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证明我爱你》 第一章 s市中科院生物研究所某个清静的办公室内,连续不断的手机铃声从一个被锁住的抽屉里传出来,响了许久后骤停,随后桌上的座机便“铃铃”响了。 有人接了电话问找谁。 对方说找李主任。 “李主任在实验室。” “麻烦您传一声,我是陆鸿昌,让他务必听电话……不不,还是请他下班之后,方便的话给我回个电话。” · 穿了一身白大褂的李砚堂正在仔细调整显微镜的倍数,助手进门来小声说:“主任,有个叫陆鸿昌打电话找您。” 李砚堂的脸藏在显微镜后头,好一会儿才问:“说什么没有?” “他请您下班给他回个电话。”助手说完,等很久也没见李砚堂再出声,便轻手轻脚带门出去了。 李砚堂没能继续安心看他的涂片,听到陆鸿昌的名字他便有些心浮气短。两人从前是老邻居老同学,一直到高考之后才分道扬镳,细说起来也算是发小铁哥们,可不知怎的总是客套有余亲密不足。十八九岁分开之后还经常通电话,后几年陆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陆鸿昌忙碌起来,两个人的联系也就少了。陆鸿昌偶尔打电话来责怪他不惦念兄弟情义不主动联系,李砚堂主动联系了几回,可回回都让秘书接了问您有预约吗,索性他也就懒得打了,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陆鸿昌是个吃得开的人,家境殷实相貌俊朗,本人各方面也相当优秀,可李砚堂只擅长一项:读书。他出身清贫人家,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在这个人情复杂利欲熏天的社会里,他惟有读书这一条出头之路,所以他多年刻苦求学多年,才有如今的位置。 算起来两个人有快十来年没见,如果不是上个月开同学会重逢,大概以后也不会再遇上。 实验室里待久了,早就没了社交的兴趣,高中同学会李砚堂本不打算去,可主持聚会的同学神通广大,竟给他找到办公室里来了,说这一次人是到得最齐的了,连鸿昌这样的大忙人都来啦,你们不是铁杆儿兄弟么,他说了,你要是不去,他可亲自来接你。 李砚堂只好答应了,也就又见到了陆鸿昌,准确说是陆鸿昌夫妇。 陆鸿昌气色明朗红光满面,人群里见了他,远远就抛了美艳的妻子大步过来拥抱他,砚堂砚堂的叫他,怪他狠心,不主动联系也就罢了,居然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李砚堂扶着眼镜解释说:“单位里要做虚拟网,换了个新号码,忘记跟你讲了。” 陆鸿昌的妻子问:“这位是……” 陆鸿昌忙说:“我来介绍,这是贱内雪雁,李砚堂李博士。” 李砚堂点头叫:“嫂夫人。” 王雪雁笑说:“可算见着真人了,经常听你的大名,鸿昌唠叨你就跟唠叨初恋情人似的,我都要吃醋了。” 陆鸿昌搂着妻子的肩膀开怀笑,李砚堂只好跟着笑,他不善辞令,可也不好扫兴。 随后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得知李砚堂是生殖科学方面的专家时,王雪雁突然沉默了。李砚堂只对实验数据敏感,没觉出她的沉默里有文章。同学会结束后,陆鸿昌单独送他回家,路上闲聊至半,突然就提起一桩事情。 “……雪雁是做模特的,事业心重,不想为了生育影响工作,我妈呢急着抱孙子,婆媳俩整天斗得我是家都不敢回,雪雁剑走偏锋,想做试管婴儿找代孕,我不同意,可她主意定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李砚堂低着头听完了,说:“她不爱你。” 陆鸿昌开着车,笑问:“你怎么知道?” 李砚堂说:“她不愿意,只有一个原因,她不够爱他。” 陆鸿昌说:“这话太绝对了吧……啧,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我是想说,雪雁已经说服我妈了,旁人经手我们都不放心,刚才她听说你的工作就是专门搞这行的,就想托你这事儿。砚堂,你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小孩子,可过了年我也三十二了,你知道我家里是一脉单传,我不能断了陆家香火,这个任务是非完成不可的。” 李砚堂不做声,打了个哈欠,卷缩紧了外套。 陆鸿昌见他这态度,便不再催促他答应,话题转到从前的往事,说当年两个人在学校住宿时的糗事逗他,明明挺可乐,李砚堂却提不起精神,居然还睡着了。 三四个小时车程陆鸿昌开着寂寞,可不忍心叫醒他,一直到了研究所宿舍楼下才把他叫醒。 李砚堂迷蒙看了看窗外,发现到家了便开门准备下车,却被陆鸿昌扣住了手腕。 陆鸿昌笑着说:“代孕我们都找好了,你要是肯帮忙,我是感激不尽的。” 李砚堂含糊嗯了一声,挣脱了手腕下了车。 · 陆鸿昌后来找了李砚堂几次都没找着人,打电话也总没人接,他于是叫秘书查李砚堂办公室电话,陆鸿昌的性格就是这样霸道,若不是面对的是李砚堂,他估计早叫人绑了来了。 李砚堂寡言内向,还有些怪癖,比方说从前念书的时候他从不跟其他男生一起洗澡,那时候两个人交情好,陆鸿昌就在浴室门口给他守门,有一回想跟他开玩笑,突然闯进去看,吓得李砚堂惨叫一声捂着下体只嚎滚出去滚出去,跟见了鬼似的。 要搁别人陆鸿昌早不伺候了,可谁叫两个人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小时候他就喜欢沉默温顺的李砚堂,跟他亲得像兄弟。陆鸿昌顽劣,干坏事总让李砚堂给他把风,往往出事儿了他跑得快,逮着的总是李砚堂。为这,李砚堂不知道挨了多少顿家法,可他从来都不怪怨陆鸿昌,隔天见了还依旧对他微微笑。李砚堂一直瘦小,站在陆鸿昌身边是个小跟班,可有一回陆鸿昌让小流氓堵在巷口打架,李砚堂却拼死了护他,被打得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 李砚堂话不多,对陆鸿昌却很好,陆鸿昌能感受到一个朋友的真心,这么多年尽管李砚堂的性格越来越冷淡,陆鸿昌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始终觉得在李砚堂身上他可以找到其他人身上没有的东西,如果有一天他面临死亡,李砚堂搞不好还愿意为他垫背,他就是这么个傻瓜。 虽然没想到这件李砚堂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他却不肯帮忙,但陆鸿昌还是不想勉强他,他首先还是反省了自己,科学狂人都有原则有癖好,李砚堂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 陆鸿昌叫李砚堂回电话就是想说这个,可他没想到,下班时间过了之后,李砚堂回电话却说:“前几天是因为机器出了故障,现在能用了,你和嫂夫人有空过来检查身体,其它事宜到时候再说。” 陆鸿昌惊喜之余忙说:“多谢多谢,时间由你定。” “还是由嫂夫人定吧,我定的时间,恐怕她工作忙未必有空。” 陆鸿昌心里顿时宽慰,到底是李砚堂,凡事总是顾着他。 · 三个人约在了李砚堂工作日,就近在研究所外头的茶馆里头碰面。李砚堂连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开口交待:“试管婴儿技术本来是造福于有生育障碍的夫妇,并不是像两位这样有能力却不愿意生育的人,况且我国法律对于代孕还没有明确的规定,所以我恳请两位,心愿达成之后,别对外宣扬是在我这里做的。” 他的腔调就是论事,表情看起来也像是面对陌生的病患似的生疏,王雪雁心里嘀咕,陆鸿昌则马上就答应:“一切照你的意思。” 李砚堂点了个头,说:“我简单说说这个过程。首先两位必须确定生殖系统无恙,包括精子活力测试等,嫂夫人则必须接受一段时间的促排卵治疗,而后我们会取两位的精子和卵子在试管内人工受精,再从受精卵发育而成的胚胎里选择相对较好的进行移植,为了确保成功率,一次一般会取十到十二颗卵子,植入腹腔内的胚胎一般是双胎或是三胎,至于最后两位到底能有几个孩子,要看天意。当然,代孕母体也必须接受各方面检查,尤其是生殖系统。” 王雪雁问:“促排卵治疗?” 李砚堂看着陆鸿昌烫茶具,说:“嗯,注射促排卵药物并检测排卵的数量和质量。顺利的话不会太久,半个月到一个月足以。考虑到经济条件,我建议你选择进口药物,这样整个费用大概是在十五万到二十万左右,从取卵到植入,快则四天,慢则六天。” “也就是说加起来差不多要一个月?” “……非常顺利的话。” 王雪雁皱着柳眉问:“时间不能再短一点吗?” 李砚堂看了一眼陆鸿昌,说:“一个月是保守估计,倘若取卵不成功或者受精卵死亡,那么这个过程就要重复,直到成功为止。” 王雪雁取出包里的烟点了一支,靠在沙发靠背不耐烦的抽着,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接了起来,没讲几句就匆匆要走。 陆鸿昌问要不要司机送,王雪雁说自己打车,陆鸿昌便没再过问,跟李砚堂一道继续坐在檀香袅袅的小包厢里喝茶。 李砚堂似乎说的差不多了,只顾嗅闻香杯,像是在走神。 陆鸿昌突然问:“能决定孩子的性别吗?” “……国内这项技术还不成熟。” 陆鸿昌盯着他:“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 李砚堂笑而不答,问:“跟嫂夫人怎么认识的?” “哦,她啊,社交舞会上认识的,两家长辈是故友,我妈也挺喜欢她,顺其自然么,我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了。” 李砚堂低头喝茶:“你爱她吗?” 陆鸿昌说:“你知道的,我不相信爱情,两个人好,在一块儿油盐酱醋过到老才是最实在的,什么情啊爱啊,那都是虚的。” “……十四岁那年跟我讲爱上隔壁班班长的不是你?”李砚堂笑眼瞄他。 陆鸿昌愣了愣,随即大笑,笑声里颇有些看穿过往云烟的味道。笑完了他问李砚堂:“那你呢?还是一个人?” 李砚堂说:“谈着呢,大学同学,打算今年年底结婚。” 陆鸿昌从包里掏了个大信封出来,推到他面前,微笑着鼓励他打开来看看。 李砚堂拆了看,里面大小各异几本证,最亮眼的红色本子上是房产证,打开一看,赫然写着李砚堂的名字。 陆鸿昌说得平淡:“我听说你现在住在单位宿舍,就给你买了这套房子,本来不好意思跟你说,现在正好,你要结婚,房子一定用得着。” 李砚堂一点儿没有意外的表情,连句谢都没有,淡定的翻开另外两本来看名字,又开始研究房产证的细节,跟验钞似的细致。 陆鸿昌也不催他,把山核桃放在嘴上嘎啦一下咬松了,一个一个的放到他的茶杯旁边。 李砚堂随口问:“一百六十平方……三百多万了吧。” 陆鸿昌不答,不以为然的一笑。 李砚堂说:“何必这么破费,嫂夫人知道了,还不把我难看掉?” “我的事,她无权过问。” 李砚堂说:“那我写个欠条给你。” 陆鸿昌笑眯眯说:“行。” 李砚堂从包里拿了纸笔出来端端正正写完了,递给陆鸿昌:“算三百万,零头就让我占点便宜吧。” 陆鸿昌嗯了一声,拎起一旁炉上的开水添水,顺手把借条放到了炉火里。 两人一同看着火舌舔着白纸片边缘,渐渐吞噬成灰。陆鸿昌重新把水壶放上去。 半晌李砚堂才说了一句:“多放点心思在嫂夫人身上吧,她不爱你。” 这是李砚堂第二次讲这句话了,陆鸿昌心里不适,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看出来的,还要重复这句武断得可笑的话。 他换了话题,说:“几时有空,到我那儿吃顿饭,我让人来接你。” 李砚堂配合的说:“好。” · 陆鸿昌的父亲早几年得胃癌去世,夫妇俩又忙碌,陆家空旷的别墅里经常是陆鸿昌的母亲跟两个保姆守着。李砚堂去吃饭那天,陆鸿昌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弄得两个保姆赞叹不已。陆鸿昌早年留学时学了一手的西餐,只不过陆家是典型的封建家庭,他几乎不进厨房。 李砚堂买了盒进口水果,见了陆母,鞠躬叫婶婶。 陆鸿昌的外公从前是省委副书记,陆母是独生女,姓陈,闺名润禾,算是名门之后,年轻时为人很强势,退休之后李砚堂也有几年没见了,只知道陆鸿昌在处世方面最早是受了她的影响。 陆母让李砚堂坐,又让保姆倒茶,问他现在的近况。李砚堂一一据实交待,问候老人家身体如何,退休之后有何消遣。两个人有来有往倒不冷场。陆鸿昌站在装饰柜后头听了一会儿对话,看着李砚堂的后脑勺自顾自笑,毕竟不是小小少年,他起码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人闲聊。 等很久也没见王雪雁回来,只等到电话说走不开回不来。 陆鸿昌习以为常,陆母也不见异色,热情招呼客人吃菜。陆鸿昌还带着围裙跟袖套,满是期待的看着李砚堂动第一筷,得到表扬之后得意笑了。 陆母说:“你们俩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怎么就没生成双胞胎呢。” 李砚堂说:“是我没这个福分。” 陆母问:“你父母亲都还好吗?” 李砚堂说:“都挺好的,退休了之后两个人去乡下老家住了。” 陆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人让他们放心了。” 李砚堂说:“您说的是,正在努力呢。” 陆母还想说什么,陆鸿昌插了进来:“妈你少说两句吧,砚堂多吃菜啊,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陆母瞪儿子:“用得着你护着他?我这心里啊可喜欢砚堂了,从小就那么乖,哪儿像你,叫人有操不完的心!” 陆鸿昌孩子一样做了个鬼脸,乖乖闭嘴,跟李砚堂挤眉弄眼的笑。 从陆家出来之后,陆鸿昌送李砚堂回单位,路上见他疲惫,问是不是吃得不和胃口。 李砚堂只摇头,冷着一张脸,一点儿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 陆鸿昌也不敢问,把人送到之后再回家,陆母在客厅里正襟危坐,说:“往后不是孩子的事儿,少跟他走太近。” 陆鸿昌问:“为什么?” 陆母不说话,只看他。 陆鸿昌不耐烦了:“您怎么又来了,亏您敢往这上面想,我们兄弟原来处得挺好,上次您无缘无故说那些话,弄得他好几年都没敢跟我联系,您是不是想他跟我断绝来往呢?” 陆母说:“断了也没什么不好。” “那您别求着人家给您养孙子啊。” 陆母说:“还不是要谢谢你们夫妻孝顺。” 陆鸿昌一脸无辜:“媳妇可是您自己挑的。”这段婚姻完全是两个女人迫切想要的,他倒喜欢一个人无拘无束呢。 · 既然已经说定了,李砚堂便没再耽误时间,该签的条例都让夫妻俩签了,然后便检查身体。 代孕是个年轻的姑娘,据说还是大学生,李砚堂则不关心这个,他只需要确定胚胎会有一个不错的坏境生长就可以。 半个多月过去了,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取卵之后第二日李砚堂便打电话给陆鸿昌说成功受精,三天后带代孕过来做植入即可。 王雪雁出国了,陆鸿昌一个人带着代孕过来,刚踏进李砚堂的办公室,陆鸿昌就收着一条彩信,打开一看,脸上风云骤变。 李砚堂看他像是要把手机都捏碎了,连忙走过去问情况,却只瞟到手机宽大的屏幕上一条彩信照片,是王雪雁跟另一个男人的床照。 李砚堂还来不及尴尬,陆鸿昌丢下代孕转身就走,李砚堂犹豫要不要追上去安慰,走到门口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 陆氏出大新闻喽。 陆氏年轻的总裁陆鸿昌少年得志意气飞扬,却让模特妻子给带了绿帽了,一时间外界传得沸沸扬扬。 陆鸿昌只让秘书给了王雪雁一张离婚协议书,避不见面。王雪雁跪在陈润禾房门前一夜都没起来,王家二老满面愧色上门赔罪,陈润禾接待了,陆鸿昌却不见,只跟陈润禾说,婚是离定的,谁劝都没用。 李砚堂在研究所里一心上他的班,也不去听这些个社会新闻,他只一天天数日子,等着陆鸿昌做决定如何处理试管里的受精卵。等到了最后期限,他只好打陆鸿昌的电话。 陆鸿昌接了电话,还没等他说什么便要见面,说陪他喝酒。 李砚堂到陆氏总裁办公室,陆鸿昌已经备好了一排的洋酒,形形色色的酒瓶子看着挺漂亮。见秘书领他进来,陆鸿昌挺高兴的冲他招手:“什么话都别说,来,陪哥哥喝两杯。” 李砚堂接过他递上来的一瓶酒,还没抓紧就被陆鸿昌碰了一记,酒瓶子差点掉地上。 陆鸿昌常在生意场上应酬,酒量不小,李砚堂见他对瓶喝得畅快,也学他的样子来了一口,呛得眼镜都歪了。 陆鸿昌笑着替他把眼镜扶正了,说:“你随意,别太勉强。” 李砚堂问:“真这么伤心啊?” 陆鸿昌说:“不是伤心,面子下不去,你这一路上来,没听全公司都在看我笑话?” “……没有啊。” 陆鸿昌灌了一口酒,靠在办公桌上呼了口气,说:“你说我多傻,为这么个女人就结婚,还守节了,一帮子老友叫我出去我都不去,我演得多投入,这回该他们笑掉牙喽。” 李砚堂说:“面子这么重要?” 陆鸿昌捏他的脸,手劲大得脸上的皮肤都被拧了起来:“疼吗?” 李砚堂连忙点头,待他松手后使劲揉自己脸。 陆鸿昌挑了一下眉,意思是:那不结了。他放下了空瓶去拿另一瓶。 秘书敲门进来说下班了,老板还有没有什么指示。 陆鸿昌甩手让她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拉李砚堂的裤子:“坐。” 李砚堂刚要问,难道你就是因为面子才结得婚吗? 陆鸿昌却猛的挥着酒瓶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结婚了!再结婚我他妈就是一孙子!” 李砚堂心猛跳了一下,赶紧喝了一口酒,说:“婶婶这会儿肯定伤心着呢,你别乱说话。” “她伤心?她才不伤心呢,她选媳妇就跟买根黄瓜一样,外观合格产地合格保鲜期以内,好,买了!你丢根黄瓜你伤心吗?” 李砚堂看他伸手够桌上的第三瓶酒,忙拦着:“别喝太猛,会醉的。” 陆鸿昌隔开了他的手,仰头咕咚咕咚好几口,喝完了,傻乎乎低着头靠办公桌坐着。 李砚堂见他好一会儿没动,似乎冷静了,便说:“其实我过来是想问问你,那个胚胎你打算怎么处理?如果要这个孩子的话,明天之内一定要植入代孕,否则就晚了。” 陆鸿昌没反应,他睡着了。 李砚堂无奈抓着他的手臂摇了摇:“鸿昌,醒醒,跟你说要紧事呢!” 陆鸿昌朦胧睁眼哦了一声,想站起来,李砚堂去扶他,两个人双双倒在了地毯上,李砚堂在下,被压得肋骨发疼。 陆鸿昌又想睡,李砚堂忙推他:“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孩子?” 陆鸿昌醉眼看他:“……孩子?哪来的孩子?” “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呵,你生的啊?”他笑嘻嘻看他。 李砚堂脸热得发胀,扭开头看别处。 陆鸿昌只看见雪白嫩滑一段颈子,白的他都想咬上一口。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 陆家许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丑闻,陈润禾气得不吃不喝一整天都没下床,她只恨自己眼拙看岔了,王雪雁的父亲原来是她的高中同学,王家虽不是官宦人家,好歹也是望族,王雪雁小的时候她还抱过呢,挺乖巧的女孩子,虽然很多人劝她不该找个模特做儿媳,她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事了,还不到一年。两家的交情算是完了。 她气了两天,冷静下来,想到了李砚堂那里还有个孩子,连忙给儿子打电话,叮嘱千万不要留那个孽种下来。 陆鸿昌睡了一晚上,被母亲的电话吵醒,挂了电话扶着额头坐起来,发现自己在内室床上。