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去就会死》 第1节 第一章 猫唱 林国中养着一只黄褐色的母猫。 刚来的时候,母猫只有巴掌大,后来被林国中顿顿用小鲫鱼一喂,就从巴掌大长到了脚板大,继而长到了两只脚板大,如此一路顺风地生长,终于长到成了一只肥胖的大猫。 大猫很快又下了一窝小猫。 林国中反正是一个人住,对于多出来的三只小猫同样喜爱,四只猫天天在窗台上晒太阳,只要林国中一下班,四只猫便排着整齐的队伍跑出来迎接。三只小猫和它们的妈妈一样喜欢吃鱼,不仅如此,自从林国中偶尔在家里放了一首《东风破》之后,这几只小猫便迷上了这首曲子,一听到《东风破》的音乐声就开始围着尾巴转圈,常常逗得林国中哈哈大笑。 林国中是真的喜欢猫,他自己过得很节省,但是给猫买玩具和食物从来不抠门。要不是后来那场灾难,林国中和他的猫,大概会一直这么过下去,他大概会给它们养育后代的后代,并且给每一只猫养老送终。 后来城里爆发了一场瘟疫。当然现在已经不称为瘟疫了,改称为传染病,但实际上就是瘟疫,传染上的人身体上都长出淡黄色的条纹,看起来就好像是猫的毛皮一般。 和往常一样,传染病大规模爆发时,动物们就要遭殃了。所有的动物都遭到了冷酷的扑杀,街头的流浪动物被公开屠杀,而家里养着的宠物也难逃厄运,到处都有人把自己平时爱若珍宝的宠物扔掉或者活埋。 林国中起初并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猫怎么样,他照样每天给猫洗澡喂饭,放《东风破》给小猫跳舞。 但后来,形势渐渐地严峻起来,单位里出现了几例病患,他所在的小区里也发现了两例疑似病例。空气变得空前的紧张,对面楼里有个人出于恐惧,亲手把自己的爱犬从七楼扔了下楼,那狗当场身亡。 狗死的时候,林国中正好路过楼下,那狗就摔在他面前,他亲眼目睹了一条命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当时,他瞪大眼睛望着那条狗,眼睁睁看着它抽搐断气,然后抬头望了望七楼——狗的主人也在朝下望着。林国中视力很好,对方虽然在七楼,他还是看见狗主人满面的泪水。 林国中想到自己的猫,心中猛然一紧,也不由流下了泪水。 他怅然地回到家中,四只猫迎上来,他一一抚摸着它们油光水滑的黄毛,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自己在乡下的父母,每个月都等着自己寄钱回去。 他想起自己30多岁了还没结婚。 他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提升了一级工资。 …… 他想了很多很多,起初他还想到了四只猫的种种可爱,到后来,他发现需要为自己考虑的更多,人的生活比猫更加丰富,他发现时间很紧,很快就要天黑了,很快又要天亮了,新的一天很快就要开始了,他必须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做出决定。 如此短暂的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都不够,更不用说猫了。 虽然几只猫就活泼泼地在眼前转悠叫唤,还用胡子蹭他的腿,但他的眼里耳里都已经没有猫了。 他的心里也没有猫了。 他狠狠地抽了好几支烟后,心一横,抄过一只大蛇皮袋,把几只猫挨个拎了进去。三只小猫傻乎乎的,被它拎进去的时候还舔它的手,乐呵呵地望着他。大猫没那么容易骗,疑惑地望着他,用爪子抵着他的胳膊不肯进袋子。 “乖,进去吧。”他柔声道。 大猫在这熟悉的声音面前彻底丧失了防卫之心,喵呜一声,心甘情愿地钻进了蛇皮袋中。 四只猫装在袋子里,轻飘飘地;四只猫活泼地动弹着,沉甸甸地。 林国中单手提着蛇皮袋,另一只拿了瓶白酒,拧开盖子喝了小半瓶,又盖上,放在口袋里,迈开大步就出了门。 他走到树林里,把蛇皮袋放下,猫们在袋子里钻来钻去,娇滴滴地喊着他。他埋头用树枝挖了个大坑,把袋子放进去,刚往坑里泼了两把土,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又把袋子拿了出来。 他还是下不了手。 想了想,重新拎上袋子,坐了几站路的汽车,上了火车。 火车开动后,他把几只猫都放了出来。因为流行病的缘故,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几只猫。猫们愉快地在车厢里溜达着,火车上的喇叭凑巧放的是《东风破》,三只小猫跳起舞来。 火车恰好经过那片森林。 据说那是一片古老的森林,铁轨是森林中唯一的人迹,在长达7公里的森林中,始终没有一个小站。 据说任何人或者动物都没法在这片汪洋般的森林里找到出路,即使沿着铁轨行进也不行,这森林天然就具有让生物迷失的本领。 《东风破》的歌声唱到最慷慨处。 小猫的舞蹈跳到最活泼处。 大猫的笑容到达最得意处。 林国中的烟抽到最浓郁处。 他忽然把烟头一扔,掏出酒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行云流水地抓过三只小猫,一连串地扔出了窗口。 因为行动迅速,大猫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小猫也没有反应过来,被扔出窗外的小猫,甚至在空中还出于惯性划动四肢配合着《东风破》的音乐声起舞。 火车风驰电掣地闪过。 三只小猫的影子风驰电掣地消失。 大猫回过神来,朝窗口猛扑过去,却被林国中一把揪住了脖子上的毛。 林国中到此时已经醉了,醉了的他不再考虑那么多现实的问题,他满脑子只想着他的猫,他的猫多么可爱。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他想抓住最后属于他的一个生物,于是他抓住了大猫。 大猫挣扎了许久,但始终抵不过一个醉汉的蛮力。 火车去了又回来,再次经过森林时,大猫痴痴地望着窗外,林国中也痴痴地望着窗外,一人一猫眼中只看到苍茫的森林,没有小猫的影子。 后来,林国中酒醒了,和大猫四目相对,大猫水汪汪的泪眼让他别开了脑袋。 他没再对大猫下手。 这场流行病很快就过去了。动物们又有了出门的权利。 大猫每天都出门游荡,四处凄厉地哀号,很早就出门,很晚才回家。林国中在门上挖了个小洞,方便大猫出门。 第2节 他知道,大猫是去找三只小猫了。 他也偷偷去那片森林里找过,但不敢下车,怕自己迷路。 他当然没找到小猫们。 很多个夜晚,他半夜醒来,都会看到大猫坐在窗台上发呆。 后来,某个夜晚,他忽然听到了《东风破》的音乐声。 难道自己忘了关电视? 他觉得不对劲。 自从小猫们被扔掉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过《东风破》了。 一听到《东风破》,他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就看见大猫的眼神空荡荡的。 是谁在今夜唱《东风破》? 他悄悄地起床,打开客厅里的灯。灯光照亮了客厅的中央,那片木板地面被磨出了一圈一圈的爪印——当初还有小猫的时候,那三只小猫就是在那片地板上一圈一圈地随着《东风破》起舞。 现在,他看到大猫在那里一圈一圈地转着圈,随着《东风破》的音乐起舞,舞蹈的姿势和三只小猫一模一样,木板地面在它爪子下划出了新的痕迹。 这情形让他眼睛一酸。 大猫一边起舞,一边张嘴叫着。 他发现大猫发出的不是喵呜喵呜的猫叫。 一声声,震颤而悲凉,都是《东风破》。 他浑身颤抖,轻轻喊了声:“猫?” 大猫停止旋转,转过身面对他,圆乎乎的眼睛里散发出无限悲凉。 它面对着他,宛如雕像般坐立,昂着头唱《东风破》。 林国中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捂住耳朵,阻挡一切声音,却阻挡不住猫唱的《东风破》。 夜夜,猫都在唱。 每当猫唱,林国中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 到后来,他的视力严重下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东西了,连走路都成困难。 有人劝他养只导盲犬,他说:“我有猫。” 大猫的确是好猫,每次都是它领着他穿过大街小巷,从蜘蛛网般迷乱的路线走回家中。 “猫,我给你养老送终。”林国中常常抚摸着大猫的毛喃喃道。 大猫悲伤地凝视着他。他看不清它的眼睛,却看清了它的悲伤。 某个黄昏,他和大猫沿着街道散步。这是条陌生的街道,他从来没有走过,大猫在前头慢慢引路。他虽然眼睛看不清,但心里踏实——大猫认路很厉害,有它在,多远都能回家。 大猫从来不曾丢下他,每一次,都是它把他带回家。 这一次本来也不会例外。 例外的是,当他们走到一半时,不知谁家忽然放出了音乐声。 东风破! 是他和大猫闻之都肝肠寸断的东风破! 一人一猫愣在当场,两个生物相对着大哭起来。 林国中感到自己的心上仿佛缺了个口子,有些东西流水般倾泻而出。 大猫也在嚎啕大哭,就像个被大人打了一顿的小孩。 大猫哭了一阵之后,蹭了蹭他的腿,带着他往回家的路上走。 “大猫,还是你好,从来不会丢下我!”林国中含糊着道。 听到这话,大猫全身一震,脖子上的毛竖起老高,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林国中一眼。 这辈子,林国中最后清晰望见的东西,就是大猫这双深深凝视的眼睛。 然后,大猫猛然一转头,身子轻快地跃过围墙,消失不见了。 “大猫!大猫!”林国中心中产生了无名的恐慌,对着四面八方喊了起来。 没有猫的回答,只有东风破的余韵在空气中飘荡。 林国中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他喵呜叫了一声,沿着蜘蛛网般的小巷四处走动,路上碰到有人问他去哪里,他始终一言不发。 他这么走了好几天,终于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他觉得他仿佛迷路了一辈子,最后终于到达了要去的地方。 他倒下的时候,头朝着森林的方向。 他倒下的地方,距离他的家,只不过隔着一条小巷,再走出百来步,转个弯就可以到。 第3节 第二章 婴儿河 白河静悄悄地流淌着,它安静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蜿蜒曲折地穿过群山,最后流入长江。 四周十分安静,沐华把船划到中央,熟练地把渔网抛洒出去。 渔网在水里慢慢沉了下去,过了一阵子,沐华把网收上来,里头跳着几尾草鱼。 他把鱼放到船舱里,再次抛出网,望着闪光的河面,不由叹了一口气。 最近这阵子,白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以往一网下去,满网里都是银光闪闪,这一年来,一网能打到10条鱼已经算是幸运了。 渐渐地到了黄昏,他靠上岸,把渔网挂在岸边的架子上,自己提着打上来的12条鱼回家了。 家里早已冒起了炊烟,母亲在灶屋里忙碌着,父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斗。 “嫂子呢?”他问。 父亲用烟斗朝里屋指了指。 走进去一看,嫂子还是半躺在床上,手里抱着孩子。 孩子的眼睛紧闭着,青紫色的面孔在暮色中看来有几分狰狞。 他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也许孩子已经开始腐烂了? 他把灯打开,嫂子的眼皮抬了抬。 “嫂子,把孩子放下吧。”他小声说。 “我再抱抱他。”嫂子机械地说。 沐华在屋子里站了片刻,便转身出门,挑出一条最大的鱼,放在水沟边剖开肚子,去掉鳞片。 父亲还在张望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他的大儿子沐杰已经接到电话,这个时候应该快到家了。 暮色如黑烟般弥漫开来,屋里屋外沉入黑暗之中,灶屋里的灯亮了,依旧没人说话,寂静像磨盘压在屋檐上。 沐杰的影子慢慢从暮色中凸显出来,他站在父亲面前,浑身笼罩着烟斗里喷出来的青烟。 “爹。”他喊了一声。 “回来了?”沐世雄把烟头在台阶上磕了磕,“回来了就快点动手吧。” 沐杰点了点头,进灶屋和娘打了声招呼,便走进自己房里。 老婆华英怀里抱着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发出了异味。他凑近看了看,是个胖乎乎的壮实儿子,额头正中一粒漂亮的朱砂痣。一出生就死了,和别的孕妇一样,他们的儿子也没有逃过出生就死的厄运。他伸出手,华英把胳膊朝后缩了缩,他手上加了点劲,把孩子夺了过来。 “走吧。”他说。 华英沉重地呼吸一阵,穿好衣服下了床。 沐世雄和沐华已经准备好了,站在门口等着他俩。 四个人轮流抱着死去的孩子,慢慢朝河边走去。 白河水在月色下脉脉流淌着。在这条长河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婴儿的亡魂。 沐杰把孩子放到河边的沙滩上,慢慢剥去他身上的衣服。孩子赤条条地展现在月光下,像一尾壮大的银鱼。 三个男人站到水里,隔几步站一个,最远的沐杰,水已经齐到了他的胸膛。 华英在岸上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几下,又放到脸上贴了好一阵子,这才把孩子递给沐世雄。 沐世雄把孩子递给沐华,沐华又把他递给了沐杰。 沐杰轻轻接过儿子。 死去的孩子已经僵硬了,变得异常沉重。他把身子弯下,双臂伸展,将孩子浸入水中。 月光照得水面如此明亮。 远处,白河水底闪着银白的光。 “去吧,水里有很多小朋友陪你。”他慢慢松开手,轻轻朝前推了推,孩子的身体往前轻轻一送,便顺着水划到了更深的地方。 孩子就这样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他,月光无法穿透水面。 沐杰惆怅地瞪大眼睛望着,却只能看到亮闪闪的河水。 5年来,他亲眼看到无数的婴儿沉入水底,今天终于轮到了自己。 他竭力想回忆起5年前的白河,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在他脑子里,只有眼前这条白河——雪白的河床在水底下闪光,仿佛从千古以来一直如此。 但他确实知道,在5年以前,白河的河床不是白色的,那时候它还不叫白河。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村里每年都会生出很多孩子,河里的鱼总也打不完。 但后来就变了。 自从5年前第一户人家生出了死婴儿,此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生出过活着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都很健康,做各种检查都没毛病,甚至在临产前,还能听到强健有力的胎音。但一生出来就是死的,脸色青紫,嘴唇灰白,医生说是缺氧,可谁都知道这不是那么回事。 依照千百年来的习俗,未满周岁的婴儿不宜入土,所有的孩子都抛入了这条河。 连续不断地有刚出生的死婴抛入这条河。 随着死婴的抛入,白河的河床慢慢就变成了白色,白得像雪。 白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被称作白河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婴儿河”。 持续的死亡无法抵挡生育的欲望,人们仍旧不断地繁殖,但没有一例成活,即使他们搬到外地,即使他们不再和本地的人通婚,也无法改变婴儿持续死亡的事实。 第4节 调查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查到死婴的原因。 5年了,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初生婴儿的啼哭,一个新生儿也没有,村子仿佛都变老了。原本有1000多户的村庄,搬走了一大半,如今只剩下400多户人家。 但,生活还在继续,就像这白河,无论河床是什么颜色,它仍旧孕育着两岸的百姓,它的腹腔里仍旧有无数的水族在生存。 最近这段日子,鱼也慢慢减少了,人们说,连白河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哥,回了。”沐华的声音把沐杰从沉思中拉出来,他应和一声,慢慢地走了上去。 四个人并肩走了回去,谁也没有说话。 家里,饭菜已经做好,雪白的鱼汤冒着热气,雪白的鱼汤,和白河的河床一样白,雪白的鱼肉,像婴儿的肉一样嫩。 白河仍旧流淌着,日子仍旧流淌着。 人们还是这样生活。 不过,鱼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十多天后,当沐华再次摇船到白河中央,正要撒网下去的时候,一条鱼从水里跳了出来。 接着又有几条鱼跳出来。 再接着,更多的鱼跃出水面,银闪闪的鱼在太阳下扑腾着,一眼望去,河头河尾都是鱼,鱼形成了浪,白河水面被鱼的鳞光遮住了。 沐华的眼睛被眩花了,揉了揉眼睛,一网下去,满满一网的鱼。 又一网下去,满网。 打了三网,渔船载重到了极限,而鱼仍旧在不断飞跃,更多的渔船加入了撒网的行列。 沐华把渔船摇回岸边,放下仓里的鱼,又返回河面,持续抛网。 这一天,整个白河村都丰收了,龙王爷的子子孙孙们落网的不计其数,每家每户的渔船和鱼仓都满了,最后实在装不下这么多鱼,才依依不舍地摇船归岸。 华英和娘拿着木桶进入自家后院修砌的鱼仓,打算捞几条鱼做晚饭。 后院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华英打开灯,橘黄的灯光在鱼仓里洒了个圈,水面上白乎乎一片。 走进一看,是鱼。 是一条条翻白的鱼。 华英半跪在池边的水泥地上,伸手捞起一条鱼。 软,粘稠,不反抗——鱼是死的。 所有的鱼都死了。 华英想起自己怀里那个死去的孩子,握着鱼哭了起来。 在一池泛着白光的死鱼面前,沐杰和沐华都怔住了。沐杰同样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把鱼一条一条捞起来,用木桶装好,提到河边,准备把鱼扔进河里。沐华用扁担担着一担死鱼,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朝河边走去,死鱼发出淡淡的腥臭味。 越往河边走,腥臭味越浓。 月光明亮地照着,河边已经站了不少人,他们形成一道人墙,遮住了白河。 沐华和沐杰挤进人群,眼睛看到白河,都怔住了。 白河水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死鱼,看不到尽头,整条河流仿佛都停滞了、消失了,只有死鱼,凝固在人们的视线里。 浓烈的腥臭味扑上鼻尖。 白河里的鱼全都死了。 人们花了三天时间才把白河里的鱼捞干净。 没有了死鱼的白河水和往常一样清澈,它脉脉流淌,无声无息。 水面下再也没有鱼,没有虾,没有任何活物。 白河,和白河村的女人一样,失去了生育能力。 但生活仍旧在继续。 第三章 水鬼 这是个炎热的夏天,在白河边缘地带,河床有一线浅浅的鹅卵石,白色的河床没有侵蚀到此处。这里水色清澈,水刚刚能到达成年人的腰际,每到傍晚,人们都喜欢在这里洗澡,水性好的人们就从这鹅卵石的浅水处往深处游。 和往常一样,这个黄昏,人们在白河近岸的地方游泳洗澡,岸上传来炊烟的味道。 一个孩子朝深水处游去,谁也没有在意他的动作——白河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是游水的好手。 几分钟后,人们听到那孩子变形的叫声,水花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溅起来,孩子惊恐的脸在水花中央挣扎着:“救命!有人在拉我!” 好几条汉子迅速游过去,沐华冲在最前面。 孩子的脸从河面上消失了,只剩下一缕头发漂浮着。 沐华及时抓到了那缕头发,他一把揪住,往上拔。 头发连根扯了下来,孩子却继续下沉,沐华明显感到,底下有什么力量在和自己对抗,孩子就是被那股力量带下去的。 来不及多想,他潜入水下,双手抓在孩子的腋下。 白河水如此清澈,没有什么阻断他的视线。沐华看到孩子的身体随着自己的用力在上升,而那股力量仍旧在持续朝下使劲。 第5节 是水草缠住了孩子的脚吗?尽管谁都知道白河里没有水草,沐华还是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孩子的脚踝。 那是什么? 手! 一双小小的、婴儿般的手,从白河的河床里伸出来,牢牢地抓着孩子的脚踝。 水鬼! 沐华脑海里闪过这个词,惊恐迅速覆盖了他的身体,他疯狂用力,把孩子从那手中扯了出来,交给其他前来救援的人们。 他回头看看,白色的河床里伸出无数双小手,5个指头用力张开,在水中捞着,不知道想捞住些什么。 他迅速浮上水面,大喊声:“快走,底下有水鬼!” 人们用尽全力朝岸边游去,近岸处的人们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岸。 在岸上,他们查看那孩子的脚踝,发现一个紫色的手掌印,很小,就像是婴儿的手掌。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敢在白河里游泳。 “你真的看见一双婴儿的手?”沐杰小声问。 沐华点了点头。 他们把目光投向华英,那个失去孩子的女人,隐约中似乎听到“婴儿”两个字,脸上的神情蓦的紧张而专注起来。 是他们的孩子吗——那双手? 沐杰和沐华不敢在家中谈论此事,默默地走出家门,沿着被夏天迅速增长的荒草覆盖的小径,往前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白河边。 没有鱼,也没有人,白河变得异常荒凉,流淌的水声诉说着寂寞。 沐氏兄弟解开栓在河边的小船,一人一张桨,慢慢朝河中央划去。 晶莹的河水在木桨下泛起水花,河水是透明的,空白的,雪白的河床上什么也没有,往常有鱼的影子掠过河床,还有人的影子映在水里,今天,阳光穿过空荡荡的河水直接照射着河床,沐华在水底看到自己和哥哥的影子,两个人倒立在水中,显得很寂寞。午后?书社? “你说的是真的?”在河中央,沐杰再次问起在家里没有讨论完的问题。 不等沐华回答,他们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响。 顺着声音的方向,他们转过头去。两人都看见了,在透明是水底下,离船不远,有一团黑影正在水中扑腾,当水花落下,他们看到一张婴儿的脸,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水面,往空中乱抓着,仿佛在呼救。 沐华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沐杰已经跳到水里去了。 “哥!”沐华紧张地站了起来。 “我去救人!”沐杰从水里冒出头,说了一句话,又往前游去。 他离那孩子越来越近。 沐华呆呆地站在船上,望着那在水中沉浮的婴儿,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怪异感觉。 沐杰靠近了那孩子。 沐华终于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是一张婴儿的脸,但那张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笑容?那孩子裂开嘴笑着,嘴里一排鲨鱼牙齿般的利齿,它朝沐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小手在阳光下一闪,半透明的指甲投下淡淡的阴影——指甲大约有半寸来长。 不,这不是婴儿! “哥,快回来!”沐华汗毛倒竖,声嘶力竭地吼着,“那是水鬼!” 但沐杰没有听见,他的头埋进水里,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手已经抓到了婴儿。 婴儿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沐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飞速朝沐杰游过去。 他看见沐杰被那婴儿缠住,朝下拖去,沐杰用力想挣脱婴儿的掌握,婴儿张开森森白牙,朝沐杰手上咬去。 一缕红色从沐杰手腕上冒了出来。 白色的河床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好几个圆乎乎的婴儿头颅冒了出来,它们伸出带爪子的手,抓着沐杰往下拖去。 沐杰挣扎着,被它们带进了河床。 他的身体沉没在河床之中,一半在河水里,一半在河床中,一半存在,一半消失,气泡不断从他张大的嘴里冒出来,沐华从未见过哥哥如此惊恐绝望的神情。 他用尽全力游过去。 但还是晚了,沐杰被彻底地拖入河床下,河水变成浑浊的乳白色,分不清河床和河水的界线。 沐华不顾一切地继续朝下游去,伸出手想抓住哥哥。 接近河床的时候,他指尖的感觉忽然变了。 似乎触到了更加粘稠的物质。 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没入了河床中。 不等他反应过来,他的上半身已经进入了河床之内。 啊? 这不是河床! 这仍旧是河水,只是更粘稠。四周是浓雾般的白色,什么也看不见,阳光无法穿透这层白色——清澈的河水底下隐藏着雪白的河水,沐华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他想逃出这第二条河,却失去了方向。 第6节 四周传来哗啦啦的水响,他感觉到有些生物在逼近自己。 他被恐惧夺走了氧气,手舞足蹈。 无数利爪和利齿在他身上划动。 柔嫩而锋利的小手抓住了他。 他继续手舞足蹈。 但越来越多的小手,越来越多的利齿。 要死了吗?他绝望地睁大的眼睛——白色,只看到白色,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蓦地,身子一紧,全身都被包裹住了,下一秒钟,他被一股力量提出了水面,阳光晃得眼睛剧痛,他被扔在了船舱里。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有人惊呼:“这不是沐华吗?” “是我!”他眯起眼睛大喊,“我哥呢?我哥呢?” “你哥怎么?”那人问道。 “我哥还在下面,快!”沐华一翻身坐起来,全身一阵剧痛,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伤口,血流了满船。他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救自己的人——原来是村里的陈皮和王小山。他顾不上多说,忍着痛,操起渔网,转身靠向船舷,打算把哥哥捞上来。 两双手同时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拉住了。 在船舷边,白河水不复清澈,浑浊的乳白色翻滚着,一股一股的血水冒上来,气泡翻涌,偶尔能看到一些零碎的肉片浮上来。 沐华揪心地疼痛,扑到船舷边大声喊着哥哥,陈皮和王小山拽着他死不松手。 “晚了,”陈皮大声说,“我们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下面冒血,还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估摸着是有怪鱼咬人,就拿网把你捞起来了……”他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道,“跟你一起捞起来的,还有一个孩子,但在半空中他就咬破渔网掉下去了,现在估计也被怪鱼吃了——这是什么怪鱼?我在白河边长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这里头有什么吃人的东西!” “不是怪鱼。”沐华凝视着河水喃喃道。河水慢慢恢复了平静,气泡消失了,急速旋转的漩涡消失了,血水和乳白色的河水慢慢沉淀。 “那个孩子,就是吃人的怪物。”沐华说。 “什么?”陈皮他们瞪大了眼睛。 河水完全恢复了清澈透明的模样,阳光金灿灿地洒在水面上,雪白的河床依旧那么安静,看上去和其他河床没什么区别。谁能想到这河床竟然是水下的另一条河流?谁能想到白色的河流里隐藏着吃人的婴儿?现在,沐华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他愣了一阵,拿起穿上的竹篙,笔直地插进水里。王小山和陈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竹篙有两米多长,插进水里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沐华边插竹篙边轻微地搅动着。起初,什么变化也没有,当竹篙还剩下两寸来长时,竹篙搅起了乳白色,靠近“河床”的液体变得浑浊了。 “到底了?”王小山疑惑地道,“白河不至于这么浅啊……” “没有到底。”沐华苦笑一声,“白河的清水只有两米深,再往下,都是雪白的河水。” 这消息让那两人惊呆了,他们还想再问,沐华看到竹篙插入白色河水的部分冒出了一双小手,一个圆乎乎的头颅随之冒了出来。 王小山和陈皮也看到了! 那孩子仰头朝上望着,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三人,沐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仿佛看到这孩子沿着竹篙爬上来,张开牙齿咬在自己的脖子上…… 第四章 饥渴的鬼婴 他朝四周望望,清澈的河水包围着小船,白河底下到底藏着多少吃人的婴儿? 他不敢再想,大喊一声:“回去!”便抓起船桨用力划动起来。 王小山和陈皮不再多说,三人用力划着桨,飞速靠近了河岸。 白河始终安静着,那些隐藏在白色河水中的婴儿们,再也没有出现。 他的哥哥沐杰,也再没有出现。 到了岸上,沐华才想起自己从此再也没有哥哥。 该如何回去? 他在河边坐了很久,回到家时,午饭已经凉了,父亲、母亲和嫂子,三个人六只眼睛凝视着他,接着目光越过他朝后望。 “你哥呢?”华英问。 他咽了口唾沫。 中午就这么过去了,眼泪,哭闹,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大家轻手轻脚地出入房门,仿佛怕吵醒某个沉睡的人。 “他脸上有没有红痣?”华英突然开口。 “谁?”沐华没反应过来。 华英抬头望着他,眼睛从额头上的皱纹底下射出悲苦的目光。 他忽然想起,在她的儿子死去的那晚,也就是她分娩的那晚,她也是用这样的目光,一霎不霎地盯着手里婴儿的尸体,那是个肥硕的男孩,额头正中有一枚胭脂红的痣,如果没有死,应该会长成一个漂亮的男子汉……他又想起刚才在白河里看到的一切,庆幸而后怕地摇了摇头:“没有,那些孩子脸上都没有痣。” 幸好没有,哥哥不是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 “走吧。”沐世雄扛着钩索出门了。 其他三个人跟在身后。 好几艘船和他们一起划上白河,来回游弋,钩索和渔网抛下又提起,但始终没有找到沐杰的尸体。 咕嘟嘟,一串气泡冒出来。 一个婴儿从白色河水里冒出头,像鱼一样扭动身体,慢慢地穿过白河透明的部分,上升到了水面。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它。 它把圆润的眼睛转向沐华,露出锋利的牙齿笑了笑。 第7节 沐华全身冰冷。 婴儿又潜入了水底,它扭了两下,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大家左右寻找它的影子,却始终找不到。 陈皮从水里往外提着钩索,半个身子倾在船外,浸在水里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头皮发麻,大叫道:“它拉住我了!” 同船的人立即拽住他,邻近几只船靠过来,好几只桨朝水里打过去。 攥着他的小手松开了,一个婴儿从众人面前从容游开。 咕嘟。 咕嘟嘟。 更多的气泡在四面八方冒出来。 更多的婴儿在水面露出头颅,水面下无数幼嫩的身体在游弋。 人们被婴儿包围了。 “别怕,它们不会离开水面,大家别把手泡到水里就没事了。”沐世雄大声说。 话音未落,人们便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 是锋利的牙齿在啃噬木头。 人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它们在啃船底!” 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都慌张起来,木桨划得和风车一般,人们飞快地往岸边划去。 咔嚓咔嚓。 婴儿们的啃噬声加快了。 有些婴儿冒险跃出水面,从人们的面颊上掠过,每掠过一次,就从人身上叼走一块肉。 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花飞溅,婴儿不断跃出水面。 人们心胆俱裂,不要命地挥桨,纷纷上了岸。 所有的人身上都带着伤。 白河真正成了死河,再也没有人敢从河面上经过。 婴儿们日日夜夜在河水里漂浮,它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饥渴的目光。 它们发出婴儿的嚎哭声。 这声音飘荡在白河村的白天和黑夜,令人全身发痒。 “它们嚎什么?”沐华离白河远远地,望着那些漂浮的小身影,自言自语。 “它们饿了。”华英说。 沐华吃惊地看着她。 “它们饿了,它们要吃奶。”华英目光一黯,转身回了屋子。 是的,它们的确是饿了,不过它们想吃的不是奶,而是血和肉。 一只狗在白河边奔跑着,河里的婴儿们发现了它,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饥渴的目光集中在狗身上。 几个婴儿游到岸边,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个尝试着爬上了岸。 狗警惕地露出牙齿,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婴儿四肢着地,嘹亮地笑了一声,猛扑上去,不等狗反应过来,就直接咬住了狗的咽喉。 更多的婴儿涌了上去。 狗发出哀号声,在地上滚了两滚,就不动了。 婴儿蚂蚁般覆盖在狗的尸体上,张开牙齿咬着,啃着。 人们远远地看到这一幕,纷纷回到家中,把门关上。 在以后的几天里,婴儿捕捉着一切靠近河岸的生物,它们越走越远,在岸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人们越来越少出门。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沐华听到窗户上传来卡擦卡擦的声音,他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一排锋利的牙齿在窗棂上咬着。 透过窗玻璃,一个婴儿的头颅显露出来。 沐华骂了一声,抄起墙角的锄头,打开门直奔窗户。 那婴儿趴在窗户上,看到沐华来了,停止啃噬,警惕地望着沐华。 沐华扬起锄头敲在婴儿头上。 它笨拙地闪开。 沐华又扬起了锄头。 婴儿在岸上远不像在水里那么灵活,它又闪开了,但胳膊上被锄头铲除了一个血口子,大量的血流了出来。 第8节 沐华还要敲它,它却倒在了地上,张大嘴使劲呼吸着,脸很快变成青紫色,接着便不动了。 沐华小心地走上前去,用锄头碰了碰它,它还是不动。 沐华探了探它的心脏——没有跳动,看来是死了。 但是,这些被抛入河水中的婴儿,在它们出生那天,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死去的婴儿尸体被交了上去,人们不敢继续住在白河边上,武警们用铁丝网在白河边筑起一道防线,但仍旧不断有婴儿用尖利的牙齿咬断铁丝网,想出来觅食,对这些想跑出来的孩子,武警们无一例外地射杀了。 婴儿们再次失去了食物来源,幼嫩的哀号持续响彻白河上空。 对婴儿的研究很快有了结果,白头发的专家来到白河村临时居住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村民——从好几年前开始,白河水就被上游的各种企业排出的污水污染了。这些污染综合在一起,将白河水改变成白色的乳液,这种乳液的重量比一般的水要重,所以它们沉在透明的河水下面,人们不知道河水下还有一层河水,看到白色,还以为是河床的颜色改变了。起初,因为乳液沉淀,污染对人们的身体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水里的鱼也自动避开底层的乳液,生活在透明的水里。但5年前,乳液的厚度已经超过了白河水深的一半,直接影响了水质,水产被污染了,细小的颗粒在透明的河水里漂浮着,人们饮下这种水,吃下这种水产,体质悄悄改变了。他们自己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他们的后代却发生了变化。胎儿们在母亲的子宫里习惯了被污染的羊水,出生之后,它们无法适应没有污染的空气和水,进入假死状态。假死的婴儿被抛入白河中,它们沉到了河底的乳液之中,就像回到了羊水中,于是它们恢复了生命力,甚至长出了适应水中生活的腮,人类的肺反而退化了。这些婴儿一直靠吞噬水里的鱼虾生存,但最近一阵子,因为污染严重,鱼虾都死光了,它们失去了食物,只能冒险对人类发起了进攻…… 说到这里,专家说不下去了。 “那么,”一个村民问,“那些怪物是我们的孩子?” 专家点了点头。 这几年,白河村谁家没有过孩子? 他们的孩子变成了怪物,生存在不见阳光的水底,现在又在被人射杀……这个想法打消了所有的恐惧,所有曾经失去孩子的男人和女人们,纷纷跑到白河边,对着铁丝网呼唤自己孩子的乳名。 “大宝!” “贝贝!” “虎子!” …… 成年人的哀号和婴儿的哀号混成一气,白河上空乌云密布,武警们的枪口在颤抖。 白河翻滚起来。 最后一点透明的水被污染了,白河完全变成了牛奶色。 婴儿们退回了河中,滚滚河水里,忽然冒出无数的血水和肉块,凄厉的嚎叫声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人们颤抖着问。 “它们没有食物,”专家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它们在互相残杀。” 孩子们在水里厮杀着,咬啮着,尸体和内脏不断翻出水面,又不断被其他孩子吞进腹中。父母们在岸上奔跑哭号,大声诅咒,却无法阻止自己的骨肉杀人或者被杀。 女人们失去了理智,蹲下来用手掰着铁丝网。 一个女人这么做了,更多的女人加入进来,男人们也参加了,武警们不知所措。 一些婴儿从被掰开的洞口中逃了出来,它们的脸上身上都挂着血和肉——它们自己的和别的孩子的血肉——它们的牙齿被血染红了。 “过来!”人们分不清谁是自己的孩子,无一例外地张开怀抱。 它们扑到他们怀里,咬。 血和肉飞溅。 枪声响起。 惨烈的一幕持续了十几分钟,之后,岸边留下许多成年人和婴儿的尸体——成年人死于牙齿,婴儿死于子弹。 男人和女人们嚎啕着后退,又恐惧,又伤心,想上前,却又忍不住后退,伤口和心都在疼。 是谁杀了这些孩子? 是谁伤害了他们? 白河的水已经被血染红了,饥饿的婴儿们互相杀红了眼,谁也无法阻止这场屠杀。 三天过去,牛奶色的白河水又恢复了平静,血和肉都随着河水流向长江,流入了大海,只剩下空荡荡的白河。 沐华和父亲母亲回到家中——他们没有找到华英,也许那女人也被婴儿咬死了,在那惨烈的几天里,无数痴心的父母心甘情愿地死在孩子们的利齿之下。 他们打开家门,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 那是华英的声音。 “嫂子?”沐华惊喜地喊着。 华英没有回答。 他们又听到一个婴儿嘎嘎的声音。 三个人心头一震——这么些天来,婴儿的声音成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 婴儿和女人的笑声持续回荡在屋子里,他们循着声音转到屋后,打开鱼仓—— 在水池里,一个胖乎乎的婴儿来回游弋,华英笑眯眯地站在岸上,不时朝水里抛一条鱼。 婴儿跳起来准确地把鱼叼到嘴里,咀嚼。 它的额头上有一粒胭脂般的红痣。 华英回过头来,对着沐华他们幸福地微笑:“我的儿子回来了。” 第五章 雾孩 窗外是茫茫大雾,什么也看不见。它终年不退,从我来的那天起,除了雾,我看不到别的。 第9节 很久以前,也是个起雾的晚上,我独自行走在街头,是下了夜班?或者是和朋友游玩归来?太久了,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些雾,它们从街道的各个角落里飘起来,仿佛一团一团的棉絮,逐渐融合在一切,渐渐模糊了视线。夜很深,四周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但经过雾气的包裹,连这脚步声也变得暗哑了。我摸出手电筒照路——雾太大了,电筒的光只能照到前方一尺来远的地方。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粘在皮肤上,冰冷潮湿。 我已经有些害怕,偏偏在此时听到了低低的哭声。像是小孩在哭。我不由毛骨悚然,加快脚步朝前走,却被人扯住了衣襟。我的心砰砰直跳。低头一看,一只肮脏的小手揪住了我的衣服,小手之外的其他部分被浓雾遮盖了。 “谁?”我一边问,一边将电筒照过去。一个男孩的脸模模糊糊浮现在雾中,他满脸泪痕,一边抽泣一边说:“我看不清路了。”我有些烦躁,但又不能扔下他不管,便拉住他的手问:“这么晚你出来干什么?”他说他家就住在这附近,他是刚从朋友家玩回来。平时都走这条路,两分钟就到了,没料到突然起雾了。 “真的两分钟就到了?”我问。他用力点了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我牵着他,让他带路。他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 一路上,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我磕磕绊绊地跟着他走,感觉脚下的路面逐渐崎岖不平。电筒朝四周照照,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我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否快到了,每次他都说马上就到了。 两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又一个两分钟过去了。 我们仍旧在行走着。我感觉不太对劲,停下了脚步。四周的一切都被浓雾遮掩,风从右边吹来,阴寒入骨,却没法把雾吹开一道缝隙。风中带来了青苔和腐水的气息,它吹来的方向不对——这条路我很熟悉,右边是一溜紧密连接的建筑,从街头排到街尾,中间没有缝隙。即使是在狂风肆虐的时候,在这些建筑的庇护下,也感觉不到风的侵扰——除非风是从左边吹来。虽然已经过了我家所在的那栋楼房,但我们一直没有拐弯,一定还在这条街上。那么风就不可能从右边吹来。 仿佛是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右半边的风更加阴柔寒冷,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将我半边身子冻僵了。我打了个寒噤,感到自己仿佛并不是走在城市之中,而像是在旷野。这气味也不是城市地面上的气味,倒像那些无人问津的城市死角发出的味道,腐朽、青涩、寂寞。我把手电筒照向右侧,浓雾像牛奶一般,电筒光显得很微弱。我往右侧走了几步,手伸出去。指尖被风吹得冰冷,我什么也没摸到,心里十分慌张,又朝前走了几步——还是什么也没有摸到。这很不正常。我们一直行走在人行道上,往右边走几步就能碰到建筑物的墙壁,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而且脚底下越来越坑坑洼洼,踩上去黏糊糊的,不是我走惯的平整光滑的人行道,倒仿佛是被雨沤烂的泥地。蹲下身去,果然闻到了烂泥的气味,我把头尽量俯低,在电筒微弱的光里,瞧见我双脚沾满了泥泞,脚下确实不是城市里被修整得适合行走的路面,稀烂的黑色泥地上到处都是坑,一堆一堆的黑泥堆在路面上,不时有一两条说不上是泥鳅还是蚯蚓的黑咕隆咚的长条形动物哧溜从泥堆里冒出来,又倏地钻进去。 “我们走到哪里了?”我心跳加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快到了。”他镇定地说。我转过电筒,凑近他的脸,照见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心像是沉到了冰水里。从刚才遇到他到现在,应该不会超过15分钟,一直在走直线,无论如何不可能离开我熟悉的那条街道——即便是多转几个弯,在附近也找不到这样一条泥泞的路。 “地上全是泥,你家附近是这样的吗?”我问,悄悄用力想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他却握得很紧,手心干燥冰冷,无论我怎么使劲,始终被他牢牢抓住。 “是的,”他垂下眼帘,有些忧伤的笑了笑,“一直都是这样。” 我离他这么近,差不多能碰到他的鼻子,就算是在这样的浓雾中,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脸色白皙,有些消瘦,但五官很整齐,额头上带着几道灰色的泥痕,头发乱糟糟的,似乎挂着不少头皮屑。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草地和汗水的味道,上身那件白汗衫似乎很久没洗了,到处都是污渍,脖子附近已经积累了一圈黑色的污垢。看起来这是个很正常的孩子,但一个正常的孩子怎么会把我领到一条不属于这座城市的路上?我竭力睁大眼睛想把他看清楚一些,但雾气更浓了,将他的脸庞又遮掩了起来——雾气仿佛从他身体上散发出来,偶尔会被我和他的呼吸吹散一些,但更多的时候,总是这样源源不绝地包裹在我们四周,就像白色的大茧。 他仍旧牵着我朝前走,我站在原地不肯迈步,心里十分犹豫。他用力拉了拉我的手,回过头来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被雾气遮掩的缘故,他脸上没有露出惊讶和不解的神情,好像我不肯迈步是理所当然的。我竭力用电筒想照出他的脸,可越来越模糊,只感觉他的手猛然一紧,尖利的指甲爪子般抠着我,他紧张地低声喊:“糟糕!快跑!” 我仍旧没跑。他太瘦小,根本拉不动我,索性靠在我身边,贴紧我的裤管,一把攥住我握着电筒的手腕,将电筒拧灭了。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我正要责问他,耳边传来的声音让我将话咽了回去。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中,分明能感觉有许多人靠近了身旁,能听到他们沉重从喘息和兴奋的笑声,他们的身体散发出浓重的汗水味和许久没洗澡的酸味,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气味只有孩子们身上才会有。是的这些都只是孩子,但究竟是怎样的孩子呢?他们的笑声兴奋得不正常,无数双带着锋利指甲的手揪住了我的胳膊、肩膀、大腿……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攀附上了锋利的小手,他们朝四面八方拽着我,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撕裂开来。 “你们都滚开!她是我的!我的!”我最先认识的那小男孩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竭力想把我身上的小手们掰开。我也用力挣脱,但那些手太多了。雾这么浓,潮湿的水气封住了我的鼻子,我觉得自己要被这些孩子们拽入深不见底的雾气里淹死了。 