利刃,刺穿你的身体。” “这些东西,我一样也不会放弃。哪怕被困在这里一辈子,我也不会放弃。”落瑶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不撞南墙不回头。” 紫衣女子话音刚落,落瑶盏便悬在了半空中,一道道紫色的光锁缠住了她的身体。她眼前六道门的上方各出现一个光团。 未及反应,名为“亲情”的那道门上方的紫色光团疾速向落瑶盏飞来,在她眼前化为利刃贯穿左手手腕,一阵钻心的疼痛传到全身,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了下来;紧接着,“友情”上方的光团亦化作利刃贯穿右手手腕,又是一股鲜血流出;落瑶盏紧咬着下唇,脸色一阵发白;接下来,“使命”、“命运”两道利刃从脚踝贯穿,鲜血喷洒在衣裾上,好似泼墨桃花。 “痛吗?”紫衣女子毫无感情地看着落瑶盏。 痛……好痛……每一道利刃入体都是钻心的痛,后知后觉、逐渐发酵的痛,一寸寸凌迟着她的神经。 “很痛?不说话?那还要继续吗。”紫衣女子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选一道门,你便可以离开。” “我……不选。”落瑶盏脸色无比苍白,身体阵阵痉挛着,有气无力说道。 “那便怪不得我了。” 紫衣女子刚说完,落瑶盏瞳孔猛然缩小,眼睁睁看着名为“苍生”的那道利刃闪烁着凛凛的寒光直直没入喉咙,深深的疼痛感一下子冲上识海,落瑶盏整个脑海中只剩一个字——痛,一大口鲜血猛地喷出,洒在地上开出朵朵炫目的曼珠沙华;直到最后那道名为“爱”的利刃破空而来,落瑶盏一下子惊恐万分—— 利刃没入胸膛,鲜血撒了一地,曼珠沙华开了一地。 原来,最终致命的那把利刃,是爱。 “今天你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便是以后你要经历的一切;你不愿放弃的所有,最终都会化作利刃百剑穿心。”紫衣女子无奈地叹息道,手一挥,落瑶盏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现在做选择还来得及。” 落瑶盏趴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声音都是颤抖的,一身白衣几乎被鲜血染红。她在紫府看似风光,却经常受伤,她已不记得上次伤这么重是什么时候了,自己已经好久没这么痛过了,只是模糊地觉得多年后自己所经历的会比这更惨烈万分。 紫衣女子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落瑶盏,看着她这般痛苦地挣扎,好像在等待她的决定,须臾,她向落瑶盏缓缓地伸出手。 落瑶盏微微抬眸,坚定而不屑地看着这个她,而后,她用力拍开紫衣女子伸出的手,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一次次重新跌倒在地,地上又开出几朵鲜艳的曼珠沙华。 终于,落瑶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身血,一身伤,向着紫衣女子粲然一笑,好似末路之花,花开荼蘼。 “你,我不管你是谁,倾觞也好,其他什么人也罢,但我要告诉你,你是你,我是我,你永远不会是我。” 落瑶盏有些站不住,身子不停地左右摇晃着,一字一句却说的无比清晰。 “我要守护的东西,伤我也好,灭我也罢,我不愿意放弃,便谁也不能动他们;我要坚持的道,要走下去,便谁也挡不住我!你当年从这里跳下,执念留到今日,我不知是因为什么。但是,我,落瑶盏,无论在何种时候,在何种走投无路的境地,也绝不会行这般逃避之事,” “我,就是神;我,就是天道!” 四十、三重幻梦,情真不灭 落瑶盏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地上,偌大的斗笠盖在面上,挡住了风沙。四面皆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滚滚飞沙随着狂风乱舞,除了表面皲裂的岩石稀稀疏疏嵌着些许泛黄的杂草,举目四望几乎不见一棵草木。 “这里是何地?我,又是何人?” 落瑶盏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粒,一袭白衫沾了灰尘显得有些凌乱。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自己叫落瑶盏之外,什么也不记得。 落瑶盏戴着斗笠,滚滚风沙却还是透过缝隙拍打在她的脸上,隐隐生疼,像是一把匕首轻轻在脸上划动,不用力地慢慢折磨。她一只手举起在面前,宽大的衣袖微微遮挡住视线,一片模糊,就算不遮挡,在这一片风沙中想要看清东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现在的她只是凡人。 