他依稀觉得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梦里他对李砚堂做的事情跟高三那年两个人“擦枪走火”那次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似乎施暴了。 李砚堂不见踪影,但陆鸿昌看到了办公室地毯上留着那些痕迹。他头疼,难以相信梦境真实,自己居然还会对李砚堂来酒后乱性这一套。 他打电话找人,李砚堂关机了,一时三刻找着人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等着李砚堂主动联系他,要做决定的事,李砚堂一定会问过他的意见。 几天后他等得不耐烦了,再次打电话找人,研究所说李砚堂请假了。陆鸿昌直接找了代孕,知道没有做胚胎植入,他总算是放心了一点,过几天再找李砚堂这个人仍旧没影,心里火气上来了,吩咐底下人说找,不信他上了天了还! · 李砚堂请假回了一趟乡下父母家里。小镇生活安逸,他住了个把星期,临行交给母亲一本存折,里头是他十年工作积蓄。他跟父母说自己要出国进修一两年,倘若有机会,也许留在那边工作。 陆鸿昌的人在火车站把他堵着了,不敢绑他,只堵着他,李砚堂无奈坐在车站广场花坛边等正主。 陆鸿昌很快就赶到了,李砚堂外套搭在手臂上,环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看他。 陆鸿昌在他的注视下跟个十几岁小年轻一样居然脸热,说了句:“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砚堂一下子笑喷,说:“一句‘不是故意’就算完啦?” 陆鸿昌反正没脸没皮了,坦荡走过来拉他:“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等上了车李砚堂才问:“婶婶这两天身体还好吗?” “……还那样。” 李砚堂说:“你这个人呐,太以自我为中心,多关心点身边的人,事情何至于闹成今天这样。” 陆鸿昌说:“还是你眼尖,一眼就看穿了那女人。” 李砚堂舒舒服服靠在椅背说:“无论什么样感情都需要维护保养,你总这么冷淡,身边哪待得住人。” 陆鸿昌掌着方向盘斜觑他:“我很冷淡吗?” 李砚堂笑了笑,转而说:“下个月我要去国外进修,时间长短还不好讲,咱们兄弟之间一次两次小摩擦,你别放在心上。王雪雁的事是个例外,等收拾好了情绪,你还是得正经找个人家,陆家是单传,你别太让婶婶操心。” 陆鸿昌停了车,问:“去哪里?” “美国。” “几时回来?” “说不好,如果有机会,也可能不回来。” 陆鸿昌没再问。车到了陆氏大楼底下,两个人下了车,一进门就撞上了王雪雁。 “鸿昌!”她神色仓皇落魄,一见人便扑了过来。 陆鸿昌像个冰冷的柱子,任她抱着自己,脸色一下难看到极点。大厅总台秘书慌忙跑过来拉人:“王女士,请不要这样!” 李砚堂站到了一边看这场闹剧,很快陆鸿昌就不耐烦叫保安了。 王雪雁跪在他脚边哭着哀求:“你不看在我们夫妻一场,也看在孩子的份上。” 陆鸿昌说:“你哪来的孩子?” 王雪雁看向李砚堂,李砚堂扶了一下眼镜,说:“陆先生已经放弃了计划。” 王雪雁质问他:“你凭什么让他一个人决定?!你杀了我的孩子!” 李砚堂皱眉不语。 保安很快就把她拖出去了,陆鸿昌火冒三丈,敲着总台的桌子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都进得来?!” 秘书哭丧着脸道歉:“对不起老板……” 陆鸿昌回头看站在边上的李砚堂,气消了一半,道歉说:“你别听她话说得好听,这跟你没关系,她要是愿意生,何必找你。” 李砚堂点头说:“我明白。” 陆鸿昌示意他上楼坐坐,李砚堂却说:“研究所还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就不坐了。” 陆鸿昌说:“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吧。” “到时我送你。” 李砚堂笑着点头:“好。” · 李砚堂的手续办得挺顺利,走时果然给陆鸿昌打了电话,两个人在机场外头道别。李砚堂穿了件宽松的中式长款衬衫,看起来儒雅俊朗,陆鸿昌一眼见了心底艳惊了一瞬。 李砚堂长相清秀,只可惜细皮嫩肉有些女生相,若不是身上书卷气浓郁,走在街上看着像是旧时唱戏的小白脸。陆鸿昌一万个不舍,可又说不上来心里头是个什么感受,李砚堂回头冲他笑,阳光下笑容耀眼,几乎让他忍不住要去抱他。 李砚堂不知情,只顾着道别:“行了你回去吧,日后常联系。” 陆鸿昌一把拉住了他,两人眼神纠缠,陆鸿昌马上便找到了借口:“把你父母住址给我,有空我去看他们。” 李砚堂一愣,拿了笔写了张便签条给他:“有劳了。” 陆鸿昌接了便签,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砚堂拖着行李箱离开。 飞机很快起飞,李砚堂坐在靠窗的位置朝下看,地面的一切越来越小,连房子都看不清楚轮廓了,他才颓然倒在位置里。闭上眼睛第一个看见的是陆鸿昌,他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嘴角也不自主的翘了起来。 第二章 李砚堂对所有人都撒了谎,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想保住那颗附着在他大网膜上的受精卵。 在他决定私自留下这个孩子,一天之内,他倾尽了所学。对自己的身体注射那些原本只有女性生殖系统才能合成的激素,一次次抽血观察水平,直到调整到囊胚可以附着在他身体里为止。当时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这项工作上,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受了一整晚暴行的身体,以及其它太多关于伦理道德情感的问题。 他一个人完成了把囊胚植入大网膜的过程,在他实验室的床上,在b超机的直视下。实验很成功,他躺了六七个小时,而后离开实验室,暂时把工作交还给老天爷。 并非所有的囊胚都可以在大网膜上附着,他只能等时间来成全。 此后让他惊讶的是,他居然马上就开始有了“筑巢反应”,在还不能确定囊胚能在他身体里停留多久的时候,他开始考虑如何降低整个妊娠期以及分娩时的风险,为孩子创造一个平安的环境。 腹腔妊娠随时都可能一尸两命,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在美国与他做同样课题研究的大学同学沈黎,没人比她更合适帮这个忙。 他给沈黎打电话,说他目前在研究男性妊娠,有一位志愿者愿意奉献,所以他想到美国与她一起进行这项研究,到时候成果可以共享。 沈黎爽快答应了。李砚堂翻自己的签证做准备工作,在想到资金问题时,他有些犯难,正好看到陆鸿昌给他的那本房产证,他毫不犹豫的把它挂上了房产中介所的黑板上,特意注明:急卖。 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才动身去看父母,因为这一趟美国之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安然而退。 他不会放弃陆鸿昌的孩子,在那颗囊胚植入他大网膜的那一刻起,那也是他的孩子。 他从没有奢想过跟陆鸿昌天长地久,甚至没有尝试过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他可以一直爱他,不用受任何现实的束缚。 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要这个孩子。 · 陆鸿昌送机回来,坐在自己办公室发了一阵呆,满脑子都是李砚堂的身影。其实说白了,两个人并没有一起经历过同生共死,不过是年少时朋友一场,可缘分真是说不明白,他就是对这个人感觉深刻。久不见偶尔挂念也不过是像思念一个普通朋友,可一旦见了,打心眼里的喜欢就不同于任何一个朋友,甚至对王雪雁,他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 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兄弟?他想来想去只能是这个理由,他一定是把李砚堂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所以才对他念念不忘。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无法合理的解释他们之间的两次肉体接触,虽然第二次是醉酒,但他无比清晰的记得那美妙的感受,两次李砚堂都没有反抗,甚至他还曲意迎合,没错,他是在迎合…… 陆鸿昌猛然惊醒,狠狠砸了一记厚重的办公桌面,暗骂自己道:陆鸿昌你还能再下作一点吗?他在迎合你?那么温润如玉一个人,他只是顾着自己的修养不屑跟你动粗罢了! 他想起李砚堂那回说兄弟之间一次两次摩擦不要太计较,心里越发烦躁,那感觉跟被人否定了似的憋屈,于是一下午都没好面色。秘书煮了咖啡进来,见他沉着个脸跟丢了上亿的大生意似的,也不敢问究竟,大气不敢出关门出去了。 · 李砚堂的飞机不是直航,路上花了近二十几个小时。一年多之前单位做学术访问,他曾跟队来过一次纽约,因此还有些印象在。 沈黎并没有来接机,只是约了时间地点见面。同窗久别,按说应该是很热络,只是两个人性格相近,都不是会撑场面的人,见了面,李砚堂主动问候:“打扰了。” 沈黎也只是一句:“来啦。”随后便又问:“志愿者呢?” 李砚堂还拖着行李,示意先安顿下来再说。 沈黎带着他上车,路上两个人稍聊了几句,沈黎交待说为他租的公寓与她现在住的地方相近,房租谈妥了,因为要求高了一点所以每个月一千两百美金。说着话到了地方,开了门,房东太太是个华裔。 李砚堂自然是谢了又谢,晚餐在房东家里与他们夫妇一起吃,聊了祖籍和国内的发展情况等等,气氛倒还融洽。饭后回了楼上自己住的套间,李砚堂才对沈黎说,没有什么志愿者,他说的那个人是自己。 沈黎不敢置信:“你不要命了?!” 李砚堂给她倒水,笑说:“也没有那么可怕。” 沈黎问:“脑子怎么想的?中科院给多少钱你这么玩命?” 李砚堂说:“其它的你就别问这么多了,现在的情况是囊胚已经附着在我的大网膜上,今天是第十四天。昨天上午我测了一次激素,孕酮的翻倍跟不上hcg,我把它控制在二十五左右,稍低了一些,还不至于流产,这样做的目的或许可以减轻早孕反应。” 沈黎呆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要为科学献身吧?” 李砚堂严肃说:“别笑,我来找你是破釜沉舟的,中科院的工作我已经辞了,这个实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你就把我的骨灰送回国去。” 沈黎不笑了,等他继续说。 “这个实验只能由你我二人参加,不挂在你所在实验室名下,你必须绝对保密。实验经费由我出,中途各种意外由我一人承担,如果失败,我绝无二话,国内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如果成功,这个成果对你而言是很有价值的,所有资料数据归你一人所有,我只要带走这个孩子。” 沈黎静静听完了,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把它放哪儿了?” 李砚堂说:“大网膜上。” 沈黎冷笑了一声,问:“没有子宫,你靠什么合成胎盘呢?” 李砚堂扶了一下眼镜,说:“胎盘的合成并不一定需要子宫,例如囊胚着床不一定要在子宫内膜一样,当然大网膜上那不叫着床,那只能叫附着,同样的,大网膜上生成的供给营养和血供的那不叫胎盘,但它可以承担起胎盘的功能。” 沈黎盯着他的肚子看了一会儿,说:“真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疯狂的专注这个实验?” 李砚堂累得不行,倒在沙发上说:“这不属于实验统计的数据范畴,你无须过问。你愿意参加,明天我们拟个合约,要是拒绝……”孤注一掷,他没有考虑过退路。 室内一片沉默,好一会儿沈黎才站了起来,说:“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准备,我还要你所有这方面的论文,之前我并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学术理论。” 李砚堂心底里松了口气,把行李箱内的几个档案袋拿了出来:“都在这里,其实是我这两个星期的一点小结,没有实践依据。” 沈黎像看怪物一样看他,说:“明早我来接你,我得知道你现在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沈黎走后,李砚堂一个人在靠窗的椅子里静坐着,在同行眼里他的行为是多么的疯狂而危险,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如果沈黎不依不饶的追问,他该如何回答,或许他只能告诉她,因为我想体验一下只有女人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李砚堂忍不住低笑,自己都觉得荒唐,可又觉得这么说也没错,对于性别他是无可奈何的,如果他是个女人,或许可以和陆鸿昌有段缠绵过往,虽然最后的结局依旧不会天长地久。 可以天长地久的人,又怎么会介意性别。李砚堂晚熟,高三之前他并没有清楚想过自己的感情,与陆鸿昌的那次身体接触,他完全是被动的,那时他傻到以为陆鸿昌的行为至少有些喜欢他的成份在,所以虽然震惊,虽然被弄得很痛很不堪,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推开他。 或许是出于内疚,那之后一段时间里陆鸿昌对他确实体贴备至,李砚堂后来想起来,觉得自己会爱上陆鸿昌,并不是因为那次身体接触,而是之后的相处。陆鸿昌不断的给他错误的讯号,让他以为他们在恋爱。 如果他爱他,所有一切的阻碍他都愿意为他去克服。 没多久之后陆鸿昌有了新的女朋友,李砚堂才顿悟,但可惜的是,他已经无法再收回自己的感情了。 他可以不顾性别爱上陆鸿昌,当然陆鸿昌也可以不顾性别爱上他,但他并没有,所以李砚堂确定,这跟性别没关系,陆鸿昌就是不爱他,他从来没有爱过他。 与这个孩子的最后结局,是生是死他已经坦然,如果能生下来,他至少不会再孤单痛苦,如果不能,也只有来世再报父母恩了。 · 李砚堂走的这天晚上,陆鸿昌在外头应酬到很晚,直接在酒店过夜,到了半夜他被梦惊醒,把身边的陪床打发走了,一个人站在床边抽烟。 他梦见李砚堂怀胎十月,肚子里是他的孩子。梦里李砚堂十七八岁的模样,本来笑得很恬静,突然他就满身是血,手里还抓着孩子的脐带。 荒诞的梦境。陆鸿昌有些头疼,关了窗给李砚堂打电话。 · 沈黎给李砚堂重新测了激素,并给他做了腹部b超,过程中不断被李砚堂抱怨她手脚粗,说她要把孩子挤坏了。 沈黎没好气说:“又不是你的小孩,现在没了倒好,你还能保命。” 李砚堂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小孩,就是我的小孩!” 沈黎说:“你的卵子是不是偷来的?是仰慕者的吧?是谁啊倒了血霉了她!” 李砚堂口齿不利,便不跟她计较,只在b超屏幕上找囊胚,还没有胎心,椭圆的一小块,依旧粘附在老位置上。 两个人坐在研究所外头的咖啡馆吃午饭,沈黎问有没有在补叶酸,李砚堂说有,正聊着,他的手机响了。 陆鸿昌着三个字让李砚堂一时忘了咀嚼,鼓着腮帮子傻乎乎看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咽了嘴里的食物喂了一声。 · 李砚堂的声音让陆鸿昌下意识抛开了杂念,维持着在他面前一如既往兄长的样子,笑问候道:“砚堂,到了吧,还顺利吗?” 李砚堂看了一眼咖啡厅的挂钟,说:“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睡太早,一觉醒了。” 李砚堂拿着电话便觉得无话可说。 陆鸿昌问:“住处都安排好了?跟那边的同行碰面了没有?” “嗯。” “一个人在外头别苛待自己。” “嗯。” “哦对了,听你上次说你打算下半年结婚,这会儿还出差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影响婚期?” “……不会。” 李砚堂的笃定让陆鸿昌一滞,讪笑掩饰说:“那可要记得给我发请帖。” “一定。” 陆鸿昌觉得自己没法再一个人撑着这通电话,李砚堂的态度不像是惯有的冷淡,而是明显不想跟他多说,他在提防他。 电话很快挂了,沈黎见李砚堂面色有异,问:“仇家?” 李砚堂说:“对,赶紧帮我换个号码吧。” 他暂时不想跟陆鸿昌有任何接触,此后的两百多天里怀孕会为他带来许多未知的痛苦,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个人承担,他需要专注的安心的做这件事情,不想被任何事物分心,尤其像陆鸿昌这样会严重干扰到他情绪的人。除此以外,他怕自己在生死关头会懦弱,找得到陆鸿昌,联系得到陆鸿昌,他无法保证自己不去向他索求什么,留下这个孩子已经侵犯了他的权利,这只能是个秘密,如果他死了,他也只能把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 此后的两三个星期,李砚堂过得安静安逸。他订了时刻表,注射药物和服药都标明了时间剂量,他自己动手,余下大量的时间他都用来卧床休息,除了晚饭后散半小时的步。他把公寓所在的这条街大致熟悉了一番,起码知道了超市与银行在什么位置。房东林太太平时不太出她自己那套房子,因此遇上的机会不多,但每见了必定十分客气。李砚堂仔细的记录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时常感觉腹痛,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一开始很紧张,怕胚胎掉了,可尽管腹痛没有停止,却也未见其它异常症状,他想那大概是大网膜正在适应异物的存在。他暂时放松了些,开始不太着急的想着雌激素与孕激素能在自己身体上改变什么,体型必然会改变,等过两个月,肚子也会挺出来,那时正好是天气热的夏天,或许他可以跟房东太太解释说自己是水土不服所以胖了。 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想很多事情,他甚至还想到了胎教,因此去书店买了好些书,还捡了一套小型的旧音响回来。他的情绪很稳定,还抽空给父母去了电话。 一直到胚胎植入第四十天的时候,他跟沈黎有了分歧。他要求增补生乳素,光靠胚胎的滋养细胞分泌,量不够。 沈黎觉得荒谬:“你还打算哺乳啊?!” 李砚堂扶着眼镜解释说:“注射雌激素本来就会导致乳腺发育,这跟哺乳没有直接关系,生乳素可以确保胎儿获得更多的葡萄糖和蛋白质,这才是关键。” “生乳素一样也可以让你的奶子长得又大又圆像个女人!” 李砚堂并不激动:“我现在就已经有这样的症状了,两侧乳房可以触摸到发育增生的乳腺,目测都可以看得出来乳 头和乳 晕的变化,并且昨晚我在尝试自 慰时,阴 茎已无法顺利勃起。” 沈黎噎了一下,看着李砚堂冷静的样子,忍不住说:“我真怀疑你做这个试验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你在某方面的畸形癖好。” 