后来是他们自己放开了我——他们互相之间打得不可开交,起初是拳头噗噗的闷响,接着便是各种恐怖的声音,倒地声、惨叫声、骨头碎裂的脆响……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手紧抓着我,那小男孩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快跑!” 这回我没有再犹豫,跟着他狂奔起立。路上踩到几具软绵绵的弱小身体,身体的主人在我们脚下发出惨叫声。我想停下来看看他们怎么样,但那男孩严厉地命令:“跑!”而身后又聚集起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我再也顾不上别的,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跟着那男孩跑。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前方是否有陷阱或者障碍物,我一概不知道,任凭他牵着我的手一路狂奔。 就在我力气用尽而这奔跑仿佛仍无尽头时,前方出现了一点萤火般的光亮。眼睛在黑暗中迷失了太久,乍一见到这光亮,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此后再无其他目的,光亮是唯一的终点。不需要那男孩的牵引,我默契地和他朝发出亮光的方向跑去。 亮光越来越强,四周隐隐显出建筑的轮廓,直到离那栋房子不到半米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它门前。亮光从敞开的大门里露出来,门内灯火通明,一点雾气也没钻进去,仿佛另一个世界。从大门朝里望,可以看见将灯光反射得十分柔和的金黄色木地板,一排布沙发露出一半侧影,右手边的墙边放着一张一人高的吧台,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杯子和茶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地板上扔着几只玩具娃娃和几辆玩具车。我朝四周看了看——房子的轮廓仍旧被雾气包裹,看不出它的外貌。 “进来吧。”男孩已经走到门口,用力牵着我的手。 我回头望了望来路,无尽的黑暗在身后蔓延。四周是黑暗和雾气,我别无选择,只得跟着他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四张长沙发环成一个圆形放在大厅中央,两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帘拉得紧紧的,另一边墙边有一条笔直的木楼梯,直接通到二楼。地上到处都是玩具和食品的包装纸,沙发上坐着三个孩子,在我们进来之前,他们正在争抢着什么食物,一看到我,三个孩子都蓦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我。那三个孩子和我身边的男孩差不多大,都不超过8岁,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头发蓬乱,辫子梳得乱七八糟,其中一个女孩眼睛圆溜溜的,嘴角边站着蛋糕屑,另一个女孩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一个圆乎乎的鼻子,嘴巴里还在不断咀嚼。那男孩皮肤黝黑,有些害羞地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睛底下形成弧形的阴影。他们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圆眼睛女孩的衣袖甚至少了一截,露出一大截瘦削的手腕。他们全都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盯着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那男孩手里拿着的食物上——他们之前在抢的就是这个——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和半块不太新鲜的面包。 “你是新来的妈妈?”圆眼睛女孩开口问。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们没有妈妈?” 三个脑袋同时摇头。 “你做我们的妈妈好吗?”身边的男孩仰起脑袋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乞求的目光。 这是一个多荒唐的请求!我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我们这么小……我们需要妈妈来照顾我们。”男孩继续恳求。 “让你们的爸爸找个新妈妈吧,我要回家了。”我有些不耐烦。屋子里实在太脏了,走了那么久,我感到很累,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沙发上满是黑手印和泥脚印,到处都是鼻涕和口水的痕迹。 听到我这么说,几个孩子都哭了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喃喃劝他们别哭,他们的哭声反而更大了,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下来。最后还是我最先认识的男孩抽咽着说:“我们也没有爸爸。”他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抽泣一下:“我开始说的那些是骗你的。” “那你们跟谁住在一起?”我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恐惧再次升起来——我想起雾中无数想要捕捉我的小手…… “就我们自己。”男孩说,“只有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和其他几个人,“我是1号,他们是2、3、4号。”他挨次指着圆眼睛的女孩和另一个女孩,最后才指到那害羞的男孩。 “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听到1号2号这样的说法,感觉很吃惊,但很快把它理解成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意思。 “一号。”男孩说。 “二号。”圆眼睛的女孩说。 “三号。”细长眼睛的女孩说。 “我叫四号。”最后一个男孩低声说。 我有些发懵,想要问什么,却说不出口。屋内的灯很明亮,但丝毫没能将窗外的浓雾驱散一点,雾气还是那么大……我似乎看到一丝一缕淡淡的雾气从屋子里飘出去……也许我看错了。 “这些名字表示我们来这里的顺序,”一号似乎明白我的疑惑,“在这里呆久了,你就会知道名字根本就没意义。你决定做我们的妈妈了吗?” 我仍旧摇了摇头:“等雾散了我就走。” “你不做我们的妈妈,就没法离开这里。”一号说,他理解地看着我,“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玩着手里破烂的玩具。二号用一块玩具香皂使劲擦洗一个断了腿的芭比娃娃,娃娃身上沾满了积垢,头发也掉光了,裙子只剩下一小块,但这不妨碍二号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它——那目光中带着真切的同情和关怀,仿佛那娃娃真是她的孩子。三号忙着用纸折一只小船,一号期待地望着我,四号捏着一块橡皮泥,目光凝视着窗外——窗外,紧贴着玻璃窗,重重叠叠的浓雾铺天盖地,凝固的灰色仿佛恒久不退,除此之外,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屏幕上不知是哪个频道,没显示台徽,起初我以为电视机没打开,继而发现那满布屏幕的深灰色就是电视节目——那灰色是活动的,它们深厚粘稠,但分布并不均匀,一团稀一团浓,在屏幕上飘移、融合、分散。 第六章 被当做妈妈的囚徒 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在电视上上演的正是窗外这层层雾气。 这个发现让我异常恐慌起来。我再也坐不住了,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我从来没这么晚回过家。我看了看那些孩子:他们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除了一号,其他人都没注意我。 第10节 这地方有些什么不对劲,很明显,但又说不上来。 我掏出手机想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手机上一格信号也没有。一号注意到我的动作,抬起手指了指吧台:“那里有电话。”我刚起身要走过去,他又说:“不过没用。”我顿了顿,仍旧走过去,拿起话筒——话筒里没有任何信号。 回过头,四双眼睛怜悯而期待地看着我。 “我要回去了。”我拿起手电筒朝门口走去。 “别去!”一号匆匆跑过来,挡在我面前,“你忘了刚才的事?” 那些小手……那些笑声……我打了个寒噤,强迫自己不去想,轻轻把一号推开,朝雾里迈进去。 浓雾像一堵墙,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穿越这堵墙的。一进入雾中,便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电筒的光弱得如同萤火,回头望望,已经看不到别墅里的灯光了。我努力昂首挺胸朝前走去,刚走了两步,便被几双锋利的小手抓住了胳膊和腿,光照过去,看到一双一双惶恐的眼睛漂浮在雾里,若隐若现。又来了,和先前一样,他们又开始撕扯我,每个人都将我朝他们的方向拉,仿佛要把我撕成碎片。他们的力气并不大,但那雾气似乎有魔力,它束缚了我的手脚。我很快被他们拉得倒在地上,许多小脚在我身上踩过。他们互相之间在翻滚厮打,血腥味冲鼻而来。隐约感觉到有刀光在雾里闪烁,但他们小心地将刀锋避开我的身体,我只感觉到锋刃的寒意。 我一动也不敢动。 “妈妈!”一个小孩开口喊道。 妈妈!妈妈!妈妈! 更多的孩子凑在我耳朵边喊着,每个人的声音里都充满渴望。我捂住耳朵,咬紧牙关,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究竟发生了什么?像一场噩梦。 “妈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一双小手将电筒的光射向他自己的脸,是一号,在他身边,二号和三号凝视着我。 “是我们,快答应我们吧。”一号急切地说,“不答应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他们也会死!你要害死所有的人吗?” 厮打和屠杀越发剧烈,这从空气的动荡、血的味道和此起彼伏的孩子的惨叫声中可以听出来。我再也没有时间犹豫,只好重重点了点头。 三个孩子高兴地拍起手来,厮打声消失了,仿佛潮水退去,四周传来迅速远离的孩子的脚步声,密密麻麻,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孩子正从我身边离开。脚步声里混杂着沉重的叹息声,我从这声音里听出了失望和悲伤。 我又回到了别墅。 这次我答应了做他们的妈妈。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坐在沙发上问。 “那些是雾孩,”四号紧紧依偎在我身边,讨好地朝我微笑一下,“这些雾就是他们制造的。” 我还想知道更多,可我们都困了。我躺在卧室里,四个孩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我身边,我们呼呼大睡。 早晨,阳光把我唤醒了,几个孩子还没醒来。我蹑手蹑脚地起床,拉开窗帘,透亮的光从每个窗口泄漏进来。雾散了!我根本没想到要和孩子们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的包走出门外。 我走出两步便停顿下来。 阳光包围着整栋别墅,别墅以外一尺远的地方,仍旧被浓雾团团裹住。我尝试着朝雾里走了一步——仍旧是漆黑一团,和昨晚一样。没等那些雾孩出现,我便慌忙退了回来。 “妈妈!”三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门前,她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把断了齿的梳子,让我帮她梳头发。我心不在焉地帮她梳了起来。她的头发很久没洗了,结成一团,我也没什么耐心去仔细梳理,打结的地方便用力扯过,她疼得龇牙咧嘴,但每次我从镜子里朝她望,她都朝我露出幸福的微笑,这倒让我感到有些内疚,手下也轻了些。我向她打听这一切的来历,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反复说她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等到帮四个孩子梳洗完毕,肚子也饿了。厨房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正愁眉不展,二号说:“妈妈,你可以打电话。” “打电话干什么?”我苦笑道,“电话打不通。” “大人们都可以打通电话,你要什么都可以买到。”她满怀信心地说。 我不相信这个,但禁不住她一再怂恿,便拿起话筒。 刚拿起话筒,里边便传出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喂?你要什么?” 还真行! 我马上报出了自己要买的早餐的名称,对方说明白了,便挂了电话。我再次拿起话筒,想给公司去个电话时,话筒里依旧传来那个苍老的声音:“喂?你要什么?”我失望地把话筒放下。 两分钟后,门口传来敲门声。我起身打开门,门前整整齐齐放着我刚点的早餐,却没看到送货的人。 吃过早餐,他们建议我带他们出去玩。我对雾孩充满恐惧,连连摇头。他们安慰我说,我现在已经是他们的妈妈了,所以雾孩不会再伤害我。我将信将疑,跟着他们慢慢走出去,走出阳光,走进雾中……真神奇,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雾气便自动退却了。阳光始终照耀在我们身边。我这才发现别墅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各种游乐设施。四个孩子在我身边的跷跷板和滑滑梯上玩得不亦乐乎。趁他们不注意,我悄悄起身,想趁着阳光回家去——然而,我刚离开他们没多远,便感觉一团一团的雾气朝我拥挤过来。 “妈妈!”一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紧我的手,眼睛里充满恐惧,“别走,别把我们丢在雾里!” “为什么?不是出太阳了吗?”我喃喃自语。 “我们一分开,阳光就消失了。”一号解释道。 我明白了。有一个念头差点脱口而出,很快又被我咽了下去:我本想请他们带我回去,但他们一定不会答应——我们一分开,阳光就会消失,他们不会允许自己继续留在浓雾中。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我像真正的母亲一样帮他们打扫房子、洗澡、洗衣服,给他们要来了很多新的玩具和衣服,各种各样的零食,把垃圾丢到外面……他们变得红润快乐起来。在白天,阳光始终笼罩在我们头上;晚上,有时候是星星有时候是月亮。看起来一切像童话一样美好。 可我始终不忘自己是个囚徒。我被迫成了他们的母亲。 我一直在找机会单独出去。这并不容易,他们非常敏感,只要我走得稍微远一点,阳光和月光的昏暗,会立刻让他们紧跟上来。而我也惧怕那无休止纠缠的雾气,还有雾气里的雾孩,虽然他们说雾孩已经没法伤害我,但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尝试。 不知道过了多久,每天我都在积攒勇气。等我觉得可以试试的时候,我利用了大人的特权,背着他们打电话要来了安眠药。 这个白天我们没有出去散步。我将安眠药放在他们的牛奶里,四个孩子都安静地睡着了。我起身的时候没人发现,走出门去没人跟随,进入雾中时,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 雾气将我包裹了,它依旧漆黑一团,并不因为现在我是一位母亲而有所改变,但我的眼睛却能够在雾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些东西。我茫然地朝前走,看到身边一栋接一栋的别墅,它们连接得十分紧密。我还看到了别的——无数孩子彷徨在雾里,有些孩子在地上和垃圾堆里翻检食物,有些孩子在争抢一只玩具,有些孩子匆匆牵来一个成年男人或女人,便有许多孩子扑上去抢……他们偶尔也会看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羡慕和渴望。我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闪进路边一栋别墅的屋檐下。别墅的门前坐着一个7岁左右的男孩,他两手托腮在想着心事。我从窗口朝里望去,看到别墅里密密麻麻塞了一屋子的小孩……满屋子都是浓重的雾气,他们打开窗户扇了又扇,却怎么也扇不干净……雾气从他们身上无休止地散发出来,厚得令人窒息……我走了又走,看到许多别墅,每栋别墅里都住着小孩,有的多有的少。我走了很久,没有走到尽头,肚子却饿了,只得顺着原路回来。 我知道这世界大得无边,我再也走不出去了。可还是忍不住偷偷溜出去,到处看一看——看到的都是孤独无助的孩子,看一次,我就感觉心里的忧伤加重一分。 有时候我在雾里会遇到和我一样的成年人,但我们始终无法靠近,雾气飘来飘去,将我们阻隔在可以看见却无法触摸、无法交谈的距离。 孩子们没发觉我的变化。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差不多快一年了。这一年来,他们丝毫没有长大,而我却越来越瘦。 真的,我越来越瘦,衣服渐渐变大了,后来衣袖和裤腿变长,鞋子也变大,我不得不频繁打电话,要来越来越小的衣服。 我的力气也变小了,给四个孩子服务变得力不从心,一切都变得马虎起来。一号的裤子破了个洞,我缝了一半就丢开了;三号想吃煎鸡蛋,我却把鸡蛋煎糊了;下水道堵塞了,我通了许久也没通,浴室里积满了水……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只能穿上童装了,而浴室里的脏水已经溢到了客厅,我忍不住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11节 一只手按到了我的肩膀上。一号在我身边坐下来,其他孩子也围拢来,坐在我身边。 “你现在不是妈妈了。”一号无可奈何地说——我从没想过能在孩子们的脸上看到这样无奈的笑容。 “什么?”我抬起头,擦了把眼泪问。 “你打电话要个冰淇淋试试。”四号把电话递给我。 拿起话筒,听不到任何信号。 怎么回事? 他们把我推到镜子前,在镜子里,我看到5个小孩——其中一个很面熟,不是一二三四号中的任何一个,我认了很久终于认出,这是我8岁时的模样。 我变成了小孩! 我惊恐地望着他们,他们的惊恐一点也不比我少。 现在,我成了5号。 没有大人照顾我们,我们的衣服越来越破旧,食物越来越少,浴室的水流得到处都是。 我和他们一起,学会了到垃圾堆里翻食物,到别人手里抢东西,甚至学着去抢夺别人的爸爸妈妈…… 更多的时候,在饥饿和寒冷中,我们抱成一团,望着雾气瑟瑟发抖。 已经没有阳光和月亮,雾气重新包围了屋子——甚至连别墅内部,也充满了雾气——雾气从我们身上飘出来,丝丝缕缕,渐渐积累成厚重的一团,在屋子里东一团西一团飘荡,无论我们怎样将它们往外赶,也无法逃出它们的包围。 我们像大部分没有父母的孩子们一样,坐在别墅的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望着雾的深处。 常常走出去,分头行动——大多数时候我们无法找到出去的路,但有时候也能找到。 我就走出去过。 雾气不知怎么就到了边缘,我看到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这是我来的城市,却已经不再属于我。雾气从我身上不断飘荡出来,我走到一个晚归的男人身边,拉着他的手求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然后……然后我们就有了一个爸爸。 再然后我们就多了一个六号。 七号,八号,九号,十号……别墅的孩子越来越多,雾气越来越重。所有的大人最后都会变成小孩,所有的小孩都无法照顾自己,连电话也不对我们开放。我们需要被人照顾。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变成小孩?”我问一号。 “因为所有的人都那么彷徨无助,就像小孩一样,需要被人照顾。”一号说。 我转而凝视雾中——又一个大人走进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吆喝一声冲了上去,决定在他还没有成为别人的爸爸之前把他抢过来…… 我们战斗、战斗、战斗,为的就是能找到最终的那个人——据说有那么一种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会软弱,不会沮丧,他们总是知道该怎么办。据说这种人即使在雾孩的包围中也不会变成小孩。 据说他们能把我们带出这片不见天日的浓雾。 我们等待着。我们需要被照顾。 第七章 黑衣人 当爸爸妈妈将我从屋外混战的孩子们中间捞出来时,我已经满身灰土,手里仍旧紧握着棍子,准备再次投入战斗。他们对我的淘气深感无奈,将我抓到屋子里,洗干净了手和脸,命令我试穿一件新衣服。 “不穿。”我捋了捋头发,仍旧要冲出去打架。 妈妈将我拉了回来,强行给我穿衣服,我在她手里扭动着——我对新衣服毫不感兴趣,重要的是外面的战斗。爸爸惊奇地看着我,拍掌大笑:“你到底是男是女呀?” 我正要告诉他自己是最厉害的女战士,忽然一滴冰凉的东西从头顶落下来,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漏雨了!”我大声喊。 妈妈打了一下我的手:“快穿衣服,漏什么雨?” 从窗口望出去,屋外艳阳高照,没有丝毫雨的痕迹。 又一滴水从头顶落下。 我抬头朝上望去,只看见干燥的天花板,那上面一点水印也没有。 但是仍旧不断有水珠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四处找寻,终于让我发现,那些水珠并不是来自天花板,也不是来自我头顶的任何东西,它们就这样凭空落下,在阳光中闪出七彩的光芒,仿佛在透明的空气中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水源。 “看!”我指着水落下的半空要他们看,可是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我的衣服之上,丝毫不理会我。 我在他们的凝视中,一个人仰望着那神秘的半空,始终想不明白,那些水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它们好象就是在空气中自动生成的一样——我添了添手背上的水珠,一股咸涩的气息从舌尖上传来,于是我深沉地点点头,认定这一定是海水。 那年我五岁,我没有见过海,海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半空落下的水珠。 在那以后,我很多次遇见从半空中落下的水滴,它们无一例外地带着咸涩的海水气息,如此神秘地出现在我的周围。我将这事告诉所有的人,但是每个人都不相信。 我确信生活中有些神秘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无法说明白那是什么。 某个夜晚,我们一家人一起出门散步。夜色很黑,一点点月光从云层里漏下来,在地面上印上四个稀薄的黑影,两个大的是爸爸妈妈,小的是我和弟弟。我蹦跳着走在前头,用脚不住踩那些影子。 1,2,3,4,我一边数着影子一边踩。 一滴水落了下来。 四周没有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天上也没有下雨,那滴水无端落到我手上,我尝了尝,又是咸的,又是那种古怪的水。 我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不去理会它,继续踩着影子。 1,2,3,4,5…… 呃?居然多出一个影子?是不是数错了,我认真地低头数了数:1,2,3,4,5——没错,的确是5个,多出来的那个影子修长飘逸,一头长发纷乱地飞着,和我们的影子并排站在一起,站得非常紧密。 第12节 我立即回过头去。 身后,爸爸和妈妈牵着弟弟在看天上的云,除了他们三个,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行人在散步,但在我们身边,再没有其他人。 那么那个黑影子是谁呢? 我想不明白,又低头望了望地上,那里月光与黑影一起晃动着,1,2,3,4——多出来的影子已经消失了,如果我不是如此固执,一定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我真的没有看错。 在散步的路上,我一直沉默地望着脚下,期待那个影子的再次出现,可它始终没有再出现。 很快就是春节了。 春节的时候,我们决定不去任何人家里,就我们四个一起过年,爸爸做了一桌子菜,到了7点钟,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们放了一串鞭炮,便开始举筷大嚼。弟弟和我一人获得一个红包,正在拆红包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 在盯着我们。 我偷眼朝四周瞄了瞄,发现在窗子那里,有一个人露出半张雪白的容颜,一双漆黑的眼睛,一霎不霎地望着我们,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正要叫爸爸妈妈看,忽然想起,我们家住在四楼。 那么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呢? 这种情况让我猛然呆住了,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窗子边。 在我起立的那一瞬间,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当我推开窗子,窗外空无一人,新年的街道空旷寂寥,一地红色的鞭炮碎片随风飞舞,仿佛那个人也变成了碎片消失了。 我有些害怕,赶紧将窗子关好。 家里人在叫我去吃饭了,我慢慢回到桌边,一路回望,什么也没看见。 这顿年夜饭吃得忐忑不安。 虽然有些不安,过年毕竟还是令人高兴的事情,爸爸将相机调好,照了乐呵呵的全家福。 那张照片过了两天便洗出来了,妈妈发给我一小张,我珍重地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每天睡觉之前便拿出来看。 在某个夜晚,我照例地看一眼照片,便准备入睡了。 一阵风吹来。 这风来得猛烈而古怪,直接对着我手上的照片吹过来,我拿捏不稳,照片随风飘落,掉到了床底下。这让我更加感到古怪,照片落地的路线非常不对劲,即使是被风吹,也不应该是以那样的角落飘进去,看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着它似的。 而所有的门窗都已经关好,风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有些害怕地朝四周看看,跳下床,朝床底下望去。 那里黑糊糊的,隐约看见照片就在前面,我将手探过去,手指朝前移动,猛然触摸到一样意外的东西。 那东西冰凉、柔软、修长,在我碰触的一瞬间猛然缩了回去。 但是这短暂的接触还是让我辨别出来,那是一只手。 我尖叫起来。 尖叫的后果是爸爸妈妈都被吵醒,他们将照片从床底下捡了出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整晚蜷缩在妈妈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感觉就在这间屋子里,某处,某人,在盯着我。 在盯着我们。 在这个神秘人物的注视中,我渐渐成长起来。我们一直没有逃离她的目光,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以至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使是独自在家,也总习惯四处张望。 象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最叛逆的时期不可避免地来了,与父母之间的对立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吵架成为经常的事情,有一天又吵架了,爸爸和妈妈气恼地坐在房间里,他们是真生气了。 我懊悔地呆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一阵深沉的叹息声。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绝对不是妈妈的声音。我浑身一激灵,缓缓转过身去。 在我身后的屋内,站着一个全身穿黑衣服的女人,房间内没有开灯,黄昏的暮色将她的黑衣服与周围的暮色融合在一起,看起来仿佛是黑暗的一部分。那张脸如此之白,仿佛很久没见过阳光,但是并不讨厌。她温和而忧伤地看着我,仿佛要对我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停止了,侧着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忽然凭空消失了。 她是慢慢消失的,先是小腿,然后是腰,接着是头,直到她完全消失,我都一直呆呆地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啊!”我听到妈妈惊叫一声,她看到那女人最后消失的情形,吃惊而恐惧地望着我。 我也吃惊地看着她。 我们都感到害怕了。 当我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爸爸和妈妈的神情变地很严肃,他们商量了几天,终于带着我和弟弟搬走了。 也许离开那个地方,那女人就不会再出现了?我们都这么希望。 的确,那女人不再出现了,仿佛随着我们离开那老房子,那个女人的一切都彻底消失了,这让我们很欣慰。 只有我依然感到不安。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依然还在。 而更重要的是,有一件可怕的事情逐渐在我身上发生了。 妈妈和我都见过那女人,但是妈妈只见到一个背影,而我见到了她的正面,应该说那不是一张讨厌的容颜,忧郁的面孔甚至有几分淡然的书卷气。若干年后,当我渐渐成长,我的容貌也在逐渐改变。有人说我长得象妈妈,也有人说我象爸爸。 只有我知道自己真正象谁。 我象那个女人! 每当面对镜子,看到自己逐渐改变的容貌,我都会油然产生一种惊恐,这一套容颜是那女人的全盘复制,不知道到了最后,我会不会也象那个女人一样,在别人家里倏忽来去、象个幽灵? 第13节 那女人再没有出现,然而我自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玻璃的反光里,常常看见自己的脸,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她,有时候我会分不清楚,究竟看到的是她还是我自己。 我日复一日地成长,每天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消失,经常会想,留在这里的、有着这个容颜的女子,到底是我,还是她? 果然是流年似水。仿佛只是一瞬间,爸爸妈妈就老了,爸爸生病了,病重了,弥留了。 某一日,在病房里,我独自陪伴着爸爸。需要去打水,可是又不放心爸爸一个人在房间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我小步跑着将水端回到病房,正好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半空中消失,而爸爸肿胀的嘴角带着微笑。 那女人又来了。 我的心中感到极度不安,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整天我都紧盯着爸爸,他始终那么平静,当我发现他过于平静时,他已经去世了。 我们一直希望他去得平静,而当这平静终于来临时,又觉得太快了。 回望我们一起度过的几十年,往事如流水般从眼前滑过,那个黑衣女人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世事如流水,浮沉如大梦,不过如此。 2008年,全中国的人都被北京吸引,连妈妈也决定亲赴现场观看奥运。 而我留在家里——这是一个我等待了许久的时机,要去实现一个长久的愿望。 “准备好了吗?”在那个僻静的荒谷里,穿着黑制服的人问我。 我点点头。 “可能会有点难受。”黑制服说。 “我知道,”我笑了笑,“我早知道了。” 我们开始回溯。 我的膝盖上放着布鲁诺·鲍曼的《没有归途的沙漠之旅》,书翻到那一页—— “……看到克里雅河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因为我从未站在这样一条河流旁。它没有目标,河水从来没在某个地方流入大海。克里雅河即将干涸。河水抵抗不了沙漠的入侵。然而很难相信,在这个地方还生机勃勃地流淌着的这条河不久就会干涸了……” 这段话我看了无数遍,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深切地感觉到,生命就是一条克里雅河。 如同河流一样,即使在沙漠深处干涸了,在河流最初的地方,依旧是波涛汹涌的。 我们的回溯,就是要回到河流还没有干涸的时候,去观看来时的风景。根据以前的理论,生命是不可回溯的,但是现在是2008年,理论又朝前进了一大步。 飞行器首先返回到了五岁那一年,黑制服递给我一套隐身衣,我从半空中俯瞰五岁那年我的全家,那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很年轻,而我只是个小不点,看到他们在一起如此幸福,我又嫉妒又激动,忍不住落了一滴眼泪。那滴眼泪落在五岁的我的手上,她疑惑地抬头望着我的方向——有隐身衣的存在,她看不见我。 我就这样回望我们的过去,所有的亲人都存在的日子里,有时候我会忘记掩藏自己的形迹,这引起过去那个我的恐惧和猜疑,这让我又忍不住笑了。我想起自己成长岁月中的恐惧,对那个黑衣女人的猜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黑衣女人是谁。 我想的没错,生命果然如同河流,过去的每一段往事都还存在,并没有消失,这让我深感欣慰。 我缓慢而珍重地阅览我生命的画卷,它始终这么斑斓多姿。 回溯的最后一站是2005年4月9日上午,我始终不会忘记那个日子。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有许多事情没有去做,现在正好弥补。 飞行器落在那一天的某个医院里,病房里躺着一个病人,很久没有看见他这个样子了,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爸爸。”我轻轻地说。 他费力地张开肿胀的眼睛,仔细辨认着我。 我做了一件早就想做而一直没做的事——我紧紧地拥抱了他,并且吻了他一下。 我感觉父亲笑了,这是他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个微笑,2005年的我没有看到,因为这个微笑被2008年的我偷去了。 2005年的我走入病房时,我刚好来得及重新穿上隐身衣服。 再没有遗憾了,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或者说我们,都一样。 飞行器向2008年的北京进发。 第八章 画片人 也许在这之前他已经出现过很多次,像我周围的很多人一样,那许多次的见面都被我忽略了。直到五岁的时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那时候我刚刚迷上ufo,对一切相关的资料都疯狂地阅读,尤其喜欢研究图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直接阅读大段的文字,只能由大人转述,所以图片对我来说才更为真实。 那一期的《飞碟探索》上,有一张彩色插图。插图正上方是一团圆形的光环,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喷水池边三三两两站着不少人,每个人都仰头望着天上的光环,露出惊讶的表情。我贪婪地盯着光环看了许久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下方围观的群众——我很羡慕他们能够亲自看到ufo。 这样,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很难不注意到他。尽管他的位置很偏僻,半个身体在图片之外,脖子以下的部位被喷泉挡住了,但他的表情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在一群惊讶的人中间,只有他对着镜头做鬼脸,仿佛对天上出现的不明飞行物完全不屑一顾。我被他的鬼脸逗笑了,不禁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使劲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却反而更加糊涂。说不上出于什么目的,我将他的头像剪了下来,贴在我的贴纸本里。那本贴纸的前半本贴满了各种ufo的图片。 时间过得很快,一本贴纸本快贴满的时候,我已经快六岁了。在各式各样ufo的图片包围下,那唯一一张人的头像差不多已经被我忘记了。就在他快要淡出记忆的时候,母亲的一份时装杂志被我偶尔翻开,在一场情人节狂欢的晚会照片中,我又看到了他——首先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下巴上那颗黑痣。那是一颗橄榄形状的黑痣,半个小指甲盖大小,上面长着白毛。这回他没有做鬼脸,也许是为了配合晚会的氛围,在一群俊男靓女之中,他穿着一套紧绷绷的西服,梳了个三七开的分头,头上抹了亮晃晃的头油,一双眼睛斜睨着镜头,旁边站着两个保安。他并不是镜头的主角,仍旧位于画面的角落里,但我恰好也处于对美女不感兴趣的年龄,反而对画面上的各式美食垂涎三尺,他所站的位置旁边,正是摆放美食的长条桌的一角。我的目光自然地滑到他脸上,很快定格,认出了他。 这次我又将他的头像剪了下来,为此屁股上还挨了母亲好几下巴掌。 同样的,将他的头像往剪贴簿里一塞,就把他扔到了脑后。 在此后的岁月中,七岁、八岁、九岁、十岁……每年都能在我偶尔看到的图片中遇到他一两次,他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每次我都将他的照片剪下来,放进剪贴簿里。 到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也长到了三十岁的模样。我开始觉得这事很不同寻常。这一切如果是一种巧合的话,巧合的几率未免太高了。在他出现的所有图片中,都能看出,他既不是拍摄者的拍摄对象,也绝不是什么著名的人物,仅仅只是比较幸运的路人甲,甚至只是背景的一部分。一个人一生中或许偶尔会有一两次充当这种背景的机会,然而像他这么高频率地进入图片中,似乎已经不能用“幸运”或者“巧合”来形容了。更何况他还恰好每次都被我看到——我所看到的那些有他出现的图片,并不是来自于同样一种刊物,甚至有很多都来自于我平常从来不会接触的东西:成人喜欢阅读的杂志、电视上匆匆一瞥的场景、某次摄影展的一幅照片……于是这就成了双重巧合:他碰巧被人拍进照片中,而我又碰巧看到了有他存在的图片……这件事情从一开始的有趣,逐渐变得有几分神奇。我不禁想,我是否遗漏了许多图片?也许他会出现在每一张图片之上,只是我从来不曾发觉。倘若是这样,这就是他本人的问题了,这种巧合与我没有关系。抱着如此心态,我开始主动留意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图片——他出现的频率明显提高了,确实有许多图片中都有他的存在,往往他只露出一个很小的头,或者是远处模糊的影子,如果不是我这样留心去找,肯定像过去一样忽略了。然而并不是每一张图片他都会出现,绝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到他的影子。这让我感到问题更加严重:倘若他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图片中才会出现,为什么这些图片恰好都能被我看到呢?这中间存在什么样的联系?我一边往剪贴簿里贴有关他的图片,一边惴惴不安地思考这个问题。仅仅只有我是这样,还是所有的人都如此?也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这个。从剪贴簿里精心挑选了一张他面部比较突出的图片,向爸爸妈妈和姐姐印证,谁也没发现他的存在。我特意指出他的脸,他们仍旧没感到他有任何特别之处。 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孤独,又隐隐有些兴奋。某些想象在脑中浮现: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一个独特的人呢?另一方面也带着恐惧,不知道这样的独特,究竟能为我带来如同漫画中描述的特殊能力,还是像民间传说中所说的可怕遭遇。这样的思考对我来说已经有些复杂了,我无法独自承担,便将这事告诉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是石磊。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直到我翻开剪贴簿,他才发出了惊叹声。剪贴簿上的图片明显是从各种不同地方剪下来或者翻拍下来的,他看得出来这不是造假。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他啧啧几声,若有所思:“这太奇怪了。” “你发现过这种情况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 第14节 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本剪贴簿从小贴到大,起初贴满了各种各样的飞碟图片,到后来就只贴关于他一个人的图片了。虽然图片的来源范围很广,但大部分还是从我常看的一些杂志上剪下来的。我和石磊兴趣相同,我看过的杂志他必然也看过,这也就意味着,我看过的图片他也看过,他必然也像我一样和这个人所在的图片接触过。这个发现让我兴奋起来,那种孤独的感觉稍稍减淡了。像我和石磊一样拥有相同兴趣的人,在我们班上就有不少,更不用说整个学校、乃至整座城市了。也就是说,和这个人所在的图片接触过的人,是相当大的一个群体。 石磊听我说出自己的发现之后,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他来来回回翻看我的剪贴簿,咬着嘴唇不说话。我强迫他发言,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只是奇怪,如果所有的人都能接触到这种图片,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发现了?”我愣了愣,还没说话,他又接着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种图片每一个和我们兴趣相同的人都能接触到,那又有什么奇怪的?电影明星不也是这样?难道也是什么奇怪的事吗?” 他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问题在于,这个人并不是电影明星。 “也许,他是一个专业的广告模特?”石磊琢磨着问。 不是,当然绝对不是。从他在图片上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只是人群中的一部分。我听说过拍电影需要找群众演员,但没听说过拍照片也需要找群众演员的,是我孤陋寡闻吗?对此我也开始不确定起来。 石磊已经将此事放过一边,他认为情况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人就是一个专业的模特。然而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接受这种解释。 我开始寻找拍摄图片的摄影师,想获得关于此事的答案。我有一个学摄影的舅舅,他的老师是摄影协会的理事。我带着那本剪贴簿,在十三岁那年的暑假,一个人坐长途汽车赶到另一个城市,专门去拜访舅舅的老师。 老师头发已经花白了,脸色却还像婴儿一样柔嫩。他并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显出任何敷衍的神态,反而在我到达的时候,表现出对此事极大的兴趣。我想或许是因为舅舅在我来之前就把我的问题告诉了他的缘故。舅舅也没有看过我的剪贴簿,在电话里听我描述的时候,他也认为,如果那人不是模特,这事就太奇怪了,然而这世界上并没有这么奇怪的事,所以那人一定是模特。他的说法把我绕晕了。 “你的剪贴簿呢?”老师开门见山,一点废话也没有。舅舅也很感兴趣地伸过头来。我把剪贴簿从书包里取出,一页页翻给他们看。翻了几页之后,老师从我手里抢过剪贴簿,神情变得十分急切。舅舅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他们脸上那种轻松的神情消失了,表情越来越严肃。一本剪贴簿被他们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良久,老师抬起头来,吐了一口长气:“这不是模特。” “那……”我疑惑地等待下文。 “不是模特,那就是巧合。”舅舅说,他的神情恐怕比我更加疑惑,“这也太巧了……”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老师沉吟了许久问:“我可以复印一份吗?” 我点点头。 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不,或许是更加复杂了。收藏好剪贴簿的副本之后,老师将原件递给我,迟疑了一下道:“你是说你从五岁开始发现这个的?” 我点点头。 “具体是从哪张图片开始?”他又问。 我翻到剪贴簿中间,找出最初的照片指给他看。 “这之前的图片都没有发现他?”老师又问。这句话问得十分古怪,我不禁看了他一眼——这还用问吗?自己用眼睛看不就可以了?我边想边往前翻,一望之下,不禁吃了一惊。 之前的图片上居然也有他! 每一张图片上,都能或多或少看到他的影子,从剪贴簿上的第一张直到最后一张,没有例外。早在我发现他之前,他就已经大大方方地停留在我剪贴簿上的所有图片上。这事情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畴,透着点无法言说的诡异。我无法形容自己是在怎样的心情之下走出老师家大门的,回头望时,老师和舅舅脸上的惊奇神色仿佛凝固了一般,又似乎十分疑惑。那种惊奇和疑惑让我心中一动,我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想问他们是否要对此事一探究竟。