落瑶盏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就像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处,以前是灵魂在游荡,如今起码身体和灵魂一起在路上,活得像个人了。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风沙小了些,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村庄的轮廓,她迟疑了片刻,向村庄走了过去。 “瑶瑶,瑶瑶,醒醒。” 清音宫怜月殿内,莫思卿正坐在床头,看着满身鲜血昏迷不醒的落瑶盏心急如焚。那时在九重天上,他正在跟苍冽对峙,只听到一声急促的凤鸣,便二话没说夺门而出,被白翎载着冲向离仙桥下。 没有人知道莫思卿在一片昏暗中看见落瑶盏的身体不断下坠着,一身血、一身伤的时候,有多崩溃,那时大脑已无力思考,只剩下一片嗡鸣—— 你把她弄丢了…… 你没保护好她…… 你一直都是个护不住自己所爱之人的废物…… 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从白翎的背上纵身跳下,一只手用力向下伸出,想要抓住一片衣角。可是,当他的手已经碰到落瑶盏臂上缠绕的白绫的时候,落瑶盏的身体却突然疾速的下降,两人之间瞬间拉开距离。 就差一点…… 真的只差一点…… 这是他莫思卿三百多年以来第一次流泪,就算当时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这次,他真的忍不住了。 第一次笑为她,第一次哭为她,第一次红鸾星动,第一次肝肠寸断,统统为她。 这一次,他直觉,可能他和她的将来也将如今天这般,擦肩而过,无可奈何。 最后,白翎一个猛冲下来…… 回到清音宫,莫思卿便颤抖着解开了落瑶盏的衣襟。那是他们两第一次赤诚相对,但入目却是一片疮痍,一片刺目到心尖发颤的血色,让他灵魂也忍不住跟着发颤。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处理完她的伤口的,只觉得这些时间慢得像是生生世世。 落瑶盏睡了三天三夜,莫思卿陪了她三天三夜,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度日如年。 可就算是这样,落瑶盏依旧没醒来,美好得像是沉睡在好梦里的真仙,可没人知道她的梦里一片荒芜。 莫思卿开始有一丝纠结,他怕她一直睡下去醒不过来,又想她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大不了自己陪她个千年万年,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可这样,未免太自私了,为了逃避自己心中那一点无助的挣扎,不顾她的意愿让她就这样躺着,她这么孤傲,一定不愿意就这样了却残生罢。 可,其实他并不知道,多年之后,他和她其实都更宁愿一直如此,她再也没醒过来,他一直陪着她。可他们……到底谁都没有做到。 落瑶盏走近这个小村庄,风沙小了很多,路是逼仄的泥泞路,房屋是低矮的砖瓦房,路旁依稀可以看到不知什么名称的树木,长的歪歪斜斜,也不知用来干嘛。很奇怪,按说这个时辰不到回家熄炊之时,整个村庄却不见人影,莫名有些诡异。 “喂,有人吗?” 落瑶盏并没有取下斗笠,声音透过白纱传出来,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传来阵阵回音。久未饮水的喉咙声音有些沙涩,再加上一身白衣染了风尘,此时却是不像十六七岁的少女了。 并没有人回应她。 “这莫非是个死城?”落瑶盏心道,哒哒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路旁有些杂草烧焦的痕迹,一座座砖瓦房门窗关的严严实实,连一点儿缝隙也不露。落瑶盏接连敲了几家的门,没有一家传出声音,直到走到拐角后不远一个看起来较为古朴庄重的场所,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祠堂。落瑶盏迟疑了片刻,还是推开了门。 “谁?” “有人来了吗?” “什么人会到咱这破地方,莫非又是,鬼……” “那个谁,小,小声点。” 门刚打开一条缝,落瑶盏便听到门后面传来叽叽喳喳低声细语的交谈声,虽然声音很小,但她不知为何依旧能听得清楚。门被打开了,一道阳光射入昏暗的祠堂,在地上留下一片光斑,光芒映在神像身上,莫名有些可怖。 “那个,有人吗?我不是鬼。” 落瑶盏走进祠堂里,门被完全打开,一下子亮堂起来。供桌下、神像后,反正能藏人的地方都陆陆续续露出了小半个脑袋,一双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外来者。 “你……真不是鬼?”一个胆子稍大点儿的青年露出头问道,又被旁边的人把脑袋摁了下去。 “当然。” 落瑶盏嗓子干涩得有些生疼,意识到自己此时戴着个斗笠,又风尘仆仆的样子,着实有些令人生疑,便把斗笠摘了下来。却没想青丝散落,花容初露一刻,祠堂里所有人皆震惊着站了起来。 一个老者看看画卷,又看看落瑶盏道: “莫非……就是她。” 莫思卿进入落瑶盏的梦已一个昼夜有余,周围全然是一片白鹭戏水,沙鸥翔集的绿洲,茫茫一片。撑船的摆渡人、耕作的农人、嬉戏的小儿……一路上全然是见了不少,想是一处极为富饶的边陲水乡。 莫思卿一路走来,却也被这气氛所感染,想着有一日,便也寻这么一处静谧之地,带着瑶瑶过这与世无争的安生日子。甚至于他连那时候家是什么样的都想好了,那必是繁花似锦,花面相映。 “哥哥,你没有多少时间,进入瑶盏仙君梦中后,需快些找到她,带她出来。” 突然,觅紫的话又出现在莫思卿识海里,猛地把他拉回了现实。一天一夜了……自己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想起落瑶盏至今还躺在床上长眠不醒,莫思卿不由地有些慌乱,步子又快了几分。 莫思卿远远地看见了落瑶盏。院子的门就那般敞开着,她穿着一袭素衣,一头长发半绾起来,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那院子和她之前想的一模一样——繁花似锦,花面相映,一座小竹楼隐在花间。落瑶盏就那般恬淡地笑着,那种幸福的感觉是莫思卿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的。 忽然,起风了。一个银发银眸的男子从竹楼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披风走到落瑶盏面前,浅浅含笑,温柔地将披风披在她身上。落瑶盏站起身,一双眸注视着那个男子,柔情似水。 莫思卿呆立在原地,“瑶瑶”两个字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样美好的画面,那样真实的笑容,那样温柔的眼神,繁花下碧影成双,怎么看都是浑然天成,他根本做不到出声打破这样的宁静,因为这样的画面是他想了无数遍心底最向往的样子,而她身边的那个人,原本应该是他。 “这位公子,”莫思卿回过神时,落瑶盏已走到他身旁,“我看你在这里站了许久,可是有何事?” “你叫我……”莫思卿蹙眉,一脸的不可思议,声线有些不稳,“公子?” “有什么不妥吗?”落瑶盏见莫思卿这幅样子,有些不解。 “没有,姑娘误会了,在下是来寻人的。”莫思卿强压下目中的酸涩,努力地不表现出异样。 “寻人,公子要寻何人?在下可能得帮上忙?”那银发男子走上前问道。 “哥哥,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在院子里等我吗。”落瑶盏往男子身上靠了靠,很是依赖的样子。 “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被我弄丢了,我想找到她,再也不让她受到伤害。” 莫思卿直直地看着落瑶盏,眼眶有些发红,像是回答,又像是笃誓。他想从落瑶盏脸上看到一丝异样,可他忘了,这是梦境,梦里的落瑶盏,记忆里从来都没有他。 “哥哥,那我们让这位公子住在我们这里吧,让他也能安心找自己的心爱之人,如何?”落瑶盏靠在银发男子怀里,仰头看着他。 “依你。”银发男子对落瑶盏说完,又面向莫思卿道,“在下月筱,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莫思卿。”莫思卿不甘,依然盯着落瑶盏,想发现一丝异样,可他还是失望了。 “其实在下与莫公子倒是相似,为了寻到瑶儿,曾不惜化千里绿洲为荒漠。” 莫思卿与月筱坐在院子里,落瑶盏在一旁逗弄水缸里的金鱼,又是一副浑然天成的画面,让人不忍卒看。 “想必瑶……落姑娘在这里,过得很幸福罢。”莫思卿不由地有丝伤感,又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样的生活,确是我最想过的生活。”落瑶盏笑道。 原来,这第一重梦,便是落瑶盏心底最真实、最向往的样子,是无论何时,她都不忍放弃的绮念。 莫思卿有一丝恍惚,他突然想要放手,这样的日子既然是瑶瑶最想要的生活,不如就让她一直这样快乐下去。毕竟醒了就是现实,现实太痛,痛彻心扉,不如在梦里,还能有一世安宁。 “哥哥,你要记住,瑶盏仙君梦里出现的场景,也许会很苦,也可能会很美,但是那终究是梦,不是现实,即使再美,也只是梦。哥哥,你既然要去到他的梦境里,首先你自己就不能沉沦,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要摧毁瑶盏仙君梦里最在乎的东西,痛彻心扉后,方可打破幻梦,回归现实。倘若你一旦沉沦,不仅瑶盏仙君回不来,你也将永世不得超生。” 正恍惚中,觅紫的话又在莫思卿识海中响起,逼的他频频蹙眉,双手紧捏成拳,挣扎无比。 