腹痛来袭,李砚堂坐在椅子里不敢动,牵强的笑着轻声说:“我活着,可以有一百种方法满足你所说的畸形癖好,犯不着冒这种风险过把瘾就死。” 沈黎也知道说错话,但她被李砚堂弄得云里雾里已经十分不耐烦,她参与这个事件,却不知道李砚堂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这让她不安。 李砚堂看出了她的烦躁,说:“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要这个孩子。最好的结果是我活着,他也活着,其次是他死了,我还活着,最糟糕的要么就是我跟他一起死了,只有这三个选择。我当然希望我能活着,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但这个孩子,值得我这么做。” 沈黎并不愚钝,李砚堂已经不止一次在保住孩子这件事情上表示他的坚持,他愿意为这个孩子牺牲生命,这孩子必定有来历。 “你……爱这个孩子母亲?”她问他。 李砚堂缓缓松了口气,说:“可以这么说。” “她不能怀孕吗?……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偷了她的卵子,她并不知情对不对?!她不爱你!” “对。他不爱我。” 沈黎哭笑不得:“她不爱你,你就用这么偏激的方法证明你爱她?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在侵犯她的权利?你这变态。” 李砚堂看了她一会儿,低低笑,并不反驳她的这句“变态”。 与前一次通话搁了大概一个星期左右陆鸿昌又给李砚堂打电话,可惜这次他没能打通。 他又在避他。 陆鸿昌无奈倒在自己的老板椅里摇头苦笑,生意场上你来我往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像巴结李砚堂一样巴结过任何一个人,居然还是被嫌弃了。 罢了罢了,他放了电话,联系不上就不联系了吧,这种感情本来就不能勉强,他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上赶着。 离婚之后的陆鸿昌更加无拘无束,连陈润禾的唠叨他也都只听得一半了,他的性子本来就放肆,优渥的家境让他在很多事情上都不甘落人后,自然玩也不能差。结婚之前他本来有过几个情人,这会儿重获自由了,倒没说一定去找回来,可怎么都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 李砚堂每天都写日记,记录当天自己的身体变化以及昼夜作息和饮食,他平均每三天测一次激素水平,考虑到超声对胎儿的不利影响,在身体没有明确感到不适之前,他定在十三周,也就是自植入起两个半月之后再做一次腹部b超。 他按照自己自定的标准调节激素,起初有些担心早孕反应,例如嗜睡、呕吐、情绪波动等等,但幸运的是他没有任何反应,除了身体开始轻微的发胖以及乳 房的胀痛,还有频繁腹痛之外,他没有任何的不适。 那次交谈之后沈黎也不在追问他过多的隐私,处于一个女性的母爱,她开始关心他肚子里的小孩,为这个孩子筛查病毒,为“母体”复查肝肾功能血常规。偶尔她也用奇异的目光看李砚堂,记录他的胸围和腹围,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的变化,她的好奇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本能,并没有任何恶意。 李砚堂一般在晚上六半点左右去超市,在第五十六天的时候他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房东林太太,实际是林太太跟在他后面有段时间了,后来才跟上来问:“砚堂,你是不是不舒服?” 李砚堂惊了一下,马上微笑说:“没有啊。” 林太太说:“我看你走路都像怕踩死蚂蚁一样,你是不是没力气,还是肚子疼啊?” 李砚堂笑说:“没有没有,谢谢您的关心,我是闲着没事,所以就慢慢来了。” 林太太说:“那就好,你要是不舒服就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要太逞强。” 李砚堂赶紧道谢,为证明自己没事,他小跑了几步,见林太太放心的走到前面去了,他才停下来,忍不住捧了一下疼痛的腹部。 他几乎是爬着上楼的,一进门便瘫倒了,平躺在地毯上,腰后的肌肉就像被车轮碾过一样,他不得不侧躺,缩成一团,抱着还没有鼓起来的肚子咬着牙卷缩着。他想给沈黎打电话,但没有力气,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瘫痪的中风病人。 他在地上躺了一个多小时,裹着地毯,像个茧。后来腹痛渐渐缓解,他才开始尝试爬起来坐到椅子里,他觉得冷,额头冒冷汗,眼花。在此之前他的腰痛没有这样严重过,虽然他本来就患有腰肌劳损,这是长期在显微镜前面坐着坐出来的职业病。 他准备等症状轻了就去找找有没有热水袋热敷一下,这会儿暂时没力气,便只能抱着毯子坐着。这天晚上后来他在椅子里睡着了,没有吃维生素片,没有喝牛奶,没有听音乐,没有睡前冥想……什么也没有为他的孩子做过。 李砚堂做了个梦,梦见研究所前面的清水湖里头长满了荷叶,又大又圆迎风晃动,每一片都鲜嫩翠绿,可就是遍寻不着一朵荷花。他醒过来,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在椅子里。 他依然腰痛,勉强为自己弄了点早餐吃,很快又爬到床上去休息。外面天气不错,他看着白花花的阳光有些眼晕,想起梦境,才发现自己很想念研究所。他爱他的工作,也自认为干得不错,所以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主任了,本以为会干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因为那天一个决定而改变,他甚至没有时间多想,留下这颗受精卵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陆鸿昌了不起,即便是醉酒,也有办法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李砚堂没法否认,当他霸道的咬他耳朵说张开腿时,他的全身都软了,他根本不可能抵抗得了。 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渠道,一个可以寄托的人或物,李砚堂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被这些回忆毁得支离破碎。他早已跟父母坦白性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本已觉悟要孤独一生。十来年不见,原以为对陆鸿昌,自己早已看开,哪知道从一见面开始就不得安宁。 冥冥之中有此一劫,躲不开,那就认了。 他昏沉沉想了一会儿,慢慢又睡着了。 · 隔了好几天以后沈黎才来看他,李砚堂已经不见那天的狼狈虚弱,他坐在窗边椅子里看书,穿了件道袍似的中式衬衫。 沈黎夸他待得住有耐性,要是让她成天无所事事待在房间里,不出一个礼拜她就得看心理医生。 李砚堂越待话越少,懒懒散散的像条要冬眠的蛇,只在b超探头照到那个成形的小孩时,他才打起精神来看。 沈黎有些小小的兴奋:“是个男孩!” 当探头照到那小东西时,他把小手举了起来,像是很抵触,李砚堂笑了。 沈黎也是头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忍不住泼他冷水:“大网膜上头血管曲张纠结的惨不忍睹了,你别笑,我怕你笑一声都能把血管震破了!” 李砚堂微笑说:“谢谢你的关心。” 沈黎不领情:“谢太早了,再说我跟你是各取所需,谈不上谢不谢的。” 李砚堂下床安静穿衣服,沈黎看着他,说:“其实看着挺自然的。” “什么?” “你的样子。” 李砚堂扯了扯嘴角:“我不过是个宿主。” 沈黎说:“你要控制体重,这才四个月,越往后头负担越重风险越大。还有,多念念阿弥陀佛,别让血管炸了,别收腹,别感冒,别得阑尾炎……” “让老天爷去操心吧。”李砚堂淡然回了她一句。 话是这样说,沈黎却发现李砚堂越发谨慎起来了,没事基本不出门,去超市的频率也降低了,散步也改成两天一次,这使他的体重很快就上来。在他已经连续三个星期没有正经出过门时,他的体重已经比怀孕之前重了二十五公斤,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血压偏高,尿检显示蛋白两个加,脚踝开始有些水肿。 两个人经过商榷之后决定用些降压药和利尿药,李砚堂开始增加每天的蛋白质摄入并控制食盐,时时警惕一些妊高征的早期症状。 沈黎来看他的次数多了起来,她限制李砚堂出门,亲自推b超机上门。李砚堂用药比她大胆,降压药合并扩容药一起上,起初沈黎反对,但李砚堂提醒她,胎盘在大网膜上,不在子宫里,大网膜上的血管经不起高血压的考验。 沈黎每天都提心吊胆的,问李砚堂你有没有什么遗嘱。 李砚堂说:“我要是突然死于大出血或者子痫,你别试图留着孩子,我要带他一起走。” 沈黎问:“那你的父母呢,还有孩子的妈呢?” 李砚堂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天花板,这时候他的脸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尖尖俏俏的瓜子脸了,眼皮浮肿,脸如满月,面色也泛黄,像个重病患者。全身水肿让他行动困难,他开始不再下床,这时候是他怀孕第二十九周,刚刚满七个月,他开始出现便秘,肠蠕动减慢等等一系列的小问题。好在孩子的发育很健康。沈黎都有点佩服起这个男人了,小孩子每长一寸,李砚堂就会为此痛苦一寸,小孩子在拓展他的疆土,但那只会带给母体持续的腹痛,但李砚堂从未与人道,他总是表现得很满足很淡定。 有一天他跟沈黎说,他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举一,意思是举世无双。 沈黎说,你这个生法,确实是举世无双。 · 大洋彼岸的陆鸿昌这几天过得很不好,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想起李砚堂这个人了,原以为自己忘了,可偏偏却在跟小男宠亲热的时候叫了这个名字出来。没错,男宠,之前他没有玩过,几个月之前偶尔玩了一次,觉得挺对胃口,干脆便包了一个。 只是没想到,他会在床上叫出砚堂这个名字。 陆鸿昌觉得事态比他想得严重,他又一次打了李砚堂的电话,打不通,便打到研究所,结果那头说,李砚堂半年前就辞职了。 陆鸿昌问,他是不是因为结婚才辞职? 那头说,结婚?从没听说他有女朋友! 陆鸿昌立刻叫人查那套他买给李砚堂的房子,果然半年前就卖了。 陆鸿昌这才发现老实内向的李砚堂或许根本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实话!他根本没有去进修学习,他是跑到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了!为了逃避他! 好你个李砚堂!陆鸿昌在办公室气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三章 李砚堂的麻烦远不止这些,在第三十周的时候,沈黎发现他的血清胆酸异常升高,她头疼的厉害,要求李砚堂马上住院。 李砚堂淡淡问:“住哪个医院?” 沈黎大胆说:“去我实验室。” 李砚堂说:“怕我去了,你就做不了主了。”那毕竟不是她的实验室,他去了,就要真的沦为一个试验品了。 沈黎火了,说:“李砚堂,你现在没得挑你知道吗?icp的话你的小孩随时可能胎死腹中!你宁可现在跟他同归于尽都不肯走这一趟险路吗?!” 李砚堂很固执:“再拖一拖,用点药,拖过三十二周,多一天是一天,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再剖腹。” 沈黎跳脚:“我上哪儿找人给你剖腹?!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手术风险多大?有多少根血管要离断,胎盘剥离时的大出血又该怎么办?!谁做谁倒霉!你死了倒干脆,他们上哪儿给你赔命去?!有哪个白痴愿意给你做剖腹产?!” 李砚堂冷静看她:“你别慌,安静听我说。” 沈黎喘着粗气看他,李砚堂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这里有两百五十万,你帮我找家诊所,我相信有愿意做这个手术的人,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再加,你找个熟悉的你还信得过的,我会签字,生死自有天命,绝对不会连累他们,当然,沈黎,你必须在场,你必须上这台手术,算我求你。” · 沈黎瞪着他,束手无策,丢下:“疯子!”便甩门走了。 李砚堂摸着隆起的肚子感受孩子的胎动,趟了一会儿,站起来去卫生间。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呆了一会儿,慢慢动手脱光了衣服,注视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怪物。他浮肿、肥胖、黄疸,乳房饱 满,腹部隆起,点缀着几条妊娠纹。两腿之间垂着一个可笑的小玩意,在这几个月里,那东西是个废物,他用手捋了捋,毫无感觉。他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出门,面容憔悴眼神呆滞,像个麻木的丧尸。他突然想起小学时候学的生物课,有种生物叫做蚁后,肥胖的身体,活着的意义就是繁殖。 几个月的封闭生活只有书籍和音乐陪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思考,也不爱说话,行动迟缓,上个卫生间都需要很长时间。 好几次房东太太透过门缝偷窥他,他都弄出很大声响告诉她里面的人很好,但不让她见到他,以免吓到她。 这时候他的体重已经增加了近四十公斤了,这种病态的增长使他很吃力,有时候跟沈黎说话都费劲,喘不上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再坚持两个星期。 他摸着肚子对镜子里的人说:“加油!” 李举一隔着肚皮踢了他一脚。 · 沈黎依言去办这件事,回来跟李砚堂说,有人愿意做,信得过,但他全部的钱。 “你身上还有钱吗?”沈黎不报任何希望,她疲惫而绝望。 李砚堂沉吟片刻,说:“有。” 他给陆鸿昌打电话。 陆鸿昌没想到李砚堂会给他打电话,他正在开会,很重要的会议,一听是李砚堂,霍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把旁边的秘书吓一跳。 他示意会议暂停,匆匆回办公室接电话。 李砚堂说:“鸿昌,不好意思打扰你。” 陆鸿昌不跟他废话,只问:“你在哪儿?!” “纽约。” “具体地址。” “……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鸿昌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骗我?!你根本不是去进修学习,你是辞职走的,还有你根本没有女友,为什么骗我说要结婚?!” 李砚堂的反应很快:“……我确实是要结婚,我已经结婚了,我跟我的妻子在纽约,你要跟她说两句吗?” 陆鸿昌的脑子嗡的一声,一咬牙说:“好!” 李砚堂盖住了话筒对沈黎说:“拜托你。” 沈黎不肯接,可拗不过他,只好接了。 陆鸿昌喂了一声。 沈黎僵硬的说了句你好。 李砚堂把电话拿了回去,说:“她叫沈黎,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并没有骗你,你有的是本事,你可以去查。” 陆鸿昌跌坐在椅子里没了声响,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那你这次打电话来是?” “我想问你借笔钱。” “哦。要多少?” “一百万。” 陆鸿昌意外:“一百万?!” 李砚堂不急不缓:“我有急用,你借给我,我一定会还的。” 陆鸿昌心里起疑,问:“你做什么用?” 李砚堂不作声,也不挂电话,只沉默着逼他答应。 陆鸿昌扶着太阳穴到底没辙,说:“好,我给你。” · 没几天李砚堂的账上就进了大笔的钱,沈黎去取来,折合人民币一百多万。她很惊讶,问李砚堂对方是什么人。李砚堂只是笑笑便敷衍过去了,只在金钱这件事情上,陆鸿昌不会对他小气,这点李砚堂早就知道。 这笔他会还的,只要他能活下来。他现在,每过一分钟都是煎熬,妊高征使他整夜失眠,icp使他全身瘙痒,到处都是抓痕,他每天都要打很多针吃很多药,伴随呕吐症状,头晕眼花,吃不下任何东西。 沈黎没法一直陪着他,他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只有饼干面包跟牛奶,几乎没有吃什么热的东西,他还不能大动作,不能感冒,天气已经很热了他依然裹着厚厚的棉睡衣。 沈黎有时候都不忍心看他,可他依然保持精神,早上起来认真的刷牙,唱歌给李举一听,唱小学时候的儿歌,他的情绪始终很乐观,或者说,装得很乐观。 每过去一天他都很开心,像是做成功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夸自己,李砚堂你真棒,又夸孩子,李举一你也真棒。 沈黎已经无法想象是什么让这个男人在面临这种困境时还会如此的坚韧。 · 过了三十三周的最后一天,沈黎便匆匆的让他穿上了孕妇群,这时候的李砚堂已经看不出来是男是女了,她必须带他到诊所去,起码那里的供氧跟抢救设备比住处的多一些。 他们挑了个林太太去买菜的时间出门。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一个产科医院。沈黎一个朋友在此任职,她专门请了假,陪李砚堂待在这个陌生地方,跟其他陌生的产妇待在一起。 李砚堂很安静,到之后所有检查做完,沈黎过来跟他悄悄说:“都安排好了,情况也都说明了,你不要有负担,我会一直在的。” 禁食的时间差不多了,他便被推进了手术室,就在手术床上签了很多字,他俱是仔细看过之后才签的。 进来的主刀医生带着探究的目光看他,并没有任何的交谈。 上麻醉前李砚堂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时候他死了,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他到底有了一丝恐惧,他有很多事情不放心,最重要的一样,他抓住了沈黎的手跟她说:“请务必保住孩子,把他送回国内,交给陆氏集团的老总陆鸿昌,公司总部在s市。” 沈黎点了个头。 李砚堂又说:“这段时间谢谢你了,在我的住处,行李箱里我留了五十万给你,一定请你笑纳。” 沈黎皱了皱眉,说:“别多想了。” · 这天陆鸿昌陪着他的小情人在某个寺庙里吃斋,好端端的,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打碎了一个杯子,全无防备因此他惊了一下,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他坐立不安,走到佛堂外头打李砚堂电话,始终都没有人接,手机没有全球定位,他没法找他。 院子里有个和尚扫地,见他失魂落魄站着,突然对他说了句:“施主大喜。” 