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 第1章 魂断处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章 魂断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章 大梦归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2章 大梦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章 狭路相逢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3章 狭路相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章 千金归来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4章 千金归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章 卖身求荣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5章 卖身求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章 牡丹花下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6章 牡丹花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章 不速之客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7章 不速之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章 知难而退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8章 知难而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章 吾命由吾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9章 吾命由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章 半真半假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0章 半真半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章 萧郎陌路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1章 萧郎陌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章 娥皇女英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2章 娥皇女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章 卿本佳人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3章 卿本佳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章 醉翁之意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4章 醉翁之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章 桃花依旧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5章 桃花依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章 竹馆藏娇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6章 竹馆藏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章 东窗事发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7章 东窗事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章 背城借一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第18章 背城借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章 外生枝 梁婠被他捏得生疼,红着眼圈,汪了一汪眼泪,却强忍着不流一滴,咬牙道,“可这么做对大人来说也并非一无是处!” “是吗?” 他看得清楚,可手上丝毫没有要减缓力道的意思。 梁婠吸着气继续道,“至少能为大人正名,洗刷大人断袖之癖传闻,太后也不会再气恼你。至于我,名声扫地,断不会再有人愿意娶我,我也能心无旁骛替自己报仇、为大人效力!” 上一世,即便陆修坐上太师之位,大权在握,也依旧被政敌诟病龙阳之好。 陆修皱了皱眉,话在嘴边,转而只道,“要知道我不但不会帮你报仇,说不定还会要了你的命!” 梁婠瞧见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危险的光。 也是,她一介弱质女子在陆修眼中根本无用,之所以应允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有趣,等没了兴趣,也就可以杀了。 梁婠止住心底惧意,握紧拳头,“大人放心,我会成为一把好用的刀!” 她红眼睛里的戾气像闪着寒光的匕首,似要直戳人心窝子。 陆修丢开手,垂眸瞧着她白腻腻皮肤上被捏出的红印子,“就为报仇?” 宴席上,他们只看到为了同他攀扯关系、讨他欢心,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奴颜媚骨、谄谀取容,真真切切是一个轻佻放荡、自甘下贱的女子。 可只有他才懂得,她这般放低身段,乞求的并不是一段男女私情,只是一个允许流言存在的允诺。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她如此疯魔癫狂? 陆修瞧着她有些出神。 梁婠对上他的视线,“大人有穷其一生都想要实现的事吗?如果有的话,就能理解我了!” 陆修回过神,笑了笑,重新靠进绳床,单手支起脑袋,“起来吧。” 梁婠这才站起身,有种劫后余生之感,甚至还带了些松快,“谢大人。” 陆修瞧在眼里,蹙眉带了警告,“别生出不该生的心思,否则——” 梁婠眨了眨眼,再看他,好像有些懂了,被感情愚弄了一辈子的人,重活一世怎么可能继续犯蠢? “大人放心,太师府从来都不是我的目的地!” 陆修面上一凛,“那你的目的地在哪儿?” “皇宫!” 她脊背挺得笔直,语气也是不知天高地厚。 嫌弃王素那老头子就罢了,还看不上太师府,搞了半天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妄想进那里面承宠?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报仇? 陆修忍不住发笑。 梁婠就安安静静等在他面前,让他笑个够,引得长廊下经过的人频频往屋里看。 陆修见她没半点窘迫难堪,敛了笑意,“就凭你也想承宠主上?” 谁说进宫就一定是为了承宠? 梁婠目光不瞬,保持沉默。 “说话。” 梁婠只好开口,“我要杀的人身居高位,继续留在宫外实现不了。” 陆修微微挑眉,“那王素也没对你做什么,至于赶尽杀绝吗?” 梁婠心知他误会自己想要借助承宠皇恩来报仇,却也并不纠正。 “这话别人说不稀奇,大人说真稀奇。” 他陆修杀人的时候眉头可曾皱过一下?又岂止是赶尽杀绝? 陆修将她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除了一身莽劲、眼里不加掩饰的恨意,还有什么? 何况…… 他心底蓦地生出烦躁与不耐,“你去吧。” 说完收回视线,只偏头看向一侧桌案上的兰花。 梁婠行了一礼,“是。” 转身离开时,却听他淡淡声音从后面传来,“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要随便来找我。” 梁婠脚下步子一顿,回过头,就见他低着头扯起一片兰叶,如瀑乌发几乎堕地,模糊了他冷厉的棱角,整个人淡得像一幅水墨画。 他以为自己这回是专门来这里堵他的? 虽然确实是想找他,但真不是现在! 梁婠正考虑要不要解释,却听一道惊呼徒然响起,与这笼着蒙蒙水气的木隔雅室极不相称。 许是叫声太过突兀,惊动了不少人,廊下响起纷纷脚步声。 梁婠脸上一白,隔壁—— 她再也顾不上陆修,连忙跑出去,刚一出门就引得所有人看了过来,这样堂而皇之从陆修的隔间出来,这下什么都不用说了。 但眼下她可没心情理会这些,只是死死抓着袖子里的木牌,有些头疼。 廊下围了不少人,众目睽睽之下,换是没法换回来了。 惊呼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可一个男子的隔间为什么会传出女子叫声? 里头,女子呜呜咽咽哭着,夹杂着男子低低的说话声。 众人踌躇不决,迟疑要不要进去。 正犹豫不定时,门突然开了,就见王庭樾从里面沉着脸走了出来,蓦地看见这么多人围观,红着脸罔知所措。 梁婠诧异,他怎么好端端的? 没过一会儿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素色长袍似仓促间草草裹着,因哭泣本该雪白的肌肤微微泛红,瞧在眼里愈发楚楚动人。 正是梁姣。 抬眸间看到梁婠,她凄凄切切地喊了一声阿姊。 等张氏赶来的时候,就看见梁姣拉着梁婠哭个不停,原本暗自窃喜的表情待看清那木牌上字后,骤然失了颜色。 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拨开人群,气呼呼冲上去,拽过梁姣怒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 不是陆修吗?为什么是王庭樾!!! 张氏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脸憋得通红。 梁姣有些心虚,视线无意间扫到木牌上,脸一下变得惨白,说好及时换回来,造成王庭樾醉后无意闯入,与她—— 可眼下,不止王庭樾未中迷药,还变成她自荐枕席被拒绝! 怪不得众人瞧着她的眼神不对。 梁姣心一横,立马提起袖子又哭了起来,“这明明是我的隔间,我也不知道为何那木牌会变成王小郎的?” 大袖子后头,梁姣瞪着一侧的梁婠,神情焦急。 张氏顺着梁姣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是你!是你怕阿姣得了大司马的青睐,故意设计陷害阿姣!你真恶毒!” 一声怒喝,张氏甩手一个耳光,打得梁婠跌在地上眼冒金星。 第20章 峰回路转 梁姣被这变故搞得有些懵,只在一旁扮无辜,“阿姊!你竟这般害我?” 梁婠被打得耳鸣,这个张氏下手真狠! “四娘子确实是遭人陷害!” 冯倾月从人后走上前,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隔间的分排名单,都是出自我手。究竟如何安排,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这隔间的确是四娘子的不假,只是不知为何被人换了木牌?” 她慢吞吞说完,转而看向梁婠,眼底的笑容饱含毒汁,“三娘子,我方才经过时,好像在这门口看到过你!” 这话一出,看过来的目光无不鄙夷,为了争抢一个男子竟不惜设计陷害自己的姊妹,真是歹毒! 梁婠百口莫辩。 原计划是将梁姣的隔间挂上王庭樾的木牌引他入内,再趁王庭樾中迷药意识不清时,梁姣寻机而入。 有了人证,张氏立刻扬起手又要扇过来。 不想,她身子一歪,被人斜斜推开,王庭樾沉着眸看向梁婠,声音轻轻地,“是你做的吗?” 梁婠脸上又烧又痛,她不敢抬头、更不敢看他。 梁姣是真的喜欢王庭樾,也是真的想嫁他。可他生母出身低微、又是庶子,最重要的是他并不受王素所喜,所以这门亲事,梁诚与王氏决不会同意。 梁姣自知无望,才生出此计。而自己,则是另有目的。 冯倾月瞧见梁婠僵硬的表情,若有似无的笑了下,“只要找到藏匿木牌的人,不就知道是谁了?” 王庭樾仿若未闻,只是蹲下身,恨恨瞪着梁婠,一字一顿,“是不是你?” 梁婠没有抬头,却还是看见他垂落两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强压着怒火,语气沉痛。 梁婠木着一张脸,缓缓抬起头,熟悉的剑眉朗目里只剩极度的厌恶与失望。 她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那时阿翁还是太傅,带她去王府做客,庭院里一群热热闹闹的小孩子,只有王庭樾一个人坐在荷塘边丢石子。 后来才知因他生母是个粗使丫头,在府中备受排挤,本以为这样的人性格一定孤僻怪异,可他完全没有,反而言行沉稳得像一个大人,根本不与他们计较。 无论王素如何,王庭樾始终待她如一。 她的确是帮梁姣算计、陷害了他。 如果说王庭樾是上一世她唯一所拥有的真诚,那么从答应梁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亲手把这份真诚打碎了。 梁婠动了动唇,身体的某一处钝钝地疼。 “她一直同我在一起。” 循声看去,陆修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从隔间出来,在门口冷模冷样站着,“还不起来。” 本来还在看好戏的人一见陆修出面,顷刻噤了声。 眼见事情发生变化,冯倾月对着陆修躬身一礼, “大司马,我与梁三娘子也是闺中至交,但此事关乎四娘子和王小郎的清白与名声,我既然负责隔间安排,就不能徇私,如何都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陆修径直走到梁婠跟前,居高临下瞧着她,“早知你这么没用,我就不该应允你。” 他在里面听了良久,还以为她敢杀人有几分本事,没想到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晌一言不发! 梁婠在陆修的门口被打,却始终不见他出来,也不再把她当回事,不想这陆修竟明明白白地说应允了。 应允了什么?婚事吗?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小看。 陆修俯下身,瞧她顶着半张又红又肿的脸,不禁轻嘲,“这么一会儿就被打成这样?以后,别人怎么打过来的,你就怎么打回去,我可不要废物。” 张氏站在一旁,脸白如纸,心里又恨又恼火,自己好歹也是四品官员的夫人,竟是一点颜面都不留! 见梁婠没动,陆修皱了眉头,“还不起来?骨头软也软对地方。” 他眼神冷得瘆人,梁婠一哆嗦,正要爬起身,不想后领被他往上一提,“实在无用。” 梁婠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知道陆修没有开玩笑,也知道这句无用的背后代表着什么。 冯倾月不死心,上前拦住梁婠,“三娘子,难道你就不想自证清白?” 梁婠无视她,只将目光投向梁姣,“你想让我说什么?” 梁姣脊背一僵,方才情急,只想挽回自己的颜面,如果真把她逼急了,将所有事抖落出来,婚事、名声都毁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氏一见梁姣变了脸,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也不敢再阻拦。 梁婠绕过冯倾月,直跟着陆修离开。 冯倾月急声道,“大司马!这件事尚未查明,又如何能给大家一个交代?” 陆修脚下的步伐一顿,头也不回,“交代?” 空气凝固,只听得哗哗的泉水声。 他薄唇微抿,轻轻摇了摇头,“这桃花宴乏味得很,以后也不必来了。” 说完,就往出口处走,梁婠跟在后面。 兰陵公主几人才被男宠簇拥着姗姗而来,却见陆修已带着梁婠出了云岩馆,再瞧眼泪未干的梁四娘子与眉目阴沉的王庭樾,不明就里看向冯倾月,“怎么回事儿?” 冯倾月脸色难看。 太子少保扬眉看向面如土色的冯倾月,伸出大拇指赞道,“小娘子以后是有大作为的!” 不等她吱声,扭头冲兰陵公主笑道,“公主殿下,流觞宴可以开始了吧?有人嫌无趣已经提前走了呢。” 檐廊下。 素净宽大的雪袍随着步伐轻逸飘摇,梁婠小心跟在陆修的身后,心如擂鼓。她败了他的兴致,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垂眸之际,无意中瞥见他扬起的衣摆下,有一朵银色的牡丹,精致却不显眼。 她忽然觉得那个佩囊不该绣松石花纹。 等梁婠爬上长檐车,陆修已是倚在一侧,闭目养神。另一侧的位置上放着她来时的物品,竟一件不少! 她低下头小心坐了过去,悄悄收起最上面的佩囊。 “拿来。” 陆修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梁婠抬眸,就看到他伸过来的手。 她有些犹豫,绣这佩囊纯粹是为了在张氏跟前做戏,所以绣工实在敷衍,但是他既然要,不给也得给。 梁婠只好将刚收起的佩囊放进他手里。 握住佩囊的手一顿,陆修睁开眼,有些困惑地看她。 梁婠尴尬地笑了笑,“这个赶得急、不太好,大人不嫌弃就留着,下次我再给大人绣个好的。” 陆修垂下眼,盯着手里的佩囊,“你这是给我做的?” 梁婠点头,“赶得比较急,所以做工有些粗糙。” 陆修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实丑了些,不过,我问你要的是木牌。” 第21章 不择手段 梁婠的心跳漏一拍,所以陆修知道是她做的! “这次,是我扫了大人的兴致,不会有下次了。”她双手奉上木牌,正是写着梁姣名字的那个。 “扔了,”陆修没接,只低着头玩弄手里的佩囊,漫不经心道,“如果以后要做,就别留下叫人反咬你一口的把柄。” 梁婠愣了下,本以为陆修会质问她,没曾想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她握紧木牌,“大人不问我原因吗?” 陆修抬眸看她一眼,低低一笑,“没兴趣。” 也是,这种小打小闹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缘由更不屑知晓。 方才他说桃花宴乏味,是真觉得乏味。 所以,她刚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因为自己,他才决定以后不再赴宴的? 梁婠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将手里的木牌从车窗丢了出去。 再回身,就看到佩囊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而陆修则倚躺着假寐。 “为什么在里面加桃花?”他声音有些困倦。 梁婠低下头,里面放了那么多种香草,他竟然还能闻出桃花的味道。 桃花,是她从前最喜欢的花。 而今,那种小女儿情怀早就不复存在,她的心也已在那个白雪纷飞的夜晚跟随尸体一起埋葬了。 梁婠悄悄转过眼,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远处的桃蹊柳陌,“添上春日的气息,这些香草闻起来才鲜活。” 这一路,陆修再没开口,梁婠也就坐在一旁,不吵他。 她心里也知道,此事并没有了结。 长檐车仍是在泗水边停下,梁婠爬下车,目送车架离开后才抱着衣物往梁府去。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洒下最后一点颜色。 大门一开,府中下人见她只着素袍独身回来,无不惊奇。 秋夕才帮她换好衣衫,便听到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很快那脚步声就到了门口。 梁婠坐在镜前,梳着头发。 “三娘子,家主请您去前厅。” 婢女有些气喘,偷偷看她脸色。 “他们回来了吗?” 梁婠目不斜视,只专注于镜中人,左半边脸上红肿未消,因涂了药膏显得异常可怖。 婢女有些不自在,只垂头应了声,“是,就在前厅。” 说完,见梁婠再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秋夕从梁婠手里接过梳子,时间紧,就只松松束着。 等梁婠带着秋夕到前厅时,梁诚正阴沉着脸坐在主位上,而张氏坐在另一边掩着面抽泣,阿娘则站在旁边低声劝慰,看到梁婠,立即掀起眼皮瞪过来,脸色铁青。 梁姣垂头站在前厅,低声啜泣,连衣服都没来及换,依旧是先前在云岩馆穿的白裙衫。梁璋虎着脸坐在下方,见梁婠来了,幸灾乐祸之意渐浓。 梁婠只低头看了眼地上被打得昏死过去的春儿,略觉好笑,这情形分明是对薄公堂,欲将她这个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还不跪下!” 何氏见她竟无半点主动认错的意思,心头的火蹿得老高。 梁婠轻轻牵了下唇角,坦然迎上她目光,语气无辜,“阿娘,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张氏移开帕子往这边看,“长嫂啊,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竟使出这种下作手段,害了我们阿姣一辈子,现在竟还如此不知悔改,可怜我们阿姣往后要怎么见人啊——” 说完又继续捂着脸凄凄楚楚地哭,与在云岩馆想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大不相同。 何氏又臊又气,“跪下!” 梁婠仍是无动于衷。 这般忤逆,何氏实在忍无可忍,扬手就冲了过来。 梁婠抬手稳稳握住,猛地将她朝后一推,何氏连退两步,瞪着眼珠不敢置信,气得胸脯上下起伏。 梁婠顿了一下才道,“今天有人跟我说,以后谁再打我,就让我打回去。可您是我阿娘,我不能对您动手,但这并不代表我要继续任打任骂!” 她嗓音凉凉的,面上也没多余的表情。 何氏却气得连手都在抖,颤颤指着她,“孽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心肠歹毒、残害姊妹、不知廉耻的东西!” 梁璋翘着二郎腿在一旁冷哼,“这算什么,你们没见她今天在宴席上是如何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讨好那陆修的,还与他孤男寡女在兰汤共处一室,那陆修可是当着众人的面都承认了——” 梁璋越说,何氏脸色越白,扶着额角站都站不稳,抖着唇,“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梁璋呵呵笑了几声,“什么真的假的,在场之人皆是有目共睹的,你们若是不信,只管现在出去打听打听,就问问谁还不知道梁府三娘子奴颜媚骨求陆修垂青的?呵,我们梁府的脸呐,都叫她给丢尽了!” 何氏像生生挨了一记猛棍,张着口发不出一言,忽地两眼一翻,直直栽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众人手忙脚乱,等何氏被下人抬出去,梁诚才从座位上站起身,皱着眉对张氏几人道,“先回去吧,这事容我想想。” 待人走尽,梁诚这才慢吞吞过来,黑着脸瞧她,“真没想到为了除掉阿姣对你的威胁,你竟如此不择手段!” 梁姣的威胁? 梁婠摇摇头,“叔父觉得大司马会看上阿姣吗?” 凭那种手段就想让陆修负责,不知道是天真,还是愚蠢! 梁诚气得指着她,“你最好让他一直看得上你!” 梁婠低头一礼,“多谢叔父提醒。” 梁诚恶狠狠地瞪她一眼,那里面咆哮的是最猛烈的兽,瞬间能将人撕得粉碎。 梁婠只身站在厅前,抬头望向正堂上高悬的匾额,扯了扯嘴角。 ‘风移兰气入’。 还是当年阿翁在世时写下的,梁婠怔怔站了许久。 秋夕进来时就看到梁婠独自站在堂前,纤细的腰身被束在宽大的裙衫之下,刻意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子韧劲。 秋夕走近,轻轻唤了声,“娘子。” 梁婠如梦初醒,回过身看她。 秋夕低声道,“大夫人没事了。” “你还跟我吗?” 秋夕瞪着圆圆的眼睛,用力点头。 梁婠笑了下,“那我们回去吧。” 今日,算是与梁府彻底决裂了。 梁婠踏出门,不想才走出一段,便瞧见不远处的廊下立着一个人。 第22章 为恨而活 “是四娘子!” 秋夕的声音里隐有怒气。 梁婠侧目,“现在,我才是那个该被府里上上下下唾弃的人吧?” 秋夕摇头,“别人怎么想奴婢管不着,可奴婢自己心里清楚。” 说话间,梁姣已迎面走了过来,似有话要讲,但碍于秋夕在场并未开口。 梁婠递给秋夕一个眼神,让她去一边等着。 待秋夕站远了点,梁婠才开口,“他答应娶你了?” 梁姣讪讪点了下头。 这个结果,在他们设计之初,她就知晓了。 王庭樾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不过,那种情况下,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会担负起责任的。 他是那府里唯一个好人,可是自己却偏偏从好人下手,梁婠扬起唇角,暗暗自嘲。 “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我的目的已然达到,就算现在反悔你又能如何呢?” 梁婠眉眼轻轻一弯,语气凉如夜风,“那就看能不能等来你的大婚了。” 明明声音淡淡的,可口气倒是笃定十足。 梁姣扬眉冷笑,“难不成你还能叫你的大司马把我的婚礼毁了?” “这种芝麻绿豆似的小事哪里需要劳烦他,”梁婠无所谓摇摇头,“须知三人成虎,你若想和我一样‘远近闻名’,那我也不介意多一个人陪我。 大司马是不在意我声名狼藉,可是你呢?王庭樾也能做到不在意吗?” “你——”梁姣气哼哼瞪着她,“卑鄙!” “卑鄙?”梁婠点头轻笑,“的确卑鄙,用这种方式强迫他娶你,怎么不算卑鄙呢?就是不知道大家都了解真相后,还会不会同情你?” 说罢,也不管梁姣什么表情,越过她就往前走。 梁婠简单穿着家常的素色长衫,满头乌发水亮垂顺,只松松束在身后,风一吹,纷纷扬扬,清清冷冷。 她脸上分明还红肿着,却瞧不见半点狼狈,反倒是目中无人得紧! 若搁在平时,梁姣势必得骂上一句才罢休,可此时见那背影,却鬼使神差地感叹,“你真是不一样了。” 梁婠收住脚步,并未回头,只是望着融融夜色中的前路微微一笑,重活一世,自然是不一样的,试问谁又能在经历那样的人生后,还能一如当初? 她垂下眼帘,“其实,叔父有一点没说错,我现在的确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你别轻易来招惹我!” 比起那些需以命偿还的人,像梁姣这种落井下石的,只要适可而止,她尚可以放一放。 梁娇讶然,这还是曾经那个温温柔柔的梁府三娘子吗?如今攀上了个男人就这般嚣张? 她恨恨地瞪着那背影,“陆修根本不会娶你!” 梁婠回过头,“是吗。” 见她看过来,梁姣接着道,“要知道,他若真心爱慕你、想娶你,怎么可能如此无所顾忌?可今日,他丝毫不考虑这般行径对你的闺誉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想而知,他压根不在乎你! 更何况,就算他真有意,像这样的天之骄子,又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 如此,你能靠他几天?又能得意几天?将来定是登高跌重!我就等着看你摔下来的那日!” 梁婠挑眉瞧她一眼。 其实,梁姣能说出这番话,多少还有些令人惊讶的,不过一想到她既然能相中王庭樾,又不觉得奇怪了。 梁婠淡淡一笑,“我不在乎。” 什么情不情的,完全不存在的。 她这一生,注定是为恨而活。 说罢,重新提步向前。 临睡时分,秋夕帮她放下帘帐,却站在床边磨蹭,迟迟疑疑不见出去。 梁婠有些好笑,“想说什么?” 秋夕攥着袖子,眉毛几乎拧到一起,犹豫再三还是道,“奴婢觉得,觉得,四娘子说的有道理。” 就这? 梁婠闭上眼轻轻笑了起来,脸上是少有的愉悦,好一会儿才道,“她说得确实有道理。” 秋夕眨了眨眼,“那娘子为何不听四娘子的劝,难得——”视线往她脸上瞟去,语气尤为认真,“难得四娘子跟娘子说句实诚话!” 梁婠支起脑袋,认认真真端详秋夕,别说这丫头平时胆子小,却是真正一个眼明心亮。 她垂眸想了下问道,“如果你有一袋粟,你会只钟爱其中一粒吗?” 秋夕不知其深意,只诚实道,“每一粒我都爱。” 这回答叫梁婠不禁笑出了声,缓了缓才道,“虽然与我想的答案有出入,但意思差不多,每一粒都爱的话,就是每一粒都不爱。” 都爱不是就更爱了吗?秋夕没懂。 梁婠也不解释,只重新躺好,“大司马的心里是不会有任何女子的。” 秋夕瞪大了眼睛,“为何?” 她很是不解,三娘子可是整个晋邺城里头最美的娘子,早在未及笄时便有不少王公子弟托人上门说亲,不过都被家主以年幼为由打发了。 思及此处,秋夕只觉惋惜,若是那时没都给打发了,挑上一个门当户对的,娘子现今就可以安心待嫁了,又何至于要被现在的家主当礼物送给王司空? 现下这个大司马,她跟人打听了,竟没什么好话,真是越想越心灰。 梁婠闭上眼并不回答。 上一世,她对陆修了解不多,毕竟,像他那样出身尊贵又位高权重的人,崔皓怎么可能高攀得起,而自己,他更是连正眼都没瞧过一次。 如果没记错的话,与他定亲的好像是——曹氏。 可惜,他不近女色。 但,通过这两次接触,他是不近女色,却也没见近过男色。 梁婠思绪飞了起来。 权力、地位、美女、财富……他好像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所以,这样的人生过久了,自然是会像他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吧? 她默默地叹口气。 这样想来,属于自己的时间确实不多。 她必须要在他感到厌倦之前,快速独立起来。 依附,只是一时的…… 许是前日太过劳累,竟一夜无梦,天大亮,梁婠才缓缓坐起身。 待收拾妥当,她才慢慢悠悠出门。 一路行来,她发现,不过一夜,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大不一样了。 “三娘子,那个,那个谁来了!” 有小婢女跑得气喘吁吁。 第23章 匪石之心 梁婠心突地一跳。 小婢女上气不接下气,“崔,崔小郎。” 高高悬起的心,又落了回去。 梁婠冷眼瞧着婢女,“人呢?” 真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能腆着脸来找她? “在门口,娘子要见他吗?” “娘子——” 见梁婠一听崔皓来了就变了脸色,秋夕连忙扯住她的袖子,也不顾会不会挨骂,索性闭眼道,“娘子还是离那崔小郎远点吧!” 梁婠眉毛一挑,先将小婢女打发了,才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她,“为什么?” 秋夕睁开眼,往左右看了看,才垂下眼极其为难,“娘子,总之您听奴婢一言吧,奴婢总觉得那崔小郎瞧着心思并不纯正。” 碍于梁府的颜面与名望,春儿在外同人苟合的事情并未说破。目前,府中只她与张氏知晓。 秋夕这般吞吐,梁婠也不强迫,直往关春儿的柴房去。本就是要去处理这件事的,现下他来,倒也正好。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柴房里又湿冷又霉旧。 梁婠只站在门口,瞧着地上被摧残得不成人形的春儿有些出神。 当初花十两银子将她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般形容。 据说,那人牙子是预备把她卖去青楼,结果她知道后偷跑了几次,每次被抓回来都是一顿毒打。 她与自己年纪一般大,看着实在可怜,便求阿父准许将她买回来。 听到动静,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微微睁开眼,看了过来,“娘子——救,救奴婢。” 春儿长得水灵,是婢女中出挑的,平日又不许她做粗活,倒养得比一般人家的娘子还娇嫩些,日常又不吝于衣衫首饰的给她,那崔皓喜欢实属正常。 “娘子,”秋夕端了盆清水过来。 梁婠迈进屋子,蹲在春儿的边上,蹙着眉头轻轻挑开她凌乱的发丝,露出下面青紫的脸,她一伸手,秋夕便将布巾送了过来。 梁婠叹了口气,“春儿,你何必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呢?” 她泠泠的水眸泛着光泽,语气也是说不出的惋惜,温柔可人的面孔上是痛惜不已。 说着话,便拿着布巾将春儿脸上的污秽,一点一点轻拭掉。 感受到来人的良善与疼惜,春儿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裂开的唇角微颤,“对,对不起,娘子——” 她声音哽咽,又委屈又悔恨,唇角一扯,又渗出些血来。 昨天从小竹馆离开的时候,她还没有伤得这么重,想来,冯倾月是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 梁婠瞧见那血迹,勾唇轻轻笑了下,“说什么傻话呢?” 她站起身,将布巾丢到地上,头也不回,“让人给她擦净了,换身干净的衣裳,不然看着恶心!” 庭院里梨花开得正好,又香又白,梁婠披了件大麾面对着荷塘坐在廊下,春风拂过,裙摆摇曳、大袖翩翩。 塘里的锦鲤闲闲游着,一条比一条肥大,梁婠有一下没一下的投喂着,引得里头的锦鲤争相抢夺,有趣得紧。 “娘子。” 梁婠回头瞥了一眼,春儿被人架着有些站不稳,但因擦净了的缘故,精神瞧着又比方才好。少了肮脏污秽,多了些我见犹怜,挺好! “去请崔小郎吧。” 梁婠将鱼食放到一边,净了手,才转身坐正,露出鞋尖上的紫色重莲瓣。然后拈起一边浅绿釉的杯子,淡淡开了口,“春儿,我可有苛待过你?” 春儿眼圈一红,低下头,“娘子待我恩重如山——” 梁婠轻轻一笑,“那么我是哪里做的不好,惹得你对我心生不满了?” “娘子性子温婉,对下人一向和善,从不打骂,甚至,不计尊卑,奴婢——”春儿只摇头哽咽。 梁婠痴痴一笑,似冷笑,又似嘲笑。 啪地一声,瓷杯碎裂,茶水四溅。 “所以,你们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吗?!” 她的声音又沉又冷,惊得几人面上一诧,面面相觑,三娘子一向好性儿,连高声说话都不曾有过,如今,倒似换了个人一般。 梁婠慢慢站起身,目光如炬,“还不说?” 春儿颤颤抬头,白着唇,“奴婢,奴婢——” 可嗫嚅了半天,还是什么也不说,只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欲哭不哭,不甚可怜。 早先发现春儿与崔皓有私,她不过以为是崔皓有需求,而春儿也到了婚龄,干柴烈火的,又在同一屋檐下,日子久了,难免做出偷情之事。 可这次在郁林苑,明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春儿仍然肯为了解崔皓中的媚药,不惜冒险一试。 如此看来,当真是小看了他二人的匪石之心呢! “娘子,对不起……”春儿抽抽搭搭。 梁婠唇畔勾起一抹微笑,轻轻点头,“也罢,我就成全了你这番痴情。” 春儿泪水朦胧中看她,“娘子是什么意思?” 梁婠只摆摆手,秋夕就从袖中掏出一小块布帛,递给了春儿。 春儿颤着手打开布帛,蓦地瞪圆了眼睛,满目震惊,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滑落,“卖,卖身契?” 梁婠但笑不语。 这时,有婢女领着崔皓走了过来。 这要搁在从前,梁府是断不允许的,但自从昨晚过后,估计梁府一时半会儿是暂时顾不上她的。 崔皓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淡蓝衫,神清骨秀、眉目干净,许是今日紧张的缘故,他脚下的步子有些乱。 梁婠直摇头。 说来可笑,她当初就看上这与众不同的青衫落拓! 看到梁婠与春儿,崔皓一个箭步冲上来,全然不似往日温文尔雅,颇为狼狈。 梁婠淡淡瞧着,这情形自己倒像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啊! 崔皓拽了拽衣襟,神情有些局促,“阿,婠。” 见他要靠近,秋夕连忙抢先一步将他拦住,“你好大的胆子!娘子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 梁婠垂眸,地上都是摔碎的瓷片。 秋夕浑然不觉,对着崔皓恶声恶气,“你离我们娘子远一点!” 崔皓身量高,伸手将她拨去一边,急急解释,“阿婠,我昨日真是有苦衷的,是她趁机给我下药,你要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若不是那药,我,我怎么可能——” 说到此处,他脸有些红,眼神极其无辜,“我真是被人陷害的!” 梁婠退后几步,坐回原位,靠着扶栏偏着头瞧他,“对,昨儿,崔小郎确实挺无辜的,叫我的婢女白睡了呢,似小郎这般姿色的,若是去同乐馆,不知道得卖个什么价呢?” 第24章 成人之美 话音一落,在场之人变了脸,秋夕更是看着春儿不可置信,婢女私下与外男媾和,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你——”崔皓脸红到耳后根,又气又臊。 梁婠弯弯的眉眼瞧着他,缓缓地将手上的宝石戒指退下来,朝着他就扔了过去,笑语盈盈,“这就算是给小郎的缠头吧!” 戒指砸在他身上,又反弹出去,叮的一声掉在地上,直打转儿。 “梁、婠!”崔皓羞愤交加,瞪着梁婠几欲发作。 梁婠摇着头,低低笑了起来,“怎么,崔小郎这才卖了一次身就受不了了?” “娘子,都是奴婢的错!”春儿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是奴婢勾引崔小郎,您要怪就怪奴婢吧——” 春儿被伤得不轻,又在那潮湿阴暗的柴房里住了一夜,脸色白得跟鬼似的,身上又遍布青紫伤痕,现下一哭,梨花带雨,瞧着可怜极了。 崔皓梗着脖子,有些不自然的别开眼。 梁婠托着下巴,好整以暇瞧着他们,“按理说呢,家奴有此行径是要被乱棍打死的。可春儿,你好歹跟了我一场,我哪里下得去手呢? 所以你放心,我断不叫人把你打死,你也就不必做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了!何况,我方才不也给你说了,我会成全你的痴情!” 春儿眸光一亮,对,娘子把卖身契都给她了,她挂泪的眼欣喜地去看崔皓,却在目光接触到他时,眼里的星光黯了下去,只苦苦笑了一下。 梁婠故作不见,唇边噙了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梁府是断不能再留你了,不过你二人已有了夫妻之实,崔小郎,你是不是得负点责呢?” 崔皓恨恨看她,“你这般羞辱我,不过就是因为攀上了陆家那根高枝!起初,冯倾月说那药是你放的,我还不信,只以为是她嫉妒你、冤枉你,可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你为了摆脱我,故意设计的陷阱!” 梁婠乌溜的眼睛一愣,笑得花枝乱颤,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这般放肆嘲笑,崔皓只觉屈辱,脸皮红了个透。 梁婠笑了好半天,无奈叹道,“崔小郎啊,我早说过,与你只是泛泛之交,万别说这种叫人误会的话了!” “叫人误会?谁误会,是陆修吗?” 昨日,郁林苑里有关梁婠与陆修的传闻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他本就因冯倾月的话百爪挠心,后又听那些人说得头头是道,若再不亲自来问个清楚,如何能甘心? 梁婠扬眉瞧他,“这与你无关。” “你竟说与我无关?!”崔皓的脸色尤为难看。 梁婠一双眼睛眨了又眨,很是莫名其妙,“崔小郎,你我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梁府又可曾收你聘礼了?无凭无据,你却百般纠缠,信不信我报官?” 他也不再故作儒雅,索性冷了声音,“我真想不到你竟这般绝情!” 梁婠展颜一笑,却带着十足的凉薄,“你倒是处处有情,又何必找我自取其辱呢?上到侯府娘子,下到婢女丫鬟,还不够吗?” 梁婠斜睨他一眼,敛了笑站起身,有些兴致缺缺,“秋夕,将他们打发了吧,怪乏味的!” 看着她冷漠的背影,崔皓一颗心凉了半截,难道从前那些温柔体贴都是虚情假意吗?可明明那日之前都好好的—— 对! 忽然,崔皓大脑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眸光一动,心跳个不停,“阿婠,我们约定好的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自己做了什么竟还敢来问她? 梁婠背对着站在台阶下,双睫盖住眼底浓重的恨意,语气轻飘飘的,“怎么?春儿没有告诉你吗?” 她回头冲春儿启唇一笑,“那你们回去慢慢讲。” 正要走,崔皓一个箭步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猛地掀开袖子。 梁婠挣脱不开,一巴掌甩过去。 可即便这样,崔皓仍是不肯松手,只盯着雪臂上的守宫砂大笑了起来,“你果真是骗她的,我就知道!你是骗她的!” 张适死了,又是陆修送阿婠回来,这说明是陆修从张适手里救下阿婠,还杀了张适! 怪不得,这案子结得那么潦草! 怪不得,阿婠会喜欢上陆修! 崔皓重新燃起希望,双手死死抓着手中的人不放,“阿婠,你别听冯倾月胡说,我心里一直只有你,有些事情你是误会我了——” 误会?梁婠恶心得直想吐,死命向他踹去,“别碰我!” 秋夕几人慌忙冲上来将崔皓拉开。 梁婠像一只受惊的兽,红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崔皓,狠狠道,“把他们给我扔出去!” 崔皓与春儿被人强行拖走。 梁婠望着远去的人影一言不发。 事情闹成这样,秋夕鼓着腮帮子后悔莫及,“娘子,你就不该见他们!” 谁知就见梁婠抬起手,旁若无人般解大麾、脱外衫,甚至不管不顾直接丢在地上。 秋夕满目震惊,“娘子?” 梁婠这才转过来,对着她轻轻一笑,灿若春花,“烧、了。” 秋夕浑身一寒,连忙点头,小心抱起衣服才要离去,却眉头一皱,“娘子,春儿背着您做出这等丑事,您还饶了她,是您心善,可是听奴婢一句劝,以后您还是不要再见他们了。” 丑事?梁婠蹙眉,在外人看来崔皓与春儿只是有私情而已,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知道这里面的纠葛? 秋夕想到梁诚那吃人的模样,不禁愁苦起来,“娘子,您就这么把春儿放走,家主若是知道了,定会连累您的!” 放走?怎么可能呢。 梁婠笑意渐深,眸中似燃起一簇火光,放是不可能放的,毕竟,这才是开始,她所受的罪,他们还没尝过呢! 她眉眼一弯,笑道,“先将这两件衣服拿远点烧了,再将早上我要的书给我取来。” 说罢,优哉游哉走了。 秋夕望着她惬意的步伐,脑袋有些懵,娘子刚刚不是很生气吗?可怎么现下瞧着比之前心情还好呢? 日头渐斜,从前总是找着机会就往外跑,而今只恨不能将所有需要的东西找来,足不出户! 梁婠伏在案上,翻弄着医书,看了大半日,她心里有些烦躁。 阿父的医书,她几乎已翻遍,可现在她急需研究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杀人! 也不是没想过借着行医看诊的机会,反其道而行,可一旦换个大夫,很容易被识破,并不安全。 何况,那人身边可不缺好大夫! 该怎么办呢…… 第25章 茕茕孑立 梁婠索性放下书,走到窗边,一场春雨一场暖,外头瞧着暖风和畅,纷红骇绿,群莺乱飞。 黄昏中的庭院里,下人们进进出出,神色忙碌的样子倒与她在这儿闲听花开有些不相称。 那日在郁林苑,王庭樾‘误闯’了梁府四娘子的兰汤,好在王庭樾是个有担当的,当场承诺会对此事负责,这才不至于无法收场。 眼下王庭樾只是个小小七部尉,原本这般没有前景的人,梁诚与张氏是万万看不上的,可人人都知道司空府上的小郎将梁府四娘子看了个精光,往后,谁还愿意娶她? 堂堂尚书左丞的嫡女竟要嫁给一个低贱的庶子,梁诚与张氏将梁婠恨了个透。可再不情愿,他们也得硬着头皮接受,是以,这段时间梁诚与张氏都忙着梁姣定亲的事。 哗啦一声,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碎了,听声音倒像是从旁边院子传过来的。 秋夕端了热茶过来,听到碎声也是一怔,旋即又摇头叹气, “这司空府也真是过于傲慢无礼,四娘子好歹也是嫡出的娘子,竟被他们推三阻四,听说家主连着多日上门,司空大人连面都不露一下,仅叫府中的管事应付,这不是摆明的给人难堪吗,二夫人正在责骂四娘子呢。” 梁婠从秋夕手里接过茶,唇边藏着几不可寻的笑意,她垂下眼眸,杯中茶汤淡绿、茶叶沉浮,乃雨前龙井。恐怕梁姣也没想到最大的阻力不是来自梁府,而是司空府吧? 就在这时,有小婢女红着脸、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娘子,家主请您去四娘子院子一趟。” 梁婠轻轻抬眼,正是常日里贴身服侍梁姣的人。 让她过了这么些天的清静日子,倒也是不错了。 秋夕跟在梁婠身后,悄悄盯着前面不紧不慢的身影,心里直犯嘀咕,不知为何总觉得娘子跟从前不一样了,多了一些沉稳与冷肃的气势。 梁姣的院子里红香绿玉的,明明春日气正浓,可守在外面的丫鬟仆妇们无一不是噤声沉脸,倒显得死气沉沉的。 门口有婢女掀起帘子,梁婠表情淡淡地跨了进去,比她那儿敞亮,也比她那儿奢华,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住的地方。 里间,梁姣趴在床上哭得哽咽,张氏瞪着眼站在旁边,梁诚则坐在一侧的绳床上,脸黑得吓人。 自那晚阿娘昏倒醒来后,便发话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若非如此,她今日势必也会出现在这里的。 梁婠微微勾了勾唇,或许这也不算坏事。 听到脚步声,梁诚往这边看了眼,张氏没好气翻着白眼。 梁婠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脸上却表现得十分恭顺,“叔父、婶娘,唤我来是为何事?” 听到梁婠的声音,梁姣的哽咽明显顿了一顿,而后又继续。 这话一出,张氏火气再也装不住,跳起来直接骂道,“我不管云岩馆里发生的始末究竟如何,但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如果阿姣的婚事解决不好,就算你有陆修做靠山也没用!我们从前也想好好对你,可你分明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她瞪过来的眼里阴狠怨毒,只恨不得立刻冲过来将自己千刀万剐。 梁诚沉着嗓子低喝一声,“行了,你还是捡重要的说吧!” 梁婠瞧了眼他恶言厉色的模样,看得出来这些天他在司空府确实没少受欺辱。 被梁诚呵斥,张氏只好闭了嘴,对着梁婠没好气道,“三天后是王素的六十大寿,你只需去一次,家主就不用总吃闭门羹了!” 梁婠冷冷看向她,“去一次?去做什么?” “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梁诚猛地站起身,怒目喷火,指着她鼻子就骂,“要不是你将他得罪了,用得着我天天碰一鼻子灰吗,现在满晋邺城谁人不是在看我的笑话,我告诉你,你是怎么把他得罪的,三天后,你就怎么把他给我哄好!否则,我叫你死在梁家!” 梁诚似是突然之间引爆的火药,炸得一屋子人死寂,连那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也没了音。 梁婠怔怔站着,半晌,忽而笑了,“好。” 说完,转身往外走。 秋夕被这怒吼吓得面色惨白,好半天没回过神,见梁婠要走,急忙行了一礼,追了出去。 出了院子,秋夕一路小跑。 “娘子,您怎么能答应呢?先前他们好歹还说送您去做侧室,如今却是无名无分的——” 梁婠心头冷笑,如今外面将她与陆修的私情传得有模有样,王素怎可能还让她去做妾?梁诚这般将自己送过去,也不过是为了让王素撒气解恨的! 秋夕急得一头汗,“娘子万万不能去啊,且不说去了以后再嫁个好人是不能了,就算真去了,还不知会怎么折磨您,那时还有命回来吗?” 王素好少女,众人皆知。 但凡有所求者,无不投其所好,从民间暗自搜罗送其府上,可王素毕竟不是壮年,倘若碰到心有余力不足、不能尽兴时,便会百般施暴虐杀,寻求满足。 梁婠点点头,是啊,未必有命能回来。 王素的手段有多惨无人道、变态可怖,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上一世,就算是在皇宫,他都敢如此放肆,更何况如今送到家里去? 一想到从前的经历,梁婠冷得直哆嗦。 秋夕忙忙给她抚着背,“娘子,我们去找大司马帮忙吧,他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梁婠慢慢蹲下身,摇头。 “为什么?” 秋夕不知道,陆修不会帮她的。 梁婠扯动嘴角,声音清清冷冷的,“你看过斗蛐蛐吗?” 秋夕疑惑地瞪着眼睛,不明白这与眼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陆修想要的是一只充满战斗力的蛐蛐,而不是一只弱得不堪一击,时时寻求帮助的废物! 他跟她说的话,没有一句废话。 当初,若不是她干脆利落地杀了张适,但凡只是简单的逃跑,陆修都不会救她。就像上一世她被人拖进角落,哭着向他伸出手求救,而他只会笑着视而不见。 再回想,昔日皇宫宴席上,每每有人呼天抢地、苦苦哀求,他原本冷淡的表情都会有细微的变动,那是不胜其烦。 他会因为她杀了张适觉得有趣而救她,他也会因为她被王素刁难只会求救觉得厌烦而杀她。所以,她若真表现得如那日在郁林苑一样任人搓圆捏扁,也就真离死不远了。 暴君喜欢看人挣扎,陆修喜欢看人反杀,因而,他最后能成为暴君的心腹、大齐上三公中最年轻的陆太师! 梁婠努力站起身,“三日时间并不多,我们回去准备吧。” 秋夕想要扶住梁婠,却被她拂开,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的。 这条路要走到头,终归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何况,如果连王素她都因为惧怕而不能直面,那么将来又如何敢去弑君呢? 第26章 羊入虎口 三月二十八,正是王素半百寿辰。 天蒙蒙亮,梁婠就被梁诚派来的婢女们从被窝里拖起来,梳洗更衣、涂脂抹粉。 她似人偶一般,静静看着她们极尽所能,淡茜红印梅花纹的交领儒衫、庭芜绿的腰澜、石蕊文纱间色裙,撷子髻、落梅妆,染鹅黄、描斜红…… 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是梁诚精心送去司空府的礼物啊。 梁婠端坐在镜子前,里头的女子也冷冷瞧着她,像极了曾经去媚好暴君的模样。 眼不见心不烦,到最后,她索性闭上眼。 “娘子——” 出门之际,梁诚不许她带任何人,秋夕只好蹙紧眉头停在门口,眼见梁婠要登犊车,眼眶湿润,带了鼻音。 梁婠回过头,秋夕没出声,只是动了动唇,她说,奴婢等您回来。 梁婠冲她微笑着点点头。 最后再扫一眼众人,张氏将梁诚拉到一边,不停地小声嘱咐。梁姣手持长柄扇,躲在扇面后瞧着她笑得高深莫测,梁璋则垮着肩站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时不时催促上一两声。 放眼看去,偌大的梁府只有秋夕一个人担心她。 梁婠转身登上犊车。 放下帏帘,车厢将她与外界隔开,犊车行驶,不知怎的摇摇晃晃中她恍然忆起除夕那天进宫,然后就再也没能离开。 今天呢?梁婠叹了口气。 此番贺寿,梁诚带了不少礼物,若不是知道今儿是王素的寿辰,还以为是要送她出嫁呢。 如果没猜错,梁诚这是在赌。 不出意外,陆修也会去司空府。 她这般盛装出现在王素的寿宴上,如果陆修在意,定然会表态。反之,如果陆修无动于衷,那么将她留在司空府也就顺理成章了。 梁诚有此行径,梁姣功不可没。毕竟,男女之事,她看得清楚。 梁婠闭起眼,半梦半醒中,竟也晃到了司空府。 王素寿辰惊动了大半个晋邺城,府前熙熙攘攘、门庭若市,上门道贺者络绎不绝。整个司空府张灯结彩,就连门口两只石狮子都戴着红绸花,处处彰显喜气。 梁诚笑容可掬走上台阶,亲自将手中的帖子交给门子,帖子下面还盖着一包钱币。 怎么说也是个从四品,竟连司空府的门子都要曲意逢迎,梁婠恶心地别过脸。 不想,旁边的梁璋突然伸头过来,砸着嘴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阴阳怪气道,“你一会儿要邀宠献媚时,最好提前知会一声,我赶紧出去避避,免得吐在席上!” 说罢,丢过来一个白眼,率先跟了上去。 梁婠步履泰然地跟在后面,嘴角轻扬,再尖酸刻薄的话她都听过,梁璋这个委实不算什么。 虽以扇遮面,但自出现伊始,时不时就有莫名目光投来,甚至还伴着窃窃低语声。 “啧——竟然还有脸来这儿,她当众勾引大司马的事儿,还有谁不知道,这是来贺寿吗,这分明是来恶心大人的!” “这般没脸没皮、死缠烂打的做派,不就是他们梁府惯用的,我要是她早一头碰死了——” “嘘,小声点儿,她往这边儿看呢!” “哼,怕什么,长得那副祸水样儿,又生性淫荡,只许她做,还不许人说了?小时候就觉得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可不是叫我说中了!你就说,她们梁府可出来个像样的不——” “也是啊,就这还京中贵女呢——” 一路行来,别说前来道贺的客人,就连府中的下人也都无所忌讳,可想而知,梁诚这段时间遭了多少人的白眼,怪道他发了那么一通火,还要拿钱打点门子。 既如此,梁婠干脆放下扇子,扬起下巴冲她们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叫人看个够。 对上梁婠的笑颜,两个婢女面上讪讪,心虚地别开眼,装模作样地重新招呼宾客。 梁璋偏过头,就看到梁婠不为所动,甚至唇角还挂着笑,方才那些话他可是一字不落听进耳里,倘若换做旁人早就羞愤难耐,且不说哭上一鼻子,至少也是赧颜汗下,她倒好,不见半点羞愧,竟还笑靥如花? 梁璋身子后仰,皱着眉头吸了口凉气,满是不可思议,“梁婠,从前倒是我小瞧你了,怨不得大伯母将你看管得那么严格,原你骨子里就这般轻贱!真正恬不知耻!” 这话误打误撞,直戳人心口,梁婠敛了笑意,再定眼瞧他,“阿兄说得是,我要是知廉耻、不轻贱,你有机会坐这吃席吗?是早进里头吃牢饭了吧?” 去年梁璋跟几个友人从酒楼吃完酒,许是酒壮怂人胆,许是被人从旁教唆,竟硬生生强辱了过路的女子。 事后,本以为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使些钱财也就完了,谁知那竟是侍御史家的小娘子。 别看侍御史品阶不高,却能直接弹劾朝官,梁璋自诩不过普通的见色起意,谁曾想却是动了不该动的人,要累及梁诚的官帽,这无疑是捅了个大篓子,梁诚亲自带着他上门负荆请罪,可人家连面都不愿见,势必要将梁诚送进大牢才肯罢休。 梁诚多方打听,才知晓这侍御史乃王素昔日举荐,因而求上门去,后来之事也就明了。 看在王素的情面上,侍御史只好作罢,退而求其次,松口待小娘子及笄后,便嫁于梁府。 现在算起来,距离梁诚娶亲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梁婠扬起眉,“所以,阿兄就别在这儿五十步笑百步了!” 梁璋瞪着梁婠,恨得牙痒痒,正欲发作,却倏地眉头一松,皮笑肉不笑,“你最好期盼你的大司马早点来。” 说罢,只盯着门口瞧,眼底尽是不怀好意。 梁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瞧见头戴卷梁冠、身穿深蓝袍服的男子,严肃的眼睛、微抿的唇,神气十足的被人簇拥着走进来。 正是王素。 感受到异于旁人的注视,王素侧过脸。 目光交接,梁婠心头一震、瞳孔猛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冷,无论她如何提醒自己,还是会本能的惧怕。 眼见王素眸光一凉,变了脸色,原本献媚的众人也一并看了过来。 梁婠避无可避。 第27章 冷眼旁观 顷刻,所有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还傻愣着干什么!” 梁诚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跟前,面上挂着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却是恶狠狠的。 梁婠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行,冰冷得像是冬夜的泗水,流遍身体的每一寸,胸口奔腾而出的恨意,在冰封雪原般的体内燃起熊熊火焰。 梁婠咬紧牙关缓缓埋下头,掩饰着眼底的情绪,双手齐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王素冷哼一声,极其轻蔑地移开视线,只同环绕在侧的人说笑,“想来我司空府的门子得重新换一波,不然,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 他说得这般直白,就差指名道姓了。 “今儿是大人的好日子,上门道贺之人蜂拥而至,总有那么几个想趁机混进来沾染喜气,也怨不得下人们有看不到的时候。” 一旁的男子点头哈腰,小眼睛里精光闪闪的,明明人长得细高,可勾着身子瞧着倒比王素还矮上一截。 是王素的心腹兆衡,梁婠垂下眼,当日就是他带人将她蒙头拖到角落—— 兆衡说完,前呼后拥的人纷纷应和,再瞧过来的目光无一不是看好戏。 整个前厅,不说满朝文武,倒也是来了四分之三,即便是当着皇帝的面,梁诚也没被这般奚落取笑过,顿觉颜面扫地,羞愤、恼怒皆化作怨恨,一把拽过还端着礼梁婠,低声威胁, “你给我听清楚了,今日你若不能令王司空消气,回去后,你和你母亲的下场——”他眼底阴狠暴露无遗,“要知道,我对你们早就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 梁婠心中冷笑,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只是一枚还算有用的棋子,一旦没了利用价值或不听人摆布,必遭他们舍弃,亏她很久以前还真对他们心怀愧疚,想想真是傻! 梁婠想挣脱他的手,奈何被抓得死死的。 王素已带着众人落了座,梁璋趁乱不知躲去哪儿,唯独梁诚拽着梁婠站在一旁,进不是、退不是,十分尴尬。 梁诚不顾一众鄙夷的目光,拖着梁婠就往上座去。 王素有些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掀,哼笑一声,“梁左丞这是何意啊?” 梁诚俯身一拜,脸上重新堆上笑,“大人的好日子,下官自是来送上一份心意。” 他说话的功夫已经有人下人捧着贺礼鱼贯而入,什么珍珠玛瑙羊脂玉、人参灵芝冬虫夏草,都是梁诚这些年四处搜罗来的好东西。 梁婠冷眼瞧着,若不是这次事态严重到这个地步,他是如何也舍不得拿出来的。 可惜王素只随意往这边扫了眼,并未如想象中的那么感兴趣。 他慢吞吞道,“吾平生从不夺人所好,然所要之物,却是独一份,” 说到这儿,他稍稍一顿,只略略摇了摇头,抬起眸与宾客半真半假,“眼下瞧着这些倒是费了一番工夫,不过,梁左丞惯懂奇货可居的,这突然送来——怕不是宝货难售啊?” 扑哧—— 不知谁笑出声,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中甚是明显,什么妄图攀附陆氏,又吊着王司空之类源源不断。 梁诚有些下不来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悄悄擦掉额角的汗。 先前,得知梁婠受到陆修青睐,他脑子一热,就冒冒失失地上了太师府,不想干等好些天,不仅着了梁婠的道儿,让梁姣攀上陆氏的算盘落空,还把王素这边也彻底得罪了。 他抽着嘴角,低头赔笑,“前些日子,这丫头病了,大人还遣人来府探望,想叫她亲自登门道谢,又怕未大好反倒给府中染了病气,这不,让大夫反复查了,确保痊愈,才敢带来当面给大人道谢、贺寿——” 说完,两只眼睛盯着漫不经心的王素,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都是从前先公太过溺爱,倒叫她生得娇弱了些,她若没有痊愈,下官又如何敢来拜望?” 梁诚说着一边将她往前搡,一边不忘暗示,就差直白告诉王素她还是清白之身,万别听信外面的流言。 梁婠忍着作呕欲垂下眼。 见梁诚提到阿翁,王素才凉凉瞥他一眼,摆了摆手。 他手这边放下,那边就有婢女难掩嘲笑走上前,奉命带他们入席落座。 梁诚才要抓着梁婠跟随,却被一道笑声打断。 “大人,听闻桃花宴上,兰陵公主与大司马都想一睹梁三娘子的舞艺,怎奈娘子以身体抱恙为由推辞了。今儿,既然梁左丞称娘子病愈,不若让娘子献上一舞,给大人助助兴,也让我等沾大人的光一饱眼福?” 梁婠抬起眼,目光直直看去,是兆衡。 他坐在王素身边,语气极尽谄媚,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油腻腻地糊在自己身上。 这眼神太过熟悉,就像又被他逼进角落,钳制住四肢,一层层扒开她身上的衣服,又掐又咬,做尽猥亵之事。 梁婠心头耻辱逼红眼眶,生生吞回汹涌的恨意,只低头握紧拳头,死死咬住牙,现在爆发无疑是以卵击石,没有半点胜算,重活一世绝不能做傻事,要忍! 昔日之仇,他日必当十倍奉还! 谁知王素还没说话,这边梁诚一听,似得了天大的机会,厚着脸皮谄笑,“兆大人所言极是,下官早就有所准备。” 厅内哄然议论,声音不大,却嗡嗡直响。 今儿来此道贺的,有不少桃花宴上的人,那天究竟是何情形他们是再清楚不过了。 兰陵公主与陆修虽未能亲自前来,可这席面上并不缺他陆氏与皇族中人。 这是摆明了谁的脸面都不如他王司空的大! 王素笑得脸上挤出褶子,对兆衡适时的讨好甚是满意。 “你们既喜欢,那就让她跳吧。” 他语气轻飘飘的,全然不当梁婠是梁府的小娘子,那发号施令的语气与神态,好似对着自家府中的舞伎歌伎,一点不客气。 梁诚点头哈腰应了,还不忘推了梁婠一把,眼带威胁,低声催促,“还不快去!” 梁婠深吸口气,只当自己是一具人偶,缓缓从一众人面前走过,他们有的是陆氏的、有的是温侯府上的……有她认识的,还有她不认识的。 可他们从来没有分别,都是冷眼旁观,一如上一世。 “嗬,我是来晚了啊!” 梁婠一抬眸,对上一张熟悉的笑脸。 第28章 人为刀俎 是太子少保,周昀。 看到梁婠,他桃花眼里浮起些许玩味,“小娘子也来呢。” 他冲她笑了下,就错肩而过,只对王素笑道,“有事来迟,还望寿星见谅!” 他虽说着歉意的话,但完全听不出负疚来,举止言行倒是随意又随性。 “周少保每日要教习太子,自是比旁人要忙碌些的,”王素说着,命人在侧新添一席。 周氏虽不如陆氏一门权贵,其祖上却是开国八大柱国之一,也不知是忌讳功高震主,还是周氏本就淡薄权势,到周昀这一辈已是无心党派之争,只护着储君。 周昀也不推让,淡笑着从容落座,看到一旁笑容可掬的梁诚,又指了下准备迈出门槛的梁婠,有些疑惑,“司空大人这是?” 兆衡笑呵呵解释,“这不是司空大人寿宴,梁左丞献礼之余,顺便请小娘子给大家助助兴——” 助助兴? 兆衡眼底暗闪闪的意思,周昀豁然明了,只托着下巴弯起眉眼,再投向兆衡的目光中便多了些耐人寻味。 可真是个傻子! 梁婠一出正厅,便由婢女领着去换衣服。 直至看到裙子,她有些发懵,梁诚叫她准备的是戚夫人的翘袖折腰舞,可这行头装扮分明是盘鼓舞,到底是王素临时刁难,还是梁诚故意为之? 梁婠抓着裙子思绪纷乱。 “娘子还是快些吧,大人可没那么多时间久等!” 婢女看到梁婠皱着眉头盯着裙子,似乎是犯了难,阴阳怪气的。 殊不知那幸灾乐祸尽收眼底,梁婠无心同她一般见识,只定下心神,手脚冰凉换上衣服。 待收拾好,梁婠才开口问,“其他人呢?” 折腰舞,她倒无所谓,可盘鼓舞,如果猜得不错,应是让她与他人群舞。 婢女拂了拂发丝,眉眼间有些好笑,“自是在外面等候娘子啊。” 梁婠本转身要走,心下一动,猛地侧过脸,“似乎看到我被为难,你很高兴?” 这猝不及防地转身,惊得婢女一愣,问的话更是叫人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梁婠露齿一笑,“你知道人最危险的阶段是什么时候?” 婢女有些懵,白着脸不敢接话,面前的人笑得这般温柔,可这笑仿佛冒着寒光,看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梁婠垂下眼,轻轻抿唇,“认不清自己位置的时候。” 说完轻笑一声推门出去。 婢女傻站在屋子里不屑地撇撇嘴,还以为她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原也不过如此! 等梁婠重新踏进正厅,果见地中央放置着很多盘与鼓,正是群舞无疑了,她蹙了蹙眉。群舞不似独舞,考究舞者们的默契与配合,否则鼓点凌乱,不但没有美感,反而惨不忍睹。 可她与他们一次都未练习过,这就是纯纯的刁难,想叫她当众出丑。 梁婠一眼扫过去,究竟是谁的设计,心下已经明白了。 “都说娘子舞艺精湛,举世无双,这掌中舞自不必多说,在大齐娘子敢称第二,绝不敢有人称第一!” 兆衡咧嘴一笑,“可今儿是司空大人的寿辰,娘子总得来点儿不一样的以示诚意啊!” 他话音一落,就有一排舞伎跨进门内。 梁婠点头,这是完全将她当做舞伎取乐了,想出这种法子折辱她,究竟是为了讨好王素,还是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 她脸上的为难与气愤不加掩饰的从眼底泄露,纵使众人一开始不明所以,现在也都恍然大悟,这摆明是存心叫她出丑。 兆衡笑容得意,话虽是对着王素说的,但眼睛却是盯着梁婠,“大人觉得如何?” 王素不无傲慢地微微颔首。 这个反应意料之中,王素此人心眼小、爱记仇,自己让他在整个晋邺城的达官贵人前失了面子,岂会不找机会出了这口恶气? 兆衡这般知情识趣的送上机会,他又怎能不可着劲儿作践她? 王素一发话,旁人就算想劝阻也是不能了。 其余舞伎都已归位,梁婠无法,只得足尖轻点,跃向其中一个,如鸿雁翱翔立于鼓面。 原本心不在焉的周昀,不由瞪圆眼睛,颇为诧异,这模样与那天奴颜婢膝的完全不是同一人。 钟磬一击,不止惊醒周昀,更唤醒舞者。 大鼓之上的人,若俯若仰,若来若往,婀娜细腰如春日里的柳枝,又柔又韧,裾如飞燕、袖如回雪,轻盈似蝴蝶,机敏若惊鸿。 忽然,磬声一变,原本的和谐的鼓点,出现变动,先前的游刃有余,显然变成了勉力应对,看得出来不是她常日所熟悉的。 余下人亦是感受到变动,不复先前的专注,窃窃私议,有些骚动。 周昀移开视线,轻轻掠过兆衡,待看到那唇边得逞的笑意,已是了然于怀。再次看向鼓面上吃力应付的人,不觉蹙眉担心起来。 接下来的每一步梁婠全靠着音律盲猜,为了不发出与他们不一致的响动,她只能借着几个回旋,观察他们的规律。 眼神无意间飘过,看到梁诚对兆衡示意的那一幕,她终于懂了。 梁婠轻巧穿梭在每个鼓面之上,一阵疾风骤雨后,逼得他们跌落在地。她居高临下,飞快扫视一圈,敛下眉眼,与其刻意效仿追赶,不如将水搅浑。 见她非但没有出丑,反而技压众人、独霸场面,周昀不禁弯起唇角,他好像洞悉了什么。 再看兆衡几人没想到她会有此举动,变了脸色,周昀更是抑制不住想笑。 正笑着,却见梁婠像折了翅膀的燕子,直直跌落,摔在地上,周昀惊得坐直了身子,席间更有人低呼出声。 原本的鼓不知被谁移开了。 钻心的痛自脚踝处传来,梁婠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强忍着疼痛带来的泪意。 “啧啧啧,也不过如此。” “到底是他们梁府吹嘘起来的吧……” 周遭的人伸长了脖子,往地上看。 “可惜啊——”兆衡站起身直摇头,神色间无比惋惜,“娘子当真是辜负了大人的一番美意啊!” 梁诚忙上前,“都怪下官疏于调教,这只怕是伤了脚,能否借大人府中的大夫一用啊?” 他眼底的笑内含深意。 第29章 以色事人 梁婠忍痛看去,这本就是个让她名正言顺留在司空府的陷阱。 她独自从地上一点点爬起,全不在意旁人的议论,“是梁婠力不胜任,败了大家的兴致,还望司空大人海涵。” 她声音娇软,又因吃痛带着丝哭腔,叫人于心不忍。 王素瞥了眼目光热切的梁诚,唇边漾起一抹会意的笑,手上却是有迟疑,“也罢,送娘子去瞧瞧吧。” 梁诚蓦地双眼冒光,心头喜不自胜,只要王素愿意留下梁婠,他这处境必会不一样的,何况还有梁姣的事,“大人,下官——” 话说到一半被王素毫不留情打断,他眼里带了些不耐烦,“急什么,让大夫瞧完之后不就知道了?” 梁诚怯怯住了嘴,王素的癖好他又怎会不知,看伤是假,验身才是真。 言罢,梁婠便被两个婢女半拖半拽从地上架起,她垂下的眼尾泛红,临去前抬起水眸涩然一笑,瞧在眼里不是滋味。 若是没猜错,她就这么被梁家送人了,周昀望向门外,若有所思。 比起这半截子入土的王素,怨不得她死缠烂打也要攀上那人,可是话说回来,他若不愿意,谁又能近他半寸? 只是,他今儿怎么不来呢?怕是这小娘子不保了—— 周昀微微一叹。 身侧的光禄大夫听到叹息声瞧了过来,眸光中甚是不解,“怎的,莫不是周少保怜香惜玉——” 周昀一愣,反应过来后憋住笑意,朝着光禄大夫身畔的人扬扬下巴,“怜香惜玉也不该是我啊!” 陆修与梁婠的私事他们早有耳闻,光禄大夫看向自己的夫人。 陆氏了然一笑,不以为意,“他日常胡闹惯了,主上这不是正要给他择门好亲事。” 陆氏乃大齐第一矜贵,岂能让这种声名狼藉的女子过府,更何况谁不知太师将他这个老来子宠得上天。 周昀望着陆氏礼貌疏离的神情不再言语,她侧颜与太后很像,不愧是亲姊妹。 梁婠被婢女们拖得难受,余光匆匆一瞥,语气带了些请求,“能让我缓缓再走嘛?” 不知谁先抽的手,她身子一歪,磕在石子路上,新痛加旧伤,眼泪瞬间决了堤,抖动的双肩、纤细的腰身,还有低低的啜泣,看起来委屈极了。 “你哭什么,自己不当心,难不成还要怪我们?” 婢女双手叉着腰,一脸莫名其妙,口气也满是责怪与不耐。 “你们在干什么?” 低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两个婢女慌忙行礼,“奴婢见过骠骑大将军。” 曹峻二十五六,轩昂魁伟,常年带兵之下比一般人气势更胜,硬朗的外表、雄浑的嗓音,所见者总要生出些敬畏来。 他冷着一张脸,“你们司空府的下人这般仗势欺人?” 婢女诺诺解释,“将军误会了,奴婢们不敢。” 梁婠草草拭了眼泪,才抬起红红的眸子,勉强笑了下,“是我自己受了伤行动不便,与她们无关。” 她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望过来的眼神又胆怯又倔强,比离开前那一笑还让人怜惜。 “你不必替他们掩饰,我都看见了。” 曹峻皱着眉头,并未上前,口气也是冷硬。 他始终同自己保持距离,梁婠清楚这是在同她避嫌,且不说桃花宴上他也在,就算不在,那些传言也够他却步的。 他虽是武官,到底心思还是细腻的,很好。 梁婠对一旁婢女道,“能劳烦扶我一下吗?” 碍于曹峻在跟前,婢女不情不愿的伸过手来。 梁婠挣扎着抓住那只手,用力站起身,谢字还没说出口,一个重心不稳,身子一仰,她有些认命地闭起眼,等待重重的一跤。 不料,没有迎来硬邦邦的大地,而是落进坚实得有些过分的臂弯,梁婠缓缓睁开眼,看到置身何处,立刻羞红了脸。 “大将军还请离我远一点儿,免得被我累及,损了清誉。” 曹峻并非未尝情事的少年,他丧偶也有一年了,尚的就是暴君的皇姐邵阳公主。 梁婠说完苦苦一笑,往后缩着,也顾不上站没站稳,低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只两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鲜桃,粉粉嫩嫩,好看极了。 她急于闪躲,一个劲儿得往后缩,眼看就要退进荷塘,幸好被曹峻一把拉住。 梁婠两颊发烫,瑟缩着不敢说话,只发间的香气引得他体内燃起一股躁动。 曹峻嗓子干干的,“后面是荷塘。” 再一低头就见怀里的人粉颈微垂、娇声娇气应着。 两个婢女见状连忙上前从他手中扶过梁婠。 曹峻僵硬地松开怀里轻飘飘的人,似被风卷走的一片花瓣,带着芳香离去。 梁婠眸子一动,忍着脚踝处的疼痛,对他勉强行了一礼,不吐半字就要随婢女离开。 “等等。” 待走出两步,才听到身后的人叫她。 梁婠不由轻轻勾唇,再回头,一双狡黠的眼里只剩疑惑,“请问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他上前一步才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是一只绣了桃花的香囊。 梁婠面上一诧,忙低头检查腰间,空空如也,果然是掉了,她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懊恼,翘起的唇角又带了些许娇憨。 曹峻移开视线,解释道,“你席间跳舞时落下的。” 梁婠小心翼翼接过,重新系在腰间,点头致谢,“多谢大将军。” 说完扶着婢女的胳膊,有些艰难的缓慢前行。 行至拐弯处,她似乎还能看到那个影子,曹峻不单是骠骑大将军,还是曹相的独子! 她不止跳舞时摔倒在他面前,还恰巧落下腰间的香囊,还有那一笑,梁婠垂眸瞧着香囊扬起唇角。 现实是哪有那么多巧合呢? 啪、啪、啪!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拍着手直叫好。 梁婠看了眼身侧两个婢女,“你们去忙吧,我自己知道要去哪儿。” “真是精彩!” 王庭樾站在原地,摇着头,眼里的鄙夷不加掩饰,“怎么,一个大司马不够,如今又想招惹大将军了吗? 若不是亲眼看到,真是不敢相信,堂堂太傅的嫡孙女竟变得如此下作!不知梁祭酒泉下有知又作何感想?” 第30章 青梅竹马 “你住口!” 他的话就像一把尖刀,直戳她的七寸。 梁婠惨白着脸,身子止不住地抖,偏过头,眼眶又湿又红。 “恼羞成怒了?” 王庭樾瞧着她湿漉漉的眼睛,不为所动,“收起你的眼泪,我不是他们,你骗不了我!” 梁婠紧抿着唇,侧过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可是依旧睁大眼睛,不见悔改。 是啊,他们也算青梅竹马,她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能缠着他教她舞刀弄枪,也能撺掇他带着她翻墙溜出府,甚至还会故意戏弄刁奴、偷偷在他碗里下巴豆……怎么可能是那副娇滴滴的模样? 他了解她。 年少时,他架不住她的央求,陪她做了不少小孩子任性的把戏,为此,他也没少挨罚,可从来都昂着头,不吱一声。 而现在,他看她的眼里只有鄙夷和厌弃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重活一世,那遥远的儿时记忆却一幕幕无比清晰浮现在眼前,犹如海浪一波又一波袭来。 梁婠心口隐隐地痛。 回忆越多,眼泪越汹涌,她吸着气想止住泪,可不知怎么止也止不住,就像体内撕开一个大口子,两世的眼泪都要在这顷刻间流尽。 瞧她哭得这么凶,王庭樾有些懵,再这样下去还不惊动众人? 他咬牙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扛到肩头,就像小时候她不听话,他只能动用蛮劲,怒气腾腾的火焰,终是在滂沱大雨里火灭烟消。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她眼泪一滞,哑着嗓子直挣扎,“王庭樾!” 身下的人冷哼,“怎么不叫阿兄了?” 梁婠本是又踢又打的,闻言一顿,梁璋从小就不爱搭理她,可认识王庭樾以后,他总是耐着性子同她玩,所以没人的时候,她总爱喊他阿兄。 见她没了动静,乖顺的像一条软绵绵的柳枝挂在肩头,他心也跟绵软起来,放缓了态度。 王庭樾将她扛进屋子,放在榻上。 梁婠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住在这儿,谁能想到司空府的小郎,竟会住这么老旧的小房子? 她坐在榻上抹掉眼泪,一角一落看过去,亲切与熟悉扑面而来,好像回到了儿时,她只是来这里做客,晚些时候阿翁就会带她回家。 梁婠心里又酸又涩,“为什么还住在这儿?” 她说话声带了浓浓的鼻音,王庭樾只埋头给她检查脚踝,“这儿不好吗?” 只这一句却不知触动哪根弦,梁婠红了眼眶,眼泪一颗又一颗。 王庭樾有些手足无措,表情僵硬地走到她跟前,“你别哭了!” 他这不说还好,谁想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 王庭樾无可奈何蹲下身,语气硬邦邦的,“你到底怎么了?” 梁婠看着他,只是哭着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压抑委屈了太久,还是失而复得后的唏嘘,分不清。 不知为何看她这样哭,王庭樾心里莫名的烦躁,明明想出言安慰,或者拍拍她的肩背,可安慰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那伸出去的手更是悬到一半,怎么都落不下去。 王庭樾只能一言不发看着她哭,直到她哭累了,软塌塌的再提不出半点力气。再一抬眼,就瞧见一张花得不能再花的脸,心里涩涩的,“真丑。” 在梁婠气恼前,他已起身出去,等再进来时,手上已端了盆清水。 王庭樾将布巾递给她,待她净了面,才干巴巴道,“还是这样好看。” 不施脂粉,干干净净。 她哭得鼻尖通红,睫毛也湿哒哒的,水灵灵的眼睛只盯着他瞧,“你不生我气了?” 王庭樾移开视线,重新去检查她的脚踝,答非所问,“只是扭到,没伤到骨头。” 说着垂眸帮她擦着药酒。 梁婠嘶嘶地抽着气,“你不是说,哭对你不管用嘛?” 王庭樾看她一眼,放缓手上力度,“是不管用。” 她疼得咬紧牙关,王庭樾也不说话。 空气过分的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庭樾才抬眸看了过来,“阿婠,你别变得让我都不认识了,行吗?” 梁婠浑身僵住。 王庭樾仔细帮她穿好鞋袜,净过手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打算。” 认识那么久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心思,别人可以不懂,他怎么能不懂? 但是懂却并不代表认同。 彼时,她从不在乎高低贵贱,甚至不顾他庶子身份喊他阿兄,他们母子受刁奴欺负,她还会想着法子替他们讨回公道。 兄长们笑话她,将来要嫁给庶子作新妇,她就扬起下巴瞪回去,嫁就嫁! 王庭樾低下头,清瘦挺拔的身姿有些颓然,“我去求他将你嫁给我吧。” “王庭樾,你疯了!”梁婠变了脸色。 跟自己的父亲抢女人?是不要命了吗? 她收回腿,扶着床沿下地,踮着脚尖一瘸一拐往门口走,幸而他们都在宴席上,顾及不到这里,不然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梁婠越想越懊恼,她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 为了他们两个人的安全,他们不该再有任何交集! 梁婠走到门口,背身站着,她吸了口气,侧过脸,如无意外,这应是最后一次来这间屋子。 “阿兄,听我一句劝,梁姣是真心喜欢你的。” 纵然她有自己的私心,可也看重梁姣对他的一心一意。 梁婠正要伸手去拉门,不料下一刻却被人从后抱住。 王庭樾哑着嗓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所以才故意伙同她来陷害我,逼着我娶她?” 早知道吗? 其实,并不早,也是他死前,才告诉她的。 他将她扳正,与她目光交接,怒容满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婠被他抵在门上,不能动弹,她偏过头缓了缓才重新看他,“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只要梁姣嫁给你,往后她就能伺机帮我逃跑,这样的条件我为什么不答应?” “你——” “我什么?你又想说我变得不认识了吗?王庭樾别傻了,人怎么可能一辈子都是一成不变的呢?” 第31章 我为鱼肉 “不是的——”王庭樾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不是什么?那外面的传言说得一点没错,是我死缠着陆修不放,可我不缠他又能怎么办呢?只有他们陆氏能压你们王氏一头啊! 只是可惜啊,他今天没来,所以我只好把主意打到曹氏头上,我图什么呢,我不过就是图他们一个个位高权重嘛! 你看清楚了,如今我的眼里,只有身份地位!” 她毫不留情的推开王庭樾,转身拉开门,迈了出去。 梁婠眼前雨幕重重,仿佛天地间都被大雨淋湿,心口也撕扯般地痛。 像王庭樾这样的人应该有个好结果,这一世不该再为她所累,伤其性命、毁其前途。 她没有办法忘掉,他是如何死在她面前的。 临终前,他轻轻替她抹掉眼泪,红着眼睛问她,如果可以,下辈子能不能嫁给她…… 梁婠擦掉眼泪,可王庭樾并不知道,她早就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了,重来一世,他们之间只会隔得更远。 她,早就回不了头了。 刚一拐过长廊,就见院子里有几人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 “娘子!” 有婢女看到她,立马喊了一声,几人慌慌张张就朝这边来。 梁婠平复下心情,静站在原地等着。 来人上气不接下气,满口怨怪,“娘子去哪儿了,叫奴婢们好找!若是大人发起火来,奴婢们——” 有人拽她一下,使了个眼色,那婢女才闭了嘴。 梁婠淡漠扫她一眼,“大人发起火来,自有我来解释,还不走?” 先前的婢女不服气,梗着脖子,冷哼一声。 梁婠只做视而不见,这样的人早就不能激怒她了。 途径两个花园,又穿过几个拱门,梁婠才算真正走进司空府的内苑。 他们没有带她去王素的住处,而是先去一处偏院。 屋室内潮潮的,一旁木质摆设散发出陈旧的气味儿,透过窗子,有斑驳竹影落在地上。 婢女将她带到,便关门退到一侧。 鸡皮鹤发的老嬷嬷阴沉着脸打量她,“娘子刚入府就这般不懂规矩,如何能伺候好大人?” 话音一落,站在后面的婢女立刻上来扒她的衣服。 梁婠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那些受辱的记忆与此刻情形重叠,她咬着牙狠狠将婢女推倒,可自己也因为脚踝受伤摔倒。 还不等她起身,又上来两个婢女,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梁婠低喘着挣扎,婢女们一边压着她的手脚,一边扯掉她的衣衫裙子。 老嬷嬷冷着脸踱步上前,声音里不带半分感情。 “奴婢奉劝娘子莫要白费力气,不管金枝玉叶,还是名门闺秀,但凡进了司空府的大门,都不过是大人暖床的玩意儿。 而您现在,连个玩意儿还算不上,只有检查完,确定是处子,才配近大人的身。” 待衣衫退尽,凉凉的空气叫她止不住战栗,梁婠赤目不发一声,狠狠瞪着眼前的人,眼眶里流出的不是滚烫的泪,而是灼人的血。 然眼前的人似乎一点儿也看不到那愤恨的眼神,一寸寸目测、一点点检查她的身体,像具受人操控的人偶。 “分开她的腿……” …… 等嬷嬷站起身,擦了擦手,只面无表情让人将她带去后头清洗。 那么多的女子,检查中无一不是歇斯底里的嚎叫,从没碰到过似她这般隐忍的,自始至终竟不吭一声。 嬷嬷不禁侧目,若不是知根知底,简直要怀疑是个哑巴。 梁婠像被吸干魂魄的行尸走肉,由着她们清洗、穿衣,最后像条做熟的鱼送去王素的屋子,呈到桌上待他品尝。 嬷嬷看到躺在榻上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人,满意地点点头,离去之前将一本册子重重摔到她身上。 “大人不喜欢什么都不懂的。” 待门朝外落了锁,空荡荡的屋子只剩梁婠一人,她的灵魂才重新一点点注入体内,而口腔里的血沫也溢出了嘴角。 梁婠不顾满嘴腥甜,缓缓从榻上坐起身,取出一直藏于舌下的绣针,微微笑了。 自王素被人刺伤后,便十分警惕,但凡近身的女子必是要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的。 她掀起散落的长发,将绣针别在耳后,长发盖落,看不出异样,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能一举击中,她必死无疑。 梁婠闭着眼睛坐在榻上,静静等着。 待日头落山,门口终于有了响动。 伴随着响动,梁婠不自觉捏紧了身下的床单。 与她的紧张不同,来人走得极慢,似乎知道这样的悠闲会给等待的人造成多大的压迫,反而愈加闲适起来。 梁婠睁开眼,就看到王素带着七分醉意,狞笑着走上前。 “小贱人,你不是很会跑吗?怎么还是乖乖送上门来了?” 梁婠心头突地一跳,看样子王素是知道她要逃跑的事,那么张适死的事也瞒不过他,可他为什么没有告发她? 梁婠压下惊诧,只勉强笑了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手眼通天的,我又能去哪儿?” 不知是这恭维起了作用,还是自知胜券在握,王素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吭呲笑着,略显老态的脸上是与年纪不相符的轻浮。 “我想要的东西必是要搞到手,不然定要毁掉!实话告诉你,那日你若是和人跑了,次日我必会送你进大牢。” 梁婠垂下眼不敢看他,只恐掩饰不住泼天的恨意。 王素干瘦的手像耙子,死死扣住她,另一只摩挲着她的脸,“你这模样若是叫大理寺的人带了去,岂不是要折在牢里?” 他低下头,酒气喷面,梁婠直想吐,原以为大理寺的人是碍着陆修情面才尽快结案的,却不想竟还有王素的缘故。 王素加大手上的力度,表情狰狞,“不过,你和那老东西还真是不同,竟能下这么狠的手,倒叫我有些喜欢你了。” 王素松开她的下巴,猛地拽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梁婠身子一歪,痛得哼出声。 这低低一声激起他腐朽的热情,迷醉的眼里异常兴奋。 第32章 你死我活 “真是个天生的贱人,怪不得能招惹那么多人,从小就引得那逆子围着你团团转,”王素表情愈发扭曲,发泄似地扯着梁婠的头发,她只觉头皮都快要被揭掉,疼得眼圈通红。 “倒也真是个不成器的废物,明明都将你扛进去了,竟还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出来——” 梁婠瞪大眼睛。 见她这般震惊,王素满意地露出一个笑,拍拍她的脸,“你不是说我手眼通天吗?这府中又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去?须知他若是今天敢背叛我,我定一剑杀了他。” 梁婠白了脸,不可置信看着他,“虎毒尚不食子!” 王素一愣,放声笑了起来,“不过一个贱婢所生,算不得子。不过,我瞧你喜欢他倒喜欢得紧,不知以后他喊你庶母,你是否还喜欢?” 梁婠咬牙咽下眼泪,“无耻!” 王素拽着她的头发狠狠将她摔在榻上,“无耻?像你这样的贱人,见一个勾搭一个,先是陆修,又是曹峻,往后你还想勾搭谁? 不如一会儿让我瞧瞧你还有什么本事,若是不得我心,就将你送给——”他蹙眉想了想,“兆衡?” 说罢,摇头冷笑,“他可是垂涎你许久了。” 梁婠爬起身,红着眼慢慢往后退。 “怎么?不愿意?”王素似是觉得有趣极了,“你若是还想跟那个逆子好,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伺候完我,他还要不要你?” 她后背抵上墙,忍无可忍,“你为何如此作践我?” 王素敛了笑,沉默不语,唯独眼神阴狠。 梁婠恨恨瞪着他,“王素,我阿翁在天有灵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王素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不可抑,挤得眼角的褶子更深了。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看过来,“他活着都奈何不了我,死了又能如何?你要怪就怪他吧!” 阿翁曾经有两个得意门生,其中一个就是王素。 在她幼年时,王素对他们还是很好的,每次过府,他也会笑眯眯的同她说话,亲切和蔼。 因为她同王庭樾交好,府中的下人也不会太刁难王庭樾,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再去总会不欢而散,甚至渐渐不怎么来往,直到后来,阿翁死了,没过多久阿父也死了。 “你若是个寻常女子,我倒也可以给了那个逆子,可你偏偏姓梁,既然老东西最疼爱你,那我怎么能不弄到手亲自毁掉?” 他笑着扯掉她的外衫,顺势扑了过来,“不过现在,我是真想试试你有什么不同?哈哈——” 王素可不同于张适,他年轻时可是习过武的,梁婠被他按在身下,轻薄的衣裙被一点点剥去。 梁婠手脚并用,连踢带打,“是你害死阿翁和阿父的!” 王素染了情欲的眼底忽地一片冰凉,一把掐住她的脖颈,“看样子,东西果然在你的手上,说!” 梁婠因呼吸困难憋红了脸,“你今天,若是杀了我,东西就会,被送进皇宫!” “你给陆修了?!”王素大怒,死死扼住她,“贱人!果然同那老东西一样,该死!” 梁婠几乎要被他掐死,“我死了,你也,不会好过!” 她眼一闭,不再挣扎。 想是看到她抱着必死的心,王素眸光一变,恻恻笑了,“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生不如死,看看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法子多!” 忽地她脖间一松,除了大口大口的呼吸,脑袋都是懵的。 王素可不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探头狠狠咬住细白的脖颈,狞笑着伸手向她身下探去。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埋在脖颈的人僵住,王素整个人完完全全瘫软下来。 梁婠喘着气,忍着恶心,头晕脑胀的将他推开。 王素双眼紧闭,已是不省人事。 梁婠手脚发软,一边朝外张望,一边套上衣服,囟门穴只能让他昏倒,她的时间有限。 她颤着手在王素身上翻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翻了一遍,却没找到他的暗印。 如果找不到暗印,就是功亏一篑,等王素醒来,她定生不如死! 梁婠呆呆看着榻上死尸一样的人,满心绝望。 脖子上的咬痕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头的痛—— 痛?!她猛然一怔,对,脖子,他刚刚差点把她掐死,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硌得她生疼! 梁婠一颗心跳不停,连忙去抓他的手,戒指! 她屏气凝神褪下王素指间的戒指,宝石的侧面有一个凹口,她从他头上拔下针,往凹口一戳,宝石弹开,真的是他的暗印! 据说他的暗印寸步不离,果真如此,若不是上一世有所了解,谁又能想到这至关重要的暗印就在众人都能瞧见的地方呢? 梁婠眼底一热,顾不上高兴,扒掉他身上的衣服,重新将针扎进穴位,又扯过被角塞进他嘴里,抽出床单捆住他的手脚,再放下帘帐,草草捋了捋头发,衣衫半扯地就往外屋去。 司空府守卫森严,尤其是王素住的地方,是死是活没有别的出路,她只能从这里出去。 “来人。” 一声略带沙哑的娇哼自门内传出,让闻者不由脸红心跳。 廊下守着的婢女推门而入,就见女子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疲软地倚着门轻喘着,站都站不稳,似是有些不能承受。 婢女看了眼她脖间显眼的红痕,再往里间瞅了一眼,连忙垂下头,耳尖红得发亮。 “梁姬有何吩咐?” 倒不是她刻意做这副浪荡模样,实在是方才生死一搏,真的快要虚脱了。 梁婠有些气喘,缓了缓才嗓音颤颤道,“大人有些醉了,去煮点醒酒汤。” 婢女迟疑抬头,伸头往里面看了眼。 梁婠冷笑着瞧她,“怎么,你是要和我一起进去伺候大人吗?还是我没资格使唤你,那不如咱们一块去问问大人?” “奴婢不敢,”婢女慌忙低头。 “还不快去!” 一声厉喝惊得婢女一颤,转身跨出门。 待婢女走了一会儿,梁婠才推门出去,不想刚迈过门槛,两柄明明晃晃的长枪挡在她的面前。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碰我,是不要命了吗?”梁婠半嗔半斥,声音撩人。 第33章 困兽犹斗 守卫一惊,急忙退后一步,瓜田李下,确实有口难辩。 她这般形容,他们甚至不敢直视,梁婠故意靠近,红唇一扬,“大人累了,需要补补体力,你们要陪我去厨房吗?” 守卫噤声,继续往后。 梁婠哼笑一声,越过他们,“不放心的话,就跟过来呗!” 她声音娇软,惹得他们心惊。 王素御下极严,最恨人背叛,染指他的姬妾,那是找死。 “梁姬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奴婢陪着梁姬。” 梁婠一脚踩空,钻心得痛。她暗暗吸着气,这该死的老虔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梁婠磨着后牙槽,缓缓转过身,对着来人轻轻牵出一个笑,“嬷嬷来得正好,大人喝了好些酒,方才又——” 她红着脸,顿了顿,“我不太认得厨房的路,正想叫守卫大哥带我去呢!” 说着,她眼带羞涩瞟了身旁的守卫一眼。 那守卫立刻慌了神,“不是——” “行了,你们都回去,奴婢带着梁姬去。” 嬷嬷抓住她的胳膊,恨恨剜她一眼,“奴婢给梁姬一个忠告,莫要趁着大人不在跟前就勾三搭四,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大人不清楚吗? 今天若是检查出你非处子身,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现今进了司空府,梁姬最好安分守己!” 梁婠趁她说话的功夫,四下乱瞟。 “大人现在是新鲜,等这新鲜劲儿过了,你也不过和那先前的——” 身侧的人忽然哑口萎地。 梁婠收回手,往后看了看,这是个死角,守卫们看不到的。 临走前,梁婠忍痛狠踹地上的人一脚。 由于脚踝受伤,她拎着裙子跑得吃力,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司空府她已经很久没来了,只能凭借儿时的记忆,往小时候逾墙的地方去。 一旦婢女看到昏倒的嬷嬷,他们就会追来,或者,王素这个时候已经醒了,梁婠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 砰—— 梁婠结结实实撞到一面人墙上,就在她快要仰面跌倒之际,腰间一紧,被人圈了回来。 惊呼还没溢出口,就被来人捂住嘴。 “别怕,是我。” 看清来人,梁婠惊得愣在原地。 王庭樾! “有没有伤到哪里?” 就着月光,她看到王庭樾眼眶红红的。 明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可不知怎的她就是忍不住,好像心头高砌的城墙全在此刻倒塌,其实,她真的好怕。 梁婠说不出话,只能流着眼泪使劲摇头。 王庭樾声音闷闷的,“我帮你。” 话毕,他将她抱起来,不由分说就往外院跑。 梁婠圈住他脖子,泪眼模糊中看着他的侧脸,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就会陪她一起。 有一瞬间,她有种错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带着她躲避追赶的下人,试图溜出府。 可惜,这不是小时候! 远处已传来叫喊声,被发现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梁婠一把揪住王庭樾的衣襟,“放我下来!” 王庭樾没理她。 梁婠语气急切,“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会没命的!” 一想到王素说会一剑杀了他,她浑身就止不住发冷。 “没命就没命吧,我早该这么做的,”王庭樾低头,冲她笑了下。 两世的画面交叠,他死的时候亦是这么说的。 梁婠心像被许许多多的针刺着,细细密密的疼。她摇摇头,王庭樾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可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 重活一世,她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梁婠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跳出来,王庭樾猝不及防被她用蛮劲一推,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守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庭樾顾不得狼狈,急忙爬起身,半抱半拖将她扶起来,“阿婠,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走过这条路的,一会儿你就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前面的人我已经清理掉了。” 原来不是巧合,他是要去救她? 梁婠心里酸涩得难受。 “我总想着你能再等等我,等我有足够能力就带你离开,可是,”他定定瞧着她,声音又低又哑,“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阿兄,没有照顾好你,反而还责备你——” 梁婠红着眼睛摇头,她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处境。 “阿婠,对不起。”王庭樾轻轻拍了下她的头,“快去吧!” 梁婠站着一动不动,眼眶蓄满泪水。 他不再看她,“还不走!” 已经能看到火光了,王庭樾心急如焚,“你留在这儿只会拖累我,你不在我才能无所顾忌,同他们动手也有胜算,万一打不过,我脱身也容易些,快走!” 见她还是杵在原地,他忍着怒气,只好又把她往前推,“别再磨蹭了!” 梁婠抬头往那移动的火光看去,似乎已经预见接下来的场景,一旦被抓到,他们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她抹掉眼泪,“王庭樾你要答应我,趁机逃走!” 见她不再坚持王庭樾松了口气,“快去吧!” “你答应我的,不能食言!” 王庭樾点点头,看她的眼神格外温柔,“好。” 梁婠只看了一眼,也不顾脚上钻心的痛,转身就跑,这是他为他们争取的时间,她不能辜负。 没一会儿,后面就传来打斗声,带人追来的不是王素,而是王彦晟,王素的嫡子。 梁婠眼泪直往下掉,却不敢回头。 前路漆黑,她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期间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逃走他们才有得救的机会! 她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记忆中的那个墙角。 硕大的芭蕉后是一个被掩住的狗洞,这是他们俩的秘密,梁婠蹲下身扒开茅草,钻出去之前,余光瞥见远处火把缭绕,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她毫不犹豫躬身爬了出去,空荡的街上只有她的影子。 墙内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这样埋头跑到大街上一定会被抓到,梁婠往拐角处看,她不仅要甩掉后面的府兵,还得避开寻街的卫兵。 只能先躲避再做打算。 梁婠打定主意就往拐角跑,不料,猛地伸过来一只胳膊拦在她面前。 “这么晚,要去哪儿?” 第34章 南辕北辙 梁婠呼吸一窒,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一点点往后退,但凡他此刻高喊一声,她一定会被王素的府兵抓回去的。 “周——” 刚开口,腕上一紧,她整个人被周昀半拖半拽塞进长檐车。 梁婠还没站稳,长檐车就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周昀朝外看了一眼,才笑吟吟的在她对面坐下。 “周少保这是要做什么?”梁婠弓着身子满眼戒备,瞅着他还不忘留意车外的动静。 她声音又急又气,完全没有感恩戴德的样子。 周昀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我刚刚可是救了你,你不应该先说句谢谢吗?” 救? 梁婠狐疑,上一世,她同周昀并没什么交情,而这一世,他们也不过只见了两面,连熟识都算不上。 她刚好逃到这儿,他刚好就在这儿?这么巧? 梁婠不信。 “敢问周少保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周昀双手环胸斜靠在软垫子上,目光上下打量她,先不说她此刻长发散落、衣衫不整,就说那日桃花宴她一门心思迎合陆修,今日寿宴她又借机接近曹峻,哦,对了,她还和王素的庶子拉拉扯扯—— 这么细细数来,哪一次不是轻佻又轻浮,怎么搁自己,她倒是这般小心提防? 周昀摇头失笑,“放心吧,送你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见你最想见的人!” 梁婠瞠目结舌。 他的话非但没有起到半点放心的作用,反倒让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愈加警惕,“你怎么知道?” 周昀挑眉,“会不会不止我知道,而是整个晋邺城的人都知道呢?” 梁婠猛吸口凉气,都知道?! 周昀见她这般反应不禁笑出声,瞟了那脖间鲜红的咬痕一眼,“不过我奉劝你一句,见他之前最好先处理一下,不然——” 那人的脾气可不好。 梁婠瞧见他的视线,赶忙背过身,红着脸将衣服规整好。 周昀别开眼,看向窗外,“他今日若是来了,我也就没机会卖他一个人情了!” 梁婠猛地转过身,“周少保说的是谁?” “你的大司马啊!” “什么?陆修!”梁婠瞪着眼睛跳了起来,“停车!快停车!” “怎么了?”周昀一脸莫名其妙。 “我不是去找他的!”梁婠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周少保快让他们停车!晚了就来不及了!” 王庭樾落在王彦晟手里绝不比落在王素手里好过! 一想到他可能已经——梁婠眼圈一红,心痛难忍。 “快点停车!” 歇斯底里的一声,惊得周昀一震。 长檐车如愿停下。 梁婠对着周昀深深鞠了一躬,“周少保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必定竭力还报!” 说罢也不管周昀什么表情,匆匆忙忙跳下车,直往街道尽头去,这件事本就与周昀无关,没必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周昀掀起帘帐,朝那歪歪倒倒的人影看去,不禁陷入沉思,这铁树不开花则已,一旦开花,呃,怎么开的会是这种花呢? 他真是看不懂了。 梁婠站在相府外看了眼门头,跛着脚爬上台阶,用力砸门,响亮的砸门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 门子呼啦一下打开门,还以为出了什么紧要的事,不想伸出头一看,竟是个形容狼狈女子。 这般扰人清梦,门子火气蹿得老高,恶声恶气,“哪里来的疯妇,你不要命了!还不滚远点!” 梁婠见他就要关门,急忙一脚挤到门内,顺手扯下腰间的桃花香囊从门缝塞过去,“我要见大将军,这是信物,快去禀报,十万火急,若是耽搁军情,你项上人头不保!” 门子一听,态度虽不似先前恶劣,但还是将信将疑,仅打开半扇门,“你说军情就军情?” 梁婠心急火燎却也只能耐着性子,“你只管拿这信物去见将军,我若是骗子要杀要剐随你们,可我要不是骗子,你就耽误大事了!你与其在这里疑神疑鬼,不如将这香囊拿去给将军一验便知!” 如此说完,门子果然接过香囊,关上门匆匆走了。 梁婠一边等待一边张望。 不一会儿里头有脚步声响起,门一开,门子让出路,已换了态度。 敞亮的书房内,老者神情严肃坐在主位上,而曹峻则沉默立在一侧。 梁婠恭敬行了一礼,才奉上戒指,“这就是王素私自铸币所用的暗印。” 上一世在皇宫,梁婠无意中撞见曹相向暴君告发王素私造假钱一事,本以为经此一案王素必定倒台,可不曾想,审到最后却发现那关键证据暗印是假的,而曹相也因诬告之事,被王素反杀。 曹峻小心接过打开后又交给曹相。 曹相已过花甲,个头不高,清瘦的外表下是犟驴脾气,不与朝堂党派沆瀣一气,因此受到不少排挤。 他凝眸细细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梁婠脸上,“你为何要将这暗印交给我?” 梁婠认真道,“曹相是朝堂上为数不多清廉正直的官员,我阿翁在世时亦常称赞。多年来,王素深受主上宠信,却滥用职权谋取私利,实在有负皇恩,可放眼朝堂,无不是与他私交甚好,而唯有曹相不与之同流合污。 然王素此人行事谨慎、为人多疑,我若冒然上门定会引他注意,所以我只能斗胆一试,故意利用寿辰契机,在他眼皮底下接近大将军,” 说到此处,梁婠对着一旁的曹峻行了一礼,“今日失礼之处还望大将军见谅。” 这步棋,自她在桃花宴答应与梁姣合作就在谋划了。 帮梁姣只是布局开始,王素会利用这门亲事给梁诚施压是早就料到的。 毕竟,自己被迫入司空府比主动入司空府,更令人信服,也更能降低王素的戒备。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曹峻神情淡淡,“我倒是没想到娘子会想出用桃花香囊来传递消息。” 梁婠有些歉意,含糊道,“情急之下出此下策。” 其实,这也是她前世偶然在曹峻身上见过,那时她很是好奇,一个大男人身上如何挂着女子的香囊,后来听宫女讲才知道,骠骑大将军与邵阳公主伉俪情深,桃花香囊是他们定情之物。 所以,用它来吸引曹峻的注意再合适不过了。 曹相可不似曹峻这般好说话。 “你如何能证明这是真的?我又缘何能信你?” 第35章 事与愿违 他苍老的眼睛并不浑浊,甚至锋芒逼人、洞察秋毫。 梁婠不为所惧,目光直视,“大人有此疑惑也是应该的,毕竟晋邺城众人皆知我梁府与司空府的关系,可人各有志,叔父所为并不能代表我的立场,我是决不会做他讨好王素的工具。” 凭记忆推测,他们现在才刚开始着手调查王素私铸钱币的事,可本该在暗中秘密进行的事务不仅被她知晓,竟还带着关键证据找上门,这确实很难不引人怀疑,太过巧合则是别有用心! 曹相不信她。 思及此处,梁婠接着道,“其实,王素坚持让我过府,并非他真对我如何看重,而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些纠葛。 大人也知道,王素是我阿翁的学生,可自阿翁过世后,王素似乎一直试图在梁府找出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惜始终无果,不知为何他疑心阿翁将那东西交给了我,我原本是打算查个清楚,不想竟无意中发现他私自铸币。 此事利害攸关,一般人不愿得罪王素,也断不敢冒险去查,苦恼纠结之际,我想到曾令阿翁大为赞佩的大人,所以才斗胆一试。” 曹相瞧着那泛红的眼和微颤的手,略一沉吟,似在估量这话的可信度。 梁婠也不知他能信多少,但想到王庭樾境况堪忧,心里止不住着急,“王素这人生性狡诈,一旦发现暗印被盗他会采取什么措施我也不得而知,还请大人抓住时机,先发制人,速战速决。” 曹相未说话,倒是曹峻疑惑开口,“那按娘子这么说,你与王素是有旧怨?” 梁婠也不隐瞒,“若是对阿父死因的怀疑和抗拒入司空府也算旧怨,那我不否认。”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倒不如大方承认来得可信。 听到这话,沉默许久的曹相扯着嘴角笑了下,眼光也软和了几分,“你这小娘子倒是挺有胆子。” “阿父——” 曹峻才要张口却被曹相摆手打断,“此事我已知晓,自有定夺,你派人送小娘子回去吧。” 曹相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看他们,似是倦极,梁婠干站着,这般不咸不淡的反应,实在有违预期。 所以他会不会有所行动呢?她能等,可王庭樾等不了—— 梁婠欲言又止,曹峻等在一旁示意送她离开。 她又看了一眼曹相,不知为何案上明晃晃的灯火却照不亮他眉宇间的暗淡,原来精神抖擞的丞相也不过是一个垂垂老者。 梁婠就算再不甘心,也是无可奈何。 她转过身准备跟着曹峻一道出门,寥寥数步,步步沉重,正要迈出门,她一咬牙又折返回去。 曹相睁开的眼睛,眸光温和,“小娘子还有什么话?” 梁婠直言,“人们总认为骨鲠之臣斥退奸邪、崇尚正直,是秉性所在,其实耿直忠臣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阿父、阿翁,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亦有掣肘与为难。” “三娘子这是何意?”曹峻两步上前,眉头紧锁,语气有些不悦。 曹相却不见怒容,眉目慈爱,“让她说。” 梁婠只道,“此番上门,晚辈不知天高地厚,确实暗藏私心,大人在朝堂上处境,晚辈亦有耳闻,王素铸币一事难说其他人全然不闻,怕也是碍于他皇恩在身不敢得罪,佯装不知,而今,晚辈将这暗印带来,无疑是将烫手山芋交给大人。 晚辈也知真将此事上报主上,即便处置了王素,日后大人在朝堂上亦是被结党营私者视为眼中钉,所以,大人此刻有顾虑也是应该。” 上一世,他查的那般艰辛,仅仅因为暗印是假的便被王素冠以恶意污蔑、排除异己的罪名,朝堂之上除了周韵竟无人替他说话,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一贯正直作风使然? “你是觉得我怕了?”曹相抚着小胡子,不觉失笑。 梁婠连忙摇头,“晚辈不敢,只是晚辈有一建议。” 曹相扬眉,嘴角浮起几分好笑,“小娘子不妨直说。” “木强则折,大人若按从前雷霆手段处理此事,恐遇阻力颇多,不如折中处理。” 曹相正色,“如何折中?” “主犯自然严惩,而从犯按将功补过程度酌情处理,那些收缴的假钱也可加盖印记,变废为宝,顶替计划铸造的钱币充入国库,至于铸币的手艺人筛查一遍,有技艺精良、愿改邪归正者,亦纳入正规铸币匠人之列,如此不仅物尽其用,也能表明大人怀柔之心。” 说完,曹峻已是变了脸色,曹相更是皱紧眉头死死盯着她。 “你真是胆大包天!身为女子竟敢妄议政事,简直大逆不道!” 犀利的目光让梁婠不禁缩了缩脖子,有些悻悻的,她也清楚这些话不该说出口,可为了减少他的顾虑,尽快对王素下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或许是不该这么心急…… 她腰弯到一半,忽地抬起头,眸光澄亮,“大人,若是方才的话是出自男子之口,您还会觉得大逆不道吗?” 曹峻冷着脸,“可你确是女子!怎可随便说这些话?” 梁婠干脆站直身子,偏头看他,“你怎不说造人的女娲还是女子?” “强词夺理,”曹峻语塞。 梁婠也不跟他唇舌,只道,“大人,您不该先考虑方法是否可行,而非这方法出自谁口吗?” 曹相已站起身,摆手,“送她走吧!” “三娘子,请吧!” 曹峻挡在梁婠面前,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大人——”想到王庭樾生死未卜,她哪还管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曹相神色不耐,提步去了里间,见她还欲纠缠,曹峻唤了两名婢女强行拉着她出了屋子。 院外,梁婠狠狠甩开婢女,直瞪着曹峻。 “我自己会走!” 嘴上这么说着,可到底眼睛还往那门口瞟,可惜并未出现什么奇迹。 梁婠有些泄气地收回视线。 想到她一介羸弱娘子却这般外怯内勇,曹峻也缓了态度,“三娘子还是——” “有传言说大将军对邵阳公主隆情盛意,想来也不过是空有虚名!” 第36章 如影随形 梁婠毫不客气冷声打断。 错愕间,就瞧她扬长而去。 夜已经黑透了,她衣衫单薄,晚风一吹,袍袖翻飞,愈发显得柔心弱骨,只记得一双黑亮的眸子满是倔强不服。 曹峻垂下眼,目光落在手里的桃花香囊上。 梁婠越走步子越重,难道这就是欲速则不达?枉她费尽心力,到头来却是无功而返。 相府外,大街上空荡荡的,清冷的夜风吹得梁婠很是茫然,原计划曹相有了确凿的证据能将王素即刻拿下,她也能安然回梁府—— 结果,不但没能救出王庭樾,自己也变得无处可去了。 梁婠猛吸一口气,强打精神,现在不是灰心丧气的时候,她还得想办法救王庭樾,王素知道是她偷了暗印,说不定会拿王庭樾来逼她就范,这样的话,他至少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样一想,应该先找个暂时的落脚点,然后再—— “你半路跳下车,就是来找曹峻的?” 背后蓦地伸出一个脑袋,惊得梁婠跳了三尺高,待看清来人,她气急败坏转过身,捂着胸口怒道,“我说周少保,你能不能不总出现的那么突兀?” “适才还称我为救命恩人,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呢?”周昀抱臂轻嗤,“该不是被人家拒绝恼羞成怒了吧?” 梁婠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长檐车,又重新看回面前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的人,倍觉无力。 “周少保这整晚都在等我到底为了什么?不妨直说!” 她素白清透的脸上因愠怒染了淡淡霞色,倒比白日里装模作样的柔弱多了些生动。 周昀高深莫测一笑,也不顾礼数只抓着她的手腕就往长檐车方向拖去,“先不说别的,就只问此时你可有地方去?” 梁婠瞅他一眼,诚实摇头。 周昀粲然一笑,“这不是正好。” 什么正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长檐车跟前,梁婠犹豫着不进去,转手就被人卖的事情她可不想再发生了。 “我与周少保不过见了几面,实在不好意思上门叨扰——” 周昀略一停顿,忽而眸光一定,“不好!王素的府兵!” 梁婠手脚并用,急急爬上长檐车躲进车厢。 周昀跟着跳上车,帘帐一掀,就见梁婠趴在窗子边,小心翼翼往外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扭头对外头车夫道,“走吧。” 梁婠转过眼,就看见那明晃晃的笑,才要发作却被他抢先道, “你这防人之心是不是用过头了?我若真想害你还需要这么大费周折?”他说完撩起衣摆,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我好歹也是太子少保,至于拐骗你一个深闺小娘子吗?” 是,周昀如果真想害她,只需喊上一嗓子就完事了。 就算是上一世,周昀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相反,当日他力保曹相也受到了牵连。 是那皇宫里鲜少的有情有义,可惜,有情有义在那儿是注定活不久的。 诚然如此,梁婠仍旧揣着几分不安。 周昀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不是我说啊,你一个士族小娘子怎么防备心这么重呢?好像人人都要害你似的!” 他转着手上的扇子,眼睛却只盯着她瞧。 梁婠看了眼窗外,垂眸坐下身,如果谁像她被人卖了一次又一次,还会那么轻易相信别人吗? “周少保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周昀见她不复方才的凌厉,微微勾唇,“你不是要报答我吗?一会儿报答的机会就来了,莫非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见他故意卖着关子,梁婠索性老实坐着不吭气。 正如他所说,王素还在找她,梁府又不能回,她确实是无处可去。如此说来,周昀出现在一定意义上还真算是解了她的困境。 或者—— “你该不会是要送我去太师府吧?” 梁婠霍地站起身,她可没忘周昀原是要送她去见陆修的。 周昀怔顿一刻,摇头直笑,“怎么会。” 被他这么笑话,梁婠略觉窘迫,重新坐下身,也对,那太师府又岂是想去就能去的? “我说三娘子,你在这儿猜东想西的,倒不如安心等待,”周韵揶揄一笑,再不做声。 本以为掌握前世一些关键信息就能转危为安,不想—— 梁婠偏过头,帘帐飘动,心思也跟着浮动。 长檐车一停,周昀极有风度地打起帘帐站在一侧,眼角堆着笑,“梁三娘子请吧。” 这分明是渔民收网时的喜悦。 梁婠迟疑地下了车,谨慎环视周围,沿街遍植菩提树,大片楼阁琼宇,灯火荧荧,沉沉夜幕中有动人的丝竹之声伴着泗水潺潺不息。 这是城东! 皇宫位于晋邺城西边,外围高门大户皆朝臣府邸,是为老城,而城东则是暴君厌倦旧城后命人大力重造,其中最为繁华的便是东市,而东市最负盛名的便是同乐馆。 他为何带她来城东? 梁婠的心越发的沉了,王素可是知道她杀了张适,或许他会向大理寺告发,借他们之手将自己抓回去。 如此一来,她现在并不能随意出入。 周昀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梁婠,“走吧。” 比起附近灯烛辉煌的璇霄丹阙,眼前的画阁朱楼有些格格不入的冷清,像一个沉默的人蜷缩在喧嚣的角落里。 与她忐忑不定相反,周昀悠闲适意得很。 院落里静得只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梁婠不由敛了呼吸四下张望,除了几只昏黄的灯笼,廊下并不见半个人影,唯凉凉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玉兰香。 不想周昀刚迈上台阶,就有人将门从内打开,举止恭敬有礼,似等候多时,简单几句便领着他们往内里走。 紫檀木的内饰,古朴雅致,梁婠低着头走在最后,默默记路。 直到最里间,婢女在门口驻足,门一开,本该茶香四溢的雅室内,却是酒气浓重,极度刺鼻。 周昀大摇大摆就迈了进去,一扭头,就见梁婠还呆愣在门口,折身抓起她的手腕就拖了进去,“不是要报答我吗,这不,机会来了!” 身后,门哐的一声牢牢关上。 梁婠这才往殿室内中看去,直到看清那倚案喝酒的人,瞬间脸白如纸。 第37章 实不相瞒 周昀轻笑着将呆若木鸡的人推至案几边,“大司马不是要找人喝酒吗,这不,碰巧有个无家可归的,还煮得一手好醒酒茶,我就顺手给你捎来了!” 他边说边挤眉弄眼笑着。 梁婠却连头都不敢抬,后背冷汗涔涔。 她记得很清楚,陆修告诫过,没他的命令不要随便来找他! 梁婠咬着牙偷偷瞪过去,这的确没带她去太师府,只是来见陆修而已。 “明日,还得同太子上早课,到底我不是个闲人,就不陪你了,”他自说自话,也不管案前的人始终垂着眼眸,自斟自酌。 许是看不过他一杯又一杯,周昀干脆弯腰从他手中夺过酒壶酒杯放去一边,再回眸看向垂头耷脑的人,“三娘子,人我可是交给你啦!” 梁婠瞪着眼珠,张口结舌。 周昀直起身,经过她时还不忘露齿一笑,意味深长。 身后的门再次重重关上。 屋子里头就剩他们两个,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茶香混合着酒气,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梁婠已是两手汗,凭直觉,陆修心情不好,也是凭直觉,陆修心情不好的时候,并不希望被外人瞧见! 可她,好死不死的上赶着来…… “大人请稍等,醒酒茶马上就来。” 不等陆修发话,梁婠忍着脚踝的痛,一个转身干净利索就往门口跑。 屋门外,梁婠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不停。 待跟着婢女煮好茶,才小心翼翼重新捧了送进去。 酒酣耳热,陆修白袍微敞,一双狐眼轻阖,支着脑袋斜斜歪着。 梁婠轻手轻脚将茶放在案几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梁婠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与其被动挨骂不如主动认错? 可贸然开口又打搅了他休息。 梁婠正犹豫要不要退出去,却听假寐的人嗤笑,“跑得倒挺快。” 他细密的睫毛似蝶羽轻颤,在白瓷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像他此时的心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梁婠心里一慌,连忙抬手齐眉,忍痛俯地一拜,“大人恕罪,我不是有意违抗大人命令擅自来找您的,真的是周少——” 陆修睁开微红的眼,带了几分醉意,“去曹府了?” 许是喝了酒又长时间不说话的缘故,他乍一开口,声音又靡哑又低沉,本叫人心跳加速的嗓音,偏又因那寒冷的态度令人心头徒然一凉。 似乎去的不是曹府,而是阴曹地府…… “是。” 梁婠未起身,只是微微抬起眼皮,悄悄看他,心中不免诧异,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去了相府? “过来。” 梁婠神情僵了下,只好提着袖子慢慢站起身,朝他跟前挪了两步。 “怎地这般做贼心虚?” 她垂着头刚站稳,耳边传来他的轻嘲,一抬眼正正撞上那眸中透出的凌厉。 梁婠心里一慌,难不成他是以为自己有二心,想投靠曹氏? 她捏紧袖子,“大人误会了,我去曹府并非心存背叛大人之意。” “哦?” 陆修这样的人,若真要起了疑心,定是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梁婠立即解释,“我去曹府是为了将王素私自铸币的证据交给曹相,希望能尽快扳倒王素。” 他低哂一声,“你既有这样的证据,为何宁找曹氏也不来找我们陆氏呢?” 他眯眼看她,里头的凉意让人身上结了层冰。 梁婠定了定神,“陆氏与王氏皆为皇亲国戚,又同受主上倚重,虽然拿到证据,但王氏在朝堂地位不可小觑,王素又诡计多端,即便证据在手,也未必能一击即溃,我断不能因一己私欲,使大人及陆氏涉险一试。 何况,陆氏与王氏素日并无仇怨,可曹氏不同,且不说本就与王氏有些旧怨,就说目前朝堂上,主上又何尝不是利用两氏互为制衡。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旦王氏倒台,曹氏也危矣,主上疑心重,最忌一家独大,最后必会求助太后,反而有利于陆氏掌控全局。” 梁婠一口气说完,只小心观察对面的人,见他并未不悦,才又道,“再说,假使曹氏未能扳倒王氏,势必会累及自身,致使王氏愈加做大,这样也未必是主上喜闻乐见的,是以日后定会偏颇陆氏,以求制衡。 所以,此事陆氏不易参与其中,我便不敢来见大人。” 不想她一说完,陆修只闭上眼,沉沉笑着,“听你这意思是对我陆氏一片丹心了?” 梁婠并不觉得他这是开心的笑,相反,他越笑她心里越发毛。 看似这么随口一问,到陆修这里完全可以是送命题。 梁婠不敢掉以轻心,“自然不是,如此顾念陆氏,不过是因为陆氏与大人息息相关,在梁婠心里,我只效忠大人一人!” 她可没忘陆修曾经提点过的,不该想的别想,若真要流露出攀附陆氏的意图,她必死无疑。 陆修见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苍白的脸因紧张微微泛红,偏一双黑眸又水亮又倔强。 她说完刚要躬身,却被他伸手一拽,脚踝一痛,登时跌到他脚边。 他冷嗤一声,“阳奉阴违!你一开始缠着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不会给我树敌?” 梁婠吃痛却不敢吱声,实不知怎的就激得他撒起酒疯来? 她也不想再与醉汉辩是非,只低着头去探脚踝,今晚这么跑了一大圈,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真变成跛子吧…… 冷不丁一只手覆上她的脖颈,烫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就见陆修俯身靠过来,黑眸像沉沉的夜,死死盯着她脖颈处瞧。 比那目光更难捱的是他灼烫的手掌,所触之处无不似火烧火燎,炙烤难耐。 “大人——”梁婠咬着牙,身子颤得不像话。 陆修浑然不觉,只垂着眼,她白生生的皮子上有一圈极深的牙印,乌紫的掐痕配着血红的咬痕,刺目惊心的。 他指腹用力一抹,凝固的血迹又重新冒出血珠,梁婠也跟着嘶嘶直吸气。 “这回倒是你自己的血。” 他丢开手,捻着指尖的殷红,声音冷得能结冰。 好不容易不流血了,他倒好,梁婠虚抚着脖子恨得牙痒痒,却也偷偷松了口气。 再看陆修,又若无其事地靠了回去,眯起眼瞧着指尖血,“你不是会用簪子吗?” 梁婠呆愣一瞬,什么意思?是问她为什么不像杀张适那样杀王素? 第38章 槛花笼鹤 直到他挑眉看过来,梁婠才如梦初觉,开口解释,“王素从前被人刺伤过,自此,凡近身之人必得验身更衣、抽簪散发。” 陆修斜睨着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这模样确实被检查了个彻底。 见他收回视线,梁婠才又道,“那天杀张适不仅是情急之下自保,更是为出一口气,可这代价却将自己置于更大的危险中,纵然我并不后悔杀他,可现下想想,杀人未必要亲自动手,尤其是当敌强我弱时,更不该逞一时之气。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这回即使我真有簪子,也不会直接动手,而是会选择借刀杀人。毕竟,我若真杀了王素,也断不会像上次那般侥幸——” 说到侥幸,梁婠蹙起眉,周昀今日该不会是受他之托去帮自己的吧? 她这边想着,那边又立刻否定,这不是高估自己,而是小看了他。 “学得倒挺快!” 思索间,陆修已拭掉血迹,抬眼看了过来,“茶,我不喜欢饮凉的。” 梁婠一愣,忙不迭爬起身,试了试案几上的醒酒茶,小心端了过去,“现在还不凉。” 陆修随手接过,却并不饮用,仅盯着杯子,“独饮独酌也是无趣。” 她不禁捏了把汗,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他今晚很不一样,谁醒酒茶还要让人陪着一起喝的? “大人的意思是?” 陆修偏过头,垂下浓密纤长的睫毛,掩去眸中情绪,“去将那剩下的酒喝完。” 梁婠扭头看向案上的酒杯,皱了皱眉。 所以人都有两面吗?她如何也想不到,前世那个杀人不眨眼、冷情冷性的陆太师,微醺之下是竟这副模样、这副做派…… 梁婠不敢违逆,抿了抿唇角,伸手就去端酒杯,触及杯身又觉不妥,心一横索性直接拎起酒壶。 “大人虽是无意,但周少保却是看在大人的份上才救的我,梁婠感激不尽。” 一日奔波,几经周折,不仅没实现预期的计划,还连累了王庭樾,越想越沮丧。 她也清楚周昀等在那里不是巧合,如果可以,只希望能救救王庭樾,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凭她对陆修的了解,他非但不会帮她,只怕还会心生意趣试探她。 她已经心急过一次,不如待明日看看事态发展再做打算—— 思及此,她仰起头猛灌了起来,辛辣的液体一路灼烧着滑进肠胃,刺得她眼泪横流,从前不是没被暴君灌过,可这样自己灌自己倒是头一回。 她一边咳着一边灌着,就这么断断续续的,竟也喝干半壶酒。 梁婠举着酒壶晃了晃,确定里头半滴不剩,才重新放回案几上,不过片刻,她胃里已像点了把火,浑身都跟着烧了起来,很快,就连所视之物都在眼前晃呀晃的。 酒后浑身都是胆,梁婠摇了摇脑袋,想直起身,却是捂着肠胃头都抬不起来,“大人是否满意,可觉有趣?” 陆修瞧着她被逼红的眼角,眯了眯眼,沉默着饮尽杯中茶,随手放下杯子,将她往前一拽,“就你这样,还差得远!” 她脚本就受了伤,又喝了酒,更是头重脚轻、站不稳,毫无防备被他一扯,重新跌在他跟前。 梁婠昏昏沉沉的,忍着反胃点点头,心里也清楚她确实还差很远。 她红着眼睛仰面看他,目光飘忽、语气坚定,“没关系,我会去学!” 不过,此刻她实在是头晕,只想先休息一会儿。 陆修眼看那脑袋点的点的没了动静,不过片刻,她整个人已软在他的膝头。 陆修沉着脸看了眼被她压皱的衣摆,原是想试一试她,岂料这般不经试,他有些不耐烦地将她拎起来,打了横抱丢去里间雕花床上。 谁知刚要转身,却被她扯住了衣角,紧抓着不放,他垂下的眼里清透明亮,全然不似饮了酒。 陆修想要抽出衣角,奈何她拽得死死的,实在无法,只好就着床沿坐下,侧过脸,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脖间的咬痕上,顷刻那里头阴云密布,似能拧出风雨来。 本想就此作罢,偏偏她又自己撞上来,再忆起那久远而可笑的婚约,倒真是有些趣味。 可床上醉了酒的人全然不知,白如脂玉的颊边浮着红云,迷离的黑眸中泛着水光,一点樱唇娇红欲滴,口里还喃喃低语。 待七七八八落进耳里,陆修沉沉的目光渐渐浮上笑意,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他伸出手抚上那截柔软的粉颈,恍然记起从前那个明媚轻快的影子,不禁神色复杂起来。 她的变化实在有些大,就像一件上好的瓷器被人失手打碎,眼前的只是重新拼凑粘黏起来的残骸,他实在想知道这残骸究竟会比从前坚固,还是轻轻一碰就再次碎成渣? 陆修收回手,掰开她的手指,抽出衣角。 离去前,他在门口略略停顿。 “仔细看着。” 窗外的雀鸟声声清脆,几缕阳光透过窗子钻了进来,正巧落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梁婠揉了揉眼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喉咙干干的,胃里也翻腾得难受,更要命的是头还痛得厉害。 她扶着沉甸甸的脑袋四处张望,屋内悬着锦绣描金兰花帐,一室摆设华丽奢靡,纵然齐人一向喜爱奢华,这也断不是寻常官宦所能拥有的。 梁婠的头越发疼了,这是哪儿? 不想脚尖刚挨到地面,便听得有脚步声从外间踏了进来。 来人绕过绘了鸟兽的紫檀扆,是两个眉目恭顺的婢女。 “娘子醒了,您脚上受了伤,大夫说需要静养。” 梁婠这才注意到,脚踝处不知何时竟已被人敷了药。那婢女说完便上前搀扶她,另一个则去端了水来洗漱。 直到出了里间才发现,这正是昨晚陆修饮酒的那间屋子,没想到陆修会将她留在这里,更没想到这一留就是好几日。 她不知道曹相有没有对王素下手,也不知道王庭樾到底情况如何,每日的活动范围就只在这间屋子,本盼着陆修能来见她一次,结果唯一能见到的只有每日来给她医治脚踝的大夫。 从一开始的焦躁不安,到现在她已经能定下心来坐在案前翻上一两本书。 初日照轩榥,梁婠立在珠窗前,眺望着远处的屋檐,陆修打算把她困在这里多久呢? 第39章 夺命冷刃 她也清楚为了安全最好足不出户,可这已是第四天了,仍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那点耐心显然所剩无几。 梁婠打定主意就往外间去,不想刚走到门口,门开了。 意外看到梁婠,婢女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娘子,大人派人来接您了。” 照旧多一个字都不说,只低眉顺眼地领着她出门。 楼阁画栋掩在轻纱似的晨光中,万物皆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廊下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婢女,沙沙的扫地声显得满庭花木出奇得静。 梁婠住了这些天,还是头一次从楼阁中走出来。不知外面的人如何四处找她,现下又要让她去哪儿? 长檐车一路西行,摇摇晃晃中,时间也不算难捱,梁婠透过车帘朝外看,这是去皇城的路,走了好一会儿,车终于停了。 待看清所到之处,梁婠白了面孔,心下一阵慌乱,大理寺狱! 怎么也没想到陆修会让她到这儿来。 梁婠强压惊疑下了车,看了眼走上前的男子,青衣冷刃、眉目硬朗,是个不苟言笑的侍卫。 “大人正在里面等你。”他站姿笔直,刀削似的脸上很是冰寒,只说话的时候才看她一眼。 分明是头一回见,却不加掩饰的反感,梁婠有些纳闷,并不记得与他有什么仇怨。 天光大亮,牢狱内却幽暗黑沉,阴冷的空气中似有一股腐朽与铁锈的味道。 她跟着侍卫,也不敢四处张望,只低头走着,越往里越安静,偶尔才听到一两声囚犯的呻吟。 可即便如此,梁婠一颗心还是揪得死死的。 行至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侍卫才停下来。 陆修不似常日一身白袍,而是金冠束发、穿着绛紫纱朝服,一张俊美绝伦的脸上,是少见的英挺与威严。 梁婠进去的时候,就看他闲闲地倚坐在一处,偏头望着墙上唯一透光的小窗,淡漠而冰冷的眉宇间尽是百无聊赖。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才懒懒看了过来,神色颇有些不耐烦。 梁婠心头一紧,忙提了袖子走进去,“大人。” 陆修单手支起脑袋,定定瞧着她,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审视。 他锦衣玉带、高贵文雅,周身散发着如月光清辉,携着淡淡的阴郁,竟与这牢狱的森冷莫名契合。 梁婠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彷佛下一刻就会有人冲上来将她五花大绑。 “不知大人让我来此是何意?” 她乌溜的黑眸因紧张蒙了层薄薄的水气。 陆修眉梢一挑,“这儿才是你原该待的地方!” “大人是要让我给张适偿命吗?”她唇色发白,倔强的水眸里满是不甘。 陆修只瞟了眼,便垂下睫毛,摇头低笑,“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梁婠被他笑得有些懵,刚要开口,身后却响起脚步声。 “大司马,人已经带到。” 陆修再抬眸时,已不见笑容,只微微颔首。 梁婠扭头看去,就见狱丞让到一侧,身后两个狱吏押着一个披头散发、带着手镣脚镣的囚犯走上前。 让跪不跪,狱吏上去就是一脚,囚犯吃痛跌跪在地上,愤恨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伤痕的脸,眼神冷厉阴鸷。 “就凭你也敢对我无礼!” 囚犯并没因自己的处境表现得颓败,依旧是往日的不可一世。 梁婠惊得上前两步,瞪大眼睛想要看清跪着的人,生怕是一时眼花认错人。 “王素?!” 曹相真对他下手了! 梁婠眼眶一热,来的路上,不是没有往这方面猜测,可心里也清楚,王素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不然上一世曹相也不会栽到他的手里,所以扳倒他并不轻松,她甚至已经做好失败的准备了。 可现在,王素却是真真切切跪在她面前,从前幻想了无数次的情景终于成真了,梁婠又想笑又想哭。 看到梁婠,王素仰起头恻恻一笑,视线转而投向陆修。 “真没想到我们的大司马竟还是个痴情种,为了个女子竟肯趟这滩浑水!”王素嗬嗬笑着,满目的嘲讽。 陆修深不可测眸子一片漆黑,微微勾唇,笑而不答。 梁婠只看得到眼前深恶痛绝的人,一把揪住王素的衣襟,眼尾泛红,“是不是你害死我阿翁,还杀了我阿父?是不是?!” 王素这才看她,轻蔑笑着,满眼不在意,“太傅与祭酒空有一身才学,可惜却没有一双揆时度势的眼,他们下场惨烈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这话无疑是直捅心窝的刀,梁婠攥紧他的衣襟,“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王素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只仰起脸看向陆修,底气十足,“我要见主上!” 陆修状如不闻,只饶有兴致地瞧着眼前娇滴滴的女子,个头及他肩高,纤细的软腰不盈一握,尖白的小脸上,双目通红。 陆修觉得有趣,反手抽出身侧侍卫的长剑,哐地一声,扔到她脚边,冷眸中带了丝玩味,“杀一个给我看看。” 那恣意闲散的口气,好像谈论的不是杀人,而是天气。 梁婠丢开王素,弯腰去捡,明晃晃的长剑泛着寒光。 起先不以为意的人,看到她手持长剑,突然慌了,且不说王素是朝廷重犯,就算是现在,皇帝也并没下旨说要处死他。 倘若王素就这么死在狱中,只怕他们大理寺狱上上下下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大司马,这,这万万不可啊,主上如果知道,下官无法交代,届时若再提审,交不上人该如何是好啊——” 狱丞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一脑门子汗。 梁婠瞥了眼陆修,他倒是神闲意定,好似一个失聪又失明的人,完全听不见、也看不见狱丞在一旁苦苦劝阻。 陆修眯了眯眼睛,“你不是要报仇吗?报吧!” 对上他的目光,梁婠仿佛看到那个坐在席位上悠然观看暴君杀人的陆太师,一身的喋血冷酷。 梁婠握着长剑的指节泛白。 看到剑尖对准自己,王素才惊觉不对,立刻变了脸,“陆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 噗的一声,利刃穿胸而过,皮肉迸裂,声音刺耳,鲜红的血液顺着长剑蜿蜒而下。 王素瞪着眼珠软了下去。 梁婠手脚发冷,红着眼缓缓回过头,“大人可觉有趣?” 第40章 你来我往 看到王素躺在地上,狱丞面如土色,回过神猛地跪倒在陆修跟前,他这么一跪,狱吏守卫也都呼啦啦跟着跪了下去。 狱丞几乎要哭了,“大司马,王素私自铸币一事尚未结案,若是主上再要提人,下官该如何——” 陆修站起身,手拢在袖子里,眸光冷得像裹了层寒霜,生生逼退他未说完的话。 他只微微侧脸,侍卫立刻会意,抓着狱丞往外去,他们一走,几个狱吏也抬起王素跟了上去,屋子又恢复先前的安静。 若不是地上醒目的一滩血迹,还真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 陆修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我还以为你多少会顾念点儿旧情。” 那语气尤为失望,似是方才一出戏看得一点儿都不过瘾。 梁婠扔掉手里滴血的剑,“大人恐是记错了,我与王素只有恨,没有情。” “谁说王素了?” 陆修歪着头有些好奇地看她,细长的眸亮闪闪的,可眼底黑得就像最深的夜。 “那大人指的是谁?” 梁婠静站着,心里非但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越来越不安。难道陆修让她来大理寺狱,仅为了看她如何杀人报仇的? 梁婠不信,以暴君的脾气,杀王素也不过这几日,何必多此一举? 再何况,她才跟他说过,敌强我弱的时候,不逞一时之勇,需借刀杀人。 可这边说完,那边他扭头就将刀塞进她的手里。就像一个猎人,早已挖好陷阱,兴致勃勃地守在一边,看她怎样一步步掉进去。 他唇角上扬,“自然是王庭樾。” 梁婠心中一紧,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没想到自己只字不提,却仍是被他知晓! 梁婠捏紧袖子,故作轻松,“不瞒大人,我的确与王小郎相熟,但这都是幼时之谊了,又如何能与血海深仇相提并论? 那日在郁林苑,我奉大人为主时也曾说过,除了大人,其他人与我无关,我亦不在乎,又哪还有什么旧情!” 陆修瞧着她,微微颔首,“可我怎么听说那天晚上,是王庭樾帮你逃脱追捕的?哦,还有一事,你兴许还不知道,抓捕王素那天,他们是在司空府的地牢里发现王庭樾的。” 地牢?! 王彦晟禀性暴虐,素日就仗着嫡出的身份变着法子欺辱他,这次为了帮自己逃跑,落到王彦晟手里,实在不敢想他在地牢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梁婠的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她想眯起眼睛,却也只敢咬紧牙关忍着。 见到意料之中的反应,陆修满意地眯起眼,他喜欢看她如此隐忍与克制,在这样娇弱纤细的身体内,却隐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怒火,就像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这么矛盾却又那么契合,陆修微微勾起唇角,“这么一想,曹相端了司空府,还算救了他一命,不然,只怕是要死在地牢中了!” 是啊,那日迫切希望曹相动手不就为此吗? 梁婠不动声色,“救不救得另说,他死,也不过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的事儿,王素私自铸币本就等同谋逆,其本人及家人皆是要闹市处死、以儆效尤的,他既受了私刑,与其苟延残喘多活一天,还不如早点儿死了,免再受罪!” 陆修故作诧异,“好歹他曾助你逃走,怎地这般无情?” 梁婠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声音清冷,“大人难道忘了吗?我可是将自己的命抵在大人手中,只为报仇,这样的亡命之徒又岂会是有情之人?” “但如今不同了,你大仇已报,王素死了!”他望着她微微笑着,可这笑容就像雨夜里的冷风,透心凉。 “大人又忘了,我曾说过我略懂医术的,那剑再往旁一寸,他必死无疑,而现在,只是失血过多昏迷,倒是真的生死由天了。” 梁婠垂下眼,“大人不是也看出来了吗?不然又怎会命人去查看?” 陆修默然无语,只弯起眉眼,细细瞧着她。 沉默即是默认。 看得看得,他几不可闻一笑,“不是说无情吗?怎么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以为自己是顾及王庭樾,才没对王素下死手的? 梁婠摇头,“大人误会了,我既奉大人为主,报仇重要,大人的安危也一样重要,我之所以没有立即杀了他,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大人。” 陆修讶然,“为了我?” 梁婠忽略他眼底的嘲讽,坦然道,“有些事我也不瞒大人,桃花宴上,我答应帮助梁姣,就是算准王素会拿婚事刁难叔父,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我当众讨好大人,让他倍觉难堪,他定要寻机羞辱。 而寿宴就是最好的机会!我听闻曹峻会来贺寿,曹氏与王氏旧时是有些恩怨的,但他们借着贺寿的名义来暗查王素铸币的线索,并不高明。” 前世,曹峻就是借助这种方法找到暗印,可惜,他却不知道,王素一早就洞察他们的意图,配合他演了一出戏,几经周折得到的暗印是个假的,反倒被安上陷害重臣、意图谋逆的罪名。 梁婠接着道,“兆衡为了迎合王素,故意在我跳舞的时候动手脚,我便趁势而为,借此机会提醒曹峻,并告诉他,他要的东西我会晚点送过去。” 陆修重新坐了回去,微微皱起眉头,“何意?” 梁婠微笑,“大人不是问我为何拿到有力证据不找陆氏,反而交给曹氏? 如今,不杀王素的答案也是一样,我不愿因一己私欲让陆氏涉险,从而连累到大人。 王素已是死罪难逃,我能等,但倘若我真的把他杀了,大人一会儿回宫又该如何同主上交待呢?” 梁婠看得清楚,他可是穿着官服,这又是一大早,除了受皇命来此,再无别的可能。 陆修瞧着她的眼里,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吗?” “我还知道主上正是因为对曹氏心存疑虑,才命大人专门来此查验。如此,我更不能杀他,否则大人必会受到主上的猜忌。” 陆修笑了,“你倒是对我忠心。” 梁婠睫毛抖了抖,“自然,大人是我的庇护,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大人好!” 第41章 假戏真做 陆修的笑容更深了,“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可得想好了再说,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他倒真的是在笑,可这笑怎么瞧怎么像收网前的胜券在握。 梁婠抬手齐眉,低下头恭敬一礼,“请大人助我入宫!” 她说话干净利落,亦不假思索。 陆修的笑容没入唇畔,目光凝起,定定落在掬着礼的人身上,“此事不是之前已经说过了,现在这样的好机会真的不用来救人吗?” 梁婠慢慢抬起头,有些不明就里,“救谁?” 陆修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个圈,但笑不语。 梁婠放下手,坦言道,“在云岩池,大人没有答应帮我入宫,我知道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可现在大人既然问我,我是真的希望大人能助我从不够格到够格。” 这话不是敷衍,更不是恭维。 旁人不知,陆修能受暴君信赖与倚重,靠的不止是陆氏,更是他自己。 因为,他同太后的关系并不好…… 陆修只是瞧着她。 梁婠任由他审视,“我说了,在我眼中除了大人,就只剩报仇,其他人的死活早就与我无关。” “王素不日问斩,你还有什么仇恨?” “梁氏。” “是吗,等梁氏也除去了呢?” “……” “那时,你该不会又说还有什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吧?” 他微眯的眼里带了一丝冷笑,“你所谓的报仇也不过是个幌子,想入宫承宠才是真实目的吧?保不齐,到最后连我也是你要除去的,仇、人!” 梁婠心下震荡,赶忙伏地,“我报仇之愿不假,对大人忠心亦是真!我在此立誓,此生除了大人,不会再效忠旁人,梁婠的身心双手奉上!” 说完,额头直抵手背。 他的脚步靠近,梁婠的心咚咚直跳。 他不信她! 一个目的性太强的人,总会引人防备的。 肩头一热,一只大手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抬眼看去,陆修正笑微微地看她。 “身心皆可吗?” 屋子里死寂了一刻。 梁婠突然开口道,“自然,只要大人不嫌弃,留在大人身边总好过入宫! 我得到大人的支持,就不怕找不到机会对付叔父,在外人看来,我也算上位成功,名声也能挽回一些。这既表明了我的忠心,又得了实在的好处,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她巴掌大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眸子水灵灵的,故作镇定中透着一丝算计。 忽而腕上一紧,他轻轻提唇,“只是委屈你做个外室了!” “不委屈,能得大人青睐,是梁婠三生有幸!” 陆修瞧着那双透亮的眼睛,笑得明媚。 可梁婠却清清楚楚看到他眼底透着凉薄之色。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旁边的隔断被人大力拉开,梁婠扭头看去,就见王庭樾被绑在刑架上,囚服上道道口子、条条血迹,新伤摞旧伤,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梁婠心脏骤然一缩,腿脚发软,几乎就要跪倒为他求情,可最终挺直脊背,站着一动不动。 陆修淡淡扫她一眼,“真的不念旧情吗?” 听到响动,王庭樾抬起头,看过来的眼睛泛红,毫无疑问,这间屋子里从头至尾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陆修果然在算计她! 这就是他所谓的有趣吗? 梁婠突地一笑,轻轻浅浅的笑声在这阴暗森冷的牢狱里格外突兀。 陆修挑眉看向她,她却笑得更加温柔。 “大人说什么呢,梁婠的身心都只属于大人!” 那唇畔的笑,他并不喜欢,甚至还觉得碍眼。 他眯起眼亲昵地抚上她的鬓边,不出所料,那笑声没了。 梁婠惊讶中还没回神,已被他拉起手,只听他在耳边叹道,“你说得对,这么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死了免遭罪!你不是会用发簪吗,去帮帮他吧!” 梁婠垂眸死死盯着他塞进手里的发簪,手止不住地抖,嗓子紧得发不出一声。 陆修瞧着微晃的身形,拍拍她的手,口气异常温和,“当然,你若是想让我把他放了,我也会答应你。” 放了? 梁婠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真是可笑! 许是这几次他耐着性子陪自己玩,倒叫她快忘了那阴沉狠辣、玩弄权术的陆太师原本的模样! 梁婠从他掌心抽出手,攥紧手里的发簪转身向刑架走去。 短短的距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她提着全身的力气,走得极为艰难,可千里迢遥终有点,还是走到了王庭樾的面前。 上一世,他为救自己而死,而这一世,却是要命丧她手。 梁婠静静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人,心上像划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潺潺,疼得她直掉眼泪。 他身上重重叠叠的伤,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在地牢所受,还是被抓来以后拷打的,可是她却清楚能熬到现在,已是超乎常人的毅力了。 “别哭,我不怪你。” 刑架上的人努力冲她笑了下,微弱的声音有些哑。他说完便不再看她,只是闭上眼,等待死亡。 梁婠红着眼眶,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是,王素是罪有应得,可是他又何其无辜? 王庭樾不该成为陆修试探她的牺牲品。 所以选择报仇就要断绝她在这世间少得可怜的真心吗? 梁婠摇着头,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极为悲凉。 也罢。 “阿兄,对不起。” 梁婠深深吸了一口气,高高扬起手,朝着王庭樾的脖颈扎去。 当发簪刺破皮肤的一瞬间,她的手一顿—— “行了。” 陆修将她往后一拽,夺过发簪,丢在地上,语气凉凉的。 “将他带走。” 梁婠只觉心上的大坝轰然决堤,垂下头,视野一片模糊,缓缓跌坐在地。 王庭樾被狱吏从刑架上解下,拖出门外。 梁婠双眼无神,声音哑哑的,“大人可觉有趣?” “你打算为他殉情吗?” 梁婠眼泪一滞。 陆修蹲下身,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却抬手帮她擦着眼泪。 “如果我不阻拦,那发簪扎的是他的脖颈,还是你的心口?” 他声音低沉凉薄,一如那天夜里在大街上将她叫住。 第42章 雨泣云愁 是什么呢? 是王庭樾死,还是她死? 陆修看着默不作声的人,“曹相此次行事,手段异于往常,什么怀柔之策,我若猜得不错,那应是你出的主意吧?” 梁婠垂下眼。 陆修声音始终淡漠,“这么拐弯抹角的方法,虽说有一番道理,但掩盖不了你实际只是想为王庭樾谋一条生路。 曹峻亲自将他从地牢中带出来,不仅救了他,还见证他与此案无关,甚至在取得暗印一事上,助你逃脱,有大义灭亲之举。” 他偏头想了想,唇边扬起一抹笑,“你见到王素,便知他性命无忧,于是就开始演戏,那些看似跟我说的话,实际上都是讲给他听的,不过是为了让他死心。 当然,也是演给我看的,你怕让我知道,你还有软肋可以拿捏。” 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拂过她的脸极为温柔,可这温柔中却没有一点儿应有的温度。 是啊,她是在演,而他也知道她在演。因为这是他想看的,看她是不是为了达到目的真能抛弃一切?是不是为了报仇甘愿成为一把无情的刀? 可惜,她没演像。 更可惜的是,在结果明了之前,他制止了她。 逼她做选择的是他,中途叫停的也是他。 梁婠垂着眼帘,“大人既然想知道答案,又为何拦住我?” 他的指尖不复温柔,冷冷丢开手,重新站起身,就在快要跨出门时,却驻足不前,若有似无笑了下,“不想看了。” 那口吻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梁婠跪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朝门口那抹紫色身影看去,从来他都是一副不染纤尘的模样,就连鞋边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自己,总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陆修说完,毫不犹豫迈出门。 昏暗阴森的牢狱里,他慢慢向前走着,每一步都又缓又稳,不惜违背那人的意思,不就是想验证这最终的结果吗? 为什么事到临头却不想看呢? 是因为那笑声太过绝望吗…… 梁婠从地上爬起来,眼泪干了之后,脸上紧绷绷的,她闭了闭眼,无论如何,他们都活着,那就够了。 从大理寺狱出来,梁婠重新爬上长檐车。 她又回到了别苑,不出意外的话,在王素铸币一事彻底了结前,她会一直住在这里。 一连几日,雨水未歇,梁婠每天只在屋子里看书写字、涂涂画画。 现在知道王庭樾性命无虞,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就算继续住在这里也无妨,正好利用这无人打扰的时间,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要走的路。 至于陆修,自那天离开大理寺狱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娘子,东西都收拾好了。” 梁婠一回头,就看到榻上放着几个包袱,不觉失笑,仅住了半个月,竟也有这么多‘家当’了,那日来的时候,分明只带了个人。 昨晚,陆修派人来说今天会送她回梁府。 梁婠走到榻前,大致看了下,有这些天她用的笔墨、看的书籍、写的字帖,还有几件衣物,倒没什么贵重物品,便也没拒绝。 外头细雨蒙蒙,庭院里的花木湿哒哒的,衬得翠的愈绿、粉的愈红。 刚走出院子,却见周昀撑着伞等在门口,瞧着雨中的重瓣海棠有些出神,多了些严肃,少了些随性。 后来,只要想到周昀,梁婠总也忘不掉这一幕。 “三娘子,多日不见啊!” 听到响动,周昀看了过来,笑眯眯的,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趣倜傥。 梁婠行了一礼,有些疑惑,“周太保在等我?” 周昀眨眼笑道,“这不是很明显吗,怎么说也是我把你送来的,这突然失踪又现身的,总需同你家人解释一番吧?” 周昀完全是一片好心,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对梁家来说已是无用之人,兴许不止是无用—— “那就有劳周少保了。” 梁婠点头道谢,两人也不再磨蹭,一同上了车。 长檐车上路,帘帐飘动,外面是斜风细雨,亭台楼阁矗立在淡淡雨烟中,梁婠心上也跟着朦胧起来,陆修准许她回梁府,定是王素一事已结案—— “别看了,他来不了!” 安静的车厢里冷不丁响起一声戏笑。 梁婠回过神,周昀一脸促狭。 “不是——”梁婠一怔,才要解释,转念想到那刻意散布出去风言风语,又觉得十分没必要。 “陆太师病了。”周昀说得干净利索。 “太师病了?” “嗯,自入春来就断断续续病着,”周昀顿了下,瞅她一眼,“这几日倒是严重了。” 梁婠蹙紧眉头,如果没记错的话,陆太师好像是夏至后病逝的,然后,陆修开始活跃于朝政,曹氏被诛后,王氏更是荣宠一时,暴君也开始逐渐仰赖陆修,太后不满,但又碍于制衡王氏,再后来暴政愈甚—— 梁婠低下头,那天在大理寺狱他问,是不是以后他也会是自己的仇人? 如果见死不救也算仇的话,又怎么不是呢?何况,他纵着暴君杀了那么多人。 她是立誓除了陆修不会效忠旁人,可那又如何,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誓言算个什么东西? 余生她只会效忠自己! 周昀见她沉着张脸不吭气,以为她没见到陆修心情失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安慰几句, “三娘子不必沮丧,虽然他这个人性情冷了些、脾气坏了些、为人跋扈了些、名声也差了些,除了皮囊、家世尚可,其他也确实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但你这不是看上了嘛,再说句实在话啊——” 梁婠蹙眉看他,“周少保今日不用陪太子上早课吗?” “啊?”周昀一愣,旋即笑道,“这不是要送你?” “不甚惶恐。”梁婠嘴角抽了抽。 “客气客气!”周昀翘着二郎腿,一边把玩扇子,一边笑着瞧她,“咦,刚说到哪儿来着?哦,对,我是想说我与他相识已久,那逢迎示好的确实不少,可似娘子这般生生往上扑的,还真是头一个,不过呢,我瞧他倒是好这口的——” 梁婠实在忍无可忍,咬牙看他,可他却眨着眼睛十分真诚望着自己,“怎么了?” 四目相对,突然一个急停,梁婠差点滑出座位,幸而及时抓住窗子,再看周昀也是一样。 周昀转头闷声闷气,“怎么回事?” “回禀大人,前面是发配流放的犯人。” 第43章 却步图前 “发配流放,”周昀恍然,对梁婠道,“是了,王素几个要犯斩首示众后,其余家眷则是处以流放之行,正是今日出发呢。” 梁婠一惊,急忙钻出长檐车切切看去,湿漉漉的街头围了不少人,中间的道上有两队官兵押解着一行囚犯往南边去。 梁婠的视线在队伍里来回扫了几遍,都没能找到王庭樾,不禁有些焦急。 “你是在找王庭樾吗?” 身后周昀也钻了出来,替她撑了把伞。 梁婠偏头看他,那天晚上她按着王庭樾所说一路逃去,刚好遇到周昀,虽不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但这一定是他们提前商议好的,不然不会那么顺利。 周昀道,“他不在流放之列。” 梁婠面色稍缓,想是对他的处罚会更轻一点。 周昀却蹙了眉头,表情肃穆,“充军。” 充军?! 梁婠从头凉到脚,那不是比流放还要严重?! 他伤势那么重,这才不过几天,如何去边远地方服役? “为什么?” 梁婠想不通,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周昀摇头叹息,“其实,他本不必受此刑罚,可这是他主动要求的。” 主动要求?梁婠慢慢垂下眼,指甲一点点戳进掌心,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虽然王素对他不好,但体内终归流着王素一半的血,他可以不怪她,却没法不怪自己。 无论如何,他都是其子…… “那不是。” 神思飘忽间,却听周昀在耳边叹息。 梁婠扭头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王庭樾拄着拐杖,一歪一斜的走着,步子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像是下一步就要倒下。 他那样坚毅挺拔的人被磋磨成这副模样,让人心酸至极,本以为铸币之事与他无关,又有曹相的怀柔之策作保,他不会落到这般田地,终归还是连累了他—— 重活一世,要说愧对的,就只有王庭樾了。 梁婠眼眶发酸,心也生生的疼。 可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报仇,扳倒王素。 梁婠转过身,抬手齐眉行了一礼。 突然的举动,周昀吓了一跳,再看她微红的眼角,“你是想求我给主上求情吗?” “不是,”梁婠连忙摇头,“我只想问,少保可否借我一些钱币?” “钱币?”周昀拧着眉毛,颇为诧异。 梁婠道,“他身体如此,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充军路途遥远,只怕他扛不住,钱虽不是万能,但路上打点一下,至少能让他暂时好过些,我现下身上并未带钱财,待回去后我再找机会送还。” 周昀了然,将伞递给旁侍从,弯腰进了车厢,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包沉甸甸的钱币。 梁婠忙道谢接过,扭头交给周昀的侍从,叮嘱几句后打发送过去。 侍从穿过人群一路小跑,叫住几人,他并未直接交给王庭樾,而是送给押送的解差。 说着话,几人转头往这边看过来,王庭樾亦是回过头,周昀刚要开口,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梁婠不知何时已经钻进车里,他只好微微颔首示意。 短暂停留片刻,几人又重新上路,待侍从回来,街头也让出路,长檐车继续前行。 周昀再进车厢,就见梁婠望着窗外出神。 他重新坐下,看似随意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其实——” 梁婠转脸看他,“多谢周少保。” 周昀若有所思,其实,真要帮他也不难,只要找陆淮说句话,不比这袋钱好使? 他微笑提议,“下次见你的大司马,你只跟他提一下,他有办法。” 梁婠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陆修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能不知道?王庭樾能从他手下活着走出大理寺狱,已经是个奇迹,如何还敢再找他去帮忙? 她瞧着周昀一副热心肠的模样,忍不住道,“我着实好奇,周少保这种品性的人,为何能与大司马成为朋友?” 周昀眨了眨眼,有些奇怪,“我们幼时就在一处。” 梁婠也不再说话,重新望向窗外,别看周昀平日倜傥不羁,实则是个心慈面软的人,而陆修却是实打实的心狠手辣、寡情薄意。 周昀这般帮助自己,不过以为她真与陆修有情谊,可事实上,却骗了他。 在这个世道,良善的人少之又少,可他们没有得到相应的珍视,反而总受欺骗。 还有王庭樾,梁婠静静思考,或者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毕竟此刻焦急的人可不止她一人…… 梁府门口,见到太子少保的车架,梁诚忙不迭地带着人出来相迎。 他从前靠巴结王素是得些实在的好处,但也做了不少得罪人的事儿,王素骤然垮台,梁诚也跟着失去倚仗,朝中惯会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正是愁眉苦脸的时候,猛地见到太子跟前的大红人,如何不眉开眼笑、点头哈腰? “周少保莅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 梁诚腆着脸咧嘴笑着,突然看到周昀身后的梁婠,变了脸色,一时张口结舌。 梁婠瞧着他见了鬼似的表情,看样子他是没想到她还能活着回来。 梁婠笑微微的对着梁诚行了一礼,“叔父,因事出有因,这几日未能给家里报平安,害大家担心了!” 说到家里,她特意加重语气,说完也只泰然瞧着梁诚。 梁诚本是对梁婠恨之入骨,想要发作,可碍于周昀在场,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昀又怎会看不出来,小扇子轻轻摇着,只对梁婠道,“这几日委屈你留在别苑了,不过此事曹相也向主上提及,说你功不可没,皇后亦有耳闻,想这两日就会降下旨意,你且安心等着吧!” 梁婠会意,立即躬身,“多谢少保这些时日照拂,此间恩情,梁婠没齿不忘!” 梁婠知道他是故意唬梁诚,但这感激可是真实心实意的,没有周昀的帮助,事情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梁诚邀请他入内相谈,周昀笑着拒绝,只道他任务已完成,要回去复命,还边笑边冲她眨眼。 周昀面上持礼,只是他一向待人客套而已,才要告辞,却被梁婠叫住。 “周少保请留步,还有一事想向大人禀明。” 周昀疑惑,“什么事儿?” 梁婠,“王素一案,我有此举实乃叔父授意,梁婠不敢独自居功!” 第44章 鸡飞狗跳 梁诚一脸惊奇,周昀更是蹙眉不解。 梁婠郑重一礼,“还望周太保一会儿回禀时,替叔父美言几句。” 周昀看着梁婠,又瞅一眼呆若木鸡的梁诚,虽有迟疑,但还微微颔首。 “娘子放心,一定带到。” 周昀再未停留,转身登车离去。 张氏、梁姣一听梁婠回来,不顾形象,疾奔而来,梁璋也好奇的跟来看。 “娘子!” 秋夕一见梁婠,立马扑上来,两个眼睛水汪汪的。 梁婠淡淡扫视一圈,拍拍她的手,“我这不是回来了。” 梁诚一改之前笑容满面,沉了脸,“都进去吧!” 不想梁婠刚迈出一步,梁姣直直冲了上来,秋夕张开双臂将梁姣拦住。 “你还敢回来,你分明是故意坑害我——” 梁姣声嘶力竭,再不复常日温婉可人,伸着手就要打梁婠,嘴里还骂骂咧咧,张牙舞爪状似疯妇。 梁婠怕她打伤秋夕,挣脱开,反手就将她狠狠搡倒,梁姣跌在地上,沾了满身泥水,张氏几人连忙去扶。 秋夕怕她再冲上来,挡在梁婠身前。 梁婠将秋夕拉到身后,冷冷瞧着梁姣,“人是我带你隔间的?你衣服是我脱的?那茶中的药是我下的? 阿姣,这些不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做的吗?你倒是给大家说说,我怎么就坑害你了?不然我们对薄公堂,让府衙好好查一查?” 这话似一记惊雷,炸得在场之人全部噤了声,悄悄往梁姣脸上看,这四娘子平日可是识礼得体得很,怎么暗地竟是这般做派? 不管对内还是对外,他们都将黑锅都扣到自己身上,之前为了王素的事,她可以忍,如今却是再没必要。 “你,你血口喷人!” 梁姣憋了一肚子怨气,见到梁婠只顾泄愤,全然忘记她兴许会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天的内情抖落出来,但见众人此刻异样的眼神,羞愤惊慌之下,脸涨得紫红。 张氏瞧着梁婠笃定的模样,只能强压怒火,拉住梁姣,面上委屈,眼底阴狠, “阿婠,做人要讲良心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和你叔父是怎么对你的?可你呢?你怕我们阿姣坏了你的好事,就那般陷害她,你自己名声坏了,现在又想污蔑她,你还嫌害她害得不够惨吗?亏我和你叔父将你视若己出,你怎能如此恩将仇报啊!” 言罢,她拉着梁姣的手就哽咽起来。 眼见母亲与妹妹受了委屈,梁璋袖子一挽,两眼冒火,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去,“你个贱人,竟还有脸回来?看我今天不扒掉你一层皮!” 叫喊怒骂引得过路人纷纷驻足围观,梁府何时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 “都给我回去!”梁诚一声怒喝,惊得所有人一颤。 梁婠冷瞥他一眼,与秋夕率先进了门,后面张氏捏捏梁姣的手,还不忘暗暗给梁璋使眼色。 进了院子梁璋仍是脸红脖子粗。 梁婠并无惧意,现在没了王素,梁诚自身都难保,还有本事护着梁璋吗? “还不滚回你自己的院子去!整日不干正事,惹的麻烦还嫌少吗?” 果然,背后响起梁诚的呵斥声。 当着阖府的下人被骂,梁璋下不来台。 “阿父,你不骂这个贱人,反倒骂我,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还不闭嘴!”张氏哪里不懂梁诚的意思,一把拽过梁璋,手底下悄悄使劲,“再对你阿父不敬家法伺候!快认错!” 见张氏也这般畏首畏尾,梁璋怒气冲冲地甩开张氏就走。 “这个逆子!”梁诚扶着额头,气得脸色乌青。 张氏恨恨瞪过来,嘴里阴阳怪气,“你可真是了不起,一回来就搞得鸡飞狗跳,阖府上下不得安宁!” 梁婠冲她无奈一笑,“这鸡要飞、狗要跳,我能如何,再说了,这畜生能听得懂人话吗?” “你这骂谁呢——”梁姣眼珠瞪得老大,像要立刻扑上来将她撕碎。 梁婠眨眨眼,颇为无辜,“这不是在跟婶娘说畜生吗?”又扭头冲梁诚道,“叔父,若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屋了。” 梁诚窝一肚子火,“你站住!” 梁婠只好止步,“叔父还有什么吩咐?” 她侧过脸,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整个人看起来闲适从容,倒与他们一个个斗鸡模样截然不同。 梁诚更气了。 “你搞出这么大的事不给我一个交代吗?” 梁婠秀眉微蹙,水亮的眸子透着闪闪的光,“方才周少保不是已经给叔父交代过了?” “你——”梁诚气结。 梁婠摇着头,故意看了眼梁诚,“如今梁家没了倚仗,颓势已现,叔父在朝中也不好过吧? 实话跟您说吧,我本可以不回来的,可还是回来了,不过是念着阿翁、阿父,不愿看咱们梁氏没落,可若叔父嫌我碍眼,待我收拾好衣物,自行离开就是了!” 她说完,稍稍屈了下膝,扭头就走。 “装模作样!就你现在这个名声能去哪儿,也别麻烦收拾了,有本事你现在就走!现在就走!”梁姣被张氏强拉着。 梁婠扫她一眼,不予理会。 “秋夕,你先去收拾一下,咱们要追周少保还来得及!来不及也无妨,一会儿去门口雇辆小车,路我认得!” 她边说边走,秋夕带着提包袱的小婢女,忙忙追在一侧。 “等等——”几人走出一截,梁诚在后头喊。 梁婠回头,“叔父还有事儿?” 梁诚吞声忍恨,咬着牙,“你现在这样离府,不是摆明叫我难堪?你说说,自父兄离世,我和你婶娘可有短你吃短你喝,丫头仆妇又哪个不是精心伺候你们母女,你现在这么走了,我以后如何立足于世,照拂你们多年,到头来成了我亏待你,将你赶出家门!” 梁婠心头冷笑,面上表情淡淡的,“我若真存心叫叔父难堪,又何必特意在周少保跟前替叔父说话?” 张氏暗自心惊,这怎么失踪几日竟又与周氏攀上关系了? 梁婠叹着气,“叔父,王素一案已定,连累到叔父也非我所愿,不过既是我惹的事,那该弥补的,我定尽力而为!” 见她主动提及此事,态度又这般好,梁诚心中有所松动,也缓了语气,“那你这段时间都是住在周少保那儿?” 不知怎的,梁婠想到在狱中陆修所说的外室,心中冷笑连连,为了试探她,他倒也真能说得出口! “有些事,叔父还是不知道的好!” 梁婠说完便走。 梁诚瞪着远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 回到屋里梁婠直直倒在床上,秋夕与小婢女则收拾她带回来的物品。 “娘子这些天儿去了哪里,那天晚上司空,不,是王氏来人,门一开,跟无头的苍蝇似的直往里钻,风风火火搜了一圈,后来还听说全城连搜两天——” 梁婠盯着床帐,心不在焉,“秋夕,若有一天我离开了梁府,你想去哪儿?” 第45章 弦外之音 秋夕一惊,忙看过来,“娘子若不嫌奴婢愚笨,自是要继续跟着娘子的。” 梁婠侧过脸,正对上秋夕清澈的眼。 秋夕的忠心自不必多说,但越是如此,才越要做好打算。皇宫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万没必要将她也带上。 秋夕见梁婠蓦然微笑,倒紧张起来,放下手中整理的书籍走了过来,“娘子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话?” 梁婠瞧她紧张兮兮,只道,“若是哪日我嫁人了,得先给你找门好亲事!” 秋夕眨着杏眼蹲下身,趴在床沿凑近了小声问,“娘子是真的与那周太保?” 梁婠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笑得直摇头。 她这一生,是不会嫁人了! 秋夕被她笑得一头雾水,只呆呆瞧着,三娘子当真是不一样了,从前是温婉中透着灵动、娴雅中带了娇憨,可现在,恣意张扬、喜怒随性,也不是不好,甚至美得更加摄人心魄,却少了一种纯粹—— “想什么呢?” 秋夕回过神,沉默着摇头,忽而忆起一件事,欲言又止。 梁婠坐起身,打发了小婢女,这才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娘子,王素之事已过,好不容易转危为安,您何不趁此档口择一门亲事定下,早日离了这里,免得哪天他们再打别的主意!” “你也知道他们会打别的主意?”梁婠红唇轻扬,笑意溢出眼角。 秋夕可笑不出来,“四娘子坏了名声、婚事也泡汤了,家主又失了靠山,您也不想想他们这心里得多记恨,大夫人如今又一心闭门诵经,您不为自己做打算,又能指望谁?奴婢之前还想着大娘子会不会——” 阿姊? 梁婠垂眸只想笑,从前她也跟秋夕一样傻。 秋夕继续说,“家主现下能容忍娘子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将希望暂时寄托在您的身上,可一旦娘子不能为他谋利,他又会怎么对您?以防万一,娘子还是早做打算吧!” 梁婠瞅着秋夕,她又怎会不知道梁诚恨她入骨呢? 但,事情得一件一件做! 梁婠回府几日,过得却并不安宁,梁姣时不时就要过来阴阳怪气闹一番,偶尔急了,还会哭着骂上几句。 梁婠清楚,她这是心里有气没处撒。虽然梁诚也不痛不痒告诫过几句,但梁姣依旧我行我素,张氏心中怨恨,更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用过早饭,梁婠伏在案上写字。 据秋夕所说,她失踪的这几日,崔皓还来过,却被梁诚叫人赶走了。 “娘子,您来看看。” 梁璋婚事将近,秋夕按梁婠要求,从小金库挑了几样备做贺礼。 梁婠应了声。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一阵摔摔打打,梁婠手中的笔还没放下,就有小婢女匆匆忙忙跑进来。 秋夕往窗外张望,“又是四娘子?” 小婢女看了梁婠一眼,点头,“四娘子说,娘子院里的丁香花气味太过浓郁,夜里熏得她睡不好觉。” 梁婠垂眸一笑,不做声。 “前儿说院里的樟树太高挡了她的光,昨儿才收拾净,今儿又嫌花太香,这些日子,来来回回的折腾,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小婢女心中委屈。 梁婠起身,“好啦,她又不叫你挖,也不叫你在跟前守着,你正好回屋歇着。” 秋夕将婢女打发,回头却见梁婠坐在琴案前,一边弹一边唱,盖过了院里的嘈杂声。 可才唱一半却停了下来。 “娘子怎么不弹了?” 秋夕正听得入神,突然断了意犹未尽。 梁婠摇头,“这不是首好曲子,自然不想弹了。” 秋夕不解,“这曲子缠绵悱恻的,还有那词,凤啊凰啊的,怎么就不好了?” 梁婠视线轻轻掠过窗子,停在秋夕脸上,“你可知这曲子说的什么故事?” 秋夕摇头。 梁婠道,“这是讲有一位小郎心仪某个大户人家的娘子,便弹了这首曲子以表心意,二人情意相通,无奈遭家人反对,不能成眷属。 不过后来,那娘子随小郎夜奔,当垆卖酒为生,婚后两人日子艰难,却也感情渐深。” 秋夕皱眉,“这故事里的娘子行为不妥,到底结局还是好的!” 梁婠笑,“是啊,她若忌惮家人阻拦,没有夜奔,倒也没有这门姻缘了,这份勇气也叫人敬佩。这样,我给你弹首《孟姜女》吧?” “这个故事我可知道,是千里寻夫,可怜孟姜女千里迢迢找去,郎君却已死在长城下,”秋夕摇头,“奴婢还是喜欢刚刚那个结局好的。” 梁婠叹气,“你以为那徭役是好服的?日夜劳作,还要被看守打骂,吃不饱穿不暖,别说有个病痛,就算是好人也受不住几天——” 她说完摇头,“再过些天,该是阿兄与那侍御史家娘子成婚的好日子,我看这琴就先别弹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准备新妇的贺礼才是。” 提起这事,秋夕指着桌上摆放的物品道,“这都是娘子从前得的。” 梁婠上前拿起一对白玉镯瞧着,手感温润滑腻。 “哼,阿姊从前不是不屑于应酬交际吗?怎的现在倒是八面玲珑起来?” 一声冷笑蓦然响起,窗外立了许久的影子终于迈了进来。 梁姣本不以为意,不料目光触及桌上大大小小的盒子,还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梁婠会有这么多珍宝首饰。 梁婠随意放下镯子,就近坐下,“这些死物能讨活人开心,倒也是它们的造化了,再说,说不准哪日我就离了府,带着太多也嫌累赘。” 她唇边笑意浅浅,“论这世故圆滑,又怎么及得上你?我这笨嘴拙舌的,还真需要向你学习学习,如何在三言两语间就讨得周围人欢心。日后出了嫁,总是少不了要与妯娌君姑相处的!” 提起出嫁,梁姣想到王庭樾,恨意漫过心头,虽然王庭樾不受王素所喜、官职也低,可到底是司空府的小郎,再加上日后梁府的帮衬,不怕他仕途上没起色。 可眼下,不仅王庭樾充了军、婚事无望,自己也无端赔上一辈子!反观她梁婠,之前攀上陆修,现又和周昀搅到一起,梁姣越想越气。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就你现在这个名声,无论去谁府上也不过就是个妾!” 梁婠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眸看她一眼,“你说得对,可惜你现在却是做妾也没人要了。” “你——”梁姣气急刚要发作,冷不丁跑进来一个小婢女。 “三娘子——宫里来人了,家主让您去前厅!” 第46章 受宠若惊 宫里来人? 梁姣再气也只能先忍下,憋着满腔怨怒跟梁婠一道出了门。 前厅里,梁诚忙不迭地围着内侍转,一脸谄媚。 看到梁婠,内侍绕开梁诚走上前,“这位就是三娘子吧?” 来人四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穿一身内侍官蓝衣,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他虽瞧着严肃,但口气倒是温和。 梁婠暗暗诧异,笑着行礼,“侍中大人好。” “娘子不必多礼,老奴此番是奉皇后之命前来,给娘子送赏赐的,”他说着指向身后一排手捧瑶盘的小内侍,“这是主上与皇后嘉奖娘子的赏赐。” 高潜?! 梁婠敛下眉眼,看不清里头的情绪,暴君要嘉奖她…… 当日周昀送她回来,临走前说什么安心等待宫里的旨意,她只当是糊弄梁诚的,没想到还真有。 梁诚一干人看到如此丰厚的赏赐,不免眼热。 内侍也不啰嗦,“娘子接旨吧!” 梁婠只好跪地,梁诚等人亦是恭敬跪下。 内侍嗓子尖锐,字字清晰。 梁婠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她想要的可并不是这些! 谢恩后,一众人站起身。 内侍这才又放缓了声音,“娘子盗印之事,是曹相主动禀明的,主上闻之,本欲亲自嘉奖娘子,不过皇后向主上讨了这个差事。” 梁婠眸光一动,险些她就可以见到暴君了。 内侍又道,“因周少保早跟皇后提过娘子的事情,所以——”他递过来一个眼神,“娘子放心,皇后已下旨为娘子正名,以后不必再担心坊间闲言碎语污了娘子闺誉。” 说到这里,内侍略略沉吟,道,“娘子若与周太保真有意,还是趁早定下为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婠有些懵,曹相将她盗印之事告诉暴君,无非是不想独自贪功,这不意外!周昀请皇后为她正名,那必然也是为了维护陆修的名声。 但她和周昀怎么就被人误会有意了呢?还要她趁早定下? 自己在梁府是故意诓骗梁诚他们的,那周昀又是为何?这到底什么意思呢? 内侍简短说完,便留下赏赐回宫复命去了。 梁婠愣在原地,内侍说的话实在叫人云里雾里。 对了,她还欠周昀一袋钱,不如寻个机会还钱去,顺便问问这是搞什么鬼。 梁诚送完内侍,兴冲冲地折返回来,急不可待地去查看赏赐之物。 张氏站在边上心里酸得直冒泡,再看一眼身侧气色不佳的梁姣,心里愈发的恨了。 梁姣咬住唇死死盯着,想到她拥有眼前的赏赐,都是通过毁了司空府、毁了王庭樾、毁了自己换来的,就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你可真了不起,连众目睽睽之下勾引大司马,都变成了查案的权宜之计了,勾引了一个接一个,哎呦,你还当真是好本事!” 梁璋往旁边绳床里一歪,摇头晃脑直咂嘴,“不过,你可别得意,瞧瞧那内侍分明是话里有话,哼,我可等着看你的好戏!” “还不快住嘴,马上就该成亲的人了,还不知道祸从口出!滚回你自己的屋子去!”梁诚回过头,狠狠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 “行行行,我滚,我滚,我马上滚!”梁璋斜抽着肩膀站起身,“要不是她害的,我早出门了,谁愿意往这儿凑似的!” 说完大摇大摆走了。 梁诚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张氏没好气,“我怎么养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都是你平日纵容的!” 张氏本就恼火,又被他莫名撒气,心底更愤了。 梁婠面带微笑,“叔父若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梁诚再看过来换了脸色,心里不甘却也只能忍着,“阿婠,这皇后赏赐是要进宫谢恩的,明日进宫,让阿姣陪你一起去吧?你现在得了势,总也得想想阿姣吧?” “阿父!” 梁婠还没说话,梁姣不干了。 梁诚沉声,“还不闭嘴!但凡你长点脑子就干不出那种事!” 他实在是没想到梁姣竟会看上王庭樾。 梁姣眼圈红红的,又气又委屈,若不是被梁婠利用,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家主,您别气,阿姣还是年纪小,平日多懂事贴心的一个孩子,还不是受人挑唆,”张氏这边好言劝着,那边在心里骂着,“事到如今,怪她也没用,还不如帮她想想办法,如果我们再不管她,她这辈子就真没指望了——” 说着连连叹气。 梁婠语气和善,道,“叔父、婶娘,明日就让阿姣陪我一起去吧。” “我不去!为什么要我去?”梁姣一听急了,连忙抓着张氏的胳膊,委屈不已,“她去谢恩,我去干什么?” 梁诚打的什么主意,张氏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她看了梁诚一眼,若不是梁姣名声被传成那个样子,哪个做娘的能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进宫伺候皇帝,可现在除了皇帝,又有谁能—— 思及此处,张氏心里也是又酸又痛。 梁姣隐隐觉得不对。 梁婠看在眼里,让梁姣陪着她一起入宫,看起来是梁诚突发奇想,可事实上,只怕他早暗中盘算了,就差一个机会。 不然,那皇宫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梁姣松开抓张氏的手,皱着眉头狐疑道,“你们该不会是想把我送给主上吧?” 梁诚的心思被说破,脸色越发阴沉,他认真想过,与其讨好这个讨好那个,倒还真不如将亲生女儿献给皇帝一劳永逸。 见梁诚与张氏没否认,梁姣不敢相信,指着梁婠就吼,“以往你们不是都会送她吗?要送为什么不送她?我可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啊!” “阿姣——”张氏重新将梁姣拉回跟前,却不知该怎么劝。 梁婠冷眼瞧着,就因为不是亲生女儿,梁诚才不放心呢,只怕自己真得了皇帝的势。 又想将她当工具,又怕自己这个工具太过锋利,反倒伤了他,还真是矛盾呢! 梁婠叹气,“叔父,阿姣如此抵触,这件事不如放一放,日后再寻个别的机会也成,不然,这般——只怕弄巧成拙。” 梁诚抬头朝梁姣脸上看去,心里略有不忍,可梁婠这么说又不免怀疑她别有用心,不如等办完梁璋的婚事再做打算,反正也没几天了。 “那就先放一放。”他无力地摆摆手,极其疲惫地走了。 “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 梁诚一走,张氏再装不下去,指着梁婠恨得直咬牙。可现在她除了嘴上咒骂,并不敢动手,不然岂不是给梁婠进宫告状提供证据? 张氏狠狠剜了梁婠一眼,拉起梁姣就走。 庭院里。 梁姣眼睛哭得红红的。 “阿娘——” “哭什么哭,还不是怪你蠢!我给你指的路你不走,非自作聪明,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张氏眼神越来越冷,“你放心,咱们先忍上两天,届时什么周少保大司马,谁都没用,我必要出了这口气!” 第47章 事不关己 回去的路上,秋夕跟在梁婠身后,抬眼往两边瞟了瞟,但见无人才小声道,“娘子。” 她这样小心翼翼,梁婠不禁奇怪,“怎么了?” 秋夕睁着圆圆的杏眼,表情很是严肃,“奴婢知道您不爱财物,可那些都是主上与皇后赏的,如何能送人?您留给家主,那就是犯了欺君之罪!” 梁婠看着她,慢慢露出笑容,“我可有说送给他?” 秋夕神情一顿,轻轻摇头,娘子确实不曾说这种话,可那赏赐也没给送来——她的眸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梁婠瞧她一眼,唇角微翘,“走吧!” 次日清晨,梁婠同梁诚一起入宫。 阊阖门前,梁婠下了车,因外臣不得入内,梁诚只能陪她走到端门。 临别前,他再三叮嘱,唯恐她对内宫不熟,无意触碰什么禁忌,招来祸患。 梁婠笑了,垂下的眼里尤如深潭,怎会不熟,她可太熟了! 前段时间总是阴雨连连的,直至这两日天才放晴,风暖日丽、一碧如洗,衬得这宫阙楼台熠熠生光。 有内侍带着梁婠往昭阳殿去。 长长的甬道上,梁婠神思微晃,有些分不清现在和从前,这条路曾经走过无数次,越往里走,心头的惧意与恨意越浓。 小内侍瞥见她微微泛白的脸,只当她入宫紧张,侧过脸温言安抚,“娘子不必担忧,皇后一向待人亲和。” 梁婠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下,“多谢。” 绕过太极殿,入了朱华门,就是昭阳殿。内侍在殿外驻足,梁婠跟着婢女迈进门槛。 “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 梁婠才走进两步,却听里头蓦地响起呵斥与告饶声,从前她与皇后并没什么交集,只听人说温良贤淑、宽和大度,但不凑巧,这似乎正赶上皇后惩治宫人的时候,梁婠不免捏着几分小心。 “还不去门外跪着!” 说完没一会儿,有人从里间垂着头走出来,梁婠只堪堪抬眼便收回视线。 门口婢女脆声通报,“禀皇后娘娘,梁氏三娘子求见。” “哦?让她进来吧。” 不同于方才严厉尖锐,而是温温柔柔,原来刚刚那个发怒的不是皇后。 婢女将她领到位置上就退出门外。 内殿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汤药味儿,有宫人打扫着碎瓷片,看情形应是方才那个宫人失手打了皇后的药碗。 怪不得掌事女官会厉声急斥。 梁婠伏地一拜,“民女梁氏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长生无极、长乐未央。” 上座的人略停了停,声音淡淡的,“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梁婠慢慢从地上站起,始终低垂着眉眼,可落在身上的目光,明显带了探究。 “不仅有胆有识,还长得这般标志,难怪——”她笑了笑,很是温柔,但难怪什么,她却没说,只道,“你不必拘礼,抬头说话吧。” 梁婠这才直视前方,面前的女子年长自己几岁,姣好的面容,肤白若云,梳着大十字髻,着一身朱衣,既端庄又妩媚,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目光相接,似有一道柔风拂过心头,梁婠突然明白何为亲和,暗叹过后,又觉可惜,这样美好的女子竟嫁给暴君,还…… 她眉眼含笑,“你的事儿,丞相都跟本宫说了,赐座。” 梁婠坐下。 皇后只同她闲谈,问的问题也不过是何时生辰、可曾读书、日常喜好之类,梁婠揣着疑惑一一答了。 那言语举止,不单是亲和了,权当她是认识良久的小妹。 许是看出她惊讶,皇后微笑道,“你别见外,好久没人陪本宫这样聊天,闺中时,本宫倒是与周家娘子关系好,就是周少保的姊姊!” 提到周昀的长姊,皇后又少不得多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姐弟俩的母亲过世的早,因关系近,一向视周昀为亲弟,甚至还提到他儿时的趣事。 一番话说完,梁婠已经明白了,想必周昀帮自己说话,倒叫皇后误会了。 怪不得昨日内侍官会那么说! 本想借机求皇后准许自己入宫,这下又如何开口?梁婠有些发愁,就算开口,也得先将这误会解开。 梁婠正欲张口,却被来人打断。 “皇后娘娘,汤药重新熬制好了。” 眉清目秀的宫女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来,站在皇后一侧的女掌事上前检查后,才接过呈到皇后面前。 “娘娘先喝药吧。” 被打断交谈,皇后歉意地笑笑,“许是前雨夜里受了寒凉,这几天肠胃不适。” 皇后说着接过药碗就要喝下,不想药碗一端至鼻下,忍不住干呕,身旁的掌事连忙接过,帮她抚背顺气。 如此失态,皇后很是难为情,“让你见笑了。” 梁婠摇头,她可没半点看热闹的心思,上一世,皇后死的时候正是身怀六甲,如果按时间往前推,那么她现在应该—— 皇后又试了两次,还是不成,索性摆手。 掌事叹气,“也不知太医署这次怎么回事,开得药这般难以下咽,不若唤他们再来看看?” “这不是昨儿才让他们看完?别兴师动众的了。”皇后脸上很是疲惫。 梁婠知趣地站起身,“皇后娘娘既然身体不适,民女就先告退了。” 皇后放下手,歉然笑道,“你好不容来一次,还有些话没和你说,只留待下次了。” “是,民女告退。” 皇后示意一旁的宫人送梁婠出去,自己也被掌事扶起准备往寝殿去。 梁婠走得有些心不在焉。 看皇后这情况,她并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难不成是月份尚浅太医署的人没查出来?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存心隐瞒的可能? 在这皇宫,还有什么事儿是不可能的?就算真有人故意使坏,那也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上一世,她顾及太多人,反倒被人一再利用陷害,而这一世,她只想冷情冷性,保全自己、手刃仇人! 有些事情不该管就不管,何况那是高潜的孩子!是那个她做梦都想取其性命人的孩子! 曹相、周昀,她并不欠他们的,扳倒王素,自己的确报了仇,但也是变相救了他们的命—— 梁婠捏紧拳头往前走,要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就得亲手把心摘了! 第48章 攀龙附凤 “娘子——” 婢女快步追上来,一脸惶恐。 皇后一回头,就见本该离开的梁婠又折返回来,大感意外。 “还有什么事吗?” “皇后娘娘如果信得过民女,就让民女帮您诊脉吧!” 掌事当即变了脸色,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的凤体可是什么人都能——” 皇后笑着瞧她,“你懂医术?” 梁婠点头道,“看过几本医书,会一点儿。” 掌事忍无可忍,“你真是放肆!只读过几本医书,也敢大言不惭地在皇后跟前卖弄!” 皇后颇为怨怪地看向身侧之人,掌事只好噤声。 皇后重新坐回去,拉起衣袖笑微微地瞧她,“那就有劳你帮本宫看看。” 梁婠沉默上前,搭上手腕。 殿内一时安静极了,脉搏较常人快些,保险起见,她又换了另一只手腕,再诊一次,确实是滑脉! 只是要怎么说呢? 要知道皇后有孕不止涉及后宫纷争,更牵扯前朝,这脉象自己都能诊得出,太医署的人又怎么可能诊不出? 只能是故意隐瞒! “你们都下去吧。” 梁婠正犹豫着,却听皇后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宫人内侍悉数退尽,空落落的殿内只剩她二人。 “这下没外人了。” 梁婠抬起头,“皇后娘娘是有孕了,刚刚一个月。” “真的吗?”皇后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梁婠肯定地点头。 皇后沉吟片刻站起身,拉过她的手,微笑道,“这件事本宫已知晓,请你替本宫保密!” 梁婠心知肚明,就算皇后不说,她也不可能告诉别人,再何况她本就不愿掺和这些,告诉她实情,除了还了曹相的恩情,还打算…… “娘娘请放心,民女什么也不知道!” 皇后轻轻一笑,摇头道,“不,你得知道,在对外公布前,还得辛苦你继续帮本宫诊脉。” 这? 梁婠面露难色,到底行医看诊是严肃的事情,万一因为医术浅薄,害了人性命,岂不是——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或许这是个机会,梁婠鬼使神差般地点头,“是,民女遵命。” 后来皇后又说了什么,梁婠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个念头。 心心念念要进宫,甚至去求陆修,不就是为了弑君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她又有何理由要拒绝呢? 只要可以进宫,她总能伺机杀了高潜的! 梁婠思索再三,咬牙道,“皇后娘娘,民女可否向您求一个恩典?” 说着她跪了下去。 皇后惊讶后,恍然笑道,“你是不是想求本宫给你和阿昀赐婚?” “不是。” 甬道上,梁婠跟着宫人往端门方向去。 “娘子——” 忽然袖子被人一扯,梁婠回过神,却见宫人拉着她往墙根处避让,口里急声催促,“娘子快低头!” 梁婠瞧她白着脸,不明所以,只一抬眼,却再也移不开视线,是龙撵,那高座上的人,俊美的五官中带着过于张扬的邪肆,分明是—— 高潜! 那个披着美丽皮囊的恶魔! 那个叫她恨之入骨、亦是恐惧至极的人! 梁婠死死咬住唇,紧紧攥住袖子,浑身止不住地颤,她也分不清是究竟是愤怒多,还是惧怕多。 梁婠只顾着看高潜,全然忘记宫规礼仪,被宫人一把拽倒。 龙撵远去,宫人怒气冲冲, “娘子好歹也是士族贵女,怎地一点儿规矩也不懂?你可知道方才若是被主上看到你直视龙颜会有什么下场?” 她呼着气,怒不可遏,“幸而没发现,不然我有几个脑袋能陪你一起掉的?!” 什么下场,梁婠自然知道,高潜是何脾气,她可再清楚不过了,简单杀了都算是便宜,宫人这般怨怪她,是应该的。 梁婠自知理亏,对她一礼,“实在抱歉。”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陆修那天不肯答应帮她入宫,会不会也是因为她太过—— “如此敷衍的道歉还不如免了!” 清冷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梁婠转眼看去,正见陆修一身云色锦袍,手拢在袖子里,立在不远处冷冷瞧着她,一双狐眼静似幽潭,深不见底。 “大司马。”宫人回过神立马行礼。 梁婠收回视线,低下头嘴里含含糊糊跟着说了一句。 自那日大理寺狱一别后,这应是他们首次见面,算算也快半个月了。 “行了,你回去吧。” “是,”梁婠应了声,就要退开。 “等等。” 梁婠疑惑抬头,不料目光刚好落在他的面上,目光交接,他声音冷冰冰的。 “我说的是她。” 梁婠表情僵硬,“是。” 许是担心自己再像刚刚那般不知礼数,在宫中生出事,回头无法跟皇后交代,宫人有些迟疑,视线只锁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在陆修的注视下,宫人走了,走之前还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待宫人离开,陆修才提步过来。 头顶暖阳高照,阳光兜头洒下,身上本该暖暖的,却被他霜雪似目光一附,融成冷汗,涔涔往下落。 “大人是有什么吩咐?” 比起两个人一起沉默,梁婠觉得不如自己先开口,她不喜欢这种过分安静的气氛,好像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被他看了个透。 不想她这边刚问完,那边就听他嗤笑一声。 她干脆放下手,站直身子看他,“大人笑什么?” “要不是刚才宫人拉着你不放,你是不是就打算像求我似的,扑上去求他?” 梁婠一愣,随即睁大眼睛,“大人在说谁?” “你,不要跟我明知故问。” 陆氏没了笑意,声音更是冷得吓人。 梁婠自知糊弄不过他,索性坦白,“我不会求他!” 最开始,她求过的,跪在他的面前,雨泪俱下、声声泣血,后来发现求他没有用,她就开始不停地呼救,直到声嘶力竭,也没人理她;她便又想办法尽量同他周旋,可惜什么法子在那人跟前都没有用;所以到最后,除了用尽全力反抗,她再不吱一声。 而此刻站在眼前的人,更是—— 梁婠低下头,“大人应该也不喜欢只会哀求的人吧?” “是。”干脆利落。 这样斩钉截铁的态度完全是意料之中,想来那时候他不救自己,就是如此。 梁婠抬眼,“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陆修眸子一沉,“怎么,现在王素死了、又有机会进宫,你就打算过河拆桥?” 他怎样嘲讽,梁婠都能理解,毕竟他一直以为自己进宫是想承宠暴君,但这嘲讽中的那丝怒意,她只觉得多余,按他所想,自己要真得宠,对他以后得暴君倚重不是更有帮助吗? 无论如何,该解释的还是得解释! 梁婠道,“大人误会了,我并非是得陇望蜀的人,也绝不会生出背叛大人的心,这次能进宫也是周少保看在大人的情面上才替我向皇后……” 后面的话在他目光中弱了下去。 前世,说陆修有龙阳之好的传闻中,似乎其中有那么一条说的正是他与周昀。 陆修蹙了蹙眉,“你作何这般看我?” 第49章 虚与委蛇 梁婠讪讪收回视线,低下头,“只是觉得大人与主上长得有几分像。” 本是随口敷衍,但仔细一想,他们确实是有些相像,到底外甥像舅舅,虽然陆修这个舅父年纪小了点儿。 陆修皱了皱眉,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你让周昀跟我说,是受梁诚指使才冒险去盗暗印的?” 梁婠眼神坚定,“是。” “为何?” “有什么痛苦能及得上,误以为得到、实则一无所有呢?财物、权势不都是他想要的吗?” 陆修目光凉凉地看她。 “大人——”有内侍迎头小跑过来,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般进宫应是去见太后的,大概是他与曹氏的婚事要定下来了,梁婠躬身让开路。 现在攀上皇后这条线,入宫之事会变得容易些,即便陆修之后不再管她也不妨事。 陆修也不再多言,只叫身后的侍从送梁婠出宫。 甬道上,陆修凝视着那抹渐渐远去的葱色影子,她没说谎,她的确不会去求高潜的,因为那眼神不是求人的眼神…… “大人,太后已经在等您了。”内侍壮着胆子,小声提醒。 陆修不再停留,转身往仁寿殿去。 一念而起的疑问像颗种子落上心头,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她是不是也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端门口,梁诚远远就看见梁婠是被一个侍卫送回来的,正要伸着脖子看个清楚,那侍卫转身离去,梁诚慢慢回忆,只觉得侍卫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叔父。” 梁婠走上前,打断了他远眺的视线。 车上梁诚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梁婠按下不耐将将糊弄过去。 得知梁婠受皇后赏识,以后会时不时就得入宫,梁诚高兴了那么一瞬后,就开始陷入深深的懊悔中,早知道能攀上皇后,说什么也该带阿姣一起来! 他咬着牙,后悔万分,无意中又瞥见梁婠脸上淡淡的表情,看样子她之前劝自己别带阿姣就是故意的!怕分了她的恩宠! 当真是诡计多端! 梁诚声音冷了几分,“你不是说会帮我向皇后讨赏赐吗?莫不是在诓骗我?” 梁婠一愣,粲然笑了,“怎会?今次初见皇后,贸然开口,只怕惹凤心不悦,日后宣我入宫,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定帮叔父达成所愿。” “是吗?”梁诚轻哼一声,“自兄长逝世后,可是我和你婶娘一直在照顾你们母女俩,你是本事大敢对王素动手,可你也别忘了,若不是此举,我也不会被你连累至此!” 说到气愤之处,梁诚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阿婠,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须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阿姣被你害成这样,你总得想办法补偿吧?你不能只顾着自己好!” 看他明明恨自己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放低姿态,半威胁半请求,梁婠心中只是冷笑。 梁诚自知口气不好,又缓了缓,“我从前是对你有过分苛责的时候,可那不也是为你好,但不论你将来嫁去谁家,梁氏不还是你的娘家,关键时刻,还得需要你阿兄为你撑腰,是不是? 我们梁氏好了,阿姣好了,对你也只有好处,你可不能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轻盈而卷曲的睫毛轻轻垂下,梁婠掩住眼底的厌恶,笑微微地开了口,“叔父说得这是哪里话?今日也不妨跟您交个底,我本就是这番考量才那般跟周少保说的,这些高门大户的贵子,将来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说到底,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只有娘家硬气了,往后我在侯门公府里才能硬气些,叔父所说的我又岂会不懂?只怕是你们一直对我心存芥蒂!” 梁诚哑然否认,“那不能,你可摸着良心说,这么些年我亏待过你们没?” 见他急了,梁婠笑了,“自是没有。甚至,以后待我出嫁了,阿娘还得继续靠叔父婶娘照应呢!” 听梁婠这么一说,梁诚脸上才缓缓舒展开,“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眼见达到目的,梁诚也算松了口气,可并未因此吃下定心丸,他可记得很清楚,阿姣是怎么被她算计的?再想到王素那么一个狠角色不也都栽到她手里,还是止不住忧心,可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再回府中,大家都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家主对三娘子的态度不大一样了。 虽然张氏打心眼里是看不上王庭樾的,但儿大不由娘,阿姣搞出这样的事,除了成婚,的确再无他法,最终她也认了,大不了往后多费点心、尽点力,何况那再不济也是司空之子! 可现在王素一死,一切化为泡影,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女儿就这么砸在手里!然人家梁婠呢,不仅凭借此事,得了主上皇后赏赐,还得了周少保青睐,就连之前的恶名,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本指望梁诚能与她合起来好好惩治梁婠一番,谁曾想他倒好,竟还劝她忍一忍! 忍、忍、忍!她这都忍了多少年了?阖府上下,谁不夸一句二夫人好性? 可现在,她不想再忍了! “二夫人,车已经备好了。” 婢女进来的时,张氏正端坐在镜子前,听婢女说完,她往前凑了点,看着眼角的细纹暗自叹气,亏她自诩平日注重保养,可到底年岁不饶人! 身侧的紫嫣给门口的婢女递了个眼神,婢女退在门外等着。 紫嫣重新在匣中挑了支金雁钗,换去张氏头上原本戴的碧玺步摇,乖巧道,“夫人不如试试这支金的,倒比那碧玺的更高贵大方些。” “似乎是好点儿,”张氏偏着头往镜子里瞅了瞅,有点不确定。 罢了,横竖是变不回二八年华的小娘子,张氏索性站起身,一甩袖子。 “走吧!” 寝屋里,小婢女忙忙跑了进来,抚着胸口,“娘子,人,人,已经出院子了!” 梁婠垂眸瞧着手里的白瓷瓶,手一松,啪地一声,瓷瓶坠地,四分五裂。 “娘子?”秋夕一脸诧异。 梁婠站起身,不紧不慢理了下衣袖,抬头已是笑语盈盈。 “那咱也出门吧!” “娘子要去哪儿?”秋夕眨着眼,满脸疑问。 梁婠瞟了眼地上瓷瓶残骸,轻声轻气,“再过两日新妇就要进门了,我这个做女叔的竟连贺礼都没备好,真是太不应该了!” 第50章 黄雀在后 梁婠跨过碎瓷片就往屋外走,秋夕心疼地瞅了眼地上的残渣,这好好的白瓷瓶就这么毁了,娘子的心思还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秋夕简单叮嘱小婢女几句,便追去门外。 才用过午饭,梁姣命人搬了春凳在小院里晒太阳,正昏昏欲睡之际,却听见院子外头有说话声,她立马扯下面上盖的纱巾,瞪大了眼睛探着身子往外瞧。 竹影绰绰,瞧不太真切,但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梁婠! “娘子且在车上等奴婢!” “好,你快点儿啊!” 梁姣侧耳听着,可没说两句,墙外的两个人就都走了,看这情形梁婠是要出门,这些天她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宫里,倒也不算稀罕事儿,但这不是前天才去过,仅隔了一天,又去,反常! 梁姣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小婢女立刻出了院子。 刚出去正巧儿迎头碰上去而复返的秋夕。 “秋夕姐姐,三娘子这是又要进宫吗?” 秋夕猝不及防被人拦住,忙忙道,“不是,娘子还在等我,就先不和你说了啊——” 秋夕逃也似的跑了。 梁姣从门后走出来,瞧着远去的人影子,饶有兴趣,“这般遮遮掩掩的,定有古怪!” 从前是逮着机会就去见冯倾月和崔皓,现在呢? 她这么坑自己,如何都得扳回一局! “走,咱们也去看看!” 梁姣说着也要跟上去,婢女忙去准备。 长檐车里梁婠托着腮,漫无目的地瞧着窗外,不一会儿就见一个紫衫丫头直冲着车跑来。 梁婠收回视线,懒懒靠回软垫,帘帐一掀,带进一股风,紫衫丫头钻了进来,正是秋夕。 她微微有些气喘,顺手将户扇放在小几上,“娘子怎地就想起要用这把了?” 梁婠瞧着她水灵灵的杏眼里盛满疑惑,慢吞吞地开了口,“可有碰到四娘子屋里头的人?” “娘子怎么知道?”秋夕惊奇。 “猜的,”梁婠嫣然一笑,“走吧!” 自打婚事告吹,梁姣的日常就是挖空心思找自己茬儿,想到那院子被她以各种缘由来来回回翻了三遍,也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只可惜这力气用错了地方。 好不容易不翻院子了,这又开始对她的每日行踪感兴趣起来。若说这变化,似乎是从躲在窗外听她讲话的那天开始…… 车轮辘辘,像首低沉的催眠曲,梁婠闭上眼,唇角不由自主往上扬。 在晋邺,受暴君的影响,大臣们寻欢作乐、消遣解闷,往往都会选择去东市,而西市也就是几十年的老茶肆还算突出。 眼见前面的长檐车兜兜转转了许久,除去中途停下进了两家不起眼的珠宝坊,再没见梁婠下车,就连一旁的婢女都有些急了。 “三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真要买首饰干嘛不去东市?这西市,皇城跟前住着倒还好,越往边边角角,越破落杂乱。” 婢女颇为嫌弃地放下帘子。 梁姣斜睨她一眼,不答反问,“秋夕跟你说三娘子要去买首饰了?” 婢女红着脸摇头。 梁姣哼笑一声,“她这叫欲盖弥彰!” “娘子的意思,她根本就不是来买东西的?那这是——”婢女,“难不成是私会什么人?” 梁姣眼含轻蔑,“她若真去买首饰,岂不是辜负我专门花钱雇车了?” 为了不被梁婠发现,她可专门另雇了小车。 不想这边刚说完,那边就听婢女惊呼起来。 “娘子!停了!停了!” 梁姣白她一眼,真是沉不住气,至于这般大惊小怪吗? 她伸手悄悄揭开车帘一角,不远处梁婠正被秋夕扶着下车,站定时,还不忘往长街周围看了看,似是生怕见到熟人,梁婠冷不丁往这边望来,惊得梁姣猛地往后一缩,心脏砰砰直跳,险些被发现! 帘子放下,梁姣透过缝隙再看,却连梁婠的半个影子都瞧不见了! 梁姣气不打一处来,扯起帘子,狠瞪了婢女一眼,“还不快去看!” 婢女手忙脚乱地跳下车,再回来只道,似是进了茶肆。 此时再怨怪也是无用,何况梁婠越是这般行迹鬼祟,越是大有文章! “走,我倒要看看,她究竟在搞什么鬼!” 梁姣冷笑一声,提着裙子下了车,直奔茶肆去。 楼上雅间,梁婠要了壶茶,闲闲倒了一杯倚在窗边,看街头叫卖兜售杂货的妇人,思绪万千。 从前她也这么迈力过,卖过杂货、也卖过草药,还卖过绣品,不管是五黄六月,还是数九寒天,她都会在街头盘桓…… 起初,她开不了口、喊不出声,只恨不得躲到角落里,永远别叫人瞧见,可连着几天分文未进,君姑又病着,崔皓还四处碰壁,现实逼得她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屈服,是以只好硬着头皮照猫画虎。 后来,许是她绣品物美价廉,有段时间倒也能卖出去几个,不想就这为数不多的生意,竟也能招人嫉恨,不知从哪儿来的市井泼皮,成日堵她,害得她根本没法卖东西,就算换条街还是一样。 崔皓心疼她,叫她别出门,也是这个时候,冯倾月知道他们的境况,不止借钱送物,还主动帮她介绍官宦女眷—— “娘子?” 轻轻的一声将梁婠从回忆中拽回现实,秋夕向前走了两步。 梁婠握着茶杯转过身,冲着秋夕微微一笑,“大团圆了,真好!” 砰的一声,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紧接着,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响起杀猪般的嚎叫。 “你们在做什么?他是谁?!” 梁婠将杯子随手放在桌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隔壁的喊叫也有些刺耳。 “不是的,阿姣,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氏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想去拉梁姣,就在快要触碰到衣袖时,却被梁姣毫不留情地一把甩开。 “别碰我!”梁姣瞪着眼珠,歇斯底里。 实在不敢相信,那个将梁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二夫人,竟会跑到茶肆与男人幽会!更不敢相信,这个与男人幽会的放荡妇人竟是自己叫了十多年的阿娘! 中年男人也是没想到半途会进来人,提着裤子倍觉脸面尽失,生怕这呼天抢地惊动更多人。 他局促而焦急向门外张望,却始终不见随侍的影子。 “我要告诉阿父去!”梁姣回过神,红着眼眶,转身就要往门外跑。 还不等她靠近,门却砰的一声抢先被关上。 “你不能去!”张氏半命令半威胁,也顾不上敞开的衣襟,两只手死死将她拽着。 “现在知道怕了?”梁姣冷笑挣开她,“你们做这恶心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啪地一声,梁姣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人,目眦尽裂,“你凭什么打我?!” 中年男人也有些怒了,“就凭我才是你的阿父!” 第51章 风水轮流 “你胡说八道!你们自己做了丑事,现在还想把我也拉下水——” 旁边屋里喊叫不断。 梁婠扫了眼躺在地上昏睡的两个人,对秋夕笑道,“走吧,挑贺礼之前,咱们还得去见一个人!” 左丞夫人在茶肆与男人幽会,还被自己的女儿逮了个正着,纠缠厮打之余,女儿竟发现生父另有其人…… 秋夕脑袋懵懵的,整个人还未从这场捉奸大戏里缓过神,她嗓子发干,微微颤着唇,简直不敢想这件事若是叫家主知道了,会如何大发雷霆? 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投向半只脚已踏出门外的人,与自己的惊魂不安相比,三娘子气定神闲,似乎真是到这里来喝茶消遣的! 秋夕看得出,三娘子不仅一早就知道二夫人的奸情,还故意引四娘子前来捉奸,可是这样隐秘的事儿,三娘子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而且,既然揭穿了,又为何不揭穿个彻底,只叫四娘子瞧见,却独隐瞒了家主,难不成这是打算继续瞒下去的意思? “走吧,人家一家人团聚,我们就别在这儿听墙角了。” 梁婠回头瞅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迈了出去。 隔壁,哭泣声、争吵声不断…… 等秋夕追出茶肆的时候,长檐车那里并没梁婠的身影,一转头却见她往南边街头去。 确切地说是往街头那棵木棉树下走去,四月天里,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火红的花朵,绚丽热烈、鲜艳夺目。 秋夕定睛细瞧,那树下还坐着一个人,脚边放着肩挑货担,她垮着肩垂着头,只专心地揉捻脚踝,看起来极为疲惫。 那妇人不是娘子刚在楼上就一直盯着瞧的那个吗?莫非娘子认识? 秋夕跟了过去。 木棉花开的时候,满眼都是红色,人们总觉得它没香味儿,只有耐着性子细细嗅,才能闻到有若有似无的味道,这种香味是不容易被心浮气躁的人察觉。 梁婠只需仰起头、闭上眼,就能很轻松地闻到这股香味,因为这里,她太熟悉了! 当初就是在这儿兜售绣品的时候,撞见张氏的奸情,还被她当街狠狠羞辱…… “娘子?!” 梁婠睁开眼,站在她面前的女子瞪着水眸惊诧万分,似完全没有想到她们会在这里遇到。 梁婠将女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布巾裹头,粗布麻衣,许是风吹日晒的缘故,原先细白的皮肤变得有些粗糙黑黄,因为窘迫尴尬,一双手死死地抠着指甲。 这模样让她不禁想到了从前的自己,勾着唇角暗暗自嘲。 “春儿?你,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梁婠还未张口,就听到背后响起的低诧声,是秋夕。 原就无地可容的春儿更是咬住唇,眼眶里包了一包的泪,强忍着委屈。 梁婠心中冷笑,当初她怎么就不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委屈呢? 秋夕不可置信地走上前,“那崔小郎对你不好吗?” 春儿红着眼圈摇头,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梁婠漠然瞧着,崔皓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嘴上说得深情款款,可该到让你受委屈的时候,那当真是一点儿不含糊,生怕榨不干你身上的血,但偏偏还叫你觉得他也跟你一样委屈,心甘情愿得很! 这也当真算是好本事了! 秋夕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娘子从前待你不好吗?可你又是怎么回报她的?明知娘子与崔小郎,就不该再去肖想,谁想你竟——” 她又叹,“你们若真有成亲的心,只告诉娘子就是,难道娘子这样的人物还能赖上他不成,又何必在背后偷鸡摸狗,贱了自己,还恶心了娘子?” 梁婠轻轻垂下眼睫,微抿的唇角噙着几不可寻的冷笑,如果单单只是私情也就罢了,可是…… “用不着你在这里看我的笑话,你和我一样,也不过是个奴婢,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梁婠抬眸看去,春儿已然变了脸。 秋夕气鼓鼓的,“是,我是个奴婢,但我懂得知恩必报、礼义廉耻!” 秋夕没想到她竟这般不知好歹,方才心底的那点儿怜悯也没了,只偏过头闭口不言。 梁婠拍拍她的肩,凉凉看向春儿,“你错了,你和秋夕不一样,你现在就连伺候秋夕的资格都没有!” 见梁婠这般护着秋夕,春儿只觉心里不是个滋味儿,若不是世道艰难,谁愿意给人为奴为婢! “娘子,你是对我有恩,可我也是尽心尽力服侍你,你心血来潮做的事,大夫人要罚你,哪回不是我帮你受着,就算我受了你的恩惠,该还的也还清了吧? 在梁府这些年,我是吃的住的有着落,还领着月钱,可这些也不是白白得来的,都是我辛辛苦苦当牛做马换来的!” 秋夕看着春儿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怄得心口疼,“娘子,咱们走吧!” 眼见梁婠要走,春儿后悔了,“娘子,我们好歹也算主仆一场,您就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吗?” 梁婠重新站定,笑着瞧她,“你想让我怎么念?” 春儿见梁婠回身,当即膝头一软,跪在地上,又恢复方才凄凄楚楚的模样,“求娘子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帮帮奴婢,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还没说完,春儿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受尽了人间苦楚。 就连方才还被气得不轻的秋夕,都动了恻隐之心,可是梁婠心里只想笑。 她弯下腰,瞧着地上的泪人儿唇边绽开一朵花,“可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不是成全了你和崔皓吗?” 春儿摇头,“这是最后一次,求娘子帮帮奴婢吧!” 梁婠望着那殷切切的眼睛,并不言语。 最终,梁婠带着春儿去临街的食肆说话。 说是说话,结果吃食一上桌,未有只言片语,春儿就风卷云残,一点不作假。 秋夕蹙着眉头站在一侧,瞧着桌上对坐的两人,一个狼吐虎咽吃着,一个优雅闲适看着。 等一桌吃食见了底,春儿才停下,她抹了把嘴角的油,才开口,“不怕娘子知道,奴婢这是有身孕了。” 梁婠弯起眉眼,微微笑着,“恭喜你,这是好事儿啊!” 第52章 以德报怨 “好事儿?”春儿苦笑着又哽咽起来。 梁婠勾起一抹笑,真没想到张氏的药竟还有这奇效,怪不得她千方百计也要让梁姣给陆修用。 梁婠这边想着,那边就听春儿道, “娘子不知,那天我跟崔皓回去后,阿婶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进门,只怨怪我毁了崔皓的姻缘和前途,崔皓不忍我受着伤还流落街头,便替我找了一处落脚,还说会回去劝劝他阿娘的。” 劝? 梁婠抬眸瞥她一眼,心头止不住冷笑,这根本就是他们母子俩合起伙来演戏!永远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其实,我一直知道,他跟我说的话都是安慰我的,何况,我自己什么身份自己也清楚!”她说着抹着眼泪,“娘子也知道,他一心入仕,可碍于门第无人引荐,冯娘子愿意帮他,我又不能阻拦。”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只身一人找不到活计,实在无法只能走街串巷卖些杂货,不想前日昏倒在大街上,后来才知是有了身孕,不瞒娘子,我也没想能嫁他为妻,但这个孩子不能无名无分啊——” 她说着话,抚着小腹,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可怜见的。 梁婠只面无表情拈着茶杯瞧,却半口不喝。 春儿憋屈已久,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听她倾诉,只顾着发泄,全然忘记这倾诉对象曾与崔皓生过情愫,蓦地忆起又觉尴尬。 可偷偷再看梁婠脸色,却不见半点儿吃味,转念一想,娘子这种门第相貌,本就是高不可攀的,与崔皓之间又差的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她还记得那天在小竹馆,娘子看他们的眼神,那种蔑视,好像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就连冯娘子在娘子跟前都要自惭形秽的,崔皓怎么敢,自己又怎么敢? 何况,近来又听崔皓说,娘子不仅得了皇后的青睐,还同周少保关系匪浅,一个大司马,一个太子少保,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春儿垂头丧气。 “那你有孕之事可告诉崔皓?”秋夕到底是不忍心。 春儿抬眸看她一眼,点头,“昨儿我特意去找他,已经告诉他了,可他说,阿婶最近犯了旧疾,不能受刺激,过段日子再跟她说,而且好像引荐的事有些眉目了,这时候如果将我有孕的事情说出来,若是冯娘子知道了,只怕会对我不好。” 秋夕惊讶,“你等能,这孩子能等吗?就算做不成正妻,做个妾室也好,庶子总强过私生子吧?” 说到这儿,春儿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秋夕见她如此,干脆跪在地上,“求娘子帮帮春儿吧。” 秋夕有此举动,梁婠不算意外,春儿曾经多么花娇明艳,如今就有多脸黄肌肉,纵使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怜惜,更不要说秋夕本就生得软心肠。 何况在秋夕眼里,只当他们是生了私情。 春儿捂着脸哭得愈加伤心,不知道是为自己的遭遇哭泣,还是为心中的愧疚哭泣。 梁婠无动于衷,只看着秋夕,声音轻似鸿羽,“据我所知,春儿从前没少欺负你吧?” “是,”秋夕点头。 梁婠放下手中的杯子,认真看她,“你不恨她吗?” 秋夕想了想,轻轻摇头,“春儿和奴婢不一样,她没有奴婢幸运,奴婢自小跟在娘子身边,娘子是什么脾性,奴婢再清楚不过,可春儿入府晚,从前又过得不如意。 所以,她事事都掐尖要强,生怕有一天被人夺了娘子的偏爱,奴婢若为此心生怨恨,不止徒增娘子的烦恼,还叫自己也过得不快乐。” 见梁婠不言语,秋夕又道,“奴婢知道春儿有错,可娘子若再不帮她,春儿母子就真的毫无指望了。” 梁婠静静瞧着眼前双目澄净的人,心里是五味杂陈。 春儿如今下场,本就是她故意为之。 自己内心是无法原谅他们的,甚至这些远远不够,可她怎么忍心去拒绝一个拼了性命救自己的人? 或者,为了那曾经自己眼里也拥有过的光,她可以赌一次。 梁婠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春儿,声音凉如秋风,“我帮你。” 春儿仰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梁婠,真就这么答应了? 梁婠眼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春儿醒过神,立刻伏地跪拜,“叩谢娘子大恩大德,奴婢来世定衔草来报。” 长檐车上,梁婠闭着眼假寐。 忽然,秋夕站起身,咚的一声跪到她面前。 梁婠缓缓睁开眼,“又怎么了?” “是奴婢逾矩了。” 秋夕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身体随着车子颠簸微晃,可还是倔强立着。 梁婠叹气,有些无奈地将她拉起来,这也是个傻的! “有这力气不如使在别处。” 说完,梁婠再次闭上眼睛,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配以德报怨! 长檐车骤然一停,车上的两人身子猛地往前一倾。 梁婠掀帘看去,竟是与另一辆车相撞,东市果然人多车多。 秋夕还没坐稳,就听对面的人率先嚷嚷起来,这车夫也是个有气性的,仗着错不在我,跳下去就和对面的人吵。 梁婠揉着额角有些无奈,本还想借着这出门的机会再去找周昀的,看样子是不成了。 驻足的人越来越多,两个车夫骂得起劲,围观的人也看得起兴,稀奇的是两个车上的正主却毫无反应。 秋夕朝外张望,想要下去劝解,“娘子稍等,奴婢去说和。好歹是公主府的,也是不陌生人。” 公主府? 梁婠放下手,奇道,“哪位公主?” “兰陵公主,许是冯娘子,奴婢去瞧瞧。” 这不是瞌睡了正好有人递枕头? 梁婠微笑,“不必了,我亲自去。” 秋夕也不阻拦,毕竟冯娘子与三娘子自小交好,只是奇怪这段时间两人竟不再来往,碰巧今儿遇到了,还不得逮到机会好好玩笑一阵? 梁婠一手持着户扇,一手扶着秋夕,慢慢下了车,梁婠一露面,原本喧哗吵闹的人不由噤了声,只好奇地瞧着她,一边瞧一边暗叹。 这种目光,梁婠早就习惯了,旁若无人走到对面车跟前,轻轻敲了敲窗户。 “可以走了吗?”里头娇嗔的声音很是不耐烦。 话音一落,帘帐掀起,露出一张花颜月貌的脸。 第53章 不期而遇 梁婠将遮着半张脸的户扇移开,原本不耐烦的人立刻目露惊喜、眉开眼笑。 “哎呀,我的美人儿?!” 梁婠眨着眼睛,笑盈盈,“我坐着有些气闷,下来陪我透透气!” 她才说了一半,里头的人忙不迭从车厢钻了出来。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来人花枝招展地就冲她扑了过来,“好些日子不见你,倒比上次见又美了些!” “哪有你美!” 这还真不是梁婠恭维客套,晋邺城里谁不知兰陵公主有个爱到心尖尖上的男宠叫檀郎,美得那叫一个雌雄难辨! 一说这话,来人立马垮了脸,佯怒,“问你讨了几次方子,就是舍不得告诉我!” “哪里是舍不得?实在是近来事情太多,回头我亲自给你送去!” “那我可不忍心!” 原本的吵闹纠纷竟变成了亲亲热热,众人看得惊奇。 来人嫌恶地扫了一圈,抓着梁婠就往斜对面的珍宝阁去,走至一半回过头吩咐,“叫他们慢慢吵,我和我的美人儿还有好多体己话要说!” 秋夕瞧着目瞪口呆的车夫与看客,动了动唇,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只扭头去追远去的两人。 他们不知道,这位檀郎虽是兰陵公主最喜爱的男宠,但檀郎最仰慕的人却是三娘子。 珍宝阁里,老板一见贵客上门,跟苍蝇似的围在两人跟前,赶都赶不走。 秋夕一进门就瞧见宋檀正满眼嫌弃地驱赶老板,她快步上前,在他彻底发怒前将老板支开。 梁婠这才有与宋檀安静说话的机会。 宋檀一手托着下颌,一手随意在堆放首饰的瑶盘中划拉着,眼睛不忘瞟她,“你刚知道是我呢,还是当的别人呢?” 梁婠想笑,“你是想说冯倾月?” “呦,怎么如今连名带姓的叫了?从前不都是倾月倾月的?”他抬起眼皮,里头有些怨怪。 梁婠失笑,“你这人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能叫你在意的?恐怕犊车碎成片,只要不伤及你的脸,都能稳如泰山坐着。 那车夫骂得火热,旁人是劝是闹,早就有动静了,而你除了嫌吵,还有别的吗?所以,我一猜就是你!” 宋檀吃吃笑了起来,“知我者莫若三娘子!” 他笑得笑得忽然停了下来,一本正经,“你们是不是吵架拌嘴了?” 吵架拌嘴?梁婠摇头直笑,那是无知稚子才做的事情,而她与冯倾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宋檀本是靠坐着,见她如此立马坐直身子,来了精神,“那日桃花宴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公主回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让人将冯倾月关了起来。” 宋檀肤白细嫩,一到入春的那几日,总会生出些春疹来,屋里将养个七八天又会痊愈,他这样爱美的人,病发的那几天,是绝对足不出户地静养,所以桃花宴他不曾去。 可即便他当日不在场,梁婠不信他就真一无所知,毕竟能在一众男宠中独占兰陵公主爱意的,不可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空壳花瓶。 他啊,精的呢! 宋檀自知被梁婠看穿,也就不装了,“你们真为了那个什么崔皓闹翻了?” “为了崔皓?”梁婠嗤笑,“她兴许是,可我不是。” 宋檀撇嘴,“不是才对!那崔皓长得一副穷酸相,连我一个指甲盖都不如,要看你该看上我呀!” 梁婠也不跟他兜圈子了,“有件事要求你帮忙。” 宋檀挑眉侧目,“总不能还让我继续帮衬冯倾月吧?” 冯倾月从小不受兰陵公主待见,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梁婠救了宋檀,谁知再见就是在侯府,宋檀受梁婠所托,所以平时才会对冯倾月加以援手,不至于她日子过得太艰难。 毕竟,宋檀在兰陵公主前的一句话,可顶旁人一百句。 梁婠红唇微勾,慢慢点头,“对啊,不止帮衬她,最好能叫她得偿所愿!” 她漆黑的眸中泛着幽幽光泽,是夺魂摄魄的诱惑与危险。 宋檀只些许诧异,便点头轻笑,“好,我的美人儿!” …… 紧要的事情说完,宋檀还欲拉着梁婠去别处,不料兰陵公主听说宋檀半路出了事儿,急忙派人来接,宋檀只得跟人回去。 梁婠随手挑了一件红珊瑚手串,准备当做梁璋新妇的礼物,才刚要起身去结账,从门外迈进来一个桃夭色裙衫、粉粉嫩嫩的可人儿。 她左右两边各一个仆妇,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被人小心护着往这边来,那架势生怕给人半道劫去似的,怪滑稽的。 “是姚娘子!” 秋夕心下一惊,却见梁婠已经迎了上去。 “我和新妇还真是有缘呢!”梁婠笑容可掬地瞧着粉娇娇的小娘子。 该说不说,姚锦瑟是真的甜美,她一笑,颊边两个梨涡,再弯着星星眼,甜腻腻的。 嫁给梁璋真是可惜了! 对上梁婠的笑容,姚锦瑟脸颊唰的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梁姊姊。” “娘子入府以后可不敢这么叫,莫得叫人笑话了,”身旁的嬷嬷适时的给姚锦瑟纠正。 姚锦瑟红着脸,十分乖巧的应了。 梁婠看了那古板的嬷嬷一眼,不以为意,姚锦瑟才刚及笄,比自己还小上一岁,私下见面这么称呼并没错。 “过门不也还有两天,你们急什么?” 梁婠说着瞅他们一眼,走上前,“我正给你挑贺礼呢,不如你自己来选?” 姚锦瑟腕上一热,是梁婠在拍她,心知这是有话要对她说,疑惑中让丫鬟仆妇等在一边,跟着梁婠坐去另一边。 梁婠坐定,望着她开门见山,“姚娘子是真想要嫁给梁璋吗?” 姚锦瑟愕然。 “如果姚娘子愿意——” 梁婠还没说完,便被姚锦瑟微笑打断,“三娘子还是别说了,我既已失了贞洁与他,往后就只能是他的人,何况这成亲不也就还剩两日了?” 姚锦瑟站起身,不复方才的羞涩与亲昵,语气已带了疏离,“娘子既然已选了这红珊瑚的手串,其他的就不必再看了。” 她扭头又对等着的丫鬟仆妇道,“咱们再去下一家看看吧。” 姚锦瑟走了,梁婠没走,还真就将珊瑚手串买了下来。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娘子是好心,可这未必是人家想要的。” 长檐车上,秋夕瞧着沉默的梁婠,忍不住劝解。 梁婠支起脑袋冲她笑,那姚锦瑟想要的是什么呢? 第54章 藏怒宿怨 梁府,侧门半开,有婢女来回踱着步子等在门外,她边搓着手边不停地向远处眺望,直到看见一辆长檐车慢慢悠悠地驶过来,连忙冲着车小跑过去。 婢女神色慌张,“娘子,您可算回来了!” 梁婠淡淡扫她一眼,“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巴巴等着?” “二夫人带着四娘子正在娘子屋里呢,看,看起来——总之非得让奴婢出来等着!” 婢女吞吞吐吐的,梁婠已是心知肚明。 秋夕紧张看向梁婠,一定是四娘子告诉二夫人,是娘子故意引她去茶肆捉奸的,二夫人本就对娘子怀恨在心,这下不是更变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梁婠刚要迈进门,袖子却意外被人扯住,秋夕直摇头,“二夫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梁婠了然,只是拍拍她的手。 若张氏知道这件事是她一手设计的,那定是恨不能抽她的筋、扒她的皮。 可张氏如果不气到极致,怎么能乱了方寸呢? 乱吧,越乱越好! 梁婠领着秋夕就往小院去,殊不知跟在后头的秋夕是捏了把汗,纠结着究竟是向大夫人求助好,还是向家主求助好,可一想到他们素日对娘子的态度,又觉得求谁都一样,想到大夫人,她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门帘一掀,梁婠迈过门槛,张氏正襟危坐等在外厅,梁姣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似是赌气与张氏之间隔了两个位置,且垂着头一言不发。 梁婠看到两人微微惊讶后,便是展颜一笑,“怎么婶娘和阿姣今儿有空到我这里来坐了?” 她说着话瞟了一眼空荡荡的案几,言语中带了恼意,“秋夕,我说你真得好好管管他们了,我不过出门一趟,怎么屋里头竟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没容易婶娘和阿姣来我这儿,他们竟躲得老远,连口热茶都不知道给人倒!” “是奴婢的错,”跟进来的婢女接过梁婠解下的披风。 梁婠轻哼一声,“只知错,不改错,又有何用?” 她揉了揉肩膀,“正好逛了半日我也渴了,去把我从宫里带回来的白毫银针拿来,给婶娘和阿姣尝尝!” “是。”秋夕应声就要出去。 张氏噌地站起身,冷冷一笑,“三娘子不必麻烦了!” 秋夕一愣,迟疑看向梁婠,张氏起伏的胸腔里是随时爆发出来怒火,喝茶估计是喝不下去的! 梁婠装看不见,只对傻站着的秋夕微微笑着,“婶娘这是和我客气呢,你要当真了,那就是傻,还不快去!” “是。” 梁婠坐下捶着小腿,自顾自说着,“婶娘你们不知道,为了给阿兄的新妇备贺礼,我可是跑了大半个晋邺城,从城西跑城东,对了,正巧还碰见姚娘子呢—— 快去把我准备的贺礼拿来,是红珊瑚的手串,我一眼就相中的,我可是在皇后娘娘的腕上见过这么一串类似的!” 说话间婢女已经采买的贺礼呈了上来。 “忘记说了,看见有合适的,给你们也买了,你们正好试试?” 梁婠说着觉得气氛不对,停下捶腿的手,抬起眼皮看过去,“人家说站客难打发,婶娘怎么不坐啊?” 张氏赤着眼,压低了声音,“你少跟我装模作样,我就问你,你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故意引着阿姣去,去了茶肆?” 说到茶肆,她脸变得红红的。 梁婠坐直身子,拧着眉头很是困惑,“婶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刚说去准备贺礼了?这么说——” 她扭过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梁姣,诧异道,“阿姣你今天也出门了?什么时候啊?我记得路过你门口时,你不是还在午睡吗?” 梁姣慢慢抬起头看过来,眼睛又红又肿,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动了动唇,起身就跑了出去。 梁婠盯着晃动的门帘一头雾水,“阿姣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出门被人欺负了?” “呸,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梁婠挑眉笑了,“你的狗嘴能吐出象牙?” 张氏简直要被气疯了,甩手就要冲过来拼命,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眼看巴掌要落下来,她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一绊,直直摔趴在地上,梁婠看了一眼端茶过来的秋夕,忍着笑意,真没想到这丫头还挺机灵。 见张氏摔倒,紫嫣连忙来弯腰扶,瞪向秋夕,“你好大的胆子!” 张氏狼狈爬起身,急怒攻心,指着梁婠,几乎要背过气去,“你个贱人!” “婶娘这无名之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若是我哪里得罪了婶娘,或做的不好,咱们去叔父跟前评评?” 梁婠眨着水眸,诚心诚意。 “你!”张氏气得浑身发抖。 “紫嫣不如你去请叔父?”梁婠好心提议。 “夫人,我们还是回去吧。”紫嫣偏头小声对张氏道。 提到梁诚,张氏一点点冷静下来,从茶肆被撞破开始,她就满心满眼只顾着羞愤、恼怒,竟一时乱了心智,忘了去茶肆的目的! 且不说是不是梁婠误打误撞,就算不是误撞,她真知晓私情,可无凭无据的,就算真的告给梁诚,梁诚也不会信的?只要自己死不承认,那就是梁婠在污蔑! 此刻在这里大动肝火,除了证明自己心虚,可起不到半点儿作用,不,她不能着了这丫头的道儿,自乱阵脚! 张氏定定看了她一眼,对紫嫣道,“我们走。” 梁婠瞥了眼呆愣的秋夕,端起茶盏,靠进绳床,无比惬意地浅啜品尝。 虽然她喜欢龙井,但偶尔试试别的口味,也挺好! 秋夕可没什么喝茶的心情,将婢女悉数打发出去,忧心忡忡看着眼前的人, “娘子,您今日为何不引家主过去呢?现下二夫人知道这件事是您做的,又怎么可能会放过您?” 秋夕一想到张氏那最后看过来的眼神,心肝俱颤,要知道那冷静的恐吓可比暴躁的嘶吼更吓人。 梁婠咽下口中的茶水,才微笑着瞧她,“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放过我,因为我也没打算放过她啊!” 这本来就是在气她! 第55章 喜事临门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梁诚这两日喜事不断,独子本就要迎娶新妇,不想王素铸币一案另有隐情,他竟为了刺探线索,不惜忍气吞声跟在王素身边,此番功劳果然被皇帝嘉奖一番,升了个中散大夫。 四月初六,正是梁璋大婚的日子。 天未大亮,院外就响起不高不低的说话声,这忙碌从昨晚就没消停过,梁婠睡眠浅,一点响动就容易被惊醒。 横竖再睡不着,梁婠也索性爬起身,梳洗、更衣、用膳。 到底是个喜庆的大日子,秋夕特意备了水红色的大袖襦,梁婠却只选了嘉陵水绿葵花纹的,望着镜中人,她笑微微的,红花总需绿叶衬嘛,这片绿叶她愿意做。 梁府也同其他人家一样,上门道贺的宾客多留在前院,唯关系近密的女眷方能来后院。 秋夕放下梳子,问道,“娘子现在就去吗?” 梁婠正欲点头去待客,不想却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抿唇笑了下,“还是去备茶吧。” 说着话,她起身去了外间,来人也刚好推门入内。 来人梳惊鸿染飞霞,着柿子红裙,满头珠翠,一身珠光宝气,正是梁府的大娘子,如今的温侯世子夫人梁婧。 梁婧年长她五岁,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阿姊来的还挺早,”梁婠站定,并未迎上去。 梁婧扫了一眼屋子,径自坐在首位,梁婠则面无表情在她对面坐下,并不言语。 梁婧坐定后只盯着她瞧,面上有笑,但不多, “世子病着久久不愈,我也一直抽不开身,这段时间好不容有了好转,梁璋婚事,说什么也得过来,该帮忙帮忙,该出力出力,你说是吧?” 审视的目光,叫人觉得压迫难耐。 秋夕沏了茶便退至一侧。 梁婠不咸不淡地笑了下,“阿姊说的是。” 梁婧瞥了眼茶水,却并未动,语气冰冷,“阿婠,你都这么大了,怎做事还是那么冲动任性?” 许是察觉态度太过冷硬,她皱紧的眉头松了松,“你的事儿阿娘也跟我说了,自阿父过世后,大家都清楚,她心里不好受,你在她身边不好好侍奉、劝着点,怎反将她气成那样呢,若当真气出个好歹可如何? 你知不知道,我一进屋,她就拉着我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你说说你就一点儿不愧疚?” 梁婠唇边藏着冷笑。 梁婧见她不吭气,又道,“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叔父也的确是唯利是图、精于算计,可你别忘了,我们都姓梁,梁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叔父再不对,好歹还一直照顾着你和阿娘,不是吗?” 梁婠袖子里的手指握的发白,微微抬眸,“阿姊这是回来给阿兄道贺,还是专门来对我进行说教呢?” 梁婧面上一诧,有些不悦,“你若不是我亲妹,我何至于给你说教?” 对,又是这话! 梁婠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淡笑着瞧她,“所以呢?阿姊觉得我该怎么做?当初就该老老实实嫁去司空府?” 梁婧神情一僵,愈加不满,“事已至此就别说当初了,据我所知你同婶娘阿姣的关系也不好,说句实话,你将阿姣害成这样,叔父和婶娘没将你赶出门就算好的,你还不收敛着些? 你看阿姣,往日多么开朗的人,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儿了?阿婠,适可而止吧!” 梁婠放下茶盏,冷眸看去,“阿姊还有别的事儿吗?” 梁婧没想到她如此油盐不进,面上再挂不住半点笑,“你是不是以为见过几次皇后、攀上周氏,你就硬气了?” “还好吧。” 梁婧气结,“在他们眼里你若没什么用,你以为你又能值几钱?” 说完她站起身,冷冷瞪梁婠一眼,甩袖离去。 梁婠抬手懒懒端起茶,浅啜一口。 前世秋夕是怎么死的,她不会忘!他们没有资格来质问她! 秋夕见梁婠脸色不好,咬了咬唇,试探问道,“娘子还去吗?” 梁婠垂眸,“去。” 秋夕叹气,“大娘子说的话,娘子别放在心上。” 梁婠放下茶盏,冲她莞尔一笑。 从前她确实会放在心上,而今,她还在乎什么呢? 如今的梁府虽大不如从前,但到底比一般小门小户要强,就算是穷亲戚也够撑场面了,何况梁诚最近又得了皇帝赏赐,是以上门的人也不少。 梁璋已带着人去姚家接亲,距离开席还早,梁婠走在园子里,宾客大都在寒暄,梁婧与何氏陪说陪笑。 偌大的庭院里,梁婠没看到梁姣,她称病也有两三日了。 没见到梁姣,倒是碰到张氏,那眼里尽是掩不住的喜悦,甚至在看到她的时候,破天荒的露出一个笑,笑得人似六月天跌进了冰窖,周身直冒寒气。 才拐过长廊却见一个人迎头走来,梁婠想绕道,却被他追着直堵了去路。 他伸着胳膊挡在面前,满腹委屈,“阿婠,你别躲我行吗?” 梁婠只觉得恶心。 秋夕忙插到他们中间,没好气,“崔小郎,我们梁府不欢迎你,娘子也不想见你,你再不走,信不信我喊人?” 梁婠眼珠一动,拉过秋夕,笑问,“你今儿又是混进来的?” 崔皓放下胳膊,笑容里有几分得意,“自然不是,我是和林大人一起来的。” 林大人?梁婠凝眸思考,“太学的那个林大人吗?” 听梁婠这么问,崔皓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腰杆,儒雅笑着,“正是,我现已在太学助教。” 秋夕吃了一惊,极为诧异看他。 竟去了太学?! 梁婠上下打量他一番,新制的袍子,头发也梳的油光水亮,俊俏的脸上春风得意,不像是个助教,倒像个博士。 梁婠幽幽的眼里浮起笑意,“那恭喜你啊,虽不过是个从九品,倒也算是入了门。” 说完就要绕过他去,谁料她往左,他就往左,她往右,他就往右。 梁婠气笑了。 秋夕凶巴巴的,“你一个小小的助教就敢到我们梁府横行妄为吗?” 说完偏过头就要喊人。 梁婠淡笑着制止,“今日是阿兄的好日子,不宜生事,闹得人尽皆知反倒不好。” 秋夕不情愿地让去一边。 梁婠往后站了站,“崔小郎有什么话,说罢!” 崔皓神情间颇为感慨,“你已经许久不愿同我好好说话了,你不知道我见到你心里有多高兴,却也有多失落。” 他低下头,重重叹了口气,“这些天,我总想起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闹了不少笑话,你给我送书赠笔墨——” 梁婠微微勾唇,“小郎就为说这些?” 第56章 有凤求凰 要不是经历前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怕是真要被他骗了。 梁婠没兴趣看他虚情假意,直截了当,“我若猜的不错,你这助教的职务是冯倾月替你求来的吧?” 骤然打断他诉衷肠,还提到冯倾月,崔皓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解释道,“她的确有帮忙引荐,但这也不是我要求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对我——” 梁婠点点头,对,这也是他擅长的,永远利好自己,还扮演着无辜。 “崔皓,做人不能太贪心,既要又要的!你想要春儿,我成全你,你想要冯倾月,我让位置。 终于你同她们不用偷偷摸摸了,现在却又来纠缠我,你就不怕我告诉冯倾月吗?” 他神情一顿,随即摇头,“不怕,我本来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你要知道,我这么努力想入仕,也是为了你!” 梁婠瞧他一眼,只觉失笑,“为了我?” “当然,为了配得上你。” 梁婠连连摇头,想必当初他拿自己做垫脚石的时候,也是这般对冯倾月说的! 可怜自己被他害得失了贞洁、受人唾弃,还将他当做恩人对待,真真是可笑啊! “你别做梦了!” 梁婠还未张口,不想被秋夕抢先回怼。 秋夕跨了两步,指着崔皓忍无可忍,“春儿怀着身孕,你不管不顾不说,竟有脸在这纠缠娘子,还敢说什么配不配?” 崔皓眸中闪过诧异,似是没想到她们已经见过春儿了,还知道春儿有孕的事。 梁婠拉过挡在身前的秋夕,“你先去前面等我,我有话和小郎单独说。” “娘子?”秋夕不解。 “去吧。” 秋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崔皓面上一喜,“我就知道你还是念着我的!” 梁婠低下头,眸中闪过冷冷的寒光,声音却软软和和的,“你不怪我给你姜汤里下药了?” 崔皓叹气,“我们之间应是有些误会的,我三番五次来找你也正是为此。” 误会?真是笑话! 梁婠缓缓抬起头,“是啊,我也觉得咱们是有一些误会,不过——”她顿了顿,有些惋惜,“现在人多,到底是有些不便。” 崔皓顺着她的视线往周围看了看,的确有不少往来的人,突然,他提议道,“不如晚些时候咱们约在这里见?” 梁婠望着他的桃花眼,若有似无笑了下,“好啊。” 晨迎昏行,待傍晚时分,新婚夫妇行礼,正厅里三层外层,围满了观礼的人,热闹喜庆。 梁婠只站在外围微笑瞧着。 行完礼,新妇被送去新房,梁璋与梁璋忙着敬酒待客。 待天边红霞散尽,院内笑声如雷,众人饮酒的势头正盛,也不知是真的眼饧耳热,还是头顶火红的灯笼衬的,各个红不棱登、东倒西斜。 碍于情面,梁婠席间也饮了些酒,几杯下肚,脑袋就晕晕乎乎的,目光悄悄环视一圈,特意在崔皓的脸上停了停。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梁婠称醉酒燥热,想去庭院里吹吹风、凉快凉快,秋夕拗不过只能陪着。 殊不知有道目光,自始至终牢牢跟着她们。 四月里的院落,晚风绵软,阶柳庭花,塘边潮潮的空气里飘荡着静谧幽香。 直至行到白日长廊处,梁婠松开秋夕,小心翼翼往后看了眼,才收回视线,叮嘱,“你在这里等我!” 梁婠独自往假山去,快到跟前时,却拐向另一条小径,直到尽头,她才弯腰躲进花丛里。 不一会儿,果见有人影往这边来。 梁婠猛地站起身,伸手一拦,挡住去路。 猝不及防从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人险些叫出声,幸好梁婠早有防备,一把捂住她的嘴,“你要去哪儿?” 梁姣原本僵硬着身子,待认出是梁婠,狠狠甩开她的手,嘴硬,“我才要问你鬼鬼祟祟躲这里做什么?” “在等你啊。” 梁婠可没错过她星眸中的故作镇定,“别装了,我知道你要去哪儿,只是不知道,你这算是《凤求凰》,还是《孟姜女》?” “你——”梁姣气急。 梁婠哼笑,“难道只许你监视我,就不许我窥探你吗?” 梁姣想去找王庭樾可不是一时兴起,那日不过是试试她。 梁姣脸色难看,“你要喊人来抓我吗?!” 梁婠垂眸讥笑,“我要喊早喊了,用得着等现在?” 梁姣面色稍霁,“那你在这堵我,又想憋什么坏、耍什么手段?” 梁婠收起玩笑,“是你给婶娘建议找崔皓来的吧?你可真行,为了趁乱离府,竟不惜陷害我,把我推出去当靶子?” 梁姣咬着唇偏过脸,没有否认,“是你先陷害我的!先是婚事,又是——” 先是婚事,又是身世,可以想象梁姣这几日内心多么辗转,与其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早日离开这里。 她恨恨地等着梁婠,“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全都是拜你所赐!梁婠,你真的狠!” 就着月光,梁婠能看到她眼底的血红。 梁婠并不打算与她纠缠,何况,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早说过,她现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梁婠将手伸了过去,“呶,带着这个去找他。” 梁姣不屑地撇嘴,待看到她手中的小木牌,一脸警惕,“这是什么?” 梁婠皱眉,“难道你打算让王庭樾一辈子充军吗?” 梁姣睁大眼睛看着她,颤着手接过来,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你从哪里得来的?” 梁婠知道她的顾虑,也不隐瞒,“放心,这是我向皇后讨的。我走了。” 梁姣见她说完就真的要走,可迈出两步却又回过头,顿了下才道,“这手令就说是武卫将军怜你,特意为你求的。” 武卫将军是张氏的表兄,亦是梁姣的生父。 梁姣目露疑光,“你为什么要帮我?” 梁婠眯起眼笑了笑,“你错了,我帮的不是你,是王庭樾,我认识他可比你早!” 在梁姣发作前,梁婠敛了笑,“这回,我真走了。” “等等!” 梁婠皱着眉头,颇为无奈,“怎么?还不信?” 梁姣摇头,别扭道,“就算你是帮他,我也不想欠你的情,今晚你小心点。” 梁婠微诧,随即莞尔。 月光下,梁婠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其实,梁姣会去找王庭樾一点儿都不意外,毕竟上一世,她可是愿意陪他一起死的人。 什么进宫侍君、激怒张氏、揭穿身世,都不过是适时地将她往前推一把。 梁婠抬起头,月光清冷。 有佳人相伴,有前途可盼。 王庭樾,自此,就真的两不相欠了。 梁婠继续往前走,她说过,眼前的这条路注定是要一个人走到头的! 第57章 庭夜深沉 梁婠原路返回,行到假山位置,秋夕仍躲在长廊那边,远远还能听到外院酣畅饮酒的笑闹声。 看到梁婠回来,秋夕冲她招招手。 梁婠猫着腰钻进假山,从怀中掏出一早备好的迷香,点燃后,就躲去大石后。 才刚刚藏好,就听到花草被踩踏的响声,那脚步正一点点朝着她靠近。 梁婠后背紧紧贴着石壁,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生怕惊动来人。 “阿婠?” 确实是崔皓,他真的来了! 只听他轻唤了几声,又在里头窸窣一阵,不消一刻就没了动静,梁婠捂住口鼻,蹑手蹑脚走进假山,熄灭迷香。 地上,崔皓昏迷不省。 梁婠朝着他狠踹几脚,他都状如死猪。 梁婠缓缓蹲下身,周围静得只听得她的心跳与呼吸,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她抬手拔下发间的雀翎簪,拿在手上轻轻摩挲,黑暗中就着月色闪着银质的光,印在眼底,恻恻的寒。 王素就是被这只簪刺死的,梁婠握紧了手中的簪子,此时此刻,她也好想用这只簪刺死他! 发簪直逼脖颈,梁婠瞧着地上的人眼眶泛红,凭什么他可以这么容易就死? 不,他得活着,有生之年,无论遭受多少屈辱、多少磨难、多少痛苦,他都得活着! 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日日夜夜饱受折磨! 簪钗重新插入发间,梁婠站起身,冷冷瞧着地上的人。 忽然,远处有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梁婠站起身,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假模假样地娇嗔一声,“崔郎。” 假山外探头探脑的人才要转身告密,不料后颈一痛,软倒在地。 梁婠将婢女面朝上翻过来,是紫嫣! 趁着张氏还没带人找来,梁婠连拉带扯将紫嫣拖进狭小的空间里,还特意放进崔皓的臂弯。 待摆置好,一溜烟往凉亭去,片刻不留。 席间饮了酒,刚又折腾半晌,梁婠有些困倦,换了个舒服姿势靠坐着。 就在她等得快要睡去时,忽然一声惊喝划破长空,在假山那边响起,紧接着一群提着灯的人,匆匆忙忙往那边聚集。 梁婠坐起身,托着脸颊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不想这随意坐的地方,竟是观戏的绝佳位置。 崔皓一个庶族外男,酒后不仅私闯四品大员内宅,还奸污府中女眷,要落个什么刑罚来着? 好像是宫刑吧! 梁婠只想笑,挺好! 不消一刻,花园被数盏灯笼照得光影绰绰。 梁婠不禁摇头,张氏还当真是恨毒了她,就连亲子大婚都不管不顾,坚持对她下手,还搞得这般兴师动众,生怕不能将她毁个彻底。 只是,可惜她这番苦心了! 假山外的草地上,生生被人围出个圈,所有宾客蜂拥至此,里三层外三层站着,神色各异的往圈中央瞧,那地上押捆着一对衣不蔽体的男女,蒙了头,看不清相貌,因堵着嘴,更是呜呜的拼命挣扎着,可惜缚手缚脚,纯粹徒劳。 这般形容,瞅一眼就知道他们在那假山里头做了什么,可这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胆大妄为、淫奔不耻! 宾客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这,这是何人啊,简直伤风败俗!” “啧啧啧,好端端的喜宴,搞得这么晦气!” “那可不是,你瞧梁大人的脸都给气绿了,这可是娶新妇的大日子,岂不是成心给人添堵?” “他最近喜事不断,搞不好是谁故意使坏——” “嘘,无凭无据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哎呦,这污秽的腌臜东西可不兴看,要长针眼的,走吧,走吧,快走吧!” 有贵妇人当即拉着未出阁的女郎,逃也似的往外挤。 好好的喜事变丑事,梁诚气得头顶直冒着黑气,面上乌青乌青的,极力维持最后的理智,“怎么回事?!” 下人们胆战心惊,互相交换着眼神,却迟迟不敢开口,“这——” 张氏姗姗来迟,忙忙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语气焦急,“找了吗?是不是三娘子找到了?” “三,三娘子?!” 本就嘈杂的场面霎时一片哗然。 梁婠说醉酒要去透气,结果一去不复返,打发人去寻没寻到,又派人回屋去看,不想仍是不见人,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莫名其妙丢了! 现下众人终于明白了,原来不是丢了,而是与人私会去了! 张氏瞧着地上跪着的人暗自窃喜,装模作样惊叫一声,“阿婠,你怎可做出如此丑事——” 何氏死死抓着梁婧的手臂,直往那人群跟前去,途中不断有宾客离开,只言片语迎面飘来。 不远的距离,她却走得十分吃力,一双腿止不住地软,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梁婧身上, “阿婧,他们说得你可听清了?那,那与人通奸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妹妹?!” 梁婧眼睛只盯着前面重重围着的人,一颗心凉到底,那些话她也听到了,如果真是阿婠,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活着,他们要怎么活—— 张氏抖着唇,声音都在颤,“阿婧,要真是你妹妹,就……” 梁婧眉心倏地一跳,惊讶看向何氏,难道阿娘也同她想的一般? 何氏吸了口气,才艰难道,“阿婧,别怪阿娘心狠,她若真做了那等事,我不止对不起活人,更对不起死人! 不说往后你在温侯府抬不起头,就算日后我死了,又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翁和阿父?” 梁婧的手臂被何氏抓得生疼,怔怔看着她。 “你听到没有,如果是她,你就找人,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何氏唇色发白,红着眼睛不停地摇晃她的手臂,“你听到没?” 梁婧缓缓点头,“阿娘放心,她是我的亲妹妹,我不会让她受罪的。” 何氏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一颗一颗渗出来。 “不是娘心狠啊,你阿翁他们活着的时候,是琼枝玉树,如今死了,我们活着的人又岂能给他们脸上抹黑?阿婧,真的不是娘心狠——” 不远处,梁婠立在凉凉的晚风中,静静瞧着。 原来上一世,阿姊派人来杀她,是阿娘授意的…… 第58章 偷梁换柱 梁婧扶着何氏一步步向人群走去。 张氏隔着人墙看到何氏与梁婧,忙不迭地迎上去,面上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嗔怪地看了梁婧一眼,“世子妇怎么把长嫂带来了,这,这实在是……” 她说着还试图用身子挡住后头跪着的两人。 这欲盖弥彰岂不是已然坐实通奸的女子就是阿婠,何氏气血直往上涌,本摇摇欲坠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张氏,“阿婧,去看看是不是你妹妹!” 她身子虚浮,却还是铆足了力气。 嘈杂的场面有一瞬安静,事已至此不赶紧拖下去,还有什么好看的?若不是她,这么大的动静不一早就跳出来解释了?再说,这谁在场谁不在场,不是一目了然?不快快了结,还上赶着往自己脸上添巴掌,也真不嫌丢人! “行了!还看什么看,快点带下去!”梁璋铁青着脸连连摆手。 何氏白着面孔,僵在原地。 梁婧巴不得快点收拾完这烂摊子,离开梁府。 自他们出现,那些投过来的目光,似乎被人扒了衣服跪在地上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梁婧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堂堂温侯世子妇何时需忍受这种羞辱?! 张氏的表情清清楚楚说明一切,再坚持下去就是自取其辱。 衣袖底下,梁婧轻轻捏了捏何氏的手,小声劝道,“阿娘,还是快让人将他们带下去吧。” 不料何氏中气十足。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态度如此坚决。 梁婧没料到何氏这般固执,脸上青白交替,当着众人的面,只能放低声音好言相劝,“阿娘,若真是阿婠,又何必再叫她难堪,我们也给她留点颜面吧……” “颜面?若真做了这等丑事,自己都不要脸了,别人还给她脸做什么?!你既然不愿意,那我自己去!” 何氏甩开梁婧的手。 张氏急忙扶住何氏,“长嫂你这又是何苦呢?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嘴上不情不愿,脚下步子却急切得很,若不是受制于梁诚,她早命人将那对狗男女的脸露出来,叫大家看个清楚! “我的话没听到吗?还不快点带下去!” 梁诚蓦地一声怒吼,叫人心颤。 下人们不敢不从,将一对男女拖着就要往后院去,他们扭着身子不停挣扎,像待宰的猪羊。 何氏闭了闭眼,也罢。 张氏犹不解恨,不过转念想到,她马上就该被拉出去卖了,待送到那样的地方,有的是羞辱的机会,心情又好了起来。 转头看到何氏如失了魂魄,不无惋惜,“长嫂啊,你莫太伤心,就只当没生过她吧……” “婶娘一向是懂得如何宽慰人的!” 猛不防一道清冷的嘲笑在人后响起,声音婉转,态度放肆。 眼看闹剧就要收场,不想被人中途打断,一时人群不约而同往后看。 “三娘子……这才是三娘子!” 人群让开,灯光照亮那人的脸,有人认出她来。 张氏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可能啊—— 何氏按着胸口,泪水逼红眼眶,“阿婠?!” 满场皆惊,引得一阵骚动,人群朝这边看看,又朝那边看看,“那,那这捆着的人又是谁?” 梁婠目不斜视,不紧不慢从人后走上前,“是啊,是谁呢?不过比起这个问题,我更好奇的是,究竟是谁趁我不在,将这脏水一个劲儿的往我身上泼?” 说话间她已走到人前,如墨般漆黑的眸子透着冷月光亮,这样疏离冷漠、高不可攀,偏又因微翘的嘴角让人觉得促狭近人。 “娘子!” 秋夕一路小跑过来,看到梁婠长舒一口气,抱着披风直拍胸口,“您可害奴婢好找,不过回去拿件衣服的工夫,回来就找不到您,吓得奴婢往那荷塘找去,还以为您醉酒失了足,幸好幸好……” “阿婠,这怎么回事儿?” 梁婧几步上前,悻悻的,险些他们就被她连累了。 张氏暗骂秋夕,抽着嘴角附和,“是啊,是啊,这,这怎么回事儿?你看看你,差点把我们吓死了……” 梁婠无辜透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倍感歉意,“阿兄的好日子,免不了在席间多饮两杯,酒酣耳热图凉快,秋夕怕我受风,回屋替我拿衣服,我等得头晕,就找地方歇歇,谁想竟不小心在那亭中睡着,再醒来却见大家聚在这里,还生出这么大一场误会! 幸而我醒来了,不然明日整个晋邺还不知要把我传成什么样儿呢?” 说到这她不胜唏嘘,“倘若这次又被人污蔑,我可不敢厚着脸皮再请皇后娘娘为我正名了!” 皇后为其正名之事无人不知,这般抹黑岂不是故意忤逆挑衅,在场之人不由面面相觑。 不对啊,究竟是谁率先说那女子是三娘子的?众人交换着视线,都是摇头,果真是三人成虎啊,传到最后怎么就变成三娘子通奸被人捉了…… 虚惊一场,梁诚简直要喜极而涕,可一想到这大喜的日子,竟有人存心使坏,怒从两边生,转头就向愣在原地的下人怒道,“你们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两个晦气玩意给我拖下去!” “慢着!”梁婠嗓音清亮。 “怎么?”梁璋扭头看她。 梁婠道,“叔父,这两人也未必就是咱们府上的!” 她边说话边往那两人跟前去,还不忘责备旁边的下人, “你们做事也真是莽撞,不能两眼一抹黑就只顾着蒙头捆人,你瞧瞧,本就披头散发的叫人看不真切,还套上这么个袋子,更过分的是还把人嘴都给堵上,人家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都脱成这副模样了,喊冤,还喊什么冤? 梁婠也不管他们神情百变,仔细将糊在女子脸上的头发一点点拨开, “秋夕,还不过来帮我照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歹毒,做了丑事还想赖到我头上,总不能还真和我有几分像吧?” 是啊,这不是三娘子,究竟是谁?众人伸长脖子。 秋夕从一旁婢女手中接过灯笼,快步上前,往那女子脸前照去。 “紫嫣?!这——”梁婠掩嘴低呼,直朝张氏看去,不可置信,“婶娘,这好像是你屋里头的紫嫣吧?” 看到这儿,张氏也算全部看明白了,分明是这个死丫头发现她的计划,反将了她一局。 梁诚恶狠狠瞪了过来,“这就是你调教的人!” 张氏脸色难看,正要辩白,又一声惊叫徒然响起,扭头看去。 梁璋! “阿兄?!”梁婠瞪着眼珠,盯着被捆的男子倒抽气,“怎么回事?” 第59章 居心叵测 那假山再黑,她也决不可能把梁璋认成崔皓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崔皓又去了哪里? 梁婠与秋夕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对方都是一无所知。 受惊的不止梁婠。 本该今夜洞房的新郎官,竟跑到假山与婢女苟合,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梁诚像被五雷轰顶,怔了半晌,颤颤巍巍指向那呜咽挣扎的人。 张氏一把拨开秋夕,扑到梁璋跟前,对两边呆愣的下人怒喝,“还不快给小郎松绑!” 梁婠心里虽惊,但既如此—— 她十分贴心地帮梁璋把嘴里的破布丢掉,拧着眉头痛心疾首,“阿兄啊,你可真是糊涂啊,那如花美眷等在婚房你不要,怎么,怎么非得钻进假山和婢女……你若是真喜欢她,改日向婶娘讨了收进房,正正经经的它不好吗?” “你闭嘴!”梁璋红着眼对她咆哮,“我,我这是被人陷害的!” 张氏恶狠狠地剜了梁婠一眼,也顾不上掰扯,只急着给梁璋松绑。 众人跟着摇头,又是嫌弃又是鄙夷,瞧他平日人模狗样的,怎么净不干人事! 先是当街强辱士族女郎,后又背地私通婢女,好好的大喜之日,做出这种丑事,还弄到人尽皆知,梁诚七窍冒火。 “这个逆子!” 梁诚作势就要冲上去给他一脚。 梁婧忙叫人拦住,原想既与梁婠无关,那不过是府里不懂规矩的下人,回头打死也就完了,虽有影响,但谁家还没两三个恶奴,现在好了,竟牵扯上梁氏唯一的嫡子,打死是万万不能打死的,可这名声…… “叔父,”梁婧上前劝道,“依我看,这保不齐是谁趁阿璋醉酒搞出的把戏,他虽一向由着性子来,但绝不可能挑这么重要的日子胡闹,也或许根本就是这婢子心思野了,故意想出这种法子祸害主子。” 她说话不慌不忙的,那神态语气完全不把这当回事。 “阿姊说得有道理,肯定是紫嫣生了不该生的心思,勾引阿兄不说,事情败露,还妄图嫁祸给我!” 梁婠转身扯掉紫嫣嘴里的布子,频频点头,眼底却是一片冷寂。 梁诚自然明白梁姣的用意,立刻借破下驴,这些富家子弟们,谁年少时没个风流韵事,回头也不过说一句年少无知就完了。 “这样揣奸把猾的贱婢,赶紧捆去柴房,回头我亲自处置!” 骤然松开口,呜咽许久的紫嫣,哭成个泪人,急着自辩,“不是的,二夫人,您知道奴婢是冤枉的啊——” 梁璋扭头就骂,“呸,你冤枉,我看八成就是你,我不过睡了你一次,你就把我赖上了,死了活了非得让我把你收了,竟还敢搞这么一出来逼我,实话告诉你,就你这贱样,你想都不要想!” 他越想越有道理,从前还觉得这丫头知情识趣的,谁想怎么才睡了一次就坏了,求他不成,竟背后玩阴的?! “二夫人,你可要替奴婢说句话啊,奴婢可是为了您才——” “还不住口!” 张氏瞬间失了血色,瞪着紫嫣,“你这贱婢,亏我往日那般厚待你,竟敢背着我做出这不耻之事来!” 梁婠冷眼瞧着,他们打得什么算盘她可太清楚了,就这么轻松揭过不好吧? “紫嫣,你说你何苦呢,婶娘平日多温柔和善的人啊,你若真想跟我阿兄,求她一求,未必不答应,可你看看你,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把她气得,亏她素日待你那么好!好不争气啊!” 紫嫣斜斜瞪来,眼底一片猩红,“那假山里偷情的分明就是你,我都听到了!肯定是你发现我,怕奸情败露,故意把我打昏的!二夫人,你知道奴婢是冤枉的!你不能不管奴婢啊……” 这—— 与梁璋偷情的是梁婠?众人脸色变得极为怪异。 梁婠指着紫嫣直摇头,“你说说,你编个像样的理由也就罢了,听你这意思我和我阿兄——你这编得是人话嘛!” 张氏看着紫嫣的目光复杂,既想叫她说,又怕她往下说,显然这件事是梁婠搞的鬼,继续纠缠下去,只怕事情会越来越不受控住,万一败露…… 紫嫣急着解释,“不是,奴婢是说与三娘子偷情的是崔皓,真的,奴婢真的听到了!” 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现在只能是这个婢女图谋不轨,梁婧冷眸瞪过去,“你听到了?你一个贱婢,做了这等腌臜事,还敢在这不停编排主子!” 梁诚十分不耐烦,若放在从前他或许还会听婢女所言,心中起疑,现在,他可太了解了,梁婠那攀龙附凤的功夫一流,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崔皓? 倒是那姓崔的不知死活,上门纠缠过几次,不过也都叫人赶走了。 梁诚沉了声,“快把这贱婢拖下去,在这胡言乱语的,先陷害小郎、又污蔑娘子,要不是今日不宜见血光,非把这刁奴乱棍打死不可!” 梁婠瞥了眼张氏,眸中藏着一丝寒芒,“叔父,她这般在府中作恶,搞不好就是受人指使的,不如上报衙门,干脆查个清楚,看看背后操纵者究竟是谁——” 她故意拖长尾音,看向梁诚的目光别有深意。 梁诚不是没想过,兴许这段时间自己喜事接连,总有人眼热使坏,但又隐隐觉得哪儿不对,正想问问张氏,不想一偏头就见她眼神不定,瞬间懂了…… “这件事由我亲自来查!就这么定了!”梁诚摆手作罢,不容置疑,接着又给张氏递眼色,“还不将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带走?” 张氏暗暗松了口气,心里依旧恼火,叫人把梁璋先扶回屋。 梁诚这才转过身,对众人致歉,“今日府上生出这种荒唐事,实在羞愧至极,也扫了诸位饮酒的兴致,改日必定宴请大家赔罪!” 说完他深深鞠了一躬。 酒足饭饱,戏也热闹,众人稀稀拉拉客气几句,三五结伴欲离府。 梁婧也陪着何氏准备回房。 秋夕蹙着眉头靠过来,眉目中间有些担忧。 梁婠唇畔慢慢漾起一个笑。 “二夫人,不好了,四娘子被人掳走了——” 有婢女一路跌跌撞撞往这边来,边跑边哭,嘴里呜呜咽咽的。 原本要离去的人,又停了下来。 第60章 贼喊捉贼 “你,你说什么?”张氏腿一软,险些坐倒,梁婧与何氏赶忙将她架住。 众人惊诧,堂堂四品大员府中的女郎竟被人趁乱掳走,究竟何人这般胆大包天? 梁诚上前一把揪住婢女,“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说清楚?” 婢女带着哭腔,“娘子这两日身上不大舒服,今天也是一样,早早就歇了,奴婢便在门口守着,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闯进来两个黑衣人,拿刀逼问奴婢哪个是,是——” 她话说一半,怯怯看向张氏,似是不知如何说下去。 梁诚看得清楚,攥紧她的衣襟,皱眉,“是什么,你说你的,看夫人做什么?” 婢女脸色发白,眼神慌乱,“他们说,说——” 张氏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到底说什么了,你这吞吞吐吐的,究竟在掩饰什么?莫非你心里有鬼?”梁婧也没好气地呵斥。 一众人也是看得着急,这么躲躲闪闪,定有问题。 婢女死死咬着唇,可目光总是往张氏那边瞟。 梁婧冷了声,“你再说不清楚,打到你说清楚!” 梁婠看了她一眼,走上前,给梁诚示意,梁诚也就丢开婢女。 梁婠好言相劝,“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还在顾忌什么,只有你说清楚,叔父才好快点去救人,你不是也担心四娘子吗?” 婢女眼里闪着泪花,咬牙道,“他们逼问我,哪个是三娘子——” “什么?”梁婠满眼惊疑,“找我的?” 婢女点头,“还让我带路去找三娘子,说,说夫人已经将三娘子卖,卖给他们了,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在场众人全部变了脸,无不诧异看向何氏。 梁婠也随着众人的视线,慢慢朝何氏看去。 何氏有些懵,“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梁婧将脸一沉,拔高了声音,“你这贱婢竟敢污蔑大夫人,且不说三娘子是大夫人的亲生女儿,就凭我们梁氏世代书香,又岂会有那卖儿卖女的贱民行径?!” 这梁府名门贵族,没事卖什么女儿,梁婧说的在理,众人点头之余,不免惊奇,莫非这也是陷害主子的刁奴? 大家又狐疑看向婢女。 梁婠面上亦是不悦,“你在胡说什么,我阿娘怎会做这种事?” 梁诚眸中森冷,“你若再信口雌黄,我定不饶你!” 好好一桩喜事,先是捉奸,后又是劫持,这一出又一出的戏码,生怕宾客看得不过瘾!只怕今夜过后,他们梁府就变成整个晋邺城的笑话! 梁诚额角青筋直跳,攥紧了拳头。 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怒意与寒意直叫人胆颤。 婢女又怕又委屈,大声道,“奴婢绝不敢欺瞒家主,那黑衣当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说的不是大夫人,听那话的意思好像,好像是二夫人——” 她说到最后,声音不禁弱了下去。 “那黑衣人说什么,在自己儿子的大喜之日,竟要卖别人家的女儿,他们是这样说的……”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究竟是哪位夫人已是不言而喻的事。 梁婠睁着一双无辜水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张氏,“婶娘,你竟然要把我卖掉?” 何氏狠狠搡开张氏,指着她的鼻子厉声质问,“张玉莲,你为何要卖阿婠?” 顷刻,所有目光都落在张氏的脸上。 她矢口否认,“不是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定是这贱婢贪生怕死,为活命出卖阿姣,现在又颠倒黑白,意图为自己开脱!” 梁诚慢慢回过味儿来,淡扫张氏一眼,面色愈发阴沉。 他虽不知这事是不是她做的,但眼下实在不宜在众人面前继续掰扯,他是担心阿姣的安危,但也担心他们梁氏的名声彻底扫地! 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将宾客打发了,然后再去找阿姣,弄清楚这里面的始末。 梁诚打定主意,只板着脸,“你看看你平日对他们纵容的,竟一个个的这般无法无天,胡言乱语,我们府上那也是有护院的,岂是一般人能进来的,还闯入娘子闺阁,笑话!” 梁婧思忖半天,上前一步,接着梁诚的话往下说,“ 叔父说的是,我也觉得定是阿姣这几日生病,您又不许她出门,她憋在屋里气闷,便趁今日府上办喜事,寻机出门逛去了,这里又怕叔父您怪罪,就编个四不像的借口,可他们到到底年纪小,哪里懂得这样的玩笑是不能开的!” 若不是自己头上冠着这个姓氏,这种烂摊子,她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可无法,梁婧只好忍着怒气继续掩饰,“叔父,您抽空还是将府上的下人,仔细筛查一遍,毕竟人心隔肚皮,这日子久了,总会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人生出些贪念,给主人家带来祸患!” “是啊,是该好好查一查,”张氏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内心却焦躁烦乱,给身侧的婢女使眼色。 那婢女会意,当即上前抓起哭泣婢女的胳膊,半扯半拽骂道,“二夫人是什么样的脾性,外人不知道就罢了,咱们府里的人却是最清楚!可你现在为了逃避责罚,这般污蔑二夫人,搞不好四娘子就是被你同人里应外合给绑走了!竟还敢在这里贼喊捉贼!” 先前的婢女拼命摇头,又哭又喊,“奴婢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那黑衣人确实是这么说的,奴婢跟四娘子已久,又岂会做那卖主求荣、吃里扒外的事?” 梁诚可不愿再纠缠下去,厉声,“还不将她嘴堵了绑起来,关去柴房!” 张氏的心并未因此放下。 原是计划将梁婠捉奸后,将她捆了发卖。可,就算是卖也理应以自己约定的时间为准啊,他们怎能私自闯进来了呢?还带走了阿姣—— 阿姣…… 张氏一想到阿姣落进那些人手里,手脚发冷,如冰冻在寒冬腊月里,分毫动弹不得。 “我可以作证,这婢女没有撒谎!要将三娘子卖掉的正是二夫人!” 这声音! 梁婠与秋夕一惊,循声看去,真的是崔皓! 第61章 拿手好戏 来人蹒跚而行,束起的发丝很是凌乱,脸上也不见半点血色,最可怖是,他用手捂住的胸口,不断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濡湿了大片衣襟。 见崔皓在梁府中受如此重伤,在场之人震惊不已。 与崔皓同来的人更是直冲上去将他扶住,应是他的同僚。 可即便形容这般狼狈,梁婠却还是在他的眼中读出几丝得意。 他是该得意,不止瞒过张氏,更瞒过自己。 梁婠冷眼瞧着,倒还真是小看他了。 秋夕悄悄扯了扯梁婠的袖子,皱起的眉眼里是一水儿的担忧,她躲在角落里看得很清楚,进去假山的人的确是崔皓,就是不知为何他不仅没被迷晕,还知道四娘子的事? 梁婠暗暗给她使眼色,在没搞清楚崔皓的用意之前,她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显然,崔皓这鲜血淋漓的模样起了作用,众人已经开始议论,毕竟要不是真有黑衣人闯入,谁又会下此般狠手? 眼见情况急转直下,梁诚大为恼火,指着崔皓怒道,“你作证?你凭什么作证?” 张氏亦是冷笑,不以为然,“崔小郎,看在林大人的面上,我们才勉强将你视作宾客,可你一个小小的助教,却不知死活在府上赤口白舌污蔑我?” 当初找到崔皓,就是看中他对梁婠几次三番的纠缠,她仅答应帮他成事,只要在所有宾客面前揭露他与梁婠有私情,届时不怕梁婠不肯嫁他。 谁知他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装傻充愣,看似被自己利用,实则私下早与梁婠沆瀣一气,还挖了一个大坑等着自己跳。 不仅没有害到梁婠,还将自己逼进死局! 梁婠慢慢蹙起眉头,冷眼瞧着他们狗咬狗。 不论梁诚的恶声恶气,还是张氏的冷语讽刺,崔皓不受一点儿影响,待站定后,才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抖开示众, “我说作证并非空口白话,我身上的伤和卖梁三娘子的契约就是证据,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正是我从那黑衣人身上夺来的!” 卖身契…… 梁婠倍觉失笑,知道他无耻,不知道竟能这么无耻! 他说着将契约交给身侧的同僚,“诸位若是不信可以看看这卖身契!” 将信将疑中,一众人传阅着卖身契,边看边发出惊叹,梁婧只给随侍递了一个眼神,随侍便从宾客手中收回卖身契,交给梁婧。 何氏与梁婧锁着眉头一同查看,梁诚狠狠瞪向张氏。 “假的,什么卖身契啊,这根本就是假的——” 张氏有口难辩,除了极力否认,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是要卖梁婠不假,但又怎会蠢笨如斯,签劳什子的卖身契,那不是生生给自己留把柄吗? 她声声喊着,可这无力的辩白没入纷杂的议论声中,似石沉大海。 “家主——” 有护院心急火燎往这边跑。 “又怎么了?!”梁诚呼吸粗重,太阳穴突突直跳,没忍住怒吼一声。 正满腔怒火没处发,护院端端撞上来。 梁婠嘴角悄悄噙了笑。 护院被他骤然的怒气震得一愣,指着身后有些气短,“禀家主,在后门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人呢?!”梁诚瞪向张氏的眼里发了狠意。 一回头,另有护院拖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 被绑着的人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地喊着,说什么梁夫人不守信用,一女许两家,这也就罢了,还将他们绑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卖一家还不够,还要卖两家? 再看向梁婠的目光皆是同情。 崔皓气息不畅,“你们也看到了,我没有说假,我看到有黑衣劫持四娘子,想上前施以援手,可惜势单力薄,被他们打成重伤,没能救下四娘子,我实在自责……” 他蹙紧眉头,惨白的脸更显伤口疼痛,难以承受,这么一副内疚的模样,还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之士。 果不其然,一番话说完赢得不少人的赞赏和安抚。 梁婠看得直想吐,真不要脸! 何氏指着张氏,哽咽难言,“自我嫁入梁家,我一向不与你争抢,甚至多次忍让,就连你们要送阿婠去做妾,我也忍痛依了,不过就是念在先公、亡夫份上,不愿看梁氏没落,可你竟背着我要将她偷偷卖了,张玉莲,你好狠毒啊——” 梁婧冷下脸,“婶娘,你怎可如此行事?” 那先前的婢女跌在地上,哭得眼泪横流,“确实是有黑衣人啊,奴婢没有撒谎!” 秋夕走过去扶她,“那黑衣人不是说要你带路去找三娘子吗?又为何把四娘子绑去了呢?” 婢女抹了一把眼泪,“他们逼我去找三娘子,奴婢不答应,他们便将奴婢打晕,等奴婢再醒来,四娘子已经不见了,想是他们误将四娘子当作三娘子,给掳了去,二夫人,事到如今,您快说卖给谁了吧,不然只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啊——” 人证物证俱在。 张氏已是百口莫辩,坐实偷卖侄女行径。 围观人纷纷摇头,果然恶人有恶报,想偷卖别人的女儿,却生生连累了自己的,害人终害己! 梁诚气涌如山,冲上去朝着张氏就是一脚,“你这毒妇,到现在还不说吗?阿姣到底被你卖去哪儿了?!” 张氏猝不及防被踹倒,捂着胸口半晌爬不起来,一旁的婢女想扶,可碍于梁诚的脸色又不敢扶,进退两难、手足无措。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啊——”张氏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沉沉的夜色里,梁婠低下头,唇角缓缓上扬,原本冷冷淡淡的一张脸瞬间像一朵在夜中绽放的优昙花,开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抬起头,微微一叹,不无惋惜地走上前,蹲下身十分乖巧对张氏道,“婶娘,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再顾忌了,只要您说出到底是谁将阿姣掳去,我就,我就不怪您了……” 说着她眼圈一红。 张氏眼眶血红,一把将她推倒,表情扭曲,“你这贱人,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这都是你做的局,全部都是你害的!” 第62章 将计就计 梁婠任由她发狠,软软跌在地上,垂着头不言不语,看起来委屈极了。 “阿——梁夫人,都这会儿了,再耽搁下去怕是四娘子凶多吉少,当务之急是尽快救人!” 冷不丁站出来一个人,神色担忧,语气急切。 梁婠用余光看去,正是张氏的表兄、梁姣的生父武卫将军,他表情有些尴尬,看得出来他也是挣扎了许久,才站出来的。 张氏泪眼一滞,捂着脸哭得更凶了。 真是讽刺,比起梁诚,他确实更像一个父亲。 他这么贸然开口,梁诚意外中有些懵。 武卫将军瞅眼张氏,“梁大人若是不介意,我愿尽绵薄之力,一同搜救四娘子。” 梁诚是有些诧异,但思及他与张氏的表亲关系,倒也没多想,感激道,“有劳将军了。” 闹剧终于落幕,不待宾客离去,梁诚与武卫将军便带人出去寻人,张氏被梁诚下令禁足,梁璋那边新房也是一团乱,何氏与梁婧忙着送客,梁婠亦没能闲下。 待宾客走得差不多,崔皓才包扎好伤口,被同僚扶着走出来。 梁婠才送人离开,折返时,刚好与他打个照面。 她停在原地,看着崔皓步步走近,直到她面前才停下。 他偏头对同僚微笑道,“你先等我一会儿。” 同僚面上犹疑,有些不放心,“我在门口,有什么事你就唤我。” 说罢,看了一眼梁婠,眼神很是不客气,“常听林博士赞叹已故的梁太傅学识如何渊博,且为人冰壶玉尺,真想不到家风竟是如此,崔皓因为你们才受如此重伤,你们却,真是——” 他十分鄙夷睨她一眼,甩袖走了。 突然的数落,秋夕脑子一懵,等到想起还嘴时,他已经走远,气鼓鼓瞪着眼睛,只怪自己嘴笨。 梁婠不见半点恼意,眸光平静得不见一丝涟漪。 说来滑稽,经此一事,所有人都认为他崔皓对梁氏及自己是有恩的。 “这伤根本就是你自己搞的!还舍身抢回卖身契?!你可真够卑鄙的!”秋夕一脸怒气。 梁婠淡漠瞧着,黑衣人本就是宋檀找人扮的,又怎么可能伤人性命? 他这般演一出戏,不就是想获个好名声,引众人注意! “那又如何?”没了同僚在场,崔皓也卸下伪装,不再是儒雅翩翩的小郎,“你现在去告诉他们啊,他们信吗?” 秋夕并不晓得崔皓的手段,突然见识到自然难以接受,梁婠安抚几句,便让她先回去。 等秋夕走了,梁婠才笑着瞧他,“怎么临阵倒戈了?” 崔皓看看她,忽然笑了,“阿婠,你错了,我可从来没打算被他们当枪使。” 那笑透着算计,梁婠摇头,只替张氏不值,“他们也是逼急了,才想到用你来对付我,从前你没少受他们奚落侮辱,今天也算报仇雪耻了!” 崔皓摇头否认,“我可并非只为出气。” 梁婠点点头,“那是自然,你现在已是太学的助教,只要一步步往上爬,总有一天能得偿所愿的,岂会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自毁前程?” 张氏以为崔皓是个目光短浅、穷困潦倒的读书人,仅以美色与钱财就能为其所用。其实,她不懂,像崔皓这种人,被人耻笑得越久,内心想得到、想证明的就越多! 崔皓慢慢扩出一个笑容,“果然还是你最懂我!我说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有一天能配得上你!” 梁婠微愣,笑个不停,“那就祝小郎一路顺风顺水、早日得偿所愿!” 崔皓收起笑,皱眉看她,“阿婠,你真是不一样了,为了除去张氏,竟买通黑衣人将四娘子掳走。” 梁婠弯起眉眼瞧他,“是啊,不一样,说起来,这不择手段还是你教的!” 懒得再同他废话,梁婠冷笑一声,提步就走。 “张适是你杀的吗?”急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她脚下步子一顿,崔皓能猜到也不算太意外,他既然是装晕,又怎会不知自己对他动了杀心? 见梁婠停下,崔皓叹道,“我知道是你。” 起初,他一直以为是陆修从张适手中救下梁婠,可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那晚陆修是在同乐馆出现,但与张适并未有所接触。更奇怪的是大理寺竟改口对外称张适并非他杀,而是醉酒后,失手打翻油灯…… 外人不知内情,可他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陆修杀的张适,那么就只能是梁婠,大理寺那么快结案,明显是有人施压,而这施压的人,除了陆修,他再想不出还会有旁人,毕竟从梁婠对陆修的态度就足以说明一切! 梁婠淡淡笑着,并未回头,“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此案已结,就算没结,他崔皓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断然不会去告密,不然他也逃不了干系。 “既然你知道真相,是我害你差点——你为何方才没杀我?” 他分明看到她拔下发簪,亦感受到尖锐逼近,只差一点点穿透咽喉,却收回手…… 梁婠笑着回头瞧他一眼,“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崔皓紧紧的盯着梁婠的眼,泛着潋滟水光,像黑夜里明灯,可照亮的不是通往光明的前路,而是充斥危险与诱惑的陷阱。 等崔皓回神,梁婠已经走远。 折腾一晚,梁婠倒在床上,盯着床帐发呆,浑身上下是说不出的疲惫。 秋夕将屋门栓好,才凑上前来,忧心不已,“宋小郎找来的黑衣人会不会暴露行踪?” 梁婠侧过脸,“就是要他们暴露才好,本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阿姣他们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秋夕皱起眉头,“四娘子不知道实情吧,她还以为同行的是自己找的那些人呢?” 梁婠重新看向帐顶,梁姣知道与否根本不重要。 就是没想到崔皓会趁乱浑水摸鱼,白得一个好名声。 秋夕不知道想起什么,托着脑袋感慨,“真想不到啊,美名远扬的檀郎竟还能认识那些南贩北贾、游侠豪客出身的人?” 梁婠支起身子,“那你是没见过他脸糊得乌漆嘛黑的时候!” “您说宋小郎?”秋夕惊讶得大张嘴。 第63章 别有用心 梁婠抬头望着帐顶,细细回忆,“那是我同王庭樾第一次溜出府去,我们沿街闲逛了会儿,就看到有卖冰糖葫芦的,我想吃,就让他带我去买。 谁想我才刚拿到手,就被一个小乞儿抢走了,我和王庭樾一路追过去,就看到他把抢到的糖葫芦递给一个小女孩。” “然后呢?” “小女孩没接,因为她病得很重,就快死了。” “那个小乞儿就是宋小郎吗?” 梁婠摇头,“不,那个我们以为快死的小女孩才是。我和王庭樾看他们可怜,便将身上的钱留给他们,让小乞儿去帮‘小女孩’请大夫医治。” “后来呢?” “忘了。”梁婠闭上眼,毕竟,那些记忆实在是太久远。 …… 接连三日兴师动众的追查,梁诚都是无功而返,直到第四日,有人在垠河边发现一只绣鞋,梁家派人去看,疑心是四娘子落下的,隔天就在河里打捞出一具女尸,后经过辨认,正是梁家被人掳去的四娘子。 未出阁的女子没了,不设灵堂、不进祖坟,是以梁氏只能在城外选了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将四娘子简单葬了。 晋邺街头巷尾议论多日的话题,也终于有了结尾。 兴许是院落里的花草树植被挖了个干净,没了遮挡,阳光肆无忌惮得紧,照得原本幽暗的屋子异常亮堂。 梁婠坐在梳妆镜前,梳齿划过头皮,舒适得微微眯起眼。 梁姣不在的日子,梁婠的院落也恢复了清静,再也没人三天两头来找事。 秋夕习惯性朝窗外望了一眼,“只怕四娘子以后就不能再回晋邺了。” 梁婠睁开眼瞧她,“梁四娘子是不能,但是嫁作人妇的徐娘子可以。” 兄长大婚,亲妹却被人掳走,晋邺城里头一时说什么的都有,梁诚也知道,就算找回梁姣,也是废了,为了不再叫人说三道四,便找了具女尸代替梁姣,且对外宣称,梁姣被人掳去后,宁死不屈,跳水自尽了。 梁婠接过秋夕手中的梳子,目光一转,“他们会回来的。” 徐氏,正是武卫将军的姓氏,王庭樾的夫人用这个姓氏更合适。 梁婠放下梳子,“我们走吧。” 今天是入宫为皇后请脉的日子。 秋夕跟着梁婠出了门,满庭花木,只闻花香,不见人声。 如今的梁府到底不比从前了! 张氏被关,梁姣被掳,梁璋羞于见人,阿娘又只在屋中抄经念佛,更是不怎么出门,偌大的梁府里能见得到的,也就只有姚锦瑟。 经过张氏院子时,突然哗啦一声,紧接着又响起刺耳的哭喊声。 张氏被禁足的这几日,时不时就会如此,府里的人也都习惯了。 梁婠眉眼未动,欲提步经过。 屋门响动,有人走了出来。 “女叔。” 有人叫她,梁婠不得不停下步子,转过身,是姚锦瑟。 “是要进宫去吗?”她鬓边头发散落几缕,披帛也掉了一边,模样有些狼狈,脸上还是微微笑着。 梁婠看了眼她身侧的婢女,手上还捧着药碗碎片,点头道,“是要进宫。” 注意到她的目光,姚锦瑟梨涡隐现,笑得有些窘迫,“是我服侍不周,君姑总不肯喝药。” “阿嫂受累了。” “侍奉君姑是应该的,我就不耽搁女叔了,路上慢行。” 梁婠点头笑应,“好。” 没走出不远,有小婢女迎头过来,直奔姚锦瑟去。 与姚锦瑟几天相处,和睦融洽,好像完全没有珍宝阁那一段并不愉快的相谈。 长檐车上,秋夕放下帘帐,才坐稳便忍不住赞叹。 “奴婢当真是佩服少夫人,这才进门几日,不单打理起内务熟门熟路,就连二夫人禁足,她也日日到跟前侍奉,真真切切是一个贤惠温顺的子妇!” 梁婠却只盯着窗外瞧,如此尽心尽力、乖巧可人,怎么不算一个贤惠的子妇呢? 大门处有一对中年夫妇捧着一袋钱,对着方才那个婢女感恩戴德鞠躬道谢。 梁婠收回视线,替了梁姣的那具尸体,其实是紫嫣…… 端门。 梁婠尚未走近,就有宫人等在门口,一见梁婠,急忙跑上前。 掌事脸色微白,往周围看了看,才小声道,“娘子可算来了,娘娘今日见了红。” 三个月之内,最易落胎,梁婠不敢掉以轻心,跟着宫人就往昭阳殿去。 寝殿里,宫人内侍都已退了出去,空落落的殿内,唯兽首香炉里飘着艾草香。 皇后躺在榻上,脸色青白,蹙着眉头,很是痛苦,见到她还是扯动嘴角笑了下。 “你来了。” 梁婠行了一礼,二话不说便上前替皇后诊脉,来的路上,掌事已经给她说了大致情况。 前夜,皇帝突然临幸昭阳殿,皇后怕伤及腹中胎儿,只好据实已告,谁知皇帝不但不信,还责怪皇后,且当即唤来太医署的人,不想太医署的人坚称皇后未孕,只是天葵紊乱。 皇帝强幸之,果见红色,龙颜大怒,视之不祥,败兴离去…… 梁婠将皇后的衣袖重新拉下来,紧锁眉头,只抬眸让立在旁边的掌事去将艾草撤了。 皇后摇头苦笑,“莫非本宫真的不是有孕?” 梁婠眼皮未抬,“娘娘是生产过的,您自己觉得呢?” 皇后有些无力的闭上眼,“除了你和文瑾,无人相信本宫有孕。” 梁婠眸光微垂,一件事,若是无人相信,只怕到最后,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这种感觉,她懂。 梁婠从腰间解下香囊,交给掌事,“这是我提前准备的保胎丸,可是现下情况要比我想得严重,待我回去后重新配置再送新的过来,还有,那艾草切不可再熏了。” 见她们一脸疑惑,梁婠解释道,“一来,皇后有孕之事显然是有人故意隐瞒,焚着艾草,会让那有心人知晓娘娘尚未死心,只有让他们觉得娘娘相信不是有孕,才能放松警惕。 二来,孕期并非熏艾就能保胎,娘娘如此状况,实不该再受刺激之物,只恐加速小产。” 不想梁婠才说完,掌事立刻跪地请罪。 “都怪奴婢听了只言片语就擅自做主,请娘娘责罚。” 皇后轻轻摇头,“快起来,不知者无罪,你也是出于好心。” 梁婠抬起薄薄的眼皮,“瑾姑姑的意思是,有人告诉你熏艾保胎之法?” 第64章 手起刀落 文瑾侧过脸,“并非是别人告诉奴婢的,是宫人闲聊时,奴婢路过听到的。” 路过听到的,这么巧? 可若真是有心人使坏,那就不好办了,如何在以为中计的同时,还能保住这一胎呢?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这件事上,她是注定无法做个旁观者了。 梁婠转身跪下,“如果皇后娘娘不嫌弃,民女愿入宫为婢,侍奉娘娘。” 皇后错愕一瞬,有些疲软地将手伸了过来。 梁婠轻轻握住。 只听她道,“你这也是个傻的,本宫明白你的心意,可又怎能为一己之私,葬送了你的后半辈子?何况,阿昀好不容易有个心仪的女郎,本宫又怎能做那夺人所爱之事?” 梁婠知道,皇后不仅误会她与周昀的关系,还以为自己是单纯为了照顾她,才甘愿入宫为婢的。 “皇后娘娘——” “好了,入宫这事就别提了,改天待本宫择个好日子,就为你们赐婚,快起来吧。” 赐婚?! 梁婠又要磕头,却被文瑾拉住,“娘子还不快起来,皇后娘娘还病着。” 她一偏头就看到文瑾给她使眼色。 梁婠也知道现在确实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 皇后服过药后就歇了,梁婠也不敢再逗留。 甬道上,梁婠走得三心二意。 按理说,周昀负责教导太子,理应能在昭阳殿见到,可奇怪的是,她来昭阳殿这么多回,竟一回也没碰见过。 东城的别苑她去过,没见到周昀,里头的婢女见她还有些意外,只道那宅子,周昀并不常去。 梁婠叹气,看样子,必须得亲自去一趟周府了。 端门口,文瑾收住脚,站定看她,“娘子可知,皇后娘娘一向视周太保为亲弟,可为何周太保至今未定下亲事?” 为何? 即便上一世,也是如此,周昀不止未成婚,就连门亲事都不曾定过。 梁婠摇头。 文瑾认真道,“周氏子嗣单薄,到这一辈,只有周太保与其长姊两人,后来周娘子亡故,皇后娘娘也入了宫,周娘子临终前唯一心愿便是希望周少保余生幸福无虞,皇后娘娘如何不允? 那日周少保主动来找娘娘,特意为娘子求了恩典,要知道在此之前周少保可从未在娘娘跟前提过别的女郎,这是史无前例,可见对娘子的重视。 不论皇后,还是周少保,这般看重娘子,娘子又何必辜负这番心意,据奴婢所知,梁氏曾经是要将您送给王素做妾的,而今,嫁给周少保为正室夫人,娘子又有何不愿意,非得入宫呢?” 文瑾话说得直白,就差直接告诉她别再不知好歹、肖想其他。 梁婠心里也清楚,抛开男女之情、心中仇恨不谈,周昀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婚配人选。 可是,有些问题不能不谈。 梁婠也不想多做解释,微笑道,“瑾姑姑的意思我明白。” 文瑾目光冷峻,“奴婢看得出,娘子并非甘心屈居人下者,接近皇后娘娘也是另有所图。如今娘娘正是用人之时,娘子若是能收心,也罢,若是不能,日后要是伤及娘娘,文瑾一定不会放过娘子!” 她眼睛雪亮,说完就走。 梁婠瞧着文瑾的背影,有些惆怅,看来想要通过皇后入宫是不行了。 高潜…… 梁婠又看了眼远处的宫殿,默默转过身,自行走到南止车门,秋夕已在车前等她。 梁婠没打算直接回府,除了要去准备一些药材,还得去周府拜访周昀。 总不能真等皇后降下赐婚的旨意吧? 许是长檐车有些日子未修检,行至一半,竟坏了。 梁婠只好同秋夕下车,站在路边等着,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着摊贩热情的叫卖声,有刚出笼蒸汽腾腾的包子,还有才烧制好模样各异的糖人……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像从前,又不像从前。 梁婠看得有些出神。 “让开!让开!快让开!” 忽然,街头一阵骚乱,伴随着叫喊声,就见一辆长檐车往这边横冲直撞驶过来,街面上原本熙攘的人群瞬时作鸟兽四散,这高呼的举动非但没能清理路面,反而让不知状况的人群慌不择路。 砰的一声,长檐车狠狠撞上一个摊铺,黄澄澄的枇杷果骨碌碌滚落一地。 车后跟着的侍卫急忙冲上来,边清理,边驱赶人群。 秋夕拉着梁婠躲在角落里,生怕被人群挤撞到。 “大人!” 一声惊呼骤然在长檐车内响起,带头赶人的侍卫长神色一凛,一个回身几步跃上车,掀起帘帐,钻了进去。 不消一刻,探出个头来,对着人群大喝,“谁是大夫?!” 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纷纷环视周围。 没有人吱声。 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估计就算有,也都吓退了,治得好也罢,治不好怕是要陪葬的! 谁敢? 见此情形侍卫长又急又怒,抓过一个路人,抽剑直抵他的脖子,眼睛却看向一众人,“今日在场之人,如若被我知晓有人故意隐瞒医者身份,手起刀落,定要他拿命来!” 果然,人群里有微动,却仍有迟疑。 兴许见威慑效用不大,侍卫长扬起长剑就要挥下。 “等等。” 梁婠上前一步,她声音并不高,若是放在嘈杂的人群里,也就埋没了,可偏偏现在安静得很。 侍卫长如猎鹰一般的眼睛立时捕捉到她,他丢开手中的路人,长剑指了过来,“你是大夫?” 秋夕惊得面如土色,偷偷拽梁婠袖子。 梁婠摇头,“我不是大夫,但我懂医术。” 侍卫长立即变了脸色,“哪来的疯妇,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拉去一边杖责!” 说罢,有两个侍卫朝她走来,大手一伸就要将她拖走。 梁婠冷冷瞧过去,高声道,“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可以回去问问大司马!” “慢着。” 侍卫长果然摆手制止,犹带狐疑打量她,“你是?” 梁婠越过面前的两个侍卫,走近两步,“城西梁氏。” 侍卫还在思忖。 梁婠看了眼他身后长檐车,“太师经不起你这般磨蹭,待我看完,你再慢慢审。” 说罢径直走到侍卫长面前。 侍卫长提着剑让开,口里仍是警告,“你要敢耍什么花招——” 梁婠看他一眼,打断,“手起刀落,拿命来!” 第65章 目的不纯 侍卫长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梁婠无视,只掀起帘帐,躬身入内。 斜歪着的人,惨白的脸上双目紧闭、紧咬牙关、唇色发青,无论怎么喊,紧绷身体的人都毫无反应。 两个随侍围在跟前急得一头汗。 乍然见到梁婠,还未询问,便被她抢先打断,“你们两个,先帮我把大人放平,然后掀开帘帐下车等着,车内人多气闷,大人会呼吸不畅!” 她干脆利落说完就打开佩囊,从里头拿出银针。 见她有模有样,随侍也只好闭嘴配合。 梁婠瞥了眼窗子,幸好是赶上入宫给皇后看诊的日子,不然这些东西,也不是随身都带的。 她拈起一根针就要扎去,针头离皮肉一寸时,忽觉脖间一凉,剑锋几乎要划破她的咽喉。 侍卫长板着脸,冷冷看她,“你施你的针,若是心里没鬼,只当它不存在就是。” 梁婠果然不再理会,拈着针直扎入穴位,“发际正中直上五寸,为百会位,属督脉,此处施针可改善晕厥。” 每施一处,她讲一处,侍卫长只当她心虚,之所以同意看诊,纯粹迫于无奈,可渐渐瞧她手法老道、利利索索,又在长剑威胁之下,竟未露出半点恐慌惧怕之意,倒引得他有些侧目。 待施针完毕,太师仍是没醒,但脸色舒缓许多,紧绷的身体也松软下来。 梁婠又伸手把脉,这般施针也只是暂时缓解,若是想要根治,很难,她又换了另一只手诊。 前世太师于夏至后逝世,现下距离夏至并没多长时间,但从脉象上看,这病并非什么急症,而是长年累月的旧疾,只要不受刺激,按时服药,并不会那么快就病逝。 梁婠放下太师的手腕,又去翻动他的眼皮,头也不抬,“大人平日服用的药物呢?” “在这。” 梁婠一愣,偏过头,脖间似有如无的一痛,陆修就站在侍卫长身后,珍珠白的锦袍,长身玉立,冰清水冷瞧着她。 侍卫长一诧,忙撤回剑让到一侧。 陆修走进来,将白瓷瓶递到她面前,梁婠伸手接过。 她倒出几粒放在鼻下嗅了嗅,才给太师服下。 梁婠站起身,“太师现在已无大碍,只是往后这药丸服用的份量要调整。” 陆修只对外头轻轻说了句走,帘帐重新放下,街面也早已让开,长檐车重新上路。 “大人——” 梁婠一急,秋夕还等在路边,而且她还得去找周昀,这么跟着他去哪儿?太师府吗?回头再折返过来? 陆修已在陆太师旁边坐下,眼皮不抬,“别站着,晚点我会叫人送你回去。” 梁婠看了眼昏睡的人,心知他是不放心,怕中途再生变故,留着她以备不时之需,是以也不再拒绝,乖乖坐到另一侧。 “太师并无生命之忧,大人不必太过担心,只是平日身边万不可缺人,常备着救急药丸,一般不会有大问题。”梁婠出言提醒后,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陆修看着太师,只是沉默。 梁婠掀起眼皮往他那边看了眼,不巧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心里一颤,倒像她做贼心虚。 他这般看她,难不成是怀疑她故意接近太师? 梁婠心跳加速,站起身就要解释,他却偏过头已收回视线,完全没有要同她说话的意思。 也罢,梁婠也低下头,继续保持沉默。 一路无话。 长檐车才拐过街角,就看到府医及一群人候在门前。 太师府,梁婠是头一回来。 自进门伊始,老府医就不停询问太师方才发病状况及施救手法,梁婠也一一答了。 待他细细检查一遍,紧锁的眉头才慢慢松缓下来。 陆修从头至尾都站在旁边,沉着脸,一言不发。 直到太师转醒,确认无碍,她再回头时,已围了不少人,无不是眉头紧蹙、满目担忧,压抑的气氛叫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 一眼扫去,其中有两个眼熟的,别的就真是没印象,她极自觉退让到人后,只待机会开口离开。 “是你救了我?” 厚重的声音透着疲惫,并不吵嚷的屋子,瞬息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梁婠抬眼看去,原本围着的人让开一个足以看到她的缺口。 陆太师慈和的目光里带着感激,让她从一个被忽视的闲人变成满屋焦点。 梁婠揣着几分小心上前两步,“是,碰巧遇到。” “多谢女郎及时相救,不知女郎家住何处,我们好派人上门送礼致谢。” 说话的男人穿宝蓝常服,四十多岁,气质儒雅,周正的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即便已放缓了语气,仍掩盖不了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疏离。 是陆太师的嫡长子陆勖,也是当朝的尚书令。 梁婠余光往陆修那边瞟了眼,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毕竟当初与他的流言蜚语到处都是,就算陆家的人对她没印象,但梁婠这个名字一定不陌生。 可他根本没往这边瞧,再看满屋子人都目不转睛在等她回答。 “小娘子不必惧怕,要谢你是应该的。” 许是看出她的踟蹰,陆太师言语中很是温和。 陆修仍是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今天更甚以往的沉默。 梁婠深吸口气,“城西梁氏。” 莫名呼吸都停了一瞬,如今梁氏的名声在晋邺城有多差,已经不用刻意去打听了。 “哪个梁氏?” 有人尚存疑惑。 梁婠转眸看过去,询问之人三十多岁,浓眉大眼,鬓发梳得一丝不苟,高大挺拔的身姿一看就是出身行伍,正是车骑将军陆淮。 “梁婠。” 梁婠还没开口,却听陆修的声音蓦然响起。 满堂寂静,一室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有审视、有诧异、有不悦…… 陆修站在原地,掀眸看她一眼,冷冷开了口,“过来,站近些。” 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这里只与他最熟,只能听他的。 梁婠依言往他跟前挪了几步,从前见过的大场面也不少,不知为何今天心里竟有些忐忑。 到底当初那风言风语中,大半都是她死乞白赖缠着陆修的,自己这算不算送上门来叫人数落? 陆太师沉吟着打量她一番,“你就是梁敖家里那个?” 梁敖正是她的祖父。 梁婠点头应道,“是。” “哦……”陆太师若有所思看着她,突然笑了,“竟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见过的。” 第66章 半路劫持 他说见过,梁婠却是完全没印象。 陆修蹙了蹙眉,“你想让他如何谢你?” 冷飘飘的一句话,生生让她唇边的笑容一僵。 梁婠试探地看过去,陆修正巧睨她一眼,眼底情绪晦涩不明,他的确以为自己是有意接近陆氏的! “子溪。”陆勖声音不疾不徐,里头却携着来自长兄的责备与告诫。 想是陆修的疑问听在旁人耳里却是另一层意思。 梁婠心里明白,陆氏是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借此机会提出来吧。 陆太师全不在意,目光扫过榻前的陆修,对陆勖漫不经心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长了一身反骨,越让他做的事,他未必肯做,倒不如由着他,还能少给我找点气受。” 人人皆知陆太师宠极了他这个老来子,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梁婠偷偷瞄了眼陆修。 “说事就说事,提我做什么。”陆修眉头不觉蹙紧,眼中的窘迫与气恼被压了回去。 梁婠假装低头没看见,他这模样确实与记忆中那助纣为虐、冷酷喋血的人不大一样。 陆太师不见半点怒意,“不知如何答谢小娘子才好?” 他说话的口吻,好像无论是何要求,都能被满足。 梁婠抬起头,“此次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医者仁心,哪能挟恩图报?” 她说着望了陆修一眼。 这说辞完全在陆勖意料之中,再瞧她与子溪一唱一和,不是不挟恩图报,只怕所图的更大罢了。 他礼貌笑着,“女郎尽管开口。” 陆修挑眉看她,冷然的眼神,似乎也不信她真是一无所求。 梁婠微笑点头,“既如此,我就不说冠冕堂皇的话了,请太师赠我一斛珠吧。” 一石珍珠对于他们陆氏来说,不知道算不算狮子大开口呢? 陆太师一愣,淡淡笑了,“好。” 陆勖如释重负,转身就命人去准备,比起其他的,这些财物实在不算什么。 余下人再看她,眼里也带着不屑。 似是没想到他们会答应的这般爽快,梁婠大喜过望,连连躬身道谢。 陆太师摆摆手,“我休息了,派人送她回去吧。” 梁婠盈盈一拜,出门之际,余光只瞥到珍珠白的影子,也只是一晃而过。 有府中管事备好珍珠送她一道出府。 梁婠一迈出大门,就看到等在不远处的秋夕,见到她,急忙迎上来。 待看到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下人,个个抱着木盒子,秋夕脸色变了又变,疑惑看向梁婠。 梁婠只对管事道,“不必送了,放在车上就好。” 管事一个眼神,下人们便将木盒搬上车。 待木盒安放好,管事对她浅笑,“小娘子的嫁妆不愁了。” 说完,他略略点头,便带人离开。 “他这是什么意思?”秋夕指着离开人的背影,一头雾水。 梁婠对那话中的嘲讽不予理会,只拉过秋夕的手上车,“他说得对,你的嫁妆不愁了。” 说起来,这珍珠够几百号人一年的口粮了。 “娘子,这该不会就是您救了太师,他们给您的谢礼吧?” 直到长檐车上路,秋夕才反应过来。 梁婠摇头又点头。 秋夕面上一白,“这,这不是羞辱人嘛?” 梁婠微笑,“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怎么能算羞辱呢?” “娘子快别说这种话了。” 梁氏祖上,虽算不上钟鸣鼎食之家,但也是翰墨诗书之族,竟以赠财物的形式答谢人,不是羞辱是什么? 秋夕心里不是滋味。 梁婠满不在乎。 委屈?羞辱? 梁婠摇头,只有吃了上顿没下顿、想尽一切办法讨生活的人才懂得,有时候什么气节、什么傲骨都不如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梁婠拉过秋夕,轻声安抚,“你别多想了,这是我主动问他们要的。” 秋夕惊讶不解,“为何?” 娘子并不缺财物。 梁婠笑道,“给你的嫁妆。” 其实,张氏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与其想那实现不了的,倒不如想想能实现的。 何况,别人眼中的羞辱,不仅叫她满载而归,还救了她一命,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说完,她顺手捞过一个木盒,有些好奇地打开,不知道这珍珠的成色如何,好歹也是出自陆氏之手,品相总不会太差吧? 秋夕望着她默默叹气。 忽地,车子一顿,车夫惊呼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嗖的一声,一支箭羽穿过帘帐,贴面而过,带起一阵凉风,直直钉上身后的木隔板。 箭尾轻颤,两人瞪着眼珠,瞬间白了脸。 还不等回过神,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紧跟其后刺了进来。 梁婠眼疾手快,抱起一个木盒狠狠朝外砸去,木盒被人格挡,甩了出去,珍珠散落一地。 秋夕一把拽过梁婠护在身后,朝着外面大喊,“来人!快来人!” 梁婠推开秋夕,急道,“别喊了,他们应该都死了,跳车,我来引开他们,你往太师府跑,去搬救兵!” 说完,她掀起帘帐。 黑衣人是冲她来的,留在车里只会连累秋夕一起死。 冷不丁与黑衣人撞上,梁婠一个重心不稳,仰面摔下车。 看到目标,黑衣人一站稳,立刻挥着剑砍过来。 梁婠吃痛爬起身,余光飞快一瞥,地上躺着车夫与小厮的尸体。 长长的巷子,一边是太师府,一边是巷口。 梁婠顾不上喊疼,咬着牙连滚带爬,直冲巷口跑,出了巷口就是大街,那里人多。 眼看就快到巷口,后肩猛地一痛,一股强大的力强将她灌倒在地。 梁婠吃痛,艰难爬起,还没站直,长剑就架上她的脖子。 “别动。” 梁婠白着唇,一动不动,“你们要做什么?” 黑衣人并未搭理她,长臂一伸,一把拽掉刺入她后肩的箭羽,血肉迸裂,钻心的痛席卷全身,梁婠眼前一黑,彻底晕过去之前,她好像看到有人影子往这边来,不知道是不是秋夕…… 再醒来,梁婠是被剧烈的颠簸给震醒的。 她努力动了动,才发觉自己被人缚手缚脚装进麻袋,还按在马背上。 剧烈的颠簸,不仅扯得她伤口疼痛难忍,就连五脏六腑几乎都要从嘴里倒出来了。 很快她浑身就变得湿湿潮潮的,不知是被血液浸湿,还是被汗水濡湿。 比起问是谁抓她的,梁婠更关心的是,还要多久才能到? 第67章 生死一搏 就在梁婠感觉自己要被癫死的下一刻,马终于停了,可还不容她松口气,身子一轻,被人拎了起来,走了没几步,砰的一声,狠狠扔到地上,就像扔一袋米粮。 梁婠被摔得七荤八素,再加上后背的箭伤、一路的颠簸,浑身撕心裂肺的疼,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 兴许看她没了动静,有人试图将袋口打开,是方才那三个黑衣人。 见她没死,他们便将她丢到一边,再不看一眼。 梁婠痛得连视野都变得模糊起来,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过去多久,似乎有暖烘烘的火光映着她的脸。 眼皮重得只能掀起一个缝,梁婠勉力看去火光伴着人影,外头的天已经黑了,还有一股一股的冷风夹着湿气往她身上卷,听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应是下雨了。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雨夜天凉,梁婠躺在硬邦邦的地上,簌簌发抖。 她无比渴望火堆边的温暖,可惜近在咫尺,却没力气上前,只能远远望着。 围着火堆的三个人早已脱去黑衣,穿着普通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的打扮与山中猎户无差,他们啃着饼,低声说着话,时不时的还会朝她这边望一眼。 “要不要过去看看,别给死了。” 其中一个大高个放下手中的饼,刚站起身,却被旁边壮实汉子拽了回去, “死就死了,每次这种活儿总派给我们,一点儿好处捞不到!” 他说完恶狠狠咬了一口饼,那模样咬得不像粗饼,而像人肉。 这话一出,另一个闷着头的刀疤男也附和道,“可不是,躲在这破地方,啃这种干巴巴的东西,就不知道冒险抓这么个女郎有何用,害得我们还得兜兜转转好几天才能回去!想想就来火!” 他越说越气大,一把摔掉手中的粗饼,嘴里骂骂咧咧,还不忘回过头,瞪她一眼。 梁婠气若游丝躺着,可看过来的凶狠眼神还是令她心头一个瑟缩。 她暗自使劲,试图扭动手腕,可稍稍一动就又疼又麻。 “行了,行了,都少几句吧,”先头那个大高个站起来,瞅一眼地上的人,又瞅了眼门外,“这里离镇上不远,我去给你们买点酒和肉回来,少不得要委屈这几天,你们可把人看好了,不然没法跟上峰交代,我去去就回。” 壮实汉子瞟了眼外头的雨,摸着后脑勺,讪讪道,“要不等雨停了吧?” 刀疤男从旁拾起一个斗笠递了过去,对壮实汉子道,“你懂什么,我们现在要隐匿踪迹,就这种天气才方便!” 大高个也没做声,接过斗笠就迈着步子踏进雨幕。 壮实汉子坐回去,倒是刀疤男朝她走过来。 他本就长得高大魁梧,又立在跟前,梁婠抬起眼从下往上看,就像一座大山压在面前。 梁婠忍着痛往后缩着,心底的恐惧漫过全身。 刀疤男用脚尖踢了踢她,“因为你,连累我们兄弟几个在这吃苦受累,你说说该怎么补偿我们?” 那壮实汉子闻声砸着嘴瞧了一眼,重新拿着木棍拨拉火堆,“你出气可以,别没个轻重,回头死了没法交差!” 刀疤男得了默许,这才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落下来,拍了拍她的脸,扯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怎么说也是个京中贵女,交出去之前,倒不如给咱们几个——” 梁婠抖着唇,惨白的巴掌脸上,一双眼睛水气蒙蒙的,“我,我想小解。” “呸!晦气!” 如此扫兴,刀疤男顿时黑了脸。 壮实汉子抬起头嫌弃往这边瞧,“还不带去外面。” 刀疤男无法,只得忍着不耐将她提起,拖出门外。 荒郊野外,黑洞洞的,雨不算大,可雨点砸在身上就能让她晃晃悠悠。 刚一出门,他就松了手,梁婠像截木桩,斜斜栽倒,跌进水坑,泥水溅到伤口,痛得她一激灵。 梁婠倒在水坑吸着气,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我缚手缚脚,没法动。” 刀疤男看她一眼,抽出佩剑将她脚上的麻绳挑开,警告,“想上赶着喂狼饲虎,尽可以跑!” 梁婠默了默,这山里有野兽出没不假,刀疤男不是在吓唬她。 她咬牙爬起来,整个人已然是落汤鸡,忍痛歪歪斜斜往草丛跟前去,山中泥泞,走一步滑三步。 刀疤男挑眉看着,本就是个娇滴滴的女郎,又受了箭伤,雨夜在这半山腰子,真要逃跑才叫自寻死路。 梁婠手被绑着,试了几次都够不到腰带,她缓了缓,才提气道,“能劳烦你,帮我解一下腰带吗?” 淅淅飒飒,风声夹着雨声,刀疤男愣了愣,没想到这京中贵女竟这般豪放,有些怀疑走上前。 女子许是因为羞涩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哼哼唧唧,“我的手不方便,还请你帮帮我。” 刀疤男瞅了眼她被缚在身后的手,不怀好意地笑着,“好!” 他低下头急忙去扯她的腰带。 梁婠垂下的眼眸微动,那双手就要探到腰间,她猛地一抬手,刀疤男吃痛闷哼一声倒了过去,梁婠也被他一起带倒。 刀疤男虽被连扎几针,到底正值壮年,又是习武之人,仅凭余下三分意识也够与她在草丛里撕扯。 天黑,又下着雨,穴位实在不好找,梁婠丢掉手里的银针,拔下发簪,不管不顾朝他身上扎着,又快又狠,温热的血液溅得她满脸都是。 刀疤男闷哼的声音,痛苦又压抑,反叫人遐想。 许是他们动静太大,引得废弃屋里的人朝外恨恨吼了一句,“你玩归玩,可别过了,万一弄死,咱们就是白忙活!” 与她撕扯的人终于软了下来,再没动静。 梁婠也像用尽所有力气,从他身上跌到旁边,任雨水往脸上砸。 山中是有饿狼猛虎,可有时人比饿狼猛虎可怕多了。 梁婠只歇了片刻,便努力翻身爬到一旁,她就算真的葬身野兽腹中,也好过叫这些人碰触。 无论如何,要逃! 梁婠无暇多想,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站起来,瞥一眼倒在草丛的人,扭头就跑。 第68章 居心何在 雨点细细密密砸下来,很快洗净她身上的血迹。 前路漆黑,脚下湿滑,伤口的疼痛、带着雨水的冰冷,梁婠整个人都是又僵又木,却一刻不敢停,一脚深一脚浅往深林去。 这山,她并不陌生,从前为生活,也没少来这挖药采蕈拿去卖,这样糟糕的天气,自然也是不可避免要碰到。 下山之路只有一条,这样逃去无疑是自己撞上去,只能另辟蹊径,可惜雨幕遮挡视线,方位难辨,梁婠仅凭感觉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叫你们看好,这下人丢了!” “现在说这有啥用,老二死了,抓到看我弄不死她!” “行了,还不快找人!” 骂声伴着脚步声,梁婠心头一紧,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本就筋疲力尽,全凭一口气强撑到现在,裙裾一绊,踉跄着滑倒在地,压着石子草丛一路滚下坡。 听到响动,两人直往这边冲。 梁婠像散了架,身上无一处不疼,也顾不得满身满手的泥,挣扎着跌跌滚滚继续往前,可再怎么逃到底比不上训练有素的人,依旧被逼到穷途末路。 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梁婠回头看了眼,有草木遮挡,又有氤氲雨雾,不知道下面是什么,若是垠河倒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与其这样被他们抓回去,她宁可摔下山崖死了,也不想再被任何人欺辱! 来人喘着粗气,恶狠狠瞪着她,作势就要扑上来,梁婠心一横,转身就往下跳。 直到扑通一声,那颗高悬的心也跟着身体重重砸进水里,水流湍急,她被刺骨的河水一卷一卷地不知冲向哪里。 意识涣散前,她好像看到一个珍珠白的影子,撑着伞居高临下瞧着她,眼底一片冰冷,甚至带着几分恨意,在这漆黑阴冷的夜里异常显眼。 这怕不是要死了,看到陆修也就罢,可要恨也该是自己恨他才对,梁婠抽了抽嘴角,眼皮似有千金重,彻底陷入黑暗。 滴答滴答…… 水滴好像就落在耳边,模糊中,梁婠似飘浮在半空,直到意识一点点清明,才渐渐魂归壳里。 梁婠眨了眨眼,望着幽暗且空旷的头顶上方,这似乎是个山洞,可她记得分明是跳进河里,被一路卷到下游,又是如何跑到山洞来的呢? 梁婠想要爬起身,不料稍稍一动,哪儿哪儿都疼,嘶嘶抽着气。 “醒了?” 梁婠心头一跳,侧过脸,就见珍珠白的身影坐在离她不远的一方大石上,支着脑袋有些困倦地瞧着她。 所以,她昏过去前看到的那个人影,不是幻觉! 许是见她呆呆愣愣的,陆修站起身走到跟前,垂着头,眼中带了嘲讽,“那么高也敢跳,摔傻了?” 许是火堆的暖气烤得她有些恍惚,望着陆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陆修皱了皱眉,有些嫌弃,“怎么每次问话,你都心不在焉?” 梁婠回过神,忙垂下眼,“多谢大人——” 救命之恩几个字被她及时吞掉,他说过不救人的。 梁婠这才注意到肩头的伤口已被包扎,身上还盖着他的大披风,不用看也知道在角落里必定绣着一朵精致的牡丹花。 见她并没摔成个傻子,陆修重新坐回去,不咸不淡,“你是该谢我。” 他按了按眉心,“平日倒也没觉得,怎么回回睡着——” 梁婠瞪着眼珠,心头捏把汗,回回怎么样? 谁想他话一顿,放下手,只瞧着她,“怎么知道让婢女跑回来求救,自己却不知道?” 求救…… 梁婠笑笑,“大人不是不喜欢只会求救的人吗?” 他望过来的眼神一凛,“只怕并非是因我不喜,而是你心存疑虑,以为那些人是陆氏派来的吧?” 看样子,她作何开口要珍珠,他心里是清楚的。 “大人既问我,那我便直说,想是之前同大人的传言,让他们误以为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再加上此次救了太师,更以为我会借机提要求,谋一个身份,唯恐我妨碍到陆氏与曹氏联姻。” 若是一般谣言也罢,偏这一段谣言,陆修非但没有制止过,反而当众与她拉扯,不是默认是什么? 若非如此,皇后又何必为其正名呢?说到底这旨意,究竟是碍于周昀的情面呢,还是为其妹曹鹿云扫除障碍呢? 梁婠默叹,陆修与曹鹿云的婚事已是众人的心照不宣,唯独只差一道圣旨了。 想来周昀上奏皇后,也是看在陆修的份上才故意那么说,叫皇后误会,保她一命吧? 梁婠躺了许久想坐起身,可后肩的伤实在叫她疼得动弹不了。 “请大人助我入宫吧,如此他们明白我并无攀附之心,也能留我一命。” 梁婠的头很是昏沉,毕竟她一直在发低热。 陆修微微勾了勾唇,“难道你不知皇后等着给你和周昀指婚吗?” 他明明在笑,可一双黑眸却沉沉盯着她,“还是正因为知道,才想让我帮你脱困呢?” 梁婠默了默。 毕竟,谁有能力违抗皇后的意思呢? “梁婠,你口口声声说奉我为主,可屡次——”陆修冷冷瞥她一眼,站起身就往洞口去。 眼看他就要走,梁婠急得用尽全力冲着他的背影喊。 “大人,难道你一生甘愿居于人下?” 因生病带了些暗哑的声音响彻在空荡幽暗的山洞里,有些凄厉,听得人心骤然一缩。 上一世,高潜整日寻欢作乐、不问政事,而陆修掌握着整个大齐,那高高在上、俯看苍生,不可一世的模样,她见过。 那样一个人,她不信他没野心。 果然,走到洞口的人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梁婠趁热打铁,“我愿意入宫,助大人一臂之力!” 陆修眯了眯眼,目光审视,“你入宫能做什么?” 梁婠不甘示弱,“别的宫人后妃能做的,我可以做,他们做不了的,我依然可以做!” 陆修摇头,“所以哪有什么深仇大恨,自始至终,你不过只想实现你的野心罢了。” 梁婠咬牙道,“难道大人没有野心吗?” 陆修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垂头笑了,转身走得毫不迟疑。 “野心?我最厌恶的便是这所谓的权力!” 梁婠盯着空空的洞口,有些回不过神。 第69章 心思难猜 一个终将权倾天下的人,说他最厌恶的是权力? 这样的陆修,怕不是个假的…… 梁婠缓缓低下头,看着斗篷上的银丝牡丹扯动嘴角,她就像他闲时随手捡的宠物。 他们之间本就谈不上信任,不对她说实话也是应该的。 梁婠泄气一般躺了回去,扯过披风蒙在头上,不仅没让他答应,还把人气跑了。 万一来个豺狼虎豹,真把她拖走,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 梁婠蒙着头长吁短叹,为何进个宫这么难呢? 她心里又气又烦躁,一把拽掉蒙头的披风,目光相接,陆修就立在跟前,惊得她低呼一声。 “你是把它当做我了吗?” 陆修眉头舒展,眸光平静,可语气像极了冬日的天池水,冰冷彻骨。 梁婠又惊又疑,顺着他目光着落点看去,披风在她手里被狠狠攥成一团,似有深仇大恨一般,非得蹂躏才能出气。 她连忙松开手,拉平铺展,移开视线往旁边了看眼,“这山洞有点黑,我一个人有些怕。” 怕?雨夜里敢只身在山中跑的人说怕黑? 梁婠艰难坐起身,心虚瞅他,“大人怎么回来了?” 她的表情全然落进眼底,陆修抿了抿薄唇,也不打算揭穿。 只轻嗤一声,“你以为我拂袖离去?” 梁婠这才往他脸上看,他就算真把她一个人扔到这山洞,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垂下睫毛否认,“大人自然不会。” 标准的心口不一。 陆修凉凉瞥了眼,没一点意外,视线经过,停在她泛白的唇上,已翘起干皮。 通的一声,有个皮囊跌落手边,梁婠一个瑟缩,再抬眼,他已重新坐回大石,倚着休息,眉宇间有些疲惫。 怔忡之际,却听他冷淡开口,“垠河的桥被冲毁,只能等明日雨停了再想办法,出来匆忙,未带多余的人手,怕是要在这里多留一日了。” 梁婠低下头看了看手边装水的皮囊,再抬眸看向狐眼微阖的人,脑袋懵懵的,“大人为何要救我?” 满心疑问似着了魔,不受控制脱口而出。 待那目光直射过来,梁婠自知失言。 不想却听他轻笑一声,“不是你当初缠着要将命抵给我的?就这么死了岂不无趣?” 梁婠垂下头,“那大人又何时会选择见死不救?” 陆修轻哂,“旁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这般冷漠无情方是陆修。 梁婠拿起皮囊,大口大口喝起来。 她确实口干舌燥的,待放下皮囊,陆修似乎已经睡着,视线扫过他珍珠白的锦袍,活了两世,竟头一次在他纤尘不染的身上见到泥水的印迹,稀奇得很。 突然松懈下来,梁婠浑身就跟被拆了似的疼,她慢慢躺好,瞧着黑漆的洞顶。 “那天你是要与人私奔吗?” 就在她迷迷瞪瞪要睡过去时,却听陆修冷森森地开了口。 梁婠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没了困意,知他说的应是杀张适的那天,就连王素都能知晓里头的缘由,陆修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从未问过,不代表他不清楚。 洞内一时极为安静,只听得到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火光照得冰冷幽暗的山洞也没那么可怖。 陆修偏头瞧她披头散发、带着青紫伤痕的狼狈样,重新合上眼,是与不是又如何? “不是私奔。” 陆修未言语。 梁婠又道,“我是偶然认识崔皓的,只觉他不似富贵人家的纨绔子,有自己的宏图志愿,可惜碍于出身不好郁郁不得志,便生了恻隐之心。 他得知我家人为讨好王素,要送我去做妾,便提议帮我出逃,不曾想他明面上是好心相助,实则却是包藏祸心,若不是我中途醒来杀了张适…… 我与他没有私情,只有不共戴天之仇。” 陆修睁开眼,她眸中燃烧的恨意比那身后火焰还要热烈。 “不瞒大人,梁府非我久留之地,我入宫除了报仇,也是为求一个容身之处。”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假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他唇边沾了笑意,微挑的眼尾带着凉薄与嘲讽。 “随你吧。” 火光只照亮他半张脸,梁婠愣愣看着。 陆修已卸掉笑意,心上生出些许无趣,长兄说得不错,他近来确实在这件小事上花了太多不必要的心思。 “立秋那日是万寿节,届时我会荐你入宫。” 梁婠一喜,连忙道,“多谢大人成全。” 已过芒种,离立秋也就不过是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如此一来,需要提前谋划的事情还不少,比如梁家、比如秋夕...... 心头高兴之余,亦不免多了几分惆怅,她抬起眼皮往大石那边看,陆修已背对她睡去。 他怎么就突然同意了呢? 也不知睡到何时,等再醒来,洞外大亮,陆修不知去向,身侧也只剩火烬灰冷。 梁婠挣扎着从地上坐起身,肚子空空的,火堆也熄灭,真是又饿又冷。 梁婠裹紧披风,忍痛朝洞口小步挪去。 骤然见到强光,梁婠不禁眯起眼,透过指缝,瞧见远处河边有四五人在伐树,不过那模样与其说是伐,倒不如说是用剑砍。 陆修就站在人后。 想是他们在准备重新修桥。 梁婠在洞口附近寻了一根枯树枝,拄着树枝慢慢走上前。 听到响动,陆修回头看过来。 “你怎么起来了?” 昨晚在河边找到她的时候,那脸白得发青,肩头的伤染红了衣服,左胳膊脱了臼,右腿上也被石头割了个大口子。 若不是那眸子闪着微弱的光,他几乎以为找到的是一具溺死的尸体。 她伤得多严重,他替她处理的时候看得很清楚,若搁旁人,这少说都得躺上几日才能坐起身,可她就这么拄着一根破树枝就跑来了。 陆修瞥了眼她干巴巴的唇,蹙了蹙眉,“你还在发热,这不用你帮忙。” 梁婠看他,寻常人说这话想是存了些关心的,可叫他用这冷邦邦的语气一说,听起来倒像是训斥人的。 陆修见她没动,有些不耐,“还不回去?” 梁婠动了动唇,“我饿了。” 第70章 疑团莫释 “大人不饿?” 陆修语塞。 梁婠瞅他一眼,“就算大人不饿,他们在山洞外守了一夜,现下又要砍树修桥,总该饿的。” 梁婠也不管他脸上什么表情,绕过他就往树林去,那边应该有不少蕈可以捡来吃。 雨后树林,有清新草木香,梁婠边走边拿枯树枝在树根处的草丛里扒拉。 几个侍卫见她似在找什么东西,忍不住往过来看,却被其中一个冷面的狠狠斥责。 这人梁婠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在大理寺狱外见的时候,他就没给她好脸。 好不好脸的她原也是不在乎的,可总是有天大仇怨似的,就很莫名其妙。 梁婠也不想理会,只低着头仔细翻找蕈。 树枝一拨,露出褐色泥土,鼓起的土包下,是一丛一丛的蕈。 梁婠喜见于色,正想蹲下身,却牵到伤口,疼得她直吸气。 “你这是做什么?” 陆修走过来,就看到她尖白的脸上,眉毛都拧在一起,又瞥了眼她肩头,包扎的地方有血渗了出来。 梁婠抬眼,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觉得她疯了。 她吸着气解释,“找吃的。” 陆修表情怪异,“你就饿成这样了?” 若不是当初穷困潦倒,她亦不懂可以这般采蕈果腹,或拿去卖钱。 她都不知道,陆修这颗太师府的掌上明珠又怎会知道。 见他脸上露出少有的讶异,梁婠忍不住笑了下,“大人如果信得过我的话。” 要不是生出黑衣人一事,她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带着未来高高在上的陆太师在山林里找蕈吃。 梁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陆修便让那个叫渊的冷面侍卫过来帮忙。 除了采蕈,又捉了几条鱼,渊不会处理,梁婠就坐在旁边教他,待洗净架在火上炙烤,闻着竟也香气飘飘。 陆修站在边上,眸光更深了。 梁婠虽饿,但伤口疼痛,又发着热,胃口并不好,用了些便只看几个侍卫吃。 陆修本就嫌恶这些粗食,勉强尝了几口,一扭头,见梁婠低头摆弄几根野草,蹙了蹙眉。 “这也是吃的?” 梁婠抬眸看他,“这是三七和鱼腥草,刚采蕈的时候发现的,有止血、消炎的功效。” 她肩头的箭伤只是简单包扎,什么药物都没有,饶是这简单的包扎也够难为他的。 陆修站起身,“走吧。” 草药从左手换到右手,梁婠仍是有些迟疑,昨晚救她是救急,今天是不是不合适? 她一咬牙,拾起树枝,这般发热不只因为落水受寒,更因后肩头伤口引起的,再不上药处理,只恐越来越严重。 若说不合适,昨天一整晚都不合适。 梁婠拄着树枝走得吃力,走几步就得停下缓一缓,她停下,前面离她几步远的陆修也会停下。 许是一再驻足,陆修实在忍无可忍,梁婠见他转过身,误以为他要发火,不料身子一轻,却被他抱了起来。 “太慢了。” 他沉着脸,声音未见恼怒,梁婠却不敢吱声。 直至回到山洞,她还一手拿着树枝,一手攥着草药,整个人僵硬得跟手里的枯树枝没甚区别。 陆修说不会救人,也算实话,即便她从旁指导,他处理伤口的动作依旧显得笨拙,只怕渊都做得比他好。 待重新包扎好,梁婠似虚脱了一般,侧着脸趴在草垫上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被汗濡得潮潮的。 她疲顿看去,陆修背身坐在一侧,睫羽低垂,许是在思考,也许只是在休息。 梁婠收回视线,重新落在仅剩的一支三七上,说来可笑,这个前世让她感到绝望的人,今生却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见识过他云淡风轻中诛人九族的冷血模样,梁婠只默默叹气,寻常人家养鸡养鸭,日子久了,也会忧其安危,可到该杀的时候,却也没见谁舍不得,她又何必再纠结这个问题? 等渊到洞口告诉他们桥修好时,已是太阳西斜。 待长檐车停在泗水边,落日余晖也只剩个尾巴。 因顾及她身上有伤,陆修不但没有将她丢下车,还难得好脾气地同她一起下车。 天边最后一点颜色镶在他不再洁净的锦袍上,沾染了几分常人气息。 梁婠只低了低头,“此次多谢大人。” 等了许久,陆修却没出声。 梁婠一抬眼,却发现他好像在看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向别处。 梁婠又轻轻唤了声,他才回过神,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泗水,就像第一次送她回来的时候那样。 梁婠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泗水总是日夜不息、不知疲倦。 “梁婠,以后没我的允许,别再来找我,你所求的,我已应允。” 梁婠再看过去,他已后退两步,准备登车。 陆修有此要求也是应该,曹鹿云与他的婚事确实牵涉甚广、受人瞩目,不易再生事端。 梁婠点头应了,她的目的已达到,剩下的日子只需要等就好了。 如没意外,以后他们应该很少会私下再见了。 “大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陆修掀开帘帐就要入内,却听梁婠在身后问道。 从同乐馆逃出来的那天晚上,分明是他们头一次见面,可陆修不但认得她,还叫出她的名字。 起初,她并没反应过来,可刚刚他再一次叫她的时候,忽然觉得奇怪。 她重活一世,自然是认得他的,可他呢? 闻此,陆修掀起帘帐的手放了下来,转身皱眉看她,那神情似乎觉得她问了个极不该开口的问题。 陆修只稍稍停顿,回过头打起帘子就要入内,不看她一眼,更懒得同她解释。 梁婠想,也许他们从前是见过的吧。 她站在原地,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大披风,这次不仅弄脏了,还破了个洞,就算洗净他也不会要了。 再抬眼准备目送长檐车离开。 突地咚的一声响。 梁婠愣了愣,连忙一瘸一拐往车跟前去,还没等她走近,渊已经掀开帘帐。 陆修昏倒了。 梁婠在渊的怒视下爬上车,径自抓起陆修的手腕,肌肤相触,竟滚烫似火。 她往他脸上看去,都烫成这样了,脸上居然一点儿看不出来。 一转头,渊一脸怨怪瞪着她。 第71章 直话直说 他们因为救自己,在山中困了一天一夜,有怨怪实属正常。 梁婠的目光重新落在陆修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当机立断,“去东市。” 渊默不作声。 梁婠道,“大人若这般回太师府,你要如何跟他们解释?就算回,也得让周太保送他回。” 渊这才转身出去。 到别苑,天已经黑了。 婢女将陆修安置好,梁婠又让渊去周府通知周昀。 陆修虽也是习武之人,但到底出身矜贵,从小没受过委屈,养得异常精细,突然雨夜里在那山洞大石上睡了一宿,受寒发热也是正常。 等周昀赶到,梁婠也才用完药。 渊说得简单,只道大司马发热昏倒,务必请周太保去别苑一趟,其他一概不言,周昀疑疑惑惑中也就跟着来了,乍一见到梁婠有些意外,再看两个人病的病、伤的伤,指着他俩长长吸口凉气。 “你俩这是发生何事了?” 婢女已帮她梳洗且上过药,但肩上的伤和瘸着的腿仍旧很惹眼,陆修更是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对周昀,梁婠没打算隐瞒。 “有人将我抓去,大人来救我被困在山里,因此受了寒凉。” 周昀皱起眉头,看着昏睡的陆修,是少有的严肃,“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渊回道,“不曾,才将人制服,他们就服毒自尽了。” 周昀略一沉吟,再看向梁婠,“你最近可与人结仇了?” 梁婠涩然笑笑,论起她的仇人,那委实就有些多了。 初时,她怀疑过陆氏,可仔细想想又不是,他们要真想下手,也断不会在自己门前动手。 难不成是张氏?现在最恨不得她死的就是张氏了。 梁婠想想,还是觉得不可能,听口风那些人没打算杀她,似要避开几日,再带她回城的,再说这般身手不凡的人也不可能是张氏一个内宅妇人所能雇佣得了的,何况她尚在禁足中。 那么会是谁呢…… 周昀瞧她锁着眉头半晌不说话,略觉好笑,“我算是明白你为何防人之心那么重了,原来是仇家太多怕遭人算计啊!” 他转身坐下,瞧着她的眸光一片了然,转而又投向床上躺着的人,“怨不得你选中他,不过,他对你还——” “糟了!” 梁婠猛地站起身,唇色发白。 周昀没防备,被她惊了一跳,“什么糟了?” 如果起初她还想不明白,那么这会儿她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总以为是从太师府出来才遇到黑衣人,可却忽视重要的一点,黑衣人或许从出宫那时就已盯上她,而半路遇到太师纯粹是意外,反而延迟了他们动手的时间。 皇后有孕一事,她确实碍了某些人的眼,说好今日再进宫送药的,却这么耽搁了。 梁婠不知该怎么说,此事答应过皇后要保密的,可如今已到困局,别人或许要防备,但周昀的话—— 她对渊几人道,“你们先去门外等着。” 渊看了眼床上的陆修有些不放心。 梁婠道,“大人只是受了风寒,昨夜又没休息好,所以会昏睡得久一些,并不严重,晚点就会醒来。” 她这般说,渊才与婢女一起离开。 等外屋门关上,梁婠才道,“这段日子我频繁进出皇宫,并非如外界所说为皇后针黹佛像,而是皇后有孕了。” 周昀诧异,“有孕?为何我在宫里从未听说?” 梁婠叹气,“问题就出在这里,明明我都可以诊出的脉象,奈何太医署的太医就是诊不出,一再声称娘娘只是天葵紊乱,这分明是有心人故意要将此事按下。” 周昀语气焦急,“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们?” “早点?”梁婠失笑,所谓关心则乱,真是不假! “现在我告诉太保,您又能做什么?后宫妃嫔的事儿您能插得了手吗?还是说您可以使唤太医署的人去给娘娘重新诊脉?” 周昀站起身,欲言又止。 梁婠又道,“您一个外臣又如何得知深宫妇人是否有孕?就连主上命太医署的人去请脉,得到的都是未孕的答案,您又凭什么觉得自己的话比主上的还管用?” 周昀彻底哑口。 梁婠淡淡看他一眼,“我往来皇宫也有一段时间,可从未在昭阳殿见过太保,请问这是为何?按理说,您整日与太子在一起,皇后想要了解太子起居学业都得宣您问话,可为何从不主动召见您?” 他脸色很不好看,梁婠并未打算就此停下,“这问题我也想过,不知对不对,您负责教导太子,本就该同皇后避嫌,这避嫌避得并非是男女大防,而是前朝与后宫的勾结! 如果传出昭阳殿与东宫勾结,那么主上会疑心什么呢?” 梁婠问完只是盯着他瞧。 前世,他为曹相作保,殊不知正是犯了帝王的忌讳。 高潜性情喜怒无常、疑心极重,借着酒劲杀了不少疑心的朝臣,可除了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醉酒呢? 曹相与皇后在世时,他尚且顾及一二,行事上有所收敛,可自打曹氏一族被诛后,王素等人更是助纣为虐,在朝堂上大肆排除异己,若不是见王素势力越发不可控,高潜也不会选择扶植有尊荣却无实权的陆修,陆修也不能趁机扶摇直上九万里…… 陆修—— 梁婠转眼看向那个始终昏睡的人,她不是没想过将这件事告诉他,可他的心思实在叫人看不懂,谁知那是不是另一场豪赌呢? 从来人心难测,上一世就是教训! 周昀默默坐了回去,白着脸,无力又挫败。 后宫不得干政,前朝又如何插手后宫之事呢? 梁婠默默一叹,放缓了语气,“有一事,我想请问周太保,太后与大司马关系不睦,除了因为大司马是其庶弟、且有传言是断袖,还有别的——” 周昀一惊,垂下的头猛然抬起,瞪着眼睛看向陆修,表情说不出的怪异,“他,他断袖?!” “梁、婠!” 猛地被人怒喝,惊得梁婠一颤,扯动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 第72章 暗藏杀机 梁婠抽着气看过去,本该躺在床上的人,黑着一张脸,坐得直挺挺的。 “大人,你醒了?”梁婠虚扶着肩头,皱着脸想笑又笑不出来。 陆修闭了闭眼,胸中堵着一口气。 周昀见鬼的表情看他,“我怎么不知道你,你断袖啊,你——” 他还欲再追问,却终在陆修阴沉狠厉的目光中闭了嘴。 陆修微微侧过脸看她,漆黑的眸子冰冰凉凉的,“你有问题何不直接来问我?又是哪一个说我是——” 他顿了顿,似强压下怒气,脸阴沉得厉害。 梁婠垂下眼,目光没有着落点,四下乱瞟着。 见她乖觉地低着头,乌发散落,只露出尖白的下巴,似低头认错的稚子,视线又触及重新包扎的伤口,堵在胸口的那团气莫名就烟消云散。 “你都这幅模样了,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陆修微微眯起眼睛,寻常人家的女郎,稍有点儿病痛脑热的,都少不得将养几日,她倒是精力旺盛得很,箭伤腿伤都半点妨碍不了她谋事的劲头。 梁婠眨了眨眼,是他一惯的冷言轻嘲,听这话的意思,他似乎早就醒了,可他又是从哪里开始听的呢? 不过他既然已经知晓,那么接下来赌的就是他与周昀之间的情谊了…… 那边陆修叹了口气,声音沉沉的,“我不是。” 梁婠啊了一声,掀起眼皮再瞧他,却见他已看向周昀。 “你想要我去找——”陆修顿了顿,“太后吗?” 周昀道,“后宫之事我们确实不便插手,我倒是想可借助太子名义——” “不可!” 不等周昀说完,梁婠急忙打断。 两人齐齐看她。 陆修默不作声,周昀疑惑道,“为何?太子既为皇后其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这件事尚不知背后操纵者是谁,敌暗我明,实在是劣势,我现在已经是他们想要除去的眼中钉了,又何必再多牵扯一个人? 何况,太子也不过是孺子之龄,只怕对后宫之事没什么经验。” “可现下也无他法。”周昀轻轻蹙眉,这些他又何尝不知? 梁婠暗暗瞅了眼陆修,才道,“我有一个提议,与其让皇后被困在宫里孤立无缘,不若寻个机会,请帝后离宫,娘娘在宫外有个身体不适,来不及请太医,倒是一个府医就够了……” 话说至此,周昀眸中大亮,望着她连连点头。 陆修瞧着她,唇边漫过一丝冰凉的笑意,“机会,寻个怎样的机会?” 他笑容冷,声音更冷。 梁婠怯怯看他一眼,“大人不是刚好要与曹三娘子——” 陆修微微颔首,冷冷望着她,“挺好。” “是啊,我也觉得挺好,确实挺好,”周昀对着陆修直点头,又接着道,“这件事不宜久拖,需得尽快处理——”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 瞧着陆修面无表情的脸,周昀愣了愣,“这不是正在想办法?” 梁婠缩着脖子,侧过脸瓮声瓮气,“大人尚未病愈,现下想出法子,明日也可再继续商议,只一件,我有伤在身不能入宫,配置好的药物还需要太子帮忙转交。” 周昀立刻道,“明日我来取。” 陆修扬起眉头,冷模冷样,“不用,我让人给你送去。” 周昀想想也是,也不必为取药专门来一趟,还不如将手头上需要处理的事尽快处理完,早点过来商议,随即道,“那我晚些时候来。” 陆修不置可否。 梁婠微笑点头。 周昀带着放下的半颗心离开。 梁婠扶着扶手站起身,指了指门口,勉强笑笑,“大人休息吧,我也出去了,我这伤——” 她吸了两口气,白着一张脸,好像疼痛难忍的样子。 陆修面上带着笑,“这会儿倒是急了?” 梁婠半张着口,她也是强撑到现在啊! “坐下。” 梁婠不是不想回绝,可他已然冷下脸,只好依言乖乖坐回去。 “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陆修看她一眼,嗤笑一声,“你样样都算得很清!” 梁婠埋着头,“不知大人是何意?” 她惯会装傻充愣,陆修早有所料,“太子是经验不足,可到底是储君,又岂是一般孺子可比?你为何阻拦?” 梁婠睫毛轻颤。 陆修哼笑,“你分明就是怀疑背后主使不是主上就是太后,不愿太子冒险牵扯其中,怕此事就是专门为他布的局,只为动摇储君之位。” 梁婠暗自叹气。 “你甚至还怀疑我。” 梁婠瞪大眼睛,“不是——” 陆修一摆手,“先别忙着否认,你怀疑若是太后所为,定是陆氏在背后授意,而我届时只会站在陆氏那边。” 梁婠心知瞒不过他,只能坦白,“我并非是怀疑大人,只是涉及到家族利益,大人又如何能与陆氏割舍?” 陆修提唇轻笑,“那你又缘何疑心陆氏?” 梁婠眸光一暗。 前世陆修娶了曹鹿云,可后经王素一事,曹相等人被诛,此番联姻于陆氏而言,并未起到任何作用,高潜还可以借陆氏之手打压王氏。 然这一世,因为她的干预,曹相一干人平安无事,反倒是用来制衡曹氏的王氏倒台,如今曹氏与陆氏再一联姻,两方势力相加,不可谓不恐怖,试问哪个帝王能安心? 保不齐高潜这个皇帝,还不如太子的拥护者更多! 高潜疑心重,又如何想不到这一层,既能想到,又怎会想不出废除太子,另立储君,培植新势力之法以求应对? 可高潜能想到的,太后与陆氏又岂会想不到? 陆氏能从前朝荣耀至今,又怎会勘不破这里头的祸患? 大家世族向来都懂得居安思危,与其招皇帝猜测,倒不如先发制人,表面上接受皇帝赐婚,实则支持废黜太子、削弱曹氏,不仅消除皇帝疑心,还能保全陆氏。 陆修见她不语,又道,“你将暗印交给曹相的那晚,跟我说的话并非完全是为自己开脱。” 梁婠点头,“是。” 陆修皱起眉头,“你为何将这些事看得这般通透?” 一个深闺女郎,千方百计想入宫,且对朝堂之事看得一清二楚,着实不得不令人怀疑其真实用意! 第73章 前尘影事 如何解释呢? 搁在从前她或许不懂,可经历两世,有些问题又如何不明了? 陆修似是也没指望能从她口里要到答案,只是盯着她笑了下,“你似乎对周昀很维护。” 梁婠有些惊讶,“大人为何这么说?” 陆修垂下长长睫毛,掩住底下幽深古井,“从那晚盗印说起,你明知周昀是太子少保,与曹氏关系匪浅,若有他引荐作保,总好过你独身贸然上门,可王素一事从始至终你对他闭口不谈,并非是觉得他不可信,相反,你是不想让他涉及此事。” 梁婠想否认,却又觉得没必要。 如此默认,陆修唇角微微勾起,“方才你提议帝后出宫,除了阻止太子、盘活皇后处境,仔细想想又何尝不是再次让周昀置身事外? 甚至,不惜将火引到我身上……” 梁婠突然明白,其实他说那句挺好时,就已看透了她。 因为知道他是未来的陆太师,所以就总觉得无论何事他都能扛下来。 梁婠低下头。 陆修起身下榻,朝她走了过来,“你口口声声说奉我为主,可哪一次又真的为我考量?” 他偏过头轻嘲浅笑,“在你这儿,被奉为主的倒还不如一个旁人能得你倾心相对!” 梁婠咬了咬唇,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吗? 忽地脖间一烫,他手已然抚上她脖颈。 梁婠仰起头,身体僵若石化,死死盯着他,所有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他的手上,半刻不敢放松。 “大人是想将我扼死吗?” 她嗓音低哑,尾声发颤,一双眸子水雾蒙蒙,细白的脖颈上还有一道暗红的细线。 陆修垂头瞧着。 昨日他忙忙赶去,却见她在长剑威胁之下,不慌不忙地施针,还伴着娓娓道来的述说…… 他勾了勾唇,漆黑的眸中似能滴出墨来,“再深一点便要划破喉咙,命丧剑下了。” 梁婠瞳孔一缩,他这神情究竟是在庆幸,还是在遗憾? “你昨日问我,何时会对人见死不救?” 他瞧她一眼,凉凉丢开手,背过身去,如屹立在蒙蒙大雪中的独峰,孤绝冷傲、高不可及。 “如今我且问你,你会对心存恨意的人,施以援手吗?” 冬夜的风,无状无形却冷刺入骨,一如他此刻的口吻。 梁婠若置身冰窟,唇角都冻得有些僵硬,可态度极为坚定。 “不会!” 她重活一世就是为了报仇,原谅都不可能,又岂会施以援手? 陆修微微眯起眼,点点头,“好,你去吧。” 那声音轻似落雪。 说话时他并未回身,梁婠望着那背影有些失神,这样的陆修她可一点都不陌生。 睡长梦多,一觉醒来,落入眼里的四周慢慢熟悉起来,她这是在名义上为周昀、实则属于陆修的别苑里。 梁婠坐起身,往窗口看去,真没想到这么快她再次住进这里,只是不知她这次失踪对外又是如何说的呢? 听到响动,婢女躬身进来,只告诉她大司马让她留在这里养伤直至痊愈。 这几日似乎和那些天一样,唯独不同的是,这次并不限制她出屋子,而陆修自离开后,也再没出现。 周昀倒是会来,不过都是替皇后取药的。 至于那日所说帝后出宫的契机,说是陆修答应帮忙。 梁婠心下疑惑,他明明那样生气,竟然允了,不得不说,陆修对周昀到底是不同的。 “咦,瞧上去气色不错!” 梁婠一抬头,周昀摇着扇子,笑眯眯站在门口。 “这些天吃得好、睡得好,气色自然好。”梁婠放下手中笔,起身就去给他拿配置的药丸。 等再进来,就看到周昀站在一侧,那边矮几上陈着莲花纹的画盒,外表绘制华美、做工精致,摆放又显眼,梁婠之前来这间书房就注意到,但出礼貌,她并未打开。 不想周昀今儿倒是打开了。 这桃栖苑很难说清楚究竟是周昀的,还是陆修的,所以他这样翻箱倒柜并不失礼。 梁婠将小瓷瓶置于长案上,便站在一边看他,“周少保这是在找何物?” “你来瞧瞧,这里头有我们昔日作的不少画卷!”他忙不迭地在画盒里翻找。 梁婠走过去,那里头确实层层叠叠存放了不少字画。 她只在周昀拿出来的里面随手翻过去,大部分都是山水画,有春景踏青、有秋雨香山、有寒江垂钓、有沐雪大川…… 梁婠抓起一轴粉粉翠翠的柳陌桃蹊,觉得颇有趣味。 周昀伸头往那画上看了一眼,冲她挑眉,“难不成连画也只能看上他的?” “看上谁的?” 周昀朝落款处呶呶嘴,又重新摆置手里的东西。 梁婠的眸光慢慢下移,“子、溪。” 周昀瞅她一眼,神色有些怪,“你莫不是才知道这是他的字吧?你俩都那么熟了!” 梁婠忆起那日在太师府,陆勖好像就是这么唤他的,就是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人,作的画竟这般粉嫩意趣。 她合起画,“以后,周少保还是别这么说了。” 从前倒是无妨,可眼下他就要定亲,他们也该避嫌了。 梁婠放下画卷,重新拿起另一幅,是誉写曹植那篇《洛神赋》的,落款‘少辞’。 她细细看了一遍,微笑,“飘逸洒脱,确实字如其人。” 周昀一愣,也往这边看过来,摇头轻笑,“都不过是从前一起玩闹作的。” 他说完又继续低头翻找,梁婠奇道,“这是在找什么?” 周昀翻了两三遍都没找到,也放弃了,“你不知他从前画过一幅画,本想叫你瞧瞧的,可惜——” 他颇为遗憾,“日子久,竟找不见了。” 梁婠失笑,“怎么一副画倒叫你这么找?” 周昀往门口瞧了眼,笑得有些神秘,“你别看他这个人冷模冷样的,心头却是热的。” 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又有些感慨,“不过他这人,貌似婚事上向来坎坷。” “坎坷?”梁婠一脸怀疑。 周昀边眨眼边点头,“我记得幼时,他是订过一门亲的,你不知道他当时跟我说的时候,那别别扭扭的样子,就跟个小女娃似的。” 梁婠不解,“那又为何说坎坷呢?” 第74章 物归原主 周昀摇头,“具体什么情况我倒是不清楚,他心里的事儿,若真不想说,是如何也问不出来的! 我也是有天碰巧见他在作画,悄悄走近一看,竟画得是个女娃,这可稀奇了,后来追问之下,他才松口,说前不久无意间听到长辈给他定了亲,恰逢上巳节,采青宴上他还特意去看。” 梁婠啧啧称奇,实在无法将周昀口里的那个人同冷面陆修联系到一起。 周昀又说,“上巳节是我长姊生辰,偏采青宴我不曾去,他说完我才知那日上午错过了什么!” “后来呢?” 周昀有些惋惜,“大概四五年前吧,有一天他坐在屋子里发呆,就盯着那画,见我来了,作势就要收起,你说那画我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又有什么好防的。 谁曾想,他收起画不是要放回画盒,而是要烧了,若不是被我及时夺过来,早就烧成灰烬了!” 梁婠讶然,“为何要烧?” “不喜欢,不要了。” 蓦地响起冷冰冰的一声,惊得屋内的两个人齐齐回头,陆修沉着眸站在门口,身上寒气森森的。 果然,莫在背后论是非! 梁婠讪讪将手中的字画放回去,不着痕迹挪得离案几远了些,此时此刻好像无论说些什么,都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正有周昀在,她决定保持沉默。 果如所料,周昀仅一诧过后,重新挂上笑容,似乎完全看不见门口人脸上的不悦。 “我正给她找你的那幅画呢,刚好你就来了,”周昀不无可惜指了指画盒,“就奇怪,没了。” 陆修神情懒懒,视线经过画盒并未停留,“没了也好,这些东西早该拿去烧了。” 他说完就唤了婢女,这才慢慢迈进屋里,走近几步,却依旧站得远远的。 有婢女低头上前,非常自觉地去收拾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案几。 陆修始终不看画盒一眼,只瞧着周昀,“不是来取药吗?怎么拿了药还不走?” 眼见他动真格要烧了这些字画,周昀惊奇,“平白无故烧这些做什么?” 陆修垂眸笑笑,“少不更事之物,留着也是见笑于人。” “见笑于人?谁?”周昀不以为然,下巴朝梁婠扬了扬,眨眼道,“她又不是外人,何况,你以为我是无端叫她看的吗?” 陆修敛了笑,眉头一蹙,盯着他的眸光渐深。 梁婠悄悄观察陆修,他这样子摆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奈何这个周少保非揪着不放。 梁婠暗暗给他使眼色,“周少保不是还要去东宫吗?这么耽搁该晚了吧?” 周昀点头,笑容带了玩味,“那可不,本打算拿了药就走的,不是瞧见这画盒想起一桩要紧事来嘛!” 梁婠纳闷,找那画也算要紧事? 周昀也不管陆修脸色,冲着梁婠眨眼,语气颇为怨怪,“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也不知你从哪儿道听途说,我们大司马从小喜欢的就是女郎,他平时那叫洁身自好,谁人这般没品,竟敢在背后恶意中伤! 我这么费劲找那画,除了想给你证明他取向,更有几句话想嘱咐你!你不明白,当初那女郎辜负了他,自此他就对女子敬而远之,害我一度以为他要孤独终老了,不想碰到你,你既招惹了他,可不能再——” 他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的只顾自己说得爽快,全然不觉气氛渐渐怪异起来。 “周昀。” 陆修微微侧过脸,打断他的话,语气淡淡的,可就这轻轻的声音饶是周昀也噤了声。 梁婠低着头,满手的汗。 啪嗒一声,一卷画轴从婢女怀中掉落,画卷半开半合,是那幅柳陌桃蹊。 婢女白着脸,也不管怀中还抱着几个画轴,慌忙跪倒在地,“请大人责罚。” 婢女的请罪打破一室死寂。 周昀干笑两声,趁机道,“你们在这慢慢收拾,我得进宫送药去了。” 不待陆修开口,他抓起一边长案上的白瓷瓶,给梁婠递了一个眼神便溜之大吉。 梁婠垂下眼,默默叹气。 陆修不发话,婢女仍在地上跪着,不敢起来。 梁婠用余光睨他一眼,那窗子外头似乎有什么美景吸引着他,目不转睛,好一会儿才听他道,“拿去院子里烧了。” “是。”奴婢明显松了口气,伸手就去捡掉落的那卷画。 梁婠的目光随着婢女伸过去的那只手,落在米色的麻纸上,窥一角知全貌,她好像又看到那完整的粉嫩意趣。 突然,画卷的另一头多了一只手,婢女惊诧抬眼,就见梁婠望着她,婢女只好松开。 梁婠将画卷拿过来,看向陆修,“大人真的要烧了这些字画吗?” 陆修侧过脸看她,却并未言语。 婢女站在地中间有些不知所措。 梁婠看了眼怀中的画卷道,“这么烧了实在是有些可惜。” 陆修轻嗤,“既留着无用,还不如舍了。” 这倒像是他的作风。 婢女听他这般说也不再犹豫,将画卷收拾好就抱出门外。 这烧不烧的本也就与她无关,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画于陆修而言,就像昔年她钟爱桃花一样,每个人年少时总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小期许,幸运的,开花结果,不幸的,无疾而终。 想来他们都是那个不幸的。 婢女再进来时,也只差手中的这幅‘柳陌桃蹊’,梁婠不得不将画递过去。 陆修看她一眼,“走吧。” 梁婠心里直打鼓,揣着疑惑跟他走出屋子。 她住的屋子里,案头多了几只大木盒。 梁婠抚着盒盖并未打开,可就算不打开她也知道里头盛放的是珍珠。 那日遗落在巷子里的。 “既是你求的,回去时就该带上。” 陆修高她一头,若站近了,还得仰起脸看他。 “多谢大人。” 梁婠知他这是帮自己捡回来了。 陆修低头瞧她,“倒是一点不客气。” 梁婠愕然微笑,“本就物归原主,客气显得虚伪。” 忽忆起一件事,她转身去榻上将准备好的披风拿来,最上面还放着一只佩囊。 “披风终是大人之物,我已洗净补好,交由大人处置,至于这佩囊,是之前说好要给大人重新做的,本想让婢女转交,正好大人来了。” 陆修面无表情,只淡淡扫了眼,“放着吧。” 梁婠交给一边的婢女,心里清楚这些东西说不定一会儿也被拿去烧了。 烧不烧是他的事,该还的她还是得还。 梁婠瞧了眼木盒,这算银货两讫吗? 第75章 重回梁府 梁婠想了想,还是决定解释,“救太师一事并非是我出风头、邀功劳、有所求,而是若事后大人知道我在场却见死不救,我不仅没法交代,只怕性命也不保。 先前因为王素,我故意散布流言,确对大人名声有损,不过大人放心,那日大人所说的话,我会牢记在心,往后在人前也会尽量与大人保持距离。 至于周少保的误会,大人?” 梁婠抬起眼瞧他,有些解释应该轮不到自己去跟周昀说。 “这事你不用管了。”他淡扫她一眼,准备离去。 果不其然。 “好。”梁婠对着他一拜。 长檐车往城西驶去,梁婠看了眼手边的木盒子,心思百转,入宫之前还有不少事要处理。 屋角下,燕子绕梁过,风起铃响,叮叮咚咚。 “大人,东西拿来了。” 婢女小心翼翼将瑶盘放在案几上,微微躬身,临走前,谨慎往雕窗那边窥探一眼,不知那外头有什么好风景,竟看了这么许久。 陆修目光从窗外移到案几,停在瑶盘里放着的披风上,原先被树枝勾破的地方,已补成跃跃而飞的墨蓝蝴蝶,一朵牡丹,一只蝴蝶,遥遥相对…… 瞅一眼地上的火盆,嘴角不由勾了起来。 听闻梁婠替皇后去紫霄庵供奉佛像、诵经祝祷,今日归府,这般荣耀之事竟藏瞒多日,梁诚心里有气,却还是打发小厮一早就等在门口迎接。 腿上只是皮外伤,掩在裙底几乎看不出异样,唯独肩头并未痊愈,但皇后之事紧急,不宜再拖。 秋夕左盼右盼,终于看到驶来的长檐车,不等靠近,便迎了上去。 “娘子!” 梁婠还未站稳,秋夕就凑近身前,泪眼婆娑。 那日她慌忙跑去太师府,两条腿软得像面做的,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幸而大司马一见她的模样就懂了,一言不发就朝外走,可等他们再出去,就看见梁婠被套进袋子,扔上马背。 当着姚锦瑟与一众下人的面,梁婠也只是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女叔回来了。” 姚锦瑟眼带星光、梨涡浅显,大方得体站在门内,冲她甜甜笑着,一副梁府女主人的形容。 梁婠让秋夕带人将木盒先搬回去,自己则和姚锦瑟说话。 其实,不论是按辈分,还是出于礼节,她都不必亲自到门口相迎。 明明还比自己小上一岁,举止做派却成熟老练得很。 梁婠眯起眼也笑,“阿嫂每日操劳的事务不少,还在这里迎我,实在令人惭愧。” 姚锦瑟上前几步,挽住她的胳膊,“女叔这次为皇后针黹佛像,可是为咱们梁氏脸上添光的大喜事,岂是我整日做些闲事能比的?我在这里站着迎迎也是应该的。” “这些怕不是皇后赏赐的吧?女叔真是了不起!”她看着搬木盒的婢女,眸中惊讶之余尽是赞叹。 梁婠皱了皱眉,勉强笑笑,这亲昵的姿势让她后肩的伤口止不住地疼。 秋夕一转身倏地变了脸色,扬着帕子朝两人冲过来,“有毒蜍,娘子小心!” 两人一惊,像被人猛然从中间劈开,姚锦瑟低呼着退到一边,抚着胸口面色煞白,瞪着眼珠往这边看。 没了姚锦瑟的钳制,梁婠痛感稍有缓和,只是毒蜍在哪儿,她也怕那东西! 忽然腕上一紧,秋夕急道,“娘子别动,奴婢抓住毒蜍了!” 梁婠抬眼,就见秋夕不停的给她使眼色。 梁婠惊得一身汗,骤然明白她的用意,又气又想笑。 “娘子要看看嘛?”秋夕捏紧帕子,手臂向外伸着,离自己身体老远,似乎怕那里头包裹的虫子随时跳出来。 梁婠心有余悸,“阿嫂要看吗?” 姚锦瑟连忙摆手,尽是嫌恶,“快去扔了吧!” 梁婠与秋夕交换了个眼神,秋夕立马走开。 寝屋里,秋夕将门朝内栓好,才捧着药膏端去榻上。 褪下衣衫,本该细白滑腻的肩膀,却有一个小指粗细的伤口,堪堪结痂的地方又渗出了血。 秋夕的眼圈瞬间红了,哑着嗓子,“好端端的带了这样的伤,以后可怎么嫁人呢?” 嫁人? 梁婠打开药膏瓶递给她,“中箭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嫁不嫁人有那么重要吗?” 幸而他们没打算要她的命,否则现在看到的,那就是一个血窟窿了。 虽然嫁人不重要,但是进宫还是重要的,带着这伤确实不便,只怕入宫检查也会被查出来。 秋夕一听这话,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到底是何人这般心狠手辣?” 梁婠微恍,起初,她并没什么头绪,可现在或许有些眉目了…… 她未答反问,“我那天未归,你如何解释的?” 秋夕挂着泪,“那日是大司马派人送奴婢回来的,还跟家主说,娘子被宫中贵人留下,因怕府里人担心,特让我回来报个信。” 梁婠诧异,“那车夫与小厮幼未归又是怎么说的呢?” 秋夕道,“家主一听是宫中贵人,只顾着高兴,哪还管他们的死活,以为都还跟着娘子呢,再说,家主何尝将奴婢们当人看了,他们都是签的死契,家里人也早寻不到了,死了也没人理会。” 死契?梁婠皱起眉头,像秋夕这般从小收进府的,都签的死契,要一辈子为奴为婢,任由主子处置。 梁婠默默叹气。 秋夕有些发愁,“待家主回来定会问起他们的,娘子要怎么说?” 梁婠笑笑,“实话实说。” 秋夕瞪圆了眼珠。 梁婠想了想又问,“府中可有何异常之事呢?” 秋夕边上药边道,“大夫人照旧每日念佛经,二夫人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最多就是哭一哭四娘子,若说变化最大的就是小郎,自从少夫人嫁过来,这些天愈发收了心,连那溜猫逗狗的事儿也不做了! 人家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当真半点不错,成了家,混世魔王也变得有规有矩的。” 梁婠忍着痛笑出了声。 笑归笑,这个姚锦瑟还真是个奇女子。 梁婠回头瞧她,“还有吗?” 秋夕补充道,“期间春儿还来了一次,想问问娘子说帮她的事可有打算,奴婢看她潦倒,便塞了些体己给她。” 梁婠笑而不言。 秋夕涂完药、净了手,梁婠也重新穿衣裳。 秋夕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娘子,奴婢觉得大司马对您不错!” 第76章 得寸进尺 梁婠捏住衣带的手一顿,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 秋夕见她不说话,索性从她手中接过衣带帮她系,“娘子不知,那日您出事,大司马二话不说便带人追去,奴婢觉得他是在意您的。” 梁婠蹙了蹙眉,陆修的确和前世有那么些不一样,这一世不管他承不承认或者有何目的,他确实救了她,这放在前世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若以此便说在意,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梁婠叹气,“以后这话可别再说了,大人救我只是因为我救了太师。” 秋夕抬头,急道,“那不一样——” 有些事解释起来实在冗长,何况知道的越多未必是件好事,秋夕以后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 梁婠重新低下头整理,“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司马就要同曹相家的女郎定亲,再过两日,我带你去宴席上,你就明白了。” “啊?”秋夕顿时失落,却依旧不死心,“那,那周少保呢?” 梁婠摇头失笑,秋夕对女子嫁人是有一种执念的。 说话间,却听外屋的门开了,梁婠拍拍秋夕,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将药膏收拾好,自己则先去外面。 梁婠才将里屋门打开,来人已到门口。 是梁诚,后面跟着何氏。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 “怎么一回来就躲进屋子,门还关得这般严实,”梁诚说着,探头往里头瞧。 梁婠见状,大大方方让开,干脆让他瞧个够,“叔父不知,那山上的闽蚋(rui)甚多,夜里防不住就被咬得一个包,又红又痒,那比丘尼住得久,早习以为常,也没什么好法子,这不,一回来就叫秋夕赶紧把药膏拿出来给我涂一涂,免得留下印子。” 梁诚释然点头,“怪道一股子药味儿。” 梁婠笑笑,“可不是,怪熏人的,咱们还是去外屋说话吧!” 说罢,转头又嘱咐秋夕将窗子打开透透气,顺便再熏点兰草香。 梁婠一边喊外头的小婢女奉茶,一边偏头问,“叔父和阿娘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梁诚看了眼何氏,“我是在门口赶巧碰上长嫂的,许是跟我一样,问问替皇后去紫霄庵供奉佛像的事。” 梁婠疑惑看了眼,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怕未必。 梁婠装模作样点点头,“去紫霄庵这事儿确实突然,但也不算意外,我朝历来重视礼佛,自主上登基,期间修了多少寺庙,只怕那田里劳作的还不如庙里念经的多。” “阿婠!这话可不敢说!”何氏冷脸打断。 梁诚看了何氏一眼,知道她礼佛,听不得这种对佛祖不敬的话。 不过,他虽不信佛,但这话,的确容易招致祸患,“阿婠,皇后这般看重你,叫你去紫霄庵那是天大的荣耀,是给我们梁府面上争光的事,可不兴抱怨的!” 梁婠知错认错,低着头十分配合,“是。” 见她态度这么好,梁诚很满意,但接下来要说的,还是有些吞吐,“还有一事,是关于阿璋的。” 梁璋? 梁婠心中冷笑,面上故作不懂,“阿兄怎么了?” 梁诚讪笑一下,“你阿兄从前是做了不少糊涂事,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现在长进了不少,你现在受皇后爱重,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机会,在她跟前替你阿兄说些好话,毕竟咱们梁氏一脉就这么一根独苗,唉——” 说到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老态。 梁婠不落痕迹瞧了眼,不为所动,只欲吐辄止,显得有些为难。 何氏道,“你婶娘是有错,但阿姣没了,咱们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这么些年都是你叔父和婶娘照顾我们,如今咱们梁氏每况愈下,你就念在你阿翁和阿父的情面上想想办法,怎么说阿璋也是你兄长!” 梁婠点点头,“阿娘说的在理,只是这话不知可有问过阿姊?” 何氏一愣,“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婧在温侯府日子不好过,上侍舅姑、下管内务,世子病着,阿粲又还小,她现在能把自己过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梁婠吸了口气,缓缓抬眼,“是,阿姊不容易。” “是啊,现在这府中能指望上的只有你了,”梁诚长吁短叹,直摇头,“咱们梁氏当真是没落了。” 梁婠淡淡一笑,对梁诚好言安慰,“叔父别这么说,我瞧阿嫂将咱们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条,待过个一年半载,总能为我们梁氏毓子添丁的,怎么会没落呢?” 梁璋见梁婠不愿松口,脸色有些难看。 梁婠视而不见,又道,“不过,老实说,我今天回来,猛地一瞧,咱们府里确实冷清,平时还没觉得什么,真是不对比不知道,这样吧,不如叔父再给阿兄添几个妾室,也好给咱们府里添点人气?” 梁诚看她一眼没说话,想发作却只能忍着。 梁婠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垂下的黑眸里一片冰寒。 何氏又怎会听不出里头的软刀子,语气不悦,“阿婠,你叔父说的是仕途,不是后宅。” 梁婠瞥了眼梁诚,摇头叹气,“叔父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可是你们也知道,那晚发生的事,整个晋邺城都传遍了,皇后娘娘本就深居后宫,极为看重这些——” “你若不想帮忙,就直说,别跟我在这儿弯弯绕绕!” 梁诚终是忍不住,变了脸,“别拿什么名声说事,你嫌阿璋名声不好,可你当初名声又比他好得到哪儿去?还不是靠着皇后替你压下去的?到阿璋身上了,你就开始推三阻四!阿婠,你做人不能忘本喽!” 他说完背过身去,气得直喘气。 梁婠垂下眼,抿了抿唇,是啊,说起名声,谁人能糟得过她? 但凡被人认出来,女的上来就是唾弃辱骂,男的便是围着动手动脚…… 没有尊严、没有脸面! 梁婠吸了吸气,抬起眼微微一笑,“我话都未说完,叔父何必动怒?” 梁诚一脸狐疑,“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阿兄那事儿闹得动静太大,与其让我在跟前说好话,倒不如当面一见,只要阿兄好好表现,那不比啥都管用?” “见面?”梁诚瞪着两眼珠,不可置信。 梁婠粲然一笑,轻轻点头,“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过两日帝后会出宫,届时让阿兄同我一起去吧!” 第77章 六根不净 “真的?”梁诚还是不敢相信。 梁婠含笑点头,“自然是真的。” 梁诚搓着手,眼笑眉舒,“好好好!这次定要好好嘱咐他,切不可再捅娄子!” “对了,还有一事,”梁婠没了笑意,很是严肃。 她看了几个婢女一眼,示意她们退下,才道:“我在山上遇刺,带去的两个人都死了。” “什么?!”梁诚和何氏极为震惊。 梁婠点头,“这事儿尚未对外言明,叔父和阿娘你们只当不知道吧!” 梁诚咽了咽吐沫,有些难以消化,“可知道是谁做的?” “这就不好说了,佛像绣了那么长时间,许是谁妒忌我,故意使绊子,但佛像是给皇后的,也有可能是——” 梁婠只叹口气,未说完的话里意味深长,梁诚也懂了。 “也算有惊无险,你人没事就好。” 梁诚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又恢复往日家主的模样,“你回来就好好休息吧,我再去给阿璋安顿一下。” 梁婠跟着站起目送他离开。 梁诚走了,可何氏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梁婠重新坐下,拿起茶盏,眼皮也不想抬,手里的茶已经有些凉了,“秋夕,加点热的。” 她说完才看向何氏,“阿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何氏抬头看她一眼,眉心微微蹙起,“阿婠,这些日子阿娘也想了很多,从前是我逼你逼得紧了些,自你阿父去了,阿娘也没本事给你寻个好人家,想着那司空府如何也算——” 梁婠放下茶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阿娘就别提了,拣要紧的说吧。” 猛地被打断,何氏一怔,缓了缓道:“你刚也说了,我朝重佛法,若不是对你放心不下,阿娘早斩尽尘缘、遁入佛门。 不过,这次你能去紫霄庵也算与佛法有缘,阿娘也想通了,未必嫁人才是出路,咱们大齐的皇后,历来吃斋念佛、建石窟寺出家的不在少数,既然你受皇后爱重,不如替皇后落发为尼,亦可保一世平安无虞。” 梁婠愣了愣,眼睛死死盯着何氏,实在不懂她为何能说出这种话。 劝自己亲生女儿出家?! 梁婠回过神,垂头直笑,“阿娘是念经念傻了吗?” “你!”何氏腾地站起身。 梁婠仰起头,眼底发酸,“我有时真的怀疑,我是阿娘亲生的吗?” 何氏深吸了口气,“你以为我为何将你看管得这般严格,又为何整日吃斋念佛?我这全都是为你好!” 梁婠轻轻摇头,吃吃笑着,“阿娘死心吧,我这一生,注定是与佛法无缘了!” 何氏看着她眼底的诡谲绮丽一阵心惊。 那命格诗…… 梁婠笑着站起身,声音冰冰凉凉,“秋夕,送大夫人回去继续念经吧。” 秋夕再回来时,梁婠正埋头在一大摞书籍中。 “娘子这是在找什么?” “祛除疤痕的偏方。” 梁婠一本接一本翻着,头都来不及抬。 治伤疤,好嫁人? 秋夕一喜,“奴婢来帮您。” 梁婠从书堆里抓起一本,如获至宝,忙不停地翻着,直至要找的那一页才停下细细查看。 秋夕往跟前凑了凑,“娘子是怕被大夫人逼得出家,才改变主意了吧?” 梁婠神情一诧,乐不可支。 夏至,芙蓉池畔,水榭廊桥旁,花花柳柳边,正是卫国公府大摆宴席迎接圣驾处。 “曾听人说昔日柱国大将军地位尊崇,如今只看这府邸就绝非常人可及,更不消说当年鼎盛之时是何模样!” 秋夕捧着瑶盘跟在梁婠身后,一路行来,惊叹连连。 梁婠笑笑,可不是,亭台楼榭内酣歌恒舞、笙曲飞扬,热闹旖旎。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寒酸样!”梁璋撇着嘴,轻啧一声。 秋夕脸一红,低下头。 梁婠瞥他一眼,“她一个婢女哪有阿兄在外见多识广,希望一会儿得见圣颜时,阿兄也能这般从容泰然,处变不惊!” 梁璋噎住,暗暗瞪她一眼,若不是有求于她,何必受这窝囊气? 到底新奇大过胆怯,片刻,秋夕又凑近,“奴婢从前觉得那王司空是顶厉害的人,可是今儿一见,才知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梁婠笑着瞧她,真不怪秋夕如此惊讶,今日来的都是大齐的士族矜贵。 梁璋长长嘁了一声,偏过头去。 “小娘子!” 冷不丁一只扇子伸到梁婠面前,拦住去路,紧接着一张脸凑了过来,眉眼含笑。 可很快,待看清她身旁站的人,那笑瞬间僵在脸上。 周昀以扇掩面,冲她直眨眼,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那语气不可谓不嫌弃! 梁婠弯了眉眼,旁边的梁璋和秋夕连忙行礼。 周昀合起扇子,一本正经,微微抬手叫他们不必多礼。 梁婠才要借一步说话,不想迎面走来几个人,说说笑笑,男的锦衣玉带,女的云缎薄衫,既烂漫,又高贵,俊俏的模样比琉璃玉还美。 只一眼便知出身不凡。 “昀郎!” 一个俏生生的鹅黄色裙衫女郎,轻快跳到周昀跟前,笑眯眯地挽上他的胳膊。 “没大没小!”周昀也极为亲昵地拍拍她的头顶。 谈笑间,后面的几人也已走近。 “她啊,一见我就问你来不来!”少年郎英姿飒飒、眸中带笑。 “丹青,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像稚子一般,太失礼了!”有温婉女郎,嗔怪着将她从周昀身上拉开。 周昀毫不在意笑道:“她永远长不大!” 那叫丹青的女郎登时垮了脸,“我马上就及笄了!” 周昀失笑,无奈点头,“对对对,马上就能许人家了!” 女郎瞪着大眼本要辩驳,不知想起什么,又眨着水灵灵的眸子将身侧的温婉女郎推到人前,笑道:“你少来取笑我,三姊才是马上要许人家的呢!” 那温婉女郎立马羞得抬不起头,嗔怪地点她鼻尖,“你啊,口没遮拦!” 丹青拉下她的手,摇头直笑,“我又没说错,你就问问,还有谁不知道主上今天要给你们赐婚?” 她正笑着,突然目光一定,手跟着指过来,“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梁婠一抬眼,就见几人端端望着自己。 第78章 新欢旧爱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温婉大方的女子就是曹鹿云,而一脸防备瞪她的则是曹丹青。 虽然知道见面必不可免,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梁婠笑微微看向周昀。 周昀正要开口,不想却被人抢先一步。 “怎么你连晋邺第一绮姝也不认识吗?”梁璋不怀好意哼笑一声。 “什么?!你——你就是那个梁婠!” 曹丹青指着梁婠瞪圆了眼睛,曹鹿云亦是怔愣不语。 梁婠暗暗瞪梁璋一眼,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周昀暗悔方才只顾着同他们说话,竟忘了这新欢旧爱相遇的修罗场面,他焦急往远处瞟着,可惜根本不见那人的影子。 梁婠无法,硬着头皮微笑见礼,“阿兄戏言,让你们见笑了。” 曹鹿云最先回过神,出于礼貌笑着回了一礼。 “阿姊,你干嘛对她那么客气,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怎么当众勾引大司马的吗?”曹丹青气得将曹鹿云往后一拽,狠狠瞪着梁婠。 周昀皱了眉头,“曹丹青,你太失礼了!给梁三娘子道歉!” “周昀!你怎么可以帮她说话?竟然还要我给这个不知如何廉耻的人道歉?!” 周昀不说还好,一说曹丹青暴跳如雷。 “青姊——” 许是甚少见周昀板脸,少年郎上前给曹丹青使眼色。 曹鹿云拂开曹丹青的手,秀美的眸中带了歉意,“梁三娘子,平日都怪我们将她宠坏了,还请您见谅。” 她说着话,深深一礼,谈吐柔顺、落落大方。 曹丹青气得直跺脚,脸蛋红扑扑的,“阿姊,该道歉的人是她!” 曹鹿云冷下声,“还不住口,忘了平日阿父是怎么教导的?我们曹氏的女郎怎可给家族蒙羞?” 梁婠垂下眼,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说的挺好。 “周少保,曹三娘子,我们先行一步。” 她又看了眼愣在一旁的秋夕,只道:“走吧。” 梁璋看戏不嫌事大,摇头晃脑地冷笑着跟上去。 “你站住!” 梁婠身子一滞,被人从后面扯住衣服,与她力气相差不多,挣不开。 曹丹青恶声恶气,“我阿姊和大司马就要定亲了,你来干什么!是来捣乱的吗?这里不欢迎你,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阿钰!”她说着还不忘冲少年郎喊:“这是你家,你快命人将她赶出去!快啊!” 少年郎看看曹丹青,又望望周昀,面露难色。 按理说,梁氏的确未在受邀名单内,但不知为何,他们竟然来了! “曹丹青,你闹够了没?” 周昀沉了脸。 曹鹿云急忙上前,边给梁婠道歉,边低声斥责曹丹青。 秋夕想上前帮忙,却被梁婠眼神制止,梁璋则抱臂立在一旁,满脸幸灾乐祸。 梁婠转过身,饶是有曹鹿云低斥,曹丹青还是扯着她的衣衫不撒手,再扫一眼周围,竟引得不少人往这边看。 梁婠一把推开曹鹿云,拽过曹丹青的手腕,狠狠一掐,痛得她立刻松了手。 曹鹿云毫无防备,猛地被梁婠一推,险些摔倒,幸好被人接住。 “你,你竟敢掐我?!” 曹丹青鼓着腮帮子就要冲上来,被少年郎拦腰拖住。 “你可算来了!” 周昀跟见了救星似的,几步上前。 曹鹿云满面含羞的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位置,温柔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司马。”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没接话,只目光投向周昀。 “你没看到嘛,她在欺负我和我阿姊!她不仅掐我,还差点把我阿姊推倒!” 曹丹青说着举起自己的左手示众,白嫩嫩的皮肤上,红色的掐痕格外显眼。 曹鹿云一惊,忙上前查看曹丹青的手。 陆修的目光落在梁婠的脸上,“你对她们动手了?” 曹丹青见状,朝梁婠扬扬下巴,不无得意。 曹鹿云拉回曹丹青,急着向陆修解释:“大司马,这件事不怪梁三娘子,是丹青先出言不逊的,是我们的错!” 周昀附和,“这件事确实有误会——” 陆修看了眼挡在身前的周昀,视线重新投向站在边缘的人,“问你话呢。” 他声音低沉凉薄,听不出喜怒。 梁婠记得那天临走时说过的话,会同他保持距离,既然如此…… 她低下头,对着曹丹青与曹鹿云恭敬行礼赔罪:“方才是我鲁莽,还望曹三娘子、曹五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罢又对着陆修行了一礼,不待他们回答,转身就走。 秋夕行礼后欲跟上去,不想前面的人突然止步。 就见梁婠回过头,对曹丹青道:“放眼看去这京中贵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需知不是所有人都像骠骑大将军一样,生死都只守着邵阳公主一个,曹三娘子若是没有容人之量,就最好看管住自己的郎君,否则,全天下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子要防!” 她说完垂眸一笑,头也不回,根本不理会后面曹丹青的鬼喊鬼叫。 梁璋看了半天戏,醒过神立即追上去。 梁婠不紧不慢走着,秋夕捧着瑶盘跟在一侧,想劝解,却又不知该如说,亦是满心失望,亏她前几日还说大司马在意娘子! 秋夕心里气闷,怪道娘子说什么来宴席上看看就明白了,竟是这样…… 哪一个都没指望了! 梁璋大步流星追上来,讥讽道:“你平时不是惯会邀宠献媚的吗?怎么今天不像那日在桃花宴上,爬到他跟前去求啊?” “小郎就少说几句吧,外人欺辱娘子,小郎作为兄长,竟在旁边看热闹,小郎不觉丢脸吗?” 秋夕挡在梁婠身前,毫不畏惧。 “嘿,你个小贱蹄子,竟敢对我赤目白脸的,反了天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梁璋扬手就要扇过去。 梁婠出其不备,一脚踹向他的膝盖。 梁璋吃痛,抬起头眼冒凶光,“贱人!” 梁婠拉着秋夕后退,冷冷道:“阿兄可看清楚了,这里是卫国公府,可不是咱们梁府,你在这里生了事,试问哪个敢来保你?” 梁璋在气头上哪听得进去,想到因为她,阿姣没了,阿娘又被禁足,正要再扑上去,一道尖细的声音骤然响起。 “帝后驾到!” 梁璋立即变脸跪地。 梁婠看过去,高抬的龙撵上,高潜一身青色龙袍,阴郁冷厉的歪坐着。 第79章 有惊无险 怔愣间,就看见那抹青色影子被人搀着从高处走下来,周围的人无一不是伏地迎接。 高潜! 初见圣颜,秋夕捧着瑶盘愣愣瞧着,有些看痴了,怕引人注目,梁婠拽着她一同跪倒。 直至额头抵在手背上,她才稍稍抬起眸,看过去的眼尾泛红。 梁婠离得远,隔着重重人影,头顶还日头高悬,可从心底滋生的寒意一点点传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冷得她直哆嗦。 她恨毒了他,却也怕极了他! 怎么能不怕呢? 那时,他会从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握住她的手,用剑一下一下去砍人,耳边则是他低低的笑声,随着手上传来的钝感,温热的血液溅得他们满脸满身。 他喜欢用最温情的姿势,做最血腥的事…… “娘子——”秋夕推了推跪在地上白着唇、目光呆滞的人。 梁婠木然偏过头,迷蒙中看到一双清透的眸子,担忧地看着自己。 秋夕皱着一张脸,轻声道:“娘子,你怎么了,快起来啊。” 梁婠渐渐回过神,方才跪迎的人大都簇拥着帝后走远,空荡的地面也不过零星几个人,独剩她还跪在原地。 梁婠站起身。 梁璋瞧着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呵地一笑:“刚刚也不知道是谁嘲笑我?搞了半天你也不过是这般从容泰然、处变不惊的!” 梁婠无视梁璋的阴阳怪气,敛下眉眼,缓缓几个呼吸,心头的那些携霜裹寒,才一点点消融。 在高潜面前,不能有恐惧,也不能有仇恨,所有心思需埋得越深越好…… 她知道想要克制很难,可报仇这条路本就不易,自己没有那么多重来的机会! 再抬眼,梁婠眸中也只剩一丝水光,提步去追人群的尾巴。 “哎,你等等我啊——” 梁璋往四周看看,也不敢再停留。 等梁婠赶到正厅时,已座无虚席,高潜和皇后坐主位,娄氏、陆氏、曹氏、周氏依次落座…… 是皇亲国戚,亦是贵胄权门。 其实,曹丹青要赶她一点儿都不过分,若非皇后的关系,以梁氏现今的地位,踮起脚尖也比人家矮一截,是断没身份来此的。 昔日八大柱国也仅剩卫国公娄敬一人,鲐(tai)背之年,神智昏聩,偶尔也识得人,帝念其年迈,免一切礼节,坐于下首位。 梁婠站在人后细细观察,国公长孙光禄大夫娶的是太后亲妹陆颖,纵观朝堂上下,陆氏真的是—— “梁婠。” 思绪纷飞中,徒然响起一道声音,似在叫什么人,梁婠醒神一瞧,原本寒暄的人都已噤了口,挡在身前的人更是让开了路。 空气出奇的静,皇后正望着她点头示意。 梁婠悄悄缓了口气,垂着眼在各种情绪交叠的目光中慢慢走上前。 这些交织的目光像一张大网,将她牢牢裹在中间,浑身上下皆是束缚,更有一道直勒住咽喉,随时会要人性命。 梁婠忍着窒息感,伏地一拜:“民女梁氏,拜见陛下、皇——” “梁氏,哪个梁氏?”高潜眉心一蹙,低声打断。 梁婠咬紧牙关,不敢抬头,这慵懒又靡哑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就像附在耳边的魔音,叫她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皇后看了眼地上的人,适时提醒:“陛下忘了,就是前不久才嘉奖的那个。” “哦——”他偏着头,拖长了尾音,细长的凤目似笑非笑:“孤记得皇后倒是蛮喜欢她的。” “妾——” 不等皇后说完,他已扭过头,道:“你,抬起头来!” 整个内厅立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瞧着,愈发衬得那语气狂悖无道、不容置疑。 梁婠一点点、一点点抬起头,却始终垂着眼帘。 突然,他身子前倾,头凑了过来,低低问:“你不敢看孤吗?” 无辜的语气,闻者却后脊发凉。 “陛下——”皇后想起身阻拦,却被身侧的文瑾不着痕迹地拉住。 梁婠只得捏紧拳头,掀起眼皮。 落进眼里的人过于苍白的脸上,皓齿红唇,尤其一双黑眸似吞人魂魄的深渊,叫人不敢直视。 高潜永远都是这样的,疯野、霸道且阴晴不定…… 梁婠将目光移上他的鼻梁,道:“未经陛下允许,民女不敢直视龙颜。” 即使装得再镇定,眼中还是有慌乱一闪而过。 高潜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幸亏她一直咬紧牙关,不然惊呼声早就溢出口。 避无可避,梁婠终究还是对上他漆黑的眼珠。 可他没有想象的兴奋,却反倒陷入迷惘,“孤怎么觉得从前见过你?” 梁婠忍下反抗的冲动。 “臣在宫中都见过她数次了,陛下见过也不稀奇。” 高潜扬起眉,抬眼看过去,陆修斜斜歪靠着,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 只听他道:“听太后讲,皇后就是命她绣了一幅佛像?” 皇后点头称是:“那幅已留在仁寿殿,送给太后了。” 提到太后,高潜才撤了手,重新跌坐回去。 “太后喜欢就让她继续绣。” 梁婠身上冷汗未干,皇后几人也松了口气。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叫高潜惧怕,也就只有陆太后了。 想到太后,又看了眼面前的人,高潜叹气,“她的皮子细白又绵软,摸起来滑不溜丢的,是绝佳的上品,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做扇面,不能做扆面…… 光禄大夫的夫人突然插话,说酒宴已备好,请诸位移步花苑,开怀畅饮。 高潜起身经过梁婠时,目光从她领底嫩滑的皮肤扫过。 皇后故意落下两步,只能用眼神以示安慰,可心头益发沉重,本想借此机会为梁婠周昀赐婚,不想差点引得梁婠性命不保。 方才寂静的大厅内,又恢复嗡嗡说笑声。 高潜是骄侈暴佚、酗酒淫乱不假,但他并非是以美色就能惑心的人。 梁婠慢慢从地上爬起身,回头望向那道背影,等了这么久,终于熬到开宴,就算皇后面上涂了厚重胭脂,依然掩饰不了她眼里的疲惫与无奈。 “娘子!” 见人走得差不多,秋夕才跑上来。 梁婠却冲着梁璋幽幽一笑,“阿兄,你看到了,我是没戏了,一会儿可就该引荐你了!” 第80章 以牙还牙 梁璋往人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疑疑惑惑:“主上,主上怎么感觉跟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梁婠静默瞧着,人只有在失去一切束缚的时候,才会暴露最真实的内心,可眼下的高潜—— 她唇角微勾:“耳闻不如一见,一会儿阿兄可要好好表现。” 花苑里头,酒味醇美,花香浓郁,又有丝竹歌舞、惊鸿艳影,一来二去的,饮酒的人也渐渐上了头。 皇后十分体贴,专门命人去烹普陀山佛茶。 梁婠便是烹茶的人。 偏室里,她用小青竹的茶夹夹住茶饼放在火上,待烤好后,再将吸纳了青竹幽香的茶饼,置于橘木做的茶碾中,干脆适中的茶饼轻轻一碾,细碎匀齐…… 梁婠躁动且狂乱的心也在这一道道程序里渐渐平稳起来。 青瓷葵口的茶碗翠青如玉、造型优美,梁婠很满意。 “阿兄,这烹茶的功劳我可就让给你了。”她微微叹气,不甚遗憾。 梁璋心里狐疑,恨恨道:“我要是发现你打什么坏主意,一定饶不了你!” 梁婠站起身,忙道:“这是皇后替我安排的机会,阿兄既疑心,不如由我自己送去。” 梁璋瞪她一眼,领着秋夕就要迈出门。 曹丹青忽地从门外跨进来,“好啊,我就知道,你们如此弄虚作假,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梁璋将挡在面前的人一把推开,恶声恶气:“什么欺君之罪,你别张口就来啊!” 说着回过头,瞥了眼梁婠,“你招惹的麻烦,自己处理!” 说完毫不犹豫地走了。 梁婠看了眼阴魂不散的人,懒懒道:“不知曹五娘子找我有何——” 不及话说出口,曹丹青拽住她的胳膊就要往花苑去。 “我非要到主上面前去揭穿你们这两个弄虚作假的人!” 她水灵灵的眸子带着光,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梁婠失笑,也不跟她蛮力拉扯,任由她把自己往那人多的地方拽。 “曹五娘子为何要盯着我不放呢?为了大司马吗?就算是为了他,那该来找我拼命的也是你三姊啊,同你有什么关系?” 曹丹青神情一窘,急道:“她是我阿姊,怎么同我没关系,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子,见一个勾搭一个,恶心!” 拉拉拽拽中,吵嚷的声音不小,附近的人不禁往这边瞧。 梁婠已忍了她许久,没及笄、年纪小又如何,出门在外谁惯的你? 她冷笑一声:“你究竟是为你阿姊迁怒于我呢,还是拿着你阿姊当幌子,为了自己的私心要找我事儿?” 果然,使着蛮劲的人猛地一怔,瞪着她表情僵硬。 “你——” “我什么?”梁婠笑,“你想说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周昀吗?” 曹丹青眼神慌乱,矢口否认。 梁婠状若不闻:“就你这样,及笄了他也看不上你!” “你,你说什么?!” 梁婠笑了:“我说什么你没听懂吗?” 她目光上上下下在曹丹青的身上扫了几遍,嫌弃地摇摇头,“怪道他说你永远长不大,你还只当他说你年纪小呢?我都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无知呢?” “你,你什么意思?!”曹丹青像扒了衣服被梁婠肆无忌惮审视着,脸颊发烫。 梁婠目光钉在她身体的某一处,吃的一笑,“什么意思,你回去拿镜子照照不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你不知羞耻!” 曹丹青羞愤交加,红着脸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吵闹终于还是惊动众人。 曹鹿云匆匆跑来,看到曹丹青红着眼圈马上就要哭了,抓着她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曹丹青说不出口,撇着嘴,很是委屈。 曹鹿云这才看过来。 梁婠不无遗憾的摇头,叹道:“我只是在劝五娘子,一天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人还是要认清现实。” 曹丹青脸涨得紫红,忍无可忍,奋力将曹鹿云挣开,这次没人及时接住,她跌在了地上。 没了阻拦,曹丹青直冲梁婠扑上来。 “是,他是不喜欢我,可他也不会喜欢你!你以为讨好我阿姊,就可以替你们赐婚吗?我告诉你做梦!他喜欢的——”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狠狠落在曹丹青脸上,力道之大以至于她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跌进了荷塘。 变故来得太快,众人还没从那一巴掌中反应过来,却是眼看就要出人命了! 曹丹青在水中不停拍打着水花,头顶在水面上起起落落。 “快来人啊!救人啊——” 曹鹿云带着哭腔,喊得凄凄切切。 曹峻、周昀一个个都冲了过来。 他们只看了一眼梁婠,就急着去救人。 梁婠站在桥边,余光冷冷扫了一圈围观的人,从来他们都只会看。 曹丹青被周昀救上来,幸而落水不久,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方才还亭亭玉立的贵族女郎,此刻却满是泥水,浑身又脏又臭。 曹丹青惊魂未定,待看清救她的人是周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可因呛水的缘故,她胸腔难受,于是一边咳一边哭,瞧着可怜极了。 曹相、娄骁及夫人陆氏…… 一群人慌慌张张跑过来,焦急询问。 就连高潜与皇后都被惊动了。 “发生了何事?” 高潜蹙着眉,极为不悦。 所有人目光落在肇事者身上,梁婠暗自鼓气,尽可能不受影响,“我——” 她才张口,曹丹青却拨开围在跟前的人,嘶哑着嗓子喊: “是她欺负我,打我,还把我推进荷塘!她实在太放肆了!陛下,您是我的姊夫,可要为我做主啊!” “丹青!”曹相沉声呵斥。 曹丹青扁着嘴哭得更委屈了:“阿父,我被人欺负了,您也不管吗?” 高潜瞅一眼梁婠,又看向曹丹青,问:“丹青想让孤怎么为你做主呢?” 他声音幽冷,可紧蹙的眉头、闪闪的目光,无一不表达他的担忧与真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陛下觉得这样可好?” 娇而不媚,玉石之声。 众人看去,说话的人已伸开双臂退到荷塘边。 梁婠看向曹丹青,“刚才是我把你推进荷塘的,现在换你来推我吧!” 众人面色怪异,目光惊诧。 梁婠却只看到一个人隐隐勾起唇角,她就知道,他会喜欢! 第81章 费尽心机 “娘子!”秋夕捂着嘴,惊恐看着她。 梁婠只望她一眼。 “你——” 曹丹青的心跳似乎都停了那么一刻,两只眼睛直愣愣瞪着梁婠,不可置信。 这是个疯子吗? “女郎,不必如此!” 曹相出声制止,可到底迟了一步,就见梁婠仰面直挺挺倒进荷塘,砰的一声,才恢复平静的水面,再一次炸开水花,她不吱一声沉进水里。 梁婠屏住呼吸,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切好像都静了下来,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还不等沉到水底,就有人跳进水中,长臂一伸,拦腰半拖半拽就带着她往水上去。 岸上,梁婠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身下一地水迹,瘫软着一动不动。 众人看得心惊,见她跳得那般笃定,还以为她识得水性,谁知半晌不见人上岸,这才惊觉不对。 如此不通水性,竟还敢跳?! 真不怕死! 周昀使劲摇了摇怀里的人,毫无反应,顿时变了脸色,扭头大喊:“快叫府医!” 秋夕已是泣不成声。 话音才落,那边已有人带着府医慌里慌张往这边来。 围观的让开,府医蹲下身才要施救,却听那边一声低呼。 “皇后娘娘!” 众人循声看去,皇后已歪在女官身上,摇摇欲倒。 一出又一出事故,众人应接不暇,场面有些混乱。 府医还没起身,被人生拉硬拽,揪到皇后跟前。 一时,在场之人无不肉跳神惊,既忧心又恐惧,生怕这一场闹剧让皇后生出个好歹来。 周昀往皇后那边只看了一眼,梁婠当众这般闹,就是为了引出府医。 眼见皇后就医一事有了着落,现在又有曹氏在跟前守着,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可周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加焦急。 皇后受惊昏倒,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而他们被人抛在脑后。 “梁婠,醒醒!”周昀抱着梁婠心急如焚。 “周昀!” 嘶哑的声音,委屈极了,也怨恨极了。 周昀置若罔闻。 曹丹青眼泪汪汪瞪着周昀,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他要这么在乎一个人害了她、还害了阿姊的人? “都是她害的!死了也活该!”曹丹青捂着胸口,眼眶血红。 曹鹿云扶着曹丹青,不忍苛责。 周昀顾不上理会其他,只视线急切的在现场搜寻可以施救的人,直到看到立在人群之外的陆修,眼底的迫切足以表达所有。 可陆修就像一个游离尘世的旁观者,望过来的眼神,更是冷淡漠然,完全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周昀脑子一懵,怎么回事? “她死了吗?” 背后骤然响起一道慵懒且沉静的声音。 几人齐齐看去,竟是高潜。 曹丹青与曹鹿云满目错愕。 周昀胸口像受到强大的撞击,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死了吗?” 许是等不到回答,高淇稍稍歪头看他,又问了一遍。 可就是这么一声,围在皇后那边的人,又全都看了过来,嘈杂的场面静了下来。 周昀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臣也不确定。” 高淇站直身子,微微颔首,饶有兴味地提唇笑笑:“真是奇怪,孤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周昀讷讷无言,余光瞧见陆修还在远处站着。 “唉,别让她死了。” 这话让人惊疑,站在人前的光禄大夫娄骁连忙点头称是,叫人去找大夫。 高淇说完便转过身,不过迈出一步,又侧过脸往那边瞧了眼,摇头轻叹:“可惜。” 可惜什么,不得而知。 就在这时,府医突然跪地,道:“恭喜陛下,皇后是有孕了。” 众人一惊,作势就要道贺。 不想府医接下来的话却打断了要跪地的众人。 “不过,皇后晕厥却是因为中毒。” 中毒? 众人齐刷刷白了脸,道喜的话再说不出半个字。 连周昀也看了过去。 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好只是引来府医,为何不但梁婠昏迷不醒,就连皇后也中了毒?陆修还冷眼旁观…… 周昀一头雾水。 高淇沉着眸子,眼锋扫向一边的娄骁及夫人陆颖。 帝后莅临,却在席间中毒,不是预谋是什么? “陛下,臣辜负陛下信任,实在是罪该万死!臣愿立刻去彻查此事,再向陛下谢罪!”娄骁立即跪下,以头着地。 高淇并不言语。 曹相看向府医:“皇后中得什么毒?能否医治?” 府医道:“这毒像是无意中冲撞才导致毒发,中毒的症状就是暂时的昏厥与四肢麻痹,待施针过后就能醒来,为稳妥起见,再服用几剂汤药。” 曹峻站出来,道:“陛下,以臣所见,想是皇后不知有孕,席间未忌口,误食了什么食物,不如等皇后醒来,再询问一二。” 高淇应允,由陆颖领着一行人送皇后去医治。 欢宴是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但皇后未醒,在场之人只能继续留在国公府以待查清真相,洗脱嫌疑。 好好的一场宴会由语笑喧阗变成心惊胆颤。 余下人个个缩着脖子。 高淇默默扫视一圈,唇畔浮上一丝笑:“你们不必如此惊惧,继续到那花苑里头饮酒去吧。” 曹相绷着脸,直言道:“陛下,事情尚未查清如何能再——” 高淇偏过头瞧他:“曹相,孤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致。” 曹相还欲开口,被一旁的曹峻拉住。 高淇不动声色,携着一众人离去。 曹相垂着头叹气。 有下人带着大夫赶来。 刚走近,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咳咳——” 梁婠胸口憋闷得厉害,就算闭气,还是有水在她彻底晕过去的时候,灌进鼻腔。 “娘子!”秋夕喜极而泣。 周昀也连忙低着头拍梁婠的背,替她顺气。 “她,她又活了?”曹丹青恨恨咬着唇。 周昀这才注意到,曹丹青和曹鹿云还没走,曹丹青仍是一身狼狈样。 他心头不忍:“你刚也受了惊,快去休息。” 曹丹青眼泪汪汪,站着不动。 梁婠抓着秋夕站起身,嗓子鼻腔都火辣辣的疼,对周昀道:“你陪她去看看吧。” 周昀明白她话中意思,今日人多,皇后那边并不安全,可陆修也不知去向,将梁婠丢下,他不放心。 “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这一切全都是你害的!”曹丹青又要扑过来。 梁婠只朝她看了一眼,她不仅闭了嘴,脸皮还红了个透,一声也不敢再喊。 梁婠朝周昀点头示意后,便由秋夕搀着,跟下人离开,她得找间屋子,清理一下。 这事,还没完呢! 第82章 醉卧花底 找来的大夫被梁婠打发了,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她很清楚。 不出意外的话,一会儿还得再见高淇,这一身脏污只会徒增他厌恶。 若真惹得他厌恶,那今天这一出就白费心思了…… 衣衫褪尽,梁婠坐进浴桶,后肩的伤钻心的痛。 秋夕帮她清洗,心有余悸:“娘子落水,幸得周少保相救!饶是如此,您都差点——娘子怎么敢?” 她想上前阻拦却被娘子眼神制止,那分明是故意要落水的。 梁婠笑而不语,很久以前自是不敢的,可是后来被他逼得在水下一浸就是那么久…… 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现在也不过是将他教给自己的,提前让他看到罢了。 秋夕叹气:“娘子并非是冲动的人,今日怎赌一时之气?那相府女郎又岂是好招惹的?” 她一想到主上说要替曹娘子做主,就是一阵后怕。 梁婠趴在桶壁上,垂眸微笑,秋夕不知道,她若不自己选择死,那么高淇就会帮她选。 那时,她就真没活路了。 梁婠偏过头,声音轻轻的:“要是主上不在,我是断不会招惹的。” 秋夕擦洗的手一顿,心凉至极:“娘子莫非是故意引起主上注意的?” 梁婠收回视线,垂下眼:“你不是一直催促我早做打算吗?放眼天下,谁又能贵的过九五之尊?” “娘子——”秋夕讶然:“纵然他是九五之尊,可有孕发妻中毒,他竟能携众人继续饮酒,就算贵不可言,那也绝非良人!娘子值得真心疼惜您的郎君!” 梁婠抿唇微笑,秋夕这般良善,又眼明心亮,不怕以后过不好。 她索性转过身,“我是说笑的,你以为那皇宫谁想进就能进?” 秋夕狐疑,但又见她一脸认真,只暂且信了。 简单洗净,又换上提前备好的衣物,要不是恐在众人前失了仪,头发只需松松挽着就好。 高淇喜欢什么样的,她可太知道了。 梁婠从褪下的衣物中摸出一个白瓷瓶,让秋夕给周昀送去,秋夕虽疑惑,但依言去了。 待秋夕走后,梁婠偏头看向浴桶,她只跟下人说清洗一下,他们便给她准备得这般周到,要知道这可是国公府,而她尚且是戴罪之身,却有这等待遇,不得不叫人多想。 梁婠拿出袖底的瀛草膏,这就是那日翻找好久的偏方。 有些东西是解药,却也是毒药。 梁婠收好东西,在下人回来前,推门出了屋子。 酒色不分家,有酒须有花。只要寻着花香走,一定能寻到醉酒的人。 午后,大太阳照得草木益发葱蔚洇润,炙热的阳光让空气都浮上一层燥热,树干上的知了扯着嗓子叫个不停,也似发泄。 花苑一墙之隔,是待客东厢房,但这般循规蹈矩,岂是高淇所喜? 梁婠以深深草木作掩,顺着墙根往西厢走,听闻王彦晟死后,娄雪如便被接回国公府,新寡入宫不便,自是寂寞难耐的。 小院里,本该守在廊下的婆子婢女,竟是半个影子都瞧不见。 梁婠往门口张望许久,确定无人才蹑手蹑脚往廊下靠近,虽然知道娄雪如住在这,但究竟是哪个屋子不清楚。 待行到廊下,她放缓了脚步,一点点往里深入,娄雪如喜奢华,住处必是要镶金嵌玉,倒也不难辨认。 踏进正厅,脚下铺着绵软厚重的羊绒毯,踩在上面悄然无声,绕过玉石壁画隔断,一个四方天井后,就是娄雪如的卧房。 梁婠快速环视一圈,香炉、茶壶、床榻…… 最终还是选择床榻,她摸出蜡丸,才要捏碎撒上去,手臂一滞,手腕被人牢牢扣住。 “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婠一惊,这声音……是陆修。 还不等她出声,门外天井处已响起说话声。 陆修拧眉看她,眼神格外幽深,里面好似蕴含太多内容,可再定睛看去,又像是她臆想出来的。 “我——”梁婠眼带哀求。 陆修突然就笑了。 在来人迈进屋子的那一瞬间,陆修拦腰将她一提,朝着敞开的窗子跃了出去。 这流畅的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梁婠垂着颈子蹲在窗下,仍是心跳不止。 屋内两人动静很大,此事上,高淇本就疯野肆行,借着酒劲更是能玩出花来,现又在国公府上,背着一众人,与臣妻偷摸,如何不叫他兴致高涨,如此,放纵恣肆得很。 娄雪如本就是高淇的表妹,据娄雪如所说,她与高淇可是在她未出阁时就好上的,只可惜娄雪如与王彦晟的婚约,是王素与陆颖一早就定下的。 从前,高淇常以整理书画名义宣娄雪如进宫,实则是在太极殿内极尽荒唐事。 而今,没了王彦晟,她寡居简出,两人见一面不易,更是卖力讨好,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像要誓死与那树干上的知了一较高低。 许是高淇也嫌那叫声太过钻脑子,似是用手捂住她的嘴,可仍有哼哼唧唧的声音从缝隙中叫出来。 梁婠擦了擦下巴,可怜王彦晟那个傻子,到死还以为他们真的兄妹情深…… 不过,这般如饥似渴,又怎么不算兄妹情深呢? 只可惜—— 如果刚刚将毒药洒在榻上,不怕他们不能极乐至死,唉,这么好的机会竟让半路杀出来的陆修给毁了! 自娄雪如撞见高淇对她施暴,不但对她的求救视若无睹,竟还拿她作假想敌,以为要抢夺高淇的宠爱,于是想尽办法羞辱她。 梁婠牙齿咬得咯吱响。 心里的愤恨加懊恼,猛地一抬头,不想头顶狠狠撞上陆修的下巴,就听他极为压抑的闷哼一声。 梁婠又赶忙从他怀里退出去些,重新缩着脖子,眼皮上抬,小心看他。 本以为撞疼他,少不得要面对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谁知他却黑眸微垂,就连发热都泛着白光的脸,竟似涂了胭脂,粉红粉红的。 梁婠直直盯着眼前人,使劲眨了眨眼,他却干脆偏过头去。 她仰头瞧了一眼窗子,或许,懂他为何会脸红了。 梁婠默默叹气,下毒是没机会了,再听下去,也没意义,她颇为无奈地去拽陆修,想叫他一起走。 手指刚触及他的衣袖,不料他似被烫到,一把将她甩开,梁婠猝不及防摔了过去。 “谁?!” 一声爆喝自窗内响起。 第83章 私情密语 陆修沉下眸子,飞快扫一圈周围,瞬息间将跌在地上的人重新扯回来,后背抵上墙。 梁婠与陆修相视会意,敛声屏息。 娄雪如身份特殊,若是一般臣妇,高潜想夺也就夺了,可她不仅是新寡守丧,更是王素的息妇,此时收入后宫,少不得要让有心人利用这点,在王素与王彦晟死因上做文章。 何况还牵扯到太后。 高潜心思重,要是被发现他们撞破他的奸情,必不是简单的性命不保。 激情骤然中断,未免扫兴,娄雪如娇颤嗓子抱怨:“阿潜,你别疑神疑鬼了,我早吩咐过他们要午睡,谁都不许来打扰!” 说罢,又叹道:“你要不想这般偷偷摸摸的,那就早点将我迎进宫,天天在一处,岂不好?” 高潜心不在焉,只朝窗子张望,方才他进来时,好像听到有什么响动,那窗外似乎有什么…… 娄雪如满心委屈:“你也不想想,当初若不是为了帮你稳固皇位,姨母和阿娘又怎会将我许给那么个呆板木头,粗俗又无趣,现在他好不容易死了,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 高潜充耳不闻,蹙起眉头,捞起跌落的衣服披在身上,就要下床去。 娄雪如见他就要这么走了,一把拽住他,甚是不满:“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高潜脸色沉了沉,随口敷衍:“不是说好再等等嘛。” “等?” 娄雪如也变了脸,将他拽得死死,抓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小腹:“我能等,他能等吗?” 高潜这才收回视线,往那因欢好而变得黏腻的皮肤上看去:“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有身孕了。”娄雪如桃花面上,一双水眸泪珠盈盈,虽不是妙龄娘子,却是风情美妇。 “是我们上次好过之后有的,快两个月了,一直想当面跟你说,可没想到好不容易见面,我还没说呢,她倒是又怀上了!” 娄雪如跪在床边,边说边勾上他的脖子:“阿潜,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她的孩子是皇子,难道我的就不是吗?” 高潜垂眸看着攀上他的人,搂住她极会缠磨人的腰,细细摸着她的脸,是浓浓的柔情蜜意。 “表姊在我心里自是与她们不同的。” 高潜甚少说情话,就算情到浓时,也哄不出他一句,现下知她有了身孕,就这般宠着,心里顿时如浸了蜜,甜滋滋的。 “真的?” “当然!” 娄雪如破涕为笑,这点她很清楚,及笄那天,她与高潜都是初尝情事。 “那阿潜可要给咱们的孩子一个名分。” 高潜吻了吻她的侧脸:“好。” 情意缠绵,缱绻羡爱。 厮磨间,忽然有什么缠上了她的脖子,猛地一收,她几乎要窒息。 娄雪如奋力挣扎,拼命想扯掉绕在脖间的丝帛。 她瞪着眼珠,死死盯着眼前俊美得有些张扬的男人,难以置信:“阿——潜。” 她用力掰着他的手,一双赤条条的玉腿不停地蹬踹着…… 高潜低头凑近她的耳朵,轻若鸿羽:“她的孩子是不是皇子不一定,但你的孩子一定是乱臣贼子。” 挣扎的人爆着眼珠,一点点软下去,直到一动不动。 高潜这才丢开手,站起身,冷冷瞥向床上毫无生气的人,抽出缠上她脖子的龙袍。 待穿好衣物,又最后看了眼那赤裸的酮体,莫名惆怅。 可惜了。 梁婠倚在大石上,神魂飘忽,她怎么也没想到,高潜会把娄雪如杀了。 娄雪如一死,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如果一会儿盘问起来,她不能说清自己的行迹,只怕她和陆修都难逃高潜的怀疑—— “我——” 梁婠刚一张口,就被陆修捂住嘴,身子一转就将她带进假山石碓里。 她还没反应过来,陆修就扯下他身上的外袍,将她裹住扣在怀里,紧接着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来。 梁婠后背抵在大石上,猛然的冲击撞得她后背与肩膀痛不可忍。 梁婠痛得低呼出声,掀起眼眸,恶狠狠瞪向肇事者。 却瞧见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软若秋水的眸光里透着些许温柔与窘迫。 梁婠有些懵。 狭小的空间内身体紧密贴合,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身下温软如玉,温热的呼吸、交汇的视线,莫名有一刻的神魂摇荡,他身体一僵,侧过脸匆匆移开眼,忙乱的神情有些无措。 梁婠头皮发麻,瞪着眼睛,低呼着拼命去推他。 他却将她搂在臂弯,收得更紧。 “陆修!”她吸着气,咬牙切齿。 抱着他的人明显一愣,对她这不分尊卑、直呼姓名大为诧异。 梁婠什么也顾不上。 推搡间,耳畔一热,梁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听他似哄似恼:“别动,忍忍。” 怔愣之际,却听一声轻笑。 “罪过罪过,竟打扰了我们大司马的窃玉偷花,真是孤的罪过!” 高潜! 梁婠身体僵硬,再动弹不得。 “陛下。”陆修用身体挡了挡下方的女子,很是局促惭愧。 梁婠只往他脸上看,舅父做这种浪荡事叫外甥撞见,确实该惭愧。 高潜歪着头朝那女子看了眼,被他托在大石上,身子瑟瑟轻颤,面容因遮挡瞧不真切,唯如瀑乌发流淌垂落。 原来不是他不近女色,而是藏得深…… 高潜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对陆修笑得意味深长:“大司马继续,继续!” 他说完撤回探进来的半个身子,慢慢悠悠往花苑方向去。 石碓中,两人心怀心事,一时默然无语。 直到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陆修才松开手,垂着眸转身退了出去。 梁婠缓了缓,才从大石上坐起来,身上还裹着陆修的衣服。 刚才还担忧找不到说辞,现下倒是有了,只是这般被高潜误会,岂不是为了活命,生生将自己变成罔顾廉耻的狗男女了? 梁婠肩头一阵阵地疼,小心从石头上跳下来,拿着陆修的衣服走出山石。 她一出去,就见陆修背身站着,低头瞅一眼手中的衣袍,浅色衣物沾了假山上的灰土,污痕明显,再看自己,倒是干干净净。 “你提议帝后离宫,根本是另有所图!” 陆修转过身,眼底森冷。 第84章 将李代桃 再不复方才的局促与窘迫。 梁婠收起思绪,疑惑问:“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陆修冷笑一声:“少跟我装模作样,与其说你帮助皇后脱困,不如说你是想借此机会接近主上。” 梁婠叹气,自己的心思总也瞒不过他。 余光往周围瞟了瞟,她可没忘一到国公府,陆修就避着她,再想想曹丹青和曹鹿云,她真是没兴趣同她们玩什么争风吃醋。 方才陆修脱下外袍也不过是为了不让高潜看到她。 可眼下与他这般说话,难保不被人撞见,那时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梁婠试探道:“大人同我这么说话,不怕被他们看到?” “你现在是长胆子了。” 她本是一番好意,他却冷了脸。 梁婠又不敢真得罪他,只恭恭顺顺的将外袍呈到他面前:“大人还是穿好衣服再说吧。” 陆修淡淡瞥她,一双泠泠水亮的眸子,轻轻一动,就不知道里头又在盘算什么。 他垂下眼帘,莫名就想到她张开双臂站在荷塘边,一副无所畏惧倒下去的样子,围观的重任都只道她疯了,却不知她为何而疯。 陆修从她手中接过衣服,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远处,声音淡漠:“有我在,你杀不了他。” 梁婠心上震荡,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要不是刚才下毒被陆修抓了个现行,她如何都要为自己辩白几句,可现在,别说辩白了…… 梁婠叹气,陆修简直是她的克星。 “大人——”梁婠左思右想还是追上去。 陆修眉心微蹙:“不就是动手,如何那般底气不足?” 梁婠喉咙里的话一噎,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推了曹鹿云又掐了曹丹青一事。 她立在原地,再瞧陆修的背影,已是几步开外了。 他不是当时还在质问她吗?现在这么说又是几个意思? 梁婠恨恨追上去。 还未走到花苑,就见秋夕四处张望,游移的目光突然定住,秋夕冲着她就跑了过来。 再见率先走过去的陆修,心中不免怀疑。 还未张口询问,有婢女六神无主、慌里慌张往花苑去,秋夕不明所以,可是梁婠心知肚明,想来这是发现娄雪如死了。 梁婠还是决定去东厢,看看皇后的情况。 “对了,娘子,奴婢听从您的指令去送药,可您是不是拿错了,那小瓶分明是个空的!” 梁婠笑得有些惭愧:“都怪我一时大意。” 秋夕不在意:“倒是周少保说皇后毒已解,您过去看看也好。” 先是故意激怒曹丹青,后又撞破高潜私情…… 去皇后那里也好。 东厢。 皇后所居的屋舍前,围了不少人。 突然看到梁婠好端端从院外走来,不由惊奇,貌似他们离开时,她还软在地上,生死不明。 待梁婠走近,周昀刚好从里面走出来,与她迎面撞上。 他面色不太好,走近了才小声问:“你去哪儿了,那个梁璋闯祸了。” 梁婠瞳孔骤然一缩,急道:“闯什么祸?” 周昀犹豫再三,仍难以启齿,表情很是怪异。 梁婠也大致也能猜到,便不追问,只跟上去。 屋室里,皇后半靠在软垫上,高潜坐主位,曹相及曹氏次之,光禄大夫娄氏及夫人另一侧…… 貌似这是把宴席上的人都带到这儿了。 如此宽敞的东厢,竟生出拥挤感。 梁婠跟着周昀上前,人带到一边,他没让开,依旧立在跟前。 “梁婠过来。”皇后抬手示意。 梁婠垂着头小心迈步,可自始至终都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她伏地一拜:“今日是民女莽撞,冲撞了皇后娘娘。” “咦——”高淇蓦地发出一声疑惑,没有他的允许,大家并不敢抬头看他。 皇后转眼去看:“怎么了,陛下?” “孤猜,皇后是想为他们赐婚吧?” 面对着周昀与梁婠,高潜掀起眼皮颇有意趣地看看这个,又打量另一个。 皇后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他要问梁婠的罪呢。 “陛下猜到了,正是。” 高潜颔首微笑:“那这不是正好,大司马与曹氏似乎也是适婚年龄,不如今儿就一起定下。” 此事,皇后早已知晓,所以并意外,真一起颁下旨意也好。 曹丹青早已梳洗换了新的衣衫首饰,曹鹿云则站在旁边,垂着头,面上浮起红云。 高淇感慨万千:“如此一想,今日,还真是喜事连连!” 皇后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笑容可掬看向一对璧人,周昀一改往日随性,梁婠却是一颗心往下沉。 “大司马——” “臣在。”突然叫到自己,陆修并不算太意外。 高潜言笑晏晏,转向旁边一众人:“方才孤在园中散步消食,不想路过假山时,却听得里头有响动声,探头进去,竟是我们向来不近女色的大司马——” 高潜话说至此,屋内响起惊诧声,都悄悄往他那边瞧,只好奇那个女子究竟是谁。 梁婠也扭头往陆修脸上瞧去,瞥见他面无表情,像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曹鹿云低下的眼里浮起泪花。 曹丹青看见曹鹿云如此,心底愈加愤恨,别人不清楚,可她清楚,定是梁婠不知廉耻,勾引大司马与他白日宣淫! 高潜歪着头,细细瞧了一圈人,当即对陆修道:“大司马,往后可要好好待人家曹三娘子啊!” 曹鹿云一怔,猛地抬起头。 满室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曹相及曹氏一族极为难堪,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陆修仍旧是原先的模样,不喜不悲:“臣遵旨,谢陛下。” 曹鹿云想解释,可终是低下头:“民女谢陛下。” 她眼底酸得厉害,手中死死攥着衣角,屈辱、难堪,却又不甘心…… 梁婠才要移开眼,却不期与陆修视线相撞,她的心漏跳一拍。 “丹青啊。”高潜漫不经心轻唤一声。 曹丹青立刻瞪大了眼睛。 高淇面带笑容:“你不是要孤为你做主吗?那孤让周少保做你的郎君好不好?待你及笄就成婚。” 皇后不可思议看着高潜:“陛下。” 高潜起身,走到皇后身边,弯下腰笑容可掬:“孤思来想去,丹青交予旁人孤不放心,不如交给周太保。” 皇后哑口。 高潜直起腰,慢慢朝后看过去,凤目里黑漆漆的:“梁三娘子,你可知罪?” 第85章 棋布错峙 目光骤然集中在自己身上,梁婠眉心突突直跳,努力压下慌乱,重新跪地:“今日民女行事鲁莽、举止无礼,不仅冒犯曹氏娘子,还害得皇后受惊,民女认错。” 高潜慢腾腾地坐了回去,打量她片刻,笑咪咪地开口:“你好像并不清楚自己犯的何错?” 梁婠后脊一僵,他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她定了定神,抬起眼看他,一脸疑惑:“还望陛下明示。” 高潜单手支起脑袋,瞧皇后一眼,视线才重新落在她的面上:“你为何要给皇后下毒?” 梁婠大吃一惊,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他这般说完,旁边的周昀也是有些急,忙看向陆修,梁婠故意滋事,他们最清楚原因,下毒之事实在蹊跷,怎可能是她所为?不料却见他恍若不闻,垂着头品茶。 这人? 周昀觉得不对。 见梁婠如此反应,高潜蓦地一笑:“怎么,你想说你是冤枉的?” 梁婠连连点头,急道:“陛下,民女确实是冤枉的,皇后娘娘对民女这般爱重,民女怎会恩将仇报?何况加害皇后,民女又有何好处?” 高潜笑而不答,只下巴轻点,方才替皇后看诊的府医便走上前。 他对着帝后恭敬一礼,方转过身看向梁婠:“皇后之所以会昏厥,是误服了曼陀罗花粉。” 梁婠摇头:“这并不代表就是我动的手脚?” 皇后自是知道梁婠是被冤枉的,点头道:“这事定与她无关,那花苑之中,本就花团锦绣,不小心触碰到也是有的。” 花苑的花花草草是不少,曼陀罗更是有之,难免无意中沾染,众人也觉得在理。 “可这曼陀罗花粉是在奉给皇后的茶水中发现的。” 众人更加疑惑了,那茶不是梁璋奉上的吗?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高潜托着脸瞧她:“这茶明明出自你手,为何你却让梁璋顶替?” 梁婠一愣,连忙否认:“陛下,此事民女实在冤枉,且不说民女没理由加害皇后,就算有,民女岂会这般愚蠢,设计一个如此拙劣的陷阱,这不是坑害别人,分明是坑害我自己!” “哦?” “民女本意是想在宴席上替阿兄引荐,但阿兄却想顶替民女烹茶之劳,”梁婠顿了顿,看向曹丹青,“不想被五娘子撞见,我也自知瞒不过陛下皇后,所以五娘子拉我去花苑,说要告发,我也从了,但在途中,我们却发生口角,之后,便是如此。” 梁婠说得恳切,跪得笔挺,面上更不见半点心虚。 “民女是烹茶不假,可奉茶水的并非是民女,陛下若不信,可派人去查烹茶的器皿,从釜到碗,民女问心无愧。” 高潜抱臂瞧她,笑微微的:“那你这意思是梁璋所为?” 梁婠稍有迟疑,又很快摇头否认:“阿兄那性子断不可能,叫他不务正业可以,这般,这般——他肯定没那脑子。” 她说完神情尴尬,梁璋在晋邺是个什么风评,大家是心知肚明。 高潜扫一眼众人,笑问:“可他为何说是你要害他?” 她咬了咬唇,不无委屈:“出了这么大的事,阿兄害怕也是应该的,他一时无措想要洗脱嫌疑,才会口不择言,推到民女身上。” “那你不害怕吗?” 他身子前倾,幽黑的眼眸深不可测,梁婠的心咚咚直跳。 她本能点头,小心翼翼的目光有些挣扎,后又变得坚定起来:“不过,民女相信陛下!” 高潜一愣,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邪肆张狂。 梁婠只垂下眼。 他重新靠了回去,一个眼神,梁璋就被人押了上来。 “陛下,陛下——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梁璋鬼哭狼嚎,一瞧见梁婠,更是破口大骂,“肯定是这个贱人要害我!陛下,是她,肯定是她!我是冤枉的!” 如此歇斯底里,高潜不由蹙起眉头,表情十分不耐,很快就有人极有眼色将他的嘴堵上。 梁婠眼皮未抬,高潜喜欢的叫声,可不是这样的。 他垂眸低低一笑:“据孤所知,那梁诚对你并不好,不但拿你讨好王素,且霸占了孤赏你的御赐之物,可为何王素一案,你不止将功劳归到他头上,现下出了事,还这般护这竖子呢?” 皇帝会私下查探朝臣内宅之事并不意外,但通常都是提防位高权重者,似梁诚这个水平的,委实没什么太大价值,可是他却一副了然于胸,就有些奇怪了。 梁璋挣扎着,呜呜乱叫。 梁婠偏头看了一眼,垂下头:“既然陛下知晓,民女也不再隐瞒,民女若不这么做的话,叔父不止会将民女和母亲赶出家门,说不定还会要了我们的性命。 要不是叔父收留,民女就无处可去了,所以,只能……” 她瘦瘦的身子骨掩在宽袍大袖中,垂着头,几缕乌发滑落腮边,仔细一瞧,竟是连眼圈都红了,却忍着不掉一滴泪,只肩膀细微抖动。 无处可去了吗? 高潜笑着站起来,俯下身,捏住她细白尖巧的下巴,滑嫩的皮肤叫人爱不释手。 他歪着头瞧了皇后一眼:“皇后不是喜欢她吗?就让她进宫和你做个伴吧!” 梁婠浑身一颤,脸上平静无澜,心头却止不住地喜悦,可以进宫了! 众人变了脸色。 高潜说完低下头,凑近了些,闻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晚香玉气息,语气很是暧昧:“不知换个地方你会不会哭出来?” 他用刚刚勒死别人的手掌控着她,那恶心与恨意,让她恨不能立刻了结他。 周昀急得一会儿看皇后,一会儿看陆修。 皇后有口难张,从一开始他要亲自要嘉奖梁婠的时候,她就有预感了。 陆修始终端着那杯茶,似品似玩,无论眼前发生了何事,都远不如手中的茶叫他感兴趣。 高潜松开手,揽着梁婠的腰,亲自将她扶起来,看起来宠爱有加。 “大司马。” 梁婠刚站稳,高潜却轻轻一笑。 意外被叫到,分心神游的人这才掀起眼皮看过来。 陆修不紧不慢放下手中的茶,从容站起身:“臣在。” 声音淡淡,不卑不亢。 高潜笑眯眯地牵着梁婠的手,“她进宫前,劳你帮孤调教调教!” 说完将梁婠的手送到陆修面前。 第86章 板上钉钉 一室哗然,只觉匪夷所思。 陆修稍稍一顿,目光淡然从梁婠面上一扫而过,点头道:“臣遵旨。” 陆修这般云淡风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叫本就惊奇的人愈加瞠目结舌。 高潜状似随意,却将陆修的表情悉收眼底。 他微微颔首,这种百依百从,真叫人满意。 感受到手里的冰凉,高潜偏头冲梁婠一笑:“要乖乖听大司马的话,不然,孤会罚你。”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话术。 一如从前,高潜命她服侍别人一样。 她神色不动地由着高潜将她的手,放进陆修的手里。 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物品。 此情此景,不过是将从前一再发生的事,又重演了一遍而已。 “是。” 梁婠垂下眼,顺从地点头,从头到尾无任何不满。 似乎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高潜心情极好。 “陛下!”曹相站起身,一板一眼:“如此甚是不妥,且不说梁氏乃士族女郎,已故太傅、祭酒之后,就凭王素一案她也——” “丞相,”他话未说完,高潜已是怫然不悦,不过一瞬,却又挂上笑:“后宫之事丞相还是莫要插手了,何况,孤只是让她跟着大司马涨几天见识,没什么不妥的。” 他歪着头,笑得意味深长:“难不成丞相是想代大司马之劳?” 他这么说,分明是将曹相视作为老不尊者,曹相只觉受到奇耻大辱,当即变了脸色:“陛下!” 高潜看向皇后,半戏笑道:“幸而皇后的性子没随了丞相。” 说罢摆摆手,称丞相醉酒,命人扶下去休息。 周昀往那被强行拉走的背影看去,“陛下,臣以为——” “周少保可莫要被丞相带坏了!” 高潜不耐烦再听下去,想起荷塘边二女为他相争,他又扬唇补充道:“当然,你若是心悦梁氏,孤也会考虑考虑的。” 周昀说不出的憋闷,如何想不到为了帮皇后,梁婠竟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愧疚地看过去,却见她乖乖站着,全程听之从之。 高潜一拂袖,瞧着跪在地上的人,一声冷喝:“还不将他带下去,好好审审,他究竟是怎么逼死孤的表姊的!” 梁婠心里一动,他这摆明是要把娄雪如的死,推到梁璋头上。 他对着娄骁很是悲切:“光禄大夫放心,孤定会还表姊一个公道的,还望你好好宽解姨母,免得母后也跟着伤心。” 娄骁只锁着眉头,低头应了。 高潜环视一周,有些意兴阑珊:“回宫。” 离去之际,他不忘替梁婠理了理鬓发,语气轻柔:“你可要好好学,他日回宫,孤是要考你的!” 他弯着一副眉眼,笑容清朗,唯独眸光中满是冷淡的凉薄。 皇后离去前往她这边看了眼,已不复往日的神情。 梁婠只迈了半步,袖子底下却被陆修拉住,余光看去,似乎方才并非有意阻拦,只是收回牵着她的手罢了。 帝后离开,一众人也纷纷离去。 梁婠紧绷的弦并未就此松懈,如果没猜错,高潜是认出她是与陆修在假山里幽会的女子,不止如此,他还疑心躲在窗外的就是他们。 可高潜是如何认出她的呢? 梁婠想不通,当时她裹着陆修的衣服,整个人几乎是藏在他怀里的…… 陆修瞧她一动不动,眯起眼抚上她的鬓边。 梁婠一惊。 陆修牵起她的手,将发簪放在她的手心。 这样亲昵的举动,她的心却凉到底。 梁婠呆呆盯着发簪,她终究还是小看了高潜……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明明是你做的丑事,竟要我阿姊替你背骂名!” 见人走尽,曹丹青冲着梁婠就扑过来,高扬的巴掌就落下。 不想面前猛不丁冒出一把剑,将她前冲的身子拦住,用力一挡,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我?!”曹丹青气急败坏。 周昀叹气。 渊收回剑,板着面孔,行了一礼:“女郎须知,不是什么人您都可以碰的。” 他说完就像影子似的又立到一边。 梁婠瞅了瞅渊,头一次表现出像是友方。 正诧异这变化之大,却听陆修极为淡漠的声音。 “明日,我会派人去梁府接你。” 梁婠神色复杂看他:“去哪儿?” 陆修瞧见她故作镇定的样子,冷嗤一声:“你现在还能去哪儿?” 说完抬脚就走。 梁婠看向周昀,周昀两手一摊,只是摇头,爱莫能助。 梁婠又看渊,他冷着脸,跟从前一样。 梁璋被抓了,回去梁诚不会放过她,高潜又在故意试探她,让她进宫,却又不说何时进宫,还叫陆修调教她,这个调教分明就是…… 梁婠猛吸口气,咬牙追出门外。 周昀也跟了上去。 曹丹青从地上爬起身,却见曹鹿云双目赤红,怔怔望着门口,白皙的脸上两行清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阿姊……”曹丹青连忙上去给她擦拭。 曹鹿云却挡开她的手,声音低哑却坚定。 “丹青,我只哭这一次,就这一次,往后,哭的人只能是她。” 曹丹青张了张嘴,这样的阿姊有些陌生,可转念想到大司马不仅做了对不起阿姊的事,还让她受了莫大的冤屈,最可恨的是自始至终都不见他来问候一声。 “阿姊,我们去找阿父,就说你不嫁了,好不好?咱们相府还能养不起你嘛?” “不嫁?”曹鹿云抬头看她,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丹青,如果我说不让你嫁周少保,你答应吗?” “这……这不一样!”曹丹青语塞,她可是从小就立志要嫁给阿昀的。 曹鹿云拭掉眼泪:“不一样?没什么不一样的! 且不说这门亲事是长辈们早就默认的,就算不是,也是主上金口玉言许下的,要知道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司马夫人,而她,不过就是君臣共享的一个玩物而已!” 曹丹青仔细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主上也不过是叫她暂时跟随一段时间,终归还是会叫她进宫的,只是,她这究竟算个怎么回事儿呢,宫人不似宫人,宠妃不似宠妃。” “进宫?她还有那个机会吗?” 曹鹿云优雅地弯起唇,挂着泪的脸上,笑容冰冷。 第87章 过眼云烟 “大人——” 陆修正准备登车,忽闻身后有人追来,呼吸急促,稍有气喘。 他只停下步子,并未回头。 “梁婠,我曾说,你所求的,我已应允,可你不信我,如今这后果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吗?” 他语气是说不出的冷峭。 她心口也跟着发凉。 是,建议帝后离宫是有意为之,陷害梁璋也是早有预谋…… 梁婠闭了闭眸子,回想前世种种,她不是没信过,可等到的又是什么? 重活一次,她赌不起!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等站定周昀就忍不住发问,这两个人实在叫人看不懂,先是装作一副不熟的样子,后在荷塘边又见死不救,现下眼看主上这样无名无分收了她,他竟无动于衷…… 半晌,两人谁都不见张口,周昀独自叹气。 他扯过陆修:“事到如今,依我看,你不如直接向主上讨了她,只要你开口,主上一定会答应的!” “不行!” 不想陆修还没说话,梁婠却急红了脸。 陆修冷冷瞥她一眼。 周昀心知她是不肯给人做姬妾,但眼下也没更好的办法,谁知道主上下一次又会把她送给谁? 周昀好言劝道:“我之前是对你有误会,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也算看明白了。 虽然名份上子溪可能给不了你什么,但你放心,他这人别人不了解,可我自幼同他一处,是最清楚不过,只要你不负他,他定会对你一心一意!” 梁婠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压根就不是一心一意的事。 不是说会寻机跟周昀说清楚的吗,为何他到现在还一无所知呢? 她瞟一眼陆修,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见梁婠不说话,周昀又用胳膊捣了捣身侧迟迟不表态的人。 陆修被他捣得心烦,索性转身登车。 梁婠瞧着珍珠白的背影微微出神,上次是雨水,这次是泥土…… 周昀哎了一声,扭头给梁婠一个放心的眼神,在长檐车离开前,跳了上去。 “娘子——” 秋夕默默站了过来。 梁婠头一偏,对上秋夕的红眼眶。 无端心里也跟着酸涩,只拍拍她的肩,安抚道:“我会跟大司马说,将你带上的。” 梁婠回到梁府时,门口已被士兵把守,街面上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中似乎在说什么抄家。 毒害皇后、霸占御赐之物,怎么不算大罪呢?只是‘籍没’已经算轻的了。 看到梁婠,议论的人也丝毫没有收敛,无所谓,今夜一过,晋邺城内也不过是多了一个破落户。 梁婠轻扫一眼,径直走上前去。 “你是何人!” 士兵看到有人靠近,厉声呵斥。 “我来收拾我的衣物。”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才冷声警告:“主上宽厚,特允许女眷携带贴身衣物,但若发现夹带藏私,立即带走!” 梁婠点头,那人收回枪,让出路。 跨过过门石,里头已是一片狼藉,有官兵抱着财物来回穿梭,下人们跪了一地,胆子大的垂头不语,胆子小的掩面啜泣。 看样子,梁诚已经被带走。 见到梁婠他们有些意外。 梁婠目不斜视,不慌不忙往里走,秋夕紧紧抓着她的手,冰冰凉凉、还微微颤着。 才到内苑,就看到姚锦瑟扶着张氏,后面跟着何氏,身上都只带了小包袱,被士兵不停地往出来赶,模样十分狼狈。 乍见到梁婠,张氏挣开扶她的人,瞪着眼珠直扑上来。 秋夕伸手要拦,被她狠狠撞倒。 “贱人!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你还敢回来,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张氏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歇斯底里,梁婠被她揪着衣襟摇晃得东倒西歪。 “二夫人放手啊!”秋夕起身就去拉她,怎奈张氏似要跟人拼命,死不撒手。 姚锦瑟在一旁捂脸哭着。 何氏站在原地脸阴沉得厉害。 就在梁婠差点被张氏拽倒,突然一柄长剑伸了过来,一个扬手,剑柄弹到张氏额头上,她被狠狠震倒在地。 张氏一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阿璋,我的阿璋,你还我的阿璋……” 秋夕忙将梁婠扶住。 渊收回手,这才转过身,板着脸道:“大人命我来接娘子。” “有劳。” 梁婠点头,看来陆修也知道梁府被抄家了,高潜有此举是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下手。 只怕也是要给娄氏一个交代。 这么一想,在审她之前,高潜就已查出是梁璋下毒,审她不过是在验证与试探,唯一变故是娄雪如之死,但既有现成替罪羊,他又怎会不用呢? “你要去哪儿?” 梁婠刚要越过他们,不想一声不吭的何氏蓦地开了口,一双眼幽幽盯着她。 梁婠垂眸理着被张氏拽皱的衣襟,嘴角漫上一丝淡笑:“谁要我,我就去哪儿。” “你——” 何氏徒然变了色,呼吸急促,指着她几乎说不出话,只身子抖得厉害。 梁婠掀起眼皮,看了过去:“怎么?阿娘想说我下贱,自甘堕落、不知廉耻吗?” “娘子!”秋夕知道梁婠故意这么说。 梁婠却将她推开,只对着何氏点头道:“是啊,我不知廉耻、我下贱,你们呢?你们一次次要将我卖出去的时候,就知廉耻吗?你们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名声地位,卑躬屈膝乞求别人的时候,就不下贱吗?” 心头的酸涩与委屈还是让她喘不上气,她看眼这偌大的院落,摇头笑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梁氏,为了阿翁阿父,可他们怎么死的,你们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这荣耀地位既然是他们带来的,你们又凭什么心安理得住着、享受着,既然他们死了,就该还回去,如果还想要就凭你们的本事自己去挣!” “这,这都是你设计的?” 从王素倒台,梁氏失了靠山,梁诚被逼得只能信她,再到现在彻底毁了梁氏…… 何氏一股寒气直蹿头顶。 梁婠似笑非笑:“你说是,那就是。” 起初几人只是怀疑,可又想着抄了家她也落不上好,可骤然听她亲口承认,只觉难以置信。 何氏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捂着胸口,站都站不稳:“祸水,祸水,你真的是祸水!谁知花下万骨枯,万骨枯……” 第88章 初来乍到 何氏忽然摇头又哭又笑:“我这生做的最不可饶恕的事,就是生了你!” 梁婠拭掉眼角的湿意,无论他们说什么,她也早就不在乎了。 “我就不该生你!不该生你!” 梁婠头也不回,只迈着步子往她的小院去。 一路行去,一路狼藉,有被踩上脚印的衣衫、有散落破损的文稿、还有打翻摔碎的花盆…… 士兵忙着四处查封、搬东西,也无人理会她。 如今的梁府,真成破落户了! 其实,他们没见过,梁府曾经也是荣耀一时,就连王素亦是要对他们阿谀逢迎的…… 梁婠木然看着秋夕红着眼睛收拾衣物,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们来之前,这里早被翻了个遍,一眼看过去,几乎也没什么能带的,昔日的小金库,也不见一物。 梁婠转身出了院子,直往前厅去。 “能帮我把那个拿下来吗?”梁婠站在花厅,望着高悬的匾额,看一眼渊。 破天荒的,渊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许是她现在的模样跟丧家犬一样,他犯不着继续横眉冷对。 ‘风移兰气入’ 等再出去,已不见阿娘他们的影子,梁婠正觉奇怪,秋夕背着小包袱迎上来,只道大夫人、二夫人被温侯世子妇派人接走了。 梁婠最后看了眼这个曾经的家,决然转身。 有人的地方才算家。 长檐车往皇城跟前行驶,太师府就在那。 窗外已是日落西山,沿街小贩收拾着摊位、过路人行色匆匆,这个时候人人都是归心似箭,梁婠靠在窗边静静瞧着,不知为何白日的热闹喧嚣,到傍晚只剩离散萧索。 “娘子。” 秋夕抓着她的手,有话却哽在嗓子,说不出来。 梁婠不在意地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这样无名无分跟着大司马,但你放心,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且不说陆修答应高潜本就是情势所迫,就算不是,他这种天潢贵胄只需招招手,自有人前仆后继,又怎会对谁用强? 何况,她可不会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让他成为裙下臣。 再说,太师府的人也并不希望她留在陆修跟前,还有曹鹿云,离开太师府是迟早的事…… 想到曹氏,梁婠忽然觉得高潜将她塞给陆修,不单单是为试探,或许还有别的打算。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知道,他俩就是窗外的人,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往后的路不好走,梁婠扭头看向窗外。 秋夕叹气:“娘子怎不知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呢?” 梁婠摇头浅笑,孑然一身的人,何须留退路? 神思晃悠中,竟也晃到了太师府。 梁婠下车,门口已有仆妇婢女候着,见到她皆规规矩矩地唤一声梁姬。 虽然梁氏败落,但她到底是皇帝指派来的人,与普通姬妾又有些不同。 可这不同还真不如她们! 太师府建得气势恢宏,院落布置得精致典雅,即便夜间伴着星光灯火,也是景色怡人、别有意趣。 梁婠一路跟着仆妇往内苑去,庭院很深,走过廊桥,穿过花园,才到西南角,是陆修的院子。 拨给她的住处与陆修的隔一个小荷塘,两处走起来远,看着又离很近,清雅幽静,对于一个刚被抄家的人来说,已是极好了。 仆妇待她安顿好,便留下婢女离开,渊也去回禀陆修。 阁屋的布置同东市的别苑很像,屋外还植着不少青竹,晚风吹拂带进几缕清香,叫人少了些初来乍到的忐忑。 用过晚饭,梁婠便早早歇下。 第一夜总是认生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索性披了件衣服去露台处赏赏星光夜色,听听蝉鸣蛙声。 梁婠倚趴在扶榄上,夜里的荷塘黑漆漆的,檐下的灯笼下,有飞蛾不停往上撞,噼啪直响。 说来也是可笑,她当初拍着胸膛信誓旦旦,跟陆修说太师府不是她的目的地,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原想着赏夜色的,结果被这扑火的飞蛾吸引了所有目光。 “怎么,在看你自己吗?” 梁婠一偏头,对上那抹冰冷的目光,立马回神,站起来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服。 “大人,怎么来了?” 他不似平时所见那么矜贵疏离的装束,而更像在云岩池时那般松驰舒懒的形容。 但这样的陆修实在太陌生,还不如那副杀伐狠辣的模样更让她踏实。 陆修在梁婠对面坐下,不想却瞥见那裙底露出的脚趾尖,蹙着眉移开视线。 “第一晚,总不能不闻不问。” 梁婠垂下眼,点头,他说得不错,照高潜那性子,不可能不派人盯着,就连梁府的动静他都清楚,更不要说太师府,这么一想,他杀娄雪如似乎—— “心不在焉的。” 梁婠抬眸看去,有些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陆修看她一眼,进来时,她正披着外衫趴在扶榄上,歪着头盯着檐下的灯出神,卸下所有戒心防备,而现在…… “过来,坐下。” 梁婠迟疑了一瞬,还是垂着头坐过去。 陆修微微倾身瞧她:“怎的这般做贼心虚?” 梁婠侧过脸,愣愣的。 陆修嗤笑一声,靠了回去,好整以暇:“说吧。” 说什么? 梁婠眨眨眼,有些懵。 一个冷冰冰的眼神递过来,梁婠瞬间清醒。 她默了下,道:“那曼陀罗花粉是我放的,也并非是加在茶水里,而是涂在给皇后准备的杯沿处。 梁璋荷包里的花粉是我在府中时就放进去的。” 陆修微笑点头。 梁婠偏头看他一眼,又道:“初入国公府时,我发现曹丹青心仪周少保,便故意激怒她,不止可以让我不在现场,还——” “还引得他注意。”他冷哼一声,盯着她瞧。 说到这,梁婠也是挫败,做了两手准备,结果杀没杀成,进宫也没进成。 何为人算不如天算? “大人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为何不杀我?” 梁婠侧过脸,认认真真望着他。 她自以为知晓前世的一些信息,亦见识过他的手段,就能猜测到几分他的心思,可不想是越来越看不懂。 陆修朝那檐下的灯,扬了扬下巴,低低笑道:“你盯着那飞蛾看了许久,怎么不上前把它杀了?” 梁婠抬头看向灯。 “大人是想说,自寻死路的人,又何必劳烦别人动手?” 第89章 静夜低语 陆修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扬唇。 答案显而易见。 梁婠盯着灯怔怔瞧着,她又何尝不知道仅凭一己之力去杀高潜,无异于飞蛾扑火? 可若不把该杀的人杀了,不把该报的仇报了,那么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这尘世间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梁婠低下头,闭了闭眼。 良久沉默后,她才转头去看陆修,像他这样一生顺遂的人是不会懂的。 梁婠问:“大人还会觉得我说报仇是幌子吗?” 她可没忘在山洞里,他如何奚落自己的。 既然这些伎俩瞒不过他,那还不如坦白点,减少他对自己的戒心,毕竟人在屋檐下,不低头碰伤就是自个儿,凡事只要不触碰到他的禁忌,知道她翻不出浪,说不定他看着有趣的时候,还能指点一二,再帮她一把…… 思前想后,梁婠站起身,对着陆修恭恭敬敬一礼:“日后还请大人——” “你累不累?” 陆修起身懒懒扫她一眼,好像无论何时何地,这一天又经历了何事,她谋事的劲头总是异于常人的好。 梁婠掬着礼的身体僵硬,他却已转身进了屋子。 夜深人静时,孤男寡女的,问她累不累? 梁婠抿了抿唇,他总不会是要让她当真的姬妾吧? 她是说过身心皆可的话,但到底是权宜之计…… “还傻站在外面做什么?” 梁婠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踮着脚尖挪进屋子,站在门口试探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去把鞋穿上。” 陆修站在她让人搬来的那副匾额前,并未看她一眼。 梁婠心头一松,属实多虑了,即便前世宫宴上,美人环伺,她也从未见陆修纵情放浪过,又怎会对她起什么心思? 方才她只顾着方便凉快,就打了赤脚,现下倒显得自己行为不妥。 梁婠背身穿上木屐,又规整好衣服,既搬来这里,再不能像从前独处时一般,有些习惯的确得改一改…… “你回去就带了这个来?” 梁婠一回头,就见他奇怪地盯着自己瞧。 梁婠:“还有几件衣物。” 陆修又看回匾额。 梁婠补充道:“只是,那些砚台书籍都毁了。” 陆修点点头,知道她说的是第一次在别院里,让她带回梁府的那些。 他挑眉轻嗤:“怨不得你将珍珠留下,只装了些石子回去,知道拿回去就带不出来了。” 梁婠也不掩饰:“寄存在大人这里安全,这些大人不稀罕的,却是别人求而不得的。” 陆修这才转过身,黑眸深深,细细瞧她:“原来,珍珠还真是你想要的。” 梁婠明白他在说那天救了太师后,索要回报,别人担心她借机上位,可结果似乎兜了一个圈子,到底成为别人担心的样子。 陆修微微颔首,她所说目的地不在太师府,怎么不是肺腑之言呢? 堂堂一个大司马,在她眼里还真比不上这些黄白之物。 “可别人求而不得的,也是你不稀罕的!” 也不知是屋内灯火微晃,还是隔着一段距离,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可这语气听得直叫人后脊发凉。 她蓦地忆起山中雨夜,昏迷之前,她看到一双带了恨意的眼,陆修……恨她? 梁婠摇摇头,这想法真是荒谬! 她抬眼再看过去,他已跪坐在案几前,提笔涂涂画画。 屋内寂静,只有外头抚弄竹叶的细碎风声和窸窣虫鸣。 陆修眼眸微抬,见她还杵在原地,许是灯火映衬的缘故,倒瞧着比往常乖觉。 “你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姬妾需做何事吗?” 梁婠一愣,看看他,再看看案几,这是要帮他研磨的意思? 疑疑惑惑间,她走上前,跪坐一侧,垂着头暗暗拧眉,他该不会真拿高潜那句‘调教’来使唤她吧? 陆修睨她一眼,不动声色。 起先,梁婠面无表情,研磨也甚为敷衍,可再看向他写得字,倒也真觉得惊艳。 那日在别苑,画盒里只收着他的画,倒是周昀的字不少。 因为阿翁和阿父的关系,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类书画,写得好的也见不过少,但陆修的字比起阿翁的竟也不逊色,甚至在某些写法上竟如出一辙。 梁婠只觉惊奇,按理说阿翁和陆修没什么交集,她疑惑看向那块匾额,总不能是见几个字,就学会了吧? 瞥见她晶莹透亮的眸子,陆修只是垂下眼:“以后,我写字作画,你要在旁研磨递笔。” 梁婠盯着字的目光一顿,扭头瞧他,可那神色正常得很,犹豫了下还是点头:“是。” 人在屋檐下…… “你为何打曹丹青?” 陆修抬眼看她,四目相对,不知乱了谁的心跳。 如此近距离的逼视,如何撒谎? 梁婠咬了咬唇:“这缘由不是刚刚已经给大人说过了?” 他凝视的黑眸里浮上一丝嘲弄,那意思分明在反问她,你当我傻吗? 梁婠垂头吸了口气,只好坦白:“大人写这《洛神赋》,不是就猜到了,作何故意问我?” 陆修微微勾唇:“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问题实在不好答,若不是结合前世的某些事,周昀素日关心的事皆与皇后有关,再加上那画盒中的字,她也不会发现周昀对皇后的感情。 梁婠沉默着往纸上的字迹指了指:若、宓。 若宓正是皇后的闺名。 她本以为这事足够隐秘,谁料想曹丹青竟知晓,那日还险些脱口而出,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不论对曹氏、还对周氏,必定是灭顶之灾。 他瞧着她,哼笑一声,眸光带了丝丝凉意。 梁婠揣着小心问:“大人会灭口吗?” 陆修眸光未动:“明知会有被灭口的风险,又为何坦白?” 梁婠认真道:“大人不是说,我不信你吗?我此刻坦白回答,便是相信大人,且向大人表忠心。” 他都知晓她为何打曹丹青,又怎会担心她真泄密,如此一问,也不过试探她。 陆修偏着头,细细打量面前的人,轻轻点头。 他站起身走至榻边,看她。 “过来。” 第90章 青丝簪玉 如果陆修想要女子,会有很多,断不至于…… 梁婠沉默片刻,还是犹豫着走上前。 他长身玉立,站在榻前冷冷瞧着她。 “不是要表忠心吗?” 梁婠浑身如糊了层蜡,登时凝在一处,动弹不得,只能抬起一双眼睛看他,脑子嗡嗡作响。 陆修垂下的睫毛,毫不犹豫将他们相交的视线从中斩断,声音冷淡如水。 “不是身心皆可?” 梁婠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 从心底滋生的恐惧犹如一根带刺的藤蔓,肆意疯长,将她一圈一圈绕在中间,捆住她的身体,勒住她的咽喉,那些尖刺更戳得她鲜血淋淋。 那些受辱记忆就是藤蔓上根根尖刺…… 陆修抬眸静静看她,唇边是一抹讥笑:“不可吗?” “为何?”梁婠声音轻颤,实不能理解。 陆修冷冷扬唇:“你说为何?” 梁婠懂了,在他们的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件玩意,碰不碰她根本不是一件值得纠结的事,给了他的,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她浑身血液冷透了。 “何况,他已知山石后的人是你。” 是,若是真的偷情也罢,可一旦知晓她尚是完璧,便知他们在山石处只是做戏,更坐实他们就是窗子外面的人。 梁婠倍觉无力,再如何算计又能怎样,对上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些都只是不入流的儿戏。 再何况,一如周昀所说,难保高潜下次不会再将她送给别人,这清白迟早是不保的,那不如一早就舍了。 梁婠点点头,释然了,绕过他,径自走到榻前,宽衣解带。 本就穿得单薄,并不费事,很快便衣衫退尽,未着寸缕。 她乖顺爬上榻,躺下。 从前,这样痛苦的经历不是没有过,如今,也不在乎多一次…… 梁婠紧紧闭上眼睛,说好要将胸膛里的这颗心挖去,那么就从今夜开始吧。 不知是夜里凉,还是心头冷,她冻得直哆嗦,可即便这么冷,流出的眼泪竟然还能是滚烫的。 被褥轻轻陷了下去,有人在她身边躺下,温热的手穿腰而过,抚上细滑的肩背,轻轻一提,将她贴进怀里。 他的手那样热,可她还是觉得冷。 陆修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她就像一张冷冰冰的弓,浑身绷得紧紧的,处处都是抗拒与惧怕。 那天夜里,她从同乐馆逃出来时,只穿着外衫,甚至下狠手杀了张适。 郁林苑,她又掀起袖子给冯倾月说已失身给自己,还说有办法蒙混过关…… 陆修扯过丝被将瑟瑟发抖的人裹住,搂在怀里,语气淡淡的:“你是打算让我们在湿冷的床上睡一宿吗?” 梁婠睁开眼,想抬头,却发现头顶被他下巴抵着,她抽出手小心抹把脸,的确湿湿冷冷的。 估计是觉她这矫情样儿扫兴。 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真的困倦,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竟也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是真的日上三竿。 檐下似有燕子的窝,唧唧啾啾叫着,梁婠就是被这叫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头顶在陆修的脖颈处,身子有些麻却不敢动,因为他好像还没醒。 梁婠盯着陆修的胸口发呆,他俩竟这么睡了一夜,怎么想怎么觉得匪夷所思。 可再一想到来日方长,这才是开始,或许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只一件,真的要等到离开太师府,才有机会杀高潜吗?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梁婠几不可闻一叹。 “醒了?” 上方的人轻轻将她拉开些距离,低头看她,猛地开口,他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气氛莫名怪异,梁婠并不太敢看他,只低低应了声。 陆修扶着她一起坐起身。 梁婠扯着被子,掀眸疑惑看他,许是睡眼惺忪的缘故,他此刻温和近人的模样,实在与记忆中那个冷血凉薄的人相去甚远。 陆修瞧着她,分明是有话要说,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张口。 梁婠率先唤了声:“大人?” 陆修往她裸露的手臂上看了眼:“以后那里不用了。” 梁婠微怔,低下头,视线触及那醒目的印记,心下明了,自昨天山石一事后,它确实不该再出现了。 梁婠点点头。 陆修也未多言,披衣下地离开。 梁婠盯着印记,今日先遮一遮。 待梳洗更衣后,梁婠照了照镜子,现在不比从前,要格外小心谨慎,尤其是在这个并不十分欢迎她的太师府。 “娘子。”秋夕蹙着眉,欲言又止。 梁婠心知她是想说陆修留宿一事,即便昨晚没发生,但也左不过就这些天。 她细细瞧着镜中人:“从今,改口罢。” 梁府的三娘子已死,她目前是皇帝送给大司马的梁姬,日后是谁尚不确定。 用过早饭,有婢女来报,说陆修要带她去见太师。 于情于理,昨晚就该去的。 梁婠简单收拾了下,就跟着婢女出门。 陆修就站在荷塘浮桥的另一头等她,不知是在赏荷,还是在晒太阳,直至走近,他才转身看过来,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睥睨,晨起那个温情脉脉的,完全是她假想出来的。 梁婠抬手对他行了一礼,处处都眼睛的地方,不能失礼。 不想一抬眼,他伸了手过来。 “站近些。” 梁婠往他跟前走了两步,只觉发间一松,他将金簪从她头上取下,黑眸幽深如井:“以后这个也不用了。” 说罢,扬手就将金簪丢进荷塘,金簪咕咚一声,就没了影。 梁婠垂下眼,这杀人凶器,日日戴在头上,是谁看着都得闹心吧?再者,她现在的确也不会再用那样的方式杀人。 梁婠刚要转身,却被他制止:“别动,重新给你换一支。” 陆修离得很近,她不用抬眼,就能看到他的喉结。 这样的距离,实在令人不适,梁婠一颗心咚咚直跳,他冷着脸做这事,有种压迫感,紧张得她呼吸都收敛了些。 梁婠还没看清是个什么模样的,就被他插在发间。 “走吧,”陆修退后半步,目光只在她头顶落了一瞬。 梁婠脑袋有些晕乎,走了两步突然腕上一紧,却是陆修拉住她。 梁婠惊讶看过去:“大人?” 陆修将她的手裹进掌心,面无表情:“以后要改口唤我夫主。” 第91章 以事夫主 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那《女诫》她背得是滚瓜烂熟,又岂会不知‘夫主’二字是何意? 陆修说得轻描淡写,梁婠看着他淡漠的脸,只觉恍惚。 视他为夫? 陆修耐心瞧着她,在等。 梁婠垂下眸,声音并不大:“夫主。” 她的下巴被轻轻抬起,视线在空中相撞,陆修的黑眸深不可测:“卿需学之处颇多。” 说完,握着她的手也并未松开,只带着她往院外去。 常日里的太师府,人并不多,无论是尚书令陆勖,还是车骑将军陆淮,都早已成婚,各有府邸。 是以偌大的太师府,实则常住的也只有太师与陆修。 太师的正室夫人早已故去,常伴其侧的也不过几个妾室。 如今,这府中又多了一个她,要不了多久,还会再来一个曹鹿云,甚至还有更多其他人,或许,不等她们来,她已经先离开,这些都是未可知的。 这声夫主,委实没必要。 不过,他既需要她唤,那她唤便是。 人最危险的就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论此时身份处境,也是该唤。 夏日的清晨,尚不见暑气,倒是阳光有些刺眼。 庭院里,廊桥曲折,幽池青莲,白墙翠竹,亦是花开满眼。 一路行去,下人们不少,却没一个高声说话的,但凡所遇者,无不是垂头躬身退至一侧,与皇宫侍从做派无异。 太师的住处,梁婠上次来过一回,不算陌生。 花萼亭架在水边,伸出的青石台,可戏水、可观鱼。 他们到的时候,太师正背对着坐在一处垂钓,右脚边放着鱼篓,亭中桌上除了果品糕点,还放着一碗褐色汤药。 垂钓者最怕鱼儿受惊,梁婠不敢出声,再看从旁侍奉者亦如封了口。 如此惬意自在的场景,却过于严肃死寂。 陆修松开她,随手拎起药碗走了过去:“喝完再慢慢钓。” 他蓦一开口,果惊得水里哗啦作响,鱼儿逃走。 本欲发作的人,偏头看到他,又往过来瞄了一眼,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有些奇怪:“今日怎没去?” “起得晚,便告了假。”陆修说着接过鱼竿交给随侍,将药碗递了过去。 太师接药碗的手明显一顿,稍稍停了停,才点头:“挺好。” 他盯着药汁并不入口,颇有些感慨:“自上次命悬一线后,近来总会忆起不少陈年旧事、素交故友,只觉有些事莫强求——” 陆修蹙眉打断:“先饮了。” 太师无奈笑笑:“好。” 说完,果真一口饮尽。 旁边婢女接过碗,又服侍他漱口。 陆修扶着太师站起身,瞧见他皱起的眉毛,问:“苦?” 太师瞅他一眼:“应留一些给你试试。” 那几味药材确实是苦的,梁婠很清楚。 陆修忽而笑了:“婠婠烹的茶甚好,试试?” 饶是梁婠忍了又忍,依旧掩盖不了内心的震荡,久不能缓和这句‘婠婠’所带来的冲击。 她垂下的眼里酸涩,关于这个称呼的记忆太过遥远,几乎已被她遗忘。 太师眸中闪过笑意,点头落座:“好,试试,倒也真与她有些缘分。” 闻言,有婢女去取烹茶用具。 许是看她傻站着,陆修没坐,伸手将她领到太师跟前:“干站了许久。” 如此傻站着,确实不对劲。 梁婠抬手一礼:“昨日,就该先来拜见大人,是妾失了礼数。” 太师温言道:“这没外人,不必拘礼。” 话毕,陆修拉她一起坐下,随口道:“既是君舅,以后就唤阿公。” 梁婠侧目,唤夫主就罢了,君舅?她这妻不是妻、妾不像妾的,如何喊得? 太师微笑着瞧陆修,陆修视而不见,只瞧着她。 梁婠无法,只好唤一声:“阿公。” 太师这才将目光移过来,在她脸上停了停:“既来了,就好好待着吧。” 梁婠轻轻应了声。 说话间,两个婢女抬了一方小几过来,炉具器皿一应俱全。 梁婠起身烹茶,也不知是不是碍于她在场,他们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也无心听,只低头做着手里的事,适时地奉茶添水。 近午饭时,陆勖来了,见她也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梁婠自知他们有事要商谈,便开口先行离开。 许是她烹茶的技艺尚可,临走时,陆太师倒是和颜悦色的夸赞,称发间的玉簪很衬她。 那语气笑容又与先前不同。 用过午饭,梁婠让人将匾额挂起来,不想两个婢女失手,将匾额砸了。 这匾额倒也有些年头了,这么一砸,立时摔出几条裂缝。 婢女们白着脸惊恐地跪在地上,等她发落。 梁婠虽才来太师府,但这府中的规矩可见一斑,她又是皇帝指派来的,她们害怕也属正常。 梁婠却懒得计较,只低头蹲在地上,眼看这是如何也无法复原了,就算复原,往后还不知身在何处,也不可能一直带着。 也罢。 梁婠站起身:“拿去烧了吧。” “为何要烧?” 正说着话,陆修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往那地上瞥了眼,又看她:“舍得?” “既留着无用,还不如舍了。” 陆修挑眉:“这话倒是耳熟。” “夫主教的,妾自当铭记于心。”梁婠始终低着头,不看他。 这话说完,陆修沉默一瞬,只走近几步,拉着她的手坐去一边。 梁婠最怕与他相对无言,问道:“怎这么快回来?” 陆勖专门来一趟,显然是有事的。 陆修揉着额角:“有些困,就先走了。” 困? 梁婠狐疑朝他脸上看去,倒真有几分倦容,想是昨晚身边突然多个人,他也没睡好。 “那夫主回去休息吧,”她起身就要撤回手。 陆修也站起来却没放手,只瞥向地面,对婢女道:“将这收拾净就出去吧。” 说完,拉着她就去里间。 梁婠手脚又开始发冷,纵然已经在心里设想无数遍,可真事到临头,出于本能她还是会惧怕。 但拉着她的人似乎半点没察觉到。 “梁姬——”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追上来,梁婠回过身。 陆修蹙着眉看过去:“何事?” 婢女垂下头,颤着手托起一物,恭敬道:“奴婢是想请示梁姬,这信件还要吗?” 第92章 卿与谁似 信件? 梁婠抽回手,往那老旧的信封看去。 婢女又道:“这是奴婢在收拾匾额时,从里面掉出来的。” 陆修也靠了过来。 梁婠接过信,仔细看了看,信封是被人拆过的,可这字迹却很陌生,不是阿翁,也不是阿父的。 陆修看她:“要我回避吗?” 梁婠摇头:“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的。” 连弑君一事,他都知道,其他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何况这是在他的住处,他若真想知道,又能瞒得过去吗? 陆修只对婢女道:“将那匾额先收起来。” 婢女应了声便退出里间。 梁婠打开信,纸张薄脆,过于老旧,看称呼‘恩师’,不难猜测是写给阿翁的,但这落款人‘仓之’,她就真是没什么印象。 再看内容,字里行间也不过是述说近况,并没重要的信息,是极其普通的一封信。 可这样一封普通的信件,为何被阿翁放在如此隐蔽的地方呢? 若不是婢女失手打坏匾额,它兴许会藏在里头永不见天日。 梁婠想不通,陆修也不说话。 她疑惑抬眼,却见陆修怔怔盯着她手里的信出神。 直发现梁婠在看他,他才问道:“可看出什么?” 梁婠摇头,实话实说:“只能看出这仓之是我阿翁学生。” 陆修眸中带了笑:“这点我也看出来了。” 梁婠知道他又在嘲讽她,无所谓。 “想知道仓之是谁并不难,去查查总能查到的,难的是内容如此平常的信,阿翁为何要将它藏起来呢?” 他唇角微扬:“你觉得呢?” 梁婠想了想,道:“要么这看似简单的内容,实则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要么这个仓之就是阿翁极其在意的学生,只是将这信收藏起来作纪念?” 陆修瞧着她不说话。 梁婠又道:“显然第二个有点儿不太可能,留作纪念也不用藏到这样的位置?” 陆修依旧沉默。 梁婠也拿不准了:“或者还有第三种,只是我尚不清楚……” 陆修微微颔首,拉着她坐在榻上,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你想查吗?” 有些事涉及的领域,不是她一个深居内苑之人所能接触到的,但陆修不一样。 可是—— 梁婠心里一跳,咬着唇看他,又飞快瞥了眼床榻,这倒像谈条件似的。 她扯着嘴角笑了下:“许是我想复杂了,阿翁只是留作纪念。” 言罢,她只低头将信重新折好放进去。 这点儿心思一览无余。 陆修伸手托住她的后颈,轻轻一捞,拖至胸前,低下头居高临下瞧她:“当初是谁说,什么都愿意的?” 猝不及防被他一带,她下巴抵上他的胸口,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陆修垂下的眸子,黑沉沉的:“你可知利用我的下场?” 这个问题,他在一开始就问过,那时为了解决眼前麻烦,的确是…… 梁婠被他挟持着,没法点头,便眨眼道:“大人从前问过的。” 陆修稍稍拧眉:“也是你缠着要奉我为主的。” 梁婠:“对……” 陆修瞧着她:“那你该如何称呼我?” 梁婠叹道:“夫主……” 陆修垂下睫羽,淡淡一笑:“希望你真能将我说的话铭记于心。” 他轻轻一带,便携着她一同躺下。 梁婠捏着信,浑身僵硬。 陆修从她手里抽出信,放至枕侧,将她抱进怀里。 梁婠伏着不敢动:“为何?” 且不说那带着恨意的眼神,她分明记得,陆修曾几次明确跟她说,没有他的允许不要随便来找他,还说她要做的事,他应允了。 可为何他现在的态度又变得这么不同呢? 她实在想不明白。 抱着她的人没有说话,她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好像在抚着她的头发,抑或是在抚那支簪。 回来后她特意取下来看了,那是支雕刻成晚香玉花型的玉簪,通体莹润光洁、白璧无瑕。 就在梁婠以为等不到回答时,却听他低低的声音,闷闷响起。 “事不过三。” 梁婠绷着身子愣了愣,没懂,嫌她问个不停? 陆修闭上眼:“我是真的困乏,你是不是不知你睡着——” 梁婠竖起耳朵,他又闭口不言。 梁婠侧过脸:“我是不是和什么人长得很像?” 莫名她就想起别苑里那副下落不明的画,如果是这样,她就懂了。 陆修似乎认真思索了片刻,方道:“是有一些。” 梁婠点头。 陆修哼笑一声:“怎么?气愤?” 梁婠摇头:“不会,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陆修闭眼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再醒来,正是华灯初上。 庭院里点了灯,倒显得屋内更昏暗,原是陆修困倦要睡的,不想自己竟也跟着睡了过去,还睡了那么久。 听到响动,秋夕和婢女进来点灯,灯火摇曳,梁婠坐起身,仍觉得迷蒙。 陆修瞥了眼枕侧的信,扭头瞧她:“还查吗?” 梁婠迷迷糊糊中仰起脸看他:“查。” 等梁婠再去外间,陆修正伏在案前写字。 她走近,陆修才抬眸:“明日国公府,卿去吗?” 三日,娄雪如下葬,明日正是第三日。 梁婠略一思考:“夫主觉得妾该去吗?” 陆修放下笔,合起字:“随卿。” 现在外面都道是梁璋欺辱了娄雪如,娄雪如被逼迫致死,虽然梁璋已收监入狱,但娄氏与陆氏对梁氏的怨恨并未因此而减少。 她这个时候去国公府,极大可能是去给人添堵的。 可当下人人都知晓她住在太师府,又跟在陆修身边,日后与娄氏、陆氏更是少不得要见面的,又不可能一直躲,是以不如大大方方露面。 次日,陆修又告假。 太师这段时间都在静养,并不外出,陆修去国公府便也代表了太师的意思。 长檐车上,陆修几乎不怎么说话,梁婠也乖觉闭口。 路程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陆修倒是第一次如此好脾气地将她扶下车,不想刚站定,一转眼,正与曹氏打了个照面。 曹峻身后跟着曹鹿云与曹丹青。 梁婠掀起眼皮看了身侧的陆修一眼,她真真切切有种鸠占鹊巢的感觉…… 第93章 礼法教条 “你竟然还有脸来?” 曹丹青不顾曹鹿云阻拦,从人后绕上前。 她并没像那日一样,孩子气般冲上来与自己拉拉扯扯,而是挺起胸脯扬着下巴,傲慢地看过来,口吻里尽是轻蔑。 曹峻偏头轻斥一声,并未带怒意。 高潜当众说与陆修在山石幽会的是曹鹿云,当时他们没反应过来,兴许也就信了,可回去后,必然知道曹鹿云是被冤枉的。 他们虽不明白皇帝此举用意,但圣意难抗,心里定然是厌恶她这个害曹鹿云背负污名的元凶。 若非受高门贵族礼仪教养的约束,换做旁人只怕早就冲上来给她两耳光。 面对几人各异的神色,梁婠只是行了一礼,并不多言。 她现在只是皇帝赏给大司马的姬妾,一个姬妾就该有姬妾的觉悟。 何况卫国公府有丧,她断没有主动生事的道理。 她行完礼,便退至落后陆修半步的位置。 陆修只侧过脸大喇喇盯着她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眼神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关键还当着他未来正室夫人的面。 梁婠不着痕迹又往后退了点。 实在被他看得发毛,才堪堪掀起眼皮,小心看他:“夫主?” 他却笑了下:“卿甚美。” 梁婠笑容一僵,他是感受不到对面的眼神吗? 或者纯粹就是故意给她拉仇恨的。 “走吧。” 陆修说完,收回目光,抬脚便往里走,从头到尾也没往那边看一眼,活脱脱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 梁婠低着头跟上。 “大司马,你难道不知道我阿姊才是你未过门的新妇吗?你竟这般无视她?” 梁婠无需回头便知曹丹青是如何的愤愤不平。 “丹青!”曹峻冷了声,一把将曹丹青拽到身后:“还不住口!” 陆修驻了足,却没回头。 曹丹青哪肯听,声音更甚:“亏你位列上公,竟不懂妻与妾,谁贵谁贱!” 卫国公府上丧事,上门者颇多,曹丹青如此高声,一时引得不少人驻足侧目。 梁婠着实惊出一身冷汗,真没想到她竟当众出言冒犯陆修…… 曹峻疾声厉色:“闭嘴!” “难道我说错了吗?” 曹丹青是相府老幺,自幼备受偏宠,重话都没听过一句,何曾当着众人的面被这般呵斥,她本就不服气,羞臊之下更是委屈。 曹鹿云回过神,慌忙捂住曹丹青的嘴。 曹峻上前几步,行拱手礼:“大司马,丹青年幼,口无遮拦,非存心冒犯,还请别与她计较,吾回去后,定要府中严加管教。” 说着又是一礼。 陆修这才慢慢吞吞转过身。 梁婠抬眸悄悄去看他,那眉梢眼角皆是淡漠,完全看不出怒意,她却更觉胆寒。 当初,政敌联合不少朝臣去高潜跟前弹劾陆修,说他偭规越矩、目无法纪,在晋邺城恣意妄为、横行不法。 更有朝臣细数罪状,口若悬河,不想说得正起劲儿时,陆修来了,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品茶,眼皮都不抬一下,面无表情听他们讲,有不符之处,还会出言矫正。 高潜寻欢作乐被打断,本就满腔不悦,听了许久,早不胜其烦,见到陆修,索性将摊子扔给他,自己跑去继续花天酒地。 陆修真还就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只淡然道,除皇帝旨意,其余礼法教条,他皆视为无物,至于那些朝臣,则以犯上作乱之名,诛了九族。 现在想想,高潜未必不知道自己被架空,或许沉迷于酒色,也只是寻求自保,他应是也没想到这个一直护着他、纵着他的人,到最后会将他权力蚕食殆尽…… 腕上蓦地一热,梁婠一个哆嗦,颤颤看去,如梦初醒。 “怎的手这样凉?”陆修皱眉看她。 梁婠抽了抽嘴角,六月天里,后背一股寒气驱之不散。 “不舒服?” “没有。”梁婠本能摇头,只想把手抽出来,却又不敢。 “那咱们进去?” “好。” 梁婠还是止不住发颤,他们是没见过,陆修那么轻飘飘说出一个杀字之后,晋邺城里的鲜血染红了泗水…… 陆修顿了下,才对曹峻淡淡道:“此事,骠骑大将军不懂吗?” 曹峻明显一怔,神色复杂地看向曹鹿云。 梁婠听得糊涂,还没反应过来,陆修抓着她的手就往里走,再不看他们一眼。 梁婠捏了把汗,与陆修相处的这段时间,她能感觉到他与前世是有些不同的,可谁又能知道他何时会变成那副冷酷喋血的模样呢? 陆修说过,有他在,就不会让她杀了高潜,就是因为他要借着高潜掌握大权吗?可他也说过他最厌恶的就是权力…… “作何这般看我?”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陆修偏头看过来。 梁婠吸口气:“夫主最想要的是什么?” 陆修一愣,低笑一声:“以后告诉你。” 梁婠轻轻点头,问不出来也是正常。 前来吊唁的人不少,哭声凄凄切切,闻者亦觉悲痛,梁婠只木然跟着陆修,看着人来人往,就想起自己死的那个大雪夜里,天寒地冻。 不知是碍着陆修的关系,还是顾忌高潜,娄氏与陆氏除了对她冷着脸,倒也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吊唁后,陆修就要带着梁婠离开,不想却被婢女叫住,说是光禄大夫的夫人有事要找陆修。 陆颖找他,估计还是为了娄雪如的事。 梁婠非常识趣,准备自行回犊车上等着。 谁想她刚走至一半,身后就有脚步声追上来。 梁婠停下步子看过去,婢女气喘吁吁。 她行了一礼,才小心询问:“请问您是梁姬吗?” 梁婠蹙眉:“不知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梁姬?” “您是跟大司马一同来的吧?” 梁婠点头:“是。” 婢女明显舒了口气,道:“卫国公有请。” 卫国公娄敬? 梁婠讶然:“不知国公唤我所为何事?” 婢女摇头:“还请梁姬一去。” 算起来国公比阿翁还要年长些,近年身体益发不好,他们梁府素日与国公府也无往来,除了那日在席间见过,更是从未谋面,他为何要找自己呢? 难道是因为阿翁? 第94章 名存实亡 梁婠略有踟蹰,她这么跟着去了,万一陆修回来,让他干等? 梁婠往四周环视一圈,正好看到与人驻足寒暄的曹峻,虽然让他带话不合适,但也顾不了那么多。 梁婠让婢女等着,便走上前。 看到梁婠,曹峻有些意外,但还是保持礼数。 梁婠简单说完,曹峻也应了。 梁婠便安心跟着婢女往回走,国公府很大,这条路她也并未走过。 梁婠不由提防几分。 国公所居的院子十分幽静,廊下也有下人守着,未见什么异样。 梁婠跟着婢女走了进去。 屋内燃着灵虚香,淡而溢远,黄杨木的器具配着青翠的滴水观音,简单雅致。 国公娄敬满头华发,坐在几前,佝偻着身子,望过来的眼睛浑浊中透着一丝清明。 那是一种要想看穿灵魂的目光。 梁婠低头恭敬一拜:“妾见过国公。”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那目光将她一寸一寸审视。 “你过来。” 良久,国公才开口,苍老的声音沉沉的。 梁婠抬起头,就看到国公示意让她坐到几案对面。 她心中疑惑,却也只能听从,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梁婠:“请问国公找妾有何吩咐?” 