落瑶盏回过头时,正看见莫思卿召出月殇,长剑在她眼前直直没入月筱心口,滚烫的热血洒了她一脸,血珠溅到的地方,繁花尽数凋零。 只听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吼从落瑶盏口中发出,她抱着月筱涕泗横流;而莫思卿站在一旁,握剑的手不住颤抖,满脸鲜血,无助至极。 随着落瑶盏这一声痛苦的嘶吼,周围的一切开始分崩离析,所有的繁花都凋谢了,花间的小竹楼一瞬间化为废墟,千里绿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荒漠,脚下站立的大地也开始剧烈的摇晃。房屋倒塌之声,烈火翻腾之声,妇孺惨叫之声…… 一重梦,镜花水月,破。 四一、肠断梦醒,斯人憔悴 落瑶盏睁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黑暗,耳畔充斥着水波流淌的声音,时不时鹰鸟高亢的鸣叫震得人耳膜生疼;四周,只有几丝细微的光,不知从何处缝隙里透了进来,不至于让眼前完全漆黑。 她摸索着石壁缓缓前行着,脑海里的一片空白与眼前的一片黑暗都不由地使她茫然无措,眼里、心下都是巨大的空洞与无助,这样的无知感确乎是令人崩溃。 落瑶盏越走,越感觉彻骨的寒意一寸寸泛起在周围,地面上不知不觉便结起了一层寒冰,上头滴落的水滴也化作了晶莹的冰粒挂在屋顶,细微的光反射在薄薄的冰面上,倒是亮堂了不少。 落瑶盏这才看清了四周,这根本就是个没有出口的监牢,只有一扇铁栏窗开在高处,冰冷的寒风便从那里灌进来,细水流淌的声音也从那里传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里面只有黑夜没有白天,窗外永远只有冰冷的风,连一丝阳光也不曾有。落瑶盏终于撑不住了,刺骨的寒气在筋脉里横冲直撞,嘴唇因寒冷而微微发紫,发丝上,睫毛上,都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她无力地蜷缩在角落,整个人缩成一团,衣裾垂在地上和地面冻结在一起,她便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黑暗、寒冷、寂寞、孤独……一切的一切都死死包围着她,脑海中一片混沌,却不知为何,如此这般也无法死去,落瑶盏多么想一死了之,总比现在这样生不如死的好。 缓缓的,轻轻的,恍恍惚惚,隐隐约约,像是冷梅的暗香,缕缕琴音在混沌中响起,砸在落瑶盏的神经上,砸的她脑膜生疼,原本冻得没有知觉的身体开始渐渐回暖,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了意识,眼前的黑暗似乎也不是那么黑暗了,所有的空虚和寂寞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忍了。 落瑶盏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扶着墙站了起来,与地面连成一体的衣裾“刺啦”一声被撕碎,露出冻得发紫的肌肤。她一步步走到铁窗下,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墙壁,想要喊出什么,但嗓子已然发不出声音,只发出嘶哑的低吼。 “外面应该有人吧……他应该知道里面有人吧……他,不会走吧……” 落瑶盏心道,又无力地跌坐下去,在和着水声隐约的琴音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莫思卿找到这里的时候,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的眼前是一片浩浩无边的死海,瑟瑟寒风卷起滚滚波涛,天上无星无月,一片黑暗,除了入耳生惧的风声,还有波涛汹涌的流水之声,便只剩下簌簌叶落的声音,无比压抑,无比苍白。 莫思卿掌心聚起一团灵力,照亮了四周,借着这亮光隐隐可以看见在死海的中央有一座孤岛,孤岛之上隐约矗立着一座封死的牢笼。这一瞬,他的心一下子缩作一团,巨大的窒息感瞬间充斥着整个胸腔。 “瑶瑶……瑶瑶在里面……” 莫思卿运转灵力升至空中,御风而动想要跨越死海。怎曾想,他刚到死海边缘,便被一个无形的屏障给隔开了,无论他怎样都无法打破这道屏障。 “哥哥,还有一点你必须要记住,因为这是瑶盏仙君的梦,她是梦里的主人,如若她的下意识不想让外人闯入,那么任何人都无法找到她。” 觅紫的话又适时地提醒了他,恐怕是瑶瑶自己不愿意让任何人找到,自己再怎样做都是徒劳。可是,如果找不到她,那又如何知道在这重梦境里,她最在乎的是什么?又如何打破这重梦境呢? 直到一阵飘渺的琴音隐隐传入莫思卿的耳中,远远见着银发银眸的男子坐在死海之畔一棵落花的树下,十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不知是不是莫思卿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人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月筱。 