陆鸿昌恼了,这是什么和尚净添乱,他一拂袖便开车走了,忘记了里头还有他那小情人。 他开车直接去了李砚堂的父母家,路上好几个小时,到时已经半夜了。他在车里睡了半夜,早上醒了,正好见李家二老一块儿锻炼,连忙下车打招呼。 二老很冷淡,几乎可以说是冷若冰霜。李砚堂跟父母出柜的时候是指名道姓说的他陆鸿昌,陆鸿昌却不知道这事,因此碰了钉子,话没说两句就被二老逐出来了。 他只好把带来的一包现金从院墙空隙丢进了院子里,那是一点心意。 回来的时候他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 沈黎最终还是没有按李砚堂所说的做,她请了自己导师的好友,也就是实验室的另一位负责人来一起完成这个手术,因为风险太大,没有一定资历和业务水平的她绝不放心,这名医生是主治医生,有三十多年的临床经验,在一家著名的私立医学院担任外科主任。 李砚堂以女性的身份入住这家产科医院,术前准备有很多地方是沈黎这个对生产毫无经验的大姑娘意料不到的,比如主刀问是否准备输血,沈黎回答麻醉医师已经备好,导师问那血小板呢,沈黎答不上来。 手术开始时非常顺利,打开李砚堂的腹腔之后,暴露大网膜,蜿蜒扭曲的血管密密麻麻分布在黄色的脂肪上,包裹着里头的胎盘。在过去的三十几周里,这些血管供养了胎儿,因此它们才变得畸形而粗壮曲张,触目惊心。 处理这些血管并不是大问题,问题是在剖开这层纸薄的大网膜之后。羊水瞬即涌出,混合着鲜红色的血液,他们把胎儿捞了出来,看起来是个发育健康的孩子,但没有人因此欢呼,因为胎盘剥离随之而来的大出血才是致命的麻烦。 沈黎做的学术研究工作多过于临床,她没有什么经验,很快就被助手挤到了一边,只能看着那堆人忙碌,看着麻醉医生警告说血压下降心率异常。 她走到头侧看全麻下的李砚堂,脸型扭曲,闭着眼睛就像死了一样。 · 准备着的红细胞全然不够用,失血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失血多了到后来血液会越来越稀薄,成分也会改变,颜色变成淡粉红色,之后病人的身体到处都会出血不止,很快就死了。 他们用了很多的药,补充凝血因子的,升血压的等等,主刀切除了一部份大网膜,腹部的出血情况好转之后,手术便很快就结束。 那之后好像所有人都商量好了一样离开了手术室,只有两个护士把李砚堂推回了病房,单独留了一个房间。 导师的朋友告诉沈黎,因为长时间的缺血,导致他的大脑没有足够供养,脑组织损伤严重,他可能醒不过来,或者醒过来了,智力会受到一定影响。 沈黎把钱付清了,抱着李举一坐在病床边,李砚堂说李举一只有三十三周,他的时间是从植入那天开始算起,如果按平常计算女性预产期的方法,李举一已经三十五六周,差不多是个足月儿,完全可以脱离保温箱很好的存活下来。 李砚堂没有苏醒的迹象,沈黎把孩子抱回了林太太那里,说是朋友的小孩,求她代为照顾一段时间。 她去看李砚堂,跟他说,如果两周之内你不能醒过来,我就把举一送回国了,你不要怪我。 · 沈黎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利放弃李砚堂的治疗,她找到了李砚堂留给她的五十万,暂时不动,以防李砚堂的医疗费用不够,他没有保险,每天的花销数目都惊人。 沈黎考虑再三,决定了等所有的钱花光那天,她就放弃他的治疗。 李举一长得非常漂亮,与李砚堂不太像,不爱哭,吃了就睡,很安静的小孩,这一点是很像他的父亲。沈黎经常去看他,她给了林太太一笔钱,林太太没有孙辈,很乐意实习一次。 那段时间沈黎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不单因为她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她原是个不婚主义者,也从没有想过生孩子,所以她不能接受李砚堂的行为,一个男人,冒死代孕。如果在三十周左右他接受她的意见剖腹,李举一也可以在暖箱里生存,早些剖腹的话,他的症状不会如此严重,也许现在就不会是这个下场,所有的利弊李砚堂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他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死了,他要带孩子一起死,但死到临头他还是求她把孩子送回国去,为了这个孩子,他是豁出性命去,全然不顾自己一点安危了。他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双重身份对于孩子的付出也是双重的,他绝不比任何一对父母少爱自己的小孩一分。 · 一直到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医院才给沈黎打电话,说李砚堂醒了。 她满心的悲凉,跑到医院看,李砚堂半坐在床上,灰白着脸面无表情,见了她第一句话就是:“举一呢?” 沈黎说:“在林太太那里。”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是朋友的孩子,去度假了请她照顾一段时间,我给了钱的,昨晚还去看过,孩子挺好的。” 李砚堂还很虚弱,说不了太多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要回国了,谢谢你。” 沈黎无端就哭了,捂着眼睛哭的无声无息,眼泪从指缝里不断流出来,带走了一周以来她全部的恐惧与委屈。李砚堂默默看着她,并没有一句安慰。 沈黎劝他再多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再回去,可李砚堂考虑到了纽约昂贵的生活成本,他显得特别固执,一定要尽快的回国去。 沈黎无奈,只好帮他订了回程的机票。 第四章 李砚堂回国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沈黎收到了他的信件,里面有一张李举一的照片,白白胖胖看起来照顾得挺好,信上话不多,也没说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李砚堂回国之后有半年没有去找工作,他的身体激素紊乱,样子不男不女,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整。大出血的后遗症让他总是健忘,智力也比从前退化,脑子不那么灵光了,有时候去给李举一买退烧药,好半天才算得清楚剂量。 · 他没有回s市,在南方一个沿海小城市住下了,深居简出,怕人注目他的样子,其实冬天衣服穿的厚,看不出来胸部,但他本来就长得女相,长时间的雌激素影响使他看起来更有女人味,他不得不避开人群。 李举一很乖很健康,李砚堂一直守着他,看很多关于养育孩子的书,甚至还有早教,父子俩相处的很好。当时离开美国李砚堂就放弃了孩子的美国国籍,孩子的户口跟他,但李砚堂自己现在的户口问题还没得到解决。他原来是跟研究所的集体户口,辞职之后档案留在s市人事局,户口也就暂时寄在那里,他要么重新找份工作,要么尽快买个房子安家落户,但这两样目前他都有困难,因此李举一也就成了黑户。 陆鸿昌的五百万所剩不多,省吃俭用维持一年的生计足够了。第二年春天他已经慢慢的瘦了下来,也看不出生育过的痕迹了,他凭着自己的文凭跟工作经历,在所在城市的一所高中找了份生物老师兼实验室管理员的工作,长期的合同订了三年。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李举一却不合作,一旦爸爸离开他的视线过久,他便哭闹不止,弄得保姆一点办法都没有。李砚堂舍不得李举一哭,但是不能不工作,所以在李举一哭得正来劲的时候,李砚堂给了他一嘴巴,一点儿没下力气,就是警告。 李举一刹住了哭声,含泪瞪着爸爸,李砚堂也瞪着他,父子俩较劲,最后李举一被保姆手里的玩具吸引,爬开去了。 李举一周岁的时候天气正热,李砚堂带他去吃大餐,又带他去游泳,可他不敢像其他男人那样很豪放的裸着上身或者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就下水去,他的胸部依然有些鼓,这倒不是关键,关键是乳 晕的颜色和乳头的形状,尽管没有哺乳,他的乳 头也因为激素的影响变得像熟透的树莓那样大,这是不可逆的,没有办法改变。 同样不能改变的是他肚子上的疤和妊娠纹,不过这个,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人知道。 · 李举一慢慢的长大了,李砚堂也完全瘦回了他原来的体型,看起来木讷老实,对于很多事情的反应都比较慢,父子俩过得清苦,除了保姆的工资,每个月的花销只有几百块,其它的钱李砚堂全部都攒了下来,他在买房子和还债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决定还陆鸿昌的那笔钱,在李举一三岁的时候,他大概攒够了十万块,于是他给陆鸿昌打了个电话。 · 陆鸿昌好几年都没有接到李砚堂的电话了,也不太想起他,人都结婚了,又避他如蛇蝎,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李砚堂在电话说:“鸿昌,我借你的那笔钱,现在一时半刻全额是还不上了,我慢慢的还行不行?” 陆鸿昌满不在意说:“不着急,我又没催你。” 李砚堂说:“我要还的,你给我个帐号我一笔笔还。” 陆鸿昌说:“你有就自己攒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对话听着客套,实际都生疏了,李砚堂还想坚持,陆鸿昌却不耐烦的说:“行了,我还有点事,不能和你多聊了。” 电话立刻便挂了,李砚堂怔怔看着忙音的话筒,哪里知道陆鸿昌着急挂他的电话是跟小情人磨出火花了,寻欢作乐忙呢。 李举一含着棒棒糖站在父亲身边,一手霸道的圈住了父亲的腿。李砚堂低头看他,肉乎乎的小身板站得笔直,表情严肃挺有架势,他长得越来越像陆鸿昌。 李砚堂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一口,把他放在电瓶车上,夹在双腿之间护着回家去了。 · 李举一二十一个月上幼儿园。上了一半年之后,有一天他突然跟李砚堂说,爸爸,我可以自己回家了,不要阿姨了。 李砚堂第一时间想到是保姆虐待孩子,紧张问:“是不是阿姨骂你了?” 李举一抡着小勺吃蛋炒饭,说:“不是。那样就可以省好多钱。” “……你要钱做什么?” “我们可以还债啊。” 李砚堂不料会有这种答案,看着孩子扑棱着长睫毛天真认真的样子,心里五味陈杂,忙说:“这是爸爸的债,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李举一说:“父债子还。” 李砚堂啪一下就拍筷子了,李举一立刻便停了勺子,无惧,但却倔强的跟父亲对视。 李砚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说:“我再跟你重申一遍,这是我的债,跟你没有关系,这笔债不需要你来为我承担,懂吗?!” 李举一似懂非懂,却不作声。 李砚堂想起他最近总说牛奶有腥味,不愿意喝了,其它零食也都不吃了,心里不免心酸,他作的孽,何必要孩子来遭罪。 他必须把话说明白:“举一,爸爸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你好好的,爸爸就会好好的,你过得不好,爸爸就是再有钱,都像死了一样难过。” 李举一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明白了,点了点头便继续吃他的饭. · 李举一的固执出乎李砚堂意料,他说了不要保姆阿姨,还真的就不要了,幼儿园放学时没等保姆来,他自己就走了。 吓得保姆打李砚堂电话时都结巴了,李举一是李砚堂的命根子,丢不得的! 李砚堂当时正在实验室收拾用具,一接电话,手里的烧瓶应声落地,下楼时三五个台阶并一起踩,撞到了同事都没想起来道歉。 李举一一个人背着小书包沿着每天走得那条路回家,到家才发现自己没有钥匙,托着下巴坐在楼梯口等。 他们住的这个小区是学校的员工宿舍楼,老楼房了,还有几个老教师住着。有一位住李砚堂楼上,见李举一坐在楼梯口,连忙给李砚堂打电话说李老师你别找啦,快回来吧,孩子在家呢。 李砚堂很快跑了回来,进门一见楼梯上坐着的小小人,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扶着墙站不稳。 李举一见父亲靠在墙上半天不动,走过来诧异叫了一声爸爸。 李砚堂一把就将他搂在了怀里,紧紧抱着,把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好一会儿都没有其它动作。 李举一模糊是知道自己把父亲吓坏了,不敢再说什么,等着挨揍。李砚堂对他严厉得很,并不是没有揍过他。 但这一次没有,等了很久,李举一才听到他的父亲哑着声音说:“下次,等着爸爸来接你。” · 自此便把保姆辞退了,父子俩真正开始相依为命。 李举一脖子上挂了绳子拴着家里钥匙,半年之后他学会了在父亲实在腾不出空时自己找到学校去,踮起脚在食堂用饭卡买饭等父亲一起来吃,他学会了如何使用洗衣机,然后踩着小凳子捞衣服晾起来,他学会了在打雷时拔掉家里所有的电器插头,学会了如何检查煤气瓶阀门是否关好。 李砚堂有个女同事,离婚之后孩子跟了男方,见这对父子可怜,又对李砚堂有爱慕之意,便想照顾这个小孩,帮父子俩做做家务。 李举一警觉起来了,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发现这个阿姨已经在他家里把饭都做好了,他大吃一惊,睡觉时质问李砚堂为什么要把家里钥匙给别人。 李砚堂说,这个阿姨是好心。 李举一说,她才不是好心,她想当我后妈。 李砚堂心里好笑,说,你还知道后妈呀? 李举一当然知道后妈,他在幼儿园最好的朋友,隔壁街区的蹦蹦,他爸就给他找了个后妈,可坏了,当着他爸爸的面对他很好,背地里却对他很坏,给他带到学校来的香蕉都是烂掉的,还拿针扎蹦蹦呢。 李砚堂见他真的紧张了,便保证说,她肯定不能是你后妈,你放心,你永远不会有后妈。 李举一放心了,父亲说话一向一言九鼎。 父子俩窝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李举一忍不住问:“爸爸,那我妈妈到底是干什么的?” 李砚堂说:“你没有妈妈。” 李举一好奇了:“那我是怎么来的?” 李砚堂说:“你是我生的。” 李举一静了一会儿,说:“可是你的男的。” 李砚堂笑了,说:“我是男的就不能生你了?”他拉着他的小手摸自己肚子上的疤:“你是从这里出来的。” 李举一扭着小身板从被窝里爬起来拉灯看父亲的肚子。 李砚堂并不阻止他,任他撩起自己的睡衣,把那条从肚脐一直延长到耻骨联合的丑陋的疤暴露在灯光下。 李举一问:“我是从这里来的?” 李砚堂点点头。 李举一问:“那我是怎么进去的?” 李砚堂笑着把他搂在怀里,说:“爸爸以前在国家科学院工作。有一天爸爸用一颗卵子跟一颗精子变成了小小的你,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怕把你弄丢了,就用针管把你打到爸爸肚子里面去了。” “后来呢?” “后来你就慢慢的,慢慢的长大了,有一天你就敲敲爸爸的肚子说,爸爸,我要出来啦,爸爸就把你从肚子里拿出来了。” “……我是剖腹产的啊。” “你还知道剖腹产呢?” “蹦蹦就是剖腹产的,他妈妈就是那时候死掉了。” 李砚堂叹息,吻他的发际:“举一,今天爸爸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不然咱们会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被人关起来当怪物研究的。” 李举一嗯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问:“爸爸,那你是科学家喽?” 李砚堂弯起嘴角:“从前是的。” 李举一挺满足的哦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 李砚堂是个普通研究员出身,专业知识的确靠硬,除此之外便没有其它特长了。他教的是高中科目,高中生的教学手法跟幼儿园小朋友更加不是一路,所以他对李举一的教导完全出自于自己的直觉,他教李举一识字,以便他可以尽早的独立阅读,从浅显的拼音读物到一般的文学科普作品,李举一的阅读量非常大,凡事父亲推荐的书他几乎来者不拒。周末父子俩偶尔也出去郊游,但更多的时间是在一起探讨心得,李举一毕竟才四五岁,看点更多的是接近孩子的立场,李砚堂好多次都被他一本正经说读后感的的样子逗得发笑,他自己是个读书人,自然信奉“书籍是人类几千年智慧结晶”这句话,加上很早他便发觉李举一的性子比较躁,便觉得即使孩子不能理解书里那些深奥的含义,培养他长时间静坐思考的能力也是好的。 李举一像他,但骨子里一点东西却有些像陆鸿昌,连霸道都像是与生俱来的。他常常跟李砚堂提起他在幼儿园里的死党蹦蹦,李砚堂在参加亲子活动时见过那孩子,一眼看着像是小姑娘,小白菜似的可怜样,只看见李举一了才甜甜笑。李砚堂听幼儿园老师夸奖李举一,说他年纪小小却大气理智,又会关心爱护同学,是个好孩子。 当时他就觉得李举一没那么乖巧,果然,没多久他就接到幼儿园电话,说李举一跟人打架了,把人小朋友摁在组合滑梯的阁楼里一顿暴揍,还从滑梯上把人倒踹了下来,直接导致那个倒霉的小朋友脸先着地摔了个嘴啃泥。 李砚堂赶到幼儿园一看,挨揍的那位比李举一整整高出半个头,却鼻青脸肿的被老师护着哭,李举一跟蹦蹦靠墙站着,见他进来,蹦蹦慌了一下,李举一一把就抓住了人家小手,特淡定叫了一声爸爸。 年轻的女教师见了家长,自然就愤愤,说小男孩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就没见过像您家孩子这么下狠手的,您看看把人打成这样,我们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李砚堂把李举一搂在怀里仔细看了,确定毫发无损,才故作严厉的问:“为什么打人?!” 李举一说:“他欺负蹦蹦!” “那你也不能动手啊,只有野蛮人才用武力解决问题。”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警告他很多次了,他老不听,我忍无可忍了!” 李砚堂手臂抱胸无奈看他:“你这还‘君子’呢?” 李举一不说话了。 李砚堂回头跟老师赔罪,好话说尽,女老师才说,只要对方家长肯接受道歉就行,当然医药费是肯定要赔的。 李砚堂忙时是是是,一定赔,还请您多替我们说说好话。 没多久对方家长也赶到了,夫妇俩见了自家孩子凄惨的模样,自然不肯罢休了,李砚堂给人鞠躬作揖,人家还不领情,一把就给他推开了,李举一一见不得了,跟个小骑士似的冲出去拦在李砚堂跟前冲人叫:“不许欺负我爸爸!” 对方家长抬手就要扇,李砚堂忙把李举一拉回来护在身后骂:“不许胡闹!” 几位老师赶紧的劝架,在一旁轮番说好话,李砚堂也是,可劲儿的装孙子跟人道歉,甭管人骂什么都是是是,是我们的不对是我们的错。 李举一站在后面看着李砚堂那样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从没见父亲这样低声下气过,他觉得憋屈。 好说歹说,人家终于开口说,要完事儿不难,第一是赔医药费,第二是李举一必须让他们孩子打回去。 李举一一点不怵,两步上前站在人孩子面前说:“你试试看。” 