不知为何国公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 他指着案几上瑶盘里陈放的物品,问道:“女郎可知这都是何物?” 梁婠只看一眼,回道:“蓍(shi)草、龟甲。” 国公又问:“你可知它们的用处?” 梁婠:“‘龟为卜,策为筮。’国公是要用它们占卜吗? 国公微微颔首。 梁婠更不懂了。 国公苍老的眼睛始终锁着她:“女郎的生辰是何时?” 梁婠有些迟疑,因为她也不确定她的生辰到底该算哪日。 见她不回答,国公率先道:“乙卯年十月十二日,对吗?” 梁婠诧异:“国公如何得知?多年前,是这日子没错,可后来,家人给我往前提了一日,所以我也不确定到底该说哪一个。” “那你知道家人为何给你提前吗?” 梁婠点头:“阿娘说我是十一日夜里生的,未到十二日。” 国公瞧着她摇头:“多年前,有人找我帮忙占卜,这卦象便是如此。如今再占,一如从前,未曾改变。” 梁婠往那龟甲上看,除了裂痕,她看不出任何。 国公望向窗外,声音不无悲凉:“‘浴血牡丹倾城色,谁知花下万骨枯。’这就是当年我占卜出来的。” 梁婠细细回忆,她似乎听过:“这是何意?” “名存实亡。” 梁婠眉心一跳,名存实亡?她名义上活着,实际已经死了? “我曾以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竟……”他似乎轻叹一声:“女郎莫怨怪,吾命亦不久矣。” 梁婠正要张口询问,不想猛地被人捂住口鼻,双手双脚也被人挟持住,向后一拖,直挺挺按在地上。 窒息感越来越重,梁婠奋力挣扎,只想挣脱挟制,推开捂住自己口鼻的人。 可是她手脚被死死压着,完全动弹不得,她的头越来越晕,视野也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也离她越来越远,似乎灵魂都浮了起来,直到她眼皮重得再也睁不开…… 梁婠是被人又拍又摇给弄醒的,依稀能看到面前的人影子,浑身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甚至一呼吸胸口都闷闷的。 眼前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梁婠眯着眼仔细辨认,气若游丝:“陆修?” 话音一落,她就被狠狠按进怀里。 梁婠感觉自己又要被他砸得断气了。 许是他也察觉到,终于肯将手臂松了松,只低下头:“我带你回去。” 梁婠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陆修也并不等她回答,抱起她转身就往外面走。 梁婠也看不清周围都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国公在身后费力地喊着,不让她走。 可陆修完全听不见。 梁婠软绵绵地瘫在他的怀里,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下颌和唇角,凛若冰霜。 她闭了闭眼,这样的陆修几乎要与前世的模样重叠,瞧不出半分怒意,可只要一个字,就能尸山血海。 梁婠就这么一路被抱着出了国公府,直至回到太师府小院里,他全程无话。 梁婠缓了一路,躺在床上仍是心慌头晕,四肢有些不受控制。 晕晕乎乎中,府医低低的声音,似说了好些话,梁婠听得听得,慢慢睡了过去。 再醒来屋子里暗沉沉的,陆修就靠在床边,蹙着眉头瞧她。 “好些了吗?”他面上也有些困倦。 梁婠点点头,又朝窗户看了眼,看不出时辰,但瞧着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猜想应是半夜。 此情此景,不自觉的就想到山洞那日,垂眸细细一算,这应是救她的第三回了。 正琢磨着该说什么比较好,却见他起身倒了杯水过来。 “幸而你让曹峻给我带话,不然就迟了。”陆修将她扶起靠坐着。 梁婠接过杯子:“我与国公并不相识,实在没想到他要杀我。” 陆修进去的时候,就看到梁婠被按在地上,几乎没了气。 “他和你说什么了?” 梁婠犹豫,貌似她的生辰被视为不吉,不,看国公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岂止是不吉,分明是大凶! 梁婠想不通,仅凭一个生辰八字,就能要她的命。 至于那句命格诗,不管是真是假,她的生辰确实有被篡改过,看样子,这般遮遮掩掩,他们定是信了。 对,国公还说以为她经死了…… 梁婠心下一动,这名存实亡,又指的是什么? 梁婠不知生辰一事要不要对陆修说实话?说完该不会也要将她抓起来处置了吧? “他只是帮我占卜,其他的我也不确定。” 陆修微微颔首,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扶着她重新躺下:“休息吧。” 他放下杯子,也顺势躺到她的身侧。 梁婠闭着眼,脑海里浮动着各种疑团,好似也捕捉到一点儿头绪,想伸手抓住,却发现不知该抓哪一根才好。 再睁开眼,陆修已经睡着了,看得出来,守到半夜他很累,可梁婠却躺在床上瞧着他如何也睡不着。 莫非上次的黑衣人就是国公派来的? 第95章 姬妾之道 一连半个月,陆修一直称病告假,直至今日,他终于去了朝堂。 梁婠也不知道那日之后,国公府是如何收尾的,毕竟她整日困在这个小院子,几乎是与世隔绝。 陆修若是不开口,她根本什么也不能知道。 别说杀高潜了,再这样下去,高潜或许都记不起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再进宫更是不可能。 梁婠有理由相信陆修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住她,让她自知弑君无望。 为了不真变得耳目闭塞,梁婠每日都会去见太师,今日做几样点心,明日烹一壶好茶,后日再煲一盅靓汤…… 她说过此生不嫁人的,可每逢做这些事时,又会生出几分为人息妇之感,勾起从前久远的记忆。 “梁姬。” 婢女将蜜饯果脯放进小食盒。 太师苦于服药,她便想试试用药材腌制果腹。 梁婠拈起一颗尝了尝,皱着眉直摇头,不得不说味道确实很奇怪。 不过既做了,就不能浪费,她还是决定送去给太师。 因近期常往太师跟前去,倒与府医越来越相熟,不仅跟着他习学医术,还能借阅不少书籍,顺带捎些小分量药材回来制毒。 “秋夕呢?” 梁婠带着婢女往太师院里去,她在后厨忙了许久,初时秋夕还是帮忙打下手的,可再一转身竟不知去向。 这都忙完了,也不见人。 梁婠瞧着婢女也是一无所知,想想她这样似乎也有些日子了。 直至快到门口,秋夕才匆匆忙忙追上来。 她低着头:“梁姬。” 梁婠扫她一眼,故意问道:“肠胃不适?” 秋夕表情讪讪的,含糊应了声。 梁婠一笑置之,只转身进了院子。 太师用过药,正在摆弄着几盆兰花,见她来眼皮都未抬一下。 “今儿又带了何稀罕物?” 梁婠笑笑:“尝尝。” 听了这话,太师立马蹙着眉头看过来:“你每回带来的,也只比那个稍微好些许。” 他说着往一旁案几上还未撤掉的药碗瞅了眼,无不嫌弃。 梁婠只笑着并不反驳,再好吃的东西添上那几味药,也不会好吃。 她将盛着蜜饯果脯的小盒摆上小几,又让人将空碗提篮收走。 “不过,倒是有心了。” 梁婠笑而不答,来太师府的第二天陆修就带她来见太师,其中用意也并非只是出于礼节规矩。 她很明白想要在陆氏安稳无虞,没什么比太师点头更有用。 太师极爱兰花,各个品种都有,最爱春兰。 “你瞧,这花哪盆不是我精心养的,但也不是盆盆都能长得随了心意。”太师放下手中的剪子,便有婢女伺候净手。 梁婠并不想接这话,陆氏一门权贵,但也并非就是政见统一,她虽接触不多,倒也听闻一二。 陆氏不是她久留之地,在这里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行,至于其他的,她并不想参与,也不是她能参与得了的。 陆氏上下,与她息息相关的就是陆修,而陆修真正所能倚仗的也只有太师。 太师让人将兰花搬下去,这才坐到案几边,梁婠则给他烹茶。 “你来府中也有一段日子了,可还习惯?” 太师接过杯子,神色蔼然地瞧着她。 梁婠点头:“甚好。” 怎么不算好呢? 梁璋死了,梁诚收在牢里,女眷流落街头,与普通庶民无差,所谓士族殊荣是与她们再无关系,阿姊没了梁氏做倚仗,侯门似海的,又得多一分盘算。 现在整个梁氏里,唯独她日子过得最为安逸吧。 只是这份安逸,尚不足以让她忘记想要做的事情。 太师饮尽,梁婠重新添上一杯。 “他是有几分执念的,但这执念,也好,也不好。” 梁婠只低头瞧着杯中茶汤,这个他是陆修无疑了,但这执念是何意? 叹过之后,他又道:“那曹氏女郎你也见过,如何?” 梁婠忽然有些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难不成以为自己不兴陆修成婚娶妻?她不由蹙眉,细细回忆相处的这段时间,并没觉得哪里做得有嫉妒跋扈之嫌。 何况,皇帝金口玉律的赐婚,他能不从? 更不要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到底他们都是要成婚的,要论多余,自己才是。 梁婠抬头,十分诚恳:“见过两次,甚好!” 太师稍有意外。 梁婠怕他不信,又道:“温柔大方、知书识礼,是当之无愧的淑女典范,一见便知是——” “可我怎么听说,你与她不睦?” 梁婠还没说完,太师就将她话打断。 “阿公这话从何说起,不过见两面,岂有不睦?” 太师望着她,只道:“与曹氏定亲,是我向太后提的。” 这话原是没必要同她说的,如此一说,分明是觉得她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梁婠放下手中茶壶,正色道:“曹氏女郎是大司马正室夫人,而妾不过是受主上之命,暂时侍奉大司马。” 姬妾可赠送、可买卖,可任主人随意处置。 曹鹿云过府后,哪日兴起想将她卖了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的地位处境,梁婠从未忘记。 当初,她宁死不去给王素作妾,可谋划一圈后,兜兜转转,还是成为了陆修的妾。 太师略一沉吟:“曹相家风良好,其教养的女郎未必没有容人之量,他这般爱重你,你又恪守本分,日后不亏的。” 梁婠笑笑,低头行了一礼:“是。” 太师困倦,梁婠也就知趣离开。 出了太师的院子,梁婠一路沉默走着,在他们眼里,她现在的日子就该感恩戴德了。 从前一直不懂,为何家人将上门提亲之人悉数拒绝,明明一母同胞,阿姊能成为温侯世子妇,而她只能给人做妾,如今却是明白了,因为她的八字被人视作不祥,是断不敢拿去合庚帖的。 现在回想起来,张氏当初说的话不是没有根据,或许在阿娘眼中,成为王素的妾,已是所能为她寻到最好的去处了…… “梁姬?” 许是看她一直无言,秋夕小声询问。 梁婠侧过脸瞧她:“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秋夕摇头:“奴婢愿意一辈子留在梁姬身边。” 梁婠笑了,谁能陪谁一辈子呢? 第96章 开诚布公 用过午饭,梁婠像往常一般,拿出从府医那里顺回来的药材,摆上命人找来的瓶瓶罐罐,再对着搜罗来的各类医书偏方制毒药。 上次的瀛草膏携带不方便、效果也不是很好,梁婠想要改进,奈何在太师府出入受限,所用材料除了在府医那里少量取一点,再无他法,导致这段时间无甚进展。 无论进宫与否,毒杀是她能想到杀高潜最好的办法了,可惜迄今为止尚不能做出一种满意的毒药。 梁婠瞧着桌上的狼藉有些苦恼。 “怎么,失败了?” 梁婠抬头,就看到陆修那俊美非常的脸上,一双洞悉所有的眼睛,带着几分嘲笑。 她制毒这事虽未向其言明,但这院落里又有何事是他不知道的,更何况她本就没打算要瞒他。 梁婠抬眸:“夫主不是明知故问?” 被困在这儿,制毒又没进展,她着实烦恼,懒得虚与委蛇,更是装也不想装。 陆修狐眼往桌上轻瞥,目光落在她打结的眉毛上,但笑不语。 梁婠心知今日再做下去依旧是失败,索性让秋夕几人将东西收起来。 梁婠净完手,陆修已退去紫袍金带朝服,只着浅色常服斜靠在榻上,揉着眉心,漫不经心道:“上次所用曼陀罗花粉不好?” “何意?” 陆修放下手:“与其用这些循规蹈矩的材料,倒不如继续沿用你之前的。” 梁婠有些诧异:“我以为你——” 陆修挑眉:“以为我不让你出府是有意阻止你?” 梁婠垂下眼腹诽,难道不是吗? 他眼皮轻抬,随手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笑了笑:“乙卯年十月十二日。” 梁婠眨着眼睛:“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问完又立即摇头:“要是都知道,估计我也就不在这儿了。” 陆修哼笑:“还不算太笨。” 梁婠:“夫主信吗?” 陆修低头尝口茶,皱了皱眉:“我只信我信的。” 那天卫国公是个什么态度她很清楚,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她可不信。之前不是不想问,可陆修绝口不提,倒是今日主动说起。 “此事定然棘手吧?”她被陆修一路从国公住处抱上车,要知道前去吊唁的人并不少。 “还好。” “所以这段时日不许我出府,就是为了避风头?” “只不许你吗?”陆修撂下茶盏,瞧她:“给我烹壶茶。” 梁婠稍稍一愣,她以为他是懈怠才不去朝堂的,不想竟是为了此事,可这么躲在府里,就能躲过去? 陆修叹口气:“卫国公已逝。” 她记得很清楚,卫国公欲杀她那日,对她动手前,曾对她说他命亦不久矣…… 梁婠静静望着陆修,很想问问卫国公是寿终正寝吗? 秋夕端着瑶盘小声唤她。 梁婠回过神,垂头走上前,跪坐在案几边,心思百转。 茶烹好前,一室沉默。 梁婠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开口:“夫主是想用我做幌子,拒绝太师安排的婚事吗?” 上午太师那些话总不会是无缘无故说的,定是陆修做了什么。 陆修微微侧过脸,并未言语。 梁婠道:“那日主上明知山石后面的人是我,却说是曹鹿云,不就是因为对曹相不满已久,故意借此事辱一辱他?而夫主也不愿为了陆氏,择这样一门亲事,同曹氏沾上关系。” 梁婠坦言:“今日太师试探我的口风,希望我能安分守己,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所以是夫主借我之名行事,对吗?” 陆修低头笑笑:“也对,也不对。” 梁婠仰面:“只要夫主不再这么囚禁着我,我甘愿当枪使!” 陆修再这么困着她,别说进宫了,就算高潜的面她都没机会见。 “你不甘愿又能如何?” 陆修明知这毒药是给高潜做的,要真护着他,就不会不加阻拦,由着她炼制,她这么明目张胆在他的住处制毒,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 可要说不护,他又时时看着她,上次险些要成功,关键时刻却被他破坏,反倒使得后续一切变了样。 “夫主究竟想如何?” 梁婠实不想再继续猜下去,不如明说来个痛快。 陆修失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身为人臣,忠君护君,不是应该的?” 这话别人说就罢了,他这个未来把持朝政的大奸臣,这样说不可笑吗? 要不是他倒了,会牵连到自己,梁婠真想拿他试试药。 陆修瞧着她淡淡一笑:“你一心想报仇,是吗?” 梁婠点头。 陆修微微颔首:“你所求之事,要是真的成功了,然后呢?” 然后? 梁婠就听他道:“冯倾月、崔皓……还有谁?” 梁婠有些被惊到,她的事,他还真是一清二楚! 陆修扬唇笑笑:“就算你成功了,他们最终一个个都落得你希望的下场,可报完仇之后呢?” 梁婠有片刻失神。 她这生就是为了报仇而活,心心念念的就是叫他们血债血偿,受尽自己曾受过的侮辱、折磨。 梁婠定睛看他,摇头:“不知道,但最初承诺过,大仇得报后,会用这条残命,偿还夫主昔日的救命之恩,我是牢记在心的! 陆修只是盯着她瞧,眉眼间染了凉薄之色。 “我要你这命又有何用?” 梁婠语塞。 确实没用,他初时同意,也不过是嫌日子过得无趣。 陆修拈起茶杯,垂眸浅啜清茶。 沉默过后,他放下杯子站起身,淡然瞧她。 “你不是曾问我,为何知道你的名字吗?” 梁婠仰起脸看他,是啊,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夜里天黑、她还捂着脸,可他却能一眼认出她,叫出她的名字。 为何? 看她如此认真的表情,陆修沉沉笑了。 “你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 梁婠有点懵,仔细在过往回忆中搜寻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的画面,可惜有的只是那些冷漠寡情,其他的却始终无果。 “你不是劝我别烧那副柳陌桃蹊吗?那你想不想看另外一副画呢?” 他蹲下身,与她面对面。 梁婠怔怔瞧着,在那双深幽的眼眸中有她分辨不出的未知情愫。 第97章 桃下姻缘 被他这样注视,她心慌得不行,从没想过这样清绝冷酷的眼里,竟会有这样炙热灼人的温度。 梁婠像被烫到,连忙别开眼,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直到响起脚步声,梁婠才抬眸,陆修走了。 午后的阳光慵懒,梁婠朝窗子看去,有光落在地上,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采青宴上,她避开众人,私自爬上桃树,攀折花枝,不慎一脚踩空,重重摔下来,桃花落了满头。 她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突然有粉妆玉琢的幼学之年,居高临下瞧她。 “你就是婠婠?” 她拍掉身上的落花,又羞又恼:“哪来的登徒子,竟敢唤我闺名!” 他眼里略带嫌弃,却还是将手伸了过来:“我不是登徒子,是你以后的夫主。” …… 这夜,陆修不曾留宿,她卸下满心防备,却做了整晚的梦,到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儿时淡忘的记忆。 再见陆修是三天后。 梁婠从一大堆花草中抬起头,他就沉默站在门口,不知是刚来,还是已来许久。 他眉宇间又恢复惯有的神情,好似那个午后的人与事,只是小憩间的恍惚一梦。 梁婠动了动唇,往日那句‘夫主’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走进来,将一份密报放在案几上,看她:“你要查的。” 梁婠低下头,借着净手的工夫,稳了稳心神。 等她拿起纸张时,陆修已坐去一边。 “元少虞?” 仓之竟是元少虞? 梁婠瞪着眼珠,不可置信地看着纸上的名字。 陆修侧头,眼眸漆黑:“有印象?” 梁婠讶然:“这个元少虞,只怕齐人无人不知吧!” 他垂睫轻嗤:“也是,弑君谋逆、里通外国的乱臣贼子,谁人不知?” 说起元少虞,也当真是一段奇谈了。 他本是周人,因逃难至齐,从一介平民最终跃上尚书令的位置,后生出不轨之心,鸩杀皇帝、通敌叛国,后来才知他是周国派来的细作。 幸而被陆氏一族及时斩杀,方化险为夷,否则…… 梁婠诧异,原来他是阿翁学生? “怪不得阿翁会将他的信藏起来。”梁婠也算明白了,要被人发现留着国贼的信件,岂不是也有勾结嫌疑。 她瞳孔猛然一缩:“难道因为他,我阿翁和阿父才受到牵连被害的?” 王素曾经问她索要的东西,难不成就那封藏起来的信?可那信她反复看了许多遍,只是寻常的问候,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他扯了下唇,往她手中的密报睨了眼:“你确定看完了?” 梁婠垂下眼,目光落在后半段,元少虞周人的身份,还是阿翁向众人检举的。 她皱着眉:“看样子还真是第二种可能,阿翁顾念着师生情,偷偷将这信藏起来,作纪念的。” 梁婠将信放回案几上:“若是早生些年,我定帮着他。” 那样也就没有高潜什么事了。 陆修侧目:“你当真是不怕死。” 梁婠自知失言,又将之前元少虞写给阿翁的信翻找出来,交给陆修:“既知道他是谁,那么这信就不能再留了。” 陆修接过信,语气不复方才冰冷:“陆氏可是平乱的第一功臣,断不会有人怀疑陆氏通敌。” 梁婠心思却不在这里:“我应是见过他的,只是那时年纪小,并不十分留意。” 陆修就瞧着她紧锁眉头,似在仔细回忆,不免失笑,能记住什么? 梁婠暗叹,久远确实久远,毕竟两世了。 忽听她低呼一声,陆修被惊得一颤,眉头轻蹙:“怎么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清明那日,人们通常都会去扫墓,阿翁却总会去一个地方,光秃秃的,只种着一棵柳树。 你说会不会那里就葬着元少虞?可是,阿翁又为何对一个敌国细作这般厚意?” 梁婠瞧着信,实不能理解,人是他检举的,可每每又独自凭吊。 陆修:“你如何记得那么清?” 梁婠:“那里也怪,除单单一棵柳树,再无其他,且又去了好多次,便记下了。 我一直很好奇,王素那般迫切想找的东西到底是何物?可惜他一死,这个问题永无答案了。” 他挑了挑眉:“你没问问王庭樾?” 说起王庭樾,梁婠眸中一暗,不知他现在如何。 陆修不着痕迹瞥她一眼,将手中的密报、信件都丢去一边,拉着她就往里间去。 梁婠被他扯得身子一仰,立刻惊醒,手腕已被他握得紧紧的。 她惊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我——” “夜里总醒,晨起又早,陪我小憩会儿。” 说完身子一轻,就被他带上榻。 梁婠这才注意到,他连朝服都还未换掉,应是下了朝直接就过来了。 他只踢了鞋。 梁婠看了眼,还是伸手帮他脱了武冠,只留着根玉簪束发。 说小憩,他就真躺下只字不言,下巴照旧抵在她的头顶。 梁婠被他按在怀里动弹不了,心乱如麻。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唇红齿白、脑子不好使的小少年竟是陆修。 更想不到那个最先向她伸出手的人,竟是日后对她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冷冷一笑的权臣。 她想张口问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为何要告诉我?”她几乎已经忘记少时曾遇见过那么一个人。 “因为你好像很怕我。” 那天夜里骤然见到他,她确实怕得不行,包括日后的相处已及在这里留宿的每一晚,无论他身体如何温暖,她都只觉得冷。 “你恨我,是因为当初我甩开你的手,还踹你一脚吗?” 上方响起他沉沉笑声。 顿了顿,他才道:“不是。” “那确实不怪我,任谁都会觉得——”梁婠想了想,又问:“我怎不知何时与你有婚约?” 她没忘记,周昀跟她说过,陆修得知长辈给他定了门亲,特意去采青宴看那个女娃。 可此事她全然不知,只知突然跑出来个人,说是她未来的夫主,她以为是哪个士族权贵家的傻儿子,吓得她顾不得屁股上的痛,拔腿就跑…… 陆修轻轻闭上眼:“不重要了。” 第98章 宜室宜家 他声音疲软,是真的困倦。 前尘旧事确实不重要,如今与他有婚约的人是曹鹿云。 更何况,这人还是陆修…… 自那日后,他又夜夜宿在这里,梁婠却是每夜提心吊胆,好在他并未有何更进一步的举动。 渐渐地,不等陆修睡着,她也可以先睡着了。 陆修也不再禁止她出门,如此一来,她也可以出去采买所需材料。 太师府没有女主人,内务各项都分派给各个管事,最后再归集总管处,上上下下井然有序,也无惹是生非者。 更主要的是,整个太师府,除了陆修,没人约着她,是以,在太师府要比在梁府自由多了。 起初,陆勖与陆颖每每回来,对她尚有提防之心,可通过几次观察,再瞧他们说话时,陆太师甚至不会刻意避开她,对她倒也不像从前那般皮笑肉不笑。 若说府中对她最友好的,应是车骑将军陆淮,许是初次见面她狮子大开口,问陆氏要了一斛珠作报酬,给他留下爱财的印象,回回他再来,总要给她带点首饰珠宝做礼物。 无功不受禄,梁婠拒绝了几次,他却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后知后觉,她才明白那些话里的涵义,陆淮从前一直担心陆修断袖,如今见他开了窍,自然要将功劳归在她身上。 也是这时,梁婠才终于明白,那些个断袖传言的起源…… 梁婠自然不敢私藏,欲交还给陆修,他听完后,虽沉了脸,但大跌眼镜的是,后来竟携着她主动问陆淮索要,他新得的一株东海半人高的血牛红珊瑚。 陆淮听后皱了皱眉头,最后倒也真的命人给她送了来…… 如今她的屋子可真是应有尽有,也正因为如此,害得她连制毒都没地方,陆修便命人在荷塘边搭建了个小竹楼,专供她摆放瓶瓶罐罐。 而她与陆修的相处,也是极为平和。 秋夕也从刚来时的愁眉苦脸,变得笑容满面。 也是不知从何时起,在她的所穿所戴上,亦有一朵不起眼的银色牡丹花。 傍晚时分,她总会靠坐在扶栏处,瞧着廊下的灯出神,她也不确定今晚的蛾子,是不是昨晚的那只…… 这样的日子不是不好,若搁在前世,她定然没心没肺、过得惬意自在,可现下她只觉得恍惚得如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不知何时这份平静与安稳,就会迎来梦醒时分。 晚风拂槛,最是温柔,近日的太师府,终究是忙碌了起来。 不远处的廊下有婢女进进出出,是在准备大司马与曹氏女郎的新居。 重阳那日,便是迎亲之日。九月初九,取长长久久之意。 今夜廊下,并没等到飞蛾,梁婠坐了会儿,便起身去小竹楼。 小竹楼里养了不少花花草草,虞美人、五色梅、石蒜花、夹竹桃、一品红…… 蓦地想起秋夕从外头听了闲话学给她,说是主上送给大司马的美姬,性子冷、不爱笑,既贪财、又爱花。 梁婠不由抽了抽嘴角,应再补上一条,擅制毒! 她每日折腾这些花草,秋夕以及婢女们都以为她是担心太师的身体,在研究什么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偏方,只有陆修知道,她做得非但不是救人,反而是欲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近期倒是炼制了不少,一滴就能毙命,可也正因为毒性大,容易被察觉,真要用就是险中求胜。 “这么晚还在做这些?” 白日里的暑气未退,荷塘边水汽潮湿,空气里飘散着各种花草的芬芳,好似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梁婠偏过头,就见陆修墨玉长发逶迤,粉面朱唇,只着一身淡色薄衫,随性又慵懒,清清凉凉走上前来。 前世,大多时候人们会因为陆修那阴鸷冷血、傲睨自若的模样,而忘记他是个绝代风华的美男子。 他嘴角一勾,眉梢一挑:“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眼神?” 现在的陆修对她很好,好得就像个假的一样。 这变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梁婠也仔细回忆过,应是第一夜后的晨起吧,之后变得越来越好。 她觉得奇怪,难道两个人同床共枕久了,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生出异于旁人的温柔? 应该会。 从前她是无法同人这样共眠的,而今她竟也能在陆修怀里睡到自然醒。 梁婠笑了笑,将做好的成品锁进小屉里:“近来进展不错,就做得多了些。” 如今能有这样好的机会跟条件,自然要多做一些,谁知何时会离开,又会去哪儿。 陆修目光扫了眼她的小屉,这哪里是杀一个人,就目前这数量足够一个营的。 因这小楼里都是毒花毒草,梁婠平时不许人随便靠近,传到最后却变成她爱花如命。 陆修也并不接话:“过几日端午宴要去吗?” 他这样主动问的,定然是没有高潜的。 许是看出她没什么兴趣,他又补充:“除了帝后,其他皇室成员倒是不少。” 他唇边带了深意的笑。 梁婠若有所悟,皇室成员…… 离端午也不过两三日了。 梁婠点头:“夫主愿意带妾,那自然是极好的。” 端午这日,豫章公主宴请宾客,公主府上一大早就朱门大开,迎接贵客。 自娄雪如葬礼后,梁婠还是第一次出席这般场合,是以早早精心装扮了一番。 朝云近香髻、梅花妆,衬得朱唇红润、肤白若雪,细腰一握,行动处衣带飘飘、袅袅楚楚。 出门前,她特意照了又照,甚是满意。 来太师府后,她还从没在梳妆打扮上这么花过心思,甚至有意穿得简单朴素。 陆修只在初见她时,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惊诧,而后便是神色不动,一句点评的话都没有。 导致她一度怀疑,是不是圈养在府的日子里,她已经同时下流行的打扮脱了节。 他们来得有些迟,门口已停了不少车。 梁婠刚一站稳,便在人群里搜寻,熟悉的面庞是不少,可想要找的却没有,不会不来了吧? 她手上一热,却听陆修在耳边道:“这次别再跳水了,不然我还得让他们准备沐浴的地方……” 第99章 逢场作戏 原来在国公府上是他命人备的水,梁婠意外之余,又觉得情理之中,毕竟,陆颖是国公府中的女主人。 “放心,我知你与豫章公主关系一般。” 豫章公主并非太后所出。 不过简短两句,落进有心人眼里,倒变成痴缠卖娇。 公主府门前不仅挂着菖蒲香草花束,更有迎客的婢女,拎着提篮,里头盛着新采的兰花、编得精巧的五色丝绦,确实是一番巧心思。 梁婠取了兰花拿在手里玩,陆修瞥一眼丝绦,挑了一根给她系在腕上。 “嗬,才几日不见,果然是大不一样了啊!” 哗的一声,一把折扇在眼前展开。 梁婠抬眼间,扇子已移到来人面前,挡住俊脸,只露出一双调笑的桃花眼。 周昀点头直笑:“挺好!挺好!” 不小的声音惹得本就小声低语的人,顺理成章瞧过来。 陆修:“闭嘴吧。” 周昀一噎,也不计较,往梁婠那边靠了靠,暗戳戳地对她伸出大拇指。 梁婠哭笑不得。 那样冷血无情的陆修当众做这些事,明显是别有目的。 公主府内热闹极了,处处是说笑闲聊的贵人。 豫章公主似乎没想到陆修会来,乍然见到颇为意外,连忙迎上来,热情得很。 唯独目光路过梁婠时,多少生出些不自然来,想当初她是太傅嫡孙女、士族贵女,如今家室败落,不过一个姬妾,断没同她主动打招呼的道理,以免自降身份。 梁婠心似明镜,主动行礼问好。 豫章公主早已备好席面,只等客人就坐。 环视一圈,有不少昔日桃花宴上的宾客,而今若不是跟着陆修,她连与他们同席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晋邺城。 席间,斗草、投壶、钓粽子……花样不少,闹出的笑话也不少。 陆修更是借着酒劲当众揽她入怀,故作亲昵,梁婠也极其配合,适时的演好一个令大司马色令智昏的宠姬。 她垂下的眼,没有忽略掉陆修眼底的清冷,与广平王几次欲说还休的神情。 广平王高浥,是高潜一母同胞的弟弟。 前世醉酒后,他拎着酒壶大放厥词,称若是他早些从母后的肚子里爬出来,如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就是他的,事后,被高潜亲手砍下了脑袋…… 此宴似乎验证了陆修这段时间,对她表现得过分深情的原因了。 这发现反而叫她踏实起来。 直白的利用,总好过表面的情深。 就像陆修那日所言,她不甘愿当枪使,又能如何? 瞧着几人喝酒喝得差不多,梁婠侧过身主动在陆修唇角边印上一吻,许是太过突然,扶在她腰间的手明显一僵,但很快他就抚着她的脸爱溺一笑:“别走远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底引一众侧目。 梁婠出了花厅,行到凉亭处,热闹的人声被她丢在身后,隔着重重花木,她才松了口气。 一声冷嘲自背后响起。 “真没想到,昔日贵女竟也学得这般勾栏做派承欢献媚!” 梁婠头也不回,哼笑:“咱俩都是以色事人,谁也别笑话谁!” 宋檀双手环胸,目光上下打量她,只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呢?” 梁婠转过身,反问:“那你又是何苦呢?” 宋檀叹气:“我是一日找不到他,心里一日难安。” 梁婠拍拍他的肩:“我会找机会让陆修也帮忙打听的。” “那么多年了,我也知道他可能早就不在了。”宋檀声音有些哑。 梁婠:“别这么想,当日那些尸体里头并没他的,他应是活下来的,只要活着总会有再见的时候。” 那天,她和王庭樾将钱留下后没多久,就被司空府的人找到带了回去,小男孩独自拿着钱去找大夫,恳求他给弟弟看病,可大夫觉得一个乞儿哪来的钱币,硬是将他拖去官府,告他偷窃。 小男孩说不清自己和王庭樾的身份,便无法自证清白,任由衙门抓起来。 谁知那衙门的人见小男孩长得清秀,便起了歹意,将他洗净了送去平阳郡公府上…… 后来才知道,平阳郡公好娈童,他们惯用这种方式抓男童以供淫狎。 宋檀久不见小男孩回来,有同处流浪的乞儿认出她,好心告知宋檀,他便吊着一口气,爬到了梁府门前。 她将宋檀带回府里,是阿父亲自给他看诊,事后又带着他一起去寻人,只是从郡公后门被拉出的那一车男童尸身里,并没找到小男孩。 再后来,宋檀病愈,也不告而别,再见就变成了兰陵公主的男宠。 恍然忆起来此的目的,梁婠连忙将佩囊中的小瓶子取出来,递了过去:“这可是我特意为你配的,一直寻不到机会给你,知道兰陵公主会来,猜想你也会来。” 宋檀接过,忍不住叹气:“听坊间说他对你很好啊,我以为你们真的——” “是啊,怎么不算好呢?夜夜宿在一处,身体亲密无间,”梁婠笑出了声。 宋檀怔怔瞧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种话。 梁婠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士族贵女梁婠,早就在阿父死的那年跟着死了,活下来的是梁诚命人精心调教出,供皇室贵族取乐的绮姝。” 比起那些人,陆修真的很好了,甚至不需要她使出半点取悦人的手段。 他故意造成极尽宠爱的假象,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她还是能感受到其中掺了那么一丝丝怜惜,虽说那只是源于对幼时的一种执念。 梁婠坐下身并不在意,甩甩脑袋:“有些日子没见了,干嘛把气氛搞这么沉重。” 宋檀在她旁边坐下:“你跟我不一样,我是为了找兄长,可你完全可以稳定下来,只要一直跟着他——” 梁婠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冲他笑了下:“他快成婚了,我这样的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下次见你还不知又是何种身份。” 宋檀:“到头?我听说那曹氏女郎还不错,性子也——” “好了,别提这些有的没的,”梁婠打断:“除了给你送药,我还有事要问你,王庭樾那里如何了?” 宋檀气:“提到这,我就真不得不说你几句,那王庭樾好好的,你干嘛推个别人给他,就连我都知道他的心意,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我当初还以为要帮你逃跑,如果一早知道是别人,我绝不插手此事!” 这件事自己确实对他有所保留,他生气是应该的。 梁婠笑:“行啦行啦,后悔也没用,”忽而一顿:“瞧见冯倾月没?” 第100章 抛鸾拆凤 她在宴席上一直陪着陆修演戏,好容易可以离场了,一转眼,冯倾月没了。 “公主要给她另置亲事,正好借着端午宴的机会,这应是去相看了。” 另置?相看? 那怎么行呢? 梁婠蹙起眉头,她冯倾月和崔皓就该一辈子锁死! 梁婠一急站起身:“我不是让你帮衬着点儿,怎么还帮到相亲去了? 唉,那兰陵公主亲自开口,崔皓竟只得了个小小的助教,看来你这色衰爱弛了!” 宋檀不乐意了:“你倒是正得隆宠,嫌我不行,自己去求你的大司马去!” 梁婠干笑两声,去求陆修给崔皓谋职位,她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他是不怎么约束她,那不是因为他真的纵容,而是她一直谨记自己的位置。 不行,不能相看成功! 梁婠一把拽起宋檀:“和谁相看?咱们也去看看!” “说是豫章公主驸马宗室里的——”宋檀被她拉得踉跄,想要从她手中抽回袖子,梁婠哪肯。 “我的美人,你就不怕这样跟我拉拉扯扯被大司马看到啊?”宋檀眼见抽不出,只能认命,却不放心地往四周瞧。 梁婠看他一眼:“你都不怕兰陵公主看到,我怕什么?” 宋檀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谁说我不怕,我就是怕啊!” 公主府内,重重回廊上,攀爬着浓绿藤蔓,此正值凌霄花盛开季节,一簇簇喇叭状的红色花朵,美丽又可人。 小亭内,有娴静淑女与华服小郎相对而坐。 梁婠与宋檀脑袋一高一低躲在雕花廊柱后,嘴角忍不住上扬,她正愁寻不到机会…… 梁婠抬起头,附上宋檀耳朵,简单耳语几句。 宋檀眸子瞬间瞪得老大:“你怎么把他也叫来了?” 梁婠只是微笑。 宋檀扬扬眉:“刚是谁说特意寻这个机会给我送药来的?” 梁婠讪笑着推他:“快去!” 宋檀一走,梁婠目光又重新投向小亭,冯倾月一身浅红素纱裙,衬得她肌肤雪白、冰清玉洁,鬓边还簪着兰花,水眸闪闪配着颊边的红云,越显娇俏。 梁婠细细打量那窦氏小郎,长得倒是浓眉大眼,就是正襟危坐的模样有些呆板,眼神也并不十分敢看对面的人,捏着衣摆的手显得局促与羞涩。 这是郎有情、妾有意? 梁婠拧着眉头,不应该啊,按理说冯倾月很喜欢崔皓的,前世她为了崔皓将自己坑害成那样,怎么现在说变心就变心? 垂眸之际,和谐美好的画面,被乱入的人破坏。 看清来人,惊得冯倾月立马从石凳上弹起来,慌乱的眼神中极为尴尬。 “崔皓?你,你怎么来了?” 窦氏小郎不明所以,疑惑站起身,看看冯倾月,又看看来人:“冯娘子,这位是——” 冯倾月表情僵硬地挤出一笑:“是——” “也不必麻烦冯娘子介绍,在下是太学助教崔月白。”崔皓瞟了眼脸色难看的冯倾月,两人究竟在做什么已是心知肚明,却还是对着窦小郎一礼。 梁婠摇摇头,这崔皓还真是不愿意得罪人。 无妨。 她笑盈盈地提着裙子,步伐轻快跃上前去:“哎,倾月我正四处寻你呢,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你倒好,不来找我,倒急得见你的崔郎——” 话说一半,她捂着嘴,惊诧地看向窦小郎,愧疚冲冯倾月笑了下:“实在对不住啊,我没注意到这有外人在场!” 骤然见到梁婠,几人神色各异。 冯倾月更是恼羞成怒:“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梁婠连连点头道歉:“对对对,是我胡说八道,口没遮拦,”说着又看向一旁面色阴沉的窦小郎:“我刚是胡说的,你可千万别信,他们俩真的没什么的——” 不等梁婠解释完,窦小郎草草看了冯倾月一眼:“抱歉,先行一步!” 梁婠笑着看向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容越深了。 “梁婠!”冯倾月气得咬牙切齿,恨恨瞪着她。 梁婠瞧着她微微一笑:“我站的近、听得清,不用喊那么大声。” “你是故意的!” 梁婠笑笑。 崔皓初时有些懵,现在也算明白自己被人当枪使了一回:“阿婠,你——” 梁婠敛了笑,垂下眸,声音寒如冬夜北风:“崔助教,你切莫要乱叫,妾如今可非你能攀缠的。” “是吾失言了。”崔皓脸皮一红,倘若被人听见,他也不用活了,更别提仕途。 冯倾月冲着梁婠冷冷一笑:“你不过一个姬妾,有什么可耀武扬威的?还当自己是高门贵女呢?说不定等那曹娘子过了府,就被扫地出门了,你还真以为那陆修能看得上你——” “还不住嘴!” 猛的一声爆喝,打断她未说完的话。 冯倾月慢慢回过头,就看到面色铁青的兰陵公主、宋檀,还有陆修等人。 陆修一言不发站着,只一双静若止水的黑眸瞧梁婠,朝她伸出手。 梁婠盯着伸向自己的手,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她眼眶酸胀难受,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明明无关此情此景,却偏又因此情此景而起。 梁婠低下头缓缓吸了口气,才走上前去,握住。 “这次倒是听话,没当这么多人面甩开,”陆修瞧着眼前的人,本板着的脸,竟扬起一抹笑。 甩开?! 众人惊诧。 袖底,陆修捏了捏她的手,这才看向兰陵公主:“吾竟不知,公主对吾府内之事这般上心,连内眷去留都需要你们替吾操心?” 兰陵公主脸上一白:“都是吾日常疏于管教这孩子,叫她冒犯了大司马。” 她又给冯倾月使眼色:“还不道歉赔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冯倾月又羞又恨,面上红了个透,却拉不下脸开那个口。 再强硬的态度,终究在压迫感十足的目光中软和了下去:“都怪民女多嘴,还请大司马——” “大司马,此事未必错在民女,是她,”冯倾月指向梁婠:“皇室宴会,如何敢擅自邀请一个身份低微的太学助教前来赴宴?更何况他们这般私下会面,您就不好奇嘛?” 众人瞬间移到崔皓身上,是啊,他如何来得? 第101章 好事成双 见众人疑惑,冯倾月也不再畏惧,索性合盘托出: “话说至此,不知大司马是否知晓,您的这位梁姬曾与崔小郎私交甚好?不止捐资赠物,甚至还约定夜奔!您——” 夜奔?闻者咋舌。 “住口!” 兰陵公主气结,这不是在揭梁婠的底,这是在打陆修的脸!真是蠢不自知! “冯娘子——”崔皓冷汗涔涔,瞪着冯倾月,心都提到嗓子眼。 众人不由小心往陆修脸上看。 冯倾月看一眼拽着自己的阿娘,坦言道:“我这也是为了大司马好,省得他还被蒙在鼓里!” 桃花宴上,梁婠曾骗她,说那天夜里与大司马暗度陈仓,可后因此事与崔皓大吵一架,她才从崔皓口中得知,梁婠守宫砂完整,并未失身。 她这才反应过来是遭梁婠诓骗,目的就是不想让人知晓那日到底发生何事! 陆修不言语,只侧过脸,点着头若有所思。 看他有所动摇,冯倾月再添一把火: “不瞒大司马,吾曾经也是梁姬的闺中密友,可惜她浮花浪蕊,吾几次劝说,她都状若不闻,还要吾帮她遮掩,您要是不信方才所言,可派人去崔小郎家,定能找到不少物品出自梁姬之手——” “不是!”崔皓想解释,又解释不清。 周昀听了半晌,挑眉笑道:“这崔小郎家有没有梁姬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冯倾月扯着嘴角,眼神有一慌乱:“吾自是没去过,但猜想定是如此。” “哦,猜想——”周昀摇着扇子,拖长了尾音。 “阿月,别再胡言乱语!” 刚宋檀回席说,瞧见小亭里,冯娘子与梁姬发生争执,许是吃醉了酒,她怕惹出事,担心之余便出来瞧一瞧。 不想,这还不如不出来! 当着一众人的面,兰陵公主只能压下心头的火,压低声音警告,冯倾月与崔皓的事,她可是心里一本账。 “我没胡言乱语,”冯倾月憋红脸,依旧坚持。 梁婠笑笑:“她倒也不算完全胡言乱语,我是赠了不少物品给崔小郎,左右不过就是些文房与米粮,去查查也无不可。” 这个回答意料之中,冯倾月提唇一笑:“那你可解释解释夜奔之事啊?” 崔皓直淌冷汗,这事要是被揭穿,那他与张适的勾当也定然瞒不住,心里不禁暗骂冯倾月抽哪门子邪风。 梁婠长长叹了口气:“阿月,真没想到,你对我误会这般深,我方才也给你解释了,给崔小郎赠物,不过是念在他昔日对我们梁府有恩,对我有恩,我只是还恩情罢了。” 提起这恩情,确实,当日崔皓为救她和四娘子还中了劫匪一刀,晋邺城都传遍了,谁不知道? 救命之恩,送些文房米粮,实在不算什么。 崔皓一听,连忙应:“是啊,吾并非图报之人,实在是梁姬自觉过意不去,不想却叫人误会,实乃吾之罪过!” 他说着朝陆修俯身一拜:“还望大司马万别误会!” 陆修扬唇笑了下,正欲张口,却被冯倾月抢先: “大司马可别信他们一唱一和,且不说那日夜奔究竟如何,单说今日他又凭何身份出席这宴会?” 陆修摇头轻叹:“自是吾叫人唤他来的!” 一众惊奇。 陆修拍拍梁婠的手,望着一众人唇角弧度渐深,语气闲散:“于梁姬有恩,便是于吾有恩,听闻他尚有几分才华,本想将他引荐给广平王,不想竟——” “舅父要引荐谁给我?” 一行人离席许久不归,广平王与豫章公主等得着急,只怕他们是借机离席,想出来寻一寻,岂料竟围在小亭,还未靠近,便听陆修说要给广平王引荐人,高浥心头一喜,同豫章公主交换了个眼神,几步上前。 梁婠瞥高浥一眼,明明比陆修还年长几岁,一口一个舅父倒是叫得顺溜。 陆修转过脸,慢悠悠道:“方才只顾着同殿下饮酒,险忘了这事。” 这下,众人神色变了又变。 崔皓大喜过望,忙忙奔上前。 陆修神情淡淡:“听闻崔月白虽通文不通武,但敢徒手与歹人搏斗,还能以智取胜,这般有胆有识的人才岂可埋没?不如拜在殿下门下,为殿下效命?” 此事高浥亦有耳闻,但见又是陆修引荐,如何能拒?有时,引荐何人何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 高浥这才正眼看向崔皓,见他长得干净,又一表人才,遂点头:“既是舅父之意,那你就以后跟着本王。” 崔皓眼里泛着泪花、喜不自胜,先对着高浥拜,又对着陆修拜。 高浥自以为得了陆修的支持,亦是心花怒放,拉着几人要继续回去畅饮。 突然,陆修脚下步子一顿,朝背后看去,几人都看过来。 就见兰陵公主与冯倾月几人还杵在原地,面如土色。 “舅父?”高浥不明所以。 陆修歪头想了想:“吾怎么记得是兰陵公主替崔月白求得这太学助教之职?” 兰陵公主猛然醒神:“是。” 高浥频频点头:“既是姑母与舅父一同选中的人,定不会差!” 兰陵公主没想到陆修会给她这个机会,又见豫章公主给她使眼色,忙跟上来:“方才之事——” 陆修眯眼:“方才何事?” 兰陵公主捉摸不透,不敢轻易接话。 他又看向崔皓,问:“兰陵公主帮你引荐,是想让你作东床快婿?” “不——” 不知谁的否认被高浥的笑声盖了过去。 “呵,还有这事儿?”他笑着拍拍崔皓的肩膀,“好好好,那这媒人本王是当定了!” 崔皓一惊,可以娶侯府娘子? 接连的喜事,他一时应接不暇,忙又拜了起来,这回对象多了一个兰陵公主。 兰陵公主自知这已是最小的惩罚,只好咽下。 周昀笑得意有所指:“豫章公主的宴席办得甚好!” 高浥几人亦笑。 梁婠始终垂着眸嘴角挂着淡笑,只余光瞥见冯倾月身形微晃。 那边席上又有人来催,豫章公主连声应着。 陆修眉眼淡漠,轻瞥一眼落在远处的冯倾月:“似乎三次了。” 第102章 雕虫小技 冯倾月怯怯看去,陆修冷白的素容线条柔和,说话时吐息轻缓,声如沉璧落水,却不知为何直叫人寒入骨髓。 一众人笑着离开,冯倾月眼圈瞬红,慢慢攥紧了拳头…… “倾月。” 有人去而复返。 冯倾月抬起头,梁婠就站在几步开外。 冯倾月雾蒙蒙地噙着泪,扬起下巴:“把我的亲事毁了,现在又来看我的笑话是吗?” 梁婠偏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屋顶,上面有几只鸽子迈着优雅的步伐,走来走去;过往的记忆,也在她的脑海里走来走去。 梁婠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冯倾月:“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 她要好的朋友不多,倾月算是顶好的那一个。 她们常挤一个被窝,蒙头说些东拉西扯的悄悄话,阿娘们的脾气为何那么躁,又想出什么新法子应付,甚至会争论谁家的小郎写诗酸掉牙、谁家的娘子上妆真好看……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笑着,直到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被家人抛弃的时候,以为至少还有倾月这个朋友,一直到死,她也是这么认为的,重生回来后,她第一时间想去告诉倾月,远离崔皓,可惜的是,你把别人当朋友,别人未必把你当朋友。 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对倾月不好吗?得了好物要给她留一份,听了趣事要定要讲给她听,她们一起做了多少傻事、又闯了多少祸,那么多点点滴滴的相处就真的敌不过一个崔皓吗? 梁婠眼里涩得难受:“曾经在我眼里,你比崔皓重要得多,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心悦他,我一定不会跟他有任何接触。” “你少假惺惺,你最让我恶心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你跟我交好,不就是拉我做陪衬、向我炫耀吗?那么多年,你演得不累,我看得都累!”冯倾月眼底通红,轻蔑地瞧着她。 “崔皓?”冯倾月冷冷笑着: “别说得跟你让我似的,他要不是看中你们梁府家大业大,你以为他真的心悦你吗?现在,你是另择高枝不想要才甩给我,难道我就只配拾你剩下的吗?” 梁婠闭了闭眼,点头:“倾月,以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冯倾月仰头,笑出了泪:“真是不容易,你终于不再装模作样!” 她说着拭掉眼角湿意:“咱们就比比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 梁婠转身往回走,至此,她的疑惑没了。 等她再回席面,陆修已然醉得不省人事,再看广平王高浥也好不到哪儿去。 梁婠只好跟一众人告辞,周昀与渊帮忙将陆修扶上犊车。 周昀往车内瞟了眼,才对梁婠眨眼笑道:“今日的行事作风可不像他啊,他几时好耐心会跟人说那么多话?” 梁婠脸上一红,有些确实是提前跟他说好的。 周昀了然,长叹一声,只笑道:“他这人从小心思重,冷静克制得很,如今肯跟你一起闹,挺好,我瞧着他心里是开心的。” “今天见你俩好好的,我也算放心了!”他舒了口气,不像朋友,倒像兄长,他是真心希望他俩好。 离去之际,他一拍脑袋转过身,神秘兮兮地靠近了些: “说来奇特,那副画竟又回来了,只是如今我再看,许是和你相处久的缘故,竟觉得那女娃和你长得有些像。” 梁婠也不解释,一笑置之。 与周昀辞别后,梁婠钻进车厢,车内也被醉酒之人染上一层淡淡的酒气。 她看了眼浅眠的人,一身雪白长袍,玉簪高束的乌发有些松散,细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许是酒酣耳热,他领口微敞,露出冷白的皮肤如雪堆玉砌。 他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是最温和无害的,像只慵懒高贵的狸奴。 梁婠初时觉得惊奇,现在倒也习惯了。 她叹着气替他倒了杯茶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才要转身坐去一边,腰上一紧,被人从后拖了回去,正正跌在肉垫子上。 “你没醉啊?”梁婠惊讶。 “有一点点。” 他笑着侧过身,给她匀出点儿地方,并不宽大的位置挤得两人面贴面,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梁婠身子一僵,只想往后缩,犊车摇晃,险些掉下去,幸而被他捞了回来。 她尴尬笑笑:“犊车不如马车稳。” 齐贵族都喜犊车。 陆修嗯了一声,收紧手臂,然后闭眼睡觉。 若是平时也还好,可犊车晃晃悠悠,挂在身上的人也跟着晃晃悠悠,她又不想完全软在他怀里,只能绷着身体,意图寻个安全又舒适的姿势。 “别动。”蓦然开口,他哑了嗓子。 目光相触,他墨瞳里泛着水光,本该幽夜般清冷的地方,却燃着灼人的火焰。清浅的呼吸喷在面上,温温痒痒的,梁婠一颗心砰砰直跳,再也不敢动一下。 如此近得距离,只觉那乱了节奏的心就像放进了自己的胸膛,他抚着她的头发笑了下:“给我抱抱就好。” 他说完又闭上了眼,许是真的醉了。 梁婠忽然想到周昀的话,今天的那些与陆修往日的手段相比,根本就是闹情绪的小孩把戏,可他却耐着性子帮她—— 想到高浥,她忍不住皱了眉头:“广平王分明是借着豫章公主的地盘拉拢人心,你这般给他引荐崔皓,若是被主上知道,岂不是要误会你与广平王私下结盟?” 单单陆氏一门都各怀心思。 太后与尚书令陆勖自是支持高潜,陆颖虽与太后一母同胞,但受娄氏的影响,更偏颇高浥。 至于陆修…… “你是因为卫国公一事上有所求,才被迫答应参加这次端午宴的吗?” 今日这看似寻常的宴席,实则可大可小。 陆修睁开的眼里浮起笑:“那崔皓不过偷奸耍滑、弄虚作假之人,要论真才实学没几斤,将他扶上那个位置,与高浥倒也算合适。” “德不配位,自取灭亡,”梁婠懂了,又叹道:“你平时哪用这么委婉。” 都是直接杀了…… 陆修笑了:“在没想清楚之前,他们且留着吧。” 第103章 岁岁平安 梁婠奇怪:“何意?” 似崔皓这般的,压根不够他看,又有何事需要想清楚的? 陆修不答反问:“你为何要来见冯倾月?” 梁婠沉默,她们都是父亲亡故、母亲严格,所处的环境也相似,有太多能产生共鸣的地方,本以为这样的两个人能要好一辈子,谁知又从何时起就都变了呢? 或者,人和人之间是不能离太近的。 她抬眼轻轻笑了下:“有些疑问是执念,得了答案就该作罢。” 裹在身上的那股炽热瞬间冷了下去,陆修平静地瞧着她,眼底一片清明,不言不语。 梁婠笑笑,席上他果然是在装醉。 既如此,现在又没看客,也不必再演了。 她垂眸拍拍揽在腰间的手:“夫主还是放开吧。” 即便他们的灵魂相距甚远,可相较于这世上旁人来说,现在的距离又怎么不算近呢? 可她也知道,两个互相怨恨的人,原是不该靠这么近的。 思索间,他翻身压了上来:“梁婠,我跟你说了三次,不要随便来找我,可你没听,凭什么你认为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梁婠微怔,原来他之前跟她说这话,确实是想叫他们之间保持距离的。 梁婠被他一手扣着颈,一手托住腰,挟持在他身下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看到咫尺间的幽瞳里,携风裹雨、戾气丛生。 还是这样的陆修比较熟悉。 梁婠扬唇笑笑,“那日在国公府,你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拦住我,故意让他发现我们,你清楚,凡你要的,他不会拒绝!” 既然沐浴都是他安排的,她所有行迹都在他眼里,又有何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要不是他阻拦,说不定高潜已经死了,她也不必落到现在这个尴尬的处境,就算不死,她现在也进了宫。 梁婠气从两边生,咬牙:“就因为你恨我?” 陆修的黑眸收缩:“是又如何。” 又是这莫名其妙的恨! 梁婠气急。 他却狠狠咬上她的唇,是吻又不像吻,蛮横霸道、嘲弄挑衅。 梁婠拼命去推他,他却纹丝不动。 渐渐地,她也不想推了、也不推了,干脆闭上眼由着他,这一天不是迟早的吗?只要忍一忍,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在她要闭过气时,他终于停了下来。 梁婠睁开眼,他坐在一旁微微喘着气看她,目光冰凉。 车不知是何时停的,应是已到太师府门前了,车厢内静悄悄的,他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僵持着谁都不说话。 她垂下眸,自行去解衣带,他们之间不就差最后这一点儿事了? 今日索性一并处置,什么执念也都没了。 梁婠率先打破沉默。 “大司马确定要在车上吗?恐怕过往的人会听到,不过妾是没关系,姬妾本就是供人亵玩的,妾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 她边说边脱,拎了外衫直丢地上,手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陆修本就阴沉的脸越来越黑,染了阴鸷之色的眸里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他冷冷凝视她片刻,起身就走,不阻拦、也不言语。 陆修本就该是这样才对,那种温和无害、体贴近人的样子,真不适合他! 等外面没了动静,梁婠才抹掉眼泪、爬起身,伸手去捡掉落在地的衣服,一件件重新穿戴好。 临走时,她瞥见小几上倒给陆修的那杯茶,凉透了且一口未动。 她摸了摸唇,又烧又疼的,不用照都知道肯定是肿了,陆修怕不是个属狗的。 梁婠实在受不了嘴里这股子酒味,忍着痛、恨恨抓起茶杯漱口,顺势掀起帘子扭头就朝外吐去。 还不等她把嘴边的茶水擦净,就看陆修气急败坏转过身,衣服上还有水渍往下滴。 她竟将漱口水吐了他一身…… 梁婠白了脸。 “梁、婠!”他一声暴喝。 梁婠身子一抖,这架势想把她撕了。 活了两辈子,还没见他这般失态过,他是该失态的,毕竟还当着渊这么多人的面…… 可他不是走了吗? 一声不吭站在车跟前是几个意思? 梁婠心知多说无用,缩着脖子就想重新钻进车厢。 胳膊被大力一扯,陆修将她抓了回去。 陆修冷睨着她:“还想跑?” 梁婠抓着杯子,怯怯摇头:“我不是故意的!” 他嗤笑一声:“你是真以为回回干了坏事都能跑掉?” 梁婠心虚瞅他,试探道:“我回去给你洗干净,成吗?” 他偏头想了下:“成。” 一个成字出口,梁婠在惊呼中被他打了横抱,心一惊、手一滑,杯子跌落下去,碎了,连带洒了半杯茶。 陆修淡淡扫她一眼,补充:“还得再绣只蝴蝶。” “啊?” 陆修挑眉:“不行?” “行、行、行!”梁婠忙不迭地应着。 陆修:“现在就去。” 梁婠磨着牙后槽:“造孽啊,我说你怎——” 陆修步子一顿,垂头看她:“怎么?” 梁婠缩着脑袋:“我是可惜那个杯子!碎了!” 陆修睨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顿了顿,又垂眸道,“岁岁平安。” 寝屋里,陆修只着寝衣侧身躺在榻上,就瞧梁婠坐在一边灯下满脸不情愿,给他绣蝴蝶。 月下观才子,灯下瞧佳人。 陆修蹙眉:“为何学医?” 拿针的手一停,梁婠没抬头:“救人,你觉得无趣的事,却对别人很有用。” 说起这事,梁婠放下针,认真看他。 “能否帮我寻一个人?” 陆修坐起身,拍拍手边的位置。 梁婠走上前,坐在他旁边,让他帮忙,是该说清始末的。 她叹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年,我将一袋钱送给一个小乞儿,让他给弟弟请大夫看病,谁想他却被人疑心偷盗,并借机将他送去平阳郡公府上,直到现在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陆修挑眉:“这就是你学医的原因?” 梁婠:“起初是因为这点,但到底年纪小,学一段时间就觉得辛苦枯燥,后来等真正想学的时候,阿父也过世了,在梁诚眼里,这些都十分没用,我也只能自己翻翻医书……” “你和兰陵公主的男宠就是这么认识的?” 第104章 似曾相识 “是。” 她跟宋檀来往密切,他知道不稀奇。 陆修默了会儿,抬头:“你对旁人确实挺好的。” 这夸赞的话从陆修嘴里说出来,不仅匪夷所思,更觉头皮发麻。 梁婠没敢接。 他又道:“这件事我会叫人去查,但日子久了,未必能查得到。” 梁婠:“这是自然,但无论如何,你肯帮忙总是好的。” 陆修冷冷一哂,“你每回求我的时候,态度都出奇得好,只不过——”他斜睨她一眼,“每每利用完,就想过河拆桥。” 梁婠讪笑的脸一僵,有吗? 正琢磨如何解释,他却正色道:“那栽着柳树的地方你还能想起来吗?” 梁婠有些懵,在他专注目光逼视下,所有心思无所遁形,只能老实点头。 “应是在城西十五里处。” “改日带我去,”他眸光沉凝,是说不出的严肃。 梁婠奇道:“你是怀疑那信里有什么暗示?” “或许吧,”陆修黑眸瞧着她,“据我所知,梁祭酒是酒后失足落水而亡,你又凭何觉得他是被王素害死的呢?” 梁婠拧眉:“阿父会饮酒不假,但一向自律,绝不会贪杯至此,更何况本就是归家时分,他却朝反方向而行,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略略沉吟:“你母亲可有对你说什么?” 梁婠摇头:“阿父过世后,她一个多月不同我说话,也不肯见我,那时我只以为她悲痛过度,见了我会想到阿父,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是怨怪我,认为是我将灾祸带给身边人。” 脑海中莫名就响起,抄家那日,阿娘在身后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她说此生做的罪不可饶恕的事,就是生了她。 “我也懂得她为何让我出家——” 陆修沉默着拉过她的手。 梁婠抬眸定定望着他:“或许她厌弃我不是没道理的,如果我真是来讨债的呢?” “讨债?包括我吗?”他一动不动,亦回看她。 梁婠唇角浅弯,轻轻点头,“或许。” “那你想要我怎么还?”他垂着眸沉沉笑出声。 梁婠移开眼,看向角落里的多枝灯,烛火摇曳。 起初,她是想叫他拿命还的…… 廊下燕子呢喃。 梁婠掀开帘子坐起身,晨光穿窗而入,照得屋子明晃晃的。 陆修已去上朝,他每日基本天不亮就得入宫,也难怪每每下朝回来都觉得困乏。 一段时间的闭门休养后,太师身体也比从前好了些许,也恢复上朝。每天上午不用去问安,属于她的时间就更多了。 除了炼制毒药,还会做些保养良品,太师也在她有意无意的影响下,平安度过夏至。 梁婠很清楚只有太师健在,陆氏一族才能稳住,不然政见不一,迟早分崩离析。 前世,不是不存在这个问题,只是那时,她并不关注陆家,所得到的消息也都是道听途说。 她现在尚在陆家,并不想那么快迎来分裂。 现在,要说她最担心的人也只有宋檀。 前世,宋檀因偶感风寒,久病不愈、缠绵病榻,直到冬至那天香消玉殒了,出殡之日,惊动了不少人,都是想一睹檀郎真容的。 这一世,既能改变太师的,又如何不改变他的呢? 端午宴上,她悄悄抓着宋檀把脉。 他常年敷粉,许是用的量过了,隐隐有中毒的迹象,好在并未深及内里,只在皮上。 梁婠不敢掉以轻心,除了替他制出新的脂粉,更明令禁止他使用来路不明的物品。 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宋檀与自己交好,又日日在冯倾月眼皮底下转,难保她不会将恨意发泄到他身上。 这么一想的话,上一世,宋檀的骤然离世,到底同冯倾月有没有关系呢? “梁姬?” 冷不丁冒出来的小婢女,将她拽回现实,梁婠这才往小婢女身上看去。““”” 梁婠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她:“何事?” 不知为何,陆修这些天似乎对蝴蝶甚是喜爱。 但凡现在提要求,条件就是让她在他衣服上绣蝴蝶。 梁婠正在心里偷偷抱怨。 小婢女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吞吞吐吐半晌,“大人屋里头的红梅映雪白瓷瓶被失手打碎了。” 梁婠看过去,小婢女神色晃晃。 这些事情原不需要来向她汇报的,但管事这两日告假,她少不得要帮忙照看着些。 梁婠放下手中的衣服,站起身出门。 她来了这么许久,尚不曾去过陆修的屋子。 正想喊秋夕,就见她只剩个人影子,忙忙往前院去。 “秋夕这两日很忙?”梁婠拧眉问身后的婢女。 婢女脸上有些许迟疑:“听她所说,是有家人来了。” 家人? 梁婠皱起眉头,秋夕正是因为家里的人都没了,才在梁府签的死契,如今这哪来的家人? 难不成是春儿又来问她要钱? 可念着陆修的花瓶,梁婠还是决定先去他屋里看看,不然再过些时候,他就该回来了。 打破瓷瓶的婢女跪在地上哭得哽咽,管事在一旁也有些着急,看到梁婠,齐齐行了礼。 他屋中是铺了地毯的,可就是这么巧,偏偏瓷瓶摆放的位置,刚好没铺上。 梁婠走过去,俯身捡起一小块碎片,拿在手里仔细瞅了瞅。 她看了哭哭啼啼的婢女一眼,道,“此瓶并非什么前朝旧物,只是近来才烧制的,这种东西,大人是不会在意的。你也别哭了,去干你该干的活。” 梁婠看了一眼,就准备退出去。 “这碎片可要收拾净了,莫得扎了人。” 窗户大敞着,有过堂凉风刮进来,吹得案几上的书稿,哗啦啦地响。 婢女与管事,还趴在地上仔细翻找碎片,唯恐落下一星半点,真是梁婠便自行动手帮他整理? 梁婠走到案几边瞧着,说来也是怪,太师府处处金碧辉煌,别院摆设布置也非同一般,怎么唯独他住的地方,竟这般……简朴? 梁婠惊奇。 再看一眼桌上的书稿,伸手小心收拾起来。 目光无意落在他写了一半的字帖上,梁婠拿起来,这字的书写风格,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第105章 心口不一 管事与婢女还在收拾残渣。 轰隆隆几声闷雷,电光猛烈骇人,凉风卷着带了泥土味的湿气,扑面而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顷刻已是黑云压顶,天地皆浸在一片无边雨幕中。 潮潮的凉风将她吹了个透。 “梁姬,下雨了。” 管事奇怪地看了眼站在窗边呆愣的人,忙去关窗子。 梁婠这才回过神。 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书稿,被吹得到处都是,甚至有几页还被卷进来的雨点打湿。 婢女收拾完碎片,也帮着管事一起捡。 梁婠盯着手里的字帖,第一次见陆修写字,觉得他与阿翁某些写法上如出一辙,可要说形似的话,却是—— “梁姬?” 管事站在面前,一脸困惑。 梁婠抬眸看过去,地上已清理干净,书稿也重新放回案几。 她捏着字帖,木然点头:“你们去忙吧。” 管事带着小婢女疑疑惑惑走了。 门窗紧闭,屋内闷热,除了屋外的雷雨声,屋内过分安静。 许是太过闷热,她手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听下人说你在这。” 梁婠一惊,太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身上带着若有似无湿意。 她忙低头见礼,回道:“有婢女失手打坏瓷器,我过来看看,方才风雨急,字帖吹乱,就顺手整理了。” 太师走近,往那一沓纸瞟了眼,点头,“他每逢心里有事,就会写写字。” 太师是家常穿着。 梁婠:“阿公,没去早朝?” 太师落座,指着对面示意梁婠也坐。 梁婠唤了婢女奉茶后,才坐。 “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了,该偷懒就偷懒、该腾地儿就腾地儿。” 他环视屋子一圈,叹道,“有些日子没来他这里,倒还是和之前一样。” 婢女沏了茶便退至一侧。 太师拿起茶盏,啜了口,笑道:“我的口味也被养刁了。” 梁婠一听,命婢女去取烹茶器皿,太师摆手制止:“你们都退下。” 屋里气闷,梁婠起身将窗子拉开些,立即灌进一股湿冷凉风,叫人舒爽不少。 梁婠走过去,重新跪坐好。 太师放下茶盏细细瞧她:“你这孩子如此知心体贴,也难怪他这么上心。” 活了两世,倒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她体贴。 通常这般夸赞后,总是有后话的。 梁婠垂眸笑笑:“阿公谬赞。” 太师:“方才顺路去看了新居,你可去看了?” 梁婠哑然,她没事去看陆修和曹鹿云的婚房干嘛? 这是替曹鹿云来敲打她的? 梁婠诚实道:“不曾去,不过有大人把关,想来应是极好的。” 太师叹了口气,颇有感概:“当年,你和他的婚事,是我与你阿翁定下的。” 梁婠一愣,心知他有话要说,只以为是日常敲打,不想竟提及这一桩她从不知晓的婚约。 太师道:“我从未对他言明,是怕他心生抗拒。” 他说着也是摇头笑笑,后又叹气,“后来,你母亲上门退了这亲事,我也只作罢,谁想他竟一早就知晓,甚至—— 如今,既到了一处,也是你们的缘分。” 梁婠看着太师,这样的话说完,他的神情似乎更加惆怅起来。 外头风雨大作,梁婠心上毫无波澜。 所以,陆修恨她,是因为被退婚? 突然想起在山洞那晚,他问她是不是要与人私奔…… 太师咽下茶水,道:“他已向主上奏请将你留在太师府。” 梁婠惊醒。 “主上已准。” 梁婠白着脸,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怔愣之际,有人推门而入。 “回去没见你,在这儿做什么?” 梁婠抬起眼,陆修绾黄纡紫、华贵逼人,带着一身潮气走了进来。 “瓷瓶摔了,就过来看看。”梁婠站起身迎上去,边说边帮他脱冠。 陆修往那边空荡荡的架上看了眼,薄唇微启,“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 梁婠嗯了声,将武冠递给一旁婢女。 太师对陆修道:“我就回去了,你晚点去我那一趟。” 梁婠跟着送到门口,外面依旧漫天风雨。 陆修转过身:“阿父跟你说什么了?” 梁婠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脸上:“我和你的婚约。” 陆修笑了笑:“你阿娘来退婚的事也知道了?” “对,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恨我的?” 陆修并未回答,只道:“你母亲来时,只称无意中得知已故太傅订下这门亲,但齐大非偶,梁府已今非昔比,坚持要退亲,现在想想,应是那生辰八字的关系。” 梁婠点头,这个她也想到了。 陆修拉起她的手,“我们也回去吧。” 梁婠不动,只望着他:“元少虞的那封信,夫主还留着吗?” “是想起什么了?” 梁婠摇头:“就是什么也没想起来,才想看看的,夫主不是要去那栽着柳树的地方吗?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陆修淡淡一笑,将她抱起来放在案几上,伸手拉开小屉,从里面摸出一封信,塞进她手里。 梁婠讶然,国贼的东西就这么随手放着,是真不怕人看见? 对上她的眼,陆修一笑,“这里不会有别人,看吧。” 梁婠垂下眼,莫名开始心慌,一旦打开这封信,定会发现什么。 陆修瞧她不动,索性帮她打开。 老旧的纸上,字迹清晰,梁婠看呆了眼。 如果说陆修与阿翁的书写风格相仿,那么与元少虞的落笔收尾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 陆修一双黑眸瞧着她:“看出什么了?” 梁婠回过神,忙摇头:“没有。” 陆修叹气,抓起一张字帖塞进她手里,圈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颈窝:“你没猜错,我不止认识他,还是他教我写字的。” 陆修在她唇角边印上一吻,“以后别再对我心口不一。” 梁婠的大脑已经不能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番复杂的关系? 陆修的老师是元少虞,元少虞的老师是阿翁,元少虞又是被阿翁检举出周人细作的身份,然后被陆氏一氏杀了。 周遭似雪海冰山,她冻得僵硬。 陆修从她的手里接过信与字帖,丢去案几上,“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第106章 击掌盟誓 梁婠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陆修去找太师,还没回来。 半天了,她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一心只想报仇,却不知不觉中被束缚住。 梁婠躺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陆修断了她进宫的路,杀高潜就变得更有难度。 如此,必得另寻他途,决不能就此作罢。 梁婠思忖,若按照前世发展,陆修将是权倾天下第一人,当初自己不顾脸面、死缠烂打,也是看上这一点。 陆修是农夫的话,她或许可以充当一条冻僵的蛇1,虽然他很大可能会摇身一变,成为猎人。 但蛇一旦回到山林,只会碰见更多的猎人和未知的陷阱。 斗一个猎人,总好过斗一群猎人。 在这个荒诞的世道,她得先把自己的命保住。 梁婠扯着被子蒙过头顶。 戒骄戒躁、徐徐图之! 陆修回来时,梁婠已困得眼皮直打架,着实有些坚持不住了。 屏退下人,他只着中衣,还留一盏灯。 锦被底下,他长臂一伸,梁婠就像只狸奴被他抓进怀里,整个人完完全全贴上那紧实的身体。 “在等我?”他低着头,指尖绕上一缕她的头发,笑容别有深意。 方才一进来,就瞧见她强撑着几乎要黏在一起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看他。 许是被他携来的凉意一激,梁婠清醒了些,轻轻应了声。 “因为梁氏悔婚,又检举了元少虞,所以夫主心里有怨,才将我留在跟前出气的,是吗?” 梁婠想仰起头看他,却被他用下巴抵住脑袋。 “你想说什么?”他声音清清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梁婠看得明白,这字迹的事,根本是陆修存心让她发现的,不然她进不去那个屋子。 他想让她清楚地知道每一件事情,少时的见面才是开始。 也好,她也不想重活一世,还过得稀里糊涂。 看不到他的表情,梁婠心里没底,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先说悔婚之事,虽是我们不守约定,但这也是事出有因,毕竟我八字不吉,一般人都忌讳,这不也是为了你们陆氏好? 至于,元少——你老师,就算真是阿翁检举的,可他毕竟是敌国细作,阿翁作为大齐的子民,维护自己的国家,检举细作也是应该的——” 下巴轻抬,未说完的话被他打断,两个人四目相对。 陆修瞳仁微缩,“你想说你无辜是吗?” 这不明知故问? 梁婠咬牙:“我重点不是说这个,我想说的是,我可以给您当姬妾撒气,但三年后,你气出够了,我又不想留下,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自行离开?” 自行离开? 陆修眯起眸,低笑一声,“去哪儿?” 梁婠眨着眼,十分诚恳:“出家。” “出家?” “对,”梁婠重重点了一下脑袋,垂眸道,“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报仇我只给自己三年时间,三年后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遁入空门,长斋绣佛、黄卷青灯了残生。” 她顿了顿,又道:“夫主曾说要我这条命无用,我仔细想想也是,那不如妾留着命去庙里,给你念经祈福,也算报答夫主昔日救命之恩。” 情凄意切,一秉虔诚。 陆修没有说话,神态冷冷的,梁婠像置身于一片沉沉的雾霭中,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沉默越久,她心越慌。 半晌,才响起他沉沉的声音。 “为何三年?” 因为未来三年有灾情、有时疫? 她这般想进宫去也有这方面考虑。 当然,这不能说。 梁婠略略酝酿,抬起眼,仰视他: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2。更何况,夫主对妾只有怨恨,三年时间也差不多了。当然,您若是提前厌烦,也可早点告诉妾,妾会自行离开、绝不会纠缠!” 陆修挑眉:“不进宫了?” “不进了!”她目光直视,坚定摇头。 梁婠暗暗冷笑,陆修是不知道太师已经告诉她,他偷摸干的好事吗? 陆修双眸牢牢盯着她:“做姬妾三年?” “嗯,只三年!”她点头的同时,又强调一遍。 妾又不同于妻,连和离书都省了。但凡他点头,拎上包袱,说走就走! 图的就是一个省事方便! 陆修扬眉提唇:“我要是不允呢?” 梁婠对着他微微一笑: “夫主忘了,我现在不止会医术,还擅制毒。夫主能防得了我,别人可就未必了。” 他眸光一凛,狠狠扣住细白的脖颈:“威胁我?” “妾怎么敢?” 梁婠望着他确乎不拔,大不了鱼死网破,如果不破釜沉舟赌一次,说不定她会永远困在这个院子里。 “妾是在请求。” 她说完,两人对视,静默一瞬,明处耽耽逐逐,暗地拔刃张弩。 忽地,陆修抿唇笑了,“好,为夫允了。” 这么痛快答应? 梁婠有些意外,她还准备继续与他交涉呢。 “夫主不反悔?” 他浅笑:“绝不反悔!你说得对,说不定三年都久了。”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3 果然!古人诚不欺我!上辈子吃的亏,这辈子绝不重蹈覆辙! 梁婠心头一喜,一骨碌爬起身,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陆修眯眼提唇:“一言为定!” 啪地一声,击掌为盟,约定即成。 他趁势一拉,将她拽了回来,按在身下:“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一个合格的姬妾,该如何侍奉夫主?” 他居高临下,垂头俯视,黑眸泠泠。 梁婠躺着不敢动。 她蓦地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似这般,她躺在地上,他就是用这个眼神看她的。 梁婠心一横,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拉得更近一些。 目光交接,镇定如他,亦叫她在眼里捕捉到转瞬即逝的一丝意外与慌张。 须知,早在很久以前,梁诚就秘密聘请同乐馆的红倌人,来教她取悦之法,没想到竟真有她甘愿用上的这一天。 梁婠垂下眼,楚楚一笑: “夫主记好了,这才叫亲吻。” 她抬头迎上去,温软缠缠…… 第107章 念念不释 短暂的错愕后,一股酥麻自尾椎骨而起。 屋外风雨寒凉不减,室内气温却节节攀升。 心慌气短之余,扶在腰间的手也不再安于现状,缓缓探取温香软玉。 鲜红欲滴的荔枝,剥开红色的外壳,撕开轻薄的内纱,露出饱满莹润的果实。 纵使心底冰寒雪冷,肌肤相触时,亦不免被滚烫坚硬的烙铁灼伤…… 恐惧叫她手脚冰冷、瑟瑟缩缩,再也演不了镇定、扮不了自若,梁婠有些抑制不住地低低哽咽。 感受到身下之人的变化,陆修从迷乱中寻回一丝理智,退开一段距离,垂下眉眼看她,发白的脸上双目紧闭,磋磨过的朱唇,充血红肿,攀住他的手臂也似风雨中的柳枝,柔弱无助。 许是少了攻城掠地,她才敢堪堪睁开眼,泛着水光的黑眸,湿漉漉的,那胆怯倔强、无辜可怜的眼神,一如被捕捉到的幼兽。 陆修喉头愈加干哑,本欲克制,不想方寸间,如增一记猛料,不止呼吸乱了,就连心跳也乱了,只想狠狠欺负她。 他喉间滚动了一下,手掌飞快覆住她的眼帘,偏过头闭起眼,浑身炙热、压抑难耐。 他不能看她的眼。 真的会克制不住…… 就这样静止了许久,只等空气慢慢冷却。 不及她张口,陆修收回手,撤离她的同时,还又将她推得远一些。 他顿了顿,才道。 “睡吧。” 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沉的。 他说完熄灭仅剩的一盏灯。 蓦然陷入黑暗,谁都没有再开口。 屋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平息,寂夜里只剩清清静静的凉。 身体松弛下来的人,心里却在备受折磨。 梁婠攥着被角蜷成一团,害怕、恐惧、厌恶……只要闭上眼,总也忘不掉那些噩梦,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滑进鬓发,濡湿枕头。 忽地,有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从这头拖到那头,手掌是熟悉的温度,不再滚烫灼人。 她像一条冻僵的蛇,被人揣进怀里,一点点捂暖。 雨夜过后,空气清透。 刚一出晋邺城,马车就颠簸起来,好在道路并不泥泞,除了避开几个水坑,尚算顺利。 记忆里的那条路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从前光秃秃的地方,现已是杂草丛生,最深处也齐胸高,看得出这里确实很久没人来。 渊与几个侍卫在前开路,陆修拉着她的手跟在后面。 周围没有高大的遮挡物,微风扫面,带着草木与泥土的味道。 蔓草荒野中,独独一棵柳树,很显眼。 当初那根细柳竟也长成三丈多高、枝叶扶疏的大树了。 陆修微微颔首,他们便退去一边。 他松开她的手,径自上前,紧抿着唇,冷模冷样,是异于常时的沉默。 一路行来,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叫人猜不透喜怒。 旷野上,只闻风吹草木声。 陆修立于树下,风吹得他的衣袂翻飞,无端生出些落寞与萧索之感。 梁婠恍惚忆起阿翁,那时,他也是这样,只是站在树下沉默。 稀里糊涂中,她已陪着两个人来凭吊这个周国细作。 每回都是,他们站多久,她就陪多久。 就在梁婠以为陆修要这么一直站下去时,他终于转过身,只留下一个字,就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陆修的手通常都是温温热热的,可此刻却是冰冰凉凉的,就像从血液里渗出寒意来。 他只淡淡说了一个字,‘挖。’ 登时,梁婠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挖? 他要将元少虞的骸骨挖出来?! 马车里,梁婠低着头,满脑子都是这复杂的人物纠葛,猜测里头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事。 本以为就要这么沉默来、沉默回。 “婠婠,坐近些。” 梁婠诧异抬眼,他幽黑的眸子望着她,还朝她伸出手。 她垂下眼握住,坐去他身侧。 陆修另一只手轻轻在她脸上抚了下,眉目舒展了些,才开口: “自印象之初,他便是我的老师,就连握笔姿势都是由他所教。” 梁婠心头惊讶,完全没想到陆修会主动告诉她。 只听他道:“他一生并未娶妻生子,待我极好,视我如……子。” 梁婠只觉匪夷所思。 “有一日,他忽然来看望我,因他平日并不会直接入府,通常是我去他府邸,”陆修望她一眼,解释道,“就是城东那个,别苑就是在他居所的基础上所改建,亦是从前教习我的地方。” “惊讶之余,我只当他是临时抽查功课学业,谁知他却并未问及学业上的事项,只同我闲话,也是那天他跟我说起你。” 梁婠猛吸口气,不可思议。 陆修道:“他说本打算等我大一点再讲,可又忍不住亲口告诉我,也是在那日傍晚,宫里政变、皇帝中毒,而他失败被诛,后来想想,他来看我,应是怕出意外,特意与我告别的。” 梁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陆修:“他死后,是梁太傅上门,主动说起这门亲事,他们以为我不知,事实上,他早就告诉我了。”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手上这般温柔,可眼中闪过的却是痛恨,抑或是愤怒,“他已身居高位,又何必再如此?” 梁婠脑子懵懵的。 元少虞是周国的细作,陆修是太师的幼子。 元少虞不仅亲自教授陆修,还帮他定下亲事。 阿翁亲自检举、陆氏狠下杀手…… 有一个念头在大脑一闪而过,她顿觉窒息。 不!很多东西,她不应该再知道了! 梁婠忍住心底的颤意,垂下眼:“夫主别想了,或许这也是他身为周人的使命。” 陆修轻轻点头:“卿说得对。” 梁婠闭了闭眼,想要将胸中的慌乱散去。 他身体前倾,揽住她的细腰贴上自己,将头埋入她的颈窝,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心灰意冷、疲惫不堪…… 这样的陆修,让人无所适从。 梁婠只能任由他抱着。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陆修对她有这么深的执念,要让她留在跟前。 或者,不是对自己的执念,而是对元少虞的执念。 “所以为了使命,就可以抛弃自己的孩子吗?” 他的声音低沉,却犹如一道惊雷,正正落在她的头顶。 第108章 浅尝辄止 梁婠闭上眼,满心绝望。 陆修松开她,捧着她的脸,逼她望入眼底:“你没听错,元少虞,才是我的阿父。” 为何要说出来?! 梁婠捏紧拳头,咬紧后牙槽,恨恨瞪着他。 陆修视若无睹:“你在怪我?” 她没胆子说那句怪,只能叹口气,问:“为何要告诉我?” 他眼眸黑黑的,还泛着柔柔的光:“我是你的夫主,至亲至近者,不能欺你瞒你。” 心上骤然被庞然大物狠狠一撞,裂出一个大口子,深埋地底的情绪喷涌而出,欲将她吞噬。 梁婠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的就想从他手中逃离。 她只知陆修是猎人,却不知他是一等一的捕蛇高手,专往她的七寸打! 逃脱不了手上的掌控,梁婠咬牙避开他的视线,决不能再看那双乱人心神的眼。 他是陆修! 是冷酷嗜血、见死不救的陆修! 他所言所行,是无人倾诉的孤独,更是对元少虞的执念! 他们有三年之约,三年期满,拎上包袱,她就可以说走就走! …… 风急浪高,终归平静。 梁婠再看他时,已定下心神。 陆修能跟她坦然说这些,表示他已经知道这件事很久了。 阿翁只带她去葬元少虞的地方,是想着日后她了嫁他,再带他来吗? 这元少虞,梁婠越想越糊涂,检举他的人,追思他,杀他的人,帮他养孩子……真乃奇人! 她忽然想起,当初自己要将元少虞的封信处理掉时,陆修无所谓的模样,谁能想到元少虞之子养在太师府,被宠成掌上明珠…… 电光石火。 梁婠一惊,慢慢看向陆修,所以这才是他为何一面说厌恶权力,却又一面大权独揽的原因? 梁婠摇摇头,似乎还有哪里不对…… 被人辖制的头,并没如愿摇起来。 陆修丢开手,面上不悦:“心不在焉的。” 梁婠醒神,踧踖不安:“夫主是何时知晓?这事性命攸关的,应该只有太师知情吧?” 陆修淡然道:“也许。” 梁婠心虚点头:“夫主还真是信任妾,这般惊天秘闻也敢告诉妾。” 陆修捏着手中的柔如无骨,定眼瞧她:“自然,你是我最亲密之人。” 梁婠表情讪讪,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逝者已矣,夫主又何必——” 话说一半,住了口,只觉没必要,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她自己都放不下仇恨,又有何资格劝解他人? 甚至,她会更能理解那些恨意…… 见梁婠白皙的小脸上墨瞳闪闪,抿起朱唇阻断未说完的话,神情之中有丝丝懊悔,细微的变化,陆修悉收眼底,不由扬起唇角。 他凑近,“卿深得吾心。” 四目相对,鼻息交缠,梁婠惊觉他眼底的意味,身子后倾就要避开,却被他抢先扣住后颈。 惊愕之际,冰凉柔软的唇已覆上她的。 许是经过上次,明显大不一样。 只是浅尝辄止,不等她伸手去推,陆修已迅速撤离。 梁婠想发作,却又找不到理由,忍着气移开眼。 勾践还卧薪尝胆呢,她也只当尝胆了! 余下的话,梁婠也没心情再说,静坐着。 陆修瞥了眼坐得笔直的人,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就把她拢在怀里,扶着她的头靠上自己的肩,“歇会儿。” 太师府门前。 莫不是因在车上戏惹了她,陆修一反常态,竟不顾渊一众侍卫在场,破天荒地掐着腰将她抱下车。 只表情恢复惯有的淡漠。 到底是她见识浅薄了,除了自个儿,他们都只垂着眼盯着地面,不该看的,一眼不看,不该出的声,一声不出。 陆修携着她就要走,梁婠却扯住他的袖子,朝他的唇指了指,不停使眼色。 陆修蹙眉,不明所以。 梁婠干脆直接上手,欲帮他拭掉刚沾上的唇脂。 指尖触碰唇瓣,软软柔柔的,梁婠草草擦了下,就忙忙收回手,明明刚才还是冰凉的,不知为何这会儿却烫手。 梁婠也不看他,转身僵着手臂就往门口走,貌似指尖沾的不是唇脂,而是火种。 迈出的脚步顿了下。 离门口不远的角落里,分明站着两个女子,一个侍婢打扮,一个妇人模样。 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并没发现她。 梁婠目光含笑,走上前:“长嫂。” 是秋夕与姚锦瑟。 怪道这段时间,秋夕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蓦然看到梁婠,惊得两人脸色泛白,再看她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冷冰冰的人,更是目露惊恐。 “梁姬。” “女叔。” 梁婠回过头看了眼,一行人都在等她。 让陆修等她?那还是算了。 梁婠只对秋夕道,将人领到前院的偏室里。 偏室里,姚锦瑟垂着头,老老实实坐着,面前案几上的茶盏,原模原样放着。 梁婠特意回院子换了身常服,这才不紧不慢地过来。 听到响动,垂头坐着的人抬眸看了过来,只恍惚一瞬,便快速站起身,恭敬行了一礼:“梁姬。” 梁婠微微侧目,饶是这太师府门槛极高,她也不过只是陆修的一个姬妾,断没必要这般给自己行礼。 姚锦瑟一向是过于礼数客气了。 梁婠唇边挂了笑,仔细看了看姚锦瑟。 长发简单利落地绾着,只着一身暗红布衣,露出的皮肤不再娇嫩细白,晒得黑红,昔日娇弱的身板,更是壮硕了不少。 是街头巷尾常见的妇人模样,是蹲在河边洗衣服的,是站在街头兜售货物的,亦是揪着劣童耳朵责骂的…… 梁婠敛下眉眼,坐到上位,有婢女捧着热茶置于几上。 她还记得,那日在东市珍宝阁,偶然碰到姚锦瑟的情形,她被一群丫鬟仆妇护在中央娇惯的模样。 梁婠尚未抬眼,只见秋夕直直走到前面,通的一声跪了下去。 梁婠蹙了蹙眉,“好端端的跪什么?有话站着说就行。” 姚锦瑟见状更是不知所措,直愣愣站着,干巴巴看着秋夕。 “秋夕,起来吧。”梁婠摇头笑笑,“你把长嫂吓得站不是、坐不是,让府中的人看着也不像话。” 秋夕以额触地:“是奴婢辜负梁姬信任!” 第109章 走投无路 梁婠端起面前的茶盏并未言语。 显而易见,这绝不是姚锦瑟第一次上门。 之前,一直以为秋夕在接济春儿,不想竟然还有阿娘一行,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也真够难为她那点月钱了。 其实,姚锦瑟会上门并不意外,可秋夕实在不该瞒自己这么久,若不是故意撞破,保不齐她真就一直瞒下去。 她掀起盖子,只浅浅啜了口,伴着清香,淡淡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却在心上辗转几回。 秋夕伏在地上,道:“奴婢如此接济少夫人,也是为了大夫人,少夫人说大夫人染疾抱恙,奴婢担心她们潦倒,无钱医治会——” 梁婠抬眸看秋夕一眼,固然知道她的用意,可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不该刻意隐瞒她,更不该不经告知,便替她做决定…… 秋夕见梁婠面上未有怒意,接着道:“奴婢知晓梁姬心存芥蒂,要一般人便罢了,可大夫人毕竟是梁姬生母,奴婢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梁婠淡笑点头,盖上杯盖,截住她的话,“你说得对,是不能见死不救。” 秋夕白着脸,重新伏地:“奴婢甘愿领罚。” “梁姬,此事不怪秋夕,实在是,是我们,我们走投无路了——”姚锦瑟揪着衣角,垂下眼,倍觉屈辱,脸色极为难看。 求助求到仇人门前,不是走投无路是什么? 梁璋虽是被高潜当替罪羊杀了,但若不是因她设计陷害,高潜没有这样的机会,将娄雪如之死推到他头上。 梁璋是她害死的。 梁婠放下茶盏,淡淡瞧她:“长嫂不怪我了?” 姚锦瑟别开脸,泪意逼红眼角,死死咬着唇,简单的两个字,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梁婠了然,轻轻颔首。 姚锦瑟如此闭口不言,秋夕只好抬起头,道:“少夫人是有身孕了。” 梁婠惊讶看向姚锦瑟。 姚锦瑟垂下头:“阿父曾派人来接我回去,可条件是要我打了这胎,我已嫁入梁氏,如何眼看夫家断了血脉?我不肯,阿父便不管我,我是无事,可是——” 话未说完,她便捂着脸,直哽咽。 梁婠拧着眉头,像在斟酌。 秋夕:“奴婢自幼入府,受梁氏恩惠多年,梁氏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再想到故去家主,奴婢于心不忍,得知少夫人怀着梁氏血脉,大夫人又病着——奴婢知道,其实梁姬心里也未必是好受的。” 阿翁和阿父…… 梁婠点点头,他们未必不会怨怪她。 她默了会儿,站起身,“以后给钱,不必再偷偷摸摸。” 秋夕猛地抬头,姚锦瑟更是挂着泪、瞪大眼珠看过来。 梁婠怔怔瞧着姚锦瑟未显怀的小腹,许是目光太直接,看得姚锦瑟不自觉地用手掩一掩,很是无措。 “……梁姬?” 梁婠轻轻勾了勾唇角:“长嫂是梁氏的功臣,这点血脉是该保住。” 秋夕神色松快了许多,伏地又拜:“奴婢会去自行领罚的。” 白商素节,月即授衣。 夜间,梁婠洗漱完,便赤着脚,盘腿坐在榻上,对着棋盘,与自己博弈。 陆修则伏在案几前,写写画画。 两个人,沉默多、交谈少。 梁婠单手托腮,瞧着棋盘里一颗颗棋子出神…… 陆修舒了口气,搁下笔,才一抬眸,就见梁婠盯着棋盘发愣。 他熄灭案几上的灯,走上前,往那棋盘上瞅了眼,微微蹙眉:“你这是生怕旁人不知你的意图。” 梁婠眼皮一掀,正对上那暗暗勾起的嘴角,想嘲笑就直接笑呗,忍着不累吗? 陆修不理会她恨恨的目光,抓起她的手,将方才落的子移去边角,“且不说太过急于求成,就这一心纠结局部,最终也只会失去大场。” 梁婠本能就想反驳他,先发制人、速战速决,可一偏头,瞧见他严肃认真的眼神,人的确是不易察觉到自身的问题,便垂下眼点点头。 陆修瞥她一眼,不由扬起唇,倒算肯听人劝,就不知是否能做到。 心知他已忙完,梁婠便自觉收拾棋子。 “后日是千秋节,卿想去吗?”陆修褪下外衫,只留中衣。 梁婠抱着棋盘,双眼放光,待对上陆修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明白这是又被他戏耍了。 一个姬妾能随便进宫?关键他还知道自己想弑君。 梁婠垂下眼角,将棋盘放去一边。 说来奇怪,陆修好像从没问过她为何要弑君,为何对高潜有那么大仇恨…… “后日,我带你进宫。” 梁婠皱着眉头看过去,坐在榻上的人,眉眼如画。 他会这么好心? 千秋节这天,陆修走得很早。 白日里,群臣祝祷,外使来贺。高潜性喜奢靡、爱讲排场,这千秋节定是要声势浩大地办一场。 合欢红的长裙曳地,芙蓉纹的大袖翩翩,层层叠叠的饰带飘逸。 梁婠对着镜子照了照,略觉少了点什么,又扯了扯衣襟,只微微露出细颈与雪脯,是娇女郎的欲说还休。 “如此盛装打扮,岂不是会得罪宫里的贵人?”秋夕有些担心。 梁婠不以为意:“主上的好日子,难不成要穿素素的?” 这宫里头的人,她可太清楚了,要真穿得简单,那不是低调,那叫扎眼。 梁婠收拾好,便去前院,门口的犊车已等候多时。 仔细一算,她已经很久没入宫,记得上次去,还是帮皇后诊脉,可如今皇后已对她心存芥蒂。 起初,梁婠还有些许担心,陆修这么大喇喇叫她进宫会不会过于狂妄,直到南止车门前,从贵族车驾上下来不少女眷,她才放下心来。 步行至端门前,就有内侍候着引路。 梁婠从从容容走上前,内侍领着她就要往春华殿去。 春华殿,但凡有大型宴会,高潜就会在那里进行。 皇室重臣坐于殿上,群僚外使坐于两廊,四下装点得绚丽多姿,到处上演着歌舞升平。 梁婠抿起唇,浅浅漾出一个笑,处处高悬的红色莲花宫灯,也照不亮她眼底的一片幽黑。 前世,她几乎是死在春华殿的。 第110章 千秋之宴 “阿婠?” 梁婠正迈着步子走着,却听后头有人叫她,声音不小,很是惊奇。 宫门前,甚少有人这般大呼小叫的,可见是真的惊讶。 梁婠站住,后面的人也追了上来。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梁婧掩了嘴,却难掩惊奇。 旁边内侍看清来人,适时提点:“还请温侯世子妇注意言行。” 梁婧往四周歉意点头,又将腕上的一串红玛瑙从袖子底下递了过去:“多谢内侍提醒。” 内侍面不改色接过:“无妨,不若同行。” 梁婧笑道:“有劳内侍。” 内侍点头便不再言语,专注带路。 梁婠与梁婧跟在后面。 “主上的千秋宴你怎么会来?”梁婧余光轻瞥,压低了声音。 梁婠大方偏头:“阿姊能来,我为何不能?” “这如何能比,我——” “嗯,你是妻,我是妾,”梁婠收回视线,投向前路,笑微微的,“阿姊觉得不体面,一会儿在席间只做不识。” 梁婠跟着陆修也有段时间,又听闻深受宠爱,现下一见,这般招摇轻狂,再想到梁府现状,立时冷下脸:“你倒也能过得心安理得!” “嗯。” 话不投机半句多,梁婠随意应了声。 这种态度?! 梁婧眸光冷厉:“住了几日太师府,你就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 梁婠懒懒扫她:“是啊,难不成你知道?” 梁婧被噎得够呛,只瞪着眼珠。 梁婠笑着摇摇头,追上前面的内侍,只道:“不敢让大司马久等,就不劳烦您带路,吾先行一步。” 内侍站定,让开路:“梁姬客气,请。” 梁婠往梁婧脸上瞟了眼,淡笑着走了。 她不是来这里同人发生争执的,没必要与她口舌之争。 春华殿里,鼓乐齐鸣,歌舞不休。 梁婠站在门口,隔着重重人影,她一眼就看到坐在那里的男子。 一身绛佩朝服,面如冠玉,闲闲倚着,百无聊赖地垂眸玩着手中的杯子。 他的不合群,总是那么扎眼。 梁婠迈过门槛,从人后走过去,人家带妻,他带妾,更扎眼。 帝后还未来,多的是热闹寒暄之人。 梁婠始低着头,直到跪坐他身后,才抬眸小声唤他。 陆修由梦惊醒,回过头,墨玉似的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梁婠瞥见那星星似的眼,不由想起从前,无论何时何地,他都眉眼疏冷、薄情寡恩地静坐着,或许不是真觉无趣,而是这些确实与他毫不相干 还未说两句话,帝后便到了,同来的还有太后。 众人跪拜迎接。 梁婠只见过太后几次,且都是远远瞧的,毕竟她以臣妻的身份伺候皇帝,绝对是欲求不满的狐媚子,定不会轻饶。 神思飘忽间,他们已然落座,一众人得了许可草起身。 看得出来高潜心情很好,不若平时邪肆阴郁,还体贴扶着皇后坐下。 皇后较月前,不仅胖了,脸色也变得红润,一切确如预想。 太师与曹相同举杯,领着百官献贺皇帝,女眷都是陪衬,皆垂头坐于人后。 恰在此时,有视线投了过来,在她身上转了又转。 显然,这目光也惊动了陆修。 如她所料,陆修尚未成婚,带着女眷,很难不惹人注目,更何况他本身就不是寂寂无名的人。 陆修不慌不忙站起身,未及张口,高潜率抢先笑道:“看样子,这女郎很对大司马之意。” 一如既往地轻浮。 梁婠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任何表情。 “陛下安排的,自然极好。” 陆修话里有话,自端午后,有不少传言,高潜早有耳闻,现下见他当众表态,大为满意,当即端起酒杯。 陆修也顺从应着。 梁婠埋着头,在此期间,那道目光一直盯着她,如果没猜错应是太后。 直到君臣交流完毕,陆修重新坐下,太后也与身侧人说话。 太后在场,高潜是束手束脚,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太后才携着皇后一同离开,说是皇后怀有龙嗣,不能坐久了。 太后与皇后这边一走,那边一直坐在下位的娇花妃子,登时来了机会,两个人围着高潜,极尽取悦。 似乎这般还不过瘾,方才那弹琵琶的宫人,不知怎地就入了他的眼,当即就被招致在侧。 皇帝行径愈发荒唐,曹相早有意见,忍了整晚,终是忍不下去,才站起身,高潜就蹙起眉,眼底闪过阴鸷,脸上还有笑,但只浮在表面。 他搂着宫人,懒洋洋地:“曹相也是身体不适,想告假先回去吗?” “臣——” “正是,臣欲与曹相一起。” 曹相刚开口,就被太师接过话。 他轻咳两声,又补充道:“到底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还请陛下恩准。” 他说着话就去曹相跟前,太师都开口了,高潜不敢不从,且不说他是外祖父,更主要的是,此时的高潜依旧仰仗陆氏。 高潜果然笑着允了。 他们一走,高潜算是彻底不受约束,忙着饮酒作乐。 有人一同享乐,有人如坐针毡,还有人视若无睹…… 梁婠坐了许久,腿和屁股都坐麻了,只敢在袖子底下揉一揉,最终,她还是决定趁着无人看管,溜去透透气。 再回来,大殿上的宴席已进行到尾声,高潜醉眼迷离,左拥右抱,正与围在跟前的美人猜拳饮酒。 高潜好不容易赢一次,硬是缠着美艳艳的宫妃,给他以口渡酒,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恣意妄为,实在荒唐。 纵然有看不惯的,倒也不敢直言,当然,其中亦不乏谄媚讨好的。 梁婠垂下颈子,高潜现在做派是真正的小打小闹,待太后病瘫在床榻上起不来时,那才是真正的纵酒淫乐,纵横行之。 她走回原位,不想屁股刚坐定,一声凄厉的尖叫自高座上响起,吓得她狠狠一颤。 梁婠捂着心口、抬起眼,就看见高潜怀里搂着的宫妃,雪白的面上,有殷殷红色自嘴角长淌不止,浑身抽搐不止…… 跟前侍奉的人面如土色,通通跪在地上抖似筛糠。 高潜醉意全无,一脚踹开宫妃。 “护驾!” 一声高呼,禁军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第111章 谁要杀孤 大殿登时被围得犹如铁桶。 被踹下高位的宫妃倒在地上,口中黑血直往外涌,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看起来痛苦极了。 这是中毒! 剧变来得猝不及防,一时殿内人人色变,全部伏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 “你们谁要杀孤?!” 高潜一把抽出禁军腰间的佩剑,赤着眼提着剑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下来。 整个大殿死寂,只有地上宫妃渐渐弱下去的呻吟。 梁婠压低头,满手的汗。 “是谁?!” 栗栗自危,无人敢应。 高潜恶狠狠道:“不说是吗?那孤就一个一个杀掉你们!” 先帝就是被鸩杀,他脸色发白,是极怕的。 冷笑声蓦然响起,他手一伸,拽起脚边瑟瑟发抖的宫人,长剑一扬,惊呼骤停,咚的一声,脑袋掉在地上,鲜血喷了他一脸,他丢开手,剩下的半截身子也倒了过去。 “光禄大夫!”高潜抬手轻轻擦了把脸,看着满手血红,慢慢往前走着,阴恻恻地,“你来告诉孤,是谁?” 娄骁一惊,忙垂头回道:“臣不知。” “不知?”高潜幽幽一笑,顺手拉过一个人,手起剑落,又一具尸体倒下。 “骠骑大将军!”高潜扭头,冲另一侧笑笑,满身满脸的血,像修罗恶鬼,“你说是谁?” “臣虽不知,但不如——” 似是猜到同样的回答,说话间,高潜手里又倒下一个人,曹峻未说完的话也被迫中止。 “不知也无妨,一个个杀过去,总能杀到的。”他眼底尽是暴戾之气。 众人心惊肉跳,一个个杀过去,到最后谁也逃不掉…… “陛下,妾怕——”伏在地上的另一个宫妃,低低泣着,纤细的腰身、抖动的双肩,脸白得毫无血色。 高潜循声看过去,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喃喃道:“爱妃怕,孤也怕,孤也怕的……” 忽然,他唇边露出一抹十分诡异的笑:“不过,爱妃死了就不怕了!孤也不用怕了!” 长剑穿胸过,血肉迸裂,声音穿脑。 饶是见惯他杀人,梁婠还是止不住发寒发抖。 她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俶尔,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住她的,她怯怯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镇定自若的脸,令她惊惧且愤怒的心,也渐渐趋于平静。 “大司马!” 幅度并不大的动作还是落人眼里。 陆修捏捏她的手,从容不迫站起身,面上了无遽容:“臣在。” “你告诉孤,是何人?” “陛下!”陆勖从地上站起身,绷了脸,“臣以为这样是问不出来的。” “尚书令有何高见?”高潜双眼血红,朝陆勖瞥一眼,与此同时,他抽出插进宫妃胸口的长剑,红色液体顺着剑身,滴滴答答往下落。 “只需调查方才席间行迹可疑之人即可。” 谁不知去查?但无人敢说,生怕那长剑下一个对准得就是自己。 “好,查!”高潜一个个看过去,“今夜若是查不出来,你们都得死!” 凡进宫面圣者,需卸甲除兵,即便手握军权、身怀绝技,此时被重重禁军围着,也得听之任之。 得了帝令,禁军开始逐一盘查。 很快,方才中途离席之人全被推搡到大殿中间,齐齐跪在地上,梁婠亦在其列。 陆修目光沉沉看着她。 梁婠低下头,余光瞥见中间不乏皇族、朝臣、宫人、内侍…… 高潜提着血淋淋的剑站在他们面前,从第一个人开始,长剑抵上脖子,挨个询问,需得言明方才行踪。 第一个是豫章公主驸马,高潜问了几句,他都未应,豫章公主急忙从席位站出来,想为他求情,他却始终吞吞吐吐,高潜没了耐心,正要挥手,不想有宫人膝行出列。 宫人抑制不住,哭得眼睛通红,只道驸马在席上喝多,硬是趁公主不注意,将她拉到外面强辱。 她说完,豫章公主大怒,看向驸马,果见他目露羞愧,但想到至少弑君一事与他无关,也就忍了。 高潜点头:“下毒一事与你无关。” 驸马与宫人面上皆是一喜。 高兴不过一刻,驸马便倒了过去,豫章公主连扑上来。 高潜只瞅一眼拔出来的剑,笑着看伏尸恸哭的豫章公主,“这整个大齐都是孤的,你们想要什么,只管问孤要,但不问自取,就该杀!” 他话音一落,跪在一边的宫人也身首异处。 如此挨个问过去,竟无一幸免,一地死尸,如同前世一样。 梁婠清楚,高潜疑心重,不把他们所有人杀了,他是不会放心的。 下一个就是她,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下场。 梁婠低着头。 脚步靠近,高潜正正立在前方,高大的身量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紧接着,带血的剑尖挑起她的下巴,浓重的血腥味儿直冲鼻腔。 “又是你。” 梁婠压下慌乱,镇定对上他的眼睛:“回陛下,又是妾。” “这回,你又去做了什么?” 他沾着血的脸,往陆修那边看了一眼,轻轻笑着,可怖极了。 “只是去殿外站了站。” 他眼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不曾去过其他地方吗?” 梁婠眨着清亮的眼睛,面露为难之色:“这事儿,需得陛下靠近点儿,妾再告诉您。” “哦?”高潜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梁婠自知他的顾虑,掀起袖子,摊出水葱双手,细长白嫩,仰着脸,目光坦诚:“妾真有话要悄悄告诉陛下。” 高潜微微一愣,继而眯着眼笑了起来,扫一眼陆修:“这女郎当真是有趣得紧,难怪能让我们的大司马沉醉温柔乡。” 梁婠笑盈盈瞧他。 高潜面上携笑,目光直撞眼底,实际防备不减,他缓缓俯下身。 神思一晃,梁婠飞快抓着高潜的手,向一旁斜斜刺去。 跪在身旁的宫人,发现剑锋朝自己刺来,为时已晚,长剑直入腹部,只是这一剑不足以毙命,她弹起身,扬起短刀劈下来。 梁婠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高潜,快速挡在他身前,眼见匕首落下,宫人却被人一脚踹开。 陆修上前两步,低头请罪:“让陛下受惊了。” 第112章 欲扬先抑 禁卫军迅速将宫人制服。 高潜冷不防被人一推,险些摔倒在地,幸被周昀扶住。 “怎么回事?!”高潜面色阴鸷。 周昀亦是一头雾水。 梁婠刚欲转身,就看陆修眸中凌厉一闪,瞬息间一掌将受重伤的刺客打昏。 一众人看得惊奇。 陆修这才淡淡道:“她舌下藏有毒药。” 闻此,旁边的禁军忙去掰刺客的嘴,果然从舌下取出一粒极小的药丸。 在一众惊异的目光中,禁军将药丸呈给高潜。 高潜拈起药丸看了看,眼中闪动着捉摸不定的光:“你们既知道是她下的毒,我问你们时,为何不说?” 陆修淡淡否认:“臣并不知此事,只是刚刚看到梁姬刺向宫人,便猜想宫人有问题。” 高潜抬眸看了看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不见异常。 高潜微微颔首,又看向梁婠:“你既知她是刺客,何不一早告诉孤?” 梁婠诚实道:“妾起初并未发现任何异样,直至宫人跪在妾旁边时,袖中的匕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臂,又忆起方才她在陛下身边伺候,因而才有所怀疑。 妾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打草惊蛇,只有让刺客放松警惕,以为未被人发现,再趁其不备将她反杀。” 高潜略略沉吟,才轻轻点头,又侧过脸看了眼满地鲜血尸体,痛惜不已:“可惜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孤于心不忍——” 梁婠摇头,声音清冷:“为陛下而死,是死得其所。” 高潜一愣,定定瞧着梁婠一会儿,旋即狂放大笑:“好一个死得其所!” 梁婠低下头,敛着眉眼。 高潜赞赏地着看向陆修:“不愧是大司马调教出来的人!” 陆修面无表情:“陛下眼光好,臣不敢居功。” 高潜唇边勾起一丝笑,慢慢环视了一遍众人,眸中寒气森森:“又是谁派来的刺客呢?” 想到方才他问一遍、杀一人,众人皆是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高潜看到众人如此惊惧,甚是满意,目光重新落回陆修脸上:“既是大司马的人发现刺客,那此事就交给大司马去查吧!” 顷刻,整座大殿都似呼出一口气。 陆修不见半分诧异,眸中淡然无波,随意应了声:“是。” 处理完刺客之事,高潜大为松快,对躲在角落缩成一团的内侍官大喊:“还不快叫人将这里清理干净,孤还要与众卿继续饮酒作乐呢!” 内侍官心有余悸地爬出来,手上还拽着两个小内侍,低呵:“陛下的命令都没听到吗?还不快去!” 高潜笑笑,大踏步离去,只留一众人在血腥浓重的大殿惊魂不定。 周昀想上前问个究竟,却见陆修不徐不疾走回座位,一如初来时,安静坐着。 周昀又看向梁婠,梁婠只回望他一眼,也低着头跟上去坐下。 大殿上,搬尸体的、擦洗地板的、低声啜泣的…… 等高潜再来时,大殿基本收拾干净,只空气中的血腥味终是挥散不去,坐着的众人亦不复先前的语笑喧哗,气氛闷闷沉沉的。 高潜已重新梳洗穿戴,五官俊秀、身姿挺拔。 他搂着美人瞧着闷头不做声的一干人,忍不住笑起来:“孤的千秋节,卿怎么个个垂头丧气的?是诚心要触孤的眉头吗?” 他这边说完,那边就有司乐的宫人们鱼贯至大殿,载歌载舞、鼓乐喧天。 没一会儿也有人端着酒杯笑语道贺…… 离去的时辰着实有些晚了,犊车里暗沉沉的,离开宫门的那一刻,梁婠被冻得僵硬的身体,才开始一点点消融,方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陆修自出春华殿起,便再未说过一句话,沉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甚至也没有开口询问关于大殿上的事,她忍不住抬眼朝他那边看去。 不料,竟端端撞上他的视线,这样暗的车厢里,她还是能看到那嘴角边浅浅的笑,就像一道阳光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坐近些。”他把手递了过来。 梁婠握住,他掌心暖暖的。 她坐在他旁边,侧着脸看他,没来由带了些得意:“夫主是不是以为,是我下的毒?” 陆修眼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你不会。” 那得意瞬间成渣:“为何?” 陆修不置一词。 梁婠道:“从前夫主不让我进宫,就是因为我眼中暴露太多。” 如果她没想错,陆修答应带她进宫,就是为了试一试她,只是没想到还真叫她撞上一出毒杀的戏码。 制毒的这段时间,她也发现,一味追求毒性大、见效快、难察觉,只会不尽人意。 而且,越像今天这种场合,越不适合动手,越想成功,就越不能心急。 真要想杀高潜,就不能让他感到任何怀疑,而是要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忠心。 陆修懒懒倚着软垫,笑着瞧她:“你如何得知那宫人是刺客?” 梁婠不由惊讶。 陆修笑了:“可别给我说什么袖子底下的匕首。” 梁婠一惊,果然,还是没能瞒过他,遂老实道: “我出大殿的时候,与那宫人打了个照面,她眉宇间有些慌张。不过,这不是我怀疑她的理由,而是印证我猜测的证据。” 陆修:“说说看。” 梁婠道:“主上阅女无数,并非是因一个美人就能惑了心智的人,却不想见她弹个琵琶就招到身边,可见她是有些不同的。 据我观察,与其他乐人弹奏南音琵琶相比,她只能弹出形似,却弹不出神似,这点有利有弊,利的是,可以让她在一众乐人中醒目,弊的是,也让我怀疑她的身份。 但这点也并非是她刻意为之,而是因为她弹琵琶,本就是为了掩饰身份。 主上虽昏——但却极擅音律,那别扭弹琴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只会觉得故意吸引他注意吧!” 陆修微微侧目:“你倒是对主上了解颇多。” 倒也不是刻意去了解,实在是从前—— 梁婠讪讪笑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修也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今日做得很好。” 梁婠这才觉得不对味儿:“难不成这是你安排的?” 第113章 诏狱酷刑 不对,他不可能为试探自己做这样冒险的事。 何况,那刺客想要自尽,还是被他拦下的,可见此事确实与他无关,但既一早就知她不会在席间下毒,那又为何要带她来呢,显然这试探也是不成立的…… 陆修看梁婠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只摇头轻笑了下,这点倒是没变,还是精力旺盛。 突地,她眼睛一亮:“莫不是你早——” 唇上一热,梁婠僵住,他俯下头,其余的话被他以唇挡住。 温软的唇只轻轻触碰,如点水蜻蜓款款飞,可不知为何,她的心乱了一下。 陆修重新靠坐回去,好似方才何事都不曾发生。 梁婠悄悄移开眼,缓了缓气息。 她是一早就发现刺客不假,不告发也是想看刺客能否杀了高潜,可刺客却迟迟不动手,应是想在高潜刺杀自己的时候,一举击中,那就没办法了,倒不如将计就计,借此博取高潜的信任…… 可陆修呢? 梁婠再看过去,他已合上眼,假寐。 她垂下眼,弑君,并非想的那般简单。 女刺客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千秋节过后,晋邺城内多了不少丧事,却都草草了结,梁婠也没什么出门的兴趣。 不愿出门,她便挽着袖子收拾花草,将不少有毒的一并拔去,只留下几种看得顺眼的,也不再禁止任何人接近小楼,甚至会带着婢女在里面一起植花种草。 秋老虎这几日,较以往更热,梁婠叫后厨煮了薏米红豆汤,分派下去,给大家降秋燥。 梁婠挑了几盆长势不错的秋菊,命人给太师送去。 婢女端了清水,给梁婠净手,凉爽得很。 秋夕将布巾递过来,愁眉苦脸的,“自入府以来,奴婢见大人与梁姬如鼓琴瑟,不知多高兴。只是,下个月,大人就要迎娶新妇——” 她说着轻声叹气,眉间是可见的担忧。 梁婠拭干手,将布子丢进盆里,拍拍她的肩:“你倒是提醒我了,咱们也差不多该给新夫人准备贺礼。” 梁婠扭头朝一盆盆花看过去,似乎都差么那点意思,为难之际瞥见角落里新得的那盆‘姚黄’,合适倒是合适,奈何不是花期,这么送去不得劲…… 罢了,再想想。 梁婠坐下,端起一碗薏米红豆汤喝了起来,待饮完小半碗才问:“春儿这几日可有再来?” 秋夕有些意外,春儿求见几回,她都不见,只给些钱财就打发了,原以为她不想再管春儿的事,这竟又主动问。 梁婠放下小碗:“之前答应要帮她,并非是我食言,只是时候未到,就算见她也无用,如今时候到了。” “来过几回,正是肚大如斗,眼见年底就该生了,”秋夕直叹气,“要说这崔小郎得了广平王青睐,也如愿谋了个一官半职的,怎的承认春儿母子就这么难吗?” 梁婠示意婢女将汤碗收了,才道:“正因为他仕途上有了起色,又在众人面前一贯表现得正派,才不敢叫春儿住去家里,你想想未娶妻先纳妾,还育有子嗣,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秋夕了然,转念又想到梁婠:“那您这——” 梁婠瞧她:“这不一样,下层人士想要往上爬,就得遵守上层人士制定的规矩,至于上层人士,需要遵循的是圣心,而非规矩。” “也是,您可是主上亲口许给大司马的,旁人又能说什么。”秋夕想了想,又道,“上次在国公府,奴婢见曹女郎对您是存了些敌意的,只盼日后她能明白您并非一争高低之人。” 梁婠垂眸笑笑,自己心里只想早日报仇,三年期满,说走就走,至于曹鹿云,好好做她的大司马夫人就行,根本不存在什么冲突。 梁婠站起身:“我们去看看准备的衣裙和首饰,有没有哪里不合适的?” 秋夕应了声,梁婠才一转身,渊就出现在门口。 “梁姬。” 渊只看她一眼,便低下头,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 梁婠:“稍等。” 等他们再出门,梁婠换了身随从打扮,陆修这几日都在调差刺客一事。 下车后,梁婠便跟着渊一路南行,诏狱外有层层重兵把守,远远便瞧见陆修负手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宫殿出神。 梁婠与渊走近后,先向陆修行了一礼,待渊出示手令,门口的守卫才放行。 诏狱,由天子直接掌管。 甫一入内,乍然袭来的阴冷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还未走两步,便有凄厉的叫喊声,低低的呻吟声,鞭笞怒骂声…… 梁婠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颗心揪得紧紧的,这可比大理寺狱可怕多了。 她抬起眼皮,往旁边瞟了一眼,好在尚未见什么可怖的场景,有点搞不懂陆修干嘛让她到这来,有些事用嘴说说就可以,完全没必要亲眼来看…… 有掌囚下士上前,见陆修一拜后,边陪同走着,边汇报进展。 梁婠认命低下头,跟着陆修继续往里走。 断断续续的话飘进耳里,梁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谓酷刑不外如是,死了也比在这受罪好,尤其是女子。 刚到门口,便听得有女子隐忍叫声,梁婠小心看过去,那女刺客赤着身子,以屈辱之姿高高架起,胸ru、双腿、下ti浑身全是经历各种女子酷刑后留下的伤痕,刺目惊心。 只匆匆一眼,她就再不敢看第二眼。 进去后,陆修并没立即审讯,而是坐在一边看他们上刑。 梁婠站在他身后,低下头紧紧闭着眼,可女子痛苦的叫声如魔音入脑,不止摧残她的耳朵,更摧残她的内心,她身上的衣服几乎要被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濡湿。 梁婠攥紧手心,死死咬着唇,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腿软得几乎站都站不住,陆修才让他们停手。 她听不见陆修都问了些什么,也听不见女子又回答了什么,只胃里一阵阵翻腾,直到再也受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 陆修屏退所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他没有伸手,只是静静站在她面前。 梁婠抬起眼,他面色如常,完全不受半点影响。 “你是故意让我看这些的吗?” 第114章 秋节已至 昏过去前只记得他一脸漠然。 再醒来时,梁婠看到熟悉的帐顶,还没反应过来,一张绝美的脸进入眼帘。 梁婠愣了一下,恍然忆起诏狱的事,一把将他推开,拥着被子靠进角落。 “你离我远点!” 也不知是恐惧还是委屈,心里堵的难受,低着头,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梁婠抹了把眼泪,她怎么忘了,陆修原就该是这样的,谪仙的外表,魔鬼的内里。 陆修并未动怒,也再未靠近,只在榻边坐下,沉默看她。 她红着眼狠狠瞪过去,“你不就是故意要让我看她的下场吗?” 陆修并未否认。 她攥紧了被子:“你以为这样就能吓退我吗?” “吓退?”陆修眸中泛着冷月清辉,凉凉的,“我为何要借此吓退你?难道你不去,她就不用受刑了?” 梁婠:“可——” “可你本不用去看,是吗?” 陆修不再看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灯火,皎若秋月,冷似雪峰。 “这条路不是你自己要选的吗?有些事并非你没看到,它就不曾发生。如今只是看而已,可曾想过若有一日自己经历呢?” 他垂下眼,淡淡道:“只有时刻清楚将要面临的,今后所行每一步时才会愈加谨慎。” 梁婠挂着泪怔怔瞧他。 一时无言。 半晌,他重新看过来:“你还要继续吗?” 她杀了张适后,就以为报仇不过是下狠心…… 梁婠吸口气,抹掉眼泪:“继续。” 他将手伸了过来,梁婠只犹豫了一瞬,就伸手握住。 晚饭,她几乎没吃两口,陆修也不勉强她。 秋月夜里,没了白日的燥热,倒是满室清凉。 陆修依旧将她揣在怀里,下巴抵在头顶。 隔着薄薄的中衣,梁婠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莫名叫人安心。 “你如何能做到毫无反应?” 自己又吐又昏的,他却一点不受影响,梁婠不得不佩服。 陆修沉沉笑了下:“我六岁时头一回见,回来后发热三日不退。” 六岁?! 梁婠猛地从他怀里坐起身,瞪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她眼里,陆修应是从小被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的。 陆修也坐起来。 梁婠只觉匪夷所思。 “太师为何六岁就让你接触这些?” 陆修失笑:“你以为所有世家子弟都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这可不单是——” 陆修将她扶着重新躺好,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才叹道:“没有谁能一直活在别人庇佑之下。” 他说完只在她头顶落下一吻,便不再开口。 梁婠伏在他胸口处,听着心跳,竟有些睡不着。 没几日,刺客一事也了,只道是北边周国派来的,北边从来都是虎视眈眈的,这两年新君上位,野心更甚,几次三番在边境挑衅。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许是满庭菊花正盛,梁婠也不觉得萧瑟,反而瞧着多姿多彩得紧。 八月二十二,正是堂邑侯府入赘女婿的好日子。 时近黄昏,犊车在堂邑侯府门前停下。 陆修挑眉瞧了眼一路兴致勃勃的人:“今日还需要帮你吗?” 梁婠笑容满面站起身,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要说这事,还真是他一句话促成的。端午宴前,只跟他顺口提了一嘴,不想他竟记得,还寻了机会将这事一锤定音。 当真是省却她不少麻烦! 陆修瞧她比自己嫁人还高兴,唇角勾了勾,忽记起一事,笑容又渐渐淡去。 等不到陆修说话,梁婠率先下了车。 堂邑侯与兰陵公主成婚没几年,便一病不起,与世长辞。两人婚后除了育有一女,再无所出。 前不久在广平王牵桥搭线下,为侯府女郎挑选了个不错的入赘对象,便是近来小有名气的崔月白。 据说,这崔月白是靠独身勇斗劫匪而被人知晓的,后又有大司马引荐、广平王青睐,如今不仅得了官职,还嫁给侯府女郎,区区一个庶族倒也算走了大运。 常人入赘女婿,几桌喜酒、一顶小轿也就够了,可这对象是兰陵公主,那就得另当别论。 梁婠一下车,便瞧见宋檀在门口迎客,一旁站的还有不少颜色秀丽的男宠。 这一幕瞧着怪异。 梁婠憋着笑走上前。 看到梁婠,宋檀像见了救星,忙三步两步迎上去,全然没有往日半点檀郎的风采可言。 “你可算来了!”他面若敷粉,脸颊微微透着红,更添了几分雌雄难辨的美。 这口气颇为怨怪。 梁婠瞧他形容,已是猜了大概,只笑道:“怎么舍得叫你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 宋檀叹气:“公主寡居多年,男宠虽多,到底久不见喜,这亲事又是广平王与大司马一同相中的,是以对此尤为重视,特意大操大办。 搁别人家,都是男主子在门前迎客,可这堂邑侯府没男主子,便只能由我们代劳! 你瞧瞧那僧多粥少的,好容易有个宾客上门,转眼就被人拉去。你来了,我也算迎个贵客陪着,倒也不用再出来。” 宋檀是一脸怨气,梁婠瞧着越发想笑了。 谁想发泄的话还未说完,他便敛了气,对着自己一拜。 “大司马。” 梁婠才要回头,身后的人已经走至身侧。 “说你过河拆桥,可有冤枉你?”他仅瞥梁婠一眼,便免了宋檀的礼。 宋檀直起身,再看过来的眼神多了些别的意味。 梁婠讪讪一笑。 陆修却未看她,只对宋檀道:“你兄长的事,婠婠已跟我说。” 宋檀神情一僵,不复方才的假意嗔怪,严肃的脸上多了紧张。 陆修无视两人表情,淡淡道:“去查的人只说,你兄长被席间的一个宾客带走,至于具体是哪个,日子久远了些,还得一个个排查。” 宋檀红着眼眶,似喜似悲,想说的话哽在嗓子。 “出入城门的记录里也并未有你兄长的登记,他应是还在晋邺城的。” 梁婠惊讶看向陆修,跟他说这事也快两个月了,一直未得消息,这段时间他事务繁杂,她是看在眼里的,寻人的事就没好意思问,不想竟还真查出了些眉目。 要知道他这两个月查的,可比他们这么些年四处打听有用多了! 第115章 说者无心 思虑间,宋檀已俯身拜了下去。 “多谢大司马,”语气是鲜有的郑重与深挚,“日后若有需要效力之处,宋檀愿肝脑涂地。” 陆修一抬手,“不必了,吾也就这点儿作用。” 说着,往梁婠脸上瞥了眼,绕过他们而去。 宋檀一愣,抬眸就见梁婠扯着嘴角,干笑两声:“他说不用。” 然后,很没骨气地追了上去。 宋檀直起腰,回头瞧着一前一后两个人,若有所悟。 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绸彩缎处处结。要说这娶女婿的排场,倒还真不比娶媳妇的差。 喜庆得很呐! 梁婠笑微微地跟上陆修,他只侧过脸看她一眼,便往门里去,宋檀也追了上来。 不想刚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有人笑道。 “大司马先到一步啊!” 梁婠转过身,低头行礼,是广平王高浥。 陆修道:“臣也刚到。” 高浥笑着走上来。 路过梁婠时,视线忍不住在她身上停了又停,乌亮的发、白嫩的脸,精雕细琢的身段,那一截子细腰简直能要人命。 高浥舔了舔唇,这小模样长得跟沾了晨露的水芙蓉似的,若非千秋节宴席上见她拿剑刺人的那股狠戾劲儿,还真看不出来骨子里竟这么辣呢。 他又往那脸上扫了眼,美是美,少了些风情…… 再往陆修身上瞧去,倒也把个好端端的美人调教的跟他一样了,不免可惜。 他眉梢一动,靠前两步:“这梁姬,舅父可定下什么人没有?” 梁婠眼皮一跳。 宋檀飞快看向梁婠,捏了把汗,这广平王贪爱女色可是出了名的。 陆修一双眼眸漆黑:“梁姬不同于旁人。” 冷冰冰的态度叫高浥微微一愣,随即了然,点头笑道:“这是自然,皇兄的赏赐。” 那日他听得清楚,皇兄当众说叫陆修调教,他哪里知道,女子可不是这样调教的。 高浥又往梁婠身上瞧了眼,笑意深远:“只要舅父同意,回头我去跟皇兄说,叫我调教几日,包管叫你们赏玩起来大不一样!” 士族权贵们彼此交换、赠送姬妾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高浥不以为意,谈笑着就往里走。 “舅父放心,我也不会白要她几日,待禀了皇兄,我再送你几个绝色,不用还!权当舅父帮我荐人的谢礼!” 见陆修沉默,又笑道:“这个中精妙舅父不如我懂,等我再还给你时,这滋味定是不同……” 他的口吻,就像谈论马匹、雀鸟、猫狗,并不觉有任何不妥。 梁婠手脚冰冷,她知道,只要高浥张口,高潜就会答应…… “广平王、大司马到了——” 兰陵公主一听陆修与高浥来了,忙出来迎接,风韵犹存的脸上泛着红光,笑意堆在眼角细细的纹路里。 初闻这门亲事,她并不乐意,只当要嫁女儿,不曾想竟是招赘,要知道别说士族了,就算是平头百姓,谁家郎君愿意倒插门?崔皓身份是低了些,可现在受到抬举,又不一样了。 兰陵公主笑容可掬,与高浥说笑了会儿,又颇为惋惜说起豫章公主,有热孝在身,不能前来。 梁婠一颗心沉甸甸的,再也没有初来时的那种轻松,木然跟在他们身后。 宋檀寻机悄悄凑她跟前,低下头小声安慰:“你放心,据我观察,大司马是不会把你让出去的!” 梁婠掀起眼皮瞧他。 宋檀神秘兮兮:“你难道没瞧见广平王说的时候,大司马的眼神能冻死人?” 梁婠摇头,除了想对策,她哪还有心思观察别人。 宋檀望着她圆圆的大眼睛,无奈笑笑:“你本就不是吃我这碗饭的料,察言观色的功夫,自然不如我,总之,你信我的准没错,他说你与旁人不同,是真的不同!” 梁婠瞧他一本正经,不禁想笑:“他愿意给你帮忙,你便在这替他说好话?” 说好话? 宋檀瞧着她,唇边慢慢绽开一个笑:“那你倒是说说,他用得着谁替他说好话?你又为何觉得他需要我给你说他的好话呢?” 他像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梁婠有些懵。 宋檀笑笑:“端午宴上,你跟我说外面的传言不实,别人也就罢了,可我只不过见了两回,就知道并非你说的那般,究竟是所有人昏聩糊涂、心生误会,还是你自己故意逃避、不愿面对呢?” 宋檀又道:“你与他朝夕相处,是真是假,你不清楚吗?可你要是真不清楚,刚刚又为何那么问我?” 他眼神太过犀利,梁婠一时无所适从,有些事太复杂,一两句又如何能说得清楚? 宋檀瞧着她,叹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从桃花宴后,你变了不少,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梁婠无法解释,她已经多活一世,又如何能一样? 宋檀:“我们相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你家中变故,我也清楚,可你不能只惦念着从前,而忽视了现在。” 这话谁说都行,就他不合适。 梁婠反驳:“你不是也惦念着从前?” “呵,咱俩能一样吗?我找兄长,是想让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找他这件事,耽误我现在锦衣玉食吗?该享受的,我是一样不落,你呢?满脸只写了一个字,”宋檀不无嘲讽,“那就是苦!” 先是被高浥破坏心情,现又被他一顿数落,梁婠彻底垮了脸,瞪他一眼就往花厅外面走。 宋檀瞧她怒冲冲的背影,摇着头直咂嘴,已错失王庭樾,这回这个,说啥都不能再错过! 何况,这个可是陆修哎,是他的大腿都想要抱上的大腿!找兄长的事,还得指望他呢…… 宋檀往正在交谈的几人看去,那水冷冰清似的人,说话间还不忘往花厅外看,这是没跑了! 再瞧门口,可叹碰上这么一个不开窍的,可有的苦头吃了! 宋檀边想着边扬唇追上去。 梁婠一出门,不知该往哪儿去,就是觉得不能再听他说下去。 踟蹰间,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直炸人心。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新郎来了! 紧接着,不少人争相往门口跑,想一睹新嫁郎的俏模样! 梁婠正犹豫要不要跟去凑热闹,肩头被人一拍。 第116章 东床娇婿 不用看就知道是宋檀。 梁婠还未想好要如何说,他却像没事的人一样,扬眉笑道:“新郎来了,咱们要去看吗?” 乱七八糟的心事就这么给堵了回去。 梁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那分明更像是恼羞成怒后的落荒而逃…… “到底去不去?”宋檀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一脸迫不及待看好戏的神情。 “去!”梁婠重重点头,也跟着笑起来。 “那还不快走!” 宋檀笑眯眯瞧她,有些事旁人说再多,自己想不透彻,仍是没用的,慢慢来吧! 两人说着就忙往门口去,生怕再磨蹭一会儿人都进来了。 娶新娘常见,娶新郎稀奇。 花轿还没到,门口就挤满了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的人。 梁婠跟宋檀见缝插针往里挤,就听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这竟然坐着花轿啊,怎么跟个女娇娘似的?!” “你不知道吗?这招赘婿,可不就是像个女郎一样被人抬进门!” “好端端的郎君养大了,给人家倒插门,啧啧啧……以后腰杆还挺得起来吗?” “嘿,瞧你这话说得,你可知这门亲事是谁定的?” “谁定的?再是天王老子定的,他不照样是个赘婿?连个自己姓氏都没有的人,也就是个吃软饭的!” “可不是,为了这——竟然连脸面都不顾了,君子的尊严在哪里啊?当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耻辱、耻辱!” “嘘嘘嘘!” …… 几个年轻郎君正说得起劲儿,其中一个无意间看见梁婠,许是认出她与宋檀,不停地给同伴使眼色,偏那几个无动于衷,对入赘一事极为不齿。 “嘘什么嘘!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们看吧,我走了!” 那拼命使眼色的郎君赤红着脸,瞧着梁婠神色极为尴尬。 梁婠冲他笑笑,毫不在乎,只颇有兴趣朝那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就走的人看去,她只觉眼熟,仔细想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究竟何时见过他。 亦是如何也没想到,日后待她身居高位时,那人会指着鼻子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你这是看谁呢?”身侧的宋檀捣了捣她。 梁婠收回视线,笑着小声问他:“他们说的你听到了吧?” 宋檀这才仔细看过去,端详一会儿,才道:“富家子弟不食人间烟火,哪知穷苦人家艰难,很多人入赘也是迫不得已。” 梁婠点点头,有道理。 “不过——” “崔皓除外!” 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那边冯倾月被人搀着到门口,踢轿门、牵新人、跨火盆…… 得知新人已至,兰陵公主一众人也从正厅出来,站在院中远远瞧着。 一对新人被簇拥着往过来走,兰陵公主与广平王几人说说笑笑朝那边看,不经意地一瞥,却见陆修蹙着眉头盯着某处,一言不发。 她悄悄顺着目光看过去,竟是宋檀和梁婠,两个人头对头捂着嘴笑个不停,几乎是勾肩搭背跟着人群往这边走,他俩相识多年、素日交好,这点她是清楚的,可这位就—— 兰陵公主重重叹了口气,宋檀并非是如此没有眼力见的人,怎么今日竟…… “公主这大好的日子,作何唉声叹气?”广平王诧异看过来。 只顾发愁,竟完全忘了这不大不小的一声,是多么不合时宜。 兰陵公主忙笑着掩饰:“只是有些感慨,年华易逝,吾真是老了、老了。” 陆修不动声色移开眼,并未点破。 士族皇族中没有这种事,大家看得新奇,新奇之余又都是鄙夷,是以落在身上的目光如烈火炙烤。 冯倾月埋着头,一点儿也没有大婚之日该有的喜悦,此刻的她就像站在这里给众人搭台唱戏、调笑取乐的戏子。 她目光微微往边上一移,就瞧见梁婠和宋檀乐乐陶陶的,又怒又恨又屈辱! 看看身旁不吱声、连招赘都能接受的男子,再想想梁婠如今同陆修……越有对比,越叫人不甘。 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人群推搡着进入正厅。 梁婠眸光扫了一圈厅内,与宋檀自觉分开,往陆修坐的地方靠过去。 陆修沉默着抬眼,不料视线相撞,梁婠只好挤出一个笑,略显讨好。 他挑眉瞥眼身侧位置,“不坐?” 这不合适吧?陆修与高浥坐在这儿,是因为一会儿要接受新人的大礼的。 梁婠不见半点扭捏,火速跪坐下,脸上笑微微的。 先拜天地。 再拜高堂,崔皓冯倾月看到梁婠,脸上像打翻了五色池,脸色变了又变。 夫妻对拜—— 一对新人正要拜下去,忽被一声凄厉的哭声打断了。 “阿皓!” 惊疑中,就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扶着一个头发花白、身体孱弱的老妪走了进来。 众人惊诧莫名。 “你们是何人,竟敢冒失闯入,好大的胆子!”高浥一声怒喝,吓得两人一个瑟缩。 梁婠垂着眸,只做不知。 崔皓似是压根没想到母亲会来,看一眼来人、又看一眼满室宾客,完全是不知所措。 兰陵公主瞪向冯倾月,气得要死,有口气分明堵在胸口,可大喜的日子又当着众宾客的面无处发作,只窝火憋气:“还不来人将他们带下去!” “老天爷啊,我们崔氏三代,代代一脉单传,如今就要断在我的手里了?作孽啊,作孽,这是逼我去死啊——” 老妪嚎哭不止,控诉间,她一把推开身侧的大肚子妇人,瞅准了厅内的一个红柱子狠狠撞了过去。 突然的变故,惊得在场人大张着嘴。 有人眼疾手快,一把跳起来扯住老妪的后衣摆,但老妪到底存了必死的心,许是拼了全身的力气,咚的一声,头还撞了上去,鲜血就顺着额头往下淌。 这莫名其妙的人,又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得一众人看呆了眼。 崔皓也再也扮不下去陌路,不顾冯倾月的阻拦,扑了上去。 “阿娘——大夫,快帮我找找大夫!” 梁婠本能站起身,却终是重新坐下。 第117章 各怀心事 崔皓家,的确是一脉单传。 她与崔皓成婚后,心里抵触行房,新婚夜也是瞪着眼睛熬了一宿,不敢合眼,他自知无法强求,便与她分房而居。 一日两日的尚不觉得有什么,可渐渐地,就变得有些不同,君姑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摔摔打打,她不懂里头含义,只以为是替崔皓前途忧心,或嫌自己笨手笨脚,做不好灶台边的事。 许是见如何旁敲侧击她都不开窍,终有一日,君姑趁崔皓不在时,索性跟她挑明,说到伤心处,鼻涕一把泪一把,这一脉单传,如何也不能断在她手上,不然愧对崔家祖先,甚至抓起剪子就要一死了之…… 且不说君姑以死相逼,就凭崔皓对她一片赤诚,君姑视她一如亲女,她又怎能那么自私? 只好点头同意。 夜里,她主动说起同房,崔皓大为惊讶,随即又拉着她说了不少好话,劝她行夫妻之事是天经地义,万没想象中的那般可怕,只要尝试一次,便懂得其中和美。 她咬牙受了他一次又一次,可一点他所说的和美都没体会到,除了屈辱就是折磨。 崔皓累到倒头睡去,她却睁着眼睛从天黑到天亮,可她也不能夜夜不睡,因而往后,只有他有需求,才会进她屋子,事后再穿了衣服离开。 再后来,为了传宗接代,他还是偶尔会找她,直到她服药坏了身子,便再也不来了。 她也算松了口气,直到倾月生下孩子,她看着那小小软软的一团,心里还是羡慕的…… 其实想想,没有孩子是好事,这世道如此艰难,又何必再带一个来受罪? 她缓缓吸了口气,有些日子没想起过往了。 手背上徒然一暖,像块历经严冬的冰骤然迎来初春的暖阳,在融融暖意下一点点化冻。 梁婠疑惑看过去,一双深幽的眸正好映入眼底,似四月天里的湖水,柔柔的。 大厅里闹闹哄哄的,乱作一团,陆修却瞧着她,半晌不见有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她往那拉扯的几人瞟了眼,妇人这般呼天抢地、寻死觅活,他应是没见过的,遂问:“夫主是嫌这吵闹?” 他却忽地一笑,淡淡的,并不显。 “哪来的刁民,成何体统,还不带走!” 一声高喝,两人齐齐看去,高浥满面怒容,实在忍无可忍。 猛地一斥,不止哭闹声、吵嚷声弱下去,还有一队侍卫冲了进来。 崔皓也顾不上头破血流的母亲,连忙跪在地上:“家母无知妇人,还恳请殿下饶了她。” 崔母见状,也不再大喊大叫,收敛了几分,只呜呜咽咽低泣:“儿啊,是为娘的没用,你去给人家作婿吧,我这就跟你阿父谢罪去——” 崔皓不忍心苛责,只扭头看她:“您快别说了!” 兰陵公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刚情急之下她是想将他们快点打发,可若真强行把人赶出去,那岂不是真成逼人入赘?她堂邑侯府的女郎是嫁不出去了吗?要这么逼人? 兰陵公主气得不轻,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崔皓竟会将入赘之事瞒着家人,生生将一门喜事,搞成丑事,她又恨恨瞪向冯倾月,怎么就招了个这么窝囊的男人呢? 冯倾月既窝火又委屈,她本对崔皓冷了意,可又得了这门亲,既是倒插门,日后好好栽培崔皓,也不是不行。 何况,崔家是个什么情况她清楚,那崔母是个死心眼的,日后留着崔皓自己去应付,一时瞒着她也好,谁想这个春儿,竟教唆着崔母跑上门来,偏还挑正日子闹。 更可气的是,桃花宴后,崔皓就跟她说与这个春儿断了,肚子都这么大了,这是断了吗?分明就是一直瞒着她,背地里勾搭! 冯倾月一把拽过崔皓,指着春儿:“你跟说她这肚子是怎么回事?!” 崔皓张口结舌。 “月白,你这已有妻儿,如何敢欺瞒我们,你这般行径实在是——”高浥面带怒容,语气失望。 男子榻上之事上荒唐些,高浥原是不在乎的,可此事实在闹得太难看,而且还是自己给牵的桥、搭的线,不是将他也装了进去? 崔皓脸上一白,心知今日之事怕是要毁前途了,到头来别什么都落不到,顿时暗生悔恨,就不该一时心软留下春儿这个贱人。 他立即否认:“殿下、公主,她并非是吾妻,只是——” “只是一个婢女。” 清冽寒凉的语调,吐字清晰,在沸腾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凉。 崔皓转过头,就见梁婠几不可寻地冲他笑了下。 一众目光看过来。 梁婠站起身:“不瞒大家,这妇人是我在梁府时,曾服侍过我的婢女。” 众宾客神色不定。 高浥目光一沉:“怎么回事?” 她长长叹了口气,才开口:“这婢女三月里就领了卖身契离开梁府,我也没想到,今儿却是在这儿重逢了!” 她蹙起眉头,很是不满:“崔小郎,你既同她在一处,怎么上次都不告知我一声呢?枉叫广平王和大司马替你做了这门亲,不止白白辜负他们一番好意,更是有愧于他们对你的信任!” 崔皓涨红脸,明知她故意坑自己,却是解释不清,急得一头汗。 梁婠话锋一转,奇道:“不过,崔小郎啊,看她这身孕也有一段日子了,你们这是什么时候就——”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都往那高耸的腹部瞧去。 宾客中有生产过的小声议论。 梁婠尴尬看向兰陵公主:“该不是上次在公主的桃花宴……” 提到这事,兰陵公主这才往那孕妇脸上仔细看,立时变了脸:“你,你就是那个——” 她一早就瞧不上这个崔皓,可阿月偏跟着了魔似的,后来许是阿月私下求了宋檀,遂想着不行替他谋个职位再看看。 谁想这崔皓得了职务便几乎不来找阿月,而阿月也似乎对他不怎么上心,甚至还答应与旁人相看,这怎么不算一件好事呢? 可这好事没好过两日,就在端午宴上毁了! 第118章 心知肚明 兰陵公主咬紧后牙根,只瞪着冯倾月怒其不争,怪谁呢,还不是怪她自己口无遮拦、蠢笨如斯,为逞一时之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但事已至此,也未必不是个机会。 她缓了缓气息,转身对面色不善的高浥和一脸冷漠的陆修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强人所难,我看这婚事还是作罢!” 作罢? 崔母慌了。 春儿慌了。 崔皓也慌了。 作罢是绝对不能作罢的,就算再各有目的,但这堂邑侯府的门进都进来了,又怎么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再出去呢? 崔母顾不上额角的痛,给春儿使眼色,春儿也顾不上挣名分,向梁婠目光求救。 崔皓忙深深一拜:“公主、殿下、大司马,请听吾一言,吾并非惹草沾花、始乱终弃、不负责任之人,这春儿幼时曾是吾府上侍婢,家道败落后,她们也都离了府,后得知吾与母亲来了晋邺,便弃了梁府的富贵,来投奔旧主,吾念其忠心才将她留下。” 说到这,他忙转过身对兰陵公主与冯倾月道:“可在吾心中只有冯娘子一人,此番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不然吾也不会明知是入赘,依旧,依旧——”他略略哽了嗓子,对着面前两人又是一拜,“还请公主和阿月信吾一次。” 高浥见崔皓认错态度好,便缓了脸色,事情闹成这样,着实有些难收场,要真取消婚礼,岂不是也累及他的声望,何况男子有个三妻四妾也正常。 他转头去看从头到尾不置一词的人:“大司马以为如何?” 这亲事可是他最先挑起来的! 陆修这才漫不经心看去:“这得看阻拦的人是否还阻拦?” 阻拦的人?一众人的目光又落回撞破头的老妪与挺着孕肚的妇人身上。 两人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梁婠忽道:“这事简单,崔母怕崔家绝后,将春儿纳为妾室,待瓜熟蒂落,冠上崔氏也名正言顺,至于冯女郎以后诞下的子嗣,自是归于冯氏的。不过——就不知冯女郎肯不肯呢?” “你!”冯倾月直直瞪着梁婠,气得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哪有大婚之日,逼着新妇同意给郎君纳妾认子的?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 梁婠扑闪着一双水眸坦然迎上去,还带了三分笑。 “不过一房妾室,便这么定吧!”高浥不胜其烦,斩钉截铁。 陆修点头,毫无异议。 兰陵公主无计可施,将脸望向冯倾月,婚事真要作罢,往后亦是艰难,只盼她经此一事长点教训,“就这样吧。” 冯倾月愣愣瞧着兰陵公主,竟叫她同意给崔皓纳妾? 满厅之内最为欢喜的几人,喜极而泣,忙忙拜着。 被打断的婚礼继续进行,后续冯倾月跟木偶似的,神情讷讷。 梁婠瞧着那背影,一个绝不许驸马有妾室通房、且又拥有诸多男宠的女子,竟要自己的女儿允许郎君纳妾,她能不难受吗? 凡能伤及要害者,皆为亲近之人。 她与倾月太过了解彼此。 离府时,兰陵公主将她唤住,称借一步说话,梁婠没拒绝。 秋夜里有些凉,高悬着的灯笼发出的暖光,照不暖人身。 兰陵公主打量她几眼,才感慨道:“阿婠,我今日远远瞧着,才觉得你们是真的长大了。” 这般称呼,倒是不意外,没人时,从小都是这么叫的。 通常称呼与后话态度有关。 梁婠一笑置之。 兰陵公主叹道:“我是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的,阿月性子别扭,不像你更平和无争,这点她不如你。 但朋友相识久了,少不得凡事都要拿来比一比,但也并非就是包藏坏心,说白了,她只是羡慕你而已。” 这话她懂。 梁婠坦然:“我也羡慕她,不止羡慕堂邑侯府里的约束少,更羡慕她有一个不拘泥礼法教条的母亲。” 换旁人,这话只会触人眉头,可眼前这位,却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人。 兰陵公主颔首,别有深意:“如今,她也算为她做的错事付出代价,我想你们做朋友还是好过做仇人的,对吗?” 错事…… 为何定亲、成婚,原来她都是心知肚明的。 梁婠顿了顿,平静地扩出一个笑容:“公主自是说得在理。” “以后还是和从前一样,想来府上,随时来。” 话已至此,兰陵公主也不再留她。 梁婠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有些事大家并非真的一无所知,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梁婠实在忍不住想笑。 刚一出堂邑侯府大门,就看到陆修站在犊车边等她。 梁婠才要走过去,被突然响起的女声打断。 “娘子——” 梁婠只好驻足,是春儿。 她银盘似的脸上,红扑扑的,整个人瞧着珠圆玉润,与那日在街边偶遇的模样已大不相同,看得出来,自从得了秋夕的月钱后,她过得应是衣食无忧。 梁婠目光往她身上细细打量一番。 穿的戴的,皆是日前叫秋夕提前准备的,颜色式样很衬她,非常适合今日的我见犹怜。 春儿挺着大肚,作势就要跪下:“娘子。” “这没什么娘子。”梁婠黑眸瞧她,春儿下跪的动作一滞,眸光直往那不远处瞧,瞥见长身玉立、英气逼人的权贵,不是不心悸的。 春儿又如何不知要改口,只是一时习惯,便脱口而出。 她捧着肚子又往下跪,“方才是奴婢失言,今日之事多谢梁姬襄助,不然奴婢也不可能如愿得个身份——” “今日发生何事了?”梁婠挑眉,跟丧失记忆一般。 她神色自若笑笑,便朝犊车跟前去,只留下呆愣的秋夕。 春儿究竟是如何跪下去的,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梁婠走到犊车边,陆修只是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问。 车厢外,天已黑透,车厢里,亦黑洞洞的,若不是凭借那点荧荧月光,两人几乎要陷在彻彻底底的黑暗里。 一路上,犊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伏在他腿上听着,像首不成调的曲子。 良久,才听她在黑暗中低低的问了一句。 第119章 听者无意 九月,又称菊月。 满庭秋菊,开得旖旎。 这段日子,隔不了几天,小竹楼里就会多出一两盆名贵的菊花,不知不觉,也真花团锦簇了。 “我还是喜欢这盆凤凰振羽,品相好,寓意也好。” “明明那玉壶春更好看!” “谁说的,这个红衣绿裳最漂亮!” …… 梁婠直起腰往后一看,几个人围一圈,叽叽咕咕争着。 她转过身笑笑:“这感情好,你们只挑几盆自己喜欢的照顾。” 花一多,照顾起来是真的费事。 几个人嬉笑着互相推闹,说什么哪盆都不喜欢了。 秋夕忽地从几人中间抬起头来:“梁姬想好挑哪盆了吗?” 她这么一问,气氛骤然变冷,全都没了笑意。 九月初九,是陆修与曹鹿云成婚的日子。 日子越近,她们越是避开这个话题,能不提就不提,可再不提那边新居紧锣密鼓的收尾工作,只要不是瞎的聋的,总能瞧得见、听得着的。 剩下的婢女明显噤了声,低着头搬花的、浇水的,又各忙各的。 梁婠看在眼里,这般避而不谈的,才更容易制造矛盾,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倒不如一开始就少一点猜测。 她笑笑:“你们刚不说有盆寓意好的吗?是叫凤凰振羽吧?” “啊?”谷雨揪着眉头看过来,将手中的花盆往怀里收了收,旁边白露轻轻戳了戳她,她只好不情不愿将花盆放到案几上。 梁婠瞧了眼案上的花,如凤凰展翅、犹为美艳,再看谷雨割肉似的表情,摇头笑了:“罢了,你既舍不得,那就留下吧。” 谷雨瞬间乐了,冲着白露眨眼。 秋夕又指着手边一盆道:“不如这盆叫绿牡丹的,也是稀奇,明明是菊花,倒叫牡丹——” “这盆我喜欢,”梁婠打断,“谷雨你可帮我看好了,谁也不许打这盆的主意。” 谷雨笑着连连应了。 秋夕苦着脸:“那梁姬打算送哪个?” 梁婠净着手,头也不抬:“也不是非送花不可,屋里头的架子上,摆的物件不是很多吗?” 她与曹鹿云又不是真要称姊道妹,只面子上过去就行,用自己喜欢的东西,去讨好一个可有可无的人,那真是大可不必。 梁婠净完手去拿给宋檀做好的养容丸,内调不比外涂重要? “梁姬,车子备好了。” 才将瓶瓶罐罐装好,就有婢女进来。 梁婠点头,只简单收拾一番,就带着秋夕出门。 她与宋檀约好今日送药的。 秋日的午后,还是暖洋洋的,犊车驶得不疾不徐,梁婠倚在窗边,沿街的摊位上,倒是有不少人在兜售新收的粳米、粟…… 秋夕往窗外看了眼,有妇人挑卖山里挖的笋尖和蕈子,叹道:“每回奴婢看到叫卖的妇人,总能想起春儿,不过,她现在也算是得了好日子。” 崔氏祖上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读书人,祖父还曾做过地方官员,只不过到父辈时,家道落败。这些,梁婠是知道的,但万万没想到春儿竟是自小就服侍崔皓的贴身婢女。 若不是那日崔皓当众坦白,她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也难怪二人如此情深意厚呢! “是啊,她的好日子才开始呢。” 梁婠望着形形色色的路人,眯起的墨黑眸子颜色愈深,敛去唇边不经意露出的讽笑。 “还从未听过赘婿能纳妾的,这回要不是您帮忙,春儿也就真是没指望了,可是如此一来,冯娘子那边怕是……” 梁婠回头看一眼秋夕,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好好跟她说说?可她明知道张氏他们是如何对自己的,竟还能动恻隐之心—— 梁婠想了想,正色道:“秋夕,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原谅,更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帮助。帮人要适可而止,你永远都不知道一个人起了贪念后会变得多么可怕!” 所谓利欲熏心,她从前并不十分理解,现在却是深有体会,那利欲真能将人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还记得初来晋邺的崔皓,是个一张口就会脸红的人…… 犊车停下,回忆也中止。 梁婠整理好思绪下车。 满记成衣铺两层高,老字号,是从城西搬到城东的。 梁婠进门时,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伙计坐在门后打瞌睡,突然看到来人,惊得差点滑到凳子底下。 很明显,宋檀这个家伙又迟了。 梁婠是老顾客,熟门熟路去楼上坐着等,伙计知道她的习惯,只端上一壶茶,便去忙自己事。 二楼坐着能看到沿街景致,倒也不算太无趣。 梁婠拈起茶杯才喝一口,袖子被人扯了扯。 “梁姬,是曹女郎。” 梁婠站起身,伸头往楼下看,是有三两个年纪相仿的贵族女郎,其中一个就是曹丹青,紧接着楼下响起说话声。 梁婠嘴角抽了抽,还真是有缘。 秋夕一脸担忧,那曹丹青的虎劲儿她是见识过的,真要发生冲突,靠蛮力,梁姬不是她的对手。 “都逛了好半天,你也不嫌累啊?”有人娇软着嗓子抱怨。 “她现在怎么可能累,说是替阿姊选礼物,想是借机给她自己选嫁妆呢!”有人接过话打趣着,当即楼下笑声阵阵。 曹丹青没好气:“我就让你俩占个嘴上便宜!” “瞧瞧,这就是得了如意郎还卖乖!” “可不是,她们姊妹俩,一个赛一个嫁得好!” 几人说说笑笑。 梁婠看了眼噤声的秋夕,明明她俩先来的,怎么反倒搞得跟做贼似的。 何况,这种闲话她也没兴趣听。 梁婠站起身准备下楼。 “不过,我怎么听说那梁氏备受重视——” “何止?我听我兄长说,那梁氏极爱花,凡登门拜访大司马之人,无不是寻了名贵花卉带去!” 梁婠脚下步子一顿,偏头与秋夕对视一眼,所以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花就是这么来的? 她将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站定。 “啊?若当真如此,你阿姊嫁过去,能应付得了吗?该不会往后还需看她脸色——” “不过就是一个妾,也值得你们说这些话?”曹丹青冷哼,“就她那样狐媚勾人、不知礼义廉耻的,东市教坊里一抓一大把,如何能与我阿姊相提并论,待我阿姊过门,她若不安生,定将她拉出去发卖了!” 第120章 以防万一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大司马不同意,你阿姊敢卖吗?再者,人家好歹也是士族贵女,不过现在没落了,怎就被你说得那么不堪?” “对啊,我还听我阿兄说上次千秋节,她……”那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我阿兄当时就在的,回来跟我说那场面真是心惊肉跳的!他都惊出一身汗,却见那梁氏镇静自若的,不得不佩服!” “你这么一说,我都开始好奇了,”女子声音里多了几分惊奇,“你说她是怎么做到的啊?人长得美、还讨人喜欢,关键是还有胆识……唉,人比人,气死人!” 曹丹青气急:“她那是讨人喜欢吗?她那是死缠烂打,你们不知道她之前名声有多差?” “保不齐是谁眼红,恶意造谣中伤呢!” “很有可能,我父兄常跟我说,越是高门贵女越要有自己分辨是非的能力,毕竟,咱们以后可都是要掌家的——” “你们俩可真行,是我朋友吗?哪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 “灭自己威风?”女子不在意,笑了起来,“关键是咱们也得先有威风才行啊!” “那可不是,我就问你,真碰上千秋节宴上的事,你敢我敢,还是她敢?” “……” “咦,这么多人呢!哎,伙计,你躲门后面干嘛,你可有见梁三娘子?” 宋檀刚一踏进店铺,登时吸引了满屋子的目光,他环视一圈也没找到梁婠,四处张望着,却见门后头露出个衣角,无奈之下上去将人揪了出来。 伙计扯着嘴角嘿嘿傻笑。 宋檀嫌弃丢开手:“我问你见人没有,你傻笑什么——” 伙计尴尬挠着头,手指朝上指了指,才要张口,却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满屋子的人都看了过去,冷不丁一双丁香紫的鞋尖撞入眼底,接着摇曳长裙、窄细小腰、高高雪脯,一张瓷白的小脸上樱唇欲滴。 可惜,这样一个温香软玉的美人,垂着长睫的黑眸里,竟冷冰冰的。 梁三娘子…… 宋檀一愣,忙不迭迎上去,咧开嘴赔笑:“实在抱歉,让你久等——” 梁婠冷瞥他一眼,恨得牙痒痒。 曹丹青出言不逊时,她就想下楼的,她不在乎她们背地如何骂她,顶多她们骂,自己再怼回去。 偏偏她们不止没骂,反而还……这倒叫她不好意露面,准备继续躲着,可这个宋檀竟又来了,装是装不过去,只能板着面孔自己走出来。 看见梁婠,曹丹青的脸瞬间变成猪肝色,余下人亦是尴尬。 莫在人前论长短,莫在人后论是非。 她们不但论了,还被人得了个正着,实在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曹丹青气呼呼地冲上来,指着梁婠骂,“你真不要脸,偷听我们讲话!” “偷听?”梁婠扬眉,“曹娘子说话真可笑,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吧,我在楼上等人等得好好的,你却带人在公众场合污蔑我,碰巧被我撞见,不道歉也罢,竟还倒打一耙!难道你们曹氏的家风就是这般吗?” “你——” 提及曹氏一族,曹丹青瞬间炸了毛,还要再上前,身子却是一滞,被身后的两人一同拽了回去。 “此事确实是我们有愧。”她们说着行了一礼。 “你们——”曹丹青怒气填胸,没料到自己的朋友临阵倒戈,她跺着脚瞪了她们一眼,转身跑出门。 梁婠看着夺门而出的背影,没什么情绪,也客气回了一礼。 那两位女郎也告辞,追去门外。 宋檀虽不清来龙去脉,但三言两句间也知道大概。 他拧着眉头站在原地,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等宋檀醒神,梁婠便一把将他拖去楼梯,关于曹丹青这样一个插曲,完全不能让她忘却此行的主要目的。 等他们坐在楼上,梁婠才从袖中掏出一张物品清单,宋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大为疑惑:“你这是打算要做生意吗?” 闲置仓库、米粮、药材……各种各样的。 他这般奇怪也是应该,梁婠想了想,只道:“你要是信得过我,自己也囤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宋檀蹙起眉,凑近了低声问:“难不成是从大司马那里得了什么消息?” 梁婠微愣,他以为自己积累这些东西,是为两国开战做准备。 她不想否认,也觉得没必要否认,至少这么说可信度会高一些。 宋檀点头。 梁婠补充:“这件事最好莫让其他人知道,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反而对我们行事不利……” 宋檀只点头应了。” 后又与宋檀约定好,梁婠这才将收拾的瓶瓶罐罐带上来。 随后,又替他把了脉,好在没什么大问题,又千叮咛万嘱咐日常需要多注意,脂粉也是不可再用。 给宋檀安顿好,又与告别。 但梁婠并不着急回去,她心知,未来这几年不好过。 纵使身在太师府,定然是要比前世活得简单些,可谁又能保证不会生出其他意外呢? 还是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吧! 梁婠带着秋夕出了成衣铺。 犊车上路,走得缓慢,梁婠盯着沿街的商贩,陪着梁婠从东市往西市,走一路,问一路;问一路,记一路。 她只是想尽可能充裕些,唯独发愁的是,囤粮食囤药这件事还没跟陆修提,主要是不知该如何说呢…… 陆修可不好糊弄。 “梁姬,你看个那是不是少夫人啊?” 秋夕惊讶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些不确定。 梁婠一惊,坐直了身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身穿粗布袍,简单挽着髻,的确是春儿不假。 秋夕的眼睛睁了又睁:“她为何上这儿来?” 梁婠挑眉看她:“她为何不能上这儿来?兴许是来找活计?” 秋夕摇头,只道:“抄家后,大娘子给大夫人二夫人找了一处落脚地,就在在西南边,距太师府也不远。 那边街头巷尾,浆洗衣物、刺绣的零碎活计倒是不少,怎么可能舍近求远只身来这里呢?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梁婠再看过去,微微蹙起眉头。 第121章 据实已告 “我们跟去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秋夕诧异,看到梁婠那张淡得不带半分感情的脸,有些不确定。 车离得远,梁婠只让悄悄跟着,并不想惊动姚锦瑟。 直到见姚锦瑟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巷子,梁婠才叫车停去一边,只身跟去看。 要说重活一世,她最看不懂的人就是姚锦瑟。 姚锦瑟脚下的步子又急又谨慎,时不时还会往身后看过来,这般过分的小心,越发显得形迹可疑。 她在一户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下,先敲三下,再敲三下,很快就有人将门打开,开门的人还伸出头往周围瞧,确定无人,才关上门。 那人面生,梁婠并不认得。 她并不打算再跟下去,单枪匹马的实在危险,心里记好位置,便扭头往回走。 看到梁婠回来,秋夕迎上去,眼睛还不忘往巷口瞧:“少夫人这是拜访亲戚?” “兴许是,”梁婠心思一动,问:“阿姊给她们寻的住处在哪儿?” 那边的情况,她从未主动问过,这倒是头一次,秋夕意外:“您愿意去看大夫人了?” 梁婠:“你若是她们,可愿见我?” 秋夕一愣,她们如今落到这个地步,的确是娘子故意设计,小郎虽不是娘子直接害死的,但也脱不了干系,还有家主…… 他们以往对娘子使了不少坏心,但现在也算受到惩罚。 秋夕想了想,道:“前段日子,大娘子帮衬不少,只是温侯府向来看人下菜,现在梁氏又这般形容,一再花钱出力,引得那边十分不满,不然少夫人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求您。” 梁婠沉默。 秋夕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劝道:“无论二夫人如何,至少大夫人与少夫人是无辜的。何况,大夫人到底是您的亲生母亲,为人子女的,怎可不顾父母的死活? 奴婢想着,说不定现在这样困难的时候,反倒是大夫人与您化解往日矛盾的好机会呢?” 梁婠顿了片刻,看她:“去西南街。” 秋夕心头一松,忙应了。 犊车又变了路线往西南街去,说是西南街,实则是西南边拥挤的角落。 梁婠站在门口,经过的行人不禁好奇打量,这一带是没有高门大户的。 门开了,是何氏。 何氏明显呼吸一促,只听得屋子里有人一边咳嗽一边抱怨。 “你来做什么?!”何氏偏过头不想看她。 秋夕从车上扛下来一个大包袱,里头装了不少她方才买的米粮吃食,看到门口僵持的两人,快步上前劝解。 “大夫人,娘子知道您病了,特意来看您的!”她拍了拍肩上的包袱,“这还是她特意叫奴婢准备的。” 秋夕边说话边扛着大包袱往里走,屋子里的人感觉到异常,这才打起帘子走出来。 看到梁婠,张氏怔了好一会儿,醒过神挽起袖子就扑了上来。 “你这个贱人,竟然还敢来!我恨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 秋夕一见,丢下包袱就去拦张氏:“二夫人,你这是做什么,你现在吃的喝的,难道不是娘子给你的吗?” 张氏登时下不来台,两个眼睛直冒火: “你这贱婢,你以为你给我们送几回东西你就能耐了是吧?当初若不是府上收留,你早饿死路边了,现在竟敢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 她跟秋夕在院子里不停拉扯着。 梁婠淡淡瞧她,失了丈夫,死了一双儿女,又没了富贵与地位的加持,已与街边疯妇无异。 “你走,以后不要再来,我与你母女情分早就断了!” 与张氏的疯嚎不同,何氏镇定无情得像一座冰雕。 “我没有生过像你这样的女儿!” 梁婠扫视一遍院落,是一个极其秀珍的院子,四四方方、干干净净,对流落街头的人来说,很好了。 梁婠点点头:“大夫人说得对,不知我夜夜睡在别人榻上才换来的钱,您用得可好?” 何氏浑身像瞬间被抽干了的血,抖着唇再说不出一句话。 梁婠垂眸笑笑,瞥一眼还在撕扯的秋夕转身就走。 不想一转身,正正与姚锦瑟打了个照面。 “女、女叔?”她瞪圆眼睛,极为意外。 梁婠瞅一眼她的肚子,不置一词,径直上了车,并没等秋夕。 秋夕说路程不远,可这距离也够她小憩片刻。 回到太师府,梁婠换了一身衣服,伏在案上写字,谷雨在旁研墨。 涂涂改改,怎么安排都不是很满意,这样大量的囤积,难免会引人注意…… “梁姬。” 梁婠放下笔,抬眸看去,是秋夕,她嘴角青紫,头发有些散乱。 捏着衣角走到案几前,直直跪了下去。 梁婠叹口气,屏退其余人。 她垂下眼沉吟片刻,才道:“有些事我本不欲告诉你,但你这样的性格实在太危险,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曾几何时,她一如秋夕这般傻,什么以德报怨,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婠抬头:“我失踪的那半天,并非是与春儿走散,而是我要逃跑。” 秋夕愕然。 “崔皓说帮我逃去乡下避一避,实则是与春儿里应外合将我绑架。若不是我逃出来,你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下场吗?” “……” “被赶出家门,受尽凌辱而死。” 秋夕愣愣望着她。 梁婠并不解释,只道:“可是你看春儿,对着我的时候,可有愧疚过?竟还能腆着脸一次次来求我帮她!” “奴婢不知——”秋夕含着眼泪,摇头。 “再说张氏与阿娘,你固然是好心,我也随你去了,可结果是什么?很多时候,你做的事只感动了自己。” 秋夕如此,情有可原。 梁婠:“你可愿意离开太师府?” 秋夕的脸刷白一片,怔了片刻,低下头:“奴婢甘愿领罚。” 话毕,磕了三个头。 梁婠心知她误会,只道:“眼下有件重要的事想要交给你去办。” 秋夕猛然抬头,大吃一惊。 梁婠:“你本性忠厚良善,唯独面情太软,与其困在这宅院里,不如出去长长见识,对你以后也是有好处的。何况这件事,我也需要交给像你这样细心的人去做。” 秋夕:“奴婢以为娘子——” 梁婠笑笑:“以为把你赶走吗?” 她可没忘秋夕在挑选那些米粮、食材的时候,可是门清! “让你自己走回来,已是处罚!” 第122章 不能不做 陆修刚从曹府回来,才走到门口,却见伺候在内的一众婢女全部退了出来。 据门口的守卫说,梁婠也是才回来没多久,想到曹丹青那喋喋不休告状的模样,他皱眉揉了揉额角,真是很难想象,周昀要如何能忍受得了? 他摆手制止欲行礼的婢女,只犹豫一瞬,便悄无声息走了进去。 刚踏进屋便有女子的说话声响起,像寒山上的清泉水,清清泠泠的。 只听到一句,他便驻了足,陷入沉思,但凡睡着做梦,她总是哽咽低泣,平日从未不见她哭,除了睡着的时候。 她曾问,她是不是和画中的女子很像? 沉思细想,像也只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似那日她与宋檀说笑时。 秋夕咚咚的磕头声将他拉回现实,回过神慢慢朝外走。 小竹楼里,摆了不少花草。 陆修一眼望去,新进的菊花中,有一盆形似芍药,绿玉妆容、袅袅婷婷的,放置得最为显眼。 大致给秋夕讲了囤粮标准后,梁婠便让她下去休息。 她站起身,深吸口气,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难的,要知道囤积一事搞不好会引祸上身。 正苦恼之际,谷雨走了进来。 “梁姬,大人回来了,在花房。” 梁婠点点头,最难的来了。 无论如何,得在他大婚前将这事落实,不然等他婚后,且不说他有没有时间,就这收粮时段也错过了。 梁婠打定主意就往门外走。 梁婠进去时,就见他在摆弄那盆绿牡丹。 她满脸戒备凑过去:“你不会也看上这盆了吧?” 问完又觉不妥。 严格来说,这里一切都是他的。 陆修也没跟她计较,十分诚实:“是。” 顿了顿,他又道:“养在这儿是一样的。” 梁婠见他衣服也没换,猜想定是方才他回来时,她还在同秋夕讲话,他便没进来,一想到要找他说的事,有些迟疑。 “夫主,要先换了衣服吗?” 陆修头也不抬,瞧着花吃的一笑,但凡她每次有事求他,态度都似这般,是出奇得好。 “作何笑?”就这么一声,她的心虚就遮不住了。 陆修这才看她一眼:“说罢,又有何事?” 见他并无不悦,梁婠才坐到他对面,认真道:“八月寒露是灾年,夫主可有听过这话?” 陆修挑眉:“何意?” 梁婠被他漆黑的眸子一锁,提前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 她暗戳戳掐了自己一把,咬牙道:“不瞒夫主,据我观察,今年有诸多征兆,都预示着明年会是灾年。” 他眼神一沉,闪过凌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梁婠特意调整了语气与表情,尽量看起来不那么像妖言惑众、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谁知他还是变了脸。 要不是重活一世,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可偏偏这妖言还就是真的! “你是真不怕死!” 黑沉沉的眸子里,满是瘆人的寒意,可更冷的,是他的语气。 梁婠清楚,这话若被有心人知晓,一旦告发,是杀头的大罪。 届时不止她杀头,只怕…… 他冷着一双眸,愠怒:“说话!” 梁婠抬起大大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不怕死,怕比我仇人先死,这个问题,夫主问过了。” 许是见她态度好,他不复方才的冷硬,口气缓和了些许。 “你可知你的生辰,再加上方才所言,会如何?” 梁婠老老实实点头:“抓起来,烧死。” 陆修气笑了,可笑过后,还是朝她伸出手,“过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时候只能顺从,梁婠乖乖握住,在他旁边坐下。 他顺势揽住她的腰,将人拢进怀里,下巴抵上她的脑袋,“有时候有些话,对我也不能说。” 怕隔墙有耳?怕祸从口出? 她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事情却不能不做。 梁婠被他按在胸口处动弹不得,只瓮声瓮气:“可万一我说的是真的呢?” …… 秋夕要出府嫁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她性子温吞,短短几个月,与大家相处的都很融洽。 临走时,白露几人还给她送了新婚贺礼,梁婠也赠了一整套首饰,另附一匣子珍珠,也是主仆一场,所陪的嫁妆。 秋夕走后,梁婠可以明显感觉到,余下人对她的态度大不一样,尤其是谷雨和白露,比从前更加体贴、谨慎。 梁婠琢磨着,估计是他们有所误会,那日秋夕自行走回来,又单独被她留下,不过隔了两三日,就说要出府去嫁人。 只怕嫁人是假,惹恼了梁姬,被赶走才是真的…… 梁婠闻后,付之一笑。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梁婠在小竹楼里修剪着花枝,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远处西南角的位置,有用青布为幔搭建的百子帐,亦称青庐。 后日就是陆修大婚的日子,这几天府中事务繁多,而她一个大闲人,此刻能做的便是老实待在府上,别给他们添乱。 梁婠叹了口气,放下剪子,越是想出府的时候,越不能出去! 白露才从外院子回来,手上还抱着一个做工精致嵌宝石的木盒子,听到叹气声跟着往那院中的青庐看去,不由蹙起眉头。 偏这位置选得也巧,新人青庐交拜、合卺的地方,竟这么端端对着小楼的窗户,夜里天一黑,那里头再燃了灯,这么一照一映的,岂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要叹气呢! 白露又瞧了一眼,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必定得去问问,究竟是哪个人才办得这差事?咋不干脆将那青庐移到这边来,头对头、脸挨脸? 听到脚步声,梁婠回过头,就看白露往窗外看,让她倍觉好奇的不是白露在张望什么,而是她怀中抱着的盒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白露只张望了一瞬便收回视线,将木盒子放在案几上:“这是奴婢从前院抱回来的,说是将军府上派人送来的。” 梁婠讶然:“将军府?” 白露点头,道:“车骑将军府上,说是给梁姬的礼物。” 陆淮? 梁婠更纳闷了,没头没尾的,送什么礼物? 而且,他不是带兵去浡州郡了吗? 第123章 隔雾观花 莫不是送给新妇的贺礼,让她代为转交? 盒盖打开的一瞬,白露不禁低呼出声。 金钿设翠,步摇藏花。 薄银为花,明珠作蕊,花茎自花心穿过,数十朵六瓣花镶金嵌玉,形似半月花丛,最为精妙的是有只精巧采花蜂。 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竟是步摇花。 白露道:“将军看重梁姬。” 这个时候送礼不该送给新妇吗? 梁婠手指戳了下采花蜂,它便轻颤了起来:“确定是送给我的?” “来人特意点明,不会错,”白露又看了眼远处的青庐,道,“想是这个时候,旁人都只记得新妇,将军怕梁姬失落。” 陆氏一族中,陆淮确实是对她最好的。 但这个失落,倒是辜负了。 想到陆淮,梁婠沉默,虽不知这些东西以后能不能带走,但这份心意还是要收下的。 至于该如何还…… “好生收起来吧。” 陆淮此番带兵是为平定浡州郡王叛乱,打仗对他来说不难,难的是战后,这个季节正是伤寒症的高发期。 他应是也没想到,兵力损伤惨重的一次竟不是在战场上。 梁婠起身回屋。 案几前,她低头认真写着。 “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的说话声,惊得她笔尖一颤。 梁婠抬起头狠狠瞪他:“你走路都没声的?” 陆修微微一愣,欲言又止,表情透着古怪。 梁婠僵住。 脱口而出的斥责完全出于本能,一颗心跳得飞快,她这怕不是活够了。 “这方子是要送人的,这么划了一道,实在不美观。” 说到后面声音不由弱了下去。 陆修垂眸笑笑,并未生气:“那我誉写一遍?” 还不等点头,他从她手中抽出笔,坐到旁边,重新铺开一张纸,看她:“前面可有需要改的?” 梁婠讪笑着摇头。 陆修低下头竟真的开始写,直到后半段则示意她口述。 写完后他搁下笔,才问:“要寄给陆淮?” 梁婠点头,陆修能猜到并不算太意外。 毕竟这制药及治疗方式不仅有精细方法,还附上适合条件简陋、匆忙中的应急之法,包含可就地取材的药物。 陆修将装好方子的信封交给渊后,道:“你倒是细心。” “只是礼尚往来罢了。” 梁婠有些心虚,知晓这事可并非细心。 要说细心,她想起一事:“东市那边有一户人家,可麻烦夫主帮忙查一下?” “何事?” 梁婠拿起一张纸铺开,边说边画:“前几日,我与宋檀约在东市,回来途中竟碰到我长嫂,就是姚锦瑟,她就去了这户人家。” 说着,她在画好的图上勾出一个圈。 “她行事实在古怪,叫我看不透。” 陆修静待后话。 梁婠道:“当日,姚锦瑟是被梁璋当街强辱的,按理说她该恨梁璋入骨,可我特意去接近她,她却表现得一点儿不记恨,甚至跟我说什么认命的话,坚持要嫁给梁璋。 更叫我想不通的是,梁氏败落后,她不但拒绝归家、继续照顾张氏,竟还要生下梁璋的遗腹子……” 陆修:“许是无奈之举?” “不可能,”梁婠毫不犹豫,她可没忘前世姚锦瑟,是宁可剃了头做姑子的。 她看向陆修:“你是男子,自然不懂,那种伤害跟恐惧是没那么容易忘的,她居然能心无芥蒂再与梁璋生子,这怎么可能呢?” 陆修盯住她看了片刻,只微微颔首。 梁婠想了想,又道:“我怀疑她的孩子并非是梁璋的,而是她去见的这个人,她嫁入梁府根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陆修:“这人倒不难查。” 梁婠:“只是我不懂,她从前因着未婚身份不能产子,需得有个名头,可如今梁璋死了,她何不直接改嫁那人,又为何非得继续守在张氏跟前?” 陆修看着她:“她来这儿很多次了。” 梁婠点头:“是啊,她若真肯为梁璋延续血脉,那便是与他有了夫妻之情,见了我,只怕恨不得拿刀杀了我才对,怎么可能只是低声下气? 我之所以允她上门,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何目的?奈何迟迟不见她有下一步动作,难不成真只是想从这里取得钱财?” 陆修拉起她的手:“这几日我会叫人去查,查清之前,你还是先别见她了。” 梁婠摇头:“她频繁上这儿来,不是为陆氏,那就是为了我,我若是不见,岂不是叫她起了疑心?只是思来想去,我也没搞明白同她到底有何过节?” 陆修:“如此,除了那户人家,还得再查查姚氏……” 梁婠蹙起眉,“越到现在,我越猜不透,当初的黑衣人究竟是何人派来的?” 陆修挑眉:“不是还怀疑陆氏?” 心知他故意揶揄,梁婠也不接话,只问:“皇后现下可好?” 陆修凝视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明日随我一同进宫。” 进宫? 梁婠不免奇怪:“我就问一句,你便带我入宫?” 陆修眯起眼,跟看傻子似的看她。 这问题确实问得…… 梁婠扯了扯嘴角:“为何要进宫?” 陆修眉眼一沉:“是太后要见你。” “太后?” 梁婠惊奇。 实在不懂太后为何要见她。 如果是为了陆修的话,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妾室,倒真完全没必要。 再一想到宴席上她看过来的目光,梁婠并不觉得那是欣赏。 见她揪着眉头,苦着一张脸,陆修目中浮起一层笑意,放缓了声音:“不用担心,我会和你一起去。” 梁婠掀眸看他。 太后,她是没什么机会接触的,即便这次在千秋节宴席上,除了那妆容精致、雍容尔雅的贵妇模样,她并无太多感受。 要知道皇宫里的女人,对外所展示的,都是她们想叫人看到的模样,实际内里需得洗掉妆容、退去华服,夜深人静时,才能窥见一二。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有关太后的记忆真是少得可怜,从前进宫次数虽多,却都是远远瞧着,要说近距离见面,也唯独那么一次。 那天,她照常奉旨入宫,为抄近路,宫人带她走了捷径,也就是这无意间改变的路线,才叫她撞见陆修与太后发生争执,除了他拒绝续娶一事,似乎更多的是因为陆淮。 梁婠拧眉,这么一想,好像陆淮死后,陆氏才彻底离心离德…… 第124章 姊弟和睦 其实,她心里也很清楚,陆淮对她这么好,完全是因为陆修的关系。 梁婠垂下眼,不论心里愿不愿意,很多事情早已牵扯其中,想如一开始所说置身事外,已然不可能。 思及此处,她嘴角抽了抽,目光死死盯着正在摆弄她手指的这双手上。 陆修瞥她一眼,闲闲道:“有问题直接问。” 被看穿,她也不扭捏,挑起眉头:“车骑将军是否知道你的……” “身世?”他不在意笑笑,“他性子直爽,藏不住事,应是不知的。” 也是,藏匿谋逆之后,一旦被揭发,那是灭顶之祸,陆太师既然要做,定不会让其他人知晓。 梁婠默默叹气,也只有陆修这种疯子才敢这般淡定告诉她。 可陆太师又为何替元少虞养孩子呢? “那你生母呢?” 梁婠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已知晓那个最危险的秘密,其他的就不算什么。 已是秋日,檐下不闻燕声,平添了几分冷清。 一旦他们同时沉默,空气就变得尤为安静。 初时,她极度惧怕这种安静,但凡两人沉默不语,她总要开口打破,可也不知从何起,她竟也渐渐习惯了。 梁婠低头看着抓住她的手有些出神,不得不说,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死了。”陆修的声音低低响起。 梁婠再抬眼,如玉似雪的脸上,黑眸浓如夜空,神情淡漠,语调清冷,仿佛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事。 薄唇轻启,又听他道:“听说是周人,一直跟在他身边,生我时难产而死。” 梁婠怔怔瞧着,他就似雨夜过后,枝头上残留的梨花白,倔强、苍白、冷艳。 这好像是第二次这么认真看他,不同于第一次的惊艳,竟无端生出悲悯之感。 她别开眼,只觉滑稽。 梁婠淡淡应了声,也不知再说什么,他们两个,谁都不是需要安慰的人。 “想过回去吗?” 元少虞能坐到尚书令的位置,对于陆修的存在,周国真就会一无所知? 或许答应收养陆修,就是陆太师同元少虞之间的交换条件,那么阿翁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有千秋节宴上的女刺客,他分明是早就知情的。 不然他不会带她去。 如此一想,陆修前世会把持朝政,是否就是在完成元少虞未尽之事呢? 他不仅纵容她制毒,甚至还亲自一点点教导她博弈、隐忍。 他的心思太师定然是不知的。 糟糕的是,她却知道了所有…… 梁婠暗自叹息,陆修就如站在边界线上的人,无论偏颇哪一方,最后结果定然大不相同。 这样危险的人,本身也是危险的存在。 他唇边牵起一个近似于无的笑,“于我而言,在哪儿都无所谓。” 梁婠定定瞧着他,终于明白那些冷漠源自何处。 他手上稍一用劲,就将她拽进一个无比熟悉的怀里,下巴抵在头顶叫她动弹不得。 梁婠只能顺从伏在他的胸口,除了感受到清晰的心跳,还有淡淡雪松香味儿。 他抚着她头发的动作轻轻柔柔的,可说话的语气却沉甸甸的。 “我本想作罢,可你……你既已奉我为主,那便再无退路。” 梁婠心脏骤然一停,艰难咽了口唾沫,很想问问,那三年之约,还记不记得? 次日,梁婠早早就收拾好,只大方得体即可。 若说太师是陆氏明面上的当权者,那太后就是暗地里的执掌人。 决不容小觑。 梁婠独自坐乘车去皇宫。 秋日的街市上热闹非常,一路行去,听得不少叫讨价还价声,她却跟老僧入定一般,不闻不看。 车依旧在南止车门前停下,陆修下了早朝会直接去仁寿殿,所以等在宫门口的只有内侍。 见到梁婠,内侍十分客气,带着她就往后宫去。 秋高气爽,皇宫里景致色彩斑斓,竟胜似春日。 进宫这么多次,倒是头一回来仁寿殿。 一踏进宫殿,迎面扑来一股香味,不同于想象中的沉香,而是馥郁甘甜的旃檀香。 整个大殿寂静如坟,只有脚步落在白玉砖的声响,明明空气里是这样香甜的味道,却丝毫不能减缓其中压抑感。 内侍将她带到位置,便退去一旁。 梁婠低着头,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方砖石上。 “你就是梁婠?” 太后的声音并不苍老,甚至带着成熟女性特有的磁性,优雅而动人,一点儿也逊色于她的容貌。 毕竟她不过才中年而已。 梁婠深深吸了口气,俯身跪拜,“妾拜见太后,愿太后福寿无疆,长乐无极。” 上方的人久久不语,梁婠只能伏在地上,却清晰感受到目光从未离身。 “起身吧。” 就在梁婠两条腿生出酸麻感,太后才再次开口。 “抬起头,哀家瞧瞧。” 她口吻随意,梁婠却提着一颗心,不敢有任何松懈,“是。” 梁婠起身,说是抬头,目光依旧低垂,不能正视,只落在她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上,但余光可窥见其容。 暗红色的莲花纹宫裙,衬得她高贵美丽。 梁婠不由暗暗感慨,太后担得起那朵象征尊荣的牡丹。 太后仔细瞧了她一会儿,忽而微笑:“很标志,也很像。” 梁婠大为意外,像? 却听她又道:“赐座。” 梁婠屁股才坐定,就有宫人进来,说是大司马到。 太后轻轻颔首,宫人退出去,目光重新看了过来。 “明日他就成婚了,府里事务应不少,本不该这个时候叫你过来。” 梁婠恭敬回道:“太后自是有话要训示,妾定当记在心上。” 说着话,陆修已走了进来,见到太后亦是俯身一拜。 太后脸上带了一丝笑意看过去:“平日传唤,倒也不见你来得这么快。” 陆修默了下,抬起头,道:“臣是放心不下梁姬。” 四目相对。 梁婠在一旁看着,惊出一身汗。 太后似乎也没想到陆修这般说,错愕一瞬,牵着僵硬的唇,半打趣道:“大司马可不能宠妾灭妻。” 陆修笑笑:“太后放心,臣自然不会。” 依旧姊弟和睦。 太后同赐座,又让宫人端上茶水。 梁婠垂下眼抓起青花茶盏,想借着喝茶压压惊。 手中的杯子却被人半道截去,她拧眉看去。 陆修平静饮下。 梁婠疑惑,太后要杀她? 第125章 多事之秋 他将留了一半茶的杯子重新塞进她手里。 “饮吧。” 语气不痛不痒,面上风平浪静。 梁婠却捏着杯子如坐针毡,根本不敢去看太后的脸色。 她像握着一块烫手山芋,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预想中的暴风雨。 若搁在常人身上,这种摆在明面上的难堪,就算不是拍案而起,那也得是愤然作色。 可太后除了全无笑意,竟不见半点怒容,那神色冷淡、无动于衷模样,简直与陆修如出一辙。 不愧是陆太师一手精心培养出来的。 两个人的沉默,她尚能适应,三个人的沉默,实在太有压力。 梁婠将头埋得低低的,只能忍着异样啜一口‘烫山芋’,免得自己看起来过于僵硬。 片刻的沉默后,太后微笑着看向梁婠。 “你入太师府已有些日子,哀家一直想见见你,千秋宴上离得远,索性今日叫你入宫来,实则也并无甚要紧事,不过叮嘱几句罢了。” 梁婠放下杯子,轻轻抬起眼睛:“静听太后教诲。” 太后放下手中茶盏,“如今太师跟前,也只剩他在,你是先去的,对府里自然更熟悉些,那曹氏与皇后一个性子,都是温婉贤淑的人,只望你们和睦融洽。” 梁婠诚恳道:“请太后放心,妾从不敢忘记自己身份。” 太后又问起千秋宴上的事,梁婠将说给高潜的话,又原模原样说了一遍。 “乖巧胆大,心也细,”太后看着她,微笑点头,道,“你女工不错,献上的佛像,甚为精妙,以后无事也可常来仁寿殿。” 是了,先前绣制的佛像,皇后献给了太后。 陆修没有阻拦,梁婠便恭顺应下。 从始至终,太后目光温和,语气也如先前,似乎专门唤她来一趟,真就为了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话。 又闲谈会儿,太后命人送她出宫,还有其他事务要与陆修商谈。 梁婠行了礼,便告退。 踏出宫殿之际,她听到里头再次响起说话声, “明日,哀家会同皇帝一起去观礼……难怪你这样爱重她,她确实同——” “太后误会了,爱重她与旁人无关……” 有只言片语落在身后深深的宫室里,再不闻一丝一毫。 直到坐上犊车,梁婠脑子还是懵懵的。 凭直觉,太后并不喜欢她。 可却让她时常去仁寿殿。 太后也根本没想在茶中下毒,那陆修又为何那般行事呢?分明像是故意做给人看似的。 还有那个像,她到底像谁? 别苑里的那副画,也是她的误会吗? 周昀也说的是像…… 梁婠掀起帘帐,立时秋风扫面,她闭上眼,顿觉清醒不少。 不,这些问题都不是她该考虑的! 她只要努力活着,去报仇就好! 至于有些人、有些事,可以利用,却不必放在心上。 这一生,她只忠于自己…… 粮铺已开业几日,她尚不曾去,不过是因为府上准备陆修的婚事,她不宜进进出出,可今儿却是个机会,索性去看一眼。 打定主意,梁婠放下帘帐,扭头吩咐车夫,去西市。 西市客流少,生意萧条,逐渐没落,有些店铺难以经营,只要价格给到位,倒是容易盘过来。 碍于陆修的关系,她是不能经商的,可秋夕不一样。 有了店面,再增设仓库,囤积也变得合理,有秋夕把关进货质量,这点倒是可以放心,至于掌柜,由宋檀负责找。 新开的店位于东市不起眼的街角,门头外观基本保持原样,只将牌匾换了一块,若不仔细看,是瞧不出已易了主。 避免太过引人注意,梁婠让犊车停在临街,她步行走过去。 这条街,说冷清是真冷清,一眼看过去,皆是门可罗雀。 “梁——夫人,您怎么来了?” 秋夕才将今日的货验收完,抬头见到梁婠大吃一惊。 出门在外,唤娘子不合适,叫梁姬更不对,所以提前商定好,梁婠是位寡居的妇人,只称呼夫人。 为方便行事,秋夕亦作妇人打扮。 梁婠笑着走到跟前,伸头看了眼新进的粟,黄澄澄的。 再从头到脚看一遍秋夕,粗布麻衣、简单挽了髻,满头也只有一根银钗子,这模样不像女东家,只是勤劳新妇。 秋夕也不急着同梁婠说话,认真清点核验完,才在单据上签了字,其余的便由掌柜接手。 掌柜只当梁婠是大主顾。 如此甚好。 店面后门连着一个小院,秋夕住在主屋,侧屋则住着负责后厨和洒扫的妇人。 “这才是粮铺,还有药材店呢,”秋夕边走边说,“只是药材恐怕——” 梁婠了然,秋夕不懂药材,“最近府中忙着办婚事,等这几日熬过去,由我亲自来选。” 不过几日,秋夕瞧着明显比从前瘦了,虽然开这店并非是为了赚钱盈利,但她性子认真,是想将它做好的。 梁婠看过一圈,瞧着时间差不多,也不敢再逗留。 秋夕送她出门,往犊车跟前去。 刚拐过街角,就看见一个妇人缠着车夫与随从,哭鼻抹泪,好像再说什么。 那妇人是姚锦瑟。 梁婠提步,不紧不慢走上前,自那天主动上门后,也有几日不见姚锦瑟,只是不知她这次来是何目的? “夫人——”秋夕小跑跟上。 感觉到来人,姚锦瑟回过头,泪眼瞬间炸开一朵花,放开随从,只向梁婠扑来。 “女叔!” 梁婠离她一段距离时便止步不前,轻巧避开她的手。 秋夕也站了过来。 姚锦瑟自知失态,却无法顾及,只红着眼眶急声道:“女叔,大伯母她自尽了!” 梁婠像被人重重砸了一拳,脑袋嗡嗡作响。 她腿在发软,心也在颤,咬牙:“你说清楚。” 姚锦瑟擦一把眼泪,叹气:“那日女叔走后,大伯母便不吃不喝,我与君姑怎么劝都没用,上午迟迟不见她出屋子,不想进去一看,她悬了梁……” 梁婠又僵又冷,嘴唇在哆嗦,牙齿也在打架:“她,死了吗?” “死了!”姚锦瑟吸着气,恨恨的,“女叔真的好狠心,为何要把大伯母往死里逼?” 梁婠已然听不见说话声,只木呆呆看着姚锦瑟的嘴巴一张一合。 “娘子——”秋夕眼疾手快扶住她,扭头对随侍说了具体地址,让其回府报信。 “奴婢陪您去送大夫人。” 第126章 陷落计中 秋夕将她扶下车,进了小院,屋子的门紧闭,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梁婠腿软得不像话,站在屋门口,却怎么也迈不过门槛。 她想开口询问,嗓子哽咽得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她也不懂为何,明明心底是那样恨、那样怨,她却比自己死了还难受。 梁婠是被秋夕与姚锦瑟半扶半拖进去的。 里屋的床榻上,有人直挺挺躺着。 才迈出一步,身后的门哐的一声关上。 梁婠一惊,泪眼模糊中看过去,秋夕已被门后藏匿的人打昏,另有两人,冲着她直扑上来,捂住口鼻、挟住四肢,还不及去看眼床上的人,后颈一痛,便再无知觉。 颠簸摇晃中,梁婠缓缓睁开眼,这次不止后颈痛,稍一动,全身都疼。 “阿婠,我这是为你好。” 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梁婠躺在地上,发不出一声,怔怔看着,是本该自缢身亡的何氏。 此刻就坐在她旁边。 阿娘竟然联合姚锦瑟骗她! 梁婠嗓子疼得厉害,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眼泪直往外涌,眼底猩红一片。 何氏却偏过头,不看她,侧脸的决绝,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往她心口捅着,疼得她浑身都在抖,疼得她本能挣扎。 可缚手缚脚,又堵了嘴,所有的努力皆化作最无力的呜咽。 梁婠瞪大眼珠,死死看着她,只想问问为什么,难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就因为一个生辰八字吗?可这又能怪得了她吗?是她愿意来到这个世上的吗? 梁婠也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直到心如死灰、身如死尸,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她闭起眼,是死是活就如此吧,若不凭着一个报仇的念头,这世上又有什么可叫她留恋,又有什么可支撑她活下去呢? 或许,她本就该彻底死在那个大雪夜里。 良久,才听到何氏干巴巴的说话声。 “我只是将你送到寺庙里出家。” “骗你也是权宜之计。” “我不能看你再错下去,我希望你遁入空门,也是为你好,洗去你一身的罪孽。” “你不用担心,阿娘会陪你一起的。” “我从前一直狠不下心,总以为能另谋一条出路,只要你乖乖听我的安排就能避开一切,可没想到,是我错了,竟眼睁睁看着你害了阿姣,害了阿璋,害得整个梁氏家破人亡,我原是想一死了之,甚至还想带着你一起死,可我生养出你这样一个祸患,我又哪有颜面去地下见你阿父阿翁!” “我哪有脸面去见他们——”她说着捂住脸哭了起来。 是压抑的哽咽声。 “所以,我想过了,我会陪着你一起日日诵经念佛,帮你一起为你做的恶事,向佛祖祈求原谅,也为你害死的人诵经超度,早日洗刷你身上的罪孽,待日后,九泉下,我们也有脸去见他们。” 梁婠只是静静躺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有的一切还都是为她好,而她看起来就像那个不知好歹的…… “只要你听阿娘的,就能少吃点苦头,剃度完阿娘就会让他们放开你。” 何氏也不再说话,只有马蹄伴着车轮,疾驰的声音。 许是走的小路,又急又颠簸。 走了许久许久,始终不见马车停下的意思,晋邺周边的寺庙万没有这么远的。 除非这是将她送离晋邺。 直到车内光亮暗了些,马车终于停了。 姚锦瑟掀开帘子,伸头进来看了眼,笑微微的:“大伯母、女叔,到了。” 梁婠看到她眼底闪过的明亮,一颗心沉到底。 她掀起帘子避让开,有先前的一个壮年男子,大手一伸,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拎着拖下车,扛到肩上。 何氏木着脸跟下来,直到看见眼前的场景,才惊觉不对,面上瞬间失了血色。 深山密林中,一座陌生的寨子,木栅处围着一群粗犷糙野、匪里匪气的汉子,见到扛着梁婠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骚动与叫喊。 何氏一把扯住就要跟上去的姚锦瑟。 “锦瑟,这,这不对!这不是我们要去的紫霄庵——” 姚锦瑟往那寨门看了眼,转过脸对何氏露出一个异常甜美的微笑。 “大伯母说得对,这里确实不是紫霄庵。” 她就像一株饱含毒汁的食人花,用最鲜艳、最美丽的模样迎接你,等着将你一口吞噬掉。 何氏白着唇,死死扯着她胳膊,止不住地恐惧:“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她掩着嘴笑出了声,“大伯母不是后悔生了女叔吗?既然大伯母狠不下心,那就由我来替大伯母分忧。” 她说完只扬扬手,立即有人上前,将何氏拽开。 何氏不停叫喊着、挣扎着,姚锦瑟有些嫌恶地皱着眉头,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堵嘴捆绑。 姚锦瑟摇着头上下打量何氏:“女叔有你这么个娘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正愁不知如何对她下手,你倒是帮了我,要不是因为你,她未必肯跟我来,大伯母放心,既来了这里,我定不会亏待你们!” 何氏红了眼眶,呜呜叫着。 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个平日温和恭顺的子妇,怎么突然变了一副嘴脸,竟然还跟山中匪徒有勾结。 见何氏这般,姚锦瑟笑得花枝乱颤,“让我猜猜大伯母想问什么呢?” “为什么抓你们?” “对对,你刚还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我想叫你们梁氏的人各个不得好死!” “尤其是梁婠!” 姚锦瑟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转身就走。 梁婠被一路扛着直入深处,直至一个破屋子,山匪才将她卸下,扔在地上。 山中阴冷,屋子又潮又破,湿冷中泛着霉旧味儿。 山匪捏起她的下巴,像握住一块细滑白嫩的脂玉,舍不得丢开手,咧嘴笑着:“你可知他们多久没沾过女人身子了?一会儿啊,可有你受的!” “人放下还不出去?” 门口迈进来一个人,她挑着眉毛,眼中凌厉。 山匪神色一僵,只好站起身。 姚锦瑟瞅他一眼,“尚未天黑,急什么,还不去帮忙?” 山匪点头哈腰出了门。 姚锦瑟眨着水灵灵的眼睛,走上前,露齿一笑:“女叔,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第127章 狼窝虎穴 梁婠敛下眉眼,努力稳下心神,尽可能压下慌乱与恐惧。 姚锦瑟轻笑着慢慢环视一圈屋子,目光落在如花似玉的美人脸上。 姚锦瑟俯下身,帮她拿掉嘴里的布子,扔在地上。 脸上笑盈盈的:“你喜欢我叫你女叔呢,还是梁姊姊呢?” 梁婠就想起那日在珍宝阁,她对着自己梨涡浅笑,甜甜的,与此刻一模一样。 “随你。” 嘴被堵了一路,滋味很不好受,梁婠并不想说话。 见她如此狼狈,姚锦瑟眉眼弯得更深了。 “你也真是命大,上次竟叫你逃脱了?” 梁婠脑子轰的一声。 那日归家,姚锦瑟站在门口笑脸相迎,举止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扯得她肩头的箭伤生疼。 她隐隐觉得不对,像是故意为之,但也只是猜测,却如何没想到竟真是她派出的黑衣人! 那天的黑衣人,今天的山匪,她当真是小看了姚锦瑟。 姚锦瑟嘴角一勾,阴恻恻的:“梁姊姊一定不知被人强辱是何滋味吧?” 梁婠抬眸看她,并未言语。 她甜美的长相已变得扭曲:“你们梁氏带给我的屈辱和痛苦,我岂能放过?我只恨不能杀了梁璋,又怎会真愿意嫁他?” 梁婠沉默,怔怔看着,这种恨意她懂。 她甚至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 不知是怨恨,还是委屈,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姚锦瑟眼圈发红,吸着气:“只可惜,他死得这样早,枉费我日日给他下毒的一番苦心。” 梁婠恍然记起,再次回到梁府,秋夕告诉她,梁璋很听姚锦瑟的话,大有改邪归正的架势,难道就是用毒药控制他吗? 可这又是什么毒呢? 梁婠定定瞧着姚锦瑟隆起的腹部。 看到她的目光,姚锦瑟垂下眼,抬手小心翼翼抚上小腹,“梁姊姊,是不是很好奇?实话告诉你,这孩子就是我恨你入骨的原因。” 她说完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 看得梁婠直发憷。 “你不知道吗?是你害死了我孩子的父亲啊,我要看着你受尽折磨!我还要你给他偿命!” “孩子的父亲?” 梁婠张了张口,不由诧异,不是那个小门里去见的人吗? 姚锦瑟眼里闪着怨毒的光,“梁姊姊好忘性,王氏一门,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 王氏? 梁婠心里一冷。 竟然是为了王素一门! “你倒是贵人多忘事,可知我们孤儿寡母饱尝痛苦、夜不能寐?”她阴沉沉地笑了起来,“你且等着吧!” 姚锦瑟说完离开。 梁婠独自躺在潮湿冷硬的地上。 大脑飞速运转,司空府那一群小孩子里,与姚锦瑟年纪相仿的,除了王庭樾,还有一个。 凭着姚氏与王素的交情,她原是可以嫁入司空府的,可这一切却被梁璋毁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前世姚锦瑟拒婚出家。 姚锦瑟是否真的遁入空门不得而知,恐怕生下这个孩子,重新生活才是真。 然而,这次…… 可她一个深闺女郎,如何有这么大的能耐,先是训练有素的死侍,后又是山中土匪。 她的背后究竟还有谁? 梁婠一双眼睛四下乱瞟,这是一间盛放闲置物品的茅草屋,又乱又破。 屋外有山匪说话声,还有在不远处忙碌的人影,门外的天已是红彤彤一大片,待夕阳落下,夜幕就该降临。 现身处贼窝,要如何逃? 醒来后只看到阿娘,没看到张氏,也没看到秋夕。 梁婠的视线在杂物堆中搜寻着。 很快,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梁婠重新躺好。 “这女郎莫不是个哑巴?” 来人将她拖出茅草屋,往大棚屋去,似乎惊讶她这般不哭不闹,扯着嗓门自说自话。 经过的几个同伙,登时起哄大笑。 “是不是哑巴,一会儿咱试试不就知道了,可有些日子没开荤!”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跟八辈子没碰过女人似的!” 那人啐他一口:“你有出息,你可把裤腰带系紧了,别跟大伙儿抢!” “可别做梦了!那当家的都没发话,啥时轮到你们开荤?” 抓着她的山匪扭过头就喊,粗黑的大手还晃了晃,“这么个软绵绵的样子,哪经得住你们折腾啊!” 梁婠根本无心理会他们的污言秽语。 寨子掩在一片森林里,四周有高高的角楼,还有人在上面看守,院子里空旷,除了搭建的棚屋,并没什么能遮挡的。 白日是没可能逃走的。 刚到最大的棚屋门口,里头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与狂放恣意的戏笑声,梁婠浑身血液都似凝固。 那声音…… 不容多想,梁婠已被拽了进去。 外面天还没黑,里头已燃着灯、架着火堆,暖气哄哄,夹着烟熏与酒气,人还不少。 梁婠余光快速扫了一圈。 正对铺着兽皮的主座上,坐着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露出的那一截赤膊,比她小腿还粗。 下位依次坐着人。 旁边木桩上,绑着两个人,一个秋夕,一个阿娘,垂着头昏迷不醒。 而中间的空地,有人衣不蔽体,跪趴在地上,身后被人拿长刀逼迫着,一边挑衣服羞辱,一边驱赶取乐。 哭喊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是张氏。 她头发散乱,扯着褴褛的衣衫,尽可能去遮挡裸露的皮肤。 梁婠闭了闭眼。 “人带来了。” 她被山匪一推,重重摔在地上。 看她出丑,满屋子人哄然大笑。 梁婠还没爬起身,被人拽着打骂。 “贱人,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都是你害的——” 张氏也不顾裸着身子,似要把所受的侮辱、心头的怨愤,一股脑儿撒在她身上。 缚着手脚,梁婠没法反抗,只能由着她又捶又打。 这举动,引得众人更加开怀。 梁婠忍着痛,偏过头:“婶娘现在杀了我,就能出去吗?” 她声音又沉又冷。 张氏只顾着撒泼,完全听不进去。 瞧梁婠丝毫不反抗、也不求救,主位上的人来了兴趣,抬手示意,便有两个人将张氏拉开,按去一边当众猥亵。 张氏又开始嚎叫挣扎。 梁婠垂下眼,缓缓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主座。 “叫背后主使出来!” 她一字一句,说出的话就像冰棱子,又冷又硬。 有人从她身后踱步上前。 “梁婠,好久不见!” 第128章 审时度势 梁婠看着来人,似被人迎头一棒,难以置信。 “你——为什么还活着?!” 王彦晟耸耸肩,偏头一笑:“自然是有人想让我活着。” “谁?!” 梁婠红了眼。 王彦晟俯下身,笑笑:“你真想知道吗?” 梁婠沉了声:“说。” 他动了动唇:“陆、修。” 梁婠面上一白。 王彦晟大笑不止。 狂笑声、哭嚎声交织在一起。 梁婠心底一片冰凉,平静看他:“你要抓的仇人是我,放了他们。”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害了你们王氏一族的人是我,与他们无关,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冲我来!” 王彦晟笑声一滞,愣了愣,诧异地盯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人。 梁婠不管他神色讶异,一鼓作气:“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条件是,放了他们。” 姚锦瑟抓她是为报仇,可王彦晟绝不止于此,不然早在黑衣人第一次抓她的时候,就可以一箭射死她。 王素活着时一心想找的东西,王彦晟一定知道。 果然,她说完,王彦晟摇着头,哑然大笑。 待笑够了,他才幽幽地瞧着她。 “真是稀奇,据我所知,你同他们关系并不好,貌似你们梁氏垮了,同你脱不了干系啊!” 梁婠心头一紧,王彦晟知道的不少。 面上神色未动,镇定看他。 “梁氏垮不垮台,是我与他们之间的恩怨,要杀要剐由我亲自动手。现在让你放了他们,无关这些恩怨,只是同为女子而已。” “少装模作样,”姚锦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不屑的笑。 梁婠挑眉:“我此时此刻的处境,有何需要装模作样的?” 梁婠不再看她,扭头对王彦晟道:“放了他们,东西我会给你。” 王彦晟还未说话,那边张氏又哭又喊。 “我又老又丑,不像她,她在晋邺城可是出了名的,就连皇帝与高官都是她的裙下臣,你们快去找她,放过我,放过我啊——” “都住手!”主位上的人突然站起身。 众人静了下来。 寨主看向王彦晟:“王大人,我好心答应给你帮忙,不过是念着咱们以往的交情,可话说回来,当初该你的好处,你也一分没少拿!” “从前你就是让我帮你劫那宫里头的娘娘,咱也不多说一句,可如今你们王家不比当初,这女郎到底是个啥来头,你不能瞒着我啊!” 他本就长得五大三粗,声音又高,一旦变脸,满是凶相。 梁婠迅速捕捉到王彦晟眼里闪过的阴鸷,心下已经明白几分。 妥妥的官匪勾结。 本就是利益关系,并非坚不可摧,现下,更是今非昔比。 王彦晟面色不善,停了停,忍下一口恶气,又朗笑起来。 “寨主,咱们好歹是多少年的老交情,我王氏虽没落,但到底有贵人护着,不然我又岂能安然无事,我既然有胆子来找你,那定然有本事继续咱们之前的合作!” 寨主略略思考一下,只问,“可你跟我说的是寻常人家的女郎,怎么现在又和皇帝扯上关系?” 姚锦瑟一听,哼笑道:“寨主你可别听那妇人瞎胡说,她那不是诓你呢,你若不信,只管问问与我同去的人,那破院子可是什么高门大户?” 寨主当即看向方才的汉子,那汉子如实摇头。 寨主面色稍霁。 梁婠心知他是不想直接和官方硬拼。 不想那边张氏又喊了起来。 “那破院子不是她住的地方,她是被我们骗来的!她是住在太师府的!太师府你该听过吧,大司马,她是——啊” 张氏喊到一半,被姚锦瑟几巴掌打得闭了嘴,蜷缩在一处,捂着脸呜呜哭着。 姚锦瑟收回手,转向寨主,笑道:“她不过一个妾室,算个什么东西,那大司马明日成婚,娶的可是相府千金,可有工夫管她?” 王彦晟摇摇头,一脸不屑:“不怕寨主知道,即便他陆修站在这儿,我想动她也照样动得!” 梁婠垂着眼帘,心里清楚,王彦晟能放出这般豪言,未必没有这个底气。 寨主沉着脸,并未接话,只朝着梁婠走过来。 “你自己说!” 他目光凶狠,口气极差,惊得人心头一跳。 梁婠慢慢抬起头,望着他:“他们说得不错,我只是个妾,并不指望谁来救我,我如今也就对他来说还算有点用。” 她说着看了王彦晟一眼,又对眼前壮如铁塔一般的人道,“可他一旦拿到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会死,寨主若是不嫌弃,求寨主收了我,我愿意留在这里永远侍奉寨主,只求寨主保我性命!” “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姚锦瑟惊诧万分,似是没想到她能当着一众人的面,不仅不哭救求饶,还急着求土匪头子垂青。 梁婠转脸,抬眸对着姚锦瑟柔柔一笑:“命都保不住的时候,还要脸做什么?放眼过去,这寨子里谁最强横勇猛、谁最高大英武,不是一目了然的吗?我给自己挑个最好的男人,有错吗?” 寨主一愣,目光顿时变了味,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游走,虽然形容有些狼狈,但衣饰华贵,人还长得娇嫩,就像块滑不溜丢的水豆腐似的,恨不得立刻嘬上一口。 寨主咽了咽吐沫,咂嘴笑起来:“你这女郎很懂得审时度势啊!” 审时度势? 梁婠扬起唇角,略带羞涩瞧他一眼,垂着头娇声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然仰慕像寨主这般孔武有力的男子,做那深宅内院、足不出户的妾室,哪有跟着寨主在这里占山为王有意思?” 寨主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你既求我,我就收了你!” 他大手一挥,立即有人上前给她松绑。 “那……可以放我们走了吧!”张氏抱着头,怯怯喊了一嗓子。 寨主瞟了眼,冷笑:“就没听过抓到这儿的人,还有能活着走出去的!” 麻绳一圈圈松开,梁婠被捆了大半天,胳膊腿几乎都已没了知觉。 “寨主!”王彦晟在一旁沉了声,“你可不能——” 寨主哼笑一声,不慌不忙瞅他:“急什么,这女郎迫不及待要陪我玩,那我就陪她玩玩!” 他眼里的光危险而狠辣,并非色欲迷眼的人。 梁婠低下头。 第129章 以身伺虎 眼见寨主改了口风,姚锦瑟急了。 “寨主,你可别被她的漂亮脸蛋骗了,她心思活络着呢——” 寨主转过头,眸子阴沉沉:“怎么我这寨子什么人都能指手画脚了?” 姚锦瑟僵了脸。 王彦晟的脸色更难看。 过往都是自己发号施令,他千依万顺,现下…… 寨主往王彦晟那边看了眼,重新挂上笑:“王大人,你想要什么东西,只管问她要,留口气给我,能泄个火就行!” 他说着捞起梁婠,往王彦晟跟前一搡,转而又对着其他人挥手笑道: “王大人好久没来寨子,往后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奉王大人为上宾,好酒好肉伺候着!” 梁婠本就手脚僵硬,这一推不设防,一跟头栽倒在地。 原先静下来的人,又开始喧笑着喝起酒。 寨主已是给了台阶,王彦晟心底再恼怒也不好真的发作,目前尚有要事处理,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思及此处,他绷着的脸有所松动,笑道:“寨主客气,这次来除了找你帮忙,另外也是想和你谈谈过往的生意。” 他笑容很深。 寨主心领神会,大笑着张罗让人再去搬酒、烤肉。 梁婠吃痛,胳膊上擦破了皮,渗出红血珠。 王彦晟这才蹲下身,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眼里闪着寒意:“东西在哪儿?” 寨主已经重新坐在主位上,抓起酒碗,满含笑意瞧着地中央的两人,像是最好的下酒菜。 梁婠直直对上他的眼,淡淡道:“太师府。” “什么?”王彦晟眼中戾气加深,语气阴狠:“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梁婠点点头,漫不经心笑了一下:“我若猜得不错,梁府上下早已被你们掘地三尺了吧?” 她转过眼,目光投向站在不远的姚锦瑟:“长嫂,抄家那日,你没趁机找找嘛?” 姚锦瑟眼神一凛。 王彦晟加重手上力气,将她扯得更近一些,“少废话!” 梁婠莞尔:“抄家那日我专门回去一趟,就是去拿那东西的,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直说了,它一直藏在花厅的匾额中。” 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但那块匾额似乎可以拿出来挡一挡。 梁婠表情尽量保持松弛,又道:“我去太师府的时候,特意将它也带去,就挂在我与陆修的寝屋中,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先去梁府查一查,再去太师府探一探。” 王彦晟偏头去看姚锦瑟。 姚锦瑟气愤咬牙:“是有那么一块匾额,真没想到,竟然放在人人看得到地方!” 王彦晟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眼底森冷:“我明日自会让人去查,你若敢耍什么花样,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梁婠委屈道:“我现在能耍什么花样,不就想着多活几日。” 王彦晟紧盯她好一会儿,才甩开手:“你最好是!” “兄长——”姚锦瑟不放心。 王彦晟站起身,递给她一个眼神,道:“这些日子你且留在这里看着她们,待东西到手再处置不迟。” 姚锦瑟红着眼点点头。 寨主这才又笑着招呼王彦晟,“正事说完了,咱们喝酒!喝酒!” 王彦晟与姚锦瑟同席。 寨主冲着梁婠大手一指:“你不是要伺候我嘛,还傻愣着干啥?快点过来,让咱也尝尝当皇帝、做大官的滋味!” 梁婠费劲地爬起来,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胳膊腿儿,往那主座上挪去。 经过姚锦瑟时,她不加掩饰地轻嗤一声,十分鄙夷。 梁婠如飘风过耳,唇角的娇笑益发深了。 未等靠近,梁婠脚腕一歪,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伸过来一支强劲有力铜臂,轻轻一提,老鹰叼鸡仔似的,叼进怀里。 柔嫩香软的娇躯,带着若隐若现女儿气,甫一落怀,一阵酥麻过电似的袭来,硬朗的身子不禁一颤,立时腾起一股异样,像团火越烧越旺。 “邪门了,这女郎跟没长骨头似的,”粗大的手掌似出气一般,往细腰间狠狠捏了一把,不知是酒上头,还是色上头。 一声感叹引得满室亢奋。 “当家的,你啥时候赏给我们尝尝?” “呸,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你出息,你出息怎么她都说自己又老又丑了,你还不放过?”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 被人拿话一堵,大块头臊得脸皮通红,口里仍是不服气,“那这不是没得挑了——” 梁婠忍着作呕欲,垂着颈子,一颗心冷到极致。 寨主大笑着:“去将那边两个也解下来,一个老了点,另一个倒是不错!赶明咱们有了新生意,又可以像从前一般!这可多亏了王大人啊!哈哈哈——” 说罢端起酒碗,遥遥致向王彦晟。 那边也是抬手一敬。 “寨主放心,往后的生意肯定会比从前更好!什么金银财宝、牲畜美人,应有尽有!” 王彦晟自信满满。 寨主不敢再怠慢,“喝酒!喝酒!” 梁婠余光只盯着木桩上的两人,有人用沾了水的手,拍拍她们的脸,两人立刻有了反应。 张氏被两个人按着灌酒,一边挣扎,一边叫骂。 下巴一痛,梁婠被迫抬起头,对上邪狞的笑:“美人,你可是伺候大官的,给我们来点新鲜的。” 说着喉头一动,紧接着一股辛辣灌进嘴里,冰冰凉凉的液体,有的入了口,有的顺着下巴滑进衣底。 梁婠被呛得逼红眼眶,眼泪横流。 一碗灌尽,男人才松开手,梁婠跌落在地,咳个不停。 “阿,婠——” “娘子!” 从前不是没被高潜灌过,这个实在不算什么…… 梁婠垂着头,顺了顺气,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抬起,擦掉眼泪、拭干脖颈。 再抬头,依旧笑靥如花。 有人在喊她。 梁婠充耳不闻,转过头,带着湿意的眼睛,看向粗莽的男人,“寨主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伺候皇帝与高官的吗?” 闻言,一众人跟着起哄。 有人要冲过来,却被人拉扯着拖去另一边,不一会儿响起挣扎哭喊声。 梁婠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弯起眉眼,“寨主要试试吗?” 第130章 大逆不道 男人心痒难挠,眼里燃起淫邪之火。 手一伸,拽住袖子,猛地一扯将人拉进怀里,顺手就去剥衣服,喷着酒气的脸直直落下来。 梁婠忍着恶心,一把捂住贴上来的嘴,将他推开些,嫣然含笑。 “主上可不是这样的!” 男人冷了脸,皱起眉,作势就要硬来。 梁婠歪着头、笑嘻嘻:“寨主今日想不想当一回皇帝?” 几欲喷发的火山,生生被按了回去,男人有些僵硬,也有些懵,但很快就被巨大的刺激与兴奋,取而代之。 皇帝?! 这世上哪个男人不想当皇帝?! 梁婠趁着寨主发愣之际,一个转身轻轻跃起,退后几步,恭恭敬敬跪下,行了一礼。 “妾,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寨主若是皇帝,他们是什么? 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是享有食邑的万户侯! 本就看热闹的山匪们,跟着大呼万岁,似乎马上都要封侯拜相! 一室沸腾。 梁婠抬起头,冲着主座上的寨主勾唇一笑:“陛下要试试嘛?” 寨主咧嘴大笑:“好!咱们也试试!试试!哈哈哈——” “疯了,疯了,如此大逆不道——”姚锦瑟猛地站起身,白了脸。 可惜,淹没在一片高呼声中。 王彦晟蹙起眉头,土匪哪有什么理智可言,他偏头瞧一眼姚锦瑟,将她拉回座位。 梁婠瞥一眼众人,还差点意思。 她站起身,对寨主郑重其事:“陛下,你现在该给大家封官许原啦!” 寨主粗壮魁梧、一身匪气,逞凶肆虐、烧杀抢掠在行,这其他的就—— 梁婠笑着拉起寨主,一个个指过去,“这个长得膀大腰圆,陛下封他做领军将军,掌内军。这个虎背熊腰,做护军将军,掌外军。年纪大点的,陛下封个大丞相吧,那个就封大司马……” 封过的,咀嚼着头衔傻乐,还没封上的,你推我搡,刚还灌酒、猥亵的,也急得挤到跟前,伸长脖子讨要。 张氏看着梁婠表情古怪,秋夕扯着衣服去扶何氏,何氏却跟失了魂似的,只盯着穿梭在一众山匪间言笑晏晏的女子。 梁婠站定,环视一周,又眨眼道:“陛下,有酒有肉,没有歌舞,还不够!” 山寨土匪,一群大老爷们,哪来歌舞? 寨主摆手,“这就不用了!” 梁婠粲然一笑:“陛下,妾愿意主动献上一舞。” 寨主眼睛一亮,像发现什么新奇玩意,上上下下看她:“你还会跳舞?” 梁婠点点头,转头看向王彦晟,唇边冷笑:“不瞒陛下,当初王大人的父亲就是看上妾跳舞呢,是吧,王大人?” 王彦晟黑了脸,眼底恨意十足。 梁婠假装看不见,笑着对寨主道:“大齐贵族,多擅音律,王大人与姚娘子可伴奏,就是不知他们肯不肯为陛下助兴?” “梁婠,你是不是疯了?” 姚锦瑟忍无可忍,涨红了脸,给一群山匪演奏,牛嚼牡丹? 王彦晟更是浑身怒气,把他当成何人了? 意料之中,梁婠无所谓笑笑,本就是故意恶心他们。 她转过身,指挥着刚封了将军的几人,给她在中央架起高台,寨主及一帮山匪看得稀奇。 待高台架好,梁婠淡笑走向秋夕,又看了何氏一眼,何氏本就红着的眼眶,瞬间流下泪,张着口,却哑了嗓子。 梁婠垂眸笑笑,浓密的睫毛,根根如冷刺。 梁婠驻足,替秋夕理了理头发、拢了拢衣襟,拉起她的手就往中间走,一边走一边笑:“好丫头,封你做女官,负责给大家倒酒!” 手掌交握,秋夕一愣,随即点头。 梁婠松开手,将寨主重新推向主座,独自爬上架起的高台,高高在上、独立自持。 她笑着俯视一众人,朱唇轻启:“十坛酒为底,你们多喝一坛酒,我便脱一件衣服!” 话毕,一片哗声。 山匪们劫来的女子不少,哪个来了不是寻死觅活、哭天抢地,从不曾见过这般妖艳疯野、胆大妄为的女子。 “阿婠——”凄厉的嘶喊声似从地底下传来。 梁婠回身,目含水光,嘴唇一勾,撩出的弧度凄楚冷艳:“阿娘难道不想看看,那几年梁府里的教导,我都学了些什么吗?” 何氏犹如石化。 张氏与姚锦瑟目瞪口呆。 山匪们兴奋躁动,坐在下面起哄拱火。 梁婠目光一转,示意秋夕倒酒。 她撩起裙摆,将褪下的鞋袜拎在手上,赤足立于高台,露出莹莹如玉的脚尖,像白月牙,极为勾人。 王彦晟惊讶抬头,完全没想到士族贵女竟如此做派—— 梁婠娇笑着一甩手,丢出去的鞋袜立刻遭人哄抢,引起一阵尖叫骚乱。 何氏面色煞白,疯了一般就要冲上去,才迈出几步便被人按在地上。 梁婠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人,笑不可仰,笑出眼泪。 边笑边跳。 盈盈秋水,婉转欲滴,细瓷白面,红唇含笑,细软腰肢,柔韧有力。 旋转带起的风,扬起的裙带,似撩人的手,挠过心头。 不一会儿,有人站起身大喊着脱,有人带头,余下人纷纷响应。 梁婠冲那人一笑,舒展的身体稍稍倾斜,帔子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剥了去。 他们每喊一次,她便脱一件,脱一件,他们抢一件…… 直到只剩一件红绡薄纱裙裹身,尽显白玉肌肤、玲珑曲线,她也再受不住,跌在地上,体内的异样,让她不停地发抖。 再看,满室的嘈杂,只剩痛苦的低吟。 有的人伏在桌上,有的人跌在地上,还有的人撑着一口气,吃力地想往门口爬。 但无一例外的是,嘴角黑血长淌。 “娘子!” 看一眼昏倒过去姚锦瑟,秋夕扔下酒坛,跑上去就要扶梁婠。 不料梁婠像触电一般躲开,咬着牙,一口气道:“我伤着脚了,你们先走,我等大火烧起来,他们救火时,再趁机往外跑,不然,我们谁也逃不出去。” 张氏冷冷笑了,“让我们先走?外面都是看守的土匪!你是想让我们出去当靶子,吸引他们所有人注意,然后自己趁乱逃跑,是吗?” 梁婠身子颤得厉害,不敢发出声音。 何氏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引开他们。” 梁婠眯起眼看向秋夕,秋夕一脸担忧,迟疑着不动。 无奈被梁婠红着眼一瞪,秋夕只好去追何氏。 张氏见他们走了,打算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会儿伺机逃跑。 梁婠强撑着身体想要爬下高台,身子一颤,摔了下去。 从齿缝里滑出的声音,又娇又媚。 张氏回过头,表情怪异地朝地上的人看去。 第131章 明月相伴 梁婠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努力直起身子,低头轻嗤:“婶娘想留下葬身火海吗?” 张氏披头散发,怨恨剜她一眼,“少诓我,别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 说罢,扭头直往门口去。 梁婠笑而不语,只勉强拖着身体,行至打翻的酒坛跟前,吃力抱起来,四处浇洒,待浇个七七八八,又拾起脱下的衣裙,在火堆上染了火苗,一处处点燃。 火苗遇烈酒,腾的一声,火焰似炸开一般,直冲上屋顶,以摧枯拉朽之势,吞灭一切。 张氏趴在门上,死死盯着屋外,却迟迟不见动静,再往身后大火深处看了眼,心一横再不迟疑,直往外跑。 躺在地上呻吟的人,很快发出惨烈叫声。 整个棚屋内如同火海地狱,焚烧着世间罪恶,空气中弥漫着皮焦肉糊的味道。 梁婠浑身颤得不像话,拢紧双腿,跪倒在地。 她抬头看了眼前方的墙角,艰难地向前爬,死前有一个依靠也是好的。 怨恨、委屈、羞耻、屈辱…… 她胸口堵得难受,只想寻个缺口发泄,可脱口而出的,是羞愤难忍的声音。 近在咫尺的墙角,都到不了。 梁婠趴在地上,狠狠咬住唇,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心底急渴难耐,难受得只想死。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从前高潜就在灌酒时,逼她吃下类似的药丸,然后等在一旁欣赏,看她如何丧失理智…… 梁婠抹掉眼泪,不知道山匪喂的药会让人如何疯狂,可是那样的经历,宁可死都不要再受一次! 前世死在冰天雪地,今生葬在烈焰火海,也许是注定的。 梁婠忍不住又哭又笑。 凭着最后一丝清明拔下白玉簪,通体莹润光洁、白璧无瑕。 触手冰凉让人叹息。 与其这么受着,还不如死了解脱。 大门乍一打开,卷进一股带着湿意的晚风,也带进外面的厮杀拼打、刀光剑影。 有急促脚步逼近,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婠婠——” 低沉的声音嘶哑。 泪眼模糊中,梁婠也不敢去看,心头的恐惧更甚,扬手就朝脖颈狠狠扎去。 滚烫的身体猛地被扯进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 他咬牙切齿:“梁婠,我送你玉簪,不是让你寻死的!” 皮肉绽裂,鲜血溅眼。 “放开,不要碰我——” 梁婠全无理智,一如落入网兜的兽,拼死挣扎。 来人察觉到异样,愈加收紧手臂,低哑的声音中藏着几分哽咽:“你想扎就扎吧。” 他像揣了块火炭入怀,不顾烧伤的可能。 “大人——”身后侍卫焦急催促。 周遭烟熏火燎,房顶上不断有火团往下掉。 陆修垂眸扯过披风,将她护在怀里,不再停留。 湿湿凉凉的怀抱,对炙烤难耐的人实在没有抵抗力,梁婠死死缠上坚实的凉意,急不可耐地渴求更多慰藉。 陆修眯了眯眼,将她抱得更紧。 一路出了山寨,身后的火光耀天,迎面袭来的夜风,丝丝清凉,唤醒她所剩无几的清明。 迷迷糊糊中,梁婠仰起头,赤红着眼,细细辨认,是那个雪砌冰雕似的人。 “陆修……”低低一声,却酥到骨头。 他只看前路,哑着嗓子轻轻应了声。 难耐的欲念,迫使她将他盘得紧紧的,可唤醒的理智,又恨不能将他推得远远的。 理智与欲念拼命撕扯,难受得快要疯了。 梁婠忍不住低低哭起来。 陆修没有将人抱上马,而是直往山林尽头去,责令所有人原地等着。 他低头吻掉她的眼泪:“我帮你。” 帮? 意识抗拒,身体诚实,屈辱中竟生出更多期盼,她攀着他的身体,只恨不能立刻死了,也不必如此…… 陆修扯下披风丢在一边,骤然遇冷,梁婠缩成一团,身子颤得厉害。 他退去衣衫,哄她:“别怕。” 她闭起眼不敢再看,只静静等着,心如死灰。 冰凉的潭水漫过全身,梁婠微微睁开眼,有些意外。 她浑身疲软无力,直往水底滑,陆修只好将人拦腰抱进怀里,搁在腿上。 山林里的夜风凉,比夜风更凉的是清潭水。 凉水的舒缓一过,身体里的欲念再度袭来,她通红着眼睛,死咬牙关,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水里。 陆修瞥了眼她出着血的唇,心知是不想在他面前叫出声,露出丑态。 他抬手扣住她的脑袋按在肩上:“咬吧。” 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这手掌安抚了她,却又勾起更多渴望。 凉水,治标不治本,她只能熬着,等药效一点点过去。 梁婠抖着唇,眼一闭,狠狠咬上。 陆修不出一声,只轻轻吻着她的头顶。 山间寂静漆黑,幸得一轮明月相伴,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也不知泡了多久。 直到体内的那股躁动,一波比一波轻缓,梁婠才松开口,气若游丝软在他肩头,瞧着渗血的牙印,恍恍惚惚。 她垂下眼,有些涩。 陆修抚着她的背:“好受些了吗?” 梁婠一动不动,只抬眼盯着他的侧脸:“这种帮,你会受寒的。” 她可没忘,在山洞大石上睡了一夜,他就受寒发热。 浅浅的呼吸,落在耳边。 他偏过头,撞上一双泛着水光的眼,水下的轮廓紧密贴合,顿时浮起难以言明的欲念,饶是泡在冷水里,还是乱了呼吸。 “你也会的,我们一起。” 深水里,他抓住她无意识的手,努力移开眼。 见她已无先前的欲求难耐,陆修将她从水中抱起。 梁婠像生了一场大病,眼皮困乏,四肢无力,完全瘫在他怀中。 秋夜里,湿漉漉的两人,一个比一个冷。 陆修先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再套上丢在一边的衣服。 他们夜夜相拥而眠,可不知为何,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羞于见他。 梁婠本就无力,索性闭上眼睛。 陆修抱着她往回走,“症状是暂时缓解,还得去请大夫瞧。” 梁婠点点头。 突然,陆修止了步子,垂眸看她:“何以结相于?” 梁婠唇角微动。 第132章 必有所求 本该漆黑的山林中,火光漫天,三步一个府兵,个个手持利器。 渊等了许久,正心焦,一转眼,看到树林中有人影走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与方才离去时的形容并无太大区别,除了两人看起来湿漉漉的。 随侍忙迎去,奉上大麾。 渊上前请示。 陆修往那跪地哀嚎的一众人看了眼:“夷平。” 渊领命离去。 陆修抱着梁婠就奔马车跟前去。 梁婠眼睛微微睁开个缝,怎么不是那句杀? “阿婠——” 没走几步,有人跌跌撞撞往这边追,却被府兵拦住。 陆修步子一顿,并未言语,只低下头,黑眸静静瞧她。 梁婠闭上眼,摇摇头。 陆修便继续往前走。 是很普通的马车,与他常日所用相比,堪称简陋。 梁婠早已倦极,老老实实窝着,为了防止滑下去,她伸出手臂圈紧他的腰。 两人皆是一愣。 梁婠闭着眼,默默感叹。 陆修笑笑,拢紧大麾,只让她露个头出来,像两人同裹一条棉被。 “略歇歇,路程较远。” 梁婠闷闷应了声,似是真的睡着。 黑沉沉的车厢、暖融融的温度,很快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 “我见到王彦晟了。”梁婠语似梦呓。 陆修轻轻嗯了声,并不意外,是一早就知道的。 梁婠:“他跟我说,是你不想让他死。” 陆修平淡若水:“哦。” 她将脸埋起来:“嗯。” 折腾一天,一波三折。 梁婠真的困乏极了。 恐怕他也是一样,上午入宫,午后发现她丢了,定是骑马带人,上天入地、四处寻她,天黑后的深林隐匿效果极好,山寨方位难辨,路也不好走…… 梁婠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马车已进了晋邺城,天大亮,外头是熙熙攘攘的人声,热闹繁华得很。 昨晚,又热又冷一番折腾,浑身都极为敏感,可不知为何,稍稍一动,就生出难耐之意。 梁婠恨恨的,果真被陆修说中了。 到底是毒药! 陆修是被怀里翻来覆去的人闹醒的。 他皱着眉一把将她按住,急道:“别动。” 是蓦然开口的沙哑,还带着莫名压抑。 她这么窝在他身上,又怎会察觉不到某处变化,只是她得告诉他,那药的确没有清除…… 可陆修压根一眼都不想看她。 梁婠只能去抓他的手,逐渐升起的温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嗓音发颤:“我又不好受了,我们现在就得去找大夫。” “我也不好——”脱口而出的话一顿,陆修低下头看她。 白玉面上浮起撩人的红晕,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红艳艳唇还带着昨晚的伤痕…… 这模样简直—— 陆修瞳孔一缩,别开脸,将她抱起来些,低哑道:“放心,别院都准备好了。” 车子一停,陆修就抱着她跳下车,别苑门口早已候着人,就连周昀都等在一旁。 梁婠扭头瞥了一眼,便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眼下没有地缝,只好将头往他怀里缩。 殊不知那细微的动作,带给他的是怎样的折磨。 乍见到两人这般…… 周昀着实意外,不过须臾便觉不对,再仔往陆修身上看一眼,像发现新奇事物,凑到耳边,低嘲: “你为何要忍着?都这样了,宁找大夫,都不肯与你,你是不是也太不争——” “闭嘴吧!” 陆修凉凉睨他,绕过人直奔里头去。 待放下绵软滚烫的人,他才算松口气。 寝屋床榻上,梁婠躺着,府医恭敬地提着药箱上前。 他一早就被接来,等在这里,起初不甚理解,直到见到梁姬形容,登时了然。 府医面色凝重,随着检查,蹙紧的眉头也渐渐松缓下来,初一见,只以为所中药物过于猛烈,就连行事也不能缓解,不由捏了把汗,可一番观察,这分明是寻常所见,一般是那种地方,专门用来驯服人的…… 府医瞄一眼面无表情的人,不懂为何舍近求远? 府医试探开口:“这药物发作起来虽厉害,但行事疏解后便无大碍。” 陆修:“……” 府医捉摸不透:“当然,也可以开药治疗,不过是药三分毒,大人不如采取更直接温和的方……” 眼见他脸色沉冷。 府医住了嘴,低头道:“小的这便去煎药。” 府医离开,陆修将弓着身子人从榻上抱起。 温水是提前备好的,陆修卸货似的将她扔了进去。 这种温度舒适度最佳,她垂着头,挂在桶壁上,晃晃荡荡的。 陆修瞧她一眼:“潭水毕竟是外面的水。” 梁婠明白他的意思。 陆修开门之际,又道:“除了我来送药,不会有旁人。” 他将门带上便离开。 梁婠整个人没进水里。 周昀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陆修出来,瞅眼天色,晨迎是赶不及,再耽搁下去,只怕昏行都要迟。 陆修并未休息好,揉着太阳穴,一脸倦容,浑身狼藉。 周昀踱步上前:“你快去吧,这有我看着。” 陆修挑眉瞧他:“你看着?你如何看着?” 周昀惊讶:“那你这是不打算回去?” 陆修:“那边不缺我。” 周昀哑然,可转念一想,似乎确实如此,并未见任何人急着来寻他,定然是早有安排。 又问:“可知是谁做的?” 陆修默了默:“大概猜到。” 周昀叹口气:“依了他们也无不可,又何必——” 陆修移开视线,望向更远的楼宇,“周昀,我与你不同,我肯付出,必有所求。” 周昀神色一僵,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笑了笑:“也好。” 梁婠服了两次药,再从水桶爬出来,就跟落水鬼似的,也顾不上其他,倒在床上就是闷头大睡。 甫一睁开眼,如冬眠后的蛇,十分迷茫。 有一只手臂重重压在身上,梁婠转过脑袋,清洗得白白净净的人,温温顺顺睡在身侧。 被她伤了的地方已被包扎,想到他向来洁净的衣服上,头次沾了血,不禁一个瑟缩。 若搁在平时,她稍一动,他就会醒,不像今日,睡得是真沉。 梁婠盯着他瞧,只有他睡着,才有胆子这般肆无忌惮地看他。 看得看得,猛觉不对,他此刻应该是与曹鹿云行礼才是。 她垂下眼,心里想问的是,爱身以何为? 第133章 心口如一 寒潭里,陆修一语成真。 夜里,他俩就开始发热,这一烧就是两天。 被窝里像捂着两块火炭,一块比一块烫。 府医留在别苑,周昀没事也会来。 陆修发热是纯纯的嗜睡,她却没他好命,头疼欲裂,直到彻底退烧,才能睡个安稳觉。 陆修看书写字时,她除了窝在床上睡觉,什么都不想做。 梁婠也是从府医与陆修交谈中得知,他未能出席自己的婚礼,且光明正大宿在别苑的理由,便是身体抱恙、不宜将病气带给新妇。 大司马新婚前夕患病,令梁姬移居别苑侍疾。 若不是亲自与山匪打过交道,梁婠简直要怀疑,这是由他一手策划的金蝉脱壳和…… 巧得就连寒潭水都出现得那么恰逢其时。 陆修放下手中的书,“怎么又用那种眼神看我?” 梁婠抿了抿唇,想问些什么,却又……毕竟有时即便张口,要到的答案也可能是假的。 她摇头笑笑:“总觉得你该不是这样的。” 这几日病着,他们都极为随意,只素服披发,怎么舒适怎么来。 梁婠实在没法将眼前的陆修与那个藐视一切的人联系起来。 无论他现在如何行事,她总不自觉地怀疑,他有更深的目的。 陆修索性站起身,行至床榻边,伸手将她从被窝里捞起来,弯下腰给她穿鞋,“那卿以为本当如何?” 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嗜杀成性?暴虐无道…… “嗯?”他抬眸瞧她。 梁婠将脚收回来些,扯着嘴角笑道,“就是与外面说得不太一样,挺平易近人的。” 陆修起身的同时,忽地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冷嗤:“口不对心。”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流鼻涕。 梁婠一把抓过床边的手帕。 陆修捏住她的手腕,“睡了许久,起身活动一下。” 语气不容商量。 先是中了媚药,后又受寒发热,浑身都软绵绵的,稍稍一动就是一身汗,就算骨头都躺软,梁婠也不想起来。 无可奈何,梁婠还是被他拖着走,以后他再看书时,她就看点别处。 偌大的屋子,少有婢女,极为安静。 与陆修相处久了,梁婠知晓他不喜欢跟前有太多人。遂,通常都是他们二人一处,各做各的事。 后院栽了不少枫树,秋日午后,阳光懒懒,照得片片红叶,鲜艳俏丽。 秋风骚动,卷起几片落叶,朝远处飞去。 莫名,梁婠堵了许久的鼻子,突然就通气了,好像出来走走,也不错。 陆修就这么拉着她,在庭院里闲闲散步,某个瞬间她会有种错觉,他们两个好像一对老夫妇。 念头一起,梁婠猛地一激灵,这才几天,脑子就烧糊涂了! 陆修停下步子,将她扳正,低下头:“你能沉住气,是好事,但对我,不必。” 梁婠一抬眼,视线相交。 陆修微叹:“我不怕你问什么,就怕你什么都不问。” 梁婠多少还是惊讶的。 他黑眸瞧她:“我们之间,目前尚达不到不问即懂的地步。”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缘故,他呼吸温热,目光也比往日温柔。 梁婠是有些疑问的,可对上这目光,实在不知从何问起,这根本是两个人。 见她半晌不言不语。 陆修凝眸想了想,拉起她就朝屋子去。 梁婠有些纳闷。 他拉着她去的,不是他们的寝屋,而是敞亮的书房,就摆放着莲花纹画盒的那间。 梁婠瞧着画盒并不觉得奇怪,若猜得不错,他只怕想告诉她,那画上的人是她吧。 梁婠淡淡笑了一下:“其实,不必了。” 年幼时的一面,又能说明什么呢? 陆修并未言语,只松开她的手,径自将画盒打开,一张张翻过去,竟是一张不少,包括那张柳陌桃蹊。 梁婠轻轻叹口气。 直到看见最底层的那张画,她还是呼吸急促,画的是一个攀爬在桃树上的女娃。 女娃明明隐在桃枝后,可是还能瞧见一双灵动明亮的眼,闪闪有光。 梁婠不由自主将画拿起来,瞧着里头的人,心像被人狠狠揉了一把。 她垂下眼,里头温热:“画得真好。” 陆修接过她手里的画,放去一边,抬起她的脸,目光相对。 “你曾问,我为何要将这画烧了。” 他沉吟一下,道:“元少虞,无论外人如何看待他,可他对我的教导与照顾是不容忽视的,所以,即便后来他因谋逆而死,在我心里始终是昔日恩师。” “然那日,哪里都没瞧见,我便以为她是没来,不想——”“婠婠,你是我与老师最后一次交谈中提到的人,且又是他帮我定下的这门亲事,我再抵触,也会遵从的。” “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去看那个小女娃,采青宴人不少,我寻了好些地方,画画的、弹琴的、放纸鸢的……” “哪里都没瞧见,我便以为她没来,不想——”陆修又道,“结果,我在桃树上发现一个,想着应该就是了。” 梁婠诧异道:“为何?” 陆修偏头想了想:“老师跟我说,你是整个晋邺城里最好看、最可爱的。” 梁婠汗颜,低下头:“这也太——” 陆修低低地笑一声:“他跟我说,我肯定会喜欢。” 梁婠:“……” 陆修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其实,他跟我说时,我颇不以为然,后来,我也明白,他这么说,是怕我抗拒,故意勾起我的好奇心,不过,他也的确没说错,如此明媚可人的瓷娃娃,那时,我确实会喜欢。” “自此,我便视她为未过门的妻,只待日后成年。” 可是—— 梁婠悄悄用余光看他。 陆修眼眸幽黑,略一顿,又道:“可惜有变数,你母亲上门来退婚时,而我,也是才不久知晓自己的身世与他真实的死因。” 他顿了顿,“这画,留着无用,不如舍了。” 周昀曾跟她说,有一日,陆修独自看着画像出神。 梁婠垂着眼,思绪纷飞。 先被梁氏退婚,又知晓阿翁检举元少虞,再加上日后她在青楼失贞,再后来彻底沦为工具…… 所以,前世的陆修是厌恶她的。 第134章 拳拳之忱 不,不止是前世,他站在河边瞧她的眼神,她没忘。 前世他选择视而不见,那么今生他又为何会施以援手呢? 梁婠稍有犹豫,还是开口问道:“那天夜里,在东市,我从同乐馆——” 他挑眉微微一笑:“想问我为何替你遮掩吗?” 梁婠看着他的眼点点头。 他认真端详她一会儿,抬手抚了抚她鬓边,“我心里虽记恨你,但——我也奇怪,为何眼前的婠婠同记忆中那个不一样了?是什么叫她变得如此狠厉决绝、敢杀人放火?甚至不惜放低姿态、苦苦央求一个曾被她拒婚的人?” 是什么? 是不堪又绝望的一生吗? 梁婠勾唇笑笑,心下一片恻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陆修并未想得到她的回答,只目不转睛瞧着她:“不想许久未见,竟已不再是那个明媚可人的瓷娃娃,反而像被人打碎,重新拼起来的。” “我便想看看她是一碰即碎,还是比从前更坚固?” “后来,与你相处的过程中,我又慢慢了解一些隐情,所以,不但知晓这里头有很多误会,还明白,原来我们都是——” 他叹口气,伸手将她带进怀里,声音低低的:“如果说,年少时的陆修,心悦的是那个漂亮可爱的婠婠,那么现在,不是陆修的陆修,怜惜的是眼前被人打碎的婠婠。” 梁婠眯起眼,没有说话,只安静伏着,如同深夜里,温和而又顺从靠在他怀里。 良久的沉默,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如夜里,但凡贴在他的胸口,她就能感受到那里头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很催眠。 陆修尖削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好一会儿才听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你不是问我,你是不是同什么人很像,如今再看这画,是不是有一些像?” 梁婠无言反驳,除了依稀能看出相似的相貌,眉目间与那个画中人已相去甚远。 所以周昀即便看过这画无数次,却也不会将画中人与她联系起来。 她早已不是那个单纯若水的人。 陆修默了默,轻轻叹道:“你说我是故意让他发现我们在假山,我只能说,我也不完全是无辜的。” “我并非善类,亦与周昀不同,他会默默付出、不计回报,而我,不止要让你知道所有,还要你同我一起、一样。” 他将她扶直,拉开些距离,墨黑的眸子直直望进眼底:“往后,你也不用再疑惑我有何别的目的,因为,就一个,我想要你,身心皆要。” 他的目光如此笃定,她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如同那日,他平静且坦诚地告诉她有关身世之事时,她心底所滋生出的惧意一样。 笼罩在这样的目光下,她无所遁形。 梁婠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还有何疑惑?” 她曾对陆修说,有些疑问是执念,得到答案就该作罢。 可如今,这样多的答案,非但无法就此作罢,反倒像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网住了她。 陆修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日后你想到再问。” 来日方长? 梁婠拧眉看他,“那三年之约……” 陆修放下手瞧她,“三年姬妾?” 梁婠盯着他的眼睛,点头。 他偏头想了想,轻轻笑了一下:“这个都随你,三年后,你是想做正室,还是继续做姬妾,都行,或者,你说想出家做姑子,那我便命人挨着后院给你修个庵堂,亦不难。反正就你一个,究竟是何身份,于我而言,本就无区别。” 所以,他的三年竟是…… 梁婠哭笑不得。 许是发现她表情扭曲,陆修又道:“至于曹鹿云,我已去曹府向他们言明,念及曹氏如今被他猜忌的处境,不宜抗旨,待日后寻个机会和离便可,当然,她在府中客居的日子,皆是自由身。” “因此,无论大婚那日,是否生出意外,我都会称病不去,你也不必再将那些有的没的,往我身上安。” 有的没的? 梁婠讪然一笑。 陆修不在意,蹙起眉头似乎在想另一事。 这般严肃的神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梁婠本能不想再让他往下说。 刚要张口,他望了过来。 陆修看了眼她泛着潮红的脸颊,看起来虚虚的,道:“陪你走了许久,又说了这么些话,我有些累了,咱们回去歇着。” 梁婠默默松了口气。 陆修将画放回画盒,领着她回寝屋。 不远的距离,她走出一身薄汗。 莫名就想起周昀所说,陆修是个克制内敛的人,他的心思若不想说,别人是如何都问不出来的,可是不等她问—— 他却什么都告诉了她。 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从前觉得欺骗是可怕的事。 或许,比隐瞒欺骗更可怕的是,绝对的坦诚。 梁婠看一眼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再看看眼前这流风回雪似的人,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相识这么久,这怕是他对她说得最多一次。 梁婠垂下眼,不再看他。 不论两个陆修有何不同,有一点始终是一样的。 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又过五日,待他们完全好了,陆修才决定回去太师府。 东西并不多带,也不用她收拾,甚至清洗过的贴身衣物都被留了下来。 梁婠看得出来,比起太师府,好像这里才更像他的家。 陆修跟她说过,这别苑是在昔日元少虞旧居的基础上所改建的。 元少虞,是他的老师,亦是他的父亲。 梁婠静静站在院子里,秋风扫落叶,竟真有几分萧索离人意。 她似乎能想象得到,他年幼时,如何与他以为是老师、实则却是父亲的人,相处的。 自那日听完陆修一番话,她心里是慌张无措的,可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因为那些话发生变化,依旧同从前一般。 这点,甚好。 忽然肩头一沉,一件大披风盖了上来。 陆修抓起她的手,“走了。” 梁婠转过眼,点点头。 生病的这几日,像是偷来的一段平静与安逸,没有任何算计、仇恨,可以抛下红尘事,做几天世外人。 可他们终究是要回去的。 第135章 秋日归家 从东市行至西市,是有一段距离的。 长檐车里,梁婠倚在窗边,不过短短几日,街市上的光景便大不相同。 颇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恍恍荡荡中,前尘往事也随秋风吹起的帘帐,起起落落。 忽然,腰间一紧,一只手臂拦腰将她拖了过去。 梁婠不用回头就知道,陆修这是忙完了。 陆修虽为大司马,位列上公,但大齐到底不比前朝,诸公多为虚衔,更多的是皇帝为奖赏宠臣、提高皇族声望才授予的。 陆淮可以带兵上阵,陆勖总揽政令,而陆修,虽品阶在他们二人之上,尊贵是极尊贵,却远不如他们手握实权。 只给足够的荣耀,却不给真切的实权,很难说这是不是太师有意为之。毕竟,他是元少虞之子。 长在仇人家,却与他们父慈子孝、手足情深……当他得悉真相,很难想象是如何接受的? 他本该是个闲人,可事实上,他挺忙的。 陆修将头埋进她的颈窝,轻轻嗅着,什么也不说,疲倦?低落?不得而知。 梁婠可一点儿也不想问,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温热的鼻息喷在皮肤上,痒痒的,她下意识地想躲闪,却没动,反而鬼使神差地抚了抚他的背。 这举动,两人皆是一僵。 梁婠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讪讪收回。 不想手还没落下,却被他一把抓住,牢牢反扣在背后,他的唇也跟着狠狠吻了上来。 不同于初次的笨拙,也不同以往的轻啄,是带了侵略欲念的深吻,极其霸道危险,却又蛊惑人心。 似要一口将她吞了。 就像他的人一样,有意无意的不断入侵她的一切。 梁婠有些懵,等反应过来要推他,已软到使不出半分力气,勉强受着。 直到她脸似火烧,上不来气,他才肯息兵罢战。 他低头轻轻喘着气,静静地瞧她,眸里似吹皱的春水。 梁婠心跳得厉害,烧着脸颊扭头看向窗外。 他却心情大好,忍不住笑着亲她一口,完全没有方才看完密报后的那种怅惘。 正苦恼找什么话题,车停了。 梁婠呼了口气,刚要起身,手先一步被他拉到唇上。 她有些恼怒地瞪过去,陆修十分真诚:“这回,可要帮我擦?” 梁婠瞥他一眼,暗自咬牙。 陆修也不再故意逗弄她,敛了笑拉着她下车。 又恢复了往日冷冷清清的模样。 唯独扶她下车时,温热的呼吸凑上耳:“卿色,堪餐。” 只一瞬,她脸皮火烧火燎,再瞪过去,他跟个没事的人一样,好像刚才那句话是幻觉。 众目睽睽之下,梁婠不好发作,只能忍了。 陆修病愈回府,曹鹿云带着一众人在门口迎接。 这般兴师动众,像是他们上阵杀敌凯旋而归,说不出的怪异。 曹鹿云一身杏红对襟大袖衫,配蓝色云纹裙,奢华美丽。 她款款上前几步,抬手行礼:“大人。” 陆修稍有意外,只道:“以后不必如此。” 曹鹿云直起身,目光温温柔柔地看过来,“大人的意思,妾身明白,只是名义上,妾身仍是大司马夫人,该有的礼节不可废,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 陆修淡淡一笑,并未接话,只拉起梁婠的手,“进去吧。” 梁婠正犹豫是否需要给曹鹿云见礼,手上被他一带,这礼也免了。 曹鹿云脸色发白,表情极不自在。 快要迈入门槛时,陆修又停了下来,回过身,淡淡扫了一眼众人,目光才落在曹鹿云身上,“曹娘子初来不知,这里没人会笑话。” 他面无表情,语气也似寻常,可明显一众人头垂得更低,总管事更是欲言又止。 曹鹿云僵着脊背立在原地。 陆修再无一话,只带着她往里走。 梁婠余光朝那身影瞟了眼,陷入沉思。 一迈进院子,梁婠不由皱起眉头,再瞥一眼身侧人,他面上倒是如常。 回到屋子,幸好一切正常。 白露几人一早就知道他们要回来,什么都是提前备好的,本是高高兴兴等着,不想陆修一言不发,便都沉了声。 陆修坐在一旁喝茶。 梁婠决定去小楼看看,院子里的变动不小,不知她的花房是否被改造。 小楼内倒是没变样,看得出来,花草也被照顾得很好。 只不过,距离立冬没几日了,花朵已见颓败,到底无法强求。 梁婠坐在花房,瞧着那盆‘绿牡丹’有些出神。 下一个春日并不好过。 “瞧着要败了。” 梁婠回过神,就见陆修低着头,扯起一片菊花瓣,突然忆起在云岩池,他在隔间里就是这么扯着兰花瞧的。 梁婠不由嘲笑:“本就开不了几天,再扯就秃了。” 陆修挑眉,慢条斯理:“我并非惜花之人。” 梁婠点头,确实。 陆修这才松开手,坐在她旁边,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晚饭,是在一起用的。 按理说,用饭时,妾室是要在一旁服侍,可自打来太师府,那些规矩并未遵循过。 太师是见怪不怪,曹鹿云惊讶过后,便垂眸用饭,不再多言。 在太师府,梁婠一向没什么话,此时更是沉默。 所以用饭期间,也就太师与陆修时不时说上几句。 用过晚饭,太师又让她给大家烹了茶,才放他们离开,看得出来,她与陆修不在的几日,老人家有些寂寞。 梁婠很是感慨。 天变得越来越短,再出门,外面已经黑透。 本以为回小院的这一路,就要一直沉默下去,不想身后的曹鹿云突然开了口。 “大人,妾身有几句话想说。” 曹鹿云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非但不轻浮,还很端庄,是标准的名门闺秀。 这种语气与口吻,是她不曾学过的。 陆修停下步子,并不奇怪,道:“正好我也有事要说。” 曹鹿云说有话,却没开口,只看向梁婠,梁婠便看向陆修,这个时候她的确该退下。 可惜,陆修没看她,也没松手,对曹鹿云道:“之前是我疏忽,你刚来府,身边却没一个有资历的,所以,暂居期间,就让霜降去你的住处,听你差遣。” 霜降素日稳重老练,梁婠是知道的。 陆修:“我的事已说完,你是有何事?” 第136章 闲言碎语 他薄唇微抿,静待下文。 曹鹿云摇头:“妾身已没什么要说的。” 梁婠心中一动,瞄了眼陆修,他这是把人家想说的话堵回去了? 他又道:“你在府中有不称心的,可以跟梁姬说,她虽不喜理杂事,但还是会看顾你的。偶尔,她也会出门,你若愿意,也可以同她一起,不用拘礼。” 梁婠抽着嘴角望他,她出门并非去玩乐啊! 陆修视若不见:“天也晚了,曹娘子早点休息。” 曹鹿云牵出一个笑:“大人与梁姬也早点休息。” 陆修轻轻颔首,始终有礼。 梁婠全程保持笑脸。 同行一段路后,谁都没再刻意道别,便各回居所。 曹鹿云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但今日行事,着实叫人看不懂。 不过,后宅之事,梁婠也并不关心。 陆修又恢复每日早起去朝堂,而她也忙着收药材。 秋夕来过几回,都是跟她汇报进展的,据她所说,近期招到一个不错的伙计,算账经营都是一把好手。 梁婠不置一词,貌似自己才抱怨过分身乏术。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直白,而有些事,也是后来才知道。 张氏趁乱逃跑时,被厮杀的人误伤,当场死亡。 大火里,除了她,再无人生还,因为陆修压根没有让人去救火,而是眼睁睁看着整个山寨化为灰烬。 阿娘,自那日后,就去了紫霄庵,落发出家。 有时想想,娄国公要杀她,倒也不算冤枉。 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杀戮,哪儿就是毁灭…… 也不知从何时起,被改造的小院,又一点点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立冬后,天可见的冷,还落了雪,只要不出门,她最常待的还是花房。 陆修便让人改造花房,更添置暖炉,几人精心养护下,倒也真留住一室芬芳。 冬日的玉蕊花,稀奇得很,梁婠还特意挑选几支献上。 高潜一见,果然龙颜大悦,还戏称她‘玉蕊夫人’。 许是晋邺城内乏味无趣已久,这么一件极小的后宅之事,却被人添油加醋地大肆议论,到最后更是玄乎其玄,甚至私下唤她妖姬,称雪窖冰天里都能命花朵开放…… 陆修听闻后,只是付诸一笑,不甚在意。 梁婠却是心惊肉跳,他不懂,可她很清楚。 这般妖孽似的传言,到春日必定引发祸患。 然,传言源头,无从可考,亦无法强行制止,只能被动等它冷却。 梁婠怀疑,这传言后宫亦有耳闻,不然,太后又怎会命她去仁寿殿针黹佛像。 这般举措,分明是在害怕,怕她糟糕的名声连累整个陆氏。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能频繁出入皇宫总是好的,一些戒备就是在日积月累中,渐渐失了作用。 何况,在仁寿殿,总有能见到高潜的时候。 早饭后,梁婠收拾齐整,便同往日一样,准备入宫去仁寿殿。 天冷,白露帮她系着白狐裘,冰肌玉骨裹在白绒毛里,只露出花蕊似的巴掌脸,墨玉似的眼,水光透亮。 那坊间‘玉蕊夫人’的戏称,也真不是白叫的! 白露目光无意落在一点樱唇上,倒不是她是非,当真是红得惹眼,一眼就看得出,这分明是被人欺负得狠了,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信,那么个冷冷淡淡的人,床榻上,这么贪呢。 梁婠察觉到目光着落处,有些尴尬,自从发现她不抗拒亲吻,陆修就不饶人,每次提着心,以为难逃一劫,却又不见他再进一步,也算叫人松了口气。 她自知与旁人是不同的,而这隐秘之事,也只有陆修知晓,虽未言明,但他从不迫她,便也猜得到。 梁婠往镜子看了眼,是有些红肿,“不如再涂点口脂?” 白露笑着摇头:“这般就好。” 再涂?那真是欲盖弥彰了。 梁婠点头,也不再磨蹭,出了屋子。 冬日里的院落很是清冷,见不到几个人,都缩在屋子里。 她与曹鹿云都不是性子热络的人,所以平日,也不会刻意走动,是以也并未像别人猜测的那般,上演什么明争暗斗之类的戏码。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廊下有几个仆妇,低着头在扫雪,沙沙的扫雪声很治愈。 “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 “那可不是,说出去,真让人笑话,哪有进门这么久了,还是——唉。” “小声点儿吧,回头听见了,又该坐那冷窗子跟前发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把个妾室花儿朵儿的往跟前送,还整了个叫什么,反正就是给花还得盖个住处,真真是活久见啊!” “前几日回相府,我才知道,那外头传得是有多难听,把那么个妖孽玩意儿当宝贝,也真不怕遭天谴!” “什么妖孽啊,你也别往她脸上贴金,依我看,左也不过就是个会缠磨人的狐媚子,咱们娘子那是正正经经的士族贵女,往那一站,端的就是教养典范,岂是她能比得了的?” “那男人啊,年轻时,谁不跟只馋嘴猫似的,净往那腥臊的地方跑,日子久了就——” “还不住嘴!” 帘子掀动,迈出来两个人,先是霜降,后是曹鹿云。 “你们这几个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我相府何时竟带出来你们这样口无遮拦的人?” 曹鹿云板着一张脸,愠怒。 她日常打扮温婉,说话语气又柔,即便真的生气发怒,也并无多少威慑力,几人又深知她脾气,责骂过后也不会有什么实际惩罚,因而当即告饶辩解。 “夫人息怒,奴婢们也不过是替您气苦!” “是啊,夫人,奴婢知错了,往后不说就是了!” …… 仆妇说着好话,又连连磕头。 冰冷僵硬的地面,磕几个,额头就红了,可怜见的。 曹鹿云瞧着,脸色缓了缓,叹口气:“你们都是相府带来的,以后万不可再这般言语,不然下次,我定不轻饶!” 跪在地上的几人面上一喜,忙道:“多谢夫人!” “这就罢了?” 不冷不淡的声音响起,几人惊得看过来。 梁婠笑眯眯地走上前。 “梁姬——” 几人脸上跟开染坊似的,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 第137章 红梅映雪 曹鹿云表情局促,上前几步,道:“实在抱歉,是我平日御下无方,竟纵得他们这般说三道四,污言浊语,属实是我的过错,还请梁姬原谅。” 她诚心诚意,说着抬手齐眉,俯下身深深一礼。 梁婠不开口,她便不起身。 寻常妾室那是要跟奴婢似的,整日伺候正室,不说顶撞,就连大声说话都是不许的。 这倒好,不说进门后端茶倒水,就连每日问安都不见,如今竟还要让正室行着礼,给一个妾室道歉,真真是反了天了! 猖狂,简直猖狂至极! 仆妇一见,膝行上前,连忙磕头道歉:“此事与夫人无关,都是奴婢们的错,梁姬想要如何处置奴婢,就算要杀要剐,奴婢都认,只是莫要再迁怒于夫人,她性子柔顺,又不会耍手段——” “嫁到太师府,她心里就够苦的,整日不争不抢,坐着冷板凳,梁姬要再因奴婢们的过错记恨夫人,那夫人往后在这府上就真没活路了!” 说完,在地上磕着头,砰砰直响,明显比方才卖力。 是忠心护主的。 梁婠仿佛没看见,只将视线投向庭院中央,一片素白,极为寡淡。 白露与霜降谁也没说话,安静站在一边。 曹鹿云掬着礼,仆妇们磕着头。 除了脑袋砸在地面的响动,再不闻其他。 梁婠看着雪景出神。 说实话,这些言语委实不算什么。 论高级,不如那些文人才子,用笔墨文绉绉地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各种编排意淫,甚至还会以她为原型绘制各种春宫图。 论低级,不如坊间,也不用特意去茶肆说书的地方,只需站去街边听听,尽是尖酸刻薄、不堪入耳…… 若不是亲身经历,她也不会想到,这世上的人,竟会对一个与他们根本没有交集的人,产生这么大的恶意。 好像语言上的攻击、辱骂、贬低,会叫他们收获从别处寻求不到的满足与快感。 好像将一朵过于亮眼的花,揉碎撕烂,再踩进泥坑,是在替天行道、是在为民除害。 酒足饭饱后,他们心安理得睡去,却不知道,有人因他们,备受煎熬,自寻短见。 重活一世,她早已不在乎旁人如何说,期盼最好还能学成陆修那样,当着面说,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再出言矫正。 指出哪里画得不好看,哪处措辞不够绮丽…… 没来由,想到那场面,梁婠就想笑,也是滑稽。 “梁姬?” 白露小声唤她。 梁婠回过神,重新看向眼前。 所有人目光怪异。 曹鹿云掬着礼,面色难看。磕头的几人,羞愤交加。白露与霜降是疑惑不解。 也是,这样的场合,她的笑声是多么刺耳。 梁婠抿了抿唇,正色。 跪着的人像是受到奇耻大辱,也不再忍辱负重,站起身破口大骂。 “你也不过是个贱妾,就是个下贱玩意,是夫人有教养、气量大,才容忍你在这里耀武扬威,说白了,你与我们没有区别,都是下人,都是奴婢,你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让夫人这般低三下四、忍气吞声!” 那仆妇也是个有气性儿的,一口气不停说着,吐沫横飞。 旁边的人也被她突然的举动一惊,反应过来急忙扯住她的胳膊,一边阻拦,一边使眼色。 “休要再胡说!”曹鹿云失了色,更是急红了眼。 她呵斥完,转过身,比方才姿态还低,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汪着眼泪,饮泣吞声。 哽了哽,才道:“梁姬莫要误会,我……有些实情,他们不知,所以,误会了,他们如此放肆也是,为我鸣不平,只是——” 屈辱与悲戚叫她有些语无伦次。 梁婠懂。 虽不知陆修是如何跟曹氏谈的,但这件事,想来曹氏是不会让其他人知晓。 曹鹿云本身没错,甚至还很无辜。 “夫人!”那仆妇怒其不争,都被人骑到脖子上了,竟还…… “别说了,给梁姬道歉!” 主子仆人皆是委委屈屈、悲悲戚戚。 梁婠垂眸,唇角微微翘起,“道歉就不必了,我向来不喜欢什么不痛不痒、轻轻揭过。” 曹鹿云挂泪的脸一怔。 梁婠明明在笑,曹鹿云却觉得寒气森森。 过府已有些日子,两人在一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常日也见不到梁婠几回,不是屋子里待着,就是出门访客,顶多在太师住处碰到,可也都是寡言少语、笑容不多。 外面的风言风语,她也听到过,什么妖里妖气、烟视媚行,可压根与眼前的人毫无关系,也从未见她如何勾引大人,倒是大人…… 曹鹿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实在不是滋味儿,亦是看不懂,除了样貌更胜一筹,自己并不比她差,学识气度还更胜一筹,为何自己就这般不入人眼? 曹鹿云心中酸楚:“梁姬想要如何?” 梁婠抬起眼,望向远处,凉凉开了口:“冬日的院落,银装素裹,颜色寡淡,不如让她们给这漫长严寒增添点色彩?” “是何意?”曹鹿云看着那双黑如浓墨的眼,后脊一阵寒。 几个仆妇也战战兢兢。 白露与霜降低下头。 梁婠瞥他们一眼:“曹娘子说得不错,你确实对他们管教得太松散,太师府中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万不可让他们带来歪风邪气。” 曹鹿云颤着唇。 梁婠声音平淡如水:“每个人各打二十板子,在庭院中跪着,天黑之前若是没断气,遣送回相府,太师府不需要这样的人。” 话音一落,几个仆妇脸色大变,先前那个更是疯了一般要冲上来,手还没伸到面前,冷不防被人一脚踹到廊外。 紧接着,有侍卫上前拖着几个仆妇往庭院中间去,顿时,满院子的哭嚎声,杀猪一般。 梁婠:“三十板子。” 曹鹿云似是冻僵。 梁婠看眼霜降:“陪曹娘子回屋休息吧。” 霜降应了一声。 梁婠绕过曹鹿云,目不斜视往前院去。 白露跟上。 站了许久,耳朵尖冻得生疼。 梁婠伸出手捂了捂,她是可以不用在乎,可太师府不能不在乎。 第138章 有花堪折 自她被姚锦瑟几人绑去,再回来,陆修不仅加强后院守卫,还给她配了护卫。 曹鹿云无辜吗? 的确无辜,可不该仗着无辜,姑息养奸,纵容生事。 这般肆无忌惮的议论与诋毁,定不会是第一次,她若不严惩,难不成还留着下次? 何况,她向来最厌恶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梁婠不紧不慢走着。 仁寿殿里,炭火烧得旺,暖气熏人。 皇后也在,虽意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算日子,已近八个月身孕了,月份越大越难熬,再加之怀孕初期,她身子受损,这一胎确实辛苦。 自国公府一别后,皇后再也没召见她。 如今再得知曹鹿云的事,怕是更觉被自己利用戏耍。 太后虽不喜她,但对她和善。 皇后从前喜她,现在应是厌她。 梁婠敛着眉眼,恭敬行礼。 太后重保养,与皇后坐一起说笑时倒像姊妹。 许是两人聊天聊得欢畅,久看不见她,梁婠只好一直掬着礼。 真是一报还一报,她刚折腾完别人,这会儿就有人来折腾她。 半晌后,太后终于发现还有一个人。 “你这孩子也真是实诚,怎么一直掬着礼呢,一时说话,竟没注意到,”太后看过来的目光有些意外,又带了薄怒责备一旁的宫人,“你怎么不出声提醒哀家?” 宫人立刻跪地请罪。 皇后笑微微瞧着梁婠,“你性子还是这么稳。” 稳? 梁婠垂下头:“是妾来得不是时候,打断了太后与皇后的谈话。” 太后笑道:“你每日都是这个时辰来,如何不是时候?” 简单几句话后,梁婠就跟着宫人去一旁针黹,皇后与太后继续说话,时不时也会问她几句,免得她看起来像一个纯纯的工具人。 梁婠就不信了,后宫六司就找不出一个女工比她好的? 她绣了多久,她们就说了多久的话。 差不多时辰,太后才让她回去。 皇后是同她一起出宫室的。 永巷里。 皇后在前,梁婠落后一步跟着。 文瑾自见面伊始,便没给好脸,梁婠也只做看不见。 当初文瑾警告过,自己要对皇后不利,她定不会放过。 “阿婠,我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皇后忽然转过脸,看她一眼。 “是。”梁婠低头应着,最近一次好像还是千秋节。 “你若是早点告诉本宫——”皇后要说的话一顿,转身与她面对面,叹气,“若不是你,本宫这胎未必能保得住。” 梁婠听得出来,皇后语气是有遗憾的。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从前皇后对她是不错的。 梁婠:“皇后对妾有恩,妾有所回报是应该的。” 王庭樾的赦免令,多亏皇后帮忙。 梁婠又道:“妾见皇后面有倦容,想是睡眠不好,不妨白日叫宫人陪着多走走路,夜里就寝时,向左边侧躺着,腿下可放置软垫,将腿垫高,以减轻疲劳感。” 她说话时始终低着头,恭敬有礼,声音亦是不卑不亢,并非示好谄媚,只是顺口一提。 皇后盯着她片刻未言语。 良久。 她叹道:“你这样通晓世故,可为何对阿云就这般苛待,以你的聪慧难道还怕阿云夺了你的宠吗?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一向温和,是绝不会仗着正室身份压你一头的,你又何必寸步不让,须知这对你没有好处——” 顿了顿,又道:“你可知太后为何让你日日来此?” 梁婠抬头:“请皇后娘娘明示。” 她睁大眼睛,好像真的一无所知。 皇后只深深望她一眼,转身离去,带着宫人,浩浩荡荡。 梁婠恭敬行礼,目送。 待皇后一行人走远,梁婠才直起身子,静静站在这长长的永巷里。 那些谣言是有人故意散布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寒风凛冽,她却不觉得冷。 陆修…… “玉蕊夫人为何站在这里吹冷风?” 如此轻佻邪魅,梁婠一阵头皮发麻。 是高潜。 梁婠忙转身行礼,肩头却被人握住。 余光扫一眼后头的宫人内侍,梁婠想挣开,他却扯着不放。 “夫人是在欲擒故纵吗?” 梁婠垂下的眼,缓缓抬起。 他细长的凤眼弯起,里头带着玩味笑意,却闪着危险的光。 梁婠小心迎上,摇头:“妾不敢。” 高潜扬唇笑了起来,目光直直盯着她脸上的一处,别有意味。 “是孤先看上你的。” “孤知道,你也想来侍奉孤,对吗?” 梁婠瞪着眼睛,满是诧异,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身子在他手里轻轻颤着。 高潜笑得更放肆。 “可你知道孤为何要将你送给大司马吗?” 梁婠像一具木偶,受他操控。 他低下头,一点点靠近,凉凉的唇瓣贴上她冻僵的耳朵。 “夫人好像冷得在发抖,不如去孤的太极殿,暖暖身子?” 不容反抗,他胳膊一伸,将她揽在臂弯下,陌生的气息与温度,梁婠一阵恶心。 本能就想一把将他推开。 梁婠起一身鸡皮疙瘩,大着胆子要挣开。 “陛下,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 “夫人这会儿挣扎好生无趣,不如留待稍后……” “陛下,这实在是不妥!” 高潜胳膊一收,将她贴得更近一些:“夫人先为孤跳荷塘,又送孤玉蕊花,孤如何不懂?” 见梁婠面上表情一僵,不再挣扎,他心情极好。 玉蕊花本就是他最爱的花。 高潜醉酒后,挑选侍寝的女子,便是折下一支玉蕊花,插在女子鬓边,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夫人以后要常入宫。” 梁婠挟持着就被他往太极殿带去。 经过昭阳殿,梁婠抬眸冲他微微一笑:“陛下就不怕皇后看见吗?” 高潜颇为意趣:“夫人是想叫皇后看见,还是不想叫皇后看见?” 梁婠低下头,刚好露出藏在白狐裘下的一截粉颈,光滑细腻,香娇玉嫩。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天下之主,妾自然要听从陛下的。” 刻意放软的声音,娇娇滴滴,甜而不腻。 “说得好,想来你是知道孤将你送给大司马的原因了!” 第139章 反客为主 太极殿,极尽奢华,绮香迷离。 寝殿内,有一个庞大的展架,一面墙的大小,上面陈列着形形色色的物品,茶具、乐器、扇子、雕刻、首饰…… 应有尽有。 梁婠静静站在展架前,一个一个看过去。 “夫人似乎很喜欢?” 高潜从后走上前,驻足身侧,饶有兴致地笑着瞧她。 “喜欢。” “你可知这些是什么?” “知道。” “呵……不怕?” 梁婠偏头迎上他的笑:“不怕。” “为何?” “太极殿至尊无比,能得此处容身,也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分。” “哦?” “与其在黄土中受虫蚁噬咬,化为一摊腐朽,留在这里又怎会不算一件幸事呢?” “你可真有意思!” 梁婠垂下眼,卷曲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轻轻一扇,风就吹过心头。 高潜笑着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往跟前一扯,就要剥她的衣服。 梁婠却跪地,仰面看他:“妾不想与陛下只是春风一度。” 高潜松开手,俯下身,漆黑的眼珠紧盯她,不言不语。 “妾想常伴陛下左右。” “常伴?”高潜直起身,笑得邪性,“你难道看不见孤把她们都杀了吗?” 梁婠仰视他,笑吟吟:“她们是花瓶,碰一下就会碎,这怨不了陛下。” “那你是什么?”高潜抬手抚上她的头顶,语气凉凉的,好似随时要将她的头拧下来。 梁婠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微笑:“是帮陛下割断束缚的刀、亦是帮陛下抵挡非议的盾。” 高潜敛了笑,定定看着她许久。 梁婠坦诚回望。 忽而,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去吧。” 梁婠伏地,恭敬一拜。 出门之际,有声音轻飘飘响起。 “含光殿,孤给你留着。” 含光殿比邻昭阳殿。 出了太极殿,过了宣华门,梁婠一路往端门去。 谁敢信,醉酒的高潜在杀完人后,会站在太极殿中,对着一地死尸无助大哭呢? 皇帝是这世上拥有最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却也是过得最提心吊胆的人。 说来可笑,她现在会的,都是他们教的。 陆修喜欢她隐忍,高潜喜欢她疯野…… 他们喜欢的不是她,而是他们按自己喜好所雕刻出来的模样。 真正的她,被他们所践踏,早死了。 …… 白露等在车前,两个脸蛋冻得通红。 梁婠有些诧异,不过一瞬,也就明白了,乖乖爬上车。 车帘一掀,手腕一紧,就被拽了过去。 “你们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梁婠吃痛,拧着眉头抱怨,话说一半,却看到一张黑得不能再黑的脸,终是咽下了后话。 “太极殿。” 梁婠被按倒,高束的发丝从肩头滑落,落在她的脸上,痒痒的,想伸手拂开,却被他禁锢着。 声音冷得能结冰。 无法反抗,梁婠干脆放弃挣扎,老实躺着。 “你知道我又做不了什么,顶多用药将他迷晕,何况,他也不缺女人。” 他阴霾密布的眼,并未因这话有所缓和,反而沉了脸不说话。 梁婠眨眨眼:“不过,他许我含光殿,古有范蠡献西施、吕不韦送赵姬,妾虽蒲柳之姿,大司马不如考虑一下也——” 话没说完,他就狠狠咬了上来。 对,是咬,本就微肿的唇,被他咬得生疼。 真是个属狗的! 梁婠放弃抵抗,硬碰硬是自己找罪受,索性反客为主…… 浑身戾气的人终于软化,松开禁锢,试图寻求更多。 他红着眼低头看她:“你若敢背叛我,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那眼里未有一丝欲念,似笑非笑,冷酷无情。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说到做到,这点,梁婠深信不疑。 他现在是对她好,但这建立在属于他的基础上。 梁婠吃的一笑,勾住他的脖子:“我哪有本事翻出大人的手掌心?” 陆修眯起眼:“奉劝卿想清楚,该如何称呼。” 梁婠咬牙,笑容甜美:“夫、主。” 不想这一声竟引起更大的暴风雨。 皮肤遇冷,瑟瑟发抖。 炙热的呼吸喷在耳边,陆修哑着嗓子:“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 梁婠浮着水光的眼,泛红。 陆修叹着气,扯过滑落在地的狐裘将她裹住,抱进怀里。 静了片刻,才对窗外冷冷一声:“走。” 太师府离皇城并不远。 一路,他除了吻了吻她的鬓边,再无任何举动。 直到太师府门口,他还是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他不动,梁婠也不敢动,只悄悄掀起眼皮瞅他,却被逮个正着。 冷了一路的脸,终于有了霁色。 他轻轻一笑,抱着她就站起身,直往外去。 “疯子!”梁婠惊呼一声,缩成一团,她这模样怎么见人?! 陆修闻所不闻,“那也是被你逼的。” 白露掀起帘子的手一僵,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虽包得严严实实,但愈发引人遐想。 随从侍卫立刻将头深深垂了下去。 骤然的冷空气,钻进狐裘里,激得她一个冷颤,瑟缩着直往他怀里钻。 陆修抱着她往后院去。 梁婠头埋在他胸口,恨得牙齿咯吱做响,以后可以不用见人了! “你还嫌我名声不够差?!” “没人要才好,”他步子轻快,看都不看她一眼。 迈进小院,明显步伐一顿,梁婠不看也知道,他定是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在。 她一想到早晨才气势汹汹收拾完诋毁者,这中午便上赶着给人家增添谈资,恨不能死了算了! 陆修也只意外了一瞬,便旁若无人朝寝屋去。 因惦记着庭院中的人,曹鹿云时不时就要出来看一看,冷不防见到陆修,怀中抱着雪白一团,定睛细看,分明是用白狐裘包裹着一个——人?! 曹鹿云脑子嗡的一声,脸皮发烫,红到耳根,忙低下头,再不敢看一眼,一颗心跟着跌进冰窖。 整个晋邺谁人不知,大司马清心寡欲,从不留恋声色犬马,起初得知有可能会嫁于他,还暗暗欢喜,得一品行俱佳的夫婿,可自从这个梁婠出现,她自己声名狼藉不说,如今还累得—— “梁——姬?”霜降低低一诧。 曹鹿云看她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第140章 各取所需 梁婠拢着狐裘,气急败坏站在榻上。 “出去!我要穿衣服!” “我脱的,我来穿。” 陆修一点儿不恼,十分好脾气地拉过人。 梁婠又腾不出手打他,只眼睛死死瞪着。 本是气恼,故意出气,谁想…… 陆修放低态度:“我是真不知道院子里有那么多人。” 提起这事,梁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怎么有脸去收尾? 烦躁! 陆修将她按到床上坐下。 “这也不怪我,要怪也该怪他们。” “怪他们?”梁婠气笑了。 “嗯,咱们是在自己家,有点夫妻间的意趣,也属正常,现在住个外人进来——” 他没看她,低头蹙着眉给她穿小衣,只是系衣带的动作有些笨拙。 梁婠想上手,被他挡开,“我试一次,以后再穿就会了。” 再穿? 想起一事,她也懒得在这上面纠缠,“你想让我给他都说些什么?” 陆修系衣带的手一顿,抬头看她:“随卿。” 说完他又继续,毫不在意。 高潜某些地方跟梁诚还挺像,想用刀,却又怕伤着自己。 “我只是想杀了他。”梁婠叹气。 “杀完,然后呢?”陆修头也没抬,“你想成为第二个他?被五马分尸?” 梁婠心脏猛地一缩,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血腥残忍的事实。 陆修:“为他人做嫁衣?” 梁婠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元少虞是成功弑君,可自己也死得惨烈。 梁婠明白他的意思,对上他的视线:“可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无论对哪一边来说都是威胁,没有人能始终兼顾两头的。” 她从未问过,他也没主动说,但…… 陆修扬唇:“你不也一样?” 梁婠:“我不一样,我孑然一……” 后半句被吞进他的黑眸中。 陆修不再看她,又低头重新研究衣衫。 梁婠长长叹息。 一时屋内无人说话,梁婠就静静看陆修给她一件件穿着。 “好了。” 他站直身,扬眉瞧她,眼里掩着几分得意。 看着他的笑,梁婠莫名一股火气直蹿头顶:“我是真恨你!” 她只想报仇而已,却被迫牵扯进这么多纠纷中。 陆修牵过她的手,轻描淡写,“我知道,你说是来讨债的,你想怎么讨,随你。” 梁婠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咬牙:“拿命呢?” 陆修瞧着她,但笑不语。 梁婠被他瞧得心虚,没好气瞪他:“我有那本事吗?” 陆修笑得漫不经心:“有,这世上,除了你,别人杀不死我。” 目光相接,亦是博弈。 “大人、梁姬,北轩来人说去那边用午膳。” 谷雨的声音在绘了合欢花纹的紫檀扆后响起。 梁婠率先移开视线,对着外头应了声。 北轩正是太师所居之处。 出门时,外面又飘起雪花,风不急雪不躁,零星的白色,打着转儿,慢慢悠悠往下落。 路过庭院,梁婠的脖子往衣领底下缩了又缩。 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陆修自知理亏,将她拉近些,帮她遮一遮,结果换来的是白眼。 北轩,屋内,只有太师。 自入冬,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朝堂的事几乎不再过问,到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饭桌上,话不多,只简单几句。 饭后,太师与陆修下棋,梁婠在一旁烹茶。 屋内暖融融,窗外飘着雪。 抬眼间,梁婠颇为感慨,太师这样多的儿女,最后常伴在侧的却并非亲生的。 她还记得暮春时节,在街边遇到太师,陆修身上竟常备着太师平日所服药丸。 人这一生不活到最后,永远不知道会经历什么。 梁婠低下头,默默叹气。 “这孩子,在老人家跟前叹气,装深沉。” 梁婠一愣,抬头,就见太师执着白子瞧她。 “可是厌烦日日进宫?”太师落下子,不再看她。 陆修眼皮未抬,始终专注于棋盘。 很多事太师放手,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外面那些传闻也一样。 初来时,太师旁敲侧击提点过,让她要有容人之量,结果陆修这厮…… 看皇后与太后那一唱一和的模样,又怎么不是在逼她让步呢? 曹氏与周氏是太子党,陆修虽与周昀交好,但并不代表他要站位太子。可陆氏却将他推去曹氏…… 他身世本就是隐患,陆氏其他人真一无所知?还是正因为知道才如此呢? 梁婠低眉顺眼,奉上一杯茶,“大人日日天不亮就上朝,我不过入宫陪太后说说话,岂敢说厌烦?”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太师看她一眼,重新拈起一颗子。 “曹氏上午来北轩了。” 告状?求情? 梁婠重新倒了一杯送到陆修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临出门前惩治了几个饶舌的仆妇。” 太师又落下一子:“相府的人。” 打狗还得看主人? 梁婠:“凡进了这道门,都是太师府的人。” 太师端起茶:“因为诋毁你?” 公报私仇? “外头诋毁我的多了去,也不差她们几个。” 太师只饮着茶。 梁婠继续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御外敌,先起内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太师笑笑,将空杯子递过来。 梁婠接住,重沏一杯。 太师又去拈子:“这幅佛像绣制完,就不必去了。” 梁婠只稍有诧异,便点头应了。 一局对阵结束,太师说是困乏,两人出了北轩。 早晨才清扫过的路面,现已铺了层薄薄的雪,踩在上面有些湿滑。 陆修抓着梁婠的手,“这顿饭你倒是没白吃。” 梁婠往那庭院中瞥了眼,“确定不是鸿门宴?” 陆修摇头笑:“不至于。” 是不至于,梁婠心知肚明。 正因为了解太师与陆修的做法,她才会这么处置,或者说,这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有时候,他们不方便做的、不方便说的,需借着她的手、她的嘴。 梁婠瞪他一眼:“没猜错的话,这顿饭是四个人一起吃的。” 陆修眼底藏着笑。 梁婠叹口气,这些事本也无所谓。 她现在更关心的是以后。 与高潜拉扯,若不表现得有利可图,迫切想飞上枝头,估计他也不会信她。 唉,弑君之路,越来越曲折了…… 梁婠揉揉太阳穴。 脑袋疼! 第141章 暖阁有私 时经半个月,佛像终于可以收尾了。 今日过后,便不必再来仁寿殿,梁婠不是不开心的。 毕竟,谁喜欢连日对着一张假笑的脸。 这两天太后身上不爽利,便没让她一早入宫,都是过了晌午再来。 仁寿殿门口只有两个小宫人,宫人见到她习以为常,通传都免了。 梁婠抖落一身雪花,低头进去,殿内静悄悄的。 还未深入,与掌事宫女迎头碰上。 只道太后昨夜里受了凉,晨起时有些许发热,此时刚服完药睡下,就不必再进去惊扰,只叫她在偏殿自行收尾。 梁婠恭敬应了。 估计半个月都没松口,太后也是不想见她。 掌事宫女将她安顿好便去忙。 没人管,梁婠乐得自在,巴不得早做完早走。 仁寿殿以花椒涂壁,挂锦绣帘,设云母扆,悬鸿羽帐,铺西域羊绒毯,燃鹅梨帐中香。 外头鹅毛大雪,殿内暖气熏人,梁婠渐渐生出困意。 拿针的手越来越沉,眼皮也越来越重。 不对,不该这么困的! 等意识到香有问题,梁婠伏在案上,浑身跟灌了铅似的,完全提不起劲儿。 她盯着指尖绣针,眼神渐渐涣散。 有人要害她…… 突然,身体高高悬起,已离开案几。 晃晃悠悠不知道要去哪儿。 直到后背抵上坚实,一只手自衣领探入,凉凉的触感,激得她费力睁眼。 一张邪肆阴郁的脸,染了欲念的凤目,携了恣意的笑。 高潜?! “夫人的身子好软和。” 梁婠想张口,却发现十分吃力,只能勉强挤出不完整的几个音。 这迷药不仅让人意识昏沉、筋柔骨软,更叫人说不出话。 从前为逼她就范,高潜用过这招。 可今天摆明是有人故意要陷害她,高潜应该也是被利用了! “夫人是羞得说不出话了吗?” 璞玉一般的人,莹莹润润,置于眼前,只待采撷。 高潜眼底的欲念渐浓,全然不曾发现有何异样。 梁婠急红眼,一边努力摇头示意,一边用力握紧绣针,绣针直扎进皮肉里,试图用疼痛不断刺激,来保持意识清醒。 高潜细细瞧着她。 闪着水光的眼尾微红,欲泣不泣,似有千言万语,这模样分明是欲拒还迎。 高潜诡邪笑出声:“夫人不必怕,孤允诺过你,并非一夕之欢。” 梁婠气结,无暇顾及他自说自话,哞足了劲儿去调动手上的控制。 要敢硬来,就把他扎昏! 高潜笑着除去自身束缚,手慢慢朝她探了过来,握住她的肩。 他阴鸷的眼眸,黑得吓人,“仁寿殿里穿花蛱蝶,夫人可真是个妙人,只一会儿你讨饶的声音要小点儿,可别惊动太后。” 高潜以为是她故意引诱他?! ……对,怎么不像呢? 她确实一直在向他示好啊! 想到接下来—— 梁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直想吐。 他低笑着拨开发丝,俯下身迎上来。 积攒了许久的力气,就在等关键一击。 梁婠扬手就要往他囟门穴上扎。 “陛下?” 有声音蓦然响起,自远而近,是掌事宫人。 梁婠揪着的心彻底沉下去。 引诱皇帝在仁寿殿胡作非为,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将她当场杖杀。 要害她的人是恨毒了她! 身上的人也变了脸色,眼神阴狠,想要一把扭断她的脖子。 大概是以为她等不及要住进含光殿,才故意引着他在仁寿殿胡来,好叫人发现他俩有私。 高潜不能昏。 梁婠扬起的手放下。 时间紧,高潜顾不上掐死她,只顾得上拾起衣服,往身上裹。 被人看到,他们这般形容,必生误会,没什么都得有什么。 他是可以跑,她怎么办? 何况也根本跑不出去! 梁婠趁他不注意,毫不犹豫往自己百会穴扎。 尖锐的疼痛,唤醒她的身体各处意识。 梁婠爬起身,一把扯住穿衣服的人。 高潜一顿,回头惊讶看她。 梁婠没法解释,当着他的面,拿针扎舌尖。 舌头一痛,满嘴腥甜。 梁婠吃力:“陛下藏起来!我们被人陷害了!” 她说完俯身去捞衣服。 高潜瞳孔一缩,死死盯着眼前人。 “不过宠幸一个女人,孤为何要藏?” 梁婠急道:“这是仁寿殿,陛下也不想被太后揪到错处吧。” 她不管不顾,尽可能快地套上衣服。 高潜阴沉着脸。 梁婠匆匆瞥他一眼,顾不上其他,当机立断:“我去拖住来人,陛下找机会从窗户逃走!” 忽略掉那扭曲的脸,梁婠再不啰嗦。 “陛下,信我!” 的确也没时间啰嗦,偏室的门已被打开,梁婠绕过大柱子,硬着头皮迎上去。 也再看不到帘帐后的人究竟是何打算。 听天由命! 梁婠深吸口气:“姑姑,在找谁?” 掌事宫人已站在绣案前,冷不丁看到她从里间出来,钗横鬓乱,衣衫不整,不由大吃一惊。 “梁姬这是去做什么了?” 梁婠笑笑,随手拉了拉微敞的衣襟:“方才觉得困倦,便寻了一处,略歇歇。” “略歇歇?” 略歇歇能歇成这样? 再掩饰,那眼里的水光、微喘的气息,还是露了马脚。 掌事眼神徒然变冷,眼底尽是怀疑: “梁姬可有见到主上?我方才出去,门口宫人说主上来了,可四处都没瞧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还一身凌乱,怎么解释? 何况,高潜本来就要对她…… 高潜是忌惮太后,可心一横,说认也就认了,顶多一番责罚,继续被压制着,可自己不行,非但进不了宫,还得受死。 再说,她现在还牵扯到陆修。 先不说这迷香谁放的,就说高潜是不是来得也太凑巧? 梁婠镇定摇头:“我方才睡着,没听到有人来。” “梁姬是真没听到,还是不敢承认?” 掌事冷冷一笑,不再同她废话,带着人直往里间去。 “姑姑这是何意?” 梁婠急忙拦在她面前。 掌事轻蔑笑笑:“何意?梁姬怕是忘了,这是在仁寿殿!” 话毕,只向一旁的宫人眼神示意,两人立即上前将她拉开。 梁婠紧紧闭上眼,就算高潜肯听她的,依言翻窗逃走,可外面大雪,定会留下脚印…… 第142章 迎风冒雪 横竖都难逃一劫。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梁婠打定主意。 “这是仁寿殿又如何,不过一个宫女,口气倒不小!” 里间有人走了出来。 梁婠猛地睁开眼,看过去。 视线中的人,身材挺拔颀长,乌发高束,金冠紫袍,冷白清绝的脸上,细长的眉眼,叫人不敢直视。 趾高气扬往里冲的人,一点点倒着退了出来。 “大,大司马,奴婢不知道您在里面。” “呵,”他偏头笑了下,讽刺至极,“怎么我来还得给你通知一声?” “奴婢不敢!”掌事白着脸摇头。 他步履悠闲,语气也随意,可无一处不散发着强势的气息。 掌事噤了声。 不等陆修张口,抓着她的宫人立刻松手,躬身退后。 梁婠不可思议,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实在不明白陆修为何会出现? 那么高潜是否已走?或者说他们还中途碰到—— 想到无数可能,那场面…… 梁婠满心疑问,却一句不敢问、也不能问。 明明自己是受害者,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她却没来由地心虚紧张。 好像不是被人陷害,是真的要与人偷欢。 梁婠微微低头,有些不敢看他。 那双玄青色的革鞜又一次落进眼底。 就像那晚大街上,她从大火里逃出来不久,他站在她面前。 梁婠还没想好要怎么说,整个人却被他带进怀里。 “以后仁寿殿不必再来。” 他声音是说不出的疲惫,或者是……失望? 梁婠脑子有些懵,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抱得牢牢的。 他这意思是太后做的? 难不成是精心设计一场捉奸大戏,要演给陆修,让他厌弃自己? 不料却被陆修识破? 高潜的出现就过于巧合,陆修这就不单是巧合,完全是离奇! 梁婠不是没怀疑过,只是没想到陆修好歹也姓陆,太后竟一点儿都不顾及他的颜面。 陆修松开她,帮她整好衣衫、理好鬓发,低头看她。 “我们回去。” 他口吻很轻,说话声音也淡淡的。 不等梁婠点头,陆修牵过她的手就往正殿门口去。 梁婠还是有些担心,高潜到底还在不在? 这件事若止于此处便罢,若没有,一旦传出去,不管那里间的人是陆修还是旁人,她在仁寿殿里胡来就是犯了大罪。 他们才走出偏室,迎面来了几个人。 “发生了何事?” 太后被宫人搀扶着从内殿出来。 模样不似平日美丽高贵,褪去华丽衣饰、精致妆容,形容憔悴,病是真的病。 陆修淡淡看她一眼:“太后问的问题,也是臣想知道的。” 太后明显一愣,疑惑看向偏室门口战战兢兢的掌事宫女。 “你说!” 掌事宫女抖着唇,看看陆修,又看看太后,外臣在后宫…… 这话一旦出口、坐实,亦是大罪。 如何敢说? 太后脸色愈加不好看。 梁婠想了想,还是恭敬朝太后行了一礼,道:“还请太后命人去查一查那鹅梨帐中香。” 太后不解:“何意?” 陆修挑眉,眼神冷淡:“难道不是太后叫臣这个时辰来的吗?” 他说完话,没有丝毫再继续下去的意思,抓起她的手,绕过几人就往大殿外面去。 殿外的雪还没停。 “站住!”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是太后。 梁婠停下步子,抬眸去看身侧人。 陆修没转身,迈过门槛便是漫天大雪、满目苍白。 “你以为仁寿殿是什么地方?” 梁婠低下头,余光瞥见太后,怒形于色,有些气喘。 显然是气得不轻。 陆修回身看过去,夷然不屑:“对臣来说什么地方也不是。” 梁婠一惊,抬头看他。 陆修面无表情,眼神却瞧着极其冷漠。 “你——” 果然,太后更气了。 她面上是不正常的红色,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生气。 陆修并不关心,冰清水冷:“太后还有何吩咐?没有的话,臣告退。” 他口里称着臣,言行举止却完全没有一个臣应有的谦卑恭顺,反而冷漠疏离得很。 梁婠惊诧,再看其他宫人内侍,无一不是缩着脖子,一声不吭。 太后没有回答。 陆修牵过梁婠的手就往门外去。 他们脚刚迈过门槛。 “你以为是我?” 陆修没回头:“是谁重要吗?这里是仁寿殿。” 太后怒道:“这里是皇宫!” 陆修眼睛直直望进雪里:“我以为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了。” 太后愣了愣,气愤道:“就为了一个女人?” 言语里似乎是恨铁不成钢。 陆修听到这话,也不回答,垂头直笑,笑完抬起头才往后看了一眼。 梁婠却清清楚楚看到太后变了脸色,再说不出一句话。 不等她作何反应,陆修拉着她,毫不犹豫踏进大雪里。 他没带她走平时那条路,而是前世宫人带她走的那条捷径,路窄且僻静。 是特意避开人的。 可以感觉到陆修心情很糟糕。 自仁寿殿出来,他就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梁婠也不敢说,只能陪着沉默,惟有脚下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雪很大,没走多一会儿,他们头上、身上,都是落雪。 从前只要两个人不说话,她必先开口打破沉默,后来她也习惯不说话,可现在…… 梁婠偏过头看他一眼,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就融化变成水珠,瞧着湿漉漉的,像揉碎的眼泪。 “太后是不喜欢我,但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还真不好说。” 事情固然发生在仁寿殿,可也正因为是仁寿殿,要是她真的与高潜发生了什么,被人逮个正着,那对太后不也有影响? 还有那掌事宫人,直接带人闯入就好,又何必打草惊蛇,先惊动他们? 陆修侧过脸,没说话。 梁婠叹气,这件事确实存在太多疑点,看太后如此反应,要么是真无辜,要么就是真心机。 而陆修的反应,也与往日很不一样。 梁婠看他,“我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太后对你很容忍。” 陆修帮她拂去肩头积雪:“太后不喜欢你,不是你的问题,原因在我。这件事,我会去处理的。” 第143章 一妻一妾 他落寞的眼神透着温柔,可手上的动作更温柔。 这样的陆修…… 似被人遗弃的。 梁婠心里莫名酸酸的,有些不忍心看,却也不忍心移开眼。 对,她也觉得自己是疯了,竟对一个将来杀人如蓺的人,心生怜惜。 这匪夷所思的……怜惜。 梁婠踮起脚,伸手捂住他红红的耳朵。 鹅毛大雪中,就像两个雪雕,靠在一起,彼此作伴。 自那日回来,陆修又告假,雪天受寒,在家休养,高潜不仅准了,还派人送了些赏赐,以示问候。 可偏室里的事,依旧走漏风声,不过却道,有不安分的宫人,趁太后生病,用迷香迷惑皇帝,妄想飞上枝头,被识破后,当场杖杀。 究竟背后主使是谁,梁婠并不知道,回头想想,除了她和高潜,似乎每个人都有动机…… 陆修居家的几日,虽不去朝堂,但每早都得去北轩。 梁婠清楚,定是太后跟太师说了什么。 陆氏内部的纠葛,她不感兴趣,只经此一事,怕是高潜有段日子不敢与她见面了。 想到这,梁婠发愁。 其实,她一直很好奇,姚锦瑟究竟是用什么药物控制梁璋的。 如果可以,她也想用那样的药物控制…… 梁婠坐在小几前,挑了一支新剪的腊梅,插进鸢尾色细口瓶里。 “梁姬。” 抬眼看去,谷雨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曹鹿云。 许是独自待着无趣,这些日子,曹鹿云倒是常来找她。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能平和相处,自然是好的。 何况,曹鹿云明显是在主动示好。 今日刺绣时,少了一色丝线,明儿再来,曹鹿云必会带上。或是自己随口提到喜食馄饨,她次日便会亲自下厨…… 曹鹿云刚来的两天,陆修还会在里间忙他的事。 每逢此时,梁婠都会生出一种错觉,陆修和曹鹿云是她的一妻一妾。 后来,估计嫌她们说话声吵,陆修索性将房间让出来,去他了自己的书房。 曹鹿云也不再像开始那么拘谨,时不时还会下厨给他们做一些拿手膳食,午膳、晚膳,渐渐也同他们一起用。 偶尔,也会同她下棋到很晚。 梁婠本身棋艺不精,为了早点结束对阵,陆修只能亲自上手,到最后,反倒是她困得睡在一旁,他们在下棋。 连日相处,梁婠觉得皇后说得不错,曹鹿云性格柔顺和善、温良恭俭,的确是一个贤惠体贴的大家子妇。 不像她,每日想的都是制毒、生意,如何取得高潜信任…… 曹鹿云端着瑶盘,走了进来。 梁婠看了一眼,不过一夜,她便把那只蝴蝶绣好,可见是熬夜做的。 梁婠不知道前世的陆修,是如何与曹鹿云相处的,但凭这些天观察,他们未必不能琴瑟相调。 “这腊梅开得真好。” 曹鹿云将瑶盘放置一侧,拿起一支仔细瞧着。 梁婠笑:“你喜欢,走时可挑一支拿去。” 曹鹿云不免意外:“这似乎是大人早晨在院中折的。” 梁婠笑着看她一眼:“这我倒是不知。” 曹鹿云带笑的眼里闪过一丝尴尬:“你别误会,我是去采梅上雪时,无意间碰到大人的。” “院子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何误会?” 梁婠不在意,只将瑶盘拉到面前,垂头瞧着上面的蝴蝶,绣工平整,手法细腻,是十分用心的。 昨日,见自己在针黹,她便极为热心的要帮忙。 谷雨在给她们煮茶,倒了一杯予曹鹿云。 曹鹿云接过饮了口,抬眸道:“太师和大人都喜爱你烹的茶,我也觉得极好,能给我教教吗?” 梁婠放下陆修的衣服,让白露收起来,点头:“好。” 她所学的、会的,也不过是这些取悦人的东西。 取悦人?这才是到哪儿呢…… 梁婠垂眸笑笑。 曹鹿云眼睫轻抬,默默打量对面的人,乌发浓稠如缎,尖小的脸上,雪肤红唇、眉眼如画,宽袍大袖裹住天生媚骨、束在一截细腰间。 本该袅袅楚楚的模样,偏眼底又偶尔流露出锋芒,再一细瞧,却又不见了。 一颦一笑间,别说男子心动,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想看她。 女工、调香、舞技、琴艺、医术……但凡她精通的,只要问,从不藏私,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她确实什么都不在意,可就是这不在意,才最叫人难受。 她到底在意什么呢? 曹鹿云放下杯子,“……梁婠,我有话想和你说。” 梁婠微微诧异,心思一动,倒也明白几分。 她屏退谷雨几人,空气愈发静了。 只瞧着曹鹿云,等她后话。 曹鹿云两颊泛红。 梁婠看她一眼,都替她紧张。 曹鹿云缓缓吸了口气才看她:“你心里没大人。” 这般直接,梁婠委实没想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曹鹿云:“你若真在意大人,根本不会是这种表现。” 梁婠略觉失笑:“那应是哪种表现?” 那笑,刺眼扎心。 曹鹿云心里生出不快:“我不信这段时间相处,你看不出来我的意图,可你毫不在意,我不明白,你既然这般不在意他,又何必霸占着他呢?” 她这么生气,梁婠可以理解。 曹鹿云:“你知道大人以前是什么样的吗,可自从与你有了牵连,外面将他说得多么不堪,可你从不顾及,丝毫没有收敛。在意一个人怎么会是你这样的呢?” 梁婠忽然忆起,曾经梁姣好像也对自己说过这么一番话。 “你想说你在意?” “从我知道会与大人定亲,便开始在意,可是你,因为你横插一脚,他不止不在意我,就连本该属于我的婚事——都变得这么不堪!” 曹鹿云眼里有了水光:“这太师府本是我往后余生的家,可我却像个客人一般,提心吊胆住在这里,保不齐哪一日,就会被人遣送出去。” “自古男子有妾室,也是正常,我也没想过要独占大人,可我不止形同虚设,就连属于我的名分,你都要夺走,要让我后半生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话,我做错了什么?” 曹鹿云红着眼圈,说到后面有些哽咽。 第144章 惓惓之意 “我做错了什么?” 曹鹿云红着眼眶,一双丹凤眼里蓄着泪,哽咽着在质问,似乎所有的不幸来自于自己,夺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梁婠静静看着她,无言以对。 印象里,曹鹿云没说过这样多的话,可见她心里是堵了很久。 这种感受,她有过。 其实,曹鹿云也没说错,她与陆修确实是夫妻,而自己不过一个妾室,又怎么不算闯入者呢? 梁婠凝眸:“你跟我说这些,必不是只为抱怨,你想要如何,不妨直言。” 曹鹿云错愕一瞬,垂下眼帘,咬了咬唇,坦言道:“日后,我不想与大人和离。” …… 天气寒凉,梁婠准备了古董羹。 很久以前,她倒是常做,山中采些蕈,塘里挖截藕……倒也能唬人,以掩盖她其实并不擅庖厨的事实。 梁婠与谷雨才从厨房出来。 这两天尤其冷,一张口,哈气飘飘。 走至一半,谷雨状似无意往不远廊下看了眼。 “梁姬,这几日大人告假在家,曹娘子来找您是不是过于频繁?” 梁婠稍感意外,这分明是在提醒她,提防曹鹿云。 她笑了下:“她是大司马夫人,就算直接找大人,也是正常。” “大司马夫人?”谷雨瞪大眼睛,只觉惊奇,“不说别的,单说那天回府,大人门口一句曹娘子,府中人谁还不明白?” 梁婠摇头:“明不明白的,只要没和离,他们就是名正言顺。” “您这是——”谷雨面露迟疑。 梁婠侧过脸瞧她:“大人可是耽于情爱之人?” 谷雨一愣,旋即蹙着眉头看她:“从前自然不是,现在——不好说。” 谷雨暗暗叹息,梁姬难道看不出大人有多稀罕她吗? 梁婠扫一眼谷雨的眼神,瞬间懂了,只能叹气,有些事未必如眼前所见。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何况像大人这般整日与权势周旋的人,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并非必不可少,即便没有,也不妨碍其他丰富多彩。” 谷雨可不敢苟同:“奴婢跟您说的是曹娘子。” 梁婠笑着瞧她:“人家如此名正言顺,我为何要阻拦?又以何身份去阻拦?” 谷雨吸气:“您对大人还真放心。” 放心? 这还真与放不放心无关。 自己的去留都尚未可知,又何必干涉别人的呢…… 梁婠不再言语。 不想说曹操曹操到。 谷雨小声道:“那不是曹娘子!” 目光所及,曹鹿云带着几个婢女正往陆修的屋子去,婢女手捧瑶盘,倒是带了不少东西。 梁婠心跟明镜似的,曹鹿云这么些天故意示好,不过是在不断试探她的底线。 可曹鹿云分明是找错了人。 他们二人之间的症结,从来都不在自己身上。 屋内。 案几上摆着不同菜蔬,葵、芋头、冬瓜、竹笋、藕…… 另一边,五熟釜里不断冒着白气,咕嘟咕嘟沸腾着,梁婠喜欢听这种声音,尤其是在雪花欲飘的暮色里,惬意得很。 她夹起一片藕丢了进去,立时沉入釜里。 “听说你下厨,我倒以为是这几日……谁曾想,你竟窝在这里吃独食。” 梁婠手一僵,抬眼看过去,陆修眼神颇为怨怪。 她笑看他:“我也不会什么精细的,只敢用这些敷衍敷衍自己。” 话一出口,又觉得十分不妥,怎么听怎么像在吃味儿,这实在是没有必要。 她恨恨咬牙,冲他扬扬下巴,示意:“要吃自己动手。” 陆修挑眉瞧着她,忽然就笑了:“好。” 梁婠不看他,只低头吃东西,好像是饿极了。 陆修跪坐在她对面,见她始终垂着头,敛了笑意,“我已写了和离书与她。” 一小块藕卡嗓子,呛得她差点没上来气。 下午她可是瞧见曹鹿云做了那么多糕点,专门送去他书房的…… 陆修伸手帮她拍着背,声音很冷:“至于这般惊讶?” 梁婠缓了缓,小心将他的手推了过去,抬起热泪盈眶的眼,摇头,“这段时间,我以为你们——” “我、们?”陆修蹙眉看她一眼,再不说话。 梁婠悻悻的。 她的确不该感到惊讶,因为这才是陆修一贯的行事作风。 以他的性格,若对曹鹿云一点儿意思都没,根本不会让她有机会靠近自己,但这些天…… 所以他都不拒绝的话,她有什么理由替他拒绝? 陆修放下竹箸,“你真是一点心都没有。” 这话说的。 梁婠垂下头,默默叹气:“本该就是你要做的事,我为何要替你代劳?” 陆修只瞧着她的脑袋:“还是初时的主动更得我心。” 初时,有利可图,现在……这话,不想再继续下去。 梁婠一抬眼就对上他的视线,他像是守株待兔的人。 心跳只乱了一下,恢复如常。 梁婠轻叹:“你要将她送回相府吗,这般行径,岂不是摆明不听从……如何与太师讲?你跟我说凡事要隐忍,可这件事,你自己却——” 陆修大手一伸,将她从桌子的另一头抓过来:“我以为之前同你讲清楚了,却没想到你似乎完全没听懂。” 通的一声,梁婠猝不及防地跌到他跟前,一边吃痛,一边恨恨瞪过去。 “其他事,我并不十分在意,不过是形势所迫,唯独情之一事,事关我心,我为何要隐忍?” “至于你,我不强求,并非不求,只不喜在此事上强取豪夺,但奉我为主、身心奉上,是你亲口承诺,我不管你当初真心,还是假意,既承诺了,就得做到!” “做不到——”他话语一顿,笑了下,“你可以试试。” 梁婠被他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讪然一笑,就连五熟釜里冒出来的都变成了寒气。 当真是被他偶然温柔的假象所迷惑,他骨子里从来没变过。 许是瞧她战战兢兢,陆修敛了目光,将她拖进怀里。 “婠婠,你所做之事,我虽不能助你,但会看护你。” 梁婠叹气,只能顺从地贴上他的胸膛、圈上他的腰,此时,将他激怒,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知道。” 她声音又小又低。 第145章 有欲有求 他低下头,就看到一双水眸绵里藏针,忽闪忽闪的。 每次见她这般,他就按捺不住想狠狠欺负她的冲动,叫她甘心请降。 “你最好一直知道。” 他托住她,一路吻下去。 按捺不住,就按捺不住吧,能讨回来一点,是一点。 日日抱在怀里,没一口吞掉,已经很克制了。 五熟釜里的热气,远不如情人间的喘息来得炽热。 …… 谷雨一路小跑着进来,尚来不及奇怪里头伺候的人,怎么都跟鹌鹑似的守在外面,人已经踏了进去。 待看清眼前,她恨不能马上耳聋眼瞎。 梁姬像一滩水似地软着,肌肤似羊脂玉般微微透着粉红,水光迷离的眸子,欲泣不泣,骤然见到闯入的人,飞快闪过羞涩,忙偏过头。 察觉到异样,随之投射而来的目光,像箭矢,瞬间将她钉在靶上。 谷雨似被惊雷劈醒,猛地紧闭双眼背过身,颤着嗓子嗫嚅。 “大,大人——” 可脑海里的画面实在太过热烈,那,那还是大人吗,哪有素日半分赛雪欺霜、无欲无求的模样,他的欲和求…… 谷雨浑身汤烧火热,低头死死咬着指甲。 “何事?”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顷刻将她拽回冰天雪窑,也让她记起要紧事。 她狠心大声道:“曹,曹娘子投缳了!” 再炽热的空气也是极速降至冰点。 梁婠心一提,拉起滑落的衣裳,声音肃冷:“人如何。” 谷雨道:“幸亏霜降发现的及时,给救下了。” 梁婠松了口气。 她很清楚地看到,陆修只在听到‘投缳’二字时,眯了下眼,再无任何表情,完全无动于衷。 他真是极无情的一个人。 梁婠伸手替他拢好衣襟,“你去看她吧,我就不去了。” 没有人会在这时愿意见害自己的罪魁祸首。 陆修皱眉:“我为何要去?” 梁婠诧异盯着他:“她为你投缳了,你不该去劝慰吗?” 陆修垂眸摇头:“为我投缳?” 梁婠无语,这不是显而易见? 陆修叹气:“她这是为自己,与我何干?何况,一心求死的人,救不了,佯装求死的人,死不了。” 梁婠有些懵。 陆修将她扶起来,“我与她见过几回?她又了解我多少,何至于情深如斯?她不论是坚持留在这里,还是选择投缳,都并非因为我,而是她不甘心,亦是在意她的名声,不愿被人议论。” 梁婠:“和离这事,甚少有人不在意。” 陆修瞧她一眼,点头:“那我是不是也该去投缳?” 梁婠十分无奈。 陆修:“联姻一事,我不是与她一样同为受害者吗?难道我没投缳,就变成过错一方?” 梁婠哑然。 陆修抚了抚她的发:“虽说此事是由陆氏提出,但你以为曹氏就不是有利可图?” “当日,我特意在成婚前就向他们言明此事,便是有所打算,可曹氏……我既无意于她,又何不早日了断,免让她生出误会。” 他说得不无道理。 梁婠叹道:“她到底是寻死。” 陆修失笑:“你说若是碰到有心的,她死一次,我去一次,这事何时可了?” 梁婠怔怔看他。 “我知道你让我劝慰,不过同为女子的同情心,可你怎知别人心里如何想的?” 梁婠低下头,别人心里如何想的,她确实不知,她只知自己寻死的时候,那是真的不想活了。 陆修目光落在垂着的颈子上:“我敢说,但凡我动一点儿恻隐之心,你定是连夜想着如何尽快脱身,离开这,对么?” 梁婠眼睛盯着地面。 对,她如今并非什么慈善之人。 不会再大度、大方,什么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不可能的,更遑论与人共享…… 陆修微微叹气:“这些时日,你是如何想的,我看得很清楚。” 梁婠下颌被他掌控,轻轻抬起,视线相接,避无可避。 “婠婠,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无论我是何身份,你都是我绝无仅有的。” 这目光太过灼热,体内的某个地方似在一点点融化。 只这一眼,她记了很多年。 忽然,额上温软一触,梁婠愣了愣。 陆修定定瞧着她:“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不必负疚,即便没有你,我与她也无半点可能。” 梁婠就望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原本深似黑夜的眸中,更是漾起笑意。 后来每每忆起,似乎很多事,都是从这夜有所改变…… 谷雨背着身,僵在门口,听得一愣一愣的。 大人还真是—— “你要站到何时?” 谷雨忙回身低下头:“大人,奴婢——” 陆修也只扫一眼,对梁婠道:“既是客,就该客随主便,你先歇着。” 陆修走后,梁婠叫人将小几上的东西悉数撤走。 谷雨跟着陆修,一前一后,往曹鹿云居住的地方去。 天已黑透,庭院里除了防风灯,皆瞧着冷冰冰的。 “谷雨,你入府多久了?” 蓦然响起的声音,就跟这冬夜里的西北风似的。 谷雨打了个冷战,提气谨慎道:“回大人,奴婢入府八年,来南苑七年。” 前面的人唔了一声,再没动静,只有呼呼过耳的风声。 谷雨埋下头,她方才的确冒失,撞上大人与梁姬亲热,关键还打断了…… 心底越发不安。 这罚得主动领。 谷雨低声道:“奴婢鲁莽,请大人——” “……以后你们出去,把门带上。” 请罪的话被打断,谷雨抬头错愕一顿,忙闭眼缩着脖子:“是,奴婢会交代下去。” 新居里。 婢女与仆妇们又惊又惧,跪在地上。 曹鹿云脖颈处,本该白净的皮肤泛着红。 她坐在榻上,一手紧紧攥着白绫,一手轻轻拭着眼泪。 霜降与婢女在一旁宽慰劝解。 他们只知曹娘子上午从梁姬那里回来,心情还挺好,中午更是兴致勃勃下厨,特意做了不少糕点,说要给大人送去。 却不知怎地,与大人交谈几句,再出来便是梨花带雨。 回来后更是屏退一众人,躲在寝屋,若不是晚膳到了,进去唤她,只怕人就没了。 众人想想都是后怕。 在太师府自戕…… 第146章 以命相搏 真闹出人命,不止收不了场,只怕他们这些人全都得赔上性命! 可这人一旦存了寻死的念头,就怕一次不行,再来一次。 满屋子人围着不敢离开。 已派人通知了那边,怎奈何过去这么久,还不见有人来。 当真是热得热死,冷得冷死! 然这话也只敢心里默默想,前些天那几个活生生的例子,无人敢忘。 曹鹿云湿着眼睛,根本不用刻意去看,就能感受到那些探究的目光。 “你们都出去。” 她浑身冷得直发抖,眼皮也不想抬,声音哑哑的。 霜降刚要应声,却看到有人踏入。 “大人!” 满屋子的人压低脑袋,敛了先前目光。 曹鹿云红着眼睛望过去,立时心头泛起酸楚、屈辱……还有些许期待。 再垂下头,眼泪就这么一颗接一颗砸在白绫上,晕开。 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 屋里的气氛沉重压抑。 来人只看一眼:“都先去门外候着。” 声音冷冷淡淡的。 曹鹿云心头一跳,不由抬起眼,就见陆修远远站在人后,恨不能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更难受了。 这是将她当成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明明这些日子都还好,为何下午就变了? 难道是梁婠口上说不干涉,背地里却跟他说了什么? 屋中人退下。 她拭掉眼泪,不无委屈:“大人为何要突然如此?” 精心准备了一中午的糕点,不曾想送过去非但没有一句好话,反而得到一份和离书。 换谁受得了? 陆修眉头不经意一皱。 “吾一早言明此婚事做不得数,何来突然一说。” 曹鹿云眼泪一滞,缓口了气:“这几日,我与大人相处和洽,唯独今天,我去找梁姬后,大人突然就变了,我曾以为是她太过跋扈,可她分明答应我,不干涉此事,大人为何——” 提到这事,陆修的黑眸一下变得极冷,能把人冻僵。 “你不该去找她。” 他走十步,她只会看他,他走百步,她尚且犹豫。 可曹鹿云这一去,险将他付出毁于一旦。 什么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什么名正言顺? 他本无意多说:“吾来只为告诉你,明日会送你回相府。” 陆修说完转身就走。 “梁婠心里根本没有大人!” 突如其来的嘶喊,只让他牵了牵嘴角,并未绊住他的脚。 “她根本不在意大人,可是大人却对她痴迷如斯,大人真是被她惑了心智吗?就连自己的名声都不管不顾!” “大人难道听不见坊间如何说她的吗?” 身后人不死心,哑着嗓子,极为凄厉。 如此不依不饶,不是好事…… 陆修略一停顿,回过身。 “旁人想法,与吾何干?” 他冷冷看过去。 “若按吾想,本不会来,念及与你父兄关系,才来言明。凡事,吾不喜拖拖沓沓。” 见他驻足,曹鹿云丢下白绫站起身,上前几步。 “我与大人婚事一早定下,即便不能举案齐眉,也断不至于鸾凤分飞,可现下曹氏却因我而蒙羞……” 她哽了哽又道:“大人若是真念及我父兄,我愿意将正室之位让出,甘居妾室,只要大人不将我遣送回相府,即便在府中为奴为婢亦可——” 她死死攥紧手心,屈辱与委屈…… 陆修不耐:“不必。” 曹鹿云不解,眼角血红:“大人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 陆修嘴角微微一动,是谁说他平易近人来的? 这般继续攀扯毫无意义。 陆修无法,只坦白道:“吾此生得一人一心足矣。” 曹鹿云怔在原地,属实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 “那日在卫国公府门口,吾已对骠骑将军坦言,他既能对邵阳公主一心,吾又为何不能对梁姬一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曹娘子又何必为了一个虚名降志辱身?” “难道曹娘子不愿有一心人度余生?非得与旁人共事一夫?” “你与其留在太师府惟日为岁,不如尽早回到相府,重新觅良人、择佳婿。” 曹鹿云张了张口,那日在国公府门口,他的话,她记得,只是不懂为何那般问阿兄。 她咬牙道:“大人便是主上及长辈为我挑选的佳婿,可我却没有能力守住——” 陆修蹙眉:“婚姻大事,并非只要遵循父母之命,亦可遵循内心。” 曹鹿云摇头苦笑:“内心?那大人又岂知我不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呢?我知晓大人已久,得知与大人的婚事,我内心也是欢喜的。” “只是如何都想不到,这令我翘首以待的婚事,到最后还没等来婚礼,却是等到大人上门,跟我们提出抗旨毁婚——” 她说着眼泪再次顺着脸颊往下淌。 陆修皱了皱眉。 “曹娘子为何如此固执?” “是大人固执!” 三妻四妾自古有之,却为何不肯留她一席容身? 曹鹿云红眼悲戚:“是大人不肯给我活路,我若今日死在这里,大人猜猜梁姬会有何下场?” 陆修眼光犀利如鹰。 曹鹿云一惊,随即又笑了起来,“只有提到梁婠,大人才肯认真看我一眼,我实在不能理解,大人为何痴迷于这样一个千夫所指、声名狼藉的女子。” “你若是心仪旁的高门贵女也罢,偏偏是这样的人,除了一副美艳好皮囊,又有何值得令人高看一眼的?我又到底哪里不如她,更可笑的是,她宁可费尽心力讨好主上,也不愿将那心思用在大人身上——” 若说先前陆修眼神冷漠无情,那么此刻他眼神足矣要人命。 心心念念的鸿案相庄,竟是琴瑟不调、反目成仇…… 可一旦踏出太师府的门,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宁可就这么死了也好! 陆修凝眸一瞬,也罢。 他只往那袖底看了一眼,极为决然转过身,再不愿停留半刻。 曹鹿云瞧着那背影,满心悲愤。 “我不过乞求大人让我留在府中,可大人却这般无情,大人若是执意要将我送出太师府,那么来年今日,便是妾身的忌日!” 曹鹿云说完扬起手,刀尖直往脖颈扎去。 “妾身死了,你们还能好活吗?” 第147章 一身二主 “这是在做什么!” 刀尖几欲刺破皮肤的一瞬,曹鹿云腕上一痛,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摔了过去。 太师冷脸沉声,侍卫长夺下利刃便垂头退至一侧。 门外的人无不是惶恐跪在地上,鸦默雀静。 太师对着一旁冷漠的人怒道:“我要不拦着,你就看着她死?” 陆修没有回答,也不用回答。 行动即态度。 众人更怕了,太师从不曾对大司马发火。 里里外外的人,除曹鹿云伏在地上抽泣,再不闻其它。 良久,太师疲惫叹口气。 “相府这几日她是回不去了。” 伏地抽泣的人眼泪也顾不得擦,勉励稳住气息:“可是父兄出事了?” “军中哗变,此事牵连甚广,”太师看一眼陆修,“让她先搬去东阁。” 陆修没表情,沉默。 曹鹿云爬起身,不由自主颤着:“太师,我父兄——” “此事非你能干预,”太师又道,“曹娘子,全则必缺,极则必反。” 继而转向门口跪地一众人。 “你们好生照料,若再有闪失,上面伺候不好,那就下去伺候。” 下……去伺候? 众人垂着头,心肝俱颤。 这是拿众人性命要挟她。 曹鹿云挂着泪,僵僵站在原地。 陆修随太师一道出去。 院落里,点点灯火,恻恻寒风。 “你可知一旦我——”太师叹着气,没好气瞥一眼身侧人,“有时我也分不清,你这性子究竟像他们谁了?” 陆修依旧不语。 如果可以,谁他都不愿意像! “罢了,”太师摇头独自往前走着,“你们一个个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 陆修默然。 半晌,有轻飘飘的声音。 “阿翁可曾……劝过他?” 身影微微一顿,终究继续前行,只余风声。 屋内灯火摇曳。 梁婠坐在案几前,单手托腮,无意识地用挑灯簪子,来回拨弄灯芯。 待听到响动,再一抬眼,陆修裹了层寒霜似的,是真的寒霜。 “这是在外头站了多久?” 梁婠抓起一旁的裘皮,还没靠近,就能感觉到从他身上带进来的森森冷气。 她用裘皮将人裹住,又看了眼冻红的耳朵。 “是又出什么事了?” 陆修没有出声,只双眼静静盯着她。 梁婠犹豫了下,还是伸手帮他捂耳朵,冷冰冰的。 “以后穿厚点再去站着。” 口气有些不善。 那天淋雪她没事,他倒是真的又发热了。 他一病,她还得照顾,烦得很! 陆修笑微微地点头,“好。” 每次看到这种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恨想要收回手,可惜在动作前,被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伴随而来的是更为冰凉的唇。 梁婠闭着眼,好像在吃一块冰。 晚膳并未吃几口,夜又深了,梁婠便将一直温着的豆粥给他盛了一碗,伴几样点心和小菜。 梁婠看他:“她搬去东阁也好。” 曹鹿云或许只一门心思当大司马夫人,可身边到底还跟着相府的人,人多嘴杂,难免会因看到什么,再有意无意地说出去,那招来的祸患可就非同小可。 同在一个院子,多少会叫人不放心。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严惩那几个饶舌的仆妇。 陆修瞧她一眼,欲言又止。 只道:“她不能回相府,是因为军中哗变,曹峻涉及到此事,只怕相府这次——” “哗变?” 梁婠大为意外,前世倒是没出现这事,不过,这个时候他们曹氏也因污蔑王素…… 梁婠疑惑:“因何而起?” 陆修挑眉看她一眼,淡淡道:“军饷不继。” 梁婠蹙紧眉头,高潜虽残暴,但目前国库尚不至于亏空至此,这军饷不继,应不排除有人贪污克扣,曹峻禀性正直,定不会的,其他人未可知,但也或许是有人故意—— 莫非陆修如此抗拒与曹氏联姻,就是因为知道曹氏会有今天? 梁婠想了想,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还不等她看过去,便听旁边人哼笑一声。 “不是我。” 倒是直白干脆。 如此,梁婠来了兴趣,抬眸瞧他,“莫非你知道是谁?” 陆修默了默:“除了我,应该还有别人,只是我并不清楚对方身份。” 这北边还真是不遗余力。 梁婠偏头再看一眼身侧之人,默默感慨,谁又能想到南齐的大司马竟会是北周的人,不对,他现在还一身事二主,只能算是中立…… 陆修:“此事未必是那边所为。” 梁婠点头:“这边内斗严重。” 南齐政权自先皇那一代起,便处于混乱和分裂之中,被各种朋党势力所操纵。 高潜登基后,太后垂帘听政长达近十年,陆氏、王氏、娄氏、曹氏等一众趁机插手政治,致使权力更加分散。 如此内斗内耗,对大齐并非好事。 长期高压控制之下,高潜极力想摆脱太后。 再加上高浥是皇子中最有力的劲敌,又有娄氏和皇族人支持。 高潜自然多疑且暴虐。 想摆脱陆氏,却又不敢轻信旁人,只能将目标锁定在尚未掌权的陆修身上。 他又如何会想到,精挑细选的陆修,会将他彻底变成傀儡? 陆修放下手中的碗,看她:“哪里都一样。” 但凡涉及皇权,哪有不争斗的? 梁婠不是不懂。 “你最终还是要选择一方,不然哪边都不会容你。” 说完,偷偷瞧他。 其实,她想说的是,他若肯选北周,那么她也可以……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陆修对陆氏并未有什么恨意。 难道陆氏养育了他,他就能放下仇恨? 元少虞又是以何种心情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 不对,陆修七岁时,元少虞才政变失败而死。 七年前就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太师,这是一早就打算赴死? 这太师也真不怕养虎为患? 梁婠叹息。 可惜,元少虞这般费尽心机隐瞒陆修的存在,却还是被北周察觉,且又走了他的老路…… 这么一想,前世陆修在齐大权独揽,也算摆脱了北周控制。 梁婠眼皮微抬,“你真是个危险的人!” 陆修淡笑将她拥住:“你不也一样?” 梁婠靠在他怀里,是啊,他们俩,一个要弑君,一个是细作,怎么不算危险呢? 她微微仰头瞧他,或许元少虞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吧? 第148章 变生不测 军中哗变,非同小可。 高潜不顾太后反对,本欲将军饷一事交给陆修彻查,可不想陆修自己婉拒了。 无论对私对公,这件事他确实不适合插手。 但这一来,高潜的疑心病又犯了…… 梁婠放下笔,并不急着将写好的信装起来。 案几上还有一瓶近来新调制的香,精巧得很。 冬日暖室里,乍然拆开信封,定然会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叫人身心愉快。 这香是要不了他的命。 梁婠也不敢多用,只在袋口少量涂一点。 每半个月她都需写一封类似的信函送给高潜,里头大都记录陆修日常行迹与往来。 明里暗里再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送进宫,他亦会借着赏赐派人来取。 修补字画、新编曲谱…… 亦可借着宫里赴宴的机会奉上。 凡事有利有弊,如此这般,渐渐又有不少关于她在书画、音律方面造诣颇高的传言盛起,且极受皇帝赞美。 这自然是好听的,不好听的,她也只做听不见。 有时流言也并非是坏事…… 梁婠将字画重新装裱好,交予外间等候的内侍,直到将人送走,才算松了口气。 白露陪着她往南苑走。 忽有微微声音。 “近来,曹娘子倒是日日去北轩问安。” 梁婠琢磨旁的事,不想一抬头,端端与曹鹿云迎头碰上。 她倒是无所谓,就不知道曹鹿云如何想的,是否还将她视作仇敌…… 这个档口,陆修与曹鹿云和离一事并未对外言明,以免惹来不必的猜忌,同样也算是变相帮曹氏一把,那朝中想趁机踩一脚的不在少数。 梁婠看着白露,笑了下:“她父兄的事尚未尘埃落定,她自然是担心。” 这段时间,关于军饷,她没刻意去打听,但从太师与陆修谈话中也听到过一句半句。 那曹鹿云整日待在后院又怎不心焦如焚? 思索间,曹鹿云已经走上前来。 “梁婠,去东阁坐坐可好?” 若说曹鹿云曾经是温婉可人,那现在眉眼间总是透着一股苦苦哀愁。 梁婠稍有犹豫,还是点头应下。 内心里并不觉得与曹鹿云有何可谈的,一如陆修所言,她如此固执,更多是要守住她的名节。 而名节,却是梁婠最不屑的。 这么两个道不同的人,又有何可相与谋的? 东阁,梁婠还是头一次来。 听说曾经是陆淮的院落。 自他有自己的府邸,这里就空出来了。 再闲置已久,依旧留有不少曾经居住时的痕迹。 梁婠惊讶的是,他虽为武将,却有不少藏书。 她立在书架前大致看过去,涉猎颇广。 “据我所知,车骑将军对你格外亲善。” 曹鹿云跪坐在案几前,亲手烹茶,抬眸瞧一眼站在书架前的人,声音轻柔得很。 梁婠回身走过来,缓缓跪坐到软垫上:“还好。” 这回答她自己听得都嫌虚伪。 曹鹿云去过她的屋子,见过陆淮送给她的礼物,尤其是那一盆血牛红珊瑚。 岂是一个简单的还好? 总不能说都是看在陆修的面上吧? 那不是专往人心上扎吗? 只是,这样的话题,说出来的意义在哪里? 梁婠是不能理解。 “我还挺羡慕你的,总能轻易赢得他们的好感。” 曹鹿云倒与一杯推到梁婠面前,声音些许沙哑。 梁婠接过,道了谢。 垂眸,有若有似无白气,带着茶香。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她可真会取悦人。 梁婠笑笑:“我从不想赢得任何人的好感。” 也不对,现在倒也有一个,颇让她费心,高潜。 曹鹿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嘴角的笑容漫着苦涩:“这便是我更为羡慕的地方,你不在意的东西,却是我求而不得的。” “梁婠,这些天我在想,如果军饷一事牵扯到你们梁氏,或许大人就不会拒绝陛下,即便拒绝,也不会拒绝得如此干脆、毫不犹豫。” 她眼眸轻抬,神情凄苦不已。 梁婠怔怔看着她,张了张口。 这军饷一事,从上至下要牵扯多少人,陆修身份特殊,碍着与曹氏的关系,这时候避都来不及,哪能上赶着成为众矢之的? 再者,他脚踩两边,每一步都得极其小心谨慎,走一步看十步…… 如何只是顾念私情的? 要是真的挨到梁氏,自己只怕还得在旁边火上加油吧。 梁婠思忖片刻,默默一叹:“朝政之事,本不该妇人议论,可此事大人有大人的难处,与其顶着跑去风口浪尖上,不如暗地里能帮则帮。” 曹鹿云垂下了头,只是笑。 摆明不信。 梁婠看了眼杯中茶,真不该来,这茶不好喝。 曹鹿云有多固执,梁婠心里是清楚的,本也没打算能凭一两句话说动她。 可人有时最怕钻进牛角尖。 无意中生出旁的事。 那就危险了。 但凡曹鹿云在太师府住一日,她就不得不小心。 可谁知她竟这般…… 梁婠不喜欢劝人,也不愿劝人。 曹鹿云情绪并不好,笑得笑得,眼圈都红了。 梁婠心思一动,不无感慨:“大人若真的只顾念这些儿女私情的,我梁氏又如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她这才抬眼:“……是吗?” 梁婠郑重点头,陆修本就不是一个耽于情爱、色令智昏的人。 不止是陆修,前世那些遭遇,可让她看得透透的,就连荒淫暴虐如高潜,那也没见对哪个宠妃俯首帖耳的! 女子最爱犯得傻,便是妄图用情拿捏男子! 梁婠轻叹:“曹娘子有些事并非——” “曹娘子,曹娘子不好了——” 梁婠话未说完,便被慌忙冲进来的人打断。 是曹鹿云带来的陪嫁媵妾,一如婢女,平日总是寸步不离跟着她的。 两人一同看过去,她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梁婠道:“发生何事慢慢说,如何大呼小叫的?” 婢女的脸也不是急红的,还是冻红的。 她面有愧色,行了一礼,方道:“大人才从外面回来,奴婢听门口伺候的人说,大将军在营中被作乱士兵砍伤,生死未卜,皇后娘娘闻此消息,动了胎气,想是要早产了——” 曹鹿云猛然站起身,摇摇欲坠,呆愣一瞬,直奔门口去。 第149章 落子无悔 梁婠还没站起身,曹鹿云已夺门而出,想是去找陆修了。 那婢女也忙忙追上去。 梁婠只望向霜降,道:“去问问看,是谁又多嘴了。” 霜降低头一揖,“是。” 这边吩咐完她才同白露一道出门。 梁婠再跟上去时,就看见曹鹿云将陆修堵在北轩门口,哽咽着说话。 看模样应是在央求陆修,望陆氏施以援手。 走近了,也只听到陆修答应过几日让她入宫探望皇后。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未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曹鹿云红着眼,掩面啜泣。 霜降扶着曹鹿云往过来走,看得出来,她很焦急,也很无助。 南苑里,屋内屏退侍从,只剩二人。 “曹峻死了。” 陆修十分平静。 梁婠吃了一惊:“当真是叛军所杀?” 陆修沉下眸子,冷如霜雪:“或许。” 曹峻已死,却隐瞒不报,可陆修知晓实情,看样子这次哗变的确不是单纯内斗,背后必然少不了北边的推波助澜。 没想到即便躲过王素那一劫,曹峻还是逃不过最后身死的结局。 梁婠默默叹气,这样忠勇的人,却终沦为争斗的牺牲品。 对曹峻,她心里是敬佩且尊重的。 何况,王素铸币一事,若没他,也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手上突然被包裹,将她飞远的神思拽回现实。 陆修盯着她的手,长睫微垂,语气凉凉的:“看你表情很痛惜。” 梁婠挑眉:“你不是也很欣赏他?” 跟在他身边久了,多少能了解一点儿。 但这次动作北边并未告知陆修,是不是说明他们对他也并非完全信任? 另一个细作是谁?又是否知道陆修的身份? 梁婠看着他的眉眼:“可有让你做什么?” 陆修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话一出口,梁婠立刻后悔,这分明是管得有点儿多。 她抽回手,拎着裙裾起身:“我去叫他们准备午膳。” 见她逃也似的离开,陆修舒展的眉微微蹙起。 三日后,传来曹峻死讯,据闻是被人行刺,死前丢失一份贪污军饷名单,皇帝震怒,派人去查,一时整个晋邺人人自危。 不想两日后,有人检举,在广平王府见过疑似名单,查验后,果真是遗失的那张。 皇帝下令抓捕,谁想人还没到广平王府门口,又出现逆转。 崔皓进宫向皇帝陈情,此名单是兰陵公主借做客机会,派人偷藏至广平王府,意图嫁祸,目的是令皇帝亲手足相残,动摇皇位。 皇帝嘉奖崔皓大义灭亲之举,立即抓捕兰陵公主,兰陵公主在狱中不堪重刑,供出幕后主使人,竟是常山王。 曹峻就是常山王派人刺杀,那失而复得的名单亦是伪造,而真正的名单始终藏于常山王的密室中。 整个晋邺城牵连者颇多,长达一个月的抓捕、审问,杀的杀、贬的贬。 事实证明,曹氏一族是被冤枉的,曹相官复原位,追封原骠骑大将军曹峻为忠武侯。 折腾了近两个月,一切终于落下帷幕。 北轩。 用过午膳,陆修与太师下棋,曹鹿云观棋,梁婠在一边烹茶。 沏了一杯送与太师。 太师落下一子,接过茶,先看梁婠,又瞧陆修:“这年过得真冷清。” 说到冷清,曹鹿云眉眼落寞,坐在一边想心事。 陆修似乎没听见,只看棋盘。 梁婠点头应了声:“过几日,兄长们忙完,应会回来小住几日,届时就热闹了。” 这个时候,满晋邺城也只有陆氏有心情过年吧。 军饷一事,梁婠再没问过陆修都做了些什么。 但那些天,连着好几日都是她先睡的。 梁婠低着眉,又沏了一杯给陆修。 太师语气颇为嫌弃:“他们就算来又能留几日,陆勖那几个孩子不都跟陆修差不多大,陆淮的那两个,也上几年学了,说起来许久没添丁了。” 说罢,啜了口茶,边润嗓子边盯着对面的人瞧。 奈何陆修纹丝不动,只拈着棋子思考。 梁婠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抬眸瞧了眼,不懂为何她都能看出来的破解之法,他却思考这么久。 太师看向梁婠:“他这般举棋不定,不如你帮帮他?” 梁婠奇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太师摇头直笑:“无妨无妨。” 陆修也偏过头瞧她。 古井幽深的眼眸里,浮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就这儿,”梁婠笑着抓起陆修的手落下一子,“我看看可以提几子?” 许是最近研香制香较多,她温软的身子甫一靠近,就有股隐隐幽香,撩人得很。 陆修低低笑着:“你想几个就几个。” 梁婠倒吸口气,拧眉看他,在说什么胡话? 太师微笑着看她:“该几个就几个。” 梁婠这才看回棋盘,可不是,该几个就几个。 曹鹿云抬眸看着面前说笑的几人,抿一下唇,淡淡道:“太师、大司马,吾先回去了。” 太师点下头,允了。 曹鹿云一走,陆修索性让梁婠坐在身侧,看他们下棋。 太师望一眼空荡荡的门口,没了笑意,反倒变得严肃。 陆修垂眸:“她住这里到底不便。” 曹氏一事,虽已解决,可再过些天,就是周昀与曹丹青成婚的日子。 这个档口如何对外公布,大司马与曹三娘子已和离? 出于多方面考虑,曹鹿云还得再居住些天。 陆修眼皮不抬:“明日以省亲之名,让人送她回相府住一段时间,她若愿意,也可一直留到周昀成亲。” 今日天气甚好,阳光透过珠窗,落下斑斑痕迹,照得人暖烘烘、懒洋洋,完全感受不到外头冰雪的凉意。 太师瞅他一眼,哼了声:“你这性子,迟早要在这上头吃亏的。” 梁婠颇为诧异地偷瞄太师,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身侧之人,有一瞬间的僵硬。 睫毛也跟着微微颤了下。 只是那一瞬当真极快,若不是与他日日同寝共眠,梁婠几乎就要错过了。 陆修沉默了会,才说话,低沉的声音里带了点温柔、也带了点笑意。 “无妨。” 大不了就是步他的后尘。 第150章 人生如棋 梁婠蹙紧了眉心,总觉得这是话里有话。 太师无奈笑了下,又叹道:“回头还是给她请封吧,总不能一直妾居。” 梁婠眉头一跳,死死盯着棋盘上的一颗子,手脚凉得厉害。 她想说这样就很好了,自己根本不在乎那名分。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她却必须努力克制,很多事是不能让太师知道的。 空气就这么突然安静下来。 梁婠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旦成为正室,她便不能说走就走。 梁婠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僵硬,霍然站起身,“茶凉了,妾再去添点热的。” 不料她才想要迈开步子,就被陆修伸手擒住了手腕,将人拽回去。 梁婠的脸微微发白,有些不敢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不急。” 梁婠一时分辨不出,这句不急究竟是在说添茶不急,还是在说请封不急。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是极度害怕、担忧的。 梁婠壮着胆子缓缓掀起眼皮,对上的是一双望着她笑的眼睛。 目光复杂。 被他这样盯着,梁婠像夜里跳进了泗水,冷得直哆嗦。 “再等等。”他沉了声。 陆修移开视线前,深深看她一眼。 那最后一眼实在让人…… 梁婠张张嘴,很想解释。 “才与曹氏和离,再过些时日。”陆修看向太师时,神情又恢复如常。 说罢,他又继续拈棋、落子。 梁婠却只剩心虚。 太师细细打量他们一番,不管陆修出于何种原因拖着,想到曹鹿云离去前看梁婠的眼神,这请封的事往后推一推,未必不是好事。 他微微颔首:“也好。” 好好一盘棋,下到最后,下的人,失了心,看的人,丢了魂。 太师摇头叹息:“罢了,我也乏了,你们回去吧。” 从北轩出来,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 牵着自己的那只手还是暖暖的。 梁婠悄悄往他脸上看了眼:“其实我想跟你说——” 陆修也在看她。 许是盯着自己的目光,太过炽热与专注,她就忽然说不出口了。 梁婠低下头,轻声道:“周少保的新婚贺礼还没准备呢。” 眼看就要攀上顶峰了,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毫不留情一脚踹到山脚下。 陆修叹口气,有些不想理她。 梁婠小心抬眸:“明日我可否出府一趟,这段时间没出门,连秋夕的婚礼都没赶得上。” “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很敷衍。 梁婠捏了捏他的手:“宋檀的事,多谢你提前——才叫他躲过一劫。” 梁婠并不清楚陆修在整件事中充当什么角色,又起了何种作用,可宋檀能在兰陵公主出事前,离开公主府,又能避过抓捕,一定少不了他有意放水。 他微微挑眉,语气闲散又意有所指:“卿是该谢为夫,就不知会如何表达,以示诚意?” 没来由的,她脸颊上忽然就烧呼呼的。 梁婠不敢接话。 陆修盯着她红艳艳的唇,唇边弧度渐深:“卿不如睡前陪我下盘棋,可好?” 这个要求属实出乎意料,梁婠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尴尬,看来是自己误会了,不过也好。 她当即点头同意,“这容易,只要夫主愿意,别说夜夜陪你下,就算下通宵又有何难?” 夜夜通宵? 陆修眯了眯眼。 南苑,夜已深。 不等陆修忙完,梁婠已早早洗漱完,摆好小几,放上棋盘,跪坐在榻上等他。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梁婠看着空荡荡的棋盘,率先落下一子。 等陆修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梁婠困得眼睛都已睁不开。 下棋是不可能下棋了。 立春这日,乃太子少保与相府五娘子大喜之日。 周府门前,两全大石狮子以红绸作饰,三间兽头大门敞着,街边香车宝马,上门道贺之人无一不是华冠丽服、翠围珠裹。 晋邺城中,已很久没有这般盛大的喜事。 天并未回暖,梁婠依旧穿得厚。 本是吉日良辰,陆修却无半点笑脸,来时路上,他也没多少话。 梁婠望他一眼,他们都知道周昀的心思,这声喜又如何道得出来? 陆修倒是不要紧,素日总是板着一张面孔,凛若冰霜。 梁婠面上还是刻意挂上点笑。 纵观朝堂,除了陆氏中人,陆修从不与旁的人过从甚密,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说得上话的,也就周昀、曹峻等人,亦是屈指可数。 仔细想想,这又何尝不是高潜选中他的原因。 帝王的信任,总离不了拿捏。 何况高潜,他需要的不是拉帮结派的,而是能被他掌控,即便给予下臣再多权柄,亦能轻松收回的那种人。 陆修对外表现得如此爱重她,即便整个晋邺城流传着诋毁她的言论,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甚至不惜抗旨也要与曹氏和离,独宠她一人。 这和离,旁人知不知晓不重要,高潜知不知晓才重要。 她将此事写进密函中时,分明瞧见他嘴角藏着一丝笑意。 若不是与他相处日久,偶尔能捕捉到那深眸中稍纵即逝的盘算,她或许也要被蒙蔽了。 沉思细想,和离之事,他如何不算一举多得呢? 高潜自以为押对了。 到底,他还是看走眼…… “又用那种眼神看我。” 陆修伸手揽住她的肩,俯下身,温温热热的呼吸喷在耳边。 如愿看到她些许变化,他提唇微笑。 梁婠对上那藏了算计的眼,不得不感慨,陆修的确是一个好猎人。 这样一个好猎人,闲暇之余,最爱玩的游戏,便是试图驯化他无意间捡来的那条蛇。 陆修不顾人来人往,笑着在她耳朵上落下一吻。 这孟浪轻浮的举动,放在如此冷心冷面的人身上,瞧着竟然一点儿也不违和。 似乎情深似海。 梁婠没好气一把将他推开。 陆修原也没打算久缠,借着她的力抽离。 没了身前的遮挡,眼前豁然开朗。 梁婠一抬眼,就看到崔皓携着春儿站在正对面的不远处,目不转睛瞧着她。 梁婠眨着眼,冲他轻轻一笑,偏过头看向陆修。 “我们进去吧。” 陆修抓起她的手放进掌心,低笑一声应了。 不得不说,崔皓可谓此次军饷一事中,最大的赢家…… 第151章 大喜之日 不但在紧要关头救了广平王,更因此一事得到皇帝的封赏。 崔皓正是春风得意时呢。 梁婠忽略那盯着她的目光,跟着陆修迈过门槛。 若非是皇帝赐婚,曹府才办完丧事,按理说是不能这么快办喜事的。 是以,曹府并未大办,宾客都来了周府。 梁婠随着陆修往里走,不时有人恭敬地向他行礼,梁婠故意落后半步,只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周司徒忙着迎客,正与陆勖、陆淮几人交谈,陆修也不想打断,只瞟一眼周围,这时辰周昀应该是去晨迎。 再看一眼身边的人,乌黑的眼珠滴流转着,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陆修凑至她耳边,眉头略微打结:“这是周府。” 梁婠错愕中看过去,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 提醒?警告? 梁婠笑了笑,乖巧点头,顺从得很。 她又不傻。 这是周昀的婚礼,怎么可能会胡闹。 虽然她很想。 不过,也顶多找故人叙叙旧。 要知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如今崔皓所拥有的还远远不够,需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什么话在屋里都没说够,在外头还得喁喁私语?” 一转眼,陆淮已走至他们面前,一丝不苟的着装,英俊刚毅的面上,挂着成熟男人的微笑,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自信与果断。 可能因为年龄差距的关系,与陆勖他们长辈似的做派不同,陆淮每次同他们说话,更像是真正的兄长。 这种亲切、友好,叫人觉得真实、有安全感。 即使坊间将她传得十分不堪,陆淮都不曾指责过她半句,甚至还在陆勖敲打她的时候,出言维护。 梁婠实话实说:“他在提醒我别给他惹麻烦。” 陆淮忍不住笑出声:“怎么会?” 比起陆勖那种在朝堂上长袖善舞的政客,梁婠更欣赏陆淮、曹峻这样凭着一腔热血,以血肉之躯真枪真刀上阵杀敌的将帅。 然而,将帅的可悲之处,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在…… 梁婠收起玩笑,虚心向陆淮请教:“兄长,前日我在你东阁看到一本书,昔年有高峻据守高平,汉光武帝刘秀有意招降,可派去的寇恂却不顾众人阻拦,将高峻的军师皇甫文斩杀,这是为何?他不怕激怒高峻,反而引来杀身之祸,招降失败吗?” 陆淮有些好笑地看了陆修一眼,目光又落回梁婠脸上:“这故事,你没读完吧?” “那皇甫文不仅是高峻的心腹,更是反对投降,杀了他,一来让高峻彻底失了出主意的人,二来强硬的态度让高峻以为汉军对于是否能招降并不在意,反倒在气势上压人一头,令高峻不敢轻举妄动,更利于招降。” “哦,原来如此——”梁婠扑闪大眼看着陆淮,拖长了音。 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陆淮带笑的脸,渐渐没了笑,定定瞧着梁婠,若有所思。 梁婠低下头,敛了眉眼。 那浡州郡王的军师诡计多端,使计离间高潜陆淮,该杀。 否则,回到晋邺,后患无穷,死的便是陆淮。 陆修微微勾唇,笑得别有意味:“平日倒没见你这般勤学好问。” 梁婠抬眸,偷偷瞪他。 这边说完,那边却听得门口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梁婠重新挂上笑:“新人来了!” 说着直朝大门口张望。 陆淮蹙着眉,表情严肃。 她是如何知晓最近在商讨招降事宜? 还有上次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药方,起初他十分不解,不想后来竟真的派上用场…… 陆淮又默默将视线投向瞧着她的陆修,这样的女子留在他身边,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随新人到来的喧笑声,暂时吵散了陆淮心上的疑惑。 梁婠一门心思放在新人身上。 就见周昀牵着曹丹青往这边来。 面上挂着一惯的笑容,与平时瞧着并无任何不同。 甚至更为潇洒倜傥。 他与陆修的性格还真是不同。 曹丹青梳高髻、戴花冠,以珍珠芙蓉却扇遮面,华丽的喜服加身,美目含情,颊边的红云尤为醉人,是俏丽动人的新嫁娘。 环视一周,梁婠都没看到曹鹿云的身影,也不算意外,想是留在相府陪曹相。 有些人和事,因为自己的干预已变得不同,往后只怕会越来越偏离原本的轨迹,这意味着很多事会逐渐脱离掌控…… 梁婠瞧着慢慢逼近的一对新人,眼中笑意散去,紧接着浮上几分担忧。 众人闹哄哄地簇拥着新人。 梁婠手上一暖,袖底下有人抓住了她。 梁婠侧过脸,陆修只是静静瞧着她。 行礼尚早,将新妇送至青庐,周昀便与其父周司徒一同招呼宾客。 梁婠始终跟着陆修,众人也见怪不怪。 奈何那些阿谀奉承,梁婠听得实在想吐,仍是趁陆修不注意,寻了个机会,溜出去透透气。 “阿婠——” 刚迈出正厅,就碰到衣冠楚楚的崔皓。 他身着一袭雨过天晴色的长袍,清秀的脸上,双眸炯炯有神,白净的肤色欲显俊俏。 当真是神清骨秀、风度翩翩。 属实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叙旧了。 梁婠余光往周围扫了一眼,人不多,却还是往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梁婠黑眸渐深,微笑着看他:“还请崔大人谨言慎行。” 他现已是秘书省的秘书监,掌国史修撰及典司图籍。 崔皓哪里听得进去,只快速看向两边,见四下无人注意,像着了魔似的,扯着她就往屋后去。 梁婠盯着抓自己的那只手。 即使隔着袖子,她还是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比恶心。 脏! 脏极了! 梁婠忍住作呕欲,用力想挣开。 一介弱质书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 梁婠挣脱不开,恐拉拉扯扯愈加引人注目,索性由着他。 直到一处拐角处,他才放开手。 崔皓微微喘着气,神情有些激动。 “我知道是你!” 梁婠退后一步,满心嫌恶地扯了扯袖子,这裙衫是新制的,才穿了这么一次,真是可惜了。 她垂眸慢悠悠地道:“崔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第152章 本来面目 崔皓紧紧皱着眉头,清秀的面孔因急切染上红色。 “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就连一开始助教之职,都是你替我求来的!” 梁婠看他一眼,不说话。 这一眼,有慌乱、有意外、有欲说还休。 崔皓呼吸急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迫切想要证实心中的猜想。 “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冯倾月去求兰陵公主,才帮我谋到职务,可宋檀告诉我,是你,是你特意找他帮忙的,还不让他告诉我!” 他声音有些颤抖,眼睛也闪闪发光。 梁婠面上掠过惊诧,还是不说话。 崔皓摇着头,长长叹了口气:“你不止借着陆修的手,替我引荐广平王,还为我谋得亲事,起初我以为你是想羞辱我,才让我入赘堂邑侯府,可婚宴上那一出,春儿也跟我说了实话,都是你给她出的主意,怕我崔家无后。” “这些也罢了,直到广平王出事,是你派人给我报信,也是你向主上举荐,我才有机会得见圣颜,才有机会——” 崔皓眼眶明显有了湿意:“先前我还怪你绝情,却不知,却不知你都是在背后默默为我付出!” “怪我有眼无珠,怪我听信了那贱人的话,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 他赤红着双眼,狠厉决绝,握紧拳头,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梁婠垂眸,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 “你……都知道了?” 这一问,有苦涩、有伤感、有无可奈何。 “阿婠——”崔皓百感交集,却也难以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梁婠知道真相后,是怨恨自己的,那望过来的眼神,不仅有厌恶,还有痛恨。 当日在梁府假山里,她分明可以杀了他,却没能狠下心,说到底还是念着一丝情谊的。 可他也清楚,他们是没可能了。 然而,就在他一步步实现心中所愿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她替自己筹划的……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却又真真切切。 这种割裂、矛盾、疑问,像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了他。 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那隐隐的蠢动,像一团火,在他心底越烧越旺,若是不找她问个究竟,真的快要把自己折磨死了。 崔皓面上有些局促,看着眼前低着头的人,很是不确定:“你,你是不是还对我——” 梁婠低声道:“崔皓,其实,我是真的恨你。” 崔皓微怔,欲张口。 梁婠眼圈红红:“还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崔皓动容上前:“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梁婠退后两步,垂下头,苦苦笑了下:“可是——” 崔皓急道:“可是,你不忍心,你对我还有情,是吗?” 梁婠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情,只有恨!” 崔皓微微叹气:“阿婠,你骗不了我,不然你又为何为我做这么多?” 她将脸扭到另一边,摇摇头:“我不是为你做的,是为我自己。” 话一出口,猛然清醒,万分懊恼,不想再说下去。 “这些事,你权当不知吧!” 梁婠说完,果断转身。 崔皓一个箭步挡在身前,拦住去路。 梁婠连忙后退,始终与他保持距离。 她默了默,将视线投向远处,似在回忆:“崔皓,我还记得你初来晋邺时,在一众光鲜亮丽的纨绔子弟中,怀文抱质、朴素无华。” “那时,你因不识五色花笺,被人嘲笑,窘得满脸通红,”梁婠笑笑。 提起这事,崔皓愤气填胸,表情扭曲:“是他们狗眼看人低!” 梁婠悄悄瞥了他一眼,叹道:“万事开头难,以后,你想要的都会慢慢实现,什么升官进爵、光宗耀祖、儿女成行……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崔皓神情有所舒缓,很是感慨:“我也记得,你当时气不过他们羞辱我,不仅赠我名贵的笔墨纸砚,还送我私藏古籍——” 梁婠垂下的眸里,是最黑的冬夜。 崔皓表情尤为认真:“你知道吗,你赠予我的东西,我都还好好收藏着!” 收藏? 确定没有拿去典当换钱,或者投人所好? 梁婠眸中掩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芒。 语气淡淡的:“是吗?” 崔皓不加掩饰,坦白道:“我也不瞒你,日子难的时候,我当出去了,可后来,领了俸禄,我又将他们赎了回来。” 许久的沉默,只有冷飕飕的凉风扫面而过,卷来远处隐隐的说笑声。 崔皓叹息一声,慢慢道,“阿婠,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答应张适吗?” 梁婠攥紧手心,寒气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见梁婠不开口,他又继续道:“我之所以答应张适,并非是为了求他帮我举荐,而是为了你,你不知道,我是真的想娶你!” 他目光复杂地瞧着她:“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是我来晋邺后,第一个对我笑的人。” 梁婠眼睛盯着几步外青石砖上一条很深的裂缝瞧。 她嘴角微微一勾,并不言语。 那日,梁诚宴请宾客,命她作‘掌中舞’。 她立在高高的水晶盘上,一眼就看到,锦衣纨裤中混进一个青衣乌帽。 那缩手缩脚的模样,实在滑稽。 梁婠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崔皓咬牙:“你不知道,我求过你叔父的,求他让你嫁给我,只要让你嫁给我,以后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是,他们都看不起我,不止出言侮辱我,还派人——” 他眼底飞快划过一道阴鸷,很快又恢复一片至诚,“你说我怎么能不出了这口气?你不明白,只有你失了贞操,他们嫌弃你、不要你,你才能属于我!” 梁婠蹙着眉,抽动嘴角,无声笑了笑,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人心究竟能可怕到何种程度。 崔皓见她并未动怒,长叹一声道:“阿婠,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真的心悦你,失了贞洁,他们会嫌弃你,可我不会!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我不介意你同别人睡过!” 梁婠轻轻一笑,笑容一如初见。 可她身体像被数十枚齐发的铁钉穿过,四肢百骸都是血窟窿,钻心的痛、泼天的恨。 她不动声色瞧过去,面前之人,竟不见半点愧疚。 真不明白,人怎么可以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 崔皓微微凝眸:“阿婠,你不是我,你会不懂,你就像晋邺城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而我只是这繁华城池中无人问津的角落,如果明珠不蒙尘,那机会又岂会轮到我?” 她曾以为晋邺城是一个大染坊,将好好的人,染得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 其实,错了。 是人是鬼,早就定了。 第153章 人心各异 可能恨意与痛感一样,等它到达一个顶峰,人就会变得麻木,梁婠此刻除了想笑,已毫无知觉。 梁婠认认真真瞧着他,很是感慨:“我竟不知你这般在乎我!” “可惜,我们此生无缘了,”她停了停,不无遗憾:“崔皓,与她们好好过吧,以后能帮的,我还是会帮你的。” 梁婠轻轻抬起眼睫,朝他看了一眼,透着委屈:“往后,我们也别私下见面了,不然,被他知道——你会没命的。” 他? 是啊,他们现在又如何不算私会呢? 崔皓面上一白,眼中明显闪过慌乱。 他本揣着满腹疑问,又见梁婠与陆修在门口卿卿我我,脑子一热,便昏了头! 陆修是怎样的人,他又岂会不知? 贵戚权门之后,弱冠之年,已位列上公。 一向行事眼底无人…… 况且,谁不知他极其娇宠梁姬! 染指宠姬?怕是不要命了! 冷风一吹,崔皓清醒了些。 可一抬眼,对上盈盈秋水,再忆起她对自己的深情厚意,又免不了让人心荡神驰。 仔细想想,陆修若不是靠着家世门第的关系,说不定还不如自己。 何况,他再矜贵又如何,被他千宠万爱的女人,心里还不是记挂着自己? 这前所未有的优越,让他空乏的心,瞬间得到极大满足。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还能借此机会…… 思及此处,崔皓温柔道:“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我亦不会再辜负你,往后我们再见面,小心点儿就是了,但你不能不见我。” 梁婠眸光一软,柔柔道:“好。” 似是得偿所愿。 崔皓一喜。 她已好久没这样看他了,心头登时酥酥麻麻的,情思一晃,就想上手。 梁婠轻巧避开他的手,嗔道:“你就不怕我骗你?” “怕,上次在假山你不就想骗我。” 他早已知晓情事,一时情动,却还不至于丧失理智。 梁婠目光含笑:“那你为何以后还要与我再见?” 崔皓叹口气,直言不讳:“阿婠,你如今想要我的命,何须这般麻烦?” 原来,他也清楚。 梁婠垂下的眉眼一弯,双颊红晕,极为羞涩:“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要的是你的身、你的心!” 这样勾人的梁婠,崔皓从不曾见过。 身体突然就热了,心痒难耐。 极欲的念想,冷风也吹不散。 他飞快打量一圈,伸手就要将她拽进怀里。 手还没触及衣服。 梁婠面色一变,“有人来了!” 崔皓愣在原地,侧耳细听,确实有脚步声。 梁婠小声道:“你先走!” 崔皓只迟疑一刻,便点头。 这是周府,他一个从六品,的确不如大司马的宠姬身份来得好使。 崔皓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以示作别。 梁婠望着那慌张逃走的背影,无声笑着,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何谓立春? 东风送暖,寒冬结束,万物生长。 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 “还没闹够?” 脚步止于身后,凉凉的声音响起,比迎面吹过的风,还阴冷。 梁婠回头瞪他一眼:“正要上演好戏,被你打断了。” 陆修深眸微眯,目光锐利。 梁婠上前,笑着瞧他,“你不杀他,不就是留着给我玩的?” 玩? 陆修瞳孔一缩,眸光更冷了。 自己没事给她留个旁的男子玩? 陆修移开视线,不想看她。 梁婠见他真的生气,也不再逗他,握住他的手,正色道:“他终归是要一死,可怎样死,应由我说的算,亦该为我所用。” 陆修不屑,付之一哂:“志大才疏、毫无担当,活着都没用,如何死了倒——” 话说一半,陆修蹙起眉,盯着她沉默。 梁婠眼瞅着他,目光含笑。 借刀杀人,至于是刀毁,还是人亡,对她来说都不算坏事。 陆修斩钉截铁:“不行。” “为何?” 梁婠不懂,试都没试,他就否决。 陆修只是瞧着她不说话。 梁婠摇摇头,冲他微微一笑:“你跟我说到底为什么?是在为我担心,还是怕失败连累到你?” 陆修:“……” 梁婠:“你口口声声说看护我,可究竟是看护,还是监视、是限制?” 她边说边往后退,细细看他,可越看心越凉。 “每次我要动手,你总会阻拦,我与他虚与委蛇这么久,到底是为伺机报仇,还是为了服务于你?” 他目光彻骨,眼锋凌厉,一如最利的尖刃,恨不能立刻将她千刀万剐。 梁婠压下颤意,深吸口气,咬牙:“你根本就不想我去杀他!” 隐忍,是,她不否认想要报仇少不了隐忍。 可现在无关隐忍,他根本是想将她驯化成听从他指挥的木偶。 “大司马,我不想再陪你玩游戏了!” 梁婠望着他的眼睛,微微潮湿,声音也是说不出的疲惫。 可更疲惫的是她的心。 陆修面上阴沉得可怕。 她还记得自己曾感叹曹丹青不知死活,出言不逊,敢顶撞陆修。 然而现在,她无疑是自寻死路。 无所谓。 与其再这般跟笼中雀似的,活在他的掌控之下,还不如奋力挣扎,是死是活,都好过这般遥遥无期的继续等下去! 梁婠视而不见,转过身,朝反方向去。 只走出两步,眼前一花,两个侍卫人墙一般挡在面前,拦住去路。 梁婠笑笑。 是了。 是陆修专门给她安排的护卫。 只要出了房门,他们就会时时刻刻跟着她。 在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 她的所作所为,根本瞒不过他的眼。 梁婠赤着眼,看过去,“大人是要将我关押起来吗?” “是,你又能如何?” 他目光沉沉,脸上一片冷漠。 更冷的是他的声音。 梁婠收回视线,垂头笑笑:“大人早点这样多好。” 演什么情深似海、你侬我侬?! “送梁姬回去。” 冷似寒冰。 梁婠终是没等到看周昀的昏行。 陆修说得没错,就算真的将她一辈子囚住,以她目前的能力,又能如何? 梁婠被侍卫护送着出了周府。 梁姬无端中途离席,又瞧见大司马冷着脸,众人少不得一番窃窃私语。 更有好事者压低嗓子,悄悄说起,在庭院角落里大司马与梁姬发生争执…… 崔皓煞白着一张脸,躲在人群中。 第154章 见好就收 南苑居室内,梁婠跪坐在梳妆镜前,安安静静打量着里面的人。 这张脸,她已经看了两辈子,却越看越陌生。 这一世究竟为何而活,她一天也不敢忘。 梁婠闭上眼,凭何他以为能困住自己? 她一早就说过,太师府从来都不是她的目的地…… 白露与谷雨才从花房回来,说笑间冷不防瞧见,内室裙裳扔了一地,镜子前更是端端坐着一个人,乌发散落,只着寝衣,狠狠吓了一跳。 是本该出现在周府喜宴上的梁姬。 两人面面相觑。 这离喜宴结束还早,实不明白怎么就提前回来了。 惊讶之余又去寻找另一个身影,却意外没瞧见,这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凡居家,大人与梁姬都是似水如鱼,跬步不离。 今儿,竟落了单。 稀奇,古怪。 正捉摸不透,清清冷冷的声音。 “谷雨,把衣服拿去烧了。” 两人快速交换了个眼神。 谷雨恭敬应声。 本以为定是发生了何事,两人恐比平时更要小心伺候。 不想除了沐浴更衣,再无其他要求。 眉眼间亦没有任何怒色,只神情淡淡,亦同往日居家一般,画画、弹琴,看书…… 两人也是松了口气。 用过晚膳,梁婠又下了会儿棋,洗漱完,早早歇下。 她就寝是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的,熄灭灯火,屋子瞬间陷入黑暗,整个人像沉入幽深的湖底。 梁婠并没有辗转反侧,卧不安席。 相反,无人打扰,酣然入梦。 不知是半夜,还是没睡多久,半梦半醒间,有人掀开衾被,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潮气,躺在身侧。 熟悉的冷松木香。 梁婠着实困乏,眼皮沉得掀不起,任由一双手穿过肋下,将她抱进怀里,又娇又软的身躯这么紧贴他的。 她可没忘,白日里,那恨不得将她撕了、宰了的眼神,这会儿手上、身体上又是这般温存。 不是有病是什么? 疯子。 梁婠也不确定是心里暗暗骂的,还是梦呓似说出口的? 随即,有温软的唇凑上来吻她,抚在背上的手也跟着不安分起来,趁势除去所有束缚,肆意妄为。 她这般困倦,他却像是刻意捣乱,惹得她莫名烦躁难忍。 白天都已撕破脸,晚上还有必要矫情自饰吗? 手上反抗不过,干脆咬起牙关,可陆修已对她太过了解,不过须臾,她重新落了下风。 恨! 凭什么何事都由他说了算?! 如同抢占地盘的两头兽,不停牵拉撕扯,谁也不会先放弃攻击,谁也不可能退让一步,非得争个胜负输赢、拼个你死我活。 “大人要强取豪夺吗?” 灼热的呼吸,极冷的嘲讽。 他恬不为意,甚至不怒反笑。 “以礼相待无用,我亦不介意倚强凌弱,先发制人。” 无赖! 梁婠恨得直咬牙。 果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梁婠怒道:“你休想!” “无奈我何?”激怒她,他好像很得意。 怎么不得意呢,行动即态度。 迫不及待地攻城徇地,寻求最契合的欢愉。 她忍着将人一脚踹下床的冲动,他却逼得更紧。 索性囚禁在方寸之间,抬着腰抵上去…… 所谓得寸进尺,大抵就是如此。 可惜,将她瞌睡闹走,还这般蛮狠霸道,岂能如了他的意! 以攻为守。 她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如愿得到意料之中的该有的反应。 他却乘风兴浪。 梁婠气急:“把命给我,我就给你!” “这有何难?身、心、命皆可。” 低低的嗤笑。 这根本是在讽刺她白日对崔皓的说辞。 梁婠心一狠,冲着肩头咬上去,是名符其实要人性命的毒蛇! 他低哼一声,痛是真的痛,更是没想到她真会下狠手。 肌肤上的贴合,足以表明他并未因此受到影响,有所松缓。 他吸着气直笑:“咬吧,还想咬哪儿,都随你。” 被他一说,梁婠松了口,脸皮滚烫。 “无耻、无赖!” 突然就觉得好没意思。 梁婠投降认输,一如大战斗败的将士,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都这么久了,她也知道迟早是要被吃干抹净的,原本也是无所谓,可不知为何,越往后越不肯,一直在坚守,到底为何坚守,她自己也弄不清。 要知道,兵败如山倒。 她只觉得不能开那个头。 陆修已占尽便宜,又岂会不知见好就收? 是该鸣金收兵。 “我不迫你。” 他终于安生了。 梁婠气结,“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抱着她,在脸上狠狠亲了口,心情好得很,似乎完全不记得白天他们才大吵一架。 陆修将她往身上收了收:“夫妻无隔宿之仇。” 好女怕缠郎,古人诚不欺我。 行动上已然输了,梁婠也懒得再同他语言上争辩。 他埋在她的颈窝,放低了语气,声音闷闷的:“婠婠,我有我的原因。” 是,谁又不是有自己的原因呢? 那句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她杀了高潜,背后究竟是何深意呢? 梁婠闭上眼,不想去管。 他的原因,与她何干? 他低低一叹:“我自以为心肠够硬,却没想到你更胜一筹。” 梁婠贴着他,闭口不言。 终归脉脉。 日子似乎不曾改变,一如往昔。 十年九春旱。 真真应验了那句春雨贵如油。 谁也不知道有着瑞雪兆丰年祥兆的南齐,竟会迎来几十年不遇的大旱。 本该阴雨绵绵的季节,滴水不见。 已经一个月了,饶是富足如太师府,亦见紧迫,可想而知外头该是怎样一番惨象。 陆修亦是越来越忙。 府中人虽知灾情严重,可到底没怎么影响到自己,甚至还有所期盼,只巴望着下个季节到来。 梁婠可没那么好的心态,每日只计算着所剩仓储能支撑多久。 大旱之后,必会引发蝗灾,届时只恐要面对更严重的饥荒。 饿殍载途,白骨盈野。 何况,饥荒之下,易引动乱。 白露与谷雨在一旁忙碌。 梁婠蹙着眉头,伏在案前,很多事情她早已知晓,如今不过是再经历一遍。 可是,这所谓的灾情,对她来说,又如何不算一个机会呢? 第155章 不情之请 梁婠拿着笔,漫无目的在纸上乱画,很矛盾。 她完全可以趁着这个档口,唯恐天下不乱,火上浇油。 一旦流民起,各地必然民变不断,加之门阀内斗严重,高潜这个皇位还坐得稳吗,只怕用不着自己动手,他就…… “梁姬。” 正烦乱着,有人走上前。 抬眸间,霜降行了一礼,“大人回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梁婠放下笔,有些奇怪,却也并不多言,只稍作整理,便同霜降出了屋子。 出乎意料,去的不是陆修的屋子,而是前院。 这是要见外客? 一条腿才迈进花厅,冷不防从身后冒出一把扇子,挡住前路,惊得她身子一晃,却被一只手臂稳稳托住。 肇事者从身后跨上前,扇子后头的桃花眼里是熟悉的笑意。 “好久不见!” “周少保?” 梁婠有些意外。 陆修松开她,只看向周昀,“好好走路。” 周昀挑起眉梢,啧了一声,不甘示弱:“就你会!” 梁婠失笑,叫霜降去准备茶果点心。 周昀很少来太师府,通常都是去别苑,自他成婚后,更是见面少了。 今日来此,定是有事的。 等茶水摆上桌,梁婠便屏退其他人,只余他们三人。 “有事要请你们帮忙。” 周昀敛了笑,比往日多了几分严肃认真。 梁婠惊奇,先看对面的周昀,再看身侧的陆修。 周昀有事找陆修帮忙不稀奇,稀奇的是要带上她? 许是看出她的疑惑,周昀直截了当。 “可否让曹鹿云在太师府再留一段时间,和离的消息先别对外公布。” 自曹鹿云以省亲的名义回相府后,便一直再未回来,这也是双方的心照不宣。 与周昀大婚已过去有些日子,和离之事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近日,府中正在整理曹鹿云剩下的东西,预备合适的时间让人送回相府。 不曾想,周昀竟找上门。 这事——十分微妙。 梁婠只看着陆修。 她要能做得了这个主,自己也不会…… “她在这里不方便。” 陆修拈着青瓷杯,眼皮也不抬,直白拒绝。 周昀还未说话,陆修眼眸轻抬,又补充了一句:“为了你,已经拖了很久。” 他声音淡淡,语气却没商量的余地。 周昀默了默,只盯着梁婠:“自骠骑大将军亡故后,曹氏似斩断一臂,旱灾一事,曹相已是心力交瘁,如今可谓孤木难支,倘若此时再传出与陆氏联姻有变,只怕——” 陆修目光沉下,打断,“周昀,这些事与她无关,如果我提前知晓你要说这些,定不会让你见她。” 周昀愣了愣,扯起唇角,笑容里透着疲惫与无奈:“我也清楚这些事与她无关。可此时若传出曹陆婚事有变,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转而垂眸,只剩一声叹息。 这样表情沉重的周昀,是梁婠不曾见过的。 印象里,他总是笑容满满,一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模样。 以梁婠的了解,周昀定是别无他法了。 这要是搁在寻常人家,也不过是添副筷子多只碗的事儿。 可这里毕竟是太师府,不止不是可以来去随意的地方,更还涉及到陆氏的权益。 是去是留,得看姓陆的。 梁婠思忖片刻,对陆修坦言:“于我个人而言,曹鹿云是否留在这儿,影响不是很大,正室还是妾室,都不过是一个头衔,我本不在意,至于其他的,看你。” 反正这件事也拖了很久,她还真不计较。 而陆氏利益方面,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 梁婠如此一说,周昀重燃希望。 陆修看一眼她,皱了下眉头。 梁婠抿了抿唇,与他对视良久。 眼见如此,周昀立即站起身,弯腰对他们做长揖。 梁婠心里清楚,周昀所说的、所做的,也不过是为了东宫,为了皇后…… “罢了。”陆修垂眸,声音轻倦。 他这是让步了。 梁婠握住他的手,也只有对周昀,他们才会如此。 可谁知有些事不仅事与愿违,还…… 悔之晚矣。 曹鹿云重新住回太师府,不曾引起什么波澜,好像离府的这段时间真的只是省亲而已。 太师知晓后,并未多言。 依旧住在东阁。 梁婠可以看得出来,曹鹿云此番回来,与之前大不一样,除了东阁与北轩,她几乎不去其他地方,是真的将自己当做客人。 应是看开了。 即便如此,陆修还是拨了霜降继续跟着曹鹿云。 说不清什么原因,梁婠觉得陆修是提防着曹鹿云的。 自从离开堂邑侯府,宋檀便改头换名,成了粮铺与药店的东家。 起初,梁婠很是怀疑,可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不想他还真有做生意的眼光,倒也是刮目相看。 梁婠原也不是为了赚钱才开店,但真能赚到钱不是更好? 府中无事时,她就会去找宋檀。 秋夕与陆修派去的冯亭成了婚,如今也有近一个月的身孕,亦算是半个东家。 在这旱情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他们现下的生活已算很好。 这也一如梁婠所愿,不论现在还是以后,生意之事,与她越无关越好。 外头的景色随着长檐车摇晃,梁婠靠在窗边意兴索然瞧着。 街边又多了不少乞儿。 小巷子口,有几个孩子,脸上脏污,破衣烂衫,没来由的,她就想起那年和王庭樾,与宋檀他们初次相见的场面。 “停车。” 梁婠瞧着那几个脏孩子,轻轻开了口。 白露稍稍意外。 车停了,梁婠钻出车厢,在不远处驻了足。 小孩们挤在墙角,顶着一头枯草似的头发,骨瘦如柴,露出的胳膊腿无一不是黑漆漆的。 这个时候,别说普通人家米粮不济,就是往日条件还算富庶的,亦是精打细算熬着。 更别提,这些街边乞讨的流浪儿,逛一遍晋邺城,也未必有人愿意给口吃的、喝的。 梁婠走上前,弯腰将手里的白瓷碟放在他们跟前。 躺在地上一息尚存的孩子,骤然见到吃食,眸光一亮,似是回光返照,争相爬起来,伸手去够白瓷碟里的糕点。 当初宋檀他们便是这般模样。 有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阿婠。”似是叹息。 梁婠身子一僵,抬眸看过去。 是那个剑眉朗目的人。 第156章 擦肩而过 几步开外,有人正正望着她。 斧凿刀刻般的脸上,眼眸深邃明澈,眉宇间的英气,经过风霜历练,不显沧桑颓然,反而愈加刚毅沉稳。 只是此时,微红的眼眶,眸光涌动。 是王庭樾。 梁婠直起身,与他遥遥相对,动了动唇,嗓子有些说不出话。 “我回来了。”声音沙哑。 梁婠低下头,抿起唇角,点头。 “别哭。”他想上前,不过迈出一步,便被护卫拦住。 梁婠点点头,“好。” 说着不哭,眼泪却止不住。 她也不懂为何要哭,明明他们都好好活着,可她心里却酸涩得难受,眼底的温热就是不受控制。 那年,她被赶出家门,王庭樾来找她,她自觉无颜见面,只与他一门之隔。 门外他站了许久。 说,阿兄无能,没有护住你。 她躲在门内,死死咬着手臂,不敢吱声,更不敢见他。 她怕自己会再也忍不住,打开门,扑上去,抱着他嚎啕大哭。 曾几何时,他拉着她一路往前跑,躲避追赶的丫鬟仆妇。 那时他们年幼无知、无忧无虑,可以无所顾忌。 可现下,她已成为梁府的耻辱,成为晋邺城的笑话,又如何再拉着他一起背负骂名? 她也不知这么一内一外僵持着过了多久。 只知得两腿酸痛得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门缓缓坐在地上,眼泪也似流尽,再也流不出一滴。 或许天也黑了吧,只记得屋子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昏暗暗的。 许是知道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开门。 王庭樾只哑着嗓子,说了两个字,便离开了。 后来,只听说他去了军营,先是戍边,又是浡州郡叛乱……大大小小的战场上了无数次。 刀剑无眼、病痛无数,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扛过来的。 再次见面,他就如这般,站在几步开外,正正望着她。 彼时,他已军功在身,被封了虎贲中郎,而她不过是街边兜售叫卖的落魄妇人。 再后来,暴君给她灌下媚药,扒了她的衣服,意欲观赏她如何与人丧失理智…… 他为了救她,一个本该保护皇帝的人,却违抗皇命硬闯宫殿,被暴君提着剑,一剑穿心,死在她面前。 他满手是血,吃力爬到她跟前,赤着眼,不停地跟她道歉。 他说如果可以,下辈子能不能等等他,能不能嫁给她…… 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抱着他的尸体,痛得肝肠寸断,哭得哽咽不止。 暴君在一旁却觉有趣,大笑不止。 她在他尸体旁受尽凌辱。 暴君仍觉不够过瘾,生生将他的尸体大卸八块,才肯罢休。 那世上肯义无反顾相信她、坚定选择她的人,再也没有了。 自此,她的余生只剩在泥沼中挣扎、在黑暗中苟活。 梁婠缓缓吸了口气,一点点抹干眼泪。 如今,他们都好好活着,应该笑,不该哭。 再抬头,她冲他笑,“回来就好。” 说完,梁婠直往犊车跟前走,再不看他一眼。 重活一世,她能做的就是远离他,别再将厄运带给他。 饶是这般想,不是依然将他害得家破人亡吗? 梁婠只替他不值。 长檐车上路,透过吹起的帘帐,她仍然能看到那个站在巷口的身影,本该英挺笔直,却有了不该出现的弯曲,似是太过沉重,叫他喘不上气。 梁婠别开眼。 直到药店门口,梁婠也收拾好心情,下了车。 还没进去,便听得宋檀说话声。 梁婠同往常一般踏了进去。 宋檀抱臂站在一边,店里的伙计与掌柜,正翻箱倒柜,看样子应是在给他找什么药材。 看到梁婠也不算太意外。 “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 梁婠笑笑:“自然有消息带给你。” 一说消息,宋檀敛了笑容。 梁婠跟着宋檀去了后院,小院清清静静,虽比不得他在堂邑侯府的住处,但也算雅致小巧。 护卫在房门口止步,宋檀也是见怪不怪。 有小丫鬟奉上茶水,便退出门外。 梁婠也不拐弯抹角,“听说他是被带去了沐将军府上。” “沐将军?” 梁婠点头:“沐遥。” 宋檀亮起的眸光一暗:“但那沐遥将军早就获罪被抄家了,如此一来,就真是生死难料了。” 梁婠:“亲属家眷应是充军流放,而府中奴婢下人,是要被官府一一清查的,或继续为奴,或同发配。” 宋檀沉默。 梁婠道:“问题是,不论是斩首的名单,还是发配流放的记录里都没有宋棉的名字。” 宋檀蹙眉,“那会不会不在将军府?” 梁婠摇头:“起初我也这么想,但是经过反复核对,同赴宴的只有沐将军带走一人,应是错不了的。” 梁婠想了想,又道:“我猜想,我们从前之所以一直查不到他的消息,会不会,他已经改了名字?” 宋檀凝眸不语。 梁婠:“已经叫人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查了,那年龄相仿的人也不算多,过些时日就有消息了,再等等。” 宋檀郑重:“大恩不言谢。” 梁婠摇头笑笑:“你当初没怪我就算好的。” 宋檀挑眉,佯装生气:“我虽是乞儿,但不是刁民,并非善恶不分。若不是你和梁大人,我也早死了,更别提还能坐在这里,麻烦你帮我找兄长。” 梁婠扯着嘴角笑笑。 宋檀叹口气,颇有些惆怅。 忽地,忆起一事。 他坐直身子道:“前些日子,店里来了个客人,妇人打扮,听伙计讲看穿着打扮倒是有身份的,奇怪的是,帷帽遮面,还独身一人,更奇怪的是,来买滑胎药。” 梁婠不以为意:“这是药店,买啥药都正常。何况,滑胎药那种东西,自然要偷偷摸摸的。” “你别打岔啊!”宋檀嘶了一声,很是不满。 梁婠失笑,方才还担心他兄长,这会儿又起了是非的心。 “你说你说。” 宋檀这才继续道:“咱们店铺是开了一段时间,可断没有行迹这般古怪的,掌柜的正好不在,伙计见她衣饰华贵,不敢随便抓药,便来找我,谁知等我再出去,那妇人竟走了。” “可我远远瞧着,那背影分明是冯倾月!” 梁婠的笑僵在唇边。 第157章 失之东隅 “是吧,我也惊讶坏了。” 见梁婠这反应,宋檀扬眉直笑。 自兰陵公主被捕入狱,堂邑侯府一众人悉数被抓,崔皓恳请高潜念在功过相抵,留冯倾月一命,外人皆道,也算情深义重。 冯倾月虽不能继续做正室夫人,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我就是纳闷,好端端的,有了身孕,干嘛要买滑胎药呢?”宋檀砸着嘴,闹不明白,“当日在侯府,她可是一直吃温补药,就是迟迟不见动静,这既然有了,又怎么——” 梁婠只是沉默瞧着他,宋檀双眼一亮,恍然大悟。 宋檀抽气:“难不成这是买给你那个婢女吃的?现在她俩身份可是对调了,搞不好就是后宅内斗。” 梁婠拈起茶杯,只浅浅啜着,唇边是隐隐的笑。 她是不该这么惊讶的,她们的性格,她了解,当初想将她俩凑到一起不就是这个打算吗? 没什么比明争暗斗更叫人耗损的。 互相陷害、互相折磨,到最后两败俱伤,都不用她动手,怎么不好呢? 适当的时候,她还可以去帮帮忙,添点柴、加把火,这都不是问题,想一想,梁婠心情突然好起来。 宋檀微微摇头:“说起来也奇怪,那崔皓并不是个有担当的,这次竟然有勇气敢求主上留冯倾月一命,到底还是有些夫妻情分的,这点倒是我看走眼了。” 梁婠垂下长长的睫毛,心中暗暗发笑,崔皓自然是不敢的。 当日,她得了消息,便派人去给崔皓通风报信,为了不显得太过忘恩负义、翻脸无情,建议他在大义灭亲之举时,向高潜讨一份恩典。 这份恩典,不能是金帛珠玉,也不能是高爵丰禄,只能是旧情。 高潜疑心重,他自己冷血无情,却不希望所用之人太过绝情。 宋檀感慨之余,又问:“提起这事,我一直没顾上问你,为何要让我跟崔皓那么说?搞得好像你对他念念不忘、余情未了似的?你也真不怕你家大司马知道——” 梁婠挑眉,故意惹他:“搞不好还真是念念不忘。” 宋檀猛吸凉气:“我的姑奶奶,我说你是不要命了?!你那大司马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谁人不知?!” 梁婠放下杯子,微笑,“放心,我的打算,他都知道。” 宋檀这才舒了口气。 没一会儿,梁婠心里又闷闷的,低下头拿着杯子在手中转着玩。 宋檀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见你们这样好,我就放心了!” 梁婠抬眸睨了他一眼,很不屑,还没自己年纪大,说话口气跟长辈似的。 宋檀笑着笑着,忽觉惆怅。 想了想,还是淡淡开了口:“王庭樾回来了。” 梁婠转杯子的手一顿,眼睛只盯着杯子瞧。 宋檀顿了下,又道:“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不久,听说倒也是个都水参军了,虽比不得从前,但戴罪之身,实属不易。” 梁婠轻轻点头,这点她又岂会不知呢。 “他一向是拼命的。” 她说完又继续转着杯子。 宋檀望着梁婠,只是叹气,与他们相识已久,那王庭樾是个怎样的人,他如何不知? 可有些事他知道不够,就算他们此生有缘无分,该她知道的,应得让她知道。 至于结果如何,也算不留遗憾。 宋檀看她一眼,状似无心:“据我所知,他并没如你所愿,同你那妹子成亲。” 梁婠诧异地抬头。 宋檀略带了笑意:“梁四娘子既已落水身亡,又何必再要人负什么责呢?要知道,回来的人可是徐娘子,同王庭樾也不过是萍水相交。” 梁婠愣了愣。 宋檀垂眸叹息:“但,你也知道王庭樾那人,有人不远万里去找他,还带去了赦免令,这种恩情,他自然是要报的,所以,他便认了徐娘子为义妹。” 梁婠缓了缓,重新低下头,“他既然不喜欢梁姣,那就等以后自己选个心仪的吧。” 宋檀像看傻子似地瞧她半晌,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想到王庭樾,他也是气,不论长相、人品、脾性,可以说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就是没长嘴。 与梁婠两个人相识十几年,真正的青梅竹马,怎么反倒不如一个相识不久,还整日冷眉冷眼、浑身挂霜似的人呢? 宋檀眉毛揪得死死的,王庭樾要有陆修这速度,他和梁婠的孩子现在都满地跑了! 他不无惋惜地叹气,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告诉她这些也并非为了撮合他们。 毕竟,她与陆修这般和睦,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又瞥了对面人一眼,就现在,别说整个齐国,就连旁边的北周亦有耳闻,南齐的大司马有一位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宠姬,生得艳色绝世,南齐国君还亲赐名号‘玉蕊夫人’。 思及此处,宋檀不免暗暗忧心,有道是,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名声太过,未必是件好事,尤其是女子。 自古红颜多祸水,尽代红颜皆薄命。 如今也唯有陆修这样的人能护得住她,只是这种护又能否长久呢? 倘若…… 宋檀愁肠九转,望着对面还不自知的人,愈加惆怅。 两人各自胡思乱想,皆是沉默。 半晌。 梁婠放下杯子,抬头:“出来有些时候,我也该回去了。” 宋檀口边的话,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只点头应好。 看得出来,她今日心情不佳、心事重重的,有些话还是改日再说吧。 宋檀也不做挽留,只将她送到门口。 梁婠简单道了别,上了车。 一路晃荡,她也只是闭目养神。 才到门口,却听门子道,陆淮来了。 梁婠只觉奇怪,这无假无事的,怎么突然就来了。 刚迈过门槛,手便被人一把抓住。 梁婠侧过脸瞪他一眼。 陆修也是刚回来,一身华贵的紫袍朝服,衬得他肤如白玉、俊美非常。 显然他只比她晚到一步。 梁婠:“听说二兄来了。” 陆修握着她的手,并不惊讶,“说是要找什么东西,现在应是在东阁。” 东阁? 梁婠略略思索,“我们顺路过去,曹鹿云住着,他这般去,多少不便,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陆修微微颔首。 东阁书房里,陆淮东翻西找,他不是一个杂乱无章的人,可奇怪的是那个盒子不见了。 第158章 无中生有 曹鹿云领着婢女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翻找东西的陆淮有些不知所措。 看了好半天,她才颤颤询问:“将军这是在找何物?” 陆淮回头看了眼,略一顿,只道:“旧时看的一本书。” 说罢,又重新去找。 梁婠一进屋子,便听得窸窣声,与陆修相视一看,很奇怪。 曹鹿云听到来人走上前,行过礼方道:“大人与梁姬是来找将军的吗?” 陆修略点头,便去了里间。 梁婠则留下与曹鹿云说话。 陆淮终是翻找无果,只得作罢,但眉间到底添些许愁绪。 曹鹿云已叫人备了茶果。 梁婠见陆淮心不在焉,“阿兄在寻何物?回头我再帮你找一遍?” 陆淮回过神,想了想,望过去:“在周府你跟我提起的那本书。” 梁婠一怔,愣着不动。 那日在周府婚宴上,她所提及的故事是家时在书上看到的,而非陆淮书房,当时她不过随口一说,可陆淮现在却告诉她,在找她说的那本书…… 他书架真有那本书?现在还偏偏丢了?时日已久,她哪里还记得到底是本什么书? 见几人都望着她,梁婠硬着头皮,勉强一笑:“这几日,我再帮你寻一寻。” “好。”陆淮十分干脆。 梁婠更懵了,这无中生有是何意? 送陆淮离开后,梁婠与陆修回南苑。 梁婠一路皱着眉头不说话。 陆修瞧了眼身旁魂不守舍的人,淡淡道,“他要找的不是书吧?” 梁婠收住步子,看过去,“我是在他书架上翻过几本书,但并不是我说的那本,即便是,里头内容也寻常,何必这么特特跑来?还让我继续找?这般说,是何意呢?” 陆修稍稍沉吟,“或许是在提醒你。” “提醒?”梁婠不解。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要这般隐晦? 梁婠越想越糊涂。 陆修微微抿唇,陆淮想找东西的神情不假,可定然找的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连着几日,但凡梁婠得空便会去东阁,去找那本无中生有的书,却始终无果,并未发现什么不同。 每次她找的时候,曹鹿云便会站在一旁看着。 日子渐过,外面的灾情越来越严重,一如预期,旱灾过后是蝗灾。 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 也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多了一种传言,有妖孽作祟,惹怒上天,降下惩罚。 蝗灾严重,加之流言四起,高潜只得带着一干大臣,祭天祭神,欲禳灾避祸,甚至听从曹相建议,大赦天下,并改年号。 民间又兴建蝗神庙,百姓亦跟着跪拜祈福。 到底,无济于事。 一时多卖儿卖女换米度日,乃至饿莩遍野,疮痍满目。 饶是如此,皇室门阀奢靡并未有所收敛。 北周亦趁机,几次三番在边境挑起干戈,以防万一,陆淮便一直带兵在临近交界处驻守。 眼下如此艰难,可也不过才经历一半,梁婠默默叹气。 “梁姬,米粥已熬好。”白露从屋外走进来。 梁婠点头起身,跟着她一起出门。 曹鹿云早已准备好,在外院门口等她。 灾情严重,不少难民往晋邺涌,为了避免有心人借此机会混入都城,曹相建议在城外二十里处搭建帐篷,作为临时收容所,并派兵驻扎看守,防止难民被挑唆煽动,引起动乱,而城中官员家眷可每日去搭棚施粥。 既是曹相提议,那周氏与陆氏在此节骨眼,自然率先响应。 梁婠与曹鹿云每日都会去施粥。 起初只零星几户,待此举得太后、皇后一致夸赞后,果然又多了不少施粥的人。 曹鹿云在外仍是大司马夫人。 日日来此,看守对她们极为熟悉,态度也甚是客气有礼。 许是此举为曹相建议,曹鹿云对施粥一事颇为上心,亲力亲为,梁婠无意与她争风头,便在旁边打下手。 紧挨着她们粥棚是周氏的,若说曹鹿云已够尽心尽力的,可比起旁边的曹丹青还稍显逊色。 长发挽成高髻,除了简单几个素钗,并不见其他华丽首饰,衣衫也以素色为主,端庄大方。 梁婠有意无意在一旁观察,自曹丹青成婚后,变化确实不小。 自施粥以来,不止不找她麻烦,更是对她客客气气,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梁婠亦是忍俊不禁,到底周昀的魅力不小。 曹鹿云还在施粥,梁婠瞧见已近尾声,索性也完全让出位置,只转身朝粥棚后面去。 梁婠看一眼看守的兵士,对白露道:“去将熬制的茶水分发下去,只说太师府送的即可。” 白露点头。 梁婠望着一片乌泱泱的难民,微微发愁。 每日施粥,虽说能解决眼前燃眉之急,但终究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她不是没想过,借此机会火上浇油,可到底百姓无辜。 她曾经也食不果腹、饥寒交迫,每天一睁眼就要为一天的吃食发愁,上山入林,挖野菜寻野果……后来更是九死一生。 梁婠垂眸,缓缓坐下身。 “梁姬。” 清亮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梁婠抬起头,是曹丹青,面带微笑。 “我可以坐下和你说说话吗?”风吹得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点攻击性。 梁婠也冲她一笑:“请坐。” 曹丹青道谢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样和颜悦色的曹丹青,梁婠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曹丹青看着白露远去的背影,微微笑了下:“从前,我阿父和——阿兄没少在我面前夸赞你,那时我心里是极不服气的。” 梁婠淡笑着给她倒了杯方才分发下去的茶水,笑眯眯的:“尝尝。” 想到曹峻,梁婠也颇为感伤。 曹丹青接过茶,顿了下,又道:“现在我倒是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这话说得。 梁婠笑了起来,“少保夫人客气。” 曹丹青往前面正在施粥的身影看一眼,“初来的几日,我还担心你会不会与阿姊发生争执,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你反倒事事让着她,那位置本该是你的,可你——” 梁婠:“我并非是让着她,只是帮周昀罢了。” “这事我知道,是阿姊求他帮忙的,”曹丹青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才道,“是皇后娘娘。” 第159章 和气生财 这事,她和陆修又岂会不知? 梁婠并未接话。 趁着饮茶之际,她又不动声色,细细打量曹丹青,从前她举手投足尽是张扬明快,如今嫁做人妇,没了少女的晴朗,多了与年纪不符的轻愁。 嫁给周昀,是圆了少女的春闺梦,她自是欢喜的,只是良人心中另有其人,日子久了,又如何不愁苦? 梁婠垂下眼,能教人成长的,从来与快乐无关。 曹丹青咽下茶水,瞧她:“你知道他的……心思,是吗?” 梁婠愣了下,只觉心惊,这种事情宁可装作不知,怎么能问出口呢? 曹丹青见她默不作声,又道:“在卫国公府,你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先时我只顾着同你生气,没反应过来,事后细细回想,你是猜到我要说什么,故意阻止我,对吗?” 风吹过草棚,颤颤巍巍,呼呼直响。 梁婠放下手中茶杯,正色道:“那日只是我同少保夫人发生争执,并未有其他深意。” 曹丹青沉默一下,垂头饮茶,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陆修说得没错,有些话可以心知,却不能言明。 曹丹青再抬头,一如最初:“这茶味道很奇特。” 梁婠微微点头:“加了苍术。” 曹丹青惊讶,“这是为何?” 梁婠视线投向密密麻麻的难民,“人多为患,长期聚集在某一处,恐生疫症,特意在茶中加了一味草药,以作预防。” 曹丹青又饮了口,浅笑:“怪不得你要我尝尝。” 梁婠笑而不语。 曹丹青忽而微笑:“那日,咱们在东市遇见,吵了一架,不想我回去就碰到大司马,我只当他来商议婚事,还拉着他说了好些话,后来被阿父打断,才知他是来退婚的。” 梁婠不算惊讶,退婚之事,他提过的。 曹丹青又道:“他不仅跟我们说,和你早有婚约,还道此生心中只认定你,遗憾的是中间出了些变故,往后也只想护着你——” “人人都说大司马冷情冷性,只有真正听过那番肺腑之言才晓得,他不是真的冷,而是将所有的炽情都留给了一个人,就连我阿父都说,是我阿姊无福。” 梁婠面上微微浅笑,心中暗暗咬牙,在拿捏一事上,他最大的绝招,便是那不加掩饰的坦诚。 曹丹青轻轻叹气:“他和周昀还真是不同。” 梁婠沉默,他们确实不同。 那边施粥已结束,曹鹿云领着婢女做些收尾工作。 曹丹青站起身,往那边轻轻扫了眼,颇为感慨:“那些话,不知道我阿姊听完是何感受,反正,我是挺羡慕的。” 她笑笑,行了一礼。 梁婠还上一礼。 待曹丹青离开,她才将视线投向远处,并无着落点。 曹鹿云已叫人收拾好,随时可以回府。 她慢慢走过来,声音又轻又柔:“从前丹青见你就跟斗鸡似的,如今不仅以礼相待,还瞧着融洽交好。” 梁婠故作不懂,淡然一笑,“她现在是少保夫人,自然与从前是不一样的。” 梁婠见白露收拾好,便率先登车。 途径温侯府的粥棚,不意外地看到阿姊的身影。 晋邺就这么大,少不得要碰面,可说来也是奇怪,几乎遇不上她几次,就像刻意避开似的…… “那是温侯世子妇?” 曹丹青也看到了,瞧着张罗忙碌的人,若有所思。 梁婠微笑点头。 曹丹青收回视线,重新坐端正,眸中带了探究:“我在太师府住了这么久,从未见过世子妇上门。” “我自小性格就是如此,不喜与人太过亲近。” 梁婠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很淡。 曹鹿云垂下眼,用余光盯着她瞧。 梁婠说完拿起桌案底的一本,随手翻了起来,心思却飘得很远,那书架她已翻了无数遍,陆淮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见梁婠没什么聊天的兴致,曹丹青也闭口不言。 南苑居室。 梁婠洗漱完,陆修还没回来,外面的天,早已黑透。 他最近非常忙,棘手的事一堆,这样两边兼顾,又能顾得了多久呢? 梁婠趴在桌上,拨拉着灯芯。 头发尚未干透,瀑布一般潮潮散落,肩头披着外衫,底下只着中衣。 烛火荧荧,灯影绰绰,思绪也跟着微晃。 昏昏欲睡之际,门口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梁婠直起身,睁着有些酸困的眼看过去,“怎么这么晚。” 瞧着纤细的人强撑着困意,疲累的心像被人轻轻抚慰,甜中带了些涩。 陆修眸中泛起笑意:“在等我?” 梁婠揉揉眼,站起身,“这儿,除了你还有谁?” 陆修笑眼里闪过锐利的光:“说吧,又有何事?” 梁婠也不遮掩,边帮他脱冠边道:“这事不急,等你用完饭再说。” 说是用完饭,却也等到临入睡,只二人一室。 梁婠坐在榻上,稍沉吟,才道:“今儿在粥棚,曹丹青跟我说你去相府退婚的事。” 陆修双目盯着她,静待后话。 梁婠压低了声音:“曹相苦于灾情,可那蝗虫岂是祭拜一下天地就能消失的?” 陆修眯起眼,极为严肃。 梁婠顶着他冷飕飕的眼光,将一早写好的方法拿给他。 陆修低头打开,有具体除蝗方法:除普通的捕打,还可用火烧和填埋相结合…… 有参与人员及奖励:调用官兵及普通民众,以石斗受钱,难民可凭每日捕打蝗虫的份量,换取口粮…… 他一项项看过去,梁婠在旁小声解释。 “换取的粮食,官府可以适当价格征收,资金若是不够也可向达官贵人们募集,这晋邺城最不缺有钱人。” 陆修稍稍抬眼,就瞧见一双亮闪闪的眼:“你屯那么多米粮就是为了等征收?” 梁婠诚实点头:“如此,既不亏本,也不暴利,最公平。” 想当初,她开口讨要珍珠时,那模样倒也把个见钱眼开,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修折起纸张放在一边,瞧着她有些不快:“你要那么多钱作何用?” 梁婠垂眸低笑:“我这要的不是钱,是命!” 陆修沉默片刻,叹着气将她揽入怀中。 他自以为能读懂她,却终究差那么些许…… 第160章 柔风甘雨 梁婠伏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叹气,鼻息间是淡淡的冷松木香。 日来月往,他们这么一处,竟也一年多了。 曾经叫她惧怕的味道,而今却让人产生了依恋。 梁婠闭上眼,圈紧他的腰,再过一个冬日吧。 蛇,总是要冬眠的。 陆修只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咽下原本要说的话。 难得这般顺从,又怎么忍心打破片刻的温存? 不想怀里的人嘀嘀咕咕起来。 “斗米恩,升米仇,施舍到底不能长久,倒不如给他们找点正经事情做,还有难民整日聚集在一处,太过密集,容易引发唔——” 未说完的话,被温软的唇完美地堵了回去。 他托着她的后颈,顺势压在榻上,充满了掠夺的欲念。 像报仇似的,发狠。 喷在面上的气息,烫人。 也分不清是谁的呼吸,急促而热烈。 中衣轻薄,滚烫的身躯,几欲将她熔化,强烈的窒息,近似溺毙,不似寻常戒备,手臂主动缠上他的脖子。 身上的人明显一愣,喘息间,抬起头,赤红的双眼盯住她,热切与渴求中带着询问。 “婠婠?”他哑着嗓子,有些不确定。 被他这样瞧着,她脸颊火烧火燎,垂下的长睫,掩住水眸中的潋滟柔波。 细滑柔软的手慢慢探进衣底,轻颤着欲帮他除去最后一道屏障。 他却不急着赤诚相对,而是用力抱紧她,吻着她的头顶,恨不得融合为一。 “你已经忍很久了。”她仰头吻了吻他的脖颈。 他低哑一笑,呼吸烫似沸水:“你若不愿意,我还可以继续忍。” “你也会口是心非了。”她红着脸,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抬起漆黑的眼瞄他。 忍? 身体将她牢牢禁锢,手上已剥尽余下轻薄。 有这么忍的? 他低下头,目光对视间,呼吸愈发粗重,是极致的渴求。 这眼神烫得她不敢再看他。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声音喑哑,释放极度危险的信号,是压抑太久后,势不可挡的爆发,没有冷静,也没有理智。 修长而温热的手,轻轻松松掌控着她。 他们对彼此已太过熟悉。 随着每次探索,软软白玉只在身下无声地轻颤。 直到最隐秘处,她眼尾泛红,仰头喘息间,软化的身体重新绷紧,死死攀住他的肩膀,紧张、害怕…… 他吻着她的耳朵,同她一起浅浅试探…… 直至遇到最深的阻碍,他红透的眼里,闪过疑惑,垂眸之际,她泛红的眼,已是泪睫于盈。 他叹息着拥紧她,一往直前,再不留一点儿退路。 本该如痴如狂,却是温情脉脉、爱意绵绵。 似柔风甘雨。 有低低的轻吟响起,这种身心的交融,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雨歇云收。 扶在腰间的手,舍不得松开她。 他吻了吻她的鬓边,小心抽离,却还是牵起一丝痛楚。 他揽着她靠在怀里,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奋力拼搏后,一同享受片刻宁静。 许久,陆修再低头,她已疲倦到眼睛微阖。 灼烫的目光烫得她降下的温度,再度燃烧。 “别看我。”梁婠又羞又恼,恨恨推开他的脸。 他收紧了手臂,只是笑,像个孩子,吃到最甜的糖。 …… 黑甜一觉,是真的日上三竿。 梁婠醒了,却不敢动,这种不敢,与初次共寝不同。 等收拾好一切,已是非常迟。 朝堂自然是无法再去,施粥亦是晚了。 两人索性都告假一日。 谷雨才带人端了早膳,一进门,只觉两人似乎不一样了。 平日好是好,总欠点儿,现下只站在一边瞧着都似溺在柔波碧影。 待见到白露手中换下的丝质中单,又惊又奇。 实不想被他们有意无意盯着瞧,梁婠只好将人都屏退。 好在没两日,一切又如常。 梁婠不知陆修是如何与曹相说的,只知朝堂上骤然闻此方法,引起轩然大波。 为了说服高潜与太后,曹相不惜以死相荐,若非被周昀及时拦下,只恐人已经没了。 这件事,也好,也不好。 好的是对灾情有利,不好的是曹相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梁婠叹息,世上安得两全法? 不过取决于最后的取与舍。 好在灭蝗之法最终也推行落实,不过已然在她提出的基础上有所变动。 施粥之举,并未停止。 梁婠只能继续同曹鹿云一起粥棚。 天气渐凉,这样多的人,等再冷些,只怕施舍米粥已是不够,那御寒之物亦问题…… 梁婠暗暗摇头,已尽人事,余下只能听天命,她本来就不是…… 梁婠拢紧身上的披风。 “梁姬。” 思索间,白露走上前,小声唤她。 梁婠回神,就见白露蹙着眉,神情隐隐不安。 “奴婢刚带人,照常将茶水分发下去,却发现有人在咳嗽。” 梁婠眸光一沉,“在哪儿,人多吗?” 白露忙摇头,“不多,零星几个。” 梁婠扫视周围一圈,难民一旦得了疫症,守在这里的将士必然逃不了,而他们这些施粥的人也是一样,回头再带回晋邺城内…… 梁婠越想越可怕,前世的场景又要重现吗? 她略略沉吟,“我们去看看。” 白露拦住,“不可,万一真是疫症,梁姬如何自保?” 梁婠点头,“我们去找负责看守的将领。” 她瞧一眼还在施粥的曹鹿云,避开拥挤的难民,带着白露往营帐跟前去。 按理说,春日过后,才是疫症爆发的时间。 如何现在已见端倪? 梁婠心神恍然,她的干预已经无形中改变了许多事。 忽然身子一顿,袖子被人扯住,她侧过脸,白露在旁边小声提醒。 梁婠顺着白露的视线看过去,是王庭樾。 自他回都后,得陆勖赏识,倒是一路顺畅,这也是梁婠始料不及的。 “你是要去营帐吗?” 他接管看守已有些日子,倒是见过几次,只都远远打了照面,并不曾近距离说话。 只是这般开口,实在有些失礼。 梁婠垂眸对他行了一礼,方道:“有一事想告知大人。” 王庭樾看了眼白露,敛下情绪。 第161章 众目睽睽 “去大帐说吧,”他俊朗不凡的脸上,星眸清澈,“这里人多,被人听去,易生事端。” 他是望着她解释的,语气中携了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梁婠垂下眼,涩得难受。 王庭樾不该这样小心翼翼。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才是那个心中有愧的人。 见她不语,王庭樾哑然道:“你难道还怕——” 梁婠抬起眼,微笑打断:“我本就打算去大帐找你的。” “好。”王庭樾眼底松动,亦是微笑点点头,转身走在前面。 梁婠与白露跟在后面。 营帐里燃着火,比外面暖和许多。 她坐在软垫上,被风吹透的身体,渐渐软和起来。 王庭樾从炉火上拎起铜壶,给她倒了半杯水,递过去,“小心烫。” 梁婠双手接过。 王庭樾坐于对面,瞧着她轻轻开口:“是何事?” 梁婠也不拐弯抹角,直言:“此时,正值换季,极易患病,方才我的婢女已于难民中发现异常,还请大人派人去看诊,若当真是时疫,需尽早做打算,防患未然。” 听她说完,王庭樾表情已十分严肃,也不多问,只派人立即前去看诊检查。 待人离开,账内又恢复安静。 他们本该无话不说,这会儿却…… 王庭樾的目光,始终静静落在她的脸上,明明什么话也没有,却又似有千言万语。 梁婠默了默,微微垂眸:“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了。” 王庭樾看她一会儿,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好。” 他也跟着站起身,却没多余的话,只定定立在原地,看着她出了帐子。 背影离去,目光重新落回杯子,一口也未饮。 离开暖熏熏的大帐,猛然吹来的寒风,叫人无所适从,冷嗖嗖的。 才走出没几步,就听到不远处有哭喊声。 梁婠心头一沉,与白露对视一眼,再往那哭喊声的方向看过去,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白露道:“梁姬,还是早早回府吧。” 梁婠默叹,她现在是可以回,可回去后呢,明天能不来吗? 若是旁人,她尚且可以袖手旁观,但王庭樾接管了这里,她便不能不管。 “我们去看看。” 说话间,她已朝拉扯的几人走去。 有士兵强行拖着几个难民,想将他们拉出队伍,难民抱作一团,死命反抗。 这样大排长龙,谁也不愿意好端端被人揪出队伍。 梁婠保持一段距离,驻足。 拉扯的难民并没因来人停止哭喊,倒是士兵收起之前的爆喝。 梁婠蹙着眉:“发生了何事?” 士兵虽不认得她,但见其穿戴不凡,定是权贵内眷,不敢怠慢。 可此事上头交代不能声张,正犹豫着。 “如实说。”他声音沉稳有力。 吵闹的场面顷刻弱了下来。 梁婠没有回头去看。 士兵们先是一拜,才指着难民道:“他们几个是军医交代,要拉去旁边进一步检查——” 话说一半,几个人又开始喊叫。 “检查什么?我们好端端,干嘛要检查?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 “这眼看就要轮到我们了——” “就是啊,为什么是我们?凭什么?” …… 如此大的动静,引起不小骚动,人群一阵混乱,七嘴八舌。 军医急步过来,气喘吁吁,凑近了压低声音:“大人,他们几个,可能,可能染了时疫。” 王庭樾面上一凛,忙将人群前的梁婠拉到身侧,沉声道:“你快回去。” 关心则乱,他眉头紧锁,满目担忧。 梁婠低头看了眼抓住她的手,不同于陆修的金尊玉贵,是宽大且带了薄茧。 王庭樾回过神便松开。 梁婠抬眼望他:“你要怎么处理?” 王庭樾对上那双笃定的眼,莫名开不了口。 梁婠趁他怔愣之际,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提着剑转身朝闹事的人走去。 “是谁问凭什么?” 她拨开士兵,长剑指了过去,刻意拔高的声音,冷入骨髓。 冷不防被剑抵上脖颈,那人顷刻噤了声。 如此变故,场面骤然无声,无不好奇伸长脖子盯着瞧。 男子碍于长剑放低了声音,眼神却极不服气,“你,你想干什么?要杀人吗?这有官兵在,我看你敢胡来!” 梁婠凉凉笑了下:“你不是问凭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凭什么,就凭你的命在我们手上!” “你一个壮年男子,有手有脚,不去除蝗劳作,在这白吃白喝,还敢不服从命令!你哪里来的底气?你是难民,不残废!” “既要在这里吃喝,就给我听清楚,配合大家的工作,否则,我让你有命领,没命吃!” “你,你们仗势欺人——” 梁婠冷嗤:“仗势欺人又如何?等你有本事变成施粥的人,你也可以仗势欺人!” 梁婠给士兵使了个眼色,赶紧将人带走。 “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什么事儿了?” “为什么要抓我?” 先前几人被强行拖走,不甘心喊着,引得难民也跟着吵嚷。 梁婠余光一瞥,利落爬上几步外的高台。 大声喝道:“你们听清楚!现在发现有人疑似得了时疫,必须逐一检查,将患病之人分离出来,不然我们所有人都要被传染,你们想要大家一起死吗?” 话音一落,一片哗声。 众人皆变了脸色,大老远的逃难来到都城,就是为了活命,谁想死? 再看方才被带走的几人,都是一阵惊恐,生怕自己被传染。 梁婠提着长剑,扫视一圈:“从现在开始,不想死的,就服从安排!” 说罢,扭头看向王庭樾。 “谁敢隐瞒病情、包藏病患,立斩不饶!”王庭樾冷声高喝,铿锵有力。 一身甲胄,冷面沉声,极具威慑力。 人群再不复方才吵闹嘈杂。 梁婠欲转身跳下高台,蓦地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拦腰将她抱了下来。 看清来人,瞬间脸似火烧。 众目睽睽之下…… 梁婠还未站定:“你,你怎么来?!” 刚刚还羞得满面通红,刹那黑了脸,强忍怒火,压低嗓音。 陆修扬唇一笑:“我为何不能来?” 梁婠气结,咬牙小声道:“这里发现时疫,你快回去!就你这身体,淋个雪——” 未尽之言,终是在他微微眯起的眼前,收住。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第162章 天怒人怨 王庭樾接过她手中的剑。 陆修也丢开手,不再看她,只负手扫视一众人,目光冷冽凛人:“吾奉主上之命前来巡视,若再有恶意滋事闹事、或妨碍防疫之事者,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仙姿玉貌配着紫袍金带,彰显万金之躯,神色自若间,金声玉振、不疾不徐。 不大的声音,愣是让在场之人,全部敛声屏气、噤口不言。 一干将领更是跪地领命,官员内眷亦跟着伏地。 平头百姓若非逃难来到都城,一辈子也无法识得这等人物,亦没机会见识这阵仗,如梦初醒时,慌慌张张跟着跪下去,只敢堪堪掀起眼皮,用余光偷偷瞄那傲然挺立的身影。 梁婠有些看呆眼,这不比她爬高上低管用? 她刚要跪下,被陆修拉住,却听他道:“王中郎将,疫症之事,还得详细说来。” 王庭樾这才起身,“是,大司马可随末将前去营帐。” 陆修只应了声,便带着梁婠往大帐去。 所行之处,只闻脚步声。 梁婠不着痕迹瞧他一眼,与他私下相处久了,她几乎快要忘了他原本的模样…… 大帐里一如方才暖热。 王庭樾命人去备茶水。 陆修瞧了那小几上的半杯水,只面无表情坐下身。 见梁婠还站着,只拍拍身侧的软垫。 梁婠便坐在他旁边。 王庭樾将难民各项记录搬来。 陆修大致浏览着。 梁婠稍稍惊讶。 陆修侧过脸看她,眸中浮起笑意:“我确实皇命在身。” 他瞟一眼她的唇,抓起那半杯水放至她面前:“不烫手,温度适宜。” 说完只专心翻看记录。 他处理事务时,一向认真专注,她是知道的。 梁婠默默瞧着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一个沉厚寡言,一个气定神闲。 这感觉很奇特,她可没忘,当初在大理寺狱,王庭樾被折磨得伤痕累累,还险些被杀…… 这样两个人本该剑拔弩张的人,现在共处一室,意外平静得很,倒是她,自伊始,暗中捏了把汗。 梁婠垂下眼帘,到底是她多虑了。 “是才发现的?” 陆修放下手中的卷册,偏头看她。 梁婠点头,又问:“你何时来的?” 他唇边带了点笑:“你说凭什么的时候。” 梁婠脸上一窘。 他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可有何想法?” 梁婠有些意外,抬眉瞄一眼帐里其他人,除了王庭樾,还有几个校尉、随侍。 平日他们关起门来,如何说都没事,可现下当着这么多人面,稍有迟疑。 梁婠只望向王庭樾:“可否借纸笔一用。” 有随从奉上笔墨纸。 梁婠展开纸张,边写边说:“我每日施粥来此,途径一处,离这大概五里左右,应是废弃的营地,可以在此基础上建成房舍,将无恙者迁入此处,按军营秩序进行管理,建屋舍,除老弱病残,皆得动手参与。眼见天气转冷,也好预备过冬。” “至于疑似患病者,继续留在这儿,将现有住处,大致规整后,凡发病皆送于此,专人放饭发药……” 梁婠凝眸想了想,前世不是所有人都有钱买药,大部分人甚至没机会救治,就死了。 她往大帐口瞧了眼,再看陆修,“你还记得我曾给二兄写的方子吗,如此多的难民,药材定然是不够的,趁着天未冷透,让手脚完好的每日外出,就地取材、熬制……” 她将两版都写下,“已患病者用这张精细的,未患病的用这版简要的,至于如何修建,谁来医治,应是——” 陆修颔首,“自然交给专门负责的部门,这施粥之举,也该停了。” 王庭樾很是奇怪,“你未给他们看诊,如何知晓用药?” 方才只顾着洋洋洒洒说着,完全忘记这漏洞之举。 未卜先知? 梁婠抿了抿唇,这方子也并非是她开出的,而是死了那么多人之后,疫情几近尾声,才…… 不待梁婠开口,陆修不甚在意地道:“车骑将军出征浡州郡时,遇到时疫,用过此法,可以一试。” 王庭樾也不再多问,命人将方子拿去交给军医。 梁婠掀眸看一眼身侧人:“若不想继续施粥,也是时候捐些善款了,命与钱,总得选一个。” 陆修略略一顿,浅浅一笑。 梁婠站起身,语气淡淡:“方才所言不过是妾一时口没遮拦,大人们只当笑话听听,诸位还有正事要议,妾就不打扰了。” 陆修轻轻点头:“先去车上等着。” 梁婠行了一礼,便带着白露退出大帐。 白露跟在身后,默默打量,梁姬今日举止,真与平日居家时很不一样。 梁婠往陆修的车驾所停方向行去。 “是她,我认得她,她就是去年传言中的那个,冬日里能施法开出花的妖女!一定是她逆天而行,害得天降灾祸——” 路过难民群,忽然有人发出惊诧声。 不高不低的一声,引得周围人纷纷议论。 那传闻,有人听过,也有人没听过。 施粥的权贵女眷颇多,素钗素衣,倒也不十分引人注目,可方才高台一站,叫人看得清楚。 如炸开锅一般! 霎时,指指点点变成沸沸扬扬。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比方才更加混乱,争相推搡要看一眼传闻中的妖孽。 甚至不知不觉的,已将她围在中间。 是谁害得他们颗粒无收?是谁害得他们流离失所,是谁害得他们忍饥挨饿,又是谁害得他们又疑似染疫…… 就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 她穿金戴银、光鲜亮丽,自己缺衣少食、朝不保夕,凭什么?! 长期积压的不甘、怨恨、悲愤、恐惧……身体心灵上的双重磨难,早叫他们浑身戾气、一碰即爆。 苦于没有一个发泄口,当下如洪水决堤,怨愤叫骂声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烧死她。 杂乱的人群,顿时有了方向。 方才还半死半活的人,此刻浑身充满了力量,个个赤红着眼,咆哮着,恨不能立刻扑上来,将这个元凶巨恶,亲手杀死、撕碎、踩烂,以泄心头之恨! 有护卫、士兵手持利器,上前驱赶叫嚣沸腾的人群。 第163章 前世今生 “梁姬,我们快回去吧。” 眼见人群越来越激动,护在梁婠身前的白露,扭头看过来。 这般情形的确不该再逗留。 梁婠点头,快步朝护卫推开的人墙缺口处去。 似乎发现她的意图,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 众人纷纷往缺口处涌,要堵住她的去路。 场面一度混乱,官员女眷们何曾见过这么可怕的民怨,惊惧交加之中,根本来不及收拾,抱着头匆匆忙忙就往马车、犊车跟前跑,生怕再晚一点儿,就被疯魔的人拉去泄愤。 梁婠已是进退维艰。 看着状如疯兽的人群,简直要将她生吞活剥。 “何人在闹事?!” 人群后一声爆喝,猛如一记惊雷。 紧接着,伴随着整齐的铁甲与兵器声,有大量的士兵将这里团团围住。 王庭樾首当其冲,扒开人群,大步走过来。 眼看被寒光闪闪的冷刃包围,鼎沸的人群,势头一弱再弱,渐渐熄了火。 “大人,”有小将上前,抱拳请示,“抓住几个带头的,要如何处置?” “凌迟处死。” 随之而来的脚步,不紧不慢。 清清冷冷,一字一句,比数九寒天的冰雪,还要彻骨。 王庭樾立刻看向梁婠。 他方才是说立即斩首,可也不过是为了示威恐吓,他们既不是作奸犯科,又不是穷凶极恶,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无辜难民。 如何实施如此残酷的刑罚? 实在罪不至此! 梁婠望着投来的目光,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劝劝陆修。 她低下头,断开相交的视线,抿着唇,未置一词。 王庭樾蹙起眉,心里沉甸甸的。 陆修慢慢走上前,抬起眼,唇边似乎携着一丝笑:“怎么?吾先前所说,尔等皆没听懂?” 王庭樾一众躬身:“末将不敢。” 陆修不置可否。 王庭樾望一眼垂头不语的梁婠,只得挥手让人将挑事者带走。 冷寂的场面,发出哀嚎。 “为什么杀我,我说错了什么,犯了什么错!放开——” “她是妖女,你不杀她,杀我们?我们是良民!” …… 挣扎的人,撕心裂肺;噤声的人,敢怒不敢言。 梁婠静静瞧着叫喊的人,没有表情。 陆修眼睫轻垂,低低一笑,若明珠骤显光华,惊艳夺目。 他手拢在袖子里,声音懒懒的:“为何?你是有补天济世之才,还是有利物济人之德?你胸无长物、愚昧无知,除了浪费米粮,活着有何用?” “如今还敢犯上作乱!吾如何杀不得你!” 他瞟一眼王庭樾,极为冷漠:“若再有人生事,同诛。” 说罢,再不看人群一眼,完全目无下尘、冷血无情。 “是。”王庭樾沉声应道。 陆修转过脸,只对梁婠道:“我们回去。” 梁婠点头,跟着他离开,刻意忽视那道想要看穿她的目光。 马车里。 梁婠坐在窗前,眼睛望着远方,心知流言之事,并未解决,仍是隐患。 “坐近些。” 抬眸,一只手伸到面前。 梁婠握住,坐到他旁边。 陆修替她理了理鬓发,“为何没劝我?” 梁婠暗自吃惊,王庭樾只是看了她几眼,陆修竟然…… 坦言道:“夫主并非感情用事之人。” 梁婠道:“今日若不死上他们几个,只怕过不了几日,死得就是所有人。收容难民、救灾治灾,本就是因曹相死荐,才得以实施。他若知道难民患时疫、还动乱,为保证皇宫安全,必会下令悉数坑杀。” “不然,他为何突然让你来此巡视?” 陆修笑。 梁婠停了停,还是诚实道:“按夫主的意思,他们在你眼里不仅无用,还是负累,他若选择坑杀,你定不会阻拦。” 陆修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梁婠靠着他,指尖绕上他的袖子,“夫主骨子里,并没什么不同。” 陆修抬起她的脸,“何意?” 梁婠对上黑眸,道:“我若说前世见过你,夫主信吗?” 狭长的目微阖,定定瞧着她。 同乐馆那一夜,她满心满眼的仇恨,他看得很清楚,曾以为她因失身,才杀张适,可她分明是完璧。但恐惧、抵触亲密之事,又非佯装,她夜夜噩梦缠身,梦呓低泣,亦是实情。 仇恨崔皓王素,尚可以理解,可那人又是为何,还千方百计想杀他,甬道上她望着那人的眼神,恨意只会更甚。 还有极往知来…… 梁婠瞧他不语,笑道:“我是说笑的。” 陆修忽地扬唇:“或许,卿还真是妖孽。” 梁婠点头,乐不可支:“那夫主可要当心,夫所欲,妾已给予,妾所欲……” 陆修叹着气将她搂紧:“无妨。” 梁婠贴上他的心口,仍是笑。 自那日起,真就不必再去施粥。 陆修如实上报疫情一事,果真引得皇帝心惊,朝堂上一连多日,亦是各持己见,几厢拉扯、争辩,谁也说服不了谁,皇帝心生厌烦,更是起了杀心。 经过数日观察,念在发病者较少,疫情尚不至于失控,又见新规划的难民居舍,规模形同常住人口,管理分工井然有序,便同意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城外出现病患,未免将疫症传进城内,皇帝下令严格盘查出入城门者,一旦发现可疑患者,必须强行拉至城外医治点,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皇亲贵胄,无一例外。 一时间,晋邺城内各家各户,大门紧闭,非必要,皆不敢随意出入,生怕被强行拉走。 昔日热闹繁华的都城,顿时变得冷冷清清。 除了药店、医馆、粮铺,其他商铺几乎无人问津。 宋檀可谓赚得盆满钵满。 梁婠瞧着宋檀的信,字里行间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为保险起见,他们现在联系,都靠书信。 陆修才洗漱完,就看到梁婠坐在榻上,抱着信,边看边笑。 “又是宋檀?” 梁婠笑着收起信,放去一边:“他现在倒是热衷于做生意。” 陆修沉默着,只坐在榻上等她。 梁婠敛了笑,他这般正襟危坐,很奇怪:“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陆修轻轻点头,伸手将她拉到身侧。 说有话,却又不开口,只是瞧着她。 梁婠被他看得紧张:“到底是何事?” 陆修将她抱住,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轻轻的:“婠婠,等我回来,给我生个孩子好吗?” 第164章 与子成说 梁婠一把推开他:“你要去哪儿?” 陆修嘴角微微一勾:“你还没说好不好。” 这是明目张胆的骗生? 梁婠似笑非笑瞧着他:“当初你说要身、要心,可没说要孩子!” 陆修失笑,无奈摇头。 梁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到底要去哪儿?” “平城。” “为何?” 平城临近南齐与北周的交界,陆淮便驻扎在那里。 陆修眼里一片深幽,没有说话。 梁婠的心沉了沉,“是要开战吗?” 问完又是叹息,北周觊觎南齐已久,不然陆修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从年初,旱灾、蝗灾就没消停过,现在,晋邺又出现疫症。 这怎么不算一个好时机呢? “为何要让你去?” 北周自是希望他去做内应,而高潜必然想让他借机掌握一些实权,至于陆氏,曹峻一死,与其用另有所图的娄氏,不如用尚能掌握的陆修…… 可单单他却是最不该去的人。 梁婠垂眸,每一句她都想问,可问出口的每一句,她又都知道答案。 陆修拉起她的手,笑:“你是在担心我。” 梁婠莫名有些烦躁,不想说话。 陆修正色:“为何要担心?” 难道是知晓什么不好…… 见她沉默,陆修也不再问,只是紧紧将她拥住,“放心,我会好好回来的。” 梁婠靠在他的胸口,不免惆怅:“你要如何做呢?” 平时也就罢了,战场上如何做到两面兼顾? 太师明知他的身份,却同意他领兵,是考验他,还是另有打算…… 梁婠心底不安,却听得他在耳边低低笑了起来。 温热的呼吸灌耳,又烫又痒。 梁婠咬牙,恨恨去推他。 他却伸手扯下帘帐,将她放倒。 轻车熟路,水到渠成。 梁婠闭上眼,不敢看他。 每次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分明透着狠劲儿,恨不能大力将她揉碎、撕了,可回回动作偏又温柔得很,生怕让她感受不好。 情之一事上,都能如此隐忍克制…… 梁婠只抱住他的脖子,默默叹息。 突然禁锢她的双臂收紧,他衔住她的耳朵,轻轻一啄,以示惩戒,她忍不住轻哼出声。 “不许分神。”是带着欲念的低哑。 “他们知道你私下里是何模样吗?” 恼怒的话,随着呼出的热气滑出唇齿,变成破碎的、撩人的另一种邀请。 他沙哑低笑:“卿知晓足矣。” …… 大战在即,高潜不顾太后反对,力排众议,坚持加封陆修为大将军。 在军权重于政权的南齐,他不再是担着上公的虚衔荣耀,而是真正的握重兵、掌实权,极其显赫。 出征这日,陆修起得很早。 梁婠亲自帮他更衣束发。 不似以往紫袍金冠,而是一身冰冷甲胄。 这样的陆修,实在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 面如冠玉,光华夺目,如同神明。只是不笑的时候,不近人情,尤为冷酷。 她也不知道为何,总想要说些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除了静静做着每一样事,始终闭口不言。 梁婠将他送到外院时,太师已等在门口。 他们得一同进宫,出征前还要祃(ma)祭。 临行前,陆修捏捏她的手,笑了下:“等我回来。” 梁婠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太师乘车,他翻身上马。 其实她想说,她不介意效仿虞姬项羽,陪他一起去平城,可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吉利。 梁婠定定瞧着那身影一点点远去。 “大人?”身后谷雨低呼一声。 梁婠蹙起眉头,本该远去的身影,竟掉回头,疾驰而来,惊得跟随的一行人愣在原地。 他收紧缰绳,停在门前,望着她笑:“婠婠,过来。” 门内门外的人,皆是呆呆看着。 梁婠眯起眼,走至马前。 还没开口,他却将她往前一提,俯下身,狠狠吻了起来。 梁婠被他吻得窒息,脸颊烧呼呼的。 再松开,他微微气喘,双眸牢牢锁着她,撂下一句话,便策马离去,很快没了影。 梁婠眼睫低垂。 他是走了,她要如何面对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梁婠缓缓几个呼吸,咬牙回过身,旁若无人往门内走。 到底也是御下严格,除了偷偷飘来的眼风,倒没有大喇喇看她的。 不想迈进门槛,正对上曹鹿云。 曹鹿云怔怔站着,人在这儿,魂却被携去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啥好寒喧的。 梁婠面无表情经过,却被叫住。 “梁姬。” 梁婠驻足看过去,曹鹿云面笑吟吟地看她。 说看她不够精准,应该说看她的唇。 昨晚被他闹了许久,今天又发狠咬她,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是个什么样。 曹鹿云温柔道:“去东阁喝杯茶吧?” 梁婠掩唇打了个呵欠,摇头道:“今儿起得早,喝茶不必了,得回去补个回笼觉。” 曹鹿云没想到梁婠会拒绝得这般干脆利落,登时有些下不来台,表情十分尴尬,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若说曾经梁婠还会顾及她几分颜面,后来就真是一点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曹鹿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红艳水润的唇瓣,像锋利的刀片,划得她眼睛疼。 印象里,大人洁身自守、水冷冰清。 可因为她,竟不顾礼仪廉耻,白日窃欢,一次假山、一次犊车。 甚至在收容所,为了维护她,不惜凌迟处死无辜难民。 现在临出征,竟还做出这般孟浪之举。 实在是荒唐! 而自己被退了婚,成为家族的耻辱,梁婠却不见半点愧疚之心。 要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本该是属于自己的…… 曹鹿云费劲扯动嘴角,笑言:“那便等梁姬睡饱吧。” “好。”梁婠看了她一眼,只点了下头,便往南苑去。 白露跟在梁婠身后,小声道:“等大人回来,曹娘子是不是就能搬回相府?” “或许吧。” 梁婠继续向前走。 曹鹿云直勾勾地盯着愈行愈远的人,目光几乎要焊在她身上,非得凿出两个血窟窿才肯罢休。 “曹娘子?”霜降疑惑瞧她。 曹鹿云醒过神,微笑道,“真是可惜,我新得了一盒极好的茶叶呢……” 第165章 太公钓鱼 用完午膳,梁婠也不急着回南苑,而是陪着太师喝茶、下棋,曹鹿云无事也会留下。 自陆修走后,偌大的太师府也只剩三人,为免却麻烦,亦不显得过于冷清,索性几人午膳、晚膳皆在一处用了。 太师轻轻落下一子,笑着看对面的人:“还好有你们在,不然,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梁婠皱眉拈起一子,尚在斟酌,未接话。 倒是一旁的曹鹿云笑道:“太师这是担心大司马了。” 这些日子窝在府中,除了等一等战况、听一听疫情,着实无事可做,曹鹿云便又像先前一样,跟着她学调香、烹香茶…… 梁婠也不排斥,倒不是爱教,而是方便看着她罢了。 她可没忘,不管是陆淮,还是陆修,都曾提醒过她,提防曹鹿云。 太师笑着端起旁边茶盏。 梁婠落下一子,眼皮未抬:“儿行千里母担忧,惟愿平安此所求。” 从前她或许不懂太师,现在—— 梁婠盯着落下的棋子,无声笑笑。 担心是真的,感情亦是真的,只是有些东西注定无法改变。 梁婠再抬眸,对上太师的带笑的眼,好像瞬间将她看透。 她垂下眼,心里稍稍有些乱。 太师目光笼着她,沉吟一番,才开口:“这晚香玉的簪子,是我当年行合卺礼时,送给夫人的。” 梁婠一愣,再抬头。 太师蹙着眉,似在回忆往事。 梁婠不免意外。 这簪子,是她来太师府第二日,陆修亲手给她戴上的。 那时她以为,他是嫌自己天天顶个杀人凶器在脑袋上,不仅不吉利,还煞风景。 后来,山寨大火那夜,他问她,何以结相于? 不过让她明白,玉簪是他赠与的定情之物。 倒不曾想过,他为何在带她去见太师前,送她玉簪…… 梁婠低下头,闭了闭眼,手里的棋子似有千斤重,心上更像压着一座大山。 可这山,却不是土石做的。 莫名,三人都默契没了声。 有顷,才听太师又道:“你是他自己选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略一停,放下茶盏,才看向曹鹿云:“曹娘子,你是我与曹相共同定下的,只因两氏各有所求。我们思前算后,自以为百无一漏,却单单漏算一个人心,我亦是低估了他的决心。” “这件事,你属实无辜,你若愿意,待他回来,我认你作义女,可好?这也是我所能想到,既利好曹氏,又能弥补你的,两全之法。” 他蔼然且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与歉意。 梁婠只默默盯着棋盘,以太师的尊荣与地位,完全没必要放低姿态,何况他曹氏也并非一无所求,这本就是互为利益的关系。 可眼下却这般说,又如何不是因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呢? 曹鹿云怔了好半晌,待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抬手齐眉,弯下腰,嗓子有些颤:“阿云实在惶恐。” 太师道:“此事我会和你父亲详谈。” 曹鹿云直起身,眼圈泛红。 太师目光又落在梁婠身上,“你们回去吧,我也有些累了。” 梁婠起身行礼,同曹鹿云一前一后,出了北轩。 近来日渐寒凉,已有入冬的预兆。平城那位置,应是比晋邺更冷些的…… “梁姬,去东阁坐坐,可好?” 梁婠高高飞起的心,被一道柔柔的声音拽了回来。 曹鹿云已不复方才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一双水眸带了探究,盯得人极不舒服。 梁婠迎上她的目光:“好。” 东阁,还是在那间书房,只她二人。 曹鹿云声音柔柔的,嘴角还噙着笑:“我新得了盒蒙顶,一直留着,就想让你看看我的茶艺是否精进?” 梁婠浅笑瞧着她炙茶,墨绿的大袖下,掩着一截雪白腕子,仔细翻动着茶饼,落人眼里赏心悦目的,亦是一道风景。 曹鹿云一向举止端庄,是真正的高门贵女。 梁婠认真道:“论取悦他人足矣,不过私以为大可不必,曹娘子若真喜爱茶艺,倒不必过于流于表面,茶,亦可作修身养性。” 梁婠实在不懂,曹鹿云为何执着地要同自己学这些,看得出来她内心并不喜欢。 她蹙眉,一个人若是勉强自己去做某件事,那必定是…… 梁婠垂眸笑笑。 无心再看,起身往书架跟前去,一排排扫视。 曹鹿云碾茶饼的空隙,瞧她一眼:“不知车骑将军究竟要找的是何书?” “《太公六韬》。” 梁婠眼睛盯着书架,随口一说,据她翻找,书架上是没有这本的。 曹鹿云讶然:“这是何书?” 梁婠目光一顿,眯起眼睛,只瞧着某一处,“不过是讲兵家权谋的,女郎向来不喜读。” 曹鹿云摇头:“我竟不曾听过。” 梁婠移开视线,看她:“古籍本就稀少,又是周初太公望所着,自然更珍贵些,若非我阿翁喜收藏,我也不识得的。” 曹鹿云皱眉疑惑:“……姜太公?” 梁婠淡笑点头:“对,就是咱们常说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曹鹿云应了声,便不再言语,低头专心烹茶。 梁婠瞟了一眼书架最底层,便重新回到座位上。 曹鹿云倒了一杯给她:“还是没找见吗?” 梁婠小心接过:“应是没有,回头再问问人,看能否重新寻一本。” 曹鹿云突然记起一事,忙搁下手中杯子:“差点忘了,午膳前,我特意做了白茧糖,预备着配茶吃,怕凉一直温在厨房,你稍坐坐,我马上来。” 她说完,便起身出了屋子。 整个屋子只剩梁婠一人。 她静坐一会儿,才起身重新走到书架跟前。 自陆淮跟她说完后,这书架她翻了好几遍,并未发现什么奇特之处,可今儿,在最底层不起眼的角落,竟多出一个很小的盒子。 如果不仔细看,它会被旁边厚重的书籍挡得严严实实。 也亏她对这书架已极为熟悉。 梁婠缓缓蹲下身,有没有一种可能,陆淮找的根本不是书呢? 她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颤着手去拿那个盒子。 盒子精致,却老旧,拿在手里,也没什么分量。 第166章 愿者上钩 梁婠小心打开盒子,展开折起的纸张,竟是两份庚帖。 她死死盯着上面的字迹,心下震荡,头皮止不住发麻,四肢也似浸在冷水里。 所以,陆修是—— 梁婠像钉在地上,只能维持这个姿势。 她曾经说陆修与高潜眉眼间是有些像的,那时以为他们是甥舅,像也是正常,可后来知晓陆修身世,她却忘了,他们二人本不该相像的。 现在,她终于懂了。 太师缘何收他作子? 元少虞为何将独子送进太师府? 太后又为何会对他百般容忍,他又为何会阻止自己杀高潜,就算前世他将皇权蚕食殆尽,却依旧留暴君一命。 梁婠手抖得不行。 所以,阿翁是不是知道内情,才没将她与陆修定亲一事对外公布?怕有变故? 可他又为何会觉得生出变故呢? 梁婠只觉脑袋里,像有无数道闪电,劈得她缓不过来神。 两只眼睛怔怔瞧着手里的庚帖。 她也不知道这么僵了多久,也或许只是瞬息之间。 …… 脚步声逼近,有人推门而入。 “让你久等了。” 曹鹿云托着瑶盘走进来,青瓷盘里,盛着白润润的白茧糖,瞧着软软糯糯的,旁边还配着小小几样桂花、红糖酱。 甫一端至几上,鼻间就能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很是诱人。 梁婠真心称赞:“曹娘子好厨艺,只看着就觉可口。” 这些东西她会做,却做不了这么精致。 曹鹿云:“尝尝,这可是我最拿手的。” 梁婠记得曹鹿云曾给陆修做了好些糕点,应是有这白茧糕的。 说着,梁婠笑微微地倒了杯茶,给曹鹿云推过去,“我等你的工夫又烹了一壶,尝尝与你的可有不同?” 曹鹿云替她夹白茧糖的手一顿,看着梁婠平静的面孔欲言又止。 梁婠微笑:“就像这白茧糕,就算是出自同一人手,也未必回回制出来的味道都一样。” 曹鹿云表情只僵硬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梁婠并没动白茧糕,默了会儿,只道:“曹娘子若执意留在太师府,便留下吧。改日我会亲自上门拜访曹相,同他说这件事。至于这白茧糕自是美味,遗憾的是我不喜甜食,只能辜负了。” 说罢站起身。 曹鹿云怔愣一刻,俶尔笑了起来:“梁婠,你真是让我看不懂,我曾以为你无意于他,可——”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梁婠摇头浅笑,“我亦不懂我自己。” 话毕,转身朝门口走。 出了东阁,这个季节的庭院瞧着有些萧索。 梁婠走得不紧不慢。 曹鹿云这是摆明让自己知晓她已发现秘密,若是这个档口曝出惊天奇闻,不论于北周,还是南齐,陆修都立刻会变成一枚弃子,前线军心更是…… 所以陆修的身世在陆氏并不是秘密。 却让曹鹿云无意知晓。 可陆淮又为何收着这本该毁掉的东西呢? 梁婠摸着袖中薄薄纸张叹气。 也罢。 原也只是想在这里过冬而已。 南苑居室里,她瞧着火盆里纸张一点点燃烬,它们本不该存于世上。 就像这无意中生出的一段插曲。 终将是要结束的…… 去曹府这日,终是飘起了雪花。 这场战事比预想的时间更长。 前线战况其实并不激烈,北周时战时休,大有长期战下去的架势,似是想要一直拖着南齐。 若搁在从前倒也无妨,可经历过灾情,又渐入了冬,不说军粮物资跟不上,就是人心也会拖垮,只恐最后不战而降。 犊车里,梁婠沉着眉眼,心思繁重。 与她不同,曹鹿云心情是很好的,嘴角一直笑微微的。 太师知晓她去相府还稍稍惊讶。 曹鹿云解释道丞相病了,梁婠擅医术,让她帮忙去瞧瞧,太师便不疑有他。 犊车在相府门口停下,梁婠记得上次来,还是夜里,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像个女疯子似的使劲砸门。 梁婠站在门口,叹息。 曹相病了是真的。 居室里,炉火烧得并不旺,只不冻人。 他只半靠在榻上,日常炯炯有神的眼里,是说不出的黯淡与疲倦。 宽大的衣衫愈显得他清瘦憔悴。 梁婠只说单独诊治,曹鹿云心知肚明,十分配合带着一众人退出门外。 梁婠静静诊了脉。 未言其他,只边打开针灸包,边道:“医者仁心,可医得病,终医不得命。曹相又何必——” 他慈爱的脸色瞬间大变,死死盯着梁婠。 梁婠目光不闪,对视一眼,熟练施针。 她叹口气:“曹相是在为灾情疫情,还有前线战事烦忧吧?” 曹相道:“小娘子并非只是来看诊。” 梁婠笑:“心病还需心药医啊,医者得对症下药。” 听梁婠这般说,曹相这才敛了目光。 心里也清楚,她不过是看自己势孤力穷,于心不忍,应是没什么坏心的。 曹相忖想片刻,道:“我若猜得不错,上次除蝗之法便是你想出来的吧?” 梁婠:“谁想的办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否可行。” 她记得清楚,当日铸币一事,他和曹峻可极反对女子议政。 再看曹鹿云和曹丹青所习所学,更是能窥见一二。 曹相喟然叹息:“儿郎不做儿郎事,奈何?” 又瞧一眼梁婠:“倒可惜是个女儿身。” 梁婠失笑:“非也,有些事,女子身份更方便。” 她也不再拐弯抹角,“初时,部分难民来晋邺,抱着侥幸心理,而今,越来越多难民争相来此,甚至不顾有时疫,不过是看先来的人有米粮吃、有屋所居,长此以往,只会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此非救灾民,而是害灾民,亦会后患无穷。” 曹相抚着小胡子:“小娘子有何建议?” 梁婠:“驱赶,断粮。” 曹相吸了口气:“必会引起动乱,之前付出亦是白费。” 梁婠解释:“凡病愈者,一概不提供米粮与居所,可软硬兼施,离去时,发放一份凭据,回乡后可以此凭据上官府,领取口粮,分量与晋邺无不同。” “至于官吏,鼓励他们资助,可凭资助数量,记录功劳,并上奏主上,请求赏赐。” …… 待言尽,梁婠收起针灸包。 “往后,让曹娘子继续留在太师府吧。” 第167章 乐善好施 …… “大能者不争,大言者不辩。” 临走时,曹相感叹一番。 这般识大体,懂进退,还关心战事与民生,怎会不得曹相另眼看待呢? 出了相府,梁婠拢紧身上的披风,瞧着落地就化的雪片,轻轻抿唇,不值一哂。 不过各有所求罢了。 战事已僵持半年之久,从深秋到隆冬,从隆冬到初春。 前线物资短缺,城外疫情不灭。 捐资赠物,进行了一波又一波,可这战事就像个无底洞,填多少都不够,久而久之,别说普通百姓怨声载道,就连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亦是满腹牢骚、一腔怨气。 谷雨瞅一眼收拾好要捐的衣物、财物,忍不住叹息。 “日日待在城中都这般难熬,真不知大人他们如何受得住?” 梁婠放下手中茶盏,笑着瞧她。 谷雨又道:“晋邺城中物资尚足,依旧比不得从前,再想想鲁阳,本就缺衣短食,惨况可想而知。” 白露清点完一遍,也是叹气:“到底还是为守住大齐、护得家人,不然谁愿意马革裹尸。” 梁婠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并非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庶民有怨,尚情有可原,毕竟眼界见识、所求所愿不同。何况这天下谁做皇帝,到底对他们来讲,差别不是很大。 可皇室权贵、士族门阀如此不满,委实不该。享受着特权,却…… 梁婠起身,瞧她们一眼:“走吧,曹娘子估计已经等在门口了。” 谷雨与白露相视一看,眼神交流。 梁婠走出几步,两人仍是不动弹。 “梁姬,”谷雨犹豫一番,还是道,“曹娘子不是客人吗?为何要让她插手府中事务?” 梁婠并未回身,淡笑道:“多一个人帮忙处理杂事不是更好?” 不想这么一说,白露也开了口:“依奴婢看,这已并非是帮忙。” 梁婠回头看向她们:“她这般行径,太师可有阻拦?” 谷雨摇头。 白露一愣,叹气。 梁婠笑笑:“走吧。” 这是太师府,是陆氏说得算的地方,她也不过是一个外人而已。 若非陆修坚持,多一个或少一个女子,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向来名门大族,利益高于一切。 太师虽无异生之子,不仍有几房妾室? 不出所料,等梁婠到前院,曹鹿云已命人将捐赠的物品装上马车。 回过身站在门口,端庄高贵,目光含笑:“就等你了。” 像极了她与陆修病愈回府的那天,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梁婠迎着她的目光走上前:“你一向乐善好施。” 曹鹿云是热衷于善事善举的。 梁婠正要同她一起出门,谷雨上前:“梁姬这几日还是别去了吧?” 她话一说完,几人都吃了一惊。 白露更是在她身后,偷偷拉她衣角。 梁婠偏头笑问:“为何?” 谷雨往前一站,不落痕迹避开白露的手,面上恭敬,底气十足: “近日城中流言四起,大人来信时特意交代,恐对梁姬不利,能不出门便不出门,无需在意那些虚名。” 她说完便敛下眉眼。 可气氛冷了一瞬。 曹鹿云像当众挨了一耳光,愣了好半晌,身子僵硬,表情更僵硬。 梁婠挑眉,只看谷雨:“我竟不知。” 谷雨没敢抬头,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修书一封送至前线,交给大人。 这件事她本不欲让梁姬知晓,可实在是见不得曹氏这般趾高气扬、喧宾夺主。 冲动确实冲动,顶多挨梁姬罚,但大人肯定是不会罚她的。 谷雨干脆道:“大人挂念梁姬。” 白露瞅一眼曹鹿云,又看看不卑不亢的谷雨,心里莫得跟着痛快。 梁婠垂下眼,暗自叹气。 曹鹿云慢慢回过神,重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大司马人在鲁阳,心在晋邺。” 梁婠瞳孔一缩,扫去的余光冰冷。 再抬眸,扬起一抹淡笑:“这是自然,若不是为了主上、为了晋邺,何须上阵杀敌?留在这里享福不好吗?” 说罢,扭头对谷雨道:“走吧。” 再不看旁人一眼。 曹鹿云干站着,笑容勉强。 车上,梁婠闭口不言,没心思应付对面一直盯着自己的人。 近来晋邺城中关于那妖孽的传言又盛行起来,陆修远在鲁阳竟然知晓,不排除有谷雨汇报的可能,可如果不是,那必然前线亦有流言。 作为大将军妾室的玉蕊夫人是妖孽,给南齐带来天灾人祸……很难想象在阵前、军营,士气军心如何不受影响?又会造成什么样后果? 梁婠眼睛慢慢转向窗外,所见风景皆被远远甩在身后。 旁人只看到时战时休,殊不知这背后他要谋划多少。 再想到太后,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母亲一族杀了父亲,还处以五马分尸之刑…… 她还记得问过他有关生母的问题,他说死了。 梁婠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胸口也堵得难受。 “梁姬?” 耳边突然响起轻唤声。 梁婠一偏头,就见谷雨眨着一双杏眼,疑惑看她,旁边的曹鹿云更是盯着她若有所思。 谷雨小声道:“到了。” 梁婠轻轻颔首,整理好思绪下了车。 除官府所设募资处,另有寺院自发办的‘福田坊’。 她们来得不算早,却仍是不见多少人。 起初,管家女眷无事可做,互相攀比,还一个赛一个捐,可渐渐地,也都懒散懈怠,毕竟这捐赠办得极为频繁,且又捐的是实打实的财物,到最后反倒变得不情不愿、勉勉强强。 曹鹿云热衷此事,是以太师府所赠之物,皆由她领着登记,梁婠只寻一处清静等着。 捐赠日,大司马夫人忙前忙后,瞧着也是合情合理。 “啧,你瞧她,哪回来了不往那一站,生怕别人瞧不见她。” 旁边人掩着嘴笑:“人家那哪是来捐赠的,那分明是来显摆的!” “那必须要显摆了,你也不想想,咱们这捐资赠物的,都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还不是为人家啊!” “那是那是——” “说到这儿,不得不夸赞一句曹氏,打心眼里叫人佩服,到底是相府千金,心地宽大有涵养,不仅容忍宠妾灭妻,该做的事还照样做,甚至还能给她笑脸。” 旁边人哼笑:“那可不是,要搁在我这里,非得将那姬妾施以鞭刑,打得她皮开肉绽!” …… 谷雨望一眼曹鹿云远去的背影,再瞟向不远处自以为说着悄悄的几人,低头道:“梁姬,不如去马车上等着。” 梁婠不知不觉扬起唇角,摇头。 第168章 众矢之的 躲去马车的话,还怎么听到他们的心声呢? 民间怨气这般重,门阀士族还不知会在高潜那里说些什么…… 前世,陆修并未这么早涉及军权。 早先她总觉得他是未来的陆太师,无论发生何事应是能扛得过去,而今,很多人、很多事在她的干涉下,发生了太多变化,她却不确定了。 梁婠沉默。 谷雨又朝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语气不善:“大人若是在晋邺,她们还敢这么猖狂吗?哪个不是上赶着巴结讨好?” 梁婠瞧着她点头:“就连你都清楚大人现在远离朝堂,在战场上朝不保夕,她们又如何不知?他们畏惧的是能在主上面前进言的大司马,而非远在千里之外,生死由天的将士首领。” “况且,现军需物资还得靠他们资助,那定然是要换一副嘴脸的。” 梁婠始终神情无异。 谷雨忍着火:“要不是大人,她们还有机会站在这儿,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吗,只怕早就被北周掳去作俘了!” 等人的功夫,陆续有马车、犊车停下,渐渐人也多了起来,不止官家女眷,更有平民庶族。 士族瞧不上庶族,庶族瞧不上贱民。很快便是人以群分,可指指点点却没什么不同。 议论更甚。 “曹娘子怎么还没好,”谷雨皱了皱眉,伸长脖子往交付处张望,“需要这么久?” 梁婠看她等得心焦:“你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谷雨摇头:“带了那么多人,不差奴婢一个。” “呦,我当这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美名远扬的玉蕊夫人啊!” 银铃笑声引人侧目,被故意加重语气的几个字更是叫人忍不住发笑。 美名远扬?分明是臭名昭着! 谷雨秀眉一蹙,冷厉瞪过去,正要出言护主,被梁婠拦住,打发她去帮曹鹿云。 梁婠很清楚今日来此,并非为与人发生口角,更没必要给围观的人增加看头。 冯倾月轻轻拉了拉肩头帔子,笑容灿烂,莲步姗姗从人群中走出来。 自她把春儿药坏身子,又攀附了广平王,崔皓便又将她捧了起来。 昔日侯府女郎为求出路,沦落到自荐枕席,到底算不得光彩,有些事大家碍于广平王的权势,不止不当众挑破,甚至还得卖她一个薄面。 是有几分耀武扬威资格的。 梁婠对上她的笑:“彼此彼此。” 冯倾月脸色一变,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笑:“我看今天还有哪个来护你?” 恍惚记得谁说过,没有谁能一直护着谁。 梁婠微微颔首,瞧她一眼:“反正不会是广平王。” “你——” 眼见旁人掩嘴偷笑,冯倾月气得眼神跟刀子似的,直往她身上戳。 梁婠淡淡扫她一眼,绕开她要往旁边去。 不想冯倾月却将她胳膊一拽,往人群中央生拉硬拽拖过去。 一边走,一边喊。 “来,你们都来看看,就是她,因为她,我们所有人过得这叫什么日子?” 梁婠被猛地一推,摔倒在地中央。 先前旁人顾及着陆氏,顶多出言奚落,没想到这个冯倾月竟然这般胆大,敢直接动手,不禁又诧异又兴奋。 看守的兵士想拦却又不敢拦,这要是普通百姓也罢,可闹事的都是士族官家女眷,他们不过小小看守,岂能随意上手,又能得罪得起谁? 因而只是弱弱喊上几嗓子,表示已尽职责,实无半点效用。 交付处的小官员更是缩着脖子,只能看见眼前的登记账簿。 瞧见无人阻拦,冯倾月愈加得意。 索性豁出去,大声喊: “你们都只听说她是妖孽,还不知道吧?因替她测算生辰八字,竟累得娄国公沾上厄运,生生被克死!” 克死娄国公? 闻此,人群惊了。 都只知娄国公死得突然,却不晓得这里头还有这样隐情。 一波才动万波随。 本就存怨已久,此时更是势不可遏。 梁婠仰头看向冯倾月,为何她知道生辰八字的事? “梁姬——” 谷雨急得在人后喊她,却被人故意挡着不许靠近。 冯倾月冷笑:“看我做什么,你以为可以瞒一辈子吗?是你将灾祸带给大齐的,你若还有点羞耻心,是不是该以死谢罪?!” “我想起来了,那日是娄雪如出殡,她是被抱着出卫国公府的,她走后,国公就死了!原来她真是个妖孽!” “谁不知国公善占卜,一向为大齐占国运,她竟能克死国公——” “先是旱灾,又是蝗灾,后来又有时疫,现在又连月征战!她就是个祸害!” …… 一时,也不分什么士族庶族平民,都围在一起对着中间的罪魁祸首痛骂。 曹鹿云听到响动,急忙丢下手上的事务,费劲儿往这边挤。 “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欺负人呢?” 挤了好半天,才挤出重围。 再看梁婠,被几人围着又拽衣服、又扯头发,东倒西歪,站都站不住。 “你这样的扫把星为何不去死,为何不去死!” “你活着就是祸害人的!” “你不死,就是想连累我们大家吗?!” “你们还看什么,还不上来打死这个妖孽!” …… 梁婠完全看不到是谁在打她,有重重人影将她围在中间,拳脚相加,平日柔柔弱弱的士族女郎,此刻使出的蛮劲不亚于青年郎君。 她眼泪模糊,咬着牙,不吱一声,就像前世一样,用力去推搡、去反抗。 头皮被扯得生疼,身上被踢被踹被掐,疼痛不止,就连衣服都快要被人撕烂。 奇怪的是她看不清打她的人,却清晰得看到自己被人拽下的头发,被人踩在脚下。 人群已经完全失控,太过长久的怨恨与压抑,让被激怒的人像被魔鬼附体,疯了似发泄不满。 眼见事情越闹越严重,官员不敢再坐视不管,立刻喊着守卫兵士上前制止。 可奈何人群混杂,如何在不伤着士族女眷的情况下,驱赶其他人? 官员也不敢下命令强行动手,依旧在人后大声喊着。 梁婠彻底昏过去前,灵魂好像飘了起来,浮在半空中,俯看下方的人群围着她的躯壳。 第169章 出人意料 “你们是疯了吗?!” 滴答滴答,一滴又一滴,有雨点砸在脸上。 这是……下雨了? 梁婠眼皮极重,努力睁开一个缝儿,有人挡在她的眼前,母鸡护小鸡似的张开双臂,并不强壮的身体却遮天蔽日,显得异常高大。 她眯起眼仔细辨认,勉强动了动唇:“曹,曹,丹青?” 微弱的声音,在一片骂声中,几不可闻。 “梁,姬!” 抱着她的人在哽咽,是谷雨,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 不是下雨,是她在哭。 梁婠抬起手,费劲帮她擦擦:“雨生百谷,倒也,符合你的名字。” 本是逗她,谁想她哭得更凶了。 “我没事的。”梁婠浑身都疼。 谷雨抓住她的手,除了摇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冯倾月站在人前,不屑扬眉:“曹丹青你这样包庇妖孽,你阿父知道吗?要知道是你阿父一直坚持抗灾救灾,你现在维护妖孽,不是跟你阿父对着干吗?!” 曹丹青怒喝:“你闭嘴!” 转过头又对另一边大喊: “梁婧!你不是她的阿姊吗,她被人这么欺负,你竟然只是看吗?!” 梁婠再看过去,就见曹丹青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人群,扯着大嗓门,十分剽悍。 曹丹青说完这句话,她透过缝隙,能看见人群中的阿姊,脸色一下变得极难看。 众人的目光也几乎同时汇聚到梁婧身上,似乎又多了一个可以攻击的对象。 梁婧急忙摇头,抖着唇否认:“不是,我,我跟她早就断绝关系了!再说,她那般作风行径,根本,根本不配当我的妹妹!” 冯倾月好笑看她一眼,道:“你以为轻松一句断绝关系就没事了?你们梁氏一族隐瞒她的生辰八字,现在给大齐带来厄运,究竟是何意图?还是说与你们温侯府也脱不了关系?” “不是的!与温侯府没有关系!关于她生辰的事情,我根本毫不知情!” 眼见众人望过来的眼神突变,梁婧连连摆手,拼命否认。 “真的,我完全不知——” “这件事和温侯世子妇没关系!” 苍白的辩解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语气坚定且有力。 众人纷纷扭头往人后看,好奇是谁在说话。 中间僵持的几人更是朝着人群让出的缝隙看过去。 不想竟是一个穿着黄色法衣的比丘尼。 梁婧大吃一惊:“阿娘!” 梁婠垂下眼,扯着嘴角笑笑。 何氏原本就不胖,如今脸颊瘦削、眼窝深陷,更显苍老憔悴。 曹丹青不认识何氏,见梁婧如此,急忙冲比丘尼喊道:“梁夫人,您快给大家说说啊,这生辰什么的,是不是有误会?梁婠怎么可能是妖孽啊!” “阿娘,这到底怎么回事?!您快给大家说清楚啊!国公真的是被她克死的?” 梁婧气急,再顾不上半点世子妇的举止风仪。 何氏看一眼被半抱着躺在地上的人,头发散落、衣衫歪斜,像极了被折下枝头、狠踩几脚才丢弃的花枝。 何氏半晌不吭气,梁婧气急败坏:“阿娘,您快说清楚啊!” 何氏缓了缓,没看梁婧,向梁婠走近几步,涩然开口:“你现在能理解我的苦心了吗?” 苦心? 梁婠嗓子一哽,像被东西卡住。 何氏这才转身看向一众人:“冯娘子说得不错,我们梁府确实篡改了梁婠的生辰八字,因为阿公在世时,曾找国公替她测算,不想,不想——” 她带了哭腔的声音变了调:“本以为可以替她改了这不详的命数,不想还是给大家带来灾祸——” 她边说边不停地给众人鞠躬道歉:“我这般落发出家,就是为自己赎罪,亦是替她赎罪。” 梁婧顿了顿,忙去扶何氏:“为何这件事我竟一点不知?” 何氏抹一把眼泪:“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生了她,害了你阿翁阿父,害得我们整个梁氏家破人亡,现在又看着她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是我罪孽深重,我愿意以死谢罪——” 梁婧怒气填胸:“您死什么,该死的人是她!” 见何氏、梁婧如此,这不是代表梁府自己都承认了?梁婠的的确确是不祥之人! 霎时似火上浇油,人群沸腾。 梁婠低低笑着,心上痛,笑里苦。 曹丹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梁夫人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谷雨深吸口气,恨恨看过去,刚要说话,手上一紧,却是梁婠扯住她摇头。 谷雨望着雾气腾腾的黑眼珠,就像无边黑夜中,一点光亮,柔弱却顽强,只好咬牙忍下。 梁婠抓着谷雨吃力地站起身。 看一眼何氏,再淡淡扫视一圈人:“不知按梁夫人的意思当如何?你们又想如何?” 因身上的疼痛,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了些许颤意。 不等何氏回答,人群又开始叫嚣。 “当然是你死啊!难道你还想继续祸害我们吗?” “凭什么祸害我们?你今天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 “还要什么交代?烧死她!” …… 沸反盈天。 冯倾月不知从哪提了把剑,朝梁婠走来:“也别麻烦了,你就在这自刎谢罪吧!” 铛的一声,长剑摔落在梁婠面前,离脚不过半步远。 一众人疯魔似地叫喊着,让她自尽赎罪。 冯倾月嘴角噙着笑,眼里闪着恶毒的光。 谷雨气得手都在抖。 曹丹青更是大声怒斥:“你们的是非善恶都学到狗肚子上去了嘛?” 冯倾月冷嗤:“曹丹青,你别傻了,他们梁氏自己都承认了,你还要继续包庇这个祸害吗?” “祸害?不知诸位所说的祸害在哪儿?” 响起的声音,低沉而雄浑,在一众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分量十足。 “阿父?!”曹丹青似见到救星,双眼放光。 曹相穿过人群,几队士兵快速将这里包围,与原本守卫畏首畏尾不同,真刀真剑对上人群,哪管什么尊卑贵贱。 顷刻,寂然无声。 谁不知曹相行事风格? 冯倾月脸色大变,眼见梁婠要被逼自尽,竟横生变故,功亏一篑。 她死死攥紧手心。 曹鹿云在一旁看了许久,骤然见到曹相,神情变了又变。 曹相走近,皱眉看一眼何氏:“人常说出家人心怀慈悲,梁夫人竟能狠下心逼亲女自尽?” 第170章 人极计生 何氏白着脸想解释,却在这样犀利的目光中,说不出半句话。 冯倾月暗自打气,鼓足了劲儿走到曹相面前。 “曹相,您有所不知,这梁婠生来不祥,这几年,咱们大齐多灾多难,都是受她所累?您兢兢业业、辛辛苦苦治灾救灾,殊不知真正的灾祸就在眼前啊!” 冷不丁冲上来个人,曹相蹙了蹙眉,待听完她的话,不觉抚着小胡子笑了起来。 “灾祸?这一切都是受她所累?”他放下手,已全无笑意,顿了顿,“你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众人犹豫是否开口,曹相这模样瞧着并不像抓梁婠的…… 冯倾月见众人怂了,气道:“你们都哑巴了?刚才声音不是挺大的吗?” 曹相再不看冯倾月一眼,只小眼睛里的锋芒射向每一个人: “你们说她是灾祸,是吗?” “我倒是好奇,是什么样的灾祸,能想出治蝗救灾之法?是什么样的灾祸,自掏腰包筹粮充入粮仓?是什么样的灾祸,在时疫最严重的时候,捐赠药材、改良时疫方子,还提出难民回乡重耕之策?是什么样的灾祸,将满屋财宝捐献出来,为前方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大军,提供粮草、过冬寒衣?又是什么样的灾祸,无私无畏,不计个人得失,心怀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我就问你们,这样的灾祸还有吗?如果有,请告知我,但凡我曹绶活一日,我定奉他为上宾!” 他精瘦的小身板,似乎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沉痛而激愤的声音更是回荡在每个角落,震慑全场。 “若不是你们口中这个灾祸,你们凭何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站在这儿?” “可你们……是如何回馈她的?” 他说到最后甚至红了眼眶,声音既悲痛又悲凉,这样大的怒斥声,却透着浓浓的挫败感、无力感,让闻者心酸。 他慢慢转过头,看一眼何氏,一字一句:“梁夫人,生女当如此,我曹绶自愧弗如!” 话毕,对着梁婠俯下身,深深一拜。 曹丹青目不转睛看着,心里酸酸的。 曹鹿云面色惨白。 一时间,无论官宦家眷、普通百姓,还是官员小吏、将领兵士,无不瞠目结舌。 当朝宰相竟向一个女郎行礼! 梁婠拂开谷雨的手,一瘸一拐走到曹相面前,颤着手将他扶起,“大人如此,可是折煞我了。” 曹相摇头,满是悲戚之色:“女郎说得不错,医者能医病,终医不了心,更医不了命,人心竟如此,这是大齐的——” 他话没说完,只是叹气。 梁婠明白曹相的感受,耗尽毕生心血,却终究扭转不了所现颓势。 这种痛心与灰心,并非一两句话能宽慰。 梁婠想了想,仍道:“大人也不过凡人之躯,既已尽人事,便听天命吧。” 冯倾月在一旁看得着急,可孤掌难鸣,不停地给曹鹿云使眼色,却见她石化似的,纹丝不动,只眼睛像钉在梁婠身上,很明显,她是没想到曹相会来,还这般维护梁婠。 迟迟等不到回应,冯倾月只能放手一搏。 这件事是自己起的头,且不说没有退路,就算有,她与梁婠是血海深仇,也觉不能退缩! 如果不是因为梁婠,堂邑侯府不会被推出去挡罪! 冯倾月忍下恨意,放缓了语气:“曹相,即便她真如您所言,对大齐贡献颇多,可您也该想想,这些天灾人祸又是因何而起?” 曹相眼风扫了过去,面上已有不悦,实不懂这女郎为何不依不饶。 谷雨上前扶住有些站不稳的梁婠。 曹丹青气愤道:“冯倾月,你们堂邑侯府心怀不轨,你自己尚且是带罪之身,主上宽厚,留你一命,你不知悔改,还敢出来兴风作浪,我看你根本是贼心不死!” 人人皆知,骠骑将军因军饷一事被害身亡,而兰陵公主也算是幕后推手之一,这冯倾月明知与曹氏有旧仇,竟还不知死活,继续纠缠,也当真是不要命了。 曹丹青这么一说,曹相也知晓眼前女郎是何人,只道:“依你所言,因何而起?” 冯倾月发狠道:“旁人之言不信便罢,难道卫国公娄敬的话,也能不信?” 她看向何氏:“敢问梁夫人,浴血牡丹倾城色,谁知花下万骨枯。这句话你听过没有,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要实话实说!” 所有人边咀嚼着这句话,边将目光投向愣在一处的何氏。 曹相也是蹙眉看过去。 梁婧扯着何氏的衣袖,试探问:“阿娘可有听过?” “冯姬,你是当我们太师府没人了是不是?”谷雨不顾梁婠阻拦,气得咬紧牙根。 这话说完,众人噤了声,一阵后怕,方才被人煽动得只顾泄恨,竟忘了,这大齐江山,陆家占一半,这梁婠好歹还是太师府人…… 冯倾月冷瞟一眼,不为所动,“要知道国公可是金口玉言,他占卜的预言,就连主上都要信奉,你们太师府又如何?” 这般一说,众人才稍稍舒缓,这国公可是测国运的,既是他说出口的,那定然不会错! 冯倾月:“梁夫人!你不是方才都承认了吗?怎么见到曹相就不敢说了?” 何氏看一眼梁婠,忍痛点头:“是,这句话正是国公为小女测算生辰八字时所言,我也是后来才知晓。” 曹相沉了声:“梁夫人!请慎言!” 一旦坐实这话出自国公之口,梁婠必定要被处死。 冯倾月挑眉,“如此还用再问,因何而起吗?” “我曾经就夸赞过冯娘子是有大作为的,不想果真叫我说中了!” 有人姗姗来迟,语气玩世不恭,调侃之意甚浓。 曹丹青看到来人迎上去:“夫主。” 周昀对她温柔笑笑,径直走到曹相与梁婠面前。 虽早有准备,可看到梁婠的模样仍是惊愕失色,表情十分严肃。 他叹口气:“若是叫他知道,只怕他们一个都活不了,你也真是能豁得出去……” 梁婠扯着嘴角笑笑,不然怎叫苦肉计呢? 周昀也不再啰嗦,转身道:“梁夫人,请问除了这前半句,可还听过后半句?” 梁氏愕然:“还有后半句?” 第171章 以伪谤真 “请问梁夫人又是否亲耳听到娄国公说,这诗句乃测算梁姬生辰八字命格?” 何氏一怔,还是老实摇头:“……不曾,但是,但是我——” 周昀失笑打断:“原来,梁夫人不仅自己都是道听途说,还一知半解,就连里头的来龙去脉都搞不清楚,只凭半句话就要定人生死!” 何氏刷地白了脸,嗫嚅着。 冯倾月惊讶:“半句?怎么可能是半句,明明只有这一句!” 周昀扬眉一笑:“怎么?莫非国公占卜的时候,冯娘子也在场?” “我,我自是不在场,但,但不应该啊——” 冯倾月皱着脸,除了否认,再说不出别的话,怎么与告知她的不同,难道是故意隐瞒了她…… 曹相疑惑:“这后半句是什么?” “这后半句,”周昀缓缓道:“涅盘重生高展翅,天下谁家定乾坤。” 涅盘重生? 何物可称涅盘?还能……定乾坤? 所有目光齐聚在,那个被打得站都站不稳的人脸上。 曹相心头一惊,紧锁眉头看向梁婠。 何氏更是失了魂似的,怔怔看着梁婠,满心不可思议。 梁婠解释:“当日见国公时,他提过这诗,是照例为大齐推演国运,而非是为我测生辰八字,谁知竟被人歪曲误解,甚至以讹传讹。” 她忍着痛,声音轻颤,但字字清晰。 众人议论纷纷。 曹相看一眼梁婠,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幸好此非个人命格。 又不禁拧眉细想,若不是指个人,那就是说大齐经此一战,能重获兴盛? 遗憾的是国公已逝,不能问个究竟。 冯倾月猛然回神,指向梁婠:“你胡说八道,国公明明是要杀你的!” 梁婠双眼微眯,冯倾月知道的不少! 她垂眸笑了笑:“是谁说国公要杀我?” 冯倾月哼笑:“少装模作样,你如何解释娄雪如出殡之日,你被抱出国公府一事?” 梁婠抬眼,凉凉地看她:“国公称与我有缘,自知大限将至,特意唤我前去,说有几句话要叮嘱,此外,还亲自教我测算占卜之法,可惜当时我肩上的旧伤发作,才教授一半,便昏了过去。” “测算占卜?”冯倾月像听到天大笑话,嘲讽,“我怎么不知你还会测算占卜?” 曹相等人亦是惊奇看向梁婠。 梁婠也不闪躲,大方迎上:“那测算占卜之法岂是学一次便得精要的?” 她又面向曹相:“大人不是奇怪,为何所有事我都有应对之策,原因就在这儿,无论救灾的米粮,还是时疫的药材,都是我一早就筹备好的。” 梁婠说着向人群边缘处等了许久的秋夕招手。 “梁姬。” 秋夕早按捺不住,率先挤出重围,身后紧跟着冯亭,后面还带着几个伙计,抬着两个木箱子。 众人看得稀奇。 秋夕满脸焦急,直扑到梁婠跟前,心疼得泪眼婆娑,压下愤怒,转向曹相: “大人,奴家原是梁姬身边的婢女,梁姬得知晋邺或许会有此困境,忧思之余,又恐消息走漏会引起惶恐,为此,梁姬给予奴家自由身,让奴家提前悄悄筹粮备药,以应不时之需。” 她说着指向伙计抬的木箱子,责令他们打开,道:“这便是奴家经营粮铺、药店之初,所有筹建囤积记录,任何人如有疑问,皆可查看!” 在场之人有好奇者,可碍于曹相等人在场,不敢随意上前,只眼睛往木箱里头瞟,想看看这梁婠是不是真受国公点拨? 梁婠浅笑着走到木箱跟前,俯身随意拿了两本,交给曹相:“不如大人帮他们查一查。” 曹相看一眼众人,泰然接过,随着手上翻动的动作,眉头愈皱愈紧,这上面一笔笔交易的年月时间做不得假,的确是在旱灾、疫情前就开始筹备…… 难道她真得国公娄敬认可? 曹相合起账簿,颔首道:“确实是真的。” 顷刻之间,似捅翻了马蜂窝,嗡嗡的议论声。 梁婠非但没有克死国公,反而还受国公赏识? 周昀好整以暇,桃花眼弯了弯,提唇笑道:“诸位还有其他疑问吗?” 众人诧异看他,不懂这是何意。 周昀面上笑容不再,对着人群后立了许久的人,朗声道:“江护军,请吧!” 众人纳闷不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觉不知何时,竟站满了禁卫军。 冷硬似玄铁般的中护军,语气生冷: “奉主上口谕,今日在此滋事闹事、恶意散布不实谣言者,恐是北周派来的细作趁机兴妖作乱,妄图在两国交战期间,败我军心、乱我民心,此番用心着实险恶!” 他大手一挥:“悉数带走,逐一审问!” 禁卫军只听令于皇帝。 满场再无贵贱之分,皆是压抑哀嚎声。 冯倾月面如土色,不懂为何急转直下,木呆呆地看着禁军抓人。 直到禁军钳制住她的胳膊,才回过神尖着嗓子,一会儿喊曹鹿云,一会儿骂梁婠。 曹鹿云似失了魂魄,整个人毫无血色、摇摇欲坠。 曹相等人奇怪看向曹鹿云,不明白冯倾月为何唤她。 梁婠瞅那僵白的人一眼,暗暗叹气,可惜,就差这么一点儿。 遗憾走到冯倾月面前,大声打断她喊叫曹鹿云,“这会儿叫谁都救不了你!” 冯倾月一见梁婠,目眦尽裂,疯妇一样骂着,禁军用力将她抓着。 梁婠放低了声音,淡淡道:“我早提醒过你,护我的可不是广平王……” 委身广平王那样的人,可真不是明智之举! 冯倾月恼羞成怒:“贱人!你不得好死——” 梁婠不在意笑笑,“这回,只怕是你不得好死。” 她可是亲眼见过那女刺客所受的刑罚。 胜券在握的笑容,刺痛了冯倾月的心,嘶声力竭、奋力挣扎。 梁婠后退一步,深深瞧她:“你难道就不奇怪,我这段时间,为何不带护卫吗?” 冯倾月失了声,大张着口,直愣愣瞪着她。 原来她一直在等自己动手…… 这时,中护军走上前来,对梁婠很是客气。 “主上有言,后续还需夫人配合去辨别指认可疑人员。” 第172章 意兴阑珊 梁婠行了一礼:“是,妾定遵循旨意,辛苦大人。” 中护军点点头,大踏步离开。 梁婠又让秋夕与冯亭先回去,才走向曹相几人。 周昀已跟曹相解释完事情始末,流言越传越盛,甚至影响到前方战事,因而只能出此下策,借机清除造谣者,以绝后患。 梁婠对着曹相行礼致歉,抓捕生事者一事,她并未告知曹相。 今日约曹相来此,是打着劝说众人捐赠的幌子。 曹相瞧着她,摇头笑:“原来这就是你当日所说,清洗之法?” 想到占卜一事,他又敛了笑,毫不掩饰问出口:“国公为何要将这样重要的事委托于你?” 梁婠心思一动,淡然笑了下:“许是与我阿翁有旧,何况那日也并非只有我,大司马亦是在场的。” 曹相思忖,事关陆氏,那就说得过去了。 曹相心上一松,却又担心道:“主上可知?” 周昀点头道:“这诗正是我从主上口中得知。” 曹相心中不免奇怪,主上为何又倚重周昀了? 梁婠忍着伤痛冲周昀笑:“应是大司马将当日在国公府所闻,趁着汇报军情一同上报主上的。” 曹相微微颔首,也不似方才那般灰心,或许大齐真能起死回生呢…… 周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那主上让我配合你,也是陆修提——” “嘶——”不等周昀说完,梁婠直吸气,眉毛眼睛都拧到一起,已是疼痛难忍。 曹相瞧着梁婠形容狼狈,恍然忆起初次见她,那天晚上也似这般不顾死活,有股子狠劲儿! “快回去好好养着吧!” 梁婠笑着点头。 周昀道:“我送你回去。” 梁婠看一眼曹丹青,连忙摆手,递给他一个眼神。 自周昀来后,曹丹青便一直沉默。 梁婠对曹丹青道:“今日多亏你挺身相护,不然我怕是要断气了!” 她也没想到,当日那个对她浑身敌意、张牙舞爪的人,在危难之际会伸出援助之手。 曹丹青有些不好意思,唇角一弯:“早知你们故意在这儿等人入局,我才不会管呢!” 梁婠再次俯身道谢后,才与他们告辞,从头至尾不看曹鹿云一眼,曹相几人心中疑惑,却未张口。 梁婠抓着谷雨的手往回走,不管曹鹿云的去留。 若不是有所顾忌,能饶过她吗? 只是这个把柄不能被她要挟一辈子啊…… 原本聚集的人,该抓的也抓走了,只剩下零星几个无辜,阿娘与阿姊应是也被抓了去。 别怪她心狠。 才到马车跟前,身后有人忙忙追上来。 “夫人,夫人请留步!” 梁婠驻足看过去,是募资处的官吏,他胖胖的圆脸通红,尴尬地搓着手,笑得讨好。 谷雨杏眼瞪过去:“怎么,这会儿认识人了?” “哪能啊,实在是刚刚,刚刚下官——”胖官吏咧着嘴,挠着后脑勺,尴尬笑着。 “刚刚大人是怕伤及无辜,并非见死不救,”梁婠懒得同他废话,只道,“往后募资事务还要辛苦大人,待大司马回来,也定会记得大人的好。” 胖官吏受宠若惊,将信将疑中扯着嘴。 梁婠说完便转身上车。 她实在累得很,身心俱疲,也是咬牙硬撑到现在。 南苑居室里,水汽腾腾。 梁婠趴在浴桶沿上,嘶嘶抽着气。 稍一动就哪儿哪儿都疼,胳膊腿儿也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她一向如此,但凡不注意,只碰一下桌角,身上就会留下淤青,何况今天被拳脚相加。 白露端着干净衣物进来,猝不及防见到光洁白皙的皮肤上,斑斑淤青,吓了一跳:“这是有多大的仇?!” 谷雨拿着布巾小心擦着,气鼓鼓:“你可没见,那都是什么高门贵女,分明是一群悍妇!” 梁婠又疼又想笑。 谷雨看她一眼:“您还能笑得出来?” 梁婠垂眸,她不过是受伤,她们可是受刑,为何笑不出呢?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白露皱着眉直叹气,转身出去拿药膏。 谷雨感慨:“只为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这般疯魔!” 梁婠合上眼,睫毛轻颤。 当日国公的确只跟她说了前半句,也是陆修那晚主动提及命格一事,她才知晓原来国公隐瞒了后半句。 这件事迟早是瞒不住的,与其让高潜从别处听到,还不如亲口告诉他,成为她日后进宫的助力。 黑夜冗长。 太极殿内,似往日一般灯火通明,管弦丝竹、轻歌曼舞。 高潜半醉半醒,半倚半靠,怀里是温香软玉,耳边是娇声莺啼。 他支着脑袋,望着殿中婆娑起舞的美人,有些意兴阑珊。 “陛下——” 伴着一声娇呼,夜光杯捧至嘴边。 毫无新鲜感的做派,委实令人提不起半点劲儿。 高潜眼皮也不想抬,习惯性地张嘴,咽下喝得有些腻味儿的葡萄酒。 “陛下真是好酒量!”美人故作娇羞,掩着红唇,眨着一双水眸,脉脉含情。 是他昨日才新封的静训。 没来由得,胃里一阵恶心,好像方才咽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排进沟里的臭水。 越想越恶心,忍不住呕了起来。 李静训吓得花颜失色,忙丢下手中的杯子,替他抚着背,柔情似水。 他心头蓦地升起一股厌烦,坐起身,一把将人搡开。 毫不意外,李静训仰面跌在地上,哭得是梨花带雨,边哭边求饶。 聒噪! 不过这一哭,他反倒不恶心了,只是嫌吵。 高潜抬起眼瞧过去,有些好奇:“你是什么?” 眼泪汪汪的人儿一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妾,妾是李静训啊。” 唉。 高潜闭上眼,轻轻摇头:“孤再给你一次机会。” 李静训流着眼泪,抖着唇:“妾是李环环,是陛下新封的静训啊——” 高潜睁开眼,重重叹口气,“孤记得你洞箫吹得不错,那便做个洞箫吧!” 说罢,合上眼,重新半躺回去,只摆摆手。 有人上前将挣扎的人强行拖拽走。 “陛下饶命啊,求陛下饶了妾吧——” 撕心裂肺的哭声吵得人脑子疼。 “为何傻愣着?继续奏,继续跳啊!” 他蹙着眉头看过去,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如此蠢笨。 死寂的大殿,顿时又响起靡靡之音。 他满意地合上眼,还是这般比较熟悉! 不知为何,再睁开眼,这里的一切,变得有些不同。 他摸了摸后颈,杀了那么多人后,竟也尝到被人砍下脑袋,是何滋味儿了…… 第173章 疑云重重 已是日上三竿,白露在外屋等了许久,听到里头有响动立刻踏了进去。 还没走近,便听得呻吟声,小声问:“是身上疼得厉害?” 梁婠应了声,吸着气艰难爬起来,一觉睡醒后,身上的痛感更强烈了。 白露挂起帘帐,看她:“洗漱完给您先上药吧。” 梁婠点头。 “昨晚,您睡得早,太师派人来瞧您,见您睡下,问了情况,又让人送了不少药,”白露稍一停顿,又道:“曹娘子也来了,不过,叫谷雨打发了,送来的东西也没要。” 梁婠抓着白露的手站起身。 流言一事,绝不可能只是冯倾月与曹鹿云两个人联手这么简单的。 冯倾月能知晓国公府里的事,又投靠了广平,顶多是被背后的人推出来当枪使。 至于曹鹿云实在是棘手,她不仅知晓陆修的身世,又是曹氏的人,只能另寻时机。 她的背后再有没有其他人呢? 本就起得晚,又上药涂药,少不得费些时间。 用早膳时,曹鹿云来了。 梁婠浑身疼,不似寻常那般坐姿,斜歪着不说,一只胳膊肘还撑在桌上,没半点形象可言。 只抬起眸瞧一眼,“一起用点儿?” 曹鹿云不自然地笑了下:“不用了。” 梁婠不勉强,自顾自舀起一勺清粥,下巴冲对面位置轻扬:“坐。” 简单明了,懒得寒暄。 曹鹿云脸色略显苍白,眼窝有淡淡青色,似乎是没睡好。 她款款落座,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梁婠用了多久,她便在对面沉默了多久,挺直脊背,很是端庄,只看着都替她累。 待酝酿够了,才开口。 “我昨晚来的时候,你已经歇下。” 梁婠将漱口水吐了,擦擦嘴:“得上药养着,不然留了印子,不好看——” 哪个女子不爱美呢? 曹鹿云心头猛的一跳,不好看?是怕大人觉得不好看?故意羞辱吗? 本就苍白的脸,登时如同死灰,暗暗攥起袖底的手掌。 梁婠让白露几人将桌上的东西撤了,只剩她俩。 她也不想再拐弯抹角,干脆道:“你想要留在太师府、守着大司马夫人的头衔,不是都如愿了,还有何不满?” 不满? 曹鹿云像被抽了一鞭子,疼得浑身都在冒虚汗。 为何觉得她该满意? 这些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属于她的?一个人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错吗?凭何理直气壮觉得她该满意、该知足? 何况现在所有的都是假的,她要的是真的!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没必要再惺惺作态。 曹鹿云直直望过去,嘴唇发白,态度克制:“梁婠,我不喜欢你。” 这话已经是她尽可能端着礼仪教养,说出来的委婉之言。 梁婠惊讶一瞬,笑了起来,点头:“我知道,从你第一次见我,你就讨厌我,我能感觉得到。” 人的感觉,有时候真的很神奇。 梁婠收了笑容:“所以你就想利用流言把我毁了?” 曹鹿云低下眼,并不回答。 梁婠静静观察她的表情:“你难道不知,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曹鹿云这才抬眼,扬起一抹笑:“那又如何,你的举动不也证明,口里说着不在乎,到底心里还是忌惮的。” 梁婠微微笑:“我只是有些意外,你为了除掉我,竟不惜和仇人联手,你兄长——” 曹鹿云沉了声:“你住口!” 梁婠果真不再说,瞧着她。 曹鹿云不再如往日温柔端庄,变了脸色:“你以为我是阿父和丹青?什么都不知道吗?” 梁婠不动声色。 自曹鹿云嫁入太师府后,梁婠就觉得她的所作所为,与从前有些不同。 她若单是为她自己鸣不平便罢了。 如果不是,后面还有人…… 那陆修的身世,她可有告诉那人? 梁婠叹息一声,“除了他的心,我没法控制,其他的我可以都可以还你。” 曹鹿云可见怒意:“你这是在向我炫耀吗?” 梁婠望着她摇头:“为何说炫耀呢?你所在意的本身不就是这院子、这名分吗?你要真在意他,怎么不知道那秘密一旦泄露出去,是会要他性命的!” 曹鹿云眼中闪过一丝痛恨,唇边凉凉笑着:“那便要看他回来后是如何对我的。” 梁婠垂下眼帘,抿着唇角,这么说外人还不知道?至少能等到他平安回来? 梁婠点点头,抬起眼:“实话跟你说吧,我在这里也留不了多久了,所以,咱们之间并不怎么冲突,你也就犯不着对我那么大敌意。” 曹鹿云似笑非笑地问:“怎么?迫不及待要入宫伴驾吗?” 梁婠静静瞧着她,只与她目光相对,却不说话。 曹鹿云更是笑得嘲讽:“你也不过是个邀宠献媚、贪图虚荣的女人,可惜他们一个个都被你的表象所迷惑——” 一想到大人为了梁婠屡屡越礼,她心里就止不住地恨。 还有昨日,阿父竟当众人的面说什么,生女当如此,还自愧弗如?那么自己呢?自己从小规行矩步、知书识礼、温婉贤淑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岂不是一句话,所做的一切全被否定了? 曹鹿云站起身,眼睛低低瞧她:“大人回来前,你最好离开太师府,至于去哪儿祸害别人,那不该是我担心的事。” 说完轻蔑地睨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梁婠默默坐着,曹鹿云背后的确有其他人。 她就这么一个人坐了许久。 “白露。” 曹鹿云很早就走了,屋子里却一直没动静,白露与谷雨正担心着,听到里面的喊声,忙忙进去。 就见梁婠背光坐着,整个人暗暗的,有些看不清脸上表情,可声音凉如冰水。 “她身边,除了霜降,还有谁更稳妥?” 白露垂着颈子,仅眼皮微微一颤,“是有一人。” 梁婠思忖了半晌,道:“让霜降照旧盯着她的行踪,去过哪里,见过何人,逐一不漏报给我,然后,命那人来见我。” 白露躬身,微微抿唇:“是,奴婢会晚些时候叫她来。” 梁婠闭上眼点头。 其实,她一直很好奇,当日王延晟提到的贵人究竟是谁? 那不辞辛劳、几经波折都想要拿到的东西又是什么? 是不是只有她离开太师府,他们才好再次下手呢? 第174章 心狠手辣 梁婠站起身,最后望一眼镜中人,并无任何不妥。 “走吧。” 庭院里,褐色的桃枝上,有粉色探头。 梁婠不由多看了几眼,往后的春日,再也没有桃花宴。 她还记得那年桃花宴上对他死缠烂打。 梁婠不由垂眸笑笑。 经过东阁时,不意外地碰到曹鹿云。 她穿了桃芽色的大袖襦,配着庭芜绿的间色裙,清新可人得很。 “梁姬是要出门吗?”音色悦耳,笑容温和。 很像梁婠第一次在卫国公府见她的模样。 除了在自己面前不再掩饰,太师府中其他任何地方,她依旧是端庄高雅而标致的曹娘子。 甚至只要她们当众一处,她总是做小伏低、细声细气,与她一比,自己则是冷面跋扈。 与太师相处时,更是以义女名义自居。 府中上下对她的评价也愈来愈好。 梁婠眼风扫过她身后婢女手中的食盒,“又去陪太师说话?” “是啊,不是说待大司马回来,要收我做义女么?” 