又是他……莫思卿现在看到这个人,就开始脚底冒冷气,这个人,为何三番五次出现在瑶瑶的梦中,他跟瑶瑶到底是何关系。他已经亲手杀了一次月筱,难道现在,还要让他再次杀了这个同样的人? 他做不到…… 落瑶盏已经渐渐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终归眼前是一片黑暗。好在,有不知名的琴音一直陪着她,也不知道已经陪了她多久,只要一闭上眼,便不再感觉那般寒冷,仿佛眼前真的已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以说,这琴音,是现在唯一支持着她撑下去的东西,待到每天夜里一丝似有似无的月光柔柔地照在她身上时,便好像看见一个银发银眸的男子抱着琴向她走来,对她伸出了手……日日反复,夜夜如此。 可终于有一天,当月光透过窗洒在落瑶盏身上时,她的耳畔却再没有一丝琴音,她伸出手,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只抓住一片虚无的黑暗。她仿佛看见,那个银发银眸的男子的影,就在他面前飘零破碎,化为尘埃…… 原来这第二重梦,便是落瑶盏心中最原始、最无助、最孤独而不加修饰的样子,便是这般,一片荒芜,任何人都被她挡在心防之外,任何的阳光和温暖也一并透不进来。 莫思卿持剑的手有些颤抖,月筱就这样在他的面前又一次直直倒下,又一次死在了他的剑下,指尖划过的琴弦尽数断裂发出裂帛一般刺耳的声音。这一瞬间,整个梦境都开始崩塌,月光之下渐渐浮现出死海中央的画面: 落瑶盏呆坐在地上,一双眼流泪到发红,泪水在面上划过一条又一条清晰的痕迹,整个面容苍白无比。她两只手死死抱着头,青丝垂下凌乱不堪,流下来的眼泪全然化作冰晶漂浮在半空中,一遍又一遍用嘶哑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嚎叫,一声一声,凄厉无比。 莫思卿几乎要崩溃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咆哮着: 这只是梦,只是梦,只是梦…… 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可他却依旧随着落瑶盏的崩溃而崩溃,眼泪和她一起落下化为冰晶。终于同样的一声嘶吼同时从两个人口中凄厉发出,整个梦境彻底化为湮粉。 二重梦,黯然魂灭,破。 第三重梦,很奇怪,这一次莫思卿并没有废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落瑶盏。他来时,正是寂静的黑夜,落瑶盏坐在一片竹林里,自己跟自己下着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甚至一个动物也没有。除了棋子敲打在棋盘上的声音,实在安静得可怕。 落瑶盏扭头看到了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像是久不见人而突然有人相伴的那种笑意,不知为何,莫思卿感觉四周好像起了什么变化。 莫思卿走了过去,在落瑶盏的示意下,捻起了棋子…… 过了很多天,莫思卿终于确定,这一重梦境里,只有落瑶盏和他两个人。而且,这里的落瑶盏似乎并不会说话,梦境里的一切都随着她的心情而变化,她高兴时便是天朗气清,繁花紧簇;她生气时,便是西风凛冽,百花凋零;而她伤心时,便是阴雨绵绵,终不见天。 所以说,只有这第三重梦落瑶盏才是真正的主宰,是她的意识操控着一切。 但很快,莫思卿就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这重梦境里,只有他和落瑶盏两个人,那么,要打破这里,除非他们两个中的一个被催毁,而且……落瑶盏是梦境的主人,杀了她,这重梦毁灭的几率更大,他们回到现实的几率也就更大。 …… 三重梦,情真不灭,破。 四二、三重梦醒,长明灯明 落瑶盏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冰冷的泪水早已流了满面,凌乱的白发贴在面上,一双眸冰蓝一片,空洞无神地注视着前方,身子微微颤抖,好似浸了霜雪的秋红,又如乱雨里飘零的落花。 “恭喜仙君,大梦三场,劫满归来。” 落瑶盏闻声抬头,便见着觅紫似笑非笑,缓缓走至她面前,神色平淡,目光安然。 “这一切,是你的编排吧,天妃可真是演得一场好戏。” 落瑶盏目光炯然,如一把寒光凛凛之剑,直刺向觅紫,万分讽刺。觅紫不语,空气几分凝滞,只余呼吸声。 “思卿,思卿。” 身侧,莫思卿挨着落瑶盏和衣而眠,额头上溢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却怎样也醒不过来。 “为何思卿会如此?”