然而,老师搔了搔满头的白发说:“我很忙……”我的目光转向舅舅,他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才开口:“是挺奇怪的……不过这世界上奇怪的事多了……我最近要评职称了……” 这么奇怪的事,就被他们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大人们真不可靠啊,好奇心磨损得如此厉害,难道评职称比这更重要?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诡谲的风扫在身上,让我极度恐惧想要逃离,却又禁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那人和我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是否从我一出生开始,他就已经和我发生了某种神秘的关系?我几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调查会出现什么结果,却还是怀着巨大的恐惧和期待,仔细翻看家里的相册。 不出所料,从我出生到现在所拍的照片背景上,总能找到他的影子——他并不是以真实的存在体现在背景上,在那些我婴儿时期或者幼儿时期的照片中,他在背景中也是以图片的形式出现,或者出现在某本杂志上,或者出现在某张照片上。偏偏这么巧,每张有我出现的照片,其背景之中,必然会出现某个能包含图片的东西,要么是一张广告,要么是一个女人匆匆走过、手中拿着一本杂志,要么就干脆是一张电视机的屏幕……似乎冥冥之中有某个人在刻意安排,一定要让我和他以这种方式发生联系。之前的种种猜测都可以刨开了,他并不是针对和我具有同样兴趣的群体,而仅仅只是针对我个人,这个图画上出现的怪人,他只是和我单独发生联系,这就是为什么石磊和其他人都发现不了他存在的缘故。为了方便称呼,我给他取了个名字——画片人。 我正在研究照片的时候,石磊打电话来了。 “我发现了!”石磊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兴奋过,仿佛身后有人正在追他,喘吁吁的,又紧张又狂热。 “你发现什么了?”我本身已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很容易就受到他的感染,心弦一下子紧绷起来,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在生活中看到了活生生的画片人。 “你快来!来了就知道啦!不止一个!不止一个!”石磊喊叫着说。 不止一个? 什么意思? 难道有很多个画片人? 这个想法让我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没有急着去找石磊,而是仔仔细细研究了所有的照片和图片,确定没有另外一个画片人的存在。但这并不能让我放心,反而更加增添了我的疑惑和恐惧——不止一个,这到底什么意思? 怀着一肚子疑问赶到石磊家,还在楼下,他就从窗口探出脑袋让我快点。等我跑步上楼,看到他家房门大敞着,走到门口,石磊一把将我拽进去,将门关好。 我站在门口半天没动。没动的原因,一是被眼前所见惊呆了,二是因为确实也没处下脚让我活动。他家客厅的地面完全被各种各样的画报、杂志、图片、照片覆盖了,石磊光着脚踩在上面,脸上泛着激动的油光:“看,你看!”他把一大叠图片往我面前塞,我稍微朝后让了让,怀着同样激动的心情仔细察看他递过来的图片。原本以为可以在上面看到我所熟悉的画片人,但看光了他手上的图片,连画片人的影子也没有。 “没有啊。”我说。 “你真没发现?”他持续兴奋着。 “发现什么?”我问。 “他!”他抬手指着图片中的某个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黝黑闪亮的皮肤,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半眯着,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这张图片拍摄的是国外一处海滨度假区,图片的主角是两个国际巨星,他们占据了图片的中央位置,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沙滩和五颜六色的人群,那人就是人群中的一个。 “他怎么了?”我疑惑不已。这个人当然不是我熟悉的画片人,画片人肤色苍白,神情严肃,尤其那颗明显的橄榄形痣,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石磊没有说话,只是一张一张翻开我手中那些图片,用食指在图片的某个位置点一下,再翻看下一张。 他刚翻到第二张,我就已经有被雷击的感觉。再接下去翻看,已经毫无悬念。 这仿佛是一个男人的成长史。就像那个画片人一样,他在不同的图片上出现,在石磊的所有生活照中,背景里总能发现他的影子,从青年到中年,他和我们一样慢慢长大。他是另一个画片人,是石磊的画片人。他和我的画片人一样,出现在我经常阅读的杂志中,但从来不会被我发觉。 “你怎么发现的?”我问。 “我想找找看我家里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他不知该用什么词来指称画片人,我将我的新命名告诉他,于是他接了下去,“……那个画片人,结果就发现了这个。”他期待地看着我。我吞了一口唾沫。我们两人互相望来望去,许多念头在心头飞过。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画片人?”石磊悄声问道。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 也许每个人命中注定都有一个画片人,只有和他发生联系的那个人才能在许多图片之中注意到他——或许就算是和他发生联系的人也未必能注意到他,否则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听到其他人提过这种事?我为什么偏偏会注意到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我更想知道的是,画片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他和我一起慢慢长大,最终将会发生什么?他是真实存在的吗?许多问题在我脑海里堆积,石磊问我怎么办,我完全答不上来。 时光就这么匆匆流逝着,画片人在我和石磊生活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年出现几次,到一个月出现几次,再后来是一个星期出现几次,到我们17岁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在图片上发现属于我们各自的画片人的踪影。他们也长到了快40岁的模样。我们对他们的存在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每一个猜测都被我们推翻了。最初一阵的恐惧已经消失,我们逐渐接受了这种存在——他们只是存在着,丝毫没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我们曾经尝试问其他人是否发现过画片人,但没有人对我们的话感兴趣。我们仍旧坚持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画片人,但除了那个特定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发现不了他们。我和石磊原本就是好朋友,有了这个共同的秘密之后,更加是亲密无间。 第15节 17岁的岁月也到了末尾,匆匆的,就快到18岁了。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件事,也许我们仍旧会这样无忧无虑地一直生活下去,对未来毫无恐惧。 第九章 步步逼近 还有几个月,石磊就满18岁了,接下来是我。18岁是成人的岁月,迫在眉睫的高考也一点点逼近,尽管时间大把大把地充塞在空气中,仿佛一条无穷无尽的河流,但我们仍记感觉到春天空气中那种急剧发酵的气味,一天又一天匆匆逝去,说不出来的惶恐将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和石磊躲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我们的剪贴簿。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剪贴簿已经塞满了我的抽屉。我们的画片人也一天天变老,只有眼睛仍旧清澈。 有两个变化产生了,我们几乎是同时发现。 当时是星期天,我和石磊将所有的剪贴簿拿出来,打算做一次全面清理,将它们按照时间顺序做好标记。刚打算开始的时候,门铃响了,石磊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本本整理着剪贴簿,我去开门。 来的是快递公司的人,我妈邮购的一套美容书籍到货了。我签收之后,依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顺手将书籍的包装撕去,在客厅里就开始匆匆翻看——我的目光迅速而紧张地从所有图片上扫过,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图片也不放过。 不出所料,我发现了我的画片人,他这回是出现在球场的看客中,脸上画着一面国旗,眼睛凝视着球场中央的足球。镜头对准的是他身后那位化着晒伤妆的女明星,她特意戴了一副墨镜遮住眼睛,可精细的化妆和与众不同的打扮分明就处处在向人说明她的身份。画片人就在他身边,一并被照了进去。由于位置有利,他的脸十分清晰,这让我能够看清楚他的眼睛。 看到他的眼睛,我的心似乎改变了跳动的频率。 昨天我在另外一张图上见过他,见到他不算什么稀奇时,我已经习惯了,除了将附有他的图片剪下来收藏之外,我的心情和行为都不再因为他的出现而发生改变。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改变发生在他身上。他和过去多少年来见过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画片人完全不同了。仍旧是这张脸,但他身上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我从来没从他身上感觉到这种强烈的变化,哪怕是他从从幼儿变成少年,这变化也比不上他从昨天到今天的变化这么强烈。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呢? 我疑惑地在他身上仔细搜寻,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眼睛变了! 以前那是一双人类的眼睛,但现在却变得像石头,像古希腊雕像中那些没有瞳仁的石像,虽然他的眼珠仍旧在眼眶里,却给人一种石化的感觉。 再往其他地方看,他全身所有的地方都有类似的变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那种仿佛被石化的感觉很明显。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丝恐惧。 我正打算找找石磊的画片人,看是否有同样的情况出现,石磊已经在房间里喊了起来。听声音十分惊慌。我刚要跑进卧室,他已经挥舞着一本剪贴簿冲了出来,满头都是汗水。 “我发现……”他不能置信地望着我说,“我发现他在靠近我们!” “你说什么?”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已经冒出了鸡皮疙瘩。 “你看!”他匆匆展开手里一张白纸给我看,那上面凌乱地写着些字,我匆匆扫了一眼,依稀看到洛杉矶、墨西哥、巴黎等字样,全都是地名,许多城市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地名。”他说。 “我知道这是地名,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最开始的时候是出现在我们这座城市,再接下来是上海、夏威夷、旧金山、洛杉矶、巴哈马……”石磊飞快地说,“总之,他是从亚洲出发,一路上经过差不多同一纬度的城市,由西向东,依次经过亚洲、美洲、非洲,然后再回到亚洲,现在他又回到了中国!” “这表示什么?”我问。 “我怀疑他很快就会回到这座城市。”石磊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怀疑……他很快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喉咙变得十分干涩,眼前有些发黑:“你开玩笑吧?他只是画片人……”说着我冲进卧室,石磊也跟着冲了进来。 整整一天,我们都在翻看剪贴簿。午后?书社? 他说得没错,我们俩的画片人,就从我们身边出发,绕行地球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中国。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将从青藏高原逐渐靠近我们,最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就在他踏上中国的这一刻起,他们的眼睛和身体仿佛都开始石化。 天天出现在图片中的画片人是一回事,而一个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画片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件事已经完全丧失了趣味性,我们只感觉到深深的恐惧。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零距离接触我们时,会发生些什么?说什么也不会发生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的步步逼近,一定有某种目的,而我们谁也不认为那是一个对我们有益的目的。 恐惧一旦发芽,就变得不可遏止。这次的恐惧来得格外汹涌,仿佛永无止尽地从身体里冒出来。我开始本能地躲避可能带有图片的载体,以免看到画片人离我又近了一步。然而他总能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是的,我看得出他近了又近了——我总是病态地将他所在的图片保存下来,根据图片特征去寻找他所在的地点,而每次的发现都让我和石磊心惊胆战。他们一直在朝我们逼近,从遥远的西部一步步走过来,每走一步,他们身体的石化现象就格外严重。并且这种石化只有我们才看得出来,那完全是一种超乎视力的感觉。 “怎么办?”石磊惊慌失措地问我。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别看图片,”我想了半天才说,“不要看任何图片,我猜,只要他不出现在我们眼前,就没法继续靠近我们。” “这管用吗?”石磊擦着冷汗问。 我用力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否管用,但这毕竟是我们唯一的方法,必须相信他。 但根本就躲不过。 无论我们怎么躲藏,他们始终在我们眼前出现。走在路上,我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只管低头望着地下,可他总会在地面上的某张废纸上用石像般的眼睛凝视我。上课的时候我老走神,被老师点了好几次名——只有上课的时候相对安全一些,幸好我当初考上了这所学风很好的高中,上课的时候除了课本和参考书,其他的图片都没法进入眼睛。然而一下课就变得很糟糕,同学们之间传递的杂志和贴纸,常常让我深受刺激。看到我脸色苍白汗流浃背的模样,老师和同学们都以为我生病了。 石磊的情况比我更糟糕,他在一所私立高中上学,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图片。我们常常见面,我感觉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整个人瘦了好几圈。过了一周,传来消息:石磊疯了。这消息令我完全呆住了,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往外跑去。 我得去见见石磊。我得知道他的疯狂究竟是被这不断逼近的画片人逼迫导致的精神紧张,还是因为画片人已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他可以将石磊弄疯,接下来还会对他做些什么?我又将如何呢? 见到石磊并不容易,我还算是未成年人,第一时间就被阻拦在精神病院门外。幸好遇到了眼睛哭得通红的石磊的妈妈,她看到我,扑上来就是一顿哭诉。我没有心思安慰她,只是不断重复说我要见石磊。她当然不会拒绝,跟医生打了声招呼,就和我一起走进了病房。 精神病院弥漫诡谲的气氛,连空气中都跳跃着疯狂的因子,让我怀疑自己是否随时也会传染上精神病。当我见到石磊的时候,他正背朝门口,脸对着墙角,一动不动。护士喊了他几声,他毫无反应。我和他妈妈一起进去,看到的是一张发黄呆滞的脸,一双完全无神的眼睛。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终于允许我和石磊单独呆一会。 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石磊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你没疯?”我小声问。 他笑着点点头。 “怎么回事?”我问。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然而还是希望验证一下。果然,情况和我想的几乎完全一样:像我一样,石磊对所有可能附带图片的东西都抱有强烈的恐惧感,以至于看起来有些不正常,被他父母问了几次之后,他忽然灵机一动,索性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很快就被送了过来。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石磊叹了一口气道,“你想,世界上有什么地方能逃得过图片?可精神病院不一样,只有这里,才能完全阻隔所有的图片。”他的表情十分无奈,但也十分轻松。我几乎有些羡慕他了。 “但这也太极端了吧?”我还是忍不住劝他,“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你爸妈。” “你以为我没说?可这话他们死活不信,把剪贴簿给他们看,他们也不信!”石磊无可奈何地道。 是的,他们不会相信的……就算相信了,他们也不会做什么,他们都太忙了——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次求助的经历。 尽管明知道他们不会相信,我还是忍不住把画片人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和妈妈。我想获得支持和保护,却从他们眼里看到了惊恐。说出这事之后的几天,家里人一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们时刻在观察我,评估我的行为,考虑我是不是和石磊一样变成了疯子。有时候我真打算就和石磊一样躲到精神病院算了。 第16节 在这样古怪的气氛中,18岁终于来临了。 而我也终于知道,画片人将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进入我的生活。 在这之前,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画片人还是不可抑制地进入我的眼睛,一步步逼近我的城市,18岁生日之前的那天,我终于从一张图片上看到他出现在我现在所在的城市——他就从这座城市出发,绕了地球一圈,终于又回来了。 他要来找我了! 生日那天,家里举办了个小小的聚会,亲戚们都来了,姐姐也带来了她的新男朋友。 她的新男朋友,就是那个回到这座城市的画片人! 你可以想象,见到他的一霎那,我几乎完全石化了! 这个将近40岁的男人,冷酷的下巴上长着一颗橄榄形的痣,一双眼睛闪着浑浊的光,神情严肃地望着我,朝我伸出手来。而我花样年华的姐姐,正用痴情的眼光看着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男人一样。 我怎么敢跟他握手? 我几乎没考虑就跑了出去。 在夏日炎热的街头,我漫无目的地狂奔着,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所有的人都在追赶我,他们在街头大喊我的名字,让我觉得丢脸死了,然而比丢脸更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打死我也不敢出去和画片人直接接触。姐姐啊姐姐,你怎么把这么一个……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带回了家?我躲在偏僻的巷子里,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已经模糊了眼睛。 我就这么在街头流浪了好几天。这几天是怎么熬下来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我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要为吃饭喝水而发愁,第一天是忍着饿熬过去的,后来几天想去翻垃圾桶,那种熏人的气味最终还是让我离开了。晚上就睡在公园里,先得偷偷躲过管理员的巡视,然后就得无声无息地和其他流浪汉打架,抢占适合睡觉的地盘。这真是一段苦日子,什么都难受,饥渴和肮脏,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四天以后,我终于受不了了,跑到了舅舅家。舅舅早在几年前就搬到了这座城市,他知道画片人的事,应该也会理解吧? 看到我出现在家门口,舅舅很吃惊,但没有多问什么。狼吞虎咽地吃完他冰箱里所有的食物之后,我飞快地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告诉他。 “真的是他?”舅舅似乎也不敢相信。 “是的,你忘记他下巴上那颗痣了吗?”我殷切地看着他。 舅舅倒抽了一口凉气,沉吟许久之后道:“你先洗个澡,我来跟你父母沟通。” “重要的是跟姐姐沟通,千万不能跟这个人结婚!”我说完这句就赶紧进了浴室。 等我从浴室里出来,舅舅家中多了四个人: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姐姐的男朋友,也就是那个该死画片人。 我被舅舅出卖了! 我早该想到,成年人不可信。小的时候他就没帮我,现在更不会帮我了。 “走吧,我们单独谈谈!”画片人带着友好的微笑朝我走来。远看他确实是成熟稳重的精英,但我能看出他体态的僵硬,我能看到他浑浊眼睛里雕像般的石头,我能看清楚他每走一步都那么沉重。 我一步步朝后退。 我向我的亲人们求援。 他们无奈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就和石磊的妈妈看石磊的眼神一模一样。 画片人攥住了我的手,他长着深刻皱纹的手结实有力,像石头一样钳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了卧室里。 他把门关上了。 “你为什么反对我和你姐姐?”他温和地问。 舅舅没告诉他吗? 我又朝后退了几步。 他朝我走过来。 一直走过来。 他穿过我的身体,直接走到了我的身后。 那一霎那,我感觉到仿佛经历了千年万年,身体忽然变得异常沉重。我僵立在原地许久,而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耐心地劝说我,让我接受他。 晚了,已经晚了,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呆呆地站立了许久,完全没听进他说的话。 许久,我反应过来,冲出房间,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冲进卫生间。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那是一张18岁青年的脸,下巴上有微微的胡渣。这是熟悉的脸,但已经带着某种陌生的东西,那眼睛里沉淀的细小的石块,那身体发僵的前兆。我的肩膀上沉甸甸的,石头已经压倒了肩膀上。我18岁了,画片人终于来了,他结束了征程,完成了使命。 我已经没有反对他的必要,很快,他就成了我的姐夫。 很快,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前夕,学校为我们所有的人举办了成人礼。穿着西装站在同学们中间,看着风从高大的树冠上吹过,我的心一阵揪痛。我们都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画片人,18岁那天他就来了,带走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 那些剪贴簿被我扔掉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在图片上见过我的姐夫,他就活生生地生活在我面前,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他本来就是普通人,我后来明白了这点。扔掉剪贴簿之前,我将所有的图片排列起来——按照时间顺序看,那是一个人从青年长到中年的历程,如果按照时间逆序,就仿佛是看到一个中年人逐渐恢复青春。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时光流逝,我们都渐渐老了,只有石磊仍旧保持着18岁的容貌,他的眼神始终那么清澈,精神病院的围墙阻挡了画片人的进攻,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面朝墙壁的身影,我说不清楚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很多年以后,在火车上,我偶尔翻到一本杂志,在上面居然看到了我自己的照片——那照片出现在国外,而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国。但我自己的脸我不会认错,更何况还有眉头上那道小时候摔出来的伤痕。我蓦然明白了一切,不由苦笑起来,肩膀仿佛更加沉重。面对着车厢里那些不满18岁的孩子,我不禁揣测:我将会是谁的画片人? 第十章 独活 车子穿过道路纵横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来人往和车来车往。隔着玻璃窗看,这些人和车都显得很远,伸出手去摸的话,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这么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大部分都和这车窗外的人一样,只可观望,不可触摸,这让我不由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他们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东西或者人,并不能带给你真切的触感,他们和电影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常常喜欢这么胡思乱想,一边瞎想一边飞快地开车。开了不知多久,出于本能,我把车子停了下来。瞎想的人必须有这种本能,否则车子一直开下去,恐怕能开到天尽头。 已经到了。我看了看时间,从我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前方是一处小小的村落,村口站着一个人,迟疑地从挡风玻璃上望着我。我走出车门,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惊——刚才忙着想事,没注意环境,现在才发现,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两边望过去都是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黄泥路,尽头便是这处村落,此外别无人迹。 “赵方吗?”我打量了那人几眼——平头,白脸,瘦长身材,和老总的描述差不多。 “对。”赵方赶紧走过来,“你是张平吧?” “嗯。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第17节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他把手上提着的旅行包举了举。 “现在就走,还是回家打个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过招呼了。”他有点羞涩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车。赵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车门前,他站住身子,回头望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脉脉的田野,田野间奔跑着狗和孩子,大人们扛着锄头穿梭其间,笑语远远传来。我又回头望了望赵方,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怅。发觉我在看他之后,他脸上一红,低头钻进了车内。 我照例不喜欢说话,赵方却不停地问一些问题。 “公司很大吗?”他问。 “还好。”我尽量精简词句。 “很远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个小时。” “那真的是很远啊。” “嗯。” …… 我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也不会轻易打断他。到最后他察觉到车内冷淡的气氛,笑了笑,越过座椅的靠背,朝我身边探过头来:“你不喜欢说话?” “嗯。”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点为难。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很多,因为懒,因为很多话短时间说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其实不可能通过语言来理解对方。 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个人,所谓感同身受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譬如,我现在在开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开了7个多小时的车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胀痛,脊背也有些发酸。但我没法让别人知道这种感觉,如果我告诉赵方这些,他可能会同情和安慰我,但实际上又怎么样呢?他又不能把疲倦从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说语言是很无力的东西,越长大我越意识到这点——永远不要指望别人能够真正理解你,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便身处闹市,也无法改变这种孤独。 赵方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形成了如此的长篇大论,一想到要把这些说出来,我就感到头疼,因此索性装作没听见。 此时车子已经开进了闹市区,问过我这句话之后,赵方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惊叹。 “这楼房很高,跟电视上一样!”他说。 我连“嗯”都懒得说一声了,专心开我的车。 诸如此类的惊叹声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见过楼房?” “没见过这么高的。”他说,我的问题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长到19岁了,还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村里只有两层高的楼房。城市里果然很热闹,哎,这个女的穿吊带啊……” 我觉得头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欢说话,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这么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涩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惊叹声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城市,也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也许它还有着某些可爱和新鲜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间,对之视而不见罢了。 赶到公司时,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我把车停进车库,带着赵方从车库内的电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层。依照老总的指示,第一时间把他带进了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见我把他领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明白过来。他破天荒地从那张大椅子上站了起来,并且从巨大的写字桌后走出来,朝赵方伸出双手:“桃源农夫?”赵方起初有些拘谨,听到老总这么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两人热烈握手。 听到他们的互相称呼,我有点晕,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很快让我反应过来——这两人是网友,两人在网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认为对方是知己,老总听说赵方这么大一直没走出过村子,便力邀他来公司任职。在此之前,老总从来没亲自安排过什么人到公司来,这也可见他对赵方的重视。眼见两人聊得热络,我识趣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老总叫住了。 “张平你别走,跟我们聊聊,”说着他又对赵方介绍,“这是张平,是我们公司的策划,平时公司里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来。”这话让我心头有些震动——说真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和谁聊得来,虽然老总经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终认为我们之间的交流是浅层次的,没想到他话里居然对我有些知己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三个人一起聊,才发现我们真的有共同话题。比如,我们都认为人是孤独的,也认为这种孤独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总的网名“沙漠中人”就有这个意思,他说他常常感觉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处在人群中央,却感觉其他人不过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独。赵方则说,他感到这世界上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就是那个小小的村落,除了那个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极其冷漠,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留在村子里不出来的原因。最后我们开始探讨这种孤独感的由来,却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眼看快下班了,老总让我带着赵方到各个部门转转,认一认人。我带着他在各个办公室间穿梭来去,大家见来了个新同事,都表现得很热情,但我们一转身,他们又聊起了我们进来之前的话题——归根到底,新来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依旧无关,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这期间我半步也没离开他身边。 最后我们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老赵和丽丽正在看报纸,见到赵方,两人都热情地起来招呼,随后拉着他问长问短。赵方也很热情地和他们聊着,我一个人坐到电脑前上网看新闻。 没多久,赵方走出办公室去上厕所。走出去时,他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城里,但并不显得特别的认生,何况这是在公司内部,各处都向他介绍过了,上个厕所我当然没必要跟着。因此,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头也没抬,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闻上。 老赵和丽丽继续看报纸。 毫无防备的,我们听到赵方在门外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在满公司乱窜。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没等我们打开门,赵方已经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并且立即将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直喘气。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鬓角滴落,那双睁大得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眼睛疯狂地看着我们,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了?”我们被他的神情吓住了,看着神情,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说。“什么?全死了?”老赵问。 赵方定定地看着我们,手指慢慢抬起来,带着均匀的抖动,指着门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这话让我们全张大了嘴——要相信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至少有15个人,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他们活蹦乱跳地忙碌着,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个一干二净而又悄无声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赵方的神色如此惊慌,他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是无法造假的,那两点缩得几乎看不见的瞳孔也不会骗人。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呆了呆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我和老赵冲上去,把赵方软塌塌的身体朝旁边一拨,一把拉开门。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们就知道赵方说的不是真话。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我能从这些或高或低的声音分辨出他们每一个人。当门完全打开之后,大办公室里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走来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点异样也没有。 我和老赵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耸,笑着回到了我们的办公室。 我转头望着赵方。 “都死了是吧?”他还是那样一副吓没了魂的样子。 第18节 “是的,”我难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龙活虎。” 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仿佛这才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飞快蹿到门口,愣愣地望着大办公室。 “怎么搞的?”良久,他回过头来问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会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现在,我懒得再问这么多,学着老赵的样子耸了耸肩,又回到了电脑前。 赵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们刚才真的都死了。” 我没理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赵方一只手掌在大腿上搓动着,脸涨得通红,“我还摸了他们的胸口,没有心跳,鼻子那也没呼吸,真的死了。” 我还是没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赵和丽丽,那两人咳嗽一声,举起报纸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坐了一会,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开门出去了。 我们都放下各自手头的事情,望着门口。 他把门关上了。 这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上,就听不到门外细小的声音了,但可能是因为他离门太近,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惊叫声。 “疯了。”老赵笑着说。 这次我们谁都没出去。 赵方也没再进来。 过了几分钟,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丽丽坐在电话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们快看窗外!”一个严重变形的声音大喊道,这声音变化得太厉害,我们都没听出来是谁,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没一个活人!” “我们还活着!”丽丽笑嘻嘻地说。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他几乎崩溃地吼着。 第十一章 “见人死” 丽丽还想逗他,被我和老赵阻止了。赵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简单的开玩笑那么简单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相信城里没一个活人了。虽然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我还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是热闹的街道,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不要说都死了,连一个死人我都没看见。 我刚走到窗边,就听到赵方在电话里又喊了起来,这回他已经带上了哭腔:“他们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在哪?”我问,“我马上到你那里来。” “我在总裁办公室,”他的嗓子仿佛被捏紧了似的,变得又尖又细,仿佛生锈的铁丝,听得我喉咙发痒,“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尽量安抚他,“你别动,我马上就来。” 我和老赵匆匆赶到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门立即打开了,赵方出现在门口。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他整个人都仿佛扭曲了,那张脸似乎瘦了不少,维持着一种惊恐仓皇的表情。 “沙总呢?”我问他。 “死了,”他颤声道,向身后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总声音洪亮地骂道。我们越过赵方的肩头,看到沙总正从大班椅上站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骂。 在沙总说话的同时,赵方仿佛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骤然朝上一挺,立即回过头去,指着沙总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从赵方的神情上,沙总看出了点什么,他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赵从赵方身边挤过去,张口要说什么,又回头望了望赵方:“赵方你先出去,我跟沙总说点事。” “我不出去,”赵方满脸汗水和泪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赵,他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些话当着赵方的面不好说。