那孩子还真不敢下手,对方家长急了,抡起手掌就要扇,李砚堂一把就给架住了,笑着警告说:“您不是说孩子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解决么。” 对方家长一耳光就招呼到他脸上了。 · 李举一一直忍到家里了才哇哇大哭,李砚堂让他靠墙罚站,他一边站着一边哭。 李砚堂做完了饭,招呼他过来吃,李举一不动。 李砚堂说:“你光会打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就要以德服人,让他挨了揍还不敢上哪儿告你去,行吗你?” 李举一哭着说爸爸对不起。 李砚堂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打在我身上,好过打在你身上。” 李举一哭得更厉害了。 李砚堂一拍桌子说:“没完没了了?!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李举一一下刹住了哭声,死死咬着牙关看父亲。 李砚堂坐饭桌边瞪着他半天才说:“行了,吃饭吧。” 第二天李砚堂回学校上课,同事见了自然问起他的脸,他便大致说了一下,同事义愤填膺说怎么有这种家长呢,小孩子打架还当真的,这么没素质。 李砚堂说,这一耳光就是买个太平,你不晓得我儿子把人揍成什么样了,我要是人家长,不定拼命呢。 李举一消沉了一段时间,毕竟是孩子,没多久便淡忘了这事儿了,依旧跟蹦蹦玩的近。第二年中班时李砚堂去幼儿园参加亲子活动,李举一俨然已经统治整个班级了,李砚堂没看到那个被他揍过的小朋友,问李举一说那个谁呢? 李举一说,他退学了。 李砚堂问怎么退学了。 李举一说我不知道。 蹦蹦悄悄告诉李砚堂,他不敢来上学了,因为举一会揍他的,其他小朋友也会揍他的。 李砚堂质问李举一,李举一矢口否认,说我没揍他,我是以德服人。 这时候的李举一才六岁,李砚堂不免心惊。他印象中陆鸿昌也是这样嚣张霸道,念中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欺负他,陆鸿昌把人约出来单干,末了警告对方,你包括你父母要是还想再这个地方混,以后就对李砚堂尊敬着点儿。 陆鸿昌当然有资本说这话,他外公那时候在省里做官,父亲在市里做官,陆家当时可以说是呼风唤雨。 但李举一没有这样的背景,他只是一个穷教师的孩子,李砚堂很是担忧。 · 所幸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里李举一没再闯什么祸,那会儿他大了,七岁的人看着个子不高,性子却老成的很,李砚堂再没接到过老师的告状电话,每次去参加亲子活动或者运动会,李举一的表现也总是可圈可点。 面对活力十足的李举一,李砚堂心里有太多的愧疚,因为李举一不同常人的胚胎发育时期,以及出生之后的颠沛流离,他很怕李举一的免疫系统不能像寻常小孩那样很好的保护他的身体,再加上家里经济条件限制,很多事情李砚堂都有心无力,比如幼儿园组织家长自驾游,李举一从来都没有参加过一次,他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安静看书。 父子之间的沟通总不能是毫无隐私的,李砚堂很少过问李举一的社交生活,只知道一旦李举一有心事,他会在黄昏晚饭前,一个人绕着李砚堂学校的操场跑八百米,然后累得跟条小狗崽子似的爬回家,洗澡,吃饭,睡觉。 李砚堂既然是学生物的,在生物这方面教导李举一的自然就很多,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愚蠢,他告诉李举一,女性的卵子跟男性的精子结合成为受精卵。手术带来的创伤使他反应很慢,但李举一却非常聪明,李砚堂想他肯定听进去了这句话,但他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你是用谁的卵子和精子变出了我?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父子感情,因为这个世上,李举一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了,他不知道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但父亲不告诉他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想看到父亲回答不出来的为难样子,从小到大父子俩吃了很多苦,李举一永远也不会忘记李砚堂替他挨的那一耳光,那之后他学会了凡事都自己解决,要不然,就忍着,否则就会连累父亲,他不能连累父亲。 李砚堂不知道李举一这些心思,他在忙着解决李举一的户口问题,因为他马上就要念小学了,必须有本地户口,要不然借读费用高额,并且手续复杂需要很多背后的人际关系,况且户口不解决,以后的问题总是麻烦不断的。 李砚堂的户口仍然在s市,他在学校这些年一直是合同关系,没有正式的教师编制,因此户口也没有迁入学校集体户口,退一步说,即使他的户口归到了学校,按照规定,李举一也不能跟他的集体户口。 楼上一位退休老教师知道他的难处,说要不孩子的户口就寄在他们那里,就说是外孙。 李砚堂谢了又谢,想了好几个晚上,总觉得这么几年过来,总不能一直就让李举一做个黑户,他想安定的给他一个身份,所以他下了决心,回s市去。 · 李举一七岁,也就意味着李砚堂整整七年都没有再回过s市。他会在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再联系过任何一个他在s市的熟人。 同样是没有根基了,他对s市却还是有着一种故乡的依恋,当年出国以及远走他乡,实在都是无奈之举。 他跟李举一说了他的决定,李举一却沉默了。李砚堂想大概他是舍不得这里的朋友,这里对他而言是暂时的栖息地,对李举一而言却是童年成长的地方。 李举一久不应答,李砚堂便犹豫了,说:“如果你不愿意离开这里,那我们再另想办法,校长已经答应爸爸转正,楼上王爷爷也愿意认你做干孙子,这都是欠人人情的事,你要是实在不想走,那我们就先欠着。” “你的家在那里,那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爸爸做错了事,回不了家。” “那现在呢?” “……爸爸还不知道爷爷奶奶是不是肯接受我们,但是只有回那里去,才能解决你的户口。” “户口?” “就是你身份的凭证,你要念小学,就一定要户口,不然学校不会收你。” 李举一低头不做声。 李砚堂摸他的头:“你再好好想想,过几天给爸爸答复。” 李举一并没有想很久,他跟李砚堂说爸爸我跟你走,但是你不能先告诉别人我们要走了,特别是幼儿园的老师。 李砚堂答应了。父子俩选在寒假时离开这座小城市,李砚堂先将所有的书打包寄回了家,而后就只收拾了两个人几套换洗衣服出发。 高中放假晚,两个人到s市那天,离过年只剩一个星期了。李砚堂没在市区多停留,直接转车回了乡下父母那里,他心里平静,无论父母接不接受他都能理解,只想看一眼二老安在就好。李举一一路上情绪低落,一直想着已经远去的家和伙伴,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包括蹦蹦,他不想看见蹦蹦哭。 父子俩一路无语,下了车,李砚堂一手行李箱一手李举一朝父母居住的小平房走。 隔着不高的院墙,可以看到水槽边一个年迈的身影正在刷衣服,李砚堂绕过半个院子进门,叫了一声妈。 李母直起腰,看他们好几秒钟才认出来,她站着没有叫他们,只是看着,一手紧紧抓着水槽的边缘。 李砚堂低头看李举一:“举一,叫奶奶。” 李举一叫了一声:“奶奶。” 气氛像空气一样冷冽,好一会儿李母才问:“谁的孩子?” 李砚堂原以为母亲一看到李举一就能认得出来这是陆鸿昌的种,经她一问,才知道并没有那么显眼,他说:“我的孩子。” 李母擦了擦冻得通红的手,转身进屋:“进来吧。” 她给父子俩倒了热水,坐在桌边捂着热水袋说:“你爸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砚堂问不出来您身体还好么之类的寒暄问候语,环顾四周,屋内摆设基本跟七年前没什么变化,父母亲感情很好,唯一不幸的是生下了他。 李母问:“你这次回来,是出差还是长住?美国那边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李砚堂说:“打算长住。举一也要在这边上小学。” 李母上下看李举一,问李砚堂:“他妈妈呢?” 李砚堂抿了记唇,他答不上来。正好这时候李父回来了,一进门见他们父子,自然是猝不及防,预备给妻子的微笑也立时僵在了脸上。 李砚堂站了起来叫:“爸。” 李父没有答应,站在门口皱眉看父子俩,李母去接丈夫手里的菜篮子,低声说:“……这是举一,他的孩子。” 李砚堂深呼吸,说:“爸,妈,我有话要跟你们谈。” 一家三口坐在里屋,一开始谁都没说话,后来是李父先开了口:“你哪儿来的孩子?” 李砚堂说:“是我的。” 李父全然不信:“你要是能跟女人生孩子,当年在我们面前说得什么狠话?!” 李砚堂一咬牙就跪下了:“七年前研究所里一对夫妇来做试管婴儿,后来因为意外放弃了孩子,我把他留了下来。他是我的孩子,一辈子都是我的孩子。” 李父李母目目相觑,一时间反应不了了。 李砚堂接着说:“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就他一个,也算是防老,求您二位成全,别告诉他真相。” 李母问:“你来找我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砚堂说:“他到年纪念小学了,还没报过户口,出生证明在我这儿,但是我现在的户口寄在人事局,所以我想把他的户口先落在您这里。” 李父站起来踱了几步,问:“你只要一个落户口的地方?” “对。” 李父说:“我跟你母亲在市区的老房子还没有卖,现在把它转到你名下,你可以把你的户口先转过去,然后再解决孩子的。” 李砚堂磕了个头。 李父怆然,说:“你何必跟我们行这个客套,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我跟你妈妈没多少年了,一切都要你自己好自为之。” · 李举一一个人坐在外头饭厅里看电视,心思却全在里屋,他很好奇到底父亲和祖父母在说些什么,祖父母似乎不怎么欢迎他们,难怪父亲说他离开这里是因为做错了事。 父亲也会做错事,李举一有点想象不来,父亲是多么的善良啊,而且优雅博学斯文,比幼儿园里任何一个小朋友的爸爸都有修养,而且他还是个科学家呢。 他无心看电视,走到外面熟悉环境。这里的一切都萧条而陌生,屋檐下有个燕子窝,再往下挂着腊肉和一条风干了的鱼,院子里矮墙边的花都残败了,只有一棵腊梅开得红艳,跟水槽里洗了一半的衣服一起,有了点人气。 他进屋拿了条小凳子。 李砚堂跟父母从里屋出来,一见饭厅里没有李举一的身影,吓一跳,两步跑到门口,却见李举一站在水槽边踩着小凳子洗衣服。 李父李母也意外,李母连忙上前抱他:“举一,不要洗了。” 李举一哦了一声,听话的站回了父亲身边。 到底是好几年不见,尽管李砚堂已经让他们伤透了心,但李父李母还是开口让父子俩留下来过夜,李父甚至说,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年后再走吧,年后再去办理举一的户口。 李砚堂几次眼热都忍住了,他从小家教严厉,跟父母尤其是父亲基本没有什么话说,出柜那次,父亲震怒之下,随手捞起边上一个铜镇纸就砸了过来,到现在他额头发际处还有个很大的疤。 他确实没有必要非告诉他们不可,但他就是想说出来,从小到大,他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自己的性向,连同始作俑者陆鸿昌在内。他在父母这里为所欲为任性放肆,早已是不计后果,偏偏他们却一次次的容忍了自己,大概这天底下只有父母才会这样无条件的对待他,可他回报他们的却只有失望,乃至绝望。 一家人难得团聚,伤心事都按下了不说,都只想好好过个年。最开心的数李举一,他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天都跟着爷爷。有时候上山摘画眉鸟的鸟巢做药材,有时候下地去割大白菜,冬天田野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可以生火烧田埂上的荒草,然后把灰洒在田地里,等着春天长出紫云英。他觉得其实爷爷奶奶很好相处,只不过他们不太会表达感情,甚至都不像爸爸那样会随时随地来牵自己的手。 李砚堂先几天去了山上砍枯木,劈了很多柴,堆在干燥的角落里等着过年用,等到廿八那天又去集市买了鸡鸭,回家来宰杀,跟腊肉一起晾在屋檐下,院子里看着也有了过年的气氛。 第五章 年初一一家人去了祖宗坟头扫墓,李举一自然也跪了,只是李砚堂万没有想到,就在李举一跪了李家祖宗不到三天之后,他们遇到了陆鸿昌。 前一天在家听了气象说明天天气很好,李父便说,孩子待着闷,不如趁过年植物园有花展,带他去看看。 李砚堂父子俩特意起了大早,搭车去了市区,就这么毫无预警的,在植物园温暖潮湿绿意葱郁的温室里,李举一撞到了陆鸿昌。 一开始陆鸿昌没有看到李砚堂,李砚堂也没有看到陆鸿昌,巨大的温室里有假山瀑布,地面却很潮湿,李举一没站稳,被人挤得从三四米高的假山洞里滑了下来,他还来不及出声惨叫,幸好下面有个背影伟岸的男人接住了他。 李砚堂离他还有些距离,被这一幕吓得手脚冰凉,跑过去说谢谢,那人一转身,正是陆鸿昌! 陆鸿昌陪着刚包养不久的小情人一起逛植物园,他这几年越发的有耐心玩花样,身边的人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个新的,是念生物的大一新生,非缠着他来赏花。 看清了人,李砚堂一下就刷白了脸。 陆鸿昌也愣住了,若不是李举一挣扎,他都忘记放他下来。 李砚堂先一步上前紧紧牵住了李举一的小手,对陆鸿昌笑了一下,镇定说:“鸿昌,好久不见。” 陆鸿昌立刻便也笑了,说:“这么巧。” 李砚堂说:“是巧。来,举一,叫陆叔叔。” 李举一叫了一声陆叔叔,他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了,却纳闷为什么父亲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陆鸿昌低头看李举一,问:“这是?” “犬子。” 陆鸿昌挑眉:“你有儿子了?” 李砚堂笑说:“可不是,到年纪了么。你呢?” 话刚落音,陆鸿昌那小情人便从背后赖到了陆鸿昌身上,年轻美丽的脸上表情兴奋:“跟谁说话呢?” 陆鸿昌不见尴尬,把人从背上拖下来介绍说:“这是小宇。” 那小年轻撒娇似的白了他一眼,冲李砚堂笑着伸出手去:“你好。” 李砚堂点了个头:“你好。” 时机正好脱身,他便马上说:“不打扰二位了,我们上那边再看看去。” 他牵了李举一要走,被陆鸿昌扣住了手臂:“等等!……你还是原来那个号码?” 李砚堂含含糊糊啊了一声,丢了句常联系便落荒而逃了。 陆鸿昌的小情人问他:“这是谁?” 陆鸿昌说:“老同学。” “他儿子长得像你。” 陆鸿昌闻言,收回了看父子俩背影的视线,就光顾着看李砚堂了,他倒真没注意那孩子的长相,李砚堂的孩子像自己,那倒是挺好玩儿的事。 · 即将失去孩子的恐惧使李砚堂反倒更冷静,他很惊慌,却依然得体的跟陆鸿昌打招呼,并牵着李举一脱离了陆鸿昌的视线范围。 不能慌,一慌就会让陆鸿昌生疑,那不是个吃素的角色。 他的理智始终站在最高点,控制了他的情绪,直到他们离开温室。 李举一一声不吭由着父亲带他离开温室,父亲的惊慌失常使他忘记了刚刚从高处坠落的可怕经历,他好奇,但没有贸然开口问。 晌午的阳光照着安静的植物园,各色郁金香与水仙开满了花坛,意识到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李砚堂才颓然坐在了花坛边的回廊上。见到陆鸿昌跟落在他怀里的李举一,那一刹那李砚堂只觉得比面见死神更恐惧。那样相像,如果没有他,旁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才是父子,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确实是亲父子。命运让他们以这种方式相遇,只要陆鸿昌有一丝怀疑,他都再留不住李举一。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李举一,他也是他的亲生子。 过了好一会儿李砚堂才听见园子里其他游人的谈笑声,他终于回过神,李举一站在他旁边,静静抚着他的肩膀。 李砚堂于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突兀,他怎么跟李举一解释自己的失态,但当务之急还是让他远离陆鸿昌。 他握着李举一的手说:“举一……爸爸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咱们下次再来吧,下次爸爸一定再带你来,好不好?” 李举一很温顺:“好。” 李砚堂牵着孩子在植物园门口买了些植物的种子和小苗,很快便上了回程的公车。 在车上李举一终于按捺不住问父亲:“爸爸,那个陆叔叔是什么人?” 李砚堂收回了茫然看窗外的视线:“他是爸爸的同学。” “他以前是不是老欺负你?” “不是。” “那为什么……”你这么怕他? 李举一没问出口,李砚堂却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于是他告诉他:“他就是爸爸欠了很多很多钱的那个人。” 李举一了然的哦了一声。 李砚堂叮嘱他:“回去之后不要跟爷爷奶奶说起今天的事,以免他们担心。” 李举一点点头说:“我知道。” 回去之后李举一果然没有说起陆鸿昌一个字,他很开心的跟爷爷奶奶分享了植物园的见闻,然后和爷爷一起在院子里种植了花苗和种子,还搭了小暖棚。 李砚堂花了些时间给自己做心理辅导,夜里睡在床上,他反复的假想练习跟陆鸿昌的相遇,但他仍然无法确定他要怎样面对陆鸿昌的质疑,一旦陆鸿昌开始怀疑,对于举一,他一定会竭尽自己所能调查这个孩子的身世。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怀疑,很有这个可能。李砚堂存着侥幸心理,那样近距离的接触他都没有发现李举一像他,所以陆鸿昌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会有个孩子,他不会怀疑。 开学之前李砚堂再不敢带李举一去市区,他一个人去转了户口,给李举一在户口管辖区的小学报了名,一直到开学第一天他才带他去学校。 · 那天在植物园匆匆一见之后陆鸿昌很快便知道他又被李砚堂骗了,当他打不通李砚堂的任何一个旧号码时,他在办公室坐着笑了起来。 都结了婚有了孩子了,他仍然不放心他,不愿意接近他,他是有多可怕?难道他还会为了一点私欲霸王硬上弓不成。 陆鸿昌觉得自己像只灰头土脸的狗,永远被那人拒之门外,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一个普通人的正常人生就是他李砚堂这样吧,好好念书,认真工作,而后适龄结婚传宗接代。他陆鸿昌或许有一百种方法横刀夺爱弄的人妻离子散,但那绝对不会是针对李砚堂,他下不了手。 · 开学之后李砚堂搬到父母在市区的老房子里住,李举一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就像他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这让李砚堂很意外,他问他,你跟同学们怎么沟通? 