她眼光幽幽盯着,像猫儿一样。 梁婠没心思同她拉扯,淡淡应了声,抬脚就要走。 擦肩之际,她柔柔的声音低低响起,旁人几乎不闻。 “梁姬这几日去宫里很频繁,那些取悦人的手段是否派上用场?你可要抓紧时间啊——” 梁婠侧过脸,就看到她颊边染了浅浅的桃红胭脂,似醉后颜色,眨着的水眸,真诚而无辜。 “就是不知道宫里那么多殿阁,你每次都去哪一间承宠?” 梁婠对上那目光:“诏狱。” 曹鹿云脸色一变,擦了胭脂也遮不住的白。 梁婠扬唇:“想去吗?” 曹鹿云顿了顿,又恢复如常,“你不敢!” 十分笃定。 梁婠眸光微垂,不是不敢,而是…… 她回过身,只对谷雨吩咐:“庭院里的桃花开了,折几支给曹娘子送去,很衬她今日的妆容,尤其是那胭脂。” 言罢,直朝外院去。 诏狱门口,守卫见到梁婠,已是见怪不怪。 她也不像初次来时,就连走路,小腿都在打颤。 森森牢房,一间间看过去,有人的,人躺在地上,伤势惨重,没人的,空荡荡,不知是死了,还是放了。 梁婠掩了掩鼻子,这里面满是腐朽与血腥味儿。 掌囚在前面走着,梁婠在后面跟着。 他回过头看她一眼,道:“夫人,主上说,今日辨认完,可带您去见家人。” 梁婠感激点头:“多谢。” 她需要让高潜觉得,掌握着她的软肋。 所谓辨认,也不过是幌子。 这次,他之所以同意用此法来惩治造谣生事者,并非真在意流言带来的危害,而是想借官员内眷在手,趁机套听朝臣底细,最好还能铲除异心人。 不知为何,与高潜相见的这几次,某个瞬间她会觉得他是真真切切的暴君,可有时他处理事务的态度,又与从前十分不同,陌生得很。 梁婠在掌囚的示意下,按高潜的批复,辨人清白。 真就应验当日所言,成为替他抵挡非议的盾。 幸好每日不多,也就五六个,有的人可以活着离开,有的人永远留在这里。 明明是来报仇的,却无形中成了他的爪牙。 如今,倒是再没人敢诋毁她。 毕竟,从这儿出去的,谁再见她不是惊惧失色、诚惶诚恐? 她需要回答的问题很简单,当日,是不是眼前之人带头闹事的? 是或不是,却代表着是死是活。 审完一个,狱卒传唤一个。 辨认全程,梁婠都是木着一张脸。 又有人被拖上来,耷拉着脑袋,散发覆面,囚衣褴褛,从裂缝中皮肤,可窥见深可见骨的伤口。 “冯倾月。”狱卒声音不高。 梁婠眯起眼,仔细辨认,完全没有往昔侯府娘子的半点风采与姿仪。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青色窈窕身影。 每次桃花宴,倾月会盛装打扮,站在郁林苑门口等她。 她从车窗探出头远远瞧去,一头乌发水亮惹眼,走近了,更是雪肌峨眉、樱唇小鼻,秀气却不小气。 也是很美的。 而眼前这个,被摧残得没有人形的,比蜷在腌臜处的花子,还要肮脏污秽…… 梁婠看着狱卒将冯倾月架起来。 她起身一步步走上前,可每一步都没有预想中那般酣畅痛快。 许是被狱卒粗手粗脚的对待,架子上的人悠悠转醒,迷蒙间抬起头,隔着乱发,有些看不真切。 梁婠抬手帮她拨开曾令自己艳羡无比的长发。 “倾月,是我。” 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变得凶狠:“梁婠!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梁婠点头,这种感受她懂。 她淡淡笑着:“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便是人不人、鬼不鬼。可不论是人,还是鬼,我都不想放过你们。” 她说着走向一旁刑架边,挑了一把还算锋利的刀,再折返回去,盯着冯倾月。 “你想不想解脱?念在我们旧时的情谊,我帮你一次,毕竟,你这次也帮了我。” 能进诏狱,意味着又多得高潜几分信任。 “夫人?您可等等!”掌囚一声低呼,手上忙翻找记录,生怕没看到圣意,她便把人杀了。 掌囚心里紧张,急得一头汗,怎么瞧着花月之身,却心狠手辣,说要杀人,竟连个眉头都不皱一下! 冯倾月瞪着眼,好像一头兽,恨不能立刻扑上来咬死她,“你少假惺惺的,我最恶心你这伪善的样子!” 梁婠唇边带笑,不再绕弯子:“是广平王指使你的,对吗?” 冯倾月一愣,垂头笑出了声:“你想知道?可惜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梁婠定定瞧了她一会儿,莞尔。 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唇微动。 冯倾月笑声一滞:“我什么也不知道。” 梁婠在她故作镇定的目光中,后退两步,站定回头看掌囚,喜怒难辨:“主上可有说如何处置?” “这——”掌囚眼睛盯着口供,不可置信翻着手中记录,口中喃喃:“怎么单单就她没有批复呢?” 梁婠收回视线,表情冷漠地凝视着面前的人,是无意漏了,还是故意考验她? 冯倾月不无得意,“杀不了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梁婠丢掉手中的刀,摇头笑:“我现已心在炼狱,又怎会介意多一个人陪我?” 第175章 一见如旧 梁婠看着狱卒将人带下去。 对她来说,冯倾月已毫无利用价值,在诏狱里活着未必是幸事。 掌囚收拾好东西,带着梁婠去见何氏与梁婧。 除了将她们关起来,高潜并未让人对其用刑,也许是想以此来拿捏她吧。 她们被锁在一间,身下铺着烂草垫,两个人互相倚着,靠坐在墙角,这阴森的地方待久了,是很冷的。 但这也是整个诏狱,最好的待遇了。 牢狱里最清晰的就两种声音,一种是时不时响起的鬼哭狼嚎,另一种是慢慢逼近的脚步声,在这种地方,未知的恐惧,远比那鬼哭狼嚎更磨人心态。 梁婠透过栅栏,就见两人直愣愣瞪着她,可以清楚看到,见来人是她,她们面上一松,眼里的惊恐,也登时化为乌有。 梁婧头发炸毛,脸上糊着灰,连滚带爬扑到跟前,两只手从栅栏里伸出来,似乎想抓住什么。 她红眼睛里盛着泪:“阿婠,你是来带我们出去的吗?你好好跟他们解释一下,我是世子妇,我和阿娘是你的家人,不是散布谣言的人,更不是周国的细作,我们这几日困在这里,也不知昌恒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我连累,我这么一直不回去,他定然吓坏了,你快救救我们……” 她语速极快,焦急得不行,说到最后,开始哽咽。 昌恒是阿姊的孩子,她担心是应该的。 阿姊只有这一个孩子,可世子不是,他还有别的女人与子嗣。 梁婠只是看着她哭,并不言语。 何氏瞧了梁婠一眼,便爬起身,拍着梁婧的背,哑着嗓子安抚。 梁婠仍然只看着。 半晌,何氏抬头望过来,眼里闪着泪花,咬牙道:“你有什么怨恨冲我来,你阿姊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昌恒还小,不能没有娘!” 酸酸的疼痛,不知从身体的哪处开始蔓延,直到延至眼底,有温热感腾起。 梁婠无声往下咽了咽。 何氏哽了下,又道:“你既跟了他,又知道命格诗,想来退婚的事也已知晓,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们陆氏,我们高攀不起,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好,可你非但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还屡屡忤逆我,这便罢了,我自己作的孽,自己偿还,可你不该——” 她红着眼、吸着气,眼泪止不住,“不管那诗究竟是不是你的命格,可是你害死人不假,还害了一个又一个,那么多人,因为你抓进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是死是活,你良心如何能安?” “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梁婠有些呼吸不上,偏过头,望着深不见底的走道,缓缓吸了口气,再看回去,冷冷道:“主上将大家关在这里,只是问几句话,只要你们好好配合,主上是不会难为你们的。” 何氏没想到她如此油盐不进,硬声道:“他们也罢,可你阿姊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事情就算是我造谣的,你去跟主上说,放阿婧回去,我留在这儿,要杀要剐随你们!” 素日要强的阿姊,早已泣不成声。 梁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见她这般失态嚎哭,是悲愤极了。 何氏口中不停说着:“你有什么恨、什么气冲我来,阿婧是无辜的,昌恒也是你的甥,刚出生的时候,你还抱过他,你怎么能让他这么小就没了娘?” 何氏流着泪的眼,死死瞪着她,似乎竭力想唤醒她的良知。 梁婠面无表情,转身看向掌囚:“看到她们无事,我就放心了,我们走吧。” 掌囚微微颔首,“夫人请。” 梁婠再不往那边多看一眼,款款往回走。 “站住!你站住,你这个逆女!你是要将所有人都害死才甘心吗?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讨债的?我真不该生你!当初为何要生你,作孽啊,为何要生你——” 带着哭腔的嘶喊,歇斯底里。 诏狱里从不缺少凄厉喊叫,梁婠只当听不见。 掌囚悄悄用余光,往那仙姿玉色瞟了一眼,亲娘亲姊被关在这种地方,竟能如此平静,真是个冷血的怪胎! 那股疼痛一直如影随形,跟着梁婠走出诏狱。 诏狱外,春光明媚。 门口已有内侍等着,甫一见她,便迎上来,和颜悦色。 “夫人,主上传召。” 梁婠神色不变,顺从跟着他去见高潜。 仍是太极殿西堂。 内侍将门打开,便躬身退至一边,垂头道:“夫人,主上在里面等你。” 梁婠目不斜视,独自踏进去。 往日耀眼而奢华的宫殿,此刻像一座沉睡的帝王冢,不见一点烛火,更不见半个人影,空落落的,只有她的脚步声。 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丝丝缕缕,愈发显得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藏匿着一只窥视她的野兽。 他没说停,她就只能继续往里走。 梁婠右脚刚踩在内殿的地毯上,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将她网住,紧接着一股异香,从后将她裹住。 “孤等夫人许久了。” 温热而绮糜的呼吸喷在耳畔。 梁婠手脚冰冷,整个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僵站着,若不是从前的经历,她早已低呼出声。 然而,除了胸膛里一颗狂跳的心,她面上一如进来时那般淡漠。 高潜头枕在她的肩上,盯着那微微翘起的睫毛瞧,声音幽幽的:“这几日,夫人辛苦了,不知夫人想要孤如何赏赐你?” 梁婠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如陛下等妾辛苦。” 高潜闭上眼,哼哼笑了起来:“夫人怎么不问问孤,为何将你网起来?” 梁婠:“陛下这是想给妾一个惊喜。” 高潜睁开眼,凝眸:“夫人与从前很不一样。” “从前?” “夫人忘了,孤第一次见你,就说过从前似乎是见过你的。” 梁婠笑:“妾记得是卫国公府,不瞒陛下,妾也觉得从前是见过陛下的。” “哦?” “嗯,妾还一定是为陛下而死!” 她说完,高潜笑得更开心了。 “夫人不怕吗?” “比起死,妾更怕帮不到陛下。” “夫人若是早点这样知情识趣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 “夫人说得对,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说完,将人打了横抱,朝宽大的龙榻走去。 第176章 宁为玉碎 重重的帘幕,遮挡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昏暗的寝殿里,梁婠就像一条被渔夫网住的鱼,由着渔夫抱着她一步步走向杀鱼台,可她这条鱼却连摆尾挣扎都不能够。 “不妨告诉夫人,孤已好长时间提不起劲儿了,自那日在仁寿殿见了夫人璞玉轻颤的模样,让孤忆起一些较为久远的躁动,还忆起夫人曾在孤——” 他低头瞧着她,别有意味扬起唇角:“要知道,夫人本来就是孤的。” 那眼底的欲色吓人。 梁婠缓缓低下眼睫,不敢泄露一丁点儿情绪。 整座大殿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不是代表他已经信她了? 多好。 后脊才刚触碰到铺得软实的龙榻,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在此之前,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恢复正常。 原来,并没有。 那种厌恶与恶心是刻在骨血里的。 高潜将她放在榻上,便坐在榻沿,抬手落于她的头顶,细细瞧着:“夫人似乎很喜爱这只玉簪,无论换了多少首饰,这只总是戴着。” 梁婠的心颤了颤,骗人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忍了忍,他未必什么都不知道。 梁婠抬起眼,认真看他,坦诚而又无辜的眼神似是生怕他误会。 “是大司马送的,听闻是太师夫人的遗物,我日日戴着,在府中行事方便。” 高潜弯了下唇,凝起黑眸,眼神像把利剑,穿过她的身体,刺往更久远的回忆。 “夫人觉得大司马忠心吗?” 他声音冷沉沉的,像无底的黑洞,稍不留神就会令人踩空、下坠。 不过转瞬。 梁婠轻轻笑了一声:“他现在自然是忠心的。” 高潜颇有兴趣:“现在?” 梁婠并未忽视他眼底的阴云。 “大司马徒有一份尊荣,却没半分实权,可谓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他心中定是郁郁不快,可如今,陛下赐予他军权,让他有机会领兵上阵,施展才华,他如何不珍惜,又怎会不忠心?” “至于往后,人心到底难测,陛下多留意防范便好。” 梁婠说完,笑盈盈地望着他。 高潜漆黑的眼盯住她:“如何防范?让你继续留在他跟前,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梁婠一怔,不无委屈瞧他:“陛下可是应允妾含光殿的,可不许食言。” 高潜注视着她的脸,似乎有些恍惚:“孤也没看出来他这么喜爱你,那为何当初——” 他眸光一闪,咽下后话,乌溜的眼睛重新盯着她,眸光不复清明:“孤也迫切想知道,夫人是如何侍弄他的,叫他这般迷恋。” 明明从前她都是咬牙不从,即便喂了迷药,也让他不得痛快。 为了教化她,使了不少手段,可她像块冥顽不灵的硬石,死死挨着,令他无比挫败,也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可这世如何炼化得这般蚀骨。 竟能叫那人不顾身份,在山石处,私缠难解。 他用手指描摹勾勒着每一个网格,慢慢扩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 “夫人不知,这张网是孤特意命人给你做的,用蚕丝一股一股编起来的,可贴身使用。” “最适合身娇羸弱之人。” “待束缚褪尽,裹上这网,用力一收,露出块块莹润璞玉,情动之时,再轻轻颤着,握在手中,定叫人骨软筋酥。” 他的眸牢牢锁着她,眼中带着极尽邪肆的笑意。 梁婠颊边粉扑扑的,像熟透的蜜桃,低低垂下的眼睫,挡住渺渺烟波,只胸脯上下起伏,旁人看来,似乎仅听一听,已是承受不住。 即便再隐忍克制,还掩饰不住心底一浪高过一浪的恨意,高潜会用什么手段折磨人,她可太清楚了。 高潜眼眸晦暗,小腹躁动,一把掀开网,“今天可没人来打搅我们,需知夫人可是第一个敢叫孤翻窗子的人呢,一会儿看孤怎么罚你。” 高潜说完,放纵恣意笑着,伸手去剥她的衣衫。 举止神态,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错! 梁婠攥紧手中的裙子,身体里像关着一头狂躁愤怒的狮子,咆哮着、嘶吼着,几乎就要破门而出,一口咬断这畜生的脖子。 就算被五马分尸,她也想杀了他。 多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梁婠眨着眼,从牙缝里挤出娇软笑声:“陛下可要快些,妾已经等不及了。” “看样子,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渴着夫人了。”高潜挑挑眉,笑得轻浮浪荡。 梁婠放软声音,低声应着:“陛下说得对,妾已是枯肠渴肺。” 高潜早被撩出火来,他实在想见她如何苦苦哀求、讨饶。 “你要大声求我,拼命求我,不停地求我……”他赤红的眼里,是无法藏匿的疯狂。 我? 梁婠唇边的笑骤然消散。 看着嫣然而笑的人失了色,高潜神思恍惚,这模样好熟悉! 她一定不懂。 想要她屈服、膜拜于他的念头,由来已久。 可她总是面服心不服,不,就连面服都不肯…… 前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提着剑口出狂言,说要救她,还不是被他大卸八块。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肯为了那人求他,就算在那人尸体旁受辱,也不肯匍匐在他的脚下。 即使最后,受尽凌辱死在大殿上,她亦是咬着牙不吭声,温温柔柔的皮囊之下,是一个倔强到极致的灵魂。 他恨极了那宁死不屈的性子,为何不屈? 他都可以屈服,她凭什么对抗? 她重贞洁,他就得让她人尽可夫。 她不肯失态,他就拿药将她迷晕,看她如何丧失理智。 她宁折不弯,他就要亲手拿着锤子,将她的傲骨一寸寸敲碎。 …… 他做梦都想要看一个铮铮傲骨的人,是如何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去求人的。 可就这么一个小小要求,她竟然都不肯满足他。 他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怎能被一个娇弱女郎击败? 高潜脸上没了笑,眼底也没了欲色,只定定瞧着玉色莹莹的人。 “梁婠。” 梁婠被骤然冷下的黑眼珠盯着,有一瞬间失神。 记得倾月第一次带她去见高潜,就是在这太极殿。 高潜将她从榻上拉起来,衣衫不整,相对而坐。 他拔掉那发间的簪子,丢去一边,不无惋惜:“你若是早点归顺于我,就不用吃那些苦头了……” 第177章 鞘里藏刀 ……吃苦头? 梁婠微微一愣,蹙眉盯着捉摸不透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总觉得高潜有些奇怪。 高潜笑着抚着她的脸:“只要你臣服于我,听命于我,你一定是与从前不同的结果,记住了吗?” 他眼神空洞,语气很轻,满是诱哄。 冰凉的手指,像一条蠕动的虫,缓缓爬过她的脸,留下一道隐形却带了特殊气味儿的痕迹。 梁婠白着唇,胃里的恶心一股一股往外涌,只强忍着。 “陛下——” “嘘,别说话,”高潜眸光一暗,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梁婠像被食人花一口吞掉,被他包裹着,浑身上下沾染了黏腻的汁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潜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长长的手臂像藤蔓,死死地缠住她,勒得她几乎上不来气。 “我折磨你,不是讨厌你,而是心悦你,每次看到你挣扎反抗,我心里极度痛快,就好像看见自己在反抗!” “你不懂,我羡慕你,却又嫉恨你!” “我喜欢看你挣扎,但也好奇你何时能妥协,可你总不让我如愿,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这次你要乖乖听话,不然你若是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口中喃喃低语。 梁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根本不关心他在说什么。 在她眼里,高潜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她两只眼睛忙忙瞟着,此时,殿中不仅没有其他人,还是暴君卸下防备的时候,这实在是动手的好机会。 梁婠一颗心咚咚直跳,又急又紧张,先将他扎昏,再给他喂药…… 她瞥一眼玉簪,被扔得有些远,伸手去拿完全够不到,还会惊醒低语的人。 突然眸光一顿,眼睛死死定在他的头顶。 梁婠微笑着回抱住他,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小心去拔他束发的簪。 手刚握住坚硬,猝不及防被他摁倒,发簪抽离,长发散落。 “你要做什么?” 他黑瞳骤缩,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方才那个神思恍惚的人已然不见。 梁婠呼吸一紧,咬牙勾住他的脖子,将人拉下来,眯起眼睛笑:“妾渴,想伺候陛下解衣除簪——” “哦?让孤看看。” 高潜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手顺着腰线滑了下去,边咬着她的耳朵,边急切往裙底探。 梁婠睁大眼,扬手就要扎下去。 忽然,身上的人低哼一声,倒在旁边。 突发的变故,梁婠愣了愣,转过头,就看见高潜抱着头缩成一团,脸上表情痛苦。 她心上徒然一松,握着发簪的手也是一松。 梁婠喘着气,满手的汗。 “来人,快来人,孤的头痛又犯了,快传太医——” 他低吼的声音嘶哑,疼得全身都在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高潜是有头痛症的。 梁婠心思一动,连忙爬起身,快速朝殿外看一眼,他的确屏退了所有人。 “陛下,”梁婠凑到跟前,帮他按住太阳穴,“让妾帮陛下揉揉好吗,保证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抬起赤红的眼:“就凭你?” 凶狠的眼神让人心惊。 梁婠压下颤意,“若是不能缓解,陛下杀了妾,可好?” 他冷笑一声,很快又抱头呻吟。 梁婠不再看他,起身去翻被剥下的外衫,一只绣了徽章花的香囊滑了出来。 她一把抓过来,毫不犹豫塞进高潜手里,不无关心:“陛下快嗅一嗅,很快就不会痛了。” 他攥着香囊,血红的眼睛瞪着她。 梁婠壮着胆子无视,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这机会吗? “陛下信我!” 信誓旦旦、诚意满满。 梁婠抓着他的手将香囊置于自己的鼻下,使劲闻了闻,抬眼看他:“这样,陛下放心了吗?” 不等他回答,就手推到他面前。 高潜狐疑闻了一下,是淡淡花香,带了丝丝苦味。 极为熟悉的味道,和每月密报的气味相同。 说来神奇,这若有似无的香味叫他舒畅,也叫他上瘾。 闻到的时候安心,闻不到的时候焦心。 高潜不再怀疑,狠狠嗅着,香气一缕一缕的吸进鼻腔,渐渐舒缓了他的疼痛。 梁婠将他放倒躺下,轻轻帮他揉着穴位,内关、风池、百会……一个一个按过去。 他平躺着,她垂头坐着,面对面,目光相接。 梁婠微微笑着瞧他:“陛下,好些了吗?” 他眼里有一瞬迷蒙,长长呼出一口气,舒畅得很:“夫人好巧的手。” 梁婠垂下睫毛,“陛下喜欢就好。” 高潜冷不防抓住她的手,盯着她:“夫人这么好,孤舍不得让你再去陪他。” 梁婠垂了垂眸子:“待他回来,陛下将妾要回来不就好了。” 高潜眼光锁着她:“夫人这是要孤逼着他造反?” 梁婠心里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动作不停:“这不是正好试探他对陛下是否忠心?他若敢反,妾定替陛下杀了他。” “哦?夫人要如何杀他?”他用力一拽,将她抱在身上,隔着小衣咬她。 带着湿意的温热激得她头皮发麻,忍不住颤出声。 梁婠真想把他掐死。 殊不知这一嗓子,叫得他原本熄灭的火瞬间燃了起来。 “说啊!” 他仰起脸,虎视眈眈,是极致的渴望。 梁婠忍着恶心,凑至他的耳边,轻言几句。 身下的人明显僵住,腾起的炽热登时冷却,余光甚至能瞥见他舔了舔唇,有些后怕。 梁婠垂下的眸里只剩冷笑。 她轻巧从他身上下来,不理会僵僵躺着的人。 “今日陪陛下闹了许久,妾也该回去了,不然会叫人怀疑的。” 梁婠说着伸手去拾衣衫。 对待高潜,要顺从,可更要适时的顶撞。 最好像狸奴轻轻地一挠,又痛又痒。 高潜隐隐蹙起眉。 这一世并不是他调教的,却又处处是他调教的影子。 他瞧着她的背影出神,明明已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可为何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呢? 高潜躺着,举起香囊,怔怔看着,“夫人走可以,这香囊得留下。” 梁婠系衣带的手一顿。 留? 那万万是不能留的! 倘若被人发现里头的成分,不止功亏一篑,更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梁婠回过身,劈手去夺:“陛下留着会被人瞧见的!” 高潜却像发现什么有趣的游戏,她抢,他躲。 惹得他大笑不止。 好不容易,她终于得逞。 梁婠刚松一口气。 不料腰却被人牢牢扣住:“夫人别走了,就留在太极殿吧。” “陛下!” 一声凄厉的喊声冷不丁响起,惊得两个人同时看过去。 第178章 哀哀箫音 梁婠收回视线,垂着眼去掰扣住腰的手。 这般行径与那祸国妖姬有何分别? 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那种! 他们如此,充其量是一对狗男女。 梁婠嘴角藏着讥笑。 幽冷的光自高潜眼中掠过:“皇后无诏竟敢擅闯入太极殿!你是不怕被废吗?” “陛下!”皇后含着泪,指着梁婠,不可置信,“她可是大司马的姬妾,您怎可宠幸朝臣内眷,何况大司马还是舅父——” “这天下都是孤的,孤谁人不能幸?何况这是太极殿,不是仁寿殿!”高潜这才松开手,声音又低又沉,“出去!” 梁婠一直垂着头,装死。 可听到这一句,仍是眉心一跳,原来她猜得不错,当日在仁寿殿熏香中做手脚、意图陷害他们的,真的是皇后。 但陆修那反应,太后也并非就一无所知,或许也是想将计就计,除去她这个祸害吧。 太后也罢,毕竟在陆氏,喜爱她的还真没几个。 可皇后是何时对她产生敌意的呢? 梁婠暗暗摇头,她凭何认为,皇后从一开始就真觉得与她投缘呢? 现在细细回想,有些事不是无迹可寻。 “陛下——”皇后白着唇,哑着嗓子,“妾十六岁嫁与陛下为后,算算日子,也有八年了。妾一日不忘身为皇后之责——” 高潜凉凉笑着打断:“当真一日不曾忘?” 皇后愣愣看他,一动也不动。 “来人!” 一声高喝,瞬间从帘幕外踏进来一队人。 是禁军。 梁婠后脊发冷,方才,她若真拿发簪将他扎昏也罢,若扎不昏,他只需高喝一声,她怕是又要去投胎了。 也庆幸理智战胜了冲动,没有莽莽撞撞的与他拼命。 所以,高潜并不信她,从头到尾都是在试探她。 以前的高潜疑心重,现在这个简直更甚! 他为何提防如斯? 梁婠惊讶,这样的高潜很奇怪,忍不住偷偷打量。 高潜沉下眸子,阴郁寒冷:“从今往后,无诏擅闯太极殿者,只当刺客,立即斩首,念在皇后初犯,押回朝阳殿,禁足一个月。” 禁军并不触碰皇后,只恭敬站在旁边,道:“皇后请。” 皇后颤着手,痛心疾首:“妖女!都是你这妖女——” 梁婠依旧低着头,只无声动了动唇。 皇后再不情愿还是被请走。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又替高潜当了回挡箭牌。 他若真不想让人进殿,旁人又怎么可能进得来,除非他就是故意找个借口寻皇后的错处,让她禁足。 梁婠闭着眼不敢细想,她宁可是自己高估了高潜,也不愿相信今日之事,是他做的局。 因为这太不像高潜! 许是见她沉默太久。 高潜抬起她的脸,盯着她看了片刻:“夫人在想何事?” 梁婠长睫微垂,浅笑:“妾在想应向陛下讨什么赏赐更好。” “哦?”他一扫先前的凛冽,笑得张扬且放肆,“那夫人想好了吗?” 梁婠笑笑,忍着异样,拉起他的手,往帘幕外去。 直到那硕大的展架前,方停了脚步。 梁婠唇角轻扬,眨着眼看他,“不如陛下为妾选一件做赏赐吧?” 高潜捧着她的脸,笑不停,只觉得有趣,实在想不明白,她如今怎就开了窍,竟变得如此贴合心意? 对比那些千篇一律,只会劝他喝酒、对他娇笑的人,可太有趣了! 梁婠挑眉:“陛下是舍不得吗?” “夫人与孤志同道合,孤怎会舍不得?夫人真要喜欢,孤全送你,又有何不可?” 高潜摇头直笑,笑得胸腔震动,好像她问了个极傻的问题。 是啊,只要他杀人,少不得要做成物件的,他又怎会担心这些东西送完就没了? “陛下对妾真好!” 梁婠笑脸如花,心若冰原。 现在想想,真是稀奇,当初竟还能给她留了个全尸! 不想话音一落,高潜狠地将人抱住,力道大得简直想要把她捏碎。 他心头浮起难以言明的欢喜,这世上终于有人懂他了! 梁婠咬着唇,憋着气。 高潜也不多耗,松开她,扭头认认真真去看展架,一个个器物仔仔细细去选。 游移的目光猛地定住,几步走上前,抓起一支洞箫,白骨森森、寒气逼人…… 他低着头细细摩挲,爱不释手,“它原不该出现这么早——” 顿了顿,他望了过来:“夫人可知孤最擅长的是什么?” 梁婠想也不想:“陛下精于音律,诸如琵琶、瑟、笙……” 高潜看着眼前如数家珍的女子,笑容益发深了,不等她说完便将洞箫置于唇上,闭眼吹奏。 哀哀箫音,茹泣吞悲。 昏暗又空荡的内殿里,梁婠看着这诡谲的一幕,寒意从骨髓里透出来,全身血液都带了冰碴子。 她仿佛只身站在茫茫大雪夜里…… 梁婠忍着惧意瞧着、听着。 一段白骨竟也被吹得缠绵悱恻,当真是匪夷所思! 一曲吹完,高潜望了过来,眼里的光芒,像鬼火,幽幽的。 “夫人喜欢吗?” 梁婠压下惧意,轻轻点头,“喜欢,能得陛下亲奏,已是莫大荣幸与赏赐,岂可再将这洞箫带回去?不如留着,往后陛下再要赏妾,便用此洞箫为我奏一曲,可好?” 高潜用抓过白骨的手,摸摸她的头,话音轻颤:“好。” 望着她的眼神也不像先前那般,似要扭断她的脖子,可瞧着却比先前那个更恐怖。 梁婠被他看得极不舒服,佯装羞涩,低下头:“陛下,妾真得回去了。” 高潜眸中飞快闪过阴冷,只沉默了片刻,又低低笑了起来:“孤不会叫夫人等太久的。” “是。”梁婠娇滴滴应了声。 临走前,梁婠重新将玉簪插在发间。 她抬手齐眉,行了一礼,要告退。 “等等。”高潜叫住她。 梁婠放下手,疑惑抬眼。 高潜走近拉过她的手,掌心一凉,多了一件硬物。 “你既是替孤办事的,孤又怎能什么都不给你?” 梁婠愣愣瞧着手中刻着龙纹的簪子,是她刚从高潜发上拔下来的那支。 他说完,偏头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梁婠胃里一涌,要吐了。 出了太极殿,没走多远,她真的吐了。 “你这是有身孕了?可这孩子是谁的呢?” 背后的声音透心寒。 第179章 非分之想 仁寿殿。 太后居首位,宫人内侍皆垂首站在两侧,一室寂静。 梁婠敛着眉眼跪坐着。 太医表情严肃,诊脉诊得很认真。 好一会儿,起身面向太后,恭敬道:“禀太后,梁姬并未怀孕,只是肠胃不适。” 太后脸色稍霁,微微颔首:“退下吧。” 太医依言退出。 梁婠眉眼淡淡,她也没想到那么巧,偏就碰见太后。 “梁婠。”声音很冷。 太后本就不喜欢她,如今自己又趁陆修不在,与高潜在那太极殿里一待就是那么久,如何不是偷着共赴巫山? 梁婠识趣地起身,跪下。 太后:“哀家倒是小瞧你了!” 语气轻缓,却寒意森森,就算下一刻开口将她赐死,也不意外。 梁婠伏地一拜,才抬头:“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太后侧目,冷笑:“你倒是借口颇多!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大司马如何宠爱你,你却不知足,竟趁他带兵外出,与皇帝暗约偷期,被揭穿仍不知悔改,还敢在哀家的面前强词夺理?” “从前,你若安分守己也罢,可偏偏不安于室,自寻死路,哀家倒要看,今日他还能否不远千里,赶回来救你?” 梁婠索性直起腰,跪得笔直:“妾从不敢将希望寄托于任何人,亦不会将身家性命交付给任何男子,妾究竟是死是活、要去要留,应由自己说得算!” 太后挑眉:“你好大的口气!” 梁婠道:“妾承认,心悦大司马,可那又如何,妾所求之事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 “何况,自古男子多薄幸,他今日对妾情深似海,谁又知哪日会移情变心?” “妾赌不起。” “太后现在气恼妾,也并非真的因为妾背叛大司马,而是太后本就厌弃妾,不喜妾留在大司马身边,此时此刻正是除去妾最好的时机,即便大司马再回来,您有理有据,他也怨不了您。” 太后冷嗤:“你尚有自知之明。” 梁婠神色依旧:“妾曾对太后表明,从不敢忘却自己的位置。那大司马夫人之位,不属于妾,妾亦不敢存非分之想——” “哀家看你并非是不敢存非分之想,只怕是惦记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吧?” “妾不敢欺瞒太后,妾本意就是想进宫伴驾,只是横生变故,妾是罪臣之后,变凤凰是万万变不了的,只求一个富贵荣华的安逸之处容身。” 太后睨她:“那你倒是说说,太师府又怎么不算容身之处?” 梁婠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司马身边女子少之又少,妾若一枝独秀,岂能善终,又怎会长久?可主上不同,身边美人无数,多妾一人不多,少妾一人不少。况且,妾除了一副皮囊,背后并无家族支持,少了家族利益、党派斗争,反倒能让妾安稳存活于世,对妾来说,这才是明智之举、长久之路。” 梁婠说罢,伏地一拜:“与其谈感情,倒不如讲利益更可靠,妾愿意效忠太后,替太后办事,以换取太后应允妾留在主上身边。” 太后冷哼:“替哀家办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能为哀家效劳的数都数不尽,何时轮得到你?” 梁婠点头:“太后手下自然是能者诸多,可有些事并非能者就可代劳,比如,太后同主上的关系——” 梁婠轻抬眉眼,意有所指。 太后一怔,大怒:“放肆!” 梁婠攥紧手心,双目直视,直白道:“主上少年登基,太后垂帘听政近十年,这两年虽说已亲政,但到底太后掌着实权,主上心中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不仅不利于母子关系,还易叫有心人钻空子挑拨,使太后与主上母子离心,恐不利于皇位稳固。而妾留在主上身边,不但会疏导、开解主上,更会替太后留意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太后怒色并未减缓,冷眸瞧她:“皇帝身边的美人无数,你以为你有何不同?他又能新鲜你几日?” 高潜的确不是对女子言听计从之人。 从前,他喜欢的,不是被割了脑袋,便是被做了器物。 她是有几分姿色,倒还真不至于让人一见就失了心智。 梁婠淡淡道:“妾不敢隐瞒太后,主上之所以屡屡与妾相见,久处一室,并非图鱼水之欢,而是与妾诉说苦闷,妾与主上私会数次,却从未做那云雨之事,太后若是不信,可请人来查验,妾可是刚从太极殿出来,若是承了雨露,定是有那露水痕迹。” 太后吃了一惊,怨不得方才即便听说传御医,她也神情自若。 据了解,她与皇帝私相授受已久,暗中见面亦不下多次,那年偏殿又—— 却从未做过…… 皇帝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做母亲可再清楚不过,何时对想要的女子能忍住? 甚至,为了这女子,不惜与皇后撕破脸。 又想到陆修,从不近女色,却为了她,屡屡忤逆自己…… 太后的眼眸沉了又沉,重新打量跪在下方不卑不亢的人。 梁婠面色沉静,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高潜给予的那根御簪,双手托起:“这御用之物,是主上赠予妾的定情信物。” 太后只瞥了一眼,目光便定在她头上晚香玉的玉簪上。 龙纹看一眼就明了,比起御簪,玉簪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太后道:“既然他们都相中了你,哀家怎么觉得,为避免引发不必要的矛盾,更该杀了你?” 梁婠:“妾却觉得,对太后来说,妾活着的作用比妾死了的作用更大。” 梁婠眼神毫不闪躲,坦然迎上。 “下士下棋为吃子,中士下棋为占地,上士下棋为悟道。妾初时下棋,一味只顾着吃子,常忽略谋局大势,因而总是败北。后来得人点拨,才知晓症结所在……” 梁婠有些说不下去,与陆修这两年相处,他耐着性子,手把手教会了她不少,甚至从不在她面前遮掩如何调用暗中力量…… 那样冷情冷性的人,却独独一腔炽热对她,她又如何真能无动于衷? 如果没有前世的恩怨纠葛,她是愿意与他生儿育女的。 可有根刺始终横在那儿,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梁婠默默叹气。 此生,身与心,她已应他,其他的便不能了…… 第180章 喜忧掺半 “你所说之人是……大司马?” “是。” 太后瞧着她几不可寻一笑,她还记得,那个冬日,他们十指紧握,一起毅然决然踏进大雪中,只背影看起来都是情比金坚,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或者只是纯纯的一厢情愿。 太后摇摇头,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懂:“他难得这样爱重一个人。” 梁婠笑了笑:“从来情深不寿,倒不如两厢各自安好。” 太后瞧着她不置可否。 梁婠在她审视的目光下索性坦言:“情爱一事,太过虚妄,终究靠不住,女子最可信的只有自己,妾若想好好活下去,不能不为自己谋划。” 半真半假的话掺到一起,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 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上辈子吃了感情的亏,这辈子该舍的就舍了吧,不然,岂不是白活了? 何况,他与高潜到底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送高潜归西。 他们终不同路。 太后脸上没了笑意,只静静思索了会儿,摆手道:“今儿,就先回去吧。” 梁婠心中一喜,面上如常,收起龙纹簪,恭恭敬敬地一拜。 留在后宫,原就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而好好留在后宫,那就更难了,可一旦得了太后的应允,所有的难事都不算事儿。 梁婠回到太师府已是精疲力尽。 她像往常一般,一进门就命人备水。 白露与谷雨从不问她,为何每每从宫内回来,总要沐浴更衣。 今日明显是比平时多耽搁些时间的。 梁婠才走到内苑,不料竟又撞上曹鹿云。 她笑容可掬地站在往东阁去的岔路上。 “梁姬,回来了?” 梁婠很累,不想与她周旋,只应了声,脚下的步子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曹鹿云扭头瞧着她的背影,噙着笑意:“听说晖阳一战大获全胜,这战事已近尾声,再过不了多久,大司马就要回来了。” 梁婠停下步子。 曹鹿云转过身,笑微微的:“这消息是我今日从太师那里知道的,应该不会错,我等了许久,就想亲自告诉你,可是你比往日回来的晚了好久,叫我好等呢。” 晖阳一战,梁婠有所了解,陆修给她的书信里,有浅浅提到,并无过多言语,但她看一眼,便懂。 梁婠也明白,他终还是选择保护大齐,不叫北周得逞。 虽然不知道于北周那边,他会付出何种代价。 她轻轻垂下眼睫,不可否认的是,他能平安回来,她心里是开心的。 他们也有好久没见了,走的时候还是去年的深秋。 她心里颇为感慨。 “梁姬的鬓发也较往日松散了许多,怎么只顾着欢畅,却不顾仪表了?竟如此乐不思蜀——” 曹鹿云惊呼一声,花容失色:“梁,梁婠你要做什么?放手!” 一众婢女仆妇瞪圆眼珠,看得稀奇,冷冷清清的人竟然还会亲自动手? 梁婠忍无可忍,死死揪住曹鹿云的衣襟,面上冷冰冰的:“曹娘子,你目前还是客居身份,说话行事最好还是客气点儿,不然我不保证会不会送你去诏狱。” 曹鹿云倍觉丢脸,只白着面孔:“你不敢。” 梁婠垂眸,冷冷一笑:“你既然都说我乐不思蜀了,我还有何不敢的?需知那诏狱里,不在乎多一个断舌哑巴!” “你——”曹鹿云的脸更白了。 梁婠视而不见,手攥得很紧:“我什么?” 她不屑地扫曹鹿云一眼,狠狠将人往后一推,“是你这些日子过于猖狂了。” 说罢,转身往南苑去,只丢下傻愣的几人。 白露只多看一眼,便垂下头,谷雨却始终昂着脑袋,眼底藏了几乎暴露的痛快与欢喜。 梁姬早该对曹娘子还击了! 不然,总被人蹬鼻子上脸。 按理说,梁姬并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从前她一直对曹娘子爱答不理,懒于应付,可不知为何,自大人走后,梁姬总是一再对她忍让。 先前,她只当梁姬没有家人撑腰,势头不自觉地弱了一头,转念想来又觉不对,要知道大人除了府中掌事之权,就连府兵调用之令都留给梁姬,可是她除了动用几个近卫,其他一律不碰,近来又频频入宫,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梁姬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谷雨脸上骤然失色,方才的快意再也不见,这个发现得尽快报给大人! 梁婠根本没注意身后人的脸色,只心里悻悻的,她也不知道从哪儿而来的火气? 这曹鹿云也不过是嘴上发泄一下,等他回来,她应是占不得好的,竟还天真的以为,拿这身世之事就可以要挟陆修? 梁婠轻轻摇头。 南苑居室里,热水已备好。 热气腾腾的水包裹着她的全身,温暖舒适。 梁婠的神思在水汽中,云里雾里。 她趴在浴桶沿上昏昏欲睡,真是有些累了。 “婠婠。” 迷迷蒙蒙中抬起眼,她看见那个人一身甲胄站在门口,不等她站起身,便踱步上前,托住她的脑袋吻得痴痴缠缠。 她也不顾冷硬,勾住他的脖子,努力迎合…… 直到有甲片戳得她皮肤生疼。 梁婠恍惚睁开眼,眼前除了水汽什么也没有,登时脸烧得厉害,幸好白露不在,不然叫她知晓,不过匆匆一梦,竟梦得那般…… 她捂着脸没进水里,的确得尽快离开太师府。 不能再与他纠缠下去了! 晖阳一战,顺利得过了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拿回了几座城池,不仅大获全胜,还大大鼓舞了士气,喜讯很快传遍了皇宫,也传遍了晋邺城,传遍了整个大齐。 人人都说这场战事扭转了齐军消极应战的形势与态度。 更重要的是,将这场打了半年的拉锯战,快速推到了尾声,许不到一个月就能班师回朝。 梁婠也被这种欢欣的气氛所感染,等着迎接他们归来。 所以,当变故传来的时候,众人都惊了,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高潜大为震怒。 朝堂上更是众说纷纭。 甚至,有一种言论,悄悄滋生,且不断蔓延,齐军中有内奸。 第181章 雪上加霜 蔺玢之战,陆淮一路死伤惨重,几乎全军覆没,这一役就像是专门为周军如何灭齐军所设计,周军不费吹灰之力,顺利夺回之前失地不说,还迫使齐国大军弃城,全线后退几十里。 若不是陆修在余澜裹血力战、一力拒守,只怕周军的军旗已插在晋邺城。 局势比战前还要被动、严峻。 战况时不时传来,却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好消息,民间议论不止,朝堂流言不息,唱衰的声音越来越盛,甚至已有人提议如何向北周请降。 朝堂如此消极,大军粮草军需又一再供应不上,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奈何仍有人抱怨前线贪生怕死,猜测已秘密归顺。 一时说什么的都有。 距陆修上一次来书信,已有半个月。不过寥寥几句,只报平安,字迹更甚以往的工整,不见半点潦草。 梁婠叹气,他也真是内外交困、精力有限,否则又怎会忘了,越是工整越留了痕迹,显得刻意。 再通过观察谷雨的表情,她也能推测一二,陆修现在的处境很难。 碍于朝堂近来有不少不利传言,梁婠少不得要进宫几次,隐晦提醒高潜,切勿中了北周离间君臣的奸计。 她很清楚,越在这个时候,越不适合多说,只能暗暗揣测高潜心意,叫陆修以供参考。 前世,齐周一战是由娄氏带兵,又有王氏作制衡,而这世受她影响,诸事变得不同…… 这也是陆修出征前,她心里不安的原因。 “梁姬自出了宫门,就一言不发。”谷雨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试探道。 梁姬在意大人不假,可那在意瞧在眼里,总觉得飘忽。 谷雨不敢不小心。 梁婠并不责怪谷雨多嘴。 这两回入宫,高潜连带着她也疑心,或者,在这件事有着落前,她是不该再去见高潜,静观其变,更显底气。 梁婠摇头,迈过门槛。 还未踏进内苑,便有人忙忙迎上来,饶是面上佯装镇定,丝丝颤抖仍旧暴露内心慌乱。 “梁姬,太师病了。” 白露行礼行得含糊。 梁婠只扫一眼,心便提了起来,不由加快步子:“府医如何说?” 白露眉头拢得紧紧的:“府医并未与奴婢们多言,只叫所有人在屋外等着。就连曹娘子,也在北轩门口,不得入内。” 梁婠的心越来越沉。 只怕不是好事。 这个时候太师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陆修的境况只会变得更糟。 梁婠提着劲儿往北轩去。 还没到门口,就见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梁婠站定也不急着进去,只淡淡扫了一眼:“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声音不大,语气甚是严厉,先前窃窃私语,皆是闭了嘴。 梁婠目光落在曹鹿云脸上,话却是对一众人讲:“先前我便说过,凡太师府的人,可以多长手多长脚,就是万万不能多长嘴,可显然,你们有人是没听进去,反倒被那吹进来的歪风邪气带坏了。” 梁婠话音一落,满院人悉数垂头跪在地上,再不敢吱一声。 她虽平日不怎么过问府中之事,但总管事与白露谷雨几人对她毕恭毕敬,只要长了眼睛,便知晓何人是客,何人才是主。 对客,可恭而有礼,对主,却得唯命是从。 一地跪的人,独曹鹿云与陪嫁尴尬站着。 梁婠看向众人,“凡在此多嘴者,去院外自行掌嘴二十下,若再有饶舌者,被我知晓,那舌头也不必再留。” 众人应声,这比起之前处罚是非者,已算极轻,皆是松了口气。 梁婠说完直往门内去,走至一半,却停下,头也不回:“曹娘子如果没什么事就先回东阁休息吧,府中近来事情繁多,怕是要招待不周。” 梁婠顿了顿,又道:“还有,这几日就暂时先别出门了。” 曹鹿云一愣,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你,你什么意思?” 梁婠道:“霜降,请曹娘子回屋,自今日起,没我许可,曹娘子不可与任何人接触。” 曹鹿云气红了脸:“梁婠,你想做什么,你是要软禁我吗?你还做不了我的主!” 梁婠回头,淡淡一笑:“我是做不了曹相千金的主,可我做得了太师府里的主,你既然要留在这儿,就得客随主便!” 之前不只为稳住她,更是为摸清她身后的人,才一再忍让,却纵得她有些忘形。 梁婠补充:“曹氏若有任何疑问,只管带来找我!” 霜降应了一声,就有近侍上前,等着曹鹿云。 曹鹿云不死心:“你这般行事就不怕我——” “告发?”梁婠凉凉笑了,“现在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你猜你的说辞比别人又如何?” 梁婠无意纠缠,再不看她一眼,抬脚往里走。 水已经够浑了,也不在乎这一点儿…… 寝屋中,太师躺在榻上,昏睡。 府医急得在屋子中间团团转。 乍一见梁婠,急奔过来,却又忙止了步子。 摆手切切道:“梁姬休要靠近。” 梁婠脚下一顿,顿时如跌冰窖,脸上再掩饰不住焦虑,心中答案呼之欲出,“莫非是——” 府医垂头叹气:“贴身侍候者,只说太师莫名发热,谁知小人请脉后,才发现竟与时疫症状相同。” 梁婠闭眼,方才一向镇静如白露,都是肉眼可见的慌乱,又见里外伺候的人全站在院中,她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心中总怀着侥幸心理。 谁曾想,竟当真是染了时疫。 可好端端的,太师这段时间也不曾出过门,时疫又是如何得的呢? 梁婠沉声:“可见其他人有异常?” 府医皱着眉,摇头叹息:“暂未发现,只是现下必得小心,若是被——” 梁婠心里清楚,如果此时传出太师府里发现时疫,只怕所有人都得被抓起来,而太师府的大门就堂而皇之地被人打开,难免有人会趁乱混入其中,谁知在别的角落,是否还有类似于陆淮盒子的那种致命东西? 如此想来,或许太师染上时疫,并不是意外…… 终究还是防不胜防。 “梁姬,这下该如何是好?” 第182章 愁城难解 梁婠脑子也很乱,这完全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猛吸几口气,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太师府决不能乱! 她先掏出手帕,半覆在脸上,踏进内室。 太师烧得昏昏沉沉,全无意识,面色蜡黄,病容已现,请示是无法请示了。 梁婠退至外屋,静下心思忖片刻。 这件事须得欺上瞒下,只是如何欺呢?倘若太师有个好歹,又怎么能瞒得过去? 梁婠只唤了总管事与白露进屋。 得知太师染疫,两人大为诧异。 药材不是问题,问题是去哪里养病? 一旦去了城外专门救治处,时疫之事铁定瞒不住。 可继续留在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皆是隐患,只怕最后还会变得不可控。 梁婠很发愁。 总管事拧眉想了想,忽然道,“太师在西郊还有两处别苑,从前避暑时常去的,后来闲置着,不知那里是否可行?” 梁婠意外,“自然可以,只挑一处偏僻,附近无人居住的就好。” 总管事一听便命人前去准备张罗,待收拾好,便对外称,太师久闷在府中,不利于养病,移去别苑,换换心情。 有药材、有院落,看护的话—— 梁婠想了想,对几人道:“太师素日旧疾如何诊治,我很清楚,这时疫如何治疗、陪护,我亦不陌生,为保险起见,由我亲自陪同照顾——” “这怎么可以?”总管事率先打断。 白露与府医也不同意。 白露道:“此时府中还需有人掌控,以免人心散乱。” “是啊,这医治一事本就是小人之职。”府医附和。 梁婠道:“你另有要务,府中上下这么多人,你需得留在这儿,逐一为他们检查,万一再发现有人被传染,只送到别苑就是,没被传染的,还得劳心劳力给他们预防着些,这些琐事你总不能交给我吧?” “何况,太师抱恙在床,若是有人前来探望,你又能否拦得住?又能想出何种借口拦住?” 是啊,先不说外人,就算是陆勖,除了据实以告,他也毫无办法? 府医迟疑:“可您若是被——” 梁婠摇头:“无妨,我会多注意的。” 她从前染过时疫,那时几乎丧命,她还希望死了,可到底命大,那般竟也活了下来。 崔皓的母亲,也是她治好的。 白露郑重道:“奴婢陪您同去。” 梁婠摇头:“你素来行事有序,是这里面最稳重的,我一旦带着太师移去别苑,府中上下皆靠你与总管事张罗,与从前无异,待有难以抉择事项,再来别苑请示。” “若要带,便带谷雨吧,就是不知——” 梁婠叹气,这时疫到底还是凶险的。 “奴婢愿意!” 几人讶然,往门口看。 谷雨行了一礼,“梁姬,实非奴婢偷听,曹娘子在东阁,扬言若是将她拘禁在府中,定要烧了东阁,霜降来请示——” 梁婠点头,或许太师染疫与她脱不了干系! “将她捆起来,看好!” 思索再三,仍旧不放心,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白瓷瓶,交给谷雨:“每日放进她的茶水中,总能叫她消停些。” 谷雨接过,却不急着走,又确认一遍:“奴婢要跟您去别苑。” 梁婠叹气应下,她本就打算带谷雨,一来做事机灵,二来又肩负着给陆修传消息。 谷雨得令才出了屋子。 梁婠又让总管事严格管理各院下人,以杜绝府中人搬弄是非为由,严禁所有人互相蹿院聚集。 待安排好一众事项,已是半下午。 忙忙碌碌大半日,梁婠也没什么胃口,仍就逼着自己吃了不少,这个时候她可不能倒下。 才将要带的物品收拾好,总管事来复命,说是别苑那边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迁入。 梁婠也不想再耽搁,多待一刻多一分风险,当机立断,立刻搬去别苑。 临出门,梁婠还是决定去陆修书房一趟。 他这屋子,旁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梁婠拉开抽屉,将那封元少虞的信贴身收起来。 即便给曹鹿云下迷药,还捆绑的,她仍是不放心,这个时候可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待梁婠带着太师迁进别苑,安置妥帖,天已经黑透了。 她也不敢歇一歇,亲自配药、煎药,药材是叫人提前送来别苑的。 可太师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 毕竟,他本身就有旧疾,如此,在用药上还得避免冲突,委实棘手。 所幸,目前太师府中除了太师,尚未发现有其他人异常。 为了保证安全,梁婠还是调用一支府兵守着别苑,不得允许,谁都不能踏入。 梁婠选了一间屋子,与太师住隔壁,不仅方便照顾,也减少与旁人频繁接触。 夜深了,梁婠困倦不堪。 她伏在案几上写着密函。 为稳妥,她决定将太师得时疫一事,如实上报太后,以备不时之需。 一抬头,谷雨也写着什么。 梁婠只瞟了一眼,猜也知道,必定是写给陆修的。 “你现在倒是明目张胆的?” 谷雨一愣,抬起头笑:“梁姬都默许了,奴婢又何必再藏着掖着?” 梁婠低下头,重新写字。 她是没想瞒他,这个时候告知实情,总好过瞒着他,反叫他担心。 梁婠写好密报,便叫人连夜送进宫。 次日,太后便派了可信太医,专门来负责医治、照顾太师。 对于梁婠不张扬的做法表示认同,陆氏现在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时疫一事可大可小。 梁婠这才稍稍安心。 要知道,太师真若有个好歹,她是负不起这个责的。 太师身体不好,发热反复,病情很不稳定。 用药上又束手束脚,到底能否躲过这劫,实在不好说。 又过了四日,发热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 除了担心太师的病情,梁婠更记挂着前线的战况。 糟糕的是,左盼右盼,并未盼来什么好消息。 最近两场战事,皆以失败告终,城池一再丢失。 奇怪的是,南齐所行的每一步都像是故意在给北周放水。 若不是知道陆修态度,只怕就连她也会以为真是他做的。 因而,传言越来越糟。 “梁姬,不好了!” 第183章 移宫换羽 谷雨风风火火踏了进来,看到眼前一幕立刻噤了声。 太师才服了药睡下。 梁婠蹙眉瞅了一眼,谷雨平时断不会这么冒失,想来事情严重。 太医扭头道:“夫人去处理吧。” 梁婠点头,见太师仍睡着便去了外间。 谷雨急得眉头打结,脸颊微红。 梁婠看她:“何事?” 谷雨努力压低嗓子:“今日朝堂上有人告发,说大人通敌叛国。” 梁婠脑子嗡的一声。 就拿晖阳那一战说,初时,收到陆修的信,里头只言片语,的确表明会偏颇大齐,可后来细细一想,分明信中所言与实际战况不符。 陆修身份特殊,即便真的打算要赢,也会顾虑到北周,决不会操作得那么明显,必是循序渐进,可晖阳一战显然反常,胜得太过轻而易举、势头过猛。 接着,再往后的每一战都被轻巧打败,像极了失去内幕消息、被抛弃的细作…… 陆修曾说除了他,应该还有别人。 难道是那个人? 梁婠提着心:“是何人告发?” 谷雨:“张垚。” 梁婠微微蹙眉,在脑海里过了三遍这个名字,仍是陌生。 谷雨解释:“是骠骑将军的参军,其妹乃主上敬婉,张氏。” 梁婠也顾不上细细琢磨,忙问:“主上可信?有说如何处理?” 谷雨道:“主上那态度……半信半疑吧,朝堂上信得人也不少,倒是曹相据理力争,称这个时候告发领军的大将军,定是别有用心,不得不防。” 梁婠默默点头,这定然是故意让高潜疑心陆修。 一连败绩,高潜不得不怀疑,可作为太师幼子、当朝国舅,考虑到身份,又觉得不可能,自然是半信半疑的。 倘若这时被爆出身份—— “东阁可有异样?” 谷雨摇头:“霜降每日派人来报,一切正常。” 梁婠略略点头。 “咳咳——” 身后猛然响起一阵咳嗽。 谷雨面上一白,梁婠转过身。 太师被太医扶着,颤颤巍巍走出来。 他身子佝偻,没有往日的尊贵威严,面容憔悴:“出什么事儿了?” 谷雨咬着唇,不敢说话。 梁婠稍有犹豫,仍是回道:“大司马被人诬陷通敌叛国。” 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她也不想瞒,这个时候不论为了陆氏利益,还是血缘亲情,太师总不会置之不理的。 太师眸子一沉,许久没有说话。 梁婠猜想,他应是在思索如何解决困境。 果然,不消一会儿,太师开口。 “准备笔墨纸砚,我需修书一封给太后。” 不及梁婠回答,谷雨先应了,转身就去准备。 梁婠同太医扶着太师去案几前坐下。 他生着病,身子很沉,自己使不出太多力气,不过几步路,待坐下,已是气喘吁吁,咳个不停。 太医识趣地退出门外。 谷雨铺好纸也躬身退下,只留梁婠在旁研墨、递笔。 太师勉强靠坐着,憔悴的脸因咳嗽带了红色,略缓了气息,才抬眼看梁婠:“你怎么看?” 梁婠语气平常:“不是大人。” 太师微微一怔,又咳了起来。 梁婠帮他轻轻拍着,想了想,还是道:“大人是您一手养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应该最清楚。他若真想让齐覆灭,又如何会等到上战场?就算等到上战场,又何必硬扛了半年之久?” 太师眼眸立时死死盯着她。 这眼神,有意外、有震惊,还有杀意…… 不过一瞬,糅合了太多情绪在里头。 梁婠明白,太师未必不知道陆修在做什么,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陆修会告诉自己。 为性命安全考虑,她的确该装作不知情。 可她却不想装,郑重对上那审视与危险的目光。 “曾经我一度以为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事实上,对待与他无关的人,他仍是冷漠的,”梁婠顿了下,又道,“我不知这里头恩怨始末,我也并不关心,但却记得很清楚,那年夏至前,我在街头偶然碰到您,让我惊讶的是,他竟随身备着您常服用的药丸。” 梁婠也不知为何,总记得那一幕,自己不过习惯性一问,他却将瓶子递了过来。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才开始认真去看他。 从前,她倒是可以单纯认为他本性寡情凉薄,而今,他既能看懂她,她又如何不能? 梁婠叹了口气,眼皮微垂:“如果我是他,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有时冷漠未必是天生的不在乎。 太师蹙眉,瞧了她半晌:“我以为你对他——” 梁婠笑笑,没接话:“您写吧。” 她将笔奉上,转身去屋外等着。 她的行径,既能被太后知晓,又如何不被太师知晓? 可太师却没有干预。 梁婠心里清楚,他们打心眼里,都不希望自己与陆修在一起。 岂能善终,又怎会长久? 并非只是说辞。 太师府东阁里。 “娘子,娘子快醒醒——” 耳边的声音又小又急,身子还晃个不停。 曹鹿云意识散乱,迷迷糊糊中转醒,眼睛骤然见灯火,极不适应。 想抬手挡一挡,却发现手沉得厉害。 “娘子,快醒醒啊!” 耳畔的喊叫不停,还带了隐隐的哭腔。 曹鹿云揉了揉眼睛,努力想看清是谁在叫她,鹅蛋脸、丹凤眼、高颧骨…… 她细细辨认,有些不确定:“裴,裴娘?” 裴娘眼圈一红,使劲点头:“是奴婢,太好了,娘子,你总算醒了!” 她说着将晕乎的人扶起身,一边替她穿鞋,一边道:“娘子,您快跑吧,这太师府是不能再待了,那梁姬黑了心的东西,天天让人给您茶水里下药,不知道要做什么!” “下药?”曹鹿云使劲甩了甩脑袋,头重脚轻的。 这些天她总觉得很困,怎么睡都睡不醒。 裴娘直点头:“是啊,您忘了吗?梁姬命人将您关起来,不许您与任何人见面!” 她匆匆往门口看一眼,急急道:“您一会儿穿了奴婢的衣服就往屋后的桂树去,那边会有人来接应您!” 曹鹿云看了眼不远处地上躺着的霜降和几个婢女,用力拍了拍脑袋,恍惚记起,那天梁婠从宫里回来,得知太师病了,然后就将她禁足在东阁。 裴娘扶着摇摇晃晃的人,担忧催促:“不知这迷香能管多久,娘子还是快点逃吧!” 第184章 天违人愿 逃? 对,要逃! 这太师府的确不能再留了,她必须要回相府去,要揭穿梁婠在阿父面前的伪装! 曹鹿云头昏沉得厉害,任由裴娘帮她换好衣裳,犹疑开口:“我走了,你怎么办?” “奴婢会找机会逃的,”只草草一番收拾,裴娘便推着她往门口走,“娘子快走吧!” 曹鹿云稍作思量,颔首:“我会让人来救你的!” 裴娘点头。 曹鹿云也不再耽搁,出了门,外头是深夜的静谧,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时辰,只瞧着像是半夜。 院门口还有几个侍卫,她背贴着墙,屏气凝神,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小心挪着步子往屋后去,那里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树枝探出院子。 甫一靠近,几道黑影从桂树上跃下。 屋内灯影绰绰。 自搬来别苑,梁婠夜里睡觉总不熄灯,时不时就要起身去隔壁看看,因而睡得很不踏实。 平日倒也好,只不知今夜为何,心里莫名慌得难受,想睡却无法睡,半梦半醒间,似乎还做了梦。 梁婠胸闷得很,从榻上爬起身,坐着。 “梁姬!”谷雨小跑进来。 梁婠见她眉头紧锁,一颗心提了老高,不知又出了何事? “怎么了?” 谷雨简明道:“方才府中来报,曹娘子被人救走了。” 被救走了? 梁婠一怔,“可知是何人?” 谷雨:“目前暂不可知,不过已经派人去追了。” 梁婠按了按太阳穴,虽然庚帖已烧,但倘若此时曹鹿云将陆修身世一事说出来,即便没有确凿证据,也怕他们会制造些证据出来。 她放下手,严肃道:“叫人盯着相府、宫门,还有广平王府和卫国公府!一旦发现曹鹿云,即刻抓起来。” 谷雨应声便转身出去。 梁婠重重叹气,要不是顾念着曹相及曹氏的关系,早该让她闭嘴了。 思量再三,还是起身去案几边。 目前不能亲自去见曹相,只能提笔告知。 至于周昀那里,本该最先找他商议,可现在,她却犹豫了—— 周昀自是不会,但其他人不好说。 写完两封信,天也快亮了。 梁婠洗漱更衣后,便去隔壁看太师,人还未进去,太医从里面出来。 “夫人,”太医神色凝重。 梁婠朝里头看了一眼,见未惊动熟睡的人,便领着太医去屋外。 天光微亮,晨起的风有些凉,梁婠拢了拢衣衫。 “您有什么话,直说吧。” 太医也不再磨蹭,直言:“这时疫本身只要按方子用药,并不算难治,熬过去就好,可偏太师有旧疾,眼下时疫是没什么问题,可时疫致使旧疾严重,只怕——只怕太师未必能躲过这一劫。” 太师是个什么情况,梁婠心里有数。 见梁婠不吭声,太医又道:“还请夫人早做打算。” 梁婠微微颔首。 太医说完,轻叹着气进了屋子,梁婠独自站在院落里,凉风将她吹得透透的。 等梁婠再进去,太师在服药。 眼里有了这些天没有的神采,她心头只觉不好。 他十分配合地用完药,对梁婠招手,示意她坐下,有话说。 太医递给梁婠一个眼神,梁婠心头一紧。 她稳了稳心情,在对面坐下:“可感觉好些了?” 太师靠坐着,笑了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梁婠没来由的心里泛酸,轻轻摇头。 太师蹙起眉,似在回忆:“昨晚,我睡得很好,还梦见了许多人,其中就有你阿翁,他怨怪我,怎么不好好待你,你说多年不见,他一见我,倒不问我好不好,先只怪我们薄待了你——” 他眼里闪着光,嗬嗬笑着,许是牵动太多力气,又咳了起来。 梁婠起身想帮他拍拍,却被他摆手拒绝。 他缓了缓,才又道:“你这孩子自是好的,只是我也有我的私心,你和他的生辰八字,是我拿去让国公占卜的。” 梁婠错愕一愣,惊讶:“所以那庚帖?” 太师疑惑,“庚帖?” 事已至此,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梁婠如实道:“我曾见过一份很老旧的庚帖,上面写着我和大司马——” 太师奇道:“我不是叫人烧了?” “不知是何缘由,被二兄收起来了。” “陆淮竟然知晓?”太师大为意外。 也是在看完那盒中的庚帖,梁婠才明白,为何陆淮一直对她都很好。 梁婠:“那庚帖被收在一个小盒子里,就在东阁,我之所以知道,是曹鹿云带我去看的。” 停了下,又试探道:“除了我与他的庚帖,还有一份,是……” 梁婠双眼望住太师,剩下的话并没说完。 太师显然是懂了,震惊过后,神情疲惫,长长一叹:“我一直以为知晓这件事的只是我与阿谖,真没想到,他竟然也知道。” 阿谖,陆谖是太后的名讳。 不怪太师这般惊讶,陆淮是个爽朗直率的性子,意外得知那些隐秘之事,却藏着掖着这么多年,还没被旁人发现,确实匪夷所思。 曹鹿云以死相挟,坚持留在太师府,她若住在别处也罢,偏偏去了东阁,还动了那个藏在角落的盒子。 太师叹气:“这件事怪我。” 说完,又咳了起来。 平复了一会儿才道:“我本想收她作义女,只当缓解她心中的怨怒,不想——” 他闭着眼摇头叹息:“我这病染得离奇,定是与她有关。” 梁婠默认,太师病的时候,她已让人去查,曹鹿云平时总喜欢做糕点给太师送去,下人们见怪不怪,也未细查。 她能要挟逼迫自己在陆修回来前离开太师府,又怎会对要收她作义女的太师手下留情? 太师道:“人之将死,我也不必再瞒你,我之所以选择与曹氏联姻,也是看中曹相不与他们拉帮结派,若是哪日我不在了,陆修真陷入困境,曹相必会念旧怜才,护他一护。” “却不想,反倒事与愿违,为他埋下祸患。” 梁婠垂下眼,太师说得没错,即便没有姻亲关系,如今朝堂上,曹相也确实鼎力维护,只因他秉性正直,不仅不会落井下石,还会真心为大齐着想。 只是,可惜了—— “娘子。” 梁婠转过头,谷雨在门口给她使眼色。 太师望过去:“说!” 谷雨低下头,声音跟蚊子叫似的。 “曹,曹相死了。” 第185章 溘然长往 太师神情一滞,极为困倦地闭上眼。 梁婠回过神,冲谷雨摇头示意她先退下。 “是,是怎么回事?”太师已睁开眼,气息弱了很多。 谷雨犹豫看向梁婠,见她没阻拦,才道:“病逝。” 梁婠猛地站起身,盯住她说不出话。 好端端的病逝? 谷雨道:“送信的人没见到曹相,意外听到的。” 曹相身体不大好,是劳心劳神,断不至于骤然病逝。 梁婠不想泄露情绪,只扶着太师缓缓躺下:“歇一歇吧。” “好。”太师躺平身子,瞧她一眼,“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谷雨见状,自觉退出门外。 屋子里再没有别人。 太师困乏得睁不开眼,说话有些吃力,“婠婠啊,你若真想同他在一起,就远离那皇宫。” 梁婠愣了愣,这是太师第一次这么唤她,一时只是沉默。 他抬起手,艰难摸向枕畔。 梁婠伸手去帮他拿,是一封信和一枚银质牡丹坠。 她想要交给他,却被他推了回来:“这信,等我死后,交给太后,这印,你留着。” 梁婠眼眶发酸:“阿翁放心,我一定带到。” 他扯着嘴角,隐隐笑了下,“这回,他眼光,比我好,我把他,交给你了……是,是我们陆氏亏欠了他。” 梁婠低下头,闭了闭眼。 他眼睛微阖,声音很轻,眼缝中露出不多的清明,“你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好” 梁婠嗓子一紧,握紧了手里的信和花。 银质的花朵,戳得人手心疼。 她缓缓吸了口气,又往那床榻上看了眼,才朝门口去。 每一步都极沉。 梁婠贴身收好信与牡丹,才踏出屋子。 一众人都等在门口。 见梁婠出来,太医行了一礼:“夫人,我这便回宫复命去了。” 梁婠回礼:“有劳大人。” 太医摆手,叹气离开。 梁婠让人送太医一程,又有管事来报,所用之物皆已备好。 她这才命人进去替太师更衣。 眼见上下人都盯着她,又道:“回太师府前,此事尚不对外公布。” 待分派好事务,各自去忙,梁婠才看向谷雨,“我们也去换衣服吧。” 谷雨犹豫了下,道:“梁姬,还有一事,今日朝堂上,娄氏拿出敌国写给大人的书信。” 梁婠面上一白,“是曹——” 谷雨忙解释:“不是曹娘子,您让盯紧的地方,她都没有出现。” 梁婠静下心,那书信不可能是真的,也更不会是曹鹿云提供的。 曹鹿云只知他的身世,并不知他在做什么。 或者,书信是真的,却不是给陆修的,而是给那个人。 说不准,就是因为那人知道陆修的身份,故意为之。 曹相离世,太师也没了,往后只会更艰难—— 梁婠刚要开口,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外屋好像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低低的,隐有不满。 梁婠睁开眼,忙坐起身。 “夫人,你可吓死我们了。” 梁婠还没看清身在何处,谷雨的瓜子脸就冲了上来。 梁婠将她推开了些,打量四周,就要下地:“南苑?我们回来了?” 谷雨怕她担心,道:“灵堂都已设好,太后派人来过,尚书令大人正在外面,府中各项琐事都由总管事与白露安排,您放心,反而是您,府医说您最近操劳过度,需要好好休息。” 梁婠低头,身上的衣服已被换过,神情一凛。 谷雨:“夫人别急。” 她扭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小心从梁婠的枕下,摸出两封信和银质牡丹坠,几不可闻:“夫人放心,是奴婢一个人帮您换的衣物。” 梁婠松了口气,点头。 谷雨指了那花一下,小声:“夫人千万要将那花收好。” 她说完再不多嘴,乖觉服侍梁婠起身。 一日之内,相继病逝两位重臣,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平日不算热闹的太师府,顿时围得满满当当,只棺木前守灵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脑袋。 梁婠除早晚三炷香,再不去跟前,将那痛哭流涕的位置让出来。 梁婠一身素服,上完香,准备去相府。 出门时正巧碰上陆勖。 这些时日多亏他在这里应酬,不然,只那些官员,就够她眼晕的。 “这是要出去?” 梁婠先是见礼,才回话:“这两日只顾着这边,明日就该出殡了,于情于理也该去相府一趟。” 自那流言一事,谁还不知道曹相与她是忘年交。谁也都没想到那么个倔老头,提起这个小女郎,竟赞不绝口。 陆勖颔首,眉目温和:“去吧,路上慢行。” 梁婠刚迈出一步。 陆勖又补充道:“晚些时候你来北轩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梁婠低头应了声。 这几日,陆勖都住在北轩。 车上。 谷雨小声道:“尚书令大人去过东阁。” 梁婠会意,去了东阁,自然见过曹鹿云的婢女。 “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谷雨:“霜降什么法子都试了,就是撬不开她的嘴,那曹娘子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梁婠看着她的表情:“明天过后,再去一个地方,说不定能寻到她。” 谷雨恨得咬牙:“她真是狼心狗肺,当初她要自尽,太师救了她,可她恩将仇报,害死太师!大人明明好言相劝,她却死缠不放,搞得所有人都亏欠她一样,当初就不该阻拦,让她死了才好!” 梁婠叹气。 前世,大司马的夫人曹氏,年纪轻轻,却郁郁而终。 以曹鹿云这个性格,曹氏被灭,又受陆修冷遇,很难不钻牛角尖。 梁婠不想提她,只抬眼:“大人那边可有信儿?” 谷雨摇头,前一刻还气愤,瞬间又变得愁苦。 太师府与相府离得并不远。 与太师府人来人往不同,相府有些过于冷清。 倒也称不上人走茶凉。 毕竟,曹相在世时,上门之人就不多。 府中人是识得梁婠的,看到她立马迎上来。 梁婠只带了谷雨和侍卫长进去。 灵堂里,曹丹青与周昀守着。 梁婠祭拜后,去安抚恸哭不止的曹丹青。 她状似安慰,轻拍曹丹青的背,声音极小:“曹相是怎么死的?” 第186章 狐疑不断 掌心下的脊背明显一僵,曹丹青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疑惑看过来。 梁婠深深望着她,袖底捏了捏她的手。 曹丹青似懂非懂,拭干眼泪,轻轻点头:“梁姬,去内室饮杯茶吧。” 侍卫长和谷雨在门口驻足,梁婠跟着曹丹青进了里间。 她打量房间格局、布置,应是曹丹青未出阁时的闺房,又瞧了眼紧闭的门窗。 开门见山:“是曹鹿云害死太师的。” 曹丹青惊愕一瞬,几乎以为听错了。 梁婠道:“你二姊害太师染上时疫,那时疫加重了太师素日的旧疾,太师才病逝的,可现在她却不见了。” 曹丹青摇头,完全不信:“我二姊那么个柔性子,连句狠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何况,她无缘无故,干嘛要去谋害太师,肯定是哪里有误会!” 曹丹青这个反应,不意外。 梁婠没打算靠寥寥几句话,改变她的想法,只郑重道:“恐怕在别人眼中,她永远都是婉顺和气、文圆质方的典范。我只能说,我见的与你们所见的,有些不同。如果,她来找你,请你务必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曹丹青拧着眉,担心:“她怎么会不见呢?不行,我得告诉周昀去,让他帮忙找——” 梁婠拉住她,瞧她皱着脸,完全是在替曹鹿云担忧:“你先别急,她来太师府是另有目的,这背后说起来很复杂,但你放心,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曹丹青诧异:“你怎么知道她没性命之忧?” 看得出来,曹丹青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与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很像。 风雨这事,没有亲身经历过,只听别人讲,是感受不到究竟是何滋味儿的。 梁婠简单道:“真要杀你二姊,抓住她的时候就能动手,还用费劲带着人,东躲西藏吗?” 曹丹青略微蹙眉,眼底不太理解。 梁婠不浪费时间:“曹相怎会突然病逝?我给他诊过脉,他虽忧思过甚,但尚不致死。” 提起曹相,曹丹青哭红的眼睛又充满泪水。 梁婠道:“曹相离世前可有见过什么人?” 曹丹青挂着眼泪,摇头:“阿父去的太突然,我们也是得到消息才——” 她说着又呜咽哭起来。 曹丹青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梁婠实在不信曹相是病逝。 她拍着曹丹青的肩,“曹相离世前,是谁在旁服侍的?” 曹丹青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你是怀疑阿父是被人害死的吗?” 梁婠沉默好一会儿,问:“府医可在?” 曹丹青颔首:“在的,你要见他吗?” 梁婠摇头:“我现在见他太明显,晚上我会再来一趟,我想亲自为曹相检查一遍。” 曹丹青眼泪一颗颗往下掉,颤着唇:“所以,阿父真是被人害的?” 梁婠望她叹气,“你是对政事一点儿都不关心?曹相的身体也没过问?” 曹丹青一怔,想解释。 梁婠不打算给她机会,“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不如同我一起查一查曹相真实死因,还有,我同你讲的这些话,就连周昀都不能说。” “为何?”曹丹青不理解,“难道你怀疑他?不会的,他绝不可能害我阿父,你不知道,他——” 在梁婠静静的注视下,她闭上了嘴,只是沉默点头。 梁婠这才道:“周昀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不是怀疑他,我只是怕他身边有目的不纯的人,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推测,在没查清前,是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想了想,又道:“你二姊究竟是怎样的人,你也可以细细想想,当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同我之间有何深仇大恨呢?事实上,你是在为谁不平呢?” “我猜日常里,你没少替她抱不平、替她出头吧?回头家里人和她,还得责怪你行事冲动鲁莽,是吗?” “那日我被人围攻,为何她从头到尾都躲在人后不出现?你就不奇怪冯倾月为何大叫她的名字?” 曹丹青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梁婠也不想再说,“我晚点会再来,你可暗中给府里知会一声,这事不能声张。” 梁婠交代完,也不管她发愣,打开门径自出了屋子。 还没走到正厅,迎面与周昀对上。 梁婠看他,“周太尉。” 周昀面上一窘。 近日,周昀已被授予太尉头衔。 他没有往日戏笑的模样,严肃中带了些疲累。 “我同你一起回太师府。” 梁婠轻点了下头:“好。” 他与陆修交好,于公于私,都该去的,何况陆修现在回不来。 犊车一前一后。 回到太师府,梁婠陪着他一起上香祭拜。 周昀看了眼周围,人来人往,只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梁婠也正有此意,让谷雨先去准备,她带着周昀往之前他们三人一起喝茶的那间屋子去。 他抬眼看她:“我没想到你和丹青能这般要好?” 初见周昀时,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贵公子,尤其一双桃花眼泛着水光,只一笑,就叫人见之不忘,那波澜荡进多少女郎的心里。 陆修容貌再过人,与他一比,到底像个冷冰冰的雪人,远不及春光撩人的柔波。 看似无情,却有情,看似多情,却无情。 这便是曹丹青对她所说的,他们不一样吧。 可情之一事,本不受人控制。 周昀也没错。 梁婠对上他的视线,浅笑:“我与她本就没有深仇大恨,再者,比起我这样藏着掖着的人,我更欣赏直来直往的她。” 周昀微微讶异。 说话间,梁婠已带他进了屋子。 茶具已摆好。 梁婠坐于他对面,亲自烹茶。 周昀直截了当:“你为何让我提防……周围人?” 梁婠那日写了两封信,一封便是给周昀的。 她垂眸一笑,手上继续炙茶:“听闻,你很爱宠那莲姬。” 没抬头,却能明显感到他愣了一瞬。 许是没料到,她一个女子,竟大胆放肆到,主动同外男探讨他的爱妾。 梁婠瞥他一眼:“我说这事,可并非是为了曹丹青责问你。” 周昀别扭开口:“是,她性子柔顺温和,我处理事务,喜欢她在旁侍奉……” 梁婠唇角勾起嘲笑,说那么多,还不如直说,她长得像皇后。 第187章 蛇行斗折 周昀说着说着,自觉不对,挑眉:“莫非你是对央央不放心?” ……央央? 梁婠心梗了一下,也不知该怎么说好。 周昀摇头失笑:“她是皇后派来的,就那性子,见了蚂蚁都要绕道走的,能做什么?” 梁婠没看他,眼睛只盯着茶饼:“我知道,丹青性子太烈,便送个温柔体贴的给你。” 不止模样像,性子也像。 只怕夜里坐在身畔,烛火微晃,眉眼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吧? 皇后的容貌脾性,别说周昀喜欢,当初自己也是极喜欢的。 而这莲央,她亦是见过,乖巧懂事,柔弱不能自理,又是替身,周昀这种怜香惜玉的人,怎会不多一份疼爱? 梁婠叹气,没了给他烹茶的心,只木然做着手上的事。 周昀反而想起另一件事:“你与主上是不是太过——” 梁婠手上一停,看他。 他还在考虑措辞,“太过……” 梁婠打断:“你怀疑我与主上有染?” 周昀没吭气,目光笼着她。 梁婠又低下头:“不稀奇,他在的时候,我也这样。” 周昀兀自笑了起来:“我有时真看不懂你俩。” 梁婠却没笑意,认真看他:“我曾跟他说,我很羡慕你们之间的情谊。” 周昀微笑点头:“青梅竹马。” 梁婠翻了个白眼:“你怎不说两小无猜?” 视线相撞,两人又同时笑了起来,好像看不见的屏障碎如粉尘,轻笑中便被风吹散。 梁婠敛了笑:“周昀,那莲姬还是请你多注意吧,她曾与冯倾月见过面。” 若不是从前她派人一直盯着冯倾月,也不会发现。 周昀蹙眉回忆:“冯倾月?兰陵公主之女?” 梁婠点头:“兰陵公主本就效忠广平王,后来堂邑侯府败落,她又私下——他们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冯倾月与高浥的情事,是众人的心照不宣。 周昀思索。 梁婠也不是很明白,莲央是皇后的人,为何要与归顺广平王的冯倾月有所联系? 她也去查了,莲央并非是广平王的人。 当日在诏狱,问过冯倾月,是不是受皇后指使,她并未承认。 曹相意外离世,可见问题并没那么简单。 梁婠放下茶碾,索性挑明:“我总觉得,从让他出征开始,就是一个陷阱,目的就是不想让他回来。” 这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系列事,背后哪个不是另有深意? 她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因为她的介入,让他过早暴露于人前,成为众矢之的…… 周昀目不转睛瞧了她好一会儿,弯起桃花眼:“你若是早点跟我这么说,我就不会那么问你了。” 梁婠皱眉,没懂。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人还是求回报比较好。”周昀从她面前拿过茶碾,笑,“你放心,即便不看人情、看立场,我都会不遗余力。” 梁婠摇头,她想说的可不是这个。 周昀抢先道:“央,莲央我会留意的。” 梁婠看看他,不言语。 送走周昀,梁婠就去了北轩。 屋内有人,她便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北轩内一切都没变,和之前一模一样。 梁婠站在窗前,外面春光甚好,她还记得那年冬日,外头下着雪,屋子里暖融融的,太师和陆修在下棋…… “夫人。”谷雨轻唤她一声。 梁婠收回目光,转过身,除了谷雨,还有王庭樾,内屋门口还站着陆勖。 原来刚才与陆勖闭门交谈的人就是王庭樾。 他目光静静落在身上,欲言又止。 梁婠低头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王庭樾也礼貌回礼。 陆勖口气蔼然:“方才有些事要处理,是不是等了许久?” 梁婠上前:“我也刚来,不知兄长唤我来所为何事?” 陆勖让开路,“进去说。” 梁婠跟他进了里间,关上的门扉,斩断了背后投来的目光。 陆勖率先落座,指着对面的位置:“坐。” 一如既往的客气。 有婢女奉上茶便退出门外。 陆勖看着梁婠,语气带了几分感激:“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太师生病期间,他妻室曾上门探望,却被她以各种由头,挡了回去,横竖到最后都没见上一面。 所以,那晚骤闻噩耗,他气得直冲进南苑,要质问她,不曾想,她却累得昏倒,被人从别院抬回来。 待知晓实情,这才恢复往日的客气。 梁婠面色平静,淡淡开口:“大司马领兵在外,我该替他守好这里,叫他没有后顾之忧,可惜,天不遂人愿。” 陆勖只瞧着她,通常高门大户人家,就算染了时疫,顶多也是交给府医婢女,她倒也真有几分勇气和担当,只是…… “你能这么想很难得,如今陆氏不似以往,凡事都需谨言慎行,可你——”他话锋一转,“为何处理曹氏一事上给人留了把柄呢?” 梁婠心下一动,不确定这‘把柄’指的什么,更不确定他都知晓些什么,不敢轻易接话。 只含糊道:“当日只顾着医治太师,事关时疫,不易声张,便想先关着她,待事后再请示如何处理。” 陆勖端起茶盏:“她对外既称大司马夫人,这侍疾一事就该带上她,侍疾过程中,真若有个好歹,也是一片孝心,没人会说什么,现下却是没了踪迹。” 梁婠后脊一凉,面上不动声色:“是我思虑不周。” 陆勖啜了口茶,沉吟片刻,道:“既入了陆氏的门,往后处事需得斟酌再三,皆以陆氏荣耀为首要。” 他放下茶盏,瞟一眼她头上的簪子:“慢慢学吧。” 梁婠垂眸应声:“是。” 陆勖微微蹙眉:“她只是畏罪潜逃吗?” 原来他并不知晓隐情,只以为自己是因曹鹿云害太师染了时疫,才将她关起来的。 也是,这件事除了太师,她并未告诉其他人,就连陆淮自己也不确定,曹鹿云是否拿了盒子,发现秘密。 梁婠抬起眼:“也许是吧,这两日我也去审过那婢女,可惜什么也问不出来。” 本能的,她撒了谎。 陆勖揉了揉眉心,微叹:“这府中的府兵也当真是没样子,连个人也看不住,待陆修回来,是该好好整顿。” 梁婠余光瞥他,试探开口:“我听说娄氏拿出通敌书信,不知大人这次能否——” 陆勖放下手,眸光瞧了过来,明明眉眼依旧,里头却冷森森的。 不过一瞬,又温和如常:“这样的东西不足为惧,你只需将府里打点好等他回来便是。” 梁婠敛了眉眼:“是。” 他顿了下,问:“阿父临终前,可有交代什么?” 第188章 寻风捕影 梁婠偏头想了下,道:“说是放心不下大司马,还有封信要我转交给太后,然后就说困了,想休息,再没别的,之后,我也晕倒了。” 梁婠说话的时候,陆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似乎在辨别真伪。 或许说了那么多话,唯独这一句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梁婠任由他暗暗观察。 陆勖沉默了许久。 梁婠大方抬头,坦然中透着些许小心:“兄长还有别的吩咐吗?” 陆勖露出温和的笑:“没了,去休息吧。” 梁婠起身,行了一礼:“是。” 直到她出门,依然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 陆勖是嫡长子。 往后,陆氏应由他做主…… 北轩外,王庭樾立于竹竿下。 内苑不是任何人都能来的,看得出王庭樾很得陆勖器重。 见梁婠出来,他只靠近几步,举止得体,已没有方才片刻的失态。 成长,长的不止是年龄与身高,更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 梁婠默默一叹,走近几步,对着挺拔的人微笑:“我很好,不用担心。” 王庭樾眼底闪过意外,瞬间刻意板着的脸就软了下来。 梁婠明白,他只是不放心,毕竟照顾时疫的病人,自己也有被传染的风险。 她如实道:“搬去别苑的次日,是有些不舒服,不过连服几日药后,再无任何不适,现已完全大好。” 王庭樾微微点头:“夫人要保重身体。” 梁婠抿了抿唇:“好,中郎将也是一样。” 与王庭樾是旧识一事,梁婠不信陆勖会不知道,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大大方方,该如何就如何。 他既回到晋邺,以后总是少不得要见面的。 王庭樾也没多余的话,只回头看一眼站在不远的随侍。 随侍会意上前。 梁婠这才注意随侍手上托着油纸包,移眸看向王庭樾。 王庭樾解释道:“是截饼,来时刚好途经那家铺子,看到就买了。” 他说着话,随侍将油纸包交给一旁的谷雨。 他又补充:“不是羊乳,是牛乳的,夫人可以吃。” 她从小就不爱羊乳。 梁婠低下头,“多谢。” 王庭樾静静瞧了她一会儿,声音很淡:“我走了。” “好。” 他说完便带着随从往外院去。 直到人影再看不见,梁婠也转身回南苑。 那时她央着他外出,无非就是去买点儿街边稀罕的小玩意儿,或者去尝未吃过的小食。 没想到昔日卖截饼的小摊贩,如今倒也有自己的正经铺子了。 梁婠从谷雨手中拿过油纸包,尚有一点儿余温,想是刚出锅买的。 她打开袋口,顿时香气扑鼻,掐了一截,看谷雨一眼:“我不喜甜食,这个甜淡刚好,你要尝尝吗?我小时候可爱吃了。” 每次偷偷出府总要去买的,还得是站在炉边,等那刚刚出锅的。 谷雨迟疑接过。 梁婠瞧着她笑了笑,重新又拿了一段,入口即碎,脆如凌雪。 那时吃着只觉味美,现在却多了份叹息。 黄昏烧后,梁婠就回了南苑居室。 待夜幕降临,她已换好衣服,是一身朴素的男子装扮。 “夫人,奴婢陪您一同去吧。”谷雨不放心。 梁婠从她手中接过佩囊:“你得留在这样帮我掩护,我会快去快回,有管淞在,安全不是问题。” 管淞是太师的侍卫长,身手敏捷干练。 太师故去后,便听令于她。 梁婠决定只带管淞一人,白日已经带他去熟悉了一遍相府,至于护卫们,需得留在南苑中掩人耳目。 护卫见梁婠与侍卫长逾墙而走,也只当看不见。 太师府与相府离得不算远,可平时乘车就绕得远一些,实则走小巷很快。 月光清透亮白,照得夜并不黑。 梁婠往靠近曹丹青闺房的墙角去,眼见四下无人,才敲了敲墙。 曹丹青早就等在墙内,正等的心急,听到有动静,连忙回应。 管淞生得高大,轻轻一带就将梁婠带进院子,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梁婠双脚一挨地,他又像影子似的跟在身后,保持一定距离。 管淞平日话不多,恭敬有礼。 若不是曾在街市上见过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又怎能想到这样一个整天都说不出几句话的人,发起火来那般可怖,手起刀落,真拿活人当萝卜切…… 曹丹青只身一人,看到管淞有些意外,谁家女郎半夜三更带着男子循墙而走的? 这要被人瞧见—— 曹丹青暗自叹气,为了查清阿父死因,确实让她担了太大风险,正要说些什么,手上被人一扯。 梁婠左右看看,直朝灵堂方向走:“可有将他们迷晕?” 曹丹青回过神,连连点头,又往那高大影子看了眼:“周昀也被我——” 梁婠拍拍她的手,不再啰嗦。 灵堂里常明灯一闪一闪的。 守灵人横七竖八在地上躺着,昏沉睡着。 梁婠先对着棺木拜了拜:“事出有因,还望大人原谅,您若真是被人暗害,最好能助我找到真凶!” 曹丹青捂着嘴,红眼睛蓄满泪。 跪拜后,梁婠才与管淞上前。 管淞慢慢推开棺盖,露出里面冰冷苍白的一张脸。 梁婠瞧着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只是心里难受的紧。 无端就想起那天自己被人围攻,他小身板站在人前,痛心疾首指责他们,他那样悲愤,又何尝不是对大齐的失望与无奈。 她独立于谩骂前,尚为自己设计了救援与退路。 可他一次次站在朝堂上,面对诸多异样的眼神与声音,又有谁能成为他的援助?他又可曾有退路? 劳心劳力一辈子,图了个啥呢? 竟不得善终。 到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她抬眸看管淞:“去拿盏灯。” 说着拿出帕子,净了净手,才去动棺木中的人。 她从头部开始仔细检查,一处处排除。 越检查,眉头皱得越紧。 从头到脚,没有隐藏的伤痕,口腔鼻腔,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曹丹青疑惑,“不是被人害的吗?” 梁婠瞧着她,没说话,别说曹丹青了,就连自己都要怀疑是否真的是多心。 忽而眸光一顿,梁婠抓起曹相的手,手指尖有一处并不明显的红印子。 若不是尸体过于苍白,几不可见…… 第189章 真凭实据 “你们在做什么?” 猛不丁的一声,惊出人一身冷汗,几人抬头看过去。 来人站在门口,表情怪异地盯着他们。 周昀抽了抽嘴角:“我怎不知你还做仵作的行当?” 梁婠长长呼了口气,真是虚惊一场。 曹丹青表情尴尬,做贼心虚不敢看他。 周昀上前,瞅她一眼,颇为无奈:“就你那手段都能得逞,我都不知该死多少回了。” 曹丹青低下头。 梁婠看他:“别怪丹青,是我让他瞒着你的。” 周昀挑眉:“你连救命恩人也信不过?” 梁婠往门口匆匆一瞥:“来了就少废话,帮忙是正经!” 周昀撇嘴:“发现什么了?要找个仵作来吗?” 梁婠抓着曹相的手给几人看:“看到这指尖烫伤了吗?” 曹丹青一听,连忙凑上来,瞪大眼睛仔细看:“确实有!” 周昀皱眉:“这能说明什么?” 梁婠将曹相手放回原位,又让管淞将棺木复原:“能不能说明什么,得去看看,才清楚。” 梁婠也不磨蹭,只叫曹丹青带他们去曹相的书房。 曹丹青早将人支走,现在多了一个周昀,也算多一分掩护多一分方便。 梁婠猫着腰,拿着灯烛在书房角角落落找着。 管淞不明就里,想帮忙却不知如何帮:“夫人是在找什么?” 梁婠眼皮也不抬:“灰烬。” 曹丹青有点糊涂:“何意?” 梁婠看她,不答反问:“府医呢?” 曹丹青往门外看:“应该快来了。” 梁婠嗯了声,低下头继续找。 周昀摇摇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忽地,管淞惊疑道:“夫人找的是这个吗?” 梁婠一惊,连忙伸头瞧过去,在小几桌脚内侧,有一块小小的纸灰。 “真有漏网之鱼!”她心头一喜,忙跪下身,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上,用纸将它收起来,放在鼻下轻轻嗅着。 周昀几人看得惊讶:“这是——” “大人,夫人。” 府医来了,恭敬见礼。 曹丹青回过身,对府医道:“找你来是想问问,那天阿父临终的情形,你再跟大司马夫人说一遍。” 府医掩下诧异,梁婠对他来说可不陌生,又曾给大人诊过脉,只是这称呼怎么变了? 梁婠蹙了蹙眉,谷雨是太师过世后,自行改了口,她一改,旁人也都跟着改了。在她看来不过一个称呼,还不知能喊多久,便也不作纠正。 可曹丹青这就—— 她还没开口。 府医恭顺道:“是,那日老大人在书房昏倒,等小的赶到,大人呼吸、脉搏皆已停止,小的竭力一试,也未能救回大人。” 梁婠沉着眼。 他又道:“据身边伺候的人所说,大人昏倒前捂着胸口、呼吸困难,小的也检查过,并无其他异样,与他们形容是一致的,大人素日确实是有胸痹。” 梁婠点点头:“大人确实有胸痹,这病虽不能根治,但据我了解,这病情尚是可控的,应许久不曾发病,如何这么突然?” 府医隐隐不悦:“夫人这是何意?胸痹发病如何能受人控制?难道是怀疑小的——” 梁婠出言打断:“我不是在怀疑你,你且过来闻闻。” 她将包住的纸灰递给他。 府医接过,嗅了嗅,疑惑道:“是柏树花粉?” 梁婠颔首:“你那日进屋可曾闻见这个味道?” 府医皱着脸仔细回忆:“当时屋里慌乱一团,小的真是没注意到。” 梁婠也不怪他,本就事出突然。 他盯着纸灰,面色发白:“府内是绝不会有柏树花粉的,大人对此香有粉癣,倘若闻此香,那大人的胸痹——” 梁婠叹气:“这就是症结所在,通常收到特殊信件,看完定会烧毁,而这纸张也是煞费苦心,含了柏树花粉,遇火燃烧,便像焚烧香片。” 曹丹青一把夺过纸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果真是有人故意要害阿父!” 梁婠:“大人的手定是在昏倒时,无意中碰到火盆烫伤的。” 府医摇头:“小的进来时,并未发现火盆啊!” 梁婠看向周昀:“看样子府中有内应,这件事需得悄悄查,当日伺候的人逐一盘问。” 想到他身边还有个底细不明的莲央,梁婠不禁蹙起眉。 “曹相有粉癣本就是府中人才能知晓的。” 周昀早已收起先前不以为意,十分严肃:“你放心,我会谨慎处理,不然真就辜负你这番心思!” 梁婠勾了下唇:“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这封信的内容是什么?” 她想了想,看他:“这事先别告诉皇后。” 周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欲言又止。 梁婠只是点到为止:“查清前,越少人知道越好,本来这事我也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既然你已知晓,还是交还给你处理吧。” 她是念着曹相和陆修才管这事的。 说罢也不再看周昀,对管淞道:“我们也该回去了,万一被发现就不好了。” 又看向曹丹青:“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夫人小心。” 梁婠告辞要走,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幸好管淞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几人皆是一惊。 她站定笑笑,“没事。” 低头一看,竟是一块墨? 梁婠弯腰拾起来,放在案几上:“定是刚刚翻找东西,不小心碰下来的。” 曹丹青放下纸灰,将墨拿起来:“这是阿父的云烟墨,小时候,我经常偷拿了去玩……” 她说着眼圈红了。 梁婠拍拍曹丹青的背:“别让大人担心。” 周昀见状边安抚曹丹青,边对梁婠道:“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出了相府,大街小巷都空落落的,梁婠提着一颗心,生怕被巡夜兵发现。 南苑里,谷雨与白露等得心焦,直到见梁婠平安回来,一颗心才放回原位。 洗漱完,梁婠穿着中衣坐在榻上休息。 忽然,白露低诧一声。 “夫人,这裙角怎么黑乎乎的?” 梁婠扭头看过去,她正抱着自己换下的裙子,裙裾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墨色。 “应是在曹相书房找线索时,没看见掉落的墨石,无意中染到裙子上的。不过,那是云烟墨,在冷水里慢慢浸一下,墨迹就没了。” “好。”白露笑着抱了裙子出去。 梁婠愣愣坐着。 ……墨迹就没了? 一个翻身去找那封信。 第190章 独得之秘 云烟墨。 寻常人家甚少用,也用不起,一般都是高门权贵用来写些极机密的书信。 待看完信件后,浸了冷水,不见一丝一毫痕迹,是谓过眼云烟。 梁婠有些矛盾。 谷雨一进内屋,就瞧见梁婠跪坐在榻上,抱着一封信发呆:“夫人?” 梁婠咬牙:“去帮我打盆水来。” 等谷雨端来水,梁婠已伏在案上。 “你去门口守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她眼皮都不掀一下,两只眼睛完全被那封信牢牢吸引着。 是从匾额中掉出来的那封。 谷雨放下水盆,便退出门外,将门关严。 更深人静。 梁婠凝神屏息,因为过度紧张,手微微有些颤,小心展开信,只将一角浸入水盆。 从前,她只盯着纸上的字反复看,可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候,却从没想过,也许写出来的字,根本不重要。 黑色的字迹如一缕青烟,在水盆中散去,只剩白纸。 这信,的确是用云烟墨所写。 既如此,梁婠索性将纸张全部浸在水中。 不消片刻,上面的字迹悉数不在。 梁婠托着泛潮的纸张,小心移到烛火上方,不断左右移动,慢慢烘烤。 用毛笔蘸取某种汁液写字,晾干后不留痕迹,枸橼、蒜、葱……不知用的是哪一种。 或者,他们要找的,确确实实就是这封信。 她紧紧绷着一根弦,从没觉得时间这般难熬。 随着纸张一点点变干,棕褐色的字迹逐渐显现。 是元少虞的绝笔信,写给陆修的。 梁婠一行行看过去,已不是震惊所能形容。 她终于明白,为何阿翁要将这信藏起来? 也明白,为何他们这么执着于这封信? 还明白,为何王氏那么大的底气? 梁婠捏着沉甸甸的信,脑袋懵懵的,她已经猜到那个藏在背后、千方百计要抓她的人,那个王庭樾口中的贵人,究竟是谁了。 当初她骗王素,把信交给陆修了,那杀人的眼神多么可怖,她不会忘。 在大理寺狱时,王素还嘲讽过,陆修竟肯趟这浑水…… 梁婠摇头叹息,她也真是迟钝,能在高潜眼皮底下留住人的,这世上还能有谁呢? 太后可是从来都不喜欢她的。 一面不停地试探她,一面又派人抓她找这信。 这封信一旦公之于众,对皇位、陆氏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谁能想到高潜的皇位、太后的尊荣,是靠元少虞得来的呢? 他们如何肯让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存于世? 想来阿翁阿父都是因为知道内情,才被除去的。 梁婠垂下眼,不是要报仇吗? 只需将这信,誉写数十份、数百份、数千份,撒满大街小巷、撒遍战场前线,何愁人心不乱? 又怎不是给那些日夜想上位的篡权者,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梁婠静静坐了许久。 出殡之日,天灰蒙蒙的。 梁婠一夜几乎未合眼,加之一身素缟,自始至终,形同游魂。 直到陆淮战死的消息传来,她仍有些缓不过来神。 陆勖说娄氏奉上的敌国书信,不必理会。 可呈上大殿的临终血书,震惊朝野,就连亲兄长都指证陆修通敌叛国,不能不再理会。 这下不止陆修,就连整个陆氏都陷入危机。 朝堂上众说纷纭,各种意见不合,巴不得趁机瓜分陆氏权势,高潜虽震怒,但也清楚能坐上皇位,全仰仗陆氏,倘若陆氏倒台,他亦会被人取而代之。 然而,现在没了太师的陆氏,四分五裂不过是从暗地转到明面上罢了。 陆勖自出殡之日后,再没来过大司马府。 陆颖与陆谖都是他的亲妹,偏帮哪一方,取决于最后的胜利者,是谁。 白露从门外进来。 “夫人,车已备好。” 梁婠站在镜前,穿着素衣,头上也不过只别一根玉簪,极其素净。 她看了一眼,“走吧。” 事已至此,必须进宫一趟。 谷雨小跑进来,有些微气喘:“夫人,如您所料,的确在曹相的坟前发现曹鹿云。” “如何?” 谷雨懊恼:“有侍卫一直护着她,被她跑了,不过,已经落实,她确实藏匿在卫国公府。” 梁婠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此时再曝出,陆修乃太后与元少虞之子…… 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了,这些都是娄氏在背后搞的鬼。 梁婠看她:“在我回来之前,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杀人放火,也一定要阻止他们进宫!” 谷雨郑重应声。 梁婠不敢再耽搁,揣着信带着白露往院外去。 太师故去后,这里不再是太师府,而是大司马府邸。 梁婠步伐快而不乱,或许在那晚看到信上秘密时,内心深处就已经有了打算。 她摇头讽笑,可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乱臣贼子的老巢。 而她这个不是大司马夫人的夫人,却紧赶慢赶去给别人送刀,将他往死路上再推一把。 梁婠先去的是仁寿殿。 她跟着宫人踏进内殿。 太后端庄坐着,一如她第一次来这儿,那般模样。 依旧一身华贵、妆容精致,可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了精致底下,偶尔流露出的慌乱。 梁婠恭敬行礼。 太后没有什么好脸色:“有何事?” 梁婠很能理解,就连从前鼎力支持她的陆勖,都开始含糊其辞,她自是心烦的。 梁婠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太师临终前,曾委托妾,于危难时刻将这封信交予太后,或解困境。” 太后面上一怔,大为意外,不再不厌其烦。 宫人连忙接过,呈给太后。 太后拿着信,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粘合处未有拆开过的痕迹。 她切切打开信,纸张有些抖。 梁婠抬头看着,只一眼,太后就看完了,可见信的内容很短。 太后愣了半晌,攥着信突然笑了起来。 梁婠不解。 太后笑了许久,甚至眼中隐隐带了泪意。 她不着痕迹,轻轻拭了下眼角,抬眸看了过来。 唇边含了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信你不曾打开?” 梁婠摇头,诚实道:“不曾。” 太后微笑着颔首:“你若是知道内容,还会给哀家送来吗?” 梁婠:“太后何意?” 太后一扬手,纸团丢到她的面前。 梁婠弯腰拾起,展开。 只有四个字。 “舍军保帅。” 第191章 虎毒食子 太后扬眉瞧她,目光带着探究、好奇、讽笑…… 弃军保帅。 弃的是谁?保的又是谁? 梁婠动了动唇,声音有点哑:“这是要杀了他吗?” 她也没想到,太师临终让她转交的信,竟是让太后杀了陆修。 太后面无表情,并未否认。 梁婠捏了把汗,道:“且不说那通敌之事尚未查清,就说车骑将军的血书也十分可疑,这些只要花时间一定可搞清来龙去脉,证实大司马是被人诬陷的,如果现在陆氏放弃他、杀了他,不是正中幕后黑手下怀吗?” 太后眸光复杂:“你是说帮他洗清嫌疑吗?” 梁婠坚定道:“是,他若真的通敌,现在只需缴械投降,大开国门,放北周大军过界即可,又何必还在前线死死撑着?” 太后莞尔摇头:“如果洗不清呢?” 梁婠对上那目光,一个大胆的想法猛地出现,或者陆修所做的一切,太后与太师根本是知晓的。 他们明知他在做什么,不但假装不知、不阻拦,反而有意利用,或者根本就是—— 梁婠不敢再想下去,只心沉了又沉。 太后并不多言,只淡淡扫一眼宫人:“赐酒。” 梁婠瞬间白了脸,扑通一声跪地:“求太后饶命!” 太后瞥一眼跪着发抖的人,微笑:“哀家岂能留你?” 果然,知道太多,是活不久的。 有宫人端上酒水。 梁婠一颗心冷了个透,攥紧掌心,仰面:“太后不能杀妾。” 太后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看向她冷冷地笑道:“哀家如何不能?” 梁婠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因为这世上,能杀他的,只有妾。” 太后眼神轻蔑,语气不屑:“就凭你?” 梁婠点头:“妾不止能杀他,还能不费一兵一卒。” 太后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梁婠不慌不忙道:“太后想杀他,无非是因为他就算回来,也是难逃一死,又何必给旁人留下威胁太后与主上的把柄,对吗?” 太后面色冷了下来,双眼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吃了一般。 梁婠面不露惧:“与其等着让别人杀他,不如陆氏抢先动手,威胁没了,陆氏稳了,最重要的是太后与主上也安全了。当然,这件事处理起来必需要隐蔽,否则会落人口舌,亦是隐患。” 太后冷冷瞧她:“那也不是非你不可。” 梁婠定定望着太后,微笑:“太后固然拥有如云高手,可除了妾,又有谁能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近他的身?” 说完,再加一码:“太后也可以一试,不过,倘若一击不成,被他知晓太后的杀意,您猜他会不会握着手中大军直杀晋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算此时革了他的职,又能如何?太后应该也等不及叫他回晋邺了吧?” 太后眉头微蹙,目光沉沉,没有言语。 梁婠知道,她猜中了太后所想。 太后看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倒是一点儿旧情都不念,亏他往日那般护你。” 梁婠摇头笑笑,虎毒尚不食子,她都能对亲子下手,自己这个不清不楚的人,算得了什么?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妾跟太后说过,蝼蚁尚且偷生。妾爱大司马,但更爱自己的性命。妾此生,是不会为任何男子送命的。” 太后细细瞧了她好一会儿,笑了起来:“你与哀家很像。” 梁婠伏地一拜:“妾万万不敢与太后相提并论。” 垂下的黑眸中,浮着一层淡淡冷光。 太后双眼盯住她,手上无意识地转动指间的红宝石戒指,“哀家如何能信你?你要是临时变卦,或者跟着他逃走,哀家岂不是……” 梁婠直视:“妾不会逃走。” 太后眼底的讽笑没变,只睨了宫人一眼:“去换一种。” 宫人将酒盏换了下去,代替呈上来的是一颗小小的褐色药丸。 梁婠心头发颤。 太后垂着眼皮,瞧着手上的宝石:“等你回来,哀家会给你解药。” 不容她挣扎、讨价,就有两个宫人上前将她控制住,另有一人掰开她的嘴,强行将药丸塞了进去。 太后声音幽冷:“这药丸取不了人性命,只不过症发时,皮肤奇痒难耐,需得抓出条条血痕方肯罢休,到最后身上无一处好皮,惨状犹如地狱恶鬼。” 宫人狠狠捏住她的下巴,轻轻一抬,小小一粒从喉咙滑进肠胃。 梁婠跌在地上,红着眼睛看过去:“太后放心,妾会回来领赏的。” 太后眉间,已不复方才那般烦闷:“未免夜长梦多,尽早启程吧。” 梁婠重新跪好:“是。” 出了仁寿殿,梁婠一路跌跌撞撞往外跑,直到一处僻静角落,眼见无人,蹲在花木后,用食指掏进喉咙,催吐。 她一阵阵干呕,努力往外吐,胆汁几乎都要吐出来,也顾不上眼泪横流。 直到颓然无力,抹着眼泪喘气。 忽地,肩头被人拍了拍。 梁婠慌忙擦嘴,泪眼婆娑往后一看,猝不及防一张带了伤疤的脸闯进眼底,惊得她心突的一跳。 看到她被吓着,内侍眸中闪过尴尬,羞愧低下头。 梁婠抚着胸口缓了缓,眼带歉意:“对不起,我只是——” 听到梁婠说话,他侧过脸,连连朝她摆手,焦急的用手比划着什么,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微微泛红。 梁婠惊诧,他竟是个哑巴? 她擦掉眼泪,盯着他的侧脸瞧,若不是另外带伤的半张脸,他应该是个漂亮俊秀的男子。 就像一块上好的璞玉,被生生毁了一半,真可惜。 见她不说话,内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梁婠回过神,他用手比划,好像是在问她为何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眉眼一动:“能麻烦你给我杯清水吗?” 内侍点点头。 梁婠回头,看了眼吐出的秽物。 待她站起身,打量四周,这里应是内苑中负责栽种花植草木的地方。 内侍去而复返,手中捧了一杯水。 梁婠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一股脑儿倒了进去,就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搅了搅。 在内侍惊讶的目光中,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幸好早有防备。 她拿手帕擦了擦嘴,又擦净簪子,重新插在发间。 这才笑着对内侍行了一礼:“方才吃了脏东西,多谢你的水,帮了我大忙。” 似乎是怕再吓到她,内侍始终侧着脸对她。 他摆手表示不用谢。 梁婠将杯子递给他,上前两步,犹豫了下,道:“今日你帮了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内侍神情一黯。 第192章 尔虞我诈 梁婠忙不迭解释:“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内侍望她一眼,那目光包含了许多读不懂的内容,叫人看了心里难受。 他抬起的手又落了回去,垂下眼摇摇头,转身就走。 梁婠追了上去:“等等,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内侍完全不给她机会,轻而易举就甩掉她。 梁婠望着只剩花木的院落,有些无奈。 罢了。 猛然记起一事,也不敢再耽搁,快步往太极殿去。 不过一墙之隔。 拱门后的人再看过去,只有一抹素色的影子,像洁白的云朵,很快就被风吹走了。 再回过头,只余叹息。 他不仅毁容失声,还身残。 太极殿门外,宫人内侍跪了一地。 见到有人来,都只敢用余光悄悄看。 殿门大敞,有隐隐血腥味儿直冲鼻腔,梁婠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眼,满目狼藉,七零八碎,还有鲜血尸体…… 她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无一不是惊惧交加、瑟瑟发抖,从前她也是里头的一个。 这情形,是无人给她通传了。 梁婠提着裙子迈过门槛。 众人惊得瞪大眼睛,下一刻又紧紧闭起眼、缩着脖子,等待预想中的一声,那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梁婠目不斜视往里走,脚下稳稳当当,遇见尸体,跨过去,遇见碎片,踩上去。 如履平地,神色如常。 整个大殿死寂如坟场。 她声音轻轻地:“陛下,您在哪儿?” 脖间一凉,血腥刺鼻,一缕青丝飘然落地。 “夫人来了?”声音比剑锋还要冰冷无情。 梁婠指尖都是凉的:“妾来帮陛下排忧解难。” 高潜像一具失了魂的行尸走肉,从背后走上前,目光幽幽地落在她的脸上。 “排忧解难?夫人可知孤为何而忧,又为何而难?” 梁婠看他:“妾自然知晓。”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另一封信,递了过去,完全无视架在脖间的冷刃。 “陛下先看看吧。” 他身体纹丝不动,只蹙了蹙眉:“这是什么?” 梁婠叹气,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长剑,丢到地上,拉起他沾了血的手,朝龙椅走去。 她将高潜按坐在龙椅上,替他展开信,白纸黑字。 梁婠对上他漆黑的眼:“这是太后的秘密,亦是陆氏最大的秘密。” 她清晰看到他瞳孔一缩。 高潜从她手中夺过信,急急去看。 梁婠站在他身侧,跟着他又看了一遍,是元少虞写给陆修的绝笔。 “贱人!” 高潜看完,一声怒吼,将信死死攥成一团,浑身都在发抖。 梁婠冷冷瞧着,声音却无比温柔:“陛下别怕,妾会帮助陛下的。” 高潜攥着信,抬眸看过来,里头阴云密布、狠戾嗜血。 梁婠心下一颤,忍着惧意蹲下身,咬牙握住他的手,仰视他:“陛下信妾。” 高潜低下头,眯起眼看她:“孤如何信?” 梁婠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小小一点儿影子,卑微却诚恳。 “妾会帮陛下杀了陆修,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陛下的皇位,也不会让陛下继续被太后蒙在鼓里。” “只要陆修死了,无论是眼前的问题,还是日后的隐患,都将不复存在。” 高潜一把捏住她的脖颈,质问:“这信,是真的吗?” 梁婠被他扼得满脸通红,眼泪直往外溢。 “元少虞做过,尚书令,陛下可以,找人去查,查昔年文书,拿着比对字迹,便知,知真伪……” 她说得极为困难,像是随时要断气。 “太,太后,一直在寻,找这信的下落,陛下不信,可派人去查。” 高潜像失了力气,颓然垂下手,梁婠跌在地上,抚着脖子,大口喘气。 他摇着头,喃喃自语:“……他不是,舅父,而是,同母异父的,幼弟?” “孤的皇位,竟是从,从他的手里夺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歇斯底里。 “不,不是的,这皇位是父皇的,孤是父皇的子嗣,这大齐本就是我们高家的,元少虞是乱臣贼子,他陆修是乱臣贼子之后!” 梁婠喘着气,艰难爬起身:“陛下别担心,陆修很快就死了,妾会帮陛下杀了他,这大齐的江山只能是陛下的。” 她顿了顿,又道:“等陛下验完这信的真伪,就烧了吧,往后谁若是提及相关隐情,一定是心怀不轨,陛下杀了他便是。” 高潜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对,杀了所有威胁。” 梁婠抬一下眉,扯着嘴角微微笑:“他们以为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其实,陛下一清二楚、了若指掌。” 高潜坐下身,双眼只看前方,没看她:“孤要下旨,将他革职查办,五马分尸!” 梁婠急道:“陛下万万不可!” 高淇眸光凉如水:“为何?” 梁婠解释:“一来,陆氏与陛下息息相关,是陛下最大的助力,此事乃陆氏丑闻,实在不宜张扬,只能秘密处置,否则会引起旁人猜测,反倒不利于陛下。” “二来,兵法中,最忌讳临阵换将,大齐与北周尚未止战,如何在与敌军对阵时,公然下旨查办领兵大将军?那岂不是灭自己士气,长他人威风?” “依妾之见,由妾前去秘密杀了他,再对外公布大将军是染疾过世,陛下亦可挑选信赖之人,与妾同去,暗中接管大军。待战事一过,危机解除,陛下想如何下旨定罪都可,不过他已身死。” “妾倒是觉得,陛下在羽翼未丰时,尚不可与太后及陆氏撕破脸,不如趁此机会,掌握兵权,培养心腹,早日摆脱太后的控制,毕竟她的心思实在难测,万一——” 梁婠没说完,只盯着被揉成一团的信,别有深意。 先背叛先帝,又杀了与她共谋篡权的权臣,夺了私生之子本该拥有的,将另一个亲子推上皇位,变成傀儡。 这样一个玩弄权术的野心家,谁知她会不会突然兴起,想做女帝? 高潜冷下眼,声音凉飕飕的:“夫人这次是想举荐谁?中郎将王庭樾吗?” 梁婠讶然。 见她不答,高潜又道:“孤猜夫人是不是想说,当初孤免王庭樾一死,他必定感恩戴德,他如今孤身一人,背后无王氏撑腰,正好可为孤所用?他亦会竭智尽忠?” “哦,对,他现在又受陆勖重用,孤若启用陆勖看中的人,又如何不是信赖陆氏的意思?” “当真是一举多得啊!” 梁婠:“……” 高潜:“孤差点忘了,他似乎钦慕夫人已久?” 当初为了她,他可是提着剑冲进大殿,要杀自己的! 高潜眯着眼笑了起来:“孤说得是也不是?” 第193章 妖言祸心 梁婠愣了愣,很快摇头微笑:“陛下说得不对。” “不对?”高潜扬了扬眉梢。 梁婠勾起唇角,脸上笑容异常温柔,一双黑眸亮若星子:“如此好的机会,怎能不留给娄氏?” 高潜沉了声:“娄氏?” 光禄大夫娄骁与太后之妹陆颖,两人共育有二子二女。 长女娄雪如,嫁与王素长子王彦晟为妻。而次女娄云楚,嫁与广平王高浥为妃。 娄氏自是支持广平王高浥。 若说先前陆修尚未站队,娄氏存了拉拢的心,可高潜一意孤行,授了陆修大将军之衔,这无疑表明陆修已选择拥护高潜。 陆勖握着政权,效忠太后,陆淮拥有兵权,却是谁也不站,但人人皆知陆淮与陆修感情最好,陆修既选择了高潜,那陆淮的立场就不好说了。 这样的势力如不能为我所用,那必得尽早除去,否则就会变成敌对,威胁到自己。 这又何尝不是高潜选择陆修的原因? 高潜与娄雪如有私,谁又能说单纯只为男女情爱? 不管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也不管皇位他要如何坐,就算再逆天无道、胡作非为,总归是属于他的,谁要是生了觊觎之心,那便罪该万死。 皇室天家,哪有什么父母子女、兄弟姊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何况是皇权? 梁婠望着高潜的眼睛:“陆修是否为北周细作尚存疑点,娄氏却在战事胶着时,呈上北周给陆修的书信,这用心就值得揣摩。” “娄氏明知当初是陛下毅然决然重用陆修,真要尽忠,何不私下悄悄告诉陛下,陛下自会去查、去裁决,可他公然呈上大殿,不止扫了陛下颜面,更让陛下陷入被动局面,可见他居心不良、不怀好意。” “那卫国公娄敬,更是可恶至极,他明明堪算出大齐运势,却任由娄氏一族歪曲事实,在民间利用谣言蛊惑人心,这目的也不过是想拆陛下的台,好叫他们趁机夺势,至于娄氏心之所向,陛下心里应是十分清楚的——” 高潜默然不语,眼眸发黑,与她静望。 高浥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梁婠提唇笑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们这般处心积虑,陛下不如成全了他们?” 高潜瞬间双眼红透,恶狠狠:“你说什么?” 梁婠眨眨眼,神秘莫测一笑,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呼吸温热,气息撩人。 高潜倒吸一口冷气,眸色越来越深。 梁婠说完,还来不及撤回身,便被一双手拦腰抱住,紧接着跌坐进他的怀里。 他阴郁的气质冰冰凉凉的,就连他的怀抱也是冷的。 扶在腰间的手像是一副枷锁,牢牢锁着她。 高潜挑眉莞尔:“夫人真是个妙人。” 梁婠双臂缠上他的脖子:“妾不在乎是什么人,但对陛下来说,只要不是无用之人就好。” 她这么一说,高潜当即笑了起来,开怀畅意得很。 “夫人想要何赏赐?” 梁婠歪着头看他,声音软软的:“含光殿,这是陛下亲口许诺的,与太极殿这么近,可不能食言。” 他低下头,往她鬓边嗅了嗅:“女要俏一身孝,夫人穿素色真好看,就算夫人想夜夜宿在太极殿,又有何不可?” 梁婠头靠上他的胸口,轻轻闭上眼:“只怕陛下很快就腻了。” 高潜笑:“那得让孤尝尝才知晓。” 说来奇特,他实在喜欢闻她的身上的味道,闻到,心情舒畅,闻不到,心躁难耐。 从前,她身上是没有这香味的,而今,她身上的味道变了,人也变了。 就像按照他的需求,精心打造的。 合乎心意得匪夷所思。 曾经,她可是百炼不化…… 高潜薄唇微抿,抬手欲帮她剥除身上的束缚,语气暧昧:“夫人以身做饵前,得让孤试试,能否过关。” 冰冷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脊,铺天盖地的恶心再次袭来,几乎要不受控制呕出来。 可胃里早已空荡荡,除了药水,再没别的。 梁婠急不可耐抱住他的脖子,断不能叫高潜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这么主动?高潜看在眼里,不由一笑,“夫人急了。” 伏在身上的人,乖顺点点头,哼哼唧唧应了一声。 他笑着抱起人,朝后面去,西堂是寝殿。 梁婠趴在他的肩头,睁着大大的眼睛,冷冷瞧着一地狼藉、死尸。 “陛下,妾喜欢听您吹箫。” 像是悼曲。 “孤会的,还有很多,吹箫吗,夫人若喜欢的话,”身下的人,轻轻抚着她的背,笑得邪肆,“孤可以教你——” 梁婠轻笑出声,眸光冷得凝成霜。 他已等不到西堂,行至一处幽暗,一把拽下悬挂着的帷帐,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莲花图纹。 莲,常以其奉诸佛,视为圣物。 大齐尚佛。 此刻却被高潜无所顾忌地拽于身下。 梁婠弯着眉眼看他,前世他可没这么讲究。 高潜弓着身子,捏住她的肩膀,狠狠盯着她,像一头随时扑上来的兽。 她垂下眼,微笑着,将他拉下来。 …… 梁婠将小香膏收进香囊,拉起滑落的衣服,扯着袖子,不无嫌恶地擦了擦肩头。 恶心不止。 她缓了缓,伸头快速往外面看了眼,好在高潜发疯的时候,没有他的命令,无人敢擅自近前。 梁婠站起身,用脚尖踢了踢躺在地昏睡不醒的人。 现在杀了他容易,可她就得去给他陪葬。 她说了,此生是不会为任何男子丧命的,就算皇帝,也不配。 梁婠瞧着地上人,直摇头,女子当真是善变。 从前觉得活着没意思,现在可不会了。 到底,此一时,彼一时。 她得好好活着。 梁婠弯下腰,揪起帷帐一角,好心帮他盖上,跨过尸体,踩着狼藉,朝殿外走。 不禁轻皱眉头,揉了揉胃,其他都好,就是伤胃。 门口人照旧跪着,见有人出来,个个见鬼的表情,又看她鬓发松散、裙衫不整,忙低下头,心思百转千回。 梁婠忽略他们异样的眼神,淡淡开口:“陛下睡着了,你们过一会儿再进去伺候。” 南苑居室。 沐浴后,梁婠端坐于镜前,白露帮她梳着发。 谷雨站在一侧,垂头道:“请夫人责罚,娄氏避开我们,带了曹鹿云进宫,秘密见了主上。” 梁婠眸光闪闪:“不要紧,就是得要他们进宫。” 谷雨惊愕抬头。 梁婠微笑:“进宫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先进。” 要不是仿写元少虞那封信太费神,她又何须耽搁这么多天呢? 第194章 清茶淡话 梁婠瞧她一眼:“然后呢?” 谷雨道:“主上命娄世勋、王庭樾秘密去往屏州。” 梁婠蹙着眉,王庭樾? 娄世勋是娄骁亲侄,他会去,不意外。 梁婠透过镜子看谷雨:“为何有王庭樾?” 谷雨:“这……听闻是太后的安排。” 梁婠默然无语。 她也没想到,王素一直在替太后卖命。 要不是她偷了暗印,将王素私自铸币一事坐实,王氏不会倒,王素也不会死。 失了王氏一族,太后少了制衡陆勖的力量,反被拿捏。 现在想想,王素敢铸币,太后未必真就一无所知,王彦晟与山匪勾结时,说得很清楚,有贵人护着,他才死里逃生,就算陆修站在跟前,他该如何就如何。 在大理寺狱时,王素那猖狂的模样,分明是觉得陆修不会真的纵着自己杀他。 那些底气都来自太后。 可陆修显然违背了太后的意思,这一笔笔,太后定然帮她记着。 必是恨她入骨。 明面上不动她,背地里却让王氏一直咬着她不放,便吃不准那封信的下落。 当日,仁寿殿里的迷药,固然是受皇后指使,却也是太后默许的,借刀杀人罢了。 今天,太后更是动了杀心,但也确实是想拿毒药控制她。 只是重用王庭樾,究竟是何打算? 是看中她与王氏之间的仇怨? 还是…… 不止太后盯上了王庭樾,就连高潜也百般试探。 梁婠微微一叹。 当日,向皇后讨那赦免令就是错的。 此番她又要与王庭樾一起去屏州。 梁婠从白露手中拿过梳子,站起身面对她们:“明日我要启程去屏州,只带几件轻便的衣服就好。” 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夫人这是要去找大人?” 梁婠不做声,默认。 白露缓了缓神,劝道:“屏州与晋邺相隔千里,这山高水远的,怎么使得?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儿,可如何是好?” “大人,大人不会同意的,战场凶险,何况大人现在——”谷雨欲言又止。 “自身难保吗?”梁婠平静地瞧着。 她迟迟不说,就是猜到她们的反应。 梁婠也不管她们表情如何,自行去收拾东西,重要的物品不多。 她又去小木箱里翻了会儿,出门在外,毒药解药,总得备上一些,目光落在一盒小香膏上,是用那盆‘绿牡丹’做的。 他应该会喜欢。 梁婠合上木箱,想了想,又装上一包银针。 她在这边收拾着,那边两人干干站着,眼神忙不停地交换。 梁婠转过身,看向谷雨,严肃认真:“我去屏州的事,不许告诉大人,这是命令。” 两人神情一僵。 白露叹气,上前:“夫人,您有没有想过,大人现在是在屏州,可说不定明天就去了别的地方,您就算去,也不一定能见到。” “而且,现在局势对大人十分不利,主上不是已派人秘密去往屏州?说不准就要召回大人了。” 白露好言劝着,谷雨只是盯着梁婠,不说话。 梁婠暗叹一声,要如何跟她们说,回到晋邺的陆修,只会是一个死人? 她笑了一下:“那正好,我去迎一迎他。” 说罢往窗外看了眼,日已西斜,还来得及。 她走去案几边,飞快地写了封信,交给白露,让人送去王庭樾的府邸。 白露犹犹豫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照做。 错肩之际,有婢女匆匆进来。 “夫人,周太尉到访。” 周昀来了? 梁婠属实没想到。 难道是来找她说曹相之事? 梁婠应了声:“请他稍坐坐。” 婢女退出屋子。 梁婠走到镜前,头发尚未干透,只用玉簪松松挽住一点,看着干干净净的。 她转身瞧了眼一直傻站的谷雨:“走吧。” 沁香亭。 周昀独身站着,桃花眼里没有一点儿笑意。 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师府,如今,冷冷清清的大司马府。 总也免不了物是人非。 梁婠正往花厅去,不想却瞧见廊桥水榭边,周昀一身鸢尾蓝宽袍大袖,飘飘然立于霞光暮色中,尽显高挑白皙。 他脸上神情,与那日在斜风细雨里,瞧着海棠花出神无异。 梁婠提步上前,屋内气闷,的确不如小亭中舒爽。 “太尉大人可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 周昀回神瞧过来,眼中又带上笑意:“只是路过,便进来看看。” “哦。” 梁婠自顾自在对面跪坐下,案几上有泡好的茶,她倒了一杯,再瞥一眼对面的杯子,似是未动。 她低头啜了口,再看他:“查得如何?” 周昀坐下,目光从她手里的杯子上扫过:“倒也有些进展,不过——” 他顿了下:“你今日进宫了?” 去屏州的事不能声张,若单论周昀,倒无妨,可他不仅身侧有莲央,背后还有皇后,如此只能瞒着。 梁婠捧着茶点头:“太师临终前有封信要我转交太后。” 周昀略微皱眉:“太后可有对你说什么?” 梁婠本能摇头,停了会儿,又道:“太后正为困境烦恼,我也只待了片刻。” 周昀点头看她一眼,端起杯子。 梁婠低头饮茶,一口接一口,沐浴后,她确实口渴了。 一杯饮尽。 周昀放下杯子,替她倒茶。 梁婠有些好笑:“瞧着我倒像是客人?” 周昀笑一下,若有所思:“怎么,承认自己是主人了?” 梁婠笑不出来,垂眸啜着茶水,掩饰尴尬。 周昀笑道:“他说平日都是你给别人烹茶。” 梁婠气结:“那还不是他跟人说,我擅烹茶。” 不然,谁爱干伺候人的活? 周昀也不跟她争,只抬眸看向谷雨:“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梁婠大惊,先看周昀,再拧眉看向谷雨,“这是何意?” 她要去屏州的事,这么快就被人知晓了? 还是谷雨说的? 不可能啊,她也是才告诉她们的。 谷雨睁着水灵灵的眸子,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哑着嗓子:“夫人,对不起。” 梁婠木然看向手中杯子,怪不得周昀一口未动。 “你们在这里面下药了?” “为何?” 周昀叹气:“你别怪这婢子,是他让我们这么做的,今夜之前,会送你离开晋邺,以后也别再回来。” 她气得想站起来,不料手中杯子一滑,茶水洒落,整个人瘫软在案几上。 陆修,你混蛋! 骂人的话不等出口,她张着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皮也越来越沉。 谷雨爬起身,扶住她。 周昀叹息,“他让我跟你说,三年之约,到此为止。” 第195章 脱壳金蝉 梁婠眼睁睁看着白露与谷雨,将她半扶半抱起来,意识也逐渐涣散。 她勉力维持清醒,对着周昀艰难摇了摇头。 周昀如何不懂,语气里带了宽慰。 “他现在处境凶险,你留在晋邺总叫他不放心,你离开,他也少根软肋。待脱困,他又怎会不去找你?” 说罢,也不再看她,摆摆手,声音极沉:“保重。” 等陆修来找她? 梁婠只想冷笑,可下一刻,意识完全陷入黑暗。 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侧目之际,只剩扬起的尘土和两道长长的痕迹。 马蹄踏踏,车轮辘辘,剧烈的颠簸,颠得人骨头疼,似要散架一般。 梁婠睁开眼,车里蒙蒙亮,不知昏睡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夫人。” 见她醒了,谷雨凑到跟前,红着眼撇着嘴,像做错事的孩子,有些不敢看她。 这模样,梁婠想发作都不能了。 梁婠没好气瞪她一眼,想坐起身,换个姿势,没曾想依旧动不了。 火苗噌地蹿上头顶。 谷雨! 梁婠想骂人,愤怒脱口而出,却无声无息,还是说不了话。 不仅防着她逃跑,还防着她呼救? 难为他想得这么周到! 梁婠咬牙,更气了。 谷雨怯怯懦懦边瞄她,边将她扶着坐起身,小声道:“我们已走了两夜一日。” 两夜一日?! 梁婠瞪大眼珠,王庭樾和娄世勋必然已经前往屏州。 陆修这是要将她送去哪儿,现在去追他们还来不来得及? 万一高潜与太后知晓她失踪,那后果—— 梁婠心头徒然一冷。 谷雨拿了软垫子帮她垫着,偷偷看她的脸色:“委屈夫人几日,待到了承川的宅子,便会给夫人解药。” 承川?这几乎是要将她送出大齐? 梁婠一双黑眼睛,死死盯着谷雨。 谷雨被她看得极不自然,拿了水喂她,她却闭口不配合。 谷雨叹气:“夫人,您别怪大人,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梁婠闭上眼,无心听这些,怪不怪是她的事,谁又能干预? 她现在要想的是如何逃? 梁婠静默片刻,再睁开眼,里头也不似方才那般随时要喷火,反而甚为平静。 梁婠的视线从谷雨脸上,移到她手里的杯子上。 谷雨疑惑:“夫人要用茶?” 梁婠眨眼。 谷雨松了口气,重新端了杯子过来,还真怕夫人不吃不喝。 谁知她不闹,也不挣扎,茶水、糕点,来者不拒,喂什么吃什么,顺从得很。 一路上,马车行驶得飞快,好像后头有追兵似的。 梁婠就这么靠坐着,眼看外面的天,一点点亮透,直到晌午,外头有熙攘的人声。 透过飘起的帘帐往外瞧,沿街商铺林立,摊摊贩贩,是一个尚算热闹的镇子。 她垂眼打量自己,应是前夜走得匆忙,她穿得还是那天的一身。 梁婠闭上眼,脑中一幕幕浮现,秋日里挖藕的时候,她两手沾得全是恶臭刺鼻的淤泥;那年闹灾荒的时候,她亲眼看到有人受不住饿,趴在泔水桶边捞吃的;那些蠕动的,什么猪儿子虫、蝇蛆…… 还有高潜,每一次他的触碰,对她所做的那些事,都叫她直泛恶心。 她不断扒着过往记忆中,那些叫人反胃的见闻与经历。 呕—— 胃里一阵阵翻涌,她再也抑制不住地吐了起来。 “夫人?!” 谷雨惊呼着扑上来,扶住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背。 梁婠面色发白,出了一身冷汗,像随时要昏厥过去。 谷雨急红脸,扭头对外面喊:“管淞!快找一处休息,夫人身体不适!” 驾车的人只匆匆朝里瞟了一眼,就见梁婠眼睛微阖、脸白如纸,瞧起来半死不活。 管淞一惊,忙寻了一间客栈落脚。 镇子不大,客栈也小。 往来的人都基本熟识,即便再低调、伪装,仍是从举止言谈,窥见几分不同,又见几人是从晋邺方向来,更不敢怠慢。 老板将人领到房门口,只用余光扫了眼被抱着的人,衣质不凡、帷帽遮面,看不见长相,似是病了。 “去请个大夫。” 冷硬的目光中,一包沉甸甸的钱币,落进怀里,老板稳稳接住,忙不迭的去办。 管淞将梁婠放在榻上,退后几步,躬身:“冒犯夫人了。” 谷雨替她取下帷帽。 梁婠合着眼,怏怏躺着。 大夫来得极快,背着药箱。 管淞退出屋子,在门口守着。 谷雨在一旁担忧道:“我们夫人忽然呕吐不止,不知是不是误服了——” 她说着声音弱了下去,难不成和那迷药有关…… 大夫哪知里头的隐情,放下药箱,不以为然:“这妇人呕吐,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另一种就是有了身孕。” 这么武断? 谷雨盯着大夫,目露怀疑,犹豫了下还是去门口问问管淞,怎么瞧这大夫都差点意思。 大夫想询问梁婠状况,却发现她是哑巴,只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冲着他眨呀眨呀的。 他往门口瞟了眼,又重新看回床上的人,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哑巴?” 梁婠眨眼。 大夫猛吸口气,认真给她把脉:“你……这是中毒了?” 梁婠又眨眼。 大夫冷汗岑岑,莫不是碰到人贩子了? 谷雨只问几句便折返回来,就见大夫给梁婠施针,神奇的是脸色瞧着竟好了不少。 送走大夫,谷雨与管淞商量待晚上再赶路。 临启程的时候,谷雨背身收拾东西。 忽地,一阵刺痛,只来得及扭头看一眼,便倒了下去。 梁婠收起银针,蹲下身在谷雨身上翻找,果然找到她的佩囊,打开检查,倒是一样不少。 她又在包袱中取了一套男装,手脚麻利地换上。 时间紧,梁婠直往窗户跟前去。 窗扇一开,她伸头往外瞧,是杂乱的后院,只有一个粗使的妇人在劈柴。 天快黑了,确实适合赶路。 瞅一眼昏倒的谷雨,梁婠毫不犹豫翻了出去。 “哎,你这人怎么——” 妇人冷不防见到翻窗人,一声惊呼,梁婠扫一圈四周,干脆利落地褪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扔了过去。 破口大骂的话被堵了回去,妇人捡起手串,起身往四下看看,这个点大家都去用饭了,只剩她一人。 妇人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安地瞧他:“你这小郎好生奇怪,莫不是要对奴家——” “带我去驿馆!” 第196章 仆仆风尘 驿馆不算远。 梁婠一步不停地跟着妇人往驿馆去,快到跟前也不急着进去,打发了妇人,转身进了街角一家成衣铺。 饶是换上男装,还是有些不放心,这衣衫虽是不带提花的素丝,却依旧太过惹眼,非寻常人家可有。 出门在外,不显富不露财。 梁婠换了身粗布麻衣,又放下两缕头发遮面,收起先前的衣服,装进包袱。 收拾妥当,才去驿馆。 晚霞散尽,暮色晕开。 驿馆前车马不少,人来人往。 “去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我们驿丞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啰嗦,板子伺候!” 门口的看守,一番上下打量后,推搡着将她往外赶。 梁婠有些气恼,却又不能发作,生怕引得旁人围观,她可不想还没出镇子就被谷雨和管淞找到。 她不露痕迹从包里摸出一颗金珠子,悄悄递了过去。 看守面上一僵,愣了愣,眼光慌乱瞟着,二话没说抓了去,生怕晚了,就没了。 表情尴尬,口气很是不耐烦,“别傻愣了,进去吧。” 梁婠做小伏低,忙往里走。 突然,身子一滞,胳膊被人拽住,语气中带了丝不确定。 “……阿婠?” 熟悉的声音。 梁婠心头一跳,蹙着眉疑惑回过头,一张冷硬的俊脸进人眼帘,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着她。 “王庭樾?!” 梁婠瞪着眼前的人,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救星,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也不顾什么礼仪,反手抓住他的胳膊,难以置信:“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去屏——” 黑眸亮亮的,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里头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追赶一路,原本焦躁、急切的心,霎时得到了抚慰,立马变得平和柔软。 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涌了上心头。 王庭樾淡淡地叹息一声:“你不见了,我来寻你。” 看守见王庭樾衣饰不凡,是有官职在身,又见他们言行亲厚,袖中的金珠子立时变得烫手,再想起方才粗暴无礼,真是悔之晚矣。 正犹豫要不要将金珠子还回去,却见布衣小郎拽着人往外头去。 梁婠扯着王庭樾的袖子忙忙朝外走,也亏得这会儿马疲人倦,无人关心他们。 只寻了一处僻静角落。 梁婠拧眉看他,小声道:“你可是奉旨去屏州,却出现在这样小镇上,被发现会掉脑袋的,怎还敢往驿馆跑?那娄世勋虽纨绔,但也不是个傻子!” 喜悦似乎只那么一瞬,余下全是气急败坏。 “此番完全可以只派他一人去,可主上、太后却让你同行,那娄世勋心里还不知怎么防范你呢,正愁寻不到错处,你倒好,不遮遮掩掩,反而大摇大摆。这抗旨不遵的罪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即便君子端方,那也得分场合!” 两只黑眼珠瞪着他,很凶。 王庭樾没说话,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去准备一辆马车,再备些水和食物。” 随侍应了声离开。 梁婠咬着唇往后看了眼,松开扯着他袖子的手,低下头尴尬笑笑。 从前他们再怎样也没事,现在到底身份有别,何况…… 正要往后退,却被他抓住。 梁婠抬眼,看他的脸。 王庭樾拉着她,一句话也没有,眼底的光像涌动的海水。 僵持了许久,也或许只是片刻。 他笑了下:“阿兄送你去。” 王庭樾说完,松开手,迈开步子往随侍离开的方向走,再没看她一眼。 梁婠垂目立在原地,忍了忍眼里的酸涩,缓缓吸了口气,才算勉强稳住情绪,再转身,若无其事跟上去。 “不用马车,我也骑马,这样快。” 身后有人追上来,王庭樾停下步子看她。 梁婠解释:“至少早点赶上娄世勋,别叫他看出破绽。” 王庭樾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须臾:“好。” 他没问她为何会骑马,更没问她何时学的,只简单道一句好。 梁婠暗暗松了口气。 学骑马的感受并不好…… 重新跨坐在马上,久远的记忆又无比清晰浮在眼前,梁婠忍着胃里的不适,死死拽紧缰绳。 王庭樾蹙眉看她:“你若身体不适,我们休息一夜,明日再走也可以。” 梁婠摇摇头。 先不说多耽搁一刻多一分风险,就说再磨蹭下去谷雨也该找来了,王庭樾只带了两个随侍,可管淞不一样,她能溜出来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旦被找到,再无逃跑可能。 王庭樾也不劝她。 一路马不停歇,紧赶慢赶往屏州方向走。 终于在三天后抵达屿阳,与娄世勋也不过是一前一后。 士族子弟向来养尊处优,喜爱涂脂抹粉,娄世勋更是个中翘楚,前去屏州大营,还不忘精心装扮。 对比梁婠灰头土脸、芒屩布衣,实在更像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贵女郎。 也是到了屿阳,梁婠才知道,王庭樾给娄世勋的说辞是先行一步,在临川汇合。 因而冷不丁在屿阳驿馆见到他们,娄世勋大吃一惊,见到梁婠更是没作他想,只将她当作王庭樾的侍婢。 “王庭樾,你可真是品味独特。” 娄世勋表情古怪地扫一眼梁婠,不无嫌弃掩了掩鼻子,女扮男装不说,还这般…… 王庭樾也不解释,只往梁婠身前挡了挡,遮住那打量的目光。 “大人,房间已准备好。” 恰时,有随从门内走出来,围着娄世勋很是殷勤。 梁婠瞧着他高视阔步走了进去,不由皱了皱眉。 按那日她与高潜所说,娄世勋去屏州是该秘密进行的,最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悄悄接替陆修大将军之职,可是他却这般高调行事,只怕不等他到屏州,陆修就已知晓他的任务。 梁婠长长叹了口气。 这如何能成事? 王庭樾瞧见梁婠对着娄世勋的背影发呆,“在想什么?” 梁婠回过神,看他:“主上是如何同你说的?” 正值午时,驿馆院落中,人不少。 王庭樾目光略一环视,“进去说。” 梁婠会意,点头。 两人正要往门口去。 后头有匆忙脚步声追了上来。 “大人。”是王庭樾的随侍,应是将马匹安置好。 王庭樾驻足。 随侍看眼周围,凑近道:“骠骑将军的尸体已到屿阳。” 陆淮…… 梁婠一怔,看向王庭樾。 第197章 君子端方 入夜,华灯初上。 娄世勋命人来唤王庭樾,具体一问才知,是屿阳太守亲自来驿馆接娄世勋,说是要为他接风洗尘。 这屿阳太守是庶族出身,娄氏百般嫌恶,本不愿与之同席,架不住驿馆长夜无聊,又想屿阳与晋邺相隔千里,倒也不会叫人知道了嘲笑,便想喊王庭樾同去。 梁婠去屏州所行之事,是极隐秘的,就连王庭樾,她都没有对他说实话。 连日的奔波劳累,才洗去一身污秽,换了干净的衣物,照旧是女扮男装的侍婢打扮。 既是侍婢自然不能招摇,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梁婠的房间就在王庭樾的隔壁。 她对着镜子,镜里呈现的是一张肤色暗黄、其貌不扬的脸,她在颊边添了些蒙脸痧,丑丑的。 王庭樾瞧着她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想到娄世勋嘲笑王庭樾的话,梁婠忍不住想笑,转过头看他。 “你怎么还不去?” 这次去屏州,王庭樾全程得听从娄世勋的,上司头次唤你应酬,推三阻四的,不好看。 梁婠知道他的担心,站起身:“我伪装成这模样,谁都认不出,你放心去。” 听到陆淮的遗体已运送到屿阳,梁婠说什么也要去暗探一次,且不说找线索,就算是惦着从前,她也该去。 陆淮在世时,对她不错。 何况血书之事,存在诸多疑点,梁婠想去验证一件事。 王庭樾只沉默一瞬,便道了声好。 他真是变了,梁婠心里想。 从前他还会教训她,可现在,好像就算她要提刀杀人,他都会说好。 但也只说声好。 王庭樾走了,梁婠只跟着他的随从,两个人一起去成河边。陆淮的遗体被护送着走水路,除了方便运送,也是想避开人,毕竟天热了。 和她同行的叫小伍,是个话不多的少年郎,模样虽青涩,但身手了得。据说是王庭樾充军时,在死人堆里捡来的。之后,便一直死心塌地跟着他。 前世,他们身边是没有小伍的。 有这样忠心的人在跟前,是好事。 船只靠岸,有灯火摇曳,甲板上还有人来回走动。 他们躲在树影里。 梁婠掏出一早备好的迷药递过去,小声嘱咐:“用的时候务必捂住口鼻。” 夜色沉沉,小伍亮亮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梁婠笑笑。 小伍是知道她身份的,应是没想到她对偷摸之事,竟这般老练。 诧异过后,小伍点点头,一个闪身就往岸边去。一大一小,两条船。 梁婠藏在树后张望。 只是运送尸身,守卫并不严。 通常为国捐躯,都是就近葬了,像陆淮这般长途跋涉专门送回晋邺的,极少。 陆淮是真正的儒将。 梁婠站在树下叹气,宁可他是战死的,而非…… 再抬眼,就看到小伍站在船尾冲她挥手。 梁婠黑纱覆面,猫着腰,轻手轻脚往船尾去。 船尾的两个士兵靠坐在甲板上,看起来像是不堪困倦,睡着了。 小伍很细心。 棺木就停放在船尾,搭了个简单的棚子,遮风挡雨。 隔壁的大船上,有将领与士兵在饮酒,传来的语气愤懑,粗鄙的脏话不断。 小伍瞥她一眼,却见梁婠毫无反应。 战事已久,他们有怨言也属正常。 还未靠近,就有腐臭味儿,很是呛人刺鼻。 小伍蹙着眉小心推开棺盖,梁婠掩住鼻子靠近。 就着月光,棺木中的人,形容可怖,尸身已然腐败,即便给他更换了衣物,依旧能看出生前身中数箭、刀伤无数,死状极为惨烈。 梁婠喉头一紧,别开脸,眼底的温热就溢了出来。 她分明还记得,他走的时候的模样,不想一别就是一年,再见竟是阴阳两隔。 昔日风姿卓绝的将帅,眼下也不过是具腐朽的枯尸。 无力与感伤像海浪,一卷一卷的,将她吞没。 心口钝钝地疼。 小伍怔怔看着她,“女郎?” 梁婠哽了哽,抹掉眼泪,嗯了声,垂眸从袖袋里取出一只香囊,小心放进他的衣里。 君子端方,当佩兰草。 梁婠这才去检查他的手,右手的食指上确实有一道口子。 据陆淮的副将所言,陆淮是临终前写下的血书,等人将他的尸体带回去,给他更换衣物时,才无意中发现怀里的血书。 如此说来,那手指上的口子该是死前所割,可—— 小伍疑惑:“女郎怎看了这么久?” 梁婠瞧他:“能在临死前写血书的人,定是极度悲痛、愤慨或是不甘,可这手指伤口,伤得也太过斯文、平整了些……” 小伍凑近瞧,似懂非懂。 梁婠指给他:“你看这处,虽然尸身已经开始腐败,但伤口仍能看得清楚,人活时所受的伤,皮肉会外翻,可这个伤口,显然是死后才加上去的,干白且无血。” 正说着话,却听得有悉索声,小伍忙将棺盖恢复原位,梁婠正要躲起来,被人从口捂住嘴。 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她的唇。 耳边低低的声音:“别怕,是我。” 王庭樾。 梁婠身体一僵,点了下头。 王庭樾已松开手,站到一侧,往大船上看了眼,“先离开这。” 梁婠应声,走到棺木前跪下,拜了三拜。 这应是此生与陆淮最后一次见面了。 河岸边。 梁婠蹲下身,撩起水净手。 王庭樾站在一侧,目光落在她纤弱的背影上,每一次见她,他都静静看她,可怎么瞧怎么看,都寻不到半点本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娇气。 印象中那个像小鸟一样,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缠着他、央着他,喊他阿兄的小姑娘,是从何时起就再也不见了? 因为见过曾经的她,所以看到现在的她,他心里像堵了块大石,憋闷得难受。 浓浓的夜色,终究淹没不了眼底的痛色。 大理寺狱里,她说的每句话,就像刀子,一刀一刀在他心上割着,她将姿态、尊严放在地上,只为护他一命,那时他是想死了的。 直到握着赦免领,他才惊觉错得多么离谱。 她那样忍辱负重活着,还惦记着他的安危,而他却抱着一颗求死的心。 想想真是又可悲又可笑。 曾经的他,傻愣得有些笨拙的毛头小子,凭何觉得离她最近,就能要她再等等他? 王庭樾苦笑着从回忆中抽离。 曾经怨她变了,如今只恨自己变得太晚。 他默默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可发现什么端倪?” 梁婠接过帕子擦手,起身看他,声音很淡:“血书是假的。” 王庭樾顿了一下:“有何打算?” 梁婠:“明日,我会提前赶去屏州。” 第198章 一路哭声 王庭樾未有迟疑,扭头看向一边的小伍:“明日你陪着女郎先行。” 这次连好都省了。 梁婠沉默看他。 王庭樾对上她的视线,唇角微动,淡淡笑了一下:“我也可以让娄世勋,行得再慢些。” 梁婠蹙眉:“你不怕我提前去通风报信吗?” 高潜明面上采纳娄氏的建议,让娄世勋接管大军,且将陆修押回晋邺。 虽不知太后启用王庭樾到底是何目的,但此番让他同行,必然是在试探他,倘若陆修逃走,他怎么可能脱得了干系? 半轮明月竟也映得河水清亮,吹来的夜风,拂过脸颊,湿湿凉凉。 许是月色太柔和,衬得人眸光也异常温柔。 王庭樾眉目舒展,淡然笑着:“那又如何,他曾放过我一次,我亦可放他一次。何况,他是你的郎君,阿兄希望你好。” 梁婠嗓子紧得说不出话。 王庭樾瞧了她片刻,温和道:“阿兄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你的。” 梁婠低下头,眼眶湿湿的。 王庭樾看一眼就明白,她这是对自己有负疚感,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心里愈发难过,垂眸想了想,道:“阿娘病得那几年,你我虽不能见面,但我知道,那些药材都是你托人送来的。弥留之际,她说遗憾没能给我一个嫡出的身份,可在我心里,比起别的,更叫我珍视的是咱们相识一场,你明白吗?” 梁婠吸了口气,慢慢点头。 王庭樾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像小时候一样:“回去吧。” 梁婠一怔,抬眸看他,像极了他们出逃后,她迟迟不愿回去,他耐着性子劝她。 自王庭樾回到晋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更是不曾与他独处,究竟是如她所说不想给他招致祸患,还是心结未消,不知如何面对? 他们相识已久,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她避着,他便让着,殊不知逃避才是最伤人的。 重活一世,她的眼里心里,除了报仇,是不是更该珍惜、守住所有的失而复得? 梁婠的心,突然就通了。 抬起头,眼有泪光,冲他微笑:“阿兄。” 小伍像个影子立在不远处,默默瞧着说话的两人,其实在来晋邺前,他就‘认识’女郎许久了。 视线再投向身姿挺拔,却处处透着感伤的人,心里只觉可惜。 次日,待日上三竿,娄世勋才撅着屁股、四肢乏力从床上坐起身。 当真是不能与庶族同席,他不过与平常无异,同他们饮酒作乐,回来后就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 定是庶族太过低贱、肮脏,才累得如此,娄世勋想。 小腹一股绞痛传来,一波比一波强烈,痛得他整个人扭曲变形,再顾不上应保持的风度,只想一泻千里。 “快快快!” 惊叫声中,娄世勋抓着随侍的胳膊,软脚虾似的被架上伏虎,一声巨响后,他长长出了口气。 随侍憋着气,别开头,从昨儿半夜开始,他们脸就是绿的。 梁婠简单收拾好,便提着小包袱出门,还是骑马。 王庭樾扶着她上马:“看样子,昨天刚来时,你就有打算先行。” 梁婠也不瞒他,泻药是中午就放进娄世勋餐食里的。 以陆修的敏锐,娄世勋想做什么,一眼就能识破,与他同行,不能成事。 梁婠从王庭樾手里接过小包袱,系在身上,轻言轻语:“阿兄不用一直拖着他,我只比你们早到三日就好。” 她尖白的脸上没有伪装,也没有脂粉,是最本真的模样,像一朵长在雪山之巅,纯净无瑕的霄荷花,顽强又美丽。 王庭樾微微颔首,三日倒也够逃了。 “自己要小心。” 梁婠点头,看小伍一眼:“咱们走吧。” 马蹄轻扬,两匹马箭矢一般,一前一后,飞了出去。 鲁阳失守,是典型的声东击西,陆淮一路全线覆没,伤亡惨重。 经此一役,陆修只好退至屏州。 本就经历大败,军心受挫,士气颓败,又发现陆淮临终血书,更是流言蜚语不断。此时别说进攻反扑,能继续守住屏州就不错了。 梁婠与小伍行了一路,越往屏州方向走,越是满目疮痍,一路看去,都是因战事逃难的人,都传扬着屏州就快失守了,那大将军与敌国已串通好,北周的铁蹄随时会从他们的身体上踏过去,再不跑就要变成冤死鬼。 走一路,听一路,看一路,沿途逃难的,坚持不下去的,好点的埋个土包,不好的弃尸路边。 兵荒马乱,便是如此。 而晋邺城还陷在一片骄奢淫逸、纸醉金迷中。 这种场景,小伍自己经历过,见怪不怪,梁婠倒是头一次,虽然来之前设想过,可亲眼目睹后,才知晓比想象的更严重。 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或隐瞒不报,或上报也无济于事,索性随之任之。 梁婠不敢想屏州城已是何模样,陆修又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坚持到现在的意义又在哪里,而陆淮更是死得不值。 这里遍野哀鸿,吵不醒远在千里之外,醉生梦死的人。 梁婠站起身,叹气。 “女郎。”小伍从马背上跃下,将灌好水的羊皮袋送了过来。 梁婠接过道谢,这一路她都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点干饼,饮些水。 小伍往远处眺望:“这已是屏州的地界,天黑之前,应是能赶进城里的,不过现在进城可能不太容易。” 梁婠只轻轻应了声,这个时候人心散乱,城中若再混进几个细作,只怕就该被煽动着弃城投降,是要谨慎的。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尖锐的哭喊叫骂声。 小伍挡在梁婠身前,警觉看过去。 难民稀稀拉拉的队伍里,有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似乎是因为争抢吃食打了起来。 有妇人带着哭腔大喊:“这杀千刀的,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看我们孤儿寡母的,一路轻薄于奴家不说,现在还同奴家的稚子抢吃食!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除了个别人稍稍驻足,看一眼,大部分人都拄着拐棍、拖着身子、步履蹒跚往前走。 眼见无人理会,妇人半抱着孩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男人原本慌乱心虚的神情,又变得凶狠蛮横。 “你个贱人,胡说八道什么,老子是你男人,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也是应该的!” 说着扬起拳头,就往妇人身上砸。 小伍气盛,“这算个什么男人!” 提着怒气就要冲上去。 “等等。” 梁婠将他拽住。 第199章 蒙尘明珠 小伍明白女郎不想叫他惹事,女郎身份特殊,他是不该意气用事,只是—— 他压回怒气,又看一眼哭泣的妇人与孩童,摸出自己的半张饼道:“那妇人孩子可怜,我的给他们。” 梁婠淡淡笑了下,将自己的干饼递给他:“你的留下,这个拿去。” 小伍接过,想来女郎也是看妇人可怜的:“好。” 梁婠自行爬上马坐好:“给那男人。” 小伍脚步一顿,愕然,他还想揍那男人一顿呢,女郎怎么还要给他给饼吃? 梁婠见他傻愣着,催促:“送完咱们就走。” 小伍黑着脸,不情不愿走去男人跟前,没好气:“赏你的。” 白送饼? 行走的难民纷纷驻足,无不露出渴望的神情。 男人正抡着拳头揍打妇人,乍然见到饼,顿时双眼冒光,哪还顾得上管这妇人,又惊又喜就要接过,不想手才伸到一半,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抢走。 男人气急,瞪着眼珠扑上去,喘着粗气与人厮缠扭打在一起,好像抢的不是一张饼,而是一块黄金。 路过的,有人去抢饼,还有人去围攻小伍,问他索要饼。 小伍的半张饼也被人抢了去。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疯了似的。 小伍被人纠缠着,好不容易才脱身,跟头绊子骑上马,去追早就驾马前行的女郎。 再回头,那厮打的人群围成一团。 小伍再不敢停留,可怕的是,竟还有人试图追他的马。 他暗暗捏了把汗,倘若刚才把饼给了妇人和小孩…… 他摇摇头,驾着马直往前冲。 梁婠听到身后追赶的马蹄声,稍稍减缓了速度,看一眼小伍被人扒乱的衣襟,并未言语。 小伍脸微微发红,拉了拉衣襟,露出窘色,饶是他身怀绝技,也受不了那么多双手撕扯攀拉,再迟点儿,只怕衣服都要被人剥去了。 梁婠垂眸笑笑,不再看他。 临近日落,终于抵达屏州,远远就能瞧见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是严防死守。 保不齐还没靠近,就要被射成靶子,如何亮明身份进城? 小伍皱着眉,扭头再看梁婠,她似乎并不着急进城,四处张望着什么。 “女郎?”小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看看她在瞧什么。 梁婠应了声,屏州城内缺粮少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沿途的难民情况,也能看得出来。 梁婠收回目光,看他:“我们先去那边看看,一会儿再进城。” 言罢,小伍跟着梁婠在附近转了一圈,从头到尾女郎一言不发,沉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婠越看越心凉,目光所及,能挖的能找的,都被挖完找完,就差把树皮扒下来吃了。 屏州城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艰难。 也是,那些百姓若不是被逼入绝境,又怎会选择背井离乡,弃城逃走。 守着这样的空城,还打算将她送出齐国,他是想做好兵败准备,打算殉城吗? 梁婠垂下眼睫,眼里心里,皆是酸酸的。 轻轻叹了口气。 有马蹄声靠近,小伍望过去,连忙小声提醒,“女郎。” 梁婠再抬眸,正正对上一双冷沉沉的眼。 未着甲胄,而是一身玄色素服,昔日冷白光泽的绝色,被沙场磨砺出冷硬的棱角,眉宇间尽是凛凛的肃杀之气。 不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祗,而是沾染尘埃、吞风饮雨的将帅。 马匹之上遥遥相对,那么远,又这么近。 梁婠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不停,曾设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却单单没料到竟是这般草率与仓促。 没有久别重逢后,迫不及待的拥抱,更没有因违逆他的安排,声色俱厉的指责,只是默默注视着她。 梁婠有些不敢看他,或是不忍看他。 像被寒霜冰雪覆盖的人,通身的冷冽漠然,叫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唯独从那双黑漆漆的眼里,能窥见到浓重到化不开的痛惜。 只一眼,便验证心中所想,梁婠低下头,眼泪再也忍不住。 陆修翻身下马,自听她半路逃走,他就在等她了。 脚步靠近,又沉又重。 梁婠身子一轻就被一双长臂抱下马,整个人顷刻没进那个任由她汲取温暖与安心的怀里。 梁婠想抬头好好看一看他,脑袋却被他下巴抵住,后腰也被死死扣着,完全嵌在他的身上,动弹不得。 沉默得没有只言片语,若不是手臂一收再收,力道大得要将她揉碎、按进身体,叫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真实的内心与情绪。 梁婠闭着眼睛,贴在他的胸口,抱紧他的腰,鼻息间是染了风霜的冷杉香。 不闻风声鸟鸣,不见万事万物,好像世间唯独只感受得到他一人。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是想他的。 很想很想。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可这本该令人高兴的发现,却叫她心口止不住地疼,疼得直掉眼泪。 她曾说想把心摘了,却不知摘心究竟是何滋味,此时此刻却是体会到了。 抱他越紧,她心越疼。 梁婠索性将头埋起来。 许久,才听得他哑哑的声音:“为何不听话?” 梁婠眼泪热热的,濡湿他的衣襟。 她退开些,盯着衣襟上的泪痕,吸着鼻子,笑了笑:“舍不下。” 陆修松开一点,低下头看她,眼眸幽深若井,几不可闻一叹。 梁婠忍不住摸摸他的脸,这哪还有半分当初掌上明珠的骄矜样子? “明珠蒙尘了。” 玩笑间带了感伤。 陆修抓住她要收回的手,继续贴在脸上,安静地看着她,扬扬唇角。 梁婠也抬眸,望着他笑。 陆修侧过脸,温软的唇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叫她心尖一颤,勾起熟悉的情愫。 他松开她,垂眸:“不该来的。” 梁婠细细瞧着他的脸,“就算是最后一面,我也想来见你。” 陆修微微颔首,克制着,语气轻轻的:“好。” 梁婠停顿了片刻,握住他的手,定定看他:“你不是说,这世上,只有我能杀得了你吗?” 陆修眼眸轻轻眯了一下,没有任何言语,唇畔只剩淡淡的笑。 第200章 穷途末路 夜色深沉,火把照人,本该紧闭的城门半开,有运粮车悄悄驶入。 “快来搭把手!” 刻意压低的声音难掩里头的喜悦。 细碎的脚步中,夹杂着嬉笑声,甚至打趣猜测着下次送粮会是何时。 粮食并不多,但对于断粮许久的屏州城将士来说,送来的可不单单是几车粮食,而是给予绝境中的人们一些盼头,重燃了一种对生期待。 粮草供给一事,一拖再拖。曾以为,那些他们抛出性命去守卫的人,哄着他们一次次用血肉之躯与敌军拼搏,却压根不在乎他们的死活,甚至连粮草都不愿意提供。 饼画了一个又一个,几乎以为等不到了……如今,本不抱希望,却又让他们真真切切等到、见到。 原来,他们并没有被弃之不顾,也没有被放任自生自灭。 火光耀得人眼眸里,燃起暖融融的小火苗。 小伍闲不住,跟着忙前忙后。 梁婠在一旁瞧着,心里也跟着热热闹闹起来。 可惜—— 她默默叹着气,移开眼,投向融融夜色。 袖底,陆修拉过她的手。 视线相交,不过一瞬,他已懂得,让他们高兴高兴也好。 陆修牵着她的手,往住处走:“何时准备的?” 梁婠看着他,微微一笑:“年初在晋邺时,就跟宋檀说好的,在临近战线州郡开设几家新铺,以备不时之需。可惜也只是杯水车薪,毕竟这两年粮食尤为紧缺。” 陆修侧过脸,看她一眼:“没什么想问我的?” 夜色里,他的眸光温柔,不是星光,是月晕。 梁婠诚实说:“起初有,可现在没了。” 陆修驻足:“为何?” 梁婠面对他,想了想,认真道:“没来屏州城之前,只听他们说谣言四起、军心不稳,可从进城伊始至方才,可并未见任何兵士对你有不恭不敬之举,反而颇为敬重维护。”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晋邺,他们不是往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流,都是实打实提着脑袋上战场的人。屏州城现在可谓生死一线,在粮草短缺、流言败势境况之下,他们怎会因为你出身尊贵,便对你心悦诚服、唯命是从?” 陆修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瞧着听着,她从前跟他说话总是半真半假,像今天这般实实在在、未带任何目的,是极少的。 梁婠在他直视的目光中,又道:“能在如此困境中都听你发号施令、不躁不乱,说明他们是真心认可你、拥护你。但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心虔志诚,定是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 “若是平时,人尚可以伪装,可战场上,真刀真枪,是无法伪装的,你与他们同吃同住,又一起出生入死,到底是日久见人心。” 她轻轻叹气:“他们信你听你,不曾背叛你,你又如何能放弃他们?” 月色朦胧,眼若秋水,是极美的。 陆修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眉骨,她不知道,她最打动他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低下头,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 梁婠眼眶酸酸的。 来时的路上,她不懂为何坚持?更不懂坚持的意义在哪里,可现在—— 她缓缓吸了口气,忍下泪意。 这大半年的南征北战、东荡西杀,也只冷硬了他的面容。 陆修不该是这样的。 梁婠咬牙:“你知不知道——” 未说完的话,被他以吻封住。 非常短暂、清浅的吻,不带半分欲念,只为堵住她要说的话。 陆修拉起她的手,慢慢前行。 因为这些鲜活的生命,他没有听从北周的指令,一个不听话的细作,等待他的是何下场? 可是大齐也从来没有真的容下他。 脚步不紧不慢,身侧是他淡淡的说话声:“七年前,他们找上我,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七年前? 那也不过才舞勺之年,也就是说从那时候开始,他便替北周做事。 “为何不向太师——” 梁婠问到一半住了口,突然知晓抚养自己的是仇人,颠覆以往认知,一时该信谁? “你想说询问他们,或是向他们寻求帮助?” 陆修笑着摇摇头:“我谁也不信,为了查清里面的始末,我便应允了他们,当然,那时也由不得我不允。” “查的过程中,还是惊动了她,她——” 陆修停了一下:“太后。” 说完继续往前走。 “她知晓我已清楚自己的身份,便也对我坦白了。” 喊了十几年的长姊、阿父,忽然变成了母亲、阿翁…… “北周的事,虽未言明,但他们并非一无所知。” 梁婠的心隐隐抽痛,他们明知北周找上陆修,却并未阻拦,甚至默许,又何尝不是存了利用之心? 十几年都安稳无事,为何突然一朝找上门,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陆修的存在? 她心里一直有个大胆的猜测,如果是陆氏的人,故意将陆修的身份泄露出去的呢? 陆氏给了他尊荣地位,算是迷惑了北周,实际上却不给他实权,又在提防他。如何不是利己的好算计? 只是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鞋,北周一旦发现他立场不对,怎会轻易放过。 先有张垚告发陆修,再有娄氏呈上通敌书信,后又伪造陆淮血书,最后再坐实陆修身世,明面上看,好像只是齐内部矛盾争斗,可某些环节背后,又少不了北周的指点。 那日验证血书是假的,王庭樾问她作何打算。 其实,她的打算从来都没变过。 就算知道血书是假的也无用,通敌与身份诸事皆是真的。 何况陆淮之死,目的不在朝堂,在战事。 毕竟,齐不仅失了一员大将,还牵连到主帅,更被血书流言搞得军心不定。 陆修帐下的士兵,是没受多少影响,可这不代表其他人没反应。 听听逃难民众所言,再看看派来的娄世勋。 不得不说是个好计策。 陆修又能如何? 公然投降是国贼,鉴于之前行为,北周也未必肯信他。陆氏又为保住自身,放弃了他。带着兵打回晋邺,也不可能,且不说粮草供给是问题,就算军心也会不齐,打北周,是御敌,名正言顺、合情合理;打晋邺,是造反,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没有胜算。 抛下城池、将士,独身逃走,躲躲藏藏一辈子? 陆修做不出来,也不会做。 何谓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似乎除了死,的确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做好死守屏州,殉城的准备。 梁婠侧过脸看他一眼,握紧他的手。 就算是死,他也只能死在她的手上。 第201章 同衾共枕 月光将人影拉得长长的。 “你可有想问我的?” 梁婠站定,仰起脸,一双眸子水润透亮。 陆修暗叹着,将人拽进怀里,抬起她的下颌,用力吻住那一点儿樱红娇软,蛮横霸道,又狠又深。 这般长途跋涉、不畏艰难来寻他,还有何好问的呢? 何况,那些所谓,他从不在乎。 什么理智、什么克制,都通通见鬼去吧!他只知道,他渴她,渴得厉害。 干涸已久的荒漠,骤然迎来沛雨甘霖,除了竭尽全力汲取清甜,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拯救那一片枯焦。 然而,事与愿违,他越用力、越深入,唤醒的渴望越是欲壑难填。 旁人只看得到,黑漆漆、空荡荡的长街上,他们如何相依相拥,却看不到隐匿在身体内,那不知何时留下的一点儿火种,等待时机一到,在这无人过问、寂寂无声的长夜里,肆意燎原、熯天炽地。 他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味缠得紧紧的,恨不能把这个勾起他无端欲念的罪魁祸首一口吞入腹中,一劳永逸。 他的火终是烧到了她的身上,梁婠颤着软着往下滑。 只能伸出胳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攀附于他。 他收紧手臂,支托住她。 丝萝共结,蒹葭可倚。 陆修大概是想把她吃了吧,即便从前再热烈纠缠,他都是收敛的、克制的,可此时不过一吻,她已窥见到,长期的冷静自持下,急于咆哮而出的熔岩,怕是会连皮带骨将她烧了。 梁婠喘不过气,脑子晕晕乎乎的。 吃就吃吧,反正她也想把他吃了。 有人影由远及近,匆匆忙忙。 来人待看清眼前一幕,定在原地,脸轰得一下,变得滚烫火辣。出声打断,不合适,佯装不见,不可能,一时进退两难。 可是—— 他真的有要紧事! 脚步声,惊动了难解难分的人。 梁婠率先推开人,背过身,面红耳赤,气不稳,也站不稳。 陆修瞥一眼那眸中的水光潋滟,拦腰扶住她,半个身子挡在她前面。 来人好似一截烧着的干木头,眼睛无处安放,语气也干巴巴:“大,大将军。” 陆修已冷了下来,神色如常:“何事?” 来人干脆垂下头,一口气道:“各将有军务要议,还您请移步大帐。” “好。”陆修应了声,“我们回去。” 陆修没有住在城中舒适的院落里,而是如兵士一般,随时待命,居于简单利落的营帐中。 议事的大帐距离住处不远。 兵士将她带到住处,便离开了。 帐外除了看守的士兵,还有烈烈燃烧的篝火盆。 梁婠独自入内。 一方几,一架扆,一张榻,都是旧的,再没有多余的陈设,一眼便看尽所有。 知道他与他们同吃同住,但委实没想到,这里简单得堪称简陋。 难以想象,那个缓带轻裘、锦衣绣袄的人,是如何睡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也就比那山洞大石上好一点儿。 那套属于大将军的铠,也不再光耀夺目,有明显缝补的痕迹,可以猜到他都伤在何处,也或许还有它保护不到的地方。 梁婠的手指细细抚过缝补的地方,就好似抚过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不是冰冷无情,而是有血有肉。 篝火盆里的木柴,噼啪响着,铜壶里的热水在沸腾。 梁婠垫着布子将它放去一边,再坐到案几旁,手边放着他睡前看的书,她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似乎还有残留的他触碰过的痕迹。 坐在他坐过的垫子上,读着他读过的书籍,好像就体验了一遍他的夜间举动。 梁婠低下头看着腰间的佩囊,轻轻叹气,属于他们的,也只有这三天而已。 他们真是一段孽缘。 她垂着眸,有些出神。 “夫人。” 有人进了帐子,手捧瑶盘,是谷雨。 也是到了屏州城以后,梁婠才知道,管淞与谷雨一路在暗中跟着她、保护她。 “大人看您晚膳没怎么用,想是吃不惯,叫奴婢重新给您煲了汤。” 谷雨说着放下小盅。 盖子揭开,白气飘飘,汤汁浓稠,是松茸鸡汤。 稀松平常的汤盅,对于如今的屏州城,实属稀罕物。 晚膳她与大家一同吃的野菜汤。 前世,野菜她也没少吃,如何是吃不惯,只是没什么胃口罢了。 城中这么多的士兵,带来的粮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梁婠放下手中的书,拎起盖子盖上:“给大人留着吧。” 谷雨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劝,只道:“大人会晚一些,让夫人先休息。” 梁婠点头,这么些天,她确实没怎么合过眼,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谷雨服侍她洗漱完,她便赤着脚,只着中衣,乖觉地爬上榻。 她都不用特意用手摁,就能感受到,远不如南苑寝屋中的床褥柔软,有些硬邦邦的,这种感觉不陌生,以前她连草垫子也睡过。 梁婠躺下,拉过并不厚实的布衾盖在身上,脑子里闪现诸多画面,有前世的,还有今生的,还出现了很多人的脸,可最后都渐渐只变成了一个人的。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声音,梁婠的眼皮渐渐困乏得睁不开。 梁婠不知道陆修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知道她翻了个身,就靠上一堵人墙,帐中燃着火,不黑,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那张脸,可这气息陪她度过多少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根本不用刻意去看。 他只抬起胳膊,她便默契地钻进怀里,坚实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冷松木的香味……这些加起来就是陆修。 梁婠闭着眼,手穿过他的腰,探了探床沿,将他往里拉了拉,咕囔了一句:“床窄,别掉下去了。” 陆修支起脑袋,唇角带了笑意,垂眸看着蜷缩在怀里的人,忍住不抬手揉了揉她的脸,依旧细白滑腻。 随着手上的触碰,她的睫毛像蝶翼,轻轻颤着,莫名让他的心也跟着颤起来。 初时,她睡着总是呜呜咽咽地哭,还说些似是而非、叫人听不懂的梦话,又伤心又绝望,吵得他根本睡不好,后来倒是渐渐好了。可方才他进来时,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简陋的营帐里,她竟能睡得香甜沉酣。 现在,他就只想好好看看她。 第202章 水波不兴 他的手掌不复从前的养尊处优,带了些许粗糙,轻触之下,痒痒的。 困意被打搅,心头浮起点点烦躁,梁婠没好气地拽过他的手控制在腋下,不许他再动。 不想上方的人,促狭似低低一笑,隔着轻薄趁势握住一团柔软。 梁婠浑身一颤,轻哼出声。 这般娇娇颤音,叫她脸皮红了个透,两颊火辣辣地烧。 这哪里是控制他,分明是主动邀请,是迫不及待将自己送于他的股掌之中,任由拿捏。 哪还有半点困意? 梁婠掀起眼皮瞪他,焦急去捉那只掌控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 他敛了笑容,黑眸对上她,长长应了一声,手掌真就松开,只抚上她的背,往他身上推了推。 蓦地脱离掌控,她心里一空。 他低头亲她一下:“听你的,好好休息。” 说罢躺下身,规规矩矩,只双臂将她收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像从前每一个夜里那般,相拥而眠。 真就作罢? 梁婠伏在他怀里,想仰头看一看,这般听话实在是叫人怀疑,她可没忘长街上,那一触即发的渴望。 陆修没有强行阻拦,轻轻松松放开她。 梁婠窥视一眼,真不见他憋什么坏,这可是稀奇了。 陆修眸中浮了笑意:“不信?” 被他识破,羞得飞快低下头:“你不想吗?” 梁婠不太敢看他,只将头埋进他的脖颈处,耳根都微微泛起红色,嘴里含含糊糊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嘴上没有说话,可隔着中衣,她能清晰感受来自他掌心的炙热。 这已是最好的回答。 他想要的。 他们对彼此极为熟悉,一个眼神,一处变化,都会有所感知。 可他却沉默着,迟迟不回应。 为了证实,她手朝下探去,就要覆住他时,却被他猛地拉开,牢牢钳住胆大妄为手。 梁婠不懂,抬眸瞧他。 他漆黑的眼珠狠狠盯着她,呼吸有些重,是极力在克制、在隐忍。 身体诚实,反应强烈。 但他宁可选择熬着,也不要她。 梁婠蹙了蹙眉,想在他眼里寻找答案。 陆修凝视她,喉头哑得厉害。 白皙的小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添色诱人,如墨的眼眸,泛着盈盈水光,只一眼就将他拿住。 他咬牙一把将她塞进怀里,闭上眼,语气透着难耐:“睡吧。” 睡吧? 梁婠皱着眉,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明明这么滚烫,她也被他烤得炽热,他却叫她睡吧。 “为何?” 他们不是没有做过…… 他想要,她也愿意给。 为何要忍着?她不理解。 陆修除了沉默地抱着她,再无任何回应,直到烫人的温度一点点冷却。 “婠婠。” 她还是先前的姿势没变,可陆修的声音已淡然如水。 “嗯?”梁婠轻轻应了声。 陆修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就想这样抱着你睡一觉。” 梁婠点头:“好。” 他有那样多的事,心里应是烦乱的。 他们之间,并不是一定要做点什么的。 梁婠伸手抱住他,脸贴着他,这么温情的姿势,却从心底滋生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她想了想,还是道:“我没有吃不惯野菜汤。” 陆修乌黑的眼眸微眯:“我与他们同吃同住是应该的,但你不必。” 梁婠知道,在世人眼里,她再不济也是士族出身,是断没吃过这般粗鄙的东西。 若搁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吃糠咽菜,甚至还住进穷阎漏屋里。 当初,为了崔皓那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她都受了、挨了,只怪她眼瞎心盲,信错了人,才被人愚弄。可如今情形是大不相同,她愿意与这些将士同食同餐。 人不是不能吃苦,而是要看为何而吃,又值不值得吃! 梁婠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声音轻轻的:“难道他们的妻儿子女来了,待遇也像我这般优渥?” 陆修一怔,慢慢低下头看她。 梁婠笑了笑:“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看着眼前乖巧而又坚韧的女子,心上漫过浓浓的蜜意。 “好。”陆修吻了下她的额头,将她抱得更牢。 即便昙花一现,但至少在这个夜里,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旖旎与芬芳。 一夜酣梦。 再醒来,身畔空荡荡的。 梁婠起身换好衣物,谷雨也备好了洗漱的水。 梳头时,梁婠看她:“小伍人呢?” 谷雨道:“夫人放心,他跟着管淞,不会有问题。” 梁婠沉默,小伍的身手自不用她担心。 她垂下眉眼,略一想:“待用过早饭。将小伍唤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早饭也简单,蒸芋。 这东西,梁婠以前没少吃,闹饥荒的那年,也亏她误打误撞,提前备了不少,待米粮吃完后,几乎就是靠芋才撑下去的,到后来,连吃芋都变成一件奢侈的事。 不过实话讲,在前世,她是真的吃够了芋。 梁婠从盘中拿了一块。 看得出来,就这还是专门挑了品相好的,给她送来。 用过饭,梁婠并没有急着出帐子透气、消食,而是坐在案几旁,先翻着昨夜看过的书,又铺了纸、提了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伍进来的时候,她刚写完一页纸。 小伍话少性子单纯,还爱脸红。 梁婠只问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切入正题。 昨夜,在城中断断续续听到士兵议论,说是北周军近日动作颇为反常,似有重要人物抵达军营。 派探子前去一探究竟,也并未得到确切答案。 不过据北周民间所传,北周这几日便会集中兵力,攻下屏州城,倘若乘胜追击,一路顺利,只怕直捣晋邺城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还有另一种说法,北周的太上皇重病,其皇室内部出现矛盾分歧,新帝分身乏术、自顾不暇,为稳固自身皇权,无奈之下,欲尽快结束战事,于是便派了使臣秘密抵达临易,如若能攻下屏州,便督促攻下屏州,若是攻不下,就拿屏州来做两国谈判的条件。 这里头的真相究竟是怎么回事,梁婠并不清楚。 但,这当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第203章 有心有意 梁婠垂眸听着小伍所言,秀眉慢慢蹙了起来。 屏州城一战,避无可避。 小伍稚气未脱,跟着兵士们不过混了一夜,知悉一些外面不曾听闻的消息,便再也按耐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少年总是热血沸腾的吧。 梁婠手上慢条斯理地折着纸张玩,反复对折交叠,折了许久都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光也清清冷冷的,所有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小小的折纸上,整个人平静得好似并不是置身于岌岌可危的屏州城中。 谷雨往她杯中添了些热水,杯中的薄荷叶打起转儿来。 梁婠抬眸瞧她:“我想去火头军那儿瞧瞧。” 谷雨放下铜壶,“奴婢这就去准备。” 小伍被打断,愣在一旁。 谷雨走后,梁婠手中的折纸终于折好了,是一朵精巧盛开的花朵。 她的手伸向小伍:“有件事要你冒险一试。” 容色润白如玉,黑眸深不见底。 小伍瞧着伸过来的花,心慌了一下,捕捉到丝丝危险的气息,颤着手接过。 女郎虽还没交代是何事,但他本能感知,这件事应是与方才所期待的大相径庭。 梁婠抿一下唇,带了几分笑意,却是凉凉的,声音近似于无情:“你并非屏州城的人,亦不是大将军帐下的军士,你只是随我一同来的,王中郎将的随侍。” 人要时刻清楚自己的位置与立场。 一句话,小伍呆若木鸡。 梁婠站起身,走至他面前,低低耳语几句。 小伍睁大眼睛,一动不动,愣愣定在原地。 他以为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再加上中郎将从前所说,他对女郎也算有一定了解,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不论他看到的,还是听来的,都不是真正的女郎。 她可以让人觉得亲切熟悉、贴心知意,可一转脸,似乎又变得像从不曾识得一样。 梁婠说完退后两步,冷眼瞧着他僵硬的模样。 小伍白着脸,颤抖的声音暴露出不小的讶异,也或者是惧怕。 “为何……是我,难道女郎就不怕我告诉他们——” 梁婠将眸子低垂下来,嗓音清冷:“你以为王庭樾为何来屏州吗?不想他死,就按我说的做。” 来屏州前,太后为了控制她,给她喂了毒药,王庭樾此行亦是太后安排的,又岂会幸免…… 梁婠抬起头,目不斜视,边说边往帐外去:“东西送到即可,快去快回。” 才刚出帐子就与谷雨迎头碰上。 谷雨眼带迟疑:“夫人,东西都备齐全了,不过,以夫人之尊,如何能在军营里下厨?与火头军混在一起,这实在是——” 梁婠看她一眼,脸上重新挂上笑:“我们又不能上阵杀敌,也只好做些会做的事,不然岂不成了负累?” 谷雨瞧着眼光含笑的人,布衣素服,乌发松挽,不施半点脂粉,却皎若初升之月,至真至美。 谷雨点头跟上,这大抵就是所谓的伉俪情深、生死相随吧…… 营中庖屋。 灶具简单,几口六耳行军锅、大铲,台子上食物看起来堆了一堆,实则物资匮乏,这是将能吃的都搜罗来,尽可能掺杂在一起充数,别说想吃好,就连吃饱都是不可能的,也就叫人吊着一口气,饿不死。 梁婠仔细看过去,她走哪儿,火头军管事就跟哪儿,打量一圈,她心里也有了数。 精细的餐食,她并不十分会做,恰巧会的便是如何在填饱肚子的基础上,做点尚能入口的东西。 这也得益于前世吃糠咽菜的经历。 最开始吃野菜,她吃不惯,不止是口味不习惯,更是肠胃身体上的不适应。 然而,人被逼入绝境,不习惯也会习惯,不适应也会适应。 梁婠净了手,又让人取了些昨夜运来的麦,准备做野菜麦饭。 这一举动,引得一众人惊奇。 昨儿,人人都知道大将军的夫人来了,还送来了盼望已久的粮食,大家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谁想一细问才知晓,搞错了,那不是将军夫人,是如夫人,关键还是传闻中那个祸国殃民的玉蕊夫人。 那股子雀跃劲儿,愣是被迎头一棒,打散了。 念在她送来了粮食的份上,只盼她早点走,省得迷惑了他们的大将军,要知道当初那些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一直跟着大将军,深知其品貌心性,几乎真以为是那色令智昏的纨绔。 两军交战时,别提对方骂阵骂得多难听了,气得他们一个二个火气蹭蹭往上窜,什么脏话粗话都往回骂。 眼看这又要打了,没曾想这祸水正主来了,这不是上赶着叫人来骂的?他们还怎么理直气壮怼回去? 何况这是打仗,不是闹着玩儿,那娇滴滴的女子跑来,他们哪有功夫伺候? 更有知情者讲,真切看到他们一向渊清玉絜的大将军,竟在长街上情难自禁,这实在是叫人心惊肉跳。 战事在即,可千万别上演一出烽火戏诸侯…… 众人胸中无不堵着一股郁结,可也都敢怒不敢言。 用过早饭,听侍婢说晚些时候如夫人要来疱屋一趟,这叫人生生惊出一身汗,只怕是嫌吃食难以下咽,专门问罪来的。 心里少不得厌烦抱怨几句,面上只能硬着头皮受了,可若是得寸进尺就别怪他们不给好脸。 预想了多种可能,就是没想到,真人竟跟传闻中的妖姬完全不同,穿的素净,举止端庄。 尤为离奇的是,她不是来找事的,而是来帮他们改善伙食的。 还说动手就动手,脱麦壳、洗野菜、和面…… 从前得了麦,他们都是直接蒸,如今又学了新做法。 一群人傻愣愣地瞧着,边学边叹,模样俊俏,说话好听,语气温柔,还如此贤惠,这别说大将军喜欢,他们也移不开眼啊。 待麦饭上了锅,管淞与渊也带着一行人回来了。 大包小包的,鸟蛋、鱼、野鸡、蕈子、笋、野菜…… 众人一见,又惊又喜。 梁婠只瞧一眼,命他们按类分好,哪些晾晒,哪些腌制。 其它的,没什么不放心,唯独那蕈,虽教过渊,仍怕他辨不清,不亲自检查一遍,如何敢让人入腹? 火头军管事见她独自一处,挑挑选选,纳闷之余上前请教。 梁婠便教他何处采蕈、又如何辨蕈,余下人也觉得稀奇,这东西他们也见过,却不敢随便食用,不料她却门儿清,都巴巴围到跟前听着、瞧着。 “大人?” 谷雨抱着空篮子回来,却见庖厨门口端端立着一个人。 第204章 物归原主 乍一见,今日的餐食较往常丰盛许多,仔细去瞧,也不见多出什么稀罕物,可烹制之法一变,看起来、闻起来,就是与平时不同,新奇、可口得很,连这野菜竟也能吃出滋味来。 打上餐饭的,狼吐虎咽,还在排队的,伸长脖子,好奇得紧。 “这火头军怕不是得灶神点化,突然开窍了?” 不知道谁调侃了一声,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那放饭的火头军扭头骂了一嗓子:“放你娘的狗屁,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有人从庖厨里头出来,对那调侃的人提醒道:“你这嘴上不把门,当心回头被打了都不知道为啥!” 咦,这是何意? 众人眉眼乱飞。 那人往周围瞟了眼,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不是灶神,是那大帐里头的‘仙女儿’!” 哦—— 眼神交换,懂了。 众人啧啧称奇,仙女儿竟然还会下厨? 谷雨端了盅蕈汤从疱屋出来,轻咳一声,打断议论,冷飕飕地扫他们一眼,旁若无人往大帐去。 众人面面相觑。 大帐里。 梁婠将碗箸摆放好,在陆修对面坐下,指了指餐食,笑着瞧他:“理云鬓,着素装,为君洗手做羹汤,尝尝。” “把我赶出去,就为了做这些?” 陆修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梁婠抓起箸塞进他手里,“若是一早瞧见,哪里还有惊喜?” 陆修眉尾轻挑,盯住她:“卿的惊喜,人人皆得。” 梁婠失笑:“不是夫主要与他们同食的?” 说完不理他,只拿起自己面前的竹箸,垂眸夹起一片蕈。 顿了顿,还是伸手送去他面前:“这样总行了吧?” 陆修望一眼那气咻咻的人,眼底藏了笑,勉为其难张口。 他细细咀嚼,微微颔首。 梁婠放下箸瞧他,吃糠咽菜都能吃得这般优雅,好似面对的是什么美味珍馐。 她分明记得那年在河边的时候,他还嫌弃这些东西,只勉强尝了几口,现下倒也习以为常了。 人都会变的。 梁婠眉眼一弯,笑眯眯地:“夫主就不怕妾下毒啊?” 陆修眸中满是笑意,薄唇扬了扬,“那卿又何必特意来此?” 梁婠噎住,笑不出来,低下头夹给自己吃:“我乐意。” 赌气似的。 陆修眯起眼,静静瞧着她。 从昨日见他到现在,她什么也不问,像在生他的气。 陆修甜腻腻的心上加了苦涩,嗓子又干又紧:“婠婠——” 梁婠抬起头,冷声打断,红着眼睛瞪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她摔下筷子,起身就走。 她走得又急又快,除了不停歇的朝前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或者该去哪儿,只知道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再待下去,要么疼痛而死,要么窒息而死。 迎面碰见的人,一边行礼,一边避让。 梁婠视野模糊,根本看不清他们是谁,也可能是压根就没见过、不认识的人。 步子快得近似于小跑,到后来索性不管不顾,真的跑起来。 心口压着一块巨石,在晋邺的时候就有了。 可她一直扛着、撑着。 直到精疲力尽,再迈不出一步,梁婠才缓缓蹲下身,闭着眼喘气。 累了。 下一刻,身子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梁婠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也不想挣扎,软软靠着他。 她依旧闭着眼,声音发颤:“你以为你死了,我会承受不了吗?” 陆修凝眸看她。 梁婠睁开眼,对上那双黑眸,扯动嘴角:“那你当真小看我了,你不是项羽,我也更不会是虞姬。” “嗯。” 梁婠冷眼嘲讽:“你将我送走,就是多此一举。” “嗯。” 梁婠缓了缓气,咬牙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你若真的死了,我非但不会为你殉情,还会好吃好喝,嫁人生子,与旁人和和美美过一生,等我年迈寿终正寝时,而你早已化为灰烬!那时,我再回想这一辈子,不,这两辈子,我压根记不得你是谁……” 陆修眯起眼,默了默:“……好。” 梁婠气笑了:“好?你以为我在说气话吗?” 陆修垂眸看她一眼,没回答,继续往前走。 梁婠冷冷看着他,坦白:“我都知道了。” 昨夜之前,她都以为是北周放弃了他,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直到看到那本书,破解里头的秘密,她才明白不是的,是他拒绝了北周条件。 他宁可选择留在绝境中,殊死一搏,甚至已经做好死的准备。 真是可笑。 她也确实有点想笑。 他应该也是没想到,往日从不避着她,反倒叫她知晓并学会如何看懂他们传递的消息。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属实活该。 像个傻子一样,再次被人愚弄。 “陆修,我应了。” 抱着他的人,停下步子,没有言语。 梁婠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从他身上跳下地,他们俩差点同时摔倒。 陆修站稳,伸出手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梁婠闭了闭眼,不想看他。 重活一世,她本来就没对任何人抱有期望。 是他非要一步步—— 她提了口气。 “其实,并非是我要缠着你,从一开始,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目标,我们本来就不同路。” “你说的到此为止,我答应了,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瓜葛。” 梁婠抬手抚上挽着的发髻,干脆利落地抽下玉簪,长发如瀑散落。 她笑了笑:“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 偏过头,看一眼长街,吸了口气,抹掉眼泪。 上前两步,拉起他的手,将发簪塞了进去:“物归原主。” 她退后两步,平复了下情绪,对着陆修抬手齐眉,弯腰行礼。 是发自内心的,极致的诚心实意。 “这两年多谢大司马的照拂,三次救命之恩,妾铭记于心,虽粗鄙之姿,但已竭力还报,您若觉得不够,待日后您的忌日,妾定当按时祭祀悼念。” “适才失态失礼之处,乃情绪失控,望大司马勿怪。” 她又抬眸看了眼天色,“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妾会自行离去,当然,您若是想让妾留下帮您收完尸再走,妾也不会拒,毕竟妾还欠救——” “说够没?” 冷沉沉的声音,寒彻刺骨,黑漆漆的眼眸,阴云密布。 眼神若是刀子,她已经被凌迟处死。 可她怕吗? 当然不。 梁婠挺直腰杆,喊回去:“没有!” 第205章 别别扭扭 长街上,两人僵持着。 梁婠喘着粗气,像发狠的幼兽,两只眼睛倔强明亮,满是不服,像随时要扑上去咬人。 陆修凝着黑眸,抿着薄唇,冷厉阴沉盯着她,周身都是森冷寒气。 他静等着猎物扑上来,扭断它的脖子。 当看到他眼里浮起的杀意时,梁婠知道,她又一次成功地激怒了他。 他是真的恨不得弄死她。 陆修这样的人,冷血无情起来是完全能下得去手的。 是,他是不允许别人动她,可如果动手的人是他自己,那就另当别论了。 甚至,他还会松口气。 他能用最炽热的爱,炼化你,也能用最冷漠的心,了结你。 其实,他骨子里从未变过。 梁婠被他盯得心颤。 这暴戾之气,勾起了她灵魂深处的记忆,那些关于前世对陆修本能的恐惧。 在这强大气场的笼罩、碾压之下,梁婠手心沁出薄汗。 她真的会死。 梁婠垂下眼,不着痕迹朝后退了半步,趁他不备,一个转身就往外跑。 身子才刚探出去,腕上已被死死钳住,锁住她的手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迟了,梁婠想。 “迟了。”陆修说。 声线干净、语气平静,与那个杀字,如出一辙,叫人胆寒。 下一刻,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脖颈,激得她一个瑟缩。 “卿以为,每次都能跑得掉?” 他口中亲昵,却不带半分感情。 “现在才知道怕,不觉得晚?” 梁婠忍着他冰冷又嘲弄的抚摸,咬牙:“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他手上动作一滞,狐眼微阖,笑了。 是怒极反笑。 梁婠心虚得厉害,不敢看他。 陆修稍一用力就将她挟持至身前。 他懒懒垂下头逼视,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目光审视她,危险、压迫,还很轻蔑。 “不是没说够么,回去慢慢说。” 回去?笑死。 都要死了,在哪儿死不一样,还非得回去死? 梁婠也豁出去了,使劲推他:“不回去,我们已经一拍两散了。” 陆修勾了下唇,嗤笑:“一拍两散?卿当真是不怕死。” “是啊,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大司马应该没有老死的机会!” 梁婠也觉得自己疯了,怕不是跟人借了一百个胆子。 但这远远不够,她就要把他气死。 横竖他也饶不了她。 毕竟,都已经捅刀了,也不在乎再捅几刀? 想通了,梁婠也笑了,带着狠劲,带着挑衅。 “不怕死?谁说我不怕?我怕得很!我要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肯替你收尸?还有谁会记得清明给你烧纸钱?又有谁能想起十月一给你送寒衣?” 盯着她的人猛吸了口气,牢牢扼住她的脖子,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那么美的一张脸,却说着最恶毒的话。 “你是在逼我杀你吗?”他语气已冷到极致。 “我还没活够呢,我——” 一阵天旋地转,梁婠惊呼着被陆修拦腰扛上肩。 “你个疯子!混蛋!无赖!你放我下来——” 她像个女疯子,披头散发,在他背上张牙舞爪、又捶又打,嘴里还不停叫骂。 陆修无动于衷,凉凉道:“你若想演给众人看,我也不介意。” 梁婠一抬眼,脸瞬间涨得紫红,不知道是臊得,还是气得。 是没有人围观,但他们走一路,一路的行径,尽数落进无数双眼里,操练的士兵、路过的行人…… 古怪的神色,好奇的目光。 他们两个也真是没脸没皮了。 梁婠噤了声,拢住散落的头发,用手捂住脸。 她看不见他们,就当他们也看不见她吧。 远远地,谷雨就小跑着迎了上来,眼光偷偷瞟着。 吃饭吃得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置气起来。 两人一向如胶如漆、蜜里调油,平日连个高声都听不到,何况两人大半年都没见了,在如此特殊的时期,不更该小别胜新婚吗?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呢? 一个脸红脖子粗,一个冷得挂了霜。 谷雨悄悄叹气,夫人千辛万苦、义无反顾来寻大人,大人怎就不懂怜香惜玉呢…… 这架势,她也不敢劝啊。 谷雨一声不吭,只将头埋得低低的,默默跟在一侧,待靠近大帐,自觉掀起帐帘。 “谁都不许进来。” 撂下冷冰冰的一句,人就进了帐子。 谷雨胳膊一僵,停顿片刻,收回手,原本担忧的表情,松垮了下来,还带了些窃笑。 她记得去年,两人也闹过一次别扭,吓得她和白露手足无措。 谁知第二日,竟比那之前,还要好上几倍呢。 也是那天她们才知,原来大人守着夫人那么久都没…… 谷雨摇头直乐,谁说他们大人不会怜香惜玉呢? 啧,他可会了,还会得很! 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那个——” 没防住,渊直挺挺凑上来,惊得谷雨一跳,戒备地挡住入口,生怕渊闯进去,坏了大人的好事。 那种扫兴的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 谷雨小腰一挺,扬起下巴,挡在帘帐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一眼大帐,似乎里头没什么异常,这才忙将渊拉到一侧,放低了声音。 “现在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能进去!” 渊一脸莫名其妙:“我干嘛要进去?” 谷雨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你没什么事就离开吧,走远点儿,大人说了,这会儿不需要我们在跟前伺候,有多远走多远!” 渊倒抽一口气,狐疑看向大帐,不明所以。 谷雨忙挡住他的视线,“还杵在这儿干嘛?” 渊板着脸,“你——” 谷雨笑:“我什么,尉迟渊,我这是好心在提点你!” 正说着话,管淞急步走了过来:“夫人让去运粮,你们怎么还在这磨蹭?” 谷雨一愣,顿时没了笑,是啊,夫人上午就交代了,要他们去比邻的云川取粮,这一闹,险些忘了。 渊看向管淞,颇为无奈:“我来叫她,是她在磨蹭。” 说罢转身就走。 谷雨讪讪一笑:“咱们就这么走了,跟前也没个伺候的人,能成吗?” 管淞瞅着迈步离开的渊,蹙了蹙眉,平时渊都是寸步不离跟着大人的,这次他也得去。 谷雨的担忧不无道理,管淞也有些不放心。 但目前粮食也极为重要,这个时候谁敢轻易把粮委托给旁人运。 虽是夫人的意思,但大人也同意了。 管淞道:“这几日对面安静,没有要攻城的迹象,营中守卫也森严,咱们加快脚程,一天一夜也足够来回了。” 听他这么说,谷雨点头,临去之际,又跟帐前守卫安顿一番。 第206章 熔于一炉 帐内。 陆修手一滑,梁婠狠狠摔了下去,很没形象跌在榻上,痛得她眉头打结,直吸气。 梁婠忍痛爬起来,气急败坏:“你疯啦!” 陆修面无表情站着,居高临下,眼底尽是凉薄:“不是没说够吗,现在说,现在闹,实在不行把这拆了也成。” 仰面看他,自降气势。 所以,她不看他,眼睛瞟向旁边,口中一步不让:“累了,你想听,我还不想说了呢。” 撒泼耍赖、无理取闹。 反常。 陆修俯下身,捏住她的下颌,让她避无可避,近得几乎鼻尖相触。 “恃宠生娇?” 深如黑夜的眼眸,让人无所遁形。 梁婠心慌得厉害,陆修可不是好糊弄的。 这拙劣的演技,再继续下去,定要被看穿。 梁婠心一横,反正已经这样了,也不怕更疯。 她一边咬牙瞪他,一边使劲推他。 “大司马这话说得好笑,我有宠吗,我用什么身份得宠,又有什么资格得宠,我和你之间,从来都是你说得算,你一个人就决定了所有,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又什么时候轮得到我说话,当初是你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留下,现在你腻了厌了烦了,不想活了,就把我送得远远的,你倒是跟我说说,我的宠在哪儿,这又是个什么宠?” “想要,召之即来,不想要,挥之即去,这就是你的宠吗?” “大司马、大将军,你来告诉我,这就是你所谓的宠吗?” “这就是宠吗?所以,你把我当什么,一只猫,一条狗,还是一只鸟……” “是什么……你说啊!你来告诉我!” “你告诉我……” 她歇斯底里,一口气说完,没有惧怕、无所顾忌,可也像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塌下身子。 心也似被撕了个大口子,疼得无以复加,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全世界落下滂沱大雨,顷刻淋湿所有,蒙蒙一片。而她,误入迷途,不知归路。 梁婠吸着气,闭上眼,累了。 这下,她是真的不想再看他了。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不是的,”陆修喉头一哽,将软软的人牢牢抱在怀里,急于解释,却哑得说不出话,只能眯着眼,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轻柔得像在安抚受伤的幼兽。 若说先前,她半真半假,叫他看不透,可现在,他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她逐渐冷下去的心,那颗被他捂了个多少个日日夜夜,才好不容易捂化的心。 “我从未当你是——” “是不是的,都不重要了。”她打断。 许是眼泪流太多的缘故,梁婠觉得有些冷,头枕在他的肩上,白着脸,恹恹的,如濒死的人。 “其实,我一早就想到的,与其等着被人厌倦抛弃,不如自己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可到底你比我想得还要快。” 她睁开眼,瞧着他的侧脸。 “你说得对,我不该来的,但现在——好聚好散吧,我们缘尽于此、情止于此,往后,你我生不同行、死不同路,这段孽缘就该像那张庚帖一样,灰飞烟灭。” 陆修胸口一窒,一把将人从身上拉开,死死瞪着她:“不可能。” 梁婠看着他,很想笑,可扯了扯嘴角,始终扯不出一个笑,也就放弃了。 “陆修,当你委托周昀跟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当你决定将我送走的时候,你就已经选择了放弃我,是你先舍弃我的……” 声音似飘过的雨雾,又湿又轻,却让人生生凉了个透。 梁婠冷漠地看他一眼,推开他的手,作势就要下地。 脚尖还没挨到地上,就被拦腰拖了回去。 陆修沉下脸:“让你走时,你不走,现在想走,晚了。” “对,又是这样,可我也告诉你,晚不晚的,你说得不算——” 身子一仰,他压了上来,扣住她的肩,将她控制在身下的方寸之间。 陆修低下头,缠咬上沾了眼泪的唇,湿湿的,咸咸的。 陆修舔了舔唇,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睛:“重新说,算不算?” 梁婠推不开他:“不算。” 他再次低下头,咬住她,又凶又狠,像惩罚。 梁婠死咬牙关,坚决抵抗。 陆修盯住她瞧了会儿,吻去她的耳朵。 一阵酥麻卷过全身。 她像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本以为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撩拨,不想却只等来温热而又简短的一句话。 梁婠一怔,眯了眯眼,眼底依旧是热的。 趁她出神,陆修侧过身,将她拉进怀里,与她面对面躺着。 只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永不会舍弃你的。” 陆修双眼直直望进她的眼底。 梁婠看一眼,低下头:“你的话还能信吗?” 他收紧双臂,叹气:“我并非一心求死,而是——” 梁婠手指压住他的唇,支起身看他,他的身世,她很清楚。 “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 她说完俯下身,主动吻他,是深入的纠缠。 圈在她身上的手臂越收越紧,渐渐不满于现状,帮她除去一层又一层的繁复与束缚。 明明是她点的火,她却越来越被动,只能瘫着、软着,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勉力受着。 梁婠终是受不住,猫儿似的偎在他身上,喘着气。 一双水汽蒙蒙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既委屈又无辜,偏还带着些许桀骜难驯。 陆修喉头滚动,那股好不容易克制住的躁动与渴求,疯了似的在体内蔓延。 他很清楚身体里囚禁着一头威猛而凶狠的野兽,而她却不知轻重、稀里糊涂就将那头野兽勾了出来。 陆修将她放平,托着她的后颈,目光灼灼盯着她,呼吸间喷出的气息,都是烫人的温度。 梁婠望着近在咫尺的黑眸,幽深似井,此刻逐渐被欲念吞噬,燃成火海一片。 他所视之处,也似点了火,叫她的身上也跟着烫起来。 梁婠汤烧火热,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主动迎上去。 陆修紧紧搂住身下人,吻得又深又狠。 在层层渐进的攻势下,她慢慢化成一滩水,意识越来越迷乱,细白的小手顺着他衣领滑了进去,本欲贪图一些清凉,不想却比她还要烫手。 喘息之间,束缚褪尽,赤诚相对。 微凉的空气唤回一丝理智。 陆修赤红着眼睛,急忙拉开覆住他的手。 身下被逼红的眼角泛着水光,此时里面透着不解,瞧在眼里很是委屈。 “为何?” 第207章 巫山洛浦 陆修呼吸粗重,垂眸盯着底下旖旎艳色,喉头干哑,艰难吞咽,是一片焦渴难耐。 他眉头紧锁,微微喘气,极力用理智压回欲念,过程漫长而又煎熬。 半晌只吐出两个字。 “不可。” “为何不可?” 梁婠微微仰头,情动的眼尾,晶莹欲坠不坠,闪闪的眸光缠着他,一刻也不放松,势必要问个究竟。 可惜回复她的,除了烫人的气息,仍是沉默。 梁婠咬牙,发狠:“可不可的,身体最诚实。” 说罢,不知死活地勾住他的脖子,咬他喉结,还不解恨似地用手包裹他。 情事上,她向来半推半就,总是怯怯的,即便云巅之时,亦是轻颤抖动,那羸弱可怜的模样,他大力一点儿都不忍心。 何时见她这般主动过,他又如何能受得了这主动? 陆修用力扯过她的手,颇为狼狈置于头顶,难抑难耐:“婠婠,听话。” 诱哄的嗓音嘶哑可怖。 梁婠手被控制,无法动弹,狠心挺腰送上去,却被他眼疾手快摁住。 “别闹。” 他咬牙切齿,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闹?这才哪儿到哪儿? 梁婠瞧着他被欲望一点点腐蚀的眼,清楚知道他现在很不好受,可就是不想放过他,他越是如此,她越想折磨他。 狠狠地折磨。 莫名其妙的恨意几乎要让她忘了最初的目的。 闹吧,疯吧,反正他们在一起也没多少时候了…… 他若死了,他们阴阳两隔,他若不死,再见亦是仇敌。 梁婠眼眶泛酸,突然开始难受,一颗心像泡在泪水中。 湿湿热热的液体溢出眼角,一路滑进鬓发,失了踪迹。 陆修微叹着松开手,指腹小心拭过她的眼角。 梁婠转过脸,不看他。 陆修重新将她抱进怀里,抚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耐心哄着。 梁婠垂眸,他以为她是在生气。 突地,轻轻一吻落于耳后,几不可闻地叹息。 “不是不想要你,是怕你有孕。” 梁婠僵住,蹙着眉,没有说话,眼里凉凉的。 她记得出征前,他还哄着她,要她答应等他回来,给他生儿育女的,怎么现在倒是不要了? 欲念带来的炽热,渐渐散去,唯余亲密无间的体温。 陆修将她的脸扳正,迫使她看着他,喉头微哑:“我若死了,你怎么办,他又怎么办?” 梁婠怔怔望着他,嗓子紧得厉害,动了动唇。 陆修亲了下她的脸,瞧着她的目光极其温柔,却隐藏不了里头的哀伤:“我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我。” 梁婠眯起眼睛,心一抽一抽地疼。 什么话也不想说,也不必说。 梁婠伸出手将他牢牢抱住,吻了吻他的眼睛。 陆修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又狂躁起来,胸口强烈地起伏,禁锢太久的欲念急于寻找一个宣泄口。 就是在这个时候,梁婠握住他,翻身跨坐上去。 陆修瞳孔一缩,猛地一怔。 突如其来的包裹,狠狠刺激了他,冷却的温度瞬间攀升至高,颤着手扶住她的腰。 “婠婠……”带着沙哑的颤抖,是极致的欲念,浑浊不堪。 被过于肿胀的丰盈充斥着,她本能的、放纵的,极尽所能地盘住他、缠着他,不让他有思考的时间,她要拉着他坠入无边的欢海,一同颠簸。 他克制太久,她也理智太久。 在这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她只想要一场没有算计、没有防备、也没有任何技巧,融洽无间、纯粹无比的欢愉。 她俯下身,亲他,从唇角至耳后:“别怕,我是医者,有药。” 他陷在无尽温柔里,喘息着,依旧想拉开她:“不许用,伤身……” “我有办法的,信我。” 她将他收得紧紧的,缠着不放,迷乱的眼眸,泪珠一滴接一滴落下。 身体上这样快乐,心里却越发酸痛难忍。 造化弄人。 若是没有那些横在中间的人和事,或许他们真的可以生儿育女、厮守一生。 梁婠闭起眼睛,吻着他的耳朵,低低哽咽:“你不是爱我吗,现在我只想要你好好爱我。” 陆修寻回一丝清明,乌黑的眸盯着她,静默片刻,扣住她的后颈,慢慢放倒…… 拥着细柳似的一截,软软嫩嫩的,轻怜密爱。 梁婠松弛下来,静静感受。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颈侧,源源不断的海浪,一波接一波的,拍打着、摇晃着,欲将她送上浪尖。 梁婠微仰下巴,泪盈盈的眼眸微阖,紧紧攀住他的肩膀,死死抱着欢海里唯一的浮木。 颠簸中,她听到令人脸红心跳的轻吟,沙哑里带着丝丝委屈,又透着浓浓愉悦。 婉转莺啼是最好的鼓励,却也是最能迷惑人心的靡音。 饶是一向冷静自持的人,亦被炼化得丧失理智,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陆修狠狠捏住怀里的柔弱,托住她的腰,不再克制,随着体内逐渐腾起的快意,加大力度撞她。 那头禁锢太久的疯兽,带着火热的欲望,和无尽的力量,冲出牢笼,任意驰骋、放肆攻击。 凌乱中,他垂眸望着她:“会痛吗?” 哑哑的。 梁婠轻哼着摇头,止不住地颤着,细白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捏紧他,轻摆腰身。 不留余地,也不遗余力地回应着他。 四目相对,眼里只有彼此,交汇着、纠缠着,激起火花无数。 她缠着他要了一次又一次,像吸食人精血的妖精,不知餍足。 妾似琵琶斜入抱,凭君翻指弄宫商。 光线昏暗的帐内,淡淡的‘绿牡丹’香气与呼出的气息相互纠缠,一如难解难分的两道身影,水乳交融。 …… 落日余晖渐渐隐去,天际从橙红慢慢变成暮紫,最后又化作一片浓稠的黑色。 夜色悄然降落,柔柔的晚风中,明月高悬,星光寥寥。 帐内,疾风骤雨后,相依相拥的两人,只剩宁静与安然。 酣畅过后,梁婠如从前一般,窝在他的怀里,温顺且小意。 她有些疲惫得睁不开眼,只想安安静静偎在他身边。 陆修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十指交缠,握得紧紧的。 梁婠的心抑制不住地疼。 她抬起水渍渍的眼,看他:“你喜欢这个香味儿么?” 肌肤相贴,有欢好后的黏腻。 在这暧昧的气氛中,自始至终,有一种若有似无的芬芳。 第208章 两处叹息 陆修低下头,对上她浮着水雾的眸子,轻轻应了一声:“很熟悉的味道。” 梁婠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是用那盆‘绿牡丹’做的香膏。” 陆修微诧:“那不是你最喜爱的花?” 梁婠垂眸点头:“那你可知我为何爱他?” 陆修眸光一暗,沉默。 梁婠微微一叹:“他明明是菊花,却给他冠以牡丹的名字,听得叫人心酸。难不成眼前赏着菊花,心里忆着牡丹?你说这到底是爱他,还是讽他?” 陆修蹙眉看着怀里的人儿:“兴许他并不在乎,爱在于心,不在于形。” 梁婠抬眼,望他着浅浅笑了一下:“是啊,我将它的花制成香膏,并非不爱他,而是让他换种方式陪着我吧。” 陆修眯了下眼:“好。” 他手掌将她托起,重新抱在身上。 梁婠绵软无力,乖巧伏在他的肩头,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在迅风暴雨里,与他密不可分,融为一体,共享极乐……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梁婠累到极致,再也翻不起浪花,只闭着眼静静躺着,想到他回回都弄得满,有些想笑。 他应是误会她的意思了。 也罢。 陆修替她擦拭完,扯了衣服将她裹住,抱着她坐起身。 他瞥她一眼:“倒可惜那些餐食了。” 梁婠软软靠着,侧过脸疲惫地笑了笑:“你是不是饿了?” “还好。” 陆修只淡淡应了声,三日不吃,他都受过的,可她不一样。 “我是怕你饿。” 梁婠圈住他的窄腰,仰面笑:“君色可餐。” 陆修哼笑一声,往她唇上咬了一口:“倒不知你这么——” 这么什么,他没说完,眼底带了不易察觉的羞赧。 梁婠盯着他,笑了起来,冷若冰霜的人,一旦害羞起来,真是好看极了。 好像第一次去太师府,太师当着她的面调侃他时,他便有过这种局促神情…… 陆修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冷了脸:“卿疯魔了。” 梁婠垂眸点点头:“你是不是想说我会的很多?” 陆修神色一凛:“不许胡说。” 梁婠拉起他的手,无所谓笑笑:“在梁府的那几年,他们教了我很多,起初我不肯学,教坊的人拿我没办法,打不得又骂不得,梁诚便断水断粮,不给我吃喝,不过,我也不在乎,不吃就不吃,饿死正好。” 陆修眯眼,一言不发。 梁婠嘴里微微发苦,道:“可惜,我没饿死,只是饿晕了,再醒来时,人已经被他们绑住,然后,他们在给我喂的水里,掺了那种药,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扒了我衣服,再用手——” 陆修轻声打断:“别说了。” 梁婠靠在他的怀里,扯着嘴角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本就是梁诚花了大价钱,精心调教出来,供士族权贵取乐用的,又怎会不深谙床笫之道?只不过,我打心眼里抵触这些,自然不愿意——” “可是,这也仅是我所学的一部分而已,我坦白告诉你,是因为你与他们不同,而我也并没有刻意拿那些去对付你。” 陆修心中绞痛,紧紧抱住她:“我知道。” 梁婠吸了口气,淡淡笑了一下:“我从未同旁人说过这些羞于启齿的经历,就连冯倾月也不晓得,可是,无论说不说,它们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既然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 陆修抚着她的头发:“我若早点——” 梁婠推开他一些,失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那时应自顾不暇了。” 她从不会等着别人来救。 梁婠顿了下,认真看他,明珠就是明珠,即便蒙了尘,依旧不能否认他的美丽与珍贵。 世人都只看得到他光采夺目的一面,却不懂珍珠在成为珍珠之前,也不过只是小小的一粒沙,需得熬过漫长的黑暗与磨砺,才能重见天日,绽放属于他夺人的光华。 梁婠抬手抚上他的脸,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兴许国公没说错,她的的确确是祸水,这不,就连前世权倾大齐的陆太师,都即将要折在这儿了。 她扬扬唇角,带了些自嘲。 陆修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 四目相对,两处叹息。 半晌。 梁婠望着他的眼睛:“陪我吃点东西吧。” “好。我去命人——”陆修说着要起身。 梁婠将他拉住,微笑:“这么晚了,就别惊动他们了,你不是可惜那些餐食,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凑合着用些吧。” 陆修扶起她:“好。我也可以给你帮忙。” 梁婠犹豫了下,还是点头。 她系好衣带,正要起身,冷不防有黏稠异物自腿间蜿蜒滑落。 梁婠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脸唰的一下就红了,重新坐回去,僵着身子,再不敢动。 陆修奇怪看她:“怎么了?” 梁婠咬了咬唇,难以启齿。 明明那么亲密的事都做了—— 可她嗫嚅半天,就是说不出口。 陆修见她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俯下身瞧她,“是不是我不知轻重,伤着你了?” 梁婠眉眼轻抬,摇头。 他今日的确不似以往柔风细雨的,但也不至于粗暴到让她受伤,甚至她稍有疼痛就会出言询问。 但这般难解难缠,到底会有酸痛不适。 陆修在她旁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以后哪里不适,不许咬牙忍着。” 梁婠定定看着他,心里苦笑。 以后,他们还会有以后吗?还可能有以后吗? 就算她想,他也不肯了。 梁婠唇边漾出一抹淡笑:“无妨。” 陆修沉了脸:“胡说。” 梁婠不懂他为何总要纠结于此事。 她挑眉睨他:“你不是也能忍着不碰我?” “我那是——”陆修气笑了。 梁婠无意与他在这事上过多缠磨,当即点头:“好,我记住了。” 陆修黑眸看了她好一会儿,微叹:“总之,夫妻情事,并非只为满足一己之欢。” “你歇着吧,我去处理。” 说罢,他站起身,也不再看她,但瞧着似乎是生闷气的。 是不是为一已之欢,她不知道,自她知晓情事,告诉她的便是悦人之法。 因而她对此事极为抗拒,再加上曾经那些可怕的经历,她心里是厌恶至极的。 至于,为何能与陆修…… 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他吗?也或者是他带给她的体验,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让她知道不是所有的情事,都是龌龊羞辱、痛苦难忍。 她也有些明白,为何有人会沉迷此事了。 梁婠坐在榻上,看着小心热着餐食的人,微微出神。 这般温情脉脉的陆修,不该存于世上。 第209章 昔作芙蓉 他半蹲在篝火盆前有些无措,柴加得太多,火几乎都要被压灭了,看得出来即使大半年征战在外,他平时仍是不做这些事的,现在也不过是全凭印象在尝试。 似乎是感受到紧紧追随的目光,陆修抬头往过来看一眼,黑黑的眸中带了一丝窘意。 “卿是在心里讽笑我?” 梁婠忍住笑,摇头。 他埋下头继续分柴:“我试试,以后就会了。” 梁婠眸光微暗,记得他第一次帮她穿衣服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她背过身,趁他不注意,将湿痕擦净,理好衣服再起身。 “我来吧。” 她忍着腰酸腿软走上前,蹲下身将过多的柴取出来,放去一边,才看他:“我一开始做的时候,还不如你呢,没多少事是人一生下来就会的。” 陆修站在旁边,凝眸瞧她:“这也是梁府里学的?” 那年在河边,她采蕈、烤鱼,他就觉得奇怪,据了解,她从未离开过梁府,难不成这也梁诚让人给她教的? 梁婠怔了怔,低头随口敷衍:“仆妇做时,我看到,就记下了。” 说完,又道:“帮我拿一下陶盆。” 陆修移开视线,去拿陶盆。 她的话他还是能分清真假的,既然不愿坦白,又何必再追问? 更没必要拆穿。 只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虽有越帮越忙之嫌,但好在并没有太大的麻烦。 简陋的大帐,粗疏的剩饭,某个瞬间,梁婠觉得他们好似一对贫民夫妇。 餐食重新摆上案几,本就是些粗食,又是剩的,实在没什么卖相,只能勉强果腹。 也不知是饿了,还是累了,她不说话,陆修也不说,只安安静静低着头用饭,是真正的食不言。 今天被她一闹,陆修耽搁了不少事,预备熬夜处理。 从前用餐过后,她总要为他烹一壶茶,今日也不列外。 梁婠从佩囊中取出备好的茶,这茶叶是她一早就烤焙过的,可以直接拿来冲泡。 炉上的铜壶里,热水沸腾,呼呼冒着白气。 “婠婠?” “嗯?” 梁婠一惊,猛地抬头,陆修正疑惑站在她面前,皱着眉头,学着她平时的样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你是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梁婠愣了愣,迎上他询问的目光,点头:“是有些累了。” 陆修揽过她的肩,抚着她的头发,无奈叹气:“以后不能再这么闹,会伤你身的,累了就先休息,我晚些睡,不用等我。” 梁婠脸贴在他的胸膛,眼睫微垂,无论对何事何物,陆修一向是自律节制的,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贪,床榻上更是如此,确实从未像今日这么放纵过。 他被她气成那样,没一剑劈死她,已是稀奇,还任由她拉着荒唐…… 梁婠暗暗叹气,低着头轻言轻语:“不要,我想陪你。” 陆修目光落在她的头顶,默了默,道:“好,实在困了就去休息。” 梁婠从他怀里退出一步,笑着点点头:“你快去忙,茶马上好。” 陆修眯起眼,抚了下她的脸:“好。” 话毕,他重新行至案前,坐下。 是有不少军务,可是—— 陆修抬起眼,只瞧着柳枝似的一道身影,她心里应是有他的。 他低下眉眼,看着案头的书籍发呆。 营中物品简单,没有烹茶的用具,有的只是茶杯。 梁婠将沏好的茶置于案上。 “这是你常饮的‘雪山白露’,是我特意从南苑带来的。” 只是南苑? 陆修放下手头的事务,推到一边,才抬头看她:“我也有些累了,今天便搁置一日吧。” 梁婠眼睛盯着茶杯,不动声色:“要休息吗?” 陆修笑着摇头,拍拍身边的位置,“陪我说说话吧。” 说完,手伸了过来。 梁婠握住他,坐过去。 陆修转过身,与她面对面。 他凝眸细细打量,巴掌大的细瓷白面上,唇红齿白,眉眼含情,每每粉颈微垂时,露出的一截白腻,都是极致的温柔与可怜,是晨曦中一朵沾了露水的鲜嫩花朵,亦是落进陷阱里一尾眼眸湿润的无辜小鹿。 梁诚那般费尽心思请人教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这也只是外表而已。 陆修抬手替她将发丝别至耳后,眼中带笑:“自你来后,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 略一停顿,又蹙眉补充:“吵架除外。” 他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手也被他包裹于掌中,轻轻摩挲。 梁婠睫毛轻颤,看他:“想说什么?” 他垂头笑了下:“皆可。” 皆可? 这笑很刺眼,莫名勾起了她心底的火。 许是他自己也知道,又看向一侧案几上的茶杯,语气里带了些安抚的味道。 “虽比不得往日,但到底也是你亲手沏的,我尝尝。” 他没看她,只松了手,去拿杯子。 梁婠的手一空,心也跟着一空,本能地动了下手指,却又好像没动。 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陆修握茶杯的姿势很好看,手指修长,轻捏杯身,透着良好的礼仪与教养。 他并未因身在行军帐内,就失了风度与气度,神态举止与置身雅室时无异。 这匆忙之中搭建起来的简陋大帐,也不能显得他狼狈。 陆修垂眸浅啜,一口咽下再看她:“甚好,一如从前。” 梁婠原本空落落的心,似乎又随着他咽下的茶水,一同滚落进他的肠胃。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困了就休息吧,有什么话,也可明天再说。” 说罢,人就站了起来,还没迈出一步,手腕却被人捏住。 “你不是说要陪我的?”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梁婠头一次这么居高临下看他。 对外,印象里他一向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并非是刻意营造,而是与生俱来。 至于对她,不好说,分情形、分场合。 陆修望着她,忽而一笑。 不知怎的,脑海里就突然想起那句诗。 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 她不是普通花朵,也不是无辜小鹿,而是株明知有毒,却叫人渐渐上瘾、欲罢不能的芙蓉花。 梁婠提了口气,重新坐下。 第210章 夜遇袭击 “好,说什么,我陪你。” 目光相接,陆修在那倔强又明亮的眼里,看了自己的影子,小小一点。 明明心里堵着那样多的话,到最后都只化作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也罢。 至少,此刻他们都是对方的眼前人。 “我知道你累了,我也有些累了,喝完这杯茶,我们就去休息。” 陆修率先移开眼,目光再次落在茶杯上,重新端起,淡淡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 “晋邺距屏州相隔千里,难为你这么远送来,岂能辜负这番心意?” 茶水本来无一说,扬眉早是自瞒心。 陆修垂眸笑了笑,抬起手,一饮而尽。 梁婠微微眯起眼,静静瞧着,面无表情,可又清晰感受到,压在心上的那座沉重无比的大山,终于在此刻轰然崩塌。 陆修放下杯子,眼眸里的黑色越发浓重,笑着看她:“想抱抱你。” “好。” 话音刚落,寂静的长夜里,突然响起尖锐的号角声,就像徒手撕开一匹华丽锦缎,打破平静、打破美好,惊心刺耳的声音,激得人汗毛倒竖。 绝美的脸上,笑容尽碎,拉住她的那只手,更是降至冰点。 梁婠的心狠狠一揪,疼得她一激灵。 帐外,昏天黑地里,一时火光耀天。 沉睡的军营,霎时陷入一片嘈杂,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有守夜士兵慌慌张张闯进来。 “大将军,周军突袭攻城!” 正说着,又仓皇跑进来一个。 “大将军,北门失守,周军兵力集中,敌强我弱,实在抵御不及。” “报——西门失守。” 接二连三的消息传来,陆修的眸光越来越暗。 他看一眼从始至终低头静坐的人,沉默片刻,沉下声:“弃城,全部退至城外十里处的潼里镇。” 几人应声匆匆跑出去。 陆修不再看她,只顾得上抓起佩剑,又顺手拉开小屉,梁婠没抬头,却依旧能感觉到,一向从容自若的人,那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握着剑的骨节泛白。 有副将心急火燎闯入,手持兵器,喘着粗气催促: “大将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外头已经明显可闻兵戎相接的打斗声。 陆修看一眼地上的人,一把拽起来:“走。” 梁婠抬起头,诧异看他,眼睛红红的。 陆修蹙了蹙眉,沉默着一言不发,拽着她就要往外走。 梁婠被拉得踉跄,醒过神,眼疾手快拾起跌落在地的佩囊。 甫一出大帐,夜风袭来,四面八方,好像到处都是厮杀声,平日井然有序的营地,此时已乱作一团,所见所闻全是人喊马嘶。 周军偷袭,城门失守,其势犹如破竹,一路杀进城中,打得一众人七零八落、措手不及。 继续死守,如瓮中捉鳖。 帐外早有人等候多时,护着他们一路往南门去。 凉凉的夜风中,陆修一手提着剑,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所到之处,无不是火把耀眼,冷刃刺目,空气里满是浓浓的焦糊与血腥味儿。 陆修步履急快,梁婠跟得吃力,素白的长裙绞着头发飞扬。 月晕而风,果真如此。 直到南门处,齐军不再硬扛,一路战,一路退。 陆修携着她翻身上马。 齐军本就势单力薄,遇到周军重兵偷袭,兵士更是折了大半。 待行至潼里镇,天已微微亮。 剩余兵士原地修整待命。 屏州城位置特殊,是攻齐的必经之路,至关重要,倘若一旦失守,往后周军再攻来,便是一路坦途。 这也是即便屏州城沦为空城,陆修还一直坚持死守,更是周军死咬不放的原因。 丢失如此重要的城池,不止前功尽弃,更使军心大挫。 主力受挫,陆修一夜未合眼,有副将参军等人建议调兵支援,他并未采纳。 麾下几位大将十分不解。 有人上前,气如虹牛:“大将军,赵洐在涂阳,距离屏州不过五十里,末将愿意带兵打头阵,进城与周军以死相拼,待援兵到来,势必重新夺回屏州!” 陆修沉默不语。 旁边有人跟声响应:“此时若不趁城中局势尚乱,调兵反攻,待周军驻扎稳固,再要攻下就难了,万万不可错失良机啊!” 几人纷纷点头。 陆修始终蹙着眉不说话。 几人眼神交换,实在不懂,一向决断如流的大将军,怎么迟迟不表态。 “大将军——” 副将忍不住出声,急得面红耳赤。 “这般窝窝囊囊弃城逃跑,如丧家之犬,实在不是我们往日作风,就算战死,也要重新夺城池,挣回这口气!” “夺回屏州城!誓死守卫屏州城!” 就连坐在地上受伤士兵,亦握着兵械站起身,高呼响应。 原本蔫头耷脑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虽伤的伤、残的残,但到底都是有气性的男儿,攘臂一呼,一呼百应。 陆修只身冷冷寂寂站在中央,环绕他的是一群虽败不馁、重拾势气的将士。 梁婠站在人后,心像被一只手扯得生疼,她吸着气,艰难移开眼。 她不敢看他,亦不忍看他。 从夜里那声走之后,他再未看过她一眼,也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梁婠低下头,模糊中她看到有雨滴跌落在地,在干燥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湿湿的印记。 她知道要不了多久,这些印记就会消失不见,就像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可是她也知道,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高呼的将士们始终等不来指令,疑惑不解地望着中间不言不语的人。 高呼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有微小的质疑声穿插其中。 “屏州城易守难攻,咱们断粮这么久,也坚持下来了,就算夜里突袭,也不该如此轻而易举攻破城门,为何周贼这般不费吹灰之力?” 旁边有人狠推他一把:“郑四,你他娘的想说啥,难不成你是怀疑咱们里头有奸细吗?” “就是,咱们失利归失利,可不能中了那周贼的奸计,自己起内讧!” …… 郑四被人围攻指责,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你们就一点儿都不怀疑吗?” “且不说城门破得太容易,就说平时,咱们夜里都十分警醒,如何昨夜睡得那般死沉?” “我郑四的命是大将军从鲁阳战场上捡回来的,我从未怀疑过大将,何况大将军若真如传言中通敌,咱们这些人早死多少回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旁边人狠拍他肩一把,“你他娘的到底想说啥?你不把话说清楚,看我不两个大嘴巴扇死你!” 郑四深吸口气,目光穿过人群,手指了过来:“是她!” 第211章 逆风而行 梁婠抬头看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除了中间那个人。 虽未有太大议论,但仍有嗡嗡声响起。 旁边人回过神,朝他屁股上就是一脚。 “郑四,你脑子是被驴踢了,怎么放下饭碗就骂娘呢?你忘了是谁给咱们送粮来的?” 郑四被踹倒在地,气鼓鼓地爬起身,大喘气。 另有人用手肘捣他:“你少胡说,怎么可能是夫人,她有什么理由?” 郑四一把推开他。 “是是是,她是给大家送来了粮,可那也是朝廷发放的啊!” 他缓了口气:“粮食的事先不说,单说这事,她没来之前,周军攻城,久攻不下,怎么单她一来,周军就搞偷袭,还这般顺利?要知道先前周军已有收兵之势!” “还有,昨儿,她为何突然要给大家改善什么伙食?你们都好好想想,那餐食里真的没问题吗?前脚给大家做了吃食,后脚就来了偷袭,咱们昨晚又为何睡得那么沉,这里头要是没有关系,我把头砍下来给你们!” 他一口气说完,立刻转过身,指着梁婠怒喝:“你敢对着城中被你害死的人、这里因你受伤的人,指天发誓吗?你敢说这事与你无关吗?” 在众人灼灼目光下,厉声质问如鞭子一般,毫不留情地朝她抽了过来,抽得她有些站不稳。 梁婠很冷,全身从内到外都凉透了,散落的长发同素白的裙裾,被大风吹得翻飞,只恐风再大点儿,就要吹倒了。 这个季节的风,不该这么冷。 梁婠抬起头,泛白的唇动了动,“我——” “这事与她无关,是……我。” 沉默了许久的人,终于开口,沉沉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单薄。 “什么?” 一片哗声。 梁婠心如刀绞。 可站在中央的人始终不看她一眼,他知道是她做的。 梁婠眼眶酸涩,深深吸了口气,往下咽了咽眼泪。 “大将军,您在说什么啊?!” “是啊,怎么可能是您!” …… 人声嘈杂。 一旁副将见状,立刻出声制止议论,对陆修抱拳诚恳道: “大将军,屏州失守您无须自责,依末将所见,失守原因有待细查,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调兵反攻,待夺回屏州,咱们再去查明真相,而不是在这互相怀疑!” “是啊,陈副将说得对!您拿出虎符调兵吧!再耽搁下去就来不及了!” 另有人高声响应。 众人正劝谏着,突然响起一声冷笑,在一众焦急的语气中,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笑话!他一个通敌卖国之贼,如何还能有虎符?” 众人诧异回头。 有面上敷粉、衣饰华丽者,被人前呼后拥着,从人后走上前。 正是娄世勋、王庭樾、小伍等人。 众人无不惊奇。 “你们什么人?这里不是你们能混跑的,赶紧离开!” 有不认识的,怒目视之,厉声驱赶。 旁边有人好心将他拉住,小声提醒。 娄世勋掩了鼻子绕开,眼神颇为嫌弃,语气十分傲慢: “从即日起,我娄世勋,才是大齐的大将军,睁大你们的狗眼,认认清楚!” 他说着话,轻轻抬手,旁边就有随侍手捧虎符示众。 “虎符?” “怎么还有一个虎符?” 人群沸腾,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惊讶、疑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众人看看陆修,又看看娄世勋。目光不停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有虎符?您的虎符呢?” 几个副将急红眼,凑近连声问着。 陆修微微眯着眼,视线越过人群,望向远处。 娄世勋高喝一声:“你们还不速速将罪臣陆修拿下!” ……罪臣? 众人不可置信、疑疑惑惑。 不见人有反应,娄世勋大怒。 “你们都是死人吗?虎符在此,竟敢不听我令?” 王庭樾状若不闻,皱着浓眉,望向站在人后的纤细身影,乌发白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自打他们出现,她不曾看过来一眼,双眼只盯着人群中的那人。 “王庭樾,还不拿出密旨,傻愣着干什么!” 娄世勋气急败坏,几乎忘了士族该有的礼仪。 王庭樾侧过脸看他,有些犹豫,目光又投向梁婠。 阿婠让小伍送来虎符时,他还以为她已经同陆修一起离开,不曾想怎么两人还在这里,一旦念了圣旨,就来不及了。 他看向梁婠,梁婠却看着陆修,而陆修不知在瞧着什么,或许是在出神。 王庭樾抓在手里的密旨,烫手。 娄世勋拧眉看过去,口气不善:“王庭樾,你在磨蹭什么?” 许是他声音太大,惊动那道素白的身影。 风灌进宽大的袍袖里,她犹如一只逆风而飞的蝴蝶,艰难朝他这边走来。 披散头发,还穿这么单薄,再看陆修也差不多形容。 王庭樾朝着梁婠大步迎上去。 “王庭樾,你在搞什么鬼?” 娄世勋在身后惊呼,他充耳不闻。 眼前的人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王庭樾伸手扶住,眉头紧锁。 “这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间,扯下身上披风,想给她披上又觉不妥。 梁婠冲他莞尔一笑:“我没事,大将军问你要密旨,你为何不给他?” 她眉眼弯弯,可眼尾泛红,分明是哭过的。 王庭樾诧异:“你们是怎么回事?” 梁婠好笑地看他:“什么怎么回事?” 说完也不管他,只从他手中拿过密旨,径自走向娄世勋。 在场人是瞠目结舌。 娄世勋冷冷打量梁婠,眼尾轻挑,不屑:“你以为抢了密旨,就能替陆修改变什么,你知不知——” 话说一半,愣住,就见密旨递到眼前。 梁婠淡然一笑:“念吧。” 娄世勋蹙了蹙眉,仿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梁婠嗤笑一声,从佩囊里取出金簪,高举示众。 “主上亲赐金龙簪,见此物,如见圣颜!尔等还不跪地接旨?” 众人脸色大变,犹豫看向陆修。 陆修一如先前,面无表情,沉默。 众人稀稀拉拉跪地。 梁婠将密旨甩给王庭樾:“念!” 对上那坚定的目光,他才打开密旨。 “众将听令,即日起由娄世勋持虎符、掌三军,立刻拿下罪臣陆修,押回晋邺候审!” 第212章 束手就擒 场面一度寂然无声。 三军只认虎符。 所以,娄世勋的虎符是真的?而大将军方才迟迟不允调兵,就是因为没有虎符。 可虎符一直在营中,如何会到娄世勋手上? “是她,是她偷了大将军的虎符!只有她能进大帐!” 郑四一跃而起,提着刀就要冲上来。 “你这个妖女!为何要背叛大将军!” 王庭樾挡在梁婠身前,厉声道:“这是主上的旨意,你想抗旨吗?” 碍于圣旨,周围几人手上将郑四拖住,但眼里同样愤懑不服。 郑四指着怒斥:“这么个脸上擦粉的玩意儿,也能带领三军上阵杀敌?” 娄世勋暴跳如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不敬,给我拿下,军法伺候!” 梁婠冷看他一眼,从王庭樾身后走出来,立于一众人前,不再像最初,站在人群之外。 她卓然而立,冷冷开口: “娄大将军能不能带领三军,不是由你说的算,也不是由我说的算,而是由主上说的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都是大齐的子民,终其一生,都只能效忠一人,那便是主上。” “这虎符是昔日主上授予陆修的,既是授予,就可收回,既有圣旨在此,陆修还能不交还?” “正为防止陆修违抗圣令,拥兵自重,主上才命我暗中取回,我也不过是遵从圣意而已。何来偷窃与背叛一说?” “如今,主上怀疑陆修有通敌叛国之嫌,虎符如何还敢继续交由他掌管?你们这般维护,难不成与他是同谋?” 她扫视一众人,冷冷一笑:“还是说,你们想造反?” 她说话的模样底气十足,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完全不似往日细声细气。 娄世勋惊诧地盯着梁婠,简直像不认识她一样。 王庭樾无心顾及其他,只在梁婠与陆修脸上看,实在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造反,我们就造反了又如何,势必先杀了你这个妖女,这狗屁仗谁爱打谁打,老子是不打了!” “他娘的,俺也不打了!跟这种玩意儿上战场,那不得场场吃败仗?” 前不久还是奋臂高呼的人,此刻不仅骂骂咧咧地解衣卸甲,还高喊着要处死她这个妖女。 娄世勋气得脸色发青,冲到前面指着众人骂:“你们,你们是反了天了!陆修你是要带着他们造反吗!” 无人理会,继续吵着、闹着。 场面混乱。 “大将军,我们帮您夺回虎符,向主上陈情!” “我这就替您杀了这个妖女,一定是他们假传旨意!” 王庭樾生怕伤着梁婠,将她护在身后:“你们冷静点,大司马,这旨意千真万确!确乃圣意!” “拿下,拿下,把这些带头闹事通通绑起来,军法伺候!” 娄世勋躲在随侍身后,探出头大喊。 梁婠唇角微动,目光越过肩头,望向中间的人,他如风雨中的梨花白,看似在枝头上倔强坚守,实则内心已残破不堪,很快就只剩残骸。 “都停下。” 平平静静的说话声,像轻飘飘的雪花,与一众大嗓门相比,实在没什么分量,可这丝丝冰凉,真真切切叫鼓噪的人群冷静下来。 “大将军,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您绝不会通敌卖国的!”陈副将眼微红,诚恳道,“末将愿意护送您回晋邺,向主上陈情!” “是啊!末将也相信您,末将也要随您同去!” “还有我,我也愿意!” “我也是,我也去!” “还有我!” …… 围绕在他跟前的人,相继举手响应。 梁婠静静注视着他,心口疼得厉害,她缓了又缓,才提着气一步步朝他走去。 “阿婠——” 王庭樾拉住她,眉头紧皱,生怕兵士拿她出气。 梁婠笑着摇头,拂去抓着她的手:“我没事。” 兵士无不怨恨看着她,才走至一半,郑四冲上来,大刀架上她的脖子,猩红着眼。 “你这个妖女!你想做什么!我现在就杀了你祭城!” 说罢在惊呼中,扬起刀。 大刀几乎就要砍下去,幸而被人一把抓住。 “住手。” “大将军?”郑四被推开,气恼地瞪着着阻拦他的人大喊。 众人皆是不解。 “我说了,这件事与她无关。” “为何啊?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吗,她背叛了您!她就是个妖女!” “背叛?”陆修垂着眸,轻轻笑了下,再看向众人,“她说得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要听从旨意,否则就是抗旨不遵,你们不怕死,可你们的家人呢?他们还等着你们回去!” “陈副将,咱们离开晋邺时,你妻子有孕数月,现已诞下麟儿,你不是天天惦记着?” “郑四,你们老郑家就剩你一个独苗了,你还得回去给你母亲养老送终。” “赵参军,你未婚妻还在等你回去完婚……” 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说过去,怨愤的人群,渐渐变得感伤。 是啊,不能闹,他们还有家人。 陆修最后才转身,朝娄世勋走去,束手就擒:“我同你们回去。” “大将军——”郑四梗咽,“我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我阿娘若知道我在恩人危难之际,望而止步,一定说我不配做郑家儿郎!” “他们一看就没安好心,您不能跟他们走!” 陆修置若罔闻,沉了眉眼,看向陈副将,冷声:“你们不许造反,这是军令!” 顿了顿,又道:“是我,最后一道军令!” 说完再不理会他们的不甘。 娄世勋当即让人将陆修绑起来。 梁婠红着眼眶看着,当日看到他选择与他们共生死,就猜到他会这么做,她真是了解他。 她笑了笑。 众人再是不服,亦无可奈何。 陈副将咬牙:“敢问娄大将军,现在能否调兵,又是否夺回屏州?” “调兵?为何要调兵?” 娄世勋甩了甩袖子,挺起胸膛,神色又恢复先前傲慢。 “本将军已派人前去周军军营议和,尽早与他们达成协议,仅用一个屏州城,便可换取两国休兵止战,如何不算大功一件?” “本将军知晓你们苦战事已久,这不是特来救你于水火之中!” 人群哄然。 第213章 睚眦必报 娄世勋不无得意,也懒得同他们再费唇舌,摆摆手:“行了,都别干站了,传本将军令,全军后退四十里驻扎。” 四十里?那不是到叶阳了? 众人失色,还不等达成协议,就这般主动退让? 娄世勋视若不见,只偏头看向随侍,洋洋得意:“去给那什么太守提前知会一声,我要犒劳三军将士,让他好酒好肉备上!” 屏州城就这般拱手让人了?需知那周国狼子野心,岂是一个屏州城就能罢休的? 两军交战,大齐一直处于劣势,也是咬牙坚持到现在。 虽不清楚周军为何不选择乘胜追击,而是在这时有收兵苗头,可一直死咬着屏州城,分明就是为日后卷土重来留后手…… 他们与周军交战已久,如何还看不懂? 遭遇偷袭,被迫弃城,看起来是已处于劣势,实则是为保存实力,不至于全军覆没,也是很好地迷惑了周军。 战场上,瞬息万变,此时正是周军放松庆祝之时,这时反杀回去,正好可以打周军一个措手不及,何况他们对屏州城内布局十分熟悉,只要后续有援兵及时赶到,完全可以反败为胜,夺回屏州。 可现在不仅放弃唯一反扑的机会,还后退至叶阳,这简直是—— 众人相视摇头叹气。 今日错失良机,往后再交战,就是步步后退。 “怎么,听到这个消息,你们是高兴傻了?” 娄世勋鼻孔朝天,不拿正眼瞧他们,又脏又臭的一群贱民。 “我劝你最好想清楚。”被绑起来的人眼皮未抬。 “噫,劝我?你当你现在是个什么?还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大司马?” 娄世勋慢悠悠走去跟前,离陆修几步远停下,上下左右打量,啧啧称奇:“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门阀士族,把自搞得这般狼狈,可真给我们士族丢脸!” 又冷哼一声:“带走,严加看管,势必要押回晋邺,倘若中间出了差错,你们的狗头不保!” 娄世勋扭头看一眼王庭樾:“押送陆修的事就交给你了,通敌叛国可是重犯,你可给我当心点儿!” 说罢抬脚就要往他的马车去。 “不可退后!” 梁婠几步跨至他面前。 突然被拦住去路,娄世勋有些惊讶,心下很是不悦,哼一声。 “梁婠,我是三军之帅,别以为你投靠了主上,就有权干涉军务!再说了,”他眼光瞟一眼陆修,重新落回梁婠身上,冷嗤,“在他那儿,你也才是个妾,你以为在主上那儿,你算个什么东西?” 梁婠微抬下巴,看他:“我什么东西也不会是,而你,就不好说了。” 语气凉凉的。 “你——” 娄世勋气得面上的粉都扑簌簌往下落。 梁婠无意与他争吵,笑了一下:“我这也是为你好,议和一事保不齐要你出面,叶阳离屏州五十里,你确定每日要来回坐马车赶路吗?” 娄世勋满目狐疑,挑起眉眼:“你有这么好心?” 梁婠眨眨眼,轻轻一笑:“自然没有,坦白说,我是为了自己,议和一事早日完成,我可以早一日回宫。难不成你喜欢天天住在这种腌臜的地方?” “回宫?” 人群中有抽气声,不少目光往那被缚住的人身上看去。 这是当众承认已与主上…… 可那人浑然不觉。 “阿婠,你在说什么?” 王庭樾颤着手拽她,也不顾人前该保持的距离。 “我会入主含光殿。” 梁婠拂开他的手,抬眸冲他笑了笑,轻描淡写。 “事到如今,我没打算再隐瞒你,等回到晋邺,你也一样会知道。” 她说完,又抿了下唇,对上娄世勋目光:“所以,你最好听从我的建议,议和一事落地前,继续驻扎在潼里镇。” 娄世勋半张着嘴,愣了好半天。 猜到她投靠了主上,可实在没想到她会地位直逼皇后。 含光殿与昭阳殿,一左一右,并列位于皇帝的太极殿之后。 余下人表情也都差不多,是肉眼可见的惊讶。 王庭樾目光扫向几步开外的身影,欲言又止。 梁婠没有往那边看:“还劳烦大将军为我单独拨一间住处。” 娄世勋胸口堵了口气,不上不下的,他这大将军的威风还没开摆,她倒是先摆起宠妃的架势了! 他眉心微蹙,梁婠来屏州一事,王庭樾分明是提前就知道的,可自己,竟一点儿也不知情,皇帝这摆明是在提防他! 不,是提防娄氏。 思及临行前父亲与伯父的交代,等押回陆修,坐实陆氏通敌一事…… 娄世勋忍了忍,皮笑肉不笑:“夫人客气。” 梁婠大方对着他,粲然一笑:“这营中皆是男子,没人服侍十分不便,我看将军身旁跟着的婢女尚能入眼,不如先借我几日?” 娄世勋擦着粉的脸,更白了,什么婢女,那是他的如夫人! “你——” 梁婠眉眼一弯:“将军不要这么小气,回头我会让主上多送你几个,你若喜欢,就算是后宫里的,但凡有你看得上眼的,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嗬,好大的口气! 就算皇后,也无权把皇帝的后妃送人! 娄世勋眉毛揪得死死的,却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忆起流言一事,多少人因她抓进诏狱,确实不该小瞧…… 梁婠抬手理了理发丝,仿佛在回忆:“我若是没记错,主上是不是有个姓宋的婉华,她似乎与大将军——” 当着众将士之面。 娄世勋眉毛一抖,颤着嗓子,失了声:“夫人!” 梁婠一愣,瞟了眼四周,众人听得瞠目结舌。 不无懊恼:“大将军别介意,是我失言了,不过——” 她又摇头笑了起来:“你放心,我回晋邺之日,便是宋婉华入大将军府之时。” 娄世勋跟丢了魂似的,怔怔看着梁婠,面如土色。 梁婠扬扬眉:“将军我有些累了,可否容我先去休息?” 娄世勋木然点头。 梁婠瞧着娄世勋身后容色艳丽的女子,微笑:“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 旁人不知女子身份,可随行之人皆是心知肚明。 再看女子试图去拉娄世勋,还一脸委屈,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王庭樾盯着梁婠,皱了皱眉。 在驿馆,她分明是见过这位如夫人的。 现在叫人家来伺候她,不是摆明给娄世勋难堪? 她到底想做什么?! 娄世勋头也没回,声音僵僵的:“好生伺候夫人!” 梁婠睫毛微垂,勾了勾唇。 不就当众羞辱人么,谁还不会? 第214章 别无出路 昨夜仓皇出行,缺东少西,安营扎寨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饶是如此,娄世勋还是挑三拣四。 军营这种地方对娄世勋来说,苦,实在太苦! 梁婠瞧在眼里,见怪不怪,士族子弟大部分都如娄世勋、梁璋这般,喜奢华、好享乐、很无能。 倒也有些真才实干的,可惜死得不剩几个。 娄世勋还在大帐外指指点点时,梁婠已酸酸软软泡在浴桶中。 先前是陆修掌管三军,她愿意委屈一点儿,如今换作娄世勋,那便再无自苦的必要。 “夫人,这是在叶阳置办的,妾尚未穿过。” 来人红着眼睛,别别扭扭将干净的衣物放下,便低着头干站在一旁,只用余光瞧她。 正是娄世勋的如夫人,卫姬。 她们本无冤无仇,她也并不是非要有人伺候不可。 梁婠眼皮微抬,瞧了眼心不甘情不愿的人:“夜里你就回去吧。” 卫姬诧异抬头,不确定的目光,突然定在某一处,立刻羞红了脸,忙低下头,有些尴尬:“妾无心冒犯——” 梁婠垂眸看了眼,雪白的酮体上,有点点红梅,是欢好后的痕迹。 “无妨。” 她是陆修的妾,人尽皆知,要不了多久,她背叛陆修的事,也会传遍天下。 梁婠站起身,擦拭、穿衣。 卫姬正帮她打理头发,却听帐外有人自报家门。 她本想晚点去再去找王庭樾的,他倒是等不及先来找她了。 梁婠轻轻叹了口气,侧过脸对卫姬道:“你回去歇着吧。” 卫姬犹豫了下,抬眼大着胆子问:“晚上,妾可否让婢女来送晚膳?妾想留下服侍大将军用膳——” 不管娄世勋对她如何,可她放着安稳舒适的日子不过,愿意千里迢迢来随军,这便说明,她的确是一番真情实意。 梁婠垂了垂眸子,点头。 卫姬忙不迭地道谢。 卫姬离开,梁婠也不着急出去,目光落在眼前的案几上,上面摆着两支簪子,一支玉的、一支金的。 看起来好似面对两条路,实则能走通的,只有一条。 梁婠拿起一支,挽发。 卫姬与她身段相似,奢丽繁复的大袖襦,穿在身上很合适,与她挽发的簪子也极为相称,是皇族与士族一贯的风格。 很奢华,也很惹眼。 梁婠拿起一旁的佩囊出去,徒留另一支,孤零零地躺在案上。 晌午过后,阳光有些刺眼。 王庭樾满腹疑问,耐着性子等在帐外。 听到响动,转身看过去,心下一惊,亦被绚丽之色晃了眼。 那声阿婠,生生卡在嗓子眼。 从小他就知道,她是美的,可美得干净纯粹,一如春日初绽的绚烂花朵,或如秋夜里一轮高悬明月,而现在,丰姿冶丽得让人有些不敢认。 更重要的是,那发间的簪子,凭空划出一道天堑,从此将她与人隔在两端,再无法亲近。 王庭樾心里撕扯得难受,欲靠近的步子重得迈不出去。 她可以不选他,也可以不跟陆修离开,还可以嫁给其他任何人,却为何是那人…… 王庭樾低下头,心疼得厉害。 梁婠距离两步停下,声音清淡:“阿兄,我已是主上亲册的贵妃。” 王庭樾猛地抬头,死死瞪着眼前人。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手持金龙簪来此吗?这便是答案。” 她笑微微的,眸光也闪闪的,好像看不到王庭樾脸上的惨白。 入主含光殿,并非虚言。 册封的圣旨,是高潜亲自拿给她看的,现就搁置在含光殿内。 无论她回不回去,都会昭告天下。 高潜向来疑心重,册封看似赏赐,实则是威胁。 梁婠敛了笑意,语气平静:“你现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王庭樾嗓子又干又紧,怔怔看着她,“……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你是被强迫的,是不是?” 梁婠偏头想了想,被强迫? 她一直是想进宫的,如此不过是得偿所愿吧。 梁婠摇摇头,看他:“不,我是自愿的。” 王庭樾喉头一哽:“怎么可能是自愿的,你根本就不会喜欢——” 梁婠出声打断:“阿兄,我想去看看他,你陪我一起去吧。” 方才还挺拔的人,已是颓然。 王庭樾静站许久,无力点头:“好。” 关押陆修的地方,离她的住处有些远,走一路,引一路人侧目,基本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们越是对陆修忠心,越是怨恨、鄙视她的背叛,很正常,不稀奇。 前面的人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了眼周围,俯下身,对上她的目光,极为认真。 “阿婠,别回晋邺,也别入宫,趁现在还在屏州,你们一起走吧,有多远走多远,想去哪里都行,这些将士也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阻拦你们。单凭娄世勋带来的那些人,根本不能成气候。可一旦回到晋邺,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他目光一瞬不瞬,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是无所畏惧、罔所顾忌,也是怜她、惜她。 语气那般坚定,压根没考虑过,放走他们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 王庭樾不知道,可她却很清楚。 梁婠低下头,嘴角抿了抿,再看他:“阿兄离开晋邺前,可曾去过仁寿殿?” 王庭樾坚定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讶,没有出声回答,却已经回答。 梁婠微微颔首:“是,阿兄可以为了我豁出性命,不顾自己的生死,可这些人呢?” 高潜什么样子的性子,她可太了解,陆修不能回到晋邺,更不能出逃,他唯一的结局,只能是死。 只有陆修死了,高潜才真的能放下心,这件事也才真的能了结。 她又道:“好,我也可以自私点,不管你,也不管他们的死活,我和他走。” 顿了下,问:“可该走去哪儿?我一个皇帝的后妃,他一个叛国的将军,我们该去哪儿?” “对,可以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梁婠说完,自己先笑了:“这是个什么世道,阿兄你不清楚吗?根本不用他下旨,自有一堆人,前仆后继来捉我们回去讨赏。一辈子,是几天?十几天?还是几个月?” 她顿了下,看他的眼里,隐有湿意。 笑着问他:“再说,你怎么知道他愿不愿意呢?” 王庭樾怔住。 是啊,就算是自己也不愿那么做,更何况是一向傲世轻物的他。 梁婠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从他身前绕过,继续往前走:“何况,我也不愿意。” 第215章 自寻死路 离开,不是出路,而是自寻死路。 她要怎么做,在晋邺时,就已想好。 发现北周给陆修的密函,不过是坚定了她的选择。 她还记得,那年落雪时节,在北轩里,用过午膳,太师与陆修下棋,曹鹿云一旁观棋,而她,为他们烹茶。 陆修举棋不定,太师笑说让她帮帮他,她便抓着他的手落下一子。 如今,她不就是帮他落下一子? 献出屏州城的城防图,只是其中一项。 她毫不手软地出卖了他所坚守的东西,还是假借他的名义…… 梁婠暗自叹息。 脚下一步不停地向关押他的地方去。 此刻所迈出的每一步,看似离他越来越近,实际却是与他越来越远。 王庭樾醒过神,回转头去追渐行渐远的人。 抬起眼瞧过去,梁婠神情已恢复如常,不悲不喜,不咸不淡。 王庭樾沉默同她走着。 所谓关押地方,也不过只比她的住处差一点。 到底有王庭樾和这些将士,他们又怎会真的苛待他? 快到帐前,王庭樾正欲张口,不想快他半步的人侧过脸。 梁婠收住了步子,皱眉略一思忖,道:“回去以后,阿兄还是同我保持距离比较好。” 王庭樾知道要避嫌,但他又怎么忍心看她独身一人,陷在泥潭里。 “我不知道你因何缘由要选择这条路,可你身后无任何支撑,又岂能长久?你既唤我一声阿兄,我便有责任护着你。” 梁婠垂下头,心里酸酸的,王庭樾从不喜欢朝堂之事,更厌恶与他们沆瀣一气,他幼时便开始习武,就是不肯如其他士族子弟一般,崇文轻武、身娇羸弱。 宁可整日舞刀弄枪,也不愿似他们吟风弄月,作些靡丽浮华的文章。 王庭樾表情严肃:“历来,皇位想要坐得稳,总少不得门阀士族的支持,可如今的晋邺,内里早已浑浊不堪,梁氏落败,你一跃后宫高位,全然没有倚仗,未必是件好事,必引得不少人针对。” 他话说得直白,通常是这个道理。 可事实上,她能得此位置,恰恰是因为背后没有一人。 梁婠微笑摇头:“阿兄真要帮我,便听我一言。往后在晋邺,我们不止不要亲近,最好还是敌对关系。” 劝他早日离开,估计不太现实,但保持距离应不算太难,毕竟往后她要做的,势必要与他所思所想,背道而驰。 王庭樾眼眸不动,有些感慨,越与她相处,越看不懂她。 梁婠也不解释,以后他会明白的。 她进宫,可不是去承高潜宠的。 梁婠刚要抬步子,又驻足停下:“倘若有一日,我真需要阿兄帮忙,定会主动开口的。” 王庭樾也不再追问,轻轻颔首:“好。” 梁婠这才头也不回地朝那小小的帐子走去。 看守的人是娄世勋带来的。 见到梁婠,扬着脸,狗仗势人。 “还请夫人离开吧,大将军交代过,除非他亲自提审,其他人一概不许私见重犯。” “别人也就罢了,夫人情况特殊,谁不知道您与重犯的关系,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一您一时心软,把人放跑了,岂不是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看守的目光在来人身上打着转儿,胸高腰细、粉颈雪脯,领下掩着惑人的颜色,单看几眼,就叫人心里麻酥酥的。 他眼神与态度皆是流里流气,嘴边更携了不怀好意的笑。 “如果您非要找重犯重温鸳梦,不如您先侍弄侍弄我们,我们一高兴,兴许就放您进去了,哈哈——” 说着轻浮地咂着嘴,与旁边另一人交换眼神,里头满满都是意味深长。 向来小鬼难缠,她是知道的,但这般污言秽语,完全是目中无人…… 可惜,她也不是省油的灯。 梁婠垂下目光,扬了扬唇角,“去把娄世勋叫来,当着他的面,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有些没听懂,让他给我解释解释!” 看守啐了一口,轻蔑撇嘴:“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一个爬男人床的,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区区,你干什么,额——” 看守脸色大变,本不以为然,冷不防被她拽住衣襟,脖颈处尖锐的疼痛,令他发出怪异的鹅叫声。 旁边另一人见状,正要对她动手,急奔而来的王庭樾,先一步跨上前,一脚将人踹倒,狠狠踩在地上,趴在地上的人,哇哇大叫。 不小的动静,惊动不少人往这边看,却见闹事的是梁婠,不由吃了一惊。 平日娇花弱柳似的人儿,怎么突然变了样? “阿婠。” 王庭樾也看到了,拧着眉毛唤她,声音带了丝紧张,恐她不小心杀了人。 梁婠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簪尖已压了下去,再一用力,就该血喷如注。 守卫抖抖索索,再没有刚才的轻浮浪荡、嚣张跋扈,举着两只手不敢乱动,呜呜啦啦说的话,勉强能辨认。 “求您,饶了我——” 还带了些哭腔。 梁婠冷冷淡淡:“跪下。” 看守心中不服,可碍于脖颈间的刺痛,只好慢慢屈膝跪地。 “是小的,该死,求您,饶了小的……” 梁婠不予理会,双眼只专注盯着簪尖,轻轻在他皮肤上划着,眸光极冷。 “怕什么?你难道不知,御赐之物是不能见血的,见血是对主上的大不敬,会被杀头的,所以,没必要怕,我是不会用它刺破你的喉咙。” “你——” 看守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她,身体紧绷着。 她口里劝说着你不必怕,然那凉凉的眼神,轻飘飘的语气,生生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梁婠眨着眼,冲他柔柔一笑:“张嘴。” 看守瞪大眼睛,愣了愣,忽地脖颈处狠狠一痛,尖叫声脱口滑出,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落进喉咙,紧接着衣襟被人丢开,他身子一晃,险些坐倒。 失去威胁,看守表情狰狞,跳起身就要冲上来:“你这个贱人,你给我吃的什么?” 梁婠退后两步,拿出一方丝帕:“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能让你闭嘴的。” 声音犹如死水,没有半点涟漪。 话未说完,看守腹中一阵剧痛,双手捂着肚子,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如雨而下,唇上没半点血色,下一刻,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黑血顺着嘴角不断往外涌。 梁婠不无嫌恶地擦了擦簪身,然后丢了帕子,将发簪重新插在发间。 要知道,这金龙簪她洗了不知多少遍。 围观人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梁婠眼睫未抬,绕了一圈,不过是回到了最初。 今后,她有的还是自己。 第216章 开门见山 “阿婠,你怎么——” 王庭樾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瞧着地上痉挛的人,剩下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从没想过杀人这两个字,会和梁婠扯上关系,更没想过还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 “杀人了——” 被打懵的另一个看守,如死尸回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跟头绊子就往大帐跑,一边跑,一边喊,喊声横穿整个营地。 不远处站了不少围观的兵士,却无人上前。 他们本就不认可娄世勋,而她又是背叛陆修的人。 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狗咬狗,或许还巴不得她与娄世勋咬得越凶越好。 梁婠看着地上气息渐弱的人:“难道阿兄觉得他不该死吗?” 王庭樾慢慢看过去,她清绝的眉眼里,带了几分陌生的凉薄。 梁婠说完转身就要进帐子,掀起帘子的同时,又回过头看他:“阿兄,这世道比你所看到的,还要肮脏残酷。” 王庭樾再不受王素所喜,那也是司空府的小郎,自家人关起门来如何,无所谓,但在外,旁人谁会随便去招惹? 就算王素倒台后,他所见的,也不过是世人的拜高踩低、落井下石。 而她,经历的,却是最险恶的、最丑陋的、最阴暗的…… 抛开感情纠葛不谈,陆修确如当初约定给予她一定庇护,但很快,她就要彻底失去这庇护了。 往后道路不易,她不能再羸弱可欺。 帐内静悄悄的,草垫上的人不省人事。 记忆里,他一向都是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就连鞋边都是干干净净,不像她,回回总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眼前,他穿的还是前夜里那身衣衫,就连头发也未来得及束起,还被人五花大绑着…… 梁婠走上前,蹲下身,将人半扶起靠在她肩上,轻轻抚着他的脸,坚守在枝头上的梨花白,终究还是落在地上,被践踏得只剩残骸。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也未回头。 “麻烦阿兄命人送些水来,再拿套干净的衣物,我要帮他梳洗。” “好。” “还有,”梁婠偏过头,“我想要壶白水,为他沏茶。” 王庭樾应了声,转身离开。 那绿牡丹香膏里的毒比较特殊,得用三次,方能见效。 到底是他的旧部,不一会儿就有兵士将所需之物送来,只面对她的时候,眼中恨意十足,嘴里阴阳怪气。 梁婠毫无反应,低头帮陆修松绑。 看着人将东西放好,王庭樾出声询问:“要我帮你一起吗?” 梁婠抬头道:“还请阿兄帮我在外挡着娄世勋,别叫他闯进来。” 王庭樾也不勉强。 待王庭樾离开,梁婠才给陆修宽衣擦洗,他不喜欢旁人动他。 她小心擦过他身上每一处伤痕,大的小的,新的旧的。 看得出来,这大半年的征战,让他费心费力,又伤身。 擦洗净,再更衣束发,一如他出征那天,她一样一样地做。 方才还形容狼狈的人,现在又恢复了从前的姿仪。 梁婠从佩囊取出一盒香粉,在他鼻下轻晃片刻,便重新收起来。 娄世勋已在帐外鼓着气与王庭樾僵持许久。 看一眼还未清醒的人,梁婠起身出去。 不大的帐子,被人包围着,里三层、外层,出奇的热闹,若非一早就知道是看押罪臣的,还当以为是天子之驾在此,这般兴师动众。 王庭樾死挡在门口不让,娄世勋命人上前将他拉开,可惜,上来一个,被他掀翻一个,气得娄世勋恨不能亲自上手打他。 “王庭樾,你是不要命了?你可搞清楚,你是听命于谁!” 王庭樾身体岿然不动,可语气神色、该有的礼节,一分不落。 “主上命吾在外听从大将军指令,吾一刻不忘。” 娄世勋更怒:“你这是一刻不忘吗?我看你是从早晨开始,就忘得一干二净!还不快点给我让开,滚一边去!” 王庭樾平平静静:“听从指令不假,但我现在阻拦大将军,也是服从主上安排。” 娄世勋一愣,冷笑起来:“主上?主上人现在哪儿,你狗胆子不小,还敢当着这么多人面,在这信口雌黄,假传圣意,我看你是——” “大将军好威风。” 梁婠掀开帘帐,轻轻拍了拍挡在身前的人,王庭樾回头看她一眼,让开。 本还持着几分大将军气焰的人,看到来人,又瞥见那金光闪闪之物,被她视若寻常,用来挽发,微微有些错愕。 天子龙簪,常人敢用? 怒斥人的话含在嘴里,有些不利索:“梁婠,你在军中生事,还敢杀我的人,我奉劝你适可而止,不然,别怪本将军对你不客气,就算是告到主上那里——” 他说着话,朝黑血淌一地的尸体上看了眼,有些气短,完全没想到她人瞧着娇娇软软的,下手这么狠,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点儿。 又忆起曾听人讲,她在诏狱里行事,六亲不认,后脊凉飕飕的。 梁婠扫视一圈人脸色,那瞧她的眼神与之前大不相同。 不疾不徐走到尸体边,略略打量一番,视线定在娄世勋脸上,眸光微凉:“往后,凡辱我者,皆此下场。你若不信,尽管试试。” 娄世勋恨得牙痒痒,语气威胁、行事狂妄,完全是没把他这个大将军放在眼里。 “你信不信,我让你没命回晋邺?” “信。” 梁婠微微点头,“不过,你若杀了本宫,你们娄氏一族定会为本宫陪葬。” “本宫?”娄世勋吸气,眼睛死死瞪着她。 王庭樾低低垂着眼,声音不大:“是含光殿的贵妃。” 众人讶然。 娄世勋咽了咽唾沫,本能否认:“不,不可能。” 梁婠摇头笑了笑:“身份之事,本不欲点破,偏奈何你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不然,你猜主上为何敢让本宫只身前来?” 娄世勋呆住。 梁婠正色:“用本宫一命,换你们娄氏一族,这笔买卖怎么算,主上都不亏。”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博弈人亦是颗棋子。 梁婠默默叹气。 有些事需利用高潜之手才能解决,可她又何尝不是被高潜所利用呢? 就看谁能先挣脱棋子身份。 “是贵妃吗?” 骤然响起的声音,如玉石相击,直撞人心。 第217章 另生枝节 那日,在太极殿,高潜俯下身,欲行不轨之事,她也假意逢迎,正要动手,却被他一把拽起,冷冰冰的手,抚过她的脸。 “倘若你中途变卦,跟着他逃跑,或鼓动他起兵造反,那孤岂不是真应验了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古语?” 他眼似黑夜,又深又沉,里头不见一丝一毫的情欲,只猫儿一样,幽幽地盯着她。 梁婠被他盯得心虚,衣袖底下,捏紧了拳,迎上他的目光:“陛下不信妾?” 他沉默着,一寸一寸审视她,从头到脚。 久久,缓缓绽开笑容。 凉凉的笑声回荡在满室凌乱、一地死尸中,阴森可怖。 梁婠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唯独裸露在空气中的肩膀,像被寒风扫着,瑟瑟的。 不知为何,这世的高潜比前世的还要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他漆黑的瞳孔里,散发着奇异的光:“孤想到一个好办法。” 梁婠心尖一颤,微笑着等后话。 高潜歪着头:“孤决定现在就册封夫人。” “陛下,妾尚不曾完成使命。” 饶是梁婠脸上装得再平静,到底声音暴露一丝惊诧。 高潜瞧着她,轻轻摇头:“这两年,夫人的好,孤看在眼里,这次更是不辞艰辛远去屏州,只为替孤除去祸患,怎么不该嘉赏呢?” 嘉赏? 梁婠心凉凉的。 高潜慢吞吞地道:“既入主含光殿,那便封左昭仪。” 梁婠眯起眼,慢慢扬起一抹笑:“陛下是会心疼人的。” 高潜笑着点头:“如此,孤就不怕昭仪不回宫了,当然,他若敢挟持着孤的昭仪起兵造反,那更是受尽天下人唾弃!哈哈哈……” “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高潜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游戏,拉着她手就往案几边去:“你既已是孤的昭仪,孤一会儿再幸你,也是理所应当……” 许是被他冰冷的手牵着,她的手也是冷的。 …… “他许你左昭仪吗?” 身后的人又笑着问了一遍。 不过简单的一个转身,梁婠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完全动弹不得,那漫不经心的笑声,更是刺得她心生疼。 等不到人转身,陆修微微垂眸,含着笑走上前,目光静静落在她发间。 “倒是身居高位,值得一搏。” 阳光下,金簪耀眼刺目,刺得他眯了眯眼。 梁婠低着头,不吭一声。 看到陆修衣饰干净,行动自由,娄世勋变了脸色,气急败坏。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不经过本将军的同意,就将罪臣放开!王庭樾,你就是这么给我看人的吗?还不快点把人给我绑起来!” 王庭樾看一眼相对而立的两人,道:“大将军,在落实罪名、革职查办前,他仍是大司马,绑起来不合适。” “你——你想气死本将军啊!” 娄世勋气得火冒三丈,哪还顾得上半分形象,只想上去亲自教训,不想刚迈出一步,又表情古怪地收住步子,扭头对随侍破口大骂。 “你们一个二个,愣头愣脑的,我说话都听不见吗,叫你们绑人,还傻站着干什么?快点给我上啊!” 先是梁婠莫名其妙压他一头,后王庭樾又不听令服从于他,带出来的这些个人,竟没一个长脸的,皆是畏手畏脚、互相观望。 娄世勋气绿了脸,粉都遮不住。 再看满场子的人,明明都是他帐下的将士,竟无一人理会他,娄世勋咬着牙,肝疼。 “陆修你到底要做甚,我告诉你,你别太猖狂啊你!” 陆修没看他,更没工夫搭理他。 目光不瞬盯着眼前人:“我在和你说话。” 梁婠不敢抬头,看到他露出的鞋尖,眼里涌起一阵一阵的酸涩,可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行差踏错,除了这些将士,还有娄世勋带来的人,不得不注意。 梁婠吸着气,今天所行一切,就当还了往昔他对自己的庇护之情吧。 这么一想,她缓缓抬起头,不料正正对上一双泛红的湿润眼睛。 目光相接,不知触动了哪根弦,鼻子一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没忍住。 陆修瞧着她湿漉漉的脸,抬起的手伸至一半,又落下。 “心生愧疚,才帮我梳洗的?” 梁婠偏过头,抬脚就要走,手腕一紧,被人拽回来。 陆修将她跟前拉了拉:“那杯茶我饮了。” 太过安静的气氛,低低的笑声,是说不尽的凄凉。 原来他早就猜到茶叶有问题,可依旧她沏一杯,他喝一杯。 旁人不明所以。 梁婠心像裂开一般,低下头,眼泪决了堤。 也是,她何曾真的瞒过他? 她也没想真的能瞒过他。 说到底,他们两个谁也没有真的信过谁。 只不过,两个人都在赌,一个赌,真的敢饮?一个赌,真的敢下? 梁婠闭了闭眼:“你不怕死吗?” 陆修握住她的手:“无妨,愿赌服输,大不了就是步他的后尘。” 梁婠心口疼得几乎喘不上气。 围观的将士惊觉不对。 “大将军!这个妖女,又做了什么?” “我说杀她你们还拦着,就没见过这么蛇蝎心肠的人!” “快,快传军医来!快叫军医来看看——” 将士喊叫着要冲上去,却又被娄世勋带来的人拦住,人群推搡拉扯,又开始动乱起来。 娄世勋再迟钝,也觉出味儿了:“梁婠,你竟敢擅自毒杀他?” 他忍无可忍,扯着嗓子怒吼,胳膊被王庭樾死死拽着,挣脱不开。 毒杀? 简单两个字,激起的浪花不小。 王庭樾一边制服娄世勋,一边蹙着眉头道:“是不是有误会,不可能的!” 场面一时嘈杂混乱。 陆修疲于应付,只瞧着眼前人,声音哑哑的。 “婠婠,我就想问问你,你心里有过我吗?” 梁婠沉默一下,按预设,她应该说些狠心话的。 话到嘴边,又哽咽点头:“有的,一直都有。” 临了,她还是不想骗他,也不想骗自己。 陆修轻轻将她拽进怀里,下巴抵上她的头顶。 “那我不怪你了。” 梁婠将头贴在他的胸口,紧紧圈住他的腰。 往后他们就要分开了,她是真的舍不得。 但只要他能活着。 “大人!快带着夫人走!” 猛然响起的刀剑声,惊动相拥的两人。 梁婠蹙眉看过去,是渊、管淞,还有谷雨一行。 他们……为何这么早回来? 将士人数本就占据上风,现在又多了渊等高手,王庭樾护娄世勋护得吃力,所带来的人几乎都被降住。 有人喊着杀了娄世勋、杀了妖女。 王庭樾与娄世勋及同行,已被按倒在地,长剑抵在脖颈,随时会被一刀割下脑袋。 第218章 心灰意冷 场面已然失控。 看着刀剑下的王庭樾。 梁婠惨白着脸,一颗心跌入谷底,摇头,不能走,也不能兵变。 “你们都住手!” 梁婠猛喝一声。 “婠婠?” 冰冷的尖锐,对准的不是脖颈,而是心脏。 陆修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载满难以置信。 他眯着眼怔怔看着眼前人。 突生的变故,让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夫人!” “阿婠?” 有人在叫她,有叫夫人的,有叫名字的,还有叫妖女的。 她听不见,只听到有人在沉沉地笑,嘶哑的声音像大锯,一下一下锯着她的心。 梁婠泣不成声,握着发簪的手止不住地抖,“不能杀!你让他们住手!求你让他们停下来!求你——” 她看不清,却清晰感觉到,有人握上她的手。 “你就这么想让我死,是吗?” 哄闹的营地安静下来。 梁婠视线模糊,一个劲儿地摇头,哽咽解释:“不是的,我只想让他们停下。” 陆修点点头,握住她拿发簪的手,并未移开半分,哑着嗓子,已是无限疲惫。 “住手。” “大人!”渊赤着眼,满是不忿。 陆修低喝一声:“我叫你们都停手!” 梁婠的心跟着一颤。 往日平静无澜的眸,此刻猩红泣血,是悲痛欲绝。 活了两世,她从不曾见过这样失态的陆修。 渊几人只好忍恨,放开王庭樾、娄世勋一行人。 娄世勋缩着脖子,躲在王庭樾和侍从身后,望着虎视眈眈的一群人,颤颤的:“陆修,你们,你们是想造反吗?” 陆修充耳不闻,红着眼睛盯着眼前人:“我不是已经喝了那茶吗?” 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喃喃自语。 梁婠摇头,哭得上不来气,想收回手,却被他握着动不了。 陆修一手覆着她的手,一手帮她擦着眼泪。 他叹了口气:“我不想用这支簪子。” 说着,他拉开她的手,从她掌心抽出簪子,一把扔了出去。 他的手没有收回来,只停在半空中。 “拿剑来。” 陆修已恢复平日的语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无所畏惧,毫不在意。 梁婠浑身一怔,瞪大眼睛,急忙去扯他的胳膊,试图拉回来。 他不看她,只看向一边的渊,“剑。” 渊疑疑惑惑地将佩剑奉上。 陆修淡笑握住,反手将剑柄塞进她手里,剑尖对上自己的胸口。 众人神色大变,惊诧看着眼前一幕。 梁婠失了血色,想要抽回手,剑身却被他手握得紧,血从掌心滴落。 拼命摇头:“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陆修直直望着她的眼睛,轻轻点头:“好,你说,我听。” 梁婠湿着眼睛,看着他,解释的话却盘桓在嘴边,却没法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等了许久,也等不到解释。 陆修转过脸,看向一众人,扫视一圈,语气淡淡的:“她没有下毒,这件事,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你们也不可因我而叛乱。” “大人!” “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陆修垂下眼,笑了笑,心灰意冷。 “终归还是步了他的后尘。” 梁婠急得摇头否认,眼泪止不住:“不是你想到的那样,我不是真的想让你死,那药不是——” 话未说完,她被一股力量猛地一带,整个人带进他的怀里。 那是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伴随着这刺耳的声音,她的手被什么打湿了,温热而粘稠,源源不断往外涌着。 梁婠大张着嘴,任凭眼泪肆虐,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修将她抱得紧紧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闭眼笑了笑:“我有些累了,只想抱抱你。” 声音轻似鸿羽,身体越来越沉。 周遭声嘶力竭的呼声,离她很远,几乎听不清,只感受得到抱着她的手臂失了力气,使她安心的心跳没了,温暖她的怀抱冷了,抚慰她的冷松木香变成刺鼻的血腥味儿…… 梁婠胸口窒息,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冷似冰窖。 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属于梁婠的陆修了。 被长剑指着后背,她也浑然不觉。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害了大人!” 渊歇斯底里,赤红着眼,扬起手就要劈下去,被王庭樾眼疾手快拦住,厮缠打斗在一起。 “夫人——” 谷雨跪在地上轻轻摇了摇失了魂魄的人。 梁婠木然回过头,听不到眼睛通红的人在说什么,只看得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喊着什么。 她蹙着眉,努力看口型,想辨清。 军医? 对,大夫,不能死,陆修不能死。 梁婠像被惊醒,推开伏在身上冷下去的人,手忙脚乱在身上找着佩囊,找了半天也没摸到。 “夫人在找这个吗?” 谷雨将跌落在地、绣着松石花纹的佩囊递上来。 梁婠一把夺过,焦急在里面翻找,她死去的心疯了似地跳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白瓷瓶里的褐色小药丸,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有的倒进掌心,有的滚落在地。 梁婠满手是血,将沾了血的药丸,颤着手一粒一粒给他喂着。 喂药、施针、拔剑、上药、包扎…… 她提着一口气,一项一项做完,躺着的人,还是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他说过,一心求死的人,救不了,佯装求死的人,死不了。 被父母抛弃、被亲人利用、被爱人背叛,唯一群忠心耿耿的下属,还得连累他们受死…… 他心存死志。 梁婠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原本打斗的人停下打斗,叫骂的人也停下叫骂,只表情古怪地盯着地上浑身是血的两人看着。 可人还是一动不动。 梁婠失了所有力气,瘫在他身上,只想长眠于此。 “人既然已经死了,夫人又何必再叫他不得安宁呢?” 鸦默雀静的营地骤然响起冷冷的说话声。 梁婠抬起模糊的眼睛看过去,来人四十来岁的模样,端方的眉眼,瘦削的身材,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 众人回过神,警惕将他们围住,满是戒备。 梁婠直起身:“你们是……” 来人敛下眉眼,“等了许久不见夫人,恐生变故,因而只好上门,不想还是——” 他微微叹气:“夫人当知,他即便是死,尸体也不该留在这里,不如交给我们,送他回去。” 第219章 相见无期 梁婠摇摇头,伏在尸体上,闭着眼哽咽:“他不想去的,是我瞒着他,违背了他的意愿——” 从前她一颗心里只有仇恨,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一点点挤了进来,占据的分量越来越重,只恐重蹈前世覆辙,可一边想离开,一边又舍不下…… 梁婠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胸口是空荡荡的疼。 来人轻轻颔首,不见丝毫不耐烦,语气温和有礼,劝道: “夫人说得是,可您想将他带去哪儿,回晋邺吗,如果那里真容得下他,夫人又怎会找上我们?且不说晋邺远在千里之外,就说回去以后,等着他的又是什么?是五马分尸?还是挫骨扬灰?” 是啊,他不愿去北周,难道就愿回晋邺?还是留在屏州这个伤心之地? 梁婠慢慢起身,抬手抚上陆修的眉眼,他确实不能留在大齐,就算葬在屏州也不可以,以高潜的性格,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又何必让他死了再继续受辱? “你们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我营地?” 娄世勋看了半晌,不见来人有动武的迹象,才整好被拽得歪斜的衣衫,挺起胸脯从人后走出来,口气不善。 梁婠眼皮也未抬一下,语气冷冷的:“是太师的故交。” “故交?”娄世勋啧的一声,满目狐疑。 梁婠拭掉眼泪,将甩在一边的佩囊拾起来,上面沾的又是土又是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这还是当初从郁林苑出来,马车上给他的那只。 打开内置的香料包,除了各种香草,还有早已风干的桃花瓣。 梁婠拾起扔在一边的长剑。 “夫人?”谷雨低呼一声,要夺回剑。 王庭樾几步跨上前,生怕她做傻事。 梁婠只盯着双目紧闭的人:“这尘世于我而言,已无半点留恋之处,只是我尚有未完成的事,所以还不能死,但今此一别,相见永无期。可我又怎么忍心让他独留一处?” 谷雨眼睛红通通的。 梁婠长剑一挥,在众人注视下割下一缕头发,眼泪也跟着往下落。 谷雨抹着泪哽咽:“夫人——” 梁婠冲她笑笑,泪眼看向躺着的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1” 她又取下一缕陆修的头发,将两缕束在一起,放入香料包,装进佩囊。 对谷雨吩咐道:“你们代我送他一程,之后也不必再回来。” 谷雨哭着摇头:“大人放心不下您,不会同意的。” 梁婠将佩囊放进陆修怀里,她回晋邺也是入宫,他们既然离开了那里,又何必再回去? 她俯身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无妨,从前我让他等了太久,这次,不会太久的。” 梁婠直起身对着来人深深一拜:“亡夫遗体交由先生,望先生妥善安葬,此份恩情,未亡人铭记于心。” 来人恭敬还礼,郑重道:“夫人请放心。” 话毕,他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从躬身上前,将尸体抬上带来的舆床。 娄世勋见状,连忙出声阻拦。 “梁婠,陆修是戴罪之身,即便是死了,也得带回去给主上复命,你怎么能擅自将尸体交给来路不明的人处理,倘若——” 梁婠冷眼扫过去,打断:“他既是吾亡夫,去留便由吾来决定,主上那里,吾自会去说,不劳大将军费心。” 娄世勋倒吸了一口气:“亡夫?你一口一个亡夫,这般不知忌讳称呼,难道就不怕主上知晓,治你诅咒、不敬之罪?” 梁婠眸光冰冷,声音更冷:“吾是何情况,主上一清二楚,大将军有这工夫,不如多担心担心你们娄氏!” 说罢,不再理会他,转头看向谷雨:“你们去吧。” 谷雨犹豫,梁婠又催促一遍。 谷雨只能应下:“待大人安葬好,奴婢会来寻夫人的。” 梁婠淡淡笑了笑:“去吧。” 来人对着梁婠拱手一礼:“夫人保重,告辞。” 一行人带着陆修的尸体,匆匆离去。 “梁婠,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违抗圣令!” 娄世勋不依不饶,看一眼渐行渐远的人,急得跳脚,伸手去拽随从,不停地推搡着。 “你们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去给我追回来,我们两手空空怎么回去?又拿什么复命?没法复命,我们一个个脑袋都不保!” 他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喊,还不忘上去用脚踹。 随侍无法,只得忍着身上的伤痛追赶,不料还没追出去两步,便被将士拦住。 娄世勋见识过刚才的阵仗,也不敢再耍威风,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儿,只能咬牙忍下。 梁婠视线再越过人群,已看不到离去人的影子。 从今往后,会有人叫她阿婠,叫她昭仪,叫她夫人,叫她妖女,或者别的什么称呼,唯独再也不会有人叫她婠婠…… 梁婠扯了扯嘴角,又哭又笑,似喜似悲。 终于,她也可以做一个胸膛空空、没有心的人了。 喉头一股腥甜,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梁婠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也是醒来后才知晓,她昏过去的那天,北周连夜命使臣送上停战协议书。 要押送的罪臣好端端死了,到最后还连个尸身也没留住,这不止是无法向皇帝交差,更是无法向娄氏一族交差。 陆修可是扳倒陆氏的关键人,这下该如何是好? 娄世勋着急上火,正愁苦着,不想北周竟这般主动,自己只是派人前去探探口风,他们当夜就命使臣呈上协议,除了将整个屏州划进北周版图,竟没提出其他任何要求。 更离奇的是,还送上不少金银珠宝,以此表达北周议和的诚意。 且得知南齐的左昭仪也秘密抵达屏州,更附带呈上几匣子玉器及首饰作为礼物。 既然要处理的事情都已了结,娄世勋也再无停留屏州的必要。 因而,次日便启程回晋邺,只是行程较远,又带着三军,这一走就走了近一个月,硬是从春日走到了入夏,一路上将大将军的威风耍了个够。 至于陆修的死因,被传得五花八门。 有的说,因失了屏州城,南齐皇帝一气之下,命人暗杀泄愤;有的说,是不愿被安上通敌叛国罪名,为证清白,自刎于三军前;有的说,是南齐皇帝为强占玉蕊夫人,派人投毒毒死的;还有的说,是玉蕊夫人手刃亲夫,只为攀附皇帝…… 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抵达晋邺的这日,梁婠的马车没有回到大司马府邸,而是直接停在皇宫的南止车门前。 第220章 即心是佛 正是余晖醉黄昏之时,天边霞色艳紫妖红,玉楼金阙毫不迟疑地褪去白日不近人情的森冷铠甲,迫不及待披上娇女郎惑人的罗绮柔纱。 这是大齐皇宫一日之中,最妩媚多情的时刻。 梁婠一下车,就看到宫门前垂头静立的宫人内侍,看情形应是等候多时。 甫一得知陆修身死、北周止战的消息,高潜便立刻派人等在屿阳,迎她回宫。 即便未将册封圣旨公之于众,她被皇帝收入后宫,已是人尽皆知。 至于为何没将圣旨公之于众,是她要求的。 说她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罢,私心里,她是不想与高潜扯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夫人。” 才一走近,宫人内侍俯首行礼。 梁婠眉头微微一蹙。 有宫人出列,低头恭敬道:“由奴婢给夫人带路。” 梁婠点头,侧过脸看一眼跟着的人,吩咐:“将这些东西先送去含光殿。” 伺候的人睁大眼睛,难道现在不是去含光殿吗? 心存疑惑,却不敢问出口,只轻轻应了声。 旁边宫人垂下的眉眼有丝意外,“夫人请吧。” 梁婠跟着她从容不迫走着。 仁寿殿。 宫人没有通报,带着她直接入内。 此时的仁寿殿内光线微暗,晚霞映照的缘故,衬得殿内陈设都失了原有的色彩,就连置身其中的人,也一同失了真。 去的并不是往日常去的正殿,而是偏殿的佛堂。 梁婠进去的时候,太后正手持木鱼,跪在蒲团垫上,闭眼诵经,好不虔诚。 梁婠只看了一眼,便只盯着脚下的砖石。 旖旎之色配上戒断佛堂,莫名荒诞怪异。 宫人将她带到,便转身出去。 就在梁婠以为太后又要让她等候许久时,竟出声指了下身侧的另一个蒲团垫。 “和哀家一起拜一拜吧。” 梁婠上前跪下,掌心合十,恭恭敬敬。 往日,她从不信奉这些,可现在,她还真希望漫天神佛能睁开眼瞧一瞧。 太后手里的木鱼,未停下,不疾不徐、声声入耳。 半晌,她叹息一声:“他是如何去的?” 梁婠拜完,直起身,“是心灰意冷自尽,亦是被我所杀。” 太后:“哦?” 梁婠眼圈发红:“无论是谁,受到最信赖的人背刺,都会受不住吧,何况他那样骄傲的人——” 木鱼声停了一停。 “倒是哀家小瞧你了,真是不费一兵一卒。” 说罢木鱼又继续敲了起来。 陆修自尽于三军前一事,被陆氏大肆渲染,加以传扬。 只道陆氏一门忠烈,先有车骑将军保家卫国、命丧战场,后又有大司马不堪忍受恶意污蔑,以死明志。 人已死,战也停,两国又重新达成交好协议,陆氏一连损失两名大将,而娄氏却兵不血刃,白捞了一个大将军的头衔。 如何不叫人叹惋唏嘘? 朝堂上再提血书诸事,口风也变成了冤情未明,至于大司马尸身葬在屏州与叶阳交界,称遵从遗愿,生前未能守住屏州,死后又有何颜面再回晋邺。 梁婠默默注视着上头供奉的金灿佛像。 不得不说,太师的弃车保帅,的确是一步好棋。 以一人之死,换一族太平,怎么不值呢? 至于娄氏…… 梁婠垂下眼,静待后续吧。 “妾亦是无可奈何之举,世上安得两全法,既然选择了不负如来,那便只能负了卿。” 太后这才放下手中的木鱼,侧过脸瞧她。 她一身素服,面上不施脂粉,发间亦无珠翠,入窗而落的霞色,是身上唯一的颜色。 太后凝着眸:“为何不将他的尸体带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后不信她。 梁婠只想冷笑,事到如今,她还真希望他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这阴差阳错只是一个玩笑! 她抬眼看过去,没有太大的表情:“不瞒太后,去屏州的路上,经过屿阳时,我去探望过二兄的遗体,实在是——” 她顿了下,“您应该知道他向来重仪容,定不喜那般面目示人。” 太后不知忆起什么,“你有心了。” 梁婠眼睛盯着地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太后轻笑了一声:“哀家听说皇帝已经册封你为左昭仪?还赐你含光殿?” 装模作样?虚伪? 梁婠点头:“是。” 太后拾起木鱼,闭上眼,又开始敲起来,一下又一下。 “现后宫之中,除皇后之外,唯有三夫人品级最高,而你一入宫便凌驾于她们三人之上,仅次皇后一人,看样子,皇帝果然爱重你!” 梁婠低眉顺眼:“妾无甚特长,只是贴心知意,更愿不遗余力为太后与主上分忧。” 太后冷哼一声,道:“既然你这次差事办得不错,哀家又怎会薄待了你?” 梁婠垂下头,声音不大:“妾不敢贪得无厌,只求太后赐予妾解药。” 太后睨她一眼:“来人。” 话音一落,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她还未来得及转身,两只胳膊已牢牢反剪于背后。 两名宫人死死按住她。 梁婠动弹不了,脖上一凉,有冰凉丝滑之物缠了上去。 太后闭上眼,笑了笑:“这便是哀家赏你的解药,一劳永逸。” 梁婠被押跪在地,不甘咬牙:“太后为何如此?” 太后放下木鱼,起身面向她站着,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居高临下,神情悲悯。 像一尊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佛。 她细细打量了梁婠一番,才慢慢开口。 “不瞒你说,你同哀家很像。正因为像,哀家非常清楚你的所思所想及所念。可这大齐的皇宫里,像哀家这样的人,有一个就足够了。你既然对他有情,哀家不如成全你,成全你下去陪他。也不枉他生前那般疼爱你!” 她说到最后声音冷到极致,已然背过身,面对供奉的佛像。 “还不动手!” 宫人手上用力一扯,松弛软塌的白绫瞬间绷得紧紧的。 梁婠呼吸不上,暴着眼珠,眼泪往下流,整个脸涨得紫红。 恍惚之中,她听到太后说。 “是哀家让他做那么危险的事,如今,总该对他有点补偿才是……” 说罢,重新跪在佛像面前。 第221章 无所顾忌 梁婠所有意识都集中在脖间,只听到白绫勒紧的咯吱声…… 突然一声惊呼,身后有人摔飞了出去,梁婠身子一歪,摔在地上,泪眼中看到那摔飞的人是要勒死她的宫人。 “陛下饶命——” 哗啦啦跪了一地人,不停磕头告饶。 梁婠软软趴在地上,喘着气,抬眼看过去,高潜一身玄衣,提了把明晃晃的长剑,阴郁着脸,眼眸黑白分明,喜怒不辨,就是他将宫人踹飞的。 “母后为何杀她?” 高潜没看她,只面无表情盯着太后。 太后从软垫上站起身,不慌不忙瞅一眼剑,蹙了蹙眉,不答反问:“皇帝这是做什么?” 高潜依旧不看梁婠,弯起凤目,笑眯眯的,可瞧在眼里很瘆人。 “自然是来接孤的昭仪回含光殿。” 太后眼风凉凉地扫去梁婠身上,语气不紧不慢:“这便是哀家要杀她的原因,她这个身份如何能成为昭仪?” 高潜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长剑,哐的一声,丢在地上,撩起衣摆坐在一旁的绳床上,支起下巴,抬眸看过去,不无好奇。 “她什么身份?” 这不是明知故问? 太后眉心一沉,语重心长:“阿潜,后宫嫔妃一事上,哀家向来都由着你、纵着你,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唯独这个梁婠不行,若当初你一早将她收进后宫,哀家也无话可说,可现下她是已故舅父之妾,如何能封为昭仪,这对你的皇位——” 舅父? “哦——”高潜歪着头,嘴边藏着讽笑,长长应了一声,打断:“母后就因为这个原因?” 太后吸了口气,面上已然不悦。 高潜摇着头,失笑:“母后怕不是忘了,我们鲜卑一族,一向是父兄死,妻后母、报寡嫂,又不是他们汉人,哪有那么多规矩,何况昭仪只是舅父的妾室。” 说到舅父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幽幽黑眸更是异常明亮。 太后冷脸站着,高潜斜靠坐着,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撞,无声无息,却是暗自较量,谁也不让一步。 宫人内侍屏气敛息,趴跪一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不知为何皇帝近来愈发忤逆太后。 梁婠头晕脑胀,脖子被勒得生疼,缓了好一会儿,堪堪爬起,跪好。 “太后,陛下,请听妾一言。” 她说话有些费力,低低咳了几声,但见他们并未阻拦,才又道:“太后,陛下愿意收留妾,是对大司马骤然离世的惋惜,怜妾孤身一人,无人照拂,用心至诚至善。” 太后恨恨睨她一眼。 梁婠眼光低垂,又道:“陛下,太后所言亦是为了陛下免遭天下非议,维护陛下的皇位稳固。” “依妾所见,这两方目的并不冲突。” 高潜唇角一勾,挑眉瞧她:“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冲突?” 梁婠伏地恭敬道:“妾愿以宫女身份留在皇宫。” 高潜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略微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宫女?你当孤的圣旨是废纸啊?” 梁婠有些反胃,咬牙望着他的眼睛,十分诚恳:“陛下,那册封圣旨尚未示人,不如就留在含光殿,不见圣旨,便是传言,不会有损陛下威严。” 太后冷笑:“怎么以退为进吗?” 就这点儿把戏,也敢拿出来在她面前卖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梁婠被高潜捏住,只能僵着脑袋、僵着身子,道:“妾未有此意。” 太后沉吟一下:“既然如此,哀家许你留下,不过——” 她话锋一转,抿唇微笑:“你不贪恋后妃之位,亦没有邀宠之心,只为求一席容身之地,如此这般,反叫哀家不忍苛待你,既孤身一人,不如另在宫中给你择一门好亲事,如何?” 高潜一把甩开手中的人,梁婠重重跌在地上,吃着痛吸气。 暗暗腹诽,发起疯来当真是一阵一阵的。 高潜回过头,眯眼看过去:“母后是何意?” 太后:“哀家记得那阆椛苑里头,有个侍弄花草的内侍,性格温顺、从不闲话,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高潜额角青筋凸起,正要站起身,袖子一滞,被人扯住。 梁婠冲他摇头,不顾他的惊讶,低下头恭敬拜道: “只要陛下与太后和睦,妾,愿意!” 高潜拧着眉头看她,不是一直惦记含光殿吗,怎么如今到手,却不要了呢? 梁婠伏在地上,额头直触冰冷的地面,敛下的眉眼里,全是冷意与湿意。 以为将她许给内侍做对食,就能恶心到、侮辱到她吗? 需知她本就不是为了当宠妃才来皇宫的。 如今更是不在乎有没有退路。 只要能杀了他们,无论是何种身份,用什么方法,她都不在乎,能成功最好,即便不能,也无所畏惧,反正都是一死,左不过就是带着遗憾去找他罢了。 太后盯着伏地的人,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这般谦躬屈节、降颜屈体,越发值得叫人好好思量一番,究竟是何目的。 将人留在眼皮底下,看着也好,毕竟那么一封信,没有确切的下落之前,总是叫人悬着一颗心。 想到这,心越发冷。 她当日是违背承诺,私自毁约,可他又何尝不是怀疑她、提防她? 更可笑的是临死前,竟还留下那么一封信,一封能毁了她、毁了陆氏的信。 若非王素机敏,她还不能知道。 一想到那封表面轻若鸿羽,内里却沉如泰山的信,只想笑,都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太后瞧着拘着礼的人:“你最好给哀家安分守己。” 梁婠直起身,眸光平静:“还请太后赐解药。” 太后面上一诧,没料到她会当着高潜的面,将这事捅破。 “什么解药?” 高潜一听,眼中的漆黑越来越深。 太后神色又恢复正常,只纠正是健胃消食的药物,说完,命人去取。 出了仁寿殿,天已经黑了。 梁婠落几步于高潜身后,被宫人扶着走。 忽然前面走着的人,收住步子,头也不回。 “你猜到母后要杀你,才让宫人给孤通风报信的?” 第222章 偏信则暗 夏夜里的风,裹挟着淡淡蔷薇花的幽香,清扫面颊,掠过鼻翼,清新又馥郁,叫人心神俱宁。 梁婠松开抓着宫人的手,从袖袋里取出一物,弯腰双手捧起,恭敬奉上。 “陛下,完璧归赵。” 高潜这才慢悠悠回过身,目光落在她的掌心。 玄色的身影与黑夜融为一体,过于苍白的脸上黑瞳深幽,唇边的弧度也越来越深。 长而白的手指捏起她的掌中之物,偏过头细细回忆,饶有兴味:“伪造虎符是个什么罪来着?孤怎么忘了?” 梁婠低下头,声音轻似空气中那缕淡淡的蔷薇花香,带了蛊惑的味道。 “谋逆之罪,可诛九族。” 当日她是从大帐中拿了虎符,但让小伍交给王庭樾的,却是个假的,真的一直在她手上。 若非娄氏一族,陆修何至于进退维谷,陷入死局? 设计之初,就没打算放过。 却不曾想—— 梁婠闭了闭眼。 高潜怪叫一声:“诛九族?那岂不是将孤也算进去了?哈哈哈——” 梁婠并未接话,袖子底下,掌心握得紧紧的,如果可以,巴不得他立刻马上死了! 或许,不用等诛九族,她可以先送所有人一程。 梁婠掀眸微笑:“陛下,大军会在三日后抵达晋邺,您不是说要设宴犒赏三军吗?宫里应是许久未办欢宴了!不如趁此——” 这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小小一瓶药,足矣。 高潜没有言语,整个人阴沉沉的,像压在头顶的一团乌云,笼罩你、压迫着你,可你却无法将他驱散。 梁婠有些吃不准,目光静静瞧着不置可否的人。 高潜并不看她,只垂着眼睛,把玩手里的虎符,低低哼笑着:“你不是一心想入主含光殿吗?” 梁婠脊背一僵,呼吸只停顿一刻。 高潜像蛰伏在黑夜里的兽,黑眸里头藏的只剩玩味。 她一开始接近他,打着的旗号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从给予她册封圣旨开始,她便推三阻四,哦,不,或许过往所有的贴心知意,都露了痕迹。 人活两世,阅女无数。 那一心讨好、攀附的女子,不计其数,她们曲意逢迎、阿谀谄媚的模样,他见得少吗? 她们看中的无非是他帝王的身份,想要从他手中换取想要的尊荣、地位、财富…… 他又缘何不能将她们视作一个个玩物? 她们装有情,而他连装也不想装,不过各取所需。 玩够了,看腻了,便杀了,再换下一个。 人嘛,总是杀不完的。 她眼神没有乱瞟,始终磊磊落落。 哈,这他可太熟悉了,曾经不是没被这种目光欺骗过! 所谓稍作调整,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梁婠睁着一双水眸,不无委屈:“太后要杀妾,妾只能委曲求全,先——” 高潜吃的一笑,摇头:“笑话,孤是天下之主,你不过区区一个女子,孤还能保不下你?又还能无权掌你生死?” 言狂意妄,放肆猖獗。 梁婠梗了一下,是,人命在他手上,就如同他御花园里的一片叶子,落了也就落了。 如有必要,还得派人专门修剪一遍,修剪成他喜欢的样子。 高潜摩挲着手里的虎符:“需知孤想让你生,你便能生,孤想让你死,你才能死,无权掌人生死,这皇帝的乐趣何在?” “这帝王的乐趣何在?” 他的笑声渐渐变成咬牙切齿,在黑夜里叫人毛骨悚然。 梁婠可不会觉得他是因为看重她,才说这种话。 她恭敬一拜:“陛下贵为天子,自然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只是陛下如今尚有掣肘,不能事事做主,妾作为陛下的刀、陛下的盾,岂可不尽应尽之责,反给陛下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陛下目前受制于太后,不就是仰仗陆氏给予陛下的支持,纵观朝堂,能一心为陛下筹谋的,也唯有太后了,可这一心,除了为母本能的爱护,又多少掺了些旁的利益牵绊,毕竟,广平王亦是太后所出,对太后而言,是您还是广平王坐在帝位上,并无太大差别,陛下从前不就是顾及此处才忍气吞声——” 他已敛了所有笑意,像一座冰封的雕塑,冷冰冰立在面前。 梁婠垂下眼皮道:“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陛下都能忍,妾如何不能忍?妾暂时以宫女身份留在宫中,待日后陛下掌控一切,再兑现昔日承诺便好。” 说罢,缓缓跪地,敬若神明。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高潜许久未言语,眼睛只盯着微微露出的一截粉颈瞧。 看了一会儿,又抬眸望向长长的永巷,有一年冬日,他从太极殿出来,便在这儿碰见她,就站在她现在跪的位置出神。 那时,她不过一个玩物,他不在乎她想什么,也不需要在乎。 可现在,握不稳的刀,极有可能会伤到自己。 这是前世的教训。 高潜瞧着深不见头的永巷,抬起手摸了摸后颈。 不论是前世的红粉游戏,还是囚龙似的一生,他都玩够了,也过够了。 他们还以为他是个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吗? 高潜收起虎符,慢慢蹲下身,低头握住她的胳膊,将伏在地上的人扶起来,与她面对面,目光相接。 薄唇微微一扩,扩出一个不知深浅的笑,语气无比温和:“梁婠,你想要的是什么?” 梁婠睫毛颤了颤,他捏住她胳膊的手,力道不小。 但对比曾经,已是极为罕见的平和。 看人没反应,高潜笑出了声,她果然不是表面的那般。 “告诉我。” 我? 梁婠暗暗讽笑,一个杀了你、让你受尽屈辱的人,问你想要什么,还能是什么? 被激起的惊涛骇浪,在体内翻滚咆哮。 梁婠死咬牙关,才能不让真话脱口而出。 高潜没有放开她,由捏着她的胳膊,变成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仔细观察。 “大司马对你一心一意,你却能狠心杀了他。” “可他死了,你又一身缟素。” “据我所知,他死后,你口吐鲜血,伤心晕厥,病了数日。” “你说你为了含光殿,可你得到册封圣旨,也并未那么高兴。” “你想要的是什么?” 梁婠的手越来越凉,提着一口气,努力让身体不那么僵硬。 第223章 知根知底 等了许久。 惊涛骇浪终归风止波停,如暴风雨席卷过后,只剩断枝残叶,一片狼藉。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曾经也这么问过陆修。 他说以后告诉她,可再也没以后了。 这句话就像钩子,勾出内心,勾出往昔,她不仅很想他,还想起来很多很多他跟她说过的话。 胸口空落落地疼,漫地漫天的。 黑沉沉的夏夜里,晚风吹过,脸上冰冰凉凉的。 “不知道……” 梁婠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不知道?” 高潜嘶的一声,拧着眉头看她,实在不懂她为何哭。 白白净净的尖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却红红的,像兔子眼,只眨眼的工夫,那里头盛的水就溢了出来,顺着脸颊一路而下,不一会儿面上就湿漉漉的。 高潜抬起手,往那眼泪上摸去,湿湿热热的。 他自己哭过。 他也见别人哭过,呼天抢地、大喊大叫,无一不是磕头求他饶命的。 他还见她哭过,是在王庭樾死的时候,痛哭流涕的样子,与旁人无异。 可今天,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声嘶力竭,甚至不出一声,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泪就是源源不断…… 不知为何这种寂寂无声的,却瞧着比那号天哭地更觉悲痛。 他只是问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又不是要取人性命,何至于此? 除非—— 他乌瞳直勾勾盯着她:“你是真的对他动了情,是吗?” 梁婠咬了咬唇瓣,垂下眼,没有否认。 高潜甩掉指尖沾上的湿意,抬起她的下巴,语气不阴不阳:“放着孤的昭仪不做,宁可去做宫女,就连给内侍做对食都无所谓,是因为对他动了情,觉得对不起他,后悔了,是吗?” 梁婠还是沉默。 高潜过于苍白的脸上,阴冷阴冷的:“杀他,你后悔了,是吗?” “是……” 是? 高潜不由自主皱起眉。 梁婠依旧是先前跪着的姿势,在他一瞬不瞬的逼视之下,眼眸潮湿,索性坦白。 “我曾经以为我想要的就是那座宫殿,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其余的我都可以不管不顾、什么都可以抛弃放弃……” 她已然哽咽。 “可直到他死了,我才发现……” 话未说完,答案却昭然若揭。 高潜凉凉道:“才发现比起孤的含光殿,你更想要的是他,是吗?” 他丢开手,直起身,凤目微阖,心思难测。 梁婠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吸着气,自那天后,她再没哭过,胸口已憋闷了太久,如果再不发泄释放,真的快要熬不住了。 高潜垂眸,默默看她片刻。 半晌,梁婠止住泪意,仰面:“是妾辜负了陛下的期望,妾愿接受任何惩罚,只是——” 高潜扬了扬眉,脸上闪过了然之色:“只是想求孤饶了你的母亲与长姊,对吗?” 为了拿捏她,高潜一直将阿娘与阿姊关押的诏狱里。 梁婠伏地一拜不起:“妾愧对于陛下,亦自觉无颜面再见陛下。” 高潜瞅一眼地上的人,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可周身的阴郁之气,渐渐隐入黑夜。 他视线将她从头到尾轻扫一遍,淡淡一笑,似安抚,也似警告。 “罢了,对他生情一事,既然人都已死,孤也就不予追究了。不过往后,昭仪还需恪守本分,尽你应尽之事。” 梁婠仰起脸,湿润的眼睛里充满疑惑,干净的声线里带了丝沙哑:“陛下为何还要给我机会?” 高潜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叹气:“孤缺少的不是骨器。” 梁婠睁着水汪汪的眼睛:“这世上除了妾,定然还会有别人愿意陪同陛下一起赏玩它们。” 高潜握住她的肩膀,将人扶起来,弯着唇,笑容很深:“去看看你的含光殿吧,往后还要在那里住很久呢。” 梁婠落他半步,脚下沉沉的,脸上也不见什么欢喜,整个人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含光殿去的。 高潜偏头看一眼情绪低落的人,幽幽道:“或者,你想住在太极殿也无不可。” 语气莫名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欢欣。 她越难过,他越开心。 梁婠垂下眼,盯住拉着她的那只手:“可是妾已经答应太后,要给内侍做对——” 高潜伸手将人拉进怀里,冷笑一声,打断:“但凡孤看中的,必遭她干预,孤岂会一直受她摆布?” 梁婠叹气:“陛下——” 身旁的人突然步伐一顿,侧过脸,眼神犀利:“孤允许你这次心软,但并不代表还有下一次。” 梁婠低下头,闷声闷气应了声。 高潜伸手抚了下她被勒红的脖子,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瞧了会儿,“尽心尽力为孤办事,孤是不会亏待你的。” 这样一本正经的高潜,当真是稀奇得紧! 梁婠迎上他的目光,眼睫湿润:“陛下真是优待妾。” 高潜璀然一笑,眼眸深沉,那是自然。 “孤还是了解昭仪的。” 除了性子倔点儿,敢自尽,倒没胆子弑君,他可记得清楚,当初冯倾月带她来之前,说过只要用梁婠在乎的人为要挟,不怕拿不住她。 的确屡试不爽。 “今晚睡前,昭仪要给孤讲讲,你是如何杀的他,又将他的尸体葬在了何处?” 说罢,拽着她就往含光殿去。 梁婠再不吭一声,只余光悄悄打量他,薄唇微微抿起,藏在里面的笑意若隐若现,缠在她腰间的手臂,更像一条冷冰冰的锁链。 方才的高潜,几乎要与前世的模样重合。 梁婠太熟悉,也太了解。 也只有真情实意,才能打消他的疑虑。 含光殿门口,恭恭敬敬跪了两排人。 殿内没有灯火通明,只昏黄的烛火摇曳,却难掩内置的奢侈华丽。 梁婠一身素白裙衫,着实与这绮丽华色,格格不入。 高潜瞧一眼,“孤是喜欢昭仪穿素色,但不是这一身。” 梁婠始终怏怏不快,只略略点头:“妾以后会注意的。” 以后? 高潜抬腿,朝着一旁跪地的人,猛地踹过去。 “孤说的话,你是没听见吗?” 内侍猛然被踹翻在地,慌里慌张爬起身,连连叩头。 “陛下饶命——” 高潜黑瞳冷冷的:“你果然是没听见。” 接着低喝一声:“来人!” 内侍仰面跪地,抖似筛糠,惊恐地瞪大眼睛。 梁婠掀起眼皮瞧过去,淡淡开了口:“预备沐浴更衣。” 高潜森冷的脸,俶尔变得笑容可掬:“若是人人都像昭仪这般懂孤的心意就好了。” 第224章 不怀好意 梁婠从他怀中退出几步,恭敬行礼。 “陛下放心,妾会教他们的。” 高潜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笑着拉起她就往里走,还没走至内殿,他又紧紧蹙起眉头,语气焦躁难忍。 “昭仪不知,孤近来头疼得厉害,心口也总是生躁,就算杀人也难叫人平复。” 梁婠放软了声音:“定是陛下近来烦恼的事儿太多,明日妾帮陛下熏香针灸,松缓松缓。” 高潜拦腰将人贴近,薄唇附在耳边:“孤一会儿就要。” 本能的,心理上的厌恶、身体上的排斥。 梁婠站的直直的,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陛下得容妾去准备准备。” 高潜愣了一愣,片刻后却是笑着摇头:“不用那么麻烦,这宫室里什么都不缺。” 什么都不缺? 噩梦般的记忆,奔腾而来。 见她不明所以,高潜来了兴致,扯着她一路就往侧殿去,宫人内侍紧跟其后。 刚迈过门槛,潮气与香气扑面而来。 含光殿,前世也一直是空置的,但对她来说一点儿不觉得陌生,尤其是这侧殿汤池,是抹不掉的深刻记忆。 梁婠一颗心咚咚直跳,低埋着头,咬牙忍着。 高潜毫无察觉,自顾自地拉着她的手,笑着看她一眼:“孤早就想带你来了。” 宫人内侍在外厅驻足。 绕过隔断,看清内室,梁婠微微一愣,不禁蹙起眉头。 宫灯点点,珠纱漫漫,水雾带香,蓝田玉嵌的浴池,注入豆蔻之汤,水光潋滟…… 虽然依旧是汤池,但格局装饰都与前世大不一样。 高潜给她的感觉有些奇怪,似乎还说过些—— 梁婠正游思妄想着,身子一轻,被人打了横抱,伴随着惊呼,扑通一声,她整个人被扔进水里,水花四溅,溅得玄色衣袍一身水渍。 梁婠跟落汤鸡似的,淹在水里,费劲攀住边缘,忍着怒意,在水中飘飘浮浮。 才刚站稳,又一个水花溅开,水波震得她身子一晃,高潜伸手将人抓回来囚住,抵在池壁上。 “喜欢这儿吗?” 他脸凑近,心情是出奇得好。 梁婠低头抹着脸上的水,不露痕迹避了避,骂人的话就在嘴边,要不是有所图,真想现在就了结他。 高潜却拉下她的手,黑眸沉沉盯着她。 白皙清透的脸,水润润的,鸭翅般的黑睫毛湿了水,水下素纱包裹着玲珑身段,勾勒出诱人曲线,湿衣下的若隐若现,叫人心猿意马。 久远却清晰的记忆闪过脑海。 她眼角都被逼红,却死咬牙关,不吭一声,那么冥顽不灵。 重温鸳梦…… 这次肯定会不一样的。 环境变了,驯不服的人也驯服了,唯独他还是那个他,所有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一遍,这感觉真是太美妙。 梁婠微微抬眼,怯怯看向沉默半晌的人,却不知紧张与温热的水汽,给她尖白的脸上添了潮红。 “陛下。” 声音隐隐发颤,是拒绝,又像讨饶。 他体内腾起的躁动越来越严重,胸脯也起伏得厉害,粗重的呼吸暴露了所有欲念。 高潜盯着她,带了丝不悦:“莫非你是想为他守着?” 梁婠垂下眼睫,不吭气。 高潜似是有些怒了:“怎么,方才跟你说的没记住?” 梁婠堪堪瞧他一眼,然后迟疑一下摇头,道:“妾是陛下亲封的昭仪,应做好分内之事。” 高潜哼笑一声,很满意:“这次你要听我的话,嗯?” 梁婠颤着手臂往他脖颈上勾去,乖顺点头的同时,声音有些委屈:“妾不是那日在太极殿已——” 高潜愣了一瞬,她若不提,他几乎想不起这事,说来奇怪,他只记得是幸了她,可事后仔细回忆,却如何都想不起过程,甚至还不如前世的印象来得更深。 难道与他头痛症有关? 高潜盯住她,她也望着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喉头滚动,再忍不住,扶在腰间的手掌,顺着腰线往下游移,低头就要往她唇上咬下去。 与此同时,后颈处捏针的手也要落下。 “陛下——” 冷不丁一声高呼,惊得两人同时一颤。 梁婠暗吸了口气,十指连心当真不假,悄悄放下被刺破、冒着血珠的手。 “放肆!” 幸而高潜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阴沉着脸,瞪着冒然闯入者。 梁婠背靠在池壁上,手抵住欲靠近她的身体,慢慢回眸看过去,是皇后,惨白着面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她身后还追进来几个宫人内侍,明白他们打断了什么,立刻心惊胆颤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不停地请罪告饶。 “陛下恕罪,陛下息怒,实在是,实在是没拦住皇后娘娘——” 梁婠懒得再看,只收回视线,静静瞧着眼前人,好意帮他拉了拉被打湿且微敞的衣襟,看起来又乖巧、又委屈。 高潜眸色不觉阴沉得更厉害,蕴了十足的怒气:“皇后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皇后神情黯然,嗓子干涩地几乎出不了声:“陛下,妾确实有不敬之处,却乃不得已而为之。这后宫中如此多的妃嫔,您为何非要宠幸她——” 高潜打断,冷冷横了皇后一眼:“皇后这么喜欢往含光殿跑,是想和昭仪换换住处吗?” 梁婠低头小声地嘟囔:“陛下别气了,或许皇后娘娘是有要事找您,您不妨先去处理?” 说着手掌一个劲儿地将他往外推。 高潜捉住她的手,唇角翘起来,眸子黑黑的:“她若喜欢,就在旁边看着好了,也好叫她知道自己是多么乏味和无趣。” 梁婠猛吸了口凉气,这种事他不是没做过。 比她受到更大冲击的人是皇后,脸色难看,几近崩溃边缘。 当着宫人内侍的面,说出这种话,羞愤难耐。 “陛下与妾是结发夫妻,如今竟为了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当众羞辱妾——” 羞辱? 梁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被说了这么一句便是羞辱了,忍受不了了? 可曾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 何止是羞辱,那根本是要人性命! 第225章 露出马脚 这一声低笑,听入耳中,扎在心上。 “你,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曹若宓气红了脸,屈辱又愤恨。 与她满脸怒色不同,梁婠仰起一张白嫩水润的脸,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眼神无辜,语气更无辜。 “侍候主上、开枝散叶,这不是身为后宫妃嫔应尽的职责吗?可是皇后身为六宫之表率、天下女子之榜样,却叫主上这般不满,如何不可笑呢?” 梁婠说着话就要转过身,不想碍于池水有些吃力,裙裾一绊,差点没站稳,一个不小心就要摔进水里。 好在一双手将她托住:“昭仪说得是。” 梁婠牢牢揪住玄色衣襟,姿势很亲昵。 高潜低下眉眼,原本阴鸷的眸子,渐渐浮起玩味的审视,目光冷冷的。 他很熟悉她身体上的抗拒,可这般主动投怀送抱,分明是在故意挑衅皇后,敢拿他气人,胆子倒不小。 不知为何,她明明与前世大不一样,他却越来越觉得熟悉。 仔细回想,在国公府那日,她当着众人的面,直挺挺倒进荷塘,不就像极了他曾经让她做的? 她处处都是那么符合自己的心意,曾一直想不明白,这一世是谁将她调教至此,可如果调教她的人,一直没变过呢…… 这发现,叫他心情没来由的好,一时兴致高扬、玩心大起。 高潜垂了垂眼帘,毫无预兆地松开双手。 没了支撑,梁婠身子一悬,瞪大眼睛,直直躺进水里,四面八方的水涌了过来。 因她手上扯着他的衣襟,她一摔,也将他一并拽倒。 几人见状,惊呼着冲上来,却在下一刻止了步子,深深垂下头。 高潜完全不顾还有其他人在场,手臂环上柔软的腰肢,身体趁势压上去,唇边慢悠悠地扬起一个笑。 “梁婠,你想在水底试试吗?”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言语轻浮,举止放荡。 梁婠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不自在地挣了一下。 高潜清楚感受到手臂中的柔软,随着他的话立时变得僵硬,他没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高潜望着她的眼底,眸色愈深,嘲弄地勾起唇角:“别怕,我来教你。” 我来教你…… 如魔音入脑。 引爆了记忆,也引爆了力量。 他还想当着别人的面再对她…… 太过浓重的恨意瞬间炸裂,梁婠忘记掩饰、忘记隐忍,双手奋力去推他,还不忘抬起腿,狠狠一脚踹过去。 高潜吃痛,哼了一声,毫无防备跌坐在水里,他皱着眉捂住胸口,眼疾手快,一把拽回欲逃离的脚踝。 梁婠被他一扯,也跟着摔坐下来。 太过巨大的震荡,晃荡得汤池水一波一波往池壁撞,两人像斗败的鸟,双双跌在水池中。 暧昧纠缠顷刻变成拳打脚踢,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旁边几人,呆了眼、失了声。 曹若宓幡然醒神,斥责,“梁婠,你放肆!竟敢对陛下动手!” 温柔的腔调,配上严厉的语气,并不会令梁婠感到惧怕,真正叫她惧怕的是,方才那冲动的一脚,暴露了她真实的内心。 她咬了咬牙,想抽回脚,也想认罪补救,可惜被他牵制住。 高潜低低吸着气,垂下眼帘,瞧着手里握着的一截湿了水的细白,收敛了一下心神。 梁婠讪然解释:“陛下,有外人在,妾实在是不堪受主恩——” 内侍宫人忙扑上来,争相就要跳下水。 “滚。” 嗓门不大,声音低低的,没看他们,也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反而是幽幽的低笑,还带了些许诡异兴奋。 几人闻之,皆是一抖,僵在原地。 梁婠一动不敢动,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高潜放开她的脚踝,忍着疼痛爬起身,捏住她的手臂,将人从水中捞起来,对上她的眼睛,微微勾唇,不疾不徐地:“梁婠,你好大的胆子。” 那是一种欲将她识破的眼神。 梁婠故作镇静:“一时情急,还望陛下——” 恕罪有些说不出口。 踹他一脚都是轻的。 高潜面沉如水,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唇边绽出一个不寻常的笑。 从前就觉得她很有意思,现在是更有意思了。 游戏不是一天就要做完的,他可以带着她一起慢慢回忆。 他用湿淋淋的手,帮她理了理黏在脸上的头发,又抚了抚她已不再发红的脖颈,动作极其温柔。 “昭仪刚回宫,一路劳累,今夜好好休息,往后我们来日方长。” 梁婠僵硬受着,这带水的触碰,让她直反胃。 高潜说完便松开钳制,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迈着长腿,转身往汤池外走,所行之处,淋了一地水迹。 宫人内侍连忙捧着衣物上前侍候。 曹若宓看得惊心,手掌攥得紧紧的。 不论前朝后宫,谁敢对皇帝如此放肆?就算太后对他约束,也从不曾当众教训贬低,该给的尊荣脸面,都是给到位的。 可刚刚,梁婠当着一众宫人内侍的面,推他、踹他,他竟完全不计较! 后宫妃嫔不在少数,更是今儿生、明儿死,换了一茬又一茬,再喜欢的,也新鲜不过几日。 这些她都了解,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这梁婠,从那年嘉赏之时,她便看出了他的苗头,谁料竟叫他生生惦记了这么多年,那时只想将梁婠指给阿昀,绝了他的念头,不想即便是送给陆修,也不能叫他死心。 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还从未见过他会像纵容梁婠一般,纵容过哪一个! 古来帝王三宫六院,皆属正常,可这般偏宠绝非好事! 她可以容忍他群芳竞艳,却无法容忍他一枝独秀。 曹若宓眼圈红了,心中酸涩无比,尽力保持着属于皇后最后一点尊严和威仪。 她努力平复心情,望一眼梁婠,再看高潜,声音有些颤:“陛下,请听妾一言,您实在是不能——” 高潜蹙了蹙眉,斜斜地撩她一眼,神色极为疏淡:“皇后若是不想换住处,日后就别来含光殿。” 他很是不耐烦地打断了曹若宓要说的话,只冷冷扫一眼身侧服侍的人。 “往后你们要是连个门都守不住,也不必再留着了。” 梁婠依旧站在水中,直到离去高潜也再未望她一眼。 她顾不得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也顾不得模样又是有多么狼狈,只沉默盯着那一地水迹瞧。 高潜从前疯,现在也疯,可是这两种疯又带了那么些不同。 还有他刚刚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捕捉到什么重要信息,那种笃定是胜券在握。 梁婠低下头,看着自己落在水面上的影子。 第226章 金宫贮娇 突然涌上来的反胃感,打断了她的思考。 梁婠嫌恶地看一眼水池,忙不迭跨出去,如果可以,真想换层皮! 可接下来的日子,她不仅要住在这里,还少不了要与他周旋。 待重新沐浴更衣后,天也晚了,宫人备好的餐食,她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半点胃口,估计是被高潜恶心坏了。 案几边,梁婠将讨来的解药收好,等王庭樾回来,再将这两种解药做一对比。 她要赶在所有事了解前,帮他制出解药。 太后不可信,不能让他一辈子受制于人。 只是身在皇宫,诸事多有不便,不能像在南苑时,那般自在随意。 梁婠盯着手里的小瓶微微出神…… “梁昭仪,都已按您要求更换好了。” 梁婠放下小瓶看过去,湘兰已收拾好床铺,躬身站在一边。 湘兰是含光殿的宫女,鹅蛋脸、细柳眉、丹凤眼,模样是好看的,身段也不错。 高潜一向是如此,但凡近身伺候的人,那都必须有些姿色。 这次去屿阳迎接的人员里,就有她,心思细,话不多,相处了这些日子,对自己的喜好与习惯,也算了解一些。 可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她不敢相信任何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梁婠将东西收进匣子里放好,才起身。 待走近了,大致检查一遍,帐帘、丝衾、褥子…… 别的地方也罢,唯独这床榻,到底是她要睡的,需得不沾半点高潜的影子才好。 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皇宫,万一他偏赶在人睡着的时候来,怎么办? 梁婠抬眸看一眼湘兰,“那北周送的玩意儿里头,似乎是有一件惊鸟铃,我瞧着别致,不如挂在这帘帐上,看着有趣味。” 湘兰抬脸,依旧低眉顺眼,只眉头轻轻跳了一下,显得有些诧异,却还是依言去拿。 她翻找的时候,梁婠并没跟着一起去看,北周之所以会送她这么多东西,无非是感谢她,做了陆修所拒绝的事。 在大齐他已然陷入死局,不论是娄氏,还是陆氏,或者高潜,都没有给他活路,所以,在启程去屏州之前,她便盘算着如何帮他逃走。 可他却将她送离晋邺,这足以表明他自知困境难脱,做好赴死准备。 直到破解北周给他下达的指令,她才明白,他不是真的没有活路,而是拒绝走这条活路。 他拒绝出卖屏州城,而她背地里借着他的名义,献出城防图;他不肯背弃他的将士,不愿看着他们丧命,而自己前去北周苟且偷生,可她私下与北周联系,想为他在众人面前设计一出死遁的戏码;他不想再被北周利用、控制,她却替他应允了…… 可以说她为一己之私,没有家国大义,不顾袍泽情谊,也可以说任何指责她的话,她只想要一点,就是让他活着,即便背负上骂名、被他误会,即便他们从此决裂、分隔两地,她也想让他活着,只是想让他活着。 可是,他却死了,真真切切死在她眼前,还是心灰意冷,带着对她的失望死的—— 梁婠低下头,看着白净的一双手,其实满是血红,就是这双手拿着剑,杀了他,沾满了他的鲜血,自那以后,再怎么洗都洗不掉,甚至,总有一股血腥味儿挥之不去。 现在只要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便是这鲜血淋漓的一双手。 当日,他为了试探她,逼她杀了王庭樾,最后却将她拦下,或许他是不忍心将她逼上绝路,可这次,他是多么果断决绝…… 他应是恨极了她。 “娘娘?”湘兰小心翼翼看着低头出神的人。 梁婠收拾好情绪,低低应了声。 湘兰指了指帘帐,“已经挂好了。” 梁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藤萝紫的纱幔上挂着一只精巧的响铃,还有一块白玉玦? 看出梁婠的疑惑,湘兰轻声解释:“奴婢瞧着这样美观点儿。” 梁婠略一想,是否美观另说,但这么一来,倒是可以掩饰一二,于是轻轻点头,“明日咱们去花苑里采些香草,回头做几个香包放在这寝殿里。” 湘兰拧着眉毛只觉奇怪,方才都是挂着的,应她要求才悉数取下,如何又要重新再制? 他们都只道主上喜怒无常,却不知这新宠的左昭仪,是喜好无常。 梁婠也并不多解释:“这些东西,我只喜欢自己动手做的。” 湘兰低头应声。 见梁婠准备就寝,湘兰忙上前服侍。 湘兰放下帘帐便去一旁守着,梁婠躺着,床榻上触手可及的小柜子里,银针、香料是应有应有,以备不时之需,再望一眼垂帘上的小铜铃,她才能稍稍安心几分。 明明一身疲惫,回来后又折腾到这么晚,她该是很困倦才对,可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梁婠也不再勉强,索性睁着眼睛躺着,趁这无人打扰的深夜里,想一想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要如何度过。 在她死之前,她必须得做些什么,必须得先向他们讨回一些,或许她杀不了他们所有人,可是能杀一个是一个,不然,她不甘心。 初夏夜里,她却觉得冷。 梁婠闭上眼,本打算几天后的欢庆宴上,将他们一并毒杀了,可是那样一来,王庭樾往后就没法再得到解药,迟早会毒发身亡。 梁婠默默叹气,她想死没关系,却不能连累他。 不能同归于尽,便只得一个一个对付。 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目前来看,前朝后宫,她能无所顾忌借助的人,只有高潜,皇后恨她,太后想杀她。 如此,只能再让他活些日子,希望在此之前,他还没有杀掉自己,不,就算是死,她也要先送他一步…… 梁婠不知道是何时入睡的,只知再醒来,窗外天大亮,阳光斜斜照着,叫这寝殿也不再显得那么幽深冷寂,反而满室生辉。 含光殿,名副其实。 轻轻一掀帘帐,立刻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很醒神。 宫人内侍听到响动,捧着洗漱物品鱼贯而入。 通常新入宫的妃嫔,晨起后,不是去昭阳殿,便是要去仁寿殿问安。 可是,她哪个殿也不打算去。 毕竟,她不是来当一个合格后妃的! 第227章 争奇斗艳 后妃衣饰都有严格要求,不能逾越品级穿戴,否则便是藐视宫规。 用过早膳,司衣司、司宝司的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除了来送新制的宫裙和首饰,还要亲自给她量一遍尺寸。 梁婠颇为意外,昨晚皇后离开时都还在极力劝说高潜,怎的突然又改变主意,还让人给她制衣? 虽说她并未打算久待,但还是不能叫人看出端倪,便也没有拒绝。 司衣司与司宝司派来的都是宫里的老人,态度恭敬,行事老练,个顶个的人精,可饶是如此,亦不由诧异,暗暗交换眼神,通常宫中贵人逮到这个机会,都是在不逾矩的基础上,尽可能提出自己的需求,欲做得奢华精美、与众不同。 可这位左昭仪,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也不像别人还会适时地给他们给点好处,从头至尾都板着一张脸,没有太大的表情,这做派脾性,着实叫人猜不透、看不穿。 只暗道,许是仗着新获宠,多少有些不知人情世故。 梁婠心思全然不在衣服首饰上,出于安全考虑,她并未带太多毒药进宫,也不打算将制好毒药放在含光殿。 昨夜说去御花园采香草不假,她要在现有的环境里,找到能用上的材料,还不能露出痕迹。 趁着早朝未退、日头也不晒,梁婠不想浪费时间,故而极为配合。 待两拨人走后,简单收拾一下,她便带着湘兰几人出门。 走出去不过几步,只觉怪异,回头一瞧,内侍宫人跟了一群,浩浩荡荡的。 梁婠蹙着眉头,不过是去御花园熟悉一下,可这阵仗搞得像要去翻地栽花似的,本就是需要谨慎小心的一件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当真太过引人注意。 梁婠给湘兰低语几句,湘兰便将人遣散,只再带一个沅芷。 这个季节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时候,尚未靠近,已是香气袭人,呼吸间就能捕捉到空气中丝丝甜腻,便闻着就能猜到一会儿所见是怎样一番花花绿绿。 沅芷性子欢脱,只听得梁婠说要采花,制香包、香膏,便来了兴趣,挎着提篮跟在后面,走一路,说一路。 梁婠打量她一眼,看来这正是她所擅长与喜欢的。 湘兰悄悄使了好几回眼色,可沅芷浑然不觉。 梁婠暗觉好笑,这倒也是误打误撞,她与湘兰两个都是话不多的人,若一直沉默着逛园子,看着也怪,现下多个话多的沅芷,说说笑笑间,反倒像那么一回事。 看到沅芷喜形于色,梁婠莫名就想到了曹丹青,在国公府初见她时,便是这般轻快明媚的,只多了些寻常少女所没有的骄矜,可后来,渐渐就变了…… 想着又有些失笑,从前在宫外时,跟她二姊曹鹿云争陆修,现在又跑进宫,跟她长姊抢高潜,换作以前不知会指着她的鼻子怎么一番好骂,眼下倒是不好说了。 许是梁婠许久没吭气,沅芷讪讪住了嘴,眸中带了怯意。 “是奴婢聒噪,吵着娘娘了吗?” 梁婠转眼看过去,两人都紧张兮兮盯着她,生怕她火了。 她笑着摇头:“我是想以后这制香包的事,或许可交给你负责。” 沅芷怯怯的眼瞬间亮了,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真的吗?” 梁婠微笑点头:“你现下是负责什么的?” 沅芷看一眼湘兰,尴尬笑了下,嗫嚅道:“奴婢是负责西偏殿院子里头洒扫的。” 梁婠微讶,按宫规,近身伺候的人都是有数的,沅芷应算是粗使,是不配近前的。 怪道她方才选中沅芷时,他们几人神色极不自在。 湘兰连忙跪地请罪:“请娘娘责罚。” 湘兰一跪,沅芷也慌忙跪下,红着脸解释:“这事不怪湘兰姊姊,今日本该当值的素兰病了,奴婢与素兰是同乡,所以,奴婢才斗胆替她的。” 原来如此。 梁婠只叫她们起身,但心中仍是不解:“既是病了,为何不直接告假?” 这事也就搁在她身上,若是换作旁人,兴许会按宫规处置。 湘兰脸色变了又变,沅芷瞅一眼她,咬牙道:“娘娘刚入宫,奴婢们摸不准娘娘的脾性,只恐触了娘娘的眉头,是以不敢……” 梁婠垂眸,倒也不怪她们这般小心,新主入宫一向被视作喜事,且不说害怕过了病气,就是讲究的人也忌讳,何况后妃若真是气恼,是完全可以将人处置了。 梁婠了然一笑:“无妨,以后你们对我实话实说就好,就算帮你们诊治亦无不可。” 宫女生病是无权诊治的,全靠自愈,有那得脸或条件好点的,或许可以找些药来混吃。 两人惊讶。 梁婠看她们一眼,也不再多说,自己也待不了多久,倒是可以将常见病的方子写下来,留给她们。 这事一了,湘兰与沅芷再说话,比先前轻松了不少。 说话间,也到了园子,是意料之中的争妍斗艳。 得了应允,沅芷提着篮子就往花圃中间去,湘兰也上前去帮忙,梁婠只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漫步。 她只扫一眼便知晓,哪些可用,哪些无用。 现在叫她发愁的是,就算找来材料,在哪里制作呢? 这皇宫里处处都是眼睛,谁知道站在你眼前的都是谁的人,皇后看起来是妥协了,内心未必,至于太后,更不会轻易放过她…… 梁婠顺着小路往前走着,不想正对上几人。 “是,是嫔妾的错,与张宣徽无关,还请赵弘德——” 女子的哭诉被打断,紧接着响起啪啪的巴掌声,干脆利落,一声又一声,听得人心颤。 伴随着响亮的巴掌声,还有尖酸刻薄的谩骂声。 “弘德问她话,何时轮到你插嘴了?一个小小的柔则,连自己几斤几两重都拎不清,实话告诉你,你就算给弘德提鞋,都不配!当自己是什么人呢!就问问你,承宠时,主上可将你的脸看清了没?” 这话实在难听。 梁婠蹙了蹙眉头,这还不到中午,火气这么盛呢。 看那架势,必定是高潜真正的后妃们,闹得这般凶,多半是为争宠。 梁婠无心多管闲事,趁着没人注意,转身就要离开。 “哎,你站住!” 第228章 一争高低 梁婠脚步只顿了一顿,便毫不犹豫继续向前迈去,她们吵架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会去跟她们争宠。 从前想方设法接近、讨好高潜,那是为了顺利进宫,伺机杀他,现在她已经进宫,完全没必要再像从前那样,只等没有利用价值了,一杯茶了结了他。 “你,你给我站住!” 梁婠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两个宫人拦住去路,更有先前那个说话刻薄的人,伸手将她拽住。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小跑的缘故,女子有些气喘。 “我说你是不是耳聋了,叫你呢,听不见啊,看到赵弘德在此,还不快点过来见礼,竟敢扭头就走,怎的这般目中无人?一点规矩都不懂——” 梁婠被她用力一扯,回过头。 拽她的女子肤若脂、樱桃唇、体态娇,即便瞪着眼珠、态度恶劣,也难掩她的俏丽之色。 确实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喋喋不休骂人的话,随着视线相触,顿了一顿,她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后,便多了嫉恨。 女子扯着梁婠的袖子不放,扬起的下巴,又往上抬了抬,不无傲慢。 “你是新来的吗?哪个宫的?嬷嬷没教你规矩吗?怎么见了赵弘德不行礼?” 梁婠毫不客气拂去她的手,目光只在她脸上落了一瞬,便越过她,往她身后看去。 不论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不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这一刻都停下来看她,只眼神不同、面色各异。 完全被忽视,面前的女子气愤不已,不依不饶,还要上手。 “我看你不止聋,你还又瞎又哑!” 梁婠闻声这才看她,看她的同时,退后一步,轻巧避开她的手。 女子的手扑了个空,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躲?” 瞧她脸憋得通红,已是恼羞成怒。 梁婠眼睫微垂,笑了笑,再抬眼看她,如实回答:“是啊,我就是新入宫的,也没什么嬷嬷教我规矩,有问题?” 女子一噎,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你,你这般藐视宫规、目无尊卑、不成体统,你还有理了?” 许是见她我行我素,不止女子受了惊,其余人也都很吃惊。 梁婠冷淡瞧她:“我有没有理不知道,只知道,你就算有嬷嬷教,不是新入宫的,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懒得再磨蹭,抬脚就走,一面走,一面朝不远处两个人影子瞧。 “放肆!你竟敢如此猖狂!” 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神情倨傲的人也开了口,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 看装扮,应是女子口中所说的赵弘德。 弘德是三夫人之中地位最高的,位视三公,从前应是仅次于皇后的存在,自是有资格这么盛气凌人,亦有资格被众星环绕、捧为中心。 身前的女子对着旁边的宫人呵斥:“你们两个也是傻了吗?还不将她押过去,听候赵弘德处置!” 梁婠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瞧过去的眼光,冷冷的:“你们确定要碰我?” 几人一愣。 梁婠实在是不耐烦:“这里让给你们,要打要闹请随意,我没兴趣加入。” 被司衣司和司宝司的人一耽搁,她为省时间,并未按宫中昭仪的品阶穿戴,只作寻常打扮。 所以,她们并不能识得她。 在后宫就是有这点好处,可以‘以貌取人’,就算看着眼生,或者根本不认识,也能凭借穿戴判断出这人的身份。 见她神情这般自若,两个宫人相视看了一眼,伸出来的手,又收了回去。 这后宫就跟这花圃差不多,看着花团锦簇,实则里头的花早开过一轮,现在盛放的未必还是先前那一朵,也不好说何时迎来暴风雨,之后再看到的,还是不是现在盛放的这朵? 想在宫里活得久,没点察言观色的本事怎么行? 看到宫人犹豫,女子更气了:“你们这两个,我还使唤不动了?” 宫人不敢得罪,忙弯腰道:“奴婢不敢,请林广训消消气。” 再看梁婠,口气冷硬,尚算客气:“您也别让我们为难。” 如此不痛不痒,林广训一把将人推开:“没嬷嬷教是吧?才入宫是吧?今儿我就代赵弘德教教你!” “放肆!” 一声不算太大的呵斥,令高高扬起的巴掌停在半空中,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对梁昭仪无礼!” 梁婠还不曾见过湘兰发怒,不禁侧目,这与她平常的恭顺十分不同,倒可见得是一宫掌事。 林广训目光打量她的衣着,脸上狐疑,收回手有些不敢信:“你是,你真的是——” 标准的欺软怕硬。 梁婠笑笑:“不知你的赵弘德想要如何处置我,不如去含光殿坐着慢慢说?” 林广训脸上一白,慌忙伏地:“是嫔妾错了!求昭仪娘娘恕罪!” 众人皆是变了脸色,忙忙行礼。 看着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人,此刻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梁婠只觉得很不舒服,这算什么? 像是为了高潜在跟她们一争高低、争风吃醋…… 心理上的恶心让她有些反胃。 湘兰察觉到梁婠的脸色不好:“娘娘是哪里不舒服吗?” 沅芷提了满满两篮子花迎上来,皱眉:“方才还好好的,要传太医署的人看看吗?” 梁婠缓了缓,摇头:“我们回去吧。” 真的是要极度厌恶一个人,才会如此吧,就连一想到跟他有名义上的关系,她都很难受。 梁婠不想再看她们,绕开跪在地上的人就要走。 湘兰出声提醒:“娘娘要如何处置她们?” 处置? 梁婠步子不停:“不是口口声声讲宫规吗,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话音一落,身后顿时发出嚎哭声:“嫔妾知错了,求娘娘饶了嫔妾吧——” 以下犯上是重罪,杖刑或笞刑。 要么拷打腿部,要么板笞背部,哪一个都不好受,关键本就以色侍人,如此岂不是毁了色? “梁昭仪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您刚进宫,又这么一身常服,不被人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再说,您为何不一早点名身份?若早早说明身份,又岂会生出这些误会?” 赵弘德终于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出来。 第229章 傲慢不逊 梁婠头也不想回:“严不严苛是宫规,有问题向主上反应,不是我能决定的。能不能认出我,是你们的事儿,与我何干?我又有何义务要提醒你们?” 既霸道又无礼。 其余人一边惊奇,一边头埋得低低的,只用余光偷偷打量这位左昭仪。 关于她的传言,那可真是比志人志怪传奇还精彩。 “你,你竟如此傲慢不逊!” 赵弘德从未被人这么对待过,脸色难看极了。 如此穷追不舍,躲是躲不过去了。 梁婠索性停下步子,转过身往那跪地的人看一眼,再瞧她。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赵弘德面慈心善,怎么专门往人脸上扇呢?” “傲慢不逊吗?”梁婠摇头笑了下,“既得了理,要不要让人,那便由我说了算,你若不服气,下次就不要在没搞清楚状况前,轻易狗仗人势,叫人寻到错处!” “还有,既然要嚣张跋扈,有本事就做到表里如一,别装模作样、假借他人之手,不然瞧着虚伪又做作,平白倒人胃口!” 一番话说完,赵弘德脸上已完全挂不住,饶是倾城色,也已变扭曲。 论外表,高潜长相俊美,那阴晴不定的性格,更是给他增添了一种神秘且阴郁气质,他又喜穿黑色,衬得他本就苍白的皮肤,愈发白净。 不了解的,只当是黑夜里的一块璞玉,见识过的,才知是阴暗角落里的一条毒蛇。 极具有欺骗性。 每每杀完人,还总表现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若是只看他外表,还当真以为那人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他自己长得好,便对身边伺候的人要求也高。 不得不说,赵弘德确实是这一群莺莺燕燕中,最美丽的存在。 她能受宠绝不只是因为其背后家族势力,更是因为她样貌身材娇媚无双。 女色一事上,高潜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这样一个长相好,又会演戏,还时不时表现出忧郁脆弱的帝王,怎么不能迷惑人心? 她们在这为他争风吃醋,也不算太意外。 梁婠甚至可以猜到,他巴不得看见她们为争夺他的那点恩宠,斗个你死我活,瞧在眼里还觉得有趣,斗到精彩之处,甚至会拍手叫好。 一如养在笼子里的蛐蛐儿,纯粹为了打发寂寞、排遣无聊。 赵弘德气得身子都在抖:“你这贱人,来人,快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重重掌她的嘴,快啊——” 梁婠眉眼不抬,官大一品压死人,自己也只不过高她两阶而已。 “你们怎么都不动?本宫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 但见无人敢动,赵弘德气急败坏。 “这么一个声名狼藉,手刃亲夫的人,哪来的脸在这里耀武扬威,还左昭仪,你这左昭仪怎么当上的,心里没点数吗?” 她只顾着发泄,完全口无遮拦,话一说完,所有人跪地,大气不敢出,就连湘兰与沅芷都噤声跪了下去。 梁婠垂眸盯着地面瞧了许久。 偌大的园子,场面死寂,只有过耳的风声和远处的鸟鸣。 许是安静得过于诡异,赵弘德冲动过后,拾起一些理智,脸上有些不自然,可碍于面子,仍旧死撑着,挺着胸脯无所畏惧。 跪地的人闭着眼,心里默默一刻一刻数着,时间如此难捱。 半晌,听到有轻轻的笑声,不尖锐却瘆人。 惊异中看过去,竟是—— “是啊,我连他都能狠心杀了,这世上还有谁,是我下不去手的?” 她凉凉眼风一扫,五月天里,赵弘德打了个寒颤。 “从上到下,皆按宫规处置。” 梁婠撂下话,便带着沅芷走了,留下湘兰善后。 这下谁还敢拦她?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身后的御花园越来越远,梁婠走一路,再不发一言,可能只有那一瞬间,她是感到疼的,然后便没了。 在设计之初,这些谩骂羞辱就是意料之中的,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现在只不过是从假的变成真的。 更何况,还有什么是比他死在她怀里,更让人疼的呢? 沅芷提着两篮花跟在后面,低着头眼皮微掀,一直默默注视前面的人,自御花园出来,虽不见她有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就是看着与方才很不一样,像被一团水雾包裹着,有种细雨蒙蒙的落寞,让人瞧着跟着难受。 沅芷想了想,还是小声开口:“娘娘别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梁婠略略惊讶,轻轻点头:“好。” 本是试探开口,竟真的没有责罚,沅芷又大着胆子道:“奴婢要是生得像娘娘这样,跟画中仙女儿似的,还受主上重视,凌驾于众嫔妃之上,无论她们怎么辱骂诋毁奴婢,奴婢都不在乎,奴婢还会吃得好喝得好,日日穿得花枝招展,有事没事去她们跟前晃一晃,气死她们!” 梁婠偏过头,就见沅芷吐着舌头冲她笑。 这是在安慰她? 梁婠失笑,但有丝感动:“我没事。” 好像从来没人在意过,她会不会因为那些话难受? 梁婠笑了下:“你会调香吗?” 沅芷一愣,摇头:“奴婢没学过。” 梁婠回头目视前方:“我教你。” 沅芷忙不迭点头:“谢娘娘!” 还没走到含光殿门口,远远就看见有宫人内侍急匆匆迎上来。 他们步子有些乱,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快速屈了屈膝,才道:“娘娘,您快去太极殿看一看吧!” 梁婠故作不懂,疑惑:“什么事儿?” 宫人又近前两步:“主上才下早朝,不知怎么回事,又犯起头痛症,又在,又在——” 梁婠:“可请太医署的人瞧了?” 宫人连连点头:“太医给主上熬制的汤药被砸了,非要找您,您快去看看吧!” 梁婠微微颔首,对沅芷道:“你去寝殿里,把我的木匣子取来,然后连带你采的这两篮花,一并给我送去太极殿。” 沅芷应了一声,连忙去拿东西。 高潜从前就是有头痛症的,只是这一世好像更严重些。 梁婠也不再耽搁,跟着宫人内侍先去太极殿。 不出所料,太极殿门口跪了一地人,见到梁婠来,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第230章 近在眼前 宫人内侍走到门前便缩了脖子,始终下不了决心再往前迈出一步。 梁婠明白他们这是怕进去被砍被杀,于是看他们一眼,道:“待我唤你们时,再进来。” 宫人内侍面上一松,长长出了口气。 梁婠说完走了进去。 空无一人的殿内,倒是没有上次所见的那么可怖,却也是四下凌乱。 在厚重繁复的帘幕遮挡下,殿内有些昏暗,梁婠四处张望着,并没看到高潜的影子,甚至没有听到他一丁点的动静。 “陛下?” 梁婠拎着裙裾,绕过一具尸体,扶起被推倒的多枝灯,跨过跌破的瓷器碎片。 正殿几乎被她寻了个遍,就连他从前待过的地方也没放过,始终没寻到人。 不知道旁人是如何,但凡她来,总是要费一番工夫找他。 心头的那点忐忑与惧怕,早已在这数十次的寻找中消耗殆尽。 因而她不像他们那么恐惧。 莫非他是去了偏殿? 梁婠咬了咬牙,正要迈步,脚底一滑,身子一仰,险些摔倒,一个转身,堪堪站稳。 她抚着胸口缓了缓,幸好从小习舞,还算灵活,不过脚腕仍是扭到。 梁婠忍痛蹲下,一面检查脚踝,一面去看罪魁祸首。 是贯玉。 梁婠拿在手里,冷冷瞧着,这应是冕旒上的玉旒,真是疯起来啥都不管不顾。 “梁婠。” 幽幽响起的声音,惊得梁婠心突地一跳。 她转眼看过去,斜对面黑乎乎的角落里,一双泛红的黑眼睛,正正对上她,眼神直叫人发憷。 梁婠稳了稳心神,握着玉旒站起身,上前询问: “陛下,头痛好些了吗?” 他穿着青色龙袍蹲坐在地上,不似平日里一身玄色,黑沉沉的,但阴郁苍白的脸依旧。 不能高于帝王,梁婠只能蹲下,与他平视。 高潜意味不明地看她,忽而一声冷笑,声音低哑,还带着某种威胁。 “你也是来杀孤的吗?” 梁婠攥紧玉旒,忍了忍,坚定摇头:“不,陛下的头痛症犯了,妾是来帮陛下——” 话说一半,她被猛一把推开,重重跌坐在地,抬眸再看,高潜已蜷缩成一团,抱着头痛苦不已,嘴里发出嘶吼声,甚是恐怖。 “滚,都给孤滚,通通都给孤滚出去!” “谁敢杀我,我就先杀了谁!” “我要将你们全部杀掉!全部杀掉!” …… 一声比一声暴虐,一声比一声可怖。 梁婠被他怒吼声惊得心颤。 她瞥了眼他身侧,在触手可及的地砖上,扔了一把染血的长剑,血红刺目。 梁婠完全相信,他会随时抓起这把剑将她杀了。 逃,只会激怒他。 梁婠将手中的玉旒收起来,死咬着唇,瞅准时机,快狠准地,一脚踩到剑上,再去抓扶他的手臂。 “陛下,妾帮您熏香针灸,一会儿就不痛了,好不好?” 她控制住情绪,尽量保持着平和的状态,好言诱哄。 蜷缩的人慢慢抬起赤红的眼瞪过来,饶是早有准备,目光交接的一瞬,她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梁婠定了定神,手小心翼翼移去他头上的穴位,帮他轻轻按压。 “这样会好点吗?” 轻言轻语,带了蛊惑,还有丝淡淡的香味儿。 对,就是这种香味! 所有理智、意识,完全丧失,此时此刻,只想要这个味道! 高潜猛地伸出手臂,钳子似的死死将她拦腰抱住,发狠一般去嗅这香味源头。 梁婠身子一僵,呼吸都觉得困难,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那是刻在骨血里的恐怖记忆。 “按呀!继续按!为何要停下!不要停!” 应是感受到她的僵硬与停滞,高潜心烦意乱、焦躁不安。 梁婠僵着声音应了声:“是。” 她也不知道维持这个姿势多久,只知道那双锁住她的手臂,渐渐从她身上滑落,而他也像饮啖醉饱似的,心满意足地仰头靠上墙壁,闭着眼微微喘着气。 梁婠只想立刻剥掉身上这层衣服。 好半天,高潜眼睛才睁开一个缝,瞧她,眸光幽冷,还夹杂着凉凉笑意。 “……我是病了吗?” 他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莫名其妙就依赖上这个味道,只要头痛症发作,便迫不及待想要闻一闻,就连太医署的汤剂、针灸都没用,可这香味就管用! 梁婠淡淡答道:“是,陛下病了,陛下因为头痛症已经病很久了。” 高潜闭上眼微微点头,笑了笑,又略带疲乏地看她:“确实很久,真是奇怪,无论如何,我好像都摆脱不了它。” 梁婠心猛跳了一下,尽量保持神色如常。 其实,有一个秘密,她也是这一世无意中发现的。 高潜的头痛,并非是寻常的病症,而是中毒。 若非此生擅制毒,她也不能发现。 起初,她只是想利用能让人上瘾的熏香来控制他,可不想误打误撞,这熏香竟能缓解他毒发时的症状。 梁婠也不清楚太医署的人究竟知不知道,更不清楚他所中之毒又是从何而来。 但这个发现点让她知道,原来不止她一人想要他的命。 她微微抿了唇角,垂下眼睫:“陛下不用担心,您肯定会好的。” 突地,脖间一凉,冷冰冰的手掌抚上她的脖子,轻轻一收,便将她包裹在掌心。 “你知道欺骗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被突然袭来的凉意一激,梁婠瑟缩一下,再抬眼看去,他唇线慢慢绷紧,眼中透着森森冷意。 梁婠被他抓住脖子不能动弹,强作镇定,平静答道:“知道,所以,妾不会欺骗陛下的。” 高潜盯着她,眸光透亮透亮的,配上他苍白的脸,在这昏暗且一地狼藉的宫殿里,有种近似诡异的美。 梁婠觉得刺目,垂了下眼帘:“陛下,地上凉,还是先——” 高潜微微一笑,打断:“好啊,那就去昭仪的含光殿吧!” 梁婠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 不等她说话,高潜拉着她一同起身,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脚下带血的长剑上,眼睛眯了眯。 天子佩剑,被她踩在脚下? 梁婠浑然不知,道:“陛下,后日三军就要回到晋邺,妾觉得陛下应做些安排!” 既然要下手,那娄氏便是第一个。 第231章 与君周旋 高潜垂着眼帘,哼笑一声:“昭仪意欲作何安排?” 梁婠直言:“如果陛下不愿利用虎符诛娄氏九族,也可借着娄氏进宫赴宴,捡主要的拿下。” 高潜有所顾虑不意外,冒然将娄氏一锅端,且不说能不能端得掉、会不会逼得他们借机造反,就说其他门阀士族,未必不会唇亡齿寒,若是有心利用,非但不能扳倒娄氏,只怕还会将他快速拉下皇位。 铁打的门阀,流水的皇帝。这是前朝的教训。 梁婠停下瞧高潜一眼,但见他脸上并未不悦,方继续道:“不瞒陛下,在去屏州途中,妾无意间知晓一件隐秘之事。” 高潜这才抬眼看她:“何事?” 梁婠故意猛吸几口气,咬牙道:“妾无意中得知,娄世勋对陛下的宋婉华觊觎已久,他们当日未入宫时便已交好,后来宋婉华入宫,他们更是借着皇室宴会,私下里——” 高潜一把捏住尖白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她,冷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眼里是深深的怒意,身上是浓浓的寒气,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得了妻妾与外男背地媾合。 更何况还是帝王。 他可以想不起来宋婉华是哪一个,让她余生枯守后宫,终不见天颜;也可以为了拉拢人心,或达成某种目的,主动将她送给谁,就像自己一样。无论是哪种都可以,可唯独不能是宋婉华背着他,私自与外臣交媾。 这不仅是践踏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更是侮辱、挑衅他作为帝王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和至高无上的权威。 他下手很重,捏得她生疼,看得出来,他在愤怒,而且是愤怒至极。 “陛下——” 梁婠吃痛,两个眼圈都红了,水汪汪的,眸中带了哀求之色。 高潜视而不见,并没因此放松力道,对上她的双眼,轻轻扬眉:“你是想借孤的手,杀娄氏的人,对吗?” 梁婠脸上的表情明显一僵,唇角隐隐动了动,并未言语。 高潜的确与从前很不一样,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直以来,她都将高潜视作前世昏庸无能,且整日沉迷酒色的暴君。 其实想想,不对,如果他还是从前的高潜,又怎会从一开始就提防陆修呢? 他似乎当初还特意问过自己,陆修可不可信? 当日在卫国公府,他将自己送给陆修时,分明说的是代为调教,日后再进宫。 有没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陆修活到最后…… 她和高潜,到底是谁在利用谁呢? 他为何变了? 她实在想不通。 这一路走来,很多话,皆是半真半假,不是将真话藏在玩笑里,就是一本正经说着玩笑话。 最终结果取决于你更信哪一部分。 梁婠的心越来越沉,若真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就不该再用对待过去高潜的方式对待他。 有一点,高潜疑心重,不仅没有变,还比前世更甚。 看到她不像平时能言善辩,高潜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你是想为他报仇吗?” 梁婠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儿。 这反应明显是猜对了。 高潜微微蹙眉,面上难辨喜怒,只冷着眼丢开手。 梁婠身子晃了晃,从佩剑上跌下去,有些没站稳,红着一双眼睛沉默,白皙的皮肤上,有被钳制过的红红印记,瞧着可怜极了。 他唇角慢慢一提,弯出一个弧度:“孤昨日就告诉过你,心软的机会只有一次,你不要试图一次次挑战孤的底线。” 梁婠咬了咬牙,当即跪了下去,仰起一张白净的脸看他,至真至诚:“妾从未想过挑战陛下的底线,究竟要如何处置娄氏,本就应以陛下的利益为先,妾之所以愿意去盗虎符,除了为陛下效力之外,也确实藏有私心,新仇旧恨总是不想放过他们,这点妾不敢隐瞒陛下。” 高潜唇一抿,极冷:“新仇旧恨?新仇自是为了他,旧恨呢?” 提到旧恨,她眼圈更红了,水光闪闪。 “若非娄氏故意隐瞒歪曲那命格,我又岂会被视为不祥?说不准一早便可入宫,成为陛下的助力,怎会生出这么多变故与曲折?” 她声音发颤,眼角挂了泪,委屈得不行。 高潜俯下身,默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抚了抚被她捏红的印子。 是啊,这件事她早已禀明,后来娄氏也主动提到,虽然将她说作命硬不祥,但他们用意,他又怎会察觉不到? 既是天生的凤命,自然该留在他的身边。 在此之前,他或许还对‘天下谁家定乾坤’心存疑虑,现在倒是提醒了他,如何叫她自己承认…… 高潜幽幽一叹:“我说过,只要你臣服于我,我不会亏待你。待日后我摆脱桎梏,将他们全部留给你杀着玩,又有何不可?可你若是——” 高潜口中的话并没说完,可黑眸中的冰凉却是清清楚楚。 梁婠看得明白,承认对陆修动情,有利有弊。 利的是博得他信任,不让他觉得她丝毫不念旧情,冷血冷情;可弊的,也恰恰是这点,因为他,她杀了陆修,她能记恨娄氏,谁知又会不会恨到他身上? 梁婠哽咽道:“臣服陛下、效忠陛下,妾一日不曾忘,只是情之一事,非人所能控制,他到底真情一片,妾却痛下杀手,心中如何不愧疚?陛下既然要留着娄氏,妾即便舍了这份愧疚,亦会遵从。” 高潜点点头,停了片刻,将人扶起,语气不咸不淡:“记住你说的话。” “是。”她垂下头,眼泪才敢往下落。 高潜瞧着那眼泪,不觉微微皱了下眉,道:“孤的昭仪不该为乱臣贼子之子落泪,这是最后一次。” 轻飘飘的警告,分量却很重。 此路不通,那便换条路。 梁婠吸了吸鼻子,果真听话地擦掉眼泪,抬头看他:“是,妾会铭记于心。” 高潜抚了抚她的头,很满意:“这里太乱了,叫他们好好收拾,我们去你的含光殿,孤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梁婠稍稍愣了一下:“陛下请说。” 高潜一面牵着她走,一面淡淡微笑:“你叫人将他葬在何处了?” 第232章 梨花带雨 梁婠还没迈出太极殿,就看到门口有几个人伸长脖子等着,见到她的那刻,沅芷眉目间闪过一丝喜悦,不过很快就低下头,只抓着提篮的手指节松了松。 高潜也看到沅芷手中的花,他偏过头看梁婠一眼:“那是你宫里头的?” 梁婠点头:“是,陛下昨晚说近来头痛得频繁,妾想着去御花园采些花草,为陛下制香。” 高潜闻言没说话,只若有所思盯着她。 梁婠被瞧得有些不自在,方才在殿中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他能信多少,但她知道,只要与高潜相处一日,那试探与揣测就会一日不停。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娄氏决不能就这么放过。 梁婠蹙起眉,刚要提及御花园里的事,突然刮过来一阵棠梨色的香风,卷了一卷,便卷进身侧之人的怀里。 拉着她的手就是在此刻松开的。 梁婠愣了一下,惊讶的工夫,旁边已响起嘤嘤的哭泣声,燕语莺呼,不止不聒噪,还很悦耳。 听声看形,没认错的话,应是赵弘德。 梁婠了然,这是来向高潜哭诉告状的。 常人一般哭着告状,都是哽咽得气上不来,呜呜啦啦说一堆话,实则能叫人听懂的没几个字。 但赵弘德是真有几分技巧的,不但诉说得情真意切,还字字清晰,就连中间哽咽的地方,都是轻轻抽一下,细声细气,别说男人爱听,她一个女人也喜欢。 因而从头到尾,她都听得很清楚。 赵弘德与一众嫔妃给太后问安后,便约着同去御花园散散步。不料其中两人发生了口角争执,她便小施惩戒,让犯错的人在原地罚跪。 谁曾想就是在这个时候,左昭仪出现了,仗着没人认出她,便故意隐瞒、戏耍大家,这寻常捉弄就不说了,最为关键的是,还害得一众人失了礼数,挨惩受罚。 梁婠也不看他们,撑了撑手掌,悄悄在衣服上蹭着。 她是应该感谢赵弘德的。 再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裙衫,暗自叹气,在皇宫衣裙肯定是不能随便烧的。 赵弘德哭诉了多久,他们便在太极殿门口站了多久。 高潜虽然没有出声安慰,但也没将人推开,而是耐心且沉默听着。 这么一看,他确实对赵弘德较旁人更喜爱,难怪她明知品级有差,仍敢当众对自己出言不逊,到底是有些底气的。 后宫诸多女子,比起赵弘德,更能吸引她注意的是宋婉华,自己可是承诺过娄世勋,要将宋婉华送给他的,得言而有信。 梁婠眼睛瞧着沅芷提的那篮花,似乎除了花,还有一种东西可以用…… “是这样的吗,昭仪?” 闻声一惊,梁婠抬起眼望过去,赵弘德伏在高潜怀里,两人一同看着她,一个眼尾轻挑,一个难掩得意。 是什么? 梁婠神色未改,敷衍:“站在赵弘德的角度来看,兴许是这样的。” 赵弘德眼泪一滞。 高潜轻轻勾唇:“哦?” 梁婠不紧不慢:“关于此事,方才正欲对陛下言明,只是尚未来得及说完,不过,赵弘德说也是一样的。” 高潜带了兴味:“如何一样?” “陛下每日被前朝顶要政事所扰,后宫的小吵小闹,不过是博陛下一笑,所以谁说都是一样的。” 梁婠语气淡然,眼睫毛都不带抖一下,似乎方才真的只是发生一件极小的误会。 赵弘德一听,满目诧异:“小吵小闹?梁昭仪可知那林广训说不定以后就要跛了!” 梁婠慢慢蹙起眉,明了点头,又对上高潜的眼:“幸得赵弘德提醒,否则妾当真忘了一件正事。” 说着十分感激冲赵弘德点一下头,而后才对高潜道:“陛下,玩笑归玩笑,正事归正事,在御花园,赵弘德与一众妃嫔都嫌现在的宫规过于严苛,此事涉及祖宗惯例,实在不是妾能处理,只怕问到皇后那里也是无用、不能违抗,所以还欲准备禀明陛下,看要如何——” 高潜被她问得一愣,勾唇冷笑,静默不语。 倒是赵弘德不淡定了。 嫌宫规严苛?她什么时候嫌宫规严苛了? 她明明说的是—— 赵弘德自知说不过,只能仰头看向高潜:“陛下,妾不是嫌宫规严苛,妾是想说梁昭仪太不近人情,冷面冷心,大家都是一同侍奉陛下的姊妹,如何能狠得下心、又如何能下得去手?那林广训舞艺精湛,您从前还夸过她的,让梁昭仪这么一罚,往后岂不是废了?妾是心疼林广训……” 一副乖巧懂事、温柔可人的模样。 与御花园里头那个被群星环伺的人判若两人。 梁婠是无所谓,但也算看出来,这赵弘德是个能缠磨人的,不管是先前在御花园,还是此时此刻,对她这种不依不饶,已是不胜其烦,只是没想到高潜竟会这般好性儿对她。 他还当真是转了性子。 梁婠叹气:“无偏无党,有典有则。且不说这到底是皇宫,就算是宫外街头斗蛐蛐儿,那也得按规操作,你说对吗,赵弘德?” 赵弘德扭过头,眼神恨不能将她一刀捅死。 梁婠表情无辜。 高潜狠地一把拂开赵弘德,赵弘德被推得一个踉跄,幸而被一旁的宫人扶住。 高潜视若不闻,朝梁婠近了两步,抬起隐隐泛红的脸,沉目打量片刻,嗤笑道:“依孤看,不对,天下诸事,皆应听从于孤。” 梁婠本能想将他推开,忍了又忍,只好垂下眉眼,顺从道:“是,是妾失言了,凡事皆以陛下为准。” 高潜看着她,眸色渐深,忍不住轻笑,却满是嘲讽:“那孤要你向赵弘德、林广训赔罪道歉呢?” 被高潜当众推开,还差点摔倒出丑,赵弘德面露愤愤之色,又气又臊,可眼见他是要为自己出气,又高兴起来,只等着看好戏。 梁婠抬起眼,目光不避:“只要是陛下的要求,妾定当遵从。” 想借着这个来试探她方才说的话,是不是太简单了? 她又笑着提议:“赔罪需得有诚意,不如去含光殿,妾为陛下与弘德亲手烹茶致歉,可好?” 高潜深深盯住她:“孤倒觉得不如今晚昭仪与弘德一起侍奉孤,如何?” 第233章 独茧抽丝 梁婠发现一件事,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高潜似乎对她有一种执念,一种驯化的执念,他用尽所有手段、方法,就是想将她驯化成他想要的样子。 想清楚这一点,梁婠松弛下来。 她的脸在他掌中动弹不得,便轻轻眨一下眼睛,睫毛微微垂着,很乖。 “好,只要陛下喜欢,妾自然不会拒绝。就是不知陛下想在哪里,是在太极殿,还在是含光殿,或者去赵弘德的凉风殿?” 内侍宫人都是耳聋眼瞎,只有赵弘德怪异地惊呼出口:“你还想去我的凉风殿?你是不是疯了你——” 看梁婠一脸认真,高潜似乎也在考虑,赵弘德挣开扶着她的宫人,蹙着秀眉扑上来,急切阻拦:“陛下!您怎么可以让她——” 高潜没看她,打断她,只盯着瞧眼前人:“这问题容孤想想,现在首先要去做的是,将葬他的地方给孤画出来。” 梁婠余光可见,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自己,沉默一瞬,强忍着答应:“是。” 高潜笑着松开手,后退一步,自然而然揽上赵弘德的腰,赵弘德也极为配合地偎着他,似一对美玉,很配。 含光殿。 梁婠独自伏在案上,低着头写写画画,高潜去太极殿偏殿更衣,赵弘德跟去服侍。 只要不在她的寝殿,他们爱去哪里、爱做什么,都恶心不到她。 还一起服侍? 做他的春秋大梦! 梁婠只想冷笑,高潜这怕不是真拿她当妃子对待? 她是真没兴趣同他们玩那恶臭的争宠游戏。 墨迹未干,字迹写得模糊,地图画得也潦草,不是一气呵成,相反几经停顿,本该相连的地方,皆有顿笔,看得出来书写作画之人,内心是进行过一番挣扎的,矛盾又纠结。 趁着高潜还没回来,梁婠对着纸张吹了吹,眼角又瞥见一旁的茶杯,想了想,放下笔,用手沾了些水,滴上两滴,这么一干,倒像泪痕,既然要做,就得做逼真。 她果然没猜错,高潜是连尸体也不会放过的人,幸好早有准备。 太极殿偏殿里。 赵弘德伺候高潜更衣,宫女内侍垂头站在一侧,手里捧着干净的衣饰。 细白无骨的手小心除去龙袍,娇软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室响起。 “陛下,这个梁昭仪经历复杂,您怜她惜她,让她进宫,可她一点儿不知收敛,这才刚来,便在后宫恣意妄为,您可不知道她私下里是如何蛮横不讲理的,根本不似在您跟前这般听话,那凶狠的模样可吓死妾了,您若不信,完全可以去问问其他人——” 纤细的手腕被捏住,拉着她从胸腹下行,直至停在某处,滚烫的温度,瞬间烫红了弘德的脸,也烫得她低嗔一声。 宫人内侍本就垂着的头更低了,极为乖觉地放下帘帐,退去外间。 絮絮的诉说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娇声吟哦,让人闻之脸红心跳。 高潜直起身,垂着幽幽黑眸,瞧着跪趴在身前的人,硕乳、细腰、翘臀,乌黑的长发更衬得她身子玉润白嫩。 赵弘德应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了。 长得美、身材好,又肯放得下身段,总能换着花样讨他欢心。虽然总爱使点小性子,但与她床榻上这般卖力相比,似乎也不是不能容忍。 他捏着她的脖子提到身前,眼神冰冷,嗓音低哑。 “弘德这样一副好嗓子,不该让说话浪费了,得用在该用的地方,嗯?” 他是喜欢她,可实在话太多,若不是留着舌头还有用,早想给她割了。 身前的人仰起头,颊边潮红,呜呜咽咽应着。 泛着水光的眼角,有泪珠跌落。不知怎么回事,脑海中忽然闪过另一双水润润的眸子,又湿又红。 不由自主想起很久以前,又湿又红的眼睛里满是恨意,她偏过头不看他,更是咬紧牙关,就算咬得一嘴血腥,也不吱一声,她可真倔啊,也真能忍,无论怎么折磨,都不肯服软,就是不愿如他的意。 她为什么这么倔,身为帝王他都能够委曲求全,她凭什么跟他犟! 这样痛快的时刻,高潜感受不到一点应有的快乐,那影子越来越清晰,他体内的怒火也就烧得越来越旺。 他恨不能杀了她。 她也确实已经死过一回,可惜,她死了,他并不开心,还很难过。 所以,这次他不想杀她了。 高潜发狠似的,将人捞起来,背对他按住,眼底尽是狠戾邪肆。 若不是发现她与自己一样,几乎就要被她骗过去了。 好啊,总有方法的! 他猛吸一口气,低下头凝着眸,从细滑的颈子一路看去,明明平时一处一处细看,还是很像的,为什么合在一起就不像呢,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就不像呢? “叫,给我叫出声,大声叫!不许忍着!” “你求我,求我啊,求我,我就放过你!” 在细碎的讨饶与哭泣声中,他缓缓闭上眼,似乎如愿看到,情动之际,那泪汪汪的模样,是她在哭着求他…… 伴随着想象,他得到久违的快乐,不受控制的低吼着。 待深处的释放后,又莫名陷入漫无边际的空虚中。 他从后抱住软软白白的人,像往常一般伏在她的背上,默默叹息,为什么就不肯听话呢? 他吻了吻她的头发,脸埋在她的发间,喃喃叹气:“梁婠,你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臣服于我?” 娇软无力的人浑身一僵,脉脉含情的眼,瞬间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地上被粗暴扒下的衣裙,只用眼神就将它们撕得粉碎。 屈辱、怨恨…… 赵如心红着眼眶,趴在厚软的地毯上,不,这不是地毯,这是寒冰,冻得她身体每一寸都疼。 自她进宫便受尽宠爱,旁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不是不担心、不是不害怕,可是日子久了,他一如最初。 甚至后宫之中,是仅次于皇后的存在,无人可替代。 除了温存时,有些粗暴,温存过后,他又会十分暖情的从后抱着她、亲吻她。 她不是没有旁敲侧击问过别人,这种待遇唯有她一人,她到底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情到浓时,他也说过,自己是他最喜欢的女人。 最喜欢的女人吗? 赵如心闭上眼,哑着嗓子无声流泪。 她终于明白,为何主上从不在欢好时,唤她的名字…… 第234章 只见蝴蝶 等到晌午也不见高潜的影子,梁婠很气,早知道干等这么久,还不如去沐浴更衣,害她一直忍着。 梁婠将画好的图收起来,对湘兰道:“备水沐浴。” 想了想又补充:“去将殿门朝内锁了,这个时候谁都不许进来打扰,包括主上。” 湘兰听得心惊,表情是欲言又止,这梁昭仪到底是刚来的,哪里见识过后妃被斩杀的场面? 且不说主上那性子,谁能阻拦得了?就算真的拦下了,然后呢? 眼下梁昭仪是隆宠在身,主上不忍惩罚,可真要触怒龙颜,这含光殿满宫上下的人,谁又能逃脱得了? 可她看了,他们这位梁昭仪也是个孤行己见的人,好言相劝也是无用。 湘兰略一想,锁就不必了,关严实即可。 直到沐浴完毕,另换一身衣物,梁婠才觉得通身舒畅。 浓密的头发如湿了水的缎子,乌黑水润。热水泡过的皮肤微微泛着潮粉,比平日冰冷的白皙,多了些柔和的颜色。 湘兰亲自帮她打理头发。 梁婠有些乏,轻轻合上眼,后日王庭樾就该回到晋邺,至于娄世勋…… 梁婠闭眼问道:“沅芷,洗净的花都干透了吗?” 沅芷倒了杯茶端了过来,应声:“已按照娘娘吩咐,分类装了盒子,就放在案几上,一会儿就可制香。” 梁婠睁开眼,含笑接过杯子,眼中是赞赏,她稍一低头,笑容尽失,怔怔盯着杯中茶叶,悠悠的茶香,灌进她的鼻腔,却刺激她泪点。 眼圈莫名其妙就红了。 感受到握着杯子的人异样,沅芷小心翼翼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梁婠低头浅啜一口茶水,掩饰情绪,再抬头又恢复如常:“这茶叶是从哪儿来的?” 沅芷有些摸不着头脑,如实道:“您沐浴时,张宣徽和黄良媛几位特来拜见您,这雪山白露就是张宣徽送的,娘娘若是喝着不喜,奴婢便收起来。” 梁婠眸光微垂,轻叹:“怎会不喜,正是因为喜欢。” 说完一饮而尽。 沅芷瞧在眼里,略略点头:“娘娘放心,奴婢记下了,张宣徽若知晓送的茶叶正合娘娘心意,还不知怎么高兴呢!” 湘兰轻轻上着栀子花的发油,看一眼沅芷,她倒是不觉得娘娘真的喜欢,反倒瞧着情绪低落,晚点还是嘱咐下去,以后避免再烹这茶。 沅芷从梁婠手中接过杯子:“娘娘还要吗?” 梁婠微笑摇头。 沅芷将杯子放去一边,心里直犯嘀咕,既然喜欢,怎么不多用点儿呢? 梁婠瞧她皱着眉头,问:“会针黹吗?” 沅芷拧着的眉毛徒然一松,点头笑道:“会,奴婢做得还不错呢。” 梁婠道沉默一下,道:“早晨我在御花园里见到一只极漂亮的蝴蝶,想着绣在裙裾上一定很好看。” 沅芷顿时来了兴趣:“是什么样的?” 梁婠唇角微抿:“倒也不算罕见,一会儿画下来给你看,我想绣在宫裙上。” 沅芷拍着胸脯笑道:“娘娘放心,这事交给奴婢不会错。” 梁婠只是笑着瞧她。 昔日,他总是让她在牡丹旁绣一只蝴蝶。 如今,只见蝴蝶,不见花…… 梁婠带着沅芷制了一下午的香,宫人内侍瞧着趣味,一同凑上来,边玩边帮忙,热闹得很。 直到夜里,高潜也没来,而是打发了内侍来取那图。 梁婠故作几番犹豫,忍痛将图纸抛在地上,背过身。 倘若换作旁人,内侍必得腹诽几句,可这梁昭仪,他们心里透亮,那不是一般人。 要说整个后宫之中,谁最受宠,那必定是凉风殿的赵弘德,就连新入宫的梁昭仪都比不了。 可平日再受宠又如何,病痛发作的关键时刻,不是找赵弘德,而是找梁昭仪,这就能说明一切,一个是闲淡嘴的糖饴,一个是救人命的良药,孰轻孰重,不是一望而知的? 内侍弯腰拾起图纸,恭敬行了一礼,又向一旁的湘兰递了个眼色才离开。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梁婠才回过身,重新坐在案几前,暗暗思忖,高潜这般不放心,想来太后也是一样的。 能狠下心利用自己的孩子不说,还生怕他不死…… 梁婠低头瞧着案几上做了一半的香,眸色不自觉地深沉,人到中年会有气血不足之症,太后偶尔生出华发,不如送她秘制的花露油养润。 只是这东西如何送呢?要是自己送过去,太后不砸到她脸上就算好的,又怎么可能会用? 梁婠拈起一朵红艳欲滴的徘徊花,闭起眼轻轻嗅着,如果就连她自己都用呢? 对,不止如此,这花露油最好是大家一起制、一起用。 梁婠丢开花,扭头笑着对湘兰道:“明早儿咱们再去御花园吧。” 湘兰瞅一眼木盒,里面还剩不少花,不禁疑惑蹙眉:“这些是不够吗?” 沅芷刚刚才将昭仪开的方子送给素兰,正从外面进来,听到两人的话,不免好奇:“昭仪是嫌什么东西不够?” 湘兰嗔她一眼。 梁婠瞧着,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缓缓道: “我初来乍到,想要长久立于宫中,除了当立的规矩威严不可废,也该适时地给大家送些好处,不说收拢人心,只求与她们关系别太僵。毕竟,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如今是得了几分看重,可到底君心难测,万一往后落去别处,也盼着她们能念点儿旧情,拉我一拉。” 梁婠忽然有些庆幸今早去了御花园,与她们关系僵上一僵,也当真算是意外收获。 给了一巴掌,顺理成章的,就得再给一甜枣。 不会叫人起疑的。 梁婠说完敛下眉眼,这些事,也可以同时进行。 沅芷骤然听到有些懵,回过神又新奇得不行:“似昭仪这般的都得落去别处,那其他人岂不是早被主上发落去哪个——” “还不住嘴!” 玩笑碎在脸上,沅芷闭上了嘴。 湘兰冷了声音,黑着脸瞧沅芷,“既然受到娘娘的看重,将你从外面拨进来,那么你就该竭尽所能回报娘娘。你不仅该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更该谨言慎行,以免祸从口出,给娘娘招致祸患,届时累得不止是你自己,更是娘娘和整个含光殿的人。” 是罕见的带了薄怒与警告。 沅芷表情讪讪的,自知口无遮拦,犯了忌讳,跪下身行了一礼,道:“请梁昭仪降罪。” 梁婠沉默。 不管自己能活多久,至少湘兰教给沅芷的,确实是让她在这后宫中能保命的肺腑之言。 第235章 礼尚往来 梁婠眼睫轻抬,唇角的笑意淡不可寻:“湘兰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想要比旁人多一分体面,必得比旁人多一份付出。平日谨言慎行,对你是没有坏处的。” 沅芷神情认真:“是,奴婢记下了。” 梁婠想了想,又道:“你生性活泼,只要言行不出格,倒也不必太过拘着自己。” 这世上已经有太多的梁婠、湘兰……如果可以,让沅芷多保留点率真,自己瞧着也是好的。 “奴婢叩谢娘娘不罚之恩。”沅芷又是一拜。 梁婠失笑:“我何时说不罚你了?” 湘兰摇头叹气。 沅芷一怔,抬起头,与梁婠对视一眼,忙又低头,尴尬咧嘴:“是奴婢冒失,奴婢愿意接受娘娘任何责罚……” 梁婠拾起方才那朵徘徊花,笑着看她:“命你就寝前,将今日做的这几瓶香露给黄良媛与张宣徽几人送去。” 沅芷仰起脸:“这可是娘娘亲手做的,何不留着自己用呢?” 梁婠眉梢扬起:“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们既然有意与我结交,我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她们若知晓那香露是我亲手做的,不是更显诚意?” 沅芷入宫也有些日子,虽一直做的粗活,但也并非完全不懂宫里的人情往来,当即不再多言,领了命便去跑腿。 湘兰瞧在眼里,心底意外之余,不由松了口气,她还一直担心主子不会固宠呢,如此甚好。 梁婠低头扯着花瓣,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雪山白露送得过于巧了。 单单就送了陆修最爱的茶给她。 入睡时分,湘兰熄灭最后一盏灯,带着小宫人退下。 梁婠只着中衣,仰面躺在床榻上,窗外的月光清亮,照得殿内不至于漆黑一片,明明是同一轮明月,月光也不曾改变,可她总觉得不如那晚的美。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眸光不经意落在帘帐处挂的那只白玉玦上。 看不见明月,倒瞧见白玉玦。 北周送她那么多宝物,其中有一只盒子,便放着这块玉玦。 盈盈如月,白璧无瑕,若没有这缺口,便是玉环。 梁婠蹙了蹙眉,只觉可惜。 玦字似决。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梁婠摇头失笑,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明日还是让湘兰收起来吧,这么看着总觉得不舒服…… 天光微亮。 花圃中穿梭着几个沾了露水的身影。 梁婠直起有些酸痛的腰,往另一边看,湘兰手中盛放徘徊花的篮子,已是满满当当的。 湘兰伸手将花篮递给一旁的小宫人,对梁婠道:“娘娘歇着吧,剩下的露水交给奴婢来取吧。” 梁婠晃了晃手中的白瓷瓶,倒也采了大半瓶:“这些足够了,咱们回去吧。” 她边说着话边往花圃外走,却瞧见不远处一行人朝这边来。 梁婠轻轻蹙起眉头,昨儿莺莺燕燕的一群,匆匆一瞥,实在是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湘兰跟着梁婠视线看过去,再瞧梁婠的表情,心下了然:“奴婢瞧着那是黄良媛和宋婉华,想来是受到娘娘赏赐,又知晓您在这儿,特意来谢恩的。” 梁婠面无表情,她本就是特意在这里等她们的。 说话间,一行人也走近。 黄良媛瓜子脸、削肩膀、水蛇腰,身段是极好的,一身合欢红的裙衫衬得人尤为娇俏。 与黄良媛一比,宋婉华更为丰腴绰约,杏子红的裙衫显得她肌肤白里透红,听闻她歌声余音绕梁。 梁婠垂下眼,心里略略有了计较。 见到梁婠,一行人几步开外便驻了足,规规矩矩行上一礼。 “嫔妾拜见娘娘,多谢娘娘赏赐的香露。” 梁婠笑了笑,抬手免了她们的礼,又道:“你们昨儿来的真不巧,偏赶上本宫沐浴。” 她话里头带着歉意,与昨日冷言冷语很是不同。 “头一次来含光殿,却叫你们吃了闭门羹,本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恐你们心生误会,以为本宫故意发难。” 两人相视一看,面上已有受宠若惊之色。 黄良媛俯身又是一拜:“娘娘说这话实在是叫嫔妾惶恐,娘娘入主含光殿,嫔妾们应当去拜见,是嫔妾们莽撞,去的不是时候,只求娘娘不要怪罪,哪敢疑心娘娘?” 宋婉华不如黄良媛善言辞,也应道:“黄良媛说得是,娘娘实在太客气,还送嫔妾们那般精致的香露。” 梁婠淡淡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用放在心上。” 黄良媛瞧着梁婠一如昨日,穿着常服,身后的宫人又提着花篮,这模样分明是—— 迟疑开口:“那香露该不会是娘娘亲手制的吧?” 梁婠微微抿起唇角,带了浅浅的笑意:“正是呢,左不过是本宫闲暇时打发时间罢了,你们若不嫌粗糙,便留着用。当然,这些物品也是因人而异,适合本宫的未必适合你们。” 沅芷带着人上门时,只道是梁昭仪的赏赐,其他并未详说,她们也只当是别人送给梁昭仪的。 黄良媛掩饰不住的惊喜。 昨晚,她悄悄问过沅芷,这赏赐并非人人都有,这分明是有意拉拢她们,可她二人在后宫,一向是埋在人群里也不显眼的那种,又觉得拉拢她们十分没必要,心里也是疑疑惑惑的。 可现下骤然得知那香露竟是梁昭仪亲手配制的,不免吃了一惊,意外过后,心中又生出更多欢喜,这确定是要拉拢她们无疑了。 黄良媛抬起云袖,比方才更为恭敬一拜:“嫔妾惶恐,娘娘亲手做的香露,嫔妾哪敢用?” 黄良媛一拜,宋婉华也跟着拜。 梁婠上前,一手一个将她们扶起。 “这香露做出来便是给人用的,哪有什么敢不敢的,做出来不用才是浪费,你们说对吗?” 黄良媛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睛,笑得有些紧张:“嫔妾多谢娘娘厚爱。” 宋婉华比较局促:“谢娘娘。” 梁婠微笑点头,对黄良媛道:“你人长得好,性子也好,本宫刚刚入宫,也没什么交好的人,以后若是得了空,不妨常来含光殿坐坐,陪本宫说说话,可好?” 这确定是要将自己留作己用! 黄良媛心头一喜,尽力保持镇定,才不至于笑得太失礼,她入宫一年了,主上才召见过一回,本以为余生就要这么干熬下去,不想竟迎来了转机…… 第236章 杯茗之敬 梁婠又看向宋婉华:“昨晚沅芷回来时,还跟本宫说道,说是婉华的歌声动人,也不知本宫何时能有机会听婉华高歌一曲?” 宋婉华有些羞怯:“不敢在娘娘面前卖弄。” 黄良媛嗔她:“你啊,就是素日太谦虚了,但凡你不总缩在人后,就凭你这歌声,还怕不能讨得主上欢心——” 说一半,黄良媛咬住唇,尴尬笑了一下,只顾着怒其不争,竟当着梁昭仪的面说这些争宠的话,实在是不知死活。 宋婉华染了红霞的脸瞬间泛白,表情不自然。 黄良媛自知失言,低下头,连忙赔罪:“是嫔妾口无遮拦,还请娘娘恕罪……” 梁婠毫不在意:“无妨,侍奉主上本就是后妃之责。” 黄良媛抬起眼,悄悄观察。 梁婠神色如常,浅浅一笑,又望一眼天,道:“这日头马上就该晒人了——” 话未说完,有匆忙的脚步逼近。 几人闻声看过去,但见沅芷快步上前,先是对着梁婠行礼,又对黄、宋二人问好。 梁婠敛了笑,瞧她:“何事这般心急火燎的?” 沅芷一愣,笑了:“娘娘怎么忘了,不是您安顿说养颜的汤盅若煲好,一定要及时告知您的?” 梁婠恍然,只对黄、宋二人摇头笑:“方才就打算要回去的,不想和你们一聊就是这么久——” 黄良媛忙道:“是嫔妾们耽误了娘娘的正事儿。” 梁婠扬眉轻笑:“这算哪门子正事?” 她顿了下,又道:“这样吧,不如你们也随本宫回去,正好一同尝尝那汤的滋味。” 宋婉华想拒绝,还未来得及张口,黄良媛看出她的意图,抢先开口:“嫔妾们不胜荣幸。” 说罢,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含光殿去。 殿内,说话的工夫,茶果、汤盅也都摆好。 黄良媛跪坐在垫子上,低着头悄悄打量殿内陈设,越看越心惊。含光殿一直空着,昨儿也是第一次来,只在门口停了停便离开,虽不知这里从前是何模样,可今儿进来后,才知晓何谓锦天绣地! 在后宫被冷落久了,有新得宠的高位初入宫,又见这昭仪与赵弘德不对付,拜见虽出于宫规礼数,但到底存了几分侥幸与私心,但凡能攀上这棵大树,往后又何愁没机会在主上跟前露脸? 至于这昭仪名声如何,主上都不介意,她一个小小的良媛又何必操那份心,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在眼前的时候就该牢牢把握住,而那些担忧,是握住以后才该去考虑的! 黄良媛边打量四周边咋舌,昔日这昭仪也不过是大司马的妾室,谁能料到一入宫就能越过三夫人去?就连备受恩宠的赵弘德也得矮上一截,可见是极有手段的! 越意识到这点,心里头越觉得押对了宝,满心欢喜。 她扭头看一眼身侧的宋婉华,明显跟自己一样,不,比自己还要惊讶。 见梁婠更衣还未回来,黄良媛小几下推了推宋婉华:“我叫你来,来对了吧?凡事赶早不赶晚,我敢说娘娘待我们绝对是不同的!” 宋婉华回过神,勉强笑笑:“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说完又低下头,绞着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梁婠进来时,就见两人有些拘谨坐着,目光不留痕迹扫过宋婉华,再停在黄良媛脸上,微笑道:“这里又没旁人,你们随意点儿就好,不用客气。” 她指着小几上的吃食,道:“这都是用徘徊花制的,你们尝尝。” 说着也落了座,二人也稍稍放开了些,规矩礼数仍不敢忘。 梁婠垂眸,用余光瞧着,宋婉华与她用的分量差不多,倒是黄良媛一直称赞,不知是真心喜欢,还是有意迎合,她也并不在意。 她端起茶杯,正要饮用,咦了一声。 不大不小的声音引起殿内人注意。 从旁服侍的湘兰疑惑:“是哪里不对?” 黄良媛几人放下手中糕点,看过去,就见梁婠轻轻皱起眉头。 梁婠搁下手中的茶杯,问道:“怎不是昨日的雪山白露?” 湘兰抿了抿唇:“是奴婢的疏忽,这便命人换了。” 梁婠瞧她一眼,道:“也不必再换,再烹一壶新的罢。” 沅芷闻声忙去准备。 梁婠笑着对黄、宋二人解释:“那雪山白露本宫喝着觉得甚好,便想叫你们也试试,本宫记得似乎还是张宣徽昨日送来的。” 湘兰道:“正是张宣徽。” 黄良媛应道:“宣徽是感激娘娘昨日解围一事。” 她们几人昨天是一起来的。 梁婠不解:“本宫何如替她解围了?” 黄良媛声音低了低:“娘娘昨儿来得巧,倘若再晚点,只怕是要受重罚的。” 这话说的还是含蓄,但梁婠听懂了。 她并不往下说,只问:“今儿怎么不见她呢?可是那脸上红肿得厉害?” 宋婉华点头:“正是,昨天还好,今早上越发的肿了,张宣徽本是想亲自来谢恩的,又怕那模样惊着娘娘,所以才让嫔妾代谢娘娘恩典。” 梁婠一听对湘兰道:“本宫那木匣中有一紫檀木小盒子,一会儿给张宣徽送去,那草膏对止痛消肿有奇效。” 湘兰应声,亲自去办。沅芷也将新烹的茶端上来。 黄良媛恭维道:“娘娘仁慈。” 梁婠摇摇头:“只能等她伤好,再致谢了。” 黄良媛道:“娘娘实在客气,不过一盒茶叶。” 梁婠品一口茶,才抬眼问:“赵弘德为何罚她?” 黄良媛看一眼沉默的宋婉华,犹豫了一下道:“宣徽之前只是敬婉,后来因为他兄长的缘故,封了宣徽,突然成为下嫔之首,自是会招人——” “以往她见了林广训本该行礼的,如今林广训却得给她见礼,自是——” 梁婠紧紧捏着杯子,面无表情:“张宣徽的兄长是?” 黄良媛脸唰的一下白了,僵着唇有些不敢说话。 宋婉华也才反应过来,更是垂头不做声,袖子底下的手捏得死死的。 梁婠见她们一个个噤了声,不由失笑:“怎么?张宣徽的兄长是什么神秘人吗?” 黄良媛与宋婉华只匆匆对视一眼,又低下头。 沅芷在旁提醒:“昭仪娘娘在问话,良媛与婉华为何不应?” 黄良媛无法,只抬起头吞吞吐吐:“是,张宣徽的兄长是,是安远将军。” 梁婠停了好一会儿,殿内静悄悄的。 她放下杯子,微笑:“安远将军张垚,是吗?” 张垚,车骑将军陆淮的参军,亦是告发陆修通敌叛国之人…… 第237章 为我所用 黄良媛笑容僵硬,结巴应了声:“是,是张垚。” 宋婉华压根不敢抬头。 大司马身死屏州一事,起初朝堂上争论不休,后来风评渐渐偏颇陆氏,但其中亦不乏有异样声音。别说民间,就是后宫,也是传言各异,说什么的都有,偏主上又迟迟不肯给一个确切的说法,因而这件事在未定性前,并不适合当众议论。 事关朝政,她们本就不懂,原也并不关心,可主上竟在这特殊节点,将玉蕊夫人收入后宫,还封为左昭仪,怎会不引人猜想?又如何再说与后宫无关? 与那些复杂的政治阴谋说法相比,她们后宫女子更相信君臣与美人的传言。 如此一来,不外是两种:一种是皇帝觊觎美色已久,强取豪夺;另一种是玉蕊夫人野心勃勃,想飞上枝头。 她们入宫日子也不算短,主上与玉蕊夫人的闲言碎语,她们听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是以,大家又更偏信后者。 但无论真相是什么,这左昭仪曾是大司马的妾室,而这张垚又是力证大司马叛国之人,倘若真是左昭仪杀了大司马也罢,万一不是呢,这便算是有仇怨的。 要说这左昭仪也当真是难以捉摸,明明昨天上午瞧她们还是一副不屑为伍的模样,怎的到了晚上就变了?有些事黄良媛她们一无所知,可自己不同…… 宋婉华低着头,如坐针毡。 黄良媛只心里祈求左昭仪与那大司马没什么情分。 梁婠目光笼着她们,不在意地勾了下唇角,轻轻笑着:“咱们不过说些闲话,怎么好端端的又拘谨起来?往后你们若总是如此,本宫哪还好意思再唤你们来说话?” 黄良媛抬头看过去,当真不见她有一丝一毫介怀,悬起的心也放下了来一些,却又不禁暗叹,也当真是薄情冷性。 再一想,她未必不知张宣徽与张垚的关系,她都能给张宣徽送药,自己又在这里白紧张个什么劲儿! 思及此处,黄良媛抬起头,已不复方才的紧张:“嫔妾只是怕言语中无意间冲撞了您。” 没明说,很含蓄。 梁婠了然微笑:“本宫既入了这皇宫,便只是主上的昭仪。” 这摆明是说从前恩怨旧事一律与她无关。 宋婉华颇为诧异,悄然瞥去,她面上果真笑微微的。 梁婠瞧两人也用得差不多,便命人将这里撤了,只道要将晨起采的花做些润发的花露油,邀她们一起做着玩。 宋婉华想告辞,却架不住黄良媛一心攀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笑脸相陪,期间总担心借机套话,谁想当真再不提方才之事,好似刚刚也只是随口一问,便也渐渐卸下防备。 黄良媛有意逢迎,再加之素喜热闹,又见梁婠一点儿不藏私,教人还十分耐心,倒是从心底生出喜欢,很快又说说笑笑起来。 徘徊花铺满案几,香气扑鼻。 梁婠埋着头,挑选一些花苞留着制熏香。 “娘娘,司衣司的人来了。” 几人都抬起头,沅芷领着司衣司的人,是昨日见过的司衣和典衣。 梁婠只抬头看了一眼,沅芷会意,便带着人走了。 湘兰才从外面回来,正好与她们打了个照面。 再看梁婠,只顾着手里的花花草草,对那宫裙显然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湘兰想了想,道:“那应是明日宴席上要穿的,娘娘怎么也不试一试,万一哪里不合身,也好叫她们及时改了。” 梁婠头也不抬:“我猜那宫裙是先前就做好的,昨儿她们来给我亲自测量一遍,就是看哪里不合身,好改过来。但你看我这两日穿的,从内到外也没见哪儿不合适的。” 说到这,梁婠直起身,扭头看向湘兰:“之前我以为是你把我的尺码告诉司衣司的,不然怎么我人都还没入宫,她们竟做得这般合身?” 湘兰摇摇头,靠近了准备给她打下手:“不是奴婢,或许是其他人。” 也是,去屿阳接她的宫人不止湘兰一个。 梁婠也不纠结。 黄良媛正要将制好的花露油拿给梁婠看,不想一抬眼,正对上梁婠的侧影,不禁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赵弘德。 梁婠回过头,刚好看到黄良媛吐了口气,不免好笑:“这是精细活儿,确实会有些费神,累的话,就歇歇。” 黄良媛凝着眸,这么正面一看,却又不像了,再仔细端详,最多也就三分像,看得看得,心里无端生出怪异之感。 梁婠被这目光瞧得,笑着往脸上摸了摸:“我这是沾了什么东西?” 湘兰闻言起身,帮梁婠检查:“没啊。” 黄良媛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下:“娘娘人生得美,身段也好,穿什么都是好的。” 梁婠只淡笑着从她手中接过小瓶子,说这话就纯粹是恭维,那是她没见过自己穿粗布麻衣的时候。 她将小瓶打开瞧一眼,再看黄良媛,随口问:“明日三军回到晋邺,主上会设宴席,你们要去吗?” “嫔妾,嫔妾可以去吗?” 黄良媛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心底的怪异之感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梁婠扫一眼沉默许久的宋婉华,从方才司衣司的人进来,她便魂不守舍的。 毕竟,娄世勋要回来了。 梁婠视作不见,对黄良媛道:“我怕宴席时间久,熬不住,有个人席间替我一替,也是好的,就是不知你可否愿意?” 黄良媛睁大眼睛,连连点头,这般不假思索,好像迫不及待,难免又觉得难为情:“嫔妾让娘娘见笑了。” 梁婠将小瓶放去一边,只摆弄手中的花瓣:“无论是在哪里,总是少不了拜高踩低的人,越是涉及权力与财富,越是如此。一直没有恩宠的人,在后宫的日子不好过,少不得要被一些势利眼欺负,没什么好见笑的。” 更何况无论她愿不愿意,以色事君王,都是她余生有且仅有的一条路,既是如此,想要将日子过得好一些,又有何错呢? 黄良媛刚只顾着高兴,现下缓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疑惑道:“娘娘为何要帮——” 梁婠微微浅笑:“为何要帮你?” 黄良媛目光不瞬,直盯着她,慢慢点头。 在这后宫中,谁不是削尖脑袋想求一点儿恩宠,哪有主动将主上往别人跟前推的? 梁婠淡淡勾一下唇:“我这也是帮我自己,万一哪日我失宠了,你记着我的好,帮我一帮,也是好的!” 伺候高潜的事儿,还是交给心甘情愿的人来吧。 黄良媛一愣,失宠? 第238章 观衅伺隙 高潜的右脚才迈进庭院,便听得殿内响起的说笑声,不大,却很真。 他已听过太多假笑。 所以,是真是假,他分得很清楚。 高潜下意识地就去看门头上的牌匾,几乎以为走错了。 待看清含光殿三个字,确定无疑,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轻轻牵了一下唇,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吗? 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到来人,转身就要往里去,欲告知殿内人出来迎驾。 “站住。” 高潜低沉的一声,内侍立刻定在原地,乖乖垂下头退到一边。身后的宫人内侍,一并驻了足。 他只身一人朝前走,在过门槛时,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 此时正是午时,阳光落满庭院,他的背后光明灿烂。 从殿内出来的司衣与典衣,冷不防与高潜面对面,狠狠吓了一跳。 苍白的脸上五官清隽,纤长的睫毛盖住眼底一切情绪,投在皮肤上的阴影,无限扩大,直至整个人笼罩在这片阴郁浓雾中,是这庭院里阳光唯一照不亮的阴暗之处。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犹如冰封的尸体,毫无生气立在眼前。 这样的主上,他们从不曾见过,瞬间寒气入骨,双膝软得就要触地。 “滚。” 若不是离得够近,看到他薄唇微动,声音冷沉得几乎听不见。 几人垂下头,颤着腿往阳光底下去。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才迈进去。 窗边的案几前,围着一圈人,头对头,香花美人,满室生辉。 他的脚步很轻,完全被说话声掩盖。 “昭仪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案几前的人齐齐抬头。 高潜玄色常服,黑白分明站在几步外,细长的眉眼轻轻弯着,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很温和、很无害。 皇帝来得实在突然,惊诧过后,众人回神。 黄良媛率先起身,只一眼,脸颊就变得粉扑扑的,垂下颈子,心跳不止。 宋婉华垂着眉眼,紧张得手心发汗。 她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主上了,两人都是恭敬行礼。 梁婠跟着行了一礼,才道:“妾在给陛下制香。” 高潜抬手免礼,目不斜视,笑着瞧她:“孤也很好奇,昭仪的熏香,究竟是如何制的?” 他说着话已走上前。 宋婉华与黄良媛立在一侧,没有主上允许,不敢落座,更不能像之前那般随意。 梁婠让出主位,准备往下挪一个位置,却被他制止。 高潜没看她,只拿起小白瓶:“昭仪就坐孤边上,孤也想跟着昭仪学一学,可否?” 梁婠只好挨着他坐下,面带微笑:“当然可以。” 他打开瓶塞,低头闻了闻,再看她:“似乎不一样。” 梁婠眉梢轻扬,看样子,他是对熏香起疑了,对,这才是高潜。 梁婠抿了抿唇,伸手在瓶瓶罐罐中翻找,挑出一个秀珍精致的青瓷瓶递给他:“陛下闻闻看,是不是这种?” 瓶子极小,外型精美。 高潜拿在手里把玩,并不急着打开,眼睛盯着她涂了口脂的嘴唇,像这熏香似的,带了蛊惑的味道。 他笑了笑:“从前是香包,为何现在制成香露?” 香包能看到材料,香露却不能。 梁婠从案几上拿起一条事先编好的玄青丝绦,又拿过他手里的青瓷瓶,细长的手指灵活的翻动几下,一个美观别致的挂件便做好。 她抬起头,眸光真诚:“这样配在腰间随时戴着,可好?” 高潜歪了下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啊。” 莫非这关键不在熏香里? 他面上不动声色,垂下眼帘,看着身前低着头的人一举一动,他的心也像被手指牵动着。 这姿态像是已然臣服。 可惜,是假的。 高潜移开眼,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站立的另两人:“你们?” 他有些记不清,花园里花团锦簇,瞧着是赏心悦目,可未必每朵都能识得,还能叫出名字。 黄良媛脸上的粉色散去:“妾是黄良媛。” 宋婉华怯怯看一眼,低头:“妾是宋婉华。” 高潜轻轻哦了一声,两人也捉摸不透,不知是真记起来,还是随口敷衍。 “孤记得黄良媛似乎是琵琶弹得不错?” 梁婠系丝绦的手指一顿,心里一阵发寒,这话的意思…… 黄良媛惊讶,脸上又泛起红色,很是羞涩:“陛下竟然还记得。” 细微的动作,还是引得上方人注意。 高潜没有理会黄良媛,只手覆了上来,包裹住停顿的手:“昭仪的手怎么这般凉?” 梁婠稳了稳心神,抬眸微笑,刚好视线相接:“可能是方才在凉水里泡得久了些,不妨事。” 高潜蹙眉,微微颔首,拉过她的手放在掌中:“你已经是孤的昭仪,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像这种粗事,就由宫人去做,不然累坏昭仪,孤会心疼的。” 眼神关切,语气温柔。 轻盈卷曲的睫毛,只微微颤了一下。 高潜还是精确捕捉到那短暂的一瞬,原先低沉的心情,逐渐轻快起来。 外表香气萦绕、千依百顺,内里顽固不化、软硬不吃。这不是比从前更有意思? 梁婠态度软和,点点头:“好,妾听从陛下的。” 高潜怀疑她,不是一日两日的,真是一头狡猾的野兽。 高潜拍拍她的手:“除了她们,你还喜欢谁?” 饶是她再有心理准备,也不敢随便接话,倘若是普通的喜欢也罢,就怕是给那展架上再增添几件。 梁婠心中一动,正正对上他的眼:“赵弘德。” 高潜果然敛了笑,眉头蹙了起来。 黄良媛与宋婉华看得惊讶,搞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赵弘德与梁昭仪昨天在御花园一闹,谁还能认为她们彼此欣赏? 何况,一枝独秀久了,谁又真的喜欢与人花开并蒂呢? 满殿的人都愣愣瞧着。 高潜微微沉吟,道:“昭仪真的喜欢她?” 说喜欢,显得假,说不喜欢,不仅欺君,还救不了她们。 梁婠眨眨眼:“妾之所以喜欢赵弘德,是因为陛下喜欢。” 高潜错愕一瞬,轻轻挑眉:“孤确实喜欢,也罢。” 梁婠知道,黄良媛两人是安全了,可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妾觉得黄良媛有制香的天赋,不如将这差事,以后交给她来做?” 高潜心上蓦地有些烦躁,摆了下手:“此事再说。” 黄良媛与宋婉华极有眼色行礼告退。 踏出含光殿,宋婉华长长呼了口气,方才的气氛实在有些古怪。 她看了一眼落于身后的宫殿,思索再三,凑近了压低对黄良媛道:“你就不能继续像之前那样,非得来巴结梁昭仪?” 黄良媛讶然:“咱们现在与冷宫弃妃有何差别?你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 宋婉华语塞,自然不,她还等着…… 她叹道:“那梁昭仪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先不说大司马究竟是不是被她所杀,就说从前谁人不知大司马如何宠爱她,可现在大司马尸骨未寒,她能转身投进主上怀里,这样的女子,实在可怕——” 黄良媛不以为然:“历来越是倾国之色,越是被人争抢攘夺,又有哪个不是几经辗转,若当真痴心于一人,只怕早活不下去了。” “这世道想要活命,就得心硬!” “再说,你瞧主上自进殿起,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她,这种宠爱,赵弘德都未必能赶得上!” 宋婉华不敢苟同,他们的气氛很不对,她与娄世勋在一起,可不是这样的。 黄良媛态度坚决:“不管这左昭仪与主上、大司马之间有何纠葛,至少对我没有恶意,甚至还很优待,那便够了!” 宋婉华看她:“那明日?” 黄良媛微笑道:“我自然听从梁昭仪的安排!” 宋婉华只觉不安。 第239章 还敢骗他 待黄良媛与宋婉华一走,梁婠也将宫人内侍打发了。 她实在不想再分出心思顾及旁人。 保黄良媛二人性命,并非是她心怀慈悲,不过是有利可图。 偌大的宫殿内,她与高潜比肩而坐,陷入寂静。 还记得很久以前,她是非常惧怕他的,可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又经历这么多事,当她已经没什么好怕再失去的时候,就真的不怕了。 梁婠余光睨一眼身旁之人,认识两世,倒还真是头一回见暴君这么沉默着饮茶,想当初那是饮酒不要命,真是稀奇了。 太极殿是没茶吗? 梁婠可不想这么一直跟他待一处,咬牙转过脸: “陛下不是无端来找妾的吧?” 高潜端着茶杯,眼皮轻掀,扫她一眼,眸光幽暗下来。 这算是默认了。 梁婠心中明白几分,也不再干坐着,起身在案几上的一堆残花中,挑挑拣拣,将还能用的放进竹篮,一边捡,一边放,不紧不慢。 刚好与他隔着案几,有点距离,会踏实些。 梁婠头也不抬,挑拣得很认真。 “陛下心里厌恶娄氏,可不得不留下他们;陛下心里还想重用张垚,却又不得不处置他,妾说得可对?” 高潜手指把玩着茶盏,慢慢看她一眼:“果然,这世上最懂孤的人,便是昭仪了,可惜——” 话说到一半,凉凉笑了起来。 更可怕的高潜她都见过,这么点笑声委实不算什么。 梁婠恍若不闻。 她没兴趣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只知道在杀了他这个终极目标之前,或许他们未必不能相待而成。 梁婠将案几上最后一点花瓣收拾尽,抬头看他:“陛下,明日让黄良媛陪妾一同去赴宴吧。” 高潜双眸漆黑幽深,盯着她冷冷一笑。 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梁婠蹙了蹙眉,试探道:“或者,陛下意属旁人?赵弘——” 德字还没说出口,砰的一声,杯盏被甩了出去,茶水溅了一地毯,案几上的瓶瓶罐罐也跌了一地,她整个人被高潜扣住脖子,隔着案几拖到身前。 他眼神阴沉沉的。 梁婠很肯定,如果他的佩剑在侧,定会一剑割下她的脑袋。 梁婠趴在案几上,胸口被撞得生疼,皱着脸直吸气,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 真正是喜怒无常,说变脸就变脸,发起疯来,还一阵一阵的! 他怒,她就得忍。 梁婠咬了咬牙,放低姿态:“妾是哪里说错,惹怒陛下了吗?” 无数可能在大脑里飞快闪过,一个接一个被她否定…… 高潜从上向下地俯视着她,目光深邃难辨:“昭仪就这么怕失宠?” 梁婠瞪大眼睛,愣了愣。 他们不是在说要解决的事儿,和失宠有什么关系? 忽然,有一个场景一闪而过,在高潜进来之前,再往前,黄良媛问她为何要帮自己,她回答说固宠之类的…… 看情形,他应是听见了。 可若不是让黄良媛安心,她又何必那么说,但就算他听到,也是表明自己为讨他欢心煞费苦心,发哪门子邪火、抽哪门子风? 见她迟迟不吭气,高潜讥诮地笑了,如何自圆其说? 梁婠皱着眉头想了想:“陛下不是也夸赞黄良媛琵琶弹得好吗,妾那么提议是因为……” 高潜沉着脸,就这样盯住她的脸,看那涂着口脂的嘴唇,不停说着什么,不知不觉就出了神,胸口涌上的浓浓怒火与恨意,好像也似云雾,被吹来的软风,一点点吹散,到最后彻底远离了他。 不疾不徐的声音,就像她给自己系丝绦的手一样,温温柔柔的,慢慢纾解了心头的一团烦躁。 其实,这样的述说,他并不讨厌,甚至还很喜欢。 可她以前是不会对他说这么多话的,甚至不肯看他,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干脆闭上眼,但就算闭上眼,他也清楚知道那里头掩住的是什么,厌恶、憎恨、恐惧…… 反正没一个是他看了顺眼的、想要的。 没办法,他就只能继续驯她。 可就算现在,她也不是真的…… 想到这,有些软化的心又重新冷硬下来,更大的怒火与恨意卷土重来,她当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眼窝里是又深又冷的光。 梁婠用手撑着桌面,案几硌得她很不舒服:“陛下,这样总可以答应了吧?” 好言询问。 高潜垂眸,对上那双差点骗过他的眼,微微一笑,拦腰将人抱进怀里,冲着软软的唇亲了上去。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体内封存的记忆被释放。 原来,他一直没忘掉这种感觉,不,不是没忘掉,而是记得太深刻,他想要的,想要清清楚楚的更多,就算她像从前那样不配合也没关系,至少是真实的,而不是虚虚晃晃的零散印象,几乎连长相都看不清。 梁婠猝不及防,瞳孔骤然放大,浑身止不住战栗,咬紧牙关,使劲用手推着,不停歇地挣扎、反抗,但很快就被他钳制住。 高潜松开她,挑衅瞧着,一手捏住她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去剥她身上的衣衫。 就是这个档口,梁婠的一只手逃离控制,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巴掌,眼看巴掌落下,手腕被稳稳握住,好像守株待兔的农夫,就在等这一下。 梁婠眼里恨意滔天。 高潜望着这熟悉的眼睛,笑了,计谋得逞的笑。 是她,的的确确是她,只有她才会如此胆大包天。 从小到大,他还没被人扇过巴掌。 那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下来,清脆响亮,不止打懵了他,还打懵了在场所有人。 更打懵了她自己。 火辣辣的疼,他到现在还记得。 掌掴天子。 所有人以为自己会杀了她,事实上,他也确实想杀了她。 可长剑挥下去的那一刻,她闭起眼,脸上是一种即将解脱的坦然。 忽然,他就不想杀她了,一个不怕死的人,杀她有何用呢? 自那以后,他便想尽办法折磨她。 起初,就是想看她能撑多久,后来,他开始羡慕她,她敢反抗天子,可他这个天子,却不敢反抗太后,更不敢反抗臣子。再后来,只要她开口求求他,乖乖臣服他,陪着他委曲求全,他就会放过她。可她到死都不肯…… 不,不是死了都不肯,是就算再活一世,仍然不肯! 还敢骗他! 高潜收了笑容,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梁婠,你是孤的昭仪,难道孤还不能幸你吗?” 梁婠面色刷白,浑身僵硬,表情更僵硬。 他眼里除了冷笑和嘲讽,没有半点儿情欲。 “你还想再扇我一次?” 第240章 春梦易碎 ……再扇一次? 梁婠双瞳不受控制地紧缩,身体里的血液掀起滔天巨浪。 整个人像在最黑的夜里,冒着风雪不断下坠,直至坠入最深的阿鼻地狱。 卫国公府里第一次见面,他当着一众人,扣住她的脖子,望着她恍若梦呓,他说,孤怎么觉得从前见过你? 那年冬天,她从仁寿殿出来,碰到高潜,他盯着她笑得别有深意,他说,是孤先看上你的。 太极殿,他用大网将她网住,头枕在她的肩上,他说,夫人与从前很不一样。 他说,夫人若是早点这样知情识趣就好了。 他说,夫人本来就是孤的。 他说,梁婠,你若是早点归顺于我,就不用吃那些苦头了。 他还说,只要你臣服于我,听命于我,你一定是与从前不同的结果…… 顷刻之间,那些曾令她疑惑的只言片语,如雪花一般,被寒风卷着兜头撒了下来。 是他! 是那个高潜,那个让她生不如死、受尽凌辱、被人任意践踏的高潜! 他的眸子阴郁寒冷。 梁婠如冰天雪地里,未着寸缕,被寒风吹着,浑身上下刀割般得疼。 高潜黑漆漆的眼,直勾勾望着她,轻轻扬起唇角,慢慢露出一个邪肆诡秘的笑。 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他声音低低的:“梁婠,我们又——” 就在这时,梁婠猛地翻起身,几乎是跳起来的,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居高临下,朝着他唇狠狠吻了下去。 唇齿交缠,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不,她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 至少,现在还不能…… 只要她不承认,他一时半会儿琢磨不透,她尚可以与他一搏,倘若承认,她的心思会一览无余,从前所有的伪装、隐忍,全部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梁婠紧紧闭着眼,忍住源源不断的恶心,抱紧他的脖子,发狠似地吻他,那些从前学过的手段,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这是最后一点儿机会,她必须死死抓住! 高潜被突如其来的温软覆住,如雷击中,动弹不得。 他僵直的身体,渐渐松软下来,心神恍惚中,双手不由自主扶上她的腰,缓缓闭上眼,默默承受着,周遭的一切都渐渐远离了他,只感受得到唇齿间的绵软滑嫩,和胸膛里那颗疯野躁动的心。 他犹如一个懵懂的少年,被她牵引着、掌控着,一点点迷失,一点点沉沦,沦落到心甘情愿被玩弄于股掌。 他像一个瘾君子,喘息着,渴求更多。 可是他不敢动、不敢索求,他怕稍稍一动,这个不切实际的梦就像泡沫,瞬间炸裂、破碎,不复存在。 是啊,这怎么不是一个梦呢? 梁婠是绝对不会这样亲吻他的,无论他使出什么方法,她都不肯配合他,又怎会这么不吝地给予?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此时此刻,是真真切切的。 是他一直……想要的。 啪地一声,瓷器坠地,四分五裂,一如被打碎的这场春梦。 揪心的一声。 梁婠像得到解救信号,迫不及待直起身,抬起头望过去,看到棠梨色的身影,简直要喜极而泣,不加掩饰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再继续下去,她根本无法收场。 高潜睁开眼,盯着已经离去的、薄薄的温柔,动了动唇,所有的话都被卡在喉咙里。 没了,还是没了。 意犹未尽后,所滋生的怅然若失,像一粒火星子,瞬间点燃了广袤无垠的草野。 梁婠一把推开身下的人,逃也似的朝门外奔去。 离开前,对着解救她的人,努力笑了下:“赵弘德,请稍坐坐,我马上回——” 还没走出殿门,胃里翻涌上来的潮意,几乎将她吞没。 梁婠连滚带爬,惊得门外宫人内侍,跟了上来。 来不及解释,她趴在花池边,吐得昏天暗地。 直到胃里再吐不出一口,虚脱了似的,只能说出一个字。 “水!” “娘娘这是怎么了?” 湘兰被唤去昭阳殿问话,才刚回来,一进院子,不想看到蹲在地上的人,惨白着脸,一头虚汗,生了大病一样,连忙跑上前。 梁婠没工夫回答,只不停漱着口、擦着嘴。 唇又红又肿。 湘兰看得心惊,宫人内侍更是偷偷盯着瞧。 就在湘兰要打发人去唤太医时,梁婠又像没事的人一样,站起来微笑道: “许是之前那汤喝了胃里不适,主上在跟前,又恐失了仪态,所以一直忍着,你们也只当没看见吧,不然,我该受罚了。” 听她这般说,湘兰还是不放心。 “娘娘若是顾忌主上,那便等主上走了,奴婢再派人去太医署。” 高潜和赵弘德还在殿内,再磨蹭下去,会叫高潜起疑的。 何况,那事儿还没完呢。 梁婠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往门口去,“快去把烹茶的用具给我送进来,茶叶就拿蒙顶石花!” 到门口,梁婠又做几个深呼吸,平复好心情和状态,重新走进去。 未近前,便听得女子哀求的低泣声。 梁婠不由捏了把汗,连赵弘德都不能全身而退。 梁婠提着一口气,走过去。 高潜紧抿着唇,微微眯着眼,依旧坐在刚刚的位置上,赵弘德跪趴在他脚边,垂着头一个劲儿地央求。 那么高傲的女子如此卑微。 听到响动,高潜抬眉看了过来,眸子黑沉沉的,轻轻地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孤以为,昭仪一去不复返了。” 那笑叫她觉得屈辱,心底气血直往上涌。 梁婠忍了忍,再抬头:“妾自知行为不妥,甘愿领罚,但领罚前,还有一事,陛下昨日说要让妾给赵弘德赔罪道歉,妾刚刚就是去准备了。” 顿了顿,她又假装不经意看向脚边的碎瓷片,“陛下在此,恐伤了圣体,妾这便叫人来收拾。” 梁婠步子还没迈出去,被他叫住。 “回来。” 冷森森的。 高潜没看她,垂下眼,静静瞧着脚边人,忽地一笑,语气懒懒的:“昭仪不是说要给你赔罪道歉吗,你还跪在这儿哭什么?” 伏在地上的人,僵硬了一瞬,努力支起身,回头望了过来。 泛红的眼睛,令人心颤。 第241章 投石问路 浓浓的恨意,尖锐似针,刺得梁婠瞳孔一缩。 好似有着血海深仇。 赵如心五官扭曲,嗓音却很温柔:“妾不过弘德之位,怎么敢让昭仪给妾赔罪?” 说完狠狠瞪了她一眼,扭头看向坐着的人,又恢复之前的哽咽: “陛下,妾求求您,求求您好不好,从前只要妾求您,您都会答应的,都会答应的啊……” “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陛下对妾一点儿情意都没有吗,真就一点点都没有吗……” 她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伏在脚边又哭了起来,与昨天那种梨花带雨很是不同,是痛彻心扉的放声大哭,悲从心来,让闻者为之心酸。 梁婠看得出来,赵弘德是真心爱慕高潜的。 可高潜,神色淡漠坐着,仿若一个失聪的人,不受一丝一毫的影响,只是眸光沉沉盯着自己。 梁婠忍下上前将人拽起来的冲动,只别开眼,她不想看赵弘德,更不想看高潜。 不明白就这一会儿,到底发生了何事? 不过高潜本来就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 身后的门突然被拉开,响起脚步声,她回头看过去,是湘兰。 显然看到殿内这一幕,湘兰也被惊到了,快速垂下头:“娘娘,烹茶的用具已经备好。” 梁婠伸手接过,给她使了个眼色:“去外面等着。” 这个时候越少人进来越好,以免他疯劲儿上来,又开始滥杀无辜。 梁婠深吸一口气,才转身端着瑶盘,走至案几边,跪坐下,语气和缓:“陛下的茶水洒了,妾给您重新沏一杯,好吗?” 通过两世的接触与观察,她发现只要让高潜情绪稳定下来,他还是可控的。 可此时的他并未大发雷霆,异常的沉默,叫人有些拿不准。 他没回答。 梁婠从罐子取出茶饼,再看他:“是陛下最喜的蒙顶石花。” 高潜黑眸静静瞧着她,没出声。 伏在地上痛哭的人,泪眼婆娑抬起头,自己在痛哭,她有心情烹茶? 只一个眼神就能将人撕碎。 梁婠视而不见,这个赵弘德要是还想活命,就最好别再激怒他,否则含光殿上下都会被连累。 她面上平静如水,实则一颗心狂跳不止。 梁婠捧着茶杯送过去,高潜只垂着眼帘看她,没接,声音淡淡的:“你不是说喜欢弘德吗?” 梁婠一愣,有些懵,不确定这个喜欢到底指的是什么? 怔忡间,他身体忽然前倾,抬手抚上她又红又肿的唇,惑人的口脂没了,却瞧着比之前更让人…… 高潜蹙了蹙眉。 碎掉的梦,要如何拼凑且延续下去? 手指按上嘴唇的同时,横在中间的杯子滑落坠地,滚烫的茶水洒了两人一身。 高潜只在被烫到的那一刻,蹙了下眉头,然后再无任何反应。 太过近距离的对视,让梁婠心慌。 伸出的手被轻而易举捉住,紧接着被拉进一个同样湿热的怀里。 他手臂将她缠住,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叫她有些难以支撑。 高潜闭上眼睛,轻轻动了动唇,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 “只要你承认,我就不逼你了。” 梁婠僵僵受着,胸口堵着一口气。 她强制的命令自己熄灭所有怒火,风平浪静:“那么陛下此刻又在做什么?” 梁婠清晰感受到圈住自己的人,顿时变得无比僵硬,或者还有难堪吧…… 附在身上的重量如愿卸去,梁婠并没觉得轻松多少。 这历经两世的较量,终是要有一个了结的。 高潜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恢复原先的距离,盯着她不说话。 梁婠壮着胆子,挺直脊背,倔强地仰起脸对上他的眼:“陛下应该已经不想饮茶了。” 如此笃定,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果然,他眸色不自觉地深沉下来,蕴了怒气,似乌云一般越聚越多。 在乌云的笼罩之下,他站了起来。 梁婠已经能预见,马上就要迎来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风雨。 不出意外的话,她将尸骨无存。 她悄悄吸着气,闭上眼,老老实实等着。 想要趟过这条河,她必须得亲自去试试深浅。 嚎哭的人直起身子,几乎看呆了眼,随即又暗暗发笑,只等着好戏上演,她一定不知道,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下场是什么! “往后别再来含光殿。” 啊? 赵如心一时愣住,完全没反应过来,她脸上的眼泪都还没来及擦干,似哭似笑的表情,不用照镜子,自己都觉得滑稽。 高潜说完再不看她一眼,目光重新落回跪坐人的脸上:“那就继续吧。” 梁婠微微笑了下:“好。” 明明矮上这么一截,可她气势看起来丝毫不比他弱,甚至他像一个被气的跳脚、无理取闹的孩童。 赵如心看不懂、猜不透,一夕间,天翻地覆。 不等她搞懂,高潜已提步朝外走。 跪坐的人一动不动。 赵如心爬起身,恨恨瞪她一眼,流着眼泪去追玄色身影,她不能就这么死,她也不想就这么死! 许是见她可怜,走到门前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赵如心冷下去的心,又再度回温,自己到底是与她们不一样的…… 她提起袖子胡乱擦了擦,他不喜欢女子哭,哭是对他的抗议,只会惹他生厌,他喜欢温顺乖巧的女子。 赵如心眼尾泛红,强忍着挂上笑容。 “陛——” 他的视线分明越过自己,投向身后更远的地方。 “明日的事儿,孤准了。” 高潜说完大步离开。 赵如心哑口,身形晃了晃,迈过门槛的时没站稳,差点儿摔下台阶,幸亏被宫人眼疾手快扶住。 等再抬头,高潜已出了含光殿的院子。 “快,快点追!你个蠢货!再快点啊!” 赵如心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抓着宫人的手臂,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扎进肉里,腿脚软成这样,却一步不敢停,生怕再也追不上他。 身影仍是没了。 赵如心疯了似的,对着宫人又踢又踹,发泄满腔的委屈与怒火。 宫人不敢还手,只能忍痛跪下。 不想一脚踹空,重重跌了过去。 这一跌,就像被失手打掉的汤盅一样,碎了一地。 赵如心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陪了他不短的时间,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意愿来。 为何到头来他说不要就不要? 她长得不够美吗,身材不够好吗,姿态不够低吗,还不够听他的话吗,就连把她当做她,也认了…… 为何还要对她这么绝情?说抛弃就抛弃?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弘德何至于此啊?” 第242章 风潇雨晦 水光软滑的乌发,如瀑布般流淌过美人的香肩,散发着隐隐幽香。 曹若宓拿着象牙梳轻轻梳着,比她动作更温柔的,是她的声音。 “弘德生得这样美,当真是世间少有,瞧在眼里赏心悦目的。” 赵如心木着一张脸,正正对着铜镜,里面的人已重新梳洗,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又恢复往日明艳照人的模样。 可再美又如何,他还是不要她了…… 想到这儿,她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 赵如心低下头,死死闭起眼,才不至于让眼泪再次失控。 曹若宓将梳子递给旁边的宫人,只睨了一眼,宫人内侍皆自觉垂首退下。 待内殿只剩她二人,曹若宓才蹲下身,拉过赵如心的手,轻轻拍了拍,温言软语。 “昭仪刚入宫,主上是贪图新鲜,要不了几日又会记得你的好。” 赵如心没抬头,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 曹若宓叹道:“本宫看得出来,这宫里也只有你最得主上心。” 这话跟刀子似的直往人心口扎,赵如心疼得倒吸一口气,拂开曹若宓的手,抬起眉眼,很冷:“皇后还真是大度。” 曹若宓忍下刺痛,笑了笑:“是啊,这不就是做皇后的难处吗?哪个女子真的喜欢与旁人共——” 她话没说完,只是叹气。 赵如心冷冷瞧她:“皇后娘娘已经够令一众妃嫔艳羡的。” 她重新望进铜镜,嘴里发苦。 “别看主上妃嫔众多,可也只有皇后育有两子,其他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件玩物儿,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了、砸了。” 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往下落。 从前她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即使不让她有孕,她也是不同的…… 可到底没什么不同! 曹若宓站起身,眉间温柔不变:“弘德又何必妄自菲薄呢?你留在主上身边的时间也够久了。” 赵如心侧过脸,视线投向一边的檀木雕花架,上面摆放着一对玲珑白玉瓶。 她笑着拭干眼泪:“皇后更喜欢哪一只?” 曹若宓蹙起眉。 赵如心道:“一模一样的两只,自然难以抉择,可若其中有一只是假的呢?” “谁又会舍真品,取赝品呢?” 曹若宓微微一愣,有些诧异地瞧她:“弘德是如何知晓它是赝品的?” 赵如心面色惨白,咬了咬唇,难以启齿。 她们从来不是跪在他的面前,就是匍匐在他的脚下,何时可以与他比肩,又何时敢居高临下俯视他?将他压在身下? 曾以为独属于她的亲吻,也不过是落在发间的错认。 她永远也忘不掉含光殿里的那一幕,他闭着眼、手足无措地承受着,却又那么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再想想平日,即便做到酣处,他也冷眼瞧着,是轻蔑,还是什么…… 赵如心的一颗心,支离破碎地疼。 曹若宓看一眼失魂落魄的人,也不再勉强,径自走到架子前,拿起其中一只,垂眸细细瞧着,不无可惜。 一松手,玉瓶坠地,顷刻碎在她的脚边。 赵如心惊醒,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温柔贤淑的人,她或许并不像她所表现出的那么…… 门外的宫人内侍听到响动,慌慌张张跑进来。 曹若宓淡淡一笑:“是本宫不小心。” 说完让开到一边,静静瞧着宫人收拾,前一刻还价值连城的宝贝,此时却像垃圾一样,就这么被清扫出去。 曹若宓望过来:“弘德还有疑问吗?” 赵如心缓了缓:“皇后是想借妾的手除掉昭——” 曹若宓略感失笑,柔声打断:“弘德在说什么?本宫只是帮你指点迷津而已。” 赵如心也不纠结着不放,只抿了抿唇,顺着她的话问:“皇后为何帮妾?” 曹若宓走近,微笑拉起她的手:“本宫与弘德相处久,自然更为亲厚。” 相处久?亲厚? 也不过两年而已。 不过这次,赵如心没有拂开,既然有共同的目标,那么究竟是何原因,也不是太重要。 “可妾已被他——” 只因为冒然闯入,打断了他们,他便要她去死…… 他真是狠心又无情! 曹若宓笑意很浓:“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品还是赝品的时候,旁人也未必能分得清?” 赵如心不解:“皇后这是何意?” 曹若宓并不解释,只意味深长道:“其实,昭仪是个心软的人。” 那年她知道自己有孕,确实帮了不少忙,否则…… 也当真多亏了她。 赵如心愣愣看着那双含笑的眼,似乎在那光亮中,一点点找到方向。 曹若宓拔下发间的一支凤羽钗,替赵如心戴上:“弘德进宫也有两年了,是不是该进一进位份?” 赵如心离开后,内殿里又变得清清冷冷。 曹若宓端坐在镜前,依旧是素日温柔端庄的模样。 文瑾走进来,有些不忍心:“娘娘又何必帮她呢,她们如何,都撼动不了您的位置,不如坐山观虎斗。” 曹若宓站起身,再次走到木架旁,拿起所剩的一只玉瓶,细细端详:“是啊,倘若是一般的摆设也无妨。” 她不在乎他对自己无情,因为他对旁人也是一样。 何况,她与高潜成婚,本就是各取所需,又有什么情分? 既然没情分,那便专心守好自己的位置,可他偏要打破规则。 她是不会让他连累到自己。 曹若宓放下玉瓶,抬眼瞧她:“给阿晔找的老师,可还行?” 说到二皇子,文瑾笑了起来。 “周太尉嫌新师傅太严厉,打发人来说,在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想亲自教授。” 曹若宓微微颔首:“也好。” 转而又蹙起眉头,只是要如何跟主上说呢? 文瑾细细回想,忍不住叹道:“到底是——” 冷冷目光扫来,文瑾埋头跪了下去:“是奴婢失言了。” 含光殿。 梁婠在一地狼藉中,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手心里的汗都已干透。 刚刚顶撞他,真的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过倒是值的,他确实还和从前一样,对她有一种驯化的执念。 梁婠做了几个深呼吸,只要她暂时不承认,他一定会想办法逼着她承认。 在这个拉扯过程中,她便可借着他的手,做她要做的事! “湘兰!” 梁婠对着殿外喊了一声。 湘兰闻声踏入。 梁婠微笑道:“去给黄良媛知会一声,明早来含光殿。” 第243章 矫情饰诈 入夜,含光殿又恢复先前的齐整,殿内的琉璃灯,光线柔和。 梁婠坐在灯下,待理清明日诸事后,轻轻打了个呵欠。 湘兰看在眼里,出声提醒:“娘娘休息吧。” 梁婠应了声,起身往床榻去,确实是有些累了。 她刚脱了鞋袜躺好,沅芷小碎步跑了进来,红着脸,些微气喘。 湘兰掀起眼皮看一眼:“人还没走?” 沅芷连连点头:“不止没走,还昏过去了,奴婢叫凉风殿的宫人内侍将赵弘德送回去,可他们不肯,说什么弘德醒来定会打死他们的。” 梁婠坐起身,这个赵弘德究竟想做什么? 不知怎么回事,晌午后,赵弘德去而复返,抽簪散发、褪去宫装,只着素衣,直挺挺跪在含光殿外,说是要请求自己的原谅,并代她向主上求情,救她一命。 梁婠只觉莫名其妙。 她在含光殿的时候,那眼神恨不能把自己杀了,更何况,高潜若当真要杀她,她还有命跪在门口吗? 实在闹不明白,她唱的是哪一出? 湘兰叹气:“这般继续闹下去,只怕会惊动皇后、太后,对娘娘可不好。” 梁婠心里也清楚,沉默了一会儿,道:“主上可知?” 沅芷道:“奴婢去过太极殿,可门口的内侍说,主上自从含光殿回去后,便不叫人打扰,闭门不出,您也知道主上的脾气,谁敢硬闯?要不娘娘出去劝一劝?” 沅芷说到最后声音弱了下去,小心翼翼往梁婠脸上看。 湘兰眉眼微抬,看她:“只怕弘德并非是跪给娘娘看的,娘娘就算出去也无用。” 沅芷无奈:“可再这么下去,阖宫上下都要知晓,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梁婠重新躺下,拉过布衾,闭上眼淡淡道:“沅芷,你让人将她抬去偏殿,再找太医署的人给她看看。湘兰,你去昭阳殿给皇后知会一声,只道主上同赵弘德生了矛盾,若问起我,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自顾不暇。” 略略一想,又道:“至于主上那儿,明日快早朝时,前去告知一声即可。” 湘兰替她放下帘帐,与沅芷一同出去。 高潜又不可能一辈子不出来。 他和赵弘德的事,她是真的不想掺和。 才不过两日,竟已是这般波折,梁婠默默叹口气。 —— 天光微亮,梁婠醒了,却是被吵醒的。 沅芷讲,是主上擢人将赵弘德送回凉风殿禁足。 他们两个如何,梁婠并不关心。 不过,高潜向来说杀就杀,从未对人手下留情过,可他却舍不得让赵弘德死,可见是真心喜爱赵弘德,这点倒是前世没有的。 也是稀奇。 但赵弘德从含光殿被送回凉风殿禁足,宫里必定是要有些传言了。 无妨。 虱子多了不怕咬。 忽然想起曾在街边听到这么一句话,用在这里竟也合适。 梁婠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湘兰仔细帮她拉展裙裾:“确实合身。” 梁婠往镜子里瞧了瞧,不禁咋舌。 繁复的宫裙,艳冶又不失雅致,不止合身,还很合适,倒真难为司衣司的人,她什么都没说,竟能这般合乎心意,简直匪夷所思。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可惜—— 梁婠转过身,背对着镜子,并不想看到如此精心打扮的模样。 就在此时,沅芷从外殿走了进来。 “娘娘,黄良媛来了。” 梁婠眉心微动,淡扫一眼:“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内侍悉数躬身退出,黄良媛独身走进来,骤然见到殿中人,暗暗惊叹。 黄良媛垂下眼,先是恭敬行礼,才近前。 梁婠淡然一笑,牵过她的手,让到案几前坐下,又抱了沉香木的大匣子过来。 “黄良媛以后在含光殿不必拘束。” 黄良媛眼里是盈盈喜色:“妾不敢造次,礼不可废。” 梁婠在她对面坐下,将匣子往她面前一推:“这是司宝司新送来的,你挑几件留着用吧。” 黄良媛诧然,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一句道谢,不足以表达内心。 自昨日起,她一颗心就浸在欢欣雀跃里,被冷落了这么久,忽然守得云开见月明,紧张得她彻夜难眠。 黄良媛没打开匣子,而是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娘娘如此厚意,妾无以为报,定誓死效忠娘娘。” 她头磕得很用力。 这—— 梁婠伸手将她扶住,含糊道:“我这般待你,并非是要你效忠,只是要你尽心服侍主上罢了。” 黄良媛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又明白,郑重道:“娘娘放心,若是娘娘以后有孕不方便侍寝,妾定会按娘娘要求行事,只是妾姿色平庸,不及娘娘万分之一,唯恐入不了主上的眼,辜负娘娘一番厚意。” 有孕? 梁婠愕然,心知她误会,也不解释:“怎会入不了眼?到底这良媛是他自己封的。” 黄良媛苦笑,这后宫哪个不是他封的,琴弹得好封一个,舞跳得好封一个…… 这么多人,认识的、记住的、沾过身的,有几个? 除了赵弘德,也就剩下两位夫人吧。 黄良媛神情凄苦,实话实说:“妾是因为琵琶弹得尚可。” 不重要。 梁婠眉间轻蹙,道:“只要你愿意就行。” 黄良媛迟疑一下:“妾自然愿意,可是——” “娘娘。” 湘兰突然走了进来,看黄良媛一眼,走至梁婠身侧,耳语几句。 说完后站去一边。 梁婠表情淡淡,不辨喜怒,只将匣子打开,道:“你先挑着,主上急找一样东西,我去看看。” 黄良媛站起身,面色尴尬:“那不如妾先退下——” 梁婠忙忙摆手:“坐坐吧,耽误不了多久。” 梁婠说完,便带着湘兰走了,只留黄潆一人。 黄潆规矩坐着,没碰匣子,眼睛四下瞟着,边打量边惊叹,外殿就够奢华了,这内殿便是真的仙女也住得。 期间倒是有宫人进来,给她送了茶水。 黄潆端起茶杯饮了口。 “陛下还是不信妾吗?都跟您说了,真的丢了,妾也没找到——” 忽然,隔壁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听着不是很清楚,但根据嗓音,应是梁昭仪。 黄潆一口茶呛住,咳了起来,这岂不是无意中听了主上与梁昭仪的墙根? 主上没回答,也或许是声音太小。 黄潆有些好奇,好像是丢了一个顶重要的物品。 又过了一会儿,女子轻轻叹气:“真的虎符被陆修不知藏哪里去了,实在无法,妾就只好搞个假的……” “妾这么做不还是为了陛下?” 第244章 姗姗来迟 女子声音压得极低,但凡这内殿没这么安静,也不会听得这般清晰。 “陛下放心,除了妾没人知道是假的!” 不知男子说了什么,女子娇娇软软笑出声。 “陛下您就放宽心吧,待娄世勋进宫复命,当众给您呈上假的虎符,这犯错的人不就变成他了吗?不会有人知道的!” “那您要怎么处置呢?” 那边声音停了一下,黄潆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啊?得灭九族?” 声音很小,刻意压低的。 “妾也不知道这么严重呢……” 不多一会儿,说出的话已连不成句。 “陛下,黄,良媛还在那边等——” “……” “湘兰,让黄良媛先回去吧……” 黄潆僵僵坐着,就连吞咽都放缓了不少,压根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响动,生怕叫旁边的两人知晓,这里隔音并不好。 调用三军的虎符丢了不说,竟然把假的交给娄世勋,还打算叫他稀里糊涂顶包? 黄潆已经坐不住了。 这事本来与她无关,可娄世勋与阿贞是表亲,如果真要诛九族的话,阿贞也是逃不掉的! 黄潆紧张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全然没有方才一星半点儿的欢欣喜悦。 该怎么办呢? 要不要告诉阿贞呢? 一旦告诉阿贞,泄露出去,他们又会不会怀疑到自己呢? 可若是隐瞒,阿贞就会死的…… 黄潆死死咬着唇,从没觉得这么艰难过。 没过多久,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黄潆回过神,努力调整呼吸,平复受惊的心。 湘兰进来时,就看见黄良媛垂着头,坐在原位喝茶,似乎与先前并无差别。 听到响动她才往门口看过来,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 湘兰目光轻轻扫过她握杯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色。 湘兰垂下眼,歉意道:“昭仪娘娘暂时不方便招待良媛,只让奴婢给您说,匣子里的首饰您随意选,待晚些时候,再同去宴席。” 黄潆放下杯子,当即站了起来,多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只恐湘兰发现一墙之隔的异常。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匣子里随意抓了两件,笑得感恩戴德:“劳烦姑姑代我向娘娘转达谢意。” 湘兰低下头:“黄良媛折煞奴婢了,不过您放心,良媛的话奴婢一定带到。” 说罢让开路。 黄潆将首饰放进袖袋,跟着湘兰往外殿去。 从窗子往外瞧,黄潆走得很急,上半身一直端着,脚下步子乱得似要将自己绊倒。 梁婠靠在窗边冷眼瞧着。 考验姊妹情深的时刻来了,希望黄良媛不要让人失望。 “娘娘。” 湘兰从门外进来,就瞧见穿窗而过的风,吹过美人的面颊,拂过发间的芙蓉花,逗弄得花瓣轻轻颤动,好不可怜。 这样一副明媚绝艳的美人图,却偏偏因那眸中森森的寒意,叫人心生畏惧。 湘兰面无表情,敛下眉眼。 梁婠侧过脸,浅浅笑了一下:“去找个机灵点儿的人看着。” 湘兰低头应一声,立即着手去办。 梁婠重新望向窗外,这次看的不是人,而是远处檐上扑棱棱飞向高空的鸟。 算算时辰,晌午后,三军就该进城了。 从前欠下的,就从今天开始,一点一点还回来吧。 —— 宴会就要开始,梁婠却迟迟不到,宫人已催了三次,急得一头汗,正主儿反倒不急,不紧不慢,还在对着镜子点妆。 倒也真是滴粉搓酥。 宫人见梁婠毫无反应,水汪汪的眼睛求救般地投向湘兰。 如何敢让主上一直等着? 还有满殿皇族贵胄? 湘兰正要出声提醒,却见梁婠搁下手中的螺黛,站起身面对满室宫人,笑意盈盈。 “咱们走吧,再耽搁下去——” 她没说完,但嘴边勾起的笑容,颇为玩味。 想当初,自己紧赶慢赶的,如今儿,倒叫他们也等一等。 毕竟,哪有催阎王的? 此正值日落时分,天边的霞色醉人,是姑娘腮边的胭脂。 春华殿。 座无虚席,除高氏皇族外,皆是晋邺门阀权贵。 不出所料,就连太后与皇后都到了。 梁婠走在前面,黄良媛与湘兰跟在后面。 从一迈进大殿开始,黄潆便默默低下头,怀着忐忑悄悄打量周遭,余光瞥一眼旁边的湘兰,不由感慨,到底是含光殿的掌事姑姑,瞧着比自己淡定许多。 再瞧前面的人,宽衣广袖,蝉衫麟带,衣妆楚楚,风姿动人。 甫一入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惊讶、惊叹,更是惊艳。 齐君将大司马宠姬玉蕊夫人收入后宫,天下早有耳闻,只是一直不见圣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现下一见,确实如此,难以置信的同时,却又觉得理所应当、本该如此。 黄潆不由心虚,连赵弘德尚不及她半分,自个儿又拿什么帮她固宠,更何况,她这模样确定需要固宠吗? 但凡她想要,只需勾勾手指,还有哪个男子能拒绝? 梁婠款款上前,大方一拜,谦恭温婉。 “妾拜见陛下、太后、皇后。” 她眼帘微垂,仍能感受到置身于视线交错的大网中。 那些来自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情的、有怨的、亦或是有仇的…… 殿内寂静一片。 她跪了一会儿,才听得上方响起的声音,冷沉沉的。 “昭仪来迟了。” 梁婠依旧低着头:“是妾的错,甘愿受罚。” 高潜望着下方跪的人,凉凉一笑:“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陛下谬赞,妾不敢当。” “兴许下次孤去含光殿坐着等,你会快一点儿。” “妾不敢。” “你还有何不敢?” “这……” “皇帝。”太后沉了声。 大殿之上,衣冠云集,他们旁若无人,你一言,我一语。 好似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与宠妃。 梁婠嘴角的冷笑,几不可寻。 高潜挑眉看一眼太后,目光重新落在下方人头顶,轻轻嗤笑一声:“起来吧。” “谢陛下。” 梁婠这才缓缓站起身,面不改色,心不跳。 皇后适时柔声提醒:“昭仪既来迟了,就快入座吧,不好再叫众人等了。” 梁婠应一声,就要往留出的席位去。 高潜微微扬眉,懒懒瞥了一眼,笑容很深。 “昭仪与孤同席,那空余的一席,便留给黄良媛吧。” 第245章 自讨苦吃 高潜如此做派,众人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众目睽睽之下,梁婠眯起眼,微笑谢恩。 高潜目光不避,直直对上她,侧了侧身,让出些位置给她,瞧在旁人眼里只觉体贴。 梁婠落座的同时,皇后也对一旁的内侍示意开宴。 大殿上很快有宫女手捧珍馐,来往忙碌。 案几上同从前一样,金齑玉鲙、炮凤烹龙,极尽奢靡,是齐皇族士族所惯有的。 不知怎的,就忆起初到屏州城的夜里,喝的那碗野菜汤。 梁婠静静瞧着,唇角微勾,笑得凉薄。 白日里,高潜已嘉奖过有功者,并犒赏三军,是以军中能参宴的,皆是有功者,其中不乏熟悉面孔。 宴席间,有能言善道、谄谀取容者,说了不少溜须拍马、歌功颂德之词,倒真是上和下睦、其乐融融。 不论是几上摆的、身旁坐的,还是眼前看的、耳中听的,都叫她感到恶心。 “这些都不合昭仪的胃口吗?” 高潜手一伸,揽着她的腰,拖到身前,声音不大,可还是引得附近人瞧过来。 他扬唇微笑,可黑眸里透着冷意。 突如其来的举动,梁婠本能想推开,可锁在腰间的手臂将她收得很紧,不容反抗。 他太知道如何挟制住她。 落人眼里却是当众的亲昵。 高潜黑眸幽幽看她:“让孤想想,昭仪喜食什么?又厌恶什么——” 又想试探她? 梁婠笑着打断:“没有不合胃口,这些都好。” 高潜挑眉:“是吗?那为何一口不用呢?” “陛下这么抱着,没法用。” 高潜冷冷哼笑一声,松开手:“昭仪用吧,孤看着。” “好。” 脱离禁锢,梁婠松了口气,在他的注视下,面带微笑抓起玉箸。 她并不算一个非常挑剔的人,不过也的确是有几样不吃的,恰恰这几案上就有。 可不知为何,这些过于丰盛的油腻,叫她看了直反胃,就连平时吃的,此刻也变得难以下咽。 玉箸握了许久,始终没有落下去。 高潜索性斜靠在一侧,支起头好整以暇打量她:“孤记得,你不饮羊乳,亦不吃羔羊肉。” 对,像这种大大小小的宴会,他没少让她来,她吃什么,不吃什么,自然一清二楚。 梁婠偏过头,冲着他扬唇笑了笑:“陛下是记错了吧,妾尚不曾与陛下同席过。” 高潜蹙着眉,眼睛微微半阖,唇边是抹讽笑:“是吗?” 梁婠也不跟他废话,目光落在面前的几上,那羊羹,单凭气味儿,就让她反胃。 高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 梁婠咬了咬牙,憋着一口将羊羹盅端到面前。 高潜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梁——” 不等他说话,梁婠猛地抓起来,眼一闭,狠心往下灌。 不过两口下去,眼泪直往外涌,抑制不住反胃。 这么好的东西,寻常人家一年也吃不到一次,那些饿死的人,吃野菜的士兵,他们想吃都吃不到,她又凭何浪费…… 梁婠一边反胃,一边硬灌,灌了大半才放下,忍着呕吐欲,嘴硬:“很好喝。” 他想叫她承认,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论从前吃的,还是不吃的,一口接一口,不用咀嚼,不用品尝,直接往下吞、往下咽,直到再也吃不下。 梁婠强忍着胃里翻腾,随时都能吐出来。 她拭了拭眼角,转过头笑着看他,眼圈红红的:“妾用好了。” 高潜阴沉着脸,紧抿着唇,幽深的眼,眸光已是冷到极致。 梁婠知道,他定是恨不能徒手撕了她、或是掐死她。 他以前不是没有这么做过。 可这次他没有动手,只是死死瞪着她,不过,眼神也一样能把她吃了。 他有多气恨地瞪着她,她就有多平静地看他。 瞪着瞪着,他突然垂下头,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很沉很沉,似乎是从胸腔最深处所发出来的。 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动。 不明所以的人,纷纷抬头望过来,皆以为她给皇帝讲了个什么有趣的事儿,交头接耳,好奇不已。 梁婠视若无睹,挺直脊背僵坐着,沉默看着他笑。 高潜就这么笑了良久。 半晌,他才慢慢抬起头,还是在笑,笑得眼角发红。 “这么难吗,就这么难吗?” 梁婠一直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执着,逮着她一个可劲儿地作践。 高潜盯着她的眼睛,抬起手,拇指轻轻抚过她的唇,不知是在帮她擦油渍,还是在帮她拭口脂。 梁婠忍着反胃,不敢动。 高潜还在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动了动唇:“为何总要自讨苦吃?” 梁婠咬紧牙关,胃里一股一股往上涌。 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拂开他,起身就往殿后跑,一刻也不敢耽误。 高潜被她猛的一推,身子一歪,斜斜撞上案几,撞得几个杯盏跌落在地。 不小的动静引得众人变了脸色,热热闹闹的大殿,登时寂然无声。 高潜就这么歪着,头也不回:“你们都别停。” 得了帝令,又恢复先前的载歌载舞、推杯换盏。 宫人内侍小心收拾着摔落的杯盏。 太后微微抬眼,声音淡淡的。 “皇帝若是醉了,便回太极殿歇着。” 曹若宓起身走了过来,目光恭顺,语气温柔:“妾送陛下回去吧?” 高潜这才坐直身,凉凉看她一眼,未答话,只冲下席的黄潆招了招手:“黄良媛来陪孤饮酒。” 黄潆一惊,浑身绷得紧紧的。 若说旁人没在意,可她是从头到尾都留意着这边,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清楚得很,不觉心惊肉跳。 曹若宓抿了抿唇角,对下位的黄潆笑了笑,缓缓起身,自觉让开,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黄潆依言跪坐在案几边,倒酒。 迟疑了下,小心抬眼劝道:“陛下,您醉了,还是少饮一些吧?” 高潜愣了愣,瞅她一眼,不觉笑了起来,笑得直摇头。 “孤还没有饮酒,你们怎么都说孤醉了?” 说罢,从她手里夺过杯子,自斟自酌,一杯又一杯。 梁婠不管不顾,一路跌跌撞撞跑出正殿,扶着一棵树,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直到胃里空空的,她才觉得舒坦,人也软软滑坐在地。 “梁婠!” 一声怒喝,惊得梁婠一颤。 还不等她回头,来人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第246章 逾窗夜会 桃花眼里盛的不是笑意,而是怒火。 如此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周太尉,也有这般失态跳脚的时候,实在难得。 梁婠扫一圈周围,垂下眼笑了笑:“周太尉还请注意言行,本宫如今是主上的左昭仪,这般拉拉扯扯,你是想背上染指后妃的罪名吗?” 拽住她的人僵硬了一瞬,狼狈地一把甩开。 梁婠本就胃里不适,这一甩,力道又大又猛,身子一仰,歪歪斜斜就要摔过去。 周昀没拿剑对上她,已经算是客气的,将她推倒不算什么。 几乎跌倒的一瞬,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托住后腰,将她带了回来。 冷不防看到王庭樾的这张脸,梁婠不算太意外。 毕竟,宴席上,那道目光就没离开过,她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庭樾握着她的肩膀,将人扶着站稳才离手,眉头紧锁,低下头看她。 “你是哪里不舒服?整晚瞧着脸色都不对。” 梁婠摇头失笑:“都化了这么浓厚的妆,还能看得出脸色不对?” 王庭樾没吭气,眉头皱的更紧了。 梁婠知道他是担心,叹气:“我没事。” 王庭樾犹豫片刻才开口:“主上待你不好吗?为何要逼你吃那些东西?” 他果然看见了。 梁婠只冲王庭樾笑了一下:“不是他逼的,是我自己要吃的。” 她还是不肯跟他说实话。 王庭樾叹口气,也不逼她,这才看向一边的周昀。 “周太尉何至于要对女子动手?” “何至于?好一个何至于!” 周昀赤着眼,冷笑一声,“王将军莫不是忘了,你们当日是如何脱的困?若不是他,你们以为——” 他喉头一哽,指着梁婠,只觉不值:“若不是因为你,他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是如何待你的,可你呢,还真能下得去手!” “你若早有攀上之心,又何必当日缠着他不放!” 梁婠微微垂眸,沉默站着,一身华服也遮不住的落寞。 王庭樾看一眼梁婠,低低地道:“周太尉,你不该听信传言,当日我就在场,那天的情况已然失控,我不知道阿婠究竟要做什么,可她若真想让大司马死,只需在晋邺等着就好,又何必千里迢迢赶去屏州?” “你不信她、不了解她,可你总该信大司马,了解大司马吧?她若真是贪慕权势、攀龙附凤之人,大司马会怜她爱她吗?” 他顿了顿,又道:“朝堂之事本就复杂,当日内忧外患,亦是形势所迫,陆氏都无法改变的,可她一介弱质女子,仍是努力尝试。别的不说,即便是你我,又能怎样?又凭何将所有怨责推至她一人身上?要知道,大司马过世,她只会比你更痛!” “相识这么久,她究竟是怎样的,你真不清楚吗?” “她从小不喜约束,却甘愿留在皇宫,是根本没给自己留活路!大司马死后,她是存了死志的!” 他看得很清楚,她拿剑的样子。 他也听得很清楚,她说尚有未尽之事。 王庭樾缓缓吸了口气,哑着嗓子:“周太尉,人有时不能只看表象。你不信她,我信她。” 梁婠低着头,不辨一声,眼底酸涩难忍,努力睁着眼睛,不敢眨一下。 宫灯点点,晚风飒飒,三个人漠然僵持,静得就连春华殿内喧哗的人语声,都能清晰辨认。 周昀只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去。 王庭樾沉默一瞬,才开口:“阿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帮你,好不好?” 梁婠抿了抿唇,抬眼看他:“阿兄回来后可曾去过仁寿殿?” 王庭樾略有迟疑,仍点头。 远处似乎有人影鬼鬼祟祟。 梁婠再望过去,却又瞧不见人,宫妃与外臣,确实是拿错的好机会。 可是王庭樾的毒,不能不管。 宴会在春华殿正殿举办,从正殿出来,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带假山、花池的院子,有汉白玉的浮桥,蜿蜒曲折,通往两个侧殿。 与宴人颇多,难免会有人在席间酒后失态,唯恐在殿前失仪,从两个侧殿分出不少雅室,专供达官贵人更衣小憩所用。 她本就想伺机与王庭樾见一面的,不然又怎会将宫人内侍支开。 梁婠收回视线,只对王庭樾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王庭樾蹙眉想了想,还是点头。 外臣男子所用雅室,布置得不仅宽敞整洁,还华美非常。 梁婠将门关严实,才在屋子里转一圈,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她这才站在窗口,冲王庭樾招手。 王庭樾愣了愣,就看她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像极了小时候她拉着他干坏事前的样子。 心上的酸痛更甚。 王庭樾垂眸笑了下,无奈上前。 谁想还没走近,就见梁婠用手撑着窗台,长腿一抬,就要翻窗子。 王庭樾匆忙朝门口看一眼,快步上前将她抱起来,帮她翻过去。 梁婠一落地,又连忙给王庭樾使眼色,王庭樾也跟着跳出来。 侧殿后的院墙,掩在葱茏花木后,除了月光花影,再不见其他,安静得很。 梁婠也不敢久待,拽着王庭樾的袖子,往两边瞅了瞅,眼见无人,才故技重施,翻进隔壁的雅室里。 梁婠净了手,又拭净衣裙上沾的灰,才在小几前跪坐下来。 王庭樾于对面落座。 梁婠干净利落:“伸手。” 王庭樾笑笑,伸手腕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小几上:“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放心。” 说罢,才将手腕伸过去。 “我对太后所言的,便是那日我们提前说好的。” 梁婠点点头,拿起小瓶,打开一瞧,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儿。 幸好是同一种毒。 这样两份解药给王庭樾用着,才不至于太被动。 梁婠又仔细诊了脉,与他们分开之前所诊没什么区别。 她将小瓶还给他:“将这解药吃了,我会尽快帮你解了这毒的。” 王庭樾依言服下,再看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为何要让你去杀大司马?” 梁婠摇头:“阿兄还是别问了,这件事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现在太后既然要用你,你便服从她,但太后心狠手辣,不值得交付真心,你万事定要多加防备,还有——” 高潜既然是重生,那么必定记着王庭樾要杀他的,怪不得去屏州前,他会拿王庭樾试探自己。 如此看来,王庭樾留在太后身边,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梁婠思忖再三,又道:“因为我的关系,主上对你心生猜忌,这点也要多加小心。” “对了,还有一事,你可认识张垚?” 第247章 平地风波 春华殿内,吹竹调丝,鼓乐喧天。 在这觥筹交错中,众宾尽欢。 娄世勋亦在其中,只皮笑肉不笑。 此番接管三军,带兵归来,不仅结束了劳民伤财的战事,还带回了两国重修旧好的协议,风头正盛。 可事实上,并没完成娄氏交代的任务。 甫一得知陆修自尽于三军前,伯父就立马送了密函给他,不用打开,他便猜到是数落责怪他的话,打开后,果不其然。 除此之外,又让他趁机在军中明察暗访,收集陆修叛国的人证物证。 奈何一无所获。 交代的两样事,没有一样做好,压力很大,日子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好过。 回程的路上,他故意放慢了速度。 可再漫长的回程路,终是有抵达的一天,他还是回到了晋邺。 幸而,今日主上只忙着嘉奖、设宴,伯父与阿父都尚来不及斥责他。 外人看来,他是戴功而归的大将军,是以整晚身边围绕的,都是追捧、献媚之人。 人嘛,总是爱听好话的。 他也不例外。 沉闷了一下午的心,渐渐在这奉承赞美声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舒缓。 娄世勋心情不错,与同僚推杯碰盏,也就真心花怒放起来。 一杯饮尽,有宫人上前,捧了酒壶给他满上。 许是宫人新来的,很生疏、很胆怯,有旁人经过她时,无意中一撞,她本就颤抖的手,更是没托住酒壶,生生将酒水洒到娄世勋的衣裳上。 “请将军恕罪!” 宫人瞅着湿了的衣摆,惨白着脸跪了下去,头都不敢抬。 娄世勋蹙起眉,很窝火,但瞧着众人往这边看,十分不耐地摆摆手。 “行了行了,下去吧。” 宫人并没下去,壮着胆子,微微抬起眼:“奴婢带将军去雅室清理吧?” 衣摆被人扯了扯。 娄世勋微醺的眼,疑惑瞅过去,看清来人,熟悉的名字卡在嗓子。 殿外,娄世勋由宫人领着,一前一后往雅室去。 到门口,宫人先行进去,他朝外张望,没发现可疑人才入内,不忘将门从内栓上。 刚一转身,小宫人已扑到他怀里,将他抱得紧紧的。 温香软玉入怀,心里一阵悸动。 “阿贞——” 娄世勋回抱住她,低下头急急往她唇上啃噬着。 宋玉贞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努力回应。 娄世勋拦腰将人抱起,直往里间走,一边走一边剥她的衣服。 绘了踏雪寻梅的薄木曲屏后,是两个交叠难解的身影,趁波逐浪。 …… 一番酣畅淋漓后,云歇雨收。 宋玉贞不敢忘记正事,伸手去扯衣衫,却被一只手臂拽回怀里,一边抚弄,一边吻她。 “怎么每次都像我专门来给婉华侍寝似的。” 宋玉贞瞪他,气苦:“说这话,可有良心?” 娄世勋低头,她竟眼圈都红了,严肃起来:“这是怎么了?” “你可知,你现在手上的虎符是假的!” “什么?” 娄世勋诈尸一般,直挺挺坐起身,瞪着娇软的美人,不可置信。 “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娄世勋已然慌了神:“这要是假的,我如何同主上交差?” “交差?”宋玉贞也坐起身,“正是梁婠亲口告诉主上的,说是陆修将虎符弄丢,她无奈之下,才找了个假的。” 娄世勋拧起眉毛,眼睛直直瞪着眼前人,努力回忆,这虎符是王庭樾亲自要交给他的—— “我懂了!” 娄世勋狠的一拳砸在榻上。 这根本是梁婠与王庭樾合伙的计谋。 故意把假的交给自己,将真的留下,等自己把假虎符交给主上,获了罪,王庭樾这个时候再把真的献出来邀功! 真阴险!真卑鄙!真无耻! 娄世勋咬牙切齿。 —— 春华殿。 文瑾端着白瓷盅走到曹若宓身侧,恭敬道:“娘娘,这是您让熬的葛根汤。” 曹若宓放下手中白玉箸,往主位上看一眼,轻声道:“给主上送去。” 文瑾低着头,依言照做。 太后端起茶盏,眼皮微抬,侧过脸浅浅一笑:“皇后总是这般体贴贤惠。” 曹若宓转过身,微笑道:“这是妾分内之事。” 太后:“这段时间,免不了要让皇后多操点儿心。” 曹若宓眉眼低垂,很是恭顺:“请太后放心,不论是含光殿,还是凉风殿,妾都会看顾的。” 如此保证,太后满意颔首。 “滚!” 说话间,伴着一声低喝,白瓷盅啪地打翻在地,紧接着响起宫人跪地求饶的声音。 突生的变故,惊得在座人伸长脖子瞧过去。 文瑾额头触地:“求陛下恕罪。” 高潜黑着一张脸站着,眸子里冷冰冰的,朝着地上人的肩头就是一脚:“贱婢!该杀!” 黄潆提着帕子,弯下腰,忙不停地帮高潜擦拭溅到的汤水。 曹若宓快步上前请罪:“陛下息怒,您别怪她,是妾命她送的,这都是妾的过失——” 高潜微微勾唇,凉凉笑了:“皇后还是省省吧。” 太后抬眸望过去,眼梢微沉:“黄良媛,还不扶着皇帝去更衣?” 说罢,又淡笑着看向一众人:“不过是个粗手笨脚的宫人打翻了汤盅,莫要让她坏了这欢欣的气氛。” 下方有善于察言观色者,率先领着人又说笑起来,仿佛这令人不快的插曲并未发生。 曹若宓扶起文瑾,对高潜道:“妾陪陛下同——” 不等话说完,高潜抬脚就走,多一眼都不愿看她。 黄潆尴尬扯了扯嘴角,对着曹若宓、太后低头道:“妾去服侍主上。” 说罢,快步去追离开的人。 太后道:“他既有人跟着,皇后就留在这儿吧。” 曹若宓顺从点头:“是。” 不想一转眸,正对上一双关切的眼。 不过弹指一瞬,曹若宓便低下头,唇边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文瑾忍着肩上的痛,扶着曹若宓重新落座。 曹若宓坐定,朝下方某个位置瞧了一眼。 柔和的声音里,不无担忧:“怎么昭仪突然离席,迟迟不见回来?” 太后闻声,也转头望过去,主位上空无一人。 文瑾状似无意,回道:“奴婢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昭仪跟前的湘兰,她说昭仪嫌殿内气闷,去殿外透透气。” 太后眉头蹙了起来。 透气? 曹若宓迟疑道:“今日外臣多、女眷少,别是碰到什么熟人……” 太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那是个不安分的,当初跟着陆修时,就跟皇帝不清不楚,现在得偿所愿攀上皇帝,眼看自己要启用王庭樾,又开始打起别的心思…… 野心很大。 太后冷了脸:“还不派人去找?!” 第248章 心腹之言 张垚? 王庭樾慢慢皱起眉头:“是安远将军张垚?” 梁婠点头:“正是他。” 王庭樾道:“我虽知道他,但与他没什么交情。你是想让我帮你查一查,他为何污蔑大司马?” 梁婠眸光很冷:“不,我知道他为何污蔑。” 王庭樾惊讶:“你知道?” 梁婠垂下头,苦苦一笑:“其实,周昀也没说错,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王庭樾欲开口打断,被梁婠抢先。 “你不用宽慰我,这件事,我心里是清楚的,你先听我说完。” “好。” 梁婠略停停,道:“这得从同乐馆失火的那个晚上说起。” 同乐馆失火,整个晋邺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王庭樾静待后文。 梁婠看着他,咬了咬唇:“我不想被梁诚送到你们——” 王庭樾:“我知道。” 梁婠:“崔皓说愿意帮我出逃,让我躲去他乡下的亲戚家避一避。” 王庭樾讶然。 梁婠:“那天晌午过后,我借着采买脂粉的由头出门,然后在春儿的掩护下,偷偷从脂粉店后门溜走,直往我与崔皓约定好的地方去,结果,我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可我又不敢随便离开。” “正等得心急时,我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还没看清是谁,就被人打昏了。等我再醒来,就被张适扒了衣服——” 王庭樾脸色白惨惨的,怔怔望着她。 梁婠:“情急之下,我就拿发簪杀了他。他们把我抓去的地方是同乐馆,我不敢就那么走出去,只好放了一把火,趁乱逃走。” “心慌意乱中,我只想逃跑,就随便跟了一辆犊车——” 梁婠低下头,闭了闭眼:“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碰到了陆修,也是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我被大理寺的人盘问时,是他帮我遮掩过去的。你可能不知道,张适的案子起初是被定为他杀,可后来,为了护住我,他插手了此事,案子从他杀变成了意外。” 梁婠拭掉眼泪,抬头:“你应该知道,张垚是张适之子。” “张府的人明明知晓内情,却不敢伸冤追究,也是迫于陆氏的权势。” “可我杀了张适是事实,而陆修却包庇了我这个杀人凶手,张垚怎么可能不记恨?” 王庭樾眼底血红,一把抓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梁婠看着他暴起的青筋,摇头笑笑:“告诉你又能如何?再多连累一个人吗?” 梁婠垂眸叹气:“这一切都怪我有眼无珠,轻信了小人。” 王庭樾红着眼,再不顾其他,狠狠将她抱住,湿着眼睛哽咽,五脏六腑都在疼。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走,我应该早一点带你离开,对不起,早点离开,就不会——” “都是我的错,没有早一点……” 他吸着气,眼泪落在她的头顶。 梁婠没有推开他,非常温顺靠着他,眯起眼,里面湿湿热热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这世道与人心,便是如此。” “阿兄,你的心意我一直明白,可你意属的是那个纯真无邪的梁婠。” “而我,早就不是那个我了。” “你不知道,张适只是我杀的第一个人,后来,我还杀了绑架我的人,和那些山匪……” “还有,陆修。” “我的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身上也尽是洗不掉的污泥,而我的心,更是冷硬如铁。” “可这一切,才只是开始……” “阿娘曾说,她此生做得最不可饶恕的事,就是生了我。其实,我也多么希望她不曾生下我……” 每听她说一句,王庭樾心上就像被捅一刀,潺潺的鲜血往外涌着,浑身痛得发麻。 梁婠缓了缓,从他怀中离开,双眼带笑,扯了扯嘴角。 “阿兄,你放心,我留在这里并非赌一时之气,我是真心觉得皇宫是我最好的归宿,而主上,是唯一值得交付且护得住我的人。” 王庭樾蹙起眉:“你别骗我了——” “我为何要骗你?”梁婠摇头失笑。 “我一旦从这道宫门出去,就算主上不抓我,你猜猜会不会有旁人将我绑去?别人不说,张垚第一个就会先要了我的命。” “我也不瞒你,若不是主上,我回到晋邺的第一晚,就已经死了。” 太后、皇后、娄氏,还有那些从诏狱活着走出去的人…… 哪个会放过她? 知道的,不知道的。 她早就无处可去了,不然陆修当日也不会一心要将她送出齐国。 梁婠笑:“离开皇宫、离开晋邺,就真能平安无虞吗?” “不知道阿兄是否还记得,那年在城外,难民暴动,说是我引来的灾祸,高喊着要将我烧死,若不是有官兵在场,将他们拦住,我恐怕早被他们生吞活剥,但那些传言并未就此消失,倘若叫他们知道,传闻中的灾祸就在眼前,你猜他们会如何……” 她叹了口气,又道:“平民百姓尚难容我,那些地方权贵呢?如今玉蕊夫人的名号,谁人不知?我又能隐姓埋名过多久?无权无势的,一旦落到那些人的手上,不是沦为玩物是什么?保不齐还被人转手送来送去。” “届时,阿兄不被我连累身死就算好的,又怎么可能护得了我?” “对,不仅无处可去,所到之处还会累及无辜。” “可这些问题,只要留在这儿,就解决了大半。毕竟,这天下,谁的势能大得过天子?” 王庭樾张了张口,竟无从辩驳。 他很清楚,太过美丽的女子,是很多权贵人士争相抢夺的猎物,也是他们向世人炫耀权势与财富的物品。 梁婠站起身,退后两步,认真看他:“所以,阿兄说得不对,留在皇宫,跟着主上,是我为自己找的活路。” 梁婠弯了弯唇:“往后我会安心留在皇宫,阿兄请放心。” …… 春华殿里。 “找到,找到昭仪了——” 文瑾低着头走至皇后跟前,表情局促。 皇后往附近瞧了一圈,略有些疑惑:“既然找到了,为何仍不见其人?” 文瑾抬眸看一眼,吞吞吐吐:“昭仪,昭仪在雅室,有宫人看到说是和——” “和什么?”太后沉着脸,已是不悦。 文瑾怯怯的:“总之,奴婢也不敢带人硬闯……” 太后手一撑,站起来:“你不敢,哀家敢,走!” 第249章 尽入彀中 先是昭仪与皇帝离席不归,现在太后与皇后又相继离去,高位上已是空荡荡的,酣畅饮酒的人不免停下,面面相觑,这个晚宴实在是古怪得很。 有那好事者,早在外头寻人时,便听得消息,现下人人疑惑,难免比旁人多生出几分优越感,神秘兮兮卖着关子,勾得人好奇十足、兴奋不已。 待吊足胃口,才透露一二,言辞用得委婉隐晦,指向却又明明白白,引得一众人遐迩。 春华殿的外院,并不漆黑,随处可见的宫灯,精巧华美,散发着金灿灿的光亮。 文瑾在前头带路,曹若宓陪着太后跟在后面,步子很快。 这种事,要抓就得抓现行! 原不想闹太大动静,可他们本就人多,再带上几个宫人内侍,竟也是浩浩荡荡的一群。 曹若宓不动声色地撩过一眼,从方才开始,太后便绷着一张脸,眸光冷冷的。 她目光不显刻意地投向文瑾,语气带了几分犹疑。 “可看清了,确定是昭仪?” 不等文瑾回答,太后沉声:“想那招摇过市的模样,谁又能将她认错?” 曹若宓也不再追问,淡淡一叹,吩咐道:“若当真是昭仪,此事决不能叫外人知晓,先将人打昏,套了袋子,从偏殿后门拖出去,待宴席结束再处理。” 跟着的内侍宫人齐齐应了声。 又问:“主上呢?此事还得经主上审过——” 太后冷声打断:“拖出去打死,不用再审。” 三言两语间,也到了雅室门口。 内侍早将附近的人寻了由头驱走,现唯独这间房门紧闭,愈发显里头不可告人。 曹若宓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狠劲儿。 “动手。” 内侍撞了几下没撞开,门确实朝里拴住的。 大大方方的,何必栓门? 此地无银三百两。 曹若宓递了个眼神,文瑾叫来两个高大侍卫。 齐齐一撞,门开了。 曲屏后女子娇呼一声,人影晃动。 曹若宓带着人率先踏入,刚要冲进去,迎头对上一人。 胜券在握的笑,僵在唇边。 “陛,陛下?” 高潜垂着头拉了拉衣衫,冷冷扫她一眼:“皇后这是何意?” 跟进来的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陛下恕罪。” 里头慌张穿衣服的女子,匆匆忙忙跑出来,垂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后吃了一惊:“宋婉华?你怎么穿着宫女的衣裳?你这——” 太后从人后走上前,先看高潜,再往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脸上看。 非但男的不是王庭樾,就连女的也不是梁婠! “这是怎么回事?” 高潜旁若无事坐去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笑了:“什么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孤现在幸个女人,也得经过母后批准?” 当众抢白,太后脸色很难看,目光停在曹若宓脸上,极冷。 近来,太后与主上关系很僵。 今日一闹,怕是雪上加霜。 皇后嘴唇发颤,无法解释,眼锋扫向文瑾。 文瑾慌忙摇头,瞪着眼睛,说不清。 高潜饮了一口,才掀眸瞧曹若宓一眼:“皇后何时成了母后的——” 他歪着头笑了起来:“鹰犬?爪牙?走狗?” 这话实在难听。 曹若宓教养再好,也是有些绷不住:“今日之事是妾莽撞,可妾也是为了——” 高潜呵地一笑,打断她:“皇后这模样,外头人可知晓?” 显然,话里有话。 曹若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住唇,闭上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太后并不想母子关系闹得太僵。 才将前朝危机解除,不趁势巩固阵营,怎可在后方自己闹开,给外人留下可乘之机? 今天这事儿,她算是看明白了,且不说这个曹若宓是否真心投诚,就说这办事水平,不够沉稳老练,甚至连后宫小手段都算计不过。 摆明被人反将一局。 那年仁寿殿,自己都已经睁只眼闭只眼,她竟然也没能成事…… 两年过去,仍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越想越觉得难堪大任。 太后放缓了语气:“阿潜,胡闹也该分个场合,待晚宴结束,那后宫里头你要如何,母后岂会拦你?” 高潜用力捏紧杯子,指骨发白,眼睛盯着她,不发一言,笑得讽刺。 太后有些难堪。 “皇帝。” “陛下,您怎么在这儿?难怪妾在席间没——” 说着话,有人带着宫人迈进雅室,待看清眼前场景,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暗恨瞧过去,这定是她搞的鬼! 故意让人看见她进了雅室! 高潜望过去一眼,又别开脸,面色铁青。 太后正有火没处撒,气道:“梁昭仪整晚不见影子!” 梁婠一愣,不无委屈:“妾肠胃不适,出去透透气,不想瞧见主上饮醉了酒,遂特意去准备了蜂蜜茶和小豆腐海带汤。” 太后这才往门口望去,宫人手捧瑶盘,上面摆着汤盅。 梁婠又道:“妾想给主上解解酒,舒缓肠胃,谁知主上倒好,竟在这儿与人——” 说着冲那地上的人瞪一眼,冷哼一声,极度不满。 又走到高潜跟前,一把夺掉他手中茶杯,砰的一声,摔在几上。 “陛下,你是怎么跟妾保证的?” “放肆!” 高潜蹙眉瞪她。 这做派摆明恃宠生娇,不止皇后看着碍眼,太后也十分不满,“梁昭仪——” 梁婠恭敬对太后行了一礼:“是妾无能,没有好好规劝主上,又让主上在这儿任性妄为。” 说罢,又恨恨瞪向地上的人:“宋婉华,你这般不懂规矩,诱着主上胡来,岂可轻饶了你?” 这—— 几欲脱口的指责,堵了回去。 太后有些意外。 梁婠转过脸,不无诚恳:“太后,恕妾直言,现在晚宴尚未结束,您与主上无故离席,只怕会引人猜忌和不满,有何事不妨待晚宴结束再处理?” 一双黑眸清澈透亮,乖觉懂事得紧。 太后看一眼,嗯了声,算是应了。 梁婠垂下眼,嘴角勾了勾:“您先回宴席安抚众臣吧,妾来劝劝主上。” 太后没回答,只视线扫向干站着、沉默不语的曹若宓。 “皇后留在这里也是无用,走吧。” 无用? 曹若宓脸色一变,攥紧手心,面上恭顺:“是。” 梁婠目送太后离开,才慢慢转过身,对上高潜黑沉沉的眸子,微微一叹:“让陛下受委屈了。” 面上痛惜不忍,心里实在舒爽得很。 方才让自己恶心,现在也让他恶心恶心! 第250章 贪得无厌 高潜俊脸阴沉,轻轻垂下眼睫,过于苍白的皮肤上,是一片浓重阴影,绷紧唇角,漠然不语。 这模样…… 当场抓到妻妾与外男媾和,迫于无奈还得帮这狗男人遮掩、顶包,就算是常人也咽不下这口气,更不要说还是高潜这种本就疯野暴虐、阴郁乖戾的帝王。 他能忍到现在才发作已是奇迹。 梁婠视线扫过余下人,心如擂鼓,面上平静:“你们都去外面等着。” “等等。” 高潜站起身,慢悠悠走向侍卫,伸手拔出长剑,转身走向跪在地上的人。 宋玉贞一愣,白着面孔,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停磕头,声泪俱下。 “求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妾知错了,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 高潜蹙眉低下头,剑尖直指脑袋,仿佛下一刻就打算将它割下来。 他勾起唇角,语气不急不怒:“你很吵。” 梁婠头皮发麻,上一回眼睁睁见他割人脑袋,还是那年千秋节。 后来她所见到的,都是躺在地上横七竖八、冷冰冰的尸体。 “陛下。” 梁婠一狠心,上前一步,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紧张、恐惧,有些发颤。 高潜转过脸,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 “昭仪是要为她求情吗?” 梁婠摇头,勉强一笑:“她背叛陛下,该死,妾不会为她求情。” 听到这个回答,高潜很满意,挽唇浅笑:“那昭仪是何意?” 梁婠认真道:“陛下忘了,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候,我们还需要拿她来牵制娄世勋——” 我们? 高潜笑容隐去,定定看她:“你说孤是你愿意交付,且唯一能护得了你的人?” 高潜知道这些不奇怪,后面那些话,本来就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梁婠佯装惊讶:“陛下怎么……” 瞧见她吃惊的模样,高潜提唇笑了:“孤在问你话。” 梁婠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点头:“是。” 高潜轻轻颌首,回眸瞧了眼地上的人,冷冷道:“那就等她无用时,昭仪来帮孤杀了她吧。” 梁婠淡淡应声:“好。” 长剑哐的一声,跌在地上,高潜上前揽过她的肩,微微一笑:“那便这么说定了。” 梁婠:“是。” 高潜凑到她耳边笑笑:“不过,昭仪放心,孤会厚待你的。” 梁婠睫毛微微颤着。 高潜带着她往外走,经过门口,冷声道:“将那贱人押去诏狱,不许走漏风声。” 梁婠没去看宋玉贞,只听咚的一声,人似是昏了过去。 宴席上,众人举杯笑谈,仿若无事发生。 梁婠眼皮轻抬,就瞧见娄世勋似丢了魂,再与人碰杯,皆是呆呆愣愣,甚至连往高座上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把个做贼心虚诠释的淋漓尽致。 高潜演了一世的傀儡,太知道一个真正的傀儡到该是什么样的,娄世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诸事一如预期顺利,又恶心了一把高潜,梁婠端着一碗小豆腐汤,用得斯斯文文。 高潜倚在一侧,偏着头饶有兴味地指了指她面前的小碗:“昭仪不是说这是做给孤的吗?” 梁婠微笑:“陛下到底没有真的醉酒,就看在妾这般为陛下尽心尽力的份上,留给妾用吧。” 高潜:“既打压皇后,又向太后卖好,你这倒是不亏的,不过,那娄世勋对你又恨又惧,未必真心能——” 他没说完,只是盯着她瞧。 梁婠看他:“要他的真心无用,有用的就是他的惧怕,改日借陛下的太极殿一用。” 说到这儿,梁婠弯起眉眼一笑:“总以为他与婉华不过露水情缘,却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会将婉华护在身后,这点儿倒叫人刮目相看。不过,婉华对他倒也是一片——” 梁婠住了嘴。 高潜眯起眼,喜怒难辨。 气氛不对。 梁婠了然,没有哪个男人喜欢与人探讨,自己的妾室与偷情的奸夫情深似海。 她这是在他的底线上来回蹦跶。 梁婠看得出来,这一世的高潜极欲摆脱受制于人的困境,现正他是用人之际,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动她的,只要把握好分寸,偶尔还能借机恶心他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但适可而止。 高潜睨一眼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心知她算计颇多,不觉失笑。 其实,他对宋婉华是没什么印象的,与人暗通曲款,也不过是嫌恶她的背叛,至于其他的,真是没了,但被梁婠这么一说,倒来了点儿兴致,再想起王庭樾曾为了她…… 高潜抬眉:“所以,王庭樾那时对你也是——” 话说一半,生生被送到嘴里的汤匙堵上,是小豆腐海带汤。 梁婠眉眼弯弯,笑眯眯的:“陛下,好吃吗?” 无时无刻不在套她的话,逼她承认。 高潜往下咽了咽,眼睛只盯着汤匙,这是她刚刚一直用的…… 脑海不由自主闪过那个戛然而止的深吻,就连方才探进口中的,都不再是汤匙,而是温温软软的撩拨。 那是一种很怪异的感受,是躯壳之下更深入的触碰与纠缠,叫人无端上瘾,一如她身上的香味儿,闻到,满足,闻不到,焦躁。 这与从前迫着她做的那些事相比,不过尔尔,可那样多的亲密加起来,远不如这蜻蜓点水般的划痕。 他也不知是何时,在贫瘠干涸的裂缝中,探出一棵绿芽,一窍不通的人望着它,久久得不到馈赠,会坐卧不安,还会暴躁如雷。可某一日,在不期降临的雨润下,突然开出一朵花,小小的一朵,却芬芳了整个世界。 自此,贪得无厌。 他想永远留住它,可怎么留呢…… 高潜的眼睛一直盯着汤匙,眼见梁婠收回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梁婠拧眉看他:“怎么了?” 高潜往旁边看了眼,有些不自然扯了扯嘴角:“我还想吃。” 梁婠一愣,不由失笑,直接从他手中抽回手腕,端起面前的小碗,连带汤匙一起送过去,反正他吃过的,她也不会要了。 “陛下用吧。” 高潜凝眸看她一会儿,没接:“要像刚才那样喂。” 梁婠咬了咬牙,缓缓吸了口气,微笑点头:“好。” 等着看好戏的人,没能如愿等来好戏,反倒等来皇帝与昭仪亲亲热热,再瞧一旁独坐的皇后,是肉眼可见的凄凉…… 第251章 古井不波 云开日出,天色微明,被风雨剥蚀整晚的蔺城,此时笼罩在一片淡金晨光与薄薄湿意中,于一夜间洗尽铅华,蜕变得水木明瑟、清透爽朗。 公孙叙带着一身潮气阔步而行,湿漉漉的青砖石道两边,栽满开着淡白色花朵的茉莉,空气里飘散洋溢的清香,沁人心脾。 面对如此好景,他却没半点观赏的心情。 公孙叙面色冷峻:“太医令,你也知晓未央宫的情况,不可再耽搁了。” 比起他的心急如焚,陈德春不紧不慢跟在后头,慢吞吞地拖着长调: “公孙大人说的是,可殿下九死一生,堪堪捡回一条命,倘若现在马不停蹄赶回洛安,届时老朽也不好说,是殿下送上皇,还是上皇送殿下,抑或者是双双共西——” 公孙叙脚步一顿,变了脸:“大胆!” 陈德春脖子一缩,抚着山羊胡,眯起小眼睛,不以为然笑笑:“那可不是得大着胆子?横竖殿下有个三长两短,老朽不也得赔上这条命?” 听闻他这般说,公孙叙也泄了气,叹道:“太医令,这一日日耽搁下去,倘若未央宫里发生什么不可控之事,我可是很难交差复命的!” 陈德春连连点头:“那是那是,问题是——谁不难呢?” 这个老头油盐不进! 公孙叙无奈摇头,正要再说却看见一道井天色的身影,独立于轩窗前,生得天姿绝色,可惜是座冰霜覆盖的冷峰,没有一丝生气。 二十多年前,他是见过那人的,只是当时自己初入未央宫,不配近身,依稀也还有些印象,如今这么瞧,倒真瞧出几分那人的影子。 鬼使神差问出口:“像吗?” 陈德春一愣,跟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才知他问的什么,医治殿下也近一个月了,天天守在跟前,根本不用刻意再看。 他收回视线,垂眸沉吟半晌:“说实话,不像。” 公孙叙惊讶看他:“为何?” 陈德春眯起眼,细细回忆、比较。 “老朽是看着那位长大的,从小是温润如玉、闻融敦厚,而这位,不论气质还是性格,截然不同,不过弱冠之年,却瞧着历经世事,冷漠得很,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实在不像这个年龄该有的——” 公孙叙了然一笑,打断:“这位自小流落在外,又行隐秘之事多年,行事做派自然不同,从这战事中也可窥见些许,倘若他和未央宫里的其他人一样,上皇又何必舍近求远?这般不惜一切代价急急诏回,恐是往后主上还需得靠他——” 说到此处,公孙叙停住,别有深意:“多说无益,走吧,不出意外,我与太医令往后应是要一直相处下去的。” 陈德春微微颔首:“公孙大人说的是。” 两人刚到留云馆,就见铁塔似的人,如平时一般挡在门口。 陈德春两手一摊,颇为无奈:“尉迟侍卫,今日还要再查老朽吗?” 听到门口动静,屋内的人声音清冷。 “渊,以后不必再查。” “是。”尉迟渊应了一声,让开路。 公孙叙瞧着他,满目赞赏,是个忠心护主的。 不管主子是何身份,他都只认这个人。 留云馆内,窗扇大开,清凉的风灌满屋,呼吸间都是带了湿气的茉莉香。 公孙叙与陈德春先见礼,再近前。 窗边的人凌然而立,自然受礼,并未觉任何不妥,只面上是失了血色的白。 陈德春望一眼窗子,提醒道:“殿下,此时切忌受寒。” 窗边人微微颔首,在榻上坐下,自有人上前去关窗。 陈德春似往常一般流程,诊脉、换药、包扎…… 公孙叙同往日一样,安静等在一边。 陈德春整理着药箱,道:“殿下,据下官连日观察,伤口恢复情况不错,只要慢行,倒是可以启程回洛安。” 骤然听闻能启程,公孙叙紧蹙的眉头一松,忙去瞧陈德春,嘴够严实的,竟一点儿口风都不给他透! 坐在榻上的人不置可否,目光扫向公孙叙:“今日有何消息?” 陈德春让至一边。 公孙叙上前,如实道:“晋国公宇文珂已先一步回到洛安,只是一再称重伤未愈,拒绝上朝面圣,上皇有密函交给殿下。” 说着将怀中的密信呈上。 这般急着收兵回都,不就是想放手一搏?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接过信,展开后随口道:“关于我身份一事,宇文珂可知晓?” 公孙叙道:“殿下放心,此事只有上皇与主上知道。现对外只称,您自小体弱多病,一直养在银岳府。” 待一目三行浏览完,他已心中已有计较,随手合上信,眼眸未抬:“还有吗?” 公孙叙略有迟疑,道:“齐国大军已回到晋邺,大将军娄世勋受齐君嘉奖、重用,但光禄大夫娄骁以及安远将军张垚等人,皆因污蔑您——” “您?” 端坐的人轻声一笑,公孙叙闭了口,看他。 “公孙大人可要记牢,我是宇文玦,怎会是敌国的谁?” 公孙叙低头应声:“是。” “继续。” 公孙叙接着道:“光禄大夫娄骁以及安远将军等人,皆因污蔑大司马陆修被贬,齐君还追封陆修为安定侯。” 宇文玦语气极淡:“倒不似从前。” 公孙叙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坦诚道:“齐君行事作风确实较以往不同,据暗线上报,应是与新册封,新册封的——” 有些难以继续。 “左昭仪有关。” 许是见他支吾半晌,坐着的人面无表情替他说完。 公孙叙讶异地抬眸,对上的一双古井不波的眼,不论是语气,还是神情,冷漠得就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甚至还不如提到齐君时,有那么一丁点的反应。 天下谁人不知陆修是如何宠爱那位妾室。 就算旁人不知,他也清楚,就连与他们密函都能看懂,足以见得她在殿下心中的分量。 可现下—— 当日他是真以为殿下死了,谁曾想竟又活了,搁在常人身上,醒来后定会一问究竟,可没想到竟闭口不提,似完全不记得这事、这人…… 公孙叙暗自诧异,若不是从头到尾都跟着殿下,简直要怀疑这是换了个人。 起初,他的确担心殿下年纪轻,易受感情影响,难以割舍,可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显然是他多虑了。 “还有其他的吗?” 宇文玦漠然地看一眼面前的人,起身走至案几前,提笔写字。 公孙叙转身看过去,请示:“齐国暗线,殿下要如何安排?” “照旧。” 宇文玦头也不抬:“明日启程回洛安。” 第252章 是去是留 前往洛安的官道上,有一队人马不疾不徐行着。 与此同时,晋邺南城宫长长的甬道上,娄世勋跟着内侍忐忑不安走着。 那晚,阿贞这边告诉他虎符是假的,正怒气填胸,衣服还没来得及套上,那边就听哐嘡一声,雅室里绘了巨幅《洛神赋图》的隔断,竟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退至两边。 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与阿贞赤身裸体,暴露在一众人面前。 主上、梁婠、王庭樾,几人正饮着茶,骤然见到赤条条的人,皆是目瞪口呆。 就像专门为他们饮茶而准备的助兴表演。 他与阿贞也愣了好半晌,待缓过神,近在手边的衣服,却如何都抓不到手里。 是骇人的一幕。 …… 距离晚宴已经过去很多天,可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每每回想仍是心有余悸、后脊发凉。 诚然如此,他体内依旧烧着一团怒火。 胡思乱想中,娄世勋只顾埋头走路,忽地内侍止步不前,垂头让至一侧。 “大将军,请进。” 娄世勋醒神,抬起头瞪着牌匾,很懵:“为何不去正殿,来西堂?” 正殿是议事,西堂是寝殿。 内侍又道一遍:“大将军,请。” 这个狗东西! 一个阉人也敢欺负到他头上来?! 娄世勋恼火,又不敢爆发,捏着拳头,往下忍了又忍。 “大将军,请。” 内侍低眉顺眼,无视他的问话与目光,只乖觉将门打开,又说一遍。 娄世勋迈步前,狠狠剜他一眼。 再气,该进还是得进去。 娄世勋提步迈过门槛,放眼看去,贝阙珠宫也不过如此。 太极殿正殿没少去,西堂却是头一次来,只是主上让自己来寝殿作何呢? 难不成那晚没杀自己他后悔了? 身体里的那一团怒火,早已被一身一身的冷汗浇灭,只剩惶惶与不安。 太过安静的宫殿,叫他不由自主敛了呼吸、放轻脚步。 正不知是否该继续往前,忽然从里间走出一个宫人,娄世勋心头一松。 宫人近前道:“大将军,梁昭仪等您许久了。” 娄世勋步子一顿,拧着眉毛:“不是主上,是昭仪?” 许是太过吃惊,嗓音变了调。 梁婠借着主上的名义,叫他来主上的寝宫,她又想耍什么花样儿? 让主上再抓一次奸吗? 娄世勋脚下再迈不开半步,上一次当吃一次亏就够了。总不能跌进这一个坑,再爬不出来了吧? 他这边想着,那边就道:“请你代我向昭仪转告,臣还有要事,暂不能陪昭——” “大将军很忙啊,是日理万机吗?” 帘幕后,转出一个丰姿绰约的丽人,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妖娆中不失娇憨,冶艳中透着冷然。 瞧见来人弯起眉眼。 娄世勋不禁往后退了半步,不复方才的傲气,不但矮了一头,还有些气短。 “臣见过梁昭仪。” 梁婠嘴角含笑,目光上下打量他。 娄世勋没来由地红了脸,尴尬移开眼,往后不论再穿多少,在她面前总觉得跟没穿一样。 梁婠收回视线,淡笑:“娄大将军比主上还忙呢?要事,什么要事?什么要事比你身家性命还重要?” 娄世勋脸烫似火烧,被冷汗浇灭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你到底想要怎样?” 梁婠瞧一眼他红透的耳朵,慢悠一笑:“本宫只是想同大将军叙叙旧啊。” 娄世勋瞪她:“这是主上的寝宫,昭仪还是不要再戏耍臣了!” 梁婠扬扬眉:“主上的女人你都敢睡,主上的寝宫,怎么就不敢看呢?” 娄世勋咬了咬牙:“那也是你设计的!” 梁婠失笑:“本宫设计的?是本宫将你们送到雅室的?是本宫把你们衣服脱掉的?还是本宫把你们按在一起亲热——” 娄世勋脸似猪肝,暴跳如雷:“你别说了!别说了——” 梁婠凉凉看他一眼,声音幽幽的:“娄大将军,既来之,则安之。” 娄世勋再看她,脸上再不见半点笑意,叫人如置身寒冬腊月。 “昭仪,有何吩咐?” 梁婠眉梢微扬:“叙、旧。” 说罢,转身往里走,再不看他一眼。 娄世勋无奈忍下,只得提步上前,实在不知与她有什么好叙旧的? 寝殿很大,垂着重重纱幔,悬着翠羽明垱,即便是白日,依旧亮着琉璃宫灯,满目华彩。 梁婠并未带他去里间,只在外间的案几旁停下。 “大将军觉得做皇帝好吗?” 饶是见惯了碧瓦朱甍,仍被眼前的美轮美奂夺魂摄魄。 这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陷阱,娄世勋选择不吭气、不上当。 梁婠也不在意,只坐下身,亲自烹茶。 娄世勋眼珠转动,最终定在一面墙上,不禁蹙了眉头,满眼绚丽多彩,唯独这展架上的物品一律白惨惨的,看着瘆人。 梁婠:“怎么,大将军也喜欢这骨雕吗?” 娄世勋惊讶:“骨雕?” 梁婠淡淡一笑:“是啊,你若喜欢,走时,本宫送你一件。” 娄世勋哼了一声,哪有心情要什么骨雕。 梁婠这才抬眼:“大将军瞧不上?” 娄世勋恨恨瞪她。 梁婠重新低头,轻笑:“大将军可别瞧不上他们,说不准,你做出来,还不如他们呢?” 做出来? 娄世勋一怔,再看那些器皿材质,可不就是…… “你——” 梁婠望着他笑了笑:“当日在潼里镇,大将军不是问本宫,在主上这儿,本宫算个什么东西吗?” 娄世勋身上发寒,皱起眉看她。 那天屏州失守,他刚接管三军,他是那么骂她的。 梁婠垂下眼,轻轻道:“本宫记得当时告诉过大将军,本宫什么东西都不会是,而大将军,就不好说了,对吗?” “毕竟,得看主上需要什么,才好做成什么?” 娄世勋头皮发麻,这是要杀他? 梁婠斟满一杯茶,自饮起来:“大将军不用怕,人左不过都是要死的,留在这镂金铺翠间,不是更好吗?” 娄世勋通的一声,跪了下去。 “当日出言冒犯,还请昭仪娘娘原谅。” 梁婠捏着茶杯,瞧他:“都说不用怕了,你跪什么?” 娄世勋唇色发白。 梁婠淡淡道:“本宫不是说了吗?大将军是什么,取决于主上需要什么?” 娄世勋头上直冒冷汗,脑子很乱,要杀他那晚就可动手,何必等今日? “娘娘是何意?请赐教!” 梁婠微微颔首:“既然你这么诚心,那本宫便直话直说。” 娄世勋瞪大眼睛:“娘娘请说!” 梁婠浅浅笑了下:“大将军面前有两条路,要么留在这里做个东西,要么走出这里做个忠臣……” 第253章 欲加之罪 娄世勋愕然,随即信誓旦旦:“忠臣?臣一直效忠主上,是不折不扣的忠臣啊!” 梁婠摇摇头:“大将军是聪明人,何必跟本宫装糊涂?还是说大将军觉得,可以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娄世勋道:“臣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梁婠轻轻嗤笑:“不过几日光景,大将军竟是飘了。” 娄世勋讪然:“娘娘说这话当真是冤枉臣,臣不是已经按主上与娘娘的要求,证实娄氏呈上的血书是假的吗?如此大义灭亲之举,还不算对主上忠心?” 娄骁等人只是贬官而已,怎么够呢?何况若不是那晚被胁迫,他又怎会交代血书一事? 梁婠轻叹:“你以为主上是不敢动你,还是舍不得动你?或者说你是打算等你的广平王上位后来拯救你?” 娄世勋表情僵了一瞬:“臣不敢。” 梁婠懒得再掰扯,索性挑明:“行了,你也别装了,莫要让本宫将你们结党营私的罪证甩你脸上。” 娄世勋心中暗暗一诧,面上不敢显露,万一是故意套他话呢? “这话空口无凭,娘娘可不能随便说。” 梁婠叹气:“非得要本宫拿出你们联手陷害常山王的证据吗?” 娄世勋面上一白,没想到她竟知晓这件事,正欲张口辩解掩饰。 梁婠冷声抢先:“你如此听从娄骁的话,是等着将来接管娄氏吗?” 娄世勋微愣一下,不服气。 梁婠睨一眼,慢慢道:“据本宫所知,娄氏并非只有你一个接班候选人,娄霆钰今年也到志学之年了吧?还有,你兄长只是双腿不好,不代表才智不高……” 娄世勋面上愠恼,一个涉世未深,一个身有残疾,能成什么气候? 梁婠继续道:“至于广平王,就算叫他得逞了,待他荣登大宝,论功封赏的话,你又能排到第几?确定不是鸟兽尽、良弓藏?” 娄世勋语塞,这话不能接,接了便是认了。 梁婠眉梢轻挑:“当然,这是好的情况下,万一不幸,他成了乱臣贼子被诛杀,你还得去地下继续尽忠?” 娄世勋:“……” 梁婠望着他点头:“你自是要去尽忠的,只是可怜你的阿贞,就得在诏狱苦苦待一辈子,等着你去救她。” 她顿了下,不无可惜:“不对,是等着你去救她、和你们的孩子……” 娄世勋猛地一怔:“什么?孩子!” 梁婠不答反道:“那晚,主上与本宫还是心太软,你这么不听话——” 她摆摆手:“也罢,既然大将军一心要为娄氏、广平王尽忠,那么本宫就成全大将军吧!送你去跟她们母子在诏狱,一家团聚!” 娄世勋不明就里。 梁婠慢慢扬起一个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娄世勋脑子嗡的一下。 梁婠嗓音发颤:“来人啊,救命啊,大将军欲对本宫行不轨之——” 娄世勋慌了神,忙不停膝行爬至脚边,手足无措,连声哀求:“昭仪,娘娘,求您了,您可别喊啊——” 梁婠并不理会,反而拔高了声音:“快来人啊!” 这一嗓子,西堂的门一下就被打开,整齐摄人的脚步声踏了进来。 娄世勋往后看一眼,忙回过头,抱住梁婠的脚,几乎要哭了:“娘娘,姑奶奶,您可别喊了……” 梁婠低头看他,小声询问:“需要本宫把外袍脱了吗?” 说着抬手就要解外袍。 娄世勋腾地跳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带了哭腔:“求娘娘饶命!” 梁婠反而向他凑近一点,落人眼里,姿势暧昧,真像要被人用强。 “大将军,放开我,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娄世勋急红眼:“你别喊了!别喊——” 禁军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在其间,江护军手持利器,走上前。 “大胆娄世勋!还不放开娘娘!” “娄世勋!”沉沉一声,冷森森的。 梁婠惊诧,高潜竟然从内殿出来了,不是说好的吗? 娄世勋惊恐交加,煞白着脸,抖着唇直摇头:“陛下,不是的——” 高潜冷眼看他:“放手。” 娄世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还没来得及退后,高潜一脚踹过去,他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滚出去一截。 禁军立刻将他按在地上。 江护军跪地:“陛下恕罪,是卑职无能,让娘娘受惊了。” 高潜眸子幽黑,没说话。 梁婠又惊又奇,预感很不好,那眼神分明是动了杀心。 娄世勋还不能死。 梁婠连忙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陛下,将他押去诏狱吧。” 高潜这才移开视线,侧过脸看她,对上她的眼睛,沉默好一会儿,微微颔首:“好。” 梁婠松了口气,擦着手腕,对江护军道:“还不快去。” 生怕高潜改了主意。 “是。” 江护军带着禁军躬身退下,娄世勋回过魂,大喊大叫。 梁婠状似不闻,懒得抬头看他。 高潜蹙眉,声音不大,冷沉沉的:“再喊,截舌。” 娄世勋立刻闭嘴。 梁婠退回去,重新坐下,先礼后兵,既然软的不吃,那就别怪她来硬的。 毕竟,机会给多了,人反倒不知珍惜。 得让娄世勋吃点实在的苦头,他才能学乖点。 龙纹靴在她面前站定。 高潜蹲下身,低头拉过她的手腕瞧了瞧,雪白的皮肤上,有些泛红,目光渐深:“他这般不听话,为何不让孤杀了?” 这话问的。 杀娄世勋一个废物有何用? 梁婠摇头笑:“陛下是故意试探妾?” 试探? 高潜双眼微抬,细细瞧她,怎么会是试探呢? 从前他一直想听她求饶,可等真听到她喊人的那一刻,像有一只手在他心上狠狠掐了一把。 即便是假的,他也想把娄世勋碎尸万段。 梁婠见他沉默,心知试探无疑了。 她想了想,道:“妾方才说的那些话,并非虚言。娄霆钰,妾当年见过,虽然年纪尚小,资历浅薄,但并非无知稚子,只要假以时日,定是可用之材。” “至于娄世杰,他双腿残废,行动不便,但有真才实学,还有独到的想法和见解,最可贵的是身残志坚。” “对娄氏来说,无论选哪个接任族长,都不会差,可对陛下来说,这两人都不会是做傀儡的好选择,反观娄世勋就不同了,他劣迹斑斑、夸功自大——” 话未说完,梁婠被拽进一个冷冰冰的怀里。 “梁婠,你会这么一直陪着我吗?” 第254章 旧仇宿怨 陪? 梁婠没有推开他,眯起眼,很顺从地点点头:“会的,妾会一直陪着陛下,直到……” 归西。 高潜退开一点,低头看她:“直到什么时候?” 梁婠眉眼弯弯,轻声细语:“直到陛下的永远。” 高潜笑着拥住她,手臂收得很紧。 可见这个回答,他很满意。 成功将一个人驯化成他想要的样子,怎么可能不满意呢? 要说还差什么,那应该就是要她承认,承认是那个曾被他百般折磨的梁婠。 金碧荧煌的宫室里,寂寂悄悄。 梁婠垂下眼笑了笑。 高潜想要的,是一个陪着他留在炼狱的人。 …… 娄世勋这一关,已是三日。 梁婠由宫人内侍陪同,往诏狱去。 据掌囚来报,他进去的当天晚上就受不住了,哭着喊着要见自己。 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如何都得让他吃够苦、遭够罪,再放出来替她卖命。 见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答应? 不过以娄世勋那身子骨,三日该是差不多了。 在处理娄氏一事上,除了那天一时冲动说要杀娄世勋,高潜比她预想的要淡定。 重活一世,到底他们都变得有些不同。 直到现在,梁婠仍觉得匪夷所思,为何高潜也和她一样?他又是怎么死的? 会是那个陆修杀的吗? 梁婠暗暗一叹。 他们真是不一样,只有那个冷漠无情、铁石心肠的陆修,才能活到最后。 说来也是可笑,他活着的时候,她总担心有一日他会变成前世六亲不认的模样,也总会不自觉地将他当成那个见死不救的陆修。 可直到他死了,她才明白,他们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她痛恨所有害了他的人,包括她自己。 胸口又抑制不住地疼。 梁婠垂下头,眼圈渐红,缓缓吸着气。 “娘娘?” 见梁婠吸着鼻子,沅芷惊诧之余,忙忙将丝帕呈上。 梁婠沉默接过。 沅芷眉头打结,自那日赵弘德不顾阻拦,硬要跪在含光殿门口后,人人都道梁昭仪夺了赵弘德的恩眷,宠冠六宫。 这么说,似乎挑不出错。 主上对待昭仪,落人眼里,确实像那么回事儿。 可她心里清楚,未必。 毕竟,哪有真宠爱一个人,还要将其母亲、长姊关在诏狱里的? 闻所未闻。 倘若不是亲耳听见主上提及,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沅芷微微一叹,好声好气安慰道:“娘娘您别难过,主上这不是主动说,要放了老夫人和您的长姊吗?” 梁婠神思一怔,抬头看她,哑口无言。 昨天给高潜熏香针灸时,不知怎的,他突然翻坐起来,拽着她的胳膊,突发奇想道,要将阿娘和阿姊放了,不止放了,还要加封。 在常人眼中,这是实实在在的恩宠,可她心里清楚,高潜之所以放掉阿娘阿姊,大概是猜到,拿她们根本要挟不了她,与其这么继续关着,不如放出来,留作他用。 他真的是越来越狡猾了。 梁婠也不解释,轻轻颔首,算是回应。 还未走近诏狱门口,意外见到一个身影,高潜。 梁婠就想起,第一次来诏狱,是陆修带她来看女刺客上刑,最后还被吓到昏厥…… 她靠近行礼,再抬眼。 高潜未戴冕旒,只着一身青色龙袍,应是一下朝,直接来了这儿。 他们到底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细看之下,眉眼间还是有些许像的。 梁婠收拾好思绪,淡淡开口:“陛下怎么来了?是娄氏与广平王给陛下施压了吗?” 昨日跟她说的时候,他并没说要来。 现在突然出现在这儿,怕不是早朝又提到此事。 士族门阀根基深,私下又结帮拉派,只凭对梁昭仪有失礼之举,对娄氏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不过他们本就打算吓唬娄世勋几日而已。 过往的人和事,需得逐个搞清、解决。 高潜没有回答,盯住她的眼睛,慢慢俯下身:“昨晚,只跟你说了昭仪的母亲和长姊,却忘了跟你说另一个人,今儿忽然想起来,孤倒是觉得该陪昭仪一起来看看。” 梁婠瞳孔微微一缩,还是露出一个笑:“好,妾听陛下的。” 似乎这诏狱里,确实关了不少相熟的人。 高潜轻点一下头,揽过她的肩,转身带着她往里走。 他平时是不来诏狱的,都是若卢令亲自面圣呈报诸事。 今天倒是稀奇,不知又想玩什么游戏。 梁婠声色不动。 想要与高潜周旋,那么就得随时准备好,应对他的一时兴起。 诏狱里,是一如既往的阴冷,在大日头底下站久了,突然进去,梁婠不禁打了颤。 感受到瑟缩,高潜笑了笑,偏过头瞧她:“孤很好奇,昭仪为何不怕?” 又想说与前世不同? 梁婠暗暗冷笑。 她抬起头:“陛下忘了吗,当日陛下让安定侯代为调教妾,他曾带妾来过,后来又帮陛下指认闹事者,见得多了,自然不怕。” “更何况,会害怕、会争宠的宫妃,陛下已经有很多了,既然陛下成为妾的庇护,那么妾就要更加尽心尽力,成为陛下名副其实的助力。” 高潜笑笑,没再接话。 梁婠屁股刚坐定,有狱卒拖着一个人上前。 梁婠眼睛微眯一下,有些眼熟。 趁着狱卒将人绑在刑架上的工夫,她已经认出来人。 是冯倾月。 高潜依旧揽着她,似乎察觉到她有一瞬的惊讶,他很开心。 梁婠也懂了,当日高潜独独漏掉的批复,确实存了试探她的心。 “不知昭仪还记不记得?她与我们算是旧识。” 梁婠轻轻点头:“自然记得,她是妾自小的朋友,是陛下的表妹。” 这般模棱两可的回答,在他预期之中。 高潜的黑眸瞧她一会儿,道:“对孤来说,可不单单是表妹,若非她的好意引荐,孤又怎么可能与昭仪相识?孤正是记着她这一点,才屡屡对她手下留情。” “不然,单凭区区一个崔皓,孤怎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梁婠的手很凉,对,还有崔皓。 在不知他重生的情况下,她向他推荐过崔皓…… “她对孤来说是有功,可对你未必是。” 见她沉默,高潜笑了一下:“梁婠,你知不知道,当初,是他们一起将你推给我的……” 第255章 其来有自 岂会不知? 所有不幸的一切,都是从他们开始。 前世的梁婠知晓被人哄骗一辈子,定然是又痛又恨的,杀了他们方能解气。 可现在…… 梁婠情绪不变,眼带疑惑:“陛下怎么又说这么奇怪的——” “你是恨他们的吧?” 高潜凉凉的手握住她,两只眼睛一瞬不瞬锁住她的脸,不想漏掉一丝反应。 梁婠勾了下唇角,淡淡一笑:“恨?” 高潜沉默着,等她回答。 梁婠看了眼绑在刑架上的人,诚实点头:“的确恨。” 似乎没料到她这么轻易就—— 高潜幽深的眸一亮,眉眼舒展,提唇微笑。 梁婠抬头,对上那双弯起的眼:“他们一同设计害我,把我绑去同乐馆,送到张适的床上,我自然是恨的啊。” 高潜蹙起眉头,黑眸里的笑意没了。 梁婠视而不见。 虽不知张垚是从什么时候效忠他的,但以高潜的疑心,他用人又岂会不去查底细? 既然他已清楚知道,她就不该再瞒着他。 这也是那晚在雅室,她为何要告诉王庭樾的原因,有些话与其直接说,不如让他无意中听到,倒会让他更相信。 就算要捅破窗户纸,也得由她来决定,先捅哪一个。 梁婠抬眉看他,语气很平静:“陛下觉得我不该恨他们吗?” 高潜瞧着她,有片刻失神。 通红的双眼蕴满了泪,不但没有落下来,反而带了笑意,又脆弱又倔强。 清楚看到记忆中又湿又红的眼睛,不该心满意足、得偿所愿吗? 可不知为何,他非但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开心、满意,反而从心底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烦乱,令人焦躁不安,随时都要爆发。 高潜忍着不适,微敛眉头:“你想如何罚他们?” 梁婠不解:“他们?” 高潜沉了声:“带上来。” 梁婠愣了愣,朝门口看过去,另有一人死狗一样,被拽着胳膊拖进来,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清俊的脸。 不由大为惊讶:“崔皓?” 高潜看她一眼,缓缓点头,眸中有阴郁浮现:“孤来的时候,顺便将他一并带了来。” 梁婠慢慢蹙起眉,崔皓好歹也是五品官员,好端端的,说抓就抓?何况,他现在还是广平王的人。 那日在含光殿,他们还一起说过,分化娄氏与广平王,是可以从崔皓着手的,可他却无缘无故把人抓来。 这是想做什么? 就为了试探她吗? 梁婠垂下头,轻轻笑了:“难不成陛下这是在替妾出气吗?” 高潜凝眸瞧着她,不说话。 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如往常一般坐在龙椅上,听他们争执、舌战,心生厌烦之际,突然就看到站在人后的崔皓,探头探脑的,很滑稽。 当真是跟从前一样,竟一点儿都没变。 可就这样一个人,前世却能成为拿捏她的软肋。 忽然,他就很恨他。 他崔皓凭什么? 莫名就忆起,那年冯倾月带梁婠来太极殿见他。 那天,他从昏昏暗暗的内殿出来,就看到她站在门口,离门也不过一步距离,谨慎的样子并不敢往里深入,好像殿里藏着猛兽要吃她。 阳光就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刚好落在她身上,远远瞧着,镀了层光晕,整个人像会发光似的,就那么站在那静静等着。 他的酒,顿时就醒了。 站在角落里看了好久。 是一种羡慕,不能让人察觉的羡慕。 直到冯倾月发现,才不得不走上前。 他支着头,靠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听她状告命官,哽咽着、隐忍着。 原来是被李长史欺负了。 一个小小的长史算个什么东西? 也值得这么伤心? 他歪着头瞧她,睫毛湿湿的,鼻尖红红的。 冯倾月不止一次在他跟前提过,说什么晋邺第一绮姝,要知道这大齐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只在宫里便是一抓一把,他压根没什么兴趣。 何况,整日睡在花丛里,什么魏紫姚黄都腻了,若是棵树兴许还能叫他抬抬眼。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还真叫他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好看的,甚至比自己还好看一点。 大概是光鲜亮丽的花朵见多了,偶尔见到一棵会发光的草,也会吸引人片刻的注意。 她说完事情的经过,一双湿湿红红的眼睛,就盯着他,那里面有一种光。 独面对他的时候,所出现的光。 他一向不理会这些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可瞧着那期待的目光,就想点头。 原来,他也是可被期待,付与希望的。 可惩治李长史太容易,这么答应,往后就见不到了。 于是,几乎要点的头,愣是没有动。 他想多看几次。 “孤若帮你,你拿什么交换呢?” 她怔怔看着他,动了动唇,好像有些懵,也或许是没听懂。 他索性说得再直白些:“你如果想让我帮你,日后我若是想见你了,你便来太极殿陪我,可好?” 她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站起来,转身就走,甚至连该有的礼节都没有。 后来,还当众掌掴天子。 她拒绝了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 可结果呢? 那样硬气、倔强的人,会为了保全旁人的性命,咬牙任他欺负,却不会为她自己,开口求他、讨好他。 真是想不通。 …… 现在她问自己,是不是在为她出气。 他也不知道,分不清是在为她出气,还是在发泄由来已久的情绪。 只知道,心底生出源源不断的懊悔,让他恼怒又烦躁。 当时为何不点头呢? 他答不上她的疑问,就像回答不了自己的疑问一样。 见高潜默不作声,梁婠淡淡笑了笑:“妾是陛下的昭仪,陛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就算不想处置,放了也行,妾听从陛下的安排。” 是他想要的那种听话、顺从。 初时见了,的确会让他高兴、满意,可时间久了,不仅高兴不起来,还会没来由地烦闷。 高潜瞧着她默了一默。 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其实,他一直想要的都是那个站在门口会发光的人,那个红着眼睛跪在他面前诉说委屈的人,那个敢无视帝威转身就走、掌掴天子的人…… “如果你承认是她,以后我就再也不迫你。” 第256章 报仇雪恨 骤雨初歇,珠窗半开。 潮湿的空气里携了泥土草香,丝丝缕缕从窗子钻进来,闻着很醒神。 梁婠垂着眼眸,拿着薄薄的纸张,伏在长案前,凝神思考,按娄世勋所说,当日是张垚主动找上娄氏,说是愿意拜在娄骁门下,一为娄氏效命,二为替父报仇。 替父报仇,不奇怪,肯定是冲自己来的。唯独这个为娄氏效命,看不透。 既然选择了娄氏,为何又转投了皇帝? 他们在太极殿也见过几次,按理说看见杀父仇人,该眼生怒意,但他那眼神很别扭。 梁婠也想过接近张宣徽,但太落痕迹,适得其反。 给杀父仇人送陆修爱饮的茶,真的只是巧合? “娘娘?” 黄良媛轻唤一声。 梁婠放下手中的信函,抬眼瞧过去,围着做胭脂的几人,全部眼巴巴望着她。 “娘娘,主上请您去太极殿。” 崔皓弓着身子,清俊的脸上,低眉顺眼。 梁婠咬了咬牙,快半个月了,冷不丁看到这张脸,穿着一身内侍服,还是不习惯。 不能理解高潜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明明那样多的宫人内侍,非得使唤他。 将一个五品官员无缘无故变成太极殿的小内侍,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 梁婠点燃手中信函,待烧尽丢进渣斗,才重新去看这张脸。 “可有说什么事儿?” 崔皓依旧低着头:“不曾。” 沅芷站起来:“娘娘,奴婢随您同去。” 梁婠微微颔首。 临走前,让沅芷带上新制的香薰。 崔皓弓着身子走在前面,梁婠怎么看怎么别扭。 那日。 高潜问完,一直没有言语,只安静地瞧了她好一阵儿。 梁婠没看他,看着狱卒将崔皓绑上刑架。 许是知道等不来答案,高潜垂眸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哑,语气却是轻飘飘的。 他说:“他们两个,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梁婠没吭气,侧过脸,并不想看他。 高潜笑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不是恨他们吗,今天我们就一起帮你报仇,可好?” 梁婠闭了闭眼,还是不想说话。 高潜看她一眼,对掌囚淡淡道:“上刑,昭仪不喊停,就不许停,只一样,不能让他们死了,昭仪不许他们死,他们就得一直活着受罚。” 所有人跪地应声。 高潜说完松开手,重新揽住人。 狱卒舀了水,一人一勺泼过去,水就顺着他们的脸、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淌。 连泼几勺,刑架上的人才慢慢转醒。 冯倾月在诏狱一关就是几个月,浑身伤痕斑斑、破衣烂衫,污秽的脸上,神情麻木。 直至看清坐着的人,瞳孔骤然一缩,瞪着眼珠,疯了似的挣扎。 “贱人!你还敢来见我!” “我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 一声声凄厉狠毒的骂声,刺人耳膜,闻者惊心。 不等出声,就有狱卒上前,一巴掌接一巴掌扇,几巴掌过后,脏污的脸立刻肿得老高,鼻血也顺着往下淌。 梁婠眯起眼,攥紧手心沉默。 高潜收紧揽着她的手臂,侧过脸看她,就瞧见卷翘的睫毛,轻轻颤着。 他低头笑笑:“不忍心?心软了?” 梁婠看他一眼,动了动唇。 似意料之中,高潜抬起眼,似笑非笑瞧她:“梁婠,你可真傻。” 梁婠沉默看他片刻。 高潜抬起手,摸摸她的脸,轻轻笑着问她:“为何遭了那么多罪,还这么傻?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变——” 梁婠慢慢扬唇,笑了一下:“陛下说错了,妾没有不忍心,更没有心软,冯倾月心生歹意,几次加害于妾,要不是——现下,她也不过是自食其果,恶有恶报。” 若不是这一世碰到陆修,她早就被大理寺的人抓起来。 如今还哪有命坐在这里,看着他们上刑? 可也正是因为救了自己,才连累到他。 追根究底,若不是他们起了歹念,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不会被张适的人绑去同乐馆,不去同乐馆就不会为了自保杀人放火,那么陆修也不会为了救她,为日后埋下祸患…… 他们没遇见,他就不会死。 是她的介入,改变了他的命数。 梁婠垂下眼帘,吸了吸鼻子,抬头对狱卒笑道:“主上说了,我没喊停,便不许停。” 年少时,她与倾月确实是最好的朋友,她相信那时的倾月也一样,她们都付出过真心,只不过很可惜,那些真心,终究还是随着时间的磋磨、私欲的腐蚀,变了质,碾成渣。 她会永远惦念那个付出真心的倾月,但这不代表她就得念着旧情,原谅后来这个屡屡伤害她的人。 想让人念旧情,设计害别人的时候,可曾念过旧情? 前世,他们一家四口却其乐融融,过着除夕,迎着新年。而自己,受尽凌辱死在大雪里…… 就算有旧情,那又如何? 旧情是有,宿恨更深。 一码归一码。 高潜目光定定瞧着她,唇角微微挑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梁婠看得出来,他不信,或者说,他更愿意、更想要相信,她还是从前那个会于心不忍的梁婠。 他要他们当着她的面上刑、受罚,看起来好像是在为她出气、替她报仇,实则只是换种方式在逼她。 可惜,那个梁婠早就被他亲手杀死了。 到最后,他又希望自己,变回那个人—— 她是自己的时候,他用尽手段要将她驯化,她愿意给他表演驯化后的样子,他又拼命逼着她、刺激她,让她变回最开始的…… 梁婠拧眉,轻轻一叹,她是真的不懂,不过,也不需要懂。 她扯了扯唇角。 真是可笑。 没多久,刑架上的人,一会儿啼哭呼救,一会儿破口叫骂。 梁婠坐定,冷冷瞧着,当初女刺客受刑,她都见识过,冯倾月这个委实不算什么。 高潜这么折腾,正好可以让她与他们有个了结。 崔皓不像冯倾月,没有哭嚎喊骂不断,而是愣愣的,白着脸,颤着嘴唇,两只眼睛惊恐地看向一旁受刑的人。 他应是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从朝堂进了诏狱? 高潜依旧在微笑,目光不离。 “你想怎么处置他?” 第257章 支离破碎 梁婠轻点一下头,望着他笑:“诏狱里的刑罚手段,从最轻的开始,轮番上一遍,不死不休,这样可好?” 目光交接,谁都想把谁看透,谁都没有出声。 梁婠扬扬唇,无所谓,反正遭罪的又不是她,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这边话音一落,那边崔皓慌了。 “阿婠——不,娘娘,昭仪娘娘,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啊!” “陛下,臣,臣是冤枉的,不是的,当初不是臣要加害娘娘,是,是张适,对,就是张适,是他垂涎昭仪已久,我是被他逼迫的,臣初来晋邺,人微言轻,不敢得罪他,他还拿臣的母亲做要挟,臣也是被逼无奈,被逼无奈啊——” 高潜视而弗见,听而弗闻,目光只停在梁婠的脸上。 梁婠不惧直视,无动于衷。 崔皓急得满头大汗,忽地,像想起什么,立刻转头指着旁边正在受刑的人。 “对,是她,是冯倾月,这件事都怪冯倾月,是她出的主意!” 梁婠微微侧脸看去。 崔皓似得到鼓励,急忙说道: “阿婠,是她,都是这个贱人花言巧语,是她蛊惑了我,我是受她的蒙蔽,是她一直对你心存嫉妒,我也是被她利用的,她根本也不是真心对我,她只是为了要和你争个高低,都怪我,怪我一时鬼迷心窍,上了她的当,阿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阿婠,我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崔皓一边大声辩白,一边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冯倾月痛苦的呻吟声不断,脏污的脸上,已然被疼痛折磨得扭曲变形,可是听到崔皓的指控,还是笑了起来,笑得歇斯底里,笑得眼泪横流。 狱卒不自觉地停下,只是愣愣瞧着。 梁婠微笑看着,高潜只看她。 崔皓煞白着一张脸,见冯倾月只是笑,再无其他反应,又提了口气,干脆豁出去,撕破脸: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你,我能认识张适吗?难道不是你跟我说,阿婠没了阿翁、阿父,又遭他娘厌弃,在梁府根本做不了主,与其让她成为梁诚的工具,还不如成为你我的工具?你说啊,这些话难道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说的啊!你别想抵赖!” 梁婠怔怔看着、听着,脸上湿了一片。 崔皓大喊大叫,扯下平日文质彬彬读书人的外皮,露出里头张牙舞爪的怪物。 “要不是当初听了你的鬼话,我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都是被你害的,全都是被你害的!你个扫把星,害死你的父亲不说,又害了侯府,现在再来害我!自从跟你成亲,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受人侮辱,丢尽脸面,我真是后悔……” 冯倾月收了笑声,眼睛红得犹如泣血。 “你后悔?你有脸跟我说后悔吗?要不是你求我,我会帮你引荐吗?是谁跪在我面前,求着我,是谁说要为我拼一个前程?不是你吗,崔皓?” “又是谁,为了巴结高浥,趁机邀功,将我阿娘、将我们侯府推出去,不是你吗?” “又是谁,为了讨好高浥,明知道他好色成性,将我迷倒,送去他的床上,不是你吗?” 她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凄厉,像从地狱爬上人间索命的冤魂恶鬼。 “你后悔,哈哈哈,你后悔,真正要后悔的人是我,是我!” 她血红的眼睛看过来。 “梁婠,你赢了,很得意吧?看到我被自己的郎君卖了,你很得意吧?看到我被折磨成这幅鬼样子,你很开心吧?” 她挑眉讥笑:“娘娘?还昭仪娘娘?怎么?你也被你的大司马送到皇帝的床上吗?哈哈哈——” “一报还一报!我的报应我自会受着,你的报应,我会等着!我活着日日诅咒你,我死了变成厉鬼,也夜夜缠着你!缠着你——” 她笑了几声,又停下,恍然大悟。 “哦——我想起来了,怪不得当日你那么得意,在我面前耍威风、耍狠劲,原来你早就爬了皇帝的床,怎么勾引完一个,又成功勾引另一个,你才是天生的贱人啊!” “就跟你的那个贱婢一样,都是天生勾引男人的下贱东西!你们都不得好死!” 她说完看向高潜,笑容恶毒:“陛下,你可小心了,她指不定对你包藏什么祸心呢,她就是个祸水!是个害人不浅的祸水!” 冯倾月一会儿骂梁婠,一会儿又骂崔皓。崔皓一会儿求饶,一会儿又回骂冯倾月。 整个诏狱里回荡着狼嚎鬼叫。 梁婠浑身都是僵的,只木木看着刑架上的两个人,疯魔发狂。 是,眼前看着这一幕,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从前。 是冯倾月站在御林苑门口,打扮得亭亭玉立,伸长脖子等她,让她知道,什么是翘首以盼。 是崔皓被人取笑孤陋寡闻,尴尬地摸了摸头,却红着脸皮,挺直腰杆,目光笃定,立志要让他们刮目相看,让她知道,什么矢志不屈。 也是冯倾月生产后,崔皓趴在她的床边,两人一起注视着新生儿,视线偶尔交汇碰撞,不过匆匆一触,是甜蜜、是幸福、也是满足。 可现在…… 梁婠眼睁睁看着,过往的那些画面,在她眼前摔得稀碎。 看着看着,笑出了声,像溺水的人,从头到脚凉个透,胸口也闷得上不来气。 高潜始终没往刑架上看一眼,听不见、也不关心他们都说了什么,只目不转睛盯着直直坐立的人。 她明明脊背挺得笔直,头也微微扬着,唇边还漫着凉凉的笑。 却瞧着很疲惫。 高潜不懂她为什么哭,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 梁婠拂开他的手,转过脸,目光停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温温软软的笑,樱唇轻轻一碰,清清冷冷的声音。 “杀了吧。” 骂骂咧咧的人顿时噤声,齐齐望过来,整个牢狱里的目光都聚拢在一处。 不大不小的一声,带着不尽的严寒,冻住了所有人。 高潜没有因为她拂开手而生气,只在听到她的话时,轻轻蹙起眉头,黑眸幽幽瞧着她。 梁婠弯一下唇,又说一遍:“陛下不是要为我报仇吗?那就杀了吧,将他们都杀了吧。” 第258章 坦白认输 高潜笑了起来,笑完又是摇头一叹:“你果然还是这么傻。” 是嘲讽,却又很开心。 梁婠蹭的一下站起身,不想再陪他继续玩下去,不想再让他拿着自己的伤口找乐子。 脚下还没迈出一步,却被他一把拽住,像铁钳,牢牢将她钳住。 梁婠头也不回,“陛下还没看够吗?” 高潜也站起身,手上稍一用力,轻轻松松将她带到身前,与她面对面站着。 半晌沉默,最终只淡淡一笑。 “我只是让你好好将他们认认清,看看你从前为他们吃得亏、遭得罪,究竟值不值得?” 梁婠闭了闭眼:“不值得,可以了吗?” 高潜抚上她的脸,“梁婠,我们打个赌吧?” 梁婠咬牙,恨恨瞪着他。 高潜视若无睹,微笑着转过脸去看刑架上的人。 “你们是想活,还是想死?” 骤闻还有活命的希望,崔皓双眼放光,连连点着头,嘴里不停应着,生怕再慢一点儿,便与这活命的机会失之交臂。 “臣不想死,求陛下开恩,饶了臣,求娘娘饶了臣……” 冯倾月没有刚才的骂不绝口、恶声恶气,低下头咬住唇,没有做声,却能看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诏狱的日子不好过,从她褴褛的衣衫、重叠的伤口,就能看得出来,熬到现在不容易。 活是本能,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这样的赌,又有什么好打的? 梁婠目光直视,淡淡道:“陛下如果想看想听,就由着他们给您演、给您说,妾看够了,也听够了,如果今日陛下不处理别的事儿,妾就先回去了。” 杀又不让杀,非得坐在这里看着他们上刑、对骂,才行吗? 梁婠也不管高潜会不会发怒,只去掰他的手。 高潜死死抓着不放,眸子黑沉沉的,隐隐透着怒意。 “梁婠,我是在帮你报仇,你非得激怒我?” “帮我报仇?” 梁婠盯着他翘起唇角,忍不住冷笑。 “是,是崔皓与冯倾月联手,坑害了我一辈子。他们罪该万死,可你呢?你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高潜面上一喜,紧紧握住她的肩:“你终于承认了!” 梁婠红着眼睛,使劲推他: “是谁一遍遍迫着我做那些事,又是谁用尽方法手段侮辱我?直到将我作践至死……” “到现在了,假惺惺地说什么,帮我报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有什么资格为我报仇?” “怎么重活一世,良心难安了?真是笑死!” 梁婠挣脱不开,只能一边推一边踹。 “你到想干嘛?高潜你究竟想干嘛啊!” “是不是生生世世,你都不能放过我,生生世世都得把我作践死,你才能心满意足?” 梁婠泣不成声。 高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眼睛越来越亮,狠狠将她抱住。 梁婠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为什么非要逼我,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我又到底何时招惹你了,为什么要一直逼我?为什么只逮着我一个作践,是不是我再死一次,你才满意,高潜你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 高潜退开一些:“我没有想逼你,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她?” 梁婠眼泪糊了一脸,手指缓缓松开他的衣襟,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无力点点头,抬眼看他:“我不装了,我也不找你报仇了,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就看在你已经折磨了我一世的份上,放过我吧?” 高潜看着她,坚定摇头:“你要不是她也罢,可你偏就是她,那我便不能。” 梁婠深吸口气,点头:“不放,也没关系。” 她拨开他的手,擦把眼泪,走去刑具架跟前,取了把短刀。 高潜沉着黑眸瞧她。 “陛下!” 众人变了脸色,可未得帝令,不敢轻举妄动。 梁婠旁若无人走到高潜面前,笑着拉起他的手,将短刀塞了进去:“你不是之前问我,是怎么杀的他吗?” “现在我告诉你,就是像这样,来,拿着这把刀杀了我。” “动手吧,从前你让他们杀了我,这次由你亲自动手,所有恩怨就在今天一次了结,高潜,如果还有来生,我只希望一件事,就是一定一定不要让我们再遇见,如果可以,我愿意立刻马上就死,永得解脱。” 她说完闭上眼睛,等着。 高潜定定瞧着,一模一样,跟从前一模一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他扔掉手里的刀,伸手紧紧将她抱住。 “我从前不该为了让你低头,那么对你,你死了,我也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可是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我不会再逼你,我会慢慢补偿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可不可以也像曾经对他们那样对我?” “我知道他死了,你也不想活了,回到皇宫也根本不是为了当昭仪,对吗?” 说到这,高潜放开她,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香囊:“你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打开香囊,从里面拿出长长一截束发。 梁婠瞪大眼,怔怔瞧着。 是当日她亲手束在一起的。 “你——” 他竟然找到真的葬身之处。 不可能的,梁婠摇头。 高潜低声笑道:“他根本没埋在屏州,对吗?” “你画的那张图,压根就是骗我的,你怕我连他的尸体都不放过,是吗?” “梁婠,你还真是了解我,可我也真是了解你!” 梁婠上前去抢束发,浑身抖得厉害,说不出得恐惧:“你把他怎么了?” 高潜轻轻避开,声音很冷:“你真的想看吗?” “告诉我!” “来人。” 扭头看过去,有人应声进来,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坛子。 梁婠看看小坛子,再看看高潜,止不住地发抖。 “还给我。” 高潜瞧着她,并不说话。 梁婠垂下眼缓了缓,再抬起头。 “你不是想让我求你吗?好,我求你,只要把它们还给我,你让我求你一千次、一万次,都行。” 说完后退几步,直挺挺跪下去,哽咽起来。 “皇帝陛下,梁婠求你,求你把它们还给我。” 她面无血色,嘴唇颤着,噙着泪的眼睛,满是祈求与痛楚。 高潜伸出手,内侍上前,将小坛送到他的手上。 他垂下眼笑了笑:“孤曾经告诉过你,心软一次就够了。” 第259章 寻死觅活 梁婠愣了下,察觉到他的意图,直扑过去,想伸手接住。 可惜只差一点点,瓷坛从她指尖滑过,跌在地上,瞬间碎裂,白色的骨灰撒了一地。 梁婠张着嘴,呆呆愣愣瞧着,伸出的手僵僵停在半空,却没有勇气去触碰撒在地上的白色。 高潜垂眸看她一眼,毫不迟疑扬起手,香囊连带束发,一同丢进火盆。 梁婠连滚带爬,不顾灼灼火焰,伸手就要抓出来,高潜俯下身,拦腰将人抱住,任她如何反抗挣扎,死不松手。 香囊与束发在咫尺处化为灰烬。 梁婠瞪着眼珠,定定看着火盆里的灰烬,嗬嗬地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又瘆人。 在场众人被这骇人笑声,惊得后背直冒寒气。 高潜双手牢牢钳制住她,低下头默默瞧着,一身硬骨随着瓷坛碎了,眼里的光随着灰烬灭了,瘦削的身子似抽干全部力气软了下去,一点点地蜷缩成一团,直到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直到一动不动。 从前,他羡慕冯倾月,羡慕崔皓,而今,他羡慕陆修,就算被烧成灰也羡慕,不论他们活着,还是死了,至少都曾有人愿意为他们奋不顾身、真心相护,不是因为外在的身份、地位、权力、财富,而是仅因为这个人…… 现在,该毁的毁了,该死的也死了,是不是终于可以轮到他了? 高潜拍了拍怀里好像已经死掉的人,轻轻唤了一声:“梁婠?” 死掉的人有了反应,瘫软的身体恢复一丝丝力气,努力抬起头,脸色异常苍白,嘴角竟溢出鲜血。 高潜心头一惊,连忙松开手,没了支撑,梁婠跌在地上,高潜顾不上其他,只去掰她的嘴:“你是咬舌自尽吗?你又要寻死?” 鲜红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惨白的脸上留下一道刺目痕迹。 高潜大怒:“你休息!” 梁婠全无察觉,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又目光呆滞地垂下头,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力挣开他,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 可到底是悲伤过度,身体虚软,整个人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不等直立,歪歪斜斜就往旁边栽过去,幸而高潜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压在身上的人,轻得像片羽毛,许是实在没有气力,这次她非但没推开他,还颤着手拽住他的衣襟,轻轻掀起眼皮,呆滞的目光一点点回神、聚焦,最后对上他的眼睛,定住。 她嘴里含着鲜血,缓缓笑了下,眼里是无所畏惧的坚定,亦是万事皆休的解脱。 “高潜,从今往后,我不怕你了,再也不怕你,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可被你拿捏的软肋了,你休想再胁迫我!重活一世,你依旧无法叫我臣服!” 高潜面色不动,可一双黑眸颜色渐深,充斥着阴郁与寒冷,抱着她的手,力道大得能将人骨头捏碎。 他凝着黑眸,怒声质问:“你是在试探我吗?” 梁婠感受不到半点疼痛与不适,轻轻地牵了牵唇,似笑非笑,气若游丝:“试探?不,我马上,就可以,就可以彻底摆脱你……” 高潜面色阴郁难看,低声怒吼:“来人!传太医!” 梁婠额头已渗出汗珠,闭上眼浅浅笑了,迷迷糊糊道:“你别想再拿什么事儿、什么人,要挟我、折磨我、欺辱我……” 眼泪没入鬓发,带血的笑戛然而止。 高潜看她苍白的面容,瞳孔一缩,抱起人,直奔门口去。 脚下的步子很乱,心头的思绪更乱,从小长在这皇宫,围绕他的都是明争暗斗、尔诈我虞,亲生母亲只会算计,让他成为彻头彻尾的傀儡;同胞的兄弟贼心不死,只想夺他性命、取而代之;结发的皇后,只在乎地位尊荣,根本不顾他这个傀儡的感受;满朝上下,各怀鬼胎;后宫内苑,奴颜婢睐。 没有人不在为自己谋算…… 他也一样,他得守住性命、看住皇位,也得为自己谋划,可阳奉阴违的人太多,谁知一张张笑脸后,掩盖着怎样丑陋的嘴脸、暗藏着怎样狠毒的用心? 却没想到,真有宁死不屈的人,可为了保全旁人性命,又傻傻的献出自己。 他实在想不明白,她可以对冯倾月、崔皓之流真心真意,为什么就不肯也那么对他?她可以掏心掏肺对那多人,为什么就不能多他一个?为什么让她真心臣服就这么难呢? 他也只是想要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而已。 —— 意识越清晰,疼痛越明显,梁婠睁开眼,正对的窗外天色已晚,看不出是什么时辰,目光所及熟悉的帘帐,是含光殿无疑了。 她又回到了这里。 梁婠忍痛偏过头,冷不防看到站在榻边的高潜,正眸光深沉盯着她,不辨喜怒,一动不动,像座冰雕立在那儿,周身散发着寒气。 梁婠心头一紧,再看他身后,宫人内侍跪了满地,屏声敛息,寂若死灰。 这气氛…… 梁婠一骨碌翻起身,舌尖钻心的疼,激得她嘶嘶吸着气,口里含糊不清:“你又想怎么样?” 高潜眉头动了下,没说话,只静静看她。 梁婠指着跪地的宫人内侍,嗤笑:“这次,你是想用他们的生死要挟我吗?我告诉你,没有用!我根本不在乎!杀吧,你最好把我们所有人都杀死!” 高潜冷冷一笑,漠然地看着她。 梁婠后背抵上墙,惨白着一张脸,碎发被冷汗濡湿,糊在脸上,这股子倔强拗劲,勾得他怒火顿生,可吸着气、大着舌头说话的样子,又叫他觉得十分滑稽。 曾经他们陷入这种僵持的局面不算少。 这才是真实的梁婠,对他从来都只有厌恶、憎恨、抵触、抗拒…… 之前恭顺温柔的语气与神态,到底都是她装出来的。 想到这,心里有些失落,却又有些开心。 高潜静默瞧她片刻,终是无奈失笑:“如果我拿别的要挟你呢?” 梁婠蹙起眉,坚定的眼神,出现一丝困惑,不确定问:“什么意思?” 高潜目光紧紧盯着她,沉默了会儿,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第260章 兰梦之征 身孕? 梁婠脸色煞白,惊恐万分,怔愣半晌。 高潜默然不语,似乎是在观察她。 梁婠愣着愣着,忽然就笑了,舌头上的伤口痛得她难忍,红着眼睛,抽着嘴角,看起来又哭又笑的。 “怎么陛下也会说笑了?” 高潜没回答,只侧过脸看向地上的太医:“你来说。” 梁婠看高潜一眼,抹把眼泪,眼神既轻蔑又不屑:“他是你的人,你想叫他说什么,他就会说什么。” 整个撒泼耍赖、胡搅蛮缠。 高潜轻轻扬眉,嘲弄地看她:“梁婠,你不觉得你很反常吗?” 梁婠骤然僵住,偏过头不看他:“随你怎么说!” 太医抬起头,看一眼高潜,才怯怯对梁婠道:“昭仪娘娘,您确实已有身孕。” 说完立刻垂下头。 梁婠看看他,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其他人,这么多人,无一不是缩着脖子。 梁昭仪进宫不过半个月,却有着一个多月的身孕。 气氛怎能不诡异? 梁婠张了张口,双目紧闭,慢慢吸了口气,接着赤脚跳下床,上前一把将太医从地上拽起来,赤红着眼睛:“堕胎药,现在去给我开!快去开!” 昭仪有孕,不但不见皇帝龙颜大悦,昭仪还吵着闹着要堕胎…… 太医被她扯得东倒西歪,不敢反抗,只能颤歪歪地看向高潜:“陛下——” 高潜站在一边,默默地看她闹,心里也渐渐明白,为何她这段时间别别扭扭的。 如果是他的,应是去屏州前,在太极殿那次。 昭仪吵闹,主上又不见制止。 太医搞不清状况,急得汗流浃背。 宫人内侍瞧着只觉惊奇,个个大张嘴,从没见昭仪这般失态不说,更是没见主上对谁这般纵容过。 高潜沉着眉想明白,伸手抓住闹事的人,将人拽过来。 梁婠一边挣扎,一边喊着让太医开滑胎药。 高潜无法,只能将人抱起,按在床上。 梁婠被他仰面禁锢着,几乎要与他面贴面。 高潜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你知道自己有孕,对吧?” 梁婠一愣,垂下眼不说话。 高潜看着她,忽地笑起来:“所以才这般寻死觅活的?” 梁婠索性闭起眼。 “孩子是谁的?” “不知道!” 高潜捏住她的下巴:“说!是谁的?” 梁婠被他逼急,嗓子哽咽着:“不是你的,不是你的,反正不是你的!” “是吗?” “杀了我!” “若是他的孩子,你怎么可能要死要活,肯定会想方设法逃走,对吗?” 梁婠盯着他,一字一句说:“不知道,反正不管是谁的,绝对不会是你的,你也休想拿这个孩子要挟我!” “怎么?承认有孕了?” 梁婠闭上嘴。 高潜不觉微微皱眉,低头看了她良久:“是不是我的,生下来验验不就知道了?” 梁婠登时睁大眼睛:“不可能!你休息!” 高潜瞧着她惊恐的脸,俶尔微微一笑:“倘若不是我的,我便杀了他,你再重新给我生一个。” “你做梦!你休想!” 高潜将她搂住:“别再惹我生气,今天你已经闹够久了,换作她们,我早杀了。” 梁婠偏过头冷笑:“是吗?那太好了!你现在就赶紧把我杀了!” 闻言,高潜浅浅地扯了下唇角:“你确定?” 梁婠这才对上他的眼睛:“确定。” 说完闭上眼,身体放松下来,果然不再挣扎。 高潜轻声嗤笑:“好。” 没等来刀,也没等来剑,只等来钻心的痛,等来温热湿滑、带血的纠缠。 梁婠反应过来,又踢又捶。 高潜牢牢捏住她的手腕,置于头顶,扣住她的后颈,闭起眼发狠地吸吮她的舌尖,口齿间全是腥咸的血液。 有一瞬间,他感觉好像回到了前世。 那种久违的、熟悉的,让他的心绵软起来,也跟着酸楚起来。 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即便从前做错了,重活一世,也有机会重新开始啊…… 高潜放开她,垂下眼帘,沉静看她:“就不能别犟了?我说了,往后会补偿你的。” 梁婠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尖锐的疼痛直冲上天灵盖,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顶出躯壳。 她含着血,眼泪横流:“补偿?折磨别人,害死别人,到头来说一句补偿就完了?真是可笑,你——” 高潜舔了舔唇,满嘴腥咸的味道,作势又要亲她。 梁婠忍痛咬紧牙关,恨恨咽下后话,别开脸。 高潜瞥她一眼,站起身,看向跪在地上众人,个个额头贴在地上,似缩在龟壳里,动都不敢动一下。 “传孤旨意,含光殿左昭仪孕育皇嗣有功,进封为淑妃。” 梁婠皱着脸,翻起身,跪坐在床上,忙忙扯住他的袖子:“你休想拿孩子要挟我!” 高潜垂眸看她一会儿,难得表情严肃。 “梁婠,不说从前如何,单说现在,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合该在一起。” 他从她手中抽出袖子,顿了顿,又道:“何况,你忘了那命格诗吗?我又怎么可能让你跟了别人?” “正如你所说,除了南城宫、除了我,你现在又能去哪儿?又能依附于谁?” “好好做孤的淑妃吧。” 高潜最后看她一眼:“只要你安心留在南城宫,该你的,日后,孤会一样一样给你。” 满宫人跪地叩拜,为她进封淑妃道贺。 高潜不再看她,对太医冷声道:“好好照顾淑妃,倘若他们母子出了问题,你们所有人都得去陪葬。” 梁婠听不到他们恭贺的声音,只怔怔望着离去的背影,高潜真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眼前危机解除,她只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拙劣的演技,真能糊弄过去吗? 她本想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可是—— 她低下头,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 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 若不是回宫后频繁恶心,尤其那日花池边吐得昏天暗地;若不是黄良媛随口一句,她才猛然忆起月信居然一直未至…… 她也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有孩子。 他不想让他们的孩子,落得同他一样境地。 一定不会的。 梁婠流着泪,抿唇笑了笑,他们两都没有一个好母亲,可她一定会当一个好母亲! 第261章 成算在心 才刚出含光殿,胃里一阵翻腾,梁婠忍不住干呕起来。 自从挑破有孕一事,她也不用再强忍着突然涌上来的恶心,更不用再藏着掖着,生怕别人发现。 沅芷急急将手中的瑶盘递给崔皓,再一边帮她轻轻拍着背舒缓,一边将袖中的香囊塞进她手里。 “娘娘快嗅一嗅,听太医讲这徘徊花香抑制孕吐效果很好。” 怀孕前三个月,孕反总是较为严重的。 梁婠弯着腰,缓了许久,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直起身。 水汪汪的眼睛弯了弯:“不妨事,我这已经算是轻的——” 说到这,梁婠握着手中的香囊,往崔皓那看一眼。 想当初冯倾月怀孕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阖府上下的人围着转,绞尽脑汁做吃食,生怕亏待了他们母子。兰陵公主不放心,更是专门从侯府拨人过府照顾,君姑与崔皓护得跟眼珠似的,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毕竟是侯府娘子所出,又是崔氏第一个孩子,自然是极为重视的。 说来可笑,她好意做了这徘徊花的香囊送去,却被君姑与侯府的嬷嬷当众绞开检查,更责令以后不要再送任何东西,只恐她要加害冯倾月与肚子里的孩子。 冯倾月见状,委屈得不行,掉着眼泪,只说并非她本意,也是身不由己。 自己真还就傻了吧唧去安慰人家。 与其成为梁诚的工具,不如成为他们的工具。 如何都想不到,这会是从她视为朋友嘴里说出来的话。 梁婠一想到过往,摇头直笑,人犯傻的时候,怎么可以那么傻? 她收起香囊,淡淡道:“走吧,主上还等着。” 沅芷应声,搀扶着她。 崔皓从头到尾都不出一声,捧着瑶盘躬身等在旁边。 高潜明知前世她与崔皓是夫妻,现在将他阉了,看着她与旁人有孕生子不说,还得时时在跟前伺候…… 有没有恶心到旁人不知道,反正是将她恶心的够呛。 梁婠扫崔皓一眼,这便是高潜那日跟她所说的打赌。 不以任何为要挟的前提下,人是会选择活着受罪,还是选择死了解脱? 很明显,崔皓选择了前者,这不算意外,意外的是,冯倾月宁愿去当营妓…… 高潜在这上面的做法,倒是同从前一样。 至于冯倾月会如此选择,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有活着,才有报仇的可能。 梁婠垂眸,还是找个机会,杀了吧。 如果是从前,她只想不计一切代价将他们都杀了,最后再赴死,可现在,她有了他们的孩子,除了报仇,更重要的是如何保护好孩子,陪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梁婠还记得,那日去豫章公主府参加端午宴,回府的路上,她好奇问陆修,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将冯倾月与崔皓杀了,为何没下手,一直留着? 陆修说,在想清楚前,且留着。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陆修所说是何意。 他不止一次问过她,报仇之后要如何…… 他屡屡阻拦她,从来不是顾忌高潜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做玉石俱焚的傻事。 他想要她活着,她也一样,只想要他活着。 可惜,他—— 梁婠脚下的步子一顿,轻轻蹙起眉头,诏狱那天,高潜拿出香囊和束发,她便以为找到陆修的安葬之处,那骨灰定是陆修的。 可现在细细一想,似乎不对。 要知道,当日装进佩囊里的,除了香囊和束发,还有元少虞的书信,和陆氏的牡丹印…… 高潜若拿到佩囊,看到那封信,必会知道在太极殿给他的是假的,是她仿写的。 可他只拿出香囊和束发,这究竟是他藏得深,还是—— 倘若自己都知道伪造一个墓,那么北周是不是也会考虑到这点? 如果是这样,真的墓又在哪里? 沅芷见梁婠停了步子,奇怪看她:“娘娘还是很不舒服吗?” 梁婠轻轻点头,不舒服是真的,但并不是全部。 沅芷皱着眉头,大着胆子提议:“不如由奴婢前去跟主上回禀,娘娘回寝殿休息吧?” “不要紧的。” 梁婠摇头,她可不是能任性妄为的赵弘德。 她需时刻牢记自己的位置与处境。 即便那日在诏狱,也并非是她一时兴起,而是连日来的伺机而动。 反正已被他察觉,迟早装不下去,就算承认也得瞅准时机、用对地方。 梁婠也并未多说,坚持要去太极殿。 沅芷拗不过,只好陪着。 含光殿与太极殿本身离得就不远,高潜这么特意派人来唤她,定然是有事的。 通过这段时间的冒险试探,她基本已确定,高潜非必要是不会让她死的。 原因无非三点。 第一,他需要身旁有人,帮他一起摆脱傀儡境地。最好还能前朝、后宫同时兼顾,且不能像皇后或其他宫妃一样,要么投靠太后、要么忌惮太后。 第二,除卫国公占卜的命格外,更重要的是重生。即便现实已有不同,他也不会叫一个知晓前世的人,脱离掌控,给他造成未知威胁。 第三,含光殿那一吻,实在是诡异。高潜似乎对她产生的一种异样感情。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或许,这也不能称之为感情。只是前世遗留的一种执念。 知晓这三点,往后只要把握好分寸,报仇与活命,是可以兼顾的。 至于这个孩子,梁婠并不觉得高潜完全相信,不过是为了暂时稳住她、拿捏她。 不过,这根软肋本就是要递给他的,否则,保不住。 如此一想,南城宫,怎么不算一个既危险又安全的地方呢? 刚到门口,有宫人踏了出来,看到她面上一喜,连忙迎上来行礼。 “淑妃娘娘,您可来,主上命奴婢再去请您呢。” 沅芷口气不善:“娘娘身体不适,已经很快了!” 宫人一愣,忙讨好笑道:“那是,娘娘有孕在身,身体自是最重要的。” 本已身处高位,如今又升了淑妃,怎不叫人侧目? 太后倒罢,只怕皇后与赵弘德更恨她了…… 梁婠神思微凝,高潜将她扶到这个位置,又如何不是让她对付皇后的? 无妨,她正好有旧账要同曹氏姊妹算算清楚。 第262章 云里雾里 梁婠还没迈过门槛,龙椅上的人就抬头看过来。 不知为何,但凡来太极殿,总能发现他盯着门口瞧,梁婠蹙了蹙眉,似乎是一直在等什么人。 崔皓托着瑶盘与沅芷退至一边。 梁婠走至几步远,便驻足行礼,待直起身才问:“不知陛下唤妾来,所为何事?” 眼帘一直低垂,不看他。 高潜往她脸上瞅一眼,冷冷淡淡的。 自那日说开后,她态度便是装也不想装,几乎和从前无差,除了该有的礼数,其他的一律没有。 轻而易举就能挑起他的火。 高潜又看她两眼,勾唇冷冷一笑,到底跟他犟上了,还真以为如今不会把她怎—— “沅芷,刚制的香薰给主上送过去。” 梁婠往一旁偏了下头,淡淡吩咐。 沅芷提步上前,却见高潜冷沉沉的目光投过来,止了步子望向梁婠。 梁婠浑然不觉,可又像早有预料:“还是我来吧。” 沅芷悄悄抬眸,朝高座上匆匆一瞟,或许淑妃受宠不是没有原因的。 从头到尾,她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什么都了若指掌。 梁婠从沅芷手中接过瑶盘,径直朝主座上的人走过去。 高潜沉着眉眼瞧。 白皙的脸颊,微垂的睫毛,看起来那样乖顺,只有他才知道,这具玉软花柔的躯壳下,寄居着怎样一个顽梗不化的灵魂。 叫人又爱又恨的。 越瞧,心头的烦躁越盛。 “梁婠。” “嗯?” 她放下瑶盘,很自然跪坐在对面,没看他,只低头专注理着丝绦,纤细的手指轻轻拉平玄色的丝结,好看极了。 “别催,马上就好,这是新做的,之前那只戴着,瞧着总觉得有点怪。” 她一边解释一边整理。 头也不抬,只盯着手中之物,甚至没发现这般同皇帝说话,是大不敬的,可没来由的,他心头的烦躁没了。 高潜静静看着、等着。 就像每次他在太极殿等她一样,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待在何处,她总能找到他、陪着他。 高潜微微有些失神。 很快她便收拾好,再抬眼:“妾帮陛下戴吗?” 又恢复恭敬有礼,不如方才的随意。 高潜只点了下头,移开眼。 得他允许,梁婠上前,替他解下腰间佩戴的玉佩。 看似玉佩,实则内藏玄机。 高潜坐直身子,她系玉佩的动作很温柔,身上的香味儿充斥着鼻腔,其实,现在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谁身上的味道,毕竟,她同他的一样。 他目光无意中扫过一处,垂着头弓着腰的身影闯入眼底。 突然,一个想法闪过,她从前一定也这般伺候崔皓、伺候陆修的。 甚至,还有更多。 她能让陆修那般痴迷,定然是给予他,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 莫名涌上的烦躁,比方才更甚。 高潜内心的火越燃越盛,她之所以愿意,就因为陆修在大街上救了她吗? 他低下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不管从前如何,往后…… “陛下?”埋头的人诧异抬起眼眸,湿润明亮。 高潜望着她的眼睛,隐隐带着一丝迟疑:“如果那天你来太极殿,我当即答应你,是不是就——” 梁婠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帮他系玉佩,声音很轻。 “没有谁应该帮谁,遇到愿意帮助的,是幸运,遇到拒绝帮助的,是平常。毕竟,谁也不欠谁的。” 梁婠说完,玉佩也系好,收起取下的玉佩,交给等在一边的沅芷,重新退开。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当日是否提供帮助的事,而是之后所有的凌辱跟伤害。 高潜没说话,神情状态又与平时一样,刚刚那一问,真是不像他。 气氛有些沉闷。 梁婠适时问道:“陛下唤妾来,是因为何事?” 高潜恍然回神,微微向后倾着身体,眉间染了阴郁之色,指了指殿中摆放的几只做工精致、材质名贵的箱子。 “淑妃有孕,那些是周君送上的贺礼。” 梁婠吃了一惊,回头看过去。 刚才一进殿,她就瞧见了,并未当回事儿,谁曾想竟是北周送给她的。 当日屏州城赠给她那样多的财宝,是感激她送了城防图。 如今,这没头没尾的,又为何要给她送礼? 梁婠心头一颤,难不成他们知道这孩子是陆修的,还打算继续让这孩子…… 不可能。 北周并不知道她怀孕多久。 梁婠缓了缓,重新看向高潜:“陛下,是不是有何误会?无功不受禄,这礼,妾可不敢随便接受。” 高潜沉默片刻,起身走向几个箱子:“是周君亲手所书,误会是不可能有的。” 梁婠咬牙瞧着,心似擂鼓,他可别以为自己成为北周的细作啊。 可是高潜从哪儿挖出那具带着香囊和束发的尸体呢? 若是在北周地界,那她岂不是也被猜忌了? 应该不会。 梁婠稳了稳心神,不能在没搞清楚状况前,自乱阵脚。 正理着思绪,却听高潜那边道。 “孤猜想,他们应是随便寻了个由头。” 梁婠醒神,高潜命人将箱子打开,箱子打开的那一刻,顿时响起抽气声,确实满是金银财宝。 饶是高潜也有惊讶。 这般大手笔,真是豪横。 梁婠心更慌了,他们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跟他们联系过吗? 她抿了抿唇,只能顺着高潜的话往下说。 “陛下可知他们为何要随便寻个由头?” 高潜回过身,微微颔首:“淑妃不知,北周之所以退兵,许是和内乱有关。” 梁婠蹙眉:“内乱?” 高潜想了想道:“北周新君登基,但实则背后一直由上皇掌权,但近期得到消息,上皇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新君势单力薄,恐尚不足与晋国公宇文珂相抗衡,倘若此刻我齐兵趁乱发兵出征,他们必定无暇顾及。” 当日在屏州城,的确有所耳闻,北周在给陆修的密函中,似乎也潦草提了几句。 梁婠试探道:“那陛下会发兵吗?” 高潜看她一眼:“自然不会,劳民伤财,何况孤现在当务之急是——” 梁婠明白,早日摆脱太后控制。 意料之中,且不说他不答应,满朝文武谁又会答应? 梁婠还是觉得不对,两方交战,齐军本就出于劣势,北周兵强力壮,属实没必要有此举动。 “周国会变天吗?” 高潜不觉扬了眉,瞧她:“难说,若是北周上皇归西,周君单独对上宇文珂,皇位危险,可一直称病养在银岳府的齐王宇文玦,突然回到洛安,据说是上皇为周君培养多年的秘密势力。” 第263章 阴阳怪气 “宇文玦?” 梁婠亭亭立着,眼睫微抬,唇角轻抿。 “对,齐王宇文玦,这也是孤近来才得的消息。” 高潜眯着眼睛打量她,没有觉得枯燥乏味,更没有被耀目的金银吸引注意,反而神情严肃,认真琢磨他的话。 在南城宫,除了母后,的确不曾有哪个女子对政事这般上心。 这也是最初不知她为重生的情况下,想将她留为己用的原因之一。 高潜扫一眼众人,摆了摆手,宫人内侍躬身退出殿外。 梁婠面上如常,不见惊奇。 高潜看她两眼,笑着拉起她的手,重新坐回去:“淑妃既然好奇,孤便同你说说。” “好。” 梁婠坐好,想要抽回手,架不住他扣得紧。 高潜声音不冷不淡:“北周赠予淑妃贺礼,孤也不算太意外,毕竟在潼里镇,已有先例,他们与淑妃也算旧识。只是他们当初为何要送——” 梁婠挑了挑唇角,语气异于常时的尖锐:“妾杀了他,不是变相帮了北周大忙么?他们如何能不感激妾?” 方才的和谐,真是一瞬的假象。 高潜冷了脸,一把捏住尖白的下颌:“梁婠,不要一次次试探孤。” 梁婠毫不在意,扬起脸闭上眼:“陛下请便,您是想亲自来,还是像从前那样,让别人代劳,妾无所谓,最好陛下还能再换点儿新花样,重活一次,还用老一套,岂不无趣?” 看着她这个模样,高潜气血上涌,不禁咬牙冷笑:“新花样,就怕你受不住!” 梁婠微微一愣,睁开眼望着他笑:“左不过再被人作践死一回,又不是没试过,妾都不怕,陛下怕什么?” 高潜紧抿着唇,冷冷看她,显然已是生气。 梁婠笑笑,歪着头边回忆边数着:“妾想想,陛下曾将妾赏给谁,淮阴侯世子卓文璿、大宗正孟应城、太府卿商陆、吏部尚书卢廷——” 高潜脸色铁青,死死将她扼住:“闭嘴!” 从前做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他一点儿都不愿想起来。 梁婠被捏得生疼,却只是低声笑着,笑得红了眼圈,眼泪溢出眼角。 “这不都是陛下从前的恩赐吗?妾记得陛下可是喜欢在旁边观看的,怎么现在却是连听也不敢听了?” “梁婠!” 一声暴喝后,高潜正对着那双眼睛,浑身冷透了。 梁婠依旧不知死活笑着,声音隐隐发颤:“妾说错什么了吗?” 高潜怒瞪着眼前人,她却坦然迎上,相持不下,一如从前。 他眸色深沉下来:“其实,你最恨的人,是我吧?” 梁婠失笑:“如果你是我呢?” 话不用说得直白,答案显而易见。 高潜疲惫松了手,垂眼看她:“一次次拿话刺我,故意激怒我,想逼我杀了你,就是因为有了身孕,心里觉得对不起他,是吗?” 梁婠脸色难看偏过头,咬了咬唇瓣,沉默着不说话。 高潜盯着她瞧,还是这么倔,满腔的怒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 他折磨了她一生,最后害她惨死,重活一世,为了找他报仇,博取他的信任,无奈之下杀了挚爱,如今被识破,报仇无望,又替他这个大仇人怀了子嗣,怎么不恨呢? 不恨才不正常。 思及此处,只怕日后少不了这样的阴阳怪气。 如此,也好。 高潜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将人扯进怀里,可她身体本能地抗拒他,只好摁住她的后腰,迫使她贴着自己。 “看来陛下想要亲自来。” 她侧过脸,轻挑眉眼,语带嘲弄。 高潜蹙眉看她,身体上对她有反应,是正常,但用强的后果是什么,他太清楚,何况她还有孕在身…… 他扬眉,学着她方才的语气:“重活一次,还用老一套,岂不无趣?” 梁婠一愣,扭过头不看他。 高潜低声笑笑,勾唇嘲弄:“梁婠,如果你不是这么一副犟骨头,定会免吃不少苦头。” 梁婠眯起眼,眸光很冷。 高潜垂了垂眼帘,沉默片刻:“孤说不再逼你,是真的。” 话毕果然松开手,身子往后撤开些距离。 梁婠低着头没吭气。 高潜单手支起头,瞧着她轻轻一笑:“其实你也不用气馁,有了这个孩子,争抢孤的皇位,不比杀了孤,更来的有趣?” 梁婠慢慢抬起头,定定瞧他一会儿:“陛下做了两世皇帝,可觉有趣?” 高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底一片漆黑。 梁婠站起身:“陛下若没旁的吩咐,妾先告退。” “坐下。” 态度很恶劣。 梁婠温顺坐下,微掀眼皮,不明所以:“陛下还有何事?” 高潜口气稍有缓和:“你不是想听北周之事?” 梁婠微微错愕,她并不是关心北周,而是想探寻一些蛛丝马迹。不过,高潜既然要说,她听听也无妨,总之,今日忤逆他的次数已经用尽,适可而止。 “妾怕耽误陛下正事。” 高潜顿了一顿,只接着先前的话:“说起这齐王之父与我国还有些干系。” 梁婠眉头皱了皱,静待后话。 高潜道:“父皇在世时,周国与突厥有一战,那时周国怕我国趁机发兵,陷入两面夹击困境,便与我国签订了协议,为表诚意,还特意送二皇子来晋邺为质。” 梁婠眉心一跳,不由坐直身子,难道元少虞就是那时来齐国的? 高潜冷冷瞧她:“你这是好奇政事吗,明明是另有所图。” 梁婠敛了眉眼,低头恭顺道:“妾这便告退。” 高潜没理她,神色阴郁:“元少虞毒杀父皇,五马分尸也是应该,只是没想到母后竟,不,她只是个私通外贼的贱妇。” 阴狠的语气,梁婠不禁瑟缩一下,有些担忧的朝殿门口看了眼:“陛下还是莫要让旁人听去,太后的耳目——” 高潜黑眸盯着她:“那贱妇与陆修一样该死。” 梁婠垂下眼,这样的话,她听不得。 高潜一把将她搂到身前,迫使她面对面:“梁婠,孤是承诺过不再逼迫你,可你心里最好将那乱臣贼子之后,给孤清扫干净,否则——” 杀了? 她不怕,甚至还求之不得。 高潜丢开手,睨她一眼,只要时间久,总会忘记的。 片刻后,又道:“可惜,质子宇文恒未到晋邺,在半路遇袭而死。” 第264章 暗中盘算 梁婠惊讶:“遇袭而死?” 高潜微微颔首,黑瞳幽深:“据说是半夜走水,整个驿馆一夜间化为灰烬,迄今为止,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 梁婠平静看他,试探道:“说不准只是意外?” 高潜挑眉:“或许。但有人说是突厥人,妄图借此机会挑起齐周两国纷争。” 梁婠暗自思忖,也有可能。 高潜又道:“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周国内部争储,有人就势暗下毒手。” “宇文恒生母为左娥英萧氏,位同副后,不仅如此,萧氏乃世家大族嫡女郎,门第高、出身好,其背后的银岳府更是财力雄厚、兵强将勇。” 梁婠默默点头,有这样的助力,的确遭人眼红,除不掉背后势力,也只能除掉被拥护的人。 高潜瞧她一眼,又道:“当然,这件事是发生在我国,自然我们也有嫌疑——” 梁婠抬头,奇道:“这个宇文恒来晋邺前,已经成婚了?” 高潜冷不防被打断,疑惑:“不曾,怎么了?” 梁婠大惑不解:“不曾成婚娶妻,齐王是从哪儿来的?宇文恒不是死在半路了?” 高潜眉头微敛,不以为然:“男子即便纳了妾、生子育女,只要未娶正室,那也是未婚。何况皇室贵族男子未成婚前,有通房的婢女宫人不是很正常?” “你那堂兄未成婚前,难道房里没个人?” 梁婠往后坐了坐,认真道:“旁人家或许,我们家是绝对不行的,我阿翁家教严格,别说我阿父、叔父不曾纳妾,就是梁璋,也不敢坏了家里规矩。男子要求严,我和阿姊更是——” 她笑笑,垂下头再未往下说。阿娘那般严苛,不是没有缘由的。 高潜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只觉胸口闷闷的,还有说不出得烦躁。 忽然,很不想看到她。 高潜移开眼,口气有些不耐烦:“淑妃回去吧,孤还有其他事。” 梁婠余光悄悄瞥了眼,这才讲到一半,莫名其妙就烦了。 果然,抽起风来,一阵一阵的。 她也只稍稍意外,便站起身,恭敬行礼:“妾告退。” 高潜目光重新落在垂着头的身影上,看着她一点点远去,快要迈过门口时,他还是叫住她。 “梁婠。” 大殿很静,声音虽轻,但很清晰。 人影子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他,门外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了层淡淡的光晕,会发光似的。 “陛下还有何吩咐?” 高潜瞧着这一幕,沉默许久,越看胸口越觉憋闷难忍。 直到门口的人又问了一遍。 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其实,孤的建议,你不妨考虑考虑。” 声音又沉又闷。 显然门口的人没听清,或者没听懂,低声疑问。 他却有些说不出口,没来由的想发火:“孤今晚去含光殿就寝。” “啊?”门口人一惊,“陛下,妾——” “不然,淑妃现在就留——” “妾先告退,现下回去准备。” 意料之中,人走了。 门口已然空荡荡的。 高潜收回视线,摸了摸龙椅,曾经就是在这里听她状告李长史,明明那样简单的事儿,他却没有为她主持公道、替她出气,反而…… 是不是那日他当即点头,她就会一直像方才那样心平气和同他讲话,或者—— 梁婠出了太极殿,脸色很沉,并不像刚刚表现的那么柔和。 不知高潜是一时神志不清,还是对她表现尚算认可,竟然提议让她生下孩子争皇位。 梁婠摇摇头。 沅芷一直低头跟着,眼瞅快到含光殿,忍了一路,终究还是没忍住:“娘娘,您有身孕,如何能侍寝?” 梁婠放缓脚步,淡淡道:“无妨。” 顶多扎昏。 沅芷咬了咬唇,那太医是清清楚楚交代过,孕期三个月内是极易落胎的,须得万事小心。 万一动了胎气,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可不是得—— “那崔内侍,你瞧着如何?” 沅芷还没从那句无妨中回过神,却见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愣了愣,白着脸急忙跪下去,边说边磕着头:“娘娘,那崔内侍是瞧着长相清俊,可奴婢从没来打算要给内侍做对食,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奴婢只愿一心一意侍奉娘娘。” 是带了哭腔的。 梁婠又气又可笑:“本宫何时说要把你许给内侍做对食了?” 沅芷猛地直起身,眨着眼睛,扁着嘴:“您那么问,奴婢就以为,就以为——” 梁婠叹口气:“往后还是多跟湘兰学学吧,从前,本宫一人倒是没所谓,可今时不同往日。” 在这孩子出生前,该扫清的,得扫扫清。 无关争储,只为安全。 沅芷低下头:“是奴婢毛躁。” 梁婠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有你的好,够忠心,至少这孩子生下来,本宫是愿意交给你照看的。” 沅芷一怔,又跪了下去:“娘娘这般信任,奴婢定不负所望。” 梁婠将她扶起来,略略思考,问:“这宫中除皇后外,可有旁人诞下子嗣?” 沅芷当即摇头:“除娘娘,再无一人。” 梁婠又问:“主上妃嫔可少?” 沅芷摇头:“甚多。” 梁婠颔首:“如此,必遭人嫉恨,因而,凡事须得谨慎小心。” 沅芷郑重点头:“奴婢谨记在心。” 梁婠微微一笑,状似随意问道:“你也觉得崔内侍长相清俊?” 沅芷压低声音,诚实道:“是,奴婢听说他可是四品官员,不知怎地就被,总之他不像旁的内侍,身上没有那股子——” 她拧着眉毛,不知如何形容。 梁婠了然,崔皓到底从前是个真男人,有妻有妾的。 会的应是不少。 如今只是新阉人,说不定回头叫人瞧瞧,尚能…… 如果再为了前程,他未必不肯竭力一拼。 毕竟他若是想哄女人,那不怕是哄不好的,不然她和冯倾月当初也不会上当受骗。 怎么说都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梁婠心中算盘,打了又打。 她眼睛望向远处的飞檐,轻轻一笑,状似无意:“你说太后会喜欢吗?” 以色事他人,男子也是可以的,内侍更是可以的。 沅芷一惊,垂下眼,默默点头。 第265章 先不僭后 回到含光殿时,湘兰已经命人在收拾案几上剩余的花花草草。 黄潆跪坐在旁边帮忙,细细挑选尚能用的。 见到梁婠回来,都停下手里的活,起身看过来。 黄潆道:“娘娘怎去了这么许久?” 梁婠朝收着瓶瓶罐罐的小篮里瞅一眼,不答反道:“这次倒做了不少。” 湘兰微恭顺应道:“娘娘有孕进封后,各宫都送了不少贺礼,奴婢想着与上次做的花露油一起搭配送人,以作回礼,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到底是亲手所制,更显心诚。” 沅芷眸中闪过惊讶。 黄潆不由多看几眼:“湘兰姑姑真是细心。” 那晚,她扶着主上去更衣,可刚一出正殿,主上就让她先回住处,只说要去寻一寻昭仪,恐她吃了不对胃口的东西,身体不适。 那说话的神情语气,哪有宴席上半点醉酒的模样。 他说完便独身往侧殿去,玄色的身影与暗沉的夜色,渐渐融成一体,与平常那个至高无上、不可直视的人,相去甚远。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感觉,主上喜欢笙歌鼎沸、语笑喧阗,未必是真的喜欢热闹,而是怕独自待着太过安静,愈显得寂寞,可若置身在众人间,便不会叫人察觉。 正如他的后宫,瞧着种了满园的奇花名卉,也不过是填补内心的荒芜。 一旦他的心不再荒芜,那么眼里还能看得见昔日的琪花瑶草吗? 要知道,从前三夫人是明争暗斗,尤其是赵弘德,风头最盛,现下却是一个个偃旗息鼓了。 淑妃便是这填补荒芜的人。 这叫她又喜又惊,喜的是,被淑妃留作己用;惊的是,论长相远不及三夫人,论细致比不过湘兰,论欢实又不如沅芷。 说到忠心,上次晚宴前,她更是将含光殿偷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阿贞,淑妃虽没有追究此事,但谁又知会不会心存嫌隙呢? 黄潆不是不嘀咕的,这样的自己,淑妃图什么呢? 固宠? 要真信了这话,她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心思百转,也不过一瞬。 湘兰将最后一点花草收拾尽,笑道:“黄良媛的夸赞,奴婢可不敢当,这些琐碎,也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 闻此,黄潆非但笑不出来,反而内心更加愁苦,所以,自己的分内之事是什么呢? 她低头抓紧手里的提篮,目光锁在里头的一盒盒胭脂上,总不会真拿她当打杂的吧? 诚然,也不是不行。 湘兰指挥着宫人内侍清扫,沅芷扶着梁婠坐去一旁休息,又让人将备好的汤盅端上来,似乎人人都有正事忙,她杵在这儿貌似…… 黄潆将手里的提篮交给宫人,正欲开口。 “黄良媛,过来坐。” 黄潆一抬头,就见淑妃笑眯眯望着自己。 梁婠又指着几碟糕点:“这是新送来的,陪本宫一起用点儿。” 淑妃有孕,司膳司变着花样做些可口的吃食,一日总要送上几回,奈何孕初期胃口差,大部分都赏给他们。 黄潆也习以为常,先谢恩,再落座,自有宫人上前伺候净手。 梁婠放下汤匙,看向湘兰:“清理好便叫他们下去吧,本宫同黄良媛说说话。” 黄潆神情一凛。 湘兰恭敬带人退下,只留了沅芷在旁侍候。 这般屏退众人,黄潆心中有了数,也有了期待,不敢表露,只放下手中糕点。 “娘娘是有何吩咐?” 梁婠抿唇笑了下,这段时间,黄潆的忐忑她是看在眼里的,留着她确实是有别的打算,可现在多一分亲厚,完全是感激当日她无意中说的话,若非她的误会,自己也不能疑心有孕,幸好及时诊了脉,否则…… “吩咐倒是没有,不过和你闲聊几句。” 梁婠拿起糕点重新放进她的手中。 黄潆双手接住,认真道:“娘娘请说,嫔妾听着。” 梁婠轻轻点头。 “我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可性子使然,与旁人也不怎么亲近,论起相熟,也就同你还能说得上几句话,你是宫里出了名的好性格,凡事有个风吹草动,总能比我先知道。” “往后少不得要跟一众人相处,可我连她们什么脾性喜好都不清楚,别犯了人忌讳尚不自知。” 说罢,只是微笑着瞧她。 黄潆顿有所悟,淑妃如今的地位直逼皇后,日后再产下皇子,势必与皇后有一争,但她入宫时日尚浅,难免势单力薄、敌众我寡。 如此一想,这原本简单的攀附之路,只怕慢慢复杂起来,极有可能变成争后、争储…… 主上态度自不必说,与皇后一向不睦;太后定是偏帮皇后,三夫人是肯定不会向着夺了恩宠的人,余下像自己这般可有可无的,一盘散沙,难成气候。前朝之事不懂,但从风评上考虑的话,定是拥护皇后者众多。 这么算起来,淑妃除了得主上一人偏爱,着实处于劣势—— 不过须臾,她心思已然翻了几番。 黄潆放下糕点:“娘娘请放心,日后嫔妾定会时时留意宫妃们的心迹,并及时告知娘娘。” 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皇后的确势众,且得人心。 但正因为势众,围着的人颇多,自己连个露脸的机会都排不上,又有何用? 可淑妃不一样,看重她,即便日后再有人,总是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 梁婠瞧着黄潆郑重其事的模样,朝她笑了笑,是该给人吃颗定心丸的。 两人又闲话一会儿,黄潆看梁婠已有倦色,自觉告退。 走时,又带了不少糕点。 黄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自那日晚宴后,她再没见过阿贞,宫里都只道蛊惑主上、触犯宫规被处死,可淑妃却送她一方绣着‘勿念’的丝帕。 那绣工分明出自阿贞之手。 她辗转跟人打听,听闻大将军娄世勋新纳了一房嫔妾室,似乎还是淑妃远房的亲戚。 这样貌美、心思又巧的人,如何不值得跟随呢? 如今能不能侍奉主上已经不重要,只要跟淑妃,不怕挣不上好前程。 黄潆拎着提篮不疾不徐走着,阿贞这一走,亲近的也只有张宣徽一人了。 “站住!” 冷不丁一声怒喝,惊得黄潆一颤。 第266章 心中起疑 黄潆颤着一颗心,垂头跪着,眼睁睁看着提篮内的糕点,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不过一步远的地上,被一只织金丝履踩得稀碎。 “那贱人就凭这么些东西,收买人心的?” 黄潆不敢接话,迟疑抬头,瞥见一双怨毒的眼睛。 “本宫问你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黄潆身子一抖:“嫔妾实在不知栗崇德指的,指的是谁?” 栗崇德朝着人踹了过去:“看不出来,你这条狗还很忠心吗?本宫叫你忠心,叫你忠心!” 栗崇德生得柳弱花娇,可连着几脚,又带着怒气,力道并不轻,黄潆歪倒在地,只敢护着头,可她越护,栗崇德踹得越狠。 黄潆吃痛呜咽:“求崇德娘娘饶命。” 栗崇德踹得气喘吁吁,面颊泛红:“不过一条狗,留着贱命有何用?” 不远处的主座上,有人轻笑一声,织金丝履收了回去,扭过头气恼道:“你还能笑得出来?” 赵如心起身,慢慢悠悠走上前,冷冷看栗崇德一眼。 “不笑,要哭吗?那你去主上跟前哭,看看有没有用?” 栗崇德语塞,沉下脸。 哭?她在主上跟前哪有资格哭? 她咬了咬牙:“怎么?我在他面前哭没用,还不许我拿这贱人撒气吗?” 说罢,发起狠来,对着黄潆又踢又打。 黄潆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赵如心知晓栗崇德憋了一肚子火,便由着她发泄。 “出气归出气,别给打死了,到底还是她跟前得脸的,保不齐还真会因为这个贱人来找我们的麻烦呢。” 栗崇德撤回脚,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不过小小一个良媛,只作犯了宫规,处死就处死了,何时还得看谁脸色了呢?” 从前低阶嫔妃、宫人内侍,她们处置起来是再寻常不过的。 后宫之事,太后压根不理会,而皇后性子温吞,是个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一门心思都放在两个皇子身上,如此,后宫大小事宜,皆以三夫人为准。 赵弘德心思只在主上身上,懒于应付琐事,便是正德与她管的更多些。 现在她只是处置一个良媛,竟还要畏首畏尾了,真是笑话! 赵如心瞧一眼,便知栗崇德的心思。 “你莫忘了,她现在可是淑妃,这南城宫早不似从前,你我处境更不同往日。” 她说着话,不免气苦。 想当初,这宫里头,谁不将她捧得高高的。 如今且不说在主上心里失了宠,就连后宫地位也同她越差越多…… 赵如心这么一说,栗崇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主上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着,怎就偏偏看上那么个丧门星?” “昔日,我在家时,没少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她家原是要将她送给王素的做妾的,不知怎的,又攀上了安定侯,被主上知晓后,点名做了个妾,谁知这安定侯死了,主上竟真将她收进宫。伺候完舅父,再伺候外甥,搁在旁人身上,早都羞愧死了,她倒好,也不知哪儿来的脸?” 赵如心如何不知晓,冷沉沉地瞧过去:“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敌不过她,这难道不是才最叫人气愤的吗?” 原本愤恨的怒火,就像浇了一盆冷水,栗崇德心凉透了,越想越伤心。 “他宁可让那样的贱人留,也不许我留,真是想不通!” 赵如心暗暗冷笑,竟还做梦呢? 她虽气,却比栗崇德冷静。 开始,她也似栗崇德这般,又气又恼又不甘,甚至不顾仪态形象,在外失态发疯。 可到最后,哭也哭了,闹也闹了,除了徒增他的厌恶,什么用都没有。 正如皇后所言,她是替代又如何呢? 将那真品毁了,他不是也就只有她这个赝品了? 至于他心里是谁,重要吗? 她的梦早就在那声错认中醒了。 赝品真品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留在最后。 栗崇德见赵如心这般平静,不免惊奇,要知道她是三夫人中最受宠的,自己都气成这样,她竟神色不动。 “难不成主上命你禁足,你被关怕了?” 赵如心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要不是有了共同的敌人,她们貌似也没有多好的交情吧。 赵如心蹲下身,食指戳了戳黄潆的脑袋:“本宫问你,她进宫后,可曾承宠过?” 黄潆一愣,猛地意识到,狠狠摇头:“这,这,嫔妾当真是一无所知。” 栗崇德看得奇怪:“你问这个作何?” 赵如心冲她凉凉一笑,轻轻点着头,拔下头上的金簪,对着黄潆光洁的脸蛋,在上面慢慢划着。 “黄潆,你少跟本宫装糊涂,本宫给你脸的时候,奉劝你最好接着,否则,你自己都不要了,本宫也没必要帮你留着!你说是吗?” 黄潆努力往后退着,眼圈通红,眼睛死死瞄着簪尖,抽泣。 “弘德娘娘,此事,嫔妾真的不知,真的不知啊。” 似乎怕她不信,又道:“嫔妾每次去含光殿,淑妃只让嫔妾帮着做做胭脂香露,最多下午便离开了,至于承宠的事,淑妃也从不曾在嫔妾面前提起……” 她掉着眼泪,说得真诚,模样确实不像撒谎。 兴许是真的一无所知。 赵如心沉默瞅她半晌。 栗崇德不解:“这事你为何要问她?去女官处查查不就——” 话说一半,她收了声,慢慢回过味儿来,双眼泛光。 “你是怀疑她腹中怀的根本不是主上的——” 她连连摇头:“不可能啊,这事儿主上还能弄错?” 赵如心挑高眉梢,淡笑着站起身:“我去查过的。” 查过的? 栗崇德望着赵如心,赵如心也望着栗崇德。 似乎有什么瞬间意会。 栗崇德只觉得头皮发麻。 赵如心声音极冷:“即便不去查,我心里也有数。” 他要真的幸了她,又怎么可能有自己的事儿? 栗崇德没吭声,后宫恩宠,三夫人占八九,可是这八九,弘德一人便占七分。 倘若她说心里有数,那便是女官记录,也未必有她心中的准确。 黄潆缩在地上,想张口辩驳,却又不敢多说,只怕栗崇德又对着自己撒气。 显然,赵如心可不打算放过她。 “那贱人究竟怀孕多久了?” 第267章 设计铺谋 去太极殿前已用过午膳,回来后又断断续续尝了不少糕点和汤羹,因而晚膳没吃几口,也是饱的。 直到用过晚膳,仍是不见高潜,梁婠便知晓那句来含光殿就寝,不过一时随口乱说。 果真,她正迟疑要不要洗漱时,高潜打发了宫人,说是有事不来含光殿了。 夜里有事,那必定是找能令他身心皆愉的人去了。 可谓皆大欢喜。 梁婠松了口气,实在不想白天黑夜都同他斗智斗勇。 孕期除了胃口差,还总觉得困倦,只是夏夜闷热,睡前难熬。 沐浴后,梁婠伏在案前,对着棋盘。 贪图凉快,只穿素纱裙,打赤脚。 梁婠眉头微拧,拈起一颗白子。 高潜是她最终要除掉的人。 然从今日高潜对北周诸事知悉程度,足以见得他并非耳目闭塞,甚至了解颇多,如此,她便不能再将他单纯视作色令智昏的暴君。 梁婠垂眸仔细瞧着棋子。 当暴君不再耽迷酒色,他未必能成为贤明的君主,却是个不易糊弄的对手。 好在对暴君来说,她不存在直接利益威胁,尚能互相利用。 梁婠落下白子,另拾一颗黑子。 后宫诸事,本不是她关心的,可想要长久无虞,便不能不分出些精力。 是太后让陆修做那么危险的事,事情败露后,竟狠下杀手。不论是为报旧仇,还是为孩子将来考虑,太后不能放过。 梁婠凝眸思忖,太后与皇后,从来不属于简单的后宫人,是与朝堂息息相关的。 本就难对付,又一时联了手,难上加难。 幸而这联手,不是无坚不摧,也不是目标一致,只待寻一个缝隙,不断深挖,尚能攻克。 至于这个缝隙—— 梁婠瞅准位置,黑子落定。 张垚自然是为报昔日的杀父之仇,娄氏这般铆足劲儿揭发陷害陆修,除却家族利益,更是为帮广平王高浥争夺皇位。 梁婠再拾一颗白子落下,只希望娄世勋这个傀儡能听话些。 拈起黑子的手,有一刻犹豫,涉及皇后的话,免不了会连带周昀。 陆修若是知道,会伤及他的朋友,定不会答应的。 梁婠微微一叹,丹青又如何不无辜呢? 念着曹相,她也不想累及丹青。 不从朝堂下手,那便着眼后宫…… 本为图睡前清净,却是越想越难得清净。 梁婠放下棋子,轻轻抚上小腹,既然来了,便要保护好他。 对了,北周到底为何要给她送礼? 梁婠想着站起身,之前送的财物中,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呢? 凉风殿。 黄潆被踹得狠了,捂着脸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指缝间不断渗出殷红的血液。 血腥味儿刺鼻,赵如心看一眼手中的金簪,嫌恶地丢到地上。 “真搞不懂,那贱人究竟给你们一个二个都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罢,让开位置。 没了赵如心在跟前,几个内侍下手更狠了。 栗崇德在一旁摇头:“真看不出来,竟还是个忠心的。” 赵如心重新坐回案前,端起茶杯,悠然瞧着。 黄潆眼泪和着鲜血,低低哽咽:“嫔妾,嫔妾真的不知淑妃……” 折腾半晌,问不出一句话,栗崇德不死心,又上去踹几脚。 “还敢说不知!让你再说,让你再嘴硬!” 赵如心放下杯子,揉了揉太阳穴,颇为厌烦:“算了吧,想来她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梁婠有孕实在可疑,直觉告诉她,这是扳倒贱人最好的机会。 既然是机会,定要一举击中,否则混淆皇室血脉罪名若不能坐实了,这诬告可不是能轻易饶恕的,必然会遭到反噬。 赵如心放下手,很心烦,可眼前的拳脚相加、噫呜流涕,让她看得、听得,更烦。 或者可以找皇后,帮忙去太医署查一查。 栗崇德可没有赵如心顾得上仔细盘算,忽听得这便要作罢,哪里肯依,踹人的脚一顿,气鼓鼓地瞪过去。 “都已搞成这样,如何能算了?” 脸给人毁了不说,人也几乎要打废了,现在说算了,怎么算? 她压了压火气,转身面对赵如心:“今天不问出个一二三来,她休想活着走出凉风殿!” “崇德不想让谁活着走出凉风殿?” 冷飕飕的一声,所有人都像静止了一般,僵在原地。 施暴的停了手,哭泣的噤了声,说话的住了嘴…… 赵如心的视线越过挡在面前的人,朝殿门口望过去,瞪大的眼睛,睁了又睁。 看清来人,满心欢喜之余,又满腹委屈。 当即红了眼圈。 “陛下……” 赵如心慌忙站起身,几步迎上去,亲昵挽住来人的胳膊,可怜巴巴。 “陛下,妾有好些日子见不到陛下了。” 见到皇帝,众人忙着行礼,就连躺在地上的人,也挣扎着爬起身。 高潜没看黏在身侧的人,目光扫向鬓发微散、脸颊泛红的栗崇德。 恭敬行礼,十分养眼。 端的是娉婷袅娜、婉婉有仪。 听闻栗氏出淑女。 高潜眸光平和,嘴边噙了抹淡笑:“是谁惹崇德生气了?” 赵如心皱了皱眉。 自她被禁足,已有半个月的时间。 主上只说让她禁足,却不说禁足多久,连个期限也不给。 眼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她日日掰着指头数,半个月,整整半个月了。 她不能出凉风殿,他也竟然一眼也不来看她。 自进宫,何曾被冷过这么久,唯恐再这么冷下去,凉风殿就真要变成冷宫了。 栗崇德知晓她不能出门,得了空就来同她抱怨一番。 她也自知不能出门,便叫宫人内侍多方打探,一心想着如何扳回一局。 前日才与栗崇德说完,可从那贱人身边的人着手,没曾想今天她再来时,竟真把黄潆给带了来。 带来就带来吧,且不说从前不是没有先例,就说现在,反正也被禁足,更没什么不方便的。 如何想到主上会来? 倘若一早知晓,必不会让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扰人兴致。 赵如心晃晃高潜的手臂,有些不满:“陛下!” 明明是来凉风殿看她的,怎么只顾着同栗崇德说话? 栗崇德本还担心方才失态惹圣心不悦,却见他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 “这点儿小事,不足让陛下挂怀。” 温言软语,善解人意。 高潜这才看向身旁人:“弘德怎么说?” 赵如心一愣,与栗崇德眼神交汇:“有什么事儿比陛下更重要的?” 高潜微微颔首,指向地上捂着脸的人:“既然她们都不肯说,那么就由你来说。” 第268章 一唱一和 赵如心笑容僵在脸上,忙忙给栗崇德使了个眼色,生怕这蹄子说出什么不知轻重的话。 栗崇德会意,回以安心的眼神。 她们过往不是没当着他的面发落过人,原也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这个黄潆,只怕他压根记不清是谁。 栗崇德不着痕迹挡住高潜的视线,不忘拉过他的手,柔情绰态、温顺懂事。 “弘德禁足多日,陛下好不容易得空来看望她,倘若因为这么小小一点不愉快,败了陛下与弘德的心情,那可真是妾的大罪过了。” 话毕,扭头嗔怪。 “你们还不将这扫人兴的东西带下去,杵在这里做什么,莫得污了主上的眼。” 赵如心月眉星眼,放软了嗓子附和。 “不怪他们呆笨,只怪妾这段日子只顾着禁足自省,倒纵得他们懒散起来,是妾的失职。” 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宫人内侍垂头白脸,齐齐应声,该拖人的拖人,该清扫的清扫。 高潜垂眸,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拖人的、清扫的,都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栗崇德往后瞧一眼,奇怪问:“陛下也觉得他们呆笨?” 高潜抬眼看她,视线停留许久。 栗崇德被这目光看得紧张,心里越来越没底,勉强笑了笑。 赵如心暗暗叹气。 起初,她同栗崇德她们一样,都以为梁婠得主上抬爱盛宠,是因为样貌难得,直到无意中勘破他心中的秘密,才知那贱人绝非一般,不可小觑。 可这事,除了她与皇后,旁人一概不知。 自己不过误闯一次含光殿,就差点被处死,而这黄潆能进进出出这般频繁,又岂会不经他默许? 既是他默许的,只怕今日之事未必能被她们哄骗过去。 栗崇德不知就里,还同往日似的撒娇卖痴。 赵如心悄悄瞥一眼高潜,他已微微蹙起眉头,便适时地改了口风。 “主上要问话,你们还不把这收拾净,将人拖近些?” 栗崇德惊讶瞧她,赵如心只做没看见。 高潜衣袖轻摆,拍拍弘德的手,这不经意的举动,拂开了崇德,认可了弘德。 赵如心不由窃喜。 栗崇德心情复杂,这是帮她人做嫁衣? 两人视线再次交汇,赵如心还没反应过来,高潜已丢开手,走向被押着跪在地上的人。 栗崇德不安起来。 黄潆披头散发捂着脸,衣襟上染了血,模样狼狈、形容可怖。 即便摇摇晃晃,她还是以头触地,行礼问安。 高潜在离她两步远的位置停下,眼睛没看她,只垂头盯着落在地上的糕点渣子,和被踩扁的提篮瞧。 栗崇德看着这一幕,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发寒,一双脚更是往裙裾下缩了又缩。 忽地,高潜回头冲栗崇德淡扫一眼,目光定在她糊了糕点的鞋尖上。 “孤晓得,应是这糕点与提篮得罪了崇德?” 栗崇德一怔,张着口,脑袋懵懵的。 高潜若有所思瞧她一眼,慢慢又看回破相的人。 “黄良媛,你平时不是都去含光殿的吗,怎么今日跑来凉风殿?” 黄潆脸上疼,身上疼,心上更疼。 她虽不是国色天香、花容月貌的大美人,可也不是淹没在人群中的那种,现下这张脸毁了,这也意味着,往后在后宫是个没有前途的废人。 不,不止是废人,兴许是死人。 赵弘德与栗崇德是不会让别人知晓,她们问了自己什么问题。 黄潆透过指缝战战兢兢往高潜身后看,她们投过来的眼神,凶狠,还带了威胁。 她只是一个良媛,不仅人微言轻,更是口说无凭。 黄潆咽下苦水,涩然开口:“妾——” 不等她回答,高潜浅笑着打断:“孤知道了,你是来凉风殿给弘德送糕点的,对吗?” 黄潆愣了一愣。 栗崇德与赵如心视线相交,面色尴尬。 高潜自顾自说道:“可你笨手笨脚,不小心将提篮打翻,毁了糕点,这才惹恼崇德的吗?” 黄潆不知该如何作答,嗫嚅半晌。 实情并非如此,这般应了,便是欺君之罪。 可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她更不敢说。 栗崇德正愁不知该如何解释,高潜这说法甚好,解了困局不说,还将罪责撇得一干二净。 她上前两步,点头道:“正是,这黄良媛毛毛躁躁的,陛下来时,妾正教训她呢,这般精致的糕点毁了,真是暴殄天物。” 高潜嘴角扬扬,淡淡一笑,看向栗崇德的眸中,带了赞赏。 “崇德真是与孤心意相通,孤瞧着这糕点,也觉得甚是可惜。” 栗崇德碰到高潜温情脉脉的眼神,心头立马绵软起来。 “陛下……” 她低下头,假意拢了拢鬓发,这般糖舌蜜口的,好不羞涩。 赵弘德冷眼瞧着,有些恼火,只心底暗暗咒骂。 高潜叹息一声:“既然如此,崇德就将它们吃干净吧。” 吃,吃干净? 众人愕然,无不瞠目结舌。 那地毯上的糕点本就粉碎,刚刚踢打黄良媛的时候,又被宫人内侍踩来踩去,还沾上了血,这怎么吃,还得吃干净? 栗崇德羞红的脸,霎时一片惨白,瞪大眼睛愣了一瞬,扑通跪倒在地。 “陛下——” 高潜扬眉:“怎么?崇德方才是骗孤的吗?” 栗崇德嘴唇抖动。 高潜浓墨般的眸子透着无辜:“崇德可知,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栗崇德摇头:“妾,妾……” 高潜没什么耐心,对傻愣的宫人内侍冷冷道:“还不扶着崇德进食?” 言罢,呆愣的人立刻回神,忙架着栗崇德到碎渣子跟前。 黄潆满目震惊。 赵如心张了张嘴,长袖底下,两手的汗。 高潜迈了两步,在黄潆面前停下,黄潆还没反应过来,遮挡脸的手,已被人拉开。 她清楚看到主上唇边隐隐的笑意,很瘆人。 “你是孤的良媛,把脸毁成这样,是为了吓孤吗?” 黄潆浑身发冷,忍痛摇头:“不,不是,妾——” “是赵弘德毁的!她的脸是赵弘德毁的!” 黄潆尚未开口,那边栗崇德猛地高喊一声,咬牙切齿,带着异样的兴奋与期待。 赵弘德两步扑上来,腿脚发软,跪在高潜脚边,死死拽着他的手臂,拼命摇头,泪眼汪汪。 “陛下,求陛下——” 高潜抚上她的头顶,凝眸瞧她:“是你做的吗?” 第269章 深夜对弈 赵如心仰着尖白的脸,摇头解释:“妾不是故意的,是一时失手,对,一时失手!” 挂泪的眼睫、通红的鼻尖、委屈的神情…… 高潜一处一处细瞧过去。 其实,并不像的,一点儿也不像。 从前怎么会觉得像呢? 他抽出手臂,黑眸深了些许。 —— 寝殿里,梁婠托着腮,坐在案几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匣中的白玉玦。 方才提着灯,将北周送来的礼品翻了个遍,却也不见什么特殊。 梁婠索性从匣中拿起白玉玦,质地莹润,手感滑腻。 自诏狱见到束发与香囊后,她心中渐渐生出疑惑,究竟是北周人伪造坟冢,为求逼真才舍弃束发,还是—— 突生变故,她与旁人一样,以为是那一剑要了他的性命,悲痛中也只顾着处理伤口,却忘记很多重要细节。 迷药服用三次,就会让人陷入假死状态。除了服用解药,就只能等药效过去。 期间无论是给他上药包扎,还是施针救治,他的身体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按预计,那迷药的药效,至少得三个时辰后才能过去,所以,他会不会…… 梁婠握紧手中的白玉玦。 不知是因为太过思念的缘故,还是内心始终不愿接受他已死的事实,时间越久,这个想法越强烈。 梁婠轻轻叹气,缓缓垂下眼,视线无意中扫过空匣子。 她放下玉玦,拿起匣子,做工精致,花纹…… “淑妃尚未安置?” 正欲细看,冷不丁进来一个人,梁婠心头一跳,忙盖上匣子,推到一边。 没时间追究他为何每次来都悄无声息的。 “陛下不是有事儿么,怎么又来了?” 她说着话,顺手拉了下衣衫,用余光寻找鞋子。 语气只带了一瞬的诧异,余下则是冷淡,若是细听,似乎还携了丝怨怪。 是对骤然到访的不满。 高潜瞧她一眼,再朝案几上看,“摆着下棋的模样,倒是对着玉玦发呆。” 梁婠脚下套着木屐,勉强行礼:“不过睡前打发时间,正觉困乏,准备就寝。” 说完掩嘴打了个呵欠,是敷衍,也是赶人。 高潜拾起案几上的白玉玦,垂眸瞧了瞧。 梁婠盯着他,心一提,放软了语气,想要转移他的注意。 “陛下这么晚过来,是有何事?”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皇帝夜里来妃嫔住处,还能有何事? 果然,高潜放下手中玉玦,抬眼望了过来,盯着她沉默不语,眼眸很深。 梁婠不落痕迹地瞄一眼玉玦,只要他不走,一颗心仍是悬着。 正犹豫要不要唤湘兰,高潜径自坐下,目光已落在棋盘上:“你睡前是喜欢下棋的?” 睡前下棋,好像是陆修提出来的,可实际践行的只有她一个人。 要么是他没忙完,她只能自己下上一盘,等他的同时,也盘算诸事;要么他是处理完手上事宜,可也不会真的同她下棋。 现在想想,下棋,算不上喜欢,只能说是习惯。 而今晚,不是喜欢,也不是习惯,而是需要。 梁婠垂下眼,随手收拾着案几,淡淡道:“还好。” 高潜拈起一枚黑子,静默片刻,对弈,通常是两人。 所以就寝前,她喜欢下棋,想来是在太师府养成的吧。 高潜瞧着被包围大半的黑棋,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很平静:“这黑棋似乎必败无疑。” 梁婠停下手上的整理,黑眸盯着棋盘,蹙一下眉头,只盼望他别看出什么才好。 “不过是妾自己逗趣。” 高潜微微颔首:“不如,淑妃陪孤将这盘棋下完,再睡?” 高潜善音律、好书画,梁婠都是知道且见识过的,唯独下棋,真是从不曾见过。 更不曾与他对弈。 私心里,她是拒绝的。 梁婠点了点头,趁势收起白玉玦,轻轻抿唇:“好,容妾将这里收拾净。” 说罢,拿过玉玦匣子,又连带案上的两本书,一并收进随手可触的小屉里。 再吩咐湘兰准备龙眼百合茶。 梁婠再坐下,高潜已落下一子,眼睛只望着她,不知是观察她,还是在等她落子。 她眉眼动了动,落棋的手,微微一顿,仅从这棋盘局势,未必看不出她的巧心思,故意装傻卖乖,未免太过刻意,引他怀疑。 在不知其真实技艺下,倒不如实实在在下一局,最好再露点锋芒,更来得可信些。 湘兰不止送了茶水,还备了些糕点。 高潜随意扫了眼,注意力便放在棋盘上。 梁婠心思也不在糕点上,与其藏头漏影、东遮西掩,真还不如爽爽利利的。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高潜并不善此道。 当然,这也或许是他装的。 一局下完,黑棋果然败北。 高潜笑容疏冷,瞄梁婠一眼:“孤竟不知,淑妃棋艺如此精湛。” 梁婠低头拾着棋子,即便是赢了,也不见丝毫喜色,冷冷淡淡的。 他们好歹也是旧相识,彼此擅长什么都很清楚,他未必猜不到她是如何精进的,更何况,谁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问的…… 正欲坦言告知是陆修所教,高潜却没在这问题上过多纠结,好像真是随口一问。 他端起茶杯瞧她一眼:“淑妃喜爱对弈,可一个人下不免失了趣味,不如日后,但凡孤得了空,便来含光殿同淑妃下上几盘,如何?” 饶是梁婠做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 高潜这人不疯的时候,其实并不好对付。 思忖之下,庆幸他受多方掣肘,否则她未必有机会能赢他。 “好。” 梁婠心思转了又转,手上捡棋子的动作不停,漫不经心应了声,很随意。 棋子悉数收回棋奁,高潜仍旧坐得四平八稳,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总不能真要宿在这里吧? 梁婠咬了咬牙,抬眉瞧他:“陛下还要再下吗?若是不——” 高潜放下手中的杯子,扭头往床榻处瞧一眼,饶有兴味。 “哦,孤记得,淑妃刚说困乏了,现在就要安置吗?” 说话间,目光泛起凉凉笑意。 梁婠摇头,违心道:“不是,妾的意思是,陛下若是不困乏,咱们可以继续下,妾已经不困了。” 高潜蹙起眉,有些担心:“本想叫淑妃早点休息的,既然如此,孤便陪着淑妃再下一会儿吧……” 第270章 虚虚实实 梁婠揉着眼睛,从衾被里爬起身,刚想伸个懒腰,胳膊伸至一半,又悻悻收回来,手指搭上脉搏,凝神片刻,倒是一切安好,不过还是得多注意。 帘帐刚刚掀起,沅芷便带着宫人进来侍候。 “娘娘醒了?” 梁婠朝窗外瞧,但见日光赫赫,不禁咂舌:“当真是较往日迟了许多。” 沅芷一边应声,一边帮她洗漱。 昨夜下棋下到半夜,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最后几局,到底是如何下完的,困得眼睛睁不开不说,脑袋里更是一团浆糊。 由此可见,高潜绝对是故意的,他若是想折磨一个人,那方法简直不要太多。 好在他并没有留宿,他前脚出门,她后脚倒在床上。 沅芷帮她穿衣服时,湘兰从门外走了进来。 梁婠匆匆一瞥,随口道:“黄良媛是不是已经来了?” 自宋玉贞那件事后,黄潆的态度明显不同,比先前单纯的攀附,多了几分忠心与真诚。 聪明人就是有这点好,凡事不用讲得太明白。 湘兰静默半晌。 沅芷好奇瞧过去。 梁婠理了理衣襟,觉得不对,认真问道:“可是出什么事儿?” 湘兰打发了宫人,道:“昨晚,赵弘德与栗崇德在凉风殿发生矛盾,不知怎的,竟失手伤了黄良媛。” 梁婠先是一愣,瞬间明白,怪不得昨天高潜同她下了那么晚的棋,想是一番好兴致遭人破坏,便又来故意折腾她。 随即不由皱起眉头,可这事,离奇。 且不说赵弘德尚在禁足中,出入受限,就说黄潆,又怎么突然去了凉风殿? 湘兰又补充:“栗崇德行为跋扈,已被降为茂德,迁入宝殿。” 沅芷惊讶:“这不是打入冷宫了?” 湘兰点头道:“赵弘德行为有失,降为隆辉,继续在凉风殿禁足。” 沅芷琢磨:“想来是栗茂德的错,同样降罪,赵隆辉仍是上嫔之首,可茂德就……” 梁婠瞅她一眼,不敢苟同。 放眼整个后宫,赵如心算是陪在高潜身边久的,除了她自身的美貌、与高潜的感情,更多还是顾及到赵氏一族。 至于栗茂德,不好说。 搁在前世,说杀也就杀了。 可现在的高潜,早不是从前那个。 如此处理,谁知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梁婠没再追问,打发了湘兰去探望黄潆,直到人回来,才知晓高潜已命黄潆搬去镜殿静养,无上令,任何人不可随意打扰。 这件事当真是不寻常,三个人,两个发生争执的、一个无辜受害的,但到最后,竟无一人露面。 到底所为何事?黄潆伤势又如何,怎就重得都需搬去别处静养? 此事,她本无意参与,可牵扯到黄潆,便不能不闻不问。 梁婠想了想,命湘兰将这段日子做好的花露油配着香膏,给各宫主位送去。 没了黄潆的帮助,梁婠只得亲自动手做熏香。 顾及有孕在身,香料成分做了调整,但闻着比之前更清冽。 孕后不易久坐。 湘兰扶着梁婠起身:“娘娘若是累了,便去躺一躺,或让沅芷陪您出去走走。” 沅芷拍拍手就要站起来。 梁婠摆手制止,道:“这些物什,原就是为打发时间的,可做,可不做,将这些收拾收拾,大家都休息吧。” 沅芷点头称是。 湘兰忆起一事:“娘娘,再过几日就是皇后的寿辰,您看要准备何物作贺礼?” 梁婠停下步子,贺礼倒是简单,从北周送来的那些物品中,挑上一件两件的,也就应付过去了。 “以往皇后的寿辰是如何过的?” 湘兰略略一想,道:“皇后节俭,不喜奢华,寿辰从不曾大操大办,历来都是各宫妃嫔去昭阳殿送礼祝贺,皇后简单设宴。” 梁婠了然,展眉一笑。 好歹是一国之母,如何也得热热闹闹办一次。 夜间,梁婠沐浴完,带着一身水汽踏进寝殿,乍然看到案几前端坐的人,着实惊出一身汗。 她暗暗吸了口气,高潜该不会以后真要同她下盘棋,再回去睡觉吧? 转念想到有事同他说,虽然态度不抗拒,但神情依旧冷冷淡淡的。 梁婠扭头吩咐沅芷摆上棋盘、备好茶点,又对高潜道:“陛下稍坐坐,容妾更衣。” 他沉着眉眼,一言不发瞧她。 高潜坐在这儿干等,梁婠也没什么心思像往常那般,又是涂手脂,又是上花露油,大致绞了头发,添了件衣裳便坐至案前。 梁婠沐浴后总是口渴,连饮了两杯花茶,才开始对弈。 一局对战结束,两人满共也没说上几句话。 他说下棋,似乎就真是来下棋的,可这并不能叫她真的放下心。 数完子,高潜皱了皱眉,审视着她。 “怎么香味儿变了?” 梁婠拈子的手指僵硬,心头猛地一跳,难道他发现什么了? 她面上不变,抬眼瞧他:“陛下说什么变了?” 瞧她疑惑的模样,高潜不觉扬扬眉:“你身上的熏香味道变了。” 这回答,梁婠愣了下,忐忑地抬起手腕闻了闻,恍然大悟的同时,偷偷松了口气。 “平日用的澡豆,是妾自己做的,今日沐浴时发现用完了,只剩宫里制的,拿来试了试,倒也不错。” 高潜看着她,挑了挑眉梢:“不如你将配料方子写下来,孤交给宫里去做。” 梁婠垂下眼,犹豫半晌。 高潜默默看她,意味不明:“怎么?舍不得?” 梁婠勉强笑笑。 高潜看她一眼,淡淡说道:“孤瞧着淑妃给各宫送了不少,还以为——” 梁婠轻扬唇角:“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陛下也知道,妾做了送给她们,那叫人情,倘若写了交给宫里制,她们再用,就成了月例,同样的东西,获取途径不同,效果自然不同,谁还能记妾一份好?” 高潜愣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嗤笑:“淑妃倒是喜欢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梁婠根本不在意他言语中的嘲讽,从屉中拿出纸和笔,又将一方砚台推至他面前。 “不过,陛下既然想为后妃求这熏香制法,妾也不敢藏私,现在写下来就是了。” 梁婠内心暗嘲一声,想拿这个来试她吗? 高潜没有推辞,真就帮她研墨。 足以见得,他想要这方子,不是一天两天的。 梁婠笑眯眯地,几乎是一气呵成。 墨迹未干,她低头吹了吹,大方交给高潜。 他接过,微微眯眼,不紧不慢地:“可有条件?” 第271章 冷殿探伤 镜殿在南城宫最北边,没有上令不得探访,说好听了是为了安心静养,说不好听,根本是囚禁,与冷宫也差不了多少。 梁婠垂着头,余光默默扫视一圈,不作声。 昨晚,她提出要来探望黄潆,高潜盯着她瞧了许久,就在以为不会答应时,他轻轻应了声。 前提是待他下朝后,陪她一同前往。 镜殿门口的看守,见到高潜微微诧异,随后恭敬打开门上的铜锁。 梁婠心下奇怪,面上不动声色。 高潜走在前面,梁婠故意落他半步。 忽然他步子一顿,转过脸看她,黑眸中情绪难辨。 “她伤得有些严重。” 梁婠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这是提醒她有个心理准备? 所以他才要陪同一起来的? 梁婠只想冷笑,再严重恐怖的伤,还能比得上无头尸体、大卸八块? 许是不加掩饰的眼神,太过凌厉,高潜皱了皱眉头,一把扯过她的手腕。 “梁婠,你也知道,孤的脾气不好。” 恐吓?威胁? 梁婠垂下眼皮,轻轻点头:“是。” 高潜盯着那微垂的睫毛,声音很沉:“可孤从不觉得自己做错,除了——” 梁婠睨一眼钳制着她的手,无意与他争辩:“陛下说的是,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身为臣下百姓,只需承颜顺旨、唯命是听。” 不止敷衍,还很讽刺。 高潜眉头紧皱,抿唇不语。 进门时,他丢开她的手,没有回头。 “孤说会补偿你的。” 梁婠没忍住,扯着嘴角无声笑了下,跟着他迈过门槛。 她可没忘此行目的。 殿内空荡又冷寂,似乎听到有人造访,脚步声由远及近,急匆匆的。 “是傅太医——” 宫人神色慌张,看清来人面上一惊,连忙跪地。 “陛下恕罪。” 高潜偏头看向一旁的梁婠:“带淑妃去看看。” 宫人应声。 里间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隔着帐帘,瞧不太真切。 梁婠蹙眉走近,看身形是黄潆,可为何蒙着脸? 湘兰说黄潆是在凉风殿被误伤的。 误伤? 怎样的误伤能伤到脸? 明明那日从含光殿离开时,都好端端的。 梁婠心下震荡,却没有问出口,看一眼咬唇不语的宫人,掀起帘帐,站在榻边。 榻上的人浑然不觉。 “阿楼,是傅太医来了吗?” 黄潆颤声问,看得出来她很痛。 宫人紧张地绞着双手,涨着脸正要张口,高潜走了进来。 “不是太医,是孤与淑妃,淑妃知晓你受伤,担心你。” 榻上的人呼吸似乎都停了一刻,待反应过来,如受惊的动物,一骨碌从榻上翻起,欲跪拜行礼。 梁婠没有看高潜,伸手将她扶住,是阻拦,也是安抚。 “你既伤着,就免礼吧,主上不会怪罪的。” 可榻上的人并未因此作罢,执意要下地行礼。 梁婠只好回头看向高潜。 他没近前,站在几步开外:“淑妃说免,便免了。” 黄潆仍是恭敬谢恩。 梁婠扶着她重新躺好。 黄潆很紧张,双手死死扣在一起。 梁婠拍拍她的手,想了想,还是道:“阿潆,我帮你看看脸上的伤,好吗?” 黄潆愣住。 高潜唇角微微挑起,浅浅一笑:“孤一直以为淑妃只会熏香针灸,实在没想到竟然还懂医术?” 梁婠转过眼,他眸中带了几分笑意,可也凉意森森。 她明白这话一旦问出口,代表什么。 他一向疑心重,无论她的身孕,还是他的头痛,他很难不会想更多。 梁婠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笑:“陛下不是应该早就知道的么?妾不止会医术,还会走街串巷做生意。” 她顿了下,抬头冲他微笑:“陛下若是淡忘了,今晚,我们也可以不下棋,妾陪陛下一同回忆,那些陛下记得的,又或者是淡忘的,妾都可以。” 这般同主上说话? 黄潆听得心惊,敛了呼吸。 宫人冷汗涔涔,脑袋低了又低。 她说的是前世。 高潜脸上没了笑,沉默瞧她。 在他跟前,她偏帮的一直都是旁人,她会为了保护旁人,咬牙任他欺负;也会为了维护旁人,不惜激怒他、挑衅他。 他喜欢这种偏帮。 可遗憾的是,偏帮的对象里,从来都没有他。 高潜缓缓点头,移开眼:“你想帮她看,便看吧。” 梁婠一愣,似乎是吃了一惊。 微微抿唇,神情不自然:“多谢陛下。” 是诚心诚意的。 高潜不禁笑了笑,寻了一处坐下。 既然注定当不了被偏帮的人,那么就当个偏帮人的人。 毕竟说过,要补偿的。 梁婠不再啰嗦,让宫人帮着打下手。 面上不见丝毫情绪波动,实际心中又多了几分计较。 她好像有点明白,高潜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脸上的细布被缓缓揭开,露出底下上了药的伤,皮肉边缘外翻,伤口看起来很深,好好一张脸,生生给毁了。 这就是所谓的误伤? 梁婠不信。 但现在不是追究事情始末的时候。 黄潆顺从躺着,双目只看了梁婠一眼,便合上。 “让娘娘为嫔妾担心了。” 梁婠垂眸检查着伤口,不发一声,神情专注且认真。 她又取了些涂抹在伤口处的药膏,先闻,再细看,未见异常。 “阿潆,这太医署的治疗,是没问题的,就是这伤口应是会留下疤痕——” 黄潆睁开眼,红了眼圈。 那日赵如心狠下毒手,她便知晓,这张脸必然是毁了。 梁婠思索一瞬,偏过头:“陛下,若是妾将黄良媛的脸治好,做到不留痕迹,是不是就能搬回去住了?” 高潜神色没什么变化,好似早就猜到她会有此要求,应承得很痛快。 黄潆却是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坐起身,牢牢握住她的手,通红的眼睛泛着水光。 “娘娘真的能帮嫔妾恢复如初吗?” 梁婠坦白道:“我后肩处曾受过伤,现在几乎看不出来的。” 黄潆迟疑片刻,问:“娘娘能让嫔妾看一眼吗?” 梁婠明白她怕自己是在安慰她,犹豫了下,还是当着高潜的面,背对着她,稍稍拉低衣领。 黄潆按她所指的位置,细细查看,没有任何痕迹,又惊又喜。 梁婠正色道:“那药膏能治好疤痕,只是它稍有毒性,对身体是有伤害的——” 黄潆忙忙摇头:“嫔妾不怕,嫔妾愿意!” 说着眼泪往下掉。 她自知失态,掏出帕子拭泪。 梁婠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事,眼睛盯着帕子上的花纹,怔怔出神。 第272章 甲之蜜糖 如此深的伤口,能做到不留疤痕? 高潜饶有兴味走上前,先看看黄潆脸上的伤口,再瞧一眼梁婠,笑意不觉深了。 “淑妃总能带给孤惊喜。” 梁婠回过神,微微垂下眼,压下心底的惊诧,语气谦卑。 “妾不敢居功,这药膏也是妾受伤后,翻遍秘方禁术才找到的。” 高潜没再多言。 黄潆拉着梁婠千恩万谢,梁婠不敢叫高潜发觉异样,只安抚几句,便同高潜一起离开。 夏日炎炎,梁婠手心却凉凉的,她是不是得好好去查一查黄潆的底细? 身前的人回过头瞧她:“不问问孤,究竟发生了何事?” 从镜殿出来,她一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梁婠神思猛被拽回,缓了缓,抬起眼。 高潜在观察她:“不好奇?” 梁婠想了想,摇头:“陛下将她安置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不就是不想让人知晓里头的缘由?妾又何必忤逆陛下?” 高潜扯了扯唇角,拆穿她:“不是你不好奇,而是你已经猜到原因。你这般尽力帮她,不就是对她心怀歉意?” 梁婠轻点一下头,也不再装模作样。 “倘若不是与妾关系近,她一个小小良媛,如何会遭人记恨?想来她们要对付的人,也是妾吧。” 那样一道口子划在脸上,梁婠心里很不舒服。 高潜走近一步,盯着她的脸:“其实,能不能完全治好,你心里并没底。” 梁婠有些许诧异。 高潜乌黑的瞳孔带了得意。 梁婠失笑:“既然妾的心思,陛下都猜得到,又何必明知故问?” 高潜端详她片刻,回答她:“孤想听你亲口说。” 忽而一顿,又问:“肩上的伤怎么来的?” 有此一问,不意外。 梁婠坦白:“陛下还记得,妾临去屏州前,交给您的那封信吗?” 高潜微沉眼睑。 梁婠道:“起初,王素一直试图在梁府找到这封信,王素死后,王彦盛秘密接替了他,几次三番加害妾,直到后来,妾无意间破解了这封信的秘密,才知晓背后主使一直是太后。” 说到王彦盛,梁婠观察着他的神色,幽深的瞳里,满是寒意。 高潜直视她:“当日在窗外的是你们吧?” 梁婠心头一跳。 四目相对,没法撒谎。 “是。” 梁婠干脆点头。 即便早已猜到,得她承认,高潜还是有一瞬间不自然。 他偏过头,默了默。 从前他在她面前没少杀人,宠幸过的女子,更是不知凡几。 作为帝王,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直到现在,他仍不觉得哪里有错。 可不知为何,忽然就很不想看她,心里还无端燃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一直那样恨她,不就是不想再让她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甚至能想象到,窗外她脸上的表情。 “孤若早知是你的话,又岂会将你送给——” 闻言,梁婠淡淡一笑,不解:“有何区别?” 在确定与他一样前,他对她的态度,确实很不一样。 高潜沉默下来,过得半晌,才说道:“自然不同,她只是与你长得很像的一个人而已。” 梁婠抿唇笑笑:“妾是越来越看不懂陛下了。” 高潜眉梢轻扬,不知在嘲讽谁。 他转过身,提步继续往前走:“其实不难,只是你不愿意。” 梁婠依旧是笑,只瞧着他的背影,眼神极冷。 高潜没回头,声音很闷:“孤不愿像从前那般活,自然也不会再逼迫你,可也仅限于你。” 从前那般? 委曲求全、受制于人? 所以,他是何处境,她便得与他一样? 这就是高潜眼中所谓的陪…… 梁婠讥笑浮上嘴角。 还仅限于你?好大的天恩啊! 高潜轻轻垂下眼:“你不是喜欢赵如心吗?” 略一停顿,又道:“别再说因为孤喜欢,你才喜欢。” 梁婠讶然,旋即又笑了:“当初,那是为了糊弄陛下,往后,妾打算同陛下实话实说。” 高潜站定,略略点头,沉默将人带进怀里。 梁婠睁大眼睛,站得直直的。 许久,听得头顶上方人道。 “梁婠,我知道你恨我,还想杀我,可我还是想让你陪着我。” “比起从前,现在……” 他似乎笑了下,没说完。 高潜没随她去含光殿,而是回了太极殿。 梁婠求之不得。 殿内静悄悄的,独她一人伏在案前。 梁婠取出玉玦放在一边,凝视着匣子的底部,绘着缠枝莲。 这图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她很熟悉。 黄潆手中丝帕上的秀图,分明是这完整缠枝莲的一部分。 黄潆是北周的细作? 若当真如此,那更得帮助黄潆,至少从她着手,可以解答心中诸多疑问。 梁婠拿起玉玦,异常沉重,玉玦绝不是平白无故送的。 难道他真的没死? 张宣徽送的茶叶、北周赠的玉玦、黄潆手中的帕子…… 她一颗心狂跳不止,又喜又悲。 不,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该武断草率。 它们必然是有什么联系的,她只要循着这些线索,一点点查找,一定会找到答案。 梁婠垂下眼,抚上小腹。 玉玦重新挂起来,只不过,这次挂在帐中。 —— 暑气渐升,梁婠才从镜殿回来,倒也是不短的距离,走一路出一路汗。 自有孕后,越觉得比常人更热些。 湘兰早备好果品和茶点。 沅芷没闲着,将黄花梨木药箱收起来。 湘兰试了试温度,捧着茶杯奉上:“黄良媛可好些了?” 梁婠净了手,接过饮了几口,才道:“倒不似先前那么可怖,不过还需养一阵子。” 整个含光殿,除了湘兰与沅芷,其他人同外面一样,只知黄良媛养伤,梁婠得空便会去探望。 黄良媛受伤前,与淑妃关系亲近,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倒也不稀奇。 高潜自有他的顾忌与打算,他不欲让旁人知晓,她又何必宣扬出去? 何况宣扬出去,对她并没好处。 只是,这样隐秘的事,湘兰又是如何得知的? 高潜是算准了,她不会不管。 思及此处,又不忘提醒沅芷:“那药膏可要仔细收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梁婠强调过很多次,沅芷不敢掉以轻心。 皇后寿辰,梁婠挑了一件自在观音佛像作贺礼。 第273章 廊下偶遇 素兰捧着瑶盘进来,正好与沅芷迎面碰上。 沅芷不由停下步子,眼前一亮:“娘娘,这观音龛做得还当真是精美。” 送给皇后的白玉观音甚好,美中不足的是,缺了合适的观音龛,梁婠便特意命人用小叶紫檀木新做一个。 素兰笑着将瑶盘往沅芷跟前凑了凑:“好奇就多看几眼。” 沅芷冲她眨眼笑。 湘兰板起面孔:“回到住处,你们怎么闹都不妨事,娘娘跟前,也是你们混来的?” 素兰咬唇低下头。 梁婠扫一眼素兰,对沅芷道:“先不急着去放药箱,你们正好都来瞧瞧,看哪里有需要改的。” 沅芷一听立马弯起唇角,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拉着素兰,往梁婠跟前去。 湘兰望着梁婠欲言又止:“娘娘……” 梁婠了然一笑:“去将白玉像取来。” 湘兰点头。 素兰放下观音龛,抬起头认真道:“娘娘,崔内侍还在殿门口跪着,奴婢在太极殿时,陛下还问起的——” 梁婠细细一算,这么变着法子折腾他,也有段日子了。 “沅芷,倒杯茶给他送去,这么热的天,别在咱们门口断气,怪晦气的。” 沅芷依言照做。 梁婠想了想,道:“我随你一同去。” 她说着跟沅芷一起出了正殿。 正午时分,阳光最足。 一出门,就瞧见烈阳底下,倒着一个人。 正是崔皓。 沅芷啧了一声:“娘娘,还是晚了。” 梁婠摇头:“不过是中暑,哪里有那么娇气,这茶也不必饮了,直接泼到脸上,人也就醒了。” 沅芷上前,一杯茶浇了下去。 待梁婠走近,崔皓果真醒了。 他脸颊通红,唇色发白,眼神有些涣散,慢慢聚焦,仔细辨认来人。 “阿,阿婠……” 沅芷往四周看了看,冲着他就是一脚:“崔内侍睁大眼睛,瞧仔细了!” 崔皓吃痛,醒过神,忙抹了把脸,颤着身子重新跪好。 “请娘娘责罚。” 梁婠低头瞧着,笑了笑:“本宫的责罚,你可有命受?” 崔皓脑袋垂了下去。 她如今一句话,岂止是自己没命受,就连幼子寡母都得一同遭殃。 “求娘娘开恩。” 日光刺目,梁婠眯了眯眼:“去吧。” 崔皓磕了个头:“谢娘娘。” 他躬身退至一定距离,才转身离开。 沅芷扭头瞧了过来:“娘娘,现在不单太极殿、含光殿,只怕整个南城宫都知晓您讨厌这个崔皓呢。” 梁婠静静望着蹒跚而行的人影,若有所思:“是啊,都知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用手遮挡阳光,看懵懂的人一眼,提唇微笑。 “咱们回去吧。” 沅芷似懂非懂点头。 —— 榴花苑,依山临水。 树影花荫下,金阙不系舟里,客者如云、鼓乐齐鸣。 皇后一向节俭,入宫十载,竟是头一次声势浩大地办寿宴。 实在稀奇。 更稀奇的是,据说这寿宴是淑妃极力向皇帝建议的,不仅如此,还拿出自己的月例全力支持。 可最稀奇的是,皇帝竟然允了。 但凡前朝后宫不是耳聋眼瞎的,谁人不知帝后关系流于表面? 炎天暑月,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冰凉可口的瓜果,消不退夏日里的燥热,更抑不住好事者窃窃低语的热情。 尚未开宴,女眷贵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 有人掩在户扇后,挤眉弄眼。 “别说她倒是真有些手段的。” “那是,自打她进宫,再不见其他人露面,就连从前的几位都没了音儿,听闻那栗、赵二人,不知怎的就得罪了她,被削了位份不说,还……” “我听我堂姊讲,可谓是一人后宫呢。” “是嘛,这也难怪呢,谁叫人家自己争气,这才进宫多久啊,就有了,还真是人各有命啊。” 有人闲听半晌,嘁了一声:“这算什么,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吧,这有孕一事传到北边,周君竟还给她送贺礼呢。” 几人对望一眼,响起抽气声。 “当真是了不得啊!” 惊诧过后,又是晦涩。 “可她一个深宫妇人,如何与北边攀上关系?” “这可不好说呢,你们可别忘了,她先前那位是怎么死的……” 眼神交换,意味深长。 “说起这事儿实在叫人看不明白——” 不知谁吃的一笑:“哼,你若是能看明白,岂不是也可上朝堂了?” 旁边人羞红脸:“你,你这坏了透的,竟还打趣起我来,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倒不知你家卓世子喜欢这么凶悍的呢……” “你还说!” “哎哎,你们先别闹啊,再说与我们听听啊。” 羞红脸的人一抬头,不期然撞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独身凭栏而立,似乎在眺望什么。 她惊喜唤了声:“丹青!” 朱栏边的人如梦初醒,回过头望过来,眸中闪过意外:“阿碧?” 见是周太慰夫人,闲话的几人纷纷行礼。 淮阴侯世子妇倒是不像旁人那般拘谨,玩笑道:“你们还想听什么不妨跟她打听,就说谁还能有她知道的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人面面相觑。 长姊是皇后,二姊是安定侯遗孀,周太慰又与安定侯为好友,据说她与那位私交匪浅…… 真相必然是真相,可也没人敢问啊,再一想到方才那些闲话兴许被她听去,一阵后怕,都是讪讪笑着,岔开话题。 曹丹青视线从她们僵硬的脸上轻轻扫过,客套笑笑。 淮阴侯世子妇脱离人群,靠近了神色亲昵:“皇后娘娘的寿辰,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说着,疑惑朝两边看了看:“我瞧你刚在看什么,难不成是在这儿等人?” 曹丹青摇头笑笑:“离开宴尚早,里头未免气闷,这边花楹花开得好,一时瞧得入了迷。” 淮阴侯世子妇将她拉到一边,秀眉轻蹙:“这是什么话,你阿姊的好日子,如何不到跟前去?气闷?那石舫怎会气闷呢?” 她一脸不信,又仔细上下打量起来:“许久未见你,怎的清减了这么多?” 曹丹青勉强笑笑。 正欲开口解释,有宫人上前。 “太尉夫人,淑妃娘娘有请。” 第274章 暗箭伤人 爬山廊的尽头,是一座白墙青瓦的玲珑水榭,掩在重重花楹树后,一眼看去,子罗蓝的花朵,或跌在石阶,或落于水面。 与喧喧嚷嚷的榴花苑,不过一墙之隔,却静得仿若游离尘世之外。 梁婠坐在水榭中,瞧着霁青色的纤瘦身影,款款而行、由远及近。 蓦然忆起,卫国公府里,俏生生的鹅黄色裙衫女郎,笑容明朗、步伐轻快。 也似这般朝她而来,却不像同一个人。 曹丹青隔着几人距离驻足,抬手齐眉。 “妾拜见淑妃娘——” “丹青,过来坐吧。” 梁婠轻声打断,转而又屏退左右两边人。 “我以为你会直冲上来的。” 曹丹青放下手,面上一红。 梁婠淡淡地笑了下:“这没外人,不用拘礼。” “好。” 曹丹青笑着点头,大方落座。 梁婠挑起眉头。 曹丹青露出一个笑:“其实,我早想来见你的,可是——” 梁婠眼底有些酸:“可是不确定,我还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是吗?” 曹丹青点点头。 突如其来的沉默,一时过于安静,只闻树上的百啭流莺。 梁婠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放在小几上,推过去。 曹丹青奇怪看她:“这是?” 梁婠:“等你想看的时候,再打开吧,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里面说得不是事实。” 闻言,曹丹青绷直了身体,眼有泪意,颤着手去拿信。 梁婠平静看她:“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有些事不是你能干涉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我相信曹相希望你快乐无虞地活着。” 曹丹青讶然:“你——” 梁婠浅浅一笑:“怎么?以为我将这信给你,是让你要做什么吗?” 曹丹青沉默。 梁婠垂眸笑笑:“被人围攻那天,是你挡在我身前的,我一直都记得的。” 曹丹青捏紧信,迟疑一下,道:“我会劝周昀的。” 梁婠抬眼:“劝?” 曹丹青点头:“其实,他同我一样,也并不相信你会背弃安定侯,只是他心里难受——” 梁婠微笑:“我都明白的,他们是自小的情分,他怪我也是应该,我没有怨他。” 曹丹青犹豫道:“我只是想不通,你那样喜欢安定侯,为何要进宫?” 喜欢? 梁婠有些意外,从来旁人都觉得她心里是没他的。 她笑而不答,站起身:“走吧,宴席就要开始了,我找你来,主要是将这信交给你。” 曹丹青跟着站起来:“为何不是直接告诉我?” 梁婠看她一眼:“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这封信,拆开,还是销毁,都是你的选择。” 曹丹青:“那你呢?” 是关心。 梁婠扬唇,故意逗她:“你不怪我抢了你的二姊夫,又来抢大姊夫?” “搁在从前定然是怪的,可现在,”曹丹青摇头,“安定侯心里没我二姊,他主动退婚,可我二姊一直不甘心,她才是强插一脚的人。” “至于主上,我大姊第一日入宫就该清楚将要面对什么,何况那后宫本就不属于我大姊一人,在你之前,莺莺燕燕不在少数,倘若在你之后终结,那也是主上心里有你,何来抢字一说?” 曹丹青这么说,梁婠压根没想到。 梁婠记得很清楚,昔日曹丹青为了她二姊,与自己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还动手。 曹丹青见她表情,又道: “在卫国公府,你跟我说的话,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天下女子众人,靠自己去防,是防不住的,他若有心,自然会拒绝,根本不必我花力气,他若无心——” 她苦苦一笑:“左不过就是我现在这样的。” 梁婠皱起眉头:“周昀?” 曹丹青笑了下:“别担心,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很好的? 周昀那个性格,会对谁不好? 可是感情一事,对大家都好,那便是不好。 梁婠心似明镜,不说别的,只看曹丹青现在的模样,就知是真好,还是假好。 “莲央有孕了吧?” 曹丹青惊讶:“你,你怎么知晓?” 梁婠抿唇,莲央非一般人,她自然多留心些。 “我也是偶然听说的。” 曹丹青没多想,眸光一暗:“成婚这么久,我也不知为何,迟迟不见——” 她说着就是叹气。 梁婠凝神细想,陆修出征前,她是有意避子,自然不易有孕,可曹丹青与周昀成婚时间不短,纵然周昀喜爱莲央,曹丹青也不应…… “我帮你看看。” 说着,梁婠将曹丹青按坐下,抓起她的手腕开始诊脉。 曹丹青有些懵,随即明白,很不好意思。 “我也不怕告诉你,先前我也找府医看过,都说一切正常,后来听说晋邺城有一名妇科圣手,我还特意去——” 梁婠蹙眉打断:“你有服用什么寒凉药物吗?” 曹丹青当即摇头:“没有啊,不过,我倒是一直服用温补的药,就是我刚刚要跟你说的那个名医,怎么,是哪里不对吗?” 梁婠轻轻点头,郑重道:“回头把方子给我送来,在此之前,那药先别用了。” 曹丹青变了脸色,焦急道:“你怀疑那药有问题?不应该啊,那名医是周昀——” 梁婠顺势拍拍她的肩:“我没有说他要害你,只是你身体异常,我也不过是心有疑惑,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又是从何得来这名医的地址呢?这些问题没弄明白前,不要胡思乱想,唯今幸而发现的及时,若是损伤根本,就晚了。” “你若真想有孕,往后我来帮你调养。” “好。”曹丹青冷静下来,缓缓点头。 梁婠想了想,又道:“你同莲央关系可好?” 曹丹青犹豫了下,坦言:“你不觉得她容貌脾性都像极了,像极了她吗?我与我阿姊相处的那样好,又如何与她相处不好,何况,莲央是阿姊送给他的……” 她说到最后已是黯然。 梁婠沉默片刻,直截了当:“丹青,你想和离吗?” “和,和离?”曹丹青愣了愣,十分诧异。 她这模样,梁婠也算看明白了。 无论怎样,她都没想过要离开周昀。 梁婠道:“你若愿意和离,我帮你。” 曹丹青不懂:“你不是还要帮我调养,为何又让我和离呢?” 梁婠叹气:“帮你调养是顾念你的身体,和离,是不忍心看你再这样过了。” “自己的妻子在眼皮底下被人算计,他浑然不觉,这种男人值得你给他生儿育女吗?” 第275章 传言不虚 回到石舫,宫人手捧菜肴美酒穿梭其中,看情形已然是迟了。 梁婠携着曹丹青一同入内。 果如所料,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 皇后寿辰,皇后亲妹不陪着皇后,却与淑妃同进同出,实在是匪夷所思。 梁婠早习以为常,曹丹青本就无畏,两个人皆是坦荡大方。 高潜坐于主位,太后与皇后位其左右,太子挨着太后,梁婠与皇后相邻,余下臣僚贵胄,按品级之序,依次跪坐于两侧,紧跟在后的一排,则是女眷席位。 上次是有意迟到,这回是无心之失。 梁婠微笑请罪,曹丹青跟着行礼。 太后不领情,冷哼:“张罗着给皇后庆贺的是你,怎么到头来迟到的也是你。” 曹若宓温柔解围:“宴席之事本就琐碎,这些天辛苦淑妃了,过了时辰也绝非有意。” 梁婠扬唇笑:“倒也不是劳累误了时辰,妾是来时途中,恰巧碰见太尉夫人,闲聊中,听她说府中姬妾有孕在身,向妾讨些经验回去照顾,因而不觉多聊几句,这才忘了时辰。” 曹若宓微微抿唇,朝周昀席位上掠了眼,勉强扯出一抹笑:“是吗,恭喜周太尉。” 一时间,席上众人纷纷道贺。 周昀起身抬手致谢,面上并未见太多喜色。 看样子,皇后并不知道莲央有孕的事。 梁婠微微勾唇,很好。 高潜抬眸看一眼,语气凉凉的:“孤还以为淑妃又拉着丹青去打架了。” 说得是卫国公府荷花池边的旧事。 在场之人无不是表情怪异。 不明情况的,听得新奇;了解内情的,掩嘴偷笑。 梁婠面上的笑容一僵。 曹丹青也红了脸。 见梁婠当众尴尬,高潜心情没来由的好。 “还不入席?” 曹丹青躬身要退下。 梁婠伸手拉住,神色有些为难。 “今日是皇后寿辰,若按妾预先安排,陛下应与皇后同席啊……” 骤然闻此,曹若宓着实意外,牵了牵唇,笑得不自然。 若是主上当众拒绝,她又该饱受嘲笑—— 曹若宓气得暗自咬牙。 太后难得认同:“淑妃说得在理。” 梁婠微笑点头。 高潜盯着她的眼睛,隐隐透着几分寒凉。 梁婠故作不见,乌溜溜的眼,清莹秀澈:“陛下,您就准了吧,妾想同太尉夫人同席,还要与她说些体己话呢。” 轻言软语,像少女的柔荑,在心尖轻揉了一把。 高潜扫一眼那隐在唇边笑,满是算计。 “准了。” 话音一落,不止曹若宓愣住,就连太后也是侧目。 余下人则是愣眼巴睁,传言不虚,当真是言听计从。 梁婠莞尔轻笑:“多谢陛下!” 旋即又扭头指挥内侍宫人,将皇后案几并去主位,又在淑妃席上新添杯盏。 众人默默惊叹,淑妃多少是有些胆大妄为的。 可这般瞧着,非但不觉跋扈可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含娇带俏,赏心悦目。 怪道引得甥舅相争。 好一番折腾,终于安排妥当。 首次坐于上位,往下一瞧,曹丹青不免紧张,侧过脸小声道:“为何要让我坐这里?” 梁婠夹起一箸鸡枞,置于曹丹青面前玉碟中,眼睫未抬:“从这儿,你看到什么?” 曹丹青转眼看去,下方座无虚席,这般居高临下,她甚至连他们餐碟中的食物,都能看得清。 “就算平日再位高权重者,君是君、臣是臣。” 梁婠摇头,道:“平日再衣饰华丽、雍容高贵的妇人,皆置身于其郎君身后,她们的眼睛,只能盯着前面人的脊背,等待偶尔的回眸一瞥。” 曹丹青往周昀位置看去,本该属于她的案几,空荡荡的。 她似乎看到了从前,自己坐在他身后的样子,心里登时酸楚连连。 梁婠跟着看过去,轻轻叹息:“自落座后,周昀不曾往过来看一眼。一个心里没你的人,无论你身处何处,他眼里都是瞧不见你的。” 曹丹青握紧玉箸垂下眼,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的涌动:“你是在劝我同他,同他和离吗?” 她咬住下唇,抬起眼:“你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他,阿婠姊姊,我是真的很喜欢他,这种喜欢,并不亚于你对——” 话未说完,已有泪光。 梁婠点头:“我懂,我不是在劝你和离,我只是让你看清自己的处境。” “我只知道好的姻缘,应该让你变得更好,而非让你失去原有的光芒。若是没有值得倾心交付的郎君,也不必委曲求全,将就嫁人,独身亦能自得其乐。” 曹丹青眼眶泛红:“我一直知道他的心里眼里,都只有阿姊,可我以为,总有一天能等到他……” “可我等到的是,他与莲央——” “我不恨莲央,因为我知道莲央也只是一个影子,可我却连一个影子都不如。” 梁婠也不多说什么,有些坎,只有自己想透了、看开了,才能迈得过去。 劝是劝不了的。 何况,她也不喜欢硬劝。 梁婠叹口气:“丹青,你可以喜欢他,但你喜欢他的同时,应将喜欢他的心,分一半出来,喜欢自己。” 曹丹青往下咽了咽眼泪,缓缓抬起眼,盯着她,轻轻地点头。 “阿婠姊姊,阿父在世时,那般赞赏你,不是没有道理的。” 梁婠默默叹息,自今日后,她未必会再这么说了。 她略一沉吟,道:“以后若是改变主意,我还是会帮你的。” 曹丹青应了声。 话题结束。 梁婠给曹丹青斟了杯酒,淡然一笑:“饮一些试试。” 曹丹青了然,这是意欲为自己遮掩,便也不犹豫,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辛辣入喉,她果然咳起来,红了眼眶,掉了眼泪。 梁婠放下酒壶,偏头看去。 高潜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这边,眸光阴郁,尽是不满。 梁婠垂下眼,缓缓吸了口气,丹青这事,是个不算意外的意外。 她扯着嘴角,冲高潜微微一笑:“陛下,除了亲办寿宴,妾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皇后娘娘。” 一听这话,在座的目光顿时聚拢过来。 曹若宓放下玉箸,面上温婉笑着:“淑妃费心了,本宫如何再——” 高潜看她一眼,笑道:“既是淑妃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望着那笑,曹若宓神思恍惚。 他们之间有多久没有和颜悦色的说话了? 梁婠转头对沅芷道:“去将寿礼呈上来。” 第276章 诚意满满 不消一会儿,沅芷捧着瑶盘躬身进入,后面还跟着一个柳腰莲脸的华服女子。 还不等梁婠开口,身侧的曹丹青蹭地一下起身,直扑上去。 “二姊!真的是二姊!” 拽着来人,又是哭,又是笑。 “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让人四处寻你,可都寻不到!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 曹丹青说着哽咽起来。 曹鹿云眼睛一红,低下头,没吭气。 在场人看得惊诧。 众所周知,自安定侯在屏州亡故后,安定侯夫人下落不明。 有人说,她追去屏州寻夫;有人说,她怕受叛国罪牵连,连夜潜逃;还有人说,她自尽殉情…… 曹若宓脸色微变:“阿云?你怎么,怎么……” 梁婠目光淡淡扫过,垂下眼帘,嘴角勾出浅浅的笑。 曹鹿云掩饰住情绪,俯地一拜,“妾见过陛下、太后、皇后。” 太后眸光幽冷。 高潜懒懒瞧一眼梁婠:“淑妃真是有心了。” 皇后缓了缓,言不由衷:“是啊,本宫一直,一直挂念着阿云呢。” 曹鹿云伏在地上:“让皇后娘娘担心,是妾的错。” 梁婠微笑站起身,慢慢踱步至曹鹿云跟前,伸手将她扶起,双眼直视着她,话却是对高潜说的。 “陛下,安定侯夫人还拘着礼呢。” 似嗔似怪,着重强的几个字,无比清晰。 曹鹿云抬起眼盯着梁婠,梁婠也瞧着她。 如此近的距离,里头的恨意、屈辱,一览无余。 梁婠弯起眉眼,素手轻抬,帮她理了理鬓发:“当日在太师府,夫人对安定侯高情厚爱,对本宫亦是百般照拂,而今,安定侯离世,留下我们两个,他定然放心不下与他伉俪情深的结发妻子,不过不用担心,往后,本宫一定会替安定侯好好照顾夫人的。” 细声细语,温柔体贴。 谁不会呢? 曹鹿云恨恨瞪过来,作势就要挣开死死钳制住她的手。 梁婠垂眸凑近,嘴唇勾出笑容:“夫人想要在大殿上与众人一同欣赏那封休书吗?” 曹鹿云僵若石化,不敢再反抗,眼底通红,屈辱的眼泪蜿蜒而下。 梁婠掏出帕子替她轻轻拭掉。 曹鹿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直愣愣受着。 梁婠动了动唇,声音几不可闻:“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哭什么,该笑啊。” 梁婠目不斜视,但可以感觉到所有的视线聚集在身上。 的确,这一幕落人眼里,实在诡异。 昔日安定侯的一妻一妾,如今身份大变,当着主上的面,公然在大殿上谈起从前共事一夫,还熙熙融融、和和气气,如何不令人大跌眼镜。 梁婠盯着面前人,笑意盈盈:“夫人这是喜极而泣吧,曹氏姊妹今日也算团圆了,曹相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提到曹相,曹鹿云瞳孔猛然一缩,身体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眼泪愈加汹涌。 梁婠凉凉看她一眼,后撤一步,将帕子塞给掩面哭泣的曹丹青,移眸看向曹若宓,笑容可掬。 “不知皇后娘娘对这份贺礼是否满意?” “甚好,多谢淑妃。” 曹若宓勉力维持着皇后的姿仪,并未察觉笑容变得多难看。 高潜目光状似无意地瞥一眼她,笑容不达眼底:“皇后满意就好。” 梁婠视线落回曹鹿云身上,对曹丹青道:“太尉夫人姊妹一席吧,想来许久未见,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讲呢。” 说罢,她坐去皇后空出来的位置。 曹丹青拭一把眼泪,疑惑看过来,先前那么久,梁婠未对她提一字关于寻到人的事儿。 更是称二姊为安定侯夫人。 事到如今,为何仍要隐瞒和离的事儿? 二姊竟也不解释。 曹丹青不明白,再看大姊,神色恍惚,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就想起袖子中的信,或许那上面会能解答她的疑问。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好拉着曹鹿云入席。 梁婠往下瞅一眼,娄世勋从头到尾都埋头坐着,丝毫不敢掀起眼皮看她,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只觉好笑。 用宋婉华一身两命,换曹鹿云一个,到底还是便宜他了。 回头还是得讨点什么,给还回来。 高潜侧过脸,就瞧见红唇边若有似无的笑,危险诱人。 “淑妃不是前日跟孤讲,你——” “陛下。” 梁婠打断,不无嗔怪地瞪他一眼,转而对曹若宓道:“皇后娘娘,方才请安定侯夫人出来,不过是讨个巧,其实妾准备的贺礼另有其物。” 太后看了许久,目光扫过去:“淑妃为了皇后的寿辰,当真是煞费苦心啊。” 梁婠站起身,恭顺温柔:“后宫和睦,亦是为主上分忧。” 太后笑了下,不置可否。 高潜一抬手,梁婠温顺上前。 长臂一伸,将她揽进怀里:“差事办的不错。” 说罢,扭头看旁边的曹若宓一眼。 冷冷的一眼,不加掩饰的轻蔑。 曹若宓嘴边勉强勾出和顺的笑,袖子底下一双手,指甲几乎要刺进肉里,戳得人生疼。 可这身体上的疼痛,压根敌不过心上的一星半点儿。 太后与众人面前,梁婠可不敢造次,态度恭敬。 可曹若宓所见不同。 案几下,是你推我搡、拉扯缠绊;耳畔边,是娇娇痴痴、卖乖弄俏。 前所未有的羞辱。 曹若宓努力坐直身体,保持微笑。 像个摆设似地端坐一旁,看着、听着、受着。 她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曹若宓恨透了。 白玉似的小脸透着绯红,从旁边的怀里探出来一点儿,声音软软糯糯:“皇后娘娘,这份礼物可是妾和主上共同的心意呢。” 她说完,沅芷托着瑶盘走上前。 梁婠扬起尖尖的下巴,冲着旁边的内侍轻斥一声:“还不去帮忙?” 崔皓一惊,垂下头,忙忙应着。 梁婠从高潜跟前退开些,正色道:“妾知道皇后娘娘礼佛,本想亲手绣制佛像以作贺礼,可主上怜惜妾有孕在身,不许妾做费神的事儿,妾便偷个懒,请一座玉观音送给娘娘。” 崔皓小心揭开红布,从瑶盘上捧起匣子,呈到皇后面前。 沅芷又取了佛龛过来。 梁婠道:“这佛龛妾不敢居功,是主上命人定做的。” 太后微微颔首:“瞧着确实精致,淑妃当真有心,皇后看看,可喜?” 自己的寿辰,她出尽风头。 曹若宓胸口堵着气,哪有什么心情看,咬牙忍着,温柔从面前的匣子里捧出观音像。 外观精美传神,手感莹润细腻。 众人边瞧边赞叹。 哗啦一声,手中的观音像碎裂,坠地。 第277章 委罪于人 曹若宓很懵,她真的一动不动,可观音偏就碎在手里。 大殿之上,眼神交换间,人心惶惶。 “好端端的,观音像怎么就碎了?” “平白无故有此兆头,只恐不祥啊!” “是啊,大齐尚佛,难道是皇后德行有亏,以示惩戒?” 一时众口纷纭。 高潜猛地站起身,眼神冷冽如刀,所有人噤声跪地,再不敢发出一声。 梁婠亦不例外,错愕一瞬,拧眉跪下。 闹闹哄哄的大殿,登时安静下来,死寂如坟。 曹若宓两手空空,低头僵硬站着,呆呆愣愣盯着一地碎玉,脑子一片空白。 高潜冷冷瞧着她,沉下声:“皇后。” 曹若宓手脚冰凉,木然抬眸看过去,嘴唇嗫嚅着:“陛下……” 她是一国之后,今日的不祥之兆,是众目昭彰,一旦传扬出去,必会天下皆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倘若被盖上不祥的烙印,后位与阿晔储君之位皆是不保! 这般费心费力、大张旗鼓办寿宴,原来是挖好陷阱,在这儿等着她。 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满腔怒火燃烧五脏六腑,可愤恨委屈又逼红她的眼角。 不,观音像一定做了手脚,要查! 曹若宓回过神,面上羞愧难当,跪地请罪:“陛下,请陛下降罪,是妾——” 话未说完,被人打断,殿中有人直起身,语气笃定。 “陛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臣恳请彻查此事!” 是周昀。 没有平日的戏谑促狭,是鲜有的严肃凛然。 梁婠眼皮都不抬一下,周昀会出言相护,是意料之中的事。 “陛下,这肯定不关阿姊的事。”曹丹青见状,也抬头看过来,过于紧张使得嗓音微微发颤。 高潜面色阴郁,默然不语。 太子不过七岁,稚气未脱,从未遇到这种情况,骤然见到也被唬住。 听到周太尉出言,声音清脆: “父皇,这一定是有人存心要陷害母后。” 梁婠微抬眼睫,就看到一双眼睛,能喷出火来。 “是她,这观音像是她送的!肯定是她动了手脚!” 高旸扬起脸,挺着小身板,愤怒地指了过来。 曹若宓看着高旸稚嫩的小脸,心如刀绞,一把将他扯进怀里,低声斥责:“无凭无据,不可这么说,淑妃也是一片好意。” 太后向身旁的嬷嬷示意:“还不快将太子殿下送回东宫?” 嬷嬷带着宫人上前。 高旸小小一双手,死死拉住曹若宓,目光坚定:“不,皇祖母,旸儿不走,旸儿要留下,旸儿要陪着母后!” 太后微微一叹,好言相劝:“太子先回东宫,这里有皇祖母在,你且放心去。” 说罢,递给嬷嬷一个眼神。 嬷嬷只好蹲下身,放软态度,半拉半劝。 高旸重重一把推开,转而面向高潜,带了哽咽恳求:“父皇,儿臣想留在这里陪着母后!” 曹若宓眼睫湿润,反握住包裹自己的小手,嗓子有点哑,故作坚强。 “母后没事的。” 高潜蹙起眉:“带太子回——” “陛下,”梁婠捡起一块碎玉,仔细瞧了瞧,慢慢抬起头,“还是让人查一查吧,别冤枉了皇后娘娘,也别冤枉了妾。” 不紧不慢的腔调,透着几分无辜。 “这样的好日子,若是因为妾送上的贺礼毁了,妾就算是一死,也难辞其咎。” 声线干净,听在耳里很是恳切。 这个装模作样的贱人! 曹若宓手上不由使了劲儿,忍着怨怒侧脸看过去,心底越发恨了。 “母后?” 高旸吃痛,轻轻唤了声。 曹若宓一低头,就瞧见手中的细皮白肉,已捏出红痕,连忙松开。 梁婠话音一落,周昀与曹丹青也跟着说彻查。 高潜眼眸泛冷,慢慢朝殿中扫视一圈,倒也有几个人响应,皆是以往与曹氏、周氏关系较为密切的。 梁婠不动声色瞅一眼,有意记上心。 太后见嬷嬷劝不动太子,只好亲自去哄。 曹若宓低语柔声安抚几句,太子不再固执,十分懂事地退去一边。 这场面似乎是要生死离别,让人心有不忍。 梁婠冷冷瞧着,却没什么感觉。 曹若宓抿着嘴,跪得端正,眼眸轻动间,含着泪从一众人面上淡然掠过。 “陛下,若当真是因为妾带来这不祥之兆,妾甘愿以死谢罪,免将灾祸带给大齐。” 皇后一向是娴雅端庄,说起话来都是柔声细语,此刻温润柔和的外表下,却透着几分铮铮铁骨。 此话一出,又引得人窃窃议论。 高潜面上没什么表情,看向太后:“母后的意思呢?” 太后本搂着太子安抚,闻声抬起头:“查吧。” 高潜微微颔首,眸光瞥向跪在最前方的周昀,又指了他旁边另一人道:“既如此,你们近前查看,可别冤枉了孤的皇后与淑妃。” “是。” 两人起身上前,余下人不由好奇瞧着。 观音像突然碎裂,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到底是天降惩戒,警示皇后不贤;还是淑妃蓄意陷害,故意设计。 心中隐隐藏了些许期待。 高潜眼风轻扫,道:“都起身吧,孤也着实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得到帝令,众人重新落座,睁大眼睛盯着上前检查玉石的两人。 周昀弯下腰捡了几块,反复查看,时间一点点过去,眉头也越皱越紧,裂开处自然,完全没有粘合的痕迹。 方才的猜测也推翻了。 周昀再抬头,与同查看的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没看出端倪,难道真是天意? 眼见两人没了音儿,太后放开太子,也命宫人捡起几块。 细看一番,沉声:“不是粘的,确实是自己裂开的……” 大殿又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难道真要让皇后赴死谢罪? 曹若宓唇色发白,脸色极为难看。 梁婠忽地站起身,坚定指向一旁垂头静默的人,声音冰冷。 “陛下,此事与皇后娘娘无关,定是这个崔皓记恨妾素日对他的责罚,趁人不备,故意使坏,想要让妾背上陷害皇后的罪名!” 崔皓惊恐跪地,面如土色。 殿中议论戛然而止。 梁婠跨上前,背对众人,压低声音。 “陛下,大庭广众之下,此事必须要有一个交代,方能堵住悠悠之口,这礼是妾送的,东西是崔皓奉上的,即便要赴死谢罪,也是妾,或者是崔皓,皇后是一国之母,万不能同这件事扯上关系。” 殿中的人听不到,可太后周昀等人听得很清楚,这分明是要找个替罪的,平息舆论。 乍然一听,十分不妥,细细想来,却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高潜点头,手指了过去。 第278章 面慈心软 手指将要落下。 崔皓瞪大眼珠,拼命磕头:“陛下,娘娘,此事与奴才无关啊,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万万没有胆子做这等事儿——” 饶是方才众人不知淑妃说了什么,可现下崔皓大喊无辜,心里也有所明白。 梁婠一脚踹过去:“狗奴才,还敢说与你无关,不是你,难道是本宫与皇后吗?” 周昀脸色不佳,欲言又止。 旁边一同查看的人看不过眼:“臣认为,淑妃娘娘这般处理,着实不妥。” 梁婠也不反驳,只对高潜低声道:“陛下,宴席过后再细查也无不妥,妾这般建议并非是想要掩盖真相,一来细查需要时间,且不知何时会有结果;二来宴席结束前,这事若没个定论,只怕今日过后,说什么的都有,即便到最后查出真相,也难免会受谣言影响。” 几人皆是沉默,不可否认的确如此。 太后轻轻抬眸,不置一词。 高潜睨一眼几人神色,道:“就按淑妃所说的办。” 崔皓摔倒在地,一听这话,爬起身继续跪着求饶,一会儿求这个,一会儿求那个。 梁婠蹲下身,将他拽住,轻轻道:“身为奴才,为主子而死,是天经地义。” 说罢看一眼曹若宓,又道:“如果事后查出你当真是冤枉的,本宫与皇后会记得你的好!” 崔皓求救似地环视一圈,竟无一人为他求情,直直爬到曹若宓脚边,极力辩解: “皇后娘娘,奴才是冤枉的,奴才从头到尾没碰过玉像,您是看到的,人人都说这宫中您最是心善,奴才当真是冤枉的……” 昔日朝臣,今日内侍,喊怨声声刺耳。 宫人内侍看着不无唏嘘,不禁偷偷瞧皇后。 众人皆知,皇后耳根软、心更软,平时连个高嗓门都听不见,进宫这么多年,从不曾见过她发落人。 人人都知道,昭阳殿里,不怕惹怒皇后,就怕惹怒文瑾姑姑。 曹若宓面上不忍,伸手想将他扶起来:“这么做实在是——” 梁婠冲干站在一边的宫人内侍怒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个罪奴拖下去打死!难不成是专门欺负皇后娘娘好说话?” 宫人内侍收回视线,低下头上前拖人,崔皓像抓着救命稻草,双手死死抱住曹若宓的脚,不论怎么拖拽,丝毫不松手。 梁婠冷面冷心,完全不为所动。 曹鹿云自始至终头都不抬。 “慢着!” 曹丹青忍无可忍,迈出一步,出声制止。 梁婠挑眉看过去:“怎么太尉夫人另有高见?” 曹丹青看着梁婠很是不解,不明白为何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想了想,道:“陛下,淑妃娘娘,妾大胆妄言,既然要细查,待查清始末后,如果真是这个内侍所为,再处死他也不迟!现下又何必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崔皓见有人出声维护,更是铆足了力气,继续喊冤。 梁婠轻叹一声,颇为无奈:“太尉夫人,这关系到皇后及皇室声誉,如何能等到查明真相之日?” “何况玉像经过他手,焉知不是他使的坏?” 她冷冷瞧一眼宫人:“磨蹭什么,还不快点拖下去!” 曹丹青诧异地盯她,难以置信,实在无法,只好将希望寄托于曹若宓。 “皇后娘娘,我们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他刚刚只是捧着匣子,根本没动玉像,怎么能是他做的呢,这么不清不楚地处死他,这与滥杀无辜有何分别?” 在场人谁不知道,可皇帝与太后都应允了,谁又能说什么? “阿姊!”曹丹青焦急皱着眉头,别人也就罢了,她不信阿姊心也这么冷硬。 周围的视线落在脸上,曹若宓很是迟疑。 纵使知道与崔皓无关,可不在此时让他顶罪处死,等着细查,谁知要查多久,多等一日,多一日流言,对她没有好处。 可就这么将人处死,就算查清真相,她岂不是也背上枉死无辜罪名?与她素日贤名不符,亦会落人话病。 曹若宓陷入两难,恨得直咬牙。 另一边,梁婠泰然得很,轻描淡写:“陛下,皇后的寿宴才进行一半,实在不该这么继续闹下去,太难看——” 这个时候还想着宴乐? 瞧着她的眼光怪异,梁婠浑然不觉,反正她一个名声已坏的人,再坏,还能坏到哪去? 周昀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对高潜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不该如此草率处理。” 他表了态,旁边的人也赞成。 眼见如此,曹若宓也只能开口:“陛下,妾宁愿让世人误解,也不愿枉死无辜。” 曹丹青一喜,握住皇后的手。 梁婠淡扫一眼,摇头叹气:“罢了罢了,你们都是菩萨心肠,就我是恶人,查吧查吧,慢慢查吧,回头可查仔细了。” 她扭过头,没好气:“沅芷,将这一地碎玉收起来交给周太尉,一块都别少,本宫也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害本宫!” 沅芷垂头应声,带着宫人四处捡着,生怕有遗落。 崔皓感激涕零,连连磕头谢恩。 梁婠轻哼一声:“你可别高兴太早,说不准就是你搞的鬼!” 崔皓颤着身子低下头。 高潜疲惫摆手:“周昀这事就交给你们了。” 太后揽着太子,郑重强调:“务必要查个清楚。” 两人齐齐应声。 高潜眸光冷沉:“此事未有结论前,不可妄议。” 稍作清理后,中断的宴席继续进行。 虽说主上禁止妄议,可嘴长在人身上,又一下这么多张嘴,怎么管,根本没法管。 曹若宓依旧与高潜同席,瞄一眼神情自若的梁婠,还真就不信与她无关。 再看下方与宴人也差不多情形,面上再装得若无其事,心里怎么想的,谁又能控制得了? 她心口窝火,气恼地垂下眼皮跪坐着,彻底没了过寿辰的心。 梁婠微微抿了下唇角。 不就是流言蜚语吗? 常言道,耳闻是虚,眼观为实。 这不是更具有说服力? 大部分人埋头用着餐食,不乏有机灵讨喜的,适时出来举杯恭贺,在刻意的遗忘下,竟也渐渐恢复先前的热闹气氛。 高潜瞥一眼泰然自若的人,眉尾轻挑。 “孤的这碗羊羹,赏给淑妃了。” 只羊羹两个字,梁婠就要吐了。 又想恶心她? 梁婠扬扬唇:“陛下的赏赐,妾不敢独享,妾方才说了,要照顾好安定侯夫人,不如分一半给她?” 高潜冷嗤一声,倒也应了。 沅芷上前分食。 曹鹿云谢恩品尝。 梁婠盯着一半羊羹,一股一股恶心往外涌,咬了咬牙,端起小碗就要往下灌。 啪地一声,汤盅被人打翻。 第279章 生非作歹 小碗骨碌碌滚落,汤汤水水洒了一身。 梁婠拧着眉头,强压下怒气瞪着肇事者:“陛下这是做什么?” 高潜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起来,眉目阴沉:“有毒。” 耳边响起曹丹青哭声。 梁婠惊疑看过去,就见曹鹿云躺在地上,嘴里溢出的黑血,呛得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曹若宓也扑在跟前,声声喊着太医。 梁婠惊出一身冷汗,后怕不止。 堪堪抬眼,与他目光相对:“是羊羹……” 梁婠低下头,颤手扯起被洒湿的裙裾,这上面沾的不是羊羹,而是毒药。 满堂惊起。 梁婠瞥见好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们自然看到,倘若不是高潜及时拦住,她饮下羊羹,怕是已经同曹鹿云一样,中毒倒地。 不知谁喊了一声护驾,禁军顷刻涌了进来,充斥着大殿各个角落。 江护军疾步上前跪地,双手奉上天子佩剑:“陛下。” 高潜抽出长剑,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梁婠瞧一眼寒光闪闪的长剑,只觉头皮发麻。 不知道那把剑,下一刻会割下谁的脑袋。 整个大殿只能听到曹丹青的哭喊与曹若宓的低泣。 梁婠余光快速扫一眼四周,除了太后,余下人皆是跪地。 太后紧抿着唇,默然不语。 显然也是被惊到。 那碗羊羹是呈给高潜的,若不是临时起了捉弄之心,现在中毒倒在地上的人就是他。 这是要弑君。 抓着她的手异常冰冷。 梁婠侧过脸看高潜,绷着的脸,冷沉沉的,一言不发。 上次是北周细作,这次呢? 梁婠缓了缓,放轻声音:“陛下,先找人给安定侯夫人诊治吧。” 高潜沉默一下,允了。 太医匆匆上前。 梁婠目光平静:“妾也去看看。” 高潜略略迟疑,还是放开她。 曹鹿云靠在曹丹青怀里,曹若宓拉着她的手垂泪。 太医检查一番,对曹若宓摇头,随后又向高潜回禀、请罪。 曹丹青抱着吐血的人,泣不成声。 梁婠刚一走近,曹鹿云费力挣开曹若宓,抬手指了过来,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 一双眼睛似充了血,是不甘,是心愿未了,还是死不瞑目? 分不清,也不重要。 梁婠稳稳握住曹鹿云的手,自责不已:“你是在怪我吧?” “让你来赴宴,本是念着曹相,想让你们姊妹团聚。” “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是我害了你。” “说好要好好照顾你的……”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下毒的人。” 曹丹青哭的不能自已。 曹鹿云想挣脱、想摇头,可完全施展不出一点力气,只能动一动眼皮。 梁婠垂下眼,牢牢握紧她的手,清晰感受到掌心抗拒的力量,流失殆尽。 梁婠轻轻点头:“你安心去吧,你们既然已经和离,我会让你葬回曹氏的,对不起,没将和离之事说出来,是我的私心,想你替我顶着安定侯夫人的头衔守在那儿……” 说到一半,说不下去。 众人惊住。 和离?! 陆修与曹鹿云已经和离? 只怕是看在曹氏的面上,才说和离,实际跟休了也没多大差别。 早有坊间传言,没想竟是真的…… 嘀嘀咕咕、窃语私议。 曹鹿云听得很清楚,两行清泪蜿蜒而下,滑进鬓发。 想大声嘶喊,却只无能为力听着。 传进耳里的议论,犹如在受凌迟之刑,一刀一刀在身上割着。 梁婠最后看一眼双目已阖、颤着唇的人,将手交还给一旁的曹若宓,很是委屈:“皇后节哀,主上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曹若宓恶狠狠地瞪过来,眼里是满满当当的恨意。 梁婠全然不受影响,眼眸弯起,与她对视,嘴唇微动,无声道:“生辰快乐。” 瞬间,曹若宓脸上白惨惨的。 梁婠不再理会她,一伸手,沅芷忙上前,将她小心扶起来。 梁婠走到高潜面前,抬手齐眉。 “妾恳请陛下定要查清此事,不能让曹娘子白白丧命。” 曹若宓红着眼睛望过来。 曹丹青一听,边哭边道:“陛下,您决不能饶过凶手。” 太后冷着脸,看一眼梁婠,对高潜道:“今日诸事太过巧合,定要一件件查明!” 梁婠自觉地伏地请罪,内疚不已。 “这段日子,妾忙前忙后张罗寿宴,是图后宫和睦,为陛下分忧,不想弄巧成拙,反叫有心人利用,借机生非作歹,给陛下、太后、皇后惹了麻烦,这是妾之过,请陛下降罪,妾甘愿受罚。” 高潜沉声:“淑妃何罪之有?这摆明是有人存心离间陷害。” 梁婠仰起头,眼里泛着湿漉漉的水光:“陛下圣明。” 高潜单手将她拉起,脚还没站稳,有人冲了上来。 “陛下!奴婢要告发!是淑妃下的毒!” 骤然响起惊呼声,犹如一记闷雷,劈得所有人缓不过神,惊诧莫名。 梁婠也瞧过去。 不过两步外,素兰直挺挺跪下,指天发誓。 “陛下,奴婢作证,是淑妃下的毒!” 高潜黑沉着脸,微微蹙眉看向梁婠。 一旁的沅芷吃了一惊,怎么都没想到素兰如此行径,几步跨上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素兰,你怎么可以诬陷娘娘!” 素兰不甘示弱,狠狠推开她。“主上太后面前,岂容你放肆!” 沅芷气得涨红脸:“你——” 太后一挥手,立刻有人上前架开沅芷,拖到一边。 梁婠想上去阻止,手臂却被高潜扯着。 她瞥他一眼,“陛下?” 高潜没看她,长剑一指,剑尖对准素兰:“若叫孤查出你诬陷淑妃,定将你脑袋割下来!” 梁婠瞅他,不咸不淡:“那陛下现在就割吧。” 高潜怔了怔,垂目淡淡一笑。 曹若宓看得心惊,那神情似是真要砍人。 他会的,一个宫人而已,他想杀就杀。 有没有诬陷,根本不重要。 曹若宓急了,生怕高潜真的听了贱人的话,将宫人杀了。 几步踱去,不落痕迹将素兰拉开。 太后更是走至素兰身前,冷下声:“你怎么知道是淑妃下毒的?” 被众人盯着,素兰很紧张,一颗心跳得飞快。 她深吸口气,从袖中摸出一物,看向梁婠。 “淑妃娘娘,可认得此物?” 第280章 乙之砒霜 “这,这不是奴婢遗失的那瓶给黄良媛——” 沅芷说到一半,恍然大悟,瞪着素兰怒不可遏,“是你,是你偷了娘娘药箱中的药!” 素兰举着小瓶,挑一下眼尾:“这就承认了?” 沅芷反应过来失言,咬住唇。 “淑妃,这当真是你的东西吗?”太后目光如炬盯着梁婠。 梁婠看沅芷一眼,摇头示意,提步上前,“妾来认一认。” 说罢,从素兰手中一把夺过小瓷瓶。 这小瓶并不陌生,的确是她给黄良媛配制的伤药。 小瓶冷不防被抢走,素兰紧张得不行,眼珠直盯着梁婠的手,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毁了证物。 “太后——” 太后一摆手,打断:“众目睽睽之下,谅她不敢胡来。” 高潜见梁婠如此,沉下眉眼,跟着去看。 梁婠不看他们,打开瓶塞,露出里头褐色的膏体,先看,再闻。 没有变化。 所有眼睛盯着梁婠的一举一动。 梁婠抬起头,淡淡说道:“这瓶药的确是我的,黄良媛受了外伤,这药是我专门给她治外伤用的。 说罢,看向高潜:“这事儿陛下也是知道的。” 高潜看一眼瓶身,颔首。 他记得第一次同她去镜殿,她跟黄潆讲,药膏能治好疤痕,却是带了毒性的。 众人神色变了又变,小声议论起来。 梁婠视若无睹,只对素兰道:“可那又如何,本宫不过是丢了一瓶药,怎么就能证明是本宫下的毒?随便一个人偷了、捡了,回头都能来诬陷本宫了?” “这分明是你趁沅芷不注意偷走的,然后再嫁祸给本宫!这种不入流的伎俩,也太不够看了吧?” 她抬了抬眉,“何况?你又凭何说这是毒药呢?” 围观人点头,是啊,就凭这么小小一瓶药,未免儿戏! 太后蹙起眉头,表情不悦,重新坐了回去。 曹若宓干站在一旁,脸色很不好看。 眼见满室不屑,素兰慌了,急忙大声道:“奴婢从未说过这药是从药箱拿的,这是奴婢在御厨捡的。” 御厨捡的? 众人停止议论,素兰一鼓作气,指向沅芷:“你敢说你没去过御厨?没在主上的餐食里动手脚?” 一众看向沅芷。 素兰挺起胸膛:“奴婢无意中撞见淑妃给沅芷交代,说是要将药放进主上的餐食中,还不能让人发现。” “奴婢心里觉得可疑,却又不敢随意声张,只能小心跟上去看,结果就发现她将御厨里的人支开,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等她走了,奴婢再上前,就发现遗落下的药瓶。” 沅芷脸色变了又变:“你说这药是在御厨捡的?” 太后眉眼很冷,递了个眼神给宫人,将沅芷押上前。 沅芷挣开束缚,慌忙在身上翻找着,神情极不自然,面色愧疚地看向梁婠。 梁婠脸色沉了下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沉默即是默认。 高潜蹙眉看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婠小心地看他的脸色,没吭气。 曹若宓不似他们板着脸,刚痛失亲人,脸上还挂着泪痕,身形微晃地靠近两步。 “淑妃,你为何要这么做?” 她泛红的眼角,愈显得痛心疾首。 太后冷着脸坐着:“还不交代清楚?” 一众都盯着刚才还底气十足、现在却默不作声的人。 梁婠抬头环视一圈,面露难色,视线定在太后脸上,艰难开口:“这件事能否私下告知?” 曹若宓眸中闪过冷意,面上疑惑不解:“何事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做何非要遮遮掩掩?” 高潜眉间笼着阴云:“说!” 梁婠抿唇不语。 沅芷提了口气,一咬牙:“是,是奴婢——” “住嘴!” 梁婠狠狠瞪过去。 沅芷委屈地别开脸。 太后忽而一笑:“淑妃好大的本事,当着哀家与皇帝的面,都敢耍淫威!” 高潜提着剑指向沅芷,面色愈冷:“给孤说清楚。” 曹若宓暗暗勾了勾唇。 长剑架上脖子,沅芷红眼睛里闪着泪花,正要开口,惊恐睁大眼:“娘娘——” 众人脸色大变。 高潜一回头,就见梁婠用手沾了药膏就要入口。 他猛地甩下长剑,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眼神既阴狠又凌厉:“你这是畏罪自尽吗?” 梁婠抬头瞪他,十分气恼:“你们不是怀疑这是毒药吗?我这就给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把我毒死?” 高潜没动,就直直站着,同她大眼瞪小眼。 太后神色不耐:“还不如实说?” 梁婠拂开高潜的手,看一眼殿中,垂下头,深吸几口气,走向太医。 “劳烦太医查验一番。” 太医接过小瓶,又是闻又是看,最后又用手指沾了一些,细细观察。 梁婠又沾了点,在一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直接入口。 太医也检查完,恭敬道:“回太后、陛下,这药膏没毒。” “没毒?怎么会没毒呢?不可能啊!” 素兰方寸大乱。 梁婠冲她浅浅笑了笑:“为何不可能?谁又跟你说这药有毒了?” 素兰忙忙摇头:“不对!每次你们从镜殿回来,总嘱咐沅芷将这药放好,还说什么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你都说这是砒霜,不是毒药,是什么?” 梁婠刚要解释,沅芷抢先气鼓鼓道: “娘娘有孕在身,不适宜劳心费神,可偏偏这药最精细复杂,稍不注意配料比例,做出来的就是废物一个,主上给娘娘的药材又有限,万不敢浪费。” “可不正是应对那句话,对黄良媛来说自然算蜜糖,可对娘娘就犹如砒霜!” 就这儿? 众人相视一看,皆是摇头,原来虚惊一场。 素兰拧着眉头,仔细回忆,喃喃道:“不对,还是不对……” 忽地眼睛一亮,像想到什么:“明明先前,先前那瓶——” 她猛地住了口,面上闪过懊悔。 梁婠却没错过,眯了下眼。 素兰口风一变:“就算这瓶药没毒,那也不代表你是无辜的,谁知这药是不是你让她落在御厨,故意迷惑人的障眼法?如果你们没有阴谋,沅芷又为何偷偷摸摸去御厨?” 一提这事,沅芷又抿紧了唇瓣。 素兰来了精神:“太后,只要搜沅芷的身,定能找到那瓶真正的毒药!” 第281章 当真如此 “搜身?” 沅芷倒吸口气,侧过脸瞪着身旁之人,失望至极。 “亏我素日视你为亲姊妹,你害我也罢了,可你别忘了,你卧病在床,是谁将你医好的,你怎能这么忘恩负义!” “娘娘待我们这样好,你竟想着陷害她——” “够了。” 素兰不屑瞧她一眼,重新对上太后、皇帝。 “奴婢是大齐皇宫里的宫人,本职本心是要忠君护主,如今发现淑妃图谋不轨,自然不能为了一点小恩小惠知情不报,置主上的生死不顾!” 一副正义凌然、大义灭亲的模样。 沅芷气结。 素兰斜睨她:“多说无益,你敢当着众人的面,让人搜身吗?” 大庭广众之下搜身? 即便证实是清白的,以后又有何脸面示人? 素兰对着太后一拜:“奴婢敢肯定,毒药一定在沅芷身上。” 太后沉吟一下,看一眼嬷嬷。 嬷嬷上前。 曹若宓开口制止,走近好言相劝:“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与其让人搜出来,不如自己坦白上交,太后仁慈,也会酌情处理。” 温言软语,心慈面善。 沅芷不予理会,咬住唇垂下头,身体隐隐发抖。 当众扒了衣服搜身,如何不怕? 嬷嬷绕过皇后,伸手去扯沅芷的衣服。 “住手!” 梁婠两步上前,一把搡开嬷嬷,声音冰冷。 嬷嬷身子一仰,差点栽倒。 “放肆!”太后气得不轻。 众人噤了声。 高潜勾唇冷笑一下:“你到底要做什么?” 梁婠僵直着脊背,看他一眼:“妾也是一时情急。” 说完,手伸向沅芷,叹气:“拿出来吧。” 沅芷犹豫再三,在梁婠坚定的目光下,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青玉葫芦。 高潜先一步拿过小葫芦,蹙着眉没说话。 这东西,他知道,她几乎时时挂在身上。 “这不是配饰?” 梁婠看一眼他掌心的玉葫芦,垂下了眼帘,小声道:“不是。” 一众人搞不懂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太后道:“皇帝见过?” 高潜微微颔首:“淑妃总是寸步不离带着的,这若是毒药,孤早死了。” 太后不为所动,扬手,“查!” 太医躬身从高潜手中接过。 梁婠欲提起的步子一滞,高潜抓着她的胳膊,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一点表情:“为何不让他们看?” 梁婠仍是不吭声,似有难言之隐。 所有目光都齐齐聚在太医身上。 他拧着两条粗眉毛,将小葫芦里的药粉倒出一点,起先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可渐渐的,就像发现什么稀罕物,翻来覆去地看,眉梢眼角都染了喜色。 众人看得摸不着头脑。 太后更是等得不耐烦:“这究竟是不是毒药?” 太医一愣,抬头见众人都瞧着自己,忙忙摆手:“不是不是,这虽算不上解药,但也绝不是毒药!” 解药? 众人听得稀里糊涂。 给主上餐食里放解药? 梁婠抬眉瞧过去,太后脸色一沉。 太医看到太后的面色,自知失言,忙敛了心神,正色道:“这是为主上调配缓解头痛的药物。” 太后垂下眼,轻咳几声,心情并没因为太医的补充放松下来,反而越发沉重。 曹若宓半信半疑:“既是如此,为何不早早言明,又何必吞吞吐吐、闪烁其辞?更没必要背着人悄悄放进膳食里!” 太医不敢吭声,太后冷冷瞧一眼。 高潜从太医手中拿回小葫芦,有些诧异地瞥梁婠一眼,眸中闪过笑意:“原来不是香薰,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曹若宓吃了一惊,怔怔瞪着眼前两人,他说的是……我? 无人发现她的失态,只等着梁婠解释。 不止皇帝疑惑,众人同样疑惑。 梁婠咬牙坦白:“因为——” 太后一颗心高高悬起,不由攥紧掌心,定定瞧着梁婠。 梁婠顿了顿,朝太后看过去,对上那双没有温度的眼,话锋一转: “因为主上不喜欢服用汤药,自妾入宫以来,药碗都不知砸碎多少个,妾实在无法,只能在餐食里悄悄放上一点儿。” “背着人是怕有那谄媚邀功的,前去主上跟前告密。” 太后捏紧的掌心缓缓松开,就连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梁婠重新看回高潜:“还请陛下恕罪。” 她低下头,心思一动,看样子没猜错,太后一直知晓高潜中毒一事。 高潜瞅着微垂的颈子,不觉扬眉轻笑,“你还真是……” 曹若宓呆若木鸡,当真如此? 曹丹青抱着曹鹿云的尸体,哑着嗓子:“那真正下毒的人是谁?” 高潜眉头轻皱:“现已查明淑妃是冤枉的,只怕这真正下毒的人,便是这贼喊捉贼的人。” 素兰白了脸,缩着身子,连连摇头:“不是奴婢,奴婢没有下毒!” 梁婠垂下头,幽幽的黑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打量:“你背后是谁——” “你个丑东西,放开!” 正问着,忽听得一阵呜呜叫喊声。 梁婠扭头看去,就见两个内侍牵在一起,一个强拽着另一个,一边走着一边推搡。 待看清其中一人,登时瞪大了眼睛。 江护军低喝一声,直冲上去,长剑一指,两人齐齐跪倒。 梁婠恐他二话不说将人杀了,忙丢下素兰,直奔人去。 “江护军别动手!” 江惟回头,视线越过梁婠,看到高潜微微点一下头,他才收起剑,躬身让到一边。 “是。” 梁婠俯下身,歪着头瞧一眼,内侍脸上的伤痕依旧可怖。 她轻轻拍了拍内侍的肩。 “我记得你。” 内侍身子僵硬,头埋得很低,有些不敢动。 另一个内侍一惊,头抵在地上,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高潜从后走上前。 梁婠没看他,扶起面前的内侍,问:“你拽着他来这儿,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内侍行了一礼,微微侧过些脸。 梁婠道:“陛下,他脸上有伤,且不能说话,故而不敢抬头,也不能回答。” 她知道内侍是怕吓着他们,转头对高潜解释,不想却见他抿着唇,死死盯着内侍,片刻后忽地一笑。 “是你。” 第282章 宴欢而散 “孤认得你,你叫沐宴。” 沐宴眼中透着疑惑,对皇帝识得自己很惊讶。 梁婠错愕一愣,又转头去看内侍,“你叫沐宴?” 内侍收起疑惑,点头。 梁婠瞥一眼旁边发抖的人,问沐宴:“你拉他来想说什么?” 沐宴停顿一下,用手比划。 还不等他‘说’完,有人低斥一声。 梁婠扭头看一眼,是太后身边的嬷嬷。 再看太后,脸色极差。 嬷嬷揪住内侍,语气冷硬:“你不在太后跟前当值,怎无故同人生事?” 原来这个被拖拽的内侍,是仁寿殿的,还是太后跟前受宠的。 梁婠不动声色地细细瞧着,是有股子书生气。 挺好。 发抖的内侍掀起眼皮,提心吊胆的,只一眼,便绷不住,磕头求饶。 “求太后饶命,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嬷嬷恨铁不成钢,“太后主上跟前,你没头没尾的,胡说些什么!” 高潜提唇笑笑,让人拉开嬷嬷。 “不用急,一会儿有你知道的时候。” 说罢,轻抬下巴,指沐宴:“你,继续。” 众人盯着这个突然闯出来、面容可怖的哑巴内侍。 沐宴颤着手比划。 众人边看边猜。 等沐宴比划完,梁婠指着跪地求饶的人,对高潜道:“陛下,是这个内侍下的毒。” 众人表情怪异,淑妃还真敢说。 虽然大家也看懂了,但太后身边得脸的内侍,悄悄潜进御厨里,趁人不备给皇帝下毒,妄图弑君? 高潜如何看不明白? 嬷嬷气得咬牙切齿:“胡说八道!这么一个哑巴的话能信吗!” 高潜扯着唇角,凉凉扫太后一眼,冷笑:“是啊,可不正是胡言乱语?太后是孤的生身母亲,她怎么可能给孤下毒、谋害孤!” 众人有不少附和的。 太后坐着没动,眼神很是锐利。 梁婠瞧着沐宴若有所思,这件事与预计的有些不同…… 看出众人不信,沐宴不免焦急,从怀中翻出一张被烧了半截的纸条,恭敬呈上。 高潜接过,垂眸扫了眼,是情急之下从火上抢下来的,内容很短,还只有一半。 梁婠伸头看了看,是约着私下见面的,可约见何人、要做何事皆被烧毁,不得而知。 高潜转手将纸条递给嬷嬷:“好歹是仁寿殿的,拿去给太后瞧瞧。” 沐宴又指着旁边的内侍,示意他身上藏着毒药。 江护军亲自搜查,果真从他怀中找出半包药粉,太医接过细细查验对比,的确与曹鹿云所中的毒一样。 人证物证俱在,百口莫辩。 太后要杀皇帝? 众人屏气敛神,默默垂下头。 不等高潜出声,太后脸色铁青走上前,扬手给了内侍一巴掌,声音出奇的冷。 “谁指使你陷害哀家的?” 内侍肿着脸使劲摇头:“太后,小的是冤枉的,小的——” 狡辩的话没说完,冷冰冰的剑尖抵上喉咙。 高潜用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人:“说不说?” 内侍浑身狠狠一抖,冷不丁响起一阵沥沥水声。 梁婠低头一瞧,内侍身下湿了一大片。 他竟吓便溺了。 众人咦了一声,很低,却也清晰。 梁婠无比嫌恶后退几步,移开眼,胃里的恶心止不住往上涌。 高潜偏头看向太后,饶有兴味地笑笑。 太后脸色已经差到极致,不顾威仪,一脚踹了过去。 “废物东西,真是丢尽仁寿殿的脸。” 接着冷喝一声:“来人,给哀家绑起来,上凌迟之刑,直到他老实交代为止!” 内侍一听凌迟,当即大喊:“陛下、太后饶命,小的说,小的这就说,是隆辉,是凉风殿的赵隆辉!” 赵如心? 殿中有赵氏人不免心惊。 太后沉声:“是赵隆辉让你下毒,再嫁祸哀家?” 内侍摇头:“不是,隆辉不是想毒害主上,她想,她想——” 梁婠安静地看着他,淡淡道:“她想杀的是我。” 内侍色若死灰:“求淑妃娘娘饶命。” 高潜眯眼:“为何要放在羊羹里?” 内侍抖着唇:“上回宴席间,淑妃端着羊羹食用,瞧着甚为喜爱,猜想陛下定会——” 梁婠摇头失笑。 何曾想两人的较量之举,落人眼里竟产生这么大的误会。 梁婠又问:“你凭何说是她指使的?” 内侍白惨着一张脸:“在阆桦苑石门边,有一株松柏盆栽,隆辉有任何指令,都会让宫人紫玉放在盆底。” 他说完,沐宴连连点头,证明确实如此。 闻言,太后立刻让人跟着沐宴去查看。 一行人离开后,梁婠回过头,瞥一眼不言不语的曹若宓,再看向缩着脖子的素兰。 “所以,你也是受赵隆辉的指使?” 素兰咬唇不语。 梁婠一步一步走近:“药箱里的药,是你偷去给赵隆辉的吧?” 直到素兰面前停住,垂眸笑了下:“毕竟,她的脸伤了,对吗?” 素兰惊讶抬起头。 梁婠慢慢转过身,对高潜道:“陛下,去搜搜凉风殿吧,看能不能找到那瓶丢失的药膏。” 高潜眼眸深冷,摆一下手,江护军立刻带人去搜。 殿中一时议论纷纷。 他们回来的比预想中的快。 不论方才所说的物,还是人,在阆桦苑、凉风殿,都能对上。 赵如心设计毒杀淑妃,却害死曹鹿云,已是不争的事实。 毒杀淑妃,却将毒药放入皇帝的汤盅,依旧叫人怀疑其真实用心。 怕根本是罪行败露后,退而求其次的说辞。 太后与高潜皆是怒极,赵氏一族图谋不轨,悉数抓捕。 有人猜测,观音像突然碎裂,只怕与赵氏也有关系。 一个寿宴,死的死、抓的抓。 宴席散去,满殿狼藉。 周昀与曹丹青带着曹鹿云的尸体离开。 梁婠与曹若宓相对而立,梁婠屏退宫人内侍,殿中只剩她二人。 不无歉意:“连累曹娘子,实在是——” “别装了,这没旁人!” 曹若宓冷冷看着她:“本宫真是小看你了。” 梁婠微微讶异,旋即抿唇笑笑:“妾只是想给皇后娘娘过个生辰而已,纯粹一片好心。” 她语气真诚,然唇边笑容尽是嘲讽。 曹若宓看得刺目:“你就这么恨阿云吗?” 梁婠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终是摇摇头,她若只能看到这一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第283章 洛安炎夏 五黄六月,暑气正盛,炎炎热浪席卷整个洛安城。 饶是气势恢宏的未央宫,依旧像难耐炙烤的巨兽,疲软地跪伏在平野大地上。 为给宫中的贵人们消暑去燥,各殿角落里新添一只青铜鉴缶,里头堆银砌玉似的冰块冒着白色寒气。 稍一靠近,便是丝丝缕缕的清凉。 明光殿寝殿里。 陈德春小心拆掉细布,露出底下泛粉的皮肉,又沿着伤口边缘仔细检查一番,才道: “天气炎热,伤口会较平日更痒些,殿下万勿抓挠,下官也会开点能缓解的药物。” “看看有没有能用的。”宇文玦抓起一边的佩囊,递了过去。 陈德春默默瞅一眼,这佩囊他是见过的,原也算个精致物什,只可惜染了血。 他顺从接过,打开佩囊朝里头掠一眼,一堆小瓶子,是各种不知名的药物。 陈德春忍下疑问应了声,作势收起佩囊。 宇文玦系衣带的手一顿,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寒冰。 “药带走,佩囊留下。” 陈德春错愕抬眉,这佩囊都成这模样了,还要? 莫非—— 陈德春试探道:“下官斗胆问一句,这佩囊中的药品,可是当初帮殿下处理伤口之人所制?” 宇文玦眉眼未抬,无波无澜嗯了声。 陈德春眼眸一亮,仔细将佩囊里的瓶瓶罐罐收进药箱。 当日见到殿下时,呼吸脉搏皆已停止,已然是气绝身亡。 不想就在他要放弃时,殿下竟又有了生气。 他自诩医术小有所成,可这回,就连他都差点被假死的药物骗过去。 更何况,当初若不是这人及时为殿下处理伤口,殿下又如何能侥幸活下来? 陈德春略一迟疑,还是开口:“恕下官多嘴,这样的能者,殿下何不留作己用?” 说完,宇文玦眸光暗了暗。 难不成是因为那人是齐人的缘故,殿下恐其不愿来周国效命? 陈德春不无认真道:“医术上能有此造诣者,未必行事观念泥古守旧,殿下何不一试?” 他行医数十载,遇到同样优秀的医者,是惜才的。 宇文玦未置可否,眼底是黑漆漆的冬夜。 言尽于此,陈德春埋头收拾好药箱,不再多嘴。 他们这位齐王殿下,不管是心思,还是脾性,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宇文玦理好衣衫站起身,对守在一侧的尉迟渊道:“送太医令。” 陈德春提起药箱,躬身一礼:“下官告退。” 陈德春一走,整个寝殿只剩宇文玦一人,异常安静。 他弯腰拿起血迹早已干涸的佩囊,行至案几边坐下,静静瞧了一会儿,顺手拉开右手边的小屉,打算将佩囊放进去,不经意间瞥见最里头的香囊。 宇文玦放下佩囊,拿起香囊,取出里面的束发握在手中。 听说是她亲手束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宇文玦垂下眼,将东西悉数收进小屉里。 这些,都是属于陆修的。 * 刚进安门,就有内侍等着,见到来人行礼问好后,便领着他们往明光殿去。 甬道上,几人不紧不慢走着。 内侍边走边解释,态度恭敬有礼。 “世子与女郎刚到洛安,主上恐世子担忧齐王殿下身体,命仆先领着两位去明光殿探望齐王。” 身着空青色华服的男子,腰佩白玉带,生得眉目清俊、文质彬彬,犹如山间松林里的一泓清泉。 正是银岳府世子萧景南。 他听到内侍的话,颔首微笑:“有劳寺人。” 内侍的头低了一低:“世子客气。” 内侍说完只在前面带路。 萧景南身侧的女郎,柳眉凤眼、明媚张扬,身着的银红色裙衫,似从头顶烈阳上裁下的一块,说不出的耀人。 女郎看一眼前头的内侍,手肘碰了碰旁边的萧景南,撇了撇嘴。 “担忧?有什么好担忧的,见都没见过,平白无故多一个便宜表兄,还要装作感情多深厚似的……” 萧景南侧过脸,就见一双丹凤眼里满是不屑。 他嗔怪的语气不乏宠溺:“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说话还是这么孩子气。” 萧倩仪下巴扬起,冷哼一声:“咱们银岳府的名头,是谁都有资格借来用一用的?” 萧景南蹙了眉头:“你是忘了来洛安前阿父说的话了?” 萧倩仪不屑:“就算是真表兄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南齐的叛徒,他当日能背叛南齐,谁知哪一天又会不会将咱们出卖?真不明白阿父是怎么想的,这么认下他,以后给咱们银岳府会带来多少麻烦?” 萧景南板起面孔,正色:“他是孝仁皇帝之子,以后万不可再说这种话,一会儿见到殿下,该有的礼节更不能少。” 萧倩仪小声嘀咕:“什么孝仁皇帝?那不也是死后才追封——” 看到萧景南沉了脸,萧倩仪不情不愿妥协。 “好啦,阿兄,我知道了,对我你还不放心吗?我何曾给咱们银岳府丢脸过?” 萧景南瞧着她萎着一张脸,不禁失笑:“那是,咱们银岳府的嫡女郎能文能武,可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女子,就是不知将来便宜哪家儿郎——” 说到这儿,萧景南狐疑盯着她:“你该不是偷听到阿父跟我说的话了吧?不然,你为何对殿下那么大的敌意?” 萧倩仪神情一僵,笑得不自然:“阿兄这叫什么话,我若想听你们说话,还需要偷偷摸摸吗?何况,谁说我对他有敌意,我不过就是为咱们银岳府担心罢了。” 言罢,萧倩仪抬手遮了遮阳,脸皱成一团,拔高了声音抱怨: “这洛安的太阳就是毒,几乎要将人烤熟了,是吧,阿兄?” 萧景南摇头笑笑。 内侍回头陪笑道:“女郎鲜来洛安,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待住一段时间,才知这洛安天气的好处。” 几人正说着,却在拐弯处碰到另一行人,行色匆匆。 看清来人,萧景南止了步子,抬手一揖:“公孙大人。” 公孙叙原是埋头疾步,骤然见到萧景南,微微一愣,忙作揖还礼。 “方才与主上还提到世子,不想这便碰到。” 萧景南微笑:“公孙大人也是去见殿下的?” 提起这事,公孙叙面色又凝重起来:“正是。” “那我们正好一路。” 萧景南见他表情,心里有了估量,这般匆匆诏他们来洛安,怕是上皇状况不乐观。 第284章 出言不逊 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 宇文玦落下最后一子,拈起茶杯冷眼旁观,只做执棋者,不做局中人。 尉迟渊走近案几,低头呈上刚收到的密函。 “殿下,晋邺密报。” 宇文玦抬眸瞧一眼密函封口处,木棉花的印记,并不起眼,轻抬下颌,淡淡的:“搁着吧。” 尉迟渊刚将密函放在棋盘边,有宫人进来通报。 “殿下,公孙大人与靖宁侯世子及女郎拜见。” 听到有人到访,尉迟渊似往常一般,自觉让开,站到宇文玦身后。 未央宫里人尽皆知,齐王殿下有一名护卫,不论白昼黑夜,始终如影随形。即便拜见上皇、皇帝,也不回避。 这名护卫,不仅其出身成谜,整日还不苟言笑的,只效忠齐王一人。 有好事者多方打听才知晓,是孝仁皇帝在世时,亲自为齐王择选的近卫。 上皇与皇帝对其亦是十分亲善。 同行的路上,公孙叙讲了不少关于齐王的情况,不至于让靖宁侯世子及女郎太过陌生。 萧倩仪瞥一眼萧景南,神情专注且认真,若非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命人搜集关于齐王宇文玦的消息,当真以为他对这个南齐叛徒一无所知。 比起洛安城里的装模作样,她还是更喜欢那个战场上雄姿飒爽的少将。 若说天下的儿郎,只怕再没有比她阿兄更优秀的。 萧倩仪听公孙叙讲了一路,也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事,还不如他们自己查的更全。 是以,所说所谈基本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公孙叙走在最前头,萧景南落半步,萧倩仪则心不在焉跟在最后。 外头天气炎热,甫一进入大殿,登时全身似没进凉水,舒爽得很。 他们进去的时候,宇文玦正独自下着棋,比起造访者,似乎棋盘上的棋子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萧倩仪朝那薄蓝的影子瞧一眼,白净的面容凛如霜雪。若说阿兄是幽谷清泓,那么这个便宜表兄则是雪峰寒冰。 宇文玦让人看座上茶,公孙叙与萧景南一左一右,萧倩仪挨着萧景南落座。 只在他们见礼的时候,宇文玦才抬了抬眼皮,冷漠得很。 萧倩仪用余光扫了眼萧景南,宇文玦态度会如此傲慢无礼,只怕就连阿兄都不曾料到。 要知道在大周遇见银岳府的人,谁不得恭维几句。 他们这般被人冷遇,还当真是头一回儿。 待上了茶,宇文玦才放下手中的棋子,朝他们看过来,声音很淡。 “靖宁侯世子萧景南,我早有耳闻,蔺玢之战,赢得很漂亮。” 萧倩仪有些意外,未曾想到他竟这般直言谈论昔日战事。 萧景南一抬手:“殿下过誉,蔺玢一战之所以能胜,不过是早有部署,吾也只是捡个现成的功劳,实在是胜之不武。” 公孙叙看着宇文玦平静的面孔,心忽的一提,面上有些尴尬。 蔺玢一战,车骑将军陆淮几乎全军覆没,幸而还是彼时身为大将军的殿下,在余澜竭力抵御,方为南齐赢得一线生机。 而他们这个部署,其实并不高明。 起初,他们的计划是拿下余澜,可殿下拒绝他们里应外合的要求后,他们便只得启动另一条暗线,则是陆淮固守的蔺玢。 萧世子与女郎也参与那一战,而他恰是为他们提供内应情报的人。 公孙叙只当他为昔日败齐不满、抑或是不平,转眸看他一眼,面上却未见任何不悦,淡然得似是与他毫不相干。 他与殿下真正相处时间并不长,从前多是通过信函,传达上皇指令,或转述他从晋邺传来的消息。从字里行间中观察,自以为是了解他的。 可通过连月来面对面的相处才发现,到底还是将他看得浅薄了。 最初,上皇提出将南齐暗线全部交由殿下负责时,他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且不说殿下曾多次为维护南齐违抗上令,就说陆淮之死、叛国之罪,哪一个都与他们暗线脱不了关系,存着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又如何不叫人担心?唯恐殿下掌握暗线后,公报私仇、泄愤出气。 须知南齐暗线之所以有如今规模,可是经过多少人殒身不恤换来的。 假使因为一己之私,毁了暗线,那真是多年心血付之东流。 他担心,主上更担心。 可偏偏上皇执意如此,甚至还直言道,用陆修一人换齐国暗线,值。 值不值的,他倒是不清楚,但,就凭殿下接管后,竟没动暗线中的任何一人,他就打心眼儿里佩服的。 再也不敢将殿下看作昔日听他指令的细作。 更不敢将其看作寻常的贵子王孙。 他也似乎能明白上皇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这样的人,倘若不能站在我方阵营,那么将来要面对的,该是怎样可怖的对手? 公孙叙心思百转千回,看向对面坐的萧景南,表面神色坦然,可眉目间仍是流露出些许疑惑,看得出来,殿下对他的赞赏与夸奖,叫他感到不安。 公孙叙又往主位上看了看,宇文玦只低着头品茶。 殿下这么一说,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思虑间,却听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既然殿下当初不肯弃甲投戈,誓要领着齐军顽强抵抗,那么现在又为何转头归顺大周,总不会是我大周齐王的头衔比南齐大司马更有吸引力吧?” 公孙叙转过脸,就看到萧倩仪扬起一张娇美的脸,灿若夏花。 看起来倒是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样,实则出言不逊,挑衅发难。 在大周,说起萧倩仪,可能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银岳府唯一的嫡女郎,自小被靖宁侯当作儿郎教养,萧世子亦对这个亲妹百般宠爱。 两国交战时,她更是与其兄同携府兵上阵杀敌,绝不是一般闺中娇女郎。 倒是有几分傲气凌人的资格。 也不怪有此一问。 若搁在寻常人也罢,可现在对上殿下,公孙叙委实捏了把汗。 萧景南万没料到萧倩仪这么冒失,眉头一皱,连忙嗔她一眼,又向宇文玦作揖赔罪。 “家妹出言不逊冒犯殿下,还望殿下不予——” 萧倩仪笑着打断,“殿下都能做大周的齐王,必然宽怀大度,又岂会因为这么一个问题动怒?” 第285章 各行其是 宇文玦放下手中的杯子,极浅一笑。 “是否要动怒,取决于我,没有什么会不会。只是不知,这问题是女郎想问的,还是银岳府想问的?” 公孙叙斜萧倩仪一眼,皱起眉头。 殿下是如何回到大周的,他是再清楚不过的,若放在常人身上,是扎在心上的一根刺。 可殿下,他看不透。 但初次拜见,便是这种态度,就算银岳府的骄子爱女,也断不该这么目中无人。 公孙叙虽不至于同一个小女郎置气,但心中到底生出几分不满。 难不成是银岳府另有打算? 思及此处,本想出言护主的公孙叙敛住口,静等萧倩仪的回答。 萧景南如何不懂这一问的涵义。 当即俯下身,深深一拜:“舍妹唐突冒犯殿下,实乃——” 萧景南何曾这么低三下四过? 萧倩仪猛地站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是我出言冒犯殿下的,与我阿兄无关,与银岳府更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殿下要惩治就惩治我吧。” 她挺着胸膛,面上虽不情愿,语气却是明显放低不少。 其实,原也没打算没事找事,只看不过他明嘲暗讽似的夸奖。 萧倩仪想了想,还是道:“战阵之间,不厌诈伪。用兵之道,以计为首。私以为,两国交战,究竟是如何取得胜利的并不重要。自古胜者王、败者寇。那些说什么胜之不武的,从来都是输的一方不甘之言。” 萧景南转过头,温润的面上带了怒色,“萧倩仪,你太失礼了。” 瞧到这儿,公孙叙也算看明白了,左不过是小女郎的自以为是。 萧景南瞧一眼萧倩仪,心中无奈,道:“殿下,舍妹只是——” “不为头衔,”宇文玦偏头望向窗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为活着。” 这…… 几人俱是一诧,愕然地看着冰清水冷的人。 如何没想到他会给出回答,更没想到给出的,还是这般贪生怕死的说法。 公孙叙听得很不舒服,张了张口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有些质疑,自殿下醒来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 今日他是能解释一个,可往后他又能否一一解释得过来? 不过沉默一瞬,宇文玦重新拾起一颗棋子,垂眸把玩,全不在意。 眼里,只有棋子,没有人。 公孙叙暗暗摇头,终究还是他多虑了。 萧景南怨怪地看向萧倩仪,萧倩仪表情僵硬立着。 明明这回答比方才她所说的还要羞辱人,可她浑然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快感,反而挫败得很。 好像铆足劲儿扔出一颗石子,想将对方砸个头破血流,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勃然大怒,而是沉入大海,水波不惊。 他越是漠然不动,越是衬得她尖酸刻薄。 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萧倩仪也不太记得,只记得宇文玦再没看过她一眼。 坐了不多时,萧景南携了萧倩仪离开。 公孙叙朝门口望了一眼,来时他得到一个消息,南齐的安定侯夫人没了,更令人吃惊的是,安定侯早与其正室夫人和离。 以上皇的意思,齐王殿下该择一门亲事,无论从哪儿方面考虑,这银岳府当为首选,来之前,他也这么认为,可现下…… 公孙叙瞧着空落落的门口,微微蹙眉。 “公孙大人,还有何事?” 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 公孙叙愣了愣,回过神,正色道:“不知太医令可有告知殿下,上皇所剩时日已是不多?” “嗯。”宇文玦眉眼未抬。 公孙叙道:“殿下应知,当日上皇为早日攻下南齐,不得已才授予宇文珂为都督中外诸军事,统领府兵二十四军,而今,一旦上皇——” 他顿了下:“宇文珂将再无顾忌,这般急诏殿下回周,便是想扶植您与之抗衡。可宇文珂多年来培植的势力不小,朝中不少党羽,现又手握重兵,只缺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宇文玦默不作声,他如何不知? 周皇室宗族里不是没有其他人选,只是在洛安已久,关系错综复杂,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宇文珂,到头来宇文珵的皇位仍是不保。 可选择他不一样,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行事完全掌控在他们手里,即便有银岳府做支持,日后真的势力强盛,可身世一事,总是拿捏他的一根软肋。 他们今日可以说他是宇文玦,他日也可以说他是南齐派来的细作。 宇文玦挑眉:“你们所能想到的,就与银岳府联姻吗?” 他身上固然还流着淡得几乎微薄的萧氏血液,可靖宁侯绝不会因为这点,便点头答应为他所用,萧氏与他们恩怨由来已久。 有他在,不过是将这恩怨的名头,坐得更实些罢了。 各有所图。 宇文玦云淡风轻笑了下。 这般千里迢迢将萧景南兄妹二人诏来,不就是以备不时之需,提早定下名分…… 宇文玦能猜到,公孙叙一点儿也不意外。 公孙叙沉吟一下,道:“上皇也并非全然只为拉拢银岳府,殿下如今独身一人,没有后盾力量——” “公孙大人不必赘述,此事我有决断。” 宇文玦不再看他,只专注提着棋盘上的棋子。 公孙叙只好揖礼告退。 宇文玦稍稍侧脸,尉迟渊便退出门外守着。 殿中再无旁人,静得很。 洛安不像晋邺,没有蝉鸣,太过炙热的空气里,只剩死寂。 宇文玦提完子,余光瞥见案几上的密函。 从信封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正面是字帖,字迹随意随性,似是闲时信手所写: ‘长相思,毋相忘,常贵福,乐未央。’ 背面的内容也不长,只简单几句话。 落款处依旧是一朵木棉花。 宇文玦静坐一会儿,拉开小屉,收起密函。 * 出了明光殿,萧景南沉默走着,萧倩仪偷瞄几眼,他并未察觉,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倩仪自知今日行事却是逞一时气,深吸了口气,小声试探问道:“阿兄是在生我的气?” 萧景南侧过脸,看她这般小心翼翼,无奈笑了笑:“倘若你不是靖宁侯的嫡女,父兄巴不得将你常留在身边——” 萧倩仪脚下步子一顿,不由拔高了声音:“所以这次来洛安,根本是给我与那南齐叛徒定亲?” 第286章 一厢情愿 不高不低的一声,惊得前面带路的内侍回头看过来。 南齐叛徒? 内侍吃了一惊,随即慌忙垂下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带着两人往宣室去。 萧倩仪脸色不好看,可身在皇宫,不得不压低声音。 “我是死都不会嫁给一个敌国叛徒的。” 气恼不服叫她涨红了脸,可眼神、态度异常坚定。 “你们若是逼我,我一会儿就策马离都,回呈州,要是银岳府也容不下我,我就带上一支府兵戍边去。” “总之,我萧倩仪要嫁的,必须是顶顶厉害的儿郎,决不能是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人!” 萧景南看她如此斩钉截铁,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好,不嫁就不嫁,谁又说一定要让你嫁给殿下了?何况——” 他笑了下,摇摇头,脚下的步子比刚刚出来时轻了不少。 答应的这么痛快? 萧倩仪不可置信,错愕一愣,忙去追他:“何况什么?你那么笑又是何意?” 萧景南看一眼前头的内侍,又慢了半步,略一思考,还是耐下性子问:“先皇的子嗣可多?” 萧倩仪不明所以,迟疑一下,点头。 萧景南道:“洛安的皇子王孙众多,可上皇没一个能看得上眼的,偏偏选了一个流落在敌国的,为何?” 萧倩仪愣了下,随口道:“许是年衰岁暮,弥留之际觉得愧对孝仁皇帝,想留在身边,以做补偿。” 萧景南一怔,笑她:“怎么,现在承认殿下是孝仁皇帝之后了?” 萧倩仪偏过头,不看他。 萧景南也不紧抓不放,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天家皇室,可与我们不同。” 这话也不多说,只道:“上皇是何等厉害的人物,那是亲自上阵打过突厥人的。他曾说只有孝仁皇帝性子最不像他,可也庆幸孝仁皇帝不像他,只可惜——” “你以为上皇这般极力攻打南齐,没有孝仁皇帝的原因吗?” 萧倩仪不以为然:“这与我刚刚所说有何不同?” 萧景南反问:“倘若不是我们知晓内情,单凭当日在战场上的表现,你能猜到他是孝仁皇帝之子吗?” 萧倩仪微怔,他们虽未同他正面交锋,但也一直关注其他路的战况,确实是万人之敌啊。 “我们只是没遇到,真要碰到,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萧景南不争辩:“我想说的不止是战场,要知道能在两国间斡旋这么多年,单凭这心智,绝非一般人能企及。” 说到这儿,想到她方才口头上的不客气,不免失笑。 “能蛰伏多年、且带领三军的人,你指望言语上的一根小毛刺,便想刺伤人,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萧倩仪脸一红,上过战场的人,那么一句羞辱确实不算什么。 只会丢了自己的风度。 现在想想,她也懊悔得很,不该一时冲动。 “那你既然知道他根本不会在意,又为何做小伏低,一再道歉?” 依旧嘴硬。 萧景南叹息:“难道别人不在意,该道的歉、该赔的罪,就可以免了?” 萧倩仪自知理亏,不吭气。 萧景南见她表情,心下了然,只道:“别人不说,单说公孙叙,别看品级不高,但却是上皇心腹,谁人不说几句客气话,即便阿父来洛安,也是以礼相待。可是你看他,与我们同行途中,讲了多少殿下的事,可谓是滔滔不绝。” 萧倩仪撇撇嘴,不敢苟同:“那又能说明什么?能在上皇、主上跟前伺候的,必定是八面玲珑、老于世故之人。他既知晓上皇与主上的心思,定然会多说宇文玦的好话。再说了,他方才也不过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事吧?” 萧景南瞧她一眼:“据我所知,公孙叙从不参与植党营私,一向与皇子王孙保持距离,可你瞧瞧,他对殿下生活上的细枝末节都了解,可见他的态度啊。” “公孙叙为何特意告诉我们殿下生活上的某些习惯,不是他真的喜欢与人闲话家常,而是在变相告知我们,不要轻视殿下。而你——” 萧景南微微一叹:“人与人说话交谈,有时不能只听话的内容,得想想他为何要跟你说这话的原因。” 从前他们总觉得她年纪尚幼,只想叫她随性而为,如今看来,倒是害了她。 萧景南抿唇沉思。 萧倩仪敛下不耐,认真去看萧景南,忽然觉得,她认为阿兄那所谓的装模作样,实则是另一种较量,并不亚于战场的真刀实枪。 萧景南望见不远处的宣室,转过脸深深看她一眼。 “你以为殿下看得上银岳府的支持?到底是殿下需要银岳府,还是银岳府需要殿下,咱们得好好思量思量呢。” 他一顿,又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他是连齐君赐婚都敢不遵的人。” 说罢,萧景南闭口不言,直往宣室门口去。 萧倩仪怔愣在原地。 且不说宇文玦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她,就连谈话期间,与他们也是不冷不淡的态度。 所以,对于联姻这件事,他一早就表明了态度? 而那句她以为的明嘲暗讽,终究是狭隘了…… * 日头渐落,天际处,似被人放了把火,烧得整个天空都红彤彤的。 有道是,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 梁婠刚沐浴完,站在窗边望着半天朱霞,像涂了满脸的胭脂。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梁婠也没回头,只笑了笑。 “明日定是晴空万里。” 来人并不言语,只恭敬奉上一杯茶。 梁婠接过,看一眼来人。 这几日的相处,他总是拿侧脸对她。 可殊不知,这侧脸瞧得多了,倒叫她越看他越像一个人。 梁婠转过身正对他:“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自那日寿宴后,梁婠便将沐宴留在了含光殿。 沐宴点点头,两只眼睛闪着柔柔的光。 据说透过眼睛可以看到内心。 别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梁婠看得出来,沐宴是这样的。 她偏头看一眼他脸上的疤,在夕阳的映衬下,疤痕显得越发怪异。 梁婠犹豫一下,还是道:“如果没有这道疤,你应该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叫宋檀。” 第287章 长勿相忘 沐宴眸光一闪,垂了垂眼,细密的睫毛掩住了他的情绪。 梁婠只盯着他瞧:“你想不想治好脸?” 沐宴闻声抬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 梁婠叹口气,目光移向窗外,这个时辰的天,是晚霞烧得最旺的时候。 沐宴来含光殿的当日,她便命人去查这疤痕的由来,可惜无果。 只知他初来皇宫时,分派在各殿嫔妃跟前伺候,可因性格内敛、不会逢迎讨好,不受上位所喜,也因此少不得被人欺负,后来更是因为偷窃,遭管事毒打,罚去做杂役。 险些丧命时,幸得人相救,而这救人的,竟是仁寿殿里得脸的内侍,更凭着内侍的推荐,自此留在了仁寿殿。 也不知是遭人嫉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某一夜过后,不止脸毁了,嗓子也哑了。 在这之后便去了阆桦苑,栽花种草。 相处的这几日,梁婠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可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是难言之隐,又何必强人所难? 梁婠不逼他。 若是从前,她定会追根究底,或者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替他做选择,而现在,她也愿意等…… 梁婠饮了几口茶,放下杯子,坐去案几前,铺好纸,拿起笔,抬眼问他。 “今日想写什么?” 沐宴虽不能说话,倒也会写几个字。 那日寿宴上,他扯着另外一个内侍闯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确帮了她的忙,让有些事显得不那么刻意。 毕竟,只有沐宴的出现纯属意外。 加上上次毒药,沐宴已经帮她两回了,金帛珠玉他不喜,治脸看伤他又拒绝,在她的坚持下,沐宴才道,想要在照料花植之余,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因而,与其说沐宴留在含光殿照料花草,不如说是跟着她读书识字的。 沐宴想了想,用手比划一番。 他说的是昨日他们读书时,她顺口提到的一件关于汉代虎符银带钩的故事。 梁婠了然一笑,低头写字:长乐未央,长勿相忘。 写完最后一笔,她将笔递了过去。 沐宴接过,另取一张纸,照着她的字,尝试写着。 梁婠在一旁瞧着他的侧脸,微微出神。 他性格温和,容易害羞,有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如果不是这刺目的伤疤,应是与宋檀不分伯仲的。 她记得很清楚,陆修查到的消息中说,宋棉在筵席间被沐将军带走…… “宋棉……” 专心写字的人,握笔的手一顿,停了片刻才疑惑看她,不确定她有没有说话。 梁婠笑了笑:“你想出宫吗?” 沐宴想了一下,摇头。 似乎怕她不信,还放下笔,用手比了比,让她放心。 高潜进来时,大殿很安静,只有里殿有隐隐约约的响动,并不明显。 他一直朝里走,在门口停下,窗边的案几前,两人并坐一排,一个埋着头写,一个偏着头教。 偶尔才有一两句说话声,几乎全靠眼神交流,在那双恨恨瞪着他的眼里,他见到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温柔。 高潜眯眼,静静站着看了许久,越看心越沉。 这一幕忽然让他想到从前。 “陛下?” 神思微晃间,人已经走上前。 “陛下忙完了?” 高潜但凡得空就会来找她下棋,不过这些天忙着处理赵氏的事,来的也比较晚,下一两盘就走。 今天倒是早,梁婠有些意外。 高潜回过神,目光凉凉地瞧着面前人:“白日里周昀又找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沐宴早让到一旁,垂头行礼。 高潜没看他,径直走到案几前,歪着头看桌上的字。 梁婠蹙着眉,有些不耐:“这些天,隔几日总要找我一次,问问关于玉像的事,他始终觉得玉像碎裂与赵氏无关。” 高潜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拿起几上的字帖,瞧了瞧,再挑眉瞅一眼沐宴,最后看向梁婠,饶有兴味:“《诸侯王为后妃题词》?” 梁婠只顾着手上收拾笔墨,腾空案几,因而没看他,只口中随意应道:“昨日看到带钩,给他顺带一提,他倒是记下了,正好这几个字,写起来也简单。” 她抬头对沐宴笑笑:“这么细心认真的学生,晋邺可再找不出第二个,可惜埋在后宫,不然去太学——” 说到这儿,闭了口,不再言语。 高潜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梁婠对沐宴道:“今日先到这里,明日再学吧。” 她与高潜下棋的时候,会屏退所有人,宫人内侍不得命令不得入内。 高潜将手中的字帖递给沐宴,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沐宴双手接过,躬身准备退下。 眼看要迈出内殿,高潜突然叫住他:“沐宴,你会洞箫吗?” 皮笑肉不笑的。 高潜喜欢品竹弹丝不稀奇,只是沐宴竟然懂音律? 梁婠也抬起眼睛,好奇看过去。 沐宴微微错愕,点点头。 梁婠惊讶:“怎么从不曾听你说过?” 沐宴有些难为情,垂下眼。 高潜只是沉默瞧着他。 就在梁婠以为他要心血来潮,让沐宴为他奏一曲的时候,他摆了摆手,“退下吧。” 沐宴手捧字帖,躬身离开。 高潜坐下身,“淑妃怎如此优待他?” 梁婠摆好棋盘,沉默片刻。 高潜既有此一问,未必不知沐宴的来历,隐瞒和欺骗实在是不可取。 越是疑心重的人,越不能用谎话搪塞。不然,苦心经营的信任,说坍塌就坍塌。 梁婠坦白道:“不瞒陛下,妾有一位故友,沐宴很像那位故友失散多年的兄长。” 高潜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她会据实相告,随即又问:“要找你的故友来认一认吗?” 这个问题,梁婠不是没想过。 可是万一一切都是巧合呢? 就算不是巧合,单凭他一再拒绝自己的提议,又怎么不算另一种委婉的表达呢? 梁婠摆好棋奁,微微一叹:“再等等吧,相认相认,总得互相都情愿才算是美事一桩。” 高潜瞧着她,忽然就笑了。 梁婠心思可不在这个话题上,率先取一枚子,落定再抬头:“陛下这一盘总不是为沐宴而下吧?” 第288章 一举两得 高潜唇边的笑意未逝:“梁婠,你还记不记得,从屏州回到晋邺的第一晚,太后不许你做昭仪,要将你,将你配给内侍——” 他停了下来,只是瞧着她无声地笑。 梁婠蹙眉回忆,入宫当夜,太后要在佛堂杀她,幸而她早有准备,让湘兰通知了高潜。 后来,太后愿意留她一命,条件是要将她许给内侍做对食。 不过,高潜完全不予理会,强拖着将她带到了含光殿。 她隐约记得太后提到阆桦苑…… 梁婠一怔,眨了眨眼:“所以,当初太后说的内侍,便是沐宴?” 高潜敛了笑意,透过她好像望向某一处,抿唇不答,只剩沉默。 梁婠不知他的用意,正要开口询问,他又恢复如常,落下一子,冷沉沉地盯着她。 “为何中毒一事不早点言明?还是自你知道伊始,就没打算要告诉孤,只等着孤毒发身亡的那天?” 这么多天过去,高潜一直没有开口问她这件事,想来应是亲自去查证。 可现在主动提起,定然是已经验明了真假。 他有此举动,在意料之中,而她也一直等着他来找她。 她不急。 想要动太后,单凭她一个人,是不自量力。 可放眼看去,这皇宫里敢与太后叫板的也只有高潜,可高潜再气恨、再想摆脱桎梏,到底一时半会儿还需要倚仗太后,尚不会彻底撕破脸,更不会狠下杀手。 不然,当初的那封信就够了。 如此,她也只能再加一记猛料。 梁婠能想到的,便是高潜头痛症的真相。只有威胁到性命,他才能下定决心。 但下毒之人究竟是不是太后,她也不确定。 如何告知高潜中毒,更不是一件简单道明真相的事。 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被意外点破。 可经过寿宴上的试探,梁婠看得出来,高潜中毒一事,太后与太医根本是知情的。 可明明知晓,却从未透漏给高潜,那就是太后有意隐瞒。 既然太后有意隐瞒,她又怎么能铤而走险,去做主动揭开真相的人? 否则一旦叫太后知晓她洞悉一切,只怕高潜还没动太后,自己倒先被太后杀了。 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既要取得高潜信任,又不能让太后将这笔账记到她的头上。最重要的是利用此事,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 如此一来,她也只能拿赵如心做挡箭牌。 至于这一步究竟有没有走对,还需要择日验证。 可现在高潜这里…… 不过须臾,梁婠已是迁思回虑。 高潜直直望着她,在等待回答。 梁婠跟着落下一子,才道:“妾也是无意中发现陛下的头痛不是寻常疾病,而是长期留存在体内的毒药,所产生的不良反应。” “起初,妾怀疑是自己医术不佳,许是误诊,为求保险,妾只能耐着性子又观察了数日。后来,妾基本已经能够确诊,可又怕骤然揭露此事,不但引人慌乱,还惊动下毒之人却不自知,是以不敢声张,然此事关系到陛下性命,又不能久久拖着。无奈之下,妾便想借用一个合适的机会,让它看似无意被戳破……” 高潜眼眸很黑:“赵隆辉欲在皇后寿宴上设计你,就是淑妃所说的合适机会?” “是。”梁婠略有迟疑,“妾先前也不是很敢告诉陛下。” 高潜拈子落下,“怕孤怀疑你。” 梁婠没否认,跟上一子:“也怕妾能力有限,坦白讲,以妾目前的水平,只能缓解症状,无法彻底清除,但妾若是私下对陛下讲,陛下很大程度上会觉得妾有所保留,未必信妾。说不准还得因此获罪。倒不如当着众人的面,最好还是有太医在场,他只需看一眼妾给陛下配制的药,定然能证明妾——” 高潜挑了挑眉,他可没忘当日宴席上,她是如何一个嘴硬不开口,就算被人冤枉,都表现得无所谓。 直到最后,才被迫道出实情,却也只是求个清白。 高潜乌黑的眼,微微眯起,细细审视。 真会演! 他扯着唇角浅浅笑了一下:“玉葫芦便是淑妃向孤表的忠心,你这忠心表得极好。” 日日挂在身上,人人都能瞧见,还一挂那么些日子。 怎么不好呢? 想反驳都找不到理由。 他头微微一偏,目光审视:“可孤以为,淑妃不该对孤这般忠心才是。” 梁婠想笑,他一直记得很清楚,她是恨他的。 梁婠眸光没有丝毫闪烁,说得极为坦然:“陛下说得不错,妾确实不想这么忠心,但想要成事,妾只能借助陛下的手,这般忠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潜唇角弯了弯:“诸如曹鹿云之流吗?还有谁呢?” 他笑得意味深长:“借赵如心的手杀了曹鹿云,事情败露后,刀毁人亡,不单报了昔日旧仇,更绝了日后潜在威胁。” 高潜能看到这一层不稀奇,梁婠本就没打算瞒着他。 何况这才只是开始。 “是,我从未想过要饶了曹鹿云。”梁婠微微一笑,很诚实。 “不过,妾之所以敢借赵隆辉这把刀,也是在陛下允许的前提下。” 高潜蹙眉微讶:“孤何时说允许了?” 梁婠只望着他。 若不是知道他让赵如心动手划伤自己的脸,她还真以为他对赵如心有多么喜爱呢。 但这也不是她敢动手的原因。 当日见到黄潆脸上的伤,再想到三个人都闭门不出,不由心中起疑。 她便有意在高潜面前提起那药的特殊之处。 至于素兰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验证了她的所思所想。 梁婠并不多说:“陛下虽未直接言明,但连日来,陛下的忙碌,妾可是看在眼里的。” 打蛇打七寸。 他是想要获得支持他的力量,可也不敢忘记前世的教训。 想要真正掌控他人,不拿捏住要害,又如何能用的踏实? 梁婠从高潜手中拿过黑子,笑着代他落下:“赵氏亦是妾向陛下表的另一份忠心。” “毕竟,没有点实在的好处,下次,陛下又怎么会愿意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番,陛下也是一举两得。” 高潜愣了愣,低低笑了起来:“孤倒是觉得,与其说孤一举两得,倒不如说淑妃一举多得。” 第289章 供认不讳 梁婠唇角隐隐翘着,不说话,只沉默瞧他,一双眸子水润透亮的,还带了几分玩味。 高潜想说的话,没来由的就咽了回去,静静端详她,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横着她的仇恨,那么重活的这一世,他们该是怎样的投契。 他喜欢成为她欺人的倚仗与底气,更喜欢她弄喧捣鬼时,还能替他捎带一些盘算。 至少证明,她是站在他这边的。 高潜松开指尖的棋子,单手握住她,细细摩挲着掌心的细白柔软,心头也跟着绵软起来。 其实,他是想要更多的。 可若实在不行,像现在这般也是好的,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 虽然这也不过是为博取他信任的手段,但换种角度,这又何尝不算真心在取悦他呢? 只要不突破底线,他是不吝给予她所想要的一切,甚至还会因她为阴谋诡计得逞,所流露出的神动色飞而感到满足。 可这么想着,还忍不住拆穿她:“何时下的毒?” 闻言,梁婠不觉坐端正,挑起眉梢,故作意外看他:“陛下发现了?” 瞧她这般大惊小怪的模样,他却是忍不住笑了,心情愈发的好了起来:“倘若不是一时兴起,那羊羹岂不是要被孤饮下?” 是啊,真想毒杀他是多么的简单。 梁婠抿了抿唇角,反问他:“陛下直到现在才问这个问题,不就是已经知晓答案了?” 戳穿心思,高潜一点儿也不恼,反而还向她勾唇而笑。 她这是变相承认,就算有机会,也不会害他。 瞧着她的眼里,也渐渐浮起了笑意,点头承认:“如果不是借着孤赏的汤羹投毒,你又打算投在何处?” 梁婠毫无保留:“妾又何时说毒在汤羹里呢?” 高潜微微错愕,眯起眼,来了兴趣。 梁婠冲他淡淡一笑:“在汤匙上。” 这个回答,超出了高潜的预想,他眨着黑眸,唇角若有似无地翘了翘。 “观音像呢?淑妃总不会说完全同你无关吧?” 都说赵氏是送给他表忠心的 梁婠知道今天若是不将这里头的曲折经过讲清楚,他是不会甘心的。 “妾听闻玉石也有软硬之分,软的那种经过挤压、冷冻,乍然遇热会碎裂,试了试,果真如此。” “昔日,她们让妾遭受流言蜚语的诋毁,如今,妾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回敬她们一壶罢了,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很公平。” 梁婠垂下眼帘。 名声于她而言,早已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可她们不一样。 梁婠看得很清楚,曹鹿云临死前听到众人议论和离之事时,眼眸中流露出的绝望。 杀人就是要诛心啊,不然区区一具肉体,怎么够呢? 高潜拈起棋子,唇角上露出浅浅的微笑:“那么沐宴也是你提前安排好的?你可别跟孤说你在寿宴前没见过他。” 梁婠落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地拧着眉头瞧他。 “陛下可还记得,那日将妾从仁寿殿救回来前,妾问太后讨要解药?” 高潜轻轻点一下头。 梁婠稍稍一顿,如实道:“临去屏州前,太后给我强行喂了毒药。” 喂毒一事,她本不欲告诉高潜,因为高潜并不知道陆修北周细作的身份,如果抛开这一点,那太后想杀陆修的原因实在太单薄。 难保不会让他起疑。 可若是故意隐瞒,亦是得不偿失,现在顺势告诉他太后曾对自己下毒,那么也更加坐实他中毒一事与太后有关。 何况,宫里这么多双眼睛,谁去过哪儿,又见过何人,只要肯仔细查,总能查得到。 她与沐宴见过面,一定不是秘密。 再说,她对沐宴这般好,本就引他注意,除了出于对沐宴安全的考虑,她也需要加强那日沐宴作证的真实性。 梁婠道:“从仁寿殿出来后,我又慌张又恐惧,心神不定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然后就碰到了沐宴,他只以为我身体不适,想帮我,还倒了茶水与我。不过也只是匆匆一面,我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 梁婠又道:“寿宴上再次见到他,我也很意外。这些天相处下来,我越觉得他或许就是之前要找的人,自然对他关注更多些。” 听她这般解释后,高潜点头道:“怨不得他突然闯进殿里,你生怕江惟杀了他。” 他也记得她听到沐宴名字时,有一瞬的疑惑,那不像是装的。 梁婠正思索如何回答太后欲杀陆修的原因时,却听高潜在那边淡淡说道: “孤已经命人查过了,他的确是从沐将军府出来的。” 他的注意,好像放在了沐宴的身上。 梁婠悄悄松了口气,心还未放下,又听他道:“可孤查沐宴的同时,意外得知一件事。” “何事?”梁婠不由挑眉,不过口气却依旧淡定。 高潜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有人曾帮你查过宋棉。” 有人? 陆修帮她调查宋棉不是一天两天的,飞鸿踏雪,但凡做过的事,再怎么清理,依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显然,向他坦白这件事,是对的。 梁婠:“是,我曾求他帮忙,他答应了。” 求? 这个字眼像根刺,刺得高潜眯了下眼。 梁婠似乎浑然不觉,轻轻扯了扯唇角,抬眸看他:“陛下今晚还能否好好下棋了?” 高潜眯着眼,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梁婠,你真是变了。” 闻此,梁婠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讥诮地瞧他:“难道陛下没变吗?” 今日的示好已经足够了,余下的时间里,总得忤逆、挑衅他几回。 不然,太假。 梁婠笑了下:“只要时间足够久,又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她说完不再看他,专注盯着棋盘,到底这盘棋才开始下,提上一两个子,也不过是顺带的事儿。 说者是不是有心尚不知,可听者却是有意。 最开始,她心里眼里对他只有恨,后来,又知道曲意逢迎,不惜在他跟前装模作样那么长时间,现在…… 高潜默了默,也不再追问。 她刚也说了,只要时间够久。 第290章 话中有话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高潜来得早,走得也早。 他到底是变了,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洗漱后,满室灯火与宫人,该熄的熄,该退的退。 梁婠图凉快,穿着单衣赤着脚去开窗子。 窗扇一开,凉凉的晚风瞬间从窗口灌了进来,迎面而过,带了荷塘水汽与花香,清新得很。 抬抬头,头顶月光皎白,毫不吝啬地洒下一地银辉,也十分大方地眷顾她。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只有夜深人静时,清清冷冷的蟾光,才能叫她卸下防备,给予她疲累身心不多的舒缓与放松。 梁婠低下头,抚上并不明显的小腹,偶尔她能清晰感觉到,里头像是有金鱼吐出的泡泡似的,一弹一弹的。 每逢他动的时候,她会想笑,是发自内心的。 在他落地前,她总得扫除一切障碍才是。 幸好还有他陪着她。 梁婠站了会儿,正欲转身,却听院子里似乎有悉索声。 她心一提,悄悄往窗扇后躲了躲,不免惊奇,难不成内奸除了一个素兰,还有其他人? 若不将身边别有用心的人清除干净,她可睡不安稳。 梁婠藏在黑影里,努力在不被发现的基础上,伸头往外瞧。 不黑的夜里,梁婠清楚看到发出响动的是一个穿着内侍服的人,不似旁人弯腰驼背,倒是身姿笔挺。 这背影—— 梁婠蹙起眉头,一动不动盯着。 内侍无意识地转过脸的瞬间,白日可怖的疤痕像被黑夜故意隐藏起来,只看得清另外半张白净的俊脸。 是沐宴。 梁婠紧张得砰砰直跳的心,稍稍缓和了下来。 还以为是什么歹人。 可这么晚,他为何不睡,又在庭院里做什么? 梁婠想了想,依旧不打算惊动他,目不转睛瞧着他。 沐宴背对着她,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直往廊下去。 他放下怀中的东西,转过身时,廊下的灯火将那东西照得清楚。 是一盆花。 大晚上的搬花? 梁婠垂下眼,略略思索,今天高潜跟她说完调查宋棉的事情后,已经能够确定沐宴就是宋棉。 可他却不想与他们相认。 当初陆修也查过的,但查到沐将军府后,便再无音信。 陆修知道宋棉就是沐宴吗?又是否找过他、见过他? 梁婠又看了几眼,转身朝床榻去。 * 梁婠不知昨夜是何时睡着的,只知再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现在的南城宫里,她是出了名了的受宠与跋扈。 不但我行我素,甚至就连给太后与皇后请安都免了。 太后是因为不喜欢她。 而皇后,从前是因为皇帝特许,现在则是皇后因为自省中。 观音像碎裂后,人言籍籍、流言四起,一时说什么的都有,将那日玉像碎裂时发生的异象讲得有鼻子有眼,更是传得神乎其神。 周昀为了调查此事,来来回回盘问后宫中人。 奈何始终没有一点进展。 渐渐就连后宫各殿都开始传起闲话。 梳妆时,沅芷提起这事不甚唏嘘,一边帮她整理裙摆,一边讲着各宫闲言。 湘兰似乎全然不闻,只专心帮她整理着裙摆。 梁婠透过镜子对上沅芷,浅浅一笑,当然没有进展了。 关于玉石碎裂的事,也是在她幼时,于阿翁一本藏书中不经意看到过,那时她出于好奇,特意从阿娘首饰匣子里,偷了几只玉镯子拿来尝试,几乎要放弃时,不想有一只于阗玉的倒真的碎了。家人诧异,她也只道是不小心失手打碎的。 梁婠垂眸沉吟了一下,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她忽而抬了抬眉,瞧沅芷:“想去看看素兰吗?” 沅芷脊背一僵,表情很不自在,气恼中带着几分不忍,想说话又咬了咬唇。 梁婠也不看她,只往镜子里照了照,很随意。 “正好我还有些事要问她,一会儿你陪我去诏狱吧。” 素兰的事,梁婠早有察觉,因而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可沅芷不同,是被瞒得彻彻底底。 气愤是真的气愤,可到底也是同屋居住的姊妹。 现下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她——会死吗?” 沅芷似是怕答应得太快,惹她不悦,迟疑了一下,才问。 梁婠偏头看她一眼,重新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边,轻轻叹口气。 “你忘了在御花园里,她们只是在言语上冒犯我,就要遭受酷刑吗?素兰现在可是帮着赵如心,蓄意陷害我,就连投毒一事也难逃干系,我去诏狱,就是想看看审讯结果。” “若是不出意外,应会随赵如心一起被处死。” 云芷沉默着,在想心事。 梁婠也不再多言。 用完早膳,带着沐宴准备出门时,沅芷默默跟了上来。 梁婠站定看她。 沅芷眼圈微红:“奴婢想去送她一程。” 不说已经知道沐宴就是宋棉,就是先前不知道,梁婠也没打算让他在含光殿做照顾花草以外的事,可现在—— 她改变主意了。 湘兰目送他们离开,便回殿中看着宫人内侍清扫整理。 含光殿距离诏狱有不短的路程,梁婠坐了步撵。 路过昭阳殿时,似乎在院内瞧见一个内侍往正殿去,那走路的背影很眼熟。 梁婠只望了一眼,移开视线。 天气很热,待到诏狱门口,梁婠额角上已冒出细密汗珠。 她拿着布子轻轻拭了拭,对沅芷道:“我让他们先带你进去同她说说话,不然,待我问完话离开,你是没法再留下的。” 沅芷红着眼睛点头。 知道梁婠要来,皂隶一早就等在门口。 不等梁婠上前,已躬着身子上前:“娘娘可要现在提审?” 梁婠点头:“你先带本宫的人进去。” 得梁婠的吩咐,皂隶带着沅芷就往里走。 眼见沅芷的背影没入门内,梁婠才转过身看着面前悄无声息的人。 沐宴板着面孔很严肃,两只眼睛直直望着门头,目光中有惊讶,还有些畏惧。 梁婠低低地笑了笑:“同我第一次来这儿相比,你的反应可是淡定多了。” 沐宴侧过脸,微微垂下眼,赧颜。 梁婠目光不瞬,盯着他瞧:“你知道,第一次是谁带我来的吗?” 沐宴抬眸,摇头。 梁婠对上他的眼:“陆修。” 沐宴一愣。 梁婠抿唇:“你认识他吗?” 第291章 东窗事犯 沐宴没眨眼,睫毛微微抖动,然后摇摇头。 不认识? 梁婠眯起眼,轻哦一声,算是应了。 不及转身,沐宴又用手比划起来,梁婠连蒙带猜,大致是说,很久以前在仁寿殿时,是见过的,但从未说过话,后来又调去了阆桦苑,基本再没见过,因此,只能说知道,但不能算认识。 梁婠也不再说话,停歇片刻往诏狱大门去。 外面天气有多热,诏狱内里就有多凉,置身其中,袭来的都是冷飕飕的阴风。 据说牢狱这种地方阴气重,孕妇是不该来的。 梁婠目不斜视朝里走,掌囚在一旁陪着笑脸,毕恭毕敬,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殷勤与小心。 “知道娘娘要来,特意将刑讯室清扫干净,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梁婠睨他一眼笑:“怎不将整个诏狱清扫一遍?” 掌囚啊了一声,瞧见梁婠脸上的并未动怒,咧着嘴讪笑。 “你把该审的人给主上和本宫审清了,本宫不是就不用来了,又何必你再费力气清扫呢?” 梁婠深深瞧他一眼,转过头目视前方。 掌囚脚下步子略一停,很快点头哈腰跟上来:“请娘娘放心,都审得清。” 梁婠稍稍点头,声音淡淡的:“这朝中百官啊,都是各司其职,各人有各人的地儿,那位置没人坐了,才好将余下的人往里填,你说是不是?” 掌囚眼中亮光一闪,忙忙应声,脚下紧追不舍。 “你现在既管着这里,让人腾腾地儿,不是易如反掌?供词供词,总要供出来点东西,才不枉费你们连日来的审讯。” 掌囚宽厚的手掌一撮,眼里带了几分欣喜,连连点头。 梁婠漫不经心瞧他:“本宫与掌囚也算相识已久,能帮则会帮一把。” 说着扫一圈周围,不无嫌弃:“这诏狱又冷又阴,暗无天日的,在这外头守的人,与那里头坐着的,依本宫看也没太大区别。” 曾经她还是来这里指认闹事者时,她无意中撞见掌囚在抱怨。 掌囚是个精明人,梁婠不再多言。 快到跟前,梁婠挥挥手,将掌囚打发了,瞧着那隐藏不住愉悦的步伐,摇头笑笑。 谁人不是一山望着一山高? 他羡慕诏狱外的官员,殊不知还有人羡慕他呢。 梁婠唇畔的淡笑还未消失,就瞥见身侧的沐宴双目不移地盯着她瞧。 梁婠看他:“是觉得我变了吗?” 沐宴神情一僵,垂下眼。 顿了顿,梁婠又道:“有时皇帝未必不辨忠奸。” 在某方面,奸臣也的确好用。 审讯室里低低的哭泣与争执,在这儿处处都是喊冤声的地方,很容易被人忽略。 “阿兰——” “是你,若不是你顶替了我的位置,我又怎么会沦落至此!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你滚!” 梁婠行至门口,里头的人齐齐望过来,沅芷背身抹把眼泪,僵硬的动作,瞧着气鼓鼓的。 梁婠入内坐定,屏退所有人。 被高高吊起的人头发散乱,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几不蔽体,露出的皮肤伤痕累累、脏污不堪。 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女子一旦进了牢狱,那是什么罪都受了。 梁婠眯了眯眼:“早日今日,本宫又何必当初要浪费精力替你诊治?” 素兰愤恨偏过头,咬住唇屈辱万分:“当日若不奴婢我生病,就凭她,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到内殿侍奉,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原该是属于奴婢的!可她没有一点愧疚,还整日在奴婢面前炫耀不,一口一个好姊妹地叫着,真叫奴婢恶心死了!” 素兰一会儿厉声叫骂沅芷,一会又哭着向她讨饶。 梁婠没出声,只是冷眼瞧着,素兰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直到最后,力气用尽,哭累了,也骂累了,垂着脑袋哽咽。 梁婠开口:“你背叛本宫,就是因为怨恨沅芷?” 素兰掀起眼皮:“难道不该恨吗?” 往往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不需要回答的,梁婠不纠结此事,托起下巴瞧她:“赵如心许你什么?六司女官还是嫔妃位?” 素兰眸光微闪,迟疑道:“凉,凉风殿掌事。” 说完满腹委屈咬住唇,垂下头抽抽搭搭起来,现在别说掌事,马上就该命丧黄泉了。 梁婠拂了拂衣袖站起身,“素兰,我们也算主仆一场,本宫自问没亏待过你,可你却为了一个区区掌事——”她摇摇头,轻轻叹口气,“好歹也是含光殿的人,本宫这就当送过你了,来生可要擦亮眼睛跟对人。” 话毕,拿起脚就走,毫不犹豫。 一只脚才迈出审讯间,背后又响起哭喊嚎叫,还伴随着哗啦作响的锁链声。 “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求您,求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留在这继续受辱,奴婢也不想死……” “娘娘,求您求求我——” 素兰眼睛死死瞪着半个身子已经出门的人,拼了命想要挣脱身上沉重的锁链,只想冲上去将她紧紧拽住,那广袖罗衫是这阴森可怖的牢狱里,唯一的希望,一旦走了、没了,她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不,她不想死,也不想留在这儿。 “娘娘,我是冤枉的,我没有下毒,更没有——” 梁婠收住脚步,背身站着,“冤枉?” 眼看梁婠站住,素兰重燃希望,急急辩解:“是,奴婢背叛娘娘,替赵隆辉盗取药物不假,监视沅芷、揭发娘娘,这些奴婢都承认,可是奴婢对下毒之事,真的一无所知。” 梁婠没回头:“素兰,单凭你刚说的这些,就足够处死了,其他的,也只是决定你的死法不同而已。” 梁婠作势要走,另一只脚也迈出去。 眼睁睁看着人迈出去,素兰头皮发麻,浑身战栗,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她大脑只有一个念头,她想活着! 素兰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喊出声。 “娘娘!奴婢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梁婠再次站定,唇角轻轻一提,勾出一个笑。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梁婠缓缓回过头,看她:“你想说背后指使你的是皇后吗?” 素兰眼睛瞪得大大的。 第292章 一了百当 “您,您知道?” 梁婠没有回答,微笑道:“本宫还知道,你叫毛巧妮,不叫尤蕙兰。” 素兰面容一僵,眼神难掩惊慌。 梁婠敛了笑:“你可知冒名顶替是何罪?” 素兰三魂丢了七魄,战战兢兢:“不,不是,奴婢——” 梁婠点头:“本宫知道,那小吏家的女郎不肯进宫,你家又欠小吏的钱,便拿你替了,可那又如何呢?” 素兰眸光一暗,眼皮耷拉下去,是,没有区别,横竖都是死。 梁婠扫她一眼,又道:“听说你那跛脚的兄长,近日娶了新妇,还捐了个小官,再过些日子就要赴任去,对了,你那小妹倒也是个有福气的,竟与县丞家的小郎定了亲。这么看来,你们毛家也算喜事不断、蒸蒸日上。” “不得不说,皇后对你不错,”忽地又摇头一笑,“不对,不是对你不错,而是对你家人不错。” 梁婠说着话墨玉似的眼珠微动,环视四周,无不可惜。 “只可怜你要死在这牢狱中,也不知多年后,他们毓子孕孙、承欢膝下时,还能否记得这一世无虞,都是你用性命给他们换来的?清明中元时,又能否记着给你烧点纸钱香烛?” 素兰的脸越来越白,抖着唇呜呜咽咽地哭。 梁婠瞧着她,叹气:“当年,你父母也是为了给兄长治病,才问那小吏借钱的吧?” 素兰再发不出一声,闭着眼只剩流泪。 梁婠踱步上前,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擦眼泪。 素兰睁开眼,一动不敢动,不可置信。 擦拭间,白色的绢帕已然脏污。 梁婠垂眸看一眼,扬手丢进火盆:“人活一世,总不能从头到尾都只替旁人做嫁衣吧?” 素兰怔怔瞧着她,大惑不解:“娘娘的意思是?” 梁婠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地回答,“是赵如心授意你对佛像做手脚的,至于下毒一事——” 素兰愣着不动,目光紧盯面前的人,等待后话。 梁婠却未说完,轻轻皱起眉头,细细打量她:“这皮肉之苦既然已经受了,就再受几天吧,不然怎么能证明你的忠心呢?” 素兰红着眼,唇微动:“娘娘……” 梁婠意味不明地笑笑,再不逗留。 踏出刑讯室,沅芷几人远远站着,见梁婠出来,忙迎上前。 掌囚冲在最前头,嘴边的笑带着几分讨好:“娘娘可审出什么?” 梁婠佯装气恼,言语中蕴了怒意:“倒没看出她还是个硬骨头呢。” 掌囚面上一寒,动了杀心:“娘娘,要不要——” 梁婠摆手,看他一眼:“你给本宫看好,她可不能死了,本宫还等着她的供词呢。” 掌囚会意。 梁婠挑眉:“赵如心呢?” “微臣这就带娘娘去。”掌囚早准备好,就等着带梁婠去赵如心的牢房。 掌囚这个态度,梁婠很满意,不怪乎上位都喜欢这种善于迎合谄媚的,这么懂得察言观色、打勤献趣,倒也有他的可爱之处。 赵如心关得不算偏,牢房也较旁人更敞亮一些。 到底也是高潜的宠妃,在没彻底定罪前,掌囚也不敢太放肆,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赵氏有没有挽回圣心的可能。 赵如心双臂抱膝,背身坐在地中央,仰头望着墙上一个极小的窗口,像一块山石纹丝不动。 莫名有一幕从眼前闪过,那年在大理寺狱,他在刑讯室坐着等她,等她到门口时,他就闲闲倚着,仰头瞧着那唯一透光的小窗。 也是在那天,他为了试探她,让她杀了王庭樾,结果她下不去手,准备自尽…… 梁婠眼睫低垂,不知怎么回事,她好像与牢狱特别有缘。 梁婠站着出神,身旁跟着的人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出声惊扰。 赵如心察觉异常,木然回过头,目光呆滞,直到一点点看清来人,瞬间像被响雷惊醒,猛地扑过来。 “梁婠!你这个贱人,你害我!是你害我——” 她一只手死死抓着木栏,另一只手从缝隙中伸出来,试图抓住来人。 可惜被木栅栏困住,只能凭空挥着。 昔日纤细修长、上着蔻丹的玉指,此刻指甲断裂、脏污不堪。 不等梁婠开口,几个皂隶率先冲上去,毫不留情抽打。 赵如心边叫边往后躲:“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本宫,本宫要见主上,要见主上,我要见主上!” 凝白如玉的皮肤,抽出道道刺目血痕,刚医治好没多久的脸,也添了新伤。 沅芷与沐宴何曾见过这场面,鞭子雨点般细密落下,他们也惊得一颤,好像鞭子同时落在他们身上。 “都停下。” 梁婠站在原地,神色不动。 “本宫有话要问她,你们先退下。” 掌囚使了个眼色,带着皂隶一并离开。 沅芷与沐宴不放心,拗不过梁婠,只好跟着离开。 没了掌囚与皂隶,赵如心重新扑上来,又踢又踹,可隔着栅栏,只是枉费力气。 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到底一向养尊处优惯了,闹腾没多久,已是精疲力尽,甚至远不如素兰叫骂的时间长。 她靠着栅栏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从声嘶力竭,到哽咽难言。 梁婠始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发泄。 半晌,赵如心抬起花里胡哨的脸,眼睛又红又肿。 “是你害我的。” “是。” 许是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痛快,赵如心微微惊讶,随即又恶狠狠瞪了过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你是怕我和你争宠吗?” “争宠?” 赵如心摇摇头,边笑边掉眼泪。 “你何须同我争,又岂会怕?我根本就是你的——” 梁婠蹙了蹙眉,打断:“第一次同你们见面时,我便说过,地方让给你们,要打要闹都随你们,我没兴趣加入,可你终究没将我的话听进去,非要来招惹我,那便怪不得我先下手。” 赵如心眼神迷惑,“我招惹你?我不过是让素兰去偷药!” 梁婠冷冷看她:“主上又不在,你何必再装,黄潆脸上的伤,因何而来,你心里不清楚?” 赵如心视线一顿,慢慢往下移,停在梁婠不明显的小腹上,声音哑哑的。 “是,是黄潆告诉你的?” 梁婠垂眸,轻轻抚上小腹:“谁告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敢动他,谁就该死。” 赵如心眼睛一亮:“我要见主上!这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根本不是他的!” “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见你?没有他的默许,我未必能动得了你。” 梁婠俯下身,在赵如心触手可及的地方,留下一只白瓷瓶。 第293章 冰冻三尺 视线触及小瓷瓶,叫喊声戛然而止,赵如心仰脸盯住梁婠看,潮湿的红眼睛里满是怒火。 “梁婠,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在诏狱,尚未定案前,你竟敢毒杀我!” “怎么?是因为我猜中了你的秘密,就急着要杀人灭口吗?还假借他的名义来骗我!” “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梁婠直起身,后退一步:“杀你,何须假借谁的名义?” “好大的口气!你别以为现在仗着圣宠在身,就可为所欲为、只手遮天!” 梁婠笑:“为何不可?” “你……这是在诏狱!” 梁婠轻轻扯了扯披帛:“是啊,是在诏狱。” “你,你就不怕杀了我没法交代吗?” “交代?我就是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才特意来此的。” “你休想,是你害我的,我要见主上!我要见他!” 梁婠瞧着她,轻轻摇头:“他若愿意见你,又何须我站在这儿呢?” 赵如心愣了一下,神情狼狈:“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是他让你给我的?” 她哽了一下:“他的心可真狠,真狠啊……” 梁婠无意多说,从袖中掏出一份早已备好的血书,声音冷冷的。 “这供词,已替你备好,安心上路吧。与其让他们按着你,强行给你灌下去,还不如你自己体体面面地饮了,对么?” 说完,梁婠将血书顺着缝隙朝里扔了进去,恰好落在赵如心手边。 赵如心浑身僵住,泛白的手指抓起血书,待看到字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这字迹为何跟她写得分毫不错? 直至一字一句看完,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赵如心看看白瓷瓶,又看看血书,牙齿咬得咯吱响,一时又哭又笑。 过了好半晌,才缓缓低下头,傻呆呆地盯着白瓷瓶,颤着手去拿,就在指尖要触碰到瓶身时,又停了下来,似烫手的火炭一般,不敢再靠近半分。 她往下咽了咽眼泪,狠心拿起瓷瓶。 梁婠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就在她要走到尽头时,身后响起刺耳的叫喊声。 “他今天如此对我,又岂知日后不会这般待你,梁婠,我就等着看你的下场……” 梁婠步子只顿了一下,无所谓地笑笑,继续往前走。 诏狱外,步撵渐行渐远,再拐个弯就会彻底不见,可掌囚依旧巴巴儿望着。 皂隶跟着张望半天,摸不着头脑,好心提醒:“大人,人已经走了!” 冷不丁一声,掌囚吓了一跳,回过头气急败坏瞪他:“知道人走了,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审,给我连夜审!” 皂隶缩着脖子,应了一声赶紧开溜。 看皂隶没了影儿,掌囚这才又朝后看一眼,心里颇为感慨。 从前就知道这是个心狠手辣的,果真不错。 这个诏狱,反正是不能再待了…… * 当日傍晚,传来消息,隆辉赵如心自知罪无可恕,于狱中畏罪自杀,死前留下一封血书,历数生前罪状,并阐明一切与赵氏一族毫无关系,纯系她个人所为。 血书上交代,自淑妃入宫后,她一再失宠,待淑妃有孕,更是心生嫉恨,便趁淑妃为皇后操办寿宴的之际,一面指使含光殿的宫人,在贺礼上做手脚,败坏皇后的声誉,栽赃给淑妃;一面又买通太后跟前的内侍,意图毒死淑妃,移祸于太后。 是真是伪,有待进一步验证,但关于下毒的供词,基本与仁寿殿内侍的一致,没有出入。 至于玉像破碎的说法,又与含光殿宫人的吻合。 查了近半个月的寿宴下毒与玉像碎裂一案,终于有了结果。 因此事涉及前朝后宫,又从上到下盘查五日,意外揪出几个教唆煽动赵如心的漏网之鱼。 不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有贪生怕死者,竟供出素日与之结党营私者,以求减缓罪行。 是以,从原本后宫争宠,竟演变成前朝互相勾结。 在重重审问下,又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证明当年军饷一事,常山王是含冤而死。前光禄大夫娄骁拿兰陵公主嫡女为要挟,逼迫其做伪证陷害常山王。 当年处决人数,多之又多,不少人出来喊冤,并指证娄氏多年来身负皇恩,却欺君罔上、拉帮结派、作威作福。 本以为事至于此,不料,娄氏一事又引得门阀士族互相揭底告发。 审问、供词,抓捕,再审问,滚雪球似的,越抓越多、越审越多…… 更在抓捕的娄氏人员中,爆出供词,皇后因不满太后长期高压管控,欲与娄氏合谋,扳倒太后及陆氏,因而故意陷害安定侯,丞相在无意中知晓内情后,加以劝说,娄氏怕真相泄露,借其女曹鹿云之手,在书信中加了花粉,秘密杀害曹相…… 寿宴一案,似随手放的一把火,意外点燃了深埋于地底的火药,将整个晋邺城炸得粉碎。 两国好不容易休战,尚未过几天安稳日子,谁想竟生出内乱,一时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整个晋邺乱成一团。 高潜本想借机利用此事上下清洗,巩固皇权,不想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恐伤及根本,更怕动摇皇位,高潜再不甘心,也只能一点点将事情压下,象征性处理几个关键人。 一个月后,宫中大宴,可也不过是粉饰太平。 门阀皇族内斗愈发严重。 窗扇大开,湿漉漉的轻风柔柔吹进来。 梁婠靠窗而立,看着宫人唰唰地扫着庭院中的积水,一连几日的滂沱大雨,今早儿才算雨过天晴。 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外衣。 梁婠微微转了一下头,看到沐宴,不免诧异。 几日的大雨将人困在屋内出不了门,这天刚一放晴,黄潆就领着几个同品级的妃嫔上门,说是要跟着她学制香调香。 湘兰恐她身子疲累,便打发沅芷领着一行人去花园。 有孕后,她确实越懒得摆弄那些,故而并未阻拦。 她做这些闲事本就是另有所图,可沐宴不一样,是真心喜欢栽花种草。 梁婠看得出来,比起含光殿,沐宴更喜欢待在阆桦苑。 阆桦苑就在御花园旁边。 “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去出去?” 第294章 留出后路 沐宴摇摇头。 梁婠淡淡一笑,望进他的眼底:“你真的不想出宫吗?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也并非无处可去,能离开就离开吧。” “趁着现在,你的去留我还是能做主的时候。” 沐宴仍是摇头,两只眼睛清透明亮,像泉水里的黑水晶。 梁婠一直觉得匪夷所思,要有怎样一颗心,才能在遭受折磨与苦楚后,还能保持眸光清澈。 沐宴想了想,用手比划。 他说,每日可以读书写字,还能做喜欢做的事,已经很好了。 说完,弯起眉眼,静静瞧她。 梁婠眯起眼睛,心里止不住难受,可再难受,还是冲他笑笑。 他一向是会为人考虑的。 梁婠记得,那日街头,甜腻腻的糖葫芦才刚交到她的手中,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给卷走了。 他跑得飞快,她在后面追得吃力。 其实一串糖葫芦不算什么,她完全可以重新再买一串。 可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想把它追回来。 如果当时没有去追他,也没有自以为是地施舍钱财,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脸毁、失声、身残,还有那些不为人知且难以启齿的经历。 旁人也许不会明白,可她是再清楚不过。 那些经历就像是拿着小刀,一刀一刀刻在心上的。 他不愿出宫、也不愿治脸,她大概是懂的。 梁婠笑得笑得,就有些笑不出来了,反而很想哭。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怀孕后,情绪就是这么容易受影响。 梁婠垂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再看他,问了一直横在心上多年的问题。 “宋棉,你有没有怨恨过我?” 沐宴目光有片刻的凝固,然后望着她轻轻摇头,两只手比了比,从来都没有,他抢了她的东西,不但没有怪他,还愿意帮助宋檀。 梁婠扯着嘴角,笑得勉强。 沐宴手停顿一下,又接着比,如果不是当年抢了她的糖葫芦,也不会……所以,真要怪的话,是不是也该怪他去抢别人的东西? 他清亮的眸中闪着柔柔的光,是轻柔的春风,带着绵软的细雨。 有一种莫名的感伤。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他们能再见面,还都好好活着,就很好。 梁婠眼眶酸酸的,轻轻点一下头,他们确实太久没见过,甚至这一世,她也没想过,曾经那个从她手中夺走糖葫芦的小男孩,真的会再站在她眼前。 要知道在前世,她是到死都没再见过他。 更想不到,他一直在皇宫里。 梁婠蹙起眉,只觉奇怪:“你是何时知道我,认出我的?” 她与宋棉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他们就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连她也是在救了宋檀之后才知晓他的名字。 他又是何时知道她的身份、她的名字? 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样貌都已改变,他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梁婠紧紧盯着他,目光不瞬。 沐宴垂下眼,两只手不似方才,有些手足无措。 梁婠也不想再打哑谜:“陆修找过你,对吗?” 沐宴迟疑抬眼,手掌松开,又握住,似是不知怎么解释。 梁婠提了口气,直截了当:“当初,是我让他帮忙找你的,后来他查到你被沐将军带走,可沐将军府上却没有一个姓宋的,只说有几个年纪相仿的,我们便猜测你是不是改了名字,他再命人去查,迟迟不见下文。” 沐宴依旧沉默。 梁婠抿了抿唇:“现在想想,不是不见下文,而是,他隐瞒了我。” 她话音一落,沐宴连忙摆手解释。 梁婠拉住他的手,牵着唇角,浅浅笑了笑:“你放心,这件事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他不告诉、隐瞒我,定是受你所托。他这个人我知道,你若不愿意,他是不会强迫你的,必得等到你愿意与我们见面的时候,才肯告诉我们,你的下落。” 梁婠说着轻轻叹口气,又道:“他就是那时找到你的吗?” 沐宴犹豫一下,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梁婠微微颔首,果然没猜错:“所以,当日在阆桦苑,你就已经认出我,后来还故意躲开我?” 沐宴目光歉意,垂了垂眼。 梁婠拍拍他的肩:“你既然还没想好,咱们就再等等,等你想见宋檀了,我再告诉他。” 说起宋檀,梁婠唇角扬了又扬。 “你放心,他现在过得很好,我没进宫前,开了药店和粮铺,他离开公主府后,便替我接管了生意,起初我也只是想给他找个落脚的地方,谁曾想他在经商方面,倒还真有些天赋的,说起来还真叫人佩服。” 说到这儿,梁婠停了一下,挑起眉梢看他:“不瞒你说,那药店我是用你名字开的——” “所以,你若是想离开皇宫,不用担心无处可去,走出南城宫,你就是宋记药店的幕后大老板。” 沐宴一愣,笑了。 梁婠视线往窗外看一眼,才重新落回他的脸上:“假如有一日我们真要离开这儿,我就先替你治好脸,好吗?” 沐宴望着她的眼睛,亮亮的,然后坚定点头,不过一瞬,又拢紧眉头,面色凝重起来。 他用手比了下,梁婠看懂了。 她如今是皇帝后妃,怀着龙嗣,如何离开…… 梁婠低下头,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 当初,她是不知有孕才进宫的。 后来知晓有孕,只想将他平安生下。 梁婠抬头,冲他淡淡一笑:“等你想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会送你们离开的。” 店铺这两年的进项,足够养活他们了。 沐宴盯着她,眼底尽是疑惑。 梁婠并不多做解释,低下头仔细盘算,等高潜死后,她也没必要再留在皇宫。 如此想来,她是不是该趁着现在,多给自家的店铺…… 从长远打算,除了把该报的仇报了,生意的事,也该抓起来。 这毕竟是一条后路。 梁婠轻轻抬眉,眨眼笑笑:“等再过些日子,我想出宫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你应该很久没出宫了吧?” 沐宴微微错愕。 “怎么?淑妃想出宫了?” 说话间,有人走了进来。 第295章 居心不良 步伐闲适随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高潜除上朝所穿的龙袍为青色,其余所着常服皆是玄色,他又生得苍白瘦削、眉眼细长,愈显得整个人阴郁冷沉。 每每长长的眼睫掩住深眸时,更是喜怒难辨,好似一团变幻莫测的乌云,阴晴不定。 也许云开见天,风和日丽;也许黑云压顶,风狂雨横。 加之,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宫人内侍是极惧怕他的,从不敢在他跟前造次。 他虽与从前不大一样,还说补偿她,但该行的礼,梁婠从没忘,也从不少。 梁婠低头行礼时,余光从高潜绷紧的唇角扫过。 真正了解的人才知晓,他心情其实并不好。 高潜慢悠走近,看她两眼,薄唇抿了抿,很随意:“是宫里住得无趣?” 梁婠没有立刻回答,犹豫一下方道:“就是忽然想吃截饼了。” 高潜撩起衣摆坐下,蹙起眉头颇为意外,旋即又半真半假地笑:“看样子司膳司从尚食到宫人,应全部换一遍人,否则偌大的皇宫,竟连个做截饼的人都没有。” 话毕,他手放在面前的小几上,轻轻叩着,歪着头似在琢磨。 本来在朝堂就堵着一口气,回到太极殿,宫人又笨手笨脚打翻茶盏,可谓火上浇油,即便下令处死也难以疏解,谁想在门口又听到她说要出宫,心底的那团火更是越烧越旺。 正愁没处发泄,她倒是给他寻了个由头。 有一下没一下的动作,让人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手瞧,心也跟着悬起来。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说出什么指令。 梁婠直起身,眉梢轻挑:“如果陛下愿意,也不是不行,就是回头还得重新再找一波人,费时费事的。” 这是一听他杀人,转头又开始变相维护? 高潜停下轻叩案面的手,支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人瞧。 梁婠全无察觉,只唤了宫人奉茶,又在高潜对面坐下,亲自沏了杯茶,送到面前,迟迟不见动静,这才拿正眼看他。 “陛下饮杯凉茶,去火降躁,可好?” 高潜沉下脸,没接:“淑妃——” 梁婠将茶杯往回一收,恍然大悟:“陛下还在想方才的问题?” 高潜被打断,冷冷盯着她。 梁婠略想了想,提议:“不如将司膳司的人处决前,陛下再命他们做一回各自拿手的膳食,这样我们至少还能再尝一次,不然回头找来的人,还不知能不能吃得习惯……” 高潜蹙了蹙眉。 梁婠没看他,偏着头细数:“陛下喜食脆脯和鲊肉,上回在端午宴,还当众赏赐王掌膳,对了,钱司膳的勒鸭也是一绝,妾喜欢,孙典膳的酿炙白鱼,是真不错,还有刘司膳的苞?,陛下不是还跟妾——” “行了。” 冷冰冰的一声打断。 梁婠转过眼,疑惑瞧他:“这么一顿也吃不下,是吗?”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似满是真诚。 高潜提起一边唇角,嗤笑:“你到底是不想让孤杀她们,还是真担心我们——” 说到一半,又敛了笑,从案几上拿起凉茶,垂下眼帘,盯着杯中茶水。 “倒也难为你将孤的口味记得这么清楚。” 说罢摆摆手,责令宫人内侍一并退下。 梁婠没吭气,安静坐回去,他心情的确不好,究其原因,大概也是能猜到一些。 重活一次,自以为比旁人预知一些人和事,便能掌握先机,诸事顺利。 实则未必。 大齐从根上烂透了,无论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往彻底倾覆的那天,又添了把力,幻想起死回生,那不可能的。 何况,高潜只是为了皇帝手中绝对的权力,与曹相所求是不一样的。 可皇族、门阀又如何不知自己的底气来源?人一旦握住权力,谁能云淡风轻再交付出去? 高潜想要坐稳这个帝位,就得忍受掣肘,不然当日的清洗,也不会虎头蛇尾。 眼前现实如此,亦是无可奈。 但这些话,不是她该说的。 梁婠略一思忖,道:“妾记得娄氏有一名姓孙的门客,与合安夫人关系密切,陛下不如用用看?” 娄骁于外放途中病故,高潜为安抚姨母陆颖,特意封其为合安夫人。 也是在诏狱审问过程中,梁婠从诸多口供里翻看到,姓孙的门客虽出身贫寒,但长得一表人才,正好陆颖新寡,一来二去的,竟有了私情。 高潜拧眉:“那岂不是更如了他们的意?” 娄骁说是病故,实则是她指使娄世勋亲自下毒,将其暗杀了。 如今的娄世勋虽成了娄氏族长,但也只算掌握着半个娄氏,毕竟只要有陆颖在娄氏,他这个族长之位就不可能坐得稳当。 梁婠淡笑摇头:“娄骁是死了,可合安夫人支持高浥之心未死,何况还有娄霆钰在,到底是要争一争的。” 话说至此,梁婠一顿:“当初陛下若是将娄雪如收入后宫,不也成了合安夫人的东床,也不至于她现在一心一意只支持广平王,可惜——” 梁婠可没忘娄雪如死前可是说怀了高潜的孩子…… 高潜脸一黑。 梁婠讪然一笑,说道:“不过,对付合安夫人也不难,这姓孙的门客倒是个机会,他委身合安夫人不就图个前程,您寻个机会将他提拔起来,金银富贵浸淫之下,眼里怎可能还会只惦记合安夫人,矛盾嫌隙自然而然不就来了?可合安夫人又岂会由他过河拆桥?都无需旁人动手,内斗会自我消耗。” “至于娄世勋,一方面尚需要陛下扶持,另一方面又忌惮陛下掌握其毒杀叔伯的罪证,自然还算听话,尚可以放置一旁。陛下腾出手,可以对付广平王……” 梁婠想了想,又道:“之前清洗,无意间牵扯太多人,陛下迫于无奈停手,却也不是真的无法处置,只需花些心思,一个一个慢慢处理,倒也是可行的,因而陛下也无需太悲观。” 谈话间,高潜已饮完一杯凉茶。 他将手中的空杯子递到梁婠手中,提唇一笑:“孤原以为淑妃下一个是要对皇后或者太后动手。” 第296章 存心试探 梁婠微愣了下,有些意外,心悬了又悬,有些谋划就算未对他言明,也不代表他真的一无所知。 她是不是该庆幸在太后与皇后一事上,他们的立场是相同的。 可即便如此,梁婠也暂时不想表露出来,只神色如常,重新满上一杯送过去,垂着头假模假式。 “一个是陛下的发妻,一个是陛下的生母,没经过陛下授意,妾可不敢任意妄为。” 高潜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放在几上,捏住细白的手腕,双目盯着她的脸。 “素兰怎么忽然承认是受赵如心指使,故意损坏玉像?这便罢了,你不处死她,为何饶她一命?” 梁婠看一眼捏住她的手,挣了挣,没挣开,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 “陛下不是知道吗?那是皇后心怀慈悲,不仅不与她计较,还为她求情,提起这点,妾当真是佩服皇后娘娘心底宽大。” 高潜细细瞧她一番,叹口气:“你不说就不说吧,只不过,回头不是还得给孤解释?” 梁婠哼笑一声,也不装了,掰开他的手,抽出手腕。 “陛下既然知道,又为何要故意问我?” 高潜眯了眯眼:“淑妃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梁婠晒然一笑,索性看他一眼,坐去一边,“妾要做的,也不过正好是陛下要做的,否则,我有胆子,就没有命。” 高潜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浅笑,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了移,停在微微显怀的小腹上,瞳色深了些许。 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梁婠后脊有些僵硬,本能想要用袖子遮一遮,可她不敢动。 欲盖弥彰。 高潜收回视线,端起几上茶杯,静默不过片刻,梁婠却觉得异常难捱。 他不说话,梁婠也不说话,偏过头拿起小壶,若无其事给自己沏了杯薄荷茶。 高潜这才开口:“孤在仁寿殿见到崔皓了。” 梁婠大为意外,喉咙滚动,咽下茶水:“不是皇后向陛下将他要去的,妾还以为他会留在昭阳殿呢,怎又去了仁寿殿?” 高潜似有若无地笑笑:“仁寿殿里能断文识字的,不是没了?” 梁婠垂眸饮茶,不吭气。 高潜抬了抬眉,拆穿:“淑妃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孤一直很想问问你,为何放了他?旁人便罢了,他——” 梁婠放下杯子,只觉可笑,眼皮也不抬。 “陛下虽让他留在太极殿,可回回传话都打发他来,有事没事就得跑一趟,妾看了实在是倒胃口。既然皇后要他,妾又何必拦着陛下不答应?” 高潜沉默一下,他是知道她有多恨崔皓的,甚至还清楚那些恨丝毫不亚于对他的。 “你若想杀他,随时都可以。” 又补充道:“就算去了仁寿殿也不妨事。” 梁婠低下头,玩着案几上的杯盏。 “这是陛下的补偿?” “你说是就是。” 梁婠抬起头笑笑:“陛下真要补偿,不如杀了张垚,如何?” 高潜一噎。 趁着处理赵氏与娄氏的机会,高潜替张垚洗白一番,只道诬陷安定侯实乃受娄骁威逼恐吓,就连张适的死都变成娄骁预谋的。 现下谁人不知张垚是皇帝的心腹? 梁婠摇摇头:“妾与陛下玩笑的,莫当真。” 高潜不发一言地看着她,这是故意在挑衅他,若搁在常人身上,他定会毫不犹豫下令杀了。 “如果日后你还想杀,待无用了,想杀就杀吧。” 梁婠轻轻一笑,点头:“好。” 待无用了。 待无用了,她确实会杀了他。 如此一看,她与高潜的行事作风,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梁婠垂下眼帘,扯着嘴角只想笑。 高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太后欲给王庭樾择一门亲事。” 梁婠一愣,惊讶抬头。 许是王庭樾一直以来的表现不错,又一直与她保持距离,没有私相授受,太后甚是满意,陆勖也越来越重用他。 这些倒是不意外,可意外的是给他定亲,这便说明他们是真要将他收作己用。 王庭樾归顺高潜的事,他们没发现也罢,若是发现,会有怎样的后果,简直不敢想…… 梁婠缓缓低下头,握紧茶杯,真是不该将王庭樾牵扯进来。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 高潜瞧着她发白的指尖:“昨日,孤去仁寿殿时,太后所说。” 梁婠骤然一僵,望着他,一颗心忐忑不止:“太后为何要特意跟你说这事儿?” 你? 高潜牢牢地盯她片刻,她是真的担心王庭樾,就连言语上的冒犯都没察觉。 突然,他就想起从前,王庭樾为了她不惜提着剑,独闯太极殿,豁出性命要救她。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幕。 那时,他愤怒之余,亦觉得十分有趣,一个人当真会为另一个人舍弃性命? 他想不通。 直到王庭樾真的被他大卸八块,他不仅信了,还觉得有些可惜。 她再一次寻死,被他拦下。 他很气,好像她会护着所有人,单单除了他。 高潜没有回答她,反而笑着问:“为何不告诉王庭樾孤曾经杀了他,反而还劝他归顺于孤?” 梁婠淡淡道:“忤逆陛下只有死路一条,知道前世的事对他没有好处,反而徒增烦恼,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妾只想让他好好活着。” 高潜微微颔首:“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略略一停,声音轻轻的:“对待旁人。” 梁婠没心情陪他玩文字游戏,她只关心一件事,太后为何要特意告诉高潜这件事,难不成她看出什么端倪,故意来试探? 高潜看她两眼,笑笑:“太后特意让孤知晓这件事,目的不在孤,在你——” 梁婠的心有些沉甸甸的。 是,太后告诉高潜,无非是借着他的口,让她知晓王庭樾要定亲的事。 不仅让高潜误会她与王庭樾有私情,还想知道她会有何反应。 太后仍是心存怀疑的,或许也是最后的试探。 思及此处,也算稍稍放下心。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可有说定了谁家的?” 高潜瞧她面上一松,已无先前的紧张,抿了抿唇:“这就是孤来找你的原因。” 梁婠不解:“何意?” 高潜目光不瞬:“太后将择亲一事交给淑妃。” 第297章 卧病在床 高潜离开时,黄潆一行才从御花园回来。 提着芳草香花、有说有笑的一群人,乍然见到从殿中走出的人,顷刻噤了声,乖觉退至一侧行礼。 高潜目不斜视走过,唯经过时黄潆时,余光略扫一眼。 黄潆埋下的头,一低再低。 待高潜走远,复又说说笑笑往殿里去。 站在门口,殿内寂静无声,几人不自觉地收起说笑,表情严肃起来。沅芷走在最前面,第一个迈进去,不想就瞧见梁婠仰面望着窗子,默然坐着。 听到嬉笑声,梁婠才转头望过来,视线轻扫,停在提篮上,带了些不多的笑意。 “看来这几日风雨太大,园子里的花也不剩什么好的。” 提起这事,有活泼的昭华跟着附和,不止花残枝断,还说到园中泥泞,不怎么被弘辉一推,歪到花池里,踩了一脚泥。 她这么一说,弘辉立刻羞红脸,出来小声解释。 两人一高一低争着,旁边几人又掺和进来,叽叽喳喳,是断不清的官司。 梁婠静静瞧着她们,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嗔怨笑骂,一扫阴郁,忍不住想笑。 “吵了一路,也不嫌口渴。” 梁婠起身坐回主位,将案几让给她们,又命宫人端上茶水糕点。 只简单用了些,便围在桌前做胭脂香膏。 说是跟着她学,实则有沅芷与黄潆教也就够了,她在旁边瞧着,只有不对的地方才会出言指点。 满室香花美人,赏心悦目得很。 梁婠斜倚着,随手可及的案几上,蜜饯果品应有尽有。 偶尔抬眼的一瞬,倒也体会了帝王的快乐,可现在的高潜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 弘辉将做好的胭脂送到她跟前。 梁婠指尖沾上一点儿,涂在手背上试了试,质地细腻,颜色清浅。 “弘辉倒是真有些天分的。” 弘辉一献宝,茂光也不甘落后,跟着捧上来,要比一比。 梁婠头有点疼。 美是真的,吵也是真的。 有意无意的,后宫已然分成两派,她与皇后各执一半,高潜乐得其见。 佛像碎裂之事,一如她的预期,迟来的真相到底堵不住悠悠众口,高潜虽命令禁止议论,可向来越是禁止的事,却勾得人跃跃欲试。 皇后为了挽回声誉,除整日诵经拜佛比从前还要虔诚外,更是抽簪散发、素衣加身,泣写罪已状,表面上瞧着是内疚于未尽到皇后之责,统领六宫不当、生出祸事,实则将她与赵如心妃嫔争宠一事,含沙射影地数落一通。 皇后痛恨自己她尚且知晓,唯独搞不明白高潜为何与皇后不和。 可从前对皇后的了解终是太过表面,而她之所以留着素兰,也是考虑到此处。 寿宴风波后,太后的态度虽是冷淡,却好过从前。也或许这几次离间起了作用,即便与皇后平分秋色,太后也并未苛责。 这倒引得曹若宓心浮气躁起来。 越是如此,梁婠越不敢急,曹若宓可不像赵如心,外强中干不说,还将一颗心都放在高潜身上。 曹若宓从来目标明确,不好对付。 梁婠垂眸思考之际,忽听得有人问道。 “娘娘可是乏了?”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关切的眼。 黄潆这么一问,其余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全部眼巴巴望着她。 一众后妃中,黄潆是最关心紧张她的,起初看到绣了缠枝莲的手帕,便误以为她是北周的细作,后来一问才知手帕竟是张宣徽的。 她与张宣徽可有杀父之仇的。 有趣的是,无论绣着缠枝莲的手帕,还是送来的雪山白露,都来自张宣徽。 见一众人还盯着自己,梁婠笑着否认。 又顺手拿起茶杯随口问:“张宣徽身上可好些了?” 张宣徽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因一直没好利索,便不敢随便来含光殿,怕过了病气。 也因这病气,她再满腹疑问,也无法上门一探究竟。 黄潆还没回答,旁边的昭华先出了声。 “说来也奇,她以前并非这么娇气的人,怎么现在三天两头就病着,还,哎呀——” 话到嘴边,被弘辉碰了一下。 昭华惊叫一声,没好气瞪过去:“你捣我做什么?” 弘辉自知行为失仪,对着梁婠俯身赔罪,再解释。 “昭华率直,常口无遮拦,甚至言语冒犯他人尚不自知,她方才那般说,并非是存心搬弄是非——” 梁婠不在意地摆摆手,打断:“无妨,本宫也不过是突然想到张宣徽,随口一问。” 这般遮遮掩掩,更有问题了。 梁婠面上不露,叫宫人给她们添茶水。 直到快用膳时,几人才离开。 临走时,梁婠又命沅芷同去,代她前去探望久病不愈的张宣徽。 用过午膳,也不见沐宴的影子,料想他是回阆桦苑摆弄花草。 梁婠由沅芷陪着在庭院中散步消食。 走不了一会儿,就觉得身子沉,坐在廊下休息。 池中锦鲤养得肥美,梁婠随手拿了糕点投喂。 “娘娘,奴婢去看了,张宣徽的确是病了,那药罐子摆了不少。” 沅芷瞅一眼四周,这才小声说道。 “不如奴婢去太医署问问?” 梁婠投鱼食的手一顿,抬眉瞧她:“那可不行。” 说罢,又低下头琢磨。 沅芷不知梁婠到底要做什么:“这张宣徽是哪里不对吗?娘娘为何怀疑她装病?” 装不装病不清楚,但从送她茶叶开始,有心引起她的注意是真。 梁婠眼睛盯着池中的锦鲤,微微出神,倘若是为了张适,张宣徽来找她报仇的,倒是不奇怪。 可缠枝莲是怎么回事呢?总不能张宣徽是北周细作吧…… 张宣徽不可能,那么张垚呢?当初是张垚告发陆修的。 张宣徽将缠枝莲的绣帕送给黄潆,当真是无心之举? 梁婠摇摇头:“也罢,她既病着,就好好养吧。” * 许是前夜里贪凉,次日晨起时,梁婠病了。 这一病,帮王庭樾择亲一事,只能交予旁人了。 出乎意料的是,高潜答应得很痛快。 虽不能帮他拒绝指婚,但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为了自己心里好过些,也不管他喜不喜欢,硬塞个人给他。 不过倒是跟高潜再三强调,最好能让王庭樾自己选个合眼缘的。 王庭樾虽是王素之子,可现在受尚书令与太后青睐,是以想结这亲事的人不少。 折腾了半个月,这门亲事也终于尘埃落定。 第298章 行宫之行 暑去秋来,洛安城的雨水不断。 晌午过后,天已放晴。 待公孙叙来明光殿时,宇文玦已经看了许久的书。 公孙叙弯腰行了一礼,方道:“殿下,可以启程了。” 宇文玦懒懒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 尉迟渊一言不发紧跟其后。 上皇卧病久矣,许是齐王伴驾侍疾,使其心宽意适的缘故,近来,身体每况愈佳,竟有大好之势。 周君见之龙颜大悦,于齐王宇文玦封赏不断,特在洛安城内建造齐王府,待上皇情况大好,便择吉日迁入府邸。 谁知上皇一时兴起,提出要去行宫疗养一段时间,周君政务繁忙无法陪同,只能由齐王同行。 等宇文玦陪着上皇一同出来,随行的宫人内侍已是恭候多时。 上皇患病在身,由太医令等人先护送上车。 周君宇文珵止步于未央宫前,一身龙袍,并不显得冷峻威严,反而轩轩韶举,温柔敦厚。 “此行辛苦齐王,一路万事小心。” 他面上平淡,言语温和,眼底之色却极深,浑然不如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 此行凶险。 “陛下放心。” 宇文玦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言,便转身离开。 宇文珵眼睛注视着渐行渐远的车驾,心情极为沉重,身旁内侍低声提醒,他依旧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再等等。” 内侍只得躬身退至一侧。 他自小由上皇帝亲自教养,今次一别,应是生死永别。 行宫不在洛安城,近百里的路程。 龙辇后跟着宫人内侍侍卫,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远远就能瞧见,很是惹眼。 有官兵在前开道,街上的人众见了,唯恐避之不及,早早恭敬跪至两侧,俯首低眉不敢直视。 待队伍远去,才堪堪抬头去看,可惜只有扬起的轻尘。 街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瞧见没,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孝仁皇帝之子,养在银岳府的齐王。自打回洛安城,一直住在皇宫里,这不,头一次露面呢!” “是吗,倒生得跟画上神仙似的模样儿,却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不如主上看着宽厚近人。” 旁边人狠拍他一下:“这话也是咱们能说的,你怕是不想要脑袋啦!” 那人自知失言,忙捂着嘴,往四下看,不见引起旁人注意才松口气,悻悻的。 他后头的人伸长脖子,边看边咂嘴:“怪不得,我说怎么瞧着眼生呢!” 先前那人耻笑:“吹吧你就,还眼生,你倒是说说看,你看谁眼熟?” 被人挤兑,那人不悦,狠狠白他一眼:“我年初时,可去魏王府上帮过忙的,见到的贵人不少!” “哼,这话我也敢说,我还去过平原公主府上帮佣……” “你别不信啊!” 七嘴八舌的议论,渐渐将话题扯远了。 出了洛安城,又行了一段路程,但见一切正常,有内侍掀起帘子,探出头低声唤着。 宇文玦侧过脸,内侍神色难掩紧张,欲言又止。 宇文玦只微微颔首,便转过头对公孙叙低语几句。 萧倩仪没乘车,同萧景南一样,驾马。 长发高束,一身红衣红裙,艳如桃李,英姿飒爽。 萧景南瞧着比肩而行的人,语气带了些宠溺。 “不让你来,你非要来。” 萧倩仪瞧他满目担忧,挑了挑眼尾,很是不屑:“阿兄莫要忘了,我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女郎!” 她自不是一般的女郎。 上阵杀敌时,也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萧景南怜爱的同时,亦是满心赞赏与骄傲:“此番可不是简单的杀敌,你要知道那——” “好啦好啦,你就放心吧,打不过,我跑就完了,成不成?” 实在受不了他的魔音入脑,萧倩仪毫不留情打断。 只需看上一眼,她就能知晓他是否会开启滔滔不绝的叮嘱,多少年了,她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她。 萧景南只好笑地摇头作罢。 他们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姬妾不少,庶出的兄弟姊妹也不少。 可整个银岳府只有他们兄妹二人是一母同胞,是真正的手足至亲。 她性格张扬,从小维护他,为了他不惜当着众人的面数次顶撞父亲。他作为兄长,自然也要不遗余力地护着她。 萧景南想到此番来洛安前父亲交代的话,又看她一眼:“阿兄会为你择一门你愿意的婚事,你不甘愿的,阿兄绝对不会勉强你,你心悦的,阿兄就算抢都帮你抢过来。” 萧倩仪一听这话,乐了。 “我若甘愿的,必是我心悦的,我功夫不在阿兄之下,倘若真要抢,我自己抢就是了,何须劳烦阿兄出手!” 她说得傲慢狂放,扬起的脸上神采飞扬。 看在眼里并不让人生厌,反而爽朗明艳得很。 萧景南望着她,也牵着唇角笑起来,回过头的瞬间,目光无意中扫到队伍前方的竹月色身影,敛了笑容。 萧倩仪跟着看过去,也不复方才明快,蹙起眉头。 宇文玦似在给公孙叙说什么,说完纵身跃下马,上了龙辇。 萧倩仪问:“可是上皇——” 萧景南摇摇头,只道:“你在后面守着,我去瞧一瞧,万事要警醒些。” 萧倩仪轻轻点头。 萧景南驾马往队伍最前头赶。 宇文玦才站稳,内侍已打起帘子,面色沉重:“殿下请。” 龙辇内很宽敞,宇文峥躺在榻上,身前太医令、内侍围了一圈的人。 见到宇文玦,围在跟前的人自动让开。 宇文峥面色比之前稍好一些。 瞧着来人,他扯起嘴角笑了下,虽然有些费劲,还是放缓语气:“陪我说说话吧。” 若是初次见,定要大吃一惊,上皇帝何时对人这般眉眼温和、好言好语。 可连日来的相处,但凡近身侍奉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是以无人敢对齐王不敬。 封闭的空间里,所有目光落在那个冷冰冰的人身上。 宇文玦走近几步:“陛下有何吩咐?” 脸上冷,语气更冷。 众人收回视线,垂下头,不吱一声,这点他们也是见怪不怪。 齐王对上皇只有表面的礼数。 宇文峥望着眼前的人,轻轻叹气。 “到现在还是不肯叫我一句阿翁吗?” 第299章 措手不及 “我马上就去见你父亲了,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他脸色灰白,眼窝深陷,疲累地阖了下眼。 勉力伸向宇文玦的手臂,像一截悬在秋风中的干树枝,颤颤巍巍的。 太医令只望一眼,心头涌上不尽的感伤。 行医之初便跟着上皇帝,兜兜转转几十载,昔日的气势与威仪早已深刻在心,总觉得他仍是当年御驾亲征时雄姿英发的模样,竟也没察觉到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们已是白发苍颜,残年暮景。 年深日久的,突然这么凝眸一瞧,只觉陌生。 太医令眼底涩涩的。 久不见回答,龙辇内静了半晌。 太医令掀起眼皮看向站在中间、脸上没有表情的人,几欲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像卡着一块异物,将所有的话都生生堵在嗓子眼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看得清楚,殿下的面上有多冷,心里就只会更冷。 果然,僵了半天的手,终究还是空空地落了回去。 宇文峥并未动怒。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他不是一个会说软话的人,就算此刻说出来,听人耳里也十分别扭。 即便是他自己听着亦觉得生硬。 可人之将死,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宇文峥这么一说,漠然的人才有了些反应,不过也只是眉蹙了蹙。 “陛下还有何吩咐不妨直言。” 语气无波无澜。 车子行驶的并不快,可宇文峥仍觉得车子晃得他视野模糊,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有些力不从心,内侍见状忙上前帮忙,扶着他半倚半躺。 宇文峥略歇歇,才抬眼将面前的人,从眉眼到身量一点一点细看。 自未央宫第一次见面,他便是这副恭而有礼的模样,不想经过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的神态语气依旧同来时一样,丝毫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样貌,这性子当真同他半分也不像,不过——”他顿了一顿,疲惫却愉悦,“你虽不像他,却像极了我!” 他说着话嗬嗬地笑起来,可这一笑,胸膛震动,当即捂住心口,紧紧皱起眉头,惊得太医令连忙上前同内侍一起将人放平,替他舒缓。 宇文峥闭起眼,怅然:“终是成了无用之人。” 宇文玦目光平静:“物有生死。” 宇文峥睁开眼看过去,吃力笑笑:“你倒真是一点儿好听的都不肯说与我听。” 随即又摇头叹息:“罢了。” 安静了不多会儿。 宇文峥坦诚道:“设计将你逼入绝境,是我授意他们做的,也属无奈之举,倘若不这么做,你现在又怎会站在这?” 宇文玦不意外,当日张垚献上血书时,他就隐隐察觉有异,须知血书上所书的内容,几乎都是他从前所行极隐秘之事,倘若不是他们故意泄露,旁人根本无从知晓。 只是那时尚不知身上流着一半宇文氏的血,仅以为—— 宇文峥又补充:“至于珵儿,也就比你稍早一点儿知晓。” 宇文玦微微笑了笑,全不在意,在晋邺时,他是元少虞之子,子承父业,成了替周卖命的细作;现处洛安,元少虞变成宇文恒,他也跟着变成宇文玦。 左不过是从暗处转到明处,继续替他们卖命罢了。 历来只有上位者有话语权,解释着实没必要。 宇文玦明白,现下这般解释也不过是怕待其身故后,自己再迁怒于宇文珵,未尽辅佐,反行谋逆。 宇文玦淡然开口:“无妨。” 他不在乎。 宇文峥看得出来,宇文玦是真的不在乎。 这般性格,既叫人欣喜,又叫人担忧。 欣喜的是,他选对了人,担忧的是,珵儿的性格未必能压得住他。 宇文峥说不了几句话,便有些气喘,眼睛也只盯着冷如霜雪的人。 “从前你在齐时,没有诉你实情,也是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假如一旦让南齐的人知晓你的身份,只怕会将你——” 停了停,又接着道:“如今我也不再瞒你,当年若非你母亲有意放出消息,我亦不会知晓恒儿尚有血脉留存于世。” 尾音落下的同时,龙辇停了。 外面响起激烈的打斗声,还有人高喊护驾,不难辨认,是萧景南。 厮杀、求救的呼喊声不断。 太医令及内侍立刻将榻上的人围起来,重重挡在前面,以身作盾。 宇文玦看一眼躺着的人,转过身盯着门帘处,眉头轻蹙。 他们倒是比预计的还要来得更快些。 宇文玦掀起帘子立在车头,官道两边竟是密林,极易藏身。 出行的队伍突然遭到伏击,宫人内侍无头苍蝇似的抱着头边喊边跑。 放眼看去,整个队伍人仰马翻,侍卫与黑衣人缠斗成一片,不消一会儿,四处都是尸体。 “宇文玦!”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有黑衣人放弃打斗,似猎鹰一般,直冲目标而来。 宇文玦一个侧身,堪堪避开,刚要回击,渊已提着滴血的长剑几步跨上来,不出一言,只目光坚定,快狠准的一剑刺向黑衣人的腹部。 长剑穿身而过,黑衣人吃痛跪地,谁知身后龙辇内骤然响起哭喊声。 在场所有打斗的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齐齐转头往龙辇瞧。 上皇帝驾崩了…… 宇文玦皱着眉,面色一沉。 “殿下!” 就在宇文玦折返一只脚踏进龙辇时,尉迟渊脸色大变,惊呼一声,只见原本受伤倒地的黑衣人弹起身,飞快地从小腿处抽出一把匕首,朝着竹月色的身影直刺过去。 纵使黑衣人被一掌拍飞,仍是迟了一步,匕首已经刺中宇文玦。 萧景南才将跟前的黑衣人清理干净,正要往龙辇处去,却见淡雅的竹月色已染上刺目猩红,尉迟渊赤红着一双眼,护着昏迷不醒的人,疯了似地挥舞着长剑,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黑衣人十分难缠,人数多不说,个顶个的精英高手,又因提前埋伏,杀得一众人措手不及。 这般布阵偷袭,与往日正面大规模交锋极不相同。 萧倩仪好不容易脱身,忙赶去与萧景南汇合。 上皇帝已逝,齐王中刀生死未卜…… 幸存的黑衣人也不再久缠,交换眼神后,极有默契地先后逃走。 官道上方才还浩浩荡荡的人马,此刻已变成横七竖八的尸体。 队伍死伤惨重。 未央宫里,周君宇文珵正与晋国公宇文珂饮茶。 有人急得满面通红,磕磕绊绊跑了进来:“主上,不好了!” 第300章 挑拨离间 人还未近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着身子,双眼湿红,声音发颤。 “上皇帝,上皇帝殡天了——” 宇文珵握杯子的手颤得厉害,张了张口,木然看着来人,悲从心来。 竟真是最后一面…… 晋国公宇文珂不像宇文珵那么平静,当即变了脸色,站起身冲着来人大喝。 “怎么回事儿?还不赶快说清楚!上皇的身体不是已然大好?如何好端端的突然就——你若敢胡言乱语,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来人缩着脖子,打了个冷战。 这怂样儿! 宇文珂上前一脚踹过去,“问你话,还不快说?宇文玦人呢,他又是怎么侍疾的?” 这般行径实在越矩。 宇文珵坐着没动,完全没看宇文珂一眼,稳了稳心神,只看着来人,声音很沉。 “究竟发生了何事?” 来人爬起身重新跪好,抹了把眼泪,抬头说道:“眼看就要到行宫了,不知从哪儿冲出一群黑衣人,个个身怀绝技,出行的队伍几下就被冲散,更有黑衣人直奔龙辇,上皇因此受了惊——” “黑衣人?!”宇文珂怪叫一声,“哪儿来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黑衣人?可有查清他们的身份?” 来人怯怯摇头:“尚未查明。” “尚未查明?”宇文珂抬起腿又要踹过去。 “晋国公。”宇文珵这才看他一眼,“稍安勿躁。” 宇文珂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面色淡然的宇文珵,恍然大悟,收回脚赔罪:“是臣失礼,实在是一时情急。” 他说赔罪,依旧站得笔挺,只稍稍低一下头,言语谦恭,神态桀骜。 宇文珵不多言,只问来人:“齐王呢?可有受伤?” 来人有意往宇文珂脸上小心看了眼,敛眉低声道:“齐王殿下安好,不曾受伤,只,只上皇——” 宇文珂瞪着来人气急败坏:“这个宇文玦,他自己没事,反叫上皇帝受了惊,实在罪该万死!” 宇文珵面色凝重,思忖再三,道:“此事尚不对外宣扬,传寡人令,秘密迎回上皇灵柩。” 来人垂下头,躬身退下。 宇文珂转头看回宇文珵咬牙切齿。 “阿珵,不是我说,这上皇忽然决定前往行宫,我就觉得不妥,如今看来定是宇文玦在上皇跟前教唆的,或者,这根本就是他的阴谋!你想想,他一病这么多年不露面,怎么上皇身体不好了,他病愈了、要回来了,我看他就是别有所图!” “上皇殡天,他却安然无事,保不齐这就是他的贼喊捉贼!你可不能不防!” 说到激动处,他停了停,放缓语气。 “阿珵,我与你那从小是在上皇跟前养大的,可他宇文玦不是,当年还是二皇子的孝仁皇帝,是为周赴齐作质的途中不幸遇害,虽被人所救,却失了记忆,后来更是客死异乡,上皇不忍才将他追封为帝,这并无不可,但——” 他坐下,身子前倾,压低嗓门继续道:“且不说被救的人到底是不是孝仁皇帝,就说几年后找到的这个宇文玦就着实令人生疑,好好的皇室血脉,为何不接回宫,反倒送去银岳府,流落在外?” 宇文珵蹙眉看他:“那不是靖宁侯将他找回来的?上皇恐路途遥远,他身体经不住远程跋涉。” 宇文珂身子往后一仰,嗤笑:“这话也就你会信!十多年了,就算每日往洛安挪上一里,他也早回到未央宫了!” 宇文珵沉吟一下,问他:“晋国公的意思是?” 宇文珵端坐正,眼神笃定:“说不准就是银岳府搞出来的阴谋,你可别忘了,当年,被上皇意属立为储君的可不是先皇,而是二皇子,不然,为何死后依旧追封?即便是先皇也排在孝仁皇帝之后!倘若孝仁皇帝无后也罢,偏偏几年后,又冒出来个宇文玦,如此一来,你与他岂不是都有资格坐这皇位?” “前段日子你突然将靖安侯世子与女郎诏来洛安,难道不是预备将女郎指给宇文玦的?” “这银岳府究竟打得什么算盘,不是一目了然?” “他银岳府只出过娥英,自然是不满足的,倘若宇文玦上位,那银岳府女郎不就……” 他神情倨傲,似乎对一切了若指掌。 有意将银岳府女郎婚配与齐王,只个别人知晓。 宇文珵没有否认,也不打算否认,直言道:“赐婚是上皇的意思,不过,宇文玦已经拒绝了。” 宇文珂瞧着他直摇头,哼笑一声:“什么上皇的意思?还不是他趁着侍疾在侧,跟上皇提的?拒绝?他哪是拒绝,那明明是欲擒故纵,专门演给你看的!你还就信了!” 宇文珵蹙眉沉默,不置一词。 宇文珂眸光微动,道:“我知道先前带兵出征攻打南齐时,有不少人趁我远离洛安,在你跟前进谗言,意图挑拨离间。” 他又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性子直来直去,不像他们弯弯绕绕、虚头巴脑,自然少不了得罪人,莫得被人背后诋毁。” “可再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关键时刻是谁领着兵马出征,为你打天下、守天下?” “阿珵,你我虽是堂兄弟,可我一直待你与阿琪一般无二,你性子温和,幼时总被人欺负,每次还不是我和阿琪替你出头,可对?” 宇文珵沉着眉,淡淡一笑:“是。” “上皇的意思我也能猜到一些,不过是想拿宇文玦和银岳府来牵制我,”宇文珂叹口气,道:“多余的我也不说了,日久见人心!” 宇文珵掀眸,轻轻颔首:“晋国公的话,寡人记在心上。” 宇文珂站起身,行了一礼:“上皇骤然离世,恐有宵小鼠辈借机生事,臣定会替陛下守好洛安、守好未央宫!” 宇文珵迟疑一下:“上皇殡天……” 宇文珂会意:“陛下放心,外人不会知晓。” 说罢,只低一低头,转身大踏步离去。 宇文珂一走,宇文珵偏过头,有人从另一侧小门走进来。 纵然整理过,额角散落的发丝、沾血的衣摆,仍是瞧着触目惊心。 宇文珵心下一沉,起身迎上:“情况究竟如何?” 第301章 功亏一篑 马车前来回踱步的人一边捏着拳头一边往宫门口瞧,步伐急、心更急,直到古铜紫的身影出现,再也按耐不住,迈着大步迎上去,眼底是藏不住的亢奋。 宇文玘手心沁出汗,激动的声音发哑:“一切都按计划,那老东西已经死了。” 宇文珂朝后看一眼,与方才暴躁易怒截然不同,十分谨慎道:“上车说。” 马车行驶,宇文玘放下帘子,屁股刚坐定。 “怎么回事,宇文玦怎么完好?”宇文珂目光阴鸷。 宇文玘一愣,扭头对马车外爆喝一声,下一刻帘帐一掀,闪进来一个人。 宇文玘黑着脸:“你不是说确定刺伤宇文玦吗?” 来人跪地抬头,语气肯定:“是,直刺胸口,当即昏迷不醒。” 宇文玘扭头看向宇文珂:“这种事他们断没胆子扯谎。” 宇文珂眯起眼,脸色阴沉:“他们若是没有胆子扯谎,那有胆子扯谎的人便是——” “宇文玦,不对,应该说是公孙叙和萧景南!”宇文玘眸光很冷,侧过脸对来人吩咐,“还不快去叫人时刻盯着,有任何动静第一时间来报!” 跪地的人领命离开。 宇文玘这才又道:“他们这般隐瞒就不怕露馅吗?” 宇文珂看他一眼:“怕不怕露馅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现在敢按计划动手吗?” 这—— 宇文玘咬牙:“不然我再叫人夜探一次!” 宇文珂沉着眉眼,身子慢慢后靠,半阖着眼:“此事急不得,待老东西的尸体送回来,咱们再作打算,我总觉得这个宇文玦古怪得很。” 宇文玘屁股往前挪了挪,急道:“单凭一个银岳府算得了什么?眼下不趁着他根基尚浅赶紧除掉,留到以后才叫祸害!” 宇文珂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宇文玘站起身:“你若不放心他们,我亲自去探!” 说罢,转身就要走。 “回来!”宇文珂瞪着他,眼带怒火,“在外装莽夫不要紧,可你不能真当个莽夫!给我坐下!” 宇文玘鼓着气,却又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好坐下,眼里是不服气:“咱们筹划这么久,不就在等老东西归西吗?现在终于等到这天了,你作何又畏首畏尾起来?” 宇文珂瞅他一眼,叹气:“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事君慎始而敬终,凡事越到最后,越要慎之又慎,更何况夺位大事,稍有不慎不止前功尽弃、满盘皆输,更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宇文玘摇头,不敢苟同:“是,你是够谨慎,当初明明能将老东西杀了,你非拦着不让我动手,现在可好,送走一个老东西,这又来了个宇文玦——” 不提这事便罢,一提这事宇文珂火气噌噌往上冒。 “若非你莽撞,怎会叫人察觉我们的心思,还好那下毒的人当即被我杀了,不然你我可有命坐在这儿?” “要不是因为此事,他又怎会突然想起宇文玦?还开始提防我?” 宇文玘自知理亏,扭头不吭气。 宇文珂见他这般,放缓了态度:“阿玘,我知道这些年辛苦你,也委屈你了。” 宇文玘垮下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实在是气不过,他们一个外去作质子,一个又是病秧子,临了竟还都落个皇帝的身份,反观父王,明明是皇长子,且又陪着老东西东征西战,凭何到头来什么也没落到,这也罢了,你看看那宇文珵是个什么样儿的,连个大剑都提不起来的人,他当皇帝,他配吗?” 宇文珂眸光渐深:“他自是不配,可不配又如何,他还就是坐上了那位置。” 宇文玘道:“打南齐的时候,是咱们提着脑袋上战场的,那几座城池不都咱们攻下的?” 一想到这儿,他就难受。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等着。 刚要开口,却见宇文珂直勾勾盯着他,看得他后脊发凉。 “阿玘,这几次近看,你觉不觉得宇文玦长得很像一个人?” * 含光殿里。 梁婠挺直脊背、展开双臂,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视线定在隆起的小腹上,忍不住想笑,再要不了多久,这大袖襦也掩不住这壮似树干的粗腰了。 “这是在做什么?” 铜镜里有人从后走上前,由远及近。 梁婠没回头,一旁的宫人内侍齐齐低头行礼。 高潜止住步子,细瞧一番,头戴垂珠步摇,梳峨髻发式,广袖襦衫薄如蝉翼,绅带束腰,长裙曳地。 如此盛装打扮,着实意外。 “难得。” 梁婠收回手臂,随意拉了拉袖子:“妾正准备出门,陛下怎么来了?” 她不好奇他难得什么,只奇怪他怎么来了含光殿。 今天是新婚夫妇进宫谢恩的日子,眼看时辰就到了。 高潜道:“太后想见见新妇,便叫他们直接去仁寿殿,孤就是特来告诉淑妃的。” 梁婠愕然:“那现在过去岂不是迟了?” 含光殿与太极殿毗邻,可与仁寿殿,着实有一段路程。 高潜挑眉笑笑,不以为然:“同孤在一起,谁又能说你什么,实在不行,只道淑妃是等孤更衣才迟了。” 梁婠没兴趣同他玩笑:“咱们还是走吧。” 说着往镜中瞅一眼,未见任何不妥,才与高潜一同出门。 高潜走在前面,梁婠稍落后半步跟在后面。 许是一路沉默,高潜偏过头瞧她:“你倒是一点儿都不难过。” 梁婠看路的眼轻轻一抬,奇怪:“妾要难过什么?” 高潜提起唇角,目光重新投向前路,答非所问:“孤还记得他死时,你伤心至极,是要自尽的,孤以为你对他多少是有些……” 梁婠语气极淡:“陛下不是也说了,那是他死的时候,他现在活得好好的,妾难过什么?妾是陛下的淑妃,真要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那才真是害他。” 高潜停下步子,却没看她:“倒是坦诚。” 不咸不淡。 梁婠头一偏,乱入眼底的是团团芙蓉花,此值清秋时节,正是盛花期。 看着这些芙蓉花,她想起了南苑。 曾经她命人在南苑种了不少。 有道是,花开一日,花色三弄。 梁婠转过头,随口问:“妾听说北周上皇帝没了?” 你跟她说王庭樾的婚事,她却跟你说北周太上皇帝。 高潜略感失笑:“你倒是关心这些事儿。” 但见她有兴趣,又接着道:“已有些日子,据说是去行宫的途中遇刺,上皇帝身死,齐王重伤,荣王宇文玘趁机谋反,带兵逼宫。” 逼宫? 梁婠心一提:“然后呢?” 高潜眸色漆黑。 “伏诛。” 第302章 珠联璧合 无论怎么赶都会迟,梁婠索性也就不赶了。 才到仁寿殿门口,便听得里头女子说笑的声音,很悦耳、很乖巧,也很熟悉。 正殿里,太后坐主位,王庭樾夫妇坐下位,相谈甚欢。 蓦然间看到来人,说笑声中断,忙起身行礼问安。 梁婠随高潜落座,待坐定,高潜抬手免了他们的礼。 太后气色不错,心情也不错,放下手中的茶盏,指着一对新人笑微微地看过来。 “今日一见,哀家越发觉得他们俩人是珠联璧合。” 高潜这才往那一双人脸上看去,黑眸中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母后选的,自然是好的。” 说罢偏头看一眼身侧之人。 梁婠跪坐得端正,嘴角带笑,是叫人挑不出错的文雅大方。 当日她称病向高潜推掉帮王庭樾定亲之事,高潜也应了,更打算利用这个机会,给王庭樾指一门利己的亲事,谁想太后得知她拒绝后,在诸多闺秀的画像中自行挑选了一位。 太后赐婚,莫敢不从,王庭樾只能应了。 太后瞧着梁婠:“方才同新妇谈话才知,原来新妇与淑妃还是旧相识呢。” 新妇如满月白净的脸上,双瞳剪水,灵动有神,一身剪裁考究的合欢红大袖衫,包裹着丰盈柔腴的身段,如盛开的花,娇嫩艳丽。 听了太后的话,新妇弯唇笑笑,惭愧低下眉眼。 “淑妃娘娘千金之体,妾不过蒲柳之质,哪敢跟娘娘称作旧识,只是妾曾经有幸见过娘娘几回。” 梁婠双眼盯住新妇,拧着眉头细细回忆,可惜想了许久,仍是没有半点儿印象。 “许是日子久了,将军夫人可否说说,本宫是何时何地与你见过的?” 新妇神情不自然。 梁婠仅在刚见面时与王庭樾的视线有过短暂交汇。 而后,他便一直神情淡淡地坐着,目光低垂,只盯着地下的砖石瞧。 似乎很专心的在听他们说话,又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想得已经灵魂出窍。 不想她这么一问,王庭樾掀眸看过来:“是臣的失职,内子姓徐,闺名云珠。” 梁婠轻轻应了声:“原来夫人是姓徐?” 徐云珠笑得僵硬:“是。” 梁婠话不多说,扭头看一眼立于身后的沅芷,沅芷会意,手捧瑶盘走到新妇面前,掀开盖住的红布,呈上一只精巧红木镜奁。 梁婠笑道:“本宫虽不记得与将军夫人何时何地见过面,但本宫与王将军却是自幼相识,你们成婚当天,本宫没能前去观礼,委实可惜。” 徐云珠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娘娘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妾也是正常。” 梁婠视而不见,浅笑着道:“这镜奁是本宫特命人为将军夫人所制,以作新婚贺礼。” 王庭樾抬手一礼,扯了扯唇角:“多谢娘娘美意,只是——” 梁婠轻轻摆手,打断:“将军不必客气,不过一只妆奁,比起将军对太后与主上的忠心,这点儿小恩小惠实在不算什么。” 继而又扬起唇,笑盈盈地对徐云珠道:“夫人别看它外表小巧玲珑一只,实则内里特别能装。” 徐云珠勉强笑着行礼谢恩。 梁婠弯着眉眼,笑容温和:“夫人喜欢就好,本宫原还担心夫人看不上呢,现下瞧着竟与夫人说不出的相衬,太后觉得呢?” 说罢,偏头看向主位上的人。 太后嗯了一声:“淑妃有心了。” 梁婠说完又同先前一般,面带微笑只听太后与徐云珠说话,偶尔才会适时地说上一两句,还是为了迎合气氛。 太后可能是真的喜欢徐云珠,不单拉着她说了好些话,还让她常来仁寿殿伴驾,临走时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给她套上。 高潜早就坐着无趣,之所以这么默然耗着,也不过是尚不能与太后撕破脸。 太后一说困倦,高潜立马起身要走,一刻也不想再耽搁。 不知是这段时间她没生事,太后尚算满意,还是出于表面客套,太后竟开口让她没事时来仁寿殿,陪她说说话。 梁婠面上带着几分欣喜应下。 刚迈出仁寿殿,有清俊内侍外出回来,怀中抱着几只卷轴。 是崔皓。 今时不同往日,自打他进了仁寿殿,很讨太后的欢心。 起初,他也只是替太后念念书、读读信,或太后在抄写佛经时,从旁递笔、研墨,与旁人一般无二。 只后来一次,画工不知怎的就惹怒了太后,崔皓见状接过画工的笔,当即代替画工为太后绘制一副肖像,肖像完成后,太后盯着他不发一言,满室宫人内侍跪了一地,鸦雀无声,都只当崔皓闯了大祸。 谁想太后沉默许久,竟意外平息了怒气。 自此,崔皓与他们再不相同。 梁婠细细瞧着迎面走来的人,同样是内侍,与先前在太极殿时,缩手缩脚的样子大不相同。 内侍服干净平整,满面生春,倘若不看这身衣服,单论气质长相,只会将他当做清俊书生一个。 天底下的书生很多,但不是所有的书生都…… 梁婠笑意更深了。 崔皓乍然见到梁婠与高潜忙让开路,垂头行礼。 不似方才昂首挺胸,而是毕恭毕敬。 梁婠靠上一步,没有看他,眼睛只盯着他怀中的长卷轴:“听宫人说,崔内侍极擅绘制人像,替太后绘制了不少,不知崔内侍何时有空,也替本宫绘制一次,可好?” 崔皓眼皮轻颤,脸上飞快闪过可疑的颜色,唇色却很白。 “娘娘。” 梁婠退后一步,笑了,声音很低,也很冷:“既然攀上太后这棵大树,那么你就给本宫攀紧了,不然手一松,摔不摔得死不说,本宫可是会——” “淑妃。”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不大声,却有威慑力。 是太后。 梁婠对着崔皓扬扬唇。 再转过身,目光友善,笑容可掬。 “崔内侍来仁寿殿也有些日子了,不知在这儿当值当得如何,正想细问呢,又瞧着他在仁寿殿长胖不少,便忍不住出言逗逗他。” 梁婠说完笑着看向一旁的高潜:“陛下,看样子太极殿的膳食不如仁寿殿啊!” 太后看一眼瑟缩的崔皓,再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王庭樾夫妇,心里虽有不悦,但也不好发作,只能冷着脸回去。 崔皓如临大赦,忙跟进去。 梁婠瞅着那背影,笑容极深。 她越护他,才越好呢。 梁婠正想得出神,耳边响起高潜的声音。 “她为何会看上他?” 第303章 明知故问 梁婠轻轻皱眉,疑惑抬眼:“可不是,妾也十分好奇。” 高潜直起身,狐疑盯着她瞧,不信。 梁婠不等高潜开口,从他身前绕过,往王庭樾跟前去。 高潜沉了脸正要说话,却见她在徐云珠面前停下。 徐云珠不由后退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可谓步步紧逼,如果不是自觉后退一步,梁婠分明是要踩上她。 徐云珠袖底攥紧拳头,挺起腰杆,泛着水光的红眼睛死死瞪着她,里头是浓浓的恨意。 与徐云珠不同的是,梁婠面沉如水。 害得梁氏抄家,害得其父兄被杀。 梁姣是该恨她的。 至于张氏,梁婠不清楚梁姣知道多少,也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张氏惨死是咎由自取,她不觉有愧。 她也没想到太后大张旗鼓地给王庭樾择亲,费了这么一番工夫精挑细选出的女郎,竟会是梁姣。 不,应该说是武卫将军府上的女郎,徐云珠。 梁婠下巴轻抬,嘴边噙着一抹淡笑,面对仇视依旧姿态傲然。 徐云珠更恨了,掌心传来的刺痛时刻在提醒,不可以头脑发昏冲上去同她拼命,要忍。 她余光往梁婠身后的帝王与旁边的王庭樾扫了眼,他们一定都是维护她的,而自己…… 徐云珠满腹委屈,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梁婠看一眼面前人湿红的眼睛,垂眸笑了下。 “你恨我是吗?” 她声音很轻,语气也平淡,可眼中的冷漠与无情却极锋利地刺中人心。 徐云珠湿红的眼睛能泣血,如何也想不到,梁婠竟然没有一点儿愧疚之心。 她咬了咬牙:“你明知故问。” 闻言,梁婠吃的一笑:“你凭什么恨我?” 徐云珠咬住唇,死死瞪着她并不回答,只怕一开口,便是哽咽不止。 梁婠挑眉:“你又用何身份恨我?” 身份…… 她不是梁姣,是徐云珠。 徐云珠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没忍住,很不争气地溢出来,慌乱地偏过头掩饰。 梁婠点了点头,瞧着徐云珠不无可怜的模样,讽笑:“怎么,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很可怜?昔日那些护着你、疼爱你、将你捧在掌心的人,一个个的都死了,觉得孤独无助是吗?” “寄人篱下、受人冷眼的滋味,很不好受是吗?” 徐云珠吸了吸鼻子,狠狠瞪她一眼。 梁婠了然。 “这是被说中了?” 她冷笑一声:“虽说你同那些兄弟姊妹异母同父,但到底没在一处长大,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少不得被排挤、数落,对吗?” 徐云珠垂下头,咬紧牙关勉强忍着,可惜,抖动的双肩、掉落的眼泪,还有嗓子里时不时发出的一两声哽咽,无一不在暴露此时的愤怒和悲伤。 梁婠摇头笑笑,不再看她,眼睛只眺望着远处的重楼飞阁,低哑的嗓音寒到人心。 “这就受不了了吗?”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可知道连着四五日水米不进是何滋味?” “你可知道被人扒光衣服像牲口一样评头论足,是何滋味?” “你可知道逼着你像妓子一样去学那媚好之术,不仅接受他们的冷嘲热讽,还要达到他们的要求,有多屈辱、有多痛苦?” “你又可见识过教坊里那些腌臜、折磨人的手段,什么叫做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又是否明白自己随时就会像一件物品被人送出去的那种提心吊胆吗?那种不知何送、亦不知送给谁的恐惧,你有过吗?” “你有经历过被所有人践踏、抛弃吗?” “甚至于就连死都变成一种奢望,是什么感受吗?体会过每在这世上多活一刻,就意味多受一刻的磋磨与苦头吗?知道人在彻底绝望后,是怎样的状态吗?” “这些你都有吗?” “不,你没有过,你也没领教过,你更不会明白。” “你不只不明白,你还会冷眼旁观、幸灾乐祸、讽刺嘲笑,你甚至还会和他们一样,迫不及待将我献祭出去,踩着我身体和灵魂,只为巩固你们的富贵荣华!” “所以,你在恨我什么?” “凭什么恨我?” “又用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来恨我?”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指责。 徐云珠何时被人这般对待过,余光瞥见王庭樾看过来的目光,涨红了脸,想开口辩白,却急得语塞,更急得两只眼睛红通通的。 梁婠完全看不见旁边人脸上各异的表情,慢慢吸了口气,轻蔑地瞧着眼前的人,扯起唇角冷冷一晒: “是什么?是因为我反抗了吗?” “是我没有认命,没有乖乖听话顺从地躺在地上,给你们当垫脚石,任由你们可劲儿地作践、摧残吗?” “是因为我断了你们富贵荣华的路吗?” “还是因为你觉我应该宽豁大度、不计前嫌,原谅给我带来这些痛苦经历的罪魁祸首,饶恕这些狗彘不若的东西,留他们一命?” “如果是你,你会吗?” “你能吗?” 徐云珠看着眼前冷笑的人,寒入骨髓,嗓子发干: “你——你要不愿意,你可以告诉你娘啊,你告诉她啊,让她出来替你说话啊,那不是她也没说不行吗……” “既然你自己的娘都同意了,你又凭何全怪在我们身上?” “要怪你不是也得连同她一起怪?可她呢,现在还不是被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再看看你,你现在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哪有所谓的苦不堪言?你这根本就是在为自己的狼心狗肺、蛇蝎心肠找借口!” 徐云珠别开眼,不再看她。 梁婠脸上凉凉的,低下头轻轻擦掉,再抬起头,只剩微笑。 “既然如愿嫁给他,那就安分守己地过你的日子,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儿。” 梁婠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就朝含光殿方向走。 扭头之际,她瞥见王庭樾,双眼泛红,一瞬不瞬盯着她,可一张脸却惨白如纸。 经过高潜时,他一动不动。 梁婠没看他,制止沅芷的跟随,她也不知为何见到梁姣会有些失控。 梁婠身子不沉,却走得很慢。 直至走到来时途径的芙蓉花池前停下,花大色丽,云蒸霞蔚。 她静站了会儿,转身往阆桦苑去。 第304章 洞察秋毫 梁婠上回来这里,还是去屏州前。 秋季的阆桦苑不是纯粹一片苍翠青绿,而是多了些暗红橙黄,青石砖的路面上,有零星落叶。 脚步声引得低头侍弄花草的内侍看过去,见到梁婠吃了一惊。着实没想到淑妃会来阆桦苑,更没想到还来了他们的住处。 内侍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慌里慌张上前行礼。 “不知娘娘驾到,小的该死。” 梁婠环视一圈,这个时候院子里没什么人,应是都去各宫送花植了。 见梁婠似乎在找什么,宫人大着胆子询问。 “娘娘是找沐宴吗?” 梁婠本是随意走走,听他这般一说,顺着话点头。 内侍脸上没有轻松,反而苦恼起来。 自皇后寿宴后,宫里的人都知道,宠冠六宫的貌美淑妃将一个又丑又哑的内侍留在含光殿,每日除了打理花草,其它杂事一律不让他沾手。 含光殿、阆桦苑,他想在哪处都成,十分自由。 可眼下淑妃找来,说明沐宴不在含光殿,但阆桦苑也没瞧见他的影子,这人又会跑哪儿去了呢? 内侍心思一动,提议:“不如娘娘在这儿稍等等,小的这便替娘娘寻他。” 梁婠本就是随口一应,便也由着他。 “好。” 内侍说走不走,这院里一时除他再无旁人,倘若一会儿要人伺候,可又无人应声,又该如何如好? 正踟蹰着,却听梁婠问: “你们平时也住在这个院子吗?” “是,”内侍不知她问话的意图,如实说道,“不过,掌事已经给沐宴单独拨出一间,不再与大家混住。” 沐宴得淑妃所喜,含光殿上下都对他很客气。 他们掌事一向极会来事,又怎会不抓住机会巴结? 当然有人羡慕嫉妒,就有人心惊胆战。 内侍往身后一侧的小院子指了指,“那边就是沐宴的住处。” 梁婠看一眼,微微颔首:“你去吧,本宫在这里随意走走。” 内侍走后,梁婠顺着内侍刚才所指的小院去。 沐宴是宋棉不假,不但没有对她心存恶意,甚至能感觉得到沐宴是值得信赖的,可他有时的举动,实在叫人看不懂。 院子很小,也只有一间屋子,屋内陈设简单,除了独立干净,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在皇宫里,宫人内侍能这么住着,足以证明其受宠程度。 梁婠看了一圈,目光落在窗前的小几上,书本摊着,砚台里的墨水未干。 梁婠有些意外,走近几步低头草草看一眼: “莒子娶于项,向姜不安莒而归。夏,莒人入向,以姜氏还……” 竟是《左传》,隐公篇。 书的边角不再崭新,甚至起了毛边,可见素日是经常翻看的。 沐宴跟着她读书写字也有一段日子了,初学者常以《论语》为始,没料到他已经自学到《左传》了? 这本书倒是有些意思的,梁婠非常熟悉,陆修的案头总会有一本。 正要拿起书,门口响起脚步声,梁婠转头看过去,是沐宴。 梁婠直起身:“我正巧路过,便来看看。” 沐宴眼睛往案几上瞟了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蹙着眉似乎在想怎么解释。 梁婠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以后若要看书,也不必专门回到这儿,在含光殿亦可。” 说罢,也不再纠结此事。 帮他合起书,往门口走。 沐宴让开出口,清澈的眼睛有些不自然往旁边看了看,垂在两侧的手臂很僵。 知晓淑妃来了阆桦苑,原先做活的宫人内侍全都躬身候在院落,掌事更是殷勤凑到跟前。 梁婠无心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挥手将人打发了,直往含光殿去。 沐宴自觉跟在后面,却心虚落后几步。 走出阆桦苑一截,梁婠停下步子,后头的人也停下。 梁婠扭头看过去:“东西呢?” 沐宴冷不防被这么一问,表情极为僵硬,不知所措。 梁婠忽然笑了:“我让你上午干嘛去,你忘了?” 沐宴一愣,反应过来,似乎松了口气,又往两边看了看,走近后才从怀中掏出一张折了几褶的纸。 梁婠展开看了几眼,随即放入袖袋收好。 沐宴迟疑一下,还是用手比划:为什么要查元少虞的诸事? 沐宴有此一问,也不意外,她一个皇帝的后妃,却大费周章去调查另一个男子,关键这个男子还是前朝乱臣贼子。 所查之事,包括且不限于昔日旧事、习惯、喜好,如果叫有心人察觉,定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梁婠瞧他一眼:“今晚留在含光殿。” * 回到含光殿时,高潜已在正殿等她许久了。 这点正常。 不正常的是,高潜现在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与从前很不同。 不排除自点明他中毒一事后,她用药物帮他控制毒性,让症状得以缓解的可能,但也很有可能是他另有措施。 不管怎样,他确实已很久没有在太极殿里滥杀无辜了。 “去哪儿了?” 高潜坐在案几前,上面的茶水半点没动,听到响动抬眉看过来,过于白皙的脸冷沉沉的。 梁婠知晓他屏退宫人内侍独自坐在殿中,在门口时,就让沐宴在外等着。 她今天当着他们几人的面,不管不顾说那些话的时候,在他看来怎么不算闹脾气? 脾气不是可以闹,可得看人,更得分场合。 梁婠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径自倒了杯水,饮了口,才看他。 “阆桦苑。” 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她出来的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没必要撒谎。 梁婠说完垂下眼睛,继续饮水。 高潜原本阴沉的脸更黑了,口气也很差。 “孤倒没看出来,你这么喜——”他顿了下,道:“这么看重他,丢下一众人,还不让宫人跟着,却是只想找他去。” 梁婠掀起眼皮,瞧他:“想不想找他不好说,但确实有些事离不了他。” “你——”高潜的眼睛黑得能滴出墨,唇角绷得紧紧的。 梁婠扬唇笑笑,从袖中掏出折起来的纸,递给他。 “陛下看完再发脾气,可好?” 第305章 处心积虑 高潜皱了皱眉,带着怒气接下手中的纸张。 只看了一眼,狠狠拍在案几上,震得几上茶具一颤,惊得人心也跟着一跳。 黑漆漆的眼睛里,更是燃着两团熊熊的大火。 不是看完再生气,而是看一眼便怒不可遏。 “淑妃这是何意?” 梁婠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叹口气:“陛下不是在仁寿殿外问妾,是何原因吗?这便是答案。” 高潜幽瞳猛地一缩,慢慢低下头,死死盯着刚刚差点被他毁掉的纸张,蹙起眉沉默了好一会儿。 像一块夏日的冰,周身散发着白色的寒气。 他这么生气,情理之中。 如果太后只是单纯利用元少虞也罢,可若是除了利用,还真存有真情呢? 谁又能知道究竟是利用中滋生出情意,还是正因为有了情意才想加以利用? 梁婠没忘,当日在仁寿殿,太后看到太师写的那四个字时,她眼里泛起的泪花是藏着痛楚的。 她也没有忘,佛堂中,太后要杀她,说算作对陆修的补偿时,嗓子里发出的破音。 她更没有忘,那年大雪天里,太后从仁寿殿里追出来,问陆修以为仁寿殿是什么地方?甚至说到为了一个女人时,脸色惨如死灰…… “你是如何得知崔皓像他的?” 高潜抬起眼,黑黝黝的眼珠冷森森盯着她,叫人心底直发憷。 梁婠摇头:“陛下误会了,妾并不知道崔皓与他长得像不像。” “那为何?”高潜不信。 仁寿殿绘制画像一事,他亦有耳闻。母后确实对崔皓不同,今日更是出面维护。 起初,他也没当回事,宫里贵人,有几个没有偏宠的宫人内侍? 何况,母后平素读书写字时,跟前伺候的从来都是干净俊朗的内侍,这点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毕竟,就连他亦是喜欢使唤容貌姣好的宫人。 高潜眯起眼:“你在仁寿殿前当众威胁崔皓,根本是故意在试探母后?” 梁婠抿唇点头:“因为妾也不确定,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 高潜惊讶之余,重新审视她。 梁婠有多恨崔皓,他是能感觉到的,是恨不得置于死地而后快,可她一直留着崔皓的命。 当然,也可以看作她是为了折磨崔皓,然折磨人的方法有那么多种,最简单直接的便是关进诏狱,可她却选择事倍功半、最不济的那种,折腾人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但仔细一瞧,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偏还弄得人尽皆知。 原来是一直处心积虑留作他用。 怪不得皇后来要人的时候,她竟也不阻拦。 如此一想,寿宴上,她要杀崔皓是假,故意将崔皓推向皇后才是真…… 高潜挑眉:“崔皓这种人,能出卖你一次,就能出卖你第二次,你就不怕他向母后投诚,反咬你一口?” “再者,区区一个内侍,又能做得了什么,母后又岂会为了他丧失理智,更何况,你自己都尚不确定崔皓是否像他。” 梁婠轻轻点头:“陛下说得对,太后现在是将崔皓当宠物似的养着,他也的确没什么能翻出浪的本事。包括事实上,妾猜想崔皓长得并不像他。不然,太后早就对他另眼相待了。” “不过长得不像也没关系,要我说,若要像一个人,能像的不是只有样貌,还有他的习惯、脾性、爱好、谈吐与举止……很多很多,而恰恰样貌却是这里头最肤浅的一个。” “当然,也庆幸他长得不像,否则一切太过巧合,便显得别有用心,反倒叫人心中起疑。” 听她如是说,高潜伸出手,拿起案几上的白字黑字瞧。 “这就是你搜集这些消息的用处?” 梁婠颔首:“是。” 高潜不觉蹙了蹙眉:“那崔皓是什么信守承诺之人吗?还是你——” 梁婠笑了笑:“正因为他卑鄙无耻,并非良善正派之流,这件事才能成,不然,端方磊落的人,谁愿意做这种事?又怎会为了虚浮的利益出卖自己?” “论起出卖?的确是他崔皓能做得出来的,对付他这种人,妾怎么可能不防?他的老母与独子都在妾的手中,他若是想绝了崔家的户,尽可以试试。” 高潜摇头,语气不屑:“你还是不了解,他不是会拿自己的命换旁人的。” 有些事儿,梁婠不知情,搁在从前他会想叫她知道,也会让她知道。 而现在,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那些事都从未发生过。诚然已经发生过的,他也希望她能忘则忘,最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梁婠并未看他,目光落在面前杯里的茶水上,茶水像一面小小的镜子,透过这面小镜子,她瞧见一双眼睛,满是算计。 “陛下说得不无道理,他的确是不会为了旁人,但他会为了自己。” 高潜轻声嗤笑:“为了自己?为何为了自己不是投靠太后,而是继续听你差遣?” 梁婠瞅一眼高潜,提唇微笑:“这问题不是又回来了?” 高潜沉默望着她,静等下文。 梁婠含笑道:“假如他因外表长得像元少虞,这尚算他自己的本事,可偏偏他长得应是不像的。” 说着,她拿起纸张:“他只有按妾所说,才能让他盛宠在身。” 高潜哑然失笑:“孤记得他胃口很大的,按你所说行事,也不过是当一个仁寿殿受宠的内侍。” 说话的同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前世崔皓跪在他面前,满脸谄媚的要献妻,还跟他乞讨一官半职的嘴脸。 高潜一时有些失神。 梁婠未觉异样,一脸认真地说道:“他能博得太后青睐,全靠照搬我给他找来的答案,眼下来看,定然不错。可长久呢?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他去仁寿殿的这些日子了,不会看不明白,他再尽心尽力,顶多也就混个一宫掌事。再者——” 梁婠停了一停,心跳得有些快。 “妾告诉他太后已经是太后,而妾却还有无限可能,他跟着妾,同样也会有无限可能。” 高潜眸中的诧异一闪而逝,锁着她的目光,往下移了移,停在隆起的肚子上。 “这是接受孤的提议了?孤很好奇,你给他许诺什么职务?” 梁婠讪然:“中侍中省与长秋寺上下,随便选……” 高潜身子往后一仰,显然被惊住。 第306章 拐弯抹角 梁婠低头往杯中添了些水,挽唇微笑。 “陛下有所不知,崔皓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析圭儋爵、光耀门楣,让曾经看不起他、欺凌数落他的人自愧不如。他原也得了一官半职的,算是步入正轨,可——” 她停下,抬眸看一眼高潜:“一日之间却从前臣变成内侍,要知道是陛下将他打入地狱,毁了他那么多年的辛苦谋划,让他的忍气吞声、降志辱身沦为彻彻底底的笑话,而他此生再没有翻盘机会。他又怎么不会有怨、有恨、有不甘?” “妾却是这整个皇城中,唯一一个愿意将他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不仅如此,还会让那些曾经瞧不上他的人,讨好他、巴结他,他岂会不愿?” “至于他是否忠心,对妾影响并不大,妾对他的态度满宫皆知,他即便真要倒戈太后,或者为旁人所用,妾也不惧,杀了就是。” 没有万全之策,崔皓这种人她又怎么可能用? 高潜目光很深:“你这样挖空心思,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你想杀——” 梁婠神情微笑打断:“怎么会?妾不过是送个能探知消息的人过去,陛下难道不想知道体内的毒从何而来?” 说完敛了笑,又补充,真诚的眸子里,他却瞧出了蛊惑的味道。 “当然,如果陛下有其他要求,妾亦会让崔皓去做的。” 高潜神色复杂瞧着她。 “为何告诉孤?” 梁婠淡笑一下:“陛下莫不是忘了?妾曾说过往后要对陛下实话实说的。” “不过,妾亦有私心,在宫中查询陈年旧事,无异于行在河岸,湿不湿鞋都是小事,保不齐失足落水,定是要累及性命的,但告知了陛下,有陛下兜底,总是好些的,对吗?” 高潜听了这话并未有所动,而是挑高了眉:“只怕淑妃的算计不止如此,兜底?淑妃未必需要谁来兜底,人是皇后送的,倘若事情败露,只需灭了崔皓的口,再伪造一些证据,难说皇后不会变成第二个赵如心?” 赵如心被她陷害致死,他心知肚明。 梁婠端起茶杯饮上一口,眨了眨眼,很无辜。 “妾尚不曾考虑那么多,不过陛下若想这么做,也不是不行。” 高潜深黑的眼定定盯着梁婠瞧,乌黑的瞳仁里情绪难辨,明明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可分明又是这么不同。 他还记得,当初逼她杀人的时候,她连眼睛都不敢睁,身体僵硬冰冷,握剑的手更是抖得不像话。 然而现在轻描淡写间,便…… 高潜瞧了她一会儿,垂下眼,五味杂陈。 初时,他还感怀重活一世,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她也说过只要时间够久,可是够久到底是多久呢? 白日里仁寿殿外的那些话,他每听一句,心就冷一分。 她不知道,兜头洒下来的阳光,将站在太极殿门口的人,也照得像一个小太阳。 他总记得那一幕,羡慕又嫉恨。 如此布衣芒屩,为何都能过得比他好? 他为了保全性命,躲在幽暗之处装疯卖傻,久而久之,兴许也就真的疯了。 倘若她也留在这阴暗之地,受尽折磨,一定还不如他。 事到如今,才知晓她早已身处阴暗之地,而他亲手将她推入更深的深渊。 高潜忍不住想笑。 他确实闷闷笑出声,只不过声音很低沉,瞧着也并不开心。 “孤帮你杀了徐云珠,如何?” “杀了你母亲、杀了教坊中的人、杀了张垚……” 梁婠想给他杯中添些水,却瞧见茶水早已凉透,仍是一口微动,索性放下手中的茶壶。 就连备受重用的张垚都肯吗? 她抿唇笑笑,不知张垚听到这话作何感想? “是不是妾现在想杀谁都可以?” 梁婠掀眸看过去:“陛下所求的,不要了吗?” 高潜与泠泠水眸对视良久,只是沉默。 梁婠垂下眼帘,拿起他面前的杯子,倒净茶水。 “已经凉透了,陛下若是要饮,重新烹上一壶吧。” 重烹是没有重烹,高潜走了。 梁婠起身走至窗边,如无意外,他今晚是不会来找她下棋的,挺好。 * 沐浴后,沅芷时不时朝门口张望,看得频繁了,引得湘兰也一并往殿门口瞧。 “这是怎么了?” 湘兰已收拾好床榻。 沅芷吐了下舌头,怯怯往案几前看,但见梁婠披着头发坐在案几前,给沐宴读书。 “好奇怪,主上怎么今晚不找娘娘下棋了?” 闻此,梁婠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抬眼看她。 再看一眼旁边的沐宴。 她扭头对着沅芷牵出一个笑,意味深长的:“你是真觉得奇怪?” 倒是学会拐弯抹角了。 湘兰借着剪灯芯的由头,不落痕迹躲到帘帐外,余光却往案前另一个过于安静的人身上瞧。 她嘴里含糊道:“嗯,奴婢是有些奇怪。” 现在人人都知道淑妃对阆桦苑的沐宴极好,根本不拿他当宫人内侍。 她有好几次都碰见主上,在门悄无声息地盯着他们瞧。 别说主上看着不对味儿,就连她也觉得哪里是一对主仆,分明是一对相敬如宾、和如琴瑟的小夫妻。 娘娘本就有孕在身不能承宠,也难得他们这位阴晴不定的主上,好性的并未因此放着娘娘不顾,反而一抽空就会前来找娘娘说话、下棋。 于娘娘而言,怎么不算固宠的好机会呢? 可现下对一个内侍竟比对主上还好。 沅芷实在忍不住了。 正巧湘兰蹙起眉头望过来,欲言又止。 沅芷对上她的视线,咬了咬牙,干脆放下剪子走到帘幕外。 “娘娘不该冷着主上。” 温馨灯火下的寝殿,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梁婠哦一声,低下头。 没了?沅芷直愣愣杵着。 梁婠抬起头,又道:“今晚留沐宴守夜,你们都下去吧。” 说罢,低下头重新念书。 湘兰与沅芷相视一看,只能依言退下,沅芷有些赌气地欠了欠身。 待宫人内侍悉数退下,差不多时间,梁婠才放下手上的书,不再装模作样。 沐宴沉默一会儿,用手比划:为何要这么做? 他是哑,不是瞎。 梁婠歉意看他:“人只有盯着一件事,才能放松对其他事的警惕。不过,又要连累你了。” 沐宴笑了起来。 正说话,窗外响起笃笃声。 沐宴一愣,很是疑惑。 梁婠起身边往窗前走,边冲帘幕处指了指,沐宴会意,轻手轻脚藏起来。 第307章 殿中私语 沐宴刚藏好,便听得窗前通的一声,声音不大,可在这长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梁婠瞧着弯腰整理仪容的人,眸中尽是冷笑。 重重帘幔后,沐宴从缝隙中瞧过去,来人背身站着,不同于常年累月的弯腰驼背,而是故意放低姿态。 沐宴正欲细看,忽然那人转过脸,长得眉清目秀的。 崔皓。 那个仁寿殿里正得宠的崔皓。 若非他是哑的,几乎要惊出声了。 为何是这个崔皓? 前几日,阆桦苑新来了一个小内侍,奉命去仁寿殿送盆景时,不小心碰折一株鸳鸯菊,就是这个崔皓,当即命人将小内侍架到院子里杖责四十。 宫人内侍别说是因惩罚而受伤,就算普通的头疼脑热,也没有医治的资格,四十棍子下去,小内侍臀腿处皮开肉绽,衣裤粘着血肉,若是置之不理,完全是会要人命的。 他看着不忍心,便回到含光殿找梁婠帮忙,这才得了伤药给小内侍偷偷送过去。 这个崔皓是踩低拜高的奸佞小人,梁婠不该与他来往。 沐宴瞪着那张清俊的脸,心里沉甸甸的。 崔皓浑然不知帘帐后有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这般翻窗见面,还是头一回。 他不由提起一颗心,捏紧衣角,紧张得朝四下看了看。 夜里的含光殿如夜明珠一般莹莹生辉,太后的仁寿殿也十分奢华,可与这里的感觉很不同。 梁婠不理会傻愣的人,径直坐到小几边。 “入睡时分,本宫以为崔内侍还要好久才来呢?” 许是夜里的灯光旖旎,眉眼清冷的人着一身暮烟紫的薄裙,瞧着比白日还要惹人。 崔皓心下郁郁的,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她的香闺是何模样,那时,他是一心想要娶她的。 “仆……” 他刚一抬眼,目光不经意停在她已显怀的腹部,如果不是当初听信了冯倾月,那里现在该孕育的是他的孩子。 而今,他不仅没能力,更没身份,突然袭来的屈辱羞愤,叫他心里酸得冒泡,更恨得咽不下这口气,本该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梁婠淡淡扫一眼:“这也没外人,便免了虚礼吧。” 说罢,一杯薄荷茶推到对面的位置。 崔皓缓下了气息,上前落座,垂眸瞧着案上的茶杯,不是滋味:“阿婠,我真是后悔——” 梁婠扯起唇角,半真半假:“崔内侍,你这是得寸进尺?” 崔皓急了:“不是,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我多好,可我,都怪我蠢——” 他说着红了眼眶,抬手就往脸上抽。 奢华殿宇中,立时响起啪啪的巴掌声。 梁婠眉头一蹙,瞧着他的脸,不出声。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你,是我狼心狗肺、不知好歹,阿婠,你原谅我吧,我真的后悔,是我不知道珍惜……” 说着说着,手滑落下去,头也跟着垂下去,喉咙里发出不完整的音节。 从朝臣变成内侍,受了多少排挤与奚落,挨了多少白眼与嘲笑。 点灯熬油那么多年,到头来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本想混个高人一等扬眉吐气,谁知却是出卖己身,时刻模仿着别人去讨好一个年纪足以当娘的人…… 悔不当初! “若是心里不愿意,就算了吧,太后不是好伺候的。”梁婠瞧着他,微微一叹,“你这种感受,我又怎会不懂?整日逢迎讨好、忍辱偷生。” 哽咽的人抬眸望过来。 诏狱里发生的事,他没忘,皇帝撒了陆修的骨灰,还烧了他们的束发。 共谋之初,她就告诉过他,她是被逼迫的。 崔皓:“阿婠……” 梁婠笑了下:“你放心,即便你不想再继续,我也会帮你看顾家人的,你母亲和阿吉会一辈子衣食无忧,也不会再受人欺负,对了,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去别处当差。” “但你也知道,在宫里我爱挑你刺这是人尽皆知的,就算现在帮你安排,肯定也只能寻个清闲的地方,职位怕是不能了,不然免不了被人怀疑。” 崔皓心里更难受了。 梁婠说着指了指茶杯,又推过去一小碟糕点:“我记得你最爱吃桂花糕,这是特意采了亲手做的,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因为我,我以前是挺恨你们的,不过——” 她垂下头,不无感伤,“凡事总要向前看的,毕竟咱们现在的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中,能活一日且算一日吧。” 崔皓看看桂花糕,又看看茶水,胸口撇闷难受。 梁婠站起身,目光落在他的头顶上,眼神很冷,声音却很温柔。 “用完这桂花糕就回去吧,回头我寻个机会将你从——” 崔皓抬起头,打断:“不,我会留在仁寿殿,过往谁让我受到侮辱,他日我定要让他们双倍奉还,一切照我们最初说好的来。” 梁婠道:“让你受委屈了。” 她蹲下身,拉开小屉,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崔皓没看直接收起来:“你让我模仿的人究竟是谁?” 梁婠抿了抿唇,目光微垂:“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以免露出破绽。毕竟,真的不知,与佯装不知,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太后不好糊弄。不过,假如哪日她肯主动告诉你,那就说明你成事了。” 崔皓仔细琢磨。 梁婠又从小屉里拿出精致的小盒子,放在崔皓面前的几上。 崔皓蹙眉:“这是何物?” 梁婠眼睫低垂:“这香名叫连理枝,能助你的。” 崔皓瞬间面红耳赤,眼神尴尬,却又不可思议地去看梁婠,根本不敢触碰小几上的香盒。 当年在郁林苑,他饮完姜汤后,便欲焰中烧…… 那种欲求不满的滋味实在太可怖,他几乎要虚脱而死。 崔皓结结巴巴:“你,你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梁婠抬抬眼,面色如常:“特意为你寻来的。” “可是,可我已经,并且与太后也不是——”崔皓口干舌燥,一脸窘然。 梁婠了然,不动声色:“取悦妇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何况,这连理枝也并非是助性合欢的。” 自从她向高潜坦白会医术一事,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不仅明目张胆问他讨要药材制药,偶尔还会给殿中的宫人内侍把脉看诊、调养身体,不过也仅限于含光殿内。 借此机会,她做了不少东西。 高潜知道她懂医,却不知道她更擅长的是制毒。 崔皓是吃完桂花糕才离开的。 沐宴从帘幕后走出来。 梁婠不等他开口,先道:“将这剩下的桂花糕拿去喂庭院里的鱼。” 第308章 无风作有 晨起梳妆,梁婠怏怏坐在镜前,有些睁不开眼,春困秋乏,到底还有些道理的。 忽然,院中响起一声刺耳的惊呼,激得梁婠瞬间清醒,困意全无。 不等梁婠开口,院中就有人出言呵斥。 “何事一惊一乍的,惊着娘娘可怎么办?” 廊下有纷纷脚步声夹杂着议论声。 湘兰皱紧眉头,表情严肃:“娘娘,容奴婢去看看。” 梁婠应了声。 湘兰是含光殿掌事,自然比旁人多一份责任。 说罢,湘兰递给沅芷一个眼神,将手中的梳子递过去,快步出殿。 沅芷眼睛直往窗外望瞟,庭院一处围了不少人,窃窃私语。 梁婠瞧她一眼,从她手中拿过梳子,对着镜子慢慢梳着:“这些天张宣徽可好些了?” 沅芷手里一空,注意力立刻从窗外抽回到眼前。 她眉心动了动,努力回忆方才问了什么问题。 张宣徽? 沅芷道:“……听说已经好了。” 梁婠望着沅芷浅浅笑了下,病了这么长时间,就连高潜都惊动了,还敢不好吗? 她怕直接宣召太医署的人来问话太过明显,于是假借高潜的名义问责太医署,高潜本身对张宣徽并不在意,她虽不能动张垚,但真要动张宣徽,高潜是不会阻拦的,这点她很清楚。 因而她打着他的旗号,他也没说什么。 果然,有了高潜的命令,太医署的人忙不迭地给张宣徽诊治。 反正在旁人看来,张垚是高潜的心腹,高潜多宠爱张宣徽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个张宣徽身上有太多疑问,她必须要弄清。 思虑间,湘兰回来了,神色怪怪的。 沅芷见梁婠没出声,按耐不住:“是发生了何事?” 湘兰瞧一眼梁婠的脸色,面色沉重道:“池中的蝴蝶鲤,都,都死了。” 沅芷的脸色刷白:“什么?” 梁婠放下梳子,盯着镜中人瞧,面无表情。 庭院池中的红白蝴蝶鲤,是她被进封为淑妃后,高潜御赐之物。 那时恰逢洟州进献,又因见她裙裾上总是绣着一只跃跃欲飞的蝴蝶,偏这鲤又形似蝴蝶,外观瞧着既罕见又美丽,亦十分珍贵,高潜便以此作为她进封的赏赐。 现在御赐之物有了闪失,只怕含光殿上下都难逃罪责…… 沅芷冷汗涔涔:“怎,怎么会都死了?” “像是毒死的。” 湘兰说着双手交叠,直直跪了下去,泛红的眼角藏不住湿意,却隐忍克制着。 “是奴婢失职,叫有心人钻了空子,趁夜间不备对御赐鲤下手,祸及娘娘,奴婢这就去向主上领罪、陈情,求主上派人去查幕后主使,至于失察之责,奴婢愿一力承担。” “另外,奴婢已让含光殿所有人写下并交代清昨晚的行迹,以备审查所用。” 她嗓音发颤,说话也是少有的语无伦次。 旁边的沅芷见状,也跟跪下去。 “娘娘,玉像一事后,凡殿中行事可疑者,皆已寻了借口派去别处,现在留下的应是不会背叛娘娘的,奴婢斗胆猜测,或许是宫中谁故意陷害娘娘。” 自打赵如心指使太后跟前的内侍、以及殿中的素兰,蓄意栽赃陷害娘娘后,他们便再不敢像从前掉以轻心,时时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可如何也想不到,这般小心仍是防不胜防。 她俩说完,沉默片刻,都在暗暗思索可疑之处,殿里陷入一阵安静。 梁婠回过神,就见两人忐忑不安地望着她。 她认真问:“你们都觉得是外人做的?” 两人眼神相视一看,齐齐点头。 梁婠一手一个将她们扶起来:“既然如此,你们就不必担心,给其他人叮嘱一番,像平日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安抚几句后,她又道:“用完早膳后,沅芷陪我去趟阆桦苑。” 湘兰与沅芷的面面相觑。 沅芷心里堵得慌,天微微亮的时候,她看到沐宴从内殿出来。 现在这都什么时候了,娘娘怎么还有心情跟着沐宴去阆桦苑摆弄花草呢? 湘兰不觉娘娘与沐宴有什么,但这般不知避讳的行事到底是何意图?她看不懂,只默默垂下眼叹气。 沅芷前脚陪着梁婠出门,湘兰后脚往太极殿去。 * 再过些天便是月夕,每每临近节日,宫里各处少不得比平日更忙些,阆桦苑负责各宫花植,亦不例外。 梁婠一踏进院子,便瞧见众人忙忙碌碌。 掌事站在院中央,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面前的宫人压低脑袋听训斥。 梁婠迈着步子淡淡扫视一圈,大丽花、秋水仙、菊花、木槿、千日红……种类倒是不少。 “这盆金茶花开得真不错。” 沅芷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娘娘喜欢的话,奴婢让他们送去含光殿。” 梁婠瞥一眼她下垂的嘴角。 掌事看到来人立马换了副嘴脸,腆着脸就迎了上来。 掌事行了一礼,龇牙笑着:“娘娘看上哪盆,小的立刻命人送去殿中。” 梁婠目光直直投向刚刚被训斥过的宫人。 “就那盆金茶花。” 含光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娘娘不去处理,竟有心情来挑选花植,沅芷蹙眉瞧过去,直到看见茶花跟前的人,不由愣了愣,是素兰? 掌事转过身就要下令,梁婠打断:“掌事有事就去忙吧,本宫还想再瞧瞧别的。” 好不容易有机会巴结淑妃,就这么被打发了,掌事虽有不甘,却不敢不依,想了想又道:“小的这就去将沐宴给您找来。” 梁婠径直走向素兰,自有沅芷应付掌事。 素兰脸颊瘦削,面上没什么血色,眼睑处泛着青色,两手捏着衣角,局促不安地行礼。 “奴婢见过淑妃。” 这是自诏狱后,她们首次见面。 她在诏狱是受了重刑的,能活着出来,十分不易,能恢复如今的模样,更是不易。 梁婠目光只在她脸上略停一停,便落在身前的金茶花,花色金黄、腊感质地,阳光底下,金灿灿的,瞧着就跟传闻中的摇钱树似的。 “这花不仅妖艳可爱,泡水、熬粥煲汤亦是美味滋补。” 梁婠俯下身,抚着一朵花,声音淡淡的:“你是负责照看这花的宫人吗?可有什么注意事项需要告知本宫?” 说罢,眼睫轻抬,微笑看向对面的人。 第309章 熟门熟路 素兰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掠过惊讶。 这个时候的阆桦苑,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其他宫里派来取花植的,还有原就在这里当差的。 虽都忙着各自手头上的事,但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难保不会叫有心人听去瞧去。 素兰不确定梁婠话中的意思,犹豫一下:“三言两语怕是很难讲清。” 梁婠直起身牵唇笑笑:“不要紧。” 淑妃来阆桦苑本就引人注目,与其装模作样地避嫌,倒不如大大方方的。 听梁婠这般说,素兰眼珠转动快速扫视周围,确实有不少人往这边瞧,她便蹲下身,细细讲述金茶花养护的方法,只在期间某几句压低的话语中说些别的事。 素兰蹲下身,仔细替茶花松松土:“奴婢尚来阆桦苑当值不久,就怕养护的技术不够纯熟,说出来的方法,不能让人放心。” 不能让人放心? 梁婠盯着金灿灿的花朵瞧,赵如心与内侍都已经死了,只有素兰活着出诏狱,即便她受尽刑罚,仍是少不了叫曹若宓怀疑,继续将她留用,也未必肯叫她接触顶要紧的事。 梁婠了然,如果换作自己,也是一样的。 她俯下身,拨弄着花枝,想了想道:“如此说来确实会叫人不放心,不过,本宫倒是愿意试上一次。” 她压低了声音:“只说沅芷帮你求情,另外——” 小纸包掩在袖底,悄悄从花枝下送了过去,“就跟养鱼一样,要想花开得好,总少不得多花一些心思。” 素兰疑惑的瞬间,手上不留痕迹用袖子盖住,纸包已抓进手里。 “这是?” 梁婠掐下一朵花,放在鼻下轻轻嗅着,“就是不知这花可要施什么肥呢?” “新肥。” 梁婠蹙眉,新? 素兰抬眼示意:“娘娘忘了吗?听说娘娘当初还费了不少心思研究呢。” 目光相接,梁婠若有所悟。 素兰又补充一句:“貌似不是宫里的。” 梁婠沉默片刻,转过头对沅芷道:“让人将花送去含光殿。” 说罢,再不看素兰,直往苑外去。 快要迈出院子,沐宴不知从哪儿来,接过花盆,与沅芷跟在后面。 梁婠一边走一边细细琢磨,新,昕,高昕? 她有些不明白,二皇子高昕会有何问题? 不过有一点素兰倒是没说错,当初为了保下高昕,她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昔日皇后有孕,太医署的人却一直诊不出来,反倒隐隐有人欲让皇后滑胎的迹象,那段时间她借着绣制佛像的名义隔三岔五进宫为皇后看诊。 被黑衣人劫持受伤后,又精心调配保胎药丸委托周昀借着太子的手送去昭阳殿,直到她在国公府演了一场戏,当众挑破皇后有孕一事,这件事才算完。 当时她便怀疑不是太医署诊不出,而是有人不想让人诊出来。 未进宫时,她对后宫并不是很了解,只以为是后宫妃嫔之间的嫉恨争宠,可如今看来,这宫里能叫太医署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只可能是两人,一个是太后,还有一个就是高潜。 太后也罢,高潜又是为何? 作为帝王,远的不说,只跟先帝比,子嗣确实单薄,这样的情况下,他会刻意隐瞒皇后有孕?只因为不喜皇后? 梁婠慢慢吸了口气,抛开别的不谈,曹若宓性格温顺柔婉,作为皇后倒也叫人挑不出错。即便感情不深,倒也不至于成敌。可高潜却同人家不对盘,难不成他就喜欢忤逆他、同他叫板的? 不是有毛病吗? 素兰说,貌似不是宫里的……什么叫高昕不是宫里的。 梁婠脚下步子一顿,莫非素兰是在昭阳殿听到了什么,怀疑高昕不是皇—— 她定定站住,垂眸抚上隆起肚子,怎么不可能呢?不过这件事也只是怀疑,既然素兰得到消息,那就从高昕身上查一查。 倘若是真的,这是对付曹若宓的好机会。 “娘娘?” 沅芷见梁婠从阆桦苑出来便一直沉着眉眼,虽不好打断,但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蝴蝶鲤怎么办?” 梁婠偏头看她一眼:“等着受罚。” 沅芷浑身一僵,脸色白惨惨的。 御赐的蝴蝶鲤悉数死了,皇帝知晓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本欲将含光殿中掌事连带宫人一并赐死,听得淑妃以死相逼、苦苦哀求,这才免了一众人死罪,但淑妃当众顶撞皇帝,是真真切切触怒龙颜,当即下令含光殿上下全部禁足。 淑妃禁足期间,宫里接连大摆盛宴,皇帝纵情声色,册封不少妃嫔,其中尤为得宠的是已晋了光猷位份的张宣徽,和太后新为皇帝从门阀世家中挑选的陆昭仪。 先前众人不以为意,毕竟淑妃盛宠大家有目共睹,然一日日过去,已经一个多月了,张光猷都已晋位变成了张弘德,可淑妃仍在禁足中。 这个陆昭仪又是尚书令的幺女,亲上作亲,地位直逼淑妃,尊荣更是不次于皇后。 仔细想想,淑妃贵不如陆昭仪,尊比不过曹皇后,从前全凭仗着圣心才宠冠六宫,可现下失了圣心,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日复一日,渐渐有传言在后宫兴起,说是恐怕淑妃要步赵弘德后尘彻底失宠,搞不好哪日被寻到错处,就处死了。 原想巴结攀附的心冷了几分,但想到其有孕在身,又觉得尚能再观察观察。 唏嘘之余不免感慨,皇帝守着三宫六院,到底是不可能永远一枝独秀的。 含光殿寝殿里,沅芷留下一盏灯,放下帘幕便准备退去外间。 临走前,她往小几处看了眼,梁婠穿着单衣,只披了一件外衫,提着笔还在写写画画。 起初,她还盼着主上能来看看娘娘,结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陆昭仪与张弘德整日围在主上跟前,哪还记得含光殿的门在哪儿? 沅芷长长叹了口气,现也不敢再奢望了,只愿娘娘能一直这么安然待在宫中,平安诞下皇子。 沅芷这边离开,那边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人左右两边瞅了瞅,紧接着两手一撑,轻轻松松翻进窗子。 熟门熟路。 第310章 花不常在 梁婠只瞥了一眼,继续低头画画。 “你倒也不怕是旁人?” 高潜一身酒气混着脂粉香,平日乌黑的眼眸浮着水光,过白的两颊染了一层奇异的红色。 看得出来席间没少饮酒,是比平日还醉些的。 梁婠忍着这刺鼻的气味画完最后一笔,搁下笔,将早就备好的醒酒茶端上桌。 “陛下以后要来,还是先洗洗吧,这味儿实在……” 梁婠给他沏上一杯茶,身子就往后缩了缩,即便隔着小几还要再让出点距离。 高潜身形有些晃荡,扶着案几坐下,看到那嫌弃的眼神,心底瞬间被她勾起火,再好的心情也败了。 “她们就不像你这么多事儿!” 梁婠也不生气,只往帘幕处瞧,生怕叫人发现高潜来了含光殿,那这一个多月的禁足可就白费了。 “那陛下有何吩咐快点说,说完赶紧去找她们。” 她边张望边说话,根本不拿正眼看他,是真的巴不得他赶紧走。 高潜被烈酒焐热的心肺,登时冷了下去,两只眼睛静静瞧她一会儿,落在她的腹部。 他沉默一下,移开眼,端起茶一口饮下,饮完沏了一杯,又继续饮。 见外间也没动静,高潜也久不回答,只顾着牛饮,梁婠这才移过眼看他。 “可是今日宴席上出什么事儿了?” 她语气平常,但这么问还是叫他心暖了一下。 “还好。”高潜放下手中茶杯,蹙眉抬起手臂,闻了闻衣袖:“很大味儿吗?” 梁婠掩了掩鼻子:“不大,就是隔着窗子也能闻见。” 高潜哼笑一声,笑了整晚,也只有这会儿是真的开心。 “明日就解了禁足吧。” “为何?不是还得半个月吗?”梁婠神色严肃,“是出什么变故了?” 若不是这段时间诸多变数,她也不必出此下策,画地为牢。 娄世勋比她料想的还要不济。 宋玉贞从皇宫离开后,便入了大将军府邸,谁想怀孕五个月时,意外染了风寒,随即一病不起,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本以为是正常病故,不料出殡之日,伺候宋玉贞的侍婢,忽然披头散发从大门外跑到一众宾客面前,撞棺赎罪,临死前指认正室夫人朱氏指使她在汤药中做手脚,害死宋玉贞,一尸两命。 为了掩盖真相,事成后,朱氏还想杀人灭口,幸而她早有防备连夜出逃,结果回到家却发现满门被灭。她一路逃命,还是被抓,惨遭毒手之际却被宋玉贞兄长所救,她羞愧之下,决定回来道出事实,以死谢罪。 说罢,摆出道道证据,毒药出处,下毒时间,又与府中婢女对峙……一时人证物证俱在。 如此一闹,宋玉贞真实身份暴露,已故的宋婉华如何进了娄府,还作了娄世勋的妾室? 上门吊唁人颇多,一时病故变谋杀。 娄世勋的正室乃朱氏嫡女,也是晋邺望族,眼看要被当众拿下押入大牢,士族贵女如何受得了这般侮辱,即便日后查清是清白的,也毁了名声清誉,当即自尽以证清白。 后经查证,朱氏是被人诬陷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乃娄世勋侧室卫姬。 朱氏为太府卿,掌税收财政,其嫡女被冤死,如何能善罢甘休,势必要讨个说法,而这卫姬是当日广平王所赠。 卫姬在狱中不堪受辱,称朱氏平日虐待姬妾,更检举朱氏其父贪污,按卫姬交代,官差推倒朱府的院墙,从墙中流出大量铜钱,路人哗然,遭人哄抢不说,更落实朱氏贪污一事。 那时正值娄氏内斗最严重的时候,娄世勋被卷入朱氏贪污案,娄氏二房几乎被屠戮殆尽。 经此一事,娄氏虽元气大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娄氏又重新回到长房手中,实则合安夫人陆颖暗中掌控。 娄世勋一死,高潜丢了半个娄氏的支持,算是败了广平王高浥一局。 卫姬一事太过蹊跷,梁婠本打算调查,却在去大理寺狱前一日,卫姬于狱中自尽。这件事彻底成了无头公案。 可即便不查,梁婠也敢肯定,必定与陆颖、高浥脱不了关系。 宋玉贞入娄府本就是把柄,为避风头,她只好想出禁足之法,保全自己。 高潜更是听从太后之命,纳陆勖之女为妃,稳住陆勖,以免其倒戈陆颖与高浥。 倘若日后陆昭仪诞下子嗣,大有立后之意。 于此时敛些锋芒是好事,外头越唱衰越好,最好人人都说她失宠。 见梁婠表情严肃地望着自己,高潜摇了摇头,指了指窗外,“再过半个月,就该入冬了,那芙蓉花也该败了,不看一眼就入冬,你甘心?” 梁婠无奈,原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搞了半天就这儿? 梁婠看得出来,失了娄氏的支持,高潜确实很气。 这段时间纵情酒色,虽是作戏,但谁又能知是不是在借机发泄呢? 前世有陆修大权在握支持他,他自然敢借着酒劲杀了高浥,而无人敢吱声,可今生没有一个有力的倚仗,他也不敢冲动妄为。 梁婠微微叹气,这便是重生,利用已知的改变了未来,可一旦未来变了,反倒多了未知的束缚,未必结局就能一如所愿。 高潜如此,她亦是如此。 高潜今晚是真的醉了。 这般醉话连篇的,也没什么可合计的,还不如将他撵走,早点休息。 月份渐大,身子越沉,睡眠也越不好。 梁婠道:“今年败,明年开,只要花在,总能再见的。” 高潜收回手,笑了笑,不作声。 梁婠忽然记起一事,从屉中拿出一封信,递过去:“据崔皓所说,太医每逢为太后请完脉,都会回避众人,有一次他故意藏匿偷听,竟听到太后在询问陛下的头痛症。崔皓不懂为何这样的事儿要私下问,妾只让他继续留意。” 高潜道:“我已命人在太医署暗中调查,可是只有一份记录,便是平日所见,也看不出异常。” 梁婠叹气,果然是太后,做事够谨慎。 “陛下是怀疑妾骗你?不是中毒,只是普通病症?” 高潜瞧着他不说话。 梁婠道:“陛下可还记得,太后的佛堂的墙壁上绘着飞天图,近日妾在绘制佛像时,却发现明明是一样的画,可太后的飞天图上却多了一朵莲花。” 高潜眼眸一眯,偏头看向一边的飞天图。 “是这幅吗?” 梁婠点点头:“那年冬日妾与陛下一同困在偏殿,现在想想,其对应的位置就是佛堂,可佛堂却比我们所困的地方小了一些。” “你怀疑佛堂里有密室?” “妾想去探一次。” 第311章 杀父之仇 “不可,若是被母后发现,我也救不了你。” 高潜见梁婠表情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立刻反对。 “妾知道,如果真有密室,那定然藏着极重要的东西,太后什么手段,妾怎么可能不清楚?” 不能一探究竟,梁婠觉得可惜。 不过,往后还是要寻个合适的机会才是。 高潜看她:“梁婠,你想方设法对付母后,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你恨她。为何,是因为她逼你杀了他吗?” 逼她杀陆修? 梁婠摇头,那可是她主动讨来的差事。 “原因有很多,我阿父阿翁的死与她脱不了关系,她又屡次为找到元少虞的信加害我。” 高潜醉意几乎去了大半,也不再追问。 次日,含光殿众人终于等来期盼许久的禁令。 阖宫上下的眼睛都盯着含光殿,等着瞧淑妃如何与陆昭仪、张弘德一较高低,如何惩治在她禁足期间夺得恩宠的人。 可一日过去,没动静,十天过去,还没动静,直到半个月过去,仍不见淑妃有什么举动,甚至依旧闭不出门,也谢绝旁人无事上门。 如此一来,众人猜测,想来淑妃是在这禁足的日子里想明白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 落雪这日,炭火烧得旺,昭阳殿里暖烘烘的。 曹若宓跪坐在案几前,一手捏住袖子一手提笔抄写佛经,神情专注且虔诚。 文瑾研好墨,垂首退至一边。 素兰同往常一样,说完淑妃近日情况,静等皇后的指示,皇后没说起身,她便只能跪着等。 待皇后一篇抄完,才抬头看她,免了她的礼。 曹若宓搁下笔:“抄写佛经时最重要的是心诚,不是本宫不想免你的礼,只是中途停下,便是对佛祖不敬。” 素兰磕头谢恩后,站起身。 曹若宓给一旁的文瑾示意,文瑾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素兰。 素兰双手接过,满眼尽是感激之色。 这是她的家书,每隔一段时间,皇后便会让人带给她一封家书,这是其他宫人没有的恩典。 素兰准备放入袖中收起来。 曹若宓放下笔,笑问:“怎么不看看?你边看本宫边同你说话。” 素兰猜不透皇后用意,躬身道:“奴婢不敢。” 文瑾板着脸:“娘娘都允了,不必不敢。” 素兰怯怯拿着信,余光观察两人的脸色,见并无不悦,才打开信。 曹若宓道:“淑妃此次只落个禁足,实在有些可惜……” 素兰捏着信跪地认罪,抬起的眼睛水汪汪的:“是奴婢无用,不能为娘娘排忧解难。” 曹若宓眼含笑意,语气温柔:“这怎么能怪你呢?你能想到对蝴蝶鲤下手,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 她停下来看向文瑾,文瑾会意,朝着偏殿轻唤一声。 素兰再抬眼,就见两个宫人抱着一盆菊花走了进来。 这个季节能瞧见花实在难得,更难得的是花色碧绿如玉、盈盈欲滴。 素兰在阆桦苑的时间也不算短,期间见过不少名花异卉,但似这般品相的着实稀少,乍见之下,不由看呆了眼。 曹若宓淡笑一下:“找个机会让沅芷知道阆桦苑有一盆‘绿牡丹’。” 素兰压下心底的好奇,俯身一拜:“是。” 素兰带着花走了。 “娘娘觉得她可靠吗?” 有人从偏殿款款迈了出来。 曹若宓将方才抄写的佛经交给文瑾,说道:“本宫不觉得她可靠,只觉得她尚有用处。” 张宝月低头:“是妾浅薄了。” 曹若宓上前,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本宫倒是不知弘德对淑妃了解颇深呢。” 张宝月双眸沉冷,直言不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曹若宓叹着气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先前本宫见你主动与她来往,还以为你——如何也没想到你们还隔着这一层,倘若不是顾忌着主上,本宫必帮你处置了她才是。” 张宝月退后一步,伏地一拜:“兄长为主上效命,无法违逆君心替父报仇,可妾与仇人同在后宫,杀父之仇一日不报,妾一日寝食难安,幸而皇后娘娘愿为妾主持公道,妾无以为报。” 曹若宓伸手将她扶起:“都是共同侍奉主上的,只当本宫为长姊就好,千万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进宫日子也不短,素日也是个与世无争的,本宫就喜欢你这温和的性子。” 她略停一停,问:“只是单送这么一盆花能如何?” 张宝月秀眉巧鼻,模样乖巧:“妾听闻淑妃在太师府时极爱‘绿牡丹’,淑妃又擅制香。需知妾病的那些日子没少养护这花,待她用这花制了香出来,娘娘便知效用。” 她低眉顺眼,唯独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妾曾在家时,听过一句话,七活八不活。” 曹若宓心中一动,压下异样:“如果她不制香呢?” 张宝月道:“娘娘忘了,妾与黄良媛关系甚好,有她在一定会制的。” 眉眼轻抬间,瞧见皇后默然不语,又补充道:“就算她真的不制香,日日放在寝殿里,暖炉熏着也是一样的作用,只是见效慢些罢了。” 曹若宓面上一惊,诧异道:“你是说会小产吗?” 张宝月点点头:“即便不小产,也会难产。” 曹若宓紧紧抓住她的手,摇头:“可皇嗣无辜,这,如果你方才告知本宫,本宫一定不会——” 张宝月回握住曹若宓,对上她的视线:“娘娘,素兰毒死蝴蝶鲤都没能处死淑妃,难道不是因为她怀着龙嗣吗?她要是真的诞下皇子,只怕日后多了倚仗,等那时,只怕她威胁的不仅是您的位置,更是太子的位置!” 曹若宓垂下眼,她又如何不知道? 先有梁淑妃,后有陆昭仪…… 没有曹氏,只靠周氏与舅父等人,到底不比往昔。 本以为投靠太后,能求一道保障,可惜,太后只看重陆氏。 张宝月道:“假使她没了这道护身符,往后再动她是不是更容易些?何况,女子七八个月落胎,也是鬼门关上过,即便她真的活下来,妾亦能让她日后无法再承宠。” 曹若宓直直望着她:“弘德这么做岂不是也会连累己身?” 张宝月摇头:“娘娘放心,妾知道淑妃懂医术,自然不会使毒。” 曹若宓蹙眉:“那这是?” 张宝月道:“不瞒娘娘,妾家中的府医乃是巫医。这法子不是毒,而是蛊,妾称病的日子就是在养蛊,就算是太医令来了也察觉不出,更是束手无策。” 第312章 重新获宠 曹若宓独自坐着,神情木然望着对面空落落的座位。 文瑾才送完张宝月折身返回。 “娘娘,您这么帮张弘德,万一事情败露,岂不是引火烧身?为何不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阿瑾,现在不比从前,不能再那么被动了。” 曹若宓两眼无神,像一座没有灵魂的空壳,声音说不出的疲累。 “阿瑾,从本宫嫁入皇宫的那天起,你就跟着本宫,这么多年过去,你也能看到,除了这个后位,本宫还剩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主上的心从来不在本宫这里,也不可能在这儿,他一心要跟太后争权,本宫又如何支持他,本宫若是向着他,太后第一个将本宫拉下后位。” 曹若宓呵呵笑了笑。 “你也知道,阿父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兄长又只会领兵,长嫂去世后,更是不善交际,明明是他们将本宫送到这个皇后的位置上,可他们从来都不考虑本宫有多难。” 她缓缓吸了口气,忍住泪意:“至少他们活着,还有人会顾忌,可他们死了,要不是本宫自己素日笼络周氏与窦氏,本宫这个皇后早就当到头了。” 曹若宓面无表情,用手戳着心口:“阿瑾你知道吗?为了当好这个皇后,这里早已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了。如果现在就连这个位置也失去,那么本宫活着的意义在哪儿?” 文瑾眼睛酸酸的,慢慢跪在曹若宓面前:“娘娘别这么说,您还有太子和二皇子。” “太子?二皇子?”曹若宓眼睛不眨,缓缓摇头,“本宫做得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为了旸儿?哪一日本宫真的失去了后位,哪还会有什么太子和皇子?” 文瑾眼尾微红:“您还有大人,大人不会不管您的。” 曹若宓眼眸不动,无力笑笑:“阿昀,呵,他马上就该有自己的孩儿了,哪还顾得上旸儿、昕儿?” 文瑾朝殿门口看一眼,压低声音:“娘娘,您为何不告诉大人实情?他若是知道,那莲央就算再生十个八个也没用!” 曹若宓垂下长长睫毛,摇头:“你不了解他,他现在如此为本宫,只是对那晚心存愧疚,他若是知道昕儿是他的孩子,非但不会再像这般尽心尽力,反而还会以死谢罪。” “本宫已经对不起阿湘,如何再害死阿昀?何况,本宫还需要他们周氏……” 文瑾叹息一声:“您当初就不该将莲央送给大人。” 曹若宓沉默片刻,问:“这几日怎么不见丹青入宫?” 文瑾抬起眼,双眸很亮,内含深意。 * 淑妃复宠,在后宫人眼里不算太意外。 毕竟,解除禁足当日,就已查明真相,含光殿中蝴蝶鲤并非死于养护不当,而是被有心人下毒毒死的。 那毒说来稀奇,不是常见的毒药,只是鱼食用后游窜不停,直至精疲力尽而亡,因而不易被人发现。 经查下毒的是一个小宫人,可惜已经坠井而亡,其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尚不可知,已然断了线索。 这也算淑妃遭人眼红,受了不白之冤,白白拘在殿中那么些天。 有人说是淑妃为解除禁足,想出的开脱之法;也有人说是嫉妒陆昭仪与张弘德的人,想借淑妃之手灭灭她俩威风;还有人说,是皇帝不想再拘着淑妃,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可无论是哪一个,淑妃又重新获宠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不似以往招摇。 一入冬,天明显短了,太阳落山后,外面湿冷湿冷的,就连吹进屋里的风,都带着冷冽。 沅芷仔细关好窗扇,将移去旁边的‘绿牡丹’搬回原位,“门窗一关,只看殿中花花朵朵的,当真以为还是秋日呢。” 沐宴已经在收拾笔墨,闻言无声笑笑。 玉蕊夫人爱花,人尽皆知,因而含光殿里花植不断,有皇帝赏的,还有贵族女眷送的。 湘兰捧了绣好的冬装过来,却瞧见梁婠蹙着眉头坐在案几前,不言不语。 她将冬装放置一边:“娘娘是哪里不适吗?怎么看着脸色不对呢?” 湘兰这么一问,所有人目光落在静坐的人脸上,很紧张。 梁婠轻轻点头:“这段时日总是这样,偶尔会有极强的阵痛感,可是不消一会儿,又恢复如常。” 听她一说,沅芷也围了上来:“娘娘您身体不适,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们?” 湘兰正要打发宫人去请太医,梁婠摆手制止:“你忘了?我自己就会医术?” 湘兰不认同:“奴婢瞧娘娘才是忘了,医者难自医。” 沅芷在一旁连连点头:“娘娘信不过旁人,那太医令总该信得过吧?” 梁婠瞅着围着自己的几人,无奈笑着点头:“待明日吧,今日也晚了,明日若是还有这种情况,就请太医令来看看。” 她这般说,几人也只好点头。 梁婠看一眼湘兰放在几上的瑶盘,司衣司送来新制的冬衣都已绣上蝴蝶。 蝴蝶姿态不同,颜色各异,每一只都灵动逼真。 梁婠垂眸,细细抚着。 湘兰道:“比起您的针黹(zhi),奴婢做得实在粗糙,娘娘看看,可有哪里需要改进的?” 提起针黹,梁婠收拾好情绪,一只一只仔细看了起来,待看完,认真道:“单论绣法技艺都掌握得很好,一丝不苟,严格按照要求,可是,正因为过度重视技巧,则显得中规中矩,刻板生硬,只有形,没有魂。” 沅芷拉过蝴蝶来来回回看,惊叹道:“这都绣得还不行,那奴婢就更不行了。不过,您要求也太严苛了吧?湘兰姊姊是含光殿掌事姑姑,又不是司衣司的,何须做得那么好?” 梁婠笑笑:“我少时也不爱学这些,后来真的遇到变故,才知晓人有一技之长傍身总是好的,即便不能得人所救,也能自救。尤其是女子。” 淑妃家中的事,她们也有耳闻,气氛莫名冷了下来。 梁婠见几人不说话,了然笑道:“沐宴想读书识字,你又喜欢跟着我制香,湘兰性子稳,做事极有耐心,我思来想去,倒觉得这针黹技艺可以教她。” 沅芷直咂嘴:“娘娘,您幼时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娘娘——” 说话间,有宫人匆匆跑进来。 几人回头看过去。 湘兰敛了笑:“何事慌慌张张的?” 宫人喘着气:“是,是太尉夫人。” 梁婠惊讶:“丹青怎么了?” 第313章 不知忌讳 宫人急忙摆手:“不是,不是太尉夫人,是太尉府上,也不是,是太尉夫人——” “究竟何事,你想好了说,结结巴巴,急死个人!” 沅芷忍无可忍,气恼呵斥。 几人悬着一颗心盯着直喘气的宫人,奈何她连个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越叫人紧张。 宫人缓了口气,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胆怯道:“是太尉府上的莲姬要落胎了。” 是莲姬,不是太尉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莲姬落胎不找府医,入宫找娘娘? 沅芷拧着眉头,指着宫人气道:“然后呢?找娘娘做什么?总不能是求娘娘帮忙让太医过府看诊吧?你这传话传个半截!” 湘兰将她拉开,看向宫人:“到底怎么回事?” 宫人紧张道:“莲姬落胎,说是太尉夫人害的,太尉夫人打发了侍女来,夫人信不过旁人,求娘娘相助。” 自答应帮曹丹青调养身体后,每过一段时间曹丹青便会借着探望皇后的名义,来含光殿请梁婠把脉。禁足期间曹丹青没法来,便只能让人将配制好的药物偷偷递出去,不曾想这反而成了今日求助的途径。 “求助娘娘?” 一听这话,沅芷垮了脸,更没好气。 “娘娘自己都有孕在身要人照顾,哪还有精力再分出去给旁人?常日帮太尉夫人看诊制药已经够费心神的。现在可好,竟连她家的姬妾也要娘娘管,你说出去听听,这像话吗?” “何况,太尉府的事,自有太尉大人、皇后娘娘,如何轮也轮不到娘娘!” “娘娘这怀的是皇子,那莲姬若真要小产了,他们都不知忌讳的吗?” “倘若是意外便罢,要是里头真有什么阴谋诡计,那娘娘更不该掺和进去!” “你也搞清楚,你是含光殿的人,不是太尉府的,这种情况下,就该一口回绝了。” 沅芷一口气说完,中间气都不带喘。 头一次见沅芷这么气势汹汹,几人惊得合不拢嘴,宫人更是被她凶巴巴地一瞪,红着眼眶低下头,几乎要哭了。 许是吃一堑长一智,蝴蝶鲤一事后,沅芷确实比从前小心谨慎了些。 梁婠面上未见不悦,只问宫人:“那侍女走了吗?” 湘兰忽然出声:“娘娘,沅芷虽话说得直白,可并非没有道理,这件事您能做的就是帮太尉夫人请太医去瞧瞧,剩下的实在不宜插手。” 正说着话,有人闲闲懒懒地走进来,舒展的眉眼中带了几分好笑。 “这是怎么了?孤在殿外就听到说话声,吵架似的。” 见到高潜,围成圈的几人立马从中间分开,忙着行礼问安。 梁婠碍着身子不便,极敷衍地低一下头:“陛下怎么来了?” 高潜已不像之前每日都来找她下棋,只偶尔得空才来,毕竟,对待旁人他可以不管不顾,但对陆晚迎不能不顾及。 “孤有些累,想在淑妃这里歇歇。” 歇? 梁婠蹙起眉头。 沅芷用手捣了捣宫人,暗暗使着眼色,欲将人打发了。 宫人红着眼睛点头。 高潜坐下身,视线往几人身上瞟了眼:“还没说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事关周昀内宅私事,梁婠略略思索,想避重就轻。 宫人躬身回道:“周太尉妾室有小产迹象,太尉夫人想请娘娘——” “笑话!怎么堂堂太尉府连个府医都没有,非得请孤的淑妃去看他的妾室?”高潜眼里没了笑意,冷沉打断,看向梁婠。 “平日丹青让你帮着诊脉,孤看你高兴,只当多个人陪你说话,也就允了。现竟敢如此放肆,可有把孤放在眼里?” 他漆黑的眼珠看着瘆人,湘兰等人当即跪在地上不吭声。 “孤以为,也不必麻烦谁去看了。” 高潜神情又变得闲适。 “来人,传孤旨意,赐周太尉妾室白绫一条。” 内侍领命欲走。 “慢着!”梁婠立刻喊住内侍,转头焦急解释道:“陛下误会了,周太尉夫妇绝无此意,他们只是问问妾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高潜惊讶一瞬,随即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却愈加阴沉。 “梁婠,你还是这么不自量力,试问你能护得了多少人?就连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妾室,也值得你为她犯欺君之罪吗?还是你想一而再再而三试探孤,看看孤能忍你到何种程度?” 高潜起身走到梁婠面前,低垂的目光从她隆起的腹部一点点往上移,直至与她四目相对。 “孤若是你,要么冷情冷血,谁也不顾;要么妥协到底,连身带心全抵给孤,你想要什么,孤都允你……” 梁婠轻轻动唇:“妾不是已经——” 高潜冷笑一声,抬手抚上面前人的脸:“你是不是真以为,孤舍不得杀你?” 梁婠偏过头,想避开他的手:“妾从没那么想,陛下舍得下任何人。” “梁婠,你又想故意激怒孤。” 高潜趁势钳住手臂、扣住后颈:“既然你不选,那孤替你选。” “陛下为何忽然要如此——” 突然,腹中一阵绞痛传来,梁婠瞬间出了一身汗,抖着唇弯下腰,浑身抖不停。 “梁婠!你怎么了?” “娘娘,流血了!” “传太医!” 高潜一把拽住几欲滑落在地的人,猛地抱起来,直往内殿去:“快传太医!” 不过须臾,梁婠脸上苍白如纸,不见半点血色。 腹部一阵一阵的坠痛感传来,激得她浑身发颤,汗水很快濡湿头发、衣衫,两只手死死抓住高潜的胳膊,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高潜将人平放在床榻上,往裙摆处匆匆一瞥,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渗出。 扭头冲着几人大喊:“太医呢?快传太医!” 梁婠疼得紧闭双目,两只手将他抓得紧紧的,生疼。 高潜瞧着她的手指,心没来由地抽疼,这不是离不开他,而是她叫不出口的疼。 她从前就是如此。 再痛也不会出声,只会将他的手臂也抓得生疼。 满腔怒火顷刻被浇灭,变成莫名感伤。 高潜叹气慢慢覆上她的手背。 梁婠费力睁开被汗水蛰疼的眼,一字一句:“高潜,我求你,求你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第314章 重新开始 “你不是喜欢我求你吗?我现在就求你——” 梁婠闭了闭眼,吸着气:“就算是我死,也求你留他一命……” 高潜眯起眼,低下头认真看她,脸色十分苍白,细细密密的汗珠将她整个人浸染得像从水里捞出来。 “高潜,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我用所有补偿换他一命……” 梁婠用尽所有力气抓着他,手指几乎要刺进他的肉里,睁大的眼睛乌黑湿润,带着期盼与乞求的光,断断续续的求他。 一遍又一遍。 高潜感受不到旁人,只是怔怔瞧着面色惨白的人。 她眼角红透了,眼泪一颗接一颗,与汗水混合在一起,神情流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脆弱。 是真心实意的。 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没有任何掩饰、没有半点伪装,真真切切的在哀求。 是他曾经求而不得的。 可真的等到了,他却一点儿也不快乐,反而愤怒又心疼。 高潜忍着胸口的不适,沉着脸默然望着她,并不回应。 其实,他的内心只想杀了这个孩子,这个让她不顾生命、不顾所有而维护的孩子。 床榻上的人一边哽咽,一边轻晃他的手臂。 身后有人掩面啜泣,高潜偏过头冷冷扫一眼,“谁再敢给孤哭一声,全部拉出去砍了。” 迟迟等不来回答,梁婠心灰意冷,缓缓松开攀紧他的手,拽住紧身下的褥单,认命闭上眼。 高潜再回过头,就看见梁婠满脸的绝望,心底涌上不尽的感伤。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那个大雪夜里,他沿着刺目的血迹,一路走到将她弃尸的地方。 不能死。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高潜俯下身将人抱进怀里,声音微微发颤。 “梁婠,只要你活着,你想护着的人,我都帮你护着,好吗?以后我不会伤害你,也会不强迫你!只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陪着我,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死,你,你要是死了,我会杀了他们所有人,我也一定不会饶了这个孩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会用什么方法,只要你活着,这个孩子——” 他停了停没有往下说,只是紧紧将人抱在怀里,眼底又酸又涩。 “难道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吗……” * 洛安城灰蒙了几日的天,终于在这日清晨飘起素白雪花,不疾不徐,零星洒落。 齐王府两扇红门大敞,进进出出的人,脸上带着喜色,脚下的步子暴露出他们的忙碌。 马车刚歇,萧倩仪迫不及待掀起帘帐,露出个头,两只眼睛不无好奇打量四周,目光掠过头顶一棵大树,枝条上的叶片早已落尽,只余满枝丫金灿灿、黄澄澄的柿子,晶莹剔透的,可爱又喜庆。 “阿兄,你说这洛安城可真有意思,柿子还挂在树上呢,这天倒下起了雪。” 说着,脚尖轻点跃下车。 萧景南紧跟着她的步子下车,也往周围瞧了瞧,扬眉笑道:“这就变得有意思了?我还记得是谁说,洛安城一点儿都不好的?” 萧倩仪脚下步子一滞,扭过头狠狠瞪他一眼:“阿兄不会说话就少说些!” 萧景南轻轻笑了一下:“好好好,是为兄不会说话!以后一定少说!” 说罢,哼哼笑了起来,也不再跟她计较,直往另一辆马车走去。 萧倩仪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在附近逛了一圈,一边逛一边看,与主街不过隔着一条街,既不偏僻,又不吵闹,门口树植亦不少,倒是符合她这个便宜表兄的脾性。 萧倩仪又转过身远远打量府邸,竟比银岳府还要威风上几分呢。 人人都道齐王殿下极受皇帝重视,如今瞧见这新建的府邸,倒也真是名副其实。 萧倩仪抬头又往树上的柿子果看一眼,嘴角笑微微的。 这棵柿子树,她喜欢。 再一偏头,萧景南已站着同白衣如雪的人说话,犹豫了片刻,还是朝他们走去。 齐王殿下乔迁之喜,他们是来道贺,亦是来帮忙的。 萧倩仪还未走近,便瞧见太医令在跟宇文玦说话。 “下官先陪殿下进府休息吧。” 白胡子老头在劝黑发男子。 这一幕叫不知情的人瞧见,只觉得滑稽,可萧倩仪却半分也笑不出来。 她这个便宜表兄是对自己极狠的人。 当日他们去行宫的路上,遭到伏击,宇文玦以身为饵,等着宇文珂派来的人刺杀。 刺客一刀刺中宇文玦,惊得他们大惊失色,后来才知他穿了软猬甲,也算虚惊一场。 可就在他们长出一口气的时候,宇文玦忽然直挺挺倒了过去,一众人顾不上沉浸在上皇帝骤然离世的悲痛中,而是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龙撵,饶是镇定老练的太医令,亦是颤着手解开他的衣衫,替他处理裂开的伤口。 也是在那时她才知晓,宇文玦的胸口处竟有一处极深的剑伤。 战场上她见过的尸体、伤兵不少,还从未见过谁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后,还能好好活着的。 关于陆修究竟是如何死的,说法各异,她也无心深究,不感兴趣,只当他是一个南齐逃兵。 直到后来才知晓,那当胸一剑竟是他自己刺的。 有传言说,陆修自尽于三军前。 她终是相信了。 这样的人,又怎会叛徒呢?又怎会贪生怕死呢? 萧倩仪距离他们几步远便驻了足,就算他宇文玦不是叛徒又如何,如果他真对南齐这样忠心不二,他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效忠北周呢? 还有…… 萧倩仪蹙了蹙眉头,还有那个传闻里祸国殃民的玉蕊夫人,听说背弃了他,投靠了齐君。 听说他们…… 萧倩仪想着想着,有些出神。 “你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太医令一把?”萧景南见红裙衫的人驻足不前,不由笑道。 剑伤刀伤最怕反复,宇文玦这次虽没生命危险,但若是不注意,伤口亦会变得棘手。 萧倩仪回过神,就见几人都盯着她瞧,脸蓦地就烧烧热热起来。 再瞧,唯独中间那个冰肌雪肤的人目光落在别处。 “不必紧张,方才不过轻咳几声,不碍事。”宇文玦说着就迈开步子,往大门去。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比冰雪还冷的样子。 萧倩仪无端涌上心火。 “是啊,不就走几步路,你们也太小看殿下了!” 第315章 雪山白露 尉迟渊跟道影子似的,从萧倩仪眼前一晃而过。 要说宇文玦性子冷,那么他这个侍卫就是脾气怪,成日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瞧着谦卑恭顺,实则拒人千里。 萧倩仪兀自哼了声,径直走向太医令,欲从他手中接过沉甸的药箱。 “老大人,我帮您拿吧?” 太医令抚着花白的胡子,摇头笑着婉拒:“多谢女郎好意,这老伙计我得随时瞧着心里才踏实。” 医者有医者的习惯。 萧倩仪也不勉强,让开路。 等几人走开几步,萧景南才拉过她的胳膊,放低声音奇怪道:“我以为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你对殿下应是改观了,怎么还是这般无礼……” 萧倩仪轻抬下巴,撇撇嘴,眼睛望向远处:“谁说改观了?逃兵就是逃兵,叛徒就是叛徒。” 萧景南往左右瞧瞧,再笑眼看她,目光炯炯,显然是不信的。 “宫变那日不是殿下将你从宇文琪手里救出来的吗?事后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萧倩仪语塞,目光闪烁,极不自在。 她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眼,口中却是一步不让。 “阿兄是要找我斗嘴的?” 问完又觉失言。 “阿兄只当我没说!” 自己又不是那些刁蛮的、要人哄的娇女郎,哪里会像她们一样耍小性子、闹脾气? 她只是气不过宇文玦不把他们兄妹放在眼里,不尊重银岳府罢了…… 萧倩仪抿了抿唇,却见萧景南眼睛像钉在她脸上似的,盯着她使劲儿瞧,很是羞恼地拂开他的手,转身就朝朱红大门去。 萧景南知晓她的脾气,望着她的背影摇头一叹,两步追上她,不再继续这个问题,敛了笑意,严肃道:“以后私下里阿兄随你如何说,只是——” 萧倩仪扭头,本想瞪他,但对上他包容的目光,又越发觉得落了痕迹,便放软态度:“阿兄放心,我知道的。” 萧景南见她如此,微微蹙起眉,心底并未因她的松口而松缓,反倒越觉得不安。 临行前,父亲将他叫到书房,将上皇帝的密函交予他看,也是在那时他才知晓,上皇帝有意将小妹指给齐王。 齐王宇文玦,他不了解,但陆修,他可一点儿不陌生,只听传言便是复杂,更遑论其早已娶妻纳妾,在他眼里,即便真是孝仁皇帝之子,亦是…… 因而,私心里,他反对这门亲事,幸好父亲也没有明确答应上皇帝,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直至来到洛安,小妹知晓亲事,严词拒绝,亦在意料之中,可她态度上屡屡不敬、存心冒犯殿下,实在让他觉得头疼,比起从前,她的言行举止是有些反常的…… 只是这反常,叫他有些看不懂。 萧景南只在原地逗留片刻,便与萧倩仪一前一后迈入府邸。 天寒,花厅里,黄釉小风炉中的火炭烧得红彤彤的,案几上一方三足鎏金铜香炉,飘散出袅袅幽香,飘荡在空气中,闻着清冽甘甜、浅浅淡淡。 说是来帮忙,实际也没什么好让他们做的。 宇文玦坐主位,余下人依次落座,萧倩仪同往常一样,挨着萧景南。 王府占地极大,花厅也宽敞,即便一路行来,家丁婢女往来不少,可不知为何,她依旧瞧着空落落的。 萧倩仪打量着内室布局,期间公孙叙与萧南景话多些,太医令时不时插上一两句,气氛倒也不冷。 唯宇文玦与她几乎不言语。 萧倩仪环视四周的目光,经过某一处,略略停了一下。 宇文玦脸色很白,他平时本就话少,身体不适时更是缄默不语。 萧倩仪移开视线,相处这么久,又总听太医令在旁边叮嘱,他的伤,她多少也知道些,虽然基本愈合,但每逢天气有变,伤口还是会难受,叫人坐立不安的。 她轻轻抬眼,往主位上看一眼,今日落雪,估摸着应是旧伤疼痛。 阿父昔日跟随上皇帝出征时,亦落下过旧伤,阴天里是遭不完的罪,她恍惚记得似乎是有一种什么药能缓解的。 萧倩仪细细回忆,偏隐约记得好似—— 应问问阿兄。 她偏过头正想问问身侧听公孙叙说话的萧景南,却正正瞧见一幕,主座上的人冷白面上一双古井不波的黑眸,怔怔盯着某处瞧,脸上的神情不似往日赛雪欺霜的,许是暖气熏烤,叫他清冷淡漠的棱角变得模糊且柔和起来。 萧倩仪愣了愣,认识这么久以来,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她有些心虚,慌乱中匆匆移开眼,一颗心怦怦乱跳,好像窥见什么秘密,又好像感受到什么不同。 萧倩仪悄悄平复一下心情,若无其事抬起头,却见宇文玦仍然盯着那处。 她不禁随着他的目光,寻找叫他失神的源头。 不知何时,案几前跪坐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婢女,面前摆着小炉茶具,烤茶、碾茶、烹茶……垂首抬腕之间,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尽的温柔。 萧倩仪忍不住往那女子脸上多看两眼,倒不见她容貌如何出色,只是她烹茶时,神情专注、技艺纯熟,落人眼里确实赏心悦目。 萧倩仪垂了垂眼,原来他心悦这种温柔乖巧的女子?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们在谈论什么正事、趣事,只埋头一味琢磨心事。 胡思乱想中,婢女端了茶,已行至她的面前,恭敬奉上。 举手投足都极为有礼,丝毫不见任何轻浮不当之色。 萧倩仪不动声色接过,再往那上头瞟一眼,他也不再看别处,只盯着杯子瞧,不知在想什么。 他只是单纯喜欢品茶而已。 萧倩仪目光再转向眼前人,扬唇微微一笑,眸光中多了几分和善友好。 她浅浅饮上一口,口齿间是甘甜与苦涩。 以前是不大喜欢这些的,偶尔倒也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滋味儿。 萧景南见身旁的人沉默许久,就连听到年后的战事亦是无动于衷,不由惊奇,转过头却瞧见萧倩仪安安静静在品茶,实属意外。 “怎么?你也喜欢这茶吗?” 许是萧景南太过惊讶拔高了声音,也或许只是花厅太过安静,这么一问,几人目光悉数落在她身上。 包括那个冰清水冷的人。 萧倩仪脸上腾的一热,嗔怪看萧景南一眼,不过很快调整好心情,笑着问:“是啊,不知这是什么茶?” “雪山白露。” 第316章 只言片语 本是下意识随口一问,没想到宇文玦会开口,萧倩仪握紧手中茶杯,扯了扯唇角,脸更热了。 他说话声音极淡,说完也不再看她,只低头饮茶。 小小一个插曲后,公孙叙等人又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萧倩仪默默松了口气,不想握杯子的手一滑,杯子就要滑落。 萧倩仪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不过仍是溅出几滴浸湿衣襟。 谈话的几人再次看过来。 “女郎好身手。” 公孙叙坐在萧倩仪斜对面,碰巧看见她手上流畅的动作,不由笑着称赞。 她武功不差,不管是遇到伏击,还是宇文琪发动宫变,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萧倩仪低头看了眼衣襟,有些难为情笑道:“还是差点意思,不然,一滴都不该溅出来的。” 话音一落,几人更是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欣赏。 她性子直率胆大,即便仪容有损,仍坦然大方,不会扭扭捏捏。 公孙叙眸中露出些许赞赏:“早就听闻女郎在战场上的风姿丝毫不输于世子,连日来倒是让我窥见一二。” 萧倩仪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若是在战场上,才不该出这种差错。” 她眼光掠过主位,想了想又道:“容我去处理一下。” 宇文玦这才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婢女,颔首示意。 萧倩仪跟着婢女往府中客房去,听得几人又说起年后打算。 她这才想起,方才他们好像一直在为此事争论。 再次攻打南齐,根本不意外,毕竟,凭当日战况,攻下南齐是迟早的事。 谁知正要乘胜追击时,从洛安传来消息,上皇帝身体欠安,恐不能久撑,宇文珂、宇文琪一众人得知后,都无心恋战,只想返回洛安,借机瓜分势力,最好还能趁火打劫。 因而全面止战收兵,不过是形势所迫、无奈之举,现在宇文琪被诛,近期来看,宇文珂等人应是不敢再有动作,但并不意味着洛安全然稳定。 宇文珂在这个档口提出再次攻齐,谁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又要如何应对? 门扇一开,冷风卷着雪片直往屋里涌,萧倩仪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胸前弄湿的地方,冷冰冰的。 再看外面的雪花,比刚来时大了许多,纷纷扬扬的,这才多一会儿的工夫,就连屋顶廊檐都盖了层薄薄的白色,整个王府似蒙上一块素纱。 “萧娘子,这边请。” 出了门,婢女带着萧倩仪往西厢去。 萧倩仪一边瞧着府中景致,一边思考,听公孙大人的意思,他是建议殿下留守在洛安,同意让宇文珂带兵攻齐,一来护住主上,二来殿下伤势初愈,确实不好再上战场。 可是阿兄的意思恰恰相反,认为这是殿下分得兵权的好机会…… 萧倩仪一时也有些矛盾,心里默默盘算着。 那天,他们派出去的探子明明都看到宇文珂带着府兵出了府,一路直奔皇宫去。 甚至未央宫里,宇文琪都已带人起事,却迟迟不见宇文珂的影子。 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与主上只好做束手就擒状,任由宇文琪在上皇帝的灵前,将他们五花大绑。 饶是如此,他们都没等来宇文珂。 后来才知晓,宇文珂车架从宫门前经过,竟往城外去,事后称作去郊外狩猎。 若不是经此一事,她还当真瞧不出,平日那样一个风风火火、头脑简单的武夫,竟然如此奸猾,几乎骗过他们所有人。 不能将他们兄弟一锅端,当真可惜的紧,此后想要再对他下手,只怕是更难了。 萧倩仪越想越觉得可惜,这个宇文珂实在太过狡猾。 倘若宇文珂一死,他们现在还哪有那么多顾虑…… “哎——” 突然一声惊叫。 萧倩仪抬眸一看,却见廊下一个婢女,脚底一滑,眼看就要仰面摔倒。 萧倩仪来不及思考,足尖一点,飞身跃出长廊,长臂一伸,紧紧抓住婢女的胳膊,用力往回一拽,堪堪将人拽回来。 婢女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后撤一步,才不至于同婢女一起摔倒。 一连串的动作叫人微微气喘。 萧倩仪缓了缓,扶着婢女站稳:“雪天路滑,下次当心些。” “多谢萧娘子相救。” 婢女满脸感激,口中说着道谢的话,却顾不上给她行礼,眼珠乱瞟,心急火燎去找寻飞出去的盒子。 萧倩仪心下诧异,跟着瞧过去,就看到大木匣扣在地上,里头零零散散的东西撒的到处都是。 还不等她张口,婢女一惊,瞬间瞪大眼睛,低呼着去捡东西。 见此情形,先前带路的婢女也跑了过来,弯下腰帮着一起捡。 萧倩仪皱了皱眉:“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婢女捡着还不忘往周围看,生怕被人发现:“奴婢也不知道,是掌事交代务必要送去殿下寝屋的。” 寝屋? 萧倩仪大致扫一眼,一只又旧又脏的香囊、一个染了血迹的佩囊,还有一些书信…… 这些定是宇文玦的私物。 书信与佩囊倒罢,就是这香囊怎么瞧都不像是男子之物,而且里头似乎塞得鼓鼓囊囊的。 萧倩仪上前几步,弯腰想要拾起来看一看,眼前一花,一只手先一步将香囊捡走。 萧倩仪扭头看过去,一个低眉顺眼的婢女握着香囊,对着她恭敬行了一礼。 “多谢萧娘子帮助,这边琐碎的事,就交给奴婢处理吧,那边殿下还在花厅等候娘子呢。” 萧倩仪凝眸打量一遍来人,竟不曾见过,关键是还会武功。 她自问身手不差,可这婢女却能在她眼皮下抢先拿到香囊,说明武功不在她之下,也或者在她之上。 与殿下相处时日不短,她竟从不曾见过这婢女。 婢女还端着礼,倒是个懂规矩的。 萧倩仪免了她的礼,开口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是近日才跟在殿下身边的吗?” 婢女眼睫未抬,态度很恭顺:“奴婢叫青竹,跟着殿下许久了,只是从前派做其他事务,近来才拨回王府打理内务。” 萧倩仪瞧着她,若有所思。 倒觉得这青竹与那个总是板着脸的侍卫许是一处的。 这么一想,也不再缠问。 带路的婢女等在一边,萧倩仪便跟着她继续往西厢去。 许是风雪飘忽的缘故,背后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并不清晰。 只言片语。 萧倩仪嗡的一声,耳鸣。 第317章 借住王府 再回到花厅,谈论的话题已不复先前严肃,公孙叙说起过往同上皇帝狩猎中,遇到的一件奇事,萧景南几人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津津有味的。 萧倩仪瞟一眼,垂头静坐着,有些意兴阑珊,捧起几上的茶杯浅啜一口,又凉又苦的,再尝不出半点甘味儿。 她丢下杯子,眼前浮现的是婢女跪在雪里受罚,耳畔回响着身后比风雪还冷的一句质问。 她分明听到那个叫青竹的说,夫人的东西如何能叫外人碰…… 萧倩仪想,那青竹说得倒也不算错,没有谁喜欢旁人未经同意就随便碰触自己的私物。 而且,她也不是生气,只是听得那话有些不舒服,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堵在胸口,郁郁的。 萧倩仪闷闷不乐,有点坐不住,一只手藏在案几下,打算趁人不备,提醒萧景南是时候告辞。 手才捏住衣摆,却见那边公孙叙站起身,简单说了几句,便要告辞。 萧倩仪心头一喜,连忙松开手,跟着站起来。 “既然公孙大人要走,那我们兄妹二人也不好意思再叨扰殿下,不如一道出门——” 话未说完,她已清楚看到几人脸上的表情,奇怪瞧着她。 萧景南忙起身解释:“忘记跟你说了,这几日我们暂时借宿在殿下这里。” “啊?”萧倩仪没出声,只张着嘴,很惊讶。 萧景南拍拍她的肩,笑道:“来洛安这么久我们一直住在舅父家,原也没什么的,可他府上这两日要添新丁,继续待着恐生不便,所以,殿下欲在王府拨出一处给我们住。” 她那做司金的舅父,活了半辈子也算诸事顺遂,独一件,所有妻妾皆是得女不得男,因而年近半百还四处求子,这次新宠的妾室有了身孕,还专门请了大师来瞧,佛像金身没少镀、庙中香油没少捐,说是此番诚意必定得子。 这两天就要生了,是男是女终见分晓。 舅父的行径,她是深恶痛绝,更因此厌弃他,不喜住在他府上,可架不住舅父对兄长的热情邀请,只道男子多多上门,给他府中增添些阳气…… 所以,她是早巴不得搬出来的。 若搁在刚刚离席前,她定是痛痛快快答应,可现在,她犹豫了。 太医令见她沉默,笑眯眯道:“女郎放心,殿下府中定然清静自在得很,不会有人打扰女郎练武的。” 不知为何很简单的一句话,萧倩仪却听出了别的意思,面上热热的。 自此,他们就住在了齐王府,一同留下的还有太医令。 齐王身体不好,众人皆知,因而太医令奉上皇帝遗命,继续为齐王调养身体。 她也是后来才知晓,上皇帝离世后,这太医令的头衔也不过是个虚衔。 接连几天大雪,骤然放晴的天,蔚蓝蔚蓝的,暖阳照得积雪银光耀眼。 晨起后,萧倩仪在院中舞了一套枪法。 白雪配着红衣红裙,似开在冬日里的一朵红梅花。 还不等萧倩仪舞完,围成一圈的婢女纷纷拍手叫好。 其中响起一道干净温和的声音。 “行云流水、飒爽英姿,妙哉!” 萧倩仪收回长枪瞧过去,脸颊红扑扑的,像颗红果子。 她扬唇一笑:“阿兄就不必关起门来夸我了!说吧,这么早找是我有何事?” 说是给他们拨两间屋子,到底是男女有别,一人一个院落住着。 当日太医令真是没说错,王府又大又清净,她练武时,常引得府中婢女围看,心里本还有些忐忑,不想宇文玦见了,竟未斥一人,也由着他们。 萧倩仪将手中的长枪交给旁边的婢女,笑问:“阿兄用过早餐了吗?不如陪我边吃边说。” 餐食摆好,萧倩仪打发了婢女,屋内只留他们两人。 她放下手中的粥碗,“阿兄要说什么?” 萧景南摇头笑笑:“实在没什么要紧事儿,起初见你不愿住这儿,还想着委屈你了,这些天瞧着却是不错,与殿下说话也客客气气的。” “这是什么话?说得我似那骄纵无礼的娇女娘。”萧倩仪瞪他一眼,重新端起碗。 萧景南本想打趣她,又改了主意,“自然不是。” 他一向只吃七分饱,很快就放下筷子,只看着萧倩仪用。 萧倩仪习以为常,母亲去世后,阿兄只要有时间就会陪她一起用饭。 “阿兄,你知道殿下原配夫人的事儿吗?” 酝酿再三,萧倩仪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住在这儿的几天,有时会同阿兄一起去见宇文玦,不出意外,她再次见到那只大木匣。 她知晓他娶过妻、纳过妾,还听说他在出征前便与其夫人和离。 这些都不是秘密。 可是既然都已经和离,又为何收着其旧物呢? 她心有疑惑,却不能问任何人,因为宇文玦就是陆修,本就是个未对外言明的秘密。 “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萧景南颇为诧异。 “我觉得奇怪嘛,你看王府这么大,竟连个女眷都没有,不说别人,就是你,不也还有几个——” “咳咳咳——”萧景南呛住,咳了起来,面上露出少有的窘色,“怎么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 他假意板了脸。 萧倩仪才不怕,“不是你要问我的?” 萧景南一噎,“这是殿下的私事,咱们不好过问。” 萧倩仪:“……” 萧景南:“难不成你还在担心与殿下的亲事?” 他想了想,又道:“别担心,我看得出,殿下不仅对你无意,还不屑利用婚事作为笼势手段。” 萧倩仪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就好。” 说完低头扒饭。 晌午过后,萧倩仪去了太医令的小院子。 这么多天了,她是第一次来太医令的临时住处。 乍然一见,萧倩仪吃了一惊,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除了中间一座屋子,四处都是光秃秃的,土地几乎裸露在外,只有一条石子小径,南边还有一方空着的水塘,全然不见半点栽种过的痕迹。 虽然现在是冬日,但王府是在秋日就建好的,这些空地明显是故意留下的。 “为何全都空着?” 萧倩仪不由问出声。 第318章 拐弯抹角 “是啊,我那日刚来时也觉得奇怪呢。” 说话的不是旁边的婢女,而是身后的来人。 萧倩仪回头一看,却是太医令,一如往常,一身灰蓝袍、挎着大药箱,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眼角的褶子里都藏着笑意。 是个和蔼精神的小老头。 萧倩仪行了一礼,问:“老大人是从殿下那儿回来吗?” 陈德春笑着点头。 北风寒烈,只在外面静站一会儿,脸上就像刀割一般。 两人不敢久待。 萧倩仪跟着陈德春进了屋子,热烘烘的暖气烤人,冻透的身体像块冰,很快就化了。 萧倩仪坐在小炉前,转动眼珠打量四周,布置得真像医馆,就连空气里都飘着苦苦的药草味儿。 常德春倒了杯茶递给她。 “女郎找我是有何事?” 萧倩仪双手接过杯子,心突地一跳,垂了垂眼帘。 “近来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多梦不说,还极易发汗。所以,想劳烦大人帮我看一看。” 闻此,陈德春便替她号脉,静默半晌。 他略略沉吟,道:“女郎不必担心,只是心火旺,我给你开点儿黄连上清丸,每日按时服用,过些日子就好了。” 说罢,起身从大药箱里取了药递给她。 萧倩仪微笑道谢,又瞧了眼大药箱。 紫檀木的箱体坑坑洼洼,漆面斑驳,还有一只角用黄铜包着,应是磕掉一块,强行补上去的。像一个破旧的老古董,有它倔强的坚持。 萧倩仪奇道:“以前我都没注意,是不是所有医术精湛的医者都喜欢用这种大箱子?” 陈德春给自己倒了杯茶,笑呵呵地坐下。 “不尽然,我啊是用它用得太久了,这么多年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习惯了,哪日不见它,这心里头还不踏实呢。”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更喜欢轻便的,有用那佩囊的。” 佩囊? 脑海中闪过一只脏污佩囊的影子。 萧倩仪抿了抿唇,大着胆子问:“我曾在殿下那里见过一只,是那样的吗?” 陈德春讶然:“我说的正是那只,没想到女郎也见过。” “老大人可知……那佩囊是谁的?”萧倩仪心跳加快,努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香囊是宇文玦原配夫人的,不,是陆修的。 陈德春凝神想了想:“应是当日救他之人留下的,那佩囊里装了不少药,还有毒。” 说起那里头的药和毒,也当真是了不得,让他花了不少日子研究、区分。 陈德春忍不住感慨:“幸而未落入他人之手,不然得生出多少事。” 萧倩仪掩饰不住惊讶:“不是老大人救的殿下吗?” 他们都知晓是公孙叙接回宇文玦的,后来又见太医令一直跟在他身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太医令及时施救,将宇文玦救活的。 陈德春讪讪一笑:“非也。” “那是何人?”萧倩仪声音不自觉发颤。 她记得清楚,那日青竹说的是夫人的东西…… 陈德春摇头:“殿下未曾说过,但瞧那佩囊样式图纹,应是个年轻男子,想来应是从前的旧部。” “男子?” “是啊,上面绣着松石花纹,分明是男子之物。”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窗外呜呜的风声、与室内噼啪的炉火声。 萧倩仪脑袋乱乱的,不由慢慢回忆,当日那个大木匣里,不止有女子的香囊,还有书信,再加上这个男式的佩囊。 看来是她想多了,木匣里的东西不过是旧识之物,留作纪念的。 萧倩仪捧起杯子,低头饮了几口,倒没看出来那么个冰堆雪砌似的人,竟还如此念旧…… 嘴角不由微微勾出笑。 “那人既救得殿下,为何不同殿下一起来我们大周呢?殿下这般保存着他的东西,心里应是感激的,南齐如此不济,早晚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倘若这样的人才丧命于兵荒马乱中,岂不可惜?” 谁说不是呢? 陈德春叹口气,这样一个好苗子若是能收作关门弟子多好呢! 唉…… “人各有志,何况到底是齐人,劝人家投奔大周,不是叫人家叛国吗?” 萧倩仪默默垂下眼,也对,她不是一直骂他是叛徒逃兵的吗? 她咬了咬唇,不如试着寻一寻这个医者,若是真将这个人劝降,肯定惊掉他的下巴。 萧倩仪想到他大惊失色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可是如何找这个人呢? “我听说是公孙大人去齐军大营,将殿下接回来的,那他是不是见过这个医者呢?” 陈德春蹙起眉:“这他倒没提,兴许吧,殿下也从不提旧事。” 萧倩仪表情严肃起来,就算公孙叙知道,从他口中也是问不出来的,倒不如从南齐那边着手,他既是当众自尽的,定然有人看见是谁施救的! 打定主意,心里又轻快起来,可轻快不过一瞬,又有些失落。 萧倩仪抬起眼:“不愿提旧事,是因为南齐皇宫里的那位吗?” 说起这事,她心里闷闷的,那位不过有了身孕,主上竟不远千里派人送上贺礼。 别人不知内情,可主上是知道的,为何要将那么多财宝送给一个背叛宇文玦的人? 真是匪夷所思。 陈德春瞧着面前骄矜不凡的银岳府女郎,不由笑弯眼。 这哪里是来看诊的,分明是借着他的口来探知消息的。 对象还是她素日不给好脸的齐王殿下。 陈德春道:“我也不知殿下是不是因为她,只知殿下从不提她,即便我们偶尔提到她,殿下亦是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 萧倩仪轻轻点头,看来不仅传言不实,阿兄命人打探的消息也不准确。 到底是谁传出陆修宠爱玉蕊夫人的呢? 那木匣中尚留有他和离夫人的东西,却也没见她的。 真是以讹传讹。 萧倩仪又同陈德春说了会儿话,只不过话题扯去别处,直到萧倩仪离开。 陈德春望着雪地里离去的背影,抚着小胡子摇头笑笑,上皇帝这下可以放心了。 出了陈德春的小院子,萧倩仪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往萧景南暂居的院落行去。 萧倩仪进门的时候,萧景南正在看书。 她上前夺下他手中的书,笑容灿烂。 “阿兄,帮我寻个人吧?” 第319章 睹物思人 昨儿傍晚落了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夜,算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直至天亮雪势才渐渐变小,现在倒是完全停了。 玉楼金殿矗立在一片苍白中,越发显得不近人情。 甬道上一行人不疾不徐走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并不齐整,一如小宫人此刻的心,七上八下的。 “娘娘,您真要去含光殿吗?” 梅红色的身影侧过脸有些意外,“是啊,怎么了?” 小宫人左右看看:“奴婢听说昨晚皇后顶着风雪去探望,结果连门都没进去。” 陆晚迎不甚在意:“她是她,本宫是本宫。仅凭这姓氏,皇城中又有哪一处,是本宫去不了的?” 小宫人不死心:“您这样算不算抗旨啊?” 陆晚迎轻笑了下。 含光殿,内室里暖融融的,层层帘幕低垂,最里面的绣榻上半躺着一个人。 空气里花香混合汤药味儿。 陆晚迎解下外裘递给宫人,自己则站在小炉前烤着,欲驱除身上的寒气再近前。 两颊冻得白里透红,粉粉嫩嫩,娇美中透着几分纯真。 她头也不抬,扯着衣衫烤得仔细:“其实我早就想来看小婶婶了。” 梁婠心口疼了一下。 逢年过节,陆勖、陆淮总要带着子女回太师府,偶尔也会陪太师小住两日。 几个小女娘性子活泼,就喜欢往她的花房钻。 但凡看上什么花花草草,便会小婶婶长小婶婶短地围着她,一个劲儿央求,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她被缠磨得实在没办法,便只好忍痛割爱。 陆修就算在旁边也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闹得面红耳赤。 现在这么一声小婶婶,恍如隔世。 梁婠面上平静,让人看座奉茶,好似没听见这不合时宜的称呼。 湘兰扶着她稍稍坐起来些。 那天,她痛得昏死过去,等再醒来是三天后,高潜已处死两名太医,还赐死莲央、圈禁太尉府,更下令禁止嫔妃来含光殿。 太医们战战兢兢,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保住她腹中胎儿,可究竟是何原因造成的,到现在也未有一个肯定的说法。 梁婠状态好的时候,也找来医书看,可翻遍了也毫无头绪。 只能暂时拿药这么一日日吊着,可又能吊到几时呢? 查不清原因,无法对症下药。 这个孩子…… 梁婠垂了垂眼帘,轻轻抚上肚子,难道真是她手上沾血、罪孽深重,才给他带来厄运吗? 陆晚迎掀起垂帘,走了进来,视线无意扫过,惊讶道:“这花还在呢?竟开得这么好?” 连日躺在床上静养,他们怕她无趣,又见她钟爱这‘绿牡丹’,便将花移到内间。 陆晚迎屏退所有人。 梁婠猜她是有话要说。 陆晚迎敛了笑容才落座。 “小婶婶,你是不是心里还念着我小叔?” 梁婠淡淡笑了笑:“昭仪误会了,这花不是太师府的那盆。” 陆晚迎不以为然:“虽不是那盆,但却是同一种,这是小叔最喜爱的花,小婶婶现在养着,难道不是睹物思人吗?” 她当初也看上这盆花,问梁婠要了多次,奈何无论怎样软磨硬泡,梁婠都不松口。 她不放弃,又去找小叔,不想小叔直接拒绝,只说这花是他最喜的,她也只好作罢。 梁婠不想同她争辩,道:“这里只有淑妃,没有别的谁。” 自打她进宫,对陆氏的人是能避则避,而陆氏也从来不找她的麻烦。 陆晚迎进宫这么久,头一回来找她。 陆晚迎皱起眉头看她:“总不能叫表嫂吧?” 说罢,又嫌弃摇头:“怪怪的。” “还是小婶婶顺口。”她拍着胸脯微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在这后宫里,除了姑母,我也只与你相熟。” 陆晚迎比梁婠小三岁。 梁婠看着眼前人,汪汪的杏眼里真诚而又无辜,从前的少女已变成宫妃。 “若非表兄拦着,我早就想来含光殿了。” 陆晚迎进宫已有两个月,竟还像以往那么称呼高潜。 梁婠笑了下:“以后想来便来。” 陆晚迎点头,瞧瞧她的脸,又看看她的肚子,叹气:“如果你怀的是我小叔的孩子,该多好。” 梁婠身体一僵,没了笑:“昭仪勿要说孩子气的话,我是主上的淑妃,这孩子只能是主上的。” 梁婠声音很冷。 陆晚迎自知失言,懊悔不已:“小婶婶别生气,我只是一时感慨。” 她脸上重新挂上笑容。 “小婶婶所有不知,从前你不在时,阿翁可没少因为此事数落我小叔,我也真是没想到,像他那样的人,竟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那时我就知道,我小叔只怕比外面传言中所说的,还要爱你。” 梁婠慢慢抓紧褥单:“请昭仪慎言。” 陆晚迎瞧着她苍白的脸,莞尔一笑:“小婶婶,倘若我小叔在天有灵,看到你为别的男人怀孩子,还怀得这般幸苦,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梁婠静静看着她,她不是来探病的。 陆晚迎:“小婶婶,我一直想问问你,我小叔对你不好吗?你为何要背叛他、为何要害死他?” 梁婠抿唇不语。 陆晚迎眼里浮起水光:“你以为我是外面那些人,真当他是为了自证清白,才自尽于三军前的吗?” 对,陆晚迎不是旁人,陆家的事,她不会一无所知。 见梁婠脸色越来越白,陆晚迎璀然一笑。 “你千里迢迢赶去屏州,不就是去杀他的吗?” “为何?你为何要这么做?” “是为了进宫当宠妃吗?” 梁婠沉默看她。 陆晚迎凉凉一笑:“当年从桃花宴开始,你就缠着他,那时的晋邺,有多少关于你们有私情的风言风语。” “他那么一个洁身自好的人,被你害得毁了多年的清誉,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是不值!” “现在想想,你若只是毁了他的名声倒也罢,可你为何要害他幸命,为何?” “他那么爱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陆晚迎红眼眶里水光闪闪。 梁婠心里酸疼。 “阿迎……” “不要叫我阿迎!” 陆晚迎猛地站起身冲上来,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 梁婠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眼泪直往外涌,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能奋力去扯陆晚迎的手,可身体虚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陆晚迎脸上湿湿的:“梁婠,你知道吗?我本来不喜欢你的,因为我觉得你配不上他。” “可是我小叔喜欢你,然后我才试着去喜欢你。” “可你不配!你不配!” “你若是还有一点儿心,就该下去陪他!” 第320章 不识好歹 “放手!” 冷不丁一声暴喝,陆晚迎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紧接着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失去钳制,梁婠软软倒在榻上,张着嘴呼吸,眼泪糊了一脸。 高潜伸手扯过丝衾将人裹住,再扶起她靠坐进怀里。 梁婠闭着眼喘气,像一个布偶,软塌塌的,任人摆布。 高潜低下头,轻轻抚着胸口替她顺气。 不等高潜开口,已有人跑去传太医。 宫人内侍跪了一地。 陆晚迎坐在地上,捂着半边脸,垂头直哭。 高潜微微抬眼,面色阴狠:“来人,陆昭仪意图弑君,即刻拖出去杖毙。” 陆晚迎一愣,抬头笑了起来:“弑君?好大一顶帽子!” 谋害淑妃,尚有转圜余地,弑君,能诛九族。 内侍不敢不从,立刻将陆晚迎拽起来,连拉带拖往外走。 陆晚迎一边挣扎一边哽咽。 梁婠哑着嗓子焦急道:“慢着。” 内侍充耳不闻。 梁婠微微仰头:“陛下,饶了她。” 高潜垂下眼,强忍怒气:“她要杀你,留着是祸害。” 梁婠嗓子生疼:“她不是,真的想杀我,不然,可以做得,更隐蔽,何必——” 话未说完,一只手覆在唇上,梁婠瞪圆眼珠。 “她要杀你,你还护着她?” 高潜黑着一张脸,冷沉沉盯着她,那眼神像是恨不得拿刀砍了她。 梁婠想说话,却被他捂着嘴,余光瞥见陆晚迎已被拖去外间,急得直摇头。 不能就这么杖毙陆晚迎。 梁婠脖颈处火辣辣地疼,一着急,咳了起来。 高潜连忙收回手,拍着她的背,盯着她恨得牙痒:“你是不要命了?” 梁婠缓了口气:“陛下真要杖毙她,才是送了我的命。” 高潜愠怒:“胡说!方才是孤救了你!” 梁婠点头:“是啊,陛下来得真及时。” “梁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激怒孤?”高潜将她推开一些,眼神能吃人。 梁婠无意与他争吵,更没力气同他争吵。 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 “陛下,杀了陆晚迎,你打算如何跟尚书令交代,又如何跟太后交代?” “跟他们说,陆晚迎在含光殿外被杖毙,是因为要弑君?” 梁婠停了停,又道:“且不说她有何理由要弑君,就算真要弑君,不在陛下的太极殿动手,也不在她的瑶华殿动手,偏偏跑来妾的含光殿动手,陛下觉得合理吗?” “再说了,陛下哪里受伤了?她又是用何种方法弑君的?” 梁婠说一句,高潜的脸冷一分。 “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梁婠失笑,她不识好歹? 梁婠又道:“妾知道陛下的意思,换作旁人,妾不会阻拦,是该杀。可陛下也知道,太后让陆晚迎进宫,本就是为了稳住尚书令,怕他倒戈娄氏和广平王。” 高潜面色有所松动。 梁婠咳了几声,继续道:“妾若猜得不错,太后是用后位做交换,才好不容易说服尚书令的夫人吧?如此内外夹击游说下,尚书令才勉强点头。” “可你现在杀了陆晚迎,无疑是与尚书令结仇,更是将他推给广平王。陛下,您能坐在帝位上,最大的助力不就是陆氏吗?” “现在与陆氏为敌,是自毁长城。陛下所求的,不要了?” “弑君的说辞,又能否唬得住他们?待他们查明实情,又怎会不让妾偿命?” 高潜蹙起眉头,盯着她不置一词,眸中是阴云密布。 半晌沉默后,阴云散去,高潜叹了口气,有些无力疲惫。 “你所说的,孤又如何不知?” “孤那日承诺过,只要你——” 他目光太过幽深,梁婠借着咳嗽垂下眼。 本是佯装咳嗽,不想一咳,竟停不下来,肺都要咳出来。 高潜还哪里顾得上说话,扭头催人去找太医,沅芷临走前,梁婠泪眼模糊中,悄悄递了个眼神过去,外面的杖刑可以等一等。 沅芷会意,眨一下眼。 高潜再看回来,梁婠眼角挂泪,唇色泛白,脸上是病态的潮红。 “罢了,孤听你的,你也别急了,只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饶,杖责三十,以示惩戒。” 梁婠慢慢止了咳,知道他这已是妥协让步,虽然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他自己,但能在他火气上来的时候遏制住杀人的冲动,属实不易。 但三十棍子下去…… 梁婠思忖一下,道:“陛下,对比杖毙,三十棍子确实算轻的,可一旦陆晚迎挨了责罚,定会闹得人尽皆知,就算是没将人打死,这与杖毙的后果,差别不大。” 高潜凝眸瞧她,分明是在叫她适可而止。 梁婠坦然迎上:“陛下,你看着是打在陆晚迎的身上,可旁人看着那是打在尚书令与太后的脸上。” 高潜沉着眸,定定瞧了她许久,忽而低下头沉沉笑了。 梁婠就看着他笑。 高潜笑够了,说道:“梁婠,以后你也不必拐弯抹角跟孤说那么多,你只需直接告诉孤,你想护着谁。” 梁婠默然瞧他。 高潜移开眼,转头对一旁的内侍道:“还不快去?” 内侍爬起身退出去。 等太医替梁婠诊完脉,陆晚迎也被押送回瑶华殿。 湘兰扶着梁婠服药。 高潜立在榻边,视线无意扫过一盆碧绿菊花,又落回用药的人身上,状似无意。 “淑妃尚在病中,这些花草难免抢了你的生气,不如把它们都搬出去,待淑妃病愈,有精力了,再养吧。” “好,妾听陛下的。” 梁婠神色如常,眼皮也不抬,咽下苦苦的汤药。 如此看来,他能及时从陆晚迎手中救下她,不完全是碰巧,因为他一直在外面。 他想搬离的无非是那一盆花而已,就连陆晚迎为何要杀她,他也心知肚明。 幸亏没对陆晚迎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其实,陆晚迎说得不对。就算是同一种,她在意的,也只是那一盆。 高潜说完,沅芷便带着人将含光殿内的花草,一盆不落地搬了出去。 梁婠视若无睹,用完药漱了口,闭目休息。 明明殿中这么多人,却没一个开口说话的,气氛说不出的沉闷。 高潜是亲眼看着宫人抱走‘绿牡丹’的。 梁婠睁开眼,声音淡淡的:“那盆花,是皇后命人送给妾的。” 第321章 事出反常 高潜黑眸里闪过一丝不自然,是被窥探到内心的尴尬。 正欲开口解释,却见梁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眼神示意湘兰等人退下,完全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他低垂着眼,盯着地面,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其实他怎么想的,她根本不在乎。 梁婠眼见再无别人,方道:“陛下也知道皇后现在不喜妾,她若真心与妾交好,可以光明正大将此花送给妾,而无需辗转送到阆桦苑,让妾自己发现并带回含光殿。” 高潜看着她,没出声。 梁婠又道:“倘若其它的奇花异草也罢,可她偏选的是……不瞒陛下,她打探来的消息并不准确,因为真正喜欢这菊花的,不是陆修,而是妾。” 高潜似笑非笑:“是吗?” 梁婠神色平静,点点头:“当初陆晚迎向妾讨花不成后,便求到他那里,他以心头好为借口拒绝,因此才生出这么一桩误会来。” 高潜沉默瞧她。 梁婠也不过多赘述往事,只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论这花是他所喜,还是妾所喜,皇后这般绕着圈子行事,本就叫人生疑。只是妾尚未能猜透她的意图,因而只能将花留着,静待后续。” 高潜偏过头,扬唇笑了下:“淑妃说了这么许多,还不是想继续养着那盆花?” 梁婠蹙起眉头:“妾确实想继续留着花,但并非是因为——” “梁婠,是你说只要时间够久,可到底要多久才算够久呢?你能不能明确告诉孤?” 他的声音冷沉,与他的目光一样,极具压迫感。 这样的高潜是陌生的。 梁婠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她不说话,他就站在原地等着。 目光相接,只有沉默。 许是高潜自知无果,率先将视线偏开,低低说了一句:“孤不许。” 说罢,转身往外走。 就在这时,有人慌慌张张从外跑进来,正正与朝外走的高潜撞了个满怀,这么猝不及防一撞,高潜不禁退了半步。 小宫人吃痛跌倒,待她看清撞上何人,立刻抖着身子跪好,惨白着脸磕头求饶。 高潜正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脚就踹了过去。 小宫人身子一晃,再次摔倒,她也顾不肩上喊疼,掉着眼泪爬起身重新跪好。 高潜沉声:“来人——” “陛下若是真想杀他们,不如留到妾死后,等那时陛下不仅出了气,还省却了另挑殉葬人的麻烦。” 梁婠语气淡淡说完,用手撑着榻慢慢躺下。 近几日,她能清晰感觉到胎儿不似从前那般活跃,若非顾念这孩子,她早不计后果,一壶毒茶奉上,与他们一同上路。 又何必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行得这般艰难? 梁婠深吸口气,闭上眼,似乎下定决心。 内室安静了片刻,脚步声陷在绵软的地毯里,变得悄无声息。 高潜挨着榻沿坐下,低声道:“如果这孩子保不住,你是不是也不打算活了?” 梁婠睫毛颤了下,按理说她是不该在乎这个孩子的。 可那日,她却为了这个孩子求他…… 梁婠睁开眼:“是,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活。” “为何?”他问。 梁婠看着他,从实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如此在乎他,无关其它,只因为他是我的孩子,与我血脉相通、性命相连。既然他选择了我,我就不能辜负他。” 高潜默默瞧她一会儿,微微颔首,道:“我信。” 他说:“你对旁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呢?” 不待梁婠说话,高潜已走到跪地的宫人身前。 “去将那盆‘绿牡丹’搬回来,孤便饶了你方才的不敬之罪。” 宫人一听这话,猛然抬头,睁大的眼睛扑簌簌掉泪,不停磕头,喃喃道:“那花,花……” 高潜面上不悦,回头看梁婠一眼,又气又无奈:“不是孤不给她机会,是她自己不争气。” 梁婠抿一下唇,对宫人道:“你也不必怕成这样,那花扔就扔了,没那么严重。” 宫人直起身,吸了吸鼻子,说道:“沅芷姊姊原是让奴婢们将花送回阆桦苑,不想,钱侍中突然出来了,二话不说就将那棵‘绿牡丹’拔了……” 她停下怯怯瞅一眼高潜,再看梁婠,眼圈红红的。 钱侍中整日跟在高潜身边,若不是高潜暗中授意,他敢那么做? 梁婠心里清楚,要不是碍着她还在这儿,高潜势必要亲自上去将那花踩烂才能罢休。 她摆摆手:“拔就拔了。” 高潜黑着脸立在一旁,盯着宫人的眼神愈发冷了。 宫人狠了狠心,咬牙继续道:“可是,可是钱侍中将花拔出来后,在盆里发现,发现……” 高潜厉声:“发现什么,还不快说?” 宫人瑟瑟缩缩:“奴婢也说不上来,所以他们才让奴婢进来请示陛下和娘娘。” 梁婠立马撑着笨重的身体坐起来:“我去看看。” 高潜见她就要下地,上前将人按住:“胡闹,太医令如何跟你说的?” 梁婠面色白了一下:“……卧床静养,万不可下地走动。” 高潜头也不回道:“去将东西拿进来。” 宫人苦着脸,很是为难:“那东西邪祟腌臜,实在是,实在……” 梁婠心里一沉,她努力静下心,仔细回想似乎是这盆花送来以后,她身体才出现不适。 高潜望着她,伸手扯过厚皮裘将人一裹抱起来就往外走。 梁婠低呼一声,瞪圆了眼睛,本能就要挣扎。 高潜收紧手臂:“别动,我抱你看一眼就回来。” 宫人吃了一惊,愣了愣,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眼疾手快掀起帘帐,让到一侧。 高潜抱着梁婠朝殿外走。 外间守着的湘兰几人见状,连忙凑上来护在两侧。 殿门一开,冷飕飕的寒风直往门内灌,梁婠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往皮裘里缩了缩。 四处白雪皑皑,唯有门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扔着不少花草。 可无人理会,全都聚在中间,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不退下。” 湘兰轻斥一声,围成一圈儿的人立刻惊醒,垂头退开。 钱侍中白着脸迎上来,嘴唇发颤:“陛下——” 高潜没看他,靠近了,眯起眼朝地上看去。 被清扫过冷硬的地面上,还残留白色冰雪的痕迹,脱离了花盆,褐色的泥土从中散开,露出‘绿牡丹’的根,根须上结着一个小指长的疙瘩,外面瞧着像花生似的。 第322章 一国之君 ‘花生’不知是被谁一分为二劈开,渗出殷红的血,里头白色‘果实’软乎乎,像肉虫。 梁婠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东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潜蹙紧眉,低下头看她:“这是何物?” 梁婠愣愣瞧着,张了张口:“……像是蛊,我曾在民间听过,俗称草鬼。” 高潜徒然变色,眼眸阴沉可怖:“好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竟敢在皇宫行巫蛊之术!” 历朝历代对巫蛊之术都是明令禁止的,一经发现必处以极刑,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传孤令,即刻拿下昭阳殿!” 钱侍中与江护军领命,带着人一道离开。 高潜再低头,梁婠已然不省人事。 一众人手忙脚乱,传太医的、收证物的…… * 窗外,天已大亮。含光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沅芷掩嘴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地灭火烛,不料细小的动作还是惊醒了眯眼小憩的太医。 他眉头深锁,坐起身继续翻着案几上的书。 沅芷伸着脖子朝书上瞟了几眼,与素日常见的医书很不一样,上面画的图案瞧着稀奇古怪的。 她正想开口问一问,却听得里间有说话声,两人相视一看,都放下手里的活往里面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高潜的脸上,迷迷糊糊中他抬手挡了挡,就这么一挡,他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偏过头望着窗子,竟也不觉得刺眼,脸上表情似喜非喜的,紧接着,又抬起手,看了好一会儿。 湘兰听到响动,回头一看,小榻上的人盯着手在发呆。 “陛下醒了?” 皇帝头一次留宿含光殿,竟在内室的小榻上对付了一夜,他们也无人敢劝。 湘兰只怕他晨起有气,捏了把汗。 高潜放下手,朝几步外的绣床上看去,上面的人还是先前的姿势,昏昏沉沉睡着。 昨晚睡得并不好,高潜揉了揉太阳穴。 湘兰轻声道:“娘娘还未醒,陛下还是先更衣吧。” 高潜没反对。 守在帘帐外的宫人,这才端着盆盂、干净衣物入内。 高潜洗漱时,太医在旁说着梁婠大致的情况,时不时停下来看看他的表情。 太医弯弯绕绕说了一车的话,高潜听得头越发疼了,关键是也没几句能听懂的。 他不耐烦地将净过面的葛巾扔进铜盆里,打断太医的话。 “你是想说蛊已经毁了,无法根除,是吗?” 太医眼皮一跳,俯身跪下:“巫蛊向来被视作害人毒物,亦是禁忌之术,太医署无人可解,臣等亦是翻遍禁书才找到这种折中之法,娘娘若是强行保胎,且不说会不会胎死腹中,就算是保住孩子,只怕生产时,娘娘亦会难产,还有性命之忧。” “臣大胆向陛下坦言,幸而这蛊发现的及时,蛊毒未深入骨髓,尚能尽力一试,假若再迟几日,只能听天由命。” 高潜一直没有出声,视线投向床上的人。 太医微微抬眸,见皇帝未露怒容,想是折中的办法可行,恳切道:“臣等也想保住皇嗣,可若真要清除蛊毒,必得服用烈性药物,如此一来,定然会伤及胎儿,即便日后产下,亦是死胎。如若一直拖着……” 太医未说完,只是叹气,伏在地上长跪不起。 高潜收回视线:“一直拖着不治会如何?” 太医狠了狠心,抬头道:“娘娘只有落了这胎,彻底清除蛊毒,往后才有再孕的可能。” 高潜沉默良久,轻轻点一下头:“下去吧。” 太医了然,躬身退下。 高潜站立好一会儿,看向一旁的钱侍中:“皇后招了吗?” “皇后说不知情。” “哼,不知情?”高潜冷哼一声,“将她扒光了衣服绑在昭阳殿前受凌迟之刑,命所有妃嫔、宫人、内侍观看,孤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少刀!” “皇帝!” 帘帐外响起低低一声。 “尚没有足够的证据,岂可对一国之母如此羞辱?” 太后沉着脸走了进来,宫人内侍垂首行礼,唯独高潜直直站着,毫无反应。 “太后说没有足够的证据?”高潜蹙眉笑了笑,“钱铭,你现在就领着太后去看看蛊,再去阆桦苑查一查那花的来处。” 钱侍中勉强应一声,扯着嘴角,神情尴尬看向太后。 领?他有几条命敢领? “太,太后——” 太后视线扫过床上昏睡的人,停在一张哭笑不得的脸上,无奈摆摆手。 “你们都出去。” 得了特赦,钱铭、湘兰等人通通退去外间。 太后略停一停,放缓了语气:“皇帝今日竟连早朝都罢免了,如此成何体统?” 高潜抬脚索性坐去梁婠床边,没外人在场,装都懒得装。 他抓起梁婠的手,垂头摆弄:“那朝堂上有没有我,重要吗?” 太后皱眉:“堂堂一国之君,怎能胡言乱语?” “呵,母后也知道我是一国之君啊?”高潜摇头冷笑,“一国之君?这究竟是谁的国,我又是谁的君?” “你——” “我哪里说错了吗?”高潜头也不抬,撑开梁婠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 太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来此不是与他争执的。 “皇后这事你若肯作罢,往后你想留着她就留着吧,前提是她能安分守己。” 高潜吃的一笑:“母后明明不喜欢皇后,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她?” 太后看着他,叹气:“我不是护着皇后,我是护着你。” 高潜幽幽笑着,讽刺至极:“护着我?母后是护着自己那颗玩权弄势的心吧?话说至此,真叫我不得不佩服,母后是一等一的好手段,能调教出那么一条俯首帖耳的狗。” 太后无视他的冷嘲热讽,道:“阿潜,母后这都是为你好。” 高潜抬眉:“太后若无其他事就请回吧,淑妃尚在病中,孤无力与你寒暄。” 说罢,低下头看着手中细软的手指。 “皇后之事就不劳太后费心了。太后方才也说,孤是一国之君。既然是一国之君,若是连一人都护不住,又何谈护万民、护天下呢?” 太后听得一怔,随即笑而摇头。 “阿潜,你确定她想要你护吗?” 高潜捏住手指,笑了下:“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还有,”太后眸光一凛,“你拿她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可你确定那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吗?” 第323章 皆因选择 “是不是孤的,孤自然清楚。”高潜黑眸沉沉,语气极冷。 太后眉梢扬了扬:“阿潜,母后对你还不够纵容吗?你看上谁、宠着谁,母后不是都由着你?你心情不好想出气,就算关起门来将太极殿的宫人内侍都杀尽,母后又可曾训斥过你?你又有何不满意的?” 高潜冷瞥一眼,不回答。 太后摇头叹气:“母后知道你是心里不痛快,虽名义上亲政,实则很多事仍由母后做决断,可你要知道,母后并非是故意压制你,而是为你好。” “治理一国谈何容易?你年轻不知朝堂复杂、不懂人心险恶,不论是眼界,还是阅历,都较为浅薄,容易受人蒙蔽,这皇位始终是你的,母后不过是在你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前,帮你——” 高潜偏头掏了下耳朵,斜睨她一眼:“太后,你说孤的耳朵怎么起茧子了?” 太后彻底冷下脸,凝眸瞧他一会儿:“你是决议要忤逆哀家,是吗?” 语气平淡,却暗含威胁。 她一向如此,真正动怒的时候,反而平静得很。 高潜不是不知道。 纵使他平日闹翻天,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未触及底线的小打小闹,她很清楚,但凡他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坐着,就会低头继续受她摆布。 也确实,长久以来,他也只敢在她允许的范围内胡来。 她可以将他扶上皇位,也可以将他拉下皇位。 高潜看着她,轻轻一笑,点点头:“太后想选谁,是高浥,还是旸儿?我倒是觉得,不如太后亲自坐这位置,免得不论选谁,到最后结果都一样,还得再换,那多麻烦。” 说完,别开眼,不再看她。 态度已是放任自流。 太后眸光骤冷:“哀家看,皇帝怕是得了失心疯。” “来人!” 一声低喝,外间守着的人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垂头听令。 “淑妃病重,皇帝悲伤过度,神志不清。” 太后又往床上坐着的人看一眼,掷地有声: “传哀家旨意,从今儿起,皇帝于太极殿养病,期间任何人不许探望打扰,病愈之前,由太子监国,尚书令辅政,奏折每日送到仁寿殿,由哀家暂时代为处理。” 说罢,转身就朝外走。 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 太后止步,头也不回:“天下诸事,皆因选择。阿潜,这是你自己选的。” 她说完毫不犹豫迈出内室。 “陛下请。”有内侍奉太后之命等在门口,躬身垂头,做着请的手势。 高潜停下笑,哑声道:“滚出去。” 内侍似是没听见:“陛下请。” 高潜抬起头,眼神骇人:“滚,给孤滚,通通都给孤滚!” 内侍见怪不怪,眉头都不带皱一下,重复先前的话:“陛下请。” 像学舌的鹦鹉,只会这一句。 高潜气血翻涌,赤着眼上去就是一脚:“你这狗东西,给孤滚出去。”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内侍躺在地上直喘气,少倾,他捂着胸口艰难爬起来。 “陛下,请。” 高潜气笑了,扭头对跪在地上的钱侍中道:“去,把孤的佩剑拿来。” 除了内侍颤着嗓子一声声催促,其余人心惊胆颤跪着,埋头不吱一声。 皇帝已经许久不曾杀人,难道今日又要血洗含光殿…… 钱侍中出了一身冷汗,腿软脚软,哆哆嗦嗦呈上剑。 高潜的手刚挨上剑,听得身后有人叫他,转过头。 跪地的众人一惊,朝床榻上瞧过去,昏迷许久的人终于醒了,恐惧的心燃起一丝希望。 * 仁寿殿,厚重的帷幔将寝殿一分为二,隔出一方私密的绮罗天地。 内里烛火袅袅,照得帐内人影晃荡,过暖的炭火,熏烤得人昏昏沉沉。 崔皓夹起一粒‘连理枝’放进香炉,不消一会儿,升起靡靡香气。 崔皓抬眸看过去。 太后才沐浴完,疲惫地半合着眼,歪歪斜斜倚着绣榻,不施脂粉、卸下钗环,脱去华贵精美的衣裳,没了华丽的装扮,只着简单素裙,露出最真实的模样。 薄裙下的身材保养得当,并不臃肿,丰腴圆润。 这样看,太后还是美的。 崔皓忐忑迈上前,可越靠近,越不敢往前看,只得压低脑袋。 “还傻愣着作甚么?”太后声音疲乏,懒懒的。 “是。”崔皓红着面皮应了声。 “哀家今日乏得很,就连这香氛亦不能缓解。”太后抬手揉了揉颈窝。 崔皓的心一提,两只手手攥得紧紧的,脚下始终迈不出一步。 浓浓的屈辱漫上心,每回都是…… 久久不见动静,太后睁开眼,冷冷扫过去:“怎么还杵着不动?” 崔皓一惊,红头的脸,惨白惨白的,再不敢磨蹭,咬着牙像往常一样退去鞋袜爬上榻,跪坐到太后身侧,替她推拿捏脊。 这么近距离一瞧,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格外醒目,敞开的领口,半遮半掩,藏不住旖旎艳色,隔着薄薄的裙子,还能清晰看到肌肤上的纹理。 芳华不在,风韵犹存。 崔皓移开眼,一双手覆了上去,捏住肩膀,轻轻揉着。 像点燃一簇火苗,一点点吞噬全身。 太后闭上眼,松快地舒了口气。 手掌不算宽厚,却很有力道,能叫人偷得片刻欢愉。 “倒也算个乖的。”太后心情好了起来。 崔皓眉心一动,放低语气,手上更加卖力:“您这样操劳,小的看在眼里真是心疼,您真要废了——” 太后倏地睁开眼看过去。 崔皓闭上嘴,身体僵硬,不敢再动。 太后伸手拍拍白净的脸:“卿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 崔皓低下头,眸光一暗。 太后瞧着他,笑了笑:“知道上一个不懂规矩的人,是何下场吗?” 崔皓松开手,伏跪着:“太后恕罪,小的知错了。” 太后居高临下,冷冷瞧他:“你若是不懂,大有懂的人在,哀家可没什么兴趣调教你。” 崔皓壮着胆握上太后的一只手:“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太后垂怜。” 太后没甩开他的手,将人拉到身前。 “要如何做,还需要哀家教你吗?” 第324章 收因种果 雪夜里月上中天,含光殿内灯火通明。 湘兰拿了软垫子让梁婠靠着:“娘娘,可觉得好一些了?” 梁婠皱着眉随口应了声,两眼睛直盯着进进出出的宫人瞧。 很发愁。 高潜手提长剑立在一边,看着钱侍中指挥宫人放置从太极殿取来的东西,沅芷几人从旁协助。 很快,内殿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沐宴默默站在床榻边,忧心忡忡瞧着。 门口处的内侍,蔫头耷脑跪着,脸色难看,一会儿瞧瞧高潜,一会儿看看梁婠,嘴唇嗫嚅。 “陛下,娘娘……” 一整天了,这么不吃不喝、不如厕,只为执行太后命令,将皇帝送回太极殿。 可惜未果。 内侍舔了舔起皮的嘴,木然重复:“陛下,请——” 高潜眼中戾气一闪,不胜其烦:“再发出一声,信不信孤割下你脑袋?” 说完,又朝梁婠看一眼,对钱侍中道:“绑起来送去仁寿殿,顺便告知太后,孤不回太极殿了,孤就住在含光殿。她不是让孤养病吗,孤就同淑妃一起养。” 钱侍中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扯着嘴角,挤不出一丝笑。 高潜见人不动弹,用剑指了指:“还不去?” 钱侍中眼光扫视一圈,大家都当瞧不见他,只好认命照办。 待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夜也深了。 高潜屏退了其他人。 梁婠留下沐宴,无论如何,她是做不到与高潜共居一室过夜。 高潜也未阻拦。 梁婠递给沐宴一个安心的眼神,她现在虽行动不便,但也并非表上面瞧着那么孱弱。 上午太后来的时候,她已经醒了好一阵儿,不管是该听的,还是不该听的,反正都听到了。 之后她怕再装下去,含光殿就要血流成河了。 梁婠余光瞟一眼玄色身影的人,胸口窝火。 许是感受到不善的目光,高潜看来过来:“梁婠——” 梁婠收回视线看向沐宴:“去拿纸笔过来。” 沐宴依言去了外间。 高潜坐在窗边的小榻上,与她还有一段距离。 他低下头想了想,说道:“孤留下不是赌气之举,亦不是要对你如何。孤是怕太后会趁这个时候对你不利,还有皇后行蛊一事尚未了结,倘若孤被囚在太极殿,你孤立无援,难免落了下风。还有你的身体……” 烛火光中,他目光微闪,神情有些局促。 梁婠轻点一下头,他能这么耐着性子好言解释,也真是稀奇。 “妾明白。” 闻言,高潜心底一松。 梁婠叹气:“陛下不该在这时与太后翻脸。” 高潜放晴的眸子又沉了下来,抿唇不语。 梁婠也无意与他再辩对错。 沐宴拿了笔墨纸砚进来,跪坐在高潜对面的小几边。 梁婠静下心,努力回忆,片刻后才开口。 梁婠说一句,沐宴写一句,高潜看一句。 直到写完,梁婠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确认无误,才让沐宴交给高潜。 “明日太医再来时,还望陛下让他们帮妾找来这些东西。” 高潜拿在手又看一遍,仍是一头雾水,看着像药方,却又掺杂着毒虫,不知她要做什么。 “这些作何用?” 梁婠思忖一下,道:“是个偏方。” “偏方?”高潜面上一诧,不可思议看她。 梁婠微微颔首:“这事说来话长,总之,这个方子可以拿来一试。” 沐宴拧着眉头,犹豫一瞬,用手比划:有毒物。 “不可,万一试出个好歹。”高潜斩钉截铁,作势就要将方子揉掉。 “等等!听我说完!” 梁婠心知不解释清楚,怕是难以成事。 高潜道:“那你倒是说说,从哪儿听来这么一个偏方?” 沐宴也目不转睛盯着她。 梁婠暗暗琢磨,前世的事就编作今生的吧。 她略一沉吟,道:“去年闹饥荒的时候,我在护城河边上遇到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几日水米未进,又染了疫症,奄奄一息。 我见老妇人可怜,便从犊车里拿了糕点、茶水送给老妇人,还写下治疗疫症的药方,老妇人心下感激,说什么也要报答我,说着就在身上翻找,可翻遍全身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 苦恼之际,她看到我的药方,便问我讨要纸笔。 待她写完一张偏方,我才知晓她竟是医者,只是,她的方法与我们寻常所见的不太一样。” 梁婠停了停,心虚地看看两人表情。 肯定不能告诉高潜是巫医。 高潜皱眉:“然后呢?” 梁婠接着道:“她跟我说这方子是祖传偏方、包治百病,说着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手链交给我,以作酬谢。 老妇人孤苦无依,我只留下方子,就是陛下手中拿的。” 高潜挑眉:“包治百病?” 梁婠讪然:“老妇人告诉我,她不是齐人。她的家乡是在比齐国最南边还要往南的地方,那里高山密林、草木苍翠,到处都是蛇虫鼠蚁、毒雾瘴气。 她十几岁上山采药的时候,偶然在山里救了一个被毒蛇咬伤的男子,她不敢将来路不明的人带回寨子,又不忍心见死不救,便将人安置在山洞里。然后,每日借着采药的由头,带上食物和药材去看他。” 梁婠顿了下,又道:“男子醒来后,对她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已,还告诉她自己是从齐国来的医者,因为在医书上看到,说他们这座山中有名贵稀有的药材,便想来寻一寻,不想在密林中迷路,还被毒蛇咬伤,险些丢了性命。 她见男子衣着谈吐确实与他们山寨中人大不相同,不疑有他。朝夕相处中,又听了不少关于山寨外的新鲜事,心生好奇,便想出来看一看。总之,后来就辗转来到了晋邺。” 梁婠说完不作声,观察他们脸上表情。 高潜还是摇头:“如此说来,这么一个山中野人所言,如何可信?” 梁婠恨恨咬牙:“她不是山中野人,她后来嫁了那医者为妻,家里也是开过医馆的,只是后来生出一些变故——” “什么变故?”高潜扬眉。 梁婠暗骂一声,面上不见波澜:“在出现疫情之前,她一直是在晋邺城中一户人家做府医的。” 高潜奇道:“谁家?” 梁婠忍无可忍,刚要开口,忽然一愣。 “对啊,这次城中没有爆发疫情。老妇人也就不会被赶出来,那她就一定还在晋邺城里!” 第325章 一无所知 午后阳光映雪,细白的雪面似撒了层碎金子,闪闪发光,炫目晃眼的光亮照进内殿,昏暗不明的佛堂也变得敞亮起来。 佛堂里燃着老山檀。 曹若宓素衣素服,笔直跪在蒲团垫上。 一炷香燃尽,太后手持犍稚仍在念经,压根不看她,令人静心的木鱼声,将人扰得心绪不宁。 曹若宓吃不准太后的态度,往角落里站着的崔皓看一眼,眼神交汇—— “皇后近来太过心浮气躁。” 忽然响起的说话声惊得曹若宓一颤,慌忙收回视线,眼圈一红,垂下眼提着袖子哽咽。 “太后教训的是,此事妾确实有责任,妾身为皇后,未能尽职管理六宫,反倒被人欺骗利用,差点儿伤及龙嗣。” 说罢,曹若宓抬手齐眉,对着太后磕头谢罪。 太后放下犍稚,淡看一眼,崔皓极有眼色走上前,小心将人扶起来,往外殿走去。 曹若宓直起身瞧过去,拭掉眼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被太后圈禁在太极殿,听说他们大吵一架,甚至闹得几乎决裂,她估摸着太后兴许会扶旸儿上位,可现下这爱搭不理的态度,叫她有些看不懂。 难不成她心里意属广平王高浥? 一个是亲子,另一个是亲孙,要怎么选,还真不一定。 文瑾见皇后愣着不动,推了推她:“娘娘只需稳下心神。” 曹若宓回过神瞧她,缓了缓吸了口气,点头。 说得不错,自从知晓梁婠有了身孕后,确实较之前心浮气躁许多,当真是不应该。 曹若宓与文瑾迈出佛堂,太后也刚落座,有宫人端上茶。 曹若宓适时走近,亲自在侧服侍。 端茶递水、揉肩捶背…… 太后的脸色渐霁,语气也软和起来:“行了,坐着去吧。” 曹若宓听得此言,谢恩再落座。 太后饮了口茶,看向曹若宓:“说说,怎么回事?” 曹若宓涩然开口:“当日,张宣徽一如往日来昭阳殿问安,只是来时携了盆菊花,说要送给妾。” 她停了一下,摇头叹气:可您也知道妾在怀昕儿时,被人用曼陀罗花粉加害过,自那以后,妾便对所有的花花草草,敬而远之。 然张宣徽一番好意,妾也不忍心辜负,因而只推脱说昕儿小,怕偶尔顽皮弄折花枝,就叫人将花送去阆桦苑养着。” 太后沉吟。 曹若宓所言不虚,那年去卫国公府上,梁氏小郎为陷害梁婠,将曼陀罗花粉放入烹制的茶水中,导致皇后中毒昏倒,也是那次才查出皇后有孕…… 曹若宓又道:“妾如何也没想到,张宣徽送花是假,暗害妾是真,也不曾想淑妃偏偏就在阆桦苑里挑中了那盆花,更是没想到花盆中还藏着这样歹毒的心思!” 太后抿抿唇,道:“听你的意思,张宣徽是要害你?” 曹若宓颔首:“是啊,这花本就是送给妾的,自然是要害妾,只是阴差阳错去了含光殿,连累了淑妃。” 太后眼睛打量着她:“当真一无所知?” 曹若宓当即起身离开座位,跪到旁边:“妾若知道那花盆中藏着巫蛊,怎么可能不当即让人将张宣徽捆起来,反而还命自己的掌事宫女抱着菊花大摇大摆送去阆桦苑…… 妾是不满淑妃,但从未想过加害皇嗣,太后,这点您应该是清楚的。妾为后多年,从不曾阻拦主上去宠爱任何人,甚至遭主上冷落,亦无半点怨言。” 她举止端庄,即便跪着也不忘保持皇后应有的仪态。 太后啜着茶,似在思考这话的真假。 太后迟迟不发话,曹若宓也不敢动。 良久,凉薄的声音道:“哀家不反对你自保,可若再有下一次,你也止步于此……” 曹若宓一怔,心跳加速,面上不敢表露分毫,恭敬伏地一拜。 “妾谨记太后教诲。” 虽然看不透太后的心思,但从保下她之举,也能猜测到,应暂无另立新君的意思。 曹若宓又陪着太后说话,直到抄完一卷佛经才离开。 出了仁寿殿,已是满天星斗。 寒夜里的皇宫,是真的冷。 文瑾提着昏黄的宫灯,在前引路:“娘娘,太后还是向着您的。” 曹若宓苦苦一笑:“她不是向着我。” 文瑾疑惑:“怎么会呢?太后连来龙去脉都没问您,就带人来救你,幸而有太后及时赶到,否则……” 文瑾咬住唇,不再往下说,现在想想都是后怕。 “扒了衣服,绑在昭阳殿前吗?” 曹若宓勾唇笑笑,语气比这寒风还瘆人。 真是没想到,他们好歹也算夫妻一场,她还替他生下旸儿,即便对她没有感情,也不必如此狠决。 曹若宓越想越觉得心灰意冷。 罢了罢了。 反正,他们从来都是不同路,以后她也别念什么旧情就是了。 文瑾看皇后脸色不好,问道:“娘娘是担心张宣徽的事吗?” 她又往周围看了眼,不见什么人,才道:“奴婢特意去瞧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娘娘放宽心。” 曹若宓轻轻颔首,嘴角漾出淡淡笑:“阿瑾,你说皇宫之中,谁最尊贵?” “男的自然是主上。”文瑾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随即又皱起眉,“女的——” 曹若宓饶有兴味地瞧她:“女的呢?” 文瑾心里不好受,皇后是一国之母,可是—— 她看着皇后,安慰道:“再等等,娘娘总会苦尽甘来的。” 曹若宓浅笑着点头。 “你看,你也知道,皇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而是太后……” * 含光殿。 梁婠看一眼黑乎乎的汤药,眉毛拧得紧紧的。 狠狠心,捏住鼻子,端起药碗一口气饮下,这边放下药碗,那边湘兰呈上漱口水。 梁婠漱漱口,又抓起一颗蜜饯塞嘴里。 这个‘偏方’当真是偏。 成分怪,味道更怪。 她甚至不能想那里面的成分,不然非得呕出来。 钱侍中垂着双手,立在案几边。 “小的已经让人查过了,朝中重臣府上,没有一个府医是女的。” 高潜眉头微蹙,放下茶盏,抬眸看过去:“许是你记错了。” “记错了?”梁婠摇头,“不可能。” 正说着话,有内侍走了进来,行礼后方道: “张府的人皆以入狱。” 第326章 作为交换 湘兰收起药碗,知趣地带着宫人退去外间,只留钱侍中与刚进来的内侍。 少了细碎的声音,殿内变得异常安静,让人倍觉压力。 高潜情绪难辨:“张垚呢?” 内侍的头往下低了低:“尚未——”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当即碎成两半,茶汤溅的到处都是。 高潜脸色苍白可怖,嘴里喘着粗气,手边抓到什么摔什么。 玉雕瓷器、金杯银盏…… 钱侍中与内侍像两只鹌鹑,缩着脖子跪在地上,完全不敢看大发雷霆的人。 随手可及的东西砸完摔完、掀翻踹倒,转身两步再继续,器物没了,再毁陈设。 像一团行走的火焰,走到一处,点燃一处,毁灭一处……精力旺盛,不死不休,直至一切燃烧殆尽,只剩残骸。 梁婠揪着一颗心,坐在床榻上,静静看着他发疯。 高潜是该疯的。 他如何也想不到此事与张氏,与张垚有关。 与太后吵翻后的次日,高潜不顾太后反对,让钱侍中带人将皇后绑到昭阳殿门口。 掌事宫人文瑾道出菊花是张宣徽送给皇后的,他们不知花被人动了手脚,稀里糊涂地送去了阆桦苑。 也是在这个时候,太后得知消息,赶到昭阳殿救下皇后。 太后又带着禁军去嫔妃院,谁想张宣徽在人来之前,知晓事情败露,先一步服毒自尽。 如此一闹,张宣徽在后宫行巫蛊之术再难隐瞒。 有宫女在张宣徽所居的宫室里发现临终认罪书,加之太后极力作保,皇后也算洗清不白之冤。 可前朝后宫都需一个交代。 最终,太后下令端了张府,待抓捕的官兵上门,府中竟只剩老弱病残与护院奴仆,张垚与妻室皆不知所踪。 他们这样一走,算是不打自招、畏罪潜逃,更加坐实认罪书上所言,张宣徽在宫中行巫蛊加害淑妃,乃授其兄张垚指使。 在此之前,谁人不知张垚深受皇帝器重,有庶族仕途无门者,绞尽脑汁与其交好,想得其引荐,以见圣颜。 上门拜访者本都是些寒门子弟,士族皆不以为意,更不屑与其为伍,可时日一久,倒渐成风气,张府门前越发热闹,一时门客络绎不绝。 谁想就在此时,爆出张宣徽在后宫施蛊。 没等来张垚自证清白,却等来了他的逃之夭夭。 昔日由他举荐的庶族寒门人人自危,生怕受到牵连,甚至有人主动请辞。 太后咬住这点下手,干脆利落地清理剪除皇帝尚未来及成长的势力。 高潜之前所有心血,几乎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他如何不气?又如何不恨? 苦心经营,付出了所有,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即便重来一次,还是未能挣开束缚、改变命运…… 钱侍中与内侍肩挨肩贴在一起,死死闭着眼,任飞溅起的碎片打在脸上、身上,不敢动、不敢避。 寝殿里已是处处狼藉。 梁婠长袖置于身前护着肚子,冷眼沉默。 炮仗终于还是炸了。 有些记不清,上回见他发疯,到底是几个月前? 能忍这么久,也算是不容易。 梁婠低下头,心里没什么感觉。 也不知过去多久,目之所及,已经没有能下脚的地儿。 “滚。” 高潜声音极小,在这叮铃哐啷的摔打声中,显得那么几不可闻。 钱侍中与内侍像得了特赦,颤着腿肚子,互相搀扶着爬起身,逃也似的磕磕绊绊往外跑,好像后头有鬼追。 全然不记得床榻上还有一个人。 他们前脚出去,高潜后脚停了下来,虚脱一般颓然坐在一地狼藉间。 梁婠抬起头看一眼,纵然她不宜下地行走,可终究不能抗旨不遵。 何况她也不想继续陪着他发疯。 梁婠用手撑着一点点探到床边,穿上鞋子站起来,松开手走了两步,没有任何不适感,这才稍微放下心。 行至一半,梁婠有些犹豫。一边捷径,可以快点走出去,但靠近他,危险。另一边远离他,安全,可绕得有些远,万一中途他嫌她缓慢的步伐碍眼,冲上来对她动手,还是会变得危险。 这么一想,梁婠也不磨蹭,直接走捷径。 梁婠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抱着肚子,还得避开脚下尖锐的碎片。 走得艰难。 好在高潜像失了魂,垂头坐着,完全不曾注意到她。 梁婠手才掀起帘帐,后头响起闷闷的声音。 “你也要走吗?” 梁婠步子一顿,无奈放下手:“陛下不是累了,想休息吗?” 高潜仿若未闻。 “梁婠,孤不是已经在改了吗,为何还是这样?” 梁婠咬了咬唇,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不敢轻易接话。 “难道孤命该如此?”高潜似乎也没想要她的回答,苦苦笑着,“孤?孤!如何不是孤家寡人呢……” “我没有父亲,只有父皇。” “我的父皇有诸多皇子,我也并非他最中意的那个。在这些皇子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无所谓,反正我对他也无多少感情,或者,其他兄弟也是一样。” “毕竟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得到那个位置,他死的时候,我伤心吗,不,”高潜笑着摇摇头,“应该是开心大过伤心的。” “做皇帝怎么不是天底下最令人开心的事儿呢?” “我没有母亲,我只有母后。我只是她掌权得势的一件傀儡道具,一旦不服从、不听话,想下毒就下毒,想换人就换人……” “我没有好友,只有臣子,他们关心自己能不能拥有足够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能不能享有更多特权优势——” 高潜略一顿,睁开眼看向梁婠:“倒也有人不同于他们,可这些个人关心的又是那些无用至极的草木愚夫……” “可不管他们为了谁,都一样,没什么区别,我在他们眼里一个作用。”高潜举起他的手晃了晃,“只是想借我的手罢了……” 高潜放下手,闭眼沉沉笑着。 “我也没有妻子,只有皇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嫔妃,可她们在乎的、看中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身份。” “她们扯着嘴角对我假笑,整日言不由衷、虚情假意,哄我、骗我,将我视作为家族、为自己谋利益、搏上位的云梯,那我又为何不能将她们当作玩意?” “就连我的皇子——” 他说着不知道想起什么,摇摇头,再不多说。 沉默片刻。 忽然,高潜抬起头。 “梁婠,我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我允许他留下陪你,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该留下陪我?” 第327章 一地狼藉 梁婠站着不动,一言不发,沉默瞧着他。 高潜红着眼睛冲她笑了笑。 “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的吗?” 他背对着光坐在地上,不辨神色。 “你说过的,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的,我的永远……” 远处角落里多枝灯摇曳的烛火,只照得亮他的后脊、肩膀,照不亮他黯淡阴郁的脸,更照不进那幽深似井的心。 “是。” 梁婠垂下眼点头,对,他说得不错,她是承诺过。 当然,她的确也会这么做。 梁婠在他的注视下,耐着性子一步步走近,高潜仰着脸,一双黑眸带着揉碎的光,星零点点。 梁婠居高临下看他。 高潜手伸过来,梁婠犹豫一瞬,还是握住。 她力气有限,试了一次没能将他拉起来,似乎他也并不想起身,依旧仰面看她。 梁婠只好在他身侧坐下,怀里像藏着一个大柚子。 高潜没抱她。 他侧过脸看她:“让我歇一下就好。” 说罢,脑袋沉甸甸地靠上她的肩膀。 梁婠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高潜的个头高她那么多,即便坐着也比她长出一截,想要靠上她,很费劲。 这样的姿势如何能叫人舒适,又何谈好歇? 梁婠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梁婠,你是不是还很恨我?” 梁婠蹙起眉,望着一室凌乱,终是点头:“是啊,恨。” 高潜哑声笑了:“那你现在看到我如此落败,应该会开心吧……” 梁婠叹口气:“陛下何故如此说呢?陛下有绵延万里的锦绣江山,有熙熙攘攘的臣民百姓,还有万人之人上的尊荣,更有数不尽金帛珠玉、用不尽罗绮羽缎、享不尽的山珍海错——” 高潜闻言,面色一变,直起身来,侧过脸,眼底隐有火光,或许是烛火映的,也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他很快就转回头去,不看她。 “你是在……嘲笑我吗?” 话说一半,声音就弱了下去。 勾起的唇角,何需人嘲笑,已是自嘲。 梁婠瞧一眼,摇头:“我为何要嘲笑你?我一个还指望借你势的人,又有何身份、资格嘲笑你?” 高潜望着她,皱皱眉。 梁婠移开眼,随手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玉,道:“你不知道吧?只需将它重新雕刻一番,或耳饰、或吊坠,亦能拿出去卖个好价钱,这成色足够普通人家几个月的口粮了。” 高潜怔怔瞧梁婠,神色不定,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梁婠不在意:“稀奇吗?可你别忘了,我上山挖过野菜、草药,在集市上兜售过绣品、香粉,还给人看过病、接过生……” 她说着掂掂掌心的碎玉。 “那时,为了能挣这么多钱,得熬多少个通宵针黹,困得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站着一边醒神一边做活。” “然辛苦一番,也未必能卖上个好价钱,有时还卖不出去,再不幸碰到市井无赖,还得被人当街羞辱一顿。” “可即便如此,我那时亦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高潜瞧着她,紧抿嘴唇,一语不发。 那样的梁婠,他见过的,不似眼前这般靡颜腻理,病中犹有姝色。她站在太极殿门口,一身粗布麻衣,带着风吹日晒后的粗糙。 或许,他所喜欢、羡慕的光,也并不是从门外照在她身上的那束所给予的,而是她日复一日被风侵雨蚀后露出的本真。 ……可他甚至没搞明缘由,只是一味想强行据为己有。 她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臣服自己? 高潜垂下头笑了笑。 梁婠不明所以,亦无意深究,只看手心的碎玉:“你眼中无用的废物,亦是普通人生活里的宝贝。” “云巅之上,只容一人。你既选择坐了上去,又凭何嫌它太过孤寒呢?” “陛下不该因为已失去的、或从未得到的,而否认或忽视当下所拥有的。” 高潜面若寒霜,抬头瞪她:“你是想说我自己选择了孤独终老,就别再无病呻吟、贪心不足,奢求更多?还是说,我就该老老实实做个受人摆布的傀儡?” “你可别跟我讲,你说这些话是在劝解我、宽慰我?” 梁婠一愣,失笑:“我为何要劝解你?我只是想说你刚刚说的不对,你并非一无所有。” 高潜瞪着她不说话,目光深沉且愤怒。 梁婠视而不见,径自将手中的碎玉塞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过头,对着帘帐外大喊一声。 “来人。” 话音一落,湘兰几人匆匆跑了进来,饶是做了心理准备,见到眼前的场景,亦是目瞪口呆。 梁婠神色平静道:“将这内殿里的残渣都分类收起来,别扔,留着我还有用。” 闻此,几人面上皆是一诧。 沅芷不可置信,疑问的话还未问出口,湘兰率先应下,立即带着人动手整理,心里虽惊奇,却再不往坐在地中间的两人看一眼。 梁婠这才重新看回高潜。 “妾知道陛下因为张垚之事气恼。可张垚本就并非良善忠贞之辈,当初他既能背叛诬陷车骑将军投靠娄氏,后来又弃了娄氏转投陛下,现今又如何不会为保性命舍陛下出逃?” 高潜盯着梁婠,双目深深。 梁婠淡淡道:“现下已是一地狼藉,倒不如挑挑拣拣,将能用的留下,改头换面。” 高潜缓缓点一下头,随即又咬牙切齿:“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一刀将他杀了。” 梁婠闭口不言,这事儿并不简单,蹊跷得很。 张宝月、张垚兄妹两与她有杀父之仇,她不是没有提防。 但雪山白露、缠枝莲图纹、‘绿牡丹’……哪一个都与陆修有关,因惦记着这些相关,她想弄清背后的隐情,却反落入他们布好的陷阱。 他们这般大费周折,只是为了杀自己替张适报仇? 张宝月既然做好赴死准备,以命相搏,何不趁自己不备用刀拼命或直接下毒? 再者,尚未等人查清她为何施蛊的情况下,她竟赶在死前写下认罪书,是生怕真相不能大白,叫她兄长无罪逃脱? 梁婠想不通。 除非—— “还不起来?” 梁婠一抬头,高潜已站起身。 湘兰等人只瞧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做手上的活儿。 皇帝与淑妃这么坐在地上说话,看着确实怪。 梁婠用手拨开地上的碎渣,手刚撑地,身体已经离了地面。 梁婠倒吸了口气,身体顿如石化。 高潜看着她僵硬的表情笑了下:“梁婠,你知皇帝的永远是多久吗?” 第328章 定不会错 梁婠垂下眼,极淡一笑:“‘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陛下是天子,乃九五之尊,陛下的永远,自然是比千秋万岁还要久。” 高潜驻足,低下头眸光不易察觉地一暗,少倾,重新扯起嘴角笑笑。 “是啊,千秋万岁,亿万斯年。” 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不算太疼。 他忽然就有些明白她们了。 高潜抱着梁婠一路沉默地走到偏殿,放在浴池边,再未说半个字,转身就离开。 寝殿被砸的乱七八糟,肯定是不能过夜了。 待梁婠沐浴完,偏殿的住处已收拾好。 干净雅致的房间里,月白色的垂帘似云烟水雾,硕大的落地花瓶中,插着新折的腊梅枝,枝丫上黄艳艳的梅花,如同蜜蜡,呼吸间闻的尽是冷冽的香气。 梁婠上前摘下一朵,有些出神。 往年冬日,她案头上的腊梅花就没断过。 沅芷见梁婠盯着腊梅,忍不住笑道:“沐宴拿来时,奴婢就觉得娘娘会喜欢,果然没猜错。” 一想到那盆‘绿牡丹’,又不免唏嘘,忙补充道:“娘娘放心,这花是沐宴亲自从园中折回来的,奴婢方才也检查过了。” “太医叮嘱过,您要多躺少走,若是现在不觉困倦,奴婢给您拿两本书来,可好?” 梁婠回过神,微笑点头,“好。” 她倒是喜欢睡前看看书的。 沅芷安顿好梁婠,又回主殿取书。 方才沐浴的时候,湘兰说高潜去侧殿住。 梁婠指尖拈着小梅花,半倚半靠,没有高潜,她终于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想着又环视一圈屋子,高潜‘病愈’前,她搬来这里住也不错,清静不说,沐浴也方便。 * 侧殿汤池,水汽氤氲。 钱铭跪在池边,卯足了劲儿,看一眼被搓洗得发红的皮肤,嘴唇发颤。 “陛下,这下总可以了吧?” 也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伺候主上沐浴是件忒可怕的事儿。 每次总要让人给他洗了又洗,还嫌洗不干净。 不干净?到底哪儿不干净,也不说清楚,他们也愣是看不出来。 只能心惊胆颤伺候着。 自打住在含光殿,这倒霉催的差事就落到他的头上。 钱铭悄悄擦了把汗。 背靠池壁坐着的人唔了声。 行?还是不行? 钱铭圆圆的头上挂了一脑门子汗。 他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陛下,真的很干净了。” 高潜头也不回,湿漉漉的空气叫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是吗?” 钱铭看着皮下渗出的红印,连连点头:“是啊,很干净了,真的不能再搓了,再搓就要破皮……” 把皇帝搓伤,那是真不用活了。 