我拍了拍赵方的肩膀:“我们回办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赵方慌张地道。 “走吧,我保证没有。”说着我一把把他拽出了总裁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还要挣扎,一眼看到大办公室里的人,又愣住了。 “他们又活了。”他喃喃道。 “对。”我拖着他回到办公室,丽丽迎上来想问什么,被我一个眼色挡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给赵方倒了一杯热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着这杯热水,就像抱着救命稻草,全身不时痉挛一下,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大多数时候都只蹙着眉头在努力地思考。我觉得他这样想下去可能会疯得更严重了,想找点话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无论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急切地告诉我:“他们真的都死了,我还打了110,没人接电话,可能警察也都死了……”这样我们根本就无法交谈下去,后来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老赵和沙总谈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后,两人也没出来。公司的人都走了,丽丽走之前还帮赵方续了杯热水。我必须要陪着赵方,就在一旁看书,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继续喃喃自语。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赵总算进来了,他指了指我:“沙总叫你去一趟。” 我出门的时候,赵方身子抖动了一下,似乎想跟着我来,但老赵按着他说:“我在这呢。”他便不再动了。 出门后,刚把门关上,便听见身后的门内传来赵方变调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他打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几乎能听见骨头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连连摇头,嘴唇不断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问老赵。 老赵摇了摇头,把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赵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离开我左右了。我带着他往老总的办公室走去,快到的时候,他忽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再要问时,沙总已经把门打开了。看到我和赵方,他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们进门。 “赵方,你好像不太适应我们公司?”沙总试探性地问。 赵方双手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第19节 “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没意见吧?”沙总又问。 一听这话,赵方总算抬起了头,连连点头:“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话到嘴边,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我不适应这里。” “那好,”沙总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要不还是让张平送你回去?” 赵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沙总站起身来,“趁天还没黑,早点送他回去,”他凑到我面前,压低嗓门道:“他看来精神有问题,早回去早了事。”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沙总又说:“你今天开了一天车,让老赵跟你一起去吧,中间也好换个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方已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飞快地说:“不!”我们愕然望着他,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让张平一个人送我。” “好吧。”我点点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赵方虽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来还很听我的话,只不过是路上累点罢了。 我们返回办公室,老赵迎上来,赵方立即躲开他。老赵苦笑一声,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对赵方说了声“好走”,便先下班了。赵方到角落里提起他那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后也出了门。 就这样,从把他接来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车库的路上,赵方一直低着头,任何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引起他一阵痉挛。直到我们坐进车中,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车子发动,离开了公司大楼,他才抬起头来。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懒,就没跟他说话。他眼睛呆呆凝视着前方,似乎也没心思和我说话。 车子开了一阵,赵方的眼睛活动起来,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处打量,好几次甚至会过头望着车后,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嘴唇抿得发青。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我们驶离城区,逐渐进入无人的山间,他才开口了。 “张平。”他忽然喊了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阴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么怪异的腔调,正相反,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音调不高也不低,就是这样,反而让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惧。 “嗯?”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似乎放松了很多,脸色也恢复了点红润,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仍旧在敲键盘般的抖动着。 “那城里的人都死了。”他说。 “你刚才也看见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说。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不是那样的。”他朝我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让我几乎认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活的,但是你没看到他们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你是说我没看到的时候他们就死了?”我胡乱和他搭话。赵方的精神有毛病,这点是丝毫不用怀疑的,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说他看错了,只好小心地顺着他来,否则他突然发起疯来,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他们村了,熬过这一个小时问题就解决了。 “是的。”他点了点头,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全都变成了死人——这一路上都是这样,在车子后面,还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钟从你眼前经过时还活蹦乱跳,后一分钟就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本来以为老赵不是死人,没想到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突然就不动了——全部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突然就不动了,连眼珠都不动了……”他详细描述着他见到的情形,我听了个开头,后面的就没仔细听了。山路不太好走,已经差不多六点钟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青山的边缘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车窗外吹来带着树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把头发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侧眼望望沉浸在叙述中的赵方,问他冷不冷,他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窗户摇了上来,将车内的灯打开,外头显得愈发黯淡了。 等他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周漆黑一团,只有车前灯照着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赵方的声音停止以后,车内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静,让我有些无法适应,甚至感到某种恐惧。我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还差半个小时就到了。” 赵方没接腔,我感觉到他一直在凝视着我。我凝视着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种奇怪的局面,仿佛黑暗是个整体,而这一点车前灯的灯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开,然后这黑色的整体在我们身后又慢慢合拢,像水一样包围着一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赵方的凝视,也属于这黑暗的一部分。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的话,”赵方忽然开口,让我的心无端狂跳了几下,“他们就在你身边死了,但你什么也看不到,换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兴吗?”我强行转换着话题。 “高兴。”赵方说,“我只是同情你,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城市里,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真是可怜。”这话说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气,虽然明知他是疯人说疯话,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种情形,就让忍不住汗毛倒竖。为了减轻他这话带来的影响,我打开了收音机,交通频道正在播放着新闻,播音员悦耳的女声,让车内的阴森气氛一扫而空。 “如果那里的人都死了,那么谁在播音?”虽然觉得不该刺激赵方,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么问是出于何种心态。 “我不知道。”赵方疑惑地紧蹙着眉头。 “还有,你说他们在我看不到的时候都死了,但是这一路上,我都能听到从车子四面传来的人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还能听到。”我又想到了这么一件事。 “啊?”赵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沉思着道,“我不明白,但他们的确是一动不动——也许嘴还在动?” “假如嘴还在动,那就是没死。”我说。 “我不知道……”赵方彻底被我弄糊涂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时喃喃自语,再也没有来打扰我。 没多久,我们便进入了赵方家所在的村庄。 赵家村到处都亮起了灯光,将一栋栋农家楼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现在夜色中。进入村庄,赵方长吁了口气。在他的指引下,我将车子直接开到了他的家门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车后,他对我说。我想想的确如此,便给沙总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沙总在那边连声说没问题,让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电话,发现赵方正望着我的手机发呆,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 赵方家是一座带院子的两层楼,因为时间不晚,院子的门没有关,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楼下的堂屋敞开着两扇大门,能清楚地看到门内一张圆桌,周围坐着四五个人在吃饭。赵方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里头的人发现了他,都站了起来。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从他和赵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这是他父亲。 “我不喜欢那里。”赵方说。他这么说倒帮了我的忙,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赵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诉他家里人,到了这里,我才决定什么也不说——也许赵方真的只是不适应那座城市,也许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毛病了,没必要让他家里人担心。就算他以后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发现了,我说不说都一样。 赵方在家里显然深得宠爱,他这么一说,大家没有责备他一句,反而说不喜欢就别去,回来种田也不错。说了这么几句后,赵方的父亲指着我问:“这位是?”赵方连忙对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赵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双亲和赵方之外,还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儿三个人。 大家客套了几句,这才坐下来吃饭。我正好肚子饿了,农家饭又异常香甜,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倒是赵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几个亲人。 吃过饭,又聊了一会,赵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你站在院子里别动。”他说。 “好。”我知道赵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场时他的亲人会不会也死掉。但愿他不会看到那样的情形,即便是幻觉,那想必也是相当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烟点燃,装作欣赏天上的星星,仰着头在院子里走动,特意背朝着堂屋。 赵方走了进去。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就跑了出来。他的脚步声异常急促,还没到身边,我先听见了他的喘息声。这让我心里一沉:难道他在这里也有同样的幻觉? “没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张兴奋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看到那种可怕的场面。 “没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么事?”他嫂子在堂屋里大声问。“没什么!”他朝堂屋内挥了挥手,又对我说,“我太高兴了,”他的胸脯高高耸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长气,又说,“我现在不能进去,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很怪,我在这里站一阵。” “好。”我递给他一根烟,被他拒绝了。 我们安静地站在院子里,透过院子的荆棘篱笆望着田野。 “还是这里好,”赵方说,“这里最安全,虽然我常常觉得孤独,但还是这里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后也别走了,就留在这里吧?” “那怎么可能?”我笑了起来。 第20节 “我是为你好。”他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坚持认为我那座城市里遍地都是死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争论下去,我们很快说起了别的,他指着两条田垄以外的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个女孩。” “哦?”几乎不用听他后面的话,仅从他的表情和语气,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对他的特殊含义。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能够这么安静地听而不要说什么,其实也是种享受。 第十二章 这个城市为你而活 赵方和那叫做碧云的女孩之间,是一个很常见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和所有这类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样,碧云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赵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这样投入地回味这个女孩以及他们在这里生活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青梅竹马,还因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带给他的惊吓,与眼前这座熟悉山村的安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他越加感觉到眼前一切的珍贵。 总而言之,这一天虽然有如此多波折,但总算有一个极其美好的结束。我们聊到12点多钟的时候,打着呵欠上了二楼。赵方的房间里靠窗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刚换过的新的。他嫂子还为我们在墙角支了张钢丝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见我们上楼,他嫂子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热水瓶里有热水。”我们点了点头,一人喝了一杯开水,对着敞开的窗户深呼吸了几口,便倒下睡了。 后来我常常想,一个人的习惯,有时候可以改变命运,这话的确是没错的。假如我没有早起的习惯,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说都不会被发现。 遗憾的是我有这么个习惯,就算是假期,我也会在七点钟准时醒来,其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能起床,否则便会感到骨骼酸疼。 起床后,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阵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鲜嫩异常,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飘荡在半空中,四面的农居浸在雾气中,静悄悄一点声音也不出,田野间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儿。 看上去和一般农村的早晨没什么两样。 首先让我感觉异常的,是这里迥异他处的安静。 此时虽然说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寻常的农村,在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些声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没起床,公鸡和狗也必然会发出一两声鸣叫,加上早起的鸟儿和草丛里的各色虫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宁静。 然而,在早晨7点的赵家村,我没有听到半点声音,这种安静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这个,我连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棂——窗棂发出清脆的“叩叩”声,看来我的耳朵没有问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疑惑。 这种疑惑尚未从心头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间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这几分钟里,始终一动不动。倘若他们是普通的姿势站着或者坐着,那么一动不动便很好解释——我和他们距离这么远,也许他们有些微小的动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几个人的姿势,却很不一般。 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锄头,双手高举过头,将锄头举起来,腰往前倾。看来是正在挖地。 另一个人,膝盖半曲,腰往下弯去,手伸向一株小树,似乎是在摘树上的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人,腰向后弯,双手朝头上举起,似乎是在伸懒腰。 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种动态的姿势,除了在舞台上,一般人们不会将这样的姿势保持超过30秒——这注定是一种运动的过程,而不是一种静态的造型——即使在舞台上,也没有人能将这种姿势保持5分钟以上,因为这任一种姿势,都不是一种稳定的平衡,人体有自身的限制,无法在这种平衡状态下静止太久。 但这几个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着的人们一样,从我开始望见他们,到5分钟后的现在,始终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远远看来,就好像那是一盘立体的电影胶片,在某个动态的瞬间,胶片停止了运转,于是这个动态的瞬间便凝固下来了。 但那并不是电影胶片,那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又凝视了几分钟,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我想起赵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头涌上一股冰凉的东西:难道我和赵方一样出现了幻觉? 想到这里,我连忙推了推赵方:“快醒醒!” 赵方伸了个懒腰:“再睡会。”朝内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一点,眼看又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四周死一般的安静被打破了,鸡鸣犬吠,鸟叫虫鸣,还有田野间人们的喧闹,以及楼下赵方家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仿佛起初都被封闭在某个地方,因为赵方的苏醒,这些被封闭的声音同时涌了出来,反而让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旧是静态的画面,但人们的喧闹奔跑声音却不时传来,甚至能听到锄头锄地的声音和赤脚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声音——这种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时经常会出的一种错误:画面静止,而声音却继续。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难道真是幻觉? 我再次推了推赵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眼睛里还带着一种愣愣的表情:“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一言不发,指了指窗外,让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头问我:“看什么?” “你看那些人……”话没说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静止的人影,忽然都动了起来。锄地的锄地,摘花的摘花,伸懒腰的人已经伸完懒腰,从地面上拿起一个长把水瓢开始干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刚才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的脑子被这变幻莫测的情况弄成了一锅稀粥,耳朵里嗡嗡直响,赵方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只蜘蛛在爬,蜘蛛丝纵横交错,把一切都搅得混乱无比。 赵方拉着我下楼,我便跟着他下去了。 在楼下的堂屋里,我胡乱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便跟赵方说要回去。赵方起身送我,为了表示礼貌,他先跑去打开院子的大门,他大哥和父亲跟在他身后,而我因为脑子乱,反而落在了后头,当他们跑到大门边时,我还没迈出堂屋的大门。 我的脚虽然没迈出大门,但目光却已经追随着赵方他们到了门口。赵方背朝堂屋,正在地头拔地上的插梢,他父亲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后,把头探向插捎的方向。 赵方家的大门插梢看起来很难拔出来,赵方一直在用力,他的头也低头望着地下,一直没抬起来。 我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我看着看着,渐渐地感觉冷汗像无数的小虫子般由上而下爬满了我的皮肤。 我能听到赵方的父亲和哥哥在旁边跟他不断说话,说话的内容都很正常。 但他们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变化,两个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头朝前探着,似乎在探出头的那一瞬间被迅速石化了,此后再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我忽然想起赵方说过的,在我那座城市里,只要我视线不及的地方,人们都会死去,而当我再次注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活过来了——眼前的情况,和赵方所说的完全一样,只不过那个能用目光控制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换成了赵方。 这究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另一个念头又蛇一般窜了出来:赵方背朝着堂屋,那么堂屋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僵住了。 想到这里,我蓦然回头—— 在我身后,一直忙碌着的赵方的母亲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抹布和碗筷。 她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们的眼睛里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头发根直竖,让我怀疑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在一瞬间掉光。 第21节 我按着胸口,慢慢走到他母亲面前。先叫了声“伯母”,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再接着,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没有呼吸之气;胸腔平静,没有心跳之声。 我怕我自己弄错了,又在她的太阳穴和颈部按了按,同样没摸到任何脉搏跳动的信息。 在触摸的过程中,我的手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凉,我想这就是所谓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们是真的死了。 霎那间我全身的皮肤都仿佛被揭去一层,周身嗖嗖直冷,一阵一阵打着寒噤。 我还未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眼前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她们动得如此突然,前一分钟还是死人,后一分钟便笑咪咪地望着我,开口说起话来。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清,我只记得自己大叫了一声,转身便跑。 刚跑了两步,赵方便迎过来拉住了我。我听到他焦急而惊讶的声音:“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我拉着赵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拖着他的手朝外走。他的父亲和哥哥要跟上来,被我一阵摆手拦住了。 一直走到门外,我们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我才开口说话。 我的第一句话是:“赵方,你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赵方迷惑不解。 我飞快地把我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赵方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甩开了我的手:“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说。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现这种情况。” “如果他们是在你转身后才死去,你看到他们时他们又复活,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大声说。 赵方呆了呆,立即又摇头说不可能。 我还想劝他,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我感到浑身无力。 的确,赵方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呢?我不也是不能相信他所说的话?谁能相信自己日日生活其间的人群中,竟然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呢? 我和他互相望着,他的表情是愤怒的,而我对他露出一个苦笑。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我们聊了两句就挂了。我正要把手机收进口袋,却又停下来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赵方,”我咽了口唾沫,“我的手机是可以摄像的。” “那又怎么样?”他没好气地说了声,之后眼睛立即睁大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之后所做的事情很简单,赵方在我面前走,我倒退着拍摄他身后的镜头。我们经过了全村,在每一个地方,我都看到那些人在赵方身后像雕像一样凝固,而当赵方的视线投向他们时,他们又像被人下了咒语般地复活了。 这一切都被手机录了下来。 由于赵方一直在走动,形成了一种对比,所以,在手机录下来的片断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些人的确是凝固不动的。 赵方看到这些录像,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索性变得毫无表情。 “难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干涩。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为了确认这点,我们在全村周游了几遍,所有的人都被拍摄了进来,包括那个桃花腮泉水眼的碧云,也都一一被拍摄到了手机里。 当然,毫无例外,每个人都是如此。 赵方久久凝视着手机里凝固的碧云,又回头望了望,当他望过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我一般看到一具凝固的尸体,因为在那一瞬间碧云又重新复活了,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对他说了些话。 赵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头大汗,轻微颤抖着问。 “我不知道。”我还是只能说这句话。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村子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赵方;而在我那座城市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我,至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 也许,全世界都只有我们两个活人?这个想法让我们两人都感觉到异常恐惧。 也许我们这种特殊的孤独感觉,就是来自于此——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真正活着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只有在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死?”赵方喃喃道。 “也许,这个村庄,原本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存在,那些人,”我指了指其他的村民,“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不感到孤独。” “那么,那座城市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赵方问。 “看来是这样。”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一座城市竟然是因为我才具有生命力,那么,假如我死了呢?是不是这一切也都会消失? 我常常感觉到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原来这并不是错觉。 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尾声: 第22节 我很快离开了赵家村。 由于我们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两个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间倍感亲切。赵方希望我留下来,而我希望他到城市里去,最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只有相视苦笑——对方的世界不是为我而设,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死人,留下来是种折磨;对赵方来说同样如此,离开也是种折磨。 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和网络联系方式后,我便开车回城了。 这依旧是我熟悉的城市,依旧是鲜活而热闹的人们,到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我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皮肤上沾满恐惧,心头一片荒凉。 第十三章 预言 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叶紫君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放下正在缝制的兽皮,光着脚跑到阁楼上,从一大堆钥匙中慌乱地寻找着阁楼的钥匙。钥匙在手里互相撞击着,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响声,她好不容易找到那把银光闪闪的小钥匙,将门打开时,阁楼上的小房间已经空无一人。她冲进房间,从打开的窗户里探出头去,低头望见姐姐头上的兽骨头簪在灌木丛中快速移动。 “姐!”她大声喊了起来,“快回来!” 姐姐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似乎移动得更加迅速了。 叶紫君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在房间里团团转了一阵,猛然回过神来,提起裙子冲到楼下,穿好草鞋,用一条兽皮索将裙子挽到膝盖以上,又在柴房里翻了一阵,翻出一个透明的水晶瓶子,对着光照了照,瓶子中仍留着大半瓶鲜红的液体。她将瓶子朝腰上一插,便狂奔了出去。 灌木丛中留下了姐姐头发上浓郁的香气,沿着这香气的方向,叶紫君跑出灌木丛,翻上一座山岗,然后又跳过了两条小溪,这才看到前面姐姐的背影。 “姐!”叶紫君气喘吁吁地喊着跑过去,姐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喊声。 “你干吗呢?”叶紫君将头凑到姐姐面前问。 姐姐的眼睛冷静得像一块石头,沉默地望着不远处的房子,过了几分钟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慢慢朝那房子走过去。叶紫君连忙从腰里掏出水晶瓶递给姐姐:“快喝了它!” 姐姐一甩手,水晶瓶就掉到了地上。叶紫君慌忙将瓶子捡起来,上下摇晃了一下,发现瓶子没有破裂,这才松了一口气。 “喂!”姐姐大声朝着房子喊了起来。叶紫君觉得大为不妙,连连朝姐姐摇手叫她住嘴,同时拔出瓶塞来,将瓶中的液体朝姐姐嘴边灌去。 “呸!”姐姐被灌了一大口液体之后,猛地将嘴里的液体吐了出来,看起来就好像吐了一大口血似的。 “别拦着我。”姐姐还是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 实际上,叶紫君也已经拦不住她了,从那所房子里走出几个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他们看到叶紫君时,都笑着打着招呼,但是首先吸引了他们目光的,还是她的姐姐。 “紫风又想说什么?”一个男人皱着眉头问。 叶紫君还没来得及阻止,紫风已经开口了:“这房子就要塌了。” 叶紫君用手捂住了脸,哀叹了一声。 “哦。”那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这笑声让叶紫君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而紫枫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们在嘲笑自己,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要塌了吗?好的,我知道了,”先前说话的男人笑嘻嘻地道,“还有什么。” “没有了。”叶紫风认真地说。这回,不等妹妹招呼,她便主动转身往回走,叶紫君踉跄着跟在她身后,从房子那边传来人们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叶紫君只恨自己的脚步不能更快一点,好逃离这种屈辱的境地。而姐姐仍旧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她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时不时弯腰摘上一朵花。 “姐,你为什么总要说些别人不喜欢听的话?”叶紫君拽下一把灌木叶子在手里揉着,烦躁不安地问。 “不管喜不喜欢听,真话总是要说的。”紫风说。 “什么真话?你说的话从来就没有变成真的。别人都把你当笑话看,你不知道吗?”叶紫君想起以前姐姐说的种种难听的话,尤其是在几次婚礼和祭祀上,大家都兴高采烈,她忽然站出来说某人会死,某个地方会到塌之类的,让所有的人都扫兴,而事实上,她所说的没有一次是真的。就为了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讨厌她,虽然她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也没有人来向她提亲,大家都说她是个乌鸦嘴乌鸦心的狠毒姑娘。现在,她已经过了适婚的年龄,家里人都很为她着急,她却满不在乎,依旧脾性不该,专门喜欢挑难听的话来说。 对叶紫君的话,紫风没有回答,只是专心编织着手里的花环,仿佛世界上再没有比编织花环更重要的时候了。每次看到她这样漠然的神态,叶紫君心里都忍不住涌上一股恨意,恨不得将瓶子里的药水直接灌到她嘴里。这药水是村子里的巫师特意为紫风配置的,据说喝了之后,两个小时内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为了避免紫风说那种讨人嫌的话,爸爸妈妈和紫君都绞尽脑汁,每次觉得她要说什么不好的话时,总想骗她把药水喝下去,可她一次也没上当,况且她要说那种话之前也没有任何预兆,谁也摸不准她的规律。 两人默默地走回了自己家的树皮屋,紫风和往常一样走上楼去关上门,不和任何人说话,紫君独自在楼下生着闷气。 爸爸妈妈都去走亲戚去了,今晚不会回来,一肚子的怨气无处诉说,紫君只好狠狠地朝灶台里添着柴火,让火熊熊燃烧,仿佛要把屋顶掀翻似的。她煮了点白米饭,又煮了一条鱼、一盘肉蜘蛛,另外熬了一大锅汤,将所有的食物摆到桌上后,没好气地大声喊:“姐,吃饭了!” “来了。”紫风没有语调起伏的声音传了下来。 听到这声音,叶紫君心里更加生气,不知不觉间,手指触到腰间的水晶瓶,一个念头猛然冒了出来——这水晶瓶里的药,到底有没有效果呢?自从巫师拿来之后,还从来没有实验过……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朝楼上看了看:阁楼的门依旧紧闭着,紫风是个慢性子,不会这么快就下来,如果她要做些什么,还有时间…… 我要做什么呢?她的心怦怦直跳,脑子仿佛木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便将瓶塞拔了开来,将一小半红色的液体倒尽了汤里。