李举一说:“老师说在学校要说普通话。” 李砚堂说:“爸爸来教你本地方言。” 李举一说:“不用,你不要担心,我能学会。” 八岁的李举一早熟懂事的惊人,他几乎从来不麻烦李砚堂任何事,有一天当李砚堂提起再带他去植物园时,李举一说爸爸你不用再麻烦了,我自己已经去过了。 这样的李举一,突然使李砚堂觉得自己老了。这一年李砚堂三十九岁。 · 李举一攒了零花钱给自己买了辆自行车,以便他可以自己的去书店去科技馆去任何他想了解的地方。李砚堂对他的养育可谓呕心沥血,当然一半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遗传,这时候的他已经有一百四十几公分了。相同的饮食起居使他们越来越像,但可惜的是,邻里之间还是有很多人说李举一不太像李砚堂,应该是像母亲。 八岁的李举一已经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问为什么,他完全可以独立阅读一般的出版物,并仅靠一本英汉词典读完了一些外国儿童名著的原文,他的性子沉稳,不多话,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自己的哥们儿。 在这方面李砚堂已经完全不担心了,起码暂时他还没有发现李举一在人格方面有任何的缺陷,而且幸运的是,李举一的身体也很好,很少感冒,体育课目也都拔尖,简直十项全能。 他们每一个月至少回去一趟乡下看老人,这还是李举一主动要求的,李砚堂觉得在待人接物方面,儿子已经有超过自己的势头。念了这么多书,他一点也不像自己那么呆。 李砚堂想回到学校教书,但是s市是个职业竞争很激烈的城市,他找不到那么合适自己的工作,不能长期失业,所以他便只能先短暂的打些零工,白天在一家辅导中心教课,晚上在一家夜间营业的餐厅做管事员,负责厨房的清理工作。 这样做了一个多月,在李举一的强烈抗议之下他辞掉了晚上的工作。父子俩的因此生活拮据。李砚堂每天给李举一十块钱零花,除此之外每天的鲜奶供应也从不间断,在生活上他不会苛待李举一,但也做不到更宠溺。 李举一在某个周末又遇到了陆鸿昌。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图书馆,过路口时交通有些混乱,他被别的车带倒,自行车擦到了陆鸿昌的车。陆鸿昌的司机下车看是个孩子,便骂了几句,大概是说了没教养之类的话。 李举一挺倔,不让骂,说我擦了你的车我会赔的,你凭什么骂人。 司机说你这孩子口气倒不小,你赔得起吗? 陆鸿昌于是不耐烦放了车窗教训司机,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 李举一见了他,立刻便叫了一声陆叔叔。 陆鸿昌一下记起了这是李砚堂的儿子,欣喜开门下车:“举一?你怎么在这儿?” 李举一说我去图书馆。 陆鸿昌蹲下来看他的腿:“摔哪儿了,让叔叔看看。” 李举一默默看他,任由他把自己裤腿卷高了。 陆鸿昌把他带到自己公司,让秘书拿药箱,亲自给他上消炎药。他第一眼看李举一就觉得挺亲的,大概是因为他父亲的原因吧。 李举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派的办公室,他环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视线还是落回了陆鸿昌脸上。 陆鸿昌见他不说话的样子很严肃,便笑着揉他的头发:“怎么?还跟司机生气呢?” 李举一摇头,说:“你的车,要赔多少钱?” 陆鸿昌一愣,笑说:“这个,我跟你爸爸谈吧,你有他电话吗?” 李举一想了一下,说:“你把你的号码给我,晚上我爸爸会打你电话的。” 陆鸿昌说那成啊,站起来在桌上抽了张名片:“给你爸爸。叫他务必给我打电话。” · 李举一收了这张名片,把它锁在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李砚堂下班之后,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白天的事,一直等到吃饭了,他看着李砚堂习惯性的把鱼头鱼尾夹进自己饭碗里,他才终于问:“爸,那个陆叔叔是不是很有钱?” 李砚堂说:“对,有钱有势。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举一说:“下午我把他车擦了。” 李砚堂猛的被饭粒呛到,扭头拼命咳嗽。 李举一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是别人先撞我,我才撞到他的车的。不过他并没有生气,他还带我去了他办公室,还给我擦了药水呢。” 李砚堂喘过气来,盯着他:“你去了他办公室?” 李举一点了一记头,说:“他让你给他去个电话,那个车,要赔钱。” 李砚堂放了筷子:“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李举一说:“没了。爸,我看他人挺好的,要是他跟你说赔钱的事,你就告诉他我会赔的,叫他给我点时间,我想他会答应的。” 李砚堂没理会他,独自坐着发怔,突然又问:“举一,要是爸爸让你认陆叔叔做干爹,你愿意吗?” 李举一问:“为什么?” 李砚堂说:“爸爸欠了他很多钱,正好他好像很喜欢你,你替爸爸谢谢他。” 李举一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要管别人叫爸爸。” · 饭后李举一刷桌子洗碗,李砚堂一个人下楼到小区门口的公用电话亭给陆鸿昌打电话,时间有快六点了,因为临近夏至,因此天色还未昏暗下来。 李砚堂不确定公用电话的号码陆鸿昌是否会理会,电话响了没几声,立刻便被接起了,耳畔是陆鸿昌低沉温柔的声音:“喂?” 李砚堂竟一时失神。 陆鸿昌又喂了一声才试探叫:“砚堂?” 李砚堂忙说:“是我。鸿昌,实在是对不起,小兔崽子不懂事……” 陆鸿昌笑说:“哪儿的话,我那是逗他呢,你们父子俩倒真是一样实诚。对了,吃了没有?不如一起?” 李砚堂说:“我吃过了……” 陆鸿昌打断他的推拒,说:“喝杯茶也好嘛,咱们兄弟多少年没见了,你一点不惦记我,我倒是很多话要跟你讲呢。” 李砚堂还没想到拒绝的话,陆鸿昌下一句就是:“我来接你。” 李砚堂问:“你知道我住哪里?” 陆鸿昌笑了,说:“我看举一的校服是文昌的,你爸妈在文昌的老房子还没有卖吧?” 李砚堂惊出了汗。这就是陆鸿昌,让人拒绝不能躲避不能的陆鸿昌,一旦踏入他的势力范围之内,他会让人无所遁形,只要他想。 不多久,陆鸿昌果然亲自来接。李砚堂正要拉开后门,陆鸿昌却说:“坐前面。”并主动给他开了门。 李砚堂依言坐到他旁边副驾驶座,见他气色上佳精神饱满的对自己笑,便也回了个笑容。 陆鸿昌做主去了一家清静的餐厅,李砚堂只要了杯茶水,陆鸿昌问他儿子一个人在家要不要紧,李砚堂说,他习惯一个人的。 陆鸿昌问:“就你们父子俩,孩子妈呢?” 李砚堂说:“她在美国那边的工作没结束,暂时还不能过来。” 陆鸿昌说:“那这段时间不是苦了你们爷俩了。” 李砚堂敷衍一笑。说实话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苦,有了李举一的这八年来他很满足很幸福。 陆鸿昌突然若有所思的说:“你觉不觉的,举一跟我很像?” 李砚堂说:“大概是因为我太想你了吧。” 陆鸿昌被他一本正经说想念的样子弄得一愣,倒有些反应不及。 李砚堂说:“思念成疾,满心满眼都是你,搞得儿子生出来都像你了呗。” 陆鸿昌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看李砚堂的表情十足是说笑,便跟着笑了:“什么时候也学会油腔滑调了。” 李砚堂的手心全是汗,脸上风淡云轻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呢?这几年过得怎样?婶婶还好吗?嫂子呢?有孩子了吧?” 陆鸿昌笑说:“哪儿来的嫂子孩子。” 这让李砚堂很吃惊:“你……” “你走之前我说过,我这辈子不会再结婚,你以为我说笑呢。” “那……那婶婶怎么会接受得了?” “是接受不了,成天的唠叨呢。我原来是真不想孩子的事儿了,可如今看到举一,倒又被他勾得馋起来了,是该要个孩子喽,明年吧,找人生一个去。”陆鸿昌说的好像谈笔生意似的利索。 李砚堂没什么好说的,他提醒过他善待身边的人,可陆鸿昌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李砚堂早已放弃跟这个人的一切,现在他只要确定他的孩子安全而已。 陆鸿昌看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几次扫过他都没有停留,好一会儿才又问:“回原单位工作了?” 李砚堂说:“没有,在一家辅导中心给中小学生做辅导员。” 陆鸿昌皱起了眉:“堂堂一个生物学博士,做过研究生导师的人,怎么找了这么个工作?” 李砚堂说:“劳动不分贵贱,我觉得挺好的。” 陆鸿昌不苟同的看他:“那不委屈了?过几天我看看,还是换个像样的工作,总要对得起这点学历。” 李砚堂心里不乐意,自然嘴上也就强硬起来:“我的事情我希望能自己决定。” 一瞬间的决绝两个人之间的客套撕开了一条缝,陆鸿昌眯了眯眼睛,靠在沙发里没说话。 · 李砚堂坐不住,先一步开口说要走,陆鸿昌没有阻拦。上车时李砚堂刚要去拉车门,突然就被后头的陆鸿昌压制住了。两个人挨得很近,单薄的衣料甚至不能隔离开彼此的体温,李砚堂僵着动作,吃不准陆鸿昌想做什么,他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陆鸿昌身上的气味让他腿软。 停车场昏暗没有多少人影,陆鸿昌就这么放肆的半抱着李砚堂,说实话他挺不甘心见一次面说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散了,李砚堂有心避他,下一次见面未必顺利。 “咱们……一定得这样吗?”陆鸿昌凑近了低声问怀里的人。 李砚堂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不明白。” “咱们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你多给我点信任,多亲近我一点,不要总提防我。” 李砚堂说:“我一直是拿你当兄长看,你不要多心。” “在我做了那些事情之后,你还把我当兄长看?”陆鸿昌故意欺近,说话时嘴唇都要碰到李砚堂的耳朵。 李砚堂有些头昏,忍不住求饶:“都过去了,算了吧……” 陆鸿昌莫名光火,就像那时候他轻描淡写说兄弟之间一次两次摩擦没什么,他可一直记得这话,记得这笔账。 他放开了他。 李砚堂几乎要虚脱,扶着车身喘息,却听到身后的陆鸿昌清晰的说:“八年前我本不该放你去美国结婚,是我失策,脑子没拎清楚。如果还有可能,我要你留下来,你愿意吗?” 李砚堂好不容易才平稳了呼吸,转身看点烟的陆鸿昌:“做兄弟不好吗?做兄弟长久,做别的,也许散得更快。” 陆鸿昌往前一步,李砚堂惊得往旁躲,陆鸿昌笑了笑,说:“不用这么紧张,你现在妻贤子孝,我至于那么禽兽吗?上车吧。” 路上两个人都谨慎了些,李砚堂想了好久才开口说:“我个性不好,其实除你以外,同学朋友都没有再联系了,所有人里我最信任你,你要是不嫌弃,举一就认你做干爹,往后孝敬你爱戴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没等到陆鸿昌开口,李砚堂马上又补上说:“举一绝不会拿你们陆家一份家产,这个我可以跟你保证。” 陆鸿昌说:“有这福分,我怎么会不愿意。” 李砚堂松了一口气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第六章 李砚堂跟李举一道歉,又诚恳的说希望你帮帮爸爸,爸爸确实欠了你陆叔叔很大的人情。 李举一老不高兴,问:“那我要叫他爸爸吗?” 李砚堂心脏一阵紧缩,说:“是权宜之计,你不想叫可以慢慢来,就是待他要客气点。” 李举一无奈接受了。 陆鸿昌倒真演起了干爹的角色,周末还常常带李举一出去,李砚堂站在窗帘后面看他们的身影,心里一万个舍不得,但没办法,他必须把危险降到最低,他相信越是这样做,陆鸿昌越不会怀疑举一的身世。 李举一到底是个孩子,陆鸿昌对他不错,因为陆鸿昌的富裕,他也带给他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很快他就接纳了陆鸿昌,但仍然不愿意叫他爸爸。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快到暑假期末考的时候,李砚堂突然接到了学校的电话,说李举一偷同学的东西,现在在教导处,请家长马上过去。 李砚堂根本不相信,他很快赶到学校教导处,跟李举一的班主任跟教导老师说,这不可能,我儿子不会做这种事情。 班主任无奈指着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说:“这台电脑是李举一前面座位的同学的,今天突然就不见了,结果从李举一书包里搜了出来,这个,李先生,我们也是很难处理。他才八岁,就有胆子做这种事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砚堂看着李举一,李举一说:“这是我的。” 班主任说:“这台电脑要一万多块钱,你家境不宽裕,你爸爸怎么会给你买这么贵的电脑?是吧李先生?” 李砚堂看着儿子:“说说看怎么回事。” 李举一说:“这个是我的,他的那个后面有划掉的线,我的这个是新的,没有!” “你还要狡辩啊?” “我没有狡辩!就是我的!” 李砚堂质问他:“你哪儿来的?” “干爹买的!”李举一嚷嚷完了,心虚的看了李砚堂一眼。 李砚堂深呼吸,对班主任说:“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可以让他干爹来作证。” 教导主任跟班主任交换了视线,表示允许他请证人。 李砚堂就用办公室的电话打陆鸿昌手机,拨了很多遍,一直都不通,已经打过下班铃了,两位老师明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最后打断李砚堂说:“李先生,不要再徒劳了吧。” 李砚堂放下了电话,李举一的表情由期待转为受伤。 “……其实您不必这么做,小孩子都会犯点错误的,就是要我们及时去纠正,而不是纵容,他这个情况其实是可以开除了,学校看在他是刚从外地转过来的,就只处分了。” 李举一低着头,死死咬着牙关不说话。 李砚堂说:“我觉得,没有确凿证据,你们还是应该相信孩子。” “这还不算确凿的证据啊……” · 父子俩最后离开学校已经快六点了,李举一任由李砚堂牵着他的手,太委屈以至于咬牙啜泣,直到李砚堂出声喝止:“够了。” 李举一吃不下晚饭,李砚堂没有苛责他一句,早早的就让他洗澡睡了。 李砚堂很心疼,但也觉得无力,他想,也许应该让他知道,人生就是这样有太多的委屈和不公平,不会事事顺心。 第二天李举一起床时有些发烧,李砚堂想给他请假,他摇头拒绝了,背着小书包一个人低着头往学校去。 到中午的时候,李砚堂又接到了学校的电话,说李举一逃学了。 他赶到学校没有见到儿子,当时就怒火三丈,站教导处说:“你们没有确凿证据就要处分他,我不顾自己孩子的尊严,尊重你们学校的规定,但他在上课时间无故就从学校失踪,这又是谁的责任?!” 班主任委屈狡辩:“你孩子腿长在自己身上,我们怎么管得住他呢?” 李砚堂冷冷说:“找到他,他毫发无损,那就罢了,否则咱们公堂上见!” 他放下话就跑了,心急如焚后悔不迭。举一很要强,怎么会受得了同学们的嘲笑,他骂自己,李砚堂啊李砚堂,你怎么还会让他来上课的?! 陆鸿昌前一天飞去了邻国解决生意上的一点麻烦,回到公司一下车,就见李举一一个人坐在公司大堂门口的石阶上。 他叫他:“举一?” 李举抬头一见他,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 陆鸿昌慌忙揉他的后脑勺问:“怎么了?” 李举一边哭边说:“笔记本,他们,说我是偷的!” 陆鸿昌蹲下来抬头看他:“谁是他们?” “学校里的人。” 陆鸿昌一把抱起了孩子,跟秘书吩咐说:“我出去一趟。” 他亲自开车,因为生气,把刚下飞机的疲惫都忘记了,他问李举一:“你爸呢?” 李举一说:“在上班。” 陆鸿昌自言自语的骂:“还有心思上班,是不是他亲生的!” 他一路开车到学校,下车一甩车门就牵着李举一去找校长,在校长室捶着桌子质问:“有证据吗你们?!孩子的自尊就不是自尊了?!花钱上你这儿念书,倒让你们教出人格缺陷了?!一个破笔记本换得回来吗?!” 李举一抬头扑棱扑棱看他,原来爸爸也可以是这样的。 · 陆鸿昌的性子暴躁,又是财大气粗,自然就嚣张,教导把笔记本还给李举一的时候,他要求班主任教导主任连同校长一道给李举一道歉。 三位老师很尴尬,目目相觑,最后由班主任代表对李举一说:“举一,是老师错怪了你……” 陆鸿昌当场就把那本薄薄的苹果机折了,牵着李举一拂袖而去。 李举一感受陆鸿昌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他傻乎乎微笑,觉得陆鸿昌也很像爸爸。 他们在学校门口遇到了李砚堂,李砚堂一见孩子,眼泪差点下来,抱着他问:“去哪儿了你?!” 李举一笑得很迷茫,还没回答父亲的问题,眼睛一闭就昏倒了。 两个大男人急急忙忙送孩子去医院,陆鸿昌不停的抱怨李砚堂:“你这爹是怎么当的,孩子受这么大委屈,还发烧,你倒放心让他去那种学校上课,我真怀疑孩子是不是你亲生的。” 这话触到了李砚堂的痛处,他抱着李举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挂了急诊,又是抽血又是检查,跑来跑去一下午,结果医生说孩子烧的很厉害,也不像是肺炎,像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要住院,但暂时没有病房。 陆鸿昌跟医院副院长熟识,打了电话之后很快就有了床位,李砚堂万没想到李举一的病情这么严重,他脱离本职太久,拿了李举一的各色化验结果,那么多异常他却愣是得不出什么结论来,一时间失魂落魄急的六神无主。 陆鸿昌比他冷静,等主管医生来过之后,又给孩子找了个有经验的陪护,劝李砚堂去吃东西:“我看着,你去吃晚饭,一会儿再过来跟我换班。” 李砚堂摇头:“还是你去吧,一下午辛苦你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我不饿。” 陆鸿昌皱眉:“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举一也是我的孩子。” 李砚堂不说话,固执的坐在床边看着李举一的小脸。 陆鸿昌拿他没办法,公司里秘书打了好几个电话要他回去签几个重要的字,他便只好暂时离开。 李砚堂一晚上没睡,也不敢合眼,李举一一直昏沉,偶尔说些无意义的梦话,李砚堂不停吻他的额头,在心里求他快醒过来,但没有丝毫作用,李砚堂心里很惊恐,担心李举一其实是先天的免疫系统问题,他不是在子宫里发育,不是母体自身激素供养,出生之后也没有吃过母乳,他的免疫屏障其实非常脆弱。 很快,他的担心就变成了事实,李举一虽然醒了,但他所有的化验检查报告却让主治医生大吃一惊。他得的是一种免疫性血液病,它的药物治疗存活率非常低,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延长他的寿命甚至达到康复后无病率百分之八十五,这个办法就是血浆置换。 