就现在这红印子,他看着都疼,奈何正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好,是你说干净的,若是她再嫌,定是你偷懒耍滑,孤就割了你的脑袋。” 钱铭不由自主抬起手,不知为何脖子突然开始疼了。 他干笑了下:“陛下若是不放心,小的给您再洗洗,再洗洗……” “果然是个偎慵堕懒的。”高潜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钱铭:“……” 边洗边腹诽,也不知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 不干净?谁嫌不干净,谁来啊!让咱也见识一下,到底啥叫干净?! 说来也怪,主上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都素了多久了,说宠爱淑妃吧,自打进宫就没侍寝过,不过这也有孕了,不方便。 就连从前最受宠的赵弘德,也还是在淑妃刚进宫那会儿承过一两次,再往后,却是谁也不碰,哪个宫也不去。 转性子了? 脑袋嗡的一声,该不是身子坏了吧? 钱铭伸长脖子往那身前瞟。 “钱铭。” 轻轻一声,钱铭像遭雷击,一个激灵惊醒,抖了抖:“哎哎,陛下,小的在。” 他一颗心几乎从胸膛蹦出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高潜转过头对他的一惊一乍有些不悦,皱了皱眉:“你觉得住在含光殿好吗?” “啊?”钱铭一愣,张着大嘴。 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大脑转得飞快。 不过一瞬,钱铭有了答案。 “自然是好啊!” 高潜看着他扬扬眉,回过头去:“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好法?” 没了皇帝的直视,钱铭心间一松。 他舔舔唇,道:“陛下被禁足,那肯定是不好的。不过,比起您孤孤单单困在太极殿,现在留在含光殿,每日与淑妃朝夕相对,不管是读书写字,还是抚琴作画,有个您喜欢的人陪着您,总是会过得开心些。” 说到这儿,钱铭越觉得对。 当初就觉得这个梁氏不简单,现在看来,一点儿没错。 今日他都以为在劫难逃了,谁想主上除了摔砸东西,愣是一人没杀,还那么快就平复了心情。 住在含光殿怎么不好呢? 可太好,一个‘滚’字后,啥事儿都不用管。 钱铭不由一叹:“小的伺候陛下也很久了,要说这后宫里,还从未见过有谁像淑妃待陛下这么好的。” “她待孤好吗?”高潜没回头。 钱铭坚定点头:“当然好啊,小的都是看在眼里的。” 高潜沉默。 钱铭稍有迟疑,仍道:“陛下患头痛症多年,每逢病痛发作,各宫妃嫔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就算是皇后,也只是打发了太医来,即便是亲自来,也是劝您服用汤药,只有淑妃最关心症结所在,还想着法子治疗、缓解您的痛苦。” “陛下,知道您头痛有多久没犯过了?” “多久?” “四个月零二十三天!” “是吗。” 钱铭头如捣蒜:“那还能记错?一日日在墙上画着正字呢!” 高潜蹙眉侧目,盯着他瞧了会儿。 钱铭讪讪一笑。 高潜收回视线,继续沉默。 钱铭想了想,又道:“不止如此,自从淑妃进宫,陛下不设宴酗酒,也不贪声逐色。她同陛下在一起,做的都是修身养性的事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您晚上都能睡整夜觉了,也不做噩梦。” 钱铭颇为感慨:“最难得的是,淑妃不争不抢,也从不在陛下面前邀功请赏。不论发生何事,与您都是有商有量的,是真正关心您、待您好的人。” “是吗?” “淑妃心里有陛下。” “钱铭,你跟着孤多久了?” “十五年啦。” “那么久了。” “是啊,小的一进宫就伺候陛下,那时您还只是四皇子。” 高潜凝眸仔细回忆,依稀记得四五十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中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胖子,红着眼眶、抽抽搭搭,还流着清涕,这么弱,真是白瞎了一身肉。 高潜低声笑了笑:“你都这么说,那一定不会错了……” 第329章 一灯如豆 到底心里有事儿,就这一页纸,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看了许多遍,也没看明白究竟讲了些什么内容。 梁婠索性合起书放去一边,再转眼,就见沅芷靠在一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怪不得半晌不见她说话。 梁婠轻唤一声:“沅芷,去睡吧。” 沅芷揉着眼睛,迷糊看过来:“娘娘要歇了?” 梁婠应了声,催促她去休息。 沅芷熄灭最后一盏灯,打着呵欠离开。 梁婠躺着,脑袋里乱糟糟的。 不是没怀疑过张垚是北周的细作,可还未来得及深挖,张宝月就死了,就连张垚也跑了,不能杀了张垚报仇,实在可惜。 张宝月真的是畏罪自杀? 那封认罪书又是不是针对高潜所设计的? 又是谁设计的? 沐宴会不会知道什么,他翻看《左传》一定不是巧合…… 月光透过窗子落在地上,斑驳点点。梁婠闻着腊梅香,胡思乱想中竟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梁婠睁不开眼,可过沉的身子压得她难受,睡不了多久就得换个姿势,一夜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梁婠照旧再一次翻身。 可这回儿有点不一样,她分明感受到一种气息,压迫的、危险的。 梁婠疑疑惑惑睁开眼,冷不防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显得明亮又瘆人。 玄色的人影像是隐匿在深夜里的一只黑色狸奴,直直盯着她瞧。 高潜?! 梁婠惊出一身冷汗,瞪着眼珠从床上弹起来。 砰的一声,她的头结结实实撞上另一个脑袋。 梁婠捂着额头,疼得抽着气、眼泪直流。 一颗心狂跳不止,不是做梦,高潜真的半夜三更出现在她眼前! ……他该不会是发病了吧? 梁婠满脸戒备,快速抹掉眼泪,一边小心翼翼向后挪,一边眼睛往四下瞟,找寻可直接上手的武器,以备不时之需。 高潜只在吃痛声中后退一步,再无其他任何反应。 梁婠仔细朝他脸上看,不敢大喊大叫唤人,生怕刺激到他。 她稳了稳心神,小声试探:“陛下?” 有月光的夜里,屋子不算太黑,眼睛一旦适应了,还是能将四下看得清楚,包括站在眼前的人。 高潜轻应了声,怨怪看她一眼,似乎想揉额头,可手抬至一半,又垂了下去,忍着疼转过身,背对她站着。 他声音很轻:“你不用怕。” 看来人还是清醒的。 “好,妾不怕。” 梁婠故作轻松应一声,实则心里半点也不敢放松,眼睛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陛下怎么突然过来,妾这就唤他们来——” 高潜打断:“别惊动他们,我就是来看一眼。” 看一眼? 万一看得不顺眼了,一刀了结?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梁婠咬咬牙,放缓语气:“那陛下看完了就回去休息吧。” 说完紧盯着他的手,不敢大意。 高潜沉默一下,回过头犹豫问:“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陪? 梁婠头皮一阵发麻。 高潜垂下眼道:“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你陪我说会儿话,我忘了那个梦,就回去睡。” 梁婠暗咒几句,勉强挤出一个笑:“那行,不过要说话,还是点盏灯吧?” 听得这话,高潜当即转过身,答应得干脆:“好!” 说好点灯的,高潜只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梁婠与他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梁婠叹了口气,“陛下稍等一会儿。” “好。” 梁婠有些笨拙地爬下床,赤脚站在地上,就着月光穿上鞋子,又在案几上找到油灯,摸索了半晌,才摸到火折子。 一灯如豆,忽明忽暗。 可就这么点亮光,仍觉得安心不少。 梁婠放下火折子,正想找件衣服披上,却听高潜道: “夜里凉,你还是回床上躺着。” 梁婠愣了愣,往床上看一眼,深更半夜,两个人躺床上说话? “不用了,妾也不困——” 高潜没给她往下说的机会,撩起衣摆顺势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你躺着,我坐着。” 说罢,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嫌弃道:“梁婠,你头的可真硬,我就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么——” 高潜话说一半停下,看着梁婠举着灯站在地上没动,不由带了几分怒气。 “你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孤放着那么多妃嫔不幸,还会强迫你一个孕妇?” 他说完偏过头拉扯着衣摆,也不再看她。 搁在以前不好说,现在,确实不至于,至少连日来共处一室都相安无事,虽说有沐宴陪着,但高潜这个人真要想如何,就算有十个沐宴在,也是拦不住的。 何况,且不说他现在一心扑在亲政上,就算没有,他也不会在女色上委屈自己…… 这么一想,梁婠举着灯走近。 油灯放在床边,梁婠脱掉鞋子爬上床。 高潜比她矮一截,蜷坐在脚踏上,后脊不但未挨床榻,还离得一段距离。 梁婠瞅一眼,裹好布衾靠坐着,想必还是为了张垚的事。 可他说要她陪着说话,却又迟迟不见张口。 梁婠皱眉想想,他刚来时好像说是因为做梦了。 哼,定是两世滥杀无辜,作孽太多,现在冤魂索命来了。 梁婠冷瞥一眼,活该。 “梁婠,你对这个孩子真好。” 不想高潜忽然回过头看她。 梁婠表情有一瞬僵硬,自己对这个孩子的紧张程度,确实值得让他怀疑,甚至,他问她的那句话,也不好说是不是在试探她。 梁婠低下头:“既然是我将他带到这世上的,那我就该尽我所能照顾他、对他好。” 高潜侧过身,瞧着她:“你恨你的母亲吗?” 梁婠点点头:“恨的。” “我也恨。” 高潜恨太后,她是知道的。 他垂眸笑了笑:“可我和你不一样,你会喜爱你的孩子,而我不会。” 他顿了下,又补充道:“就算是我的孩子,我也不会喜爱他。” 梁婠抬头,灯火只照亮他的半边脸。 “所以,迄今为止,陛下只有两个皇子?” 入宫这么久,她未见过他亲近过太子与二皇子。 高潜默了默,道:“多一个皇子,只会多一个人盼我死。” 第330章 临崖勒马 忽然有个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当年,偌大个太医署愣是诊不出皇后有孕,甚至后来还有人欲令其滑胎,为了帮助皇后脱困,她与陆修、周昀一起,在卫国公府里设计了一场戏。 当众挑破皇后有孕,才保下二皇子。 梁婠记得文瑾还告诉她,高潜不信皇后有孕,强行临幸,害得皇后见了红,险些落胎…… 先是责令太医否认皇后有孕,后又故意临幸,还暗使滑胎手段。 就因他所说多一个皇子多一个人盼他死,才不想让二皇子生下来? 梁婠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素兰提醒过她二皇子身份可疑。 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说明高潜知晓二皇子不是他亲生的,所以才会在皇后孕初期就下手? 现在倒是可以借机试探他一番。 梁婠沉默片刻,道:“陛下,妾听说您从前在皇后孕期强迫她,差点害得二皇子没了……” 她微微抬眼,小心观察高潜的脸色。 可话音一落,纵使灯光再暗,她也清楚看到高潜神色大变,两眼睛瞪着她,带着浓浓的怒气。 显然,气得不轻。 “梁婠你真是的——” 真的是什么他也没说完。 梁婠眼睁睁看那怒气一点点消散,最后,他不知忆起什么,沉下眸子,声音低沉。 “说起来,孤还真是得感谢你那位堂兄。若非他,皇后又岂能——” 感谢?谁家感谢这般咬牙切齿的? 梁婠垂了垂眼帘,心通通跳个不停。 看样子没猜错,高潜不止知道皇后有孕,还确实不想让她生下孩子。 可她却设计在众人面前挑破此事,逼得他不得不低头。 不过,高潜却将这笔账错算在梁璋头上。 难怪他会将杀死娄雪如的罪名一并安给梁璋…… 梁婠咬了咬唇,坚决不能让高潜知道此事是她一手设计的。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盯着他瞧。 高潜皱起眉,脸色不佳,语气也冷冰冰的:“梁婠,孤再说一遍,孤对孕妇从来都不感兴趣。” 说到最后已是气急败坏。 梁婠一愣。 他说完就转过身去,一如最开始那般,背对她坐着。 梁婠心知他这是误会了,误以为自己还在担心他会对她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妾——” 解释的话又咽了回去。 误会就误会吧,还巴不得快点把他气走。 梁婠蹙起眉,这么说来,是文瑾骗了她。 高潜真要想让皇后落胎,犯不着亲自动手…… 梁婠垂眸,当初,的的确确是被皇后利用了。 可这二皇子若不是高潜的,那又会是谁的? 据这么长时间的暗中了解,要说与皇后来往最为频繁的,除了周昀,就剩下其窦氏表兄。 周昀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对皇后与其说是爱慕,倒不如说是钦慕与仰望,小心翼翼地守着规矩礼数,不计回报的默默付出。 她曾和陆修说过,但凡周昀在皇后跟前,也似在旁人面前一般恣意不羁,他们也不会对他生出恻隐之心。 梁婠前思后想,还是决定探探高潜口风,或许他知道一些? 扳倒皇后,这是个机会。 梁婠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抛开立场问题,皇后不论是从脾性方面讲,还是能力方面讲,都是做陛下贤内助的不二人选,太子生得像你,性格像皇后,至于二皇子嘛——” 话未说完,高潜蹭的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瞧着她,双目逼视,压着怒火。 触及他的目光,梁婠自觉敛住口,脊背升起一片寒意。 “妾,妾的意思是皇后——”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 高潜气急打断,正要斥责,却见她仰着面,巴巴瞧他,脱口而出的狠话便又临崖勒马。 他偏过头错开目光,深吸了口气,静站好一会儿才又缓缓坐下身。 梁婠盯着高潜的背影暗暗心惊,他竟然还学会克制了…… “妾不是故意——” “淑妃的意思是,皇后很好,但为何孤与她关系不睦,你是想问这个,对吗?” 梁婠发现,每当高潜变得严肃,或心生抵触时,谈话间,他会下意识改了双方的称呼,刻意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同样,当他剥离皇帝的身份时,他不会称‘孤’,而是称‘我’。 梁婠点头,假意不解:“是啊,为何?” 高潜扭过头,怔怔凝视她。 “你自己都说了,若是怎样,又当如何。可孤为何要假设这个问题?需知在孤这里,立场这点恰恰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 梁婠还等着他再说些关于皇后有用信息,却也只等到沉默。 不免有些失望。 或者高潜应是不知情,诚然如他所说,只是单纯不喜有子嗣而已。 毕竟,他若真知晓实情,曹若宓又如何能继续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梁婠望着高潜这双目灼灼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困意,再继续下去岂不是要陪他熬通宵了? 她软和了态度,慢慢将话题扯远,从寝殿里扔出去的花花草草,说到墙角大瓷瓶里的腊梅枝,又从腊梅枝说到早些年养过的玉蕊花。 前半段倒是她说得多,可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又拽到小时候,高潜跟她说起阿翁,那时阿翁是太傅,后来又说到少时习学,他故意捉弄兄长还挨了罚,只因兄长背后辱骂他…… 梁婠越听越困,高潜越说越有劲。 她眼皮似有千斤重,初时,还能勉强睁开一条缝,时不时发出一声回应,可渐渐地,完全放弃挣扎,脑袋抵在床围上,睡了过去。 高潜单手支头,眼睛盯着昏暗屋内的某一处,断断续续说着。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想过会说这么多话。 好像攒了两辈子的话,都要在这一夜之间说完。 可说着说着,却见身后久久没有回应。 高潜再一转过去,就见梁婠合着眼,还微微张着嘴,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冰冷而生硬的心不知怎的就软和起来。 高潜站起身,弯下腰,一点点靠近。 近得可以清楚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轻微颤动的睫毛,亦可以感受到轻轻浅浅的呼吸。 回顾两世,他们之间好像从没这么平和且小意地相处过。 高潜盯着那张被灯火映衬得极为温柔的脸,不由自主想要亲下去。 吻落下去的瞬间,他停了下来,双手抱上去,将人放平搁在床上。 拉上布衾离开之际,高潜皱了皱眉,又回过身,将人推成侧躺。 据这几日观察,她好像喜欢这么睡…… 高潜低下头,瞧着她:“梁婠,假如我一开始就答应你,那我们是不是两世都可以这么过?” 烛火熄灭,屋子内重新陷入黑暗,脚步声消失,梁婠睁开眼。 第331章 笼雀日常 窗外落着鹅毛大雪,殿内炉火烧得旺,暖气十足。 梁婠站在窗前,一边看着外头的雪势,一边活动手脚。 卧床修养的这些天,她明显感觉到腿脚开始浮肿。 万幸的是那偏方真的有用,胎像日渐趋于平稳。 梁婠诊脉也发现,这偏方虽不能根治她的蛊毒,但多少能起到缓解与压制的作用,也是为极难得的。 更重要的是,给她争取了时间。 当日老妇人将偏方给她时,说这方子是能清除普通的蛊毒,留在身上以防万一。 现在老妇人是她解蛊的唯一希望。 许是张宣徽行蛊一事影响太大,派了不少人明察暗访,却始终没有寻到老妇人的下落。 梁婠垂下眼,倘若一直找不到人,她真在生产时出了意外,那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岂不是将他一个人留在狼窝虎穴里? 不,她必须在生产之前做好所有准备。 “娘娘,您看做成这样可以吗?”沅芷捧着一支金镶玉的花簪子走上前。 对外,高潜在太极殿养病,实则是在含光殿禁足。 他既留在含光殿,未免露馅,太后称淑妃保胎需要静养,下旨不许妃嫔打扰。 保胎? 那日太后对高潜所言,她听得清楚,太后问他确定这个孩子是他的吗? 想来太后是疑心她的,只是没有证据。 太后没有,她倒是可以主动提供…… 梁婠淡笑着接过花簪,都是用那天高潜摔坏的玉器所制,仔细一瞧,虽比不得宫中做的精美,倒也式样简单、大方朴素。 “比我预想要好看。” 梁婠又朝案几上瞅一眼,倒是做了不少。 沅芷不无得意朝案几边的宫人扬扬下巴。 这边夸赞完,那边几人争了起来,忽然记起皇帝还在,立即瞪大眼珠往某处瞧,匆匆一瞥后,赶紧闭起嘴,压低脑袋,各做各的活。 高潜对这些是没什么兴趣的,他喜音律,看得最多是曲谱,现在倒是迷上下棋,学着她的样子与自己对弈。 太后除了禁足高潜,尚没有别的举措。 毕竟,在各朋党流派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皇位轻易易主,只会给对手提供可乘之机,太后应不会冒着风险行事。 即便真要换掉高潜,只怕也会循次渐进。 钱铭伸长脖子往这边瞧:“娘娘,您做的这些是何用呢?留作赏赐?” 梁婠笑得意味深长:“待有机会拿出去售卖,能赚不少钱。” “售卖?”几人吃了一惊,白着脸跪倒一片。 皇宫里的器物谁敢擅自拿出去贩卖?竟还当着皇帝的面如此大言不惭的说出来?怕是不要命了? 高潜也蹙眉看过来:“这就是淑妃那天所说的改头换面?难道你不知这是——” “是什么?”梁婠忽视跪地的人,抬抬眉梢,对高潜道,“早在陛下将它们打碎,它们就从器具清册上消失了,只是一些等着被集中拉去掩埋的废物,与其将它们深埋入土,倒不如投胎转世、重见天日,陛下觉得呢?” 目光相触,高潜突然就想到了他的骨雕。 “好,淑妃喜欢就好。” 梁婠走近两步,拍拍沅芷的肩:“还不起来?” 一众人这才怯怯爬起来。 高潜落棋的手一顿,再次抬眸望过来:“淑妃是觉得宫里无趣?” 他记得秋日的某一天,她就念叨着要出宫。 梁婠丢下做首饰的几人,靠前几步,道:“陛下就不想亲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吗?” 寝殿早已恢复往日模样,湘兰倒是问过一次是否搬回去,可梁婠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这事便再也未提起。 比起两人挤在寝殿,她更愿意与高潜一人一个侧殿住着。 不过,他们虽不同屋,但自高潜被噩梦惊醒那日起,他只要夜里再醒来,就会大晚上一个人穿过正殿,跑来侧殿找她说话。 起初,他讲得内容倒也正常,可这两日已然不太对,已经变成前朝秘闻了。 梁婠听得心惊肉跳。 不论是出于哪一方面考虑,这个禁足必须快点解了,让他早点搬回太极殿。 “陛下总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儿吧?” 高潜闻言一怔,随即垂下眼,微微颔首:“是啊,不会一直困在这儿。” 为了早日解禁,梁婠当真是绞尽脑汁平复太后的怨怒。 这两日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梁婠心里默默盘算起来,她想一个人出宫,高潜肯定不会答应,可主动带上他就另当别论。 何况,她独自出宫,万一叫太后与皇后知晓也难收场,但拉上高潜,真要东窗事发,不也有个垫背扛罪的? 梁婠想着又瞄沐宴一眼,现在除了药店、粮铺,他们的胭脂香粉铺子,也是晋邺城里鼎有名的。 齐人本就喜奢华,贵族男女更甚,而后宫贵人们所用之物,向来都是她们所争相攀比、追捧的。 更不要说,还有她这个淑妃头衔的加持。 一面背地里骂她狐媚惑主、妖里妖气,一面又偷偷打听她所用的熏香、胭脂出自何处。 沉默之际,有内侍带着湿冷与寒气踏了进来,弹落的雪花不过眨眼间便化作点点水迹。 他在门口略停一停,近前后方行一礼。 “陛下、娘娘。” 高潜丢下棋子,不紧不慢:“何事?” 梁婠跟着他看过去。 内侍眼睛轻抬:“回陛下,据营中传来消息,罪妇崔冯氏已于昨夜卒。” 高潜沉默看向梁婠。 梁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崔冯氏指的是谁。 “哦。” 高潜看她一眼,问:“因何而亡?” 内侍:“患病,不治身亡。” 高潜应声,内侍退下。 高潜:“生生受了这么几个月,也并未自寻短见。” 梁婠扭头看向窗外的大雪,挦绵扯絮。 他是想说,他打赌打赢了。 梁婠忽而扭头看他:“说不定同你我一样。” 高潜定定瞧她,外面风饕雪虐,可心上突然晴朗起来。 如果当真如此,他又何惧死亡呢? 或者…… “待解了禁令,我陪你一起出宫。” 话音刚落,殿门一开,又有人携风裹雪走了进来,不等拍净雪花,散尽寒气,通红着脸蛋急步上前,气喘吁吁的。 “陛下,有消息了,终于找见一个与娘娘所说相似的人。” 第332章 心中有愧 “在哪儿?” “诏狱。” 梁婠蹙眉:“什么?诏狱?” 内侍点头回答:“就在从张府抓回来的人里面。” 梁婠恍然大悟,找寻一大圈,没想到却在眼皮底下。 高潜瞥瞥她:“如此说来,岂不是那老妇人害的你?” 梁婠没出声,这样便说得过去了,不然张宝月又怎么可能会施蛊。 梁婠略一思考,对高潜道:“陛下能将张宝月的认罪书给妾看看吗?” * 找到老妇人的下落,梁婠心里也算放下一块大石。 沐浴后,她坐在镜前,沅芷帮她理头发。 “不知为何,奴婢总觉得夜里在这儿睡得比主殿更沉些。” 梁婠抬眸往镜子里瞧,就见沅芷皱着一张脸,不无奇怪。 梁婠淡淡道:“许是这些天做活累的。” 高潜初次来时,沅芷或许是真的因为睡得沉,没听到动静,可已过去这么些天,她愣是没一个晚上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这便不再是简单睡得沉的问题。 既然高潜不想让沅芷知晓,那为了她的安全考虑,梁婠也不打算告诉她。 毕竟,他们说的有些话事关皇室秘闻,沅芷知道了没好处。 沅芷红着脸,生怕梁婠误会:“奴婢可不是在跟娘娘抱怨辛苦。” 梁婠不在意笑笑。 就在这时,湘兰与沐宴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湘兰微笑道:“娘娘,有好消息跟您说。” 平日稳重的人,也难掩眼底的喜悦,还能是何好消息? 梁婠心下了然。 沅芷眼眸一动:“该不会是解了禁足吧?” 湘兰嗔她:“不懂规矩。” 见湘兰没有否认,沅芷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只顾得上高兴,哪里还在意规不规矩的,只一个劲儿追问,偏湘兰故意要磨一磨她的性子,卖着关子迟迟不肯说。 沅芷气恼,扭头就去问沐宴,沐宴被她缠得无法,只好点头。 待得到肯定答案,沅芷是一蹦三尺高。 从秋日开始,断断续续禁足这么久,她是真的急了。 沅芷来了精神:“娘娘要现在搬回主殿吗?也不知主上今晚是否还留宿?” 湘兰瞧见梁婠欲言又止,又忆起让她寻沐宴来问话的事儿,便借口收拾东西,将沅芷半哄半拖,一同去了外面。 梁婠往门口瞧一眼,不见再有其他人,行去小几边坐下,几案上放着一本书。 “沐宴,我是不是有段日子没给你读书了?” 这段时间她身体不好,又生出这么多事儿,怎么可能还有精力教他读书写字。 沐宴比划:身体最重要。 梁婠笑着颔首,让他也坐。 沐宴迟疑一下,走近,待看清几上的书,再对上探究的目光,极不自在地垂下了眼。 梁婠瞧着他意有所指:“这本《左传》好看吗?” 沐宴坐下身,目光闪了闪,好看?不好看? 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抬眸盯着梁婠。 梁婠笑了下:“这书还有一种看法,不知道你会不会,不如,我给你演示一遍?” 沐宴面色不定。 梁婠偏头想想,道:“以你的名字为例吧。” 说罢,先拆字,拆完再翻对应的篇章,再找寻段落中的字,最后组成一句话…… 梁婠合起书推到沐宴面前:“你要不要也用我的名字试试?” 沐宴表情越来越僵硬。 她方才读取的很快,比他慢吞吞的一个一个去找,快了不止十倍。 梁婠笑了笑:“方法倒是这么个方法,可惜,不成句子。” 她直截了当:“你在为北边效力?” 被识破沐宴也不再装,毕竟她比自己还熟练。 沐宴诧异:没想到你也是。 梁婠垂眸笑笑:“我不是,我只是刚好会而已,不过你若是需要,以后我也可以帮你。” 沐宴一时有些懵,怔愣半晌后,摊开手一脸疑问。 梁婠淡淡一笑,沐宴这般惊奇不奇怪,从前她是太傅嫡孙女、士族贵女,现在又成了皇帝的宠妃。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又为何要偏帮北边? 沐宴不解。 梁婠坦然道:“我不属于任何一边,我只属于自己。至于我说会帮你,不是帮北边,而是帮宋棉。” 沐宴一怔,随即又微笑点头。 梁婠叹气:“是从何时开始的?” 沐宴又开始比划起来,中间嫌麻烦,还会沾着茶水在案几上写字。 梁婠也算明白了。 当年,他险些丧命,幸得老宫人相救,后来才知道老宫人不仅是周人,还是细作。 他为了报答老宫人救命之恩,再加上自身的经历,便接替老宫人继续做这件事。 梁婠明了,忽然又问:“张宝月和张垚同你是一样的吗?” 沐宴一愣,摇头,又在桌上写:应该不是,并未听过,但也有可能是他层级太低,接触不到。 梁婠点点头,道:“其实,从我在你房间里发现《左传》,我就大概猜到了。” 只不过她还以为沐宴做这些是与陆修有关。 想到这里,梁婠也不再拐弯抹角:“我能让你帮忙打听一下,那边是否有陆修的消息?” 沐宴吃了一惊。 是,他是知道她从前是陆修的妾,可陆修早已经死了,她现在也已是皇帝的妃子,还有了子嗣,怎么又突然觉得陆修没死?而且还去了周国呢? 沐宴的惊讶与错愕,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 梁婠不知该怎么解释,三言两语说不清。 倘若她真的不幸死了,这个孩子能让她放心托付的,只有他的父亲。 至少,对孩子来说,这是最好的出路,她必须得尽力一试。 沐宴低下头,一点点平静下来。 从梁婠升为淑妃后的某一天,命他所探听的消息内容就变了,从其他琐事变成了淑妃的日常…… 他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何。 可他没有拒绝,很爽快的答应,并照做。 他不仅留在含光殿,还承认了身份,为了更好接近她,甚至欺骗她说不会写字、想读书。 她都答应了,还教得那么用心。 日复一日,他心里的愧疚也与日俱增。 久别重逢,他是开心的。 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不可否认的是,比起她的纯粹,他与她的相处,藏了私心、也带了目的。 他明白,现下就是跟她坦白的机会,可他没有勇气说…… 他要怎么告诉她,他的任务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呢? 她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将他视作朋友了。 沐宴踟蹰再三,还是忍下了后话,只是点头应允她。 第333章 静观默察 距离生产之日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若真有什么打算需得尽快着手才好。 思及此处,梁婠又道:“难不成你真要为他们做一辈子?就算偿还昔日恩情,这么长时间也够了。这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趁我尚在且能做主的时候,帮你脱身也不难。” 顿了顿,又道:“你也知道我身中蛊毒,如果真在生产时死了怎么办?等那时你再想走可就难了。” 她声音极小,表情也郑重。 沐宴心情复杂,更愧疚了。 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你就不问问我任务是什么? 梁婠漫不经心:“不是有关太后,就是有关主上。” 沐宴望着她,在几面上写下一个字:你。 梁婠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我?” 沐宴用力点头,又写:监视你的举动。 梁婠瞧着湿漉漉的字迹,不可思议:“为何是我?” 沐宴摇摇头。 梁婠忙问:“从何开始?” 沐宴刚要写,却听梁婠道:“是从我有孕受封淑妃开始的吗?” 梁婠可没忘,知晓她有孕后,周君还派人送来了贺礼。 沐宴诚实点头:我也只是听从指令,并不知晓原因。 梁婠拧眉,难不成他们真要打这个孩子的主意? “他们有问过我怀孕的事儿吗?” 梁婠心惊肉跳,目光牢牢盯着沐宴。 沐宴轻轻摇头,又在案上写:只是日常举动。 梁婠心头一松,只要不是孩子,其他的都好对付。 “那无妨,日后你照常汇报就是了,不过,我让你帮忙打听陆修的事,可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是我要问的。” 沐宴满心疑惑,却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好再追问,只是点头答应。 夜深了,梁婠让沐宴回去休息,自己则躺在床榻上拿着白玉玦翻来覆去地看。 这北周监视自己,究竟是何目的呢? 会不会同陆修有关呢? 在不确定其真实意图前,还是谨慎些好。 * 天光大亮,梁婠才缓缓从床上爬起身,搬来偏殿多少天了,几乎忘了一觉睡到自然醒是何滋味儿,不禁感慨万分。 难得昨晚高潜没半夜跑来。 梁婠觉得奇怪,不免多问一句,湘兰说天未亮就看到高潜穿戴好去上早朝。 梁婠看着湘兰勾起帘帐,沉默一下,高潜这人不酗酒不发疯的时候,倒也蛮正常的,甚至还挺认真…… 沅芷帮着更衣。 湘兰抬眸看向梁婠,软语道:“娘娘,您现在有孕,身子不便,可日后再不能似现在这般了。” 梁婠一愣。 湘兰继续道:“这后宫妃嫔有哪一位不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又有哪一宫娘娘敢在主上出门都还未起身的?谁不是小心翼翼侍奉梳洗更衣送至殿外?” 梁婠笑着瞧她一眼,估计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沅芷撇撇嘴:“这些不都是主上免了的吗?” 湘兰看着沅芷直摇头。 “你难道不知何谓得宠思辱,居安思危?娘娘现今是盛宠在身,自然可以有恃无恐,倘若他日色衰爱弛,过往所有的‘恩宠’、“特赦”,皆会变成无视宫规罪证。” 沅芷脸上一白,紧张地拉住湘兰手臂,这色衰爱弛是能大清早说的? 湘兰拍开她的手,对梁婠好言相劝: “娘娘,您就算不为自个儿考虑,也总得为小皇子小公主的将来考虑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远的不说,单说近的,那张宣徽地位远不如娘娘,为何要这般陷害、嫉恨您,谁知她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呢?” 这越说越深了。 沅芷吓得面色凝重,平日总说她口无遮拦,怎么今儿自己拦不住了呢? 梁婠若有所思盯着湘兰。 湘兰接着道:“奴婢知道您跟主上感情好,可正是因为感情好,奴婢才越瞧越心惊。” 感情好? 梁婠忍住笑意,拍拍她的肩,直点头:“你放心。” 言罢,趁着梳妆的档口,去铜镜前坐着。 湘兰哪里肯就此作罢,又跟着劝谏不少。 梁婠无法,便让她拿了禁足期间绘的佛像给太后送去,这才寻得片刻安宁。 湘兰那边一走,沅芷这边好奇问:“娘娘既然不喜欢听,为何不制止?” 梁婠淡淡一笑:“要如何做,我心里有数,可方才的劝谏却是她作为掌事大宫女该说的。何况她说得都对,我为何要制止?如果只因我不愿听,便不让她说,日子久了,就会变成我的损失。” 沅芷似懂非懂。 服药的时候,高潜打发了内侍送来张宝月的认罪书。 梁婠屏退一众人,只留了沅芷在跟前,又拿出张宝月旧时的字帖,两人围着小几拿着两样东西比对研究。 沅芷伏在案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是张宣徽的字……” 梁婠望着认罪书,轻轻点头:“的确是她的字。” 正说着话,湘兰回来了,说是黄良媛在殿外求见。 是有些日子没见黄潆了。 梁婠收起案几上的卷册,让沅芷奉上茶果。 黄潆款步入内,行过礼方靠前。 多日不见,少不了一番寒暄。 闲话中,梁婠微微惊讶,黄潆是长得比较丰腴的,可今日一见却是瘦了不少,性子也不似以往那么热闹欢快。 梁婠往她脸颊上多看几眼。 赵如心那一簪子划下去,伤口又深又长,又顾及到靠近头部,梁婠不敢用原来配方的药物,生怕治好了脸、毒死了人,因而这后来的药膏是经过改良的,只是毒性减了,这效果也减了。 远处倒是瞧不出来,可离得近了,仍旧能看出淡粉痕迹。 梁婠从手边小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她:“这些天闭门不出的,做了不少花子,有金的,有银的,还有些珍珠的,挑了一些适合你的,贴在脸上,很好看,我试过的。” 黄潆看到木盒明显吃了一惊,双手接过,也似平常当即打开,可眉宇间却瞧着落寞得很。 梁婠使了个眼色,沅芷便领着内侍宫人一并退至外间。 梁婠看着黄潆,放缓声音:“你是第一个上含光殿来的人,这一大早的,除了看望我,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黄潆苦苦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她放下手中的木盒,离开座位,伏地一拜,带了哭腔。 “娘娘,宝月绝不可能自杀,她也不可能害娘娘,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梁婠眯着眼瞧她,张宣徽、宋婉华、黄良媛,她们是住在一个殿的,一向关系很好。 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 第334章 端倪可察 北风刺骨,入目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密密丛丛的梅林里,有一行人穿梭其中。 钱铭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耳朵尖冻得通红,积雪深厚,他的小短腿跟得吃力,远远看去,像只胖松鼠在雪里地一蹦一跳。 离他几步远的前方,还有一个身着玄色大麾的人,迈着大长腿,走的不紧不慢。 “陛,陛下——” 唤出的声音被风吹回来,还不如脚下踩雪声大。 眼看越落越远,钱铭向前跳了一大步,哧溜一下,差点滑倒,幸好一只大手将他后领提住。 钱铭捂着胸口大喘气:“谢,谢谢啊!” 旁边的侍卫丢开手,凑近了小声问:“侍中大人啊,主上这是在找什么?绕着这梅林都转了三圈啦!” 钱铭苦着脸直摇头,“你问我,我问谁?你们是转了三圈,我这三三得九,得九圈了!” “九圈?”侍卫一脸懵。 钱铭眼睛往那长腿上一看,刚要张口解释,却见前头的玄色人影停了下来,忙忙往前追,脚还没迈出去一步,方才还在身后的人,眨眼的功夫,已超出去几步了。 玄色身影的人绕着梅树踱步一圈,尖白的下巴在柔软而有光泽的玄狐绒里若隐若现,衬得整个人森冷得一如梅上的冰雪,没有生气。 他漆黑的眼珠动了一下:“就它吧。” 说罢,干脆利落往回走。 侍卫垂首应声。 钱铭一步三喘的才站稳,却见几人掉头。 这,这就回去了? “哎哎,陛下——” 高潜停住脚步。 钱铭扯出一个笑。 高潜微微侧过脸,浓密的睫毛轻垂,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还是让那个叫沐宴的来吧。” 说完直往太极殿去。 含光殿的门一开,含香暖气扑面而来,似春风,能叫冰雪消融。 湘兰正欲出殿,与来人迎面碰上,刚要行礼,却被摆手制止,便退让一边。 高潜边走边往里瞧,很静。 正厅没有,偏室也没有,绕了一圈,在这几日就寝的屋子,摆着腊梅枝的那间。 高潜在门口停下,没有立刻进去。 梁婠俯趴在案几上,偏头看着指尖拈起的一朵黄艳艳小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潜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看得清她不管形象、不顾礼仪。 “淑妃在做什么?” 趴在案上的人一下直起身,望过来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快得几乎叫人捕捉不到。 “等陛下。” 梁婠正襟危坐,摆上先前收起来的字帖,已不复方才的松弛小意。 高潜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朵小小的梅花上:“看出什么了?” 梁婠道:“黄潆来找妾,说张宝月是冤枉的,没有想害妾,且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高潜收回视线,撩起衣摆落座:“哦?淑妃觉得呢?” 梁婠笑了下:“妾觉得她说的对。” 高潜眉梢轻挑:“何以见得?” 梁婠将字帖与认罪书朝向他放着。 “陛下瞧瞧这字。” “孤派人送来前看过的,的确是张宝月的字。” 梁婠点点头:“陛下说得对,字是她的没错,但未必是她写的。” “何意?难不成是什么人临摹的?” “不是临摹,是拓写。” “拓写?” “对,即便出自同一人之手,也不能写出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字,更何况字书写的如何,不止与纸笔墨有关,也取决于下笔时的心态。真正的仿写,仿得不止是字迹的形,更是执笔人的心,可人心却是善变的,所以字迹也是变化的,因而想要仿得真,极难。可拓写不一样,直接拓印下来便好。” “他们若是临摹,妾未必能看得出端倪,可这拓写——既然是真的字,那定然是假的认罪书。” 梁婠一边说一边指给高潜看,同样的两个字,张宝月的字帖上有细微区别,可其中一个字却与认罪书上的不错分毫。 高潜凝眸瞧着。 梁婠道:“他们原想留着字帖来证明认罪书是真的,谁料反倒成了推翻认罪书的证据。” 高潜轻轻颔首,目光慢慢移到梁婠的脸上,眸光很深:“淑妃会的真是不少。” 元少虞的信、赵如心的血书…… 梁婠的一颗心,咚咚直跳。 她扬起嘴角冲他打哈哈:“那是自然,阿翁是太傅,阿父又是祭酒,这些东西没少听、没少看,练字更是每日必做,陛下不是小时候也被逼着练过字的吗?” 梁婠说完垂下头,继续翻着手里的字帖。 果然,言多必失。 她暴露的越来越多了…… 高潜盯着梁婠嘴边还未消失的讪笑,扬扬眉,眸光更深了,不过须臾,他移开眼,视线又落回案几上那朵已经蔫了的腊梅花上。 屋子莫名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高潜笑了下,从她手中抽出字帖,声音沉闷。 “梁婠,只要你肯陪着我,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就算给不了的,我帮你一起,亦无不可。” 梁婠手中一空,心也跟着一空,她再抬眼,高潜已经低头翻看字帖。 “就算不是自尽,但她害你总是事实,怎么会是冤枉的呢?” 他站起身,玩味笑笑:“你要找的山中野人来了,陪孤去瞧瞧。” 梁婠一喜。 高潜下意识伸出手,忽然停至一半,不着痕迹划到身后负着,转身往外走。 梁婠用手撑着案几面,费劲爬起身,若不是现在这样子没法去诏狱,她早就想去见老妇人询问解蛊的事。 正厅里,有人被押跪在地上,模样虽狼狈,却也不是预想中的那么脏污破烂,看得出来,这是来前特意收拾过的。 花白的头发悉数挽着,唯额前的几缕碎发晃荡碍眼。 梁婠迫不及待走上前,偏着头仔细辨认,直到看见眉骨上的疤痕,眼睛发光。 “蓝雪萍?” 无力垂下的头猛地抬起来,涣散的目光顷刻凝聚望过来,双眼中透着浓浓的惊讶与困惑。 她抖着唇,不可置信:“你是在叫我吗?” “大胆,竟敢对娘娘无礼!”有人低斥。 高潜停在几步外,凉凉瞧着,侍卫闭了嘴。 梁婠根本顾不上理会其他,只盯着老妇人。 “你,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告诉我的。” “我?” 梁婠点头:“对。” 第335章 莫待花无 梁婠没说得太细,只透露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内容也是捡主要的讲。 听梁婠简单说完,蓝雪萍脑袋懵懵的,有些缓不过神。一时既感慨又悲伤,少时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 那时,他们总喜欢跟前跟后围着大巫转,因为大巫不仅是寨中最会说故事的人,还是几十座山头里唯一通灵的智者,能知晓前世今生,可神了! 谁曾想几十年过去,白发苍苍的暮年之际,眼前竟又出现一个通灵之人。 绮纨之岁,她最向往的就是大山外的世界,想看看是不是一如大巫口中所言的那般多姿多彩,可待残念晚景再回顾,却没想到一生中最无忧快乐的光景,竟全都是在那层峦叠嶂的山寨里度过的。 蓝雪萍垂下眼皮,轻轻叹气。 空荡的大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再低声的叹气也清晰可闻。 待老妇人讲述张宝月问她讨要毒蛊的始末后,又帮梁婠检查身体,幸而发现得早,尚有法子医治。 梁婠高悬的心这才放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只需好好配合治疗即可。 梁婠转头看向远远坐着的人,他垂头摆弄着手中的茶杯,许是思考,也许只是纯粹无聊打发时间。穿窗而过的光线斜斜落在他身上,沉沉玄色也有了光泽。 高潜是完全不关心她们说了些什么。 梁婠开口:“陛下,待妾无事了,能派人送她回家乡去吗?” 蓝雪萍惊讶抬眸,苍老的眼睛里转着泪花,期待又惧怕。 高潜目光淡淡扫过,停在梁婠脸上:“只要她能治好你。” 蓝雪萍难掩激动,边哽咽边流泪,一会儿对着梁婠磕头,一会儿又对着高潜磕头。 高潜丢下手中的杯子,面无表情:“不过,离开前她还是得留在诏狱,否则——” 他话没说完,梁婠心里却明白。 行巫蛊本就是死罪,如何堂而皇之地放人?就连今日将老妇人带出诏狱,也是借着皇帝亲自提审的名义。 梁婠看他:“多谢陛下。” 老妇人已是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高潜托腮懒懒瞧着,勾一下唇:“难得你真心实意道谢。” 梁婠默不作声。 一连半个月的用药,效果的确显着。 梁婠发现小腹再不似先前有沉沉的坠痛感,心中不免好奇,想跟老妇人讨教学习,可这方法关乎巫族规定,不得擅自外传,她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这日清晨用完药,老妇人向梁婠拜辞,巫蛊一案已落下帷幕,张氏一族及相关人员皆于午时斩首,高潜则会命人将老妇人悄悄送走。 老妇人在诏狱中的几日,不眠不休写下许多巫医良方送给梁婠以作回报。 钱铭送老妇人离开,梁婠伏在内室的案几上,准备日后有空将药方重新整理,编辑成册。 高潜坐一旁,不感兴趣,眼睛只盯着大瓷瓶中的腊梅瞧。 “孤园中的梅花是不是都淑妃被砍完了?” 梁婠提着笔简单分类标记,头也不抬,自从她说喜欢腊梅,寝屋中的梅花再没断过。 眼看旧枝的梅花蔫了,隔日沐宴定会砍一支新的送来。 这是想找沐宴的麻烦? 梁婠抬眸睨他一眼:“是谁说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无空折枝?” 闻言,高潜勾唇笑笑。 梁婠低下头,不屑:“陛下几时变成惜花之人了?” 高潜扭头看她,扬眉笑了声:“从来不是。与其让它长在园中被人围观,倒不如留在房中自赏。” 梁婠搁下笔:“陛下留下应不是只想跟妾探讨花的吧?” 高潜敛了笑,道:“后日是腊八宴。” 梁婠表情严肃起来:“都有谁会来?” 高潜黑眸盯着她:“那得看淑妃想见谁。” 梁婠皱皱眉,这说话的语气竟让她听出错觉,好像在说她想杀谁,才会让谁来似的。 他会这么想,估计还是皇后寿宴闹的。 梁婠摇头:“那得看陛下想让妾见谁。” 高潜笑笑,道:“这段时间怎么不见黄潆上你这儿来?” “陛下真的不知?” “不知。” 梁婠另有所指:“今日午时过后,她应是再也不会来了。” 说罢低头将药方收进小屉。 黄潆不是这段时间没来,而是从解禁第一天后,再也没来过。 黄潆始终坚信张宝月是无辜的。 梁婠也看得出来,黄潆心里是怨恨她的。 从宋玉贞出宫后惨死,又到现在张宝月施蛊自尽不说,还被满门抄斩,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与她无关?张宝月又如何不惧怕她? 她来皇宫原就不是交朋友的。 高潜抿唇,不置一词。 梁婠眼睛往门口瞟,小声道:“妾听闻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 “何事?” “合安夫人有孕了。” 闻言,高潜蹙起眉:“这娄骁都死多久了?” 梁婠沉默瞧他,装。 高潜了然,失笑:“娄骁在世时,她便与不少人来往密切,娄氏关系错综,孤的这位好姨母功不可没,那时真要有孕,也能瞒过去,现在一个寡妇,如何半点也不顾及了?真是不像她的作风。可信吗?” 梁婠点头:“太后有多关心她这个妹妹,陛下应该清楚。” 当初,陆颖一心想让娄雪如与高潜亲上亲,登上皇后宝座,但太后心里防着娄氏,又要拉拢王素,可惜膝下无女,只好将娄雪如嫁给王彦晟,为了弥补合安夫人陆颖,便让其次女嫁给广平王高浥做王妃。 广平王高浥从小不受太后重视,又与皇位失之交臂,愤懑不甘之下,有了支持他的王妃与娄氏,自然与太后渐渐疏离,倒与合安夫人陆颖更亲近。 教唆自己的儿子谋权篡位,太后又怎能不恨陆颖?可陆颖又岂会容忍太后永远压在她的头上? 日子久了,太后与陆颖的矛盾与分歧,也越来越大。 高潜凝眸:“既然是从母后那里打探的,应是错不了的。莫非是那个门客孙良平的?” 梁婠颔首:“据崔皓讲是,不过太后不在乎。” 高潜沉下眉眼,当日母后离开前说:天下诸事,皆因选择。阿潜,这是你自己选的。 他笑了下:“母后这是要对我动手了。” 梁婠微微诧异:“太后动的不是合安夫人吗?合安夫人可是一直支持广平王的,怎么能是对付你呢?” 高潜摇摇头:“你不了解她。” 第336章 何谓例外 梁婠拎起小壶,往高潜的杯中添些茶水,了不了解太后并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闹吧,闹得越凶越好。 她是借机拱火也好,趁乱使坏也罢,自始至终进宫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反正不是来匡扶社稷的。 梁婠放下手中小壶,抬眸:“陛下不如先等等看。” 高潜拿起杯子:“等?” 梁婠轻点一下头:“是啊,先前太后对外称陛下生病静养,可一养那么长时间,难保旁人不知内情、没有想法?张垚一事对陛下来说打击太大,妾倒是觉得陛下不如在这个时候装一装病,叫他们好好斗上一斗。” 高潜咽下茶水,瞧她:“怎么个病法?” 梁婠道:“这就看陛下想达成什么目的,想坐山观虎斗、养精蓄锐,只需装孱弱;若是——” 高潜盯着她目光不瞬:“若是什么?” 视线相接。 梁婠意味深长道:“陛下从前是如何杀广平王的?” 前世高潜最常做的,便是酒后杀人。 高潜垂下眼,沉默。 梁婠看他:“其实,陛下从未醉过吧?” 高潜抬起眼,静静看着她笑。 她见过他如何忍耻苟活,亦见过他怎样装疯卖傻,还见过他残忍暴虐到何种程度,现在她陪着他重活一世,只要她愿意,她又怎么可能看不懂他? 即便她也想要他的命,可到底与他们不同,她恨他,与皇权帝位无关,与家族利益无关,也与皇帝身份无关,只是与高潜这个人有关。 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 就算一败涂地、被所有人抛弃,至少身侧还有一人肯留下陪他,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高潜…… 高潜端起茶,垂着眼一口一口地饮,这世上有两种极致的感情,一种是爱,还有一种就是恨。 如果注定得不到爱,那么这样的恨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在意? 不言不语间,他饮完所有的茶。 * 从含光殿出来,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宫人手里的宫灯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越显得前路漆黑。 高潜走得极慢,明明整座皇宫都是他的,可只有在那里睡得最好,这几个晚上,他又开始做噩梦了…… 高潜揉揉眉心,困顿疲乏。 “陛下。” 刚到太极殿门口,钱铭忙忙迎了上来。 高潜放下手,迈过门槛,抬手解下大麾,往旁边随手一丢,立即有宫人垂头抱起来收走。 高潜不疾不徐往里走着,钱铭的小短腿在身侧紧追不舍。 直到偌大的展架前,高潜才驻足。 他头也不回地问:“如何?” 钱铭有些气喘,缓了下道:“已经办妥了,陛下放心,是小的亲眼看着了结的。” “尸体呢?” “已送还回去,与斩首示众的尸体一并清点完。” 高潜一排排骨雕看过去,轻唔一声:“很好。” 他上前拿起一个洞箫,手指轻轻抚过素白的箫身,叹道:“她这样心软的人,若是知道了,岂不是在那十分的恨意上,再加一分?” 她? 钱铭若有所悟:“这妇人行巫蛊之事本就该死,又累的娘娘有性命之忧,更是罪加一等。” 高潜微微颔首:“是啊,所以孤也不算食言。” 毕竟他说的是,只要治好她。 钱铭小心翼翼:“陛下为何不告诉娘娘——” 瞥见稍稍侧过来的脸,线条利落冷硬,钱铭立刻噤了声,低下头。 高潜扬扬眉,看着好像心情不错:“你可知何谓例外?” 钱铭的心突突直跳,不敢轻易接话。 沉默良久,高潜若有似无笑了笑,抓起绢布细细擦着手里的骨萧。 “所有的特殊都只许这一个,再多一个都不算数。” 钱铭听得稀里糊涂,这是何意? 他也不敢再多嘴,压低了脑袋,垂眸之际瞥见袖口,顿时忆起一件事儿,忙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锦囊呈上。 “陛下,这是那老妇人上车前给的。” 高潜放下洞箫,转身看过去,拿起小锦囊,打开后取出里面的小纸包,倒出一白一褐两颗小药丸。 他允诺过老妇人,只要按他要求的行事,可以放她离开诏狱。 高潜看着掌心的蛊:“这就是‘形影相守’?” 钱铭重重点头:“是。” 高潜睫羽轻垂,浓墨般的影子落在毫无血色的白皮上,阴郁冷漠,唇边勾起的讽笑,更是凉薄。 “敢教帝王施蛊,孤如何能饶了她?呵,还妄想活着离开?简直痴人说梦。” 见皇帝这个态度,钱铭料想他应不会用这古古怪怪的东西。 不想这边才暗暗松了口气,那边就见高潜拈起一颗药丸,仰头就要入口。 钱铭几乎跳了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扯住高潜的袖子,拽回他的手臂,惊恐万分,喉头发紧。 “陛下,您圣体金贵,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岂可随意服用,您实在不必如此冒险,万一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啊——” 钱铭说着跪了下去:“再说,未必没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 高潜瞧着掌心的蛊,目光深沉:“人若欠,天必还。人是孤,天亦是孤,你说孤该不该服?” “再说,还有什么是比这个办法更好的?” 钱铭愣了愣,懵懵懂懂,还未搞清皇帝说的什么意思,就见他喉头滚动,咽了下去。 “陛,陛下……”钱铭瞪大眼睛,呆呆望着皇帝直哆嗦。 高潜若无其事收起剩下的药丸,眉头舒展:“若不这么做,她又怎会留下做我的妻子?” 他将锦囊揣进怀里。 “管好你的嘴。” 钱铭一颗心沉到底,木然应声。 高潜绕过跪在眼前的人,刚迈出几步,却见帘帐一侧直直站着一个人。 俊美与可怖同时出现在脸上。 高潜蹙起眉:“沐宴,你为何在这儿?” 沐宴僵着身体行礼,无法开口说话,但眼中的情绪暴露他内心的恐慌。 ……皇帝不仅杀了老妇人,还企图用蛊控制梁婠! 他得想办法通知梁婠! 沐宴稳住心神,垂下头。 “是陛下让他来太极殿候着的。” 身后响起钱铭的声音。 高潜偏头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孤记得唤你来是有东西要赏你,不过——”他漆黑漂亮的眼眸,又深又冷,薄唇微微一抿,声音轻轻的,“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沐宴迟疑一阵,点头承认,瞒是瞒不过去的。 高潜低唤一声,立马从外间进来两个内侍。 沐宴双手反剪于背,被押跪在地上。 “绑起来押去偏殿,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高潜眼神冷,语气更冷,顿了下,再次强调,“尤其是淑妃。” 他再看向沐宴:“待她服了蛊,孤自会放了你。” 第337章 影不离灯 眼见被缚住,沐宴双眼赤红。 高潜视如不见,缓缓俯下身,靠近了打量他,幽幽道:“孤一直记得,漫天风雪里,你吹了首曲子,感心动耳,让孤闻之落泪。” 沐宴呜呜叫着,高潜嫌恶地蹙了蹙眉。 立即有人上前将沐宴的嘴堵上。 高潜退后一步,直起身,轻蔑看他:“你是想去告诉她吗?” 沐宴瞪着眼珠,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在极力劝说,也或者是在苦苦哀求。 高潜轻轻摇头:“你啊,这个时候与其想着告诉她,倒不如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他说完摆摆手,沐宴被强行拖走。 钱铭伸头往那远去的影子看一眼,满心狐疑,他都知道沐宴一直在,皇帝真就不知? 望着眼前背身而立的人,听见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莫叫孤失望……” 啊? 钱铭拧眉,已然一脑袋浆糊,他舔了舔唇,不知是否该应声,这话似乎并不像对自己说的。 * 夜深了,屋内很黑,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宫灯,被寒风吹得一闪一闪。 沐宴手被捆着,嘴也被堵着,侧着耳朵细听,除了呼呼的风声,再不闻其他。 这个时辰,看守的人应该已经睡了。 沐宴慢慢移开身体,露出一块碎瓷片。 这是与他们挣扎拉扯时,故意撞翻花瓶,趁人不备偷偷藏下的。 沐宴歪斜着身子,勉强拾起瓷片,用力割着绳子,两眼牢牢盯着门口,生怕下一刻进来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腕上一松,捆绳终于断了。 沐宴扔掉堵嘴的破布,轻手轻脚往门边去,他用手一拉,门是朝外锁起来的。 沐宴在屋子转了一圈,房间不大,到处都堆放着杂物,墙上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子,翻是翻不了的。 实在无法,沐宴只好回到门边,轻声敲门,不一会儿门外果然有声音,骂骂咧咧,是警告他的。 沐宴眼眸一动,狠踹一脚堆放的杂物,哗啦一声巨响,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明显。 门外的看守更是冲着屋内咒骂。 沐宴不再发出一声,跟死了一样。 太过安静,看守终是不放心,开锁进来检查,头伸进来的那一刻,沐宴抄着一根烛台狠狠砸了过去。 内侍惊叫一声,黏黏糊糊的液体顺着额头淌了满脸。 沐宴一把推开人,疯了似的朝外跑,满眼只有一个目的地,含光殿! 内侍的呼声在身后响彻黑夜,很快惊动更多人。 沐宴不管不顾,埋着头一路跑,说来奇怪,除了后头穷追不舍的宫人内侍,竟没有禁军。 来不及多想,沐宴直直冲含光殿的大门,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几乎是摔进去的。 守夜的宫人惊醒,猛地看到沐宴狼狈的形容,见鬼似的吓了一跳。 “大胆沐宴,你这是要做什么?” 沐宴不理她,神情焦急直往内殿闯。 湘兰听到响动,从里面出来,看到来人不由一愣:“沐宴,你这是要做什么?” 沐宴绕开她直奔梁婠的寝屋。 湘兰追在后面:“你是要找娘娘吗?” 沐宴这才停下脚,回头看她,连连点头,红红的眼睛透着焦急。 湘兰不免心惊,道:“陛下病了,娘娘去了太极殿。” 沐宴神情一僵,呆呆立着。 湘兰见他如此,急道:“究竟是发生何事,你为何慌里慌张的?” 沐宴被她一摇,回过神,扭头又往殿外跑。 刚一出含光殿的院子,追来的人已经堵住前路,像是等候多时。 钱铭从人后走上前,重重叹气:“你说你大晚上的,折腾啥呢?” 话音一落,沐宴重新被人缚住、堵住嘴。 沐宴又开始挣扎。 钱铭拍拍他的肩,安抚道:“别折腾了,我本就是奉旨要带你去看的,你这绕一大圈子,何苦来哉?” 说罢,叹息一声,往太极殿去。 钱铭是带着他从侧门进去的,往日灯火耀眼的太极殿东室,只燃着一盏烛火,被层层厚重的帘幕挡着,更觉昏暗。 钱铭挑开帘幕,露出一个缝,一个足以窥见所有的缝。 沐宴睁大了眼睛。 皇帝墨发披散,只着单衣,靠坐在床榻上,微敞的衣襟露出过分白皙的皮肤,与领口上几滴鲜红血迹形成强烈对比,刺目惊心。 梁婠咬着牙,忍恨咽下无奈:“我是让你装病,不是让你真病。” 她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急吼吼摇醒,说是高潜半夜吐血不止。 深更半夜的,钱铭不敢惊动太医署,怕真有个好歹,引得局面失控,只好偷偷跑来含光殿求助。 高潜看着烛火里的侧影,伸出手腕,淡笑一下:“我也没想真的病。” 比起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他更喜欢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即便错位的两个人,落在帘帐上的影子,也能呈现出相依相偎、缠绵缱绻。 梁婠懒得同他废话,低下头凝神诊脉,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眉头越皱越紧。 高潜明明吐血了,她却看不出任何问题。 这实在太奇怪。 梁婠抬眼:“明日天亮还是请太医令来看一看吧。” 高潜诧异:“很严重吗?” 梁婠垂了垂眼,摇头:“我不知道严不严重,因为我诊不出来。” “你诊不出来?” “……是,诊不出来。” 一时无人说话。 高潜眨眨眼,盯着她的侧脸瞧:“你都诊不出,那他们也一定诊不出,如此,那便不诊了。说不准哪日吐得吐得,就忽然死了。这样也挺好,省得诊出来,再告诉我一个期限,我知晓了,还心里不痛快,你知道我心里一不痛快,就想……” 梁婠不动声色地丢开高潜的手腕,没吭声,谁说不是呢,这么吐血吐死也挺好。 “陛下别这么说,妾并非无所不能,现在既然已经不吐血了,那就先歇着,待天亮了再传太医瞧。” 高潜移开视线,瞧着帘帐上的一双影子:“好。” 梁婠取完针,收起针灸包,站起身。“那陛下休息吧,妾先回去了。” 高潜微微颔首,忽而一顿,往窗外瞧一眼:“也没多久就该天亮了,不如就在那边榻上歇歇,等太医令来了你再走,不然万一孤又开始吐血,还得让人再去含光殿找你。你身体尚未痊愈,这么来回跑,不好。” 梁婠往绣榻上瞅了瞅。 她的神色与动作,高潜尽收眼底。 他坐起身:“那不如这床让给你,孤去睡榻,或者你同——” “不用了,就榻吧。”梁婠讪然。 高潜也不勉强,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盏:“饮口水吧,唇都起皮了。” 他黑眸亮亮的,一脸真诚。 梁婠无意与他缠磨,只好接过。 第338章 奇奇怪怪 高潜目不转睛看着眼前人,随着吞咽一杯水慢慢流入她的肠胃。 可他却觉得像灌进自己的心里,不消一刻那里就变得水草丰美、葱蔚洇润。 从此刻起,他们有了旁人无可比拟的牵绊。 帘幕后,沐宴眼睁睁看着梁婠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怔怔的,再发不出一声,也动弹不了一下。 他们不可能让他专门等在这儿,只为看梁婠饮一杯普通的水。 钱铭神色复杂扫沐宴一眼:“倒也是个忠心的。” 言毕,示意带着人原路返回。 一路上沐宴都垂着头,任由他们将自己拖拽进先前的屋子。 摔倒时什么姿势,他就什么姿势躺着,两只眼睛盯着房顶瞧,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钱铭回退左右,独自走上前,瞅眼地上的人,叹了口气。 “我不知你在殿中有没有听清楚,但不管有没有,既然你已经知晓实情,索性我就让你知道个彻底,好叫你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做。” 沐宴眼珠动了下,看他。 钱铭理了理思绪,道:“据那老妇所说,这蛊叫‘形影相守’。” 形影相守? 沐宴定下神,静静听着、记着。 钱铭睨他一眼,放缓了语气:“这蛊是一对情蛊,一白一褐两个药丸。褐色的是‘形’,极苦;而白色的是‘影’,无色无味。” “凡物,有了形,才会生影。是以一旦服下‘影’,永远也脱离不了‘形’,若是‘影’背叛‘形’,必承受噬心之痛、吐血之症,至死方休。” “实话告诉你,方才娘娘饮的那杯水,正是加了‘影’的。” 沐宴坐起身,摇头不解。 钱铭了然:“你是问我主上为何要这么做?这个嘛——我也回答不了,毕竟,我只是个内侍,情之一事上,委实不懂。” 他想了想,又道:“总之,只要主上与娘娘琴瑟和睦,这蛊可视作无物,你也没必要如此惊惶不安,更没必要告诉娘娘,让她徒生烦恼。” 沐宴并未因他的话而放心。 钱铭看着他摇头直叹:“你也不想想,杀了你,不是比关着你、给你解释更容易?” 是,在太极殿就可以杀了他的。 沐宴又如何不懂? 钱铭道:“老实待着吧,该让你出去的时候,会让你出去的。” 沐宴皱着眉望着离开的背影出神。 钱铭迈出门的步子一顿,回过头意味深长:“侍奉主子,只一样,忠心即可,其他的就不必了,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钱铭走了,门又被重新关上,这次没上锁。 沐宴静坐地上,神色不定。 这蛊真如钱铭说得那么简单吗? 可惜老妇人已经死了,他现在又能去问谁…… * 含光殿侧殿的汤池,水雾缭绕。 梁婠泡在温热的水中,有些恍恍惚惚。 昨夜她饮完那杯水后,就去小榻上歇着。 说是歇,却也没打算真的睡,只想等到天亮,待太医令一来,她就能回来。 她记得很清楚,她是面对窗子躺在榻上的,可谁知躺着躺着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别说太医令早已为高潜看完诊,就连她,都已经回到了含光殿,还睡在自己的床上。 没搞清楚高潜究竟为何会吐血也罢,可怎能如此放松警惕,竟在太极殿里睡得这般死沉?甚至她是如何回到含光殿的,都毫无印象。 梁婠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 她掬起一捧水洗脸,还使劲拍了拍。那种困乏是前所未有过的、不受控制的,真是匪夷所思。 若不是醒来后第一时间把了脉,几乎以为是中了什么迷药。 这一觉,不记得是何时睡的,却睡得昏天暗地,再睁眼已是日暮时分。 醒来后,她从床上爬起身,在湘兰几人惊讶的目光中,直奔侧殿的汤池,不止是泡个热水澡,还要醒醒神,好好回忆、琢磨一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娘娘?” 梁婠刚抹净脸上的水珠,转头看过去,湘兰与沅芷走了进来。 湘兰捧了干净的衣物,后面跟着沅芷,手中的瑶盘里放着茶水与糕点。 看到吃的,梁婠顿觉胃里空空、饥肠辘辘。 “别说我还真是饿了。” 梁婠接过递来的丝绢擦净手。 沅芷端着糕点蹲在池边,看着她用:“娘娘睡了一天,怎么可能不饿?” 湘兰放下衣物,转身瞧见梁婠并不斯文的吃相,轻声道:“娘娘应先用些东西再沐浴。” 梁婠一口气吃了三块,有些被噎住。 湘兰连忙端起水杯送到梁婠手边,“娘娘饮一些吧。” 梁婠揭开茶盏看一眼,是茉莉花水,孕妇不宜饮茶,因而她总会调制一些—— 不对,她直直盯着杯子瞧,并不饮。 两个人奇怪看梁婠:“娘娘?” 梁婠抬眉:“我是怎么回来的?” 这么一问,沅芷与湘兰更是奇怪,对视一眼疑惑看向梁婠。 湘兰回道:“是主上亲自送您回来的。” 沅芷点点头:“是啊,娘娘睡得沉,主上上朝前先抱您回来的,奴婢一路就跟在旁边。” 太极殿与含光殿很近,可这么折腾,她竟然不受影响,愣是没醒? 梁婠心越来越沉,也不再做声。 昨晚给高潜诊完脉,她饮了一杯白水,然后便去绣榻上歇着,就是这一歇…… 难道那杯水有问题? 初来皇宫,她尤其谨慎,不论吃的用的,还是穿的戴的,皆会亲自检查一遍,知晓有孕后,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那盆‘绿牡丹’也是意外钻了空子,才叫张宝月得逞,谁又能想到花盆里也会做手脚。 要说放松警惕便是在中蛊后,许是因为高潜这段时间表现得太正常,她无形中降低了防备,现在想想,实在不应该。 可现在她又没感到任何不适…… 湘兰轻唤一声:“娘娘?” 梁婠回过神,湘兰一脸严肃:“昨晚娘娘去太极殿没多久,沐宴慌里慌张跑来要找您,看着是有什么极要紧的事,一听您去了太极殿,又急急忙忙追了去。” 沅芷诧异:“沐宴吗?我一直在太极殿,怎么没见他来呢?” 湘兰摇头:“这就不知道了,说起来还真是奇怪,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态过,本想问个清楚,可根本来不及——” 梁婠眸中一凛,捏紧茶杯:“你们进来之前,可有见过他?” 第339章 冤各有头 沅芷率先摇头,湘兰也说没有。 沐宴出事了? 梁婠放下杯子,干脆利落地净身穿衣。 头发绞了半干,也等不及完全干透,裹了厚厚的大狐裘,一边往殿外走,一边急急嘱咐。 “湘兰你在殿中等着,沅芷你去阆桦苑看看,总之,不论有没有他的消息都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我现在就去太极殿找主上——” “淑妃匆匆忙忙要找孤,是为何事?” 听到说话声,梁婠脚下步子一顿。 高潜一身玄色常服,站在门口,笑微微地瞧着她,他的身后还跟着正要找寻的人,沐宴。 梁婠神情一僵,蹙眉打量沐宴,浑身上下衣饰整洁,脸上也不见半点伤痕,看不出任何异样。 见到自己看他,沐宴躬身垂头,似平日一般行了一礼。 难道是她多想了? 梁婠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刚好撞上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就这一眼,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不说,还有些上不来气。 梁婠按住心口,皱紧眉头。 高潜眼中没了笑意,上前两步扶住梁婠,俯下身低头看她:“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梁婠摇摇头,她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的辛酸事儿一股脑儿都压在心上,沉重窒息、酸痛难忍。 几人一见,不由慌了。 沅芷忙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高潜沉默一下,将人打了横抱往里间走。 湘兰紧跟上去。 沅芷与沐宴擦肩之际,停下怨他:“娘娘本就病着,还得替你担心,你也真是了不起,说消失就消失,连个招呼都不带打!” 说完恨恨瞪他一眼,就往太医署去。 沐宴看眼沅芷的背影,视线重新投向被抱着往里殿去的人,脚下刚要迈出一步,有人站到了身侧,他只好定在原地。 “沐宴啊,叮嘱你的事儿可别忘喽。”钱铭偏着头,和颜悦色的。 沐宴看过去,目光相接,是警告?还是威胁? 钱铭的小胖手拍拍他的肩,叹气:“话我都跟你讲明白了,你可千万别自作聪明,否则害得是娘娘,当然,你若不信也可试试,不过,你一准儿得后悔。毕竟,那老妇人死了,娘娘若真出了事儿,你说哪一个能救得了?” “何况,我也会盯着你,不许你胡来的。” 钱铭说完,深深看他一眼,也跟上去。 沐宴垂下眼,静静站在原地。 内殿里,床榻边围了一圈人。 太医令站起身对着皇帝一拜:“陛下放心,娘娘并无大碍。” 沅芷瞧一眼躺着的人,明明脸色不佳,这就是没有大碍? 她一狠心,咬牙道:“大人难道看不见娘娘很不舒服吗?那额角都还挂着汗珠呢……” 太医令很是不悦,皱眉看她:“那是余毒作祟的缘故,加之,娘娘昨晚没休息好,身体必会觉得不适。” 沅芷还是不放心:“可——” “有劳太医令。”梁婠打断,高潜若不想让太医令给自己诊出什么,那定然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她可没忘,当初皇后有孕,太医署集体诊不出来。 太医令垂首:“臣不敢。” 高潜沉着眉眼立在一侧,摆摆手,候着的人一并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变得很安静。 高潜就着床沿坐下,梁婠皱了皱眉。 高潜似乎未察觉,只瞧着不远处大瓷瓶里的腊梅枝。 等到春风回暖的时候,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谁还记得属于严寒里的这一缕香? 高潜转过脸,拿起枕侧的绢帕伸手替梁婠轻拭额角。 梁婠本能要避开,却被他按住肩膀。 “陛下这是做什么?”梁婠挣不开,瞪他。 高潜替她拭干汗珠,便松开手,答非所问:“你若不放心,孤换别人来给你诊,或是你自己诊?” “如果这样也不行,你不是想出宫吗,那我们一起出宫,让旁的医者诊一诊?” 梁婠愣了下,她的确不放心,也确实不信他。 高潜垂眸笑了笑:“梁婠,你若试着对我好一点,可能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梁婠闭上眼,只想冷笑。 “我猜你在心里骂我。” “陛下会读心术了?” 高潜伸手抚了下梁婠的头顶:“头发都还未干,就着急往外跑,你是真不怕受寒?你别忘了你是我的淑妃,对沐宴这么好,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他吗?” 梁婠没心情同他玩什么皇帝与宠妃的戏码,更懒得与他再弯弯绕绕。 她睁开眼:“沐宴昨晚去太极殿了?” 高潜眉头一蹙,扶着梁婠坐起身,拿过床头小几上的丝绵巾,问:“要我帮你绞干吗?” 梁婠一把抓住的手臂,咬咬牙:“你到底——” “他昨晚是来了太极殿,可钱铭说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何况,我不认为他一个内侍重要到,需要我特意唤醒你去见他。” 眼神不可谓不真诚。 梁婠松开高潜的手臂,诚然知道这是借口,她也无可奈何。 沐宴这次安然无恙,但不代表下次还能无事。 这皇宫往后只会越来越乱。 梁婠道:“陛下放沐宴出宫吧。” 高潜攥紧手中的丝绵巾,直直望着她:“是他跟你说的?” 梁婠坦白:“不是。” 高潜摇摇头,笑了:“梁婠,你为何总是这么在乎旁人的死活?这个沐宴,你说你是为了旧友也好,为了你幼时的愧疚也罢,我权且信你、随你,可你连见过一次的山中野人,也要管,我就真是不懂。你重活一世怎么不长记性?你以前受苦受难的时候,谁管过你,谁又护过你?” 梁婠一愣,惊讶看他,旋即又了然点头。 “那我该怎么做?就因为自己摔进过坑里,所以看到旁人也会如此,就该躲在旁边等着看好戏,还是说怕他摔得不够惨,再上前帮着推一把?” 梁婠扯过他手中的丝绵巾,定定看着他:“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我的,我从来没忘。” 高潜眸光渐深,轻轻点头:“是吗,那你最好永远也别忘了,你是为谁进宫来的?” 高潜说完低下头,想要从她手中拿回丝绵巾。 梁婠紧拽着不放手,强压怒火:“这是陛下的新手段吗?” 高潜偏头沉吟一下:“如果你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 梁婠瞪他。 高潜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似浸了墨的黑眸安安静静看她:“你若老实坐着让我帮你绞干一次头发,我就答应你,放沐宴出宫。” 第340章 亲热和睦 梁婠深深吸了口气,瞪着眼前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疯的,但着实没想到现在疯得如此厉害。 高潜挑挑眉:“不信?” 梁婠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陛下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你现在心口还难受得厉害吗?”高潜歪着头瞧她,眉眼弯弯,看起来人畜无害。 梁婠愕然,若非他提醒,她几乎都要忘了方才胸口还很难受。 可现在已然大好。 似乎瞧见她茫然不解,高潜觉得有趣,嘴角始终扬着:“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梁婠有那么一瞬不适。 高潜拿着丝绵巾站起身,帮她包头发。 梁婠头往旁边一偏,下意识就要躲开,这样的举动实在不适合他们。 高潜将人按住,无奈叹口气:“梁婠,我若是你,就会好好受着。毕竟能让皇帝心甘情愿伺候的,你还是头一个,怎么看你都不吃亏。” 梁婠皱眉看他。 果然,又开始疯了。 * 腊八宴这日,天气倒是晴朗,偶尔一股冷风吹得枝丫乱颤,枝头上的积雪不堪撩拨,随风洒下些细细碎碎的银色。 先是巫蛊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后来皇帝又卧病静养许久,说起来这宫里已经很久没有大摆宴席了。 今日的宴会定是热闹得很。 梁婠站在含光殿门前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要迈出脚,身后有忙忙脚步追了上来。 梁婠朝后一看,是湘兰。 她匆匆抱了只手炉赶来:“别看这天碧空万里,可冷起来却是半点儿都不含糊,娘娘还带着一个,路上暖暖手。” 沅芷惊讶:“娘娘这又不是去荒山野岭,再说了,哪里还没个手炉呢?” 湘兰神色如常:“到底自己的东西用着更安心一些。” 越临近生产,湘兰越是谨慎。 梁婠笑着接过,目光微转,却瞥见沐宴安安静静站在几步外,偏头望着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日,她问过沐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何事,可他说法与高潜一样,至于为何半夜找她,不过是做梦梦见她遇到危险了。 这荒谬的说辞,她自然是不信。跟他说出宫的事,也被他拒绝。 能感觉到他有很多心事,可他死死捂着,旁人也无法知晓。 许是经历使然,他与宋檀性格截然不同。 梁婠移开眼,湘兰还拉着沅芷叮嘱,倒也不怪她这么小心,到底今天赴宴的人又多又杂。 袖中的手炉热乎乎的,捂得人暖烘烘。 宫中设宴,一向都是皇后负责的,白日里皇帝与外臣还有政事要议,女眷不容易进一次宫,又怎么可能不趁此机会入昭阳殿拜谒? 冬日里能得的去处实在有限,皇后每每也十分体贴,命人早早将偏殿收拾出来,以供女眷茶话闲聊。 因离得近,梁婠却故意在园中绕了一圈后,才不紧不慢往昭阳殿去。 既当赏雪景活动身体,也是为了能再晚点到。 昭阳殿门口,内侍远远见到梁婠,就迎了上来,另打发人进殿通报。 入宫大半年了,来昭阳殿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内侍满脸堆笑,很是殷勤地要护在旁边,生怕路滑淑妃走得不稳当。 沅芷却不敢让他近身。 宫人推开门候在一边,梁婠迈过门槛,目之所及皆是金装玉裹、披罗戴翠的贵妇女眷,莺莺燕燕,热热闹闹、说说笑笑。 真正的满殿春色。 不过很快,亲热和睦的画面就被她的到来所打断,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参见淑妃娘娘。” 众人噤了声,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恭敬行礼。 沅芷早不似从前那般胆怯,目不斜视扶着梁婠殿前走。 皇后坐主位,广平王妃次之。 梁婠嘴角含笑,这不仅来得晚,还势必得抢人座位。 走近了她也不急着行礼,等沅芷帮她解了狐裘退到一边。 梁婠对着皇后行礼:“妾见过皇后。” 微微屈膝,外加轻轻点头,这礼就算行完了? 在场的一众人看得惊讶,却也不敢吱声。 皇后曹若宓眼底冰冷,脸上带笑:“你身体才好,不必多礼。” 说着便让宫人赐座看茶。 梁婠这才转身免了一众人的礼。 广平王妃识趣的让开位置,往下移一个座,她一移,所有人都得移。 梁婠冷眼瞧着,淡淡扫一眼,倒瞧见不少熟面孔。 明明方才还是有说有笑的,现下都表情严肃坐着,投来的目光各异,有畏惧的、有嫉恨的、有好奇的、还有讨好巴结的…… 她这次身体抱恙,不仅累得太尉爱妾被赐死,还牵扯出巫蛊之事,差点连皇后也要遭受不白之冤,后宫也罢,甚至前朝大臣也被卷了进来,处死了不少人呢! 谁不是忌惮几分? 梁婠淡然坐定,视为无物。 曹若宓温和一笑:“本宫还以为淑妃不会来呢。” 她今日穿着蔷薇色的宫裙,妆容发饰都藏着小心思,是较平时多了些奢华妩媚的。 梁婠笑看一眼,将不再温热的小手炉递给沅芷,点头道:“是啊,按妾自个儿的意思,原是不打算来的。可这宴会是皇后精心操办的,妾若真的不来,少不得被饶舌的人议论妾与皇后关系不睦。妾向来不在乎,倒也无所谓,但实不在忍心连累皇后的名声受损,同样,妾也是不想让主上担心。” 梁婠笑吟吟看她。 曹若宓嘴边的笑容有一瞬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常,甚至比先前笑得更深。 “这也怨不得旁人误会议论,淑妃卧病在床期间,本宫亲自前去探望,可惜到了门口却被主上挡了回来,连个面儿都见不到,本宫尚且如此,那其他妃嫔更不消说。” 她说着转过头去,朝陆晚迎笑道:“本宫听说昭仪与淑妃关系甚为密切,因担心淑妃身体,不顾主上明令禁止,竟私自去了含光殿,可有此事?” 陆晚迎本垂头扒拉着衣袖,冷不丁听到皇后问话,蓦然抬头,就见一众人的目光落在身上。 她悄悄去含光殿对小舅母动手以及差点被罚的事儿,被表兄严肃警告过,不许对外宣扬一个字。 可她这个皇后表嫂怎么知道,还当着一众人面问出口。 是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陆晚迎虽不情愿,但还是准备认下。 她刚要点头,却听淡淡笑声响起。 “听说?不知皇后是听谁说的?妾这个住在含光殿的人,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儿事呢?” 第341章 一团和气 不等陆晚迎反应,就听梁婠继续道。 “既然是主上的旨意,谁敢抗旨不遵?又岂会抗旨不遵?” 陆晚迎愣了愣,再看皇后的眼神多了戒备。 曹若宓浅浅一笑:“主上的旨意自是不能违抗的,本宫听时也不大相信,但昭仪进宫时间短,又想着她年纪小,难免不知轻重,做出孩子气的事儿来。” 不知轻重?孩子气? 看样子曹若宓是知晓后位不保,这是想当众将陆晚迎放进框框里,他日真要将陆晚迎扶上后位,恐怕反对的人会抓着这点不放。 梁婠心下了然,淡淡道:“论旁人家的女郎或许如此,陆氏女郎断然不会,且不说尚书令率领百官,向来端正自身,为下属表率,就是尚书令夫人也是外命妇之典范,其教养的女郎又怎会不熟知宫规律法,又岂会以身试法?” “何况,阿迎被封为昭仪,就是太后与主上对其才貌德行的认同,怎能因为道听途说的不实言论而臆断揣测?” 阿迎? 陆晚迎拧着眉头看向梁婠,虽然明白她是维护自己,但自己又岂是帮着说点好话就能收买的? 就凭小舅舅被她害死,她就永远都不可能原谅她。 陆晚迎扭过头,随她们怎么针尖对麦芒。 曹若宓目光扫过陆晚迎,又多了些底气:“昭仪初入宫,难免也有顾及不到之处,才会叫人这般猜测,落人口舌。” 梁婠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垂眸笑笑:“皇后这么说的话,今日也多亏妾来了,不然闲话就是这么传起来的。妾从前未入宫的时候,便听得皇后将六宫治理得服服帖帖、井然有序?怎么如今竟也多了无中生有的人?” 梁婠说完掀开茶盏,瞧一眼,却并不入口,勾起的唇角尽是嘲讽。 众人不敢插话,在一旁悄悄坐着。 梁婠的袖子被人扯了扯,她不回头都知道是沅芷,估计是想劝她。 梁婠笑笑,她可不是意气用事。 曹若宓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温柔笑着:“空穴来风,未必没有原因。” 梁婠抬眸,不搭腔,只道:“成日捕风捉影的,岂不是忘了本职工作?” 说着又摇头轻笑:“天下人谁不知皇后面慈心软、宽大为怀?可这人情顾念多了,只怕宫规律法就得沦为摆设。妾记得皇后也曾遭人非议过,想必皇后同妾一样,也是极度厌恶这种嘴长了倒还不如不长的人。依妾所见,与其叫饶舌的人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倒不如叫他们闭了嘴,图个永久的清静,也算以一儆百。” 梁婠说到最后,即便笑着,声音也极冷。 曹若宓极力保持微笑,心底的怒意激得指尖都在发颤。如何也没想到,这个梁婠竟当着一众外命妇的面,公然对自己无礼。 谁都觉得她这个皇后没有倚仗就好欺负了? 曹若宓嗓子紧紧的,垂了垂眼,可依旧缓解不了心头浓重的酸涩与痛楚。 “淑妃娘娘您逾距了。” 沉冷的一声,让大殿彻底陷入死寂。 众人循声看过去,说话的人站在皇后身后,她板着脸孔,不苟言笑。 正是昭阳殿掌事大宫女文瑾。 “逾距?”梁婠勾唇笑笑,“苦言药,甘言疾。前朝的朝臣尚能给主上谏言,怎么在后宫就只能听阿谀奉承的好话了?妾记得曹相铁嘴钢牙,在世时,向来言人所不言,妾想皇后娘娘一定不会忘吧?” 提到曹相,曹若宓变了脸色,文瑾也是闭了嘴。 整个晋邺谁人不知曹相曾当众维护淑妃,更对其赞赏有加。 气氛冷至冰点。 梁婠不着痕迹瞟一眼曹若宓,坐姿端正,唯神情有些凄怆。 她如今是很难的,没了曹氏为盾,与高潜不睦,又被太后抛弃,就算与娄氏偶尔联手,也不过是与虎谋皮。 太后清理高潜势力的同时,也顺便清理了不少支持皇后的人,她现在手里可用的除了母舅一族,也只有周氏。 眼看一步步踏入绝境,她会怎么做呢? 梁婠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 “淑妃娘娘何必这么说?”静坐许久的曹丹青站起身,“皇后也是——” 曹若宓眼神制止,重新看回梁婠,微笑道:“本宫自然不会忘记。” 正说着,忽然有内侍跑进来通传恭迎太后驾。 太后来昭阳殿? 众人并未因此松口气,可空气里的压迫与紧张感却被内侍无意间撞散,还是令人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皇后率先从座位上起身,领着女眷迎驾。 梁婠由沅芷扶着站起来,亦拘着礼。 太后与合安夫人陆颖,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梁婠垂眸,她们陆氏内部再怎么斗,到底从表面上看还是亲近的。 太后落了座,方免了一众人的礼,扫视一圈,目光经过梁婠,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一番,上次见她还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淑妃可大好了?” 听到问话,梁婠抬起头:“回太后,已然大好。” “淑妃身子骨弱,就算大好,往后也得多养养。”太后淡淡应一声,语气并不冷漠,甚至还带了关切。 众人大吃一惊,太后不是一向不喜欢淑妃的吗?怎么如今倒是变了? 梁婠微笑拜谢:“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点点头,又看向陆晚迎:“昭仪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多往含光殿走动,一来陪淑妃说说话,二来也可多学学,日后待你有孕了,也不至于心中无数。” 此言一出,众人诧然。 陆晚迎蹙起眉,却还是乖觉称是。 自打太后入殿,皇后便亲自服侍太后左右,起初还能挤出笑,现下却是完全笑不出来。 “太后,妾亲自准备了糕点,这便拿来让太后尝尝。” 太后看她一眼:“皇后有心了。” 皇后领着文瑾出去。 梁婠没忽略掉她挺得有些僵硬的后脊。 广平王妃打趣陆晚迎进宫几个月,怎么迟迟不见动静,太后一听,笑着帮腔,惹得陆晚迎尴尬,合安夫人轻斥女儿广平王妃不得无礼,又适时帮着陆晚迎解围。 一众人也陪着说笑,甚至有外命妇借机向太后讨一门亲事。 提起这赐婚,又少不得说起将军夫人徐云珠。 梁婠早就看见坐在角落里的人,看得出来嫁给王庭樾后,梁姣日子过得很好,面色红润,人也丰腴了不少。 气氛又恢复最初的一团和气。 梁婠沉静坐着,从这贵族女眷中就可窥见,陆氏仍旧是皇权的中心。 “温侯夫人怎么一言不发的?”广平王妃轻笑一声。 梁婠没抬头。 老温侯过世后,姊夫薛衍袭了位,阿姊是如今的温侯夫人了。 第342章 人各有命 骤然变成全场关注的焦点,梁婧坐直身子,红艳艳的唇轻轻往上一提,露出极为标准的笑容。 “太后与一众贵人在场,妾岂敢造次?” 纵使梁婠垂着眼,余光依旧能瞥见她精致的妆容、明艳的装扮、得体的举止。 她没有因为突然的发问而慌张局促,反倒不矜不盈、泰然自若,一言一行皆彰显其良好的教养。 温侯世子妇在晋邺城的望门贵族女眷里,是出了名的才貌出众、心灵性慧。 曾经上梁府求亲之人亦不在少数,只是阿姊都拒绝了。 再后来梁氏不比当初,阿姊抓住最后一个机会,选择了温侯世子。 也不对,与其说选择世子薛衍,倒不如说选了薛家。 总之,对那时的梁氏来说,能与薛家结亲已是不错,算是众人眼里的好姻缘。 现在她也算如愿做了侯府的当家主母。 太后放下手中茶盏,往梁婧脸上仔细看了两眼,笑道:“既然是淑妃的长姊,哀家怎么从不见你进宫走动?” 梁婠这才抬起眼,好整以暇瞧着。 短暂的沉默后,梁婧大方道:“淑妃幸得圣宠,妾等甚是惶恐,一心谨记规矩本分,唯恐行为不当,成了怙恩恃宠之人,因而不敢过分走动。” 广平王妃闻此,笑说:“你这也忒多心,亲戚亲戚,不走不亲,越走越亲。就算皇亲国戚亦是需要走动,往后我若再进宫,必得将你唤上,一起去含光殿讨杯茶喝。” 她说着看向梁婠:“听闻淑妃茶艺精湛,不知可有机会讨教一二?” 前世因为被高潜传召入宫,梁婠与娄雪如见过很多次,但与娄云楚却是从未接触过,唯一有交集的也就是广平王高浥。 孕期不易饮茶,跟她讨教茶艺,多半是她烹茶她们饮,她是有多闲,什么人都得伺候?再者,她现既借着高潜的势,又顾忌着太后,就不该与广平王搭上什么关系。 梁婠抬眸淡淡道:“入宫后皇嗣为重,旧时闺阁中的小把戏早就不做了。” 是明显的拒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态度如此冷淡,广平王妃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心中暗暗气恼。 她娄云楚是广平王正室,背后又有娄氏与陆氏,这个梁婠不过仗着皇帝几分宠,这么不知好歹。 在座之人神情变了又变,先是对皇后出言不逊,后又对广平王妃爱答不理。 这个淑妃当真是嚣张跋扈的紧。 梁婠若无其事低着头,继续拿杯盖撇浮沫,并不喝。 是菊花茶。 太后笑看梁婠一眼,责备:“人家不过跟你客套,你倒是听不出来,这么一板一眼的。” 梁婠放下茶盏,态度极好:“太后教训的是,主上向来君无戏言,妾这是习惯了,旁人说什么都会当真的。” 这话合安夫人听得别扭,转头往过来看,又瞅几眼脸色不好的温侯夫人梁婧,笑容和善:“她们姊妹倒是长得一点儿不像呢。” 正说着话有人走了进来。 “谁跟谁长得不像?” 在座之人移目瞧去,是皇帝。 除了太后,众人皆是行礼叩拜。 合安夫人也不敢再坐太后身侧,另坐下位。 太后看到高潜有些意外:“皇帝怎么来了?” 高潜道:“孤本欲去仁寿殿,却听得母后来了昭阳殿。” 太后露出笑容,母子融洽。 “听闻她们都在皇后这里,哀家便与合安夫人一起过来看看。” 高潜落了座,抬眉好奇问:“孤进来时,听得你们在说谁与谁不像?” 太后笑道:“合安夫人说,淑妃同其长姊温侯夫人长得不像呢。” 高潜目光在梁婠与梁婧两人脸上转了个圈,点头表示认同。 梁婠淡笑道:“合安夫人这话,我从小也听了无数遍,不稀奇。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天家子嗣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与温侯夫人也不过只是常人。说到这儿,不得不感慨,人各有命。” 合安夫人脸色微变,盯着笑微微的人,久久说不出来话,面上未表露,可心里应是气得不轻。 一如她与太后,抑或是高潜与高浥。 太后目光扫过合安夫人,板着脸责怪梁婠:“小小年纪也敢在哀家面前说什么命不命的。” 高潜低头饮茶,不以为意:“她向来如此。” 梁婠瞧了眼孕肚,正色道:“这也是有了这孩子才颇为感慨,妾不求其身显名扬、闻达于世,只求能一生平安无虞。” 太后皱眉,好似不悦:“淑妃怎可这么教导哀家的皇孙?” 高潜不做声,只在一旁看戏。 梁婠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人有各人的道,他能生在皇家已是恩典,妾甚是知足,其他再不敢多求。” 太后摇头笑笑,对合安夫人道:“淑妃这性子,哀家也不觉得哪里好,可偏就入得皇帝的眼。” 太后这话别有深意。 梁婠敛了眉眼,这是估摸对了,太后不仅想要灭灭合安夫人的风头,更想寻机敲打她。 人各有命,不该想的别想。 高潜玩味一笑:“淑妃叫孤省心,孤自然疼她,也该疼她。” 不叫皇帝省心的人会如何? 合安夫人勉强笑笑。 梁婠不动声色,难得他们母子站在一边。 每个人的立场到底都取决于各自当下的利益,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这时,曹若宓领着宫人进来,看到高潜眸中有些许惊讶,皇帝很久不曾来过昭阳殿了。 见过礼后,又温柔同太后说话。 梁婠面带微笑瞧着。 小碟里的糕点都是以各个时令的花朵为形,梅花、玉兰、芙蓉……做得格外精致。 看得出为了这次腊八宴,曹若宓花了不少心思。 殿内话题果然又移到糕点茶果上,再顺便夸一夸皇后贤惠。 皇后不敢独自居功,又将默默站在人后的黄良媛推到人前,只说糕点也是她的巧心思。 黄良媛缺席含光殿的日子,应是来了昭阳殿。 梁婠很配合,不当枪使得的时候,都是乖觉闭嘴,多一个字都不说。 合安夫人与广平王妃在她这儿遇了冷脸,自然与曹若宓的主动示好表现得热络。 在座众人瞧着,心中不免暗暗比较,对比皇后的温柔和婉,淑妃像个心高气傲的冷钉子,谁碰扎谁。 得到一众人称赞恭维,皇后一扫先前的阴霾,整个人又容光焕发起来。 坐了不消半个时辰,众人又一并移去翠云台,席间欢声如雷。 谁想半夜传来消息,合安夫人陆颖暴毙身亡。 死前下身血流不止,疑似落胎。 第343章 身废名裂 午后的阳光慵懒。 梁婠坐在窗边,周身都被照得暖暖的。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局。 她懒懒转动着指尖的腊梅花,一呼一吸间尽是淡淡香味。 黄潆素衣素服,简单梳着发髻,不施半点脂粉,俯下身恭恭敬敬地一拜。 “多谢娘娘成全。” 梁婠放下梅花,认真看她,不无可惜:“你真的想好了吗?” 黄潆抬起头,眸光坚定:“妾心意已决。” 梁婠点点头,转头眼神示意湘兰。 湘兰将早就准备好的小木匣捧着送至黄潆面前。 黄潆直起身并不接过,水汪汪的眼睛透着疑惑:“娘娘这是何意?” 湘兰打开盖子,竟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珍珠,个个浑圆莹润。 梁婠起身走至黄潆身前,亲自将人扶起来。 “出了宫,总会需要的。” 黄潆摇头拒绝,嘴角的笑容是说不出的苦涩:“妾既是出家,又怎能再带这些去清净之地?何况,妾若心里还有这些,又何必遁入空门?娘娘美意,妾心领了。” 态度十分坚决。 “再者,妾做此事是为了帮阿月报仇。” 话说至此,梁婠也不再勉强。 黄潆退后一步,再次伏拜:“娘娘保重。” 梁婠轻轻点头。 黄潆垂着头退后几步,转身毫不犹豫离开。 梁婠看着她的离去的脚步,是干脆决绝。 离开这样的泥潭如何不好呢? 假如等到自己该离去的那一天,又会是何种心情呢? 一定是心愿达成,轻松愉悦的吧? 腊八宴当夜,合安夫人回府后,莫名腹痛不止,竟见了红色,更引得心悸症发作,后猝死。 众人震惊。 后经查实,是因为合安夫人误食了藏红花。 藏红花落胎。 娄氏、陆氏与广平王等一众大为恼怒,势必要严查当日宴会餐食。 太后更是悲痛不止,下令彻查。 皇后操持宴会需要避嫌,淑妃有孕身体不便,因而此事落在了昭仪陆氏的头上。 这人选倒也符合大众希望。 可查了三日,宴会上的餐食一切正常。 苦恼之际,有良媛黄氏告发在皇后为众女眷准备的花茶中发现藏红花,惊疑中,淑妃出来作证,证实昭阳殿的菊花茶中确实掺了藏红花。 当天,淑妃只以为是宫人无意之举,为免挑起风浪,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只悄悄将茶放置一边,未饮。 谁知当日有孕的不止淑妃,还有合安夫人,如此稀里糊涂饮了,从而导致小产。 皇后谋害淑妃不成,却害了合安夫人。 不料此事只是揭开冰山一角。 有阆桦苑宫女出来指证,皇后先是诬陷淑妃下毒,又嫁祸赵弘德,还买通狱卒,伪造血书,以至于冤死弘德以及赵氏一族。 就在这个时候,有张宣徽同殿的宫女,揭发皇后与张宝月共行巫蛊之事,事情败露后,更逼死张宝月,以便自己脱罪。 墙倒众人推…… 皇帝念及皇后为太子生母,且曹氏又是一门忠烈,是以只废除皇后之位,留其一命,迁入冷宫。 殿内早已没有黄潆的身影,梁婠依旧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瞧。 “淑妃为何不告诉她实情,这可真不像是你的作风。” 笑声中带着些许玩味。 梁婠回身看过去,奢华敞亮的宫殿里,处处陈设着奇珍异玩,无论是白日的阳光,还是夜晚的烛火,都能照得它们金光闪闪、璀璨夺目,像是有生命的活物。 从内殿走出来的人,一身玄衣长身而立,浓墨般乌发束以金冠,阴郁苍白的脸上,双瞳冷沉黝黑、深不见底,整个人毫无生气。 梁婠又朝门口看了眼,重新走回座位坐下,微微仰面看他。 “她既然觉得张宝月是蒙冤、被人害死的,那妾不妨成全她,再说巫蛊一事,皇后虽不是主谋,却也是帮凶,妾也没有错怪好人。” 高潜笑着在她对面落座:“孤看你好像舍不得良媛?” 梁婠睨他一眼:“一局对阵,期间定是不断落子、不断提子,习惯便好。” 高潜半真半假:“你若是舍不得,孤便让她留下陪你。” 梁婠拈起一颗白子,扬眉瞧他:“怎么?陛下的同一颗子可以用两次吗?” 高潜抬手落下一子,闷笑出声:“为了淑妃,孤愿意一试。” 梁婠冷冷瞥他,她是有毛病才会继续在跟前放一双他的眼睛。 虽不知黄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效忠高潜的,但这一点儿也不意外,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高潜授意她主动接近自己的…… 梁婠叹口气,落下手中白子:“妾倒是好奇,陛下竟肯放她活着离开。” 黄潆也算知道不少内情。 高潜拈子的手一顿,微微勾了勾唇:“这不是淑妃想看到的吗?” 梁婠胸口忽然一窒,有些上不来气,拧着眉头垂下眼。 高潜俯下头蹙眉瞧她:“又不舒服了?” 梁婠捂着胸口点头:“说来奇怪,有时莫名觉得松快,有时又觉得憋闷难受。” 高潜直起身,黑沉沉的眸盯着她:“还想去宫外看诊吗?” 梁婠蹙紧眉头,宫外不乏能人异士,可也不是轻易能见到的,经过这几年的积累,她的医术也不算差,她都瞧不出端倪,普通医者也未必能看出来。 没有目的的出宫也是白跑一趟,倒不如让宋檀平时帮着留意些,真有什么名医的消息,她再去也不迟。 “皇后——”梁婠缓了缓,改口道,“曹若宓之事尚未彻底了结,真要出宫还是再过些日子吧。” 高潜往她杯中添些热水,轻描淡写:“她前后罪责加起来,本可处以极刑——” 他轻轻一叹,凝眸思考。 暂时留着曹若宓一命,不过是稳住其母舅一族与周氏之举。 私心里,高潜并不想留后患。 梁婠瞧他一眼,便移开视线,重新落回棋盘上,他还是这么狠,一点儿没变。 不过,她倒是乐得帮他一次,只要找机会证实二皇子非高潜所生,曹若宓必死无疑,做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将其母舅一族一起端了。 梁婠放软声音:“陛下得顾及太子的脸面,到底是一国储君。” 高潜没答话,看她:“为何要抢在太后前面对合安夫人下手?你就不怕万一事情败露,娄氏与高浥发难于我?” 梁婠露齿一笑:“当日怀孕的人只有我,其他人无论吃什、饮什么,都毫无影响,合安夫人有孕本就无人知晓。” 她顿了顿,又道:“再说,陛下真以为致人死地的是藏红花吗?” 第344章 啼笑皆非 高潜眯起眼:“那是什么?难道是毒?” 梁婠沉默。 高潜说完也是摇头,陆颖的尸身可并没查出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梁婠也不再故意卖关子:“是麻黄。” “麻黄?”高潜蹙着眉不明所以,“可茶水中除了藏红花,并未发现其他异样。” 梁婠目光不避不闪:“不是在茶水中,而是在糕点里。” “糕点?” 梁婠轻轻点头:“对,不管是茶水,还是糕点,这掺进去的两样,不仅没有一个是毒、皆是药,而且两味药的用量也不多,寻常人就算吃了也不会有太大反应,自然察觉不出,可合安夫人就不同了。” “如何不同?” “她这个年纪有孕,原就比年轻妇人多几分凶险,藏红花的确会让孕妇小产,不过小产也不是一定会要人性命,然合安夫人比较特殊,她患有胸痹,小产会引得她胸痹复发,而麻黄能加重胸痹症状,这才是致命关键。” “取人性命并非一定要使毒。是药三分毒,但凡药物总会有它的副作用。” 梁婠说完端起杯子,低头浅啜。 高潜定定瞧着她,慢慢勾起一个笑:“有如此淑妃,还需要孤做什么呢?” 梁婠抬眸看他,乌黑的眼珠亮亮的:“不,妾的小手段只有借助陛下的势,方能成事,缺一不可。毕竟,没有实力做基础,任何计谋都没用。” “缺一不可……”高潜咀嚼着话,抿唇微笑。 梁婠垂下眼不看他,就算当把刀,也该有当刀的觉悟。 想了想,又道:“至于方才陛下问妾,为何要赶在太后前动手。妾记得陛下说太后对合安夫人下手,是为了——” 高潜沉了眸:“为了换掉孤。” 梁婠道:“只要有合安夫人在,太后与广平王关系是不可能和解的。但合安夫人一旦死了,少了中间挑拨离间的人,待太后扶广平王上位,日复一日的,谁又能说他们不得融洽呢?” 高潜抬眉,略有惊讶:“你竟能看到这层。” 梁婠继续道:“妾是这么想的,除掉合安夫人对陛下来说,实在是利大于弊。” “是吗?” 梁婠点头:“当然,合安夫人一死,娄氏必然内乱,算是剪除部分拥护广平王的势力。另外,借此机会还能摘掉曹若宓的后位,给陆晚迎腾地儿,尚书令有了您这个女婿,又少了合安夫人的游说,往后必是坚定站队陛下。” “除此之外,陛下保住曹若宓舅族与周氏,亦可留作己用。至于太后那里,陛下不妨透露些消息,让她知道此事是陛下所为,待太后问起来,陛下只说不喜合安夫人处处要同太后一争高低,也算替太后出了多年的气,太后顶多表面责怪陛下几句。” “对太后来说,陛下与广平王谁来坐这个皇位,差别不是太大,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定然是谁更好掌控,陛下若是主动放软态度、缓和关系,她又何须再费心费力换一个本就对她心存怨念的广平王呢?” “但若是太后自己动手,这一切就不同了,陛下只会陷入被动局面。” 梁婠不无诚恳望着他。 高潜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开口道:“淑妃就没想过做孤的皇后吗?” 梁婠心口有些不适,皱了皱眉,她一开始是表现得利欲熏心,后来被他识破,也不必再装,现在嘛—— 梁婠眉心一动,当即摇头:“妾觉得做一个有宠的妃子比做一个无宠的皇后更有前途。” 高潜一愣,啼笑皆非。 梁婠胸口的不适感消失,眨巴着眼睛看他,是肉眼可见的真诚。 高潜直到垂眸笑够,才又道:“只要淑妃愿意,也可以当一个有宠的皇后。” 梁婠抿唇笑笑,不以为然:“皇后想要坐得稳,得有强大的外戚做支持,妾还不想作死。” “那有何难?”高潜扬眉,“孤可以提拔你的姊夫,还有——” 他顿了下,道:“孤可下旨,让王庭樾成为你的义兄。” 梁婠心头一跳,敛起笑容,王庭樾决不能与她扯上关系,不然所有怨恨她的人,定会将矛头对准他,成为众矢之的,她决不能再连累王庭樾。 梁婠连忙摇头:“陛下万不可这么做。” “为何?” 梁婠稳了稳心神,道:“陛下忘了,王庭樾是陛下留在太后那里的一颗棋,不到关键时刻最好不要暴露,否则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高潜瞧着她,但笑不语。 梁婠能清晰感受到他深深的目光,索性坦言:“当初妾向陛下挑明王庭樾会为太后效力,也是——” “也是为了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保他一命。”高潜打断她的话,“只要孤不揭穿,太后会一直认为王庭樾忠心不二。若是有一日孤真与太后斗到最后,孤败了,王庭樾是太后的忠臣,太后倒了,王庭樾是孤的暗桩,不管怎样,他总有活命的机会。” 梁婠抿了抿唇,垂眼沉默。 高潜说得没错,她是这么想的。 高潜声音发冷:“梁婠,你对他可真好。” 梁婠听出他话中的怒意,这冷冷的语气更是叫人不寒而栗。 脑海中又闪过前世血腥残忍的画面。 梁婠唇色发白,声音微微发抖:“我欠他一命,难道不该还么?” 高潜盯着对面的人细细瞧,白玉般尖小的脸上,漆黑水润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是掩饰不住的怨恨与哀恸,也是决绝与坚定。 高潜看得看得不知想起什么,眸中森森的寒气一点点变成朦胧的水汽,虽不再寒冷,却仍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良久,他低下头,沉声笑了笑:“还吧。” 心口的异样再度袭来。 很疼,但不是不能忍。 梁婠颤着身子攥紧掌心,别开眼。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谁都没有再度开口的意思,僵持着陷入死寂。 梁婠只盯着窗子,望望天色,即便外面阳光灿烂,到底是寒冬腊月。 她手掌撑着桌面站起身,不想再这么干耗下去。 谁想刚站稳,高潜冷然一声。 “坐下,陪孤下完这局。” 梁婠转眸望他一眼,高潜面色阴沉。 她站着,高潜坐着,明明比他高出一截,可气势上丝毫没有因仰面看她而减弱。 “陛下还有心情再下?” 她声音透着疲惫。 高潜收回视线,伸手拈起一颗子,垂下眼:“总要下完的,不是吗?” 第345章 欺三瞒四 闻此,梁婠只好依言坐下,可胸口实在难受得厉害。 她强忍着不适,缓了缓,方道:“陛下若真想替妾培植外戚势力,那不如就选薛氏吧。” 高潜捏着棋子脸色未有好转,但蹙紧的眉有所松动:“你的姊夫,温侯薛衍?” 梁婠颔首道:“陛下不是也想到了么。” 她吸了口气,又补充道:“妾的外戚,陛下随意用,是扔进诏狱也好,拉去战场也罢,就算派去戍边,妾也不会阻……” “你是不是很难受?”高潜黑眸盯着她,目光不瞬。 他不仅没给她继续往下说的机会,还身子前倾,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隔着案几将人往身前扯。 “陛下这是做什么?” 梁婠拧着眉头想挣开,却被他握得紧。 高潜丢掉手里棋子。 棋子滚落,不慎破坏棋局。 “陛下——” 梁婠忍着扬手一巴掌的冲动,狠狠瞪他。 高潜浑然不觉,依旧盯着她脸上的某一处看:“很疼吗?” 梁婠忍无可忍,刚要抬手,忽然,他的右手落了下来,帮她轻轻拭着额角,“一会儿就不痛了,还有,以后再痛,不用忍着……” 口吻像哄孩子似的。 梁婠咬着牙瞪他,她心口的确作痛,疼得她一身一身地冒冷汗。 高潜的大袖几乎扫过她的脸。 从前她不是没跟高潜离得这般近过,那时闻到的不是脂粉香,就是烈酒味儿,可此时此刻,不知是他真变了,还是她的鼻子出了问题、产生幻觉,竟有股清冽的寒香,像是雪地里梅花。 梁婠蹙了蹙眉。 不等她说话,高潜已松开手站起身,临走前,居高临下扫一眼棋盘,似嘲似叹。 “终究还是没下完。” 一步之外,冰天雪地。 甫一迈出大殿,周身包裹着冷峭的寒气,不禁叫人瑟缩一颤。 钱铭往衣领下缩了缩,再抬眸,已落后两步。 又往那眉目冷淡的侧脸瞧一眼,再不敢磨叽,甩开小短腿跑了几步,这次勉强跟上。 说来也怪,他在门口听的时候,好像两个人相处还挺融洽的,不想一会儿的功夫,就沉着脸出来。 主上实在是阴晴不定。 钱铭朝后掠一眼,眼神提醒众人都小心伺候。 再回头目光不经意落下,钱铭瞪大眼睛,落了层薄薄白雪的砖地上,点点猩红。 他一个激灵,倒抽一口气,这地上哪儿来的血? 多忌讳啊。 这定是哪个宫人内侍受了罚,不小心将这脏东西掉了下来。 钱铭的心高高悬了起来,若是被皇帝看到,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他按下心头惶恐,扭头对着小内侍一边眼神示意,一边压低声音:“还不快找人将这里收拾净,再去查一查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怕是活腻味儿了——” 钱铭话未说完,就见小内侍瞪大双眼,低呼一声绕开他。 他再回头,一个玄色影子直挺挺倒了过来。 “陛下!” 太极殿东室里,宫人内侍手忙脚乱。 钱铭看一眼龙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伸着脖子朝门口张望,急得在地中间转圈圈。 不想刚一转身,砰的一声,跟端着铜盆的宫人一撞,洒了一身水。 钱铭又气又急,正想破口大骂,好好教训一番,却看门口有人姗姗而来,一时也顾不上骂人,立刻将宫人从身前扯开,迎了上去。 “太医令,您可算来了,陛下这又吐血了——” 他说着话,打发了人去门口守着,不得皇令,任何人不许入内。 有内侍忙忙出去,离开前不忘放下厚重的帘幕。 钱铭拖着太医就往龙榻跟前去,急得满头大汗。 太医令一听皇帝吐血,面色凝重。 他俯下身,先是掀眼皮,再望眼睑,随后切脉…… 钱铭看看皇帝,再看看太医令,想询问又怕扰人,交叠于身前的手指泛白,心里什么阿弥陀佛、天王菩萨,一个劲儿地念着。 这皇帝可不兴出事儿啊! 过了许久,太医令才直起身抹把汗,稍稍舒了口气。 他转过身,面色不定,思索一番,开口问道:“敢问钱侍中,主上最近可否食用什么特别的东西?” 钱铭心里一惊,脸色变了又变:“什么,什么意思?” 太医令眉头紧锁,甚是不解:“上回主上无缘无故吐血,查不出原因,让我实在费解,回去后,我特意去翻看主上过往病案,发现在这半年里,主上的毒——主上的旧疾的确有所缓解,甚至还有好转迹象,可怎么今日一瞧,却是加重了?” 钱铭的唇抖了抖:“加,加重?” 太医双眉不展,语气沉甸甸的:“是啊,这才短短几日,如何突然加重了?因而我问你最近主上可有食用什么可疑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东西?总之,你能想起来的,都可与我说说!” 太医令攒眉苦脸地盯着钱铭,极力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跷蹊。 钱铭看一眼躺着的人,心里又慌又乱。 他如何敢告诉太医他们的主上用了那邪祟玩意儿? 这事儿一旦披露,别说势必在晋邺内引起轩然大波,就是丢了皇位都极有可能…… 可是不说,这么隐瞒下去,主上真的出了事儿可怎么办? 钱铭搓着手,急得直想哭。 太极等得心焦:“到底有没有?” 钱铭猛吸一口气,咬牙否认:“没有。” “没有?”太医盯着人,明显不信,“钱侍中你若是知晓什么,可万不能隐瞒。” 钱铭一怔,又是摇头。 见他如此肯定,太医只好作罢。 “也罢,我查一查主上这些天所用膳食的记录,看看能不能查出原因,至于现在,我也只能开些——” 太医令叹口气,没再往下说。 施针、喂药…… 好一番折腾,钱铭再抬头,窗外原本大亮的天,不知何时已经黑透了,殿内也点起冉冉烛火。 他像生了一场大病,白着脸守在龙榻跟前,片刻不敢离开。 被宫人洒湿的衣襟竟然已经干了。 再看一边,太医令跪坐着埋头翻找膳食记录。 钱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思索再三,这事还是得等主上醒了再说。 “钱铭……” 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将他拉回现实。 钱铭回过神,再凑上前,一双冷沉沉的黑眸盯着自己。 钱铭垂眸摇头,他什么也没说。 高潜这才移开眼。 见皇帝醒来,太医忙上前,可没问几句便被打发了。 等清退一干人,高潜坐起身,往窗外看一眼,抬手轻拭嘴角,有殷殷红色。 他垂了垂眼帘:“如何?” 钱铭一愣,反应过来,忙道:“陛下放心,已经办妥。” “尸体呢?” 第346章 不可捉摸 洛安城,夕阳落山,薄暮冥冥,天际处残留一抹粉紫。 正是归家之时。 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等车上的人走下来,府兵早已驱散这半条街的行人。 尉迟渊率先跳下车,护在一侧。 随即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探出帘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掀,有人弯腰走了出来,他身披一袭雪貂长麾,行动时才露出底下墨色莲花纹式样华服衣摆。 下了车后,只立在车头,并不急着入府,手拢在袖子里,侧过脸,不知在看什么。 他长发高高束起,冠玉似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漆黑透亮的眸子微眯,冷冰冰的眼风扫过,叫人不敢直视。 众人垂头等着。 随后走下来的萧景南也不由跟着望过去,可街面空荡荡的,谁人也没有啊…… 等着迎接的管事迟迟不见动静,堪堪仰起脸,目光只敢落在尖窄的下巴上。 “殿下?”他开口轻唤一声。 宇文玦回眸朝路面看一眼,“日后无需如此兴师动众。” 说罢,不疾不徐往朱红色的大门去。 萧景南跟上他的步子,以为他不喜这般耍排场。 “殿下不喜张扬,可他们并非故意讲排面,而是为殿下安全考虑,经过秋日之变,主上三申五令,一定要确保殿下人身安全。” “何况——”萧景南顿了下,放低声音,“大战在即,殿下不能有任何闪失。” 宇文玦不予置评,偏头对冷面侍卫道:“按我说的办。” 萧景南见此,立即道:“殿下别忘了,晋王可是虎视眈眈的,据探子来报,他贼心不死,意欲——” 闻言,宇文玦方停下步子,瞧他:“行刺于我。” 他面上不见笑,却难掩轻嘲。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降低戒备?”萧景南更奇怪了。 宇文玦又继续往前走:“年后主上将会派我出征伐齐,此事在洛安城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也就只差一道圣旨。” 萧景南连忙道:“正因为如此,晋王才心急如焚,这离过年也不剩多少时日,晋王生怕殿下夺了他手中的兵权,正处心积虑想要对付您。” 宇文玦沉吟一下,颔首道:“那便留一半撤一半吧。” 萧景南皱了皱眉,殿下这性子实在执拗,相处大半年了,仍是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宇文玦侧过脸看他:“你说晋王所求何物?” 萧景南略感意外:“自然是那位置。” 宇文玦轻点一下头:“可他现在却将所有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倘若我此时与他硬碰硬,是何结果?” 萧景南稍有迟疑,见宇文玦面色无虞,坦白道:“殿下根基浅薄,不足以与其抗衡,只怕会……” 宇文玦瞧他:“宇文珂又如何不清楚?汉书云,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骄兵必败? 萧景南越听越糊涂:“这与殿下加强守卫又有何关系?” 宇文玦淡然一笑:“这回,我想让他行刺成功。” 萧景南讶然:“莫非殿下想故技重施?” 当日上皇帝由殿下护送着前往行宫休养本就是幌子,路上遇刺也是故意放水,只为让宇文玘放松警惕,误信他们不仅身负重伤,皇宫还毫不设防。 “可是为何如此?殿下如果负伤还怎么领兵出征呢?” 萧景南暗叹,单这旧伤都时常反复,若非为了兵权,何须咬牙硬上呢? 宇文玦摇头:“唯有身负重伤,我才能不用领兵。” 萧景南一怔,不免心惊,可转念一想,似乎又能理解一二。 殿下自小在齐国长大,齐国的士兵将领亦有不少他的旧部,年后兵戎相见,又如何做到无动于衷,说到底还是念着旧情的。 可主上这边又不好推辞,只能借着被行刺受伤的机会,堂而皇之地拒绝。 萧景南抿了抿唇,一时不好再说。 他又往宇文玦脸上看一眼,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不论殿下如何,自己却是彻头彻尾的周人,怎能…… 萧景南正踟蹰不知怎么开口,却听得宇文玦道:“我虽不能去,但你得去。” 萧景南愕然,话是这么说不错,可听在耳里实在不舒服,像是贪生怕死之人临阵退缩,却偏指挥着旁人抛头颅洒热血。 宇文玦睨一眼,心中了然,却不做多的解释,径直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萧景南望着渐远的背影,胸口似堵了口气,闷闷的。 按理说,殿下也不是—— “嘿!” 手掌还没落下去,萧倩仪的胳膊就被死死扣住,萧景南抓着偷袭者就势一甩,就要摔在地上,萧倩仪借着力,腾空一个翻身,侥幸逃脱,恰与他面对面。 “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一套。” 看清来人,萧景南又好笑又无奈,扶着人站好,又忙着去检查她的胳膊,生怕方才手重,没防备伤了她。 萧倩仪拂掉他的手,退后一步,不在意地笑笑:“我从太医令那儿出来就瞧见你愣在这儿,好端端的发什么呆?” 萧景南摇头:“不过一时想事想得入了迷。” 萧倩仪一愣,眨眼往周边瞧了瞧,故意打趣:“不见得,许是看什么人呢……” 萧景南刚要解释,却回过她话中的味儿,脸皮微烫:“没大没小。” 说到这儿,想起方才的事儿,不禁叹口气,却又不想让萧倩仪察觉,只换个话题。 “住在王府也有些日子了——” 不料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萧倩仪抢过去:“可不是,搬进来之后觉得日子过得真快,比在咱们银岳府还自在呢,闲暇时,可以随意出街去逛……” 萧景南愣愣瞧着,就见她倒豆子似地说着:“怎么不念叨回银岳府了?” 萧倩仪忽然被打断,有些惊讶:“为何要回银岳府?咱们不是年后就要出兵南下吗?莫非是今日进宫出了什么变故?是不是宇文珂那——” “没有的事,不可妄言。” “那你这是怎么了?”萧倩仪一脸疑惑。 “不过随口问问,不是你之前喊着无趣,说是想家了?” 萧倩仪眉心轻跳,立马摆手:“你不是都说那是之前嘛,现在我觉得挺好的啊。” 挺好的? 萧景南眉头微皱,看着萧倩仪眼底闪烁的光,他心越发沉了。 萧景南想了想,道:“你不是让我派人去查当日齐军营的事儿吗?” “如何?查到是谁了吗?” 一听这话,萧倩仪敛了情绪,不无紧张。 第347章 心不在焉 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萧景南有些说不出口。 那日她找他帮忙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她想帮殿下找寻这位救命的故人,还想将人劝来大周效命。 在此事办成前,万不能告诉其他人,尤其是殿下。 还说什么定要让殿下刮目相看,别总是不把女子放在眼里。 萧景南眸色微暗,若是倩倩知晓,殿下不是不把女子放在眼里,而是不把旁的女子放在眼里,又当如何呢? 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他的猜测。 毕竟,那人已是皇妃,还与齐君有了子嗣。 主上闻之有孕,还派人送了贺礼—— 萧景南皱紧眉,当初两国刚刚休战,主上为了稳住齐君,送上贺礼,尚能说得过去,可这对象偏偏是她。 主上明明知晓实情,还能不顾及殿下的心情? 萧景南凝神站着,这件事隐隐不对。 “阿兄,你到底查没查到啊?”萧倩仪焦急地晃了晃萧景南的胳膊,“堂堂银岳府的世子,何时说起话、做起事,也变得这般吞吞吐吐、磨磨叽叽?” 萧景南望着亮闪闪的眼睛,默默叹口气,事关殿下的身世,还是要慎重。 “没查到。” 萧倩仪拧眉:“没查到?” 萧景南应声:“就因为没查到,才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哦……” 萧倩仪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满腔希望落空,既沮丧又不满,“这人还当真是神秘,竟连我们银岳府都查不出来。” 萧景南歉意安抚:“按你所说,能让陈太医都赞不绝口,定医术卓绝,非比常人,保不齐原就是隐居避世的高人。” “也对。”萧倩仪不疑有他,低着头不做声。 萧景南于心不忍,长这么大,还从未骗过她。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找殿下商议,你先回房休息,待我这两日忙完,陪你去醉江月,你不是一直想去看胡姬吗?” “真的?”萧倩仪眼睛一下亮了。 听说洛安城里有胡姬,她们长得高鼻美目,性子热情泼辣,同汉人女子很不一样。 可惜酒肆那种地方,纵使父兄平日再放任她,也不许她去的。 萧景南再三保证,萧倩仪才放心离开。 萧倩仪转身的同时,萧景南脸上再无半点笑意,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殿下书房一趟。 他想着便迈开步子。 待青紫的身影不见。 萧倩仪的脑袋从石门后探了出去,这个萧景南支吾半晌,就为跟她讲什么也没查到?还破天荒地允诺要带她去酒肆? 哼,他一定是有秘密瞒着她。 萧倩仪勾起唇,竟然还学会对她撒谎了。 她心里虽气,却又觉得奇怪。究竟是何事不能直接告诉她? 萧倩仪直起身,往几步外瞧一眼,冲远处的婢女招手。 立刻有婢女走上前,萧倩仪附耳叮嘱几句,折身往萧景南的住处去。 * 书房的小炉上,放着精致的小铜壶,细长的壶嘴噗噗冒着白气。 宇文玦脱去厚重的长麾、外袍,只着宽松的常服。 案几上躺着一封密信,信函封口处照旧画着一朵小小的木棉花。 他打开信,不过几眼便看完了。 不止来信的时间不对,内容也着实让人意外。 宇文玦顺手将信丢进小屉,望着窗棂外的雪景瞧,脑海里匆匆闪过一幕,遥远得几乎分不清是属于谁的那一部分记忆。 其实,无论是属于谁的,又有什么影响,都已成过去。 “殿下。” 宇文玦侧过脸,青竹捧了茶盏走近。 宇文玦接过茶盏,眉眼微沉,抿了抿唇,问:“管淞呢?” 青竹抬眸回道:“与谷雨等人还在武陵府。” 宇文玦皱眉一笑:“告诉他们不必再守,择日动身回晋邺。” 回晋邺? 青竹愕然一瞬,敛下眉眼,恭恭敬敬道:“是。” 昔日大将军陆修离世后,管淞等人带着假尸体,在周国地界武陵府寻了一处风水宝地,将尸体安葬,大半年来一直守着假坟茔。 就这大半年里,寻找陆修尸体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从未消停过,除了听从指令让人偷走一次,其他人皆未得手。 现在一旦离了人,假坟茔里空无一物,岂不是更遭人怀疑? 青竹犹豫片刻,抬头瞟一眼角落里的人,不管何时何地,她从未见尉迟渊发表过意见,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言不语。 估计就算殿下让他立刻拔剑自刎,他都不会多问一句。 青竹心一横,干脆道:“殿下,恕奴婢多嘴——” 宇文玦眉峰微扬,轻轻笑了声,随即眯起眼看她:“你既知晓是多嘴,就不该开口,你们只需学会服从即可。” 青竹面色白惨惨的,咬住唇跪下:“是,奴婢逾距了,甘愿受罚。” “嗯。”宇文玦垂下眼饮茶。 青竹躬身退下,另有婢女擦肩而过,进来通报。 “殿下,世子来了。” 宇文玦盯着茶汤里的浮沫,蹙了蹙眉。 不多会儿,婢女领着萧景南走了进来。 “殿下,”萧景南思索一路,还是决定问个清楚。 宇文玦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含笑:“你应该还未来得及用晚膳吧?” 要说的话猝不及防被打断,萧景南张了张口,停顿一刻,回答:“尚不曾回院落。” 宇文玦微微颔首:“那便一起用。” 闻言,婢女忙去准备。 萧景南跟着宇文玦出了书房。 一顿饭用的时间并不长,却又显得格外漫长。 自入住王府以来,他还从未与殿下一起用过餐,本想进餐前探一探殿下的口风,顺便再提一提殿下旧人之事,可谁曾想殿下从头到尾都在安安静静用膳。 是真正的食不言。 萧景南思忖,旧人之事也只有他与倩倩知晓,倩倩还是一知半解的,但凡他们慎言慎行,有些话倒也不必说出来。 萧景南满腹心事,实在没什么胃口。 好不容易等到用完膳,谁想公孙叙又来了。 萧景南看过去,殿下几乎忘了他有话要说,只听公孙叙说着洛安城里各个世家大族的闲事。 公孙叙与殿下并非是非之人,公孙叙何至于大晚上专门跑一趟,就为说些无足轻重的闲话? 萧景南有些不解,突然神思一动,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殿下说不领兵的原因了。 他暗暗摇头,惭愧不已。 他还误以为殿下留他用饭,是为了堵上自己的嘴。 殿下分明知道公孙叙要来,让自己留着听一听,便能知晓他的真实意图。 萧景南心头一松,却听那边公孙叙问道:“殿下何日启程?” 萧景南讶然:“启程?” 公孙叙有些好笑看他:“殿下刚不说要去晋邺么。” 第348章 无波无澜 萧景南停顿一下,眸光微动,“为何?” 去晋邺不奇怪,通常战前准备不少,除了探子在敌国内搜集来的信息,主帅意欲亲自暗访亦属正常。 奇怪的是,殿下既然有意将领兵的机会送给宇文珂,又何必再去这一趟? 宇文玦眼睫轻抬:“凭周兵骁勇之势,为何与齐一战,依旧僵持一年之久?” 公孙叙凝眸不语。 与齐一战,萧景南从头到尾都有参与,两军的兵力武器、粮草衣物等方面的大致情况,他都有所了解。 萧景南道:“齐国原就充实富足、人口众多,虽前年遇到灾情,但频施赈灾之举,且多项安置之法皆有成效,年初已有复苏之势,而大周地处关中,所承袭的也不过是旧魏残势,与齐相比,则显得匮乏贫瘠。” 公孙叙点头认同。 “另外,齐君虽嗜酒贪色、行为癫狂,但又并非完全昏聩胡涂,再加之还有——”萧景南迟疑片刻,还是省去陆修的名字,只道,“还有像陆淮、赵琰等诸多将才,非纸上谈兵、平庸无能之辈,交战中并不好对付。” 公孙叙听着慢慢垂下眼,他们当初设计陷害陆淮,亦有这方面的考量。 萧景南说着还不忘观察宇文玦的脸色,但见他神情淡然,眸中更是一片风平浪静,心中似乎对昔日旧事没有一点儿芥蒂。 现今,他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殿下,可伴随着这佩服,油然而生的是另一种忌惮。 宇文玦表情淡淡的:“世子说得是,可齐虽是膏腴之地,但军民却缺衣少食,交战时,更有甚者食不果腹。” 萧景南如何不知,他亦见过齐军战士面显菜色。 宇文玦沉默须臾,道:“开国之初,鲜卑勋贵是齐国核心力量,可渐渐贪污成风、恶劣成性,勋贵子孙亦是乐于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如今更加有恃无恐,他们愈是如此,愈引得汉人不满,汉与鲜卑积怨已久。再加上皇族门阀内斗从未消歇,只会加剧自我消耗。即便有再优秀的将士又能如何?内斗严重,如何齐心御外?自身都难保,又如何护得他人?” 他说完垂下眼睫,拈起面前的茶杯,浅啜细品,闲适自如。 公孙叙抬眸往那冷冷清清的人看一眼,悻悻然。 殿下说得不错,只会相互倾扎。 若非如此,他们的计谋也不能得逞,殿下又怎会坐在这里? 萧景南暗自嗟叹,殿下对齐内部甚是了解,倘若领兵出征定是势如破竹,可现在为了巩固后方势力而放弃带兵伐齐,实在可惜! 可话说回来,为何去晋邺? 他隐隐捕捉到一线可能:“所以殿下去晋邺——” 宇文玦嘴角动了下:“宇文珂既然想要领兵,那我便送他这个打前锋的机会。” 萧景南胸中豁然明朗,只是不争一时之利,该部署的还是得部署。 因而他说他虽不去,但他萧景南得去。 萧景南郑重点头:“殿下放心。” 只要他随宇文珂一起出征,便在可控范围内。 宇文珂一旦离都,陷在战场上,怎么不是一个收拾后方的好机会? 萧景南想了想,又道:“现在天气寒冷,殿下有伤在身,也不必急着启程,开春亦来得及。” 宇文玦笑了笑:“我是不急,可有人急。我若表现得不急,他反倒不敢信了。” 萧景南心中了然,宇文珂可是日日派人盯着这边的动静。 公孙叙道:“不知殿下预备带谁离都,我对齐较为了解,愿陪殿下同去?” 萧景南不赞成:“公孙大人应留下,倒是我该去。” 宇文玦轻轻摇头:“只带陈太医吧。” 公孙叙思量一番,点头应声,主上这里的确更需要他们。 萧景南讶然:“公孙大人可以不去,但我不能不去,年后我是要上战场的,此次跟去深入了解一下,也是提前做准备。” 宇文玦双眸深邃,悠悠道:“宇文珂是有真才能的,并非外表展示的有勇无谋,倒是个不错的对手。” 萧景南与公孙叙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要不是通过宇文玘政变一事,大家还真是要被宇文珂骗了,平日瞧他长得膀阔腰圆,说起话来也是高声大气,当他是个只会动用武力的莽夫,可事实上善于伪装,奸猾得很。 宇文玦目光扫向萧景南,若有所思道:“与战场相比,世子离都后跟在他身边才是真的凶险。” 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 现在谁人不知银岳府与宇文玦的关系。 从前没有宇文玦,银岳府萧氏在大周顶多算是中立,不算他宇文珂的敌人,甚至还有拉拢之心,可现在萧氏站队宇文玦,而宇文玦又是忠实的保皇派,还设计害死其亲弟宇文玘,宇文珂怎能不恨之入骨? 萧氏也跟着变成眼中钉肉中刺。 谁又能保证宇文珂不会在征战途中对他下手? 宇文玦缓缓道:“世子只是奉靖宁侯之命,才不得不选择支持齐王。你若说私下与齐王有矛盾,也无不可,毕竟,齐王拒绝联姻。” 他声线偏冷,语气平缓,嘴角微翘,移眸看向窗棂。 萧景南错愕一愣,目光定在宇文玦脸上,这是让他也伪装着?如此一来,宇文珂势必又存着几分试探的心,反倒不会下狠手。 因此,他最好不去。 萧景南视线又投向公孙叙,他亦是点头赞同。 沉吟片刻,萧景南开口道:“我听舍妹说,当日及时救了殿下的,并非太医令,而是另一位医术高超的医者,舍妹是热心肠,得悉此事后,一心想寻到这位医者,并劝说其来周,继续为殿下效命。” 萧景南说着目光锁着宇文玦,不想有所遗落。 “殿下这次赴齐,可有想过去寻一寻这位医者?或者将这位医者带来洛安?” 公孙叙吃了一惊,这些事儿没想能瞒一辈子,但也不该是现在搞得人尽皆知。 这对殿下没有好处。 公孙叙皱紧眉头,心中隐隐不安,这件事的确考虑不周。 他看一眼宇文玦,对萧景南微笑道:“当日我也在场,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军医,没有什么特别,胜在处理得及时,关键还在于太医令妙手回春。世子不如回去跟萧娘子解释一番。” 目光交接,意味深长。 有些隐患稍作提醒,大家也就明白了。 萧景南也没想刨根问底,殿下方才所言,已经打消了他先前部分的怀疑。 何况,他说完问完,眼前人面上无波无澜。 过去的旧事,陆修可能会受影响,但宇文玦不会。 所以,他只是宇文玦。 第349章 各不相让 疑问不了了之。 最终定下三日后启程。 公孙叙还有话要说,萧景南便先一步离开。 书房内只剩二人。 宇文玦轻轻抬眼:“公孙大人还有何事?” 公孙叙酝酿许久,不知如何开口。 这件事从殿下死而复生后,他便一直悬着心。今日萧景南提到营中之事,他再张口也不算太贸然。 可即便这么想,到底关乎殿下情事,仍是难以启齿。 殿下与他的子女年龄相仿,有些话好跟子女说,却不好跟殿下说。 宇文玦眼睛往踟蹰的人面上看去,笑了笑:“难不成公孙大人的问题与萧世子的一样?” “也不尽然,”公孙叙赧然,难得不惑之年还有如此局促的时候。 宇文玦看一眼公孙叙的表情,心下了然,放下手中的茶盏,从手边第二个小屉里拿出一本书。 “《左传》读久了,也是时候换一本读。” 公孙叙面上一诧。 宇文玦将书往他面前一推:“书里有我写的注释,公孙大人回去后,不妨读一读。” 公孙叙弯腰拿起书,也等不及回去,当即打开书,一页一页翻看,不仅改进了检索方法,还多了一道加密程序。 他心下震荡,又感慨又佩服,他的疑问还没说出口,殿下已经将问题的解决方法都交给了他。 的确,比起小儿女的情事,他更关心在乎的是机关秘语。 当日梁婠借着这个方法与他联系,那时他们目标一致,自然不必担心她泄密。 可如今的梁婠是齐国淑妃,再继续沿用从前的旧法,实在危险。 但这方法是殿下教与她的,殿下到底什么打算他也看不透。 至于现在…… 公孙叙暗笑摇头,如此明察入微,怎能不叫人心服口服? 他合起书,俯下身深深一拜。 “殿下早点休息吧。” “还有一事,”宇文玦道:“名单里剔除一个人。” 公孙叙蹙眉:“殿下请讲。” “宋棉。” 公孙叙凝神想了想,也不大有印象,垂眸应一声:“是。” 随后,他退出书房,再无任何疑问。 偌大的书房安静极了,宇文玦从小屉里拿出先前的密函,上面只有几个字:陆修是生是死。 * 雪夜里,明月高悬。 萧景南踏着月光回住处,谁想刚一拐过长廊,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嗖地一下闪进石门里。 若非习武之人,还当真以为眼花。 莫不是这齐王府里混进贼人了? 萧景南皱着眉头加快步子往石门洞去。 然走一路也再未发现异常。 住处门口的婢女也都看起来正常。 萧景南心犯嘀咕,不料一只脚才跨进门,一个人就撞了上来。 她脚下不稳,晃了两晃。 萧景南看清来人,将人扶住。 “阿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萧倩仪捂着额头,讪讪笑着,没有生气。 萧景南拉开捂头的手,检查她的额头:“只是有些红。” 见她无事,才放下心,全然不在乎碰到自己的下巴。 萧倩仪脸上堆笑:“我又不是纸糊的。” 萧景南看她一眼,哼笑两声,绕过人往里走:“说吧,找我何事?” 一听这话,萧倩仪垮了脸:“哪有什么事儿,不过就想和你一起用晚膳,结果一等就等了这么长时间。” 萧景南意外:“这么晚你还没用饭?” 他说着就要唤婢女。 “用过了用过了,”萧倩仪急忙拦住:“我有那么傻吗,实在等不来你,我就自己先用了。” “那便好,”萧景南微微一笑,又解释道:“公孙大人来了,有事与殿下商议,所以回来的晚了些。” 萧倩仪点点头:“那你休息吧,我来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提醒你别忘了答应带我去酒肆。” 萧景南失笑,无奈摇头。 萧倩仪再不啰嗦,嘱咐他好好休息就要回自己的院落。 萧景南望着即将跨出门的背影,开口道:“倩倩,我在洛安买了一座宅院,再过两日就能搬去住了。” 萧倩仪脚步一顿,跳得飞快的心,忽然慢了下来。 她转过身,急问:“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何要搬?” 萧景南眸光暗了下来:“我们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吧。” 萧倩仪看他严肃的表情,自觉失态,缓了缓情绪,恢复如常。 “怎么可能一直,不是年后就要伐齐了吗?” 她说着眼睛往旁边瞟,眼底闪烁。 萧景南眼神示意,打发了屋内的婢女。 萧倩仪疑惑看他,满心紧张:“难道公孙先生这么晚找殿下,是说伐齐有变?” 萧景南摇头,拉着萧倩仪坐下:“伐齐是年后的事,没有变化,但还有半个月才过年,我们住在这里到底不妥。” “不妥?怎么不妥?”萧倩仪仰着头,奇怪看他:“阿兄,你从下午回来就怪怪的。” 萧景南在她对面坐下:“殿下未娶,你未嫁,这么住着就是不妥。” 萧倩仪语塞,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萧景南嘴里说出来。 她抿了抿唇:“那我问你,战场上,男的少吗?” 萧景南偏过头,不想与她辩论:“这不是一回事。” 萧倩仪气道:“怎么不是一回事?战场上一群,可以,王府里一个,不行?萧景南你是在说笑吗?” 萧景南一噎,沉了脸,直直盯着她。 萧倩仪不甘示弱,回瞪他:“说啊。” 萧景南叹口气,干脆挑明:“你跟阿兄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殿下?” 萧倩仪脸上一烫,一颗心又咚咚跳了起来,匆匆移开眼:“你在胡说什么,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休息。” 她说着站起身,径直往门口去。 “萧倩仪,你喜欢谁都行,就是不能喜欢他。你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他。” 萧景南声音又低又沉,态度不容置疑。 “我已经给父亲写过信了,殿下不是利用联姻成事的人,我们不必如此——” “萧景南!” 萧倩仪愤怒转过身,气得脸色通红。 萧景南紧皱眉头,看着萧倩仪只觉懊悔,怪他说得太迟。 他放缓语气:“倩倩,阿兄是为你好。” “为我好?” “对,殿下已经成过亲,有过一妻一妾,与你不合适。” “那是陆修,不是宇文玦。” 萧景南看她,点头:“是,若是陆修我兴许不会阻拦,可是宇文玦绝对不行!” 萧倩仪气笑了。 萧景南不理会她的讥笑:“倩倩,你听我句劝,我是不会害你的。” 陆修是专情的,宇文玦是无情的。 男人最了解男人。 他看得很清楚,他们不是一个人。 萧倩仪忍无可忍,怒气冲冲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甩了过去。 “你为何要查梁婠?” 第350章 红颜祸水 萧景南瞳孔猛地一缩,看一眼萧倩仪,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纸。 “倩倩,你怎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动——” “我问你为何要查梁婠?”萧倩仪冷声打断,一字一句又问一遍。 萧景南眉眼低垂,思索着如何搪塞。 萧倩仪一把从萧景南手中夺回纸,“我让你查当日救治殿下之人,你说查不出来,结果你去查那个女——” 她骤然停下,缓缓低下头,眼睛盯着手里的纸:“萧景南,你别跟我说你查出来的就是这个女人?” 萧景南神色一凛:“不是,别瞎猜。” “不是?我去问问殿下不就知道了。”萧倩仪看一眼坐着人抬脚就走。 萧景南身子向后一靠:“行,那你去问吧,顺便帮我带给殿下。” 萧倩仪定住,蹙起眉回头:“是殿下让你查的?” “对。” “他为何要让你让查?” 萧景南眉心一动,抬眸看她:“不知道,许是不想引人注意,毕竟,他们现在身份特殊。” 他心有不忍,面上不露半分:“倩倩,你也听过齐国大司马与玉蕊夫人的传言吧?” 萧倩仪脸色变了又变,死死攥紧手里的纸。 两军交战时,传言最盛,那时她闻之是嗤之以鼻,可连月来的相处,眼前的与那个传闻中为博宠姬一笑,搜罗天下奇花异草的大司马,根本是两个人。 萧景南摇头叹气:“我本不欲对你直说,可你既已发现,我也就不再瞒你,殿下心里只有梁氏,甚至为了梁氏,拒绝与我们联姻。” 萧倩仪倒抽一口气:“你说殿下是为了那个女人,才——” 萧景南点头:“对。” “怎么可能,那女人背叛了他,扭头就做了齐君的昭仪,连孩子都有了,主上还命人——” 萧倩仪咬了咬唇,表情僵硬:“所以不是主上送的礼,而是他以主上名义送的?” 萧景南一愣,仍是点头:“是。” 萧倩仪红着眼睛,气恼地瞪他:“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没给人说话的机会,丢下纸,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带上,萧景南低下头,瞧着案几上的纸,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映雪,院落里一点儿都不黑,就是出奇得冷。 方才还热热的眼眶,不过转瞬就被冻住,冷得像冰封的湖面。 萧倩仪胸口堵着一口气,闷闷走回住处。 一夜翻来覆去,半梦半醒。 清晨,萧倩仪顶着两个青眼窝坐起身,也没有往日那般神采飞扬,醒来先去院里耍一套剑法。 她有些烦躁地裹着布衾呆坐一会儿,然后游魂似的稀里糊涂地过完一上午。 直到下午才走出房门,时不时就有人从院门口经过,可过来过去,都不是想看到的那一个。 萧倩仪冲着一边的雪堆踹了一脚,踢得雪花飞扬。 更烦了。 府里不想待,她干脆换了身男装,只身出门。 洛安城繁华,萧倩仪沿街走着,两边商铺林立,四处都是叫卖声,有刚出笼热气腾腾的蒸饼,有晶莹剔透闻着就甜腻腻的糖人…… 边走边瞧。 没什么能吸引人的,王府里无趣,大街上亦是无趣。 醉江月门口。 晋国公宇文珂昂首阔步,率先走出酒楼,紧跟出来的是梁王宇文瑛。 洪司金陪在一侧,胖胖的圆脸上笑容可掬:“国公与梁王觉得那胡姬如何?” 宇文珂砸着嘴,点头:“不错。” 他生得魁伟,即便挂着笑,也像随时抡起拳头砸下去。 宇文瑛挑眉,睨洪司金一眼:“送人就送人,拐弯抹角的。” 细长入鬓的眉眼,显得过分阴柔。 被拆穿,洪司金嘿嘿一笑。 宇文瑛不屑道:“本王的那份一并送给国公吧。” 他说完对着宇文珂微微颔首,准备先行登车。 洪司金扯着嘴角,尴尬地看向宇文珂。 宇文珂大手负于身后,“梁王这般挑食,可真没口福。” 宇文瑛侧过脸,尖白的下巴微扬:“味儿重的,入不了口。” 宇文珂一愣,抚掌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那我便替你代劳。” “请随意。”宇文瑛弯腰进了马车。 宇文珂大掌往洪司金的肩上一拍,刚要开口,目光一顿,停在某处。 迎面行来一个华服男子,英姿飒爽,在这长街上想不注意都难,可惜柳叶似的眉型、耳垂上的小洞…… 无一处不彰显她女子的身份。 宇文瑛的马车已经离开,宇文珂将洪司金往旁边一推,交给随侍,自己则跟上前去。 洪司金见宇文珂丢下自己,跟着一个男子,狐疑看向随侍,是不是下次得送几个貌美小郎? 随侍打发了洪司金,轻手轻脚追上来,“主子,那似乎是银岳府的女郎,这么乔装打扮,定是秘会什么人。” 宇文珂没回头,眼睛始终盯着前面的人,是猛兽猎物时的贪婪且专注。 两人跟了一路,越跟越疑惑,直到一家不起眼的茶肆,前面的人走了进去。 随侍先进去盯人,宇文珂在门口逗留片刻才进去。 茶肆门头不起眼,实则内里很大,上下两层,萧倩仪挑了一个中间位置,独身坐着。 中间说书人说得吐沫横飞。 宇文珂坐在二楼靠近楼梯的位置,刚好可以窥见斜下方的那一桌。 说书人说的是南齐妖妃的故事。 宇文珂被迫听了一段,说妖妃母亲生妖妃生了三天三夜,出生时,忽然乌云密布、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有佛陀冒雨站在门口,念着经不肯离去,说是妖孽诞生,要将这孩子带走,方能化解世间灾难。 这家人不但不信,还唤人将佛陀打了一顿,佛陀头破血流,唉声叹气,连叹三声。 这孩子小小年纪容色倾城,可见是妖孽祸水无疑了。 果不其然,女子渐渐长大,可随着她越长越美,家里厄运不断,几乎克死了所有亲人,还被抄了家。齐国大司马为其美色所迷,趁机收入房中,极尽宠爱,殊不知这是把祸水引回府。 这时,有人惊叫起来,南齐从旱灾到蝗灾,再到打仗,时经三年,可不就对应佛陀那三叹? 众人恍然,啧啧称奇。 齐太师死后没多久,带兵出征的大司马也亡故了。 众人唏嘘,当真是红颜祸水。 说书人继续道,大司马尸骨未寒,这玉蕊夫人便被皇帝迎入皇宫。 听闻妖妃冰肌玉骨,明艳如玉,内媚动人,冬天暖软如棉团,夏日润滑如冰玉。 妖妃一入宫,便与齐君坐同席、出并马,宠冠六宫,将先前所有受宠的妃子,赶的赶、杀的杀,就连原配皇后也被废,打入冷宫。 第351章 长街眺望 眼看淑妃临盆在即,只怕废后留下的两个皇子也要命不保夕喽。 仔细想想,这妖妃先是克死家人,后又败了南齐太师府,现又把个齐君迷得神魂颠倒,只怕离亡国不远了…… 说书人说得起劲儿,喝茶人听得有趣儿。 一面骂齐君荒淫无道、昏聩无能,一面又赞大周的国君修身洁行、勤政爱民。 挥手喊小二添茶加水时,再感慨一番幸身为周人。 宇文珂往楼下那桌看了眼,萧倩仪不似旁人议论纷纷,双手紧紧握住茶杯,沉着眉眼,听得认真,就连茶水都不曾饮一口。 楼上两人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预想中的会面。 随从忍不住开口:“主子,她这真是来喝茶听段子的?” 宇文珂哼笑一声。 近日洛安城内,有不少茶肆、酒肆,总有这样的说书人,到处讲着齐帝与妖妃的传闻逸事,事关敌国,大家也感兴趣,因而越传越广。 伐齐一事,密而不发。到底年后就会有所动作,市井坊间的议论,也不过是战前准备中的一种手段,毕竟,民众舆论也很重要。 萧倩仪不是足不出户、不闻外事的深闺女郎,明知这不过是造势所为,却巴巴跑来听,听到最后魂不守舍。 随从摇头不解:“她若真对齐君妖妃感兴趣,何不动用银岳府的情报去搜集信息,那不比这些个闲话来得可靠?” 宇文珂的嘴角多了丝味不明的笑。 随从再看过去,萧倩仪已经离桌。 宇文珂起身行至窗边,往街面瞧。 “这几日情况如何?” 随从凑近,压低声音,怯怯道:“守备太过森严,根本难以近身,一无所获。” “那不妨换个目标跟着,说不定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宇文珂眼睛盯着那个略显落寞的背影,笑容很深。 晃晃荡荡中,萧倩仪又回到那棵高大的柿树下。 她仰着头往树顶上看,褐色枝条上的挂着橙黄柿子,冰灯似的,映着晴蓝的天空,赏心悦目。 她还记得刚来王府的那天—— 萧倩仪展开手臂,脚尖用力一踮,直跃上树干,手一伸,轻轻松松摘下一个冻柿子。 冰得她指尖都要冻住。 萧倩仪匆匆跃下树干,不想这边落下地,那边正对上一人。 拢着大麾的人英姿玉立,白皙俊美的脸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想到方才的任性妄为,全部落入他的眼里,萧倩仪腾地一下红了脸,尴尬得不行,冰疙瘩似柿子也变得烫手,不知该往哪里藏。 萧倩仪眼神无处安放,勉强扯出一个笑:“我就是觉得好看——” “无妨,女郎若是喜欢,可都摘了。” 宇文玦眼睫轻抬,毫不在意,礼貌的笑容满是疏离。 他说完点头示意,便往门内去,再不往这边看。 萧倩仪原本活蹦乱跳的心,瞬间掉在硬邦邦的地上,还变得又酸又涩。 忽然就想起,传闻中那个冬天都能满室芬芳的花房子。 真是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冰雪做的人也会对人那般费尽心思讨好,还如此念念不忘。 萧倩仪低头下头,看着手中的冻柿子,手一扬,狠狠砸了出去。 为何他也如此庸俗?! 门口早已没有宇文玦的影子。 萧倩仪咬着唇,倔强的扬起下巴,红眼睛瞪着柿子树。 搬离齐王府日子,与她同萧景南吵架也不过只隔了两天。 是真的快。 新宅子距离齐王府不近,说来也巧,她的院子里有棵小小的柿子树,萧景南献宝似地指给她看。 萧倩仪有些不耐烦,只命人砍了。 萧景南惊讶过后,还是让人照办,为了哄她高兴,又提出带她去酒肆看胡姬。 萧倩仪兴致不高,挑眉看他:“你这两日很闲吗?” 搬进新宅院后,他好像一下变得无事可做。 萧景南也不瞒她:“殿下今早已离都,至少过年前,我都能陪着你四处赏玩。所以这段时间,你想吃什么、去哪儿里逛,阿兄都可以——” “离都?”萧倩仪吃了一惊,打断萧景南:“他为何离都?要去哪儿?” 萧景南看她一脸紧张,犹豫一下,叹道:“年后出兵,殿下想提前去齐国——” “提前去把那女人接回来?”萧倩仪笑着点点头,“怪不得让你帮忙查她呢,他是不被那女人害死他不甘心。” 言毕,转身回了屋子,将萧景南关在门外。 萧景南对着紧闭的门,重重叹口气。 他们平日总将她当成孩子,觉得她长不大,是任情恣性也好,肆无忌惮也罢,只要她高兴,都由着她。 毕竟他们银岳府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他们该宠,也有能力宠。 却也忘了,再怎样,她还是个女孩子,终是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悔不该当初。 萧景南默默站了会儿,转身回自己的屋子,他预备再给父亲修书一封。 据他了解,那大司寇家的小郎、大宗伯的嫡孙,还有大长公主次子……都是仪表堂堂、学识俱佳的好人选。 不论家世门第,还是相貌品性,也都能配得上。 * 两驾轻骑后,跟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另有一队人马负着沉甸的货物紧随其后。 官道上这样行商的队伍不少见,车马上载满了茶叶、丝绸、瓷器,听说只要一路往西行,可途经柔然、高车、波斯…… 当然,也有不少从那边回来的商队,带回不少稀罕玩意儿。 越往东行,天黑得越早。 赶在夕阳落下的前一刻,队伍终于抵达浔州府,顺利驶进城中。 他们没去驿馆,而是住进浔州城中最大、最豪华一家客栈,醉仙泊。 醉仙泊门前,人来客往、车马骈阗。 马车停稳,尉迟渊率先跳下车。 先行的人已经从客栈迎了上来,马车上下来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公子,随后跟着一个白胡子老者。 另有人指挥着停车马、搬货物。 陈德春步上台阶,回过头往长街眺望,略有感慨:“都说浔州府的繁华不亚于洛安城,他们哪里见过四十年前的浔州。” 宇文玦驻足,偏头看他,“四十年前?那还是大魏的天下。” 陈德春抚着小胡子,眯着苍老的眼睛,微微颔首:“是啊,那时没有周,也没有齐,可是再往前四十年,亦没有魏……” 他长长叹了口气。 宇文玦跟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灯火点点。 第352章 当断则断 “这天下不会永远属于谁,也从不是应该属于谁。”陈德春轻言低语,仿若梦呓。 周围尽是嘈杂的人喧马嘶,衬得这么淡淡的一声,几不可闻。 宇文玦平平静静瞧着,嘴唇轻抿,尽是凉薄之色。 …… 他看到高台上,有人提着一柄长剑独身而立,附在剑上的血顺着剑身蜿蜒滴落,在地上绽出朵朵血花。 再仔细看,那人的脚边还倒着一具尸体,循着红色的血迹一路寻过去,是滚下台阶的头颅。 那人提着滴血的剑,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不知要去哪儿,仿佛没有退路,必须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途中,他看到许许多多人的脸,有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 无一例外的是,鲜血淋漓地倒在眼前,那人面无表情地从尸体上跨过去。 终于,穷途末路,那人扬起长剑,鲜血就从脖颈处喷了出来。 就在这时,那人突然转过脸,笑了。 是陆修的脸。 宇文玦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整个人汗津津的。 他垂下头,紧紧闭上眼,那些纷乱的画面不停地在脑海里交替出现。 不是简单的画面,而是真实的经历。 自醒来的那天开始,夜夜如此。 长夜寂静,可他分明听到有人在争吵,几乎要将他从中间撕裂。 黑洞洞的房间里,宇文玦一个人静坐良久。 胸口的伤明明已经愈合,可不知为何,每到这个时候内里又开始疼。 他很清楚,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摆脱这些梦。 两个陆修都死了。 他不该被任何人左右,他不是他们。 他只是宇文玦。 * 连着几日马不停歇地赶路,终于再一次站在屏州城外。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早有人等在这儿。 尉迟渊挑起帘子,宇文玦钻出马车。 他偏头往城门口看去,进出往来的都是周人,是啊,屏州属于大周,早已不再是一座空城。 过了屏州就是齐国的地界。 宇文玦望着城门头几个字,脑海中诸多纷乱的画面里,闪过不甚清晰的一幕,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伫立远眺,在等人。 宇文玦蹙着眉,凝眸甩掉干扰。 等候的人走近马车,笔直跪了下去,嗓子里藏着哽咽,眼眶鼻尖都是红的。 “郎主。” 是谷雨。 宇文玦微微颔首。 与谷雨满怀凄怆、热泪盈眶相比,表现得近乎于冷漠。 谷雨往宇文玦身后看,见有陌生面孔在场,也不再多说,随马车一起入城。 屏州城内的住处早已安排好。 此行不欲引人注意,他们便乔装扮作商人,用过午膳,宇文玦出了门。 屏州易守难攻,占据此城后,再往前攻五六十里,就是叶阳城。 “这屏州城恢复得不错。” 陈德春看着沿街摊贩不由感慨,年初来时还是一片混乱。 宇文玦点头:“听说初时民众不愿迁至此处,这郭守俊便命人逐个询问,并登记原因,后按民愿调整搬迁计划,更亲自登门挨家挨户劝说。为官多年,期间不畏权势、不惧邪佞,可也正因为如此,仕途上非但没有起色,还被派至破落边城做个太守。” 陈德春暗暗吃惊,着实没想到他竟连一个地方官都这般了解。 陈德春抚着小胡子,若有所思道:“殿下既然如此欣赏他,何不向主上进言提拔他?” 宇文玦眉头微微上扬:“谁说边城太守就不重要?” 陈德春垂着眼沉吟,有些遗憾:“到底是屈才。” 身处高位才能施展才华? 宇文玦不置可否,目光注视长街尽头。 尉迟渊默默跟在宇文玦身后,眉头紧锁,时刻保持警惕,忽然他压低声音:“殿下,有人自住处一路尾随至此。” 宇文玦眸光微眯,几人不再说话,拐去另一条街。 屏州城内布局他们并不陌生,即便闹市也有一两条偏僻的巷道。 只是拐了个弯,活生生的几个人就跟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半个影子。 来人站在巷口左张右望。 突然,一道冷风袭来,她反应极快,不等长剑逼近一掌挥去,身形微晃,险险隔开,两道身影缠斗一团,不过几招,男子率先抽身后退两步,拧眉看着眼前人。 “萧女郎?” 素日见尉迟渊,他都是冷着一张脸,不说不笑,也不知其功夫深浅,只像个影子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宇文玦。 这样交手还是头一次。 只这一次她就知道,若不是他有意留活口,那一剑她避不开。 尉迟渊不知如何是好,退至一侧,看向不远处的人。 萧倩仪掀起眸,脸颊微红,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羞涩。 “萧女郎是有何事?” 宇文玦站在原地没动,眸中没有一丝惊讶,脸上也不见其他表情。 萧倩仪掀眸看一眼,心头涌上复杂情绪,忽然就很委屈。 她抿了抿唇:“我没去过齐国,听说殿下要去,我就想跟来看看。” 高高扬起的下巴满是不服,可大眼睛里头又泛着水光。 宇文玦皱一下眉,移眸看向尉迟渊:“让青竹送萧女郎回洛安。” 萧倩仪急得向前迈出一步:“我是要去齐国,又不是来找你的,你凭何让我回去?” 宇文玦垂下眼,轻轻点头:“女郎请自便。” 转身的同时,又对尉迟渊道:“给萧世子报个信。” 说罢抬脚就走。 萧倩仪捏紧拳头,瞪着那个背影,气鼓鼓站在原地。 陈德春看看萧倩仪,又看看宇文玦,嘴角抽了抽。 自萧女郎搬进王府后,有事没事跑来找他,交谈中总是有意无意提到殿下,言谈间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儿神态,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非殿下拒绝圣意,他们本该在上皇帝在世时就该成亲的。 他跟着上皇帝几十载,即便上皇帝不说,他也能觉察得到上皇帝对殿下寄予厚望。 陈德春暗暗瞧一眼面无表情的宇文玦,上皇帝临终时,说得很清楚,不管殿下是否真的忘怀,那位是永远也没可能进宇文家的。 是让她继续当宠妃,还是让她成为一具尸体,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殿下笑了笑,平平淡淡道,早已无意情事。 陈德春望着萧倩仪,无奈一叹:“殿下,下官觉得不如先带上萧女郎,待通知萧世子后,是派人来接,还是命人送回去,再决定也不迟。” 宇文玦思忖一下,颔首:“好。” “宇文玦,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身后拔高的声音里带了沙哑。 宇文玦脚下步子一顿,眉头微蹙。 第353章 躲躲闪闪 “还是,我就那么招人烦?” 萧倩仪弯起眉眼在笑,可眼角分明是红的。 宇文玦没回头:“战场上,女郎的飒爽英姿不让须眉,是女子的楷模,亦是男儿的榜样。” 他顿了下,又道:“女郎不该丢失自己的气节与风骨。” 萧倩仪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定定望着那个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她低下头,扯了扯嘴角。 他从不拿正眼看她,也从不主动与她交谈,即便为数不多的几次面对面,亦是严守礼节、保持距离。 萧倩仪再抬头,已不见宇文玦与尉迟渊的身影,却看到陈德春笑微微地冲她招手。 “女郎只身一人前来实在危险。” 是来自长辈的关爱。 住在王府的日子,她与这个面目和善的小老头最为亲近。 萧倩仪别别扭扭走上前,轻抬下巴:“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 陈德春领着萧倩仪一并回客栈。 送去洛安的消息,一来一回总要耗费些时间,他们又不能停滞不前,因而只好先带着萧倩仪一同上路。 “女郎,可以启程了。”谷雨收拾好行囊,轻声提醒。 萧倩仪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不见什么异样,里头是个模样俊秀的男子,她回头看一眼谷雨,走到案几边抓起佩剑。 为避嫌,她扮作男子,在外与宇文玦以表兄弟相称。 而谷雨,就是宇文玦专门指派来伺候她衣食起居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谷雨不喜欢她,虽表面瞧着恭敬有礼、言语得体,实则内心充满防备。 萧倩仪也不着急出门,将谷雨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我怎么从没在王府见过你?” 谷雨拎起床榻上的包袱,扛上肩,敛眉回答:“奴婢之前在武陵府。” 萧倩仪含糊不清地应一声,眸光微动,又问:“那你从前一定伺候过你们夫人吧?” 谷雨默不作声。 萧倩仪了然:“说起来,我还得唤她一声表嫂呢,听说是已故丞相之女,姓曹,对吧?” 谷雨皱了皱眉毛,欲言又止。 萧倩仪像是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又道:“我还听闻表兄之所以同这位表嫂和离,是为了那个宠妾,不过这个宠妾还真有本事,竟一跃成为齐国的淑妃,按照现在受宠程度,搞不好以后还能成为齐国皇后呢……” 她说完移开眼,悄悄观察谷雨的脸色。 谷雨低头不吭气,却是说不出的失落。 “不是说齐国的皇帝阅女无数吗?这个宠妾怎么就能宠冠后宫?” 萧倩仪装作擦拭佩剑的样子,余光瞥见谷雨一言不发,干脆抬起眼皮:“你说表兄这次回晋邺,有没有可能是特意去接她的?也不可能啊,她已经怀了齐君的孩子,表兄——” “女郎有什么疑问,不如直接去问郎主。” 谷雨冷声打断,背着包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哎,你别走啊——” 萧倩仪听着外面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显然是被她气到了,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就不信了,这一路上还能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其实,她只是好奇而已。 萧倩仪默默站了会儿,也不再磨蹭,环视房间一圈,没见遗落东西,才迈出屋子。 等出了客栈,门口已然停着两辆马车。 萧倩仪往前头的那辆大马车看一眼,就算换了男子的装束,该守的礼节、该保持的距离,他都不会忘。 萧倩仪别开脸,看向长街的另一端,眼底忍不住酸涩,她就想知道,比起那个空有美貌、以色事人的妾室,她到底差在哪儿…… “小郎。” 谷雨在叫她。 萧倩仪回过头,弯起眉眼,笑容可掬,看不出一点儿难过。 * 太极殿东室里,寂若无人。 梁婠站在地中间,望着跪了满室的人,个个埋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脑袋像是恨不能埋入地里。 梁婠舔了舔唇,口齿间满是腥咸,手指抹过嘴角,指尖是鲜红的血迹。 两步外的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是中毒的迹象。 床榻上的人自她来便一直躺着昏迷不醒。 高潜从前是中过毒,但那毒早已在可控范围内,除了会导致头痛症状,并不会引起吐血。 可她刚刚给他把过脉,不知为何他中毒很深,最为离奇的是,他吐血昏厥,她亦会受到影响。 梁婠几个深呼吸,沉下心。 高潜就算是死,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梁婠稳下心神,眸光扫过去:“除了钱铭与太医令,其余人全部退下,守在外殿,没有本宫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另外,陛下吐血一事,不许外扬,谁敢宣扬出去,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本宫由着你挑。当然,你们若是听到有人不服从命令,私下议论,尽管来向本宫告密,本宫既然有罚,那必然有赏。” 众人目光惊惧,缩着脖子应声退下。 梁婠看一眼地上的血,目光落回仍然跪着的两个人身上。 “太医令先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太医令直起身,苦着脸直摇头:“臣实在不知,自从那日主上又一次吐血,臣来请脉,便发现主上体内的毒加重了,臣彻夜翻看主上病案,又查遍膳食记录,始终找不出原因——” 梁婠偏头笑笑:“找不出原因?那不如本宫帮你想想——” 她说着话,抬手拔下发间的簪子,一把揪住太医令的衣襟,簪尖抵上他的脖颈。 太医令瞬间变了脸色。 “娘娘何故如此?” 梁婠俯下身,冷冷盯着他:“太医令当知道这是什么穴位,这一簪子扎下去会有何后果,本宫想你一定很清楚?你若还敢故意隐瞒,本宫就让你体验一次何谓一击毙命!” “娘娘,臣当真不知。” 梁婠扬扬眉:“不知?那他中毒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只告诉他是头痛症?” 太医令白着唇摇头,眼神闪烁,左右为难。 梁婠笑着点点头,从腰间的小绣囊中摸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下巴一抬,药丸滚进肠胃。 随即丢开手,后退一步:“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太医令跌坐在地上,使劲咳着。 梁婠冷眼看着:“别白费力气了,你应该知道本宫的医术不比你的差。” 太医令一愣,当日的确是她发现主上并非患头痛症,而是中毒。 “说!是不是太后指使你的?” 第354章 威迫利诱 “娘娘……”太医令目露难色,张了张口,想说又不敢说,甚至求救似地看向旁边缩着脖子装乌龟的人。 梁婠瞥一眼钱铭,再看回正对的太医令,语气极冷:“太医令该听过: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这毒也是一样,时间多过一刻,毒药深入一分,倘若入了骨髓,即便本宫给你解药,亦是无用。” 梁婠插回发簪,取出解药捏于指尖:“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太医令手脚冰凉跪在地上,仰头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解药,说出来会死,可再瞒下去,他现在就得死—— 太医令狠了狠心,咬牙道:“娘娘,这次真的不是太后。” 梁婠眯起眼:“是吗?” 坚守的事一旦放弃,便是一泻千里。 “主上的毒是年幼时所中。” “年幼时?” “是,那时,太后为扳倒薛昭仪,便给还是四皇子的主上下,下毒,然后嫁祸给薛昭仪。” 太医令认命垂下头:“可惜中间生出变故,不仅没有及时解毒,还没能彻底清除,这才导致主上一直深受其害。” “这么多年,臣也只能尽力为主上调理,不想被娘娘发现,还配制出缓解症状的药物,可不知为何控制多年的余毒忽然加重,但臣敢保证真的不是太后所为!” 太医令说着抬手起誓。 梁婠蹙眉凝视片刻,他神情异常坚定,的确不是在撒谎。 梁婠无力摆摆手,“起来吧。” “还请娘娘赐解药。”他依旧跪着。 梁婠淡淡道:“那不过是用生姜、甘草、绿豆做的清毒丸,是本宫配给自己用的。” 太医令愣住,一时哭笑不得。 淑妃中蛊毒他是知晓的。 梁婠亲自将太医令扶起身:“本宫也是担心主上,情急之中才出此下策,还望太医令勿怪。” 且不说宫中不宜随身带毒,就算带了亦不能让人知晓她会使毒。 太医令摇头:“娘娘一心为主上,实乃主上的福气。” 他口里虽这么说,脸上仍是愁苦。 梁婠了然一笑:“太医令怕太后责难?” 太医令默然不语。 梁婠扫他一眼,饶有兴味道:“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再精明强干,也难逃岁月侵蚀,总有昏聩胡涂的那一日,再说,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届时太后尚不知怎样,又如何护佑太医令?可主上与本宫就不同了。” “太医令何不趁着这个时候弃暗投明?毕竟,太医令为主上调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又有本宫为你作保,定无性命之忧。但太后那儿就不一定了,你本就手握她的陈年旧事,又再知晓你泄露她的秘密,未必会像主上与本宫这般容人,你说对吗?” 她瞧着他微微一笑:“听说太医令家四世同堂,这样的有福之门,太医令可要惜福啊……” 太医令紧紧抿着唇,眼光闪烁。 梁婠不再催他,静静等着、看着。 太医令深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一拜,额头触地:“往后臣定当竭力侍奉主上、娘娘。” 梁婠微笑:“本宫一直很想向太医令讨教医术,日后还望太医令不要藏私。” 太医令垂下头:“是。” 梁婠轻点头:“那便辛苦太医令将主上的病案,从年初到今天的,全部整理出来,尽快交给本宫。” 太医令领命,又看一眼龙榻上的人:“主上这——” 梁婠道:“在你将病案给本宫之前,先沿用旧方子。” 太医令躬身退下。 梁婠目光转向地上缩着脑袋的人。 “侍中大人就没什么话同本宫说的吗?” 钱铭不自觉地僵了僵,慢慢抬起头,讪讪:“小的不敢。” 梁婠扬扬眉稍:“什么不敢?说清楚,是这声侍中大人不敢,还是以毒弑君不敢?” “弑,弑君?!”钱铭瞪着眼珠子,愣了一愣,忙不迭地磕头。 梁婠没有耐心再陪他耗,俯身一把将他拽住:“钱铭,你给我听好,你我现在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倘若主上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在这皇宫也是死路一条,你是能指望太后,还是指望太子,或者指望贼心不死的广平王?” “他若就这么被毒死,不论对内还是对外,太后都得给一个说法,你是他的亲信,我是他的宠妃,我们两个首当其冲,有多少人恨不得我死,我心知肚明。可你以为你就能侥幸逃脱?”她哼笑一声,“我还不曾见过哪个皇帝死了,他的亲信内侍还能活的。” 钱铭脸色煞白:“主,主上,真的会……” 梁婠冷冷盯着他:“他是不是每次吐的血越来越多,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还有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钱铭迟疑一下,往龙榻上看一眼,重重点头。 梁婠松开手,后退一步:“他从我来之前就昏已昏迷,你看看这过去多长时间了,该喂的药、该施的针对他可起一点作用?” 钱铭眉头一跳,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 梁婠垂下头,再不复先前的强势、无惧,长长叹了口气:“钱铭,说不准明天咱俩就得给他陪葬,也别让太医令折腾什么病案,咱们应该让司衣司折腾,连夜给咱三个把寿衣裁好。” 说罢,梁婠像被抽干力气,拖着沉重的步子坐去一边,抚着肚子长吁短叹:“真可怜,还不曾见过你父皇一面,就得跟着母妃一同殉葬,也罢,咱们一家三口就在地下相见吧,对了,还有你钱叔……” 钱铭整个人凝固了似的,呆呆愣愣的。 梁婠浑然不觉,拭一下眼角,对着肚子自言自语:“孩子,你若有什么怨什么恨,回头见了你钱叔,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母妃绝不拦你,谁叫他到现在也不肯跟母妃说句实话——” “娘娘!”钱铭膝行着爬过来,眼眶泛起泪花,一边磕头一边哽咽,“小的求您想想办法,求您救救主上!现在皇宫里除了您,小的谁也不敢信!” 他抬起眸看向龙榻上的人,眼底一片血红,吸着气道:“小的不是怕死,小的是不忍心看主上就这么死。” 第355章 真是荒谬 梁婠眯了眯眼,抬眼看过去:“到底怎么回事?” 钱铭眼一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蛊毒。” “蛊?”梁婠倒吸一口气,头皮都是麻的。 又是蛊! 梁婠抿了抿唇:“什么蛊?哪来的?” “是,是……”钱铭怯怯瞅她,嗫嚅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婠直直看着他,心头一片冰冷:“是那老夫妇给的,对吗?” 钱铭抹把眼泪,点头:“是。” 梁婠移开眼,看向床榻上的高潜:“他没有送老妇人回家乡,而是将人杀了灭口,对吗?” 钱铭抬头看一眼,闭眼点头:“是。” 梁婠默了默,又见钱铭跪在地上啜泣,笑了下:“他吐血昏厥,我会受影响,也是因为这蛊,对吗?” 钱铭的唇抖了抖:“……是。” 梁婠眯起眼,笑不可抑:“他可真是好样儿的!我还从未听过哪个皇帝敢以身试蛊的!” 梁婠敛了笑,站起身,往床榻上扫一眼,声音极冷。 “自作孽不可活!” 说罢,抬脚就要往殿外去。 刚迈出一步,一只脚被人死死抱住,害得她身子一晃。 钱铭带了哭腔:“娘娘求您想想办法,救救主上——” 梁婠沉着声,气道:“他把能救他的人杀了,我又能如何?” 钱铭死不松手:“娘娘,您会医术啊,现在只有您能救主上了!若是连您都不管主上……” 他呜咽着,再说不出话,双手像钳子一样钳住她的脚。 梁婠低下头,这一幕像极了她当日的绝望。 “你以为巫蛊与医术一样吗?若不是老妇人——” 钱铭忽然仰起头,哑着嗓子:“娘娘,主上这都是为了您!都是为了您啊!” “为了我?”梁婠失笑,随即又点了点头:“对啊,他不就是想用蛊控制我吗?这算不算自食其果、恶有恶报?” 她低下头,抚上隆起的腹部,如今之计,只能催产生下这个孩子了…… 钱铭拼命摇头:“娘娘真以为是那个老妇人救了您吗?” 梁婠皱了下眉头:“你想说什么?” 钱铭吸了吸鼻子,咬牙道:“是主上,真正救您的是主上。” 梁婠一怔,无尽的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偏过头缓了缓,试图推开他:“钱铭,你编谎能编得像样点儿吗?” 钱铭急了:“娘娘难道就没发现,您体内的毒渐渐淡了,身体也一点点好起来了?” 梁婠心一沉,眯起眼睛看他:“……什么意思。” 钱铭不再遮掩,豁出去了,大声道:“老妇人说这情蛊的作用是,我代你受身痛,你代我承心伤。” 梁婠哑然失色:“你在胡说什么。” 钱铭直起身,大声道:“小的没有胡说,老妇人说这蛊叫‘形影相守’,用了这个蛊能让您身上的毒转嫁到主上身上!谁想这个毒竟然会引得旧毒也加重?您看看这一地黑血,难道还有假吗?” “荒谬!” “荒谬,小的也觉得荒谬啊,可它偏偏就是真,是真的,那老妇人跟主上说,想要保下您,只能舍掉孩子,将所有毒引到孩子身上,可是您肯定不会答应的!” “娘娘,您忘了吗?您求过主上的,说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帮您保下这个孩子!主上知道,若是这孩子真的没了,您一定也不会活的,主上也是没办啊,真的没办法啊,他舍不得看着您死……” “主上瞒着您,不想让您知道,可小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主上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小的不能!” “娘娘,求求您救救主上,求您想想办法吧,小的说的全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啊……” 钱铭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梁婠怔怔站着,大脑一片空白。 我代你受身痛,你代我承心伤? 她有时胸口莫名会觉得沉重窒息,有时又觉得酸涩难耐,还有时会心如刀绞…… 每次她难受的时候,高潜会盯着她瞧。 他几次笑着跟她说,梁婠,你若试着对我好一点,可能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一直以为那是他的疯言疯语。 竟然是真的?! 荒谬,真是荒谬!! 疯子,真是个疯子!! 梁婠转过头,看一眼地上的黑血,再慢慢低下头,看着脚边的人,声音冰寒彻骨。 “放手。” “娘娘——”钱铭圆圆的脸上糊的全是眼泪,红眼睛里全是乞求。 “我放你放手!” 梁婠怒喝一声,惊得钱铭一哆嗦,只敢动动嘴皮:“还请娘娘救救——” 梁婠闭了闭眼,仰面望着屋顶,无奈吸着气:“你不是让我救他吗?你这么抱着我的脚,我怎么救?你是打算一辈子把我定在这儿?啊?” 钱铭眼泪一滞,破涕为笑:“娘娘真能救主上?!” 他也顾不上别的,连忙松开手,还不忘将她的裙角拉展。 梁婠叹了口气,将腰间的绣囊解下丢给钱铭:“数二十粒给他喂下去,半柱香的时间就能醒。” 钱铭捧着绣囊,看着梁婠,嘴角抽搐:“这不是,不是方才给太医令喂的毒药吗?真的是解毒丸啊?” 梁婠斜睨他一眼,凉凉道:“你以为我在诓他?” 钱铭目光怯怯,小心翼翼:“小的不敢。” 梁婠有些烦躁:“不敢就快去喂。” 钱铭不再啰嗦,手在身上抹了两把,才低着头将绣囊里的褐色药丸倒出来。 整整二十粒,来回数了好几遍,生怕多一颗,也生怕少一颗。 确保数量无误才走上前,一粒一粒给高潜喂下去。 一边喂一边还不忘回过头看梁婠,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就悄悄离开。 梁婠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待全部喂完,钱铭也是满头大汗。 钱铭紧张兮兮盯着双眼紧闭的高潜,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胆怯朝这边瞅一眼,壮着胆子。 “娘娘这个真的能解毒吗?既然这东西能让主上醒来,您怎么一开始不拿出来呢?” 梁婠看他一眼,脸上冷冷的:“这药只有缓解作用,救不了人性命,蛊毒本就很复杂。” 钱铭垂下眼点头,视线重新落回龙榻上的人。 梁婠盯着他的背影,叹息:“真没想到他身边还能有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人。” 不等钱铭开口,床上的人终于醒了。 第356章 穿花蝴蝶 “陛下!您总算是醒了啊!”钱铭一喜,立马扑到床榻前,又想哭又想笑。 高潜皱一下眉,不胜其烦,伸手就要将人推开,神思一动,朝外推的动作变成往回拽。 他眼眸黑沉得像最深的夜,一眨不眨盯着钱铭,里头闪着森冷的光,刀子似的凌厉。 钱铭心虚地垂了垂眼。 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高潜心里已然明白。 视线越过面前人,朝几步外看去,与此同时丢开手,唇轻轻一碰,声音低沉。 “滚。” 钱铭余光往另一边瞄一眼,缩着脖子犹犹豫豫退去外间。 钱铭一走,高潜坐起身,起身时目光无意掠过地面,只稍稍停顿一下,又很快离开。 高潜抬眉看向默不作声的人,她沉着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神很冷。 “梁婠。” 听到他叫自己,梁婠蹙眉笑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感激你吧?” 高潜摇摇头,也扯着嘴角跟着笑:“当然不会,不止不会,反而会更恨。” 他能感觉到,对他的抵触和抗拒,她从未改变过。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从前是因为恐惧、厌恶,而现在,是因为…… 高潜一笑:“不过,你先别急着恨,因为钱铭一定没有跟你说完整。” 梁婠双目瞧着他,脸颊、嘴唇都失了血色,比往日的苍白多了几分病态。 她移开眼,“陛下有话不妨直言。” “好。” 他口里说着好,可说完后却安静许久,久到梁婠忍不住抬眉再瞧过去,视线相触,胸口一窒,来不及区分是谁的。 梁婠垂下眼,咬紧牙关,攥紧掌心,是比从前还要恨。 高潜目光往下移了移,盯着她的袖子。 看得出来,被自己算计,她很气。 她不想看他,可他就想看她。 高潜牵了牵唇:“梁婠,我们认识多久了?” 梁婠看他一眼,冷冰冰的:“陛下与其细数过去的,不如算算剩下的。” 不是怜悯,更不是担忧,是巴不得他立刻就死。 高潜沉默一下,点点头:“你说得对,那我也不必跟你拐弯抹角。” 梁婠这才拿正眼看他,嘴边噙抹若有似无的讽笑,静待后续。 高潜扬扬唇,道:“不用问我都知道,钱铭定然将我此举说得无私无畏、至诚至真、一片痴情,呵……” 说到此处,他摇摇头,笑不可支,梁婠却是冷模冷样。 像是说笑话的人,只成功逗乐了自己。 笑够了,高潜又继续道: “但是你知道的,这怎么可能呢?不论他是真的不懂也好,故意隐瞒也罢,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肯定能看透、能识破我,知道我不过是换种手段逼你。” 梁婠皱皱眉,没应声。 高潜微微一叹,扫一眼地上的血,再看她:“不用怀疑,你是对的。” “我是不想让你死,这一局才进行一半,你若死了,我在宫里会变得孤立无援,所做的一切将会前功尽弃。” “你也知道我所求何物、在乎何物。” “你生产在即,时日紧迫,将毒转嫁到我身上,你能有更多的时间研制解药,可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蛊会让你我性命相连,倘若我死了,你也会死,所以,你不仅得竭尽全力救治我,还不能对我下狠手。” “至少,在你解了蛊之前,你得全心全意陪着我、效忠我。”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心痛和嘴角的血迹,都能证明我没有骗你。” 高潜弯起唇笑,像极了计谋得逞的人,看着很欠。 “你不是说不强迫我吗,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梁婠眸中浮起一层冷意。 高潜敛了笑,一双黑眸平静瞧她,难得一本正经。 “梁婠,别那么轻易相信别人。” 梁婠闭起眼,狠吸了口气,转身就朝殿外走,与其听他的疯言疯语,不如早点将这蛊解了。 甫一走出内室,就看到外殿守着一群人,见她出来,面面相觑。 梁婠目不斜视,没有只言片语的吩咐,径自迈出门槛。 钱铭下意识想问问,却又忍住,转头看向内室门口,没有皇帝允许,他们也不敢随便进去,只好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响动。 正值日落时分,空气湿冷湿冷的。 梁婠拧着眉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走着。 沅芷又朝梁婠脸上看几眼,忍不住上前将人扶住,出声询问:“娘娘是哪儿不舒服吗?脸色看着很不好,要不要传太医?” 梁婠拂开她,“我没事,只是有些累。” 沅芷想到皇帝这些天总是身体不适,娘娘一面怀着孕,一面担忧着皇帝,也是辛苦,因而不做他想。 她轻声道:“娘娘放宽心,主上一定会没事的。” 梁婠眼睛盯着前路不做声。 太极殿内室里,落日余晖斜斜照进来,落在层层帘幔上,染了本不属于这宫殿的颜色,是夕阳最后一丝努力与温柔。 一日将尽。 高潜坐在床榻边,歪头看了会儿,又垂下眼瞧着右手里握的绣囊。 他放到鼻下嗅了嗅,隐隐幽香透着几分苦涩。 精致的绣囊上,绣着一只小巧的蝴蝶。 高潜不由自主扯着嘴角,沉沉地笑。 整日盘旋花丛的蝴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怎么不可笑呢? 笑得笑得,嘴里有腥咸味儿。 “梁婠,你答应折给我的桃花枝呢?” 高潜抬手擦掉嘴角溢出的血沫,是不该轻易相信别人的。 * 梁婠刚踏进院子,就有人忙忙迎上来。 沐宴一脸的慌里慌张,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沅芷伸手将人隔开,瞪他:“有什么事儿一会儿说再说,你没瞧见娘娘身体不适吗?” 沐宴定睛细瞧,更急了,用手不停比划着。 梁婠看一眼,他手指了指太极殿的方向,又指了指她,她心里也大概猜得到。 梁婠冲他笑笑:“你是想告诉我,你消失大半天的事吗?” 想来沐宴知晓他们中蛊的事,不然那日他又怎么会跟着高潜一起出现? 沐宴一怔,瞪大眼睛点头。 梁婠递给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别担心,我已经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说罢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沐宴站在原地愣了愣,扭头看一眼那背影,忙掏出袖中的小纸条追上去。 见沐宴拦住去路,沅芷变了脸。 “你到底想作甚?” 沐宴没理会,只瞧着梁婠,将纸条递过去。 第357章 年关已至 这个时辰,尚不到点灯的时候,背光的屋内有些昏暗。 梁婠屏退了其余人,只与沐宴面对面坐着。 她颤着手捏紧纸条,怔怔盯着纸上简单的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眼睛片刻也不敢移开,生怕光线昏暗,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他没死。”梁婠没抬头,也没出声,只唇动了动。 回应她的是沉默。 “沐宴,他真的还活着。” 她又说了一遍,是笑着的,可纸上的字迹却被眼泪晕开。 梁婠不知沐宴作何反应,脸上又是何表情。 她只知道她的心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可这并没有让她觉得欢欣雀跃,反而是在遭受凌迟之刑。 梁婠看着纸条,沐宴看着梁婠,屋子里静得像是空无一人。 他们静坐许久,谁都没有再出声,只有房间变得越来越暗。 天,几乎就要黑了。 梁婠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再确定一遍:“这个消息一定是真的吧?” 沐宴眼神坚定,用力点头,用手比划:他们的消息不会错的。 梁婠微微一笑,轻轻颔首,是啊,他们的消息是不会错的。 “可这么长时间了,他明明活着,却一直不告诉我、也不来找我,你说他是得有多恨我啊?” 梁婠睁大眼睛,保持微笑,眼泪却顺着眼角往下淌,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沐宴迎上她的目光,轻轻摇头,思忖一下,又安慰:可能是有什么苦衷。 梁婠垂下眼睫,再次盯着纸上的字瞧,“其实,有没有苦衷并不是很重要。” 她扬起嘴角轻声道:“我只想要他好好活着,这点从未改变过。” 沐宴沉默看着,很多事他没问过,她也没讲过,但他看得清楚,她的心从来不在皇帝身上。 梁婠擦掉眼泪抬起头,红红的眼睛透亮透亮的。 她偏过头朝殿外唤了一声,立时有人走了进来。 “点灯。” 整个内殿很快浸在一片灯光烛火里,满室生辉。 火光映得人脸橙红,漆黑的眼珠里也跟着燃起小火苗。 梁婠看看手里的纸条,浅浅一笑,放在烛火上点燃,沐宴吃了一惊,想要伸手夺下。 梁婠笑着摇摇头:“我心里记住就好。” 沐宴看一眼还在点灯的宫人,拿起案几上的纸笔,写道:你不想找他吗? 梁婠将燃着的纸条丢进渣斗,其实,她不找他,他才是安全的。 可是…… 梁婠低头抚上小腹,她现在身中巫蛊,尚不知将来的路,是该为孩子留一条后路。 无论陆修会如何对她、又是否恨她,可她知道,他一定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的。 因为这是他的孩子。 梁婠沉默片刻,倘若日后真的能将孩子平安送走,她反倒做起事儿来不用束手束脚。 她想了想,道:“沐宴,我帮你治好脸上的伤吧?” 沐宴一愣,诧异看她,他们当初说好的,一起出宫前,会帮他治好脸上的伤。 难道她想在这个时候离开? 可她中了蛊,如何能走? 沐宴缓了缓神,余光瞟一眼远处的宫人,再落回梁婠脸上。 梁婠眼睛眨了下:“再过几日,就该过年了,我好想出宫去瞧瞧,你想去吗?” 沐宴蹙着眉头看她,莫非是想趁着出宫的机会逃走? * 除夕将近,辞旧迎新,皇宫内外,处处张灯结彩,无一不充斥着过年的气氛。 从年初两国交战,到年尾巫蛊废后,这一年里诸事波折、风波不断,实在没个消停,因而太后不仅请了高僧入宫讲佛法,还命后宫妃嫔每日前去讲经处点卯。 是以各宫各殿,不但宫人内侍忙,就连妃嫔也没闲着。 齐尚佛法,就算梁婠不信,也避无可避,硬着头皮也得去。 何况,太后还紧盯着。 曹若宓被废后,重新立后的消息不胫而走,呼声最高的自然是昭仪陆晚迎,至于她,倒也有人提,但不多。 梁婠知道那些人都是服务于高潜的。 高潜也同之前所说的那般,开始提拔重用她的姊夫及薛氏。 是充当炮灰也好,还是拿来挡剑也罢,梁婠都觉得无所谓。 他们既然要享受这荣宠富贵,就得承担可能出现的风险。 很公平。 她是不甚在意,但阿姊着实大感意外。 据她暗查,当日阿姊为了提防自己对他们下狠手,特意主动结交广平王妃以求庇护。 谁曾想她非但没有刁难他们,反倒是皇恩一道道临门,阿姊及薛氏一族可谓受宠若惊,阿姊更是几次三番递消息给她,想带着小世子一起入含光殿拜谢,却都被她拒绝了。 进宫拜谢不成,却又不能什么都不表示,阿姊便命人送了不少孩子的衣物鞋帽入宫,梁婠看一眼,也都命宫人几经细查后,悉数收起来。 她可以选择不用,但一味拒绝,只会引得旁人注意、怀疑。 宫里除了连着几日的诵经念佛,另又设了大大小小的宫宴。 这个时候不易风头太盛,因此非必要她皆选择不参与。 每回搪塞的借口,不是要研究病案、制药,就是身体不适,即便再拙劣也都能混过去,谁料这竟是正中太后下怀,巴不得借着机会多抬举昭仪陆晚迎,甚至自己称病时,太后还会打发人来探望她。 自合安夫人故去后,太后更是常诏广平王妃进宫,大有安抚亲近的意思,有时她也会被太后唤去几次,每次去陆晚迎都在,对她也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看得出来,广平王妃与陆晚迎关系也不好。 故而,当着太后的面大家都还算正常,倘若太后离开,那必定是各自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这样不痛不痒的小手段,梁婠懒得应付,只当聋做哑、装傻充愣,由着她们两个各自斗闹。 也不知是不是太后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么几次互怼后,竟对她的态度好起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打消太后的防备很重要。 眼看产期渐近,梁婠也是真的忙起来。 白日里,做得最多的就是翻看老妇人在狱中写下的方子,然从头翻到尾都不见有半点与这蛊有关的内容。 宫里无法,她估摸着或许可以让宋檀在宫外帮忙打听,外面总要好过消息闭塞的皇宫。 出宫一事,她先前提过,所以再提,高潜允了。 第358章 人心可测 除夕前一日傍晚,天空飘起雪花,纷纷扬扬的,这一下则下了一整夜。 梁婠担心会影响次日出行,谁想晨起睡醒推门一瞧,云开雾散,天空放晴,明媚的阳光配着蓝天白雪,好看的紧。 梁婠早早就醒了,不像往日繁复的发髻、奢华的衣裙,只简单用银钗挽了发,上穿朱樱大袖衫,下着鸦雏间色裙。 沅芷伸着脖子,往镜子里瞧瞧,再回过脸上下打量她,赞道:“娘娘人长得好,就算穿粗布麻衣也好看。” 梁婠怔怔望着镜子里的人,有一瞬错觉,恍惚回到了从前。 可也仅仅只是一瞬,即便同样朴素的装扮,可到底人是不一样的。 那时,风吹日晒、粗茶淡饭,整天还要为生计发愁,别说皮肤粗糙、面色蜡黄,就连一双眼睛里都带着清苦与轻愁。 又岂能与现在养尊处优相提并论? 梁婠摇头笑笑:“所有的好看,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沅芷一脸疑惑,梁婠也不解释,很多感受只有切身经历才明白。 沐宴一身小厮装扮,脸上疤痕尚在治疗中,因而以面具遮挡,手里还提着一包先前做好的香膏与首饰。 他露出的眼里透着忐忑与紧张。 梁婠冲他笑了下:“我们走吧。” 沐宴点点头。 梁婠又叮嘱几句才带着沐宴出门。 临出门时,湘兰递过来一只暖手炉。 “外面天冷,娘娘要注意保暖。” 梁婠稳稳接住:“好。” 皇帝带着淑妃出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对外则称皇帝晨起时身体不适,淑妃留在太极殿侍疾,待晚宴开始再去。 稳妥起见,梁婠是与高潜分开走。 等行至阊阖门前,早已停了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 沐宴扶着她上车时,从帘帐后伸出一只手,梁婠犹豫一下,还是将手放上去,握住。 马车里,高潜黛色袿衣,饶是朴素衣饰,仍难掩身上凌人的气派。 自坐定,高潜就偏着头一瞬不瞬盯着她瞧。 梁婠几次想抽回手,却被紧拽着不放,也只能作罢,扭头看向车窗。 马车上路,咕噜噜的车轮声,也算打破车厢内的沉默。 片刻后,高潜开口。 “为何要选在今日出宫?” 梁婠眼睛透过窗子,看着南城宫一点点被甩在身后。 “陛下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除夕,你说除夕进出宫的人多,容易掩人耳目。” “看来陛下真的是忘了,”梁婠回过头,对高潜温柔一笑,“妾的忌日啊。” 她手被捏得生疼,仍是无所谓笑着:“当日陛下一道圣旨命妾入宫,妾为了所谓的家人、朋友,不敢不从,可谁知一入宫门,便永远留在了那儿。” 梁婠瞧着高潜黑漆漆的眼睛。 “陛下知道妾死后被扔在哪儿了吗?妾一直想去看看的,改日陛下可愿随妾同去?” “梁婠。”高潜眸色渐深。 梁婠垂眸笑笑:“其实,陛下对妾还是不错的,至少赏了妾一个全尸,没将妾做成什么物品,摆到那架子上。” “妾一直都不大明白,陛下为何要抓着妾一个不放,可劲儿地作践,看在今天是妾忌日的份上,陛下能告诉妾吗……” 高潜眯起眼,眼神寒芒:“梁婠。” 梁婠点头笑了:“陛下真是变了,从前妾若这么说,陛下怕是得亲手掐死妾不可,或者让他们——” “闭嘴。” 高潜沉声打断,死死捏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满是怒意,似要将人一口吃了。 扎心了? 还是恼羞成怒了? 梁婠低下头,抓着她的手已然青筋暴起。 她叹口气,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好言安抚:“陛下别生气。” “你到底——”高潜停了下来,瞪着她不再说话。 梁婠点点头:“到底是知道陛下不会让妾死,才敢这么有恃无恐,故意挑衅?” 她抚上心口,抬起眼直直看他:“陛下心疼了吗?说实话,有时妾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心疼。” 高潜没说话,只是移开眼,扭头看向另一边。 梁婠低下头抽回手,这次他松开了。 梁婠重新坐好,拉展衣袖,她忽然觉得这蛊也挺好。 杀人诛心,不是吗? 梁婠蹙着眉,也偏过头望向窗外。 安静半晌,听得另一边响起沉闷的声音。 “你想让孤怎么做?” 梁婠没回头,抿唇笑笑:“好歹是我的忌日,我心里有怨有气,你就不能让让我?” 没等来回答,梁婠手腕冷不防被人一拽,整个人被拽到他身前。 高潜手臂揽上她肩。 梁婠这次没有推开他,脑袋抵在他的胸口。 “高潜,你真不应该把你的心放在我这儿。” “是吗?” “人心本是难测的。” “那又如何,我若有十分痛,你就不可能挨九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闷声笑了下:“可能不止。” 梁婠垂下的眼睛微眯,眸光极冷。 自然不止。 马车在药店门口停下。 梁婠看一眼坐着的人:“陛下稍坐坐。” 人家亲人相见,他应是不屑的。 高潜不置一词。 梁婠说完,由沐宴扶着下车,脚还未站稳,秋夕就扑了上来,也不多问,只抱着她又哭又笑。 梁婠拍拍秋夕的背,目光越过肩头,望着僵若石像的宋檀。 他红透的眼睛直愣愣盯着沐宴,眼泪盈满眼眶,却强忍着不掉下一滴。 沐宴神色平静,只是微笑。 宋檀想说话,可哑了嗓子,发不出一声。 梁婠走上前:“进里面去说吧。” 宋檀回过神,眼睛也不往马车看,无声点点头。 铺子没外人,满室草药味儿,梁婠环视一圈,里头陈设同从前并没太大变化。 梁婠没去楼上,只与他们在楼下坐着。 明明人也不少,却始终没有谁先开口的意思,都安安静静坐着。 梁婠心口堵得难受。 秋夕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看一眼她隆起的肚子,忍不住悄悄拭泪。 梁婠拍拍她的肩:“我很好,真的。” 秋夕忽然哇的一声抱着她哭了起来。 药铺里闻起来苦苦的,梁婠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无声无息握住秋夕的手。 秋夕身子一僵,抬起泪眼看她。 梁婠微笑点头。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第359章 夏虫语冰 看到高潜,几人怔愣一瞬,都忙站起身行大礼。 梁婠蹙了蹙眉,咬着牙微笑。 高潜目不斜视朝她走来:“要在这留很久?” 梁婠慢吞吞站起来,“他们亲人重逢自然有话要说,我留在这里也是不便,再来不是说好要带您去街市上逛逛吗?” 高潜沉着眸,低头看一眼脚边跪着的秋夕。 “这是你从前的婢女?要不要——” “不要。”梁婠瞬间变了脸,目光犀利。 屋内莫名静了一下。 梁婠自觉失态,放缓了语气:“我不需要他们陪。” 高潜蹙起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幽深的眸子情绪难辨。 梁婠看向跪着的另外两人,目光又转回高潜脸上,问:“沐宴可以不用回去了,对吗?” 高潜默然颔首。 梁婠抬手齐眉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高潜沉默看她。 梁婠无视沐宴的手势,对宋檀道:“他脸上的伤,我会定期派人送药过来的。” 宋檀恭敬行礼:“多谢娘娘。” 梁婠不再看她,扶起秋夕:“可惜没能见见你的家人,不过,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秋夕哽咽着,低头抹眼泪。 她如今儿女双全,郎君待她也好,即便养育儿女、管理店铺,也丝毫不显得憔悴。 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只要看看眼睛和手就知道了。 梁婠帮她擦掉眼泪:“我这次出来已是不易,还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可惜时间紧张,不然真想回家看看。” 她停了下,又道:“好好照顾自己,代我向你家人问好。” 秋夕敛了哽咽,回握她的手,点头。 梁婠拍拍她的肩,对高潜道:“我们走吧。” 梁婠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帘还能看到站在门口的几人,她掀起帘子,冲他们笑着摆摆手,随即放下帘子,背身坐着。 马车又往闹市行去。 高潜瞥一眼窗外,再看她:“既然舍不得,为何拒绝我,让他们进宫陪你,不好吗?” 梁婠冷笑一声,不顾将他激怒的可能,慢慢抬起眼:“是不是只要自己好,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 高潜面色一沉:“孤是天子,孤若过得不好,不是臣民的错吗?他们不思己过,还想过好?” 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夏虫不可语冰。 梁婠没说话,少倾,听到他低低道:“你除外。” 好大的天恩。 梁婠哼笑两声,许是满含讥诮,高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梁婠装模作样继续看窗外。 不过几条街的距离,就到了闹市区,马车远远停在街口,有禁军扮成庶民混在人群里,暗中保护他们。 每到逢年过节,街市总是比平日热闹许多的,人挤人,她小时候没少同王庭樾一起出来逛,那时年纪小,只顾着开心,巴不得摊贩们晚点收摊、商铺晚点打烊。 直到后来嫁给崔皓,也赶在热闹时候,出来兜售贩卖绣品、香粉,才明白那些摊贩这么挨冻熬着,迟迟不回家,只是为了多挣几文钱。 梁婠手里提着小包袱,跟着人流走。 她脚步轻快,脸上挂笑,余光瞅一眼旁边的高潜,脸比方才在马车里还黑。 人多,推推搡搡中,少不得被旁人碰到、挤到。 他能忍到现在不发脾气已是极为难得。 梁婠又往他脸上瞄一眼,真怕他下一刻就爆发,一声吼得将人都拖去砍了。 念在他一路上,尚知道将她护着些,梁婠凑近脸,小声安抚道:“他们赚来的钱,有一部分都得用来缴税养你,你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不然多杀一个人,你就少一分收入。” 高潜脸色变了又变,低下头看见乌黑的眼珠藏着揶揄,他又别开眼,冷冷嗯了一声。 好像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叫卖声、混合着香味与怪味的空气,忽然之间也变得不是那么叫人难以忍受。 梁婠边走边张望,高潜扭头看她一眼,放低了声音:“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梁婠冲他扬眉一笑:“你不是说你一无所有吗?我们今天就去拿你砸坏的东西卖点钱!然后,再用赚到的钱,去买好吃的截饼,怎么样?” 高潜顷刻变了脸,拽住她的手腕:“你疯魔了?” 梁婠拧眉瞪他:“怎么了?” “士农工商,你怎能带我去做那最低贱的事儿?”高潜气道。 他声音不小,引得附近人看过来,见他们穿着普通,似一般庶民,更惹得不少人白眼、冷嘲热讽。 高潜驻足,彻底沉下眼,眉宇间已是乌云笼罩,暴风雨转瞬即到。 梁婠心头一惊,可不兴让他闹,他一闹,啥事都毁了。 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高潜的手,眼神示弱:“今日是我忌日,你就让让我,我去兜售发簪,回头赚钱给你买截饼吃,如何?” 高潜冷沉着脸,斩钉截铁:“你也不许去。” 梁婠咬了咬牙,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那我们出来是干嘛的?” 高潜目光深沉:“你想吃什么、逛哪儿里,皆可,唯独不许做自降身份的事儿。” 梁婠往两边看了看,深吸口气,点点头:“兜售货物对我来说算什么自降身份的事儿吗?您怕不是忘了,我连我自己都卖过。” 她说着深深看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将人扔在身后,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高潜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正要发作,忽然喉头一股腥甜,口腔顿时充斥着浓浓的血味。 他抚上胸口,垂下眼,将血咽了回去。 人若欠,天必还。 人是他,天也是他。 高潜缓了缓,再抬眼,就看梁婠几步折返回来,解下腰间的小绣囊,倒出药丸,然后将手伸了过来。 他愣了愣。 梁婠毫不犹豫抓起他的手,将药丸悉数放进他的掌心:“我有感觉的,快吃吧。” 这药丸是根据老妇人留下的手稿,加上她与太医令翻查十多天各类医书,新研制的。 虽不能解决根本,但确实能起到清除缓解的作用。 高潜垂下睫毛,仰头服下药丸。 梁婠叹了口气:“你若不喜欢,我们就不去了,我带你去别处。” 食肆就在附近,大不了就改改计划。 梁婠好脾气望着他。 高潜拭掉嘴角血迹,笑了下:“你既然留在宫里陪我,那我也陪你一次。” 第360章 一场赌局 梁婠对他扬唇一笑:“好啊。” 再转身,笑容渐失。 梁婠转动眼珠,目光在两边摊位上扫着,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却看见有人收拾摊位。 她眼睛一亮,忙提着包袱挤过去,掏出一支金玉簪子,用来租用妇人的摊位。 妇人瞪着递过来的簪子,大吃一惊,眼睛不停打量面前两人,男的鼻孔朝天,不拿正脸对人;倒是女的不仅生得美、说话好听,还笑容满面,两人虽着布衣,但面皮细白,猜想应是落魄的官宦人家。 妇人一时犹豫着不敢收,待梁婠好言说明缘由,这才接过簪子揣进怀里,还不忘帮着将小摊摆好。 高潜离摊位几步远负手站着,不时瞟几眼隐匿在人群里的禁军,又面色怪异看着眼前忙活的两人,浑身不自在。 妇人一边帮忙,一边瞅着梁婠的孕肚,口中好一番含沙射影,什么郎君有富贵、皮相好、能断文,皆是无用,连个体贴人都不晓得,收拾了多久,阴阳怪气了多久。 高潜初时嫌妇人聒噪,渐渐听得回过味儿,才明白这是骂自己,等要发作,妇人早携了东西,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人流中。 梁婠似乎浑然不觉,挺着孕肚当街呦呵。 其实,在这吵嚷闹哄的大街上,她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可一想到那么多禁军,还有陌生人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目光,高潜脸上就火辣辣地烧,实在不能理解她为何非要做这种事儿。 他别扭走上前,想劝一劝,却见有人讨价还价,还一味挑三拣四,诋毁首饰、香膏都是下脚货,一双贼眼睛更是不安分的乱瞟乱看,甚至趁着接递东西之际,顺手揩油。 高潜一股子邪火烧了起来。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什么老黄玉,那是和田黄玉,还有那个白的,羊脂白玉、独山玉……且不说你能不能买得起,就这些你配用吗?你知道她是谁,你竟敢对她动手动脚,看我不砍了你的四肢、挖了你的眼睛!” 他嗓门高、态度差,激得男子也变了脸,嘴里骂骂咧咧,撩起袖子就要动手,突生的状况,引得所有人围观。 高潜眯眼轻蔑一笑,手一抬,眼见禁军要冲上来,梁婠一把将他手按下去,拉到身后,好言哄了几句,又塞了两支簪子给男子,才平息一场祸事风波。 继续是继续不下去了。 梁婠只好一边收拾剩下的首饰香膏,一边悄悄往人群张望,在药铺时递了消息给秋夕,让她回昔日的太师府去找白露,再约见闹市,然今日人多,找起来确实费劲儿。 梁婠回过头,冲着脸色铁青的高潜,扬扬手中钱袋。 “我们去买好吃的截饼吧?” 高潜蹙眉抓住梁婠的手腕,盯着她,声音很沉:“我们回宫吧,你想吃什么我命司膳司给你做,你不喜司膳司做的,我就让他们将做截饼的人带回宫里,好不好?” 他是真的嫌弃周围的所有,低贱、嘈杂、粗俗…… 不堪忍受。 梁婠敛了微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日后应该是没机会了,你陪我去买一次截饼,买完我们就回去。” 方才还笑容可掬的人瞬间变得失落不快。 高潜捏住她的手腕,盯住她的眼睛:“你就真的这么不喜欢皇宫吗?” 梁婠沉默瞧他,什么话也没说。 大街上还是喧嚣鼓噪,高潜却觉得四周都静下来了。 两相对望,静默许久。 高潜垂下眼帘,叹口气:“罢了,今日就随你吧。” 梁婠暗暗舒口气。 孩子的身世不能让北周人或齐人知晓,只能亲口告诉陆修的亲信。 出宫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见不到白露,能见冯亭也好。 梁婠对着高潜笑了下,没有多余的话,带着他又往截饼铺子去。 熙攘嘈杂的闹市被丢在身后,高潜脸色也不再那么难看。 他看一眼梁婠,她脸上虽笑着,但眼神落寞,又见她对大街小巷如此熟悉,不禁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很久以前她过得都是今天这般日子,心往下沉的同时,又软了几分。 她不是真的喜欢兜售货物,她只是喜欢无拘无束。 高潜主动拉住她的手,道:“你若喜欢,以后我们再找机会出来。” 梁婠瞥一眼被握住的手,蹙了蹙眉,随口敷衍应了声,并未因此感到欣喜。 这人喜怒无常,未必可信。 去截饼铺子的路上,经过一家食肆,梁婠停了下来,兴致勃勃告诉高潜,这里的吃食多美味。 高潜见她心情好了起来,又看这食肆尚算干净,便开口进去尝一尝。 梁婠果然大为惊讶,随后又恢复笑容。 高潜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梁婠又提议让高潜坐着休息,自己去买截饼,高潜闻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 梁婠坦然迎上,任由他审视。 高潜冷沉沉的眸,眼底一片漆黑,他寒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许是见她挺着孕肚,又只身一人,高潜沉默过后,还是微微颔首。 “孤在这里等淑妃。” 他冷冰冰的语气,令人从心底腾起寒意。 梁婠微笑颔首:“很快的。” 说罢,在一道凉凉的目光中,走出食肆。 梁婠出了门,直往截饼铺子去,不用看都知道,有多少禁军盯着她。 她神态自若,走得不紧不慢,沿途碰到小摊小贩,还会停下看一看,像是真的闲逛一般。 截饼铺子离得不远,她买了两种口味,并未逗留太久,只等了一锅新鲜出炉的,买上就走。 从梁婠离开,高潜目光就始终停在门口,一刻不移。 她好像在试探他,他明明知道,却也忍不住想试探她。 他们都在赌。 每过一刻,他的心冷却一分。 他曾经满怀希望等过的,可惜她骗了他…… 而这次呢? 高潜等了许久不见人,摇摇头,不禁自嘲。 重蹈覆辙? 他看着满桌菜肴,当即一笑,眼里生出森森寒芒。 高潜站起身,倘若如此都无用,那便—— “你等着急了吧?” 门口人影一晃,梁婠跨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只纸包,手里还远远拎着一只。 高潜心中的冰原顷刻融化,化作一池潋滟春水。 怔愣之际,梁婠已走了过来,人还未靠近,就将提得远远的那只纸包丢了过来。 “这是给你买的,羊乳的。” 看她一脸嫌弃,高潜忽然笑了。 他从未觉得像此刻这般开心过。 第361章 别有天地 梁婠放下手中的油纸包,眼睛不看高潜,只盯着桌上的菜肴,脸上笑容可掬,口中抱怨不停。 “要不是为了给你买这羊乳的,我早就回来了呢,真是想不通,怎么那么多人爱吃这羊乳的?什么羊肉啊羊排的,我真是吃不了一点儿,上回被你逼着吃,害得我——” 忽而一顿,掀眸看他一眼,尴尬笑笑:“别提了,不然影响胃口。” 她也不等人说话,抓起一双竹箸递了过来。 “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吃啊!” 一颦一笑,神飞色动。 高潜没动,眼睛始终没从她脸上移开,她以为他是在嫌弃宫外的食物粗鄙。 梁婠拧着眉头,索性抓起他的手,将竹箸塞进他手中:“别瞧它们其貌不扬,很可口的,你尝尝吧,这可是几十年的老招牌呢,我很小的时候,我阿翁带我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布菜。 “我记得那时,他会要两个小菜,外加一壶酒,然后,”她停了停,环视一圈,指着靠近门口的位置,扭过头看着他笑。 “就是坐在那个位置,然后,看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能坐一下午,”她说着,摇摇头,“那时我也不懂,路上的行人有什么好看的呢?” 她语笑嫣然,却眼泛水光。 自他们相识以来,好像也从不曾见她这么快活过。 高潜不由自主握紧竹箸。 面前的小食碟里不一会儿就堆得跟小山似的。 “你该不是怕这里面有毒吧?”梁婠眨着眼睛,挑眉一笑。 高潜低下头,随便夹起一箸,放入口中。 他现在还怕什么毒呢? 高潜头低下去的时候,梁婠脸上没一点笑。 用到一半,有人朝他们这桌走来,行至一半,踟蹰着不敢上前,只伸头往这边瞧。 两人察觉异样,一同抬头看去,竟是方才闹市上的妇人。 妇人看到没认错人,展颜一笑,靠近两步:“妹子,你那首饰香膏可卖完了?” 梁婠一愣,看看高潜,又看一边的包袱,再看回妇人,诚实摇头:“没呢,还剩许多。” 妇人一拍手,挽唇笑了:“这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回家后,那几个未出阁的女叔见了,都十分喜欢,只央我去寻你,谁知我再返回摊位,再不见你,好容易问了路人,才一路找来,幸好没叫我白跑一趟,你可愿意拿上东西陪我走一趟?” “你什么人,好大的胆子!”高潜忍着听她说完,立时变了脸。 梁婠刚要安抚,妇人满是不屑瞅他一眼,再往桌上细看一圈,冷冷讽刺。 “我什么人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看看你什么人吧!一个大男人到底是怎么给人家当夫婿的,明明自己有手有脚,却大冷天逼着妻子出来卖东西,卖也就卖吧,连搭把手都不会,没容易赚点钱,扭头就得给你买吃买喝,啧啧啧,这么一桌儿,只怕方才卖的钱都叫你一顿吃完了!” “你——”高潜脸黑透了。 妇人哼笑一声,白他一眼:“我什么我,白瞎了你这副好皮囊,倒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啊!” 梁婠听得心惊肉跳,看一眼高潜脸色,在他大发雷霆前,连忙挡去身前,双手按住他的肩,对上他目光,轻声轻气:“别气别气,她是要买我们的东西。” 高潜阴沉着脸不说话。 梁婠这才扭头朝妇人看:“嫂子家离这儿远吗?” 妇人摇头:“不远的,你瞧,就在那挂着红灯笼的酒肆旁。” 梁婠顺着妇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很近,就在斜对面。 她又回头看高潜,轻声哄着:“你在这儿坐着等等我,做完这单生意,我们就回家,好吗?” 回家? 高潜脸色稍霁,从肩上拿过她的手,握在掌心,仰面看她:“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啊。” 梁婠唇角动了动,身后率先响起说话声。 “果真是活久见,还真没见过谁家男人像你这般,吃软饭吃得如此心安理得——” 眼见高潜怒意上涌,梁婠回过头,没好气打断:“这位嫂子你这般出言不逊,侮辱我家郎君,我断不会再卖任何东西给你,你快走吧!” 梁婠说着喊掌柜结账。 见梁婠怒了,妇人急了,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好言相劝。 梁婠不为所动。 高潜脑袋懵懵的,盯着梁婠不敢眨眼,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人活两世,她从来都是维护旁人,与他横眉冷对。 她第一次维护他。 高潜站起身,不顾食肆里人多眼杂,当众揽过梁婠,抚了抚她的头发。 “你和她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他说完,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惊世骇俗一举,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高潜拍拍她的背,放开她:“去吧,我还是会等你的。” 言毕,坐回原位。 梁婠忍住心下的异样,蹙紧眉头。 妇人一听这话,立马道谢,又拉着梁婠就往门外去:“放心吧,耽误不了你们多少工夫。” 梁婠迈出门槛,余光瞥见坐在食肆里的影子,昏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跟着她。 恍然记起一幕,她飞奔离去之际,听到身后有人跟她说:我就在这等你。 梁婠来不及多想,捂住胸口。 妇人挽着她的手,一边高声同街坊领里打招呼,一边扭头给梁婠介绍似的,声音却是极低:“夫人,有人在等您。” 梁婠丝毫不意外,她本就做好两手准备,一面派秋夕找白露,一面让秋夕传话给冯亭。 当日,店铺缺人管理,陆修派了冯亭来打理。 他们的粮铺与这食肆很近。 应是冯亭派了妇人来。 妇人没带她去粮铺,而是去了酒肆旁边的布庄。 梁婠仰头看了眼隔壁的红灯笼,是方才食肆里看到的那两个。 妇人神色自如,小声道:“禁军盯得很紧,临时换了地方。” 梁婠想解释,她只是想让他们带个话而已。 进了布庄,妇人带着梁婠上了二楼。 直行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又走到书架跟前,妇人转动书架上的一只花瓶,书架转动,露出另外一间屋子,有扑面酒香,这布庄竟通向酒肆。 梁婠惊诧,扭头看妇人,妇人行了一礼,恭敬让至一侧。 “夫人,请。” 梁婠迈进雅室,身后的墙又合上,再往前走几步,她偏头望过去,光影里,有人坐在几前看她。 “再为我烹壶茶吧。” 第362章 深情缱绻 梁婠浑身一震,不是冯亭,是,是他吗…… 可他怎么会在这儿? 梁婠眯起眼,再不敢迈出一步。 多少个夜里,总能听到有人唤她,一声一声的婠婠在唤她。 可每当想要上前,她就会醒来,发现不过是黄梁一梦。 梁婠站在原地,睁大眼睛,极力想要看个清楚,可视线全然一片模糊。 堵在嗓子里的千言万语,到最后都只剩下哽咽。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一个清俊颀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不过须臾,就走到她的面前,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 他红着眼睛,默默注视着她。 情愫涌动,恍若隔世。 梁婠不敢擦眼泪,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心像被人徒手撕着,鲜血淋漓地疼。 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梁婠偏过头,擦一把眼泪,再看他:“为何回来?” 宇文玦心下微窒,“因为你在这儿。” 梁婠喉头一紧,闭了闭眼:“为何现在才来?” 是鲜有的委屈与埋怨。 宇文玦心口痛了一下,克制着,想帮她拭泪的手又收了回去。 要如何解释看到的那些曾经,她主动伸过来的手,被他冷眼无视? 他眉头紧拧,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从未想过,她的夜夜噩梦,竟也有他的一份原因。 梁婠看到他垂落回去的手,心里又酸又疼,眼睛通红:“你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 宇文玦心口像被剜了一刀。 不,该生气不是他,而是她。 宇文玦轻轻摇头,扯了扯唇角,难以言明。 梁婠双眼深深盯着他:“那是为何?” “婠婠……”宇文玦喉头一哽,声音哑哑的,他不确定她还想不想见他。 可就这么一句婠婠,梁婠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宇文玦叹息中上前,抬起她的脸。 “婠婠,你是想见我的,对吗?” 那句陆修是不是还活着,一定不是宋棉想问的。 梁婠仰着面,仔细盯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指尖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肌肤相触是温热的、是真实的,还有鼻息间淡淡的冷松木香味儿。 是只属于梁婠的陆修。 她除了拼命点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怎会不想见他呢? 宇文玦红着眼睛低下头,帮梁婠擦掉眼泪,笑了:“只要你想见我,我就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 梁婠也笑了,整个人被抱进一个温暖又安心的怀抱。 她紧紧圈住他的腰,闭着眼,贪婪地嗅着清冽又熟悉的香味儿。 是活生生的陆修。 梁婠将头埋进他的胸口,感受着里头有力的心跳,真真切切是那个陪着她度过漫漫长夜、让她一度贪恋又不舍的怀抱。 忽然忆起那穿胸一剑,梁婠不敢用力,隔着衣服小心摸了摸:“还痛吗?对不起,都怪我没有跟你说清楚。” 宇文玦攥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下:“放心,早就不痛了,你只想让我好好活着,对吗?” 他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托着后腰的力道恨不得将她嵌进身体。 “你想告诉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吗?” 他果然看到她留下的束发。 梁婠的眼泪夺眶而出,想抬头,却被他钳制着动不了,浑圆的肚子也不能给他们制造半点距离。 宇文玦微微一叹:“婠婠,以后再有任何事,不许瞒着我,更不许独自硬扛着,好吗?” 以后? 梁婠胸口剧痛,抬手抚上他的脸,吸着鼻子:“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宇文玦吻了吻她的头顶,目光微潮:“不用问,我都知道。” “都知道?”梁婠讶然,笑眼里尽是泪水,顺着眼角肆流不止。 宇文玦眯眼颔首,嘴里发苦:“嗯,都知道。” 他离开一点,俯下头看她:“就算不知道也无妨,我只信我信的。” 梁婠心中涩然,这话他曾说过,少时知晓身世后,他不信北周,亦不信陆氏,而是亲自去查证。 所以,他才会来找她? 宇文玦沉默一下,又道:“我还知道你腹中是我们的孩子。” 梁婠眼泪一滞,怔愣看他,不可置信。 宇文玦笑着轻轻揩去她的眼泪:“你曾经告诉过我的。” 梁婠几乎忘了流泪,傻傻盯着他看,实在不明白缘何这么说? 宇文玦看着她湿红的眼睛,心脏如受重锤一般,一下一下被砸得生疼,扣着她的脑袋按在怀里。 姚锦瑟一事上,她对他说过,女子若是经历了那样的遭遇,是无法心无芥蒂与人生子的。 可他的婠婠所遭受的,却是十倍百倍都不止的伤害。 而他那时也只是冷眼旁观、漠然视之。 宇文玦闭起眼,微微吸气,再也遏制不住湿湿热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滑落。 他缓了缓,声音平静,不露半分情绪。 “婠婠,跟我一起走,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 “是,重新开始。”他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轻轻点头。 梁婠眼底涌动,是啊,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只要她点点头。 可是她没有动,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这张让她迷恋的脸。 她哑着嗓子开口:“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神思微动,心如擂鼓。 她只顾着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却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儿。 知道他是周人,当日他被带走时,来接他的人,单从言谈举止就可窥见绝非常人。他们那般处心积虑设计,费尽心力谋划,就算是尸体都要带回北周的,又怎么可能只是一般的细作? 还有先后两次送给她的财物,和那枚放在绘了缠枝莲盒子里的白玉玦。 能借着北周皇帝之手送礼给她,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梁婠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宇文玦脊背微微一僵,本能的,关于陆修的那些记忆纷扬而至。 不,那些不属于他,他们都死了,他只是他。 他要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我——” 砰的一声,门被狠狠撞开,欲出口的话猝不及防被打断。 梁婠心上一惊,抬眸看过去。 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女的是一张生脸孔,紧跟其后的是一个旧相识,尉迟渊。 女子一袭红衣红裙,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微扬的俏脸、倨傲的眼神,英气逼人、艳光四射。 她看过来的眼神肆无忌惮。 对上自己打量的目光,女子笑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就是大周的齐王宇文玦吗?” 她脸上洋溢着不敢小觑的傲气,语气全是嘲讽。 “堂堂大周尊贵的齐王殿下,不远千里赶来齐国晋邺,美其名曰刺探敌情,不想却是为了私会敌国齐君的宠妃,甚至还要拐着人家私奔,宇文玦,你可真是了不起!” 梁婠心头一紧,沉默看向牢牢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宇文玦吗? 再瞧着红衣女郎利落的身手,就连渊都拦不住她,定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 尉迟渊寒着脸上前,先是对着宇文玦领罪,又对着梁婠恭敬行了一礼:“夫人。” 夫人? 萧倩仪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且不说除了宇文玦,她从没见过尉迟渊对谁这般恭敬过,就是这句夫人就足够令她心下震荡的。 曾一度以为,齐王府中青竹口里的那一句夫人是指已经和离的原配夫人,曹氏。 真没想到,他们口中的夫人,竟是这么一房妾室。 妾也配称作夫人?当真是大言不惭? 萧倩仪看到宇文玦揽着布衣女子的手一刻不松,不觉刺痛了眼睛。 昔日大司马被宠妾迷得神魂颠倒的传言,到底是真的。 萧倩仪扯着嘴角只想笑,如何也没想到,整日冰清水冷的宇文玦,竟还有这般深情缱绻的时刻? 宇文玦表情漠然地转过脸看她:“出去。” 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 萧倩仪不予理会,眼睛只盯着梁婠上下打量,忽然挑眉一笑:“怎么他还没告你他究竟是谁吗?那你可得小心了,说不定他是故意利用你呢。” 第363章 骤然突变 尉迟渊一剑架上女子的脖颈。 女子不惧不畏,处之泰然,瞥他一眼:“你敢吗?” 尉迟渊神色一暗,别过头。 梁婠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宇文玦蹙眉望着梁婠。 梁婠拭干眼泪,冲着女子淡然一笑:“女郎有所不知,他不被我连累就算好的,又怎会利用我?” 萧倩仪惊讶一瞬,重新审视这个传言中的妖妃梁氏。 自打进来,梁氏只在她破门而入时,脸上出现诧色,不过也是转瞬即逝。其余时候,即便是打量自己,也是淡淡的,没有半分敌意、或是任何不敬。 甚至这般冒然闯进,也不见半点怨怪。 她的眼里只有面前的男子,真正在乎的也只有他一人。 就像攒了浑身的力气,好不容易等到出击,却生生扑了个空。 萧倩仪嘴唇嗫嚅,再说不出任何挑衅的话。 梁婠不再看发愣的女子,缱绻的目光重新落回宇文玦的脸上,贪恋地抚摸着他的眉眼,感受着他的温度,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倘若不是因为她的干预,他本该是权倾大齐的陆太师,又如何会被人逼入穷巷? 梁婠垂下眼,默默吸了口气。 为何属于他们的时间总是这么短暂? 梁婠不顾有旁人在场,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抑制不住地啜泣。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宇文玦将人扣在怀里,心口隐隐疼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轻声安抚、又像是低声诱哄。 “我们一起走,好吗?” 梁婠埋着头,双肩抖动。 宇文玦眯了眯眼,回应他的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和一收再收的手臂。 “婠婠,跟我一起走。”他吸着气又说一遍。 梁婠仰起脸,红透的眼眶挂着泪:“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宇文玦迎上她的目光,轻轻摇一下头:“不是,不止是来接你,还——” 梁婠手指压上他的嘴唇,望着他笑。 她的陆修从来不会骗她。 他一点儿都没变。 梁婠笑着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宇文玦皱着眉头看她,抬手轻轻替她擦拭。 梁婠移开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牵唇笑了笑:“你走吧,我是不会和你走的。” 宇文玦变了脸色,紧紧抓住她的手,死死盯着她:“婠婠?” 他嗓子哑的不像话。 门口骤然响起一声冷嗤。 “你这个乱臣贼子想将孤的淑妃带到哪儿去?” 高潜步伐悠然踏了进来,紧跟其后手持利器的禁军,瞬间涌入不算大的房间,将所有人团团围在中间。 高潜站在人群外,一双黑眸沉沉盯着中央那个哭红眼的人。 她又一次骗了他。 为了骗他,不惜与人联手演了一出戏,哄他上当,让他空欢喜一场。 “淑妃忘了吗?孤可是一直在等你。” 宇文玦冷冷看过去,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尉迟渊握紧长剑,护在宇文玦身前,时刻待战。 萧倩仪趁人不备,长剑毫无预兆地抵上梁婠的脖颈,看向人后的高潜。 “齐君,想给您的淑妃收尸吗?” 高潜眼神阴冷,沉着脸一言不发。 梁婠蹙起眉,一动不动。 宇文玦一把握住剑身,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梁婠眼睛盯着刺目的鲜血,脑子嗡的一下,浑身僵冷。 萧倩仪脸色大变,声音沉痛:“宇文玦别傻了,你中他们的计了!” “与她无关。”宇文玦并不看她,只注视着眼前人,声音无波无澜。 萧倩仪握着剑不敢再动,狠狠瞪着梁婠:“你是不是非要害死她才甘心!” 梁婠脸白如纸,嘴唇动了动唇,轻轻摇头。 宇文玦冷了声:“萧倩仪,你再敢多说一句,我会杀了你。” 萧倩仪眼眶一红,气急败坏:“宇文玦,你迟早要死在她手里!” 宇文玦毫不在意,也不顾手上还流着血,低下头看着梁婠,轻声又说一遍。 “婠婠,跟我一起走。” 他一手握着剑身,一手试图去牵梁婠的手。 梁婠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白着脸深深看他一眼,走向面色阴郁的人。 “婠婠!” 宇文玦望着她走近高潜的样子,瞳孔一缩,心像活生生撕裂,疼得他整个人在发颤。 他一把甩开手中的剑,几步冲上前,却被更多长剑对准,无法再前行半步。 梁婠不顾身后满是暴戾之气的人,拨开禁军,已走到高潜面前。 红着眼眶,浅浅笑了一下:“陛下,妾错了,妾不该骗您,妾随您回去,请您放他们离开。” 高潜冷森森的面孔不为所动,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站得笔直。 眼眶有什么涌了出来,梁婠低下头擦了擦,抿抿唇,再抬头。 “妾知道,陛下喜欢看妾求您。” “梁婠!” “婠婠!” 几乎是同时的,不知是谁的声音带了颤意。 梁婠努力睁大眼睛,不敢再眨一下,只望着高潜,缓缓吸了口气:“妾求陛下。” 高潜忍无可忍,嫉妒、愤恨,顷刻间喷涌而出。 “你当真以为孤舍不得杀你吗!” 梁婠平静摇摇头:“您已经杀过妾一次了,所以妾不会用性命要挟您,只会求您,求您放了他们。” 她往下咽了咽眼泪,冲高潜微微一笑:“妾求陛下放他们离开。” 不等高潜回答,梁婠直直跪了下去。 “不要!” 膝盖几乎要触地的瞬间,有一双手稳稳将她抱住,带着淡淡的冷松木香。 他声音低低的。 “从今往后,我不要你求任何人。” 梁婠回过头,对上一双赤红的眼睛,眼泪顺着他的脸往下淌。 宇文玦抱着她小心站稳,低下头看她。 “婠婠,我不要你求任何人。” 梁婠对上他痛惜的目光,强忍的眼泪还是倾泻而下。 宇文玦拦腰将人按在怀里。 梁婠埋着头,牢牢抱住他的腰。 有人迟疑地走上前,出声请示。 “殿下,外面的人已经清理干净,齐君要如何处置?” 梁婠一惊,猛然抬头看过去。 高潜被人挟持在长剑之下,脸上没有半点惧色,反而勾着唇,淡淡地笑着,眼神阴鸷可怖。 宇文玦松开梁婠,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声,冷如霜雪,“杀了。” “不!”梁婠惊恐瞪大眼睛,死死抓住宇文玦的衣襟,拼命摇头。 “不能杀!” 第364章 痛心入骨 宇文玦双眼一冷,蹙起眉,低下头盯住她:“为何?” 他没忘她是如何费尽心力研制毒药,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为了杀高潜。 现在当即就能实现的事儿,为何要阻止他? 不,谁也阻止不了。 每每回想起梦中那些她受尽凌辱的画面,就像有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在剜他的心。 他饱尝剜心之痛,高潜就该加倍奉还。 梁婠清楚看到宇文玦眼里闪过的冷光,是嗜血的冷漠与浓浓的杀意。 有一瞬陌生之感,却又似曾相识。 触碰到她瑟缩一下的目光,宇文玦的心狠狠一抽,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喟然叹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就像那天夜里,她在街头遇见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惧意一般无二。 他不要她怕他。 宇文玦收紧双臂,把她牢牢贴在胸前,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轻轻的:“杀了他,我们一起离开。” 梁婠心狠狠一跳,用尽力气将人推开一些,抓着衣襟的指尖泛白。 她颤着唇,望着眼前人,停在嘴边的话难以言说。 她要如何告诉他,自己身中无解之蛊,与高潜性命相连? 他若是知晓一定不会不管她的。 带着她与高潜一同回北周吗? 不,那势必会挑起两国战事,他会再度成为齐国与周国共同的目标。 届时如何收场? 梁婠垂下头,咬住下唇闭了闭眼,唇齿间全是苦涩。 她咬了咬牙,艰难抬眸,从齿缝挤出几个字。 “孩子是他的。” “婠婠?”宇文玦变了脸色,喉头滚动着。 梁婠松开他的衣襟,退后一步,望着他的眼睛,又说一遍:“我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宇文玦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紧紧拽住,不许她再后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很用力,几乎要将她捏碎。 可梁婠丝毫不觉得痛,甚至希望能再痛点,才能掩盖身体某一处的四分五裂。 她噙着泪,轻咬嘴唇,坚定点头:“我知道。” 宇文玦眯起眼睛,本该犀利的目光却满是痛惜:“不要骗我,你骗不了我!” 梁婠笑看着他:“我为何要骗你?” “婠婠……”宇文玦嘴唇微张,脸上苍白。 “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 眼眶里的温热还是溢了出来。 梁婠抹了把眼泪,抿抿唇,再看他:“在我去屏州前,在太极殿,就是在太极殿里,我和他——” 宇文玦眼底通红,扯了扯嘴角:“婠婠,不要骗我,好吗?” 梁婠睁大眼睛,笑了下:“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要封我作昭仪,又为何允许我去找你?” “你是为了……为了我。”宇文玦像失了力气,有些握不住她的手。 梁婠甩开他,冷了目光:“是不是的,都不重要了,看在我们也曾夫妻一场的份上,放了他,也放过我和孩子,你走吧。” 宇文玦怔怔站着,木然摇头。 梁婠就那样看着他,是撕心裂肺的疼:“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你明白的,对吗?” 他自小失去父亲,曾说不想让他的孩子同他一样。 是啊,她了解他,所以说出的每一句,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精准地插在他的心上。 宇文玦上前两步,死死抱住她。 “不,不放,婠婠,孩子不会没有父亲的,你是我的妻子,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梁婠挣开他的手臂,后退几步,眼睛赤红:“你别傻了!他不是你的孩子!不是!” 宇文玦轻轻摇头,眼里的光稀碎,白着唇。 “婠婠,你不要,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梁婠吸一下鼻子,偏头笑了:“那我该怎样?你告诉我该怎样?假装这孩子是你的,同你一起走吗?” 宇文玦声音嘶哑:“只要你愿意。” 梁婠指甲狠狠戳进肉里,面上笑了一下:“好,那我问你,我用什么身份同你走?回到你的大周,又用什么身份跟着你?敌国的皇妃?或者齐王妃吗?你们大周的皇帝肯吗?愿意吗?还是继续当什么爱妾宠姬?” “不,我说过——” 梁婠打断他的话:“是,你说过无论是何身份,你都只有我一人。” “那又如何?”梁婠笑着拭去眼泪,摇摇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我累了,不想再受千夫所指,亦不想被万人唾骂。” “你连我何种身份都做不了主?我又为何要同你走?跟着你再去北周看人脸色吗?寄人篱下讨生活吗?继续隐忍吗?” 梁婠指向一旁的萧倩仪,勾了勾唇:“那你跟我说说,何时身怀绝技的尉迟渊,连个小女郎都制服不了?” 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弯起眉眼讽笑。 “不,不是制服不了,是渊不敢对她下狠手,因为你受制于人,不能对她下狠手,对吗?” 她又笑看萧倩仪一眼:“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传言中周君给齐王选中的联姻对象吧?” “昔日有曹相千金,今日有银岳府女郎。一个大司马夫人,一个齐王妃。你告诉我,我的位置在哪里?” “不论你是陆修也好,宇文玦也罢,你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又凭何叫我跟你走?你连自身都护不了,如何护得了我?” “还是说等着我下一次再卖身给谁,然后千里迢迢赶去寻你、救你吗?” 如果说方才是将他的心剁得粉碎,那么此刻便是扔在脚下无情踩踏。 梁婠走到高潜身边,不顾长剑锋利,与他并肩站着,冷冷望着宇文玦。 “他是一国之君,至少跟着他,没人敢随意欺辱我、欺辱我的孩子,他能护着我,还能给我地位和尊荣、权力与恩宠,,他还承诺过会让我做皇后,等那时我是皇后,我的孩子是储君、未来还会是天子。” “我什么样的仇报不了,又有什么样的人不能杀?” “你告诉我,我为何放这样的生活不要,同你走?”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想报仇的,对吧?所以,你凭什么认为,为了爱你,我就得忘了我阿父、阿翁是怎么死的?凭什么认为,为了爱你,我就得放过那些曾折辱过我的人?又凭什么认为,为了爱你,我就得乖乖守在一方院落,每日等你归来?” 梁婠望着他,擦净脸上所有眼泪,嘴角弯出一丝微笑:“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宇文玦颓然垂下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 卫国公府门前,她曾握着他的手,问他。 夫主最想要的是什么? 第365章 欲拒还迎 “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 萧倩仪红眼睛恶狠狠瞪过来,气急败坏。 “实话告诉你,他为了你已经抗旨,拒绝同我们银岳府联姻!那偌大的齐王府里连个侍妾都没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梁婠没理会。 他是怎样的人,她又岂会不知? 梁婠提起一口气,望着宇文玦,给予最后一击。 “你曾说你最厌恶的便是权力,可我要的恰恰就是这权力。” “你我从来都不同路!” 梁婠大声吼完,整个人摇摇欲坠。 闻此,颓然不语的人忽而抬起头,好似浑身一松,嘴角微微上扬。 “是吗?” 宇文玦眯起眼一步一步踏上前来,“这有何难?” 他望过来的黑眸,尽是沉冷与讥诮,好像她说了一件极容易的事。 被这种目光笼罩,她的心思一览无余。 梁婠心慌起来,只能攥紧掌心,挺直脊背故作镇定,才不至于被他慑人的气势逼得后退。 宇文玦捕捉到她细微的动作,她还是没有变,明明是只红眼睛的兔子,却偏偏要伪装成张牙舞爪的兽。 “你继续说啊,让我听听你还能说些什么?” 是赤裸裸的嘲讽。 他气势不减,一点点逼近,梁婠又气又恼别开头。 刚要往旁边挪出一步,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 梁婠用力推他,却推不开。 宇文玦抓住她的手,戳上他的胸膛,“你若觉得伤我伤得不过瘾,我的心不够痛,你索性从这儿把它挖出来,亲手拿着刀剁,好吗?” 盯着她的一双黑眸幽深如井,带了癫狂与疯野。 梁婠心头直发憷,她知道他会的,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她手不停地往后躲,生怕力道太重,伤到他的旧伤。 宇文玦像捕捉到什么有趣的事,眼中带了丝玩味儿:“怎么?怕伤着我?你这是在心疼我?” 梁婠不敢再动,眼皮微掀,目光飞快扫视一圈,所有人盯着他们瞧,脸上表情各异。 而他们两人就像白白给人表演一般。 不,这与她预期的不一样。 梁婠暗自懊恼。 注意到她的分神,宇文玦一把擒住她的下巴,低下头,狠狠咬上温软的朱唇。 梁婠一惊,瞪大眼睛,本能要挣开,刚刚捶打两下,又恐真的碰伤他,不敢再使劲儿,只能轻轻推着。 落人眼里却是欲拒还迎。 唇舌勾缠,像蓄意燃了把火,轰的一下,心底克制、压抑许久的火焰顷刻被勾起,转眼火海一片,将人吞没,无法思考。 梁婠仅凭残存理智闪躲。 宇文玦离开一点儿,垂着眼看她,低哑的声音带着诱哄:“乖一点好不好,我很想你的。” 他托着她的后腰,黑眸中的冷酷早已消散殆尽,红着眼圈,又是委屈又是温柔。 目光相触,梁婠的心像被击中,再也硬不起来,酸软又无力。 她沉默着,垂了垂眼。 宇文玦眼带泪花,笑了下,唇再次覆了上去,全然不顾在场众人,忘情缠咬,带着厚重的、化不开的深情与悲痛,吻得那么深、那么狠。 感受到他浓浓的爱意,梁婠闭起眼,虚扶着他的肩,承受着、回应着。 本以为他餍足后就能放了她,不想她越回应,他越用力,久缠不放。 梁婠头昏脑涨,腿脚发软,有些站不住。 就在她几乎要闭过气时,宇文玦终于放开了她。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那被逼红的眼角挂着泪珠,叹息:“婠婠,我说了,你骗不了我。” 深邃的黑眸柔情满满,仿佛要把她溺毙。 宇文玦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放软了声音:“为何要狠心说那些话?在屏州时,你就骗过我一次,这回你又想背着我做什么?” 梁婠微喘着移开眼,默默叹气,心里说不清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宇文玦抚着她的脸,轻叹。 “罢了,你不肯说,我也不逼你,回去的路上,有足够的时间让你想,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一直想不好,我就让你想一辈子。” 他说完看向尉迟渊:“砍下他的头颅挂上城门。” 梁婠心头一紧,思绪纷乱。 高潜的眸光已然阴郁到极致。 萧倩仪急道:“宇文玦,为何不将他抓走,用来胁迫齐国?” 宇文玦望着梁婠没说话。 梁婠知晓他心中明白,用高潜威胁不了任何人,大齐最不缺的就是等着做皇帝的人,他们杀了高潜,除了正好给人腾位置,最多引得齐国内部争抢皇位,再不会有任何作用。 对宇文玦来说,内乱更有利于他行事,然高潜与她命牵一线,尚不能死。 可带着高潜上路只会祸患无穷。 梁婠扭过头看向高潜,他也定定看着她。 眼见尉迟渊上前就要动手,梁婠拔下发簪,抵上自己的脖颈:“等等。” 宇文玦不可置信瞪着她:“你竟拿命要挟我?” 梁婠抬起头,目光平静:“对不起,我也是迫于无奈。” 宇文玦沉下眸,静静看着她。 良久,他闭上眼,轻轻点头。 梁婠知道他同意了,一瞬间,心疼得厉害。 她说不出话,只能怔怔看他。 宇文玦拨开她拿发簪的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微微叹气:“以后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不必如此。” 说罢,最后看她一眼,摆摆手带人离开。 萧倩仪还欲再说什么,被人强硬带走。 方才还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转眼只剩下她一个。 梁婠仿佛失了全部力气,滑坐在地上,手里的簪子也跟着掉落。 若是这蛊无解,这便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城门外。 宇文玦冷冷看着高潜:“你若是个男人,就不该要挟她。” 高潜眼睫低垂,笑了笑。 他眉间密布的阴云早已散去,笑容似烈阳,有些刺目。 渊一股怒气上涌,扬手就要一剑劈下去。 宇文玦斜撩一眼,渊只好作罢。 高潜敛了笑,认真看着眼前人。 活了两辈子才知晓,他是同母异父的弟弟。 “为何?” “她既信我,我也不会疑她。答应她的,我亦会做到。”宇文玦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为何?”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看得清楚。 高潜凤眸轻眯:“你不是都知道吗?” 宇文玦眸光一凛。 两人对视一眼,了然于胸。 宇文玦不再多说,翻身上马,往皇城方向再看一眼,骑马绝尘而去。 禁军围了上来,江护军抱拳请命。 “陛下,可要追?” 高潜勾起唇摇摇头,转身往城门走。 “急什么,我同他迟早有一战。” 还未走至一半,有人迎面匆匆跑来。 “陛下,不好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第366章 遗命遗命 客栈里,萧倩仪在地中央已经转了好几十圈,边踱着步子边朝窗外张望,一脸焦急。 “我们为何还要在此逗留,你是真不怕齐君派追兵?” 这离晋邺也不过几十里。 疑问石沉大海。 萧倩仪停下步子,再瞅一眼坐在案几前的人,四平八稳的。 竟还有心情写字?! 实在忍无可忍,直冲上去,不想一堵肉墙挡住去路。 萧倩仪给尉迟渊一个白眼,转身又往另一边去,刚要开口,宇文玦淡淡一声。 “再等等。” “等等?”萧倩仪倒吸一口冷气,“等什么?” 宇文玦头也不抬,只专心写字。 萧倩仪瞪着写字的人:“齐王殿下,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你这么大老远来就是为接人,结果她说不走,你就真让她留下了?” 笔尖略微停顿,又继续。 萧倩仪看着无动于衷的人点点头,又道:“行,她不走就不走吧,那齐君明明成功被俘获,你却说放就放了,莫不是你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齐人?” 宇文玦毫无反应,尉迟渊又拦在眼前,萧倩仪气得直咬牙,实在无法,只好转去另一边,却见白胡子老头拧着眉头摆弄几个小瓶子,又是闻、又是看,全然不管发生了何事。 萧倩仪抿了抿嘴唇,“老大人。” 陈德春一愣,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周人与齐人,重要吗?” 萧倩仪讶然。 陈德春垂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瓶子,喃喃自问:“不过才几十年,昔日的魏人都死绝了?” 萧倩仪愣住,张了张口。 陈德春恍若不见,盯着小瓶子,口中直称妙。 宇文玦眯眼笑了下,笔尖未停。 萧倩仪咬了咬牙,又道:“那些人完全可以不留活口,你却让他们故意放走一个,我真是——” 宇文珂派来的人跟了他一路,他严防死守、只作不知,谁料偏在齐君带兵包围酒肆时,命人故意惊动那些杀手,两方厮杀倒也算坐收渔利,可他非得留一条漏网之鱼。 萧倩仪蹙眉,他是生怕宇文珂不知道他从前身份?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宇文玦握笔的手一紧。 谷雨避开萧倩仪,绕过尉迟渊,上前行了一礼,双手呈上密函,又道:“晋邺城中传出消息,北周晋国公派人刺杀齐君,行刺失败后,除一人逃脱,余下人悉数被诛。” 萧倩仪瞪圆眼珠,也不顾礼数:“你是故意要挑起两国纷争?!” 这绝对是有预谋地坑害宇文珂! 宇文玦的心全然不在外事上,根本不在意他们说些什么。 他匆匆搁下笔,一把接过密函,颤手打开,不过简短几个字,他眯起眼,怔怔看了许久。 若不是纸张轻颤,几乎以为他凝固了。 谷雨垂头跪下:“恭喜殿下。” 几人皆是一惊,再看,他竟是眼圈都红了,眼底泪光涌动。 这是那位生了? 怪不得从昨儿就说要等等。 谷雨微微哽咽:“奴婢愿意回去侍奉夫人与女君。” 宇文玦没做声,偏头看向窗子,新年的第一天,伴着清晨的阳光而生。 曦。 他们的女儿叫曦。 宇文玦像做梦似的,却又无比清醒,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 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真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婠婠真的给他生了孩子,不,应该说是他们的孩子。 宇文玦摇摇头,扬唇笑着再看一遍字迹,又站起身,腿脚快要不受控制,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是如何不管不顾飞奔回晋邺。 脑子是乱的,心也是乱的。 “殿下?”谷雨抬眸又唤一声。 宇文玦醒过神,谷雨还跪在地上红眼询问。 他勉强静下心来,道:“我另有安排。” 谷雨失落叹气。 宇文玦看她一眼:“日后总有你侍奉的时候。” 他不在晋邺的日子,谷雨一直跟在婠婠身边,一起经历诸事,感情是要深厚些的。 宇文玦垂下眼,她等了他那么久,他现在等她不是应该的?当然不止是等。 闻言,谷雨笑了,可转念想到他二人这两年聚少离多,又感伤起来。 “殿下与夫人好不容易相见,您为何不将夫人接走呢?您真放心,放心……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她说着头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 当真不怕皇帝将夫人的心拐走了? “您心也真够大的……” 谷雨埋头嘟囔一声,感受到冷冽的目光,不敢再吱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聚在沉默不语的人身上,可他混不察觉。 宇文玦收起纸张放入怀中,再抬眼,就见一众盯着自己看。 “启程吧。” “去哪儿?”萧倩仪抿了抿嘴,有些不确定。 “洛安。” 萧倩仪吃了一惊:“你既然认定那是你的孩子,你就将她留在这儿?你是真不怕那齐君——” 不等她话说完,宇文玦已经步出屋子。 见状余下人也跟着起身。 萧倩仪咬咬牙,一把拽住正要经过的太医令,张着嘴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陈德春见她吞吞吐吐,了然一笑,从搬进王府,他就看出这小女郎的心思,还有意帮他们撮合,殿下也没说什么,可这次赴齐专程将他带上,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至于这小女郎—— 见屋内再没别人,陈德春笑问:“女郎可知殿下为何改变主意让你留下?” 萧倩仪脸一红,别开眼,嘴上强硬:“我的去留谁都管不了。” 哼,不就是让她亲眼看看好死心嘛,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怕是除了那位,他就没把别人当成女的。 萧倩仪眼睛扑闪扑闪的:“他既然这么稀罕她,又为何将她留下?” 陈德春抚着小胡子:“我虽不在场,但听你转述那些话,夫人说的不无道理,想必她也能猜到殿下的处境,因而出此下策,想要劝阻殿下吧,我估摸着殿下也是心里清楚的,何况——” “何况什么?” 陈德春微微一叹:“上皇帝曾留下遗命,决不许此女入宇文氏,否则必杀之。” 萧倩仪啊了一声:“那,那他们……” 陈德春瞧着萧倩仪表情若有所思,随即又高深莫测一笑,边往外走边摇头喃喃:“遗命遗命,但凡人都遵循遗命,也不会有所谓的朝代更迭了……只要活人的权势够大,谁还听死人的呢?” 第367章 长乐未央 “娘娘,小公主睡着了。” 沅芷伸头往床帐里瞧一眼,粉嘟嘟的一团,头发又黑又密,像戴了顶小帽子,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着,白净可爱。 梁婠又看一眼小心拢上纱帘,扭头对一旁的辛嬷嬷安顿几句才跟着沅芷出去。 辛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就凭连日来的观察,有经验不说,还十分有耐心,事事亲力亲为。 但太过称心,梁婠反倒不安。 “可认真查过了?” 沅芷连连点头:“娘娘且放心吧,都查过三遍了,家世清白、底细干净。” 梁婠暗暗叹气,起初是想过将这孩子送走的,可南城宫不安全,北周就安全吗? 刚走到门口,湘兰迎了上来:“娘娘,各宫送来的贺礼都已清点在册。” 梁婠颔首,自生下曦儿,又晋封了娥英,含光殿的门槛快要被前朝后宫送礼的人踏平了。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自她生了女儿后,太后貌似安心不少,态度也较以往好上许多,甚至亲自上门探望,月子期间的赏赐更是没断过。 梁婠思忖,道:“从私库中选些合适的作回礼。” “娘娘放心,奴婢已吩咐下去。只是有一件——”湘兰话语一顿,往周围看一圈,不见他人,才小声道:“送来的贺礼中,竟多出一件,如何也对不上是谁送的。” 梁婠心头一紧,蹙眉:“是何物?可发现异常?” 湘兰回道:“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布老虎,不过奴婢检查了,没有异样。” 沅芷看她一眼:“该不是谁大意漏了?” 湘兰摇头:“真正送礼的人巴不得多登几件。” 梁婠不敢掉以轻心,叮嘱她们务必小心,又问:“沐宴呢?” 现在当务之急是解了他们的蛊。 那巫族不止老妇人一个,既然老妇人死了,那也只能派人再去巫族部落找一找,说不定能寻到解蛊之法。 这任务也就落在宋檀身上,正好他们也想做些茶叶生意。 沅芷朝后看了眼:“我方才进来时,瞧他出去了。” 那日,她忽然羊水破了,被高潜匆匆送回来,沐宴就等在阊阖门的门口。 他也是个死心眼的,说好一起出宫,到底不愿意一个人离开。 正说着话,有宫人进来说是高潜来了。 这一个月,高潜几乎没来过,即便来也是诸多人在场,不曾单独相处。 梁婠心里忐忑。 所有的谎言被戳穿,说不心虚,是假的。 搁在从前,她也许早被他一刀杀了,可现在还封她作娥英,倒叫人有些拿不准。 梁婠深吸几口气,硬着头皮去外殿。 高潜坐在几前,手中拿着卷轴,很认真的在看。 梁婠走上前,中规中矩行礼。 高潜打发了所有人,才看向她:“你来挑挑看,选一个封号。” “封号?” 高潜视线落回卷轴,笑了笑:“嗯,孤的长公主,总该有个像样的封号吧。” 梁婠胸口一窒,蹙了眉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是见她干站着不动,高潜又望过来。 “你该不是以为孤真的不想杀你、杀她吧?” 梁婠沉默看他。 高潜扯一下唇,垂目看回卷轴:“孤只是暂时不能罢了。” “梁婠,无论如何,你现在还是孤的娥英,就算你不需要,大齐还是需要的。” 现在内忧外患,确实不是杀她的好时候。 “妾明白。” 他稍稍停一下,又道:“北周军压境,孤这也算选个好彩头。” 那天也是出来后,看到一地黑衣人的死尸,才知晓外面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 经查实,竟是北周晋国公宇文珂派来的人。 她与高潜私自出宫闹出事,高潜便顺势称,宇文珂派人劫持淑妃,他带人一路追出皇宫。 梁婠知道这与陆修脱不了关系,但两国这一战本就是迟早的事儿,至于挑起战争的借口,有时并不是那么重要。 朝堂上争吵不断,眼看开战在即,却迟迟推举不出合适的领兵人选,高潜不是不发愁的。 话说至此,梁婠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 高潜将卷轴面向梁婠放着:“挑吧。” 梁婠一个一个瞧过去,安乐、永昌、长安…… “寓意都好。” “孤觉得长乐不错。” “长乐?”梁婠皱了皱眉头,没在卷轴上找到,不过寓意也好。 “那便长乐吧。” 梁婠低着头,又看一遍。 高潜默默盯着她瞧,就看她目光在卷轴上扫视两遍,也未寻到。 “原也没什么特殊,忽而忆起,你曾教沐宴写字,倒是挺好的两句。” 梁婠放下卷轴:“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高潜笑一下,点头。 梁婠垂眼沉默,直到她见到陆修,才反应过来,北周为何会给沐宴下达监视自己的指令,或者不该说是北周,只怕那边压根就是陆修本人。 “定好封号,娥英陪孤下盘棋吧。” 听他这般说,梁婠收起卷轴,摆好棋盘。 高潜依旧执黑子:“娥英要报仇的机会来了。” 梁婠默默拈了白子,再看他:“陛下想说妾能借此机会送当初欺辱过我的人上战场是吗?” “若是能用,又有何不可?”高潜扬唇笑笑:“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梁婠只落子,再不看他:“陛下心里都清楚,何必多此一问?” 高潜敛了笑意,正色道:“今日周昀请命愿领军迎敌。” 梁婠一诧:“周昀?” 高潜微微颔首。 梁婠问:“陛下可答应了?” “尚未。” 梁婠悄悄松了口气,他与陆修是故友…… 高潜像瞧出她的心思,扬扬眉:“北周领军的是晋国公宇文珂,不是他。” 从莲央因自己被赐死、太尉府被圈禁后,她几乎不曾见过周昀,曹丹青也再未来过含光殿,即便见到也是宴席上,不过恭敬一礼,皇后被废后在宫里更是再没见过她。 梁婠暗暗叹息,不过短短几年,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们终究是立场不同的。 梁婠不再多言,安安静静下棋。 高潜也跟着沉默一会儿,突然落下一子后,抬眸看她。 “另有一事要告诉你。” 梁婠没抬头:“何事?” 高潜一字一句道:“齐王宇文玦与银岳府嫡女将不日完婚。” 梁婠捏子的手一僵。 高潜瞧着她的手:“他应了。” 第368章 嘘寒问暖 梁婠落下手中的白子,抬眉间唇边勾起一丝淡笑,轻嘲:“可不是叫我说中了?” 不见恼怒,不见难过,反而还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 高潜盯着梁婠,“你就不怕他……” 梁婠弯起眼睛,笑意深了:“很多事因为怕就能不发生,还是因为怕就能解决?与其担心有的没的,还不如做好眼下我该做的。” 高潜拈着子向后靠着,眸子微眯:“是你变了,还是我从前就不了解你?” 梁婠蹙起眉笑了下:“其实,妾也想问陛下这个问题。” 他不酗酒、不发疯的时候,确实不好对付。 一场对战后,高潜起身走了,领兵出征的人选也定了。 梁婠一颗一颗收着棋子,为国捐躯,到底还是让他们死得太光荣了些。 梁婠侧过脸往窗子瞧,阳光耀眼,这天真是一日一日暖起来了。 几天后,听闻朝堂上因为出征之事吵翻了天,一个推一个,谁都不愿给人送脑袋。 早春的气息落在杏花上,午时阳光最盛、又暖和,梁婠带着曦儿在花苑中晒太阳。 据宋檀让人递进来的消息,他们倒是寻到巫族人,只是巫族一向不与外人来往,因而想要结交是有些费劲的,可惜眼下她行动受限,不能亲自前往。 梁婠抱着曦儿默默叹气,就在这时有宫人上前。 “娘娘,温侯夫人与王将军夫人拜见。” 梁婠微微一诧,阿姊来也就罢了,怎么梁姣也来了? 她笑着点点头,想必都是为了出征一事。 倒也不算太意外。 不多会儿就见宫人领着两位衣饰华丽的贵妇往这边来。 辛嬷嬷将曦儿小心翼翼接了过去。 沅芷瞧一眼:“需要将公主送回去吗?” “只有她们给公主让路的份儿,哪有公主给她们腾地儿的?” 梁婠一愣,转过头就看辛嬷嬷抓着曦儿的手,触摸枝头上的杏花。 辛嬷嬷来含光殿也好些日子,带曦儿也是尽职尽责,除了带孩子,似乎外事皆与她无关,向来没多余的话,也从不见抱怨。 可今儿这玩笑一句,着实叫人惊奇。 梁婠笑笑也不多说。 说话间,几人已走上前。 宫人将人带到退去一边,梁婧与梁姣行了礼。 梁婠指了指下位,示意她们就坐。 梁婧唇边带笑,梁姣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瞧着极为别扭。 梁婠看得难受,垂了垂眼帘,明知故问。 “不知温侯夫人与将军夫人找本宫何事?” 梁婧见没无外人在场,卸下拘束,携着几分刻意的亲近。 “有些日子没进宫,就连昌恒都念叨长乐公主呢,我这个做姨母的不得来瞧瞧?”她说着往杏花枝那边看,瞧见辛嬷嬷与沅芷哄逗着玩,不由笑微微的:“不过半个月没见,长得越好了。” 说罢又看着梁婠关心道:“你也才出月子,可别吹太久的风。” 句句都是来自长姊的温言善语。 梁婠抬眸笑了笑,让宫人送些热茶点心来,又道:“今日天气好,不妨事。” 梁婧是该热情的,不止朝堂上高潜不加掩饰地重用、赏赐薛衍,就连昌恒都已定下世子位,她还冠着梁娥英长姊的头衔,自然是要对自己嘘寒问暖一番的。 反观梁姣可就沉默多了,自坐下就一直垂着头,是有些不服气,却又不得不低头。 梁婠觉得好笑,挑眉看一眼。 梁婧瞧见她的目光,颇有感概,“我还记得年幼时,阿翁说过,不知将来哪个有福的,能娶到我们婠婠,”她摇头轻叹,“早知你能得圣心眷顾,当初叔父硬要将你送到司空府,真是极不应该!若不是他,我们梁府如何能败落至此?还险些断送了阿婠的前途!” 听到提到梁诚,梁姣猛然抬头看过去,白了脸:“长姊……” 梁婧镇定瞧她,“阿姣,我话说得直白,可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倘若不是因为叔父婶娘,能有后来这些事儿吗?而你也早被梁璋拖累受死了,还有机会成为徐氏女郎、将军夫人吗?不得不说,你当日出逃,算躲过一劫,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梁姣脸色越发难看,却无法回嘴。 梁婠默默听着,暗暗冷笑。 她不知道梁姣是怎么跟梁婧说的,但看得出来,她们二人如今也算是守望相助的。 梁婧突然敛了笑,目光投向梁婠:“阿婠,前些日子,我去紫霄庵上香,见着阿娘了,跟她说了你现在又是诞下公主,还晋了位份,也算她日日念经积了功德——” 梁婠蹙眉。 正巧宫人送来热茶、糕点。 几人嘴暂且被堵上,梁婠往曦儿那边瞧一眼,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紫衣男童,粉雕玉琢的,直直往这边看,似乎在盯着瞧襁褓中的曦儿。 想上前,却又不敢。 这后宫能堂而皇之出现的孩童,除了皇子,还能有谁? 而这个年龄的就只有二皇子高昕了。 不一会儿,果见有人急匆匆跑来,看到她,立马领着高昕上前拜见。 “奴婢该死,看护皇子疏忽,惊扰到娘娘了。” 高昕也不过是个年幼稚子,只是好奇小婴孩,走近了凑到辛嬷嬷跟前,表示想要看看。 梁婧与梁姣又对着高昕行礼。 高昕只逗留片刻,便被看护的宫人带走。 梁婧放低声音,不无可惜:“倘若这胎是个皇子,只怕你就不止是娥英了。” 梁婠抿唇笑笑:“我倒觉得公主好。” 梁婧摇头叹气,又往四周瞧瞧,声音极小:“你如今虽贵为娥英,可没有皇子,始终不能长久。日后倘若这两个,不论是谁继位,只要冷宫那位还活着,就算现在过得凄冷,也不妨碍以后翻身,可你呢?” 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 “我瞧你恢复得不错,还是趁早再生一个吧,女子在家靠父兄,成婚后靠郎君,但最终还是得靠子。” 她说罢又望向一旁的梁姣:“你怎么成婚这么久,也不见动静?” 梁姣脸皮红了红,垂眸扯着嘴角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婠实在听得难受,干脆直言:“阿姊来找我,怕是为了近日朝堂上的事儿吧?” 第369章 今非昔比 梁婧笑得不自然:“真不是,不过你提起,我倒是想问问主上的意思。你也知道的,你姊夫身体一向不好,那带兵上阵的事儿,是如何也做不来的。” 梁婠了然一笑:“我当然知道,阿姊放心吧,主上如真有那方面的打算,我定会极力劝说的。毕竟姊夫好了,我不是也多个倚仗吗,他若真奔赴沙场有个闪失,不也是我的损失?” 梁婧一听,连连称是,悬了几日的心,此时终于放回原位。 “是这个理儿。” “不过,阿姊你也该清楚,前朝事本不是我这个做妃嫔能干预的,我说的话,主上也未必能听,说得多了,反倒容易讨嫌,也是得不偿失的。” “我明白的,明白的,但你提一提,总比不提的好,再看后宫里头,若连你说的话都不顶用,那旁人也就更别提了——” “阿姊慎言吧。” 梁婧虽是有意逢迎,但这话并非没有一定根据,但见梁婠敛了笑,也不再多言。 梁姣仍是不说话。 梁婠往旁边瞧一眼,曦儿睡着了,让辛嬷嬷先回去,又看眼天色,站起身:“你们来得也不巧,晚点我还有些事儿,今儿可没法多留你们。” 说着又吩咐宫人好送两位。 眼看梁婠就要走,梁婧忙出声叫住。 “阿姊还有事儿?”梁婠回过头,目光往梁姣脸上瞟一眼,又落回梁婧脸上,笑微微的。 梁婧用手肘暗戳戳捣了捣干站的梁姣。 梁姣这才别别扭扭开口:“还请娥英娘娘,帮,帮家夫——” 比起让薛衍奔赴沙场,其实,王庭樾的可能性更大。 梁姣担心是正常的。 梁婠笑了下:“王将军的话,夫人就免开尊口吧,本宫也是爱莫能助呢。” “你——”梁姣红着脸,有些气愤,“你故意的?” 梁婠失笑:“本宫同温侯府是沾亲带故的,说情求情都是合情合理的,而你和王将军,本宫非亲非故的,实在不合适。” “梁婠,你是——” “大胆!竟敢直呼娘娘的名讳!”沅芷冷脸上前,说着就要唤人惩戒。 梁婠摆手制止,摇头一叹:“将军夫人,不懂何为避嫌吗?” 且不说她与王庭樾是旧相识,就说王素一案,结着旧怨,他们两都不该有交集。 “梁姣,你若真为他好,就不该来找我。” 她抬起的脚步又一顿,偏过头:“日后别来含光殿。” 梁婠说完就走,默默叹气,梁姣也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梁姣气结。 “避嫌?真是可笑,像她这种声名狼藉的人,还知道与旁人避嫌?她心里若是没鬼,何必避什么嫌?” 思及此处,暗暗恼怒,她倒是同人孩子都生下了,可自己…… 梁姣更气了。 梁婧望一眼远去的人,又看看等在一旁的宫人,只拉着梁姣低声安抚。 “不可胡言乱语。” 梁姣回过神,也闭了嘴。 出了宫门,梁姣不再忍着:“阿姊,对外都说她早产,我可怎么瞧着那孩子不像早产儿呢。你生昌恒时,是早产对吧,那会儿昌恒看着小小的,可你看高曦,哪里像个——” 梁婧听得心惊,一把捂住她的嘴:“可别胡说,这是掉脑袋的事儿!” 梁姣拨开梁婧的手,“什么胡说,你是生养过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吗?她若是心里没鬼,为何总不见我们?还有,你瞧着高曦长得像主上吗?我可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梁婧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也不再好脸:“阿姣你若以后再说这样无凭无据的话,可别怪我同你断绝来往。” 断绝来往? 梁姣笑了:“是,她现在对你有求必应,你自然维护她,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害得你和大娘关进诏狱?若不是我在外帮你帮衬着,你以为昌恒能好端端的等到你出狱?你真以为薛衍那些侧室是顾忌着你?” 提到此事,梁婧弱了气势。 她缓了缓,拉起梁姣的手,叹道:“阿姣,我知道你心中怨恨她,可叔父与婶娘难道做得就全对吗?何况,她现在是宠冠六宫的梁娥英,我们现在都得看她脸色,如何能得罪,即便我是她的长姊,不也照样忍着、让着?” 梁姣狠一甩手,冷晒:“忍着让着?我看阿姊是上赶着讨好才对!” 不等梁婧再说,她转身往另一边走。 梁婧愣愣站在原地,梁姣性子冲动,她正要迈出一步,身后响起悦耳的说话声。 “温侯夫人是才从含光殿出来的?” 梁婧回头一瞧,面上一惊,又忙着见礼。 “妾见过广平王妃。” 广平王妃盯着梁婧,浅浅一笑:“夫人客气,家母过世后,夫人也甚少来王府了呢,有些日子不见,我与夫人都生疏了。夫人如今是只认得含光殿的门吗?” 梁婧讪然:“王妃说这话,可当真冤枉妾了,合安夫人不幸离世,王妃沉浸在悲痛中,妾不敢随意上门叨扰。” 广平王妃视线往远处轻轻扫过,“那位是?” 梁婧朝梁姣的背影掠一眼:“是王将军的夫人徐氏。” 广平王妃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在梁婧脸上,微笑道:“我怎么说瞧着眼熟,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应在仁寿殿里见过的。” 王庭樾与徐云珠的婚事是太后定的,太后偶尔是会命徐云珠入宫,与广平王妃见过面倒也是正常。 梁婧陪着笑,并不随便接话。 广平王妃淡淡笑道:“夫人要是不急着回去,不如随我回王府坐坐?” 她轻挑眉眼,看着很傲气,却又笑得温婉。 梁婧不好拒绝,只能应允。 半个月后,出征大军终于出发。 梁婧前脚离开含光殿,沅芷后脚走进来。 她边走边往门口瞧,走近了才小声道:“娘娘,温侯夫人哭得很伤心呢,眼睛都肿了。” 梁婠起身理了理袖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享着这么多特权,总得拿点什么来做交换吧?不然什么便宜都叫他占了?” 再抬头却见湘兰陪着辛嬷嬷一同进来,襁褓里的小人儿睡得很香。 沅芷立马围上去。 梁婠目光不经意扫过:“湘兰,你手里的布老虎是先前不知谁送的那只吗?” 梁婠一说,几人都朝湘兰手上看去。 湘兰放轻声音:“这些天抱公主出去晒太阳,总能在花苑里碰到二皇子,这是他今天拿来特意送给公主的。” 自曹若宓被废迁入冷宫后,太后便让昭仪陆晚迎看养高昕。 湘兰将布老虎送了过来:“奴婢瞧了,并没异样。” 梁婠接过,面色凝重。 湘兰的心提了起来:“怎么了?” 第370章 目的不纯 布料柔软,闻起来还有股芳草香。 这香味儿…… 梁婠蹙眉先给曦儿诊脉检查,又让人拿了剪子。 见此情形,大家都跟着紧张起来。 梁婠拆开缝合处,果见一只小小的香料包。 通常这些小玩意内里塞点香料不奇怪。 梁婠将香料悉数倒在案几上,取下头上的簪子划拉一下,除了普通香草香料,还有一些粉末。 “是曼陀罗花粉。” 湘兰与辛嬷嬷相视一看,变了脸色,齐齐跪在地上。 梁婠吩咐人将金银花、绿豆、甘草、连翘煎水后,给曦儿服用。 宫人听了立刻去办。 梁婠这才示意沅芷将人扶起来,道:“花粉用量不多,你们又不识香,掺在香料中更不易察觉,这用量虽对成年人没太大影响,可若日日放在婴孩身边——” “不过,好在发现的及时,日后你们须得更加小心。” 几人应声,心有余悸。 梁婠让辛嬷嬷将曦儿抱进内殿,又命湘兰将之前的布老虎一并拿来。 两相对比,布老虎的外表几乎一样,最大的区别是先前送来的没有问题,而二皇子高昕给的,却藏了曼陀罗花粉。 在这宫里多待一日,便是多一日不安宁,她不是不知道。 梁婠不说话,只盯着布老虎瞧。 “娘娘可猜到是谁?会不会和陆……有关?”沅芷忍不住先开口,特意隐去称号。 梁婠默然不语,陆晚迎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还在为陆修的死怨怪自己,但借着二皇子的手,又太过明显。 沅芷又问:“难不成是冷宫那位?” 曹若宓? 都有可能。 梁婠想了想,轻抬眉眼:“沅芷你去传太医令,就说因为长乐公主中毒,梁娥英一时急怒攻心昏迷不醒,湘兰你去唤主上,务必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两人大吃一惊:“娘娘不怕打草惊蛇?” 梁婠轻轻摇头:“也或许是顺藤摸瓜呢。” 不出半日,长乐公主被二皇子暗害的消息传遍各宫各处。 听说梁娥英发现公主遭人暗算,在含光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哭又闹,急怒交加之下竟然昏死过去。 据含光殿近前侍候的宫人透露,娥英被太医令救醒后,不依不饶,又摔又打,失手将主上砸伤不说,还将主上赶出含光殿,扬言若不将这行凶人找出来,往后都不许主上再踏入含光殿半步…… 如此胆大妄为、张狂霸道,听得一众人惊奇。 奈何主上竟低头应了,气得太后次日就将娥英叫到仁寿殿,可又念其产后不久,因而没有重言,只简单轻斥几句,又命人尽快查清此事。 后宫人心惶惶。 二皇子年幼断没本事做女工、放香料,定是有人借稚子之手行狠辣之事。 事发当天,照看二皇子的嬷嬷服毒自尽。 究竟是被人灭口,还是畏罪自尽,一时难以分辨。 嬷嬷一死,抚养二皇子的陆昭仪成为众人怀疑的对象。 陆昭仪抵死不认、大喊冤屈。 故而也有人窃窃私语,后位一直悬空,会不会是梁娥英兵行险着、自编自演,想要趁机除去劲敌陆昭仪。 真相不明,人言籍籍。 皇帝命人严审瑶华殿上下,无凭无据的,此举又引得陆氏不满,在太后出面力保下,皇帝下旨在查出下毒凶手前,陆昭仪禁在宫中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陆昭仪被禁在瑶华殿,太后又照管着太子,再分不出多余精力,二皇子顿时没了去处,对于满宫未生养的妃嫔来说,本是香饽饽的皇子变成一块烫手山芋。 毕竟,二皇子毒害长乐公主是不争的事实,谁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提出抚养二皇子,唯恐得罪含光殿的梁娥英。 皇帝烦心苦恼之余,梁娥英竟主动提出亲自照看二皇子,皇帝稍有犹豫,却也准了,遂二皇子被送到了含光殿。 这着实惊呆一众人,却又越觉得是梁娥英一手策划的。 经过连日来的审讯,终于水落石出,凶手竟是昔日的栗崇德、如今的栗茂德。 因嫉恨梁氏入宫后夺了她的恩宠,还害得她被贬入冷宫,便买通二皇子身边的宫人,偷偷将有毒的花粉掺进香料里,害死公主不说,还能挑起梁娥英与陆昭仪的斗争。 皇帝知晓真相后,甚是愤怒,下令赐死栗茂德。 如此便也证实陆昭仪确实是冤枉的,皇帝不止解了禁令,还欲将二皇子重新交予其抚养,可经此下毒一事,陆昭仪委婉拒绝了,因此二皇子依旧养在含光殿。 谁想没过多久就有传言说,梁娥英虐待二皇子。 宫人们将信将疑,毕竟只要上午天气好,总能看到梁娥英带着长乐公主与二皇子在御花园里嬉戏玩耍。 春日里清风不停,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这天天气甚好,晨起用过早膳,梁婠便让人取了竹篾,领着宫人一起制纸鸢。 陆晚迎才踏进院落,便听得殿内阵阵笑声,不由挑挑眉。 再入内,便瞧见外殿大厅里热热闹闹的,宫人内侍全部围在一起嬉笑着做纸鸢。 梁婠怀里抱着个奶娃娃,身边还坐着个粉嫩小童,正给他们绘制纸鸢图案,一群人围在边上,有看绘画的,有逗娃的,还有推搡打闹的,真正认真做纸鸢的没几个人。 梁婠也不生气,时不时抬头也跟着说笑。 陆晚迎莫名想起从前,逢年过节,他们也会回太师府,那时他们也会挤到她的花房里。 也像这样闹哄哄的一群,什么规矩身份都可以暂时丢掉。 她倒是何时何地都能过得这般开心? 瞧着这一幕,陆晚迎心里很不舒服,站在门口冷冷咳了一声。 一众人都看了过来,再不复方才的热闹,该行礼的行礼、该让位的让位。 梁婠看着来人,微微一笑:“陆昭仪来得真巧啊,你是专等我的纸鸢做好才来的吗?” 陆晚迎强硬的态度不自觉软了几分:“不知娥英何意?” 梁婠没理她,拍拍高昕的小肩膀:“我们邀请陆昭仪一起去放纸鸢,如何?” 高昕迟疑一下,还是点点小脑袋,身子却往梁婠那边靠了靠,看向陆晚迎的眼神是有些惧怕的。 陆晚迎是没什么耐心带孩子的,瞧见这不过几日,高昕便肯亲近梁婠,倒是有些惊讶的。 联想到传言,嘴上还是嘲讽:“你该不会真以为养上两天就变成自己生的了吧?搞清楚,人家可是有亲娘的。” 梁婠笑了:“我若不收下,可不是辜负了有心人?” 陆晚迎扬扬眉,不无意外。 第371章 一意孤行 风和日暄,细软的柳枝抽出新芽,桃花杏花挤满枝头,柔风袭人,携着丝丝缕缕的香。 沅芷带着高昕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放纸鸢,辛嬷嬷抱着曦儿,湘兰陪在一旁,指着半空中那只飞得歪歪斜斜的纸鸢。 若非两国正在交战,倒真以为岁月安好。 梁婠移开视线,看回陆晚迎:“我记得你以前是很喜欢做这些事的,怎么今儿只干站着?” “我无意后位。”陆晚迎开门见山。 梁婠愣了愣,颇为诧异。 这没头没尾的,是接着先前的话? 陆晚迎环视一圈,刻意压低声音:“坦白对你说,我迄今为止也不曾与表兄……” 目光相接,陆晚迎脸红了红。 梁婠了然。 可这种事为何要告诉她? “你作何这种表情看我?你该不会以为是表兄冷着我吧?”陆晚迎见到那眸中闪过的惊讶,有些气恼。 梁婠讪讪摇头。 陆晚迎羞恼瞪她一眼:“你也知道他是我表兄啊,还又大我八岁,他觉得我年幼无知,没话同我讲,我还嫌他——总之,我们俩只能是兄妹,做不了夫妻。” 梁婠怎会不懂,昔日陆晚迎是如何同家里兄弟相处的,她看得很清楚,那对高潜也必定是一样的。 可为了给陆氏固权,她只能听从陆勖与太后的安排。 梁婠有些好笑地看她:“你不是怨恨我吗?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我——”陆晚迎一噎,气恼看向另一边,略略平复心情才低下头,“我也是没办法。” 梁婠不解:“何意?” “我殿中有宫人无意说漏嘴,让姑母知晓我同表兄从来没有同房过,然后,姑母把我叫去仁寿殿狠狠训斥一番,之后,不仅派了嬷嬷来教我,还给我那种香,让我——” “反正就是逼着要让我生孩子,唉……” “在这偌大的后宫,我也不知道还能找谁,总不能跟表兄说吧,这,这怎么说得出口?” 她皱着脸,是少见的烦心苦恼。 梁婠也不再打趣她:“定然是你没了二皇子,太后着急,不如——” 陆晚迎打断:“你是说继续养高昕?哼,我可不会替旁人养孩子。” 梁婠看她这般坚定地模样,微微一叹:“那你要如何?” 陆晚迎拉住她的手,郑重道:“你做皇后吧,你做了皇后,姑母就不会逼我了!” “届时,你是要自己生也好,还是帮别人养也罢,那都是你要考虑的事儿,而我,只需要继续做我的闲适昭仪。” 梁婠愕然,有些不确定这是真心,还是故意试探。 可无论怎样,区别都不大。 梁婠笑了下,摇头:“我从来无意后位。” 说完绕开她就要往曦儿那边去,刚迈出两步,她凉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别装了,我知道栗茂德没死。” 梁婠停下步子,双眸一眯。 她缓缓回过头,很吃惊:“你在说什么?栗茂德已被主上处死。” 陆晚迎盯着她的眼睛,上前两步,字字清晰:“娥英真的要继续装下去?” 梁婠微微笑了。 陆晚迎正色:“我要猜得不错,皇后定是被你害的吧?梁婠,你心够狠,我不是你的对手,与其挡在你的前面,不如主动给你让开路。” 视线相交,两人皆沉默了一刻。 梁婠眯起眼看她:“那花粉是你放的。” 陆晚迎略略思考,点头又摇头:“不全然是我,我只是恰巧知晓,然后稍作干预。” 梁婠凝神细想,已大概知晓所有事情的脉络。 陆晚迎弯起眉眼:“所以,你是不是该相信我的诚意?” 诚意? 梁婠失笑,如此想来,她是表示过诚意的。 “你是指那只来历不明的布老虎吗?” 陆晚迎撇了撇嘴巴,轻哼一声:“你果然都知道。” 梁婠眼窝有笑:“你提前送那么一只一模一样的,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陆晚迎面有窘色:“你既然知道我有参与其中,为何——” 梁婠垂眸笑了笑,再看她:“阿迎,他死后,你是整个陆氏唯一一个记着他的人。” “何况,你若真的想害我,根本不必亲自闯到含光殿对我动手,更没必要提前用布老虎告知我,有人要害曦儿。” 陆晚迎低下头,沉默半晌,清风吹得她裙角飞扬,瞧在眼里,莫名感伤。 梁婠心有不忍,可现在不是告诉她实情的时候。 但以她对陆修的感情,她应是恨自己的,又为何…… 梁婠思忖一下,平静看她:“你是听说了什么?” 陆晚迎抬眸看她一眼:“他不是我的小舅舅,对吗?” 梁婠眉心一跳,暗暗心惊。 陆晚迎璀然一笑:“你果然知道。” 梁婠抿了抿唇,她毕竟是陆氏的人,总有机会知晓实情的,也或许从哪儿听来些闲言碎语故意来诈她。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陆氏的人,还是不能让她知道陆修还活着。 高潜没捅破,那是因为还需要留着她的命,可陆晚迎,她不敢赌。 梁婠放松神态,轻轻叹口气:“阿迎,有些事不是你能干涉的——” “我知道,不就是姑母嘛!” 陆晚迎微微扬起嘴角:“你以为我为何答应进宫?” 梁婠沉默看她。 陆晚迎道:“是,最开始我是恨你的,可经过那么长时间,我也不是白白待在姑母身边的,很多事,你们都瞒着我,可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查明白。” 她又道:“我还知道姑母之前想杀你,所以,你想当皇后,是为了与她对抗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帮你!” 梁婠看着她,劝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只道:“我从没想过要当皇后,更没想过要与太后对抗,当然,对陆氏也是一样,我好歹也做过几天的陆氏人,我现在只想曦儿平平安安长——” “不要拿这些话来敷衍我,”陆晚迎毫不客气打断,“我只能跟你说,我知道的比你预想的还多,或许,有些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梁婠沉下眉,心里隐隐不安。 陆晚迎看她不言语,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我有份大礼要送你,你想不想随我去看看?” “什么大礼?” 冷不丁一声,两人扭头看过去,就见高潜站在几步外。 “不如带孤也去看看?” 陆晚迎莞尔一笑:“正好,也省得我让人去请表兄了!” 第372章 私相授受 高潜已换上常服,应是才处理完朝堂事务。 “孤还以为来得不是时候呢。” 他眉头一挑,嘴上说好奇,实则不以为然,眼中流露出些许疲态。 前线战事加上朝堂内斗,如何不伤神? 陆晚迎浑然不察,只是笑:“怎么会,这个时辰也刚刚好。” 说着就要往御花园另一边去,却见梁婠停在原地,扬扬眉:“娥英,可别辜负我的心意啊?” 她笑得意味深长。 高潜似乎也察觉出异样,不由多看她两眼:“你又要胡闹什么?” 陆晚迎一手拉过一个,嘴角蕴笑:“待你们看过之后,再说是谁胡闹吧。” 高潜略略吃了一惊,倒还真来点兴致。 梁婠让湘兰将曦儿和高昕送回去,随后跟上陆晚迎。 本不打算掺和她的事,可这分明是有备而来,那也只好看看她究竟是要闹哪样。 一路上,陆晚迎心情极好,难掩雀跃。 梁婠一言不发跟着,这条路不是往后宫的方向去,反而是像要去藏书楼。 高潜皱眉:“不是去瑶华殿?” 陆晚迎眼里带笑:“别急,一去便知。” 藏书楼掩在春柳后,楼前的空地上还有洒扫的内侍,唯独门内似有一个宫人的身影,不停往门外张望,瞧着有些眼熟。 梁婠故意落后几步,对跟着的沅芷耳语几句,再递给沅芷一个眼神,她立刻会意。 宫人内侍见到皇帝莅临,忙丢下手里的活,跪地迎接。 门口张望的宫人骤然见到圣驾,转身就要往里跑,可就像早有人等在那里,她刚要迈出一步,就被人一把拽住,还顺势捂上嘴。 这架势分明是要捉奸…… 梁婠瞅一眼比她快半步的高潜。 脸已是肉眼可见的黑了,可陆晚迎却是笑容越深。 梁婠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宫人被押在一侧。 陆晚迎率先冲上去,拍拍她的脸,讥讽:“见到圣驾不迎接,你跑什么跑?是做贼的吗?” 宫人被堵着嘴,说不了话,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急得拼命摇头。 “乖乖等着。”陆晚迎冷笑看她。 说罢回头先看梁婠,再看高潜:“这藏书楼建了也有些年了,里头也不过是些旧书,可谁又能保证不会来点新鲜事呢?” 梁婠目光凝起,高潜已是抿紧唇,脸色沉冷。 陆晚迎视若不见,带着人大步往楼内去。 梁婠才迈过门槛,却已听得楼上有人拉拉扯扯,闹出不小的动静。 等梁婠与高潜迈上最后一层楼梯,就见重重书架挡得室内光线昏暗,而中间不大的空地上,几个内侍按着一男一女跪着。 女的宫女打扮,试图挣扎,而男的一身官服,垂头一声不吭。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们齐齐望过来。 梁婠看清男人的脸,愣住,脚下像灌了铅似的,再迈不出一步。 女子红着眼睛瞪过来,里面恨意十足,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梁婠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盯着那男子瞧,脑袋懵懵的。 其实,来之前,她大概能猜到陆晚迎要做什么、所做的事儿又与谁有关。 心里也说不上是抱着一丝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因为这件事本就是她一直想做的,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刀,可现在刀有了,她却只剩下后悔了。 可再后悔,也是无法挽回。 陆晚迎掩着嘴回过头,一脸讶异望着高潜,装模作样:“表兄,这,这藏书楼何时变成冷宫了?” 宫人内侍皆是大吃一惊,白着脸不敢吭气,本该待在冷宫的废后,竟然宫人打扮,还同外臣—— 梁婠惊醒过来,看向一侧的高潜,他整个人寒气森森,脸色铁青。 “周昀,你胆子不小。” 曹若宓惊恐摇头,忙磕头解释:“不是,陛下,是有人故意陷害妾,陷害周太尉,我们,我们是清白的。” 陆晚迎摇头笑笑,一步步走上前,弯下腰,对着曹若宓好似无比痛惜:“皇嫂,你怎能私会外臣呢?” 曹若宓咬牙镇定下来,两手攥紧手心,眼眶里噙满泪水,不再是先前愤怒的眼神,而是委屈得不行。 “陛下,妾,妾真是冤枉的,妾与周太尉真的是,真的是被人陷害的……” 她嘴里辩解着,忽而忆起什么,看向周昀,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纸条,抬手呈上。 “陛下,您看,妾是收到这张字条后,才来同周太尉见面的,这分明是有人故意——” 高潜阴沉着脸,直直盯着她,冷声打断:“曹氏,你是已经等不及告诉孤,你们历来是如何私相授受的?” 曹若宓一怔,脸上挂泪,嘴唇动了动。 他说的是历来…… 陆晚迎从她手中一把夺过字条,面含微笑看了一遍,直摇头:“皇嫂,这字条上的语气口吻,倒不像是后妃与外臣之间该有的亲昵呢。” 她弯着唇笑看向一旁的始终不言不语的男子:“周太尉,你可有什么辩白的话要说?” 平整华贵的官服被压出褶痕,沾染上与之素日潇洒倜傥极不相配的狼狈,往昔充满笑意的桃花眼,更是全无半点情绪,死寂得一如冷潭。 周昀心沉了沉,缓缓抬起眼:“此事全是——” “此事全是误会。”梁婠转过身面对高潜,截过周昀的话。 高潜的脸彻底黑透了,盯着梁婠的眼眸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梁婠稳了稳心神,镇静迎上他骇人的目光。 “陛下,此事真的是误会。” 陆晚迎脸上的笑顿时没了,不等高潜开口,皱着眉头跨上前拽过梁婠,指着跪地的两人,气道: “误会?娥英说说,哪里误会?一个冷宫罪人未经同意,为何跑到藏书楼来?来也就来了,却偏偏扮作宫人与外臣见面?” 梁婠不为所动,瞅准时机,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字条,撕得粉碎,看一眼不远处大开的雕窗,几步走过去,当着一众人的面,手一伸将碎纸屑扬了出去。 也不顾高潜的脸色,转过身看向一众人:“陛下说了,这是误会,你们听不懂吗?” 不想这边话音一落,便听那边有人道: “怎么这么多人都在?发生何事了?哀家一进藏书楼的大门,就听得楼上大呼小叫的!” 挡在身前的宫人让开路,太后板着一张脸,被搀扶着走上前。 陆晚迎展颜一笑,迎上去:“姑母您可算来了!” 第373章 甘愿受罚 太后瞅她一眼,再往地中间跪着的两人看。 “曹氏,周太尉,你们这是……” 她眯起眼,脸色沉下来,两人这情形根本不必赘述,只一眼就能猜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晚迎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姑母——” “太后、陛下,此事全是妾的失误。”梁婠近前几步,满是愧疚。 “梁娥英!”高潜面色冷凝。 是呵斥,也是警告。 梁婠平静望他一眼,轻声叹气:“陛下,自妾抚养二皇子后,一直悬着心,一方面因为同时要照看两个孩子深感吃力,另一方又恐哪里顾及不到,对二皇子的课业教导有疏漏。” “妾思来想去,便想向曹氏与周太尉请教一二,故而将他们一同唤来,不想却因为妾迟来一会儿,便生出这荒诞的误会。” “你在说什么?”陆晚迎瞪大眼睛,又惊又气。 梁婠神色如常,面向太后:“不知太后是否听闻宫里传言,说妾苛待二皇子,妾整日费心费力的,却遭遇如此诋毁,委实冤屈,可三人成虎,妾又不能放任不管。” 陆晚迎气极反笑:“梁娥英,你这是在指鹿为马吗?” 梁婠抬了抬眉,淡淡道:“什么指鹿为马,我这是无奈之举。我管不住旁人的嘴,只能从自身找原因。” 她又看向太后:“曹氏是戴罪之身,妾不敢明目张胆请教,至于周太尉,据妾所知,从前都是他教导太子与二皇子的,想来经验丰富,还想伺机询问他是否愿意继续教习二皇子,妾无奈之下出此下策,谁想竟闹出这么一出。” 陆晚迎指着梁婠气道:“你怎么回事啊你!” 梁婠完全不理会她,对着太后、高潜垂头行礼。 “现在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倘若叫周司徒等一众知晓,闹得满城风雨,反倒叫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再者又何尝不是给心怀不轨的人,提供一个扇阴风点鬼火的机会,只怕那时妾的罪过就更大了。” 梁婠垂着眼,心咚咚跳个不停,这一席话槽点满满,太后未必肯信,但高潜不会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陆晚迎还欲张口,被太后一个眼神制止了,再看一眼梁婠没有言语,只是慢慢走向跪在地上的曹若宓。 “是这样的吗?” 她慢慢悠悠开口,声音阴恻恻的。 曹若宓脸色煞白,完全没有因为梁婠为其开脱而放松,反而眸中生出绝望。 她沉默许久,屈辱地把头垂得更低,心也渐渐冷了下去。 忽地,曹若宓轻轻笑了一下,随后伏地一拜:“妾多谢梁娥英还妾一个清白。” 太后又看向一旁的周昀:“此事虽是梁娥英的过错,可周太尉明知宫规却依旧失了分寸,为了后宫清誉,近期周太尉还是莫要进宫了吧。” 周昀对上太后的视线,转头看向旁边伏地不起的人,再对着高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臣自知罪无可恕,甘愿受罚。” 太后没接他的话,只看向梁婠:“娥英这般行事实在——” 高潜突然迈至梁婠身前,冷斥道:“实在有罪。” 他扭头大喊一声来人,立刻有侍卫快步近前。 高潜噌的一声,一把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剑,明晃晃的刀锋闪着寒光,在这昏暗的室内瞧着刺眼。 众人不由得一惊,不知道他要如何惩罚梁娥英。 毕竟,不管是私自放冷宫罪人出来,还是私下与外臣会面,无一不是触犯宫规,像这般严重的话,恐怕得处以极刑。 太后冷眼瞧着,好整以暇。 陆晚迎想开口,却又忌惮着太后,瞅一眼梁婠,气道:“梁娥英,你可真是糊涂!” 说罢,别开脸。 这不是自找的吗?让她不知死活,非要烂好心! 曹若宓没抬眼,只用余光静静瞧着,唇边漫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到底还是因为陆修的关系,想要帮周昀一把,也亏得她到现在还能心软。 周昀不知究竟是谁设的此局,可心中的确有愧,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他亦没想过要逃脱惩罚。 “陛下,臣——” 高潜冷瞥他一眼:“你闭嘴!” “陛下息怒,是妾糊涂,妾甘愿领罚。”梁婠垂着头,语气平静。 高潜更气了。 他轻轻点头:“好好好,你这般心甘情愿,孤又岂能不成全你!”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等着。 谁人不知皇帝有多宠爱娥英,可今日当众做下这等事触怒龙颜,只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空气静的落针可闻。 忽然,梁婠头上一松,长长的头发瀑布似的垂落下来,还不等她反应,听得有人低呼一声,就见一缕长发飘飘荡荡落了下去,正正跌在她的脚边。 她抬眸疑惑望过去,高潜冷模冷样瞧着太后:“不知母后觉得这髡(kun)刑可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高高在上、宠冠六宫的娥英,竟被皇帝断发,当众受罚,亦是奇耻大辱。 太后看向梁婠,眸中带了一丝凉意:“希望娥英吃一堑长一智,谨记教训,日后再不可做出这种有违宫规的事儿。” 梁婠垂了垂眼帘:“是,妾谨记教诲。” 太后轻哼一声,抬步就朝楼下走。 陆晚迎往这边看看,又往楼梯口瞅瞅,最终一咬牙还是去追太后。 楼内一下陷入死寂。 高潜定定看着依旧拘着礼的人,狠狠一甩手,长剑哐的一声摔在地上,惊得梁婠连人带心俱是一颤。 梁婠直起身。 高潜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唇角轻轻上扬,可眼里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一瞬间,让人不敢直视。 他笑道:“梁婠,你满意了吗?” 梁婠蹙起眉,胸口疼得厉害,张口想解释,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高潜看她一眼,甩袖离开。 看那模样,应是气得不轻。 太后走得不快,陆晚迎几步就追了上去,焦急道:“姑母,那梁婠分明是鬼话连篇,你怎么能信她的呢——” 太后侧过脸瞧她一眼:“哀家怎会信她,是你派人来唤哀家,应是你设计的吧?” 陆晚迎一愣,实在不能理解,“那您为何,为何就这么放过他们?还由着表兄惩罚梁婠?” “惩罚她是为了你,而他们,你以为她会饶了他们?” 太后望着一脸疑惑的陆晚迎,不禁摇头叹气,就这智计手段比起那个可差远了,日后如何坐得稳后位? 第374章 冷宫废后 温候薛衍被生擒的消息传来时,震惊朝野。 众所周知宇文珂骁勇,与其交手非死即伤。 然据传言,薛衍被俘后,非但没有半点损伤,反而一改周人打扮,在两军阵前煽动齐军,只要缴械投降,便可如他一般安然无恙、衣食无忧。 晋邺城内一时街谈巷说。 梁婠素来知道薛衍是个贪生怕死的,半点没继承他父亲的悍勇,不想仅与宇文珂交了一回手便俯首就擒。 倒真是白白给宇文珂送战绩了。 梁婠低下头瞧着手里的两封密函,一封关于毒蛊,一封关于银岳府联姻。 一偏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似乎将信交给她后,他便一直静等答案。 梁婠笑了下:“你觉得我该换个身份活吗?” 沐宴拧眉觉得奇怪:有何区别吗? 梁婠垂眸轻轻叹口气,她也没想到,陆修会与银岳府达成协议,编撰出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萧氏女郎,成为与齐王宇文玦联姻的对象。 现在只要点点头,就有人会送她出晋邺、出齐国,去那个只在舆图中见过地方,去那个千里之外的奢华王府,做一个仆女环伺、养尊处优的齐王妃。 “再想想吧。” 梁婠拿起信函一封接一封点燃,纸灰落进渣斗。 沐宴默默看她。 “娘娘,已准备妥当。”沅芷走了进来。 梁婠整理好思绪,净手起身,微微颔首:“走吧。” 她从未来过冷宫,明明春光明媚,可一切明媚似乎自动同这里断离。 年久失修的殿宇、破损的门窗、坑洼的地砖、荒败的院落,四处都是阴暗潮湿,甫一靠近,便有霉旧与腐朽味儿直打头。 简直不敢想金碧辉煌的南城宫里,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沅芷扶着她,生怕崴了脚。 梁婠不着痕迹地往后瞟了眼,慢慢前行。 她让沅芷几人等在外面,独身一人进去。 偌大的殿室空荡荡的,就连阳光也止步于窗台,梁上悬着一张巨大的蛛网,只是掉落一半,垂在半空。 曹若宓靠坐在一根落了漆的金柱上,听到脚步声,抬头望了过来,眸中出现一瞬迷惑后,待看清来人,闪过不可思议,最终皆化作泠泠寒光。 “你竟然敢来这儿?” 常人对冷宫这种地方是很避讳的。 梁婠笑笑:“我连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吗?何况,什么神佛鬼怪,我从来不信。” 她在曹若宓面前停下。 曹若宓坐直的身体又靠了回去,神情不屑。 “你是来杀我的吗?你以为扳倒我,就能坐上皇后的位置吗?” 梁婠低低一笑:“志不在此。” 曹若宓挑眉:“装模作样!生了女儿,急了吧,慌了吧?将我的昕儿夺去、认贼作母,不就想他年幼无知,日后好受你摆布吗?” 她眼里有恨意、有不甘。 梁婠蹙眉,这么说来,文瑾要害曦儿,的确不是曹若宓授意。 “你说这话不觉好笑吗,我要挑选傀儡,怎么也得选个正统皇嗣,如何会挑个来路不明的——” “你在胡说什么!”曹若宓变了脸色。 梁婠皱了皱眉,失笑:“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掩饰的,当初你利用我们为你脱困,费尽心机保下这个孩子,逼得主上不得不当众承认你怀孕,不就是因为高昕并非主上血脉吗?” “你休要胡说!”曹若宓恶狠狠地瞪她,发白的唇直哆嗦。 “胡说?你都进了冷宫,我为何要胡说?” 梁婠微微一叹,直摇头。 “曹丹青与周昀成亲几年,一直不孕,听说还专门去看了妇科圣手,可惜啊,他们千金求来的竟是伤人的寒药。对了,那位姓郑的圣手难道不是你推荐给周昀的吗?” 梁婠扫她一眼,又道:“莲央,是服侍你的宫人,你却送给了周昀,为何?因为她不仅模样像你,性子也像你,对吗?” 曹若宓表情僵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梁婠点点头:“那我便说些你能听懂的,晋邺城人人都道太尉夫人心胸狭隘,难容周太尉宠爱莲姬,竟下毒手害得莲姬滑胎。如此狠辣恶毒,活该落得被太尉厌弃的下场。” “可怜丹青替你背了这罪名,到现在还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曹若宓挺直脊背,昂着头:“你胡说!” 梁婠扬唇:“胡说?皇后娘娘莫要谦虚,这般好计谋,一举多得。莲姬没了孩子,周昀又与丹青决裂,丹青焦急之下来找我,谁想我险些滑胎,正好将这原因归咎到莲姬的冲撞上,借着主上的手除掉莲姬。” “你,你在胡说什么。”曹若宓不由自主颤着。 梁婠凉凉看她:“一个小小的莲姬,杀她为何这么麻烦?是因为她是广平王的人?还是因为怕她产下子嗣,分了属于你和二皇子的宠吗?” “对了,周昀知道高昕是自己的孩子吗?用不用我帮你去问问他,还记得自己做过的好事儿吗?” “你住口!住口!”曹若宓捏紧拳头。 梁婠抿唇笑笑:“急什么,咱们这才是开始。” “不瞒你说,我早想将你与人私通的事儿公之于众,可惜几经查找,都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我曾一度佩服你们做得隐蔽。” 曹若宓面如土色。 梁婠垂眸笑笑:“其实,不因为隐蔽,而是因为,周昀从未想过亵渎你,更不会明知你是皇后,与你发生私情,对吗?” “他只以为是自己一时头脑发昏,哪里知道是你下药设计他,只为让他对你心怀愧疚,终生为你服务。” 曹若宓哑然,嗫嚅着嘴唇摇头,眼眶湿红。 梁婠只作不见:“只是你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夕之欢,竟会有了身孕……而我,利用我,也是你一早就设计的,你借赏赐我的机会,让我见到你,撞破你有身孕。” “我只是奇怪,你为何知晓我懂医术?” 曹若宓垂下头沉默许久,空旷的大殿也安静了许久。 她所有愤怒与怨恨的火焰,似乎就在这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燃尽。 半晌后。 曹若宓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金柱,摇摇晃晃站起身,讥诮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梁婠蹙眉问:“知道什么?” 曹若宓对上她的视线,微微笑了一下。 “其实,我早在太极殿,他的案头上,见过你的画像。” “后来,听闻阿父在他面前说你揭发王素私自铸币有功,他要亲自召见你、赏赐你。” “他为宫妃绘制画像原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可他却绘得是一副生脸孔不说,竟还是个粗布麻衣……” 第375章 陈年旧事 梁婠一愣,怔怔看她。 曹若宓见她如此反应,嗤笑一声:“总之,画上的你,与我见到的你,有些不同。” 梁婠沉默,高潜画得应是前世的自己,自是有些不同的。 曹若宓又道:“一个天子不画光鲜亮丽的妃嫔,却画这种粗布麻衣的女子,什么含义不言而喻,正因为如此,我的预感很不好。” “将赏赐的事总揽过来,诚然是不想让你见他,可也多少抱了试探他的心,可叫我不解的是,他并没有执着要见你。” “这让我看不懂、也很不安,我不仅不知你们何时相识,还不知过往是否有什么隐情,你说我怎能不去查个清楚?” “直至见到你,看的出来,你很想入宫,还是因为他才想入宫的。” 她因说了好些话,有些激动,胸脯微微起伏。 梁婠默然无语,无言可答,曹若宓以为她与高潜是有私情才欲入宫,因而一直提防她,甚至还想让她嫁给周昀,好掌控她。 倘若那时真的入了宫,现在又是何种情形? 她停了停,又接着道:“更为奇怪的是,在卫国公府,我几乎以为他要将你带回宫,可他,竟把你送给陆修,我甚至怀疑从前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测,你若真与陆修安稳度日也罢。” “我劝阿云容下你,也劝过你的,然而你,你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若非阿云告诉我,你们仍然私下授受,我简直要被骗过去了,既然如此,那便怪不得我了。” 梁婠眯起眼看她,那年冬天,她从仁寿殿出来,寒风穿过的甬道上,那些暗戳戳的警告,对了,还有漫天的流言。 曹鹿云、曹若宓…… 不是她不想放过她们,而是她们从来都不曾放过她。 曹若宓不再看她,朝透着光亮的窗子慢慢行去,声音恍恍惚惚。 “梁婠,我时常在想,人算到底是不敌天算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进宫,可终究你还是进了宫,所有的一切,还是变成我最担心的样子。” “可我不觉得自己输给了你,我只是输在他心里没有我这件事上。阿云又何尝不是一样?倘若不是你不肯安分守己,后来的有些事未必会发生。” 梁婠转过身望着她的背影,冷哂:“别将自己说得那么无辜,这些不足以成为你们几次三番害我的理由。” 她顿了下,又道:“总不能与娄氏勾结,害死曹相也要怪在我的头上吧?” 曹若宓后脊一僵,缓缓回过头,咬牙道:“不是我!” 梁婠点点头:“有何分别?不是你阻止周昀继续查下去的吗?那封害死曹相的信,总该是曹鹿云写的吧,不是你鼓动她把陆修的事儿告诉曹相的吗?不然娄氏又怎会算准曹相看完密信,便会焚烧呢?” 曹若宓皱着眉,盯着梁婠难以置信。 梁婠一笑:“很惊讶是吗?我竟然知道这么多……可我还知道,你想杀了曹鹿云灭口,不过,娄氏还指着曹鹿云要挟你呢,又怎么肯。” 曹若宓猛然一怔,无数画面涌上来,恍然大悟,“你——” 梁婠微微一叹。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娄世勋了。 梁婠想了想,又补充一点:“你杀莲央,是我方才说的那些,还是因为,你发现周昀真的对莲央动情了?” 曹若宓僵住,怔怔站着,随即几步冲上来,疯了似的,可人还没挨到梁婠,就被冲进来的内侍押在地上,仰着头嘶声力竭。 “胡说!你胡说!不是这样的,阿昀根本不会对那贱人动心,阿昀之所以对她好,是因为她长得像我,像我!” “她根本是高浥的人——” 梁婠弯下腰瞧她,轻轻点头:“你真以为周昀不知莲央效命于谁吗?还是你怕了,故而佯作不知?所以才势必要害得她一尸两命?” 曹若宓不停挣扎:“那贱人不是我杀的,是高潜,是他!” 梁婠直起腰,冷冷看她:“我险些滑胎那日,你敢说你没来过含光殿吗?不是你说的莲央小产才冲撞我的吗?这不都是你提前算好的?” “你知道吗?若不是知晓周昀对莲央动了真心,我是不会让她活着的,我更不会——更不会没想到高昕是他的孩子。” “你少假惺惺的,他还不是被你害得无法再入宫!是你害的我们,是你……” 她垂下头,哽咽起来。 梁婠蹲下身,抬起她的头,与她面对面,“曹若宓,你作何这般?你可别跟我说你对他动情了。” 曹若宓偏过头,红着眼瞪她:“不用你管。” 梁婠捏住她的下巴,讽笑:“你们这种人就是贱,人家拿真心的时候,你可以拒绝,可你偏不,非要各种践踏、各种利用,人家不想犯傻了,你们又不甘心了,非得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家破人亡……” “若是周昀知悉真相,你是不是还得扑上去,委委屈屈、哭哭啼啼?再表示一番追悔莫及、情难自抑——” 梁婠骤然停下,往门口看了眼:“对了,我们倒是有机会亲自验证一下。” 曹若宓瞪大眼睛,惊恐往门口看:“你,你什么意思?” 梁婠抿唇一笑,没有回答,直往门口去。 沅芷回头看过去,依稀还看得那个远去的人影。 “娘娘,他已经走了。” 梁婠立在门口,身后有人猛地一把将她推开,幸好沅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待站稳就见曹若宓冲出去要追那个几乎不见的人影,一边大声喊,一边急步追。 可惜跌跌撞撞跑了不远,脚下一绊,重重摔倒,整个人摔进灰里,趴在地上,望着那个影子先是笑,笑得笑得,又哭,嚎啕大哭。 内侍宫人想要将她拖进屋子,梁婠摆摆手。 还记得,第一次去昭阳殿,只在门口,她就听到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 等再见到本人,让她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端庄又妩媚的女子。 面容姣好、肤白若云,梳着大十字髻,一身朱衣,恬静地坐在那儿冲着她笑。 那时,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不吝于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 她甚至很羡慕曹鹿云有这样的长姊。 梁婠抬眼看去,人影终是没了。 若是不出意外,这一别,是他们的永别。 梁婠走到曹若宓跟前,“当年,皇后的人选,并非只有你一个吧?” 地上的人哭声一滞。 梁婠扯着嘴角笑了下:“你真的以为他不知道周女郎是如何死的吗?” 她说完,亦往冷宫出口走,再不停留。 第376章 背故向新 曹若宓仰起头,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喊:“你,你站住,你把文瑾怎么了……” 声音嘶哑难听,完全没有从前的半分温柔悦耳。 梁婠没回头,神情淡漠。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脚下的步子只顿了一下,几乎没有停留。 走得远了,依稀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叫骂哭喊、低咒哽咽。 梁婠浑不在意,冷宫里多的是怨鬼冤魂,谁知道是谁发出来的,也或许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冷宫的大门于沉闷的吱呀声中,在背后紧紧关上,像是冰封雪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梁婠抬头望望天,湛蓝湛蓝的。 葬在泥土里的终将腐朽,活在苍穹下的还要继续。 * 得知周昀请命去叶阳的消息,梁婠一点儿也不意外。 周昀启程的这日,风很大。 梁婠出门的时候,湘兰与辛嬷嬷带着曦儿与高昕去园中放纸鸢。 远远的就瞧见一抹藏青色的人影,同行的人不多,五六个,他只是去接替温候薛衍职务。 走近了,大风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 梁婠忽然想起那日,蒙蒙细雨里,周昀独自撑着伞站在门口,瞧着雨中的重瓣海棠出神,少了随性,多了严肃。 而此刻,没有重瓣海棠,也没有桃栖苑,只有森冷的城墙楼宇,人也只剩严肃。 “周昀。” 梁婠沉默一下走上前。没叫周将军,也没叫周太尉,只是周昀。 周昀弯至一半的腰,又直了起来,冲她扬唇笑了笑。 明明瞧着长相还是那个人,却又好像躯壳之下藏着另一个魂魄。 梁婠弯起眉眼,也笑了笑:“我好像还欠你一袋钱。” 周昀拧着眉头,有些记不清了,忽而一愣,恍然记起,唇边的笑,渐渐变成一声叹息。 “对不起。” 梁婠心头一酸,眼眶瞬间蓄满泪,这声道歉委实没必要。 “若非我一叶障目,又岂会害得他——”周昀喉头一哽,再说不下去。 梁婠冲他摇摇头:“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在你临行见你吗?” 周昀叹气:“是怕我此去寻短见……” 梁婠轻轻笑了下:“也对,也不对。” 她也不再啰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周昀疑惑接过信,待看到信封上的几个字,惊讶看向梁婠,眸中波涛涌动。 他们从小一起习学,对彼此的字迹再熟悉不过的。 “这是?”他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梁婠笑着点点头:“这是他让我转交你的,我想你们应该会在某个地方见一面。” 满腔疑问堵在胸口,周昀抿了抿唇,没有急着拆开信,而是深深看她一眼:“保重。” “保重。” 周昀后退几步翻身上马。 他勒紧缰绳,动了动唇,有些许迟疑。 梁婠望着他点点头:“你放心去吧。” 周昀握着缰绳抱拳一礼,长鞭扬起,轻骑绝尘而去。 梁婠站在原地目送几人几骑离开。 再回身,却见一道暮烟紫的背影,朝着皇宫相反的方向行去。 “丹青。” 梁婠轻唤一声,往前走的人停了下来,却站着没动。 看着既落寞又孤独。 梁婠几步追上去:“去含光殿坐坐可好?” 曹丹青回过头看她,湿红的眼睛还挂着泪。 含光殿里,果品糕点摆满案几,宫女还在忙忙碌碌。 曹丹青垂头握着青瓷杯,滚烫的茶水已变得温热。 梁婠抬眉瞧她一眼,又给往她杯中添点热的:“我已经很久不烹茶了。” 和好容易,如初难。 曹丹青与周昀之间是再回不到当初的。 梁婠默默叹气,她还记得卫国公府里,曹丹青轻快地跳到周昀跟前,笑眯眯挽上他的胳膊,歪着脑袋不顾礼数、亲昵地喊了一声昀郎。 殿内无端陷入安静,不想门口响起嬉笑声。 梁婠抬头之际,沅芷已迎了上去,辛嬷嬷抱着曦儿,湘兰领着高昕。 高昕小小的手上拎着一只大纸鸢,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 沅芷上前接过纸鸢,又让人给他们打水。 高昕似乎是玩累了,净面洗手后,坐在几前吃芙蓉糕,连吃三块。 梁婠再抱着曦儿从内殿出来时,就见看到高昕吃得嘴边都是糕点渣子。 曹丹青拿着帕子替他擦了下。 梁婠咬了咬唇,丹青也只当高昕是甥,应当还不知道他是周昀的孩子。 尚未走近,听得门口有人走了进来,笑道。 “娥英这里应是整个南城宫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吧?” 曹丹青几人看过去,是穿着桃夭色宫裙的陆晚迎,艳若桃花。 她嘴边噙着笑,弯起的眼睛在看到曹丹青与高昕时,瞬间没了笑意。 梁婠见她这般反应立刻挥手屏退所有人。 高昕非皇子的事儿,已是他们几人秘而不宣的。 那天她生生将曹若宓与周昀之事压下,并非是一时的感情用事,太后很清楚,不然不会同意。 太后自然是为了皇室颜面,高潜则是还需借用周氏等势力。 但高昕是终不能长久的…… 在陆晚迎张口前,梁婠率先道:“周太尉今日启程,我特意邀请太尉夫人来说话。” 梁婠说着递过去一个眼神,提醒她先不要点破。 陆晚迎愣了愣,会心一笑,点点头。 曹丹青垂头行礼,并未察觉到两人的眼神交流。 梁婠抱着曦儿坐在高昕的另一边,陆晚迎只能坐在高昕对面。 曹丹青给陆晚迎斟了杯茶,陆晚迎笑着接过。 陆晚迎轻抿一口,抬眼望着高昕轻啧一声:“别说,我瞧着阿昕与周太尉长得还真是像呢!” 曹丹青帮高昕擦嘴的手一顿,诧异看过去。 “陆昭仪,你在胡说什么!”梁婠气结,狠狠瞪了她一眼。 陆晚迎弯唇一笑:“表嫂,这又没外人,你怕什么,她迟早是要知道的。” 自那日陆晚迎挑破陆修非太师之子,而是太后所出后,只唤她表嫂,甚至当着太后与高潜的面也这么喊。 她性子一向乖张,两人只斥责她不懂规矩,哪里知晓这里面暗戳戳的讽刺。 梁婠忍了忍,命人将曦儿与高昕带下去。 曹丹青却拉着高昕的手的不放,颤着唇死死盯着高昕的脸。 “阿婠姊姊?” 梁婠咬了咬牙。 陆晚迎拈起一块白玉糕,看戏不嫌事儿大,挑眉露出愉快的表情。 “是不是越看越像?” 第377章 不讳之变 前线战事吃紧,宇文珂连胜几场,周军势头正猛。 不过半个月,周昀便丢失叶阳,之后另外两路亦不断有城池失守的消息传来,就连纵情声色、耽于享乐的士族权贵也嗅到危险的气息,连连败绩更是极大挫伤了将士们的士气。 倘若一再失利,只怕周军的旗帜要不了多久便会插在晋邺的城楼上。 纵使有人在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仍是唤不醒有些只顾今日不顾明日的装睡者,勾不起消极应对之人的半点激情。 直到周昀与赵琰联手于涂阳围堵宇文珂,不仅将其重伤,还险些将其生擒,才为齐军扳回一局。 仅仅一次险胜,便叫晋邺城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士族子弟,好一番吹嘘,更是将宇文珂贬低得一文不值。 若非梁婠深悉内情,只怕也要相信宇文珂是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许是后宫也能感受到前线的紧张,竟是超乎寻常的风平浪静,若非要说从何时变得沉寂,应是废后在某天夜里悬梁自尽算起吧。 晌午过后,忽然飘起小雨,方才还晴明的天空,不过须臾便灰蒙蒙的。 有宫人撑开伞。 陆晚迎站在伞下,手探出伞外,雨点不大。 她往湖边一个矮小的身影瞧一眼,偏过头来嘴边含笑:“表嫂,你就不怕养虎为患?” 梁婠摇头笑笑:“你怕是忘了,那分明是只狸奴。” 说罢,朝湖边走,下雨了,也该唤他们回去了。 后头有淡淡的声音传来。 “你难道没发现表兄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没发现?怎么可能没发现? 梁婠回头隔着雨丝看她:“你也知道主上有旧疾。” 陆晚迎撑着伞走近,只用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 “别骗我了,我知道他是中毒,我还知道那毒与姑母有关。” 梁婠心头一松,与她对视一眼,脸上不显半点:“阿迎,你究竟想怎样?” “帮你啊!” “可我觉得你做皇后,挺好。” 陆晚迎自说自话:“虽然太子是正统,但比起这小狸奴,那才是只幼虎,用不用我帮你拔了它的牙、断了它的爪?” 一双水眸诚意满满。 梁婠心生厌烦,作势就要绕开她。 擦肩之际,有飘飘忽忽的声音。 “牡丹印在你手里吧?” 梁婠转过头,就见陆晚迎目光炯炯。 她说:“我们做笔交易,我拿后位换你手里的牡丹印。” 不再遮遮掩掩,很是直截了当。 梁婠停顿一下,皱眉看她。 牡丹印? 原来她百般接近自己是为了牡丹印? 可究竟是陆晚迎想要,还是陆勖想要?也或许是太后? 梁婠摇头,轻轻一叹:“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你要的东西我没有。” “你不信我?”陆晚迎一把抓上她的胳膊,神情急切:“我很有诚意的。” 梁婠拂开她的手。 “不是不信你,我真没有你说的那个东西。” “不可能!阿翁死前,与你单独相处过!他还让你转交给姑母一封信,对吗?”她还是不死心。 梁婠诚实道:“是有一封信,弃军保帅?可那又如何?” 陆晚迎满眼焦急:“你并非陆氏的人,那牡丹印留着也没用,但于我而言不一样,我可以拿它换一个自由!” 换自由?同谁换? 梁婠眉心微动,正欲开口,却听扑通一声,紧接着响起尖锐的呼救声,有人落水了。 她心头一紧,猛然看过去,就见两个内侍一前一后跳进水里,再看湘兰几个,急得在岸边又喊又叫。 高昕落水了! 梁婠惊出一身汗,丢下伞,直奔过去。 幸而靠近岸边水不深,内侍们又反应极快。 有人喊着传太医,有人喊着拿毯子。 高昕幼小的身子被两个内侍托着,浑身湿透,苍白的脸上唇色发青,咬紧牙关,浑身都在哆嗦。 等不及来人,有内侍直接脱下外衫裹上去。 梁婠一把将高昕接过来,翻个身,头朝下抱着,用手撬开牙齿,清理过口腔和鼻腔后,又不停拍打他的脊背,直到咳出积水,她才稍稍缓了缓,也分不清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 “快传太医!” 她避开要上手的内侍,抱起高昕直往含光殿去。 等梁婠抱着高昕回到含光殿,太医令已在门口等候。 诊脉、施针、喂药……等太医令再站起身,回头一瞧,梁婠还穿着潮湿的衣衫。 他恭敬低头:“二皇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娘娘无需太过担心。” 梁婠蹙着眉:“只恐他发热。” 太医令轻轻颔首:“娘娘说的是,若是发热能熬过去便无大碍,倘若……” 话未说完,抬眸对视,梁婠心中明了。 她全程在旁边看着,心里有数。 太医令又道:“娘娘放心,臣会守在这儿,娘娘衣衫湿了水,也要当心受寒。” 梁婠又唤湘兰同太医令一起守着,叮嘱几句后才放心去换衣服。 不想一出门,撞上陆晚迎。 梁婠没心情同她再纠缠先前的问题。 “昭仪请回吧,我这里很乱,暂时顾不上招待你。” 陆晚迎皱眉上下打量她一番,屏退宫人内侍,开口道:“表嫂别误会,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最好还是别去追究这件事。” 梁婠明白,好端端的,高昕怎会落水? 其实,她一直都在提防了,可又知道防不胜防。 出事,是迟早的。 梁婠淡淡笑了下,语调平静:“可不管是意外,还是阴谋,他在含光殿出了事,我都免不了责。你当初趁势将他推出瑶华殿,不就是早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 陆晚迎默了默,并没否认。 梁婠想了想,道:“阿迎,你不必这么一直试探我。” 陆晚迎微微蹙眉,静静端详她一会儿,很是不解。 “你为何要救他?你可别忘了,他是曹若宓之子,你害死他的母亲,留下他就是祸患无穷,你不怕他长大找你寻仇吗?何况,他并非表兄血脉,皇室容不下他,不论是姑母还是表兄,是迟早——” 梁婠点点头,抿了抿嘴角:“你说得对,我也没想真能保下他。” 陆晚迎摇头:“那你这是为何?” 梁婠盯着她认真道:“阿迎,你觉不觉得高昕很像他?” 陆晚迎一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高昕死的那日,前线传来消息,周昀行军中遭遇偷袭,最终重伤不治,已于数日前身亡…… 第378章 若明若昧 春夜里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得烛火摇曳不定,暖黄的光晕微晃,灯花时不时噼啪作响,是这冷寂灵堂里的唯一声音。 棺椁里的小人儿面色青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僵僵躺着,已然没有半分生气。 沅芷端着瑶盘迈过门槛,却见独坐在棺椁旁的人面含倦色。 放下瑶盘,拿了一方薄毯帮梁婠披上:“娘娘,夜里凉,奴婢在这儿守着,您就回去休息吧。” 梁婠搁下手中笔,抬起眼眸:“无妨,也不过再看护他最后一夜。” 说着取下身上的薄毯给棺木中的高昕盖上。 “他是雨天落水受寒而亡,才是最该盖暖和些的。” “就猜到娘娘会如此说,这不,奴婢多拿了一条。” 沅芷瞧着梁婠轻叹口气,但见四下无人,小声劝说:“按理说,年幼皇子夭折是无需这般——” 话未说完,有人走了进来。 “你退下吧,孤陪娥英待着。” 沅芷看一眼梁婠,乖觉退出门外。 高潜并未上前,只在案几边坐下,垂头看着墨迹未干的纸张。 “孤见过梁太傅的字,这么瞧着娥英倒是学了七八成。” 梁婠站在几前没接话,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她的字,倒不必用这种话做铺垫。 灯火映衬下,她面色十分平静,独眼神略带不屑。 高潜笑笑,现在他们之间说话确实不必这般迂回婉转。 “今日朝堂上有人建议,将薛衍内眷子嗣一并押至阵前,用来威胁薛衍。” 梁婠睁大眼睛:“然后呢?” “孤准了。” 梁婠在他对面坐下:“投敌叛国,该杀。” 自打落实温候薛衍投靠宇文珂后,温侯府便被冠上投敌的罪名,按罪理应悉数处死的。 梁婠唏嘘:“朝堂上可有人建议将妾一并拿下?” 高潜哼一声:“那是自然。” 谁不知道她狐媚惑主呢? 梁婠了然微笑:“真要算上妾,那不得将陛下也带上?” 高潜皱了皱眉,凝眸看她,面上阴晴难辨。 梁婠不想同他东绕西绕,索性直言。 “陛下不喜高昕,为何来此?只为告知妾处置薛氏一族的事儿吗?其实倒不必,妾当初就说过,他们平白无故受了那么多封赏恩宠,日后要杀要剐都由着陛下来。” 她歪着头看案几上的白纸黑字,平平静静的语气,听起来没心没肺的。 高潜盯着她卷翘的睫毛,瞧在眼里无端带着些凉意,像是唇边噙着的一抹冷笑。 “梁婠,你若偏心起来,是真的偏心。” 梁婠一愣,故意笑着插科打诨:“陛下的心是长在中间的吗?” 高潜一噎,无从反驳,心底却不知为何因她这句话生出些欢喜。 他又何尝不是偏心呢? 高潜往棺椁看一眼:“你明知他非孤所出,为何要将他养在跟前?活着也罢,即便死了还要守在这儿?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极力掩饰且主动担下罪责,母后借此大做文章,你——” 梁婠打断,若有所思瞧他:“看样子不是陛下,是太后命人动的手?” 高潜蹙眉。 梁婠道:“混淆皇室血脉,该杀。” 高潜挑眉看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怀疑。 梁婠迟疑一瞬,缓声道:“这事若搁在我身上,我未必能做到陛下这般,即便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也做不到,还极有可能早早送他们归西。” 这是实话。 从前她能接受崔皓与春儿暗通曲款,也能接受冯倾月为其产子,可现在,她不能接受、更不会忍受陆修与旁的女子生儿育女,再别提还帮着他们养育子女。 宽容大度什么的,早在上辈子就用尽了,这辈子是一星半点儿也没剩下。 高潜哑然失笑:“你倒是坦白。” 可笑得笑得,眼里被烛火映出的光又暗了下去。 梁婠托着脑袋,移眸往门外夜色里瞧:“生来为人,何错之有?可偏偏又从出生起就是错的。” 高潜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纸张,一言不发。 两人一阵沉默,过了会儿,高潜才开口:“梁婠,你进宫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梁婠转过脸,看着他点点头。 高潜静静看着她,情绪不明。 “那你为何一直不动手?从前你要借着我的手杀人,如今呢,昔日欺负过你的人几乎都死了?” “若说你杀了我无法脱身,可那日他想要杀我的时候,你想方设法阻拦他,真的只是顾忌这解不了的蛊,与我性命相连吗?” 梁婠低垂的目光冷冷的,这不是明知故问? 几经辗转,宋檀查到这蛊除了死,是有一种解法的,可那解法于她而言,等同于无。 梁婠也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知晓解法。 她脸上不带半点情绪:“陛下以为呢?” “我以为?”高潜略一笑,眼睛盯着她,“为何你从不问问我如何解蛊?我既然敢给你用这个蛊,定然知悉解蛊之法,你与其跋山涉水让人千金求问他人,倒不如开口问我,不费一分一毫。” 梁婠眉心一跳,眸中更冷了:“陛下若真想解蛊,当初又何必——夜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回去吧,妾就不送了。” 梁婠心里窝火,没有心情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走至门口。 高潜走到她身侧:“再过几日,说不准孤会亲临涂阳。” 梁婠错愕一瞬,诧异看他。 朝中无人了? 高潜拉过她的胳膊,面对面站着,眼里隐有笑意:“怎么?怕了?孤若死了,你也不能活。” 梁婠心上一沉,他该不会要拿她威胁陆修吧? 高潜见人不说话,笑容更深了。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不是吗?” 梁婠未答话,这个疯子又开始不正常了! 看一眼棺椁,若非心有顾忌,恨不得立刻迈开步子。 她一边提防,一边悄悄摸上香包,不想指尖刚刚触及软布,冷不防被高潜一把抓住,举过头顶。 “梁婠,你已经暴露太多了。” 他另一手拦腰将她扣住,往身前提了提,俯下头看她。 “你想不想知道如何解蛊?” 梁婠恨恨咬牙,抬腿就要给他一脚,不料他早有防备,膝盖将她抵住。 高潜笑了:“梁婠你莫不是忘了,你从前也拗不过我。” 第379章 伤敌八百 “怎么,又要用老一套吗?”梁婠气急,咬牙切齿瞪他。 高潜将她手反扣于背后,稍稍一用力,将人贴进他怀里。 “事急从权,孤也是为你好。” 梁婠身子使劲往后仰,气急败坏:“你休想!” 高潜俯下身,下巴抵在她的颈肩处,沉沉笑着,整个人像座大山压得她动弹不得。 “可是我真的很想,想了很久了。” “高潜,你混蛋!” 高潜皱了皱眉,偏头看她一眼:“性子比以前还烈,你若敢咬舌自尽,我现在就——” 梁婠身子一僵,脸上火烧火燎,又羞又愤。 高潜埋下头低声笑着:“你说我何时委屈过自己,你真是不知好歹!” 梁婠气道:“那知好歹的一抓一大把,你快去啊!” 高潜收紧手臂:“可我就想要你。” “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梁婠忍无可忍。 高潜吃的一笑:“你的意思是换个地方,是吗?” 不等人说话,他将人往肩上一扛,也不顾她死命挣扎,大踏步迈出门槛。 守在门外的沅芷骤然见到两人出来,臊得面红耳赤。 “你们守好这儿,没有孤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沉沉黑夜里,有低低的声音飘过来。 沅芷再抬眼只看得到远去背影,看方向应是往含光殿去的。 梁婠又踢又踹,可身下的人全无反应。 湘兰才从内殿出来,听到院子里隐隐有吵闹声,忙不停地走出去,不料却见皇帝扛着娘娘回来,惊得三魂丢了七魄。 再看守在门口廊下的宫人内侍,亦是呆若木鸡。 高潜一迈入院子,淡扫一眼,偏头对身上的人低语:“梁婠,你确定继续大喊大叫?若是你嫌围观的人不够多,我不介意惊动整个后宫……” 梁婠手腕被他钳制得生疼,她只顾着挣扎,一抬眸,宫人内侍垂着头,眼光悄悄往这边看。 她只好咬住唇,心思飞快转动,想着另寻他法。 “今晚,孤要娥英侍寝,不许进来打扰。” 高潜冷冷一瞥,一众人脑袋垂得更低了。 等再看过去,玄色的人影已步上最后一层台阶,迈进大殿。 梁婠唯恐惊醒曦儿,不敢再大声。 她强自镇定下来,准备伺机将他打晕。 高潜没带她去寝殿,而是去了偏殿,路过汤池时,脑海立刻浮现那些可怕的画面,一瞬间她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许是感受到身上人的战栗,高潜加快步子。 他们去的是那间偏室。 一如冬日夜里,屋内只留了一盏灯。 大瓷瓶里没有黄色的腊梅花,而是硕大的桃花枝,枝头上簇簇香花,粉嫩娇艳,像擦了胭脂的美人面。 她许久不来这间屋子,倒不知还一直插着花。 梁婠蹙眉,园中的桃花开得早,败得也早。即便现在开的,也没有这种含苞待放的。 不知沐宴在哪儿寻的? 疑惑间,她被放在床榻上,高潜早有防备,并不放开她的手腕。 “高潜,你是逼着我跟你同归于尽,是吧。” 愤懑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胸腔里。 高潜完全看不见那双愤怒的眼睛。 似乎早有准备,在梁婠惊讶的目光中,从枕侧拿了绫子捆住她的手脚。 高潜拉了拉系上的结,很结实,又试了试松紧,这才满意又放心地松开手。 他坐在床边,边休息边扭过头看她。 就见梁婠像条被缚住的鱼,趴在床上,两只眼睛能冒火星子。 高潜伸手帮她拨开缠在脖颈上的头发,扬扬眉:“我可不想再被你扎昏。” 肌肤相触,巨大的恐惧涌了上来,身体止不住发抖。 梁婠屈辱地扭过头,闭上眼,不想再看他。 高潜帮她取下头上的金簪发钗,又除去鞋袜。 身侧床褥微陷,高潜躺至她身侧,轻轻一拉,她后背又贴上他胸膛。 他伸手将人往怀里拢了拢,又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 伸头瞥一眼,她眼角湿湿的。 高潜从后紧紧抱着她,几不可闻一叹,吻了吻她的头发,鼻息间便嗅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儿,像极了夜里悄悄绽放的晚香玉。 高潜唇角轻轻一提,坐了那么多天的冷地砖,倒是头一次睡在她的床上。 “梁婠,这辈子我还没碰过你。现在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只要你心甘情愿替我生下孩子,这蛊就解了。” 她如何不知? 梁婠死死闭着眼睛,一字一句:“我宁可死。” 高潜闭上眼沉默着不说话,手臂收得很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抚了抚她的头发。 “你就这么恨我?即使过去那么久,还这么恨?” “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梁婠闭着眼,指尖都是凉的。 高潜叹口气:“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也不能消除你一丝一毫的恨意?” 梁婠冷冷笑了下:“除非你死了。” 高潜扶着她的肩,将人扳正与他相对,再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睁开眼。 “除非我死了?” 梁婠避无可避,咬牙瞪他:“对,除非你死了!” 高潜将人按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眯起眼。 “世上盼我死的人何其多,倒也不差你一个。” 梁婠垂下的眼里,目光冷峻。 高潜放软了语气:“梁婠,你知道我最爱的花是什么,最恨的花又是什么?” 梁婠装哑巴,不理会。 高潜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扯着嘴角笑了笑:“不是玉蕊花,是桃花,这次别再记错了。” 梁婠还是不吭气。 高潜将怀中的人拉开一点,垂眸看她:“梁婠,如果那天在卫国公府我将你带回宫就好了。” 梁婠死死瞪着他的衣襟不说话。 高潜又道:“或者,我一醒来的那天,就命你叔父将你送进宫……” 梁婠嗤笑一声:“那你只会死得更快些。” 高潜双目一瞬不瞬盯着她瞧,眼底浓墨一片,黑漆漆的。 “你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口不会疼吗?” 梁婠抬起眼,毫不畏惧迎上他的目光:“那你会疼吗?” 高潜提唇笑笑,将人重新搂进怀里。 “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停了停,又道:“三日后,我就走了,说不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真的要拒绝吗……” 第380章 推波助澜 梁婠把头别了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高潜不但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反而微微一愣,笑得前仰后合。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半真半假。 “梁婠,我是不是可以将你的拒绝,当成更愿与我同生共死?” 梁婠失笑。 高潜拍拍她的背,自说自话:“既然如此,那我便允了。” 梁婠闭起眼,咽下一口怒气,半句话都不想再说。 倘若高潜去涂阳真有个好歹,那这辈子她也的确算是活到头了。 是时候送曦儿离开了。 高潜见她沉默,也不再说话,更没有胡来。 然而,她就这么结结实实被捆了一晚上。 碍于高潜的疯劲儿,梁婠不敢睡,生生睁着眼熬了大半宿,直到最后实在熬不住,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至于究竟是何时睡着的,她也不确定。 总之,等她再醒来,手脚早被放开,身侧早就没有高潜的鬼影子。 梁婠忍着身上的僵疼,简单帮高昕料理丧事。 二皇子夭折之事,别说前朝无人关心,就连后宫也无人问津,远不如几日后皇帝亲征更来得吸引人眼球。 梁婠就在这悄无声息中送走了高昕。 本以为一夜捆绑是高潜心血来潮,谁想次日夜里她原已睡下,结果硬是被人从衾被里拽起来,又捆了她一晚。 第三日清晨,梁婠顶着两个黑眼圈被湘兰从睡梦中唤醒。 她揉着眼睛坐在床上,望着满当当一屋子宫人内侍发愣。 平日侍候的人不少,不稀奇,可真正叫她吃惊的是他们手中瑶盘里呈上的凤冠祎衣,以及所有唯有皇后可用的首饰假髻、步摇、十二钿,八雀九华…… 梁婠怔怔瞧着,实在搞不懂高潜又在发什么疯。 湘兰见梁婠一直沉默,恭敬上前,声音里难掩激动。 “娘娘,您梳妆更衣后,需同主上一起参加册封仪式。” 梁婠猛吸口气,咬唇不语,在人群里搜寻沐宴的影子,可惜无果。 湘兰见梁婠不作声,亦不再多说,只带着阖宫上下的人拜行大礼。 梁婠脑子里乱糟糟的,胳膊腿儿上的疼痛也不能叫她很快理清头绪,木偶似的由着他们给她梳妆打扮。 她原以为是高潜临时起兴,可这祎衣、鞋袜,完全是按照她的尺寸提前制好的。 朝堂上是有人提过立她为后,但也是高潜提前授意,一度遭到宗室反对,尤其是以尚书令大宗正等一众的极力反对,何况,太后也不允许。 可现在又为何…… 梁婠沉着眉。 今日这册封来得实在突然,毫无预兆不说,还十分古怪,她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是高潜自己搞出来的一场闹剧。 他不是明日就该去涂阳了吗? 这两日,她的所有心思与注意力,都放在了高昕与曦儿身上,朝堂之事问得甚少,但也不该是不见半点风声。 这里面到底有何阴谋? 梁婠低下头,理了理心绪,现在箭在弦上,逼得她不得不发。 也罢,她倒要看看高潜究竟在搞什么鬼。 本以为不过是暮春时节里极为普通的一天,不想却变成仓促的封后之日。 梁婠本就浑身都疼,再加上沉甸的假髻凤冠、繁复华丽的祎衣,几乎累得她迈不开步子。 梳妆时,沅芷送来了仪式流程。 梁婠大致浏览一遍,册封仪式原是极为繁琐冗长的,看得出来,这是精简过的。 高潜立她为后的意图是什么? 在他走之前,给予足够的权力?以备不时之需? 那太后与皇室宗亲们为何会同意? 梁婠凝眸瞧着烫金字,委实想不通。 待收拾妥当,湘兰小心扶着她往太极殿前殿去。 梁婠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可直至见到头戴冕冠、身着冕服的高潜,也未有解释清的机会。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方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隔着玉帘,高潜递过来一个眼神,是让她规矩行事,不要胡来的意思。 当着文武百官在这样正式的场合胡来? 呵,她还不想那么快死。 梁婠垂下眼,她的名字就这么添入名册,并祭告宗庙? 春日的阳光甚好,可她心里一阵阵泛潮,手脚也是冰的,疼痛的双脚双腿在华丽裙摆的掩盖下,不由自主想逃离。 耳边好像一直有一个人嘶声力竭喊着,让她拆掉头上的发髻、脱掉身上的祎衣,头也不回地朝阊阖门跑,那声音不停地告诉她只要出了阊阖门,就能出了这皇宫。 梁婠看不清高台之下叩拜的人都有谁,也听不清他们口中在说什么,胸口传来的窒息与痛感,亦叫她分不清究竟来自于谁的。 她偏过头,正正迎上高潜那双漆黑而又氤氲的眼,挡在他们之间的玉帘像弥漫缭绕在山峦中的云雾之气。 饶是如此,梁婠还是清楚看到,高潜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薄唇无声地动了动。 “只要你乖乖受完礼,往后我都由着你。” 梁婠暗暗讽笑,想抽出胳膊,想挣脱束缚,可衣袖底下的手被他死死扣着。 她恨得直咬牙:“你是死了也要让我埋你边上吗?” 高潜眯起眼,扬唇笑了笑,声音低不可闻。 “你杀了皇后,不该赔一个给我?” 他不再看她。 “梁婠,我也就逼你这一次。” 一日将尽,夕阳残照。 等梁婠再回到含光殿,浑身上下几乎要散架了,走起路来腿脚都不像是自己的。 她揉着后颈疲乏地迈进院子,就看到辛嬷嬷抱着曦儿,还有沐宴,全须全尾的等在门口,其余人则跪地迎接。 梁婠清楚,高潜若真想杀他们,早就动手了,这般让人将他们关在太极殿,无非是逼她就范。 然关乎曦儿,她不敢赌,只怕那万分之一。 也是她私心,一直将曦儿留在这儿。 梁婠微微一叹,免了一众的礼,从辛嬷嬷怀里小心接过曦儿,小家伙睡得正酣。 她忍不住往白嫩嫩的小脸上亲啄一口,心里酸酸涩涩的,待明日高潜一走,她便会送曦儿出宫。 梁婠换上皇后的常服,活动一下手腕,这两日的捆缚,她腕上的皮肤虽没淤青,却仍有些泛红。 为了防止高潜出发前再捆她,她已做好完全的准备。 “表嫂——”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梁婠倒吸口气,陆晚迎又来了,她无奈放下袖子,盖住手腕。 “妾特来拜见皇后娘娘。”陆晚迎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梁婠皮笑肉不笑,她可没忘,陆晚迎说要跟她做交换的。 莫非立后一事也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 第381章 故弄玄虚 陆晚迎也不着急落座,好奇地瞧着各宫各处送来的贺礼。 “皇后娘娘可知这贺礼不是好收的,往后少不了日日被他们烦扰,啧……” 她摇摇头,望过来的眼里带了同情。 “想想就头疼。” 忽而又是一笑。 “妾与皇后娘娘私交甚好,往后可免了妾的晨请?” 梁婠听着她这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并没什么好心情。 “昭仪有话直说,别兜圈子了。” 她说着看一眼沅芷,沅芷会意,领着宫人内侍退出殿外。 陆晚迎敛了笑,轻轻颔首,将殿内细细打量一番才坐下身。 梁婠沉默看她,静待下文。 可安静下来的陆晚迎,垂头耷脑的,全然没有方才笑语盈盈的模样。 “你不跟我交易,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后位是你的。” 她叹息着抬眸,语气说不出的失落。 梁婠心里一动,封后之事与她无关? 梁婠无奈笑笑,迎上她的眼睛:“我这里真的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封后之事,我也很意外……” 陆晚迎盯着她看了会儿,不无失望。 “看来我一辈子都得困在这皇宫里了,即便——”她苦笑着摇摇头。“也罢,反正还有你这个皇后陪我呢。” 陆晚迎从前是个什么样儿的,她很清楚。 梁婠拍拍她的肩:“既然不想入宫,当初为何不争取一番?尚书令本就不赞成你入宫。” 陆晚迎垂头笑笑:“你好歹也吃了我们陆家两年饭,那是个什么地方,你真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你看看他的下场也该了解。” 梁婠沉默一瞬,怎么会不了解呢? 陆晚迎看她一眼,又道:“我也坦白跟你说吧,阿父让我来寻牡丹印,他怀疑那东西不在你这儿,就在姑母那儿。而且我们说好的,待我找到牡丹印,我便可以不再受陆氏的约束。” 梁婠心中了然,假意偏过头想了想,似在回忆:“我记得太师逝世后,尚书令找过我,问太师可有再交代什么,我当时不太明白,诚然除了一封信,也确实没有别的交代。” 陆晚迎又叹一口气:“可在姑母那儿,我也没什么发现。” 她垂下头,很是挫败。 梁婠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心思转了又转,突然咦了一声。 陆晚迎心头一喜,眼睛亮亮的:“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梁婠往殿门口瞧了瞧,并无人影,才拧着眉头,小声问:“你可去过仁寿殿的佛堂?” 陆晚迎奇怪看她:“去过啊,姑母有事没事就在那儿,我也少不得陪着。” 梁婠点点头:“你且坐着,我拿样东西给你。” 陆晚迎见梁婠神神秘秘的样子,心上重燃希望。 她伸长脖子朝内殿张望好一会儿,才见梁婠不紧不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卷轴。 梁婠将画卷铺展开,瞧她。 陆晚迎不解:“这画怎么了?” “你不觉得眼熟吗?” 陆晚迎凝眸细想,猛地睁大眼:“姑母佛堂里有一幅一模一样的!” 梁婠眨眼一笑:“你可看仔细,是一模一样吗?” 陆晚迎疑惑看她一眼,再低头细细观察,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过是幅飞天图,我瞧着并无区别。” 梁婠轻点一下头:“这幅飞天图原就是我闲暇时自己临摹着玩的,和原图应是不差分毫,至于其他地方的就不好说了。” 陆晚迎有些糊涂:“你不如明白告诉我。” 梁婠摇摇头,笑着叹气:“我在太后佛堂见过这画,但有细微不同,你回去找找那不同之处,或许能帮到你,不过我也不确定那里头有没有你要找的牡丹印,好歹也是个线索。” 陆晚迎讶然,心中起疑:“你为何要留意姑母佛堂里的画?” 梁婠垂眸叹气:“你该不是忘了太后从前想杀我吧?别看我现在当了皇后,可你也知道我背后没有倚仗,自己凡事再不提防着点儿,搞不好主上前脚出皇城,我后脚就一命呜呼了。” “我对你说没有觊觎后位,也不是在诓你。你也该知道,后位想要坐得稳只靠几分姿色能成吗?只怕生了这不该生的心,就会变成箭靶子,何况我若有人依靠,又何至于此辗转给人做妾呢?” “现在这个皇后之位,我又能做几日呢?只怕会变成我的催命符,若非为了曦儿,紫霄庵兴许能让我活得久一些。” 陆晚迎瞧着她脸上的悲戚之色,想想也是,先是王素那个老头子,又是小叔,后来又被姑母要挟着去杀小叔,再回宫险些性命不保,至于表兄…… 她沉吟一下,是鲜有的认真:“虽然你经历坎坷了些,但你不亏,真的,他对你一心一意,就连表兄都——” 陆晚迎忽而一顿,恍然记起什么:“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姑母起初是不同意立你为后的,是——” “陆晚迎,你怎么有事没事就往含光殿跑?” 话刚说到一半,愣是被人从中间打断。 陆晚迎后脊一凉,扭头看过去,高潜正阴沉着脸看她。 腰杆一挺正要回嘴,又像想起什么住了口,眼珠一转,讪讪笑道:“我甚是喜欢含光殿的布局,想着表嫂日后搬去了昭阳殿,表兄可否将这含光殿赐给我住?” 高潜瞥她一眼:“孤看仁寿殿适合你。” “那我还是继续住瑶华殿吧,”陆晚迎悄悄瞪他一眼,勉强挤出笑容:“表兄不是明日就要启程了吗,怎么——” 她咬了咬唇瓣,看看梁婠,又记起案几上的画,改口道:“多谢表嫂的画,明早儿我再来给您请安。” 陆晚迎收起画,瞅瞅面色阴郁的人,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梁婠抿唇笑笑。 殿中再无他人。 高潜撩起衣摆,坐下身:“为何告诉她母后佛堂里有密室?” 梁婠很坦诚:“她想找东西,我觉得有可能在那里头。” 高潜扬扬眉:“我看明明是你想进去,可又不方便行事吧?怎么,你那个崔皓不好用了?” 他本是故意戏谑她,可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 高潜沉下眉眼:“梁婠,我走之前,将他杀了吧。” 走之前? 梁婠一愣:“那不就今晚?” 第382章 南城夜色 余晖一点点散尽,南城宫逐渐没入夜色,白日里的奢华与靡丽皆在此时偃旗息鼓,再难窥探。 在天黑透之前,梁婠看到远处的空地上有几个侍卫牵着马匹,后面紧跟的两人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软塌塌的。 她眯眼仔细一瞧,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后脊直发凉。 玄雀楼是整个南城宫最高的楼宇,夜里的风很大,站在扶栏边,风就灌进袖子,将她吹了个透。 起初,还以为是高潜明日要离都,临行前有什么事要与她交代,结果却是带她来了这儿,来之后又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暮色,再无其它,她也只好静静站着等。 可现在…… “为何非要现在杀他?” 梁婠撑着扶栏,转过头蹙起眉忍不住问:“陛下明知他对妾来说尚有用处——” “留着终是个祸害,倒不如死了放心,”高潜捏住她的手腕,眼里冷光内蕴,眉眼弯出浅浅弧度,落在人眼里似笑非笑的。 “这是孤送你的封后礼物,喜欢吗?” 也只有他会拿杀人作乐子、当游戏。 梁婠无言以对,本想将崔皓留作刺向太后的那把刀,看样子是没可能了。 “早知他死得这么草率,又何必留那么久?” 梁婠的视线跟着远处的人影移动,崔皓像一截废木头被丢地在空地上,另有人拿了麻绳一圈一圈地缠他的手脚,再分别系在方向不同的马匹上。 看来高潜在含光殿并非无缘无故跟她提崔皓的,根本是提前准备好,只是告知她一声罢了。 他要杀崔皓,还选择用最惨烈血腥的方式。 五马分尸。 高潜凝视她:“娥英不喜欢?” 梁婠挑眉,微微有些意外:“好歹也是仁寿殿的人,太后怎么就允了?” 高潜目光不瞬瞧着她,黑眸中的冷厉之气渐渐淡了些,反而携了几分揶揄。 “娥英真是小看母后了,孤只是帮你试了一试,母后便毫不犹豫将人送给了孤。” 梁婠眼神一沉,原也没对崔皓报什么希望,现在陆晚迎又盯她盯得紧,留着崔皓的确麻烦,难保不会被察觉什么,如今借着高潜的手解决了,倒也是—— “你要做什么?!疯啦?!” 梁婠心里正悄悄盘算着,冷不防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子一转,将她仰面压在扶栏上,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惊魂未定中,她听到叮的一声,好像是头上的簪子掉了下去。 梁婠的手本能地抓上高潜的衣襟,死死瞪着他,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分明感受到过耳的风,将她吹得摇摇晃晃。 高潜居高临下,抱着她的腰慢悠悠问:“怕吗?” 看得出来,与自己的气急败坏相比,他心情愉快,似乎在做一件极有趣的事儿。 梁婠后腰被抵在扶栏上,气愤瞪他一眼,再扭头看远处空地,崔皓已经被他们绑好,马匹也停在各自位置上,现在只需高潜一声令下,便能听到血肉分离之声。 梁婠讽笑:“你这是打算送我与他一起上路?” 若不是考虑到踹他一脚后的后果,她真想抬起腿,毫不犹豫踹过去。 高潜抿了抿唇,笑意渐渐没了,沉静看她。 每次她故作镇静,漂亮又明亮的眼睛都会睁得大大的,目光异常坚定,其实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轻颤的睫毛分明泄露了她心底的惧意。 高潜语带逗弄:“只要我现在松开手,你就会掉下去,怕吗?” 声音低沉,像极了从前逼迫她的样子。 梁婠气结,连着捆了她两晚,今天提前做好准备,可他又换了地方,“你是不是走之前非得将我折磨个够?” 高潜不回答,执着问她:“回答我,你怕吗?” 又来从前那一套? 梁婠面上卸了怒气,淡淡道:“你又想做什么?” 高潜瞧着她,脸上神情复杂:“你要是不想掉下去,就最好抱住我,那样,你就安全了——” 果然,他又开始疯了。 梁婠盯住他的眼睛笑了起来,两只手不但放开他的衣襟,还展开双臂,冲他笑的同时,整个人索性放弃与他僵持,作势就要彻底躺下去。 高潜一惊,手上极力将她往回带,黑眸中灼烫的光芒一点点冷却暗淡。 “你真是一点没变。” 梁婠不想理他,别开眼:“你不也是?” 高潜渐深的眸骤然亮起一抹诡谲的光,微微一笑,手上将人抱得紧紧的,可往回收的力道明显变了方向—— 梁婠的心猛地一提,瞪圆眼睛,这个疯子是打算抱着她一起跳下去?! 不,还不能死,曦儿还没送走,决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梁婠咬咬牙,一狠心闭上眼,抱住他大喊:“高潜!我害怕!” 压上来的身躯忽然一顿,听到高潜胸膛里发出的闷笑声,就在怔愣之际,他抱着她落回地板。 “你骗我!”惊觉受骗,梁婠恼羞成怒。 高潜两手按住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望着她嘴角带笑,心情极好:“梁婠,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你混蛋!”梁婠气不打一处来,手上被禁锢,脚下不遗余力踹他。 忽然,身后响起几道尖锐的马儿嘶鸣声,梁婠瞬间石化,眼泪噙在眼眶,怔在原地。 还不等她回过神,高潜低下头狠狠吻住她,几乎同时,她清晰听到有什么在长夜里骤然撕裂。 钻心刺耳。 梁婠像掉进冰窟里,浑身止不住地抖,手脚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高潜似抱着一块冰冻的木偶人,心中腾地燃起异样的情绪,重重咬了她一口,顷刻,唇齿间弥漫着腥咸的味道。 梁婠痛得抽气,使劲推他。 高潜放开她,舔掉唇上的刺目殷红,握住她冰冷的手,冲她一笑:“他死了。” 邪肆的模样像一只嗜血的鬼魅。 梁婠抽回手抹了下嘴唇,冷冷看一眼他沾血的唇瓣。 “多谢陛下的贺礼。” 她说完转身就走,可腿脚却不受控制地发颤、发软。 梁婠缓缓吸了口气,平复涌动的情绪,抬起下巴,唇角微提,在昏黄的宫灯下,目视前方,一步不停往前走。 高潜站在原地,注视着单薄的人影行至尽头,垂眸笑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绣囊,上面的蝴蝶灵动逼真。 他唤了声,立刻有人送上长剑。 长剑出窍,轻轻一挥,掌中多了一截断发。 高潜忽地咳了起来,他丢掉剑,取出绣囊中另一缕青丝,将两缕头发束在一起,仔细装好。 再抬头,早就没有那个人。 “陛下为何不——” 钱铭瞥一眼那嘴角的血沫,叹着气垂头捧上一方雪帕。 第383章 没头没尾 梁婠咬牙扶着阑干慢慢蹲下身,捂着胸口滑坐在台阶上,一身一身的虚汗往外冒,不一会儿衣服都变得潮潮的。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此刻定是脸色苍白如鬼。 梁婠吸着气,擦了把额角的汗。 她已有段时间分不清突然袭来的疼痛究竟是来自于谁? 不过,这个问题对没几日可活的人来说并不重要。 梁婠抬起头,靛青的天幕上,满目星辰不见月。 还记得那年初春夜里,泗水冰冷刺骨,她裹着披风瑟瑟发抖,当初一心报仇,根本不在乎生死,可现在…… 医者难自医? 梁婠扶着阑干重新站起来,一级一级往下走。 还未走至门口,就有人快步迎了上来。 许是她脸色十分不好,沐宴急着要去唤太医。 梁婠摆摆手,解下腰间的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服下,冲着他笑笑:“我没事的,放心。”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沐宴眉头紧锁,中了那蛊怎么可能没事? 他叹口气。 梁婠瞥一眼他脸上的疤,年成较久,现在勉强除了,到底还是有些印子。 前脚才踏进含光殿,不想后脚就有钱铭带着圣旨来。 梁婠领着满殿人接旨。 高潜封她为可贺敦皇后,待皇帝离京后,带着公主去紫霄庵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梁婠心中奇怪,方才他可是什么都没说。 如此一来,计划有变。 高潜近来行事确实有些不同。 这短短几日,先是给她冠上皇后的头衔,再去紫霄庵修行,摆明是变相将她软禁起来。 梁婠暗暗自嘲,想当初哄骗高潜,称愿做他的刀和盾。 现在想想,竟是一语成真。 刀,她从前是帮着他杀了不少人,至于这盾,她与曦儿又怎么不是他日后要挟陆修的一个筹码呢? “主上——”梁婠蹙眉,欲言又止。 钱铭躬身道:“明日远程,主上已歇下,皇后娘娘可安心休息。” 梁婠错愕,心知他这是误会,也懒得解释。 钱铭直起身,想了想又道:“主上特调了一支禁军,专门负责皇后娘娘在紫霄庵的安全。” 梁婠的心微微一沉,面含微笑:“有劳钱侍中。” 她不经意扫沐宴一眼,沐宴会意,将公主送出晋邺又得往后延上两日。 钱铭胖胖的手交握置于身前:“小的告退。” 梁婠思忖,稳妥起见,还是先弄清是谁负责这支禁军—— “皇后娘娘。” 听到有人唤她,梁婠抬头看过去,是原本已走至殿门口,却又去而复返的人。 钱铭动了动嘴唇,眼带犹豫,似乎皮囊之下藏着许多难言,可又无法吐露。 该不是高潜还有别的话让他转达? 梁婠摆手屏退其他人,钱铭敛着眉眼,并未阻拦。 殿内只余他二人。 梁婠直言:“莫非主上还有其他旨意?” 钱铭双目盯着她,摇摇头,眼里带着些许无奈。 梁婠拧眉:“钱侍中,有何事不妨直言。” 钱铭苦苦一笑,直言?如何直言? 他眼珠一动,轻声问:“娘娘为何不给主上诊脉了?” 梁婠诧异看他。 自除夕回宫后,高潜便再不让她诊脉,甚至有些事也不许她过问,他说得很直白,陆修没死,还成了北周的人,他不能不防。 高潜三令五申禁止她翻阅他的病案、替他诊脉,给太医令说的时候,这钱铭不是在场的吗?作何又这么问?故意试探,还是…… 许是梁婠盯着他的目光饶有兴味。 钱铭胖脸一红,有些尴尬,强行解释。 “皇后娘娘,小的意思是,是太医令年纪大了,又是男的,实在不如您亲自照看主上来得踏实,不知娘娘是否发现,其实,在主上的心里也是更信任您的,小的也是,主上最听您的劝,只要您让他用药,他都乖乖——” 钱铭迫切想说清楚,却顾忌太多,反而越说越不在点上,急得一头汗:“总之,就是您看,您不如在主上临行前再替他——” 信任? 梁婠失笑,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高潜很清楚,有些消息她知道,就等于陆修知道,两国交战期间,正是最为敏感与特殊的时候,怎能不小心提防? 钱铭边说边瞅着梁婠的表情,完全不见一丝担忧,胸口立时像压着一块巨石,又沉又堵。 “娘娘,公主醒了——” 沅芷慌慌张张从内殿跑出来,看到空荡荡的大殿,神情一僵,顿时明白自己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娘娘恕罪,真是对不住钱侍中,是奴婢冒失了。” 她连声道歉,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眼睛只在梁婠脸上看,见她没有怒意,道:“娘娘,奴婢瞧着公主好像有些发热,您看是请太医,还是您……” 明日就要去山上,现在突然发热? 梁婠心提了起来,有些焦急看向钱铭:“钱侍中除了此事,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钱铭嘴巴张开又合上,神情无奈又矛盾,顿了片刻,最终垂下眼摇摇头:“皇后娘娘照顾公主吧,小的退下。” 梁婠看他一眼点点头,二话不说就往内殿去。 “皇后娘娘!” 钱铭望着那毫不迟疑的身影,喉头一哽,还是没忍住叫住她。 梁婠步子一顿,回过头。 钱铭低了低头,再抬眸,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主上,主上是真心爱护您的,就算,就算这蛊,也是……” 梁婠凝眸看他。 钱铭干巴巴说道:“小的知道,您也是真心爱护主上的人。” 他说完,躬身告退,这一次头也不回。 梁婠盯着那厚实的背影看了一眼,转身走进内殿,一刻都不敢再耽搁。 梁婠一进内室,就见床榻上躺着个小人儿,悄悄睡着,走近了才发现她根本是醒的,白瓷面上,一双乌黑眼睛滴溜溜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看到来人,睁大眼睛,挥着手臂。 梁婠忙伸手覆上她的额头、手心、脖颈。 “是不是发热了?”沅芷急问。 梁婠笑着摇头:“婴孩睡着的时候盖得太厚,是会比平日热一些,过一会儿就好了。” 沅芷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转眸又满是羞愧,讪讪道:“唉,好端端的辛嬷嬷怎么就告假了?” 梁婠抱起曦儿,哄着她一起玩。 沅芷去给梁婠倒水,想到虚惊一场,又觉得好笑:“娘娘,这件事万不能叫钱侍中知晓,不然定会怪罪奴婢的。” 梁婠敛了笑意。 高潜不对劲。 钱铭也不对劲。 明天他们就走了。 沅芷端来了茶水,却见梁婠抱着公主站起身,不禁奇怪:“这么晚了,娘娘要去哪儿?” “太极殿。” 第384章 永远都不 平时亮如白昼的太极殿,今天夜里倒是出奇的昏暗,可丝毫不影响里头响起的靡靡之乐。 梁婠站在太极殿东堂门口,轻轻地扫了眼跪在身前的人,心里不免好笑。 钱铭刚刚分明是话里有话,可现下想仔细问个清楚了,不仅人不知去向,门口的内侍还不许她进,这是闹哪儿样? 怕她进去破坏皇帝取乐? 梁婠唇边噙着笑:“若非你今日拦着,本宫还没尝过这太极殿闭门羹是何滋味,是不是一旦坐上这皇后的位置,都进不去太极殿?” 内侍摇头,紧张得白了脸:“皇后娘娘恕罪,小的不敢,小的也是,也是……” “也是奉命行事。”梁婠了然。 “是,皇后娘娘说得是。”内侍眸中露出感激之色。 梁婠轻轻颔首:“挺好,是个乖的,来,将这药丸吃了。” “啊?”内侍傻眼,盯着递过来的药丸,往下咽了咽唾沫:“求娘娘饶命!” 梁婠摇头笑笑:“怎么,你这个奉命行事,还要看人下菜的?本宫又没说要进去,本宫只是想替主上试试你的忠心。” 旁边的宫人内侍缄口结舌,颇为同情的偷偷瞄着接过药丸的人。 内侍面如土色。 “皇后娘娘。” 有人叫她,中气十足,梁婠回过头,是江惟。 “江护军?主上可有命你阻拦本宫行事?” 江惟错愕一瞬,垂了垂眼:“不曾。” 梁婠不理会其他人,目光重新落回眼前。 内侍无法,只得在逼视下吞了药丸,不消一会儿就软倒在地。 梁婠笑着看向众人:“还有谁想试试?” 个个噤若寒蝉。 江惟变了脸色:“皇后娘娘是要——” 梁婠绕过躺倒的人,推开门,回眸笑着瞧他:“江护军以为本宫是要怎样?如此忠心,不该赏他一夜好眠吗?” 门口众人惊讶望向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死了? 梁婠独自往里走,半明不灭的烛火只照得亮灯台,无端给大殿增添了暧昧之色。 脚下的响动被动人的管弦丝竹所盖住。 铺了羊绒毯的空地上,有婀娜美艳的舞姬赤着脚跳得欢快,另有一队乐师在旁伴奏,身着玄色的人半倚半躺在龙椅上,身畔还围着几个盛装打扮的妃嫔,有端茶的、有倒酒的、有递水果的、还有捶腿服侍的。 这一幕似曾相识。 骤然见到皇后,舞乐停了,调笑声也没了,方才还嬉笑热闹,转瞬变得鸦默雀静,个个呆若木鸡傻愣着,甚至忘记给皇后行礼。 他们忘了,梁婠没忘。 她走得近一些,规矩行了一礼,语气里满是歉意:“陛下恕罪,妾不是有意打断你们,妾只是来找钱侍中的。” 说着眼珠转动,又飞快扫视一圈,从头到尾都没往那过分苍白的脸上瞧,忽然,视线一顿。 在漆嘛黑的角落里似是有一个胖胖的人,正背对大厅跪着。 是她要找的钱铭。 梁婠朝钱铭走去。 众人心惊胆战的,偷偷观察皇帝的脸色,却并未看到预想中的暴怒或阴郁,只是沉默不语,静静盯着殿内唯一走动的身影瞧,眼里再无旁人。 高潜垂下眼,盯着手中的酒杯,手指捏紧杯身:“皇后竟敢擅闯太极殿,来人!” 许久不曾说话,猛一开口,嗓音暗哑。 梁婠恍若不闻,走到钱铭身侧:“你随我出——” “皇后。”高潜猛地站起身,扬手甩掉酒杯。 酒杯砸地,发出的刺耳声激得众人一惊,悉数跪倒。 钱铭看梁婠一眼,也不敢起来。 江惟带着禁军踏了进来。 “陛下。” 高潜沉声:“太极殿的宫人内侍玩忽职守,一律处斩。” 一律处斩? 梁婠眯了下眼。 “是。”江惟刚垂头,忽然耳边噌的一声,他眼疾手快一把擒住抽剑的手,“皇后娘娘?!” 江惟出于本能的防备,手劲很大,梁婠吃痛低呼一声。 她瞪过去:“放手!” 江惟犹豫,他本不该碰皇后,可眼见她御前偷动兵器,唯恐做出对皇帝不利之事,如何能放开? 梁婠不松手,江惟也不放开,僵持着。 梁婠皱眉扭头看向高潜,他却偏着头,眼睛望着别处,顿了片刻道:“你若现在回去,孤就不杀他们。” 又是要挟? 梁婠像听到笑话,抿唇笑了起来:“我连自己的生死都顾不了,还顾得了旁人吗?” 高潜瞳孔一缩,并未言语。 “放手!”梁婠对着江惟高喝一声,不顾割伤人的可能,使劲往外一拽。 这一声中气十足,惊得人心一颤。 梁婠趁着江惟惊诧的瞬间抽出剑。 江惟正欲夺回,却见皇帝眼神示意,只能作罢,但并不敢掉以轻心,一脸警觉。 梁婠提着剑一步步朝那沉默的人走去,跪在地上的舞姬乐师不明所以,颤着身子小心避开。 梁婠走到高潜面前停下,在一众惊呼声中,长剑架上他的脖子。 她定定看他:“随意定人生死有趣吗?拿旁人的性命作要挟好玩吗?” “高潜,你算个什么皇帝?除了滥杀无辜,你还会什么?别人的性命在你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在你眼里,旁人甚至比不上一只猫、一条狗!” 梁婠偏过头,红着眼睛笑了:“凭什么别人就活该被你践踏侮辱、供你发泄娱乐、满足你变态的杀人欲望?” “万岁?你凭什么整日被人高呼万岁?你看看你自己,配吗?” 她咬牙恨道:“这世上最该千刀万剐的人是你!最该受人唾骂鄙视的人是你!最该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也是你!我只恨不能早一天亲手杀了你!”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众人,待惊醒回神,不知谁高喊一声护驾,禁军一拥而上,团团将他们围在中央,森森冷刃对准梁婠的后背。 梁婠浑然不惧,卯足力气握住剑:“你真的以为我会怕这蛊吗?我告诉你,永远都不会!” “皇后娘娘,您,您这是做什么呀?”钱铭膝行上前,颤着嗓子在一旁叫喊。 所有人屏气凝神,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紧张地盯着那双握紧长剑微微发颤的手。 高潜脸上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是一具冰冷的、没有生气的躯壳,唯一双黑眸沉静看着她。 “梁婠,你会不会觉得很疼?” 第385章 仅此而已 突然涌上来的腥咸也压不住嘴里的苦。 高潜沉默一下,又问:“会吗?” “会怎样,不会又怎样?你以为这样就能掌控我吗?” 梁婠冷冷看他:“何况这点痛比起你带给我的,又算得了什么?” 高潜眯起眼,嘴里苦得厉害。 钱铭含泪跪在地上,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急道:“娘娘,陛下他——” 梁婠忽地有点想笑:“你快死了,是吗?那就意味着,我也快死了。” 高潜虽未承认,但也没否认。 梁婠心下明了,虽不能给他诊脉,但从他的气色和服药的次数,还有太医令的长吁短叹中,如何不能窥见一二? “什么出征,什么封后,这一出一出的,不就是为了掩饰吗?” 梁婠摇头直笑,尽是讽刺。 高潜微微眯眼,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头。 众人心肝俱颤,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 江惟眉头皱得紧紧,娘娘未曾习过武,根本不是主上的对手,可主上这般行事,分明是有心让着……或者是故意试探? 他有些看不懂。 钱铭看着两人,心知误会太深,急红了眼,实在无法,只得狠了狠心:“娘娘,您真的误会主上了,服下影的根本不是您,是主上,主上为了救您和公主——” “住口!”高潜没抬眼,声音极冷,“尔等全部退至殿外,没有孤的允许,谁都不许踏进半步。” 江惟脸色刷白:“陛下!” 别说江惟,余下人皆是满目震惊,只觉不可思议。 明明拿下皇后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却让他们所有人都退出去?万一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高潜沉下声:“孤的话,你们听不懂吗?” 冷然一声,唬得舞姬乐师连滚带爬,又像得了赦令,唯恐逃之不及。 江惟无可奈何,只能一步三回头带着禁军离开。 钱铭不顾被人架着往外拖,也不顾冷冽如刀的眼神一再警告,抹着眼泪大声哽咽着。 “娘娘,主上从未想过要控制您,很多话都是编出来骗您的,他只是想救您,真的只是为了救您!陛下,您何苦要这么瞒着啊,何苦啊……” 又哭又喊的人还是被拖拽出去。 再大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 梁婠怔怔望着眼前人,僵僵握着剑,脸上一片苍白,从脚底卷上来的凉气,将她冻住。 她豁然省悟,终于明白钱铭为何几次欲言又止,也终于明白他们症状为何与她所查的有出入,而那些配制的药如何都不对…… 怪不得高潜将沐宴抓去,故意让他看见,故意让他听见。 只是为了让她相信,她服下的是影。 梁婠吸着气,目光满是冷意,一步步后退,声音微微颤抖:“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恐惧、厌恶,还有前所未有的恨意,像海浪瞬间将她吞没。 众人已然离开,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她的声音听起来像索命的鬼魂所发出来的。 高潜握住剑身,阻止她再往后:“你在怕什么?” 即将脱口的话在触及她的目光后,悉数咽了回去,他眯起眼,看向别处。 口中忍了许久的鲜血,最终还是溢了出来,刺目的红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更显得他面孔灰白。 高潜猛地一把甩开梁婠手中的剑。 哐嘡一声,长剑砸落在远处。 高潜抬手轻拭一下嘴角,手心手背都是血,血珠断了线似的,从掌心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可他仿佛看不见,也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痛。 “孤说要你感激了吗?” 高潜叹了口气,只是扬眉看她:“若非你那日苦苦哀求要孤保下她,孤又怎会管你们的死活?” “孤是天子,君无戏言,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隐瞒欺骗,梁婠,孤是一国之君,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知晓,只要抓了你、杀了你,孤也一定会死,孤怎能不隐瞒……” “孤没那么傻,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怕的。” 梁婠沉默看他。 高潜望她一眼,缓缓垂下眼,盯着地上的血迹,嗓子哑得厉害,嘴巴好像不受控制。 “你真以为当初孤看不出你在演戏吗……你骗不了他,就以为能骗得了孤吗?” “孤只是……” “只是——” 他与她相处那么久,如何不了解她? 若真是他的孩子,她早自尽了,怎会与他使性子、闹脾气? 高潜嗓子干涩,几乎再说不出话。 梁婠像脚下生了根,定定站着,一动不动,睁得大大的红眼眶里,有眼泪溢出,顺着面颊往下淌。 是屈辱,是怨恨。 高潜看似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可心底早已揪成一团,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快要将他逼疯。 她是真的恨他入骨。 他就知道,一旦知晓真相,只会让她更恨他。 不,她还并不知道。 好像有雨雾蒙上他的眼。 高潜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捏紧拳头,只有清清楚楚的、源源不断的疼痛,才能唤醒残存的理智,克制住想要对她说的话、控制住不由自主想要迈向她的脚。 “梁婠,你走吧。” “你想要报的仇、想要杀的人,都几乎如你所愿,要说还差什么,估计也只剩我和母后了。” “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瞒你,我确实没多久可活,多则一个月,少则……” 他笑了笑,喉头滚动着,声音哑得像咽下一把沙子,刮刺嗓子。 “我死了,这蛊便解了,你的仇也报了。” 他抿唇自嘲:“早知这承诺会要人性命,我违约一次又何妨?这也算是应了古语,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停了一下,又道:“至于母后,你不是她的对手。” 梁婠依旧站着,也没有给予任何回答,就冷冷地瞧着他,那眼神就像看傩戏似的看他。 高潜攥紧掌心,立即传来钻心的痛:“你不必疑我,我也并非是为了你。且不说我已没命再争什么,就算完好,你留在这儿,也只会方便他们杀我。” 说罢,转身朝反方向的龙椅走去,流着血的手,慢慢抚过金灿灿的龙椅。 高潜坐下身,再看她:“另外,让你去紫霄庵修行是假,送你去北周是真,如此,我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太极殿里,终剩他一人。 高潜低下头,掌心里的绣囊已被鲜血浸湿,翩迁飞舞的蝴蝶也变了色。 他扯着唇角,无声地笑。 上天究竟跟他开了怎样一个玩笑啊,他好像重新活了一遍,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次日清晨,皇帝领军出发去涂阳,阖宫上下、满朝文武跪请送安。 另有一小队人马,护送皇后与公主去紫霄庵。 第386章 摒弃前尘 淡金色的晨曦中,将士们整齐地排着方队立于城下,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庄严而又肃穆。 北周晋国公宇文珂一路东进,先占叶阳,后夺范州,可谓十荡十决,现又打到汾河,汾河可谓齐国最后一道屏障,倘若北周大军过了汾河,势必长驱直入,直捣晋邺,那齐国亡国则指日可待。 齐军一连吃几场败仗,损兵折将,士气大挫。 如今骤闻皇帝亲自领兵出征,引得天下一片哗然,朝堂内外有支持的,有反对的,也有观望的,皆是各怀心思。 天亮得早,梁婠起得也早,穿着素服,简单挽了发。 此刻,她静静站在人群外,同其他人一样,默默注视着高台,等待着大军的主帅。 等待中,偶尔也会听到有人小声地嘀咕与议论。 有甚者怀疑这次御驾亲征,许是皇帝醉酒后说的玩笑话,做不得真。 梁婠沉默听着,不觉失笑,如何不像一时醉话呢? 可偏偏又是真的。 不过片刻,人群噤了声。 梁婠再抬头,果见一个穿着甲胄人手持天子剑走上点兵台。 他站定后,举起手中的长剑誓师,紧接着她听到将士们爆发出的呼声,可这洪亮的回应似乎少了一些激情与力量。 “娘娘,该动身了。” 江惟走上前,压低了声音适时提醒,“主上交代过,要在大军出发前送您出城。” 梁婠微微仰面,头顶漂浮着大团大团的云朵,阳光给它们镀上一层金边,风吹云动,不知去往何方。 她收回视线,最后望一眼高台上的人,转身往马车行去。 江惟对着高台方向微微低头,垂下的眼底温热,退后几步,大踏步去追走远的人。 四面八方都是将士的呼声,高潜举着剑,微微侧过头,毫不费劲地捕捉到人群中那抹逆行的人影。 他垂下眸,若有似无地笑了下,如无意外,这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吧。 终究还是没等来折给他的桃花枝。 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夏,晋邺城内的桃花也早就败了。 紫霄庵,应是所能寻到最后一处开着桃花的地方。 届时折下的第一枝,就算还了曾经欠的那枝吧。 高潜眯起微微泛红的眼,咽下突然涌上来的腥咸。 他抬起眼,重新注视着下方兵士。 沅芷扶着梁婠登车。 忽然,胸口传来一阵绞痛,她脚下的步子一顿,不由握紧了沅芷的手。 沅芷奇怪看她:“娘娘?” “我没事。”梁婠撤回手,冲她笑笑,躬身钻进车厢,并未回头。 马车行得很快,没多久便追上皇后出行的仪仗。 他们没有换车,只是悄无声息缀在长长的护送队伍后面,就像从未掉过队一样。 梁婠轻轻拍着怀里的小人儿,山路颠簸,唯恐惊扰到曦儿,结果小家伙完全不受影响,闭着眼睡得很香。 沅芷挑起帘子一角,伸头往外瞧,小声道:“山中密林重重,遮天蔽日的,果然跟湘兰姊姊说得一样,比城中凉上许多,幸亏咱们早有准备。不过,这里空气美景倒是不错。” 湘兰从梁婠怀中接过曦儿,笑看她一眼:“夜里更觉寒凉,多备衣物被褥总没错。” 梁婠心中有事,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并没什么特别的心情。 原是今日就送曦儿出晋邺的,可现在多了一个她,恐怕白露他们也是措手不及。 梁婠默默记着山路,心思转了又转。 路程不算太近,等曦儿睡饱了,马车也停了。 紫霄庵早得了消息,在主持的带领下,一众比丘尼于门口跪迎皇后。 主持叩拜:“空安携庵中弟子恭迎皇后娘娘、长乐公主。” 山中清静,林间唧唧啾啾的鸟鸣清脆入耳,依稀还听得远处潺潺的溪水声。 皇后并未言语,只闻马车里小婴孩的咿呀声,稚嫩可爱。 江惟早带着禁军将整个紫霄庵从内到外排查了一遍,并没发现异常,他躬身走上前,隔着车帘汇报。 车内有人应了声,紧接着有穿紫苑色的宫人下车,等在一侧。 随后,有窈窕女子弯腰出来,外披蝶翅蓝祥云纹的披风,愈显得肌肤赛雪、乌发如云,其通身除了挽发的金簪,再不见其它首饰,却也正因为如此,一眼可窥见金簪上的龙纹。 梁婠大致环视一圈,十数级石阶上,是一个高大的石门,牌匾上书‘紫霄庵’,门前还有两座石狮子,道路两旁遍是茂密高大的青竹。 是个幽静避世的好地方。 梁婠迈着步子,不紧不慢朝跪在最前面的主持行去,不想中途却在旁边停下,离正对跪着的人隔了几步。 她抿唇微笑:“阿娘,在这儿过得好吗?” 垂头跪地的人身子一僵,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微微发颤的肩膀,却暴露了她的隐忍不发。 静了许久,迟迟不见回答。 旁边的主持讶然,微微侧过脸,眼神提醒。 梁婠亭亭立在人前,脸上非但不见怒色,还浅浅笑着,十分好脾气地等着。 场面静得有些尴尬。 主持捏了把汗,轻轻唤了声身侧之人:“摒尘?” 何氏没看她,埋着头,声音很冷。 “皇后娘娘认错人了,弟子法号摒尘。” 梁婠轻哦一声,也不在意,若有所思:“这法号是摒弃前尘的意思吗?” 何氏仍旧不吭气。 主持一看,连忙垂头回道:“皇后娘娘说得是,正是明心见性,万事无执,摒弃前尘愚妄,自得清净与安宁。” 梁婠摇摇头,似是颇为遗憾:“想来这个法号是师太起的吧?可惜你的一片心意,怕是这摒尘尚不得法门呢。” “你——”何氏猛然抬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憎恨。 主持心下一惊:“摒尘不可无礼。” 梁婠不为所动,细细将何氏打量一番,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全然没有早年梁大夫人端庄得体的影子,更没有一个出家人的平和沉稳。 “摒尘,本宫看你这模样,想来应不是因为佛门净地修行清苦,而是因为被红尘俗世所烦扰吧?”她皱了皱眉,“如此这般,岂不是应了本宫方才所言?” 何氏蹭的站起身,忍无可忍,作势就要冲上来。 “你这个逆女,你故意陷害阿婧!害了昌恒、害了整个温侯府——” 可惜不等近身,眼前一晃,就被两个禁军按在地上。 何氏趴在地上,瞪着眼睛,呜咽着直掉泪。 一众人目瞪口呆。 “温侯府?”梁婠冷了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叛国罪人喊冤叫屈!” 第387章 山寺桃花 “叛国罪人?” 何氏扭动身子挣扎,喘着粗气,满目怨恨:“如果不是阿婧信了你的话,他们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是吗?”梁婠平静看她,一脸淡漠。 何氏见她如此无动于衷,愈加怨愤,又哭又笑:“你还是个人吗?你怎么可以如此冷酷无情!那是你的阿姊,是你的阿姊啊,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怎的如此毒辣?” 她再控制不住,埋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悲痛欲绝。 “我真是想不通究竟做了何孽?替梁氏生出你这么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之人?” “你是不是非要将我们所有人都害死才能善罢甘休,那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作孽啊,真是作孽……作孽……” 哭声凄凄切切,叫在场众人看着于心不忍、闻之动容。 可惜梁婠脸上没有丝毫反应,语气也是出奇得平静,像是面对着陌生人。 “江护军。” “臣在。” 她微微侧过脸:“通敌叛国罪要如何处置?” 江惟近前,恭敬回答:“依我朝律法,对于仅预谋但并未实施谋叛行为的,首犯当处以绞刑,从犯则是流刑;而对于已实施谋叛行为的,一律处以斩刑,至于其家眷亲属等则流放两千里。” 梁婠冷眼瞧着地上的人:“薛氏阵前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哪里轮得到你替他们不平?” “难不成你同他们是一伙的?” 她面无表情,像是雪雕冰塑出来的人,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一伙的?怎么你陷害他们不够,现在还来想陷害我?” 何氏淌着泪,冷笑连连:“好好好,有本事你今天就下令杀了我,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如何弑母的,他们怕是还不知道,你的手上早就沾满了亲人的鲜血……” 众人心惊胆战,不敢正视,只用余光偷偷瞄着,怎么也没想到好端端的竟闹出事,还这般匪夷所思…… 梁婠完全不为所动:“江护军,这般当众为叛国者叫屈、滋事生事者,该如何处置?” “这……先施以杖刑,若坐实为同犯,则同罪。”江惟面有迟疑。 梁婠心知他有所顾忌,扭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将人带下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也不必再回禀。” “是。” 江惟应声有力,大手一挥,两名侍卫立即将人拖走。 登时,何氏撕心裂肺咒骂响彻山林,凄厉的哭喊刺人耳膜,惊得枝头上的雀鸟争相飞走。 众人看在眼里,暗自心惊,头垂得越来越低。 那妖孽祸水、蛇蝎美人的传言,他们亦是早有耳闻。 不想这来紫霄庵的第一日,便在佛门净地喊打喊杀,如此行事,是完全没将佛祖放在眼里…… 那些投过来的目光,探究中夹着惊惧,梁婠全然无视。 待再听不见何氏的叫声,她才免了一众人的礼。 主持站起身,心有不忍,大胆开口:“皇后娘娘,佛言,慈悲为本,修己以慈;修人以仁,修心以善。摒尘虽言行不当,但——” 梁婠轻轻颔首:“师太说的是,出家人以普渡众为己任,事事以慈悲为怀,可本宫到底是红尘中人,倘若世事仅凭一句慈悲为怀即了,那律令法纪要来何用?” “摒尘当众为叛国罪人抱不平,且不说欲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本宫身上,就说若非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何来这山中的一方太平清静供尔等诵经念佛?” “本宫岂能视若不闻、置之不理?” “古人尚且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反观今日摒尘,又有何特殊之处?” 她语气轻柔,举止有礼,可看人的眼神透着冷冽与锋芒。 说罢,绕过愣住的主持,由宫人领着前往后院,留下面色各异的一众人。 紫霄庵的主院后,有石子小径连着一座独立的四方院落。 据说,前朝时曾有皇后在这里落发出家。 院落干净宽敞,两边花池还种着香草。 可最叫人吃惊的是满院桃花云蒸霞蔚、香气撩人,清扫过的地面铺了层薄薄的粉色。 “好多桃花啊!”沅芷率先踏进去,一边四处看一边兴奋道:“不是早就过了花期吗?真不敢想,等到了秋天,该得结多少桃子啊,能吃得完吗?” 湘兰摇头睨她一眼:“山中不比城里热得早,花也开得晚一些。” 她说完带着宫人先进屋整理,不像沅芷那么好奇,满院子看。 梁婠舒眉一笑,一扫先前的沉闷不快,抱着曦儿去看桃花。 待用过午膳。 梁婠见阳光正好,让人搬了春凳,坐在桃树下晒太阳,偶尔刮过一阵微风,就有花瓣簌簌落下。 沅芷从屋里端了茶水,瞧见梁婠正抓着高曦的手接落花,笑了起来:“要奴婢给公主折一支吗?” 梁婠仰起脸,就看到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花瓣。 她摇头笑笑:“本就开不了多久,就让它这么长着吧。” 晌午过后,梁婠坐在桃树下下棋,忽听得门口响起脚步声,抬眸看去过,就见江惟领着一个蓝衣男子迈过门槛,往这边来。 只惊讶了一瞬。 王庭樾会来,也不算太意外。 “臣拜见皇后娘娘。” 他一段距离,并不近前。 他们已经许久不曾私下见面,就算平日在宫中也是能避则避,实在避无可避,也似这般依礼行事,叫人寻不出半点逾距之处来。 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变得愈加沉稳,可也愈加沉默。 梁婠指了指棋盘,微笑:“既然王将军来了,那就陪本宫下盘棋吧。” “是。”王庭樾直起身,在她对面落座。 江惟将人带到,便退出院外。 院落里独剩两人,有片刻沉默。 梁婠叹气:“王将军不该来此。” 他现在尚效忠于太后与尚书令,这般堂而皇之地来紫霄庵,岂不是与她扯上关系?只会让太后心生怀疑。 王庭樾握紧茶杯,没抬头:“臣知晓此举甚是冲动,可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主上忽然让你出宫?” 梁婠望他笑了下:“主上不是说了,命本宫来此为国祈福。” 王庭樾放下杯子,抬眸看她,眼神异常坚定,“别骗我。” 看梁婠不说话,他又道:“你可知我在仁寿殿听到何消息?” 第388章 一生无虞 见她面上这般平静,王庭樾悬着一路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他声音很低:“主上当真是……” 梁婠笑了笑,没有否认,低下头随意摆弄着棋子。 王庭樾眉头紧皱,焦急得不行:“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突然?” 为何? 梁婠抬眼望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若说为了我,你信么?” 她说完自己垂头笑了,手上重新拈子、落子。 王庭樾心脏一缩,望着杂乱的棋盘沉默一下,轻轻点头:“信。” 梁婠放棋子的手僵在半空,诧异抬眉。 王庭樾看着她诚恳道:“你刚入宫那会儿,我一直都不放心,总觉得委屈了你,可后来我看得很清楚,主上待你是不一样的,你可知就连太后也曾在我面前提过——” 梁婠胸口微窒,丢下手中的棋子打断:“曦儿并非我与他的孩子。” 王庭樾一怔,变了脸色,几乎以为听错了。 梁婠垂着眼睫:“这事,他也知道的。” 王庭樾太过震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婠没看他,始终垂着眼,一边拾起案几上的落花,一边缓缓道:“陆修没死,他还活着,曦儿是我与他的孩子,我也是进宫以后才发现的。” 事到如今,这些事的确不该再瞒他。 “没死?还活着?”王庭樾倒吸一口气,只觉难以置信。 当日在军营里,他们可是亲眼看着陆修没了气息,也是亲眼目睹她是如何伤心欲绝,可如今却说他没死…… 这里面究竟是何隐情? 王庭樾脑子里如裹了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才能理顺。 梁婠不多解释,只是看了他一眼:“还有,我进宫不是为了……只是为了取他性命。” 他? 王庭樾愣住,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可明白后更觉心惊与后怕。 他是如何也没想到阿婠竟要弑君? 王庭樾抿了抿唇:“为何?” 梁婠垂下眼帘,不发一言。 沉默片刻后,轻轻抬眼:“阿兄,如果他曾杀了你,你会怎么做?” “杀我?”王庭樾稍稍一愣,随即了然,“你是在说私自铸币一案?可此案判的不冤,父兄之罪当诛,至于我,他并没想杀我……” 梁婠略微低头,无声笑笑。 这笑容浮在表面,让人瞧着十分心酸。 王庭樾听得越来越糊涂,也越来越心惊,她的状态完全不对。 他定定看着她,有些说不出话来,明明她就坐在眼前,可不知为何感觉离他那么远,好像隔着千山万壑。 他刚要张口询问,却听她淡淡说道。 “再过两日,我就会离开晋邺。” 王庭樾讶然:“离开?是去找陆修吗?” 梁婠没否认:“曦儿留在这里不安全。” 王庭樾沉吟一下,点头:“好,我送你们。” 梁婠摇头笑笑:“不用,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我,只是想在离开前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担心。” 王庭樾静静看着她,所有的乱麻似乎在这涩然的笑容里化为乌有,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梁婠低头拨弄着掌心的落花不言不语,因为有心事,并不曾注意到有柔柔的目光落在头顶。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只有耳边的风声鸟鸣。 时不时有花瓣落在她的发间,王庭樾很想伸手帮她拂去,可也只是想一想。 他自诩兄长,却从不曾看懂她,亦不曾知晓她背负着什么,又承受了什么。 油然而生的挫败感,让他喉咙发紧。 “你还回来吗?” 梁婠再抬眸,正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她有一刻茫然。 从昨日到今日,不过短短两天,可不知怎的仿佛过了两年。 自她再次睁开眼的那天起,满心满眼就只有报仇。 梁婠扯着唇角,浅浅笑了一下:“你就没有其他想问我的?” 王庭樾黑眸泛出笑意,温柔看她:“阿兄只希望你过得快乐,其他的都不重要。” 梁婠鼻子一酸,眼底温热起来。 她埋下头缓了缓,再抬眼又是笑吟吟的:“我也希望你一辈子平安喜乐。” 王庭樾眉眼温和:“会的,我们都会一辈子平安喜乐。” 顿了下,又道:“等你方便的时候,记得给我报平安。” “好。”梁婠点头。 王庭樾仰起头,不知在看桃花,还是在看天。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我也该走了。” 梁婠也跟着站起来:“路上当心,还有,陆氏总不是长久——” 王庭樾会意一笑:“你放心。” 说罢,微微一叹,有些感伤:“我这个当兄长的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却反倒叫你一再为我担心。” 梁婠摇头笑。 他可是为了救她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人。 “阿兄保重。” 王庭樾点头:“你也保重。” 他退后几步,再转身离开。 梁婠站在原地看着蓝色的身影渐渐走远,几乎要迈过门槛时,却见他止了步子,竟又折返回来。 梁婠疑惑看着去而复返的人。 王庭樾盯住她的眼睛:“阿兄希望无论何时何地,你的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强颜欢笑,所有的选择是遵循本心本意,而非无奈之举,你明白吗?所以,无论你要如何选择以后的生活,阿兄都会支持你,如果你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不要再隐瞒我,能解决的,阿兄帮你解决,解决不了的,阿兄和你一起想办法解决。” “还有,阿兄不是纸糊的,你什么事都搁在心里独自撑着,只会让阿兄觉得自己很无能……” 他喉头一哽,停了停,又道:“阿婠,阿兄是真心希望你一生无虞,无论那份平安喜乐是谁带给你的都不重要,你要记住,好吗?” 梁婠垂下头,眼泪再抑制不住,好像堵在胸口的那团郁郁,终于开始疏解。 王庭樾眼底酸涩,走近两步,像儿时一般伸手帮她拂去头上的落花。 一步迟,步步迟;一步错,步步错。 王庭樾拍拍她的头顶。 第一盏灯亮起来的时候,窗外响起笃笃声。 梁婠看一眼身旁熟睡的曦儿,将她小心抱进怀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踏了进来,是约定好的时间。 第389章 明月别枝 “夫人。”白露与管淞跪地一拜。 “你们起身吧。” 白露满是久别重逢后的激动,管淞不敢久待,警觉地留意门窗外的动静。 梁婠没看站在面前的两人,只是定定瞧着怀里熟睡的小人儿,细密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粉嫩的嘴唇,幼小的身体抱在怀里软糯一团。 她一处处仔细瞧,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忽地低下头往白皙的小脸落下一吻,软软嫩嫩的。 白露疑惑看梁婠,这依依不舍的情形分明与昨晚收到的消息不同。 她眼角微红,声音发颤:“夫人,我们快走吧。” 听到走字,梁婠才抬头:“曦儿就交给你们了。” 她说着将怀中包裹的小婴孩送过去:“她识得辛嬷嬷和高昕,不会哭闹的。” 管淞诧异看过来:“夫人不走吗?” 白露秀眉蹙起,很是不解:“夫人为何不走?” 梁婠摇头:“并非是我不走,只是我如今身份不便,若同你们一起走实在引人注目,反倒连累两个孩子的安全,等你们离开之后,我会另寻机会离开。” 白露抱着曦儿摇头,坚决不同意:“这怎么能行,我们怎可抛下夫人!郎主若是知晓,也一定不会答应的。” 管淞心里明白几分,坚定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等人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会护送夫人与女郎去周国的。” 梁婠知道不说清楚他们是不会走的,于是耐心解释。 “高昕身份特殊,若再与我同行,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护送他们先行离开。至于我,只要还在这儿,就算有人发现高昕的墓有问题,一时半会也理不出头绪,可我要是跟着一起失踪,势必会引得人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那就不好办了。” 她停了停,又道:“何况此去周国路途遥远,万一在途中生出事端,搞不好一个都走不掉,倒不如分开行事,最好由我来吸引外人注意,确保你们顺利离开。” “你们也不用担心我的安全,皇帝已答应放我离开,自会有人护送我。” 梁婠说完将收拾好的小包袱递给管淞:“请你们务必将他们两个平安送去洛安,一路上能避则避,我亦不希望你们因此受伤。” 管淞与梁婠沉默中对视一眼,他们知晓夫人的脾气,她若执意不走,便是真的不会走,如此他们也只能将女郎先送去安全之处,再向郎主请示。 两人跪地。 “夫人万事小心。” 梁婠扶起白露,又小心翼翼摸了摸襁褓中熟睡人儿的脸,轻声道:“快去吧!” 两人躬身一礼,也不再耽搁。 梁婠站在院落,头顶明月别枝,满院子的月光清辉与桃花幽香,唯人一道影落在地面,显得有些寂寥。 曦儿一走,心就像空了一大块。 担心她睡醒后,一睁眼找不到自己,定是要哭嚎一阵的。 仅是想一想,心里就难受。 可为了他们的安全,又不得不出此下策。 假使叫人知晓两国交战期间,皇后带着已故的二皇子投奔周国齐王,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院外有人望着那几个黑影离开才迈进门槛。 江惟身材魁伟,人还未走近,影子已先落入视线。 “娘娘要何时动身?” 他微微欠身,行事规矩。 梁婠望他一眼,并没立刻回答。 江惟恭敬等着。 他的任务极其匪夷所思,完全不能理解,昨晚皇后要杀主上,主上非但没有怪罪,还命他亲自护送皇后去周国见齐王。 皇后是受周国指使行刺的? 江惟皱眉,就算他再木讷也看得出主上对皇后重视程度,再想到白日里皇后提起梁氏与薛氏时的态度,另外结合这些年旧事……当即否定这个猜测。 去周国交涉的? “再过几日吧,这些天免不了辛苦你们。” 听得淡淡一声,江惟收起思绪,道:“臣惶恐,这是臣职责所在。只是,主上交代过要尽快护送娘娘离开晋邺,臣只恐夜长梦多,另生变故。” 江惟说得恳切,梁婠又如何不懂,倘若高潜死了,不知会挑起怎样一番腥风血雨的争夺之战,届时晋邺未必不会陷入混乱,又如何能顾及战事,周国宇文珂定会趁势而下。 反倒给他提供壮大实力的机会…… 梁婠拧着眉头,那是最坏的想法。 王庭樾既然能从仁寿殿得到高潜不久于世的消息,那必定是太后已经开始着手部署继位之事。 晋邺城内不安全,皇宫里更不必说。 梁婠沉吟片刻,道:“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吧。” 江惟也不再追问。 * 梁姣来的时候,梁婠正提着笔伏在案几上画桃花。 清风阵阵,吹落花瓣,竟成了一场桃花雨,惬意得很。 梁姣站在门口只看了一眼,便恨得牙痒。 她迈过门槛,咬着牙笑:“我们的皇后娘娘是带发修行吗?” 梁婠眯眼轻轻勾了一下唇,捏着笔抬眸看去,漆黑明亮的眼眸里飞快闪过一丝惊诧之色。 “将军夫——阿姣,你怎么来了?” 她略一停顿,似乎又想起这院子没有别人,也不必再像宫里那般佯装不熟,难得还冲自己笑了下。 稀奇了。 梁姣可没忘当日与梁婧进宫时,她那嚣张跋扈的模样,不过是生了个公主,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 看梁婠这副故作惊讶与无辜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笑了起来:“阿姣?呵,皇后娘娘现在又与妾相熟了吗?” 她没有行礼,直接迈着步子走上前,挑着眉眼看看案几上正在绘制的画,再抬头看看枝丫上的桃花,神情颇有些嚣张。 “呦,您这儿日子过得悠闲呢,谁家带发修行不念经诵文,却像您这般闲适小意?” 梁姣说着,眼光扫视一圈:“这是紫霄庵吗,妾怕不是走错了地儿,来到皇后娘娘的后花园了?” 她一说完,梁婠果然冷了脸。 “梁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目中无人、犯上逾距!” 梁姣早不似从前有所顾忌,她朝门口看一眼,又往四下瞅瞅:“怎么?主上不在晋邺,竟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吗?” “你这皇后的架子摆给谁看呢?” 梁婠脸色一沉,瞧着她并不言语。 梁姣愈发得意,凑近一点儿,红唇轻启:“你猜你这个皇后还能当几天呢?” 第390章 势成水火 梁婠搁下笔,眼睛直直盯着她,气势逼人。 “本宫做一天皇后,你便得跪拜一天,不懂吗?” 她眸光冷,声音更冷。 梁姣本能瑟缩一下,可也只是极短的那么一下。 还跟她耀武扬威呢? 梁姣微微抿唇笑了笑:“你若还有机会回宫,我再给你受礼吧。” 她眼里尽是意味深长,目光不屑地打量着梁婠。 梁婠也看着她,面无表情的。 就这么看着看着,梁姣心底忽地有点恼火:“你就不能放过他吗?” 咬牙切齿的。 梁婠垂了垂眼:“将军夫人何意,本宫听得不懂。” “听不懂?”梁姣脸色不好,气得胸脯微微起伏,“梁婠,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就别装了。” 梁婠不理会她,继续提笔作画。 梁姣忍无可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笔,不出所料,墨汁洒到画卷上,好好的一幅画硬生生给毁了。 这还远远不够。 梁姣夺过笔,发狠似的将笔甩到地上,使劲踩了几脚,转头又拿起案几上废掉的画卷,疯了似地撕扯,一刻不停地撕,很快,一张宽大的画纸被撕得粉碎。 她扬手一撒,下雪似的,纷纷扬扬。 梁婠静静看着,很明显,梁姣受了很大的刺激。 梁姣越气,她越平静。 梁婠冲着暴怒的人,柔柔笑了一下:“本宫没什么好装的。” 说罢坐下身,完全自信从容。 梁姣咬紧牙槽点点头:“对,你是没什么好装的,因为你压根就没打算装,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的呢!”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她冷笑两声,不无鄙夷:“你的倚仗马上就要没了,就忽然想起他了?忽然想还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吗?” “梁婠,你还要脸吗?还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吗?” 梁婠抿了抿唇。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只是亲手画了一幅画,在留白处题了几行字,再命人送去将军府。 谁曾想王将军不在,竟被将军夫人拿了去。 这是专门找她来泄恨算账的。 梁婠没说话,神色淡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仿佛看不见面前暴跳如雷的人。 “是谁害得他家破人亡,又是谁害得他发配充军?” “每次他有麻烦了,你躲得远远的,攀上高枝了,更是恨不得绕着他走,还说什么避嫌,是啊,你可真是懂避嫌,还美其名曰为他好!可你一有麻烦了呢?你就记起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梁婠依旧不说话,刚要饮茶,一只手伸了过来,茶水洒了一案,甚至泼出一些浇湿衣袖。 不等她站起身,杯子碎裂,就连案上的小壶也被毫不客气举起来,狠狠砸在地上,茶水四溅。 “梁婠,你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要围着你转你才满意?!” 梁姣通红的眼底恨意十足,大喘着气,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淌。 “他们说你是妖孽祸水一点也没错,但凡跟你沾上关系,有哪一个能落得好下场?” 她抹一把眼泪,嗓音嘶哑:“你害得我们整个梁氏拆家荡产、家破人离,就连你的大司马,也命丧黄泉,好不容易攀上皇帝了,还当了皇后,可惜啊,马上又要死了,哈哈哈……” “现在你找不到下家,急了,是吗?所以你就想起王庭樾,又想来祸害他,我告诉你,你休想!你做梦!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梁姣像是抓到什么关键,歇斯底里喊着,脸上已然扭曲:“梁婠,你还真是有本事,但凡看上你的男人,全部都是短命的鬼!” “不,不是他们短命,是你,你就是个妖孽!祸水!灾星!对,白虎星,你就是天降白虎星!” “你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得安宁,你看上谁,谁就得死!死了那么多人,为何死得不是你,为何你还不死!为何……” 梁婠冷冷淡淡看着她,唇边隐隐藏了笑意,。 梁姣更气了:“你说啊,装什么哑巴,装什么死?!你不是很会写、很会唱、很会跳吗?很会勾引男人嘛?怎么现在对着我反倒一句话也不说了?” “对啊,你去啊,我给你指条明路,你有本事去勾引广平王啊,用你昔日学的本事再去攀个高枝啊!” 梁婠微微皱眉,抿唇一笑:“是吗?那我还真该感激你的好意,毕竟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会勾引男人,可你说这怪得了我吗?” 她眼神极冷:“你要怨怪就得怨怪你的父母啊,不是他们绞尽脑汁、花费千金请人来教我的吗?” “当初他们逼着我学的时候,是谁嘲笑我、讽刺我,怎么如今混得不如我了,反倒要怨我?” “你不得怪自己没本事吗?” 梁婠弯起眉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笑得愈发温柔:“要不要我拿面镜子给你照照,看看你此时此刻的模样?” 梁姣气得变了脸色,两只眼睛都要爆出来。 梁婠轻轻拢了拢被风吹落的发丝,莞尔一笑:“你有力气在这里大喊大叫,不如去将他们挖出来,好好问一问,为何当初不让你学,害得你没人要?” 梁姣浑身抖了起来,几乎气疯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就活该当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 她低吼着冲上来。 啪地一声,狠狠一记耳光落了下去,在这空荡荡的院子显得清晰异常。 梁婠死死咬住唇。 梁姣重重摔了过去,毫无形象跌在地上,抬起头捂着脸,瞪大眼睛看着来人。 愤恨、屈辱、不甘,还有心碎。 梁姣一字一句,字字泣血:“王庭樾,你竟然为了她打我。” 她咬着牙,怔怔流泪。 “你是忘了昨天说的话了吗?” “你昨天才答应接受我,你忘了吗?” “可你今天就为了她打我?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付出你是看不见吗?你就非要护着这个朝三暮四的贱人?” “从小到大,你眼里只有她,我到底是哪点不如她,你要这么对我?王庭樾,你还有没有良心?” 王庭樾站得笔直:“梁姣,我说过我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 梁姣摇摇晃晃爬起身,指了指王庭樾,又指了指梁婠,又哭又笑。 “好,好,你们很好,梁婠,你给我等着!” 说完,转身跑走。 梁婠眯起眼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算准梁姣会来闹,也希望梁姣来闹。 却没想到…… 梁婠眼眶热热的,攥紧掌心,很羞愧,不是对梁姣,而是王庭樾。 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对不起,我是故意的。” 王庭樾深深看她一眼:“我知道。” 是夜,黑漆漆的深山里,有一处火光耀天。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啊……” 呼声喊声响彻山谷。 第391章 凶多吉少 院内院外火海一片,到处都是哭喊声、打斗声,还有大火噼里啪啦燃烧声。 黑衣人禁军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人影窜动,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梁婠一边往外跑一边找湘兰。 他们所有人都被冲散了。 脚下一顿,有黑衣人拦住去路。 梁婠慢慢后退,伺机逃跑。 “娘娘小心!” 长剑挥下来的那一刻,沅芷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猛地一把推开她。 梁婠身子一歪,险险避开袭击。 沅芷暴露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长剑落了空,气急败坏瞪着坏他好事的人,扬手就朝沅芷砍过去,梁婠顾不得站稳脚,拾起跌在地上的匕首,发狠地直冲黑衣人后腰捅。 噗的一声,匕首没入黑衣人腰间,立刻有温热液体喷涌而出,黏黏稠稠糊了她满手,刺鼻的血腥味灌进鼻腔。 黑衣人大喝一声,砍到一半的长剑停在半空,扭过头一脚踹开梁婠,手上的长剑就势也跟着劈下去。 梁婠重重摔在地上,两只手臂擦过地面,一阵刺痛,来不及爬起身,后背一股冷风卷过来,她一回头,正正对上沾血的冷刃,朝着她面门就要劈下来。 这下避无可避。 梁婠本能抬起手,听到沅芷嘶声力竭的尖叫声。 预想中的长剑没有落下。 “娘娘!” 梁婠放下手臂,黑衣人已倒了过去,江惟冲上来将她扶起。 “娘娘,情况不对,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江惟沉着声,心急如焚,全然不顾手臂上流血的剑伤。 梁婠匆匆环视一圈,咬牙:“湘兰还没找到!” 她心里很清楚,这样混乱的场面、这样大的火势,一直不见踪影,只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可没见到尸体,就还有一丝希望,若是这么弃她不顾,一走了之…… 但再耽搁下去,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娘娘!” 江惟和沅芷都急切看着她。 梁婠咬了咬牙:“我们走!” 江惟明显松了口气,护着梁婠直往外院去。 一路上到处都是尸体,有侍卫、有黑衣人,还有庵中比丘尼…… 梁婠死死拉着沅芷,紧紧跟在江惟身后,想要往漆黑的山林中跑。 然而黑衣人似乎看出他们的意图,但凡有黑衣人抽身,就立刻冲上来阻拦,势必不留一个活口。 江惟独木难支。 梁婠颤着手掏出袖子里装有毒粉的小白瓶,趁着打斗的间隙,冲着黑衣人就撒。 黑衣人攻势甚猛,完全是有备而来,沅芷肩膀挨了一剑,江惟更是负伤在身,完全是勉强撑着,再这样下去,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娘娘快走! 江惟话音一落,又冲上来两个人,就在这眨眼间,梁婠眼睁睁看着沅芷腹部中了一剑,倒在地上,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往外涌。 “娘娘快走……” 梁婠怔怔看着眼前修罗场似的山谷,看着前一刻还鲜活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她该走哪里去,又有什么好走的。 为了救她一个值得吗? “娘娘快走!不要再管我们!” 江惟一剑砍下身前黑衣人的脑袋,转过头大喊,他已浑身是血。 梁婠望一眼地上的沅芷,心一横转过身发了疯似的往前跑,根本不敢回头。 是,她不能死。 她若死了,高潜立刻就会死。 她若死了,他们所有人就白死了。 她要活着,要查出幕后黑手,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梁婠脸上湿湿热热的,瞪大眼珠,不管不顾,一脚深一脚浅直往山下跑,后面黑衣人穷追不舍。 前路漆黑坑洼,完全看不清脚下踩的是什么。 可此刻什么也顾不了。 本就受伤的腿被蔓草树枝不断刮着,痛到麻木,两条腿几乎没有知觉。 忽然一道强大的力量将她带倒,钻心的痛自背后传来,长剑刺中了她。 梁婠顾不上喊疼,咬着牙正要爬起身,有人直接将她扑倒。 “真看不出来,你还挺能跑啊,现在你倒是给我跑啊,继续跑啊……” 黑衣人气喘吁吁的。 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实,唯有露出来的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她。 “你可知道为了抓你,我们死了多少人,哼,一会儿有你好受的!” 梁婠又踢又踹,奋力挣扎,手不停的在草丛里胡乱抓着。 黑衣人见状,扼住她的脖子,加大手劲儿,直看她渐渐软下去,几乎要断气才停下手。 “你可知道我是谁?” 梁婠瘫软在草窝里,气若游丝,再有气势的话,现下说出口都显得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威慑力。 “抓的就是你,皇后娘娘!”黑衣人冷哼一声,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梁婠瞳孔一缩,这些人是冲着皇后身份来的? 她放软态度:“你若放了我,我一定会重重奖赏你!” 黑衣人没回答,但眼中满是轻蔑。 很不屑。 梁婠缓了缓,不顾被他打昏的可能,吸着气继续道:“到底是何人指使你,你们是要造反吗?” “造反?” 黑衣人见她娇滴滴的威胁,颇觉有趣,伸手往她脸上拍了拍,嗤笑:“少废话,别以为能从我这儿套出话!” 梁婠暗暗咬牙。 黑衣人定定瞧着躺在身下的人,她说完一句话,就得闭一闭眼,像是随时都要昏过去,身体跟破败的木偶一般,无力摊在地上,可任人摆布。 他眸中闪过淫邪之光:“将你交出去前,咱们先换个地方。” 梁婠心思转了又转,恨恨瞪着他:“你敢!” 黑衣人笑看她一眼,拽住她的裙子,用力一撕,扯下一块裙裾,顺势揉成一团塞进她的嘴里。 梁婠瞪着眼珠,呜呜叫着。 黑衣捏住她的下巴:“你给我放老实点儿,不然别怪我给你苦头吃。” 突然,远处响起马匹嘶鸣声,听动静是来了不少人。 黑衣人皱起眉头,往黑黢黢的路面瞧,可惜夜太黑,完全辨别不出来人是谁,分不清是敌是友。 梁婠眼睛紧紧盯着黑衣人,一只手小心在草丛里慢慢寻找,直至触及一物,停了下来。 黑衣人冷笑着回过头看她:“看样子我们必须换个地方了。” 梁婠心下了然,看来来者是友。 黑衣人又从她裙子上撕下一条,想要将她捆住。 梁婠瞅准时机,握紧匕首就往他脖颈扎。 黑衣反应极快,一把打掉她的手,重新掐住她脖子。 第392章 无人生还 他扬起手,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你倒是有几分胆子,可惜,没用!” 脖颈一痛,梁婠彻底昏过去前,就记住一双阴鸷的眼睛。 梁婠动了动,手好像被缚住动不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光线很暗,天还没亮。 一张被黑布遮挡的脸进入眼帘的同时,脖颈处也跟着压上一柄长剑,甚至不需要他使多大力气,下一刻她就可以头身分离。 伏在她身旁的黑衣人没说话,但从他望过来的眼神能看得出,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是会杀她的。 他们还在山林里,不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搜寻他们。 梁婠闭上眼直挺挺躺着,再也不动。 见她如此配合,黑衣人移开视线,眼睛又盯着前方,时刻保持警惕。 长剑轻颤,黑衣人完全没发现剑锋已经划破她的皮肤,但凡再下去一点儿,血就会喷出来。 梁婠皱了皱眉。 黑衣人十分警觉,凌厉的眼神望过来,视线交汇,他的目光往下移了移,似是察觉她脖间有一道红线,他收了些力道,将剑锋挪开一些。 梁婠大脑飞快转着,顾不上思考究竟是谁派他们来的,只想如何能引起搜寻他们的人注意。 “大人,这边什么也没发现。” 有兵士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我这边也是,什么也没有。” “大人,那边我们也找过了,只怕刺客已经逃下山了。” 接连有士兵说话,都等待着那个大人发话。 良久,梁婠听到有人道。 “庵里情况如何?” “火已经扑灭,可无人生还。” 梁婠脏骤然一缩。 无人生还! 沅芷、湘兰、江惟,还有那么多的宫人内侍、禁军侍卫,庵中无辜比丘尼…… 究竟是谁下这样的狠手? 梁婠瞪着暗沉沉的天,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泪顺着眼角滑进鬓发。 瞪着瞪着,梁姣那天说的话在她脑海里回荡。 她说:“他们说你是妖孽祸水一点也没错,但凡跟你沾上关系,有哪一个能落得好下场?” 她说:“不,不是他们短命,是你,你就是个妖孽!祸水!灾星!对,白虎星,你就是天降白虎星!” 她还说:“你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得安宁,你看上谁,谁就得死!死了那么多人,为何死得不是你,为何你还不死!为何……” 瞬间,心就冷了下去。 浴血牡丹倾城色,谁知花下万骨枯。 当真是万骨枯。 不论背后主使是谁,他们终究还是因她而死的。 梁婠闭上眼,心灰意冷。 黑衣人拍了拍一动不动的人,声音很冷:“他们已经走了。” 平躺的人睁开眼,看不出喜悲,没有半点情绪。 周围甚是安静,再不闻一点人声。 她甚至没注意听方才那个大人有没有再说些什么,已经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被他们找到。 黑衣人看着眼前人心下奇怪,又怀疑地往周围看看,视线再落回她脸上:“你休想再耍什么花样,否则我不介意你给我陪葬。” 梁婠很想笑,可嘴被堵着,无所谓地闭上眼。 黑衣人使劲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梁婠腿疼得厉害,晃晃悠悠站不稳,黑衣人看一眼,根本不顾她的死活,拖着她就往山的另一边走。 梁婠脚心一痛,这才发现脚上的鞋子不知何时掉了一只。 目光扫了一眼,根本没有鞋子的踪影,也许是黑衣人将她打昏后掉的,梁婠只能咬牙尽力跟上他的步子。 黑衣人脚下一步不停,迫切地想要离开此处。 梁婠回头往方才有人说话的地方看一眼,她知道王庭樾会好好安葬他们的。 黑衣人拽着她在山林里转来转去,却始终找不到下山的路,他甚至试着往紫霄庵那边去,可转了几圈,还在这一块,天已大亮,很明显,他们迷路了。 许是一路拖着她走,黑衣人也很费劲,他索性松开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四下张望。 梁婠也不关心,缓缓蹲下身,盯着脏污的袜子瞧,上面有红色血迹渗出。 她皱了皱眉,都还未出山,脚就破了。 黑衣人独自张望许久,也没看出个一二三来,气急败坏走上前,发泄似的,朝着她狠狠踹了一脚。 梁婠吃痛跪倒,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她的腿上、后背都是伤,现在脚又破了,能强忍着走这么久已是极限。 黑衣人居高临下,用脚踢了踢她。 “这才走了几步路,你就装死!你现在不过是个阶下囚,少摆什么皇后的架子,可没人惯你!” 梁婠躺着动不了,身上始终潮潮的、木木的,不知是在流血,还是在流汗。 意识很清醒,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已经站起来,可事实上她的身体仍然躺在地上不受控制。 “喂!快给我起来!”黑衣人弯下腰,一只手用力拽她、拍她,她都不理会,也不吭一声。 见人没反应,黑衣人更怒了,直起身连踹几脚。 梁婠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黑衣人发泄完,火气也消得差不多,再看地上的人,双目紧闭,白着脸一动不动。 他疑疑惑惑蹲下身查看,那身子底下有血流了出来。 黑衣人慌了,背后的那一剑伤得不轻。 他将人翻过来,她的背后一片血红。 黑衣人连忙取掉她嘴里的布,轻轻拍着她的脸:“你快醒醒,不能睡过去……” 梁婠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依稀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她不要睡。 可她实在太累了,就想睡一会儿,一小会儿也好。 …… 梁婠是被吵醒的。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好像躺在河里睡觉。 梁婠费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堆用枝叶铺的垫子上,眼前也的的确确是条河,但没有黑衣人的影子。 她记得摔了一跤,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再一低头,这才明白为何后背凉飕飕的。 再看扔在一边的衣衫,头皮一阵发麻,胃里的恶心一波一波往上涌。 她死死咬着唇,颤着手去拿衣服,浑身抖个不停。 但是…… 梁婠愣了愣。 她又低下头,下裙虽然破,但是并没有褪下,而且也没不适感。 梁婠转过头,几步开外的地上,正是黑衣人。 不过此刻的他,躺在地上不动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梁婠摸了摸后背,有绿色的汁液与碎渣,依稀辨得出是香艾。 是止血的草药。 梁婠看一眼黑衣人,快速穿上衣服。 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来,一瘸一拐朝黑衣人走过去。 第393章 与虎谋皮 梁婠隔着两步观望一会儿,瞧见黑衣人仍是没反应,才走近蹲下身,小心翼翼揭开他遮脸的黑布。 很陌生的面孔。 这个黑衣人的身手好、警觉性高、识得草药,还掌握一定隐匿行踪的技巧,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刺客。 这么动他都没反应?很奇怪。 虽然他受伤了,但伤在肩膀,又没伤及要害,要不了人性命。 何故昏迷? 梁婠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只是昏了。 梁婠又往周围看了看,别说黑衣人迷路,就连她也辨不出此刻到底身在何处,放眼望过去,深山密林。 她收回视线,盯着昏迷不醒的人思忖一番,抓起他的手腕,手指搭上脉搏。 不由皱起眉头,中毒了? 可好端端的怎会中毒呢? 忽然一愣,她背上的香艾草…… 梁婠看一眼地上的人,拖着受伤的腿往草丛里去,这香艾草与白豚草长得很像,一般人很容易将它们搞混。 许是他采香艾的时候碰到了。 梁婠咬了咬牙,忍着痛在草丛里翻找,在离白豚草不远的地方,找到一株白色小花,撕碎后准备给黑衣人喂下去。 不想在掰开他嘴的同时,在他的舌下发现一粒极小的蜡丸。 梁婠小心取出蜡丸,定定看着。 恍然记起那年千秋宴,女刺客行刺失败后想要自尽,被陆修抢先夺下她藏在嘴里的毒药。 从昨晚偷袭情况看,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且早有预谋。 看他们那杀红眼的狠劲儿完全是不要命。 没想到竟全是死士。 能出动这么一大批死士来抓她,这幕后操纵者一定不简单。 想到沅芷、江惟他们就这么死了,梁婠心如刀绞,她闭上眼,往下咽了咽眼泪。 给黑衣人喂完草药,她又将蜡丸原放回他的舌下。 做完一切,梁婠坐回树枝垫子上,一面给腿上敷草药,一面观察地形。 从前她进山里也迷过路的—— 忽然脖间一凉,梁婠身子一僵。 黑衣人从背后走上前。 梁婠看他一眼,低下头快速放下裙裾,将方才编的简易草鞋套在脚上。 黑衣人脸色变了变,长剑仍旧抵在她的脖间:“你想耍什么花样?” 梁婠皱眉抬眼:“我的鞋子丢了,再不护着些脚,怕是走不远的。” 说完也不再看他,只从身下一堆树枝里抽出一根较粗的递给他:“劳烦你帮我削去枝叶,好当拐棍使。” 黑衣人没接,站得笔直,看着眼前衣饰狼狈却从容不迫的人,态度恶劣:“你搞清楚,我是来抓你的,不是来听你差遣的!” 梁婠收回树枝,低着头用手除枝去叶,很费劲。 她折腾多久,黑衣人就看了多久,对着她的剑也一直没移开。 无奈之下,梁婠叹口气,解释:“且不说我身上有伤,随时可能倒下,就算没有伤,这深山里总有野兽出没,谁知什么时候会遇到,我一个弱女子哪有本事跟野兽搏斗?但跟你一起走,万一途中真的碰到野兽,好歹你会武功,也能对付它。” 黑衣人冷哼一声,收起剑:“知道就好,我劝你老实点,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扭头往前走。 梁婠拄着拐棍站起身,吃力跟在后面:“你要抓我去哪儿?” 黑衣人冷冷瞥她一眼:“你再问东问西,我就把你嘴堵上!” 态度很差,凶神恶煞的。 若非身上什么都不剩,用毒药控制他多好? 梁婠忍下恨意,勉励跟上。 他们最终决定沿着河水一直往下游走。 然而,走上一段梁婠就得停下来缓一缓,黑衣人黑着脸很是不耐烦,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后背、腿上的伤口不浅。 黑衣人走一路作一路记号。 梁婠余光偷偷看过去,是很奇怪的简易图形,看不出什么寓意,猜想应是他用来联系同伙的。 太阳西斜,山里渐渐冷下来,又一直沿着水边走,梁婠愈发觉得冷。 身上的衣裙早就不成样子,除了遮羞,根本起不到保暖的作用。 可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只能抱紧双臂,咬牙忍着。 直到太阳落山,黑衣人才停下。 他在树林砍了不少树枝,火堆一生,梁婠的身体才一点点暖和起来,身上稍觉暖些便起身往河边去。 白日赶路时,她捡了不少草药、蕈子,现下洗洗干净了,换药、填饱肚子才是要紧的。 梁婠蹲在河边洗着蕈子,一抬头,就见黑衣人弯着腰在上游找什么,看情形像是在叉鱼。 这个季节山里也没有野果,能吃的东西确实不多。 梁婠的蕈子烤熟时,黑衣人才提着洗净的鱼走过来。 他很熟练的把鱼串好架在火上,看到梁婠吃着烤蕈子皱了皱眉,目光很冷。 梁婠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这荒郊野岭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万一他兽性大发,她如何自保? 梁婠垂下眼,边吃蕈子,边用余光寻找能上手作武器的。 她暗暗懊恼,好像也只有手边的石头能用一下。 再转眼,黑衣人已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梁婠心下一沉,手下摸着石头,满眼戒备看他。 “你要做什么?” 黑衣人没吭气,两步走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你真的是皇后?” 梁婠瞪她:“我若说不是,你会放了我吗?” 黑衣人扯着嘴笑了,眼神阴狠:“我会杀了你。” 梁婠冷嘲:“你们连要抓的目标都不确定,怎么配当死士的?只是一群有勇无谋的傻子!” 黑衣人眼里闪过凶狠,用力掐住她:“信不信我宰了你?” 梁婠嗤笑:“除非你不打算回去交差。” 黑衣人捏住她的手一僵,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沉默好一会儿。 他再抬眼,眸底阴沉沉的:“你不是很冷吗?我们现在就做点儿能让你热起来的事儿。” 梁婠用力推搡,黑衣人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去剥她本就残破的衣衫。 他力气很大,梁婠被猛地一推,重重躺在地上,后背的伤口钻心地痛。 黑衣人望着夜色里白玉一样温润的肌肤,眸色很深。 他哑着嗓子带了欲念:“你老实点就能少受点罪。” 说罢钳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一面俯下身吻她的脖子,一面去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疼痛也丝毫压不住心底泛起的恶心。 梁婠咬紧牙关不停地挣扎,可轻颤的身躯只能引得身上人更加急不可耐。 他解开腰带,分开她的腿,抬起她的腰。 第394章 全息全灭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不想身下的人发出怪异的声音,还没搞清是什么,紧接一股温热粘稠涌了出来,浸湿他的鬓发。 这气味儿…… 黑衣人直起身低下头,就见躺在身下的人歪着头,吐个不停。 所以,他头上黏黏糊糊的东西是—— 一瞬间,所有的欲念萎了下去,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全息全灭。 他表情僵硬地看着呕吐的人,难堪至极、不知所措。 他就这么让人感到恶心?恶心到抑制不住地吐他满头? 黑衣人又气又怒地瞪着呕吐的人,只想一把扭断她的脖子。 可他没有,扯过衣服丢下地上的人,逃也似的跑了,落荒而逃。 从没这么丢脸、这么狼狈过。 直到胃吐空,梁婠平躺在地上,两眼无神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夜空里,星辰闪烁。 却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婠缓缓爬起身,披上残破的衣服往河边去。 山中的河水冰冷刺骨,她却像感觉不到一般,用扯下来的一块布沾着河水一点一点地擦洗脖颈、胸口。 黑衣人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来,火堆旁却空无一人。 他暗暗咬牙,懊恼不已,怎么头脑一热竟干出这种事儿,这下人跑了可怎么办? 他焦急地往山林那边看,夜里黑,人一旦丢了,还真不好找。 何况,他本就人生地不熟。 眼神漫无目地扫过一圈,凝神细听,水边好像有动静。 他提着剑寻声音找过去,快到河边才看到大石头上跪坐着个人,褪去半边衣衫,露出雪白的肩背,不停地搓洗。 像是被人迎面甩了两巴掌。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又气又恼。 他提着剑走近几步,许是河边水声太大,擦洗的人毫无反应,迟疑一下,又放重脚步走了几步,故意踢得石子儿响动,可跪坐的人还是头也不回。 “喂!” 他喊了一声,水边的人明显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旁若无人一般继续擦洗。 她不止擦洗皮肤,甚至解开头发清洗…… 这水有多冰他可太清楚了,似他这般常年练武的都受不住,她这养尊处优的,是要寻死吗? “喂,你是想死吗?” 还是没反应。 他气急败坏冲上前,抽出剑对上她:“我叫你住手!” 梁婠没看他,她宁可冻死、疼死,也不想被恶心死。 她像看不见他,伏在水边继续洗头发。 他猛提一口气:“你是聋了吗,我叫你住手!” 目光不经触碰到白莹莹的肩膀,面上一烫,别开眼,握着剑的手心有些出汗。 “我让你住手,别洗了!” 她还是不理他。 “你要是想死,等我把你交出去,你再死!” 梁婠冷笑一声。 一股邪火被勾了起来,他甩掉手上的剑,将人从水边提起来:“你吐了我一头,我没杀了你,你还嫌我——” 他气道:“你是不是疯了?!” 梁婠轻抬眉眼,眼神轻蔑:“原以为你是个死士,还敬你几分,不想跟那鸡鸣狗盗之徒无甚差别,无耻无能!” “无耻无能?”黑衣人变了脸,“因为你,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能杀你,还不能拿你出气吗?” 梁婠用力挣开他:“是我让你来抓我的吗?你们死了不是活该吗?还拿我出气,我看你真是有病!” 她一说完就转过身,不想沾了水的大石湿滑,脚底一滑,正正摔进水里。 黑衣人一愣,望着前一刻还高傲不屑的人,下一刻栽进水里落汤鸡似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没笑两声,发现不对,摔进水里的人没了声。 黑衣人连忙去捞人,她整个人湿透了,脸白得像鬼一样,紧紧闭着眼,从齿缝发出咯吱声。 他抱起人连忙往火堆处跑,脚下的石子踢得到处乱滚,就像他此刻的心。 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将她抓回去,倘若叫她死了,他们白死了,他也活不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梁婠是被热醒的,浑身滚烫。 她伸手探了探额头,是受寒发热了? “你醒了?” 冷不防一张放大的脸进入视线。 黑衣人赤着膀子,伸头看她。 梁婠一瑟缩,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黑色衣衫。 他站起身,语气冷冰冰的:“你今天还能走吗?” 梁婠垂眸将他的衣衫拎开,忍着背上的痛坐起身:“我说不能,你会让我不走吗?” 他弯腰拾起被她丢到一边的衣服,背对着她,态度坚定:“不会。” 梁婠瞪他一眼,不想无意瞥见那精壮的后背,满是刀伤剑痕,几乎没一处好皮。 她转过身,也拿背对他,愣愣瞧着燃烧正旺的柴火,终于明白为何会被热醒。 但凡她无意识地翻个身,那都得躺进火堆里。 梁婠想起身,可哪儿哪儿都疼,忽然伸过来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枝,表面修得平整,比她原来那根强了不止一倍。 不等她抬手,树枝就扔到了脚边,连带着草药。 “还不快走?” 梁婠再抬头,他已经穿好衣服走出去几步远。 她心思转了几转,如无意外,今天就可以下山了,眼看黑衣人要走远了,扯着嗓子冲着背影喊:“喂,你的火还没灭呢!” 黑衣人脊背一僵,回过头怪异看她。 梁婠收起草药,用拐棍指了指火堆:“你是想放火烧山吗?” 黑衣人耳根一热,口气不善:“你就不能——” 话说一半,也懒得再和她争。 两人将火堆熄灭才继续往前走。 黑衣人走得不算快,可她依旧跟得吃力。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他会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确保人没跟丢。 梁婠走走停停,拄着拐棍喘口气,却见他不知道干什么去。 她也懒得问,无论如何先走出这山再说。 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个模样怎么下山见人呢? 不一会儿,黑衣人回来了,手中捧了片叶子,好像盛着水。 她咽了咽吐沫,确实口干舌燥的。 “喝吧。” 他手捧了过来,不是让她接住再喝,而是就着他的手喝? 梁婠抽着嘴角看他。 黑衣人皱着眉头,不耐烦:“你在磨蹭什么?” 梁婠忍了忍,闭上眼低头喝水。 晌午过后,他们站在下山的路上。 梁婠叫住他:“喂,我们不能就这么下山。” 前面的人回过头,狐疑看她:“为何?” 梁婠无奈叹气:“你看看我们两穿的,一个一身黑衣,一个破衣烂衫。” 她取下耳朵上的坠子递给他:“我在这儿等你,你拿这个看能不能在山下换些钱,买上两件衣衫。” 黑衣人接过耳坠,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你莫不是想趁机逃跑吧?” 梁婠气道:“你看我这模样能出去见人吗?” 黑衣人扬扬眉,不以为然:“我看你这两天在我面前,也没觉得不能见人啊。” 梁婠气笑了:“因为你不是人,可以了吗?” 黑衣人点点头:“可以。” 他说完将梁婠胳膊一拽,直往路边的一棵树下拉。 “你混蛋,放开我,你是不是就这点本事——” 梁婠被他拖得踉跄。 黑衣人也不生气,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之前绑她布条,二话不说缠上她的手腕。 “我本事不多,但对付你绰绰有余。” 绑完手,又绑脚。 他将人抱起放坐在地上,直起身笑着看她:“老实待着。” 说罢,抛着她的耳坠子,扭头就走。 不想走出两步又回过身,从她身上又扯下一块布,塞进她嘴里。 梁婠怒气冲冲瞪着他,两只眼睛直冒火。 黑衣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扬长而去。 梁婠坐在树下瞧着远去的背影,脸上完全没有半点怒意,只要平安下了山,一切就好办了。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 梁婠渐渐有些着急,据这两日观察,他似乎对这里很不熟悉,方向感极差。 不会又迷路了吧? 正张望着,有两个人缓缓朝这边走来,看到树下有人,忙不迭靠上前来。 “好家伙,这竟还绑着个女的,怕不是遇到劫匪了?” 说话的人手中提着野鸡野兔,看模样应是山下的猎户。 旁边的大高个冲他龇牙一笑:“这不是正好缺啥来啥吗?” 先前的人对上他的笑:“对啊,我们倒是可以一起。” 梁婠瞪着眼珠,头皮一阵发麻。 第395章 与狼为伍 那人说着扔下手里的猎物就要解腰带。 大高个朝着他屁股踹了脚,骂道:“你急什么?把她弄回去不好吗?” 那人手上一顿,诧异抬头:“弄回去?” 大高个往路面上看看,确定附近再没人,将肩上扛的东西塞给傻愣着的人。 “翻过年我就三十了,屋里头连个人都没有,咱们把她捡去,回头只说是在镇上买的,反正她孤身一人,估计家人也都死了,不过就算没死,她这已遭了劫匪,哪个还要?倒不如拾去给咱们拾掇屋子、暖暖炕。” 他说着提起捆住的人往肩上一扛,摩挲着手中一截白藕似的小腿,如饥似渴。 那人一听,咧着嘴笑:“兄长说得是……我看成。” 两人急不可耐地往山下走,一面走一面说着污言秽语,时不时还往她腿上摸一把。 梁婠头朝下挂在猎户肩上,山路崎岖,不一会儿就晃得她头晕脑胀,胃里的恶心也越来越重。 她忍下不适,探头往前路看,静悄悄的,渺无人踪。 诚然跟着他们回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倘若就这么走了,黑衣人回来未必能寻到她。 她还怎么去见幕后元凶? 再派来的刺客,未必能有这个好对付。 正思索着,忽然扛着她的人停下步子。 梁婠伸头看过去,当真是凭空出现几个人,唯首的手持长剑,挡住去路。 “将人放下。” ……是黑衣人? 梁婠蹙了蹙眉,换了普通的装束倒有些认不出来。 心下的高兴也不过转瞬即逝,因为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应是他的同伴。 怪不得他去了这么久。 这下可不好办了…… 梁婠收回视线,垂着眼暗暗盘算,并不关心此时此刻因为争抢她而发生的冲突。 猎户兄弟眼带防备:“你,你们什么人,这——” 黑衣人眼底闪过一抹厉色,提唇的瞬间,长剑直直刺过去,呵斥声戛然而止。 一剑封喉,又狠又准,快似闪电,梁婠根本没看清,那人便直挺挺倒下去。 大高个一看顿时慌了神,忙推开身上的累赘作势就要跑。 梁婠身下一空,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咬牙闭起眼。 她听到血肉迸裂的声音,与此同时身子落进一个怀抱。 梁婠一抬头,对上一双乌黑的眼,充满杀气。 有人拭掉剑上的血迹,走过来,语气冷厉:“就是她?” 梁婠垂着头,惧怕得缩成一团,眼睛根本不敢看他们。 黑衣人蹙起眉头,垂眸瞟一眼怀里身体发抖、将他衣襟抓得紧紧的人,不答只道:“我们先离开这儿。” 另一人目光飘过来,望着黑衣人欲言又止,顿了顿,看向地上的两具尸体:“对,还是先离开这儿。” 先前那人收剑入鞘,气势如牛:“山下到处都是官兵,四处都在查人,我们行动已是不便,又如何带着她瞒天过海?” 梁婠眯起眼,眸光沉冷,埋头又往黑衣人怀里缩了缩,看起来柔弱可怜得很,可偏偏又十分依赖信任他。 黑衣人身体僵硬,眸光不自然。 他放下怀中的人,又解开她被捆住的手脚。 梁婠微微抬起眼,红眼睛里泛起泪光:“我等了好久,你都不回来……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就被他们……” 她吸了吸鼻子,又低下头,委屈得不行。 同伴看到两人这情形,眼神怪异。 黑衣人看看梁婠,又看看同伴,总觉得哪里不对,想解释又不知解释啥。 有些气恼瞪她:“你再废话,我就把你嘴堵上。” 梁婠点点头,脚下往他跟前靠了靠,汪着眼泪看他一眼:“别堵,我听你的就是了。” 同伴脸色变了又变,再看他们的眼神是别有深意。 这孤男寡女处了两日两夜,想必是…… 一个同伴挤眉弄眼地拍拍黑衣人的肩:“危月,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会。” 黑衣人对上他意有所指的眼神,脸腾的一下红了,再想到昨晚她吐了自己一头,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黑。 “你在胡说什么,还不赶路?” 他说罢取下肩上的小包袱,气冲冲甩给梁婠:“还不去换了?” 态度很凶,力道很大,砸得她身子一晃。 梁婠心里暗骂一句,看他的眼神战战兢兢:“你能陪我一起去吗,我,我一个人,有点怕……” 黑衣人脸一沉:“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梁婠目光往同伴身上停了停,再落回他脸上,见他带着怒气的脸十分不耐烦,抱紧怀里的包袱垂下眼帘,轻轻摇头,转身一瘸一拐,准备寻一处换衣服的地方。 不想走出两步,脚下一崴,跌坐在猎户的尸体旁,泪眼婆娑看他。 黑衣人提起一口气,两步上前,一把将人从地上提起来,拖着就往大树后面去。 留下同伴两人面面相觑。 黑衣人将她丢到树后,背身站着:“我告诉你别想跟我玩花样!” 梁婠脸上的表情很冷,扶着树干悄悄往路面看,并不急着换衣服。 她嘴里低声抱怨:“明明是你去了那么久,差点害得我遭遇不测,还污蔑我玩花样!” 她又叹口气:“他们瞧着凶神恶煞的,我害怕,但你不一样,我信你……” 黑衣人冷笑一声:“你搞清楚,我是来抓你的,不是来给你当护卫的!” 梁婠收好刚刚从猎户头上拔下的木簪,再抖开衣衫往身上套,一边瞟着路面,一边观察黑衣人。 “那有什么关系,至少你方才也算是救了我,而且我们……” 她没往下说,似乎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你的名字是叫危月吗?” 梁婠眼睛盯着前方,手上一刻不停,将偷偷采的白豚草藏起来,语气却听起来淡淡的:“我的名字叫梁婠,我瞧你应与我年龄——” “你少废话!” 不对,她并非话多之人,此刻有点反常。 黑衣人眸光一沉。 一声尖叫在树后响起,路面上的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真看不出来,危月这小子藏得深啊。” “胆子真大,到底是一国之后,还是主子要找的人,他竟也敢碰,就不怕回去——” 他摇摇头没再往下说。 两人再回来时,一前一后,黑衣人走在前面,梁婠吃力跟在后面。 “危月,你等等我啊……” 黑衣人一抬头,望见同伴投来的目光,没来由的心虚,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像做贼被他们抓到把柄似的。 黑衣人冷下脸折返回去,一把扯住梁婠的胳膊,恶狠狠的:“你不许再叫我的名字!” 梁婠吃痛皱皱眉,再委屈巴巴看他:“那我叫你‘喂’吗?” 第396章 暧昧得很 湿红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卷翘的睫毛轻轻一扇,便扇得他如死水的心荡起涟漪。 危月移开眼,语气很差:“随你吧。” 刚要转身,突然忆起一事,弯下腰手指在地面一划。 梁婠奇怪看他,心中的疑惑还没问出口,他的手指飞快地在她白净的脸上抹了两下。 “妖女!” 他瞪着她,咬牙切齿的。 梁婠莫名其妙被抹了一脸土,气得朝他踹去:“你才妖女,你全家都妖女!” 她气咻咻的就要擦掉,手腕却被人紧紧拽住。 危月声音很低:“你若不想被——就别动。” 梁婠瞪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看他,里头满是不解与诧异。 目光相触,脑中闪过昨晚和方才的某些画面,危月脸烧得厉害,手中柔弱无骨的腕子犹如烫山芋似的。 他慌忙丢开手,转过身直朝同伴走去,再不看她。 梁婠余光瞟一眼背影,低头瞧着指尖上从脸上抹下的灰,几不可寻地提了提唇角。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低垂的目光,冰冷彻骨。 梁婠身上有伤走不快,等她走近,他们已商量好路线。 可惜他们说的都是暗语,她一句也没听懂。 但依稀能感觉得到,他们不是要将她抓去晋邺。 好不容易下了山,本以为要去镇子休整一番,谁想他们竟直接绕过镇子,往涟州方向去。 抓她的人不但不在晋邺,还大有要将她送往边界的架势。 梁婠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心思翻了几番,真要去涟州也不怕,找了机会寻一间粮铺,联系宋檀就是了。 只是这几个刺客实在提防她提防得紧。 若是查不清他们背后的主子,让宋檀他们知晓了自己的行踪只怕也是无用。 梁婠慢慢垂下头,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某处瞧,她决不能让沅芷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呶,吃吧。”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干饼。 梁婠抬眸,危月背对着火光,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眼睛往他身后看去,那个叫斗木的正往这边瞧,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俩。 梁婠垂了垂眼,伸手接过。 用极小的声音道谢,带着眉宇间的羞涩,像是在说不为人知的悄悄话。 暧昧得很。 危月背后像长眼睛似的,只在她面前停了一下,等她接过饼,转身就走,重新坐回斗木的旁边,再不往这边看一眼。 梁婠低下头,小口小口吃着干饼,秀气斯文,好看极了。 不知怎的就想起那个教坊主,当年教习她时,曾跟她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刀是能害人的刀,也是能救人保命的刀。 越美丽的女人,她的刀越锋利。 她当时满目鄙夷,觉得恶心得很。 冷嘲热讽,说是一把自残催命的刀。 她宁可死,也不绝不会做出以色从人、曲意逢迎之事。 梁婠扯着嘴角笑笑,勉强咽下干饼,再没半点食欲。 自她醒来后,为了报仇,不管是别有用心也好,无心之举也罢,与他们一个个的相处过程中,不知不觉的,还是用上了昔日所鄙视的手段。 她甚至已经记不清真正的梁婠是什么样子的。 梁婠收起剩下的饼,背对他们躺在草垫子上。 稍稍抬起眼皮,正对上低眉垂目、悲天悯人的佛像,然而没有金身、亦没有供奉,泥塑的模样,灰头土脸的,身上还结着一张偌大的蜘蛛网。 已然废弃许久。 梁婠缓缓闭上眼。 想趁着他们同伴未归、尚在吃东西的工夫,赶紧歇息片刻,毕竟,夜里她是不敢睡实的。 现下能有这么一间遮风挡雨的破庙已是不易,谁知道明晚又会在哪里度过。 每到松懈下来的时候,身上各处的疼痛都异常清晰。 可当着他们的面,连换药的机会都没有。 梁婠只能忍着,待他们睡着,再寻个方便的地方吧。 她听到斗木小声说着什么,危月简短回了一句,斗木长长嘁了一声,满是怀疑、很是不屑。 危月不再说话,斗木又往门外张望,破庙里又剩木柴燃烧的声音。 那个叫尾火的去探路了,可迟迟未归。 梁婠暗暗猜想,兴许被官兵捉住也不一定。 据他们这两日在镇上徘徊所探听,大齐现在并未对外说皇后失踪,只称皇后遇刺,回行宫静养,另派人全国缉拿刺客。 可惜,刺客身着黑衣、面覆黑巾,几日严查也不见半点进展。 危月燕、斗木獬、尾火虎…… 他们的名字并非真名,而是取自二十八星宿,倒也符合他们每个性格。 她是越来越想见见这个幕后黑手。 这么沉思细想中,竟也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一只宽厚的手掌捂上她的嘴。 梁婠猛地睁大眼,正正对上一双燃着火光的眼。 是尾火。 见她醒着,他眼里闪过惊讶,不过也只是极快的一下。 不等梁婠挣扎,尾火的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将她托起,轻而易举抱着她避开他的同伴。 梁婠别过头,地上的两人睡得很沉,他们不该睡得这么沉。 佛堂后,尾火将她按在破破烂烂的跪拜垫上。 后背上的伤疼得厉害。 尾火低下头,眼带笑意一寸一寸打量她:“别喊,也别叫,他们中了迷药,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梁婠垂了垂眼,原来如此。 危月一向警觉,能睡得这么沉,定是那干饼做了手脚。 幸而她只吃了几口。 不然…… 梁婠一阵后怕。 尾火见人安安静静、不吵不闹躺着,又听闻她名闻天下,惹得君臣反目、皇帝专宠,与危月不过相处短短两日,便眉来眼去、勾搭成奸,想她也并非什么贞洁烈妇,遂软言诱哄。 “你本就有伤在身,我虽是个武人,但也懂得怜香惜玉,不想见你伤上加伤,你若乖乖配合,听话些,让我得了好处,往后,我会比危月还对你好,要真得我心,我带你逃走也无不可……” 逃? 为何要逃? 梁婠一愣,眉眼弯成月牙,露出里面一点点星光。 勾人得很。 这个弧度曾被教坊主逼着练过无数次,直到她满意为止。 果然,尾火一喜,眼底的欲色越来越浓,手也不安分起来,也不再禁锢她,急切的去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很快他便赤着膀子,俯下身。 梁婠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穿过他的头发。 尾火浑身一震,不管不顾去扯腰带。 他握住自己的同时,突然身体一僵,瞪大眼睛,重重压了下来。 梁婠忍着恶心推开身上的尸体。 换过草药后,梁婠看一眼高高的跪拜垫,若无其事地回到前堂。 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397章 自相残杀 一枕黑甜,再醒来破庙里只有危月,盯着她的眼睛幽深莫测,是审视、也是揣度。 梁婠仿佛没察觉,越过他好奇看向门口:“你的同伴呢?” 危月眉眼很冷,口中难得耐心解释:“尾火一夜未归,斗木去寻他了。” “哦。” 梁婠淡应一声,收回视线,不再关心闲事,先整理仪容,再收拾包袱,随时做好要出发的准备。 危月眼睛没有从她身上离开片刻,始终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眉宇紧锁。 梁婠装好几乎没吃两口的干饼。 “你不好奇尾火去哪儿了吗?”危月蹲在了她的面前。 梁婠疑惑抬眉,眼神无辜:“我为何要好奇?” 危月冷目灼灼:“为何故意在他们面前假意亲近我?” 梁婠不觉得危月是个傻子,相反他很警醒。 昨日她虽没有大胆过分的言行举动,但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含糊,只会愈加叫人误会。 前两日两夜的独处中,他们本就在互相观察。 梁婠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假意?同他们相比,我确实与你更熟悉些,怎么就是假意呢?” 危月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冷如寒星的眸里划过一道杀意。 梁婠不反抗:“难道我不该害怕他们吗?” 危月眸光加深。 梁婠无谓地冲他笑了下:“危月,你同他们不一样,我信你,但不信他们。” 她脸上的表情格外认真。 视线触碰的一瞬,危月的心跳了下,慌忙移开眼的同时,手上也不自觉松了力道。 “危——月。” 门口有人匆匆踏了进来,骤然见到两人亲近的姿势,脚下一顿,未说完的话也咽了回去。 危月丢开手,起身看向斗木,不打算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还是没见人?” 斗木站在门口,扫一眼低头坐着的女子,对着危月叹气道:“起初我以为是遇到官兵,可出去探寻一番,并未见到任何打斗的痕迹,不知他究竟出了何事。” 危月沉默片刻后,道:“不能再等了。” 斗木无奈点头:“我们也只能留下记号,边赶路边等他。” 听他们如是说,梁婠拎起包袱往门口去。 危月清除他们留在这的一切痕迹,而斗木则环视破庙,准备寻一处隐蔽的地方留下记号。 梁婠迈出门槛,闭起眼做了几个深呼吸。 昨儿半夜下了点小雨,今天空气格外清新。 倏地,斗木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低呼一声。 梁婠望过去,就见斗木蹲在地上指着地面某处,对危月道:“这是尾火的脚印,他是回来过的。” 危月一听,跟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两人对视一眼,循迹查找。 不消一会儿,斗木的声音在破庙后堂响起。 危月看一眼门口的梁婠,跟着斗木进了后堂。 梁婠微微一叹,只好跟进去。 昏暗的后堂里,一堆破破烂烂的跪拜垫下,露出一具赤裸的男尸,通身不见任何伤口,唯有皮肤发青,嘴唇发黑,显然是中毒身亡。 站在尸体前的两人愣愣站了许久,听到脚步声齐齐回头。 就在这时,斗木猛然惊醒,抽出长剑直架上梁婠的脖颈。 “是不是你做的?” 危月看过去,情绪难辨,抿着唇没说话。 梁婠供认不讳:“对,人是我杀的。” 听她承认,斗木瞪着赤红的眼,恨不得立刻将她碎尸万段。 “你这妖女!” 梁婠没理会斗木,独独只看向危月:“他趁着你们熟睡,想对我用强,难道我不该自救吗?” “自救?胡说八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明明是你绞尽脑汁想逃跑,故意引诱他!” “我引诱他?”梁婠扯着嘴角笑了下,从包袱里拿出昨晚剩的干饼摔过去:“我问你这干饼是谁拿回来的?为何进食的时间,他要去探路?又为何他回来时,你们竟半点没察觉?” 危月视线落在掉在地上的干饼上。 他弯腰拾起,掰了一小块递给斗木。 斗木眸光闪了闪:“那又如何?你本就是——” 梁婠凉凉的目光横他一眼:“我本就是阶下囚,所以你们谁想欺负我,我都得默默忍着、受着?不能自保、不能反抗,是吗?” 她抿了抿唇,笑着点点头,幽幽的眼神看向沉默的人:“我说你同他们不一样,可是诓你的?” 危月看着手里的饼没说话。 斗木口气凶狠:“休要听这妖女的话,看我不立刻宰了你!” 说罢,扬起手中的剑就要劈下去。 冷刃落下的瞬间,铛的一声,被另一支剑险险架开。 尖锐的响声戳破耳膜,带起杀气震得梁婠额头上的发丝微动。 她捏紧拳头,惊出一身冷汗,脸色煞白煞白的。 斗木瞪着危月,胸口剧烈起伏:“你作何要拦我,难道你真被这妖女迷得失了神志?” 危月瞳孔微沉,神色镇定:“失了神志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是要将她带回去。” 斗木看看他,又看看梁婠,冷冷笑了。 “危月,我看真正忘记任务的人是你,临行前主子说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究竟是何意思,你真的不懂吗?” “你若还是我们的兄弟,就给我让开!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扬起剑再次攻来。 梁婠站得直直的,不闪不避。 危月咬牙:“斗木,你不要冲动!” 斗木根本听不进去。 梁婠手悄悄摸向后腰处,抓起一把白垩(è)冲着斗木眼睛撒了过去。 斗木剑锋一歪,痛苦的大叫起来,发了疯似的挥舞长剑,恶狠狠的叫骂。 “危月,我要杀了你这个叛徒,竟敢伙同这妖女一起加害我!” 危月气急败坏冲梁婠喊:“你为何要暗算他!” 斗木虽眼睛看不见,但听觉灵敏,手上又招招狠辣,一味避让只会落了下风,危月被逼到死角,无奈之下只能出手相抗。 梁婠抽出别在腰间的木簪,瞅准时机,冲着斗木后腰捅过去。 斗木反应极快,扬剑就往梁婠身上砍,危月跃身跳到他二人中间用剑格挡,斗木一击不成,转身再来一击。 危月一手欲夺斗木的剑,两人拉扯不停。 就在这时,梁婠突然从未危月身后探出手,淬了毒的木簪直扎斗木脖颈。 惨叫声中,鲜血喷洒了出来,斗木倒了过去,几乎没有抽搐两下就断了气。 危月怔怔看着,慢慢回过头。 梁婠一脸紧张抓住他的胳膊,吓得快哭了。 “你没事吧?” 声音打着颤。 危月溅上血的脸,异常可怖,一把掐住她的脖颈:“你为何要杀他?” 第398章 半吞半吐 “我若不杀他,死的就会是我们!” 梁婠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吸了吸鼻子偏过头,赌气似的不看他。 “我原就是要被你抓回去的,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谁知道呢,你们又何必接连急着欺我辱我杀我?” 泪珠还是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一颗又一颗。 “我真是不懂哪里得罪你的主子了,我一个好好的皇后被你们莫名其妙抓来,沦为阶下囚,随意打骂不说,还要轮着侮辱我,连反抗都是错的。” 她吸了口气,点点头:“行,既然如此,我还干嘛要跟你回去,你现在就杀了我,替你的好兄弟们报仇,反正谁知道你们的主子还会用怎的方法折磨、欺辱我,如此想来,与其死在他手上,那我宁愿死在你手上……” 说着闭起眼,咬紧牙关,忍着哽咽,肩膀轻轻抖动。 “危月,你可别让我活着,不然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上,我一定像你对我这般对你,打你骂你欺负你,还不许你反抗……” 危月沉默着未作声,掐住脖颈的手收了回去。 后堂里安静了许久。 梁婠再睁开眼,危月背对她蹲在斗木的尸体前,嗓音沉哑。 “等你有本事逃过这一劫再说吧。” 梁婠扬扬眉,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危月并没有将两具尸体埋葬,而是用了一种特殊的药水化了尸。 再出发的时候,已接近正午。 从破庙出来后,危月再未同她讲过一句话。 梁婠垂眸瞧着脚下的步子,他们这次派来的人也只剩危月一个了。 之后的几日,两人又保持最初的模样,一前一后走着,偶尔他才会回头看一眼,却是什么也不说。 即便晚上宿在野外,也是中间隔着火堆。 他给水,她就喝,他给吃的,她就接过。 途中扮作寻亲的,跟过商队;也假装过避战乱的。除了荒郊野外遇到过两次狼,一次狐狸,倒也没有太大的危险。 危月借着打探消息的档口,也试图去联系什么人,可最终被严格的搜捕劝退了。 对他来说,他们已经快要到涟州,任务几近尾声。倘若此时暴露行踪被官兵抓去,那才真叫得不偿失。 太阳落山前,他们走到一个小村庄,按照这个速度,如无意外,明天应该就可以到达涟州。 这也意味着,她就快要见到这个幕后黑手了。 梁婠蹙眉思索,就是不知现在的涟州是个什么情形呢。 得寻个机会给宋檀通风报信。 梁婠心里正琢磨着,不想一抬头,就见危月等在进村口处。 这是不避绕,要进村子? 梁婠心中多少有些奇怪,通常他们都是能避人就避人。 待她走近,危月也不作解释,扭头又继续往里走。 不知是不是太阳西落的缘故,村子里人迹稀少,很是安静。 若非屋舍上方炊烟袅袅,怕要误以为是个废弃的村庄。 有晚归的老妇人背着背篓经过。 危月见了连忙将人叫住,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说话间老妇人往这边望了一眼,点点头。 梁婠一只脚上四五个水泡,疼得厉害,实在走不快。 两人交谈完,就看危月朝她走来,她刚要开口,身子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你——” 危月打断,冷冷道:“明日就到涟州了,今晚先在这里借宿一宿,你别想着逃跑,更别想着给人通风报信,不然……” 他没看她,顿了顿,又道:“我给那老妇人说我们是回乡探亲的夫妻,路上不幸遇到劫匪,侥幸逃过追杀,你记好了,可别乱说话。” 梁婠盯着他的侧脸,勾唇讽笑:“劫匪?哼,劫匪见了你都得绕道走。” 危月垂眸哼笑一声,不接她的话,只道:“记住我说的话,不然,我虽不会杀你,但可以杀了他们。” 梁婠眸光一凝:“危月,你对你的主子还真是忠心啊。” 危月看她一眼,不再说话。 梁婠暗暗咬牙,一路上她旁敲侧击,却始终从他嘴里套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很挫败。 老妇人的家很简陋,不过两间屋子,一个小院子。 用饭的时候,梁婠才知道,因为两国交战,庄子上的男人都上了战场,留下的皆是老弱病残及女眷,而这附近又常有盗匪出现,是以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梁婠埋头啃着手里的芋,想着方才见到村庄空落落的模样,又忆起那年在潼里镇,陆修对着兵士将领所说的话,他们的家人都在盼望着他们回家团圆…… 可太平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又重新陷入兵荒马乱。 老妇人又道,她丈夫早就过世了,含辛茹苦养大了两个儿子,一个去年战死了,另一个两个月前也上了战场,上个月报过平安后,再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她微微驼着背,边说边抹着眼泪,浑浊的眼睛透着沧桑,皱纹遍布的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当真是过一天算一天。 梁婠嘴里本就寡淡的芋嚼得更没滋味儿了。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天下姓谁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让他们家人齐聚一堂、过太平日子。 周国宇文氏,齐国高氏,还有偏安一隅的陈国陈氏……这仗也许明天就停了,也许一打好几年。 梁婠听着老妇人的话,心里沉甸甸的。 她暗暗失笑,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竟是这齐国的皇后呢。 可是她像个皇后吗? 简单用过饭,梁婠帮着老妇人一起收拾碗筷。 太阳一落山,屋子里昏暗,老妇人舍不得用油灯,便歇息得早。 老妇人一走,暗沉沉的屋内,就剩下她和危月。 梁婠发现在人前,危月的话都极少,大部分都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非见过他私下的模样,还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梁婠微微侧过脸,不料刚好与危月望过来的目光相撞。 她淡淡笑了下,仅用他能听到的声音问:“危月,你不是齐人吧?” 沉默对视许久,危月眼波闪了闪,没有回答。 梁婠似笑非笑瞧他:“我猜你不是周国的,便是陈国的。” 危月在昏暗中隐隐笑了下。 第399章 属月为燕 “你们这般不计代价地抓我,总不会是想拿我去要挟皇帝吧?” 梁婠饶有兴致地倾身,两只眼睛直望进他的眼底,在这暗沉的屋内,透亮得一如星子。 危月露出淡淡一抹笑意:“那依你之见,能否成功?” 梁婠面容一僵,轻咳一声:“若当真如此,关乎我性命,我自是希望成功。” “哦?” 梁婠目光一转,坐直身子:“不过,只怕得叫你们失望了,这兵连祸结的几年,能活着都不容易,谁离了谁不行?更何况他还是皇帝,你瞧我失踪这么些日子,他可有来寻我?” 危月讥诮地盯住她,不客气戳穿:“这话你无需对我讲,我是一个死士,只要服从与执行即可。” 得。 梁婠暗咒一句,面上遗憾感慨:“回头见了你主子,我必得问问他是在哪儿买的你、捡的你,我怎么就没有像你这样的死士呢?若是侥幸逃过这一劫,高低得养上几个!” 危月脸色一沉。 梁婠灵光一现,亮着眼睛,似是想到绝妙的主意:“对了,你家中可有兄弟姊妹?模样倒也不必长成你这样,能有你这份油盐不进的忠心便成……嗳,你说我若是投靠了你主子,我问他要你,你说他会不会把你给我呢?” “你——”危月气结,眸中结了一层冰霜,“妖女!” 梁婠眨眼笑笑,半真半假:“我若真是妖女就好了,必得施了妖法让你主子事事听我的,然后再把你要来,日日折辱你,还不许你反抗,也算报了你欺辱我之仇。” “我欺辱你,我根本就没——”危月脸上一窘,目光往她脸上一扫,落于地面:“我只是……” “只是替你死去的同伴不值,想出气嘛,我知道。” 梁婠站起身,躺去老妇人为他们铺的地铺上,背对他打呵欠。 “危月,你真的同他们感情那么深厚?” 危月目光犀利如电:“不信?” 梁婠闭眼笑笑:“危月燕,属月,为燕,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常被人视作灾星。你与他们在一起没受过排挤吗?” 危月心一颤,紧紧盯住她的后脊。 梁婠转过身,望着坐得端正的人:“你的主子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危月没说话。 梁婠单手支起脑袋,闲适小意:“我啊,自出生便被视为不祥,被家人卖过、被朋友卖过、被郎君卖过,还被太多……总之,因为你们的这场血洗,我的宫人侍卫全死了,貌似也算证实了我灾星的命格。” “你这个危月燕抓了我这个白虎星回去,啧,只怕你主子这回凶多吉少啊……” 她说完重新背对他躺下。 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他很冷的声音。 “你果然都是装的。” * 天蒙蒙亮。 有马儿嘶鸣声,还有纷杂的说话声,好像很多人。 梁婠刚一睁开眼,一只手掌捂住她的嘴。 她瞪着大眼珠。 危月一把将她拖起,一言不发提着就藏去门后。 梁婠脑子懵懵的,这是官兵还是盗匪? 她小心戳破窗户纸往外瞧,外头人影晃动,很是嘈杂,才看一眼便听得咚咚的砸门声,力道大的恨不得将门拆了。 “是匪徒。” 两人对望一眼,心思各异。 危月从包袱中抽出剑,梁婠连忙按住。 “咱们先看看,随机应变。” 危月不以为然:“我带你杀出去便是,何须再看?” 梁婠诧异看他。 危月疑惑:“你是不相信我吗?他们人虽多,但我护你一个还是不在话下。” 梁婠见识过他的身手,丝毫不会对他的武功有所怀疑。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们走了,老妇人怎么办?” “我的任务是抓你,旁人死活与我何干?”危月蹙眉,拖着她就要往外去。 梁婠急忙拽住他:“你可别忘了,是老妇人好心让我们借宿一晚的。” 危月无奈摇头:“那又如何?若非住在她家,我们又岂会遇到匪徒?” 梁婠咬牙切齿:“你怎能这般忘恩负义?” 危月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反客为主将梁婠拖近身前,双手捏住她的肩膀。 “我的皇后娘娘,你看清楚,我是刺客、是杀手、是死士,单单不是为民除害的侠义正义之士。” 他俯下头,扯着嘴角:“何况,我并非你们齐人。” 梁婠迎上他幽深的眼,轻轻点头:“对,你哪是并非齐人,你根本就不是人!”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持刀的大汉气势汹汹冲了进来,声如洪钟:“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迟迟不开门,是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快老实交出来?” “什……什么也没有啊……”老妇人抖似筛糠,连连摇头否认,“山大王们饶命啊……” “没有?呵,别以为我不知道,定是在藏你儿子捎回来的军饷吧……” 为首的说着将老妇人踹倒在地。 梁婠狠狠推开危月,打开门冲了出去,挡在老妇人身前:“住手!” 冷不丁冒出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几人大吃一惊,相视一看,狞笑起来:“搞了半天原是在藏儿媳呢。” “还不带走?今儿谁掳回去的女郎,夜里就归谁!” 为首的话音一落,壮汉们叫喊起来。 梁婠听得清楚,院外院内都是一片混乱。 为首的大手一挥,就要拖拽梁婠,不想手还没挨到人,一声惨叫,尖锐刺耳。 紧接着一只血淋淋的手掉在了地上。 老妇人两眼一翻当即晕了过去。 断手匪徒疼得满地打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撕心裂肺的。 梁婠扭头看去,危月拎着长剑,冷冰冰的瞧她一眼。 他出手极快,一闪而过,她是见识过的。 其实,只要他愿意是可以护下老妇人的。 梁婠抿唇:“危月——” 危月了然一笑:“你不是说盗匪见了我得绕道走嘛?” 匪徒们突然见到这般高手,脸色大变,高喝一声,一窝蜂涌了上来。 梁婠扶着老妇人避开匪徒,想了想还是对他道:“你自己当心。” 趁他们打斗无暇顾及,将人拖进里屋。 别看匪徒长得膀大腰圆、气壮如牛,但到底使得都是蛮劲儿,碰到像危月这种顶级的杀手,立见高下。 梁婠躲在门内,只露个缝往外看,灵活的剑法四两拨千斤,薄薄的长剑戏耍得匪徒们暴跳如雷。 剑花飞旋,招招夺命,温热的鲜血溅得四处都是。 梁婠关上门,安置好老妇人,又替她诊了脉,外头厮杀声不止。 “不好了,有官兵来了!” 门外隐约有人高喊一声。 第400章 意下如何 官兵? 梁婠眉心一跳,还没到门前,危月提着剑冲了进来,拽着她就往屋后去。 一路往出村的口子跑。 梁婠被他拽得踉跄,眼睛不忘朝后张望,依稀听得似是来了不少的官兵。 她上气不接下气,脚上的水泡疼得厉害:“你何须这么紧张,他们未必是来寻我,也未必识得我。” 危月冷瞥她一眼:“哼,我是不会给你机会逃的。” 梁婠眼珠一转:“谁,谁说我要逃了,我还得去问你主子讨你给我当护卫呢,你不知我几次三番遇险,身边没个顶尖高——” 危月睨他一眼:“再废话,我就将你打昏!” 将她拦腰一提,越过一道土墙。 梁婠身子悬空,低呼一声,瞪着眼睛捂起嘴。 不想双脚刚着地,正正迎上一排士兵,见到行为可疑的两人举起手中利器,高声大喝。 “你们是什么人?” 梁婠刚要开口,腰间有什么尖锐抵住了她。 匆匆一瞥,竟是她丢的那支匕首,此刻正握在揽住她腰的那只手上。 果然,危月一直都在提防她。 幸而她没有贸然对他出手,不然…… 梁婠偏过头,佯装不悦:“我说了要去见你主子的,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危月侧过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妖女。” 彼此可闻。 梁婠明白现下不是同他掰扯的时候。 官兵盯着他们上下打量。 梁婠故意踮着脚尖,吃痛呻吟一声。 官兵的目光立刻扫视过来。 梁婠稍稍侧过身,希望官兵能看到她腰间的匕首。 危月犀利的目光望过来,眼神警告,匕首几乎要刺进肉里。 他面上平静道:“各位大人,内子腿上有疾,行动不便,因而需要我这般扶着,失礼了。”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提着剑,弯腰对官兵鞠躬行礼,看起来体贴又谦和。 梁婠暗暗冷笑,比她还会装。 他又道:“我夫妇原是去涟州探亲的,昨晚路过村子借宿一夜,不想方才遇到土匪袭村,幸而我会些拳脚功夫,险险带着内子逃出来,还请各位大人放行。” 说罢还呈上路引。 一名士兵接过仔细检视后,又交予另一人查看。 碍于腰间的匕首,梁婠十分配合地点头微笑。 路引没什么问题,可士兵拿在手里摩挲着,迟迟不交还。 危月见状又笑着奉上一袋钱,士兵这才将路引还回来,摆手放行。 危月携着她对士兵又鞠一躬,致谢后扶着她慢慢朝村口走。 擦肩之际,梁婠眼珠直直瞪着那名士兵,奈何他只盯着手里的钱袋瞧。 “死心吧,我的皇后娘娘。” 梁婠一回头,就看到他眼底得逞的笑意。 “我现在确实有些怀疑,抓你回去真的有用吗?他们竟都不认得你,远不如一袋钱……” 梁婠正欲瞪他,心里一动,佯装失落:“是啊,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你们主子这么千里迢迢抓我来未必有用——” 用字才说了一半,却听身后有人大喊。 “拦住他们!” 危月眸光一冷。 梁婠再看过去,一身戎装的男子驾着马追上来。 正是王庭樾。 梁婠刚要迈出一步,长剑已抵在脖颈处,耳边是冷飕飕的声音。 “皇后娘娘不是要随我去见主子吗?” 低语间,王庭樾已跳下马,朝着他们飞奔来。 “阿婠!真的是你!” 他眼底遍布红血丝,像是连夜不眠不休,憔悴得很,待看清眼前之人,眸中闪过欣喜,可嘶哑的声音发颤,又满是紧张。 “你有没有受伤?” 剑锋紧挨皮肤,梁婠不敢摇头,只大声回道:“你放心,我没事。” 紧跟上来的小伍已带着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危月劫持着她,垂下眼皮,别有深意:“这位将军从晋邺一路追到边境,看来皇后娘娘并非你说的那么无足轻重。” 王庭樾卸掉身上的佩剑丢给小伍,眼睛紧紧盯着危月拿剑的手,一点儿不敢放松。 “只要你不伤害她,我就放你离开。” 危月吃的一笑,很不屑。 王庭樾忍下怒气,道:“你若不信,拿我换她,我保证你毫发无损离开。” 危月收紧手臂,余光睨梁婠一眼,话却是对王庭樾说:“你区区一个臣下,我要你何用?” “他不行,那孤呢?” 梁婠身体一僵,有人拨开人群,从后方慢慢走上前,挺拔的身姿带着些许风尘与疲惫。 ……高潜? 他身着玄色龙纹袍,红唇乌发,衬得俊美的脸庞异于常人的白,轻垂的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瞧着孤冷阴郁。 他不该在屿阳吗? 梁婠垂了垂眼,指尖微凉。 “拿孤换她,不知你意下如何?” “陛下,万万不可啊!” 他身后有人追了上来,一身甲胄:“前线战事紧张,您如此抛下不管已是……这时怎可再以身犯险?” 王庭樾抱拳劝道:“陛下,裴将军说得是,您不可冒险,臣愿意替换娘娘。” 危月将梁婠往身前拢了拢,眼睛直视前方,略略低头,嘴唇靠近她的耳朵:“妖女,那位将军对你很不一般啊,你们皇帝知道吗?” 如此举动,却显得十分亲昵。 高潜瞳孔一缩,眸光极其阴冷:“你若再敢对皇后无礼,孤必将你碎尸万段。” 危月毫不在意,斜撩梁婠一眼:“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我不止亲了你,还差点……” 他嘴边笑得邪性。 梁婠眉眼未抬,淡淡道:“今日你若不想命丧于此,就不要故意激怒他。” 高潜要是疯起来,何止是碎尸万段…… 危月不以为意:“妖女,我若命丧于此,必拉着你给我陪葬,你信吗?” 梁婠默了默:“信。” 他是死士,本就随时做好赴死的准备。 高潜沉下声:“你到底有何要求,只要放了皇后,孤都可以答应你。” 危月低嘲:“妖女你本事不小。” 梁婠心口隐隐不适,沉吟一下,抬眸对高潜道:“陛下,勿要冲动行事,妾没事,他若真要杀妾,在晋邺就可动手,何必不远千里,将妾带到这儿来?” “战事要紧、圣体要紧……望陛下三思。” 不等高潜说话,又道:“请陛下为我们准备一匹良驹,放我们离开。” 第401章 言听计从 王庭樾神情焦急,欲言又止。 裴将军对着梁婠作揖:“娘娘大义,请您放心,臣等定竭力救您脱险。” “多谢裴将军。” 梁婠淡然一笑,他们向来骂她是蛊惑君心的妖女,相救的承诺到底有几分真心实在难说,保不齐她真的丢了死了,他们还能松口气。 何况,她也从没将希望寄托于任何人身上。 在场众人都静静等着皇帝做决定。 自她说完后,高潜目光沉沉盯着她,眼底涌动的暗流蕴着千言万语,可薄薄的唇紧紧抿着,沉默着一言不发。 梁婠见此,也不看高潜,抬眉望向王庭樾:“还请王将军为本宫准备一匹——” “皇后是置孤于何地?”高潜眯眼笑着冷冷打断。 梁婠皱眉:“陛下,妾……” 高潜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皇后是不知道吗,你若是死了,孤又岂能活?” 梁婠的心狠狠一跳,这个疯子,众目睽睽之下这么说,旁人不知他们中蛊真相,只会曲解其意,定是要给她扣上一顶惑主误国的大帽子。 果然,他话音一落,一片抽气声。 裴将军抱拳跪地,痛心疾首:“陛下,您怎可为了一人如此不管不顾,这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啊,倘若叫天下人知晓,您岂不是成了,成了……” 高潜微微侧过脸,笑了下:“美色误国的昏君?可若连一人都护不住,这皇帝做的又有何滋味?” 裴将军脸色大变:“陛下!” 高潜付之一笑:“裴耀,她不仅是大齐的皇后,更是孤的妻子。若今日孤由着刺客将她带走,大齐的国威在哪儿,孤的颜面又何存……” 裴将军叹气,额头触地:“臣恳请陛下速速回涂阳军中,此处交给臣与王将军处理。” 高潜视若不闻,绕开他上前两步对危月道:“放开皇后,孤做你的人质。” 危月瞧着一众人神色各异,只觉有趣,附在她耳边低笑:“妖女,是我低估你了。” 梁婠垂眸微叹,再看高潜:“陛下,江护军等人可有向您复命?” 高潜蹙起眉,面色阴沉难看,漠然不语。 梁婠心口作痛,轻轻点头:“他们果真都死了。” 略一停顿,又问:“陛下以为刺客为何要将妾带至边境?” 目光相触一刹,虽未言明,但心中明白几分。 不探虎穴,安得虎子。与其被动提防,不如剑走偏锋,去会会这位幕后黑手,反正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她的踪迹,里应外合是最好不过。 梁婠朝他身后看了几眼,并没见到钱铭的影子,只好问他:“陛下可有按时服药?” 高潜一愣,沉着眉眼不回答。 梁婠道:“陛下按时服药。” 暗淡的眸子一瞬间亮起奇异的光,高潜怔怔看她,不可置信。 “为……何?” “这本就是你我之间的恩怨,又何必伤及无辜?” 高潜若是现在死了,朝堂各方势力定然趁机争抢皇位,大齐内里只会更乱,谁还关心前线战事,一旦涂阳失守,城中将士百姓必遭宇文珂大军屠戮。 “陛下是忘了那日在含光殿里,妾对陛下所言?” 高潜默了一会儿,她的意思如何不懂? 梁婠也不再多说,目光坚定:“陛下。” 视线相交,又是沉默。 高潜看着她,涩然一笑,似喜似悲。 他总是没办法的。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当真是一点儿没办都没有。 他们之间,她永远都不会是那个低头屈服的人。 他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亲手把命交到她手上…… 高潜摇摇头:“也罢,备马,放行。” 说完,围着的士兵自觉从中间让开一条路,王庭樾更是亲自牵了马走过来,在不远处停下。 危月挟持着梁婠一点点退着靠近马匹,他浑身肌肉紧绷,眸光锐利,足尖轻点跃上马背。 马蹄飞扬,带起尘土成雾。 “陛下,臣请命追击。”王庭樾忙近前,焦急不已。 裴耀道:“请陛下放心,臣会救出皇后娘娘。” 高潜双眼盯着飞奔而去的马,没看他们:“不必,派人暗中跟着便好。” 顶多她死了,他也陪着死。 何况他本也活不了几日,纵着她又何妨? 毕竟立后那日承诺过,只要她受了礼,往后都由着她。 高潜移开视线,从怀中摸出一个颜色怪异的绣囊,默默转过身往回走。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从一开始就那么执着于让她屈服。 王庭樾望一眼绝尘而去影子,再看抿唇沉默的人,几步追上去:“陛下——” 高潜侧过脸看他,莫名笑了下:“王庭樾,这次,孤竟成了你。” 王庭樾不明所以,怔怔站着。 * 马儿跑得飞快。 梁婠被颠的七荤八素,后背的伤口只怕要裂开了。 她吸着气,大喊:“能不能歇歇?” 危月回头看一眼,确实没有追兵,不禁有些意外,再看身前的人坐立不安,提着她跃下马。 他扬了扬眉梢:“妖女,你们的皇帝还当真是对你言听计从。” 梁婠后背的伤口又疼又痒,想挠又不敢挠,没心情理会他的挖苦讽刺,吸着气咬牙。 “怎么?方才没趁机要些金银财宝、讨个官职,后悔了?那简单啊,你把我送回去。” 危月冷哼一声,目光放肆打量她:“你说说,你到底有何本事?” 梁婠忍着难耐蹲在地上,闷声闷气的:“本事可能有一点儿吧,就是不知对你管不管用?” 危月愣了愣,耳根脖颈蓦地烧了起来,想说的话莫名堵了回去,恨恨骂了一句:“妖女!” 再瞧过去她低着头,正脱着鞋子,脸烧得更厉害了,恼道:“你在作甚?!就没见过你这么,这么不知羞的!” 危月背身站着,一颗心咚咚跳不停,提剑的手心汗津津的。 梁婠吸着气瞪他一眼,脚上几个水泡全破了,如何都得买双鞋子换上。 “命都马上没了,还顾得上啥叫羞耻?” 她套上鞋袜站起身,径自爬上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他:“走吧。” 危月回头看她:“方才明明他们可以救下你,你为何执意要跟我走?” 梁婠稍稍有些惊讶,随即默了默,淡淡道:“因为我要去杀了你的主子。” 第402章 好似梦呓 危月蹙着眉,表情怪异地看她:“我真不知该说你傻呢,还是傻呢?” 梁婠扑哧一笑,握紧缰绳,点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弯起的眉眼里泛着光,比此刻头顶的阳光还要明媚耀眼。 危月看一眼那太过肆无忌惮的笑,移开眼,闷声骂道:“妖女!”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西斜时赶到涟州。 梁婠走在前面,危月牵着马跟在后面。 进城比预想中的顺利,梁婠跟着人流慢慢前行,边走边观察,走了这么久,竟没有看见一张通缉刺客的告示。 梁婠心中明白了几分,应是高潜已经下令撤了通缉。 “妖女,你这般东张西望的,莫不是在寻暗中接应的人?”危月伸头看过来。 梁婠眼睫微微一颤,没好气瞪他:“要我把鞋袜脱了给你看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危月神色一变,脑海中浮现出脂玉般白皙温软的……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经受得住她这种无意识的撩拨。 一种莫名的躁动像火似的越燃越烈,不止燃得他面红耳赤,就连身体都跟着烫起来。 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后悔,或者那天就不该犹豫,反正她就是个妖女。 蓦地,又想到她吐了自己一头,瞬间什么火都熄了,再烧不起来。 