红色的药水在汤中十分醒目,她用大木勺搅了好几下,这红色才慢慢散开,看不出来了。她将水晶瓶重新塞好,用力插到腰间。做完这些之后,她觉得手有些发抖,心里空空的似乎没有着落,只好拼命用抹布擦着桌子和灶台来掩饰自己的心慌。 紫风下来以后,两人开始吃饭。和往常一样,紫风首先舀了一大碗汤准备喝,紫君心慌不已,好几次准备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眼看着紫风喝完一碗汤后,又准备再喝第二碗,紫君实在忍不住了:“姐,别喝这么多汤,吃点饭。”不容紫风说什么,她便抢过碗去,满满盛了一大碗饭。 刚吃了几口饭,紫君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似乎有一张网从天而降笼罩在自己身上,尘世间的一切都被阻挡在这张透明的网外。网渐渐收紧,身体内多余的东西正被逐渐挤压出体外,她觉得自己正在缩小,慢慢地变成一个浑圆的球体飞入自己身体内部——她知道那就是自己原本应当具备的形状。无数彩色的气体正从身体中逃逸出去,最后什么也不剩下,坦坦荡荡的一片心胸,望不到边际。她望见这属于自己的心胸之内,渐渐如烟似雾地腾起一些幻像,如同水中的倒影,在遥远的地方摇摆不定。她辨认出幻象之中的地点,就是村边的小河,小男孩罗华提着他的玩具木桶,一摇一摆地朝河边走去,蹲下身,舀起一桶水,正要往回走时,忽然脚下一滑,落入了水中。水面上溅起大朵的白色水花,随后是一圈一圈的涟漪,没多久就恢复了平静。她蓦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张嘴尖叫起来。在张嘴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潜在水中,世界全部都在水中,无数彩色的光华水一样涌进她的嘴里,她咕嘟咕嘟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挥舞着双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最后砰地一声响,她蓦然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仍旧坐在桌边,手里的筷子举在半空中,刚刚夹的一小块鱼肉还冒着热气。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幻觉。对面桌上的姐姐,正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似醒非醒地看着自己。 “罗华!”姐姐浑身一震,眼神恢复了清明,手朝桌子上一按,放下碗就朝外走。 叶紫君心里咯噔一下——姐姐怎么会突然说出罗华的名字? “罗华怎么了?”她强作镇定地问。 “他会被淹死。”姐姐匆匆地朝外走着,“我得去告诉他家里人,这样……”最后两个字发出一种古怪的沙哑声音,仿佛铁器划在石头上,随后,紫风张大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说的话让叶紫君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没有留意到姐姐的异状,紫君急忙问:“你怎么知道他会淹死?” 紫风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用双手不断着抚摸着咽喉,疑惑地眼神在紫君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了紫君的腰间。那目光似乎发出灼热的光来,让紫君浑身一热,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腰间,看到正在水晶瓶里晃荡的红色液体,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姐姐的药性发作了。 她几乎忘了这事。 她手忙脚乱地靠近姐姐,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到姐姐努力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样子,她已经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了。姐姐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从姐姐的眼睛里还可以看出,她并没有责怪自己,这反而让紫君更加内疚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从这种慌乱和内疚之中安静下来,这是因为姐姐也突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着朝外走了。姐姐凝视着她,朝她无声地张着嘴。 “luo——hua。”姐姐的唇型似乎是在说这个意思。 “什么?”她仔细辨认着。 “luo——hua。”姐姐缓慢而夸张地动着嘴唇。 什么? 落花?骡话?紫君猜了好一会,猛然明白过来——罗华!姐姐要说的是罗华! “罗华?”她试探着问。 第23节 姐姐不再说话了,用力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罗华怎么了?”她知道姐姐的意思。姐姐是希望她能跑去告诉罗华的家人,阻止罗华溺水。罗华溺水的幻像,在刚才那一瞬间她也看到了,倘若不是因为姐姐,也许她已经跑去做姐姐想要自己做的事了。然而,既然姐姐这么说了,那么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幻象而已——姐姐经常说一些不吉利的话,可是她说的话一直都不是真的。 莫非姐姐和自己一样,也看到了那种幻像?她忽然意识到这点,不由打了个寒颤——村子里的人是如何称呼姐姐的呢?乌鸦嘴的姑娘、疯女孩、傻大姐……什么样难听的话都有,莫非自己也要变成和姐姐一样的人了? 她明白姐姐的意思,但是她只能装做不明白。姐姐无声地说着,每一句话她都看明白了,但她都装做不明白。最后姐姐不再说话了,那么聪明的姐姐,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傻丫头,她生下来就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姑娘,现在,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一双水一样地眼睛凝视着自己。 凝视着。 紫君挺了一会,终于受不了了。 “好吧。我去看看。”她说。 不理会姐姐的微笑,她急匆匆地冲出屋子,路上的刺茅戳伤了脚板,她才发觉自己忘记了穿鞋。一旦决心行动,她就再也不想停下来,顾不得回头去穿鞋子,她在路边找了两片宽大的树叶包好脚,便飞一样朝罗华的家中冲过去。 第十四章 宿命 好吧好吧,不管那幻象是不是真的,这事总不能不管,罗华是个胖乎乎的可爱小子,她也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 罗华的家里没有大人,大人们都出门干活去了,只有罗华一个人在家里。和幻象里所见到的一样,当紫君赶到小河边时,住在河边的罗华正摇摆着从自己家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玩具木桶,晃晃荡荡朝河边走去。 “罗华,你干吗呢?”紫君连忙跳了出来。 “刁(挑)水。”罗华口齿不清地道。 “你挑水干什么?到河边去小心淹死你。” “刁水给爸爸妈妈,他们很金(辛)苦。”罗华认真地说。 “别挑了,我们来玩吧。”紫君拉过他的手,被他用力甩开了。 “我要刁水。”罗华严肃地绷着脸,带着干大事的决心朝河边走去。 “好吧好吧,我来帮你挑。”紫君无可奈何,从他手里夺过木桶,一连挑了十来桶,才把罗华家里的水缸填满。罗华蹦跳着跟在她身后,大声指挥着。 “现在行了,可以陪我玩了吧?”紫君捶着腰问道,她从来没一次性挑过这么多水,觉得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罗华恩赐般地点了点头。 鬼才想陪你这鼻涕虫玩呢。一边陪着罗华玩泥巴,紫君一边在心里骂着。罗华的妈妈也太讨厌,一下子生了7个孩子,这才不得不用这么大的水缸,也才害得自己现在抬抬胳膊都觉得困难。 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天边飞起了红霞,罗华的爹娘回来了,紫君松了一口气,不容分说将正在垒城堡的罗华牵到大人们面前:“罗华下午想去挑水,我怕他会掉到水里,帮你们把水缸挑满了。” “啊?谢谢你。”大人们很是高兴,并且保证以后决不再让罗华独自呆在家里了。 紫君心满意足地朝家里慢慢走去。 就算那个幻像是真的,现在也不能实现了吧? 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她的笑容,她从这风中捕捉到一种熟悉而浓郁的香气,一个五彩缤纷的影子在树丛间飞快地掠过。 “姐姐!”她大喊一声,尾随着姐姐的影子跑去。 姐姐朝河边跑去。 她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光滑的手臂在逐渐来临的黑夜中挥舞着,想要告诉河边的人们一些事情,但谁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姐姐!”紫君的血液在血管里冲击得她眼前一片血红,她感到极其强烈的恐惧,跌跌撞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蝴蝶一样在眼前飞奔的姐姐。她抓到了一只滑得像鱼的手臂,姐姐轻轻一挣便挣脱了。 她从侧面看见了姐姐张合的嘴唇,无声无息间,姐姐在说:“罗华快死了!” 晚风吹来,紫君全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别说了,快回去!”她死命地拉着姐姐的手。 她看见罗华在自家的屋前,和那些大人们一起,有些惊讶地看着紫风。 “傻大姐又要说什么?”罗华的叔叔嘲笑道,人们开始走过来围住叶家的两姐妹。 紫风拼命摇晃着妹妹的手臂,要她说出来。但紫君仍旧装作听不懂。 罗华不会死的,那只不过是幻像而已。她这么安慰着自己。 轻轻的,似乎有石头落到了河水里,他们听到扑通一声水响,人们回头看了看,只看到河面上荡起的涟漪,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罗华快死了!”紫风在这一瞬间忽然发出了叫声。这叫声让所有的人都怔了怔,紫君羞愧地低下了头:罗华就在人群中,她说这种话,一定又要被人骂了。她的目光朝罗华站立的方向望去——那里空荡荡的,先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子不见了。 她的心蓦然一沉。 目光四下搜索,仍旧没有看见罗华。 “罗华呢?”她嘶哑着嗓子问。 人们这才发现小男孩不见了,叶家姐妹紧盯河水的目光让他们毛骨悚然,河水那么清澈,那么平静,大家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罗华的父亲慢慢朝河边走去,透过清澈见底的河水,他看见自己的儿子躺在水草中间。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悲伤和哭泣还没有爆发出来的时候,紫君感觉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浑圆的小球,在自己内部那个辽阔的世界里,她看见姐姐被人用棍棒敲击着头部,鲜红的血像彩霞一样,将那个庄严肃穆的环境染得绚丽夺目。 她猛然发出一声尖叫。 人们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一切应当发生的都发生了,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在跺脚骂人,更多的人操着棍棒和石头揪住了姐姐,姐姐厚密的头发分成几缕,抓在好几个人手里,她一下子就被人拖倒了。棍棒和石头雨点般朝姐姐身上落下,姐姐一言不发,只是捂着自己的头部。 紫君被人推搡到一边,嗓子眼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她觉得自己依旧在幻境中没有走出,然而,一串玛瑙般的红色溅到她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气息。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这才认出那是血,是姐姐的血。这让她似乎被猛然惊醒了,持续不断地哭喊着:“姐!姐!你们别打她!别打她!”她用瘦小的手臂推搡着那些厚密的人墙,裙子和包脚的树叶都破碎了,腰上被人打了一棍子,但总算挤了进去。 在人群中间,姐姐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一只眼睛已经肿成了一道缝,她不顾一切地扑在姐姐身上,雨点般的棍棒和拳脚于是落到了她身上。 “你看到了什么?”直到这个时候,姐姐才改变了惯常的冷漠神情,厉声问。 紫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想说出她所看到的,她害怕那会变成现实。 第24节 “你看到了什么,就如实地说出来!”姐姐命令道,“这样才能救我!” 听到最后一句话,紫君实在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我看到他们把你打死了!” 这话一说出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姐姐吁了一口气,头朝后一仰,带着轻松的神情晕了过去。其他的人仿佛也被紫君的话震撼了,棍棒和拳头越来越稀,最后人们散去了。 “你姐姐的心很毒,她一直在诅咒别人,这次她的诅咒应验了。”罗华的爸爸丢下这么一句话。 不是这样。紫君想要告诉他那个幻像,他已经走远了。她摇了摇姐姐的肩膀,紫风睡得沉沉的,一动也不动。她急得快要哭了,朝四周看了看——没有谁会帮她,大家都恨着姐姐。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姐姐的伤很重,自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幸好,这是黑色的夜晚,不远的山脚下亮着一盏红色的灯。那是石头姑妈的房子。大家都说石头姑妈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不管怎么说,她好歹也是爸爸的姐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紫君看到这唯一的希望,用力将姐姐从地上拖起来背好,一步一步挪到了石头姑妈的房子前。 石头姑妈打开门,看到浑身是血的两姐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嘴里嘀咕着:“我早知道是这样。”闪身让开一条道,让紫君把紫风扛了进去。紫君将紫风放在姑妈的床上,姑妈给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了一下,站起身来洗手:“她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以后不能说话了。” “什么?”紫君觉得心里紧了一下。 “她的咽喉被人割坏了,以后是没法开口了。”姑妈冷淡地道。 紫君觉得姐姐十分可怜,但是,她没法骗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以后姐姐再也不会说那些讨人厌的话了!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石头姑妈说,“我早就告诉过她。”她把头凑近紫君,眯缝起眼睛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叶家的女孩都这样。” “什么?”紫君心头一跳。 “你也看到了吧?”姑妈说,“罗华要死的事,你也知道,只是你没说,对吧?” 姑妈怎么会知道?紫君不知为何感到羞愧,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脚,左脚搓右脚,右脚搓左脚,搓出许多黑色的泥丸。 “叶家的女孩都这样,我也这样。”姑妈拈起一块酸萝卜皮扔进嘴里嚼着,递一块给紫君,紫君默默接过来塞到嘴里,慢慢蠕动着腮帮子。 “我小时候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姑妈边嚼酸萝卜皮边说,“不过看到了总是要说的,说了几次之后,发现不灵,就不说了,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谁知道,我看到的那些幻象,只要我不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的,一说出来,就不会发生。这真是个倒霉的事,如果看到的是好事也就罢了,可是看到的如果是灾难,不说对不起良心,说了吧,你看看你姐姐就知道了。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紫君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内幕,怪不得罗华会死,因为自己什么都没说出来;而姐姐在幻象中死去,现实中却活了下来,原来是因为自己把幻象中看到的一切说了出来——怪不得姐姐要自己如实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大家都错怪姐姐了,她并不是个乌鸦嘴的姑娘,也并不是在诅咒谁,她说出一切灾难,只不过是为了防止灾难的发生罢了。 “你知道这样挺烦的,老是在想要不要说,好像自己要被撕成两半一样。后来,我发现这是因为我心太软,如果我的心不这么软,那么我就可以什么也不说,眼睁睁看着别人死也不难过。”姑妈说。 “怎么能这样?”紫君忍不住插嘴了。 “如果心不这么软,也可以说出一切来,却不怕别人对自己打骂,也不怕最亲近的人伤害自己。”姑妈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往下说着,“所以我就到处找比自己心脏更硬的东西,我找到过木头、钢材、瓷器,一切你能想到的东西,把它们塞到心脏里。没错,这样心脏是变硬了很多,但还不够硬,我还是忍不住会说话,说了之后,还是会被别人的不理解逼得痛哭——挺傻的吧?后来我发现了石头,我把自己的心脏扔了,留下石头做我的心脏,这下就什么也不怕了。别人的死活都跟我没关系,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挺好的。”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石头怎么能做心脏呢?”紫君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 姑妈撕开衣服,让紫君敲了敲自己的胸膛——那里的确和石头一样硬,摸上去不像是人的皮肤。紫君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叫她石头姑妈,因为她的心的确是石头做的。 “石头心脏好吗?”紫君想到了什么,连忙问。 “无所谓好不好,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和石头一样。”姑妈说,她指了指紫风,“这丫头后来也看到了幻象,她来找我,我把事情告诉她,要给她换颗石头心脏,她死活不肯,说要留着自己的心救别人。我说她肯定会受苦,她说她把自己的心想象成石头的,就不会受苦了,真傻。你要不要换石头心脏?” 紫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姑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想想再说吧。”姑妈又往嘴里扔了一块酸萝卜皮。 紫君看着姐姐,她睡得很熟,熟睡的脸上带着泪痕——她虽然装得很冷漠,但她的心毕竟不是石头做的,这么多年来,村子里的人嘲笑她、嫌弃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背着人哭过?也许正因为她的心比谁都软,所以她才不得不装得那么坚强。现在她不能说话了,不知道这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也许对姐姐来说,能够阻止灾难,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以前听村子里的人说,每个村庄的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在暗中默默保护着自己的村庄。那么,自己村子里的保护神,应该就是姐姐吧。现在保护神不能说话了,自己是不是要接过这个任务呢?她想起姐姐以前受过的苦,不由打了个寒颤:做一个暗中的保护神是多么痛苦、多么孤独啊,即使是作为旁观者,她已经无法承受,如今要成为那个保护神本身,她觉得自己做不到。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石头姑妈。 石头的心脏,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不会哭,也不会笑——她又打了个寒颤: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人生不就是由哭和笑组成的吗?如果什么感情也没有,那和村子门口矗立的石像又有什么区别呢? 月亮在窗户边上越移越高,几个小时过去了,紫君却始终没想好该怎么办。 忽然,一阵潮水般的感觉淹没了她,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内,她看见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翻了起来,无数的亡灵从地下走出,尖利的牙齿咬啮着每一个人……她大叫一声从幻境中走出,冷汗涔涔地看着石头姑妈。 “你看见了?”姑妈问。 她点了点头。 “这是村子里最大的灾难,不过也是最难以让人相信的灾难,你说还是不说?”姑妈问。 说还是不说? 说还是不说? 紫君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她头疼欲裂,嘶哑着嗓子对姑妈道:“请你去说好吗?你不是有石头心吗?这对你无所谓。” “这不关我的事。”姑妈说。 紫君从来没这么恨过酸萝卜皮的味道,她觉得这种味道就表示一种石头一般坚硬的拒绝,不可更改。她想破口大骂——但是骂有什么用呢?石头的心脏是不会害怕别人骂的。姐姐还在昏迷中,就算她醒来,她也什么都不能说了。 只能靠自己了。 那么自己是说,还是不说呢? 她清楚地感觉到身体内那种撕裂般的痛苦——石头姑妈说得没错,自己好像快要分成两半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石头,很快又被自己刚才那一霎那的念头吓了一跳。 说? 不说? 或者换成石头心脏? 这真是个艰难的抉择。 第十五章 掉队后的遭遇 这是一个阴冷的午后,天地浸淫在惨淡的空气中,四周一片寂静,从朝向街道的窗口望出去,偶尔能望见一两个人慢悠悠地走过。 一个瘦弱的人影从街道尽头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一个黑色的人,走近点能看出是个女人,再走近点,徐风发现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再走近点,徐风还没想起她到底是谁,对方已经朝着窗口开口了:“徐风。” “你好啊!”徐风笑着打招呼。是谁呢?声音也有点耳熟。 第25节 “徐风。”那女人又喊了一声。 “嗯,你干什么去啊?”徐风还是没想起她是谁。 女人哀怨地看着他,没再说话。徐风有点尴尬,趁着对方在打量自己,他也努力地辨认着对方。这是个长头发的女人,瘦高个子,白色的皮肤绷得发亮,黑色的衣服紧紧绷在身体上,其紧绷的程度,仿佛随时都会被女人轻柔的呼吸绷裂。徐风盯着她看了一会,还是想不起她是谁,倒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眼前这个瘦小紧绷的女人,全身似乎正在慢慢膨胀。她的衣服底下似乎禁锢着某些东西,让他身体感到莫名的凉意。 “你不认识我了?”女人瞧了他一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是冯惠。” “冯惠?”徐风没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吗?我瘦吗?”冯惠急切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没胖吗?我不是胖了吗?” 你胖了个屁。徐风在心里说了一句。他实在没法将眼前这个紧绷收缩的瘦女人和冯惠联系起来,印象中冯惠是个圆乎乎的女孩,脸色红润,嗓门很大,两个星期前他们在单位组织的集体旅游时还见过,一转眼竟然变成了这样,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尽管如此,徐风还是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冯惠,他惊讶地问:“你怎么瘦成这鬼样子了?” “我……”冯惠刚说出一个字,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浑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忽然朝四周打量了几眼,将头凑过来,压低嗓门道:“我能进去说么?”她的气息中带着某种干涩紧缩的味道,徐风被她的表情和气息所感染,感到自己的嘴唇也绷紧了,他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似乎也紧张地缩成了一团,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默默点了点头。冯惠从窗口消失了,几秒钟后传来敲门声,徐风把门打开,冯惠飞快地闪了进来,转身把门关上。 “喝什么茶?”徐风问。 “随便。”冯惠在屋子里六神无主地转悠着,“这里就你一个人吧?” “嗯。” 冯惠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每个房间里都转了转,弯腰看了看床底,甚至打开衣柜察看了一下,徐风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把衣柜的门关上:“你干什么?” “真的就你一个人?”冯惠瞪大眼睛问。 “随便你信不信。”徐风不耐烦地道。冯惠的身体上散发出一股泔水般的发酵味道,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现在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这女人进来,看她的神情神神道道的,似乎不太正常。女人瘦就瘦了,怎么连精神都一起瘦掉了? 冯惠呆呆地想了一阵,眼睛朝窗外瞟了瞟,把窗户关上了。许久未擦的玻璃窗为房间里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阴影,冯惠转过身来,望着徐风,张了张嘴,欲说还休的样子,发酵的气味愈加浓重。 “什么事啊?”徐风问。 冯惠还是不作声,默默地在徐风对面坐了下来,犹豫地看着他。徐风被他看得不自在,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了起来:“你想说了再说。” 沉默。冯惠在沉默中凝视着徐风,徐风的目光虽然停留在杂志上,却没看进去一行字。他觉得现在这种状况异常尴尬,自己又不是冯惠什么人,没理由承受如此专注的目光。就在他实在忍不住打算开口时,冯惠忽然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被他的余光捕捉,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冯惠惊慌的神情。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腰,两只手死死地捂住右侧腰部,捂得身体都陷落了下去。徐风起初认为她是什么地方感到疼痛,然而很快就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痛苦,而是惊恐,似乎腰部有个什么怪物正要钻出来。她双手捂着要的姿势,也不是通常按压病痛部位的那种紧贴形状,相反,她的两个手掌背部都弯成窝状,似乎手掌底下扣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徐风问。 冯惠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掌弓起得越来越高,指缝慢慢张开了一点缝隙,冯惠低头看了看,又朝手上加了把劲,手指又收拢了点。如是三番五次,徐风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似乎她手掌下的确压着个东西,那东西还在不断地膨胀。 “那是什么?”徐风把杂志放到一边,站起身来,靠近了冯惠。冯惠紧捂着腰部站起来,踉跄着朝后退,嘴唇抿得发白,拼命摇晃着脑袋。 “给我看看!”徐风断然道。 “不,我不能说……”冯惠猛然喊出这几个字后,立即露出后悔的神情,将嘴唇闭得更紧了,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狰狞起来。徐风感到奇怪,自己只是要看看她腰上压着什么东西,又不是要强迫她说什么,她这句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这种种怪异的举动,让他再也没耐心跟她耗下去,两步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掰开她的手。冯惠顽强抵抗,又躲又闪又踢,但毕竟抵挡不过,很快便让徐风把手指掰开了。 冯惠的右侧腰部出现了一个饭碗大小的凸起,乍一看似乎是她衣服内垫着什么东西,再一看,那东西还在不断膨胀,似乎内部有个充气的气球,将这圆形的凸起不断扩大,紧绷的黑色衣服绷得越发厉害了。徐风惊讶地望着这蠕动的一团,望了望冯惠的眼睛。从他把手指掰开之后,冯惠便处于一种绝望的松弛状态,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风打量着自己,眼皮也懒得抬一抬。 “这是什么?”徐风指着那团膨胀的东西问。 “我也不知道。”冯惠有气无力地道。 徐风试探着把手放到那团东西上,手掌下产生了一种温热柔软的感觉,似乎是触摸到了人的身体。这让他越发感到骇异:这东西看来是冯惠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冯惠的身体怎么会突然间长出这么大一个瘤子来?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冯惠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眼睛瞥到冯惠裸露在外的手腕。那截手腕早已瘦得皮包骨,现在,在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凸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长出来的包。这凸起也在不断膨胀着,几秒钟后,它便达到了乒乓球大小。冯惠绝望地用手按压着它,但无济于事。徐风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现在告诉你!我告诉你!”冯惠忽然大声喊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旅游?上次,我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人,单独离开了一会,你还记得吗?” 徐风点了点头。这件事才过去两个星期,他记得很清楚。两个星期前,他们单位组织了一次旅游,冯惠虽然不是他们单位的人,但却一直在和单位里的游学亮交往,作为家属跟了过去。杜宇岚是冯惠的室友,也是徐风的同事,姜春和石华是冯惠的朋友,因为业务上和单位有点往来,也一起去了。他们几个人中途曾经离开大部队单独玩了一会,徐风还记得,当时快要吃午饭了,带队的肖总迟迟不见他们几个的人影,有些生气。没多久他们出现了,一个个脸色苍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一问起来,却又谁也不肯说。这之后他就没跟他们有什么联系了,杜宇岚一回家就生病,请了病假,前两天才刚刚上班,人瘦了一圈。本来这也没什么,现在冯惠一提起来,徐风便觉得这事的确有些蹊跷,杜宇岚平时很少生病,怎么旅游后就忽然病得那么厉害了?单位里的人听说她病了,提出要去看她,被她连连拒绝了。想想她现在消瘦的程度,似乎正和冯惠的情况一样。然而徐风仔细一想,这两天并没有看到杜宇岚的身体出现什么膨胀的现象,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很不错,不像冯惠这么紧张。也许她们两人同时消瘦只是巧合?但冯惠特意提到那次旅游,又是为什么呢? 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徐风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他等着冯惠继续往下说,冯惠却再次紧抿双唇,低头察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她的身体又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那两个凸起的部分已经消减了许多,腰部的凸起变成了乒乓球大小,并且还在持续萎缩中,手腕上凸起的部分则完全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凸起过似的。徐风注意到这一点,又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冯惠忽然一跃而起,飞快地冲到门口,打开门冲了出去。她这一系列动作没有任何先兆,实施时也没有丝毫停顿,徐风一时有些愣神,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已经看不到冯惠的人影了。 这件事情让徐风产生了兴趣,他想了想,给游学亮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游学亮才接过来,声音气喘吁吁的:“徐风,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呢?”徐风问。 “打球。”游学亮嘿嘿地憨笑着。 “你知道冯惠是怎么回事吗?”徐风直接问。 “冯惠?”游学亮愕然道,“她怎么了?”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她出什么事了?” “她出事了?”游学亮的声音焦急起来,“我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她这段时间是有点怪。” “上次旅游,她碰到什么问题了,你知道吗?” “是吗?她怎么没跟我说?我问问她,挂了挂了!”游学亮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 看来游学亮什么也不知道。徐风回想起冯惠身体的变化,牙根有些发酸。他找出电话簿,又拨了杜宇岚的手机。杜宇岚的手机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听。他连续拨了两次,最后放弃了。 这关我什么事?他耸了耸肩膀,拿起杂志阅读起来。刚看了两行字,脑子又转到冯惠身上去了,他强行把注意力扭转过来,但脑子里仿佛有根强力弹簧,总把思维朝冯惠身上转。冯惠黑色紧绷的身体在脑海里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竖得笔直……手机铃声响起,他蓦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灰色的街道,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电话是杜宇岚打来的,问他有什么事。 “没什么。”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厌倦,打算不再过问此事。 2 第二天一上班,游学亮就嘿嘿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眉毛却耷拉着,又似乎有些发愁。 “你这是什么表情?”徐风说。 游学亮搔了搔头,朝四周看了看,凑进过来,胖乎乎的脖子上冒出一圈细汗,嘴里喷着热气道:“徐风,我昨天见到冯惠了。” “怎么样?”徐风问。“她倒是说了不让我告诉你,”游学亮嘿嘿地笑道,“不过我觉得她有点怪。” “怎么怪?”徐风问。 “她说我要是告诉了别人,她就会死……” 第26节 “啊?什么事这么严重?”徐风问,“她都这么说了,你还跟我说?” “不是,”游学亮急忙解释,“我不是大嘴巴的人,我就是觉得冯惠……”他揣摩了一下词句,放慢了语气,“我觉得她,脑子好象有点问题。” 徐风回想一下冯惠的情形,觉得自己和游学亮有同感,但他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知道吗?她跟我说……”游学亮的话被匆匆闯进办公室的杜宇岚打断了。 “石华死了。”杜宇岚说。 徐风的第一个反应是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开口,就看到杜宇岚的视线迅速从自己身上抽离,完全集中到游学亮身上,并且露出吃惊的表情。他跟随着杜宇岚的视线朝游学亮一望,也吃了一惊。游学亮的神色发生了很大变化,前后判若两人,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慌,这种惊慌使得他的面部仿佛被一层白色的石膏固定住了一般,惨白而僵硬。他眼神飘忽地打量着杜宇岚,整个身体都有些轻微的颤抖,似乎杜宇岚说的不是某个人的死讯,而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你怎么了?”徐风推了游学亮一把。 游学亮这才回过神来,飘忽的眼神有了焦点,在徐风和杜宇岚两个身上快速地移动了几轮,最终明确地落在了杜宇岚身上。 “石华死了?”游学亮重复了一遍杜宇岚的话。 杜宇岚点了点头:“你跟他很熟?” 游学亮摇了摇头:“他怎么死的?” “不清楚。”杜宇岚摇了摇头,“好象是突然发了急病。” “什么时候死的?”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 “昨晚。” “昨晚什么时候?” “昨晚11点半。” 言简意赅的对话到此结束,游学亮汗水淋漓,脸色煞白,朝徐风摆了摆手,也不等他回话,便径自出去了。徐风莫名其妙,看了看杜宇岚,杜宇岚也转身走了出去。剩下徐风独自站在办公室里,他喝了一杯水,又坐下来在电脑上玩了会游戏,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外头的大办公室里,大伙正在为石华的事掏人情,一百的钞票集中到杜宇岚手里,杜宇岚一个一个登记名字。徐风也掏出一百元递了过去。 游学亮独自一人坐在偏远的角落里,双眼发直。徐风走到他面前他也没有看见。 “你中邪了?”徐风在他身边坐下来问。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游学亮浑身一抖,大吃一惊地望了他几秒钟,仿佛这才认出他来。 “没事。”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道。 徐风满心疑惑,但看看游学亮的神情,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他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冯惠怎么了?” “没怎么!”他的话音还没落,游学亮便飞快地接口,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很快转到一边去了。这情况很不对劲,几分钟前他还追着要徐风听他说冯惠的事情,转眼间就忽然缄口不语了。徐风心里的好奇膨胀了,他正打算进一步追问,游学亮忽然站起来道:“我还有点事!”说完便匆忙地出了门。这情形让徐风有点眼熟,他想起昨天冯惠也是这样,先是主动跑过来,仿佛有什么事情非告诉他不可,说到一半的时候,又火烧屁股般地逃跑了。这两口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 正想着这事,杜宇岚从他跟前经过,他顺口便问了句:“杜宇岚,你知道冯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杜宇岚说。 徐风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杜宇岚的回答这么快,几乎是咬着他的最后一个字做出了回答,听起来很有些奇怪,这反而引发了他的兴趣。 “她怎么忽然瘦了?”他继续问。 “我不知道。”杜宇岚匆匆朝前走,明显想要躲避他的问题。徐风站起来挡住她的去路,她眼神慌张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便垂下来望着地面。 “你这阵子也瘦得厉害,”徐风不依不饶地问,“对了,前段时间你病了,什么病?” “肺炎。”杜宇岚有点口吃地道,“肺炎所……所以瘦了。” “那石华又是怎么回事?”徐风问,“冯惠说上次你们去旅游的时候,你们几个单独出去了一趟,发生了什么事?”在说这话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太多,只是把冯惠说过的话转述过来,然而,这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这其中还真有着联系。冯惠提到,那次旅游,她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离开了大部队,听冯惠那口气,似乎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而且正是这事情导致了冯惠身体奇怪的变化。现在来看,那次单独出游的四个人中,有三个发生了问题,只剩下姜春的情况不甚明了。 “没发生什么。”杜宇岚说着便逃也似地闪开了。徐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疑云翻滚。他想了想,回到自己办公室,翻出姜春的电话拨了过去,对方提示手机已停机。这让他更加不安,又给他公司打了个电话,对方一听是找姜春,叹了口气说:“死了。” “什么?”徐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病死的。” “什么时候的事?”徐风问。 “一个星期前。” 这下四个人都齐了,姜春和石华都死了,杜宇岚和冯惠都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徐华满肚子疑问。正好主任在安排参加石华葬礼的人,由于是出于公务参加葬礼,大家和石华并无私人交情,谁都不愿意接这趟差事。徐华一想这是个机会,正好借此问问石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主动把任务接了过来。算上他现在还总共只有一个人愿意参加葬礼,主任还是头疼。没想到这个问题也很快解决了,游学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看了徐风一眼,跟主任说了两句,主任就把另一个名额安了到他头上。 3 徐风和游学亮离开公司,开着车赶往殡仪馆。路上,徐风不断向游学亮打听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游学亮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最后徐风只好闭嘴。在殡仪馆门口,两人买了个花圈,就进去了。由于是白天,还不到追悼会开始的时候,石华的灵堂里人很少,石华的女朋友头上戴着朵白花在招待不多的来宾。徐风和游学亮走进去,先把花圈摆好,又到石华灵前鞠了三个躬,又安慰了石华的女朋友几句,便打算去看看石华的遗容。走到棺材前一看,石华虽然睡在殡仪馆统一定制的水晶棺里,却看不到脸,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张白布。 “能不能让我们瞻仰一下遗容?”游学亮问。这话让徐风感到诧异。原本他们只是代表公司来赠送花圈,瞻仰遗容这程序可有可无,礼数到了也就行了。虽然说两人各怀鬼胎地打着调查情况的主意,但徐风也没觉得必须要看石华的脸,既然死者的脸上蒙着白布,那么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死者的容貌。这点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游学亮这么一说,他才开始怀疑:莫非石华的死状能看出点什么来?要不也没必要蒙得这么严实。 游学亮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徐风和游学亮一起说了不少好话,对方始终坚决摇头。最后那女孩被他们逼得嚎啕大哭起来,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你为什么非要看他的脸?”离开殡仪馆,徐风问游学亮。 “没有啊。”游学亮眼神发虚地道。 徐风看出游学亮不会再说什么,也懒得再问。他把车钥匙扔给游学亮,让他自己开车回去。 “你干什么去?”游学亮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风没好气地道。游学亮尴尬地搔了搔头,把车子倒出去,沿着马路开走了。等他的车没了踪影,徐华又返身回到了殡仪馆。石华的女朋友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坐在灵前喝水,一看到徐风,她立即站起身,眉毛竖了起来。 “你又来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想看看石华。”徐风说,“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最后一面,我希望能再看看他。”他说得很诚恳,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不厚道。 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 第27节 “为什么?”徐风紧追着问。 女孩看着他,神情很是恼怒,看样子又打算大哭起来。徐风早有准备,抛出了另一个名字:“你听说过姜春这个人么?” 