这消息对李砚堂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因为血浆置换需要大量的冰冻新鲜血浆,但李举一是ab型rh阴性血,一个月之内至少要找到五到十升同样血型的血浆,这难度,除非在全国范围号召,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陆鸿昌推掉了所有工作,陪在李砚堂身边帮他度过难关,当他知道李举一是ab型血型的时他就开始觉得不对劲。因为八年前准备要试管婴儿,所以他看过一些医学方面的书,他记得李砚堂是0型血,0型血的人生不出ab型血的孩子。 李砚堂已经走投无路,李举一不单单只是遗传了陆鸿昌的相貌,因为陆鸿昌就是ab型rh阴性血,这种血型血亲之间遗传的几率并不那么高,但李举一偏偏就是。 李砚堂周身痛楚,他不愿意说出来,那样他会失去他的孩子,但他不说,一样是要失去。 他只能绝望的一字一句告诉陆鸿昌:“举一是你的亲生子,他就是八年前你不要了的那颗胚囊。” 陆鸿昌瞠目结舌。 李砚堂说完这句话,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根本不敢看那人的表情。走廊上一下子好像没有了任何声音,静默十来秒钟,他只听到陆鸿昌丢下了一句:“回头再跟你算账!” 陆鸿昌很快找到了李举一的主治医生,他告诉他自己是李举一的生父,他们血型相同,可以马上就准备做血浆置换。 主治医生是科室副主任,虽然诧异这个原本还是孩子干爹的男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孩子的生父,但他仍然谨慎的交待了关于血浆置换的全部事项。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到四周,每周必须过滤孩子全身的血液,除去血浆,用新鲜冰冻血浆、血制品、代血浆作为补充和替代。至少重复八到十次,才会有较好的效果。期间需要大量的同血型的新鲜冰冻血浆以及人血蛋白等其他血液制品,因此也必须确保家属有这个经济能力负担。 陆鸿昌毫不犹豫的全盘应下,准备签字,却被告知必须有证明他和李举一是亲生父子的文本,至少他得是李举一的监护人,否则他没有权利签字。 陆鸿昌直接就把治疗知情同意书递到了李砚堂面前,他没工夫跟李砚堂费话,胸中翻江倒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任何交谈,李砚堂很快就签了字。陆鸿昌立在床边仔仔细细看李举一惨白的小脸,心头肉揪痛,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又看了一眼李砚堂,才拿着单子离开。 李举一问李砚堂:“陆叔叔怎么好像要哭?” 李砚堂只亲吻他的头发,没有回答他。 陆鸿昌拿了李砚堂签字后的同意书,立刻便要求开始治疗,第一次抽血便要求抽一千毫升,他问过主治医生,一千毫升全血大概只能够分离出四百到五百的血浆,这点血浆或许够一次置换的量,但这个出血量,哪怕是身体健壮的成人,也足以休克。 陆鸿昌签了字,执意要这样做,便没有人再阻拦他。 事后,面无人色的陆鸿昌在李举一的病房里补液,大量失血后的虚弱使他不能行走,甚至不能好好安慰自己从天而降的病重的儿子,他只能靠在陪人床上,跟李砚堂断断续续说些只有他们之间才会听懂的话。 “……你最信任我,我何尝不是最信任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 “……那么多人说他像我,你以为我没有怀疑过?我做什么了没有?我一直信你……” “你真做得出来,他是我亲生,你让他认我做干爹……你做得出来……” “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结过婚?” 李举一已经熟睡,李砚堂默默听陆鸿昌絮叨,从说出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快要万念俱灰了。他救不了李举一,只有陆鸿昌才能做到,这让他无力,心头一片荒凉。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他要怎么做才能让陆鸿昌放弃李举一,那是他的儿子,他荒废理想背井离乡赌上性命生他育他爱他,八年来这已经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他的人生仅有一个李举一。 疲惫使得陆鸿昌边说边昏睡过去了,李砚堂替他盖好被子,又坐到李举一床边去,这时候他突然很渴望他叫自己一声爸爸,像每一天那样全心依赖亲密无间。 但李举一只是沉沉睡着,连句梦话都没有。 · 第二天一大早陆鸿昌的秘书就赶到了医院,陆鸿昌睡了一晚,恢复了很多。他的秘书来时,李砚堂趴在李举一的床边,父子俩都还没有醒,陆鸿昌示意秘书出去走廊说话。 尽管面色不太好,陆鸿昌的精神头却很足,他三分得意七分喜悦,问秘书李举一是不是很像他。 秘书说:“像,第一次在公司楼下看见就觉得很像。” 陆鸿昌眯着眼睛笑:“不是像,他就是我的儿子!” 秘书惊异的发现这个一向对小孩无感的老板今天却全身上下都闪耀着为人父的慈爱光芒,她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老板,这完全不是那个私生活随性到糜烂的陆鸿昌。 陆鸿昌越想越舒心,撑着栏杆喜滋滋的自顾自说:“我陆鸿昌也有儿子?呵。” 秘书不知如何接他的下文,出于忠心,她小心翼翼的问:“您确定吗?要不要做亲子鉴定?” 陆鸿昌哦了一声,转身过来说:“已经用不着了,叫你来是有其它事情。” 他简单的说了李举一的病情,并吩咐秘书通过各种渠道在全国范围内搜寻与他血型相同的人,无论用任何方法,多大代价,都要在一个月内让这些人放血。 说完了这些,他又说:“这一个月我不回公司,所有的应酬饭局都推掉,公司常务由你和两位副总全权负责,除非有要紧事,否则尽量不要来找我。” 秘书一个劲的点头,末了,想到李举一的病情,忍不住说:“您千万不要太拼命,公司一千多号人还都等着您养活,老太太也只有您一个儿子,孩子总归是可以再有的……” “放屁!”陆鸿昌皱眉斥责。 秘书立时噤声,毕恭毕敬低头站着。 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心腹,陆鸿昌倒没再苛责她,只嘱咐她尽快去办,再有就是,先不要在陈润禾面前提起任何关于孩子的事。 秘书一一应承,不敢多留便匆匆办事去了。 陆鸿昌回到病房,轻声走到床边俯身看李举一,眉眼之间越看心越软,便忍不住伸手摸他的头发。 李举一被摸醒了,渐渐睁开眼睛,看了陆鸿昌几秒钟,还没等陆鸿昌笑开来,他便扭头去找自己的父亲,并推李砚堂的头稚气的叫:“爸爸。” 李砚堂立刻醒过来,握住了他的小手嗯的应了一声,说:“早上好。” 李举一回了一句早上好,这才看向陆鸿昌,礼貌的问候:“陆叔叔早。” · 他们在医院住院部一楼大厅内设的茶餐厅里点了壶茶,面对面坐着说话。 陆鸿昌并没有发难,相比起前一天的震惊,他已经冷静下来,并且也想起了,八年前是自己放弃了李举一,准确的说是放弃了那颗尚未成型的囊胚。 既是自己先放弃,如今自然也没有立场指责李砚堂偷窃他的孩子,但陆鸿昌想起这半年来的相处就来气,如果不是孩子生病,大概他一辈子都要做自己亲生儿子的干爹了。 他不停的打量李砚堂,真是个特别的人,李砚堂永远说的少,让人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就像现在,他明知道要谈什么,却还是沉默着,连表情都未见丝毫的怯弱。 斟酌了好一会儿,陆鸿昌先开口:“很感激你留下了举一,那时候我真是被李雪燕气得糊涂了,做的决定是对是错都不知道了,好在你这人善良仁慈,没听我的气话。” 李砚堂勉强笑了笑,说:“你也可以当我听话了。” 陆鸿昌摇头:“举一这么大了,这个,你我都已经否定不了了。” 李砚堂无言以对。 陆鸿昌替他斟茶,说:“我不为难你,你是举一的恩人,可你也不能再为难我,他是我儿子,你总不能一直让他叫我陆叔叔吧,我不是要你们父子分离,但我的那份,你总要还给我。” 李砚堂问:“你想怎么样?” 陆鸿昌说:“告诉他真相。” 李砚堂问:“还有呢?” “总归我是他爸爸,也是他合法的监护人。” 李砚堂问:“那我要是不愿意给你他的监护权呢?” 陆鸿昌叹了口气,轻声说:“砚堂,咱们俩几十年的感情,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跟你对簿公堂硬逼着你把举一还给我,但他毕竟是陆家的人,我陆鸿昌虽算不上富可敌国,给他一个优渥的成长环境,起码让他不被人欺凌,理直气壮快快乐乐的长大,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你心疼他,拿他当自己孩子,这我知道,我可以跟你保证,不会让你们父子分开,所以你不必这么防备我,你跟举一没有血缘关系,不合适做他的监护人。” 这一席话堵得李砚堂不能动弹。依陆鸿昌的为人,这件事他怎么可能松口,李砚堂知道倘若自己一再坚持,陆鸿昌未必就不会采取强硬的手段。陆家需要一个男孩继承香火,这个李砚堂在八年前就清楚的知道,否则李举一不会一定就是个男孩。 他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留住李举一,他跟李举一的父子情谊能维持到什么时候,现在都掌握在陆鸿昌手里了。 李砚堂坐着长久不言语,陆鸿昌恐怕自己心急逼迫了他,他确实没有想要从他手里拿走什么,如果李砚堂愿意,他可以跟孩子一起和他生活。 陆鸿昌换了话题,问了另一件他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既然举一是我的儿子,那么……你结婚了吗?” 李砚堂闻言一愣,抬头看陆鸿昌,最不想暴露的隐私此刻也没有了继续隐瞒的意义,他只能告诉他:“没有。” 陆鸿昌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微笑说:“难为你这么有心为陆家留后,你一个人带着举一受苦了。我们父子欠了你,陆家也欠了你,等举一出院之后,我另外给你们换套房子,也给举一换个好的学校,你就歇段时间养养身体,不要再为了养活我的儿子四处奔波了。” 李砚堂嘴唇瑟瑟,还是没能说些什么。 陆鸿昌突然问:“代孕的是什么人?” 李砚堂没听懂:“嗯?” 陆鸿昌笑问:“我是说,生下举一的代孕是什么人?是上次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你的‘妻子’吗?” 李砚堂煞白了脸:“不,不是她……代孕、代孕是……” 陆鸿昌打断了他:“算了,当我没问吧,那会儿你一定也着急,能找着人就不错了,哪还有功夫计较别的。” 李砚堂坐在位置里,有种坠落地狱的眩晕感,却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快感,他控制不住要对陆鸿昌说:“不是什么随便找来的人,你可以完全放心。代孕身体也很健康很干净,家世清白人品正直,不会污染你的儿子!” 陆鸿昌意外他会如此激动,连忙说:“是是,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李砚堂慢慢平息了急促的呼吸,站起身说:“该回去了,举一一个人呢。” · 当天李举一在爸爸和干爹的陪同下很勇敢的做了有创治疗,两个大人很默契,没有人跟他说那些关于他身世的话,陆鸿昌放心李砚堂,再说现在这个状态,他也没法带走李举一离他太远。 李举一很快就做了第一次置换,家属不能陪同,李砚堂便一直在外头站着,站到李举一被平安推出来为止。 三天后陆鸿昌又一次要求抽血,在他的坚持下,签字之后,又抽去了一千。这次的后果比上次严重,血压上升的很慢,他躺了一整天,他那个做副院长的朋友来探望,制止他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但没有任何作用。又过了三天,在第三次抽掉一千之后,他不得不住院了。 当他醒来时,李举一一个人守在他的床边看他,陆鸿昌很是惊喜,握着儿子的小手安慰:“举一,不要怕,爸爸不会让你有事。” 李砚堂当时站在门口,只是看着,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打断他们父子的独处。 第七章 从一开始李举一就对所有的治疗都很配合,他甚至没有问李砚堂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觉得没有必要问太多,因为李砚堂的神色已经告诉他,他病得不轻。 他很担心自己的病不会好,那就会一直这么虚弱,永远不能强大起来保护爸爸,那样就太糟糕了,所以他现在要尽可能的听话, 忍受治疗带来的痛苦,一遍遍在心里默默念:天将降大任与斯人…… 陆鸿昌已经为他在十天之内失掉了三千毫升的全血,如果还找不到相同血型的人的话,他会继续冒险救自己吗。李举一在床边看了很久。在植物园的第一次见面,他从假山上掉下来,陆鸿昌把他接住的时候,他觉得他身上干燥的味道很好闻,手臂强壮很有力量。父亲很少这样把自己抱起来,他们是不同的两种人。 李举一其实很喜欢陆鸿昌,但是再喜欢,他也不能是自己的爸爸。不久之前李举一很不喜欢干爹这个称呼,他觉得还是叫陆叔叔好,是什么就叫什么。但是现在,陆鸿昌正在舍命救他,他这么好的人,当他的干爹还是可以的吧。 他伸手去摸陆鸿昌的胡渣,却把人摸醒了,然后便听到陆鸿昌说:“举一,不要怕,爸爸不会让你有事。” 李举一憋了半晌,说:“谢谢。” 陆鸿昌说:“不要谢,谢了就不对了。” 李举一不明白,陆鸿昌伸手揽他,说:“用不着谢我,你从我这里拿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李举一似懂非懂,但礼貌的没有推开他。 陆鸿昌抱着儿子满足了自己的父爱,便放开了人,问:“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李举一说:“我爸。” 陆鸿昌问:“你很爱你爸爸?” 李举一说:“这是我家里的事。” 陆鸿昌笑了,说:“如果你爸爸告诉你,其实他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别人,那你要怎么办呢?” 李举一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他是谁,他永远都是我爸爸。” 李砚堂站在门外,手抖得厉害,连忙欠身躲到一边,忍不住抬头看天花板。 陆鸿昌微怔,发觉自己心里居然有一丝嫉妒,连忙说:“他当然是你爸爸,永远都是。” 陆鸿昌的秘书不负所托,终于在他准备抽第四个一千毫升的时候找到了几位与他血型相同的人,在化验完毕之后,他们各自留下了六百毫升的全血,已经足够李举一完成余下的置换。 秘书被陆鸿昌吓坏了,医生已经绝对禁止陆鸿昌这么做,但他在签字时很淡定的坚持,孩子的人生比他长,生命会比他更灿烂,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不可能看着孩子死。 李砚堂终于没有再沉默着任由他这样做,他告诉他,你现在身上的血液质量太差了,仅能维持你自己的生命,再抽一千,对举一的治疗也于事无补。 陆鸿昌似乎听进去了,躺了一会儿说:“那就多抽一点儿。” 李砚堂摇头:“我会去跟医生谈,拒绝你的行为。” 陆鸿昌皱眉:“拒绝我?恐怕你没有这个权利。” 李砚堂说:“你最好是保重你自己,想想看,你要是出事,你的儿子这辈子都归我了,我是不会让他姓陆的,你永远不要想他认祖归宗。” 陆鸿昌定定看他,问:“你是关心我的死活多一点,还是关心孩子的死活多一点?” 李砚堂逃避了这个问题,匆匆站起来离开了他的病房。 · 陆鸿昌终于没有再坚持冒险,一个星期左右就出院了。李举一的治疗相当顺利,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整个置换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主治医生很兴奋,告诉李砚堂和陆鸿昌,李举一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回家之后注意休养,只要以后定期来复查就可以。 李砚堂陪着李举一在地狱门口走了一遭,终于脱险,半个多月以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顿好觉,明显有神经衰弱的症状,现在没事了,他看着李举一的小脸,总算笑得出来了。 李举一大大松了口气,当护士小姐拔除了他身上所有的针管,他发现自己又充满力量了,几乎和生病以前一样了,他着实放松了下来,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吓得够呛,很怕自己永远不会好,他很担心李砚堂一个人该怎么办。 康复了,准备出院了,但李举一却敏感的发现李砚堂似乎还是很伤心,他猜测是不是因为陆鸿昌,本来就欠了这个人很大的人情,现在更加还不清,李砚堂是一个特别不喜欢欠人人情的人。 他偷偷安慰李砚堂:“爸,不要担心,我以后会挣钱还陆叔叔的。” 李砚堂却只是勉强笑着摸他的脑袋。整个住院期间的花销都由陆鸿昌出,这笔钱李砚堂没有再过问数目,无所谓还不还,一旦他失去李举一,他跟陆鸿昌之间就再无任何金钱利益瓜葛,他欠他的所有人情金钱全部一笔勾销。 陆鸿昌心情一直很好,也有些忐忑,主要还是担心举一太大了,不会接受他。他不敢催促李砚堂,直到出院结帐那天才暗示他,是不是该和李举一谈一谈了。 李砚堂挺悲凉的笑了笑,说:“会谈的,你不要着急。” 这副样子的李砚堂陆鸿昌看在眼里有些心疼,但若不逼他,这事儿也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 陆鸿昌送他们父子回文昌小区的老房子,而后并没有逗留,更加没有暗示李举一什么,只是抱了又抱他的儿子,而后微笑着离开了。 在李举一临睡之前,李砚堂终于告诉他真相,他说的很平静,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就如同以往父子之间的每一次沟通。 李砚堂问李举一:“你记不记得爸爸跟你讲过,精子跟卵子结合才会有新生命。” 李举一本来懒懒躺着,只听这一句便坐了起来。 李砚堂说:“你也是这么来的,你是人工授精的试管婴儿,精子的提供者是陆鸿昌,就是你陆叔叔。” 李举一咽了一记口水,闭着嘴唇一言不发,小拳头握得都要发抖了。 李砚堂说:“八年前我在科学院工作,陆鸿昌和他的妻子找到我,要求我为他们做一次试管婴儿,因为他的妻子是个模特,不愿意怀孕。我答应了他们,但在试验成功之后,他们夫妻却离异了,陆鸿昌于是也放弃了我的成果。是我私自留下了你,我想要一个孩子,所以我留下了你,当时情况非常紧急,并没有太多时间允许我再找另一位代孕,于是我把你植入了我的腹腔。你就是这么来的。” 他说完了,给了些时间李举一做适应,他心疼李举一,但他没有任何其它办法。 好一会儿李举一才说:“我知道的。” 李砚堂问:“知道什么?” 李举一说:“我知道陆鸿昌是谁。” 李砚堂一点不惊讶,只有沮丧,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李举一一点不察觉,这孩子跟陆鸿昌相像的不仅仅只是长相。 “起初我一直以为,我是你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那至少我确实是你的孩子,可是那天在植物园看到他,我才明白,我只是你的一个实验品,我的父母都是别的人,和你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李举一说着就哭了。 