危月转过头,又气又恨。 “哎,你看,找到了!” 不知死活的人拽住他的胳膊,惊喜的在他耳边叫喊。 危月冷瞥一眼抓着自己的手:“妖女,你是同每个男人都这般拉拉扯扯的吗?” 梁婠两只眼睛压根没工夫看他,只紧紧拽着他,急不可耐的往一处去,所有心思好像都集中在她手指的地方。 危月心里窝火,很想把她手甩开,恨恨盯着他们的连接之处:“你搞清楚,我是——” 梁婠转过脸,不容商量:“我不管你是谁,待我买双鞋,咱们再上路。” 自知悉她真实意图后,危月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防着她逃跑。 危月盯住她的眼睛:“你最好别……” 梁婠冲着他璀然一笑:“危月,不要那么重的疑心,我这也是在教你日后如何给新妇当郎君!” 危月冷着眸别开脸,不接她的话。 梁婠丢开他,率先进了一家药铺。 危月黑着脸,看一眼门头:“这是药铺。” 梁婠笑笑:“待我换些钱。” 危月沉下眉眼跟进去,倒要看看她在故弄什么玄虚。 不想她竟用一张药方子,换了一袋钱,而后又兴致勃勃的去买鞋,最终还将剩下的半袋钱交给他保管。 危月拧眉看她:“若非见过齐君,我当真要怀疑你的身份。” 梁婠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她吃烤蕈子的时候,他便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不在意笑笑:“你是生来就做死士的吗?” 危月眸光一暗,没有言语。 梁婠看他一眼,道:“我也并非生来就是皇后。何况,身份只能代表某一个我,并不能代表全部的我。” 危月定定看着她,眉头越拧越紧,俶尔又是一笑,意味深长:“你说得对。” 两人只在街头逗留一会儿,买了些可携带的食物,又跟着一个商队继续赶路。 两国交战期间,到处都是流民,越往交界处走越多。 不算太大的车厢里,挤了不少人,粟米粒似的,一个挨着一个。 梁婠被挤在角落里坐着,危月紧挨在她旁边。 她埋着头闭目思考,涟州不是最终目的地,并不意外。 旁边的人推了推她。 梁婠疑惑抬头。 一只油纸包递了过来。 危月没看她:“吃吧。” 梁婠惊讶接过,打开纸包一瞧,白白糯糯的。 “白茧糖?” “嗯。” 外面的天早就黑了,车厢里暗得几乎看不清对面坐的人,塞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里,此时静悄悄的,只有鼾声。 危月与她并排坐着,她也只能依稀看得见他半张脸,雕塑似的没有表情。 梁婠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声音幽幽的:“你知道上一个请我吃白茧糖的人是何下场吗?” 危月面色微微一沉,冷冷地看她。 梁婠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先递给他,再拿一个自己吃,换了话题。 “你们每次抓人都这般费劲吗?” 危月怔愣一瞬,瞧见她乌溜的眸中藏着狡黠,方反应过来她言语中的讥笑,分明是抱怨路途遥远且受罪。 他垂了垂眼帘,笑得既开心又得意:“自然不是,你比较特殊。” 梁婠面上不动声色,默默咬着白茧糖。 他一定暗暗与人联系,并不似表面上这般单枪匹马的,也或者还有其他几路人伪装成他们的模样,掩人耳目、混淆视听。 梁婠掀起眼皮,漫不经心问:“等你把我交给你主子了,我还有机会见你吗?” 黑暗中,她又检查了一遍毒药。 危月没回答,默了一默,方道:“如果你还有命的话。” 梁婠正好吃完一个白茧糖,趁着拍手的工夫,将银针包转移了藏匿的地方。 她偷眼打量他,勉强笑了下:“那看在我如此配合你完成任务的份上,你简单教我几招,关键时刻我还能用来保——你干嘛?” 手腕冷不防被他紧紧捉住,钳制着挣脱不开。 她惊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 原本熟睡的人嘟囔着抱怨几声,很是不满。 危月眼睛盯着她,从她手上夺过银针包:“你可知夜间视物也是我曾需训练的一项技能?” 梁婠舔了舔唇,面上又羞又恼,压低了声音:“你放开我。” 危月低头检视银针包,不肯松手。 “就凭这?” 他口吻里满是嘲讽与不屑:“原来去药店是为了准备这些?” 梁婠咬住唇瞪他,没有否认。 危月比她想得还要厉害。 那么多黑衣人,他能活下来不是侥幸。 他松开她的手腕,将银针包丢进她的怀里,轻扯了下唇角,讥诮一笑:“你以为他是尾火之流?” 饶是再存了试探的心,此刻被他这般不屑奚落,梁婠脸皮烫烫的。 黑暗中谁都没有再开口。 梁婠伏在膝上,危月既然这么说,定然是有原因的。 她默默盘算着,毫无睡意。 闭眼休憩的人忽而开口,好似梦呓。 “妖女,你若是能逃过这一劫,日后我一定教你。” 第403章 殊途同归 马车行驶一夜,终于在次日晌午抵达汾河边的东宁渡口。 汾河以东是为齐,以西是为周。 交战期间,渡口盘查格外严格,尤其是商队货物需得反复查验,更有人趁机克扣一些,引得商人敢怒不敢言。 本该人稠物穰的东宁渡口,因着重兵把守,气氛压抑沉闷,商队也是稀稀拉拉,完全没有传言中的那般熙来攘往、繁华热闹。 梁婠亦步亦趋跟着危月。 危月似是早知晓东宁渡的盘查情况,是以到渡口前便舍了商队,只与她同行。 盘查时除了打点钱财,再未遭到什么阻拦,于此特殊时期,已算是格外顺利。 他们刚到岸边,就有人来接应,危月只同穿短打的年轻男子简单几句,便跟着他们上船。 梁婠默默观察,船外观看着有些老旧,很不起眼。 船上有不少搬货物的小工,危月带着她进了船舱。 一间昏暗的屋子,木门大开,门口还有人看守。 梁婠看危月一眼,很自觉地走进去。 屋内潮湿发霉,只留一个极小的窗子透进光,才不至于屋内一片漆黑。 梁婠寻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有人拿了绳子同危月尾随其后。 危月接过绳子蹲在梁婠面前,缚住她的手脚。 “过了这汾河,便是离了齐国。” 眼眸黑漆漆的。 梁婠平静地与他对视,微微笑了下:“是啊。” 言罢,闭上眼休息。 危月起身看她一眼,带着人转身离开,不出意料,木门朝外上了锁。 梁婠睁开眼望向窗外,船只离岸,最终驶出渡口,不论是岸边驻守的官兵,还是行人,都一点点远去。 她怔怔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自出生起便长在齐国,活了两世却是头一次离开。 梁婠收回视线,背过身靠坐着。 她本就是要去周国的,却没想到却是以这种方式前往,也算是殊途同归。 只是要见的换了人…… 甲板上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自从将她丢进这间屋子,梁婠再没见过其他人,包括危月。 天彻底黑时候,船舱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梁婠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再睁眼却是被门口响起的开锁声惊醒。 黑暗中待久了,眼睛早已适应一切,她闭着眼假寐。 门一开,有一道光线照进来。 一个陌生面孔端着吃食走上前,看她睡着,踢了她一脚。 “醒醒,别睡了!” 梁婠一惊,睁大眼,蜷着身子往墙跟前缩了缩。 那人弯腰将饭菜扔在地上,低头看她:“你心还真大,这都能睡着?” 梁婠就着屋外的灯火瞧,有饼有时蔬,还有鱼汤。 那人瞧她发愣,捏住她的下巴:“发什么愣,吃啊!” 梁婠怯怯问了一句:“危月呢?” 那人瞪着眼睛一愣,吃的笑了:“啧啧啧,看来你二人还真有奸情。” 手劲儿很大,粗糙的手指像树皮磨得她皮肤生疼。 梁婠想要甩开他的手:“你在胡说什么?” 那人笑得更加张扬:“我问你,尾火和斗木是怎么死的?” 梁婠神情一僵,没说话。 那人恶狠狠的,目露凶光:“你可知尾火是我亲弟,危月做出这种事儿,我岂能饶他?若非主子要你,我非得送你下去同他做一对鬼鸳鸯!不过,你也别急,我自有好的招待你!” 那人说着蹲下身来,看一眼地上的吃食,端起鱼汤就给她往下灌。 他加大手劲,狞笑着:“放心,我总不会亏待你,定让他们伺候好你!” 梁婠使劲挣扎却被他钳得死死的。 鱼汤边灌边洒。 门外听到里头的挣扎声,笑着伸头往里看。 “喂,这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来的人,你别不知轻重弄死了,回头可没法交差。” 灌一半洒一半,等灌完,梁婠胸前衣襟都是湿的。 那人似完成任务一般,将人往地上一扔,手在衣服上抹了两把。 听到门外人的调侃,粗声粗气:“怕什么,大不了就说是同危月殉情自尽了。” 梁婠跌在地上猛咳着。 危月死了? 那人转头看去门外,恶声恶气:“傻站着做甚?还不进来将人绑好,让他们一个一个来!” 正说着话,有人匆匆跑了进来,半蹲下附在他耳上低语几句。 那人敛了笑,低咒一声。 “你给我等着,回头再来收拾你!” 他瞧了她两眼,咬牙恨恨离开。 梁婠见人都走了,连忙将鱼汤吐出来。 听那人的意思,这些吃食里分明是加了料的。 就在这时,甲板上传来打斗声,紧接着还有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梁婠一惊,直起身,扭头往小窗户外瞧,看不见人影,却清楚闪着火光。 看一眼地上的盘子汤碗,拎起一个往地上狠狠一摔,拾起一块碎片割着绳子。 才将脚上的绳子割断,就有人提着剑冲了进来。 是危月。 “你怎样?” 他边问边帮她解开手上的绳子。 也不等她回答,拽着她就往船舱外去,梁婠这才看到他后背被人刺伤,鲜红的血濡湿了衣衫。 刚到船舱口,方才那个汉子带着两人冲过来。 “危月,你竟敢背叛主子!” 危月冷冷笑了:“背叛?奎木,明明是你想借机杀我,竟还找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将梁婠小心护在身后,抬起剑:“要杀就杀,少废话!” 说罢,长剑在他手上转了起来。 他们的武功不差,危月负着伤,又要护着她,渐渐有些吃力。 梁婠摸出针包,以危月为盾,瞅准时机将淬毒的毒针往他们身上扎。 奎木被戳到眼睛,捂着眼,惨叫连连。 危月并不久缠,见此拉着梁婠就往甲板上跑。 甲板上已围了一圈人,一点点逼近。 “危月,你现在立刻放下剑,束手就擒,我们会禀明主子饶你一命,你可不能一错再错啊!” 危月目光森冷盯着他们,一手死死拽着梁婠,一手紧紧握住剑。 “我生来不知何为束手就擒,你们能打得过我再说吧!” 其中一人冷哼一声:“狂妄至极!” 说罢,长剑劈头砍了下来。 危月与他们又缠斗在一起。 打斗中,他见缝插针地回头问:“妖女,你识水性吗?” 第404章 寸步不离 扑通一声。 梁婠还没反应过来,危月拽着她跳了水。 猝不及防灌了几口水,呛得她上不来气。 “妖女,你真是害人不浅!”危月伸手将她揽在腋下,拼命往岸边游。 梁婠边咳边回头瞧一眼,身后有人跟着跳下水,穷追不舍。 “他们要杀的是你,我才是被你连累的……” 危月忍着背上的痛,奋力游着,咬牙骂道:“你可真没良心。” 一张嘴,冰凉的河水就往嘴里灌,梁婠不敢再说话,脱开他的辖制,甩开臂膀用力划水。 没了负担,危月轻松许多。 沉沉夜色里,只有水花声。 待游到岸边,梁婠疲惫得几乎要昏厥,危月抽出腰间的佩剑,勉力撑着。 他们不敢久待。 危月抓着梁婠的手就往岸边密林里跑。 梁婠根本顾不上看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拼着最后一口气,不管不顾一味向前跑。 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腿软脚软跌在地上。 这才回过头往身后看,所幸没见到什么人。 却听通的一声,她转眼看过去,危月倒在地上。 梁婠连忙爬过去,月光下,他已是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危月……” 梁婠俯下身,轻轻拍着他的脸,小声唤着。 毫无反应。 梁婠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又往身后看了看。 目前尚未有人追上来,可一会儿就不好说了,一旦被他们找到,定是任人宰割。 不行,必须得走。 梁婠脱下外衫,拿剑裁成布条,将危月拦腰绑着。 她缓了缓,费力拽着他的胳膊,将人背到身上,拿着他的剑支撑他们一点点前行。 可是危月身型高大,拖不了几步,她就得停下歇歇。 这般逃根本逃不远的。 梁婠又往四周看了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有人家可以求助。 只能往草木密集的地方去,借着天黑或许能躲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张望,不想脚下一绊,整个人摔了过去,后背上的人跟着重重压上来,两人滚着往坡下去。 翻滚中,她的头不知撞上什么,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醒来,梁婠浑身疼得厉害,她动了动,根本动不了,像压在一座山下。 梁婠忍着痛解开绑住他们的布条,再小心推开身上的人。 天已微微亮,四周荒无人烟。 梁婠揉着几乎散架的身子,想站起来,可脚踝钻心的痛。 也不顾不上细看,又转头去看危月。 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嘴唇隐隐发黑。 梁婠心头一惊,连忙将人翻过来,后背的伤口深可见骨,最要命的是流着黑血,这根本是中毒的迹象! 他们的刀剑上涂了毒,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梁婠也不敢再耽搁,在他身上仔细翻了一遍,倒是找见几个小瓶、一个火折子,还有她的小匕首。 几个小瓶里,除了她见过的那种特殊药水,便是不知名小药丸。 梁婠挨着倒出检查,却也并非能用上的解药。 再看一眼躺着的人,需得给他尽快解毒。 情况特殊,也顾不上是否对症下药,只能掏出自己日常用的解毒丸给他服下,又取出银针包放在一边备用,再拿起小匕首将他的衣服撕开。 梁婠抬头环顾四周,拿起长剑,跛着脚砍下一些小树枝,在危月身旁点了一小堆火,将先前解下来的布条架在火上烤。 待一切准备好,这才继续给他检查,皮肉外翻,边上的黑血都有些凝固。 梁婠拿着干净的银针放在火上烤好一根,用一根。 先将伤口几处穴位封住,又拿起小匕首将黑血块连带一点皮肉小心除去…… 幸而香艾草的粉末一直留着,等伤口清理得差不多,再倒上一些。 等伤口简单包扎好,梁婠已然累到虚脱,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休息,不管是额头上的伤,还是脚踝处的痛,全然顾不得,只想歇一歇。 刚闭上眼,不想却听到好像有人说话和脚步声。 梁婠一个激灵坐起身,急忙将火堆熄灭,拖着刚刚砍下的一些树枝盖在危月身上,再拉过一些挡在身前。 她闭了闭眼,虽然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但实在是折腾不动了,真若是被他们找上,也是命该如此,只能自求多福。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动静似是来的人不少。 梁婠伏在危月身侧,一颗心揪得紧紧的,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来人的声音。 她隐约听得有人在喊什么。 是…… 梁婠浑身一震,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危月的剑,边支撑着站起来边大声喊。 “王庭樾!王庭樾……” 拼尽全力,一声又一声,边喊边哭。 梁婠喊得喊得笑了,她还从没像今天这般嘶声力竭地喊过谁的名字。 又哭又笑的。 听到回应,来人的声音更大了。 梁婠还没走出几步,就看到有人闯入视线,朝这边跑了过来,一路飞奔。 她刚丢下剑,整个人没入一个怀抱。 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了。 “阿婠,我终于找到你了……” 王庭樾声音哽咽。 梁婠吸着气,拍拍他的背:“我没事,别担心。” “你还知道别人会担心?” 梁婠脑子嗡的一下,像被雷击中,僵僵站在原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王庭樾放开她,让到一边。 有人红着眼朝她一步步走过来,那模样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梁婠心里又委屈又难受,手心也潮潮的,还有些不敢看他。 她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你,你怎么来了?” 面前的人衣衫不整,浑身泥土,额头上还红肿一块,露出的手臂更是被树枝划破,宇文玦所有话都堵在嗓子里,只剩低低一叹,将人带进怀里。 梁婠将头埋进他怀里,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 宇文玦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沉默许久才听得他低哑的声音闷闷响起。 “在你心里,是不是所有的事都比我重要?” 梁婠一怔,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心止不住地疼,抱着他使劲摇头。 宇文玦笑了下,低下头看她:“如果不是,以后就得寸步不离守着我。” 泪眼模糊中,梁婠抬手摸摸他的脸。 第405章 离别重逢 “你可见到曦儿,她与高昕可还好?” “难为你还记得。” 颇有一番怨怪,待瞥见挂着泪的红眼眶,心头蓦地一软,放柔语气:“放心,他们都好,现在最不好的是你。” 言毕,解下身上的披风将人裹住,轻轻一抱,转身往回走。 不知牵到哪处伤口,疼得梁婠揪住他的衣襟直吸气。 宇文玦低头看她:“疼?” 梁婠咬着牙坚定摇头:“不疼。” 宇文玦垂着眸,目光凉凉的。 清晨的河风有些凉,梁婠缩在披风底下,往他怀里贴了贴,老实点头:“其实是有一点儿的。” 宇文玦眯起眼,只收紧手臂。 梁婠盯着他被弄脏的衣襟,讪讪地松开手,好像他总能在最意想不到时候出现。 如此一想,也不管手上沾着血污还是泥土,闭起眼重新抱住他。 王庭樾望一眼乖觉偎在宇文玦怀里的人,这样的阿婠是他从不曾见过的。 没有过多言语,却是心甘情愿依靠他、依恋他。 王庭樾垂下眼,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想起那年难民营中,她提着剑站在高台上,前一刻还气势汹汹对着众人,可转头见到陆修便温顺的由他抱下高台。 如果这世上谁能让她卸掉坚硬的外壳,露出最柔软的心,恐怕也只有陆修…… “殿下,刺客要如何处理?”有人走上前询问。 宇文玦眼中有种冰凉,面上淡淡道:“杀了。” “等等!不能杀!”梁婠从他怀里钻出来,拽紧衣襟焦急道。 宇文玦眉头一皱,眼底黑沉沉的:“为何?” 梁婠抿下唇:“留着他查出幕后主使。” 宇文玦缓缓舒了眉眼,叹道:“不必,我已知晓是何人所为。” 梁婠睁大眼睛,有些没懂:“难道这回抓我是冲你来的?” 宇文玦沉默一下,眸光幽深莫测。 梁婠大脑飞快转动,一直以为危月的主子是拿她来要挟高潜,包括几次故意试探,他也没有否认,可现在想想,真正见到高潜后,危月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纯粹看热闹的旁观者。 但无论怎样,沅芷江惟他们不能白死…… 梁婠想了想,道:“留着他吧,你虽然知道指使者是谁,但留他一命,可从他口中探知一些更—— 宇文玦视线落在她红肿的额头上:“卿歇着,可好?” 他不肯松口那便是一定会杀。 梁婠见此,只好探出头往回看,视线越过宇文玦肩头,直至触及王庭樾,连忙眼神示意。 王庭樾苦笑着轻轻点头。 梁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料圈住她的手臂突地收得极紧,捏得她骨头生疼。 她吃痛瞧过去,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森冷得几乎陌生,叫人的心不由一颤。 感受到那一瞬的瑟缩,宇文玦忙松了力道,垂了垂眼:“随卿吧。” 声音沉哑低落。 梁婠抬眸瞄一眼周围,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毕竟来寻她的人当真不少,当着众人的面如何说得出来? 她只好往他怀里靠了靠,脸贴上他胸口,瓮声瓮气的:“别生气。” 抱着她的人微微一诧,低头瞧着她叹了口气,很快又笑道:“好。” 梁婠完全放松下来,闭起眼安心窝进他怀里,心中却隐约浮起一个疑惑,不知是不是错觉,陆修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像极了那个睥睨一世、傲上矜下的陆太师。 想着又睁开眼,咬着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侧脸瞧。 不笑的时候,几乎要与那个人重叠了。 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宇文玦垂眸瞧她:“作何这般看我?” 四目相对中,梁婠莫名有些感伤:“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宇文玦怔了怔,眼底碎冰融化,柔成一汪春水,唇边勾起的笑意极深:“以后日日守在一处,随时随地看。” 梁婠飞快扫一眼众人,埋着头再不敢吭气。 “齐王殿下。” 行至河岸边,王庭樾走上前,微笑道:“既然阿婠已经找到,我们便在这里分开吧,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这就要回去吗?” 梁婠一听,作势要跳下地,宇文玦怕伤着她,只好将人放下,微微蹙起眉头。 王庭樾笑着看她:“现在两国正势同水火,我与殿下这般私下见面一旦被人知晓,不论是于殿下还是于我,定是要引出事故的。我虽是奉主上之命——总之,见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他面上虽笑着,但言语后尽是离别的酸涩。 梁婠动了动唇,站在他国的土地上与故国的亲人分别,冲淡了与方才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心上没来由得蒙上一层水雾,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让她胸口闷闷的。 王庭樾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道:“阿兄会找机会再来看你的,保重。” 说完,低头一揖,带着人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梁婠本能迈出一步,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失声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怔怔望着大步离去的背影,心里酸痛难受,早有温热的眼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不止不休。 河边湿冷的风吹得她脸上一片冰凉。 直到人影再看不见,有人从后将她抱住。 “我们回去吧。” 宇文玦的声音很低,刻意放缓了语气哄她。 梁婠看他一眼点点头。 宇文玦没有带她坐马车,而是继续乘船往汾河上游走。 梁婠满身脏污,还受着伤,沐浴并不是一件易事,宇文玦本要亲自动手,却被她拒绝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一起沐浴过,可现下会觉得别扭,很不习惯。 再何况脏兮兮的不说,还带着河水腥臭味儿,真难为他不嫌弃地将她抱了一路。 大木桶里水汽氤氲。 已是换的第三回水了,这回水已经完全清澈见底。 梁婠侧靠在桶壁上,长长出着气,身上又疼痛又舒适。 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青竹的婢女,容貌清秀,行事稳重,话不多,却有问必答。 也是问过青竹后才知晓,沅芷和白露都在蔺城照顾曦儿与高昕。 据说曾是宇文玦秘密养伤的地方,很安全。 虽不能立刻见到曦儿,但想到这次幸而没与他们同行,又暗暗庆幸。 青竹拿了干净的衣物来,贴心道:“夫人放心,过几日殿下会送夫人去见女郎的。” 梁婠微微点头,那幕后黑手没除掉之前,见曦儿也是有风险的。 正思索着,有人走了进来,隔着屏风站着。 青竹放下衣物行了一礼:“殿下。” 梁婠脸一红,缩进水里:“你怎么进来了?” “已经一个时辰了。” 第406章 情逐事迁 梁婠嘴角抽了抽,刚要解释,却听屏风后的人平静屏退青竹几人。 她躲在水汽后看他。 宇文玦已换了身干净宽松的衣衫,乌黑的头发半干,松散披着,很是随意闲适。 梁婠瞧着他微敞的领口脸烧烧的,一颗心紧张得不行,心跳声随着他逼近的脚步愈发响亮。 “我……” 一张口发现嗓子哑了,脸更烫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轻轻将人从水里捞起来。 身上的水珠顺着玲珑曲线滑落水面,裸露的皮肤徒然接触凉凉的空气,不禁微微瑟缩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宇文玦拿起一旁的干棉帕,仔细拭干水珠,小心将人抱出浴桶,再更衣、绞头发。 神情专注认真,一样一样做,完全没有任何过分举动。 火烧火燎的脸颊就在温柔且怜爱的举动里,一点一点降了温度。 梁婠心虚看他。 宇文玦像是没看见。 待一切收拾妥当,又抱着她去了隔壁房间,放在宽大的软榻上趴着,然后坐下身。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静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外面的水声。 从始至终,他表情很淡,人也一直沉默。 梁婠偷偷瞥他一眼,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个儿心思百转起伏。 直到他伸手欲掀开她的衣衫,她下意识地避开他手的触碰。 宇文玦眸光一暗,伸出的手僵住。 梁婠握住他的手,咬着唇不知该怎么说,脸又变得红通通的。 宇文玦望一眼她羞怯的眼神,微微叹着气,拂开她泛潮的发丝,俯下身吻了吻她脖颈。 “你受了这么多的伤,我总得亲眼看一看。” 不知是不是许久没说话的缘故,他蓦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梁婠握着他的手,眼眶酸酸的,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没那么疼。” 宇文玦眯了眯眼,没作声,可眼底的墨色浓得吓人。 梁婠一时有些分辨不出他究竟在同谁生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抚他,只能依着他除去碍事的衣衫。 宇文玦将她放好后,拉过一旁的薄单给她盖上一些,再拿过提前备好的外伤药膏,一处一处给她涂抹。 温热的指腹、冰凉的药膏,激得身体一阵阵战栗,又羞又疼。 梁婠索性咬住唇埋头不看他,面红耳赤的由着他,直到身上的每一处伤都上好药,才帮她重新穿上衣衫。 有些伤口深的地方,他更是替她包扎好。 梁婠不是不惊讶。 想当初她被黑衣人掳去,走投无路下跳了山崖,再醒来他虽救了她,但并不会照顾人,就算她在旁指导,笨拙的样子根本不知轻重,弄得她很疼,可如今手法依旧生涩,却是这般细致小心,生怕她有任何不适。 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宇文玦眉眼不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再没什么事能比给她上药重要。 梁婠心里犯着嘀咕,默默观察他,不可否认的是他真的有些变了。 宇文玦净了手,命人送来吃食。 梁婠半倚半靠在软垫子上,望着满当当一桌丰盛,全都是她素日爱吃的,咽了咽口水,其实她早就饥肠辘辘了。 算算日子,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 宇文玦端起粥碗要给她喂。 梁婠从他手中接过小碗,眨着眼睛看他:“你陪我一起用吧。” 宇文玦笑着轻轻颔首:“好。” 一旁侍候的青竹见到宇文玦露出久违笑容,当即呈上一碗,一边惊奇一边轻声道:“夫人不知,殿下听闻夫人出事,这些日子水米不进,还亲自赶去——” 话未说完,青竹垂头跪在地上,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梁婠看得很清楚,宇文玦只微微蹙了下眉头。 “下去。”他声音很冷。 “是。”青竹白着脸,伏地一拜,恭顺退下。 梁婠嚼着口中的粥,定定望着眼前沉静若水的人。 他从前御下是严格,可这半天看下来,却是严苛。 梁婠心里很不好受。 她放下手中小碗,主动抱上他:“是我让你担心了。” 宇文玦搁下手里的碗,揽住她的肩,微微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怨怪我。” 梁婠伏在他怀里:“我知道你的处境,你怕他们跟我说得多了,我又像上次那般故意拿话激你,或者自以为替你着想,宽容大度地把你推给别人……” 她轻叹一声,圈上他的腰:“我都明白,你放心,以后有话我都会对你坦白讲。” 宇文玦凝着眸将人抱得紧紧的,头埋进她的颈窝,一声不吭。 梁婠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抚着他的背。 就像那个大雪天,从仁寿殿出来后,冰天雪地里,他们像两个雪雕靠在一起,彼此作伴。 “你不喜欢曦儿吗?从我们见面你都不跟我提她,甚至连一面也不见就将她送去蔺城……” 梁婠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才将他们——” 他离开一点,沉着眉眼看她:“她是我们的孩子,我自是喜欢的。” 喜欢? 梁婠静静看他,谁的喜欢这么平平静静的? 宇文玦直起身拉住她的手,垂眸捏着一根一根细软的手指,沉默许久才开口:“我忽然不恨他了。” 梁婠不觉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还不等发问,就见宇文玦轻轻地扯了下唇角,解释道。 “我是说元少虞,不,应该说是宇文恒。” 关于宇文恒的事,她曾听高潜说过。 他应是在驿馆大火中幸免于难,但不知怎的改名换姓变成元少虞,然后留在了齐国。 不想这一留,便是永远。 可是…… 梁婠抿着唇,忍不住问:“为何?” 宇文玦眼帘低垂,沉默不语,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那细嫩的指尖。 见梁婠一直盯着他,宇文玦微微一扯揽她入怀,轻轻拥着:“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会对她好的。” 梁婠皱了皱眉,正欲开口,突然响起敲门声。 宇文玦只好放开她,却依旧拉着她的手。 得到允许,尉迟渊走了进来,看一眼梁婠才道:“殿下、夫人,那名刺客醒来后不见了。” 梁婠讶然:“他何时醒的?怎会不见呢?” 危月伤得不轻,还中了毒,根本走不远的,何况他们还在船上。 梁婠抿了抿唇看向宇文玦。 第407章 美人在怀 他瞳孔微缩,眸光黯然了几分。 “我既答应你,便不会食言。” 心知他误会,梁婠连忙摇头否认:“我不是在疑心你,你若真要杀谁,又怎会瞒我?回头叫我知道,岂不是得不偿失?你才不会做那么——” 不等说完,宇文玦竟不顾尉迟渊在场,一把将她按进怀里,牢牢抱着,眯起眼笑得异常开心。 “还有人在啊……”梁婠压低声音,脸颊烧烧的,小心去推他,奈何正主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抬眸轻瞥一眼,却见尉迟渊低着头,脸瞧着应比她的还要红。 还记得当初,尉迟渊一直对她横眉冷对的,几乎不曾给过好脸,天天都觉得是她扰了他家大司马清静寡欲的心。 即便后来称她一声夫人,也是碍于陆修的缘故,只有表面的礼数罢了。 今天又当着他的面这般亲昵,估计又得好一番埋怨呢。 梁婠无奈笑了笑。 宇文玦捏了捏梁婠的手,对尉迟渊淡淡道:“下去吧。” 不料垂头站着的人没有动,反而抬眼往这边望了望,欲言无声。 尉迟渊一向一板一眼的,对陆修唯命是从,倒头一次见他这么别别扭扭。 梁婠觉得奇怪,难不成要直言劝谏? 她身子退开些,心下好笑地看他。 能把一个如此冷面的侍卫逼到这份儿上也属实难得。 宇文玦看了尉迟渊两眼,没出声。 梁婠正等着好戏,不想尉迟渊红着脸,对她弯腰一拜:“过往对夫人冒犯失礼之处是属下的过错,今日属下主动请夫人责罚,往后只盼夫人与殿下琴瑟和同。” 猝不及防的举动,着实叫人大吃一惊,梁婠看向宇文玦,他只是轻轻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她面上微微泛红,抿唇笑了笑:“你既说了是过往,又何必再提?再者,你说的是吉祥话,该讨赏,不该领罚。” 尉迟渊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直起身,反倒又是一拜:“从前的确是属下误会了夫人,军营中还险些伤到夫人,若非王将军及时阻拦,只怕属下已酿成大祸,属下——” “渊。”梁婠微笑打断他,“你的忠心没有错,相反,很对、很珍贵,能得你陪在他身边,是他的福气,你若愿意的话,待日后曦儿长大一些,不如由你亲自教导她习武?” 尉迟渊诧异看向梁婠,又望了望一语不发的宇文玦,有些不敢相信。 宇文玦若有所思地瞧着梁婠,对尉迟渊道:“夫人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吧。” 尉迟渊这才低下头应声:“是。” 临走前又行一礼方离开。 用完饭后,屋子里没了外人,宇文玦将人揉进怀里,明知她身上有伤,难免会碰疼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想抱她。 “需要我派人去找吗?” 梁婠靠在他怀里想了想,摇头:“你都说知晓是谁做的,他自然也知道你与他主子是敌非友,他怎敢留下,再说,他并非背叛他主子,而是与——”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略略仰起脸看他:“所以,这个幕后元凶到底是谁?” 宇文玦垂下眼,吻了吻她的额头:“晋国公宇文珂。” “他为何要抓我?”梁婠不由坐直了身子,拧眉问:“难道是怀疑你的身份?” 当日她只是一门心思地将他送走,并不知晓与她联系的人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晓陆修真正的身世。 除夕匆匆一面,也是意料之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而今有大把时间,可疑问太多,忽然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问起。 宇文玦瞧着她,微微沉吟一下,道:“与银岳府婚约一事,我一直想当面同你讲。” 梁婠眉梢轻扬,稍稍有些诧异,她一直以为他应允婚约只单纯给她换个身份,看来是另有隐情。 她坐得端正,认认真真看他:“你说,我听。” 宇文玦垂眸笑笑,揉了揉她的鬓角。 “除夕过后,我回到洛安,宇文珵在宫中设宴算是为宇文珂提前饯行,宴席上我饮酒饮得并不多,但很快就醉了,甚至有些事都记不清,只记得宇文珵看我醉酒,让我在宫中留宿。” 梁婠皱了皱眉,周君是叫宇文珵? 宇文玦握住她的手,接着道:“搬进王府前,我一直住在明光殿,便不疑有他,谁想再一睁眼,却——” 他停顿一下,眼神微微闪烁,神情很是局促。 梁婠心一沉,挑了挑眉:“怎么?一睁眼美人在怀?” 宇文玦沉默一下,轻轻点头。 梁婠微微抿了唇瓣,凉凉看他:“是那个萧女郎?” 宇文玦诚实道:“是。” 梁婠浑身僵了一下,本能就要抽出手,却被宇文玦察觉到,握得死死的,急道:“你听我说完。” 她垂了垂眼,再看他:“是那酒有问题?” 宇文玦心头一松,重新将人揽进怀里,叹气:“你竟不信我。” 梁婠看他:“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有些药物——” 她咬住唇,有些说不下去。 宇文玦心口疼得厉害,眯眼抚上她的脊背:“我都知道。” 他又道:“事情发生在宫中,迫于无奈只好先应下婚约,但事后经过调查,我与萧氏确实什么也没有。萧氏也是被宇文珂暗害,半逼半诱下,只能联手做出这种事儿,银岳府自觉无颜,便——” 梁婠了然:“你便趁势给我捏造个假身份?” 宇文玦微微愣了下,随后摇头笑了笑:“我并非只是为了给你编造个身份,我也是为了自己一劳永逸。” 梁婠有些听不懂,狐疑瞧他:“何意?” 宇文玦道:“你若愿意,嫁与齐王的萧氏便是你,你若不愿意,有个空衔放着,至少也无人再总盯着我的婚事,反而省事。至于你——” 他头搁在她的颈侧,环住她的腰:“你想要何身份,我都会随你、给你,只一样,别再让我找不见你。” 梁婠摸着他的脸,心里酸酸的,就算青竹不说,她也能瞧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定然是知道她不见了就没休息过。 一个本该待在洛安的人,为了找她竟擅自跑来边境,甚至还偷偷回了齐国,若是被周君知晓,又会起怎样的疑心呢? 梁婠默默叹气,他是真的冲动了。 再多的问题,此刻也只想放一放。 第408章 无可讳言 梁婠从他怀里退出来,往床榻里让了让,腾出些位置给他:“上来陪我躺着歇一歇。” 她的脚踝是扭伤,需得卧床静养好些日子。 宇文玦愣了一愣,耳朵不自觉的热了起来。 她的主动亲近叫他抑制不住地喜欢,面上强自保持着淡定,轻描淡写地回道:“好。” 好像悬了那么久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落回原处,是说不出的踏实。 他很自然地抱着她一起躺下,虽然心里也知道这只是表面从容。 毕竟,用力匝在腰间的手,早已暴露了所有。 梁婠瞧一眼静静盯着自己的人,虽沉默着一言不发,但这种专注还是叫她脸皮微热。 黑漆漆的眼眸瞧着风平浪静,实则里头滚烫的沸水热气灼人。 梁婠心越跳越快,有些自欺欺人地用手盖住他的眼睛。 “你再这么看我,我会睡不着的。” 宇文玦无意识地动了动眼睛,细密的睫毛像两只小小的爪子,挠得她掌心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梁婠的脸红了红:“你快休息会儿。” 他没有拨开她的手,只是有些不悦的哼了声:“只许你瞧我,不许我看你,这是何道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安心与放松,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人迷醉其中。 梁婠心一横,隔着手掌,凑近他的脸,飞快地往那柔软的唇上印了下,然后松开手。 重见光明的眼睛紧紧锁住她,温度比方才还要灼人。 梁婠有些不敢看他,垂下眼,耳朵火烧火燎的。 “我知道你这些天几乎没合眼,咱们先好好歇一歇,我还有话要——” 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就这么淹没在唇齿间。 宇文玦一手扣着她的后颈,一手按住她的腰,整个人完完全全掌控在他的手中,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地吃她。 是前所未有的狂烈。 梁婠的身体被牢牢禁锢着,完全动弹不得。 可让她甘愿束手就擒的,是她的灵魂。 本该充斥着爱欲的深吻,却莫名尝出浓浓的哀恸与悲苦的味道。 好像藏匿了太多的秘密、积攒了太久的情绪,无人可诉、无法言说,却在这不经意间,被一个无心之吻轻而易举地勾了出来。 如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种发现叫她心尖颤着、疼着。 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陆修。 他真的很不一样…… 梁婠无暇究其原因,只能闭起眼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百依百顺、予取予求。 喘息间,有咸咸涩涩的温热漫上唇舌。 梁婠心下一惊,睁开眼看他,漆黑的眼睛蒙着水汽,湿漉漉的,像雪片化在眼睫上。 宇文玦放开她,淡淡笑了一下:“我吓着你了吗?” 梁婠摇头,小心帮他拭干眼角,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是我吓着你,让你担心了。” 宇文玦沉默着垂下眼,将她重新抱进怀里。 “你身上有伤,要好好养着。” 梁婠点头:“好。” “以后无论遇到何事,要最先告诉我,不许隐瞒我,你以为是对我好,实则只会让我更担心。另外,有任何想法、要求也可以直接对我讲,”他说到一半停下来,退开一些看她,“你以为我没看到你避开我给王庭樾使眼色?” 冷如墨玉的眼睛幽幽盯着她。 梁婠讪然一笑:“是你不同意嘛。” 宇文玦默了一默,淡淡问:“我若是在你面前那么对旁的女子,你当如何?” 梁婠哑然,以前倒没发现他这般小心眼儿。 她眯起眼笑了笑,往他脸上亲了口:“你可以试试。” 咬牙切齿的。 宇文玦一扫先前的郁郁,默默注视了她半晌,郑重道:“我永远都不会的。” 梁婠扬扬眉:“除了我,看谁敢要你。”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他却没来由地红了脸。 宇文玦沉默一下,再看她:“你中蛊的事我已知晓,解药的事已有眉目。” 梁婠瞪大眼睛看他,心下的疑惑转瞬即逝:“是沐,不,是宋棉告诉你的?还是说宋檀去找巫医之事,你也插手了?” 宇文玦没否认:“你虽擅长医术,但巫蛊到底不同,未必能找出解决的办法,单凭宋檀几个千里迢迢赶去,语言不通、习俗不懂,亦难成事,我在陈国有旧识,倒是方便些。” 他又道:“没有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此事我亦不确定,怕惹你空欢喜一场,徒增失落。” 梁婠心中了然,轻轻点头,她如何不懂。 两人同时静默一会儿。 宇文玦思忖一下,凝眸瞧她:“此番去寻你,我亦见过他。” 梁婠微微一怔,忽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高潜。 看她一脸紧张,宇文玦轻轻一叹,抚着她的脸道:“婠婠,有些事本就是我该与他解决的。” 梁婠望着他沉静的眼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玦目光微垂,轻声道:“你与他有夙仇,我与他亦有旧恨,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次他确实救了你与曦儿,我断不会于此时杀他。” 梁婠怔怔瞧着他,略略点头,陆修这样骄傲的人,自是不会乘人之危,或许还会想办法医治高潜。 宇文玦见她默然不语,拉起她的手放入掌心:“你不必担忧我疑你,你不杀他自有你的原因,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便听着,你若不愿意言明,亦无不可。但我猜想,应与我所思差不多。” 梁婠眼底热热的,自见他伊始,便想跟他说明这件事,不想他竟出乎意料地清楚,甚至与她想法不谋而合,或者…… 她略一思考,问道:“我们是要去洛安吗?” 宇文玦看她一眼,摇摇头:“再过几日,便是宇文珂与萧倩仪的大婚之日——” 梁婠怔愣一瞬,心下止不住泛凉:“那宇文珂应该早已成亲了吧……” 宇文玦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微微颔首:“早些年是已成婚,不过后来原配过世,而今萧氏是续弦。” 梁婠敛了眉眼,方才他已跟她说萧倩仪是被宇文珂暗害。 脑中忽地闪过那个红衣红裙、明艳照人的影子。 他虽未见过宇文珂究竟是何模样,但用这种卑劣手段害人又岂会是什么好种? 梁婠轻轻抬眼,坦白道:“我之所以同刺客在一起,是想寻机杀了宇文珂。” 第409章 来者可追 抱住她的手臂一紧。 宇文玦低沉的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你可知此事多么危险?” 梁婠有些心虚地望着他的眼睛,点头道:“知道……” 宇文玦凝着黑眸,气急:“你怎能在不明幕后人真实身份下贸然行事,还敢跟我说知道?” 很凶。 与方才柔情脉脉判若两人。 梁婠默不作声,她也知道确实冲动冒失。 宇文玦见她如此,微微颔首,扯出一个极冷的笑:“你可想过你若生出意外,我该如何?曦儿又该如何?” 如何没想过? 梁婠垂下眼。 宇文玦勾起唇,冷声嗤笑:“你以为给我生个孩子,我们之间就可以了结吗?” 梁婠一惊,抬眸连连摇头:“不是——” “不是什么?”宇文玦眯眼打断,声音极冷:“梁婠,我告诉你,我若想有子嗣,不是非你不可。” 眼神冷漠,言语无情。 梁婠愣住,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有什么答案浮上心头。 她白着唇,有些不确定:“所以,你连一面都不肯见她,就将她送去蔺城?” 宇文玦没否认,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酷。 梁婠轻轻摇头,不可置信看着他,就像不认识他一样,眼里有什么溢出来:“你……你怎么,怎么能如此对她……当日,是你……是你说要让我……” 他抿着薄唇,不为所动:“是我说让你为我生个孩子,可那又如何?” 面对他如此寡情冷心模样,梁婠再想到千辛万苦才生下的曦儿,却被他这么对待,心上一片冰凉。 满是失望、委屈与痛心。 她闭起眼,眼泪抑制不住往外涌,低泣哽咽:“你根本不懂曦儿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时我以为你死了,万念俱灰,若非发现有孕,我早已——” 她没忘原是打算给王庭樾配制完解药,就借着摆宴的机会与他们同归于尽的。 在那皇宫的每一日,都是这个小生命支撑着她一点一点扛过来的。 宇文玦牢牢扣住她的后颈,逼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可这仅是对你而言,于我却不是。” 梁婠倒吸一口凉气,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陆修呢? 她用力去推他,可两只手轻而易举就被他反剪于背后,轻轻一按,抵在他的身前。 梁婠红着眼睛,又气又屈辱,干脆别开眼不看他:“你放开我!” 他低下头往她唇角吻了吻:“当日你既招惹了我,便再没有放开的道理。” 梁婠喉头一紧,心里气苦,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们两到底是谁先招惹谁的? 此生本无意情爱,是他非要一点点占据她的身心。 还骗她生儿育女的,结果他就是这么一个态度—— 梁婠咬牙卯足力气,恨恨一口咬上他的肩。 宇文玦低哼一声,狐眼微阖,痛在身上,软在心头,由着她咬。 就这么僵持良久。 待她咬够了,才松口。 刚要离开,一只手掌将她按住,语气不见半分恼怒。 “解恨了吗?若是不够,继续咬,咬到解恨解气为止。” “你混蛋!” 梁婠更气了。 宇文玦将她拉开一点儿,蹙眉低问:“我要的是孩子吗?” 梁婠瞪着他,依旧不说话。 宇文玦额头抵上她的额头,盯住她:“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要的是你。” 太过近距离的黑眸,像深不可测的幽潭,尽是压迫与蛊惑。 “我会爱她护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你生的,是连结你我的孩子,是维系我们,而非拆散我们。” 梁婠心跳漏一拍,头皮发麻,一动不动的。 他又道:“我从不是脸软心慈之人,更不在乎是否能够毓子孕孙。” 梁婠嘴唇发干,无言以对。 莫名想到前世的那个陆修,他确实孑然一身、落落穆穆。 “所以,你下次再想逞一人之勇前,想不起来我也罢,最好先想想你那么看重的曦儿,你若不怕她——” “你混蛋!那是你的孩子!你难道还要虐待她吗?” 宇文玦垂眸往她唇上咬了一口:“那你试试?” 梁婠瞳孔一缩。 怎么不会呢? 他连一面都不见曦儿,只是单纯养着她,让人照顾她。 梁婠气得很了,手动不了,只好拿脚踹他:“你竟拿孩子威胁我!” “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 “你——”梁婠鼻子一酸,也不再踹他,忽然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低落,他以前是不会这么逼她的。 “你变了……” 宇文玦眯了眯眼,旧伤似乎在疼,缓缓吸了口气,唇角满是嘲讽:“你若是找一个人找到绝望……” 他没说完,凉凉笑了下。 梁婠望着那笑,心下明了,他确实是在怨她怪她,甚至恨她。 她垂下眼摇头:“我只是做不到——” “做不到用无辜人的性命换自己平安无事,还来找我,是吗?” 若非当日为了保护曦儿与高昕的安全,她听从高潜的安排、江惟的建议,一早离开紫霄庵,或许他们就不会死。 那么多人因此丧命,她如何心无愧疚再去找他? 即便报了仇,他们也是回不来的。 自己的圆满是踩在无辜人的白骨之上吗? 梁婠不说话,宇文玦陪她沉默一会儿。 他松开钳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低低一叹:“你的感受,我懂。” 梁婠有一瞬惊讶,随即恍然。 那时,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她献出了屏州的城防图,还连累城中兵士死伤大半,她心里是愧疚,可那些愧疚远不能打消让他活下去的念头、阻止她所有的行动。 对她来说他们是一群无辜的将士。 而对陆修来说,更是出生入死、患难与共,敬他爱他护他的袍泽…… 当他再次睁开眼,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一刻,又是何种心情呢? 是宁可自己真的背叛他吧? 而非用他们的命换了他一命…… 梁婠再说不出话。 宇文玦扶起她,相对而坐:“既然关乎那么多人的性命,我们就更得好好珍惜、好好活着,对吗?” 梁婠定定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 宇文玦抬手擦掉她眼角的泪,正色道:“不是为了报仇而活。” 第410章 握图临宇 大船沿着汾河行了三日,梁婠便在床榻上养了三日。 第四日,实在是躺不住了,在梁婠不分时段的软磨硬泡才之下,宇文玦才同意在他忙的时候,由青竹扶着她去甲板上透透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找她耽搁的,宇文玦这几日很忙,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除了找到她的那日陪了她一天,往后这两日,除了夜里就寝,就只在她上药的时候才出现,甚至就连用膳都是她与青竹一起。 昔日,他在南苑处理事务时,从不避她,而今,他虽不避,但她每每都识趣乖觉地离开。 到底这大船比不得南苑。 而此处,更是周国,也非齐国。 他虽是宇文恒之子宇文玦,可也确确实实是齐太后私生子陆修。 周君这般重用他,她并不会觉得出自什么手足之情,只怕就为灭齐。 灭完齐之后呢?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那时,他的身世或许又会成为一张催命符。 灭齐…… 梁婠垂了垂眼帘。 她并没细问他这次擅自离开洛安,是如何同周君解释的。 因为她很清楚,问了也是白问,她对周国实在了解甚少,为数不多的一些所听所闻,也是高潜曾经同她说的。 给不了宇文玦任何建议与帮助。 更何况,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麻烦。 同样,这个时候她更不觉得应该去当一个无中生有的萧氏女郎。 但凡是谎言,总会有被拆穿的那天。 何必平添一根软肋给人拿捏呢? 梁婠就该是梁婠。 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可否认的是,很多事情尚不曾根本解决,都仅是暂时搁置。 梁婠单手托着腮坐在船尾,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张舆图。 吹着河风,一会儿看看舆图,一会儿赏赏风景,再顺便听听他们口中有关沿岸的奇风异俗。 周与齐是有些不同的。 两岸种的最多的是稷、玉蜀黍。 已是黄昏时分,落日映在河面上,金光闪闪、涟漪层层。 是很美的。 梁婠搁下手中的舆图,静静瞧着夕阳。 “夫人,这是从蔺城传来的密报。” 青竹从船舱出来,行至几边,放下烹好的热茶,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呈上。 “殿下说,往后这些直接交由夫人处理。” 梁婠回过神,看一眼接过,既然是从蔺城送来的,那必定是关于曦儿与高昕的。 她当即拆开,仔细看一遍,也只是报平安。 曦儿整日有高昕陪着,两人相处得很好。 梁婠又含笑看一遍,除了心里些许酸楚,仍是有些担心。 她收起信,看向青竹:“你可见过周昀?” 从前在太师府,梁婠是没见过青竹的,据她所言曾经一直是暗卫。 去洛安以后,便在王府里做掌事。 现下派在身边,主要也是为了安全考虑。 梁婠很清楚,他这是怕刺客不死心。 思及此处,确实不得不想想,危月已经知晓自己与宇文玦的关系,那也从而验证了宇文玦就是陆修,危月知晓就意味着宇文珂也知晓。 这般误打误撞,反倒是帮了宇文珂省却验证的麻烦。 要如何应对呢? 忽然,肩头一沉,一件披风盖了上来。 梁婠一转头,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忙完了?” “嗯。” 宇文玦端起她面前的茶盏就着饮一口,再抬眉:“没有你烹的好。” 梁婠挑挑眉。 这是又想哄她干活,想得美。 “这一年,殿下不也这么饮过来了,也不是非要这一口。” 宇文玦放下茶盏,盯着她:“夫人懒惰了。” 梁婠不以为然:“不是殿下要我好好养着的?” 宇文玦握住她的一只手,细细瞧着她:“夫人可要快快养好。” 梁婠往两边飞快瞟一眼,咬了咬牙,想抽回手,奈何他就是不放。 再同他拉扯又显得矫情,只好由着他。 宇文玦嘴角噙笑,适时移开眼,看向案几上的舆图。 “对这里感兴趣?” 梁婠看一眼远处落日余晖:“只是找些事情做。” 宇文玦沉默一下。 梁婠捏捏他的手:“身上有伤,很多事儿你都不许我做,与其做些可有可无的闲事,倒不如熟悉熟悉这里,也不至于你再说什么,我听起来总是一头雾水。” 宇文玦轻轻将她拉进怀里:“不如送你去蔺城?” 梁婠摇摇头:“再过些日子吧。” “好。” 梁婠想了想,又道:“待你不忙的时候,亲自跟我讲讲这边。” “好。” 说到这,梁婠是真的佩服,明明他也是长在晋邺,可知悉甚多。 梁婠坐直身:“我们为何要去丹川?” 再过几天便是晋国公宇文珂与萧倩仪成婚之日。 因北周军一连大胜,气势正猛,是以周君宇文珵为鼓舞士气,特许两人的大婚在郢川的营中举行。 届时,齐王宇文玦会代表周君前往观礼。 郢川与丹川,一南一北。 如此是背道而驰。 闻言,宇文玦移开茶盏,拿过舆图指给她看:“庆川位于汾河下游,常年引用汾河水灌溉农田,可是现在正值雨季,汾河河水暴涨,河堤冲塌得很严重,宇文珵知晓我正在汾河处,便命我前往治水。” 原来如此—— 梁婠刚要点头,又一顿,看着他手指的方向蹙起眉,颇为不解:“庆川既然在下游,那你为何要去上游的丹川?” 宇文玦薄唇轻抿,淡淡一笑,指向丹川:“我听闻此处有一个废弃的古城,想去亲自看一看,倘若——” 梁婠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你是想将水引到这废弃的城中?” 宇文玦点头:“将上游河水泄入此处,下游便会干涸,趁着这时,重修庆川的河堤,待河堤修好,再重新引入河水。” 他手在舆图上停了一停,又道:“至于这废城,待排完水,看看是否能另做它用。” 梁婠偏过头看他:“倒是个好办法,不过——” 宇文玦收回手:“夫人有何建议?” 梁婠神情严肃:“通常暴雨、水患过后,易生疫情,殿下不妨向周君建议筹备粮食与药材。” 宇文玦颔首:“夫人说得是。” 又稍稍沉吟一下,好整以暇看她:“夫人怎么看齐与周呢?” 梁婠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落回眼前的舆图上。 第411章 笑中有刀 外面的天一点点暗下来,营帐内也变得黑沉沉的。 若非有人适时地走进来点燃角落里的篝火盆,恐怕以为这是个无人所居的帐子。 来人看一眼案几上原封不动的餐食,又看一眼呆呆坐在铜镜前的人,极有眼色地撤下食物。 案几上又恢复空荡荡,营帐里也变得静悄悄。 门口守卫木桩子似的立在营帐两侧,面无表情。 来人捧着冷透的餐食离开,一抬头,不远处有侍女捧着瑶盘鱼贯而至,正好与她错肩而过。 帐前守卫板着脸,长臂一拦,冷冰冰的。 “没有上令不得入内。” 管事的侍女从后走上前:“我们正是奉云姬夫人之命来给女郎送嫁衣的呢。” 云姬夫人? 那定国公授意的。 守卫相视一看,心中了然,收回手臂,退让至一侧。 侍女得了允许,端着瑶盘规矩入内。 铜镜前的人仿佛失了魂魄,一动不动坐着,完全感觉不到又有人来了帐子。 领头的侍女走近两步,低着头恭敬行了一礼。 “女郎,嫁衣已经改好,国公说让您再试试,若是哪里不合适,奴婢们再拿去改。” 背身坐着的人仿若不闻。 迟迟等不到回应,领头的侍女也不慌张,似是早有了解,又重复一遍。 “女郎,请您试穿婚服。” 镜前的人依旧不理不睬。 领头侍女只好再走近一步,低眉顺眼:“女郎,云姬夫人命奴婢们服侍女郎试穿嫁衣,您——” “滚。” 极低的一声,像从地下发出来的。 侍女哆嗦了一下,耐着性子又劝:“女郎,国公——” 似乎有一阵疾风刮过,侍女的脖子掌控在一只冷冰冰的手里,可更冷的是她的语气。 “你再敢跟我提他,我就一刀杀了你。” 侍女后脊一凉,咬了咬唇。 余下的侍女也是惊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倘若旁的女子这般说兴许是吓唬人的,可她们很清楚,这位萧女郎是敢跟着男人一起上阵杀人的,就算真的杀了她们这几个无足轻重的侍女,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而且,两日一过,她就该是他们的国公夫人了。 无论如何也都不敢得罪。 侍女对上那双红肿的眼睛,心头发颤,忙低下头:“还请女郎——” 侍女话未说完,女郎手一拉,脚下一绊,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过去,手里捧着的瑶盘也跟摔在地上。 不知是帐内盆中火光映衬,还是心理作祟使然。 侍女趴在地上,忍痛抬头看过去,女郎像突然炸裂,两只狠狠瞪着她的眼睛红得吓人,语气也极差,态度凶得像嘶吼的野兽,随时会扑上来咬人。 侍女有些怕了。 余下侍女也是抖着身子不作声。 女郎看一眼地上的红嫁衣,瞳孔猛地一缩,扭头再另一边被托起的瑶盘,无一不是放着婚礼用的首饰、却扇、绣鞋…… 女郎冲上去,夺过一个摔一个,单摔了还不过瘾,还得再上去踩几脚。 侍女们看着这一幕吓得缩着脖子瑟瑟发抖,一声都不敢吭。 不一会儿,帐内被砸得乱七八糟。 “你们带着这些破烂给我滚出去!” 女郎怒瞪着侍女一字一句。 侍女们暗暗交换着眼神,走是罚,不走还是罚…… 正不知所措,有轻轻的脚步声向帐子走来。 不过须臾,来人已经款款入内。 “女郎这是怎么了?是婚服改得不满意吗?” 温婉动人的声音响起,听着还带了丝丝笑意。 侍女听到说话,往门口瞧,心下紧张并未有所放松,转身对着来人规规矩矩行礼。 “云姬夫人。” 女子乌黑亮丽的头发梳成高髻,黑眸樱唇,上穿琉璃色大袖衫,下着薄红梅间色裙,眉心的花钿更添几分柔情媚态。 云姬拉了拉肩头滑落的帔子,随意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你们这些贱婢,连伺候女郎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留着还有何用?” 侍女们一听,白了面孔,颤声求饶。 “云姬夫人饶命。” 云姬皱了皱眉,歪着头打量一遍各人的长相:“长得倒还是算是水灵,国公要娶新妇,这是喜事,实在不易见血,就别打打杀杀了。” 侍女一听面上有所舒缓。 云姬有些苦恼,略略思索一下,扭头对身旁伺候的人道:“这样吧,咱们给军中也增添点喜事。” 众人不解。 云姬弯唇一笑,别有深意:“你们既然伺候不好女郎,那便去伺候兵士吧,那营中的军妓本就不多,倒是帮她们分些宠……” 言毕,侍女们立刻哭着磕头求饶。 云姬不甚厌烦地摆摆手,冷冰冰的眉眼里全是笑意。 她一说完便有人入帐将侍女们悉数拖拽出去。 很快,帐子内又恢复了安静。 女郎定定望着娇艳的云姬。 “你这个女人心如蛇蝎。” 云姬扶着云鬓,淡然一笑,完全不在意:“谢谢萧女郎的夸奖。” 萧倩仪咬牙切齿瞪着她。 云姬上前两步,随手捡起地上的嫁衣,啧的一声,不无可惜:“女郎当真是暴殄天物,这样珍贵的料子竟如此不爱惜,生生辜负了国公的一番心意啊。” 她看着脏污的裙摆,扭头交给身后的随从:“烧了。” 随从一愣:“这……国公若是问起来……如何……如何交差?” 云姬掩嘴一笑:“你没瞧见是萧女郎不喜吗?” 随从眼睛往萧倩仪脸上瞅一瞅,再往云姬面上瞧一瞧,恭恭顺顺地捧着嫁衣去角落。 云姬行至案几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口中感慨:“不是我说你啊,国公对你这样看重,你又何必耍这么大的脾气,需知你这般性烈如火的模样,是很难留住男人的心的。” “你要知道国公如此好性儿地纵容你,是看在你们银岳府的面上,看在靖宁侯的面上,而不是因为真的心悦你。” 她微微一叹:“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我给你点忠告,不要一再消磨一个男人对你的耐心。” 萧倩仪冷冷一笑,轻蔑地看她一眼,转身坐回铜镜前。 云姬轻扬眉梢:“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儿,也不在国公身上,可是那又如何呢?你都脱光了躺在那个意属的人怀里,人家还不是不要你——” “是你们害我!”萧倩仪握紧拳头,强忍着屈辱的眼泪。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睁开眼看到自己那一刻的神情。 云姬抿口茶,瞧着她摇摇头:“不管是齐王也好,国公也罢,反正都是心里没有你的人,你何不将心思——” “你给我滚出去!” “别急啊,”云姬低笑一声,“我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第412章 喻之以理 她透过铜镜望过来的眼神带了危险的光。 “近日,齐王殿下身边总是携着一位容貌清秀的婢女,两人举止亲昵、形影不离,据说就连奉旨去庆川治水患,也带着她呢。” 萧倩仪愣了愣,他怎么可能对旁的女子动心? 云姬瞧着她僵硬的表情,低头笑笑:“要说这婢女也挺了不起的,听闻医术高超,主上派去的太医令对其也是赞不绝口……” 医术高超?太医令赞不绝口? 难道是—— 不可能! 且不说梁婠不肯,就是齐君也不会放人。 萧倩仪脑子乱乱的。 云姬放下茶盅,站起身慢慢走上前,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镜子中的那张脸。 她唇角一勾:“对了,还有一件稀奇事要说与你听。齐国皇后于晋邺的一处庵中带发修行,谁知一天夜里竟无缘无故起了场大火,离奇的是所有人都不幸丧生,唯独皇后只是受了外伤,现在似乎在行宫休养。” 萧倩仪眸光一凛,抿着唇不言不语。 云姬细细打量僵硬坐着的人,唇边笑盈盈的:“当然啊,这只是对外说辞,据国公的密探来报,齐国皇后在大火中下落不明,失踪了。” 萧倩仪脑子嗡嗡作响,怔怔望着镜中人。 云姬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看她一眼:“你也听过那齐君有多宠爱梁氏吧,出征前还特意封她为后,想必就是怕她遭人欺负,谁曾想齐君前脚离开晋邺,梁氏后脚就遭遇大火。齐君震怒,下令全国搜查纵火刺客,可惜始终无果……” 她蹙起眉头,饶有兴味:“世人皆知齐君宠爱梁氏,倘若梁氏真的只是受伤,怎么不是召集名医为她诊治,而是一心抓刺客呢?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云姬笑:“我猜啊,抓刺客是假,找皇后是真!” 萧倩仪慢慢低下头,她记得很清楚除夕那天宇文玦和齐君为了梁婠剑拔弩张的样子。 宇文玦明明可以杀了齐君,可梁婠说放,他就放了。 齐君明明可以派兵追赶他们,可事实上也没有追赶,非但没有追赶,还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仍旧封作公主。 对,还封了后。 现在宇文玦又趁着齐君出征,不惜纵火烧死众人抢回梁婠。 萧倩仪摇头笑了下。 一个二个的都着了魔,都疯了…… 云姬拍拍她的肩:“萧女郎,我若是你啊,就该为自己好好打算——” 萧倩仪一把打掉肩上的那只手,瞪过去:“别碰我,脏!” 云姬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幸而被身后的随侍扶住,可脸色惨白,推开随侍僵僵站了一会儿。 脏…… 她垂下的眼底恨意十足,死死咬住唇,指甲戳得掌心生疼。 这点点疼算什么呢? 云姬静默片刻,再抬眼,微微笑了下:“女郎嫌我脏是吗?可是国公夜夜离不了我呢,说起来女郎也是被国公沾过身的,嫌我脏,那岂不就是嫌你自己脏?往后啊,我身上不便的时候,只怕还得劳烦女郎伺候国公呢!” 萧倩仪猛地站起身,一巴掌就要扇过去,手落下去的那一刻,有人上前将她架开。 她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紧咬牙关,满目怨愤:“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碰我,是不要命了吗?” 两个侍卫铁塔似的,不为所动。 云姬笑微微地看着萧倩仪:“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萧倩仪瞪着红眼睛,嘴唇都咬出血:“你们,我不会放过你们,我父兄若是知道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声音颤抖,怨恨至极,悲愤至极。 云姬颇为不屑地摇摇头,语气却极为温柔:“你尚未出格便与国公私通,还设计陷害齐王,做出那么多令靖宁侯府蒙羞之事,你说你父兄还想见你吗?” 萧倩仪眼神破碎,颤抖着唇,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是,父亲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 那重重的一巴掌…… 萧倩仪闭上眼,他说得很清楚,只当没生过她。 云姬使了个眼色,拨开侍卫,扶着萧倩仪重新坐下。 她面上不忍,轻轻一叹,抽出绢帕替她擦拭眼泪:“女郎何必如此?” 萧倩仪只是低头啜泣。 云姬边帮她拭泪边叹气:“人家说日久见人心,这话一点儿不假。你父兄从前是疼爱你,可你想过没,他们为何疼爱你?” 萧倩仪厌恶地甩开她的手。 云姬也不生气,柔柔道:“他们越宠爱你、越看重你,你将来的婚姻才能越为他们谋取最大的利益,你瞧瞧,一旦他们发现你失身给了国公,是不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你?” “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那梁氏跟陆修之前,曾与人私通,可陆修不照样将她宠上天,而你呢?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怎么哭求齐王也没用,即便是一个空名都不答应,让你陷入这么悲惨的境地,这齐王还真是冷血无情。” “你闭嘴!” 萧倩仪身子直发抖,声音干涸而嘶哑。 云姬的话带着刀锋,一刀一刀往她身上割。 云姬嘴角牵起一丝笑:“女郎,你要明白,国公完全可以不负责,让你受尽白眼唾骂,可他没有,让你成为正室夫人,你说你还有何不满意的呢?” “说到底,女子啊,靠谁都是靠不住的,不如靠自己!现在,只要你做好晋国公夫人该做的事儿,往后谁又能轻视你?甚至,只要你愿意,不管是抛弃过你的人,还是拒绝过你的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待有一日,国公登上那个位置,你还能是皇后,这样的出路不好吗?” 萧倩仪抬起头,咬牙切齿:“我不会信你们的,我就是因为信你们,一错再错!从头到尾,这就是你们的陷阱!” 云姬不无惋惜摇摇头:“方才我就说了,国公原是可以不负责的,但念着你还有点作用才留下,而我如此好心给你指的明路你不走,日后又能得什么好呢?” “在国公面前还是服服软吧,女人啊不能在男人面前太要强,否则显得男人弱了,又如何会讨他们喜爱呢?” 云姬说完直起身,冷冷瞧她一眼:“女郎好好想想清楚吧。” 话毕,再不多言,转身就往帐外去。 营帐外,云姬仰起头,一轮明月悬于头顶。 这么快就天黑了呢。 她正赏着月,有人凑上前,毕恭毕敬。 “云姬,国公找您。” 帐内篝火很旺,宇文珂立于梳妆镜前,瞅一眼镜前的瓶瓶罐罐,全是一些傅身香粉。 “让国公久等了。” 宇文珂还未转身,浓郁的香味儿飘了过来。 他问:“如何?” 第413章 分内之事 云姬没回话,自顾自坐在镜前,拿起象牙梳轻轻梳着鬓发,红唇微抿,满是嗔怪地看他一眼:“国公心里就只惦记着萧氏吗?” “自然不是。” 宇文珂扬眉笑了两声,从她柔软的手中接过梳子放在几上,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拆下她发髻上的步摇花。 水光油亮的乌发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极美。 宇文珂俯下身轻咬她的耳朵:“那木头似的一截,混不解风情,哪有你这个花样百出的磨人妖精惹人疼?” 说着一只手顺着脖颈探进领口一路往下滑,直至覆上绵软。 灼烫的气息喷在耳边,粗糙的大掌任意揉捏。 她嘤咛一声,身子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一把扯住他的手臂,禁止他在衣底恣意妄为。 云姬又羞又臊,佯怒嗔道:“您还想不想听正事儿了?” 娇软嗓音、含情美目,一颦一笑皆是欲拒还迎。 “爱姬说就是了,不耽误!” 宇文珂皱眉喘气,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扯掉两人身上的束缚。 云姬眉尖轻蹙,脸颊红通通地瞥一眼帐口,半推半就地推搡兴风作浪的手。 “别啊,万一有人进来——” “哼,我倒是看看谁没长眼,敢这个时候进来……” 守在帐内的婢女早知情识趣的退出帐子,一面吩咐人去准备水,一面禁止任何人入内。 不多一会儿,身后的帐内响起女人的缠绵娇吟,夹杂着男人的粗重喘息。 婢女们早不似最初那般羞得面红耳赤,而是相视一看,垂下头静静等着传唤入内伺候,决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与国公有半点不清不楚。 不然—— 婢女打了个冷颤。 这个云姬有多会缠磨男人,就有多会发落女人。 女子是万万不敢犯在她的手上。 …… 几番狂风骤雨后,终归平静,门口的婢女等了许久也不见唤人,只好竖起耳朵悄悄听着帐内的动静,隐约有窃窃说话声。 宇文珂半阖着眼,长舒一口气,浑身叫汗水弄得黏黏腻腻。 他抬眉懒懒扫一眼趴在身边低泣的人,方才还粉嫩白皙的人,现下已是青紫斑斑。 大手往那浑圆的翘起拍了拍:“还是爱姬更会讨人欢心。” 云姬身下疼得厉害,勉强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国公喜欢就好。” 宇文珂是个武人,力道大得惊人,回回只顾在她身上发泄驰骋,全然不顾她能不能受得了。 甚至她越是哭泣,他越是兴奋。 宇文珂侧过身,捏住她的下巴:“回头也给萧氏教教怎么伺候人,她若真能为我生下一子,不怕萧栋那个老东西不认命,这件事,爱姬可要多上心啊!” 说着低下头往她脸上亲了口。 云姬咬了咬牙,轻轻抬眼,委屈道:“妾哪里敢去,萧氏性格泼辣,又会武功,妾同她一比,弱得可怜。” “还有啊,这几日动不动就摔摔打打的,就连您命妾精心准备的嫁衣都被她烧了,唉……” “对了,今日妾去劝她时,她还要动手打我,幸而被侍卫们及时拦下,不然妾定是要缺只胳膊少条腿的,兴许被她一刀杀了也不一定呢……” 宇文珂从鼻子哼出一声:“她敢!” 云姬爬上他的胸口,微微仰着脸:“她自然是敢的,不论靖宁侯是否气恼她,她依旧是银岳府的女郎,还有靖宁侯世子几次三番要来见她,有人为她撑腰,她什么不敢,对了,我还听她说——” 她垂下头咬住唇,不知如何开口。 宇文珂蹙眉:“她说什么?” 云姬略有迟疑,小声道:“说,说国公要是再敢碰她,她就一刀杀了,杀了您。” 宇文珂脸色一变:“这个贱人!” 云姬撇撇嘴,不无担忧:“妾虽知她说的是气话,可她身手不错,万一真在欢好时对您不利,那——” 宇文珂皱了皱眉:“那就继续给她用药吧!” 云姬抚着他的胸口,摇摇头:“整日昏昏沉沉的也不是长久之计,妾倒是有个办法,废了她的武功,这样她也就翻不出天,妾也能帮着您教教她。” 宇文珂捏着她的脸笑道:“萧氏就交给爱姬了。” 云姬含羞带俏地一笑:“国公放心,这萧氏不论是对付银岳府,还是对付齐王,都是极好用的。” 忽而又像想到什么,眼眸一凝,冷下脸:“可惜,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闻言,宇文珂也冷下脸:“可不是,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竟叫人给跑了。” 云姬支起脑袋,疑疑惑惑:“我怎么听人说,是那暗卫被贱人美色所迷,欲带人逃跑,不想半路遇到齐王,就——” 宇文玦斜着眼看她,眸光森冷:“爱姬是听谁说的?” 云姬眉心一跳,压下心底的慌乱,轻声解释:“是婢女们小声议论时,妾无意间听到的。” “是吗?” “是,妾知晓国公不喜人私下嚼舌根,因而将她们都处置了。” 宇文珂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稍一停顿,又道:“两日后大婚,宇文玦会来,爱姬可有准备?” 云姬嘴边浮起笑容:“国公放心,只要齐王带着她来,妾一定有办法留住她,有她在手,不论是齐君也好,宇文玦也罢,都任由国公拿捏。” 宇文珂惊讶:“你为何如此笃定?” 云姬扬了扬脸:“国公信我的就是。” 宇文珂微微一诧,扬扬眉稍:“有何办法?” 云姬弯起笑眼,附上他的耳朵。 宇文珂沉下眉眼定定看她:“我怎么瞧着你比我还想要他们的命呢?” 云姬歪头笑道:“国公对妾这样好,是妾身心倚仗之人,自然,国公的敌人就是妾的敌人。” 宇文珂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翻起身重新将人压在身下:“爱姬真是朵解语花儿,我要好好奖赏你。” 云姬勾住他的脖子:“为国公分忧是妾分内之事。” …… 叫水的时候,云姬已经精疲力尽,几乎没有冲洗的力气。 她独身一人静静躺在毯子上,愣愣望着头顶的帐子出神。 宇文珂阅女无数,但有一个习惯,从来不在女人的帐内过夜。 再晚,都要离开。 云姬躺了好久,忍着肿痛爬起身,静静站在铜镜前,冲着镜子里的人嫣然一笑。 第414章 表里相依 窗外夜色已深,屋内烛火昏黄。 静谧的夜里只听得到淙淙水流声。 洗漱后,梁婠伏在案几前,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笔写着字,偶尔微微抬眼,翻看案头厚重的卷宗。 她不知何时能处理完,怕熬得太晚,便让青竹等人去休息。 因而房间里只有她和宇文玦两人,一人一张案几。 他处理事务时,一向不喜欢旁人打扰。 梁婠也乐得安静。 一张整理完,她搁下笔,活动一下手腕,手刚抚上脖颈,另有一双手抢先按上她的颈肩。 宇文玦不知何时忙完,走到她的身后。 梁婠偏头看他:“忙完了?” 宇文玦应一声。 他们特意去看了位于丹川的老城,不说废弃许久,就连土地也不适宜种植。想到每年春汛、秋汛,汾河沿岸总会有大大小小的水患,每年也耗费不少钱财在治灾救灾上,倒不如在此处修建堰坝,不仅有利于农田灌溉,还能防患水灾,可谓一举多得。 宇文玦将此项提议上报周君,多日过去却迟迟不见答复。 前日公孙叙从洛安传来消息,称朝中有不少反对的声音。 即便是皇帝同意,也受到多人劝谏阻拦。称此时,更该顾着前方战事,以举国之力早日拿下齐国才是。 宇文玦听到消息,并未停下手上的筹建事务。 梁婠知道他定是早有所料。 毕竟眼下两国正在交战中,修建堰坝并不是一件易事,同样是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救灾治灾,早有先例,不算太费事,因而他将更多的心思放在筹备修建堰坝上。 梁婠在这方面虽不太懂,倒也不妨碍帮着查询、规整旧籍资料。 宇文玦帮她轻轻按揉着肩膀:“很晚了,咱们去休息吧。” 梁婠一听,连忙扣住他的手,拽着人坐在自己身侧,眨眼一笑。 “殿下既然忙完了,那便帮帮奴婢吧?” 这几日在外,梁婠都装扮成婢女的模样跟着他。 倒也方便他们行事。 宇文玦蹙起眉头看她:“劝卿好好想想该如何称呼。” 梁婠装听不懂,抓起案上的笔塞进他手里:“还有两张就写完了,殿下一张,奴婢一张,刚好!” 宇文玦瞧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恨得牙痒痒:“卿总要给点儿好处才是。” 梁婠铺开纸,另取一支笔,低下头不看他,边写边道:“这貌似是周君派给殿下的事务,殿下要讨赏不该去找他要吗?再说了,奴婢这是在帮殿下做事,殿下不给奴婢支付酬劳,怎么反倒向奴婢讨要好处?” 宇文玦放下笔,眯起眼饶有兴致地瞧她:“说罢,卿想要何物作酬劳?” 梁婠停下笔,仍旧不看他,偏着头凝眸细细一想,痛快道:“老规矩,还是一斛珍珠吧。” 一斛珍珠? 宇文玦扬扬唇,锁住细白的手腕,从她掌心抽出笔放去一边,意味深长:“可我怎么觉得不够呢?” 梁婠被他瞧得面上一红,匆匆避开他的眼,讪讪笑道:“殿下向来大方,一斛不够,那就两斛吧?” 宇文玦扣住她的腰往身前一提,慢慢俯下头,凑近她的脸:“可我仍是觉得不够啊,卿这么容易满足吗?” 梁婠被他炙热的目光看得脸颊红扑扑的,连连点头:“满足满足,知足者常乐。” 宇文玦看她害羞的样子,低低一笑:“我还什么都没给呢。” 梁婠双手抵在他靠过来的胸口上,脸更红了:“其实,不要报酬也行的。” 宇文玦盯住她的眼睛,低头往唇上轻啄一口:“那可不行。” 梁婠的脸瞬间红了个透,浑身烫了起来:“别闹,我的伤还——” 还没好? 后面的话,梁婠说不下去,日日由他上药,好没好的,他不比任何人清楚? 宇文玦往她红扑扑的脸上看一眼,熄灭案几上的烛火,轻轻一抱,将人打了横抱走向床榻。 黑暗中,梁婠的后背陷进绵软的被褥,紧接着,带着淡淡冷松木香的身体靠了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入怀中。 梁婠顺势将火烧火燎的脸贴上他的胸口,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宇文玦唇角藏着笑意,在她头顶落下一吻,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幼兽似地安抚她:“别怕。” 低沉的声音里尽是温柔。 他说不怕,梁婠更紧张了。 然等了片刻,也不见其他动作。 梁婠蜷在他怀里,眨了眨眼。 他这是……睡着了? 梁婠抬起头看他:“你——” 刚吐出一个字,就有唇覆了上来,本以为一发不可收拾,不想仅是浅尝辄止。 宇文玦很快放开她,黑暗中一双眸子很亮:“卿重新说。” 梁婠一愣,不解:“说什么?” 宇文玦皱了下眉头,手臂如惩罚一般圈紧她:“卿该怎么称呼我。” 梁婠轻咳一声,嗫嚅半晌。 宇文玦静静等着。 梁婠舔了舔唇,小声吐出两个字:“夫主。” “嗯,”宇文玦低下头吻吻她的唇角,“以后要日日这么称呼。” 他说着拉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安安静静地躺着。 梁婠闭起眼,靠在他胸口听着心跳,渐渐觉得困乏。 就在她要睡过去时,有人轻轻唤她。 “婠婠。” “嗯?” 梁婠眼皮很重,闭着眼应他,有温热的气息靠近耳边,声音又低又轻,随即拍拍她的背。 * 次日午后,他们像往常一般巡视完灾情点,回到住处简单用过膳食后,便又出了门,不是去看难民,而是登上一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往东去。 梁婠坐在马车上仍旧翻看手中的典籍。 宇文玦笑着看她一眼:“不论何时何地,你这谋事的劲头永远十足。” 梁婠不理会他的打趣,掀起帘帐一角往窗外瞧:“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宇文玦淡淡道:“叶阳。” 梁婠一怔,缓了缓,放下帘帐转过头。 宇文玦垂下眼睫。 叶阳是周昀葬身之处。 她还记得那日在晋邺,他长鞭扬起,驾马离去的背影。 也记得那个黑夜里,她在前面拼命跑,府兵在后面追,是周昀将她拦在街头,二话不说将她拽进马车…… 她总是不太相信,那样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梁婠视线落回手中的书上,好像前世早逝的那些人,终究还是死了。 “明日的婚礼,卿要去吗?” 第415章 沙场残影 梁婠沉默看他,诚实点头。 不论往后的日子究竟为何而活,她想杀宇文珂的心不曾改变。 “好。”宇文玦面色不变,似乎早有所料。 梁婠静静瞧他好一会儿,坦白问:“就算我去杀他,也好?” 宇文玦淡淡一笑,向她伸出手。 梁婠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握住他的手,顺从地坐到他身侧。 “我也没想让他活。” 他说得很平淡,可梁婠心里很清楚,事情并不像他说得这么简单。 梁婠坦诚道:“可你一直没对他动手。” 宇文玦眼尾轻扬,略有意外。 梁婠没忽视那深藏眼底的算计。 晋国公宇文珂在周国如何嚣张跋扈,梁婠是听说过的,宇文玦不早日将他除了,根本没法真的丰满羽翼。 再何况,别说宇文玦想除去这块绊脚石,就算是周君也巴不得他早点死。 可仔细想想,宇文玦却是最不该动手的人。 他若真的杀了宇文珂,必会成为洛安众人共同讨伐的对象,本就根基浅薄,如此只会愈加遭人排挤。 即便受到周君暂时的维护,可这维护又能维持多久?待他一朝再无利用价值时,保不齐又会成为除其身份外,另一条罪状。 “你可知我动手,便是你动手?” 不管她真实身份是什么,现在她是跟在齐王身边一个不知名的婢女。 刺杀成功与否,都会与齐王宇文玦脱不了关系。 “成功也罢,你就不怕一旦失败,很难收场?” 宇文玦伸手揽住她的腰,认真瞧她:“但凡卿行事前预先跟我知会一声,那我便是不怕的。” 梁婠皱眉:“你不是——” 宇文玦捏捏她的手,打断她的话:“那都是我需要考虑和解决的事儿。” 梁婠并不觉得这话好听,摆明是小瞧人。 宇文玦含笑瞧她一眼,所谓的小心思一览无余,索性直言道:“与其让你找旁人,还不如将这机会留给我自己。” 梁婠愣了一愣,对上那双莫测的黑眸,顿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这是还记恨她那日背过他,扭头向王庭樾使眼色求助。 梁婠偷偷瞪他:“以前也没有这么小气吧?” 闻言,宇文玦将人往胸前一扯,禁锢在方寸之间,深潭似的眼眸直直盯住她。 “卿记错了,为夫不仅小气,还记仇,只不过,现在更甚。” 梁婠被他按住动不了,好不容易腾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了往软软的唇上亲一口,眨着眼睛看他。 “这样可好?” 他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嗯了声。 梁婠刚要退开些,又被他重新扯回去,听他低低耳语几句,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干脆埋着头趴在他怀里装死。 许是晨起得早,许是马车晃荡,许是他身上的熏香太过安神,迷迷糊糊中竟这么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日头已经西斜。 梁婠跟着宇文玦下了马车,本该碧草如茵的四周,却是满目荒凉,有草木焚烧过的痕迹,隐约可循两军交战时遗留的残骸。 梁婠甚至还能闻见空气中血腥味儿,还能听见兵戎交接的厮杀声。 从下马车后,宇文玦一直沉默着。 梁婠转过头,就见他神情严肃,静静望着远处空荡荡的大地,不知是在想什么,还是透过这块大地在看什么。 旷野上的风很大,吹得她衣袖飞起。 宇文玦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将手伸了过来。 梁婠握上他的手。 余下的人留守原地,只有他们两人同行。 他在前,她落后半步,紧紧跟着他。 活了两世,这是她第一次走到曾经的战场上,月前,它还是属于齐国的,而今,已然划入周国的领地。 风很大,梁婠越走心头越凉、越走脚步越沉。 她是恨高潜,也恨那些骄奢淫逸的权贵。 可是她从来不恨这片土地,更不恨马革裹尸的生命。 甚至是前所未有的难过与痛心。 没来由的,她就哭了。 宇文珂会如何屠戮战俘,她早有耳闻。 得知周昀死讯的那天,她只怔了片刻,便又觉得合情合理。 周昀永远是那个周昀,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他们遇到了伏击,等我赶到的时候——” 低哑的声音被风吹了过来,空气也变得潮潮的。 梁婠上前一步:“是有内奸吗?” 宇文玦虽未言明,可她很清楚在周昀临出发前将信转交给他,便是另有打算。 可是周昀却死了…… 梁婠慢慢攥紧掌心,稍稍偏过头。 “我虽掌管暗线,但,”宇文玦停顿一下,望她一眼,再没继续往下说。 梁婠接触到他的目光,倏尔一叹:“我懂,恃才不露于色,藏情不显于表。暗线虽由你负责,但说到底还是忠于周君,而非你。并非事事都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何况,谁又知他们这般交给你,是否存了试探的心,或者,未必真的毫无保留。” “不过,通过连日来所见,我倒是觉得,并非是暗线所为,更像是齐军叛徒所为,”说到这儿,梁婠停了停,正色道:“有一个薛衍,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只怕往后还会更多……” 起初,梁婠并不是很能理解宇文玦挑起战争的由头,直到得知他并未亲自领军,才渐渐回过味儿来。 周军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周君自然是希望由宇文玦接手,可他却设计宇文珂背上刺杀高潜的罪名,如此一来,宇文珂出征顺理成章,周君也不会疑心他,他也能腾出手收拾洛安,待洛安形势稳了,再两面夹击对付宇文珂。 然而,事有变数。 梁婠垂眸想了想,看他:“除夕来晋邺,是探访旧部的吗?” 那日她问他,是不是专程来接她的。 他说不是。 宇文玦不见情绪,轻轻嗯声。 梁婠心中了然。 他果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梁婠没忘,他问她,是如何看待周与齐的。 宇文玦牵着她,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往前走。 直到一处高地,宇文玦才驻了足。 梁婠蹙眉细细看过去:“这是……” 宇文玦眯起眼,神色难辨,语气微微一沉:“他们便埋尸此处。” 梁婠望着突起不平的黄土,怔怔站着,他们不分身份、不分年龄,悉数焚烧并埋葬于此处。 或许,这里面还有那个老妇人迟迟不闻音讯的小儿子。 耳边只闻呜呜的风声,像谁在呜咽低泣。 梁婠沉默许久,偏过头轻轻一叹,打破沉寂。 “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第416章 拨云撩雨 周遭安静,宇文玦从袖中掏出一物放进她的手心。 梁婠低下头看着小巧的盒子,轻轻抬眼:“这是?” 他平静看她:“解药。” * 夜里回去的晚,睡得也晚,醒来较平时迟了许多。 梁婠十分满足地伸了个懒腰,不想撞上一堵人墙。 她很是诧异地转过脸,就看到宇文玦以手支头,好整以暇瞧着她。 梁婠望着抿唇笑的人,揉了揉眼睛。 今日是难得睡到自然醒,更难得是一转头旁边的人还在。 宇文玦一向自律,她是知晓的,这些日子因着要治水救灾、筹建堰坝等缘故,更是比以往起得早,通常她醒来的时候,他都已经在外间处理事务。 看到她如此惊讶,宇文玦很自然地伸开手臂,轻轻一揽,将人抱进怀里。 “你忘了,今日是宇文珂大婚,咱们可以迟点起,晚些时候去观礼。” 是了,今天倒是可以歇一歇。 梁婠顺势贴上他的胸膛。 她是真的很喜欢同他在一起。 每天睁开眼发现身侧空荡荡的时候,其实心里也会跟着空一下。 梁婠趴在他怀里,微微仰面看他:“不知怎的,方才一醒来看到你,就忽然想起那年住进南苑的夜里,我哭着在你怀里熬了半宿,后来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之后渐渐习惯这个胸膛,这个味道,这个心跳……陆修,谢谢你。” 说着,梁婠闭起眼,紧紧抱住他的腰,心上莫名有些感伤,酸酸涩涩的。 三军前,她真的以为彻底失去他了。 而今是真真切切的失而复得。 宇文玦没有说话,眯起眼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沉默许久,宇文玦声音沉哑,轻轻唤她。 “婠婠?” “嗯?”梁婠疑惑抬眼。 宇文玦望着清澈透亮的眼睛,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第一次觉得这么难以开口。 如果他只是那个她一心一意爱的陆修也罢,可他偏偏还是…… 梁婠见宇文玦沉着眉一直不说话,很是奇怪,摸了摸他的脸:“怎么了?” 漆黑的瞳孔像蒙着一层雾气,叫人瞧不清里头的情绪。 重逢后的每一日相处,几次这般望着她欲言又止。 梁婠离开一些,又问一遍:“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宇文玦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眸色比方才更为幽深,沉默一下,道:“我想我们能天天如此。” 梁婠低下头不禁失笑:“会的。” 顿了顿,抬眼看他:“你是真的有些变了。” 他从前怎么会说这种话呢? 不可能的。 就算心里想,也不会说出口。 说到变化。 还有—— 他们夜夜相拥而眠,她亦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甚至好几次,她已经在静静等他,可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他再进行下一步。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不是一定要做些什么。 但他明明如此想要,却一再强行用理智压下渴望与欲念,竭力忍耐着、克制着。 从前,他是不想强迫她,可现在呢?他们之间早就不存在强迫,别说已经生下曦儿,就算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也不存在刚见面时的情怯,一切本该水到渠成…… 梁婠着实有些看不懂,几乎要以为他是对过去这一年她宠妃的身份心有芥蒂。 可他又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半点不问南城宫里的事儿—— 突然,一个想法一闪而过,梁婠抬头认真看他:“我帮你诊脉吧?” 莫非是因为胸口那一剑导致的,怕亲密时牵动旧伤吗? 虽然帮他检查过伤口愈合情况,但到底没有诊脉,是该谨慎些,万一—— 宇文玦低下头,错愕瞧她:“为何?” 梁婠脸皮微热,支吾着说不出口。 宇文玦心下虽然疑惑,还是抬起手腕:“是不放心胸口的旧伤吗?” 梁婠搭上他的手腕,应了一声。 凝眸诊了半晌,眉头是越蹙越紧。 “怎么?是哪里不对?” 梁婠一抬眼就对上那双古井不波的黑眸,此刻里头充满疑惑。 梁婠摇头否认。 宇文玦笑了下:“那你为何这副表情?” 梁婠垂下眼,忽而心上一动,难不成她前面几次拒绝,让他误以为她不情愿? 还是说患了难以言明的隐疾? 怪不得吞吞吐吐! 梁婠咬了咬唇,红着脸,一只手顺着他的腰线缓慢下移,直至几欲覆上去,被人眼疾手快一把拉开。 向来淡定自若的人,眼中闪现罕见的窘迫与慌乱,根本不敢直视她,面上亦浮起薄薄粉色,低哑着嗓子别别扭扭开口: “你……你这是做什么?” 颇有几分怨怪。 梁婠哑然,看他这模样定然是误会了。 连忙解释:“不是的,我只是想帮你看看,怕你不方便跟人说,没有别的意思……” 宇文玦一愣,脸色变了又变,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怪异,沉冷下来的眸子,还带着几分愠怒。 没有别的意思? 好像越描越黑。 梁婠抿了抿唇,有些语无伦次:“也不是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话未说完,就被宇文玦咬牙切齿地塞进怀里,嗓音低哑。 “只有卿敢如此胆大妄为。” 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的,按住她的后腰,死死抵住她。 感受到异样的压迫,梁婠瞬间羞得面红耳赤,弓着身子,头藏进他怀里,一边掩饰尴尬,一边小声辩白。 “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关心你,还有,我没有不愿意。” 宇文玦低头看一眼,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减。 隔着薄薄的亵衣,梁婠清清楚楚察觉他的情动与迫切。 她稍稍抬起眼,就迎上烫人的目光,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入腹中。 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带着未知的、惑人的力量。 梁婠耳根烧得更厉害了。 她垂了垂眼,咬着牙暗暗懊悔,她又何须这般急着辩白,倒显得矫情。 梁婠卸下力气,放软身体,没有被钳制的那只手滑进衣底,抚上他胸口的那道伤疤。 虽然知道伤口已经愈合,但也只敢小心轻抚。 这伤的位置特殊,是断不能用那药的。 梁婠默默一叹,拨开衣襟,轻轻吻了上去。 第417章 名正言顺 一股酥麻瞬间蹿上来,宇文玦猛地一颤,有根弦绷得紧紧的,一把捏住她后颈将人提起来,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不知死活的人。 梁婠皱了皱眉,很是不解。 对上的水眸里没有半分捉弄,有的只是疼惜,宇文玦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手臂一收,搂紧怀里的人,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我们能这么一处便是好的。” 低沉的语气与他滚烫的身体极不相称。 梁婠被禁锢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但有一点很肯定,他有事儿瞒着她,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不知如何同她开口。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很不安。 且不说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就算昔日事关他身世,也没见这般吞吞吐吐。 梁婠正要开口询问,宇文玦却将她抱起来,唤人进来梳洗。 青竹一早就守在门外,听得屋内话音一落,便带了人入内。 有了旁人在此,问是没法再问,只得另寻了时间。 本就起得晚,又在床榻上缠赖了会儿,再出门便有些迟。 宇文玦是代表周君前去观礼。 说今日可以休息,可一路上他都在翻看丹川、庆川两地官员上报的公文。 梁婠一边合起密信,一边沉着眼打量他。 马车晃荡,他却是极稳的,那种稳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冷与裕如。 脸上的淡漠,像他又不像他。 许是打量的目光太过放肆,拿着公文的人抬眸瞧过来,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怎么又用这种眼神看我?” 梁婠抿抿唇,摇头笑笑:“就是偶尔你不笑的时候,很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人。” 宇文玦身形一僵,心脏有一刻的停顿。 他笑了下:“是吗?从未听你提过。” 梁婠随手折着密函玩,不甚在意:“与他不熟,不值一提。” 冷淡疏离的口吻像根刺,直往他心尖上扎了一下,不由自主捏紧了手中的公文,可面上平静得看不出半点波澜。 “哦。”宇文玦合起公文,应了声,眼帘垂下,不说话。 梁婠看一眼手中的密函,并没打算继续这个的话题,比起想那些起有的没的,她更关心的是对高昕的安排。 “你打算怎么安置高昕?” 宇文玦与她对视片刻,手朝她伸了过去。 梁婠只好握住坐去他身侧,人还没坐定,就被他匝进怀里。 “为何不问问我要怎么安置你与曦儿?” 梁婠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张了张嘴,一时有些答不上来。 诚然她是有自己的想法与打算,却没想好要如何对他说。 陆修的脾气,她还是知道的。 她可没忘当日他那番三年之约的说辞。 梁婠往窗外看一眼,心思转了又转,瞧着离营地应该有一段路程,就算一会儿她真的说了什么话惹恼他,也总不能在宇文珂的军营里对她发脾气吧。 “怎的不吭气?”宇文玦手臂一收,将人拽近些。 梁婠舔一下唇,微微抬眼看他:“我不想做齐王妃。” 话音一落,腰上一紧,她几乎要被他无意识地扼断了。 梁婠皱眉扶住他的手臂,忙解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只做你的妻子,不做外人眼里的王妃。” 刻意放软的语气,依旧不能让他心里有所松动。 “为何?”他声音冷得能结冰,手上的力道却减了不少。 梁婠撇撇嘴,男人的话果然不可信。 “是谁说在船上说,我想要什么身份都可以的?” 宇文玦一时语噎,他是说过这个话。 那时一连数日杳无音信,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再找到她,失而复得那种心情,她要如何不答应? 可现在—— 到底是此一时,彼一时。 名分怎么不重要呢? 就连高潜都知道用头衔绑住她。 他又怎能无所谓? 宇文玦冷下脸:“是,你想要什么身份都行,可你怎么不问问我,我也想要一个名正言顺。” 梁婠一诧,简直不敢相信,愣愣看他:“你不是不在乎旁人如何——” 宇文玦的双眸瞬间变得黑沉沉,满腔气恨化为无声的愤怒。 梁婠暗暗一叹,做陆修时,迫于各种无奈,他被人冠上宠妾灭妻的罪名,现在成了宇文玦,难道又要因为她,再被人议论后宅之事? 她是可以不在乎,却不能不为他考虑。 但这么打算也并非她任性之举。 略略思索一下,坦言道:“我想过了,那凭空冒出来的萧氏本就是个谎言,既是谎言,便是隐患,不管银岳府萧氏对你是否真的忠心,一旦我顶这个名,到底会有被旁人揭穿的可能,而且还是会受制于萧氏。” 宇文玦盯住她的眼睛:“仅如此?” 梁婠摇了摇头:“你别忘了,我还是齐国皇后——” 宇文玦眉梢微扬:“无妨。” 梁婠抬眉看他,又道:“倘若做了齐王妃,整日就得圈在一方院子,时时顾及身份,做起事儿来实在受限,这两年店铺上的事都交给宋檀与冯亭打理,倒是做得极好,可除此之外,我还想——” “借口。”他蹙起眉,冷森森打断,极重地哼声:“我何时约束过你?” 梁婠点点头,是,他是没有约束,可身份会自然而然限制她。 从前,她是梁诚精心打造用来讨好权贵的工具,后来她又是崔皓的垫脚石、高潜执着想要驯化的宠物,再后来,她又是一把只为报仇的刀…… 她变成过那么多东西,还有过那么多身份,可从来都不是梁婠自己。 如果不为报仇而活的话,她想为真正的梁婠而活。 梁婠心思百转起伏,虽未言语,可所有表情皆落入宇文玦的眼里。 他将人提在身上,迫使她低垂的目光相对:“你难道不为曦儿考虑?日后总要嫁人的不是?你让她以后——” “不是,”梁婠拧眉。 不及她说完,宇文玦又道:“总之,这事我不会依你。” 他态度坚决。 梁婠道:“我的意思是,若这些问题都不再成为问题,我自然是愿意的——” “那你且等着就是了。” 宇文玦沉着脸。 梁婠抽出手,抚上他的脸,正欲细说,马车停了。 青竹在外轻声提醒,军营到了。 宇文玦看她一眼,握紧她的手,低低一叹:“晋邺酒肆里,你说的话我都记得,这回你信我,可好?”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梁婠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好。” 宇文玦似是松了口气,随即揽着她起身。 第418章 果如传言 周军驻扎在郢川城外二十里处。 宇文珂攻下叶阳后,众人本以为他会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涂阳,谁想他竟一反其道,不但没有继续向前推进,反而调头转向郢川,驻扎在汾河旁,甚至还向周君请奏于营中完婚。 周君竟也允了。 马车还未驶入营地,就有迎接的人苦守等着。 下了马车,宇文玦负手立于人前,梁婠自觉与青竹站在一起,与其形容装扮无异。 刚站定,便听得朗笑声由远及近。 “齐王。” 有人面带微笑,昂首阔步走来,音声如钟、中气十足。 梁婠余光瞧过去。 来人中分束发,身着淄色裲裆,单手扶着悬于身侧的古剑,走路生风。 他生得器宇轩昂,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尤其是健硕魁梧的身材,瞧着强劲有力、气势逼人。 梁婠猜想,这应该就是传言中的宇文珂了。 稀奇的是,他大婚之日竟不着婚服,而是穿寻常的戎服。 晋国公宇文珂在周手握军权,又有不少支持者,很有骄狂的资本。 不过此次宇文玦是代表周君前来,饶是宇文珂再跋扈,有些表面的文章还是要象征性地做一做。 这边想着,那边就见宇文玦步态从容走上前。 “晋国公。” 他穿一袭紫色的华贵锦缎长袍,袍摆上绣着精美的龙凤虎纹,腰间还缀着一块古朴的白玉配,肌肤赛雪、乌发如墨,一身晏然自若的气度。 他声音远不如宇文珂的高亢激昂,却胜在低沉醇厚。 宇文珂态度很是豪迈热情,寒暄几句后,又问起旁边庆川治水一事,宇文珂到底是个武人,对救灾事项并不感兴趣,话题渐渐又扯回周君身上。 旁边还有不少人陪着,适时恭维几句,倒也瞧着融洽和睦。 梁婠垂首敛眉,默默跟在人后。 若非深知两人势同水火,还真以为他们是兄友弟恭的堂兄弟。 她更是惊讶于宇文玦,与宇文珂交谈期间,不管神情与口吻,还是其抛过来关于少时的刁钻问题,也是应付自如,就连皇室族亲里的家常亦不在话下。 若不是晨起时还看了他胸口处的伤疤,知道这个宇文玦是生在齐国、长在晋邺陆修,她怕是真要相信他一直生活在周国银岳府,是那个素不相识的齐王宇文玦。 梁婠一边暗暗惊叹,一边又觉得理应如此。 除了上皇帝与周君的外力之余,他自己确实是有底气的。 不然,宇文珂早就当众戳穿他的身份,又怎会费尽心思抓她、想从她这里下手。 思及此处,或许周君让宇文玦代为观礼也是另有深意。 梁婠眼眸微动,她一得空便去翻查书籍,想为他去除胸口处的疤痕,他却每每表现得并不在意,细细一想,周上皇帝前往行宫途中遇刺,根本是他一早设计好的,为得就是齐王会受伤,尤其是传闻里胸口中刀…… 混战中,别的黑衣人身份不好说,但有尉迟渊护在他身侧,那名能近身的刺客当真是宇文珂的人吗?还那么巧,偏偏就扎到胸口? 梁婠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眼睛盯着鞋尖,他的心思真的很深…… 一如他最初所言,他从不是心思纯良之辈,可现在的这种深,让人觉得陌生,还有点惧怕。 她从前不敢正视他的感情,除了报仇,也是怕有朝一日他会变成那个冷漠无情的陆太师,轻轻一个字,便叫鲜血染红泗水。 梁婠悄悄吸了口气,摇摇头,不会的,事实证明,这个陆修与那个是不一样的。 她应该信他。 从他答应放了危月就能看得出来。 想到危月,不知他是否在营中。 梁婠正默默盘算着,前头的人突然一停,她脚下收之不及,猝不及防撞上去。 梁婠吃痛捂住额头,再抬眸就见一众人都在看她。 本不欲惹人注目,这倒好,事与愿违。 还没站稳就要跪地请罪:“奴婢冒失,请殿下责罚。” “无妨。” 一只手伸了过来,很自然地握住她的。 梁婠半曲的膝直了起来,正要退后,却被他拉住。 宇文玦旁若无人地看一眼她额头,对宇文珂淡淡道:“这便是青棠。” 梁婠一愣。 青、棠? 顾不上惊讶,也顾不上疑问,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直看过来,上下打量她几遍,最后直盯着她的脸细瞧,意味不明。 梁婠从宇文玦手中抽回手,对着宇文珂低头行一礼:“奴婢见过国公——” “不是说了,以后不必再称奴婢。” 梁婠微微抬眸,看一眼身前的人,他语气甚是淡然,唯独面部线条柔和,饶是如此,依旧引得人窃窃低语。 身份不同,自称不同。 宇文珂如炬的目光从梁婠面上扫向宇文玦,哈哈一笑:“听得近来齐王身边有一婢女,与齐王同进同出,原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如传言呐!只是——” 他话锋一转:“只是齐王一向不近女色,我骤然听闻此事,还当是得了什么绝世艳色,想着今日必得好好瞧瞧,可这,这怎么看也不过中上之姿,甚至远不如我的几房姬妾……” 他摇摇头,又不无诚恳道:“齐王若是喜欢,不如我送你几个,夜里回去时只管带上。” 且不说今天是他成亲之日,就说当着众人的面说这话也显得轻浮,可偏偏他声音爽朗,听在耳里非但不觉得猥琐粗俗,反倒爽直洒脱得紧,好像真的快人快语、胸无城府。 梁婠敛着眉眼,对这种不客气的贬低,面上不见半分不悦。 她心里清楚,宇文珂这是故意存了试探的心。 “那倒不必。”宇文玦看一眼那伪装过的脸,极淡地一笑:“她的好,我一人知晓足矣。” 宇文珂扬扬眉,不置可否。 又引着众人往大帐去。 梁婠垂下头退后两步,小心跟着宇文玦。 期间有陌生的面孔在旁笑着接过话,说什么国公得了银岳府女郎作新妇,表面上看着给人送姬妾作人情,实则是惧内,苦于无处安置从前一群的莺莺燕燕。 宇文珂也不生气,大大咧咧地跟着一起说笑,看着没心没肺的。 谈笑间不知是谁又说起晋邺第一绮姝。 宇文珂目光不经意往这边扫一下,似笑非笑:“听闻那第一绮姝迷得齐君是神魂颠倒,赶明儿等我拿下晋邺,必得将人抓来好好瞧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销魂角色!” 有人笑着应:“不过,您这儿娶了新妇,怕是——” 宇文珂不在意笑笑:“不怕不怕,今日我便许下承诺,凡我帐下,谁人军功最高,来日那第一绮姝就归谁!” 第419章 营中喜宴 这话既嚣张又无礼。 暂且不说‘第一绮姝’是登不得台面的孟浪诨名,就说梁氏尚是齐国的皇后,即便是周君也不会在大局未定前当众口出不逊。 他若真是草莽出身也罢,可怎么说也是皇室血脉,真真切切的天潢贵胄,如此言行只会显得很没品。 然同行中有不少迎合之人,其帐下的军士闻此一说更是兴奋激昂,争相向他表决心、示忠诚。 宇文珂见他们如此,大笑不止,猖狂至极,好像明日就能取来齐君项上人头、擒获第一绮姝…… 梁婠垂着眸,面上无波无澜。 古人所言不虚,弱国无外交。现在别说无外交了,就连其君主皇后都被戏说羞辱,更何况普通臣下百姓。 梁婠想到那一坑将士的尸骸,一点儿也不觉得气愤,只心口难受得厉害。 她不过是被骂一骂、辱一辱,而他们却是死得毫无尊严…… 梁婠微微眯起眼,眼泪只能往肚里咽。 宇文珂被人煽动得正在劲头上。 “不知齐王是否抱憾啊?当初差一点就是你来领军……” 宇文珂说着扬起眉稍,看向清清冷冷的宇文玦:“不过,也不碍事,你只说看上谁,待我掳来送给你也是一样,唯独不能是第一绮姝!怎么着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嘛!除非我帐下拔得头功的将士肯割舍的话……” 说罢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又转头自顾自跟一众人说笑。 梁婠压根没有去看宇文玦,她很清楚,从他脸上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 一个人能对旁人的恶意挑衅无动于衷,要么是其知晓自身羸弱、早已麻木不仁,要么是其内心太过强大,言语上的攻击无异于过耳的风,丝毫激怒不了他。 很明显,他是后者。 梁婠始终垂着眼,但仍然能感受到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无意追究是谁在看她,或者说观察她。 宇文珂领着众人进了大帐,帐内倒是披红挂彩,是精心布置过的。 宇文珂坐于主位,宇文玦的案几设于其左侧,其余人则依次落座。 梁婠与青竹自觉跪坐在宇文玦后方。 宴席尚未开始,宇文珂示意身侧侍者,似是准备了歌舞助兴。 众人不由惊讶,军中一切从简,何来的舞姬歌姬? 宇文珂神色不无得意,对众人解释:“我行军打仗向来是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过——” 他偏过头,笑看宇文玦一眼,道:“要说还当真是得感谢齐军,你们也知道我活捉了温侯薛衍,接连大败齐军,因而也算要什么有什么,哈哈……” 梁婠眼睫微动,只怕不止是薛衍。 这场婚宴到底不简单。 “青棠。” 浅浅淡淡的一声轻唤。 直到众人目光再次投过来,梁婠才反应过来宇文玦是在叫她。 暗暗腹诽,为何不早点知会一声取了这个名字? 梁婠乖觉站起身,低眉顺眼的:“是。” 宇文玦微微侧着脸,黑眸深幽,与她对视一眼:“将主上的赏赐送去给新妇。” 听闻此言,旁边手捧瑶盘的青竹一并站起来,两人齐齐屈膝应声。 宇文珂象征性地谢过,倒是众人又一番恭维祝贺之词。 他也坦然受之,眼神更是有意无意瞟向一旁的宇文玦。 众所周知,周君曾颁下旨意,将银岳府女郎萧氏指给齐王。 这道圣旨不稀奇,毕竟齐王与萧氏本就是沾着亲,又从小养在府中。 何况,靖宁侯又是上皇帝留给齐王的势力,理应如此。 就在一众人静待两人大婚时,谁曾想突生变故,周君竟又颁了一道圣旨,将银岳府嫡女郎萧倩仪指给晋国公。 此举实在是出乎意料,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人尽皆知,靖宁侯萧栋只有一个嫡女萧倩仪,娇养膝下,如珍如宝。 现下周君两道圣旨,究竟是何意思,难不成一女许两人? 就在众人纳闷不解时,听得消息,原来靖宁侯萧栋除了萧倩仪,另生养一女,只是这个次女从小身体娇弱,怕养不大,因而从未对外公布。 周君圣旨里给齐王指的萧氏女郎,便是这个次女。 众人这才豁然雾解。 然而,渐渐也有人道听途说,称这萧氏女郎自小被靖宁侯宠坏了,与齐王定亲后,才发现其与晋国公早已暗度陈仓,皇帝与靖宁侯为安抚齐王,只好杜撰一个次女出来,也算兼顾几方颜面。 如此一来,银岳府的立场变得模糊不清。 也难说这是不是银岳府与晋国公暗中操作。 此事不简单,一时众说纷纭。 可对齐王来说,斯事体大。 先有争权之恨,后有夺妻之辱,因而齐王与晋国公势同水火一言,便也越传越盛。 今日,皇帝命齐王代表其来营中观礼,想必也为了化解二人之间的矛盾,更是为了做给暗自揣测、别有用心之人看的。 两国交战期间,最怕同室操戈,岂不是便宜了齐国? 说好听,齐王是代皇帝观礼,说不好听,齐王是被皇帝变相强制前来祝贺,不仅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婚礼,还得亲自送上贺礼。 想来去庆川治水也不过是一块遮羞布,到底汾河沿岸的水患,也不是今年才有。 众人瞧着想着觉得有理。 不论是看重也好,还是忌惮也罢,究其原因,晋国公的实力是让皇帝也不敢小觑的。 两相对比,再看齐王,弱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终究难成气候。 如此面无表情坐着,怕是心里指不定有多苦呢。 再投去的目光,诚然是抱着看戏不嫌事大的心,可其中也多少带了丝同情与怜悯。 梁婠与青竹上前两步,宇文珂叫人带她们去青庐。 奇怪的是,不是一旁侍奉的婢女,而是另有其人。 等人的工夫,宇文珂笑着解释:“齐王既然让最受重视的青棠亲自送礼,我也不能随便打发个人带路。” 说话间,有温婉女子从帐外款步入内。 上穿橡粉广袖襦,下着橙花间色裙,梳着流苏髻,缀以珠翠步摇,含春粉面染了鹅黄。 她身段绰约,走起路来婷婷袅娜、风姿摇曳。 甫一出现,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倒不是说她长得如何花颜月貌,实在是其通身的气派,自有一段风流旖旎,与素日所见女子不同,且不说尚在军中,即便放在佳丽颇多的皇宫,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 女子上前盈盈一拜,微微抬眉,嫣然含笑。 “云姬,拜见国公、齐王。” 第420章 一面如旧 原以为她行动处已足够惹人,殊不知真正拿人是这把好嗓子。 娇中带妖,柔中带媚。 席间有人眸中闪过艳羡之色,与邻座人会意的表情跃然脸上,眼神暗自交流,饶是这般听在耳里,都令人骨软筋酥,更不消说换个场合该如何蚀骨…… 如此娇娆的声音却惊得梁婠一激灵。 若不是正对着陌生面孔,她几乎以为是—— 梁婠垂垂眼,敛下情绪。 宇文珂坐于上方自是将一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眉宇间难掩得意之色。 他指着穿雾山蓝的女子,高声笑道:“云姬啊,这是齐王的宠婢,你亲自领着去见夫人,万不可怠慢!” 云姬对着宇文珂甜甜一笑:“是。” 再看眼前束肩敛息的女子,不无错愕:“这位便是传闻中……” 一脸困惑不解,话虽没说完整,可在座的都心知肚明。 传闻中与齐王出双入对的婢女。 竟如此平平无奇? 眸中的失望丝毫不加掩饰。 可出于礼貌,脸上还是笑着客套:“果真出落得……文静……素雅……” 下方不知谁扑哧一声,似乎是没憋住笑。 大家心领神会。 投向齐王的目光,愈加同情。 破天荒宠爱的婢女,比不上人家随便一个姬妾的小手指。 真是可悲。 梁婠浑然不觉各种目光,微微抬脸,弯起眉眼:“多谢云姬夸奖,还劳烦你带路,主上的正事要紧。” 寡淡的脸上一双眸子乌黑透亮,笑起来真诚纯然,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别人的明夸暗讽。 自打她出现,就默默跟在人后,始终俯首低眉,若非晋国公主动问起,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 可现下忽然站在人前展眉一笑,明明姿色普通,可这不卑不亢、纯一不杂的模样,又有她的可爱之处。 两人站在一起,细瞧之下,一个是穷工极巧的金器,一个是未经雕琢的籽料。 倒也不能说籽料不好…… 梁婠说完又垂着头。 呆里藏乖。 云姬盯着女子的眼眸冷了一下,对着宇文珂微笑道:“妾去去就回。” 宇文珂看她一眼点头。 云姬领着梁婠与青竹就要离开。 忽然,沉默许久的宇文玦瞧一眼低头谦顺之人:“赏赐送到便回来。” 梁婠脚下步子一顿,看他:“是。” 本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可此情此景由齐王说出来,不得不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看来传言不虚,齐王当真宠爱此婢女。 宇文珂盯着雾山蓝的背影皱眉,他见过梁氏的画像。 可这个婢女究竟是梁氏伪装的,还是宇文玦故意推出来迷惑人的? 有些辨不清。 倒是不能轻举妄动了。 宇文珂移眸看向一旁饮茶的人,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当真是各花入各眼啊,真没想到我们的齐王好这口。” 宇文玦放下手中茶盏,眉眼未抬:“宁要璞玉一块,不要顽石一筐。” 众人吃了一惊,心下诧异之余,又不禁瞥向主座上的人。 宇文珂笑声一滞,很快又被更大的笑声取代。 帘帐外,梁婠跟着云姬往青庐去。 云姬在前面带路,梁婠与青竹跟在后面。 前面的人故意落了半步,转头看她:“不知怎么称呼你?” “青棠。”梁婠微笑回答,语气如常。 云姬眼睛瞧着她的脸,挑挑眉:“这是你的本名吗?” 梁婠摇头:“是殿下赐的名字。” 云姬笑了笑,面上一派的温和:“那你本名是什么?听着口音不像周人呢。” 梁婠惊讶瞪大眼:“云姬说得是,我确实不是周人,难不成你也是齐人?” 云姬眸子一沉,抿唇笑了起来:“我啊?不是周人,也不是齐人,只是国公的人。” 梁婠一愣,又点着头颇有感慨地应道:“云姬说得是。” 云姬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不再多说,回过头去继续带路。 梁婠微微抬眼,盯着前面人的侧影瞧。 很像。 别说名字身份可以造假,就连面容也可以造假,但有些细枝末节自己看不到,旁人却瞧着一清二楚。 云姬小巧而圆润的右耳后,有一个很小的凹处。 梁婠轻扫一眼,无声笑笑,垂下眼帘。 若是没猜错,她们都在装,只不过,就看谁先装不下去。 梁婠正思索着,却听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等等。” 行走的几人停下脚步,不由回头看过去,是一个戎装男子,长得峨眉星目、挺鼻薄唇,英气逼人。 梁婠从未见过,不认识,但见青竹行礼,便也跟着照做。 “世子。” 世子? 梁婠又往男子脸上看,是与萧倩仪有几分相像。 应该是靖宁侯世子萧景南没错了。 云姬从她们身后走上前,不着痕迹地笑着拦住萧景南的去路:“世子怎么不在大帐饮酒,来这里是有何事?” 萧景南看都不看她一眼,绕过她走到梁婠面前:“青棠,可否借一步说话。” 梁婠着实惊讶,疑惑抬眼,视线相交,他星眸中掩着不明情绪。 云姬皱起眉头,带笑的眼眸冰冷:“这怕是不妥吧?青棠还要去给——” 梁婠笑道:“无妨,主上与殿下的赏赐,青竹一个人也可以送,我同世子站在这里说几句话。” 云姬略一犹豫,她只有一个人,看顾得了这边,看顾不得那边,谁知他们是否有别的打算。 莫不是想要声东击西? 压下心底的冷笑,语气很是体贴温柔:“这样吧,我与青棠在旁边等你。” 梁婠笑着点点头:“好啊。” 又对萧景南道:“世子可要长话短说。” 说罢,跟着萧景南走到道路的另一侧。 云姬和颜悦色地与青竹交谈,好像极有耐心地等着,实则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梁婠余光扫一圈周围:“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萧景南点点头,面色不变,言语带了迟疑:“请问你是——” 梁婠唇角轻抿:“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子想要我带什么话给女郎吗?” 萧景南闻言一愣,怔怔看着面前女子,垂下眼摇头:“请您帮我看看她现在到底如何,她已经很久不肯见我了。” 第421章 相处欢合 青庐前有士兵把守,见到云姬很是恭敬。 梁婠目不斜视,只做不见。 云姬偏头对梁婠笑了下,状似无意:“夫人出身矜贵,国公甚是爱重。” 梁婠回以一笑,并不接话。 有人掀起帘帐,梁婠跟着云姬入内。 红纱帐配着花烛喜字很是喜庆。 有红妆女子盖着喜帕,静静坐在床榻上,就算来人也没能引起她半点注意,好像一方喜帕隔出了两个世界,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浑然不觉。 帐内伺候的两个婢女见到云姬,自觉退下。 云姬温柔的对着床榻上的女子一拜,恭敬有礼。 “夫人,齐王殿下奉主上之命前来给您送赏赐。” 梁婠没上前,就站在原地对着萧倩仪抬手一礼:“奴婢青棠,见过夫人,特来给您送上贺礼。” 端坐的人沉默片刻,哼笑一声,便再无下文。 既不屑又冷漠。 梁婠蹙了蹙眉,她只见过萧倩仪一次。 可一次足令人印象深刻。 酒肆的雅室里,萧倩仪一身红衣红裙,拎着长剑破门而入,高昂的下巴、倨傲的眼神,整个人张扬美丽、艳光四射。 可眼前这个…… 不过短短几个月,状态相去甚远。 难不成这是个假的? 梁婠与边上的青竹对视一眼。 青竹与萧倩仪是相处过的。 青竹神色不动,梁婠心中了然,确定是萧倩仪。 只是—— 云姬脸上有些不自然,转而看向梁婠,尴尬笑笑:“夫人应是有些疲乏,东西既然送到,我们就别打扰了,再说齐王还在大帐等你呢,国公也不许我怠慢你。” 梁婠嘴角挂上笑,微微颔首:“好。” 完全一副不强求的样子。 对着萧倩仪一拜:“奴婢这便——” 话说到一半,榻上的人猛地站起身,一把扯掉喜帕,眯着眼直直走过来。 几人皆是一惊,青竹更是快一步挡在梁婠身前。 云姬扫一眼,自觉让到一边,站在角落里不露声色看着。 梁婠坦然指着青竹手上的瑶盘,面带微笑继续道:“这妆奁是——” “你说你叫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婚,萧倩仪今日化了很厚重的妆,花钿、鹅黄、斜红层层掩盖下……几乎叫人认不出她原本的长相。 可从身形和眼睛看来,她不仅消瘦了许多,还瞧着十分憔悴。 梁婠退后一步,睁大眼睛,露出怯意,先看看萧倩仪,再看看云姬,有些无措:“夫人这是——” “夫人?”萧倩仪丢掉手里的帕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青竹一个闪身拦在萧倩仪面前:“国公夫人这是做什么?” 声音很冷。 萧倩仪顿时定住,目光慢慢落在身前挡住自己的人面上。 “青竹,你知道吗?你的那一声夫人,叫我猜测了许久,委实没想到——”她扯着嘴角笑了,“委实没想到啊……” 萧倩仪没有推开青竹,也没有继续往前走,眼睛重新看了过来,瞧见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皱了皱眉头,带了嘲讽似地问青竹。 “这就是宇文玦的新宠?” 青竹正色:“请国公夫人注意言辞。” 萧倩仪嗤笑一声,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又要朝梁婠走近。 青竹手一转,单手托着瑶盘,腾出一只手拽住萧倩仪。 “请恕奴婢无礼。” 萧倩仪变了脸色,努力想挣开,可是完全使不上劲儿。 “青竹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能对国公夫人无礼?”云姬一见慌了,上前就要将人拉开。 梁婠眸光一凛,抢先一步拉住萧倩仪的另一只手:“青竹,快放开夫人,夫人没有恶意的。” 云姬很是不悦:“你们这是作甚?” 她说着,似是向门口眼神示意,方才退出去的婢女又走了进来。 梁婠与青竹交换眼神,不等婢女与云姬动手,率先松开萧倩仪。 梁婠抬手行礼:“都是误会,还望国公夫人原谅。” 青竹虽低下头,却并不道歉。 萧倩仪被两个婢女扶住,可她很抗拒,不耐烦将人甩开,只盯着梁婠。 “你刚说你叫什么?” 梁婠静默瞧着,从第一次见面就能看得出来,萧倩仪喜欢宇文玦,可那种喜欢是很坦荡的喜欢,甚至自己故意拿话激他的时候,她会替他不平、为他辩解,但是现在…… 云姬在一旁适时柔声劝解:“夫人,青棠也是受齐王殿下之命——” “我在跟她说话,有你什么事儿!你给我出去!”萧倩仪冷冷地望了云姬一眼。 转脸又看梁婠:“青棠是吗?” 梁婠正正望着她:“是。” 萧倩仪审视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扫视几遍,垂头笑了,笑得笑得,再抬头眼眶微红。 “《古今注》说:“欲蠲(juān)人之忿,则赠之青棠,青棠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 她笑着点点头:“青棠,合欢。” 萧倩仪收回视线,弯腰捡起地上的喜帕,转身摇摇晃晃走向床榻,口中喃喃咀嚼青棠这个名字。 “你知道吗?银岳府里种满了合欢花,”她回眸笑了笑,“那是我阿父种给我阿娘的,寓意相处欢合,白头偕老。” 青竹、青棠。 青棠,合欢? 梁婠错愕。 虽知青棠是合欢别称,但只当他是依着青竹的名字顺口一说,并没深想。 更没想到竟与银岳府还有关系。 梁婠顾不得猜想宇文玦的用意,只盯着萧倩仪心惊不已,她的状态很不对,可碍于云姬在旁,即便想询问也不能。 “相处欢合,白头偕老……相处欢合……白头偕老……白头偕老。” 萧倩仪边哑笑着边替自己盖上喜帕,倦极、累极,一手扶着床榻,慢慢坐下身,就像她们最初进来的时候那般。 “你们走吧,我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什么人也不想见。” 萧倩仪低着头再不做声。 梁婠皱起眉头,动了动唇,余光瞥见云姬正在看她,欲言又止。 云姬对伺候的婢女叮嘱几句,又对梁婠道:“咱们还是走吧。” 如此,梁婠也只得作罢。 出了帐子,云姬又回头往青庐看一眼,轻轻一叹:“这萧女郎性子还真是古怪!” 梁婠瞧着眼前既虚伪又陌生的脸,指甲戳进掌心。 冯倾月,你真歹毒! 第422章 出其不意 梁婠松开手掌,也跟着往后看一眼,眉尖轻蹙,拍着胸口道:“听闻国公夫人武艺精湛,方才我真怕她对我动手呢。” 云姬笑着瞧她一眼:“夫人近来身体欠安,今日也是强撑着行礼,我看咱们还是快点回筵席吧,免得国公他们等急了。” “好。”梁婠心有余悸,轻叹道:“还是云姬性子好相处。” 云姬眯眼一笑。 还未迈进营帐,便听得里头调丝弄竹之声。 再一入内,里头正是妙曲清歌,中间的空地上有一群娇俏的女子,个个绛绡彩袖,翩跹而舞、风流可爱。 云姬一出现,主座上的宇文珂笑着冲她招手。 “夫人如何?” 云姬自然而然坐去他旁边,笑吟吟地:“国公放心,夫人还让妾转告您勿要怠慢远客。” 宇文珂拍拍她的手:“好好好!” 转而又笑着招呼席间宾客。 梁婠垂眸自觉退去宇文玦身后,经过他时却被拉住。 梁婠看他,众目睽睽之下,这么—— 目光相触,梁婠若有所悟,顺从坐在他身侧。 宇文玦给她倒了杯茶,又亲自为她布菜,一切熟练而自然,像是平时做了无数遍。从头到尾没有一言半语,却处处流露神会心契。 这无疑引得众人侧目,宇文珂更是瞧在眼里,与云姬眼神交汇。 云姬忽而笑道:“刚刚我才知晓,青棠是齐人呢。” 软糯的娇声咬字清晰。 齐人? 气氛冷了一下。 梁婠不以为然,含笑放下杯子看过去:“不过是从前罢了。” 众人微诧,皆往那极不出彩的一张脸看去,再瞧她平平静静的模样,又思及两国交战期间俘获一名齐女也算正常。 梁婠又道:“像我们这种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顾上的也就是自个儿的小家。” 说罢,偏头看一眼旁边神闲气定的人,含羞带俏的,最后视线又对上云姬,眨眼微笑:“云姬说自己不是齐人,也不是周人,只是国公的人,想必也是同理吧?” 云姬笑靥如花,可梁婠没忽略她眼底的冷芒。 “世人皆知,齐国女子善作歌舞,”她稍作停顿,指着中间起舞的女子道:“哦,对了,她们正是齐人呢。” 云姬笑问:“不知今日我们可有眼福,一睹青棠的风采?” 宇文珂颇为期待看向宇文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齐王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啊!” 梁婠嘴边噙笑。 自古妾婢便是娱人悦己的玩意儿,越是贵戚权门越是如此,以歌舞娱宾客是再正常不过的。 在场无人觉得不妥,反而饶有兴趣,都想见识一下这个其貌不扬的齐女是如何获宠的。 冯倾月想拿跳舞来试她,无论跳得好与坏皆是羞辱,还能验证她到底是不是梁婠。 梁氏善歌舞不是秘密。 梁婠佯装苦恼看一圈众人,又十分歉疚对宇文玦道:“殿下知晓我不擅此道,不过——” 话锋一转:“云姬若是肯不吝赐教,我倒是愿意跟着学一学,试试看,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她一说完,众人兴致更高,这青棠其貌不扬,就算跳得再好,哪有这个千娇百媚的云姬吸引人。 能有机会欣赏晋国公爱妾的舞姿怎么不好呢? 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向宇文珂和云姬。 云姬勉强笑笑:“妾——” 宇文珂笑了几声,看她一眼:“去吧。” 云姬只得站起身,脸上挂笑,藏着恨意的眼睛盯着梁婠:“那么青棠——” “胡闹。” 宇文玦就在梁婠要起身的时候,冷着脸将她揽住:“你当大周齐王的侧妃是什么?” 别说云姬身形一僵,就是余下人皆是目瞪口呆,仿佛是听错了。 皇室内尚未有过未娶正室,先纳侧室的先例。 梁婠拧眉看着面有不悦的人。 宇文珂率先回过神:“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玦目光淡扫一圈,轻轻一叹,语气颇为无奈。 “此次庆川治水救灾一事上,青棠功不可没,主上已册封她为我的侧妃,只是她一向不喜困于后宅,因而水患一事了结前,我便没对外言明,可想她这会儿又要胡闹。” 梁婠不可思议盯着宇文玦,有些不确定他是随口说的,还是真有其事。 但到底事关周君旨意,他断不可能大庭广众下编造虚言。 可这究竟是何时的事,这么些天了,他压根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儿。 若非事出突然,他是准备继续瞒下去? 宇文玦瞧着呆呆愣愣的人,墨玉一般黑眼珠带了笑意,将剔了刺的鱼肉夹到她瓷碟里。 “你若是真喜欢这些,待回府咱们也养上几个舞姬,关起门来随你怎么闹,在外面可不许!” 目光交接,他是认真的。 梁婠望着他的眼睛,瞬间红了脸,难得乖巧点点头:“好。” 宇文玦这才又看向瞠目结舌的一众人,神色淡然:“不敢扫了大家的兴致,你们继续。” 众人一边窃窃低语议论着,一边又看向站在地中间的人。 云姬尴尬至极,像失了魂魄的木偶呆立许久,好一会儿才忍着心底的恨强颜欢笑。 宇文珂压根没往云姬那边看一眼,大笑着端起酒杯对邻桌的宇文玦,话中有话:“齐王总是能出其不意,带给人惊喜!” 宇文玦不紧不慢端起酒杯极淡一笑,未置可否。 很快,大帐内的人都被云姬的舞蹈吸引,一边赞叹连连,一边对宇文珂说些恭维的话。 酒过三巡,众人兴致仍浓,有人借着酒劲笑问宇文珂讨要舞姬。 梁婠埋着头,乖乖吃着瓷碟里的食物,几乎没看两眼中间跳舞的人。 冯倾月舞艺如何,她太清楚不过了。 感受到旁边人的目光,梁婠偏过头:“为何不告诉我?” 宇文玦垂眸一笑:“你不为我考虑,我还不能为自己筹谋?” 梁婠张了张嘴,无从辩驳,眼眸一动:“那我明天再换张脸呢?” 宇文玦眉尾轻挑:“随卿。” 想到萧倩仪,梁婠脸上没了笑容,刚要开口,却听得有人提议,说帐内气闷,不如去演武场比试一番。 宇文珂朗笑着应了,扭头问宇文玦:“齐王意下如何?” 梁婠低下头,这哪儿是婚宴。 分明是鸿门宴。 第423章 活人猎场 众人闷在大帐许久,乍然来到空旷的演武场,清风扫面,吹得微醺的人清醒不少,一个个竟比方才还要兴致勃发。 周宇文氏是地道的鲜卑,从来尚武。 梁婠是知道的。 说是演武场,瞧着却比平时所见大好几倍,更像是猎场。 她默默跟在人后,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宇文珂穿的戎服。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兴许他在军中成亲本就是幌子。 演武场上早有准备,远处的空地上竖着不少射棚,边缘处还有不少马匹。 另有士兵驱赶着被绳子绑成一串的人,乌泱泱的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活人猎场。 这个场景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毕竟上辈子跟着高潜也没少见识。 梁婠定定看着,心头止不住发寒,那些被绑住的应该都是齐人。 或将士,或平民。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原也是这当中的一个。 还是宇文珂特意为宇文玦准备的。 只不过情况有变,她这个本该在今日才出场的人,提前被宇文玦找到,并以宾客的身份来参加他的婚宴,还变成了齐王侧妃。 梁婠瞧着前方的权豪势要,胸口闷闷的。 普通人的性命在他们眼里贱如草芥,而敌国的俘虏是连草芥都不如。 宇文珂昂首挺胸站在最前面,笑着对一众人讲游戏规则,又道方才那些美丽的齐女将会作为奖品赏给众人。 说罢命人速去准备。 他又转过头补充:“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有人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更有甚者笑着提前预定奖品。 宇文珂哈哈大笑,目光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瞟。 梁婠手脚都是凉的,视线投向身穿紫衣的人。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宇文玦偏过头往她这边看过来。 梁婠沉默瞧着他,懂他眼里的意思。 如果她要动手,他是会陪着她一起的。 梁婠慢慢垂下眼。 这一切本就是宇文珂与冯倾月布好的。 这是宇文珂的军营,他们只有这么几个人,根本没有胜算。 她若是忍不住动手杀宇文珂,正好给他提供一个除掉宇文玦的机会。 还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的,梁婠握紧拳头,忍恨吞下眼泪。 宇文珂领着宇文玦等人去选马。 梁婠望一眼他们远去的背影,跟着云姬往看席行去。 青竹寸步不离跟着她。 云姬微微扬眉:“侧妃还真是沉住气呢。” 梁婠面色淡然:“还好。” 既然表明身份,她就是齐王侧妃,也不必再做小伏低。 云姬看她一眼,眼底隐隐生出一丝冷意。 看台的位置很高,就是坐着也能看清整个演武场。 梁婠坐下身,盯着面前案几上摆放的果品糕点,只觉得恶心反胃。 她面上不露半点情绪,只垂眸握着手中的茶杯,可半天也不见饮一口。 云姬一边啜着茶,一边时不时说上两句话。 打量的目光从未离开过。 忽地,一声号角响起。 梁婠浑身一颤,心揪得紧紧的,压下心底的恐惧,掀眸看过去。 远处的空地上,那群被缚住的人早被放开,此刻像一群鸟兽,被驾马的权贵驱着四处逃窜。 瞬间,满场子都是钻心刺耳的嚎叫、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如人间修罗场。 宇文珂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梁婠眼睁睁看着他从背篓中取了一箭又一箭,每一支射出去,都是一个生命了结。 她只敢盯着宇文珂看,根本不敢往那个紫色的身影看一眼。 手脚冰冷得几乎已经冻住,即便杯中的茶水滚烫,她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云姬瞟梁婠一眼,幽幽笑着:“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可惜啊,我不会骑马,也不会狩猎,不然,定要下去同乐。” 梁婠慢慢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笑:“云姬脸长得这么美,沾上血或许就不好看了。” 云姬勾唇一笑:“那也未必,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浴血牡丹倾城色,想来就是浇灌了鲜血的花朵才开得娇艳吧?不知侧妃可听说过?” “是吗?”梁婠睁大眼一无所知,摇头道:“看样子,我远不如云姬见多识广。” 云姬笑笑:“侧妃谦虚了。”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刺耳的叫声渐渐听不见,迎面而来的风都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梁婠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唯恐前一刻开口,下一刻就会吐出来。 云姬坐在一旁,目光不瞬地盯着她瞧,似笑非笑:“侧妃真是了不起,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竟然面不改色。” 梁婠抿唇笑笑不做声。 说话的工夫,逃窜的已经不剩几个人。 云姬皱起眉,低声道:“侧妃,齐王是不是身体不适啊?” 梁婠一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紫色的人坐在马上有些不稳当。 她顾不得多想,站起身直往高台下去,青竹追在身后。 场地很乱,有倒在地上的死尸、有逃窜的活人,还有驾马的猎手。 等梁婠走下高台,宇文玦已经驾马行至场地边缘。 他面色苍白,胸口的衣襟隐有血迹。 梁婠迎上去,将人扶住。 宇文玦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宇文珂见状追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齐王这是牵动旧伤了?要不要我传军医看看啊?” 梁婠望一眼那高头大马上的人,垂了垂眼帘,忍下恨意。 宇文玦捏捏她的手,淡淡道:“我没事。” 宇文珂关切十足:“那可不行,万一有个好歹克不成,快传军医!” 有人领命离去。 宇文珂长叹一声,不无可惜:“真是遗憾,咱们这游戏才进行了一半。” 梁婠歉意笑笑:“国公也知道,殿下曾遇刺受伤,旧伤总是反复,本不能再动武,可今日为了不扫众人的兴致,也真是舍命陪君子。” 宇文玦道:“是我技不如人,甘愿认输。” 宇文珂鹰眸犀利,摇摇头,提唇一笑:“知道的呢,是齐王身有旧伤,不能继续,不知道的呢,还以为咱们齐王对俘虏心有不忍,故意放水!” 他正说着话,有人走上前,恭敬道:“国公,人已经带到。” 宇文珂别有意味看梁婠一眼,叹道:“真可惜,方才是热身,现在才是正式开始。” 梁婠移眸看过去,眼眸一缩。 第424章 杀心已现 又有人被带上来。 摆明是给她准备的。 梁婠唇边牵起几不可寻的冷笑,从宇文玦掌心抽回手,后退两步稍稍欠身,看起来低眉顺眼的。 “既然殿下身体不便,那不如由妾代劳,国公看这样可好?” 在场几人均变了脸色。 宇文珂定定瞧着梁婠,愣了许久,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审视的眸光带了疑惑。 “侧妃还会骑射?” 梁婠抿抿唇:“不敢说会,只略知皮毛。” 宇文玦眉头轻蹙,沉下声:“不许胡闹。” 宇文珂盯着梁婠半信半疑,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个圈,倏而大笑起来:“齐王不要这么小气嘛,让咱们也见识一下侧妃的马上英姿。” 说着命人备马拿弓。 梁婠忽略宇文玦看向她的目光,冲着宇文珂抿唇一笑。 就是这一笑,让原本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出现了本不该出现的光彩,有一瞬的惊艳。 云姬已从高台上走下来,软言相劝。 “侧妃不要勉强,这骑马射箭啊,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受了伤,没得让齐王担心。” 略一顿,看向宇文玦:“您说是吧,齐王殿下?” 宇文玦眸光平静,不置一词。 有侍从牵着马匹走上前,呈上弓箭。 梁婠微笑拒绝:“不必这么麻烦,妾用殿下的就好,输赢也算殿下的。” 她才不信冯倾月。 梁婠看一眼宇文玦,他眼神松动,知道他这是允了。 更知道这允诺的深意。 梁婠这才走向他身后,在一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轻盈一跃,翻身跨上马。 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身前的几人表情各异,唯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出声称赞。 宇文珂皱眉看向同样惊讶的云姬,从未探得消息说梁氏会骑射。 难不成这真的是假的? 梁婠无视他们的表情,微笑坐在马上。 她与冯倾月会什么、不会什么,彼此都很清楚。 梁婠一手握住缰绳,一手伸向宇文玦,问他要弓箭。 宇文玦亲自帮梁婠系上箭袋,又将弓递给她,认真道:“输了也不妨事。” 梁婠眼眶微酸,心里涩然,冲他笑笑:“好。” 宇文珂恍然醒悟,唇边露出诡谲的笑,这是要伺机对自己动手吗? 他暗暗眼神示意云姬,一有不对立马动手。 有随侍躬身上前:“国公已准备好。” 梁婠再望过去,先前的死尸已被人清理,新带上来的人已被轰赶到中间。 她收回远眺的目光,扬唇笑了下:“国公可别让着妾。” 话音一落,提起缰绳,双腿用力夹紧马腿,轻呼一声,马儿飞奔起来,再看,已冲出好远一段距离。 宇文珂扯着缰绳调转方向,瞧一眼远去的雾山蓝背影,对宇文玦笑得意味深长:“期待侧妃的惊喜。” 说罢,驾马追上去。 另有侍从领来军医,宇文玦完全不予理会,眼睛只注视着远处骑在马上射箭的女子。 明明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却能清晰看到她握箭的手在轻颤。 可偏偏射出去的每一箭又快又狠,直中要害,精准地了结每一个锁定的目标。 不消一会儿,纯熟精湛的技艺赢得场上场下一片叫好声。 着实没想到如此其貌不扬的女子,骑射风姿直叫人惊艳折服。 马背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为这个血腥游戏精心设计的。 静心细想,又觉心惊,寻常女子见此场景哪个不是神魂俱颤,可她却像玩了无数次,优美的姿势、娴熟的技巧,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宇文玦微微眯起眼,紧紧抿住的唇勾出凌厉的线条。 无人知晓那射出去的每一箭,都狠狠插在他的心上,痛入骨髓、血流如注。 旁边的云姬瞪着眼睛,看傻了一般,那是薛氏一族,就连梁婧也人在其中…… 她竟如此不管不顾。 若非近十年的熟识,几乎真要以为那人不是梁婠。 云姬脸上神情不定。 一声号响,时间已到。 梁婠最后一支箭也射出去,一箭穿心,快狠准。 耳畔的风,呜呜咽咽地刮过,像人死前最后的哭声。 她驾着马往回跑。 宇文玦沉着眼直迎上去。 视线只在空中短暂相触,却击中了最深的心底。 宇文玦在众人的注视下牵住马,将人抱下来,握住她的手,像冻僵了一般,冷透了。 梁婠轻轻扯动嘴角:“你信我,我也信你。” 宇文玦眯起眼,将她抱得紧紧的,胸口钻心的疼。 “侧妃好箭法!真叫人大开眼界!”身后有人驾马而来,朗声笑道。 梁婠闭起眼缓了缓,再从宇文玦怀里退开,扭头看过去:“只是秀而不实的花架子。” 宇文珂从马上跳下来,将弓丢给一旁的随侍,盯着梁婠又惊又奇,颇为遗憾。 “不知侧妃的骑射之术师从何处?” 梁婠身体一僵,淡笑:“不过山野猎户,不值一提。” 宇文珂瞧着平淡无味的脸,脑海中忽然浮现画像上的人,若是那张脸配上这骑射该是怎样的摄人。 可惜了。 云姬心惊肉跳,宇文珂分明已经相信她不是梁婠,甚至还遗憾她不是梁婠。 她死死咬住唇,就该让梁婠顶着这张脸死了。 梁婠心头潮潮的,忍下反胃,看着紫衣上的血迹,对宇文珂道:“还请国公允许妾陪殿下去更衣。” 宇文珂淡淡扫一眼面前的人,眸中精光一闪:“云姬,没看到侧妃脸上沾了血?” 宇文玦不言不语,眸色极深。 云姬沉下的心一提:“国公放心,妾已经备好更衣的营帐。” 宇文珂看一眼天色,转头又笑着对众宾客道,待昏行后,再送上舞姬。 众人说说笑笑地应了,完全看不见不远处的场地上满是死尸与血迹。 宇文玦揽住梁婠跟着云姬去营帐。 天已经暗了下来。 云姬在门口驻足,笑微微的将两人请入帐,又命军医为宇文玦包扎伤口。 饶是有青竹与渊守在帐外,梁婠还是紧盯着军医。 宇文珂这是不让人查验一番宇文玦的伤不放心。 宇文玦除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余下皆是配合。 军医包扎完便去赴命,云姬带着侍女端来清水和干净的衣物。 她本欲留下亲侍,被梁婠婉拒了。 帐内只剩他们两人。 梁婠正要开口说话,不想宇文玦手一伸将她搂进怀里,俯下头就吻她。 梁婠半合半睁的眼瞥见帐上有晃动的人影子,索性跨坐在他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努力回应。 宇文玦托着她的后腰将人放倒,倾身覆上,唇也不再满足于现状,而是慢慢移向她的脖颈。 梁婠喘息去吻他的耳朵,声音低不可闻。 “他要杀你。” 第425章 长夜飞驰 宇文玦吻得忘情,若不是低哼中一句话,真以为爱欲上头。 他说:“我内力尽失。” 梁婠浑身僵住,瞪大眼睛怔怔望着头顶的帐子。 脑中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 一想到宇文玦倘若变成萧倩仪那般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不尽的恐惧漫过心头。 定是宇文珂在餐食中做了手脚。 回想从席间到方才这么长的时间里,宇文玦愣是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全然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破绽,梁婠只觉不可思议。 但凡他在演武场被看出来,宇文珂都不会就此作罢。 更何况,他就不怕自己一时冲动对宇文珂动手吗? 那他就只能陪着她一起死。 竟然还敢跟个没事的人一样,同她说什么输了也无妨。 当初,明知茶中有药,她倒一杯,他饮一杯。 而今,又是如此,他的生与死全在她一念之间…… 梁婠用力抱紧他,发狠咬他:“疯子。” 宇文玦埋着头低笑一声,将人搂得紧紧的,不停地亲吻她:“别怕,席间我会让他们先送你离开。” 是,只要他在就够了。 毕竟,宇文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杀他。 梁婠心脏猛的一缩,用力将人推倒,翻身压上去,低下头边瞪他边吻他。 “不行,你说的相处欢合、白头偕老,不许反悔。” 宇文玦平躺着扶住她的腰,任由她四处点火、胡作非为,眼里有细微的光芒耀动。 “好。” 梁婠鼻子一酸,停下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是不是我要你的命,你也说好?” 宇文玦望着她的眸光柔和,安静地笑。 那年南苑里,他说,这世上除了你,别人杀不死我。 身、心、命,他早就给她了。 梁婠眼底涌动,笑着看他:“我只要你的身和心。” 宇文玦怔了怔,苍白的面上倏地一红:“好。” 神色赧然地看一眼帐上印出的人影子,手一伸将人拉下来,嘴唇贴上她的耳朵。 “这可是你说的。” 梁婠一惊,还以为他真要当着他们的面…… 不料下一刻,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 “水要凉了。” 梁婠会意,从他身上起来前,吻住他的唇,宇文玦一愣,有东西滚进他的肠胃。 梁婠笑了笑,恍如不觉地走去铜盆前,沾湿巾帕净面洗手。 几番擦洗,少了脂粉的妆点,露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可也只能算得上清秀。 待她擦洗完,又帮宇文玦净面。 等一切收拾妥当,梁婠再往那边瞧,人影已经不见了。 梁婠垂眸笑笑。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女子悦耳的说话声。 “侧妃?” 是云姬,不,应该说是冯倾月。 冯倾月不仅没有死,还成了宇文珂的宠妾心腹。 梁婠回过头与宇文玦视线相交,心领意会。 这边轻应一声,那边冯倾月就带着人走了进来,不想两人竟还穿着原来的衣服,不由惊讶。 这般如何去席面? 冯倾月问:“请问殿下,是哪里不合适吗?” 宇文玦抿唇静坐着,面上冰清水冷的,并不言语。 冯倾月只好看向梁婠。 梁婠歉意笑笑:“衣服上的熏香闻着有些奇怪。” 奇怪? 冯倾月皱了皱眉,示意婢女去检查。 两个婢女闻此,疑疑惑惑去拿瑶盘上的衣服,只敢小心揪住一角,低下头嗅了嗅。 眨眼间,两人毫无预兆地齐齐软倒在地。 冯倾月脸色一变,扭头就要喊人,猛地一阵刺痛,整个人摔了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梁婠蹲下身,拔下银针收起来。 宇文玦只看了她一眼,眸光幽深一片,起身往门口去。 梁婠未有察觉,扒下冯倾月身上的外衫套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尉迟渊突然探身进来,走到冯倾月面前一剑就要砍下去,宇文玦并未阻拦。 梁婠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尉迟渊不解:“夫人?” 梁婠看向宇文玦:“她若死了,宇文珂会拿此事做文章,今日我们能全身而退就好,再者留着她还有用。” 得到默许,尉迟渊收起剑。 青竹已在外等候多时,不停张望着营地四处巡逻的士兵。 天已经黑下来了,正值守卫交接之际。 尉迟渊在前面带路,宇文玦紧紧握住梁婠的手跟在后面。 梁婠一颗心提得高高的,小心翼翼的回头看,这个时候宇文珂应该在与萧倩仪行礼,倘若一直见不到他们,定会派人来寻。 比起她的忐忑不安,宇文玦是了无遽容。 直到他们顺利出了营地,梁婠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她回头看一眼远处火光闪耀的营地,再看向宇文玦,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宇文玦揽住她笑了下:“萧景南。” 梁婠了然,差点忘记萧景南是他的人。 僻静的小路上,有人牵着马迎面走来,待近前,行了一礼,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废话。 黑漆漆的荒野里,只闻草丛里的蛐蛐声与马儿喘息声。 宇文玦将她抱上马,跟着也跨坐上来。 刚坐稳,马儿就像箭矢一般飞了出去。 梁婠身形一闪,摇摇晃晃,宇文玦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夜风呼啸而过,额前的头发都被吹到脑后,两边的袍袖更是灌满了清凉。 梁婠从未骑过这么快的马,就像连人带马都飞了起来,浑身僵硬,紧张得不行。 宇文玦握紧缰绳一言不发,可两人身体紧密贴合,梁婠能清楚感受到他肌肉紧绷,满身戒备。 梁婠有些担心压到他的伤口。 她侧过脸,疑惑看他:“我们一人一匹不是更快些吗?” 月光下,宇文玦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严肃。 他低下头,简短解释:“军营不是最危险的。” 梁婠一怔,是了,众目睽睽之下,宇文珂不能无缘无故动手,白日种种挑衅与试探就是在逼宇文玦先出手。 能在营中动手最好,如果不能也不怕。 毕竟,宇文玦一直忍让的话,顶多在营中平安无事,可回程的路上就不好说了。 梁婠心下一沉,军营本就驻扎在旷野上,四周无遮无拦,宇文玦就算再有防备,也是防不胜防。 真若出现意外,那就只能自认倒霉,怪不到他宇文珂的头上。 所以,他刚在帐中说要送她先走。 想到晋邺城酒肆外一地黑衣人的尸体。 还有紫霄庵…… 梁婠的声音被夜风吹得飘忽。 “我们能这么顺利出营,不止是因为萧世子吧?” 宇文玦沉默一下,唇角擦过她的脸颊:“怕吗?” 第426章 虎口逃生 未及张口,有什么东西嗖的一下从他们旁边飞了过去,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只在黑夜中划出尖锐的响声。 梁婠心头一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他们,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中箭落马,只知道身后的大地似乎都震荡起来,箭簇如雨般射过来。 梁婠全身僵硬,动都不敢动一下,宇文玦用身体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可风声、箭声、低呼声不绝于耳。 忽然,宇文玦猛地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立起来。 梁婠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儿,就看到有条条黑影凭空跃起,扬起明晃晃的长剑直冲他们扑来。 梁婠心头一紧,这分明是早有埋伏。 马蹄还未挨地,就听一声惨叫,紧接一阵天旋地转,宇文玦拥着她重重滚到地上。 不待站起身,黑衣人冲着他们挥刀就砍。 眼看刀锋落下,梁婠瞪着眼睛惊出一身冷汗,宇文玦身子一转死死将她护在怀里,后背迎上刀锋。 梁婠哑着嗓子,大脑一片空白。 刀剑相交,发出极其刺耳的一声。 尉迟渊干脆利落地砍过去,紧接着一脚踹飞扑来的杀手。 没了威胁,宇文玦抱着梁婠站起身。 青竹一刀解决交手的黑衣人,提着剑直奔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一时血肉横飞、刀剑翻滚。 梁婠匆匆扫一眼,他们陷在重重包围中,不断有黑衣人往这边涌,果然是冲着宇文玦来的! 青竹与尉迟渊左右配合,掩着他们直往东边去。 可惜敌众我寡,拼杀半天,宇文玦带来的人早已死伤过半,只剩下十几人拼命苦撑,而黑衣人还在源源不断往过来涌。 为了抓她,宇文珂都不计代价,出动危月那样的顶尖高手,何况今日他本就志在铲除宇文玦,必十倍于当日的精兵,又怎容宇文玦轻易逃脱? 再这样下去,他们必得悉数丧命。 宇文玦看一眼梁婠:“渊,带夫人走。” 梁婠一个激灵死死抓住他的手。 若搁在平时,可以说她走是不为拖累他,好找机会脱身,可现在,他内力尽失,又旧伤复发,甚至比她还弱,只是把生的机会给她而已。 梁婠瞪着他咬牙:“不要。” 宇文玦刚要说话,忽地脸色一变,用力将她扯到身后,自己的手臂中了一刀,他手腕一翻,抽出匕首,直直扎向来人胸口,紧接着抬脚踹过去。 梁婠瞅准时机,低呼一声闭眼,抓起装药粉的瓶子,冲着后面黑衣人撒过去。 漆黑的夜里,扬起一片白雾,随即响起哀嚎声。 趁着这时,尉迟渊一刀挥去,拦在身前的几人齐齐倒地,有温热的血滴溅到她的脸上。 梁婠不管不顾,抓到什么撒什么。 他们集中直攻一处,好在冲出一个缺口,宇文玦拽着她的手腕,直往缺口跑,尉迟渊紧跟着断后。 仓皇中,梁婠顾不得看有没有人追上来,紧紧抓着宇文玦的手,也不管前方是何处,埋着头拼了命地往前跑。 身后响起马蹄声,有人驾马追来。 “殿下!” 是青竹。 她一个纵身跃下,背对着他们,去帮与黑衣人缠斗的尉迟渊。 “殿下快走。” 听响动,后面有不少人朝他们追来。 不出所料的话,宇文玦带来的人已不剩几个。 梁婠刚转过头,身子一紧,被宇文玦携着翻上马背。 坐定的同时,余光瞥见青竹被人一刀砍在背心,她瞳孔一缩,心脏剧烈地疼,喉头紧得发不出一声,眼泪瞬间冲出眼眶。 马儿跑得飞快,她甚至看不到尉迟渊有没有跟上来。 宇文玦更是沉默,驾着马直往东边去。 除了耳边的风声和被甩得越来越远的厮杀声,再不闻其他。 直到汾河边,他们跌倒在地,马儿已是筋疲力尽。 宇文玦一言不发将她扶起来,往河边去。 不是他们平时坐的大船,而是一条并不起眼的小船。 还没走近,有人从小船上跳下来。 是个陌生面孔,梁婠没见过,恭敬带着他们上船。 他们一上船,那人就叫人开船。 梁婠脸上的眼泪早就被风吹干了。 她没进船舱,而是转身朝河岸边张望,可惜始终没有人追上来,从方才起,她浑身都在发抖,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恨意。 咚的一声。 梁婠回过头,宇文玦已经倒在地上。 先前那人急忙冲上来,与梁婠一起将人扶进船舱。 舱内点着一盏灯,直到就着这微弱的光,梁婠才发现他的背部竟中了一箭,鲜血早就将衣衫染湿一大片,可她竟不知他是何时偷偷拔的箭。 梁婠心神剧颤,深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一面让人打来清水,一面小心帮他退去衣衫。 手臂上的刀伤,后背的箭伤,还有胸口包扎好的旧伤又渗出血…… 幸而她早有准备,带了不少治伤的药,再加上船舱里备的,完全足够。 梁婠不眠不休,一处一处帮他处理。 等伤口全部包扎好,外面的天际已微微泛起白光。 梁婠也跟虚脱了一般。 * 大帐中,宇文珂蹙着眉等得心焦,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 两步远的地面上跪着一群人。 他紧抿着唇,高大的身躯、冷硬的表情,不必靠近就能感受到满身的怒气与杀气。 空气静得压抑。 冯倾月垂头跪在地上,微微掀眸看过去,心里恨得牙痒痒。 实在没想到,竟让梁婠这么跑了。 愤恨之下,又生出惧意,倘若陆修与梁婠平安脱险,不知宇文珂会如何处置自己,咬着牙心思转得飞快。 “国公!” 正盘算着,有人步履匆匆迈进帐子。 宇文珂步子一顿,虎目瞪过去:“如何?” 那人低头跪下:“没找到齐王的尸体,应该是——” “一群废物!” 宇文珂大喝一声,青筋暴起,一脚踹过去,怒不可遏。 那人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忍痛跪好。 宇文珂气得抽出佩剑,一剑砍过去。 温热的液体泼了冯倾月一头,血从她的脸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宇文珂俯下身,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你也去陪他可好?” 对上阴鸷的眼睛,冯倾月脑子木了下,危急中忆起一事。 她瞪着眼珠缓了缓,白着唇道:“国公,那侧妃就是梁婠!” 宇文珂眼光凶狠:“你当我瞎吗?” 他在帐外看得一清二楚,那不是梁氏的脸。 “何况梁氏根本不会骑射!” 冯倾月白着脸摇头,竖起手指,急道:“妾有法子证明,并将人抓来!” 第427章 心存侥幸 耳边尽是水声,宇文玦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就瞧见榻沿上趴睡着一个人,凌乱的发丝、歪斜的衣衫,就连干在脸上的血迹、泪痕都没顾上擦,看起来累极,也困极。 她竟跪坐在地上。 宇文玦忍着痛想要坐起来,不想手臂稍稍一动,熟睡的人立马弹起来,睁大的眼里红红的。 梁婠一脸紧张盯着他:“你要做什么?是想喝水吗?你不能乱动!想要什么跟我说,我来!” 她说着还不忘伸手探探他的额头。 宇文玦不顾手臂上的伤,伸手一扯,将人揽进怀里。 下巴搁在她的颈窝。 眯起眼,喉头发紧。 梁婠顾着他的伤口,不敢动他,低声哄他:“你现在不能乱动,要好好休息。” 宇文玦沉默着,没说话,也没松手。 只是静静抱着她。 梁婠猜想他应该同她一样,心里不好受,抚上他的脸,由他抱着。 小船从昨夜起便一直往汾河下游去,哗哗的水流声听在耳里,让人一路紧绷的心渐渐松缓下来,可也生出雾蒙蒙的哀戚。 “婠婠?”他手臂将她拢得紧紧的。 “嗯。” “你会一直这么陪着我吗?” 梁婠眼眶一酸,抱紧他的腰:“是你一直陪着我。” 是他绝对的坦诚、信任,还有毫无保留的爱,一点一点治愈她千疮百孔的心。 也是因为他,她没有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复仇利器。 宇文玦心口疼得厉害,闭起眼收紧手臂。 “对不起。” 他声音低哑。 梁婠有些没明白他为何道歉,难不成是因为这几次的死里逃生? 她摸摸他的脸,摇头:“当初只想为你寻一条生路,谁想……” 梁婠叹口气,又道:“谁想竟将你推进一个新的险境,这北周亦是凶险,你不怪我当初擅自替你做主就好。” 想到那么多人就这么死了,心像破了个大窟窿。 谁的命不是命呢? 还有演武场上齐国的百姓和兵士…… 梁婠叹息一声:“当我站在演武场的时候,看着那么多的俘虏,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你当日在屏州城的心情。” 她停了停,郑重道:“我一定要杀了宇文珂。” 宇文玦低下头看她:“好。” 梁婠起身去给他倒水,再回头,宇文玦还是静静坐着,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端着水,给他喂:“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宇文玦:“庆川。” 梁婠蹙眉点点头,治灾的事还要继续。 心思动了动,留在汾河沿岸也好。 不想送到嘴边的杯子,被他推回来。 梁婠皱眉看他。 宇文玦盯着起皮的唇:“你先饮。” 梁婠一愣,看到他的目光,心下了然,也不再推让,饮了两口再给他。 梁婠眼睛看着宇文玦饮茶,可心里惦记着尉迟渊等人,想到青竹身中的那一刀…… 宇文玦咽下茶水,看她一眼:“会有人去寻他们。” 梁婠轻应一声,虽然知道他们已经凶多吉少,但总是抱有一丝丝侥幸心理。 待他饮完水,梁婠接过杯子放去一边,扶着他侧躺着。 又拉过他的手腕,指尖搭上脉搏,凝神细诊。 梁婠拧着眉头说道:“天快亮的时候,我给你诊过脉,内力渐有恢复的迹象,不知是因为那药只管一时,还是怕你察觉,宇文珂给你下的份量不重?这么看来,完全恢复应该是可以的。” 宇文玦静静瞧着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说到此事,梁婠又道:“其实,我见到萧倩仪的时候就察觉到她不对劲,然后,我趁着与她拉扯,替她诊了脉,她——” 她垂下眼,不知怎么说出口。 宇文玦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梁婠心里很堵:“她内力尽失,以后也不能再练武了。” 再看宇文玦脸上不见半点惊讶,想来他也猜到了。 她舔了下唇:“还有,她有身孕了。” 宇文玦盯着她,眉头微微一蹙。 梁婠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去青庐的途中碰到了萧世子,他完全不知萧倩仪的情况,我猜想定是云姬耍了手段,故意不让萧世子接近她,他让我帮忙看看萧倩仪的情况,所以,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帮我转告他。” 宇文玦沉吟一下:“好。” 想到那么明媚的女子被害成这副模样,梁婠嘴里直发苦。 冯倾月…… 梁婠忙道:“对了,我一直没来及跟你说,云姬就是冯倾月。” 宇文玦微微颔首,并没多言。 梁婠解释道:“之前她一直关在诏狱,后来,高潜让她去了军营,去年冬天时,军中报来的消息,说她病死在营中,可不知怎的竟成了宇文珂的姬妾,我想宇文珂之所以怀疑你的身份,也跟冯倾月有关——” 她还要再说,手却被宇文玦捏了捏。 梁婠疑惑看他。 宇文玦望着她布着血丝的眼睛,无奈叹气:“无论何时何地,你这谋事的劲头永远旺盛。” 他往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快躺着歇一歇,你说的事我心里有数。” 梁婠刚要点头,又看到他失了血色的脸,起身拿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额角渗出的汗珠。 他身上这么多伤,是该好好休息。 梁婠净面洗手后,才在他身侧躺下。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庆川。 可是他们没有上岸,而是换了另一条大船。 和先前的那一条相似。 看情形,应是周君安排的。 梁婠不知道对于周君来说,宇文玦算什么,怕也只是用来掣肘宇文珂的工具。 思及此处,越觉得对外时应该用现在这张脸。 除了每天伪装起来颇为麻烦,没有其他坏处。 沐浴过后,梁婠带着一身潮气回到寝屋。 宇文玦靠在床榻上,低头看着公文,已然没有陈德春的身影。 听到脚步声,宇文玦放下公文:“渊受了重伤,太医令已经给他看过了,你无需太过担心。” 梁婠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太好了,那青竹呢?其他人呢?” 宇文玦朝她伸出手,梁婠忙握住坐到他身旁。 他轻叹着将她揽在怀里。 梁婠心下一沉,才升起的喜悦又冷了下去。 “难道除了渊,其他人都死了吗?” 宇文玦拍拍她的背:“还有四人活着,至于青竹……” 梁婠从他怀中退开,焦急看他。 宇文玦:“她应是被宇文珂抓去了。” 梁婠头皮一阵发麻。 第428章 来者不善 宇文珂伸出手,立即有人将箭矢小心放进他的掌心。 他将箭搭在弓上,对准数十丈外绑在射棚上的人,微微眯起眼,缓缓拉开弓弦。 突然,他手指一松,箭矢划破长空,直直射了出去,分毫不错,正中咽喉。 “国公,好箭法。” 有容颜姣好的女子微笑着送上恭维,体贴地递上绢帕。 侍从接过弓让到一边。 宇文珂没接绢帕,冷冷瞥她一眼:“你亲自去一趟不也没用?” 冯倾月稳住心神,不紧不慢道:“国公误会了,妾此番上门拜访,并非是为了将侧妃绑来,而是另有目的。” 宇文珂接过绢帕,擦着额角的汗珠,哼道:“行,那你说说。” 冯倾月垂下头,恭敬道:“妾此行目的有三。其一,国公婚宴之日,齐王有要事提前离席,结果回程途中不幸遇到刺客,妾只是替国公送上问候。” 宇文珂眸光锐利:“可见到人?” 冯倾月点头:“见到了,齐王不仅安好无恙,还亲自莅临灾区安抚难民,可是——” 她话语一顿,微微抬眼:“可是侧妃与太医令寸步不离跟着他,听说妾离开后,齐王殿下还因中暍(yē)昏倒,您说这天尚未热得厉害,都能中暍,实在是……” 她话没说完,可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宇文珂丢掉帕子,冷笑一声:“欲盖弥彰。” 冯倾月红唇轻启:“正是。” 据他们所知,宇文玦身负重伤,可对外却只字不提,甚至还一如前日一般,正常处理治水救灾一事。 “只要将梁氏抓来,这次,齐王未必还有命逃掉……” 冯倾月又道:“其二嘛,妾去看看,除了侧妃,还有没有另一个女子陪在齐王身边。” 宇文珂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倘若侧妃不是梁氏,那么梁氏定然另有其人。 冯倾月看一眼他的表情:“除了侧妃,齐王身边确实没有其他女子。” “另外,妾找侧妃叙叙旧,顺便再知会她一声,他们有人落在妾的手中,她定会想着法子营救。妾还告诉她,夫人邀请她去别院。” “可她并没应允。”宇文珂神情不以为然,可语气已松缓不少。 冯倾月道:“妾跟她说那么多,只是为了侧面试探她,至于她是不是梁氏并将她抓来,这要靠另外一个人。” 她微微一笑,“就是不知国公肯不肯借人?” 宇文珂紧抿着嘴,先看一眼远处的射棚,又扭头再看冯倾月。 有了对比,高下立见,不免有些兴致缺缺。 不过,女人嘛,就跟权力、财富是一样的,多多益善。 他盯着她:“你既然如此认定侧妃就是梁氏,为何竟也不知她会骑射?” 冯倾月一顿:“或许是后来学的。” 毕竟,她风光无限当着宠妃的时候,自己正饱受摧残与凌辱…… 冯倾月慢慢垂下眼,心底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说什么也要将梁婠抓来,让她也尝尝—— 忽然,宇文珂笑了一声。 冯倾月如梦惊醒,抬头就见宇文珂负着手,懒洋洋一叹。 “等杀了宇文玦,留着她与你做个伴吧?” 冯倾月猛地一怔,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丝不像笑的笑。 “……好。” * 梁婠刚帮宇文玦换好药,就有侍女走进来。 “侧妃,太医令说东西都已经备好了。” 梁婠扶着宇文玦重新躺好,再回头看过去:“好,我马上来。” 宇文玦皱了皱眉:“今日还要去?” 梁婠替他掖好被角,点头:“太医令年纪大了,我去给他帮忙,再说,医术想要精进,不是单凭读书,而是要通过各种各样真实的病例,他既然愿意提点我,又是救人性命之事,我为何要拒绝?” 宇文玦半眯眼看她片刻,垂眸拉住她的手:“再过两天,我送你去蔺城。” 梁婠刚要点头,又停下看他:“等杀了宇文珂。” 想到演武场,梁婠实在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他不问,但不代表他心里不疑惑。 她有些犹豫开口:“有件事想告诉你,我的骑射是,是高潜教的,并非是我有意隐瞒,而是……” 那些记忆实在不堪。 高潜指着对面一个个活人问她,是选择让他们挨了一箭又一箭、不胜其苦,还是一箭丧命、痛快死去? 他握着她的手,手把手的教她…… 演武场上的叫好声,只能唤醒她刻意遗忘的东西。 梁婠吃痛,抬抬眼,疑惑看过去。 宇文玦沉着眉,眸中情绪难辨,浑然不觉握住她手的力道有多大。 梁婠能感觉到他心情极不好,却尽力克制着。 半晌后,他声音很低:“我知道的。” 知道? 梁婠微微诧异。 宇文玦沉默一下,她在那皇宫里是如何过的,他很清楚。 正要再说,有人停在门口,应是来送公文的。 梁婠往门口看一眼,抽回手,陈太医也还等着,有什么话也不是非要这会儿说。 “等我回来。” 她又扶着他稍稍坐起来些,安顿侍女几句才离开。 汾河下游受灾情况严重,官府集中搭建了供难民暂时落脚居住的棚户。 宇文玦看过之后,觉得隐患颇多,便要重新规划。 梁婠看过他新作的草图,到底是经历过灾情、疫情,确实要比目前的合理很多。 然水源受到污染,人口又集中,眼见天气越来越热,唯恐生出瘟疫。 前些天已有人出现上吐下泻的情况。 因而,除了宇文玦奏章中上报此事外,太医令也一连多次奏请周君,望能多筹集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许是以齐国为前车之鉴,朝中除个别质疑齐王夸大灾情的声音外,周君及大部分人倒还算支持。 这两日不仅送来了药材、粮食,还派来十名太医,协助太医令。 人多,办法多,形势渐渐好转。 梁婠每日跟着太医令四处巡视,有些棘手的病症由他们亲自医治。 陈德春一偏头,就见梁婠低头念叨着什么,核桃脸不由一笑。 “还在想方才那个患者?” 梁婠愣了愣,面纱下的脸一红:“若非太医令在,只怕我要误诊了。” 陈德春摇头:“医书上的东西也未必全对,不过是前人凭着经验总结出来的,您只是接触的实例少……” 他们说着话就要进棚子,不想有人追上来。 “医女,那张大喜家的说忽然腹痛不止,您快去看看吧!” 巡视期间,她都是蒙着面纱,也不以齐王侧妃自居,旁人都只当是太医令的女弟子。 什么女郎、女医的,怎么顺口怎么叫。 行医者多男子,她这么一出现,确实方便不少女子。 不过隔着两三个棚户,很近。 梁婠跟着那人直往刚出来的棚户去。 每个棚户隔着麻布帐子,妇人在里头不停地呻吟,听起来很痛苦。 她前脚刚迈进去,后脚就被一把匕首抵住腰。 “妖女。” 他声音藏着笑意。 梁婠站着没动,她能看见斜对面忙碌的太医令,和路面上走动的巡逻侍卫。 第429章 人心难测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太医令还往这边看了眼,谁想有人围过去帮忙,生生阻断了视线。 先前那人歉意地看她一眼,然后转身进了帐子,妇人呻吟的声音一滞,又比先前喊得更大声。 梁婠缓了缓,余光看过去,是一张乔装过的脸。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身后的人嗤笑一声:“妖女,单看背影,我就能认出你,何况你的声音?” 梁婠刚要说话,被他一把拽到麻帐后,叫唤不停的妇人瞪着眼珠,噤了声。 那人更是抱头缩在角落不吱声。 匕首换了位置,挪到她的脖间。 梁婠神色不变,只是看着妇人:“你真的腹痛吗?” 妇人脸一红,很是羞愧地低下头,嘴唇嗫嚅:“对,对不住,我也是,也是没办法……” 梁婠闭了闭眼,点点头。 就在这时,蹲在地上的人忽然怪叫一声,翻着白眼倒了过去,口里不断有白沫溢出来。 妇人惊恐地捂住嘴,发不出一声,眼泪直往外涌。 危月笑看梁婠,对妇人道:“还得劳烦你护送我们一程。” 妇人根本不敢看他,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应了。 绕出棚户并不难,梁婠走在妇人与危月中间,倒像是领着他们去取药。 途中碰到熟识的人还热情的同她打招呼。 妇人本就是村子里的人,十分熟悉地形,再加上有意避开人,很快就将棚户甩在身后。 直到一处泥墙后,他们才停下。 妇人缓缓跪下,怯生生地擦着眼泪:“还求您放了我,我腹中还——” 哽咽戛然而止。 妇人歪歪软在地上。 梁婠深吸一口气,偏头瞪他:“当日,我就不该救你。” 危月摇头笑笑:“你不该救我,难道就该救他们?” 梁婠翻了个白眼:“我不救你,他们就不会受你胁迫,而我也不会被他们骗来,我不会被你抓住,他们也不会被你杀了,总之,你才是源头。” 危月一愣,笑着扳过她的肩,与她面对面:“那这么说来,你才是源头,这世上若没有你,我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抓你?那么多人也不会因为你而死!” 他本是同她开玩笑,不想原本怒瞪他的人眸光一暗,紧接着垂下眼,再不说话。 空气莫名静下来,谁也没再吭气。 危月看了眼远处,舔了下唇,再看她,表情有些不自然:“你还想杀他吗?” 梁婠掀眸看他:“我若说不想,你会放我走吗?” 危月不由分说拽起她的胳膊就走。 “不会。” 一处废墟后,危月解开拴住的马。 梁婠被他扔到马背上,拎起她的同时,他眉头轻蹙了下。 梁婠笑了笑,语带嘲讽:“你这是伤没好,还是回去又被你主子罚了?” 危月没理她,戒备地朝后看了眼,驾着马一路往北走。 直到汾河边,他带着她上了一条渔船。 划船的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一个老渔夫,头发花白,黑瘦的模样精神抖擞,就是耳朵有些背,跟他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梁婠坐在船舱,旁边放着一套衣衫:宽袖褶、缚袴、麻履。 换上衣服,包上头巾,谁还能认出她? 梁婠冷笑着换上,真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全。 看一眼佩囊,又看一眼舱门口,快速倒出里头的东西分别藏起来。 等危月再进来的时候,梁婠百无聊赖跪坐在案几前,单手支着脑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危月端了碗鱼汤丢到她面前,然后坐在她对面。 早晨出来的早,现在又过了晌午,她确实饿了。 梁婠拿出一根银针试了试毒,确定没有异样才端着碗用起来,完全不理会对面人抽搐的嘴角。 “你——你还怕我下毒害你?” 梁婠眼皮不抬,咽下鱼汤:“防人之心不可无。” 危月表情一僵:“你不是说信我?” 梁婠放下汤碗,凉凉地看他:“人心难测。” 危月稍有迟疑道:“其实,我……” “身不由已嘛,我知道。” 梁婠点点头,转头去拿佩囊,从里头取出一个小瓶子放到案几上,推到他面前。 “我也不白吃你这碗鱼汤。” 危月倒吸凉气:“你——” 梁婠顺手拿起佩囊朝窗户丢出去,然后再看他:“这是能解你身上毒的解药。” 危月愣愣看她。 梁婠转过身,躺去毡子上,拿背对着他,闭起眼休息。 忙碌一上午,是很累的。 危月拿起小白瓶,扬扬眉梢:“你以为用这种东西骗骗我,我就能把你放了?” 梁婠失笑:“随你。” 危月靠坐在一边,垂头把玩手里的小白瓶,沉默片刻才开口:“妖女,那齐王是你以前的郎君?” 梁婠睁开眼,没吭声。 身后的人又道:“你别想再隐瞒,我早就知道了,这个齐王根本就是那个死掉的大司马,对吧?” 梁婠眯着眼,危月知道不稀奇,但实在没必要跟他说那么多。 危月皱眉:“你说的那个从前将你卖掉的郎君就是他吧?是他为了前途把你送给你们的皇帝吗?” 梁婠一愣,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对。 她干脆闭起眼,继续装死。 危月瞧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视线又落回手心的小白瓶上。 “这么说来,你们的皇帝对你还不赖,至少是真心待你的。” 说着拔掉瓶塞,将里头的药丸倒出来,小小的、褐色的,有三粒。 他淡淡笑着,慢慢转过脸将药丸丢出窗子。 声音不大,梁婠还是听见了。 她惊讶睁开眼,依旧没说话。 危月偏头看她一眼,咬牙切齿道:“妖女,你也太小瞧人了。” “对,太小瞧你对你主子的忠心!”梁婠哼了声:“这宇文珂也不知是不是前世修来福,这辈子竟有你这么忠心的死士。” 对于她的冷言冷语,危月没什么反应。 安静了好一会儿。 梁婠几乎以为他不准备再开口,不想却听得他声音低低的。 “妖女,你还想让我教你习武吗?” 梁婠一诧,背对他道:“那些东西哪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就算简单的保命招式,碰到你这种高手,还不是等同于无?” 危月拨弄着掌心的小瓶子,微微颔首:“这倒是。” 他停了停,偏头看向她的背影。 “我会送你去涂阳,回你们的皇帝那里。” 啥? 梁婠腾一下坐起身,瞪着眼睛看他。 “你不是抓我去见你主子?” 第430章 两难之地 他嗤笑一声:“你不是说人心难测吗?” “不是,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梁婠瞪着眼前的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危月转过头去,眼睛只看门口,不看她,分明是六亲不认的样子。 “我也不过是还了你上次救我的人情,如此我们便算是扯平了,至于下次——” 他目光垂了垂:“下次再见,我还是会将你抓回去的。” 梁婠一时无语。 危月收起小白瓶,抱着手臂靠在窗边假寐,不再说话。 梁婠心里直犯嘀咕,并不十分相信他所说的。 她躺回毡子上暗暗盘算。 一路上危月话不多,梁婠旁敲侧击的想探听消息,可他除了说些无关紧要的,再不与她多言。 小船沿着汾河逆流而上,从天清日白行到霞光万道,再从霞光万道变成星月交辉,直至旭日初升抵达范州,梁婠才相信,危月是真要将她送去涂阳。 范州与涂阳相邻。 小船靠岸停下,老渔夫扯着嗓门同他们挥手告别,危月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梁婠站在岸边,蹙着眉头看他。 危月从她身旁走过,挑了挑眉:“怎么?” 梁婠往河面瞅了瞅,小船顺着水流已经飘出去很远一截,这才看向走在前面的人。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危月回过头,脸上带着不屑的笑:“他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又何必动手。” 梁婠哦一声,抿抿嘴,追上他的步子。 “你在宇文珂那里做个死士着实可惜,反正你要将我送去涂阳,不如我替你讨个一官半职,凭你对宇文珂的了解,领上一队人马,倒也能建功——” 她话未说完,危月停下来,皮笑肉不笑地看她。 “你说你这个人也奇怪,说你有心吧,你明明是齐国的皇后,却坦然当着齐王侧妃,帮着治水救灾不说,还医治我们国家的百姓;说你无心吧,你又半真半假鼓动我叛变,为你们皇帝所用,我现在真是好奇,这两国交战,你到底更想叫哪儿边赢?” 梁婠惊诧一瞬,僵僵站着。 危月有些好笑地看着梁婠,在等她如何回答。 平时她总是表里不一,不知何时就耍起心眼儿,唬人的话更是张嘴就来,现在却跟个哑巴似的干站着。 梁婠看他几眼,这个问题,她还真答不上来。 是,高潜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可就算高潜死了,还有高浥、高浚、高涣……齐国根本不缺等着上位的人,届时他们比之高潜又怎样呢? 别说皇帝,就连豪门阀阅亦是整日声色犬马,齐国早就从根烂了,这样的国家又能坚持多久? 可北周就好吗? 比起齐国的内斗亦不遑多让。 周君宇文珵,她知之不多,凭这些天的了解,也算知道一些,是没什么殊勋异绩、不世之功,但也算是体恤臣民,只是少了些雷霆手段,做起事来过于闻融敦厚,很多举措效果自然是要大打折扣的。 这便也罢,若是让宇文珂这种人上位,那日演武场上,他杀俘虏取乐的模样…… 就像陆修曾带她去诏狱看女刺客上刑。 他说,有些事并非你没看到,它就不曾发生。如今只是看着而已,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亲身经历? 梁婠沉下眉,百般情绪交织,难以言明的复杂。 危月本是随口一问,不想梁婠怔怔站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直发愣。 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妖女?” 梁婠回过神,绕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危月不禁一笑,跟上去:“我说,你还真以为输赢由你说得算?想得那么认真?” 梁婠懒得理他。 危月敛了笑,认真打量她:“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个假皇后,可有时候,又有那么些——” 他闭了嘴,收回目光,也不再说下去。 范州是周国的领地,危月放弃水路,而走山路。 这个季节山林茂盛,确实更容易藏匿踪迹,翻过这座山头,就是涂阳。 正值当午,日头烤人。 梁婠趁着树下休息的工夫,找了一截断枝,刚刚在草丛里,她差点踩上一条蛇,一会儿再走还是小心些。 见她用手撇着多余的枝叶,危月拿过去,用匕首帮她削。 梁婠直勾勾盯着匕首:“用完,能还我不?” 这匕首是她自己改良过,专门让高潜命人帮她做的,精致小巧且方便随身携带。 自从在山中被他抢去,便成了他屡屡劫持自己的利器。 危月头也没抬:“我用着甚是顺手,好歹是一国之后,什么好东西没有,何必眼睛小得只盯着这么一个物件?” 梁婠恨恨瞪他:“你眼睛大!” 这匕首样式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它的材质。 危月掀眸:“你用它,浪费。” 顿了顿,又道:“妖女,看在我拿了你的匕首份上,我劝你一句,你老实待在你们皇帝身边,至少还能安全点儿。” 他将削好的树枝递给她:“那齐王是活不久的,你若跟着他,且不说他活着如何,一旦他死了,你落到国公手里……” 危月深深瞧她一眼,皱眉:“你与云姬有何深仇大恨?” 梁婠听他这么说,已经明白几分,挑眉看他:“比起关心这些问题,你是不是该想想,如何同你主子交代?” 危月愣了一下,哼一声又转过身继续赶路。 梁婠朝两旁深林看了看,这种荒郊野外必是有野兽出没的,只能咬牙快步追上去。 天色渐晚,眼瞅着得在山中过夜。 梁婠点燃篝火后,抬眸扫视一圈,危月猎野兔还没回来,心里还是有些怕的,这地儿实在陌生,比不得晋邺城外的山上熟悉。 直到危月提着洗净的野兔回来,梁婠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接过野兔,拿了碾碎的紫苏与百香草往上涂。 危月看着她熟练的模样,啧啧称奇。 待涂完香料,梁婠又将野兔架在火上烤制,过不了一会儿便滋滋冒油,看着皮脆肉嫩,闻着油香扑鼻。 危月撕下兔腿递给梁婠。 还没等她接过,危月脸色一变,顾不上灭火,扔了野兔拽着她的手腕一通跑。 “他们来了!” 第431章 知人知面 梁婠被拽得踉跄,余光瞥见身后的火堆越来越远,可仍是没见到有半个人影子追上来。 “你确定有人?” 危月冷厉的眼神看过来:“你竟质疑我?” 梁婠自觉闭起嘴,咬紧牙根埋头跑。 夜里的深山密林,仅凭一点点月光,实在难辨前路。 跑了好一会儿,梁婠实在跑不动了,腿软得站都站不住,弯着腰直喘气,嗓子里像灌了几坛子血下去,直泛血腥味儿。 危月没看她,眺望着远处,面色沉重。 梁婠缓了缓,断断续续问:“我们能跑掉吗?” 危月凝眸瞧她:“不能。” 干脆利落、直截了当。 梁婠朝天翻了个白眼:“那我们还跑啥?” 话音未落,危月拽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跑,他看过来的目光带了歉意:“妖女,我应是中计了。” 梁婠蹙着眉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五六个黑影似鬼魅一般瞬间出现,拦住他们的去路。 危月闪身挡在梁婠前面。 为首的打量他们几眼,冷冷开口:“危月,你果然背叛国公!你可知叛徒的下场!” 危月哂笑:“想公报私仇直说,何必啰啰嗦嗦!” 为首的那人一愣,大笑起来,不想才笑两声,忽然高声惨叫。 趁着此时,梁婠扯着危月又往回跑,可跑出去没几步,又一点点退回来。 宇文珂闲庭信步似的朝他们走了过来,身后一排黑漆漆的人墙。 “侧妃,我们又见面了!” 黑夜里,他深邃的眼眸像狼一般发着幽光,很瘆人。 可比他眼睛更瘆人的是他说话的语气。 “或者,我该称你为皇后娘娘?” 梁婠盯着宇文珂,继续嘴硬:“国公怕是认错人了。” 这里地形并不复杂,一边是深林,一边是悬崖。 她扯着危月的袖子,脚下一点点往悬崖边退。 直到穷途末路,再无可退之处。 他们只得停在崖边。 宇文珂步步上前,扬唇一笑,眸光森冷:“危月,你打算将她带去哪儿?” 自从宇文珂出现,危月一改先前的凌厉,沉默着一言不发。 但梁婠能感受到他比之前更警惕。 他压低的声音几不可闻。 “妖女,我们只能跳——” 话说一半,危月闷哼一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身前的人。 “妖女?” 他捂住胸口,有粘稠而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渗出来。 事出突然,在场之人皆是大吃一惊,愣愣看着两人。 梁婠转过身,握紧匕首冲他笑了下。 “没有人能决定我的去留,你凭何替我做决定?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危月眯起眼:“你——” 梁婠点点头,扬出一抹笑:“对,我那日是救了你,但我救你,是为了让你带我去找他。在我眼里,你们没有区别! 给你解药,也不过是念在你也替我包扎过。可你也别忘了,是你杀了我的禁军和宫人!一码归一码!” 危月怔愣之际,梁婠手脚并用,狠狠一推,他身子朝后一仰,直直躺了下去。 山中寂静,梁婠能清晰听到黑洞洞的悬崖下传来坠物落地的声音。 宇文珂瞧着面前笑盈盈的人,有些说不出来话。 梁婠取下头上的帕子擦了擦沾血的手,扬手丢下悬崖,再扭头看向方才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冲他淡淡一笑。 “不用谢。” 说罢,径直走到宇文珂面前,声线慵懒。 “不知国公要带妾去哪儿?” 她歪头想了想:“别苑?还是军营?” * 宇文珂一进帐内,便闻得一股湿漉漉的茉莉花幽香。 又清甜又清凉。 再看过去,女子端坐在铜镜前,宽袍大袖下包裹着一段细柳腰身,半干的头发松松束在腰间。 本是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偏傲然挺直的脊背像是天生一副硬骨,柔弱中藏着锋芒。 听到响动,铜镜前的人没起身,只是转头看过来。 宇文珂蹙了蹙眉,还是那张白净却不起眼的脸。 “侧妃这是还要装吗?” 梁婠垂眸笑了笑:“妾想向国公讨杯酒。” 宇文珂拧眉不解,却还是命人去取酒。 很快有婢女端着酒壶步入帐内,放到铜镜前。 宇文珂走近两步,挑眉看她:“侧妃这是?” “妾自然是不装了。” 梁婠笑了下,自顾自拿了绢帕,沾上一点点烈酒,对着镜子轻轻擦拭脸颊,另用清水冲洗后,再拭干。 不消片刻,露出画像上的那张脸。 宇文珂鹰眼犀利,静静盯着她瞧,不免诧异:“我还以为你会再挣扎几日。” “为何要挣扎?” 梁婠失笑,从座位上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 明明是个弱质纤纤的娇花女子,却无端想到黑黢黢的崖边,她笑得寂静且放肆。 宇文珂清了清嗓子:“你——” 梁婠瞅他一眼,行至案几边,跪坐着给自己斟了杯茶,饮了口,又另取一青瓷杯,斟满茶水后放在对面的案几上。 “国公有事,不妨坐着说。” 她扬着尖尖的下巴,幽黑的眸子格外灵动,神态自若,嘴角噙笑。 言行举止完全没拿自己当外人。 宇文珂定定瞧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匪夷所思。 梁婠扬眉,言语间掩着挑衅:“怎么?国公不敢饮吗?” 宇文珂一怔,摇着头笑了起来,两步走过去坐下,拈起茶杯饶有兴味儿。 “我可否将这看成是示好?” 梁婠抿口茶,红唇水水润润的:“国公如何认为都成。” 宇文珂讶然:“为何?” 梁婠眉间轻蹙:“什么为何?” 稍稍一停顿,又恍然大悟。 她唇角微微翘起:“《襄阳记》有言: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妾虽不是男子,但亦懂得认清现实。妾现在已然落在国公手上,与其做无谓的挣扎,不如听从国公的吩咐,说不定还能保住这条性命……” 宇文珂狐疑瞧她:“就算是帮着杀了齐王,不对,应该说是陆修,就算是杀了他也行?” 梁婠轻轻颔首:“自然,如果国公需要,妾自然愿意。” 宇文珂丢下杯子,身子向后靠了靠,一脸不相信:“侧妃休要哄我。” 梁婠错愕:“妾为何要哄国公?” 宇文珂哼笑一声:“那日,你对他如何,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第432章 殊色入怀 瞧一眼那近似于无的笑意,他不但不信她,还十分轻蔑她并不高明的伪装,甚至静待她如何自圆其说。 梁婠了然于怀,也不勉强。 宇文珂双眼浅眯:“侧妃如何解释?” 梁婠一愣,不禁笑出声,仿佛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她垂下眼摇头:“妾不认为这有甚好解释的。” 神情与口吻皆不以为然。 “侧妃这是故意在戏耍我?”宇文珂眉宇凌厉,面上已是不悦。 梁婠视如不见,淡笑着开口:“据妾所知,国公姬妾应有十来房。那妾不免想问,国公既然有了这十几房姬妾,又缘何续娶萧氏?既然续娶了萧氏,又为何留着那些姬妾?留着云姬?” 宇文珂皱了皱眉,越是高门贵子,越是妻妾成群。 再说,这与他问的问题有何关系? 梁婠笑容温婉,不紧不慢的:“国公一直想将银岳府收为己用,娶萧氏,不敢说有多少情分在里头,终归还是利益占大头。至于其他姬妾,也不过是您锦衣纨裤上的点缀之物,或玉佩、或带钩、或香扇、或绣囊……” “总之,不管是为了向旁人炫耀,还是为了讨自个儿欢心,凭您今时今日的地位,无所不可,但也正因为如此,不是非谁不可,甚至只要您愿意,再添十个八个又何妨?” 她轻轻扯着唇角:“其实,莫说您了,这世上的男子大抵都是如此,谁会嫌钱多烫手?谁又能拒绝旖旎之乡?” 闻此,宇文珂扬起眉梢:“侧妃究竟想说什么?” 梁婠语气慢条斯理的:“妾想说,人心如此,妾亦是如此。” 说罢,索性在他审视的目光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在原有的基础上拉开一段距离。 站定后再舒展手臂,弯起眉眼笑着看他:“依国公之见,妾姿色如何?” 宇文珂定定盯着人看,这容貌身段自是不必赘述,可最为抓心的是,前一刻还是一副柔心弱骨的乖模样,可转眼又变得轻狂放荡。 下腹微微紧绷,一股强烈的躁动在体内奔腾澎湃,几乎叫人按捺不住。 再一想到她满手是血站在崖边,杀了人不见惧意,还冲他盈盈地笑,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激得他恨不能立刻将人拆开一探究竟…… 他喉结滑动,眸中燃起火光:“自是极好的。” 梁婠低下头轻笑一声,走近两步俯下身,湿湿亮亮的眼睛盯住他:“国公的极好是有多好呢?” 不待尾音落下,宇文珂一把就将人拽到身前,摁坐在腿上:“卿当得起这第一。” 卿? 梁婠身子僵了下,只觉恶心,随即又放松下来。 她面上不动声色,手臂抵住他欲压下来的胸膛,偏头嗤笑:“国公别忘了,妾可是齐国的皇后,这就是国公的待客之道吗?” 宇文珂盯着水润光泽的红唇,宽厚的手掌隔轻薄衣物,揉着她的腰窝,嗓音浑浊得厉害:“皇后娘娘不喜吗?” 梁婠笑睨他一眼,指尖轻戳着他的胸膛:“可妾怎么记得,国公是将妾许给帐下拔得头功者?” 宇文珂一愣,是了,他曾当着宇文玦及一众人的面放下豪言,说要将第一绮姝赏给军中功劳最高的将士。 他扬扬眉,哼笑一声:“在我面前,谁敢居功?” 梁婠垂头失笑:“国公可真会耍赖!这也罢了,可国公不要妾解释了?你刚不是还担心妾阳奉阴违吗?怎么这会儿却是等不及了?” 宇文珂往她脖颈嗅了嗅:“殊色入怀,谁人不乱?谁又能按耐得住?” 梁婠一愣,笑出了声。 “从来英雄好殊色,同样,殊色也慕强者。国公既说妾当得起这第一,那能配得上妾的,必得是这天下最好、最强的男子。” “不论是高潜也好,宇文玦也罢,他们皆是国公的手下败将,妾又缘何要为他们守着?既然是弱者,他们便不配得到妾!” 宇文珂被她勾撩得心痒难搔:“听皇后的意思,我是这天下最好、最强的男子?” 梁婠笑嘻嘻地歪着头:“妾现在国公手上,只能说现在是。” “现在?为何只是现在?”宇文珂停下手上的动作,低下头对上乌黑的眼珠,觉得很有意思。 梁婠不再推他,反而一只手慢慢攀住他的脖子,呼吸间尽是暧昧:“毕竟,明日有没有更美、更强的,谁知道呢?至少今天妾与国公还是。” 她挑着眼尾轻笑,指尖从他的胸膛打着转慢慢划去小腹,一路撩拨、一路酥麻。 “并非是国公因美色坐怀按耐不住,而是妾愿意陪国公一起及时行乐。” 宇文珂呼吸一紧,急忙捏住她的指尖,制止她再往下,喉头干哑,想到那日她坐在宇文玦身上…… “皇后娘娘可不许放不开。”他眯起眼抱着人起身往榻前去。 梁婠轻轻垂下眼睑,嘴上挂着笑:“好啊。” 面色绯红、眼波潋滟,是掺了羞涩的春色。鼻息间尽是幽幽的香气,沉闷得呼吸困难。 宇文珂盯着待人采撷的殊色,体内的烈火烧得愈加旺盛,已是急不可耐。 梁婠余光打量,守在帐中的婢女早已知情识趣地退去帐外。 她后脊陷进绵软的床褥,宇文珂俯下身,急促地剥扯衣服。 梁婠手臂缓缓绕至他的后颈—— “报!”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停在帐外,紧接着响起有力的说话声。 “国公,齐军偷袭!” 衣衫脱至一半的人动作一滞,迷离的神情有一瞬疑惑,停了停才从上头的欲火中抽回意识,然体内的躁动又迫切需要疏解宣泄,如何拦得住这搭在弦上的箭? 宇文珂偏头看一眼帐口,视线又慢慢落回眼前之人,眼眸一点点的沉暗下来。 他是来做什么的,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寻回理智的人定定审视两人的情形,为何像受了蛊惑一样,几乎失控? 宇文珂后脊一寒,就要起身。 梁婠急忙攀住他的手臂,不满地蹙眉:“齐军不足为惧,国公何必理会?莫叫他们扰了我们的兴致!” 一张一合红唇落在一动不动的人眼里,乱人心智。 宇文珂一咬牙,掐住柔软的腰肢,对帐外恨恨道:“都给我滚!” 帐外似乎静了一下。 梁婠的手作势就要将人拉下来—— “国公!” 不想竟有人直冲进来,待看到床榻上衣衫不整的两人,僵硬的脸上渐渐褪色,双眼发红,指着梁婠:“你,你这个贱人——” 看到冯倾月,宇文珂皱眉:“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梁婠不落痕迹收回手,支起脑袋,似笑非笑:“云姬想要一起吗?” 冯倾月目露惊愕,不过仍是努力压下三尺高的怒火与嫉恨。 她稳了稳心神,含着眼泪不无诚恳:“国公,怎的她刚一来就愿意——还偏就这么巧,齐君就来偷袭?您可别中了她的计啊!” 第433章 一番美意 宇文珂大步往前走着,面色阴沉。 随侍边汇报情况边引着他一路往议事的大帐去。 出了帐子,被风一吹,宇文珂清醒了很多,就连体内沸腾的热浪也慢慢冷却下去。 回想方才帐中,他脑子似浮荡在一片混沌中,被一缕幽香牵着鼻子走。 除了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竟是什么也不管不顾。 他眉头拧得很紧,这很不对! 云姬说得不错,他不能稀里糊涂就中了这个梁氏的计。 这个梁氏,不但在演武场杀起亲人来毫不手软,就连危月自己都没想到会死在她手里。 宇文珂眯起眼,这个女人脸有多美,心就有多狠。 忽而又是一笑,很好。 他冷下声,眸光变得无比锐利:“传军医。” 随从心头一跳,悄悄往他脸上瞥一眼,只以为打断了国公的好事他胸有怒气,可那勾起的笑容,叫人毛骨悚然。 帐内很静,侍女送完餐食便悉数退至帐外。 一碗粥、一碟炙肉,再配几样时蔬。 不算什么好东西,但对于折腾一晚上且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已是极好的。 梁婠坐在案几前用得斯斯文文,暗暗琢磨,这齐军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搞偷袭,莫非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很快又否定这个想法,不会的。 或者,这也是个机会呢? 冯倾月就坐在对面,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用饭的人,从容自若的模样全然不像一个阶下囚,倒像是被人请来做客的。 若非宇文珂走时有交代,她何须要这么忍着? 真的快要气疯了。 “你竟能吃得下去?” 梁婠讶然抬眸:“我为何吃不下去?” 冯倾月正在气头上,可对比自己的怒火中烧,她闲适散漫,恨得牙痒痒。 “你就不怕你的靠山,一个二个全倒了?” 想到当日她那副得意的嘴脸,心底别提多恨,可如今能救她的人一个个都是自顾不暇,甚至只要他们来…… 如此一想,冯倾月怒火下去了点儿。 “这回,我看哪个来救你?” 梁婠轻哦一声,笑了笑:“你这不是好心又帮我引荐了一个新的吗?” 冯倾月一噎,讥诮地扯了扯嘴角:“梁婠,你可真是了不起!走到哪里都能勾三搭四,哄得他们五迷三道!” 梁婠放下手中玉箸,拿起巾帕轻拭嘴角,不甚在意地笑笑。 “可惜啊,好好一桩美事,被你很没眼色地搅黄了!” 想到方才宇文珂的模样,冯倾月心里憋着火,咬牙:“你可真是不要脸!” 梁婠淡笑着瞧她:“你倒是要脸的,知道丢完一张,再换一张,就是不知道这张脸你又能用多长时间?” “你给我闭嘴!”冯倾月猛地一拍桌子,弓起身子似要扑上去吃人,恶狠狠的。 “闭嘴?”梁婠笑意更为明媚,慢慢悠悠道:“为何要闭嘴?不是你上赶着要跟我叙旧吗?不是你千方百计请我来的吗?” “如今我且随了你的愿,你又作何这般急着叫我闭嘴?” “你没死攀上宇文珂是你的本事,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 梁婠脸上没了笑,微微闭了闭眼,收住情绪,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既然如此,我怎能辜负你的一番美意?” “不过,我也不怕叫你知晓,那宇文珂,我只看一眼就觉得无比恶心,真是难以想象,你是如何忍受的?” 梁婠盯着对面气得直喘粗气的人,轻笑一下:“其他的我也不再多说,单说这挑男人的眼光,怎么过去这么久,你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害得我也得陪着你同这种恶心玩意儿周旋。” 说着,梁婠低下头,拎起壶将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满,唇角藏笑,从容淡然。 “希望这宇文珂别像高浥似的,说丢就将你丢了,那样可就真是太没劲儿了,毕竟,我还什么手段没耍呢……” “你——” 冯倾月看着那双含春带俏的眼睛,气得要死,袖底的手掌攥得紧紧的。 梁婠低低笑一声,说得轻浮:“云姬可要把你的宝贝国公看好,否则啊,我怕他哪日魂儿就被勾没了。” “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给你提个醒儿,不行的话你现在就抓紧时间寻好下家?” 梁婠的话,就跟尖尖的毛刺一般,专往她心口上扎,又气又疼、又恨又怨。 宇文珂全然只当她是工具,若非此次设计将梁婠成功抓来,她根本没有命坐在这儿。 冯倾月压着嗓子,哼笑:“你莫要高兴得太早,你以为他抓你来是干嘛的?” 梁婠心头一紧,是,为了杀宇文玦。 “无所谓,我知道自己是干嘛来的就够了。” 她垂眸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再说,你也知道我当初为何攀附他。而今,彼一时,此一时。他若不堪一击,那也是他命该如此。” 梁婠没说完,抬手饮下杯中茶,再看她。 “既非良人,那也勿怪我凉薄。” 冯倾月半信半疑瞧着,从前她定是不不信的,可如今真是说不准。 演武场上,她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也罢,可没想到竟连梁婧及薛氏的人也不顾。 杀起人来眉头不皱一下。 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对。 “我怎么记得在诏狱里,高潜当着你的面扬了陆修的骨灰,那时你好像痛不欲生啊,还要自尽的……” 梁婠摇摇头,慢慢勾出一个笑:“你难道不知男人天生都是猎人吗?有些人啊,他不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享受狩猎、驯化的过程罢了。” “何况身居高位者,什么样的柔情似水、千依百顺没见过?” “如果你真想让他为你所用,就决不能事事顺着他。” 梁婠站起身,静静笑着看她:“糖是你给的,伤还得是你给的。” 冯倾月瞳孔一缩,怔怔望着眼前人,心里陌生得不行。 她缓了缓,冷冷看着她:“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梁婠坐去铜镜前,解开发带,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镜中的眉眼极冷。 “我只想告诉你,征服一个男人,从不是通过用卑劣的手段去陷害或打压另一个女子来实现的。” 昏暗的帐内陷入沉静,唯有案几上的烛火摇曳,晃得人面目不清。 第434章 变生意外 “云姬。” 门口冷不防响起侍女轻唤声,打破安静的气氛。 冯倾月回过神,沉下声:“何事?” 侍女走进来,抬眸往铜镜前的背影看一眼,才对冯倾月道:“国公让您带着这里的茶水去大帐。” 梁婠梳头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变得若无其事。 冯倾月惊讶看一眼茶壶,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捕捉到什么重要信息,这茶水有问题? 眼睛一亮,转瞬又暗了下去。 她方才看得很清楚,梁婠当着她的面饮过茶水的,现下瞧着也没有异样。 不行,宇文珂说过要留下梁婠的,这是打消他念头的好机会。 就算茶水没什么,她也得添点儿什么。 决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冯倾月望着梁婠挽唇笑了起来:“方才说得头头是道,我还当你真有几分本事,搞了半天还不是老一套?” 梁婠并不反驳,宇文珂的确聪明,能猜到有异样。 冯倾月揭开壶盖往里头瞧一眼,又起身走至梁婠身后,透过镜子看她。 “那年桃花宴,你在姜汤里下了药,今日故技重施,又在茶水中动手脚。只是不知这回你放的是什么?是想要他幸你,还是想要他杀你?”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梁婠也着实被恶心得够呛。 她放下手中的梳子,一脸无辜。 “云姬在说什么?” 见她如此,冯倾月摇头嗤笑:“你以为宇文珂是崔皓之流?梁婠,你可真是不聪明!” 梁婠奇道:“难道被你赞一句聪明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再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冯倾月嘴角扬了扬:“你且等着吧!” 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说罢,带着侍女扬长而去。 帐内再无旁人,梁婠默默望着镜中人,他们已然是认定茶水有问题。 梁婠微微蹙眉,可惜如此良机竟这么被人生生打断。 这么一闹,宇文珂起了疑心,再想杀他只怕就难了。 下次要何时动手,还能全身而退呢? 静坐片刻后,梁婠举着油灯在帐内一处一处检查。 冯倾月安排的住处,还是小心点为好。再者东西带得太多,时时放在身上不安全,还是藏起来。 待角角落落全部细查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梁婠才稍稍放下心来。 远处传来吵嚷声、厮杀声,她知道那是周齐两军在交锋,可惜门外有人看守,她不能随意出去。 梁婠熄灭油灯,赤脚躺在榻上,黑暗中只盯着帐顶看。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由此可见,定是齐军的偷袭以失败告终。 梁婠缓缓闭上眼,耳畔始终回荡着危月问的那个问题。 …… 一整天梁婠都禁足于帐中,不知是茶水里没发现异常,还是外面战况有变,不仅宇文珂没出现,就连冯倾月也没来。 她心里直犯嘀咕,天快黑的时候,帐外响起了说话声。 梁婠闭起眼装睡。 冯倾月进来时,就见暗沉沉的帐内,床榻上的人背对着安枕而卧,似乎睡得香甜。 她偏头示意婢女点灯。 暖黄的烛火一照,床榻上的人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过来,眼神迷离且恍惚。 冯倾月冷哼一声:“听说你寝安席、食甘味,来的路上我还半信半疑,不想,啧——梁婠,你还真叫人刮目相看呢!” 梁婠迷迷糊糊坐起身:“不知云姬来此所为何事?” “何事?” 冯倾月笑了,转而一挥手,身后的婢女立刻上前抓住梁婠的胳膊,二话不说就将她从床上拽下来。 “你一去便知。” 梁婠气结:“你这是作甚么?” “自然是事后算账了。”冯倾月脸上笑得更为灿烂。 大帐内。 宇文珂沉着一张脸坐着,手指轻叩案几,待见到几人才停下,抬眸瞧过去。 冯倾月柔声道:“国公,梁氏带到。” 甫一入帐,梁婠便飞快地扫视一圈,心里多少有些数。 她面上又气又怒,不停挣扎。 直到行至宇文珂面前,婢女按着她就要跪下去。 宇文珂凝眸瞧着,不置一词。 冯倾月见梁婠不依,转过身扬起巴掌就要扇下去。 “你这贱人,谋害国公还不认罪?” 巴掌几乎就要落下,梁婠狠狠一脚踹过去。 冯倾月猛地摔倒在地,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两个婢女一愣,梁婠瞅准这个档口挣开禁锢,反手给她们一人一个巴掌。 冯倾月卧在地上,捂着小腹不停呻吟,抬头瞪过来,眼角血红、唇色发白。 “你,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国公,面前如此猖狂!” 梁婠高高扬起下巴,冷冷瞥她一眼:“我是齐国的皇后,为何不敢?” 她说着视线扫向坐在案几前板着面孔的人。 “别说你宇文珂只是个国公,就算是你们的皇帝宇文珵在此,我若想,亦没什么不敢的!” 宇文珂略有惊讶,这可同昨晚对他的态度大不相同。 难不成偷袭、下毒,确实是他们的里应外合? 他刚要张口,却听婢女惊呼一声。 宇文珂皱眉,厌烦瞧过去。 梁婠也偏过头,再一细看,摔在地上的人身下竟湿了一大片。 冯倾月低头呆愣半晌,看着被血染湿的裙摆,面色惨白,张着大嘴,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云姬小产了。 事发突然,空气莫名安静了一下。 待众人反应过来,场面立马变得混乱。 婢女顾不上管梁婠,一个红着半张脸去扶云姬,另一个拽过跪在一边的军医。 冯倾月捂着肚子,抖着唇对宇文珂哭诉:“国公,国公可要为妾做主啊——” 梁婠盯着那潺潺而流鲜血,咬住唇,脑子有些懵。 她很清楚,刚刚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就算是普通人也够受的,更何况是孕妇? 她怎么也没想到,冯倾月竟然有了身孕…… 这一踹,竟将她踹流产了。 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恨意。 冯倾月哭声嘶哑,听在耳里尤为凄厉瘆人。 宇文珂望着血泊中的人,转头递给随侍一个眼神,随侍立即会意,走过去命婢女与军医将人抬走。 待一行人出了大帐,梁婠怔怔瞧着地上的一滩血,还能听见远远传来的哭声。 第435章 没有区别 “皇后娘娘脾气当真是不小。” 宇文珂坐得四平八稳,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带了些凉凉的笑意。 叫人一时分不清他的喜怒。 梁婠勾唇极淡一笑,再抬眉瞧过去:“区区一个贱妾,岂容她来欺侮羞辱我?” 她没有梳妆,乌黑的长发松散垂落着,就连本该罩在外面的大衫也未来得及穿。 很明显是被她们从睡榻上强行拖来此处的。 宇文珂眯起眼细细打量,挺直的脊背、高昂的头颅、倨傲的神情,全然没有女子本该出现的羞涩、惊慌,反而一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模样。 哪里是端庄贤良的皇后,倒像个气焰嚣张的女霸王。 别说与那日跟在宇文玦身后做小伏低的样子不同,就是与昨晚妖妖娆娆坐在他怀中亦是不同。 宇文珂失笑:“那又如何?现在的你也不过只是个阶下囚。” 梁婠拉展衣襟,扬起下巴慢慢朝他走近两步,正正迎上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问: “我很好奇,国公这是在为云姬出头,还是在为流掉的孩子报仇?” 宇文珂眸光一凛,嘴边还是笑了下,并未回答。 隔着案几,梁婠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瞧他,挑剔的目光从他的头顶一寸一寸往下游移。 好像她看的不是大权在握的国公,而是在打量什么以色事人的伶工倡优。 眼神如此的放肆与大胆。 宇文珂面色一变,心中升起几分怒意,他堂堂大周的晋国公,何时被女子这般赤裸裸的审视过? 可她脸上完全找不见半点羞怯。 宇文珂瞳色渐深,正欲发作,却见她人弯下腰拎起案几上的茶壶。 要毁了证据? 宇文珂刚抬起手,梁婠像是早有预判,先一步换去另只手上。 看着他落空的模样,她笑出了声。 “行动即态度。”她抿着嘴唇,挑衅似地瞧他,“我倒是觉得,不管是云姬,还是那孩子,在国公眼里还真不如这壶毒茶更叫你在意。” 宇文珂一愣,旋即大声笑了起,笑声狂放,落在营帐里的每个角落。 梁婠摇摇头,将茶壶搁回案几上。 紧接着又后退两步,颇为不屑地哼笑一声:“本以为国公是骁悍雄杰之人,不想如此拙劣的伎俩竟也识不破,倒是我看走眼了。” 宇文珂笑声散去:“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梁婠瞟一眼茶壶:“我不知道那壶中究竟有没有毒药,就算有,你又凭何认为那是我放的?” 她神色未改:“妾为丝箩,愿托乔木。我本是诚意满满想将余生托付国公,却被有心人故意破坏,还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来诬陷我。” “我若猜得不错,云姬有孕一事,国公应是不知情的吧?” “或者,不止是不知情,而是她背着你倒了避子的汤药,想要偷偷怀有子嗣,母凭子贵?” 她偏着头,略略思考,又道:“敢问国公,昨夜我来之前,你可曾向她流露过事后让我留下来的想法?” 宇文珂幽幽盯着她:“皇后娘娘似乎甚是了解。” 梁婠摇摇头,嗤笑一声:“我前脚进了军营,后脚就有齐军攻来;我明明是被你强行绑来的,又如何与齐军通风报信?你不该想想,是不是营中出了细作?” “再说,我才与国公达成共识,尚未……偏巧就被云姬生生打断,又是她亲自将这茶水端送给你。国公可别忘了,这茶,我饮得不比你少。” “方才我那一脚,致使她小产,也算无意中戳破她有孕的事情,倒让这几件事变得明了起来。” 宇文珂脸色一沉:“你是说这些都是云姬做的?” 梁婠愣了愣,睁大眼睛急忙摇头否认:“国公可别冤枉我,我何时说是云姬做的?” “你——” 不待他张口,梁婠出言打断:“我只是将可疑之处同国公理一理罢了。” 梁婠拧着眉,又是微微一叹,问:“国公可知晓云姬是何人?” 宇文珂没作声。 梁婠瞅他一眼,坦白道:“云姬真正的名字叫冯倾月。” 宇文珂皱眉不语。 梁婠笑笑:“国公听这个名字定然陌生,不知晓是正常,倘若我告诉你兰陵公主,你一定听说过。云姬便是兰陵公主与堂邑侯之女,冯倾月。” 宇文珂微微错愕。 梁婠看着他沉冷的眉眼,冯倾月对他的确有所隐瞒。 她扬眉,又问:“国公可听说过齐国那年因有人贪污军饷,导致军中哗变?” 梁婠停了停,干脆行至左下方的位置,坐定后才接着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兰陵公主一直效忠于广平王高浥,广平王为了除掉劲敌常山王,便授意兰陵公主行栽赃嫁祸之事,陷害常山王,并承诺事成之后,保她平安无事,还纳冯倾月为侧妃。” “谁想广平王过河拆桥,并未兑现承诺,常山王死了,兰陵公主也死了,高潜留了冯倾月一命,将她送去军营……” 宇文珂紧抿着唇。 梁婠坦言:“我也不瞒国公,她与我是有些旧仇宿怨。且不说她想借着你的手杀我,就说做你的姬妾总好过继续当——以色事人终不是长久之计,她想给你诞下子嗣,求一个稳定,也是人之常情。” “女子有孕后,不能行亲密之事,对于国公身边旁的姬妾,她或许不在乎,但我,她定是不许,新仇旧恨的,”梁婠叹息一声,“我理解。” 宇文珂一言不发地睨着梁婠:“皇后娘娘还真是以诚相待。” 他今日穿得依旧是戎装,又因人生得虎体猿臂,愈显得他粗犷魁梧,加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压迫感十足。 梁婠清楚,她说的这些,宇文珂未必全然不知。 无论他知不知,她都只当不知。 无论他想不想听,她都得据实已告。 在他眼里,她与冯倾月并没什么区别。 梁婠没接他的话,稍作沉默,又道:“据这一天一夜的观察,我到底与国公不合适……昨晚说的话,就此作罢。国公帐下拔得头筹者,定然也是骁勇儿郎,我想了想,也是愿意跟随的。至于国公,我们不如重新做笔交易。” 宇文珂挑起眉梢,很是意外。 梁婠再出大帐时,头顶满天繁星,一眼望过去,营中篝火点点,火苗很旺。 是不会迷路的。 一路行去,听得不少声音,宇文珂是不怎么约束帐下兵士的。 忽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第436章 目指气使 英俊的男子长身而立,晚风吹得他的衣摆轻扬,发出的响动像是谁压低嗓门的细语。 是萧景南。 遇到萧景南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这般明目张胆拦住她的去路。 萧景南没说话,梁婠也没开口。 身旁的婢女低头行礼:“世子。” 萧景南轻轻颔首,收回打量的目光,看向婢女:“这位是?” 婢女直起身回答:“是国公请来的客人。” 宇文珂多美姬,不是稀罕事。 搁旁人眼中,似这般请到营中做客的女子,多半又是他不知从哪里搜寻来要收进房中的。 婢女又道:“奴婢奉国公之令,领客人前去休息,容奴婢退下。” 萧景南微微颔首让开路,梁婠面上没笑,只轻点一下头,如此便算打了招呼。 擦肩之际,她隐约听到极低的说话声。 回到帐中,梁婠便熄灯歇下,远处似有人在哭骂,声音不大,依稀可闻。 隔日用早膳时,梁婠从婢女口中听得一个消息,云姬怕是以后都不能有孕了。 最为悲惨的是,人还病着就被宇文珂关了起来。 昔日的宠姬,一夜间被丢弃一边,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呢…… 说这话的时候,婢女的表情严肃凝重,然从她的语气里不但没听出同情,反而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 再往她脸上细瞧,又什么也瞧不出。 不知是不是连着几日相处的缘故,婢女们对她说话甚是客气。 其实婢女们究竟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 又过了两日,梁婠仍是没见到宇文珂,心里有些焦急。 据婢女所言,是忙着战事。 梁婠也猜到了,宇文珂抓她本是为了杀宇文玦,可现在不仅没有对外公布她的身份,还迟迟不见有什么安排,想来应是分身乏术,倒是可以…… 她搁下茶杯,叹了口气道:“这么窝在帐中几日了,实在憋闷,我想去探望一下国公夫人?” 两个婢女心下一诧,对视一眼,国公再三叮嘱让她们把人看好了,她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这些天也都相安无事,老老实实待在帐子里,今儿突然说要出去…… 若是旁人也罢,可这位,客人不像客人、囚犯不像囚犯、姬妾不像姬妾,实在不知该拿什么态度对待。 可偏她这一来,就连最受宠的云姬夫人都栽了跟头,如何能够小觑、怠慢? 是以一直小心翼翼伺候着,不敢随意冒犯。 婢女面露难色:“您,这,夫人身体不好,一直静养着,国公是不许人随意去打扰的。” “既然如此,那好吧。” 梁婠不无失望,但也没强求,又同平时一般,坐去案几前看书。 这书还是梁婠实在待着无趣,让婢女请示过宇文珂后,给她寻来打发时间的。 晌午后,梁婠抱着书斜倚着,梁婠只留了一个婢女打扇子,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到最后咚的一声,再没动静。 梁婠放下书瞧过去,婢女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看一眼门口,将人拖到床榻上,手脚麻利地扒下她的衣服换上,又拉了布衾将人盖好。 从背面一看,倒也能唬住人。 梁婠简单捯饬一下,照照镜子,满意地端着瑶盘出了帐子。 萧倩仪的住处,她是去过的。 军营里的女子并不多见,几个婢女不说名字,只看长相,也差不多都是见过的。 眼前这个实在眼生。 守卫板着脸:“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梁婠轻哦一声,不以为然:“我这也是刚来没多久,你们不是知道那边帐子多了一个贵人吗?” 听传言,国公得到一个神秘美人,整日藏在帐中不见人。 守卫交换了下眼色,并未收回拦人的手臂。 只态度不再恶劣,客气了许多:“那你为何不伺候贵人,跑这来作甚么?” 梁婠把瑶盘往他们跟前凑了凑,呶呶嘴:“还不是奉贵人之命来跑腿的,那云姬病了,又——往后这些事儿,是交由新贵人负责了。” “是吗?”守卫狐疑瞅她,“为何没人告知我们?” 梁婠哼笑:“告知?谁告知?是让国公亲自来一趟,还是让那帐子里的贵人来一趟?我这不是来告知你们了?” 两人面面相觑,小小一个婢子,趾高气扬的。 梁婠道:“也罢,你们若不信,随我一同去那帐子问问新来的贵人,实在不行去问国公,只是他现下不在营中,待他回来这差事也耽搁了,丑话讲在前头,届时这责罚就由你们受着,我可不奉陪。” 她说着退后一步,扬起下巴:“走吧,我随你们,找谁都成。” 一个守卫变了脸:“嘿,你这婢子竟敢跟我们——” 另一个伸手将他拉住,暗暗使眼色。 关于那新来的女子,他也听了些传闻,十分不简单,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遂笑着对梁婠道:“既是奉命行事,我们也不拦你,进去吧。” 梁婠昂着头,淡淡道谢,进去前还不忘狠狠瞪一眼先前那个守卫。 帐内有些闷不透气,有婢女端了碗汤药站在榻前劝着,口气有些不耐烦。 而床上那个躺着的人,目光呆滞地瞪着帐顶,一动不动,身子单薄得几乎陷在被褥里。 听到有人来了,躺着的人毫无反应,只婢女皱着眉头看过来。 “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梁婠笑了下:“我是奉命来给人送礼的。” 婢女拧着眉毛,眼神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她:“送礼?” 梁婠点点头,捧着瑶盘上前两步。 婢女只好放下药碗,接过瑶盘,拿去案几上检查,口中奇怪:“谁让你送——” 话未说完,后颈一痛,整个人倒了过去。 梁婠朝门口看一眼,确定没有异样,才走到床榻边。 帐内发生的一切,床上的人浑然不觉,两眼无神躺着。 梁婠盯着床上的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眼窝发青,颧骨突出,憔悴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梁婠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趁其不备塞进萧倩仪的嘴里。 本以为她会反抗,不想她仍是呆呆躺着。 梁婠捏住她的肩膀凑近,压低声音:“萧倩仪,你看看我是谁?” 呆呆的人没有理她。 梁婠吸了口气:“你想不想离开这儿?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听到这,萧倩仪眼珠动了一下,慢慢瞧过来。 “离开?救我?” 她嘴边是一抹冷笑:“我为何要离开?” 第437章 冒险主义 待看清眼前人,萧倩仪眼中闪过疑惑的光,很是不确定。 “你,你是,你……” 梁婠将故意放下的发丝掀开,望着她的眼睛,诚实道:“我们见过两次,最早的一次是在晋邺。” 她今天脸上只是稍作修饰,还是很好认的。 萧倩仪惊讶瞪大眼,不可置信:“是你!梁婠?” 梁婠点点头:“是我。” 萧倩仪瞳孔一缩,试图挣开钳制:“你为何来此?” 梁婠瞟一眼门口,生怕闹出太大动静惊动门外的看守,只得松开她,退后一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萧倩仪嗓子一哽,眼圈泛起红涩,强忍下即将溢出的眼泪,定定瞪着梁婠:“你,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看笑话? 梁婠皱眉:“我是被宇文珂抓来的。” 萧倩仪一愣,嗓子干干的:“别骗我了,你要真被抓来,他还不得杀进军营——” 后话埋在哽咽里,她偏过头抹一把眼泪,苍白消瘦的脸看起来疲惫极了。 她缓了缓,又问:“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梁婠看着满眼戒备的人,心中了然。 他们只见过两次,萧倩仪不信她是正常的。 梁婠沉下声:“我确实是被宇文珂抓来的,不过,我也愿意来。” 萧倩仪怔了怔,放下手,移眸看过来,迟疑了一下:“你说什么?” 梁婠道:“我说我来这儿,是为了杀宇文珂。” 她望着萧倩仪的眼睛又说一遍:“我要杀了宇文珂。” 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萧倩仪嘴唇微动,神色复杂:“就凭你?” 梁婠忽略她语气中的不屑。 宇文珂自己习武,身边又高手如云,倘若杀他那么容易,只怕他早死了。 “是。”梁婠诚实点头。 萧倩仪望着她明亮又坚定的眼眸,有一瞬失神,旋即缓缓垂下眼,了然扯动嘴角。 “我明白了,你来找我,是想要我帮你。” 梁婠轻轻摇头:“不,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帮忙的,而是想跟你说,你兄长很担心你。” 提到萧景南,萧倩仪眼泪直往外涌,死死咬住唇,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梁婠默默看她一眼,拿出绢帕塞进她的手里,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不管是什么,都不值得你这么放弃自己。” 哽咽声停了停,萧倩仪抬起的眼眸冷厉,自以为是的安慰最可笑。 梁婠见她这种表情,心下明白。 “总之,我跟你这般说,实非风凉话。” 梁婠也不做多的解释,站起身:“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能久待。” 沉默一下,又道:“我若是你,便会养好身体,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恶人是如何死的。” 说罢,掏出一只小白瓶,放在她的枕侧。 “这是我上次回去后根据你身体情况调配的药物,虽然你的内力无法恢复,但是坚持用药,应该能恢复成常人水平,不至于成现在这般羸弱无力。” 梁婠说完,转身去检查昏倒在地的人,又将人拖到案几前,让她伏趴着着,看起来像是困倦睡去。 萧倩仪抹掉眼泪,愣愣看着梁婠的一举一动。 眼前之人本该是个弱质纤纤、烟视媚行的妖妃艳后,谁想做起这些行当来极为老练,看起来熟门熟路的,全然没有半点的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面不改色,稳极了。 萧倩仪瞧在眼里,想起自己方才问她,就凭她也能杀宇文珂吗? 或者,不是不可能的。 萧倩仪用手撑着想要坐起来,可惜四肢无力,使不上一点儿劲儿。 梁婠见状,摆置好婢女,便上前帮忙,小心扶着她坐起身。 萧倩仪握着小白瓶,神情变了又变,太医令对梁婠的医术是赞不绝口。 可再好的医者也得凭着望闻问切后,才敢开药配药吧? 单凭上次匆匆一面,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体状况?” 萧倩仪脸色很白,声音有隐隐的慌乱与恐惧。 梁婠能猜到一点儿,坦白道:“是我们上次拉扯的时候,我趁你不注意,然后偷偷给你诊了脉。这件事未经患者同意,我便……反正确实是我做的不妥,真的很抱歉。” 萧倩仪手指捏紧瓶身,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抖动:“所以,你已经知道,知道我——” 红眼眶里的泪水蜿蜒而下,很是屈辱。 梁婠点一下头承认。 萧倩仪眯起眼垂下头,低低笑了起来,又愤怒又悲凉。 “不管是否愿意,我已经有了身孕,还同他成了亲,又如何走得掉?又该走去哪儿?” 梁婠看着萧倩仪心灰意冷的模样,心里很不舒服,低声问她:“你想同他就这么过下去?这么关着、困着过下去?” 萧倩仪抹掉眼泪,咬牙抬头:“不,我天天都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转而想到自身的状况,声音又弱了下去:“可我现在又能如何?” 梁婠静默许久,心中已有了计较。 “能如何,得先试试才知道。” 从帐子出来后,梁婠捧着瑶盘往回走。 原先以为宇文珂将她看得很严,今日一看,除了冯倾月的阻拦与干扰外,显然也是萧倩仪认命了。 这也怨不得萧景南说,萧倩仪一直不肯见他。 梁婠埋着头,余光往里道路两旁瞧着,今天留在营中的人不多,想来是被宇文珂带出去了。 一边走着一边打量。 不想刚一拐弯,不远处有人一身戎装迎面走来,那昂首阔步、风风火火的样子,正是宇文珂。 他这是要去哪儿? 可不管去哪儿,若是他们这般撞上,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必得前功尽弃。 梁婠急得往两边看,只想找一处能藏身的地方先避一避。 可两边都是营帐,正犹豫着钻进哪一个,不想手腕一紧,身子歪歪斜斜的就被人拖拽进一个帐子。 梁婠躲在帐内,眼睛透过缝隙,紧紧盯着路面瞧。 他们说话声越来越近,直到宇文珂带着几人从帐前走过,她才悄悄舒了口气。 再转过身,萧景南与她保持两步远。 “您这么做真是太冒险了。” 梁婠点头笑一下:“杀他,本就是件冒险的事。虽冒险,却值得。” 萧景南扫视一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第438章 言而无信 头发仅用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又换好一身轻便舒适的装束,梁婠往镜子里照了照,瞧着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出门。 也是昨天夜里才知晓,涂阳一战,齐军惨败。 宇文珂设计活捉了迎战的大将裴耀,失去领军的头羊,齐军兵士犹如一盘散沙,被周军杀得四处逃窜,高潜虽急,却不敢再派余下兵力去支援,忍痛看着齐军被杀得片甲不留,只得退守城中保存残势。 可经此一役,齐军兵力损失惨重,再要正面迎敌怕是艰难,周军若此时乘胜追击,攻下涂阳城可谓易如反掌。 梁婠不紧不慢跟着婢女往演武场去。 夏日烈阳高照,就连吹过的风都是热烘烘的,因营寨驻扎在汾河岸边,空气里都带了潮潮的湿气,才走了不过一段距离,身上就变得汗津津的。 梁婠抬眸瞧去,演武场上,宇文珂和身旁几人朗声笑谈,偶尔才往挑选的马匹上瞅一眼,整个人看起来红光满面、神气活现,好不得意。 萧景南也在列。 她再瞧远处,有人正将战俘绑到射棚上。 又要射杀…… 梁婠慢慢扣紧手指,他是该得意的。 许是感受到不善的目光,原本说话的人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梁婠不闪不躲,正正迎上。 “瞧你这身打扮,倒是猜到我为何唤你来?” 人还未走近,宇文珂站直身子,笑着打量她,顺手拍拍旁边的一匹马,道:“就它了。” 旁边的随侍当即命人去准备。 梁婠来军营几日都待在帐中,不曾出席这种人多的场合。 因而各种流言不止,现下骤然见了传闻中的神秘美人,一个个不免好奇瞧着,猜测着究竟是何人。 梁婠无视各种各样的目光,对宇文珂道:“国公昨儿才打了胜仗,今儿便来演武场,多少能猜到点儿。” 在场人看得惊奇,见到国公她非但没有行礼,态度也是不冷不淡,甚至不拿正眼看旁人。 有胆子大的,趁着宇文珂心情不错,开着玩笑询问。 宇文珂神秘一笑,并不解释,由着他们随意猜测,听着周遭的恭维话无比受用。 眼见宇文珂没阻拦,只当来人是收进房里的普通姬妾,玩笑越说越过分,满口污言秽语。 梁婠不知宇文珂为何不挑明她的身份,兴许就是想要故意羞辱她。 她不理会那些浑话,偏头去看射棚上的人。 宇文珂噙着冷笑,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是迫不及待,还是心有不忍?” 梁婠笑看一眼,脸上尽是凉薄之色:“我尚是案板上的鱼肉,何来心力怜悯旁人?” 宇文珂大手一伸,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揽至怀里,捏着她的下巴,笑容带了几分狷狂。 “你与他们可不同。” 梁婠余光看见站在人群里的萧景南在看她,应该说他们都在看,只是神色各异。 梁婠冷下脸,瞪着宇文珂:“国公这是要毁约?” 他琥珀色的眼里闪着阴鸷的光:“谁说我言而有信了?” 她同宇文珂说好,假意写上一封求救信命人送给宇文玦,将其骗来营中,再借着齐王侧妃之手杀了他,如此也算便利了宇文珂,事成之后,齐王侧妃已死,而她恢复齐皇后的身份,待杀了高潜,便给她自由身。 她信函都写出去了,现下这是要反悔了。 梁婠愠怒:“你——” 宇文珂低笑打断:“这可不怪我。” 梁婠一愣:“什么意思?” 宇文珂道:“你还不知道,据暗卫探来的消息,你写给他的信函,他压根没要。无法,我便只得另写了帖子邀请他今日来营中同乐,可他称病拒绝了。” 说着凑近她的脸,闭眼嗅着她身上的熏香,不无遗憾:“如此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你也不过是他拿出来欺骗世人的幌子。” “拒,拒绝了?” “是啊,到底美人与性命,他选择了后者,唉,所以你说我留着你除了暖床还有何用呢?” 他睁开眼,笑眯眯看着她,眼神既危险又寒冷。 “待过两日,我亲自带着你去拜访他,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受得了,届时,你倒是可以寻机替你自己出口气……” 宇文珂说完便丢开手,看着面色微微泛白的人,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笑。 旁边人不明所以,听得稀里糊涂,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梁婠没了先前傲气的模样,眸中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宇文珂很满意,拽起她的手:“你应该庆幸有那一身精湛的骑射技艺。” 梁婠不服气地挣了挣手腕,没挣开,无奈被他强行拖拽着往前走。 宇文珂更高兴了:“改日你杀了他,出了这口气不就成了?” 梁婠一听,沉默片刻,脸上又重新挂上笑。 弓箭马匹都已备好。 宇文珂没接,拉着她直往射棚跟前去。 梁婠余光悄悄暼着他的嘴角,那算计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她垂下眼,只作不知。 余下人见此甚是不解,只能跟上去。 见到梁婠,绑在射棚上披头散发的人低呼一声,满脸惊讶。 “皇后娘娘!您,您怎么在这儿?” 他话音一落,周围响起一片哗声,数十道惊诧的目光看过来。 梁婠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向宇文珂。 他笑得邪肆:“皇后娘娘不跟他说说嘛?好歹裴将军是替你们大齐卖命的,就算死也得让人家死个明白不是?” 他这么一说,裴耀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余下众人则怪叫声议论声不止。 宇文珂望着裴耀,大笑着将怒瞪他的人搂在怀里,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此举惊得周军将士兴奋不已。 国公藏了多日的神秘女子,竟是齐国的皇后! 国公竟然抓来了齐国的皇后! 这情形分明是齐国的皇后已然归顺国公! 如此一来,将人绑去两军阵前,岂不是能好好臊一臊齐君? …… 梁婠没有推开宇文珂,始终垂着眼。 可她清晰的感受到滔天的愤怒与怨气。 不管是绑在射棚上的齐军将士,还是被绳子捆着站在一边的,倍觉屈辱不值。 梁婠敛起情绪,冲裴耀笑了笑:“将军一身本领,若是真心归顺,国公有惜才之心,兴许会饶你不死的——” “呸!你个妖女淫妇!” 话未说完,有人伸头朝她吐口水。 第439章 草芥人命 梁婠不避不让,闻声看过去,一个跛着脚的将士,赤红的眼睛涌动着泪光,恨意十足。 他边骂边往这边冲,可碍于手上的缚绳,只扯得自己东倒西歪,实在狼狈。 “你这个妖女!我早就知道你是他们周国的细作!当初城防图就是你泄露给他们的!” “我当初就该替大将军杀了你!” 梁婠微微眯起眼,他身上打着补丁的战衣早已褴褛,露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血口子,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干在皮肤上。 这恶狠狠的模样,让他与记忆中的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叠。 他这一叫骂,激得不少人跟着怒喝。 除了喊骂声,还掺杂着一些告饶的哭声。 整个演武场上怨气冲天,一片混乱。 梁婠慢慢扫视一圈,眼底温热,抿唇笑了笑,不想这一笑引得怨愤更甚。 即便是被绳子拴着,也架不住海浪一般欲往前涌的人。 不等宇文珂授意,已有人扬着长鞭朝闹事的士兵身上抽,清脆的鞭打声响个不停。 “住手!” 梁婠一声高喝,可惜再大的声音也被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打人的士兵轻蔑地回头看一眼,再下手,比方才更用力。 宇文珂揽过梁婠的肩膀,扬眉笑笑:“皇后娘娘这是于心不忍?” 梁婠一愣,摇头笑了起来。 宇文珂皱眉:“怎么?” 梁婠收起笑容,不以为然看他:“这般不痛不痒抽着有何意思?” 宇文珂表情微变,稍稍一抬手,抽打的人停了下来。 叫骂声变成呻吟声。 “莫非皇后娘娘有何好主意?” 梁婠拂开揽在肩上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宇文珂一惊,有侍卫上前。 梁婠不看他们,只看宇文珂,嘴边笑得不屑:“国公怕什么,你不是问我有何好主意吗?” 宇文珂凝眸:“皇后娘娘是何意?” 梁婠笑而不答,朝着郑四慢慢走过去。 郑四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见梁婠走过来,又梗着脖子继续骂,旁边拿鞭子的人还要再打,宇文珂眼神制止。 所有人目光集中在拿着匕首的人身上。 梁婠蹲下身,揪住郑四的衣襟:“真没想到你的命还挺硬。” 他血红的眼睛满是杀气:“妖女,我就算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梁婠耸肩笑笑,全不在乎:“好啊,不要放过我。” “我”字未说完整,郑四闷哼一声,瞬间瞪大眼睛,梁婠手一松,他身子一歪,倒了过去。 梁婠拔出匕首,就着他的衣襟擦净刺目的鲜血。 染血的刀刃又变得干净。 她低头闻了闻,血腥味儿甚浓,取出一方香帕擦了擦,再站起身,挑眉看向一众人。 “你们还有谁想骂我?”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有人继续叫骂,有人低声讨饶。 叫骂的视死若生,讨饶的贪生畏死。 都能理解。 梁婠面无表情的一个个看过去,骂一个她杀一个,干净利落、绝不手软,唯独每杀完一个人,她都要将匕首擦净后,再杀下一个。 …… 直到骂声不再,梁婠才收起匕首。 饶是她再小心,脸、手、衣裙,都溅上鲜红的血迹,似是嗜血夺命的幽魂艳鬼。 大热的天瞧在眼里瘆得慌。 先前污言秽语的人瞧她杀人眉头都不皱一下,又见国公对她态度不同,一时后背冷汗涔涔。 梁婠再看过去,地上倒了不少尸体,余下未遭毒手的则是哀痛啜泣,瞧着甚是悲戚。 不知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为同袍战友难过,亦或是为山河破碎哀痛。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她神色不变,声音冷冰冰的:“要怪就只怪你们生错了国家。” 宇文珂看着一地死尸,饶有兴味地笑道:“皇后娘娘每回都叫人意想不到,不过——” 他话锋一转,再扭头示意,又有人被拖了上来。 被架着的人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破烂的衣衫露出道道伤痕。 梁婠心头一紧,是青竹。 “皇后娘娘可认得?”宇文珂笑得开怀。 “国公这是明知故问?” 梁婠了然一笑,不等宇文珂再问,拔出匕首,一刀了结,青竹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 这回她没擦刀刃,直接将匕首收起来。 “今天杀累了,明儿再继续可好?” 宇文珂摇头一叹:“我原是想将这婢子留给你使唤的,你倒好问都不问就将人杀了。” 梁婠失笑:“如今他的人,我还敢信?” 宇文珂笑着点头,又问她讨要匕首。 梁婠迟疑一下还是递给他。 宇文珂握着匕首细细瞧了一瞧,称赞几句收入怀中,完全没有再归还的意思。 梁婠皱起眉头,还未张口便被宇文珂拽着往回走。 “皇后娘娘不是累了吗,这两日我也累了。” 他看过来的眼神意味深长。 梁婠想要抽回手:“国公,我衣衫染了血,待我换洗过再——” 宇文珂将她的手捏得很紧,沉沉的目光满含威胁:“皇后娘娘真要拒绝?” 梁婠挣脱不开只得妥协。 宇文珂根本没交代如何处理死尸,可梁婠心里清楚,因为她见过的,大坑之内埋得尽是白骨。 宇文珂住的地方稍稍远一些。 他迈出的步子又大又快,梁婠跟得微微气喘,待到他的住处,她没坐下位,而是坐他旁边。 宇文珂亲自倒了杯茶给她。 梁婠讶然。 见她这个表情,宇文珂端详着她道:“你派人去看萧氏?” 梁婠犹豫片刻,诚实摇头:“其实,是我自己去看的。” 宇文珂挑挑眉,表情不算太意外,军营中发生的事,他必然了若指掌。 “哦?为何?”他语气一如平常。 “自然是帮您分忧啊。” 分忧?他可不信,只怕有利可图才是答案。 人不怕有利可图。 宇文珂也不再装模作样:“你用什么法子劝得她?” 破天荒的,萧倩仪竟派婢女来,传话说要见他。 本以为又要闹腾一番,不想去了之后,虽说不是温言软语,但也不再骂骂咧咧,大有主动示好、妥协让步之意。 原先也罢,如今有了他的孩子,不怕靖宁侯那个老东西不变心意。 “你可知她跟我索求何物?” 第440章 物极必反 白日的营帐内是有些闷热的。 梁婠神色平静,端起面前的热茶,只拿在手里轻轻晃着并不往下饮。 宇文珂盯着她手中的杯子,直截了当:“云姬的命。” 梁婠轻哦一声,抬手饮下茶水。 宇文珂移眸再瞧脸上沾血的人,眼中带笑:“怎么看你一点儿也不意外?” 梁婠又饮了口水,看他:“我猜国公有所隐瞒。” 宇文珂挑眉:“是吗?” 梁婠淡淡道:“如无意外,除了云姬的命,应该还有一个人的命。” “谁?” “我。” 宇文珂眸中掠过惊讶之色,忽而又朗笑起来:“为何?” 梁婠轻轻抿着唇角不言不语,只一双黑眸凉凉瞧他,一副就看他装模作样的架势。 宇文珂摇头笑了:“你不好奇我是否应允她?” 梁婠道:“与其猜测这个问题,不如想想我该如何增加自己的筹码,不至于沦落至云姬一般的下场。” 宇文珂一顿,笑得越发肆意。 梁婠心如明镜,有些事是不是冯倾月做的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工具,不仅生了不该生的心思、动了不该动的念头,还开始阳奉阴违、擅作主张,那么留着只会成为无尽的麻烦…… 宇文珂贪恋女色,却不会因女色乱了心智。 半晌,他敛了笑,话中有话。 “梁氏,女子适度的聪慧是好事,但也别忘了,凡事物极必反。” 梁婠抿唇一笑,将空茶杯塞进宇文珂的手里:“国公以为如何?” “权知轻重,度知长短。皇后娘娘的深浅,我得亲自试试才知晓。”宇文珂开怀笑着,另一只手拿过杯子,反手握住她的手。 肌肤相触,梁婠几乎要将方才的茶水呕出来。 茶水伴着泪水,她努力憋回去。 宇文珂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眼角笑:“放心,这茶只是让你不能动弹而已,不会让你丧失五识。” 他以为她气恼,实则她是恶心。 先扣下她的匕首,后又在茶中下药。 宇文珂是真不信她。 想来演武场上看她杀人也不过是试探的一环。 身子一轻,她被抱了起来。 宇文珂笑得开怀:“皇后娘娘是不是真心归顺我,除了旁的人和东西,总得从自己身上拿点什么以示诚意吧。” 梁婠能清晰感觉到浑身的力气在一点点丧失。 她勉强笑了下:“还是先唤个人为我清洗更衣吧,这满身血污岂不是——” “不用。”宇文珂斩钉截铁,不过两只手便形成欲望横流的桎梏,再低头从领口一点点往下看去,经过高耸的胸脯,再滑过细软的腰肢,单一双眼睛便能将人扒个精光。 “云姬已是极好,可她见了你都心生妒意,甚至不惜违逆我,必得眼中拔钉才能善罢甘休,这越发叫我想知晓你是不是名声过实?” 说话的时间,梁婠已被他抱至大帐最里头,与外面隔着一道厚重的帘幕与多扇绘屏。 梁婠佯装好奇,乌黑的眼珠微动,好像在四下打量。 这药效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若他再不离开,寻不到机会服下解药,只怕她就真的完全不能动了,等那时只剩任人宰割。 梁婠后背一挨床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宇文珂阅女无数,谁知在此之前,这榻上睡过多少女人…… 她心上一动,垂下眼,泛粉的面颊显得云娇雨怯:“国公不如命人端盆清水,大致清洗一下也好。” 他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朵:“不怕,我倒是觉得血腥味儿配着美人香,甚好。” 他口中呼出的灼烫热气差点叫她吐出来。 梁婠暗暗动了动手,力量快要流失殆尽,随着意识到危险渐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轻颤的睫毛已经泄露了镇定自若下的波澜起伏。 宇文珂瞥一眼,露出阴鸷的笑。 “演武场上剩下的齐军,我已经下令待我们走后全部杀了,”他顿了下,“这会儿,他们的尸体应该已经在坑里了。” 梁婠猛然一怔,忘记手上的努力,表情僵硬看他。 宇文珂很满意她的反应,扬扬眉:“对了,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这药啊,可不是危月给你的那种。” 如愿看到榻上人眼眸中闪过的惊骇与慌乱,他冁然而笑。 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解她的衣带。 褪下的外衫像被扯下的花瓣,他手一扬,就毫不怜惜地丢到了地上。 衣衫在一件一件剥离,直到只剩亵衣。 宇文珂站起身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细细打量她,那眼神像在看一个落入网中的猎物,又像在品鉴什么上好的玩物器具。 他微微一叹,笑道:“皇后娘娘,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你,其实,我从未相信过你。至于,萧倩仪与萧景南,你也不必再等了,他们啊已被我关了起来,谁都不会赶来接应你的。” 梁婠脸上一白:“你……” 宇文珂开始脱戎装:“很惊讶吗?哈哈哈……你说若是咱们的齐王知道,不知会不会懊恼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会儿待你伺候完我,我就将你赤身裸体绑到三军前,看他会不会来救你!” 他略一停,睁着虎目真诚发问:“可是,他堂堂大周的齐王,为何要救你一个敌国的皇后呢?” “当着大周将士的面,他解释的清吗?” 梁婠咬牙怒瞪他。 宇文珂笑着扔掉脱下的衣服,低头往她脸上亲一口:“万一,他狠下心不救你也不怕,我会宣告天下,是他宇文玦将你抓来,赏给三军做营妓的,如何?” 梁婠气急:“你无耻!” 见她不再伪装、气急败坏,宇文珂大笑起来:“方才我就告诉过你,女子聪慧是好事,可凡事物极必反。” “你明知茶中有药,却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我看不出你的诡计,自作聪明饮下去——” 说到这,宇文珂一愣,回头看一眼地上的衣裙,再转过眼盯住她的眼睛。 “你的外衫裙子都脱了,为何我还没看到你藏的解药,来,告诉我,你将它藏在了哪儿?又是想用什么来杀我?” “是两当内,还是亵裤底?”视线已扫向她的胸脯,眸光淫邪嚣张,伸手就要探过去。 就在这时,大帐内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不管不顾闯了进来,只隔着一道插屏站着,气喘吁吁。 “国公,不好了!” 宇文珂手一顿,没回头,冷厉的眸盯着梁婠,高声问着来人。 “何事?” 第441章 又逢变故 来人急得满面通红:“粮草,粮草烧起来了!” “什么?”宇文珂脸色一变,目露凶光,恨得一把掐住梁婠的脖子,恶狠狠地:“是你们做的!” 他手劲很大,梁婠说不出话,脸涨得紫红,眼泪也溢了出来,几乎要将她掐断气。 宇文珂是要怒的,行军打仗粮草至关重要,每天天一亮,那么多张嘴要吃要喝。 粮草毁了,这仗要如何打? 宇文珵能不追责? 就算紧急下令调粮,才经过水患治灾、筹粮赈济,现下一时半会儿,如何能快速屯粮积草? “宇文玦!你可真狠啊!为了害我,竟连国之安危都不顾了!” 宇文珂简直要气疯了,歇斯底里的。 “不,他宇文玦根本就是齐人,是齐国的细作!”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气极、怒极。 “宇文峥!你这个糊涂的老东西!你宁可选他,也不选我!” 所有的恨与愤都在这一刻燃了起来,也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就在梁婠神志恍惚,几近断气时,听得那边插屏后的人大声道。 “国公,不是齐王,好像,好像是云姬……” “什么?”宇文珂浑身一僵,终于松开手,瞪着赤红的眼,只觉不可思议。 他喘着粗气,扭头看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姬不见了,许,许是畏罪潜逃!” “这个贱人!”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还不快说!” 来人眼一闭心一横,道:“那些要被坑杀的战俘,跑,跑了!” “好好好!好得很!” 宇文珂握紧拳头,额角青筋暴起,再看一眼床上的人,瞋目切齿地拎起地上的衣服草草一裹,转身就往外去。 出营帐前责令门口守卫看好人。 梁婠并不敢放松,外面究竟如何全然不知,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宇文珂赶回来前逃走。 她试着调动全身力气,却发现只有手指能动。 再这样耗下去、等下去,手指也会变得不能动。 梁婠闭起眼缓了缓,然后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努力尝试移动手。 解毒的药丸就在右手的宝石戒指里,只要轻轻一咬,宝石弹开,药丸就能落进口中,这设计还是借鉴王素的暗印。 宇文珂虽换了药,但这解药未必不能起到一点作用。 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来之前她试过很多次,抬起手,用牙碰触机关不算太难。 可当事情真正发生,又逢变故,是不算太难,而是极其艰难。 手啪地一声又落了回榻上。 梁婠又气又急,眼眶红红的,咬了咬牙根,勉力抬起手慢慢往过来移,好不容易挪到一半,再坚持一下就能靠近,眼看胜利在望,忽地,左手毫无预兆的又落了回去…… 手落下的那一刻,她湿着眼睛恨恨瞪着帐顶。 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大声喊着救火,乱哄哄的。 她的时间不多,谁知宇文珂会不会无奈之下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决定,比如拔营…… 梁婠闭起眼,猛吸一口气,咬着牙再次尝试。 就在手要滑落的同时,梁婠狠地一口咬住手腕。 简直要高兴哭了。 梁婠死死咬着皮肉不敢松口。 稍歇歇,又再次尝试。 终于,这次成功触碰到戒指,小小的药丸滑进嗓子。 梁婠像用尽所有力气,满头大汗瘫在床榻上,再也动不了一点儿。 她闭着眼休息,等待力气一点点回归,饶是如此,也不敢松懈,竖着耳朵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不知道这解药能让人恢复到何种程度,也不敢再傻傻等下去,好在两只胳膊已经可以动,梁婠挣扎着爬起身。 通的一声,一个重心不稳摔下榻。 声音不大,却足以惊动帐外的人。 听到响动,有人探头探脑往里瞧,不想张望半晌不见动静,跟旁边人嘀咕两句,干脆疑疑惑惑朝里走。 国公特意交代的,决不能让人跑了。 梁婠用手肘支撑着,趴在地上缓慢朝前移,至少先躲到那帘幕后…… 脚步声越近,梁婠越急,不过短短的几步距离,她已是大汗淋漓。 “您这是要去哪儿?” 阴恻恻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梁婠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回过头就看见来人直勾勾盯着她,喉头滚动,往下咽了咽唾沫。 这样的凝视,只一眼,就知道他动了什么心思。 梁婠顾不上恐惧,勉强笑笑:“我,我渴了,想喝水,可我动不了,还,还不小心摔下来。” 看守回过神,往她白壁玉似的手肘上看一眼,好像擦破了皮。 他渐深的瞳色里意味不明,舔着唇笑:“没事,我帮您。” 梁婠一喜,目露感激,细声细气:“那太好了,你能扶我一下吗?当然,如果你能把我抱回榻上,那就最好了。” 看守脸上的惊讶转瞬而逝,眸光闪了闪,立马答应,可迈出一步又犹豫了,往身后看了看,似是担心会有人突然进来。 梁婠垂下眼,只用余光看他,又努力试着想直起身,换来的是再度跌倒,手臂擦伤之处疼得她哼出声。 看守被这酥麻的一声撩拨得什么都不顾,两步上前,手臂穿过梁婠的腋下,轻轻往上一提,丰肌弱骨稳稳落进怀里。 不知是若有似无的香气太惑人,还是娇香的软玉太蚀骨,他像困在迷雾中寻不到方向,只能看清眼前景色。 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胸口,烫得人脸颊浮上红云,像是早春枝头上最艳的桃花。 梁婠垂下眼,睫羽轻颤,害羞而迷人,手臂自然而然搭上他的肩。 “你,你别这么看我。” “好——”抱着她的人有些艰难地开口。 方才还色欲迷眼的人忽地瞪大眼珠。 梁婠手上用力一拔,温热的血液顷刻喷射而出,溅得她满身满脸。 他们齐齐摔了过去。 梁婠有些吃力地爬起身,力气没有完全恢复,她扶着床沿一边张望,一边尽可能快地套上看守的外衣,然后摇摇晃晃往宇文珂处理公务的案几走去。 匆匆翻了一遍,忽然目光一顿,涂阳的城防图! 梁婠也顾不上细看,揣进怀里,拿起火折子点燃案上的公文。 她躲在多扇插屏的死角里,看着床榻上裹着自己衣衫的看守一慢慢烧起来 火势越来越大,有浓烟往外涌,有人冲了进来,看到里间被褥下燃烧的人大喊大叫。 接着他又忙忙往外跑,急着去寻水。 有人进来,又出去。 梁婠趁着这个时候,跟着一个人往外跑。 刚一出去,就被一个士兵撞得踉跄,那人低咒一声,根本顾不上管她,叫喊着让她取水,救火救人。 怨不得他那么慌,宇文珂的大帐怎么能不重要呢? 再看营地,很乱。 梁婠正要往前走,有人大步流星朝这边来。 是宇文珂。 这回可没有萧景南。 没时间再耽搁,梁婠瞅准一侧营帐直奔过去。 后背紧贴营帐,刚躲好一偏头,宇文珂已经走到帐前,不顾将士阻拦一步迈了进去。 不出所料帐内响起一声咆哮,几近发狂。 解释的话骤然斩断。 再迈出帐子,宇文珂提着滴血的剑,面色铁青,五官亦气得变形错位。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请示。 就在梁婠以为他又要杀人泄愤时,不想他凝眸望向远处,默了默,沉下声。 “传吾令,三军拔营,今夜势必拿下涂阳城。” 梁婠眼眸微眯,粮草已烧、营地已毁。 想要盘活局势,给周君一个交代,确实需要一座新城将功补过。 第442章 闻风而逃 有副将领命快步离去。 “喂,你鬼鬼祟祟在做甚?” 梁婠猫着腰躲在帐子后,正准备偷偷溜走,冷不丁响起一个士兵的爆喝,她惊了一跳,匆匆瞥一眼,拔腿就跑。 闻声,宇文珂迈出的步伐一顿,转头看过去,有人影跟头绊子朝着营地外跑。 眯起眼细细一瞧,过于宽大的戎装套在身上很不合适,那个头身形分明是个娇柔女子—— 梁、氏! 宇文珂气血上涌,冲着旁边的一众人怒喝:“你们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追!” “是!” 有人提刀去追。 宇文珂刚迈出一步,忽然不知从哪儿跳出几条黑影,拦住他们追赶的前路。 更有人扬着剑朝他劈过来。 宇文珂一个闪身,擦着边躲开甩过来的刀锋,立刻有护卫冲上来挡在他的身前。 几个黑衣人出手又快又准,招招狠辣,似是铆足了劲头儿要杀了宇文珂,可架不住上前护卫的人越来越多。 其中为首的往那已跑远的人影看一眼,快速地给同伴眼神示意,几人目光交汇,心中明白,也不再继续纠缠,逐渐从缠斗中抽身去追跑走的人。 宇文珂眸色极深。 “国公!” 有人急促小跑,近前抱拳禀道:“除却留下善后的一部人分,其他人一律整装待命。” 宇文珂阴沉的脸上露出一抹无法言明的诡笑,掏出袖中收起的涂阳城防图丢了过去。 “攻城计划不变,另调一队人随我去追人。” 他简单说完,亦跟上去。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身后有人穷追不舍,梁婠提着全身的力气,咬牙拼命往前跑,本就发软的腿脚几乎不受控制。 “夫人!” 忽地从旁边营帐后冲出来一个人拦住她的去路,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犀利有神。 忽然跳出来个人,梁婠吓了一跳,满心戒备,眼睛盯着他,再分出余光伺机逃跑。 “你是谁——” 疑问的话未说完,他焦急往她身后看一眼,拽起她的胳膊就是一通跑。 “夫人,属下是青竹的兄长青松,奉殿下之命带人来接您,情况特殊,这逾距行为实乃迫不得已,请您原谅!” 梁婠诧异打量他:“青松?青竹的兄长?” “是。”他拉着她一边跑一边回答,眼睛看着前方,紧锁的眉头一刻也不曾展开。 梁婠盯着他的侧面心下起疑,喘着气问:“我怎么从未见过你……甚至也不曾听……青竹提过?” 青松这才转过脸,看她一眼:“属下原是在晋邺的,后来去了武陵府,然后又入了军营做内应。” 同样是跑,青松神色不变,她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勉强点点头:“那青竹……怎样了?” “您放心,属下亲自送她离开的,有太医令给她医治,她不会有事。” “那就好……想来她被抓来,你定是心急如焚,幸而她没事,不然,我也是愧疚难安。” 青松摇头:“保护殿下与夫人的安全,是属下与青竹的职责。” 梁婠不再多言,也没有力气多言。 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儿。 青松对营地十分熟悉,轻轻松松的就带着她避开士兵、甩掉追兵,顺利逃出营地。 一处大树草丛后,藏匿着提前备好的马匹。 “夫人,咱们快走吧!”青松焦急往后张望,口里低声催促。 梁婠很是吃力地爬上马,待坐定轻应一声,双脚一蹬,马撒开蹄子奔跑起来。 青松驾着马紧跟其后。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再黑便看会不清前路。 梁婠朝后望一眼,没见到追兵的影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再看向不苟言笑的人。 “青松,殿下为何不亲自来接我?” 青松猜不透她的用意,回道:“殿下原是要来的,却被太医令拦住,现下就在汾河上等您。” 梁婠有些失落嗯一声。 汾河边,果然泊着一条大船,同她往日见的一般无二,还有人在甲板上来回走动巡视,千真万确是官船。 板了一路脸的青松,终于在此刻如释重负。 “夫人,我们到了——” 梁婠就要笑着回答,忽而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疯了似的往前跑,颠得她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眼看身子一歪就要摔下去。 青松脸色骤变,纵身一跃跳下马,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梁婠的胳膊,转了个身,险险将人扶着站好。 梁婠被吓得够呛,缓了口气,再看马匹,早就跑远了,她的那匹受了惊不说,就连带青松的那匹也受到影响。 青松放开扶住她的手,不无惋惜看一眼已经跑远的马匹。 “幸好我们已经到了。” 梁婠心有余悸,抚着胸口问:“把我送到,你还回去吗?” 蒙着脸的人摇头:“他们已经知晓属下的身份,不能再回去了。” 梁婠点点头,跟着青松往大船去。 青松站在岸边等着梁婠先上木镂梯,梁婠抬头看一眼,甲板上脚步声渐近,再回头眺望远处,低呼一声。 “青松,你看,他们是不是追上来了?” 青松忙伸长脖子,顺着她远眺的视线看过去。 他皱起眉,似乎是……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进水里,他一转回头,木镂梯上空无一人,再看,河里有人在奋力游水。 青松反应过来,冲着甲板上的人大喊。 “人跑了!快追啊!” 甲板上立刻有人叫喊起来,甚至有人跟着跳下水,去追那个甩着臂膀游水的人。 还没靠近汾河,便听得河岸跟前有人大喊大叫,好像在追赶什么人,驾着马的几人匆匆交换视线,加快速度。 过了汾河就是涂阳。 梁婠咬紧牙关,一个劲儿地往河对岸游,身后的全是拍打水花声,追她的人可不少。 这个宇文珂果然奸诈狡猾! 摆明是设好了陷阱等她。 幸而叫她识破青松是个假的。 梁婠紧紧绷着一根弦,提着一口气手脚并用爬上岸。 她浑身上下湿透了,落汤鸡似的,河水顺着头发衣衫往下淌,还沾了满身泥。 可眼下什么也顾不得,必须要赶在周军之前到达涂阳城。 眼看有人追上来,梁婠再不敢磨蹭,埋着头继续往前跑。 不想身后有人发出惨叫声、刀剑声—— 梁婠疑惑回头,就看见又来了几个黑衣人,却同‘青松’那拨人打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个黑衣人越过一众人爬上岸,直冲她跑过来。 “夫人!” 夫人? 梁婠头皮一麻,咬咬牙,不顾一切朝前跑。 就在身后人拍上她的肩头,前方有人驾着马朝她奔来。 第443章 掩其无备 “阿婠!” 马背上的人不等靠近,已纵身跃下,眨眼的工夫已站在她面前。 “可有受伤?” 王庭樾眉头紧锁,一脸焦急,几乎就要碰上她胳膊的手又强行收了回去,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担心得不行。 见她浑身都是水,忙解下身上的外麾给她裹上。 梁婠冲他笑笑,不在意地拍拍他臂膀:“放心吧,我好着呢。” “好?你可知几路人急着找你?” 正奇怪王庭樾怎会知道她在这儿,一声轻哼,略带了些嘲讽。 梁婠抬眸瞧过去,王庭樾身后跟上来一个人,走近了抱臂而立,站在几步外似笑非笑瞧着她。 是危月。 未及梁婠开口,方才拍她肩膀的人上前,一身黑衣。 浑身湿透的样子与她差不多。 他扯下面上覆住的黑布,低头抱拳,态度恭敬。 “夫人,属下是暮山,属下来迟,让夫人受惊了。” “你是?” “属下是青竹的兄长。” 梁婠惊讶地张了张嘴,诧异指着眼前人,又一个青竹兄长? 青竹的兄长竟然不叫青松,而是叫暮山? 梁婠拧着眉毛盯着他的脸一处一处细细瞧,眼睛、鼻梁是与青竹有些相像。 被人这么盯着看,暮山不明就里,并不知道方才有人假扮他,脸红了红,低下头道:“夫人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王庭樾赞同。 梁婠收回打量的目光,往正在岸边、水中打斗的几人看一眼,就在他们说话间,王庭樾带来的人已冲上去帮忙。 现下时间紧,谁知后面还有没有宇文珂的追兵,因而也不再逗留。 “咱们走吧。” 略一顿,又道:“一会儿阿兄可否找几套干净的衣服给他们。” 暮山几人浑身滴着水,他们有的人受了伤,这么吹着夜风,容易受寒发热。 王庭樾示意小伍先行前去准备,这离他驻扎的营地不远。 自太后知晓阿婠被人抓来前线,便让他留在涂阳,美其名曰暗查皇后下落,顺便还能支援主上。 王庭樾心里清楚,这是命他随时监视皇帝,以免其暴毙亡故,军中会有人趁机作乱。 王庭樾与暮山护着梁婠,危月等人则沉默跟在后面,一双眼睛时刻观察着四周情形。 直到寻了一个安全隐蔽之处,梁婠才从怀中拿出城防图塞给王庭樾。 “这是我逃跑时,在宇文珂大帐里顺手拿的。” 她说得风轻云淡,王庭樾却听得心惊肉跳。 那宇文珂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有耳闻,那大帐必是严加看守,如何说得跟出入无人之境一般简单? 王庭樾看她一眼,皱眉接过湿透的城防图,小心翼翼展开,细看一遍。 “这是假的。” “假的?” 王庭樾收起城防图,点头。 梁婠心里已经明白几分,宇文珂确实设了陷阱等她。 “我要去涂阳。” 话音一落,几人表情各异,暮山几人自然想尽快护送她去找宇文玦。 王庭樾虽不想才见面就分别,可如今的涂阳城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随时都有可能被宇文珂夺下。 “阿婠——” 梁婠打断:“阿兄,不论这图是不是真的,宇文珂今晚一定会攻城,他给我这张假图,无非就是想让我去涂阳通风报信,他既然设了局等着我,我怎能不去?” 她又问:“裴将军他们如何?” 王庭樾道:“你放心,他们已经平安回城了,这次多亏——” 他看向危月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 这个当日劫持阿婠的杀手,不知怎的竟闯进军营找到他,还要自己带他去见主上,甚至自称是阿婠的朋友,明明当日是他将阿婠掳走的,可谁知竟变了…… 他本是将信将疑,但事关阿婠他不敢拒绝,不料主上听刺客说完后,沉默片刻,竟信了。 现在想想,幸而是信了,只是这刺客怎么就…… 王庭樾不是不疑惑。 危月好整以暇抱着手臂,淡淡瞧着梁婠,挑眉问:“不是要进城吗?还不走?” 那日,他摔下山崖是真,腹部中了一刀也是真。 可当他攀住树枝才发现,那刀伤瞧着创伤面大,却并不深,根本不会要人性命。 怪不得妖女死盯着那把匕首不放,果然是内藏玄机,只是他拿了那么久,竟然没发现机关,全只当一把普通的匕首用。 “暮山……” 梁婠正犹豫着如何劝说他们,不想暮山退后一步,躬身道:“殿下说,属下们救出夫人后,便听从夫人安排。” 宇文玦既然这般说,她也不必再同他们解释。 “好,这趟辛苦你们了。” 小伍准备了干净的衣物,还牵了马匹来。 王庭樾不能擅自离营,本想让小伍陪同她一起去,梁婠拒绝了,比起保护她,他们更重要的事是随时做好支援准备。 再说,保不齐宇文珂万一还留有后手,他们也得准备着些。 王庭樾见她如是说,便也不再阻拦。 待换掉湿水的衣衫,梁婠一行人朝西一拐,直往涂阳城外去。 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涂阳城。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涂阳城静得几近诡异,高高的城墙上亮着灯笼的光,却不见半个守卫巡视走动的影子,远远看去整座涂阳城像一个死城。 通常城墙上少不了望风的士兵,现下这般反常操作,猜想高潜应是收到王庭樾命人送去的消息,已经所有部署。 再看另一头有黑压压的一片,像乌云似的悄悄在黑夜中飘动,一点点靠近城池。 这个时候,梁婠可不敢冒然带着人上前。 现在冲去两军之间,无疑是给所有人做箭靶子。 在大军发现前,她带着几人匆匆栓好马匹,躲在一处小土坡后静静观望。 周军来的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快。 虽然城中做好防备,但单从人数上看去,周军便是赢了。 没有城防图,攻下城池也不算难事。 何况,现在还多了一张城防图? 梁婠眼睛紧紧盯着慢慢移动的黑云,百思不得其解:“宇文珂究竟是如何拿到城防图的呢?” 正在她垂眸纳闷之际,忽然脖间一凉,有一把刀抵住她的脖颈。 “妖女,别动。” “夫人!” 暮山一转头,就见梁婠僵僵蹲着,危月好像在笑。 第444章 变化不测 啪、啪、啪! 有人边拍手边朗笑着从身后缓步走出来,与此同时,有一队士兵手持利器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宇文珂放下手背在身后,笑容可亲:“皇后娘娘,你果真没让我失望啊!” 梁婠恨恨瞪着宇文珂。 他手一挥,士兵们立刻上前,以梁婠性命作要挟,暮山几人只能束手就擒。 宇文珂十分满意,琥珀色的眼珠动了下,目光落去持刀的人脸上,称赞中透着几分得意。 “危月,你这次做得很好!” 冷冰冰的刀锋紧贴皮肤,梁婠不敢随便乱动,只咬着牙槽哼了声。 “危月,你可真是条忠心耿耿、誓死不贰的好狗!” 是被人出卖和背叛后的气急败坏。 被人当众出言侮辱,危月无动于衷,大手一提,抓着梁婠的肩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一句话也不讲,更没有任何解释。 就像一具没有灵魂与主见的傀儡,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与指挥。 宇文珂看暗恨咬牙的人一眼,笑得更加开怀。 “皇后娘娘既然来了,咱们不如走近点儿瞧?” 他神气十足、胜券在握,不像是前来领兵打仗的,更像是来消遣玩乐的。 说罢,昂首阔步往中间去。 危月拽着梁婠跟上。 燃起的火把在黑夜里惹人注目,将不算太多的一行人,照得清清楚楚。 走了差不多远,宇文珂顿足不前,大军也止住前行步子。 危月将梁婠拖拽到一众人前。 宇文珂这才铿锵有力道:“众将士听着,今夜立下头功者,除奖黄金千两外,这齐国皇后一并赏他!” 前一刻还静悄悄的大军,待他话音一落,立即爆发出欢呼。 宇文珂只抬了抬手,大军再次安静下来,他又对城楼高喊:“齐君高潜,你若此时打开城门恭迎我们,我便饶你不死,还将你的皇后归还于你!” 梁婠这才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高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影子,独自立着。 夜黑,又离得远,面容有些看不清。 他没说话,也没动。 也许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太轻,又被风卷了回去。 梁婠眯起眼,再一细看,人影走了。 宇文珂只是大笑着摆摆手,脸上全然没有半点失望之色。 “梁氏,这个结果你猜到了吗?” 不知是不是存心提防,宇文珂站在她的斜后方,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见不到他的人。 梁婠提唇笑笑。 随着一支火箭射出,鸣镝之声划破夜空,紧接着喊杀声震天动地、拔树撼山 有尖头木驴、壕桥、巢车、撞车…… 乌泱泱的大军很快分成几路,其中两路集中力量主攻最为薄弱的城门。 是做足了准备的。 梁婠懂了,危月是用她的下落换得进入涂阳城中的机会,为宇文珂窃取城防图。 梁婠恨恨大骂:“宇文珂,你胜之不武!” 宇文珂笑着从她身后绕到正面:“皇后娘娘,你太较真了。兵以诈立,只要赢了,如何赢得重要吗?” 他说完捏住她的下巴直摇头:“一个宇文玦,一个高潜,紧要关头时,谁也没有选你,可你却被他们所累,不得善终。你与其为他们担忧、不平,不如好好想想一会儿要如何自保?” 远处厮杀声盈天,眼前宇文珂笑得狂放。 “《六韬·文伐》有言,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我少时习读,最不信的便是这条。如今看你,也不能算全然失败吧,至少这城防图,倒有你的一点儿作用……” 忽地,他又敛住笑,眉宇间倒似是有些惋惜。 “梁氏,不瞒你说,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 梁婠被刀劫持着,又被他掌控在手中,完全动弹不得,只能闭起眼,微微上扬的唇角是一抹冷笑,是不屑,也是嘲讽。 宇文珂看着她的表情哈哈一笑。 “你不信是吗?” 他停了停,又道:“我喜欢那个骑射惊艳、杀人娱乐的;喜欢对待出言不逊,狠下杀手的;还喜欢那天你出其不意,拿着刀捅他的样子——” 宇文珂说着淡淡扫危月一眼,拇指轻轻捻着她的皮肤,细腻滑嫩:“更喜欢你那晚口出狂言……你若真是那般,我们一定是天作之合,可惜啊,全是你演的,真是可惜……不过,不管是他们,还是我,我想我们都是喜欢过你的,只是,一个男人喜欢的东西实在太多,喜欢一把绝世好剑,喜欢一匹宝马良驹,喜欢你这样的国色天姿。” “可诚然再喜欢,也并非不可替代,终究,我们更喜欢权势,更喜欢自己。” 他说完,在夜风中笑得邪肆。 梁婠睁开眼,越过他,皱眉望向远处的城池。 城墙上不断有巨石滚落,墙下攻城的将士亦在哀嚎。 宇文珂注意到她的眼神,回头瞧了瞧,脸上麻木不仁。 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不伤的呢? “宇文珂。” 忽然,有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宇文珂转过头疑惑看去。 玄色的人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唯独一张阴郁的脸冷白显眼,黑黑的眸子里散发着幽幽寒光。 宇文珂立时睁大了眼睛,他看看远处高高的城墙,又看看立在几步开外的人,惊诧莫名。 “高,高潜?” 高潜近前两步,凉凉地哼了一声:“谁给你的胆子拿孤的皇后要挟孤?” 话音一落,有人带兵将他们围住。 就在这时,宇文珂发出嘶地一声。 他后腰疼了一下。 不是刀,也不是剑,极短极快,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他回头瞪着梁婠:“你做了什么?” 梁婠迎上他的目光,摊开手,十分诚实:“不过一根针而已。” 宇文珂眼光凌厉,瞪一眼危月,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什么意思?” 梁婠抿抿唇,垂眸看着他的手:“我劝你还是别用力,也勿动怒,否则会加速药效发作。” 宇文珂倒吸一口气,没有听她的放开手,而是用另一只手探向后腰,对危月怒道:“你是怎么看人的?” 梁婠抬起脚,冲着他的要害之处狠踹一脚,宇文珂登时惨叫一声,捂着下身,弓成一只虾子。 梁婠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推开横在颈前的刀。 第445章 无人之处 有随侍、士兵想要上来救宇文珂,却被王庭樾与暮山领着齐兵拦住。 宇文珂带的人也不算少,可高潜与王庭樾早有埋伏,再加之远处大军吼天喊地,根本没人发现宇文珂被偷袭。 当然,即便偷袭也是分身乏术。 梁婠撇撇嘴:“谁跟你说女子只能被人挑选?” “危月,你竟敢背叛我!” 宇文珂脸涨得通红,忍着痛就要上前打她,梁婠顺势一转,躲到危月身后,伸出个头看他。 “你错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没有背叛你,他只是忠于自己。” 危月冷冷瞥她一眼,抓出身后的人丢到一边,然后径自走到人外,并不做她的挡箭牌。 没了遮挡,梁婠暴露在人前,宇文珂哪里受过这等羞辱,抡起拳头怒气冲冲就要砸过去。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转败为胜?挽回败局?” 他长得人高马大、身强力壮,这一拳头下去非将人打残了不可。 高潜眼疾手快,一手拽过梁婠护在身后,再狠地踹向宇文珂。 宇文珂咒骂一句,仰面摔倒。 他不是不想动手,也不是不想站起来。 而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胳膊以及两条腿,都从最末端开始,一点点麻木,现下的四肢几乎已不受控制。 他这才意识到那枚银针的厉害,当即怒火中烧、目眦尽裂。 “梁氏,我要杀了你!” 他已经动不了了,只能躺在地上大喊大叫。 高潜抽出佩剑抵上他的咽喉:“都住手。” 正在打斗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收住手,但远处的厮杀声不止。 梁婠往那边看一眼,她很清楚城中的人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高潜眼神示意,王庭樾立刻命人将周兵捆起来。 只有一个人站在人群外,抱臂而立,谁也不帮。 宇文珂眼睛一亮,像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危月,当年是我救了你!你怎能背叛我?” 霎时,所有人目光投向那个表情冷淡的人。 危月扯唇笑了下,点点头,什么话也没留,转身走了。 王庭樾蹙眉看向高潜,眼神询问是否要抓起来,高潜侧过脸瞧着梁婠,梁婠皱起眉头盯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没说话。 王庭樾了然,只命人拿绳子绑住宇文珂,再堵上他的嘴。 宇文珂愤怒的呜呜乱叫。 王庭樾带着人先从密道返回城内,离去前看一眼梁婠,有一只手紧紧拉着她,不松开。 他移开眼,默默一叹。 那种感觉他懂,可是就连想一想,都不应该。 某一处又酸又痛,她可以同他们任何一个扯上关系,他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同她拉拉扯扯。 有权要求她、留她。 即便是拒绝,他们也都有开口的权力和资格。 唯独他,只能同她是君臣关系,就连所谓的兄妹关系,也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 暮山几人望望离去的一众人,又看看中间的两人。 梁婠眼睛一直盯着城池,又久久不见高潜动静,不禁疑惑瞅一眼高潜:“陛下还不走?” 她心里着急,语气便听着很不好。 高潜脸一沉,余光瞥见几人都瞧着他们,心里燃起怒火,她就这么厌烦痛恨他?竟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迫不及待地赶他走?丝毫脸面也不顾及? 梁婠说完眼睛又看向城墙,根本没心思观察眼前人的脸色。 高潜还是没反应。 再看暮山几人表情怪异地盯着他们。 梁婠猛吸一口气,回过头反手抓上他的手腕,拽着他就要去追齐军的尾巴。 “陛下有什么话还是回头再说吧,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周军退兵!如果城破了,就算抓上宇文珂也没用!” 她心里焦急得不行,可面前的人不知道在磨蹭什么。 高潜愣是被他拽出去几步,瞧着她的背影,幽黑的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不是要赶他走,也不是要走的意思? 而是要同他一起回去? 他垂下眼,盯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心里泛着暖,泛着甜,却又带着那么些许涩涩的酸、淡淡的苦、隐隐的疼。 他以为有些记忆、有些感情,刻意忽视、刻意遗忘,就能真的被时间一点点封存、一点点冲淡…… 可结果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不会的,不论过去多长时间,又见过多少人,只要她一出现,即便什么也不说,就是单纯站在他面前,那些关于她的、他们的,无比鲜活而汹涌的,记忆也好、感情也罢,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不想挣扎,更不想反抗,甚至无比期待与渴望,静静盼着、等着,想要被包围、被淹没、被吞噬。 用她和它们来填补他内心与灵魂上的缺失与空洞。 那么酣畅淋漓,却又那么痛彻心扉。 高潜眯起眼,忍着想把她扯进怀里的冲动,有些不确定:“你——” 梁婠忍无可忍,扭过头,刚想说些什么,看到暮山几人还站在原地,便止了步子。 “陛下,他们是,是……” 城外援助倒无妨,可进城的话,难保高潜心中无芥蒂,毕竟陆修不再是当日领兵御敌的大司马陆修,而是敌国的齐王宇文玦。 纵然他没有灭齐的心,他的立场终还是随着身份变了。 高潜敛下最深处的狂风巨浪,凝眸细细瞧着她,放缓了声音。 “他们既然是保护皇后的人,那么我们便一同回去。” 他眼睛紧紧盯着她,面上平静得很,实则一颗心越跳越快。 他说的是‘我们’。 私心想让她发现,又怕叫她发现。 梁婠皱眉,她应该说的更明确点儿,毕竟暮山他们进了城亦是冒着风险的。 “陛下应该知道他们是宇文玦的人。” 高潜悬着的心,忽而一松,有小小的喜悦,面上只是点点头:“孤信皇后,皇后也该信孤。” 梁婠松开高潜的手腕,对暮山等人招手。 被丢开的一瞬间,高潜的心空了一下,小小的喜悦也变成了小小的失落。 密道入口不远,有士兵等着。 梁婠侧身让暮山等人先走,又静静观察外面,没发觉异样才让士兵封住入口。 梁婠再一回头,高潜还在她旁边站着,再看暮山几人已走出去一截儿。 她忍着怒气,咬咬牙:“陛下不着急吗?” 涂阳城岌岌可危,他在这磨磨唧唧。 顾不上再说,耐着性子拽着人去追走远的队伍。 高潜望着眼前心急火燎的人,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外面是他们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而这里是属于他的温存与甜蜜。 如果可以,真希望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她就这么拉着他一直走,走到她曾说过皇帝的永远。 千秋万岁、亿万斯年。 梁婠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步子一顿,拧眉回头看他。 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 筑得过高的城墙终是没能起到应起的作用,反而在坍塌倾覆的时候,变得癫狂猛烈、一发不可收拾。 昏暗的密道里,高潜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眯着眼无声地笑。 如果可以,就让他在这无人之处,无所顾忌地抱一抱她。 第446章 兵临城下 猝不及防被抱住,脑袋有一瞬间空白,抱着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挤出躯壳。 好像坠入蒙蒙雾霭中,周围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山呼海啸、鲸波鳄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袭来…… 梁婠僵僵站着,待醒过神要伸手推开他。 “高——” 话未说完,手刚抬起,指尖还没碰上他,他松开手。 密道幽暗,梁婠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走吧。”高潜退后一步,声音又低又轻。 说完也不看她,转身就走,就像方才那个拥抱是幻觉。 出口有人高举火把等着,旁边还有一个胖胖的人,伸长脖子往密道里瞧,急得不行。 直至看见两人平安无事从密道出来,拧紧的眉头才微微一松。 “皇后娘娘,您,您终于回来了……” 钱铭嗓子一哽,胖胖的手抹着眼泪,小眼睛映着火光,亮亮的、红红的。 守在外面的人齐齐望过来。 高潜一把提起钱铭的后领,将人推到一边,也不看他。 “再废话,把你当大石扔下城墙。” 钱铭怯怯缩着脖子,讪讪捂上嘴。 这时,赵琰将军已领着副将迎上来,周军攻势甚猛,城中兵力并不能支撑太久。 梁婠皱眉看高潜一眼,还未张口,却听他道:“钱铭,送皇后去休息。” 说罢,带着人就要走。 “等等,”梁婠上前两步,“妾随陛下同去。” 高潜沉默一下,点头同意:“好。” 梁婠跟着高潜登上城墙,城上城下皆是嘶吼与哀嚎声,空气里全是血腥与皮肉烧焦的混合味道。 放眼看过去,同猜想中的一样,大部分士兵都是带伤上阵,如果与周军正面硬刚,根本没有胜算的可能。 再看准备的大石,也是所剩无几。 王庭樾带人拖拽着宇文珂上前,可碍于火箭不断从墙外射进城内,无法靠近墙边。 梁婠略略思考,建议将其置于醒目位置,兵士们见到俘获敌军主帅,顿时士气大增。 这时,有将领匆匆来报,周军正在集中力量用冲车撞城墙,有个别地方已露出缺口。 土夯的城墙并不能抵御一切,周军若是一直不退兵,城墙迟早会倒塌。 有人提议搜集城中的布匹,做成又厚又宽的帐幔,用来减缓冲车的威力。 高潜当即命人去取布匹,又亲自带人用栅栏去堵城墙缺口。 梁婠则领着钱铭同城中妇孺伤残一同做帐幔。 帐幔做好,冲车的力道果然骤减,见状,周军又将松枝、麻杆绑上长杆,沾了油膏后,去烧帐幔。 对此,高潜又命人用勾刀砍断燃烧的松枝与麻杆,火球一个个掉落,反倒烧到周军自己,死伤不少。 情况虽有所好转,但仍不敢掉以轻心,梁婠交代钱铭领着人就地取材,找了不少荨麻草,简单处理后往城墙下撒,周军虽被盔甲包裹,可露出的脸和手,只要一经接触就会变得又疼又痒。 梁婠对王庭樾耳语几句后,亲自看着宇文珂。 对于宇文珂凶神恶煞的眼神,梁婠毫无反应,只在给他补针时,才正眼看他。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墙下嘶吼声渐渐弱了下去,高潜命赵琰锁着宇文珂登上城墙的最高处。 梁婠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上去,不露面,只躲在雉堞(zhi dié)后,悄悄往外看。 经过一夜奋战,城内城外的士兵都是皮破血流、疲惫不堪。 猛不丁看到宇文珂,墙外一片哗声。 周军本就听得传言,国公遇袭,被齐军抓获,可迟迟不见国公露面,便都半信半疑。 现下国公被押着出现在两军阵前,登时周军叫叫嚷嚷、群情鼎沸。 比起周军的慌作一团,齐军挺直腰杆,斗志昂扬。 梁婠朝城下扫视一圈,领兵的几员大将都是宇文珂素日里的亲信。 她在演武场都见过。 梁婠低下头,心思转了又转。 她本想拿宇文珂要挟周军退兵,现在只怕要改变主意了…… “娘娘,您还是去休息吧。” 钱铭圆圆的脑袋凑了过来,吓了梁婠一跳。 她没回答钱铭的问题,而是呼了口气,抬眸看向也正盯着她看的高潜。 梁婠略一斟酌,对高潜道:“还请陛下杀了宇文珂。” “为何?”高潜一诧,很是吃惊。 梁婠眼睛快速往周围瞟一圈,踮起脚尖附上他的耳朵,放低声音解释几句。 温热的气息灌进耳朵,神思微晃之际,一股暖流瞬间流向他的四肢百骸,走过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眯起眼,一动不动。 待听完她简短的几句话,他的瞳色越来越深,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梁婠再看过去,赵琰还在高声与城下的人交涉。 见到宇文珂被俘,宇文珂几个亲信当即眼神交汇,后来索性凑到一起,貌似在商量着法子营救。 宇文珂虽被堵住嘴、大刀还架上他的脖子,可他仍昂首挺胸,呜呜大叫,像在给城下的士兵训话一般,样子凶狠,完全没有因为落在敌人手上便减了气势与威风。 与之张狂霸道的模样一比,他旁边的赵琰则斯文太多,不禁衬得气势弱了些。 她听起来不过一串辨不清内容的呜呜叫声,可城下的几个亲信像是听懂了似的。 更有一个迈出一步,大声喊话:“尔等守着孤城多日,迟迟不见救兵,何苦拿命死守,不如早早投降!” “齐军听着,你们谁放了国公,定封官加爵、赏金赏银、并赠绢帛美人,这不单单是一条生路,更是你们在齐国永远都实现不了的飞黄腾——” 噌的一声,耳边响起尖锐的长剑出鞘声,不等赵琰反应,一股温热而鲜红的血雾喷射出来,溅湿周围的人和物。 前一刻还发出呜呜声的人,眨眼间,血球似的头颅从城墙上咚的一声跌落下去,滚出去好远一截。 城上城下的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刻,有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低下头跟着那血色的印记一路寻过去,瞪着眼睛看了又看,才惊觉,那是,那是晋国公宇文珂的头…… 众人再抬头望过去,一具无头尸体旁,站着玄色衣衫的人,溅上血的脸阴郁苍白,举着滴血的长剑,居高临下瞧他们,语气凉凉的。 “以尔主帅头颅,祭我涂阳城,谁若来犯,皆此下场!” 第447章 弄虚作假 远处的大地似乎在震荡,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震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疑惑间,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快看!援军来了!” 城上城下的人,一并循声望过去,只见天边腾起一股巨大的尘雾,不知这到底是来了多少人马。 顿时,城墙上的齐军纷纷挤到墙头,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城下的周军大惊,昨儿才失了粮草、毁了营地,本想速战速决夺下涂阳城,可现下主帅死了不说,又迎来齐国援军,单看那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的,似有千军万马…… 没有主帅、没有补给,这仗怎么打? 周军的不少将士慌了,不知这仗究竟是该继续打下去,还是趁着援军未到跟前快速撤离? 他们观望着、对视着,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主持大局,更没有人敢不计代价承担后果。 正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时,却听一声惨叫。 将士们一惊,循声望去,就见郭将军被人一箭穿喉射杀,整个人瞪着眼珠从马上跌了下去。 再看,涂阳城的大门已然大开,无数齐兵涌了出来,城上、城下到处站着齐军,还有即将抵达的援军。 看这情形,分明是要两面夹击。 人群里有人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退兵。 根本来不及弄清究竟是谁喊的,只是清楚地听到一声,所有人便在顷刻间找到了方向,不管不顾,脑海中只有一念头,就是跑。 但凡有一个人跑,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跑。 后面接连不断的箭矢追着,另外一边的大军也在一点点逼近。 谁都怕跑得慢了,落在人后。 然而,没有指令的撤兵,将士们四散逃窜,场面已然乱成一锅粥,甚至在逃窜中,践踏死伤无数。 梁婠驾着马,穷追不舍,眼睛只盯着宇文珂那几个亲信,一箭又一箭地搭上弦,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去,箭矢上都是涂了毒的,只要中箭,必死无疑。 本就失了主帅,现又接连失了领军,周军在奔逃中已是溃不成军。 梁婠看着昔日演武场上,那些杀人取乐的周军将士,一个个坠地身亡,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 “娘娘——”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梁婠射出最后一支箭,回过头一看,抽了抽嘴角,只顾着自己射箭射得痛快,全然没发现已经将齐军士兵与涂阳城远远甩在身后。 “娘娘,穷寇勿迫。万不可再追了呀!” 赵琰骑着马,神情不可谓不焦急。 梁婠再看另一边,王庭樾带着小伍也赶了过来。 她冲着几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琢磨着该怎么说,却见赵琰跳下马,郑重其事地抱拳跪地一拜。 “多谢娘娘解涂阳之困。” 他口中说着,额头触地,磕了三个头。 如此大礼,梁婠脸上红了红,连忙翻身下马,想将他扶起来。 “赵将军快请起,您实在不必如此,我所行的同你们素日的排兵布阵相比,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赵琰摇摇头,一板正经:“娘娘莫自谦,法有定论,兵无常形。运用之妙,在于一心。娘娘分明是熟读兵书,颇知兵法。” 梁婠的脸更烧了,心虚得很,求救似地看向王庭樾。 王庭樾会心一笑,点点头,上前两步扶住赵琰的手臂。 “赵将军,依我之见,咱们还是尽快返回城中,待周军回过神来惊觉上当,万一卷土重来,咱们只怕还得再作打算。” 赵琰心里也清楚,便也不再纠结,对着梁婠又一拜才起身。 梁婠翻身上马,刚坐定握住缰绳,不想一偏头瞧见有一辆马车往这边驶来。 正要驾马离开的几人也都停了下来。 显然,他们也都看见了。 赵琰皱着眉头,又是疑惑又是担忧。 梁婠心里一动,笑着对赵琰道:“赵将军不必担心,应是来找我的。” 再转过头,正对上王庭樾的视线,目光相触,已是心知肚明。 王庭樾轻轻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么臣等先回城中。” 继而又面向赵琰:“赵将军,咱们先回去吧。” 赵琰有些糊涂,看看梁婠,又看看王庭樾,周军才走,随时都有可能再回来,此时他们不一同返回城中,怎可让皇后娘娘独自留下,这,这回去如何同主上交代? “你们回去吧,这有孤。” 梁婠回头,却是高潜同暮山几人。 赵琰见此,便与王庭樾一同离开。 王庭樾虽未说话,但最后望过来的眼神,梁婠能看懂,是跟她道别的。 马车走近的时候,赵琰他们已经走远了。 马车停稳,有面若冠玉、白衣胜雪的人掀帘而出。 梁婠知道从城墙上是看不清来人是谁的。 她忙忙上前两步,伸手去扶他:“你怎么来了?” 不但没有预想中的亲昵,反而口气很凶。 宇文玦握住她的手,皱了皱眉。 一直沉默的高潜突地扯了扯唇角,落寞的心情没来由地好了那么一点点。 比起她对宇文玦的这句话,好像自己的那句‘陛下还不走?’ 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梁婠不无担忧打量宇文玦,他身上的伤,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这才休养几日,如何敢四处走动,是真的不要命了? 宇文玦凝起眸细细打量眼前人,头发散落,脸上沾得又是土又是血,粗布衣衫更是脏污,再一低头,就连手上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刮伤了。 他抬手帮她理理鬓发,微微一叹:“我来接你回去。” 听他这么一说,梁婠心里难受极了。 她知道,很多事少不了他在背后帮忙。 梁婠眼眶酸酸的:“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宇文玦乌黑的眼珠静静瞧着她,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确实叫人担心。” 惊觉还有外人在场,梁婠面上一红,又思及他手臂上的伤,忙抓在手里不让他乱动。 宇文玦捏捏她的手,笑了笑:“无妨。” 越过梁婠,他又看向自出现便沉冷着一张脸的人。 感受到宇文玦的目光,梁婠也跟着看过去,就发现高潜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紧握的手上。 莫名地,她有些尴尬地想抽回手,却被死死抓着不放。 再一抬眼,对上的眼眸又黑又深。 既熟悉,又陌生。 像他,又不像他。 本能的,她后脊凉了一下。 第448章 是我有愧 梁婠怔愣的一瞬,宇文玦却她拉到身侧,手掌裹得她很紧,眼睛却是看向高潜。 梁婠要说什么也忘了,只觉得这气氛是说不出的怪异。 她瞅瞅两人,表情是一个赛一个冷,虽说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但沉默中无形的较量,是比外露的言语、行动更考验人的心态和底气。 梁婠蹙了蹙眉:“我——” 刚一张口,两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的脸上。 宇文玦侧过脸:“我有几句话要同齐君说,你先回马车上等我。” 他黑漆漆的眸中闪着温柔的光,轻飘飘的语气里也透着温柔,可态度完全是没有商量、不容置疑。 梁婠很是乖觉地点头。 “好。” 宇文玦跟她说过,他与高潜是单独见过面的。 梁婠很清楚他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断不是因为她。 同样,也不是她能干预的。 因而宇文玦放开手时,梁婠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十分配合地给他们腾地方。 日头高照,撒下的阳光莫名刺眼。 高潜微微眯起眼,望着那个就连离去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人。 原来,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一样,没有用,再过去多久都没有用。 她没法忘怀,他亦没法忘怀。 袖底拳心紧攥着,越攥越紧,身体也僵硬且寒冷。 一如置身在冬夜雪原上,寒风肆虐、六出纷飞,他孤零零地躺在一个矮小的雪堆旁,闭上眼就只剩下孤绝与荒寒。 高潜自嘲似的微微一笑,发苦的嘴里立时涌上腥咸,慢慢垂下眼缓了缓,又悉数吞了回去。 不知怎地,他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无所顾忌地冲上前去,一把将登上马车的人拽回来,她哭也好、喊也好,就算咬牙瞪着他、怨恨他、厌恶他,他也想把她拽回来。 甚至还想再问问她,是否记得曾心心念念要杀他? 可他尚未死,她怎么能一言未留就这么走呢? 怎么可以…… 还未等高潜缓过神,有人捧着一个极小的盒子走到他面前。 宇文玦站着未动,眉目沉沉瞧过来,不置一词。 高潜瞥一眼小盒子,又望一眼不远处的马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全然一派无所谓的样子。 “不必了。” 即便是不打开,他也晓得里头装的究竟是何物。 宇文玦眼眸微沉:“我并非是帮你。” 高潜对上那双眼睛,倏地一笑:“你自然不会。” 话锋一转,扬扬眉:“诚然我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那你呢?你就确定能留得住她,确定她心中的那个人是你吗?” 宇文玦紧抿唇,眸光冷了又冷,面上一片默然,无情无义的。 “纵然不是我,也绝无可能是你。” 高潜胸口一痛,点点头,幽幽笑了起来:“她恨我,我一直都知道。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亦如此……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差别,我亦能坦然面对这纯粹的恨,可你呢?” 宇文玦眸光一凝,抿紧嘴唇,脸色极为难看。 高潜笑容越发深了:“你是他不假,但你也是他。我顶多是从未得到过,而你……” 余下的话再未继续。 高潜笑着接过小盒子,拿在手里扬了扬,复杂而挑衅的眼神瞧他。 此时,心里有多痛不堪忍,就有多快慰意爽。 自己不好受,他也休想好过。 并非是梁婠好奇偷听他们在讲什么,只是恰好靠在窗边,风吹得帘帐飘动。 明明是宇文玦说有话要讲,可不知为何,他将解药给了高潜后,几乎不怎么说话,反而是高潜一直讲不停。 两个人,一个脸色越来越阴沉,另一个神情越来越松快。 可若当真松快,这…… 梁婠蹙着眉揉了揉心口,有些没搞懂。 突然,一把长剑架上高潜的脖子。 梁婠一惊,赶忙弯腰钻出马车,只隐约听得一声‘再杀一次’之类的。 触及梁婠疑惑的目光,宇文玦眸光暗了暗,长剑一甩,转身就朝她走来。 他脸色很不好,唇色也泛白。 定是牵动伤口了! 梁婠急忙跳下车去扶他。 宇文玦什么话也未说,只是将她的手抓得很紧。 梁婠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对高潜道:“你无需疑心他,他若真想做什么,涂阳城保不住。” 说完,握紧宇文玦的手往前走。 高潜瞧着那决绝的背影,某处撕扯般地疼。 坚定不移的选择,不问缘由的信任,明目张胆的维护……无论哪一个,都是他苦求不得的。 高潜勾了勾唇:“倒持泰阿,授楚其柄。” 梁婠明显感觉到握住她的那只手僵了一下。 她抬眼瞧过去,正好同宇文玦目光相触,饶是一闪而过,她依然捕捉到那丝慌乱。 再看高潜,梁婠明白了。 他还在为当年的事纠结? 他说这话,不就是在变相的说陆修是陆琪吗? 是,前世陆修是把他的权势架空,让他成为彻彻底底的傀儡,靠着整日装疯卖傻、饮酒作乐苟且偷生。 梁婠了然一笑,索性回过身,有些事是该说个清楚。 “这个故事我听过。” 高潜眉头紧拧,静静看着梁婠,眼神复杂。 宇文玦一言不发。 梁婠道:“昔年,楚王当政,宠信侍卫陆琪,初时,陆琪对楚王忠心耿耿,时间久了,陆琪权势渐长,意图篡位,甚至最后还将楚王囚禁起来。” 高潜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宇文玦眼神微微一沉,不知在想什么。 梁婠看他们一眼,对高潜坦白道:“当年,屏州城的城防图是我泄露给周国的,周国送给我的那些财宝便是酬谢,屏州失守全然与他无关,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反倒是他一直坚守屏州,甚至做好以身殉城的准备——” 忽而一顿,又道:“对了,我启程去屏州的前一夜,他委托周昀跟我说情止于此,还要秘密将我送离晋邺,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是何意。” 高潜眉头皱得很紧。 梁婠继续道:“高潜,不管你信或不信,他无愧于陆氏、无愧于袍泽、更无愧于大齐,反倒是你,是陆氏,还有大齐容不下他……” 她眼睛微微泛潮。 “屏州城一事,是我有愧,可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第449章 孤山不孤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继续隐瞒的。 梁婠道:“我想你也猜到了,当日交给你那封元少虞的绝笔信,实则是我仿写的,虽是仿写,但内容却是真的,只不过有些我删减,隐瞒了你……可那时,很多事情,他还不如你知道的多……” “还有,他的身世,是太后故意透露给周国的,无非就是利用他,通过他掌握周国的一些消息,好服务于太后、服务于你的皇位、服务于陆氏……” “就算有朝一日,他要毁了陆氏、灭了齐国,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梁婠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巨细无遗地讲着,没什么主次先后,想到什么说什么,至少将这么两年所知所查悉数告之。 宇文玦的眸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坚定的眼神、笃定的语气,不卑不亢的述说,字字句句都是向着他、护着他。 他眯起的眼底有些泛酸。 倘若她知道他不单是她钟情的陆修,还是那个她称之不熟、不愿多提的人,那个冷眼旁观、无视她伸过来求助之手的人,她还会这般偏向他吗? 她若是知晓,又当如何? 现下仅是想一想,胸口都是窒息般的疼。 高潜目光淡扫一眼那个记忆中一向漠然不动、孤傲骄矜的陆太师,将他、将晋邺、将整个大齐踩在脚下的人,眼下却是身形微晃,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忽然他就笑了。 除夕那天,晋邺城外,他说的话、望过来的眼神,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无一不叫人心中起疑,觉得他好像也同自己一样。 当梁婠被劫持后下落不明,他竟不顾一切从洛安来到涟州,甚至主动找到自己,又叫人几乎要推翻那个设想。 可如今,清清楚楚感知他的失措和紧张,已是能完完全全确认了。 比起自己从未得到,他这种战战兢兢、辗转反侧,岂不是更磨人? 甚至压根不需要自己做什么。 想一想他每天都得被这种折磨浸蚀,怕是比自己过得还难受,高潜笑得愈发痛快了。 好像笑声音的越大,心情就越好,某处就越感觉不到疼。 他全然无视宇文玦越来越深的眸色,只是痛痛快快地笑。 梁婠看一眼握着她手微微发颤的人,再看一眼不知因何而发疯的人:“高潜,我不杀你,是因——” “我知道,”高潜笑着打断她,当着她的面打开盒子,看都不看,直接仰头服下里头的药丸,然后一扬手,空盒子甩出去好远。 他眼睛闪亮闪亮的:“你走吧,我等着你就是了。” 高潜说完,深深看宇文玦一眼,转身就走。 就连在一旁喘着粗气的马匹,他也不管,只是徒步往回走。 他头也不回,低低地笑了笑:“梁婠,孤的命给你留着,孤等你。” 梁婠皱了皱眉,终是什么也未说,转身扶着宇文玦上了马车。 马车晃荡,帘帐飘动,她还能看见躺着横七竖八死尸的战地上,一人一马,一前一后走着。 梁婠刚回过头,整个人被抱进一个怀里,手臂将她圈得很紧很紧,几乎勒得人无法呼吸,可他还在用力。 宇文玦很不对劲。 梁婠顾念他一身的伤,不敢挣扎,只顺着他,避开他的伤口轻轻抚着他的背。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宇文玦仍是沉默,马车里只听得他们的呼吸和车轴的轱辘声。 想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梁婠也不再追问,亲昵往他怀里蹭了蹭。 “累的话,便歇息一会儿。” 沉默的人还是不出一声。 梁婠心头又酸又软,他这模样像极了曦儿在她怀里寻安慰。 过了许久才听得宇文玦低沉嘶哑的一声。 “婠婠?” 梁婠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极轻的嗯一声,抬眸看他。 宇文玦低下头,凝视她很久,眼底涌动:“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吧?” 梁婠仰起头,看到他这般模样,又好笑又心疼,却又忍不住逗弄他:“当然——不。” 宇文玦抱着她的手臂一僵,深黑的眼眸像蕴着什么暴风雨,目光尖锐地盯住她。 十分可怕,十分陌生。 梁婠没来由的一激灵。 宇文玦被那瑟缩的一下弄得要疯了。 她竟然在怕他。 “你——” 梁婠见他眼底泛出的红色,大为后悔,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逗他。 “方才是同你玩闹的,别乱想。” 说着往他脸颊上亲了口。 “咱们夫妻一心,自是要一直在一起的。” 说到这,梁婠神情严肃起来,“那粮草是你让人烧的吧?你可有想过这事若被周君知晓,定然会对你起疑心。” 宇文玦微微一怔,前一刻还沉浸在烦乱纠结的情绪里,后一刻却生生被她拽回眼前。 他眼底绽放出冷光:“无妨。” 望着漆黑又水亮的眼睛,宇文玦忍不住她唇上亲一口。 “这世上除了你,没什么能叫我惧怕的。” 梁婠撇撇嘴,他竟然也学会说这种话来哄人了。 她一个劲地盯着宇文玦看,奈何在他脸上瞧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 梁婠稀奇得很。 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人硬是能将这惧内的玩笑话说得这般于心不愧、天人共鉴。 宇文玦缓缓垂下眼,鸦翅羽般的眼睫轻轻颤动。 “待我处理完残余的事务,我们一起去蔺城,好吗?” 虽不知宇文珂这么一死,周君会作何安排,又会让宇文玦做些什么,但能去见曦儿自然是好的。 梁婠抱紧宇文玦,重重点头。 “这么长时间不见,只怕她都未必还认得我。” 她心里觉得酸楚,说话的语气也难免带着失落,宇文玦心里愈发难受。 “不如这次去了,你就留在蔺城?” 留在蔺城?不是回洛安? 梁婠愣了一愣。 * 高潜回头看一眼,只剩下一个小点的马车,扬唇笑了,嘴里的腥咸一股一股往外涌,擦都擦不及。 他低头看一眼藏于手心的药丸,甩手丢了出去。 再草草抹一把嘴角的血,仰起头望着头顶大片大片的蓝天,和耀眼刺目的阳光。 “孤山不孤,君心孤。” 他嗬嗬地低笑。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有人阻断了他的阳光。 第450章 不作不死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0章 不作不死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1章 令人莫测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1章 令人莫测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2章 一视同仁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2章 一视同仁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3章 去就之分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3章 去就之分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4章 吊形吊影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4章 吊形吊影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5章 蔺城月色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5章 蔺城月色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6章 更深夜阑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6章 更深夜阑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7章 永不反悔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7章 永不反悔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8章 共入青庐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8章 共入青庐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9章 同牢合卺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59章 同牢合卺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1章 并种相思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1章 并种相思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62章 街头偶遇 蔺城是个繁华热闹的小城,街边商铺林立,摊贩叫卖声不断,来来往往的行人衣着光鲜,瞧着倒是富足。 来蔺城也好些天了,不过一直住在郊外的山庄里,进城倒是头一回。 “夫人您是没注意,付钱的时候啊,那掌柜笑得嘴都裂到耳后根了呢!” 谷雨抱着几匹布料,扭头又瞅一眼远处的人,笑道:“您瞧,还在给我们挥手呢。” 梁婠抿唇:“开门做生意不就得笑脸相迎?” 谷雨摇头:“依奴婢看呐,他八成以为您是才搬来城里的新贵人,想把您变成老主顾。” 梁婠笑着点头:“那也正常。” 谷雨忽地忆起一事,不再玩笑:“夫人,您是真打算留在蔺城,不去洛安? 梁婠瞧她一眼,没吭气。 宇文玦说,丹犀山庄就是他们在周国的家。 其实,不论是洛安,还是蔺城,都是人生地不熟,但比起复杂的洛安,蔺城确实更太平些。 因而留在蔺城也不是不行的。 梁婠垂着眼。 只是—— 忽然,有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谷雨低头行了一礼。 “国公夫人。” 正是萧倩仪,她着一身素服,面上脂粉未施,但人瞧着圆润不少,气色也好了很多。 她身后跟着几名仆妇,穿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家的下人,趾高气扬的。 在蔺城的街头碰到萧倩仪,梁婠着实有些意外。 晋国公宇文珂是为国捐躯,因而周君给予的追封赏赐不断,周后更是亲自召见、安抚晋国公夫人。 她不在洛安,不在银岳府,如何来了蔺城? 萧倩仪微微笑了下:“方才在马车上,我远远瞧着就觉得像你,起初还有些疑惑,直到看清这婢女长相,便是确定无疑了。” 她视线投向谷雨:“好久不见啊,谷雨!” 面对谷雨时,萧倩仪脸上的笑容明显更深些,就连语气也是无法比拟的熟络与亲昵。 谷雨却是垂着眉眼,冷冷淡淡的:“奴婢惶恐。” 萧倩仪不以为意,扫一眼她怀里的锦缎布匹,不禁奇道:“怎么这些东西还需你们亲自采买?” 梁婠淡淡一笑:“不过是借个由头出趟门罢了。” 萧倩仪哦一声,并不十分相信。 谷雨低头对梁婠恭敬道:“王妃,咱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殿下担心。” 梁婠会意,落下的帷帽挡住她的表情,对萧倩仪点头示意。 “国公夫人,我们失陪了。” 说罢,也不再逗留,带着谷雨要绕过他们。 不想刚要抬脚,对面的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梁婠。” 萧倩仪脸上没了笑。 梁婠瞧一眼拽住自己的手。 看这情形,给萧倩仪配的药,她都吃了,而且就冲这抓人的力度,能看得出来药效不错。 这点倒是出乎意料。 帷帽下,梁婠无声扬扬唇,很满意。 毕竟,这也算是她医术有精进。 骤然见此,谷雨忙上前一步,然抱着布匹,无法动手,只能试图用身子将两人隔开。 她声音很冷:“国公夫人,您太失礼了。” 萧倩仪微微错愕,随即坦然道:“失礼?我见了他亦是如此,更何况是——” 她话语一顿,看向梁婠:“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 谷雨吓了一跳,眉头突突地,一脸戒备。 这个萧氏对殿下存了何种心思,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可别想能对夫人说出什么好话。 莫不是要挑拨离间,耍什么手段? 想当初一个曹氏,现又来一个萧氏。 谷雨不敢掉以轻心。 “国公夫人,殿下交代过的,不敢让王妃在外久留,还望您见谅。” 梁婠微抿唇角,抽出手臂,面上歉意笑笑:“今日的确出来久了,真是抱歉。” 拒绝是要拒绝的。 她本也不觉得同萧氏有何好说的。 一来初来乍到,与萧氏算不上熟人。二来,自己同宇文玦本就身份特殊,又对周国各方势力不甚了解,不想稀里糊涂地沾惹什么麻烦。 至于当日在营中帮萧氏,不过是念在同为女子的份上,传话、赠药对她而言,也都只是举手之劳。 隔着轻纱,梁婠对谷雨点头示意,不想再逗留。 “梁婠,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齐王妃?” 梁婠皱了下眉头,但笑不语,并不作解释,继续往前走。 萧倩仪盯着不为所动的身影,蹙了秀眉。 “在晋邺时,你口口声声说要做皇后,不愿跟他回来,可现下为何又肯了?放着一国之后不当,竟当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齐王妃?难道是见你们的齐国不日将亡,急着找下家、寻出路?” 梁婠驻了足,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一眼:“重要吗?” 她略一停,又问:“即便重要,那又与你何干?” 不复方才的礼貌客气,而是冷冰冰的。 萧倩仪愣了愣,虽隔着帷帽,看不见那脸上的表情,但她就是能感觉到轻纱后的眼神,定是极冷。 梁婠侧过头:“谷雨,咱们走吧。” “是,王妃。”谷雨偷偷松了口气,幸好夫人不受影响。 梁婠欲言又止,平时,他们是不叫她王妃的。 但谷雨的心思,她又岂会猜不到? 摆明是故意叫给萧倩仪听的。 其实,大可不必。 谷雨不算刻意地往那张惊讶不服气的脸上扫一眼,抱着怀中的锦缎,头也不回地跟上去。 马车上,梁婠摘掉帷帽,拿了小扇轻轻扇着。 这么热的天,戴这么个东西确实闷得慌。 若非想着还礼,倒也不必亲自出这趟门。 谷雨直勾勾盯着梁婠:“夫人,奴婢觉得您真是同从前不一样了!” 想当初,那曹氏没少给夫人添堵,奈何夫人一味忍着、让着,害得他们几个干着急。 今天,她生怕夫人着了萧氏的道儿,幸好、幸好…… 梁婠瞧着谷雨悻悻的模样,不由一笑:“今非昔比,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也不再多说,扭头看向窗外。 那时,一心惦记着报仇,本就没打算与他长久在一起。 离开,不过是早晚的事。 而现在…… 她抚着手边柔软的锦缎笑了笑。 日暮西斜。 马车刚一停稳,有人忙忙迎上来。 “夫人,您可算回来了,殿下还说要派人去寻您呢!” 来人小心接过谷雨手上的锦缎。 梁婠提起裙摆下车,不经意一瞥,不远处停着一辆不算太华丽的马车。 “来客人了?” 来人重重点头:“正是,还是位贵客。” 谷雨拧眉:“什么贵客?” 第463章 似是而非 梁婠没去见客,只打发了人去给宇文玦报个信,说她已经平安回来,而后绕过前庭,从边缘处的花廊回后院。 待换了衣衫、净过手,梁婠才去看两个小家伙。 一进门就瞧见周昕挺着小身板,站得笔直,白露领着人正在给他量身高。 曦儿被辛嬷嬷抱着,围在一旁看热闹。 周昕就跟那庭院中的幼苗似的,一日赛一日地长,从春日到现在已然长了一截儿,衣衫鞋履需做得勤一些。 见到来人,周昕转过身,规规矩矩行礼问好。 梁婠笑应一声,走近了帮他整理衣襟,他模样长得很像周昀,就是这性格儿相去甚远。 好不容易出去逛一圈,梁婠给两个小家伙买了不少玩的、吃的。 直到看着他们用过饭,梁婠才回留云居。 不是不想陪着他们玩,而是宇文玦给他们规定好的,饭后,周昕需写一篇字,曦儿需听一页书…… 睡前,他必会前去检查。 即便日后他不在山庄,亦是雷打不动。 因而,比起要求严格的宇文玦,两个小家伙更喜欢同她待在一起。 直至用过饭、洗漱完,依旧不见宇文玦。 趁这个工夫,梁婠燃着灯,让谷雨将白日买来的锦缎取来。 梁婠比照着先量尺寸、后裁剪,谷雨从旁帮忙。 “夫人,您就不好奇这贵客是谁?能叫殿下这般没个早晚陪着,实在稀罕。” “皇命不可违。”梁婠笑看她一眼,低下头继续裁布。 谷雨猛吸口气:“您,您是说皇帝?” 梁婠没抬头,微笑默认,又将裁下的碎布一块块码整齐,瞧着也能做点小玩意,香囊、扇套…… “夫人……” 谷雨欲言又止,揪着眉头,不无担心。 山庄里的日子实在安好。 殿下不忙的时候,都是同夫人一起陪着女君和小郎,或写字作画、或抚琴奏曲。 偶尔去后山采蕈挖笋、打猎采药,在院中簪花调香…… 这种惬意自在的日子别说殿下夫人喜欢,就是他们也喜欢。 可正因为太好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郎主一夜之间从齐人变成周人不说,竟还成了周国的齐王,初闻这消息时,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比听到夫人入宫为妃还难以置信。 期间几番周折,如今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先是在街市上碰到了萧氏,现下又听得贵客就是周君,这心里越发不安了。 谷雨兀自出着神,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锦缎已裁好,梁婠收起剪子,看一眼呆呆的人。 “谷雨,天也不早了,去歇着吧。” 谷雨思绪回笼,低低应一声,也或许是她多虑了。 她抱起裁好的锦缎,迟疑一下,还是道:“夫人,那萧氏虽对殿下有意,可是殿下对她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而且当初去晋邺,也不是殿下要带她,是她偷偷跟来的,后来,奴婢伺候过她几日,她有意无意向奴婢打听您的消息,不过,奴婢什么也没跟她说——” 梁婠一愣,笑了:“谷雨,我知道的。” 谷雨见她如此,并未放心,想了想又道:“还有那日,殿下听到您要生产的消息,停在半路,直到确认夫人与女君母女平安才离开,您不知道,奴婢自小跟着殿下,倒是鲜少见他连眼眶都红了。” 梁婠笑着看她,没说话。 谷雨略略思考,又道:“夫人,奴婢虽然呆笨,心思不如白露细腻,做事没有霜降稳妥,但也不是睁眼的瞎子,奴婢看得出来,殿下是根本离不开您的,但您,未必离……” 她咬了咬唇,只道:“您和殿下一路走来实在不易,时下可莫要被心思不明的人影响了,奴婢——” 她有些语无伦次,急道:“总之,奴婢只盼夫人同殿下永远像现在这般好。” 梁婠哭笑不得,说得她像是随便听人说两句,就要抛夫弃子似的。 她也不知该怎么同谷雨说,只认真点头:“会的,你放心吧。” 谷雨又磨蹭了会儿才离开。 谷雨走后,梁婠取来松烟墨,又在案上铺了纸,这才提起笔。 一边轻勾慢画,一边想着谷雨那操碎心的模样,不禁失笑。 她哪里呆笨了呢? 待画完最后一笔,梁婠搁下笔,揉上酸痛的脖颈,好像已经许久没画过绣图了。 退开一些,一处一处细瞧,倒也算满意,就是不知绣出来—— “怎么还未睡?” 蓦地有人走进来打断她的思绪。 宇文玦带着一脸倦容,看到案几上的物什,微微挑眉,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梁婠慌忙将画纸收起来,生怕晚点就叫他瞧了去。 他蹙了蹙眉:“神神秘秘的,有何物是我不能看的?” 等走近,她已将画卷好,不接他的话,反问:“宇文珵走了?” 宇文玦扬扬眉,轻轻一引,将人揽入怀,抽出她手中的画放在案几上,拥着她一同坐下。 梁婠心中一动,偏头看他:“你们达成协议了?” 宇文玦瞧着她水灵灵的眸子,捏着她的手指,轻点一下头。 梁婠了然:“宇文玦,你故意的。” 宇文玦眉尾轻扬,飞快地往红艳艳的唇上啄一口。 “婠婠,我离开后,只要你不出这山庄,便不会有问题——” 说到这儿,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不喜困在内宅,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周君不会放任他一直躲在这里避世是意料之中的。 只不过,终究是比想象中的更快一些。 梁婠也没有很失落:“你要去哪儿?” 宇文玦道:“先回洛安,至于后面的尚未说定。” 梁婠轻轻颔首:“好,我知道了。” 说不上是何感受。 她想站起身,却被他紧紧抱住。 “你若想与我同行也不是不可,主要是怕你放心不下曦儿,何况,我也不想再让你涉险,只想你每日像现在这般轻松快乐地过。” 梁婠往他脸颊印上一吻:“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突地,她退开一点儿:“我在城里碰到萧倩仪了。” 他将她抱起放在案几上,低下头对上她的眼睛,手掌已探入衣底,滑向腰间。 “这离银岳府不远,她的姨母住在蔺城。” 原来如此。 梁婠单手撑着案几,凝神思考,全然没注意到身前的人在胡作非为。 直到身体遇到空气,瑟缩一下,已是衣衫垂落。 梁婠蹙眉,又觉不对,忙拉住他的手,制止他下一步动作,不想受他干扰:“可是,她——” 宇文玦咬牙抬起她的脸,眼里火光纠缠:“卿这谋事的劲头,永远十足。” 她刚要开口,他分开她,奉上自己。 第464章 皆是巧合 梁婠思来想去,还是抓起帷帽,而不是选择在脸上又贴又画。 至少帷帽一去,还是清清爽爽的。 有人行至门口,隔着插屏道:“夫人,马车已备好。” 宇文玦一走,她就不方便再外出,因而趁着这几日他尚未离开,她要亲自去采买一些物品,以备不时之需。 临到出门,又往镜子里瞅一眼,倒是素净,挺好。 行至外门,除了她要用的马车外,竟还停着一辆。 梁婠稍感意外,她出来的时候,宇文玦在陪两个孩子,也没跟她说要出门。 “是有客人?” 门口的守卫摇头:“回夫人,刚刚有人来传话,说殿下晚些时候要出门。” 梁婠提着帷帽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车上,她以手托腮,吹着从窗子灌进来的风,闻着带了路边草木的芬芳。 晃晃悠悠中赏着景,倒也不觉得无趣。 “夫人呐,您,您这是要在家里开铺子吗?” 谷雨认认真真将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看了一遍,惊讶得合不拢嘴。 梁婠转过头笑了:“谁知他要去多久,万一要是入了冬也不回来,咱们可怎么办?曦儿与阿昕都长得快,布料不能少,还有我,匆忙来这儿,什么也没准备,书籍啊、材料啊,对了,这上面还有你的、青竹的……总之,我能想到的都有。” 谷雨瞪着眼睛,嘴角抽搐:“夫人,您虽不方便出门,但奴婢和青竹他们是可以的,您需要何物,只管吩咐奴婢们就是了,何须这么麻烦?况且,殿下只是去洛安,哪里会这么久不回来——” 梁婠接过她手中的纸,沉吟一下:“也罢,一会儿再瞧瞧吧。” 说是瞧瞧,该买的时候,一点儿没手软。 唯独付钱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心疼的,倒不是心疼他万石的俸禄,而是心疼这钱没花在自己的铺子里。 突然就想到宋檀他们,来到蔺城后,几乎断了同那边的联系,就连两国的战况,她也听不到一点儿消息。 涂阳城又能否保得住呢? 也不知道王庭樾有没有回晋邺,留在涂阳,不安全,回到晋邺,更危险。 高潜还能坚持多久? 他一旦死了,晋邺城,晋邺城里的人,还有她各处的铺子…… 覆巢之下无完卵。 思及此处,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什么买东西的兴致都没了。 只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夫人这是怎么了?” 看着方才还热情不减的人,转瞬一声不吭,谷雨有些纳闷。 梁婠瞧一眼手中买给周昕的鲁班锁,微笑摇头:“逛了许久,有些累了。” 谷雨点点头,是该累的,她脚腕都走得酸痛。 饶是还有一大半物品没买,梁婠也准备回去。 上了马车,摘了帷帽,她有些疲惫地靠窗而坐,心不在焉地瞧着街景。 忽听身后一声惊诧。 “咦?那不是殿下的马车吗?” 梁婠回过神,扭头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是方才出来时门口停的那辆。 “他应是有什么事儿吧。” 她也不甚在意。 据悉,宇文珵还没离开蔺城。 梁婠收回视线,心里有些矛盾。 要不跟夜里同宇文玦商量商量,她还是跟他同行吧,不然呆在山庄里什么也做不了…… 正准备叫马车走,却发现谷雨表情愣愣盯着某处。 梁婠好笑地拍她一下:“看到什么了?” 谷雨一惊,慌忙回头,脸色有些难看:“没,没啥。” 她说着试图用身子挡住窗口。 梁婠皱眉,这可奇了。 她抿起唇角笑着拨开谷雨:“挡什么——” 待看清远处的人,瞳孔一缩。 谷雨看到梁婠变了表情,急了。 “夫人,您别误会,这,这里面肯定是,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对,定然是误会,哎,夫人,您等等——” 话说一半,连忙去追钻出马车的人。 梁婠眯着眼,只盯着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瞧。 女子埋头揪着男子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情绪崩溃得站都站不稳,一个劲儿的往地上滑。 像极了始乱终弃的男子与痴情不改的女子。 这般情形,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忽然,女子嗓子一哽、两眼一翻,整个人昏了过去。 男子抱着女子就往客栈里去。 梁婠站得不远不近,中间还隔着两三个路人,男子没有看见她,可站在旁边的人看到了她。 他动了动唇:“夫人。” 暮山白着脸,往身后的客栈看一眼,似乎想要上前,可动作有些迟缓,又有些僵硬。 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婠垂眸笑了笑,抬起脸看暮山,还没张口,身后有人快步冲上来,瞧着比她还激动。 “暮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暮山刚要开口,谷雨气急败坏:“我就知道这个萧氏没安什么好心!殿下前脚来了蔺城,她后脚就跟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呀!” 梁婠静了下思绪,上前拍拍她的肩,声音平静得很。 “别急,那萧氏昏倒了,咱们进去看看。” 话音一落,梁婠就往客栈里面去,暮山反应过来后,忙跟上去,还不忘解释。 “夫人,你可千万别误会,事情是这样的,殿下是同人约了这里,谁想这边下车,那边就碰到晋国公夫人,就是晋国公夫人好像也是与人约了在这里见面,反正,跟殿下没说几句话,就哭了起来,还挺委屈,然后不知怎的,就昏过去了,刚好您就看见了,总之都是巧合……” 谷雨气得瞪他一眼:“你要不要听听你都说了些啥?赶快闭嘴吧你!” 梁婠没看他们,直往客栈里头去。 “掌柜,方才有人抱着个昏倒的女子进来,他们去哪儿了?” 掌柜伸着脖子往二楼上瞧,冷不丁面前冒出个人,惊了他一跳,正要发火骂人,却瞧见面前人的长相,不由愣住。 方才进去的男子瞧着就绝非常人,眼前这个—— 他已经想不出能用什么词来形容。 谷雨瞧见那直勾勾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 跳到中间,猛推一把:“我们夫人问你话,你发什么愣?若让我们郎主知晓,我怕你是眼睛不保!” 掌柜一个激灵,再看旁边冷冷瞪着他的高大男子,有些尴尬地笑笑。 谷雨瞪着眼珠:“问你话呢,那个昏倒的女子去哪间了?” 看着凶神恶煞的两人,掌柜讪笑着指了指楼梯口。 梁婠径直上了二楼。 环视一圈,有一扇门是开的。 她听到了宇文玦的声音。 第465章 胎死腹中 梁婠冲着敞开的门走过去,还未靠近,有人从屋内跑了出来,猛然见到她,愣了一愣,随后又垂下眼慌慌张张往楼下去。 门内有人啼哭不止,一会儿说萧氏不易,一会儿说萧氏委屈,一会儿又担心萧氏身体,焦急得不行。 听着应是萧倩仪的侍婢。 除了侍婢,再不闻其他人声音。 就在梁婠走到门口时,突然有人带着哭腔低唤一声,又悲又怒。 “宇文玦!” 这回是萧倩仪。 几乎同时,梁婠正正迎上往门外走的人。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 乍然到门口的人,神色肃冷的人眸中闪过鲜有的一抹讶色,待看到后面跟上来表情怪异的两人,心下已然明了。 “咱们回去吧。” 他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幽暗的眸如黑夜深不见底,玄色的氅下掩着雪白衣袍,仿佛藏匿的杀气不小心露出锋芒。 说罢,很自然地走上前牵起梁婠的手,没有多余的话。 梁婠不言不语,也不动,眼睛只盯着他胸口看。 方才她可是亲眼看到,有人揪着这一块不放手…… 宇文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襟,眸光一凝,松开抓住她的手,自行解开身上的麾子,往旁边一丢。 “谷雨。” 极淡的一声,谷雨立马会意,抱起麾子转身离开。 屋内其他人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去瞧被人扶着站在地中间的人。 萧倩仪不复先前的哽咽,红着眼眶勉强笑了下。 “梁婠,你别误会,我和他什么也没有,只是碰巧遇到,然后我,我只是一时,一时身体不太舒服——” 说至一半,嗓子破了音,她偏过头有些尴尬用手抹着眼睛,却还是极力想解释清楚。 “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和他,真的什么也没有,真的只是碰巧——” 她胡乱抹掉眼泪,眨着眼睛,故作轻松中透着委屈。 他? 梁婠淡淡笑了笑:“没有什么误会不误会的,我只是过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宇文玦眉头微皱,重新抓起她的手:“这没什么我们能帮得上的,还是走吧。” 梁婠对上他的眼,点点头。 不想刚转过身,有人站在两步之外正若有所思瞧着他们。 他头戴小冠,穿一身干净的淡蓝宽袍,看起来温文儒雅、风度翩翩。 可真正叫梁婠愣在原地的不是这个为首的男子,而是跟在他身后的人。 那人虽低着头,但足以叫她看清他的长相。 梁婠冷着脸,努力抽出被包裹的手,慢慢走向垂着头的人。 完全不顾旁人的眼神。 她走到那人面前停下,抿唇笑笑:“张垚,咱们真是好久不见。” 那人一愣,抬起头环顾一圈,确定不是在跟旁人说话,才将目光落在女子脸上:“您是认错人了吧?” 蓝衣男子没看梁婠,只看向脸色阴沉的宇文玦。 “阿玦,你这是要走了?我看有什么话还是进去说罢。” 宇文玦刚要开口拒绝,却听身后的侍婢低呼一声,众人瞧过去,萧倩仪跌倒在地,脸色惨白,抖着唇蜷缩一团,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 侍婢急哭了:“陛下,快救救夫人——” 宇文珵惊讶:“这是怎么了?” 他说着话,先让人将萧倩仪抱去里间,又命人速去请医师,侍婢回道已派人去请,却迟迟不见人来。 宇文玦面上不辨情绪:“陛下,臣留在这里多有不便,容臣带内子先告退。” 不待回复,略低一下头,绕过宇文珵走到梁婠身侧,揽过她的肩,就要将人带走。 宇文珵并未阻拦,略有迟疑道:“听太医令讲,齐后医术精湛,眼下医师迟迟不来,可否麻烦齐后帮忙瞧瞧……” 梁婠偏过头,宇文玦的脸上已寒似结冰。 宇文珵走了过来:“阿玦,萧氏是我让她来的,可现在你也看到了,事出突然,萧氏真若出了问题,只怕——” 梁婠拍拍揽住她的手,看向宇文珵:“今日如此巧合,我若不给她医治,倒是辜负了——天意。” 刻意加重的语气讽刺至极。 梁婠递给宇文玦一个眼神,往门内去。 里面的人痛苦的呻吟声不断。 梁婠进去的时候,萧倩仪疼得面容扭曲,在床上翻来覆去,侍婢围在一旁干着急。 看到梁婠入了内室,侍婢急促催着,她虽在里间,但外面的话听得清楚。 “麻烦您快点吧!救人如救火啊!” 萧倩仪倒不是装病。 梁婠淡淡扫了侍婢一眼,并未多言,走到床榻边,拉起萧倩仪的手腕,搭上手指。 萧倩仪想抽回手,被病痛折磨的脸上带着屈辱之色,声音很低。 “梁婠,我不需要你假好心!我知道你看到我同他拉拉扯扯,定是恨不得杀了我,你,你就是想在他面前装大度、扮好心!让他疼你,怜你,你走开,我不需要你假惺惺——” 她一边忍痛说着,一边拽着身前的人拉扯。 “我告诉你,我恨他,我也恨你!” 梁婠被她拽得东倒西歪,想要挣脱,却被她攀扯着不放。 萧倩仪忍痛跳起来,死死掐住梁婠的两只胳膊。 “你知不知道,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是你,都是你!还有他,我恨你们!” 她咬牙切齿的模样疯了一般,指甲几乎扎进梁婠的肉里。 围在跟前的侍婢一见,急忙上前,又是劝说又是拉架。 梁婠想要推开萧倩仪,可胳膊被她抓着,后背又被人推搡着,完全使不上劲儿。 几个人扭成一团。 动静闹得太大,引得等在外面的宇文珵不禁出声询问。 梁婠听到宇文玦在外叫她,正要开口应声。 突然身子一斜,与纠缠的人齐齐摔倒在地。 猛地磕到头,梁婠吃痛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旁边的萧倩仪发出极其惨烈的一声尖叫。 内屋伺候的几个侍婢,呆若木鸡地盯着地中间摔倒的两人,惊恐地瞪大眼睛。 外面等着的人也顾不上男女之防,忙忙冲进来。 梁婠忍痛坐起身,就见萧倩仪倒在血泊中。 她艰难爬起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宇文玦,抖着唇,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宇文玦,我都是为了你,可你看看这个女人,竟然这般害我!” 说完发狠的眼睛瞪过来。 “梁婠,我是喜欢他,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第466章 实在晦气 梁婠蹙起眉,定定看着发狠怒骂的人,脑海中浮现的是初次见面,那个容色娇俏、英姿飒爽的红衣女郎,可眼前的她,竟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没必要辩白解释。 宇文玦眯起眼,没有说话,唇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冷冰冰的。 他目无旁人地走到梁婠跟前蹲下。 看到她紧拧着眉头,只问:“除了头,还碰到哪里,扭到脚了吗?” 说着就去检查她的脚踝。 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话更是轻言轻语,甚至听不出半点情绪、语调。 可偏这种语气却叫人似曾相识。 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 梁婠抓住他的手臂,慢慢摇一下头:“除了头,其他还好,真的。” 宇文玦轻应一声,将人抱起来:“我们回去。” 梁婠本想让他将自己放下,但他这冷沉沉的模样实在有些陌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萧倩仪疼得几乎要昏厥,身上不知是被血染湿,还是被汗打湿。 她盯着那个自进来后便看都不看她一眼的人,只觉得难以置信。 眼看他就这么带着梁婠走,萧倩仪咬紧牙关,拼上一口气。 “宇文玦,她害了晋国公的遗腹子,你以为她能全身而退吗?” 她被汗水濡湿的头发黏在脸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眼睛红得泣血。 “陛下!您可要为妾与这可怜的孩子做主啊!” 宇文玦仿若未闻。 宇文珵不似刚刚和善,脸上也严肃起来:“齐王,这里面兴许有误会,还是查一查——” 宇文玦驻足停下,侧过脸看向宇文珵:“不是陛下非要让她进来的吗?有何误会?” 态度强硬,不容置疑。 宇文珵皱眉。 宇文玦冷漠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晋国公遗腹子?” 他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风轻云淡道:“陛下,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绝其本根,勿使能殖。依臣所见,哪来的什么遗腹子,不过是个未除根的祸患罢了。” 萧倩仪无比震惊地看着那个冷漠无情的背影,脸色白惨惨的。 却听到他更为绝情的话。 “如今歪打正着,倒是了却一桩心事。” 宇文珵眉眼微动,他如何不懂这其中的意思,只是到底稚子无辜,何况还是个尚未成形的。 宇文珂固然可恨,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仍是他们的堂兄。 再者,到底也为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功过相抵,倒也不至于罪及子嗣。 何况这萧氏…… 宇文玦看一下陷入沉默的宇文珵:“内子受了伤,容臣带她前去医治,这房中见了血,实在晦气,陛下不若换个干净的地方住。” 宇文珵板着脸,不置一词。 萧倩仪嘴唇不停的抖动,手掌按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仍是颤得厉害,好像随时就要倒下。 “宇文玦,你竟这般无情!” 他们到底也是相识一场,还相处多日,尚不说阿兄为其效命,就是他也还需要银岳府的支持,何况,论理,她尚唤他一声表兄。 如今竟对她的死活如此不管不顾,视若无睹? 几乎要踏出门的人,收住脚步停了下来。 宇文玦站定,蹙了蹙眉,眼风下意识地扫向怀里的人。 梁婠靠在他怀里,只试探着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目光相触,宇文玦笑了下,声音又低又轻。 “无情?” 宇文玦收了收手臂,拢紧怀里的人:“我这个人只有底线,没有情。” 梁婠不知为何,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这样的陆修有点熟悉。 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个。 梁婠垂下眼,斩断相交的视线,睫毛轻轻颤着,余光不停打量抱着她的人。 宇文珵看一眼趴在血泊中的萧倩仪,面上不忍:“阿玦——” 宇文玦淡淡打断:“臣以为那日同陛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宇文珵稍稍沉默,声音冷了许多:“齐王,即便是上皇帝的旨意,你也要违抗吗?” 宇文玦冷眉冷眼,不为所动:“韩凭与其妻和如琴瑟,偏宋康王要横刀夺爱,陛下,臣可不是韩凭。” 微微一顿,抬眉盯住他,一字一句:“臣也不是非要做这齐王不可。” 宇文珵脸色一变,抿住唇,再未言语。 他跟他说过,他根本不在乎这天下姓谁。 宇文玦见此,略略低头:“容臣告退。” 他们出房门的时候,迎面碰上先前匆忙跑出去的侍婢,身后还领着个头发花白的医者。 这家客栈很静,二楼上更是再无客人。 要下楼梯的时候,梁婠手指轻戳了戳宇文玦的胸膛。 “你放我下来吧,我除了头疼,其他真的不要紧……” 宇文玦没理她,我行我素。 老板远远看他们下来,缩在一边,并不敢上前打招呼。 谷雨打起帘子,宇文玦抱着梁婠钻进马车。 将她放好后,又抓着她的手臂,掀开袖子,待看到莹白的手臂上被掐得青紫,立马沉了脸。 “去医馆。” 梁婠握住他的手:“咱们还是回家吧。” 也当是关心则乱。 今日本不该这么露面的,如何还敢再去医馆? 宇文玦盯着她的手臂不说话。 梁婠拉下袖子,盖住手臂。 “我素日稍碰一下,就是青紫斑斑,只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感觉,而且外面医馆的那些药膏,哪有我自己配得好。” 她想了想,又道:“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太医令吧。” 见他沉默,梁婠扭头对外面道:“回山庄。” 马车行的很慢。 梁婠开始思考今日之事。 比起见到张垚,萧倩仪故意陷害她都不算什么事儿。 当日巫蛊一事败露,张宝月被皇后灭口,张垚携着妻儿逃走,下落不明。 真没想到竟会在蔺城见到他。 看那模样,分明是跟随且效忠周君。 她眉心一跳。 “张垚就是周国安插在齐的另外一个细作,是吗?” 脑海里很多问题,渐渐有了答案的轮廓。 张垚为何效忠周国呢? 梁婠慢慢吸了口气。 “对我下蛊,也是受周国的指使?” 宇文玦眼睛盯着她,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想事儿。 第467章 他国相见 天光微明,梁婠从床上爬起身,简单梳妆后,先去灶间看了一圈,又让谷雨与暮山各拿一个竹箩,准备去后山挖点鲜笋野蕈。 说好宴请宇文珵,她可不想怠慢。 不想临出门,太医令知晓他们要去后山,说什么也要同行,寻一寻草药。 梁婠便又另取一只筐子背上,宇文玦看一眼,接了过去。 周昕起得早,见一群人出行,稀奇得很,梁婠索性将他也带上。 本是简单找些野生食材,不想老的小的凑到一起,浩浩荡荡一群人,倒像是去野游。 前夜里才下过雨,林间长不少蕈子。 一路走,一路说笑中,收获颇丰。 宇文玦并不能十分理解亲自去采野味,可见梁婠领着周昕认野菜、辨药材……跟在后面听着看着,渐也觉得颇有趣味。 谷雨早能独当一面,在暮山跟前一边讲一边示范,滔滔不绝,倒也生出些默契,只偶尔有辨不清的蕈子才会来求助梁婠。 陈德春默默瞧着嬉戏笑闹的一群人,眯着笑眼抚着小胡子,孑然一身一辈子,此刻倒也有几分儿孙环伺感觉。 果然,这么玩玩闹闹一圈后,晚宴不出所料有些迟。 宴席设在庭院中。 公孙叙心思不在吃食上,眼睛有意无意就往宇文珵脸上瞧,现下能不能劝得殿下迷途知返,所有希望就寄托在主上身上了。 宇文珵坐在主位上,盯着呈上来这叫不出名的细碎小红果子,不由蹙起眉头。 面前的长案上摆了不少器皿,可细细瞧过去,茶叶不似茶叶、果品不像果品—— 就在这时,有婢女端上餐食,待看清是什么后,眉头越拧越紧。 除了两道点心,是他熟悉的、吃过的,有个别几个依稀能辨出是何物烹制而成,其余的实在是…… 这般宴请皇帝? 故意薄待? 宇文珵心思百转,想是这个梁氏因记恨前两日的事,故意用宴请来戏弄他?羞辱他? 心下不禁生出几分不悦,面上也跟着沉了沉。 他垂下眼,瞧着瓷杯里漂浮着的、不知名的绿叶子,端起来饮一口这所谓的‘茶’。 张垚始终埋着头,一会儿看看陈德春,一会儿瞅瞅宇文珵。 宇文玦时不时跟宇文珵说几句话,剩余的时间都在专心致志摆弄面前的鱼,却久不入口。 单从这开宴的气氛便预示着,这似乎是一顿极其乏味无聊的宴请。 陈德春捡起一颗覆盆子吃得笑眯眯,完全不在意空气中渐生的怪异。 梁婠才从后厨出来,只经过张垚的案几时,视线不经意间从他头顶扫过。 她没有同宇文玦同席,而是在他案几旁另设一席。 刚坐下,还未张口,有一只瓷碟送了过来。 梁婠接过,冲宇文玦笑笑。 他总会把鱼肚上最肥美的一块夹给她。 “辛苦了。” 声音不大,却能叫在座人清楚听到。 梁婠抿唇笑而不语。 公孙叙沉着一颗心瞧一眼两人,又低头看面前的野蔌山肴,余光又瞥向主上。 殿下也真是糊涂,怎容梁氏这般由着性子胡来? 她叫人张罗这种粝食粗餐招待主上,竟还敢当众叫苦? 公孙叙暗暗叹气,归根结底还是主上性子太过宽厚软弱,若换做上皇帝,只怕早将这案几掀翻,哪还能继续坐在这里? 他叹着气,又看一眼宇文玦。 真是枉费上皇帝一番苦心…… 他垂头丧气坐着,一抬眼,却见太医令吃的津津有味,心里愈发苦闷。 这个小老头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只怕这顿饭,真正有心情吃的就他们三个人! “这餐食是不对公孙大人的胃口吗?” 突然响起的一声疑问,当即引得一众人目光落在坐立不安的人身上。 公孙叙抬眼看过去,美丽的一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是客气礼貌,只浮于表面。 昔日,他对梁氏还是存了几分感激与敬佩的。可如今,她这般不识时务,将殿下迷得五迷三道,还一再做出失礼失智之举,已是半点好感也没有了。 他冷着脸,一点不客气。 “我曾听闻,齐君性好奢华,一向是靡衣玉食,想来齐后跟着齐君也算是见多识广,怎么眼下不说珍奇肴馔了,就连清茶淡饭都算不上,这——” 他说着愤怒地站起身,指着面前几个绿菜,半点也不想再装什么好脾气。 “主上不识这野草,可我却是识得,齐后,你是糊弄不了我!” “早知是这样故意羞辱人的宴席,臣就算是抗旨,也不愿前来!” 公孙叙又看向宇文玦:“殿下如此一意孤行,下官未能及时劝谏阻拦,自觉失职,更觉愧对上皇帝临终前的嘱托!” 他垂下头,灰心丧气。 宇文珵不失仪态,维持着为君风度,淡淡道:“公孙大人先坐。” 他转过头,看向下首位的宇文玦,语气很轻、态度却很重:“餐食不重要,重要的是齐王的心意。” 宇文玦偏头看梁婠一眼,神色如常:“不瞒陛下,宴请陛下一事,是内子提出的。这既是内子的心意,便是臣的心意。” 公孙叙气得扭过头,不想再看再听。 陈德春默默饮着薄荷水,眼观鼻鼻观心。 宇文珵颔首,转向梁婠:“齐后,你究竟意欲何为?” 齐后。 自与宇文珵见面后,饶是宇文玦一再强调,他仍然固执地称她为齐后。 梁婠轻轻放下竹箸,问:“吾此刻在周君眼中是齐后,是吗?” 宇文珵不答反问:“这并非是在寡人眼中,但凡你现在走出门外,认识你的,谁敢说不是齐后?” 梁婠点点头:“好,周君这般说,那接下来,吾所言所行,皆因吾齐国皇后的身份,吾没有别的要求,只一件。” 宇文珵皱了皱眉,不明所以:“是何要求?” 梁婠淡淡一笑,指向坐在末尾垂头不语的人。 “请周君据实以告,他是否是你们安插的细作,齐人张垚?” 听梁婠这般问,公孙叙转头望过来,对上宇文珵的视线,两人对视一眼,宇文珵眉头蹙了蹙,神色有些为难。 垂头不语的人更是抬起头,满目慌张。 梁婠笑了笑:“周君不敢认吗?” 是带了嘲讽。 宇文珵犹豫一下,还是坦然道:“他是齐人张垚,亦是周国的细作。” 梁婠站起身,唇边噙着笑,慢慢走向张垚,直至他面前停下。 居高临下看他。 “张垚,他国相见,你不该给本宫行跪拜之礼吗?” 第468章 是友非敌 张垚一愣,匆匆看一眼主位上的人,视线再落回梁婠身上,眼中带了不屑。 他不愿仰视她,干脆干起身。 “梁婠,你看清楚,这是在周国,不是你能随心所欲的地方。” 梁婠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是么。” 张垚哼笑一声,瞪着眼珠,半张着口,欲说的话语生生卡在嗓子。 “大胆!竟敢在御前行刺!” 有人猛地站起来,高喝一声,立刻有人围了上来,护在宇文珵前面,亦有人对着行凶之人。 在场众人纷纷变色。 梁婠侧过脸冲着怒喝的公孙叙扬眉一笑,与此同时,左手使劲一推,匕首拔出身体,张垚整个人颓然倒下,案几上的餐食被扫翻,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得一众久久缓不过神来。 宇文珵沉下眉眼,只盯着那个手持匕首的人瞧,她手上、衣衫上都是血。 她人有多白,便衬得那血有多红。 实在没想到她竟敢当众杀人。 宇文珵眯了眯眼,视线移向下首位的人,却见到宇文玦淡定坐着饮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半点没有察觉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他怎可这般纵容她? 宇文珵的心凉了又凉。 “齐王,御前行刺也是你的心意?” 梁婠闻此,转过头:“周君方才也说了,吾乃齐国皇后。” 她掏出一方帕子,不无嫌弃地擦拭掉刀刃上鲜血,收起匕首,向外围一抛,暮山愣了愣,本能伸手接住。 梁婠将脏污的帕子丢在死尸上,缓慢行了几步,便不再向前,只立于空地中央,眼睛转向宇文珵,极浅地一笑。 “吾既是齐国的皇后,那处置一个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何错之有?又与旁人何干?” “你,你强词夺理!”公孙叙气极。 “强词夺理?”梁婠不禁失笑看他一眼,“张垚本就是齐人,公孙大人心知肚明,方才周君也是承认的,至于他为何出卖齐国改为周国效命,吾想你应是最清楚不过,怎么反倒说吾强词夺理呢?” 身前拦着的人实在过于碍事,梁婠眉头微微一蹙,目光扫向宇文珵。 “周君,这是怕吾刺杀你吗?” 梁婠问得直白,宇文珵并没言语。 她又道:“吾若真想害你,只需在餐食中下毒即可,包括张垚,可吾为何要当你面杀他,而非下毒暗害他?” 宇文玦瞧着几步外的人,她眼睛直视着自己,不闪不躲,十分诚恳。 见他不说话,又道:“吾当众杀张垚,不过是向周君表示吾的诚意,吾想同周君开诚布公谈一谈,无论何事咱们不如摆在明面上讲、明面上做。” 宇文珵眼睛看向宇文玦,对方仍是面无波澜稳坐着,不过这回他也看向自己,眸光坦然且平静。 宇文玦对他说过,从未有反叛之心,且在意的也并非是…… 宇文珵心上略略一松,眼神示意,公孙叙只好让人退下,但却不敢放松警惕。 护在宇文珵身前的人仍旧守着。 “陛下——”公孙叙不免担心,欲言又止。 梁婠猜得到公孙叙的心思,淡淡道:“公孙大人不必如此紧张,吾与你是友非敌。” 说罢不再理会他,透亮漆黑的眼珠只看向主位上的人。 宇文珵沉吟一下,道:“齐后有话不妨直说。” 听他如是说,梁婠也不再着急,低头看一眼身上染血的衣衫,又回头瞟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 坦言道:“吾的话比较长,还烦请诸位稍坐坐,待吾换身干净的衣物。” 言毕,又命人将场地清理干净,而后自行离开。 她举止从容不迫,神色更是笃定非常。 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称她一声齐后是客气,还真当这是何地? 竟敢口出狂言让主上及一众人等她? 公孙叙看着梁婠离去的背影,深吸口气,站起身对着宇文玦行一礼,语重心长:“殿下——” 一声殿下尾音还没落下,有人出声打断。 “公孙大人稍安勿躁,主上都没说不行,你急什么?” 陈德春重重一叹:“这里弄脏了,拾掇拾掇不是应当的吗?衣服染了血,换身干净的不也合情合理?” 公孙叙气不打一处来,瞪他咬牙切齿:“你这个糊涂的老东西!” “我糊涂?”陈德春摇头笑笑。 他也不生气,索性站起身走到公孙叙面前,指着案几上的餐食对宇文珵笑眯眯道: “陛下,方才公孙大人说这些是野草,老臣倒是愿意趁着这会儿等人的工夫,与大家说说这野草。” 公孙叙冷着脸偏过头不理他。 宇文珵对上陈德春的目光,轻轻颔首。 太医令跟随上皇帝几十年,是上皇帝的心腹。 亦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人,情感深厚,是可以信赖之人。 “那就有劳太医令。” 陈德春微笑摆手,随即先指着茶水:“薄荷,辛能发散,凉能清利,有疏散风热,清利头目,利咽透疹,疏肝行气等功效。” “黄花地丁,味甘平,当是入肝入胃,解热凉血之要药……” 他指一项说一项,语速沉稳,娓娓道来。 让漫长的等待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言毕,他别有深意地抚着小胡子,对公孙叙笑道:“依老朽所见,今日这餐食很适合公孙大人。” 公孙叙咬牙:“你——” 陈德春泰然一笑:“公孙大人,你先入为主地认为它是野草、难登大雅之堂,可殊不知,关键时刻,它亦是治病救人的良药!” 说完又对着主位的宇文珵道:“陛下,这些公孙大人口中的野草,是今日一早,老臣跟随殿下与王妃去后山亲手采的,而这餐食亦是王妃亲自下厨烹制。” “烹制前,王妃还一再跟老臣确认陛下所忌食物,恐出现差错,这般亲力亲为,如何不能代表殿下与王妃的诚意与心意呢?” 王妃? 公孙叙身子往后一仰,不可置信地盯着白胡子老头。 宇文珵自然听得清楚,但并未言语。 陈德春眼风斜撩,冲着来人一笑,让开位置,坐回原位。 梁婠略带歉意地笑笑:“让诸位久等了。” 干净素雅的一身,并不花俏。 而后又对上宇文珵,诚心发问:“不知陛下想让吾用何身份与您交谈?” 宇文珵拧眉不解:“有何区别?” 梁婠抿一下唇:“吾对旁人如何,取决于旁人如何待吾。” 第469章 当头对面 她径自行至案几边坐下,轻轻抬眼。 “接下来,妾不妨以臣妻的身份同陛下说几句话。” 宇文珵面色沉浮不定。 梁婠直言:“妾这般杀张垚,纵然是与他有仇怨,但也并非只为一己之私。” 有人冷哼一声,以示不屑。 意料之中。 梁婠浅浅一笑,不以为意。 “张垚心思不定,本就是个奸佞小人,昔日既能背叛齐国,谁又能保证他日不会背刺周君、背叛周国?” 她墨色沉冷的双眸直视宇文珵:“最为重要的是,留着张垚会离间陛下与齐王的君臣之心。” 宇文珵面上俨然多了一份瞧不透的笑意:“哦?” 梁婠唇角冷冷一抿:“张垚曾与其妹联手施蛊害妾,在齐国人尽皆知,陛下一向关心齐国的消息,未必全然不知,就算陛下真未听闻,那消息灵通的公孙大人总该知道吧?” 公孙叙欲说却止,主上尚未言语,他也只好垂头生闷气。 梁婠了然笑笑,看一眼旁边的宇文玦,对宇文珵道: “据妾所知,自殿下去了洛安,陛下交给殿下的诸事皆是竭力而为,妾与殿下夫妻一体,于庆川救灾治灾一事上,妾并未身为齐人便见死不救,反而毫无保留,可陛下却宠信加害过妾的凶手,就不怕寒了齐王的心吗?” 话语一顿,她眨了眨眼,笑得人畜无害。 “还是陛下让张垚突然现身,为的就是好叫妾和殿下互生猜忌、心生嫌隙?” “毕竟,齐王掌管暗线呢。” 宇文珵对上黑亮的眼睛,微微笑了:“你这么认为?” 梁婠瞟一眼唇角轻扬默默坐着的宇文玦,再看回主位。 “殿下日前才同陛下表明心迹,貌似陛下也是应的,怎么没两日就——” “萧氏那日可是陛下唤她去的,她那般行径难道不是陛下授意?只是陛下也没想到,曹氏会滑胎。” 公孙叙听不下去,转过眼十分不满:“你怎可污蔑主上?” 宇文珵神色松弛,一摆手:“无妨,让她说。” 公孙叙吃了一惊,皱着眉头看看宇文珵,又望向神态自若的白胡子老头。 陈德春冲他意味深长笑笑。 梁婠略略一停顿,接着方才所言又道:“陛下性情温和宽厚,定然于心不忍,不过,陛下不必因为此事太过介怀。” 公孙叙侧目:“同为女子,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梁婠轻轻摇头:“在晋国公的军营里,我曾为萧氏诊过脉,她服了我开的药,身体应强健不少,可前日那情形……” 她并不细说,只对宇文珵道:“当日陛下留齐王在宫中过夜,有些事并非一无所知吧?或者,可以称之有意为之。萧氏与晋国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算陛下先前不知,但事后定然也有所了解。” 宇文珵垂眸不语。 梁婠想了想,淡淡道:“陛下心思很细,知晓萧氏与张垚兴许能成为妾与齐王之间的心结,不过——” 她笑了笑:“结果终究还是让您失望了,到底妾没有像陛下预想中那般同他撒娇卖痴、煽风点火离间君臣。” 宇文珵再抬眼,面上已呈温和之色:“你缘何觉得是寡人在试探你?” 梁婠瞧在眼里,心中暗暗诧异。 若说先前心中尚存疑虑,可现下看来,宇文珵并非仅当宇文玦是工具,还真有几分真情真意。 这多少叫人有些意外。 毕竟,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堂兄而已。 想来这性情闻融敦厚的传言不虚。 梁婠轻轻一笑,淡入风里:“陛下若真想如何,又何必将张垚送到妾面前?” 公孙叙猛地抬起头,诧异看向主座上的人,但见他并未否认,似乎有些明白了。 梁婠嘴角翘起:“不知陛下对妾的试探可还满意?” 宇文珵笑得恬淡清雅:“与其说满意与否,倒不如说今日一宴叫寡人知晓其中的心意。” “陛下,这——”公孙叙怔怔望着宇文珵,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难道从一开始,您就没打算要遵循上皇帝的遗旨?” 这边问完,那边狐疑看向对面坐得四平八稳的陈德春。 陈德春忙忙摆手:“公孙大人,老朽除了将所见所闻据实禀告主上,其他什么也没做。” 公孙叙环顾一圈,已然明白,一声喟叹若有似无,心下不禁生出几分失落。 亏他连日悬着一颗心,愁得白天黑夜坐卧不安,这倒好,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谨记遗旨…… 主上到底还是耳根太软,竟被殿下和太医令说服了。 脑中忽然闪过那日殿下成婚场景,陈德春跟他说明白殿下为何带他去晋邺。 无奈归无奈,该谏言的还是得谏言。 “陛下,暂且不提梁氏是齐人非周人,就单说她现今的身份,又如何能成为齐王妃,您可莫要忘了,上皇帝再三禁令不仅仅是顾忌传言,更是……” 他眼风扫向宇文玦,万般无奈。 有些话至关重要并非能当众言明的。 宇文珵会意,扭头看向梁婠:“你的身份确实是一大难题,寡人细思一番,你若想同阿玦在一起,要么顶替萧氏次女的身份,且永不得再同齐人有联系,齐国一日不亡,你一日不可再踏入齐地,永居此处是最好不过。” “要么——” 他微微一顿,一板一眼:“于两军前昭告天下,你已与齐君一刀两断,并归顺我大周,且甘愿入齐王后宅,同样,日后不可齐人自居,干涉并探听有关周国的机密要闻,更不得未经同意,擅自与齐人联系……” 梁婠安静地看着宇文珵薄唇一张一合,跟她说着一系列要求。 简而言之,舍弃从前一切,安心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王府后院、或此处山庄的齐王妃。 另外,日后如果齐王需要纳娶新人,也不可横加阻拦。 梁婠嘴角微微一挑,微微眯眼,喉咙像卡了一根刺,再一偏头,正正撞进一双的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胸口一窒,几乎上不来气。 她面上凉凉一笑,打断宇文珵未说完的话。 “吾实在好奇,在周君眼中身份是为何物?周人与齐人的区别又在哪里?” 第470章 王妃萧氏 骤然被打断,宇文珵一愣,旋即蹙起眉头,许是没明白这与他方才说的有何关系,也许只是因为被人无礼打断讲话心有不悦。 梁婠又往身侧之人脸上看一眼,自始至终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见她这般望过来,宇文玦正欲开口,不料梁婠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宇文珵。 “除了这两种,还有别的选择吗?” 宇文珵面色一沉,嘴角微微下垂,显然是对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表现不甚满意。 毕竟,他不仅饶她不死,还许她同宇文玦在一起,甚至给她两条出路。 她不感恩戴德便罢了,怎能如此不识抬举? 梁婠点了点头,挽唇一笑:“我选第一种。” 话音一落,在场之人无不惊讶看她,看她方才那凌人的模样,还以为她要严词拒绝,不想竟答应得这般痛快。 静谧的空气落针可闻,摇曳的灯火柔和模糊了本该凌厉的笑容。 梁婠怕众人没听清,提高声音又说一遍。 “我选第一种,周君圣旨上所说的萧氏次女。” 宇文珵目光锁在她的面上,似是要将人看透,直到未见什么异色,绷紧的眉目这才松缓下来。 如此倒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只是尚不能完全放心。 “你能否保证——” “等等。” 饶是一向在外喜怒不形于色的齐王殿下也不再淡定,探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黑眸欲滴出浓墨。 “不必。” 梁婠懂他的意思,当初只说换个身份,她都拒绝,更不要说今日还伴着诸多苛刻的条件。 她转头冲宇文珵一笑:“日后在周国,没有齐后梁氏,只有王妃萧氏。” 一顿晚宴用到最后似乎是皆大欢喜。 梁婠垂眸瞧一眼案几上的餐食,可惜了。 * 宇文玦进来时,就见梁婠披散着头发伏在案前涂涂画画,脸上全无不快。 听到响动,伏案的人抬眸瞧过来。 “他们睡了?” 宇文玦轻应一声,脱掉外衫,走至案几边,坐在她身侧:“不是你想要的,为何答应?” 梁婠握着笔,偏头看他一眼,笑得风轻云淡:“不想让你为难啊,毕竟,我可不认为宇文珵这么闲,专门来管你的后宅之事。想必他之所以让步,也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委任你,反正这件事总得有个了结,他既已妥协相让,我又何必寸步不让?” “再说,你会让我那么度过余生吗?” 宇文玦抽出她手中的笔搁在一旁,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道:“不会。” 梁婠眉眼一弯:“那不就是了,我就算答应他又怎样,要如何过还不是你我决定的?” 宇文玦对上那双透着狡黠的晶亮眸子,将人揽在怀里摇头失笑。 梁婠靠着他,微微仰起脸:“不过,今晚倒叫我有一个新发现。” 宇文玦笑着瞧她:“什么发现?” 梁婠道:“宇文珵对你这个堂弟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他提出这般苛刻的条件,是有为你和周国考虑,但也不排除是为了堵住公孙叙等人的嘴,如此这般,倒也是真的想成全你。” 宇文玦沉默瞧她,并不以为然。 想到陆淮,梁婠从宇文玦怀里直起身:“就这么杀了张垚,真是便宜他了。” 停顿一下,认真问:“你恨他们吗?” 这一切本就是一个大阴谋。 应该从何处追溯源头呢? 从她杀了张适开始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与张垚因此结下仇怨,而她又恰恰得到陆修的庇护,周国以此为契机,诱张垚为其效力…… 想想,怎么不是一举多得呢? 就目前来看,除了没将她这个祸害除了,余下不正如他们所愿? 宇文玦微微眯眼:“不恨,现在这样很好。” 梁婠错愕抬眉:“好?” 宇文玦双手握住她的手,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你想要的,都会实现。” 梁婠吸了口气:“我想要的?” 瞧着她目露惊讶,宇文玦展眉一笑,薄软的唇往她脸上轻轻一印。 “很晚了,咱们休息吧。” 说着手臂环上她的腰,深幽的黑眸泛起涟漪。 * 不过几日,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齐王已于养病期间同靖宁侯次女成婚。 乍闻此消息,众人大吃一惊。 人尽皆知萧氏是名门,此番又是同深受皇帝看重的齐王联姻,婚礼必定要大操大办。 不想竟这么不声不响地办完了? 后经过几番打听,才探得消息,据说是因为齐王体弱,不能劳累,新王妃萧氏又念着刚经历过灾情,现两国尚处在交战中,因而不想过分铺张浪费,是以婚礼扮得简单些。 一时,关于萧氏温婉贤惠的美名盛传。 坊间对这个神秘且从未当众露过面的齐王妃愈加好奇。 据悉,有人偷偷绘制其画像拿去售卖。 有与王妃交好的人看过后只道皆是假的,等再问其哪里不像时,却又始终说不清。 坊间逐渐对齐王妃长相不好奇了,只连带着说起晋国公夫人。 明明两人是亲姊妹,可脾性完全不同,一个避世绝俗、低调内敛,一个被甲执兵、明媚张扬。 只是,自晋国公战死后,国公夫人又经历了丧子之痛,几乎再不闻其消息。 一个正是新婚燕尔时,另一个却是凤寡鸾孤中。 没得叫人唏嘘。 今日天气晴好。 偏院里,梁婠领着青竹正在帮陈德春晾晒草药。 青竹身上的伤几乎痊愈,只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同旁人一比,瞧着脸色是没生气的白。 说是帮着晾晒草药,却时不时就要去一边空地上试试身手。 梁婠知道她是这段日子在床上躺怕了,也不拦她。 谷雨从药庐探出头来:“王妃,这炉药好啦。” 陈德春偏头看一眼,状似无意:“王妃炼制这药丸好几日了。” 梁婠将草药摊平,直起身笑着拍了拍手:“送人的。” 宇文珵已于前几日离开蔺城,再过两天宇文玦也要走,至于她—— 反正王妃萧氏足不出户,至于侧妃,谁又能管得着她呢? 不过,梁婠还没想好,但在想好前,却有另一件事要做。 药丸入罐,马车已备好。 梁婠没带帷帽,只淡淡上了妆,现在出门的是侧妃青棠。 第471章 旧景重现 哗啦一声,一只花瓶四分五裂,碎在眼前。 梁婠悻悻收回迈到一半的脚。 旁边引路的婢女面上尴尬,连声道歉:“还请侧妃勿要见怪,自夫人落胎后,便是,便是——” 正说着屋内又是一声巨响。 婢女噤了声,不敢再说话,苦着脸尽是委屈。 梁婠不动声色瞧着,婢女很眼生,上回在客栈中见到的仆妇丫鬟,这次是一个也没瞧见。 谷雨伸头往门内瞧一眼,满脸不高兴,对梁婠小声道:“依奴婢看,咱们还是快回去吧,东西送到即可” 说着将手里的瑶盘递给领路的婢女。 梁婠不强求,指着瑶盘上的瓷罐,淡淡一笑:“这是王妃命我送来给国公夫人养身体的补药,既然国公夫人不便见客,只好麻烦你转交,顺便转告国公夫人,王妃甚是担心她的身体,望她早日康复。” 她声音不大,吐字圆润、音色清丽,说话时又带几分笑意,悦耳动听。 婢女微微抬眼,往穿着冰露蓝广袖襦的人脸上看一眼,心下暗叹,怨不得这侧妃样貌平平,仍受齐王青睐。 别的不说,就拿自己来说,若是能跟着这么一个温柔和顺、绵言细语的的主子,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婢女小心接过瑶盘,一边羡慕旁边的侍女,一边低头道谢:“多谢王妃和侧妃,请侧妃放心,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哐嘡一声,惊得几人齐齐望过去,倒是没看清是何物,却摆明是有什么倒了。 谷雨一刻也不想再待,生怕这个萧氏动手伤人,直催促梁婠离开。 梁婠点头,给婢女交代几句后,正要离开,却听那边吱呀一声,半开半掩的门全部打开,有着木槿色裙衫的人正正站在门槛内,冷嗤一声。 “装模作样!” 她说着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骤然见到门外的强光,她眯了眯眼。 婢女低下头小心翼翼上前:“夫人,侧妃是奉王妃之命前来给您送补药的。” 萧倩仪滑胎后,体虚,没有长途奔波去洛安城,也没有赶回相距不远的银岳府,而是暂居其姨母家郑府中,然萧倩仪新寡,遂又移居在别院里。 别院位处蔺城边缘,景致极好,是个休息调养的好地方。 最为关键的是,从山庄入城,必会路过别院。 萧倩仪压着步子走上来,一边走一边眼睛上下打量,勾唇嘲讽:“又是侧妃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齐侧妃头一次上门,好心探望,竟是这般态度。 婢女瞧见萧倩仪不客气的模样,表情很是难堪:“夫人,侧妃是一片——” 萧倩仪气呼呼瞪她:“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才多一会儿的工夫便替人家说话!” 转眸对梁婠恶声恶气:“你来作甚?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谷雨满眼防备护在梁婠身前,梁婠拍拍她的肩,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抬眸看向萧倩仪。 “你见过谁找人算帐还带补品的?” 萧倩仪眸光闪了闪,表情有些不自然,匆匆往瑶盘上扫一眼,哼道:“谁知道这是补品还是毒药?” 辛辛苦苦炼制的药丸被人这般诬陷,谷雨气得不行。 “国公夫人别把旁人都想得那么恶毒!王妃若真想如何,您哪还——” 谷雨看了看梁婠,咽下后话。 萧倩仪不看她,只盯着梁婠:“你到底想怎样?” 梁婠环视周围,别院很大,幽静雅致,翠竹掩着粉墙,游廊穿过假山。 许是半天瞧不见一个人,饶是满园景色,依旧显得空荡荡的。 “你打算一直住在这儿?” 萧倩仪愣了一瞬,随后哼了声:“住不住的,与你何干?” 梁婠提唇笑笑:“与我自是没多大关系,只不过是与我们王妃有关,你好歹是她长姊,既然知晓你在这儿养病,于情于理也该来探望。” 萧倩仪咬了咬牙,不提这事便罢,一提这事胸口堵得慌。 她神色鄙夷:“你们还真是无所不用极其,他也就罢了,就连——都要借用我们靖宁侯府的名头!” 她呼呼哧哧喘着气,眼圈有些没出息地红了,要知道当初这联姻的人选是自己。 梁婠平静瞧她一眼:“国公夫人独居于此,想来也没什么好忙碌的事儿,不如我们进去坐着说?” 说着拿起瑶盘上的小瓷罐,自顾自往门内去。 经过萧倩仪时,梁婠目视前方,只淡淡道:“你可知女子小产与那正常生产一样,也需好好养着的,不然落了病,恐日后无缘子嗣。” 梁婠说完迈过门槛。 屋子里很乱,地上被扔得乱七八糟,竟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看这情景,她嘴角抽了抽,颇有些似曾相识。 萧倩仪干愣了好半晌,待回过神来,连忙去追进了屋子的人。 “你,你这是做什么,我都没允许你进来,你凭什么进来?” 梁婠没看她,弯腰将瓷罐放在几上,又简单收拾出来一个座位,自行坐下。 萧倩仪没地儿坐,只能站着,眼睛盯着梁婠,脸上神情变了又变。 梁婠一处处瞧过去,四分五裂的茶壶、碎成片的花瓶、推翻的书架、散落的简牍和纸张…… 再一转头,就见谷雨和婢女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该不该进来。 梁婠给她们使了个眼色,她们便安心等在一边。 萧倩仪直直站在梁婠面前。 梁婠轻轻抬眼:“你摔完这些东西,心里会觉得好受些吗?” 没有嘲笑、没有讽刺,只是单纯地询问。 就像一个医者,纯粹关心患者的餐食、作息。 萧倩仪眼角微红,瞪着她不说话。 梁婠垂了垂眼,道:“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曾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这么砸东西,不过,他的脾气是真的坏,他不但会砸东西,还会杀人……可,每次泄愤后,他又会变得异常平静,甚至还会安安静静躲在角落里,叫人找不到他……每每他会叫所有人滚,可真要等所有人都走了,他又不想一个人待着……” 萧倩仪还是瞪着她不说话。 梁婠稍稍抬头:“还记不记得军营里我跟你说的话?” 第472章 记忆犹新 梁婠打开瓷罐,取出一枚药丸,起身放进萧倩仪的手中。 “我知道那天你是受制于人,不过,你也并非全然被迫,因为滑胎药是你提前服下的。” 萧倩仪仍是沉默,可眸中闪过惊讶之色。 梁婠直直望着她的眼睛,温和道:“自打在军营里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生下那个孩子。” 萧倩仪一怔,垂下头,看着手心里的药丸默然半晌,才道: “他害我至此,我恨他入骨,又怎么可能为他生儿育女?那孩子就像是他放进我身体里的一只毒虫、一条毒蛇,只要多留一日,我便恶心一日、难眠一日……” 她右手慢慢抚上空荡荡的腹部,眼里出现一种诡谲的光,嘴巴微张。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只要那孩子在这儿,在我体内,就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我耳边提醒我,一刻不停地提醒,都发生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说着缓缓蹲下,滑落在地,头埋在双膝上,低低自语。 “我日日夜夜都想摆脱他,只有摆脱了他,我才能活下去……其实,服下滑胎药的时候,我就想着,若是我能就这么死了也好,我是真的想死了,可是我不能,我也不敢……” 她忽地抬起头,露出一丝笑:“你知道我每天都会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萧倩仪仰起脸,眼中带了丝期待:“你知道是什么吗?” 梁婠蹲下身,与她目光平视。 萧倩仪摇头直笑:“照镜子。” 梁婠心里一震,有些说不出话。 萧倩仪像想起什么似的,吸了吸鼻子,然后丢掉手中的药丸,双手用力撑地,试图站起来,可脚下却被裙裾缠绊得在地上东倒西歪。 梁婠抓着萧倩仪的胳膊,扶着她站起身。 可不待站稳,萧倩仪便拨开她的手,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找着什么。 梁婠怕她绊倒,只好在后面跟着。 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她要找寻的东西。 是一面铜镜。 只是已被砸得有些变形。 萧倩仪抱着摔坏的铜镜,后背抵着墙缓缓坐在地上。 她看着镜子里被照得扭曲变形的人,脸上浮现出异常悲哀的神情,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指着镜子对梁婠道:“你看看这里头的人,这是我吗?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别说阿父阿兄、宇文玦……就连我自己看了,都满是嫌恶……” 她擦了擦泪水,哽咽道:“我以为他死了,孩子没了,我就能变回去,变回以前的样子,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永远也变不回去了……” 忽然,她猛地举起铜镜,狠狠往地上一砸,发出的巨响,尖锐刺耳。 “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梁婠站在萧倩仪的面前,看着她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心中一直发颤,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仔细想想,好像又不太一样,那时她是不大敢看镜子的…… 梁婠蹲下身握住萧倩仪的手,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哽住。 或许,她什么也不想听,只是想有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 梁婠沉默地看她。 萧倩仪死死抓着梁婠的手,根本控制不住眼泪:“你知道我为何不能死,也不敢死吗?” 梁婠眯起眼,没说话。 萧倩仪笑了:“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他们肯定会说,看,晋国公夫人萧氏是追随晋国公宇文珂而去,你说,我怎么能死?” “哦,对了,他们一定还会把我埋在他的边上,甚至就连牌位都得同他摆在一起,你说,我怎么敢死?” “生,受尽折磨,死,也无法摆脱?” 梁婠怔怔看着她,胸口憋闷得难受。 萧倩仪断断续续同她说了很多话,可她的神思却飘飘忽忽,半晌作不得声。 原来,除夕过后,萧倩仪回到了洛安。 因为心情烦闷,她便想去从前那家常去的茶肆,听说书人讲段子,不想路过一家一直想去的酒肆,在门口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 本是胡姬跳舞的地方,不想竟来了说书人,讲着那些早已尽人皆知的故事,心中更加郁郁,便要了一壶酒。 就在她饮了没几口时,她看到了宇文珂。 他甚至还朝她这一桌走过来,自行坐在她对面,半开玩笑说要同她比酒量。 她是心里不痛快、也的确是想饮酒发泄,但还真不至于糊涂到是敌是友分不清。 出征在即,她想着或许能从宇文珂这里探听到什么有用消息,便点头应了。 起先倒还正常,直到后来—— 再一睁开眼,她寸丝不挂的与宇文珂共睡一榻。 床榻上的痕迹与身体上的异样,让她再不更事,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当时便想杀了他,结果却发现身上提不起劲儿。 只任由着被他欺辱。 发生这样的事,她不能、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一旦被人知晓,不说整个银岳府的萧氏将颜面扫地,就是父兄也会以她为耻,而……其他人更会嫌恶她,无论是死是活,必受人唾弃。 就是从那天开始,她便受制于宇文珂。 后来有一天,他跟她说,知道她心里喜欢的是宇文玦,愿意成全她、帮助她。 她以为他腻了,便也算松了口气,顶多这辈子不嫁人。 不想宇文珂却说,在践行宴上,要她听从他的安排,心里不是没有挣扎过,但半逼半诱下,她还是同意了。 误以为唯一次希望,只不过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萧倩仪眼睛湿红,垂下头,嗓子哑了。 “我按约定去了明光殿,那晚,我根本没有合眼,事到如今,也不怕你恼,我与他相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与他离得那么近。你知道吗,别看他在你面前那么——” 萧倩仪咬了咬唇,她永远不会忘记晋邺城的酒肆里,他向梁婠霸道的索要和卑微的请求…… 那是她从未曾见过的宇文玦。 原来,他不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原来,市井街坊上的有些传言并非虚假不实。 梁婠紧紧抿着唇,眼睫低了低,不言不语。 萧倩仪抹着眼泪,垂眸望着握住自己的手:“我面对着他,屈辱中只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可在这不耻中又生出一丝期待——” “我甚至想,如果这件事真能成,他真的会娶我,那么日后我一定会去晋邺亲自将你们接回来,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她摇头一叹:“可就在我帮他褪衣衫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梦呓,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第473章 另寻他路 “别说了,”梁婠忍不住轻声打断她。 这样的述说无疑是把自己的伤口再一次撕裂开,呈给旁人看。 没必要。 萧倩仪像是没听见,偏着头陷在回忆里。 “他说,婠婠,对不起。” 梁婠皱起眉,不解。 萧倩仪转过脸瞧她:“你也觉得奇怪?” 她摇摇头,笑了:“梁婠,说真的,我真是看不懂,他如此待你,竟还觉得自己不好,就连做梦都在跟你道歉……我真是不明白……可我也真的好羡慕你……” “当初在齐军营中发生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在我看来,你根本算不上救他,可他却对你死心塌地,甚至不介意你背叛他,跟了齐君……” 眼泪干结在脸上,萧倩仪闭了闭眼,只觉干巴巴的,又慢慢吸了口气,方道: “最初,阿父阿兄是希望我们联姻的,可那时我心里抵触,几次对他出言不逊、态度也甚是无礼……只视他为齐国的逃兵叛徒,后来——” “后来待我真的,真的想……我阿兄又极力反对,只说若是陆修也罢,可宇文玦绝对不行。” 梁婠愣了一下,眉头皱得越紧,这是何意? 萧倩仪扯着嘴角,似笑似哭,干涸的眼泪又充盈了红眼眶。 “从前我也并不十分理解,直到那天他醒来后,看到我与他在一起,那个眼神……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她闭起眼,双手捂上脸,呜呜咽咽地哭,眼泪从指缝源源不断挤出来。 不知是因为屈辱,还是因为恐惧,她身子颤得厉害。 过了良久,萧倩仪才放下手,睁着糊了泪水的眼睛看她。 “你知道吗,若非主上阻拦,我,我想我已经死了,他醒后,甚至一句话都没同我讲,也压根不关心我们有没有发生什么,更不在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萧倩仪在那天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一刻,我忽然就想起我阿兄跟我说的话,也终于明白他为何说宇文玦不可以,梁婠,他对你能有多深情,对旁人就有多无情——” 她一顿,慢慢摇头:“不,那日在客栈里,他说得很明白,他只有底线,没有情,而你,就是他的底线。” 梁婠默了默,说什么都不合适。 很久以前,在她眼里,陆修的确是一个冷心冷面的人,可是后来,她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心跳,也见识到他的炽烈与热情。 而现在,他比从前还要浓烈…… 若非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她几乎要忘了那个曾让她感到绝望的人是何模样? 萧倩仪抹掉眼泪,抿唇笑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恨他,相反,他越是无情拒绝我,越是一心待你,我心中越是爱他、敬他,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更没有爱错人……” “他到底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曾以为阿兄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直到——” 许是说累了,她咬住唇,埋下头不再说话,只肩膀轻轻抖动。 梁婠眼眶酸胀,缓缓吸着气,揽住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院子里的树影落在窗户上,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 屋子里很静,偶尔才有一两声呜咽。 她哭了多久,梁婠就陪她静坐多久。 也不确定到底过去多久,直到发颤的人平复下来。 萧倩仪抹一把脸,偏过头看梁婠,两个眼睛又红又肿。 “你不恨我吗?” 梁婠不答反问:“你哭好了吗?” 萧倩仪别开脸,不看她。 梁婠率先站起身,手伸向她:“要是哭好了,咱们去吃药。” 萧倩仪肿着眼睛,诧异看她:“你为何要管我?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我活该吗?你难道不介意我——” 她眼光闪烁,咬了咬唇,难以言说。 梁婠主动抓起她的手,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又命人打来清水给她们洗手净面。 待恢复清爽,梁婠按着萧倩仪坐好,另取一枚药丸给她,蹲在她面前,表情极为严肃。 “我曾跟你说,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该放弃自己。小产最是伤身,这药丸对你有益无害,每日早晚各一粒,切忌食用冰凉刺激食物,还有手脚也要注意保暖,即便天热,夜里也不可贪凉。” 萧倩仪迟疑一下,还是拿起药丸放入口中。 梁婠趁此,拉过她的手腕,手指搭上她的脉搏,沉吟一番,才道:“宇文珂给你下药太重,已伤及根本,恢复武功的可能性不太大,但我还是想尽力试试,回去我会和太医令再琢磨琢磨,你愿意试试么?也可能会失败。” 萧倩仪湿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一瞬,连连点头。 梁婠冲她笑笑:“那接下来这段日子,你要乖乖听话,配合我们。” 萧倩仪脸上有羞恼有尴尬,移开眼看向别处。 “梁婠,你不该恨我吗?你到底为何要帮我?” 梁婠低头笑笑:“在这世上活着本就艰难,身为女子更是不易,不能解囊相助便罢,又何必互相为难?” 萧倩仪胸中一恸,眼睛重新看向她。 梁婠抬眸:“若是为了争抢一个男子,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那更不应该。” 她微微垂眼,又道:“你方才说,变不回从前的样子,是,任谁经历了这些都无法假装无事发生,就算伤口愈合,疤痕还在,就算疤痕消退,记忆还在,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也不必强迫自己放下。” 她想了想,抬头道:“原来的模样没了,就换个模样活;原来的路断了,就换条路走。谁也没规定只能一条路走到头啊?” 萧倩仪死咬着唇,眼眶愈发红了。 梁婠帮她理了理鬓发:“至于宇文珂,他人都死了,还能左右你往后怎么活?” 她眼眸微动:“你放心,这事儿不难。” 萧倩仪愣愣看她。 梁婠拍拍她的肩,道:“你现在是晋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拥有万贯家财,且不说背后原就有靖宁侯府撑腰,就说现在又多了个齐王府,再者皇帝本就面情软,就算日后改嫁,也不是不可能。” “改嫁?”萧倩仪大张嘴。 梁婠点头:“对啊,你不是想摆脱与宇文珂,不想与他葬一起,那另嫁一个不就好了?当然,也不是非得嫁人不可,我倒是觉得提上长枪再上战场,做个女将军,最好。” “总之,只要没咽气,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问题就在于你肯不肯尝试。” 第474章 论功行赏 瓦炉还熬制着最后一锅药。 刚一迈进药庐,热气腾腾的苦味儿立刻灌进鼻腔。 青竹一把捂住口鼻,紧紧拧着眉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着转儿。 现在真是一点儿药味儿都闻不得。 青竹走近了点儿,推了推趴在案几上熟睡的谷雨,又轻声提醒埋头翻阅医书的人。 “王妃,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 梁婠抬头看一眼小炉,又往窗外瞧了瞧,确实很晚了。 太医令年纪大了,不经熬,因而一早便让他去休息,只留谷雨给她帮忙。 梁婠揉了揉酸困的眼睛,青竹拍叫着半天都醒不过来的人。 谷雨睡得很沉,是真的累了。 半晌才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清眼前人,立马坐起身要去看药炉。 梁婠忙拉住她:“你们先去睡吧,我等这炉药好了,便去歇着。” 青竹摇头:“还是奴婢在这儿守着。” 谷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奴婢方才已经歇过了,现在不困,还是奴婢守着。” 梁婠笑推她们:“这药你们不会处理。” 正说着,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宇文玦着一身宽大的雪袍,头发松散着,甫一靠近,带进一股清透的雨后花木香,明显是洗漱过的。 “你们都下去。” 青竹与谷雨相视一看,低头退下。 “忙完了?”梁婠看他一眼,埋头继续整理手稿。 宇文玦皱了皱眉。 案上、地下皆是成摞的书籍,堆得跟小山似的,将她环绕在中间。 自打见过萧氏后,整个人就像着了魔,不管不顾钻进医书里,每日待得最久的地方是药庐,陪的最多的人是太医令…… 宇文玦弯腰挪开一摞书,插缝坐到她边上:“我明日就该走了。” 梁婠抄写完最后几个字,偏头看他:“我知道。” 知道? 宇文玦沉着眸不说话。 梁婠见他再无下文,搁下笔,将忙了几日的成果规整好。 屋内静了片刻,宇文玦忽然开口,声音不辨喜怒。 “你是不是对她太好了?” 梁婠愣了愣,看一眼手中的书稿,又转脸看向板着面孔的人,反应过来他在说萧倩仪,倏尔一笑。 “你还真别说,这两天没日没夜的,却也值得,你瞧,还真叫我找出办法来医治她呢。” 说着不无得意地冲他扬了扬手稿,又转过身收拾案几。 宇文玦抿紧唇,盯着忙碌的人,再扫一眼放着药锅的瓦炉,脸色越来越沉。 手一伸,从她手中抽出纸稿,撂至几上,再一提将人扣到身前,低头看她。 “你像话吗?” 梁婠生怕搞乱手稿,扭头往案几上瞧,脸却被他扳正,黑眸直直对上她的。 见识到里头隐隐的怒意。 她这才恍然,方才只顾着自己高兴,全然没发现他生气了。 梁婠不再管手稿,顺势抱住他的腰,笑着往他喉结上亲一口,以示安慰。 不想这一亲,激得他身子一震,钳住她的手臂收得愈紧了。 还没反应过来,他碾着她的唇就压下来,身后的书山顷刻倒塌。 梁婠瞪大眼睛,那些书…… 后悔已是来不及。 她舌尖一痛,惊讶看他,对上的黑漆漆的眼睛,里头的怒气比方才还盛。 梁婠暗暗叹气,闭上眼抱住他的脖子,努力迎合。 私缠难解时,猛然忆起一事,她一把推开身上的人。 宇文玦身子一歪,跌在一旁,撞翻身侧一摞书,就见梁婠连衣衫都来不及整理,爬起身往瓦炉跟前去。 宇文玦拉起衣袍坐着,脸更黑了。 梁婠看不见身后人是何表情,一门心思熄火取药。 趁着还热乎的时候,悉数浸过药草汁,等药丸冷却后,再一粒粒灌进小瓷瓶,直到封好瓶口,再一转身,就见宇文玦静静坐着,沉着眸一言不发瞧她。 梁婠抿抿唇,握着小瓷瓶走过去,宇文玦垂下眼不看她。 梁婠微微一叹,抓起他的手将小瓷瓶放进他掌中。 宇文玦疑惑抬眸。 梁婠冲他笑笑:“阴雨天的时候,会缓解旧伤的不适感,就想赶在你走之前给你带上,这两日还要顾着那边,所以才会——” 话未说完,他双臂重新环住她,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一声不吭。 这样的宇文玦,很是乖顺。 梁婠贴着他,轻抚他脊背:“你若是想咱们长久,便要注意身体,那些旧伤可不能再反复了。” “好。”他闭着眼点头。 梁婠想了下,又道:“我这样帮她,除了我自己的原因,其实,也是为了你。” 宇文玦埋着头,胸口疼得厉害,声音闷闷的:“不必解释。” 梁婠笑:“那怎么行?正是邀功请赏的时候,你不让我说,那我多亏?” 宇文玦不禁失笑,侧过脸看她:“说吧。” 梁婠对上他的视线:“发生这事,靖宁侯一直觉得颜面无光,我想你总还需要他们的支持,何况萧景南效忠于你,若是此事处理不当,日积月累的,反倒叫你们生了嫌隙,我帮她也算咱们彼此给个台阶下。” “再来,她要是钻了牛角尖,只怕会被有心人利用,再生事端,你别忘了,宇文珂虽死,可他的家眷、部分亲信还在。” 宇文玦握住她的手:“我明白。” 梁婠唇边噙笑,坦白道:“另外,我还有一点儿私心。” 他十指交缠:“是何私心?” 梁婠眨眼瞧他:“她心悦我的夫主,我也能看得出来,她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 宇文玦蹙起眉欲要开口。 梁婠抢先道:“你听我说完。” 宇文玦闭口看她。 梁婠道:“她现在失了武功,自觉没了前路,状态很不好,思及源头,昼夜辗转,只会觉得一切与你有关,越发将心思放在你身上,这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但我若能治好她的身体,她心里不觉得无望,又有了想要做的事,定然眼睛也不会只盯着你。” “少一个深闺怨妇,多一名巾帼须眉,不但对你来说是助力,就算对周国来说也是件好事,对吧?” 宇文玦直起身,轻轻颔首,忽而又问:“没了?” 梁婠有些懵,点头。 在低呼中,梁婠被抱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唯恐惊动其他人,梁婠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抱紧他的脖子。 宇文玦勾起唇角:“卿既已说完,咱们也该回去论功行赏。” 梁婠面上一烫,没好气瞪他,明明是她比较吃亏。 宇文玦睨一眼她又羞又愤的模样。 “只要卿得为夫一人,夫所有不都皆为卿所有?” 梁婠懒得同他辩,眼眸一动:“我还未洗漱。” 他低笑:“无妨,我已经洗过了。” 第475章 有利可图 梁婠撩起水,边净手边道:“先前那味药不必再吃,只服我今次带来的这瓶,一日三次。” 闻言,站在一旁的谷雨将两只瓷瓶交给萧倩仪的婢女。 萧倩仪从座位上站起身:“后日,我就要回洛安了。” 梁婠点点头,晋国公遗孀一直住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 晋国公家大业大,他这么一死,留下府上那么多人,要如何安置,掌家主母可不好当。 想到那成群的姬妾、子嗣,梁婠头都大了。 萧倩仪未想那么多,目光一时有些无处安放,言语间很是局促:“梁婠,这段时间,谢谢你。” 梁婠抬眸笑看她一眼,拭干手上水珠,将葛布放进铜盆。 “尚未痊愈,言谢过早。” 萧倩仪犹豫一下,还是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转交给,转交给齐王殿下的吗?” 梁婠拧眉想了想,摇头:“临走时,我给他备的药倒是够的,给你的也是绰绰有余,我估摸着吃完这两瓶,也就差不多了,届时等我再见你,依脉象再决定看是否继续用药吧。” 这回萧倩仪答应得很干脆。 梁婠也不再逗留,叫谷雨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萧倩仪送她们出门,一路上梁婠也只安顿几句平时需注意的事项。 难得萧倩仪没有回嘴,基本都应了。 天色尚早,大太阳照得树枝上的叶片翠色欲滴。 萧倩仪在树荫下驻足,转眸看向身侧人:“梁婠,你一定和家中兄弟姊妹关系很好吧?” 梁婠微微一愣,淡淡道:“有时候,人很容易与陌生人亲近,却很难同亲人相处。” 萧倩仪怔怔地看着她,旋即又垂下了眼。 家里庶出的兄弟姊妹也有几个,可她也仅与一母同胞的兄长关系好,就连阿父…… 她抬起眼,别扭道:“其实,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也挺好。” 梁婠失笑:“妹妹?我可年长你两岁。” 萧倩仪往旁边看了看:“可在外人眼里,我是嫡长女,论理,你还得喊我阿姊呢。” 想到以后如果宴席上见了,梁婠当着外人的面还得恭敬唤自己一声阿姊,她心上蓦地生出几分好笑来。 梁婠摇头:“你那个妹妹只会养在后院。” 说到这儿,忽然觉得宇文玦帮她提前准备一个侧妃身份很有先见之明。 萧倩仪不以为然:“齐王妃总不能一直躲在后宅不见人吧?” 梁婠抿唇笑笑:“我也可以让她久病不愈、卧床不起。” 说罢又看她一眼:“你有操这心的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回去怎么料理那一大家子人。” 萧倩仪沉下声:“我只想早日摆脱这个令人作呕的身份。” 她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只要一牵扯到宇文珂,脸上便是掩饰不住地厌恶。 梁婠略一思考,还是掏出袖中的信函,递给她:“这个或许能帮你。” 萧倩仪疑惑地接过,先看看信,再看看她:“这是什么?” 梁婠将伺候的人悉数打发了,才开口。 “名单。” “什么名单?” “宇文珂的旧党余势。” “我要这名单有何用?”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宇文珂是为国捐躯,实则——”梁婠没细说。 萧倩仪不知具体内情,但梁婠来找她说要杀了宇文珂,然后军中粮草被烧、俘虏逃跑,自己还莫名其妙被宇文珂关起来,之后,宇文珂就被齐军杀了。 这些定与梁婠有关。 梁婠道:“宇文珂虽身死,但其在洛安还有余党,虽不知这些残势现下效忠于谁,但飞鸿踏雪,凡做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你只要拿出晋国公结党营私、或有意谋反的证据,不管是人也好、物也罢,足够毁了宇文珂、晋国公府,再用这大义灭亲之举,向皇帝讨一个自由身,皇帝本就对你小产心存愧疚,再加之有靖宁侯与齐王背后作支持,这件事不难?” 萧倩仪定定看她,斑驳光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有明有暗。 “你是想利用我?” 梁婠很坦然:“是互利互惠。” 萧倩仪抿唇盯着手中的信函:“是他让你这么做的吗?” 宇文玦此去洛安除了清理余党,亦是培植自己的势力。 梁婠摇摇头,浅淡一笑:“此事,我并未与他提及,毕竟,这件事需得征求你的同意,你若愿意我再与他说不迟,有他暗地协助,你行事也容易些。你若拒绝,这事也仅你我两人知晓,往后我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萧倩仪不无意外,认真打量她一会儿:“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们为何喜欢你了。” 他们? 梁婠拧眉不解。 萧倩仪收起信,轻轻笑了下:“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个脾气不好的人,应该是齐君吧?” 梁婠一愣,讪讪笑着:“不是。” 转而又继续说着正事:“我猜想当日宇文珂对你做的那些事未必没有旁人知晓,保不齐会有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接近你,教唆你离间宇文玦和靖宁侯,总之,凡事务必小心,还是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她低头解下身上的小绣囊,塞进萧倩仪手中。 “这是我配制的解毒丹,虽不至于解百毒,但至少不会让你完全丧失意识,受人摆布,只要察觉情况不对,可提前服下,有备无患。” 萧倩仪握紧手中的小绣囊,点点头:“好。” 心头是又酸又疼,若是早点有这东西,或许就不会…… 梁婠想了想,又连忙褪下手上的宝石戒指,给萧倩仪套上。 “你别小看这戒指,上回多亏有它,不然搞不好我就折在军营里了。” 想到上回,梁婠也是唏嘘。 帮萧倩仪戴好戒指后,又给她演示一遍。 萧倩仪惊讶不已。 梁婠嘱咐道:“平日你用这绣囊就好,这个戒指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除了自己,万不可告诉旁人它的玄机,那晋国公府,未必不是龙潭虎穴,防人之心不可无。” “到底宇文珂妻妾多、子嗣多,斗争定然也多,据我所知,承袭爵位的人尚未定下,你此番回去,难说不会牵扯其中。” 起先,周君宇文珵应是想将爵位留给萧倩仪腹中的这个孩子,也算扶植新势力,可现在萧倩仪的孩子没了,只能从现有的子嗣中挑一个,如何不会引起一番明争暗斗? 萧倩仪愣愣瞧着手指上的戒指,心里莫名觉得酸楚。 阿娘死的早,阿父阿兄虽然宠她,但他们到底是都大大咧咧的男子,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又贴心的举动。 “梁婠,我不讨厌你了。” 梁婠一怔,笑了:“你别瞎感动,我也是有利可图。” 第476章 本同末离 晋国公为国捐躯后,皇帝为安抚国公家眷、旧部,选定已故元夫人之次子宇文仲言承袭爵位,并对国公亲弟宇文瑢及昔日立有军功的麾下亲信逐一加封并赏赐。 周太后怜惜国公遗孀萧氏先丧夫、后失子,更留其在宫中小住。 六月廿六,太后于宫中设宴,与宴人便是此番得了赏赐的宇文仲言、宇文瑢,另有鲁国公宇文琮、楚王宇文瑾、齐王宇文玦等人作陪。 然席间,就在众人酒兴正浓、狂喝豪饮时,太后见晋国公遗孀萧氏神色有异,问其故,萧氏却掩面垂泪不语。 再三追问之下,知悉竟是国公亲弟宇文瑢酒后无礼,欲轻薄萧氏。 太后、皇帝大怒,欲惩戒宇文瑢,不想宇文瑢当即喊冤,称萧氏是因自己发现其与楚王宇文瑾暗有私情,故意构陷加害,更是直言兄长宇文珂之子宇文孝荣可为其作证,证明萧氏几次与楚王宇文瑾暗中相会。 萧氏泫然否认,当众指天誓日,甚至不惜一死以示清白,道,宇文瑢如此污蔑她实为掩盖与鲁国公宇文琮背地的勾当,更当即拿出多年来两人结党营私的证据,甚至利用军务之便,克扣粮饷、中饱私囊。 一时证据确凿,宇文瑢与鲁国公宇文琮百口莫辩,皇帝本欲定罪,将宇文瑢与宇文瑾一并下入大牢。 不料,宇文伯言跪地为其叔父宇文瑢求情,不仅揭发叔父诸多行为乃受其父宇文珂与楚王宇文瑾指使,还状告亡父。 称当日上皇帝与齐王去行宫途中遇刺,上皇帝身死、齐王受伤,皆是亡父与罪臣宇文玘一同谋划,包括之后的宫变,亦参与其中。 楚王宇文瑾不服,极力为自己辩解,称宇文伯言片面之词不可信,因为宇文瑢与晋国公元夫人有私,而宇文伯言即为两人的私生子。 皇帝、太后震惊。 宇文瑾更称此事乃宇文珂在世时亲自验证,其元夫人也并非寻常病故,而是宇文珂为维护晋国公府的颜面秘密杀害,宇文伯言之所以状告揭发,是为维护其真正的生父宇文瑢,更记恨自己知悉内情,欲杀人灭口…… 宇文瑢气急败坏,破口怒骂宇文瑾,两人大打出手。 宇文琮被误伤,当场死亡。 好好一场家宴已然失控。 皇帝恐事态愈发严重,下令禁军当即拿下宇文瑾、宇文瑢等人。 宇文瑢为求自保,竭力反抗,并欲行刺皇帝。 当时皇帝身侧仅有宦官内臣,齐王挺身护驾,并亲自手刃宇文瑢等人。 萧氏这才坦言故意接近楚王宇文瑾,除了发现宇文珂生前参与谋反,也是因对元夫人的死因、宇文伯言身份有所怀疑,不想反而被宇文瑢要挟。 皇帝将宇文伯言等一并下入大牢。 经过几日严查,结合萧氏呈上的证据,坐实晋国公、鲁国公等人的罪名。 宇文伯言在狱中拷打之下,抖出昔年旧事。 宇文珂子嗣、党羽悉数被逮捕诛杀,加之几次伐齐的惨败,导致宇文珂声望锐减。 皇帝诏暴晋国公宇文珂罪恶,指出其志在无君、义违臣节,任情诛暴、肆行威福…… 皇帝念萧氏无辜,且有大义灭亲之举,不但赦其无罪,还赏其钱财良田,萧氏当即拒绝,只为自己求得自由身,并准许重新入前线军营。 太后大加赞赏。 在此期间,前线周军除原地驻守、两军局部小规模的冲突外,周军并未再主动进宫,倒叫齐军有喘口气的机会。 然,此番牵连者不少,不论前线还是后方,皆有流言。 皇帝为免动摇军心民心,稳定洛安局势,又因齐王护驾有功,特升任齐王为大冢宰,总领左右十二军。 梁婠虽提前有所了解,但听到确切消息时,还是又惊又疑。 惊得是宇文玦向来行事较为隐忍,可这件事上,一改往日行事风格,实在表现得过于锋芒狠戾。 不仅当着太后、皇帝的面铲除异己,就连几人家眷都不放过…… 即便不在洛安,她也能猜到是怎样一番血洗。 甚至,他没有拒绝任都督中外诸军事。 梁婠清楚,倘若没有军权,大冢宰也不过是个虚衔。 但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安全。 自古权倾朝野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名高引谤、树高招风! 再者,周国尚武,一向看重军功,这也是宇文珂这么多年来大权在握,拥护、追随者众多的原因。 可宇文玦尚未有军功,周君将其放到这个位置,如何服众? 涂阳一战后,人人都以为他会顺势接替宇文珂。 结果他拒绝了,与她来了蔺城。 虽然知道这种日子过不久,但他每天惬意享受的模样,几乎让她以为他是真想这么过下去。 这也罢了,最叫人疑惑的是,周君真对宇文玦这般放心?他难道不怕宇文玦变成第二个宇文珂? 不过—— 宇文玦会不会变成宇文珂不知道,但这般看起来,却好似变成了从前的那个陆太师…… 想到这,梁婠一激灵,手一抖,尖锐的针扎破皮肤,指尖冒出一串血珠。 她嘶的一声,再低头,血珠跌在雪白的锦缎上。 刺目的红团落在粉嫩娇俏的合欢花中间,大煞风景。 毁了…… 梁婠咬唇,拧起眉头,许久没有针黹,这下好了,总不会重新再绣吧?要如何补救呢? “这是在做什么?” 冷不丁的一声,梁婠猛地抬起头。 来人蹲下身,抓起她的手指看一眼,放入口中,湿滑温热的触感激得她一阵骨酥。 “你怎么回来了?” 梁婠瞪大眼盯着眼前人,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外衣未脱,也没回答,皱着眉头看一眼她的手指,又往锦缎上瞧。 “这些天在家就做这个了?” 梁婠一愣,再想遮掩已是来不及了。 原本是打算绣好了再拿给他看的,这倒好,毁了不说,还被他撞了个正着…… 宇文玦瞧她烦躁的模样,心下明白:“那不行我出去,你将它收起来,我便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梁婠放下针,没好气白他一眼:“掩耳盗铃?我是三岁孩童?” 宇文玦无奈叹气:“我这般彻夜不眠地敢回来,怎连个温言软语也没有?” 第477章 赤诚相见 梁婠没说话,只是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两眼。 宇文玦见人沉默不语,心下一沉,不安起来:“这是怎么了?” 向来令仪令色的人,此刻是鲜有的风尘仆仆。 洛安城内发生的事落在信函里,也不过简短几句轻轻揭过,个中凶险也只有亲历者方知晓。 想他这边一处理完事务,那边便马不停蹄的往蔺城赶,心头浮起的几丝异样也烟消云散。 梁婠伸手摸了摸宇文玦难掩疲倦的脸,摇摇头,又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她这般问,宇文珂覆上贴着自己的手,凝眸瞧她:“舍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梁婠眉眼一弯,不由失笑:“哪里是一个人,那两个小家伙闹起来,可够我们一群人忙活的。” 宇文玦见她这样笑,心下释然,转过脸,吻了吻她的手心:“知道你辛苦,我这不是赶着回来了?” 说着拉过面前的人,往身上抱了抱,手臂收得很紧。 “这些日子不见你,我心里总不踏实,就算知道你在家里等我——” 他一顿,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有淡淡的药草香,像安神静气的风,吹散了心头上的忐忑。 “也不知怎的,总怕等不到我回来,你就不见了,便想早早了结那些琐事,一路上,就想着快些、再快些……” 许是因为连日奔波的缘故,他声音很低,听起来闷闷的,是真的很疲倦。 “婠婠,这次再回去,你同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舍不下曦儿,但是,他们留在这里会很安全的,而你——” 他直起身退开一些,漆黑的眼珠直望进她的眼底,柔声道:“我舍不得与你分开。” 如此孩子气的话,他却说得一本正经。 实在不像他。 望着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回来了。 梁婠轻声问:“你这么回来真的没事吗?” 宇文玦轻轻笑一下:“不怕。” 这极浅的一笑,却是来自上位者的轻松与从容。 幸而他是会笑的宇文玦,不然眉宇间就会让人觉得陌生。 鬼使神差的,梁婠心里无端就开始暗自庆幸。 宇文玦揽着她的肩膀站起身:“连日不曾好眠,一会儿陪我歇歇可好?” 梁婠点点头。 他说要歇息,却不是去床榻,而是拉着她的手,去了隔壁的居舍。 推门而入,可见隔断后水汽氤氲。 听声音,里外皆没旁人。 梁婠关上门,再回头,他已去了里间。 长案上摆着澡豆、玫瑰胰子、干净的衣衫。 甚至还有她的? 看情形,他应是一进门,便吩咐人准备。 这点不稀奇,但凡在家里,再累再晚,他总是要洗漱、沐浴后,才肯上床榻的。 水池边,他已自行除去外麾。 梁婠上前帮忙,一边替他抽簪散发、宽衣解带,一边不忘检查他身上是否增了新伤、旧伤又可有反复? 手臂、后背、胸口……一处一处细细瞧过去,表面看起来正常,个别伤口边缘,她会用手指轻轻按压。 大致检查下来,不但没有增加伤口,就连旧伤愈合情况也不错,看得出来是有按时上药、服药,恢复得很好。 难得她不在,他也这般配合。 忽然,手腕被捏住,宇文玦制止了她手上的动作。 梁婠疑惑抬眉,正对上一双黑黑的眼睛,只是里头掩着几分窘意。 被他这么一看,她也跟着有些尴尬。 像是趁机对他上下其手。 梁婠正色:“我只是在帮你检查,可没有——” 话未说完,他手上微一用劲,整个人被他一起带进水里。 梁婠落汤鸡似的坐在水池里,恨恨瞪他。 “我看你是一点儿都不累。” 宇文玦揽住她,笑了:“与其等衣衫溅湿了再洗,不如现在一起。” 话虽如此,还是觉得他是故意的。 明明是他要沐浴,结果却变成了他给她洗。 湿了水的头发很厚重,他长长的手指一拢,便握在掌心,全然不像第一次再小心也会扯痛头皮,现下已然熟练。 自从在大船上帮她穿衣、上药后,在照顾她这件事上,宇文玦是越来越熟练。 梁婠拧眉瞧他,神情认真、动作轻柔,完全没有半点逗弄她的意思。 宇文玦捕捉到眼中的疑惑:“作何这般看我?” “方才不是还说累的?怎么现在瞧着精神得很?莫非你这是被人伺候久了,如今也喜欢伺候人了?” 梁婠懒懒趴在池边,由着他摆弄她的头发。 身后的人隐隐笑一下,并未言语。 梁婠猛然记起一事,立马直起身,再一转头,登时头皮扯得生疼。 她揉着头皮,扯着嘴角直吸气,临时起意,竟忘记头发还在他手中。 宇文玦连忙松开手,蹙起眉要帮她检查。 梁婠揉了两下便放下手:“没那么娇气,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实在想问问你。” “你要问什么问就是了,何必忽然转过来?” 宇文玦微微一顿:“是洛安的事吗?” 不待她再问,宇文玦便要细说。 梁婠摇头,慢慢凑近他的脸,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瞧。 “你觉不觉得,你对我好得有些过分了?” 其实,她是想问问,为何做梦也要跟自己道歉。 但,这个问题,她又不想让他知晓是从萧倩仪口中得知。 宇文玦怔了一下,随即淡淡笑了:“在胡思乱想什么,你是我的妻子。” 梁婠轻哦一声,重新趴回池沿上,下巴抵在胳膊上,胸口那种不安的情绪犹如云雾水汽,在心尖上飘飘浮浮。 其实,有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 宇文玦也只沉默了片刻,又接着帮她洗头发。 里间外间静得只有淅沥沥的水声。 就在梁婠以为他们要一直这么静默下去时,身子忽然被宇文玦从后抱住。 “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梁婠被他禁锢着,没法回头,只应一声:“都记得。” 一字一句,毫不迟疑。 圈在身上的手臂并未因此而卸去力道。 他就这样静静抱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人才低声道:“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梁婠望着不远处的插屏上花飞蝶舞图,动了动唇。 圆润饱满的花朵,翩迁起舞的蝴蝶。 第478章 传道受业 一夜瓢泼大雨,直到晨起时云雾才散去,庭院中的廊宇、花木皆挂着晶莹水珠,湿湿凉凉的风裹挟着茉莉香吹遍院子的各个角落。 梁婠推门而入,太医令坐在大药箱前,案几上摆满了瓶瓶罐罐。 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启程去范州。 宇文玦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又有她陪在身侧,他自觉留下无用,便主动提出去军营。 太医令的故事,梁婠也在相处的这段时间中有所了解。 他年轻时喜欢四处行医游历,谁想有一年冬天不幸遇到山匪,性命攸关之际,幸得一队官兵相救,领队的小将正是与他年纪相仿的上皇帝宇文峥。 宇文峥见他是个医者,便想让他留在军队做个军医,替士兵们看诊。 陈德春为了报答宇文峥的救命之恩,便答应了。 不想这一应,不单在军中待了许多年,还跟着上皇帝四处奔波,再一细想,竟是大半辈子赔了进去。 比起皇宫朝堂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更乐于去军中做一个施医除疾的医者。 那种感觉,梁婠明白,甚至还很羡慕。 看到来人,陈德春要起身,梁婠制止了。 “老大人不必见外,我只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毫不夸张地说,陈德春应是所有认识的周人里待她最为亲厚的,不止医术上倾囊相授,就是她与宇文玦在一起,估计他也没少在周君宇文珵面前进言维护。 公孙叙防她,陈德春护她。 关于这点,梁婠也很意外。 陈德春笑呵呵地摆摆手:“只捡些重要的药物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梁婠点点头,也不废话,帮他一起收拾。 待收拾个七七八八,陈德春弯腰从大药箱的底部,拿出一本不算太厚实的书册。 陈德春蔼然道:“临别在即,老朽也没什么送给王妃的,这本手札是我行医多年的所见所悟,就赠给王妃做个念想吧。” 梁婠一诧,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瓶,却犹豫着不太敢接。 这手札书页面老旧泛黄,看得出来应是有些年头了。 陈德春看出了她的顾虑,只将手札放进她手里,又转头摆弄药瓶。 “老头子不知分寸,只当王妃为关门弟子,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梁婠一愣,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手札,轻轻一翻,字迹密密麻麻,墨迹不同、日期不同,是长年累月的记载,并非一朝一夕完成,是原稿。 顿时,只觉得手上心上一般沉甸。 梁婠手指捏得很紧,嗓子微哑:“不瞒老大人,学医多年,我从未正式拜过师,最初领我入门的,还是我阿父,可那时年幼,学一半、扔一半,等后来真想学又——” “之后再捡起来也是生活所迫,跟市井里的游医学过,去医馆里打杂时跟着老医者学过;疫情爆发的时候,跟军医学过;后来又跟府医学过,进了宫又常请教太医……” “从前学医时目的不纯、心有杂念,可与老大人相处的这段时间,您教会了我很多,在梁婠心里早将老大人视作传道受业的老师。” “您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传授于我,梁婠如何也得正经向您行拜师礼才是。” 梁婠放下手札就要起身去准备。 陈德春连连摆手:“王妃与我相处时间不短,应该知道老头我不是在乎虚礼之人,王妃能将我研习的东西传承下去,是老头子幸运,我该谢你才是。” 陈德春的脾气梁婠知道。 他一是不喜虚礼,二是不想兴师动众。 梁婠转眼看到案几上的茶壶,沏了一杯,在陈德春面前跪下行叩拜之礼,双手奉上:“老师可以不在乎,但学生不能。” 陈德春见她执意如此,微笑着接过,饮了一口放到旁边,双手将她扶起。 “既然王妃喊老朽老师,那么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你。” 梁婠直起身坐好:“老师请说。” 陈德春抚着小胡子,表情严肃:“那日晚宴上,王妃真正想对主上说的是什么?” 梁婠稍稍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宇文珵给她两个选择时,她没忍住怒气,有些冲动的打断他、反问他。 陈德春见她垂眼沉默,微微笑道:“你这孩子,我看得明白,内心是不愿拘在这后宅之中的。” 梁婠抬眼瞧他,不敢轻易接话。 陈德春了然一笑:“你不必担忧,实话跟你说,我谁的人都不是,我行事向来只遵从本心,当初跟着上皇帝是,后来跟着殿下是,现在跟你说这些话仍然是。” 话说至此,梁婠心下明白,不再遮掩,直言道: “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私以为,若真有统一天下之心,就不该心胸狭隘,区别对待周人与齐人,更不该任由宇文珂虐杀战俘百姓。” “至于身份,”梁婠略略一顿,道:“它该是便利于我的翅膀,而非囚禁于我的牢笼。” 陈德春望着她微微笑了笑,不再说话,老旧的大药箱也已装好。 他合上箱子,站起身:“我一辈子看见过、也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凡事也不必强求,能重逢的自然会重逢,咱们师徒就在此处拜别吧,不必再送。” 说罢,背起大药箱,往门口去。 梁婠跟着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 他走得不快。 许是身上的箱子太过沉甸,压得小老头佝偻了腰。 梁婠看一眼便转过身,面对着空空的屋子。 其实,她是不喜欢看人背影的。 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她也会随宇文玦一起离开这儿。 梁婠拿起案几上的手札,转身出了屋子。 夜里亮着一盏烛火。 梁婠对着一床锦缎发呆。 明日就该出发了,可她仍是没想出该如何补救滴在雪缎上的血迹。 不是没想过用别的图案将它盖住,可惜,无论哪种图案都显得不伦不类。 梁婠颇为遗憾地叹口气。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很轻,梁婠没回头,有人手臂穿过她的腋下,紧着整个人就被潮湿的冷松木香包围。 他吻了吻她的鬓边:“这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梁婠扭头看他:“你难道不知女子的嫁妆里,总要有床喜被的?” 第479章 疯魔至此 抵达洛安已有两日。 梁婠有些不习惯。 洛安明显比蔺城要炎热干燥许多。 过惯了晋邺的夏日,忽然来到洛安,多少有点不适应。 “王妃。” 青竹领着婢女,将冰过的瓜果呈上案。 萧倩仪坐在梁婠对面,忽而笑道:“你这模样像极了我刚来洛安那会儿,那时我——” 她一顿:“不过一年,竟也习惯了,想来明年,你也会习惯的。” 梁婠收回手,拉下她的袖子,垂眸笑笑。 习惯确实是件挺可怕的事儿。 “本以为还得过些日子再见,不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萧倩仪点头:“我可都有按你说的服药。” 说着想起一事,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枚戒指。 梁婠净手的间隙瞅一眼:“你留着吧,我另让人做一只就是了。” 听她这般说,萧倩仪也不再推让,重新收起来。 “我也不白要你的。” 梁婠微微一愣,扭过头看她,萧倩仪的眼眸也瞧着她。 梁婠遂屏退了在旁服侍的一众人。 她垂眸饮了口茶,放下杯子才重新看向对面的人。 “你来找我,必不是仅让我帮你诊脉,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萧倩仪比起在蔺城的时候,别说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就是精神状态也全然不同。 她皱起眉头沉默好一会儿,内心似乎有些纠结矛盾。 半晌,她才犹犹豫豫开口。 “有件事,我觉得不该瞒你。” 梁婠本不以为然,眼见她如此吞吞吐吐,心里竟微微有些紧张,不觉沉了声。 “何事?” 萧倩仪沉思一下,不答反问:“我听说你甘愿放弃过往,只留在周国做齐王妃萧氏,是吗?” 怕梁婠误会,又补充道:“这话还是我在宫里时,听主上讲的。” 梁婠沉默瞧着她一眼,未置一词。 萧倩仪盯住她的眼睛,道:“你若真的这么选择,那么有些事,不知晓也好,我想,他,他这么急着将你接来洛安,应该也是有所考虑。” 萧倩仪说得云里雾里,梁婠也听得稀里糊涂。 她眉梢一挑,言语中不满:“你就是故意来卖关子的?” 萧倩仪眉心微微一蹙:“有些话,我告诉你,是怕你误会我的用意。” 梁婠看她一眼,拈起杯子,抿抿嘴角:“你只管说你的,要不要误会,我自己会琢磨的。” 萧倩仪惊讶一瞬,也不再磨叽。 “我是想告诉你,涂阳,涂阳已经被周军攻下。” 梁婠脑子嗡的一声,手上握紧杯身,心不由自主颤着,眼睛怔怔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缓了缓,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话一出口,没来由地笑了。 梁婠摇摇头,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几天前。 怪不得宇文玦会去蔺城接她。 怪不得他会那么跟她说话。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也需要如此—— 梁婠端起茶杯,饮了几口。 萧倩仪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瞧:“梁婠,在你心里还是有齐君的对吗?当日在晋邺,你宁可留下也不肯随他回来,甚至我们要杀齐君,你不惜以死相挟,只为护他一命,你……” 梁婠好笑地摇了摇头,浅浅抿唇:“他死了吗?” 萧倩仪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明明在笑,却没有半分笑意,瞧着却也不是悲伤,可又不能说是无动于衷。 实在叫人看不懂。 “只听闻他受伤的消息,并未传出死讯,”微微一顿,又道:“也或许是齐国为稳定局势,不敢宣布。” 梁婠眼睑微收,脸上看不出情绪:“你的消息可靠吗?” 萧倩仪眉心皱了一下:“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或许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梁婠微微抬眸,面色一点点凝重:“你说。” 萧倩仪道:“从前,无论前线有任何消息,过不了两日,洛安城大街小巷都能听到人们议论,可是——可是现在,许是禁止消息外传,许是,总之,已经听不到议论声,若非我进宫亲耳听到主上这么说,我都不敢相信。” “对了,还有一件事,年前,茶肆、酒肆里头,说书人随处可见,可现在,再不见一人,更不闻任何人议论戏说。” “你可知他们从前说的都是谁的故事?” 梁婠眯起眼盯着杯中茶水,默不作声。 萧倩仪哼笑一声:“梁婠,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会对你疯魔至此。” “你当日在晋邺酒肆说的那番话,他真的全部听进耳里、记在心上,甚至不管那是不是你故意激怒他、拒绝他的说辞,而是真的一样一样在做……” 梁婠低着头,说不上该欢喜,还是该难过。 她沉吟一下,抬眸:“你真的想让我留在洛安吗?” 萧倩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羞又恼:“我就知道告诉你,会被你认为别有用心。” 梁婠静静看着她。 萧倩仪对上她的目光,咬牙切齿:“我不跟你装模作样,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是一直心悦他,我,我私心里也并不希望你真的跟了他,我——可是不管怎样,从前犯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我也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他根本不会喜欢,同样,我也并不觉得此刻能配得上他——” “总之,我不会用卑劣的手段赶你走,而且,我也想明白了,与其耍心眼、玩心机,让他厌恶我,不如用那力气让自己变得更好,让他能重新看到我、认识我。” “梁婠,自古以来男子都是三妻四妾,我不会想着去拆散你们,我只是想着,想着万一有一天,他需要娶平妻、侧妃的时候,是不是也可考虑我,我知道我已经不是——” “可你也说过,古来二嫁的女子不在少数,那汉景帝刘启的王皇后、蜀汉昭烈帝刘备的吴皇后,对了,还有既是晋惠帝司马衷,又是赵皇帝刘曜的羊皇后……我也该像她们一样,不该放弃自己。” “再过几日,我便会去范州,我实在不想等到身体完全康复,平时我会多注意的,我想这会是我新的开始。” 她因情绪激动,脸颊微红,说的话也语无伦次,可语气神态极为坚定。 梁婠轻轻点头,是,她是同萧倩仪讲过这些女子的故事。 萧倩仪垂下眼帘,稳了稳情绪,对梁婠郑重道:“你放心,我不会强求,等那时,他若还是拒绝,我就真的死心了。” 梁婠也不再多说,人一旦有了执念,那必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她想了想,淡淡道:“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第480章 不合胃口 朱漆重门在身后沉闷合上,不过堪堪迈出两步,就有扑鼻的香气迎面袭来,目光所及无不是郁郁葱葱。 翘角飞檐、桥栏山石掩映在如盖绿荫中,耀眼的阳光穿过青枝绿叶掉落在地面上,碎成斑驳的光点,柔和了刺目的锋芒,满园出落得清幽雅致。 宇文玦才从外回来,一身朱紫锦袍,穿过门廊,直往内苑去。 几名侍女一见,低头避让两侧,恭敬行礼。 为首的侍女不待来人张口询问,自觉垂着颈子跟随一侧,边走边汇报府中事务。 侍女说话的时候,眼睛只盯着地面瞧,单看这步伐就能察觉到些许不同,这两日是比从前轻快些的。 忽然眼前的步子微微一顿。 察觉异样,侍女小心抬起眼,往那张清清冷冷的面上瞧一眼,再次垂下头。 “萧氏并未久待,不过,她与王妃单独说了一会儿话,无旁人在跟前伺候。” 侍女说完不再言语,只听得上方淡淡的唔一声,六月天里,冰寒雪冷的。 他只稍稍侧过脸,侍女驻足立在原地,躬身行一礼,不再跟随。 院落本就很静,越往里走越静。 宇文玦一直走到花木最深处,有玲珑雅致的居舍,正中间的屋子,宽敞明亮,布置得十分精致,沉稳的脚步陷在丝织地毯上,几乎没什么声响。 埋头伏在案前的人还是听到了。 她抬起头,言语中带了调侃:“今日回来得倒是早。” 宇文玦眉眼舒展:“怕你一个人待着无趣。” 梁婠搁下手中的笔,起身帮他脱官帽褪官服。 “怎么会呢,这才刚来,再说,我这两日倒是有事要做。” 从前他与她相处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有旁人在场,这次再见,在山庄里还好,王府中越盛。 宇文玦目光轻轻掠过案几,是那本老旧发黄的手札,她视若宝贝。 他笑道:“换完衣服,我陪你一起抄。” 梁婠将脱下的外袍放去一边,随口道:“我也不过刚整理完一页,并没抄许久,早些时候萧倩仪来了,陪我说了会儿话,她说我看起来同她最初来洛安的时候一样,很不习惯。” 宇文玦眉心微沉,默默瞧着那个为他挑选常服的身影。 “你还是喜欢住在晋邺,是吗?” 梁婠的手停在薄蓝的衣衫上,说话的间隙,人已经走到身后,再转身,便与他面对面。 “只是习惯了,”她略略停顿,轻轻抖开衣衫,“看得出来,除了没有芙蓉花,这里其他的布局同南苑很像。” 还另空出一方空地,俢药庐、建花房…… 可以说,王府里大到格局,小到花木,都是他花了心思的。 宇文玦没有作声,抽出梁婠手中的衣衫,丢到一边,手上也未使什么力气,将人带进怀里。 “你若想,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回去。” 梁婠惊讶仰起脸,几乎要脱口的话,变了。 “还有没有机会回晋邺,得另说,不过,我倒是觉得,你今天可以带我出府逛逛。” 出府? 宇文玦的眸色几不可查的深了深,略有迟疑。 忽而,眉头舒展,低头看她:“想去哪儿?” 梁婠伏在他怀里,垂着眼认真思考,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干脆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宇文玦稍稍沉吟,点头:“好。” 他放开她命人去准备。 梁婠急忙拉住他,宇文玦疑惑回过头。 梁婠冲他笑笑:“你长得那么好看,咱们这么出门不是太招摇?” 宇文玦一愣,不由失笑,指腹轻揉她的鬓角。 “那你想如何?” 梁婠眼珠转动,一计上心,拉着宇文玦走到铜镜前,将人按坐下来。 “平日都是我在脸上涂涂画画,今天也叫你试试,可好?” 宇文玦瞧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笑着点头。 说干就干,梁婠挽起袖子,在他脸上又贴又画,还不忘添上一些麻子。 他就由着她摆弄。 给他画的时候,他觉得有趣,也要尝试,半推半就间,梁婠便也点头同意。 等化好妆、再换了衣服,往镜里一瞧,是两张陌生的脸。 凝神细瞧,依稀能辨出几分先前的样子。 梁婠歪着头上下打量,忍不住笑:“宇文玦,就凭你现在这个模样,我看哪个还会喜欢你。”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浑不在意:“旁人与我何干,卿喜欢就成。” 梁婠唇边的笑渐渐散去,黑眸瞧着他,半真半假:“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变了长相,还能认出彼此吗?” 陌生的眼神,转瞬即逝,却针扎一般,刺得他心里一阵疼。 宇文玦眸子微阖,沉默看她。 不过一瞬,她又弯唇浅笑,主动走上前,靠进他怀里,脸贴在他的胸口上。 她没抬眼,也没看他,十分依恋地贴着他,垂下的眼里涌动。 面上淡淡一笑,说得平平静静。 “我会的,不论时隔多久,你又是何模样,我总能认出你的。” 宇文玦身子一僵,喉头哽动着,说不出话。 本能的,他想抱她,却在这一刻,不敢动。 不等他有所回应,梁婠从他怀里退开,再看他,眸光闪闪,脸上依旧挂着笑。 “我们走吧!” 说罢,拉起他的手。 看到两人的穿着打扮,守在门外的人明显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如常。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没从王府前门走,而是走了后侧门。 后门远离主街,入目皆是重重高墙,很是僻静。 宇文玦没让任何人跟随,就连一向寸步不离的渊也扔在了府里。 巷道很深,梁婠一边往回看记路,一边向远处眺望,偶尔偏头瞧他一眼。 从前她的仇家多,而今,他—— “真的可以不带侍卫?” 宇文玦瞧她担忧的模样,捏捏她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无妨。” 梁婠了然,也不再问,放下心来闲逛。 洛安城不愧是周国的都城,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繁华的集市、各式各样的货摊。 有的小摊前挤满了人,梁婠踮起脚尖往里头瞧,却见是卖羊肉羹的,摇摇头。 “从前就听闻洛安的羊肉羹有名,你来以后,可尝过?” 宇文玦轻轻点一下头,眼睛片刻不离身前的人,生怕两人走散。 梁婠讪讪一笑:“幸亏我不在。” 转头又瞧向别处。 粉糍、石予馍、老鸹撒、水围城、河漏……一路走一路买,一路买一路吃。 比起梁婠的津津有味,宇文玦都只是象征性尝几口。 忽地,她就想起在屏州时,他跟着众人吃野菜汤。 梁婠淡淡笑了下:“不合胃口?” 第481章 胶漆相投 梁婠在一家茶肆门口停下,摸着自己塞得满满当当的胃,面露难色。 宇文玦往她脸上瞅一眼:“进去歇歇脚?” 梁婠一喜,忙忙点头。 宇文玦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迈过门槛。 梁婠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原本倚在栏柜打瞌睡的堂倌骤然见到有客进门,立马从座位上弹起来,忙不迭地迎上前,笑容满面:“请问两位要点什么?” 梁婠看向对面的宇文玦,他也看着她,是全凭她做主。 梁婠会意,要了一壶茶,伴两碟糕点。 堂倌吆喝一声就往后堂去。 茶肆里头很大,上下两层,却只零星坐着几个茶客。 与热闹的街面一比,很是冷清。 梁婠托着腮细细打量一圈,目光落回对面人的脸上。 “看来周人不喜欢饮茶呢。” 宇文玦淡然一笑,并未言语。 茶水、糕点上得很快。 堂倌十分热情。 梁婠对上过分殷勤的笑脸,忍不住问:“你们店里的生意一直都这么淡?” 堂倌一愣,有些意外:“夫人是外地来的?” 梁婠眨着眼看看宇文玦,对堂倌点点头:“是啊,才来没两天呢。” “以前还好,倒是最近才……”堂倌尴尬笑笑,并不多解释。 梁婠顺手拈起一块白玉糕点,轻咬一口,味道还不错。 又看一眼茶水色泽,再闻闻,也非次品。 堂倌瞧梁婠观察品鉴的模样倒像个行家。 梁婠笑着解释:“我也是做生意的。” 堂倌恍然大悟。 梁婠又道:“我见别的茶馆酒馆即使没那吹拉弹唱的,也至少有个说书人讲段子,多少也能吸引个把人,你们这儿,怎么什么都没有?” 堂倌一听这话,心下一惊,忙忙往周围看,生怕有人听到,但见无人,立即压低了声音。 “夫人这话还是别说了。” 梁婠讶然,看一眼对面的宇文玦,他正低垂着眼睛饮茶。 她再看回堂倌,神情严肃地从荷囊中摸出钱放在几上,诚心请教。 “这里头是有什么禁忌吗?我们夫妻初来乍到,还望你提示一二,别回头祸从口出,惹了麻烦,尚不自知。” 堂倌怔愣一下,看着几上的钱币摇摇头。 梁婠眯起眼,索性将荷囊解下,递给他。 堂倌犹豫再三,咬牙接过,凑近了,声音压得比方才还低。 “夫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原是有说书人的,只是前段日子,整个洛安,不对,想来应该不止是洛安,总之就是不准说书人再肆意讲段子,前日有人不信邪,在那街头……” 他摇摇头,叹口气:“那人当即被砍了头,谁还再敢违逆上意?” 梁婠诧异:“只是因为不许说书吗?” 堂倌往身后看一眼,方道:“那自然不是,是因为,他说的是,是有关——” 梁婠心头一跳,猛地出声打断:“是皇帝颁布的旨意吗?” 堂倌略一停顿,皱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兴许是吧,但还有人说是——” “好了,这没你事儿了。” 又一次被打断,堂倌一头雾水,低头看看手里的荷囊,再抬眸看看梁婠,这钱还能收吗? 梁婠不看他,只摆摆手:“拿了钱就快走吧。” 堂倌拧着眉头看一眼两人。 男的从头到尾静坐着品茶,一言不发,虽长得其貌不扬、一身粗布麻衣,但神态举止全然不似寻常人。 女的更是奇怪,明明是她好奇得紧,缠着自己问东问西,到最后又不耐烦打断他,只催着他走。 该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堂倌一阵腹诽,再不复方才的热情,握紧荷囊头也不回走了。 堂倌一走,梁婠跟无事的人一般,只觉心里空得厉害。 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默默吃完方才咬了一口的白玉糕,又饮完杯中茶水,沉默片刻,再抬头。 “我们回家吧。” 宇文玦坐在对面,放下杯子,双眼盯住她。 “好。” 从茶肆出来,日头已经西斜。 街面上围聚的人也逐渐散去,有的小摊贩已经开始忙着收拾货物。 梁婠边走边瞧,眼前瞧着他们,脑海中却浮现的是自己从前的样子。 她不说话,宇文玦也不说,只安安静静陪她走着,唯独手将她握得紧紧的。 从闹市一路走向僻巷,行得很慢。 这样手牵手比肩而行,很像那年在桃栖苑,他们两个发热后,他拖着她在院子里透气散步。 顷刻间,他跟她说的话、经历过的一切,一句句、一幕幕,全部涌了上来。 梁婠眼睛酸胀,步子一顿,胸口像压着巨物,几乎上不来气。 “婠婠?” 宇文玦看着她,抿着嘴唇,眸中划过痛色。 她也抬眸看着他,摇头轻轻笑了一下:“你还记得那年桃栖苑里跟我说的话吗?” 宇文玦望着她黑亮的眼睛,微微颔首:“全都记得。” 梁婠看着眼前这张不是陆修的脸。 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橙黄。 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梁婠上前一步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只有他的心跳、还有淡淡的冷松木香是熟悉的,能给她片刻慰藉。 陆修说,我不怕你问什么,就怕你什么都不问。 陆修还说,我们之间尚达不到不问即懂的地步…… 僻静的巷道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印在地面上依旧是紧紧相依。 回到王府,已是华灯初上。 晚膳,梁婠没吃几口,因为在街市上吃得很饱,而宇文玦用的不多,却是因为没什么胃口。 洗漱后,宇文玦处理白日遗留的事务,梁婠在一旁继续整理手札。 他思考时,会有意瞧她一眼; 她停笔时,亦会给他杯中添些水。 偶尔,视线也会不经意相撞,一个眼神后,又各行其事。 好像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包括床榻之上。 鱼水相欢,胶漆相投。 心情好时,来了兴趣,她又会亲自准备膳食,或家常菜色,或创新烹饪。 究竟味道如何,梁婠不得而知。 无论她做什么,宇文玦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十分好养活的模样。 连日来,日日如此,宇文玦浮上心头的那些不安稍稍散去。 手札整理好的那日,梁婠心情极好。 第482章 不知去向 马车驶得很快,向左一拐,熟悉的大红门已经在望。 门口的老柿树枝繁叶茂,叶片底下掩着颗颗青色的小果子。 不等车子停稳,就有人掀帘而出。 暮山诧异抬眉,往朱紫的身影瞧去。 殿下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神色也较平日严肃冷漠。 别说散朝后有朝臣主动示好,他冷然处之,就连皇帝留他在宫中用膳,也被他拒绝。 本以为是惦念着什么紧要的事,却是一出宫门,只让立刻回王府。 暮山垂下眼让开路。 宇文玦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就见管事、婢女、侍卫全部跪列两旁,个个面如土色。 宇文玦眯起眼。 忐忑一路的心,直到瞧见紧闭的朱红大门,才方得几分平静,不过转瞬重新悬了起来。 有人色若死灰,膝行上前,沉声请罪。 “殿下,王妃,王妃不见了……” 瞬间,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像突然掉进了一个寒冷的冰窖,由内到外,冷透了。 暮山大吃一惊。 再看,一向默然不动的人脸色苍白得可怕,乌沉沉的眸子发出摄人的寒光。 管事硬着头皮,嗫嚅道:“用过早膳,王妃命仆备车,说要去萧府,途经一家铺子,说是那店里的粉糍味道好,要买一些带给萧娘子尝尝,不想,不想王妃再未从铺子出来——” 又连忙补充:“侍卫已经去找了,却一直没有消息,仆猜测许是宇文珂的残渣余孽所为……” 宇文玦紧紧抿住唇,冷厉的眸光一扫,掌事住嘴,额头触地,再不敢多言。 暮山与尉迟渊对视一眼,请命。 “属下这就带人去寻。” 宇文玦沉着眸未置可否。 他绕过跪在地上的人,抬脚欲往内苑去,就在这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由远及近。 宇文玦收住步子,并未转身。 侍卫长从门外跑进来,见到管事跪在地上,心下忐忑,低头道:“殿下,全城已搜查三遍,没有发现王妃的行踪。” 宇文玦只停了一停,一言不发,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内苑去。 几人跪的跪、站的站,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自觉地看向尉迟渊,见他沉默站着,没有像往常一般跟着殿下,也都不敢再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几乎远去的人才低声道:“不必找了,你们都下去。” 声音疲倦又空洞。 炎炎夏日,一股子透心寒意。 宇文玦穿过花廊,绕过假山,琴楼、藏书阁、花房、药庐……所行之处,一处又一处地看,可哪里都是空荡荡的。 直到他们的寝屋,宇文玦疲倦地扶着案几滑坐在地。 手掌无意触碰冰凉坚硬的东西。 移眸瞧过去,晚香玉的簪子,晶莹光洁、白璧无瑕。 胸口就像被谁用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疼得他瞳孔骤缩,死死攥着手中的簪子。 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已被人无情挖去,徒留一副空壳皮囊。 他颓然躺在地上,怔怔望着屋顶,眼睛一眨也不眨,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几乎要陷入无尽的黑暗。 他闭上眼睛,忽而笑了。 既然如此,也不必再似先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丢下簪子,站起身。 “来人。” * 官道上,马匹撒开蹄子,跑得飞快。 梁婠背着小包袱,双手握紧缰绳,两腿夹着马腹,一刻也不敢停,尽可能快地赶路。 虽然并不确定到底该去哪儿,但无论是哪儿,都决不能是洛安。 她只是觉得不能再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非但没有躲躲藏藏,反而大大方方走着官道,坦坦然然住进驿馆。 有萧倩仪给的路引在手,确实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过关的时候,官兵以为她是靖宁侯的亲信,要赶去前线,皆是好声好气、客气关照。 天蒙蒙亮,梁婠就从驿馆出来,牵着马匹准备继续赶路。 有人与她擦肩而过。 马棚里有人拿了草料喂马,与方才经过的人闲话。 “你不是才来一会儿,怎么这回儿就要走?” 那人边解着绳索边道:“守在汾河边上的人等着呢。” 喂马的官兵眼睛一亮,会意,知晓他定是要传递重要文书,啧的一声,也不再追问。 随即摇头直叹:“别说,你还真别说,那传闻里病恹恹的,却是个蒙声干大事的。” 牵马的人笑笑,也不再多言。 梁婠顺带听了一耳,不敢多逗留,毕竟,她虽有萧氏的路引,却是个生面孔。 她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脑袋里琢磨着那简短的一句话。 汾河边上驻守的,定然是周军,只是不知领军的是萧景南,还是宇文瑛? 涂阳已然成为周军领地,下一个目标是何处? 王庭樾他们又在哪里?是否平安无事? 梁婠心里乱糟糟的,她不怪他要灭齐,可没办法心安理得蜷缩在他的后宅,不顾他们的死活。 何况,他早已不是那个陆修。 活生生的人命,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三天后,梁婠抵达涂阳。 城门口进进出出的已然都是周人。 明明上次离开的时候,还是齐国的城池,甚至还有她清点过药材、粮食的仓库。 天色已晚,梁婠牵着马站去长长的队伍后,等着入城。 一路行来,她只依稀听得零碎的消息,也不敢随意打听,毕竟,上令不许妄议战事、政事,恐齐国细作趁机窃取消息。 齐国细作? 梁婠不禁失笑,难为他找了个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可笑的是那宇文珵竟然也应了。 忽然,远远响起一阵马蹄声,引得众人瞧过去,梁婠醒神跟着看去。 唯首高头大马上,是一身戎装的萧景南。 梁婠连忙回过头,背对着一群人,假装埋着头在包袱里翻找路引。 马匹飞驰而过,扬起尘土、带起风。 梁婠的头低得很低,原来是萧景南驻守涂阳…… “你,转过身来!” 就在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时,有人驾着马去而复返,森冷的语气不容置疑。 梁婠后脊一僵,不敢动弹,只微微抬眸,余光瞟向两旁。 却见队伍前后的人都在看她。 见她不动弹,有随从上前,高声呵斥。 “将军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萧景南一摆手,那人立刻收声退下。 萧景南翻身下马,走上前。 第483章 单人独马 他们走出很远一截才停下。 萧景南能一眼认出她来,梁婠多少有些意外。 她牵着马往城门口看一眼,大排长龙的人又继续接受盘查,一个接一个进城。 梁婠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向默不作声的人。 他黑发高束,身姿挺拔,俊逸的面孔上剑眉星目,饶是一身冰冷甲胄,也难掩其琼枝玉树的文雅气质。 是翩翩公子,亦是谦谦君子。 只是此时,他表情有些凝重。 梁婠浅浅一笑,率先张口。 “世子没有当众拆穿我,应是想放我离开吧?” 萧景南清隽的面上微微一诧,露出惭愧之色。 梁婠心下了然:“世子不必心中歉意,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拆穿我。” 萧景南赧颜,抬手一礼:“还请王妃原谅,我也是——” “王妃?”梁婠笑了,毫不留情打断,“你们周国谁的王妃叫梁婠?” 萧景南愕然,愣愣看她。 梁婠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她留在周国的这些日子,从来都不是去当什么王妃的。 她心里一痛,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截了当。 “世子不妨直言相告,我该去哪里?” 萧景南垂了垂眼帘,心中羞愧不已,只觉得一直以来是真的小瞧了她。 梁婠抬头看了眼天色,不想再跟他耗下去。 “世子?” 萧景南抬起眸,双手交叉于胸前向前倾身一礼。 “您曾经帮过我,帮过倩倩,而今,我却如此行径对待您,实在惭愧至极,可是个人恩怨与家国大义比起来,孰轻孰重,我想您一定明白。” “我知道对于殿下来说,您意味着什么,可是您留在殿下身边,只会让他敛手束脚、顾虑重重,涂阳城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明一早就能拿下,可是为了您,殿下却——” 他神情认真且诚恳。 “原本宇文珂一死,殿下就该接手军务,可是却与您回了蔺城,魏王与殿下可并非一条心,这次却白白让他钻了空子。” 他说着不无惋惜。 梁婠扬眉,付之一笑。 是带了几分嘲讽。 萧景南缓了语气,又道:“除此之外,您也知道殿下从前的身份甚是敏感,现在,再加上您——有些事能瞒一时,却瞒不了一世,殿下的前景不该为此所累,更不该止步于此。” “不然,也无异是辜负了您当日救他的一番苦心,对吗?” 苦心? 梁婠嗤的一声笑。 萧景南住了口,面上愈显尴尬。 梁婠垂眸,神色疏离且冷淡:“我知道世子是好意。不过,感情一事、去留与否,皆是我与他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旁人还是莫要置喙了罢。” 她说完爬上马,居高临下瞧他:“世子不让我进城,无非就是不想让他知晓你见过我,更不想让他知道你没留住我,世子放心,我进城本也不是玩什么欲擒故纵。” 萧景南一怔,忙辩解:“不是,您莫要误会,我——” 梁婠凉凉看他一眼:“世子再会。” 说罢,两脚一蹬,驾着马飞奔离去。 萧景南望着决绝的背影,愣在原地,猛然惊醒,对着那远去的背影大喊一声。 声音不算大,梁婠还是听见了。 梁婠驾着马往前跑,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天际处唯留一抹暮紫,紧接着就是漫漫长夜。 心中微微一叹,今夜注定是要留宿荒郊野外了。 夜里的山林太黑,梁婠不敢深入,只在边缘驻足。 小溪旁有一棵壮硕的大树,她将马拴在树下,又在附近捡了一些干草树枝,架起一堆篝火。 马儿吃着草,她坐在火堆边,从包袱里取出一早准备的芙蓉糕,再就着羊皮袋里的白水,倒也能饱腹。 这两日,她胃口不好。 待吃饱喝足,梁婠环视一圈,还是决定爬上老树,将就着睡一晚。 她将包袱牢牢系在身上,窝在大树杈上,头枕树干,透过层层枝叶,望着天幕上的一轮明月。 不知从何时起,她最喜欢赏的便是这头顶的圆月。 只是,很可惜,她的月亮再也不会回来了。 梁婠心里又酸又痛,闭起眼,不知不觉中,脸上湿热一片。 她静静躺在树枝上,不想压抑,也不想克制。 树下的火堆呲呲地烧着,红艳艳的火苗在晚风中扭来扭去。 马儿偶尔打个响鼻。 草丛里还有悉悉索索的虫鸣、溪水边还有咕咕呱呱的蛙叫。 再睁开眼,胸口舒畅了许多,听着一切,感受着一切,便也不觉得孤单,待困意袭来,应是后半夜。 梁婠是被粗重的喘息声,与马儿的嘶鸣声惊醒的。 心头一惊,定睛往树下瞧去,冷不丁看到三头狼。 两头狼在围攻她的马,还有一头试图窜上树。 梁婠倒吸了口凉气,一时又惊又怕,她咬牙强自镇定下来,坐起身从小包袱中,摸出她的小弓箭。 她对准咬住马腿的狼射出一“箭”,狼惨叫一声,放开马腿对着她又跳又叫。 梁婠一连射了三箭,没过多一会儿,狼接连倒了下去,抽搐几下再没动静。 她不敢立刻爬下树,直到确定周围再没有狼出没,才慢慢爬下去。 幸亏她有所准备,银针都是淬过毒的。 马儿伤得不重,但前后腿都有被咬伤。 梁婠给马儿包扎后,牵着马慢行。 马瘸着腿,走不快,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么将它留下才是危险。 梁婠走走停停,休息的时候,拿出舆图看了又看,距离涟州不算太远,若按大路走,绕的比较远,可走捷径,又会存在未知的凶险。 梁婠坐在地上,转头看一眼跪趴在旁边休息的大马,它湿湿的眼睛也望着她。 梁婠笑着拍拍马背。 刚收起舆图,却听得一阵人喧马嘶。 梁婠心里一慌,若来者是普通的官兵也罢,万一不幸,碰到的是山贼匪寇,那就难办了。 她连忙爬起身,大马也跟着站起来。 匆忙之中,也只来得及牵马藏去路边的树林里。 梁婠躲在马背后,微微探出一些往远处的路面瞧,待看清来人,心头一松,复又一悬。 松的是,不是山匪,悬的是,竟是周军。 梁婠看了眼大白马,轻轻拍了拍它的背,快速将它拴在一棵小树上,然后趁着周军尚未逼近,弃马往草木深处去。 第484章 兵荒马乱 她是看着大白马被周军带走的。 梁婠掏出舆图,还是决定抄近道。 她寻了一截枯树枝,一边扒拉着草丛一边往前走。 自上次险些踩上一条蛇后,再在野外行走,梁婠便不敢大意。 终于,晌午后,她走出了这片深林。 行了许久,脚酸腿疼,口干舌燥。 梁婠疲惫地坐在一方大石上休息,对比舆图,此处已是涟州地界。 她掏出羊皮水袋,可没饮两口,就一滴都不剩。 没有水,没有大白马,这样下去可不行。 梁婠不敢久待,只略歇歇便继续往前走。 太阳落山前,不远处出现一个村庄。 村庄很小,也不过几户人家,还未靠近就能瞧见升起的袅袅炊烟。 梁婠心头一喜,看样子今晚不仅能讨到水喝,还有个正经落脚处。 本是疲累不堪,现下立马打起精神,不由加快步子往前赶。 直到村口,梁婠目眐心骇,愣愣看着眼前的场景。 方才那些喜悦瞬间化作惊惧。 有四五个面目凶狠的男子,手持大刀立在旁边,而中间的空地上,妇人孺子蹲着挤成一团,抽抽噎噎。 流寇劫村? 猛不丁出现一个人,所有人都望过来。 女人小孩们瞧见是个独身女子,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眼神又是失望又是同情,默默垂下头,低声哭泣。 大汉们一愣,随即相视笑了起来,不过是白送一个上门。 有人不怀好意地笑笑,提着大刀朝梁婠走来。 “女郎一个人要去哪儿?” 梁婠往他身后看一眼,跑是来不及跑,手慢慢摸向包袱。 就在粗糙的大手快要落在她肩膀时,膘肥体壮的大汉在她面前倒了过去。 他面容扭曲,表情痛苦,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没了气。 身后的同伙见此笑声一滞,又惊又疑。 有人察觉不对,大声怒喝,提刀直奔过来。 梁婠不再遮掩,边后退边对准冲过来的人,一连射了几箭。 不消片刻,倒在地上的人悉数断了气。 蹲在地上的妇孺见此,非但没有欢呼,反而缩着脖子瑟瑟发抖,露出惧怕之色。 有年纪大的妇人壮着胆子站起身,苦苦哀求。 “求女大王饶命。” 梁婠收起小弓箭。 “我不是什么女大王,我只是路过,想进村讨点水喝,天色已晚,我还想借宿一宿,当日,我会付钱的。” 怕她们不信,又从腰间的荷囊摸出几文钱。 至此,蹲在地上的妇孺这才松了口气,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先前的妇人揽住躲在身后的孩童,问梁婠:“这兵荒马乱的,你怎么一个人出门?” 梁婠看她们仍有顾虑,坦言道:“我的兄长就在涟州城,此番我就是去投奔他的。” 妇人点点头,走近几步。 “我家里宽敞些,你就随我回去吧。” 梁婠行礼道谢,跟着妇人回家。 她一路走着还不忘观察,整个村子很破落,人也不多,还有几个空户。 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家里的男丁上了战场,而枯守的老妇人也病故了。 妇人给梁婠的羊皮袋里灌满了水,小男孩趴在门上,探着脑袋好奇地盯着她瞧。 梁婠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仅剩的一块白玉糕递给他。 小男孩满眼疑惑,瞅瞅自己的母亲,又看看梁婠,不敢伸手接。 小男孩没见过这种东西,妇人却是见过的,虽没这么精细,但外表瞧着很像。 妇人细细打量梁婠,但见她手指细白、言谈有礼,问道:“您定是出身富贵人家吧?” 梁婠将白玉糕放进男孩手中,语气淡淡的。 “从前祖父做过官,不过家道败落了。” 饶是如此,妇人也是连连惊叹。 他们这种穷乡僻壤,见个商家娘子都觉稀奇,更不要说高门深院里的官家女郎了。 小男孩捧着白玉糕送到妇人面前。 妇人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让他自己吃。 看着这一幕,梁婠想起了曦儿和周昕。 她垂下眼,不再说话。 晚饭是野菜粥。 事实上,零星飘着几粒米,更多的是绿绿的野菜。 梁婠边喝菜汤,边听妇人述说。 原来,妇人怀孕七个月的时候,郎君征召入伍,三个月后,产下一女,可惜,不过半个月就病死了。 妇人说着捂住脸,哭了起来,小男孩收起白玉糕靠在她身上。 梁婠明白,那时的妇人应该尚在月子中,产后体虚,定是强撑着照顾两个孩子。 可惜…… 她叹口气,无法安慰。 天一亮,梁婠就起来收拾。 用早饭的时候,梁婠跟妇人说,建议村中的妇孺跟她同去涟州城。 涟州紧挨着涂阳与范州,范州早被周国夺取,现下涂阳也被周军占领,如此一来,涟州夹在两地中间,并不安全。 两军交战期间,这个边缘的小村子,别说容易遭流寇袭击,就是周军攻来,也难说不会遭受屠戮—— 面对流寇,尚不能自保、任人宰割,更不要说兵强马壮的周军。 起初有人犹豫,可渐渐的,除了个别要死守的,大部分也都应了。 梁婠大致一数,也有十来个人。 带着一行人赶路并不容易,又有稚子孩童在列,更是要费些精力和耐心。 又走了四日,直至第五日傍晚,终于逼近目的地,期间也经过几个村子,可惜只剩残垣断壁,是早就废弃的。 一路行来,尽是颓败与荒凉。 似乎从那年旱灾开始,天灾人祸的,就没消停过。 眼瞅着天一点点暗下去,梁婠起身准备领着大家继续赶路。 不料却瞧见远处似乎闪起隐隐火光。 梁婠立刻让众人噤声,趁着天色昏暗,就近藏起来。 没了孩子的啼哭与说话声,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分明能听见远处有兵戎交接的厮杀声。 其他人也听到了,一个个全都紧张起来。 有人怯怯问:“该不会是周军已经打来了吧?那我们要怎么办?要是进不了城,我们还能去哪儿?” 梁婠拍拍她的肩,安抚道:“你们先在这里藏好,我去前面探探路,只要我没出声,你们千万别出来。” 年长的妇人要随她同去,梁婠摇摇头,拒绝了。 梁婠说完就猫着腰,直往闪着火光的地方去,也顾不上脚下草丛里会不会冒出什么蛇虫鼠蚁来。 梁婠躲在一处山坡后,皱眉看着不远的路面。 竟是周军与齐军。 两方人数不多,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活着的人还在不死不休的打着。 忽然,有一柄长剑直直朝正与人打斗之人的背心刺去。 梁婠大惊,下意识的就要站起来冲上去。 第485章 物在人亡 中箭的那一刻,挥剑的人动作明显一滞,就在这时,险被偷袭的人转过身来,一脚将人踹开。 梁婠暗暗舒了口气,不想那边正对上投过来的目光,视线相触的一瞬,他先是一愣,似是不敢相信,随即又是焦急又是担忧,不过须臾,情绪变了又变,心下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因为今日要来见王庭樾,所以除了用黑灰稍稍抹了下脸,梁婠再没有做其他伪装。 待放完最后一支冷箭,王庭樾几步冲上来,抓着梁婠的手,将人从山坡后拖出来。 他发丝微乱,衣衫上还带了血,可根本顾不上理会自己身上的伤,载满担忧的眼眸牢牢盯住她,眼眸明亮而又热切。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低哑的嗓音在极力保持镇定,发颤的尾音却暴露了他真实的情感。 梁婠没有回答,垂下眼往他的手臂上瞧,幸而伤口不算太深。 她口里催促:“咱们还是快点找地方给你包扎吧?” 王庭樾听着她的避而不答,再瞧着她蹙起的眉尖,强行压下想替她抚平的冲动。 有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疑问,却悉数堵在喉咙里,连个片言只字都吐不出来。 方才殊死一线,他几乎以为今日逃不掉了,谁曾想,他不但死里逃生,还是她出手相助。 甚至是毫无预兆的,就这么出现在他不经意的回眸中。 胸口的激荡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想要说的、想要做的,那么多,可是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他也曾以为自己真能像说得那般简单,仅做她的兄长就已满足。 直到生死攸关之际,他才明白,所谓的兄妹,不过是掩藏真实情感与心思的一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他一直迷恋、享受的是他们之间这种异于旁人的亲昵。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什么妹妹,而是从他少年起就无比爱恋、渴慕的人。 是平时遮遮掩掩、藏匿于怀,唯有更深人静时,才敢悄悄显露的私心与愁肠。 “阿兄?” 梁婠眨眼疑惑看他。 不知怎的,她感觉这炯炯的目光,是一种陌生的火光。 王庭樾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从前他是多么喜欢听她唤他一声阿兄,就是这声阿兄将他们拉得更近,可殊不知,也是这同样的一声阿兄,从最初就将他们隔出了浅浅的距离。 她永远只会将他视作情同手足的兄长,而非生出眷眷之心的萧郎。 王庭樾颤颤抬起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抚上这张刻在心上的脸。 “阿婠,往后别再唤我阿兄,我想你唤我——” “皇后娘娘!” 忽地,马匹长嘶一声,有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着四目相对的两人去。 裴耀难以置信盯着穿一身男子短打的梁婠。 “皇后娘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高昂的一声像一记惊雷,狠狠地击中了王庭樾的神魂,瞬间叫人意识恢复清明。 他连忙撤回手,急退两步,一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他怎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甚至还想—— 怎么可以? 王庭樾懊悔低下头,扯着嘴角勉强问安。 梁婠还未开口,便被裴耀打断。 “臣拜见皇后娘娘。” 他近前两步后,恭恭敬敬行礼。 他身后的将士也跟着行礼。 梁婠匆匆扫一眼王庭樾,视线重新落在裴耀脸上,免了他们的礼节。 “我听闻涂阳失守,便想过来看看。” 裴耀神色一黯,是明明白白的痛心。 涂阳伤亡惨重,梁婠是知道的,就连赵琰将军也命丧此役。 莫名地,脑海中就闪过那晚大家共同御敌的画面。 还有天微亮时,城门大开,她紧追着周军将领不放,赵琰将军焦急追上她,劝谏穷寇勿迫…… 她目光低垂,稍稍缓了缓,才问:“裴将军的腿伤如何了?” 裴耀醒神,忙忙行礼:“臣多谢皇后娘娘挂怀,这点小伤不足挂齿,臣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 他来时骑在马上还不明显,唯独站在地上,行走之间有些跛。 梁婠瞧他:“这两日,我再帮你看看。” 裴耀摆手拒绝,连称不敢。 梁婠也不多言,收好小弓箭:“我们回去吧。” “是。”两人应声。 刚迈出一步,她记起还躲藏着的妇孺,忙转身往回走。 王庭樾、裴耀不明所以。 梁婠简单说明原因,又道:“我虽然不知涟州城能坚守多久,但一群毫无反抗能力的妇人孺子守在破落的村子,那便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至于涟州城,能庇护他们多久就算多久。 再说,他们家里的男丁尽数上了战场,现在已然不知是死是活……” 她说完,众人都默然不语,气氛沉重。 王庭樾本是带着一队士兵外出找寻食物,不想碰上刺探军情的周军,这才发生小规模的打斗。 裴耀得了信,便立刻带人来支援。 梁婠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几个大筐子,也就能猜到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最后,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由王庭樾领着清理战场,另一路,梁婠与裴耀去寻妇孺。 月上中天,他们站在涟州城外。 伴随着闷闷的吱呀声,厚重的大城门缓缓推开。 梁婠微微仰起头,就看到涟州两个大字,在黑夜里并不显眼。 裴耀拨出几个帐子,暂供这些妇女孩童居住,奈何他们瞧见士兵,甚是拘谨害怕,死活不肯就这么进军营。 梁婠只好陪他们同去。 待领着他们一处处瞧完,这才放下心。 梁婠又安顿一番后,已是身心俱疲。 不想刚一转身,有一团人影直冲上来,惊得她退了一步。 来人又惊又喜,激动叫着。 “皇后娘娘,真的是您!您真的回来了!” 钱铭圆滚滚的身子像一座小山,生生挡住了梁婠的视线。 “皇后?” 身后的妇女们大吃一惊,直抽气。 先前瞧见当兵的对她客气有礼,只想着她是官家娘子,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梁婠皱了皱眉,这个钱铭,她原还打算今晚跟他们住一晚,现在倒好—— 她伸手想将挡在身前的人推开,不想有人先行一步,将他一拽扯到一边。 “你回来了。” 高潜凝眸瞧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等梁婠看清他,只觉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第486章 苦口之药 窗外夜色愈浓,白日的烦嚣与喧扰早已化作落定的沙尘,一切风平波息、万籁俱寂,让人得以享受片刻的安恬与闲静。 远处的案几上亮着一盏灯,洒下一点微弱的光芒。 高潜静静坐在床沿,眼睛凝视着黑洞洞的门口,那门洞像是夜最深邃的眼,藏着难以言说的心事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轻摇的灯光映在人脸上,半明半暗,模糊了他的轮廓。 身侧躺着的人微微一动,他立刻回神,移眸看过去。 梁婠身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湿意,一波波传来的疼痛像是渐退的潮水,并不凶猛。 梁婠有些费力地睁开眼,就看到高潜坐在她旁边,垂着长长的眼睫,定定瞧她,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对上那双眼睛,梁婠心头一紧。 她强撑着坐起来,身子往后退了退,手指不由自主捏紧身下的褥单,喉头发紧,面上却是淡淡笑了下。 “你能假装不知道吗?” 高潜胸口一痛,倾身将人抱住。 梁婠身子一僵,怔愣片刻,垂下眼道:“高潜,放开我。” 高潜没动。 梁婠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我不是为你回来的。” 高潜手臂很用力,摇了摇头:“我知道……我都知道……不重要。” 知道? 梁婠笑了,笑声沉闷低哑。 是了,涂阳城里,高潜问她,你确定他还是他吗? 梁婠身上痛着,口中笑着,笑得眼泪都溢出眼角。 高潜又是何时知道的呢?晋邺吗? 不重要。 梁婠刚要伸手推他,高潜像是早有预料,先一步松开手。 他转头传唤人,不多会儿钱铭捧着汤药进来。 钱铭走到床边跪下,托起药碗,垂着头一脸内疚。 “是小的没个分寸,不知皇后娘娘——” 话到嘴边,突地一愣,猛然看向高潜,一记响雷在脑中炸开。 他慌忙垂下头,脸上惨白惨白的,后背冷汗流个不停。 方才只顾着自责、后怕,竟没反应过来,主上与娘娘根本就没有…… 那这药是—— 钱铭端药碗的手发颤,抖得里头药汁荡出层层涟漪。 高潜沉着眸伸手拿过药碗,试试温度,又用药匙轻轻搅了搅。 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的唇边。 “喝吧。” 梁婠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没有张口,直接从他手中拿过药碗,毫不犹豫地端起来,仰头就要饮下。 忽地手腕被扯住,险些将碗中药汁洒出来。 梁婠掀眸瞧他,不解。 高潜手抓得很紧,看着她皱皱眉头:“你就不问问我这是什么药?” “不重要。” 梁婠目光不避,言罢,就着他的手,闭起眼大口饮下苦涩的汤药。 心脏像被人徒手撕着,疼得她浑身都在抖。 可她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来自于谁的疼。 用完药,梁婠又慢慢躺回去,目光平平静静,面上无悲无喜,就是整个人看起来累极、倦极。 高潜瞧着手中一滴不剩的空碗,低低笑了下:“你说,我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梁婠闭上眼,没说话。 钱铭跪在地上,缩着脖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不待下一步动作,药碗扔了过来,他手忙脚乱接住,身上的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还不滚?” 凉凉的一声,钱铭一个激灵,抱着空碗狼狈爬起身,忙不迭出了屋子。 没了旁人,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高潜拿起枕侧的绢帕,轻轻拭掉她嘴角的药渍,然后回过身,眼睛重新盯着黑黑的门洞瞧。 沉默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哑哑的。 “从前,因为我,你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药,直到喝坏了身子——” 梁婠睁大眼看过去,高潜刚好也望过来。 “很惊讶吗?” 梁婠抿着唇,垂下眼。 是不该这么惊讶的。 他一直不肯放过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高潜拉起梁婠的手,眼睫低垂:“可这次,因为你,我也是喝了一碗又一碗,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喝药……” “所以,你说这算不算是偿还?” 她的手指纤长细软,握在掌心绵绵的、凉凉的。 高潜握得很紧,就想帮她暖一暖,结果却发现,他的手好像比她的还要凉。 他叹了口气:“明明两种都是你给的,可它们又是那么不同。” 梁婠蹙起眉,想抽出手,实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高潜放开她的手,脸朝外,不再看她。 “你以为我不想给你那种药吗?” 梁婠微微一愣,瞧着他的侧脸,呈现出凌厉的线条。 原来他是想说,刚刚那碗不是落胎的寒药。 梁婠有些疲惫地重新闭上眼,全然无所谓。 高潜静默片刻:“你不是曾问我,为何不肯放过你?” 梁婠闭着眼不吱声。 高潜望着门口:“有时候,我希望你生生世世记得我,可有时候,又怕你生生世世记得我。” 他像说拗口令似地自言自语,却把自己说笑了。 “你说,忘了我的你,又怎么还是那个你,可记得我的你,便是永远也不会——” 他敛了笑,低低道:“不是我不肯放过你,我只是不肯放过自己罢了。” 他偏过头瞧她:“你呢?” 梁婠闭着双眼,不说话,仿佛是睡着了。 但他太了解她,她不会的。 她是醒的。 只是不想理他。 高潜又看她一眼,起身往门口去。 * “皇后娘娘……” 裴耀神色尴尬。 梁婠不耐烦瞅他一眼,这个裴耀性子古板,给他看个伤,从头到尾都是别别扭扭。 梁婠指着伤处,继续跟旁边的军医说话,后续该如何治疗可能会出现哪些情况。 涂阳城中,她挑选那些充当军医的人,也只活下来一半。 陈德春给的那本手札实极其实用,许是因为他在军中多年,里头记载了不少各种各样特殊病例,尤其处理过不少外伤、骨伤,对治疗断腿断脚经验丰富。 因而这两日,梁婠白日跟着看诊,晚上再抄录军中能用到的病例,下发给他们借鉴学习。 待看完最后一个伤患,梁婠站起身,从腰间的绣囊中摸出一粒药丸服下。 营帐内闷热,梁婠迈出帐子,想透透气。 不料这边出帐子,那边对上王庭樾。 “王将军是有何事?” 王庭樾隔着两步驻足,见过礼后正欲开口,却见梁婠脸色不好,道:“皇后娘娘,也要保重身体。” 梁婠轻轻点头。 自打那天在城外王庭樾跟她说,让她不要再唤他阿兄后,人前人后,他都只称她皇后娘娘。 这点,确实是她考虑不周。 到底他们不是亲兄妹,很多细节不能不注意。 王庭樾正色道:“您让送去周军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第487章 开诚相见 梁婠一顿:“可有被人察觉?” “皇后娘娘放心,是小人亲自去办的,从头至尾无人发现,周军真以为是无意间获取。” 小伍呼呼哧哧从王庭樾身后走出来,气哼哼的模样,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揣了一肚子的怨愤,几乎不假思索道: “哼,您若是这么信不过将军,为何每次这种投敌卖国的事儿都找——” “蔡小伍!”王庭樾呵斥一声。 小伍一诧,相处多年,从未见将军动怒,转念一想愈发替他不值。 他气得脸色泛红:“将军这是何苦?” “下去。”王庭樾脸色难看。 小伍是写在脸上的不服气,碍于王庭樾,只能咬了咬牙,十分敷衍的对着梁婠行了一礼,语气硬邦邦的。 “这般顶撞皇后娘娘,是小的不知死活,全都是小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至一半,他看一眼王庭樾,又对梁婠道:“总之,都是小的错,您莫要迁怒将军,在他心里,您的话可比主上的圣旨还管用。” 是标准的面服心不服。 初见小伍,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这两年跟着王庭樾,表面瞧着好像脱去稚气,可内里却仍是个热血少年。 挺好。 梁婠心里清楚,他俩名义上是主仆,可事实上,王庭樾视他为幼弟。 要说小伍办事,她自是放心的。 包括他心中有怨,也能理解。 毕竟,当初屏州的城防图就是让他送去给公孙叙的…… 而这次,又…… 王庭樾欲言又止。 梁婠瞧着垂头生闷气的人,淡淡道:“蔡小伍,你若想当兵,一腔热血足以,可你若想当将,仅一腔热血远远不够。” 小伍一愣,抬起头,愣愣瞧着她,有些没懂。 梁婠也不多言,只让他退下。 王庭樾想为小伍解释几句,还未张口,梁婠轻轻一叹:“我没怪他。” 王庭樾想想也是,她方才对小伍说的话,分明是对他抱有期望。 有些事,她虽没有明说,他却是能感觉到。 “你究竟想如何对付宇文瑛?” 对付宇文瑛? 梁婠笑着摇摇头,要当真只是宇文瑛就好了。 王庭樾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何要从周国回来?是同他发生争执了?你可知涟州境况还不如涂阳,你实在不该待在这里——” 梁婠瞧着他包扎过的手臂,问:“那王将军为何留在涟州,而不是返回晋邺?” “别跟我说是太后让你留在这儿,看看高潜还有几日好活?” 王庭樾被她一堵,倒是没话说,索性直言道:“比起朝堂的勾心斗角,我还是更愿意留在前线,我本就是个武人。” 梁婠很认真地看着他:“可是齐国长不了,你留在前线就是送命,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垂死的挣扎。” 王庭樾笑着点点头:“是啊,这次若没你相助,我想我应该已经死了。” 有时候,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他垂下眼,默了默,道:“阿婠,你说赵将军、裴将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已故的周太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明知晋邺是怎样一番——可他们为何还是选择不惜以命相拼?” “诚然有那么多人该死,可齐国没有错,齐国的百姓更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裘马声色、骄侈淫虐的权贵,错的是——” 他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收住了不该说的话,只问: “你明知涟州城朝不保夕,又为何将那些妇孺带来?” 梁婠望着他没说话。 王庭樾眸光清澈:“阿婠,能多保这涟州城一日太平,能多护这些百姓一日周全,那便是我们这些将士存在的意义。” 梁婠眯起眼,眼眶酸酸的:“我知道。” 王庭樾笑了起来,是啊,从小到大,她一直是知道他、了解他的。 随即摇头一叹,他却问她为何回来。 真不应该。 “你这般回来,定是瞒着他吧,我想你还是应该打发人给他报个平安,以免他担心,你可知上次你不见了,他——” 梁婠点头道:“我有给他留信物,他一看便知。” 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庭樾见她不欲多谈,便不再继续,又瞧她一连几日操劳,气色倒比回来的那日还差,皱眉道: “自见你我就看你脸色不好,后来还无端昏了过去,醒来后,你却又不跟我们说原因,这也罢,好歹军医日日给你熬药调养也行,可服了这么些天药,怎么也不见半点起色?你莫要因为自己懂医,就满不在乎,需知——” 梁婠瞧他一板一眼教训人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这样教训她,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梁婠一笑,王庭樾眼睛看向别处,神情有些尴尬。 梁婠叹了两叹,不无可惜:“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在想,你若是能和梁璋换换,那该多好。” 王庭樾脸色微变,眸光暗了暗。 “皇后娘娘——” 说话间,有人慌慌张张往这边跑来,看到王庭樾后,也只匆匆点头,焦急看向梁婠。 