女孩浑身一震,止住哭意,凝视着徐风:“你怎么知道姜春?” “姜春和石华一样,也是这么死的。”徐风说。他这话纯粹是凭猜测乱说的,但看女孩的神情,显然没猜错,女孩又是一震,对立的情绪消减了不少,声音也和缓了许多:“你怎么知道?” “石华跟你说过我们上次去旅游的事吗?”徐风说,“那次我也在。” “啊?”女孩彻底相信了,她上下打量着徐风:“你没事吧?” “没事。”徐风摇摇头,“最近就是瘦得厉害,身体上老是长些怪东西,听说石华也长,所以想问问看怎么回事。”他把冯惠身上发生的事情搬到自己身上了。女孩听他这么一说,心理防线完全崩溃,终于彻底招供了。 “你来看。”她把徐风引到石华的棺材前,按了按按钮,棺盖升起来,她俯身下去,伸出手时又朝四周打量一番,看看没人,这才把石华脸上的白布揭开了。徐风凑过头去看了看,石华脸色惨白地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典型的死人脸。徐风看了半天,没看出和其他死人有什么不同。他疑惑地望了望女孩,女孩说:“看他的嘴和鼻子。” 这么一提醒,徐风才注意到,石华的嘴和鼻子看起来的确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怪在什么地方。嘴是嘴的形状,鼻子是鼻子的形状,从哪个方向看都和普通人的口鼻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觉得怪。 “怪。”徐风说,“看起来很怪。” “他就是这么死的。”女孩说。 徐风吃了一惊,迅速转头望着女孩:“怎么死的?” 女孩指了指石华的鼻子和嘴;“你用这样的口鼻能吸到空气吗?” 啊? 这话撬动了一直堵在徐风心中的疑惑,他终于明白石华的嘴和鼻子怪在什么地方了。 嘴还是嘴,鼻子还是鼻子,两者的外观没有发生变化,然而,上唇和下唇紧密地合在一起,连缝隙也没有,仿佛天生就是一个整体。鼻子从正面看不出特别,但从死者的鼻子下端朝上望,就能看到鼻孔不见了。换言之,石华没有鼻孔,原本应当是鼻孔的地方是堵得严严实实的肉色。徐风换了几个角度发现这两点之后,这才明白女孩的话是什么意思。的确,谁也没法用这样的口鼻呼吸。照这情况来看,石华是活活窒息而死的。然而,他的嘴唇和鼻子为什么会忽然长得拢到一块了呢? “这是怎么长的?”徐风问。 女孩连连摇头:“不知道,发病之前还好好的,我跟他在家里看电视,边看边说话,忽然他就不说话了,捂着喉咙,两手伸得笔直,喉咙里‘嗯嗯’地直叫。我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指着嘴和鼻子,脸色一下子就通红,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了两句,他脸色就慢慢变了,眼睛翻白,很快就死了。120的医生赶来,一看就说是窒息,准备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嘴和鼻子都长拢了。”听她这么说,徐风觉得自己似乎也呼吸困难起来,他张开嘴呼吸了几口,仍旧很憋闷。他朝女孩摆了摆手,离开棺材,休息了一会,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女孩把白布重新蒙上,盖好棺材,走过来问:“你没事吧?当时看到他这样子的人,都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也堵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没事。”徐风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女孩说,“上次旅游回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定,总是好像有话要说,每次要说的时候又突然不说了。人就瘦得厉害,一个星期瘦了几十斤,皮肤却没松弛,反而绷得紧。最怪的是,皮肤地下总是不停地冒出一些肿瘤样的东西,不停地长,好像要把皮肤撑破似的,但过会又自己消了。” “对对,正是这样。”徐风想到冯惠,连连点头,“他没去医院检查?” “没。我劝他去检查,他说这不是病。那段时间还一直躲着我,还说什么是不想害了我,又说他们那次旅游很怪,我问怎么怪,他又不肯说。后来家里来了两个女孩,他跟她们聊天的时候,特意把我支开了。聊完了后,他整个人好像都放松了,那种怪病也再没发过。不过他也只轻松了小半天,后来又变得害怕起来,不停地打电话,还跟我说如果他突然死了让我不要伤心,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说,只是说自己的生死现在捏在别人手上了。我又打电话给冯惠……”女孩说到这里,徐风蓦然大喊一声:“冯惠?”下!载?美少女! “对!”女孩被吓了一跳,“就是冯惠,还有一个叫杜宇岚的女孩,她们两来过之后,石华身上就不再冒疙瘩了,但没过一个星期,他就死了。”女孩说到这里,又赶紧加了一句:“哦,对了,说起来也怪,冯惠他们来之前,石华一直念叨着,说自己不能害姜春。那两个女孩来过之后,他就赶紧给姜春家打电话,那边说姜春刚死了,他就失魂落魄,说姜春是自己害死的,还说自己肯定逃不过去,也会死。你说你也是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风苦笑着朝她摆了摆手:“等我查明白了告诉你。”说完便赶紧离开了。他觉得脑子一团稀烂,所有的事情都混到了一起。顾不上多想,他掏出记事本,找到姜春的住址,赶了过去。 在姜春家楼下,他看到一辆白色桑塔纳的尾巴从路口拐弯过去了,他觉得眼熟,再一想那车牌号码,回过神来:这不是自己和游学亮开来的那辆车吗?这么说游学亮也来过姜春家里,他来干什么?徐风一肚子问题,上楼找到姜春的家人。姜春的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中,听徐风说自己是姜春的朋友,好一顿痛哭,双方哀悼了半天死者,徐风才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姜春出事前并没有像石华和冯惠一样消瘦,身体也没有冒出肿瘤样的东西,但就是神情不太对,总是说自己可能会死。没多久就真的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样,口鼻封闭窒息而死。 从姜春家出来,徐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 照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冯惠、杜宇岚、姜春和石华四个人,在那次旅游单独行动的时候,遇到了某件事,这件事首先影响了姜春,接着影响了石华,再接下来是冯惠和杜宇岚,最后是游学亮。让他不明白的是,石华和冯惠他们见面后,姜春就死了;冯惠和游学亮见面后,石华就死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但徐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是种什么联系。 4 接下来的几天,徐风一直留意着杜宇岚和游学亮。杜宇岚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体重似乎也在慢慢恢复。倒是游学亮,短短几天时间,便迅速消瘦下去,和冯惠一样,他的皮肤变得紧绷发亮,整个身体都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在某些时候,徐风能看到他紧裹的衣服底下猛然冒出的凸起。 “你最近怎么了?”徐风问他。 每当他这么问,游学亮总是悚然一惊,一双眼睛泛着反常的光亮,盯着徐风望上几秒钟,似乎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总在最后关头咽了下去。 “我不能说,不能说,”游学亮冷汗淋漓,“我是真的喜欢冯惠,我不能害她……”似乎是怕自己会说出真相来,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跑了出去,身后留下了浓重的泔水味。 一个星期以后,游学亮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公司里的人都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但最终导致他辞职的,却是在一次公司会议上。全公司的员工会议是每周末例行的内容,游学亮负责的销售部门,照例是由他来作工作总结。游学亮拿着早就写好的总结报告,全神贯注地念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周公司的销售业绩不错,正在大家听得认真的时候,游学亮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眼睛朝上翻去,似乎是想望到自己的额头。 于此同时,他的整个头部,猛然膨胀起来,就像是一个气球,忽然被冲入了大量气体,他的头部,在几秒钟之内,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小,脸上的五官因此发生了严重的变形。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坏了,大家纷纷起来,远远地离开游学亮。 “我怎么了?”游学亮肿胀变形的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的脑袋,”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徐风颤抖着道,“你的脑袋好像要爆炸了。” “不!”游学亮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冲到会议室的落地镜前,看到自己的形象之后,他发出了更加可怕的叫声:“我说!我全都说!”说完这话之后,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肿胀得透明的脑袋,在几秒钟内又迅速瘪了下去,很快恢复了原状。 人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第十七章 说出去就会死 半天,徐风小声问:“游学亮,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游学亮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你能听我说吗?” “说什么?”徐风问。 “你想知道的一切。”游学亮说。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其他人迷惑不解,有人提出他们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但游学亮坚持只能告诉一个人,不是徐风也行,但只能告诉一个人,多了就不行。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人只好放弃了。游学亮朝徐风做了个手势,自己先走出了会议室。徐风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并承诺一定把听到的话告诉他们,这才跟着游学亮走了出去。 游学亮把徐风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反锁好,让徐风坐下来,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说吧。”徐风催促道。 游学亮还是没说话,他目光严肃地盯着徐风,神色犹豫。游学亮以前是个快活的胖子,最近这么一顿瘦,仿佛换了个人,不仅外形大改,连性情也变了许多。徐风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觉得有点紧张。 “快说啊。”他又催了一句。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说。 第28节 “嗯,说吧。”徐风说。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又重复了一遍,“也是我要冯惠说的,事情都是这样,但冯惠也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不告诉你。” “嗯。”徐风觉得他在说废话,但为了避免冷场,还是答应了一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冯惠,我不想害她。你是我朋友,我也没想害你。”游学亮说完,便正式开始了讲述,“这事是从上次我们旅游开始的……” 5 上次旅游的时候,在中途的一个景点经过时,趁大部队都在休息,杜宇岚和冯惠、姜春、石华他们几个人溜了出来,沿街寻找着当地的小吃。一路走一路吃,不知不觉溜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两边夹着破败的墙壁,中央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路上还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姜春朝里面扫了一眼,就说这是个死巷,正要走开时,杜宇岚眼尖,一眼看到小巷的尽头摆着一个摊位。这事让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在这样一条走不通的偏僻小巷里摆摊,能被人惠顾的机会接近于零。是谁这么没有经营头脑?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去看看,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巷子,迈过巷子里堆着的杂物,走到那摊位前。 那摊位也奇怪,就在小巷的尽头,背靠着墙壁。摊位不大,一个穿蓝衣服的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前边放着张桌子,桌子上一块白色的纸牌,上头写着几个毛笔字:“秘密出售”。几个人围在桌前看了半天,始终没看出来这里秘密出售的是什么。蓝衣人低垂着头,任他们指指点点,始终一言不发。 “这里卖什么的?”姜春问。 “秘密。”蓝衣人说。 “这也保密?”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说你卖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人来买?”他们认定这人神经有毛病,说完之后便准备转身离开。蓝衣人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慢慢微笑起来。这微笑缓慢展开,让人看得心头很不舒服。蓝衣人微笑的同时,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卖的就是秘密。”蓝衣人小声说。 这话又引来一阵大笑,姜春笑着问:“什么秘密?多少钱一个?” “我只有一个秘密,”蓝衣人保持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道,“一块钱一个。买了才知道是什么秘密。” “你不说是什么秘密,我们怎么会买?”姜春笑道。 “说得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蓝衣人笑道。 其他人看着他们对答,觉得有趣。石华和冯惠怂恿姜春掏一块钱把这秘密买下来,看这人到底搞什么鬼。 “就当是打发叫花子。”冯惠低声在姜春耳边道。 “好,我买了。”姜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啪地一声押在桌上。蓝衣人把硬币拿过来,小心地收进口袋,朝姜春招了招手,两人走开几步远,蓝衣人对着姜春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姜春笑着点头,冲着石华他们几个挤眉弄眼。 说完这话,蓝衣人便收拾摊子准备走人,临走前回头嘱咐了一句:“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知道,放心吧!”姜春朝他挥了挥手。蓝衣人神色犹豫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扛着他的椅子慢慢朝小巷外走去。姜春他们几个没急着走,其他几个人围着姜春,让他说出那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姜春哈哈大笑,正要说的时候,又停下来了:“不行,我不告诉女孩子。”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故意保密,只是逗逗那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也知道这点,所以也没追问,笑吟吟地等着他自己说。姜春说这事要先告诉男同胞,万一有危险,也是男人来承受。这话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姜春完全没相信那蓝衣人的话,他把石华拉到一边,两人嘀咕了几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蓝衣人还没有走出巷子,他们的话刚说完,那蓝衣人忽然扔掉了扛在肩膀上的椅子,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咽喉。这种变化让几个人吃了一惊,跑过去看时,蓝衣人咽喉内发出啊啊的叫声,嘴唇却一动也不动,脸上涨得通红。 “你是不是病了?”冯惠弯腰问。 蓝衣人摇了摇头,一把将冯惠推开,伸出食指,直指着姜春,目光凌厉地望着他。姜春和石华两人面对着目光,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连连后退。杜宇岚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然而,没等到救护车赶来,蓝衣人就已经断气了,临死前他一直死死地盯着姜春,眼里流露出来的怨毒目光,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救护车赶来后,发现蓝衣人的口鼻已经完全长拢,没法做人工呼吸。蓝衣人就是这么活活窒息而死的。 回大部队的路上,几个人都觉得心神不安,冯惠和杜宇岚几次向姜春他们打听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却死活也不肯说。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听到这里,徐风忍不住追问。 “后来,石华把这事告诉了杜宇岚和冯惠,姜春就死了;冯惠把这事告诉了我,石华就死了;现在我告诉了你,估计冯惠也活不成了。”游学亮说,他眼神阴郁地看了一眼徐风,似乎在等他阻止自己说出最后那几个字。但徐风的目光充满强烈的好奇,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游学亮。游学亮的眼神更加阴郁了:“那天,蓝衣人在姜春耳边说的话是——‘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 “什么?”徐风愣住了,“就这么一句话?” 游学亮点了点头:“就是这一句,这句话就是秘密。” 徐风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这句话本身就是秘密,同时又是一个诅咒,姜春把这话说出去了,蓝衣人就死了,石华把这话说出去了,姜春就死了……徐风总算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这么说,现在冯惠已经死了?” 游学亮缓缓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他略微顿了顿,又道:“现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 徐风目瞪口呆。 照这么看来,现在的情况是,如果自己把这秘密说出去,游学亮就会死,而同时自己的命也就捏在别人手里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徐风问。 游学亮苦笑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6 冯惠果然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模一样,同样是窒息而死。游学亮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徐风这几天总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憋着什么东西,浑身胀得难受,那个秘密折磨得他坐立不安,似乎不找个人说出来就难受。倾诉的愿望在全身游走,他常常能感觉到自己身上不断地膨胀起一团东西,从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紧绷的皮肤和瘦削的容颜,而那个秘密不断从皮肤下膨胀出来,似乎随时都会破体而出。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这种膨胀的滋味实在难受。一个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载这样的秘密的。好几次,他都准备对人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来——这关系到游学亮的生死,同时也是把自己的命交出去,这种事情不能不慎重。 然而,秘密憋在心里,即使全身紧绷着,这秘密也仍旧不时想要冲出体外——多么难受,几乎比死还要难受。这秘密在他心中发酵酝酿着,他的身体散发出泔水的味道。 游学亮常常惊恐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担忧。对死亡的恐惧清楚地写在游学亮脸上,徐风咬牙望着他,两人常常相对苦笑。 我还能坚持多久? 你还能活多久? 这世界上谁能抵挡秘密的折磨? 在最难受的时候,徐风身上同时冒起了7、8个凸起。他无意识地狂奔着,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他带着再也无法掩藏的秘密,一路狂奔,想要随便找个什么人说出去。然而,不凑巧的是,时间已经太晚了,这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跑了不知多久,才在一条墙壁的根下,见到了一个乞丐。他疯狂地扑过去想要诉说,却被乞丐的形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那乞丐瘦得如同骷髅,皮肤紧绷在身体之上。他全身到处都是碗口大的破洞,破洞内裸露着鲜红的血肉。徐风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胸口正迅速膨胀起一团,那一团血肉膨胀起来,无限膨胀之后,忽然“砰”的一声,绷得透明的皮肤爆裂开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泔水味填充在空气里,乞丐身上又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乞丐无声地呐喊着,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双手在空中挥舞,手臂尽头的双掌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臂挥舞着。徐风惊恐地望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蠕动的凸起——难道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 “你看到他了?”杜宇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徐风蓦然回首,杜宇岚正黯然地望着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杜宇岚的家门口。他心头猛然涌起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杜宇岚也听到了那个秘密,为什么她一点事也没有? 不等他回答,杜宇岚已经先开口了:“游学亮把那个秘密告诉你了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你这样,浑身胀得难受,不说出来仿佛就会死。但是我不想害石华,也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所以我找到了这个人,”她指了指乞丐,“他不会说话,也不认字,连手掌都没有,也就不能比划,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他,这就是最保险的,他肯定不会说出去,对吗?” 徐风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那个被秘密折磨得痛苦哀号的乞丐——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折磨吗? 他望了望杜宇岚,又看了看自己,又转身狂奔起来。 他要找一个人,随便什么人。 第29节 今夜,必然有人在街头游走。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人能抵抗诱惑,不去打听别人的秘密呢? 第十八章 孤楼 孤楼位于郊区,之所以成为孤楼,是因为它并不是一大片居民小区中的一栋,而是独自矗立在那里,在四周农民自建的平房中,六层高的孤楼显得十分打眼。第一眼看到它,每个人都会感觉怪异,尤其我是在夕阳西下时前往,怪异的感觉更浓。实际上它和其它的楼房并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么一栋孤单的楼房在夕阳下拖个长长的身影,四面一无遮蔽,除了自家楼里的人之外,必须到很远的田间才看得到其它的房子,越发显得寂寥。我就不明白,这楼房周围明明有一的片空地,为什么就不多盖两栋楼房呢? 古怪归古怪,既然租下了这里的房子,也就只有全盘接受它的怪异了,好在这里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房租便宜。 孤楼一共两个单元,我租的房子在一单元四楼。虽然是很久没人住,但是里面却很干净,墙壁是新粉刷的,还透出一股墙漆的味道,地板也很新,只有家具有些旧,但是并没有损坏,电视冰箱空调一应俱全,除了打扫一下卫生,我几乎不用对房子进行任何加工便可以直接入住,这让我十分满意,感到自己拣了个大便宜。 刚刚打扫完毕坐定,房东便打电话过来了:“呵呵,怎么样?还习惯吗?” “很好很好!”我不喜欢说谎,好就是好,“这么好的房子你怎么租得这么便宜?”我也不怕直接说出来,反正合同一经签订,他要反悔也不能了。 “哦?很好是吗?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房东笑哈哈地闲扯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房东跟我签合同时表情非常严肃,眉宇间因为长时间皱眉都形成了川字,看起来是不苟言笑的那一类型,现在在电话里这样不断打哈哈,让我感到十分不习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新房子给我的新奇感很快就过去了,这个夜晚也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夜晚,吃饭、散步、打电话,最后是边看电视边打瞌睡。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从窗口望出去,看不见其他楼房上的点点灯火,只看见遥远的田间偶尔有些灯光,其余的,就是满天繁星,倒也清静。 12点左右我睡了,我睡觉一向很沉,而且喜欢做梦。这个夜晚的梦是关于老鼠的,我梦见许多老鼠在我的头顶偷吃饼干,这些老鼠比现实中的老鼠聪明多了,它们不光偷吃,而且还小声地讨论着我的私事,其中一只老鼠神秘地向别的老鼠宣布说:新来的邻居是个男人,晚餐吃的是来一桶方便面,而且放了很多辣椒。其他老鼠一致认为这是个重要情况,它们在我的梦里沙沙地记着笔记。这个情况让我感到好笑,我从来没想到我的晚餐居然也能成为情报。我笑着笑着就醒了。 醒来之后有一两分钟还是很想睡,但是很快睡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真的听到了老鼠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虽然老鼠不是什么可怕的动物,但是一只老鼠在自己的头顶运动,总是会令人心里发毛,我蓦然坐了起来,打开灯,回头仔细察看。 床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掉的几根头发。 那种悉悉簌簌的声音依旧响着,声音是从墙壁里传来的,仿佛是什么东西在里面爬动。但是那显然不是老鼠。那种声音虽然是爬动的声音,听起来却规模很大,即使真有什么,也绝对是狗,或者比狗更大的动物。墙壁里面当然不会有那么大的动物在爬动,我将耳朵凑上前,这下不仅仅听到了爬动的声音,还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当然声音很小,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而且我感觉说话的人仿佛正在远去。我注意到就在我床头不远处,有一根直径大约一分米的粗大管道,这管道通往我的楼上和楼下,金属的东西传递声音当然是效果很好的,虽然我不明白卧室里怎么会有这么一根管道,但是也懒得多想,何况那声音也渐渐消失了,便倒头继续睡觉。 住了几天,渐渐感觉到一些怪异的地方。所谓怪异,主要是这里的邻居。按说这么一栋远离市中心的鼓楼,楼中的邻居都应当比较亲密才是,然而我注了这么些天,每天倒是能和不少邻居见面,可惜每次我堆满笑脸正想主动打招呼时,却被他们脸上的表情噎了回去。这些鼓楼中的老住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能将自己的面部肌肉控制得那么好,面前明明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晃过,他们却连眼角也不动一下,仿佛我是个透明人似的。要不是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真会以为自己没进入他们视线。他们始终是严肃、平板、面无表情的,起初我以为这是对我这个新来的人不熟悉所致,后来发现,他们互相之间也从不到招呼,人们擦肩而过,如同两条平行线永不交叉。即使是在人最多的上班下班时间里,我们这栋楼下,也几乎听不见人说话的声音——连他们自己家庭内部,也从来不在外头对话。 假如没有夜晚,根据白天的印象,我几乎可以判定他们都失去了语言功能。然而,与白天的沉默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到夜里十点左右,整栋楼便开始喧哗起来。这种喧哗,从楼外是听不出来的,如果你在夜晚经过孤楼,会看见许多黑沉沉的窗口安静地沉默着,安静得甚至会让你以为里面并没有住人。然而对于住在楼中的我来说,夜晚是嘈杂无比的。这栋楼的设计非常之糟糕,通到卧室的那根大铁管充当了良好的声音导体,将其他住户的声音传达到我这里,于是我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各种小道消息和流言,谁家新买的睡衣实际价格是多少、谁家的水管破了三天都没修、谁家的女儿考试又落后了……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当然听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我这个新邻居的议论。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即使是我自己,也不曾这么全面地了解过自己,这些神通广大的邻居,他们不仅仅了解我每天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我什么时候扔了一只价值多少的笔、什么时候写了几张东西又撕掉、睡衣的颜色和花纹等等诸如此类根本不可能被外人了解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在自己的家里大声议论和嘲笑,而所有的议论和嘲笑都无一例外地通过那些管道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每个夜晚都面红耳赤,又是羞愧又是气愤。我很怀疑他们是通过窗口偷窥到我的生活,虽然我对面并没有任何高楼或者人家,我还是养成了将窗帘拉上的习惯,这个新养成的习惯很快也进入邻居们议论的话题。在邻居们面前,我毫无隐私可言。这种情况先是让我感到愤怒,继而是深深的恐惧。 无比深沉的恐惧。 我开始留意观察我的邻居们——从外表上看,他们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士,有些人甚至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表情始终那么严肃,很难将他们和夜晚那些小道消息的传播者们联系在一起。然而根据夜晚的声音来看,参与传播那些消息的,几乎是整栋楼里的住户——楼中一共24户人家,根据我在某个夜晚做的无聊统计,一共有63个不同的人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这个数字表明,至少楼中80%以上的居民参与了讨论。遗憾的是他们从不在白天说话,这让我无法将声音和人对上号。 我决定诱导他们开口。 我首先瞄准了住我楼下的那个小姑娘。说是小姑娘,其实也有25、6岁了,只是她喜欢穿泡袍袖的衣服,将自己打扮得很嫩,我也就顺从她的意思,将她定位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 小姑娘的行踪很容易掌握,基本上是早晨7点出门,夜里7点归窝,时间上和我保持一致,这位我接近她创造了很有利的条件。 “你好,请问现在几点钟了?”我在一个早晨故意“匆忙地”从楼上下来,经过她身边时这样问。 她毫无反应地继续朝楼下走。 我索性走快一步,在楼梯下有意无意地拦住她:“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小姑娘的脸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站在比我高一级的梯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我等了几分钟,她始终不吭声。 我顶不住了,再这么耗下去我就要迟到了,只得狼狈地冲了出去,回头望望,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慢慢地走了下来。 第一个回合我失败了。 但是我不死心,这种遭遇反而激发了我的兴趣。 “早上好,现在几点钟了?”我在清晨时拦住她问。 “晚上好,刚回来吗?”下班时我也拦住她。 “麻烦借点酱油好吗?没酱油别的也行。”在其他我和她都在家的时候,我就主动敲她的房门,虽然她从不开门,我却乐此不疲。 这样的纠缠让我体验到一种独特的乐趣,现在我起床非常勤奋,总是早早地冲到楼下她的门口等着,就为了问她现在几点钟;下班时候我也是掐准了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等在楼下,一路尾随她上楼——有两次公司有事耽误了下班,我心急如焚,一咬牙打的回家,总算是没有耽误与她相遇。家里的酱油和盐之类常用的东西已经被我扔了,为的是有借口去敲她的房门借东西——很难形容我这种心态,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然而每次看到她时我都否定了这种想法——这显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别的东西,比爱情更加狂热。 在我瞄准泡袍袖小姑娘的这几天,我的邻居们继续着他们对我的观察和互相观察,并且变本加厉起来。终于有一天,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总算知道他们是如何掌握我的生活细节了。 那天早晨,纠缠完泡袍袖之后,时间还有富余,我想起家里的垃圾还没清理,便返回楼上提了垃圾袋下来。孤楼和其他的楼房不同,在这里找不到垃圾堆,我曾经就此事专门问过泡泡袖,她照例沉默。没有办法,我只得跟踪其他的邻居,想通过他们找到垃圾堆的下落,跟踪了好几天,终于放弃了,得出的结论是,我的邻居们都不出产垃圾。我愤恨地认为他们肯定是将垃圾吃掉了。既然找不到垃圾堆,而我家里每天的垃圾又多如山丘,唯一的办法是,将垃圾袋随手放在楼下的空地上。那块空地一向非常干净,连纸屑都见不到,黑色的垃圾袋放在那里,非常扎眼。刚开始的时候我着实羞愧了好一阵子,但是后来发现,垃圾袋放在那里,总是会在我回来之前被清理掉,这说明我没放错地方,也就坦然大方地继续投放了。 就在那个早晨,我照例将垃圾袋放在楼下,便上班去了。走了大约5分钟之后,忽然想起有一个重要的文件忘记带了,赶忙朝回走。 于是被我看到了。 在靠近小楼的地方,我发现几个邻居聚集在一起,这对我是个新鲜的景象——在这之前,他们都是以独立的个体形象出现的,仿佛从来没有集群的愿望——出于本能,我立即躲到了空地边的草丛里,默默察看他们的动静。 这些邻居们虽然聚集在一起,但是互相之间仍旧不说话,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是一些退休在家不用上班的老年人。一共4、5个人,围着空地上的什么东西仔细察看,我很好奇那是什么,幸好草丛足够深,我悄悄朝前挪动了几步,也没人发现我。 当我看清他们正在翻看的东西时,不由吃了一惊。 那是个黑色的塑料袋,袋口已经被打开,他们正一样一样从里面拿出东西来,而那些东西都是我熟悉的——坏了的cd,一件旧的衣服,昨天的饭菜,两个电池……等等,都是我的东西,他们翻的正是5分钟前我扔掉的垃圾袋。 我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无意中扔掉了自己的存折,看他们那种认真而热情的工作劲头,我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不由冒出了冷汗,正准备跳出去将塑料袋夺回来,他们却又了进一步的行动。 将所有的东西都摊放在空地上之后,他们警惕地朝四周扫了一眼,我慌忙低下头,他们的目光从我头顶扫过,没有发现我。确定了四周无人之后,他们接下来的举动让我更加迷惑。其中一个人掏出了数码相机,对着这摊东西开始不断地拍照,从各个角度拍,拍了全景拍特写,拍得我心中发毛,他每拍一张,我的心跳都要停顿片刻——不能怪我胆小,如果拍照算不了什么,那么加上其他人的举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害怕了——在拍照的同时,另外一个人掏出一个小本,不停地朝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而其他两个人则从口袋里掏出了白色的手套和镊子,他们将东西一样一样地夹起来看过,然后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他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这种场面让我想起电视里经常出现的警察在罪案现场取证的情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九章 偷窥 我躲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直到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带走,并且将现场清理了一番,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我也依旧不敢出来。 我害怕他们发现我发现了他们。 我感觉事情比较严重,回想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仿佛我被某种力量隔离了,同时被许多双眼睛监视着,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谁。这栋楼的确是古怪,想当初我要搬进来时,几个同事便一力劝阻,说这里住不得,但是究竟为什么住不得,却没人能说清楚。 我开始产生了各种联想,这些联想中包括密室杀人、间谍战、外星人等等等等,但是所有的这些想法都不能解释我的疑问——他们为什么对我的垃圾这么感兴趣?我可以发誓那的确不过只是些垃圾罢了。 不过,如果事情能够让我想明白,又算得上什么怪事呢?关键时刻我想到了报警,于是我就报警了。警察在电话里耐心地听完我所说到话之后,问了句:“还有呢?” 我愣了愣:“没了。” 第30节 警察笑了:“你最近在看《梅花档案》吗?”电视里正播放这个电视剧,我也的确在看,便同意地嗯了一声。 “那就是了,”警察说,“没事别瞎想,现在是和平年代了。”说完不等我回话便挂了电话。 挂上电话半天我才明白过来,警察认为这是我看多了电视的幻想,这令我非常气愤,我没想到人民警察竟然会这么不信任人民。本来还想打个电话过去,可是想想这也的确算不上大事,不过是有人翻翻我的垃圾罢了,只要没掏我的钱袋,警察大概就不会过问。 看来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从那以后我改变了策略,泡泡袖看来是个坚硬的堡垒,从正面进攻短期内是无法奏效了。那几个邻居的行为提醒了我,他们可以翻我的垃圾袋,我当然也可以翻他们的。 我还可以做得更多。 敌暗我明,不能再采用常规战术了。 我虽然长了一张阳光的脸,也拥有一颗阳光的心,但是那不表示我没见识过黑暗。如果有人有兴趣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那套房子,会发现房门上有一些隐蔽的小洞,那是上学的时候我为了偷看电视而特地弄出来的,这么多年了都没被人发现,这说明我具有偷窥的潜质。现在我决定充分发挥自己这种才能。 我决定偷窥。 行动是从早晨开始的,这天我特意请了假,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靠在窗户边,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从这里朝外看。到了快上班的时候,人们开始陆续走了出来,每出来一个人,我就在小本子上打个记号,等到记号增加到50个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出来了。数字50是个官方统计数据,也是偶然巧合,上次居委会来孤楼统计每户人家职业状况时,我恰好不在家,于是当他们再次来时,我凑巧看到了完整的孤楼职业统计,这让我得以知道,整栋楼里上班上学的人一共50名,其他的就是老人和孩子了。 既然是偷窥,当然要趁人最少的时候下手,现在楼里剩下不到20人,正是最好的时机。 根据那份统计报告里的资料,我楼下的泡泡袖是独居,现在她不在家,而且经过几天的纠缠,我对她也比较熟悉,按说偷窥她家是最方便的。但是我偷窥的目的是要弄清楚邻居们古怪的原因,并不是真有偷窥癖,这样偷窥一个女孩子的房间,让我觉得很龌龊,所以我选择了泡泡袖对门的那位,也是独身的男人。 当我对那个男人的家进行了一番全方位的调查之后,不由深切体会了偷窥之难——这人的家简直是个保险箱,不但门上没一道可以透光的缝隙,连窗户也关得严实,窗帘拉得紧紧的,一点内幕也看不到。 我只得换个目标。 没想到整栋楼都是这样,每户人家都将自己包裹得极为严密,一丝缝隙也不曾留下,真是令人叹服。 我像蚂蚁一般勤奋地穿梭于住户之间,连本来不想下手的泡泡袖家也探察过了,却什么也没得到,而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夜晚仿佛来得格外迅速,人们开始陆续归家,他们看到我站在楼前仰望着孤楼,都露出警惕的神情望着我,泡泡袖的表情也变得奇怪了,或许是因为我今天一整天没纠缠她,让她感到不习惯了吧。看着他们的神情,我越发肯定他们中间藏着巨大的秘密,这秘密和他们的冷漠以及我的垃圾袋有密切关系,我必须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然会很危险。 一定会很危险,我有这种直觉。 我更坚定了偷窥的决心。 面对夜晚的孤楼,我静静地站立了许久,黑暗中许多眼睛从楼上盯着我,虽然我没看到那些眼睛,可是我感觉到了目光的力量。 我没有躲避,就在这站立的时候,我又发现了孤楼的一个特异之处。 此时已经是夜里,四周被笼罩在黑色的天幕下,两米外就看不清人的形状了,远处农家屋舍里已经亮起来灯,平常这个时候,我在家里必然已经看不清东西,电灯早就打开了。然而,此时站在楼下,却发现整栋楼没有一盏灯,每一个窗口都是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光透出来。孤楼被全然的黑暗所包裹,它黑沉沉孤零零的影子透出几分阴森的感觉,这让我在满腹疑惑之外,平添了几分悚然的感觉。 我的邻居们都已经回家,在这样的黑夜,他们为什么都不开灯? 我想象不出不开灯在屋内将怎样看见东西,莫非他们都是伸着手摸索?那种摸索的画面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黑暗中的人们朝前伸着手,慢慢行走着,这情形初想觉得好笑,再想想,就令人发毛了。 想到那种画面,我再也无法在楼下的黑暗中呆着了,赶紧上了楼。一路上经过邻居的屋子,听不到一点声音,从门口望去,也看不见一点光,路灯早已坏了,往常不以为意,今天却令我害怕起来,忙加快了脚步朝上冲。 冲到自己家里,赶紧打开所有房间的灯,喘了喘气,忍不住又从窗口朝外望去——死寂,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寂寞,没有声音也没有光——而嗅觉却热闹起来,从邻居们的窗口飘出了饭菜的味道。 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倒在床上想事情。刚倒下去,就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硌到了,翻身一看,床上有一小堆水泥块,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我下意识地看看天花板,那里没什么损坏。这让我感到万分迷惑。