落瑶盏惊怒,质问觅紫道。 “这就要问仙君,是如何从第三重梦境中解脱出来的。”觅紫并不慌乱,紫色的瞳眸中似有星辰涌动。 “醒过来,我是如何……醒过来的……” 落瑶盏抬眸,心口忽然阵阵绞痛,眼泪止不住如珠坠下,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朱唇微张,宛如窒息。 “一剑穿心,多痛啊;可更痛的是,梦境的主人不让他死,他便只能万剑穿心,求那一死;”觅紫轻叹。 “你别说了……”落瑶盏几乎痛昏死过去。 “胸口一剑,喉头一剑,腹中一剑,千疮百孔,”觅紫一顿,“整个梦境都染成了血色;” 落瑶盏双目欲裂,捂住心口直直从榻上滚落下来,吐出一大口鲜血,几欲绝望。 “之前便与哥哥说过了,入梦者,梦中身死,则魂魄困于永夜,不得超生,可他偏不信;明明只要梦境主人身死绝望,便能解脱,可他偏偏不肯,旁人又能如何?” 觅紫反问道,走至落瑶盏面前,蹲下身,将她扶起。 “便没有办法吗?” 落瑶盏看向窗外,苦笑。好累啊,自己真的好累啊,三百多年的傀儡生活,三百多年的身不由己,自己认命了;可偏偏遇上了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明知是一场局,自己仍心甘情愿在陷阱里挣扎。 想逃离,真的想要逃离,逃离命运,逃离红尘,永困浮屠。她自问,自己不过是求一份安稳,为何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难道,真的要用生生世世的身死魂灭才能换一场大醉吗? “办法倒有,只是不知瑶盏仙君能否做到。”觅紫又道。 “你说。” 落瑶盏在觅紫的搀扶下颤巍巍站了起来坐在莫思卿身侧,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从眉梢到唇角,一处不落,处处是情。 “没有能不能做到,只有愿不愿意去做。思卿是为我才落得这般境地,不管怎样,我一定会让他醒过来。” 觅紫心头有了一丝微颤,也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忍,想到脑海中的某个身影,她竟有些感同身受起来。稍顿片刻,手中便出现一盏晶莹剔透琉璃灯。 “这是长明灯,将要救的人鲜血滴入,点燃后需得施救者以心头血孕养七七四十九日,灯明不灭,方得生机。” 落瑶盏伸出手,长明灯便自动飞到她的手中,她静静地看了两眼,透过琉璃光仿佛看到莫思卿对她淡淡地笑着,有如春风拂面,月光倾洒。 “这样也好,这条命,我便用鲜血还他;这份情,我便用一生来赌。” 四三、一月灯明,又见故人 落瑶盏闷哼一声,银白色匕首从皮肉中撕扯而出的声音有些骇人,溅落的鲜血零零洒洒滴了满地。她掌中凝聚起一抹灵力,在心口处宛如霜融缓缓流入,伤口愈合后,白皙肌肤上却留下又一道刺目的伤痕,与之前的那些纵横在一起结了厚厚一层痂。 整好身上的衣物,落瑶盏头有些发晕,呆呆地坐在床头坐了好一阵才略微缓过神来,伸出手将长明灯收回掌中,默默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已经三十日了,长明灯萦绕的微微冰蓝色的光芒似乎比起一开始要明亮了许多,已经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她眸里深深的困倦。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每日夜里思卿便会醒来,像在第三重梦境里一般,淡云轻风,闲抛韶华。 这三十日内怜月殿来过不少人。 清玄来过,每次来必是带着一堆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天材地宝,然后叹息一声自觉撑起整个清音; 燕草来过,她已坚决从九重天跑了回来,又逃离了那公主身份,回归清音大弟子,却还只以为是落瑶盏重伤不见客,恨不得将天界搬空,灵丹妙药堆了几箱; 觅紫来过,也不知她用什么法子一次次地避开了南天门守卫,连苍冽也发现不得她的踪迹,每次匆匆来看一眼长明灯,便又匆匆回去,继续她死了一般的天妃命运; 落絮、宋阡来过,他们现在已是落瑶盏弟子,住在怜月殿里,一个月内没人提点修为亦进步很多,在清音宫里也颇有些威望了。落瑶盏这些时日如何,没有人比他们看得清楚,有些心疼,却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些许绵薄,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夜晚; 凌织若、韩钰来过,两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凌织若前脚刚走,韩钰后脚便到了,前一个是来时不时找落絮二人切磋,丝毫不打听殿里发生之事,后一个是不是往房内偷瞄几眼,每次都被落絮挡了回去; 夜兮来过,听说他现在已经回了魔界,仍然还是日日立在海棠花下哼着宋棠烬爱听的曲儿,一边派人找妹妹,一边得空来清音宫闹的仙界恐慌,逗弄落瑶盏,倒也令她稍有些笑意了; 紫府灵都也传了信来,三句不离灵霄莲,询问落瑶盏进展如何,说是过几日要派人来找她。