是钱铭。 他长得胖,走快了都喘气,更不要说这么一路大跌小跑的。 钱铭上气不接下气:“娘娘,主,主上——” 这情形定是高潜又不好了。 两人不待钱铭说完,一并往高潜的住处去。 虽说王庭樾留在这里的本心是真正想出一份力,可太后允许他留下,定是为了让他随时汇报高潜真实的情况,以防万一。 涂阳一战,高潜也受了伤。 细细一想,现下的涟州城里,伤的伤、残的残,比当日涂阳城还不如,即便是手脚完好的,也都是些老弱妇孺,如何上战场? 真要硬拼,完全没有一点胜算。 再用所谓的智计? 周军也不是傻子,在涂阳时,那些唬人的伎俩是用不了第二次的。 上回且不说尚有一个宇文珂在手,至少背后还有宇文玦帮忙—— 这次呢?宇文瑛吗? 若当真只是宇文瑛就好了…… * “娘娘。”钱铭端着药碗直挺挺杵在跟前,垂着圆圆的脑袋,吞吞吐吐:“您,您还是趁热喝了吧。” 这几日,一到服药的时间,钱铭就会准时出现在她面前,不论她在何处、在做何事。 梁婠抬眉往碗中看一眼,牵了牵唇角。 除了苦嘴、撑胃,又有何用? “娘娘——” 梁婠受不了他一遍遍絮叨,只好端起碗,一口气饮尽。 这边放下药碗,那边有人跨进门槛。 “娘娘不好了,周国大军来了!” 第488章 再赌一回 梁婠脸上不见半点慌张,只稍稍沉吟一下,伸手抓起早已准备好的佩囊,起身就要往门外去。 钱铭慌了:“娘娘——” 梁婠顿足,掏出袖中的小瓶子转身丢给他:“别让他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跟着来人一并离开。 钱铭险险接住瓶子,倒吸了口冷气。 这大逆不道的说法,也只有她敢! 城东。 还未走近,便听得门内门外一片的喊叫声。 梁婠眉心一动,有了屏州城一事,周军深信不疑,果然集中兵力攻击守卫最薄弱的东城门。 她加快了步子想上前去帮忙。 “阿——皇后娘娘,”王庭樾骤然见到匆匆忙忙赶来的人,心急之下,叫惯称呼差点脱口而出。 此时也不是纠结称呼的时候,他又道:“有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回去,万一城破……你就带着主上从南门走。” 泄露给周军的城防图不假,只是他们临时调兵更换防守。 王庭樾的声音压得很低,微红的眼底闪动着视死如归的光,语气坚定异常。 目光交接,梁婠没说话。 裴耀带着士兵守在西门,但裴耀自己都跛着脚,其他士兵多多少少也都曾受过伤。 一旦东西两门被攻下,城池沦陷,南门就是他们留出的不算逃生的逃生出路。 所以,南城门虽是城防图上兵力最强的,可现在真正守在那里的只是一群残兵妇孺。 梁婠望王庭樾一眼,沉默地绕开他,要上城墙,外面的周军杀声震天,钻心入脑,听在耳中甚是可怖。 她完全可以想象到周军一旦杀进来,城中会是怎样一番惨状。 错肩之际,王庭樾一把拽住她,眸光涌动:“阿婠。” 梁婠偏头瞧他。 王庭樾动了动唇,方才灼灼的目光染上一层朦胧的雾气,顿了顿,涩然开口。 “阿婠,能在死前见到你,阿兄很高兴,可是阿兄更希望你活着,趁着现在从南门走,去周国,齐国——” 他摇摇头,只道:“现在也只有他能护住你,我想主上当初要送你离开,也一定是这个意思。” 王庭樾抿唇笑了笑,瞧在眼里却带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苦涩。 梁婠反手握住他,嗓子发紧,轻轻摇头:“阿兄,你想护住我,可我也有想护住的人,你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一个丧命,而我独自苟活……” “将军——” 小伍喘着粗气冲王庭樾跑来,突然看到梁婠脚下步子一顿,眸中划过愧色,神情有些僵硬。 直到天快亮时,竟临时调换防守,他这才明白误会了梁婠,她根本没有投敌卖国。 梁婠松开手,收拾好情绪看过去。 周军没有半夜袭击想必也是因为有城防图在手,成竹在胸吧? 顾不上多言,小伍疾行两步靠上前,压低嗓门对王庭樾道:“周军攻势实在太猛!我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梁婠与王庭樾对视一眼。 两军实力相差悬殊,这点本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如此拐弯抹角的操作,仅是不至于周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计谋算个什么东西? 要非说不同,也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梁婠垂眸冷冷笑了下,抬头看向王庭樾:“阿兄,这次我们再赌一回吧,生死由天。” 说罢,迈开步子直朝城墙去。 人不可能回回都靠侥幸取胜。 可偏偏有的也不过是这点侥幸。 雉堞后,梁婠往外瞧,旌旗猎猎、大军压城。 派来攻城的也只是周军的前锋而已,甚至都还没有动用主力,可即便如此,都叫人难以招架…… 周军分明是志在必得。 梁婠心里越发沉了。 她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大军前方的领军人。 站在最前沿的,认识的只有萧景南、萧倩仪,另外一个气度不凡的应是魏王宇文瑛,剩下的皆是陌生脸孔。 没看到宇文玦的身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也许只有一点点失落吧。 想来也是,拿下涟州实在太过容易,他又怎会亲自前来? 若非她逃出来,涟州也会像涂阳一样,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周国的新城池。 梁婠紧抿嘴唇。 这下恐怕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梁婠转过脸,刚好对上王庭樾的视线。 她稍稍思考一下,附上他的耳朵,简单说了几句。 王庭樾一听,脸色大变,斩钉截铁:“绝对不可!你这么出去,无疑是以卵击石,白白送死!” 她如何不知? 梁婠点头,微微一叹:“咱们这么一直守着又能坚持多久?依我看,死在城里和死在外面没什么差别,与其等着被捉,还不如偷偷出去将他们搅乱,对了,最好能趁机生擒那前面站着的几人,说不定我们还能拿他们为质,要挟周军,再拖延些时间,勉强挣扎挣扎……” 说完也不管王庭樾是何反应,只吩咐一旁的士兵去备马。 她看着士兵离开的背影,苦笑一下,心里也明白,这根本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梁婠深吸口气,迈步要跟上去。 王庭樾急忙拉住她,不等张口,梁婠又是一叹:“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王庭樾紧锁着眉头,目光沉痛,倏而,面上一松:“也罢,阿兄同你一起去。” 梁婠忙摇头:“你不能去,你必须得留下,你要知道我会的也只有这些不入流的小伎俩,真正打仗是要讲究排兵布阵,阿兄要随我去了,接下来该如何?独留裴将军一人,只怕孤木难支。” 说着又拍拍她的佩囊,给王庭樾示意,“你别忘了那日是我救的你,一会儿你见我情况不对,再伺机救我,何况,我只是去搅乱他们,目的达到定然逃跑,不会硬拼的。” 王庭樾不肯答应,却也拗不过她。 时间紧,梁婠不再耽搁,转身拾级而下。 王庭樾选了二十几名军中佼佼者,陪同梁婠一起。 梁婠没拒绝,方才在高处对周军大致的情况看得很清楚,临出发前,她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简单画出周军的分布,又叮嘱一遍保命重要,这才带着人策马从南城门悄悄潜出城。 第489章 自投罗网 护城河上放下的吊桥又悄悄收起。 梁婠与士兵们按之前的计划分几路行事。 分开前她一再强调他们此行目的不是去拼命。 然话虽如此,她却依旧能看到他们眼中的决绝。 远处传来阵阵呼喊声。 他们几路就此散开。 小伍一马当先,梁婠握紧手中的缰绳,双腿夹紧马腹,紧随其后。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被人喊马叫声盖住,趁着周军注意力集中在攻城上,他们偷偷往周军右后方去。 小伍不放心,一边驾着马一边回头安顿:“皇后娘娘,一会儿您一定要跟紧小的,若是发生任何变故,由小的吸引他们的注意,您趁机逃走!” 他说话的神态与语气,活脱脱一个故作成熟、肩负重任的毛头小子。 许是怕梁婠不信,提了口气,信誓旦旦:“之前是小的误会您,小的给您赔不是,小的还要向您保证,若是今日能侥幸活下来,日后小的一定要成为您口中说的有勇有谋的将帅!” 他扬着下巴笑得真诚,好像此刻不是去对付周军,而是赶着去论功受赏。 “就像我们将军,还有赵将军、裴将军那样的人!” 黑曜石般的眼珠闪着繁星似的光芒,不算白的脸颊微微泛起红色,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羞涩。 有人笑骂他一声:“可别在这吹牛,待你一会儿砍下三百敌军的头颅,再来说这话吧!” 梁婠扬眉冲他们笑笑,细细瞧过去,一个个都不过是些意气飞扬、年盛气强的妙年。 马背上寥寥几句笑语,也只是互相打气,谁都清楚经此一役未必还能等来所谓的日后…… 梁婠眯起眼,表情越来越严肃。 等他们到达商量好的位置,周军已经被十几匹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横冲直撞的疯马冲得四散。 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在大军队伍里此起彼伏地响着,惊得周军将士垮下马匹躁动不安、洋相百出。 就在这时,小伍与梁婠直往大军队伍里冲,。 有周军将士早已发现有齐兵闯入,立刻喊叫着往这边涌,可碍于炸响的炮仗无法靠近。 小伍策马挥舞着手中长枪,护在梁婠前面,梁婠握紧小弓箭,但凡有人逼近,连串儿的毒箭射出去,片刻也不敢停。 另有一人专门负责往队伍里仍炮仗。 他们骑着马,毫无章法地在队伍里见缝插针地乱跑。 城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裴耀与另一名副将各领一队人马从左右两边包抄。 炮仗总有扔完、炸完的时候,没了炮仗的阻碍,附近的周军又朝这边围过来,梁婠只觉得他们已然陷落在一片刀剑声中,没有出路。 局面在眨眼间反转。 “娘娘快走!” 小伍刺穿对一个周军的肩胛骨,将人从马上掀翻,扭过头冲着梁婠急道。 正领着士兵往乱入者跟前冲的萧倩仪,突然听到这不大的一声低唤,吃了一惊。 被齐军换作娘娘的—— 萧倩仪心下一颤,蹙起眉疑疑惑惑瞧过去,不禁愣住。 那被士兵护在身后、穿着一身男子短打手持小弓箭的人,不是梁婠还能是谁? 她这个连武功都不会的人,竟敢往战场跑,当真是不要命了? 萧倩仪焦急地往两边看,萧景南离她很远。 她咬咬牙也顾不得了,驾着马一边大喊着让开,一边往梁婠跟前去。 瞅着她人就近在眼前,不料突然有人骑马端端横插进来,挥舞着长剑就要对梁婠砍下去。 萧倩仪大惊,眼疾手快,一把扬起手中的长鞭将那士兵高举的长剑卷走。 冷不丁被偷袭,士兵转头怒瞪过来。 待看清夺他长剑的人,满眼怒火化作难以置信:“萧,萧将军?” 萧倩仪趁着士兵发愣之际,翻身下马,冲到梁婠跟前,一把将人拽住。 “梁婠!你疯啦!你怎么能在这儿?” 被人中途一扯,梁婠的箭射偏了。 她转过头,正正对上萧倩仪气得变色的脸。 梁婠冲她笑笑:“那我应该在哪儿?” “你——”萧倩仪语塞。 周围的周军看到萧倩仪护在梁婠身前,一时摸不着头脑,更不敢随便下手。 萧倩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梁婠问她:“你这两日有按时吃药吗?” “啊?”萧倩仪一愣,如此紧要关头,还心情问这个问题? 就在这怔愣间,她闻到一股香味儿。 不等她反应过来,脖颈间抵上一道冰凉。 萧倩仪变了脸色,气道:“梁婠,你这是作什么?你是要与我动手吗?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梁婠挟持住萧倩仪,眼睛却盯着与周军交手的小伍。 小伍等人不再同周军纠缠,将人梁婠护在中间。 萧倩仪正欲反抗,却发现四肢提不起劲儿。 脑子嗡的一声,这种感觉,她可太熟悉了! 萧倩仪气急败坏:“梁婠,你竟对我下毒!” 她将手引交给梁婠的时候,梁婠与她辞行,还送她最后一瓶药,叮嘱她上了战场务必要服用。 好啊,搞了半天,在这儿等着她呢! 萧倩仪整个人要爆炸了。 梁婠挟持着萧倩仪往一身戎装的宇文瑛跟前去,周军见了她们也只好让出路。 梁婠低低一叹:“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战场上,我也只能近得了你的身。” 简单一句话,萧倩仪瞬间明白了。 她火气稍稍降了点,压低了声音:“梁婠,你这是何苦呢?没用的,宇文瑛根本就——” “我知道。”梁婠眯起眼摇摇头,自嘲一笑:“我知道不管是宇文珂也好,宇文瑛也好,都只是他推出来替他挡剑的,就连挑起两国之战,都是他谋划的……” 梁婠不想多说,只拖着萧倩仪在人海中寻找魏王宇文瑛的身影。 萧倩仪微微垂眼,只用她俩能听到的声音:“你就算找到宇文玦又能如何,你还不如劫持着我逃走!” 梁婠点点头:“是,我能逃得了,可他们呢?” 她不再说话,也没时间给她说话。 周军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魏王宇文瑛拨开人群款步走了进来,一派悠闲自在,带了审视意味的凤眼细细打量她,语气十分不屑。 “你就是齐后梁婠?” 宇文瑛没等她回答,也或许没想让她回答。 他微微侧过脸,手轻轻一抬。 有几个人被周军捆着押上来。 第490章 垂死挣扎 “将军!”小伍低唤一声。 梁婠眯起眼定定看着,被捆的正是王庭樾几人。 周军步步紧逼,他们步步后退,直到变成一个再也无法缩小的圈子。 小伍和另外两名士兵都已负伤多处,却还是紧紧挡在梁婠身前,意图用血肉之躯护住她。 梁婠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王庭樾心里又气又急。 “王庭樾,你为何不听——” 责怪的话说一半,嗓子一哽,再说不下去。 为何? 还能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不忍看她一个人送死。 王庭樾遥遥望着她,面上无惧无畏,唯有眼中含着愧色:“是微臣无用,不能护娘娘周全。” 小伍侧过脸,焦急低问:“娘娘这该怎么办?” 梁婠心乱如麻,垂了垂眼。 萧倩仪压低声音,催促道:“梁婠,挟持着我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再这么耗下去,你会死的,你要知道拿我是要挟不了他们的!” 梁婠心里也明白,死死咬住唇。 让她苦恼的不是会不会死,而是怎样用死换一条生路。 虽然她并未杀尽该杀之人,但事实上她早已是个死人,能活到现在,还杀了不少恶人,已是不亏。 要真说愧对、遗憾的,便是曦儿和那些因她而死的人。 梁婠的唇轻微地碰了碰,得竖起耳朵听。 “实不相瞒,离开洛安时,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就算是让我死,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人越聚越拢,萧倩仪不好再张口劝她,心头捏了把汗,眼睛着急往人海里瞟,不停地搜寻兄长萧景南的身影。 只盼他能及时来拦住宇文瑛。 “魏王殿下——” 萧倩仪才开口,宇文瑛转眸看向说话的人,神情语气尽是疑惑不解。 “谁人不知萧将军武艺高强,堪比木兰,现下怎么会被一个深宫妇人挟持?当真是稀奇、离奇!也着实叫人看不透,实在看不透!” 他一顿,视线往周军将士脸上环视一圈,最终落在萧倩仪的脸上。 眸中的怒意,暴露了她心虚的情绪。 宇文瑛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萧将军,你可别忘了晋国公是如何死的?要不是齐君杀了宇文珂,你也不会成为寡妇,你现在正是报仇雪耻的好时候,隔着国仇家恨,可千万要想清楚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萧倩仪,甚至还有嗡嗡的议论声。 是啊,一向武艺超群的萧将军,何时竟连个弱质纤纤的齐后都对付不了? 方才明明有机会杀了齐后,萧将军却夺了那士兵的长剑,那分明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声音不大,却总有三言两语落进耳里。 萧倩仪面上一白,刚刚当着周国众将士的面,她确实一直在护着梁婠。 宇文珂领命的日子不短,他虽已死,但军中有不少他从前的旧部,不管对内他是否有夺权谋逆之心,可在对外攻齐一事上,他的态度从来都是确固不拔、誓死不贰的。 何况,宇文珂的的确确为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若非最后死在了齐君手上,又怎会被有心人趁机对其过往大做文章? 现在,她这个萧氏不但不杀了齐后,竟然还明目张胆地护着齐人……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表情也逐渐变得怪异起来。 萧倩仪后脊一阵发寒。 宇文瑛要怎么说她个人无所谓,重要的是,战场上,她的立场举动代表的可不单单是她自己,更是背后整个银岳、整个靖宁侯府! 若是与齐人勾结不是她,而靖宁侯、银岳? 萧倩仪本想帮梁婠蒙混掩饰,眼下只怕是不能够了。 大庭广众的,宇文瑛当着两国将士的面这般说,一旦不解释清,让这种谣言流传出去,恐怕—— 她正要张口解释,却听宇文瑛又道:“萧将军放心,不管怎样,本王会竭力营救你的!” 哼,萧倩仪暗暗咬牙,拔高了声音大声道:“魏王殿下,还望你慎言,并非是我不反抗,而是我着了梁氏的道儿,中毒了——” 梁婠瞧着宇文瑛,弯起眉眼,提起一口气,高声打断萧倩仪:“魏王殿下,你真是聪明绝顶!” 宇文瑛面色一冷:“何意?” 梁婠朗声笑着:“这回倒叫你说中了,你们周国啊,不仅萧氏与我们齐国有联系,就是你方才说的宇文珂,他也是我的入幕之宾呢——” “皇后娘娘!” 有人沉声打断她。 如何在阵前这般无中生有、自毁声誉? 萧倩仪变了脸色:“梁婠,你在胡说什么?” 梁婠微微笑着,眼睛只盯着宇文瑛,完全不理会旁人,继续道:“还有谁来着,我想想,哦,你们的楚王、齐王、鲁国公,对了,就连你们的周君,我也私下里见过……” “哎,差点忘了,魏王,你不是也给我写过信函么?哦,不过貌似是被我拒绝了,所以,你今天带兵攻打涟州,就是因为那日被拒恼羞成怒了吗?”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宇文瑛的脸越来越黑。 梁婠扬眉一笑:“鼻子 宇文瑛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看看梁婠,又看看被缚住的几人,忽而一笑,猛地抽出佩剑,长剑直抵上一旁被缚住的林副将。 “梁氏,你少废话,快快束手就擒,再向我磕几个响头,说不定哄得我一高兴,还会饶你一命,你若继续软磨硬抗,就别怪我杀了他!” 林副将新伤加旧伤,浑身都是血,单是看着,就知伤得不轻。 他抬起伤痕累累的脸,冷冷看向宇文瑛。 “要杀要剐干脆点儿!婆婆妈妈还算是个男人吗!实话告诉你,今日你大爷我就没想过活着离开涟州!” 林副将轻蔑一笑,紧接着,整个人猛然往前一倾。 梁婠还来不及出声,眼睁睁看着横在面前的长剑划破他的喉咙,刺目的鲜红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泥土被鲜血濡湿一大片。 她嗓子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副将歪歪倒过去,摔在地上,身子抽搐几下,再没动静。 宇文瑛一愣,瞧着滴血的长剑,又对余下的齐军将士笑道:“这倒也是条汉子,可惜啊,生错了国家,跟错了主上,你们看看,你们在这里裹血力战,可你们的皇帝呢?早弃你们逃跑了!” 他摇着头,笑得猖獗,转而,眼睛重新看回梁婠。 “梁氏,你还想看谁死?” 说着长剑又对上另一人。 梁婠浑身一颤,惊恐瞪大眼睛:“慢着!”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90章 垂死挣扎 “将军!”小伍低唤一声。 梁婠眯起眼定定看着,被捆的正是王庭樾几人。 周军步步紧逼,他们步步后退,直到变成一个再也无法缩小的圈子。 小伍和另外两名士兵都已负伤多处,却还是紧紧挡在梁婠身前,意图用血肉之躯护住她。 梁婠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王庭樾心里又气又急。 “王庭樾,你为何不听——” 责怪的话说一半,嗓子一哽,再说不下去。 为何? 还能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不忍看她一个人送死。 王庭樾遥遥望着她,面上无惧无畏,唯有眼中含着愧色:“是微臣无用,不能护娘娘周全。” 小伍侧过脸,焦急低问:“娘娘这该怎么办?” 梁婠心乱如麻,垂了垂眼。 萧倩仪压低声音,催促道:“梁婠,挟持着我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再这么耗下去,你会死的,你要知道拿我是要挟不了他们的!” 梁婠心里也明白,死死咬住唇。 让她苦恼的不是会不会死,而是怎样用死换一条生路。 虽然她并未杀尽该杀之人,但事实上她早已是个死人,能活到现在,还杀了不少恶人,已是不亏。 要真说愧对、遗憾的,便是曦儿和那些因她而死的人。 梁婠的唇轻微地碰了碰,得竖起耳朵听。 “实不相瞒,离开洛安时,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就算是让我死,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人越聚越拢,萧倩仪不好再张口劝她,心头捏了把汗,眼睛着急往人海里瞟,不停地搜寻兄长萧景南的身影。 只盼他能及时来拦住宇文瑛。 “魏王殿下——” 萧倩仪才开口,宇文瑛转眸看向说话的人,神情语气尽是疑惑不解。 “谁人不知萧将军武艺高强,堪比木兰,现下怎么会被一个深宫妇人挟持?当真是稀奇、离奇!也着实叫人看不透,实在看不透!” 他一顿,视线往周军将士脸上环视一圈,最终落在萧倩仪的脸上。 眸中的怒意,暴露了她心虚的情绪。 宇文瑛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萧将军,你可别忘了晋国公是如何死的?要不是齐君杀了宇文珂,你也不会成为寡妇,你现在正是报仇雪耻的好时候,隔着国仇家恨,可千万要想清楚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萧倩仪,甚至还有嗡嗡的议论声。 是啊,一向武艺超群的萧将军,何时竟连个弱质纤纤的齐后都对付不了? 方才明明有机会杀了齐后,萧将军却夺了那士兵的长剑,那分明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声音不大,却总有三言两语落进耳里。 萧倩仪面上一白,刚刚当着周国众将士的面,她确实一直在护着梁婠。 宇文珂领命的日子不短,他虽已死,但军中有不少他从前的旧部,不管对内他是否有夺权谋逆之心,可在对外攻齐一事上,他的态度从来都是确固不拔、誓死不贰的。 何况,宇文珂的的确确为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若非最后死在了齐君手上,又怎会被有心人趁机对其过往大做文章? 现在,她这个萧氏不但不杀了齐后,竟然还明目张胆地护着齐人……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表情也逐渐变得怪异起来。 萧倩仪后脊一阵发寒。 宇文瑛要怎么说她个人无所谓,重要的是,战场上,她的立场举动代表的可不单单是她自己,更是背后整个银岳、整个靖宁侯府! 若是与齐人勾结不是她,而靖宁侯、银岳? 萧倩仪本想帮梁婠蒙混掩饰,眼下只怕是不能够了。 大庭广众的,宇文瑛当着两国将士的面这般说,一旦不解释清,让这种谣言流传出去,恐怕—— 她正要张口解释,却听宇文瑛又道:“萧将军放心,不管怎样,本王会竭力营救你的!” 哼,萧倩仪暗暗咬牙,拔高了声音大声道:“魏王殿下,还望你慎言,并非是我不反抗,而是我着了梁氏的道儿,中毒了——” 梁婠瞧着宇文瑛,弯起眉眼,提起一口气,高声打断萧倩仪:“魏王殿下,你真是聪明绝顶!” 宇文瑛面色一冷:“何意?” 梁婠朗声笑着:“这回倒叫你说中了,你们周国啊,不仅萧氏与我们齐国有联系,就是你方才说的宇文珂,他也是我的入幕之宾呢——” “皇后娘娘!” 有人沉声打断她。 如何在阵前这般无中生有、自毁声誉? 萧倩仪变了脸色:“梁婠,你在胡说什么?” 梁婠微微笑着,眼睛只盯着宇文瑛,完全不理会旁人,继续道:“还有谁来着,我想想,哦,你们的楚王、齐王、鲁国公,对了,就连你们的周君,我也私下里见过……” “哎,差点忘了,魏王,你不是也给我写过信函么?哦,不过貌似是被我拒绝了,所以,你今天带兵攻打涟州,就是因为那日被拒恼羞成怒了吗?”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宇文瑛的脸越来越黑。 梁婠扬眉一笑:“鼻子 宇文瑛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看看梁婠,又看看被缚住的几人,忽而一笑,猛地抽出佩剑,长剑直抵上一旁被缚住的林副将。 “梁氏,你少废话,快快束手就擒,再向我磕几个响头,说不定哄得我一高兴,还会饶你一命,你若继续软磨硬抗,就别怪我杀了他!” 林副将新伤加旧伤,浑身都是血,单是看着,就知伤得不轻。 他抬起伤痕累累的脸,冷冷看向宇文瑛。 “要杀要剐干脆点儿!婆婆妈妈还算是个男人吗!实话告诉你,今日你大爷我就没想过活着离开涟州!” 林副将轻蔑一笑,紧接着,整个人猛然往前一倾。 梁婠还来不及出声,眼睁睁看着横在面前的长剑划破他的喉咙,刺目的鲜红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泥土被鲜血濡湿一大片。 她嗓子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副将歪歪倒过去,摔在地上,身子抽搐几下,再没动静。 宇文瑛一愣,瞧着滴血的长剑,又对余下的齐军将士笑道:“这倒也是条汉子,可惜啊,生错了国家,跟错了主上,你们看看,你们在这里裹血力战,可你们的皇帝呢?早弃你们逃跑了!” 他摇着头,笑得猖獗,转而,眼睛重新看回梁婠。 “梁氏,你还想看谁死?” 说着长剑又对上另一人。 梁婠浑身一颤,惊恐瞪大眼睛:“慢着!”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491章 隔世相见 听到声音,宇文瑛扬起的剑停在半空。 “罢了,我认输。”梁婠扔掉手中的匕首,推开萧倩仪,从小伍和士兵身后走出去。 “皇后娘娘!” “梁婠!” 几个人同时在叫她。 梁婠低下头,抿唇笑了笑:“人左不过是要一死的,今日我与大家为了涟州共赴黄泉,总好过天寒地冻中一个人孤独死去。” “还有你们,”她望着小伍,一个一个看过去,“是齐国亏欠你们,是主上亏欠你们,是贵戚权门亏欠你们,若有来世,只希望……天下承平,甲兵不用,你们永不知兵连祸结之苦、永不受骨肉分离之痛……” 她声音悲戚,在场齐军闻之感伤。 说话间,不待宇文瑛下令,周军已经冲上来,轻而易举将她押跪倒,麻绳一圈一圈将她捆住。 “皇后娘娘——”王庭樾哑了嗓子,含在眼眶的泪水逼得眼角通红。 梁婠转过脸看去,冲他笑笑:“王将军真傻,你们本可以不死的。” 王庭樾看着她,淡淡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宇文瑛手提长剑,压着步子,慢慢走到梁婠面前。 长剑一挑,剑尖抬起她的下巴,笑着打量她:“世人皆知齐君有个宠到心尖上的人,那就是晋邺第一绮姝,可你瞧瞧,你现在这灰头土脸的打扮,啧,若非他们一口一个皇后娘娘,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就是梁氏……” 他直摇头,满目嘲讽:“怕是连洛安城娼妓馆里的妓子都不如——” “宇文瑛你住口!” 王庭樾赤着眼,铆足了力气要冲上去,却被人死死按住肩膀。 梁婠转眸瞧过去,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笑微微的。 “王将军,无能的男人就只能靠耍嘴皮子占点便宜,你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呢?毕竟,他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 转而目光上上下下瞧着宇文瑛:“看你穿得人模狗样,好歹也是出身皇室,一张嘴竟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真正是可惜了这张皮!” 宇文瑛何曾被人当众侮辱,现在还是当着两军的面,脸色变得恐怖至极:“你——” 梁婠冲他笑笑:“我们林副将说得没错,要杀要剐痛快些,别罗里吧嗦的,惹人厌!” 宇文瑛脸色铁青,强压下怒气:“你是故意在激怒我,是吧,想死?别急,我会成全你!” 他转过身,一抬手,前方挡住的士兵让开一条路,露出正对的涟州城大门。 有人驾着马冲上前去,大声叫嚷着已抓住齐后,命齐君打开城门。 久久无人理会。 梁婠挑眉笑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请问魏王会为了家中妻妾放弃权势地位吗?” 宇文瑛恨恨瞪着梁婠,未及开口,有人拿着城防图上前。 “魏王殿下,我瞧着这涟州城的城防图有些不对啊,咱们是不是上当了?” 梁婠眉头一跳,故作镇定。 宇文瑛并未接过城防图,只扫了一眼:“另带两队人马去攻剩下的两个城门——” 梁婠心一沉。 哪有什么高深的计谋? 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拖住宇文瑛,好留出时间,让他们保留剩余兵力、带着城中百姓逃走。 周军得令立即前往。 梁婠只期望除了留在城中死守的人,其他百姓将士都已走远。 宇文瑛心情好了起来,视线落回梁婠脸上,提唇一笑:“如此,已是毫无用处,那便杀了罢。” 他头一转,脸上恢复笑容:“萧将军,这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就留给你了!” 萧倩仪心急如焚,正四处张望着寻找萧景南,不想忽听到宇文瑛唤她。 她回过神,就见众人都瞧着她,等着她亲手杀齐后。 尤其是宇文瑛,笑得意味深长。 萧倩仪的心很慌,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 “要杀就先杀我!” “不,先杀我!” …… 是王庭樾,小伍,还有其他人。 梁婠蹙眉:“你们都住口!” 宇文瑛看着他们一个二个争先恐后要赴死,不由失笑。 “好好好,你们这么着急,那就一起吧!” 梁婠气结,咬牙暗恨。 宇文瑛一挥手,长剑齐刷刷都扬了起来,唯有萧倩仪没动弹。 他眯起眼:“萧将军这是何意?” 萧倩仪勉强道:“殿下,说不定留着齐后还有别的用处……” “别的用处?”宇文瑛若有所思瞧她,“萧将军一而再再而三的维护——” 梁婠微微扬起尖尖的脸,看着萧倩仪:“萧将军,你我之间,不过各为其国、各司其职,我不怪你,死在你手上总好过死在污秽之人手上。” 她眸光透亮,坦然从容。 说完就闭上眼,静静等着。 萧倩仪眼睛盯着梁婠,握剑的手潮潮的,不敢抬头去看其他人,但能清楚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看她。 动手是错,不动手还是错。 萧倩仪心似煎熬。 宇文瑛扬唇一笑:“萧将军?难不成你们靖宁侯府与齐国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还是说,当初晋国公宇文珂是你们里应外合,故意设计害死的?” 萧倩仪怒道:“你,血口喷人!” 宇文瑛扬扬下巴:“那就杀一个,给大家看看。” 萧倩仪看着梁婠,咬咬牙,狠心抬起手,长剑高高举起。 宇文瑛弯唇一笑,正要开口。 “等等。” 清清冷冷的一声,令扬起的长剑齐齐定住。 萧倩仪一喜,循声看去。 围堵着的周军也跟着一并朝后看,有人策着马,徐徐近前。 看到来人,周军自动让开一条路。 宇文瑛诧然:“齐王?” 梁婠闭着眼不敢动,身上汗流浃背,一颗心狂跳不止。 说不意外也意外。 萧倩仪怒瞪了萧景南一眼,又趁人不注意,悄悄捣了捣梁婠。 梁婠深吸口气看过去。 有身披玄色大麾、里着珍珠白袍服的人,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握着缰绳,微微眯起眼,正居高临下瞧着他们。 他紧紧抿着唇,面上冷冷的,古井不波的黑眸里,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 梁婠呼吸一紧,心凉了又凉。 这分明是那个记忆中让她感到绝望的陆太师。 睥睨天下,不可一世。 他根本没看她一眼,只是翻身下马,走向宇文瑛。 第492章 知彼知己 宇文瑛轻轻摆手,兵士收回高举的长剑,却并未入鞘。 “齐王怎会突然来此?” 他极淡地一笑,维持着表面的礼数,然犀利的目光似一柄尖刀,恨不能立刻将掩在胸膛里的那颗心剜出来,好好一探究竟。 诚然他总领百官,可这是战场,正是攻城之际,这般不请自来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其真实用意。 不能不防! 宇文瑛满心、满眼的戒备。 他暗暗示意周围亲信,不可掉以轻心。 宇文玦只做不见,淡淡瞟一眼不远处的涟州城,不答反问。 “还没攻下?” 轻飘飘的一句,明明不带任何情绪,可不知怎的听在耳中,像是对下位者的质问,貌似一件极简单的小事都没做好。 宇文瑛面上有些挂不住,心头窝着火气,哼笑一声:“涟州城,易守难攻。” “易守难攻?” 宇文玦淡淡重复一句,往身后大军扫一眼,恬不为意。 “区区一个涟州,三千精兵足矣。” 别说宇文瑛,就连站得近一众人亦觉得匪夷所思。 三千? 如此狂妄自大,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宇文瑛更气了,沉了脸:“齐王好大的口气。” 有人呈上城防图,宇文玦蹙眉瞧了一眼。 梁婠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随着宇文玦手指轻轻滑向舆图的某处,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手脚冰冷冰冷的,是从心底渗出来的冷意。 他真是了解她。 宇文瑛心底不服气,目光还是停在宇文玦手指的地方,眉头一皱,当他瞎吗? 看不见那里重兵把守? 他扬扬唇,语气不屑:“这里可是整座城中最——” 忽而一顿,眼里不可置信,一把拽回城防图,攥得紧紧的,转眸看向押跪成一排的人:“你们竟敢戏弄我!” 梁婠低低笑了笑:“兵不厌诈。” 有目光紧紧锁着她,梁婠却不想去看。 与梁婠无力、绝望不同,王庭樾又是担忧又是焦急,实在不明白宇文玦与梁婠怎么一回事。 他想从她眼中得到一些答案,她却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宇文瑛手一挥,有人当即领命离去。 梁婠闭了闭眼。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此言不虚。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正对着的、已残破不堪的涟州城大门轰然倒下,周军从里头涌了出来。 梁婠再抬头,高高的城楼上,已插满了周国的军旗,耳畔尽是周军爆发出的欢呼声。 梁婠木然看着、听着。 城池就这么在眼前易了主。 涟州城里,已然是一座空城。 梁婠几人被押着带入城中。 一路被拖拽得踉踉跄跄,她却没什么反应,眼睛只盯着前路。 地上有不少齐军的尸体,还有一些重伤未死得,已被周军捆缚住。 不断有战俘被拖进他们的队伍里。 宇文瑛高喊着要杀俘祭城。 周军几万人马,饶是派出去几队清扫战场、城内搜查,依旧剩下不少人。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喊着叫着,直往城中高台处行去。 梁婠、王庭樾被押在战俘队伍的最前面。 “阿婠……” 王庭樾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人,只觉得她很不对劲。 梁婠白着唇,努力抬头看他一眼,摇头笑笑:“我没事。” 没事? 王庭樾望着她额角细细的汗珠,紧紧锁着眉。 她这些天身体不适,他是知道的。 王庭樾预感很不好,焦急地寻找宇文玦,可惜,他骑在马上,离得太远,隐约能看见,好像在与宇文瑛等人交谈。 王庭樾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嘶吼起来。 “停下!快停下!” 他一声又一声喊着,奈何队伍太过嘈杂,周军本就一路喊叫着,又多了重伤俘虏的呻吟、怒骂。 这单薄的、毫无分量的声音就这么淹没在人海里。 “阿婠,你怎么了?” 王庭樾红着眼,嗓音发颤。 梁婠咬了咬唇,轻轻摇头,身上已是汗津津的。 涟州城不小,待拖到行刑的地方,不等士兵用力,梁婠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宇文瑛跳上高台,大笑着走到梁婠面前,有人策着马姗姗来迟。 梁婠倒在地上,没有抬眼,可余光仍然能清楚看到来人。 宇文瑛这边刚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那边响起带着咳嗽的说话声。 “宇文瑛,放开她。” 梁婠心下一惊,闻声看去。 王庭樾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来人,面上骤然失色。 “陛下!” 有身着玄色衣袍的人被搀扶着从人后走上前。 他们一行只有两人。 宇文瑛一愣,这齐君竟然藏匿在城中,没有逃走。 登时,大喜过望,连忙丢开梁婠。 俘获齐君那可是头功一件! 前一刻还大声欢呼的周军顿时没了声,无不是看着来人瞠目结舌,方才只顾着高兴,全然没注意、更是没想到不等搜捕,齐君竟会自投罗网! 视线在空中相接,只是匆匆一触,高潜就移眸看向宇文瑛。 “用孤的命换皇后一命,如何?” 梁婠皱起眉,定定看着他。 宇文瑛简直不敢相信,惊讶道:“堂堂一国之君,竟会为了个女人束手就擒,你不昏聩谁昏聩。” 话音一落,愣住的周国将士瞬间哄笑起来。 宇文瑛没有下令将高潜绑起来,而是像看戏一般笑着瞧他一步步走上前,似乎等着一出好戏。 嘲弄的目光一如对待掌上玩物。 高潜拂开钱铭的手,摇摇晃晃走到梁婠面前,微笑着蹲下身,小心扶起她,正正对上她的眼睛。 他一向深不可测的黑眸,难得澄亮如清泉。 高潜轻轻开了口。 “为何要把我迷晕?” 梁婠抿着唇,一言不语。 高潜叹气:“想让我在睡梦中死了?” 梁婠皱起眉,不能说全然不对。 毕竟,她若是死了,他也活不了。 高潜点点头,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似笑非笑:“你就不怕赌输吗?” 梁婠瞳孔微沉,是被人猜中心事的语塞。 高潜动手要帮梁婠松绑。 旁边的士兵要阻拦,宇文瑛摆摆手,他便退到一侧。 高潜朝后看了一眼:“得不到,就要杀了?” 众人视线跟着他瞧过去,倒吸了口气。 这究竟是在说魏王,还是在说……齐王? 再想确认,却是不能了,那目光快得几乎没有着落。 难不成刚刚齐后说的是真的,魏王被拒绝恼羞成怒…… 看到众人探究的目光,宇文瑛变了脸。 “齐君休要胡说!” 高潜垂着眸:“放了她。” 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宇文瑛一愣,不由失笑:“你一个阶下囚,哪来的底气发号施令?” 笑声一滞,有凉凉的锋利架上脖子。 “如果是我呢?” 第493章 别来无恙 梁婠诧异抬眸,就见尉迟渊的长剑抵在宇文瑛的脖颈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宇文瑛惊愕一瞬,立时喊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来人啊!” 这宇文玦果然没安好心。 可这是涟州城,大军里有一半他的亲信,岂容他宇文玦胡来? 他这一嗓子,果真喊来不少人。 提着武器的亲信冲上来,可碍于横在脖间的长剑不敢近前。 “宇文玦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吗?” 宇文瑛稍稍放下些心,瞪着眼珠,厉声怒斥,身体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有将领出声:“齐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宇文玦没理会,慢慢从宇文瑛身后走上前,眼睛盯着明晃晃的利刃,嘴角撩起淡淡的笑。 “明知故问。” 对上那凉凉的笑,宇文瑛表情骤然僵住,口齿都变得不利索:“你真要杀我?” 宇文玦眯起眼没说话。 宇文瑛难以置信,悬着的心不由颤了颤:“众目睽睽之下,你敢杀我?” 这边说完,却听低呼的声音。 有什么纷纷落地。 宇文瑛后背一寒,偏头瞧去,他的亲信们悉数人头落地,四处滚动着圆圆的头颅,鲜血洒得台上、台下到处都是。 高台之下更是一片哗声。 宇文玦微微一笑:“为何不敢?” 宇文瑛脸色惨白,颤着唇,不敢相信:“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你,你就不怕——” 皇族斗争向来都是暗中勾结、偷摸进行,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肆无忌惮地诛杀异己? 可这个宇文玦竟如此明目张胆? 自己好歹是魏王!还是领兵伐齐的主将! “怕?”宇文玦垂垂眼:“实话跟你说,我原没想这么快杀你。” 他凉凉的语气,颇为遗憾。 宇文瑛怔怔望着宇文玦,哑然失声,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坦坦荡荡的表情配上毫不掩饰的杀心,竟然平平静静,毫无违和感。 匪夷所思。 宇文玦眼眸微动,如实道:“毕竟,你才接管大军没多久。” 宇文瑛肌肉紧绷,眼睛愣愣的:“所以宇文珂是你——” 宇文珂死后,领军之权,他虽有机会,但在一众人选里,并非最强有力的,可偏偏没怎么费力气就得到了。 倘若这一切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你为何,为何……” “为何选你?”宇文玦了然,说得风轻云淡:“因为你尚算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 宇文瑛愕然。 宇文玦也不多解释。 他们的声音不大,只离得很近的人能听见。 宇文瑛喃喃低语:“宇文珂死得蹊跷,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人人都知宇文珂为国捐躯。 谁曾想,竟是…… 说到宇文珂,宇文玦眼含微笑:“宇文珂成婚那日,你也在场,他要杀我,你定然也知道。” 宇文瑛死死盯着眼前之人,没接话。 他自然知晓。 宇文玦将视线投向远方,坦白道:“那日在军营,不论是宴席间,还是演武场,都是宇文珂杀我的绝佳机会,我若是他,根本不会顾虑旁人,直接动手便是。” 宇文瑛一惊,心下凉了一大截。 “你,那,宫宴上,你——” 宇文玦目光重新落回宇文瑛脸上,态度很是坦然:“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宇文瑛并未觉得宇文玦说这话是在赞赏他,相反,心头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 怪不得,他从洛安来了涟州,自己竟是一无所知,半点消息也没听说。 这摆明是已经将他安插的线人悉数除尽。 “那,那鲁国公、楚王……那些说辞……” 不是他好奇旁人的死因,而是,他实在想知道自己会如何收场。 宇文玦心似明镜,可心里仍被问得有些烦。 “那些说辞是真是假,重要吗?死人哪有辩驳的机会?是非对错,还不是由活人说得算。” 由他说得算? 宇文瑛吸着冷气,毛发皆竖,饶是昔日军权在握的宇文珂,也不敢如此嚣张。 就算是排除异己,那不该是徐徐图之? 阴谋、圈套、陷阱……用这种手段逐一对付吗? 可是他竟然—— “你,你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 宇文瑛像是太过震惊,已然失了神志,喃喃重复这一句话。 宇文玦垂眸摇头,声音低得只能他二人听见。 “须知阴谋越是复杂,牵扯的人便会越多,纰漏也就越多。何况,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根本不堪一击。” 他轻轻抬眉,慢慢后退:“若非要用,那最简单直接方是上策。” 简单直接? 宇文瑛看着他步步后退,心下越来越慌,待惊觉危险将至,已然来不及。 他甚至来不及叫喊求饶,剧烈的刺痛提醒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萧倩仪爬上高台时,就看到宇文瑛的头颅掉在地上,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一具无头尸体,直挺挺倒在血泊中。 顷刻间,她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眼睛慢慢看向离尸体几步远的人,面无表情站着,冷漠的眉眼未掀起半点波澜。 他一身玄色大麾,只露出底下珍珠白的衣角,像是无意中泄露的锋芒与杀意,恻恻的寒。 她缓了缓,提了口气要迈出步子,不料有几人越过她,大步朝长身玉立的人走去。 正是司马博、王世良、杨仲元、杨琦等一众军中要员,汇报城中各项情况。 他这是接管了军中事务? 萧倩仪脚下步子一顿,与此同时,萧景南停在了她的身侧。 两人眼神短暂交汇,他眼里有些意外,只是表面上瞧着比自己镇定许多。 要知道军中要员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有的是宇文珂的人,还有的是宇文瑛的人…… 萧倩仪动动唇:“这么杀了宇文瑛真的没事吗?如何跟主上——” 萧景南拍拍她的肩膀,打断她的话,也提步上前。 他们陈述的很简短,听的人更是省事,略略点了点头,不消一会儿便都散去。 王庭樾欲言又止:“他……” 梁婠抿唇笑笑,她知道王庭樾一定想问,为何宇文玦看起来像变了个人? 他们自是没见过那个冷情冷心的陆太师。 不经意间,与高潜目光一触,看来他确实是知道的。 再抬眼,就瞧见宇文玦已站在她面前。 梁婠咬牙笑了:“陆太师,别来无恙。” 他双眸微微一沉,正欲张口,却听得身后尖锐的叫声。 梁婠还没看清喊叫的人是谁,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委顿下去,几乎滑在地上的同时,有一双手将她接住。 她没推开他,只是微笑。 触碰到温热的湿意,他眸光一缩,待低下头。 眼前已是血红一片。 第494章 挟嫌报复 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可孩子没了。 还是在他眼前没的…… 梁婠像是看不见他眼里的惊愕,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襟,笑着说出来的话,既血腥又残忍。 “陆太师,用他祭城可好?” 抱着她的人浑身一僵,面色阴沉可怖,眼底不可置信,拢着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几乎下一刻就能将她连皮带骨捏碎了。 他声音低沉而嘶哑。 “你故意的?” 这孩子没有也罢,可偏偏有了。 这可是他们说好重新开始后的孩子。 她竟如此狠心地杀死了。 仅仅是为了涂阳、为了涟州? 为了……报复他? 宇文玦冷透了,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强忍着怒气:“你答应过我的。” 梁婠想笑。 答应? 答应往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他们都会在一起? 答应不管他是陆修,还是宇文玦,她都只是他的妻子,生生世世如此?永不反悔? 答应昨日种种皆已逝,他们重新开始? …… 有人叫嚷着喊军医,还有人在唤她、喊她,可梁婠什么也听不见,眼睛只注视着他。 剧烈的疼痛几近叫人昏厥,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她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不知是被汗水打湿,还是被血水染湿。 这样尖锐的疼痛,她却觉得痛快极了。 梁婠扯了扯唇角,声音非常平静:“我答应的是他,不是你。” 宇文玦心里一疼。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来报,乍然看到眼前的一幕,话说得磕磕绊绊。 “殿下,已,已发现齐军与城中百姓的行踪,是否要追击?” 宇文玦手上的青筋暴起,闭了下眼,正欲开口。 梁婠瞳孔一缩,使出全身力气,猛地将人一推,可疼痛却叫她胳膊软绵绵的,只让他身形微微一晃。 挣脱不开。 梁婠只好红着眼睛点点头。 “陆太师还记得晋邺城里的泗水是何颜色的吗?” 那年,他诛人九族的时候,轻飘飘的一句杀,泗水流的不再是河水,而是血水。 宇文玦眸光一痛,沉默瞧她。 没有半点血色的人像一瞬凋零的花,随时要碎成粉末。 他看了她好一会,垂眸叹气:“跟我回去,我会将他还给你。” 说着将人抱起身。 梁婠拼尽全力推开他,跌在地上。 宇文玦险被推倒。 他低了低头,手上、身上都是她的血、他们孩子的血…… 内心深处长长地叹息一声。 还欲再上前。 “婠——” 梁婠咬着牙笑了笑,不无嘲讽地打断他:“回去?回去做什么?做你牢笼里的一只囚鸟?还是你放在你们皇帝那里的一个质子?” “你死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声音有点尖锐。 梁婠痛得直吸气,可身子还是往后退了退,想要避开他。 囚鸟?质子? 宇文玦站在原地,从心底漫出无尽的悲哀,声音就这么黯淡下去。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心里忽然难受得不行,从未体会过痛楚无限蔓延开。 他还是蹲下身,伸出手。 “跟我回去,我就放了他们。” 留在高台处的,除了齐军俘虏和几个侍卫,已没多少人,然此刻也都一个个屏气凝神瞧着。 “殿下不可!” 萧景南急忙低唤一声,如何能放了? 萧倩仪怔怔看着宇文玦,嘴唇干干的,只觉不可思议。 梁婠如此决绝,不惜狠心杀了他们的孩子,他非但不苛责,还坚持要她回去! 甚至用旁人的性命,胁迫她回去? 这是宇文玦吗? 这还是方才那个杀起人来冷酷无情、藐视一切的宇文玦吗? 这黏黏糊糊、该断不断的态度——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呢? 梁婠一笑,淡淡的:“我若执意不肯呢?” 宇文玦眯起眼:“也罢,那就杀吧。杀了,你自然就跟我走了。” 高潜捂着胸口,抓着钱铭的手勉强站起身,怒斥他:“你别逼她,你就不能放过她?” 逼她?放过? 宇文玦冷冷扫他一眼,尽是轻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要求我?” 高潜哑然,忽而一笑,点点头:“我欠她的,自然会还。你呢?” 宇文玦面无表情,却也不再理会他。 梁婠身下的血水越汪越多,整个人痛得蜷缩成一团,可压根不想去碰宇文玦的手,满身防备与抵触。 王庭樾看得心惊肉跳,再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他急道:“齐王殿下,阿婠不愿意,你就不要强迫她——” 军医就是这个时候赶来的。 见此情形,惊诧莫名。 妇人小产,不是他擅长的…… 他低下头:“殿下——” 宇文玦正要下令,被军医生生打断,他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治得了、治不了,都得治!” 宇文玦不管梁婠如何挣扎,蛮横地将人抱起来。 萧景南见他要走,急忙问:“殿下,齐君和这些兵俘,该如何处置?” 一旁等待许久的人,也想询问,还未张口,却听宇文玦淡淡撂下一句话。 “先关起来。” 再要张口,另有人慌慌张张跑来,领着他们往干净的屋舍去。 请示的人求救般看向萧景南:“萧将军……” 萧景南瞧他一眼,心里气恼。 果然,只要梁氏在,殿下定然束手束脚。 他摆手重重一叹:“不必追了。” * 涟州城刚经历过一场血战,里里外外乱得一塌糊涂,需要的东西也凑不全,缺东少西。 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么一间像样的屋子,实属不易。 萧倩仪追到门口的时候,就见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子里面端出来。 饶是沙场上见惯了血流成河,可不知怎的,看到这么多的血水,仍是觉得触目惊心。 过往的记忆被唤醒。 毕竟,这种疼痛,她是切身体会过的。 女人生孩子、小产,都是从鬼门关上过。 萧倩仪在门口驻足,视线投向远处的屋檐,心下凄惶。 不多一会儿,暮山扛着大药箱,领着陈德春忙忙往这边来,萧景南则一脸严肃地跟在后面。 见到门口的萧倩仪,他们也顾不上多言。 萧景南在萧倩仪身边站定。 萧倩仪抬眸看他:“我真是想不明白,梁婠这是何苦呢?殿下对她如此千依百顺,她还有何不满意的? 萧景南沉默着将一小瓶解药放进她手里,眼睛只看向门口。 无论如何,梁婠决不能留下。 第495章 不忍释手 轻轻薄薄的人紧闭双眼躺在榻上,睡梦中也紧皱眉头,似是痛苦不堪,平素红艳的唇、白皙的脸,此刻像被洗得失了色,皆如死灰。 她身上仅盖着一层玄色大麾,饶是如此,都像一不小心就能将她压碎。 宇文玦垂头坐在床沿,紧紧握着一只冷如寒冰的手,满腔郁结堵在胸口,分辨不清心底是悔恨还是愤怒。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一日将尽。 她昏睡了多久,他便这么陪坐了多久。 他也不知她还要多久才能醒来,只由内而外感到疲惫,以至于连动动唇的力气都没有。 陈德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迈过门槛。 屋子里没有点灯,骤然从外面进来,只觉眼前黑沉沉的,有些看不清前路。 向来女子生产、小产,都被视为身带血腥,就算是常人也恐沾染了,会带来不祥,更不要说殿下是要行军打仗的人,按照惯例,殿下不可与之共处,更不能近身。 但是,他没有。 非但没有,还染了一身血,亲自照顾—— 陈德春微微一叹,继续往里走,插屏后头一片死寂,不闻半点声音。 听到脚步声,坐在床沿的人抬了抬眼,待看清来人,视线又重新落回床榻上的人。 陈德春端着药近前:“殿下,王妃该服药了。” 宇文玦轻轻点头:“先放放,待不烫了,我再喂她。” 陈德春依言将药碗搁在榻边的矮几上。 他放下药却迟迟不离开,宇文玦这才移眸看去:“还有何事?” 陈德春看一眼几上的药碗,道:“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说。” 宇文玦明了,想来是有什么话需得私下说。 他点点头,将梁婠的手放进大麾底下,才起身往外走。 出了屋子,外面倒是比屋内亮些,他又命人进去点灯。 宇文玦前行几步在花池边停下,就见来来往往的人埋着头,忙忙碌碌、各做其事。 陈德春顺着他的目光瞧去,胸中有数,通常占领城池后需要处理的事务确实不少,战场清理、防御部署、清点缴获的粮草辎重等等…… 进城之后,他一路瞧过来,处处安排得井然有序,就连这太守府也不过用了半日,就收拾得齐整。 心下不由赞叹,殿下人虽守在王妃跟前,但该考虑、安排的事一项也没落下。 “太医令想说什么?” 陈德春回过神,微微皱眉,思忖一下,道:“殿下,王妃日后想要再孕,怕是不易。” 宇文玦心里一震:“竟这般严重?” 压在心底的怒意又噌的冒上来。 原有没有孩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何况他们已经有了曦儿,可真正叫他怒不可遏的是,她竟不惜用他们的孩子、她的身体来对付他、报复他。 陈德春叹息:“蛊毒本就阴损,王妃在孕期中蛊,能保住性命诞下子嗣已是不易,但蛊毒伤身,王妃在产后未待彻底调养好,便又怀孕,难免会保不住,即便勉强用药物保住,日后产时亦会——” “你说什么?”宇文玦蓦地睁大眼睛。 陈德春看他脸色不佳,只当他求子心切,安抚道:“殿下放心,下官会竭尽全力为王妃调养,只要养护一年,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只是需得您——”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宇文玦忙忙打断,“我问的是你刚才说的。” 陈德春有点懵:“刚才说的?” 宇文玦急道:“你刚刚说的意思是,她不是自己服药故意小产?而是因为蛊毒伤了根本,原就保不住?” 陈德春愣了愣,还是点头,又有些疑惑不解。 “王妃怎会是故意的,她本就是医者,如何不知再用烈药会是何后果,何况,依下官所诊,王妃非但没有服用滑胎药,反而一直用药……” 陈德春望着他亮起的眼眸,不知他是喜是悲,更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然不等他说完,宇文玦迈开步子急急往门口去,不想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 他垂了垂眼帘,低下头,声音很沉:“还请太医令务必帮我治好她。” 陈德春震惊极了,何曾见过殿下这般低声求人,就算在上皇帝面前,也都是冷面冷情。 他一时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也是唏嘘,也是庆幸。 陈德春行了一礼:“殿下放心,下官定当竭力而为。” 宇文玦微微颔首,转身往门内去。 陈德春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明白,殿下是不能没有子嗣的。 宇文玦再进屋,内室的烛火橙黄,柔和的光线照得他心里烁亮,温暖的颜色无端令他心头泛起酸涩。 他在外间站了站,才提步迈进里间。 床榻上昏睡的人不知是何时醒来的,蜷缩在他的大麾底下,怔怔望着屋顶出神,唯独通红的眼角闪着水光,脸颊上尤挂着泪痕。 显然是方才醒来后又哭过的。 看到他,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宇文玦看一眼床榻边案几上的药碗,走过去端起来,然后在床沿处坐下,尽量不触碰到她。 汤药不再滚烫,试了试温度,刚刚好。 他双手捧着药碗,心里酸痛难耐,默了默,方道:“你不愿我碰你,我便不会再碰你,你不喜欢我逼你,我也不会再逼你——” 他嗓子发紧,顿了下,又道:“当然,你若不愿留下,待你养好身子,我就放你走。你放心,不论何时,我答应过你的事,都算数。” 背对着他的人没有说话,潸然泪下。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都陷入了沉默。 空气就这么安静下来,同他进来前一般。 许久,宇文玦轻叹一声:“我以这个失去的孩子向你保证,决不会让从前的事再次发生,好吗?” 肩头微微发颤的人一怔,眼眶里溢出来的温热愈加汹涌。 宇文玦忍不住想帮她理理鬓发,可手伸至一半又收了回来。 “如果你都同意,就把药喝了。” 背对的人轻嗯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只睫毛湿哒哒的。 见她如此,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悲哀。 他甚至不敢去想,即便她身体无恙能保住孩子,她会不会真的狠心…… 宇文玦垂着眸,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想帮她擦嘴角,最终也只是将绢帕放在枕侧。 他也并未久待,见她困乏,便去了外间安置。 日日如此。 这天,梁婠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坐在镜前简单收拾一下。 不过短短半个月,她竟瘦了一大圈。 梁婠默默一叹,站起身就要往外间去,有些事尚未解决。 第496章 月光皎白 王庭樾被单独关押在一处。 他伤得不算轻,可今日一见,伤势恢复得不错,精神头也比预想中的好。 看得出来,宇文玦不仅没有难为他,对他还很照顾。 “阿婠,你怎样,身体可好些了?” 王庭樾手戴桎、脚锁梏,隔着栅栏一脸担忧,有些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说,只怕惹得她伤心。 这十多天不见,他心里焦急,眼前总是浮现出她浑身是血的模样。 梁婠点点头:“我已大好,你放心。” 怕他不信,又后退一步。 声音很大:“王将军也要保重自己。” 王庭樾沉默瞧她,虽人看起来清瘦不少,但眼底是有光亮的。 梁婠又往周遭看一眼,但见没人,透过栅栏缝隙,压低声音道:“他答应会放我们走。” 王庭樾讶然。 自己是敌国将领,这般众目睽睽之下被生擒,如何光明正大放走? 他从前是齐国的大司马陆修,然现在早已是周国的齐王宇文玦,虽不清楚这身份转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一旦放走他们的事被人知晓,该如何收场? 再者,她又为何要走?他又真会让她走?她走又能走去哪儿…… 王庭樾揣着满腹疑问。 可惜不待问出口,梁婠抢先一步离开。 走出关押的地方没多久,便碰到迎面而来的太医令,一身粗布衣服,扛着个大药箱。 若是走在外面,全然只当他是个面目和善的游医。 “老师这是要去哪儿?” 陈德春笑眯眯的往她来的方向指了指。 梁婠懂了,这应是要给王庭樾看诊。 她只简单询问几句,有他诊治,不会有问题的。 陈德春见她这两日精神好了许多,又叮嘱她务必要按时服药,之后也不多停留。 梁婠站在原地没有动,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晨起时,空气都还潮潮的,现下被这凉风一吹,心底越发清明。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回过头:“老师。” 陈德春停下步子,转过身,脸上倒是不意外:“王妃,还有何事?” 梁婠看了看左右跟随的人,他们自动退去一边。 她这才上前:“老师离开丹犀山庄的那天,问了我一个问题,今日我也有问题想向老师请教。” 陈德春眯眼一笑,抚着小胡子:“王妃请说。” 梁婠道:“且不说世人骂我妖孽祸水,就是现在我名义上仍是齐国皇后,周君与文皇帝不许我同他在一起也在情理之中,可为何老师……” 陈德春看着眼前素衣素服的人笑了笑,只问:“王妃知晓文皇帝为何执意要让殿下回洛安?” 梁婠瞧着他没回答。 陈德春道:“殿下身世坎坷,文皇帝一生最觉亏欠之人便是孝仁皇帝。” 梁婠沉默,从前她或许以为宇文恒对太后纯然一片痴情,不惜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可现在从文皇帝追封宇文恒‘孝仁’这个谥号来看,怕是并非所见的这般简单。 她没忘记,崔皓能去仁寿殿也是因为刻意模仿宇文恒,可见太后对宇文恒也未必全然无情。 梁婠微微一叹,真真假假,谁又利用了谁?只怕到最后,就连自己也辨不清了吧。 她神思几乎要飘远了,却又听陈德春道。 “除了仁孝皇帝的原因外,殿下从小心思深不外露,又多年盘桓在两国之间,单这隐忍、沉稳便是常人所不能及,再加之战时表现……这些如何不是文皇帝看重的?” 梁婠默然不语,别的不说,周文皇帝就算不重用宇文玦,也不会让他继续留在齐国,与周国为敌。 当然,能为他们所用那是最好不过的。 陈德春眼睛眺望远处,叹道:“诚然文皇帝有自己的考量与打算,可与殿下相处的半年里,时常感慨这些皇子皇孙们,唯有殿下性格城府、行事手腕最肖他。” 梁婠目光低垂,未置一词,最初的陆修不敢说,可与文皇帝相处的那是自然,毕竟他是把持朝政多年的陆太师…… 陈德春见梁婠一直不说话,道:“殿下如了文皇帝的意,如了大周的意,可未必能如天下人的意——” 梁婠微诧,这是何意? 陈德春笑微微的,很是亲切:“王妃难道没发现吗,殿下只有同您在一起的时候,才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梁婠暗叹,他活了两辈子,两种截然不同的经历,自是与同龄人不一样。 陈德春轻轻一叹:“医者仁心,未必只靠医术救人。” 梁婠一愣,怔怔看他。 陈德春笑着摇摇头:“不瞒王妃,如此也算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毕竟,老头最初只是一个游医,回首忙忙碌碌的这几十年,不是朝堂就是军营,也真是累了,临了,老头还是想做个游医走南闯北。”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梁婠一眼,扛着大药箱走了,再未停留。 梁婠的目光转向他方才望去的飞檐反宇上。 这一席话听着像是答非所问呢。 她却依稀听懂了。 雨过天晴,太阳在镶了金边的云朵里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 三日后的夜里,有黑衣人纵火偷袭,劫走关押在涟州城牢狱的两名重要战俘。 驸马都尉司马博与靖宁侯世子萧景南亲自带人追捕,可惜未能将人抓回。 后经查实,乃齐人所为。 僻静的小道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还有几匹快马。 林间微风清凉,头顶月光皎白。 高潜只看了宇文玦一眼,便往马车跟前行去,王庭樾抱拳一礼,也再未多言。 待梁婠醒过神,就只剩她与宇文玦两个人。 宇文玦一直瞧着她不说话。 梁婠盯着地面的目光,低了又低,直至只能瞧到自己的鞋尖。 诚然这些天他们非必要不独处,就算为数不多的几次独处也都客客气气,到底是存了芥蒂与隔阂。 他确实不单是他,她也真的没法继续假装他只是他。 抛开白日里的伪饰,现下竟有些无所适从。 梁婠静默半晌,还是张口:“曦儿,还请你——” 请? 宇文玦胸口一窒:“好,你放心。” 梁婠点点头。 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也就不说了。 她退后几步,转身便走。 宇文玦望着欲走远的背影,眯起眼,终究没忍住:“婠婠——” 背后的声音被晚风吹得格外清冷。 “你后悔救活我吗?” 梁婠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一眼,回避了一晚上的目光还是在此时交汇。 她沉默片刻,还是转身走了。 第497章 后悔无及 再亮的月光,还是照不到路的尽头,马车仍是变成小点失了踪影。 宇文玦抬起头,他记得那年山中的月光亦是如此皓洁。 身后有人走上前:“殿下。” 宇文玦微微颔首:“你去吧。” 来人俯身一拜:“是。” 又过了半晌,宇文玦也翻身上马,不再停留。 还没迈过太守府的门槛,有人从门内迎上来,单凭月光就能瞧出一脸忿忿不平。 萧倩仪在门口干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人回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她走近两步才道:“殿下,你放了梁婠也罢,你怎能放了齐君和王庭樾?你明明知道司马博和我兄长负责此事——” 缓了缓,又道:“倘若这件事没个结果,万一主上要处置——” 宇文玦眉眼未抬:“不早了,萧将军早些安置。” 萧倩仪愣了愣,说话间他人已越过她去,尉迟渊像影子似的跟着他。 她咬了咬牙,追上去:“你就不怕我告密吗?” 宇文玦步子微微一顿:“你确定消息送得出去?” 萧倩仪愕然,只手遮天? 她盯着那背影满是不解,明明他之前一直处于劣势,可为何一夕之间变化那么大,尤其是梁婠离开洛安后。 细想之下,就凭先在宫中肃清宇文珂的余孽,后又在城中铲除宇文瑛党羽……这些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 可的的确确又办到了。 那既然一早就能办到,又为何要拖到现在? 萧倩仪提起一口气又追上去,却见宇文玦正在同太医令说话。 看到太医令,她猛然记起一件事。 忙上前。 “殿下可知,梁婠根本就是故意在你面前上演一出苦肉计,你若不信就问问太医令,那孩子明明就保不住,她却故意要撑到你面前再小产。” 萧倩仪一顿,又补充:“我可是问过那个齐国内侍的,梁婠一直服着保胎药。”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那日你一见她落胎,便什么都依了她,该处决的不处决,该追击的也不追击,现在更好,索性就连抓到手的,都给放了。” 接着,重重一叹:“实话跟你说,梁婠之所以能从洛安来到涟州,是我帮她的,可惜我也只到了战场上才明白,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是早有预谋的!” 宇文玦从方才就笼在心上的愁云蓦地就散开了。 她不就是想赌一次吗? 那就让她赢好了。 他笑了下,侧过脸:“我知道,那又如何?” 萧倩仪心下一惊:“殿下,你怎能为了一个梁婠放虎归山?弃大周不顾?弃将士不顾?” 宇文玦头也不回地迈进屋子,薄唇勾出一丝淡笑。 萧倩仪气结,还要再说,却被人拉住。 她转过头,是太医令。 “老大人为何不劝劝殿下?他要放梁婠我没意见,可齐君——” 陈德春语重心长:“女郎莫急。” 正说着话,院门外响起一声马匹嘶鸣,两人齐齐望过去,很快有人从门外跑进来,急匆匆的。 不过转眼的工夫,就从他们面前几步跃进门内。 里头的人气喘吁吁。 “殿下,洛安急报。” * 连着昼夜不息地赶了两日的路程,同梅岭屿也不远了。 梁婠站在树荫底下朝远处张望,心底焦急万分。 王庭樾与小伍去探路了,也不见回来。 钱铭提着灌满水的羊皮袋走过来,送了一只给梁婠。 她摆摆手,没要。 钱铭又送给坐在一旁休息的高潜。 他脸色很不好,这种连日奔波,身体是扛不住的。 高潜往梁婠脸上看一眼:“还是不见接应的人?” 闻此,梁婠很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是啊,与裴耀说好的,却迟迟不见他们的影子,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高潜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地饮了几口水,又看一眼钱铭,钱铭会意走去远处的马车跟前。 梁婠心下奇怪:“你为何支开他?” 高潜指了指一旁位置。 梁婠心知他有话说,便坐下身。 高潜直言道:“裴耀忠于齐国,并非忠于我。” 梁婠心里微惊。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王庭樾被关押的这些天,又完全与晋邺失去联系,太后是不知高潜的死活,他们同样也不知晋邺的情况。 但是,晋邺未必不知周军俘获了高潜、王庭樾。 若是真的知晓,高浥定然趁此机会登基上位。 有了新帝,裴耀又能、又敢将高潜迎回去吗? 高潜见梁婠不说话,又道:“梁婠,你知道他为何放了我?” 梁婠对上他的眼睛,心下一片明了。 一旦高潜失踪、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回晋邺,他立刻会变成一颗弃子,即便真的活着也等同于死了。 何况他的身体也确实…… 高潜又饮了口水,再看她:“为何执意要跟我走?” 梁婠皱眉纠正:“不是我跟你走,而是我带你走。” 高潜失笑:“有何区别?” 梁婠的眼睛又往梅岭屿的方向看,区别可大着呢! 高潜摇头笑笑:“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比起王妃,你更喜欢做皇后?” 梁婠蹙眉瞪他:“你是不是觉得,但凡是个女的就想往你们的后宫、后宅里头挤?” 高潜一愣,笑了起来,笑得笑得,又咳嗽不止。 梁婠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手指刚搭上脉搏,高潜抽回手,认真看她。 “梁婠,你回去吧,我已是穷途末路,你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梁婠想要说话,却被他摆手打断。 “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为何要回去。倘若我身体还好——” 说到一半,他又咳了起来。 梁婠沉默瞧着他。 因为蛊的关系,她这次小产,竟也多多少少有影响到他。 待止了咳嗽,高潜缓了缓,气息才逐渐恢复平稳,可浮在惨白脸上的病态红色并未消退。 梁婠望一眼前路,再看他。 “高潜,你后悔吗?” 高潜低低一笑,扬了扬眉:“是后悔扔了药?还是后悔救了你?” 梁婠略皱一下眉。 高潜目光定在她脸上。 “梁婠,我知道从前在你眼里,我一直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重来一次,我又做了回他们眼中美色误国的昏君,如果还有下次,我希望你早点来找我,或者,我也能做一回胸怀天下的明君。” 他沉默片刻,微微笑了下:“如果非要说后悔,那我只后悔这件事,没有早一点,再早一点……” 第498章 良药苦口 高潜还欲再说,却见有人驾着马,一前一后往这边来。 “陛下。” 正是王庭樾、小五。 高潜抬起的手又不动声色地落回原处。 梁婠并未察觉,低下头从佩囊里拿出一只小瓶,倒出几粒褐色药丸,放进高潜手里。 高潜看着掌中的药丸,这个新换的药丸极其难吃。 梁婠一望他神情便知,道:“陈太医的医术了得,这是我们前些天几经尝试后,新改良的方子,药效应该很好,唯独口感的确——但良药苦口。” 高潜狐疑瞧她,哼笑一声:“就算能做得可口,你也是不愿意的。” 倒是一针见血。 梁婠点点头,很是坦然:“是啊,所以,你没得挑。” 说罢也不再管他,起身迎上王庭樾。 高潜看看手中药丸,再看看梁婠,心中万般惆怅却又无可奈何,慢慢垂下眼,无声地笑笑,随即一粒一粒放入口中咽下。 良药苦口…… 是苦是甜总是有了对比才知道。 所以,也不算苦。 王庭樾身体也并未痊愈,这么一个来回地折腾,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梁婠走近:“你缓缓再说。” 王庭樾神色凝重,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梁婠见他这般心里发沉。 高潜抬眉瞧一眼,似乎早有所料。 “无妨,说罢。” 王庭樾这才道:“前面河谷处有打斗的痕迹,臣和小伍一路查探过去,发现河滩上有不少尸体。” 梁婠惊讶:“尸体?难道裴将军……” 王庭樾摇头,道:“没有见到裴将军,死者面容俱毁,身着布衣之人,虽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臣仔细检查过他们的手脚,还有身上的旧伤,可见并非普通百姓,确实是行军打仗的人,很有可能是来接应我们的,裴将军有腿伤,死者里头没有发现伤到腿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黑衣人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只看梁婠,又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布。 梁婠拧眉。 这是? 待看清绣在上面小小的徽记,她眸光一缩,这分明是周…… 梁婠摇头,非常坚定地否认:“不可能的,他没必要这么做。” 高潜沉眉思考,并未言语。 王庭樾看着梁婠坚定的目光,点头道:“臣也觉得不会,既然不是他,那么也有可能会是旁人,毕竟,这么放了我们确实不好向周君交代,他们或许有所顾虑不能直接对我们动手,但至少能逼我们回去…… 当然,这只是臣就黑衣人是周人的情况下所猜测的,到底他们是不是周人,也不好说,或许是别有用心之人伪装的,现在未查明前,也不好轻易下定论。 若是有幸存的人就好了。” 王庭樾略略思考又道:“不过,比起真相,臣认为当务之急,是陛下尽快离开这里,在弄清黑衣人的来路前,咱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梁婠心里也明白。 搞不好黑衣人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 高潜站起身:“走吧。” 靠在马车跟前的钱铭见状,忙不迭地跑过来,扶着高潜上马车。 钱铭负责驾马车。 车内,高潜靠着软垫闭目休息。 梁婠倚在窗边,手里捧舆图,一会儿看看舆图,一会儿又看看窗外。 不是他们不想绕行,实在是因为河谷是必经之路,其他地方别说马车过不去,就算是马匹也走不了。 行了没多久果然见到王庭樾说的河谷。 河谷路不好走,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子。 马车驶得晃晃荡荡。 又沿着石子路继续前行,到了一处河滩,河滩上躺着不少血肉模糊的尸体,面目全非,死状极其惨烈。 梁婠心惊,只远远瞧着就觉得后脊发寒。 究竟是何人所为?手段竟如此毒辣! “将军!那边好像有人!” 忽然,骑在马上的小伍低呼一声。 梁婠放下舆图,从窗户探出头,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高潜也睁开眼,紧抿着唇。 这个时候只希望碰到的是友非敌。 马车停了下来。 得了王庭樾的允许,小伍跳下马直往草丛里头去。 方才他在马上看得很清楚,这里的草丛在动,现在走得近了,瞧着确实躺了一个人,却是一动不动。 半遮半掩之下,敌友难辨。 小伍摸出怀中的短刀,举着刀一步步靠上前。 就在他右脚刚迈出一步,草丛里的人忽地纵身跃起,扬手朝着他的面门劈下来。 小伍险险一避,左手一抡,右手上的刀刃就要朝那人扎下去。 “小伍?” 那人叫了一声,似是不敢相信。 小伍定睛一看,忙收回刀:“孙虎!你小子怎么会在这儿?” 孙虎身上有伤,被小伍别着胳膊,疼得嗷嗷叫。 小伍忙松了手,有些不好意思:“你干嘛鬼鬼祟祟藏在这儿?若非我及时手,你就死啦!” 说话的工夫,王庭樾也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儿?” 看到王庭樾,孙虎低头行礼:“将军,是裴将军派我们来接应的,只是昨晚我们在这休息时,不料却遭黑衣人偷袭,那些黑衣人武功高强,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后来我就昏倒了,许是天黑草深,竟侥幸逃过一劫。” 王庭樾蹙眉,盯着他瞧,浑身上下确实有好几处伤。 “刚刚我们来时,你怎么不出来?” 孙虎摸摸鼻子,羞愧解释:“方才我听到好像有人,那时我还迷迷糊糊的,心底也害怕是黑衣人去而复返,因而听到脚步声,也不敢起身查看……” 他说着话,吸着气,伤痛难忍。 小伍扶着他,对王庭樾道:“将军,咱们还是快点离开这儿吧!” 说着就往草丛外面去。 王庭樾落在后面,低头瞧着地面留下的痕迹。 梁婠早就跳下马车,等在路边,见到孙虎皱了皱眉。 “裴耀呢?” 孙虎忍痛行礼,方道:“裴将军要安顿伤兵和百姓,实在抽不开身,只能派我们来,可没想到……” 他低下头,哽咽。 梁婠:“你与他们交过手,可知是何人所为?” 孙虎皱眉想了想:“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听他们说话的口音不像是齐人,倒像是,像是周人,不过小的也不确定。” “周人?”梁婠点点头,盯住他:“可听到他们再说什么?” 孙虎慢慢摇头,忽地一顿。 第499章 人心向背 “听着倒像是与周国的齐王有关……” 他表情疑疑惑惑的,挠着头自己也不太肯定。 梁婠未置一词,也不再看他,准备上前亲自查看那些尸体,身形一晃,手臂被人拽住。 高潜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唯眸光深沉难测:“我们还是走吧。” 梁婠略一想,点点头。 此处确实不宜久留。 待将齐军尸体集中焚烧后,他们便重新上路,往约定的梅林屿去。 孙虎与小伍共乘一骑,走在最前面。 梁婠透过窗子瞧了半晌,未见路面有什么异常,遂放下帘帐转过头。 高潜声音极低:“我们不去梅林屿。” 服过药后,他偶尔才咳嗽两声,精神也比先前好些。 此刻望着她的眸色极深。 梁婠心里一动:“你怕梅林屿有变?” 高潜没否认。 梁婠来了兴趣:“你就不怀疑是周军?” 高潜拿起旁边的羊皮水袋,低头笑了:“我还是了解他的。” 梁婠哑然,这话倒是不假。 他俩相处的时间可比同她的长多了,又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可不去梅林屿,又该去哪儿?” “屿阳。” “屿阳?” 梁婠着实吃了一惊。 他可是御驾亲征,把大军扔在梅林屿不管,然后悄悄去屿阳? 屿阳与晋邺可不算远。 梁婠抿了抿唇,有些搞不懂他到底有何打算。 “为何?” “保命。” 高潜淡淡说完,饮了一口水,然后靠在一处闭眼休息,不再说话。 车厢内安静得只听外面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 去屿阳保命?屿阳有谁? 梁婠垂眸回忆,依稀记得那年去屏州路过屿阳,给娄世勋下过药,夜里还偷偷去见了陆淮的灵柩。 “有一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 “我在周国见到了张垚。” 高潜蓦地睁开眼,盯着她的目光犀利如鹰,不过转瞬,那里头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点点头,重新闭起眼。 有些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真是没想到。” 梁婠垂下眼,可不是,她也没想到张垚竟会被周国买通。 静默片刻,高潜抿唇笑了:“你说除了我们,会不会有第四个人?” 梁婠再抬眼,就见高潜定定瞧着她。 转而又是一叹:“或许压根就没有什么上辈子,有的只是一梦华胥,巧的是我们三个做了同样的梦。” 梁婠愕然。 高潜笑:“也或许现在才是梦。” 梁婠蹙起眉,他又开始疯言疯语了。 休息的时候,梁婠趁人不注意,告诉王庭樾不去梅林屿,改去屿阳,他大为意外。 “主上是信不过孙虎,觉得他有问题?还是怀疑军中有变——” 梁婠道:“世道乱,人心也乱。你说若是人人都知道我们要去梅林屿,那我们还该去吗?就算去,真的能到得了?” 王庭樾已然明白了,这个时候最不想让高潜回来的只怕是…… “好。” 他是见过屿阳太守的。 出身庶族,除了贪财,倒没什么别的爱好,起初还想着讨好、攀附晋邺的士族,后来被人几经羞辱、自讨没趣后,便冷了心肠,打消了结交的念头,再不走动。 眼下来看,这个屿阳太守说不定还真是个能用的人。 梁婠又道:“要去屿阳,得先经过临川。” 黄昏时分,高潜头痛症发作,疼得死去活来,马车只好停下。 梁婠和钱铭一直在跟前伺候。 王庭樾守在马车前,小伍与孙虎护在马车后。 孙虎从未见过皇帝发病,冷不防见到心惊胆战的。 皇帝喜欢随意砍人的传言,他不是没听过。 就算之前在军营里,他也只是远远窥见过圣颜,平时不仅没机会,更没资格近身。 营中为数不多的远瞧,也只记得皇帝苍白的脸、幽黑的瞳,还有捉摸不定的情绪。 今日这么近距离一看,方理解何谓伴君如伴虎。 几番折腾几乎到了入夜时分,车里暴躁的人才安静下来,孙虎揪住的心也跟着松缓下来。 钱铭跳下马车,满头大汗。 “王将军,皇后娘娘说了,梅林屿地势险要,适合大军驻扎,可条件艰苦,实在不适合主上治病,不如我们改道去燕州,待缓解了主上的头痛症,再掉头回梅林屿,您看成吗?” 站在马车后头的两人一听这话,都惊讶地凑过来。 “不去梅林屿?这眼看就到了!” 小伍刻意放低声音也难掩惊讶。 孙虎看他一眼,小伍说了他想说的话:“是啊,裴将军还等着呢。” 一听这话,钱铭气笑了。 “他一个臣下等候主上不是应该的吗?轮得到你们为他不平?再说了,那梅林屿有像样的医者吗,主上的身体要是出了任何问题,你们一个二个能担当得起吗?” 孙虎闭了嘴。 小伍奇道:“娘娘不是擅长医术吗,为何——” “你小子是真不怕死哇,你也知道那是皇后娘娘,不是太医、不是医女,”钱铭狠狠瞪他一眼,“还娘娘擅长,王将军,我看你也是个眼睛里头有水的人,怎么调教出来的跟班,啧啧啧……” 钱铭直摇头。 小伍脸上一红,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 王庭樾赔笑:“钱侍中别同他们一般计较。” 钱铭哼一声,小伍与孙虎面面相觑。 王庭樾蹙眉,发愁道:“可如此一来,且不说叫裴将军一直空等,只怕大军不见主上也……” 他目光在小伍与孙虎面上转了个圈:“这样吧,你们谁去梅林屿报个信?” 孙虎率先开口:“那……我去?” 王庭樾点头:“也好,你还受着伤,回到营中就好好养着。” “等等。” 车帘掀起,梁婠探出头来。 几人瞧过去。 梁婠道:“依我看,还是让小伍去吧,孙虎伤得不轻,万一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小伍当即同意:“娘娘说得是,孙虎这伤确实不适合独行。” 他拍拍孙虎的肩:“你将大致的路线与我说一说便好。” 孙虎面上过意不去:“那只能辛苦你了。” 赶了一天的路,商定完行程后,几人便各自休息。 宿在野外,梁婠睡不踏实,一直半梦半醒。 忽地,袖子好似被人扯了扯。 梁婠立刻睁开眼。 第500章 早知今日 钱铭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王庭樾背对他们躺着。 高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风瞟向一边,梁婠跟着瞧过去,就见孙虎鬼鬼祟祟往大树后头去。 梁婠想要爬起身,高潜忙将她按住,用口型对她说再等等。 梁婠佯装睡着,眯眼观察孙虎,他一边走一边不忘朝后张望,待确定身后没人跟随,才继续往树林子深处去。 梁婠蹙起眉,就算他是半夜小解,也不必这般偷偷摸摸的吧? 待孙虎走出一定距离,梁婠和高潜这才轻手轻脚跟上去。 他们一人躲在一棵大树后。 梁婠探出头往树林深处瞧。 孙虎但见四下无人,伸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轻轻一吹,然后伴随着翅膀扇动的扑棱声,有一只白鸽停落在他的肩膀上。 飞奴? 梁婠与高潜遥遥对视一眼,这个孙虎果然有问题! 鸽子转动着脑袋到处乱看,孙虎忙不迭地将它抓进手里。 他刚要抛出鸽子,整个人低哼一声,中箭吃痛。 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力一抛,将鸽子甩上天,不料,鸽子还未来及张开翅膀,就从半空直直掉下来。 梁婠从树后跑出来,孙虎见状急忙去抢鸽子,有人上前一脚将他踹倒,伸手抢先夺下鸽子。 王庭樾取出小纸卷,呈给梁婠身后的高潜。 高潜打开一瞧只有两个字‘燕州’。 梁婠匕首压在孙虎的脖颈上:“谁派你来的!” 孙虎试图挣扎,可四肢软塌无力,根本动不了。 他眼珠一动,作势就要往刀刃上撞。 王庭樾意识到不对,一把将他死死按住:“还想自尽?” 梁婠忙收回匕首,另掏出一粒药丸:“你若不想试试这药是何滋味,最好交代清楚!” 孙虎别开脸,不为所动。 梁婠笑着点点头:“这药也不是寻常人有幸能吃得到的,据说服下此药后,身上奇痒难耐,非得抓出道道血痕放肯罢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你帮我试试?看看到底能癫狂到何种程度?” 王庭樾惊讶看她:“这药……” 梁婠直言:“就是当初你我服过的,不过,我又略作改进,一会儿就见效。” 她解释的同时,捏住孙虎的脸,欲将药塞进他嘴里,可他抗拒着,努力摆动头,十分不配合。 王庭樾将人按住,梁婠往孙虎身上某处狠地一踩,他大叫一声,就在这时,药丸滚进了他的嗓子。 梁婠掏出绢帕堵住他的嘴,又让王庭樾帮着她一起将人反绑在树上。 高潜眯起眼在一旁静静瞧着,她这熟门熟路的模样,与那山中的女匪有何区别? 待这边绑好人,那边孙虎已扭着身子,发出呜呜声,脸上表情扭曲、痛苦。 梁婠拍拍孙虎的脸,叹道:“你既然不肯说,那就好好在这儿受着吧,说不定会碰到好心的狼啊,或者其他野兽来帮你解脱!” 说罢,递给王庭樾一个眼神,转身就往马车跟前去。 高潜以为她只是吓唬吓唬人,不想她脚下步子一刻不停,是真的不打算理会孙虎,要将人丢到此处。 他看向王庭樾,王庭樾亦是摇摇头。 梁婠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头也不回:“我猜想,他压根不知道背后真正的主谋是谁,就算被他的同伙发现,他身份暴露,也难逃一死,可现下就这么杀了他,实在难以解恨。” 她没有忘记那些被毁得面目全非的齐军。 他们侥幸在战场上活了下来,可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自己人的毒手…… 梁婠垂首,看了眼自己的手。 这不是将领、兵士的悲哀吗? 眼见他们真要把自己抛下,孙虎忍着难耐,从胸腔里发出喊声,只因堵着嘴,听在耳里皆是怪叫。 梁婠这才停下步子,折返往回走。 孙虎不停扭动身子,后背在树上蹭着。 梁婠拿掉他嘴里的绢帕。 孙虎哭叫:“娘娘饶命!” 梁婠冷冷看他:“说。” 孙虎眼底红的吓人,看看王庭樾,又看看高潜,狠下心,眼一闭道:“是……是柴将军!” 王庭樾拧眉:“柴文奎?” 有些不敢相信。 高潜凝眸不语。 一旦松了口,孙虎也不再遮掩,尽数道来。 梁婠听他说完,闭了闭眼,抽出匕首一刀将人了结。 又快又准,一击毙命。 然后谁也不看,径直朝马车跟前行去。 高潜眉头都不皱一下,一言不发跟着梁婠往回走,唯有王庭樾望着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他想起很久以前,春华殿的雅室里。 她说:阿兄,你的心意我一直明白,可你意属的是那个纯真无邪的梁婠。而我,早就不是那个我了。 她还说:我的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身上也尽是洗不掉的污泥,而我的心,更是冷硬如铁…… 在晋邺时,宫里宫外,那些关于她的议论,他也没少听。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那个占尽主上独宠的妖妃,是狐媚惑主也好,心如蛇蝎也罢。 他只觉得那是一个活在别人嘴里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小相熟的阿婠、心中爱慕的女子。 每每听人诋毁,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她昔日天真烂漫的一颦一笑。 在他心里,可以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她,或许那样都还不够。 他见过她最美好的一面,单纯、善良、真诚…… 可现在—— 王庭樾慢慢移开眼,看向绑在树上的尸体。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惊觉她说的那些话是何意。 他低下头,紧紧闭着眼。 究竟要经历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她变成毒药、匕首不离身,杀起人来没有半点迟疑、惧怕,干脆利落的手法丝毫不输于他这个久经沙场的人? 他在树林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篝火旁,王庭樾上前拍了拍还在呼呼大睡的钱铭。 钱铭睡眼惺忪,打断他的美梦颇为气恼,正要抱怨,猛然看清眼前人,一骨碌爬起身,迷茫地往周边瞧,却见本该睡着的人是一个也没有。 再看,皇后已经爬上马车,主上紧跟其后。 他揉了揉眼睛:“……是不是还少一个?” 王庭樾淡淡说了一句:“不少。” 言毕,翻身上马。 马车往临川方向驶去。 车厢里,很暗。 梁婠索性将帘帐打上结,让月光照进来。 她自嘲笑笑:“早知道裴将军会死,当日周军军营里我又何必救他?” 四天后终于抵达临川。 第501章 各从其志 日头炙人,光秃秃的路面上有不少行人,有进城的,也有出城的,无不是背着包袱埋头走着。 钱铭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指着不远处的城池兴高采烈地喊叫:“到了!到了!前面就到临川了!” 高潜睨他一眼,钱铭立刻捂上嘴,缩着脖子往梁婠跟前靠了靠。 梁婠微微笑了笑,眼睛再往远处清晰可见的城门瞧去,不自觉蹙紧了眉头。 快到临川时,他们卖掉了马匹和马车,扮作普通逃难的百姓。 战火还未烧到临川,进城盘查宽松许多。 临川城里集市热闹,熙来攘往。 进城后,王庭樾和小伍去找住处。 他们几人等在街角。 临川虽比不得繁华大城,可比起已被战火摧残的涂阳、涟州,已是乱世中鲜有的一个安逸自在去处。 只是这份安逸自在又能维持多久呢? 梁婠收回视线,不想却见高潜在看她。 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间佩囊,要给他拿药。 高潜抓住她的手臂,黑眸盯着她:“只要交战,少不了血海尸山,这不是你能改变的。” 梁婠微微诧异,随即又笑笑:“我没想改变,毕竟,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还是知道的。” 高潜不反驳她:“那你执意回晋邺又能如何?” 梁婠抬眸看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似是叹息:“我也不知道能如何,可就是没办法躲在周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或者站在周国的大军里,帮他们出谋划策如何对付齐国的士兵、百姓,想着怎样占领属于齐国的城池……” 她沉默一下,又道:“就算是为他们的将领、士兵诊治也不行,我没办法不去想,眼前的伤兵杀了多少齐军,他又是为哪个齐国士兵所伤……我若治好了他,下次战场,他又会杀了谁?可我也不能不医治他,因为他本身也只是听从上令、提着脑袋上战场的勇士,也还是谁家翘首以盼的儿郎或郎君……” 高潜蹙起眉,满是嘲讽:“梁婠,你可真傻。” 他是在嘲笑她,脸上也的的确确是在笑,可不知为何,眼底、心里止不住地难受。 若说从前身居皇宫,远离这些兵荒马乱,即便听到兵挫地削,也只会怨怪将士无能,可经过这半年与周军的交锋,让他切身体会临军对阵是何滋味儿,又有多少无可奈何。 同样,他也不再只是一个被束在高位上受人摆布的线抽傀儡,一个在晋邺只会想着如何同各方势力争抢权力的孤家寡人…… 梁婠没理会高潜的嘲笑。 高潜瞧她一眼:“你莫不是因为救了他,所以看他领着周军要灭齐,便心中觉得愧疚难安?” 他摇头笑笑,又道:“浴血牡丹倾城色,谁知花下万骨枯?因为这句话耿耿于怀?” 梁婠想否认,却又无可否认。 高潜扬扬眉,唇边是藏不住的讥诮:“你不是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吗?” 梁婠刚瞪过去,王庭樾与小伍就回来了。 她也懒得再与高潜说。 高潜一把拽住她,眯起眼笑得很欠:“如今看来,卫国公娄敬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他们住得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客栈。 入住的人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 有道是,小隐隐陵薮(sou),大隐隐朝市。 谁能想得到,皇帝会住进这样的地方。 休息了半日,王庭樾领着小伍出门打探消息。 梁婠伏在案几上,手指在舆图上无意识的乱画。 忽而,微微一叹:“当日,你就不该留在涟州,如果同裴耀一起去梅林屿,或许他就不会死,而你也不会变得这么被动——” 高潜扬扬眉,放下手中杯子,笑了:“保不齐我已经同裴耀一起被叛军杀死。” 梁婠并不反驳,心里清楚他说得不错。 梅林屿的兵变不会是偶尔。 柴文奎是裴耀一手栽培、提拔的,知晓裴耀要迎回高潜,面上假意支持,待裴耀派出精兵、亲信后,命人在山谷截杀的同时,又趁机发动兵变,杀了裴耀及几名支持高潜的将领。 这究竟是太后所为,还是晋邺城里的谁? 还有一点,她没想通。 梁婠抬眸:“既然幕后主使不想让你回去,那柴文奎为何不让孙虎伺机对你下毒手?何必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派他一直跟着我们?” 她一顿,又问:“还有,你当日又为何要留在涟州?” 梁婠可不会觉得他是为了自己。 高潜笑了,不答反问:“我倒是想问你,那日若是赌输了怎么办?” 梁婠一时无言。 当日,她自知孩子不保,便想用自己与孩子的命,为涟州城的将士与百姓赌一线生机。 城池向来是根据行军路线所建,每隔几百里便有一城,也算是层层抵御。 涂阳一战本就胜之不武,被周军攻下也是迟早的事,她心里早有预料。 涟州与涂阳毗邻,外没有险要地势,内皆是残兵败将。若是一直死扛下去,除了耗尽粮草和兵力,没有任何意义。 相反,将剩余兵力保存下来撤退到下一座城池,还能为以后反攻留存力量。 毕竟,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以退为攻,也是战术的一种。 若要说有什么不确定,那便是宇文玦。 他如果真的只是前世那个冷血无情的陆太师,定然无所顾忌乘胜追击、赶尽杀绝,根本不会给齐军留下半点活路。 高潜见梁婠垂着眉眼不说话,只怔忡出神,端起茶杯默默饮茶。 茶水没有以往的清香,反而又涩又苦,难以下咽。 这种简陋的客栈,断没有他日常爱饮的茶叶,就连饮茶的杯沿都摔出缺口。 高潜瞧在眼里,提唇笑笑,眯起眼扭头看向窗外。 梁婠低垂的目光落在舆图的某处。 梅林屿,她在舆图上反复看过的,是真正的易守难攻。 如果一场大战注定避免不了,那么她能做的是什么? 梁婠手指轻轻描摹着山山水水。 连日来的相处,她看得清、也感受得到,她熟悉的陆修并未消失。 但到底,她能实现的仅是无关大局的牵绊,而非动摇他灭齐的决心。 其实,就算在屏州,她亦未能打消他守城、殉城的打算。 因而,她能做的就是在他占领涟州后,绊住他的脚…… 这点,他们还真是像,从来都不会为对方放弃自己心中的目标。 高潜转过脸再看,梁婠就盯着舆图不知在想什么。 他开口打破沉默:“他们不杀孤,是因为想从孤这里得到一物。” 第502章 风雨已至 半个月来,洛安一直备受高温炙烤,似是要将城中人架在火上烤熟了方能罢休。 百姓们整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终于在这日晌午,盼来了天边的乌云团,原本大亮的天瞬间昏暗下来,强劲的大风怒吼着袭来,卷起的尘土里莫名带了湿意,似乎预示着即将迎来一场倾盆大雨。 贪图凉爽的人还来不及喜悦,便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不敢在外停留,归家的归家、收衣的收衣…… 黑云下的官道上,有几匹马疾驰,不要命似地往前冲,扬起漫天尘土。 洛安城的几处城门,无一不是重兵把守。 城门守将远远就瞧见有马匹往这边奔来,挥手就要将人拦下盘查。 不想勒令停下的话尚未说出口,马匹从面前一跃而过,紧接着,嗖的一下,有什么东西甩了过来,跌在地上。 刚好落在守将的脚下。 他骂骂咧咧抓起来,作势就要带人去追,定睛一瞧,立刻噤声跪地。 未央宫延寿殿门口,有人等得心焦,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停往远处张望。 直至看到有内侍引着几个风尘仆仆的人立刻忙忙迎上去。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公孙叙见到来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然,也只是一口,无人知晓他这几日是在怎样一番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可现在也并非真就尘埃落定…… 宇文玦薄薄的嘴唇轻抿,神色自若地迈过门槛,直往宫室深处行去,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甫一踏入内殿,候在门口的人倒是不少,笔直站在最前面的是独孤皇后,三个皇子次之,另有几位要臣。 他与独孤皇后见过几次,眼下见过礼后也不多寒暄,只跟着内侍步入里间。 宇文玦进去的时候,宇文珵半倚半靠于床上,微微合着眼,像是在小憩。 一旁守着两名太医。 公孙叙垂着眼跟在宇文玦身后,只用余光往太医脸上瞟一眼,见他们面色沉重,偌大的内殿,出奇的静,因而落在地上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听到响动,假寐的人睁开眼瞧过来,看着精神尚可。 宇文玦近前,俯身一拜:“臣拜见陛下。” 宇文珵抬手指了指:“齐王免礼,你一路风尘,坐着说吧。” 宇文玦谢过恩典,直起身,依言落座。 太医见皇帝精神比方才好些,遂端了汤药过来。 “陛下,该服药了。” 宇文珵微微一叹,点头应了。 待他服过药,又漱了口,才又与宇文玦说起话来。 期间,宇文玦都是静静坐着,神情淡漠,全然不似旁人,不管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一见圣颜总要问长问短、关怀备至。 关于齐王性子冷的传言,太医宫人早有耳闻,只当他们从小不在一处长大,情分自然比不得旁的兄弟亲厚,但即便只念着君臣关系,也该问候一句,可眼下皇帝病重,他竟表现得平平静静的。 公孙叙倒是见怪不怪,只瞧着皇帝突然来了精神,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敛下眉眼,心中叹气。 宇文珵的目光往在场人的脸上轻扫一遍,心中便有了数。 他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寡人要同齐王单独说几句话。” 两个太医相视一看,又瞧宇文珵,再看公孙叙已然行礼告退,便也躬身告退。 说是退下,实际也不过是在门口守着。 宫人小心关上门,将皇后的低声询问拦在了门外。 里间登时只剩他们二人。 倚靠在床榻上的宇文珵盯着下方静坐的人上下看了一会。 心如明镜,这个堂弟心冷着呢,可这一切又怨不得他。 宇文珵闭眼缓了缓,才开口:“阿玦,自那日在丹犀山庄你我开诚布公谈过后,我希望这是我们第二次兄弟相谈。” 宇文玦微微一顿,垂首道:“陛下有何吩咐,不妨直言,臣定当尽力而为。” 宇文珵见他坚持以君臣相称,也不再勉强。 “你未回来时,我总觉得有好些话要嘱托你,可等你真的回来了——” 他看着一路劳顿、沾染风尘的人,心里明白,定是得到消息,便昼夜不息赶回来的。 宇文珵微微笑了下,接着道:“却又只想同你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宇文玦面上淡淡的:“陛下请说,臣听着。” 宇文珵轻点一下头:“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 宇文玦不意外,自宇文珵被立为太子后,宇文峥将他留在跟前手把手的教。 宇文珵额头上渗出了汗,停了停又道:“我被立为太子的那年,是你初知身世之时。阿翁一直觉得亏欠孝仁皇帝。” 宇文玦眯起眼笑了笑:“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既是他选择的,便怨不得任何人。” 宇文珵神思微惚,待反应了下,才明白这话里的‘他’指得是谁,隧道:“仁孝皇帝的墓并非衣冠冢。” 宇文玦眸光一凝,并未言语。 关于陈年旧事,宇文珵也不再多说,只捡了重要的几句。 他精神不算太好,因而宇文玦也并未久待。 里间的门一打开,霎时在场的所有人齐齐瞧过来,宇文玦迈过门槛,只简单说了句,皇后便带着三个皇子去了里间。 宇文珵不到而立之年,早些年太子夭折后,便再未立太子,现下三个皇子年岁也不大。 公孙叙与几位要臣交换了个眼神,别说未央宫早被重兵围起来,就是整个洛安城里,任何人不得圣令许可不得随意进出,又派人持令牌通传,西司马门、南司马门一律戒严。 待安排妥当,才低着头跟随皇后进了里间。 宇文玦独身立于外殿。 不一会儿,身后的内室里,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言语响起低低的哭泣声。 是独孤皇后与几个小皇子。 宇文玦往外殿去。 他在门口驻足,轻轻一拉,门扉就打开了,外面已是漫天雷霆与风雨。 裹挟着雨水的冷风就这么灌进延寿殿。 他立在门内,静静瞧着。 过了不多时,有匆匆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内侍跪地说得简短。 宇文玦望一眼大作的风雨,默然无语,只有叹息。 第503章 道路传闻 树荫底下,梁婠拿出舆图,离屿阳应是不远了。 领队摘掉草帽,伸长脖子望一眼前路。 他额上的汗珠晶莹,边扇风边说道:“娘子,天实在热,前面有个镇子,咱们就在那里歇歇脚,再赶路吧。” 梁婠转头看向队伍里的其他人,脸上皆是疲态。 她解下腰间的钱袋递给领队。 “一会儿到镇子,给大家买点凉茶,剩下的就给他们分了吧。” 领队吃了一惊,面有迟疑:“这……这可怎么使得?” 梁婠笑着将钱袋放进他的手中:“拿着吧,这一路上多亏你们照拂,不然,我们也不能行得这么顺利。” 领队想了想,还是摆手:“您是我们大老板的贵客,我们哪里敢收您的钱……” 梁婠笑笑:“你就安心收下,绝对不会有问题。” 领队见她一再坚持,犹犹豫豫收起钱,恭敬道谢后就去告知他人,内里更多了几分尽心尽意。 高潜从梁婠身后走上前,抬头看一眼刺目的大太阳,再望着领队的背影,嗤笑:“我看这粮铺、药铺根本就是你开的吧?” 若非去年除夕一事,他也不能有所察觉,什么粮店、药店、成衣店、胭脂水粉铺子……表面上冠着宋记的名号,由宋檀打理,可压根就是她在背后运筹谋画。 梁婠一愣,侧过脸微笑,声音很低:“陛下说什么呢,历来朝中明文规定严禁官员经商,妾是皇后,怎会知法犯法?再者,经商可耻,如此自降身份的事儿,妾怎么可能会做?” 经商可耻?自降身份? 高潜似笑非笑瞧她,他可没忘送到涂阳的粮食和药材,那是仅凭“老板的贵客”就能办到的? “是谁除夕拉着孤去摆摊?” 梁婠讪然一笑,不打算跟他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趁他没问出下一个问题前,扭头去找王庭樾。 约见屿阳太守一事还得再交代他几句。 清水镇不算大,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支着一个茶棚,南来北往的行人路过时,总会坐在树下歇歇脚,顺便饮一碗凉茶。 这个时辰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茶棚底下坐了不少人。 梁婠同高潜坐一桌,手中抱着凉茶碗,眼睛却在留意周围的人。 不管是太后、广平王,还是其他什么人,在他们平安回到晋邺前,最好不要暴露行迹。 高潜瞧一眼粗瓷碗,深褐色的茶汤上,飘着叫不出名的渣子,他皱了皱眉,颇为嫌弃地丢下碗。 “梁婠,你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说想要什么?” 梁婠一转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里头尽是探究,心下不免有些吃惊,怎么突然问起这话。 她刚要开口,高潜冷笑。 “别哄我。” 见他如此,梁婠沉默半晌。 这个问题,她问过人,也被人问过。 起初,她想要的很简单,就是报仇,不计一切代价、不惜任何手段,只要能报仇。 经营药铺、粮铺最初的目的是为自救,后来倒觉得是一条退路。 梁婠坦然一笑,道:“饿怕了,也穷怕了,更被人卖怕了。” 高潜蹙紧眉头,心下五味杂陈。 梁婠不在乎他的目光,端起碗,饮了口凉茶,润润嗓子,没心没肺的。 “向来人们总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一顿,问:“从前我不理解,为何要从,不从不行吗?” 梁婠抿唇:“少时不懂,误以为自己可以不从,后来吃尽了苦头,也是在那时才明白不能不从,直到现在,从不从的——” 她不再往下说,接着前面的问题,皮笑肉不笑:“想要的嘛,说得好听是万里同风、海宴河清,往直白了说,就是想过点安稳日子。” 高潜静静看着眼前人,伪饰过的面容很陌生,唯有一双眼睛不变,可就是这双眼睛里的光亮,比头顶的阳光还要耀目。 “梁婠——” 他动动唇,刚吐出两个字,旁边忽然来了两个人。 “这里没人坐吧?” 高潜移眸一瞧,还没开口,两个人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扯着嗓门对茶摊老板大喊一声,要了两碗凉茶。 高潜脸一黑,正要发怒,梁婠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对上他的眼轻轻摇头,他们现在万不能与人发生冲突。 更何况这两人看穿着就知道是驿使。 高潜低头看一眼抓着自己的手,只得勉强压下火气,转过头看向远处。 两个驿使坐定后,目光放肆地在梁婠脸上瞅了瞅,又打量一遍高潜,见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注意力又转向别处,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他们刚坐定不久,又来了三五个人,虽是满头大汗,但衣着讲究,可言行就不怎么讲究了,一边咒骂天气,一边坐去旁边一桌。 茶棚里什么人都有,天又热,汗臭味儿熏人,现在又越发聒噪。 高潜的脸一黑再黑,忍无可忍:“我们还是走吧。” 梁婠也不敢勉强,生怕逼急了,他下一刻就要发疯,只好点头:“好……” “你说说,这不是折腾人吗?” 临桌的几人屁股刚一坐稳,就抱怨起来,说话的嗓门还不小。 “唉,快别提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一听说周军打到涟州,连夜变卖了祖宅田庄,那价钱低得跟白送一样,现在倒好,人家竟然撤兵了,这不是害人嘛!” 周国撤兵了? 梁婠与高潜十分默契对视一眼,起身的动作变成简单拉了拉衣摆。 与那人同桌的亦是跟着摇头叹气:“我不也是一样……” 几个人垂头耷脑围坐着。 老板正好端了凉茶来,一面摆上桌,一面摇头感慨。 “前年不就是忽然撤兵,还签订了什么协议,咱也搞不懂,不想今年刚过完年,又卷土重来,眼下别看他们不打了,可谁又知他们什么时候又来,早点卖了房子田地也好,到底明天的事啊,谁也说不好,这年头还有啥比命重要哇!” 几人叹着气想想也是,心里也好受了些。 那边他们刚说完,这边驿使忽地接过话:“这一时半会儿的,应是不会打来了。” 顿时,几人都望了过来,眼睛仔细打量着说话人。 “两位官差大哥,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驿使抬起眼皮往四周看了看,见茶棚里的人都好奇看过来,索性也大着胆子道。 “你们有所不知,周国国丧,周君没了!” 众人一诧。 驿使道:“新君登基忙着处理内政,还哪有工夫再同我们交战!” 宇文珵死了?他为何会死? 梁婠浑身发寒,那宇文玦手握军政……岂不是成了北周的陆太师? 第504章 不甚了了 高潜往身后茶棚瞧一眼,视线落回身侧人的头顶上。 “你真的不去周国?” 梁婠奇怪看他:“我为何要去?” 高潜语塞,心里自然不希望她去,但是自己…… 他道:“周国撤兵了。” 梁婠点头:“正是好时机。” 他还想再说,王庭樾走了过来,一切就绪可以启程了。 车轮转动,马车又行驶起来,梁婠掀起帘帐往外瞧,茶棚里头的人议论不休,估计还在猜测周君的死因。 宇文珵性格虽文弱了些,可身体一向无病无痛的,怎么就突然死了? 她趴在窗上,看着茶棚一点点落于身后,不想妄加揣测。 高潜眼睛一直盯着梁婠,忽而垂目:“梁婠,你那么恨我,为何从来不问问我是怎么死的?” 梁婠后脊一僵,俶尔回过头,抿唇笑笑:“作恶多端的人,恶有恶报,无论怎么死,都不觉得可惜,非要说可惜,只能说,我没有亲眼看到,很可惜。” 高潜沉下眼,定定看她。 马车里两人各据一边窗子,谁也没再开口,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商队渐行渐远,茶棚里的人说得吐沫横飞,热闹程度一如外头空气里的热浪,丝毫没有降下去一点儿。 先前的驿使神神秘秘:“你们也别胡乱猜测,我也是听上头说的,周君死得蹊跷,好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在场众人听得一惊。 转念一想也对,这周君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值壮年,怎么就无缘无故没了。 与驿使同行的人捣了捣他,暗示他还是别说了。 驿使摆摆手,全不在意:“怕什么,死的是周国的国君。” 旁边人正听在兴头上,忙起哄让他再说些。 驿使笑笑,卖了个关子:“还有一桩更稀奇的事儿,你们想知道吗?” 他慢慢扫视一圈,将众人胃口吊得足足的。 “更稀奇?” 驿使笑得高深莫测:“对,更稀奇。” “快说快说!”临桌的人甚至起身,主动上前倒茶。 茶棚的人个个伸长脖子,好奇等着。 驿使敛了笑,一本正经的:“若说这周君死的离奇,那更离奇的还在后头呢,你们一定想不到,这周君竟未将皇位传给嫡亲的儿子,反而是传给了兄弟……” 众人一怔,哗声一片。 * 到达屿阳的这天,空中飘着小雨,轻轻薄薄,像女儿家的薄纱裙。 街道上的行人车马不多,离得老远,就看到有人撑着伞等在路边。 颜色倾城,气质如玉。 梁婠笑着探出头,忙忙挥手。 那人皱着眉很是疑惑,眼中还有些嫌弃。 正是宋记的大老板,宋檀。 梁婠摸了摸脸,倒是忘记了,如此伪装,他定是认不出来了。 马车一停,梁婠忙跳下车,不想还是被领队抢先一步。 领队站在宋檀跟前毕恭毕敬,似乎说到贵客,还往这边指了指。 宋檀望过来的眼神甚为诧异。 “你——” 梁婠几步上前,使劲向他眨眨眼睛:“宋大老板,许久不见,家兄可好?” 宋檀倒吸了口冷气,绕开领队,一手撑着伞,一手上下指着她:“你,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梁婠瞪他:“我这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再加之连日风吹日晒,自然是变化有些大,不好认……” 宋檀正想笑她几句,又瞥见随他而来的人,就连王庭樾都恭恭顺顺跟在其身后—— 宋檀在伞下给梁婠使了个眼色,该不会是皇帝吧? 梁婠轻轻眨眼。 宋檀余光偷偷瞟了眼,这一细看,憋了十足的笑。 好家伙,竟将皇帝扮得这么丑! 宋檀本就是个人精,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只作不知,只将皇帝与王庭樾一并视作梁婠的友人、兄长。 住的地方是宋氏私宅,环境雅致不说,隐蔽性也极好。 梁婠看了甚是满意,从前让他抽空在这几个城中提前置办宅子,到底是对的。 梁婠舒舒服服洗了个温水澡,又美美的饱餐一顿后,才略略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高潜住在她的隔壁,王庭樾则与宋檀同住另一个院子。 宋檀这么一个爱美又怕麻烦的人,竟大老远从晋邺赶到屿阳来接应她,着实叫她有些感动和意外。 离开晋邺好几个月,回去之前,有些事情还是得同他们合计合计。 周军撤军只是暂时的。 她不能不早做安排。 梁婠关上外屋门的同时,钱铭步入隔壁屋子的离间。 “陛下。” 高潜负手立在窗边,听到来人头也未回,黑沉的眸透过窗棂往外瞧,檐下的雨丝如线,丛丛美人蕉浸润在蒙蒙水汽中,云端仙女似的。 钱铭低着头近前,从袖中掏出一物,小心呈上。 高潜抬手接过,轻轻展开,唇上扯出一抹淡笑:“高浥,果然是高浥,他当真是等不及了,他这么一天天等着孤、找着孤,定是备受煎熬。” 他笑容越来越深:“孤要是真的悄悄死了,你说他会怎样?” 钱铭愁眉苦脸,晋邺城里的人,个个心怀鬼胎,就连太后都不一定能靠得住,这个时候已是火烧眉毛了,真不知道皇帝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陛下,您还是尽快回皇宫吧,反正周军——” 高潜侧过脸瞧他。 钱铭只好闭嘴,忽又想起一事,道:“陛下,另得到一消息,有关周国。” 高潜收回视线,瞧着外面的雨幕:“说。” 叩叩叩。 梁婠合起伞,敲了敲门。 她能听到王庭樾正与宋檀说话。 门一开,宋檀从她手里接过伞,眼睛还不忘往她身后看。 梁婠反手将门一关:“别看了,只有我一个。” 宋檀心头一松,这才将她往里让。 “我说皇后娘娘,您下次能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那么一尊大佛,我,您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成不?” 梁婠失笑:“你还想有下次?” 宋檀将伞扔去一边,拉着她往小几跟前去。 王庭樾站在几边。 梁婠认认真真扫视一遍案几上的小炉、果品、糕点,应有尽有。 “雨天煎茶?合适!檀郎一向是会享受的。” 宋檀可没心情同她开玩笑:“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万一有个好歹,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梁婠坐定,给他们一人斟一杯茶,对宋檀道:“你要操心的可不是这个。” 宋檀没好气瞪她。 梁婠放低了声音,表情十分严肃:“咱们在大齐的铺子差不多了,你将多余的钱拿出来,在周国置办些产业。” 说着拿出一张做了记号的舆图,展开后指给他看。 “你可以从我标注的这几个地方开始。” 宋檀一怔,难以置信:“周国?” 第505章 另有打算 梁婠也不多作解释,掏出薄薄一本小册子,放在宋檀面前。 “铺子选在哪个位置,具体经营什么……这里面大致都有记录,你先读一遍,也算心里有个数儿。” “位置?” 宋檀大张着嘴,更惊讶了,拿起册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越看越震惊,越想越不可思议。 “你这是专门派人去了一趟周国?” “算是吧。”梁婠端起茶轻啜一口,到底不是每次出门都在闲逛。 王庭樾眸光不定。 “这不对啊,”宋檀啪地一声合起小册子,盯着梁婠,“这仗不是不打了吗?还有,你可是咱们齐国的——你怎会想去周国?” 他声音很低,努力压下激动的情绪。 “对了,还没顾得上问,紫霄庵的大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托人打听,都说你在行宫养伤,怎么忽然去了涂阳?我真是要被你们搞糊涂了……” 梁婠与王庭樾相视一看。 王庭樾解释道:“我想有些事还是由你来说比较好。” 梁婠点点头。 宋檀气结,指着王庭樾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婠对被黑衣人劫持、何时被王庭樾找到、又如何去的涂阳,轻描淡写地几句说完,好像只是顺便出了一趟远门,没有提周国的事,更是选择性跳过宇文玦。 即便如此,宋檀依旧听得心惊肉跳。 “……那公主呢?” 梁婠看一眼王庭樾,表情不变:“我将她留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反倒是一直放心不下你们。” 她总害怕晋邺若是变了天,会连累到他们,毕竟,高潜都能查到宋记与她的关系,旁人只要用心亦不算难事。 宋檀不以为意:“我们都好着呢,兄长本要同我一起来,是我拒绝了,晋邺这些天不太平,他到底在那里头待过,我怕有人见过他,便不怎么让他出门。冯亭与秋夕也很好……” 说到冯亭,梁婠蹙眉。 “我方才跟你说的打算,尚别告诉他们,你只命人悄悄去办。” 宋檀笑:“谋成于秘,败于泄。懂得懂得!” 梁婠可笑不出来,如此安排并非是她要去周国,而是最坏的打算,万一……给他们提前准备一个容身之处。 “你方才说晋邺不太平,可是发生何事了?” 宋檀身子往前倾:“我听说太子夜里失足落水,人倒是被救了,可病得挺重,到现在也没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太后怕再出意外,索性亲自照看着。” 说罢,又说起曹氏与周氏,还提到广平王近来很是张狂,在晋邺城横行霸道,奈何一向不喜他的太后,竟破天荒的没有斥责他,甚至关系还密切了许多…… 一席话说完,梁婠的心越发沉了。 局势很不利,高旸落水定然不是意外,估计高浥就等着高潜的死讯。 至于,太后应尚在观望。 梁婠又问他素日可与曹府、周府诸如此类的高门有什么来往,宋檀悉数告之。 梁婠心里有了数。 天色已晚,明日另有安排。 梁婠暂时放下烦心事,揉揉太阳穴,连日来身心俱疲,今晚该能好好歇一夜。 宋檀皱眉拾起一旁的小册子,颇为苦恼。 梁婠随口道:“你若对周国不甚了解,不如问问冯亭,他或许能帮得上你。” “冯亭?” “我以前好像听他说过,那边有远房亲戚。” “好……” 梁婠有些心虚地看一眼王庭樾,冯亭是宇文玦的人,有关周国的事,问他定然不会错。 她也不再多说。 宋檀轻轻一叹:“若是先前那个周君,我远行一趟也不是不行,现在这个新帝……” 梁婠知他心有顾虑。 的确,有些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不过她虽没见过独孤皇后,但听萧倩仪说起过,倒是个和顺温婉的人,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全没有争风吃醋的事发生,太子夭折后,她未能再孕,可对其他皇子仍视若己出,治理水患期间,更是主动拿出年俸赈灾。 至于宇文玦—— 她并不想让宇文玦知晓自己的打算,但就算真的知道…… 想了想,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虽是小皇帝继位,可真正做主的是太后与重臣。” 宋檀愕然:“小皇帝?” 梁婠不解:“怎么了?” 宋檀笑了:“我听说那齐王年纪不小啊,正妃侧妃都好几个——” 梁婠愣住:“你说什么?” 王庭樾也是一脸诧异。 宋檀看他俩变了脸色,一时不知该不该往下说,身子往后退了退。 “你们……你们这是没什么表情,你们还不知道吗?”他看着手中的册子,更不懂了,“我以为你——” 梁婠沉声打断:“你是说新登基的周君是,是齐王?” 宋檀看着他俩,微微点一下头:“是啊,好像是叫什么宇文玦吧,据说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过谁知道呢,反正就是挺奇怪的,这皇位不传给自己的儿子,竟给了——” 话未说完,梁婠噌的一下,直直站起身。 王庭樾欲言又止。 宋檀又惊又疑:“你,你这是怎么……” 梁婠摇头,淡淡笑了下:“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木着脸往外走,甚至连放在一边的伞都忘记带,只脑袋里嗡嗡作响。 宇文珵突然死了,然后,他,他竟然——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争相坠落,溅起的水花不断。 梁婠步下台阶,积水沾湿了绣着莲花的丝履。 “阿婠——” 身后有人打着伞,追了上来。 梁婠转过身,是王庭樾。 他眸中关切,嘴唇动了动。 许是雨水声太大,她有些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阿兄放心,我没事,就是有些困了,回去睡一觉便好了,你也快回去吧!” 梁婠微笑着从他手中接过伞。 王庭樾迈出一步,终究没有追上去,只看着雨幕中的人渐渐走远,消失在黑夜里。 雨夜里的天,格外黑。 梁婠说累,是真的累了,回到屋子倒头就睡,直到次日中午才爬起身。 在自己的地盘就是好,谁也做不了她的主。 从不从的,自己说了算。 梁婠洗漱完,又用过餐食后,再一拉开门,眼前站着一个人。 “你要去找他吗?” 第506章 暗箭难防 头顶金乌耀眼,撒落下的阳光明媚似锦。 街头巷尾的车马川流不息,喧嚣的人声依旧盖不住从琉璃瓦屋、红窗绿棂内传出的调弦弄管之音。 唱的是红香入骨、花魂穿肠。 梁婠在雕花大门前驻足。 高潜抬头一看。 同乐馆。 三个烫金大字苍劲有力、风骨峭峻,全然没有花街柳巷该有的颓唐与靡靡。 “倒是好字。” “进去吧。” 梁婠迈上台阶。 高潜瞧她熟门熟路的模样,皱了皱眉:“你还是在外面等着——” 梁婠一听,回过身,弯起眉眼上下瞧他:“怕我碍了你的好事?” 高潜脸一黑:“这叫什么话!” 钱铭身子一抖,险些跪下去,偷偷瞟一眼拉下脸的人,着实捏一把汗,只恨脑袋不能塞进胸膛。 这——生气了? 至于吗? 原就是个贪声逐色的暴君,攀花问柳、勾莺引燕,哪一个少了? 现在到了名副其实的温柔乡,反倒装模作样起来。 可笑! 梁婠心中冷笑,伸手将他袖子一扯,拉着跨入大门,面上和颜悦色地:“说笑而已,我知道你还是挑食的。” 不阴不阳的一句,高潜的脸更黑了。 不待他发作,有穿红戴绿的人扭着腰肢迎了上来,手上的香帕一甩一甩的,顺带着甩来一股又一股的脂粉浓香。 “二位小郎是头次来我们这儿吗?怎么瞧着很是眼生呢!” 老鸨眼角堆笑,精光闪闪的眼上下打量着三人,眼风还不忘越过人往街面看,没有车马,徒步来的? 梁婠瞧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悟,顺势解了钱袋塞去她手里。 “我们是昨儿才从外地来的,早就听说同乐馆的大名,今儿特地来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老鸨握着沉甸甸的钱袋会心一笑:“好嘞,您二位放心,保管让你们满意!” 她转过身冲着里头高喊一声,立马有莺莺燕燕围上来。 梁婠认认真真扫视一圈,摇着头很是失望。 “这些个远不如我兄长家里的姬妾好颜色,倘若同乐馆都是这种凡桃俗李,”她转过看高潜,“咱们还是去别家吧。” 说着就要从老鸨手里拿过钱袋。 老鸨一听,不敢再糊弄,急道:“不忙不忙,您二位楼上请,楼上请!” 梁婠对高潜眨眨眼,表情勉为其难:“那咱们再看看?” 高潜望着乌溜溜的眼,别开脸轻嗯一声。 几人跟着老鸨穿过大堂,往楼上包房去。 梁婠边走边观察,高潜默默瞧她。 冷不丁地,她头凑了过来。 高潜心头一跳,揣着热突突的心往后避了避,眼神有些不自然。 梁婠眼睛盯着某处,全然不察,以手遮唇。 “晋邺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在这里寻欢作乐,也不知能不能顺便捡些咱们能用的人——” 忽地一顿,她转过眼,眸光亮亮的。 “不如我们就在这里约见周司空等人吧?” 这儿? 高潜垂垂眼:“好。” 梁婠暗暗感慨,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在这里达成,不得不说,同乐馆真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不过,此次他们倒是可以借来一用。 她目光越来越凉。 当日大火后,同乐馆几乎被烧成了废墟,后来经过一番重建,才有今天的新模样。 楼上包房内。 梁婠坐下没多久,就有两个如花似玉、婀娜多姿的美人踏进来。 老鸨无不得意地笑着,一手牵一个按到她和高潜身边,招呼着酒菜,然后知情识趣地带上门离开。 两个美人很是热情,又是奉茶又是倒酒。 梁婠来者不拒,客气有礼,瞧着像个腼腆的书生。 高潜阴沉着一张脸,瞧着对面勾勾搭搭的两人,颇觉碍眼。 全未发现旁边的美人捧着酒盏面色尴尬,进退不是。 梁婠只顾着与旁边美人说笑:“桑蝉在吗,不如你去将她一并叫来?” 美人放下空杯盏,有些惊讶,桑蝉是同乐馆的花魁。 “小郎是常客?” 梁婠淡然一笑:“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美人哦了一声,眼睛往门口瞟了瞟,低声道:“前些日子没了。” “没了?” 美人点头:“是啊,前些天广平王府设宴,特命人领了她去,这在从前也是常有的,谁想这次竟是三日未归,我们啊都以为广平王将她留下了,不想第四日一早便听说死了,尸体就丢在泗水里,还是早起路过的人发现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小郎是问谁人将她杀害弃尸的吗?” “是啊,好歹是条人命呢……” 美人一诧,掩嘴笑了:“瞧着小郎长得白净昳丽,应是出身富贵,也怨不得说出的话这般不食烟火,人的命自然宝贵,可若不是人呢,这楼里的人早就都是野鬼孤魂了!” 梁婠眸光一缩,面上叹惋:“当真可惜,昔日有幸听闻其弹奏一段《聂政刺韩傀曲》,旋律激昂,着实令人难忘……可惜可惜。” 美人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过是邀宠献媚的手段罢了,糊弄人的!” 对面的美人见她越说越离谱,忙忙放下酒盏,娇滴滴笑着:“小郎若是喜欢桑姊姊的琴艺,不如由奴壮着胆子献上一曲,不怕小郎知道,我这琴还是桑姊姊亲授的!” 梁婠一愣,笑道:“好啊!” 对面的美人刚要起身,梁婠身旁的人忙拉住她:“阿媚,你莫要耍赖,刚刚倒满的酒只有你的还未饮。” 美人低头一瞧,诧异看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冷人,他面前的酒盏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阿媚复又坐好,只得乖乖饮下方才的酒。 等她再起身,不过走了两步,脚下一软,跌在地上,她艰难回过头:“阿琪,你——” 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整个人不省人事。 高潜变了脸,刚要开口,也倒在案上。 再看钱铭,扶着头晃荡两下也歪了过去。 梁婠脑袋发晕,想努力睁开眼,可眼前的所见越来越模糊。 叫阿琪的女子站起身,嫣然一笑,拉起梁婠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男子的手养得再细,也不能似这般细腻如玉、柔软如丝,女郎扮作男儿来此,究竟是何目的?” 梁婠摇头:“我,我没有恶意,桑蝉,桑蝉是我的,阿姊!” 阿琪讽刺地笑:“瞧瞧你这金尊玉贵的手,当我傻吗?” 梁婠努力保持清醒:“广平王害死我阿姊,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问清内情,替我阿姊报仇!至于他——” 她眼睛看向高潜:“我是他花钱买的妾,跟了他好多年,好不容易央求他带我来的!” 阿琪这才移眸去看墨色衣衫的人,生得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第507章 说来话长 “阿琪——不,李宜主,阿姊曾写信跟我说,这楼中,她只信一个人,那就是你,她现在死得不明不白,可害她的人还活得好好的,天理何在啊……” 梁婠也不再挣扎,埋下头呜呜咽咽地哭,努力往外挤出些眼泪。 怕她不信,又道: “阿姊本名叫田禾,我叫田苗,还有一个幼弟叫田根,我们原是白云屿景山村的人,五岁那年老家发大水,毁了庄稼,阿爹阿娘就带我们逃出村子,可逃难的日子不容易,我们一路乞讨,却什么也讨不到,几乎要饿死路边……” 梁婠抬起头,抽抽搭搭:“阿爹阿娘怕养不活幼弟,路过一个镇子,便将我和阿姊卖了……初时,我们只是卖给人家当丫鬟,后来那户人家北迁,又将我们转手卖了,这一卖我便同阿姊天各一方,直到那年我在集市上见到她——” 说到此处,她哽咽着,手在怀里摸了好半天,摸出一串赤小豆手串。 “这手串就是当年分别时,阿姊做的,她一串,我一串……可如今——” 想到伤心处,又嚎啕大哭起来。 李宜主蹲下身,扶住她的肩,放软了声音:“你……真的是田苗?” 梁婠掉着眼泪点头:“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次来,本是打算让郎君为阿姊赎身,谁知道还没见到阿姊,却听得阿姊的噩耗……” 她话锋一变:“李姊姊,你快跟我说说,我阿姊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那个广平王害的她啊?” 李宜主垂下眼,直叹气:“这事说来话长。” 梁婠接着道:“从前,我也跟她提过从良的事儿,可是她总是不答应,还说再等等,再等等,她到底在等什么?我真是不明白!” 李宜主沉默着不说话,忽而想起田苗的迷药还未解,又忙从袖中掏出一个极小的瓶子,拿掉瓶塞,在梁婠鼻下晃了晃。 梁婠这边恢复了精神,那边就立刻起身去看高潜,小心翼翼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李宜主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举动。 “怪道从一进来,他眼睛就只盯着你瞧,虎着一张脸,像谁欠他钱似的,原来是你的郎君。” 梁婠抹掉眼泪,满面羞惭:“我只是他的妾室而已。” 李宜主瞧着她细白的手指,付之一笑:“像咱们这种出身,能给富贵人家做妾已是不易,可你瞧瞧,他不仅将你照顾得这么好,还肯帮你赎……田苗,你比我和田禾都有福气。” 提到田禾,梁婠又垂首低泣。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拭掉眼泪,眼神坚定:“李姊姊,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宜主沉吟片刻,轻启朱唇,尽量长话短说。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梁婠也算听明白了。 广平王高浥是同乐馆的常客,不管是借着同乐馆的地方做着结党营私勾当,还是真的喜与人来此消遣,总之,一次偶然的机会,田禾入了高浥的眼。 放眼整个同乐馆,桑蝉,也就是田禾,的的确确容貌冠绝、技艺超群,她又极会察言观色,便深受高浥喜欢,但凡来此,定要田禾作陪,一来二去的,便熟络起来。 田禾本就心气高,现又有广平王为其入幕之宾,再往后不管是谁,都难入她的眼,更生出攀附之心,想鲤跃龙门,飞入王府。 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田禾渐渐也认清现实。 只要他还来同乐馆,去不去王府似乎也不是很重要。 谁想前段日子,田禾心情大好,追问之下才知晓,广平王许诺过些日子将她接入王府,楼里的人都不信,要知道那皇室子弟怎会纳一个青楼楚馆的人,不白白惹人嘲笑吗? 顶多是像从前一般接她去王府里献艺。 谁想这次一去几日不回,大家还当是真的要纳了她,结果却是命丧黄泉…… 同乐馆门外,梁婠低头道。 “宴请宾客之事,还望李姊姊上上心,届时要来的都是郎君生意上的大主顾。” 李宜主饶有兴味地瞧一眼大袖底下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你就放心吧。” 顺着视线一瞧,梁婠面上浮起红色,袖子底下的手挣了挣,可惜没挣开。 高潜奇怪看她:“他们不是都知晓了?何必再藏着掖着?” 梁婠咬紧牙根,羞怯一笑,皮笑肉不笑。 李宜主笑着瞧他们:“钱郎对阿苗这般好,可真是羡煞旁人,阿苗你真是好福气呢!” 梁婠垂下眼连连点头,干笑几声:“呵呵……可不是阿苗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高潜瞥一眼那僵硬的嘴角,强忍笑意,手一揽,将人揽进怀里:“这话不对,是我几辈子才修来这福气。” 梁婠用余光狠狠瞪他。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落人眼底却是打情骂俏。 李宜主知情识趣,微笑行了一礼,算作拜别。 行到拐弯处,梁婠再回头,还能看见李宜主,抱臂倚门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只是浮在脸上的笑容。 泥塑的面具,跌下来就会碎。 梁婠笑着挥挥手,收回视线。 这个李宜主…… 突然,手腕一紧,高潜将她拖去另一条路上。 梁婠皱了皱眉,想打掉他的手:“可以了,已经看不见了!” 高潜不撒手:“你没瞧见她还看着?” 梁婠不敢使蛮劲拉扯,怕被李宜主瞧出端倪,只好由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扇雕花大门才甩开他,还不忘揉揉酸麻的肩膀。 “你又没真晕,倒是自己也使点儿力气啊!” 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高潜垂下眼,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随即又瞅一眼天色。 这所谓的说来话长就这么点时间? “你觉得她信吗?这两日真的不必再来?” “还来?” 高潜嗯一声:“我瞧着她并不是十分相信。” 梁婠扬眉,满不在乎:“她若全信才奇怪呢。” “你如何编得那么逼真?” “编?谁说我是编的?” “那你怎知这些事?” 梁婠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冷冷的:“这都多亏我有个好叔父。” 高潜步子一顿,沉下眉看她。 梁婠仰着脸,慢慢露出一个笑:“其实,我确实该称桑蝉一声师姐。” 高潜一把拽住她手腕:“不许胡说!” “胡说?”梁婠盯着他黑沉沉的眼:“你以为梁诚把我当什么?” 她又低头看一眼握着自己的手,笑得讽刺:“高潜,你不也一样?” 梁婠毫不客气拂掉他的手,直直往前走。 高潜没有跟上来。 忽然背后响起一声低呼。 第508章 若即若离 更深夜阑,一灯如豆。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有湿漉漉的晚风穿窗而入,吹得案几上的烛火轻摇、纸张翻动。 高潜也说不清是被这细微的响动吵醒的,还是被颅内隐隐的作痛疼醒的。 等再度睁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这两日临时居住的小屋内。 他揉揉眉心,隐约记得是在街边晕倒…… 高潜扯了扯唇角,她总有办法气到他。 刚想要坐起身,不想一转眼,顿时定住,一动也不敢再动。 不远处的案几前跪坐着一个人,她一手支头一手握笔,眼皮似有千斤重,头也跟着一点一点的。 高潜眯起眼,不着痕迹重新躺回去,微微侧过脸,静静看了许久。 布衣荆钗,好看极了。 突然,啪地一声,笔掉在案上。 梁婠一惊,立刻坐直身子往床榻上看,双目紧闭的人还是没醒。 再低头一瞧,方才写好的医案被滴落的墨汁污损了一大片。 她忙忙移开笔,拿着葛布轻轻蘸去墨汁。 钱铭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娘娘,药煎好了。” “好。” 梁婠轻应一声,放下葛布,待净过手后,走到床榻边接过药碗。 钱铭小心扶起高潜,胖胖的圆脸上微微扬起一个笑,用口型说道:“娘娘,可以喂了。” 梁婠瞧一眼,轻轻点头,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再喂给高潜。 一勺接一勺,是出奇的顺利,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钱铭瞧得惊奇:“娘娘,主上这么昏着,都肯听您的话。” 思及这几个月的事,不消一刻,兴奋雀跃全部消失殆尽。 主上分明是单相思…… 钱铭心情沉重,慢慢将人扶着重新躺下,又小声道:“娘娘,您去休息吧。” 梁婠搁下空碗,往昏睡的人脸上瞧一眼,按理说也该醒了,可是…… 她皱了皱眉:“再等一会儿吧,你先去歇着,待我困了,你再换我。” “这,”钱铭思忖一下,摇头:“还是小的守在这里吧,不然——等主上醒来,非把我剁了不可。” 他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 梁婠有些没听清,疑惑看他:“不然如何?” 钱铭一张口,连打两个哈欠,一时颇为尴尬。 “那,不如就按娘娘说的办吧。” 梁婠不由失笑:“好。” 她坐下身,拉过高潜的手腕,搭上他的脉搏。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眉头越皱越紧。 倘若当日服下蛊毒解药,虽不能保证性命无忧,但情况一定比现在好。 而今,就算再找来解药,也无济于事…… 钱铭瞅瞅躺在床上的人,又看看诊脉的人,心中惆怅,谁知娘娘这次能待多久? 他端起空碗,心情低落。 梁婠瞧着刚刚还精神抖擞的人,现在却是蔫头耷脑的,松开高潜的手,随口问:“钱铭,你跟了他多久?” 钱铭一愣,垂眸道:“差不多十六年。” 梁婠吃了一惊:“那么久?” 高潜是个什么脾气,她可太清楚不过了,能服侍他这么久,还没被杀,当真稀奇。 钱铭站定,回忆道:“小的七岁就入宫了,那时主上还只是四皇子,他身体不好,总生病,许是看小的长得壮实,才将小的留在跟前。” 话头像一把钥匙,当即打开了贮藏陈年旧事的匣子。 什么高潜幼时病痛不断,被别的皇子轻视、排挤;什么不受先皇重视……总之,想到什么说什么。 梁婠也没打断他,末了,淡淡一笑。 难得还有对高潜这么忠心的人。 说到忠心,又想起江惟、沅芷、湘兰…… 钱铭说完,再瞧梁婠,垂着眼,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压根就没听他讲话。 默默一叹,行礼告退,行至一半收住步子,狠了狠心,道:“娘娘,不论主上对旁人如何,但待您是真心的,他只是,只是一个人被困得太久,根本不懂,不懂该怎么留住一个人。” 他抬起袖子,悄悄揩一下眼角,低下头转身走出门外。 梁婠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刚要站起身,手腕被死死拽住。 “……别,别走……” 蹙眉瞧过去,床上的人闭着眼,紧锁眉头,像是做了什么梦。 梁婠想抽出手,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道猛地一带,歪倒在床上,然后整个人被他紧紧匝住。 她挣了两下没挣开,手摸向腰间绣囊,直至指尖拈起一根针,扬手就要扎下去,却又在半途中停下。 他已经是昏迷不醒了,再扎下去—— 梁婠盯着梦里都在发疯的人,恨得直咬牙。 她闭了闭眼,也罢。 便又收起针。 渐渐地,昏迷的人也平复下来,她试了试,还是禁锢着推不开。 梁婠也不再折腾,眼不见为净,索性闭起眼想事儿。 也不知王庭樾那边的情况如何。 回到晋邺后,他们便不宜再同他联系,就是不知太后对他失踪这么长时间的解释能信几成。 与屿阳太守的相谈,十分顺利。 到底庶族被欺压了太久,现在能被皇帝私下约见,对他们来说怎么不算一个机会呢。 再看晋邺,有曹氏旁支、周氏一族、曹若宓母舅斛律氏……但凡是广平王高浥要除去的,他们都可以收拢起来,再加上之前高潜提拔的,细细想来,也并不算势单力薄。 对了,还有一个,合安夫人陆颖以前的姘夫—— 梁婠心头一喜,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另一双眼,被带着点病态的苍白皮肤衬得黑亮黑亮的。 突然的四目相对,高潜看起来比她还要惊慌失措。 他急忙丢开手,往床里侧退了退,后脊快要贴上床围,埋头掩唇,不停地咳嗽。 “你,你怎么会,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 梁婠倒吸口凉气,一骨碌坐起身,咬牙切齿瞪他,好像她趁着他不省人事爬上床,要把他怎么似的。 他咳得很凶,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瞥见他唇角溢出的血渍,梁婠也懒得跟他在这个时候争出什么结果。 梁婠瞅一眼门口,也没见钱铭的影子,只好下地给高潜倒杯白水递过去。 “漱漱口吧。” 高潜微微抬眼接过:“好。” 梁婠站在床边看他:“只要醒来,就没什么大碍,不过这些天,你不能再大悲大喜的。” 高潜抱着茶杯,头也不抬:“好。” 梁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补充:“哪里不舒服,及时告诉我。” “好。” 梁婠几乎要迈过门槛,背后响起闷闷的说话声。 “那个……我,我饿了。” “啊?”梁婠转过头,看看窗外,看看高潜。 他抬头看她一眼,指了指胸口:“我一饿,心慌得厉害。” 第509章 不可向迩 茶杯轻叩三下。 跟着凉风一起越过窗棂的,是一道轻健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落地。 来人垂首低眉地走上前,跪在了离踏床两步远的位置,双手呈上一封信函。 “陛下。” 高潜看一眼手中的水杯,轻轻搁置一旁,起身下榻。 他接过信函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行至案几前,苍白的手指划过案几上写了一半的纸张,又拂过搁在一旁的羊毫。 垂首静默片后,方才从信函中抽出一张黄纸,铺展压上镇纸后,提起笔沾了沾墨,一字一字写着。 不是素日劲健洒脱的行草,而是偶尔才用的端庄雅正的小楷: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末了,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盖在落款处。 用蜡封住信口,才将信函递过去:“去吧。” 来人双手接过,恭敬一拜:“是。” * 木柴有些受潮,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点燃。 梁婠看着越烧越旺的炉火,稍稍松了口气。 已经很久没做过这劈柴烧火的事儿。 想当初险些将屋子烧了。 浓烟呛鼻,钱铭猫着腰杵在一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眼前不慌不忙的人,由衷佩服:“娘娘,你怎么还会生火烧饭啊?” 梁婠可没什么好心情,看一眼又惊又喜的人,心里已经默默把高潜骂了两百四十九遍了。 她站在灶台边直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翻遍灶屋,除了一根薯蓣(yu),两个芋头,再就只剩粮袋底的碎渣子。 挑挑拣拣,也就够熬一碗清汤寡水的粟粥。 在他们借住之前,小院一直是闲置的,就算没有能吃的东西也正常,顶多出去买一些,可眼下深更半夜的,权且这么凑合一下吧…… 粟米下釜,梁婠拿起薯蓣削皮,一刀刀下去,露出里面白润润的果实。 黑漆漆的院子里有一处是亮的。 雨不算大,淅淅沥沥的,高潜从小屋行到灶间,身上只沾了层薄薄的湿意。 门内,两人头对头蹲在一处,一个削皮,一个清洗。 偶尔才听得他们说话,无非是: “娘娘,您看这样行吗?” “嗯。” “娘娘,这两个也要洗吗?” “嗯。” “娘娘,还是小的来吧?” “算了。” 她明明低着头,高潜却依旧能看到那满脸写着不情愿。 许是在屋外雨点声与炉内木柴声的掩盖下,她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高潜静静瞧着,唇边笑意越来越深。 忽然,蹲在地上的两人一并瞧过来,骤然见到他,愣了愣,一个没好气瞪着他,一个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忙着过来扶他。 高潜轻咳两声:“那个……还没好?” 还没好? 当这是你的司膳司呢? 梁婠咬牙忍了忍,低下头不想跟他说话。 握刀的手使了十足的力气。 高潜走近两步,指着她的手皱了皱眉:“你的手,这是……” 梁婠停下,看一眼手背上又痒又红的印子,抬头解释:“薯蓣就是这样,沾了它的汁液就会起疹子,待一会儿收拾完,用水冲洗一下就好了。” 高潜站在一边沉默瞧着,钱铭重新打来清水,果真如她所说。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同乐馆的女子,一脸羡慕地对她说,你的郎君对你真好。 其实,不好的,一点儿也不好。 可惜的是,等他明白什么叫对她好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明明他是最有机会的人,结果却变成了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高潜缓缓吸了口气,仰了仰头。 梁婠拿小碗的手微微一顿,将薯蓣碎丁悉数倒进釜里。 等粟粥熬好,芋头也熟了。 雨夜里,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粥,两串加了香料的烤芋,闻着竟也香喷喷的。 “吃吧。” 梁婠在高潜对面坐下,单手支着脑袋。 “好。” 高潜目光落在眼前的粥碗上,余光却悄悄打量对面一脸困倦、没精打采的人。 初时,她还跟他说什么合安夫人陆颖的姘夫孙良平,据她了解广平王妃娄云楚对他恨之入骨,陆颖死后,更是寻机各种打压报复,那孙良平虽是个卑鄙小人,却也有点儿作用……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呵欠。 不等他把一碗粥用完,对面的人侧着脸趴在案几上,呼吸声渐趋轻缓。 但凡同他在一起,也只有睡着,才是她最温柔的时候。 高潜放下汤匙,再无顾忌,凝起眸静静看她。 直到梁婠彻底睡熟,他才起身将人抱到上床榻,然后撩起衣摆坐在床前的脚踏上。 此情此景,好像是回到了去年冬天的含光殿侧殿,每天夜里,他总会穿过黑漆漆、冷飕飕的大殿,借了做噩梦的由头去找她说话。 他转过头往窗外瞧一眼,不想这一年多的时间竟如此短暂。 高潜轻轻抚上她的鬓发:“我若不在了,今年冬日可有人为你折上一支腊梅,伴你入眠?” 他低下头,若有似无地一叹:“待来年,你又会替谁折下第一支春桃……” 高潜收回手,起身走去外间。 这一觉,梁婠睡得昏天暗地,等再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全然搞不清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更不知是几个时辰。 睡眼朦胧中只觉得哪里不对,突然看清身在何处,头皮一麻,瞬间坐了起来。 她怎么会睡到高潜的床上? 忙低下头,衣衫完好。 随即又摇摇头,他若真想怎样,又何必等到今日? 何况,比起真对她做什么,他其实更喜欢故意戏弄她。 梁婠探头看了看,根本不见他的影子,外间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不想刚下地穿好鞋子,有人走了进来,正是高潜。 钱铭紧跟其后,捧着餐食。 梁婠拧眉盯着高潜,不知他这又发什么疯。 一身粗布短打不稀奇,就是配上这么一张脸—— 不仅违和,还很滑稽。 高潜歪着头看她:“还没睡醒?” 梁婠指了指他的衣服:“你这是?” 高潜背着手,平平静静道:“待用完饭,咱们出门。” 梁婠疑疑惑惑,没记错的话,今日好像并没有要约见的谁啊…… 高潜微微挑眉,从背后拿出一套衣衫,女子的。 “一会儿你穿这身。” 第510章 言是心声 粗布衣衫很合身。 梁婠收拾妥当再去高潜的屋子,他坐在铜镜前,阴沉着一张脸,眉头紧锁,似乎在强忍着什么,钱铭则低头跪在一边。 梁婠蹙眉。 不过是换个衣服的工夫,他又怎么了? 透过镜子,高潜闭起眼,没说话,也没动。 倒是钱铭像见到救星,偷偷侧过眼,可怜巴巴的,一个劲儿地看她。 分明是在求救。 梁婠看一眼高潜松散的发,再看一眼跌在地上的木梳,心里也明白了个七八分。 他是有头痛症的,头上的穴位不少,一不小心触及敏感的穴位,很容易引得他头痛发作。 又怎会不发脾气? 梁婠上前弯腰拾起木梳,透过镜子对高潜道:“妾帮陛下束发吧。” 紧抿唇的人睁开眼,眼睫轻动,沉默一下,点头:“好。” 说束发却也不急,梁婠先拿出一只小瓶子递给钱铭,嘱咐道:“取上一小勺冲水,一杯量的水即可,能缓解头痛。” 钱铭连忙接过去办。 梁婠放下木梳,犹豫了一下,轻声询问:“妾帮陛下揉一揉?” “……嗯。” 他声音很低,看得出来痛得不轻。 梁婠也很伤脑筋,昔年残留的余毒会产生后遗症,但只要服用合适剂量的药物,还是可以缓解和控制病痛发作的频次和程度,可现在受这个蛊毒的影响,变得严重起来。 梁婠默默瞧他一眼。 人在身体不适的时候,脾气易怒且暴躁,就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即炸。 更何况是他…… 幸而他们此刻是在宫外,不然,又不知该有多少人为此而丧命。 梁婠触碰到他的时候,高潜身子一僵,瞬间绷紧了全身,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紧接着,有温软的手指捏住他颈后肌肉,轻轻推拿,一上一下、一紧一松,力道适中。 风池穴、天柱穴、印堂穴…… 在这轻揉慢按之下,疼痛一点点消退,高潜浑身都松弛了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从穴位上拉下她的手,抬起眼看她:“为何不用熏香了?” 他可没忘,她最初是用熏香帮他缓解疼痛的。 梁婠一怔。 饶是知道他心中有数,但对上这过于赤裸直白的目光,心还是狠跳了一下。 是药三分毒,何况那熏香,如今再用的话…… 她索性不闪不避,反问:“你不是都猜到了?” 不等他回答,她抽回手,拿起木梳。 高潜没否认,垂下眼,沉沉笑了,笑得笑得又是微微一叹:“现在……有没有毒,已经不重要了。” 梁婠梳发的手一顿:“我知道。” 胸口传来的窒息感不知来自于谁。 沉默间,钱铭端着水杯走了进来。 高潜看也不看,直接端起杯子,仰头饮尽。 然后透过镜子冲梁婠笑了笑:“就算你现在给我毒药,我也是吃的。” 梳齿戳得人手心疼。 梁婠冷冷看他一眼,将木梳往钱铭怀里一扔,扭头就走。 脚下刚迈出一步,手腕上被人拽住。 高潜停了一下,道:“是你说要帮我束发的。” 梁婠咬牙,却被高潜打断:“再不出门就晚了。” 梁婠抿唇,忍了忍。 好在束发期间,他只是静静坐着,再没有胡言乱语。 院门口,高潜从钱铭手中接过一个小布包袱,不等梁婠反应拉着她就走。 梁婠再回头,钱铭停在原地,对着他们躬身相送。 不由奇怪:“他不去吗?” 这个巷道又长又静,高潜看着远处路口来往的行人,薄唇弯出些许弧度。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 梁婠心里一惊:“你到底要做什么?” 高潜知道不说个清楚,她定不会罢休,只好驻足:“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两日,我们就会回宫,这一回去,不知下次出来是何时,不如今日我们就在集市上逛逛,顺便看一看城中是否有异样。” 梁婠略略一想,点头。 要是能探到王庭樾那边的消息就更好了。 两人直往闹市去。 繁华的街道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摊,人群密集、人声鼎沸。 虽说前不久两国还在交战,可晋邺城好似不受半点影响。 梁婠沿街走着走着,就想到那日在洛安城…… 忽然,肩头被人重重一撞,险些摔倒,幸而高潜一把抓住她。 梁婠堪堪站好,撞了她的是个挑货的妇人,忙忙上前道歉。 梁婠连连摆手,是她心神恍惚没注意路。 好在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并没掀起任何风浪。 轻轻抬眼,高潜沉默瞧着她,什么也没说。 梁婠这才注意到他肩头的小包袱。 “你这带的是什么?” 高潜视线落在包袱上,微微笑了下,拉起她就往长街上去。 半晌后,一个不大的小摊摆好。 梁婠站在一旁,愣愣看着坐在摊前的人,嘴角微微抽搐:“你不是说这是自降身份的事儿?” 高潜手一伸,就将站着的人拉坐在他旁边:“你不是喜欢?” 梁婠失笑:“我何时跟你说我喜欢——” “我知道,”高潜收回视线,投向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淡淡道:“你只是喜欢无拘无束、随心而行。” 梁婠皱眉看他。 高潜转过头也看她:“今日就用咱们赚的钱,买截饼吃,这次我同你一样,要牛乳的,对了,晚点儿我们再去那家老食肆。” 梁婠定定看他,总觉得他有点儿奇怪。 “高——” 他忽然凑近,打断她要说的话:“你看我们同那对夫妻像不像?” 梁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态度冷冷的:“或许人家只是兄妹呢。” 高潜望着全然不配合的人,扯着嘴角笑了:“阿苗,你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梁婠点点头:“对,你知好歹。” 高潜坐直身子:“昨天的事儿,你还没说完。” 梁婠见他表情严肃,虽然难以启齿,还是如实道:“梁诚曾重金聘请同乐馆的红倌人来教我……就是当年颇具盛名的薛小琬,掌中舞、折腰舞,还有很多很多都是跟她所学。 只是这件事很隐秘,旁人不知。薛小琬告诉我,在教我的同时,她还调教另一个女孩子,就是田禾。所以,你说我与桑蝉有什么分别?” 高潜一把握住她的手。 大街上喧喧嚷嚷、人头攒动,他却只能瞧见、听见眼前的人。 仿佛过了许久,她隐隐笑了下:“要说区别也有,我的名气可比她大多了,青出于蓝胜于蓝,就连当年的薛小琬也不及我。” 第511章 形迹可疑 高潜沉着眸静静地望着她,手抓得很紧,捏得她很疼。 梁婠动了动,没能抽回手,只好接着道:“当时宁死不从,是以也吃了不少苦头,然后,许是薛小琬觉得我性子太倔,再来时,便将田禾一起带来,想让年龄相仿的人劝劝我。 我第一次见田禾,她手腕上就带着赤小豆的手串。很多事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并非是我编的。至于,田苗——” 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我领去涟州的那十来个妇人女郎吗?” 高潜皱眉:“其中一个就是田苗?” 梁婠摇头:“不,她没同我们一起走,而是坚持留在村子。” “为何?” “为何?”梁婠轻轻一叹:“她怕郎君回来找不到她,她说那是他们的家,她若再离开,他们的家就真没了……” 高潜眯眼看着她。 梁婠抽回手,解释道:“那男子本也出身富贵,可当初为了同她在一起,忤逆父母,与家人断绝了关系,可好日子没过几天,又碰上了天灾人祸。不过,好在也都熬过来,唯独这次,去了战场再没消息。如今,涟州都已被周军夺下,那个村子想必也……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贸然上门。” 高潜:“你为何要找那个叫什么琪的?她可并不信我们。” “李宜主?” “嗯。” 梁婠笑笑,没反驳:“她不信我们,我们也未必信她啊。” 高潜挑眉:“何意?” 梁婠看他一眼,道:“李宜主与田禾同龄,又是差不多时间进同乐馆,薛小琬当初选了田禾,没选李宜主,你觉得她俩真会是朋友吗?” 高潜沉默瞧她。 梁婠道:“如果是从前,我肯定以为她们是,现在……或许,田禾会把李宜主当姊妹、当朋友,可李宜主未必。” 她摇摇头,也不再多说。 “桑蝉在晋邺名气不小,应该能吸引不少人去,高浥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比我了解。” 高潜愣了愣,随即又低头笑了起来。 梁婠瞧他:“你说一个心心念念要当皇帝的人,怎么可能真会迷恋一个青楼女子?可若不是,你说他又为何总是找她?” 高潜缓缓抬眼,脸上再不见半点笑容。 梁婠又道:“同乐馆可是达官显要最爱去的地方,别说刻意结党营私了,就算是无意中,都能探得不少消息吧?” 梁婠对上他的视线:“如此一想,你俩确实挺像,都挺善于伪装,你可别忘了,你以前——” 见高潜沉沉盯着她,梁婠改了口,只道:“总之,桑蝉能跟着高浥那么久,绝不可能只靠一个简单的美色。” 忽而一顿,道:“不如这次,你故技重施,设个宴,将高浥骗进宫,借着醉酒,把他——” 梁婠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高潜低低笑出了声。 梁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回想起来,他当初就算借着酒劲杀人,那也不是真的想杀谁就能杀谁。 朝堂之上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杀的都是无足轻重的。 倘若真能肆意斩杀朝臣,又何至于处处受制于人、权力被人瓜分? 不管前世,还是那年的千秋节,之所以狠下杀手,除了恐惧、发泄、自保,想必也是为了造势、震慑人心。 暴君…… “哎,我说这支钗怎么卖的?” 忽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是个吊梢眼、高颧骨的中年妇人。 梁婠刚抬眼看过去,就听得身侧冷冰冰的一声,斩钉截铁。 “不卖。” 梁婠偏头看一眼高潜,这人当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高潜连头都没抬,正眼都不给妇人一个。 谁家生意是这样做的? 梁婠悄悄推了高潜一下,他们不能引人注意。 妇人倒吸气:“不卖?” 不等梁婠出言安抚。 妇人瞬间变了脸,扯着大嗓门叫唤起来:“你不卖?你不卖,你搁这摆什么摊,你不是有毛病嘛你!” 梁婠刚站起身准备赔礼道歉,高潜一把将她拽回去。 “你同她费什么唇舌?” 说着眼睫轻抬,睨一眼来人,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妇人原要破口大骂,蓦地对上那双阴沉森冷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冷战,急退两步,又惊又俱、又羞又恼,张了张口,转身跑走了。 梁婠转过身,面对着高潜气结。 “你——” 高潜微微挑眉:“她根本买不起,问了也是白问,何必浪费她、浪费咱们的时间呢?” 梁婠揉了揉太阳穴,无奈一叹:“一会儿再来人,你不许说话。” 高潜仿佛认真考虑了一下:“好。” 梁婠看他一眼,刚刚他们说到哪儿来着? 旋即又摇摇头,也罢,今日歇上一天吧,反正已经找到对付高浥的方向了。 梁婠眸光不经意扫过小摊,突然一顿,停在一支嵌白玉蝴蝶的银钗上。 就是方才妇人询问价钱的那支。 梁婠小心拿起来,手指轻描:“这钗是沅芷做的,那时,我总会让她在我裙角处绣上一只蝴蝶……做这钗的时候,她说那块碎玉修一修,倒像是蝴蝶。” 她眯起眼,再低头去看小摊上摆的每一样物件,心里难受极了。 这些都是他们曾经一起在含光殿里做的。 高潜一言不发地坐着瞧她,眸光缱绻温柔。 梁婠突地转过脸,高潜心头一跳,忙别开眼,再看过去又恢复如常。 “怎么了?” 梁婠心思都在首饰上,并没发现他的异常。 “这些东西怎么……” 这包首饰是除夕那天卖剩下的,她骗了高潜,还将他扔在食肆里,她以为自己是去见冯亭,结果却见到了陆修…… 按理说首饰应是丢在了酒肆里。 其实,她早就忘记这包首饰了。 结果,没想到却是被他收了起来。 梁婠垂了垂眼,静静瞧着这小小一摊首饰。 高潜已是了然于胸,默默一叹,从她手中抽出蝴蝶钗,顺手插到她的发间。 梁婠愣住。 高潜扬扬唇,无所谓地笑笑,像是随口一说:“还是你戴蝴蝶好看些。” 说完也不再看她,只看远处的街景。 周遭嘈杂,唯独此处静默片刻。 “这首饰怎么卖的?” 梁婠回过神,摊前多了几双脚。 “不卖。” 她抬起头刚准备再解释几句,却见中间站的正是方才那个中年妇人,一旁还站着几个兵丁。 妇人叉着腰不无得意:“看吧,就像我说的,这两个人形迹可疑!你们快点把他们抓起来!” 几人上来就要押人。 高潜一脚踹翻一个。 梁婠麻利收起包袱,拽着高潜就朝后跑。 第512章 阴晴不定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快点抓住他们!” 身后的兵丁紧追不舍,高声喊叫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往这边看。 梁婠心里哀嚎,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拽着高潜,咬着牙慌不择路、不管不顾地迈开步子,一路狂奔。 他们必须得甩掉追兵,决不能被人认出来! 然而,繁华热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既要甩掉身后人,还得避开迎面来的行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摔倒的行人、撞翻的货摊、撒落的物品…… 在这追与逐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搅乱一条街。 梁婠回头匆匆看一眼,气恼的继续往前跑:“他们怎么还在追啊?” 高潜侧过脸,目光落在她抓着自己的手上,嘴角微微翘起。 梁婠眼睛盯着前方,大喘着气,咬牙切齿:“说好不……引人注意的……这下好了!” 高潜敛下眉眼,视线从她红扑扑的脸上扫过,眼底藏笑,口中却是抱怨:“那还不是怪你,这次我可没说话!” “怪我?!” 一如所料,梁婠转过头气急败坏瞪他。 高潜对上她的视线,眨着眼睛无辜点头:“是啊,你若刚刚随口说个价钱,他们也没理由抓我们啊。” 倒打一耙? 梁婠气急,正要还口,身子一歪,被高潜一把拉了过去。 她刚要骂他抽什么疯,却见不远的前方有兵丁挡住他们的去路。 前后夹击? 梁婠弯下腰,喘着粗气,急得左看右看。 慌忙之中,他们只顾着逃,七拐八拐的,拐进一条陌生的巷道,现在没了去路,又该往哪儿逃? 况且,这不要命一般的跑,她两个腿肚子都在打颤,站都有些站不稳,当真是跑不动了…… “快,他们在那儿!” 梁婠往后一瞧,好家伙,后面的也追上来了! 她仰起脸看高潜:“要不……我们就跟他们好好解释解释?” “来不及了吧?” 高潜看着腰都直不起来的人,边咳嗽边忍着笑,面上尽是为难之色,干脆咬了咬牙,痛下决心:“你可抱好了。” “啊?”梁婠蹙眉不解。 不等她再追问,身子一轻,两脚已离开地面。 高潜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梁婠低呼一声,闭起眼,死死抱住他的腰。 高潜带着她越过墙头。 梁婠脚一挨地,连忙看向身后的土墙,抚着胸口笑了起来:“我怎么忘了你是习过武的!” 高潜瞧着她弯起的眉眼,抿抿唇,一本正经地道:“嗯,习过武的。” 高兴不过一刻,兵丁翻墙而来。 梁婠一咬牙,拽着高潜继续逃。 片刻后,他们背靠着墙,屏气凝神地躲在一堆杂物后。 梁婠顶着个破草席,缩在最里面。 高潜刚蹲下身,有人追了过来。 脚步声逼近,梁婠一颗心提得高高的,若真被官兵抓住的话,就用钱打点一下? 来人停下追逐的脚步,盯着墙角一堆杂物,立刻警觉起来,刚要上前查看,木板后有人露出半张脸,眉眼极冷。 他心头一惊,垂首就要跪下,那人却递过来一个凉凉的眼神。 来人意会,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外面兵丁还在四处寻人,忽见有其貌不扬的人走近,正要厉声斥退,但见他手持令牌,带头的官兵一瞧大惊失色,刚要跪拜,被来人制止。 梁婠掀开草席,用手肘捣了捣旁边一直不出声的人。 高潜一愣,转头瞧过来,眼带疑惑。 梁婠透过缝隙张望半晌,没听到附近有动静,这才小声道:“他们应该走了吧?” 高潜瞧着她亮亮的眼睛:“不知道,要不,再等等?” 梁婠想了想,点头,又将席子垫在身下坐着。 “正好歇歇。” 高潜心里只觉好笑,面上不露声色:“看不出来,你跑得还挺快。” 梁婠没好气白他一眼:“这不是被逼的?” 不过,她又低下头有些想笑。 方才那么没命地跑,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回到了小时候。 高潜柔柔的目光落在梁婠的头顶,淡淡开了口:“在想什么?” 梁婠下巴搁在膝盖上,侧过脸瞧他:“我小时候经常和王庭樾溜出府,也像这样被人追,只不过那时追我们的不是兵丁,而是家丁仆妇,通常要不了多久,就会他们被找到带回去。” 高潜笑笑:“放心,跟着我肯定不会,我可是皇帝,谁敢抓你?” 梁婠冷笑一声,以示不屑。 高潜敛了笑,眼眸微动,声音又轻又低:“……小时候的事儿,你都记得?” 梁婠蹙起眉:“怎么可能都记得?现在想起来,也只记得一些有趣的、印象深刻的——” 她一顿,偏头看他:“你也不可能每件小事都记得吧?” 高潜面上一白,眸光暗了暗:“……小事么……那自然是不可能记得……” 他也不再说话,笑了下,起身往外去。 梁婠想叫住他,可不知是窝在这里气不顺,还是方才跑得太多,胸闷得厉害,现下又迟迟不见兵丁,想是已经避开了他们,索性也起身跟上去。 高潜一个人在巷道上慢慢走着,忽然,他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 梁婠背起小包袱,几步追上去,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定然是刚刚跑得太快。 看到他嘴角溢出来的血,她急忙掏了绢帕塞进他手里。 “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这样……” 就算有新配制的药,他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这样下去又能坚持多久呢? 只怕还没除掉高浥,他就已经—— 高潜像是听到她的想法,擦掉嘴边的血渍,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你放心,我会坚持活到他死的,我知道你回来,还这样医治我,只是为了让高浥偿还裴耀,还有那些将士的血债。 对了,你还害怕一旦我死了,高浥登基,周氏、王庭樾、宋檀……他们未必还有命活,你放心,你想要的,都会实现……” 他扯着嘴角笑得放肆,盯住她的黑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 梁婠僵了一下。 与他相处久了,不知不觉的,她几乎快要忘了从前那个让她感到恐惧的暴君是何模样了。 生死予夺,阴晴不定。 第513章 言而不信 她本能地想要退后一步,可不等行动,腕上一凉,被人猛地一扯,扯进一个冰冷的怀里。 他直起的身体挡住了西斜的太阳,随之而来的是危险而巨大的阴影,仅在一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包裹其中,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毫不客气地拖进永无天日的地狱里。 梁婠浑身发寒,僵着身子挣了挣。 他却根本不像一个生病的人,手臂死死钳住她,力道大得惊人。 “你放开!” 深埋的记忆被重新挖掘出来。 梁婠不由自主地发抖,尾音发颤。 高潜不为所动,结结实实地抱住她。 “别动,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像座沉重的大山,固执地要将她镇压在山下,可语气不复方才的狠戾霸道,反而带上了一丝哀求。 梁婠愣住,几乎忘记了反抗,只记得他昨晚昏迷的时候,也似这般。 也是在这个时候,头顶传来他闷闷的低笑声,似喜似悲。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可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一直恨你。” 梁婠僵若石化。 高潜退开些,低下头看她,眼底漫出薄薄悲凉。 明明此刻轻偎低傍、亲密无间,可他又是那么清楚他们之间早已用怨恨、鲜血划出了万丈沟壑。 一如站在山头上的两个人,看着很近,实则很远。无论是谁向前迈出一步,都会立刻摔个粉身碎骨。 高潜笑笑,不对,也只有他才会走出这一步,若非为了杀他、保全那些人的性命,她只怕逃离他还来不及。 梁婠被高潜笑得心底发颤。 高潜似浑然不觉,闭起眼狠狠抱了她一下,短暂停留片刻,很快就从她身上撤离,就像被风卷走的乌云。 不过转瞬,他又恢复如常,微微笑着看一眼怔怔瞧着自己的人。 “傻愣着作甚么,走吧。” 梁婠低头看看地上沾血的绢帕,再看看已经渐渐远去的背影,恨得握紧了拳头。 这个疯子快要把她也搞疯了。 直至行到人来车往的大街上,被嘈杂的人声一吵,凝结在体内深处的寒冰才一点点化去。 高潜往另一条街走,不是回住处的。 梁婠追上去,压低了声音:“你到底要做什么,不怕再遇到官兵?” 高潜没看她:“先买截饼,再去食肆。” 梁婠忍无可忍,不打算继续陪他疯下去,急忙将人拽住。 “你又不喜欢这些,为何执意要——” 高潜轻轻挑眉,未置一词。 梁婠懂了,今日不把该发的疯发完,他是不甘心的。 “行吧,走吧。” 她认命地点点头。 截饼买了两包,都是牛乳的。 老食肆里,他们一人提一个竹制食盒,沉甸甸的。 从头到尾,梁婠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再碰到兵丁,好在无事发生,不想刚迈过门槛,高潜抓着她的手往左边走。 梁婠猛吸口气:“你还要去哪儿?” 高潜淡淡瞧她一眼,态度极好:“兵丁已经对我们心生怀疑,咱们还是换个住处吧。” 换住处? 梁婠望望天色,已是夕阳西斜。 “这么突然?可一时半会儿只怕不好找……” “我已经找好了。” 高潜说完,拉着她走到一辆马车前停下。 这完全是有备而来…… 梁婠看着马车跟前两个陌生的脸孔,犹豫片刻,只觉得今日事事都很反常。 “你到底——” 高潜将她手里食盒交给旁边的人:“再晚点,可是有宵禁的,不过——” 他一顿,扬唇微笑:“你若是向孤请诏,那孤准了便是。” 不由分说,高潜直接将人抱上马车。 马车晃晃荡荡,终于在宵禁之前抵达目的地。 梁婠就着暮色愣愣瞧着。 上南苑位于泗水上游,是前朝魏帝为设宴娱乐所修建的别苑,后来先帝更命人改建完善,只是再往后,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野,至少高潜从未在这里设过宴,就连从前的采青宴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再未举行过。 从前热热闹闹的上南苑,早被所有人遗忘。 她同众人一样,一度以为荒废了。 可眼前这个,亮着点点宫灯的…… 高潜慢慢走至她的身侧:“来过?” 梁婠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很小的时候倒是来过几次。” 高潜微微颔首,似乎是笑了一下。 梁婠不解地看向高潜:“你为何要——” 高潜叹了口气,拉起她袖子底下的手:“随我进去看看吧,我也很久没来了。” 梁婠被他带着朝里走。 夜里的上南苑,很是静僻。 夕阳已逝,全靠宫灯照亮前路。 道路两旁都是香木芳草,空气中弥漫着隐隐幽香。 亭台、水榭、花坛、游廊…… 梁婠慢慢瞧过去,那些遥远的记忆仿若草木复苏。 高潜拉着她在一棵粗壮的凤凰木前驻足。 他松开她的手,提步走去游廊边的石凳上坐下。 此情此景—— 梁婠的大脑轰然炸裂,脚下像生出根,定定站在原地,望着石凳上的人,几乎动弹不得。 昏黄的宫灯挂在廊下,有些照不清他的面容,可是,她还是清楚看到高潜对她淡淡一笑。 在这虫鸣蛙声中,她还是听到了他凉凉的语调。 “我曾命人将这里封了,你可知为何?” 梁婠咬了咬唇,无言可答。 高潜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眼睛却不是看她,而是环视四周。 随后,又指向一旁的凤凰木,微笑道:“后来,我干脆在这里点了一把火,将整个上南苑烧了,你可知为何?” 梁婠眯起眼,微微仰面看他,紧紧抿着唇。 采青宴那天,她跟着阿翁和阿父来到上南苑。 偏那日他们来得迟了些。 等他们赶到,宴席间已是推杯换盏,众人饮酒正在兴头上,气氛甚是欢快热闹。 她扫视一圈,没瞧见冯倾月、王庭樾,心里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大人认为有趣,小孩子未必觉得。 旁的小孩子坐不住,她也一样,好不容易出府,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待在一处。 好在大人们也不约束他们。 她便打算去找冯倾月、王庭樾。 经过游廊时,她瞧见几个华服少年正在嘲笑另一个病恹恹的少年…… 高潜目光定在她的脸上,若有似无笑了下。 “梁婠,你言而不信。” 第514章 故地重游 春日的上南苑,繁花似锦,绿树成荫。 潺潺的泗水边,柳丝垂、莺声娇。 临水而修的通幽青石小径上,有一抹山茶红的稚嫩身影,她拎着裙角跑得飞快,所行之处带起一阵凉风。 忽然,脚下一空,重重跌了一跤。 等她揉着膝盖龇牙咧嘴地爬起身,不想一抬眼,就瞧见不远处的廊下站着四五个衣饰华美的舞勺之年。 他们对着某处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在如此明媚的春光里,那奚落的笑声实在尖锐刺耳、大煞风景。 她忍不住上前看一看。 透过缝隙,她看到有人抱着头蜷缩角落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看起来很痛苦。 可他身前明明站着那么多人,他们却只顾着嘲笑他,没有一个人肯蹲下身问一问,他究竟怎么了,是否需要帮助。 她就在疑惑中这么一瘸一拐走了过去。 突然冒出来个小女孩,那些少年先是一惊,待搞清她是为那个病秧子打抱不平,随即笑得更大声。 怨不得他们讥笑,那些少年不论是个头,还是年龄,都要比她大很多,她站在他们跟前,就算是挺起胸膛叉腰骂回去,瞧着、听着也是娇声娇气,没有半点威慑力,还很滑稽。 他们不屑同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计较,所幸嘲笑一会儿就离开了。 从头到尾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头都没抬一下。 她便主动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那人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女孩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过分苍白阴郁的脸上,漆黑的眼珠泛着红色,明明病恹恹的,却看着很凶。 他的语气更凶。 “走开!” 猝不及防被人一瞪,她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倒。 她缓了缓,还是好心问:“你哪里不舒服,是生病了吗?你是谁家的小郎,要帮你找府医吗?” 他死死咬着牙,并不搭理她,或许是因为身体不适不愿理人,也或许只是同刚才那几个少年一样,嫌她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娃。 她没有就此罢休,还是好脾气地又问一遍。 这回他没凶她,只沉着脸目光上下打量她。 “那边有小孩子,你去找他们玩,我不会哄小孩儿。” 果然,他是嫌她小,不屑同她讲话。 说罢,他又埋下头,可是这回儿,有一双软软的手抚上他的脑袋,在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按着。 他惊讶抬头,对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带了友善和笑意。 她说:“我不是小孩儿。”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推开她,还在她身上闻到香香甜甜的味道。 他就这么熬过了疼痛。 她以为他被人欺负心情不好,就讲笑话逗他开心,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她又问他最喜欢什么花。 他看她一眼,十分不屑:“只有女孩子才喜欢花花朵朵的。” 她就撇撇嘴:“你瞧不起女子啊。” 他面上一黯,不说话,两个人就都陷入沉默。 许是见小女孩闷闷不乐,他望一眼满园春色,又主动问她,别别扭扭地:“那你最喜欢什么花?” 她这才又眉开眼笑:“桃花。” 他也笑笑:“那我以后也喜欢桃花吧。” 听他如此说,她眼睛一亮,立马站起身,对少年道:“你在这儿等着啊,我知道上南苑里有棵高高的大桃树,等我折一支给你,对了,我还有很多朋友,我带他们一起来!” 少年叹口气:“我哄你一个小孩不够,还得哄一群?” 小女孩笑眯眯的,也不生气,知道他身体不好,还拉着他坐到凤凰木下的石凳上,千叮咛万嘱咐。 “你就坐在这儿等着我啊,千万别走,我很快就回来!” 其实,他并不容易相信一个人。 可是在那一刻,他就想信一次,赌一次例外。 于是,他真的没走,也确实一直坐在这里等。 等一个想想都觉得可笑的例外。 不幸的是,他并没有等到她,只等到他那几个去而复返的皇兄皇弟。 他们连同她一起奚落诋毁。 这次,他没有客气,更没有手软。 毕竟,没有病痛折磨的时候,他并不是好欺负的。 结果是,他同他们狠狠打了一架。 他们免不了会受伤,他也是,比他们伤得还重。 毫不意外,此事传到了父皇与小薛昭仪的耳朵中,不等宴会结束,他就被遣送回宫,并且被罚得很重。 遗憾的是,他不仅没等到人,甚至连小女孩叫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再遇见,他才慢慢认出了她…… 曾经以为,她是能成为照亮他世界的一束光,谁想到最后阴差阳错的,竟变成了刺向他最锋利的一把剑。 头顶天幕越来越黑,夜风吹得廊下的宫灯摇晃。 他们就站在凤凰木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像那年无端陷入一阵沉默。 高潜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抚上她的头顶,低下头静默瞧她一会儿,笑着叹口气:“可惜这个季节,早就没有桃花了。” 梁婠动了动唇:“我——” 高潜揽过她的肩:“饿了吧,我们去用晚膳。” 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梁婠挣扎着推开他,后退一步,手心攥得的很紧,眼睛直直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问:“就因为当年我食言了,你就——” 她气得浑身都在抖。 高潜看她一眼:“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对。” 梁婠讥笑才浮上嘴角,高潜低头看一眼身上的粗布衣衫,拽起她的手腕往青鸾池去:“今日折腾大半天,咱们还是梳洗一下,再用膳吧。” 梁婠一身戾气正要发作,他却转手将她推给宫人,然后一走了之。 青鸾池不是饮酒宴客的地方,而是先帝专门为其宠妃薛昭仪沐浴所修建的汤池。 先帝在世时,最宠爱薛昭仪,后来薛昭仪逝世后,其同宗姊妹取而代之,为区分二人,世人称小薛昭仪。 等梁婠沐浴洗净,再换上一身干净宽袍后,方才的那些戾气早已散去大半。 她咬着牙,胸口总是堵着一口气。 可心里更多的是疑问,高潜这么突然跑来上南苑,真的能不惊动太后? 东篱台殿外,宫人在门口停下,梁婠独身入内。 高潜歪斜坐着,鲜有的一身白衣素袍,倒与她的一般无二。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落下的脚步声都回声。 在他的注视下,她一步步上前。 梁婠忍无可忍:“你到底要做什么?” 高潜放下手中的茶杯,好整以暇地瞧她,嘴边噙笑:“皇帝与皇后,钱郎与田苗,你选一个,哪一个都成,唯独不能是高潜与梁婠。” 梁婠拧眉。 第515章 邯郸重步 梁婠站着不动,也不回答,就像是没听见。 高潜瞧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勉强止住笑意,语调闲闲的。 “你既然不选,那便由我来选吧。” 他歪着头仔细思考片刻,眉尾轻扬:“那就继续钱郎与阿苗吧,我喜欢他们俩个,相与为命、生死不渝。” 梁婠蹙起眉头不言不语,恨恨瞪着他。 高潜摇头一叹,然后,起身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坐下,又抚了抚微微泛潮的长发,有淡淡的晚香玉染上指尖,挥散不去。 “今日,无论是恨也好仇也罢,都暂且放上一晚,歇一宿,可好?” 他说完也不再看她,只是声音透着疲累。 “你说钱郎离开家的前一晚,阿苗会同他说什么、做什么?” 他拿起一旁的酒壶,径自倒了一杯,端起来瞧她。 梁婠一惊:“你现在怎么能饮酒呢?你是不要命了?” 前世他嗜酒如命,有伪装、有发泄。 可这一世,非必要,他不饮酒,至少她进宫后,基本不见他饮酒。 若是从前他要饮也罢,可现在身体状况如此,如何能受得住? 他这么一折腾,她这些时日的心血就白费了。 梁婠气急,忙伸手去夺他的酒杯:“你现在要饮的不是酒,是药!” 高潜早有所料,轻松避开不说,抓住她的手,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他冲她笑笑:“还从未有人敢夺我的杯子,阿苗,你的胆子可不小啊。” 梁婠没好气道:“你是不是疯了?” 高潜一愣,手指捏紧酒杯,垂首低低笑出了声:“是啊,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 他笑声嘶哑而悲凉,落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有些揪心。 梁婠噎了一下,不吭声了。 对,他本来就是疯子啊。 高潜松开她的手,抓起旁边的酒壶,将空了的杯子满上。 梁婠坐在一旁,眼睁睁看他饮下第二杯。 许是久不饮酒,许是饮得太急。 他猛地咳了起来,若非她眼疾手快接住,杯盏就摔在了地上。 她放下杯盏,认真看他。 高潜平时是疯,可今日疯得毫无道理、莫名其妙。 难道是朝中、宫中出什么意外了? 许是见她不出声,高潜缓了缓气息,微笑着摸摸她的头:“我就饮这一壶,饮完就不饮了,就这一壶的量,应该死不了,不会耽误你的事儿。” 梁婠闭了下眼,身体某处异常的疼,她也知道这疼不是她的。 她看一眼酒壶,分量可不少,会不会死,还真不好说。 高潜要真死在上南苑,她能不能成为阿苗不一定,但一定会成为赵合德。 如此,岂不是救人不成身先死? 那可不行,不如帮他‘分担’一些,在她醉酒前停下即可,最好趁他不注意再倒掉一些。 打定主意,梁婠深吸口气,从高潜手中拿过酒壶,取了一个空酒杯满上。 高潜吃了一惊,愣愣瞧她:“你,你这是……” 梁婠指着酒壶严肃道:“帮你一起喝啊,说好只这一壶,君无戏言。” 高潜望着她一脸郑重其事,闷声笑了起来,笑得笑得又摇摇头,一扫先前的郁郁。 “好,只这一壶,晚点还想带你去个地方,我只是想同你用晚膳而已,并不是真要醉酒。” 他心里一时酸一时甜,好像当年那个主动留下陪他的小女孩又回来了。 虽然他知道只是片刻而已。 高潜接过酒壶再次斟满酒,刚要饮下,却被梁婠一把抓住。 她指着案几上的餐食,笑得愁苦:“你也不用这么喝吧,先吃点东西。” 高潜盯着梁婠瞧了瞧,唇角弧度渐深:“好。” 这般说完之后,高潜果然不再只饮酒,单数杯子的话,她饮得比他多。 当然,她只饮一口,余下全倒了。 很快酒壶见了底,她除了脑袋有些晕,意识还是很清醒的。 一壶饮尽,高潜拎起空酒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诧,但他也确实没再要酒。 梁婠也终于放下心了。 不然,一口又一口下去,她早晚会醉的。 案几上的餐食不少,有他们买的,还有宫人做的。 梁婠用了不少。 见高潜不再发疯,心情不错,她又趁机问了两日后约见周司徒的事,且不说周氏本就是晋邺里的一股清流,就算为了周昀,他们也不能不管他的家人。 自回到晋邺,她也打听了曹丹青的消息,只听得她深居简出,基本不与人来往。 问完周氏,又问王庭樾、太后、高浥……高潜倒是有问必答,悉数告之。 知晓一切都在计划中,梁婠一颗心才算真的松弛下来。 许是殿内闷热,她的脸越来越烧,头也越来越重,意识也渐渐昏沉起来,实在支撑不住,干脆伏在案几上。 高潜轻轻拍了拍目光有些呆滞的人,憋着笑:“你这是醉了?” 梁婠抬起头睁大眼,很肯定地摇头:“没有。” 顿了顿,道:“只是有些困。” 高潜笑了笑,心中了然,也不拆穿她。 “你答应要陪我去一个地方,这次可不能食言。” 梁婠努力坐直身子,眼睛睁了又睁:“好。” 高潜轻唤一声,宫人立刻捧来大麾。 两人穿戴好,高潜拉着梁婠出了大殿。 甫一迈出大殿,有夹杂了草木芬芳的凉风袭来,还未感慨一句舒畅,梁婠就有些站不住了。 高潜微微一叹:“还是我背你去吧。” 在宫人内侍瞠目结舌中,高潜已蹲下身,他眸光一瞥,宫人忙白着脸上前将人扶上他的背。 “谁都不许跟来。” 宫人内侍跪了一地,齐应一声,垂首恭送。 深夜的上南苑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石径蜿蜒,道路两旁的青枝绿叶被点点宫灯映衬出白日没有的温柔与旖旎。 他就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高潜稍稍侧过脸,问肩背上的人:“你是不是醉了?” 迷迷糊糊的人立刻抬起头:“没有。” 高潜笑着点头:“你为何要饮酒?” 梁婠想了想:“……不想当赵合德。” 高潜怔愣一瞬,旋即唇边笑容携了苦涩:“我不会让你成为赵合德,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只是钱郎与阿苗……” 头很重,她只好再次趴下,依稀听得什么什么阿苗的。 她嗯了声:“……阿苗可以,赵合德不行。” 高潜低低笑了一下:“你是不是醉了?” “……没有。” “那我考考你,看你到底醉没醉?” “……好。” “钱郎是阿苗的谁?” “……嗯,郎君。” “什么,我没听清。” “郎君!” “再说一次。” “……再说十次也是郎君……郎君!郎君!郎君!” 第516章 襄王一梦 嘀嘀咕咕一路的人,此刻安安静静伏在他的背上,已是悄无声息。 “阿苗,我们到了。” “……唔,到了……到,到哪儿了?” 隐约听得什么到了,梁婠脑子有些糊涂。 不等出声询问,高潜已经将人放下地,揽住她的肩膀,笑得有些无奈。 “你睁开眼瞧瞧。” 梁婠迷迷瞪瞪睁开眼。 长长的汉白玉阶尽头是一座架在水上的高耸云台,微弱的烛火伴着漫漫轻纱,是说不尽的风情。 通往高台的道路两侧,有盏盏精巧宫灯发出柔和的光芒,与头顶繁星交相辉映。 高高的云台犹如仙人宫阙,矗立在茫茫黑夜中,神秘而迷人。 两岸轻轻摇曳的重重花影仿若夜晚编织的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带着潮气的微风,送来馥郁甜腻的幽香,又为这场梦增加几分真实。 梁婠深深一个呼吸,越觉得醉了。 “这是哪儿……好美,好香啊。” 高潜别过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柔声道:“凤凰台。” “凤……凰台?”梁婠眯眼,有些搞不清置身何处。 “嗯,凤凰台,我叫他们在岸边栽满了凤凰木,现在正是盛花期,你陪我一起上去看看,可好?” 她努力唤醒意识,认真想了想,点头:“……行。” 云台很高,就算有人扶着,她还是走得气喘吁吁。 走了大半,她停下来缓缓,不解:“我们为何来这儿?” 高潜看她微微喘着气,扶住她的肩膀:“看星星。” “看星星?”迷蒙中,梁婠还是吸了口冷气:“……不是赵合德,是苏,苏妲己?” 高潜失笑:“你在胡说什么?” 梁婠一顿,摇头:“胡说?我没有胡说,你难道没听过纣王建的摘星楼吗?手可摘星辰?” 高潜叹着气将醉得稀里糊涂人抱起来:“……今夜便罢了,以后不许再饮酒。” “又不是我想饮,还不是被,被你逼的。” “也是。以后,以后不会了。” “……嗯。” “你还恨我吗?” “……恨。” “如何才能不恨?” “除非,除非你死了。” “……是吗,那你要记住,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好,金玉不移!” 高潜默默一叹。 他们没有步入殿室,只在露台处止步,早有宫人摆上铺了柔软垫子的坐榻。 梁婠头很重,身子左摇右晃的,根本坐不住。 高潜只好抱着她一起躺下,看着头顶繁星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你知道蝴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吗?” 夜里的风有些凉,她摇摇头,无意识地往他身上缩了缩。 高潜解下身上的大麾将她盖住,搂在怀里:“因为一夕之欢后,雄蝴蝶就会死去。” “会……死?” “是啊,会死。” 高潜轻轻点头,垂眸一瞧,她几乎已经睁不开眼了。 他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轻声问:“你是不是醉了?” 她唇微微一动,声音小得几近于无,态度仍是坚定:“……没有。” 高潜扬扬眉:“那我考考你。” 又来? 梁婠蹙眉。 高潜凑近了些:“我是谁?” 梁婠眼睛都懒得睁,口里颇不耐烦:“……高潜。” “不对,是潜郎,你——” 又是钱郎与阿苗的那个问题? 她实在是困倦,只想睡觉,却被他用这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地磋磨。 这回不等他说完,她急不可耐地打断他的缠三到四。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郎君,郎君,是郎君……别再问了……” 似梦非梦中,她也是咬牙切齿。 “嗯,是郎君。”他低笑着收紧手臂,将她抱得紧紧的,十指交缠。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轻易放过她。 直至一声声郎君坠入更深的梦里。 晚风缱绻,花影摇香。 * 当天际处的鱼肚白渐渐地变成粉红色时,高潜抱着怀中人出了内殿,步下云台。 上南苑外,早有人恭候多时。 高潜将人抱上马车。 又将怀中一个小巧的盒子放入她的怀中。 怕伤着她,迷药只用了一点儿。 也或许是,还存着一点点私心。 高潜目光温柔,轻轻抚着熟睡的人脸颊,细细瞧着她的眉眼。 “你可知雄蝴蝶很霸道的,如果还有下一世……” 他垂眸沉默片刻,叹息:“我还是会等你的,不过,届时谁也不能把你抢走,我也不会再放你去找任何人。” 稍作停顿,又道:“其实,我与他,谁都没有变,只是你——” 他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最后再看一眼沉睡的人,转身出了马车。 “陛下。” 几个生面孔深深一拜。 高潜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即刻启程。 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马车一点点远去。 直到马车变成一个小点、直到马车再也不见,他才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身慢慢往回走。 钱铭看一眼皇帝的神色,躬身近前:“陛下。” 高潜抬眼直视前方,眸中只剩冷寂:“如何?” 钱铭低头:“都已办妥。” 高潜眯起眼点点头,唇边渐渐露出一个近似于嗜血的冷笑,淡淡说了一声:“走吧。” 等到了同乐馆门口已是正午时分。 似是同乐馆这般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所通常不会太早做生意,但今日看着有些不同。 高潜一行只有三人,他们站在门口的时候,已有客人的马车停在门前。 他刚一迈过门槛,就有人笑容满面迎上来招呼,还不忘冲着楼上喊人。 等他行到大厅,有人从二楼的某一间门内,轻摇慢晃地扭了出来,边佯装整理着仪容,边往眼波流转他身后看。 看起来好像没见到想见的人,有些失望。 但,这个钱郎与那日来时所见,感觉颇为不同。 李宜主袅袅婷婷地步下台阶,走得近了,一双美目含情,掩着嘴娇笑两声:“怎么今儿钱郎独自前来,竟未与阿苗同行?” 钱郎与阿苗。 高潜低垂的目光不自觉软和了几分:“她啊……” 他薄唇轻抿,并未多言。 李宜主又近了两步,见未受到呵斥制止,自然而然地挽上高潜的手臂,柔软的身子往他身上靠了靠,一副说错了话懊恼万分的模样。 “钱郎莫怪,是阿琪多嘴,既然来到咱们同乐馆,哪还有外头什么树啊苗啊的事儿,对了,这两日有新来的倌人,钱郎要瞧一瞧吗?” 高潜盯着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黑眸闪着幽幽的光。 “要怎么瞧?” 低沉而蛊惑。 李宜主心头一酥,香帕半掩着脸:“嗯,那自然是钱郎想怎么瞧便怎么瞧。” “好啊……” 高潜懒懒拖着长调,捏住她的下巴,脸上扩出一个极深的笑。 第517章 天罗地网 茶杯轻晃,茶水硬是从滚烫变得微凉,也不见持杯人饮一口,好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地毯上赤脚跳舞的美人身上。 李宜主笑靥如花地弹琵琶,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单手支头歪斜坐着的人脸上瞧,他眼眸轻阖,微微翘起的薄唇,扬出若有似无的淡笑,薄情又寡义,讥嘲又轻蔑。 她自觉见过的美男子不少,但这个钱郎实在叫人觉得惊奇,像是千人千面。 上次来时,先板着一张脸,似是不喜与人主动交谈,后来说清来龙去脉、点明身份后,对她们又变得客气,谈吐礼仪也是温和无害、中规中矩。 对着田苗更是千依百顺,眼里全然再无旁人。 落人眼中,必是要在心中感叹一句,好一个沈腰潘鬓。 但眼前这个,绝非简单一句感叹,完全称之为天人,偏偏这天人又邪正难辨、危险而诱人…… 若非他一直应着钱郎这个称呼,她几乎无法将这个人同那日来的联系在一起。 这人真的只是财大气粗的商人? 她暗暗摇头,自是不信的。 许是感觉到她频频窥视,他转眸凉凉睨了她一眼。 李宜主慌忙敛了目光,惊得手上弹错一个音,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在这时,跳舞的美人哎呦一声,崴了脚踝跌坐在地上,再抬眼,长睫上挂了泪,楚楚可怜。 “是窈娘才艺不精,还望钱郎不要怪罪。” 李宜主看在眼里笑在心上。 多拙劣的演技! 她刚放下琵琶,旁边另有人抢先打趣:“窈娘啊,你确实该赔罪,幸而只是跌在人家脚边,若是再往前啊,就跌人家怀里跌啦。” 跌到的女子嘤嘤地嗔怪一声:“钱郎都没说什么,就你话多!” “钱郎啊,您瞧她多凶啊,您可不能惯坏她啊!” “什么惯坏,分明是你贫嘴多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半真半假的撒娇卖痴。 李宜主适时帮腔,眼睛悄悄往那人脸上瞟,但见他微微蹙了下眉头。 另两人卖乖弄俏唱了半天,正主儿却始终垂着眼,手指摩挲的茶杯,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 几人相视一看,气氛冷了一冷。 无法,只得讪讪笑着自己打圆场。 李宜主正要起身,有人带着一串笑声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说你们几个啊,胆子倒是不小,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几人转头瞧去,一个身着华服的人已走上前,闪着精光的眼里,带了几分不达眼底的笑。 正是广平王高浥。 登时,娇缠的几人忙争相扑上去,娇笑着行礼。 李宜主更是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人跨上前,盈盈一拜:“殿下,您来了。” 高浥笑着单手将人扶起,眼睛盯着沉默坐着的人,话却是对李宜主几人所说。 “你们都尚未给主上行礼,我哪敢先受?” “……主,主上?” 几人瞬间脸色大变,忙忙在屋子里四处乱看,可除了那个钱郎再没别人。 惊疑交加之下,目光集中在玩弄杯子的人身上。 难不成这钱郎就是—— 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张嘴结舌。 高浥无视她们的惊诧,笑着走近两步,微微低头,行了个极敷衍的礼,语气甚是挑衅。 “臣弟拜见皇兄。” 高潜抬眸瞧过去,嘴角笑微微的。 高浥掬着不算礼的礼,对上高潜的视线:“皇兄不在军营,怎么悄悄回到晋邺了,皇兄这般丢下大军独身回来,可有请示过母后?倘若叫朝臣们知晓,怕是有的弹劾呢,皇兄啊,您如此实为不明之举啊。” 高潜这才撂下杯子,收回手,笑了:“太后那里,不如由广平王亲自去替孤说一声,至于朝臣……” 他浅浅一笑,并不往下说。 高浥直起身,扬了扬眉,自行撩起衣摆落座。 已是强弩之末,还装腔作势呢? 高浥唇畔勾起冷冷的笑,语气透着几分得意:“不瞒皇兄,你等的人啊,今天是一个都不会来了!” 果然,他话一说完,故作镇定的人眸光一缩。 高潜垂垂眼:“那还真是有劳广平王专门来知会孤一声。” 屋内的几人见状,早就默默滑跪在地上,垂下头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一个,心下一片惨淡。 她们刚刚竟然不知死活的在皇帝面前装腔卖弄…… 李宜主更是差点惊掉下巴,紧紧捏住手指,心下拔凉拔凉的。 什么阿苗,什么钱郎。 她自觉不对,心生怀疑,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假钱郎,竟是真皇帝。 那,那个阿苗又是谁? 正暗自疑惑着,却见广平王左看右看,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怎么不见皇嫂?” 听得此话,李宜主惊得瞪大眼珠子,掀起眼皮往皇帝脸上瞧,难不成那阿苗…… 高潜抿唇微笑:“她啊,就不劳广平王记挂了。” 高浥摇头一叹,甚是伤感:“那怎么成呢?皇兄放心吧,待你驾崩,臣弟一定会好好照顾皇嫂的!” 他望过来的眼神意味深长。 高潜微微颔首,寒了目光:“高浥,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高浥一愣,大声笑了起来:“臣弟是如何死的,皇兄怕是看不到了,可皇兄是如何死的,不妨今日让大家一起瞧一瞧!” 伴随着他狂放的笑声,外面楼下的大厅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似是有大批府兵持械闯入,不停驱赶众人。 顷刻间楼上楼下一片混乱。 不消一会儿,整个同乐馆已被府兵包围。 更有人大步跨进来,向高浥汇报情况,潜伏在同乐馆的暗卫已悉数被抓。 屋内跪在地上的几人一听,面如土色,不由凑近了,挨在一起,瑟瑟发抖。 李宜主更是哆嗦着身子膝行至高浥面前,微微仰头,怯怯地唤一声:“殿下,奴家——” 高浥笑声一滞,这才用正眼看她。 他大手拍拍她的脸蛋,笑容可掬:“这次能找到皇兄,你功不可没,放心我会好好奖励你的!” 李宜主面上一松,长长出了口气,又忙卖乖:“奴家只不过是做了应做的事儿,万不敢居功!” 高浥捏起她的下巴,点头笑道:“往后这同乐馆的红倌人就是你了!那桑蝉死在你手上,倒也是她命该如此!” 李宜主喜不自胜:“多谢殿下!” 高浥低头往她脸上亲了口:“往后也要像这次一样,时刻警醒,有什么可疑的人、可疑的事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我。” 李宜主咧着嘴,连连点头:“是。” 高潜凝起眸,静静瞧过去:“原来这同乐馆是你的。” 高浥笑着站起身,慢慢走到高潜面前。 第518章 囊中之物 “你不知道吧,我派人四处寻你下落,却一直没有音信,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你被别人截了去,更担心你悄无声息死了,我都不能得知。 若是你这么死了,太子顺势上位,那我便再无机会,一想到这儿,整日我是坐卧难安,然而——” 他拍着手直摇头:“就在我愁苦无路可走之时,不想你竟白白送上门来,还想借着我的地方,拉拢收买人心,垂死挣扎,你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不得不说,皇兄,你这步棋当真是走错了,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可你的可惜,却误打误撞成就了我,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抵就是如此吧,哈哈哈哈……” 高浥嘴上说着可惜,却是大笑不止,态度嚣张至极。 若说方才进来时,还带着三分表面应有的礼数,到此刻已是什么也不剩了。 完全是稳操胜券。 皇位已是囊中之物。 忽而,他笑声一收,慢慢俯下身,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高潜,你若识相的话就快点把东西交出来,我还会念在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份上,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再留个全尸,否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高潜一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神色怪异地看他一眼,垂头直笑:“翻脸无情?孤同你个乱臣贼子有什么情?” 高浥脸色阴了阴,咬着牙道:“乱臣贼子?你可别忘了,若非你比我早出生两年,这皇位又怎么可能轮得到你个病秧子坐!” 病秧子? 高潜垂下眼,低笑着连连点头。 可不正是这话? 就因为这头痛症,不仅害得他从小被他们冷嘲热讽称为病秧子,更让他遭受两世折磨,硬生生将他逼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他能坐上这皇位,从来不是因为他早出生两年,而恰恰是因为他是‘病秧子’。 只怕他成为疯疯癫癫的暴君,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不论是母后也好,陆氏也罢,还有那些互相倾轧的门阀,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一个执掌天下的英明君主,而是一个时时刻刻能被操控于掌心的提线木偶。 而这头痛症…… 高潜一点儿不生气,反而只想笑。 若非当年他们那伟大的母后未对他这个亲子狠下毒手,上演一出处心积虑的苦肉计,未必能扳倒昔日的宠冠六宫的薛昭仪。 倘若真让薛氏扶着高润上位,只怕现在他们坟头上的草都长成树粗了。 说白了,这皇位之争从来比的不是智计谋略,而是谁比谁更狠辣无情、谁比谁更六亲不认。 好啊,谁还比过谁呢…… 高潜眉头微挑,薄唇勾出一丝冷笑:“高浥,你可真是个有头无脑的蠢东西,若非孤坐在这皇位上,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儿同孤讲话吗?此次孤饶你不死,可你不但不衔环结草、感恩报德,反而不知天高地厚,想篡孤的权、夺孤的位,早知如此,初时,孤就该一刀杀了你!” 高浥凑近一点,恶狠狠道:“你少废话,快点交出传国玺,不然,我现在就能一刀杀了你!” 高潜愣了一下,随即恻侧笑了起来:“杀?你若现在就杀了孤,那就是真真切切的乱臣贼子,孤保证你也活不过明日,到头来费尽心机筹谋一场,到底是为谁辛苦,又为谁忙?” 他轻蔑地瞧一眼发狠的人,轻轻揉着太阳穴,凉凉的语调尽是不屑:“是谁?高涣,还是高浚……” 听他这般说,高浥面上沉了一沉,他又如何不知? 继承皇位,历来讲究名正言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皇帝骤然猝死,国玺下落不明,他如何能顺理成章登基?又如何能堵住那些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觊觎者之口? 只怕非但不能顺利坐上皇位,还会给他们提供一个杀了自己并争抢皇位的机会,到头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高浥缓缓握紧双拳,眸光坚定,他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高潜不看高浥就已将他心思看透,悠悠道:“高浥,不是孤说你,孤若是你啊,就会选择耐着性子等,等孤死了之后,这皇位你是有一半机会的,可是——” 他摇摇头,叹着气,抬起眸不无可惜地瞧他:“当你迫不及待选择对孤下手的时候,你便是一点儿机会都没了。” 高浥双眼赤红,死死瞪着高潜。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信你、就会饶你一命吗?做梦!” 他不是没选过等。 可等来的是什么? 说好了高潜只有半个月可活,可他却活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那也罢,反正他已是油尽灯枯,现在不过是一天天的苦熬日子。 行,他尚可以等。 正好抽出手,除去挡在他路上的绊脚石。 高旸,不过一个小小孩童。 倒也不费什么力气。 小孩子嘛,吃坏了肚子,生上一场病,说没也就没了。 母后没了孙子,只有他这个儿子。 这皇位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可偏偏就这么一个孩童,却屡屡侥幸逃过一死,直至他下了死令命人暗害高旸,让其落水…… 结果,母后竟将他带回仁寿殿,亲自照顾看护。 这意味着什么? 他又如何还敢再傻傻等下去? 最可恨的是,高潜竟然以假乱真,使出障眼法,将真国玺带出皇宫…… 不,自己现在离皇位只剩一步之遥! 只要高潜写下传位诏书,再拿上传国玺,这皇位当即就是他的!谁都无话可说! 高浥直起身,不想再同高潜继续废话下去,扭头高唤了一声来人,立刻有几人躬身迈进门内。 高浥一把抽出那人悬在腰间的长剑,架上高潜的脖颈。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诏书也罢,我自会处理,你只需要快点交出国玺,不然,我就一刀一刀割下你的肉,让你感受一下凌迟处死到底是何滋味!” 他说完立马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一挥手,当即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押着高潜就往楼下大厅去。 高潜想挣开却完全使不上劲儿。 高浥提唇了然一笑:“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好皇兄,今日就让同乐馆上上下下的人好好欣赏一下,我们大齐的皇帝是如何受刑的!这才叫与民同乐嘛!哈哈哈……” 第519章 谋权篡位 同乐馆的大门紧闭。 从街面往门上瞧,只觉得有几分不同寻常,里头似乎比往日还要安静些,莫名透着一股死气。 同乐馆内,楼上楼下、前院后院都站着手持利器的府兵。 刚将人拖拽至大厅,有人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踏了进来。 高浥微微有些惊讶,皱眉看去,却是朝中几个心腹。 他们来得突然,藏人是来不及藏了。 高潜就这么暴露在几人面前。 骤然见到皇帝,几人大惊失色,险些瘫软在地上,只怕皇帝已然发现他们结党营私,再一细看,却见皇帝是被麻绳捆着…… “陛,陛下……殿下,这,这……” 几人脸色难看,张口结舌,看看面前的广平王,再看看后面的皇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高潜抬眸冷沉沉睨一眼来人,嘴唇紧抿,并未言语。 高浥见此,一摆手,命人先将高潜带去后院。 待人走了,他才开口问:“你们怎么突然来了?是有何事?” 几人愣了一愣,愕然之中交换眼神:“不是殿下派人唤我们前来?” 高浥拧起眉头,疑惑还没问出口。 几人心神剧颤,眼睛不停往后院方向瞟:“殿下为何要将主上抓来?这,这实在是太,太危险,也太冒险了!事情一旦败露,只怕——” 高浥见他们一个个心惊胆战的模样,不由嗤笑:“有何好怕的,现在晋邺城中知道他回来的人,都被我抓了关在牢里。根本不会有人想到皇帝被困在同乐馆。 你们与其有这害怕的工夫,不如快点帮我想想办法,如何撬开他的嘴!今日若能拿到传国玺,便是我们成事之日。” 成事之日? 几人又惊又疑,面色不定。 他们谋事一向在暗中秘密进行。 可今日如此危险之事,全然没有提前知会他们半分。 难道是殿下怕他们反悔,故意在皇帝面前暴露他们,绝了他们的后路,彻彻底底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几人心思翻了又翻,无论是与不是,都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眼下皇帝不死也得死,不然,出了这道门,死的就是他们! 事已至此,几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下定决心后,他们按下心中的忐忑,稳下心神,当即商量起如何在城中部署,以及善后事项…… 待听完几人建议,一切敲定,高浥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当下便让他们各行其事。 等高浥再去后院,脚下的步子越发轻盈了。 他满眼笑意地盯着空地上被绑住的人。 早有人在等候高浥的时候,仔仔细细地在高潜身上搜了一遍,然而,除了一个残留血污的蝴蝶绣囊,再未发现任何物品,只好垂头退至一旁。 高浥瞥一眼呈上来的绣囊,里头除了束发什么也没有。 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拂开,瞬间冷了眼,又向高潜走近两步:“说!你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 高潜眼睛未看他,只一瞬不瞬盯着被扔到地上的蝴蝶绣囊,轻轻勾了一下唇角,眼底尽是嘲讽:“有本事就自己去找。” 高浥变了脸,恨意十足,扬手就要朝着人面门砍下去,长剑几乎要碰到人时,又不甘心地收住手。 他咬了咬牙,摇头笑笑,一边把抚着手里闪着寒光的剑锋,一边阴森森地开了口。 “皇兄,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清楚,现在只要你乖乖交出东西,我还能让你免遭皮肉之苦,或者,把你关起来,留你一命也无不可,不然——” 高浥笑着扫视一圈,同乐馆的人个个面露恐惧之色,悉数跪在地上,缩着脖子,又害怕又好奇地往这边瞧。 “那我也只好让你当众受辱了。” 他这边扬唇淡淡一笑,高潜那边左手臂上立即传来钻心的疼痛。 刺目的鲜血顷刻渗了出来,成串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汪成一汪血泊。 高浥冷冷瞧他一眼,砸着嘴用剑有一下没一下拍着翻起的皮肉。 高潜眯起眼,咬紧牙关,不吱一声,只是微微发颤的身躯与细密的冷汗暴露了实际的痛苦与难耐。 见他这般隐忍,高浥笑了:“皇兄不必忍着,这同乐馆里啊,过段时间就得来点新人,你只管喊你的,就算路人听到了,顶多以为是在调教哪个不服管的新倌人,哈哈哈……” 极尽践踏与侮辱。 高潜冷嗤一声,不予理会。 高浥被他激得面目扭曲,阴笑一下:“我知道你从小就有头痛症,很能受得住疼,所以——” 他头歪了一歪,旁边立刻有人提了一个小布袋上前,抓出一小撮往伤口上撒去。 尖锐的刺痛与灼热感几乎令人昏厥。 高潜唇色发白,痛得浑身都在抖,汗珠如雨下。 高浥笑道:“皇兄,你还不说吗?这才是刚开始——” 说话间,长剑再次扬起,可还未等割下去,有人慌慌张张跑来进来,指着前院,抖着唇道:“殿,殿下,不好了!” 高浥心头突地一跳,不等开口,挡在后院门口的人被人一脚踹开。 他刚迈开一步,来人已气势汹汹地带着人闯进后院。 “高浥,你怎敢如此胡闹!” 一声怒喝,中气十足。 待看清被绑的人是何形容,身形一晃,气得两眼直发黑。 高浥一惊:“母,母后。” 冷不丁见到太后,在场人顿足失色,忙忙跪地。 太后恨恨指着高浥,咬牙切齿:“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这个逆子!” 她身穿一袭金色织锦华丽长袍,妆扮得雍容华贵,然此时此刻,全然没有以往的端庄尔雅,头上的步摇花随着她上下起伏的胸脯微微颤动,那瞪过来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立刻拿刀劈死他。 “还不快把皇帝放了!” 她一声爆喝,惊得在场人身子不禁抖了一抖。 跟随太后而来的内侍,忙不停地上前给皇帝松绑。 高浥忙从慌乱中醒过神,当即大喊一声:“慢着!” 太后不可置信地瞪着对准自己脖颈的长剑,沉了声:“高浥,你是要弑母弑兄,谋权篡位吗!” 高浥握剑的手轻颤:“我就算是谋权篡位,那也是被你们逼的!” 他深吸了口气,才道:“明明我与他都是你所出,你却从来只偏向他,宁可扶这个病秧子上位,也不肯扶我,今日我就要让你看看,就算没有你,我也一样可以登上这个皇位!” 第520章 剑拔弩张 太后脸色铁青:“当真是蠢头蠢脑、愚不可及!” 高浥不怒反笑,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蠢头蠢脑、愚不可及,哪像您颖拔绝伦、高世骇俗! 可那又如何?现在,你的命捏在我这个愚人手里,一句话,我想让你生你就能生,我想要你死你就得死!”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下已然撕破脸,也再没什么好顾忌、好伪饰的。 这么多年,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成与不成就看今日! 高浥大手一挥:“来人,将她给我捆起来!” 太后倒吸口冷气:“高浥,你这是疯魔了!竟敢对我动手!” 高浥看一眼忍痛的高潜,忽而笑了起来:“拜母后所赐,那边已经疯了一个,如今也不怕再多我一个!哈哈哈……” 太后痛心疾首:“你可知你今天若真对我动手,即便我们母子一场,我也救不了你!” 高浥扬唇一笑,气焰极盛:“救?母后还是搞搞清楚,看看你我究竟是谁需要人救吧!” 太后气结。 完全是着了魔,油盐不进! 高浥这边说完半晌,那边却迟迟不见府兵动手,瞧过去,却见府兵们疑疑惑惑中互相观望,谁都不敢带这个头。 到底是太后,又带着宫中护卫,一旦动起手来,那便再没有退路,人家好歹是亲母子,回头认个错、服个软,说不定这事就过去了,可他们不一样,所有罪责只会由他们承担…… 高浥见手下迟疑顾望,气不打一处来,猛喝一声:“我说的话你们是听不见,都聋了吗!” 一声令下,府兵不敢再犹豫。 太后冷眼看去:“予看谁敢!” 话音一落,护卫队手中兵器立刻对准府兵,两方剑拔弩张,一时僵持不下。 然碍于广平王手里对着太后的长剑,护卫们行事仍是有些束手束脚。 两人争执半晌,似乎都忘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 太后眉头一动,突然察觉一件事,慢慢移眸看过去,目光冷得如刀:“阿潜,你是故意的吗?” 高浥不明就里,眼睛跟着望过去。 伤口钻心的疼,高潜强忍着慢慢抬起眼,一脸不解:“母后说什么是故意的?” 憔悴的面容上看起来很无辜。 皇帝失踪多日的消息一直被压着,只说在两军交战中意外受了重伤,尚在秘密养伤,不宜见人。 直到前些日子,王庭樾悄悄回到晋邺才有了皇帝确切的消息。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阿潜竟还留了一手,将传国玺偷龙转凤,偷偷带出了宫。 倘若国玺真的丢了,她拿个假国玺扶植太子上位,那岂不是…… 昨晚入睡时,有宫人来报皇帝竟然去了上南苑。 太后垂垂眼,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追究此事到底是不是他设计的,而是趁着势态尚未变得严重,还有转圜的余地,将它彻底按下去,但凡同乐馆的、参与这事的人一概不留,再将高浥拘在府中,不与任何人见面,倒也能勉强掩盖过去。 倘若双方真刀真枪交了手,场面不再可控,惊动整个晋邺城的人,那广平王谋反一事就会被坐实,届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自残内斗,两败俱伤,必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坐收渔利,反倒是便宜了旁人…… 太后越想心越沉,卸去三分怒气,稳了稳心神,对高浥语重心长道:“阿浥,你是母后的亲子,母后断不会害你,倘若母后真想与你兵戎相见,就不会只带一队卫队前来,你可知你现在犯了的是谋逆之罪,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母后还是能保下你的——” “收手?”高浥没什么好耐心,讽笑打断:“那简单啊,母后若真想叫我收手,便让他交出国玺,写下诏书传位于我即可,反正,不论是他高潜还是我坐在这皇位上,您都是大齐尊贵的皇太后,谁也改变不了。从前母后对我的亏欠,我也一概不予追究,待我登上帝位,往后还是会孝敬您的!母后觉得如何?” 他说到最后虽笑着,但瞧着面目狰狞。 太后怔怔盯着持剑的人,完全没想到他竟如此冥顽不灵! 尚未登上皇位都这般颠狂,倘若真的如他所愿,那才是…… 她往下压了压火气,刻意放缓语气:“阿浥,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高浥哼笑:“容易啊,怎么不容易,不就是一纸诏书的事儿,现在只要你们两个配合我,那么我就是新帝,谁还敢有异议!” 太后抿了抿唇:“尚不说你皇兄健在,就是太子——” 高浥冷冷一笑:“你少废话,跟我闲扯这么多有的没的有何用?装什么母慈子孝?说白了,你就是怕掌控不了我,你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皇兄亲政那么多年,有几件事能做得了主?还不是事事都由你们说了算!” 心思被戳破,太后彻底沉下脸,但嘴上仍是试图劝说:“你与阿潜都是我的亲生的,手心手背皆是肉,正如你方才所言,你们谁坐这皇位对我来说并无区别,我何必厚此薄彼?阿潜身体一直不好,政事上难免要我多操点心,可母后年纪也大了,渐感力不从心,太子又还小,万一哪日阿潜——来日我和旸儿能指望也就是你这个亲皇叔。” 她说到最后不胜感伤。 高浥呵呵一笑,懒得多说,示意人将她捆住:“我就不信你们能熬得过我!” 护卫队眼睁睁看着太后被捆住。 高浥冲着身形摇晃的高潜幽幽一笑:“皇兄,咱们接着上刑吧!” 就在高浥收回剑走向高潜的同时,有人纵身跃起,扬着剑就朝高浥砍过去。 高浥本能还手。 太后脸色大变,高声制止:“不许动手!” 显然,已是来不及。 一刹那间,整个后院刀光剑影,打斗声一片。 有内侍避开缠斗的人,扶着太后小心躲去角落。 很快,前院后院皆是血肉横飞,同乐馆上下弥漫在浓浓的脂粉香与潮潮的血腥味中。 有其貌不扬的内侍悄无声息地护在高潜身前。 高潜自始至终垂着眸,握紧手中染了血的蝴蝶绣囊,默默立在人后,白的近似病态的脸上浮起一丝诡谲的笑。 第521章 皮囊之下 场面混乱不堪,入耳的皆是刀剑声、惨叫声,眼前不断有鲜血淋漓尸体倒下,有同乐馆的人、有广平王的府兵,还有太后带来的卫队。 一身内侍装扮的人一脚踹翻拦住去路的府兵,扭过头低声道:“臣等人单势孤,只怕寡不敌众,臣先护送陛下出去!” 太后本不愿将事闹大,遂一得知皇帝被困,只想尽力劝说调和、息事宁人,因而并未带太多人手,现在动起手来明显落了下风。 高潜刚要开口,却见一个人影蹿到面前。 高浥手持长剑,瞧着一眼高潜手臂上的伤,恨得直咬牙:“皇兄,我还当真是小看你了!” 就在这时,有人杀了进来。 “臣救驾来迟。” 高浥心下一惊,回头一瞧,从大门外呼啦啦涌进一群禁军。 趁着高浥分神之际,高潜握着长剑直捅进他的腹部。 有了禁军加入,局面很快发生逆转,不消一会儿工夫,同乐馆里里外外的府兵悉数被制住。 高潜提着剑一一瞧过去,连同高浥一起被五花大绑的,还有同乐馆的幸存者。 此刻皆被押跪在地中央。 高潜正欲上前,脚下一顿。 “陛下!” 有内侍白着脸,张皇失措地抬着昏厥的太后从后院跑出来。 高潜眸光一凝,面无表情地瞧去,被两个内侍架在中间的人头歪在一侧,发丝散落,两眼紧闭,已是不省人事,肩头的伤口还流着血。 平时高高在上、雍荣华贵的人,此刻是说不出的狼狈。 有内侍请示是否宣太医。 高潜眯起的眼里闪过幽暗的光,薄薄的嘴唇隐隐扬出一个弧度。 他手指轻抬,指向二楼某一间屋子,声音冷冰冰的:“去拿茶水来。” 很快有人捧了杯盏回来。 高潜眼眸不动,盯着昏死的人:“给她喂下去。” 押跪在地上的人一怔,又惊又惧地抬起头。 旁人不知,可李宜主却是心知肚明,这茶水是之前专门奉给‘钱郎’的,里头加了特殊药物,虽不至于要人性命,但…… 起初,广平王捆绑皇帝的时候,见他无力挣扎,只当他是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饮了茶水,直到看见皇帝提着剑与人厮杀,她才惊觉上当。 只是皇帝明知茶有问题,为何还要给太后饮用? 内侍悄悄看一眼面色阴沉的皇帝,视线慢慢落回眼前的杯盏上,这种地方的茶水如何敢给太后饮? 迟疑间,有人拎起茶杯。 内侍身子一抖:“陛下——” 高潜脚下一顿,慢慢回过头看他:“有问题?” 背着光的人抿紧嘴唇,眉眼藏在阴影里,带了杀意的眸光瞬间寒透人心。 内侍双膝一软,通的一声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再不敢多说一句。 高潜不顾左臂上的疼痛,轻轻扶正太后的头,小心谨慎地将茶水一点点灌进她的嘴里。 他手上的动作有多温柔,眼底泛起的光就有多狠戾。 茶水喂一半洒一半,有的顺着嘴角流出来淋湿衣襟,他也视作不见。 众人敛声屏气瞧着,只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怪异。 待一杯茶喂完,茶杯顺手一丢。 正在此时,武卫将军与王庭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见到高潜俯身一拜。 “陛下,广平王同党之流皆已拿下,周司徒等人也已从私牢中救出。” 高浥一听,顾不得身上血流如注,瞪大眼睛,喘着粗气,全然不信自己就这么败了,在高潜回到晋邺之前,他就已经开始部署,怎么可能一败涂地。 他不停挣扎,大喊大叫:“不可能的,高潜你骗我,不可能!” 有禁军呵斥一声,扬手就要掌嘴。 高潜斜睨一眼,禁军立刻垂首退下。 高浥像头落入陷阱的野兽,满心不甘与愤恨,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猎手,赤红着眼睛嘶吼。 高潜慢慢低下头,平平静静瞧他:“你以为今天孤等的是谁?实话告诉你,孤等的就是你啊!蠢货!” 他垂下眼,摇摇头:“你也不想想孤掩藏了一路,为何来了此处却半点不加掩饰?敢以真面目示人?” 高浥一怔:“你故意引我来此?” 高潜直起身退后半步,略略扫视一圈,漫不经心的。 “孤早就知道这地方是你的,别问孤怎么知道的,说了你也不信。” 他歪头笑了下:“孤既然能杀得了你第一次,便能杀得了你第二次。” 高浥愕然:“……第,第二次?” 高潜弯唇的同时,手中的长剑高高扬了起来。 “皇兄饶——” “慢——着。” 背后响起了猛烈的咳嗽声。 所有叫喊戛然而止,伴随着殷红的热血瞬间喷发,浇洒一地,清清楚楚听到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地,骨碌碌滚了出去。 高潜放下剑,偏头看过去,却是昏厥的太后清醒过来,面上欣喜,口吻甚是担忧。 “母后,您醒了?” 太后怔怔盯着不远处的头颅,头晕目眩,颤着唇,声音很哑:“阿潜,你,你怎可杀了他?!” 高潜看看手中滴血的剑,再看看头身分离的尸体,倏尔一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母后,您说对不对?” 太后腿脚发软,有些站不稳:“这件事尚有余地,你又何必……” 高潜冷冷瞧着她肩头流血的伤口,吃地一笑:“余地?对待逆贼要什么余地?母后,您真是疼糊涂了!” 他稍稍一顿,意味深长盯着她瞧:“再者,孤只是一剑砍下他的头颅,同母后从前对待逆贼施以五马分尸之刑相比,实在是仁慈太多,母后,您说是不是?” 太后面上刷白一片,僵僵站着说不出话。 “皇帝,你,你是……” “谁让他贼心不死,孤也不过是永绝后患。” 高潜凉凉一笑,不再看怔愣在原地的人,只责令除同乐馆的人之外,一律退出门外。 有人四处浇洒火油。 内侍扶着太后先行离开。 高潜的一条腿刚要迈过门槛,有女子声嘶力竭地哭喊。 “陛下,求您饶了我吧!” 高潜驻足瞧去。 蹙起眉头打量许久,才勉强认出这名哭花妆容的女子是谁。 “……什么琪?” 李宜主满脸眼泪,不停磕头:“陛下,求求您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饶了我吧,阿苗,对,看在阿苗的份上……” 钱郎与阿苗? 冷沉的眼里有了松动。 他默了默:“可以。” 李宜主心头一喜,忙着谢恩。 高潜:“是你说孤想怎么瞧就怎么瞧,对吗?” 李宜主疑惑不解。 高潜笑了:“若论细瞧,孤一向喜欢剥皮拆骨,只有如此,才能知晓掩在这皮囊之下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1章 皮囊之下 场面混乱不堪,入耳的皆是刀剑声、惨叫声,眼前不断有鲜血淋漓尸体倒下,有同乐馆的人、有广平王的府兵,还有太后带来的卫队。 一身内侍装扮的人一脚踹翻拦住去路的府兵,扭过头低声道:“臣等人单势孤,只怕寡不敌众,臣先护送陛下出去!” 太后本不愿将事闹大,遂一得知皇帝被困,只想尽力劝说调和、息事宁人,因而并未带太多人手,现在动起手来明显落了下风。 高潜刚要开口,却见一个人影蹿到面前。 高浥手持长剑,瞧着一眼高潜手臂上的伤,恨得直咬牙:“皇兄,我还当真是小看你了!” 就在这时,有人杀了进来。 “臣救驾来迟。” 高浥心下一惊,回头一瞧,从大门外呼啦啦涌进一群禁军。 趁着高浥分神之际,高潜握着长剑直捅进他的腹部。 有了禁军加入,局面很快发生逆转,不消一会儿工夫,同乐馆里里外外的府兵悉数被制住。 高潜提着剑一一瞧过去,连同高浥一起被五花大绑的,还有同乐馆的幸存者。 此刻皆被押跪在地中央。 高潜正欲上前,脚下一顿。 “陛下!” 有内侍白着脸,张皇失措地抬着昏厥的太后从后院跑出来。 高潜眸光一凝,面无表情地瞧去,被两个内侍架在中间的人头歪在一侧,发丝散落,两眼紧闭,已是不省人事,肩头的伤口还流着血。 平时高高在上、雍荣华贵的人,此刻是说不出的狼狈。 有内侍请示是否宣太医。 高潜眯起的眼里闪过幽暗的光,薄薄的嘴唇隐隐扬出一个弧度。 他手指轻抬,指向二楼某一间屋子,声音冷冰冰的:“去拿茶水来。” 很快有人捧了杯盏回来。 高潜眼眸不动,盯着昏死的人:“给她喂下去。” 押跪在地上的人一怔,又惊又惧地抬起头。 旁人不知,可李宜主却是心知肚明,这茶水是之前专门奉给‘钱郎’的,里头加了特殊药物,虽不至于要人性命,但…… 起初,广平王捆绑皇帝的时候,见他无力挣扎,只当他是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饮了茶水,直到看见皇帝提着剑与人厮杀,她才惊觉上当。 只是皇帝明知茶有问题,为何还要给太后饮用? 内侍悄悄看一眼面色阴沉的皇帝,视线慢慢落回眼前的杯盏上,这种地方的茶水如何敢给太后饮? 迟疑间,有人拎起茶杯。 内侍身子一抖:“陛下——” 高潜脚下一顿,慢慢回过头看他:“有问题?” 背着光的人抿紧嘴唇,眉眼藏在阴影里,带了杀意的眸光瞬间寒透人心。 内侍双膝一软,通的一声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再不敢多说一句。 高潜不顾左臂上的疼痛,轻轻扶正太后的头,小心谨慎地将茶水一点点灌进她的嘴里。 他手上的动作有多温柔,眼底泛起的光就有多狠戾。 茶水喂一半洒一半,有的顺着嘴角流出来淋湿衣襟,他也视作不见。 众人敛声屏气瞧着,只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怪异。 待一杯茶喂完,茶杯顺手一丢。 正在此时,武卫将军与王庭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见到高潜俯身一拜。 “陛下,广平王同党之流皆已拿下,周司徒等人也已从私牢中救出。” 高浥一听,顾不得身上血流如注,瞪大眼睛,喘着粗气,全然不信自己就这么败了,在高潜回到晋邺之前,他就已经开始部署,怎么可能一败涂地。 他不停挣扎,大喊大叫:“不可能的,高潜你骗我,不可能!” 有禁军呵斥一声,扬手就要掌嘴。 高潜斜睨一眼,禁军立刻垂首退下。 高浥像头落入陷阱的野兽,满心不甘与愤恨,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猎手,赤红着眼睛嘶吼。 高潜慢慢低下头,平平静静瞧他:“你以为今天孤等的是谁?实话告诉你,孤等的就是你啊!蠢货!” 他垂下眼,摇摇头:“你也不想想孤掩藏了一路,为何来了此处却半点不加掩饰?敢以真面目示人?” 高浥一怔:“你故意引我来此?” 高潜直起身退后半步,略略扫视一圈,漫不经心的。 “孤早就知道这地方是你的,别问孤怎么知道的,说了你也不信。” 他歪头笑了下:“孤既然能杀得了你第一次,便能杀得了你第二次。” 高浥愕然:“……第,第二次?” 高潜弯唇的同时,手中的长剑高高扬了起来。 “皇兄饶——” “慢——着。” 背后响起了猛烈的咳嗽声。 所有叫喊戛然而止,伴随着殷红的热血瞬间喷发,浇洒一地,清清楚楚听到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地,骨碌碌滚了出去。 高潜放下剑,偏头看过去,却是昏厥的太后清醒过来,面上欣喜,口吻甚是担忧。 “母后,您醒了?” 太后怔怔盯着不远处的头颅,头晕目眩,颤着唇,声音很哑:“阿潜,你,你怎可杀了他?!” 高潜看看手中滴血的剑,再看看头身分离的尸体,倏尔一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母后,您说对不对?” 太后腿脚发软,有些站不稳:“这件事尚有余地,你又何必……” 高潜冷冷瞧着她肩头流血的伤口,吃地一笑:“余地?对待逆贼要什么余地?母后,您真是疼糊涂了!” 他稍稍一顿,意味深长盯着她瞧:“再者,孤只是一剑砍下他的头颅,同母后从前对待逆贼施以五马分尸之刑相比,实在是仁慈太多,母后,您说是不是?” 太后面上刷白一片,僵僵站着说不出话。 “皇帝,你,你是……” “谁让他贼心不死,孤也不过是永绝后患。” 高潜凉凉一笑,不再看怔愣在原地的人,只责令除同乐馆的人之外,一律退出门外。 有人四处浇洒火油。 内侍扶着太后先行离开。 高潜的一条腿刚要迈过门槛,有女子声嘶力竭地哭喊。 “陛下,求您饶了我吧!” 高潜驻足瞧去。 蹙起眉头打量许久,才勉强认出这名哭花妆容的女子是谁。 “……什么琪?” 李宜主满脸眼泪,不停磕头:“陛下,求求您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饶了我吧,阿苗,对,看在阿苗的份上……” 钱郎与阿苗? 冷沉的眼里有了松动。 他默了默:“可以。” 李宜主心头一喜,忙着谢恩。 高潜:“是你说孤想怎么瞧就怎么瞧,对吗?” 李宜主疑惑不解。 高潜笑了:“若论细瞧,孤一向喜欢剥皮拆骨,只有如此,才能知晓掩在这皮囊之下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2章 死无对证 头很疼,身上也疼,梁婠动了动,整个人快要被颠散架了…… 这是在——马车上? 她缓缓睁开眼,疑疑惑惑坐起身,莫名觉得头重脚轻。 一边打量着马车,一边轻轻揉着脑袋。 他们不是在上南苑吗?怎么会在马车上?这是要去哪儿? 还有,高潜人呢? 高、潜…… 撩起衣袖一瞧,却见手臂上戴着嵌了红宝石花的缠臂金。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有好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还有那一声声郎君…… 梁婠扶着额头,僵若石化。 高潜!!! 她狠地闭上眼,死死咬住唇,捏紧了拳头。 猛吸了几口气,一把掀开帘帐,待看清身处何处,不由吃了一惊,荒郊野外…… 关键是这并非前往晋邺的道路。 所以,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梁婠忍着怒气,探头往窗外瞧,然而并没发现高潜的影子。 她想去马车前面看看,不料刚一站起身,有什么东西从怀中滚落,掉在地上。 她弯腰拾起,是个精致小巧的盒子。 梁婠很肯定,这不是她的东西。 犹疑中打开一瞧,竟是一枚玉印。 这是谁的玉印?又为何会在她身上? 梁婠拧眉细瞧,玉印正面字体瞧着是小篆,还环刻着双龙戏珠图…… 别的不说,单这龙纹绝非常人可用。 盯着刻字,梁婠拿起玉印,朝掌心狠狠一压。 虽不甚清晰,但已然能叫她头皮发麻。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饶是她再无知,也已明白这是何物。 梁婠怔怔盯着手中印玺,脑子很懵。 一个皇帝连天子玺都不要了,他要做什么…… 再忆起昨日高潜种种反常行为,她预感很不好。 梁婠忙将印玺放进小盒里随身收好,又掀起帘帐高喊一声。 马车刚一停稳,梁婠就跳了下去,眉头深锁,语气很急。 “高潜人呢?” 四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子,看起来很面生,骤闻皇帝名讳,面色一变,立刻垂首跪地。 梁婠望一眼远处茵茵漫野,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才重新看回跪地的几人。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其中一人抬起头,恭敬道:“主上命我等护送娘娘去周国。” 周国? 梁婠气笑了。 他是把她和他的天子玺一起送给宇文玦当贺礼吗? 笑死,他们一个二个,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又凭什么把她送来送去? 几名暗卫相视一看,但见皇后不言不语,只偏头望着远处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中一个试探开口:“娘娘,此去周国路途遥远,咱们还是尽快上路吧……” 梁婠收回视线,轻轻颔首:“好,咱们立刻上路,不过,不是去周国,而是回晋邺。” 几人讶然:“回晋邺?” 梁婠也不多解释,自行去牵马匹。 几人试图阻拦,可苦劝半晌毫无作用,又不能将人打昏强行带走。 梁婠嫌马车太慢,驾马先行,另有两名暗卫同她一起。 马蹄声声,奔得急促。 自她晌午醒来后,便马不停歇,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酉时前赶回晋邺。 还未靠近城门,便隐隐觉得不对,这个时辰向来城门大开,尚有进进出出的百姓,可今日怎么关的严严实实? 在回程途中,她已问过两名暗卫,可惜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清楚高潜要做什么。 梁婠握紧缰绳,打马直奔城门,马匹扬起几行尘土。 不等她翻身下马,暗卫已上前拍打城门。 有人从高高的城墙上探出头来,态度恶劣。 “城下何人?” 梁婠坐在马上,仰起脸:“皇后!” 整个同乐馆被禁军重重包围,空气里尽是火油的气味儿。 同乐馆的大门发出哐哐的声音,不断被人从里头往外撞着、砸着,可最为揪心的是从门内发出的嘶声力竭的嚎哭。 “陛下。” 有人恭敬呈上点燃的火把。 高潜默然瞧一眼,刚要接过,王庭樾忙上前两步,往锁住的门上看一眼,抱拳低头,眉宇间十分不忍。 “陛下,他们只是倌人杂役,尚不致——” 高潜的手停在半空,微微挑一下眉,瞧着王庭樾半天没说话,片刻后喟然一叹,意有所指。 “王庭樾,你若发了善心,就得由旁人替你下狠心。收起你不必要的慈悲,倘若你一直如此,会叫孤怀疑是否该将你留下。” 王庭樾后脊一僵,垂头盯着地面。 高潜说完也不再看他,毫不犹豫从禁军手中接过火把,冷冷扫视一圈,一字一顿,带了十足的狠劲。 “日后,谁若敢犯上作乱,必当今日下场!” 在场乌压压的人齐齐跪地,街面上静得只闻馆内哀嚎声。 高潜扬手一抛,火把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紧接着砰的一声,炸出一朵火花,冒着黑烟的火焰窜得老高,不过眨眼的工夫,同乐馆已然被大火吞没。 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他唇边撩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却是说不尽的苦涩,要是他早点将这里烧了就好了…… 高潜一抬手,有人适时奉上天子佩剑。 握剑的手顿了顿,他努力忍下身上的疼痛,提着剑绕过王庭樾,慢慢走向押跪在街边的逆贼同党。 他抽出佩剑,语声平淡:“今日,孤要亲手处决叛臣贼子。” 话音一落,有人高喊一声。 “陛下,臣不服!” 众人抬头瞧去。 那人又道:“陛下说臣等伙同广平王行谋逆之事,可能拿出真凭实据?不瞒陛下,臣今日在城中所为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至于广平王私自关押周司徒等人一事,臣全不知情,又何谈帮他?许是他背着臣,买通了下属。” 他这边一说完,就连那边几个在同乐馆里与他照了面的也开始喊冤,只称是被广平王诓骗至此。 余下人更是不服气,甚至开始质疑皇帝为何不在前线,却悄悄返回晋邺,究竟意欲何为? 广平王已死,现下是死无对证。 高潜不予理会,提着剑对准高昂头颅的人,嗤笑一声:“你说不知便不知?” “皇帝!” 太后挣不开扶住她的内侍,心凉了一下,即便刻意端了姿态,也难眉间掩惶急之色。 朝中关系复杂,哪能这么随便裁决? 欲速则不达。 就算有意剪除异己,也得人证物证俱在尚能定罪,可他此番行为实在操之过急,何必给人徒留话柄? 她沉下声:“尚未审讯便这般杀了,实在太过草率——” “草率?” 高潜暗暗提了一口气,可脸色白色没有一丝生气,愈显得阴鸷冷沉。 他稍缓了缓,摇头笑了。 笑声起,头颅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2章 死无对证 头很疼,身上也疼,梁婠动了动,整个人快要被颠散架了…… 这是在——马车上? 她缓缓睁开眼,疑疑惑惑坐起身,莫名觉得头重脚轻。 一边打量着马车,一边轻轻揉着脑袋。 他们不是在上南苑吗?怎么会在马车上?这是要去哪儿? 还有,高潜人呢? 高、潜…… 撩起衣袖一瞧,却见手臂上戴着嵌了红宝石花的缠臂金。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有好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还有那一声声郎君…… 梁婠扶着额头,僵若石化。 高潜!!! 她狠地闭上眼,死死咬住唇,捏紧了拳头。 猛吸了几口气,一把掀开帘帐,待看清身处何处,不由吃了一惊,荒郊野外…… 关键是这并非前往晋邺的道路。 所以,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梁婠忍着怒气,探头往窗外瞧,然而并没发现高潜的影子。 她想去马车前面看看,不料刚一站起身,有什么东西从怀中滚落,掉在地上。 她弯腰拾起,是个精致小巧的盒子。 梁婠很肯定,这不是她的东西。 犹疑中打开一瞧,竟是一枚玉印。 这是谁的玉印?又为何会在她身上? 梁婠拧眉细瞧,玉印正面字体瞧着是小篆,还环刻着双龙戏珠图…… 别的不说,单这龙纹绝非常人可用。 盯着刻字,梁婠拿起玉印,朝掌心狠狠一压。 虽不甚清晰,但已然能叫她头皮发麻。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饶是她再无知,也已明白这是何物。 梁婠怔怔盯着手中印玺,脑子很懵。 一个皇帝连天子玺都不要了,他要做什么…… 再忆起昨日高潜种种反常行为,她预感很不好。 梁婠忙将印玺放进小盒里随身收好,又掀起帘帐高喊一声。 马车刚一停稳,梁婠就跳了下去,眉头深锁,语气很急。 “高潜人呢?” 四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子,看起来很面生,骤闻皇帝名讳,面色一变,立刻垂首跪地。 梁婠望一眼远处茵茵漫野,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才重新看回跪地的几人。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其中一人抬起头,恭敬道:“主上命我等护送娘娘去周国。” 周国? 梁婠气笑了。 他是把她和他的天子玺一起送给宇文玦当贺礼吗? 笑死,他们一个二个,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又凭什么把她送来送去? 几名暗卫相视一看,但见皇后不言不语,只偏头望着远处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中一个试探开口:“娘娘,此去周国路途遥远,咱们还是尽快上路吧……” 梁婠收回视线,轻轻颔首:“好,咱们立刻上路,不过,不是去周国,而是回晋邺。” 几人讶然:“回晋邺?” 梁婠也不多解释,自行去牵马匹。 几人试图阻拦,可苦劝半晌毫无作用,又不能将人打昏强行带走。 梁婠嫌马车太慢,驾马先行,另有两名暗卫同她一起。 马蹄声声,奔得急促。 自她晌午醒来后,便马不停歇,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酉时前赶回晋邺。 还未靠近城门,便隐隐觉得不对,这个时辰向来城门大开,尚有进进出出的百姓,可今日怎么关的严严实实? 在回程途中,她已问过两名暗卫,可惜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清楚高潜要做什么。 梁婠握紧缰绳,打马直奔城门,马匹扬起几行尘土。 不等她翻身下马,暗卫已上前拍打城门。 有人从高高的城墙上探出头来,态度恶劣。 “城下何人?” 梁婠坐在马上,仰起脸:“皇后!” 整个同乐馆被禁军重重包围,空气里尽是火油的气味儿。 同乐馆的大门发出哐哐的声音,不断被人从里头往外撞着、砸着,可最为揪心的是从门内发出的嘶声力竭的嚎哭。 “陛下。” 有人恭敬呈上点燃的火把。 高潜默然瞧一眼,刚要接过,王庭樾忙上前两步,往锁住的门上看一眼,抱拳低头,眉宇间十分不忍。 “陛下,他们只是倌人杂役,尚不致——” 高潜的手停在半空,微微挑一下眉,瞧着王庭樾半天没说话,片刻后喟然一叹,意有所指。 “王庭樾,你若发了善心,就得由旁人替你下狠心。收起你不必要的慈悲,倘若你一直如此,会叫孤怀疑是否该将你留下。” 王庭樾后脊一僵,垂头盯着地面。 高潜说完也不再看他,毫不犹豫从禁军手中接过火把,冷冷扫视一圈,一字一顿,带了十足的狠劲。 “日后,谁若敢犯上作乱,必当今日下场!” 在场乌压压的人齐齐跪地,街面上静得只闻馆内哀嚎声。 高潜扬手一抛,火把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紧接着砰的一声,炸出一朵火花,冒着黑烟的火焰窜得老高,不过眨眼的工夫,同乐馆已然被大火吞没。 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他唇边撩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却是说不尽的苦涩,要是他早点将这里烧了就好了…… 高潜一抬手,有人适时奉上天子佩剑。 握剑的手顿了顿,他努力忍下身上的疼痛,提着剑绕过王庭樾,慢慢走向押跪在街边的逆贼同党。 他抽出佩剑,语声平淡:“今日,孤要亲手处决叛臣贼子。” 话音一落,有人高喊一声。 “陛下,臣不服!” 众人抬头瞧去。 那人又道:“陛下说臣等伙同广平王行谋逆之事,可能拿出真凭实据?不瞒陛下,臣今日在城中所为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至于广平王私自关押周司徒等人一事,臣全不知情,又何谈帮他?许是他背着臣,买通了下属。” 他这边一说完,就连那边几个在同乐馆里与他照了面的也开始喊冤,只称是被广平王诓骗至此。 余下人更是不服气,甚至开始质疑皇帝为何不在前线,却悄悄返回晋邺,究竟意欲何为? 广平王已死,现下是死无对证。 高潜不予理会,提着剑对准高昂头颅的人,嗤笑一声:“你说不知便不知?” “皇帝!” 太后挣不开扶住她的内侍,心凉了一下,即便刻意端了姿态,也难眉间掩惶急之色。 朝中关系复杂,哪能这么随便裁决? 欲速则不达。 就算有意剪除异己,也得人证物证俱在尚能定罪,可他此番行为实在操之过急,何必给人徒留话柄? 她沉下声:“尚未审讯便这般杀了,实在太过草率——” “草率?” 高潜暗暗提了一口气,可脸色白色没有一丝生气,愈显得阴鸷冷沉。 他稍缓了缓,摇头笑了。 笑声起,头颅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3章 去而复返 方才还喊冤叫屈的人登时噤了声,愣愣瞪着沾了灰的头颅,再发不出一声。 皇帝疯起来会如何,他们是见识过的。 可眼下这般不计后果地杀人,大有与他们玉石俱焚的架势。 即便他们现在真就豁出性命反了,只怕尚不及起身,悬在头上的剑就无情地挥了下来。 是剑快,还是他们跑得快,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为今之计,是先稳住…… 太后见众人没了声,再看皇帝提着剑定定立于人前,再未有下一步动作,只当他是以一警百、杀鸡骇猴。 事已至此,软硬兼施也无不可。 她正欲上前出言安抚众人几句,却见有人扬鞭策马而来。 马蹄踏踏,声声入耳。 全城各处早已下令戒严,何人敢在这时当街骑马? 众人敛了呼吸,转眸悄悄看过去。 尚隔着几条街,梁婠便瞧见半空中升起的滚滚黑烟。 一路行来,所行路口皆有重兵把守。 若非暗卫手持令牌,他们也不能一路畅通。 直到离得近了,才发觉燃着熊熊大火的正是同乐馆。 这还不是最令她惊讶的。 最为惊讶的是,街面上乌泱泱跪了一地人,太后形容狼狈被人架在一旁。 而背对大火立于人前的人,着一身玄衣,脸上白的没有一点儿颜色,唯独提在手上的剑染了刺目的鲜红。 那是整个死气沉沉的画面里,唯一的生气,也是他从头到脚,唯一的颜色。 他脚边流着血的头颅和尸体,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的温度,尚未冷透。 他是要……屠城吗? 梁婠在一众惊疑、胆怯的目光中翻身下马。 迈开步子穿过重重跪地的人墙,直往那个提剑站立的人跟前去。 有人上前想要阻拦她,待看清手上的令牌又忙忙让开。 高潜闻声抬眸,她正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如墨漆黑的眼珠平平静静瞧着,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 就像他早就知晓她要回来,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如何不知? 不多的迷药、通行的令牌…… 皆是他的一点私心。 纵使如此,唇角还是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高潜抿了抿薄唇:“你回来了。” 随即,低低一笑:“梁婠,你可真傻。” 梁婠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停下,本是携了满腔的怒火要找他算账的,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怕是不能了。 她缓缓蹙起眉,声音不大:“高潜,我不是为你回来的。” 高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不重要。” 直至发现他左手臂受了伤,还流着血,她才明白他为何瞧着脸色比平时还差。 梁婠想上前帮他处理,却被他拉住手,制止了。 她看一眼伤口:“为何送我走?” 高潜静静地望她一会儿,叹息:“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这话说的叫人误会。 梁婠正欲纠正,却听得那边有人冷冷地唤她一声。 是太后。 众所周知,皇后虽在大火中幸免于难,但受伤不轻不宜见人,因而一直在行宫养伤。 当然,也有不少传闻说,皇后曾公然出现在两军前…… 谈辞如云,真假难辨。 梁婠觉得众目睽睽下,无论如何,还是得给太后问安行礼。 高潜却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匆匆瞥一眼太后,脸色十分难看,显然,皇帝这是当众不给太后脸面。 梁婠惊讶看高潜,却见他提着剑,指着被押跪在前的一排人,讽刺地笑了笑。 “你们方才不是都为自己鸣冤叫屈吗?声称是受高浥教唆、诓骗,被下属欺骗、蒙蔽吗? 还有你,和你,你们几个不是质疑孤贪生怕死,丢下前方将士独自逃回晋邺吗? 对了,还有你,不是跟他一样,问孤意欲何为吗?” 他一个个指过去,一个个问过去。 跪地的一排人再不复早先义正言辞,惊恐地瞪着滴血的剑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半点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个不留意,长剑就挥了下来,人头不保。 梁婠蹙起眉头,有些看不懂,这与她和高潜之前商量的计划完全不同。 高潜这边说完,那边有人抬着一个木箱往这边走,后面还跟着周司徒一众人。 王庭樾当众将小木箱打开,里头堆积了这些年广平王与朝臣结党营私的不少证据,声称皆是从同乐馆的密室中搜查出来的。 有禁军押着一个哭花脸的女子上前,她声称一直暗中替广平王办事,并当即指认此次谋反同党,大部分都能与翻出的记录对上。 梁婠挑眉看向高潜,那女子是李宜主。 可据她所知,替广平王办事的一直是桑蝉。 对上她的视线,高潜眼底透出一丝玩味。 梁婠再看那箱子,不由眯了眯眼,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将高浥杀了…… 待李宜主讲完,周司徒又拿出周昀临终前的书信,指出当日齐军落入周军陷阱,乃是广平王高浥为一己私利,与周国宇文珂里应外合,并在广平王王府的地窖里发现周国馈赠的财物…… 除此之外,在紫霄庵纵火并掳走皇后,意图要挟皇帝,亦是他们所为。 梁婠细细观察这些所谓残渣余孽的表情,有些确有其事,有些大惑不解,如此一来,她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再抬眉看过去,就连太后都沉着脸,要内侍扶着上前检视证物。 高潜全然不给他们质疑的机会,丢开梁婠的手,扬起长剑冷声质问。 “你们一个个欺上瞒下、暗地勾结,还有胆子喊冤、还有脸说不知?孤又岂能不回来杀了你们这些蠹虫、渣滓,以告慰前线无辜枉死的英灵?” 说罢,长剑狠狠地劈了下去。 众人尚未从一大堆证物、证词中回过神,就见皇帝手起刀落,杀红了眼。 到底一人力气有限,他提着剑凉凉瞥一眼旁边的禁军。 “还等着孤一个个动手吗?” 此言一出,拔剑声刺耳。 长剑齐刷刷落下,瞬息之间,前两排的人已是身首分离、鲜血横流。 “皇帝!” 太后再不能镇定,下如此狠手,难保旁人不会生出唇亡齿寒之感,再逼反其他人。 就在这时,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扶着一个一瘸一拐的人走上前,对着高潜一拜,并呈上一物。 梁婠愣住,这两人,她都认识。 高潜眼眸微眯,危月用口型道:“这是周君送给齐君的礼物。”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3章 去而复返 方才还喊冤叫屈的人登时噤了声,愣愣瞪着沾了灰的头颅,再发不出一声。 皇帝疯起来会如何,他们是见识过的。 可眼下这般不计后果地杀人,大有与他们玉石俱焚的架势。 即便他们现在真就豁出性命反了,只怕尚不及起身,悬在头上的剑就无情地挥了下来。 是剑快,还是他们跑得快,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为今之计,是先稳住…… 太后见众人没了声,再看皇帝提着剑定定立于人前,再未有下一步动作,只当他是以一警百、杀鸡骇猴。 事已至此,软硬兼施也无不可。 她正欲上前出言安抚众人几句,却见有人扬鞭策马而来。 马蹄踏踏,声声入耳。 全城各处早已下令戒严,何人敢在这时当街骑马? 众人敛了呼吸,转眸悄悄看过去。 尚隔着几条街,梁婠便瞧见半空中升起的滚滚黑烟。 一路行来,所行路口皆有重兵把守。 若非暗卫手持令牌,他们也不能一路畅通。 直到离得近了,才发觉燃着熊熊大火的正是同乐馆。 这还不是最令她惊讶的。 最为惊讶的是,街面上乌泱泱跪了一地人,太后形容狼狈被人架在一旁。 而背对大火立于人前的人,着一身玄衣,脸上白的没有一点儿颜色,唯独提在手上的剑染了刺目的鲜红。 那是整个死气沉沉的画面里,唯一的生气,也是他从头到脚,唯一的颜色。 他脚边流着血的头颅和尸体,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的温度,尚未冷透。 他是要……屠城吗? 梁婠在一众惊疑、胆怯的目光中翻身下马。 迈开步子穿过重重跪地的人墙,直往那个提剑站立的人跟前去。 有人上前想要阻拦她,待看清手上的令牌又忙忙让开。 高潜闻声抬眸,她正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如墨漆黑的眼珠平平静静瞧着,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 就像他早就知晓她要回来,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如何不知? 不多的迷药、通行的令牌…… 皆是他的一点私心。 纵使如此,唇角还是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高潜抿了抿薄唇:“你回来了。” 随即,低低一笑:“梁婠,你可真傻。” 梁婠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停下,本是携了满腔的怒火要找他算账的,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怕是不能了。 她缓缓蹙起眉,声音不大:“高潜,我不是为你回来的。” 高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不重要。” 直至发现他左手臂受了伤,还流着血,她才明白他为何瞧着脸色比平时还差。 梁婠想上前帮他处理,却被他拉住手,制止了。 她看一眼伤口:“为何送我走?” 高潜静静地望她一会儿,叹息:“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这话说的叫人误会。 梁婠正欲纠正,却听得那边有人冷冷地唤她一声。 是太后。 众所周知,皇后虽在大火中幸免于难,但受伤不轻不宜见人,因而一直在行宫养伤。 当然,也有不少传闻说,皇后曾公然出现在两军前…… 谈辞如云,真假难辨。 梁婠觉得众目睽睽下,无论如何,还是得给太后问安行礼。 高潜却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匆匆瞥一眼太后,脸色十分难看,显然,皇帝这是当众不给太后脸面。 梁婠惊讶看高潜,却见他提着剑,指着被押跪在前的一排人,讽刺地笑了笑。 “你们方才不是都为自己鸣冤叫屈吗?声称是受高浥教唆、诓骗,被下属欺骗、蒙蔽吗? 还有你,和你,你们几个不是质疑孤贪生怕死,丢下前方将士独自逃回晋邺吗? 对了,还有你,不是跟他一样,问孤意欲何为吗?” 他一个个指过去,一个个问过去。 跪地的一排人再不复早先义正言辞,惊恐地瞪着滴血的剑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半点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个不留意,长剑就挥了下来,人头不保。 梁婠蹙起眉头,有些看不懂,这与她和高潜之前商量的计划完全不同。 高潜这边说完,那边有人抬着一个木箱往这边走,后面还跟着周司徒一众人。 王庭樾当众将小木箱打开,里头堆积了这些年广平王与朝臣结党营私的不少证据,声称皆是从同乐馆的密室中搜查出来的。 有禁军押着一个哭花脸的女子上前,她声称一直暗中替广平王办事,并当即指认此次谋反同党,大部分都能与翻出的记录对上。 梁婠挑眉看向高潜,那女子是李宜主。 可据她所知,替广平王办事的一直是桑蝉。 对上她的视线,高潜眼底透出一丝玩味。 梁婠再看那箱子,不由眯了眯眼,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将高浥杀了…… 待李宜主讲完,周司徒又拿出周昀临终前的书信,指出当日齐军落入周军陷阱,乃是广平王高浥为一己私利,与周国宇文珂里应外合,并在广平王王府的地窖里发现周国馈赠的财物…… 除此之外,在紫霄庵纵火并掳走皇后,意图要挟皇帝,亦是他们所为。 梁婠细细观察这些所谓残渣余孽的表情,有些确有其事,有些大惑不解,如此一来,她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再抬眉看过去,就连太后都沉着脸,要内侍扶着上前检视证物。 高潜全然不给他们质疑的机会,丢开梁婠的手,扬起长剑冷声质问。 “你们一个个欺上瞒下、暗地勾结,还有胆子喊冤、还有脸说不知?孤又岂能不回来杀了你们这些蠹虫、渣滓,以告慰前线无辜枉死的英灵?” 说罢,长剑狠狠地劈了下去。 众人尚未从一大堆证物、证词中回过神,就见皇帝手起刀落,杀红了眼。 到底一人力气有限,他提着剑凉凉瞥一眼旁边的禁军。 “还等着孤一个个动手吗?” 此言一出,拔剑声刺耳。 长剑齐刷刷落下,瞬息之间,前两排的人已是身首分离、鲜血横流。 “皇帝!” 太后再不能镇定,下如此狠手,难保旁人不会生出唇亡齿寒之感,再逼反其他人。 就在这时,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扶着一个一瘸一拐的人走上前,对着高潜一拜,并呈上一物。 梁婠愣住,这两人,她都认识。 高潜眼眸微眯,危月用口型道:“这是周君送给齐君的礼物。”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4章 此局必败 郑四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讲述了柴文奎如何设计害死无辜将士,只为阻拦皇帝回营,又陈说裴耀等一些支持拥护皇帝的将领是怎样被叛军戕害的…… 若非有义士相助,他只怕也惨遭毒手。 梁婠目不转睛盯着这位‘义士’,实在搞不明白危月怎么就成了郑四口中摘取叛军首领首级、帮着军中拨乱反正的侠义之士? 她记得很清楚,与危月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周军攻打涂阳的那晚…… 难不成他是来晋邺当细作的? 也不对,高潜可是知道他的身份。 再者,他主子宇文珂早就已经死了。 梁婠盯着危月看了好半天,心里琢磨不透。 危月自出现起,一直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捧着木盒,一眼未朝她这边看。 像极了陌生人。 木盒中盛放的正是柴文奎的首级。 梁婠再看高潜,他面上亦是无波无澜,神色不动。 如此一看,三个人,只有她一个人心神不定。 郑四说完,又呈上裴耀的信物,饶是太后亦无话可说。 高潜当即下令斩杀参与此次谋反的余党,并嘉奖郑四、和危月。 嘉奖郑四不稀奇,稀奇的是危月竟自称淳于北,还主动向高潜讨了职位,更为稀奇的是,高潜竟然允了。 梁婠是目瞪口呆。 不等他缓过神,高潜又当众授予王庭樾大将军一职。 王庭樾也倍感惊讶,正欲推辞,却被及时赶来的陆勖拦住。 如此,王庭樾无法再拒绝,只好应下。 梁婠却越觉得糊涂。 太后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终于在坚持了这么久后,体力不支,再次昏了过去。 稳定下来的场面引起不小的骚动。 太后被人护送着先行回宫。 梁婠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小盒子,高潜今日临时行事,倒是比他们那繁复的计划效果要好得多。 想来他将这天子玺交给她,许是怕今日落败,以防万一。现在,既然诸事顺利,尘埃落定,还是得还给他。 梁婠上前半步,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高潜转过脸,黑眸异常明亮,冲她扬了扬唇角,笑得甚是得意。 她瞧在眼里只觉得很欠。 忽然忆起昨晚的事,心底的火苗再也压不住,腾地一下蹿到头顶。 正要开口跟他算账,不想他伸手一把将她抱住,抱得紧紧的:“梁婠,你可真傻。” 梁婠气结,没头没尾的。 他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双臂牢牢环住她,将她死死扣在怀中、压在山下。 皇帝如此大胆行径,引得所有人看过来。 梁婠心头的火气愈胜,恨得直咬牙。 当真是发起疯来一阵一阵的! 还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 梁婠不想当众拉扯太难看,只好压低声音,没好气:“你做什么,放开我。” 高潜不为所动,愈发收紧手臂,下巴抵住她的头顶,顿了下,涩然道:“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梁婠愣住,低哑的嗓音中,除了哀求之外,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很反常。 “你——” 她话未完全说出口,头顶响起闷闷的低笑。 许是见到她果真不再挣扎,高潜语气里尽是嘲讽:“梁婠,别那么容易相信人。” 又被他戏耍了! 梁婠气结,狠地一把推开他。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拉扯。 高潜轻轻松松从她身上剥离,像轰然坍塌的大山。 整个人直挺挺倒了过去,再也没有起来。 梁婠一惊,脸色大变:“高潜!” 在场人惊得僵在原地,整个街面好像静了那么一刻。 紧接着,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有高喊护驾的,有急宣太医的…… 梁婠蹲下身,手忙脚乱扶起高潜,这才发现有黑血源源不断从他口中溢出。 她盯着涌出的黑血,后脊发凉。 就算毒发也不该是现在,更不该是这种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什么事儿了?” 她忙不停地用袖子帮他擦拭嘴角溢出来的黑血,又扯过他的手腕急着要帮他诊脉,手却被他笑着反握住。 他黑黑的眼眸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静静瞧着她,唇轻轻地动了动:“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来杀我的?” 梁婠微微一顿,看他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说完一把拽下腰间的绣囊,正想取出解毒药丸,手却被他死死握住。 他额头上渗出汗珠,还是笑着摇摇头:“……没用的。” 梁婠拧眉,定定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高潜没回答,不经意间瞥了眼身体的某处,但她还是精准地捕捉到那极快的一下。 梁婠不再看他,忙揭开他破损的衣袖,查看左臂处的伤口。 他身着玄衣,伤口并不明显。 梁婠怔怔盯着伤口出神,心下一片了然。 高潜说得没错,确实没用了。 他体内的毒本就是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眼下根本不用费多大力气,只需手指轻轻一触,这根弦必断无疑。 她连熏香都不敢给他用。 这伤口处的毒又是哪来的? 高潜扬扬眉,神色松快:“我还以为坚持不到等你回来了,幸好……” 梁婠抿了抿唇,抬眼看他:“……是高浥?” 高潜没否认,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瞧,微微笑了下:“你还恨我吗?” 梁婠垂垂眼,点头:“恨的。” 高潜眯起眼,双手握紧她的手,叹气:“这次能亲眼看着我死,你应该不会觉得可惜了吧。” 梁婠心口异常疼痛:“……是,不可惜。”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莫名沉默半晌。 高潜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你还记得我们在含光殿下的第一盘棋吗?” 梁婠点头。 那天白日,高潜因北周送她贺礼,唤她去了太极殿,临出门时,他说夜里要去含光殿就寝。 夜里,她便惊疑不定地等着。 结果,他打发了宫人来,说有事不来了。 然而,就在她完全放下一颗心时,他又突然出现…… 就是在那晚,他故意戏弄她,硬是拉着她下了半夜的棋。 高潜忍痛往下咽了咽口中的腥甜。 “你说咱们第一次对阵,我便输了,往后又怎么可能会赢?” 他顿了下,淡淡笑了下:“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梁婠,此局,我必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4章 此局必败 郑四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讲述了柴文奎如何设计害死无辜将士,只为阻拦皇帝回营,又陈说裴耀等一些支持拥护皇帝的将领是怎样被叛军戕害的…… 若非有义士相助,他只怕也惨遭毒手。 梁婠目不转睛盯着这位‘义士’,实在搞不明白危月怎么就成了郑四口中摘取叛军首领首级、帮着军中拨乱反正的侠义之士? 她记得很清楚,与危月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周军攻打涂阳的那晚…… 难不成他是来晋邺当细作的? 也不对,高潜可是知道他的身份。 再者,他主子宇文珂早就已经死了。 梁婠盯着危月看了好半天,心里琢磨不透。 危月自出现起,一直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捧着木盒,一眼未朝她这边看。 像极了陌生人。 木盒中盛放的正是柴文奎的首级。 梁婠再看高潜,他面上亦是无波无澜,神色不动。 如此一看,三个人,只有她一个人心神不定。 郑四说完,又呈上裴耀的信物,饶是太后亦无话可说。 高潜当即下令斩杀参与此次谋反的余党,并嘉奖郑四、和危月。 嘉奖郑四不稀奇,稀奇的是危月竟自称淳于北,还主动向高潜讨了职位,更为稀奇的是,高潜竟然允了。 梁婠是目瞪口呆。 不等他缓过神,高潜又当众授予王庭樾大将军一职。 王庭樾也倍感惊讶,正欲推辞,却被及时赶来的陆勖拦住。 如此,王庭樾无法再拒绝,只好应下。 梁婠却越觉得糊涂。 太后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终于在坚持了这么久后,体力不支,再次昏了过去。 稳定下来的场面引起不小的骚动。 太后被人护送着先行回宫。 梁婠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小盒子,高潜今日临时行事,倒是比他们那繁复的计划效果要好得多。 想来他将这天子玺交给她,许是怕今日落败,以防万一。现在,既然诸事顺利,尘埃落定,还是得还给他。 梁婠上前半步,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高潜转过脸,黑眸异常明亮,冲她扬了扬唇角,笑得甚是得意。 她瞧在眼里只觉得很欠。 忽然忆起昨晚的事,心底的火苗再也压不住,腾地一下蹿到头顶。 正要开口跟他算账,不想他伸手一把将她抱住,抱得紧紧的:“梁婠,你可真傻。” 梁婠气结,没头没尾的。 他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双臂牢牢环住她,将她死死扣在怀中、压在山下。 皇帝如此大胆行径,引得所有人看过来。 梁婠心头的火气愈胜,恨得直咬牙。 当真是发起疯来一阵一阵的! 还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 梁婠不想当众拉扯太难看,只好压低声音,没好气:“你做什么,放开我。” 高潜不为所动,愈发收紧手臂,下巴抵住她的头顶,顿了下,涩然道:“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梁婠愣住,低哑的嗓音中,除了哀求之外,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很反常。 “你——” 她话未完全说出口,头顶响起闷闷的低笑。 许是见到她果真不再挣扎,高潜语气里尽是嘲讽:“梁婠,别那么容易相信人。” 又被他戏耍了! 梁婠气结,狠地一把推开他。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拉扯。 高潜轻轻松松从她身上剥离,像轰然坍塌的大山。 整个人直挺挺倒了过去,再也没有起来。 梁婠一惊,脸色大变:“高潜!” 在场人惊得僵在原地,整个街面好像静了那么一刻。 紧接着,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有高喊护驾的,有急宣太医的…… 梁婠蹲下身,手忙脚乱扶起高潜,这才发现有黑血源源不断从他口中溢出。 她盯着涌出的黑血,后脊发凉。 就算毒发也不该是现在,更不该是这种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什么事儿了?” 她忙不停地用袖子帮他擦拭嘴角溢出来的黑血,又扯过他的手腕急着要帮他诊脉,手却被他笑着反握住。 他黑黑的眼眸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静静瞧着她,唇轻轻地动了动:“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来杀我的?” 梁婠微微一顿,看他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说完一把拽下腰间的绣囊,正想取出解毒药丸,手却被他死死握住。 他额头上渗出汗珠,还是笑着摇摇头:“……没用的。” 梁婠拧眉,定定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高潜没回答,不经意间瞥了眼身体的某处,但她还是精准地捕捉到那极快的一下。 梁婠不再看他,忙揭开他破损的衣袖,查看左臂处的伤口。 他身着玄衣,伤口并不明显。 梁婠怔怔盯着伤口出神,心下一片了然。 高潜说得没错,确实没用了。 他体内的毒本就是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眼下根本不用费多大力气,只需手指轻轻一触,这根弦必断无疑。 她连熏香都不敢给他用。 这伤口处的毒又是哪来的? 高潜扬扬眉,神色松快:“我还以为坚持不到等你回来了,幸好……” 梁婠抿了抿唇,抬眼看他:“……是高浥?” 高潜没否认,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瞧,微微笑了下:“你还恨我吗?” 梁婠垂垂眼,点头:“恨的。” 高潜眯起眼,双手握紧她的手,叹气:“这次能亲眼看着我死,你应该不会觉得可惜了吧。” 梁婠心口异常疼痛:“……是,不可惜。”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莫名沉默半晌。 高潜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你还记得我们在含光殿下的第一盘棋吗?” 梁婠点头。 那天白日,高潜因北周送她贺礼,唤她去了太极殿,临出门时,他说夜里要去含光殿就寝。 夜里,她便惊疑不定地等着。 结果,他打发了宫人来,说有事不来了。 然而,就在她完全放下一颗心时,他又突然出现…… 就是在那晚,他故意戏弄她,硬是拉着她下了半夜的棋。 高潜忍痛往下咽了咽口中的腥甜。 “你说咱们第一次对阵,我便输了,往后又怎么可能会赢?” 他顿了下,淡淡笑了下:“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梁婠,此局,我必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525章 藕丝难杀 有太医仓皇围上来。 高潜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湿热,就连眼皮也不抬:“尔等尽数退下,孤,孤只想同皇后说说话。” 太医等一众人见皇帝这般形容,一望而知,皆默默垂头跪地,再不出一声。 高潜再抬眸看向眼前人,扬唇一笑:“是阿苗,不是赵合德……更不是苏妲己。” 梁婠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要死在众人面前,不给他们留下任何质疑她、诋毁她的话柄? 他送她离开,不让她参与今日之事,却又等着她。 只是为了将他的死同她撇清关系吗? 如果不是高浥,他又会如何做呢? 他问她:你知道蝴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吗? 他说:因为一夕之欢后,雄蝴蝶就会死去…… 梁婠垂下头,闭了闭眼,没说话。 高潜的目光落在梁婠的头顶,眼神缱绻温柔。 见人一直沉默不语,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柔声道:“你最痛恨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应该开心点儿。” 梁婠眯起眼,拂去他的手,微微抬眸:“……是,我很开心。” 高潜抿唇笑笑,也不再戏弄她。 他咽下一口血,缓了口气,才道:“今日,我的安排,你应该都明白吧?” 梁婠对上他的视线,轻轻点头。 高潜欲言又止:“至于太后……” 蒙着雾气的黑眸,有什么一闪而过。 梁婠却读懂了他的眼神:“你放心。” 高潜艰难地笑了一下:“好。” 转而又是低低一叹:“可惜的是,我不能帮你带走更多的人。” 梁婠一怔。 终于明白他方才为何如此急于求成,那般不管不顾的,不惜当街杀人。 高潜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做你想做的事,那样钱郎与阿苗也不会分离,能过他们想过的日子。” 他又问:“我给你的东西呢?” 梁婠从怀中拿出小盒子。 高潜笑了:“往后,你要多加小心……好了,不说这些烦人的事儿了,你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梁婠轻轻点头:“是。” 高潜将小盒子放去一边,重新握上她的手,眼眸含着隐隐笑意。 “那我们现在开始算账吧,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梁婠:“……你说。” 高潜:“其实,一直留着同乐馆,我也是存了私心的,现在我也不瞒你,有些消息,我也是从这里获取的。 今日,我将这里毁了,不止是因为高浥……” 梁婠紧抿着唇。 高潜温柔瞧着她,笑得怅然:“你答应过我的,我死了之后,你便不会再恨我,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梁婠动了动唇,缓缓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莫名静了一静。 高潜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轻声问:“梁婠……你是不是醉了?” 梁婠眯起眼,摇了摇头:“……没有。” 高潜低下头笑了起来:“梁婠,下次,我可不会再把你让给任何人了。” 梁婠皱起眉头,不及开口纠正,高潜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将她带进怀里。 他疲惫地将头靠上她的肩,笑声又低又沉:“你一定不知道,从小到大,你是唯一个在我头痛症发作时,主动留下来陪我的人。” 随即闭起眼,又是一叹:“遗憾的是,有些事我明白得太晚,现在想想,错了便是错了…… 既然一切痛苦始于我,那么就让一切痛苦也止于我。 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谅我,只希望等我死了以后,那些过往都随我一起埋了,至此终止。 往后,你只需要好好活着。” 梁婠抿住唇。 稍稍停顿,高潜又直起身,退开一些,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处:“你知道吗,这是我此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梁婠仍然没有开口,只默默地看他。 他脸色几近灰白,闭了闭眼,十分困倦。 他笑着叹口气:“……我可不可靠你一会儿。” 不等她开口,他重新抱住她:“自知晓你怀孕的那刻起,我便做了个自私的决定……” 梁婠缓缓垂下目光。 所以,一直以来,他们到底是谁在陪谁演戏。 高潜埋下头,声音闷闷的:“傻阿苗,你真的能分得清究竟是谁在心痛吗?……以后,别那么容易相信人。” 他微微侧过脸,眸中是说不尽的痛苦,可这远远不及藏在心中隐秘的万分之一。 他眯起眼笑了笑,有温热滑出眼眶,嗓音嘶哑:“对不起,是钱郎对不起阿苗和……和他们的孩子……” 梁婠浑身一僵,面色煞白,再也动弹不了一下,身子不停地发颤。 高潜闭起眼,收紧手臂,低低哽咽:“直到那日看见你小产,我才知道,原来……原来我们也曾有过一个孩子的……可你们……你们却被我害死了……” 他也没有想到,引着他找到她抛尸处的、那道长长的血迹,竟是,竟是他们的孩子。 梁婠紧紧闭着眼,双肩微微耸动。 是啊,世事就是这般难料。 府医都说她坏了身子,无法生育。 因而那些反常的现象,她也并未当回事儿。 直至腹痛不止、血流不停…… 她才明白原是有了身孕。 他埋下头,分不清眼泪还是血:“……你说我不能大悲大喜,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浑身颤得厉害,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涟州城小产后,他状况急转直下。 她一直以为,因为蛊的关系,也影响到了他。 原来,他在那时就知道了…… 他们像两座冰封的山,沉默矗立,任雪虐风饕。 可惜,再也迎不来雾释冰融。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仿佛万事万物都被大雪覆盖,静得一如那个冬夜。 许久许久。 高潜微微睁开眼,有些吃力地抬手抚上她的手臂,隔着衣袖摸到他给她戴上去的缠臂金。 他气息渐弱:“留着它好吗?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为了……那个凤凰木下的他们。” 他慢慢吸了口气,隐约牵出一个笑:“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这是他想送你的。”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抱着她,枕在她的肩头,侧过脸看她,喃喃自语: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还是,还是……还是……” 抱着她的手臂徒然滑落。 梁婠心口剧烈的疼痛,嘴里温热的腥甜再抑制不住,猛烈地溢了出来。 她静静坐在地上,一动也没有动。 她知道,他们的蛊终于在此刻解了。 她还知道,从今往后,她的心上缺了一块。 她更知道,那是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一块…… 周围一片鸦默雀静。 她闭起眼,听到了风声,再仔细听,似乎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有人抚着琴,琴音缠绵悱恻,伴着那曲调,好像有人在低低吟唱着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最终,低低的吟唱像远去的鸟鸣,渐渐飘散在风中…… 他的身体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岿然不动地压在她的身上。 光和十三年,七月十七,帝崩。 谥号:文昭。 第526章 临朝称制 月落星沉,天色将明。 梁婠从床榻上坐起身,手指掀开帘帐的同时,带起一串叮叮当当的铜铃声,打破深幽宫室里的死寂。 整个内殿光线微弱,暗沉沉的,完全没有往日五色灿烂、光华夺目的模样。 梁婠的脚才刚碰到鞋子,就有宫人步入内殿掌灯,余下的则紧随其后,手里捧着盆盂、衣饰。 锦兰垂头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太后。” 她是含光殿里的老人,素来行事颇有几分湘兰的影子,很是稳妥。 自湘兰离宫去紫霄庵后,便接替了掌事之职。 梁婠轻应一声后,便是一套熟悉的流程,梳洗更衣。 她昨晚本就睡得晚,又一夜半梦半醒,现下只觉浑身提不起劲儿,索性也就由着他们摆弄。 国丧期间,穿戴一切从简,倒也省去不少繁琐。 皇帝骤然崩逝,虽不至于手忙脚乱,但多少也该透着些许仓促才是,可是恰恰相反,宫内宫外各项事务井然有序。 但凡她能想到的,他都已经安排好,几乎不用她操太多心。 甚至,就连她这个太后的丧服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或许,他在回程的途中,就已经着手这些身后事了。 若非如此,她还不能知道,原来过往呈到她面前的宫裙首饰,全是他提前筛选过一遍的。 梁婠看一眼铜镜中素净又疲惫的脸,问道:“皇帝情况如何?” 锦兰在她的发髻上簪了朵白花,回道:“尚未清醒,钱侍中在跟前守着。” 梁婠语气郑重:“务必仔细照看。” 锦兰伏地一拜:“是,请太后放心。” 梁婠也不再多言。 昨日,钱铭与陆晚迎带来高旸后,周司徒拿出皇帝遗诏当众宣读,传位于太子高旸,但念及太子年幼,在其亲政前,由皇后梁氏临朝称制。 朝堂上,文有尚书令陆勖,武有大将军王庭樾,后宫内,她又握着禁军与暗卫,一切倒也算进行得顺利,不想甫一回宫高旸便昏了过去。 于是,她便以皇帝哀恸过度为由,将高旸留在含光殿亲自照看。 毕竟这个时候新帝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简单用了餐食后,她便去灵前吊唁。 灵外殿,由陆勖领着百官。 她到内殿时,妃嫔宫人跪得整整齐齐。 且不说真实内心究竟如何,至少表面上瞧着,个个都是忍泪含悲。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都不是她所关心的。 除了登基仪式、先帝陵寝修葺、后宫内务、陆勖呈上来的前朝文书之外,她还得了结广平王谋反弑君一案,这么一瞧,需要处理的事务还真不少。 因而,即便守在灵前,她也不是单纯吊唁。 梁婠合起文书,其他的倒也罢,唯独谋反弑君一事,她与陆勖意见相左,陆勖认为应该趁热打铁,顺便剪除个别异己。 然而,她却不以为然。 高潜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根本就真假掺半,经不起推敲细查。 至于昨日处置的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能杀的他都杀了,剩下的都是不易随便动的。 如此就该尽快了结,以免再横生枝节。 何况,现在的局面并非像表面上瞧着那么风平浪静。 梁婠放下文书,揉了揉眉心。 “太后,太医令打发了人来说,太皇太后已经醒了。” 有小宫人垂首上前。 梁婠沉吟一下,起身道:“我们去仁寿殿。” 走出不远一截,有人从后面追上来。 梁婠回头瞧过去,是陆晚迎。 “太后……” 她眼睛朝左右两侧的宫人看了看,似乎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叫外人知晓。 梁婠颔首示意,宫人内侍则自觉躬身退去一旁。 “陆太妃是有何事?” 陆晚迎一身素衣素服,带了愁苦的脸上闪过意外之色:“我……” 梁婠淡笑一下,开门见山:“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去守陵,你想留下也好,出宫也罢,想好了告诉我,至于尚书令那儿,我会告诉他是先帝的意思。” 陆晚张了张嘴,迎绞着手指:“我……” 向来后宫里头无所出的妃嫔在皇帝崩逝后,要么殉葬,要么去皇陵,生殉到底还是少数,通常都是去守皇陵。 梁婠可没忘,当初陆晚迎入宫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找到牡丹印,跟陆勖换取一个自由。 “陆太妃还有旁的事吗?” 陆晚迎看她一眼,垂下眼摇摇头,让开路。 梁婠轻点一下头,抬脚便往仁寿殿方向去。 “……我想留在宫里。” 走出不过几步,身后有急促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很清楚。 梁婠停下步子,静立半晌,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整个南城宫像覆了层白雪,满目素色。 她没回头,眯起眼睛瞧着远处重重宫阙,淡淡开了口:“好,后宫之中的殿宇随你挑。” 高旸还小,尚不到大婚的年龄,高潜这么一死,后宫一下空出不少宫室。 这也是她不急着搬出含光殿的原因,到底是住惯了,又离太极殿近,何况,仁寿殿里还住着太皇太后…… 陆晚迎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道:“……皇嫂,你心里有我表兄吗?” 梁婠蹙眉:“你想说什么?” 陆晚迎定定望着她,走近两步:“我进宫日子也不短了,表兄是如何对你的,我看得很清楚,过往独宠自不必多赘述,单说从他知晓命不久矣,去仁寿殿求姑母立你为后——” 说到此处,她停顿一下,微红的眼眶泛潮:“你也该知道当时朝野上下多少反对的声音,但是姑母还是应了,你知道为何?” 梁婠沉默瞧她一眼。 陆晚迎微微笑了笑:“他跟姑母说,死前,他只有这一个心愿未了。当时姑母听完怔愣了许久,因为,表兄从未求过她任何事。” 梁婠抿唇,并未言语。 陆晚迎摇摇头:“不论是我小叔,还是表兄,他们一片真心待你,可你却如此……如此无情……竟一滴眼泪也不见你掉,你只是将他们当成你往上走的台阶罢了。” 梁婠望着她,微微地笑了:“或许是吧。” 难得陆氏竟还有一个陆晚迎。 梁婠绕开她往前走。 擦肩之际,陆晚迎转过头:“梁婠,你真的像极了一个人。” 梁婠脚下步子不停。 陆晚迎注视着离开的背影,道:“像极了我的姑母。” 第527章 始末根由 仁寿殿前守卫森严。 梁婠一只脚才迈过门槛,便闻得一股浓郁的药香。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皇太后往后要常年浸泡在药香之中。 梁婠不紧不慢地踏入内殿,脚步落在石砖上,很稳。 守在殿中的宫人内侍见到她,恭敬垂首叩拜。 “拜见皇太后。” 梁婠目不斜视,只略略抬手:“都起来吧。” 宫人内侍谢恩让至两侧。 梁婠近前两步,抬手齐眉,对着床榻上的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妾,拜见太皇太后。” 有人冷哼一声,望过来的眼神一如西北风,凉飕飕的。 梁婠直起身,眼睫轻抬,细声细气:“太皇太后可觉得好些了?” “梁婠,你少装模作样!” 陆谖愠怒的脸上带着病气:“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拘禁予!” 梁婠微微笑了一下,也不急着回话,淡淡扫视一圈,自行坐去一边的软垫子上。 这才抬眸瞧过去:“太皇太后误会了吧?拘禁?这怎么会是拘禁呢?妾是让他们来保护您的。您也知道先帝被逆贼毒杀,若非先帝舍命相救,只怕您也已遇难,妾怎敢不小心些?” 陆谖气得不轻,冷笑一声:“美其名曰保护予的安全,实则不过是防止仁寿殿与宫外互通消息,梁婠,你这些小手段还不够予瞧的!” 梁婠一笑置之。 这时,有宫人奉上茶水。 梁婠淡淡瞧一眼,随手接过,轻轻掀起杯盖,茶香伴着热气飘了出来。 她低头细细一闻,唇边挽起一个笑:“这倒是杯好茶呢。” 宫人正要退下,梁婠叫住了她,将手中的茶盏还给她。 “茶烹得不错,赏你了。” 梁婠话是对着宫人说,眼睛却盯着床榻上的人。 宫人脸色变了又变,悄悄往陆谖脸上瞄一眼,颤着手接过杯盏,滚烫的茶水险些被她抖出来几滴。 梁婠抿唇一笑,饶有兴致地道:“趁热饮。” 杯沿几乎碰到嘴唇,宫人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垂下头,额角冷汗淋淋:“求太后饶命!” 梁婠低低笑了。 这一笑,床榻上的人脸色铁青。 “真是个不中用废物!” 梁婠一抬手,有宫人呈上簿册。 她接过来,放在面前的案几上,一边翻着一边道:“今日来呢,有两件事,一来是探望太皇太后的身体,二来是帮这仁寿殿扫扫病气,以免日后我搬过来,住得不习惯。” 陆谖大怒:“放肆!” 梁婠根本不看她一眼,将簿册转手交给锦兰:“将这里头名字划掉的,一并拖到仁寿殿外杖毙。” 锦兰应声接过。 仁寿殿的宫人内侍个个面如土色,立马哭鼻抹泪,跪倒一片,不停地磕头求饶。 梁婠摇头笑了:“昨晚已经给过你们机会,可你们今天实在……既然这么忠心,那便去伺候先帝吧,需知忠心也得用对地方。” 说罢摆摆手,锦兰翻开簿册,念到一个拖出去一个。 很快仁寿殿上下嚎哭声一片。 陆谖气得要起身,奈何她使不上半点劲儿,摇摇晃晃地,根本爬不起来。 她指着淡定坐着的人,气得胸膛起伏,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怎么敢?” 梁婠嘴角微抿,冷嗤一声:“妾这也是为了太皇太后好,您操劳这么多年,也该好好歇一歇,先帝孝顺,不想让您受苦,可我却觉得,您该多享几年清福,不然怪可惜的。” 陆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斥道:“你,你这贱妇,予一早就该杀了你!” 梁婠突地笑了起来:“您杀过的,只不过没杀掉,卫国公娄敬执意要杀我,真的同您没关系吗?” 陆谖微微一愣,身形僵硬了片刻。 梁婠扬了扬眉:“为何?是为了宇文恒的那封信,还是因为我的生辰八字?” 陆谖眼神一变,不可置信:“你,你怎知……” 梁婠浅浅一笑:“知道元少虞就是宇文恒吗?” 陆谖怔怔看着她。 梁婠平平静静地道:“或许,我比您预想中知道的还要多,对了,有件事不知您是否好奇?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提前给您说一声,以免您届时太过惊讶,难以接受。” 陆谖狠狠瞪着梁婠。 梁婠笑了下:“听说现任的周君是周国孝仁皇帝之后,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个孝仁皇帝就是宇文恒吧,听说他一生并未娶亲,可若没娶亲,又哪来的儿子呢?” 陆谖蓦地瞪大眼睛,脸色难看至极:“难道是他……是他……你当初骗了我,他,他没死——” 当日听到周国齐王宇文玦乃宇文恒之子,她便命人暗中去调查,可几经打探都称其乃宇文恒妾所生,还一直养在银岳府,她心底虽起疑,可就连周国一众人都深信不疑,她便不得不信,除了她,宇文恒确实还有别人,并暗中诞下一子。 梁婠稍作停顿,抬眸看她:“并非是我骗您,是他命该如此。凡是先有因后有果,也或许,早在多年前,您便种下这前因。” 她说完垂下眸,沉默了许久。 如何不是呢? 细细想来,所有一切的起因都是陆谖。 陆谖若没有利用宇文恒,宇文恒兴许不会惨死,他若不在临死前留下那封信,阿翁阿父不会丧命,他们若是不死,她又何至于被梁诚当成妓子调教、乃至送给王素,迫于无奈之下才想出逃,从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至于高潜—— 梁婠唇角微抿:“想来孩子也不过只是你争权夺利的工具吧?一个没用了,便舍弃杀了,一个尚有用,却将他逼成个疯子。” 她吸了口气,微微一笑:“我真是好奇,每次他发病的时候,你为何从不去看他,是不忍,还是不敢?” “你住口!”陆谖瞪过来的眼神凶狠。 梁婠站起身,目光凉凉地打量一圈仁寿殿,轻轻颔首:“太皇太后既然这么喜欢仁寿殿,往后余生便一直住在这里吧。” 顿了顿,又道:“或许,等您再出去的那一日,这天说不定就变了。” 梁婠说完也不再看她,作势就要往殿外去。 陆谖大怒:“你站住!你——” 梁婠回过头,轻轻一叹:“我想您还是得再见他一面。” 说罢,再不停留。 梁婠站在仁寿殿门口,微微仰起脸,头顶阳光普照。 “太后。” 梁婠移眸瞧去,是太医令。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递过去,慢慢地开口:“太皇太后接连痛失两子,病情加重,以致神志不清,需得好好静养……” 太医令接过转身入殿。 梁婠静静地眺望远处,身后响起封门封窗的声音。 第528章 龙蛇不辨 太极殿东堂。 日光斜斜照进大殿,细细碎碎散落一室,照得空气里的尘埃颗颗分明。 安静空旷的殿内,回荡着不惑之年男子的声音,像是深沉的海水,厚重有力。 梁婠坐在上方,一边默默听着尚书令汇报诸事,一边悄悄打量在场人的表情。 奏疏里的每一项,皆是陆勖与她私下商议过的。 梁婠垂了垂眼,轻抿嘴唇,说是商议也不对,到底里头的内容都是陆勖一人定的。 而这所谓的商议,也不过是提前告知她一声,给她一两分太后该有的脸面。 诚然她只需要扮演好一个听他指令行事的太后即可。 这也是陆勖之所以愿意同高潜合作的原因。 高潜杀了高浥,虽然绝了陆勖左摇右摆的心,但到底是选支持多年掌权的亲妹陆谖,还是选择她这个背后没有外戚的皇后,还真需琢磨一番。 选陆谖是强强联合,但分歧多、矛盾多;选她除了一言堂、好掌控,可没别的助力。 不是她不想杀陆谖,实在是陆勖不会同意,何况,破船还有三千钉,陆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后,怎么可能没有拥护者呢? 眼下当务之急,先把陆谖权力架空,待其淡出朝堂,再除之,才不至于引起前朝动荡。 如何架空? 她想过了,让其常年卧病在床、整日浑浑噩噩是最好不过的。 现在的娄氏没了广平王,已然不成气候,而今的陆氏也不复从前的显赫。 再看永安王高涣、长广王高灏、平阳王高浚几方势力也算是旗鼓相当…… 因而,至少在没有谁独步一时前,她尚处于一个较为安全的位置,或许还会成为他们拉拢、勾结的对象。 “太后以为如何?” 忽然,不大的一声询问,将她的神思拽回当前。 梁婠抬眸瞧过去,佯装稍稍沉吟,才缓缓点头:“便依尚书令所言。” 终究还是架不住他的一意孤行,势必要铲除异己。 陆勖如此坚持,梁婠也能理解,他只是想恢复曾经陆氏主导朝堂的地位。 可惜,到底大势已去,早已今非昔比。 陆勖又照章说了几件新帝登基仪式事项。 梁婠只在末尾处向众臣示弱,说几句孤儿寡母不容易,最后再发表一番感激涕零的讲话,今日的议事便也到此为止。 有人提出要见一见太皇太后,可不等她开口拒绝,就有人出言帮着挡回去。 看得出来,除了太皇太后党之外,余下众人比起强势霸道的太皇太后,倒是更喜欢她这个兵微将寡、茫无定见的柔弱太后当政。 梁婠回到后堂,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过才演了几日傀儡,便觉得憋屈,更遑论真真切切当了…… 只怕再这么演下去,她也得疯。 刚坐不过一刻,有宫人来报,说西堂已经收拾好。 梁婠闻此,便又起身,在高旸搬进去前,她还得亲自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正准备去太极殿西堂,有内侍从前殿匆匆而来。 “太后,永安王求见。” 梁婠皱了皱眉头。 锦兰看她一眼:“要奴婢去回绝吗?” 梁婠摇摇头,低低一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以后少不得同他们周旋。” 她略理了理衣衫,才让内侍宣人。 不消片刻,内侍领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儒雅男子进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也不过二十八九,比高潜大上几岁。 离得近了,他俯身一拜:“臣参见太后。” 梁婠全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道:“永安王不必多礼,您是兄长,有何事不妨坐着说。” 说罢又是让人赐座,又是让人奉茶。 高涣并没因此失了礼数,反而言行举止愈加恭敬有礼。 听她唤了一声兄长,于是谈话间便又多了几分对弟媳的关怀。 他的话不长,也没什么紧要的,只是对方才个别事项有几点补充,之后又建议最好将登基仪式往前提一提,以免夜长梦多。 梁婠细细一听,倒也真是一心为他们孤儿寡母考虑,便又将刚刚的感激之词变个称呼、变个说法再讲一遍。 接着又是一番常规的寒暄,也坐不了多久,便起身告退。 梁婠本以为就此结束,谁想内侍前脚送完永安王,后脚又来通报平阳王高浚求见。 高浚倒是与高涣不同,明明白白指出尚书令陆勖的强势,看不得他一个外戚这么多年压高氏皇族一头,不止替他们母子不平,更给高潜喊几声委屈。 瞧着只是仗义执言、主持公道,全无私心。 见状,梁婠只好配合,适时地提起袖子哽咽几声。 高浚再拍拍胸膛,表一表持正之心,再安抚几句便也离开。 就当梁婠以为今日告一段落,谁料内侍又道长广王高灏尚在外头等着。 倘若初时没开头,拒绝了高涣,那么不见高浚、高灏也是正常,可偏偏见了前两个,单不见最后一个,难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梁婠咬了咬牙,确定后头再无人等着,才叫内侍去宣人。 这长广王高灏,她不陌生。 一口茶水咽下去,高灏便由内侍引着走了进来。 高灏生得仪表瑰杰、丰标不凡。 应是高氏诸多皇子中容貌佼佼者,听闻年幼时,便甚得神武帝所喜。 高灏所言与态度,又与高涣、高浚十分不同。 不谈政事、不谈政敌。 只谈高浥狠毒、高潜短命,顺便再说一说她命苦,进宫不过一年只诞下一女,却又葬身火海,现在虽抚养皇帝,但到底不是亲生的,本就隔着一层不说,中间还掺杂着血海深仇。 虽然众人都知晓是曹氏屡次陷害她,甚至不惜在宫中行巫蛊之术,先帝惩治杀之也是天经地义,可到底也是皇帝生母,她眼下这般不计前嫌抚育皇帝、并不辞辛劳帮他守天下,谁知皇帝将来成年,又是否会恩将仇报? 即便皇帝本质是非分明,可万一有宵小鼠辈恶意引导、歪曲事实,只怕将来一番辛苦付出,到头来只换得母子反目成仇…… 高灏说完不无体贴地亲自送上给她准备的礼物,甚至在瑶盘底下与她拉拉扯扯。 他送她礼物倒也不是头一次,先前都是托宫人奉上,再转述几句似是而非的暧昧话,也并未有其他举动。 而今这般无所顾忌地示好,委实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于是,就这么一壶茶,她愣是招待了三个人。 梁婠再出东堂,已是落锁时分。 望着暮色中的玉楼金阙,她长长出了口气。 锦兰垂着头,状似无意:“太后与长广王相谈的时间最久。” 梁婠挑了挑眉,笑着瞧她。 第529章 防不胜防 太极殿西堂,烛火映得宫室熠熠生辉,柔和的光芒模糊了庄严殿宇里的棱角,是鲜有的宁静与安适。 殿中的布局装饰,同她以往来时所见没甚不同。 梁婠一步步往内殿深处走。 有某个瞬间,她几乎以为高潜会从厚重的帘幕后走出来,或者冷不丁站在背后叫住她。 梁婠终是在那面白墙前驻足,展架上陈列的不再是白森森的骨雕,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乐器、器皿…… 至于那些骨雕,她已命人一人一穴安葬。 她沉默瞧了片刻,又继续往里走。 直至最深处,放着几个大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梁婠走近几步,弯腰拾起里头的物件,一样一样细看。 有不少高潜昔日作的字画、编的曲谱,甚至在里面还发现不少她的笔迹。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是她尚在太师府时所作。 那时,除了给他传递关于陆修真真假假的消息外,她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早日进宫杀了他。 因而为了迎合他,她在字画与谱曲上下了不少功夫。 谁想等到真的进宫后,非但没能第一时间杀了他,反而与他做的最多的事却是下棋。 梁婠一样样瞧过去,并没发现什么特殊物品。 宫人垂首道:“早将这些物品收拾好,只等太后检视后再做处理。” “既是先帝生前所作,只作陪葬之物。” 梁婠刚将手中的曲谱放回木箱,有宫人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太后,不好了。” 不等她开口,锦兰斥道:“何事慌慌张张的,如此一惊一乍,当真没个规矩。” 宫人面色一白,咬着唇诚惶诚恐跪下去,口吻仍是焦急。 “太后,是主上,主上……您,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梁婠眸光一凛,不再逗留,转身就往含光殿侧殿去。 侧殿里灯火通明,床前围了不少人,见到太后立刻退让开,伏地跪在两侧。 床榻上的高旸双目紧闭,昏迷之中往外吐血。 太医令也顾不上行礼,与两名太医忙着给高旸止血。 梁婠沉下声:“怎么比前些天还严重?” 不等他们回答,她拨开人,亲自上前诊脉检查。 先施针,待人平复下来再诊脉。 折腾了好一阵子,梁婠也跟着出了一身的汗。 见高旸没了大碍,平静睡着,她才转过身面向跪了一地的人。 太医令奉上医案以及开出的药方。 她接过一页页察看,药物的变动是她与太医令一起研究过的,没有问题。 忽而,手稍稍一顿:“除了新增了一味药,为何甘草的分量也多了一钱?” 太医令回道:“主上这两天明显心悸气短,还伴着咳嗽,臣便多添了一钱,止咳平喘。” 梁婠微微颔首,又问:“汤药是谁煎的?” 另有太医与内侍上前。 为了防止有人从中做手脚,她专门令含光殿的内侍与太医署的太医一同熬制,互相监督。 梁婠问:“与平时煎药有何不同?是否有异?” 两人齐齐摇头。 梁婠抿唇瞧了他们一眼。 转而又看向照看的宫人,要来膳单。 梁婠看得极为认真,跪满人的内殿鸦雀无声。 待一遍看完,她合起膳单沉默半晌。 下方跪着的人,虽个个埋着头,但眼睛都偷偷往坐在床沿处的人脸上瞟。 太后沉默多久,他们就提心吊胆等多久。 半晌后,梁婠抬起头,眼眸微微一弯,手指点了几点:“将他们几个拖出去杖毙。” 被点到的几人一愣,当即叩头喊冤求饶。 梁婠撂下手中的膳单,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一眼扫过去,有太医、有内侍,还有宫人。 “冤?何来之冤?” 她眉心蹙了蹙,冷冷瞧过去:“这药的成分变了,用量也变了,你们煎药的时间长短却没变,予问你们时,他身为内侍摇头也罢,可你一个太医竟然也敢摇头。” 太医哑口,白了脸。 内侍暗自舒气。 梁婠笑着瞧他:“这药要如何煎、煎多久,太医令没有交待?” 内侍僵住。 太医令回道:“汤药的煎煮方法不仅因药而异,即便同一种药季节不同,熬法上也会略做调整。” 梁婠点点头。 又看向另外几个宫人内侍:“这汤药变了,膳食单却没做改变,竟然还是照先前所列,需忌口的食物竟生生呈上来……” 梁婠不欲多言,摆摆手:“全部拖出去杖毙。” 不待哭嚎,有人自觉上前绑人、堵嘴。 不多时,悉数拖出殿外。 余下的人皆是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个。 梁婠静静瞧了他们一会儿,只留下太医令与锦兰,便将人全部打发了。 她沉默地坐回榻沿,倒是太医令主动开口宽慰她几句。 “主上中毒尚浅,也未伤及根本,但凡这段时间静心调养,日后定不会受影响,断不会成前帝那般……” 梁婠轻点一下头,高旸情况到底如何,她心里也明白,又叮嘱他务必多上心。 太医令离开之际,梁婠又叫住他。 “真的不是太皇太后所为?” 高旸昏倒的那天,梁婠就给他诊过脉,他并非一般病痛,而是误服毒草所致昏厥。 太医令垂眸跪地,态度十分诚恳:“不瞒太后,昔日太皇太后也并非冤枉薛昭仪,那薛昭仪确实想借旁人之手暗害先帝,而太皇太后无意中识破,只不过——” 梁婠盯住他:“只不过她选择了将计就计。” 太医令深深伏低:“是。” 梁婠摇头笑了下:“确实扳倒了薛昭仪,也错过了解毒的好时机,或者说,错估了药的毒性。” 太医令道:“确实如此。” 太医令离开后,内殿又恢复安静。 梁婠视线转向床榻上熟睡的高旸,话却是问锦兰。 “你如何看?” 锦兰头垂得低低的,语气沉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后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饶是太后再筛查一遍,恐怕依旧是防不胜防。” 梁婠抿唇:“你认为今日之事不是意外?” 锦兰如实道:“太后无子,唯有主上。” 梁婠若有似无一叹,她又如何不知? 一旦高旸死了,再无人可继,那些伸长脖子等着的人,才有机会坐上高位。 安置好高旸,梁婠踏着凉凉的夜风,往皇宫的冰窖行去。 幽深的冰窖里有郁人守在灵柩前。 灵柩里整齐摆放着香料和草药。 郁人们尚不曾休息,仍在浴尸。 第530章 长毋相忘 堆放着冰块的窖内,凉凉的空气里满是沁人的芳香。 梁婠知道那是郁金香草熬制的香汤,与黑黍酿成的白酒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半个月不见,高潜整个人瞧着除了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白,再无任何变化。 经过浸泡、擦拭后,涂过白酒的尸体纤尘不染,白得几近透明。 皇帝驾崩,灵柩通常需停放三个月。 梁婠制止了欲行礼的裸人、郁人。 “你们只管忙你们的,予只是来瞧一瞧。” 听她这般说,忙碌的人又继续忙碌。 停灵的这些日子可有他们忙的,单这不豫之礼做精细了,也差不多得一个月。 入殓时所穿所戴所用,皆呈给她过过目的。 许是窖内寒凉,她烦乱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梁婠瞧着静静躺着一动不动的人有些出神。 他改变了他们的计划,将他的死提前了,也提前了结了很多人的性命,但有些本该他活着时候处理的问题,却也留给了她。 因为猜到往后的路不好走,所以才给她一次反悔的机会吗? 梁婠默默一叹。 如果她也能借着醉酒将那些该杀的人杀了就好了。 思及此处,又摇摇头。 她现在杀人哪还需要借酒劲儿啊。 自打回宫的这半个月,她一声令下,已杀了多少人。 文武百官眼里的她,眇眇之身、羸弱可欺;三宫六院心中的她,佛口蛇心、袖中藏刀。 他死前告诉她,做她想做的事,便不会再有分离的钱郎与阿苗…… 可这才不过十几天,她心里却已经不止一次怀疑,所行之事是否真的值得、有意义? 她的加入真的能稳定局势,不伤及无辜? 还是只会将水搅得更浑,引得斗争越凶? 朝堂上明争暗斗、各不相让,她现在能死死攥在掌心的只有后宫。 可这后宫又并非无坚不摧—— 但凡高旸坐一日帝位,她便得草木皆兵一日。 她怔怔望着白如霜雪的人,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变成他了。 或者,她已经成了他。 继而又是一叹,他们背着她究竟在涟州城达成了什么协议? 高潜…… 梁婠低下头,她也从未想过,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头,能叫她心无芥蒂、毫无顾忌袒露真实内心的,也只有这么一具尸体。 或许,不单单是这皇宫。 梁婠闭起眼,只剩叹息。 这就是来自云巅之上的孤寒吗? 就连身上厚重的大麾也带不来丝毫的暖意。 …… 知晓太后忽然驾临,有负责人忙忙来此,只恐是有何吩咐,或巡视他们是否偷懒,不想却见她单站在一旁默默瞧着,手中无意识地摆弄几棵香草。 忽然忆起一事,忙对身侧之人小声耳语几句。 待那人回来后,他才接过东西,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一礼。 “参见太后。” 梁婠回过神,收起繁杂的思绪,又恢复往日的表情:“不必多礼,你们这些天做得很好,待国丧后,人人有赏。” 来人俯首谢恩,又恭敬呈上一物。 “前些日子在先帝身上发现一物,曾上书呈报给您,但一直未有……许是太后忙着处理政事,未来得及批复,今儿您既来了此处,小的斗胆贸然呈上。” 梁婠微微一愣,恍然记起是有这么一桩事儿,可惜这段日子需要处理的事着实太多,她转头就忘了。 何况,高潜的随身之物,她也并未当回事。 梁婠望着瑶盘中因染了血迹而变色的绣囊,蹙了蹙眉。 只看这做工针脚,便可断定是出自她手,遑论这上面还绣着蝴蝶图。 梁婠拿起来,仔细瞧了瞧,除了血渍污损外,绣囊的边角也有些磨损,定是时常拿在手中摩挲摆弄。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绣囊最初应是她用来装解毒药丸的。 高潜随身带着也不稀奇。 只是这分量…… 怎么沉甸甸的不说,还塞得鼓鼓囊囊的? 梁婠心下起疑,却眼睫未抬,像是随口一问:“里头装的是何物?” 来人一听,惊得伏地跪下,哆哆嗦嗦回道:“先帝随身之物,小的万不敢擅自打开,一经发现便立刻命人小心收起来,并上报太后。” 梁婠这才抬眼,轻轻点头:“你们先退下吧。” 待人悉数退尽,她先看一眼冷冰冰的人,才小心打开绣囊。 除了一截束发外,还有一个龙首螭纹玉带钩。 带钩? 梁婠垂下眼,这带钩叫她想起一件事。 含光殿里,她教宋棉写字,然后提到汉江都王刘非与其妃嫔淳于婴儿…… 梁婠不禁抬眸看一眼毫无生气的高潜。 疑疑惑惑中,她试着将带钩从中间拆开,稍稍用力,带钩便一分为二。 带钩打开的一瞬,梁婠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她低头细细一瞧,两个半扇的内侧,分别用阴阳文刻着小篆铭文,只有四个字:长毋相忘。 梁婠握着手中之物,缓缓坐下身。 忽然,她脑海中就闪过一幕,那天他们被人被追到穷途末路,无奈之下,躲在一堆杂物后,然后背靠着墙坐在一处说话。 此刻,他躺着,她坐着,静默许久。 等再站起身,她也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朝外走。 迟迟不见人出来,锦兰在门口等得焦急,心里不禁担忧。 眼下见人出来,她长长出了口气,忙迎上去,还不忘察言观色,但见未有什么不同,才缓缓开口。 “太后,有宫人来报,主上醒了。” 梁婠微微抬眉,语气淡淡的:“明日去我私库里选几件拿得出手的礼物,送给——” 她黑眸动了动,微笑道:“送给永安王王妃和平阳王王妃。” 锦兰轻轻点头:“是。” 梁婠说完,便沉默走着。 锦兰落后半步,忍不住往梁婠脸上瞧,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太后,您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人?” 她眉头轻拧,直言问道:“长广王王妃不送吗?” 梁婠侧过脸,干脆利落:“不用送。” 锦兰不解。 太后可是见了他们个三人,而且三人中,长广王最是殷勤。 最为关键的是,太后同他谈话谈得最久。 梁婠沉下眉眼,声音凉凉的:“往后长广王再送东西,你只管收下,但他若是求见,你便帮我挡回去。” “这……”锦兰吃了一惊。 梁婠笑着看她一眼,并不解释。 第531章 唯唯绸否 转眼已是秋末冬初之际。 封闭地宫的这日,天上雾蒙蒙的,零星点点地飘起了小雪花,打着旋儿落在碧瓦朱檐、枯枝残叶上,最后化作小小的一点印记。 梁婠静静立在苍茫暮色中,微微一仰面,就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今日过后,国丧结束。 高旸也于两个月前正式登基。 诸事一如所愿,平平稳稳,井然有序。 至少表面上瞧是这样。 梁婠收回远眺的视线,拉紧身上的大麾,转身往前走。 锦兰看一眼独步前行的人。 朝堂上,是端庄沉静;后宫中,是矜持不苟;宣见外臣时,她虽未从头陪到尾,但通过端茶倒水的缝隙,也能窥见一二,可谓是一人千面。 锦兰眼睫微抬,心里很清楚,唯有眼前这个沉静寡言的太后,才是真正的太后。 心底暗暗一叹,不过短短几个月,太后愈发城府深密,难以捉摸。 她垂下眼,还依稀记得去年的含光殿里,香花美人、笑语喧阗。 她们一起采花,做熏香,做花露油……就算是禁足含光殿的日子,亦不算难熬。 许是先帝也觉得含光殿热闹,明明该在太极殿‘养病’,却非要搬到含光殿来…… 锦兰低着头,越想越遥远,恍若隔世。 “太后。” 锦兰再抬眼,有仁寿殿的宫人走近,端端正正一拜。 梁婠淡扫一眼:“何事?” 宫人道:“午后,尚书令夫人来探望太皇太后。” 梁婠抬手免了她的礼,提步慢行。 宫人小心跟在一侧,边走边道:“太皇太后一直在昏睡,因而尚书令夫人也并未逗留太长时间,只略坐了坐便走了。” 锦兰蹙眉:“今日是先帝入葬之日,她岂可——” 在梁婠的注视下,她低下头咬了咬唇,再未多言。 梁婠轻应一声,了然点头,打发了宫人。 不怪锦兰失态,入葬仪式甚是重要,即便是沿途百姓都得跪送,可尚书令夫人不但不恭送帝灵,反而进宫去见陆谖…… “今日禁军是谁当值的?是夏侯照,还是……” 锦兰抬眸:“是淳于大人,可需奴婢命人传唤?” 淳于北? 梁婠抿抿唇,那就不稀奇了。 “不必了,太皇太后也不能一直不见人,他们这般避开我去见上一面,瞧见那病歪歪的模样,心里也就踏实了,倒也算帮我坐实太皇太后卧病不起的说辞。” 锦兰讶然:“太后的意思是,尚书令夫人并非只是简单探望?” 梁婠不答反问:“你说陆晚迎为何执意留在宫里?” 锦兰心思一动,垂头道:“比起太后,主上更愿意同陆太妃亲近。” 梁婠沉默一下,神色未改:“他生母曹氏因何而死,他是知晓的,远的不说,你说先帝会喜欢与太皇太后抢恩宠的薛昭仪么?在皇帝眼中,我可不就是那个薛昭仪吗?” 锦兰往旁边看了看,压低声音:“太后还是寻个机会送陆太妃出宫吧,不然,将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梁婠抿嘴笑了下:“且不说有没有将来,尚书令要寻的东西还没寻到,又怎么可能让她走。” 锦兰眉尖蹙起:“尚书令最近……” 梁婠微笑着,轻轻颔首。 近来,陆勖在朝堂上大加提拔陆氏人,心有怨言的人呈上来的文书中虽未言明,但含沙射影地提到几句,亦不免被陆勖瞧见,他非但没有收敛,扭头就会让人寻个错处,该处置的处置,该打压的打压。 如此一来,少不得引得人暗暗不满。 原先拥护太皇太后之流,见陆谖一直不出面,又去太医署打探到可靠消息,太皇太后一年半载的,怕是无法痊愈,渐渐也冷了拥护的心,有的甚至改投了他人。 陆勖与陆谖是亲兄妹,因而,改投尚书令的人不少。 想来陆勖让其夫人避开自己去仁寿殿,也是想亲眼看一看陆谖真实情况。 梁婠心中有数,陆勖并不完全信她。 但不要紧,她也不完全信他。 如今,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毕竟,她早就跟淳于北说过了,若是尚书令打发了人,想进仁寿殿,一律故意放水。 可惜等了几个月,这才想起来见一次,兄妹之情也当真是淡薄得很。 陆勖知道陆谖真实的样子,接纳起陆谖党也才能更安心。 她不怕陆勖独断专行,只怕他无形中树敌太多,届时对他们没有好处。 思及此处,梁婠隐隐担心,奈何她也旁敲侧击地说过几次,却被陆勖不痛不痒地挡回来。 曾经的陆勖很是沉稳持重,而今的—— 梁婠颇觉无奈。 许是这两年陆氏一落千丈的缘故吧,陆淮、陆修、陆颖、陆谖……太师的子女,如今也就剩他。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答应高潜,选择扶持自己。 别无选择的选择。 锦兰见梁婠神情变得严肃,又想起前些时候内侍回禀,又道:“上午,广平王妃还托人送了东西来。” 梁婠脚下步子不疾不徐。 锦兰叹气:“这送礼的哪是广平王妃,分明是广平王。” 梁婠心中一笑,淡然道:“那个给广平王报信的人呢?” 锦兰道:“跟着去守陵了。” 梁婠默然点头。 锦兰暗自挣扎半晌,仍是大胆开口:“国丧期间,广平王竟敢使府中婢女有孕,一旦揭发,这是重罪,太后为何不趁机治其罪,反而命人给其通风报信、暗中提醒?” 梁婠失笑:“你说南阳王知晓这事,为何不在朝堂当众告发?反而私下告诉我?” 锦兰重重叹了口气。 是啊,不过一个婢女,若是广平王妃有孕,那或许还能起点作用。 梁婠扬眉瞧她:“我收了他那么多礼,回这一个就够了。” 锦兰猛吸口气,咬了咬牙:“难道太后看不出广平王……他,他对,对您不怀好意吗?” 梁婠只觉好笑,与其说高灏对她不怀好意,倒不如说是对坐在太后位置上的人不怀好意。 比起高涣、高浚,真正难对付的是高灏。 她瞧了脸色不好的人一眼:“国丧过后,宫中该摆的宴席,也得摆一摆了。” 梁婠回到含光殿的时候,陆晚迎已坐着等候多时。 第532章 耳目闭塞 “今日守陵的妃嫔、宫人们一走,整个后宫忽然就空了,我这心里头也跟着空落落的。” 陆晚迎双手抱着杯子,垂眸叹气,神情似有些沉闷。 梁婠道一声传膳,才坐下身,淡笑着看她:“你若想离开,随时跟我说。” 陆晚迎一愣,抬起头,面上略有犹豫,最终仍是摇摇头。 “我还是留下陪你吧,不然,岂不是就剩你一个人了?” 转而又叹了口气:“姑母一病不起,我去瞧她,她没日没夜地睡着,就连醒的时候同她讲话,她也不大认得我,一问三不知,你说那黑了心的高浥,是不是把她毒傻了啊?” 梁婠眼皮都没抬,边净手边道:“你没去问问太医署?” 陆晚迎道:“问了啊,那太医说,姑母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有年初时,说表兄命不久矣,他自小身体不好,我也是知道的,即便是因为幼时中毒,但这么多年了,也都……怎么忽然之间就药石罔效了?” 梁婠拿着葛布拭干手上的水珠:“太皇太后没说?” 陆晚迎慢慢摇头:“她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 梁婠不置可否,放下葛布,拈起面前的茶杯。 陆晚迎眼珠盯着对面的人,试探开口:“表嫂,表兄驾崩后,你变了好多……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吧?我敢说,比起我小叔,其实,你更在意我表兄。” 她稍稍一顿:“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梁婠忍了忍,垂眸咽下一口茶:“你除了问我这些问题,还有别的吗?” 陆晚迎愣了愣,抱着杯子摇头:“我——” 不等她说话,梁婠扬眉:“尚书令知道你问我最多的是这些事吗?” 陆晚迎似乎僵了一下,放下杯子,讪讪笑了起来。 “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这皇宫里头就咱们两个还能说上些话,那些政事我又不关心,你说除了这些我还能跟你说啥?” 梁婠不由失笑:“你不是还说我像太皇太后吗?” 原本笑着的人,亮闪闪的眼眸忽地一黯,缓缓垂下眼,情绪是肉眼可见的低落。 “……怎么不像呢?” 梁婠若有所思瞧她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 陆晚迎再抬头,面上又带了笑:“不过,有一点不一样。”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一停。 梁婠浅啜一口茶,敷衍问:“什么不一样?” 陆晚迎一手托腮,一手拨动杯子,笑嘻嘻地:“神武帝最宠爱的是薛昭仪,小薛昭仪次之,至于我姑母啊——” 她摇摇头:“那是因为我阿翁的关系,才立她为后的,可你不一样,我表兄只爱你一个,从他跪求我姑母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梁婠一僵,勉强笑笑,拿起茶杯饮茶。 空气莫名安静了一会儿。 半晌,听得陆晚迎低低一叹:“遇上你,真是他们俩的劫难。” 梁婠垂下的眸光一沉。 陆晚迎盯着埋头饮茶的人笑了笑,又补充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梁婠心中明白,也无意追究。 这时,有宫人内侍捧了膳食,不紧不慢地呈上案几。 陆晚迎也不再纠缠刚刚不尴不尬的话题,眼睛只瞅着一道道膳食,但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满脸失望之色。 忍不住轻啧一声:“你这皇太后的膳食也未免太简单了吧……国丧期间本就禁止屠宰杀生,就是素菜,它也不能素成这样啊。” 她这么一说,一扫先前窒息的气氛。 锦兰适时地接过话,轻轻笑了起来:“这还是太后知道太妃要一起用晚膳,才命奴婢让司膳司又添了些,不然平时是没这么多的。” 陆晚迎讶然:“国库亏空如斯?” 梁婠无奈:“你在胡说什么。” 锦兰边布菜边道:“这两道还是特意选了太妃常日爱用的,您尝尝看。” 梁婠不急着用,只转头问另一旁的宫人:“皇帝可用了?” 宫人只回道,晚膳与药都已经用过。 陆晚迎随意捡了几样用着,这些素食,她已经吃了好几个月,实在没什么胃口。 转念一想,明日一切都恢复正常,心情又好了点儿。 梁婠心思不在膳食上,敛眉稍稍思考,命人悉数退下。 陆晚迎握着筷子,抬头奇怪地看向梁婠:“表嫂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梁婠点点头,表情极为认真:“你真的不出宫?” 陆晚迎放下筷子,坐直身子,全然不似先前玩笑,摇头:“我要留下。” 梁婠不意外,直视她:“为何要留下,是为了寻找牡丹印,还是帮尚书令监视我?” 陆晚迎迟疑一下,承认:“是,都有。” 梁婠欲言又止,轻轻一叹:“阿迎,你年纪还小,没必要将时间浪费在这里,其实,那日我跟你说让你自己选择去留,并非是我单方面所言,是高——是先帝,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们确实说过你,他说你若愿意,可以另嫁他人,嫁一个你自己心仪的。” 陆晚迎眼眶一红,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梁婠静静等着。 陆晚迎缓缓抬起眼:“梁婠,你到底想要什么?起初,我觉得你同姑母很像,想要的就是身居高位。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你将旸儿照顾、保护的那么好。你若是只要高位,倒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 要说先前对阿昕好,是因为他身世像我小叔,可旸儿呢?就算你是为了表兄,可是曹氏,你别忘——” 梁婠摇头笑笑,打断她:“阿迎,你在这晋邺城里待了太久,已被这里民安物阜的假象蒙住了双眼;你在这南城宫里困了太久,已被这里莺歌燕语的靡靡之音堵住了耳朵。” 她移眸看向一旁跳动的灯火,声音很低:“你知道两军交战有多残酷吗?你见过所谓的血流成河、死尸如山究竟是何模样?你见过被俘的齐国人是如何像牲畜一样被人猎杀、以此为乐吗?你尝试过为了讨一口水,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镇子,可它们早就破烂不堪、只剩残垣断壁吗?” 梁婠抿了抿唇,视线落回陆晚迎脸上:“小时候读书,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那时不懂,这短短几行字真正出现在眼前是什么感受…… 当这些已经发生在眼前,你再看看朝堂上的人,他们还只为了一己私欲互相倾轧……” 第533章 言无粉饰 陆晚迎惊讶地打量着她:“你,你真如传言所说去了战场?” 梁婠点点头,坦然承认。 陆晚迎眼睛盯住梁婠,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沉默一会儿,苦苦笑了一下:“果然,你心里在意的是表兄。” 梁婠一愣,貌似自己想跟她说的不是这些…… 陆晚迎低下头,很是失望,叹气:“……你为了保全性命,还有前途,果断选择杀了他。反观表兄,他前脚去了战场,你后脚便追随他而去,性命不要了,前途也不顾了,他现在死了,你又帮他护着旸儿、守着江山……” 她猛地站起身,眼眶红红的:“既然你们感情这么深厚,都非对方不可,那么他当日干嘛不直接将你接进宫,反而偏要把你送进太师府?你说你若不进太师府,我小叔又怎会丢了性命!” 她边说眼泪边往下掉,低低哽咽着,又悲又痛。 梁婠怔住,心头蓦地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去年含光殿,陆晚迎哭着想掐死她。 若非高潜进来的及时,她是真的会杀了她,虽然只是一时冲动…… 直到现在,那眼里的怨恨与痛苦,她仍然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以为陆晚迎只是替陆修不值。 怨她、恨她也是应该。 可倘若不单是亲情呢…… 梁婠心下震荡,她不知是被无意中发现的内情吓到,还是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感受惊到,只是艰难地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迎——” 陆晚迎抬起头,笑看着她后退几步,紧接着抹掉眼泪,不等她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梁婠呆呆坐着,久久回不过神。 往昔零零碎碎的画面好像在这一刻拼凑完整。 她也不知这么静坐了多久,只知再回神,案几上的茶也好、饭也好,都凉透了。 梁婠重重一叹,起身朝殿外去。 外面的天早就黑了,夜里的雪下得倒比白日大了些。 锦兰见状忙拿了大麾跟上来。 “太后要去找太妃吗?” 梁婠摇摇头:“不用跟来。” 说完,接过一旁宫人手里的宫灯,沉默着往前走。 夹了雪片的晚风钻进衣领,凉凉的。 地上没有积雪,雪花刚一落地就化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儿,也没什么方向,只是想出门走一走。 梁婠一步步往前走,走得身上都出了层薄汗,有些烦恼似乎也随着这层薄汗散出体外。 “太后。” 背后响起不大的一声。 梁婠回过头,有人佩剑走近。 稍稍惊讶之余,又淡淡笑了。 “今日是你当值。” 淳于北轻轻点头:“太后要去哪儿?” 梁婠环顾四周,茫茫一片,忽而视线一顿,左前方不远的地方便是玄雀楼。 “去那看看吧。” 淳于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好,微臣护送太后。” 梁婠欲迈出的步子一顿,扭过头上下看他,忍不住笑了。 “你这么一本正经的,我还真是不习惯。” 淳于北低下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梁婠将打趣的话咽回肚子,看他一眼,提步往玄雀楼去。 她在前面走着,淳于北在后面跟着。 风雪不大,不过,还是吹得她衣角轻扬。 淳于北没忍住,开了口:“妖女,你为何要回来?” 梁婠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下。 淳于北叹口气:“我单是看着,都替你累,你放着无虞的日子不过,何苦卷进这些事?” 梁婠驻足:“因为我叫梁婠,是齐国的皇后。” 她仰头看一眼玄雀楼的牌匾,再垂眸拾级而上。 “不管当初那皇后的位置,是不是我想坐上去的,我的名字确实添入名册,并祭告过宗庙……军营中一个小小的士兵尚在尽其职责,我又怎能隐姓埋名苟活?” 淳于北摇头:“可你又能做什么?” 梁婠抿抿唇,扬眉看他:“你是来劝说我的?” 淳于北急忙否认:“自然不是。” 梁婠并不追究,不徐不疾:“我没想做什么,只想在他带兵攻来前,尽力保下一些人。” 淳于北诧异:“你是说——” 梁婠笑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宇文玦。” 顿了顿,又道:“向来礼不伐丧,我估摸着最迟春天,两国就会再次交战。” 淳于北欲言又止:“我以为……” 梁婠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一个做事半途而废的人,暂时的止战只是遵循惯例。” 她步上最后一级台阶:“再说,一码归一码,他若真能将该杀的人杀了,做一个好皇帝,又怎么不算一件好事呢?我只是怕……” 梁婠走近扶栏,望着夜色里点点灯火,换了话题。 “我若是不与文宣皇帝回来,现在的晋邺止不定乱成什么样。” 她转过眼看向淳于北:“他自知活不了,便想用他的死,换齐国、换晋邺最后一点太平,而我的任务,是负责守住这点太平,虽然我也不知道能守到哪天。 现在的晋邺表面风平浪静,可你不知道——” 她重重一叹,不再继续往下说。 淳于北心里的震惊,难以言喻,转而也终于懂了,为何宇文玦会派他去齐国军营,甚至带着柴文奎的首级不远来到晋邺帮齐君…… 他深深吸了口气,摇头笑了:“我明白了,我还一直以为你,他们——” 淳于北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婠扫一眼他的表情,心里有数,不由笑了笑。 淳于北:“那……你为何同意我留下?” 他没忘悬崖边的她,确实是想要他的命。 那一刀虽然是假的,但推下悬崖却是真的。 梁婠看向远处被风得晃荡的宫灯。 “我想杀你,是为了给当日大火中死在你手上的人报仇,至于后来救你,除了因为你也救过我,更多的还是存着利用之心。 而这次留下你,先不说没给我拒绝的机会,再者,我现在确实需要人,何况,你这一身本领,放眼整个南城宫实在找不出第三个……” 淳于北失笑:“第三个?” 梁婠点头:“夏侯照不比你差。” 淳于北未置一词。 梁婠想了想,又道:“你杀了我那么多禁军,代替他们来护我安全,也算是补偿,即便有一天你真因此丧命,我也不会难过,因为你早就该死了。” 淳于北倒吸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她:“妖女,你真是比我想的还狠。” 梁婠轻轻点头:“实话总是刺耳的。” 第534章 夜半相谈 半夜,梁婠是被锦兰唤醒的。 见锦兰吞吞吐吐的模样,她二话不说,披了衣服就往侧殿去。 虽然太极殿西堂已经收拾好,可出于安全考虑,她依然让高旸住在含光殿侧殿。 高旸自然抗拒,想要早点搬去太极殿,可梁婠不同意。 到底皇帝是拗不过太后的。 梁婠到侧殿的时候,门口跪了一地宫人内侍。 她迈过门槛时,不由多看了一眼,实在是这场景似曾相识。 初冬的殿宇,夜里有些凉,愈显得室内寂然无声。 梁婠进去时,内殿只点着一盏灯。 她大致扫了一圈,所有东西都是原封不动地摆在原来的位置。 这点比高潜强太多。 她这边想着,那边响起一声低斥。 “你们都给孤出去。” 梁婠皱眉望过去,床幔后隐约露出半个人。 她往床前走近几步,就看见高旸裹着布衾埋头蜷缩在床的角落。 “皇帝。” 梁婠站在床边。 听到她的声音,蜷缩的人微微一愣,没抬头。 “太后回去吧,孤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梁婠听得出来,他虽带着鼻音哭腔,但语气和态度都很是克制。 高旸年纪小,但不傻,知道他如今不论是命也好,皇位也罢,都需要她的保护与扶持。 是以,不管他内心多厌恶她、排斥她,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恭敬有礼。 她预想中的忤逆、刁难、辱骂,是一次都没有过。 在人前更是事事征询她的意见,与她演着一出母慈子孝。 梁婠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径自坐在床沿,轻轻开了口。 “去年冬日,你父皇便是住在这间屋子的。” 一听这话,高旸抬起头,只瞧见一个单薄的背影正对着他。 梁婠眼睛瞧着案几上的烛火,淡淡道:“也是在一个晚上,我睡到半夜,忽然感觉床前站了一个人,不想睁开眼一瞧,却是你父皇。”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半夜不睡,结果他跟我说,他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想让我陪着他说说话,等他忘了那个梦,再回去睡……” 高旸眼圈一红,嗓子有些哑:“你……是在跟我炫耀吗?” “炫耀?” 梁婠叹口气,转过脸看他,语气透着疲惫:“我为何要同你炫耀?” 目光相接。 他眼底透着委屈,也含着恨意。 “谁不知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他甚至为了你废黜我的母后——” 高旸偏过头,咬咬牙,忍着不掉一滴眼泪,也不再往下说。 梁婠瞧着他的侧脸,轻叹:“你长得很像你的父皇,但性格却像你的母后。” 饶是再隐忍,还是有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 梁婠仔细想了想,平静道:“高旸,从今往后,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据实已告,包括我和你母后之间的恩怨纠葛。 我想与其让你暗自揣测,或者听旁人的风言风语,不如由我亲自告诉你。至于你信或不信、孰是孰非,你可以去查证,即便不是帝王,你也该有自己的判断。 还有,我刚刚跟你说你父皇的事,也并非是为了炫耀,而是想告诉你,从前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你父皇的那种孤独,可如今……” 她抬眸认真看他:“如今,我和你不仅性命相连,就连处境也是一样,我们想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信任彼此,互相做个伴儿。” 高旸转过脸,神色怪异地看她,像是觉得她疯了。 “……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 梁婠摇头:“不,我从没那么认为,你是皇帝,即便刚刚八岁,也是皇帝,不是普通孩童。” 她停一下,又道:“这几个月相处,我一直在观察你,你不用惊讶,我知道你一直在观察我,我也一样,也在观察你。 总之,你在朝堂上的表现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好,说实话,偶尔我还会在你身上看到周昀的影子。” 高旸眼里闪起水光:“周太尉?” 梁婠点点头:“对,我知道你从小都是跟着他习学的,他一直都很关心、照顾你。” 高旸缓缓低下头。 一时沉默。 梁婠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我之所以让你住在侧殿,不是为了监视你、限制你——” 高旸微微抬眼:“我知道,你是不放心。” 生病的那些日子,很多次中途醒来,他都能看到她合衣睡在小榻上。 有时她还会抱着他的病案,困得直接伏在案几上。 不是没想过她是在故意做戏获取他的信任,同时也能博得一个贤后的好名声。 也或许是害了他的母后,心存愧疚。 但更多的只怕还是…… 再开口不由自主带了嘲讽。 “你是怕我死了,你便没机会做太后了,对吗?” 梁婠像是没听出他的讽刺,认真思考片刻,诚实道:“虽然不完全对,但也有一部分这方面原因。” 高旸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否认。” 梁婠浅浅笑了笑:“你忘了,我刚刚才说过,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据实已告。” 高旸一愣,赌气似的不看她:“因为你知道,我现在除了服从你的安排,没有别的选择。” 梁婠当即摇头:“那倒不一定,抛开你的那些皇叔不提,宫里现成就有一个。” 高旸扭过小小的脑袋看她,湿红的眼睛有丝疑惑。 梁婠冲他微微一笑:“陆太妃,你可以选择与她联手架空我。” 高旸撇撇嘴:“她?那还是算了吧,她只会把我当小孩。与其找她,还不如找太皇太后……” 梁婠目露赞赏:“那你为何不去仁寿殿?我并未限制你的行动和去处。” 高旸眼睛盯着她,犹豫一下,还是开口:“父皇的头痛症不是普通的疾病,而是中毒,还……与皇祖母有关,是吗?” 梁婠错愕:“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高旸哼了一声,对她惊讶的反应有些不满。 “你不是说我是皇帝?” 梁婠一呛,不免失笑,心里也懂几分:“这就是你不去仁寿殿的原因?” 高旸没回答,只道:“至少你在想办法医治我,而不是用药控制我。” 梁婠挪了下位置,坐直身子,重新审视眼前的小皇帝。 第535章 飞来横祸 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上奏文书,然而,不过转眼的工夫就被翻得凌乱。 翻得时间越久,坐在案几前的人眉头皱得越紧。 梁婠不动声色在一旁瞧着。 不消一会儿,翻找东西的人停了下来,恹恹坐着。 梁婠从凌乱的文书中挑了几本,放到高旸面前。 “太常寺卿韩士清的文章一向写得不错,皇帝可以看看,还有欧阳少卿的也是言简意赅、条理清晰。” 高旸不情愿拿起,展开只瞥了一眼,就撂在一边。 “这上章,尽是华而不实的歌功颂德之词,言之无物,有何用?” 微微一顿,又道:“这欧阳少卿的奏,孤也看了,不过是对年终祭祀事项提了几点建议,至于其他人的……” 他虎着一张脸,语气不满:“看着文绉绉写了不少字,不过都是让孤放心吃喝玩乐的。” 梁婠了然笑笑:“这些文书能呈到皇帝的案上,期间得经过多少人手,皇帝又怎能指望从中看到什么想看到的? 初时,兴许有人尚能大胆直言,可时间久了,那直言不讳的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变了。” “所以,孤看与不看,并无甚区别。” 高旸转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回案几上的文书,垂下眼不再吭气。 梁婠正欲开口安慰几句,有内侍神情慌张踏进来,步子有些乱。 还未走到跟前便垂头跪了下去,与他身体一起发颤的,是他的嗓音。 “太后、陛下,不好了。” 高旸抬头望过去,隐隐不安:“发生了何事?” 内侍怯怯往梁婠脸上瞄一眼,道:“尚书令大人被人失手杀死了。” 高旸怔怔愣住:“你说什么?尚书令,尚书令死了?” 梁婠身子一僵,看着内侍心沉了又沉。 高旸回过神就要站起身。 梁婠一把将他死死按住,眼睛盯住内侍:“消息是否可靠?” 内侍连连点头道:“刚刚得来的消息,万不会错,现在整个晋邺城只怕已经传遍了。” 高旸身子微微发颤:“早朝都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人就没了?误杀?怎么会误杀?” 梁婠沉下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侍一个瑟缩,忙说道:“回太后、陛下,据说尚书令下朝后,与往常一般驾车回府,谁想行到路口时与永安王的犊车相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让让也罢,可不知怎么的,底下的人发生了口角,甚至当街大大出手,就在慌乱中,尚书令被永安王府的下人刺死了。” 陆勖就这么被永安王府的下人刺死? 梁婠吸着气,简直不能相信。 高旸反手抓住梁婠,手冰凉冰凉的:“……太后?” 他们在朝堂上主要依靠陆勖,现在陆勖死了,往后该怎么办? 梁婠垂了垂眼,尽量平复无措的心情,又问:“永安王呢?” 内侍道:“那王府下人自知惹了大祸,当街自杀谢罪了。” 梁婠干干笑了一声:“自杀谢罪?” 高旸仰面看她,有些不确定:“要传召大理寺卿吗?” 梁婠抿抿唇,只对内侍摆摆手:“下去吧。” 内侍伏地一拜,正要退出门外,又被叫住。 梁婠让其传召夏侯照与淳于北。 内侍得令退下。 殿内死寂。 高旸不由心慌:“太后?” 梁婠这才慢慢看回眼前的人,眼神深沉:“只怕很快他们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一大一小两人默然对视。 高旸颤颤开口:“是因为这段时间尚书令锋芒过盛吗?” 梁婠轻轻摇头:“不尽然,只要咱们坐在这个位置上,但凡支持、拥护我们的人,都是他们想要剪除的对象,只不过,尚书令首当其冲。皇帝刚刚登基,皇位不稳,正是下手的好时候,倘若时间久了,等咱们势力稳固了,反倒不容易撼动。” 说话间,有人大跌小跑地闯了进来,发髻歪斜、衣衫不整,她却全然不察。 正是陆晚迎。 看她模样,应是骤闻消息便一路从瑶华殿跑来太极殿的。 这距离可不近。 她两只红眼睛湿漉漉的,气喘吁吁地冲上前,俯下身手掌撑在案几上,死死瞪着他们,唇齿都在打颤儿。 “我,我阿父死了,是吗?” 高旸放开梁婠,站起身:“……太妃。” 陆晚迎牙齿咬得咯咯响:“是不是,我在问你们啊,我阿父是不是死了?” 梁婠轻轻点了一下头:“是,我们也是刚听说。” 得到肯定答案,陆晚迎眉眼弯了一弯,呵呵地怪笑了几声,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整个人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她突然抬起头,咬牙切齿:“谁?是谁害他?是高涣吗?是他!我要让他偿命!” 梁婠眉头微微一蹙,没有说话。 高旸试图安抚,道:“太妃,此事尚未有定论,还需大理寺细查。” 陆晚迎眼底凶狠:“查?还需要查吗?就是他高涣指使的!不然区区一个低贱之人,怎么就能杀了堂堂尚书令?” 梁婠沉吟一下,低声道:“阿迎,你出宫吧。” 陆晚迎抹一把眼泪,恍然回神,急忙道:“对,对,我现在就要回府——” 梁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打断她,望着她的眼睛严肃道:“我是说,今日你出宫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陆晚迎一愣:“不回来?” 高旸也惊讶看她。 梁婠颔首,语气格外郑重:“往后宫里会很危险,现在能离开就离开。” 陆晚迎表情有一瞬凝固,垂下眼沉默片刻,再抬头:“不,我要留下,只有在宫里才能——父亲死了,姑母又病了,陆氏再不复昔日,这个时候我不能出宫,我要留下。” 她抹干眼泪,退后两步,恭敬一拜:“还请太后、陛下允许,让我回府几日,送一送父亲。” 梁婠起身将她扶起来:“阿迎,我会命人护送你回去,这两日你好好考虑一下。若是不打算回来,只需派人跟我报个信,其余的事,你无需管,我自会处理。” 陆晚迎点点头,谢恩后离开。 陆晚迎前脚出去,夏侯照与淳于北后脚进来。 梁婠与两人简单商议后,除了加强皇宫守卫,也再无更好的办法。 次日,大理寺便了结此案,此事确乃意外。 饶是如此,朝堂上下依旧吵得不可开交,永安王高涣疏于管教下人,无意害死尚书令陆勖,心中愧疚,自请罚奉一年,并闭门反思。 这个结果,梁婠不意外。 下了朝,高旸看向梁婠:“太后觉得是谁做的?” 第536章 患难相共 梁婠偏头看他,不答反问:“皇帝觉得呢?” 高旸眉头拧得很紧,仔细回忆方才朝堂上一众人的表现,想了又想才道:“刚刚陆氏众人对永安王出言不逊、恶语相向,其他人更是趁机借题发挥,落井下石,永安王碍着理亏,也是百口莫辩,无奈之下也只好自请罚奉、禁足府中。” 他仰着小小一张脸,神情尤为认真:“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石二鸟之计,既除掉了尚书令,又打压了永安王。因此,我猜想不是南阳王,就是长广王,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皇叔伯。” 他稚嫩的声音刻意扮了几分沉稳。 就像在朝堂上,他无遮无掩,独自坐在宽大的龙椅上,面对着一群心思难测的朝臣。 就算她在场,也是隐匿在他身后的珠帘内,能给予他的胆量和气势到底有限。 他比她预想中做得好,是实话。 高旸见梁婠面无表情,心中疑惑:“那依太后所见呢?” 梁婠瞧着他,坦言道:“皇帝刚刚说得不无道理,可我觉得永安王亦有可能。” “永安王?”高旸又是惊奇又是不解。 梁婠微微颔首:“对,皇帝别忘了,兵者,诡道也。” 她沉下眉,声音很低:“不过,倘若真是永安王所为,那我们可就真小看你这位皇伯伯了。” 高旸心有疑惑:“那就算真是永安王,太后预备如何应对?” 梁婠停下步子与他面对面,凝起眸光,仿佛透过他看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依我看是不是永安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启发了我,或许,我们可以改弦更张。” 改弦更张? 高旸拧眉思考:“太后是想说,我们虽没了尚书令,但还有我的舅父斛律将军和王将军,是吗?” 斛律启光与王庭樾? 诚然这确实是他们最为有力的支持者。 梁婠摇摇头,叹了口气:“只希望当我现在想到这层时,一切都还来得及。” 高旸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眸子里疑惑愈浓了。 梁婠只是定定瞧着他,不再言语。 * 某一日朝堂上,有人告发大将军王庭樾与逆贼高浥私交甚好。 登时,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此事发生的突然,毫无预兆,令人闻之可惊可愕。 毕竟,人尽皆知广平王是弑君谋反,且证据确凿。 而王庭樾本是罪臣之后,若非先帝念其无辜,宽大赦免,别说无缘朝堂,就是性命也不能保。 之后其仕途,更是由陆勖一路作保提拔。 先帝临死前之所以授予王庭樾大将军一职,除了陆勖力荐之外,亦念其有护驾、平乱之功。 可倘若这所谓的护驾、平乱,是自知广平王大势已去,铢铢较量后的临阵倒戈呢? 此言一出,惊呆众人。 陆氏没了陆勖,本就元气大伤,眼看其生前一手提拔的王庭樾受人质疑,摆明是居心不良。 是以当即有陆氏人出言维护。 梁婠见此,也顺势为王庭樾说话,更向众人坦言先帝曾告诉她在涂阳、涟州与敌军几次交战中,王庭樾与先帝出生入死,且几次护驾有功。 众人眼见太后搬出先帝,也不好再继续。 谁想就在这时,孙良平当堂拿出王庭樾夫人徐氏与长广王王妃娄云楚私下来往的书信。 除了书信交流,她们还频繁会面,甚至何时何地见面,俱记录在册,很难说不是另有所谋。 甚至紫霄庵大火也与徐氏也脱不了干系。 孙良平还道,据徐氏贴身侍女所言,当日还是皇后的太后去紫霄庵为国祈福,某日,徐氏面色铁青地去了紫霄庵,再回来后更是怒容满面、火气冲天,口中还低咒着似是要除掉什么人能罢休。 不想当晚紫霄庵真的燃起大火,并遭遇不明黑衣人刺杀。 太后因此重伤,而公主更是丧命。 如此一来,事情变得严重。 本就事关弑君谋逆一案,现又多了蓄意谋害太后与公主之嫌,势必要严查一番。 不出所料,徐氏被收押入狱。 面对坐实夫人徐氏罪责的人证物证,王庭樾虽毫不知情,但无法喊冤,只能一并收押接受调查。 不料审问不过两日,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大将军夫人徐氏,徐云珠,乃武卫将军徐炳成第四女。 其另一身份为罪臣梁诚之女,梁姣。 那个应该早在很多年前,于其兄长梁璋大婚之夜便被黑衣人掳走,且淹死在河里的梁府四娘子:梁姣。 更是当朝太后同宗的姊妹。 供词一出,满堂皆惊。 徐氏、王庭樾是由太皇太后下诏赐婚。 昔日梁氏是因为梁诚霸占御赐之物、梁璋奸杀娄雪如以及毒害前废后曹氏而获罪。 该斩首的斩首,该抄家的抄家。 除了太后梁氏,余下皆获罪。 而梁姣一个罪臣之后,不仅改头换面,成了徐府的女郎,还得了赐婚,并且一瞒瞒了这么多年。 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眼见事情败露,武卫将军徐炳成忙上前请罪。 坦白梁姣确实是其所出,并道出与其表妹张氏的私情…… 细查之下,意外挖出许多陈年旧事、真相。 比如,赦免王庭樾的手令出自前废后…… 为避免牵扯、累及更多人,太后责令不再继续往下深挖。 不过,经过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调查与审问,也终于查明真相,梁姣之所以与广平王妃私下交好,纯系个人所为,仅是存了攀附之心。 至于蓄意谋害太后公主,是因为太后对其身份产生怀疑,她怕身份被拆穿后获罪,因而起了杀心…… 总之,所有罪责,梁姣悉数交代清楚,并愿意一力承担,全然与王庭樾无关。 纵然这一切的的确确与王庭樾无关,但王庭樾依旧于殿前上书,坦言道,无论如何他与梁姣夫妻一场,恳请太后、皇帝开恩,他愿折其过往功劳,以减轻梁姣所受的惩罚。 甚至请一并降罪其身,代受其罚。 有人同意,自然也就有人反对。 更有人接过话,道,现在两国尚在停战中,撤了其大将军头衔,收回将军印也无不可。 即便太后心软,念其为同宗姊妹,那也不能罔顾律法。 别的不提,单谋害皇嗣这一条,就不能轻易饶过。 当此事了结后,梁婠宣召罪妇梁姣。 梁姣披头散发、满身脏污被押至殿前时,梁婠端坐于高位上。 第537章 相与为命 嵌了温润玉璧、闪耀宝石的奢华宫殿内,璀璨的灯火映衬得低垂的帐幔泛起淡淡光华,愈显得华贵内敛。若再凝神轻嗅,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的一股浅浅幽香,古朴悠远。 梁姣面上毫无血色,被拷打过得身上衣衫破损,露出带着醒目血痕的皮肤。 身侧的两人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禁锢在这穷侈极奢宫室内的一方砖石上。 梁姣挣扎几下无果。 他们不言不语,强行将她一路拖到此处。 她咬牙忍了忍,再抬头看过去,生生愣住。 高高端坐在上方的人,与她可谓云泥之别。 女子乌发云鬓,染朱唇、妆花钿,白皙的面颊微微透着粉色,着一袭高贵典雅的翠羽轻纱曳地宫裙,像极了绘画圣手笔下美艳不可方物、可望而不可及的宫廷美人。 “阿姣。” 淡淡的一声率先打破宫室的幽寂,像是顷刻间给绘在画卷上的人赋予了灵魂,让她鲜活起来。 梁姣瞪着风姿楚楚的人,哑了嗓子:“梁婠!是你!是你害我!” 恨得要滴出血了。 梁婠平平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 梁姣被强行押跪在地,饶是蓬头散发,仍旧努力挺直脊背、高高扬着头颅,一脸的不服气。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指使的!怎么你敢做不敢认吗!” 她通红的眼睛噙着泪,咬牙切齿。 梁婠起身缓缓步下台阶,绣了蝴蝶纹的裙裾随着脚步款款摆动。 她在离两步远的位置驻了足,只轻轻抬一下手,宫人内侍悉数退下,包括身旁押解的人。 没了牵制,梁姣立时瘫软在地上,很是狼狈。 见宫殿只剩她们二人,梁姣扯着嘴角嘲讽一笑,带了怨毒:“难不成怕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事被他们知晓?” 梁婠默了默,叹息一声:“予需要怕谁?” 声音肃冷而从容。 是来自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淡然。 梁姣一怔,猛地大笑起来:“对对对,你如今是大齐皇太后,是这皇宫里至尊至贵的人,你需要怕谁,现在所有人还不是任由你捏扁搓圆、为所欲为!” 她冷哼一声,轻蔑又不屑:“不过就是靠着狐媚男人上位,你有什么好得意?还是那句话,我就等着看你登高跌重!” 梁婠默默注视她片刻,忽然笑了:“你等了那么久,等来了什么?沦为阶下囚吗?” 讽刺至极。 屈辱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跌出眼眶。 梁姣仰了仰面,不想在这个时候、这个人面前掉下更多眼泪。 梁婠视若无睹,慢慢蹲下身,与她平视:“何况,你确定我还会留着你的命,让你继续等下去?” 梁姣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梁婠收起了笑容,声音十分轻柔:“阿姣,在我看来,登高跌重不可悲,可悲的是任何人都能将你踩在脚下。所以,下次咒骂我的时候,还是换个说法。” 梁姣嗤笑一声:“不知廉耻!” “廉耻?” 梁婠不为所动,起身后退几步,垂下眼瞧她:“那孙良平所言可有冤枉你?” 梁姣表情有些不自然,微微咬着嘴唇,半晌无语。 梁婠俯下身逼视她:“我曾经就告诫过你,既然如愿嫁了他,就安分守己地过你的日子,否则……” 梁姣眼睛一愣,蹙紧眉头,咬牙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先帝死了,小皇帝又不成气候,你现在没了依靠,就想把他这个大将军牢牢攥在掌心,受你摆布! 梁婠,你把他当什么?你不需要他时,将他有多远踹多远,需要他了,也不顾旁人死活,就想将他据为己有、为你所用!” 梁婠直起身轻轻一叹:“是你不知死活连累他。” “连累他?” 梁姣一边笑着一边掉眼泪:“你可知这些年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儿,哪个不是靠我操持打理?逢年过节,朝中上上下下同僚,又有哪个不是靠我走动维系?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否定了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反倒还怨我连累他?” 她抹一把眼泪:“他不爱交际应酬,那就由我来抛头露面,我这么一心为他好,我有错吗?” 梁婠细细打量哭泣的人,心里一清二楚。 梁姣从小就比她娴于辞令,为人处事更是圆滑,各处都能应付周全。 可惜,这世上最美丽的误会,就是自以为为他好。 见梁婠不吭气,梁姣恨恨道:“你不用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想借此机会杀了我,以为只要除掉我这个绊脚石,他就能心无旁骛、死心塌地替你卖命!” 说到此处,她挂着泪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又是心酸又是心痛。 “只是你没想到,这次,他宁可什么也不要,也要陪我一起受罪!梁婠,你失算了!” 梁婠瞧着她,浅浅一笑:“是啊,他也许不会在你显荣时接受你,却会在你落难时同你在一起。梁姣,你选男人的眼光很好。” 梁姣狐疑看她:“你到底想做什么?秘密处死我吗?” 梁婠摇头失笑:“你以为你是什么重要人物,杀你还需要藏着掖着?” 梁姣依然昂着头:“好,那你就当着他的面动手啊,让他好好看看这张惑人的美人皮下藏着什么邪魔外祟!” 梁婠微微颔首,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匕首,轻唤一声来人。 “去将王庭樾带来。” 对上冷寂的目光,梁姣瑟缩一下,眼底露出恐惧之色,嘴唇抖动:“你真要杀我——” 尚未说完,就有人迈过门槛,大步踏进来,像是早就等得心急如焚。 王庭樾脱官服去官帽,穿着打扮像一个普通庶民。 看到梁婠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后脊一阵发凉。 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在梁姣身侧跪下去,对着梁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罪臣拜见太后。” 梁姣侧过脸,红红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的男子,鼻子一酸,憋了太久的眼泪肆意流了下来。 王庭樾没看梁姣,又拜了一拜:“请太后饶阿姣一命,她是为了罪臣才铸下大错,罪臣愿意代她受罚。” 时隔多日,这是他们夫妻头一次见面。 梁姣嗓子又哑又紧:“王庭樾……” 她沉默一会儿,脸上露出决绝之色,目光重新落回梁婠脸上。 “妾知罪,甘愿一死,但求不连累将军。” 梁婠瞧着面前两人,抿唇笑笑:“相与为命,生死不渝?” 王庭樾一僵。 梁婠将匕首丢给王庭樾,指了指梁姣身上的麻绳。 “王将军似乎忘了,予是让你来接人的吧。” 王庭樾动了动唇。 梁婠微笑道:“予就在这里同将军作别了。” 第538章 没心没肺 淳于北抱臂从厚重的帐幔后走出来,望一眼殿外远去的一双人影,扬了扬眉:“女的流放至平塘,男的去平塘做个小官?太后确定这是惩罚?” 他收回视线,看向独自伫立于大殿中的人,不尤失望:“妖女,我真以为你会杀了她。” 梁婠笑着扫他一眼:“杀她是什么难事吗?” 淳于北一愣,笑着点头:“也对。” 随即目光又投向远处,皱了皱眉,半开玩笑半认真:“可我明明记得王将军是对你——” 他收住了口,也不再往下说。 且不说当日紫霄庵大火后,这位王将军是如何一路从晋邺追到周国,就是劫持她时,他眼中的紧张可不比已故的齐君少。 梁婠了然,转头对上他的视线,说得平静。 “当我们渴慕皓月的时候,时常会忘了,其实伴我们度过最多黑夜的,是触手可及的那一盏不起眼的明灯。 或许有时候,我们放不下的不是具体的谁,而是,过往的自己,和复刻不了的回忆。” 淳于北盯着眼前人,张了张嘴,很想借机问问她是不是将宇文玦放下了? 转而又摇头笑笑。 知道多了,没好处。 梁婠淡淡瞧他一眼,转身往案几跟前去:“还傻愣着做什么,叫你来可不是单看戏的。” 淳于北两手一摊手,甚是无辜:“太后,微臣不当值的时候还要帮您训练暗卫,现在多看一会儿,也不妨事吧?” 梁婠坐在案几前,挑眉看他:“你可是领两份俸禄的人,多做点不应该?” 淳于北惊讶:“两份?” 梁婠勾起嘴角,玩味笑笑:“据我所知,周君可不是吝啬之人。” 淳于北望着那凉凉的笑容,欲言又止,垂眸说得咬牙切齿:“妖女,我有时候真想一刀杀了你。” 梁婠揉揉太阳穴,懒得同他辩口舌:“你少啰嗦,王庭樾这件事算是了了,现在除了斛律启光,我还想同你说说几日后的冬狩。” 连着办了两次宫宴,众人兴致缺缺,南阳王见状,便提议去北苑冬狩。 正值秋冬交替时节,天气尚不算冷,亦是北苑围场山林一年之中景色最为怡人时。 南阳王提议时,梁婠很是委婉地拒绝。 且不说狩猎本就存在一定危险,单说他们几个,本就居心不良、各怀鬼胎,就是眼下在宫里待着,她都觉得防不胜防,生怕对高旸下手,更遑论去宫外狩猎。 谁知会不会生出什么意外? 然而朝堂上,除了斛律启光、周司徒等少数人明确反对外,大部分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当然,还有几棵墙头草另说。 南阳王的有意之举,也让她愈加看清形势。 她心里也清楚,他们不可能一直躲在宫里。 何况,皇宫也并非牢不可破。 想来南阳王高浚这般提议,也是为了探一探她这个皇太后的虚实。 至于旁人,这白送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她便应承下来,提前做好部署。 一方面让夏侯照领着禁军提前排查围场,另一方面再让淳于北亲自护卫高旸。 饶是这般安排,她还是不放心。 淳于北见梁婠正色,也不再玩笑,压低了声音认真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好好的大将军,你说撤就撤了。” 梁婠抿抿唇,眨着一双水眸,十分真诚:“示弱。” 示弱? 淳于北望着她,嘴角抽了抽。 梁婠也不管他怪异的表情,轻轻点头:“我想着与其等他们被旁人剪除,还不如由我亲自动手。” 淳于北摇着头,不敢苟同:“那是兵权,你这么让出去……” 梁婠叹道:“不让兵权,就得让命。再者,我只是收了将军令,让王庭樾回来,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儿。” 她稍稍停顿,反问:“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我的任务是什么?” 淳于北皱起眉头,沉下声:“他们是安全了,可你就危险了!” 梁婠偏头想了想,笑道:“我这不是已经在让你训练暗卫了?” 两人对视一眼。 淳于北咬了咬牙,盯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你就不怕我背刺你?” 梁婠怔了怔,似乎笑了一下:“自然是怕的,不过,我想不出你现在要杀我的理由。” 淳于北倒吸了口气:“杀你还需要理由?” 梁婠坐端正,一板一眼:“那你跟我说说,你打算何时杀我?” 淳于北定定看着她,静默片刻,移开眼,却是一叹:“等我想杀你的那天,一定会告诉你。” 梁婠郑重点头:“好。” 淳于北气结:“真是个没心没肝的人。” 梁婠愕然,忽地笑了:“是没心没肺。” 淳于北皱眉看她。 梁婠也不再惹他,目光温和,认真道:“危月,其实我们是同一种人。” 淳于北心头微颤。 毫无防备的一声危月,将那些过往一股脑地、毫不客气地翻了出来。 淳于北缓缓垂下眼,听得她淡淡道:“你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毕竟,于你而言,杀我简单得犹如碾死一只蚂蚁,而你不杀我,只怕是不屑得很。” 宫殿幽深,被帘幕遮挡了大半窗外的光线,可殿中的灯火弥补了不足,将万事万物映照的清清楚楚,做不了片刻的梦。 淳于北低下头,嗤笑一声:“对,不屑得很。” 梁婠不以为意地瞧他一眼,撇撇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北苑围场舆图,展开平摊在案几上。 她细长的手指随着视线缓缓移动,突然目光一顿,又连忙从案几下翻出笔墨,眼睛却依旧盯着图上的某一点。 “我觉得这里似乎也应该安排几个人。” 她略略沉吟,又道:“就怕太过密集,容易被人察觉。” 梁婠这边一个人看了许久,那边却是迟迟不见动静,不禁有些奇怪。 “你——” 等她抬眼看过去,未及出口的话便淹没在一双漆黑沉寂的眸子里。 梁婠疑惑:“怎么了?” 淳于北笑了笑,轻轻问出声:“妖女,你为何不骗我了?” 梁婠有些懵。 * 出发去北苑围场这日,梁婠起得很早,待穿戴妥当便去侧殿看高旸。 笔挺的小身板穿一袭雅致的墨色衣衫,腰间佩一把精致小剑。 他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清秀白皙的脸上,一双眼眸亮如星辰,眉宇间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与威严。 “太后。” 梁婠上前帮他理了理衣襟,低头看他:“怕不怕?” 第539章 虚情假意 初冬,是北苑山林风景最美的时候。 前夜飘雪,晕染了层林,混合着草木泥土芬芳的空气微微泛潮,沁人心脾。 山间景色历历如画,梁婠可没什么心情赏景。 她驾着高头大马不疾不徐地走在清幽的林间小道上,轻言低语。 与她比肩而行的是斛律启光。 “太后美意,微臣实不敢当。” 听完一席话后,斛律启光坐在马上,抱拳一礼。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主上初登大宝,百端待举,微臣受先帝临终嘱托辅政,又岂能在此时解组归田?” 梁婠默然看着低头行礼的人,心中长长一叹,斛律启光比她预想中的还要耿直。 “予不过是——” 梁婠还要再说,却被斛律启光打断。 “太后的用意,微臣心中明白,可若是此时弃主上与太后不顾,我斛律启光又成什么人了?何况,微臣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徒?” 他抬起头,笑容如常,十分镇定。 “太后在前线所为,微臣亦有耳闻。” 梁婠稍稍一愣,心里也不算太意外。 毕竟,不管是在涂阳,还是在涟州,她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再来营中那么多将士还见过她,斛律启光听到关于她在军营中的消息也属正常。 “请太后放心,微臣定当竭尽所能护您和主上的周全。” 他眉眼微动,意有所指:“听闻太后箭术了得,倒不如在这冬狩上一展风采。” 梁婠暗叹一口气,轻轻点头:“也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斛律启光笑道:“到底耳闻不如一见。” 他的意思她明白,想让她略略震慑那些觊觎者。 接下来再说的话,就只是关于狩猎。 北苑冬狩,按照惯例,众人定是要比试一番。 通常需要帝王要拿下第一箭,可考虑到林中危险,她不想让高旸涉险,遂以皇帝大病初愈为由拒绝,由她这个皇太后代劳。 梁婠知道一时半会儿劝不动他,也只好先将此事搁下。 他们相谈许久,眼下一前一后分开走,慢慢向聚拢的人群靠过去。 梁婠无意识地一瞥,忽见右前方一棵褐色的树干后,干枯的草丛里似有活物在动。 随侍递上箭。 梁婠拿箭搭上弓,慢慢拉开,不想尚未来得及松手,有一支箭率先射出。 草丛里的活物中箭跌倒,有随从忙着去草丛捡猎物。 梁婠回头一瞧,有人策马逼近。 马蹄行得很稳,马背上的人坐得更稳,衣冠楚楚,俊美无双。 正是长广王高灏。 梁婠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知他这是刚来,还是已经跟了她许久,是否看到她与斛律启光,又或是听到什么。 她故作惊讶:“竟是长广王。” 高灏一脸谦恭有礼:“恕臣无礼。” 梁婠不动声色,微笑着看他:“哪里的话,是广平王好箭法。” 说话间,先前的随侍捧着猎物躬身上前,是一只白面狸。 高灏没接话,瞧一眼白面狸:“既是太后相中的,臣唯恐献之不及,又岂会夺了您的心头好?” 继而失落一叹:“若非借着冬狩,臣哪有机会见得太后一面。” 梁婠暗自心惊,他的示好,她非但没有拒绝,反而一再默许,甚至有意吊着。 但着实没想到他今日竟会当着内侍、随侍,这么多人的面,将虚情假意说得这么直白。 梁婠刚要张口,高灏抢先道:“方才斛律将军陪太后骑行一段,不知臣今日可有这个荣幸也陪您一程?” 梁婠心脏猛跳了一下,汗毛都竖了起来。 面上回以一笑:“有长广王陪同,那自是好的。” 高灏闻此,笑得温柔,命人将白面狸交给她的随侍,不等她发话,当即屏退所有跟随的人,只道有话要同太后私下讲。 梁婠没有拒绝,应允冬狩之初,她心里就有所准备,除此之外,也想探一探他方才是否听到什么。 这么凉的天,握着缰绳的手,仍是出了满手的汗。 然而,他既没靠近她,也没再说暧昧的话,比方才人多时更注重礼节。 高灏一边同她骑马走着,一边讲述北苑围场何处的猎物最多。 梁婠暗暗观察,他没看她,好像心思真放在狩猎上,整个人看起来是胸无城府、光风霁月。 梁婠淡定的目光随着交谈,逐渐浮上一层惊喜与欣赏。 高灏望着她的笑容愈加温和,有礼的举止中更透着几分先前未有的亲昵。 直到她猎到一头鹿。 高灏目光一转,笑着瞧她:“太后的骑射技艺甚是精湛,可不知为何,臣却瞧着这箭法似曾相识,不知太后师承何处?” 梁婠笑了笑:“精湛可不敢当,只是跟着先帝学了几日。” 高灏与高潜是兄弟,她没必要撒谎。 可这一世她进宫后就有了身孕,再没射过箭…… 梁婠琢磨着怎么圆过去,却听他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即便一晃而过,她还是瞥见高灏眸中的嫉恨之色,随之只剩不屑。 梁婠佯装不知。 高灏重重一叹:“臣这位皇兄哪儿都好,唯独可惜从小是个病秧子。” 顿了顿,又是一叹:“皇兄这般短命,真是白白浪费了太后的好颜色,说起来太后还比臣小上两岁,本该做皇后的年龄,却成了太后……” 他看了她一眼,摇头苦笑,不甚惋惜。 梁婠垂垂眼,不复方才猎到猎物的兴奋,跟着低叹一声:“是予命该如此。” 她余光极冷,心里恶心得不行。 高灏目光往她脸上一转,叹了口气:“臣还记得少时,有一年去采青宴,皇兄——唉,具体也不跟您说了,反正就是有个小女娃竟要替他出头,那模样难免叫人笑他甚是无用,不过皇兄素来也算是个有气性的,同我们打了一架,结果被父皇关了禁闭。” 他感慨道:“若非皇兄后来登基做了皇帝,只怕还被关着呢,当然,也恐怕早就……兴许这就是太后方才所说的命该如此。” 梁婠讶然:“予竟不知还有这些事呢。” 高灏淡淡一笑,只道:“可臣从来不会听天由命。” 忽然,他身子往她跟前一倾,凉凉的目光正对上她:“臣觉得,太后与其信命,倒不如试着信臣,只要您愿意,太后也可以变皇后……” 手背一热,有一只手掌覆在她的手上。 第540章 骑虎难下 高灏与她对视片刻,轻柔地笑了:“臣觉得不如咱们近些说话。” “长——” 在低呼声中,高灏长臂一伸,轻轻松松地就将人抱到了他的马上,与他相对而坐。 梁婠身子后仰,手本能撑上他的胸膛,努力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眼睛忙朝两边看,又羞又臊:“长广王,你,你这是做什么?” 高灏揽住腰的手臂一收,俯下身一点点逼近,呼出的热气直喷在她脸上。 “莫非太后不知父妾子继、兄嫂弟娶?” 梁婠几乎要吐了,勉强压下心底的反胃,面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焦急道:“这如何使得?还请长广王快点放开予!” 高灏好不容易等来今天这机会,何况鸭子已送到嘴边,又岂能叫它飞了? 双腿一夹,驱得马就往深林行去。 他对这里很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难不成太后这是要为皇兄守着?” 说着去扯她的裙子。 梁婠一惊,急了,知道他无耻,不知道他能这么无耻。 若非此时杀了他不好善后,真想扬手给他一刀。 梁婠一边尽力躲避他的亲近,一边暗暗踢掉脚上的小靴。 “哎……你等等,我的,我的鞋掉了……” 果然,欲将她压在马背上行事的人停了下来,眸光沉了一沉,努力压下心上的不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只白色绣花纹的羊皮小短靴掉在草丛里。 她身子往后挪了挪,耳尖都是红的,根本不敢拿正眼看他。 高灏眼睛看回怀里的人,眸光极尽温柔,可语气却出奇得冷。 “臣以为早与太后缔结为盟,可……” 一声自嘲地轻笑后,他正了色。 “难道您这段时间花遮柳掩、闪闪躲躲,甚至一再地推三阻四,不肯见臣,当真是另有打算?” 匝在腰间的手臂,坚硬如铁、牢不可攻,捏得她生疼。 “我……” 梁婠垂下眼,咬着唇,顿了一顿,轻轻摇头。 看着很委屈。 高灏双眼寒了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梁婠的头顶瞧,口中仍是好言诱哄。 “怎么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不是承诺过,待我继位后,我太子的生母只能是你。届时,你乐意做太后,那便是太后,你若喜欢做皇后,那就当皇后,如此还不行?” 可谓千依百顺、耐心温柔。 见人一直低着头,他抬起她的下巴,眸中已换上了浓情蜜意:“我这不是怕你担心,想早些给你,好兑现诺言?” 梁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心的够呛。 她暗暗咬着牙关,一边没好气地推他,一边还不忘捏着嗓子娇滴滴道:“长广王这是色诱予吗?” 是欲拒还迎。 高灏一愣,随即笑出了声,本是故意试探,不想倒真被她勾出几分欲念。 他笑吟吟地俯下身,嘴唇附上她的耳朵,低语几句。 梁婠忍着恶心、忍着一脚将他踹下马的冲动,拂开他的手,十分配合地掩面扮羞涩。 “别再说这些浑话,我且问你,咱们说好先除了高浚,你怎么擅自对陆勖下手?” 高灏微微抿唇,怪异地看她一眼:“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试探我?” 他语气幽怨,颇有些委屈的意思。 她连身子都不肯给他,自然是不信他的。 高灏心似明镜。 当然,他也不信她。 否则也不会想着霸王硬上弓。 若是她的肚子里真有了他的子嗣,届时不怕她不答应,只怕到那个时候是她百般求着他,给她一个名分。 思及此处,高灏将人一捞,驾着马直往另一边去。 梁婠心下大惊,面上努力保持镇定:“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高灏将她拢在怀里,低头笑了:“你不是怀疑陆勖是我派人杀的吗?” 梁婠扭头看一眼扔在原地马匹、短靴,急道:“我只是问一问,并非是——” 高灏呵地一笑:“太后,比起杀了陆勖,臣最想拿下的人是你。” 忽然,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梁婠来不及细想。 眼看深入密林,她心头发颤。 “我这般突然失踪不见,定会惹得他们寻来……” 高灏瞧着脸色微白的人,心头越发得意:“太后放心,臣早已安排好,否则又怎敢兴师动众让您来北苑围场,您定然不知,为了今日,臣苦心准备了多久。” 梁婠瞳孔骤缩,所以这次冬狩真正要狩的猎物不是高旸,而是她这个皇太后。 怪不得他从一开始就跟着她。 她心下一沉,难道南阳王与他从来就是一伙的? 高灏又道:“谁让你总是借故躲着不见我,宁可见高涣、高浚……也不见我,你倒是说说,为何厚此薄彼?” 梁婠忙道:“我还不是为了……” “避嫌?” 高灏笑了:“臣尚未同太后暗约偷期,避嫌是不是早了些?依臣看,咱们还是一起吃个定心丸后,再避吧……” 他说得坦坦荡荡。 饶是口中说着无耻之言,面上瞧着依旧一派堂堂。 梁婠心头发恨,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狩猎是给她准备的。 更可恨的是,她竟没看出来南阳王与长广王早已狼狈为奸。 高灏见人不说话,笑得意味深长:“三日,虽瞧着短了些,但我想应是够了……” 冬狩,至少要停留三日。 后话生生被风卷走。 当朝太后若是有了身孕,往后要如何见人?又有何威严再继续临朝? 高灏这是势必要将她拉下水,为他所用。 他们比她预想的还要厚颜无耻、卑鄙龌龊。 他们在一个帐子前停下。 马匹一站稳,高灏就抱着她翻下马,直往帐子里去。 梁婠眼睛飞快扫视周围,放眼看过去,附近除了他们好似再无旁人。 她眸光微动,反倒不怕了。 高灏弯腰将她抱进帐子,放在插屏后的床榻上。 山中又阴又冷,帐中没点灯火,更没有燃火盆,瞧着昏昏暗暗。 就连身下的床褥,摸起来都是冰凉潮湿的。 高灏在她身侧坐下,握住她失了鞋子的脚,轻言安抚。 “太后莫怕,之所以回避众人也是为您好。但凡有外人在场,您躲着臣不说,还总与臣装不熟,臣出此下策,也不过是想与您多亲近亲近。” 第541章 花言巧语 梁婠想抽出脚,奈何被他手掌死死扣住,完全挣脱不开。 高灏眉目温柔,帮她脱掉脚上剩下的羊皮小短靴,再抬眸看她,言语中带了十足的歉意。 “今日我弄丢了你的鞋子,明日我亲自猎一张好皮子,重新给你做一双,可好?” 稍一顿,又打量她身上的狐裘:“这颜色不够白,这两天我就算叫他们猎尽围场的狐,也要给你重新制一件像样的。” 梁婠暗暗发笑,如此温言软语、耐心好性,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有多情深似海。 他一个人说得深情款款,她又不能一直装木头。 略一思考,放松了身子,更放软了语气嗔道:“你作何这般心急?待你坐上那位置,咱们何愁没有来日?若是被人瞧见,岂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见她不再挣扎抵抗,高灏也松开钳制,将人往身前拉近了些,抬抬下巴,半真半假。 “我的好事就是你,我巴不得叫他们都瞧见咱们在一起,省得每日都只能远远隔着珠帘瞧你,隐约见得你的影子。” 一股潮意涌上来,梁婠掩唇一笑,努力将恶心压下去,趁势拨开他攀上来的手臂。 “你嘴上说的是一往深情,可国丧期间我也不见你闲着,那有身孕的婢女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府上其他人做的好事吧?” 她说完,心下一震,当日长广王使府中婢女有孕一事,还是南阳王悄悄告诉她的。 倘若他们二人是一伙的,那不是早就开始试探她? 梁婠不由暗自庆幸,幸而是叫人给高灏通风报信,而不是将消息透露给永安王或其者他人大做文章。 想来这也是高灏愿意继续花言巧语骗她的原因。 不过弹指间,她心思转了又转。 现在,她不但不能表现出已识破他们,还得对他愈显得情深意切。 打定主意,梁婠咬咬牙,主动倒进高灏怀里,微微仰起脸,撒娇撒痴,不依不饶:“说啊,我不要什么新靴子,也不要什么白狐裘,就要你一个解释,你若解释不了,或者我听了不满意,我就……” 娇娇媚媚的声音,听得她自己一阵恶寒。 梁婠低下头,微微眯起眼,双眸深冷。 高灏勾了一下嘴角,将香软人往身上抱了抱:“你就怎样?” 梁婠扬眉冲他一笑:“我就另寻良人。” 高灏眉头微微皱起,看了她好半天。 许久,才冒出一句话。 “这就是太后一直躲着臣的原因?” 梁婠抿一下嘴唇,手指戳着他的胸口,挑衅似地反问:“你说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左拥右抱,而我们女子就得从一而终,不能像你们一样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 此话犹如惊雷。 高灏答不上话,怔了好半天,却见伏在怀里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才知晓是被她戏弄了。 一颗试探的心硬是被撩出火。 她虽是戏弄他,亦是在试探他。 高灏轻轻拨开她脖间的发丝,眸色渐深:“太后想另寻谁?” 梁婠故意偏过头不看他,笑个不停:“永安王年长我好几岁,沉稳持重,应该更会疼人,南阳王与我同岁,生得又英气勃勃,我瞧着也不错——” 高灏趁势将人压倒,动手去解她的狐裘:“果然,太后的来日实在太虚无,臣想咱们还是珍惜当下,想来今日一过,太后只会觉得臣最好。” 梁婠垂眸笑笑,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慢慢往下滑。 指尖刚触及尖锐,却听帐子外马匹长嘶,紧接着响起不少叫喊声,听动静似乎是来了不少人。 高灏浑身一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停下所有动作,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响动。 梁婠笑着抬眸,试图拿针的手不动声色地圈上他的脖子。 她动了动唇,声音极轻:“别停啊,你不是说巴不得叫他们看见么?” 高灏像诈尸一般,拉下她的手,从床榻上弹起来。 他快速镇定下来,转头小声叮嘱:“我出去将他们带去别处,你一会儿小心避开人往回走,我会命人来迎你。” 梁婠侧过身,单手支起头,懒懒瞧着他整理衣衫,甚是不满:“走回去?如何走回去?你忘了我的靴子掉了一只?” 高灏匆忙之中回头看她一眼,心头一紧:“定是你那只靴子将人引来的。” 梁婠伸手一拽,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嘴角微翘,语气轻飘飘的。 “你这是在怀疑我?那好啊,你现在留下,让他们也一起瞧瞧我这个皇太后是如何给你这个长广王赔罪的。” 帐外人声逼近,可以清楚听到有人惊讶这边怎么会有马匹和帐子…… 高灏皱了皱眉,神色颇为无奈,俯下身往她鬓边吻了吻。 “好了好了,回头臣一定给您好好赔罪。” 梁婠还是不松手:“是你将我强行带来的,现在出了事,你独自跑了,却将我撇下,这不好吧?” 高灏心急如焚,频频往外张望,生怕进来人,握住拽着衣角的手,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撇下你,是帮你引开他们。” 梁婠嗤笑一声,松了手,仰面躺着:“行,那你走吧。” 高灏犹豫一下,忙忙安抚两句,转身出了帐子。 梁婠躺着没动,静静听着外头高灏如何与人周旋。 有人起哄要进帐子看一看究竟,出声阻拦的不是高灏,一行人不知又说起什么,笑了好一会儿,没过多久尽数走远了。 梁婠依旧躺着,直直望着帐顶。 过了许久,有人走了进来。 她眯起眼瞧过去,来人只停在插屏前,再不往里深入。 “您的靴子,小的给您寻来了,马匹就在帐外,殿下说晚点再给您赔罪。” 梁婠没说话。 等人走了,她才从榻上坐起身,在昏暗的帐中抿唇一笑。 这帐子看着附近没人,实则都隐藏在暗处,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高灏是真的狡猾。 梁婠庆幸没有轻举妄动。 他们眼中的她,越弱越好。 今日之前她想先除掉南阳王高浚,现下看来,只怕要改变主意了。 高灏不好对付。 梁婠不再逗留,穿好鞋子就往帐外去。 靴子既然一早就在高灏的护卫手中,那人群又是谁引来的呢? 她刚迈出帐子,眼前却站着一个人。 第542章 流言飞语 冬狩的第一日,太后不仅得了第一箭,还于比试中拔得头筹,这个结果委实出人意料,惊得一众人侧目。 自此,有齐太后善骑射的传言盛起。 要说唯一生出的波折,那就是太后在狩猎途中为了追赶一只獐子,意外遗落革履,为了找回掉落的革履,太后在林中迷失方向,盘桓了许久,幸而皇帝亲自带人去寻,才将人寻回。 为此,皇帝下令,但凡今日跟随太后一起出行狩猎的内侍、护卫一律重罚。 折腾大半日,勉强挨到下午,梁婠已是精疲力尽。 大帐里柴火烧得很旺,烤得帐内暖烘烘的,猛地从外面进来还有些不适应。 梁婠踢掉鞋子,站在厚厚的绒毯上,宫人上前帮她解下狐裘捧去一边。 不想她屁股还未坐稳,就有内侍进来说长广王求见。 宫人才烹好一壶茶,沏了一杯小心奉上。 梁婠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没吭气,只接过杯盏浅啜一口,心里清楚高灏这是来赔罪的。 内侍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回复,悄悄抬起眼,却见太后悠然品着茶,好似没听见。 内侍又试探着说了一遍,长广王猎了尾极罕见的白狐,想要亲自献给太后。 梁婠抿唇未置可否。 “太后今日受了惊,谁也不见。” 背后冷冷的一声,有人踏了进来,内侍一诧,忙伏地跪拜。 “陛下。” 高旸压根没往跪地的人瞧一眼,带着一身怒气走到案几前。 “你们全部退下,没有孤的允许,谁都不许踏进帐内半步!” 宫人内侍惊了一惊,但见太后没有阻拦,依言退下。 高旸板着一张黑透的脸没说话,直到帐中只剩他们一大一小两人,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空气几近凝固。 梁婠放下杯盏,轻轻叹了口气。 高旸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先前即便再憎恶她,也不曾明面上翻过脸,似这般怒气冲冲、火冒三丈,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高旸死死瞪着眼前神色未改的人,喉头发紧。 “太后可对得起父皇?” 梁婠脸上没有半分情绪,但高旸的反应还是叫她有些意外。 高旸能忍了大半天直到现在才发作,而不是选择当着众人的面拆穿揭露他们,已经算是很给她这个皇太后脸面了。 当然,也或许只是顾及他的皇位与皇室的脸面。 她也没想到竟是高旸将人群引去帐子。 他既然知晓她与高灏有私,自然也清楚那些数量众多的猎物,压根不是她所狩。 “皇帝——” 高旸指着帐外:“先前孤领人打搅了你们,这会儿他就迫不及待地又来了。倘若孤不替太后拒绝,太后是真打算与他明目张胆会面?” 他喘着气,极力克制心底的气愤:“你可知现在外头已经有了闲言碎语?你又可想过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大帐外盯着?太后为何如此?” 梁婠蹙起眉往帐子口瞧一眼,欲言又止。 高旸眼圈一红,语调微微沙哑:“父皇是如何待你的,可你,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他的,国丧这才过去多久,你,你便做出这些事——” 他低下头吸了口气。 本该属于他的第一箭,她担心他的安危,不想让他涉险,可他是个男子汉,又是一国皇帝,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她的背后。 因而在他软硬兼施的游说之下,淳于左卫才答应在不惊动旁人的同时,携着他一并去找太后。 谁想竟远远瞧见太后与长广王共乘一骑,举止亲昵…… 之前不是没听过有关长广王对太后过分殷勤的传言,可太后一向避之不见,宴会上对他态度也是冷冷淡淡。 原来私下却是…… “太后可别说是为了孤这个皇位坐得稳,才同长广王暗渡陈仓。” 稚嫩的嗓音极尽嘲讽。 梁婠平静否认:“自然不是。” 高旸震惊,她竟无遮无掩,坦言他们确有私情,原本抱有些许希望的心,此刻瞬间跌入谷底。 “太后你——” 梁婠极低一叹,声音放的很轻。 “我曾说不论何事都会对皇帝据实相告,同样,今日我坦白告诉你,我与长广王这般只是权宜之计,不过,想来这种方法用不了多久了。” 真要将他们悉数除尽,不大可能。 她一度力求平衡,可惜高灏与高浚差点骗过她。 如今,她已改变想法。 听太后这般说,高旸心头蓦地一松,可惜不过片刻,又变得沉甸甸,压得胸口难受。 她眼下这般说,未必不是在哄骗他。 他们的母慈子孝本就是演给旁人看的。 或者今日之事他就不该一时冲动挑破,他们本就是互相借力、彼此利用的关系…… 想明白后,高旸冷静下来。 “那就随太后吧。” 他说完微微点一下头,离开。 梁婠瞧着因他离去而晃动的帘帐,独自坐着沉默许久。 高旸出了大帐,还依稀能瞧见长广王高灏远去的身影。 内侍跟在身侧,放低了声音,三言两语就将帐内大致的情形说了一遍。 高灏负着手,边走边寻思,末了瞧他一眼,便将人打发了。 越发有些吃不准,究竟是小皇帝无意撞见,还是梁婠借小皇帝的手故意为之。 但到底这次不算徒劳无功。 高灏嘴边勾出一个笑,众人没闯进帐子,不过是没人愿意当那恶人,可这并不代表不好奇与他暗中相会的女子是谁。 偏巧后来又说太后在林中迷了路。 眼下说什么的都有,这不比当场抓到他们在一起带来的影响还好?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暗暗观察。 太后虽同以往无甚差别,可皇帝一张小脸黑沉沉的,再看长广王偶尔流出心不在焉的神情,和那有意无意瞟向太后的目光,叫人很难不多想。 一场平平常常的冬狩,硬是生出一段旖旎风流韵事。 回宫这日,覆了雪的道路上有一列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 在车辇轻摇慢晃中,梁婠稳稳坐着闭目养神,那些悄声议论,她不是没听见,却装作不知。 她虽是不慌,但到底有人慌了。 别说斛律启光这种随行的人,就连尚在王府中闭门反思的永安王高涣都派人来提醒她,小心中得旁人的计。 思索间,车辇骤停,不及内侍回禀,伴着一声护驾,却听得外头响起成片的打斗声。 第543章 想前顾后 刺客人数虽不多,但这么冷不丁地偷袭,又在一行人最为松懈疲惫的回程途中出现,还是将长长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好在刺客见势头不对不再久缠,因而伤亡人数并不多。 北苑围场离皇宫不算近,突然受到刺客冲击,只能稍作修整再赶路。 等再上路,禁军将太后与皇帝的车辇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 此番出行主要由夏侯照负责安全,骠骑将军斛律启光从旁协助。 待汇报完大致情况,除了淳于北紧随车辇,余下两人皆退下各行其事。 车辇里一下变得安静。 只剩梁婠与高旸面对面。 他偏了偏头,移开视线。 饶是面上装得再镇定,唇色依旧微微泛起白色。 高旸确实是受不小的惊吓。 梁婠轻声安抚:“皇帝,莫怕。” 高旸垂垂眼,勉强应一声。 半晌,闷闷地问一句:“太后觉得是谁?” 初冬的夕阳瞧着格外遥远,淡淡的余晖斜斜落在楼角飞檐上。 太极殿内,梁婠同往常一般,坐在珠帘后。 刚经历过一场刺杀的小皇帝,独坐在宽大龙椅上。 下方是喁喁私语的一众人。 他们前脚踏进宫门,后脚传来消息,北周大军压境。 尚来不及细查刺客一事,又要面对外来忧患。 眼下北周军虽未正式发动进攻,但谁都知道越过边界只需周君一声令下。 本该散去的一众人,正惊疑不定地聚在殿中。 有人猜测行刺一事或许周国有关。 隔着珠帘,梁婠静静瞧过去,在场之人神色各异。 别说他们没想到,就是她自己也不曾料到,宇文玦会这么快就领着周军卷土重来。 诚然这确实是个好时机。 斛律启光站在队伍最前面。 他扭头环视了一圈,但见无人开口,率先走出列。 俯身一拜才开口。 “臣曾与周军交过手,愿意领兵迎敌,另外,眼下正值用人之时,臣恳请陛下、太后召回王庭樾。” 雄浑有力的声音,令整个大殿静了一静。 梁婠坐在高位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的反应。 高旸正欲点头,当即有人出言阻拦。 “陛下、太后,依微臣所见,万万不可。” 说话的是开府仪同三司贺绍德。 高旸余光往后瞧一眼,不见太后开口表态,视线落回前方:“为何?” 贺绍德道:“王庭樾因高浥谋反一事,受到猜忌、牵连,其夫人更是与娄云楚来往频繁受到重罚,难保他不会生出怨恨之心,且不说眼下真要让他带兵御敌是否能尽心尽力,就说他万一心中怨气不消,做出过激举动,那岂不是惹祸招愆……” 话虽未说完,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方才还缩在人后的人,此时却是接连出言附和。 高旸对太后革除王庭樾职务一事本就极为不满,如今有机会让他官复原位又如何不据理力争。 得到皇帝的支持,斛律启光又与贺绍德等人辩了起来。 这一辩又是许久,主要分别以长广王与南阳王为首的两方意见不同。 高灏一派认为正是用人之时,不该无中生有、妄加揣测,高浚一方则认为防患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两方各执一词。 直到斛律启光出声询问太后。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珠帘后已经很久不出声了。 即便隔着珠帘,也能感受到道道逼人的目光。 梁婠不得不表态。 贺绍德等人明面上是怕王庭樾拥兵自重、借机造反,实则是怕好不容易剪除的势力再度壮大。 她心似明镜,不强求。 “予以为,贺卿言之在理。” 此言一出,梁婠清楚听到不少抽气声,更看见高旸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神色不明。 梁婠只做不见。 随后,又道:“今日天色已晚,且先散去,余下诸事待明日上朝再议。” 她不打算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一锤定音。 众人离去,斛律启光迟迟不走,还欲留下进言,梁婠派人以太后、皇帝因遇刺受到惊吓为由将人打发了。 再转身,高旸就站在她面前,微微仰头。 “太后意欲何为?” 势必不说个清楚不罢休。 梁婠叹口气,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皇帝以为呢?” 高旸眼神倔强:“太后不是说对孤据实相告?” 梁婠想了一下,问:“予若招王庭樾回来,皇帝作何打算?如斛律将军所言领兵迎敌?” 高旸诚实道:“现在大军压境,理应如此。” 梁婠淡淡一笑,微微颔首:“按皇帝所说,假使周军攻来,斛律启光与王庭樾都去迎战敌军,晋邺城中有人趁机作乱,我们该如何应对?单靠禁军,皇帝觉得有几成胜算?” 高旸皱起眉头,张了张嘴。 梁婠又道:“倘若只是对抗外患,确实理之当然,但如果是面对内忧外患,我们岂能不留一手,以备不时之需?” 高旸似乎意识到什么,不禁惊讶:“太后可是听到什么消息?还是说已查清今日行刺是何人所为?” 先前,他私心里是怀疑过她的。 毕竟,她与长广王…… 可那日她也同他坦言,她与高浥故作亲昵只是权宜之计。 高旸悬着一颗心,不知该不该信她。 他低下头,想了又想,如今他不信她又能如何? 偌大的皇宫里,又能指望谁? 是失了尚书令的陆太妃?还是—— 高旸眸光一动,太皇太后吗? 衣袖底下,小小的拳头紧了又紧。 太后是赢得父皇宠爱的妃子,也是直接导致母后惨死冷宫的凶手,她先前之所以看重、护着自己,是为了守住她皇太后的位置。 然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尚书令死了、王庭樾又被革职,颓势已现,再加上周国贼心不死…… 方才长广王高浥明明是支持王将军重回晋邺的,可她却明确拒绝了。 高浥的脑袋里裹着一团乱麻,越想越乱,悬起的心忐忑不安。 现在每一个举措都关乎性命与皇位,他绝不能行差踏错。 见高旸一直低着小脑袋沉默不语。 梁婠微微一叹,同他一般大的时候,她又在做什么? 再如何,他也只是个孩童,这些事确实难为他了。 梁婠轻轻抚了抚高旸的肩膀:“皇帝不如想想予方才所说。” 高旸抬眸:“太后的意思是行刺之人与周国无关,是晋邺城中心怀不轨的人?” 梁婠道:“究竟是谁还需细查,不过当下,咱们防人之心不可无。” 夜里,高旸躺在床上,稍稍偏头看向一旁烛火,跳动的火焰照不亮整个宫室。 太皇太后到底不同,无论如何,她是自己的皇祖母…… 第544章 难眠之夜 冬夜里漏尽更阑,月光将人影子拉得很长。 高旸的后背紧紧贴在一根漆柱后,眼睛盯着落在地面上的人影子,一颗心砰砰直跳,紧张得完全感受不到寒风的凌冽。 他小心探出头向远处张望。 仁寿殿外有侍卫不分昼夜地守着。 他未必能避开他们的视线,倘若被发现,定然会传到太后的耳中,届时…… 高旸收回视线,头靠上柱子,抬起的眸瞧着天上露出的半个月亮。 诚如太后所言,她是从未限制过他来仁寿殿探望皇祖母,可整个后宫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即便真来见皇祖母,又能作何? 如今的皇祖母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说一不二的皇太后了。 可她变成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不可能同梁婠没关系! 高旸深深吸了口气,探出头又往看守处看一眼,瞅准时机猫着腰飞快地躲去另一根柱子后。 直到顺利进了内殿,他才抚着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也不敢过多停留,蹑手蹑脚往更深的里殿去。 晚上的仁寿殿的确比白日看管得更宽松些。 床帐低垂,透过纱帐隐约瞧见床榻上的人。 殿中寂若死灰,静得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高旸捏了把汗,回头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才轻手轻脚掀起纱帐。 同他预想中的一样,床上的人闭着眼睡得很沉。 高旸弯下腰,轻轻推了推熟睡的人,趴在她的耳边低低唤着:“皇祖母……” 没反应。 “皇祖母。” 高旸又唤了一声。 若是一般人睡着,这么又推又唤的,不可能毫无反应。 他掀起眼皮朝门口望一眼,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白瓶,拔掉塞子,放在太皇太后的鼻下晃了晃。 这药是他从太后那里以自己醒神留用为由诓骗来的,到底有没有效,他也不确定。 眼下只能冒险试一试。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旸悬着的心也越提越高。 “皇祖母……” 见她不省人事,高旸鼻子一酸,又低低唤了两声,刻意压低的声音明显带了颤意。 这皇宫里与他血脉相连的也只有她了…… 他不是不想信太后,可在这宫中如履薄冰,他实在赌不起,又拿什么赌? 高旸再次推了推床上的人。 依旧没反应。 他叹了口气,只能另寻法子再试。 高旸正想着,殿外忽然有响动,心中一紧,连忙站起身。 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绕过床榻直往后面去。 他住在仁寿殿的日子可不短,对各处尚算了解,来时早已将被人撞见、又如何脱身的情形预想了无数次。 高旸赶在人来前,一路小跑往殿后去。 他在窗棂跟前驻足,细细听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追来,亦不见外头有人,这才悄悄打开窗扇,提心吊胆翻了出去。 身后的仁寿殿被甩得越来越远,高旸回头最后看一眼,说不清心里是不甘还是什么。 他低下头往前走。 还未走到含光殿,就瞧见宫女内侍提着灯四处在寻什么。 “陛下!可算找到您了!” 突然有人高呼一声,瞬间所有人目光聚集了过来。 钱铭全滚滚的身子扑上来,又惊又喜:“陛下,您这么晚究竟是去哪儿了?可叫小的们好找!” 也不等回答,他又转过头对后面的人喊:“还不快去给太后回禀,只说找到主上了!” 钱铭说完才又看回高旸,这才发现这么冷的天,皇帝只穿着一身薄衣就跑出来了,又高喊着叫人拿衣物。 “陛下,您就算出来,怎么也不穿厚些,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冻出个好歹,叫小的们可如何是好,又怎么跟太后交代啊!” 不及人带着东西来,拉了人急吼吼的就往侧殿去。 高旸皱着眉头没说话,只看一眼他拽住自己胳膊的手。 刚进侧殿,有人立在最前面,披散的头发,身上裹着一件大麾,像是准备出去寻他。 此刻,她正眉眼淡淡地瞧着他。 钱铭低头让至一侧,宫人内侍早已跪成两排,垂头静候太后的发落。 高旸默了默才开口:“太后。” “去哪儿了?” 她面无表情,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即便如此,仍旧叫他被寒夜冻得冷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泛起潮热。 高旸抿了抿唇,冻得有些僵硬的脸挤不出任何表情:“殿内暖气熏人,孤有些睡不着,想出去透口气。” 钱铭一听,立刻跪下:“是小的疏忽。” 今夜当值的宫人内侍更是膝行上前主动领罪。 梁婠点了点头,解下身上的大麾,立即有人躬身接过。 殿中就这么静了片刻。 高旸有些捉摸不透,抬眸瞧她。 梁婠声音很轻:“皇帝去休息吧,再过两个时辰就该早朝了。” 说罢也不再看他,只在转身的同时,冷冷道:“今夜看护不利的宫人内侍,皆按宫规处置。” 高旸心里一急,忙跨上前两步:“太后——” 梁婠打断他,却并未回头:“这前朝后宫里,并非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包括你,皇帝。” 她撂下一句话就回了正殿。 高旸瞪着她的背影,咬紧了牙关。 侧殿里,他躺在榻上全无睡意,钱铭给他掖了掖被角。 “陛下快歇歇吧。” 高旸应了声,眼睛直直盯着帐顶,他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人在殿外受刑,只因为皇帝半夜避过他们偷偷离了寝宫。 钱铭吹灭灯烛准备离开。 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钱侍中,如果父皇在世的话,你是听太后的,还是听父皇的?” 钱铭不免诧异,回头瞧过去,却瞧不清床榻上的小人儿。 虽不清楚皇帝为何这般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才道:“小的自然是听从先皇的。” 高旸侧过脸,在黑暗中望着人影子:“太后对父皇好吗?” 钱铭有些意外,还以为小皇帝是要问自己是听太后的,还是听他的…… 太后与先皇之间的事,好不好的,哪里轮得上他评论、置喙? 无论如何,至少先皇那是甘之如饴的。 钱铭暗暗叹了口气。 “小的一路看来,只觉得太后待您比待先皇好。” 高旸笑了:“钱侍中想说爱屋及乌?视若己出?” 爱? 钱铭愣住,旋即扯了扯嘴角,口中又苦又涩。 “陛下可以这么想。” 高旸闭上眼,摆摆手。 仁寿殿里。 陆晚迎坐在榻沿,眼睛一直往后殿瞧,总觉得方才进来时好像听到什么响动。 宫人顾不上打哈欠,只在一旁战战兢兢陪着。 “太妃这么晚过来是……” 陆晚迎瞧她:“之前可有人来过?” 宫人摇头否认。 陆晚迎点头,将人打发了。 忽地,手腕被人捏住。 第545章 雪后煎茶 今日天气是难得的晴朗,碧空湛蓝,阳光穿过云层落在皑皑白雪上,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宫人一面恭敬带路,一面说道:“夫人来得早,这会儿早朝还未下,怕您还得多等一阵子。” 曹丹青叹道:“我不过一介后宅闲人,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周君即将来犯的消息,她亦有耳闻。 梁婠如今贵为皇太后,需要她做决断的事可不少。 长姊若是还活着,不知看到高旸由梁婠辅佐,会作何感想? 若是阿父看到这一幕,又当如何? 凌冽的寒风吹得人脸犹如刀割。 不免暗暗叹了口气,她又望一眼前路,奇怪挑眉:“这不是去含光殿?” “不是。” 宫人只简单回答,并不多嘴解释。 曹丹青也识趣地闭上口。 这条小路并不常走,她余光四下瞟着,看方向好像是往榴花苑去的。 只是这个季节的榴花苑并没什么好景致,同别处一样,是随处可见的雪景。 梁婠为何让她来这儿? 曹丹青心下疑惑,抬眉却见宫人并未驻足,拐去另一边的爬山廊。 “夫人这边请。”宫人回头淡淡道,对她脸上的惊讶犹作不见。 曹丹青蹙起眉头,依稀记得爬山廊的尽头是一座白墙青瓦的玲珑水榭。 走着走着,直到看到熟悉的殿宇楼阁,果真验证了她的猜测。 她跟着宫人迈过门槛,暖融融的热气瞬间将她包围,凝在身上的寒霜好像也随之消融。 “夫人且先在这里稍作歇息。” 宫人将她安置好便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曹丹青独自静坐一会儿,面前的杯盏中茶水滚烫,她眼睛环视一圈。 那年长姊在宫中办寿宴,寿宴开始前,她扶阑而立,瞧着满树的花楹花出神,不想听到女眷贵妇聚在一起搬弄是非。 曹丹青站起身,往窗边行去,旁边应是榴花苑了。 想着便推开窗子,寒风扑面而来。 入目的雪景透着一股子清冷。 神思如一缕热气飘出窗外,渐渐淹没在冷风中。 那时周昀还在,莲姬也有了身孕,长姊还是皇后,在宴席上意外见到了失踪许久的二姊。 那时,她每日都过得郁郁不快,而今,他们早已不在…… 她的心却是无波无澜,同这窗外的冬景一般,一片寂寂与苍凉。 曹丹青静默立在窗边,不知站了多久。 直至吱呀一声,身后的门扉打开,有人跨了进来。 “丹青。” 声音似乎带了些暖气捂不热的冰凉。 曹丹青回过身,就看到门口的人,衣饰华丽,背光而立,一步步向她走来。 窗外的雪光刺目,骤然望向屋内,曹丹青有些看不清来人的长相。 她眯起眼,只看得到繁复奢华的宫裙和首饰散发的光芒。 来人没有怪罪她的失礼,轻唤她一声后,便扭头对身旁的人宫人内侍吩咐几句,随后微笑看她。 曹丹青垂头行礼:“妾拜见太后。” 梁婠走近看她一眼,望向窗外,默了默,道:“起来吧。” 又补充道:“丹青,这没旁人,你不必多礼。” “谢太后。”曹丹青道谢后才直起身。 梁婠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人,曹丹青来找她,不算意外。 曹丹青也不拐弯抹角,抬头直言道:“太后,妾来找您是有一事相求。” 梁婠淡淡笑了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有何事不妨直说,我答应过周昀会照顾你的。” 周昀…… 曹丹青心口一痛。 来时,她已想过很多遍,该怎么说,又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嘴角,正要开口。 却见有人抬着小炉、捧着茶果进来。 梁婠移眸看过去,指着窗扉对宫人道:“就摆在那边。” 宫人、内侍井然有序,很快布置好。 梁婠转头邀请默然立在人后的曹丹青入座。 “有什么话,我们坐着说罢。” 她说完率先坐下,屏退宫人内侍后,亲自烹茶、烫酒。 暖室里又安静下来,只闻果木噼啪燃烧的声音。 曹丹青抬眉瞧一眼,从古拙的茶壶飘出白气氤氲,烤盘上搁置着橘子、桂圆、粟子、玉蜀黍……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梁婠头也不抬,淡淡道:“雪后煎茶最是惬意。” 一连多日,朝堂上几方各执己见,互不信服。 窗扇大开,可坐在炉前,全然不觉得冷,反倒有一刻的放松。 曹丹青没接话,不过依言落座。 梁婠沏了杯茶搁置在她的面前:“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去去寒。” 曹丹青垂首道谢,并未触碰案几上的茶杯。 梁婠抿唇,不强求,端起瓷杯自饮。 曹丹青垂下眼缓了缓,道:“不瞒太后,妾今日求见太后是存了私心的。阿公年岁大了,入冬以来身体愈发不好,少淳年岁小、身子弱,远不到能为国效力的年纪,妾想,妾想——” 她攥紧的手掌满是潮湿,饶是一路上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难以启齿。 梁婠垂垂眼,刚一放下茶杯,曹丹青直起身,往旁边伏地一跪,咬了咬牙。 “还求太后念在周昀为国捐躯的份上,准许阿公告老还乡,待日后少淳长大成材,再为主上和太后效力——” 梁婠瞧一眼额头触地的人,打断她:“丹青。” 曹丹青没有起身,微微抬起眼,撞上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 梁婠笑了笑:“我想周司徒现下应该已在府中命人收拾行囊了吧。” 曹丹青伏在地上,身子僵硬的像一块山石,唯独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嘴唇轻轻抖动。 “……太后是,是何意?” 梁婠拿起木夹,翻动烤盘上的橘子,淡淡道:“自散朝后,已没有周司徒了,只有良民周兆元。” 曹丹青愣了愣,瞪大的眼睛蓦地一红,连忙叩拜:“多谢太后。” 梁婠放下木夹:“免礼。” 曹丹青浑身一松,悬着的心总算放回原位,可不自觉的又染了几分愧疚。 她很清楚眼下的朝堂上正是用人之时,她却为了一己之私,不想再让她的家人们涉险。 家国大事,从来不是她要考虑的,时至今日,她只想、也只能守住她的小家。 曹丹青又是一拜,嗓子有些发紧。 “……太后,还请太后谅解。” 梁婠默默一叹,握住曹丹青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偌大的殿室内酒醺茶香。 梁婠静静坐在案几前,扭头望向窗外寂寂雪景,对面的茶水未动。 门口早就没有曹丹青的影子。 “你——” 有人神出鬼没,行上前来。 梁婠没看他:“叫他们拿点鹿肉来。” 淳于北一愣。 第546章 心术不定 鹿肉烤得金黄酥脆,接连冒出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声,浓郁的香味儿直冲鼻腔,勾得人食欲大开。 淳于北瞧着喷香的肉串,忆起山中被丢掉的烤兔,沉默一会儿,问:“你为何不告诉她,早就打算让他们离开?” 梁婠眼眸未掀,认真翻动着鹿肉,眼见烤制的差不多,又抓起一旁的香料,均匀地往肉串上撒。 “没必要。” 没必要? 淳于北蹙起眉,声音极低:“难不成你派出刺客就是为了给周司徒几人离开提供机会?” 梁婠抬头否认:“自然不是。” 狩猎回程途中行刺的刺客是她的暗卫。 这极为隐秘的事儿,也只有她与淳于北知晓。 梁婠挑了一串烤肉递给淳于北,又问:“永安王府如何?” 淳于北眼下压根没什么食欲,只接过放在一边,语气有些担忧:“我派人一直盯着,并未见高涣有什么大动作。” 梁婠拾起一旁的布巾拭净手,拿起杯盏,浅啜一口才道:“说起来,这高涣不愧是比高灏多吃几年米粮,更能沉得住气。” 淳于北眉头紧锁:“城中已有谣言,派人行刺皇帝太后的是永安王高涣。” 略一顿,又道:“不过只是些虚词诡说,并没什么真凭实据,但据探子来报,这些传言背后与南阳王脱不了干系。” 梁婠搁下杯盏,瞧着淳于北的冷眸中有不多的笑意。 “想要凭据倒也不难,你只需适时帮上一帮,不就成了?” 视线在空中相触,淳于北了然点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梁婠托着腮,哼笑一声:“渔翁还真算不上,充其量算是拱火的,至于结果如何……” 她也并不多言,指了指淳于北面前的烤鹿肉:“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了。” 说罢,从白瓷盘中捡了一只烤好的橘子,低头剥着皮。 淳于北盯着那纤细且白腻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扯着烤得焦黄的橘皮,与其说在剥皮,不如说是百无聊赖中玩弄它。 忽然脑中忆起一事,又道:“这些天小皇帝去仁寿殿较以往似乎是频繁了些。” 梁婠剥橘皮的手微微一顿,转而又继续:“就由他吧。” 很快一只橘子就剥好了。 她瞅一眼淳于北面前有些凉的烤鹿肉,掰了一半橘子递给他。 淳于北迟疑一刻,还是接过。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为何能这么淡然:“你就不担心他们联合起来架空你?” 梁婠笑了下,不答反道:“这么早吃肉确实难以入口,试试这橘子。” 淳于北瞧着手中一半的橘子,欲言又止。 梁婠随口道:“烤过的橘子具有清火润肺、健脾开胃之功效。” 淳于北咬了一口,登时脸皱成一团。 果肉温热,口感虽保留了些许清甜,可酸苦味儿更重了。 梁婠解释:“这是橘皮里的苦入了果肉。” 淳于北拧眉瞧着神色认真的人,她全然没有捉弄他的意思。 他搞不懂了,梁婠这一早又是烤鹿肉,又是烤橘子,她究竟是要做什么? 梁婠不紧不慢地用完剩下的橘子,再瞧对面疑惑不解的人。 “过两日,我打算用这些招待永安王,你觉得如何?” “高涣?” 梁婠轻轻点头:“他在府中静思己过也有些日子了。” 淳于北心头一跳,仓促咽下口中的酸苦:“你是打算对他动手……” 梁婠笑笑:“你怎么看?” 淳于北瞧着那不达眼底的笑,有些捉摸不透。 王庭樾本就身处偏远之地,现下斛律启光又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启程去前线迎战周军,今日还让周兆元也辞官还乡,小皇帝又与她面和心不齐…… 即便周军攻到晋邺,宇文玦是断不会对她怎样,可晋邺朝堂上这些心怀鬼胎的人就难说了。 杀了高涣,留下高灏? 淳于北心里莫名觉得不安。 其实,她犯不着冒险对付这些人。 “我并不觉得那个高灏好相与。” 去上南苑冬狩的那日,虽是小皇帝主动开口让他领着去寻太后,但也是他在得到梁婠与长广王私会的消息后,旁敲侧击提醒小皇帝狩猎凶险…… 只是没想到小皇帝因为撞破此事,竟与梁婠生了嫌隙。 这事说来也怪他,可到底他的任务是—— 淳于北心下暗叹,直言:“我倒是觉得,若非要在他们两人中择其一,还真不如选永安王。高涣行事好歹有所顾忌,尚算收敛,而长广王高灏……” 他瞅梁婠一眼,说得含蓄:“我让暗卫窥探永安王府,倒算顺利,可长广王府,我却不敢叫他们打草惊蛇。” 梁婠诧异:“为何?” 淳于北回道:“太过松懈,反倒叫人不知深浅,不过若是真的需要,我会亲自去一探究竟。” 亲自? 梁婠缓缓垂下眉眼,心中掀起波澜。 派暗卫扮刺客行刺,固然是别有打算,但也存了检视他们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心。 这检视,在方才之前,她还是满意的。 却没想到刺探长广王府竟还需要危月亲自出马…… 如此更加验证,这个高灏的确不好对付。 梁婠再抬眼已是打定主意。 她扭过头,对着门外轻唤一声,锦兰走了进来。 “太后。” 梁婠眉头舒展,淡淡扫视屋内布局后,道:“五日后就在此处宣见永安王。” 锦兰躬身一礼,当即去准备。 “等等。” 梁婠起身叫住她。 锦兰回过身,疑惑抬眼:“太后还有何吩咐?” 梁婠朱唇轻抿,眸中闪过一抹冷光:“宣见永安王的事你亲自去办,莫要让长广王知晓。” 略一停,又道:“让敖如彬护送你出宫。” 淳于北早在锦兰进来前便垂首立在一边,端得一副毕恭毕敬的臣下模样。 闻此,心下一诧,余光不由往锦兰身上瞧去。 这敖如彬,是夏侯照日前才提拔的。 他倒是见过几次,身手不错,模样也俊,可惜没什么背景,性格又木讷。 若非这次在遇袭中展露头角,只怕要一直沉寂下去。 可这敖如彬又何时同锦兰扯上关系了? 提到敖如彬,锦兰脸色一变,忙忙跪地,神情说不出的紧张。 “太后,奴婢——” 梁婠压着步子走至锦兰面前:“予知道你们是同乡。” 窗扇大开,凛冽的寒风不断往屋内灌,远离小炉,还是很冷的。 锦兰跪在地上想解释。 梁婠没看她,微微侧过头,透过敞开的窗子,望见更高的丹桂楼。 第547章 事有古怪 北风呼啸刮着,呜呜咽咽地,灰蒙蒙的天斜斜洒下密密的素白色,有的跌在地上,有的融入江里,直到傍晚时分这场大雪才有变小的迹象。 暮色中,营地的帐篷悉数白了顶,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小雪堆。 萧倩仪迎风顶雪地往其中一个帐子行去,风雪模糊了视野,她眯起眼睛拢紧大麾,加快脚下的步子。 帐内燃着火盆,并未因雪天就觉得湿冷。 可比火炭更热烈的,是几人的争执。 萧倩仪进去的时候,就瞧见萧景南与司马博、王世良等人围坐一圈,中间的空地上被硕大的沙盘占据。 在先攻哪座城池的问题上,几人倒是有不小的分歧。 虽说齐国精锐骑兵均在梅林屿至珞州一条防线上,但涟州距梅林屿不过五百里,不过三天即可到达。 司马博主张先近后远,由难及易,趁着天气尚不算十分寒冷,应集中主力攻下此条防线,往后便是势如破竹。 王世良等保守派却觉得梅林屿虽算不上固若金汤,但地势易守难攻,贸然挺进胜算不足,着实是一招险棋。 需知两军对阵,头一战的输赢尤为重要,关乎全军将士的士气,万不能大意,为稳妥起见,还是该从晋州下手,何况还有屏州作为腹地,确保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司马博才思敏捷,又能言善辩,正是盛年,说起话来锋不可当,而王世良虽年纪大了些,但气势不减,愈显得稳当有力。 两方辩驳难分胜负,正争得脸红脖子粗时,有人掀帘而入。 争论的人不约而同住了口,齐齐望过去。 司马博率先站起身。 “可有见到主上?” 前一刻还极力争个高低的人已然转移了注意力。 一眼瞧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 萧倩仪抖落身上的雪花,摇头。 “开战在即,这可如何是好?”司马博脸上写满了失望,转而又急问:“太医令是个什么说法?主上没见到,你总该见到他了吧?” 萧景南也站起身,神色却不像司马博那么急切:“太医令可有说主上身体如何?” 齐国国丧一过,皇帝便下令伐齐,然而抵达涟州多日,却迟迟不闻攻城指令,再一细问,竟是圣体违和,想要晋谒,皇帝却一概不见,只打发了公孙叙宣读诏书,一切遵循圣意行事。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只见诏书,不见圣颜,如何不急,又如何不让人暗自揣测? 面对诸多焦急的目光,萧倩仪神色如常:“太医令倒是见了,但也并未对我多言,只说缓过这两日应该就没大碍了——” 不等她说完,立即有人出言打断。 “又是两日?这太医令究竟在搞什么鬼!” 司马博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惯会用这话搪塞人,不行,我看我还是亲自去御帐外候着,倘若主上依旧不肯见我,大不了我冒死硬闯一次!” 说罢捏着拳头,作势就要往帐外去。 “司马兄,”萧景南一把将人拽住:“主上身上有旧伤,每逢阴天总会复发,我跟着主上久了,这事很清楚。” 他一顿,又道:“再说攻下齐国原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这事还真急不得。” “急不得?”司马博倒吸了口气,不可置信看他:“大军一日日候着,主上却久不见人,如何不令人担忧?” 萧景南松开手,放缓语气:“你瞧这两日风雪不断,主上虽身体抱恙,但诸事皆有安排,想来未必没有别的考量与打算,依我看咱们还是耐下性子,静候旨意吧。” 一旁的人也跟着劝说。 司马博重重一叹。 萧景南见此,望一眼众人,又对司马博道:“何况咱们主上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 他看过来的眸光很深。 就这一眼,司马博火烧火燎的心忽然冷却下来。 他缓缓垂下眼,皇帝的脾性如何虽不完全了解,但凭以往亲眼所见,又怎会不知一二? 齐王沉寂那么多年,即便再回到洛安,也是势单力孤,在洛安众皇子皇孙的权力角逐中,也并未受人重视,只做些无关痛痒的闲事,最大的成绩也就是治水救灾,再也没什么值得称赞的。 如此一瞧,可谓要实力没实力,要脾气没脾气,就连被宇文珂抢夺了本该属于他的婚事,也乖乖受了。 遭逢这等羞辱,搁在旁人身上定要讨一个说法,否则如何能善罢甘休,谁想他不仅不追究,还奉旨前去观礼道贺…… 当然,谁让那横行之人是宇文珂,他宇文玦也只能自认倒霉。 正因为此事,齐王一再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人诟病。 岂是一个憋屈可言? 谁料人事无常,宇文珂战死,事情翻篇,先帝有意让齐王接管三军,就在众人以为他终要扬眉吐气时,竟传出其沉疴难起,残喘待终的消息。 谁人知悉不道一句可惜,再叹一句人各有命? 可结果呢? 这个最不叫人看好的人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可谓一举成名天下知。 也真是戏耍了所有人。 要说先前对他还存了几分怀疑,直到在这涟州城中亲眼目睹他如何干脆利落地斩杀魏王宇文瑛,才明白当真是看走了眼…… 见司马博半晌不说话,萧景南拍拍他的肩:“咱们还是稍安勿躁。” 这劝诫的意思如何不懂? 司马博转眸一一瞧过去,视线停在沉默坐着的王世良身上,“王大人也没有异议?” 王世良沉吟一下,抬起头刚要表态,有人走了进来,帘帐掀起的同时带进一股夹着雪花的寒风。 公孙叙道奉主上之命前来,听听各位将领的策略。 见到公孙叙,司马博几人先后迎了上去,将人围在中间问个不停。 公孙叙虽板着个脸,却还是不厌其烦地逐一回答。 萧倩仪默默站在圈子外,垂着眼眸心念飞转,眼见没人注意,转身就往帐外去。 才走出没多远,就有急促脚步声追上来。 “倩倩。” 萧倩仪回过头,隔着风雪,萧景南俊朗的面容有些模糊。 “主上压根就不在城中,对吗?” 他走近,声音很小,几乎要被大雪埋了。 萧倩仪瞧他一眼,又匆匆往周围看,饶是无人仍不放心。 阿兄能识破她的谎言,并不意外,只是这事如何能叫旁人知晓? “阿兄——” “你莫要诓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回答,萧景南拉了她的胳膊,直往他住的帐子去。 “别的不说,你这两日总是躲着我,不觉反常?” 他停下脚步,表情异常严肃。 “这事可大可小!” 第548章 不测之忧 官道上马蹄声声,不等行人看清,疾驰的影子一晃而过,快如疾风。 “你这是信不过我?” 马背上的淳于北,微微侧过脸。 梁婠一身男子装束,握紧手中的缰绳,飞快瞥他一眼,压根没有心思同他玩笑。 周兆元携家眷回乡,谁想途中竟遭遇匪徒袭击。 若非她不放心,派人一直盯着,也不能及时得知。 梁婠咬咬牙,心里越发恨了,真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防不胜防。 周兆元都尚且如此,那王庭樾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梁婠转过脸:“平塘那边可有消息?” 淳于北摇头:“没有。” 三天前,从平塘传来消息,王庭樾的宅邸夜里意外走水,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被扑灭,可整个宅邸早化为一滩灰烬。 有人在半截横梁下挖出一具焦黑的尸体,经过仔细辨认,确定乃王庭樾夫人梁姣,离奇的是搜寻几遍,却始终不见王庭樾的尸体,不知是幸免于难,还是已被大火烧化。 马儿跑得飞快,迎面袭来的寒风,又湿又冷,早就将人吹了个透,梁婠握紧缰绳,专心驾马。 以她对王庭樾的了解,在那样的危急关头,他绝不可能丢下梁姣独自离开…… 她命人去查,得到的回复说大火是由疱间留下的火种引起的,确然是意外。 意外? 梁婠不信。 斛律启光前两日才进言要召回王庭樾,这不过几天便出了意外? 可惜平塘距离晋邺太过遥远,不能亲自去查验一番。 本以为让他远离都城就能避开争斗与陷害…… 眼下只希望周大人一行能逃过这一劫。 淳于北目光投向愈加沉默的人,声音很沉:“既已尽人事,那便听天命吧。” 梁婠没说话,眼睛盯着前路,加快赶路的速度。 紧赶慢赶的,等行到遇袭处,早有人候在一旁,不等他们走近,便已瞧见路面上横着几具尸体。 淳于北率先跳下马,梁婠跟在他后面,并未亮明太后的身份。 等候的人迎上来,低下头抱拳行礼。 “大人。” “可有找到周大人的下落?” 男子回道:“除了两个幸存的家丁,再未发现活口,至于周大人几人还在找。” 淳于北沉着眉,点点头。 男子又带他们向南行去,是一处偏离官道的密林,本该无人踏足的雪地,却布满杂乱的脚印,上面血迹斑斑,破损的马车更是斜斜倒在一边,而拉车的马匹早已不知去向,四周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了无生气。 方才途中,男子已简单讲述昨夜大致的情况。 他们受令护送周大人归乡,未免暴露行踪,只能远远跟着,谁想出了晋邺城原本一队人马竟分成了两路,再走出一截又分出一路。 他们无法辨别到底哪一路是用来迷惑旁人的,也只好兵分几路继续跟着。 如此一来,暗中护送的力量也逐渐被迫分散,从而也导致真的周兆元一行遇刺时,面对突然涌出来的刺客,他们寡不敌众,保护失利…… 梁婠蹙着眉头走近尸体,逐一查看,有家丁有婢女,还有妾室,无一列外的是,他们皆被乱刀砍死。 这些刺客分明是要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梁婠蹲下身,望着冷冰冰的尸首,默不作声。 淳于北走近两步,停在梁婠身侧,瞧她一眼,好言宽解:“谁也没想到周大人会有几路离京的安排……” 梁婠沉默片刻,轻轻抬眼,望向一旁待命的男子,嗓音凉凉的:“当你们都不能确定的时候,刺客又是怎么知道这一路才是真的周兆元呢?” 闻此,淳于北眸光一凛,男子立刻垂头跪地:“属下立刻命人去审讯那两个家丁。” “不必了,”梁婠站起身,道:“现在全力搜救人才是要紧。” 男子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且女扮男装的人脸上看一眼,虽心中对她身份感到奇怪,但见淳于左卫没有制止,便依她所言。 “是。” 他们刚准备继续往前走,却瞧见褐色的林间有鸟朝他们飞来。 确切的说,是一只飞奴。 淳于北举起左臂,在梁婠略带惊讶的目光中,飞奴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淳于北看她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瞬不自然。 很快,他就偏过头,从飞奴的腿上取下一个小纸卷。 只匆匆一掠,便收起纸卷,抬头对她道:“咱们走吧。” 梁婠惊讶看他,不过转瞬,轻轻点一下头:“好。” 淳于北没有带其他人,只与梁婠两人,一人一骑往北边去。 大约走出几里,眼前出现一个小村子。 村子不大,只几户人家,家家还离得有些距离。 他们刚行到村口,就有农户打扮的人小跑上前。 淳于北同农户说了两句话,农户便领着他们往一处屋舍去。 梁婠牵着马跟在淳于北的后面,心里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 屋舍连着一个很大的院子,搭着草棚,下面堆放着成捆的木柴,一旁的木桩子边上似乎还有一个地窖。 梁婠边听淳于北同农户讲话,边暗暗打量院落布局。 听到院子里有响动,有人推开窗子,探出头往这边瞧,看清来人,忙从屋内走出来,帮着他们拴马,农户则带着他们回主屋。 门扇一开,梁婠随着淳于北的脚步迈过门槛,是很寻常的一户农家。 主屋简陋,但还算宽敞整洁。 农户又将他们让进右边一间屋子,接着便离开了。 梁婠瞧着农户的背影心犯嘀咕,再一回头看清床上的人,着实吃了一惊。 那躺着的人正是他们苦苦找寻的周兆元。 他胳膊与腿上皆有包扎,应是受了外伤。 梁婠收住脚步,抬眸看向淳于北。 淳于北正琢磨着该如何解释,被一道惊讶声打断。 “淳……淳于左卫?” 躺在床榻上的人挣扎着要坐起身,本就不再年轻的人,一夜之间似乎又老了好几岁。 “是,是你救的我?” 淳于北看看梁婠,面上是鲜有的尴尬,梁婠垂头走至墙边恭敬站着,俨然一副小跟班的模样。 见梁婠没有开口的意思,淳于北只好上前扶着周兆元靠坐着。 “是太后不放心,怕有人对您不利,这才命我派人暗中护送,谁想防不胜防。” “……太后?” 周兆元又是惊讶又是愧疚,随即垂下眼,直叹气。 淳于北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在床边,语气淡淡:“大人之所以兵分几路离都,是不信太后真要放您走吗?” 周兆元猛然抬头:“不,这并非我本意,淳于左卫该知道,我本不愿离开晋邺!” 第549章 院落无声 梁婠打了帘子从门内走出来,隐约还听得里间淳于北的说话声与周兆元的叹息声。 既然不打算道破身份,那也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 见人出来,守在门口的农户走上前,礼貌却不殷勤地试探开口:“还有一位妇人和小郎,您想要见见吗?” 梁婠定定瞧着眼前人没说话。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说的应该就是曹丹青和周少淳。 面对不加遮掩的审视,农户垂垂眼:“请贵人放心,我们没有恶意的。” 梁婠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有没有恶意她怎可能不知道? 农户被瞧得有些不自在,梁婠忽地一笑:“好。” 农户暗自舒气,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梁婠出了主屋,直往另一间屋子去。 穿过院子时,梁婠眼睛又打量了一遍周遭。 一只脚还没迈过门槛,便听得里头有男童在低声哽咽。 农户行到门口便让开路,梁婠瞧了一眼独自入内。 屋内的炭火烧得不算热,只不冻人。 有妇人背对着坐在床沿,轻言软语地哄着榻上的小童,哑哑的语调带了浓浓鼻音。 她发髻松散,沾了血迹的衣衫许是在逃亡途中被扯破,单这背影瞧着就十分狼狈。 然而她一门心思只放在小童身上,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何形容,也更没注意屋内已进来人。 那男童应该就是周少淳了。 周兆元让丹青在周氏宗族里挑选了个男童过继为子。 一来不至于周昀身死无子,二来也算给丹青一点儿指望。 这也是梁婠再次回到晋邺后才知晓的。 至于周少淳,她还是头一回见。 梁婠静静站了一刻,本揣着一些话想跟曹丹青讲,忽然又觉得没必要了。 也罢。 她转过身,刚要迈出屋子,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住她。 “哎,麻烦你等等——” 梁婠默了默,平复心绪后,再回过头,就见曹丹青揽着怀里的小童,脸上沾的又是血又是泪。 许是自己看她的目光太直白,曹丹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提着袖子草草抹了一把脸,然后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重新望过来,里头又携了几分坚强。 “那个……麻烦你,我想问问,我阿公可还好?” 她局促的神情满是担忧,怀中孩童的脸色也是白惨惨的,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依旧没缓过魂来,现下冷不防见到生面孔,满面惧怕地往曹丹青的怀里缩了缩,雾气蒙蒙的眼睛带着戒备。 梁婠顶着一张伪饰过的脸,又穿着一身寻常男子的衣衫,自己若是不主动不戳破,曹丹青定是认不出来的。 思及此处,便刻意放粗了声音:“夫人放宽心,我来就是想给夫人说一声,他只是受了些外伤,没有性命之忧。” 曹丹青明显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眼圈也是在这一刻跟着红了。 她低下头擦了擦眼泪,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待她情绪平复,抬头再欲多问两句,却见门口的人皱起眉头,似是急着要走。 梁婠没给曹丹青说话的机会。 “夫人若是放心不下,一会儿可亲自去看看。” 曹丹青一愣,若有所悟。 虽说眼前境况乃形势所迫,本不该拘泥于小节,可他们到底男女有别,即便少淳也在,可这么同一间屋子说话,终究是不合礼数。 曹丹青微微低下头,道过谢后,也不再追问。 那人来得突然,走得也急。 曹丹青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回想着方才那道背影,只觉得眼熟,却又说不清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又或是像认识的谁。 梁婠站在门前,目光漫无目的地到处瞧着。 农户一直守在门口,眼见人这么快出来,有些意外。 他思量一下,正想着如何张口,一抬眼,视线相触。 “带路吧。” 梁婠眼眸很深,说得心平气和。 ‘农户’默默舔了下嘴唇。 村中的人家,屋舍不是紧挨的。 梁婠跟着‘农户’,扶着梯子爬出地窖。 不想头顶刚露出一点儿,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拦腰一抱,还不等她看清楚手臂的主人,两只脚已经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宇文玦收回手的同时,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着些许距离。 梁婠像遭雷劈了一般,僵硬地站着,怔怔望着眼前人。 饶是先前心里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可等真的见到他人,手心还是沁出一层薄汗。 梁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宇文玦也没开口。 目光相对,院落无声。 跟随的人一见,立马知情识趣地垂下眼,退去院外候着。 梁婠便是借着这一瞬的机会,果断错开相交的视线,看向‘农户’离开的身影,快速调整好心态。 她再看过来的目光,坦然且平静。 “是你救了他们。” 宇文玦望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在那上面再寻不到半点儿失态,是一脸的沉心静气。 袖子底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若非指尖还留着她身上晚香玉的味道,只怕真要以为方才那乌黑明亮的眼中闪过的情绪是他的错觉。 她没问他为何在此,更没问他来此作甚…… 宇文玦沉默瞧着眼前人,语声平淡:“我一直留意着周府。” 梁婠点点头,他有提前安排,倒是不意外。 毕竟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周昀始终是他的至交好友,这点从未改变。 “我知道周昀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无论如何,这次幸好你派了人,不然——” 梁婠言语间不自觉地带了挫败,她还是小看了他们斩草除根的决心…… “只是周昀吗?” 宇文玦眯起眼,嘴边苦苦笑了下。 梁婠一愣,抬头望他一眼,抿了抿嘴角,目光又落回地面,气氛也随之变得沉闷。 宇文玦叹息一声,看一眼她身上并不厚实的衣衫,自行解下大麾想给她披上。 骤然拉近的距离,叫梁婠心头狠地一跳,刚要推开他,他却像是早有所料,紧紧握住她的肩膀。 “天冷,别动。” 他低下头望进她的眼睛,目光不过轻轻一触,又很快移开,专心帮她系着大麾。 梁婠知道拉拉扯扯不好看,索性也就由着他。 宇文玦瞅一眼人,神情松弛下来,若有似无地一叹:“这么长时间了,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想,不想——” 梁婠抬眼看他。 冷不丁对上她的眼睛,宇文玦有些不自然地丢开手,看向一旁的屋檐,低低道:“不想曦儿吗?” 第550章 推诚不饰 简陋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小几前,两人各坐一边。 梁婠低着头,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展开的画像,心头又酸又软。 画像上画着一大一小两个孩童,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是兄长抱着小妹。 尚不到一岁的小女童没那么好耐心,许是维持这个姿势久了,她有些不耐与焦急,乌黑的眼珠盯着别处,似乎有旁的东西更吸引她,抱着她的男孩,牢牢圈住手臂,紧张得生怕将人摔了,眉眼间透着失措与无辜…… 宇文玦隔着小几朝画上看一眼,解释道:“本是让他们随意绘上一张便好,谁想竟搞得这般生硬。” 梁婠没否认,确实很刻意。 手指轻轻抚过小女童圆圆的脸蛋儿,嘴角不禁浮起浅笑。 单看这幅画就知道,两个小家伙勉强维持那么久不乱动,定是既委屈又无奈。 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以前,曦儿软乎乎的身子趴在她怀里,睡得甚是香甜。 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儿,也不知道,等再见面,曦儿还是否再记得她这个母亲? 唇边的笑意也如潮水退去。 宇文玦握着手中的陶瓷杯,抬眸瞧了瞧沉默许久的人:“来之前,我看过她,一切都好,你放心。” 碍于齐王妃一直缠绵病榻,周国新君登基后,尚未进行封后大典,后宫诸事依旧由先皇后独孤氏代为掌管。 后宫等同于虚设,又如何凭空多出来子嗣? 因而出于多方考虑,他并未昭告天下宇文曦的存在。 宇文玦稍稍一顿,又道:“我也不确定何时能回去,不放心将他们留在宫里,想了想还是觉得山庄更稳妥些,何况,他们也住惯了。” 梁婠轻应一声,又看了看画像,才小心翼翼合起卷轴,装进一旁的锦盒里,再放到他面前的几上。 “我看看就好,这画还是你收起来吧。” “好。”宇文玦没拒绝。 世人眼中,高曦和高昕早已离世。 梁婠知道宇文玦未将两个孩子接去未央宫,也是有所顾虑。 他们好不容易脱离晋邺一众人的视野,是不该再露面的,至少现在还不能。 宇文玦放下杯子,看她,“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梁婠抬抬眉,轻轻摇了一下头。 身上还披着他的大麾,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冷松木香,陶瓷杯中的热水也不知从何时起不再飘着白气。 “我知道你来此只是为了亲口跟我说,你要对齐开战。” 周君领兵出征,伐齐之意,人尽皆知。 可大军停留在涟州十数日,却始终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这仿佛是在晋邺朝堂上的人头顶上悬了一把剑,这剑究竟会不会落下、又何时落下,委实叫人猜不透。 宇文玦直视的目光极为坦诚:“是。” 梁婠点点头,尤为认真地看他。 无论身处何处,他从来都是行若无事。 她见识过陆太师的铁石心肠、残忍冷情;也见证过大司马与将士们的袍泽之谊,护民护国之心;以及他毫无保留地将一颗心给了她……而现在,他已是一国之君。 梁婠瞧着这个距离自己一几之隔的人,是这么熟悉,却又带了点陌生。 她看得很清楚,他是他们,却也不止是他们。 反观自己呢? 不也一样? 现在的梁婠,是从前被践踏致死的梁婠,也是后来手持利刃、发狠要报仇的梁婠,还是目睹战争惨状、死里逃生的梁婠,更是现在肩头担着责任的梁婠…… 忽然,浮在心头许久的困扰,终于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梁婠拿起陶瓷杯,饮了口不再滚烫的白水,再看宇文玦。 “他是何时归顺你的?” 宇文玦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再仔细瞧,兴许还能发现些微不可置信,不过很快,那深深的眸子又一如先前,变得波澜不惊。 然而,微微前倾的身子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真情实感。 “他在大船上不告而别后,我便叫人留意他,后来,他愿意留下,我便允了。” 梁婠心里很明白,若非淳于北自愿,任何人是无法强留他的。 但能让淳于北心甘情愿效忠、追随,可并不容易。 要说这里头没点东西,她可不信,不过,那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私事,她没兴趣打探。 比起淳于北留下的原因,她心里更想了解的是—— “宇文珵因何而死?” 思索再三,梁婠还是望着宇文玦的眼睛问出口。 宇文玦扯唇笑了下:“我说的话,你还会信吗?” 明明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听在耳里却带了一丝颤意。 梁婠默然瞧他。 宇文玦并未真想得到什么回复,平平静静道:“是中毒。” “中毒?”梁婠的心跳得飞快。 宇文玦看她一眼,说的简单:“宇文玘死后,有余孽潜逃,后买通宫人所为。” “宇文玘?” 梁婠皱眉,依稀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宇文玦颔首:“行宫之行,荣王叛上作乱。” 哦—— 如此一说,梁婠记起这事。 昔闻,周国上皇帝去行宫疗养途中遇刺,上皇帝崩、齐王重伤,荣王宇文玘趁机逼宫,后伏诛…… 宇文玦道:“宇文玘与宇文珂是一母同胞,宇文玘死后,宇文珂竟瞒过众人,用长相肖似的人调换出本该处以极刑的妾室孙氏。” 梁婠奇怪:“为何?” 宇文玦解释道:“孙氏入狱后才知晓已有身孕。” 梁婠不再做声,宇文玘谋反被诛,其王妃子嗣皆难逃一死,倒是妾室不引人注意。 她冷笑一下:“难为宇文珂这般有情有义。” 宇文玦瞧着梁婠不加掩饰的嘲讽,道:“有怀着宇文玘血脉的孙氏在手,荣王残余旧部自然是转投宇文珂。 孙氏有一房表姊,在御前当值,宇文珂死后,孙氏本以为侥幸逃过一死,能安稳度日,谁想国公府……她自觉无望,便心中生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后来,还当真被孙氏寻到了机会,她利用其表姊媚上之心,荐了一名庖厨。” 梁婠瞧着宇文玦没说话。 宇文玦继续道:“宇文珵自知毒药无解,便急诏我回宫,后来,便如你所见。” 第551章 风雪一程 传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还是其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 梁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盏,埋在心底的疑问像发芽的种子,一个个冒出头。 其实,关于周国的事,她并不想深究。 何况,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关系。 如果宇文玘的残党真如他所说,与宇文珂暗中勾结,那么他真同旁人一样没有察觉,还是有意放任,借刀杀人? 还有,当日他为何同意放高潜、王庭樾与她一道离开?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晓梅林屿军中会发生兵变? 他又为何要派淳于北去齐营拨乱反正? 是随她心意,还是想借的她手…… 怀疑的念头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经不信他了吗? 梁婠颤着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杯子,指尖却依旧冰凉。 明明心中揣着这样多的疑惑,可他问她的时候,她却只是摇头。 为何? 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很久以前,他说过不怕她问什么,就怕她什么都不问。 便是从那时起,但凡她问,他什么都会跟她说。 回想起旧日的情景,仍觉得历历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现在的他们,一个是周国新帝,一个是齐国太后,未来皆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凉凉的白水。 还记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见她对湘兰一众人的死难以释怀,便劝解她,说他们不是为报仇而活。 还有那天,他们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吹河风。 案几上摆着一张舆图。 她记得很清楚,那舆图上不仅绘有周国,还绘有齐国。 正值夕阳西沉时,河面映着两岸景色,波光潋滟,宛若天上遗落人间的一条缎带,泛着不属于这世间的光泽。 就是在那金灿灿的景致里,他问她,如何看待周与齐? 落日余晖中,他眉眼如画,整个人纤尘不染。 她望着他想了很久,却迟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见她如此为难,他也只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问。 后来,他带她去周昀的葬身处。 他们一同悼念战死的齐国将士。 他眉宇间的低落与悲痛,她是看在眼里的。 就在尸骨坑旁,她问他,是否想要那个位置?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是沉默。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过自己的意图和打算? 可她却凭借过往对他的了解,在心里帮他否认了。 梁婠默默叹了口气,收回渐渐飘远的思绪。 心中再百转千回,也不过是须臾一瞬。 不管怎样,他已是周君。 梁婠迟疑一下,还是掀眸看过去。 “离开涟州前,你和……高潜是不是私下约定了什么?” 宇文玦眉头不经意地皱起。 她心里在担忧什么,他单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体里的某一处,生疼。 他扯着唇角,隐约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还愿意问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说:“没有。” 梁婠心头一松。 她不过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样,缀在他们商谈的条件里。 宇文玦脸上平平静静的,深幽的黑眸里更是瞧不出半点情绪,只有嗓子是哑的。 “你该知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至于你——我永远不会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谈条件。” 说话中,他的视线落在画匣上。 饶是情绪掩饰得再好,也做不到半点痕迹不留。 梁婠一怔,压在心底的痛霎时涌了上来,逼得眼睛又酸又涩。 她咬了下唇。 说不上是庆幸多,还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么。 “婠婠……” 见她眼圈红了,宇文玦的喉咙哑滞,心头竟生出几分欢慰。 至少这一刻,她没有否认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异常温柔。 欢慰之余,又觉得不够。 思及此处,酸楚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笑意,似乎只要是面对她,他总忍不住想要得寸进尺。 回想住在南苑的那几年里,他总是有意无意的,一次又一次将她惹毛。 每逢那时,她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兽,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那时的他也没有想过,会将过往的点点滴滴都记得这么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如此羡慕那时的自己。 重逢后,本不该再存有半点误会,可他们之间却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还要远的距离。 欣悦如此短暂,不过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眯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着。 也只有这样的痛,才让他觉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这样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静地坐着看她一会儿,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两国之间的事儿,并非是谁的一朝之念,纵然不是我,也会有旁的人,只是有了你我之后,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辈子,她死得早。 在涟州城小产后,她卧床静养,就算两人共处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从不跟他说前世。 她不说,他也不提。 再后来她就离开了。 所以,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宇文玦见她低着头,又道:“我同他见面的时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没有说话。 可她知道这话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里,还是她被淳于北劫持后下落不明,宇文玦来齐国寻她,再到后来……期间他与高潜数次见面。 除了第一次剑拔弩张,后来他们再未有什么冲突。 其实,从高潜的态度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实身份,却从未想过将那些隐情公之于众,亦没想过泄露给宇文玦在周国的政敌。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却也没有利用他搅得齐国天翻地覆,反而选择襄助高潜…… 回顾这两世,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的? 屋子里就这么静了许久,只听得外头凌冽的寒风吹得窗扇、门扉呼呼直响。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晓周兆元与丹青逃过一劫,没有大碍,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 况且,两国开战在即,她与宇文玦本就不该私下见面。 若是被人知晓,于谁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远离了晋邺,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后定然平安无虞,我出来许久,也该回去了,安全起见,周君也请尽早离开吧。” 说罢站起身。 宇文玦看着作势要离开的人,凝眸不语。 她的态度语气,又变回刚见面那般,客气又疏离。 这一声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没了关系。 怎么不是呢? 离开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将玉簪归还。 宇文玦闭眼笑了下,双唇毫无血色。 梁婠并未觉察,只低头瞧着身上的大麾。 她刚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对上另一双黑眸,压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面上只做镇定。 “我该走了。” 宇文玦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只问:“你就再没旁的话想跟我说?” “没有。”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拖泥、不带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还请周君放手。” 一听这话,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将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没有?” 梁婠面上一僵:“没有。” 宇文玦望着她,轻轻颔首:“好,既然你没有,那么我来说——” 梁婠的心悬空了一下,然后止不住地发颤。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打断他的声音过于急切,显得那么慌张。 可她全不在意,只想抽回手。 “周君来此的目的我已知晓……倘若日后晋邺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齐气数已尽,怨不得人。”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自始至终你从未问过我为何当日要隐瞒你我——” 梁婠抢过话:“没什么好问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样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认了吗?”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开眼:“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我也不想听。” 她只觉后悔。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说这些,她是决不会来见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紧,完全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见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过她的肩,逼视她。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让你这么走了,就算日后我攻下晋邺,也再见不到你,对吗?” 梁婠心下一沉,没有否认。 宇文玦眯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底离开他。 就连他们的孩子,她也不顾了。 可笑的是,他竟还抱着等她回来念头。 宇文玦闭了闭眼,摇头笑了下,既是这般,还等什么。 索性都言明吧。 “当日,之所以对你有所隐瞒,并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顿,又变了话锋。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隐瞒你,可是,就算再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隐瞒你,只不过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不决,定要牢牢瞒你一辈子,永远不会给你机会让你知道……比起让你离开,我宁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凉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这么看我。” 宇文玦神色决绝,像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剖开给她看。 “我知道你当日悄悄离开洛安,并非是因为介意我在洛安惩治流言的强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夺下涂阳、涟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并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只一件——” “别说了。” 梁婠如坠冰窖,眼底流露出惧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只好道:“你可以平平静静地同我说国事、说天下,说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却独独不愿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何?” 梁婠咬紧牙关咽下眼泪,勉强撑着看他一眼。 “过往种种皆已逝,我早已忘怀,周君也请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态度坚决。 梁婠忽然有些崩溃,“是你说的不会逼我,也是你亲口答应让我走,可你看看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是。 宇文玦没有否认。 他是说过那些话。 可那时的她,刚刚小产,躺在床上虚弱得像一缕残魂。 她要怎样,他不会答应? 何况他那么说,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给她一个喘息、恢复的时间,强行让她留下,她会怎样,他心里很清楚。 他想过,最多他就一直等着她。 直到她愿意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然,他也没奢望能回到从前那样,就算守着她想要的距离也好。 但至少还有一个机会。 日复一日的,他多点耐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底是他想错了。 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无论她是走是留。 心里根本就是想着要彻底与他断了。 宇文玦微微地牵动嘴角,悲戚漫过心头。 梁婠窥见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 她冷着声:“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不知触动了哪里,让她的泪意来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强行吞咽回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们回不去的。 她心里的那个陆修早就已经死了。 死在齐国的三军前。 死在她的怀里。 后来的他们,全是错的。 就像那个小产的孩子,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所以,她要终结这段本不该开始的感情。 离开洛安时,她就做了决定。 宇文玦叹了口气:“我不怕你让我等,我就怕你连等的机会都不给我。” 梁婠垂下眼。 不是她不给他们机会,是上天没给她机会。 宇文玦继续道:“你真的只是因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闪着泪光,笑了一下:“难道不应该吗?” 屋子里尤为安静,清晰的笑声是最锋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头哽住。 午夜梦回时,他总会想起一只手。 一只从角落里伸向他的手。 纤细苍白。 是那么绝望无助,却又那么顽强倔强。 他涩然开口:“你是该怨恨我、讨厌我,因为我就是那个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陆太师。” 梁婠偏过头,闭了闭眼,浓浓的屈辱与羞耻涌上来,让她无地自容。 宇文玦喉头发紧,顿一下,才道:“我知道你从前愿意将身心交付于我,不过是觉得我未经前尘、不知过往,与你上辈子认识的不是一个人。” 他红红的眼睛深深望着她:“可你说,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人吗?” 梁婠全身犹如冰封雪覆,只有灼烫的眼泪,从眼眶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你能接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却不能接受知悉过往的我……难道你真的以为只要离开,就能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吗?” 他通红的眼雾气蒙蒙,嗓音哑滞破碎。 “为何明明他同我一样,你却宁可信他,也不肯信我,为什么?” 梁婠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就这么被他无情地扒下一层层伪装,将最深处的难堪一缕不挂暴露在两人面前。 是。 他没说错。 她找尽一切理由,看起来是那样冠冕堂皇,实际却故意遗漏最重要的一点。 这么迫不及待地逃离他,岂止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若搁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说,陆修是陆修,陆太师是陆太师,他们不是一个人。 可晋邺酒肆再见之后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将身心交付给一个本该怨怪的人,尤其还是个曾亲眼目睹过她的那些不堪过往后? 她根本不敢回想。 每一次,她拥抱、亲吻的身体里,还藏着那个叫她心存芥蒂的陆太师。 她要如何假装若无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样幸福和快乐的时候,与她亲密无间的身体里,那颗跳动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过异样的想法? 是不屑、轻视、鄙夷……还是旁的什么? 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都会叫她呼吸不上来。 在他隐瞒、遮掩的背后,他又是否会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会不会本就带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单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像是被谁在无情地撕扯着,鲜血淋漓地疼。 她又如何能什么都不想? 当纯粹的感情变得不再纯粹,再继续下去,会怎样? 她曾经信誓旦旦,自称决不会再对任何男子动心,更不会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没有做到,还不惜以命相护,甚至愿意生死同赴。 换作一个不相干的人也罢。 可偏偏是他。 带着过往一切记忆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却自欺欺人地将一个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两个,然后惦念着一个,怨恨着另一个。 如此。 她何止是背弃了当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只想带着最后一点自尊远离,给曾经付出过的真心一点体面。 可他却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与她说透。 也许她就是个怯懦的人。 梁婠抹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才抬头:“是,你说的都没错,过往发生的事,我无力改变。起初,我也确实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只想远离你,否则只要看到你,就会不断的让我想起那些过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不信,只有想与不想。” 如此直白的话,听在耳里,全然不是滋味儿。 宇文玦面上失了色,只觉得心冷。 “只想远离我?” 梁婠有些疲惫往下咽了咽眼泪,没有回答,只道:“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你做你的皇帝,我当我的太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统一天下,还万民一个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现在,她是可以同过去和解。 却没法再坦然地继续爱他、同他在一起。 “好?” 眼泪干了后,脸上紧绷绷的,梁婠勉强笑了下。 “是啊,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你很清楚我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余生,我只想要自在安宁,希望你能成全。” 目光相对的一瞬,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 或许有些事,自他醒来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他忽地一笑,颓然松开手,后退一步,双眼又湿又红:“……我想你定是宁可我从未醒过来吧?” 梁婠心脏猛地一缩,尖锐地疼。 他那样骄傲的人却说出这么沮丧的话。 梁婠本能地就想摇头否认。 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从怀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着他手上的庚帖,忍着几欲夺眶的眼泪,久久说不出话。 宇文玦冲她笑了笑:“一堂缔约,良缘永结。这庚帖是我们在丹犀山庄成婚的那晚一同写下的,你还记得吗?” 如何能忘? 青庐里,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着笔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在庚帖上写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头,死死咬住唇,眼泪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将庚帖塞进她的手里,替她一点点拭着眼泪。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缓了缓,又道:“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会像现在这样……可惜,事与愿违。” 他淡淡一笑:“不过,无论怎样,你永远都是曦儿的娘亲,我也永远都是曦儿的父亲。” 梁婠抿着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觉自己好像伸出了一只手,还隐约摸到一颗温热且潮湿的心。 这熟悉的感觉,像极了那天,三军前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双手。 梁婠垂下眼,只看到手中的庚帖。 咸涩的泪水冲得她伪饰过的脸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声音有些低哑:“让我最后好好看看你,行吗?” 梁婠眼底一热,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嗓子紧的得只能轻嗯一声。 得到许可,他红眼睛里携着笑,然后将人按在垫子上,再去一边的小几下拿出一只小药瓶。 是除去脸上伪饰的药汁。 显然他是早有准备。 其实,这瓶药还是她给他的。 那天,她跟他说想去洛安城里转一转。 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他们两个人在对方的脸上又贴又画。 他给她画了颗大黑痣,她就像报仇似的,给他点了一脸的麻子。 直到临出门,他们还挤在镜子前,比着看谁更丑。 就因为出门时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独独将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现在暮山仍是一头雾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谁能知道素来沉厚寡言的宇文玦,还会有那么孩子气的时候。 梁婠静静坐着,望着他的侧影,一时又想哭又想笑。 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像一枚枚轻薄的刀片,看起来没什么分量,甚至还很单薄,可偏是那么锋利,只轻轻一划,便立刻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还没察觉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别开眼,悄悄擦掉眼泪。 等再转过脸,他拿着药瓶已坐在她身侧,旁边还放着一盆温水。 小几上的灯盏摇曳着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温柔又哀伤。 梁婠掏出袖中的丝绢递给他。 “用这个吧。” “好。” 梁婠说完,眼睛看向别处,一角一落地看,将屋内所有看了个遍,只不看他。 宇文玦接过丝绢,再用丝绢沾了草药汁,帮她擦脸。 太近的距离,叫他温热的呼吸直喷在她的脸上。 梁婠垂垂眼,无论她的眼睛看向哪里,似乎都显得那么刻意。 后来,她索性闭上眼,任他将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擦净。 他的动作很轻,擦得很仔细。 指尖偶尔才会碰到她。 好像她是养在案头的一盆兰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每一片叶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云岩池的隔间里,他穿一身宽大素净的雪袍闲闲坐着,垂头之际,扯起一片兰叶瞧,落人眼里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脸是湿的,分不清是沾的药汁,还是流的眼泪。 原来,有的人、有的记忆,早就刻进灵魂深处,无论过去多久,万古不磨。 时间就在彼此的呼吸间渐渐流逝。 直到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属于梁婠的脸,宇文玦才退后一些笑着看她。 “好看。” 他嗓子哑得厉害。 还不等她睁开眼,整个人就被一个怀抱拥住。 抱着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么话也没有,只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这次她没有推开他,头埋进他的怀里,真真切切感受着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 是陆修的心。 她闭起眼,忽然抑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其实,不论是前世的陆太师,还是今生的陆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一个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区别是,他爱或不爱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从前。 任双臂之外的世界风雪肆意。 