家里发现水泥块并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搬到这里,每天都会在角落里发现一些这种东西,我认为这是房东粉刷房子时留下的,扫了之后就没放在心上了,可是今天这东西居然出现在我的床上,就让我感到不安了。回想起这些天夜里听到的声音,除了人说话声之外,那种动物爬动的声音始终存在,没准真是老鼠。 于是我开始满屋子找老鼠洞,当然我没找到,墙壁上不要说老鼠洞,连一个虫洞也没有。 但是我发现墙壁上有一些浅色的小纸片。 这些小纸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颜色和墙漆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东一块西一块地帖在墙壁上,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我随手揭起一块来看,却发现就在这小纸块的后面,有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洞。洞口黑洞洞地张着,象眼睛般看着我,我有点害怕,又感到好奇,拿着筷子朝里捅了捅,筷子到头了,洞却还不知有多深,从洞里似乎有风吹出来,是冷风。 我犹豫一下,连接揭开了好几张小纸片,后面都是同样的洞,一时间满墙壁都是黑色的洞口,阴森森地对着我,朝我呼着冷风。 我害怕了。 谁知道这洞里有什么?也许是老鼠,也许是虫子,也有可能是蛇,反正不管哪一样都不受我欢迎。我赶紧将洞口上的小纸片重新贴好,但是心里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房子真怪,要不是我手头紧,一定第一时间搬出去。 到了10点钟,各家住户的声音照例热闹起来,所有的小道消息无比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仿佛说话的人就在我身边。有时候蓦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会让我吓一大跳,好在这么些天来,对这栋房子超强的导音能力已经十分了解,倒也并不心惊,反而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话。那些谈话的内容,对每个人家庭琐事的揭发,已经详细得类似于一部家庭全景实录,但是我无法从谈话中判断出他们说的是谁,因为他们谈到别人时,全部是用“那个人”来代替。前几天我还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个“新来的”就是说我,可是最近几天,他们的言谈中不再提及到这个词,显然我也成为了“那个人”中的一员,这就让我很难分辨了,因为同时进入我耳朵里的信息太多,很多人的声音都很相似,我没法捕捉住属于我的那一部分特定信息。 这种不经意地偷听,从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白天没有满足的偷窥欲望,但是这样一来,欲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强烈了。午后?书社? 强烈得让我坐立难安。 我一整夜都在辗转反侧,想着明天的计划。 第二天,我再次请了假。等该上班的人们都上班之后,我才出门。出门之前我揭开墙上的小纸片,朝那些洞里喷了点杀虫剂,但愿有效果。 我将两袋垃圾摆放在楼下空地上,自己躲在一边。按照惯例,两三分钟后,就有几个人陆续从楼里走出来,重复那天早晨我看到的那一套,对我的垃圾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然后他们又陆续回去了。 我瞄准了走在最后的一个人。 当其他人都已经在楼道里消失时,他也正好进入了楼道,我就在这个时候拦住了他。 “等等!”我说。 他起初面无表情地准备绕过去,但是发现这样行不通之后,他便站住了。 “为什么翻我的垃圾?”我问。 他面无表情。 “你侵犯了我的隐私权。”我说。 他面无表情。 “你贵姓?”我感觉自己语无伦次了。 他面无表情。 …… 第31节 我说了很多,他都面无表情,仿佛从来没听到我的话,仿佛眼前根本没我这么个人。说实话我开始钦佩他了,一个人能够做到对别人的举动熟视无睹,也是很难的,单是要控制面部的肌肉就很不易了,看他牙关紧咬视死如归的模样,我怀疑他上辈子一定是革命烈士。 我换了种方法。 “你知道住你楼上那户人家的秘密吗?”福至心灵,我忽然想到了这么说,事后证明,这是一条非常正确的途径。 他虽然依旧坚持面无表情,但是眼光却明显地闪烁了一下。 我有把握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故意压低声音,将身子朝他倾过去,带着神秘的表情说。 他快速舔了一下嘴唇,朝四周看了看,也低声道:“对他们家的情况我掌握得还是比较全面的。”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略微有点沙哑,在每个喧闹的夜晚,我无数次听到过他的声音,现在终于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错了,”我压抑着心头的兴奋,神秘而威严地低声道,“你知道他们家有一本最新一期的《读者》么?” 我并不知道谁家有最新出的《读者》,只不过这本杂志十分普及,不妨这么说说,没想到一说就中,他的神色变得急切起来,更加靠近我,更加低声道:“知道,每一页我都翻过了,没发现什么,你?”他渴望地看着我。 我将声音压低到连自己也听不见的程度,只剩下咝咝的声音在唇边碰撞:“你没注意到第19页?” 他开始冒汗了,神色更加惶急:“那一页怎么了?” 第二十章 墙上的洞 我朝四周看看:“这里不安全,我们到你家里去说。”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面色蓦然大变,警惕之情如波浪高涨,淹没了一切其他的表情,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迅速跑到自己家门边,打开风门钻了进去,我情急之下连忙拉住他,跟他拉扯了几下,他还是跑进门去了。 我懊丧极了——看来他们很忌讳被人近距离接触,提出到他家去是个错误。 正要往回走,却发现门前掉了个小本。 那个小本就是刚才那个人记录我垃圾内容的笔记本,我亲眼看到他将它放到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肯定是刚才我们拉扯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这个意外的收获让我欣喜若狂,趁他还没发现,我赶紧将小本捡起来,一溜烟跑回家里去了。 在家里,我盘腿坐在床上,慢慢地翻开那个小本。 我发现自己拾到了一个宝藏。 在这里,记录着几十个人生活中的细节,从吃饭的口味到穿衣的品味,以及平时说话的习惯、心理状态、生活中一切必然和偶然的事件等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从哪里获得这样多的资料?有许多内容都是非常隐私的,譬如某人夜晚翻了几次身,说了些什么梦话等等。联想到我自己的隐私被窥探程度,我不由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栋楼里的每个房间,也许都安放着许多针孔摄像机,否则你没法解释这么多详细琐屑的数据从何而来。 一想到这个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将小本朝口袋里一塞,便满屋子寻找起摄像机来。 其实我也没怎么找。 几乎是刚一开始寻找,我就想到了墙上的那些小洞,不由“啊”了一声。“啊”之后,我赶紧闭嘴——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小洞里一定隐藏着我要找的摄像机,秘密就是从这里泄露出去的,毫无疑问,我刚才那声“啊”一定已经被忠实地记录下来。发现这一点后我很恼怒,一股脑揭开了所有小洞上的纸片,用电筒朝里照照,什么也看不清。 虽然看不见什么,但是我已经认定里面肯定是我所想的那种东西。这让我愤怒。我朝其中一个洞里灌了一些水,想将里面的机器毁掉,没想到一大可乐瓶的水灌下去,那洞看上去还是很深,一点水也没返回来,可见这洞很深。我一时来了兴趣,从卫生间接了一根水管过来,开始不断地朝里灌水。 灌了整整一天,那个洞居然还是没有灌满,到最后我害怕了,将水管撤了回来。 这是一些邪门的洞,我心里毛毛地想,还是别惹它们,由它们去吧。 我决定不管经济情况如何都要搬走。 要搬家也是明天的事了,在明天到来之前,我继续仔细地研究那个小记录本。这个小本很有意思,上面记录的人名,都是一些外号,譬如白粉皮、铁板烧等等,里面也有一个泡泡袖,但是不确定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泡泡袖。在小本的最新的一项记录上,是对一个叫“面包脸”的家伙的垃圾分析,根据垃圾的内容来看,我可以确定自己就是他笔下的面包脸。这个外号让我惶恐,慌忙跑到镜子前照了许久,怎么看也没觉得自己的脸长得象面包呀? 那些记录让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我对面邻居下班回来了。我将眼睛凑在猫眼上偷看我的邻居——这个猫眼的视野广阔而清晰,仿佛天然就是为偷窥准备的,以前我从来没想过用它,今天被那个小本启发,我发现这样躲在暗处偷看别人,实在是一种享受。 我继续享受着。 邻居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据我这么多天的了解,他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正在吃奶的娃娃(性别不详),不过她们很少出门,要不是有一次那娃娃出门看急诊,我几乎以为邻居是个独身男人了。 邻居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了——我决定牢牢捕捉他开门的那一瞬间,看清楚他客厅里的摆设,当然这有难度,但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 邻居开门之前回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知道我在偷看,他用整个宽阔的后背挡住我的视线,我在里面急得拼命换位置,可是还是只看到他的后背。 接着就是看到很多水。 一股大水从邻居家里涌出来,将房门朝外一挤,邻居被水冲得下了楼梯,超出了我的视线范围。一些家具什么的也随着水流朝外拥挤。我起先很担心那水会冲到我家里来,没想到这门的封闭效果这么好,一点水的痕迹也没有。倒是从房间里传来一股呼啸之声,让我感到惊讶。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继续观赏门外的水景,还是回到房间里察看一下那呼啸声的来源。 不过我没有犹豫多久,因为我很快就听出那呼啸声是水的声音,而且是许多水奔流的那种声音,这种声音出现在我房间里,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毕竟是自己的事情要紧。我一个箭步跳进房间,不用过多检查,就发现那些呼啸声的来源。 呼啸声来自墙上的小洞,听起来仿佛一个怪兽就要通过那些小洞口钻出来。 那些小洞本来都是用纸片挡住的,但是其中一个洞上的纸片已经不见了,一股风呜呜地朝洞中吹过去,我一眼就认出那个洞。 那不正是我灌了一整天水的洞吗? 这个发现与邻居家突然发起的大水联系起来,我心中打鼓了,赶紧凑到洞口瞧瞧——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水气扑鼻而来,而流水的声音越加明显了。 我想了想,又赶紧冲到门外。一开门,水流迅速朝我家里流了进来,吓得我赶紧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门外是一幅灾难性的画面。邻居家的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已经被冲到了楼梯下,正坐在那从水里捞着他的东西,许多杂物飘浮在水面上。楼里的人们早已被这声音吸引,他们全部都拥挤到了我们这层楼上,站得密密麻麻的,水将他们的下半身浸得透湿。他们在此时体现出惊人的艰苦耐劳的品格,纷纷努力从水中拾取各种东西,我起先以为他们是在帮助邻居,谁知道他们将东西拾起来之后,便开始拍照、记录、分析,情形完全和对待我的垃圾是一样的。我注意到那个我拿了他记录本的邻居也在场,他显然又重新准备了一个新的纪录本,一支笔半刻不闲,沙沙地不断写着,我很担心他的笔墨水会不够。其他的人或者收集物品,或者在拍照,整个场面十分忙乱,但是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仿佛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而我的邻居在水中奋力捞捡着,既不阻止别人,也不请求别人帮忙。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的妻子和小孩呢?”我问邻居。 这个问题让他停顿下来,三步两步跨进房间里,其他的人愣了一下,立即蚂蚁般地跟了进去。 我也跟了进去。 找遍整个房间也没找到孩子和女人,但是在他们家的墙壁上,我发现许多洞。那些洞比我家墙壁上的要大得多,大得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钻进去,黑乎乎地大张着——这样的洞每间房里都有几个,让我感到十分吃惊。其他的人倒一点也不吃惊,他们只是不停地拍照、搜集、记录,当我的邻居回过神来时,他终于吼了出来:“滚出去。” 于是所有的人都滚了出去,包括我。 邻居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再也不开门,其他的人在门口继续搜集着各种资料,我站了一小会,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我开始仔细观察家里的洞。 我试着用一把小凿子在洞上凿了凿,明显地听到一些空洞的声音,显然洞后面的墙壁是空的。一时性起,我索性用更大的力气凿了起来,换了大一点的工具,没多久,就在我灌水的那个洞口后面,露出了一个可供成人钻过的大洞。这洞黑乎乎的,朝里面通得很远,也不知通向哪里,我朝里面探了探头,什么也看不见。 第32节 在楼房里发现这么样的洞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拿了支电筒,便钻进了洞中。 这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洞,爬两步就是一个拐弯。洞内都被水浸湿了,我的衣服也很快湿了,头顶上不时露出一截钢筋来,像暗器般瞄准我的头和背,幸好我有所警觉,没有受伤。 一路爬去,沿途什么也没有,但是当拐到第四个弯口时,我发现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用力揪着头顶的钢筋,怀里的小娃娃象猫一样全身都帖在她怀里——即使是这样,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一定是我先前灌的那些水惹祸了,这两个人明显已经死了,眼睛紧闭着,嘴唇肿胀。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正在踌躇着,前方忽然传来爬动的声音,不久我的邻居出现在洞里。看见我他似乎毫不惊奇,反而带着一种亲昵的表情爬了过来:“来了?有什么新情况?” 我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指了指头顶上的两具尸体。他看到那两具尸体,“啊”了一声,象征性地流了一阵眼泪,随即兴奋起来,对我招招手,拉着我在地面上挖起洞来。地面上被水泡得很松软,很快就挖出一个洞,我们两人的手都沾满了泥泞,但是这工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魅力,使得我全身心地投入了。 我们挖好洞后,就将两具尸体掩埋了,邻居更加兴奋,他大声对我道:“三楼的那个女人家里有一件红色的睡衣,上面有一个老鼠洞!”说完他狂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起来——睡衣上有个老鼠洞?这太有趣了,尤其是我们居然知道这么有趣的事情,就更加有趣。 我们笑了很久,交换了许多心得,他对这栋楼里的其他住户都很了解,关于他们的隐私和一些生活细节都如数家珍,这让我感到很羞愧,幸好我随身带着那个小本,于是我将小本拿出来念给他听,听得他脸上放光。然后我们一起沿着洞朝前爬,一路上在他的指点下,我找到了许多隐秘的支路,那都是其他人挖的洞。我现在知道了,每个人家里都挖了许多这样的洞,这样他们就可以通过这些洞偷窥其他人的生活——当然同时也被其他人偷窥,这是他们竭力避免,可是总是避免不了的。 我们沿着洞和各条支路到达不同人家的墙壁里,透过墙壁上银币大小的洞口,观看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无法形容这种感觉,非常奇妙,非常可爱,让人想飞,我觉得自己快要上瘾了。 在爬行的过程中,我们不断遇到其他的人,大家都很热情地打招呼,互相交换着最新的情报,只要不说自己的事,大家就都很愉快。每个人都掌握着一定程度的他人的秘密,而每个人的秘密也同样被他人掌握着。沉默在这里消失了,大家都抢着说话,人们在四通八达的洞穴里来往爬行着,爬到别人家里,而别人也爬到自己家里。 邻居带着我爬到了好几个人的家里,有些人家已经有别人在那里,于是大家一起搜集资料;有些人家的主人还没出去,正用面粉努力堵塞墙壁上的洞,于是我们又另外凿出一些新的洞口,对主人的行动尽情嘲笑,毫不在意他是否会听见;有很多次,当我们从小洞中偷窥别人时,正好看到屋子的主人钻进墙壁上的洞里,很快就与我们会合,然后我们遵守规则,离开这户人家,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久我与邻居走散了,我一个人在洞里爬来爬去,和别人交流着不同的小道消息,感觉非常惬意。我还不太熟悉洞中的路径,有很多次经过同样的地方,那个掩埋尸体的地方我就经过了三次,每次都发现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正在拍照,但是他们拍完照后又将她们掩埋起来,等待下一个人来发现他们。 爬了许久,我感到困了,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便随便找了一户人家的洞口钻了出去,从他家的大门直接走了出去。 就是这样,我们白天相遇,互相装作不认识,到了夜晚,便一起在洞中偷窥其他人的秘密。我已经自己凿出了好几条通道,这些通道很快便和其他人的通道连了起来。由于我是做新闻工作的,能够将小道消息已一种好听的方式说出来,他们都喜欢跟我聊,所以我从他们那里也就得到了更多的消息,没多久,我家里就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堆这样的资料——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时刻害怕被洞中的人们所拿走,每天将它们东藏西藏,但是依然会发现资料被人动过,我们就这样互相窥探与防备,乐此不疲,世界上没有任何游戏比这更有趣。 事实证明我是很有创造头脑的,当我发现信息的宝贵时,我开始要求我的对话者与我低声交流,这样我们的信息就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了。没多久,这种低声交流的技巧很快被所有人掌握,墙壁里再也没有大声的喧哗,到处都是老鼠般低低的索索声。起初人们还发出一点很小的声音,到后来,变本加厉,仅仅只是从双唇间发出呼气声,不久又升华为读唇语。人们在双唇翕动中无声地交换着其他人的生活细节,整栋孤楼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到了后来,我们连唇语也不用了,因为这样还是容易被其他人偷看到信息,我们开始用眼神交流,神秘的眼神如电流般在洞穴里川流不息,信息就这样传递到每户人家,真是人人窥我,我窥人人。达到这一境界之后,我们的信息极大地丰富起来,每个人都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尽管每个人都在做着保护隐私的努力,可是毫无用处,眼神泄露了一切。隐私被暴露是很令人烦恼的,幸好手里掌握着其他所有人的隐私,这样一来,事情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藏在洞穴里的那两具尸体开始发出恶臭,无论我们怎么努力,这股恶臭总是消除不去,它顺着洞穴的出口飘到每一户人家,整栋孤楼都臭了,从孤楼出去的人身上也沾满了这种臭气,这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警惕,警察来了,他们很快发现了尸体,开始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 当然,孤楼的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面无表情,紧闭双唇,只是不时交换一个神秘的眼神。 警察问了许久,什么也没问出来,他们通过对那些洞穴的检查,感到十分震惊,将我们整栋楼的人很客气地请到了同一个地方,一些人和气地问我们一些问题,我们依旧什么也不说,依旧神秘而深沉地传递着眼神。 于是我们被关起来了,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正常人住到精神病院,这很令人烦恼,好在吃住都不要钱,伙食还不错,更重要的是,秘密被守住了,而这个医院里,有许多新的秘密在等待着我们。 我们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第二十一章 债 有些人的话,永远不要相信。 这句话是坐在我对面的人告诉我的。他是我大学的同学。自从大学分别以来,我们已经五年没见面了,突然在街上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我居然没认出他来。 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原本高大英挺的身材,似乎被盐渍过一般,恹恹的发软,皮肤下仿佛没有骨架的支撑,软得皱成了一团。他眉眼耷拉着,嘴角也往下垮,双手软乎乎地垂在身体两侧,膝盖微微弯着,整个人一副要垮下去的姿态。 “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认出他之后,我吃惊地问。 他有气无力地说:“跟我去喝杯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2 在茶馆,他完全不碰眼前的茶杯,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眼睛看着地面。我耐心地等待他开口。落地窗外人来人往,几乎一转眼,就从下午到了黄昏。 “真是人世沧桑啊。”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感慨,指着窗外亮起的路灯,“时间过得飞快,很多事情就这么变了,而你根本来不及察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事情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以下是他所说的经过。 两个月前,我和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妻子和儿子在餐厅吃早餐。刚走到门口,我便听到妻子发出惊叫声,连声叫着儿子的名字。我连忙跑过去,一看,儿子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双眼直翻白。我让妻子赶紧打急救电话,自己用海姆利克氏急救法,用力兜住儿子的腹部,想通过气压将噎住他咽喉的东西挤出来。我参加过急救培训,曾经在我自己开的餐厅救过两个被噎住的病人,所以当时并不惊慌。但过了好几分钟,儿子脸色已经发青,呼吸差不多停止了,那该死的东西还没出来,而门外始终没有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妻子疯了一样跑到对面的马路上找私人诊所的医生,我继续急救。 又过了几分钟,儿子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不瞑目。我徒劳地按压他的心脏,但他的心脏再也没跳起来。 等妻子和诊所的医生赶过来时,救护车也刚好赶到,但儿子已经没救了。我揪住救护车司机的衣领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到,他说路上车胎爆了,换胎花了一点时间。而对面诊所的医生之所以没及时赶到,是因为他和我妻子匆匆出门的时候,两人被困在电梯里好几分钟……都只不过是几分钟,却偏偏就要了我儿子的命。就好像老天爷故意要让我儿子去死似的。 最终检查结果,堵住我儿子咽喉的,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一块立方体的冰块。那是我平时用来冰酒的,儿子含在嘴里玩,一不小心就噎住了。医生说我当时如果冷静点,不是急着用常规的急救法,而是用热毛巾捂在儿子的咽喉外部,或者不停地往他嘴里灌热水,也许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不管怎样,已经于事无补。那几天我和妻子两人都失魂落魄。而那才仅仅是开始。 没过几天,我在早晨醒来时,发现妻子脸部朝下睡在枕头上,整个脸部都被枕头捂住了。我感觉她身体冰冷僵硬,连忙把她翻过来——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医生分析,她可能是夜间呼吸暂停,而又恰好用了非常不适当的睡眠姿势,使得她的呼吸暂停无法缓解,就变成了致命的毛病。 我简直是欲哭无泪。 儿子和妻子都死得如此超乎寻常,让我感到人生无趣。 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先后去世,死亡的原因各式各样,都是寻常人所想象不到的。最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是我妹妹,她居然是走在路上被天上落下的陨石砸中脑袋而死。这简直是传说中才可能出现的死法,居然出现在我亲人身上,买彩票都没这么准。 我渐渐感到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在我哥哥和妹妹还没死之前,便去找了一位当地很有名的算命先生帮我看相,谁知道他一看到我,就连忙收拾起算卦的东西,急匆匆地跑了。我使劲追上他,扯住他的胳膊,他竟然吓得脸色煞白,当场犯了心脏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我又陆续找了好几个人在这方面有研究的人,有人说是风水的问题,有人说是我八字硬,还有人说是家族遗传的毛病,说什么的都没有。我听任他们摆布,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把一个家弄得乌烟瘴气。 但哥哥和妹妹还是一个接一个死了。 最后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每天都胆战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灾难落在我的头上。 也许,明天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 说完这个故事,他把已经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落寞地看着我,显出一抹苍凉的微笑:“我不怕死,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便摇晃着身体离开。我从窗口目送他,看到他在街上走了两步,似乎又遇到一个熟人,他热切地拉着那人进了一家咖啡馆。 第33节 也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人来听他的故事。 3 这件事过去几天后,我和一帮大学同学喝酒。席间聊起他来,我感叹说他的遭遇悲惨,那帮同学都沉默不语。其中一个叫大伟的同学表情非常古怪。散席之后,他拉着我单独留了下来。我们沿着夜间的人行道缓缓散步,一人手里一支烟。 “我猜,我可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大伟踌躇半晌之后,一边吐出烟雾,一边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肖力啊。”他提示我。 肖力就是那位倒霉朋友的名字,一听大伟说的是他,我马上催促:“快说!” “肖力,其实名声早就臭了。”他看了我一眼说,“最近几年,他陆续找我们几个朋友借钱,一会说是买房子,一会说是儿子病了,一会说是要装修。我们也都不富裕,借钱的时候也有点犹豫,他就赌咒发誓说一定会按时还钱。我记得他找我借钱的时候,就赌咒说:‘如果我不按时还钱,让我妹妹被陨石砸死!’你听听,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被陨石砸死,你听说过几个人被陨石砸死的?完全没诚意。但我们毕竟是朋友,我也不好意思戳穿他,还是把钱给了他。照理说,一年前他就该还钱了,但一直没动静,我也不好意思催,就这么拖了下来。我已经自认倒霉,就当自己丢了这笔钱。今天要不是你说,我还真就把这事给忘了。你说他妹妹是被陨石砸死的?这差不多就等同于被老天爷扔茶杯砸死的,我怀疑这是不是跟他欠债有关……”他瞟了我一眼,“我可是听说他一直都喜欢随便赌咒发誓的。” 听他说完,我马上打电话联系肖力。电话响了很多声他才接,我几乎以为他也死了。 “喂?”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肖力吗?你家在哪?我和大伟上你家去。”我急切地说。 “大伟?”他似乎被惊醒了,声音中有了点活力,“大伟来干什么?”他似乎很警惕,看来是怕大伟是讨债的。大伟在旁边冲我苦笑了一下,我对着电话没好气地吼:“我们来救你!”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小会,报出一个地名。 再次见到他,发现他又憔悴了不少,整个人几乎萎缩了。他没精打采地把我们让进屋内。这是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装修十分豪华,但因为久未收拾,到处乱七八糟,地板上沾满了各种肮脏的痕迹,几乎无处下脚。我和大伟一进屋,大伟就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 “你说,是因为欠债?”他狐疑地看着大伟,似乎是怀疑他在撒谎。 “你说呢?你再想想,你还欠了谁的债没还?当时赌的是什么咒?”大伟提示他。他搔着脑子想了半天,苦笑道:“我忘了。” “你忘了?”大伟瞪圆了眼睛。 肖力点点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欠过谁的钱,反正别人不来找我要,我也没打算还,”看大伟想要打他,他连忙躲到我身后,“至于那些赌咒发誓的话,当时说过就忘记了,谁还记得那么多?” “那你等着死吧!”大伟气恼地说。 我也非常生气,面对这样一个人,真想撒手不理算了。然而毕竟同学一场,也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和大伟商量了一下,把他的手机和通讯录都要过来,一个接一个给他的联系人打电话。他起初还想阻拦,被大伟挥了挥拳头拦回去了。之后,他便一直坐在地板上发呆。 电话打过一轮,总共有30多个人曾经借钱给肖力。这个数字让我们吃了一惊。我统计了一下借款总额,大大小小的加起来,总共10多万。 “肖力,你现在有多少存款?”我问。 他又犹豫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的神情。在他撒谎之前,我先站起了身:“你再不说实话,我就真不管你了。”他总算知道怕了,老老实实地说:“两百多万吧。”这个数字又让我们吃了一惊,大伟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你有这么多钱还欠着别人的钱干什么?”他连忙躲开,有些委屈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心里舒服……”我们懒得理他,联系好所有的债主,让他们上门来取支票。在他们来之前,肖力就在我和大伟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写支票。 也许是那些债主不相信肖力会这样痛快地还钱,他们并没有一个一个上来,而是事先集合好了一起来。等我打开门,30多个人鱼贯而入,全都冷冷地望着肖力。 “肖力,听说你儿子让冰噎死了?让你不要赌咒,这下好了吧?”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我们也懒得一一追问肖力究竟曾经对他们赌了什么咒,只想着快些把钱还了,我和大伟好回去做自己的事。我从肖力手里把那叠支票拿过来,谁知道他紧紧抓着,不肯松手。 “想不想活?”大伟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直咳嗽,手却还是不松。我扳着他手指抠了半天,才把支票抠出来。 “梁潮涌。”我念着最上面一张支票的名字。支票的面额是5000元。一个女人挤开人群上来,把接过支票,把一张借条递给我,上面写明肖力借梁潮涌5000元,还款日期是两年前,他可真能拖。 我把借条往口袋里一塞,刚要念下一个人的名字,便听见肖力惨叫一声。 我们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瘫倒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胳膊,身下滴着血。我忙把他扶起来,一看,他的胳膊上鲜血淋漓,似乎被人活生生撕去了一块皮肉。 “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我也不知道,忽然一疼。”他疼得脸色惨白。 我把他交给大伟照顾,继续念下一个人的名字。 刚刚把钱还给下一个人,大伟和肖力同时叫了起来。转头一看,肖力脸上的皮又被揭去了一块,疼得在地上翻滚嚎叫。 “这是怎么搞的?”大伟惊慌失措,“你刚一还钱,他的脸上就少了一块皮。” 这下我再也不敢随便把钱还给别人了。那些债主们也没催。大家看着肖力的惨状,都觉得于心不忍。 正在此时,一个人分开人群走上前来。这是个身着灰色休闲衣的年轻人,他看了看肖力:“这下糟糕了。” “怎么回事?”我问。 他皱着眉头说:“他肯定是对自己施了什么术。” “什么术?”大伟问。 他摇摇头:“得问他自己,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说有这种术。” 肖力此时已经安静下来,躺在地上,眼睛半睁着。 “我说,你对自己施了什么邪法啊?”大伟摇晃着他问。起初他还不肯说,但我威胁说要继续还钱,他这才说了出来。 “我是听一个老人说的。”他一说话,脸上的伤口扯动,血又往下流。我连忙找了条毛巾捂在他脸上。他疼得直哆嗦,断断续续道:“我借了这么多钱,生怕别人来讨债——你要知道,钱借进来容易,真要再借出去,就跟割肉一样疼。后来我听说有个人能让别人不向自己讨债,便找上门去。 “那是一间普通的民房。事先打电话约过了,对方让我晚上去。晚上,等天黑了,我找到那地方,敲了敲门,门里一个老头的声音问是谁。我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门便开了。门里没开灯。我摸黑进去,对方让我马上把门关上。关上门,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随着那声音的指引,摸索着坐到一张椅子上。他问我是不是真想把这些债带到棺材里去,我说是的。他说这没问题,人命里有些东西就是天生可以带到棺材里去的,换一下就可以了。然后他便告诉我可以走了。我离开之前,回头看了看——很奇怪,门已经打开了,门外的路灯却照不进屋内,我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有人找我讨过债了。”说完,他又疼得哼了几声。 那年轻人连连摇头:“身外之物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能带到棺材里去的,只有你自己的身体。他是把债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要还债,就等于把身体割下来给别人。” 肖力吓得脸都扭曲了,连连摆手,朝四周的人拱手作揖:“那我不还了行吗?各位,我不还债了行吗?” 借钱给他的人本来都跟他有几分交情,虽然因为他长期赖账把这点交情都损耗尽了,但说到底,谁也不愿意看到他被活生生地一次次剥皮,便纷纷点头,答应免了他的债。他感激不尽,跪在地上砰砰地直磕头。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路上,那些债主们自认倒霉之外,仍旧为肖力担着一份心。肖力借债的时候嘴里不留德,已经拿他自己的命赌过不知道多少次咒了,也不知道他们免债能否真的让肖力摆脱咒语的纠缠。 4 几天以后,我得到肖力惨死的消息。 第34节 他确实死得很惨。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等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只剩下一个脑袋还在地上挣扎,旁边有人想过去看看时,一辆压路车开过来,把他的脑袋压成了肉酱。 听到这消息,我和大伟良久没出声。 我想到肖力说过,那老头帮他施术的时候说过“换一下就可以了”,看来,他把债换成了命,债果然被带到了棺材里,那么还债也就变成了还命…… 我一个激灵,猛然想起早晨吃早餐的时候忘了带钱,还欠同事5块,连忙把5块钱准备好。 老话说得好,欠了总是要还的。不是拿钱还,就是拿命还,我可还想留着这条命呢。 第二十二章 加班 又到了晚上。 夜幕降临,路灯点亮,十二楼以上和一下的楼层都熄灭了灯。 十二楼的灯,仍旧亮着。 他们在加班。 十二楼的华力公司,是一家小有名气的软件公司,在这里,加班是一种正常现象,上至副总,下至办公室的打字员,每天都持续工作到凌晨。 只有一个人不需要加班。 银白色的轿车经过银华大厦,文翰停下车,摇下窗玻璃,看了看12楼,那片灿烂的灯火让他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他手下的员工都在加班,这意味着他的员工们每天要为他工作16个小时,而他只需要支付8小时的工资——没有加班费,这已经成为华力公司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公司并没有强制要求谁加班,但如果不加班,老总文翰的脸色就会不好看,作为员工,有谁愿意让老总的脸色不好看呢?而从文翰的角度来说,既然我没有叫你加班,那么你留在公司里到深夜12点甚至更晚,那都与公司无关,甚至,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公司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出钱请你来,你就得把全部精力都贡献给公司!每个新员工进公司的时候,文翰都会这么对他们说,而只有真正开始上班,员工们才会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文翰把头缩回来,身边的女人身子软软地靠过来,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看什么呢?” “看他们加班。”文翰发动了车子。 “你怎么不加班呢?”女人问。 “工作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美好,而不是让人成为工作的奴隶。”文翰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 “啊?你真懂得生活。”女人的目光是真切地崇拜。 文翰得意地一笑。 车子游弋在午夜灿烂的灯火中,最后停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夜市。作为地道的本地人,文翰知道,那些动辄上千一桌的酒席只是撑门面的,自己要享受,还是要找这种类似大排档的地方。这种地方从来不做广告,都是靠口碑相传。文翰来过几次,此处的鱼都是从深山里钓来养在活水池中,现吃现宰,厨师一手绝好烹调活计,令人回味无穷。 把车停在路边,文翰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摸着头发,慢慢朝夜市踱过去。 他的手突然僵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人。 女人顺着他凝聚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那是个25、6岁的女孩,穿一身吊带长白裙,头发披在肩上,脸上化着淡妆,眉宇恬淡,目光悠然,手里捏着一只螃蟹小口吃着,一边和身边的两个男人小声交谈。这女孩全身都有一种格外悠闲的感觉,女人虽然不需要上班,平时无所事事,但今天比较起来,竟然还不如这女孩悠闲,不由有些嫉妒。 “你认识她?”她推了推文翰。 文翰哼了一声,几个跨步走到那女孩桌前,叫了声:“林燕!” 那女孩闻声抬起头来,看到文翰,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恢复了恬淡的神色:“你叫我?” “我刚才经过公司的时候,公司的灯亮着,所有的人都在加班,”文翰笑了笑道,“这个时候能够悠闲地坐在这里吃夜宵的,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是你能力太强,还是公司给你安排的事情太少?” 女孩耸了耸肩膀:“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林燕——还有,你说你们公司所有的人都在加班,那你呢?你怎么不加班?莫非你不是人?” 这话把文翰呛了一个跟头,他脸色一沉,仔细打量着对方。看了几眼,忽然觉得心里没底了——这女孩的相貌和林燕一模一样,但是除了相貌,再没有任何和林燕相似的地方。林燕是公司的程序员,平时扎个马尾巴,从来不化妆,鼻梁上架一副防辐射眼镜,面部紧绷,表情冷峻,一身笔挺的套装,和眼前这女孩的感觉完全是两回事。何况林燕每次见到自己都毕恭毕敬,文翰没法想象那个唯唯诺诺的下属有一天会如此放肆地和自己说话。他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打给了公司的座机,响了两声后,前台招待标准的普通话刚冒出个头,文翰就不耐烦地说:“我文翰,找林燕。” 从电话里,能清楚地听到招待回头叫林燕、桌椅响动、高跟鞋敲地,林燕严谨而略带疲倦的声音响起:“文总,我是林燕。” 确实是林燕的声音。 文翰随口和林燕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脸上已经春风满面。他笑着对那女孩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事。”女孩笑道。 “可以请你吃夜宵么?”文翰问,没有注意到身边女人的神色忽然变得惨淡起来。 女孩摇了摇头:“不了,太晚了,我们该走了。”说完就起身,那两个男人跟在她身边,高深莫测地微笑着。 “能留个联系方式吗?”文翰对这女孩很感兴趣。 女孩摇了摇头,继续朝外走。 文翰想了想,追上去,塞给对方一张名片:“有空联系我。” 女孩大笑起来,随手把名片一弹,名片就飞了出去。 文翰久久凝视着女孩的背影,那种悠然自在的样子,让他很想跑过去亲她一口。 第二天,文翰把林燕叫到办公室,让林燕看一份文件。在她看文件的时候,他使劲打量着她——没错,自己怎么早没发现呢?林燕原来是个美女。 “林燕你怎么老穿这种衣服?你怎么不像别的女孩那样穿个长裙子,化个淡妆?”他忍不住开口问。 林燕惊讶地看着他:“文总,您怎么突然这么问?” 文翰有些尴尬地搔搔头:“没什么,其实你挺漂亮的,要懂得享受生活啊。” 林燕更惊讶了:“文总,您不是常说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吗?” 文翰无言以对,半晌挤出一句:“工作之余可以享受生活么?” 第35节 林燕的神色一黯:“工作之余,我只想睡觉。” 这话让文翰心头一震。 确实,华力公司的员工,工作之余,哪里还有时间去享受生活啊?文翰第一次考虑到这个问题——每天16个小时的上班时间,他们除了上班,就是睡觉和吃饭,人生怎能如此无趣啊?他走到办公室床边,拉下百叶窗打量着大办公室的员工——每个人都忙碌得像条鱼,谁都没有片刻休息的时候,电话不断,键盘声不断,业务人员在办公室来回穿梭,程序员的头凝固在电脑前一动不动……所有的人紧张、忙碌、满面倦色。他又想起昨夜那个悠闲自在的女孩,在夜色中尽情释放着自己的美丽——林燕,以及所有这些员工,原本也该有那样片刻的松弛…… 这样的念头在文翰的脑海里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在接下来的日子,华力公司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所有的员工依旧每天工作到深夜。 文翰连续好几天跑到那个夜市,想再次遇到那女孩,但每次都失望而归。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同样的一副面孔,在办公室的林燕,就让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而那个女孩却让他有些惊艳,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追逐了几天之后,文翰失去了耐心,开始转战其他地方。这座城市可以欢度夜晚的地方很多,文翰在其中如鱼得水,常常感叹生活的美好。 又一个夜晚,在上岛咖啡,文翰和几个哥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聊天。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个充满享乐的夜晚,人行道上三三两两走过的人们,面上都带着放松的神情。夜晚的风仿佛为所有的人揭去了疲倦的面纱,人们脚步轻盈,神情愉快。 生活真美好啊,有钱,有闲,有居高临下看别人的角度……文翰有几分自得。 又有两个人走过窗前,文翰的手僵住了。 其中一个人他太熟悉了,这人是公司的会计小郑,照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公司加班才对——虽然会计没有那么多班要加,但文翰已经养成了习惯,在夜里12点前,所有的员工都必须在公司呆着,否则他就会产生一种蚀了本的感觉。 