落瑶盏对此并未放在心中,只说还在寻找,能拖得一日便是一日,硬是迟迟不肯松口。 次日,一大早,落絮便收到清玄传信,要她去芜远殿,说是清音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十五六岁模样,杏眼灵秀;男子红衣胜火,少年轻狂,来人自称怜月仙君故友,寻她有要事相商。 “小落絮,这么久没见,可有想你陌玉哥哥。” 落絮刚出现在门口,便听见殿内传来一个挑逗的声音,下一刻便见着某红色身影出现在她面前,一个熊抱猛扑过来。 “陌玉哥哥,你可来了。”落絮轻轻侧身一躲,邬陌玉便扑了个空。 “小没良心的。”邬陌玉笑骂了一句,“小落儿最近还好吗,是不是想哥哥我想得人比黄花瘦啊!” “哥哥,你别这样,严肃点,”邬陌璎眼角微微抽搐,忙上前拉走邬陌玉,又对落絮道,“是落絮妹妹吧,落姐姐怎么样,过得好吗?” 落絮绕过邬陌璎,在邬陌玉身旁微微叹了口气,道: “不太好。” “絮儿。”清玄轻咳一声,示意落絮不要将近日之事告知旁人。 “落姐姐现在将自己锁在房里,谁也不让进,陌玉哥哥还是去看看的好。” 正说话时,芜远殿的大门突地打开,从外走进一个白色身影,娉娉袅袅,不染纤尘,但步子略有点虚浮。 “陌玉,小璎,可是母亲让你们来清音寻我。” 见来人,殿里面原先的四个人全都围拢了过来。 “姐姐,你来了。”落絮暗中送了一缕灵力进入落瑶盏身体探查了一番。 “听絮儿说,你不太好?小落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离开了哥哥茶不思饭不想了。”邬陌玉语气戏谑,有些嗔怪。 “落姐姐,你怎么了?可有事?”邬陌璎侧身站在落瑶盏身前,脸色担忧。 “落丫头怎也不好生歇息,一切可好?”清玄站在不远处,开口问道。 “我无事,你们不必如此担忧。”落瑶盏扯出一抹笑容,故作轻松道。 “既然这般,老夫也就不打扰你们了,久别重逢,落丫头好生跟人聊聊吧。” “清玄师叔慢走。” 四四、人之将离,魂兮若归 落瑶盖一袭白衣坐在水中之场,一手撑头,望着巨大的天幕,流云轻起,碧空如流,菡萏香涌。 邬陌王红衣如枫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在微风中悠悠轻晃,嘴里街着一枝芦苇,目光慵懒,偏过头盯着落瑶盏看。须臾,他向旁边靠了一靠,红衣白衫交缠在一起,仿佛月下曼珠沙华,涌动着最初最美好的懵懂—— 只可惜,韶光易逝,物是人非。 “小落儿,”邬陌王将芦苇杆吐了出来,落在水面上,渐渐被微风吹远了。 “嗯。”落瑶盏未回头,下意识地往另一侧挪了挪,与邬陌王之间拉开了些许距离。 邬陌王刚抬起手,准备像小时候一样,每每小姑娘心有都结,小公子便会摸摸她的头,然后一起傻笑,一起流泪。可现在,他的手只能空荡荡地悬在半空中,唯残余着她飘起的青丝拂过手心细微的触觉。 ——她已经不是他的小姑娘了。 “吱了一声就跑出去,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你就没想过哥哥我?”邬陌玉翻了个身,一只腿翘起,整个人科卧着,唇角址出一抹恣睢的弧度。 “想过没有?”落瑶盏依旧在看天,“想过的,灵都的星辰,灵都的莲花,灵都的销魂酒。”还有酿酒的红衣少年郎。 “想,为什么不回家呢?” “还回得去吗了”落瑶盏转了过来,笑容有些倦怠。 “小落儿,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邬陌王直起了身,渐渐收敛了笑容。 “都有吧。” “只要你想回来,紫府灵都就一直是你的家。” “如此吗?”落瑶盏的目光对上邬陌玉,目光里的一丝疏离到底刺伤了他的心,“母君此次命你来寻我,是为了灵霄之莲罢。” “我就不能……”只是为你而来吗?邬陌玉半晌未语,许久笑道,“算了。” 从灵都的星河踏出的前一天,邬陌玉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他想自己见到小落儿应该穿什么、说什么,他应该带些什么,一定有她爱喝的销魂酒,她爱吃的菡萏酥,还有在她离开之前就已经开始为她准备的月魄冰影,灵都从来没有雪,那是向九天之上偷来的蟾光与霜华,是洪荒异火绵延中也能冰封九天,霜雪十里的。 可现在,他说不出来了。 此时,怜月殿之上的云层中突然划过一道紫光,片刻之后,光影消散,紫衣潋滟,海棠花落,一颗泪痣,故人残痕。 “阿盏,你说祭了法阵的魂魄还能回来吗?”夜兮从天而降,稳立在落瑶盏之前,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木匣,第三十二次直奔主题,如是问道。 “昨夜,我在海棠花下的酒,她好像回来了,就在那边,那盏我送她的花灯下。” “夜兮,你又醉了。”落瑞盛无奈摇头,却只叹息不已。 “这次是真的,我真的看到我的烬儿就在花灯下对着我笑,她还跟我说了话的。” “唉唉唉,那个谁,你后面还有个人,瞎啊。” 夜兮正入深情处,忽闻一个少年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股浓浓的哀怨,还有……火药味。 然而,他没理会。 “阿盏,阿盛,你猜烬儿跟我说了些什么了” “猜你个大头鬼!”某个声音抢在落瑶盏之前发了出来。 夜兮皱眉。 “阿盏,你这些天有没有见过她啊?” “没有!”某声音继续怨怼道。 “这后面是个什么玩意儿,一直叨叨。” 夜兮一片怒容,十分不耐,刚转过身去,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两道热乎的东西在面上流了下来。 邬陌玉对着自己的右手吹了口气,默默拿出一方丝绢,在手上擦了又擦。 “小爷说话,尔这鳖孙儿竟敢不应,岂有此理。难为小爷我还得亲自出手数训。” 落瑶盏微微一惊,双眸里到底疑聚起神来,忙从藕花丛中站将起来,有些无奈。 “陌玉,你真是……”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古人诚不欺我。这才多久没见啊,小落儿的心就向着外人了,难为哥哥我还日思夜想,盼你回来……” 邬陌玉捏着方巾,翘起兰花指,方才擦手的丝绢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水中。只见他又掏出一方绣帕,便拿那帕做拭泪状,那兰花指,翘的老高老高了。 “哎呀我去,这打哪儿来的骚包。” 夜兮方施法止了两弯汩泊鼻血,一抬眼便看见邬陌玉这般形状,委实吓得不轻,斜眯着眼跟看妖怪似的。 “诶,你小子还敢骂小爷,讨打。” 邬陌玉一把扔了绣帕,一脸傲娇看着夜兮,作势便往他身前进了两步,整的跟土匪头子似的。 “呵,本君还怕了你不曾。”夜兮说罢,也近了几步。 眼看着二人这是面碰面,角对角,那是要干架呀。怎么着了了这可不落瑶盏发话了吗。 “我说那个,二位啊,要打咱别在这儿打,伤了花花草草多不好啊。你俩一见面就给我这么个大礼,能消停点儿不?” 落瑶盏一脸无语,就差一个白眼翻过去,看那样子,也没打算劝架,但见面前这二位,怂了。 “不打了,不打了,开玩笑.....邬陌玉一脸傻笑,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报住落瑶盛肩头。这次,落瑶盏没躲开。 “就是嘛,开玩笑……”夜兮也悻悻地笑了一笑,一只手抱着木盒子,一只手挠了挠头。 这时,落瑶盏轻维开邬陌玉,向旁侧了一步,轻笑道:“到底是你俩呀,有这本事逗我。” “笑了,笑了,哥们儿你看,小落儿笑了!”邬陌玉一跳抱住夜兮,笑得跟二傻子似的。 “得得得,本君还没瞎,起开!” 夜兮一脸嫌弃,将邬陌玉推开,心底却是几分羡慕。 可惜,让我癫狂的那个姑娘不在了..... “你俩别贫了,有什么话,坐着说。 三人围坐在菡萏池畔的石桌旁,邬陌玉摆出几盘小点在落瑶盏面前;夜今伸手正打算拿上一块尝尝,却被邬陌玉一掌拍开。 “干啥呢!这是小爷我给小落儿带的,没你的份儿。” “一块糕而已嘛,何必那么小气。”夜兮作势,又要去拿。 “哎,你堂堂一个魔君,还抢女娃娃东西,要脸吗你。”邬陌玉一脸鄙夷,抢过盘子便护在怀中,跟护宝似的。 “得了,不抢了,你老别抱累了,坐下坐下。”夜兮缩回手,有些尴尬,突然又想到,“你怎知道我是魔君?” “魔君夜兮嘛,眼角一滴泪痣,六界忧郁公子,精心布局数百年,铁血手段杀离岸,喜怒无常,做事全凭喜好,不轻易招惹是非,只是爱给天界找麻烦,偏生那些神仙还拿魔界没法子,也是群废物。”邬陌玉转身坐下,将盘子搁下,不放心似的朝落瑶盏那边推了推,又道: “传说魔君夜兮最爱海案花,不知可是真的。” “陌玉,行了。”落瑶盏适时打断了邬陌玉,眼神有些嗔怪。又看向夜兮道: “夜兮,你来我这儿不是来逗趣儿的吧,还带着个盒子。这要是叫旁人见了你,又得紧张个半天。” 半响,夜兮神情严肃道: “我见到烬儿了。 “你说……真的。”落瑶盛神情微重。 “就在花灯下,我记得清楚。”夜兮斩钉截铁。 “她没说什么?” “我也想她说些什么……可惜,我想问的她都没有说。” 你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那去了哪儿?还回来吗?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她只是给了我这盒子,告诉我说“七月初八,血月当空;灵都之女,开之见之”此后便消失了。我先前也以为是梦来着”语气很平淡,但眼中却是藏不住的落寞,“直到醒来看到这盒子。” “灵都之女……”邬陌玉看向落瑶盏。 “我怎么老是被人惦记。”落瑶盏叹了口气,“烬儿此般,来的诡异。” “七月初八,正是今日。”邬陌玉又道。 “血月当空,指的是今晚罢。”落瑶盏看向天空,“我倒想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