倘若从未忘怀,又何谈想起? …… 等梁婠披着厚重的大麾迈出屋子时,院子里的风小了不少,天上还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花。 院门外站了不少人,等着送他们离开。 宇文玦在她身侧站定,转过身与她面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要说的话方才已然讲完。 一时只剩沉默。 梁婠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一点影子,却很清晰。 他的大麾给了她,身上只着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气地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梁婠眼帘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极了那年,他们在雪地里相对而立。 雪窖冰天里,就像两个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风雪声中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头,解下腰间佩戴的绣囊,然后拉起她的手,将绣囊放进她的掌心。 “这是太医令新配置的。” 蛊毒伤身,小产后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调养,怕是以后难再孕。 自从上次配制的药丸吃完后,她似乎也忘了这事儿。 梁婠瞧着手中的绣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着吧,好好照顾自己。” 涩然的声音掩不住沉重的温柔。 梁婠喉头哽住,手指紧紧捏住绣囊,轻轻点头:“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认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话说出来倒显得多余。 梁婠眼睛涩得难受。 她仔细收起绣囊,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背着大药箱的身影,还有离开涟州前他跟她说的话。 “老师还好吗?” “很好。” 宇文玦抬手帮她拂去粘在发丝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着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个笑,点头:“好。” 这样浅淡的笑容只浮在唇边,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丝涟漪,就像莽莽苍苍的荒漠里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于世。 淳于北已牵了马匹在院门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过短短几步路,却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马匹前,又在一众人默默地注视下,接过递来的缰绳。 明明这样多的人在场,却默默无语,竟无一人开口说话,唯有马儿在风雪里打着响鼻。 淳于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终也只是退到一边,他知晓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样,只是个外人。 梁婠握住缰绳,站着没动。 冰凉粗糙的缰绳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马的那一刻,眼泪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头缓了缓。 再回头看过去,隔着不断飘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 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她翻身上马,再最后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长鞭扬起又落下,马匹登如离弦之箭。 宇文玦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开口:“自今日起,淳于北除名,不必再回大周。” “陛下——” 淳于北皱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渊,再未言语。 淳于北垂下头,跪地一拜。 “属下领命。” 马蹄声远去,再瞧不见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仰面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有无数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 他知道若是雪再大点儿,这么站得久了,他很快就会变得像一个雪雕。 第552章 心有猜忌 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落锁前回到南城宫。 他们没走闾阗门,而是选了华林东门。 入了华林东门,穿过华林园,再过冷宫,就能回到后宫。 虽然路是真的绕,但不易叫人察觉,还能避开尚书台,麻烦一些也是值得的。 这里本就僻静,又还落着雪,越显得寂寂悄悄。 忽然响起马匹嘶鸣声,值守的禁军不觉诧异,待来人走近,细细一瞧竟是淳于左卫。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想是来巡视的。 一声大人还未唤出口,转眸又看见紧跟其后的竟是个女子,不由愣了一愣,虽瞧着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大人。” 禁军恭敬行了一礼,目光不加掩饰地往梁婠脸上瞧。 淳于北了然,只道女子是奉太后旨意出宫办事的宫人。 梁婠十分配合地拿出通行的令牌。 禁军检查后,又仔细盘问了几句,见人不仅态度不卑不亢,又对含光殿内诸事对答如流,便予以放行。 梁婠瞧在眼里甚是满意。 她断不希望看到这些禁军为了讨好上位者,即便见到可疑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予放行。 直到身后宫门再瞧不见,梁婠眼睛望着前路,淡淡道:“这人倒是可以一用。” 淳于北微微惊讶,忍不住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自打离开村庄后,梁婠便再未开口同他说过一句话。 她不说话,他也闭口不言,只骑马跟着,偶尔才会瞧她一眼。 他虽不知他们二人私下谈了些了什么,但从临走时宇文玦还他自由身来看,那分明是让自己往后只听令于她。 何况他们分别时的样子,瞧着也有些不对劲儿。 他认识她的日子也不短了,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整个人像冰封的湖水,再寻不见一丝生气。 “好,回头我瞧瞧哪里有空缺,让他补上。” 淳于北嘴上应着,眼睛却紧盯着人瞧,状似无意道:“有件事儿还未来得及说,从今往后我也只有这一份俸禄可领了。” 梁婠步子一顿,扭过头看着他,眼底闪过惊讶。 淳于北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叹口气:“不是你要求的?你就这么信不过他?” 冬日的华林园寂静无声,梁婠默了默,再抬头冲他笑了下:“是啊,我信不过他。” 这笑,实在太难看。 淳于北皱眉,没想到他们会因为这件事闹得不愉快,可又觉得哪里不对,顾不上多想,只道:“我愿意效忠他是因为——总之,是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是我要求隐瞒你的,至于他派我来,绝不是要监视你,你也该知道——” “不重要。” 梁婠出言打断。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她知道淳于北这是误会了,却也不想再解释。 她说完就只往前走。 再磨蹭下去,天就要黑了。 梁婠搓了搓冰凉的手,往几乎要冻僵的脸上捂了捂。 宇文玦问她,为何宁可与高潜一起走,也不愿信他,留在他身边? 临川的客栈里,高潜也曾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的说辞听起来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可他也只是静静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便满目嘲讽地笑了起来。 她咬牙瞪他,他依旧只是笑。 直到他笑够了,才垂着眼低低叹口气。 他说:梁婠,你可真傻。 …… 淳于北瞧着独行的背影无奈追上去。 他从前过得简单,心里的想法更是简单,只要不断完成杀人任务即可。 可这大半年过去,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感概,似乎单纯做一名死士也挺好…… 齐君,他看不懂,宇文玦,他也看不懂,妖女,他更看不懂。 人心复杂,感情更复杂。 淳于北摇摇头。 他知道无论她心里是如何想的,一旦回到这皇宫中,她又变回那个深于城府的皇太后,同前那个前不久还骑着马迎风落泪的女子甚是不同。 才走出华林园,依稀瞧见有人等在冷宫边。 淳于北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宫人不顾风雪严寒,伸长了脖子往华林园方向眺望,直到远远瞧见甬道上隐约走来两个人影子,心往上一提,待看清是左等右盼的人,不禁满心欢喜,紧接着长长呼了口气。 这么心惊胆战地等了一天,总算是将人给盼回来了。 宫人忙不迭地跑上前。 “太后、淳于大人。” 尚离得几步远便行了一礼。 梁婠看一眼宫人肩头的落雪,显然已是等了许久。 “锦兰让你来的?” 宫人点头称是,又大致交代宫中情况,说话间又引着梁婠去一早准备好的宫室更衣梳妆。 梁婠也算听明白了。 她前脚离宫,陆晚迎后脚就来了太极殿东堂,说是有要事要禀报,宫人只道早朝后太后身体不适,暂需歇一歇,谁也不见。 谁知陆晚迎完全不吃这一套,几句说完便要硬闯,宫人内侍怎么劝阻皆是无用。 幸而关键时刻锦兰出现,称太后要宣见外臣商议两国战事,尚不得空召见太妃。 陆晚迎在殿前守着,直到见外臣入殿,才不甘心地回瑶华殿。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谁想她午膳后又来了含光殿。 可这回却不说来见太后,而是改见皇帝。现下还在含光殿侧殿待着,势必是见不到太后不罢休。 宫中当值的人都清楚,这陆太妃同过往那些妃嫔可不一样,饶是今日朝堂上的陆氏再不复往昔荣耀,那也绝非他们能怠慢的。 更不要说陆氏本就性子乖张。 宫人愁眉苦脸地说着。 梁婠心下已有了计较,简单整理一下就要出镜殿。 出门时不由多看一眼,她记得这间屋子还是当初黄潆养伤时所居…… “太后。” 才迈过门槛,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梁婠回过头,就见宫人捧着大麾,眼睛满是慌张无措:“太后,这……这件衣物要如何处理?” 她问完便垂下头,战战兢兢的模样,好像手里拿的不是大麾,而是一块烫手山芋。 梁婠瞧着大麾沉默一下。 也不怪宫人怕成这样,明眼一瞧就知这是件男子的衣物,外观虽不显眼华丽,可懂行的,单看这做工材质,便知这定是内府专作,绝非寻常贵人可用。 更何况,这也并非离宫时她们为她准备的。 梁婠神色不变:“送去含光殿。” 宫人心下一惊,颤着手应了一声:“是。” 等再抬头,衣饰华贵的人早已迈出门。 宫人低着头跪在地上,怔怔出神。 这衣物分明与宫中常制有所不同,瞧着实在怪异,就算真的出自宫中,可如今的司衣司又怎会缝制成年男子的衣物? 才到含光殿,就有人听到动静从里头走出来。 “如今想见太后一面,还当真是难!” 陆晚迎站在门口简单行了一礼,猜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这些天诸事繁杂,太妃无事就别随意走动了。”梁婠淡淡瞧她一眼,边说着边往殿中走。 陆晚迎皱起眉头。 梁婠再未瞧她,转头问一旁的内侍皇帝身体如何。 高旸这两日受了寒。 内侍垂着头答得仔细,何时用的膳、服了什么药,昏睡间醒了几回…… 可谓巨细无遗。 梁婠听完,微微颔首,道:“予去看看皇帝。” 陆晚迎望着那个无视她的人不由沉了脸。 她咬了咬牙,冲着背影喊道: “太后一整日不曾露面,究竟是一直在太极殿议事,还是偷偷去了别处?” 冷不丁一声惊得众人心神一颤,忙埋头跪在地上。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见状,陆晚迎不由拧紧眉头,旸儿继位后,梁婠在前朝后宫的所作所为她不是不知道。 曾听宫人内侍小声议论过,朝堂上的众臣都被这位如花似玉的太后所欺骗,别看她谈吐举止得体温柔,实则内里个心狠手毒的,别的不说,单一声令下,仁寿殿里外近三十几条人命说没就没了,甚至姑母也…… 许是事情已过去一段时间,且没了搬弄是非的人,她素来又一味地同自己好声好气,以至于也渐渐忘了那些无意中听来的话,不自觉地将她视作那个太师府里的梁姬。 可事实上,就连自己也曾说过她很像姑母。 现下这般高声质问,无疑是当众向她挑衅。 陆晚迎抿住唇,攥紧了手心。 梁婠收住脚,背身轻嗤一声:“予倒不知,何时皇太后的日程还轮得到一个妃嫔过问?” 她的嗓音像殿外夹了雪片的冷风,陆晚迎也只有一瞬间犹豫,毕竟,她们之间本也没什么情谊。 正要开口却被梁婠打断。 “太妃出宫吧。” “出宫?” “是,出宫,”梁婠缓缓回头,语气透着几分疲惫:“据我所知,你母亲近来身体欠佳,我想你不如出宫去陪伴她,当然,如果你们想同周氏一样离开晋邺,我也可以——” 陆晚迎吐出一口气,摇头笑了:“你为何总是要赶我走?这么大个皇宫就真的容不下我吗?还是你在怕什么?” 梁婠蹙眉:“怕?” “是啊,你怕陆氏。”陆晚迎盯着她的眼睛,提着步子一步步走上前。 “你说你若不是怕,为何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出宫,我真是想不明白,我们陆氏的人就这么碍着你的眼吗?可你别忘了,你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仰仗我们陆氏,可如今……是人走茶凉,还是你一早就想着过河拆桥!” 梁婠愕然,在她看来陆晚迎只是个性格骄纵得有些乖张的少女,可眼前的人是异于常日的尖锐,甚至带了一些莫名的敌意。 即便撞破陆晚迎藏在心里的秘密,她也不觉得难以理解,更没有拿异样的眼光瞧她。 然而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确定,是不是不该一味让着她。 梁婠坦言:“阿迎,宫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陆晚迎眉头微微一挑,有些好笑地看她:“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太后知道?” 梁婠望着眼前人,却忆起上辈子一些传言。 听闻晋邺城中不断有轩裳华胄上门求娶尚书令独女,可奈何这陆女郎眼光极高,尽数拒之,后来更是放出豪言,若是始终不合其心,宁可一生不嫁。 似乎为了验证她的决心,更是在紫霄庵拜了师父,还时常入宫伴着太后诵经念佛……即使太后瘫在榻上也不曾改变。 那时,也只在宫里远远见过她几次,听人说起她的事儿,心中除了赞叹,也带了几分羡慕。 可这一世,等在太师府里真的同她相处过,才觉得传言到底是传言,她那古灵精怪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能静下心念经的人。 她的变化因何而起?又为何执意要留在宫里? 梁婠无心追究,也不想再跟她多说:“太妃若没什么事儿就回瑶华殿吧,予也累了。” 说罢摆了摆手,跪在地上的内侍立刻会意,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妃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寝宫安置吧。” “放肆,”陆晚迎声音一沉,扬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内侍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内侍毫无防备下结结实实被打了个正着,整个人斜斜一歪,差点没站住。 他顾不得脸上的疼,顶着肿痛的脸,重新站好。 陆晚迎忍下手掌上的不适,咬牙看向梁婠:“太后也要对我下手了吗?” “……太后,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时,钱铭扶着高旸从内殿走出来。 陆晚迎一指被打的内侍:“陛下看看,如今就连这么个东西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这究竟是倚着谁的势、借着谁的胆?” 高旸看看陆晚迎,又对梁婠道:“太后,太妃知道孤病了,特意守了孤大半天,想来也是又急又累之下,才无意中在言语上冲撞了太后,还请太后勿要同她计较。” 说完高旸咳嗽起来。 钱铭紧张地替他抚背顺气,他却拂开钱铭,走到陆晚迎跟前,劝道:“太妃怎可在太后面前动手,实在太无礼,这次便罢了,如若再犯绝不饶恕。” 说着转头看梁婠:“太后觉得如何?” 他衣饰单薄,没血色的脸上因咳嗽添了两抹异红,不过多说了几句话便气喘吁吁。 梁婠目光停在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片刻后,点头笑了一下:“既然皇帝这么说,那便算了。” 陆晚迎还欲再张口。 袖子底下,高旸轻轻扯住陆晚迎,眼神示意旁边的宫人。 “还不送太妃回去?” 陆晚迎拨开高旸的手,眼睛直直望着梁婠,勾了一下唇,眸中尽是嘲讽。 “我不会让我阿父白死的,更不会让我们陆氏变成被人利用完就扔的垫脚石!” 第553章 度人之心 梁婠叮嘱钱铭等人几句后,抓起高旸的手腕放在衾被下。 “皇帝好好休息。” “太后——” 就在她起身时,高旸叫住她。 被子底下他只露出个脑袋,一双黑眸盯着她,似有话要跟她讲。 梁婠见此,屏退所有侍候的宫人内侍。 内殿再无别人,静悄悄的。 梁婠重新坐在榻沿:“皇帝想说什么?” 高旸垂下眼想了一会儿,问:“太后真的一直在太极殿议事?” 梁婠浅浅笑了下:“太妃猜得不错,我的确不在宫里。” 高旸头皮一麻,连带身体都僵了一僵,后宫妇人怎可随意离宫? 他舔了舔唇,眼睛一瞬不瞬:“……为何?” 他们离得近,梁婠能清楚看到他的眼神,有猜疑、有惧怕、有不解,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梁婠道:“周兆元在回乡的途中遇袭。” 高旸瞪大眼珠,一下坐了起来,紧张看着她:“那他现在怎样了?” 梁婠拍拍他的肩:“我已见过他,只受了点小伤,并没什么大碍。” 高旸稍稍松了口气,又问:“是谁?是永安王,还是……长广王?” 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许是别人。” 他身上浮着一层薄汗,不知是本身体虚,还是心底紧张。 毕竟,长广王与太后有私的消息越传越凶,她又确实承认与高灏—— 不管是不是存着利用,到底是与旁人的关系不同。 梁婠摇头:“不知道,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 她不是没派人查,可动手的人太狡猾,早就知晓她会查,真真假假的线索掺在一起,反倒叫人不敢轻下结论。 可不管是谁,她已打定主意,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了制造问题的人。 高旸心里忽然一动,忙问:“莫非太后就是为保全他们的性命,才准许周大人辞官,还不让王将军回来?不想他们同尚书令一样?” 梁婠望一眼亮闪闪的黑眼睛,没有否认:“我想对陆勖、王庭樾下毒手的……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高旸看着梁婠,不由焦急:“那斛律将军岂不是危险了?” 稚嫩虚弱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室里,灯火不算明亮,因此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黑黢黢的。 他水亮的眸里满是担忧,脸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凝重。 梁婠叹了口气,扶着他躺回去:“皇帝别急,如今周国大军虎视眈眈,随时发兵来犯,他们就算再想争抢皇位,也不会浑不在乎大齐安危。” 她一顿,又带了些调侃地笑道:“除非他们想自己上战场,否则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斛律将军。皇帝还病着,好好休息吧。” 高旸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顺从地点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也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 她本就长得好看,又画着精致的妆容,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前朝后宫最美丽的存在,即便奔波一日,眉间流露出的疲态也不会叫她失色,反而添了几分往日难见的柔和,更何况她此时的神情语气是那么的温柔。 如此一想,也难怪父皇会那样喜欢她。 高旸闭上眼,心情复杂。 梁婠哪里知道床上小人的心思起伏,只替他掖好被角,又用手背量了量他额头的温度,温言道:“皇帝不可再受凉,若……实在想出去透气,需得将脸和头捂严实了。” 她语气淡淡的,好像是纯粹的关心。 高旸却垂下眼,心虚得厉害。 她是当真不知自己夜里几次三番去仁寿殿?还是故意这么隐晦地敲打他? 高旸一琢磨,蓦地睁开眼,不想瞧见她正揉着眉心,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眼睛看着有些肿。 想要说的话就这么忘在脑后。 方才怎么没发现,她的眼底隐隐发红? 高旸狐疑:“太后是……哭过了?” 梁婠按眉心的动作一滞,随后放下手,不在意地笑笑:“怕赶不及回来,马驾得快了些,才被风雪蛰的。” “哦。”高旸点头,“那太后也去休息吧。” “好。”梁婠应一声,她确实也累了。 伴随着远去的脚步声,高旸缓缓睁开眼,侧过脸望着冷清清的殿室。 “如果孤——死了,你会选择支持谁登上皇位?” 衾被下,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饶是如此,手脚依旧冰冷。 高旸眼睛睁得大大的,耳边响起皇祖母的嘱咐。 一个是血脉相承的亲人,一个是弑母杀弟的仇人,要如何选不是一望而知? 是谁扶持他的不重要。 他是不是傀儡皇帝也不重要。 能不能活着坐稳皇位才重要。 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最正统的皇帝。 …… 冬至后,天黑得越来越快,没过多一会儿工夫,外头已是黑洞洞的。 在含光殿时,陆晚迎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若说先前对梁婠与人私会的事儿,她还将信将疑,可今日这么一看,显然传闻不虚。 姑母的话固然不值得全信,但高涣杀了阿父是不争的事实,梁婠明知真相,却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包庇凶手,象征性地罚他禁足反思。 别说她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关系密切,就单凭她害死小叔叔又移情表兄,现在又与旁人勾缠不清,如何还能饶恕? 别怪自己无情,谁让她有愧在先! 陆晚迎咬牙,不由加快脚下的步子,任风雪打在脸上。 跟随的宫人小心看一眼太妃所行的方向,凑近了小声道:“太妃,现在天色尚早,此时若去仁寿殿难免会叫人看到?” 陆晚迎一听,收住步子,转头看她:“要如何行事,我自有分寸,需你多嘴?” 宫人一噎,垂头跪地:“是奴婢逾距了。” “就算你是姑母的人,也给我搞搞清楚,谁是主谁是奴!” 陆晚迎睨一眼宫人,直往仁寿殿去。 垂着重重帘幕的大殿寂寂悄悄,越往里走,苦涩的汤药味儿越浓。 陆晚迎是讨厌这个味道的。 她在床边站了会儿,才伸手撩开床幔。 见到微光,躺着的人睁开眼,有些吃力地唤一声:“阿迎。” 陆晚迎挨着床边坐下,冲床上的人微微一笑:“姑母,我答应你了。” 第554章 绘事后素 夜深了,殿中静寂,偶尔有不大的说话声。 深深的帘幕后,有两个人影,一个伏在几前,一个立在旁边。 “后日的宴席已备妥,奴婢已命人核验过三次——”锦兰忽然一顿,忆起一件顶要紧的事:“据来报的人说,周氏离京前,曾在宫里瞧见瑞珠与濮阳氏说过话。” 梁婠拧眉:“濮阳氏?” 锦兰道:“太后忘记了,就是周太尉之子的生母。” 梁婠顿悟,是了,丹青在周氏宗族中挑了个孩子,过继到周昀名下。 那孩子的生母就是濮阳氏。 锦兰道:“奴婢查过了,濮阳氏寡居,太尉夫人抚育周小郎后,这濮阳氏就一直跟在太尉夫人身边。那日,他们便是一起进宫的,只是当时太后仅召见太尉夫人,濮阳氏便独自等着。濮阳氏头一次进宫,宫人领去小解时,不知怎地就迷了路,后来说是碰到了瑞珠。” 梁婠凝起眸,有些意外,瑞珠是陆晚迎身边的人…… 当真是巧合? 锦兰瞧着不言不语的人,道:“奴婢已命人再去细查濮阳氏的底细。” 梁婠眼睛盯着手中文书,点头:“好。” 锦兰这才继续道:“您在陪主上时,淳于大人来了,让奴婢给您带句话,您离宫后,长广王府外就一直有人盯着,盯了一天。” 梁婠抿抿唇,嗯了一声,眼皮不抬:“可有说长广王?” 锦兰摇头:“不曾——” 突地,皱眉道:“虽不曾说长广王,但却说晌午后,长广王妃离府,去了义兴公主府,后来豫章公主也来了,大致一个时辰后,便也都先后告辞离开。” 豫章公主? 梁婠眸光微动,那年千秋节,高潜杀了豫章公主的驸马后,她便不再与兰陵公主、广平王等人来往。 后来听人说是在府中带发修行,整日吃斋念佛,不过这也叫她远离了皇权争斗的中心,因而高浥死后,她倒是不受牵连,保了一命。 梁婠还记得那年端午宴,她跟着宇文玦去豫章公主府赴宴。 就是在那个宴席上,她故意搅黄了冯倾月的婚事…… 思及往事,梁婠默默叹了口气,若非当日高浥倒台,命人彻查广平王旧事,就连她也要忘了大齐还有个豫章公主,高善容。 她撩起眼皮:“义兴公主的咯血症好些了吗?” 锦兰低下头:“这倒是不知,只知蔡驸马常邀孙参军过府,想来应是公主病情有所好转,不然,蔡驸马哪有玩乐的心思?” 梁婠笑了笑:“也是。” 锦兰又道:“听闻孙参军精通琵琶,又善握槊(shuo)之戏,外人瞧着是蔡驸马设宴作乐,实则还是为了给义兴公主消愁解闷的。” 梁婠垂下眼,不再做声,专心看着奏疏。 锦兰往案几上堆的一摞文书看了看:“时辰也不早了,太后还是就寝吧,明儿要处理的事儿不少呢。” 梁婠低低一叹,搁下手中的朱笔,合起文书放置一边,再另取一本。 “这奏疏虽读着没什么内容,可该批复的还是得批复。” 见此,锦兰只好提起小壶往杯盏里添点热水。 梁婠看了不过四五行,便觉得眼睛酸胀难受,只好闭起眼停一停,一边用手指按着穴位缓解,一边问道:“斛律启光走时可有说什么?” 闻言,锦兰忙放下紫砂壶,跪地认错:“还请太后降罪,虽然奴婢是情急之举,但的确假传旨意。” 梁婠撂下文书,闭着眼沉吟一下,道:“外人不知内情倒是无妨,可在太极殿东堂当值的、含光殿近身伺候的悉数知晓,这次我若不罚你,下回岂不是人人都能效仿?” 锦兰恭恭敬敬伏着,额头触地:“是,奴婢没有办好太后交待的事,是奴婢失职,奴婢甘愿领罚。” 梁婠睁开眼,往地上瞧:“罚是要罚的,不过不急。” 她话锋一转:“你怎知斛律启光要来?” 锦兰轻轻抬眸,眼神有一瞬交汇,又立马垂下头,咬了咬唇:“是……是敖如彬告诉奴婢的。” 梁婠抿唇一笑,单手撑着头兴味地瞧着她:“他倒是对你一片真心。” 锦兰一惊,连忙摇头解释:“太后,奴婢与他虽是同乡,可往日并没什么交情,也从不曾私下见过面,若不是冬狩回程中太后主上遇刺,您派奴婢给他们护驾有功者送赏赐,奴婢还不能得知与他——” 梁婠一摆手,打断她的辩解:“锦兰,我不是在疑心你。” 锦兰心知肚明,太后说不疑心便是真不疑心。 否则,又怎会留着她的性命,继续让她当差? 梁婠一叹:“倘若你觉得他还不错,我便下道旨给你们赐婚。” “太后——”锦兰仰着头瞪大眼睛,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 梁婠只是看着她:“你只需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锦兰愣愣地回望着那双无波无澜的黑眸,心像落在漩涡里。 她张了张口,猜不透眼前人真正的用意。 “太后不是知道他是……” 梁婠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我不管他现在是谁的人,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他往后都只是你的人。” 她说着,又偏头望向一边角落里的多枝灯,淡淡道:“这赐婚,可以说是对你尽心竭力的赏赐,也可以说是对你假传旨意的惩罚。” 锦兰若有所悟,垂下眼想了想,伏地又是一拜:“奴婢全凭太后做主。” 梁婠从坐垫上站起身,将人扶起来:“无论何时,你若想反悔尽可随时告诉我。” “是。”锦兰抿住唇点头。 梁婠转身看一眼案几上的文书,“罢了,今日就这样吧。” 锦兰低头道:“是。” 说着就要传唤外头的宫人内侍准备就寝。 梁婠摆手制止。 “也不必再惊动那么多人。” 说罢,绕过金柱,径自往里间去。 纱幔低垂,梁婠掀帘入内,不想却瞧见有人伏在床沿睡着了。 锦兰跟着进来,见到眼前一幕,心下一惊,几步上前连拍带摇地将人唤醒。 “当真是个缺心眼的,你不看看,这也是你能犯困打盹的地方?” 趴在床沿的人揉着眼睛迷迷瞪瞪,突然看清面前的两人,顿时醒了神,连忙跪地:“奴婢该死,还请太后恕罪!” 梁婠皱眉:“你就是冷宫外雪地里一直等我的那个宫人?” 宫人惊出一身汗:“正是奴婢,是太后命奴婢来送麾子的。” 梁婠了然,看一眼床榻上的瑶盘,大麾干净整齐地叠放在上面。 “既然送到了,怎么还不离开?” 宫人怯怯地望望锦兰,又看看梁婠。 第555章 语焉不详 雪后放晴,天空湛蓝。 南城宫是一派晶莹剔透的好景致,阳光洒在冰雪上,如散落的碎宝石,璀璨夺目、闪闪动人。 梁婠静静站在窗前,手里紧握着斛律启光的手书,有丝丝缕缕的寒风袭来,时不时地撩拨着她额前的碎发。 齐国军队已于卯时在安德王高永晟、河间王高宗佑、斛律启光的带领下启程。 此番出征兵分两路,一路由高宗佑领兵直抵梅林屿,以作后援;另一路则至由斛律启光与高永晟前往晋州。 手书言明,周君虽率兵直奔涟州,却迟迟不见动作,此举极有可能是故意迷人眼目。根据以往经验推测,周君意不在梅林屿。 毕竟此处地势险要、深沟高垒,易守难攻;反观晋州,情况全然不同,昔日大齐错失了屏州,造成今日被动局面,倘若周君此次以屏州为据,那么想要攻下晋州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两地情形如何,梁婠心似明镜。 宇文玦要如何出兵,并未打算隐瞒她,他在开战前来见她,便是做好向她坦白一切的准备。可见她一句不问,有意回避,他便也一字不提。 不是他们信不过彼此,而是他们都清楚,不论是齐军,还是周军,那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命。战场上的人命如何能承受得了阴差阳错的后果? 如果可以,她又怎希望兵戎交接? 梁婠在心里叹了口气。 别说两国形势,就说阵前战事也绝非谁一人能控制,眼下她也只能随机而变…… 锦兰才端了杯盏从外间进来,不想一抬眼,却见梁婠穿着单衣站在冷窗子前出神,忙放下杯盏上前提醒。 “太后,该服药了。” 梁婠回神瞧过去,由着她取走手书放去一边。 晨起时,锦兰收拾着她昨日换下来的衣物,结果瞧见了宇文玦给她的那只装药的绣囊。 如此一来,少不得要编出几句话掩饰过去。 就在她跟锦兰说话时,高旸来了正殿,端端撞了个正着。 高旸以为她患了什么重疾,说啥也要传唤傅太医给她瞧一瞧。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生出这一遭,再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叫人心中起疑,再搞出无中生有的事儿来。 这么一想,便也不再拒绝,反正她的身体情况,傅太医是最清楚不过的。 锦兰说着先送上药丸,又捧来热水:“您早晨还叮嘱主上不可受寒,怎么下午自己反倒吹起冷风了?” 又转头叫人:“谷芽,去将娘娘的外袍取来。” 梁婠接过杯子,锦兰扭头就去关窗子,嘴里还不忘道:“您可别忘了傅太医是如何说的,不但要忌食生冷,还要保证手脚暖和。” 梁婠笑了下,咽下苦苦的药丸,又饮了几口水,才道:“只是醒醒神,没那么娇气。” 锦兰可不敢苟同,有些怅然:“斛律将军这一走,城中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娘娘万要在这个时候保重身体。” 说话间,谷芽送来外衫等在一边,垂下脑袋怯怯站着。 梁婠也不看她,取了外衣穿上。 “你很怕我?” 谷芽心一提,白着脸,诚惶诚恐跪下:“不,不是,奴婢只是……” 昨夜,谷芽避开人将大麾送来,原按吩咐她将东西放入寝殿即可。 可谷芽看出这件衣物不寻常,不敢随便搁置,担心有进来洒扫的宫人内侍瞧见,招致流言,更怕万一再被有心人拿去生出事端。 一番思前虑后,谷芽越发不敢离开,最后决定寸步不离守着,只等亲自交到她手上才能安心。 梁婠瞧那憨实的模样,倒也是个痴傻的,干脆就将人留在跟前。 锦兰往谷芽脸上瞧一眼:“奴婢见她是个心思细的,便将她从外头调进内殿,却没料到胆子竟这么小。” 梁婠淡淡一笑:“胆小也有胆小的好处。” 谷芽不明所以,依旧端端正正跪着。 锦兰轻轻拍了拍她:“行了,别傻跪着了,太后娘娘让你取的丝线可拿来了?” 谷芽如点头:“上午就取来了,但数量不多,若是要将绣图绣完,怕还差一些,方司衣说那丝线十分珍贵,手边再没有,便要去府库再寻一寻,可又怕太后久等,只说晚些时候寻到了亲自送来。” 梁婠垂了垂眼,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不想她们却当件差事办。 自己这般行事同那些穷奢极欲的人又有何分别? 她抬起眼:“无须那么兴师动众,也并非单它不可,你去司衣司一趟,只换了差不多颜色的就成。” 谷芽有些意外,低头应一声,才要转身退出去,有宫人迎面进来。 “太后,方司衣求见。” 谷芽停下步子,犹疑看过来。 梁婠:“宣。” 很快宫人领着方司衣进来,呈上的锦盒里整齐摆放着数卷翠鸟蓝的丝线。 方司衣眉眼俱笑地说了些讨巧卖乖的话,本想借机邀赏,不想太后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就要宫人收了起来,还让谷芽再另取些普通的丝线。 锦兰见状,心下明白了几分,只依惯例给方司衣赏赐。 方司衣大为失望。 * 得了太后赏赐,是该一早就谢恩的。 瑞珠悄悄看一眼,垂下头,吞回到嘴边的话。 陆晚迎浑然不觉,咬着牙往含光殿走。 晨起时,梁婠就打发了宫人来,说是明日就会派人送她去月台寺。 月台寺,谁人不知? 前朝魏帝崩逝后,后妃皆会遣送此处出家。 定是昨晚一闹,梁婠觉得她碍眼,迫不及待地要将她送出宫。 方司衣才从含光殿出来,还未走近就瞧见陆太妃怒气冲冲朝这边来。 不禁暗暗叫苦,太后那里没落得什么好便罢了,但求别招惹上这个就行了。 毕竟谁不知道这位陆太妃是个顶刁钻的,触了她的眉头准得挨罚。 方司衣想要避一避,却是来不及了,只好躬身退到一边,硬着头皮行礼问安。 好在太妃压根没理会,径直从她面前走过。 方司衣暗松口气。 “……那个谁?” 迈出的步子又撤了回来,陆晚迎皱着眉头。 方司衣心下叹气,面上恭敬:“奴婢司衣司司衣方稚。” “原来是方司衣啊,”陆晚迎盯着方司衣手中的小盒子,冷冷一笑:“你这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赏赐?” 方司衣眼皮一颤,不等回答,瑞珠上前拿过她手中的盒子,打开了呈给陆晚迎看。 陆晚迎一睨,眼见是几个小珠子,挑眉耻笑:“果然是个眼皮子浅的东西。” 方司衣忙跪地:“太妃……” 陆晚迎瞧着她的头顶,眼神极冷:“你们这些奴才惯会捧高踩低,前些天我说新制的冬衣不合身,让你们再改改,你倒好,光顾着偷懒,只打发个小小的女史来。” 方司衣咬了下唇:“奴婢该死,竟不知此事,定是传话的人带错了话,还望太妃恕罪,奴——” 陆晚迎从盒中拈起一颗小珍珠,懒懒瞧着:“行了,少拿话搪塞我,说说,你们司衣司又给太后献了什么锦衣华服?” 方司衣摇头:“不是,是太后命奴婢寻些丝线。” “丝线?” 陆晚迎一愣,与瑞珠对视一眼。 她可不认为如今的梁婠有闲情逸致描鸾刺凤。 方司衣连连点头:“早些时候,太后打发了宫人来寻,奴婢只找到一点儿,刚刚才将余下的送来。” 陆晚迎弯下腰,问:“是什么线,还需要你特意寻?” “翠鸟蓝的。” 陆晚迎皱了下眉头,她不爱拿针做女红,更不理解这种为了刺绣特意寻丝线的行为。 她将珠子往盒中一丢,摆摆手,“行了,你退下吧。” 说完转身就走。 瑞珠将盒盖一合,撂在方司衣面前。 “她倒有心情刺绣?”陆晚迎偏头瞧一眼跟上来的瑞珠:“什么稀罕丝线,也值得让人四处寻?” 瑞珠低下头:“太妃不喜针黹自然不知,那翠鸟蓝的丝线的确稀少。” “是么?” 瑞珠点头:“那线并非是用一般染料染成,而是取了翠鸟的紫蓝色翎毛,再掺入极细的银丝,别说纯色翎毛难寻,就是制线工艺也过于精巧。” 陆晚迎惊奇:“我倒是有几件翠羽首饰,还是从前姑母赏的,我竟不知还能做丝线的。” 瑞珠道:“许是拿来绣给主上的。” 陆晚迎蹙着眉思索,忽而止住步子:“不是早晨才宣了太医,说是病了?可有去太医署打听?” 瑞珠面露难色:“那傅进安……” “我知道,他从前效忠姑母,至于现在,”陆晚迎冷笑着,头也没回:“背叛陆氏的人,都该死。” 瑞珠抿着嘴角:“太妃放心,太皇太后自有安排——” “瑞珠。” 冷不丁一声,瑞珠再抬眼,陆晚迎正盯着她。 这眼神看得她心里直发怵。 “太妃?” 陆晚迎瞧了她好一会儿,突地一笑:“瑞珠,只有聪明人才能活到最后,想要当个聪明人,需得有一颗聪明的心和一双聪明的眼睛。” 说罢,深深看她一眼,眸光幽幽的。 脚下的地砖冰冷僵硬,寒气透过衣衫,侵入皮肉,钻进骨髓,瑞珠打了个冷战。 她张了张嘴,身体像冻僵了似的,站着没动。 陆晚迎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瞧着她。 半晌后,瑞珠在那恻恻的目光中跪了下去,仍是什么话也没有。 陆晚迎笑着拍拍她的头顶,满意地转过身,继续朝含光殿行去。 * 镇纸压在银光纸上,梁婠握着笔,小心地绘制画卷的最后几笔。 谷芽跪在几旁,一边研墨一边歪着头,眼睁睁看着蝴蝶一点点鲜活生动起来,跃跃欲飞。 “真好看!”谷芽眼睛亮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娘娘是要用那丝线绣制蝴蝶吗?” “对。”梁婠没抬头,笔下不停,画完最后一笔。 谷芽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笑得尴尬:“奴婢还以为是要用那线绣菊花……蓝紫色的菊花确实奇怪,可这蓝紫色的蝴蝶一定很好看!” 梁婠停了笔:“好了。” “就一只蝴蝶?”谷芽微微意外,奇怪问:“不是成双成对的才好看吗?” 梁婠愣了愣,瞧她一眼,默了默,又重新看回绣图。 就在这时,珠帘晃动,有人走了进来。 “太后,太妃来了。” 梁婠搁下笔,又看一眼绣图,对谷芽道:“收起来吧。” 墨迹未干,谷芽只好捧着画纸送去里间。 陆晚迎进来时只瞥见谷芽的背影。 她收回视线,对着案几前坐着的人行了一礼:“妾拜见太后。” 梁婠指了指下首位,“我知道你要来找我。” 陆晚迎也不客气,大方落座,看着宫人奉茶倒水。 她沉默片刻,才问:“你就一定要把我送走?” 梁婠眼睫不抬,边净手边道:“宫外自由,你想做什么皆可,无人拦你。” 陆晚迎心里微微颤了下,笑了:“是啊,自由,可我现在还要这自由有何用?再说,一旦出了这皇宫,我又能做什么?” 她低下头,端起手边的杯盏:“兴许我们陆氏人的宿命就是囚禁在这皇城中。” “宿命?” 梁婠拭干手上水珠,屏退其他人。 陆晚迎微笑点点头:“对,是宿命,也是使命,我已经认命。” 梁婠皱了皱眉:“你从不曾离开过晋邺,又怎知外面的景色?” 陆晚迎握紧杯身,饮了口茶,才道:“所以送我去月台寺,就是为了让我见见你所谓外面的景色?” 她语气、表情不无嘲讽。 梁婠平静地看着她,那娇俏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偏执。 仔细回想,她好像已经许久没见过那个笑如银铃的少女了。 梁婠沉吟一下,轻轻抬眼:“阿迎,我想他若是活着,也一定希望你离开皇宫。” 陆晚迎一怔,低下头笑了起来。 梁婠沉默看着她,不是没想过告诉她实情,可阿迎的心思她吃不准,也赌不起。 当然,即便陆晚迎恪守秘密,又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 两国交战在即,倘若这时曝出今日的周君,乃昔日的齐国大司马陆修,届时何止要的是他一人的性命? 不能说。 梁婠打定主意,至少现在还不能。 陆晚迎笑了许久,等再抬眼,眸中蕴了水光。 “好,那我听你的,明日就去月台寺。” 听她这么说,梁婠并未觉得轻松。 陆晚迎坐了不多时,便站起身,拜了一拜。 “今日,阿迎就在此拜别表嫂了。” 忽然,她抬起眸,极浅地笑了一下。 “梁婠,我从小就喜欢他,想长大了嫁给他,可惜他是我小叔。” 她顿了顿:“终于,他不再是我的小叔了,可他却死了……” 第556章 暗度陈仓 翌日,陆晚迎端坐在犊车上,去往三十里外的月台寺。 出城时,她撩起帘帐一角往外瞧。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若非所见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只怕要将这明媚误作春日。 她闭起眼笑了笑。 忽然,马儿长嘶一声,有人驾马横在路中间。 护卫拔剑上前。 来人神色从容,不露半点惧意。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掏出令牌,径自走到犊车前。 榴花苑的石舫内,梁婠正与永安王高涣青梅煮酒、松枝烤肉。 红通通的木炭温度炙人,烤得小炉上的鹿肉金黄酥脆,掉落碳上的油脂嗞嗞作响,整个石舫里弥漫着烤肉特有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锦兰跪坐一旁,扶着酒壶,又斟满一杯。 梁婠端起酒盏,眼含深意:“予敬永安王一杯,日后在这皇城中,我们孤儿寡母能仰仗的人就只有皇兄了。” 高涣端起杯子,郑重道:“忠君护主是臣分内之事。” 梁婠抬起手,以袖遮面,率先饮下一杯。 她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奈何世间人心叵测,倘若人人都能像永安王一般,予同皇帝也不至于在朝堂上如履薄冰……” 说罢,垂下头拭了拭湿润的眼角。 高涣目光炯炯,适时出言安抚几句。 梁婠红着眼眶点点头,又不无惭愧叹道:“是予失礼了,永安王莫要见怪。” 再抬眼,话锋一转:“那日大军出征,予远远瞧着,安德王一身甲胄,英姿勃勃,倒有几分永安王的影子。” 提到高永晟,高涣微微一叹,面上笑得一派温良谦和。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历练不足,这次太后与主上肯让他领兵迎敌,于他而言,也是个磨砺锻炼的好机会,臣只愿他能尽忠竭节,不辜负太后与主上所望。” 他自谦持重的脸上,隐约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梁婠笑了笑:“有永安王在,自然不会有问题。” 这次与斛律启光一同出征的安德王高永晟,是高涣的亲侄儿。 其一母同胞的兄长高泽死得早,高永晟可以说是高涣一手抚育长大的。 两三杯酒后,谈话的内容也不再仅流于表面。 梁婠忽而开口,意有所指:“有好些日子不见南阳王了,听闻他从马上掉下来伤了腿,不知好些了没。” 高涣回道:“前两日臣还特地去探望,伤得有些重,一条腿几乎不能动弹,恐是废了。” 梁婠惊讶:“竟这般严重?” 高涣应一声,状似无意地往门口瞟一眼,表面上平心定气,唯有眼底流露出一丝异样。 梁婠会意。 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垂下眼,心脏突突直跳。 正巧,有内侍入内禀报道:“太后,长广王求见。” 梁婠与高涣匆匆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约见是极隐秘的事儿。 梁婠收回目光,对一旁的锦兰道:“你去寻个理由将人打发了——” “太后,”高涣蹙起眉,出言阻拦,十分不解。 好不容易将人等来,如何能打发了? 梁婠极淡一笑:“有一个词叫欲拒还迎。” 触及那带了笑意的眼神,高涣一愣,随即又笑着点点头。 锦兰躬身退出。 高涣意味深长地笑笑:“臣这七弟啊,向来疑心深重。” 梁婠抿抿唇,高灏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她还是了解的。 据密探来报,知晓太后离宫,就有人以为她要与长广王私会,愣是派人在长广王府外盯了一天,结果却扑了个空。 然而此事并了结,有风言雾语称,于同一日,有人在永安王府附近见到形容酷似太后的女子。 最为离奇的是,还有人称永安王于王府后门亲自送别一位神秘女子。 更有甚者言,前尚书令陆勖之所以当街被人误杀,全是因为无意中撞破一件皇族秘事,才被势位至尊者杀人灭口。 尚书令已是位高权重,能对其下狠手的,怎么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杂役? 坊间再提到永安王,则是讳莫如深。 是以,也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传闻中同太后关系暧昧不清的人,除了长广王外,又多了一个:永安王。 流言一起,再细数过往,似乎就越发露了痕迹。 什么陆勖死得离奇、大理寺案子结得草率。 最为明显的是,冬狩期间传出太后与长广王有私后,永安王明明在府中禁足,却仍是打发了人向太后送上特制的弓箭,后来,回程途中还遇到刺客,那样多的人,单单只有长广王受了伤,虽只是擦破了皮,但也足够引人遐想了。 即便不去刻意打听,梁婠也知道那些所谓的秘辛,定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她黯然一叹:“有些消息予也听说了,到底是给永安王添麻烦了。” 高涣浑不在意:“臣倒是无所谓,只是累得太后清誉受损,只怪这造谣者用心实在险恶。” “谁说不是呢。”梁婠瞧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若非南阳王高浚断了条腿,单看他外表,还真以为是个宽容大度的。 只是可怜高浚—— 三言两语间,有人不顾宫人内侍阻拦,强行从外间闯了进来。 骤然见到高涣,高灏的脸色变了变,笑不达眼底。 “臣当太后密会什么重要人物,原来是皇兄啊。” 高涣只是蹙起眉并未言语。 锦兰还要再劝,高灏手臂一伸,轻轻松松将她拨去一边。 他又扫一眼案几上的美酒佳肴,哼笑一声,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梁婠,眸光很冷。 “倘若臣今日不硬闯进来,尚不能知道太后竟这般厚此薄彼!” 长广王如此放肆,宫人内侍面上一白,齐齐垂下头。 锦兰往梁婠脸上看一眼,跪地请罪:“是奴婢无用,没能拦住长广王殿下,还请太后降罪。” 锦兰这一跪,其余人也跟着跪下去。 事已至此,梁婠没看站在人前的高灏,只对锦兰摆摆手。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高灏负着手,冷睨地上的几人一眼后,才踱步走上前。 他对梁婠仅是低一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臣知晓太后病了,心焦万分,特命人寻了根百年山参想献给太后,谁想臣的一片赤诚之心却只换了碗闭门羹!” 第557章 贪多务得 不阴不阳的腔调满是嘲讽。 梁婠没有因为他言语中的讽刺大动肝火,反而维持着一个皇太后应有的风度。 “既然来了,长广王也入座吧。” 说罢,又命人为高灏再设一席。 高灏不为所动:“臣不过是来探望太后的,献完礼便走。” “七弟,太后身体抱恙不假,你既是来问安的,又何必如此蛮横无礼?” 高灏在诸王中一向强势,高涣则不同,面上虽有不悦,却仍是温言相劝。 高灏笑了声,挑眉瞧过去:“我若能像皇兄这般得太后重视,定然也会出言维护。” 高涣眉心一沉。 高灏全然无视,转眸示意随侍,随侍会意,托着长盒子走上前,将盒子交给一旁的宫人呈到太后面前。 盒子当众打开,里头的山参体态自然、皮老紧实,确实罕见稀有。 看得出来,这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高灏低头一礼:“礼已送到,臣告退。” 他淡淡看一眼主位上的梁婠,转身就走。 “等等。” 梁婠连忙叫住人。 高灏停顿一下,回过头:“不知太后还有何吩咐?” 梁婠站起身,道:“长广王若是这般走了,予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高灏扬扬眉,笑了一下:“您是皇太后,要如何不成,谁又敢拂逆?” 梁婠眼神微暗:“长广王可是误会了,永安王得知予身体抱恙,这刚一解了禁足,就进宫来探望——”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想着许久不见,又有些关于安德王的事情想要问问他,这才临时起意让他留膳。至于避不见你……” 她咬了咬唇,垂下眸子:“我这般避开见你,就是怕你误会。” “是吗?”高灏瞧着梁婠,语气淡淡的。 梁婠望着他,轻轻点头:“那是自然。” 她语气诚恳,表情更是委屈。 “长广王既然来了,便也留下一同用膳吧。” 这做小伏低、欲言又止的模样哪有个皇太后该有的样子? 高涣奇怪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或许关于太后与长广王的传言,并非完全就是假的。 这么一想,高涣的心沉了沉,再看向梁婠的眼神有些不确定,面上却笑得平静。 “方才七弟还说太后优待我,可我怎么瞧着太后更看重你?” 他语出打趣,却带了打探的意味。 梁婠一时神色有些尴尬,抿了抿唇,道:“两位皇兄都是大齐的中流砥柱,日后皇帝还需你们这些皇叔伯辅佐,予只恨不得大家熙熙融融才好,又怎会厚此薄彼,让你们生出嫌隙?” 太后如此温言软语地解释,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高灏看看两人,道:“既然太后这般说,那臣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说罢,笑微微地落了座,看起来疏朗和煦,只有低下头时,眼底的光才是冷的。 在这间隙,梁婠飞快地看一眼高涣。 高涣捕捉到递过来的眼神,了然点点头,可心头的疑虑并未散尽。 梁婠坐下后,自行斟满一杯酒,这边刚端起杯盏,还未开口,却听那边高灏道。 “说来也巧,臣入宫时碰到了正要离宫的太妃。” 梁婠后脊一僵,有些诧异看过去。 高灏迎上她的目光,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笑吟吟的。 高旸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 他的身后还跟着本该已经出城的陆晚迎。 “不如孤与太妃也陪太后一同用膳?” 他稚嫩的声音不见往日的深沉,听起来甚是天真无害,而他笑容可掬的脸上,尽显无辜,仿佛真是一时兴起,提出一个有趣的提议。 梁婠沉着眸瞧他,就在这一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高潜的影子。 高涣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显然,场面已经超过预期。 见到皇帝,高灏率先跪地,高涣压下心底的意外也跟着跪下去。 梁婠看着一步步上前的两人,坐着没动,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高旸背着手,挺着小身板,笑道:“永安王、长广王请起吧。” 陆晚迎自行走到主位前,俯下身,恭恭敬敬一拜。 “太后恕罪,妾没有——” 高旸转眸看过来,目光坚定:“是孤命人将太妃接来回来的,太后若要怪罪,那就怪孤好了。” 梁婠眯起眼,轻轻吸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愣在一边的锦兰,笑着吩咐。 “还不去准备?” 待所有人坐定,简单的二人相谈,已变成小型的家宴。 皇帝瞧着梁婠让人呈到面前的铜盘,上面的炙肉烤得喷香,笑叹:“孤竟不知太后还有这手艺,今儿算是沾了永安王的光。” 永安王站起身,垂下头:“臣不敢。” 高旸指着他的座位,笑道:“皇伯父快坐快坐,莫要拘礼,这儿又没外人。” “谢陛下。”高涣依言坐回去,无意中与梁婠目光相接。 高旸专心摆弄盘中的炙肉,切下一块放入口中,许是肉块太大,许是用得心急,忽然呛住咳了起来。 在侧服侍的宫人内侍,惊得一头汗,就在梁婠要起身去查看时,高旸抚着胸口,抬眸道:“太后不必忧心,孤没事。” 他虽还咳着,但脸色已不像刚刚涨得通红。 高旸拂开身侧的宫人,摇着头歉意笑笑:“太后时常教导孤,一口不能着两匙,孤却是没记住,咳咳……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梁婠一愣,缓缓坐下身,面上瞧不出半点异样。 “皇帝无事就好。” 高旸饮了口茶,顺了顺气,又转向陆晚迎:“孤记得太妃与永安王有些误会,不如趁这个机会共饮一杯,将这误会解开?” 永安王高涣的车夫失手刺死前尚书令陆勖一事人尽皆知。 高旸这么一说,空气冷了冷。 梁婠更是蹙起眉,陆晚迎有多痛恨高涣,就算旁人不知,他们却是实实在在清楚的。 自打陆勖遇刺的消息传出,陆晚迎便认定车夫是受高涣指使。 奈何经过她多方查证,始终没有确凿的证据。 陆勖死得不明不白,别说陆晚迎不答应,就是陆氏也不愿放过。 是以,陆氏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不管明里暗里,处处针对高涣。 广平王诸王更是借势打压。 高涣碍着理亏,只得一再让步。 而这恰恰也是梁婠愿意与高涣联手的原因。 比起想要直接坐上皇位的高灏,倒不如成全高涣,让他成为一人之下的权臣。 届时,不需要她出手,高涣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今日安排的这出请君入瓮,究竟最后谁才是入瓮的人…… 她已然猜不到。 梁婠摩挲着杯盏,抬抬眼,默默注视着陆晚迎的一举一动。 第558章 不念旧情 “皇帝说得是。” 陆晚迎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很自然地端起酒杯。 高涣见此,忙抓起案几上的酒壶,自行满上一杯,起身道:“浮阳公意外离世,全怪臣御下无方,臣当真是疚心疾首,万死难辞其咎——” 他说着重重一叹,又对着陆晚迎深深鞠了一躬:“日后太妃若有能用得上臣的地方,太妃只管开口,臣万死不辞。” 高涣掬着礼,愧疚又自责。 陆晚迎眼圈微微一红,垂下头缓了缓,才端着酒杯行到高涣跟前。 “永安王快请起,此事怎能全怪你呢?” 她说着一只手去扶高涣。 高涣一抬头,两人正正对视一眼。 如此近的距离,能清晰看到对方藏在眼底的真实情绪。 梁婠眸光一缩,猛地站起来,正要出言提醒,却见陆晚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尖刀,直往高涣腹部捅去。 高涣一怔,扔掉手中的酒杯,手臂一挥,紧接着一脚踹过去。 陆晚迎重重摔在地上,高涣手臂上血流如注。 “护驾!” 杯盏碎裂,声音刺耳,禁军涌了进来。 顷刻,所有人被团团围住。 “太后,”淳于北从人后走上前,泛着冷光的长剑对准陆晚迎的脖子:“是否要将叛贼就地正法?” 他们说好以杯盏碎裂为动手暗号。 陆晚迎完全不顾脖颈处的剑锋,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梁婠!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们联手杀了我阿父?” 谁人不知太后处处受制于尚书令? “是你,是你指使高涣做的!” 高旸被两个内侍拉着,护在身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婠:“……太后?”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聚集在梁婠身上。 空气变得异常安静。 梁婠摆摆手,“不急。” “是。” 淳于北只是低下头,手中的长剑并未移动半分。 梁婠重新坐下身,看一眼高旸,淡淡道:“皇帝稍安勿躁。” 她双眼漆黑,深不见底。 “太后这是何意?” 高灏坐得端正,一动不动,唯有声音极冷。 梁婠转动着指上的戒指,撩起唇冲他笑了笑:“长广王以为呢?” 高灏抿着唇,深深吸气。 陆晚迎咬着牙:“梁婠,我不会放过你的!” 梁婠笑了笑,没有说话。 比起陆晚迎的歇斯底里,高灏确实是淡定多了。 这时,有人急匆匆地踏了进来,见到眼前一幕,先是对着皇帝、太后一拜,才转向高涣。 “殿下,南阳王等人已被我们降住。” 闻此消息,高灏脸色一变,死死瞪着高涣,表情尤为严肃。 高涣挑眉笑了。 一反常态。 笑得很狂放。 “七弟,你没想到吧,我和太后就在等你。” 他不顾流血的手臂,抽出一旁禁军的佩剑,直直走向被柄柄长剑包围的高灏。 血珠一滴滴落在地上,留下一行蜿蜒刺目的印记。 梁婠面无表情,静静瞧着。 高涣拨开挡住的禁军,弯下腰,对上高灏眼,眸光很冷。 “今日,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清算一下过往的旧账?” 高灏扭头看一眼梁婠。 梁婠单手支起下巴,好整以暇:“是杀是刮,快点儿。” 高灏依旧望着她:“面若桃花,心似毒蝎。太后,您当真是一点儿旧情不念?” 高涣也看过来,幽暗的眸中带了审视的意味。 “情?”梁婠垂下眼,低低笑了。 她抬起头,摊开的手掌缓缓握紧:“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怎敌沉甸甸的印玺叫人安心,你说对吗,长广王?” 梁婠脸上没了笑。 “动手吧!” “陛下!长广王与南阳王欲行谋逆之事,臣救驾来迟!”高涣回过头,高高扬起剑,朝着高灏就要砍下去。 高灏闭眼笑了:“皇兄真是好借口啊!” 就在长剑落下去的那一刻,突然有鲜血喷了出来。 高涣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就重重挨了一脚,疼得他一个激灵。 高涣仰面摔在地上,手中的剑也被甩到一边。 不知谁惊呼一声,与永安王一起跌落在地的,是一个头颅。 正是方才那个回禀消息的武将。 梁婠后脊一凉,眯起眼。 高旸直挺挺站起来,愣愣看着,什么也没说。 局面骤变,淳于北目光直射过来。 梁婠依旧抿着唇,稳稳坐了回去,仿佛谁生谁死同她毫无关系,又好像她早已预见这一切。 “哈……高涣,我要你杀人偿命!”陆晚迎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高涣吐出来的是黑血。 他中毒了。 陆晚迎的那把刀是淬过毒的…… 梁婠双手攥得紧紧的,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才能迫使她忍下心底的震荡,不至于让她看起来失态。 见太后无动于衷,高旸有些懵了。 她方才不是要同永安王一起杀了长广王吗? “……太后?” 梁婠没看他,眼睛只盯着倒在地上的人。 高涣十分费力地抬起头,颤着手指向站得笔直的高灏,大张着嘴想说什么,可鲜血源源不断溢出来,呛得他根本说不了一个字。 高灏俯下身,轻轻松松拂开高涣的手。 “皇兄,你啊,就是高兴得太早了!” 高涣跌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高灏抬眸冲高座上的人轻轻一笑,对脚下的人意味深长地道:“皇兄,实不相瞒,今日这局,我一早就知道了。” 如一记惊雷在脑中炸开,高涣即将合上的眼瞬间瞪得大大的,用尽全力朝梁婠看一眼。 唇动了动,却没声儿。 高灏直起身,用脚踢着高涣,像在逗弄猫狗。 高涣闭着眼,只有出的气,许是屈辱、愤恨、不甘……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高灏越觉得有趣,扬眉看过来,笑问:“太后也来试试?” 梁婠定定看着,哼笑一声:“是杀是刮,快点儿。” 还是那一句。 高灏似乎发现更有趣的事儿,撤回脚,笑了起来。 “臣从未见过比太后还薄情的女子。” 梁婠抿住唇,冷冷淡淡地瞧他:“情这东西,除了催人性命,又有何用?” 高灏扫一眼板着脸的高旸,含笑的眼睛又看回她,直摇头。 “方才,我差点儿以为你真要取我性命。” 梁婠没什么表情,示意淳于北。 “还不将这儿收拾了?” 淳于北收回剑,点了两名禁军就要将陆晚迎和高涣带下去。 “慢着。” 有人被搀扶着走进来。 高灏冷下眼,循声瞧过去。 是太皇太后。 她虽病容犹存,但精致的妆容、华丽的衣饰,颇有几分昔日的气势。 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禁军。 为首的是敖如彬。 梁婠蹙了蹙眉。 正欲起身,脖间一凉,耳边响起锦兰的声音。 “太后,对不住了。” 第559章 蛊惑人心 淳于北顾不得再管陆晚迎死活,凌空一跃直奔主位上的人。 “别动。” 刀锋贴上皮肤,脖间立刻传来刺痛,梁婠再不敢动弹。 “住手!” 淳于北阴沉着脸。 他清楚看到红色血珠从白腻的皮肤上冒出来。 锦兰眸光平静:“还请淳于左卫放下手中的剑,不然我就一刀杀了她。” 人人都知,淳于北受封于先帝临终时,先帝驾崩后,他仅对一人衷心,那便是梁太后。 倘若没有淳于北,想要取梁氏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贱婢,你竟敢背叛太后。” 淳于北停在两步外,狠戾的眼神能杀人。 锦兰垂垂眼,语气平平:“奴婢从来效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太皇太后。” 淳于北进退无途,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高座上的人。 梁婠冲他笑笑,眸光扫过下方众人,话却是对锦兰说的。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 锦兰应一声,声音很沉:“奴婢知道,那日您离宫,就是在试探奴婢。” 瞧着眼前的这一幕,陆谖很满意,笑着看梁婠。 梁婠抿着唇:“太皇太后的手段,妾自愧弗如。” 陆谖摇头一晒:“有什么手段?只不过,你终究是个外人,不,对旸儿来说,你还是杀母弑弟的仇人。” 梁婠没什么反应。 毫不意外。 倒是高旸心虚地往梁婠脸上看一眼,她却始终没看他。 她定然已经猜到解药是他借着取醒神药的机会偷拿的。 陆谖摇摇头,又是一笑:“梁婠,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既要情又要权,没本事诞下皇子。” 梁婠直直望着她的眼睛,轻飘飘的语气满是鄙夷:“是啊,这点儿我确实不如您!” “牙尖嘴利。” 陆谖变了脸色,才要动怒,又转眸看向另一边的淳于北。 两方僵持之下,若是硬拼,未必能占得便宜。 她笑了下:“淳于北,你是中军将领,职责是宿卫京师,如今受妖后蛊惑,竟敢犯上作乱!” 锦兰抬抬眼:“淳于左卫还不放下手里的兵器?” 她出声提醒同时,手中沾了血的刀又要压上伤口。 淳于北握紧剑身,脸色很是难看,瞪着锦兰的眼睛直冒凶光。 直到刀下的人嘶的一声,发出吃痛,他才不得不缓缓低下头。 “是微臣无能,不能护太后周全。” 言毕,抬起的手一松,当啷一声,长剑直直跌落。 梁婠蓦地睁大眼睛,小心二字尚来不及出口,就有一把匕首闪着寒光直往淳于北后腰捅去。 她不顾脖间锋利的刀刃,一把握住刀锋,使劲往后一扯,锦兰被扯得一个踉跄。 “淳于北……” 梁婠才跨出一步,却又被人拦住。 淳于北微微侧过脸,瞥到一张敖如彬的笑脸。 他呛出一口黑血,整个身体轰然倒地。 梁婠怔怔看着躺下去的人。 他的身体只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梁婠咬紧牙关,指缝有温热黏稠液体渗出来,不一会儿,手掌就变得湿漉漉的,钻心的疼。 没了淳于北,陆谖再无顾忌,抓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向台阶。 “妖后梁氏与长广王高灏暗中勾结,意图弑君篡权,被永安王识破后恼羞成怒,痛下杀手,可怜永安王为护皇帝性命,惨遭毒手,现敖如彬击杀叛贼同党淳于北有功,擢升为左卫将军。” “谢太皇太后!” 敖如彬俯身一拜。 陆谖憔悴的脸上扬出一抹笑。 是胜利在望的笑。 “皇祖母——” 高旸醒过神,看着淳于北的尸体,欲上前劝阻,胳膊却被两旁的内侍死死拽住。 陆谖不理不睬,只面对着众人,拔高了声音:“中军听令!今日凡诛杀叛贼者皆按功行赏!” 说罢,指着中间被围住的禁军,冷眸逐一扫过去:“只要尔等弃旧图新,诚心归降,予便不追既往!”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纷纷交换着眼神,虽未缴械投降,但明显已呈观望状态。 毕竟,夏侯领军不在,淳于左卫又已身死,太后尚受制于太皇太后,皇帝更信赖太皇太后。 况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太后大势已去。 胜者王败者寇。 他们实在犯不着以命相搏…… 见人心松动,高灏冷冷睨陆谖一眼:“太皇太后好一招黄雀在后啊。” 陆谖吊着眼睛道:“今日,予要匡乱反正,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高灏冷笑一声,十分不屑。 “老妖妇,那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一落,反手要劈向身旁的禁军,谁想双膝一软,整个人毫无预兆地瘫倒在地。 刀剑重新对上他。 高灏心底发寒。 努力调动四肢,可试了几次,仍旧爬不起来,全身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禁军见人无力反抗,也松弛下来。 “这,这怎么回事儿?”高灏面色惨白,慌了神,再无法淡定。 梁婠隔着几人,凝眸看他:“长广王歇会儿吧,你这是中毒了。” “中毒?” 高灏僵了一僵,愣愣的,再说不出更多的话。 梁婠只问:“来时,你可有在哪里闻到类似橘花的香味儿?” 高灏面上一沉,咬牙恨恨看向衣着素净的人。 “是你!” 没了淳于北的威胁,陆晚迎早已爬起身。 她擦掉嘴角的血迹,露出一个无比妩媚动人的笑,然后走到陆谖面前。 “姑母。” 陆谖牵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很满意她的顺从。 “阿迎,你做得很好!这才像我们陆氏的人!” 陆晚迎低一低头:“姑母说得是。” 陆谖握紧她的手,指向梁婠:“你不是心心念念要替你父亲报仇吗?刚刚你已杀了高涣,现在就剩她了。去吧,现在就走过去,亲手杀了那个贱人!往后这皇太后的位置,就是你的!” 她顿了顿,盯着陆晚迎的眼眸幽幽,语调更是耐人寻味:“当然,杀她也是为你自己报仇。你不是一直恨她吗?” 陆晚迎吃惊地抬起头,眼神不可思议。 “姑……母?” 陆谖迎上她的目光,鼓励似地点点头。 陆晚迎怔怔望着眼前人,望着望着,突兀地笑了起来。 原来,姑母一直都知道。 第560章 六亲不认 陆谖一叹:“其实,我们都是为你好。” 我、们? 陆晚迎愣了愣。 进宫前夕,母亲拉着她的手,几次欲言又止;还有父亲,在她百般纠缠、不依不饶之下,才同意与她定下所谓的约定。 过往零零碎碎的画面,还有那些意味不明的眼神…… 陆晚迎很想笑。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秘密,从来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也是,在陆氏怎么会有秘密呢? 陆晚迎颓然垂下头。 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喑哑又瘆人。 她也分不清究竟在笑什么? 是在笑自以为跳出了陆氏的掌控? 还是在笑自作聪明地以为瞒过所有人,偷偷迷恋着那个年长她几岁的小叔叔? 或许也在笑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她实情?明明她可以不受内心的谴责、折磨,坦坦荡荡地喜欢他,可她在人后却像个傻子一样辗转反侧,为自己的罔顾人伦为耻? 也可能还在笑他们竟从未在乎过她一丝一毫的感受,甚至就连片刻想要成全她的念头都没有过! 更是在笑她终于变成他们所期盼的样子! 是啊,怎么不好笑呢? 陆晚迎自嘲地勾着唇,嗬嗬嗬地低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众人眼神怪异地盯着她,太妃的性格一向是乖张的,可今儿莫名带了疯感,瞧在眼里怪瘆人的。 “阿迎?”陆谖皱起眉头,神情有些不悦。 陆晚迎嗯一声,缓了缓才止住笑:“姑母,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儿。” 她垂着头,拭干的眼角湿意。 再抬头,姣美的脸上除了眼眶微红,再瞧不出任何情绪。 陆晚迎往站在台阶上的梁婠瞟一眼。 平素白净的脖颈上染了血痕,她却好像浑然不觉疼痛,只是蹙着眉,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瞧。 陆晚迎冲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苦。 她曾一再劝自己出宫,还说,这宫里没有自己想要的。 那时的自己,不以为然,现在回想起来,到底是旁观者清。 而今…… 见陆晚迎如此,陆谖恐生变故,心里有些急。 她躺在床上太久,身体并未大好,是支撑不了太久的。 就在陆谖要催促时,陆晚迎的目光重新落回陆谖脸上。 “姑母,你要杀梁婠,让他们动手就是了,为何非要交给我?” 陆谖神情滞了一瞬,静静地看着她:“你不是恨她吗?姑母让你出气啊!” “这样啊……”陆晚迎笑着点点头。 陆谖压下不快,拉着陆晚迎的手:“姑母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无妨,只要往后你听从姑母的——” “我知道,姑母,您放心吧。” 陆晚眸光一凛,笑着打断她,语气是鲜有的郑重。 陆谖点点头,欣慰地笑笑。 忽然,脸上的笑容一僵,五官瞬间扭曲变形。 在刺耳的尖叫声中,陆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张着嘴,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伴随着巨大的疼痛,温热的鲜血从刀口中喷涌出来。 是阿迎刚刚用来刺杀高涣的那把刀。 她是何时趁人不备将它藏入袖中? 她如此……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陆谖动动唇,难以置信:“阿,阿迎……你……为何?” 陆晚迎对上那双过于震惊的眼,凉凉一笑,狠狠甩开陆谖的手,一把拔出匕首。 鲜血溅湿了她的半张脸,犹如嗜血的恶鬼,六亲不认。 事出突然,众人呆若木鸡。 待反应过来,场面有些混乱。 “皇祖母!” 高旸像一头小兽,奋力挣开钳制住他的手,朝陆谖扑了上去。 陆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高旸跪坐在地上,紧紧握住陆谖的手,扭过头,通红的眼睛瞪着陆晚迎。 “你为何要杀皇祖母?!” 陆晚迎不禁失笑:“高旸,你别傻了,你当她是祖母,她有当你是孙儿吗?” 她抹一把被血溅湿的脸,最后视线落在陆谖脸上,眼神冰冷。 “充其量你不过和你的父皇一样,都只是她捏在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忽然,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扬扬手中鲜血淋漓的匕首。 “呶,你看,就像这把匕首一样,只是趁手的工具!” “你真是疯了!” “呵,我疯了?是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过——” 她挑眉一晒:“你也不需要再懂了。” 高旸顾不上深思其意,更无心再同她争辩,只吃力地想要将陆谖扶起来。 陆谖疼得咬紧牙关,一张脸惨白似鬼,疼痛叫她五官都错了位。 浑身上下,不是汗水就是血水,只稍稍一动,便痛入骨髓。 她费劲地看着高旸,唇碰了碰。 高旸却看懂了,是‘敖如彬’。 扭过头就要喊人,脱口而出的名字卡在嗓子。 “老妖妇,你想让哪一个来救你?” 有人不轻不重地嗤笑一声。 高灏不复之前中毒的模样,被人搀扶着站起身。 待高灏站稳,敖如彬面无表情瞧他们一眼,后退一步,毕恭毕敬站在他的身侧。 方才还混乱的场面,此刻已经完全静了下来。 梁婠眯了下眼,嘴唇紧抿。 陆谖错愕地瞪着眼珠,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吸着气:“你……你们……” 高旸颤着嗓子直喊太医。 然而,如此多的宫人、内侍、禁军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肯应一声。 高旸握紧拳头,往下咽了咽眼泪。 陆晚迎提着刀上前两步,在高旸身旁蹲下,冲着陆谖轻轻一笑。 高旸刚要将人推开,敖如彬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到一边。 “你好大的胆子!” 高旸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敖如彬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陆晚迎小心揽着陆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陆谖想要挣脱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人摆布。 陆晚迎看着她,微微一叹:“姑母,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当我入宫的那天起,对于陆氏来说,你就已经是颗弃子了!更不要说,如今的你,整日躺在床上,早已是个废人。” 陆谖呜咽一声,眼睛血红。 陆晚迎侧过脸,慢慢凑近她的耳朵,只用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姑母,若不是你,他根本不会死!我最恨的人从来都是你!” 她垂下眼,顿了顿:“不过,我已经想通了,我会比你更像陆氏的人。我保证大齐未来的皇帝仍然会有我们陆氏一半的血脉,不管是皇后,还是太后,她们都只能姓陆!” 陆谖低哼一声,瞳孔骤然放大。 陆晚迎猛然拔出刀,站起身,冷冷瞥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转身走向台阶。 第561章 勤王救驾 刀尖刺出去的那一刻,陆晚迎手腕一痛,匕首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跟着摔下台阶。 “太妃,怎可对太后无礼?” 轻轻的一声,听在耳中没有半点儿责怪的意思。 陆晚迎气急败坏地抬起头。 高灏就站在她刚刚站过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她,脸上似乎还带了些歉意。 可那歉意委实少得可怜,完全不足以平息她心底的怒火。 但最叫她恼火的是,被他护在身后的梁婠竟带着悲悯之色看她。 陆晚迎不解:“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高灏低叹一声,蹲下身,垂着眼凝视她片刻,道:“皇兄的后宫哪儿都好,唯有一点实在不得我心。” 陆晚迎闻言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看高灏,又看看梁婠。 被鲜血染红的手指,慢慢指向他身后。 “……难道你也被她迷住了?” 高灏眉头略略一蹙,极其细微的动作,并不容易捕捉,只有熟悉了解的人才知晓,那是不胜其烦。 陆晚迎不了解,自然也不会明白,见他没有否认,胸口堵住的那团气愈浓了。 “长广王是不是忘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高灏略微一顿,缓缓笑开:“依臣看,是太妃昏了头。” 他说她昏了头? 陆晚迎气结,气愤看他:“你别忘了,就算是我答应,我们陆氏也不会——” 忽然,肩头一暖,宽厚的手掌覆住了她,明明握住的是肩膀,可不知怎的,却仿佛是捂住了她的嘴。 高灏将陆晚迎扶起来:“太妃莫不是忘了,臣是来勤王救驾的。” 勤王救驾? 陆晚迎忽然有些懵。 高灏嘴角微微一抿,刚要开口,有人急奔而来。 “殿下——” 高灏松了手,只看来人一眼,便让至一侧。 来人会意。 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皇帝、太后一拜,才面向高灏,尽可能简短地汇报完宫内宫外大致的情况,现下各要塞处几乎一如预期,尽在掌控之中。 高灏闭起眼,呼出一口浊气,通身上下是前所未的舒坦。 再睁开眼,不由昂起头颅。 万里征途,只差最后一步了。 想到那把龙椅,胸膛里的心似乎颤抖得愈发厉害。 “南阳王呢?” “皇兄。” 说话间,有人迈着步子入内。 正是南阳王高浚。 他迈着大步走在最前面,身后还跟着几人,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还带进来一个堵着嘴、五花大绑的人。 “夏侯领军!” 高旸低唤一声,刚想站起身,却被人按回座位。 “陛下莫急。” 高旸红眼睛里泛起泪光,一时悲不自胜。 “大胆敖如彬,你要做什么!” 敖如彬神色不变,语气冷冷淡淡地:“保护陛下安全。” 高旸试了两下,还是站不起来,心里虽气苦,但又无可奈何。 高浚走到高灏面前,语气难掩激动:“作乱的叛党皆已就地正法。” 高涣的人都死了? 梁婠仿若不闻,面无表情站着。 高涣在诸多皇子王孙中的实力并不弱,怎奈何仅这么一次较量,高灏就能成功剪除他的势力。 固然是有高浚与陆氏的帮助,却也不可否认高灏往日的步步为营。 淳于北说得没错,他确实藏得很深。 梁婠看一眼角落里早被人遗忘脑后的几具尸体,沉着眸一言不发。 然而,不说话不等于被人无视。 高灏踱步走上前,对着梁婠俯身一拜:“臣幸不辱使命。” 陆晚迎两步上前,拧眉看他:“什么意思?” 众人更是不明就里。 高灏转过身,当着一众人的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不等展开,陆晚迎抢在前面,一把夺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永安王早有不臣之心,太后识破后,故意设下圈套,请君入瓮,欲将永安王及其党羽一网打尽,但为保皇帝安全,便请长广王暗中襄助…… 陆晚迎看看手中的密函,再看看站在台阶上的梁婠,咬了咬牙,瞪着高灏。 “你为何不告诉我?” 高灏付之一笑:“太妃真是糊涂了,这是太后给臣的密旨。” 他摇摇头,叹着气道:“只是没想到竟有人故意泄露了消息,让本该顺利进行的计划生出变故。” “变故?”陆晚迎吸了口冷气。 高灏轻轻颔首:“是,臣是如何也没想到,太皇太后会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当众污蔑臣与太后有染,更想不到她为稳固自己的地位,欲置太后与臣死地——” 说到这里,他对着陆晚迎拱手一拜:“此次多亏太妃的大义灭亲之举,不然臣与太后定然蒙受不白之冤,性命更是难保。” 陆晚迎呆呆看着眼前人,脑子嗡嗡作响。 高浚已帮夏侯照松绑:“说起来我也是险险将夏侯将军救下来的,要是再晚一些,恐怕已遭不测。” 他说着,手往夏侯照肩膀上一拍:“是吧,夏侯将军?” 夏侯照没抬头,只垂着眼应一声。 当真如此? 那淳于左卫又为何会死? 敖如彬又是怎么回事? 如此漏洞百出的说辞,如何叫人信服? 高旸看向一直沉默的人。 “……太后?” 拦在身前的人早已让开,锦兰也被押跪在一边。 梁婠看一眼众人疑惑的目光,垂着眸淡淡开了口。 “长广王说得不错,太皇太后会借机发难,委实叫人没想到……” 她款款步下台阶,抬眸看向围困的中军:“尔等皆是宫中羽林,本该听命于皇帝,守卫皇城,今日却误信谣言,被人利用,险酿出祸事……皇帝仁慈,现弃械归顺者,皆视为无罪。” 高旸睁大眼,怒不可遏。 似早有预料一般,他已被人捂住口,无法出声。 不消一会儿,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 一旦有人起了头,效仿之人便络绎不绝。 原本静下来的殿中又陷入一片嘈杂。 弃械跪拜声不断。 别说陆谖一死,他们本就生了动摇之心,就算没有,单以眼下的局面推测,接下来会如何已是板上钉钉。大局既定,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更没必要因此赔上性命。 高灏瞧着,嘴角隐隐勾出弧度。 他与高浚交换了个眼神,敖如彬与夏侯照指挥着禁军。 不多时,殿中恢复了安静,就连地上的尸体也已被清理掉。 “臣定不辜负太后的深情厚爱。” 梁婠再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目光灼人的眼。 高灏语气亲昵,姿势更亲昵,距离近得几乎要与她面贴面。 梁婠忍着恶心,浅浅笑了一下,偏了偏头。 陆晚迎瞧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才要上前,高灏却退后一步,转向敖如彬。 “动手吧。” “等等,”梁婠拉住高灏。 第562章 取而代之 “怎么了?” 高灏侧过脸看她,语气平缓,似乎对阻拦他杀高旸毫不意外。 梁婠没回答,看一眼紧拽他胳膊的手,刚要松开,却被他反手握住。 “太后想说什么?” 高灏十分好脾气地低下头,又问一遍。 梁婠不抬头都能猜到落在她身上的各种目光。 虽说是一时情急,可眼下也顾不得其它。 “你不能杀他。” 她声音又柔又软,却不带丝毫谄媚与讨好,反而像初春的风,携着薄薄轻寒。 “为何?” 高灏挑一下眉,没有半点不悦,单纯只是好奇。 梁婠不答反问:“你预备怎么对外说?” 高灏极浅地笑了一下,好像她问的完全算不上是问题。 不待他回答,有人率先出声。 “永安王高涣借着进宫拜见太后之名,欲犯上作乱、弑君夺位,淳于左卫寡不敌众,英勇就义。危难之际,太妃冒死命人传递消息求助,幸而长广王及时赶到,太后才免遭毒手。然而,高涣丧尽天良,已鸩杀皇帝、逼死太皇太后……” 梁婠看过去,正是从外走进来的高浚。 他脸上的不以为意与高灏的如出一辙。 高浚问:“皇兄以为如何?” 梁婠趁机抽回手,后撤一步。 高灏也不再强求,黑眸极深:“甚好。” 高浚往高旸脸上看一眼,示意敖如彬:“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不可。” 梁婠挡在他们面前,态度坚决。 高灏皱起眉:“太后是要反悔吗?” 陆晚迎立在一边,但见他二人生了分歧,颇觉有趣,挽唇一笑,适才那些不快似乎淡了些。 “谁都知道斩草要除根。” 她扬扬眉,适时加把柴:“太后若是能亲自动手杀了高旸,岂不是更显诚意?” 梁婠望过来的眼神锋利如刃。 陆晚迎心颤了一下,别开眼:“我说的不对吗?” 梁婠收回视线,只对高灏道:“南阳王一席话听着没问题,可经不起推敲。” “哦?” “如果你只是想要那个位置,弑君后取而代之,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但如果你想要长久坐在那个位置,就不能粗暴对待!” 高灏笑了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梁婠想了想,认真道:“今日之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先前我们那一套说辞,本就满是槽点。 但他日要是堂上对质,至少有我和皇帝作证,旁人就算心有不甘,也无法多说,可你若是现在命人将他杀了,仅凭刚刚的说法,且不说能不能叫外人信服,单说先前在场的将领都敷衍不过。当然,你要是能让所有人都闭了嘴,倒也不是不行,可你能吗?” 高灏心下微微一恻,沉了眉。 能不能全部封口,不好说,但将人逼反却是极有可能的。 梁婠看一眼高灏:“既然不能,你又何必白白给人留下拿错的把柄?” 略一停,又道:“纵观古今,有多少帝王的皇位,是堂而皇之弑君抢来的?凡事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更何况是这帝位呢?你若是不考虑长久,又岂会隐忍到今日?” 梁婠最后一叹:“我是觉得越往后越要步步谨慎,你说呢?” 高灏对上的是一双乌沉沉的眼。 纵然她有自己的私心,但这一番话并非全无道理。 他抿住唇,什么话也没有。 但梁婠知道,高灏听进去了。 “殿下,太后说的有道理。”高灏的亲信在旁附和。 “这是什么倒理,留着他,皇兄又如何登基?” 显然,还是有人没听进去。 梁婠睨一眼,高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我也不同意。” 梁婠转过头,陆晚迎站在几步开外。 她说:“我的态度就是陆氏的态度,杀了高旸。” 梁婠眯起眼,紧紧抿住唇,眼前的女子实在叫她觉得陌生。 也或许,她从前示人的模样都是伪装。 梁婠不再看陆晚迎,目光重新定在高灏脸上。 高灏眉头紧锁,凝眸看她:“那依你之见呢?” 在场人的目光又汇聚在她身上。 梁婠诚实道:“行事之初我便想过,只要我以皇太后的名义下道懿旨,废了高旸,将帝位禅让给你便是了。” 高灏眸光一亮,并未言语,倒是他的亲信开了口。 “太后要如何向世人说明废帝缘由呢?” 梁婠抬眉望一眼双眼通红、被死死按在座位上的高旸,沉默一下,道:“皇帝先前患病未能痊愈,今次又因叛贼作乱受了惊吓,病情反复、五痨七伤,已是不胜其任。” 高灏静静凝视她片刻,点头一笑:“既然如此……便依太后所言。” * 殿中寂静,脚步声异常清晰。 梁婠静静坐在案几前,案上的膳食早已经凉透了。 谷芽站住脚,有些不敢抬头。 “太后……殿下他……” 自那日从榴花苑回到含光殿后,高旸一个人躲进偏殿,水米不进,谁也不见。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我去看看。” 梁婠起身就往偏殿去。 谷芽环视一圈,白日里还好,只是较从前安静些,可一旦日头落下去,这空荡荡的含光殿简直静得怕人,好像灯光照不亮的角落里,随时会蹿出来个怪物。 谷芽怯怯朝两边看了看,默默叹了口气。 侧殿的大门朝内栓着。 梁婠用力推了推,门扉晃了几晃,却压根推不开。 她耳朵贴上门,仔细听了听,里头竟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梁婠心一提,越觉得不安。 谷芽见梁婠在撞门,才要上前帮忙,却见她转身就往殿外去,她也连忙追上去。 静悄悄的大殿空无一人,高旸努力睁大眼,可眼前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入夜了。 他好像看到自己站了起来,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瞧,如果是夜里,定然会见到月光映雪,照得人的心里也跟着清亮通透起来…… 高旸闭起眼,他好像真的看见月光了。 也不知这么躺了多久,恍恍惚惚中,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旸儿。 可是那声音实在太过遥远,像在无尽的黑暗中幻想出来的一道光。 他细细听了一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 也是。 这个世上早就没有唤她旸儿的人了。 第563章 池鱼笼鸟 高旸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地砖上。 胸口像压着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堆积着数不尽的孤独、无助、绝望……压得他根本爬不起身。 可他又觉得胸口是那么空,空得就连心跳都有了回声。仿若一处渺无人踪的山谷,回荡着呜呜咽咽的悲鸣声。 自打出生,南城宫就是他的家,可如今放眼看去,这所谓的家中竟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爱他的,死了。 活着的,要么舍弃他,要么想杀他。 从前,他尚有一个皇位,而今却是连皇位也丢了…… 高旸闭着眼,低低哽咽。 或许那天他就该死在榴花苑里,那样说不定已经见到母后了—— 突然,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在他的脚边。 对于漆黑又死寂的宫室来说,这无疑算是一声巨响。 这响动顷刻间将他飘远的灵魂拽回躯壳。 高旸躺着没动,也没出声。 尚不等他睁开眼,就有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而另一只手则扶着他的头靠上她的肩。 “旸儿,你醒醒……醒醒啊……” 来人轻轻摇着他。 又低又柔声音里满是焦急。 高旸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母后抱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又一声‘旸儿’后,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 显然,不是他的母后,而是那个他该一把推开的人。 然而,他非但没有推开她,反而闭上眼睛,卑劣地假装不省人事。 或许,他真的只是没力气吧。 “……这是……哭了?做噩梦了?” 她声音很轻,导致他有些分辨不出,她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语。 兴许是见人迟迟不醒,她也不再执着地想要唤醒他。 在弄清她下一步打算前,她已背着他往某一处摇摇晃晃行过去。 高旸想制止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又如何说,他原也不想再见她,更不想同她说话。 何况,他现在已经是个废帝了,对她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她又何必再假惺惺地管他的死活? 难不成还真怕他这个废帝说出什么内情,动摇高灏的皇位吗? 高旸闭紧嘴巴,越发不想睁开眼。 在一段晃晃悠悠的行程后,她将他背上床榻。 在脱去鞋子后,又拉过一旁的布衾帮他盖上。 他可以清楚听到她微微喘着气,他虽不胖,但对她来说并不轻。 她只在床边站了站,然后就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转身离开。 听着远去的脚步,高旸睁开眼,往布衾下缩了缩,可能她只是来看一看他死了没死—— 忽然,消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离他越来越近的还有一盏亮起的灯。 灯光微弱,不算明亮,可对于长久待在黑暗中的人来讲,足够叫人慌乱一瞬,像是冷不丁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将他的真面目暴露人前。 没了黑暗的掩护,高旸只能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 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一张脸白得发青,起皮的唇干裂。若非浅浅的呼吸和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还真以为是具尸体。 梁婠放下灯盏,在榻沿坐下。 伸手探了探高旸的额头,很烫。 他在发热。 天冷,穿得这样单薄,又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怎么可能不受寒? 梁婠拿起汤匙,舀上一点儿热水,顺着高旸的唇角缓缓地滴进去。 就这么喂了小半碗热水后,谷芽端了铜盆进来。 “娘娘,要传太医吗?” 天已经晚了,这会儿要是传太医,定会搞得宫里人尽皆知。 他们现在的处境很是尴尬—— 太后的心思实在叫人看不懂。 提出废帝的是她,保下废帝的还是她。 谷芽怯怯地盯着梁婠瞧。 梁婠想也没想,脱口道:“就传傅太医。” 谷芽一愣,垂下眼,舔了舔嘴唇,有些艰难地开口:“娘娘,您忘了,傅太医,傅太医已经……” 梁婠握着汤匙的手一滞。 是啊,她怎么忘了,傅太医醉酒后,在街边睡了一夜,冻死了。 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僵硬,犹如冰块。 梁婠放下手中的瓷碗,望一眼床上昏睡的人,再看谷芽。 “去传吧,谁都行。” 谷芽一低头:“是。” 就在谷芽要离去时,梁婠叫住她。 “不必背着人,越是兴师动众越好,最好叫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广宁王病了。” 谷芽应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梁婠取了葛巾,放入盆中浸湿。 其实,她同高灏讲高旸病弱体虚,并非只是单纯的说辞。 他先是落水,又是中毒,后来还病了几次,每次都没好彻底。 自打他坐上这个皇位后,她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任何恐惧害怕的话,反而一再想尽力当好这个皇帝,可就算再装得成熟老练,他毕竟也只是个七岁的孩童。 面对着前朝后宫的阴谋诡计、狡诈人心,又如何不会惶恐不安、忧思不绝? 长此以往,身体又怎能真的好得了? 梁婠叹了口气,拉下高旸身上的被衾。 正要替他解开衣襟时,一只烫烫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梁婠一抬眼,对上一双蒙着水汽的红眼睛。 高旸有些羞臊地别开眼,赌气似地:“你走开,别碰我。” 他声音很哑,就像砂纸磨过石头。 梁婠知道他心里有气,怨恨自己。 “你发热了,不降温的话,只有两个后果,要么脑子烧坏了,要么小命烧没了。” 高旸一顿,恨恨道:“我不需要你管。” 梁婠松开手,沉吟一下,点头看他:“也行,不过现在这里再没别人,你要是不想让我管,那就只剩谷芽了,我一会儿让他帮你擦拭。” 高旸面上一僵,昏昏沉沉的大脑里不停地搜寻有关这个人的记忆。 他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叫谷芽的宫女。 长什么样完全不记得,只记得一说话就低个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再一让她抬头回话,那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 完全是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他是皇帝,不是恶龙。 让她擦身? 那还是算了吧。 高旸抬抬眼:“那……钱铭呢?” 梁婠也看他:“我们现在是被囚禁在含光殿里,若非谷芽胆子小,高灏必定是一个人也不会给我们留下的。” 梁婠见他不再说话,还扭过头不看她,便重新帮他解开衣襟。 当滚烫的皮肤接触到湿热的葛巾时,高旸还是忍不住瑟缩一下。 在她的轻轻擦拭下,他的身体僵硬的好像一块砖石。 高旸闭起眼,咬了咬牙:“我都已经不是……皇帝了,你干嘛还要管我?” 梁婠抿唇:“给我自己赢个好名声啊。” 第564章 飘忽不定 含光殿外,卢太医在寒风中跪了下去。 高灏身姿挺拔地站在他的面前。 卢太医低下头:“回禀陛下,广宁王病痛反复,确实需要静养,否则——” 他顿了顿,索性说的婉转些。 “总之,久病不愈最是消耗人的。” 高灏睨他一眼:“行了,太后要你给广宁王调养,你便依她所说,只管调就是了。” 卢太医额头触地:“是,臣遵旨。” 高灏摆摆手:“下去吧。” 他负着手转身就往殿内去,唇边噙了冷笑。 小小年纪就拿汤药这么喂,能成什么气候? 到底跟高潜一样,是个病秧子! 高灏进来的时候,梁婠正坐着给高旸喂药。 谷雨行了一礼:“陛下。” 高灏嗯一声,目不斜视,往床榻上烧得迷迷糊糊的人脸上瞧一眼,又看一眼梁婠,愁眉不展的。 “孤已经跟他们说了,无论如何都得治好广宁王,太后也不必太忧心。” 梁婠将手中药碗递给谷芽,站起身:“我代广宁王谢过皇帝恩典。” 高灏笑吟吟地瞧她:“太后何须同孤这么见外?” 梁婠望他一眼,替高旸掖了掖被角,又叮嘱谷芽几句,才走近高灏。 “皇帝若是得空,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高灏笑容很深:“好啊,孤也有话要对太后讲。” 他目光越过梁婠,投向床边的谷芽,冷下声:“好好照看着,若是广宁王出了任何问题,孤定拿你是问。” 谷芽立刻垂下头,怯怯应一声。 高灏说完拉起梁婠的手,就往外间去。 梁婠挣了挣,没挣开。 “皇帝吓她做什么?她本就生得胆儿小,哪里经得住你这般吓唬?” 高灏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答非所问。 “如今在这含光殿里,太后还要同孤避嫌吗?” 梁婠抿了抿唇,一个我字还没出口,就被他裹挟着带进左手边的屋子。 薄如蝉翼的绢丝上绘制着繁复美丽的宝相花纹,殿中的小火炉烧得正旺,橘红的火光映得落在屏风上的一双人影绰绰。 梁婠踉跄着还未站稳,后腰已被他重重抵上墙。 他仅用一只手便轻松钳住她的一双手腕,另一只手则去剥她身上的外衫。 梁婠偏着头,往旁边躲了躲,急道:“不是,我,我是真的有话要说,你等等……” 温热的唇舌,沿着耳侧慢慢滑向锁骨,再延至胸口,留下一路印记。 躲闪中,高灏的手已经扯下她的外裳,华丽的衣衫半坠在地上。 伴着灼人的喘息,他有些口齿不清。 “……太后要说什么……孤听着……不耽误。” 梁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咬着牙,恶心得不行。 高灏却是头也不抬,埋在她的身上。 梁婠狠了狠心,闭起眼,朝着他的肩头狠咬一口。 高灏吃痛,猛然直起身,一边嘶嘶地吸着凉起,一边气咻咻地瞪着她。 梁婠趁机甩开他的手,逃也似地往边上躲。 谁想刚迈出一步,不等她彻底逃离掌控,他一把卡住她的脖子,再次将她扣住。 他黑沉沉的眸中划过一道极冷的光。 “你竟敢咬我!” 梁婠扯起滑落一半的衣衫,扬起下巴,毫无惧意地瞪回去。 “对,我就是咬了,皇帝是要杀了我吗?” “你——”高灏一噎,气得不轻。 梁婠也不甘示弱。 两人僵持着,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瞪着瞪着,高灏心上忽而一动,眉头微微拧起,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朝堂上,看起来幽闺弱质、和顺温婉,旁人不过三言两句,她便会掉落陷阱而不自知,一再被众臣牵着鼻子走,回头还感激涕零。 私下里,她虽说不上与人前截然不同,但也绝非是表面上瞧的那种不辨菽麦的深宫妇人。 尤其,与他一起谋划时,可谓多谋善断、通权达变,轻声慢语之间,什么插圈弄套、罗织构陷的手段层出不穷,像极了优美素雅的水仙花,让人往往只记得她的云容月貌,却忽视了她饱含毒汁的危险。 若真是欲拒还迎、忸怩作态倒也简单,他有的是法子治她,可她是真的对他爱搭不理。 他深知,倘若不是自己一再攀缠不放,她兴许根本不会在一众亲王中选择支持他。 不是他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他。 这种被动与失控的感觉,很不好。 起初,他也并不以为然,可真与她相处时,仅寻常的嬉笑打趣,就能勾得他骨酥筋软、心痒难耐,可她却浑然不查。 待他真急于纾解,以为就要得手时,又总是会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打断。 他又气又恨,直不起腰,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忍下。 而她呢,竟跟个没事的人一样,看笑话似地瞧着他的窘态,掩着嘴直乐。 那眼里的狡黠与嘲笑,实在叫他恨得牙痒痒。 待他心底真的生出火气。 她又会眨着一双水灵无辜的黑眸,轻声细气地哄他,主动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跟他讲什么来日方长。 他瞅准时机,再想亲近、讨些便宜时,她又头也不回地将他抛下,走得干脆利落,全无半点儿留恋。 不管往日如何,她总是留有余地的。 似今日这般不计后果,铁了心翻脸咬他,倒是头一次。 高灏手指摩挲着细滑白嫩的脖颈,又垂头瞥一眼自己肩头上渗出血的牙印,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从前就罢了,只当她是不放心,不敢轻易交付。 可现在,他已经是皇帝了,他愿意践行昔日的承诺,她不说感恩戴德,至少考虑今后在宫中的地位,也该笑脸相迎吧? 可结果,她何止是推三阻四,简直是唯恐避之不及! 高灏真是想不通。 他抬手擦掉她嘴角的血,凉凉地一笑:“难道孤就这么入不了太后的眼?” 梁婠目光不闪不避:“你为何要杀淳于北?” 高灏愣了一愣。 梁婠:“敖如彬要是太皇太后的人,淳于北死了便罢,可敖如彬明明是你的人,你却在我眼皮底下,让他杀了淳于北!” 高灏不禁失笑:“你就因为这个气我?” 梁婠瞪着他不说话。 高灏松开手,瞧一眼她被掐红的脖颈,抚上自己肩膀。 “这次便罢了,下次,即便你是太后也不行。” 梁婠还是不说话。 高灏顿一下,又问:“要传太医吗?” 梁婠似是铁了心要同他僵持。 高灏默了默,叹了口气:“倘若你是普通的妃嫔也罢,可你偏是太后,你说我怎能让那样的人留在你跟前?” 梁婠点点头,笑了。 很刺眼的笑。 高灏皱起眉头:“我想过了,我要废掉你的太后之位。” 第565章 退如山移 “好啊,皇帝想废就废吧。” 梁婠瞧高灏一眼,拉起滑落的衣衫,转身就往屏风外面去,只留个背影给他。 高灏眉头皱得很紧。 这反应跟他设想的不太一样,她应允的实在太痛快。 即便宅院里,女子若想要安身立命,都得谋求郎君的垂怜和一定的名分,更遑论这是在皇宫。 她是太后,虽不需要他这个皇帝的雨露恩泽,但太后的头衔关乎她的身家性命,更是她在前朝后宫的立足根本。 她如何会轻易舍去? 高灏望着梁婠的背影,若有所思。 也提步跟去外间。 梁婠坐在几前整理衣衫,见人跟来头也不抬。 高灏一边坐下身,一边往她脸上看。 “孤是认真的。” 他拿起一只杯子,拎过茶壶自行添满茶水。 梁婠手指系着衣带,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我也没跟你说笑。不过,你既夺了我太后的身份,那总得拿些别的来补偿我吧?打算用什么补偿?封后?封妃?还是无名无分?又或者——” 她一顿,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盯着他:“是一条白绫,还是一杯鸩酒?” 高灏一怔,低低笑了起来。 心情微妙极了。 除却互相利用,他们之间还有什么? 连虚情假意、逢场作戏都算不上。 可笑的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是在逗弄她,可她又何尝不是拿他消遣取乐? 榴花苑里,高涣死的时候,他说她薄情。 她冷冷淡淡地回他,说情这东西,除了催人性命,再无用处。 旁人说,兴许只是一朝之忿。 可若是她说,那必然是肺腑之言。 到底她是这皇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 只要手握权势,什么东西不是唾手可得? 而情,却偏偏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说吧,是哪儿个?”梁婠嘴角缓缓牵起,笑盈盈地:“历来,蜚鸟尽、良弓藏,这委实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 高灏敛了笑,盯住她的眼睛,没说话。 其实,她倒是没说错。 在颁下废帝诏书后,她这个皇太后便再没继续存在的必要。 毕竟,她今日能与他一起废了高旸,谁又能保证他日她不会联合其他人再废了他? 高灏眸子黑漆漆的。 真是难为她始终都是这么清醒。 如此一想,又莫名让人觉得丧气。 梁婠见人不发一言,从他面前的几上拎过小壶,也给自己满上一杯茶。 “皇帝定是想问我,既然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又为何要选择与你联手,对吗?” 高灏轻轻一笑,半真半假:“若如太后所说,那孤倒还真有些好奇。” 在榴花苑的那天,倘若死掉的不是高涣,而是自己,她定然不会觉得意外。 毕竟,她能给自己写一封密函,以便事成后自证清白,又如何不能再给高涣也写一封? 可惜的是,他命人在高涣的尸体、亲信的身上,乃至整个南阳王府邸全都搜查一遍后,也始终没有找见到猜想中的封函。 三天过去了,即便真有,现在应该也已被毁尸灭迹了。 在这皇宫里,谁都不会把自己最后的底牌亮出来,谁也都不会真的信任谁。 就像他不曾告诉她敖如彬是他的人,也不曾告诉她会与陆氏联手,而她—— 高灏认真看她片刻,心中波澜起伏,她未必没有留什么后手。 梁婠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反而道:“我若猜得不错,皇帝这两日将我和废帝拘在殿中,便是想看看朝中是何反应,对么?” 高灏笑了笑:“太后真是多虑了,孤这不是想着太后劳累许久,眼下好好静养调理一番,便不许闲杂人来打扰。” 梁婠心中了然。 之所以顾左右而言其他,那定猜中了他的所思所想。 “皇帝不必疑心我,倘若我意属旁人,又何必不遗余力助你?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尽管将我的太后印玺收去,时至今日,我所求的不多,除了一处容身之外,也只是想让你留高旸一命。” 高灏蹙起眉,奇怪地看着她:“从前你需要他皇帝的身份,可如今……你又何必一再护着他?莫非你还指望着他日后再将这皇位抢回去?” 高灏有此一问是意料之中的。 梁婠指骨捏住杯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高灏以为等不到回答时,才听她淡淡道: “文宣皇帝临终前将江山与高旸托付给我,遗憾的是我注定守不住这江山,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帮他保下高旸。毕竟,我与他夫妻一场,如此也不算辜负他了。” 她说完站起身,看他一眼:“你等我一会儿。” 高灏不解,却见她转身就往门口去,但很快她就回来了,手上还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梁婠走近了重新跪坐下。 高灏眯起眼,往那盒子上看了一眼,心里微微颤了下。 “这是——” “太后玺。” 梁婠将盒子放在他的面前,打开盖子,露出一方玉印。 高灏拿起印玺,仔细看了看。 的确是盖在废帝诏书上的那枚。 高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能逼她交出来,没想到她真就这么给他了…… 没了印玺,她也只是冠着太后头衔的普通妇人罢了。 如此一来,倒也不足为惧。 了却一桩心事,心中踏实多了。 高灏端起茶杯饮了口,再看她:“太后不必如此,孤既然当日决定杀了淳于北,便是没想再对你——” 他一顿,叹道:“何况,孤允诺过太后,待孤登基后,太后就算想做皇后亦无不可。” 倒是演得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梁婠摇了摇头,垂下颈子,是他从未见过的灰心低落。 “昔日承诺也不过是咱们之间的戏言,做不得数,我忘了,皇帝也不必再放在心上。我气恼你杀了淳于北,只不过是对你这般怀疑我、不信我,心里有些失落罢了。不瞒你说,前朝政事,我并不感兴趣。” 她抬抬眼,环视一圈殿内,才道:“这几日我在殿中已想好我的去处,方才我说有话跟你讲,便是这件事。” 高灏余光瞥见印玺,对上她的眼,道:“太后有何打算直说就是了。” 梁婠抿唇:“先前我本是打算送太妃去月台寺,如今她自然不会再去了……我想着,不如明日你让人送我和广宁王去月台寺吧,宫外条件虽苦些,却清静许多,也适合他养病。” 提到陆晚迎,高灏脸上有些不自然。 “太妃——” 梁婠颇为怨怪瞧他一眼:“还太妃?她都有了身孕,你还……你若不想遭人议论,还是尽早册封她吧。” 第566章 使心用幸 “再,再过些天吧。” 高灏含糊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饮了几口茶。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说,颇有些别扭,怪不舒服的。 许是今日的她,与以往实在同。 倒也不是她不施脂粉、未着锦衣的缘故,而是从言语中所透出来的心境,全然像换了个人…… 梁婠见他不愿多说,也只是点到为止,只道:“去月台寺的事——” 高灏咽下茶水:“倒也不急于这两日,太后不是也还病着?” 梁婠顿了下,她患了什么病,他知道? 再说她这病又不是什么急症,旨在调理,一时半会儿能调得好? 梁婠点头:“皇帝刚刚登基,我与广宁王明日就出宫,确实有些操之过急,如此,难免会招人猜疑,反倒对皇帝不好。” 她稍一停,又道:“我看今日来的卢太医就很好,不如等过几日我出宫时,皇帝让他随行?” 高灏略微抬眼看了看静默坐着的人,也不过两三日的光景,她却明显瞧着清减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 忽然,他就想起从前早朝时,每每隔着珠帘隐约望见一抹绰约姿影,就跟瞧月里嫦娥似的。 她生得柔肤弱体的,可在金装玉裹、盛妆浓饰的装扮之下,落人眼中也不是言气卑弱、怯懦可欺的,反倒是无形中拉出甚远的距离,瞧着高高在上、不可亵玩。 因而,在朝堂上,不管是他这种皇子王孙,还是别的谋臣猛将,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尽快获取她的信任,以便他们攘权夺利、摈斥异己,而非觊觎她的美色,生出轻薄之意,想收为己有…… 至于自己—— 高灏不禁又往她脸上多看一眼。 梁婠见高灏频频打量自己,若有似无地一叹:“坦白说,自高旸登基后,我整日过得是战战兢兢,一面忙着打理前朝政事、后宫琐事,一面还得看顾他的身体,劳心劳力倒也罢,偏又常常顾此失彼,实在是分身乏术。 现在,江山交到你的手中,我卸下一身重任,你又肯留高旸一命,我又有何不满?虽说大权在手,固然是好的,但我也深知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太过追求圆满未必是好事,因此,我也没什么不舍的。 你,你也不必一再试我……从前你我之间的那些虚虚实实,皆成过往……如今,你就算真的要杀我,我也无力反抗,又何须在你面前装什么?” 她说得尤为恳切,眉宇间还带着些许凄惶。 高灏放下杯盏,心中权衡一番后,说道:“太后误解孤了,当日孤既然——” “陛下、太后,王妃求见。” 要说的话被进来通报的宫人打断。 高灏微微蹙眉,有些不悦。 梁婠偏过头一叹:“今日该给你的东西,我给了,该跟你说的话,我也说了,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同你交了底,我也不知你为何这般疑心我,总之,今后我也再没什么可同你说的,至于你想让我生还是死,全凭皇帝决断吧。” 她说完站起来,赌气似地,也不看他,直往方才出来的里间去。 “天也晚了,我一会儿还要照看广宁王,就不送皇帝了。” 从高灏身边路过时,他忽然起身一把将人拽住,还未开口,梁婠抢先道:“先前我住在这含光殿,只是图个方便省事,而今再住着实在不像话,过些天我总是要出宫的,皇帝要是没有意见,明日我便搬去镜殿住着。” 镜殿? 高灏面色微变:“那不是冷宫?” 梁婠看一眼门口表情怪异的宫人,再看高灏还拽着她,又羞又急去掰他的手:“当着外人的面,你拉拉扯扯像什么,再说长广王妃还在殿外等着,你还不快放开——” 高灏沉着眸,往宫人脸上瞥一眼,宫人缩了缩着脖子,头又往下埋了埋。 他又看回手里急着摆脱他的人,不由嗤笑:“什么都没做,你怕什么,倒是自己先心虚得不行,堂堂一个太后,哪有避着人走的,有本事拿出你往日戏弄我的胆子来。” 梁婠没好气瞪他一眼,转头对宫人道:“夜里天儿冷,还不快去让王妃进来?” 宫人一惊,连忙退出去宣人。 高灏手臂一伸,将人拉得近些,不阴不阳:“你倒是会心疼人。” 话一说出口,他越发恼火,恨不得掐死她。 如此不知死活戏耍他的,再也没有旁人了。 外头的脚步声越近,梁婠频频回头,急得不行。 “你是想让她看见?” 高灏愈是来兴趣,故意不松手,笑着看她跳脚:“怎么,你也有急的时候?” 梁婠咬牙瞪他。 高灏心情极好,低头往她脸上亲一口。 梁婠刚要发作,高灏已然松开手,若无其事地瞧她一眼,转身就往门口去。 梁婠凉凉望着高灏的背影,从袖中拿出绢帕,擦一下脸,随手一丢,扔在地上。 高灏一只脚才迈出门,长广王妃元云娥已跟着宫人走近。 元云娥是第一次来含光殿。 从前只听外面传言,说宫里当差的私下流传一句粗话:只知含光殿,不知昭阳殿。 但凡先帝得了什么稀罕的、新鲜的东西,无一不是紧着送来含光殿。 说这梁氏的恩宠在这大齐后宫里,可谓是独一份儿。 奈何梁氏不喜走动,除了一些宴会能瞧见,她基本不与她们这些外命妇走动。 所以,含光殿被人传得如何奢华,她也不以为意,可今日一见,单是一路行来,直叫人暗自惊叹,只觉外头传言不虚。 高灏神色如常,并无不悦:“你怎么来了?” 元云娥弯腰行了一礼:“陛下,妾听说广宁王病了,便想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 高灏上前一步,单手将人扶起来:“王妃有心了。” 元云娥垂垂眼:“妾也只是想为陛下分忧。” 高灏笑着拍拍她的手。 元云娥堪堪抬眼,却见高灏身后行来一女子,身姿款款,甚是美丽。 她与梁太后虽没见过几次,但那模样气度,见过一次便不可能忘记。 元云娥低下头,又是一拜:“妾拜见太后,太后万安。” 梁婠嘴唇轻抿,露出一个浅笑:“王妃不必多礼。” 寒暄不过两句,几人又去了高旸的屋子,但见他还在昏睡,至少做停留,便又退出来。 元云娥默默打量着这位梁太后。 城中关于长广王与太后的风言风语,她不是没听过。 可是高灏的谋划与心思,她还是懂的,又岂会不知深浅,自讨没趣? 想到陆氏有了身孕,元云娥心沉了沉。 皇帝迟迟不立后,说不定还需要这位太后帮她说说好话呢…… 第567章 含章可贞 “太后娘娘——” 谷芽兴冲冲地踏进来时,梁婠还伏在案上写医案。 梁婠握着笔,只抬了抬眼,谷芽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比旁边的灯盏还耀眼。 “什么好事儿,这么开心?” 谷芽回头看了眼,往旁边一让,从她身后跟进来几个宫人内侍。 他们齐齐伏地一拜。 “太后。” 梁婠手中的笔只略停了停,极浅一笑:“回来就好,这也没什么需要侍候的,你们都下去吧。” “是。” 众人依言退下。 梁婠握着笔静坐半晌,才又继续写字。 解禁比她预想中来的还要快。 谷芽走近了跪在案几旁,低头想了想,才怯怯抬眼:“太后,奴婢方才听玉簪说,她昨日在太极殿外见到锦兰姐姐了……” 梁婠凝着眸,没说话,过了片刻才搁下笔。 “可有看到钱铭?” 谷芽缓缓摇摇头,忽而一顿:“奴婢去问问他们。” “不必了。” 梁婠合起医案,又道:“夜里我守着就好,你抽空收拾一下东西,咱们只挑些紧要的带上。” 谷芽惊讶地瞪大眼:“咱们是要去哪儿?” 梁婠淡淡一笑,视线慢慢扫过殿中的一角一落。 高灏临走时跟她说,仁寿殿年久失修,收拾起来需耗费不少时日,不如太后改住含章殿。 “含章殿。” 含章殿? 谷芽一愣,脸色变了又变。 太后不住仁寿殿,住含章殿? 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梁婠瞅一眼神色不定的人:“别愣着了,去吧。” 说完站起身,提步去了里间。 谷芽眼睛盯着地面,愣愣的。 说起来,太后还比长广王小两岁呢…… * 搬离含光殿的这天,天气极好,头顶太阳橙红橙红的,就连穿过云层的阳光都有了温度,给覆着白雪的宫殿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梁婠站在院子里,微微仰着面,瞧着匾额上的三个烫金大字。 还记得初入含光殿的那天,她一身素服,差点被仁寿殿的宫人勒死,幸而高潜来得及时将她救下,后来又被他半拉半拽拖进此处。 其实,真要追溯起来,她早在上辈子就来过这儿。 只不过,那些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 梁婠不禁失笑。 真没想到,她竟也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她又最后看一眼含光殿,便转过身。 谷芽迎上来:“太后,都已经准备好了。” 梁婠点点头:“咱们走吧。” 饶是一再精简,仅捡了紧要的带走,眼下堆放在一起瞧着也不少。 含章殿离含光殿有些距离,在一众妃嫔所居的宫室中,算是宽敞僻静的。 玉簪扶着梁婠上车。 “恭送太后。” 身后是他们齐齐的叩拜。 梁婠没有回头。 经过仁寿殿时,梁婠撩起帘子往外瞧。 陆谖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 齐国对外也只称病逝。 按理说,礼不伐丧。 可事实上,齐周两军已在前线交锋数日。 因而,丧事一切从简,似乎也说得过去。 安德王高永晟一听说永安王高涣谋逆伏诛,一再上奏请求回晋邺,可惜都被高灏拒了。 高永晟别无选择,只能留在晋州。 一来前线战事紧张,即便他敢违抗军令,也的确抽不开身,无法抛下大军自行回都;二来高涣已死,高灏登上帝位是定局,即便赶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说不定还会被高灏趁机冠上罪名,将其一并诛杀。 当日朝堂上,高涣自以为抢占先机,为高永晟争取上领军之权,可殊不知,高灏早就等着高永晟被战事绊住脚,无暇顾及晋邺。 思及此处,梁婠实觉惋惜。 比起心思深沉、狡诈多变的高灏,她宁可那日胜出的一方是高涣。 可惜,到底还是叫她失望了。 梁婠瞧着渐渐落于身后的仁寿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天,宇文玦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迈出仁寿殿,陆谖一脸病容追出来,叫住他们。 陆谖问宇文玦:你以为仁寿殿是什么地方? 宇文玦望过去的神色极冷。 他说,対臣来说什么地方也不是。 那时,她不知内情,亦不懂那个问题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陆谖问的根本不是宫殿。 宇文玦呢? 他又真的能当陆谖谁也不是吗? 有些问题岂是一个简单的是与不是就能回答得了的。 梁婠放下帘子,缓缓闭起眼。 他这么不计生死想要攻下梅林屿,又是为何呢? 关于前线战事,她也略有耳闻。 周君在涟州大营驻扎多日,却迟迟没有出兵的迹象,不免叫人猜测他是否另有所谋。 毕竟,这是宇文玦登基后第一战,输赢至关重要。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第一道指令。 就在晋邺朝堂上一众人因为猜测周君行军部署吵得不可开交时,宇文玦竟放弃容易攻下的晋州,转而亲自领兵突袭梅林屿。 梅林屿本就地势特殊,又聚集着齐国精锐,此番又有河间王高宗佑带军支援,想要夺下绝非易事。 是一招险棋,亦是一场血战。 至于晋州,宇文玦派了司马博与王世良。 梁婠是见过司马博的,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行事一向喜欢快刀斩乱麻,行军风格亦是如此。 只不过此次迎战的是斛律启光,宇文玦又派了老练的王世良。 梁婠虽不认识他,却听宇文玦提起过。 只道王世良颇受上皇帝倚重,当年两人在战场上也是几次出生入死。 如此一来,饶是斛律启光再骁勇,也是独力难支。 梁婠知道,高灏自然也知道。 这个紧要关头,又怎会让安德王高永晟回来? 可他同样多疑,唯恐高永晟因为高涣被杀的事儿,别有肺肠。 这两日正盘算着派谁去晋州看着高永晟。 直到谷芽隔着帘帐唤她,梁婠才从繁杂的思绪中回过神。 含章殿的宫人内侍皆伏跪在殿前候着。 梁婠抬手免了他们的礼。 有掌事低头走近,深深一拜。 “奴婢金芝拜见太后。” 梁婠松开谷芽搀扶她的手,只问:“广宁王呢?” 含光殿中伺候的一众宫人内侍,梁婠也只带了胆子最小的谷芽。 说到底,即便她交出太后印玺,高灏也不能完全放心。 想来这个金芝也是他的人吧。 梁婠抬抬眉,抿唇瞧着含章殿。 麒麟朱鸟,龙兴含章。 有晋朝皇后所居,含章殿。 金芝恭恭敬敬回道:“太后放心,广宁王已经用过药了,方才看了几页书后,正在练字。” 梁婠微微颔首,正欲往殿中去。 有人却从殿内走了出来,眉眼带笑。 第568章 察言观色 谷芽捧着茶壶添完水,便垂头退到一旁。 自打进了这含章殿后,太后满共没说过几句话,只客客气气应付着,倒是长广王妃不知疲倦似地,一张嘴巴巴说个不停。 也亏她声音温柔,讲得还都是些趣事儿,不然岂不吵人闹心? 谷芽慢慢垂下眼。 元云娥放下茶盏,眼珠微动,四下打量着殿中陈设,但见没什么错处,才微笑道:“主上知道太后住惯了含光殿,就怕忽然搬出来您不适应。” 她一顿,又道:“原该搬去仁寿殿的,可仁寿殿新丧,又许久不曾修缮……主上恐太后觉得委屈,便想给您另择住处,这不,将各宫各殿尽数看了一遍,最后才定了含章殿。” 她笑微微地:“要说这里虽比不得含光殿富丽奢华,却也还算幽情雅致。” 其实,含章殿布置得如何,梁婠不关心,也不在意。 不过,若能住得更舒适些,又何乐而不为呢? 梁婠抿抿唇:“这里挺好。” 她说的是实话。 含章殿比预想中的要精致敞亮。 不过比起含章殿,梁婠更感兴趣的是元云娥。 元云娥一大清早就在殿内忙前忙后地张罗,不仅如此,更是陪着她将整个宫殿里外都瞧了一遍,唯恐她哪里不如意。 起先她以为是高灏不放心,派元云娥来监视她,直到后来交谈中才知道,这都是元云娥自己的意思。 如此殷勤热络,梁婠有些看不明白。 又坐了不多时,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间。 梁婠留元云娥一起用,元云娥倒是没拒绝,同她一边说笑一边入座。 梁婠示意金芝传膳。 金芝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见门外高灏一身常服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人内侍。 得知皇帝来了,元云娥忙躬身迎接。 高灏解了身上厚重的麾子,内侍小心翼翼接过。 “王妃怎么来了含章殿?” 见到元云娥,高灏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伸手将人扶起来。 元云娥笑得温婉:“太后今日搬来含章殿,妾想着陛下忙于政事,应是无暇顾及,便自作主张来看看,后来又同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辰。” 梁婠站在两步外,面上浅笑:“王妃甚是贴心知意。” 高灏瞧梁婠一眼,笑了下,看起来心情不错。 “真没想到你们相处的倒是融洽。” 这话听在耳里实在别扭。 梁婠蹙了蹙眉。 再看元云娥似乎并未察觉什么不妥,只在一旁陪高灏说着殿中布局、陈设。 高灏边听边瞧。 梁婠面上不动声色,偶尔才附和两句。 如今这情形,她更像是借住此处的客人。 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眼下在这皇宫里,她也不过只是个前朝旧人。 谁又知道她在这含章殿能住多久呢? 仔细想一想,她似乎已经换了许多住处。 梁婠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耳畔的声音跟思绪一起飘得有些远。 “可还合心意?”高灏忽然转过头。 梁婠一愕,对上他的目光,定了定神,才蹦出两个字:“甚好。” 高灏唇角一勾,笑容很深:“你喜欢就好。”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梁婠却不自觉地瞟一眼元云娥,但见她低着头,好像压根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 这暧昧不明的气氛让梁婠心里很不舒服。 正在烦闷之际,谷芽近前一礼。 “太后,膳食已备好。” 高灏眉尾轻挑,看向梁婠:“孤正好饿了,便在这里陪太后一起用吧?” 他虽是询问的语气,可神态间半点不客气。 梁婠心里再不情愿,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淡淡笑着,扭头对谷芽吩咐再添一副碗筷。 她垂着眼落座。 但凡在这皇宫里多待一日,日后就少不了应付他一日。 如今,这才是刚刚开始…… 梁婠与高灏一左一右,坐于上位。 待坐定,却见元云娥依旧站在下方。 梁婠拧眉,正要开口,不想元云娥躬身一礼。 “妾忽然想起还有汤药未服,只怕不能陪太后、陛下用膳了,还望太后、陛下恕罪。” 元云娥与高灏成婚多年,一直未有身孕。 她服药调养一事,在皇室中不算秘密,梁婠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以此为借口离开,实在是无法不将其当做借口。 高灏脸上没什么表情,轻点一下头,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元云娥又是一拜:“妾告退。” 出了含章殿,元云娥拢了拢身上的皮裘。 身旁的侍女抬抬眼,疑惑看着快了半步的人,小声问:“王妃,尚未到服药的时间,您怎么——” 元云娥偏过头,瞧她一眼,笑了。 “主上知晓我何时用药吗?” 侍女一愣。 王妃服用汤药并非一日两日了,主上怎会不知? 侍女垂下眼,咬了咬唇。 元云娥见人一下不吭气了,止了步子,笑道:“从前在王府中就罢了,往后在这皇宫里可不能再这么痴傻了。” 侍女点点头:“是奴婢愚笨。” 元云娥又提步继续往前走。 侍女犹豫了下,还是道:“王妃,主上是不是对太后的事太过,太过……” 她吞吞吐吐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道:“太上心了些?说起来,太后也只是主上的兄嫂而已,即便是主上对她曾经的支持心怀感激,倒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 侍女还欲再说,却被元云娥投过来的目光制止。 “刚刚才告诫过你,转头就忘了?” “奴婢是替您担心,”侍女狠下心道:“奴婢是瞧着主上看太后的眼神不对,那分明,分明——奴婢就不信您瞧不出来?主上已经登基多日了,按理说,您是主上的正妻,本该住进昭阳殿的,可……” 她抿了抿唇,又道:“主上迟迟不册封六宫,实在叫人心难安,您也知道那陆……现在怎么又多了个太后?” 从前听到太后与殿下的传闻,她同王妃一样,知道那是殿下有意为之,更是有所图谋,可现在大局已定,又怎能继续放任不管? 提到陆晚迎,元云娥神色黯然。 王府里,她是广平王正妃,理应为广平王诞下嫡子,可府医说她体寒,不易有孕。 殿下虽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想要子嗣的。 不然又怎会在国丧期间,便让府中婢子怀了身孕? 虽然为了王府安危,最终还是让那婢子落了胎,但殿下内心定然还是想将他留下的。 不说别的,陆晚迎明明是先帝昭仪,可自怀了殿下的子嗣后,殿下竟不管不顾将她留在宫中。 太妃本就身份特殊,又是殿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再有陆氏支持,只怕这后位落不到别人头上。 元云娥重重一叹,毕竟,又有哪个帝王肯立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为后? 倘若陆氏真的成了皇后,哪里还会有她的活路,届时只怕要老死宫中了…… 元云娥越想越难受。 “王妃……”侍女不无担忧地瞧着元云娥。 元云娥深深吸了口气,认真道:“阿婵,你说得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倘若我能为主上诞下一男半女的,又怎会如此事事谨慎、步步小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如他的心意……我又何尝愿意帮他取妃纳妾?” 她心口憋闷得厉害,却也懒得揉一揉,只道:“阿婵,我是个连拈酸吃醋的资格都没有人,也就因为我向来会察言观色,猜对了他的心思,凡事也知道睁只眼闭只眼,否则,我哪还有机会坐在正妃这个位置上?” 阿婵也被元云娥说得伤感起来。 王妃的所作所为旁人不清楚,可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过往也罢,单瞧今天,是如何小心翼翼伺候太后的? 阿婵默默一叹,又道:“旁人就罢了,若太后真的同主上——她又怎会甘心在您之下?” 说到梁婠,元云娥眸光渐深。 “一个做过太后的女子,又怎会看上皇后之位?” 第569章 有案可稽 “呕......” 胃里的恶心一阵阵地往外涌,陆晚迎弯着腰呕个不停。 可胃里早就吐得啥也不剩了,现在想吐又吐不出来的,实在难受得紧。 如此反复折腾了几回,早已是眼泪横流。 她白着一张脸,轻轻抚着胸口,缓了缓。 侍候的宫人跪在一旁,见她稍好了些,连忙奉上温茶。 陆晚迎就手接过,饮了几口。 待漱过口后,摆摆手,屏退围跪着的一众人,这才闭起眼歪歪靠在软垫子上休息。 也不知怎么回事,不仅害喜的次数变得频繁,就连症状也越来越严重。 汤药一日两回,也喝了不少日子,然而非但没有什么起色,反倒叫人愈发没有胃口。 也不知旁人如何,怎么自己怀个孩子竟这么难? 若非为了将来,她又何须这么辛苦? 那高灏也配叫她生孩子?值得她遭这个罪? 陆晚迎恨恨的。 小宫人捧着一小碟杏脯,小心瞧着陆晚迎的脸色:“奴婢听人说吃些酸的能止吐,这杏脯味道酸甜,很是可口,您尝尝看能不能好受些?” 陆晚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瞥她一眼,再瞧瓷碟中黄灿晶亮的酸杏脯,随手拈起一颗。 “我看这个傅进安也是浪得虚名,白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医令,开的方子竟是半点用都没有,死了倒真是不可惜。” 小宫人紧抿嘴唇,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冻得跟冰块似的人。 这样的数九寒天里,扒光了衣服,一桶又一桶冰凉的河水浇在身上会是何种滋味,定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听回禀的人来说,那傅进安硬是扛了四个时辰不间断的折磨,直到半夜才断了气。 陆晚迎看一眼低着头的人:“一会儿还是唤许太医来瞧瞧。” “是。”小宫人抬眸应一声。 杏脯入口,陆晚迎细细嚼着,眉头是越皱越紧。 忽然,她扭过头,呸的一声,吐出杏脯,紧接着一把打翻小碟,杏脯撒了一地。 “谁说这东西酸甜?分明就是苦的!这帮狗东西惯会诓人!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水来给我漱口?” 小宫人一惊,忙取来茶水,跪着奉上。 陆晚迎手指刚触及杯身,立刻惊呼出声。 “你想烫死我!” 杯盏一掀,茶水溅了小宫人一身。 “太妃恕罪。”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仔细擦拭地板。 陆晚迎猛地坐起身,朝着小宫人肩头一脚踹过去,气急败坏:“别叫我太妃!” 小宫人重重跌倒,忍着疼痛爬起身,伏跪在地上,再不敢说话。 自打太妃有了身孕后,脾气是越来越坏,轻则责骂,重则严刑。 “连个端茶倒水的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们就是诚心给我添堵!” 她一边愤愤骂着,一边用力捶打着床榻,怒不可遏。 “竟还敢一口一个太妃来讽刺我!” 小宫人心惊胆颤,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奴婢不敢。” “不敢?你们如今什么不敢?我知道你们背地里都怎么说我,不顾身份、不知廉耻,对吗?” 陆晚迎咬着牙,抬手指过去:“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等着瞧!” 正在这时,有内侍端了汤药进来,见气氛不对,战战兢兢的。 “太妃,该服药了。” “整日服药服药,一顿不落地喝,半点儿用都没有,还喝什么喝,都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被陆晚迎一喝,内侍埋着头, 瑞珠才从外面回来,一进殿中,一片狼藉。 她往陆晚迎脸上瞧一眼,又给跪在地上发抖的人使眼色。 “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将这儿收拾净了退下去?” 闻此,小宫人颤着手收拾起来。 瑞珠重新倒了杯茶,轻声轻语:“娘娘消消气,您腹中还怀着龙子,可千万要小心,当心气坏了身子。” 陆晚迎慢慢垂下眼,手指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眸光极冷:“什么龙子,就是个孽种!倘若不是这孽种害得,我又岂会变成满宫的笑话!就连没了根的贱东西也敢在背后编排我!” 她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 瑞珠放下杯盏,凑近安慰:“娘娘可别这么说,忍一时非议,享一生尊荣。何况,娘娘腹中的孩子,是多少人相求都求不来的……” 陆晚迎冷笑:“求?这个孽种谁爱要谁要!” 瑞珠面上一白,连忙回头瞧,但见再无旁人,才松了口气,转而又安慰道:“娘娘别说赌气话,那王妃多年不孕,现在不知道该有多羡慕娘娘呢……” “你知道他当日是怎么跟我说的?可你看看,他登基都过去多久了,眼看我肚子一天天大了,他却连个封号都不给?这不是故意要让我被人耻笑?” 陆晚迎无力垂下头,低低哽咽,再不复方才的癫狂。 瑞珠蹙眉劝道:“娘娘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主上怎么会针对您呢?这不是阖宫上下的妃嫔都没有册封吗?您也知道,主上刚刚登基,朝堂政事、前线战事,哪个能搁得下,定是百事缠身,可您看看,这不是隔三差五,一得了空就来看您吗?回回还都命奴婢们小心伺候,可见主上心里是惦记着您、紧张着您腹中孩子的……” 她重新端起杯盏,送到陆晚迎手中:“依奴婢看,您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好好养身子,待您诞下主上登基后的第一个龙子,主上又怎会亏待您和孩子?说不准还会立他为太子,届时您还愁什么……这不也是您委身主上的初衷?” 目光相对,手中烫人的茶盏似乎一点点捂热冷得发抖的心。 陆晚迎凄凄一笑。 是啊,这一切不都按着最初的计划进行吗? 如今,她不单如愿报了杀父之仇,就连兄长也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往后,谁都不能再支配她,相反,她不仅要掌控陆氏,还要掌控大齐! 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忽然就通了。 陆晚迎抬眸饮下杯中的热水,再看跪在面前的瑞珠。 “传膳吧,我饿了。” “是。”瑞珠一低头,暗暗舒了口气。 膳食荤素都有,却瞧着还算清淡。 陆晚迎胃中空空,早就饥肠辘辘,奈何吃啥吐啥,晨起时,更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瑞珠在一旁好言劝着、哄着,这才勉强用了一些。 陆晚迎记起一事,咽下口中的山珍汤,抬眸看向瑞珠。 “让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瑞珠道:“奴婢托人查了彤史,这几日,主上除了招幸过一次韦侧妃,便只留宿过正妃处和您这里。” 陆晚迎放下汤匙,不禁拧眉:“元氏与他成婚多年,一向稳重谨慎,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轻浮出格的举动,叫人寻到错处,可不是元氏,那就是韦氏?” 瑞珠奇道:“那韦侧妃,奴婢倒是见过几次,瞧着秀气文静,看着也不太像……” 陆晚迎凝着眸,疑惑问:“难道还有旁人宫人?” “奴婢已经向太极殿的内侍打听过了,主上政事烦身,无心声色,虽夜夜宿在太极殿,但确实再没幸过旁人。”瑞珠态度肯定。 陆晚迎愈加不解。 那日高灏来时,她有意迎合,便主动帮他解大麾,可不知怎的,竟碰疼了他。 他推脱说,是在榴花苑的那天受了点小伤。 她觉得奇怪,说啥也要看看,他却死活不肯。 她拗不过他,也只好作罢。 可若真是榴花苑里受了伤,又何必不敢叫她看,她心中起疑。 于是,她便在用晚膳时,哄着他饮了些酒。 夜里他睡得熟,她悄悄解了他的亵衣瞧。 哪里是什么剑伤,根本就是一圈牙印。 咬痕很深,尚未结巴。 可以想象得到,咬他的人当时使了多大的力气。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咬伤皇帝? 又是谁值得他这般帮着遮掩? 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 她不爱他,也不在乎他爱谁,但这并不代表关于他的事儿就可以脱离她的掌控。 她绝不会允许有任何隐患威胁到她的地位。 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瑞珠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娘娘,您说,会不会是太后?” 陆晚迎一诧,蹙眉盯着她。 关于他和梁婠的事,她不是没问过。 但高灏拿出梁婠让人散布谣言的证据,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信。 当然,她也不会全信,便又命人去查。 直至查到高涣在禁足期间,梁婠几次命亲信上门相谈。 甚至那日梁婠不惜犯险出宫,亲自约见高涣。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派人盯着长广王府,可那日长广王府中除了元氏出门拜访义兴公主,再无人进出府,包括高灏。 这倒也说明高灏在这件事上的确没有骗她。 梁婠确实故意混淆视听,意图掩盖与她真正有私的人是永安王高涣。 然而,直到榴花苑的那天,才知道高灏到底还是对自己有所隐瞒…… 但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 高灏算计着她,她又何尝不是也在算计他? 在这皇宫中,谁把真心交出去,就意味着谁把命交出去。 除了自己谁也不可信! 瑞珠瞧着沉默的陆晚迎,又道:“娘娘可还记得,咱们从陆进安那里得来的药?” 陆晚迎沉着眸,没说话。 瑞珠道:“人人都知道太后病了,只说昼夜操劳,累病了,需要滋补调养,可是——” 陆晚迎唇一弯:“她倒是在调、在养,可却是在调着如何养护子处,好受孕生养。” 瑞珠对上陆晚迎的目光,道:“奴婢不放心,又去太医署查了,太后仍然在服药。您说文宣帝都过世多久了,她为何还要服用这种药?这不是摆明与人有私?” 她见陆晚迎没有打断,继续道:“倘若当日真的是永安王与太后有私,太后想要诞下他们的孩子也是正常,可如今永安王都已经死了,太后为何还要继续服药?” 瑞珠一叹,又道:“娘娘仔细想一想,主上是不是对太后太好了些?按主上对娘娘所言,现今已没必要再留着太后,可主上不但留着太后,甚至还选了含章殿让太后搬去住,要知道,我朝太后向来住的都是仁寿殿。” 她抿住唇,稍有犹豫,还是道:“奴婢在仁寿殿当值的时候,曾听太皇太后讲过,前大晋朝的皇后便是住在含章殿的,前魏皇后却是住在艳都宫,直到咱们大齐又改了昭阳殿,您当知道昔日的艳都宫就是今天的——” “含光殿。” “正是,”瑞珠点点头,又道:“方才奴婢从外头回来时,还瞧见了元妃一行人,看那样子,应是从含章殿那边过来的。后来,奴婢问了交好的宫人,这才知道元妃一早就在” 陆晚迎眼睛弯了起来,里头的光芒没有半点温度。 瑞珠沉沉叹息:“您别忘了,先前有人说在北苑狩猎时,有女子与长广王雨约云期,而太后偏巧又在密林中失了方向,您说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儿?” 陆晚迎思量着她的话,眯起眼睛,低低地一笑。 低浅的笑声里,满是嘲弄。 却不知究竟是在嘲笑谁。 * 膳食已摆满案几,香气飘飘。 然而,元云娥一走,气氛变得有些沉冷。 梁婠垂垂眼,且不说她同高灏从未单独用过膳,就算用过,一边口中用着膳一边心中还得谋算,谁的胃口还能好? “怎么?都不合胃口?” 高灏瞧着一双玉箸在餐食上方转了几圈却始终没有落下,不禁笑了下。 梁婠撩起眼皮,却见高灏饶有兴味地瞧她,带了轻嘲。 “还是换了住处,不适应?” 梁婠懒得同他兜圈子,索性放下筷子。 “皇帝总不能是专门陪予来用膳吧?” 高灏扬起唇角:“如果孤说是呢?” 梁婠嗤笑:“皇帝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予用膳,予不胜惶恐。” 她说完,便不再多话,反倒含着笑意,有一箸没一箸地吃起来。 高灏眉头微蹙,目光也沉了下来。 “近日朝堂上,除了两国战事外,还有一事,孤有些拿不定主意。” 梁婠一怔,笑了:“如今这天下都是你的,想要如何还不是全凭你的心意,有何拿不定主意?” 高灏她一眼,抿着嘴。 梁婠垂下眸,沉默一会儿,道:“倘若皇帝真想问我的意见,那我就直说吧,依我来看,立元氏为后更好。” “为何?”高灏不算意外。 “糟糠之妻不下堂,”梁婠放下玉箸,直视他:“皇帝之所以犹豫,也只不过因为她一直未有所出,除此之外,应是再挑不出任何错处,对么?” 高灏一笑:“看来王妃同你合得来。” 翌日,皇帝册封后宫。 第570章 逞娇斗媚 含章殿里暖融融的。 头次给太后请安,妃嫔们不敢轻视,因而来得比规定时辰早了许多。 太后尚在更衣,她们便也只能静坐等着。 有的等着无趣,转着眸打量殿中一应陈设;有的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坐着;还有的饮了几口茶后,索性同离得近的人小声说起话来。 有人往前方一个空位上瞧一眼,压低了声音。 “听说淑妃有孕后,害喜害得厉害,近来更是较之前还要严重些,说是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每日单凭些汤汤水水的养着,可愁坏了太医署的一众太医呢。” 姜宣徽放下茶盏,用帕子虚虚拭了拭唇角:“我怀建昌的时候,倒是没这样,想来淑妃这胎怀的是个皇子呢。” 她说完眼睛看向坐在靠前位置的女子。 “崇德怀二皇子时,也似淑妃这般害喜吗?” 她声音不大,蹙着眉头,语调中透着几分好奇。 妃嫔们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胡崇德脸上。 不等胡崇德回答,有人忍不住笑着打趣:“你也为主上怀个皇子不就知道了?” 说话的是尤昭训。 姜宣徽面上变了色,冷冷一笑:“妾倒是想有这样的福气,奈何天不眷顾,不像尤昭训深受陛下喜爱,定是有这福气的。” 姜氏怀建昌公主时,人人都道她怀的是个男胎,长广王一高兴,便抬了她的位分。 不等生产,姜氏就从一个卑微的通房变成正经的侍妾。 谁想瓜熟蒂落之日,传了几个月的男胎竟变成了个女胎。 如此一来,不仅失了许诺的侧妃之位,还被长广王疑心,认为姜氏耍手段骗宠,因此失了宠。 长广王没了心情,就连提前取好的名字也懒得再改:高善见。 这件事始终是扎在姜氏心头上的一根刺。 眼下尤昭训当众拿出来谐戏,姜宣徽心里又气又恨,却又不好变脸发作,只能不阴不阳的回过去。 尤昭训入府晚,兄长在广平王面前很得脸,她自己容貌生得美,平日得的恩宠也不少,如今位分又比姜氏高,自然犯不着同一个失了恩宠的人计较,只莞尔一笑。 “借宣徽的吉言,但愿能让我得偿所愿。回想起来,我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入府的,一转眼的工夫,竟已过去一年了,”她挑挑眉,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面上坦然,不加任何掩饰:“可惜啊,我这儿迟迟没有动静。” 忽地,话锋一转,又看向从头到尾静坐一隅的韦昭仪。 “不过若论起这恩宠,咱们谁也比不上韦姐姐。” 冷不丁被点到,韦昭仪两颊红扑扑的,只羞涩地低下头,抿起唇:“这么不知深浅的话,昭训以后可莫要再说了。” 尤昭训扬唇一笑:“妾哪里是不知深浅,明明是净说大实话!不过,妾还一直以为韦姐姐会搬进含光殿呢,不想却去了凉风殿。” 她语气不无遗憾。 谁人不知含光殿代表着什么? 韦昭仪脸上的红云散去,有些不确定:“这含光殿许是主上要留给淑妃的吧?” 众人往那空位上瞧一眼。 韦昭仪又道:“不管是含光殿,还是凉风殿,都是主上的恩赐,都是一样的好。” “淑妃?”尤昭训不认同:“主上不是说了,淑妃有孕,身体不便,继续住在瑶华殿。” 韦昭仪轻咳一声,递给她一个眼色,道:“圣心岂可随意揣测,咱们只要专心侍奉主上就是了。” 尤昭训会意,点点头:“韦姐姐说的是,要说,旁的宫殿再好,总也好不过昭阳殿。” “昭阳殿?”姜宣徽哼笑一声,不以为然:“昭阳殿只是尊贵在头衔上。” 她往屏风跟前看了看,确定没人,才继续道:“难道你们没听宫里的老人说,真正的荣宠,看得不是昭阳殿,而是含光殿吗?要知道,那里头住得才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人!” 这话不假。 看看文宣皇帝是怎么对太后的就知道! 韦昭仪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像结了个疙瘩似的。 不说在宫里,就说在宫外,只要长了耳朵,谁人没听过那些话? 昭阳殿只有尊,没有荣。 而含光殿才是真正的殊荣专宠。 莫名地,低声议论的人都垂下眼,默默想着心事,一时无人再说话。 殿中又安静下来,只听得呼吸声。 元云娥来得有些晚,但见一众妃嫔规矩坐着,倒有些意外。 从前在王府中,但凡她们聚在一起,总少不得要嚼会儿舌根。 后宅女眷的矛盾,多一半都是在这三言两语中生出来的。 昨儿才册封完,今儿生怕有的人心生怨气,惹出是非。 倘若真在含章殿里吵起来,岂不难看? 见到姗姗来迟的皇后,众人起身行礼。 元云娥抬手免了礼,再看里间尚没动静,便也坐下身等着。 梁婠从内殿出来时,瞧着花团锦绣的一幕,稍稍一愣,竟生出一刹的错觉。 这满殿的千娇百媚,当真像极了从前。 只是如今的绚丽多姿,早已不属于曾经的那一拨女子。 梁婠走上主位。 元云娥正欲带着众妃嫔行礼,不想看清上方的人,即将脱口问安的话生生卡在嗓子,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凝固一下。 众妃嫔察觉异样,不禁看看皇后,又看看太后。 有的摸不着头脑,有的神色一变,只低下头,装作不知。 阿婵悄悄拽了拽元云娥的衣袖。 元云娥对上她的视线,立马回过神,神色如常。 “妾等拜见太后。” 身后的妃嫔悉数跟着行礼。 梁婠免了众人的礼。 元云娥坐定后,解释道:“淑妃孕吐厉害,主上特意免了她来问安。” 梁婠笑笑:“无妨,她有身孕,这段日子定是会辛苦些的。” 她又对身旁的谷芽道:“回头你去我匣子里找一找,有只装着徘徊花的玉篓,给淑妃送去,随身戴着,能缓解孕吐。” 谷芽应声。 梁婠又命金芝等人呈上备好的糕点果品。 不一会儿殿中又是说笑声。 梁婠抬抬眉,听着莺莺燕燕说笑。 其实,她能清楚感觉到,刚刚有一瞬间气氛明显不对,可尚来不及究其原因,又似乎恢复正常。 梁婠只当是多虑,再一想到日后,妃嫔们每日都来问安,不免叹了口气。 坐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有内侍进来,只道皇帝来了。 众妃嫔起身相迎。 梁婠揉揉眉心。 在一众问安声中,高灏走上前。 “皇帝怎么来了?”梁婠面上携了笑,但不多。 高灏负着手,本欲说话,却眸光一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欲言又止。 第571章 不请自来 梁婠借着饮茶的档口,余光往高灏脸上瞧。 自打他来了以后,底下的妃嫔面上虽说在笑,却完全不像先前那么放得开,明显拘谨了不少,含羞带怯的眼神都只在他脸上打转儿,把一个眉目传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梁婠只扫了一眼,便垂下目光。 毕竟,不管是她们个人,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所有的福祸安危、荣辱得失全部都系在这同一个男人身上,又怎么可能少得了明争暗斗? 然而,昨儿的册封才仅是为这场华丽的斗争拉开序幕…… 梁婠命人将自己案几上的一碟糕点送到高灏面前。 “皇帝才下早朝,应是有些饿了,先用些糕点吧。” 高灏有些意外,往众人几面上瞧一眼,再从盘中拿起一小块,不由蹙了蹙眉。 “怎么瞧着与她们的有些不同?” 皇帝这么一说,众妃嫔也好奇往皇帝手中的糕点瞧,但见那碟中的糕点的确同她们的都不一样。 梁婠微微笑了下,放下茶盏:“我自己做的。” 众人吃了一惊,从未听说过宠冠六宫的梁氏还会下厨。 高灏瞥了梁婠一眼,唇边携了笑,着实没想到她会毫不避嫌的当众对他示好。 这实在叫人诧异。 “太后竟亲自下厨了?” 梁婠面上泛起粉色,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搬来这含章殿后才学的,我不善庖厨,自己做着玩的,做的不多、也不好,比不上她们的心灵手巧,自然不敢拿去她们面前,不过,我刚刚自己尝了一块,算是勉强入口,皇帝若不嫌粗糙,不如也尝尝看?” 高灏看着手中的糕点,笑意渐深。 外型瞧着是朵花,但具体是朵什么花真是有些认不出。 看得出来她方才所说不是单纯的自谦,而是的确不擅此道。 在梁婠的注视下,高灏疑疑惑惑地咬了一口。 入口松软绵密,淡淡的甜味,一点儿也不腻。 他眸中闪过赞许之色,又尝了一口才道:“孤尝着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清新爽口。” 梁婠抿抿唇:“晨起时,我瞧寝殿外那株绿萼梅开得不错,便采了些花蕊,再配上梅上雪,倒也有几分味道,不算辱没了它。” 众嫔妃呼吸一滞,不由面面相觑。 绿梅极其珍贵,如此稀有的品种竟拿来做糕点……关键她还一脸无所谓。 都道含光殿里如何奢华,她们虽不曾进去过,但眼下瞧太后这般做派,可见她是过惯这种穷奢极侈的生活。 高灏看一眼手中的糕点,再看一旁垂着头的金芝。 那株绿萼梅是他特意命人寻来,栽在她窗外的…… “怎么了?” 梁婠眨着眼睛,十分不解。 高灏笑笑:“没,挺好。” 元云娥悄悄打量着两人,她知晓有人进献了株绿梅给皇帝,本以为这样的好物必是要送去给韦氏的。 谁想那日来含章殿,却瞧见竟移栽在这里。 她试探过梁婠,也暗示过是皇帝寻来的,可梁婠瞧着并不当回事。 全然没想到,梁婠竟会拿它做糕点。 元云娥暗暗心惊,皇帝居然什么话都没有,也就由着她了。 元云娥又往上位看一眼,忽然有些不确定,是否应该让梁氏继续留在皇帝身边。 梁婠笑得很温柔:“皇帝若是喜欢,改日我再做了便命人送去太极殿。” 高灏应一声,再瞧她,不想准备说的话却被来人打断。 有内侍通传,淑妃来了。 梁婠垂眸,拿起杯盏浅啜的功夫,有宫女搀着光鲜亮丽的美人走了进来。 昔日的陆太妃,今日的陆淑妃。 她虽装扮得娇艳,到底怀着身子,不若平日的骄矜,反倒有种鲜有的纤弱。 一时,殿中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都忍不住打量她。 审视的、好奇的、不屑的、看热闹的,什么样的眼神都有。 毕竟,谁都知道她不仅是文宣帝的表妹,更是其不得宠的昭仪。 堂堂太妃竟变成淑妃,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陆晚迎面上笑微微的,轻轻扬着下巴,一路目不斜视。 待走近了,先是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又面向皇后。 不等人行礼,元云娥抢先扶住她。 “淑妃怀着身孕,不必多礼。” 陆晚迎也不坚持,淡淡笑了一下,眼看就要落座时,忽然又直起身看向梁婠。 “我似乎忘了给表嫂行礼。” 一声表嫂掷地有声。 高灏暗含审视地看了她一眼,皱眉:“淑妃——” 梁婠笑着截过高灏的话。 “淑妃坐吧。” “谢表嫂。”她脸上的笑容纯真无害,行为举止并未当这是含章殿,倒像是她的瑶华殿一般自在不拘。 旁边的宫人小心翼翼将陆晚迎扶坐下。 众妃嫔表情怪异,暗暗交换着眼神。 当日,文宣帝的一众妃嫔皆被送出宫,唯独陆昭仪被留了下来,那时太皇太后已卧病在床,后宫大小事尽数由太后做主,可见她们二人的关系是极好的。 如今两人虽说看着有些怪,但太后对淑妃的失礼却完全不予计较,众人一时不好下定论,只默默观察着。 陆晚迎全不理会旁人,对上方坐着的两人,笑道:“今日是后妃们头次拜见太后,陛下虽免了我来问安,但我思来想去只觉得不妥,最终还是决定来这一趟,不过就是有些迟了。” 梁婠命金芝亲自上前照顾,又道:“淑妃有孕在身,不必勉强。” 陆晚迎没接她的话,转眸看向高灏,笑道:“只是没想到陛下竟也在呢,这应是刚下了早朝就过来的吧?” 高灏面上淡淡的。 “是啊。” 元云娥接过话,微笑道:“淑妃来得巧,大家正尝着糕点,你这些日子胃口不好,不若跟大家一起用些,兴许人一多,心情好了,胃口也好了。” 有人跟着附和:“可不是,主上方才正在品尝太后亲手用绿萼梅做的糕点,嫔妾们是没口福,心里不知多羡慕呢。” 陆晚迎的目光这才望过去,是个面很生的妃嫔,看穿着,位份不高。 她又看回主座上的人,故作惊讶:“表嫂你竟然还会做糕点?” 说完,摇头长叹:“我怎么从不曾听安定侯和文宣帝提过?想来他们都不如陛下有口福呢!”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冷却。 梁氏在成为文宣帝的宠妃前,只是安定侯的姬妾。 那些关于三人的传言一度被人私下议论。 委实没想到,淑妃竟敢当着一众人的面拿出来讲。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下,却听她惊诧一声。 “表嫂,你怎么穿着皇后的凤袍?” 第572章 思过半矣 谷芽是看着梁婠服下药丸的。 “太后……” 她从梁婠手中接过杯子后,却站着没走,微微动了动唇,有些迟疑。 太后错穿了皇后凤袍一事,在后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皇帝虽惩处了含章殿相关的宫人内侍,且禁止后宫妃嫔们再议论此事,但此举,能管住的只是人的嘴,而非人的心。 最令人费解的是,通常出了这种差错,就该一查到底,搞清楚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有人故意使坏? 可皇帝也只有在临走时,当着众妃嫔的面不无温柔地瞧着太后,依违两可地道,在这后宫里太后至尊至贵的地位无人能及,往后太后不论想要如何行事都是应当的。 那惯纵与优容的语气叫人瞧着心惊肉跳。 谷芽没有忘记当时皇后及一众妃嫔惊愕的表情,更没忘记淑妃瞧过来怨毒的眼神。 近来,后宫隐隐传出太后与皇帝有私情。 有太极殿近身伺候的内侍道,服侍皇帝沐浴时,无意瞥见其左肩上又一圈结痂的牙印。 据说那便是皇帝与太后私会时,太后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不许皇帝再亲近旁的妃嫔宫人。 不然,皇帝为何近来一直独自宿在太极殿?就连从前最受宠爱的韦昭仪都抛之脑后?反倒是有事无事就往太后的寝殿去? 再瞧每日那些来问安的妃嫔,只遵循惯例听完太后的训导,便匆匆离开,再也不敢多逗留。 毕竟,前日有个新封的隆辉,一时忍不住在言语上嘲讽了太后几句,却恰巧被皇帝撞见,当场就被拖去殿外杖毙,还责令让后妃去瞧,看谁日后再敢不尊? 要知道隆辉位分可不低,可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如今,就连从前走动频繁的皇后,都不大来含章殿了。 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她不信太后对这些一无所知,可太后不但不避讳,反而愈发对皇帝亲昵起来。 …… 谷芽咬着唇,心里担忧得很。 梁婠托着腮,专心下棋,待落下一子后,冲对面的高旸扬了扬下巴:“别愣神了,该你下了。” 高旸瞥一眼旁边的谷芽,从玛瑙棋笥中拈起一颗黑子,置于棋盘上。 他抬抬眼:“再这么下去,太后就要输了。” 梁婠笑了下:“现在若论输赢,实在为时尚早。” 说完才发现谷芽仍旧垂着头站在一边。 梁婠扭头瞧她:“下去歇着吧。” 谷芽再不情愿也只能躬身退下。 殿中再无旁人,只有轻盈剔透的珠帘轻轻晃动。 高旸瞧一眼:“谷芽倒是个忠心的。” 梁婠没抬眼,只又落下一子。 高旸却没什么下棋的心情。 含光殿里,他烧得很重,直到天刚微明,才清醒过来。 不想一转头,发现她不仅睡在他的身侧,还抱着他。 他僵硬着身子不敢动。 依稀记得,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了母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里难过得不行,好像积压了那么久的委屈、恐惧……就在那一刻决了堤。 他一边哭一边拽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也记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 总之,死活也不肯松手。 直到后来,母后拍着他,将他哄睡…… 不是母后,却是她。 他就这么在她怀里睡了一夜? 他又气又恨又难堪,只怪自己病糊涂了。 就在气恼之时,她也醒了,立刻坐起身。 也不管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又是给他量额温,又是给他把脉。 他扭过头不看她,不想目光却瞥见一旁的浸在水盆中的葛布、地下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还有几乎要燃尽的油灯。 再看她,发髻松散、衣不解带,一向精致美丽的脸上,竟挂上了隐隐青色,分明是一夜未睡。 又或者不止一夜。 毕竟,他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赌气的话含在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是在那一刻,他就觉得无论对她说什么气话,她都不会真的抛下他、不管他。 同别人联手废掉他的是她,几次救他性命的还是她。 他真是不懂。 “为何还要管我?我已经不是皇帝了。” 他眼眶酸得很,只低下头,哑着嗓子问她。 她倒了杯水塞进他的手里。 “难道不是皇帝了就该死吗?” 他坐在榻上看她。 她也坐着看他,目光不闪不避:“就算你不是皇帝了,你也还是高旸,还是你自己。每个人可以有许多个身份,却只有一个自己。”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起身看了他一眼,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枕侧。 然后,她便走了。 他愣愣望着她的背影,满腹疑问。 最终,他还是拆开了那封信。 信是写给永安王高涣的。 至于信的内容,与高灏当众拿出来示人的那封如出一辙。 等他看完信,她再回来时,手中还端了碗栗粥。 也是在那天,他一边喝着药,一边听她平平静静地讲着榴花苑里的隐情。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但最想杀的人还是高灏。 奈何,人算不及天算。 其实,不单是她,他也一样。 如何也没想到陆氏暗地里已经与高灏结盟,更没想到太妃竟会委身高灏,还已珠胎暗结。 而今—— 高旸缓缓垂下头,低低一叹:“若非我当初错帮了皇祖母,高涣说不定不会死,咱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怪我不信你,打乱了你的计划……” 梁婠咀嚼着他口中的‘咱们’,轻轻拍了拍他。 “不论高涣,还是高灏,不过都是一丘之貉罢了,又有什么分别?若非要讲不同,也只是吃咱们的方式不一样。” 高旸勉强笑一下:“你就别安慰我了。” 梁婠摇头:“当初,我既然准备了两封密函,自然也就没有真的指望谁,无论谁死,也都不是我们的损失。何况,就算今天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高灏,也还是会有别人。” 她顿了顿,又道:“皇帝若是想活着坐在龙椅上,要么大权在握,无人能撼动,要么只能变成傀儡,乖乖受人摆布。” 高旸垂垂眼:“那我父皇呢?” 梁婠沉默一下,道:“他只是想做真正的高潜。” 高旸蹙着眉看她。 有关父皇的记忆,真是少得可怜。 仔细想想,好像从来都没有看清过他的长相。 更谈不上相处。 记得最深刻的也只是一个遗世独立的玄色身影。 高旸低下头。 殿中静了许久,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高旸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眼:“你一直都知道是我偷了解药给皇祖母的?” 梁婠轻轻点头:“是。” “那你为何不阻拦我?”高旸怔怔看她:“难道……你是想借旁人的手杀了她?” 梁婠转过脸,瞧着高灏命人给她殿中新添的水玉珠帘,微微笑了下。 “比起让她死,我更希望她活着。” 眼神很冷。 高旸忽然想起皇祖母死前那双绝望又不甘的眼,或者里面还有别的什么吧。 第573章 不可言宣 金芝打开提篮,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盘热乎乎的花朵型米糕,随之飘出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高灏瞥一眼,并没什么兴趣,只揉了揉太阳穴。 “是她亲手做的?” 金芝点点头,眼睛很亮。 “是,太后做的时候,奴婢全程在旁边,一刻也不曾离开过。” 高灏将手里的奏折往案几上一扔,问:“废帝如何?” 金芝回道:“卢太医说暂时并无大碍,只不过需日后好生将养。” 她一顿,又补充:“太后通晓医术,将废帝照顾得很仔细,所有吃食汤药都要亲自过目。” 高灏摇摇头,甚是不屑:“真是没想到,她对那个病秧子倒还真有几分真心。” 金芝微微抬眼,意有所指:“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高灏蹙眉笑了一下:“她不是一直想出宫吗,待出了宫也不迟。” 金芝诧异:“太后想出宫?” 高灏掀眸看她。 金芝面上一白,立刻垂头跪在地上。 “陛下恕罪。” 高灏没看她,只摆了摆手。 “奴婢告退。”金芝恭敬退下。 高灏从盘中拿起一块软糯的米糕,眯起眼静静地瞧着,眸光很冷。 别看她百般示好,好像真的妥协了,其实内里一点儿没变。 当日她说会将高涣以杀自己为由骗进宫,待杀了高涣后,再将这罪名安到太皇太后的身上…… 貌似所有的设计都一如他们的预期。 可倘若今日坐在这位置上的不是自己,而是高涣,是不是一切也说得通? “陛下,皇后求见。” 有内侍禀报道。 元云娥走上前,恭敬行了一礼。 “皇后怎么来了?”高灏放下手中的米糕,免了她的礼。 元云娥直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几,面上温柔道:“有两件事儿想跟陛下说。” 高灏淡淡嗯一声。 元云娥道:“前日陛下册封都是府中的旧人,您一心政事是大齐之福,可也不该忘了开枝散叶才是,妾已命人采选良家子充实后宫,这是递上来的名单,还请陛下过目。” 她低着头呈上名册,温婉的模样十分恭顺。 高灏单手接过,看也没看,转手就将名册扔到一边。 “这些小事儿你看着办就行了。” 元云娥抬眸一瞧,却见皇帝眼睛只盯着案几上的糕点瞧,愁眉不展的,心头不由一紧。 那分明是太后做的。 难不成皇帝对后宫这般冷淡,都是因为太后? 元云娥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稍稍平复下心情,又道:“另有一事,再过几日就是昭仪的生辰了,您看——” “就按惯例办吧。”高灏没什么表情。 “是。”元云娥抿抿唇。 高灏:“皇后还有别的事儿?” 元云娥忙摇头,又是一礼:“妾这便告退。” “等等。”高灏叫住她。 元云娥堪堪抬眼:“陛下还有何吩咐?” 高灏支着头,看她:“你最近怎么不去陪太后说话了?” 元云娥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妾……” 高灏又道:“孤瞧你们之前不是相处得很融洽?” 元云娥摸不透皇帝的意思,只道:“妾最近才忙着采选的事务……太后,太后性喜静,妾也不好——” “谁说她喜静?”高灏一挑眉,“那是这宫里没有能与她说得上话的人。” 元云娥一惊,忙低头:“是,妾会——” 话说一半,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陛下,近来宫中流言四起,您实在不能任其自流。” 她额头抵在冰凉的玉石砖上,胸里的那颗心通通直跳。 成婚这么多年,这她是第一次忤逆他。 虽然不知道后果会如何,但是已经有了一个陆太妃,不能再来一个梁太后。 当然,即便真有什么,也不该闹得人尽皆知。 头顶的人虽没对她动怒,却也没有赦免她。 手心汗津津的。 坦白说还是怕的。 片刻后,上方的人淡淡开了口。 “皇后,你可知若非太后求情,兴许这后位落不到你头上?” 元云娥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陛下,淑妃不同于太后。” 高灏薄唇一抿,靠进龙椅,好整以暇地瞧她:“如何不同?” 元云娥道:“您是否还记得,当初文宣皇帝册封太后为‘可贺敦皇后’?” 见高灏没有打断,元云娥继续道:“据妾所知‘可贺敦’代表着可汗之妻,太后本是汉人,可文宣帝为何给她冠上这个封号呢?” 高灏点点头,笑了:“中军分汉人军和鲜卑军。他自是想为她拉拢、获取鲜卑将领的支持。” 元云娥再次伏地:“陛下英明。” 高灏弯腰将人扶起来,盯住她的眼睛,意味深长:“皇后不知,太后几次三番向孤提出离宫,可是你说孤能答应吗?” 元云娥对上那双幽深的黑眸,仿佛顷刻掉进一个无敌的黑洞。 “……陛下?” 高灏薄唇一弯,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笑着瞧她:“皇后一直无子。” 元云娥的心咯噔一下,手脚冰凉。 高灏自行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拍着:“太后建议孤立你为后时曾说,后妃所生之子皆是皇后之子,皇后以为呢?” 元云娥脑子空了片刻,随即点头:“不能为陛下诞下子嗣,妾自知有愧,辜负陛下厚待,但后宫之中,无论是哪个妃嫔为陛下生育皇子公主,妾必当视若己——出。” 在那双牢牢注视她的目光之下,她出了一身冷汗。 但是某个地方,也似乎在一瞬间通透了。 高灏眉心微微一蹙,松开她的手:“太后总想着出宫,定然是在这儿过得索然无味,皇后觉得呢?” 元云娥立即起身跪下,伏地一拜:“是妾失职,妾定当不负陛下所望。” 高灏拭净手,拿起一块米糕,重新靠进龙椅。 虽看着比不得司膳司做得美观,可轻轻一咬,软糯可口,淡淡的甜,吃起来一点儿也不腻。 明显是依着他的喜好所做。 元云娥跪在地上,默默瞧着他吃完一块。 高灏又饮了口茶,才若有所思地看她:“方才皇后说,再过几日是昭仪的生辰?” 元云娥回道:“是,五日之后便是。” 高灏微微颔首:“好好办吧。” 元云娥前脚刚走,有人后脚迈进殿中。 第574章 使心作幸 宫人沏好茶便退去外殿。 高浚瞧一眼盘中的米糕,笑道:“方才臣弟进来时,远远瞧见一个人,看背影像是皇嫂,本还不确定,这么一看,还真是。” 他啧的一声,直赞:“要说臣这皇嫂,当真是贤惠体贴得紧。” 高灏眉头一皱,笑出了声。 高浚不明所以:“臣弟是说错了什么?” 高灏止了笑,随手拿起一块米糕递给他:“你可知如何毁掉一个女子?” 高浚有些懵:“……杀了?” 高灏摇了摇头,面无表情:“让她不停地为你生儿育女,再一个劲儿地夸她贤妻良母。” 高浚嘴角抽搐,一脸诧色。 高灏端起茶盏,轻轻嗅了一下,扬起眉梢:“毁掉一个女子最好的方式,不是让她做苦力、做杂役,更不是简单杀了。 而是将她收入房中,让她满心满眼只看得见一个人,为情所困、不能自拔。终日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然后,为了争夺自己郎君余暇时那用以闲来无事、散闷消愁的一丁点宠爱,挖空心思、用尽手段地去讨好逢迎。甚至草木皆兵,与旁的女子互相陷害、争个你死我活…… 如此一说,是否有情似乎也变得并不重要。 即便不为情、没有情,为了身份地位、前途未来……她也得把心思倾注在男子与孩子身上。 大部分的人便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回头被夸赞几句贤良淑德、宽容大度,到底也是感人的。当然,也有那回过味儿来的,可惜却也晚了。 即便不晚,也无须咱们男子多说什么,自有她们自己人追着贬低、斥责、谩骂,时间久了,旁的不说,她先自我怀疑到不行了……” 说完,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才浅啜一口茶水,细细品着。 高浚怔怔看了他半晌,接着缓缓垂下眼,只瞧着手中的米糕,不知不觉中有些出神。 他与高灏都是由冯淑妃一手养大的。 只是他并非冯淑妃所出。 他真正的生母是慕容崇德。 只不过,他的生母在生他时,难产而死。 后来,父皇便将他交给还只是昭训的冯氏代为抚养。 幸运的是,冯淑妃对他视如己出。 不,应该说比对皇兄这个亲生的还要好。 她不仅从不打骂他,还事事都要皇兄让着他。 纵然是他犯了错,她也只会责怪皇兄,怨他没有看顾好自己。 她能对皇兄有多严厉,就能对他有多纵容。 就连父皇也曾说她太过溺爱自己。 可她却笑着说,阿浚长得实在太像他的母妃,只要看到阿浚,就会想到阿羡。 想到阿羡,她就不忍苛责。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生母另有其人,名唤慕容羡。 乃前大魏名将慕容砚之女…… 高灏睨他一眼,放下茶盏:“盯着这米糕发什么呆?若是喜欢,回头走时只管都带了去。” 高浚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皇嫂亲手做好送来的,臣弟岂敢夺皇兄之好?” 高灏黑沉沉的眼眸里,有一丝涌动的暗芒,叫人捉摸不透:“无妨,孤再命她做就是了。” “谢皇兄赏赐。” 但见高灏盯着自己瞧,高浚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手上的米糕,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呈上。 “晋州大营才送来的密报,说高永晟似乎因为高涣之死,心存怨怼,生了歪心邪意,与周军交战时,竟连败两场。” 高灏从他手中接过信,大致浏览一遍,眉头越皱越紧,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高永晟!当日就不该派他出征!” 高浚瞅着高灏手上暴起的青筋,低声劝慰:“皇兄息怒,您想想,要不是将高永晟调离晋邺,我们未必能顺利除掉高涣。那陆氏,的确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您也该知道,若没有胜算,他们又怎会狠下心同我们联手?” 高灏抬眼,波澜不兴的黑眸盯着他,大脑却想着别处。 行事之前,就是在这个殿中,梁婠宣见他,并与他密谈。 只不过那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他,还只是个需要向她示好、希望获取她支持的长广王。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她难得穿着一身常服,全然不似平时端庄华贵的太后模样。 后来,更是眨着一双灵动狡黠的眸子,靠进他的怀里,又细又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仰着头,笑吟吟地瞧着他。 她说:“你要真想除掉高涣,需得先支开他最有力的支持。当一只展翅高飞的老鹰失去了翅膀,它顶多变成一只会啄人的大公鸡……” 闻言,他不禁失笑,低头就往她脸上轻啄一口,看着她笑道:“那臣便将这只鸡捉来给太后炖汤喝。” 于是再上朝,她提议,他反对。 高涣极力争取,她自然向着高涣,而他一如他们事先约定的那般,也没再坚持。 假如斛律启光没有一并离都,他也未必全然信她。 高灏眯起眼,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 高浚望着那唇边隐隐生出的笑意,有些不确定。 “……皇兄?” 高灏正色,淡淡瞧他。 高浚直言道:“未免有什么不测,不如找个适当的机会,将高永晟换了?” 高灏:“阵前换将乃兵家大忌,实非明智之举。” 高浚道:“是,这是自然,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在天,若是高永晟意外战死,只在军营中就地提拔一个威望高的即可。再者,晋州大营中又有斛律启光坐镇,应是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皇兄若是仍不放心,另派一个中贵人前去便是了。” 高灏沉下眉:“斛律启光。” 高浚道:“鲜卑军的一众将领中,这个斛律启光最是拥护废帝与太后,这次也多亏有太后亲自修书一封,命人加急送去大营说明情况,不然,只怕他不会信服皇兄。” 高灏凝起眸,他如何不知? 这也是他之所以对梁婠尚有顾忌的原因。 眼下不但不能鱼死网破,还必须将她留在宫里。 否则,她一旦去了宫外,谁知道她会不会同他们私下联系,又会跟他们说些什么,至少在宫里,她是在掌控之内的。 高灏心里忽然一动,眼下这个局面、这些顾虑……如果都是巧合也罢,倘若不是,那当真是有趣极了。 他转眸瞧着盘中还剩的三块米糕,眼珠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高浚诚实道:“倒是有三个人可供皇兄挑选。” 高灏轻嗯一声,并不多言。 …… 再从太极殿出来时,已是傍晚。 内侍垂下头:“陛下。” 高灏瞧一眼即将散尽的余晖。 “去含章殿。” 第575章 易地而处 直到一壶清茶见底,对阵才结束,也到了该传晚膳的时候。 高旸数完子,怏怏看梁婠一眼,不情不愿地捡着棋子。 “太后又赢了。” 他耷拉着脑袋直抱怨:“我跟着周太尉学了那么多久,不说学了十成,至少也有个七八成,偶尔还能赢他一局,怎么到了太后这儿却是回回输……” 梁婠抿唇一笑:“且不说周昀下棋一向随性,就说他之所以授你棋艺,也只是让你懂此道,怡情养性罢了。终究一国太子要学的还是治国策论、帝王之术,而这些技艺,只需学会,无需学精,纵然不会,也并无大碍。” 高旸一叹:“东宫的六傅之中,我最喜欢的便是周太尉,不仅能文能武,还会跟我讲许多宫外事儿。” 不知想起什么,他有些低落地垂下眼。 梁婠想了想,道:“我估摸着这几日他就会同意出宫的事。” 高旸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高灏。 “为何?” 不管是明说还是暗示,她跟高灏提了好几次,倒也不说拒绝的话,只说再等等。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废帝,只要自己多活一日,高灏就心下难安一日。 高旸攥紧手心的棋子,沉默了会儿,才低声道:“倘若没有我,他不会猜疑你,其实,你要真跟了他,他应该也不会薄待你。” 不说宫中那些传言了,就说这段日子,高灏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他是看在眼里的,虽说多少掺了算计,但再不济也能叫她像旁的妃嫔那般生活,不必每日临深履薄、提心吊胆…… 梁婠眉头一拧,又惊奇又好笑地瞧着高旸。 “当初在北苑,是谁怒气冲冲闯进帐中质问我,可对得起你父皇?” “算了,我不和你说了。”高旸蹭的一下站起身,语气生硬别扭。 他说完就往门口去。 梁婠刚想叫住他,他却止了步子,只用后脑勺同她说话,声音哑哑的。 “我是想说,就算你真的放弃我,我也不会怪你……这大齐本就姓高不姓梁,而我,也并不是你的孩子。” 她的孩子长乐公主高曦,那个他只远远瞧见过几次、尚在襁褓中的皇妹,早已葬身在一场大火中。 或许她对他这么好,就是将那份未尽的爱转移、倾注到他的身上。 真若如此,倒也不必。 高旸提了口气,挺直脊背,迈出步子。 梁婠望着眼前单薄却又倔强的背影,沉默片刻,再想上前,他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头也不回地走了。 帝王要的从来不是怜悯跟同情。 谷芽迎头碰见从内殿出来的高旸,见他冷着一张脸,不由一惊,怯怯张口。 “殿下……” 高旸径直从她面前走过,跨出门槛。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廊下的宫灯被夜风吹得一闪一闪的,随时都要熄灭,像在做最后抵抗。 他仰面看了许久,直到寒风将人吹了个透,才提步向前走。 谷芽进来时,就见梁婠静静站着,望着轻轻晃动的珠帘出神。 “这是在做什么?” 不及她出声,另有声音在背后响起。 谷芽一惊,待回头看清来人,忙让至一边,深深行礼。 “陛下。” 隔着珠帘,高灏瞅一眼梁婠,拨开长长的水玉珠串,笑道:“这样瞧着你,倒像是还坐在朝堂上。” 梁婠面色很平静:“皇帝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搬进含章殿后,他还是头一次晚上来。 高灏嘴角微翘:“你不是命人送了糕点来太极殿,孤想着不如陪太后用晚膳。” 一转头瞧见案几上的棋盘,不禁想起刚刚在廊下瞥见一抹小小的背影。 “广宁王才走?” 高灏在高旸坐过的位置上坐下,随手捡起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这是输了棋局闹脾气?” 他抬抬眼。 梁婠也坐下身:“小孩子一时闹情绪也是正常的。” 转而又命谷芽将案几收拾净,再看坐在对面的人。 “皇帝是有话要说吧?” 金芝就是在这时进来。 “太后,晚膳已备好。” 高灏笑着拉起梁婠的手:“忙碌一日,孤也饿了,咱们边吃边说。” 膳食摆满一桌,比起平日不止多了几道荤菜,还多了一壶酒。 金芝替他们斟满酒,便躬身退了出去。 梁婠眼眸静得一如寒潭。 “皇帝——” “你最近瘦了很多,”高灏打断她的话,“是因为宫里的流言?” 梁婠蹙着眉。 高灏自顾自又道:“今日议事,我望着满朝文武,忽然就想到了你。想到你从前坐在珠帘后,瞧着我们一众人,心里不知是何感受?” 梁婠眼皮不抬:“魑魅魍魉。” 高灏一愣,点点头,笑了起来,笑得笑得又停下来看她。 “你可知我为何单单空下含光殿?” 梁婠:“悬而不决,最吊人心。” 高灏笑了笑,心情不错,端起酒杯先饮一杯。 “今天倒是不哄我了。” 一杯饮尽,他放下空杯盏,观察着她的眉眼。 “你说她们一个个为了含光殿争来夺去的,像不像前朝那些臣子?” 梁婠没说话,有些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 “前朝争权,后宫争宠,而我,只需看着他们争。”高灏看一眼神色淡淡的人,又自行满上一杯,“有时觉得很有趣,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有时又觉得乏味……” 他一顿:“我想这种感受,为今也只有你会懂,因为我们一样,都是经过千辛万苦才登上这巅峰。” 梁婠没看他,只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 “不一样?” “我现在只是阶下囚,是困在这华丽宫殿里的金丝雀。” 高灏有一瞬沉默,似乎斟酌了下,然后拉起梁婠的手。 “当日,我承诺过要给你子嗣傍身的,可含光殿里,你却宁可交还印玺,也要拒绝我。” 他又问:“为何要出宫?是怕遭人非议?” 梁婠没看他,眼睛盯住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高灏看着沉默的人,微微一叹:“我知道世家大族讲究的那一套,可我们皇族从不在乎。” 他的语气既温柔又无奈。 “你既然不愿做我的妃嫔,那便继续做你的太后。我想过了,待你有了身孕,便移去行宫养着,直到你产下子嗣,我再接你回宫。至于孩子,就交给皇后抚养。正好你不是同她也合得来么?你若生的是个皇子,我定封他为太子。若是生了公主也无妨,我说过,太子只能是你生的。” 梁婠眯起眼,听着很想笑。 高灏抬起她的下巴。 “待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我就将太后印玺还给你。那时,你还觉得自己是阶下囚吗?” 四目相对,不可谓不深情。 第576章 捉奸在榻 许是见人久不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尚在服药养身子,不过卢太医说了,不出半载,你就完全不受影响。” 他的字字句句无一不是在为她考虑,全然一个深情重诺的帝王。 她忍了忍,才不至于笑出来。 高灏想将她变成他的掌中之物,宠而不爱。 就和他的那些女人一样。 梁婠拨开他的手。 高灏也不勉强,只眉眼一点点冷下去。 梁婠彷如不见。“皇帝竟替我想得这般周到。”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高灏却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孤已让步至此,你还有何不满意?” 他皱起眉,紧紧抿着的嘴,肉眼可见的不悦。 梁婠沉默地看他。 高灏索性不再扮演深情。 “今晚孤不妨直言,你只有两个出路,要么活着替孤生下孩子,利用你太后的头衔成为孤的助力,要么——” 他端起酒盏,轻轻摇晃着,“死了葬入皇陵。” 梁婠冷冷看他。 既然说破,高灏也不再心急,慢悠悠道:“孤自然不会让太后独自上路,有广宁王陪着你,也不枉你们母子一场。当然,孤还会成全你,让你同那个病秧子葬在一起。” 他瞧一眼手里的酒杯,笑了笑:“既然太后不愿饮这壶,那孤便命人另取一壶就是了。” 说罢,仰头就要饮下。 手腕抬起的一瞬,猛地被人扯住。 还不等高灏看清,手里的酒杯已被人夺走。 梁婠饮得太急,忍不住咳了起来。 高灏玩味瞧着。 半晌。 梁婠抬手抹掉被呛出的眼泪,红着眼眶看他。 “我只有一个要求,留他一命。” 高灏起身走到梁婠的面前,俯下身抬起她的脸,望着湿湿红红的一双眼睛,满意地笑笑。 “只要太后用心服侍孤,那又有何难?” “好。” 梁婠屈辱地闭起眼,不再看他。 高灏好似仍觉不够,钳住她的脖颈,凑至她的耳边,声音极冷。 “还要孤帮你脱吗?” 梁婠睁开眼看过去,对上的是一双狰狞可怖的眼,里面闪着莫名兴奋的光,叫人毛骨悚然。 她不禁瑟缩一下。 那兴奋无关欲念。 高灏耐心等着。 梁婠咬咬牙,在他的逼视下,脱掉外裳。 高灏挑眉一笑,松开钳制,冰凉的手掌握住光洁的肩头,将人从座位上拉起来,走向寝殿深处的床榻。 他停在榻前,凉凉笑着。 “为孤宽衣。” 梁婠顿了顿,垂下头上前,手指刚刚触及高灏腰带,被他握住。 “今晚你若再咬伤孤,那孤也只能夜夜宿在含章殿。” 高灏抓着梁婠的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腰带,眼睛牢牢盯着她,半是威胁,半是调笑。 “当然,你若是不在乎,孤也准你去太极殿伺候。” 将人压在身下的同时,他扯下厚重的床帐。 昏暗的一方天地内,他退开一点看她,眼神晦涩不明。 “没能如愿杀掉我,是不是很可惜?” 梁婠一怔,咬住唇没说话。 高灏抚上她的脸笑了起来,很是开怀。 “你就是当日那个护在他身前的小女孩吧?” 梁婠偏过头不看他。 他却扳过她的脸,目光几近冷酷。 “你说你何必呢?选中那样一个废物,就连自己的皇位与女人也保不住!” 他一手扼住梁婠的脖子,一手扯着她身上余下的束缚。 “高潜,你若在天有灵,可要睁大眼看清楚了,看看孤是如何坐在你的皇位上掌控着天下!看看你爱之如宝的女人又是如何夜夜在孤身下承欢!” 高灏发了狠地大笑,五官已然扭曲。 梁婠脸涨得通红,眼泪逼出眼眶,有些呼吸不上。 泪眼模糊中瞧着那双恨意十足的黑眸。 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已经癫狂到失去理智。 可也让她意识到一件事。 高灏记恨高潜。 可高潜死了,他胸中的愤怒、嫉恨无处发泄,只能尽数撒在她的身上。 在高灏俯下身的那一刻,梁婠几乎要扬起的手一顿。 “梁婠!” 有人不顾阻拦冲了进来。 梁婠指尖传来刺痛。 不等她收起银针,来人冲上来,一把扯开帘帐。 殿中刺目的烛火骤然照亮床内。 待追上来阻拦的宫人内侍看清床上两人的形容,顿时面如土色,胆战魂惊地跪了下去。 被光亮一照,梁婠本能地闭了下眼。 陆晚迎瞪着床榻上衣衫半褪的两人,怒不可遏。 “我就知道是你!” 她也不顾高灏的表情,一把抓住梁婠的手臂,作势就要将人从床上拽下地。 “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梁婠悄悄藏起银针,故意坠着身子,往后高灏身后躲。 看着呼啦啦闯进来的一群人,和正在发疯的陆晚迎,高灏脸上的表情已经阴郁到极致。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带下去!” 一声爆喝,众人皆是一颤。 陆晚迎只是愣一下,继续去拽梁婠。 “梁婠,你不是天天在人前装模作样吗?怎么不装了?你装啊!我让你装!” 皇帝有令,宫人内侍不敢不从,可又碍着淑妃有孕,不敢真的动手,战战兢兢地围在跟前。 “陛下——”梁婠拢着几欲滑落的衣衫,一个劲儿往高灏怀里缩,娇声娇气地求救。 一个拽,一个躲,这场面实在难看。 高灏已是怒极,这个陆晚迎全然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陆晚迎,你给孤滚出去!” “你也被这个妖女迷住了吗!”陆晚迎看一眼躲进他怀里娇怯怯的女人,气红了眼,死死瞪着他。 高灏沉下声:“来人,将淑妃拖下去,从今往后,没有孤的允许,不准踏出瑶华殿一步!” 陆晚迎不可置信地看他,紧接着身体内似乎爆发出更大的力量,一把将梁婠从高灏怀里拽起来,扬手就要扇过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梁婠别开脸,将头埋进高灏的怀里。 啪地一声,巴掌重重落了下来,干脆利落的声音响彻整个内殿。 众人一惊。 梁婠转头看过去,就见陆晚迎倒在地上,抱住肚子缩成一团,低低呻吟。 梁婠停顿一下,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 高灏往地上冷冷瞥一眼,“还不将淑妃带走?” 宫人内侍登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抬人。 眼看一众人离开,梁婠刚要从高灏身上离开,腰却被人扣住。 梁婠刚欲挣开,他的手抚上她的脖子。 她僵着身子不敢再动。 “疼吗?”高灏手指轻轻摩挲着泛红的皮肤,抬起幽幽黑眸看她:“孤是不是吓着你了?” 第577章 一言既出 高灏走了,梁婠有些疲惫地躺在床上,脑海中闪过的是陆晚迎白着唇、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模样…… 她闭上眼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不大的脚步声响起。 想来不是金芝,就是谷芽。 梁婠躺着没动。 寝殿里格外安静,静得能清楚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 千斤重的步子陷进厚厚的绒毯里,高旸悬着一颗心往里走。 忽然目光一定,定在一件华丽的锦袍上。 是她的外裳。 高旸弯下腰,拾衣裳的手不自觉地发颤。 他缓了缓才继续朝里走。 描金绣凤的插屏后,低垂着如云霞般绚丽的轻纱罗帐,缀在上面的珠片闪烁着星河似的光芒…… 然而,在这奢华如梦的最深处,有人长发蜿蜒、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像一具摄人心魄却毫无生气的尸体。 一直悬着的心直坠谷底。 暖熏的空气化作冷冽的北风,吹得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冻僵,再迈不出一步。 高旸死死攥紧手里的衣袍。 见来人迟迟没有动静,梁婠叹着气坐起身,不想却看见高旸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在几步外,手里还提着她脱下的外袍。 惊讶之余,连忙系好衣带,赤着脚就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 高旸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声音不自觉地跟着身体一起发颤。 “你,你没事吧……” 梁婠一愣,笑着摇了摇头。 “你别担心,我没事,他没把我怎样。” 高旸没说话,但明显松了口气。 他看了她一眼,小心帮她披上外袍。 “你……没事就好。” 梁婠看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心头一暖,刚想打趣他,却发现他无意间碰触到自己的手指,竟冰冷得毫无温度。 她叹了口气:“是不是吓着你了?” 高旸喉头发紧,看着她没说话。 梁婠低低一叹,拉着高旸往床榻边去,在他疑惑的目光下,从单褥下摸出藏起来的银针。 “你瞧,我早有准备,他若真敢对我怎样,我就一针将他扎昏。” 她面上笑着,神情更是一派轻松,可鬓边的头发散落下来,首饰也歪在一处,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就连衣衫都是匆忙之中胡乱裹在身上的。 何曾见她这么狼狈过? 高旸垂下眼,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梁婠喉头一哽,低下头片刻,吸了口气,才重新笑着看他。 “谁说没用,这两次不都是你救的我?” 高旸默然瞧着她。 梁婠道:“我知道是你将陆晚迎引来的,谢谢你帮我解围。” 高旸没接她的话,只望一眼她捏在指尖的银针,低落的情绪并未有所好转。 “你可以将他扎昏,可待他醒来后,你又要怎么解释?明天、后天、大后天……又该怎么办?还是你觉得回回都能得逞?” 梁婠婠收起针,默默叹了口气。 她又如何不知道。 梁婠抿一下唇,道:“你别担心,我总会有办法的。对了,他方才已经答应我了,会命人送你出宫,还有,我说让钱铭照顾你,他也应了……未免夜长梦多,这两天就动身,我现在就让他们给你收拾东西。” 梁婠越想越觉应尽早动身,拉着高旸就往外间去。 高旸却一把拽住她,“我走了,你怎么办?” 梁婠沉默一下,也不再隐瞒,直言道:“我不是没想过杀了他,可现在杀了他容易,难的是杀了之后呢?我该如何撇清干系?再者,他要是真的死了,又该轮到谁上位?届时又当如何?这些问题不能草率。” 高旸没说话,心里也清楚若是皇帝骤然离世处理不好,何止晋邺会乱? 梁婠沉吟片刻,再看他:“你放心,不会太久的。” 见高旸仍然沉默,梁婠又道:“你留在宫里,我反而容易受他胁迫,你走了、安全了,我才好专心对付他们。” * 高旸出发的前夜,梁婠失眠了,几乎一夜未合眼。 次日,广德门外,梁婠顶着两个青眼窝站在众人面前。 饶是高灏作出承诺,她也还是不放心。 呼啸的北风中,有不长的一队人马,正是护送广宁王去并阳的卫队。 梁婠帮高旸系紧狐裘,瞧他一眼,淡淡道:“东西丢了不要紧,可人命没了便是没了。” 高旸从晨起时便一言不发,此刻竟是难得配合又乖顺地站着任由她摆弄,仅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 “你也要当心。” 梁婠退后一步,笑着看他:“我知道的,你放心吧。” 说完,她看一眼不远处的马车,怕了拍他的肩。 “快去吧。” 高旸瞧了她一会儿,才垂下头轻应一声。 梁婠对站在一旁的钱铭眼神示意。 钱铭没有立刻动身,吸了吸冻红的鼻子,然后伏地一拜。 “太后放心,小的一定保护好殿下,也请太后务必要保重凤体。” 多日不见,他瘦了不少,再不复从前圆滚滚的模样,从前亮闪闪的眸子也似在一夜之间暗淡了下去。 如今,能活着离开这里就是万幸。 梁婠近前,亲自将人扶起来。 “钱铭,你辛苦了。” 钱铭抬起头,泪花在眼眶打转。 “娘娘,主上最放心不下的人是您。” 梁婠微微一愣,沉默片刻,点点头:“我不会有事的。” 谷芽将收拾好的贴身物品交给钱铭。 梁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登车。 长鞭的鸣响声在冷冽的寒风中异常尖锐,紧接着马儿长嘶一声,队伍出发了。 梁婠望着队伍一点点远去。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梁婠蹙起眉,却见有人跳下马车,朝着她飞奔而来。 不等她从惊疑中回过神,整个人就被一个小小的玄色身影抱住。 他将头埋进她的怀里,肩膀轻轻颤着。 “含光殿里……你跟我说过,我们……要彼此作伴的,我只有你了……我会听你的话,好好活着……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梁婠眯起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背,嗓子发紧。 他仰起脸,看她:“只要你活着,我就再也不恨你了。” 梁婠帮他拭着眼泪,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的。”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梁婠抱住他:“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第578章 因利制权 寝殿内。 榻边点了一盏琉璃灯,在厚重的帘幕遮挡下,只够照亮手中的书卷。 天黑得早,白日又吹了许久的冷风,晚膳后,梁婠便歇下了。 奈何精神不济,头昏沉沉的,看来看去还是那一页,她索性就手搁到一边。 谷芽看一眼,“太后要安置吗?” 说着接过梁婠披在肩上的衣服。 梁婠躺下身:“这盏灯就留着吧。” “是。” 谷芽刚解下一边勾起帐幔,却听见外间响起不小的动静,不禁面色一白,紧张地望着梁婠。 “太后,是主上……可是您……” 她心慌得厉害,那日幸亏殿下急中生智,将皇帝留宿含章殿的事,故意泄露给瑶华殿的人。 可今日,殿下走了,她们又该怎么办? 随着脚步声逼近,她频频回头张望。 梁婠想了下,抬眼看她:“取上一些近日我新得的茶叶,烹上一壶送来。” 谷芽会意,怯怯点一下头。 说话间,来人已经绕过屏风踏了进来。 谷芽退至一边行礼。 高灏没看她,几步走到榻边,手一抬,挑起帐幔往里看。 “今儿怎么歇得这么早?” “皇帝——” 梁婠拥着衾被想要坐起身,他却抢先一步按住她的肩膀。 “你既躺下了,就不必再起来,孤叫他们伺候就是了。” 他说着望一眼内侍,“都还愣着做什么?” 候着的内侍宫人立刻上前伺候他更衣洗漱。 这是摆明今晚要宿在这里的意思。 梁婠心里一窒,咬了下唇:“我,我今日身上不便,恐怕不能,不能——” 她偏过头,没往下说。 高灏吃地一笑,回过头看她:“太后是又要反悔吗?” 梁婠蹙起眉,否认:“不,不是反悔,是——” “陛下!” 有人扑通一声跪下去。 “太后来了月事,下午身上痛得厉害,还特意请了吕太医来。” 谷芽头埋得很低,嗓音都在发颤。 金芝见状,也跟着跪下。 高灏一顿,往跪着的两人脸上扫一眼,再看床榻上的人。 “来都来了,便宿在这儿吧,孤今日也困了,懒得再折腾。” 得了帝令,停下的宫人又继续帮他宽衣。 梁婠还要说话,高灏又道:“正好,孤还有话要同太后说。” 态度不容拒绝。 半晌后,宫人尽退,只剩他们两人。 高灏仅着柔软的中衣坐在榻沿,笑着从她发间挑起一缕把玩。 “孤看今晚还有谁来捣乱?” 梁婠也不管会不会扯痛头皮,猛地坐起身,一把打掉他的手。 “皇帝有什么话就快说。” 她皱着眉,语气不好,很不耐烦。 与方才在众人面前温顺的模样十分不同。 高灏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很轻蔑。 “广宁王一走,太后就翻脸不认人?” “翻脸不认人?也不知予同皇帝两个,究竟谁才是那个翻脸不认人的?” 她冷笑一下:“这又没外人,皇帝还有装的必要吗?不如什么话都挑明了讲!” 说完也不看他,只冲外间喊。 “谷芽,我要的茶呢?” 他这才发现,她脖颈间的发丝潮潮的,再看她眉头紧锁,似乎一直强忍着什么。 高灏伸手就往她脖颈处探去,她却极其敏感地往后一躲,怨怒地瞪他。 “皇帝不如直接赐我一条白绫,不然回回扼不死我不说,还害得你受累、我受罪!” 高灏凝起眸,往她脖颈看一眼,隐约还能看到淡淡的红印子。 那晚,他确实手劲大了些。 谷芽垂着头从外间进来,小心翼翼地捧着茶壶走上前。 见梁婠等着,沏了一杯呈上。 梁婠抓起来,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高灏静坐一旁瞧着,只听得她轻微的吞咽声。 许是气氛太过诡异,他往自顾自饮水的人脸上瞧:“太后就只顾着自己饮?” 梁婠咽下一口茶,偏头瞧他:“怎么皇帝也需要喝这妇人饮的姜枣茶吗?” 说完再不理睬他。 高灏面上一沉。 突然,谷芽跪地道:“太后饮的,是太医吩咐奴婢提前备下的,陛下饮的君山银针,金芝姐姐马上就送进来,还是前日才得的,太后特意嘱咐了,要给陛下留着。” 她话音这边刚落,那边金芝就端着紫砂壶走了进来。 茶水沏好,高灏脸色已缓和了不少,只摆摆手。 “行了,你们下去吧。” 谷芽、金芝齐齐一拜,恭敬退至外间候着,并不敢走远。 殿内又安静下来。 高灏瞟一眼身侧的人:“你作何那么大火气?” 梁婠放下茶盏,垂着头不说话。 高灏又道:“那日,我也并非真想与你撕破脸,还不是你一直阴阳怪气地同我说话,我一气之下才——事后,不是也跟你赔不是了?今天你要亲自送他到宫外,我不是也准了?” 他手指抚上她的脖颈:“咱们就不能像先前那么心平气和地相处?非得次次一言不合就剑拔弩张?以前倒也没发现你脾气这么古怪,就是陆——” 他住了嘴,只道:“这满宫的女人,哪个不是挖空心思讨我欢心?也唯有你敢让我好言好语哄着。” 梁婠眯起眼,目光落在地上,依旧不说话。 见人不言不语,高灏索性伸手一捞,将人楼到身前。 “我知道你一时还不习惯,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梁婠拂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生硬的口吻,是难以遮掩的厌恶。 她一顿,又补充:“我肚子疼。” 高灏往她小腹上看一眼,但见她手掌一直捂着。 “就这么疼?” 梁婠皱着眉没好气:“你试试?” “你——”高灏蹙了蹙眉,伸手拿开她的手掌,代替她的覆上去,轻轻揉着,只道:“我自是没法试,但也没见她们谁能有你娇气。” 梁婠想挣开,他却像锁链一样把她扣得很紧。 “你放心,今晚我不碰你,准确说,在你来完月事前,我都不碰。” “哼,那我是不是还该谢你?” 他默了默,忽而道:“梁婠,说真的,我从没哄哪个女人像哄你这么久的,稀奇的是,我觉得我未来可能还会哄。” 梁婠侧过脸,对上他的眼睛:“肯放下身段的,谁不是有利可图?” “那你呢?”高灏静静看她,“那么多皇子王孙,你为何偏偏选中我?” 梁婠抿一下唇:“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你的确是诸多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即便没有我,你还是会凭自己的能力坐到这个位置,而我的帮助,只是加速了进程,帮你节省掉不必要的时间。” 高灏一怔,忽然就笑了。 “我还以为你多少是喜欢我的。” 第579章 九旋之渊 梁婠扔下笔,几三下就将才写好的一篇字揉成一团,顺手一扔,丢进案几旁的火盆。 跟前伺候的宫人内侍瞧一眼,悄悄垂下头。 自打皇帝夜里留宿含章殿,太后的脾气就有些变了。 不止不爱出门,就连后妃每日的问安都免了。 整日躲在殿中,谁也不愿见。 这也难怪。 到底人言可畏,那些闲言碎语任谁听了心情都不会好。 可如此一来,跟前伺候的人就难了。 少不得因为一点点错处就会被严惩。 昨儿就有一个宫人,不过就是在研墨时,不小心将墨汁溅出来一滴,太后当即变了脸,怒砸了砚台不说,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夜里不仅不给皇帝好脸,还差点让皇帝吃了闭门羹,皇帝心里窝火、无处撒气,只能拿那个宫人出气…… 谁愿意拿自己的性命给他们互相置气用? 众人暗自叹息。 谷芽端着瑶盘进来,匆匆扫一眼殿中,才压低了声音对一旁诚惶诚恐的几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这有我伺候着就成了。” 几人心头一喜,却又瞬间迟疑,皇帝可是再三吩咐要仔细伺候太后。 万一叫皇帝撞见太后跟前只有一人,岂不是以为他们犯懒耍滑? 谷芽了然:“金芝姐姐一会儿就回来,眼看天也暗下来了,你们各自前去准备吧,谁知主上什么时候就来?别又是措手不及……” 她说着一叹。 几人相视一看,心知肚明,也都各去忙碌。 谷芽见人散去,才端着瑶盘走上前。 “太后。” 梁婠提着笔,视线越过谷芽的肩头,望向门口,但见再无旁人才舒了口气。 她有些疲惫地垮着肩坐下身,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 谷芽将茶盏放在几上,道:“太后歇一会儿吧。” 梁婠点点头,又问:“金芝去太极殿送米糕了?” 谷芽道:“是啊,她总是不放心,怕您在里头加东西。” 梁婠笑着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眼眸很深:“院子里梅花……” 谷芽微微抬眼:“奴婢亲自照顾着,起初金芝也怀疑过,不过跟了奴婢两回,没发现什么,便也不管了。”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信。 “是淳于大人命人送来的。” 梁婠一顿,忙放下茶盏,接过。 谷芽轻手轻脚去门口守着。 梁婠仔细检查一边,信封上无名无姓,只有一圈完整的花纹。 内容更是写得简短,不过寥寥几个字,也都是些草药名称。 即便让人捡到,还只当是个普通的药方子。 这方法还是借鉴了淳于北以前在宇文珂那里所用的。 只是—— 她目光定在信纸背面的太阳与小花图案上。 一时,又好笑又感动。 梁婠又看了一眼,才合起信纸,沉默片刻后,将信纸连带信封一起扔进火盆。 火苗吞噬了纸张,不过转瞬,便化作了黑灰。 有淳于北在暗中保护,高旸的安全应该不会有问题。 闻到焦糊味儿,谷芽才重新走上前,低着头跪坐在梁婠面前。 “太后……” 她怯怯抬眼,是欲言又止。 梁婠道:“你若是想出宫,我也可以找个理由将你打发了,或者就说我不放心,让你去并阳照顾广宁王。” 谷芽急忙摇头:“奴婢不走,奴婢要是走了,您跟前就没人了,到时候您还能放心使唤谁?” 她咬了咬唇:“奴婢只是,只是看您每天还得……您可是太后,现在宫里头只道,除了太后的含章殿,其它皆是冷宫……这又是何必呢?” 梁婠心似明镜,她是看她不但每日应付高灏,还被众妃嫔宫人背后议论。 “这不都是他有意为之?” 梁婠瞧着屏风上的凤凰,淡淡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一面忌惮、防备着我,一面又不能在这个时候直接杀掉我,只能一步步毁掉我在众朝臣将领面前的威严,让从前以及现在支持我的人看看,他们效忠的皇太后是如何不知礼义廉耻?又是如何成为新帝榻上的玩物?待日子久了,彻底失去人心,届时我再不为他所惧,即便有一天我突然暴毙,想来也是无人过问,掀不起半点波澜。” 谷芽难以置信:“奴婢还以为——” “还以为他至少对我有点真心?存了些感情?” 梁婠摇头笑了:“这皇宫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情,你可知为何?” 谷芽愣愣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梁婠看谷芽一眼:“因为不需要。” 谷芽一怔,睁了睁眼睛,忽然有些明白了,好像所有的风言风语,都是从那日的错穿皇后凤袍开始。 当日,她一发现锦衣不对,便立刻暗示太后,可太后故作不懂,还打发了她去给妃嫔们准备糕点…… 她一直想不明白,太后如何会连自己要穿的衣物都辨不出? 如今却是明白了。 谷芽胸口一疼:“既然您都知道,为何还要任由他这么做?” 别说一朝太后,就是寻常女子,谁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有预谋地、一点点毁掉自己的清誉? “谁叫我现在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梁婠似笑非笑看她:“所以,我同他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他夜夜留宿含章殿,那么世人便会……” 她端起茶盏,浅浅饮一口,只剩沉默。 谷芽心里发恨,犹豫一下,还是问道:“那您为何不杀——” “还不到时候,”梁婠平平静静地看她:“何况,他也不傻。” 那晚,她说他是诸位亲王中最出众的,倒也不是虚言。 据说当年神武帝在世时,最喜爱的便是高灏。 不仅赞他仪容绝世,更是欣赏他的聪明才智。 想来这也是他如此记恨高潜的原因。 明明皇位最有可能传给他,不想却被一个不受宠爱,还病恹恹的人劫走。 他如何不恨? 又如何能善罢甘休? 梁婠放下杯盏。 谷芽垂下头直叹气。 梁婠眯起眼,要知道豫章公主与义兴公主交好,可义兴公主又与长广王妃来往频繁…… 她没忘豫章公主最初可是支持广平王高浥的,直到其驸马死后,便退守府中,深居简出。 高浥死后,豫章公主竟能将过往同高浥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这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人帮助? 可倘若豫章公主从来真正支持的就不是高浥呢? 梁婠越想越心惊。 谷芽见梁婠面色凝重,试探问道:“明日韦昭仪的寿宴您还去吗?” 第580章 话不投机 天已经完全黑了,许是阴天的缘故,头顶无星无月,本该漆黑如墨的夜,此刻却亮如白昼。 城墙之下,火光连天,重重包围的铁甲队伍宛若一条盘踞着的火龙,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夜风里,有一人一骑从远处疾驰着往这边奔来,待近一些才勒马停下,垂手抱拳道:“陛下,万事俱备。” 他炯炯的双眼只注视的面前人,因太过激动,声音隐隐发颤。 在这紧张的气氛里,众人的心也随之一提,目光不由转向某一处,屏气凝神等着。 半个身子隐匿在黑夜里的人,拔出佩剑,高高举起:“攻。” 顿时,箭簇如雨、飞蝗满天,在漆黑的夜空中交织出一张巨大的火网,铺天盖地般地投向不远的城池,地动山摇的震感从脚下传来,周遭一片杀声震天…… 城门轰然倒下的那一刻,四面八方的铁甲将士,犹如洪水般涌入城内,很快席卷全城,有烧了一半的军旗从高高的墙头上摔下来,被践踏于马蹄之下。 直到天光微明,城中才恢复宁静,街道上散落着尸体、火堆,空气里弥漫着散不去的烟雾与浓郁的血腥味儿,目光所及无一不是在提醒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厮杀。 萧倩仪从马背上跳下来,迈着大步往一处营帐去,有士兵从她手中接过缰绳。 帘帐一掀,就瞧见萧景南躺在床上,半个臂膀缠着厚厚的细布。 他右肩上中了一箭,好在并未伤及筋骨。 见到来人,他急忙坐起身,因为失血,嘴唇泛白,但精神头却很好。 “你怎么来了?主上如何?” 萧倩仪拾起一旁衣袍给他裹上:“没什么大碍,只是擦破了皮,有太医令看着,你放心。” 萧景南唔一声,心里仍是担忧。 “若非主上及时帮我挡下那剑,只怕我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呸呸呸,别胡说!”萧倩仪瞪他一眼,又拎起小炉上的铜壶,给他倒了杯水。 萧景南笑着接过,又无不遗憾地叹道:“可惜咱们虽胜了,却没能活捉高宗佑,让他这么一跑,无疑是放虎归山……” 他一顿,又赞道:“真没想到这齐国的皇室中,还能有这样的青年才俊,不行,来日再见,我定要与他面对面一战——” 萧倩仪看着兴致勃勃的人,好像只要一说到与欣赏的敌军将领交手,他就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热血滚滚,哪还有半点平时沉稳的样子。 萧倩仪毫不客气地浇他一盆凉水。 “主上说让你留守平城,一边养伤,一边整顿城内各项——” 一听留守,萧景南眉头一皱:“那怎么行?我这伤并无大碍,真要留也该是你留下。” 萧倩仪摇头:“我定是要一直跟着他往东边去的,直到晋邺。” 萧景南讶然:“倩倩,你该不会还对主上——” 萧倩仪被问住了。 感情这事如何控制得了? 见人垂个头不吱声,萧景南心下一沉:“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你们是不可能的。” 萧倩仪噌的一下站起身,又是羞臊又是气恼:“我什么念头你知道?” 萧景南叹气:“你明明知道——” 萧倩仪:“是,我明明知道他不喜欢我,只喜欢梁婠,可那又怎么样,他们两个已经没可能了,从他那天一个人回来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已经彻底过去了!再说,现在谁不知道梁婠已经委身他们的新帝了?” 萧景南见人这般固执,只得咬牙道:“别说他对你无意,就是有意,你也无法嫁国君!” 萧倩仪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像掉进冰窟里,瑟瑟发抖。 她僵僵站着,直直盯着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原来他也同旁的人一样,打心眼儿里觉得她已经不配了。 萧倩仪低下头,唇动了动,却无法反驳。 是,她不仅同宇文珂成过婚,还怀过孩子。 虽然孩子没了,如今也回了军营,可没有用,那些过去始终都会成为她无法摆脱的污点,一辈子如影随形。 眼泪无声无息掉了下来。 她抬起头,瞪着他:“历来二嫁成为后妃的不在少数,为何她们可以,我却不行,就算是梁婠,不也还是做了齐国的皇后、太后?” 萧景南不顾肩上的伤,忍痛站起来,目光坚定:“旁人我们管不了,可你别忘了,你姓萧,是靖宁侯府的女郎,你所作所为代表着萧氏,那就绝对不行!” 萧倩仪突然笑了一下,垂着眼抹了抹眼泪,再看他:“所以,当日你与父亲明知隐情,也不管我的死活,让我继续跟着宇文珂,是吗?你们就怕我给你们丢脸了是吗?” 萧景南想上前拉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他叹了口气:“倩倩,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不管你的死活,你当初要请旨和离,我不是也劝说父亲同意了么?如果我只是你的兄长,只要你好,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我没忘,我还是靖宁侯的世子,未来还要承袭爵位,我又如何能真的什么都不顾?你可以任性,可我不能,父亲更不能……” 他略停了停,又道:“现在这样不好吗?喜欢上阵杀敌便杀敌,待战后,你就跟我一起回银岳、回侯府,难道我和父亲还养活不了你一辈子吗?” 萧倩仪摇了摇头,红着眼睛笑了起来:“萧景南,我真没想到,你也同萧栋一样迂腐!你们这尊贵的姓氏,我不要也罢!” 她说完抹干眼泪,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外面去,也不管帐中人如何喊她。 迎面袭来的冷风一吹,潮湿的泪痕简直要冻在脸上,浑身更觉得冷了。 萧倩仪搓了搓僵硬的手指,掌心轻轻捂上面颊。 城中一片狼藉,四处都是忙着清扫的士兵。 萧倩仪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他们要如何想是他们的事儿,她不能再被他们的思想左右。 眼下已经顺利攻下梅林屿,夺下平城。 从舆图上看,晏城必有一战,届时她要独自带领一队人马。 “萧将军好!” 有经过的军医弯腰行礼。 萧倩仪应一声,又转头看去,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陶瓮上:“这拿的是什么?” “太医令让送去主上大帐的。” 萧倩仪顿了顿,道:“那我同你一起去吧,正好我还有事要同主上说。” 快到大帐跟前的时候,萧倩仪看到有人跟着尉迟渊一道从帐中走出来,向另一边行去。 她不由愣了愣,那男子的背影看起来甚是眼熟。 第581章 坐观成败 梅林屿失守的消息一经传出,可谓震惊朝野。 开战前,比起地势险要、且有精锐驻扎的梅林屿来说,众人都更担心四面受敌的晋州,甚至一度不看好斛律启光的死心眼儿,认为其不应再对晋州抱有什么希望。 然而,谁曾想结果狠狠给了众人一计响亮的耳光。 最不该丢的平城,竟然就这么丢了。 这大半个月来,两军交战数次,回回周军攻至一半就收兵回营,再无动作,可隔上几日,却又再次攻来。 更叫人气恼的是,城中补给几次被周军截获,三翻四复后,搞得一众将士心浮气躁、怨声连连。 此次周军再次围攻,鉴于之前战况,城中不少人夷然不屑,只等着周军撤军,直到周军集中主力攻破一道城门后,这才惊觉势态不对,却已是无力回天。 河间王高宗佑见势不妙,当机立断,下令后撤,但周军之前几次袭击对城中军力有所了解,早有预谋地在各处围追堵截。 幸而河间王急中生智,用计迷惑了敌军将领,将其诱入陷阱,才得以侥幸逃脱。 吃了败仗、损失大半精锐,还丢了城池,高灏气得不轻。 自然要追究责任。 不可避免地,活下来的高宗佑成为晋邺朝堂上一众抨击、怪罪的对象。 有人进言,若非河间王贪生怕死,舍掉城池,仓皇领着一半将士撤退,同领军的范将军不会孤立无援,为周军所杀。 更有人义正言辞,即使真的不敌敌军,也该当以身殉城,如何能夺路而逃? 当然也有人极力维护,据理力争,几方争辩不休。 吵到最后,竟有人声称高宗佑一向与范廷政见不合,许是借此机会铲除异己。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提出严查高宗佑…… 眼下与周军战况激烈,朝中局势亦不算稳,高灏如何敢于此时彻查前线主将,生怕动摇军心,反受有心人挑唆。 但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他只得派了中贵人前去晏城。 反观晋州,与周军交手几次,输赢相当,朝堂上有不少赞颂斛律启光用兵如神、熊韬豹略,更称其为千胜将军。 至于安德王高永晟,因重创了周军大将司马博,一时名声大噪。 这个司马博在从前几次大战中,屡屡获胜,因而十分有名,此次败给了高永晟,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高灏忧喜交集。 太极殿东堂内。 高灏抿住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高浚知晓他还在为朝堂上的争论烦闷不已,好言宽慰道:“梅林屿一战虽败了,但晋州那边与周军却是不分胜负,如今高宗佑退守晏城,待重整旗鼓后,未必不能给周军迎头一击。” 高灏放下手,沉沉黑眸看他:“方才他们说起河间王,你始终不曾发表己见,为何?” 高浚目光不避,道:“比起怀疑高宗佑,臣弟倒是觉得皇兄更加忧心晋州。” 高灏没否认。 高宗佑究竟如何,他多少还是了解的。 高浚道:“只要太后一如既往支持皇兄,斛律启光嘛,尚可以搁置一旁不提,但这安德王高永晟就不好办了,他可是高涣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在军中威望过高,对皇兄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停了停,又道:“他也当真是命大。” 非但没有‘意外’死在战场,反而还在营中赢得不小的威望。 那个安排在军中趁机动手的人,还被高永晟识破,一刀砍了首级。 高灏沉吟一下,道:“此番倒也幸亏他没死,不然仅凭斛律启光一己之力难以抵挡。” 他轻轻一叹:“也罢,既然他命不该绝,暂时也没什么确凿证据证明他生了反叛之心,他又在战场上还算骁勇,便先留下他的性命吧。对了,该抹去的痕迹、该灭口的人,万不可遗漏,决不能叫他知晓此事受孤指使。” 高浚低头应声:“皇兄放心,臣弟定会叫人处理干净。” 高灏眸光一凝,微微笑了下:“倘若真有什么蛛丝马迹叫他察觉,那便记在太后的头上吧。” 高浚会意:“是,臣弟遵旨。” 高浚迈过东堂的门槛,由内侍领着出宫。 刚一拐过长廊,却见有宫人往东堂方向去,他偏头瞧一眼,随口道:“那宫人瞧着十分眼熟,我在太极殿里见过几次了。” 内侍抬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仅匆匆一瞥,复又低下头。 “回殿下的话,是在含章殿当值的。” “哦。”高浚若有所思。 * 宴会设在碧水台,殿宇内本就奢华,现下又花了一番心思布置,张灯结彩的,更是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喜庆。 宴席间,后妃们描眉画眼,装扮得花枝招展,单这萦绕鼻端的脂粉香便盖住了大殿原有的熏香。 大致扫一眼,却发现多了不少生脸孔,想来应是前不久才入宫的。 当真也是个顶个的美人,赏心悦目的。 当然,最为出众的自然是今天的寿星,韦昭仪。 婷婷袅袅坐在人前,美艳不可方物。 边收着贺礼边听着吉祥话。 笑盈盈的模样叫人移不开眼。 梁婠静坐一席,与她并排设置的另一席位上,仍旧空着。 高灏还没来。 前线战事,她亦有耳闻。 听说早朝上,众人七嘴八舌,想想,也是够高灏闹心的。 如此一来,她独自坐人前,便显得异常醒目,还有些格格不入。 韦昭仪的生辰宴,倒是比她预想的还要隆重些。 自打免了每日的问安,再见面,她们似乎与她生疏了不少。 再不复之前说说笑笑。 毕竟,如今在这后宫,又有谁不知道皇帝与太后的关系? 不断有从各个方向投来的目光,悄悄打量着这个传说中,将皇帝迷得置六宫于无物的妖艳太后。 梁婠也懒得理会。 任由她们看个够。 倘若是很久以前,她定恨不能一一同她们解释个清楚、说个明白。 而今,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梁婠神色自若地饮着茶,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最符合当朝太后所拥有的美丽且矜持的笑容。 陆晚迎曾说她很像陆谖,从前不知像不像,如今是越来越像了。 梁婠往下方空位置瞧一眼,那日陆晚迎虽见了红,但并未伤及腹中胎儿。 她派金芝送了补品去瑶华殿,毫不意外,陆晚迎就当着金芝的面将东西砸了。 高灏知道后,免不了派人去斥责一番。 梁婠搁下手中的杯盏。 未免在等待皇帝到来之前太过冷场,皇后找了不少话题,从大皇子的学业,说到四公主新作的丹青。 “真是对不住,我来迟了。” 有披罗戴翠的人,被内侍小心搀扶着走进来。 第582章 月下星前 陆晚迎前脚进门,高灏后脚就跟了进来。 自上回大闹含章殿后,这还是两人头次见面。 听闻若非皇后求情解了她的禁足,只怕今晚的寿宴也不能参加。 “陛下。” 陆晚迎难得规矩地行礼。 高灏虚扶了她一把,不等开口说话,韦贞儿迎上来挽住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挡在中间,将两人隔开。 陆晚迎表情一僵。 韦贞儿仿佛没瞧见,捏着嗓子嗔怪:“陛下,您可算是来了,妾一直在等您呢。” 向来恬静淑雅的昭仪,竟当众向皇帝献媚邀宠,着实叫府邸的一干旧人们吃了一惊。 再转眸去瞧高位上独坐的人,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大抵男子还是更喜欢会撒娇卖痴的吧…… 元云娥最先起身,却只站在原地。 “国事繁杂,陛下忙到这会儿,定是疲累倦乏,现在就开宴吧。” 被莺莺燕燕包围的高灏,微笑着轻嗯一声。 他生得芝兰玉树,又一向端的儒雅风流,即便心情不佳,单从脸上也是瞧不出来的。 这淡笑的模样落人眼里,纵然是唯吾独尊的天子,却也是怜香惜玉的雄杰。 韦贞儿是寿星,但见皇帝始终没有推开她,索性挽着人一同迈上高阶,并坐一席,有说有笑,很是腻歪。 这一幕落人眼里,不禁暗暗捏了把汗,这韦昭仪竟敢当着太后的面独霸皇帝! 心里一面暗自惊叹,一面又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因为太后一个人,她们坐了那么多天的冷板凳,今天怎么也该让太后自己感受一回被无视的滋味儿。 很快面前的案几摆满了各色膳食,还有一壶佳酿。 在韦贞儿甜腻劝酒、殷勤布菜之下,高灏连着几杯下肚。 似乎在这甜言蜜语、温柔乡中得到些许慰藉,暂时将政事、战事抛却一边…… 虽说今晚的主角是韦昭仪,但能见皇帝一面实属不易,经过几轮畅饮后,其他妃嫔也大着胆子轮番献艺、助兴,盼能博君另眼相待。 梁婠托着腮,听着管弦丝竹,赏着轻歌曼舞,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陆晚迎黑沉着一张脸,对歌舞不满、对餐食嫌弃……总之,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不痛快。 元云娥则是端坐着,几次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生怕扫了皇帝的兴致。 梁婠眼风轻扫,在一团娇声莺啼中,也只有她们三个瞧起来比较另类。 不知是谁娇声问了句,不知皇帝给昭仪准备了什么宝贝作生辰贺礼。 这一问,勾起了大家的兴趣,皇帝也不负所望,笑着示意旁边的内侍。 内侍很快便在一众好奇的目光中托着一个描金匣子回来,送到韦贞儿面前。 韦贞儿饮了不少酒,此刻粉若桃花的脸上眼似秋水,清波荡漾。 她接过匣子,小心揭开盖子。 盖子打开的那一刻,一片惊叹。 这叫本对贺礼没什么兴趣的梁婠也跟着看过去。 不料这一看,却是再也挪不开眼。 萧梁帝曾有言:金钿设翠,步摇藏花。 梁婠怔怔望着那个被宫妃们围着观赏、赞叹的步摇花出神。 薄银为花、明珠作蕊……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还记得那年南苑里,初次见到这套步摇花,她与白露也似她们这般惊叹连连。 当时,她总觉这步摇花太过华丽精美,戴上不免太过招摇,故而自打收下后,便是一次也不曾戴过。 再后来,两国交战,前线军饷不济,她便将一屋子的金钗钿合、翠羽明珠悉数捐赠出去,换取粮草与冬衣……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又见到了它,还是在这种场合之下。 而昔日送她步摇花的人,更是早已深埋地下,化为腐朽。 梁婠偏过头,闭了闭眼。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听着刺耳的嬉笑声,梁婠有些呼吸不上来,索性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往人后去。 * 夜黑,零星点点的宫灯也只能照亮周遭近物,再远就什么也瞧不见,只有一阵阵笑声不断地从身后的宫室内传出来。 碧水台建在湖面上,引着山上的温泉水,故冬日湖面也不曾结冰。 梁婠凭栏而坐,低下头可隐约瞧见成群的锦鲤。 “太后。” 梁婠一回头,是谷芽。 “外头冷,您刚刚又饮了酒,万不能受风。” 她从殿中追了出来,手里还拿了披风,说着就帮她披在身上。 梁婠又重新趴在扶榄上。 只是这次她埋下头,什么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说。 她想应是有些醉了。 谷芽低着头,看着太后的背影,心里默默叹气。 就在这一片冷寂中,忽然响起一阵悉索声,谷芽疑惑地瞧过去,却见不远处的拐角有人影晃动,喁喁私语。 不等谷芽出声,梁婠也听见了。 两人匆匆交换个了眼神,默契地躲进黑影里,慢慢朝鬼鬼祟祟的人影挪去。 梁婠靠在墙上,探头细看,听声观形,是个宫女与内侍。 内侍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不忘四下张望。 那宫女听完吩咐,一个劲儿地点头,很快两人各朝一边离开。 离得远,梁婠听得不甚清楚,断断续续几个字。 什么打翻茶水,什么池边,什么有孕…… 谷芽紧张兮兮地看着默不作声的人。 “太后,他们是想要害什么人吗?” 梁婠看她一眼,点头:“我猜是,通常这么欢聚一堂的时候,总会有人借机生出些是非。” 毕竟,她曾经也这么干过。 谷芽心惊胆战:“那可怎么办?” 梁婠抬起脚就往回走:“后妃们争宠,我一个太后掺和什么,就静观其变吧。” 出来得久,再不回去,别说脸上好不好看,就是身上也冷得受不住。 估计发现她不在,众人又得说太后受皇帝冷遇,心中吃味,当场甩脸子离席…… 她抿唇笑了笑。 谷芽跟上去,心里只觉不安。 梁婠刚走到门口,迎面撞上迈疾步出来的人。 这个撞,是实打实的撞。 梁婠没防住,陆晚迎也没防住。 两人身子一仰,幸好被身旁人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事故、惊动更多人。 “你——” 看见是梁婠,原本要发怒的人,冷下眼、沉下声。 陆晚迎拂开扶她的宫人,盯住梁婠冷冷一笑。 “太后无缘无故离开那么久,可是同什么人月下星前去了?” 梁婠蹙了蹙眉:“阿迎。” 陆晚迎笑笑。 “到底您走到哪儿,都不能闲着,可我真是想不出,眼下除了皇帝,你又能看上谁、利用谁?” 第583章 不容置疑 陆晚迎在扶栏边驻足。 梁婠不等站稳,抽出自己的手腕,“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陆晚迎哼笑一声,嘲讽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怎么?你这是又急得要去勾引谁?” 梁婠冷下脸:“阿迎,我次次忍让你,不是怕你,而是念在——” 陆晚迎抱起手臂打断她。 “哦,我知道,你是想说看在我小叔的情面上?”忽而一顿,又摇着头笑了起来:“不对,也有可能是我表兄?” 梁婠看着眼前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的人,哪还有半分当初太师府里率真烂漫的模样。 她不知道该替谁悲哀,也不知道又该怨怪谁。 甚至不止一次疑问,是不是自己一早就对她言明陆修没死、还活着,她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梁婠垂下眼,不知为何,这些天她总会想起住在南苑的日子。 想起那些有关的人和事。 她一再让着阿迎,又何尝不是对—— 梁婠叹了口气,看她一眼:“我想我同你应是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说完就走。 陆晚迎在她背后冷笑。 “梁婠,我真想知道,倘若他泉下有知,看到你这么放荡,不知会作何感想? 梁婠瞳孔一缩,攥紧手心,没回头,也没说话。 陆晚迎继续道:“含章殿里,我单是看着,都替他感到恶心!梁婠,你真是脏了他!” “啪”地一声,格外响亮。 陆晚迎捂着半张脸,眼睛瞪得老大,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竟敢打我?!” “为何不敢?我早该打你了!” “你——”陆晚迎气结。 梁婠睨她一眼,不愿再多说,转身就走。 “你打了我,你还想一走了之,门都没有!”陆晚迎气急败坏。 “淑妃娘娘您竟然在这边。” 有宫人慌慌张张朝他们这边跑。 见到梁婠,宫人手拢进袖子,只低一低头,就往陆晚迎跟前去。 梁婠眉头微微一蹙,宫人袖中似乎藏着什么。 不对!那宫人分明是先前瞧见与内侍一同密谋的人! 难道他们要害的人是陆晚迎? 梁婠惊觉不妙。 这边刚回过头,那边就听陆晚迎一声尖叫,眼看人就要掉进湖里。 梁婠也顾不上多想,几步冲上去,一把拽住宫人的胳膊。 宫人却转过头冲她笑了下,梁婠这才发现宫人手中根本什么也没拿。 宫人发狠似地去推陆晚迎,在陆晚迎倒过去的同时,梁婠险险抓住她的袖子。 巨大的落水声,惊动众人。 宫人扯着嗓子在岸边大声呼救。 陆晚迎不会游水,不停在水里扑腾、喊叫。 梁婠想去拽她,可头上的假髻、首饰,还有身上吃了水的锦衣大麾,无一不是负累,坠得她一个劲儿地往水底沉。 眼下别说救陆晚迎了,就连自救都费劲,她只能挣扎着往水面上浮。 许是呼救及时,不多会儿的工夫,岸边已经挤满了人。 就在陆晚迎几乎要沉下去时,响起扑通扑通的跳水声。 梁婠撑着最后一口力气,看见有人影奋力朝她游来。 离开水面的那一刻,她浑身都在哆嗦,寒冰似的衣服裹在身上,寒气钻进骨髓,冷到极致,连头都是木的,意识都有些不清了。 “太后!” 谷芽带了哭腔扑上来。 旁边陆晚迎似乎已经不省人事,有人围成一圈,又是哭哭啼啼控诉的、又是连声传唤太医的。 黑漆漆的湖边完全陷入一片混乱。 不等梁婠看清眼前,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 “梁婠。” 有人一边抱着她,一边焦急唤她。 是高灏。 * 含章殿。 寝殿外的地上,跪了不少人。 不论里间还是外间,都静得有些怕人。 高灏面色铁青地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皇后元云娥表情凝重站在一旁。 梁婠泡过温水后,谷芽替她裹上厚厚的裘皮。 饶是如此,烧得迷迷糊糊的人还是缩成一团直发抖,唇齿皆颤。 谷芽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给梁婠喂着汤药。 在鸦默雀静中,这是除了呼吸外唯一的声响。 直到有人从外面急匆匆地奔来。 “启禀陛,陛下……” 来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惊惧的声音打着颤儿。 高灏沉着声:“说。” “淑,淑妃,小,小产了。” 来人说完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 “什么?” 元云娥脸色一变,惊觉失态又往高灏脸上瞟一眼,但见他没斥责,又连忙追问:“那淑妃人现在怎么样了?” 来人颤着身子,怯怯道:“太医说,说恐有性命之忧。” 元云娥倒吸了口冷气,看向高灏:“陛下……” “查,孤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做的。” 高灏阴沉着一张脸,语气是说不出的平静,却犹如冰封的湖面,透着寒气。 元云娥先是应声,又问跪在地上的亲信:“碧水台殿外的宫女呢?” 阿婵微微抬眼,道:“正在外头押着。” 元云娥:“将人带进来。” 宫人被两个内侍半拖半拽扔在地上。 宫人吃痛,小心跪好。 “奴婢拜见陛下,皇后。” 元云娥往宫人脸上仔细看了又看,疑惑问:“你是瑶华殿里伺候的?” 宫人磕着头:“是,奴婢是瑶华殿的杜鹃。” 元云娥皱眉:“听说是你发现太后与淑妃落水的,也是你呼救喊人的?” 杜鹃点头:“是。” 元云娥:“好,那你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杜鹃面有顾虑,张了张口,又重新低下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元云娥:“主上面前,还不如实交代!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样子!” 杜鹃连连磕头。 “奴婢,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真的,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高灏淡淡扫人一眼:“说,不然孤杀了你。” 杜鹃一颤,又惊又俱,咬了咬牙:“是,是太后推淑妃的。” 元云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太后!” 杜鹃慌忙摇头:“奴婢不敢,是,是太后,淑妃在宴席上打翻了茶水,弄湿了衣裙,原是要回瑶华殿的,谁想就在出门时碰到了太后,就,就起了争执,后来,太后还打了淑妃,于是,淑妃出言怒骂太后,然后,太后一气之下就将淑妃推入湖里,许是一时失手,太后自己也跟着落水——” 不等杜鹃说完,肩头狠狠挨了一脚。 “来人,将她拖下去砍了。” 元云娥一惊,就看高灏立在杜鹃跟前。 “陛下,尚未查清,如何能……” “皇后昏了头了?太后怎么会做这种事儿?” 杜鹃急了:“皇后,陛下,奴婢没有说谎,真的是太后。” 她重新跪好,恳切道:“旁的人可能不清楚,可瑶华殿、含光殿的人都知道,那日,淑妃冒然闯进含章殿,打断了主上与太后……太后心中有怨,方才在碧水台争吵时,太后也提到此事。” 元云娥道:“你既然在场,为何当时不阻拦?” 高灏打断元云娥,一锤定音:“将这宫人拖到殿外杖毙。” “是。” “陛下……” 杜鹃被内侍堵了嘴,直接拖去殿外。 元云娥往门口看一眼,又面朝皇帝,劝道:“陛下——” 高灏没看她,重新坐回榻沿,从谷芽手中接过小碗,亲自给烧得迷迷糊糊的人喂药。 “从今往后,这后宫里头,谁再敢诋毁、污蔑太后,一律杖毙。” 元云娥心下一沉:“可,可是,那宫人死了,还如何查清——” “那是你的事儿,皇后。” 高灏头也不回。 第584章 或可兼得 “什么?你要搬去冷宫?” 高灏拧起眉,盯着眼前脂粉不施、素衣素服的人,深觉自己听错了。 梁婠肯定点头:“是。” 高灏愣了愣,问:“太后这是在同孤置气?” 转而一叹,颇为无奈:“那些恶意污蔑诋毁你的人,孤不是都处置了?” 梁婠缓缓垂下眼,目光落在案几上。 他不同意,不意外。 落水的当夜,她就高烧不退。 等退了热再醒来,从谷芽口中知道不少事。 高灏处死了那个推陆晚迎下水的宫人,可笑的是处死她并非因为她是凶手,而是因为她坚称是太后要加害淑妃,皇帝只是不许有人诬陷太后。 皇帝如此回护太后,有人不满,出言顶撞。 皇帝二话不说,抽出剑当场将人杀了。 甚至警告一众妃嫔,谁再敢质疑太后,就杀了谁。 此言一出,震惊后宫。 为此,皇后元云娥不眠不休,连日彻查此事,好在最终查清了真相。 原来,宫人内侍皆是受了昭仪韦贞儿的指使。 淑妃一向不把昭仪放在眼里,仗着有孕在身,在宫里横行,几次对其出言不逊不说,甚至还当众给人难堪。 韦贞儿如何不气? 至于太后,那就更不必说了。自打入宫就召过她一次,待搬进凉风殿之后,更是与搬进冷宫没甚差别,别说侍寝,就是见皇帝一面都难,从前的宠妃、现在的弃妃,叫多少妃嫔暗地里看她的笑话。 韦贞儿如何不恨? 就在这又气又恨之下,便生出这一石二鸟的心思。 可惜,终究还是败露了。 皇帝知晓内情后大怒,当即要处死韦贞儿及在审问过程中曾替韦贞儿说好话的人。 皇帝怀疑她们是共谋。 皇后念着都是府邸旧人,又思及韦氏是一时迷了心窍,心觉不忍,便极力向皇帝求情,只求念在韦氏为皇帝育有一子的份上,饶她一命。 皇帝动容。 但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韦氏谋害皇嗣、陷害太后,将其贬为庶人并迁入镜殿。 无诏永不得复出。 至于其他相关之人,该罚的、该杀的、该逐出宫的,一个都没逃掉。 经此一事,人人皆知皇帝将太后宠上天。 如今在这皇宫里,谁还敢对太后不敬?别说私下议论,就是路过含章殿都得绕着走,唯恐避之不及。 沉默之际,谷芽端着药碗走进来。 高灏挑眉看一眼,笑着安抚梁婠。 “太后就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着,只要有孤在,任谁也欺负不了你。” 他说完便离开了。 梁婠与谷芽对视一眼。 谷芽刚要开口。 梁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 瑶华殿里,一股子苦苦的汤药味儿。 单是坐了一会儿就头晕脑胀的。 元云娥抬起眼,略略打量一番殿中布局,不算刻意地用帕子掩了掩鼻子,而后看向床榻上靠坐着饮药的人,柔声宽慰着。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淑妃需放宽心,勿要沉浸在过度的悲痛中,你年纪小,只要养好身子,何愁来日没有子嗣?” 陆晚迎强忍着苦涩饮下最后一口药汁。 待漱过口,拭干嘴角,才掀眸瞧过去。 “皇后说得是,只要身体没问题,早晚都能生、也会生的。” 不阴不阳的一句,叫元云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陆晚迎像是毫无察觉,扭头只唤宫人取些糕点果脯来。 * 出了瑶华殿,元云娥脸上再不见半点笑意。 “这个陆晚迎!” 阿婵见皇后脸色不佳,打发了跟随的宫人内侍。 又往周围瞧了瞧,不见有什么人,才道:“皇后娘娘,您何必同她生气?奴婢瞧着即便她能生,主上也未必肯让她生。” 元云娥步子一顿,盯着她眼睛,沉下眉想了想,问:“你可做得干净?决不能让主上……” 阿婵道:“旁的人,您倒是可以放心,就是韦氏——” 元云娥凝眸一笑:“除非她不想让她儿子活了。” 阿婵想想也是,又道:“娘娘若是真要抚养三皇子,还是尽早除掉韦氏吧,免得三皇子大了、懂事了,被不明真相的人挑拨离间,反倒叫娘娘母子失和。” 提起母子失和,元云娥不禁黯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府里新人不断,眼看她们生了一个又一个,我却是一儿半女都没有,上天何其残忍?无论我做得再好、再能忍耐,在他面前,始终都像个罪人似的,活得屈辱又卑微。那些受宠的、不受宠的,任谁都可以拿话来刺我,可悲的是我却没法反击!” 她说着垂下头,不无悲戚:“阿婵,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的心思你最是明白的,并非是我想争,实在是我别无选择。倘若我能有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要让出这皇后的位置,我也愿意的……” 阿婵目光微闪,犹豫了下,仍是开口:“娘娘,奴婢听闻义兴公主的咳血病已经痊愈,不知是真是假?” 元云娥一愣,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她:“好端端地提她做什么?” 阿婵道:“奴婢曾听旧朝传言,说魏孝文帝的幽皇后曾在盛宠时期生过一个怪病,怎奈宫中太医对之束手无策,冯太后及群臣唯恐怪病传染给皇帝,无奈之下,孝文帝只得忍痛送幽后回家养病。” 元云娥不以为意:“后来幽后病愈,不是又被接回宫了?比之前荣宠更胜,还封了后位。唉,这事我自是知晓,可这同义兴公主有何关系?” 阿婵耐着性子:“奴婢听那怪病的症状倒是与义兴公主的类似。如今义兴公主的病似乎也痊愈了,许是跟那位圣手有些关系……” 阿婵眼睛亮亮的。 元云娥依旧不解。 阿婵环视四周,近前半步,附在元云娥的耳边,声音极轻:“奴婢听闻要治疗那怪病,需得同年轻力壮、身体强健的……” 元云娥身子一僵,脸颊连带着耳根都火烧火燎地烫,羞恼地瞪她:“不许胡说!” 阿婵退回原位,叹道:“娘娘,是不是奴婢胡说,你为何不派人查一查呢?若是这圣手真连怪病都治得好,说不定他也能帮娘娘调好身子,即便义兴公主病愈与圣手无关,娘娘也毫无损失,您说呢?” 元云娥咬住唇,眸光闪烁。 去公主府的时候,她在义兴的卧房里见过那圣手。 回想起两人的神情,确实耐人寻味,可是也不能以此就推断他们—— “娘娘,行与不行,您试试又何妨?万一鱼与熊掌,您就兼得了呢?” 元云娥对上她的眼,燥乱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 是啊,后位与太子,都可以是她的。 “可若宣召圣手入宫,岂不是人人都会知道皇后求子心切?届时医得好也罢,医不好别说我面上无光,就是主上那里也——而我一直不孕的事恐怕也会被别有用心的加以利用,不,不行。” 元云娥摇摇头,只觉不妥。 阿婵嘴角勾了起来:“娘娘可以私下宣见啊,不叫外人知晓即可。” 元云娥讶然:“出宫?我是一国之后,如何能擅自出宫?” 阿婵道:“您是皇后,自然不必屈尊降贵去见他,只悄悄让他进了宫就是。” “如何悄悄?” 阿婵正色:“娘娘,近来后宫里频生事端,着实不太平。另外,前线将士伤亡者亦不少,我大齐一向尚佛,您为何不借此机会邀僧侣进宫诵经为国祈福?主上若是知晓,定然也会大加赞赏。” 元云娥手心渗出汗,看了阿婵一眼,没作声。 第585章 夜不成寐 陆晚迎抓着瑞珠的手臂,弯下腰揉了揉膝盖,恨恨往身后的讲经殿看一眼,满是嫌恶。 “快走快走,赶快走!” 说着就怨气冲天地往瑶华殿方向去。 “每日天不亮就得来,咬着牙听了这么些天经文,别说两条腿废了,我看就连我这脑子都快要废了。当初,在仁寿殿里,姑母那没完没了的鱼鼓声,吵得我头都要裂了,如今好不容易清静了,这可好了,又开始了,这个元云娥,搞什么不好,非搞一群臭烘烘的苦行僧进来念经……” 每日,她是最晚一个到,最早一个走。 瑞珠小声提醒:“娘娘,这种话还是别说了,别说旁人会不会听到,就是听不到那也是冒犯佛祖的。” “呵,”陆晚迎白她一眼,“到底是从前在仁寿殿听惯了。” 她一顿,扭头随手点了个宫人:“你,赶紧回去准备,待会儿我一进殿就要沐浴。” 宫人缩着脖子应了声。 打发了宫人,陆晚迎却是不急了,眉头拧起,心里直犯嘀咕。 “说来奇怪,你说她怎么忽然想起要诵经念佛了呢?” 瑞珠也是不解:“许是近来宫中戾气太重,她自觉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良心难安?” 也难怪瑞珠这么想,在这后宫里头,谁人不说元氏宽豁大度、温良恭俭? “她会良心难安?你还真是白在宫里待了这么久。”陆晚迎失笑:“难道你不知通常释典念得越勤罪孽越重吗?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这良心又是何物?” 瑞珠没说话,无端想起了太皇太后。 陆晚迎挑眉:“你说杜鹃那个贱婢到底有没有把我胎儿不保的事告诉元云娥?” 瑞珠醒过神,仔细回忆一番才道:“奴婢瞧她的神情,不像是知道的样子,还真以为您是因为落水才小产的……” 陆晚迎凉凉问:“杜鹃的家人呢?” 瑞珠抬抬眼:“说是夜里火星子溅到衾被上,然后,一家七口无一生还。” 陆晚迎微微一诧,笑了:“父亲过世后,兄长的行事倒是越发利落了。” 瑞珠摇头:“似乎是意外。” “意外?” “也或许是皇后所为。” “这倒也有可能,既然她动了手,也省得麻烦我们了。”陆晚迎沉吟一下,又道:“不过,我也不白占她的便宜,找个机会杀了韦氏。” 瑞珠有些犹豫:“皇后一直无子,万一韦氏死了,主上将三皇子交给皇后,娘娘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陆晚迎沉沉笑了:“你说他真的不知道我为何胎儿不保吗?” 她永远也忘不掉含章殿里,那狠狠扇过来的一巴掌…… 这孩子本就是个孽种。 不可惜。 “可要杀要留该由我做主才是,他高灏凭什么?” * “贫僧将这本《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赠与太后,唯愿能帮您消除重业,增长福德,成无上道。” “多谢大师。” 梁婠提了口气,颤着双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那千恩万谢、不胜感激的模样,好像交给她的不是经书,而是救命还魂的圣药。 僧侣低下头念了句阿弥陀佛,目送着被宫人搀扶着、憔悴得形销骨立的人离开。 待太后离去,众人不由交换着眼神,暗暗唏嘘。 许是天妒红颜,许是现世现报。 眼下这副模样迟早被皇帝厌弃…… 自讲经以来,太后总是第一个来讲经殿,不明真相的,只当太后格外虔诚,知悉隐情的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可天下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时,隐约听得含章殿里一个不知名的内侍说漏了嘴,才窥见其中真相。 那天落水后,太后大病了一场。 虽然太医令说太后已经病愈,但太后自己一再坚持身体不适,太医令再问,太后却又含含糊糊,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适。 皇帝只道是太医令无能,故而换了几波太医给太后请脉,可诊来诊去,也都诊不出个所以然。 偏又不能说太后没病装病,毕竟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太后的确日渐消瘦,哪有昔日的丰姿冶丽,别说精神不济,简直就是形容枯槁。 众人纷纷猜测太后怕是得了什么不知名的怪病。 如此,皇帝定然震怒。 就在这雷霆之怒下,皇帝已经处斩了两名太医。 登时,太医署的太医们人人自危。 真正的隐情是,太后根本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撞了邪。 但凡夜里入眠,太后便会噩梦缠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甚至还会跪在地上,连连喊着陛下求饶,初时只当是主上,后来才知道她口中的陛下竟是文宣帝…… 殿中侍候的人又惊又俱,无论他们如何大声喊叫太后,她都始终魇在梦里,醒不过来。 待到天快亮时,她又会安安静静爬上榻,一动不动地睡着,直到她醒来再问,她却是对夜里所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 于是,当皇后提出请僧人进宫讲经时,皇帝允了。 然而,世事并非常遂人心,不论太后白日里如何虔诚诵经,夜里梦魇的情况依旧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再这样下去,太后恐是时日无多了…… * “喂,太后诵经回来了……” 门口的宫人远远就瞧见走来的三人,她手肘捣了捣身侧的内侍。 “嘿,你捣我作甚?” “这个时辰不是你当值,你不去迎一迎?” “你胡说,明明是你。”内侍说完眨眼的工夫便跑得不见人。 宫人见几人离得尚远,转身也走了。 眼下的含章殿是比冷宫还叫人惊怕的存在。 别说皇帝仅白天来,就算是来了,也是匆匆忙忙地瞧一眼,说几句安抚的话就走了。 殿中侍候的人,不但夜里被太后闹得睡不成觉,而且白天还得继续当值,一日两日的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可天天这么不分昼夜地折腾,谁能受得住? 是以,但凡白日抽了空,那必是忙着四处托关系,找人的、使钱的,无一不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生怕再待下去,就跟太后一样,不死也得疯。 如此一来,白天的含章殿,时常见不到什么人,现在还能使唤得上的,怕也只有谷芽与金芝了。 可谁也不是铁打的。 还没跨过门槛,金芝就打了个哈欠。 等将梁婠扶上榻,安置好,她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了。 出了里间,她拉住谷芽道:“你先守着啊,我得去打个盹儿……” 谷芽顺手将刚倒的茶递给她:“好,你去歇着吧,方才讲经的时候,我偷偷眯了会儿。” 等谷芽再进去,梁婠已换上一套宫女服。 第586章 冷宫述旧 天渐渐暗下来了。 梁婠手脚麻利地翻出窗子,往四周瞧了瞧,确定没人发现这才朝镜殿去。 一路行来,没见到什么人。 冬日严寒,通常都是非必要不出门,而这个时辰走动的人,那就更少了。 未免另生枝节,梁婠小心避开冷宫守卫,躲进一处不起眼的小门,有内侍从墙后探出头,看清来人,小跑着上前。 “太后。” 梁婠往身后瞧一眼,但见无人尾随,才放心跟着内侍拐去右手边的长廊。 炉火烧得旺,熏得不大的宫室暖和得很,案几上摆着刚从提篮里取出的膳食、糕点、汤盅。 内侍给她盛了碗参鸡汤:“您先暖暖身子吧。” 梁婠咽下口中的枣糕,接过小碗,一口接一口地喝。 直到满满一碗热乎乎参鸡汤下肚,整个人从内到外都热了起来。 这段日子为了扮演病染膏肓,她每天用膳的时候,都不敢多吃,再加上夜里不但不能好好休息,还得上演固定戏码,待熬到白日,单是听着诵经、木鱼声,根本不用刻意,只困倦的模样就像是行将木就。 她的确瘦了,是饿瘦的,也是累瘦的。 若非每隔两日来冷宫美美饱餐一顿,她是坚持不了这么久的。 梁婠放下空碗,满足地舒了口气,问:“公羊敬呢?” 今日,是她与公羊敬约好的。 当日他们决定启用公羊敬,便让淳于北有事没事找他麻烦,夏侯照一向秉直,见不得淳于北这么无缘无故欺负人,几次跟她说要约束淳于北,她却置若罔闻,一直纵着淳于北。 夏侯照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公羊敬从华林东门调来看守镜殿,借此避开淳于北,谁想这个公羊敬能屈能伸,即便到了冷宫也不懈怠。不像旁人总觉得在冷宫当值没前途,能混一日则混一日,夏侯照十分欣赏他,便让他负责整个冷宫看守。 直到晋职的夜里,梁婠带着淳于北跟他言明,他才知晓多次被寻事的隐情,更是才认出当日所见的宫人实则是太后…… 眼下距他调来冷宫近两个月了。 高灏了解公羊敬与淳于北之间的过节后,便也没换掉他。 跟预想中的一样,冷宫确实是个容易叫人放松警惕的地方。 “太后,公羊大人来了。”内侍忽然道。 不过今天,她可不是只为吃喝才来的。 除了斛律启光派人从前线送来密报,她还想跟公羊敬交代韦贞儿的事儿。 “臣拜见太后。” 看到眼前恭敬行礼的人,梁婠大吃一惊,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也顾不上考虑是否失态,爬起身就冲了上去。 她两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王庭樾……真的是你!你没死!太好了……” 梁婠哽咽:“你不知道,我让人去找你……可是他们跟我说,说你死了……” 王庭樾眼眶潮潮的:“是臣无能,不仅让太后为臣担心,还辜负了先帝临终所托……让豺狼当涂,害得太后深陷后宫,孤立无援……” 他深深垂下头,尽是愧疚与自责。 梁婠直摇头:“王庭樾,你别这么说,只要你没事就好,真的,我只是想让你们好好活着,不受戕害,不要像陆淮、裴耀一样,落个惨死的下场。当日一听说你出事,你不知道我有多内疚,只恨不能亲自去平塘……” 她吸了吸鼻子,又哭又笑:“还好你没事。” 王庭樾沉默看她,眼里露出一丝痛色。 小时候,他总以为只要长大了,就能照顾她、保护她。 可等真的长大了,别说平时照顾、保护她了,就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能及时出现在她身边,陪着她、帮助她。 反而是她竭尽所能一次次地救他、护他…… 过分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微微发红,千言万语全部堵在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梁婠抹掉眼泪,缓了缓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庭樾唇角微抿,沉默良久。 内侍递上干净的葛巾,梁婠简单拭净脸,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稳妥起见,公羊敬亲自守在门外。 王庭樾与梁婠隔着一方案几坐着。 关于平塘发生的事儿,王庭樾说的很简短。 平塘位于江边,不知为何,今年入冬后雨水不断,江水暴涨,出现了罕见的冬汛,百姓受害不浅。 走水的那晚,他本打算歇下,忽然想出一个治冬汛的法子,于是又连夜赶回府衙,待忙完再府邸,发现府中竟燃着大火。 他想去救人,却被尚未离开的黑衣人拦住。 黑衣人屡下狠手,明显是冲他来的,可敌众我寡,他抽不开身去救人,自己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直到后来与一个黑衣人打斗时,双双掉进江里。 等到他再醒来,发现身在一条小船上,原来他被江水冲到下游,然后被当地的一个渔民所救。 可他伤势太重,根本不能下地。 待身体恢复七七八八,他立刻去镇子上打听,不想两国已交战数日,就连新帝都登基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又想着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就算不远千里回到晋邺也无用,便辗转往晋州去,想找斛律启光一问究竟……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斛律启光的密函交给梁婠。 梁婠攥着密函,说不出安慰的话。 “之前,我怀疑是高灏做的,后来发现不是,我也问过高旸,不是陆谖……对不起,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下的狠手——” “阿婠,别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你一个人已经承受了太多……”眼睛瞬间被潮湿占满,王庭樾低下头,没有往下说。 那些关于太后与新帝的传言,他已经听了太多。 他不知道宇文玦听了那些话是什么感受,也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却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当了周君的陆修,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军营中再次见面,仅一眼,他就看到了他眼底要亡了大齐的坚决。 王庭樾几次抬眼看她,却终是咽下后话,暗自叹息。 离开平城的那天,他承诺过他。 第587章 远愁近虑 朝堂上是个什么情况,王庭樾能猜个大概,汉人一向喜欢文治,鲜卑人则崇尚勇武。 晋邺城中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生来就是锦衣玉食、前程似锦,一向耽于享受,且不说有没有披挂上阵的能力,就算有,那也是极少有人肯去受这份辛劳。 昔日,他在战场上与周军数次交手,对他们还是很了解的,尤其是那种能征敢战的劲头叫人不敢小觑。 这次,宇文玦毫不避讳地让他进入军营,其用意和态度完全不加掩饰,他太清楚齐国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王庭樾有些怅然。 平城中,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配上精良的装备,可以说是无坚不摧。 有道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天下太平尚且如此,更遑论如今局势严峻到这个地步,可高灏等一众朝臣依旧消极应对、不思进取……甚至为了争权夺势,不惜在此时诛除异己,实在叫人心寒。 王庭樾叹了口气,他应庆幸今日的周国大军由宇文玦亲自掌管,在严明的军纪要求下,周军的军营里再未出现杀俘取乐的现象,他亲眼看到有军医去给被俘的齐国士兵和百姓看诊疗伤。 治军贵在严,领军须有威,也难怪会有人临阵倒戈。 或许他们被俘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再不用担惊受怕,可以安稳度日…… 王庭樾心里五味杂陈,静静坐着。 梁婠垂着眼眸正在看斛律启光送来的密函。 信中虽未明说,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他的低沉与无望,实在不像一个千胜将军该有的口吻。 半晌,她微微一叹。 王庭樾回过神,问:“怎么了?” 要说现在还有什么叫他搞不明白的,那也就只剩梁婠的心意的。 她若肯跟着宇文玦,又何至于承受这些? 梁婠合起密函,看着王庭樾。 “从陆勖遇刺开始,我就明白只要高旸坐在帝位上,他们定会对我们逐一下手。你也知道,若是硬碰硬,我们没有胜算,可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左思右想之后,我决定舍掉这众矢之的的皇位;所以,不论是贬官还是撤职,都仅是为了将你们移出他们的视线,由明转暗,保存实力……至于我现在——” 她顿一下,摇了摇头:“其实,那些传言,我并不在意,毕竟,他现在不能对斛律启光下手,更不能明目张胆杀我,为求安心,只能故意生出流言,既能毁掉太后的威仪,让我失去人心,还能让我和斛律启光生出嫌隙。他既然这么计划,我就随他心愿,也是将计就计,彻底打消他对我的提防,日后,再要行事也容易些。” 自获悉朝堂上有人提议派中贵人去晋州后,她当即给斛律启光修书一封,让他务必留意安德王高永晟的安全,只恐高灏会在暗中有所谋划。 若是死了高永晟,高灏定然会安排自己的人填补空缺,等那时,下一个要除掉的必然是斛律启光,她同样也会性命不保。 斛律启光在信中说,初时收到密函后,他半信半疑,毕竟两国正在交战,高灏再如何也不可能为了排除异己,连国家安危都不顾了。 直到高永晟在战场上被他提前安插的人救下后,才明白到底还是高估了高灏。 听梁婠简单解释完,王庭樾也算稍稍宽了心。 “回晋邺的途中,我听说你积劳成病、一卧不起,只当你被他欺负得……” 他不再往下说,只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梁婠笑了下:“小伍尚在武卫营,那里头应该有不少你从前的旧部,虽不是什么要职,但关键时刻,重在人心……” 王庭樾明白了。 梁婠又道:“先前我打算将城中生意撤了,后来想想,倒不如留着,只是明面上换个老板就是了,对了,你刚回晋邺,便去那里落脚吧,也方便我们暗中联系。” 王庭樾看着眼前憔悴又消瘦的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刚刚同他说话时,完全没有身陷水火之中、内外交困的愁苦,反而一双黑眸泛着透亮的光泽。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王庭樾自嘲地笑了笑,叹道:“阿婠,你知道先帝临终前跟我说什么?” 梁婠皱眉,疑惑地看他,轻轻摇头。 王庭樾道:“那是在同乐馆门口,他说:王庭樾,你若是心软,发了善心,那么别人就得替你下狠心,倘若你一直如此,会让我怀疑是否该留下你。” 梁婠一愣,抿住唇。 王庭樾又道:“现下见你如此,我也终于明白先帝的意思。” 梁婠垂垂眼,极淡一笑。 她默了默,再抬眼看他:“你身上的伤确定都好了吗,要我帮你再看看吗?” 说着,梁婠就要拉过他的胳膊,替他诊脉。 王庭樾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微笑着拒绝:“都好了,你放心。” 梁婠仔细打量他一番,人虽不似从前器宇轩昂,明显清减不少,眉宇间还染了沧桑,但瞧着还算神完气足。 她想了想也不再勉强,只是看了他一眼。“即便伤愈,平日也要留心些。” 王庭樾微笑点头。 梁婠没忘那日在太极殿里,梁姣含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质问自己。 她说:梁婠,你把他当什么了?你不需要他时,有多远将他踹多远,需要他时,也不顾旁人的死活…… 其实,梁姣怨怪她也是应该的。 上辈子,王庭樾为了救她惨死,重活一世,她为了报仇,与梁姣合谋设计他不说,还害了王氏一族,也连累他去充军。 虽然她从不后悔报仇,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对王庭樾是心存愧疚的。 然而,不管是她把梁姣塞给他,还是利用他故意激怒梁姣,甚至是故意将他贬去平塘……不论她的本意是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她的自以为是,让他被动接受、承受了很多。 她甚至不敢跟他提梁姣。 他不提,不代表他对梁姣没感情。 宫室里只静了一瞬。 梁婠转过头,唤门外的公羊敬。 临走前,梁婠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公羊敬。 “叫人好好关照韦氏。” 公羊敬愣了愣。 梁婠道:“就是前几日才送进来的废昭仪韦贞儿。” 公羊敬应声,接过瓶子。 梁婠又嘱咐了几句,才与两人分开。 她是从原路返回的,刚踩上长廊的台阶上,却见远处有人边张望着边匆匆往这边走来。 是瑞珠。 梁婠一惊,忙撤回步子,就近躲到墙后。 第588章 立足之地 冬日的院落,光秃秃的,实在没什么能藏身的地方,梁婠趁着瑞珠尚未到跟前,掉头就往回跑,瞅准一个小巷子躲了进去。 她背靠在墙上缓了缓,才稍稍探出一些往外瞧,不想瑞珠也跟着往这边来。 梁婠咬了咬牙。 看得出来,瑞珠明显比她对冷宫熟悉得多。 梁婠瞧一眼越走越近的人,又往这不知名的巷道尽头看。 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往深处走。 梁婠一面躲着身后离得不算远的瑞珠,一面提防前头可能会突然冒出来的人,一面还得记着脚下的路。 一心三用,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结果,她成功避开了人,却也把自己走丢了。 高高的宫墙挡住了天边的橙红,夹道里刺骨的寒风又冷了几分。 梁婠望着狭窄又相似的巷道,缩了缩脖子,拢紧衣襟,选定一个方向一直走。 终于,在暮色将尽时,看见斑驳的宫墙底下有一个不算太大的狗洞子,被干枯的野草半掩着。 她拨开干草,蹲下身试了试,几乎是卡着钻过去的。 不等站起身,梁婠就蹙起了眉头。 宫墙外不是预想中的华林园,而是茫茫的草野,枯萎的干草像是从墙内蔓延出来的,看样子这里应是丰都园的后面。 夕阳几乎垂落在远处地面上,带不来丝毫温度。 梁婠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沿着宫墙朝南行,往丰都园方向去。 渐渐空气里似乎飘来一股淡淡的寒香,越往前走香味越浓。 直到草野的尽头,一大片密林跃然眼前,舒展的褐色枝条上,缀满了蜡黄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的。 梁婠吃了一惊。 她竟不知宫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即便是素日游园赏景,最远也是到了丰都园便不再往前。 梁婠又仔细瞧了瞧,隐约在层层密密的林中瞧见有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不知起点在哪儿,也不知通往何处。 天一点点暗下来,眼看就要黑了,梁婠被冷风吹得直哆嗦。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走小路,盼着能早点走出林子,不想事与愿违,小路尽头竟一个用篱笆墙围起来的院落。 门头上书:朝云。 梁婠愣愣看着两个字。 昔年有神女在梦中与楚王辞别,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楚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忽然,她眯眼笑了一下。 笑声很低,也很突兀。 她想到前世死的那个晚上,冰天雪地里,只有一袭破席裹身…… 梁婠推开篱笆小门,走进院子,迈上木屋的台阶。 木屋里有些暗。 梁婠在案几上寻到一盏灯,又找来火折子点亮后,拿起油灯,一间屋子一间屋地看。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不仅有茶室、有卧房,还有一间书房。 陈设非但不老旧,甚至还很新,看起来干净而素雅。 书架对面的墙上挂着五弦琵琶,下方设的长案上摆着七弦琴,旁边的木架上还搁着一个木质画匣。 梁婠将油灯放在一边,在暖黄的灯光下打开盖子。 画不多,只有两张。 搁在上面的画,画的是一个粗布麻衣的女子,她独自站在门前,有影子落在她的脚下。 她依稀记得冷宫里,曹若宓说,曾在太极殿的案头上见过一幅画像。 梁婠僵着手拿,起另一张,凤凰木旁的长廊下,小女孩与少年比肩坐在石阶上,女孩偏头笑着,不知道在对少年说什么…… 梁婠放下手中的画,对着灯台陷入沉默。 除夕那天,她哄骗着高潜出宫,马车上她故意问他,将她的尸体扔在了何处,改日定要一起去看看。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等梁婠站起身,来人大步迈进屋子。 在微弱的灯光下,梁婠看清了他的脸。 是夏侯照。 “太后。” 看到梁婠,他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朝梁婠行了个礼。 “公羊敬派人跟臣说,您不见了……” “我只是一时失了方向。” 梁婠将木匣放回原位,拿起油灯走上前。 “你不跟我说说这木屋是怎么回事?” “这……”夏侯照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似乎很为难,不知该怎么讲。 梁婠耐心等着。 夏侯照无奈叹口气,道:“这朝云观是先帝在世时便命臣看着修建的,修建的匠人是从修皇陵的工人里挑选出来了。” 梁婠蹙起眉,这屋子纵然造得精致,倒也不至于要用—— 她一顿,许是为了掩人耳目。 夏侯照又道:“先帝曾留下口谕,若是有朝一日太后不愿住在仁寿殿,却又不能出宫,便让臣告诉您,可移居此处……” 梁婠凝起眸,瞧着手中的灯火。 夏侯照道:“没想到的是,臣尚未来得及对您说,您已经自己发现了——” 梁婠瞧他一眼。 其实,夏侯照是想说,他也不知道她这个太后是否还愿意住在含章殿吧。 所以,他一直没有对她讲。 “走吧,再晚怕是要露馅了。” “是。”夏侯照一低头,并未让开路,只道:“臣来时,含章殿里已经发现您不见了,现下想必太极殿也知道了。” 梁婠沉下眉,怕是不止太极殿。 她迷路时就已经想到了,出来这么久,怎么可能还瞒得过去,公羊敬与谷芽要是能应付,也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惊动夏侯照了。 梁婠思索一下,既然解决不了,那就闹得更严重点儿。 她刚要走出屋子,夏侯照又道:“谷芽背着人将您的锦袍交给臣,臣怕引人注目只带了一名侍卫。” 他转身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再进来时,手上拎着一个布包。 …… 梁婠将脱下来的宫女服留在木屋,然后,吹灭了灯,走出去。 * 太后是在御花园被找见的。 找到人时,她就昏倒在一株梅树下,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犹如尸体。 据太医所说,要是再晚点,人可能就冻死了。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好端端的,太后怎么会从寝殿去了御花园呢?又是如何避过一众宫人内侍的眼睛? 后来审问过当值的人才知,原来是太后趁着他们犯困打盹,自行跑出去的。 毫无疑问,含章殿里当值的人,从上到下受到了皇帝的责罚。 宫中人暗暗嘀咕,许是太后被邪祟弄得有些疯了。 隔天中午,梁婠服用汤药的时候,听到有宫人内侍聚在一起,神神秘秘地在说什么。 梁婠叫来内侍问,内侍回答道,昨儿晚上,冷宫传出消息,说庶人韦氏死了,好像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毒死的。 有人说是自尽,有人说是谋杀。 公羊敬亲自上报皇帝,皇帝听后,蹙起眉头,稍作沉默后,打发了个内侍去验身。 * 瑶华殿里,陆晚迎站在铜镜前。 有宫人内侍躬身站成一排,手中托着的瑶盘上,放着司衣司才送来的新制冬衣。 陆晚迎往镜子照了照,自打怀孕后,她不胖反瘦,落胎之后更显憔悴,养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恢复了点往日的气色。 瑞抓蹲在地上,帮镜前的人整理裙摆。 陆晚迎取下头上不搭配的金钗,笑着扔到一边:“确定人死了?” “是。”瑞珠站起身,“主上打发了跟前伺候的人去冷宫辨认……” 陆晚迎抚平衣袖上的褶子,似笑非笑瞧她:“可说怎么安葬?” 瑞珠垂下眼:“韦氏是戴罪之身,念着皇后求情,主上才开恩,免她一死,如今她不思悔过、不叩谢皇恩也罢,竟还敢在冷宫里自戕,实在是晦气又可恨,主上肯留她全尸已是仁慈,如何还敢有别的奢望?” 陆晚迎点了点头:“也是。” 然后,又在镜前转了个圈,左照右照,皆是不满。 她脱下外裳扔在地上,然后目光扫向一排瑶盘,竟没有一套瞧着顺眼的。 陆晚迎有些烦躁地道:“司衣司的人惯会敷衍我,去把你们那个叫什么方雉的给本宫找来!” 有司衣司的宫人上前。 陆晚迎黑着脸:“去,将这些全部退回去。” 宫人怯怯垂下头。 陆晚迎眉尾轻挑,“对了,你跟方雉说清楚,本宫也要翠鸟蓝丝线绣制的外裳。” 瑞珠给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领着一众人退出殿外。 再回头,陆晚迎只着内衫坐在镜前,面无表情地取着耳垂上的明珠。 “你说她真的疯了?” 瑞珠从她手中接过明珠,道:“太医都说了,应该做不得假。” 陆晚迎眼皮未抬:“她会疯,我倒是不信。想要装病博取他的怜惜,我倒是还信上三分。” 瑞珠想着她的话,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昨日,奴婢在冷宫看见一个人,瞧背影很像太后。” 陆晚迎一听,立刻回过头:“你确定是梁婠?” 瑞珠摇头:“不,离得太远,奴婢没看清她的长相,只背影一晃而过。” 她又道:“奴婢只是觉得背影有几分像,毕竟太后那个时候应是在御花园的,奴婢觉得一定是那个宫人毒死了韦氏。” 昨日,她原是去取韦氏性命的,谁知等到了韦氏的住处,韦氏已经口吐黑血倒在地上。 很明显,是有人先她一步下了手。 韦氏是断不会自尽的。 她不敢久留,生怕碰上去而复返的凶手,便匆匆瞧了一眼,就离开了。 “奴婢会留意昭阳殿的。” 陆晚迎听她如是说,不由摇头失笑,重新面对镜子,凉凉道:“若当真是元氏做的,我想你也没机会再见那个宫人。” 瑞珠一怔,没说话,默默接过陆晚迎取下的另一只明珠。 陆晚迎又道:“其实不论是谁做的,只要韦氏死了就行。” 她又颇为烦恼地叹气:“宫里诵经也好些日子了,这个元氏何时才能诵够还我清静?” 今日,她是称病告假才能不去的。 瑞珠将明珠收好,蹙眉道:“太后病得那么重,一醒来就叫嚷着要去讲经殿,宫人内侍拦都拦不住……” 陆晚迎冷哼:“她愿意去她去,我才不愿去。” 正在这时,有人垂头走了进来,恭敬一礼,道:“讲经殿出事了。” “何事?” 内侍回道:“太后把讲经殿砸了,还惊动了主上。” 陆晚迎微讶:“为何?” 瑞珠也抬起眼。 内侍有些胆怯道:“只听说……大师讲到一半,太后不知怎地就发起狂来,两步冲上去将大师的案几掀翻,然后对着阻拦的人又打又骂,那,那言行语气就像……像死去的韦氏。” 他停一下又道:“主上来了之后,她更是拉着主上哭哭啼啼直喊冤,后来两眼一翻就——” “行了,别说了,你下去吧。”陆晚迎皱眉打断。 内侍住了嘴,低头离开。 瑞珠看着眼前静坐的人,再想到韦氏的死状,后脊一凉,迟疑道:“太后忽然如此,该不会……真被什么上了身吧。” 陆晚迎冷睨她一眼。“胡说八道。” 瑞珠伏地跪下。 “是奴婢失言了。” * 含章殿寝殿里。 谷芽抹着眼泪守在床榻前。 皇帝沉着脸坐在离床榻一定距离的案几后,眼睛往榻上瞟一眼,落回跪在面前的太医脸上。 太医吞吞吐吐半晌,也没说清楚太后究竟是个什么病。 “……臣给太后开,开几副安神的汤药,只——” 砰地一声,杯盏在眼前碎裂。 “真是个废物。” 金芝等人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 太后行为举止真是越来越邪门了。 皇帝沉下声:“来人,将这庸医拖下——” “太后,您,您醒了?”谷芽低泣。 床榻上的人悠悠睁开眼,抬了抬手臂,低吟道:“谷,芽……我浑身好痛啊……” 众人一见太后恢复正常,略略松了口气,他们是真怕再见到那个‘韦氏’。 皇帝站起身,走近一点:“太后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见到高灏,梁婠想要坐起身,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谷芽扶着梁婠小心坐起身 梁婠慢慢看一圈周围,茫然地摇摇头:“我……不是在讲经殿吗?怎么……怎么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高灏站在原地,没说话。 梁婠突然呼吸一促,慌慌张张地在榻上乱摸,急得叫道:“谷芽,经书,经书呢?我的经书呢?是不是你们谁偷走了它?快点,快点还给我!” 谷芽忙从枕侧取过经书送到梁婠面前。 “太后,经书一直在啊。” 梁婠一把夺过来,死死抱在怀里,口中喃喃。 门外响起脚步声。 “陛下,妾将大师请来了。” 不等元云娥站定,有人披头散发迎上来,越过她去。 “大师,求你收我做弟子吧!” 第589章 文宣皇后 一束长发飘然落地。 众人目瞪口呆。 就见太后手握剪子,扯过脑后的长发当众绞了起来。 “大师,我现在就要剃度!现在就要拜你为师!” 她一边口中喃喃说着,一边拿剪子不停绞着。 “太后!” 谷芽最先回过神,惊恐地扑上去,想要夺下剪子。 元云娥躲在宫女身后,惊魂不定地瞧着,颤颤唤道:“陛下——” 高灏眉头拧得很紧,手一挥,愣在边上的宫人内侍忙上前又拉又劝。 梁婠不敌众人。 剪子被顺利夺下。 梁婠被宫人强行拉去榻上。 她奋力挣扎,气急败坏叫骂着。 “你们放开我!放开!你们为何要阻拦我?你们是成心想要我被邪祟害死吗?” 眼见挣脱不开,又向呆愣的僧侣求救。 “大师,你是得道高人,你快来救救我啊!大师,你快救救我……” 僧侣低下头,掌心合十,嘴里不断念着阿弥陀佛。 内殿乱成一团。 …… 外殿。 僧侣微微低下头:“陛下,请恕贫僧直言,太后业障缠身,继续沉溺红尘只怕难以为继……太后既有摈欲绝缘之意,陛下不若遵其本心。” 话音刚落,殿内又响起乒乒乓乓的摔砸声。 僧侣垂下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道:“长斋绣佛、参禅悟道虽清苦,确对太后身心大有裨益,许能救其一命,待他日功完行满,说不定还能成仙了道。” 高灏目光冷了下去,负手站着。 能不能成仙了道不重要,重要的是…… 高灏眉头微锁,未置可否。 元云娥往门内瞧一眼,再看高灏的脸色,小声劝道:“陛下,太后患病不是一两日了。这段日子,太医们也都是束手无策,倘若这么一直留在宫里闹着——” 她重重叹了口气,道:“邪祟之事越传越烈,眼下对外或可隐瞒,但时间久了,别说后宫人心惶惶,就是前朝只怕也……届时难免弄得人尽皆知,万一再被有心人利用,大肆渲染,定会累及陛下英明。” 高灏移眸看向元云娥。 这些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就这么放梁婠出宫,又如何能让人安心? 元云娥见人沉吟许久,仍在犹豫,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正欲再劝几句。 “陛下——” 不料刚开口,被他摆手打断,“容孤再想想。” “是。”元云娥面上恭顺,心中气恼。 不过就是将人送出宫,又不是要取她性命,何至于如此难以抉择? 顿时,心上凉了又凉。 * 出了含章殿。 元云娥垂着眼,跟在高灏的后面,心中暗暗盘算。 忽然,比她快了一步的人冷不丁侧过脸。 对上打量的目光,元云娥愣一愣,有些忐忑。 “陛下?” 对元氏本是无意间的一瞥,不想在这近看之下,颇有几分陌生之感。 不单单是粉面含春,更是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从前未有的妩媚艳色。 高灏咽下到嘴边的话,只道:“近来皇后的气色倒是不错。” 元云娥呼吸一紧,缓缓垂下眼:“许,许是佛法养人吧。” 声音里似乎透着几分慌张与羞涩。 高灏付之一笑,既不接话,也不看她,又继续往前走。 元云娥瞧着前面的背影,抚了抚微烫的脸颊,别说他已经很久没碰过她了,就是看也很少拿正眼看她。 成婚近六年,他也只在头两年才来她房里。后来,许是见她肚子一直未有动静,加之府中又不断来着新人,也就几个月才来一次。再看这两年,那就更少了。 不知他哪日会来,她不敢停药,只能日日喝着,总想着兴许下次就有了。于是,不知不觉地就喝了这么多年…… * “行了。” 低沉的一声叫人心下一惊。 金芝小心抬眼,只见皇帝沉着脸,神色颇不耐烦。 “以后含章殿的事,不必件件都向孤回禀。” 金芝惊讶一瞬。 转念一想,又不觉稀奇。 别说主上是天子,就算是普通男子,谁能一直忍受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 何况主上对太后已经够有耐心了。 可惜再有耐心,也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天。 显然,属于太后的这天到了。 金芝低下头:“是。” 高浚端起茶盏,无声地打量着金芝,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 殿中不过静了一瞬,有内侍忙忙踏了进来。 “陛下。” 内侍弯腰一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并阳来报,广宁王薨了。” 高灏瞧他一眼。 “怎么回事?” 内侍回道:“据说广宁王去并阳后,大病了一场,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高浚讶异地抬头,满含疑惑地看着高灏,搁下茶盏,神情严肃地坐端正。 高灏接过信函,内侍自觉退下。 高浚不由诧异:“这废帝死得这么突然?” 高灏将信随手一搁,笑笑:“不过一个稚子,不足为惧。” 高浚细细琢磨他所说的话,想想也是,又道:“先前之所以留着废帝,不过是为了稳住太后,如今太后疯疯癫癫,又没了废帝,应是再翻不起什么浪。” 高灏轻轻抬眼,随口一问:“你觉得孤该同意太后出宫?” 高浚一愣,道:“这……臣帝觉得,废帝虽已死,可旁的兄弟尚活着,难保旁人不会生出什么心思,不管怎样,她都是受先帝遗命临朝称制的太后,这地位与权力自然不同于寻常后宫妇人。” 高灏点点头:“是啊,孤也是这么想的,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高浚凝神想了想,认认真真道:“太后只是皇兄的兄嫂,尊为太后实在不妥,不如改称文宣皇后?” 高灏淡笑一下,继续饮茶。 高旸不死,他岂能安心? * 搬离含章殿的这天,阴沉了两日的天,终于变得晴朗起来。 宫人内侍悉数跪在大殿两侧。 得了帝令,谷芽连夜收拾好东西。 谷芽红着眼圈,回头望一眼宫殿深处,低低一叹,背起包袱,去扶病恹恹的人。 “娘娘,咱们走吧。” 众人悄悄看着,生怕这人在临走前,还要再犯病发狂。 好在她静静坐着,怀中紧紧抱着一本经书,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很。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将人送至院门口。 “恭送文宣皇后。” 第590章 蜕故孳新 比起奢华靡丽的含章殿,木屋里简陋寒酸得一目即了,只勉强算得上干净整洁。 高灏立在木榻边,居高临下瞧着榻上病歪歪的人,满头青丝被绞得只够用一根木簪挽着,青白的面庞上眼窝深陷,瘦骨嶙峋的身上套着一件又宽又大的浅灰色袍子…… 谷芽跪在一旁哽咽:“昨儿晨起时,娘娘还好好的,谁知偏有宫人说溜了嘴……听闻广宁王薨了的消息后,便,便成了这副模样……” 她垂下头,抹着眼泪。 高灏望着眼前这个气竭形枯的女子,哪里还有昔日的半点风采? 她双眼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帐子,愣愣出神,像是下一刻就会闭上眼,彻底没了气。 忆及往昔,她即便高坐珠帘后,也难掩其射人的光彩,直叫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 后来还时常惑得他心神飘摇、不能自持。 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瞧着。 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是他高估她了。 他丢开手,背身坐在榻沿,叹了口气。 “皇嫂莫怪孤不念旧情,若非前朝议论纷纷,孤也舍不得叫你移居此处,”他回头看她一眼:“孤也不怕告诉你,斛律启光在信中大加指责皇嫂与孤……” 他一顿,“不过,这也绝非坏事,远离了众人的视线,也是远离了是是非非,待你养好身子,你若再想搬回去,亦无不可。” 高灏抓起她干瘦的手腕,直叹气:“孤许诺你,一得空就来看你。” 手中的人毫无反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谷芽余光瞥见皇帝附在娘娘的耳边说了什么。 不过简短两句,他站起身,冷眼看向自己。 谷芽惊惧地瑟缩一下:“陛,陛下。” 高灏微笑着走到谷芽身前,弯腰挑起她的下巴,“倒是长得眉清目秀,留在这里委实可惜了。” 他轻轻笑了下,意味深长:“好好照顾皇嫂,待皇嫂……孤让你去太极殿伺候。” 谷芽愣住:“陛,陛下。” 她回过神,猛地磕头:“奴,奴婢不敢。” 高灏吃地一笑,直起身,带着内侍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石板铺就得小路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清脆的响声愈显得这寒冬冷了几分。 紧跟在身侧的内侍瞧一眼坐落在腊梅林深处的木屋,略有担忧:“这里比冷宫还要偏远,附近也没什么比邻的宫殿,夜里定是黑漆漆的一片,周围也没有侍卫当值,只怕安全上……” 他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不敢轻易往下说。 高灏闻言驻足,回头望着几乎被茂密的腊梅枝遮住的木屋,唇角微扬。 倘若不是斛律启光信中提及,他也不能知晓宫中竟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这个斛律启光建议让梁婠移居此处,真的只是为了保全高潜的颜面吗? “无妨。”他神情冷淡。 内侍瞧一眼,心下也有了数。 高灏眯起眼,眸光很冷:“那木屋可有什么奇特?” 内侍会意:“陛下放心,小的已命人从内到外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高灏眉头一松,略略点头。 “她若安分也罢,若不安分——” 他瞧着满目腊梅,一把火烧掉,倒也方便。 * “娘娘,热水烧好了,”谷芽蹲在火炉边,扭头冲着寝屋内唤了一声。 “来了。”梁婠在里头应声。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却也不见人出来,只听得里间窸窸窣窣的声音。 谷芽不由奇怪。 她走到门口,探头往里看,就见梁婠手持灯盏,翻箱倒柜的,像是在找什么,还用手敲了敲衣柜内壁,又侧耳听了听。 “娘娘?奴婢帮您一起找吧?” 梁婠将柜门关上,转过身,“我只是随便看看,还是先帮我净面吧。” “是。” 梁婠坐在铜镜前,瞧着伪饰过的脸,先用沾了白酒的绢帕轻轻拭着。 她总觉得,倘若只是盖这么一个简单的木屋,高潜犯不着动用修建皇陵的能工匠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多想了。 梁婠蹙着眉。 不管怎样,现在能离开高灏的视线就好。 不消一会儿,镜中露出一张干净清瘦的脸。 谷芽往镜子里瞧一眼,又帮梁婠解开草草挽着的头发,不无可惜地道:“娘娘绸缎似的头发就这么毁了……” 忽而,眼睛一亮:“想来这段日子,应是不会有什么人来,不如奴婢给娘娘修一修吧?” 梁婠抓起参差不齐的头发,点了点头:“也好。” 谷芽拿了牛角梳轻轻梳着梁婠的头发,叹道:“娘娘也真是能狠得下心。” 梁婠笑了:“就算真的剃净了,它们也还能再长回来,怕什么。” 谷芽欲言又止。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有人敲着木门。 梁婠与谷芽对视一眼,生怕有人去而复返。 梁婠指了指里间,轻手轻脚地准备去床上躺着,谷芽见梁婠去了里间,才起身去开门。 木门吱地一声开了。 有人弯着腰,抱拳一礼。 “是公羊大人命我等给太后送些木柴和银碳。” 他说完,身子往旁边一让,指着院中站着的几人道:“往后每隔三日,我们都会再送补给来。” “娘娘。”谷芽看向从里间走出来的人。 梁婠看过去,小院的空地上不止放着几大捆木柴,还摆着满满两大箩筐的煤炭。 几人见到梁婠俯身一拜。 “拜见太后。” 梁婠免了他们的礼,指着一边地上几只塞得鼓鼓囊囊的麻袋。 “这些是什么?” 为首的回道:“是米粮、药材、还有时蔬和肉脯。” 说完,又补充:“公羊大人说,请您放心,宫里的东西都有数量,这些都是从宫外运进来的。” 说罢,他擦净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呈上。 梁婠接过信,低头看了一眼信封,是王庭樾的字。 * 暮色中,枝头的腊梅开得正好,冷冽的寒风中尽是扑鼻的腊梅香。 梁婠披了厚重裘皮,左手抱着小酒坛,右手提着小铲。 她寻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身,用小铲挖了起来,待挖好坑,将酒坛放进去。 “娘娘。”谷芽推开窗子,在一株梅树后头瞧见蹲在地上的人。 梁婠埋好酒,匆匆回了屋子。 案几上摆满精致的瓷碟,一旁搁置的青铜五熟釜内翻滚着浓郁的汤汁,香味儿随着腾腾热气不断往上涌。 很诱人。 梁婠洗净手,招呼谷芽一起坐着。 “这没外人,往后你也不必再拘着礼。” 谷芽抿了抿唇,有些疑惑看她。 梁婠亲自给谷芽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 第591章 苟且偷生 午后阳光耀眼,令原本寒冷的冬日也携了几丝暖意。 梁婠站在院中,边晒太阳边读信。 阳光兜头洒下来,落在她的肩头,也印在信纸上。 信是斛律启光派人从前线送来的。 信的篇幅较以往更长些。 在收到信函之前,关于晋州失守的消息,前朝后宫已是人尽皆知。 晋州失守,梁婠不觉意外。 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 上回安德王高永晟能大败周将司马博,纵然有他自身骁勇善战、不甘示弱的原因,但也不可否认的是司马博战前本就有恃勇轻敌之嫌。 据打探的消息所言,司马博正是血气方刚的盛年,一向桀骜自恃。而王世良则年过半百,行事甚是严谨稳练。 别说两人脾性大不相同,就是对行军作战计划,也向来意见不合。 按理说两人不对茬儿,行军作战中不可能不生出分歧、矛盾,怎么看都实在不适合一同领军迎敌。 梁婠不信宇文玦不知道。 可他偏偏将两人安排在一处,不能说不是有意为之。 但这般安排,自有他的用意,梁婠隐约能猜到一些。 从这次司马博成功夺下晋州一事来看,也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想。 晋州一战,司马博败在名不经传的高永晟手上,对赫赫有名的他来说,可谓是当头一棒。 好在司马博吃一堑长一智。 当锐不可当的猛将开始步步为营、平波缓进,不能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至少,也是万人之敌。 至于王世良,规行矩步太久的人,通常会忘了自己也曾年轻气盛、急功近利过,经此一役,看到司马博的变化,定会对年轻人更加宽宥。 用一场可控的败仗换取两名主帅往后的戮力同心,怎么不划算呢? 到底师克在和,不在众。 他曾经跟她说过的。 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梁婠不能说不庆幸。 他的确在做一个好皇帝。 据斛律启光信中所说,周军一边作战一边收编降兵,随着攻占的地盘不断扩大,兵源愈加充足,可用的兵丁自然也越来越多。 反观齐军,继安德王高永晟领兵大败周军后,高永晟一时名声大噪。 本该举觞称庆的事,可偏有人寝馈难安,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执政者如此,军中更是如此。 鲜卑军一向看不起汉军,固有的矛盾本就由来已久,如今在有些人蓄意挑拨离间之下,变得愈加严重。 梁婠合起手中的信纸,低低叹了口气,这样的齐国能撑多久?拼死抵抗的人又为了哪般? 她望着层层密密的腊梅林有些出神。 “娘娘。” 来人推开竹门,走了进来。 梁婠回头瞧过去,是公羊敬。 她不禁有些意外,除非有紧要密函,不然公羊敬不会冒险前来。 手中的密函是他昨日才送来的,这隔了一日就来,实在反常。 难道是韦贞儿又出了什么事儿? 梁婠蹙起眉看他:“你怎么来了?” 公羊敬抱拳一礼,才道:“娘娘,收到密报,安德王高永晟反了。” 梁婠抿住唇。 公羊敬道:“斛律将军退守洝阳后,命安德王驻扎在距洝阳二十里处的南陵坡,使两军呈掎角之势,万一周军进攻,可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周军,使其腹背受敌……谁想——” 公羊敬垂下头,重重一叹:“谁想安德王竟临阵倒戈,带着周军直攻洝阳城,若非副将蔡将军机敏,及时派人向斛律将军通风报信,只怕洝阳城也沦陷了。” 梁婠沉默一下,问:“死伤可惨重?” 公羊敬摇头:“尚不清楚,不过,既是临阵倒戈,想来应是不严重。” 梁婠心下明了,却又颇为不解:“安德王为何突然如此?他竟连晋邺的家人也不顾了?” 这般公然投敌叛国,不知高灏会如何处理安德王府的人。 少不得要处以极刑。 梁婠细细琢磨一番,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高永晟犯不着如此。 梁婠还欲再问,公羊敬面上一变,放低了声音。 “娘娘,有人来了。” 梁婠的视线越过他,往远处看去,小径上尚未瞧见人影。 公羊敬凝神,又道:“是女子。” 梁婠点点头:“你从后面走吧。” 公羊敬再不停留。 梁婠看一眼手中的信函,取了火折子点燃,丢进一旁的渣斗里。 齐军本就呈弱势,如今经过高永晟这事,定是雪上加霜。 往后的斛律启光必然独木难支,这次退回洝阳城,下次呢? 梁婠看着渣斗里的灰烬,默默叹了口气。 就凭斛律启光这性子,即便周军打到晋邺,他定然也是宁死不降的。 在齐国,又有多少将士、百姓亦是如此? 梁婠心里沉甸得厉害。 事到如今,脚下的路比预想中的还要难走。 “你果然没疯。” 有人笑着踏进院落。 梁婠收拾好情绪,回过头。 是陆晚迎。 她身后还跟着四名宫人。 公羊敬倒是没说错。 陆晚迎眼眸微动,四下打量着不算太大的院落。 最终目光定在梁婠的脸上,笑吟吟地:“还真是个神仙居所。” 梁婠很平静地瞧着她,未置一词。 听闻昭仪陆氏已入主含光殿,还收养了已故韦氏所出的三皇子高子宏。 眼下在后宫中风头正盛。 饶是昭阳殿的元云娥也得忍让三分,更不消说其他妃嫔,无一不是敬之怕之。 见梁婠静静站着,陆晚迎收回视线,挑了挑眉,细细打量眼前这个面容干净、素服木钗的人。 “你说,我是唤你皇后好,还是太后好?或者——还是那句表嫂?” 她轻轻的笑声中带着浓浓的嘲弄。 梁婠极淡一笑:“不过一个称呼,随你高兴吧。”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陆晚迎有些失望,仔仔细细看她。 有些分不那脸上的云淡风轻是故作坚强,还是真的心如止水、满不在乎。 陆晚迎走近两步,直直盯着她。 “梁婠,你为何要装疯卖傻?你到底想做什么?” “装?我何时装了?难道只许邪祟缠身,就不许邪祟消散?” 陆晚迎面上一冷:“我不是高灏,你休要哄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发你!” “告发?”梁婠摇头笑了:“你用什么来证明我是装的呢?” 梁婠偏头瞧一眼一望无边的腊梅林,抿抿唇,有时候真相究竟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的‘真相’是什么。 她重新看向陆晚迎,淡淡问:“你就真的确定他一无所知?” 陆晚迎变了脸色。 梁婠抬头望了望天,半真半假:“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我用虚无的高位换取自己一命,怎么不值呢?” 第592章 原来如此 小炉上的瓷壶里热水翻滚,灼烫的热气不断从壶口喷薄而出,像头顶蓝天上漂浮着的团团白云。 谷芽端着瑶盘从屋内走出来,将两只小瓷罐搁在梁婠面前的小几上。 梁婠指着小瓷罐,看向坐在对面的陆晚迎。 “一罐是雪山白露,另一罐是我闲暇时窨(xun)制的含笑花,你想饮哪种?” 听到雪山白露,陆晚迎神思微晃,瞧着瓷罐的眸中划过一丝迷惘。 梁婠看她一眼,径自拿起一罐,取了茶饼。 陆晚迎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这是?” 梁婠没抬头,认真烹茶。 “雪山白露。” “我……”陆晚迎不知想起什么,低下头不再说话,也不似先前的骄狂。 梁婠没看她。“我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喜欢饮茶,只因为他喜欢,所以,你才喜欢。” 陆晚迎一愣,抬眼看过来。 梁婠沏了一杯,递给她。 “事实上,不管是你从前来太师府,还是后来咱们在含光殿里一起用膳,我都没少给你烹这雪山白露,只是,我没告诉你它的名字而已。” 陆晚迎捧着青瓷盏,表情一僵。 梁婠沏了一杯给自己,并不看她:“你说,倘若一个人真的喜爱这茶,又怎么可能只记得它的名字,却不记得它的味道?” 陆晚迎顾不上杯子烫手,狠狠瞪着梁婠。“你,你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 梁婠抬起眼:“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罢了。” 陆晚迎面上一百,猛地放下青瓷杯,愤然站起身:“你以为我不识茶,就能羞辱到我吗?” 梁婠平静坐着,眸光无澜。 陆晚迎越觉难堪。 她咬了咬唇:“你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会烹茶、会针黹、会下棋、会弹琴作画……就很了不起了吗?” 梁婠蹙着眉。 陆晚迎捏紧拳头:“我告诉你,属于你梁婠一枝独秀的时光早就过去了,没了他们做倚仗,你什么也不是!如今,高旸死了,太后之位也丢了,你侥幸活着又有何用?还指望着真能绝处逢生、反败为胜?别妄想了,也别做梦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受你蛊惑!他高灏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梁婠点点头,目光落在青瓷杯上,淡淡一笑:“那你呢?搬进含光殿,抚养三皇子,就是你不惜委身高灏、杀死陆谖也要得到的?” 陆晚迎一噎:“你——” 不过一瞬,她又恢复先前的气势。 “是与不是又如何?我会让你看清楚,你曾经匆匆得到,却又失去的一切,我都能凭自己的能力一样一样得到,成为这后宫里最后的赢家。梁婠,单论这点,我就同你不一样,不靠他们,我照样能做到!” 想到过往,陆晚迎情绪有些低落。 她垂下眼:“当日,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没想要跟你争后位,更没想过要长留宫中,我只想要找到牡丹印,还想……替他报仇。” 她一顿,又道:“我也是无意间从父亲与母亲的谈话中才知道,他的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也是受姑母胁迫,而他,根本就是姑母与……那个叛贼的……” 陆晚迎嗓音发颤。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梁婠点头:“是。” 陆晚迎眼圈一红,指尖微微颤抖:“是……是他告诉你的吗?还是姑母……” 当日种种实在太过复杂,梁婠不知该怎么回答。 想了想,才道:“不是他。” 陆晚迎点了点头:“……那他自己知道吗?” 梁婠:“知道,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陆晚迎低头笑了:“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梁婠默然看着她。 心上忽然生出一种想法,陆晚迎真的是碰巧听见陆勖与其夫人的谈话吗? 什么牡丹印、什么陆修的身世和死因……真的不是哄她进宫的幌子、由头吗? 如果所有的碰巧都是早有预谋呢? 梁婠心头发冷。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听得陆晚迎道:“实话告诉你,进宫的第一天,表兄就跟我约定好,我帮他糊弄姑母与父亲,他帮我……待有一日,我完成我的任务,他就帮我出宫,再不受陆氏约束。” 梁婠看着眼前盛妆浓饰的女子,默默一叹。 她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太师府里那个别别扭扭的少女。 初次见面,少女的眼神并不友好,带了审视与敌意。 可是后来,但凡她来太师府,总是跟前跟后的,一声又一声的小婶婶唤她。 那时,她不懂她的小心思,也并不把这不对劲放在心上。 直到含光殿里不经意地识破,她才恍然大悟。 到现在,她仍然没法责怪她。 梁婠沉默一下,只道:“阿迎,不论过往如何,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想……若是他日你还有机会再见到他,你会不会后悔现在所做的一切?” 陆晚迎拧起眉头,神色怪异地看她,接着噗嗤一声就笑了。 “怎么?你是怕我对你赶尽杀绝吗?” 梁婠张了张口:“不是。” 陆晚迎全不在乎,弯下腰拎起桌上的青瓷杯,一边瞧着一边摇头:“我说你今日怎么有雅兴烹起茶来,还选他最爱的雪山白露。” 她扬眉扫一圈旁边侍立的宫人,目光再落回梁婠脸上。 “你们都看看,她甚至扯出个死人同我说以后,我当是为了什么,原就是指着与我拉交情、套近乎?你们说好不好笑?” 陆晚迎眼神轻蔑,笑得极尽讽刺:“你也不想想,我若真想杀你,你还有命住在这儿吗?” 她眼睛盯着梁婠,微笑着缓缓抬高手臂。 “你放心,我会留着你的性命,好好看看我是如何住进你不曾住过的仁寿殿,等那时,你再为我烹茶庆祝吧!” 话毕,她手一松,青瓷杯掉在地,当即碎成两半,茶汤融化地上的冰雪,露出底下的青石砖。 梁婠瞧着地上的水印子,眯起眼。 陆晚迎微微挑眉:“每每想到以前,我都觉得自己极其愚蠢,姑母是对的,阿父是对的,你也是对的,想要做得了自己的主,就得大权在握,登上最高的位置。” 她笑了笑:“梁婠,你失败了,但我一定会成功的。” 说完,陆晚迎不屑地看梁婠一眼,带着人扬长离去。 梁婠端起茶杯自饮。 谷芽望一眼远去的一行人,叹道:“娘娘,您对昭仪很是……不同。” 梁婠咽下茶水。 那时,她费尽心机想入宫,也似这般疯魔。 再一抬眼,公羊敬从屋后走上前。 梁婠稳下心神,站起身。“咱们走吧。” 第593章 孑然叹息 安德王高永晟在两军交战时临阵倒戈的消息,对街头巷尾的民众百姓来说,早已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 可朝臣们依旧为了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此时此刻的东堂里就跟煮开了锅似的。 高灏冷着一张脸坐在高位上,从坐在这里开始,他们便争吵不休。 他望着下方聚在一起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人,心里的躁火越来越旺,眸光也越来越沉。 然而,吵吵嚷嚷的人仿若不察,依旧高声辩着。 有人一把推开身前吐沫横飞的人,转身面对主位上的人。 “陛下,臣以为此事定有蹊跷,倘若安德王真要投敌,又怎会在晋州一战上不遗余力,大败司马博?” 被搡开的人站定后,哼笑一声:“谁知不是他与周人联合起来使的障眼法?我先前就觉得奇怪,那司马博能征惯战,怎就单单败在了他的手下?” “你这话真是好笑——” 不待他说完被打断。 “好笑?那你倒是说说看,那高永晟的内眷子嗣怎就一夜之间没了?” …… 说来稀奇,高永晟叛国的消息一经传回,皇帝当即下令搜查安德王府,可谁曾想大门一开,却是人去楼空,阖府上下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高灏瞧着几个人,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刚要出声制止,却见有人躬着身子慌慌张张跑进来。 “陛下!” 众人循声看去,目光集中在来人身上。 吵嚷了一上午的大殿,终于在此刻静了下来。 高灏坐直身子。 来人跪地,嗓子发颤。 “陛下,前线传来急报,在两国交界处,发现高永晟内眷子嗣的行踪……另,另外,周君已昭告天下,册封高,高永晟为永昌郡公,并赏赐黄金千两……” 话音一落,满堂哗声。 这已然是坐实了通敌卖国之嫌啊! 高灏脸色已经阴沉到极致。 他从龙椅上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迈下高阶,声音寒彻入骨。 “方才是谁说高永晟忠心不二?” 先前极力为高永晟辩白的人一个激灵跪在地上,面如土色,抖似筛糠。 * 陈德春望一眼拈着信函沉默良久的人,他没有穿戎装,只着一身常服,清清冷冷的面孔上没有一点儿情绪。 犹如一轮高悬夜空的皓月,撒下的清辉如银,却瞧着只觉孤寒。 陈德春垂下眸。 “陛下,该服药了。” “好。” 宇文玦淡淡应一声,顺手点燃信函,丢进渣斗,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陈德春看一眼低头批阅奏章的人,收起空空的药碗。 “臣告退。” “嗯。”宇文玦微微颔首,眉眼未抬。 几乎要迈出大帐的人,又回过身望着独自坐在案前的人,蹙起眉头,迟疑一下才开口。 “政事要紧,可陛下也当保重圣体。” 坐着的人照旧不悲不喜地嗯一声,再无多余的话。 陈德春默默叹气,端着空碗步出大帐。 自打上次悄悄去了一趟齐国,再回来的当夜里,便大病了一场,这一病引得旧伤复发,饶是如此,依旧带伤上阵,半个月前又添了新伤…… 且不说本就神劳形瘁,又这般忧思过虑,岂能久长? 即便再好的医者,碰上这样不听话的患者,也是束手无策。 陈德春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惆怅得很。 公孙叙等一行人正往大帐走,远远就瞧见从大帐出来的小老头,苦着一张脸,长吁短叹。 他在帐前站了站,正欲离开时,瞧见迎面走来的人,拉着那人就往大帐另一边去,离得一段距离才驻足说话。 他拽去说话的人是尉迟渊。 几人相视一看,心下惊奇。 待走近了,尉迟渊也离开了,只陈德春一个人抱着个空碗站在原地发呆。 “老大人?”萧景南率先走上去,“这天寒地冻的,您怎站在外面出神?” 陈德春再回过神,就见围在跟前的几人,个个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瞧。 公孙叙表情严肃:“可是主上旧伤又反复了?” 陈德春一愣,估摸着他们许是瞧见自己与尉迟渊说话。 他微笑道:“那倒没,好着呢。” 几人面上一松。 见此,陈德春又把话题带去别处,还不忘叮嘱萧景南日常切忌大力,以免牵动肩膀上愈合不久的伤口。 等相互见礼后,一行人直往大帐跟前去。 陈德春不着痕迹地拉住公孙叙的胳膊,笑眯眯地:“公孙大人?” 公孙叙站住脚,有些意外。 不等他问出声,陈德春拽着他的胳膊又往边上走出几步。 落在人后的萧倩仪回过头瞧了两人一眼,若有所思。 公孙叙皱眉:“太医令是有何事?” 陈德春微笑:“再过几日你便回洛安了?” 说到回洛安,公孙叙瞧一眼大帐点头。 “是啊,有主上在这里坐阵,我还是回未央宫去。” 陈德春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往四周看了看,才抚着小胡子又问:“你这么走了,就不担心晋邺城的那位了?” 公孙叙表情古怪地看他:“你这是何意?” 陈德春笑而不答。 公孙叙沉默一下,微微叹道:“据我所知,她已弃俗出家。” 他一顿,又道:“如此结局,已是最好不过的。” 陈德春蹙了蹙眉:“最好不过?” 公孙叙道:“那可不是,不然,这事还当真难办。” 初时,他确实捏了一把汗。 毕竟,丹犀山庄里发生的一切,他可是历历在目。 说到这事,公孙叙冷下眼,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主上已经去过晋邺了。上次若非我拦着,他们早闯进大帐了,你还以为你真的能瞒得过我去?” 陈德春一笑。 是啊,公孙叙是做什么的,又怎么可能真的瞒住他? 他这边想着,却听那边公孙叙一叹:“幸而她没有跟着主上回来,不然,岂不是要让主上受尽天下耻笑——” 他也不再往下说,脑海中忽然想起旧事,潼里镇的齐军大营里,他头次见到她,伏尸哭得肝肠寸断,尤其是当着三军断发那一幕,瞧在眼里谁不动容? “先是拒绝跟主上回来,后又委身新帝,现遁入空门……这般行事,又如何不是让主上死心,我想她心里应是明白的。” 公孙叙孑然叹息:“当日若非她,主上也不能回来……太医令,我也并非铁石心肠,可是孰轻孰重啊。” 陈德春默然不语,重重叹了口气。 第594章 人之相知 “高永晟的事,孤一直全权交代给你办,你查了他这么许久,真就完全不知他一早就投靠了周君?” 高灏黑色的瞳眸里似结了冰。 视线相触,高浚连忙俯身跪下。 “臣弟……”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永晟根本没有叛国,南陵坡之事是他命人趁机做的手脚。 “莫非你也想说他是冤枉的?”高灏身子往前倾了倾,凉凉笑了一下。 四目相对,高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今,周君都已公开承认,对高永晟又是册封又是赏赐,就连其家眷都接了过去。 他再说冤枉,岂不是睁眼说瞎话? 可倘若说不冤枉,那就证明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是多么无能,竟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 “不,不是,臣弟——” 高灏俯下头,居高临下瞧他:“那是什么?难不成你是查到了,还没来及告诉孤?就等着他事成了,再来告诉孤吗?” 高浚面色一白,咬了咬牙:“不是,是,臣弟……臣弟无能,被高永晟欺瞒过去了。” 到底承认自己无能,比承认自己包藏祸心更安全些。 高灏冷淡地笑了笑。 “孤怎么记得最初还是你提醒孤,说高永晟因高涣之死起了异心?让孤找个机会将他换了,可后来,你为何再不提此事?” …… 甫一迈出宫门,高浚就再也绷不住。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你们说人已经死了?那周君册封的是谁?是鬼吗?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高永晟?” 他脸色差到极致,咬牙切齿的。 随侍也是一头雾水:“殿下,消息断不会错,来报的人说,亲眼看到高永晟断气的。” 高浚吸了口气:“行,我现在不说断没断气的事儿,你就给我说,他高永晟究竟没有通敌?你们到底怎么给我查的?” 随侍张着嘴,寒冬腊月里,他急得满头大汗。 “小,小的也不知道……可据小的所查,他确实没有——先前那次,和这回,不都是按您的指令去做的?” 高灏气急:“没有?没有他怎么活着跑去周国,周君还把家眷也接了去?” “小,小的也不知道啊。”随侍有口难辩。 “不知道?还敢跟我说不知道!”高浚怒不可遏:“一群酒囊饭袋,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们何用?何用?” “殿,殿下,息怒——” 高浚看都不看一眼,背着手恨恨往前走,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管怎么回事,皇兄明显已对自己生了猜忌。 突然,他步子一停,声音极冷。 “尽快将那些伪造的证据全部销毁。” 随侍一愣,有些不明白:“销毁?现在不是都已经坐实他通敌了,这些留下也不打紧吧?” 高浚气急,上去就是一脚:“你可真机灵啊,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机灵!” * 空落落的镜殿里,响起的脚步声很急。 王庭樾一进门,就看到伏在案上提笔写字的人。 他压下心底的疑虑,上前两步:“太后。” “坐吧。”梁婠没抬头。 王庭樾撩起衣摆坐下。 梁婠写完一篇字,直起身,仔细看了看。“高永晟的家眷子嗣都送走了?” 王庭樾颔首:“是,安全起见,是分开走的,有的跟着运粮队,有的跟着驮茶队,还有的伪装成送药材的……我和宋檀亲自选了人与他们同行,保证能平安到达” 他说完一停,有些不解,也有些迟疑:“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梁婠放下笔才看他:“你们?” 王庭樾索性直言道:“他为何要这么做?高永晟根本就是被高浚陷害的,况且,高永晟人都已经死了,他这般昭告天下的封赏——” 他心里一动,两只眼睛盯着她:“难道你们约定了什么?” 梁婠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任何约定。” 王庭樾想想也是,倘若他们二人真有什么约定,宇文玦又如何让自己隐瞒他们私下见面一事。 思及此处,他低低一叹。 梁婠倒了杯茶,递给王庭樾。 “据我所知,当日在南陵坡,是有不少士兵临阵倒戈。” 王庭樾接过茶,更是垂眸叹息。 晋邺朝堂上同室操戈,忙着自相水火…… 反观周国,本以为兄终弟及,必得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可不止洛安城,就连周国的其他地方,也没听说哪里有一星半点儿的骚乱动荡。 摆明是早有部署与安排,可见宇文玦是极有手段的。 朝堂上众臣俯首弭耳,再看军营,更不必说,可谓节制之师。 从前陆修的行事手腕,他是见识过的。 如今成为周君的宇文玦,比以往更甚。 单那通身睿智沉稳的气度便是叫人心服情愿的。 这样的将领着这样的兵,又怎能不无往不利? 王庭樾抬眼看向梁婠。 虽不知陆修的身份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但看得出来他对阿婠的那份情意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甚至比昔日愈发深厚与浓重。 那些有关齐太后的风言风语,自己没少听闻,可是宇文玦见到他,竟一句不提、分毫不疑。 单这心性就非常人能及。 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够填满阿婠的心。 梁婠哪里知道王庭樾心里的感慨万千。 只低着头自行倒茶:“眼下高永晟在周国,是死是活,不是周君说了算?他这般昭告天下,不就为了让人争相效仿吗?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给自己辩白,而高永晟,自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王庭樾回过神:“你的意思是他想让动摇的人下定决心投诚。” 梁婠点点头。“前线上阵的将士们并非好战,更多是迫于无奈,想要自己活下去,想要家人活下去。他既然愿意善待投诚的人,少些亡灵阴魂又有何不好呢?” 王庭樾沉默。 梁婠道:“他是陆修,亦是宇文玦,齐人或是周人,在他眼里并无区别。” 他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不像自己…… 梁婠垂下眼,握紧茶杯。 掌心的温暖漫上心头,眼底也变得温热起来。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殿中安静好一会儿。 第595章 只是大局 梁婠打破沉默:“你可知高浚为何要陷害高永晟?” 王庭樾蹙起眉,不言语。 梁婠浅啜口茶咽下,再瞧他:“因为他真正想对付的人是高灏。” 王庭樾愕然:“为何?” 梁婠扬眉一笑:“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那个位置。” 不怪王庭樾惊讶如斯。 梁婠道:“当日我在太极殿,可是没少同他们打交道。人前,高浚事事以高灏为先,可是人后呢?同样是皇子,高灏可以,他高浚为何不行?” 就在这一瞬间,王庭樾似乎捕捉到什么重要信息,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婠。 为了验证心中的怀疑,他狠了狠心,问:“你是故意将皇位让出去的?” 梁婠笑笑,没否认。 “他们是豺狼,眼睛里只瞧得见那块肉,为了那块肉,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我们犯不上为了一块腐肉赔上性命。” 她一顿,抿起嘴角:“何况,你见过猎户同几只豺狼抢一块肉的吗?” 王庭樾怔住。 梁婠眸光凝起,声音很轻:“猎户要的是豺狼的皮和肉。” 她垂下眼,盯着手中的杯子。“王庭樾,这里的根已经烂了,既然烂了,那就挖掉吧。” 王庭樾倒吸一口冷气,定定瞧她。 良久,他才艰难问出口。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梁婠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点点头:“你以为我为何回来?” 王庭樾惊讶得说不出话,有很多问题浮上心头,又在顷刻间似乎有了答案。 “所以,所以你将我们一个个都送得远远的?” 梁婠没有否认,也不想瞒他:“不完全对。” 她叹了口气,道:“王庭樾,我不是开在深宫内苑里的花,我走过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也遇见过很多人,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我心里很清楚,可也正因为清楚,所以,这样做才是最好的。难道你不希望天下大治、时和岁丰吗?” 她一顿,语气很轻:“至于皇帝姓谁,重要吗?” 王庭樾的心很沉,脑子很乱。 涟州失守,他们被周军所俘,宇文玦却私下将他们放了。 那时,他以为宇文玦只是因为顾念阿婠,才那么做的,如今看来是自己想浅薄了。 梁婠不无感伤:“王庭樾,曾经,我也尝试过,可终究还是失败了。曹峻、曹相、陆淮、周昀、赵琰、裴耀……还有那些我叫得上名字或是叫不上名字的,我能救得了他们这次,却救不了他们下次……” 她垂下眼,缓了缓,道:“包括回来之后,每每坐在太极殿的高位上,透过珠帘,我望着下方一众朝臣,只看到了魑魅魍魉。你说,这样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掌权者,又有何可值得你们效忠、卖命的呢?” 王庭樾震惊得无以复加。 梁婠望着他发白的脸,淡淡道:“所以,真正叛国的人,是我。而这天下,也是时候该统一了。” 王庭樾浑身僵住:“可是先帝……” 梁婠抿抿唇,沉默一下,道:“他很小的时候就因后宫争斗中了毒,所以一直饱受头痛折磨,那留在体内的余毒,原也不会要人性命,可我怀孕期间中了蛊毒,他为了救我和孩子,便将蛊毒引到了他的身上,本已是强弩之末,又怎能受得住高浥的致命一击?” 她眸光微动:“还记得高浥伏诛的那天吗?” 王庭樾木然点点头。 同乐馆的门前,皇帝大开杀戒,梁婠是最后来才赶来的。 梁婠声音很平,听不出悲喜:“那天我在去往周国的马车里醒来,怀中是他留下的国玺。” 王庭樾震惊地看着她:“所,所以……先帝是——难道当日我们之所以离开涟州,就是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 梁婠极淡一笑。 若说先前还有疑问,那么在与宇文玦见过面之后,她已经完全可以肯定。 高潜愿意将国玺交给宇文玦,便是表明了态度,可宇文玦又怎会那么收下? 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光明正大的得到。 她摇摇头:“没有任何协议,只是彼此的心照不宣。离开涟州,我们不过是各司其职,而今的我,亦是如此,在他来到晋邺之前,留在这里看顾着国玺,看顾着晋邺,无关私情,只是大局……” “战争避无可避,可我总得做些什么。”梁婠慢慢转动杯子,“我这般同高灏几人周旋,也是想尽我所能稳住晋邺的局势,护住一些人。” 只有她表现得一心想出宫,高灏才不敢轻易叫她出宫。 王庭樾看着梁婠,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沉重。 梁婠瞧着杯中的茶水,眸光平静:“你定觉得奇怪,高潜为何要将国玺交给宇文玦,其实,除了宇文玦已经是周君外,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他们实则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现在,你都明白了吧。” 王庭樾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梁婠想了想,又道:“你若离开也就罢了,但既然你又回来了,我总得告诉你实情,让你自行选择往后要走的路。” 言毕,梁婠也不再多说,默默饮茶。 色泽翠绿、香气清高,其味甘醇,唇齿留香。 梁婠饮完一杯,又满上一杯。 王庭樾低下眼,咀嚼着接连的消息,消化了许久。 半晌过后,他低声开了口。 “阿婠,是宇文玦救的我。” 梁婠一愣,缓缓抬起眼看他。 王庭樾也看着她:“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让我隐瞒你,可我总觉得应该告诉你。” 他又道:“河水湍急,我落水后就昏迷了,再醒来,却是个叫管淞的人救了我。他跟我说,是奉周君之命前来,不想迟了一步,他带人沿着河岸一路搜寻,终于在河滩边找到了我。” “待我伤养得差不多,他们便送我去周军的军营,在那儿,我见到了宇文玦,他跟我说了周司徒遇险一事,还问了我的打算,之后,我才去见的斛律启光。” 梁婠抿住唇,垂了垂眼帘。 他到底是陆太师,如何不了解晋邺朝堂上的人,又岂会不知他们惯用的伎俩? 他能提前安排人保护周兆元,又怎可能猜不到王庭樾也会有危险? 王庭樾望着默不作声的人,又问:“你说他为何要让我瞒着你?” 梁婠轻轻点一下头,声音低不可闻:“我……知道为何。” 王庭樾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两人的别扭。 他可没忘,汾河边,阿婠靠在宇文玦的怀里,他们的眼里、心里是没有旁人的。 王庭樾微微一叹:“阿婠,你考虑了那么多人,可有考虑过你自己?” 他索性说得再直白些:“你莫要低估了他对你的心意。” 第596章 来日方长 看着王庭樾这个模样,梁婠垂下头扯着嘴角笑了下。 “阿兄啊,他已是周君,而我所行之事,注定要背负万千骂名——” 她抬起头:“我记得很久以前,问过秋夕一个问题,假如她有一袋粟,会钟爱其中的某一粒吗她回答说,每一粒都爱。那时我觉得,每一粒都爱,就是每一粒都不爱。” 王庭樾皱起眉,不明所 “我不敢肯定,因为我实在没有证据,但这个可能性很大。”对于左天佑的反问,裴东来如是回答道。 咸丰一阵无语,端起茶盅呷了口茶,他如今总算是看明白了,四国联军入侵,这一战虽然爆发在大清本土,但却牵扯到南洋两省、马六甲海峡、缅甸、孟加拉等地,英国人不会轻易罢手,元奇也同样不会。 在这种情况下,左天佑的算计与企图,并没有引起与会者们的反感。 沈梦春哈哈大笑,似乎她在精神上对罗安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这让她很惬意开心。 辛老三的舅舅是长宁城防军司令,可是城防军管不到围城监狱,辛老三在围城监狱干副总监狱长并不顺利,尤其是汪豹这厮,仗着自己和总监狱长很铁,根本不把辛老三放在眼里。 “我,我是中国人,我能为国家而战是天经地义的,也是我的荣耀,不需要感谢的。”虽然有点结巴,但艾幻还是将话说出来了。 李熠霖暗自摇头,都说这个家伙不好接触,看来还真是不好接触,他仿佛对记者随时保持戒心似得,这还真就有点不好办了。 “国王陛下,弗恩先生并不是那个意思,您误会了。”艾布拜克尔再次跳出来解围。 斗兽场的地面和墙壁用的是一样的材料,同样不存在破绽,罗卓在脑海中细细搜索,看鸿蒙紫气的传承中有没有这种材料,只有闹明白这是什么材料铸成的,才能想办法破坏。 但是,她是敢怒不敢言,只好咬牙切齿地拎上装着衣服的箱子,愤怒地躲进了洗手间。 说完,这两位域主身上引动强大力量,注入这两准妖尊体内,瞬间这两准妖尊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继续疯狂的攻击楚天。 这令牌上面刻着一个马字,楚天等人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而附近的人却议论起来。 周渺渺苦笑。虽然说出来有点自恋,但是她对自己的魅力还是有信心的,恐怕一个星期这个男的都不会死心。 之前他在王家故地听到的那一席话,他自然知道王青此时已然不在天月宗。 虽然不知道木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看来,他百分百不是“木益”的对手。 至于楚天却对着那石头攻击,采用的是碎石术,大概一会后,这石皮就一一脱落了,然后里面有很多奇珍石,什么水旋灵,火旋灵等等。 要他臣服于一名合体境武者,饶是青蛟王再怕死,但身为强者的尊严,依然让他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耻辱。 “天鹰会还没有拿到晶脑,甚至还不知道晶脑已经被转移出了森林,所以他们仍然在森林里秘密搜寻。”李白说道。 姜姨娘悄悄看了眼地上的人,倒吸了口冷气,额头上渗出冷汗来。姜姨娘忙垂下眼帘,故作镇静,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对策。 陈征的判断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虽然看起来潮汐链接的规模巨大,但连一个艾尔战奴水准的零力波动都没有,这就说明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对方的第二波试探性攻击罢了。 第597章 用心措意 冬末春初,乍暖还寒。 雪晴后,天空蓝得澄澈透明,枝头上覆了白雪的腊梅愈显娇俏。 阳光正好,梁婠提了小篮同谷芽一起在林间摘腊梅。 有些日子没做香了,趁着这两日没什么紧要的事,倒是可以捡起来。 谷芽正揪着花苞,忽然忆起一事,手中一松,腊梅枝弹了出去。 她声音不大:“太后,昨儿有送月例的宫人来,她们走一路说一路的话,碰巧奴婢在采梅上雪,无意间听到她们的对话。说是前两天的腊八宴上,皇帝酒醉后,当众掌掴了南阳王,只因南阳王不小心打翻了酒盏。” 梁婠瞧着指尖拈起的小黄花,抿了抿唇,眸光冷如冰雪。 就在洝阳沦陷后的没两天,有神秘人偷偷给皇帝呈上安德王高永晟与周君私下往来的几封书信。 安德王通敌卖国之事,世人皆知,可关键在于这些重要的书信竟是在南阳王的亲信身上发现的,发现时,那亲信正要销毁密信。 好在神秘人及时出现,不仅从亲信手中夺下通敌密信,还将那亲信一并抓了。亲信自知难逃一死,在去见皇帝的途中服毒自尽。 如此,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高灏心里还不知怎么琢磨呢。 而这所谓的醉酒掌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高灏不会轻易动高浚,只能装醉试一试高浚,当然,也是对他的警告。 至于高浚,就算眼下忍了,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不急,慢慢来。 梁婠掂了掂手里的小半筐腊梅花,微笑道:“这些也就够了,咱们回去吧。” 说罢,踩着积雪往清扫过的青石小径行去。 谷芽跟在梁婠身后,待站在路面上,又跺了跺鞋子上的雪,才道:“奴婢还听他们说,那安德王的家眷公然与周君一起出现在两军阵前,先前朝堂上还有所怀疑的人,这下也都闭了嘴。” 梁婠垂着眸往前走着。 事关众人生死,他们什么都没有提前商定,生怕出现阴差阳错的事故,只能是你行一步,我看一步,再走一步…… 谷芽从梁婠手里接过小篮,笑道:“奴婢听她们的话啊,说得最多的便是周君,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周君是什么长相骇人的冷面阎王,不然怎么这样好战?” “好战?”梁婠失笑,又低低一叹:“你可听过,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国恒以弱亡?” 谷芽愣了愣,似懂非懂。 * 含光殿里,从晌午过后,这孩童哇哇的啼哭声就没停过,眼下虽说哭声变小了些,但嘶哑着嗓子更觉刺耳。 陆晚迎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极不耐烦地冲帘帐后头喊了一嗓子。 “你们是死人吗?只这么干看着?还不快管一管,再不堵上他的嘴,我叫你们永远闭嘴!” 这一嗓子,喊得殿中静了一刻,紧接着,孩童哇的一声,爆发出更大的哭声。 宫人内侍白着脸,跪在地上忙不迭地哄着,然而被围在中间的孩子偏生唱反调似的,扯着嗓门干嚎。 瑞珠才从外头进来,不由皱了皱眉,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小宫人,几个眼神交换,已是明白了。 又是三皇子哭着闹着要找韦氏。 含光殿的宫人早就习以为常,倒是跟在身后的濮阳氏,不明始末,一时吓得心惊肉跳。 瑞珠回头,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微笑着小声道:“三皇子一向娇惯,虽来了有些日子,仍是觉得不习惯呢,别不是惊着夫人了。” 濮阳氏一低头:“怎么会,我是生养过的,怎会不知小孩子的脾性,何况三皇子是要更金贵的。” 瑞珠笑笑,只让她等着,自己先去通报。 陆晚迎被哭声吵得心烦,一甩袖子站起身。 “你们还不把他带去偏殿,以后没有本宫的允许,不许他在本宫眼前晃!” 宫人一个瑟缩,连忙捂上高子宏的嘴,忙忙抱起啼哭的孩童直往偏殿去。 哭声远去,陆晚迎仍觉心烦。 瑞珠近前:“娘娘,濮阳氏求见。” 陆晚迎蹙了蹙眉头,没什么好脾气,坐去一边的软垫上。 “让她进来吧。” 陆晚迎屁股才坐定,瑞珠就领着濮阳氏走了进来。 濮阳氏恭恭敬敬地伏地一拜:“妾濮阳氏拜见娘娘,恭请娘娘福安。” 陆晚迎斜着眼,懒懒往地上一瞥:“起来吧。” 濮阳氏笑容可掬,规规矩矩地坐下。 陆晚迎这才用正眼打量:“倒是比先前胖了些,气色也好多了,看样子那新郎君对你不错。” 闻言,濮阳氏立刻红了脸,羞羞答答地低下头。 她原是嫁入周氏的,后来郎君死了,便孤儿寡母住着,直到前段日子又改了嫁,新嫁的郎君在陆明烨手底下做事。 陆明烨是陆晚迎的兄长,这么一来,自然对淑妃十分殷勤。 瑞珠呈上濮阳氏带来的东西,陆晚迎看都不看一眼,只摆了摆手。 这濮阳氏的郎君即便再能干,两人也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若非当日另有所图,她哪有工夫搭理? 濮阳氏自知卑微,讨好之余,也时时刻刻守着分寸,不敢过分殷勤,以免招人厌烦,每每来了,只说些讨巧的话,坐不了多久便自行离去。 陆晚迎往濮阳氏腹部睨一眼:“几个月了?” 濮阳氏一愣,心头捏了把汗,谁不知是韦氏害得淑妃小产,皇帝这才将三皇子过到淑妃名下。 她刻意放平语气,恭顺道:“托娘娘的福,还不到两个月。” 陆晚迎一边余光打量濮阳氏,一边摆弄案几上的茶叶罐子。“你倒也是个能生养的。” 濮阳氏先前育有一子。 她再次低下头:“若非娘娘,妾也没这个好命。” 陆晚迎哼笑一声,抓出一些茶叶,撒在案几上。 “你能生养是你的事儿,同本宫有什么关系?” 濮阳氏的头垂得更低了,不敢随便接话。 陆晚迎懒得打哑谜,睨她:“这次又要求本宫什么?” 濮阳氏忙垂眼道:“今次入宫,并非是妾有所求,而是有一件紧要的事回禀娘娘。” 陆晚迎不屑笑笑,涂了蔻丹的指甲划拉着几面上的茶叶。“说吧。” 濮阳氏微微抬头:“昨日,妾收到前太尉夫人曹氏的信函。” 陆晚迎拧眉:“谁?” 濮阳氏解释道:“就是曹丹青。” 第598章 远图长虑 陆晚迎着实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曹丹青没死?” 濮阳氏睁大眼,郑重点头:“是啊,非但没死,给妾送来的书信,竟,竟还是从周国送来的。” “周国?她怎么会去了周国?” 陆晚迎瞪着眼前的人,越发想不明白了。 当日,来报的人说周兆元中刀身亡,而曹丹青与周少淳齐齐失踪,下落不明。 一个深闺妇人、一个三尺童蒙,荒郊野外的失了踪,能得什么好,又是冰天雪地的,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可如今非但没死,竟还去了周国。 简直是不可思议! 陆晚迎眉毛拧到了一起,隐隐之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待要细问,不想有宫人躬身踏了进来,只道皇后来了。 谈话被迫中止,陆晚迎生出几分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濮阳氏见状,知趣告退。 不想叫人瞧见,瑞珠让人带着濮阳氏从侧门离开。 陆晚迎没去殿门口迎接元云娥,下巴微微一抬,便有宫人将案几上的茶叶沫子收拾净。 陆晚迎刚站起身,元云娥已走到门口。 陆晚迎神色如常,带了不多的笑:“皇后怎么得空过来?” 宫里人人皆知,因战事连连,皇后每过一段时间便会请僧人进宫诵经祝祷,这两日更是没日没夜地待在讲经殿。 而陆晚迎却最烦这事。 对于陆晚迎的失礼之处,元云娥早已见怪不怪。 她一面走一面瞧,脸上始终笑微微地。 “宏儿来含光殿也有些日子了,本宫一直想抽时间过来看看,这不,昨儿晚上主上还说起,只恐宏儿认生,不服淑妃管教。” 陆晚迎一愣,笑了:“我和宏儿甚是投缘,主上和皇后实在是多虑了。” 元云娥心中冷笑,先杀韦氏,再抢三皇子,她打得什么算盘还真打量自己不知道呢? 元云娥笑着点头:“我想也是。” 待两人落了座,高子宏被宫人抱来,倒不似先前那般嚎哭,只伏在宫人怀里蔫了似的不动弹,唯有一双湿红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瞧着既委屈又可怜。 元云娥蹙起眉,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 宫人低头,轻声回道:“司膳司送来的醴酪不合口,三皇子哭闹一会儿,不过,淑妃已让他们重新烹制了,想是马上就该送来了。” 陆晚迎眉头一皱:“这么久了,还没好吗?如何能让三皇子饿着肚子等?” 谁料这边话音一落,那边就有内侍端了瑶盘进来。 元云娥看过去,不算大的瑶盘上足足摆了四个小碗,瞧着都是醴酪,只外表略有些不同。 加了杏仁汁的麦粥,闻着很是醇香。 没来由地,她却一阵反胃,不着痕迹地掩了掩了鼻子。 陆晚迎并未察觉,眼睛看向可怜巴巴的孩童,柔声细气:“宏儿,要母妃给你喂吗?” 孩童撇了撇嘴,不作声,只往宫人怀里缩了缩。 瑞珠端了碗,走到高子宏跟前跪坐下,对陆晚迎笑道:“平时都是您亲自喂的,今儿皇后娘娘没容易来一趟,您就安心陪着说说话,还是由奴婢给三皇子喂吧。” 元云娥放下手,笑着瞧陆晚迎一眼:“淑妃真是细心。” 陆晚迎抿唇:“照顾宏儿自是要仔细一些的。” 小家伙饿了许久,也哭了许久,早就精疲力尽,现下突然见到醴酪,根本不用人哄,便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陆晚迎伸出手,轻轻拍着高子宏的脊背,叮嘱他慢点吃,余光瞥见剩下的三只碗,还未来得及说话,有人惊慌失色地跑进来,草草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不好了,主上坠马受伤了!” “什么?”元云娥一惊,立马站起身。 殿中人悉数变了脸色,齐齐垂头跪地,唯有高子宏不明所以,依旧吃着碗里的醴酪。 元云娥急问:“主上人呢?伤势可重?” 来人颤声:“主,主上现在太极殿,余下的,小,小的不知。” 元云娥也不再多问,看同样愣住的陆晚迎一眼,急急忙忙就往外殿奔去。 陆晚迎醒过神。 她不像元云娥那么忧心,也不着急去太极殿,反而神色复杂地望一眼还在专心吃醴酪的高子宏,再慢慢看向一旁跪着的瑞珠。 目光交接,瑞珠重重点一下头。 陆晚迎眉目舒展。 倘若高灏真有个好歹,那高子宏就是她的出路。 这般想来,不禁庆幸。 幸而未雨绸缪。 陆晚迎再不磨蹭,带着人就要出门。 “娘娘。” 瑞珠叫住她。 碍着还有其他人在场,瑞珠上前几步,附上陆晚迎耳朵低语。 陆晚迎眉头一皱,眸色越来越深,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简单几句说完,瑞珠垂首退到一边。 陆晚迎抬眸望向远处案上的几碗醴酪,扬唇笑了笑。 * 没风的时候,阳光落在身上,倒觉出几分暖意。 茂密的腊梅林围出的一方小院里,摆了一张几,上头堆放了不少瓶瓶罐罐。有两个人各坐一边,头对头忙着什么。 谷芽往玉石臼里瞅了瞅,香料颗粒均匀细腻。 “太后,您看这些够吗?” 梁婠伸头瞧一眼,道:“可以了,待将这几瓶装好,咱们去埋到腊梅树下,过些日子就能用了。” 她摆弄着手里的小瓶子,笑得高深莫测:“倒是能撑些天。” 谷芽往那明媚的笑脸上看,可怎么看怎么瘆人。 制香前,太后就千叮咛万嘱咐,待香制成后必得妥善保管,决不能随意触碰。 谷芽再瞅这十来只小瓶子,心里不由发怵。 梁婠亲自用蜡封住瓶口。 两人才将瓶子埋好,栅栏的门就被推开了。 梁婠净了手,脱掉身上厚重的外袍,只坐在小炉边,抬起头朝门口望过去,时不时还能看到谷芽过来过去的身影。 梁婠垂眸撕开信函。 细细看了许久。 前线战事实在不受控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梁婠合起信,默默叹气,瞧着小炉中燃烧的火焰微微有些出神。 晋邺决不能乱,一旦晋邺乱了,难说各王不会趁机起兵造反、各自为王,到时候自己能用的,也就只剩宫中的部分禁军,又如何能与与众多府兵相抗衡? 届时,齐国必乱,死伤只会更多,局面也会变得不可控…… 梁婠沉吟一下,将信函扔进小火炉,起身走向窗边,无意间却瞥见角落里的玉箫。 其实,她是不擅长吹箫的。 梁婠步子一顿,转而向摆放着玉箫的那面墙走过去。 第599章 风云万变 梁婠捏紧手中的洞箫曲谱,愣愣盯着眼前慢慢移开的砖石,在原先放着玉箫的角落,出现一个不知深浅的黑洞。 她看一眼手边暗格里无意中碰到凸起,又看一眼案几上长长的白玉洞箫,缓缓蹲下身。 这分明是一个密道。 只是不知这密道,通往何处。 梁婠望着黑漆漆的洞口,沉默许久。 而洞口也像谁的眼,沉沉地回望着她。 * 坐在对面的高浚,眼眸转动,大致扫一圈屋子,不禁流露出诧异之色,似是全然没想到木屋里头竟这般简陋。 最终,他目光定在梁婠身上,摇头一叹。 “暂且不提皇兄褫夺您太后头衔的事儿,就只说这住处,好歹对外您还是文宣皇后,怎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身边能使唤的竟只有一个宫人……那外头传言只说皇帝如何看重太后,却叫臣着实没想到皇兄竟苛待太后至这般境地!” 高浚愤愤不平的模样,像在替她不值。 梁婠面无表情,并不接话,只在心里暗暗发笑。 高浚会忽然跑来找她,并不算太意外。 就在不久前,高灏意外坠马,虽无性命之忧,但也伤得不轻,据说右腿到现在都还动不了。 高灏醒来后,自然是大发雷霆,势必要严惩一干人,上至太仆寺卿,下至小小的马奴。 然而,就在皇帝要下令处决众人时,有人挺身告发,连带揪出一名马奴,称曾看到这名马奴与行事鬼祟的人私下接触…… 皇帝震惊之余,立刻擢人调查,经过一番审查,果真查出一些不寻常。 是以,皇帝坠马不再是意外事故,而是早有计划的谋逆。 …… 对比高浚的愠色,梁婠则显得平淡多了,全无所谓的样子。 “苛待?” 梁婠摇摇头,并不认同:“南阳王谬言了,别说我在带发修行,就是没有,你刚刚也说了,现今的我也只是文宣皇后。” 她稍稍一停,又道:“不瞒你说,自打病愈捡回一条命后,我这什么荣华富贵的心啊,都没了。” 高浚仔细打量着素面朝天的人,一身绉纹纱衣,头发只用一根木钗挽着。 确实同过往那个光彩照人的皇太后天差地别。 高浚心思动了动,又道:“不管您在不在意,您尊贵的身份摆在这儿,应有的待遇就不能少,可是你看这——” 他停下来,只是一叹,变了话锋。 “皇兄这皇位究竟是如何得来的,就算旁人不知,臣却是最清楚,当日,倘若不是太后鼎力相助,他未必能有今天,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防着臣就罢了,竟对太后也这般无情。” 高浚说完便垂下头,啜着杯中茶,瞧起来满面苦涩。 梁婠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好似卸下伪装,心有感慨地一叹:“他能留我一命已是念着旧情,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听她这么说,高浚立马放下杯子,坐直身子。 他往门口瞧一眼,道:“太后真以为他是念着旧情才将您拘在这儿的?” 梁婠有些懵:“不然呢?” 高浚无奈摇头,压低声音道:“您是先帝出征前册封的可贺敦皇后,先帝临终之际,更是命人当众宣读遗诏,让您临朝称制,还有,您莫不是忘了,您的背后可有不少鲜卑将领。即便平时,皇兄也不敢忽视,更别说现在正是战时,将您留在宫里,搁在眼皮子底下,不仅好掌控,关键时刻,还能借用您的力量。” …… 案几上的茶水冷了下去,梁婠静立于珠窗前。 她眼睛只盯着远处小径上行走的人,望着那道离去背影,慢慢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谷芽收拾着高浚用过的杯盏,起身顺着梁婠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唯有交错的腊梅枝,不禁忧心忡忡。 “真没想到南阳王竟会找到这儿来,方才奴婢一直心惊胆战地守在门口,生怕送米粮的宫人内侍今天过来,万一被人瞧见,岂不是要连累您被皇帝猜忌?” 梁婠眯起眼,微微笑了一下:“他也当真是被逼急了。” 本以为皇帝坠马一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谁知仅隔了一日,那告发的人和马奴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 而新查出的线索,却与南阳王有关…… 谷芽抱着瑶盘走上前,心里很是不安:“您这么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只盼他不要因记恨您,背后使什么坏才好。” 梁婠抿起嘴角,偏头瞧她一眼:“昨儿,你不是说皇帝伤着腿骨,每到半夜便疼痛难忍?” 谷芽微微一顿,点头:“是啊,听说已经杀了三个太医了。” 梁婠关上窗子,往琴案边走去,待坐定后,手指抚上琴弦。 “梅树下的熏香,可以挖出来了,送去给公羊敬,让他转交王庭樾。” 谷芽拧起眉毛,很是诧异。 还欲再问,却见梁婠垂着头,专心抚琴。 谷芽只好抱着瑶盘,退去外间。 这段日子,太后已经不怎么下棋了,反倒是一有空便会抚琴。 谷芽放下瑶盘,起身时不经意间瞥见屋外,从檐上跌落的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直起身又瞧了一眼,外头已是冰雪消融。 不知不觉中,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 这日用过午膳,梁婠倚靠在窗边看书,眼睛困乏时,便抬头往窗外瞧一眼,春日的腊梅林,满眼都是透亮的暖黄色,层层叠叠的,就连吹进屋子的柔风都携了腊梅香。 据前线传来的消息,晏城失守后,周军势如破竹,接连攻占二十余座城池。本以为长驱直入,不想却在鹿角屿碰了钉子。 两军交战近半个月,迟迟未能拿下鹿角屿,河间王高宗佑更是领兵八千重伤周靖宁侯世子萧景南。 另一边,斛律启光几次失利,被高灏信中痛斥,更在一气之下,换掉斛律启光,提拔另一大将阿那拓领军。 朝堂上,甚至有人怂恿高灏亲自上阵。 梁婠心里清楚这个时候,他断不会答应,思索间就见谷芽提着小竹篮一路小跑往这边来。 她刚放下书,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谷芽已经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太后,梅林出口有禁军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看那样子,应是宫里出事了。” 她喘着气,缓了下,又问:“要奴婢去问问公羊大人嘛?” 梁婠蹙起眉,只往窗外瞧。“不必。” 一连多日,果如谷芽所言,梅林被禁军围住。 梁婠倒是无所谓。 当南阳王宫变伏诛的消息传来时,梁婠没太大的反应,也只是轻轻搁下手中的书,走到案几边,摆上许久没下的棋。 第600章 前前后后 梁婠落下最后一子,起身行至窗边,眺望着天边的浮云,楼下嘈杂的街面上,是熙来攘往的行人。 听闻高灏伤得很重,眼瞅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未能查明坠马一事的幕后真凶。 如此,高灏岂能心安?又怎么不会怒火震天? 皇帝震怒,下面人自是心惊胆颤,只想尽快找出真凶。 可狱中的两人死得实在蹊跷,相关线索又指向南阳王。 那日,高浚冒着偌大的风险来梅林找自己,也的确是道尽途穷的无奈之举。 高灏本就因高永晟叛国一事对高浚心生猜忌,借着醉酒当众掌掴警告,偏此事没过多久,又生出坠马一事,很难不令人怀疑是高浚怀恨在心,有意报复。 至于高浚,只要中间动动手脚,他定然以为高灏是要借着此事,对他赶尽杀绝。 高浚为博一线生机,必然会想到被高灏利用完便抛之一边、从太后降为皇后的自己…… 当然,他也并非只有自己一个选择,陆晚迎便是他的下家。 高浚找到陆晚迎,劝其放手一博。 欲趁皇帝重伤之时,弑君夺权,并承诺事成后,支持陆晚迎拥护三皇子高子宏登基。 陆晚迎迟疑过后,还是应了。 于是,两人借着高浚进宫探望皇帝的机会,在暗中秘密部署,幸而一切顺利。 可就在高浚以为大事将成之际,陆晚迎毫无预兆地临阵倒戈。 本该伤得起不来的人,竟好端端地从龙榻上坐起身。 高浚当晚被诛杀。 梁婠的视线,缓缓落在街面上。 “阿婠?” 身后的惊讶声打断梁婠的思绪。 王庭樾进来时,看到直挺挺守在门口的两个陌生面孔有些意外,等再瞧见门内的人,更是吃了一惊。 听到人声,梁婠回过头,冲来人笑了下。 “你,你怎会出宫?”王庭樾三步并作两步,脸上焦急得不行:“你是如何出宫的?这么出来若是被人发现可怎么办?” “要我说啊,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既然好不容易出来,就别回去了,反正现在那里头也不缺你。” 尾随王庭樾进来的是宋檀,他不像王庭樾这么紧张,反倒是满脸不在乎。 “好好的临朝太后竟沦落成带发修行的前朝皇后,你看看,要宠没宠、要权没权,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他一顿,像想起什么似的,叹道:“不过,如今能全须全尾地从那里头出来也算上天保佑。” 他噼里啪啦说着,旁边的王庭樾压根插不上话。 梁婠无奈笑笑,却见宋檀盯着她的眼神一下变得怪异,“刚刚你进门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现在细细一瞧才发现,你这头发怎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梁婠不介意地笑笑:“先前剪得狠了些,再过段时间长长就好了。” “现在谁若再敢在我面前说你是什么第一绮姝,我非得劝他去看看眼睛,他要是没钱,我掏钱都得给他治好了。”宋檀不无嫌弃瞅她一眼,微微一叹,也不再多言。 梁婠笑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您现在财大气粗,搞不好日后我还得靠你赏口饭吃。” 她本是半真半假开着玩笑,谁想听话的两人瞬间变了脸色。 梁婠也不看他们,先去将门关上,才回身道:“你们也知道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王庭樾与宋檀对视一眼,只好点头。 几人落座后,梁婠率先看向王庭樾。 “我是从密道出来的,很隐蔽,无人知晓。” 王庭樾心知外头守着的两人是她的暗卫无疑了。 梁婠又道:“每次让你进宫担着不少风险,如今我这般出来倒是方便些。” 王庭樾心里也清楚,镜殿就算再偏僻,也少不得需要公羊敬的遮掩。 梁婠说起正事:“你可见到斛律将军?” 王庭樾眸光一暗,叹息:“正想明日进宫同你说此事。” 见他这个表情,梁婠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斛律将军已经过世了。” 梁婠心一沉:“过,过世了?” 王庭樾叹一声,道:“等我赶去伍阳才知斛律将军已缠绵病榻多日,我将你的信送给他,他看完后,沉默许久,只垂泪叹气,说是辜负了先帝临终所托,让奸人当道,还……为了护住他们这些无用之臣,还累得太后自损清誉……” 梁婠默默垂下眼。 当日,若不任由高灏毁了自己的声誉,他又怎会先留着斛律启光? 梁婠心头泛酸,斛律启光已是晋邺朝堂上所剩无几的清流。 可如今,这最后的清流也没了。 梁婠沉默片刻,低低一叹,又问:“他的家人呢?” 王庭樾道:“已按先前所说,上奏请求辞官回乡,明日消息就能送进宫。” 梁婠想了想,抬眸道:“你带个消息给他。” 王庭樾愣了愣,随即又了然,道:“其实,斛律将军过世的当日,我便命人送了消息。” 梁婠轻轻应一声。 宋檀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刚要开口询问,却见梁婠递过来两只小白瓶。 “明日将它们交给孙良平后,你便也离开晋邺去找宋棉吧。” 宋棉已先一步去了周国。 宋檀接过瓶子,看她:“你呢?” 梁婠面上笑着:“再怎么落魄,也还是文宣皇后,自然得回那里头去。” 王庭樾蹙起眉,欲言又止。 宋檀也不接梁婠的话,只掂了掂手中的小白瓶:“依我看,这东西并非一般的香薰吧?你为何大费周章借我的手交给孙良平?” 梁婠笑了笑。 宋檀跟着兰陵公主时,曾在广平王高浥的府上,见过彼时身为娄氏门客的孙良平。 说起来,他们竟还有些交情。 这也是梁婠再次回到晋邺后才知悉的。 当年,孙良平与陆颖有私,陆颖还曾怀过他的孩子。 作为娄骁与陆颖之女的广平王妃娄云楚,深知孙良平打得什么主意,自是对他深恶痛绝。 陆颖误食红花落胎而死后。 娄云楚自然而然将陆颖的死算在孙良平的头上,势必要让他拿命偿还才肯罢休。 失了靠山的孙良平,整日东躲西藏,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在药铺见到了宋檀。 宋檀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拿了钱财接济他。 不想等这个孙良平再来药铺找宋檀时,碰巧遇见义兴公主府上来买药材的家奴。 也从药铺知晓,义兴公主有咳血症。 再后来,孙良平便攀上了义兴公主。 现在整个齐国无人不知,孙良平可是主上与皇后跟前新晋的大红人。 第601章 害人之心 安排好诸事,梁婠也不再久待。 出门前,她如来时一般,又戴上帷帽。 王庭樾不放心,坚持要送她一程。 梁婠在药铺门口同宋檀作别。 这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时,又会在何地。 梁婠只冲他笑笑,便转身往西街去,渐渐没入人流。 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不少,沿街两边尽是摊贩,小摊上摆着不少新鲜货,有新挖的春笋,有才掐的香椿,还有刚摘不久的荠菜。另一边,更有糊纸鸢的,捏泥人的…… 梁婠一路走一路瞧,沿途不是叫卖吆喝声,就是讨价还价声。 有抱着孩童的妇人从身旁经过,她甚至闻到孩童手中糖人甜腻腻的香味儿。 就在这熙熙攘攘中,有些遥远的记忆也渐渐浮上心头。 忽然,她好像有些明白阿翁为何在食肆里要上一壶酒,然后瞧着街景一坐就是大半天。 梁婠无声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身侧的人:“你说咱们这么走着,像不像回到小时候?” 王庭樾转眸看过来,不无感慨:“是啊,那时你总让我带你溜出府,然后我们就这么沿着街一直走,其实,我们也不知到底要去哪儿,但哪里都觉得新奇……” 梁婠笑着点点头,莫名带了感伤:“是啊,那时,我总觉得外面什么东西都是好的,只要能出来看看,就开心得不行。” 她又抬眸望向远处:“虽然还是那个晋邺,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嘈杂的大街上,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半晌,王庭樾站定,转过身看她:“你是故意扶植孙良平的?” 梁婠也停了下来,坦白道:“是。” 王庭樾望着眼前人,摇头一叹:“那香薰也是毒,对吗?” 梁婠颔首:“是。” 王庭樾蹙眉:“那坠马之事?” 梁婠道:“是我命人做的,昔日高涣对付他们时,用过这一招,只是高浚识破了,给大家演了一出戏,佯装受伤,如今这事发生在高灏身上,他又怎会不怀疑高浚?我要做的只是添些证据罢了。” 说到此处,梁婠干脆言明:“至于交给孙良平的熏香,只能缓解高灏腿伤的疼痛罢了,非但不能治愈,还会延缓伤口愈合,用得时间久了,更会产生依赖,要不了多久,还会频生幻觉,可若是一旦停用,便会痛不可忍。” 王庭樾明白了,怪不得她一早就让宋棉、冯亭等人盘掉店铺,离开晋邺,单单只留宋檀和那一家药铺。 再细细一想,先是高涣、又是高浚。 现在,她摆明是已经对高灏下手。 王庭樾表情越来越严肃,心也越来越沉。“你先让我在各军中安插自己人,后又找机会革掉我的职务,不只是为了保全我们的性命,更是为了保存实力,留待他日再用。” 梁婠沉默一下,道:“王庭樾,你也能看到朝中是个什么情形,放眼瞧去,尽是心怀鬼胎、攘权夺利之人,如果不把他们除掉,这天下永远也不可能太平,唯今我所能做的就是能杀一个算一个。” 王庭樾抿紧嘴唇,虽隐隐猜到,可见她神色坚定、无惧无畏的模样,心里沉沉的。 梁婠停了停,又问:“当日我告诉你实情后,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打算,可你为何依然要留下?真的只是顾念个人情谊才选择帮的我吗?” 王庭樾没说话,只严肃的面容上有了松动。 见此,梁婠道:“我可没忘你一向痛恨膏粱纨袴,更憎恶奸佞横行,不屑与他们为伍。即便你先前领兵上阵,也纯粹是为了护佑一城百姓,而非在乎树功扬名,更不是为了攀高谒贵。” 梁婠记得涟州城沦陷前,自己带着一众妇孺去投奔他,他跟自己说明知城池迟早不保,却依旧坚守,不为别的,只是将士存在的意义罢了。 梁婠长长一叹,眺望着长街,道:“我想搁在从前,关乎一国存亡,你未必能说服自己由着我做这些,可亲眼目睹了朝堂黑暗后,定然知晓绝非仅凭谁一人之力便能令大齐起死回生,因此,饶是心里依然存着几分矛盾与自责,也想尽早结束这一切,对吗?” 王庭樾望着梁婠,没有否认。 梁婠垂下眼叹息:“其实,我也一样。” 起初,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报仇,觉得为了报仇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不顾。 后来,为了保住陆修一命,她狠心舍弃了那么多无辜将士的性命…… 再后来,她想守住的人和事变得越来越多。 可回头细看,她究竟又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呢? 王庭樾看梁婠一眼,继续往前走,声音重重的:“你现在所做的,实在太危险。” 梁婠提步跟上,宽慰道:“你放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王庭樾沉吟下,道:“回来后,我已经私下约见过小伍。” 梁婠明白他话中意思,又道:“你应知道,单是有自己人做内应尚不够,还需有两样东西才能让战后躁动的民众稳定下来。” 王庭樾道:“米粮和药材。” 梁婠应声:“对,这也是我回到晋邺以后,便让所有铺子暗暗囤粮、囤药的缘故。攻占城池后,一城恢复尤为重要,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都离不开这两样东西。” 王庭樾道:“我虽已让人将它们藏至隐蔽处,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另派人时刻盯着。” 梁婠点点头,正要再说,却听街的另一头,有人高声怒骂。 突然响起的呵斥声,惊得街面附近的人都驻足张望。 宽宽的街道上,被路过的行人围出一个圈。 梁婠仔细瞧了瞧,好像是什么人被踹倒在地,缩着身子不断后退,口中还连声求饶,可动手的几个高大护卫不为所动,手持长剑步步紧逼。 再看护卫们身后不远的台阶上,立着个华冠丽服、擦脂抹粉的男子,噙着讥笑,居高临下地瞧着众人。 梁婠眯起眼。 王庭樾放低了声音:“是义兴公主的驸马。” 梁婠没吭气,如今的义兴公主府,是有资格这么骄狂的。 耳边皆是窃窃私语。 显然,认出男子身份的不止王庭樾,还有围观的路人。 听着低声议论,梁婠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不想引人注意,轻轻碰了碰王庭樾的胳膊,转身往人后去。 隐匿在人群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跟上。 梁婠是在上南苑附近与王庭樾分开的。 待回到木屋,见到梁婠从屋子里出来,谷芽悬起的一颗心才平安放回肚子。 三天后,宫中传来消息,河间王高宗佑被皇帝秘密召回晋邺。 第602章 方兴未已 就在晋邺的王公贵族们忙着拾翠踏青之时,突然从伍阳传来消息,骁勇善战的大将斛律启光已于数日前病逝。 消息一出,有人欢喜有人忧。 贵族们很清楚,这个斛律启光寡言少语、性情孤僻,为人虽不讨喜,但不可否认的确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 眼下齐军在前线战场上频频失利,原就叫人心下惶惶,这下又损失一员猛将,于这糟糕的局面来说,又如何不是火上浇油? 但也有不少人不以为然。 皇帝收到斛律启光之子请辞奏疏,当朝大发雷霆,认为斛律启光是在对自己先前怒斥他所感到不满和抗议。 墙倒众人推。 有昔日政敌于此时大进谗言,称斛律启光在世时,拥兵自重,行事作风向来骄狂自大,更暗藏篡位野心。 甚至举证斛律启光死后,其帐下将士一再士气低落,故而接连吃了败仗,定然是有人故意教唆。 闻此,皇帝怒气更甚,当即下诏重责斛律启光及家眷,并责令查抄其家。 之后,不仅命高阿那拓全权负责鲜卑军外,还将斛律启光的旧部该贬的贬、该罚的罚,更在军中大力提拔、安插自己的心腹。 就在皇帝下旨查抄斛律氏的同时,邻国周君却昭告天下,追封斛律启光为上柱国、靖国公。 此举一出,引天下哗然。 不出所料,有了对比,齐军前线将士不免寒心。 除此之外,周君又对齐国各地发布诏令,不论是名士夙儒,还是游侠骑士,凡诚心归顺大周者,一律加官进爵。 就在众人观望之际,有涴城太守大开城门,携一城百姓投降。 宇文玦倒是说到做到,不单重用涴城太守,待周军入境后,更是不夺百姓一钱,不伤无辜性命。如此严明的军纪,颇得民心。 即开此先例,引得投诚者众多。 许是为了挽回人心、鼓舞士气,皇帝不顾心腹反对,大肆嘉奖因大败周军将领萧景南的河间王高宗佑。 突然受到皇帝倚重,高宗佑可谓风头正盛。 然,盈则必亏。 世事向来如此。 朝中果真又出现诋毁河间王的言论。 梁婠坐在小院里,放眼瞧去,盛放了整个冬日的腊梅花还是败了,褐色的枝条上缀满了密密的红褐色果实。 转眸已是盛夏,梁婠换了轻薄的暗色纱裙,剪短的头发已能梳个简单的发髻。 自打皇帝坠马受伤后,一直缠绵病榻,南阳王高浚发动宫变后,皇帝急怒攻心,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好在义兴公主与驸马向皇帝推荐了身怀绝技的孙良平。 说起这个孙良平,不禁引人侧目,不但治好了义兴公主的咳血症,而且在他精心的调养下,多年不孕的皇后竟如愿怀上龙嗣,可见是有几分真本事。 皇帝的伤势时好时坏,性情也变得暴虐难测。 好在这个孙良平适时地向皇帝进献一种神药,真真切切缓解了皇帝的病痛。 他人长得漂亮,又常穿一件灰色的素纱袍,全然一个俊朗不凡、翩然出尘的得道方士。 给皇帝献药治伤之余,更教授其修生养气、炼丹修仙之道。 神奇的是,皇帝的精神果真大好。 如此一来,先前还半信半疑的皇帝,逐渐变得离不开他。 更封其为黄门侍郎。 黄门侍郎乃皇帝近侍之臣,可传达诏令。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其亲戚家眷飞黄腾达,就连有举荐之功的义兴公主与豫章公主也跟着赏赐不断。 梁婠笑了笑,沏了一杯茶。 当日就觉得这个孙良平不简单。 谷芽提着小篮腊梅果从院外走进来。 梁婠将沏好的茶端给她,道:“洗个手,歇会儿。” 谷芽依言去净手。 腊梅果有毒,不能食用。 她是知道的。 要说先前不懂,可跟着太后这么久,就算有些话不明说,她心里也清楚。 谷芽擦净手,忽然抬头往周围看了看才小声道:“怨不得这宫里人都说孙侍郎的好话呢,奴婢方才没注意,走得远了些,不想竟意外瞧见御花园里的一行人,奴婢怕被人瞧见,便藏了起来,细细一看,竟是皇后和义兴公主几人,陪在皇后身侧的男子,想来就是那个孙侍郎了,旁的不说,单瞧外表,也是优雅,最难得的是不像王族子弟涂脂傅粉的,可——” 她一顿,摇摇头:“可谁知人后竟那般孟浪下作……” 梁婠瞅谷芽一眼,没说话。 不怪谷芽这么说,能叫陆颖不顾身份珠胎暗结的,又岂是一般人?除了好手段,没个好皮囊,又怎能在一众门客中脱颖而出、独受青睐? 高灏受伤后,对后宫淡了许多,如今来了个孙良平,颇受皇帝宠信,后妃们如何不使出浑身解数去拉拢? 皇室王族中向来多韵事,明面虽不挑破,但不代表心里不清楚。 可皇帝都不在意,那旁人谁又能说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竟连元氏也—— 转念一想,似乎也不难理解。 何况,后宫如何,她不在意。 梁婠垂下眼,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若说刚搬来此处,高灏时不时就打着各种由头,派人来瞧她。 那时,她也只作不知。 许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见她始终安分守己,又从不与旁人往来,再加上斛律氏没落后,朝中再无人提及、关心她这个前朝旧人,高灏才相信她的确再掀不起半点风浪,这才彻底将她抛之脑后。 先前还有陆晚迎偶尔来挑衅几句,自从高灏受伤后,她只忙着与元云娥斗法,再抽不开身。 梁婠抬起眼:“待会儿我去瞧瞧韦贞儿。” 谷芽放下茶盏,擦了擦嘴,道:“韦氏也当真是可怜,前些天奴婢去的时候,非要奴婢跟您求情,说想去悄悄见一见三皇子,奴婢好言劝了许久才将人拦住。” 她说着,直叹气:“可她又哪里知道将她保下,您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呐。依奴婢看,您还是别去了,不然又该缠着您说要见三皇子了。” 梁婠抿了抿唇:“也好。” 说起来,她的曦儿也已经一岁三个月了,可怜爹娘都不在跟前。 她曾说她和陆修都没有一个好母亲,自己一定会做个好母亲,可事实上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母亲。 梁婠眼底酸,心里更酸。 有多少次,她甚至想抛下一切去找曦儿,可终究还是在打开密道后,又将它关上。 梁婠缓缓吸了口气,再看谷芽:“再等等。” 谷芽瞧她一眼,垂眸叹道:“太后,奴婢看着您都觉得辛苦。” 梁婠沉默饮一口茶。 高宗佑大败萧景南后,宇文玦下令兵分两路夺取奚州,一路由其亲自率兵绕去后方进攻,另一路则由公西瑾与公良瑞从晏城出发,向北前进。 据前日送来的消息,宇文玦一路进展倒算顺利,连拔十几座边城。 她看过舆图,宇文玦所行的路线是要穿过幽燕山的。 这个季节的幽燕山…… 梁婠低下头,不知为何,这两日心里总觉不踏实。 第603章 人自为斗 “娘娘恕罪,主上说了,谁也不见。” 榴花苑外,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陆晚迎心下怒火丛生,却又无可奈何。 她不甘心地伸头往湖面上瞧了瞧,这饮酒作乐的声音分明是从石舫那边传来的。 “娘娘?”内侍试探地轻唤了声。 陆晚迎收回目光,狠狠白了内侍一眼,甩了袖子转身就走。 跟在一旁的瑞珠回头看一眼远处的榴花苑,摇头一叹:“起初奴婢还奇怪皇后为何不与您争三皇子,原是早就备着后手呢。现在想想,她根本就是借着您的手一并除掉韦氏与梁氏。” 陆晚迎目光冰冷,却没说话。 当日那一出落水,本就是她与元氏的各取所需罢了,谈不上谁利用谁。 瑞珠心中疑惑:“自打主上受伤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陆晚迎看她一眼,笑了:“他千辛万苦才坐上这个位置,还没享受几天,险些被人算计死,岂会不惜命?” 谁能料到那一摔,竟将高灏贪生怕死的心摔了出来? 陆晚迎摇摇头,眼底尽是轻蔑。 转而又敛了笑,据高浚所说,坠马一事并非其所为。 究竟是他在诓自己,还是当真无辜? 陆晚迎侧过脸:“让兄长查的事,可有眉目?” 瑞珠回道:“倒是命人递了消息。” 陆晚迎皱眉:“怎么说?” 瑞珠压低了声音:“大人说,有些类似外头食用的五石散。” 陆晚迎一边嘴角翘起,轻蔑道:“那孙良平将仙丹说得天花乱坠,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呢,原也不过如此。” 瑞珠思索一下,道:“大人都能查到,旁人未必不知……” 陆晚迎淡淡笑了:“朝中并非没有劝谏的,可那孙良平苦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又怎么可能叫人轻易毁了?” 孙良平是个什么人,他们陆氏是再清楚不过的。 瑞珠道:“他胆子倒大,竟想与皇后混淆皇室血脉。” 陆晚迎挑了挑眉:“混不混淆的,我不管,可他挡了我的路,那就该死。” 她高深莫测地瞥瑞珠一眼:“既然主上那么爱吃,那便让他多吃一些。” 说罢,仅看着前路笑容很深,目光已有变化。 “这……”瑞珠往陆晚迎脸上悄悄看一眼,低下头,咽回后话。 突然,陆晚迎步子一顿,直盯着瑞珠,问:“阿兄再没说别的?” 瑞珠一愣,连忙摇头。 陆晚迎定了片刻,想不通。 牡丹印遗失这么久,可陆氏隐秘势力却未见异样,与从前一般无二,若非有人在暗中操控,该作何解释? 她越想越心惊,倘若真有人暗中操控,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岂不是一直受人监视? 她过去是可以不在乎,但日后想要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就不能不在乎。 她怀疑过姑母,也怀疑过梁婠。 但又逐一否定。 陆晚迎偏头想了想,直往含光殿方向去。 她要和陆明烨好好捋一捋所有陆氏中的人,就不信还不能将这个人揪出来。 * 榴花苑里。 高灏晕晕乎乎地被人扶上榻。 不等看清手边的是谁,一把将人按住,不耐烦地扯着身上所剩无几的束缚,贪图更多凉快。 每次服下仙药,总是燥热难耐、性暴如火,通身上下像凝聚了使不完的力气。 每逢这时,他都神志癫狂,几乎什么都管不了、也顾不上,只急于发泄。 待纾解完,皮囊沉沉瘫在一处,唯有神魂腾云驾雾似的,飘然若仙。 那种滋味儿有多令他着迷,此刻内心就有多焦躁难熬。 可这衣物跟成心与他作对似的,越使劲、越着急,越扯得衣带系成死结。 被按住的人瞥见皇帝衣底烧得红通的皮肤,紧张得汗流浃背,还不等张口劝慰,皇帝赤红着眼,一把拽起人,猛地一脚将人踹翻,紧接顺手抓起什么,狠狠砸过去。 “废物!” 躺在地上的人,额头破了个大洞,鲜血糊了一脸,剧烈的疼痛叫她神志不清,只能无意识地低低呻吟。 不等皇帝吩咐,就有人上前将人拖出去。 站在门口腹部隆起的人,看一眼被拖拽着头破血流的人,连忙别开眼,不无嫌恶地掩了掩鼻子。 搂住她的人嘴角扬出一个笑:“让你在昭阳殿待着,你非要来。” 元云娥没好气瞪他:“本宫若不来瞧着,谁知你又要背着本宫做什么好事。” 孙良平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笑得邪气:“微臣心里唯有娘娘一人。” 元云娥打掉他的手,不禁冷哼:“你真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与尤昭训的事?” 孙良平讪然一笑:“是昭训命微臣教她男女双合之法,好伺候主上。” “呸!”元云娥不依不饶,“本宫就问你,太极殿的那几个宫娥呢?” 孙良平不见惊慌,道:“那不是主上赏的?说是要与微臣同乐,微臣实在拒绝不了。” 他退后一步,抚上元云娥的孕肚,严肃起来:“那些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何况微臣这般卖力,还不都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元云娥面色稍缓,朝着门内扬扬下巴,对孙良平道:“你去看看,可别叫他死了,就算死,那也得等咱们的孩子出生。” 孙良平笑着往他脸上亲一口,转身迈进门槛。 元云娥站在原地等着。 在一旁等了许久的阿婵,这才走上前:“皇后娘娘。” 元云娥瞧一眼:“怎么了?” 阿婵凑近一些:“方才门口的内侍说,淑妃来了,说是有要事见主上。” 元云娥冷冷笑了:“要事?弑君吗?她不就是想扶着三皇子上位吗?想捡现成的,没那么容易。” 阿婵环视四周,点头:“说起来,上次险些就叫她成事了。” 元云娥摇头:“她陆晚迎也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主上肯将三皇子给她,根本就是糊弄人,给人当靶子用的。这么蠢能怪谁呢?只怕到现在她还以为落水一事,是本宫设计的呢。” 阿婵附和道:“那是,她们自然远不及娘娘知悉圣意。” 话说至此,元云娥又往门内看一眼,只摆了摆手。 “走吧,咱们还是回昭阳殿吧。” 高灏痛苦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元云娥面无表情。 不是她心狠,实在是他骗了她这么多年,让她受尽嘲笑,如今他所受的,不过是偿还罢了! 第604章 鹬蚌相斗 黑云压顶,滚滚惊雷好似炸在耳边,顷刻间,大雨如注,瓢泼似的雨水从云端上倒下来,浇在地上汇成条条溪流,往更远处的地方流去。 湿漉漉的凉风携了草木泥土的味道,肆无忌惮地涌进窗子,吹得得木屋内的纱幔飘动。 梁婠伏在案上,凝眸瞧着眼前的舆图出神。 手边的茶水早已凉透,她却浑然不觉。 周国大军紧逼,前线战事激烈,可齐皇族错综复杂的内斗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较从前还要疯狂。 斛律启光死后,高阿那拓接管了最高军权。 他虽是皇帝的心腹,却真真切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自从东阳坡一战败给司马博,还险被生擒后,他更是吓得连夜奏请皇帝,声称身受重伤,恐不能再领军上阵、为国效命。 现下的皇帝名存实亡,每日只沉迷于仙药中,朝堂早就由孙良平与皇后元氏把持。 眼见皇帝的心腹主动交出军权,两人自是求之不得,批准的同时,又趁机提拔自己人。 对于皇后与孙良平的后宫艳事,众臣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奈何皇后意图干预朝政,还由着孙良平胡作非为,甚至危及众人利益,自然不能再放任他二人奸情不管。 几方相争,谁也不肯让步,最终以瓜分收场。 此番,河间王高宗佑更是在彭城王等人的支持下,争取到最精锐的一支鲜卑军。 连着大败齐军三场,河间王在军中赢得不少威望。 可不知从哪天起,晋邺城的大小街头,传唱起有关河间王的歌谣。 歌颂其战功最高,可涤荡天下,是拯救齐国百姓于水火的救星。 不消两天,歌谣传进了皇宫,更传进有着为数不多清醒时刻的皇帝耳中。 据说,皇帝听完这歌谣后,当即沉了脸,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拿下河间王时,不想他却并未动怒,只下令立刻全国搜捕传唱歌谣的人。 没几天,倒是抓获几人,严刑拷打之下,只称是北周搞出来的把戏。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谁想半个月后,有朝臣上奏弹劾河间王高宗佑,指其贪财好贿、以权谋私。 河间王因贪污军饷被赐死后,惴惴不安的人终于放了心,可自此,大齐便再也没有能拿得出手与周军相抗衡的将领了。 攻下奚州的周国大军,本就士气高扬,知晓齐君赐死高宗佑后,更加气势汹汹。 周军兵分四路东进。 朝堂这般黑暗且不作为,别说百姓,就是军中将士也人心涣散。 梁婠静坐着,若是抛开党派之争不谈,高宗佑的确是个优秀的将领。 倒是可惜了。 梁婠垂垂眼,如今宇文玦已顺利拿下奚州、蕴川。 只是蕴川这一战,听说引得他旧伤复发。 燕幽山那个地方,梁婠还是知道的,这个季节正是雨水不断,他旧伤复发定然不好熬…… 这一仗,从初冬打到夏日,再过些天,又该立秋了。 梁婠手指无意地摩挲着舆图。 真要完全吞并一个国家哪有那么容易呢? 倘若像他以前那般毫不留情地行事,应是要快上许多,而今,他必定顾虑不少,才这般—— 屋外的雨幕中,有人穿过水灵灵的腊梅林,撑着油纸伞朝朝这边跑来,踩着积水的脚步声,几乎被雷雨盖住。 梁婠醒过神,先看一眼窗外的大雨,再看一眼案上的舆图,这才起身走去门口。 门廊下,谷芽喘着气,一边收着伞一边抖落身上的雨珠。 她半个身子都是湿的,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前。 梁婠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脸上都湿了。” 谷芽搁下伞,笑着接过帕子。“倒是没想到这雨来得这么急,虽打着伞,还是淋湿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屋子。 谷芽刚迈进屋子,立刻道:“太后,奴婢方才听到一个消息。” 梁婠瞅了眼她还滴水的裙裾,推着她往里屋去。“不急,你先去换身衣服。” 谷芽连忙摇头,站定:“奴婢听宫人们小声议论,说彭城王、琅琊王起兵造反了。” 梁婠眉心一沉:“造反?” 谷芽点头:“是啊,说是不满,不满皇后和孙——要清君侧呢。” 梁婠笑了笑,眸光冷冷的。 说得那么好听,也不过是为自己称帝,寻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 她拍拍谷芽:“好了,先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谷芽应了声。 梁婠坐去一旁给谷芽煮姜茶。 待谷芽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出来时,桌上放着一杯飘着白气的姜茶,却没瞧见太后的影子。 再一回头,却见梁婠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中抱着一个小瓷坛。 “腊梅果?您拿那个做什么?”谷芽惊讶。 梁婠抿抿唇,轻轻一笑:“时候到了。” * 榴花苑的石舫里。 高灏捂着胸口,呕出一大口黑血,一把打掉伸过来的汤匙。 在场众人大惊失色。 一声护驾后,有禁军冲了进来。 旁边的内侍哑着嗓子大喊太医。 原先还坐在皇帝身侧娇笑连连的柔则,登时瞪大了眼珠,吓得花容失色。 还不等她搞清是怎么回事,手里的汤盅摔了出去的那一刻,整个人也被踹翻在地。 高灏眼底满是杀气:“贱人,你竟敢谋害孤!” 剑尖对上自己的那一刻,柔则惊醒。 她抖着身子,惊恐地伏在地上,哭眼抹泪,直摇头:“陛下,不,不是妾,妾万万不敢啊……” 元云娥与孙良平匆匆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无所知。 难不成那药吃得太多? 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皇帝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死了! 怔了半晌的元云娥惊觉不对,大喊:“你们还不快将这个毒妇抓起来!” 她扭过头,瞪着跪趴的人,目眦尽裂:“贱人,是谁指使你的!” 孙良平正要冲上去查看,却听得铛的一声。 尚未来得及砍下去的剑,转眼掉落在地,高灏也不受控制地倒了过去。 元云娥脑子嗡的一声,也顾不上身子不便,急忙冲上前,半拉半拽地去扶高灏:“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高灏吐着血。 元云娥声嘶力竭:“太医!太医!快传太医啊!” “元云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主上!” 有人带着太医匆匆迈进门,紧随其后的敖如彬,领着另一波禁军将所有人围住。 元云娥瞪着来人:“陆晚迎!” 第605章 置身事外 太极殿内,里里外外垂头跪了不少人,却寂然无声。 高灏身子沉得厉害,想翻个身,却几乎动不了。 嘴里既有汤药的苦涩,又有鲜血的腥甜,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他费力睁开眼,忍不住咳了几声:“咳咳……水……” 不想甫一睁开眼,正正对上一个人。 她装束素雅,神情淡漠,静静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迷迷糊糊中,高灏舔了舔唇,有些不确定。 “梁……梁婠?” “皇帝不该直呼我的名讳。”梁婠没看高灏,收起银针,让到一边。 有内侍从后捧来一杯温水送到皇帝面前。 高灏不予理会,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不施脂粉的人。 “你,你为何在这儿?” 他问完却是一愣,仿佛记得在彻底昏过去前,看见有身着素衣的女子姗姗来迟。 在她一声冷斥后,打断了欲对自己下毒手的人。 “是……你救了我?” 梁婠淡淡扫他一眼:“难不成还有旁人?” 说罢,又将手中的银针包递给一旁的谷芽,才拿正眼看他。 “皇帝与其在这疑惑是谁救的你,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置图谋不轨的人?” 高灏蹙起眉。 榴花苑里,他误服了有毒的汤水,吐血之时,陆晚迎与敖如彬带着禁军前来,指认是皇后与孙良平下毒,意图弑君…… 一想到陆晚迎,高灏眸色深了些许,白惨惨的面上透着狠厉,刚要开口,不想怒急攻心之下,猛然变了脸色,又吐出一大口血,暗红色的血液溅得到处都是。 饶是这般,也依旧止不住咳着。 内侍慌忙放下手中的杯子,轻轻拍着高灏的脊背,帮他顺气。 待高灏止了咳,内侍才小心翼翼扶着他重新躺下。 梁婠站在一边,冷冷瞧着。 这病恹恹的模样比先前醒来时,还虚弱了几分,气若游丝的。 高灏闭了闭眼,稍稍缓了口气,才抬起头:“太,太医呢?” 有跪在地上的人爬起身,看一眼梁婠,颤颤走向床榻,隔着几步距离重新跪好。 “回陛下,微臣在。” 高灏捂着胸口,望过去:“孤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太医白着唇,头往下低了低,道:“您的圣体……” 梁婠见太医这般吞吐,微微一叹,索性接过话。 “皇帝身上的毒已深入肺腑,想要痊愈,恐是不能,眼下太医能做的,也不过是帮皇帝一日日吊着命罢了。” “你,你说什么?” 骤闻噩耗,高灏一惊,不过一瞬,又重新咳了起来,比先前还猛烈。 内侍急忙上前侍候。 太医急得磕头:“陛下切勿动怒,否则只会加快毒素——” “行了,”梁婠目光瞥向跪在地上的太医、宫人:“你们暂且退下,予有话要同皇帝说。” 众人心下一惊,她自称‘予’,分明是以太后自居,可转念一想,皇后、淑妃皆被关,皇帝又性命垂危,如今这偌大的皇宫还真找不出能做主的人。 倘若皇帝有个好歹,这前朝后宫保不齐又要回到她的手里。 若论她的手段,凡宫里的人,谁不知道? 众人不再迟疑,垂着眼躬身应下。 就在众人离去之际,忽听得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 “管好你们的嘴,若叫予知晓谁私下议论皇帝病重之事,予定斩不饶。” 众人一颤,齐齐应声,再不逗留。 躺在床上的高灏见此一幕,脸色变了又变。 分明还记得木屋里,梁婠躺在榻上半死不活,如今却是自己命在旦夕…… 思及此处,高灏又咳了起来,血液随着胸腔震动溢出嘴角。 眼见再无旁人,梁婠若有似无一叹,走去龙榻前,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弯下腰,替他轻轻擦了擦。 “高灏,你也当真是辜负了予,亏予还以为你能做个英明的君主,到底你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语气神态不可谓不温柔,可眸中间的冷然,叫人没来由地忆起那个高高端坐在朝堂上的一抹媚姿姝色,隔着串串珠帘,风姿绰约、声音动人,却独独瞧不见她的面容。 高灏没有避开梁婠的手,只是眯起眼,细细打量面前之人。 或许,他们都小看了这个坐在珠帘后的人。 他咬紧牙关,一把握住眼前的手腕。 “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婠瞧着被自己被抓住的手腕,轻轻一拂,就将高灏的手拂开。 她丢掉手里的帕子,无视瞪着自己的人,自顾自道:“皇帝应该知道,彭城王对你的所作所为甚是不满,已联合琅琊王——” 高灏嗤笑:“哼,不过是起兵造反的借口罢了。” 梁婠点点头:“皇帝说得是,所以我已命人杀了孙良平,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借口了。” “你……杀了他?” “是啊。” 高灏皱眉:“他与皇后没有下毒,这一切根本——” 梁婠打断:“皇帝说得没错,元氏与孙良平没有下毒,是冤枉的,这一切都是陆晚迎设的局,真正想杀你的人是她,可那又如何呢?“ 梁婠一顿,只问:“皇帝不杀孙良平,难道是打算让他陪着你一起带兵去平乱吗?” 高灏没说话,闭起眼直喘气。 眼下他自己能活到哪日都不知道,如何还管得了旁人? 梁婠睨一眼,叹道:“今日幸亏我来得及时,将陆晚迎拦下,才没叫他们得逞,眼下宫外尚不知此事,皇帝还有时间想想该如何善后?依我看,为今之计是如何稳住局势,皇帝觉得呢?” “如何稳住局势?” 高灏睁开眼,看着梁婠的眉眼,眸光幽深,她像一个猎人诱着自己一步步踏入早已设好的陷阱。 可悲的是,自己却无力反抗。 …… 临走前,梁婠从袖中摸出一瓶药丢在高灏枕侧。 “这药是在孙良平身上搜到的,我想你可能需要,太上皇。” 高灏望一眼药瓶,没接,只看向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我以为你要夺回太后之位,可你……梁婠,你到底要什么?” 梁婠笑笑,头也不回地迈出门。 * 木屋前,夕阳斜斜照着腊梅林。 梁婠与谷芽一起收拾着碗筷。 谷芽低低一叹:“那太上皇也罢,本也没几日可活,但这新帝——奴婢还以为新帝登基后,您会搬去仁寿殿,谁想却是尊孟光猷(you)……” 大皇子高子暾(tun)已于五日前登基,尊其生母孟氏为皇太后,移居仁寿殿。 梁婠笑着瞧她:“你放心,孟氏不会对我们怎样的。” 高子暾性格木讷,一向不受高灏重视,而孟氏性子温吞,家世也不够显赫,若非有一子傍身,应是埋在后宫无人问津的。 谷芽正要说话,却见有人大步流星往这边来。 “公羊大人?” 梁婠站起身瞧过去,公羊敬走近了一拜,压低声音:“太后,王将军有急事找您。” 梁婠不由惊讶,王庭樾有何要事这会儿找她? 第606章 分道扬镳 高灏在昏暗中缓缓睁开眼。 “你醒了。” 蓦地一声,叫他心下一惊,却见坐在榻边的人冲他极温柔地笑了下,艳色绝世得像一只半夜勾人魂魄、取人性命的狐鬼花妖。 诧异过后,高灏心里有些慌,眼珠四下乱瞟,像试图在寻找什么。 “不用找了,不会有人来,”梁婠抿唇笑笑,耐心解释道:“他们一时半会儿应是醒不过来的。” 说完,她移眸看向手中的茶杯。 高灏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到触及那杯茶脸色复杂不明。 “你……要杀我?” 梁婠轻轻点头:“是啊,原想让你再多活几日,可惜世事多变,若是这般丢下你,我怎能放心离开?” 明明是杀人的狠话,她却说得轻飘飘的。 “为何?我不是已经都按你说的做了?”高灏艰难地咽了下唾沫:“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只要你留我一命。” “你是在和我谈条件么?”梁婠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可你现在除了一条命,又还剩下什么呢?” 高灏睁大双眼,拼上浑身的力气想要坐起身,奈何四肢全然不受控制。 他扭过头冲着殿外大喊大叫,然而,半晌过去,始终不见半个人影。 喊叫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高灏瞪着眼,死死盯着梁婠,张着嘴,只剩喘气。 梁婠凉凉看着他,将杯子送了过来:“饮吧。” 高灏认命地闭上眼:“……为何?” 梁婠淡淡道:“曾经,你想要皇位,我如你所愿,而今,我也不过是来取你欠我的东西。” 高灏自知躲不过,扯着唇笑了起来。 梁婠静静瞧着。 高灏盯着眼前的茶杯,一把握住伸过来的手腕。 梁婠没防住,茶水不禁洒出一些。 高灏全不在意,抬眸认认真真瞧着她:“梁婠,这一年的相处里,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梁婠蹙起眉,神色怪异地看着床榻上的人:“高灏——” 高灏笑着打断:“片刻……也没有过吗?” 还记得含章殿里,她跟自己说,在神武帝的一众子嗣中,自己是最出类拔萃的。 所以,她才会选择了他、助他上位。 原来都是骗人的。 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都只有欺骗。 “明明我才是那个最好的,为何你们到最后都选择了他?” 梁婠不明所以。 高灏也不再多说,涩然地一笑,握着梁婠的手腕,闭起眼饮尽茶水。 直到杯中空空,他丢开手,疲惫地躺着。 梁婠撂下杯子,冷冷瞥一眼高灏,起身就走。 “梁婠,我哄了你那么长时间,骗了你那么久,还对你说了那么多假话,可……不管你信不信,小木屋里,我跟你说的那句,是真的。” 梁婠拧起眉回头看过去,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 丧钟响起的时候,梁婠已站在皇宫外。 天还没亮。 高子宏趴在韦贞儿的怀里,睡得香甜。 骤然的响声,没吵醒怀里的人,只惊得韦贞儿红了眼眶,泪水盈盈。 “他——” 梁婠蹙眉催促:“快走吧。” 韦贞儿低了低头,往皇宫方向看一眼,再看回梁婠,咬着唇,欲言又止。 “能不能——” “不能,韦贞儿,你和高子宏已经是死人了。” 韦贞儿垂下头,眼泪默默往下掉。 梁婠微微一叹:“临别前,我告诉你一件事。” 韦贞儿抬起头,睁着挂泪的眼睛看她。 梁婠道:“你还记得当日那个告发我推陆晚迎下水的宫女吗?” 说到这件事,韦贞儿不无委屈,眼泪流得更凶了。 好端端的生日宴,却成为她的灾难,害得她失了宠,还差点丢了命。 韦贞儿吸了吸鼻子,有些迟疑:“瑶华殿的,叫……杜鹃?” 梁婠轻轻颔首:“你真以为她是陆晚迎的人吗?” 韦贞儿眼泪一滞,怔怔盯着梁婠,只觉得透心地寒。 她一直以为主上是受人蒙蔽。 她怨过陆晚迎、怨过元云娥,还怨过梁婠…… 到头来真正该怪的,却不想竟是她一心一意爱着的人。 “为何?他为何要这么对我?” 韦贞儿又哭又笑。 梁婠沉默看着她。 莫名想起太师临终前曾跟自己说的话。 他说:婠婠啊,你若真想同他在一起,就远离那皇宫。 从前她尚不完全懂,可如今却是明白了。 就在梁婠出神之际,韦贞儿抱着高子宏转身离开,再无半点留恋。 “太后?”公羊敬看一眼离去的单薄背影,上前两步。 梁婠点头示意。 公羊敬领命跟上去。 世人皆知,孙良平图谋不轨,欲给皇帝下毒,却被三皇子高子宏误服…… * 早秋的清晨,空气里充斥着染了露水的湿意与寒气。 陆晚迎一身素色袍子坐在蒲团垫上。 屋子很暗,也很简陋,除了一块坐垫和一盏小灯,再无其他,称得上是空无一物。 无论是院中沙沙的扫地声,还是没完没了的木鱼声,全部叫她忍无可忍! “……太妃。” 瑞珠轻手轻脚从门外走进来,小心翼翼往坐着的人脸上瞟一眼。 来这月台寺也快半个月了,太妃一言不合就摔摔打打,也不管手边是什么,抡起什么就砸什么。 她额头到现在还肿着。 陆晚迎猛地睁开眼,狠狠瞪过去:“不要叫我太妃!” 瑞珠立刻跪下,伏地认错:“是奴婢失言。” 今早宫中传来消息,太上皇驾崩。 陆晚迎恨恨咬牙。 “到底有何事?还不快说!” 瑞珠这才抬头,道:“您要见的人带来了。” 陆晚迎眉头一皱,忽而又是一笑:“还不将人带进来?” 瑞珠应一声。 不消一会儿,有衣饰简单的妇人跟着瑞珠迈过门槛。 瑞珠将人领到便让到一边。 妇人恭敬一拜:“妾拜见太妃。” 陆晚迎懒懒打量她:“看样子你在陆氏过得很好啊。” 妇人微微抬起头,又是一拜:“若非大人与太妃相救,妾与孩儿早就死了,这份恩情,妾无以为报。” “起来吧。” 陆晚迎抿唇笑了笑,看一眼瑞珠,瑞珠另取一块垫子。 妇人谢恩后,落座。 陆晚迎瞧她一会儿,笑问:“你想报仇吗?” 第607章 临别之语 城外五里处,官道旁。 梁婠站在一大柳树下,看着远处的朝阳一点点升起。 秋风吹得头顶树枝摇摇晃晃,也吹得人衣角起起落落。 王庭樾望一眼路面上等待的几人,目光又落回眼前之人,嘱咐道:“路上千万当心。” 梁婠系好小包袱,沉默点点头。 王庭樾将缰绳递给她,轻轻一叹:“倘若不是突生变故,待诸事尘埃落定,你又作何打算?” 梁婠接过缰绳,没说话。 王庭樾心中了然:“我若猜得不错,你设计剪除隐患,还把后续都安排好,是打算等局势稳定下来,就离开晋邺,对吗?” 梁婠看他一眼,没否认。 如今的朝堂上,不再有大权独揽的重臣,有的都是实力相当、互为制衡的人。 至于后宫,那更是简单,新帝高子暾远不到成亲的年纪,如今高灏一死,所有妃嫔不是去守陵,便是去月台寺…… 若还说存在什么威胁,也就剩彭城王和琅琊王了。 她这趟去月州找宇文玦,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王庭樾兀自想着,眸光微动,但愿她届时别怨怪自己就好。 梁婠心里有事,并未察觉望向自己的目光有异。 她思索一会儿,又抬头道:“那孟氏性子过于温吞,是个极没主见的,我在的时候尚能看着她些,可我这么一走,只怕——” 王庭樾神色恢复如常,面上带了些许微笑,道:“你说的我明白,那个孟涛,你放心,我会命人暗中盯着孟氏一族,至于宫里,有公羊敬和夏侯照,还有谷芽,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再说,万一真有什么情况,我定派人传消息给你。” 梁婠想了想,只好点头,但心中仍有不安,犹豫下,又道:“那敖如彬——” “梁婠,你这个毛病可真是一点没变?”见人这般磨磨蹭蹭,王庭樾皱了眉头打断。 梁婠睁大眼,诧异地瞧着王庭樾。 小时候,只有王庭樾要出言教训她时,才会一板一眼叫她的名字。 梁婠有些不解:“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看你这样,我能不发脾气?”王庭樾一叹,也不再跟她拐弯抹角:“你方才所说的,不是这两日咱们都已经商量好了?可临到启程,你却是磨磨蹭蹭,你说你到底是真不放心晋邺,还是心中另有顾虑?” 梁婠眸光一暗,垂垂眼没吭气。 王庭樾见人不说话,心知她必是有什么心结未解。 “如果不是他身负重伤、性命垂危,你真打算不等他来晋邺,就提前离开、再不见他?” 梁婠微微一愣,张了张口:“不是,我——” 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初时,她是那么打算的。 王庭樾叹息一声,视线投向路面上等待的几人几匹,又转向更远的地方,声音又低又轻。 “阿婠,你还记不记得,有回你同太傅来我们府上做客,碰巧遇到兄长和我比试武艺?” 梁婠点头。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她随阿翁一同去王府,穿过庭院,路过荷塘时,看到几个少年拿着小木剑打斗。 她一眼瞧过去,明显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王庭樾道:“就是那次,我失手伤了兄长,父亲本要罚我,还是太傅为我说情。” 梁婠默然瞧他,陷入回忆。 王庭樾笑容中带了一丝叹息,接着道:“也是在那天,兄长们奚落你,说你长大要嫁给庶子作新妇,可你一点儿不生气,还挺着胸膛笑着对他们说,嫁就嫁。” 梁婠垂下眼,点头:“是。” 王庭樾笑了笑:“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你了。” 梁婠微微眯起眼。 王庭樾笑得无比苦涩:“那时,我以为只要长大,凭着自己的能力,总有一天能拼出一方天地,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我喜欢你,然后,体体面面地迎娶你作新妇……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错过了什么……” 他带笑的眼眸蒙了层秋雾,潮潮的,看得人心里也跟着酸酸的。 是梁婠从未见过的王庭樾。 王庭樾沉默瞧她一会儿,微微笑了下,声音有些干涩:“这么多年了,这些一直都是我不能对你言明的秘密,时至今日,我也终于可以向你坦白。” 他慢慢吸了口气,移眸看向别处,缓了缓,才又看回梁婠。 “你可知为何?” 梁婠轻轻颔首:“我明白。” 人可以直面过去的时候,就意味着他真的放下了。 王庭樾垂下的眼底微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人狠狠抱住,闭着眼只剩叹息。 梁婠没有推开他,温温顺顺站着。 良久,王庭樾松开手。 “阿婠,别做让自己抱憾终身的事。” 梁婠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看他。 王庭樾眼睛酸胀,依旧微笑道:“当日先帝将国玺交给你,还几次命人送你去周国——” 他摇头一叹:“你说,我们都看得那么清楚,怎么就你自己看不明白呢?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梁婠嘴唇微动。 王庭樾拍了拍她的头顶:“好了,快去吧,月州情况危急,没时间耽搁了。” 梁婠轻轻应声:“好。” 前线传来消息,道周君攻下月州后,骤然撤兵,返回洛安,据说是有乱党余孽趁周君带兵在外,于洛安城中兴妖作乱。 初闻消息,梁婠半信半疑。 直到那天傍晚,王庭樾冒着风险进宫找她,她才知晓内情。 原来,宇文玦并未如传闻所言返回洛安,而是依旧在月州城中,只是他旧伤复发、命若悬丝。 更不幸的是,一向替他诊治的陈德春被齐国叛军所俘,月州城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医者。 且不说旧伤位置本就特殊,能放心医治的医者实在不多,再加上特殊时期,万一再传出什么风言影语,必会掀起滔天巨浪。 兹事体大,青竹与尉迟渊等人不敢惊动旁人,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便想到了身在晋邺的自己。 好在月州与晋邺不算太远,冯亭连着几日不眠不休,马不停蹄地赶回晋邺,找到王庭樾。 ……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不管宇文玦。 梁婠也不再多说,翻身上马。 王庭樾视线越过梁婠,与远处的冯亭相视一看。 梁婠握紧缰绳,想了想,还是对王庭樾道:“晋邺就交给你们了,待月州事情一了结,我再回来。” 王庭樾微笑颔首:“好,快去吧。” 梁婠不再磨蹭,双腿一用力,马儿飞奔起来。 马蹄声声。 直到身影彻底消失,王庭樾才转过身,慢慢往回城的方向行去。 * 月台寺。 妇人前脚离开,有人后脚匆匆踏了进来。 第608章 月州相见 连着几日不停歇地赶路,距离月州越来越近,可越往月州跟前去,越是兵荒马乱,沿途尽是成群结队逃难的百姓,有朝晋邺方向逃的,还有往陈国的去的…… 一路上经过的镇子、村庄,无不是田地荒废、十室九空,是比两年前去屏州时所见的,还要再破败些。 梁婠默默瞧着,心里无限感喟。 冯亭勒马,道:“夫人,再往前走就到平芜了。” 他们几人从天不亮就开始赶路,现下已是晌午,冯亭见梁婠满脸疲惫,便提议略歇一歇再走。 马疲人倦的,梁婠应了。 平芜离月州很近,自打彭城王起兵造反后,平芜已被齐国叛军占领。 眼下他们所出的这一带,可谓是三不管地方。 又如何不凋敝荒芜? 他们下了马,说休息,也只是在路边的皂荚木下歇脚。 梁婠往远处眺望。 这一行只有四人,除了她与冯亭,还有两个淳于北替她训练的暗卫。 前日才收到淳于北的信函,告知她高旸一切安好。 在这动荡不安的混乱时期,能平安活着实属不易。 梁婠暗自叹息。 冯亭牵着马去寻水。 梁婠坐了不多会儿,瞧见地上掉落不少淡褐色的皂荚,想着这东西倒是有用,便捡了起来。 两名暗卫瞧见,帮她一起拣,不一会儿,就捡满了一大包。 冯亭取水回来,拿了水囊递给梁婠,瞥见大包皂荚,道:“夫人歇会儿,属下来拣。” 从见面伊始冯亭就么称呼她。 梁婠心情复杂地接过水囊:“不必了,我是看它们掉在这里没人要,怪可惜的,倒不如带去营中,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她让暗卫将大包袱绑在马背上,又将水囊分给他们。 冯亭神色虽有迟疑,但并未坚持。 路上,梁婠只简单问了冯亭几句关于秋夕几人的情况,知晓他们都平安留在云川,也就放心了。 她心中惦记着宇文玦的伤和陈德春的安危,因而这一路上,并不怎么说话,只想尽可能地行得再快一些。 梁婠有心事,冯亭更有心事。 冯亭往月州方向望一眼,越接近月州,他这心事越沉。 梁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据冯亭所说,此番他们这么找上自己,还是瞒着宇文玦…… 梁婠饮了几口水,看他一眼,道:“你们不用担心。” 冯亭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很是惭愧:“夫人……” 梁婠若有似无一叹:“他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你们及时来找我是对的,倘若一直瞒着我,真的出了事,才是不应该。” 说完,她也不再多言,只饮着水。 冯亭并未因梁婠的话轻松下来,反而心情越发沉重。 宇文玦治下极为严格,梁婠是知道的。 他们这般瞒着宇文玦行事,是豁出性命的冒险。 搁在从前,梁婠不确定他们能不能保住性命,可如今—— 她收起水囊,叹道:“你们放心吧。” 不曾想,话音刚一落,冯亭通的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 他嘴唇微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梁婠错愕一瞬,蹙起眉连忙去扶人:“你这是做什么,没那么严重,快起来……我就说是我想去找他。” 冯亭站起身,头垂得更低了。 梁婠默默一叹,也不再劝。 他们并未停留太久,便又重新上路。 傍晚时分,他们绕过平芜城,往月州去。 梁婠一刻不停地驾着马,只希望落在齐叛军手里的陈德春没有遭到毒手。 当夜,他们只在野外歇了一个时辰。 这般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天亮走到平芜与月州交界处。 月州靠近幽燕山,地形较为复杂,为了尽快回到城中,他们放弃平坦却距离较远的官道,而是走了崎岖的小路。 忽然,前方密林摇动,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嘈杂的喊叫声,惊得林中的雀鸟乱飞。 看这动静应是有不少人。 一时敌友难分,几人当即变了脸色。 冯亭压低声音:“夫人。” 梁婠会意,几人立刻就近躲藏。 好在一行人并未往他们这边行来,而是拐去另一边,明显是去平芜的。 梁婠稍稍探出头往外瞧,就这一眼,她浑身僵住,再动不了一下,怔怔望着那个骑在高头大马的人。 王素都死了,他……为何还活着? 梁婠手脚冰冷,直到一行人远去,仍是愣在原地。 “夫人?” 见人脸色惨白,失了魂魄似的,冯亭轻轻唤一声。 梁婠回过神,慢慢低下头,略缓了缓,才站起来。 冯亭往几乎快要看不见的一行人望一眼,道:“属下瞧着他们好像是来狩猎的。” 梁婠没往那边看,只是点点头:“咱们走吧。” 无论如何,这平芜城都得去一次! 梁婠翻身上马,再不发一言。 直到太阳西斜,终于抵达月州城。 许是早就收到消息,刚一过城门,就有人等着。 是个生面孔,梁婠不认识。 他看到冯亭立刻迎上来,对着梁婠俯身一拜,并不多言,只领着他们一路往西去。 不是太守府,而是有重兵把守的府邸,尚离得两条街,便有士兵看守,层层盘查。 梁婠垂着眼,离府邸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快。 他们在立着石狮的大门口驻足,单是这么瞧去,占地不小,虽不华美气派,却甚是幽静雅致。 不出意外,见到他们几人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的模样,负责守卫的将领狐疑地看过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 梁婠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为方便省事,脸上没做伪饰,只作男子装扮,现下一瞧,倒显得行迹可疑。 将领拧着眉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医者?” 显然是不信的。 梁婠还没来及开口,就见将领脚下的步子一顿,忽然朝着她的身后抱拳一礼。 “陛下。” 梁婠脑子有些懵,僵僵愣着,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守卫的将士齐齐跪地。 “……婠婠?” 骤然响起的声音,因激动,嘶哑而颤抖。 就这么轻轻的一声,梁婠心头一酸,眼睛立时蒙上一层雾气。 她缓缓吸了口气,转头看过去。 几步外,来人红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梁婠喉头一哽,想问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 冯亭几步上前,直直跪在她面前。 正欲认错,有人出声打断。 “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出的主意,与主上无关!” 第609章 悲欢如刀 梁婠张了张口,令她惊讶的不是说话之人是萧倩仪,而是站在萧倩仪身旁抚着白胡子的小老头。 正是本该身陷叛军营的陈德春。 “……老师?” 梁婠垂下眼,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饶是她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他们合起伙来骗了她。 等她再抬眸看过去,清清楚楚看到那双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眼眸已是黯淡无光。 显然,宇文玦也明白她是被骗来的。 在场之人不少,一时屏声敛息,无不好奇地盯着她瞧。 冯亭跪得笔直,目光坚定:“是属下擅自欺瞒夫人,夫人莫要怪罪主上,属下愿以死谢罪!” 见状,跟在宇文玦身后的青竹与尉迟渊急忙走上前,跟着跪下。 “我等同罪,甘愿赴死!” 陈德春一叹,俯下身:“不瞒夫人,若真要追究,该追究的是臣。” 梁婠心下叹息,刚要伸手,不料萧倩仪直冲上来。 “你要发火就冲我发吧!不过在发火前,我有话想说!” “萧倩仪!”有人沉声低斥。 虽是极低的一声,却连原本站着的陈德春也跪了下去。 梁婠越过萧倩仪,往宇文玦脸上看。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 萧倩仪浑然不觉,只看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全然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当日在蔺城别苑,你是如何头头是道劝慰我的,怎么现在轮到你自己了,反倒畏首畏尾起来?还是说,你真想把他折腾死了,才甘心?” “萧倩仪。” 平静的声音彻骨的寒。 宇文玦目光深沉而内敛:“来人。” “等等。” 眼见有人领命上前,梁婠急声制止。 她没看宇文玦,颇为无奈看向萧倩仪。“你倒是也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如此咄咄逼人,就是你萧大将军的待客之道?” 萧倩仪微微一诧:“你——” 梁婠不再看她,率先扶起跪在跟前冯亭、尉迟渊、青竹,然后又是陈德春。 “来的路上,我一直悬着心,想着如何营救老师,眼下见您平安无事,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怨怪谁?何况,老师既出此下策,定是迫不得已,我明白的。” 陈德春什么话都没有,只是弯腰一拜。 梁婠绕过几人,最后走向定定望着自己的人。 目光相对。 梁婠眼睛又酸又涩,低头往下咽了咽眼泪,明明千言万语齐齐涌上来,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直到最后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你……没事就好。” 宇文玦眯起眼,哑着嗓子,许久才艰难吐出几个字:“你不必……为了他们,勉强自己……你若想离开……” 梁婠忍着泪意,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谁说我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我自己。” 不论是王庭樾临别时所说的话,还是途中冯亭吞吞吐吐的反常,她都能隐隐感觉到异样,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只不过,她不敢堵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何况,这一年来,她想了很多。 梁婠喟叹一声:“没有勉强,我是自愿的。” 宇文玦一怔,熄灭的火光重新燃起来,眼底是掩饰不住地欣喜,却又怕是言语中的误会。 那日,她分明说过不想再见他…… 宇文玦喉头干哑,有些不确定地动动唇:“你——” 梁婠叹息:“你不信?” “不是。” 听得此话,宇文玦心底忽然有点悲哀。 梁婠心底又酸又软,眨着泪光闪闪的眼,温柔地瞧着他:“那个……看在我这么不远千里来寻你,几天几夜没好眠、没洗漱的份上,能不能先让我梳洗完,咱们再——” 她低下头,拭掉眼角的湿意,余光却瞧见一众人巴巴望着他们。 梁婠暗叹,她自己倒是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可宇文玦如今是周君,大庭广众之下同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这般无所顾忌,实在难看…… 梁婠稍稍抬起眼:“我有话想同你说。” “好。”宇文玦极力克制着,可声音依旧微微颤抖,不知是喜是悲。 “你们都起身吧。” 淡淡一声后,他领着梁婠就往门内去,再未留下只言片语。 一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萧倩仪望一眼离去的两人,张着嘴有些糊涂,不知该不该上去劝一劝,又或者他们已经和好了?还有,他们这些人还需要再受罚吗? 她没看懂。 踟蹰之际,又扭头看一眼陈德春。 “老大人,他们这是——” 陈德春抚着小胡子,长长一叹:“心病还须心药医,老朽也不过是个对症下药的普通医者罢了。” 萧倩仪似懂非懂。 那天,她先是瞧见陈德春抱个空碗站在大帐前叹气,之后又瞧见他拉着尉迟渊说着什么,再后来,在她软磨硬泡、旁敲侧击之下,陈德春才说了实话。 又忆起那个出现在军营中的熟悉身影,分明是他们从前在涟州俘获的齐军将领…… 萧倩仪摇摇头:“老大人,我看咱们还是都歇着去吧。” 正说着,青竹走上前,对着萧倩仪诚心诚意地一拜:“此番多谢萧将军。” 萧倩仪一愣,随即摆摆手,哼笑一声:“谢我做什么,我也不过是不白吃她的药罢了。” * 待洗漱完,天已经黑了。 微晃的烛火让寂悄悄居室,显得更静了。 案几上摆着茶水糕点,她却没什么胃口。 婢女将她领到这儿后,便离开了,她没看到宇文玦,也没看到旁人。 没来由的,就忆起初到太师府的那个晚上。 也似这般,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仔细想想,又觉不对。 梁婠站起身,往格扇门走去。 不想刚一打开门扇,正对上一个人。 意外从他眸中一划而过。 “是等着急了吗?” 梁婠摇摇头:“不是。” 宇文玦凝视着她,解释:“方才有些事要处理。” 梁婠垂眸点头:“我知道,你若是没忙完——”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宇文玦打断,并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才沐浴完,梁婠从头到脚都带了潮气,可此时,忐忑又紧张的心情,叫她的手心愈发潮了。 说起来他们快有一年没见了。 她是想得很清楚,可是他呢? 梁婠忽然有些不确定了,并未察觉一双热切的眼牢牢盯着她。 沉默片刻,梁婠迟疑开口:“他们……都没事吧?” 等了许久等来这么一句,宇文玦重重一叹:“他们都没事。” 他一顿:“要不是顾念着他们的死活,你是不是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是不是所有人……都比我重要?” 梁婠仰面打断:“不是。” 宇文玦死死盯住她:“那是什么?” 被他这么逼视着,梁婠的心越跳越厉害,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上前一步,她后退一步。 “是什么?” 梁婠伸手撑住他,制止他再往前:“我——” 她微微偏过头,不看他,咬了咬牙:“是我自己想见你,我想跟你说,我想让你好好活着的心,从未改变,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我从没后悔过——” 不等话说完,整个人猛地被抱住,扣住她的双臂,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捏碎。 良久,他喉头哑滞,带着浓浓的鼻音:“要你一句真心话,怎么就那么难呢?” 第610章 知我心忧 简单的一句,叫梁婠心疼得厉害,汹涌的泪意再度袭来,到底还是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 她闭起眼吸了口气,再看他:“你……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就是那些传言,你就不怕那些都是真的吗?” 宇文玦低下头,退开一些,望着乌黑湿润的眼睛,叹气:“你若真要我问,那只有一样,你的心思,我都懂,可我的心思,你懂吗?” 梁婠眼底一热,红着眼睛望着他,重重点头:“嗯,我都懂。” 宇文玦破涕一笑,抚着梁婠不算太长的头发,伴着咸涩的泪水吻了吻她的额头。“那还问什么。” 梁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满桌餐食并不精美,细细一瞧都是寻常之物,可尝着却十分可口。 梁婠抱着碗,毫不客气。 连着奔波几日,食不知味,现下倒是饥肠辘辘,吃什么都津津有味。 宇文玦细嚼慢咽,用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眉眼含笑地瞧着她用,再时不时替她夹上几箸。 梁婠瞧着碗里堆起的小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抬眼:“你怎么用得还没我多?” 宇文玦笑笑:“那么久没见你,就想好好看看你。” 他虽笑着,可声音透着浓浓感伤。 梁婠一阵心酸。 宇文玦瞧着她轻叹一声:“这次会留多久?” 梁婠愕然:“我……” 她放下手中的碗,垂了垂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宇文玦微笑着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之所以来月州,是担心我和太医令,眼下见我们平安无事,定是解决彭城王之乱后便会离开。” 梁婠没否认,来之前,她是这么计划的,营救陈德春的同时,顺便除掉彭城王和琅琊王,夺下平芜一带。 待事情了结,她还是得再回晋邺。 可不曾想,这些话尚未来得及跟他说,他却已将她看透。 梁婠心里不是滋味,嘴唇微动,正要解释。 宇文玦已坐至她的身畔,眸光极其温柔:“倘若你今日肯安心留下,当日又怎会悄悄离开?” 他低低一叹:“当日在涟州两军前,你不惜拿自己性命做赌,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梁婠望着他,坦诚点头:“是,我是在赌,我只是怕,怕你会像从前那样。” “冷血无情、杀人如蓺?”宇文玦涩然一笑,紧紧握住她的手,“如今呢?” 梁婠目不转睛笑着瞧他:“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宇文玦叹息着重新拥住她。 这一年里,凡攻下的城池,总能发现置于隐秘处的粮食和药材,还有那些带头投诚的人,比如涴城太守…… 若非她心中笃定,又怎放心将他们托付于自己? 宇文玦深深看了梁婠一眼:“你放心。” 梁婠心头又酸又软,一时又想哭又想笑,仿佛方才吃进嘴里的不是饭,而是一口又一口的蜜。 他说懂她,又岂是虚言? 她所走的每一步,他早已给予回应,又有什么好再赘述的? “好。” 梁婠闭起眼,细细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冷松木香,连日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在此刻完全放松下来。 今天应是能得一夜好眠了。 宇文玦轻轻抚着她的背:“困了?” 梁婠伏在他怀里,懒得睁眼,闷声闷气嗯一声。 忽然忆起一事,她立刻清醒过来,瞪大眼睛坐直身子,脸上再无半点困意。 宇文玦有些好笑瞧她:“怎么了?” 梁婠板起脸,不理会宇文玦的疑问,一把抓过他的手腕。 陈德春与萧倩仪这般将自己从晋邺骗来,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手指搭上脉搏,梁婠凝起眸光,静默许久。 随着跳动的脉搏,她眉头越蹙越紧。 她沉着心,看宇文玦一眼,二话不说伸手就去解他的衣衫。 宇文玦抓住梁婠的手腕:“没什么大碍。” 梁婠瞪他一眼:“我是医者,还是你是医者?” 宇文玦无奈笑笑,只好松开手,微微垂着睫毛,软软的目光落在凶巴巴的人脸上,任由她一层层扒掉自己的衣服。 梁婠紧锁眉头,盯着眼前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一处一处检查。 很明显,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又添了好几处新伤。 看着这些伤痕,梁婠鼻子一酸,垂下头,忍不住想掉眼泪。 周国向来不缺熊虎之将,何况他早已是周君,完全可以像宇文珵一样留在洛安,没必要亲自领兵,可他每每上阵,指挥着主力军…… 回顾这一年里,他的所作所为,又如何不是在践行对她的承诺? 梁婠抬起头,泪眼模糊中,认认真真看他:“宇文玦,你想我们往后一直在一起吗?” 宇文玦嗓子又干又紧,带着湿意的眼睛,静静注视着面前之人。 梁婠抹掉眼泪,揽过他的肩,让他整个人贴进自己的怀里:“你若想让我们长久,就好好爱惜自己,好吗?” “好。”宇文玦眯起眼,轻轻点头。 “相处欢合,白头偕老。这是你说的,谁都不许食言。” “好。”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还想回丹犀山庄,去看看当日咱们一起种的合欢树。” “好。”说着,宇文玦坐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 是晚香玉的簪子,晶莹光洁、白璧无瑕。 梁婠看着簪子,还记得当日离开洛安时,她将它留在他们寝屋的案几上,却没想到他一直随身带着。 宇文玦挽发的动作十分笨拙,看梁婠一眼,眸中带了窘意。 “许久不做,竟生疏了。” 梁婠抬抬眉,一边笑着用余光瞧他,一边忍不住打趣:“以后多试试,不就熟了?” 宇文玦低低一笑:“好。” 昏暗的居室里,跳动的烛火,将一双相依相偎的人影印上低垂的幔帐。 幔帐后响起的说话声又低又轻。 梁婠是从高涣与高灏之争开始说起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有宇文玦知道的,还有他不知道的。 梁婠也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闻了整整一夜的冷松木香。 …… 药庐里。 梁婠翻看着手中的医案,眉头紧锁。 宇文玦攻下月州后,之所以对外宣称返回洛安平息余孽,并不是简单的诱敌之计,更多的是隐瞒他的身体情况。 陈德春从一大堆药材中抬起头,笑眯眯地瞧梁婠:“夫人不必太过忧心,主上这是忧劳成疾,眼下既已对症下药,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不怕不能好转。” 正说着话,有人走了进来。 第611章 莫逆于心 红衣红裙的女子长发高束,她双手环胸立在案几前,低垂着眉眼细细打量被一摞摞医书围在中间素面朝天的女子,不由皱了皱眉。 “梁婠,你是来我们周国做医女的?” 梁婠微微一愣,转头与陈德春相视一笑,再抬头看过去。 “不知萧将军何意?” 萧倩仪放下手,表情有些不自然:“我,我有话想和你说,不知你可有时间?” 梁婠颇为意外。 旁边的陈德春抚着白胡子笑了笑:“夫人去吧,这有老臣守着。” 梁婠想了想,搁下手中的病案站起身。 * 八月的风轻轻拂过鬓边的发丝,带了秋日舒缓和宁静的气息。 月州城的街道上,梁婠与萧倩仪一同走着。 梁婠不是头一次来月州,想当初被淳于北劫持去周国,也曾路过这里,说起来也算故地重游,不同的是,曾经这里属于齐国,而今已是周国的地界,心情又怎会不复杂? 梁婠慢慢走着,默默瞧着。 虽比不得从前的繁华热闹、人潮如织,但街头巷尾的商铺摊贩并不少,来来往往的齐人瞧着也都安适如常。 看得出来,月州城恢复得不错,到底这奖励耕织、减轻赋税的举措是有成效的。 萧倩仪说有话同她讲,可自打出了药庐,又一声不吭,垂着眼只往闹市走。 眼见人迟迟不开口,梁婠偏头瞧她:“你身体可好些了?” 萧倩仪愣了愣,回过神,点了点头:“基本已经好了。” 梁婠道:“还是要定期诊脉检查。” 萧倩仪应声,犹豫一下道:“我以为这么将你骗来,你定会发好大一通脾气。” 梁婠笑了:“倘若不是顾念他的身体,你们又怎会这么做?你们既是为他好,我又为何要生气?” 她话锋一转,板了脸:“不过,再有下次,不妨直言相告,毕竟,没有人喜欢被人骗。” 萧倩仪面上红了红,突地又是一愣:“下次?听你这意思是还要回晋邺去?” 梁婠轻轻地点头:“是啊。” 萧倩仪吃了一惊,不禁站定看她,心下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天她始终素衣素服,对外还只称是太医令的女子。 萧倩仪十分不解:“你为何还要回去?你们不是已经和好了?” 梁婠愕然:“和好?” 萧倩仪皱起眉头:“是啊,你可不知他这些天面对我们时,那当真是鲜有的和颜悦色,你就随便去军中拉个人问问,但凡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他的变化?就连前日那吃醉闹事的宋将军,也只是挨了三十军棍,要搁在平时,那没……” 她一停,也不细说,只道:“总之,不明真相的人都猜测,以为太医令的女弟子妙手回春,治得他身上旧伤,使得龙颜大悦,因而这两日才格外宽宥,可只有我们才知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哼哼一笑:“你敢说这些同你无关?” 梁婠欲言又止,宇文玦哪里是凭心情喜好做决断的人。 萧倩仪往街道两边看看,见无人注意,才又道:“若说先前我还对你心存疑惑,可是后来我也知道不少事,你难道不是因为他是大周的皇帝,才决定暗中帮我们的吗?他既是周君,你又与他是夫妻,怎能不做我们大周的皇后?你可别忘了,你还是齐王妃,萧氏。他登基这么久,却始终没有立后,还一心扑在战事上,这究竟是什么打算,不是一目了然的?” 梁婠抿住唇,被萧倩仪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沉吟一下,道:“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萧倩仪摇摇头,不敢苟同:“怎么不简单?我看他的心思简直不要太简单。” 她说完一顿,又补充:“旁人不明白,可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在晋邺酒肆里你跟他说的那些话,你怨怪他做不了自己婚事的主,总受人摆布,如今他已是皇帝,只要他想,还有谁能拦得住他?除非,是你不愿意。” 梁婠默然不语。 萧倩仪蹙起眉,上下打量她,这与传闻中的那个妖妃艳后半点都沾不上关系,不由一叹:“梁婠,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你说说你放着唾手可得的大周皇后之位不要,这般丢下孩子和郎君图什么呢?” 梁婠不禁失笑:“那你丢下银岳府养尊处优的女郎不当,整天舞刀弄枪、被甲执锐,又图什么呢?” 萧倩仪一怔,忽而就笑了,随即又是一叹。 梁婠垂下眼,又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所做的那些,并非因为他是周君才——” 她低低一叹,抬起眼看向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道:“离开涟州城前,老师曾跟我说,医者仁心,并非只能靠医术救人,宇文玦也跟我说过,即便不是他带兵伐齐,也会有旁人,这些我又如何不知? 而我之所以愿意留下,不仅是因为他是我的郎君,我担心他的身体、在乎他的生死,更重要的是这天下动乱太久,需要一个英明的君主来尽快结束兵戈扰攘,还所有人一个清平世界…… 倘若他真的有个好歹,不止本就内乱严重的齐国无望,只怕就连你们周国,也会陷入皇位争抢的内斗中。 届时,若是再换一个周君,他又是否会像宇文玦一般,善待我们齐国的将士和百姓,还是会像宇文珂那样,奸淫掳掠、杀俘取乐?” 见梁婠如此,萧倩仪脑海中浮现昔日她驾着马冲进大军,即便被宇文瑛押跪在阵前,也不畏生死,势必要与齐将士共存亡。 她不惜押上自己与腹中孩子的性命,只是为了给弃城逃离的将士百姓换一条生路…… 萧倩仪沉默片刻,认认真真道:“以后谁若再敢说梁氏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我第一个不饶他。” 梁婠嘴角一牵,忍不住笑了。 萧倩仪没好气瞪她一眼:“你笑什么,你不知道,我以前没少听那些说书人编排你,现在想想,我当时就该一人一个耳光扇过去!” 梁婠笑着点头:“那以后萧大将军若是再碰上这些人,可千万别手下留情。” 萧倩仪却敛了笑,正色道:“其实,今天找你,是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第612章 相待而成 酒肆里。 萧倩仪抓起酒壶,先满上一杯放在梁婠面前,再给自己也倒一杯。 梁婠默默端起酒盏,心知她这是有话要说。 萧倩仪搁下酒壶,执起酒杯,看着梁婠,沉默须臾才道:“我一直记得在蔺城的别苑里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人在这世上活着本就艰难,身为女子更是不易,不能解囊相助便罢,又何必互相为难?倘若为了争抢一个男子,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那更是不应该……这两年我经历了很多,是以前从未想过的遭遇——” 说到此处,她眼圈微微一红,嘴边却依旧挂着笑,是历经风雨洗涤后的明朗,倔强而又美丽。 “自打重新回到战场,几次入死出生、转危为安,我的心境与感受更是与过往大不相同。梁婠,我是打心眼里感激你,若非你当日及时拉我一把,只怕我已变成从前自己最不屑的那种整日只会窝在后宅,想着如何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无知妇人……” 她略一停,像想起什么似的,摇头一叹。 那日她顺着阿兄的话往下说,虽说是赌气之言,却也存了几分试探的心,可着实没想到结果叫人大失所望。 梁婠不明所以,只见萧倩仪颇为低落:“我曾以为我阿兄是懂我的,可没想到他自以为了解我,实则——更没想到,他同我父亲一样,骨子里如此泥古守旧。即便我上了战场,也只当是纵着我的性子、脾气——” 她不再往下说。 梁婠对萧景南并不十分了解,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 梁婠实话实说:“其实,你父兄肯让你这般上战场,已强过这世上大部分的父兄。” 萧倩仪垂下眼,又是一叹:“我心里也知道,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她又抬眸看过去:“梁婠,我想告诉你的是,待他日我立了军功,回到洛安,我一定要向主上奏请自立门户,绝不让他们小瞧了我们女子!我想你会懂我的,对吗?” 梁婠微笑着轻轻点头:“是。” 萧倩仪笑了起来:“比起一个心里没有我的男子,我更珍惜声气相投的知己。其他的也不必再多说,我想你已经明白了。” 梁婠端起酒盏碰上去,眸光透亮:“你不惜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将我骗来这里,我还有何不明白的?” 萧倩仪笑了笑,率先饮下一杯。“千金易得,知己难逢。等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府邸,必邀你过府饮酒,就像今日一般!” “好,那我可等着!”梁婠笑着饮下酒。 萧倩仪哼了一声:“单单一个等着就完了?” 梁婠一愣:“那你想要如何?” 萧倩仪拿过她手中的空酒杯,扬了扬眉:“待日后你做了我们大周的皇后,可别忘了在主上跟前帮我吹吹枕边风?不然没有主上首肯,那些老顽固必得百般阻挠我开府。” 梁婠哭笑不得。 萧倩仪板起面孔:“你可别以为我在同你开玩笑,你若是当了皇后,对我的仕途可是大有裨益,当然,我也不白占你的便宜,我在朝堂上自会全力支持、拥护你的!” 梁婠不由失笑:“咱们这算是前朝后宫相勾结吗?” 萧倩仪皱眉,啧一声:“别说的那么难听嘛,我们这是相待而成。” 梁婠一时无语。 * 秋日的晚风簌簌,不知不觉中,吹走了两三分醉意。 梁婠扶着沉甸甸的脑袋站在门口缓了缓,侧耳细细一听,屋内静悄悄的,也不知宇文玦是没忙完还未回来,还是已经睡下。 踟蹰间,梁婠有些不敢进去。 跑出去喝酒就罢了,还喝到这么晚。 梁婠伸出手,哈了口气,闻着这火辣辣的味道,不由皱了皱眉。 饶是已经洗漱完,依旧是酒气冲天。 这—— 许是见人在门口磨磨蹭蹭,半天不进去,旁边的侍女疑惑:“……夫人,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梁婠有些费劲地抬头瞧她一眼,忽然心中一动,转过身冲侍女笑笑:“没有不舒服,就是那个,你能不能给我另寻一间屋子,我怕就这么进去了,会吵着——” “陛下。” 不想才说到一半,身后冷嗖嗖的一声,门开了,梁婠后脊也跟着凉了一下。 侍女对着门内的人行了一礼。 宇文玦淡淡开口:“下去吧。” 侍女应一声,退下。 比夜风更凉的是宇文玦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儿?” 梁婠头重脚轻地转过身,尴尬地冲他笑了笑:“你还没睡啊,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这不是怕冒然进去打扰你休——” 低呼声中,冷松木的香瞬间将她包围。 宇文玦抱着她就往屋内去。 梁婠急了:“你快放我下来,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彻底。” 宇文玦冷冷瞧她,只道:“现在想起我了?你可知我一直在等你用晚膳?” “啊,你到现在还没用晚膳?” “原是等你一起的,不过知道你在外头饮酒,便自己用了。” 梁婠讪讪一笑,仰着头不无内疚:“哦,那就好……可你既然等我,怎么也不派人跟我说一声?” 说着,往宇文玦怀里蹭了蹭。 宇文玦睨她一眼,蹙了蹙眉,是标准的曲意承迎。 绕过镂雕花鸟树石图的八曲木屏风,宇文玦将人放上床榻,然后半躺至一侧,低下头,凑近了,抚着手中醉得粉艳艳的脸,不答反问:“卿饮得可尽兴,若是不尽兴,为夫再陪卿饮一些,可好?” 梁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扯着嘴干笑几声:“尽兴尽兴,不必再饮了。” “是吗?”宇文玦唇角微微一抿,意味深长:“可为夫怎么觉得还不够呢?” 梁婠望着眼前盯住自己带了玩味的眸子,顿时醉意又散去两分。 “够了够了,真的够了。” 她口中虽笑着讨饶,可泛着水光的黑眸里分明掠过一丝慌乱与惧怕。 宇文玦心口一痛,暗自叹息,横在她心底的那道坎,究竟何时才能迈过去呢? “安心睡吧,我不闹你。” 他揽过半醉的人靠进怀里,也不再逗弄她,只吻了吻她的眼睛,轻轻抚着她的背,爱怜的语调里只有数不尽的温柔。 梁婠心下一震,紧紧闭起眼,将头埋进宇文玦的怀里,再无半点醉意。 这些天,他们虽同塌而眠,却并未行欢好之事。 其实,他说懂,又怎么不是真的懂呢? 梁婠想要说些什么,却是难以启齿。 他一无所知时,她可以放下心结,可在他亲眼目睹过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往后,她又如何做到若无其事? 第613章 今生何求 这两日不说月州这边休战,就连燕州一线也息了兵。 攻夺城池固然重要,可攻下后,如何守城亦十分重要。 时值雾江雨季,连日来的瓢泼大雨,致使燕州一带平地积水,据说严重的地方,雨水甚至漫过小腿。别说大部分是北方人的周军不适应,就是长居此处的齐人亦是叫苦不止。 然而,这灾患并非今日才有,只不过从前底层官员的奏章经过层层转递,待上报到晋邺,已是轻描淡写、草草带过。 若期间谁再与谁结了矛盾,存心刁难,那这奏章便永无得见天颜的机会,当然,那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员另说。 是以,若非周军攻占燕州后,遇此灾患,上奏至宇文玦,梁婠亦不能知晓。 梁婠不免感慨,昔日临朝时,这样的奏章是压根瞧不见的。 时日久了,如何不会耳目闭塞? 宇文玦轻轻放下茶杯,一抬眼,却见梁婠垂着眼盯着手中的奏章看了许久。 “在想什么?” 闻声,梁婠醒过神,搁下手中的奏章,瞧过去:“我看这奏章上说,燕州城因连日暴雨的关系,城中的军民整日在烂泥里行走,有不少人脚趾都泡烂了。看来燕州一带的情况,比我想的还要严重,我看单是调粮远远不够……” 宇文玦握住她的手,道:“的确如此,不过,我已命专人前去,除重修城池、改良城中排水外,亦有太医带着药材去为他们诊治,只是这药材运送许是要晚上两日。” 暴雨连绵,运送定是不便。 梁婠点了点头,忽而一顿,道:“临川与燕州不算太远,正好有水路相通,我可以先让人运去一些应急,熬过两日,再由你后续补给,如何?” 宇文玦刚要说话,梁婠抢先道:“我可说明白,这运去的药材并非分文不取,我虽不指它赚钱,但也不能再叫我亏本。” 宇文玦不禁扬唇一笑:“好。” 梁婠瞧着他的笑,颇觉碍眼,皱了皱眉,又道:“说起来,这一年里我白送你的,已是在寅吃卯粮了,你总不能逮着我一个可劲儿地薅吧?” 宇文玦愣了愣,笑了起来:“我绝无此意,卿想要什么补偿,但说无妨。” 梁婠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待处理完眼下这些棘手的事情,我细细算上一番,再同你讲也不迟。” “好,没问题。”宇文玦答应得很痛快。 梁婠就手拿起茶盏饮上一口,润了润嗓子,再看他:“至于这负责的太医,你打算派谁去?若不是现在抽不开身,我倒是想跟去看一看。” 宇文玦道:“陈德春。” “老师?”梁婠有些惊讶,“诚然老师经验丰富,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可他这么一走,你怎么办?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体可离不了人照顾——” 梁婠停住,若有所思瞧着宇文玦。 宇文玦迎上她的目光,但笑不语。 梁婠懂了:“你故意的。” 宇文玦眼带笑意:“也不尽然,毕竟,我可算不过这天。” 梁婠默默一叹,他的用意,她又岂会不懂。 “你也知道晋邺有多乱,凭周军现下的势头,攻到晋邺也就过年前后的事儿,这个时候,只怕再生出像彭城王这样的变故,王庭樾如今在暗处,虽较从前安全不少,可同样,行事上也会诸多不便,若是我在的话——” 宇文玦拉过梁婠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抱在怀里:“你放心,我既然这么留你,自然另有安排。” 梁婠微微一愣,心里也逐渐明白了几分。 其实,从那年除夕他来晋邺,见自己的同时,应该很多事就已经着手部署了。 就在这一瞬间,很多之前她不确定的事,似乎都有了清楚的答案。 高潜曾说,他与陆修都没变,只不过…… 梁婠浅浅笑了一下,也不再往下想。 “好,那我便专心对付彭城王。” 她只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仔细感受着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 宇文玦抚上她的头发:“待过些日子,我让谷雨送曦儿来月州陪你,可好?” 忽地,梁婠心头蹿起一股无名之火,越烧越旺。 她从他怀里退开,瞪着眼前这个目光温柔的人。“陆太师,你故意的。” 宇文玦冲着气急败坏的人,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双手慢慢扶住她的腰,轻轻把人往身前一提,下巴抵上她的颈窝,温温软软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脸颊,声音又低又轻,还带了些许蛊惑的味道。 “婠婠,你不公平。” 梁婠的脸倏地就红了,想反驳,却被他禁锢着,全然动弹不得半分。 宇文玦像引诱小兽的猎人一般,诱哄着她一步步踏入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 “你只要拥有了我,就可以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同你现在相比,实则也仅是多了一个大周皇后的身份,怎么看,你都不亏,对么?” 梁婠侧过脸,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自己若真不管不顾抛下他,终其一生都得隐姓埋名、躲躲藏藏过活,届时不但没有曦儿和那些朋友,就连想做的事也会受到限制。 不就等同于舍弃了一切? 那样的日子要来又有何用? 梁婠瞪着笑容可掬的人,气咻咻地:“你呢,不亏吗?” 宇文玦往粉粉润润的唇上轻啄一口,只低低地笑:“你说呢?” 宇文玦根本就没想过真的放手。 所有的退步,都只为最后的一箭上垛。 梁婠瞪着宇文玦不说话。 宇文玦微叹:“吾所求,唯卿一人耳。” 梁婠攥紧掌心,咬牙切齿。“我是真恨你!” 宇文玦低低一叹,面上再瞧不见一点儿笑意,幽深似井的眼眸泛起水光,一瞬不瞬盯住她,里头涌动着积压太久的情愫。 “可我……真爱你。” 梁婠一怔,低下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她闭起眼,咬了咬牙,恨恨抱住他的脖子。“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就仗着我不会真的弃你不顾,不管你的死活,对吗?” 宇文玦弯唇笑笑,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长长的睫毛低低垂着。 一时无言,静默良久。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了口:“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梁婠眯起眼,心疼得厉害。 “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好。” 轻轻的笑声里,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伤情。 宇文玦直起身,重新与她面对面坐着,拉起她的一只手贴上自己的脸,灼灼的目光直照人心底最深处,顷刻洞悉所有秘密。 “婠婠,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我也想跟你说,别看轻我,更别看轻你,好吗?” 烛火轻摇,脉脉无语。 再多的温言款语,也远不及他的轻怜密爱。 …… 次日晨起,到底还是迟了。 梁婠架不住宇文玦的一再坚持,只能任由他一件一件地给自己穿衣。 梁婠照旧是一身素裙衫,两人才刚迈出里间,青竹就从屋外走了进来。 她站定后,弯腰一拜,神情格外严肃。 “陛下、夫人,刚刚从晋邺传来消息,昨夜宫中梅林起火,文宣皇后不知所踪。” 梁婠身形一僵,缓了缓,偏头看向宇文玦。 第614章 睹物怀人 对上投来的目光,宇文玦心下黯然。 从晨起时就挂在唇边的笑,逐渐散去。 叹息间,他牵起梁婠的手。“并非我所为。” 梁婠一怔,想解释:“我——” “不必说,我都明白。”宇文玦不在意地打断,抬手将垂落的发丝替她别在耳后。 梁婠心里不好受,她知道那一瞬间的怀疑,是极伤人的。 只是,他昨晚才对自己说另有打算,今日就听得这样的消息,又如何不叫人联想到他身上? 他是陆修不假,可也是那个陆太师。 当日决定来月州的时候,她就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同样,也是因为这点,她才想着离开。 问题不在宇文玦身上,而在于自己。 梁婠垂下眼:“对不起。” 宇文玦叹着气,也不顾有外人在场,轻轻将她带进怀里。“婠婠,我们是夫妻,何须这般见外?” 梁婠如何不懂,正欲再说,门外有人通报,说是月州刺使求见。 宇文玦松开手,叹道:“你放心,我会派人去查。” 梁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早膳自然而然变成自己用了。 素日喜食的东西,竟也吃不出半点味道。 梁婠草草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去了药庐。 毕竟,她来月州可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的。 * 山谷阴冷,寺中清幽。 晨起时的秋风微寒,轻轻吹动着不再碧绿苍翠的竹林,疏疏密密的竹叶沙沙作响,时不时有零星的枯叶飘然落下,给这宁静的景致添了几分萧瑟。 陆晚迎倚窗而立,在这月台寺里,唯有日复一日的诵经声,从未改变过,一如初来之日所闻。 她踮起脚尖,试图眺望竹林的尽头。 可惜,竹林的尽头还是竹林……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在这空落落的屋里显得异常清晰。 “太妃。” 来人在几步外跪下。 被人打扰,陆晚迎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回头瞧一眼,是瑞珠和一个生面孔。 她凉凉的目光扫过来人的面孔。“如何?” “……人,人跑了。” “什么?跑了?” “是。”来人垂头闷闷应一声。 “就连那宫人也没抓到?” “是……” 陆晚迎气笑了:“你们可真行,还敢跟我说是?也不知兄长养着你们这帮废物是有何用!” 瑞珠看一眼,小心道:“皇宫内守卫重重,就连他们都需费上一番工夫方能进去,这个梁氏怎么就能凭空消失?这着实叫人想不通,您说,若不是借助旁人的力量,单凭她,怎么可能呢?如此一想,只怕——” 陆晚迎接过话,眸光深冷:“只怕牡丹印就在她的手里,定然是她偷偷调用陆氏的暗中力量。” 瑞珠默然瞧着,不再做声。 陆晚迎凝神细想片刻,仍觉不对。 “先前我以为她破坏我的好事,是要夺回太后之位,谁想她竟让位给了孟氏,可若不为权势,她又图什么呢?真的只是单纯阻拦我杀高灏?明明可以杀了我,可她却留我一命,不就是不想波及陆氏、好暗中操控陆氏么?可眼下她竟莫名其妙消失了,你说她究竟去了哪儿,又到底想做什么?” 瑞珠试探道:“这梁氏一向工于心计,谁又知是不是在算计着坐收渔利?” 她想了想,又道:“您忘了吗?那个投毒的内侍畏罪自尽后,大人还特意派人去查,结果内侍临阵打起退堂鼓,根本没按咱们的计划行事,就连奴婢给他的那瓶药,都完好无损地埋在他住处的花盆里头,可那天偏偏这个梁氏来得那么巧。” 陆晚迎仔细琢磨着,正因为如此,才叫人看不懂。 下毒一事必然是与梁婠有关,可惜,事发当天,她便被送到这鬼地方,再没机会查清楚…… 忽然,陆晚迎眸光一定,定在了地上的木匣子上。 她蹙起眉,走近两步,脚尖踢了踢木匣。“这是什么?” 来人连忙抬头:“我们在那木屋里头寻遍了,始终未能找到牡丹印,屋内也再不见什么特殊,唯有这个匣子瞧着有些不同。” 陆晚迎扬眉:“打开给我瞧瞧。” 来人依言打开,里头是件大氅。 陆晚迎冷冷一笑,颇为不屑。“不过一件大氅,又有什么稀罕——” 笑声一滞,她变了脸色,死死瞪着木匣。 瑞珠疑疑惑惑地拿出大氅,小心抖开。“这披风是男子的,这个梁氏为何——” 再一抬眼,却见陆晚迎像见了鬼似的表情,当即咽下后话。 “这是……有何不对吗?” 陆晚迎没说话,一把将大氅拽了过去。 瑞珠吓了一跳,仔细瞧过去,却在大氅不起眼的角落里,瞧见绣了菊花蝴蝶图。 菊花是‘绿牡丹’,而蝴蝶,正是用翠鸟蓝的丝线所绣。 她恍然记得去年含光殿门口碰到司衣司的人,说是给梁氏送绣线…… 再看陆晚迎,跟着了魔似的,死死抓着大氅,木呆呆看着。 “瑞珠……” “奴婢在。” “你看出什么了?” 瑞珠咬着唇,细细将眼前的大氅又看了一遍:“奴婢瞧着这大氅不像出自宫中,可这图纹、面料、做工又并非常人所能……” 陆晚迎一点点回过魂,轻轻点头:“是啊,你在宫里待的时间不短,一眼就能瞧出来有什么不同。” 她嗓子又干又哑:“你说她为何要在这件大氅上,绣上绿牡丹?” 瑞珠望着陆晚迎颤个不停的手,怯怯摇头:“奴,奴婢不知。” 陆晚迎双眼无神,笑了两声:“昔日,在阿翁、姑母,还有他的衣服上,总能瞧见一朵银丝牡丹。” 瑞珠在仁寿殿伺候过,自然知晓。“可这不是牡丹,是菊花……” 陆晚迎点点头,眯起眼,瞧着手里攥得紧紧的大氅,笑声低哑。“是啊,若真是牡丹也就罢了,却单单是他最爱的菊花……还配上蝴蝶。” 说着,像失了全部力气似的,抱着大氅滑坐在地上。 为了找到牡丹印,她与兄长将所有陆氏的人尽数查了一遍。 令人不解的是,安定侯死了才不过两年,可宫中有关陆修的记载竟像被人生生抹去一般。 她翻遍所有记录,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光和十年,安定侯兵败,葬于屏州。 简单到竟连个名字都没有。 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谁又有这么大的权力能做到这个程度? “能叫她这般小心保管的,还配上这绣图的,这世上除了他,还能有谁……” 瑞珠与来人疑惑对视一眼,垂下头,不敢随便接话。 屋子里静了许久。 “去给我查!” 第615章 吐胆倾心 来人起身行了一礼,忙忙朝外奔去。 人一走,陆晚迎垂下颈子,盯着手中的大氅,然后抓起来,狠狠嗅了一下,分明是干净冷冽的雪松香。 她闭起眼,将头埋进大氅。 燃着定香的屋内不一会儿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瑞珠不言不语,将头垂得更低。 * 奉皇帝旨意去燕州的一行人于午后启程,陈德春也在其列。 梁婠跟着去送行,心知他们这一去没个把月是回不来的。 临别时,陈德春同她简短交谈几句,在旁人看来只当是师父对弟子的交待与嘱托。 来月州后,虽没听到什么人公然议论,但还是能察觉到偶尔投来的目光。 皇帝身边侍奉的人一向固定,忽然多了一个太医令的女弟子,自然引人注意,更重要的是,听闻不仅太医令对这女弟子和颜悦色、客客气气,就连皇帝的住处也任她自由出入。 有人私下道,在皇帝还是齐王时,曾纳过一名姿色平庸的侧妃,因精通医术,还曾跟着齐王治水救灾,只是后来鲜少听到她的消息。 这么一想,那便说得通了。女弟子是假,侧妃才是真。 梁婠听到青竹说时,只是笑了笑,猜想许是宇文玦故意放出的消息,方便她行事吧。 * 陈德春一走,梁婠越忙了。 白日,梁婠同宇文玦各忙各的,几乎见不到面,也只有晚上才有坐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所谈论的不是燕州一带,便是晋邺、平芜城的情况。 梁婠最终还是拒绝将曦儿送来月州的提议,且不说前线尚不稳定,就是接下来还有平乱之事需要处理。 一连忙活了好几日,梁婠也有些累,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索性将炼制好的药丸收起来,去庭院里散步透气,不想瞧见墙边的一树桂花开得不错,便跟青竹提议采上一些做糕点,做好的分一些送去给萧倩仪,余下的则自己用。 又瞧天色尚早,干脆去疱间准备古董羹当晚膳。 等再从疱间出来,庭院里已亮起了灯。 当第一片蕈子扔进锅时,宇文玦回来了。 见到案几上的古董羹与糕点不由微微一愣。 有些沉闷的心忽而明朗起来。 他抬手屏退其他人,眸中浮起笑意。 “你下厨了?” 梁婠看一眼目光灼灼的人,蹙了蹙眉:“是啊,你为何那么高兴?” 说着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帮他更衣。 人还没走到跟前,就被他拉了过去,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叹息:“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吃你亲手做的东西了?” 其实,她是不擅庖厨的,可住在齐王府的那些天,无论她做什么,宇文玦都会吃得干干净净,一度叫她以为自己的厨艺大有精进。 如今这般说,她又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梁婠眼底涩涩的,口中却很是气恼:“你每次都这样。” 宇文玦微微一愣,奇怪看她:“我每次都哪儿样?” 梁婠偏头瞪他一眼:“先是夸我茶烹得好,然后哄着我给你烹了那么久的茶,后来又花言巧语骗我给你生孩子,现在干脆又打起让我给你当厨娘的主意了?” 闻言,宇文玦抱着她低低笑了起来。 见他笑得这么开心,梁婠没好气道:“你不许笑。” 宇文玦点点头,饶有兴味地瞧她:“那倒还真有一个办法,卿要试试吗?” 梁婠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恨恨转过脸不看他:“你现在真的是——” 宇文玦也不再逗她,收紧手臂,幽幽叹道:“婠婠,我们一直像这样在一起,好吗?即便你不愿烹茶、不生孩子、不想下厨……也没关系,只现在这样就很好。” 这么多天的相处,他看得很清楚,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他也清楚,并非是谁故意为之。 宇文玦眯起眼,退开一些看她:“你不知道,虽然清楚有青竹陪着你,可我还是担心你会像上次那般不告而别,总得打发人瞧瞧你在做什么才安心。” 梁婠心头蓦地一酸:“以后不必再打发什么人来瞧。” 说着抚上他的脸:“既是失而复得,就该好好珍惜才是。还有,你刚刚说的不对,我们会越来越好。” “你——”宇文玦望着她,眼底逐渐湿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婠迎着他的目光:“回顾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你在主动,而我遇到问题总一味逃避,仔细想想真是不应该,你忧思成疾又如何不是因为我——” 她低下头缓了缓,再看他:“你放心,以后不会了,无论你是陆修还是宇文玦,都是我的郎君,我会永远信你、敬你、爱你。” 宇文玦愣愣看着面前笑吟吟的人,脸上又是眼泪又是笑。 梁婠吸吸鼻子,从袖中掏出一物。“你瞧,我一直都收着。” 宇文玦惊讶接过,是他们的合婚庚帖。 只一眼,眼泪就涌了出来,他哑着嗓子,狠狠将人抱住,再什么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当年,是他误解了她,还对她的求助视若无睹…… 梁婠轻轻抚着宇文玦的背,也是在这一刻才发现,他藏在心里的痛并不比自己少。 在蔺城的别苑里,萧倩仪告诉她,宇文玦连做梦都在跟她道歉…… 可这一切,又怎能怪他呢? 梁婠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眼睛:“以后别说这种傻话了。” 她仰着脸,轻轻擦着他湿漉漉的脸,笑中带泪:“看在妾精心准备了一下午的份上,陛下不抓紧时间尝尝吗?” 宇文玦微微一愣,一把握住替他擦泪水的手:“你……答应了?” 梁婠笑着点点头:“你都肯为我背上贪恋美色的骂名,我又怎能再畏首畏尾?不就是祸国妖姬嘛,也不是什么新鲜词儿,我——” 宇文玦冷下脸:“不许胡说,你是我的妻子,未来还是大周的皇后,谁也不能诋毁你,就是你自己也不行。” 梁婠见他变了脸色,也不再玩笑。 他执意立自己为后,不会不知道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将来又会遇到多大的压力和阻力。 梁婠叹气,她之所以拒绝不也是担心这些? “好啦,我知道了,保证以后不乱说。” 宇文玦握住她的手,目光相对,尤为认真:“立你为后这件事,不是我为你做的,而是为我自己,我要让世人知道梁婠是我宇文玦的妻子,我要他们敬你重你,就像敬我重我一样,我不要你再去假扮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要你堂堂正正与我比肩而立。” 第616章 施谋设计 梁婠摸了摸他的脸。 无论何时,他总不忘顾及自己的感受,这样的态度又如何不令人动容? 可他如今行到这步不容易,旁人只看得到他如何出其不意、运筹帷幄、胜利在目,却不知他亦是死里逃生,历经多少刀光剑影,又躲过多少明枪暗箭?眼下所呈现的局面,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去谋划、去部署? 旁人不知,自己却是知道的。 梁婠明白,他是怜她,可她亦惜他。 其实,她早已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即便被误会、被曲解、被错怪又何妨,那些亦不能撼动她内心分毫,她只需遵从本心,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当做的,那便足够了。 懂她的,无需解释,不懂的,徒费唇舌。 梁婠微笑着看宇文玦:“此事不急,待一切安定后再说吧。” 宇文玦如何不懂,只微微一叹:“只要你不拒绝,其他的有我。” 梁婠笑笑也不再多言,宇文玦有多执着,她是知道的。 何况,他也并非一个行事鲁莽之人。 梁婠刚要伸手抱他,却猛然嗅到一丝奇特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烧糊—— 糟了! 梁婠一惊,立马从宇文玦身上跳开,去查看案几上的五熟釜。 她也顾不上多想,顺手拎起一旁的茶壶就往其中一个几乎要烧干的格子倒了进去。 眼见茶汤入内,升起腾腾白气,梁婠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未及开口,左肩处伸过来一只脑袋。“要我帮忙吗?” 梁婠瞪他一眼:“既然要帮忙,还不快去换衣服!” 宇文玦顺势往她脸上亲一口:“夫人别生气,为夫马上就来。” 说罢,笑吟吟地往里间去了。 梁婠隔着从五熟釜不断涌上来的热气,望着那道背影,眼睛也被热气熏得潮潮的。 除了方才添了茶水的那一格,味道有些怪,余下的倒是不错。 待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梁婠也酝酿得差不多,握着筷子,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宇文玦微诧,看一眼面前的五熟釜,眸光才转回梁婠脸上。 他也不急着追问究竟是何事,先搁下筷子,又饮了口茶,才笑微微地看向对面的人。 “你每次都这样。” 梁婠一愣:“什么?” 宇文玦笑笑:“每次有事要找我,态度便会出奇得好。” 梁婠讪然。 宇文玦也不再逗她,眼底带了笑意。“说吧,什么事儿?” 梁婠放下筷子,坐端正。“我想去平芜城一趟。” 宇文玦扬扬眉不意外,她要对彭城王下手他是知道的。 “有什么打算?” 梁婠道:“我思来想去,贸然攻城代价太大,不如由我去做内应,然后——” “不行。”宇文玦当即打断。 梁婠就知道他不会同意,不过,她早做好同他争辩的准备。 谁想宇文玦抢先道:“这几天燕州一带的情况有所控制,司马博虽阅历尚浅、经验不足,但有王世良从旁指导,现又加上陈德春,诸事无需我操心,这段日子,我旧伤也养得差不多,亲自领兵攻城也不妨事,至于萧景南,我打算让他继续留守悉州……” 宇文玦这般说,梁婠不意外,未来月州前,周军是个什么情况,她心里有数,更别提身处城中多日。而且,政事也好,战事也罢,他不仅不避她,甚至很多安排都是他们共同商议后才决定的。 经过晏城一役,萧景南伤得不轻,便一直留守在晏城。 眼下跟在宇文玦身边的公西瑾与公良瑞亦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据宇文玦所说,是他在攻下平城后提拔的。 梁婠也曾暗暗观察过,两人虽出身寒门,瞧着也五大三粗,可言行举止端方磊落,没有欺善怕恶之举。 宇文玦这般摒弃门第观念、提拔有用之才,在培养心腹的同时,又如何不是用行动鼓舞将士? 能者居之。 周国不是没有世家大族出来反对,但架不住宇文玦军政大权皆捏在手中。 再加之,他曾在三军前诛杀魏王一党的事,在洛安广为流传,没有人愿意当这只出头鸟,给新上位的皇帝拿来练手震慑旁人。 倘若朝中不稳,他也不会亲自带兵伐齐。 如今又有靖宁侯与公孙叙守在洛安,他更是没有后顾之忧。 由公西瑾与公良瑞负责东进,而宇文玦抽出身,对付彭城王及叛军,不单是兵分两路,更是防止两方包抄夹击周军。 梁婠垂眸思索,宇文玦也不说话,空气里静了一静。 梁婠忽而道:“我知道攻下平芜城绝非难事,但你也清楚不管彭城王也好、琅琊王也罢,都不是废柴,你们两边若是硬打,损伤必定惨重,待你日后攻下城池,建设也是不易,我有个好办法能降低伤亡损失。” 宇文玦懂了,她这分明是有备而来。 梁婠只道:“所谓擒贼先擒王,彭城王以‘清君侧’名义造反,如今别说孙良平死了,就是高灏也归了西,他现在又换了由头,称这一切都是孟氏的阴谋,只为控制幼主,居心不良,但这说法实在牵强,没有说服力。” 见宇文玦表情严肃,梁婠又道:“你该清楚,那些所谓的说辞都不过是为他名正言顺起兵所找的理由和借口罢了。据我所知,平芜城中有不少人是受形势所迫,无奈之下才跟他造反的。琅琊王之所以愿意与彭城王联手,不就是不想步高浚、高宗佑的后尘吗?他们又怎么不知,这个时候起兵,确然是个机会,可也委实冒险。” 宇文玦见梁婠弯弯绕绕说了这么些话,皱眉叹道:“你就直说吧,究竟想要做什么?” 梁婠也不再兜圈子:“实不相瞒,其实,来月州前我就想好了。” 宇文玦失笑:“我看不是你来月州前想好,而是你一早就设计好的。” 梁婠不接他的话,莞尔一笑:“你等我片刻。” 说完便站起身,跑去里间,不一会儿,就见她提了个小包袱出来,唇边还噙着笑。 宇文玦蹙眉瞧着那包袱,是她来的那天就背在身上的。 只不过,他也只在她来的那天见过一次,之后便再没出现过,原来一直放在他们的寝屋中。 “究竟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梁婠笑而不答,从包袱里一堆杂物中取出一方木匣。 第617章 心思不纯 时值正午,日头尚有几分晒人。 梁婠拉紧肩头的小包袱,用手挡着大太阳,伸长了脖子往队伍最前面瞧。 依目前这放行的速度,轮到他们,怎么还得好一会儿。 长长的队伍里大有不满的人,可也只敢小声嘟囔着抱怨几句。 这也怨不得他们,就连自己这么好耐心的人,也等得有些着急上火。 梁婠收回视线,稍稍活动一下站得酸痛的腿脚。 眼下的平芜城比较特殊,因此城门守卫盘查得甚是严格,但凡发现行迹可疑的人,二话不说就抓走了。这般仔细询问之下,自然要比以往慢上许多。 青竹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梁婠,放低了声音道:“夫人,奴婢一个人在这儿排着就够了,您去那边树荫下坐着等吧。” 梁婠接过水囊,笑着摇摇头:“不要紧,咱们若是瞧着精神抖擞,哪还像不远千里从晋邺逃难至此的呢?” 说着又从鬓边挑下几缕头发,瞧着越发落魄狼狈了。 青竹忍不住叹气:“夫人何苦这么冒险呢?” 梁婠眼睛只看向高高的城楼:“既能智取,又何必强攻?” 大概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他们。 盘查的守卫没什么好脸,凶巴巴地询问了几句后,就要检查两人的包袱。 说话间,有一行人驾着大马从远处奔来,越过等待进城的百姓,直往城门口来,浩浩荡荡的,经过人群时,带起一阵滚滚黄土,呛得众人掩嘴咳嗽。 队伍里有人小声嘀咕,好奇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都是些什么人。 梁婠循声瞧去,眯了眯眼,心里盘算起来。 青竹正打开包袱给守卫查看。 除了一些衣物,便是口粮与首饰。 守卫面无表情地顺走一支银钗。 “夫人。”青竹一急,蹙眉看向梁婠,伸手就要夺回来。 守卫冷睨青竹一眼:“不懂规矩。” 梁婠对青竹摇摇头:“就当给几位大人买茶润润嗓子。” “哼,这还差不多。”说罢,守卫扬扬下巴,指了指梁婠身上的包袱:“你磨蹭什么,还不手脚麻利些?” 梁婠面上迟疑一瞬,又向两边瞅了瞅,瞧见有不少人盯着他们这里。 她又摸出一个银手镯递了过去:“大人,您就通融一下,放我们进去吧。” 守卫一把夺过手镯收起来,脸上却变了态度。“你们好大的胆子,如此鬼鬼祟祟,岂能饶你!” 说罢,高喊一声来人,就要将人押走。 青竹与梁婠哪里肯依,当即带着哭腔大喊起来。 这不小的动静,闹得所有人往这边看。 自然,也少不了骑在马上准备入城的一行人。 有衣冠楚楚的男子驾着高头大马缓缓逼近。 “何人胆敢在此滋事闹事!” 生拉硬拽的几人都停了下来,诚惶诚恐。 更有守城的小将急忙上前行礼解释,只道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 骑在马上的男子蹙眉匆匆扫一眼穿着粗布麻衣的两个女子,对着小将呵斥:“还不叫人快快带走,在这里闹什么?” 得了令,方才的守卫又要拖人。 梁婠猛地挣开钳制。“慢着!” 这一声中气十足,与方才羸弱可欺的模样截然不同。 在场的人不由怔了一怔,惊讶看着她。 骑在马上的人亦不例外。 他缓过神,恶狠狠地瞧着眼前灰头土脸的人。 “哪来的疯妇,竟敢在这撒泼!” “疯妇?”梁婠冷嗤一声,仰头迎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予是谁!” “你——” “等等!” 不等那人开口,另有人策马而来,沉声打断。 * 王府后院里,待沐浴后,梁婠换了身干净裙衫,头发也梳成凌云髻。 见她从里间出来,有蝉衫麟带、美艳不俗的贵妇,粉面含笑地迎上来。 “妾拜见文宣皇后。” 梁婠快行两步,忙扶住范氏的手臂:“王妃不必多礼,若非彭城王急时解围,只怕我——” 她微微一叹,咽下后话,瞧着心酸不已。 彭城王妃不动声色地往梁婠脸上扫一眼,佯怒:“素日就知道那是些吃闲饭的,今日可不是叫妾说中了?殿下是叫他们仔细盘查,可不是叫他们欺压良善、趁火打劫。” 有侍女从绣着朵花立鸟纹的帐幔后走出来,先是对着梁婠一礼,才对彭城王妃道:“王妃快别气了,殿下不是已命人处置了他们?” 她声音软软,却很是伶俐。 “茶水糕点都已按您的要求呈上,皇后这般长途跋涉,定然已是疲惫不堪,依奴婢看哪,您还是陪着皇后一起用些吧,奴婢也已命疱间尽快准备膳食。” 闻言,彭城王妃摇头叹气。 “是是是,可不是我一时气糊涂了?竟连个主次先后都分不清了,幸好还有你这么个机灵懂事的丫头提醒我,否则岂不是叫我失了礼数?” 说罢,冲梁婠歉意笑笑:“让皇后见笑了。” 这边雅居中,熙熙融融;那边书房里,气氛沉闷。 自打进了书房,几人皆是沉默。 彭城王高澜静静坐在主位上。 其一侧的琅琊王,亦是不吭一声。 前些日子,晋邺城内出了一桩大事,说皇宫内的一处梅林,于某一夜间,突然燃起大火,而住在林中带发修行的文宣皇后生死不明。 后经查实才知,原是伺候的宫人起夜时,不小心打翻了油灯,这才引发一场祸事,幸而发现的及时,侍卫们将皇后与宫人救下。 许是经过死里逃生,文宣皇后自称看破红尘,向皇帝请旨移居月台寺养伤,皇帝与太后商议后,未觉不妥,便准了。 可本该在月台寺养伤的文宣皇后,竟只带了一名宫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平芜,还说是为了躲避追杀。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平芜刺史率先开口:“殿下真要留下这梁氏?” 彭城王没说话。 现在晋邺城内,只剩一个受人摆布的孟氏辅佐皇帝,谁不是抓住时机争权夺势? 可他,自打孙良平死后,陷入被动局面。 然现今只要梁婠按他所说昭告世人,那便事出有因、名正言顺。 彭城王看向琅琊王:“你觉得呢?” 琅琊王思忖片刻,道:“昔日朝堂上,这梁氏瞧着与孟氏没什么区别,可仔细想想又觉不对,不论是平永安王之乱、废帝禅让高灏,还是眼下的新帝继位,都与她脱不了干系,但你看看,这皇帝都轮换了好几个,可她还好好活着……如今,她主动找上门,谁知是福是祸?” 他目光转而投向下方的兆衡,意味深长:“兆大人应不会忘,王素是怎么死的吧?” 第618章 出谋献策 兆衡长得又高又瘦,细长的眉眼之下,带了淡淡的青色。静坐一隅时,恭顺沉默,很容易叫人忽略他的存在。 自打在城门口见到梁婠,他垂下的眼里就布满阴云。 昔日若非梁婠害得王素倒台,他也不会失了靠山,更别提险些丢了性命。 自那以后,别说他仕途无望,就是活着也是东躲西藏,要不是彭城王起兵造反,他也不能重拾机会…… 这一笔一笔的,他时时刻刻都不敢忘。 她梁婠从前是宠妃、皇后、太后……他无能为力,只能吞声饮恨,可如今她流落至此,还单单来了平芜,又怎么不是老天赏给自己的机会呢? 只要把她弄到手,还有什么仇报不了,又有什么气出不了? 抬起眼的那一刻,兆衡的眸中只剩温和的笑意。 “梁氏固然有点手段,可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眼下她不但没了倚靠,身边还只有一个婢女。即便留下,也尽在殿下的掌控之中,又能翻出什么天?说不定这么留着她,还真能派上什么用场。” 平芜刺史蹙了蹙眉,不敢苟同。“她一个失了势的废太后,能有什么用?” 说完,咂摸着嘴,若有所思盯着兆衡:“兆大人该不是对她起了什么心思吧?” 兆衡笑笑,没否认:“我有没有起心思不重要,重要的是等这梁氏无用了,殿下肯不肯成全我?” 平芜刺史撇嘴摇头。 彭城王与琅琊王并不认为兆衡是色欲上头,相反,他们对兆衡与梁氏之间的旧怨是心知肚明。 彭城王满不在乎地笑了:“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不肯的?只要你们尽心尽力为我办事,我又怎会亏待你们?” 彭城王侧妃出自兆衡母舅一族,两人虽是远亲,但关系多少较外人近些。现下正是彭城王用人之际,有了侧妃引荐,再加上兆衡极擅迎合,倒也混得一席之地。 闻得此言,兆衡站起身,躬身一礼:“兆衡在这里先谢过殿下了。” 彭城王摆手笑笑,毫不在意。 琅琊王可没他们那般玩笑的心情,总不敢掉以轻心。“我总觉得这个梁氏不简单。” 彭城王敛了笑,轻轻颔首,眸色很深。 “无妨,来者是客。” * 梁婠住进王府已有三日,每日最多见的人便是彭城王妃范氏,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庭院。 至于彭城王高澜,也仅在初来平芜的当天,于城门前见过他一次。 梁婠心底不得不佩服高澜的淡定。 倒是她主动向彭城王妃提过几次见面相谈,却都被高澜以繁忙为由拒绝了。 这天,用过午膳,范氏陪着她坐在庭院里品茶闲聊,不想高澜来了。 范氏柔声见礼,梁婠只是起身。 高澜走近后,对着梁婠象征性行了一礼。 梁婠受宠若惊。“彭城王何须如此,我如今,唉……” 她垂下眼重重一叹,怨怨哀哀。 高澜慢条斯理地:“无论如何,这该有的礼数不可废。” 他大大方方坐下,梁婠也跟着落座,倒是范氏忙着命人添茶加水。 几番寒暄后,高澜依旧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梁婠心底笑笑,索性先挑明。 “来府上叨扰也有数日,一直想跟彭城王单独谈谈,奈何彭城王诸事缠身,总不得空。” 高澜一愣,打了个哈哈:“都是些琐事琐事。” 梁婠面带微笑瞧着他装模作样。 高澜望范氏一眼,范氏会意,带着婢女退下。 庭院里安静下来,只余枝叶摇动的窸窣与清脆的鸟鸣。 高澜笑微微地:“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梁婠抬眉看过去:“实不相瞒,我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高澜顿时失了笑:“逃出来?” 梁婠点头:“对,梅林中的火,其实是我自己放的。” 高澜倒吸了口气:“为何?” “为何?”梁婠放下手中的杯盏,坐直身子。“他高灏忘恩负义,背弃我在先,死了还留下遗诏,想拉我陪葬,你说我岂能如他所愿?” 高澜拧起眉,只瞧着梁婠不说话。 梁婠也不遮掩,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彭城王若不信,可仔细瞧瞧……” 高澜疑疑惑惑接过,打开信函一看,却是脸色大变。“这——” 梁婠咬着牙,满是恨意:“他高灏本就是乱臣贼子,当日他犯上作乱,杀了永安王,还逼我写下废帝诏书禅位于他,后来更是强行……” 说着,提起袖子掩住面,低低哽咽。 高澜眉头拧得很紧。“既然如此,您当日为何不在朝堂上——” 梁婠苦苦一笑:“我不是没想过揭发他,可你也知道,他的拥护者众多,就连永安王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如何?” 她轻轻拭掉眼泪,又道:“况且,我与废帝的命皆捏在他的手中,怎由得我不答应?后来,他怕我闹事,便哄骗我,说待他登基,就立我为后,事已至此,我不信也得信,索性也就认命了,谁想……谁想他竟翻脸不认人,不但没有兑现属于我的皇后之位,还废了我的太后之位,活着,囚禁我,就连死了,也不放过我,对了,就连废帝,也是他派人暗杀的……” 说罢,又低声哭了起来。 梁婠挤出些眼泪,拭泪的同时,再用余光悄悄看过去。 高澜沉着眉,看看掩面低泣的人,又看看手中的信函,似乎在思索这些话的真假。 昔日,梁太后与长广王的传言,那可不要太精彩。 他沉吟一番,传闻也罢,倒是这信,可以拿来一用…… 高澜猛地拍下信函,大怒:“真想不到,这个高灏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先前我以为他只是受奸臣蛊惑,谁曾想——唉,可怜广宁王就这么丧命了。” 梁婠放下袖子,眼睛湿湿的:“如今,我愿全力襄助彭城王起事,不单是为了拨乱反正、替自己报仇,更想,更想有一个长久的容身之处,适逢乱世,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寻一个可靠的郎君托付余生才是真的……” 顿了顿,又道:“我很有诚意的。” 她说着话,眼泪就挂在睫毛上,瞧着楚楚动人。 高澜有一瞬失神。 梁婠无视黏在身上的目光:“彭城王稍等片刻。” 说罢站起身。 高澜回过神,细细打量那柔曼的身姿,忽地,他想起自己似乎承诺过兆衡—— 他蹙起眉。 思索间,梁婠托着小巧的木匣去而复返。 “让彭城王久等了。” 高澜笑了下。“无妨。” 也罢,待他日自己觉得腻了,再送给兆衡就是了。 “这是……” “太后印玺。” 梁婠打开小匣子,抬眼瞧他:“现在你总该信我是逃出来的吧?” 高澜看梁婠一眼,表情严肃。 梁婠也看他:“对了,我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 梁婠放下小匣子,重新坐下,放低了声音:“燕州一带暴雨连绵,周军休了战。可月州——据我所知,周君回洛安平乱只不过是对外的说辞,实则是重伤在身,不能上阵。眼下他分身乏术,哪还有精力对付我们?” 高澜讶然:“你如何得知这些消息?” 梁婠声音淡淡的:“你且先告诉我,这消息对你、对平芜可有用?” 高澜没说话。 自然是极有用的。 燕州一带的情况,他早有耳闻,周军的确暂停战事,忙着治灾救灾。 至于周皇帝,究竟是回洛安平乱,还是悄悄养伤,却无从得知。他不是没派人探听过,可这位新帝实在神秘。 高澜暗暗琢磨,不过,听闻这位周君自小身体就不好,兴许这养伤还是真的。 梁婠见人沉默,又道:“彭城王不如趁这时,向周君示好,达成协议,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晋邺。” 高澜嘴唇紧抿,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梁婠:“我如何能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梁婠摇头:“坦白说,这消息是否属实,我也不能确定。” 高澜不悦:“不确定?你这分明是在耍我——” 梁婠笑了:“你别急嘛,我虽不能确定这消息的真伪,但你可以试探一番。” 高澜皱眉:“什么意思?如何试探?” 梁婠略想了想,道:“我听王妃说,前些日子你们狩猎时,俘获了十来个周兵,我倒是觉得,你不如派使臣拿着议和书去月州城,届时再将这十来人一并带去,以示诚意,若是他们拒绝,你也没什么损失,若是他们接受,这事不就成了?” 高澜吸着气,只觉不可思议。“这么容易?” 梁婠失笑:“我又不是哄着你同他们交手,只是建议你去求和,成与不成的,单是试一试,你又没损失,怕什么?再说,我有何理由要骗你?” 高澜静下心,视线在太后印玺上停留片刻,又重新看向梁婠。“我倒是觉得今日才算真的认识皇后。” 梁婠微微一愣,摇头笑了:“难道彭城王以为前朝后宫的斗争不如前线战事残酷?是,两国交战,人命堪比草贱,可晋邺呢?你该知道,并非只有真刀真枪才是危险。再说,想要在皇城里头活下来,没有一颗识时通变的心,你觉得可能吗?” 高灏沉下眉,没有反驳。 梁婠也不再看眉头紧锁的人,只淡淡瞧着杯中的茶汤,已见凉了。 …… 高澜走了,梁婠握紧手里的印玺,极浅一笑。 * 从内苑出来后,高澜揣着一肚子思绪默默走着。 刚跨出内院,有人迎上来。 是琅琊王与其心腹。 琅琊王本欲张口,但见高澜双眉不展,只咽下话跟他往书房去。 书房里,几人坐定。 高澜屏退侍从后,才对几人大致转述与梁婠谈话的内容。 当然,他选择性地略去一些内容。 待他说完,几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琅琊王更是摸着下巴,久久不语。 高澜皱皱眉,一个一个瞧过去,等待他们发表意见:“你们如何看?” 兆衡看他一眼,先开口:“不管周君重伤的消息是真是假,我们眼下的确最怕腹背受敌,不如就按这个梁氏说的试试,反正就那十来个俘虏,是死是活对我们都没影响,再说了,她即便真有手段又如何,一个深宫妇人,总不能与北周有勾结吧?” 他说完,高澜再看其他人,也都点头认同。 高澜道:“其实,我同兆大人的想法一致,我虽不完全信她,但试一试也并无大碍。” 话毕,几人干脆商议起议和一事。 派谁当这使臣又成了首要问题。 唯有琅琊王静坐一处。 人群散去,他依旧愁眉不展。 这个梁氏是否与北周有勾结不好说,但他们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昔日梁氏进封淑妃,北周曾送上贺礼。 再往前算,屏州议和时,也曾听过只言片语…… 琅琊王揣着心事,出了王府,又回到住处。 他一条腿才迈进门,侧妃便迎上来,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殿下。” “嗯。”琅琊王轻描淡写应一声。 侧妃见人面色不佳,心下稍稍犹豫,还是屏退左右两侧的人。 琅琊王这才微微侧目,瞧她一眼:“何事?” 侧妃近前,低眉顺眼道:“前些日子,您不是让妾修书一封回晋邺吗?” 听得这话,琅琊王来了精神,睁大眼睛:“如何?” 侧妃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这是妾的那位同族堂妹命人送来的,对了,她还给妾送来一个人,说不定能帮到殿下。” 琅琊王扬眉:“人呢?” 侧妃态度恭顺:“在东厢住着,可要带来给您瞧瞧。” 琅琊王紧皱一路的眉头终于舒展。 他摇摇头,眸光意味不明:“你命人看着就成,再找个机会给他们带去。” 侧妃点头:“是。” * 这两日的平芜城,大街小巷甚是热闹,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人围在一处议论。 也怨不得大家议论,实在是近来城中的稀奇事颇多。 听说那位几次在大火中逃生的文宣皇后,不但没像传言中所说在月台寺修行,反而来了平芜城,住进王府。 没两日,彭城王又派人向周君议和,谁料那周君竟然应了。 内苑雅居里。 梁婠午睡后才起身。 青竹帮梁婠梳头。 婢女跪坐在一旁,挑选着匣中的首饰。 她苦着一张脸,眼看将匣子翻了个底朝上,始终没有一件能叫人满意的。 梁婠懒懒瞧一眼:“罢了,就它吧。” 青竹叹气:“娘娘将就戴吧,到底今不如昔。” 梁婠登时脸色大变:“好啊,如今就连你也敢奚落我了!” 青竹垂首跪下:“娘娘息怒,奴婢不敢。” 梁婠刚起身,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发这样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