小郑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竟然敢不加班? 一股怒气从文翰丹田中升起,他气冲冲地走出咖啡馆,拦住了小郑。 小郑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绕过他继续朝前走。 “站住。”文翰冷冷地说,“你今晚很悠闲?” “是啊。”小郑笑着道,表情有些疑惑,“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全公司的人都在加班,你一个人在这闲逛?”文翰质问道。 小郑松松垮垮地笑着:“你认错人了吧?我在这里闲逛关你什么事?” “郑默然,你装什么装?”文翰扬起下巴。 “郑默然?”小郑哈哈大笑,朝旁边的同伴挤了挤眼睛,“我说呢,你真认错人了,我不叫郑默然。” “什么?”文翰不相信地盯着他,“你不是郑默然?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就没有必要告诉你了吧?”小郑油腔滑调地道,“你是警察啊?” 文翰被噎了一下。 “小郑”笑嘻嘻地绕过他身边,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夜色中。 文翰脑海里浮现出小郑的模样——平头,白衬衣,脸上始终带着一副羞涩的神情,说话细声细气,从来不敢高声。确实,公司里的小郑,和这个人,除了相貌一模一样外,没有任何地方相似。 他打了个电话回公司,叫小郑接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的疑惑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 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只遇见一个和自己员工相似的人,那也罢了,可是连续遇到两个,就有些奇怪了。文翰不是傻子,他感觉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他又拿起手机拨打了公司电话,前台接待的声音响起:“华力软件,您好,请问您找谁?” 文翰报出一个员工的名字。 又报出一个员工的名字。 所有的员工都过来接听了电话——明天,也许他们会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吧?文翰露出了苦笑。 所有的人都在加班。 看起来似乎很正常,但文翰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晚上好。”文翰对着电话说,“你们所有的人能同时对我说一声‘晚上好’么?” “晚上好!”电话那边,所有的人说,声音参差不齐,说完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真的很正常。 文翰放下电话——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文翰一直在观察员工们。每个人都看起来很正常,小郑和林燕看到自己时,神色没有丝毫异样。 每天晚上电话查岗,所有的人都在,公司的灯,也一定会亮到12点。 但文翰还是觉得有点疑惑。 那个酷似林燕的女孩,和酷似小郑的男人,在最初见到自己的一霎那,脸上都有过惊慌的表情,这表示什么呢? 这天夜里11点55分,文翰的车子经过银华大厦,他习惯性地停下来,给公司打了个电话,好几个员工接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不久,远处火车站的钟声敲响了12点。 钟声还未响完,12楼华力软件公司的灯光便熄灭了。 12楼变得漆黑一片。 他忽然想到,自己只见过员工上班的样子,却从来不知道员工下班后是什么样。 于是他继续停留在原地等待着。 5分钟过去了,银华大厦门口的保安在抽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第36节 10分钟过去了,没有其他人。 20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其他人。 他觉得不对劲,又等了几分钟,把车门锁好,自己走了上去。 经过门口时,保安诧异地看着他。 两座电梯,都停留在1楼。文翰上了12楼,感应灯亮起,回头一看,另一座电梯还停在一楼。 文翰打开公司的门,打开灯——公司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狐疑地走进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空间里转悠了半天,伸手摸摸电脑和打印机——都还是热的。 但人呢? 人到哪里去了? 他从公司的窗口探头朝下望,还是没有看到人。 毫无来由地,他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公司有些诡异的气流,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连忙快步离开了。 离开时,保安对他笑了笑。 第二天,员工们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交上来的工作量很足,可以肯定他们是加了班的。 可是昨夜他们下班后去了哪里呢? 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文翰心中。 下了班,文翰破例没有回家。他决定和员工们一起留下来加班。员工们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到了12点,文翰起身离开,其他员工也陆续离开,大家从银华大厦底下的大门口涌出,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文翰再也没有心思去过他的夜生活,连续好几个夜晚,他都守在公司的楼下,看着那片灿烂的灯火,给公司的员工打电话。 然后,到了12点,当钟声响起,灯光便熄灭了。 每晚都是12点,恰好在那个时候,华力公司的灯就会熄灭。 而从来也没有人从楼上走下来。 有一次,文翰甚至等到了清晨。上班的时候,他亲眼看着自己公司的员工混合在其他上班的人们中间,走进了银华大厦。 可是他昨夜并没有看见他们走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翰现在对员工们有些恐惧了,尽管他们看起来那么温顺,那么尽忠职守,可是他觉得他们身上有些神秘古怪的地方,令他琢磨不透。 他更长时间地盯着员工们看,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显得异常忙碌和疲倦,看不出这些员工们有什么别的特点。 可是他已经不敢近距离接触他们。 有一个夜晚,他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一个人开车去一家著名的酒吧,准备喝上一杯。 一进门,他就呆住了。 一大群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大声谈笑谈笑。每张面孔都很熟悉——林燕,小郑,公司的前台……全部是公司的员工——但每一个人又都那么陌生,他们和白天上班时严谨专注的模样完全不同,男人们神色松弛,抽着烟喝着酒,女人们服装华丽,神态悠闲,淡淡的妆容在昏暗的灯光下迷离诱人。 文翰紧盯着他们,不知为何,竟然不敢靠近,甚至产生了退出酒吧的念头。 “小郑”不知什么时候看到了他,他低声朝其他人说了声什么,所有的人都朝他看过来。 大家定定地盯着他。 照他以前的性格,一定会上去大声质问他们为何如此轻松,但现在,他却浑身冒汗,仿佛逃避加班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这真的是他的员工们? 为什么每个人看上去都不一样了?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终于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走出门外,冷风吹来,他颤抖着拨通公司里的电话,前台招待甜美的普通话想起——“华力软件……”没等对方说完,他就烫着了一般把电话挂了。 他疯狂地把车开回银华大厦门口,12点还没有到,12楼的灯光依旧灿烂。那里有许多人在加班,第二天他能看到加班的成果,可是,加班的,真的是他的员工吗? 或者说,加班的,真的是人吗? 为什么每天一到12点就会准时熄灯? 为什么从来不见他们在熄灯后从门口走出来? 每天在公司相处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文翰心中有无数疑团,他很想上去看看,却没有勇气。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保安身上。 “能陪我上去走走吗?”他问。 保安疑惑地看着他;“你们公司不是有人么?” 他摇了摇头:“我怀疑那是小偷。” 保安的目光警惕起来,回头跟另一个保安打了个招呼,拿了条警棍,就跟他一起上楼了。 两台电梯都停在一楼,到了12楼后,另一台电梯仍旧停在一楼,这说明只有他们两人乘坐了电梯。 第37节 华力软件公司的大门是敞开的,门内灯火通明。 公司里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的电脑都开着,上头显示着做了一半的工作,但却看不到一个人。 安静得可怕。 他们到处搜索,什么人也没有。 文翰额头冒汗,问保安:“你看见过我公司的员工下班吗?” 保安点点头:“每天12点以后,他们就会从这里离开。” 文翰的汗水更多了:“你们保安室不是有监控录像么?给我看看。” 监控录像显示,每天12点,的确能看到华力软件的员工们离开银华大厦。 “你们都能看见?”文翰盯着屏幕,颤抖着问。 两个保安都点点头。 都能看见,录像也能录下来,为什么只有自己看不见? 文翰头脑疯狂旋转,脸色越来越青,终于倒了下去。 两个保安把他送到医院,经过抢救,他终于醒了过来,但精神完全崩溃了,什么人也不认识,只是喃喃念叨着:“他们,他们都在加班,都在加班……” 几天后,华力公司的全体员工去精神病院探望他们的老总,同时去的,还有一个陌生人。 “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林燕看着目光呆滞的文翰,内疚地问。 “也许吧,不过他留在这里,总胜过我们留在这里。”另一个人说。 他们留下一束鲜花就走了。 那个陌生人停留了更久的时间,他盯着文翰,说:“文总。” 这是小郑的声音。 “文总。”他又喊,这次是林燕的声音。 他变换着各种声音喊文翰的名字,嘴里发出打字声、桌椅挪动声、电话声,甚至能发出许多人一起喊叫的声音。 文翰听到这声音,全身颤抖,抱着头缩成一团。 “文总,你还记得赵小梅么?”这人换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问。 如果文翰头脑清醒,他一定会记得赵小梅。 赵小梅是文翰公司的一个程序员,因为长期加班,精神极度紧张,最后终于崩溃了。她现在也住在精神病院里,就在文翰的隔壁。 也就是在赵小梅疯了以后,华力软件的员工们决定改变加班的状况——没有人能经受这么长时间的压力,人必须要放松,必须要有享受生活的时间,况且,那加班的8小时完全是无偿的——即便是有偿的,生活也不能全部让工作占据。 他们想到了赵小梅的弟弟赵小海。 赵小海是个出色的口技演员,姐姐疯了之后,他一直很苦闷。华力软件的员工找上他时,他正好在极度郁闷下辞去了杂技团的工作。华力软件的员工们,每人每个月拿出100元,全公司一共50多名员工,总共是5000多块,这笔钱交给赵小海,算是他们雇用他的工资。他只需要做一件事——在白天下班之后赶到公司,守着,只要文翰打电话查岗,他便运用出色的口技来为员工们掩饰。 员工们离开时,所有的电脑都是打开的,这是为了防止文翰万一亲自来查岗,能看到一个工作的场面,至于工作场合没有人,这个问题,员工们决定让文翰自己去想,他们觉得他一定想不通,重要的是,他们第二天能交上足量的工作成果,让他无话可说——实际上白天的工作已经能够完成全部的工作,夜晚加班,只是文翰自己心理的不平衡,他想占据更多的属于员工们的时间。对于这种不必要的加班,大家愤怒已久,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果然,从工作量上,文翰看不出大家其实并没有加班。 楼下的保安也是受过加班的苦的,华力软件的员工们打了个招呼,他们便帮着照看,每当文翰在晚上亲自上楼检查时,保安便会电话通知赵小海,他便从公司溜出来,走楼梯躲到13楼,直到文翰离开。 文翰守在大厦前的那几晚,保安通知了赵小海,赵小海关灯之后,静静地坐在13楼,一直没有离开。 至于那些录像,都是事先录好的,如果文翰仔细观察,他会发现录像里显示的员工们穿的衣服和当天白天穿的衣服不一样。可惜文翰从来不关心员工,也就没有发现这一点。 因为预计到有可能在娱乐场所遇到文翰,大家商量好,如果遇到了,就装作不认识,一口咬定自己不是文翰认识的那个人。 如果文翰愿意去了解工作时间以外的员工,他就会知道那个在休闲场所悠闲自在的人和他所熟悉的员工其实是同一个人——每个人都需要放松,谁也不会在休息时还端着一副严肃的面孔。 赵小海把一切都告诉了文翰,文翰翻着白眼傻笑,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赵小海离开精神病院时,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笑声,回头一看,赵小梅正站在文翰面前,笑着拉着文翰的头发:“加班去,快,加班去!” 文翰流着口水说:“加班,他们都在加班!” 赵小海忽然觉得眼睛一酸,转身快步离开了。 第二十三章 妻子的臆想 将近黄昏,我提着从超市买来的东西,从603路车下来,沿着马路朝前走。 再朝前走几百米,就是我刚搬进去的画苑小区。我放慢脚步,左右两腿一步一挪,低着头数人行道上的地板砖。我的影子拖在前边,每一步都踩在影子上。我的速度慢得有些离谱,这从路边人们诧异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们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经过,有些好奇心特别强烈而又不知道掩饰情绪的人,瞪大眼睛看着我,几个刚放学的女孩聚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这些女孩的留海都盖过了眼睛,宽大的校服上顶着一张雪白的脸,让我想起日本鬼片里的主角。 经过小区门口的理发店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前倾的身体,一手提着一大袋东西,要死不活地朝前挪动。不怪别人觉得奇怪,连我自己看了这副样子,也觉得很不正常。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区门口。我站在大门前,那门上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阻止我进去。我站了很久,从我身边的经过的人都回头看我,保安从狭小的玻璃房里走出来几次,似乎想问我什么,又回去了。 站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自己不能进去,于是又转身,沿着来路走去。 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两只手已经被沉重的塑料袋坠得失去了知觉,人们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沉重地来回行走,从车站到小区门口的路边或许被我碾平了不少。 又一次往小区走去时,我忽然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仰头一看,正看到我家的窗口。它本来拉着窗帘,关得紧紧的,现在完全敞开了,沈湘的上半身出现在窗口,穿着绿睡衣,头发披在脸的两边,露出一张很窄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加快脚步朝前走,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把两只塑料袋集中到一只手上,朝沈湘挥了挥手。沈湘一言不发,随着我的行走,她的身体也在转动,像风向标一样,始终把一张狭窄惨白的脸朝着我。 第38节 暮色已经很浓,衬得沈湘的脸更白。别处的窗口早已亮起了灯,只有我家的窗口,依然浸泡在黑暗中。想到我即将进入家门,便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然而我无力逃脱,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窒息,但我很顺从。 进了小区的门,走出沈湘的视线,身上磨盘压顶的感觉消失了。我略微放松了一下,把脚步放慢,低着头,拖拉着往前走。 走到花坛边,我忽然觉得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便放下塑料袋,自己坐在石椅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猛抽起来。烟头忽明忽暗地燃烧着,陆续有人从外边走进小区,有人在大声呵斥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听着这声音,我产生了强烈的嫉妒。 那种磨盘压顶的感觉又来了,我慢慢抬起头,在厨房的窗口,一张脸浮现在黑暗中,看不清容颜,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和黑暗融为一体了,不过我知道那是沈湘。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坐在一棵柳树下,浓密的枝条垂在我的头上和身上,遮住了我的大半个身子,不妙的是我在抽烟,烟头在黑暗中是个醒目的红点。我匆匆掐灭烟头,提起地上的塑料袋——塑料袋是白色的,这又是一个醒目之处,何况沈湘会计算时间,她一定能算出我进入小区后曾经在这下面逗留了很长时间。 我又打了个寒颤。 客厅里没有开灯,我小心地把灯打开,没有看到沈湘。走进厨房,她仍旧站在窗口前,背朝着我,一头漆黑的头发直得仿佛做过离子烫。绿色的睡裤有些短,露出她白色的脚踝。 我深深吸了口气,酝酿了一会情绪,飞快地走到她跟前,举起手里的塑料袋,轻快地说:“看我买了什么?” 她没有任何反应,两边的脸颊被头发遮住,只露出中间狭窄的一条,仍旧凝视着楼下的什么地方。 我硬着头皮,继续欢快地道:“过来看看。”我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餐桌边。她没有抵抗,直接跟过来,木然站着。我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蒙牛的大颗粒酸奶,特意买给你的——芒果,你不是喜欢吃芒果吗?我买了很多……”我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地说着——说这些是安全的,不会出现意外,我被紧锁的喉舌得到了充分的释放,我尽量让它们恢复弹性——不仅如此,我也害怕停顿下来会陷入可怕的沉默。 “唉……”沈湘毫无预兆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种软弱无力的东西正顺着脊柱爬上来。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往外掏东西,正打算再次喋喋不休,沈湘按住了我的手。 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乌黑的眼珠凝视着我,我却盯着她白眼球上的一丝血丝。她凝视了我许久,我眼睛一霎不霎盯着她的眼珠,不敢看她的脸。 “下班后为什么不马上回来?”她幽幽地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湘说话变成了这种幽灵般的腔调,特别轻,似乎不是从实体中发出的声音。 “哪里,我不是去超市买东西了么?”我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下班的时候,我在窗口等你,我看见你提着东西走到小区门口又转身走回去,你来来回回走了有十几趟,后来我忍不住了才走到窗口露出脸来。”她说。她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仿佛不带感情,听得我一阵难受。我不由有些恨她——明知道这么问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她为何非问不可呢?即使不是为了我,为了她自己,她也该聪明地缄默才是。她应该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我也只是普通人,我也会偶尔需要释放自己的情绪——这些话在我心里翻腾着,我吞了口唾沫把它们咽下去,笑了笑,轻声道:“哦,我只是在想事情,你知道的,我想事情就喜欢来回走动。” “是在想我吗?”她问。 “不是!”我飞快地回答。 咔嚓。一声不易察觉的响声在屋子里响起,就像什么地方磕破了一个鸡蛋。我心惊肉跳地看着她——她的下巴上出现了一道一寸来长的血丝。 仍旧是如此,不管我多么努力,还是避免不了这个。我绝望地看着她——你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答案呢?昨天,也是同样的事情,她问了同样的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是”,她的脸上出现了血丝——今天我作了相反的回答,仍旧如此,无论我怎么回答,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又一条。”她说。 “我究竟该说什么,才不会出现这个?”我忍不住问。 咔嚓。 这次是鼻子,一道细细的血丝出现了。 “又一条。”她哀怨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流下眼泪。她把流着泪的眼睛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眼睛里拿道血丝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慢慢抬起手,我恐惧地看着她——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不能离开,只能停留在原地,任由她两只手掌插入两鬓,把漆黑的头发挑起,仿佛帐钩挑起蚊帐,她两侧的脸颊露出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 咔嚓。 她额头正中央又出现了一条血丝。 我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听凭她拿起我的手,在她的脸上游走。我的手指能感觉到她细腻的肌肤,但更多的是伤痕——累累伤痕重叠在她雪白的脸上,就像有人曾经用小刀在她脸上割上无数细小的纹路。两颊的伤痕最多,面部中央也有,但不那么明显。不管怎样,这样一张脸看上去很吓人,而她始终凝视着我,我甚至不敢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数数,多少道了,一大半都是为了你。”她幽怨地道。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苦笑道。 她难得地展开一丝微笑,把头贴在我胸口。我抱着她站了很久,手和腿脚都发酸了,也不敢动弹。直到她主动直起身来,笑着说:“我饿了。” “我去做饭。”我松了口气,提起东西走进厨房。 沈湘没有跟来,她不喜欢进厨房,这里是我唯一可以喘息的空间。我一边切菜,一边忍不住想:我的生活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不能说任何伤害沈湘的话,否则她脸上就会出现血痕——那并不是普通的伤痕,凑近了看,可以看出,那是一道细小的裂痕,皮肤朝两边翻开,露出里边鲜红的肉来。并没有鲜血流下,但因为里头裸露的红色翻了出来,看起来就像是血痕。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之前,沈湘还很正常。现在她看起来像个幽灵,在这之前,她活泼开朗,一点异常的感觉也没有。 情况是从她换工作开始的。毕业后好几年,沈湘一直在广告公司打工,我们结婚后,打算要个孩子,而广告公司持续的熬夜加班无法适应这项计划,于是沈湘报考了公务员。半年后她被录取为市政府的办事员。 上班的第一天早晨,沈湘很兴奋,但到了下午,当我下班回来,发现她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看样子情绪不高啊?”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表情很郁闷,低头沉思了一会,转头望着我:“石头,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口没遮拦的人?” “当然不是,怎么了?” 她抿了抿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真的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可是张大姐生我的气了,他们都说我得罪张大姐了。” “你说什么了?”我紧张地问。张大姐是他们宣传科的科长,在机关部门,得罪了领导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沈湘泪汪汪的,“我问别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反正我只知道我得罪她啦!” 那天我们没有做晚饭,两人都没有心情,这种情况让我们很紧张,我们一人抓了个馒头,打开一盒鲜奶,边吃边分析张大姐到底因为什么生她的气。沈湘翻来覆去地回忆白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把那些话都列在纸上,左分析右分析,提出各种可能,直到深夜,依旧没有找到答案。下!载?美少女! 第二天,沈湘上班前有些发怵,我使劲鼓励她,她才忧心忡忡地出门了。 下班回来,沈湘又是一泡眼泪。她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写着什么,面前的茶几上散乱地放着十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我注意到她没有换上拖鞋和室内服装,看她头发散乱的样子,便知道又出问题了。 “又怎么了?”我问。 她用手指指桌上那些纸,不说话,仍旧低头狂写。 我随手抄起几张纸一扫,上头写的是些对话,是沈湘和不同的人的对话纪录。我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和昨天一样,沈湘肯定又不小心得罪人了,她正在回忆和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以便分析这其中的原因。看她奋笔疾书的样子,一股寒意从心中升起,我按住她的笔说:“别写了。” 第39节 “不行,”她带着哭腔说,“我就是要看看,就是要看看,怎么才两天功夫,我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这个说法让我暗暗心惊。沈湘的感觉我很理解,她对这份工作十分重视,在如今动荡不安的就业环境下,像沈湘这样的本科生太多了,她的才华和背景都殊无可道之处,连一般女孩都有的野心和欲望也不充足,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平凡地过下去。公务员的工作很稳定,待遇也高,让她有了久违的安全感。但刚上班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这确实不是好现象。我拿起那些纪录仔细看起来,看了一阵,我再次让沈湘停下来。 “这个苏岩是什么人?”我指着一张纸问。 “我们办公室管电脑的。”她头也不抬地说。 “你和他说话很少。” “对,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网聊,不喜欢说话。” “别写了,”我再次按住她的手,“我们就从这个苏岩的对话来分析一下,他的话少,只有5、6行,容易分析。” 沈湘的目光一亮,难得地露出了笑脸:“真的,我怎么没想到?”她立刻活泼起来,拉我坐在她身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沈湘和苏岩一共只说过三句话。沈湘早晨进办公室,对苏岩说:“早。”苏岩头也没抬望着电脑说:“早。”当时办公室其他人还没来,沈湘又说:“这么早就上网啊?”苏岩望了她一眼说:“嗯。”过了一会,人都来了,有人问谁最早来,沈湘说:“苏岩最早来。”苏岩没作声。到下午,大部分人,沈湘发现自己得罪了不少人,努力想挽回局势,主动给大家擦办公桌,擦到苏岩的桌前时,她讨好地说:“苏岩,你的办公桌真干净!”苏岩起身就走。 就是这么几句话,我们分析了半天,沈湘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任何话,我也觉得她没有说错什么。但是,从苏岩的角度考虑,加上是在市政府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我认为沈湘的那句“这么早就上网啊”就是罪魁祸首。 “为什么?”沈湘不解地问。 “首先是从反应来看,你跟他说早上好的时候,他也回了一句问好,显然这句‘早’并没有得罪他。而当你说‘这么早就上网啊’的时候,他看了你一眼,这一眼很可能有别的含义,至于那句‘你的办公桌真干净’,这完全是夸奖的话,他不存在生气的可能,所以,只有第二句话才有可能让他生气。”我说,“至于这话为什么会让他生气,我猜可能他误以为你的潜台词是在指责他成天上网耽误工作,虽然你们那单位清闲,大家都没什么事忙,但这话不能公开说,你说是不是?” 沈湘连连点头:“肯定是这样!” 我觉得有点饿了,可是沈湘很兴奋,顾不上吃东西,又让我分析其他人的话。 那晚我们都没有吃饭,在疯狂的分析中沈湘学会了抽烟,一直到凌晨四点,才体力不支睡了一会。早晨出门时,她眼睛里还带着血丝,神情却很兴奋,她说她一定会改变这种局面。 但实际情况是,她再次兵败而归。 我已经习惯了沈湘在下班后蓬头垢面地疯狂书写对话纪录,然后帮她逐一分析。她乐此不疲,但我却很快就厌倦了。这是一项会让人发疯的工作,我们陷入对话的泥沼中,在那些再正常不过的话语里寻找别人生气的蛛丝马迹,却又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有时候我想告诉沈湘这种做法徒劳无益,但看到她的眼泪,我又把话忍住了。生存不易,沈湘也是没有办法。 我后来经常想,沈湘最终变成如此模样,和我的纵容也脱不了关系。 沈湘和同事们之间的对话,在我看来其实毫无可疑之处,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对这些话生气,可是她的同事们偏偏都生气了,这让我感到无法理解。倘若仅仅是如此,那倒也罢了,可怕的是,在这种无限的分析和猜测中,沈湘也在一步一步的改变。她变得敏感而多疑,有时候,我无心的一句话,就会让她想到很多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并且列在纸上进行分析。 第一次发现沈湘的这个毛病,是在沈湘又一次让我帮她分析那些对话时。我发现其中一张纸上写的是我和沈湘的对话,不由惊讶万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和你的对话也记下来?我没有生你的气啊!” “是吗?”沈湘狐疑地看着我,“可是我觉得你生气了。” “我没有。”我哭笑不得。 “如果你没有生气,你为什么说你累了?” “我是真累了。” “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我以前没有觉得累。” “以前没有累,为什么现在累了?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怎么会?是最近工作压力大,再加上睡得晚。” “啊?你终于说了,是因为睡得晚!是我害你睡得晚,是不是?”沈湘的话一步紧似一步,我眼冒金星,头疼欲裂,按着额头说:“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质问道。 “我就是累,仅此而已,你别想多了。”我疲倦地说。 “我想多了?你的意思是所有这些都是我想多了?可是他们确实都在生我的气,怎么能说是我想多了?”沈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我没有那么说。”我筋疲力尽。 “你没有那么说?那么还是我自己在瞎想喽?” …… 这样鸡蛋里挑骨头的争吵一日盛于一日,沈湘后来也不分析她和同事们的对话了,转而抠住我话里每一个漏洞进行攻击,大部分时候是她自己无中生有的臆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让我感到厌烦,我们经常吵架,甚至提到了离婚。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还会这么继续吵下去,直到分手。 第二十四章 脸上的裂痕 那天下班后,我在厨房里做饭,沈湘在看电视。饭菜摆上了桌子,沈湘走过来问:“今天做的什么菜?” “就这些,你自己看。”因为连日吵架,我没有心思哄她。 这句话的语气如此冷淡,沈湘显然感觉到了。平时就算是我的话没有任何问题她也能挑出毛病,何况此时真有问题。她眉头一耸,看来是要像往常一样开战,就在此时,我们都听到了“咔嚓”一声轻响,仿佛什么地方磕破了一个鸡蛋。 沈湘的左脸出现了一条血痕。 “你脸上怎么回事?”我连忙凑近去看。 “别碰我!”沈湘摸了摸左脸,还在生气。 “不碰就不碰。”我把手缩了回来。 咔嚓。 又是一声轻响,她的耳朵旁边又出现了一道血痕。 这下我觉得奇怪了:“沈湘别闹了,真的,你看看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我哪里闹了?”沈湘恼怒地说。与此同时,又是咔嚓一声,又一道血痕出现在她脸上。 我开始感到惊慌,不顾她的反对,把她拖到镜子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也慌张了:“这是怎么回事?” 第40节 “我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真菌感染?”我慌乱地说。 “那我们去医院。”沈湘手忙脚乱就要朝外走,我一把拉住她:“医院的专家门诊现在不开,你去也只能看急诊。” “难道就这么呆着?”她问。 “我不知道,再等等看?”我试探着问。 咔嚓,又一道。沈湘愤怒地捂着脸看着我:“再等等?你是不是不关心我啊?” 毫无意义的争吵又展开了,我每说一句话,就能听到咔嚓一声,沈湘的脸上就会出现一道血痕。后来我终于发现这个,连忙闭上了嘴,任由她怎么骂也不开口,血痕总算是不再出现了。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十分怪异,这显然不是正常的事。等沈湘睡着了以后,我试探着对她小声说话,但并没有看到血痕出现。 也许,今天的事只是巧合? 我疑惑地睡着了,沈湘就睡在我身边,脸上是几十条血痕。这些血痕覆盖了她小半边面颊,让她惊恐欲绝,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我给她吃了两片安眠药她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沈湘没有去上班。如此多的伤痕在脸上,她没法出门。跟单位请了假,我陪她去医院看了看,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随便开了点消炎的药,我们就回来了。一路上我尽量不说话,偶尔说上一两句,也会提心吊胆地看着沈湘的脸。让我不解的是,在我说完话之后,有时候她脸上也并不会出现血痕。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天,沈湘脸上的伤痕在持续增多,她近乎绝望,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眼睛望着墙。我们本以为如此细小的伤痕很快就会自行愈合,但它们似乎从来不愈合,旧的伤痕永远像新伤痕一样鲜红。后来,我壮着胆子跟沈湘提议用放大镜看看这些伤痕,沈湘凝视了我半天,才慢慢点头。 在放大镜下,这些伤痕被放大了数十倍,这样它们看起来就不像伤痕了,而像一条条的裂缝,露出里头鲜红的肉来。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沈湘,她的目光更加黯淡。 伤痕——或者该说是裂缝——裂缝不断出现在沈湘脸上,她的脸仿佛随时会碎裂。这种情况让我们都陷入了恐惧和绝望之中,我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仍旧未停止争吵。无论我说什么,总是能让沈湘怀疑到其他地方。因为她的病,大部分时间我都保持沉默,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反击,而每当我反击时,我就会看到那些裂缝一条接一条出现在沈湘脸上,咔嚓咔嚓之声不绝于耳。 我终于明白,原来是那些让沈湘感到刺耳的话令她的脸上产生了这种裂缝。这个发现让我不寒而栗,我犹豫了很久才把这个发现告诉沈湘,她蓦然瞪大眼睛:“原来是你在害我!”我感到气愤——她怎么能这么说呢?但我不敢反驳——一反驳,她必然会生气,而只要我的话让她生气,她的脸上就会出现裂缝。 于是我只好小心奉承讨好沈湘。在我的小心讨好下,沈湘脸上的裂缝增加速度明显减慢了。但原有的裂缝仍未消除,她没法再去上班,很快就被单位开除了。她一个人坐在家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她日渐地改变,终于变成一个怨灵般的女人。她始终温柔地对我说话,当我的话伤害到她时,她便露出极度哀怨的表情,向我展示她的伤口。 我正在回想这一切时,身后传来一团幽冷的气息,沈湘幽幽地问:“在想什么呢?”我这才发现,开着的水龙头一直在流淌,水已经从洗菜的池子里溢了出来,流到了地上。我连忙关了水龙头,拿拖把拖地。 “没有想什么。”我对沈湘说。 咔嚓。 这声音让我心惊胆战,我浑身抖了抖,只听沈湘幽怨地说:“你明明在想事,为什么不承认?” 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是错,怎么回答,裂缝都会出现。 嗯,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小心翼翼地斟酌每一句话,沈湘要如何便如何,我从来不反驳她,也从来不敢对她高声。我习惯了像女人一样细声细气地说话,也习惯了长时间地沉默。是的是的,只要这个女人的身体上不再出现裂缝,所有这些我都可以习惯。 咔嚓咔嚓咔嚓。 可是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反而是越来越快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已经如此小心,裂缝出现的频率却越来越高。这声音让我心惊胆战,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每天出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而回家,总是如此艰难。 我为什么不离婚呢? 我想离婚,真的,很想,特别想,可是我不敢说——我不敢想象,当我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时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她会真的裂成两半? 时间就这么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地缓慢流淌。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不明白这样生存的意义何在。我害怕沈湘,她就像是日本鬼片里那种幽怨的女鬼,死死缠住我,我总有一天要被她缠死! 可是,即使是如此厌恶和害怕,我却仍旧不能拒绝她求欢的要求。当她抱住我发出呢喃时,我只能强打精神作出回应——裂缝现在已经扩展到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她遍体都是细小的缝隙,一道道的鲜红交织成一张网,网住她的雪白。我对这样的身体毫无欲望,而我的冷淡反应又让更多的裂缝出现。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我想我真的还不如死了好。 其实我是个很善良的人,真的,我发誓我是个善良的人。可是善良是那么一种脆弱的东西,它经不起如此长时间的扭曲和挤压——实际上沈湘本来也是个很善良的人,不是吗?说到底,我们都是受害者。但我再也没法忍受了,这种变态的生活,这种像走钢丝般小心的对话,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我越来越强烈地渴求死亡。 假如我和沈湘一样不出门,就这么呆着,那么我也许早就死了。但我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单位里有很多朋友,每天,我都能看到生活向我展开繁华的面貌。离开家门,我就开始眷恋生活中的一切,而一走进家门,我就觉得走进了坟墓,我与鬼同屋。 生存还是死亡?我无时无刻地想着这个问题,家和外面的世界,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召唤着我。我这么年轻,这么强壮,最终,我仍旧是想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不是这样被柔软灰尘埋没和窒息的日子,不是用我余下的美好生命和一个女鬼陪葬。 那么,沈湘就必须死! 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时,我打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我觉得自己如此很狠毒,简直不是人。可是就在此时,沈湘幽灵般走进来,哀怨地问我为何要扇自己耳光。我说不出理由,她步步紧逼,身上咔嚓之声不断。 这让我下了决心。 我再次发誓我是个善良的人,今后我也会继续做一个善良的人,但我,但我必须杀了沈湘! 杀死沈湘是最简单的事情,除了勇气,我不需要做更多准备。 我用了一个星期来努力对沈湘好,不过这丝毫不见她有什么反应——实际上我对她已经不可能更好了,再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极尽温柔和忍让之能事,而她始终觉得我在伤害她,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她依旧觉得我在伤害她,她身体的缝隙密密麻麻,红得耀眼。 一个星期以来,我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我希望突然出现奇迹,但奇迹没有发生。一个星期后,我的心跳忽然恢复了平静,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冷静得像个职业杀手。 和往常一样,屋子里没有开灯,沈湘鲜红的脸在黑暗中模糊一片。我把灯打开,她穿着绿睡衣,站在客厅里望着我。 “你回来了?”她不知道将发生的事,仍旧和往常一样幽怨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鬼?”我舔了舔嘴唇说。 咔——嚓! 这声响格外剧烈,我看到沈湘露出震惊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这么对她说过话,这么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我温柔,我看到这句话产生的巨大冲击——她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裂缝,大概有一支圆珠笔那么粗那么长的裂缝,咔嚓一下就出现了,就像脸上被人猛然劈了一刀。 我有些心悸,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想终止我的计划。但,看到她脸上的裂缝,我又下定了决心——我不可能和这样一道裂缝同床共枕,那样真是生不如死! “你看看镜子,你知道你多有多丑么?”我继续恶毒地说。 咔嚓。 她敞开睡衣,从肩膀到腹部,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她身体上。她在剧痛中凄惨地嚎叫起来。 “我早就讨厌你了。”我飞快地、不停嘴地朝下说,“你自寻烦恼,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对你这么好,你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处处刁难,我欠你的吗?你有什么了不起吗?你……”我头脑兴奋而空白,各种毒药般的语言迅速从嘴里飞出。 裂缝,一道又一道裂缝出现在她身体上。纵横交错,她的手臂摇摇欲坠,终于掉了下来,她的耳朵掉了,接着是大腿……凄厉的惨嗥掩盖了咔嚓之声,掉下来的躯体仍旧在产生新的裂缝,她的脸终于在五道裂缝的综合作用下分崩离析,我看到她最后露出的表情仍旧是哀怨——没有恨,只有哀怨——她碎裂成无数的碎片,我满头大汗,心跳如鼓,仍旧在骂——碎片又碎成更小的碎片,继续碎,继续,直到完全消失,再也没有动静。 安静了。 彻底的安静,再也没有咔嚓声,再也没有幽怨和哀愁,地上一堆灰尘样的东西,就是我曾经的妻子。我拿扫帚把它们扫作一堆,扔进垃圾袋里。 我提着垃圾袋出门——天空是黑色的,霓虹灯四处绽放光彩,人们语声喧哗——生活真美好,我把垃圾朝前一抛,大声说了句什么。 真美好,就像脱去了一件紧身衣。 我的兴奋之情持续到早晨,一直到上班,到公司,我始终精神焕发。 公司同事小李说:“石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我的情绪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他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我的情绪这么明显?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小李,他脸色变了,有些紧张地后退:“石头,你别这么看着我。”他转身跑了出去。 叫我别这么看着他?为什么?他讨厌我吗? 咔嚓。 这熟悉的声音让我全身一阵,我跑到洗手间,镜子里映出我惨白的脸,下巴上,一道细小鲜红的裂缝,像血痕般出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