李砚堂心如刀绞,可事到如今却没有话可以再做欺瞒,他只能白着一张脸不停的和李举一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几乎要匍伏在他床边。他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孩子对他的怨念。 李举一的哭声渐渐小了,李砚堂才狼狈的低声说:“但至少你身上留着我的血,也确实是我亲生。” 李举一问:“为什么现在要跟我说这些?你想我跟他相认吗?” 李砚堂说:“是他要你认祖归宗,他到现在也没有其他孩子,他很喜欢你。” “那你呢?”李举一定定看他。 李砚堂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并不愿意你们相认。” 李举一舒了口气,说:“那我就不认。” “你认与不认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去留,他已经跟我挑明不会放弃你。对簿公堂,我也没有丝毫可以取胜的把握,再者……我不想你们父子之间关系弄得那么僵,你看到的,他舍命救你,在他心里他已经接受你并且爱你。陆家家业很大,他需要人来继承,你是唯一的人选,他毕竟是你生父,我生下你,他是完全不知情的,他并没有犯什么错。” 李举一问:“你要我回到他那里去?那你怎么办?” 李砚堂痛苦的说:“他许诺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但必须在他的房子里,在他能看见的地方。”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恐怕也完全是在陆鸿昌的一念之间。 他站了起来,说:“我想他很快就会打电话来,你做些准备,明早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李举一还想说些什么,他喊了一声爸,但李砚堂却像没有听见一样从他房里落荒而逃了. · 陆鸿昌的到来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李举一准备去上学,这天是周一。 李砚堂为他做了简单的早点,父子俩正要坐下来喝稀饭,门铃响了。李举一去开门,迎来的便是陆鸿昌。 他退了一步,并没有叫他任何称呼。 陆鸿昌不在意,他料到孩子不会轻易接受他,于是他笑着摸摸他的头问:“你爸爸呢?” 李砚堂从里面出来,见是他,便邀他进来:“请进。” 李举一去拿自己放在沙发上的书包:“爸,我先上学去了。” 李砚堂还没回答,陆鸿昌便连忙说:“等等……举一,不要去了,文昌小学的教育质量太差,为了不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上星期我已经给你办了转学手续,很抱歉事先没有跟你商量。” 李举一一言不发站在门口。 陆鸿昌连忙笑着说:“不过我跟你爸爸商量过,是你爸爸同意了的。”他看向李砚堂。 李砚堂点头说:“对,是我同意的。” 陆鸿昌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我想你们父子俩一定还没有吃早点,我就赶紧饿着肚子先过来了,这是家里厨娘做的,你们俩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李举一还是站着不动,手里的书包不肯放,李砚堂走了过去,拿掉他手里的书包,把他推到饭桌边,又去给陆鸿昌拿了双筷子。 李举一始终低着头,筷子在李砚堂为他做得稀饭和酱瓜之间来回。陆鸿昌没有太多与孩子相处的经验,他今天来目的就是带他们走,不好说,就只能不住的看向李砚堂,给他施压。 李砚堂给李举一夹了一个蟹黄汤包,说:“快点吃,吃完了,把前两天收好的东西都拿到客厅来。” 陆鸿昌心疼自己儿子,忙做好人说:“不慌,慢慢吃,时间有的是。” 李砚堂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催促李举一。饭后他先去把自己的行李拿了出来,坐在客厅等李举一拖拖拉拉把自己的书包跟小箱子搬出来后,他便跟陆鸿昌示意可以走了。 陆鸿昌很满意父子俩的合作,下楼时他想给李举一拎那个看起来非常沉重的小箱子,李砚堂却在后面开口阻拦说:“让他自己拎。” 李举一换了个手,吭哧吭哧便把箱子拖上了车。 · 陆鸿昌特意换了新房子,又把照顾自己起居的阿姨叫了过去,连他自己在内,一切都从陌生开始。 李举一的新学校离新家不近,陆鸿昌询问李砚堂的意思,是自己开车送还是叫司机,不是他这个亲生父亲愿意放弃向自己孩子示好的机会,只是他忙起来未必有空接送。 李砚堂因此去学了车考了驾照,考试倒是过了,实战起来却生疏笨拙。父子俩头一个月把陆鸿昌新买的小宝马蹭得面目全非,脑袋还撞凹了一块儿,凡是曾经停车在他那车前后左右的,基本都结了仇。开去补漆,修车小弟连连乍舌,一百多万的进口车呢,真舍得。 李砚堂哪知道车什么价格,他想着反正是借的,又不是自己的,要是陆鸿昌没那么多花样换住处换学校,他跟李举一哪用得着这么折腾。 李举一一时还无法适应新学校的贵族作风,有些压力,回家之后他总愿意跟李砚堂一起待着,李砚堂却不乐意,哪有八岁大的孩子还老粘着父母的,他便跟他谈,你要拿出点男子汉的样子来,我是不喜欢你这样的,大概你亲爸爸挺喜欢你像小姑娘一样粘人。 陆鸿昌当然巴不得李举一亲近,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也忘记了他那些小情人,他每天都按时回家吃饭,周末待在家跟李举一培养感情,要么就是父子三人出去活动。他教李举一打网球,打高尔夫,带李举一出海海钓,什么好玩儿玩什么。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李举一总是会时不时的回头去确认李砚堂是否在附近,次数多的陆鸿昌都有些嫉妒,可一想,毕竟人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相处都不需要语言了,自然是比他要亲近的。 陆鸿昌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只需要他付出更多的耐心。 其实一开始陆鸿昌最担心的还是李砚堂,他心高气傲,绝对不会任人摆布,又怎么会甘愿闲在家里吃住都靠着别人。但意外的是李砚堂却待得挺好,他每天早上送李举一去学校,而后开车在外面溜一圈,午饭前回到住处,午饭后小睡一小时,然后便待在房间里看两小时书,再去接李举一放学。 陆鸿昌特意挑了几天李举一去上学的日子,单独跟李砚堂在家里相处,他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但就是两个人在一块儿什么都不干,光听听音乐看看书,他都觉出浪漫来了,尽管有隔阂在。 李砚堂看得书都是生物学的专业书,他看书的时候不太搭理人,戴着眼镜儿,往往是桌上一本,膝盖上还有一本,手里一支笔,认真的在那儿涂涂写写。 过了没多久时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李举一放暑假了。陆鸿昌精心安排了出国旅游,李砚堂不发表意见,李举一却提议要去看爷爷奶奶,还想住一段时间。 陆鸿昌这段时间里还不舍得管制李举一,便爽快答应送他去乡下祖父母那里,李砚堂说不太合适,还是由他送去比较好。陆鸿昌不答应也不行,另一方面却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陈润禾想孙子想得都快跟他翻脸了,也该让她知道有举一的存在了。 李砚堂住了一周便先回来了,这天保姆阿姨回家省亲,家里就剩他们俩,陆鸿昌找了个环境不错的餐厅共进晚餐,顺便商量带举一去见陈润禾的事儿。这晚李砚堂看起来心情很好,当他提议喝点酒时,他并没有拒绝。李砚堂对酒水没有研究,陆鸿昌给他倒了半杯,他先舔了一口,觉得味儿甜又不冲,没等陆鸿昌拦着他便一口喝完了。 陆鸿昌抬头就见他在那儿握着空杯子舔着嘴唇微笑,笑容还挺让他心神荡漾,一下子他就打消了原本要商量事儿的念头,气氛太好了,从来没这么好过,他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就算他陆鸿昌这么些年都不是玩人而是让人玩儿了。 李砚堂喝完了酒才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陆鸿昌接着给他倒酒的手微微有点儿抖,连忙笑说:“就问问你们父子俩想去哪儿玩儿。” 李砚堂又喝完了,呼了一口气说:“随便。天热。这是什么酒?” 陆鸿昌含糊说:“威士忌,不烈,兑了绿茶的。” 李砚堂直勾勾看他,像是在鉴定他的话可不可靠,模样看起来已经有些微醉,他理智的没再喝下去,低头安静对付跟前的食物。 陆鸿昌不想气氛散了,问:“我中午做得好吃,还是这里的东西好吃?” 李砚堂说:“……没记住你中午做得什么味儿。” 陆鸿昌笑得差点喷了酒,连连点头说:“是没什么味儿,我都多少年没下厨了,盐都放不准了。” 李砚堂说:“你这两个月好像没什么生意?我见你很空。” 陆鸿昌说:“什么生意都没有你们爷俩要紧。” 李砚堂说:“我是托令公子的福。” 陆鸿昌说:“你跟举一,对于我来说一样要紧。” 李砚堂突然问:“要你这样过一辈子呢?” 陆鸿昌先没明白,而后反应过来了。这是个要人命的问题,实话说他现在还什么都不能保证,他不可能为了满足一时的感动就回答他愿意或者不愿意,他确实喜欢李砚堂,但光靠这些喜欢能不能天长地久,陆鸿昌没有把握,尤其是对象是李砚堂而不是其他人。陆鸿昌被难住了,只能保守的回答:“总之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也不想你和举一,你们任何一个离开我身边。” 李砚堂没有明确表示对这个答案的满意度。 陆鸿昌没等他有功夫胡思乱想,接着说:“你听我说,砚堂,从前我脑子拎不清,做过很多混帐事,我知道你心里都记得,如果你没有那么反感,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你还能受得了我,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最合适做什么,除了朋友,还有没有其它可能。” 他是豁出去了,只有面对李砚堂,他才会这样的请求他,天知道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跟人低声下气过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李砚堂难亲近,他的拒绝早已是习惯。 李砚堂觉得自己有点酒上头,他心里赞叹陆鸿昌的社交辞令打得妙,什么叫“最合适做什么”,什么叫“其它可能”,言下之意,不就是想试试他合不合口味。 他问他:“咱俩今年几岁?” 陆鸿昌说:“我四十一,你三十九。” 李砚堂点头说:“咱们认识有三十年了吧,这不都过得挺好的,要说知己爱人,你陆总也不差一个两个,何必要把咱们三十年的兄弟感情也搭进去。” 陆鸿昌说:“很久以前我就没有拿你当兄弟看了。” “那我是什么?” 陆鸿昌答不上来,他能够用得最贴切的一个词,只能是喜欢,喜爱。 李砚堂笑了,说:“你这个人啊……要试就试吧,不试你总不会死心的。” 陆鸿昌有种冲动想拥抱他,但毕竟还在餐厅里,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张铺着精美桌布的餐桌。 · 总有什么在克制着两个人的情绪,至少陆鸿昌是这样认为的,他虽然满心欢喜但却不能任性妄为,回家的路上他不停的扭头看副驾驶座的李砚堂,他清瘦的身躯下蕴藏着一种别样的诱惑力,即使是最妖媚的情人,陆鸿昌也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过这种气质,似乎从前的李砚堂也没有这样,或者是他从前没有用这种眼光注意他。 他们一起到家,进门之后李砚堂很快便要回自己的房间,陆鸿昌在门口拉住了他,欺上去吻他,李砚堂灵敏而僵硬的抵触,似乎是受了惊吓。 陆鸿昌只是吻了一记额头,并说:“不要怕,我不会强迫你。” 李砚堂嗯了一声,仓皇推开他逃进房里。 陆鸿昌隔着门板站了一会儿,轻轻叹息,这只胆小的蜗牛啊。 李砚堂进了门,在昏暗没有光线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知道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放松下来。他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走进浴室,在镜子前面看自己。这副身体隐藏着所有的秘密,深色硕大的乳 晕乳 头,浅白色的妊娠纹,还有丑陋的刀疤,如果陆鸿昌看到这副怪异的身体,他一定会吓坏吧。李砚堂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他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当陆鸿昌示好时,他也意外自己的平静,似乎他已经有了一种力量是不怕受伤害的。李砚堂想这种力量可能来自于李举一。 他不能否认陆鸿昌对他依然有吸引力,这两个月他们相处得很好,李砚堂甚至自欺欺人他们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他不愿意去追究陆鸿昌偶尔的夜不归宿是去了哪里,他的社交圈子又是什么模样。陆鸿昌把他和李举一养在一个罩子里,安全隐秘,与外界也没有沟通,他就像养金丝雀一样养着他们父子。 很久以前陆鸿昌就是依靠蛮力和嚣张霸道的性格征服他,时至今日他依然为他的这些气质不能自制。如果刚才陆鸿昌有进一步的动作,比方说直接把他按在门板上施暴,李砚堂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力气去反抗,或者他从未真心去反抗,他就是这么犯贱,悲哀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他坐在马桶上,试图自慰,脑子里想着陆鸿昌对他做的那些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自己做过这种事,可能是八年,可能是九年,久到他自己都无法确认这具被雌激素和孕激素洗礼过的身体是不是还能像个正常的男人那样勃 起。 他专心的撸动自己的性器官,直到疲累不堪。结果就像他想得那样,他做不到。 第八章 李举一在乡下祖父母那里住了半个月,回来时依然是李砚堂去接他,到家已经是饭点,父子俩洗了个澡,李举一湿漉漉的穿了件小白褂,李砚堂则多穿了一件衬衫。他一向穿的规矩而保守。 阿姨做了饭,陆鸿昌正在给每个人放餐具,李举一下了楼,随意叫了声爸爸。他管两个人都叫爸爸,如果两个人都在场,通常他这么叫,陆鸿昌会很快答应,但李砚堂却只是看着他而已。 陆鸿昌摸他的头:“怎么晒得泥鳅似的。” 李举一没说话,李砚堂替他回答:“没人管,玩的总痛快了吧。” 李举一说:“我第一次在乡下过暑假。” 陆鸿昌问:“那前头几年你暑假怎么过的?” 李举一说:“看书,看电视,游泳,做作业。” 陆鸿昌问:“你爸爸不带你出去玩?” 李举一说:“他没空,要赚钱。” 李砚堂扫了他一眼,眼神不怎么客气。 饭桌上接着便没有人再说话。李砚堂给李举一夹了一筷子,这很平常,可回过头来,他又给陆鸿昌也夹了一筷子。 李举一吃了一惊,看向自顾自吃饭的李砚堂,又看了看隐隐笑的陆鸿昌,他突然意识到不该离开李砚堂这么久,这半个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他的意识中,他的两位父亲应该是水火不容的,难道不是吗,李砚堂难道不是被迫为了他而留下来的吗。 余下的饭他吃得心神不定。 晚上李砚堂在二楼阳台纳凉,他便蹭了过去靠着他的躺椅坐着,李砚堂摇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大蒲扇,原本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自己扇着,见他靠了过来,便往他那儿扇了过去。 李举一拿过扇子给父亲扇凉,很突兀的问了一句:“爸,现在这样你过得好吗?” 李砚堂说:“好。” “是以前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好,还是现在好?” “各有各的好。” “……你们以前读书的时候是铁杆吗?” “差不多吧。” “可他一点儿也不合适你。” 李砚堂的目光从满天繁星转移到他身上:“有话就直说,拐弯抹角想打听什么?” 李举一说:“要是有一天他不许我们见面,你们还会是铁杆吗?”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警告李砚堂,他跟陆鸿昌是敌对关系,不能那么友好和亲密。 李砚堂没听出这话的弦外音,倒被他这犀利的问题给问住了,现在安逸的生活到底是永久,还是一种短暂的假象,他不想去分辨。一直以来他对陆鸿昌都存在着一种幻想,当这种幻想近在眼前时,他没有太多勇气清醒。尤其是现在这种状态,他没有一定非要带走李举一的理由,因为他还拥有着他,陆鸿昌并没有把他从他身边夺走,这难道不是留下来的最好借口。或许这种日子会持续很久呢。 陆鸿昌在楼下院子里洗车,顺带浇灌满园的花,水声哗哗响响了好半天才停,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上楼来,捧了个杀好的西瓜,一半给了李举一,一半给了李砚堂。 “有流星吗?”他笑眯眯问李举一。 李举一站了起来:“没看到。我回房间了。” 陆鸿昌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摇头笑,对李砚堂说:“他还是不太喜欢我。” 李砚堂说:“怎么会,他是你儿子。” 陆鸿昌挺满足的笑:“给我讲讲将他以前的事。” 李砚堂想了想,说:“……他很乖很懂事,很少叫我操心,蛮小的时候我就不用管他了,他自己的事情管得很牢,相反我的事情他都常常替我着急……谁家有这样的小孩,都是家长的福气。” 陆鸿昌靠近了些,凑在他脸边说:“很抱歉要你一个人抚养他。” 李砚堂说:“我那时候根本没想过他也是你的儿子。” 陆鸿昌觉得这话有些绝情,笑着打圆场:“你这话说的……” 李砚堂一点不像说笑:“我确实没把他当你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 陆鸿昌看了他几秒钟,只好说:“对,他是你的儿子。” · 陆鸿昌发现一旦话题涉及到他们共同的孩子李举一,李砚堂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就非常较真,这常常使得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没有任何亲密感,似乎像是敌对的竞争对手,这不好。他很快换了话题,聊些以往两个人还在学校里的事情,比方说伙同全班同学考试作弊后来差点被处分之类的往事。 李砚堂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记得陆鸿昌读书时候的样子,这样的谈话很容易就勾起了他的回忆。他们聊了几个同学和老师,并且为当时教导主任是片儿秃还是光头争执了起来,后来李砚堂不得不承认,那老头是念三年级才开始掉光仅剩的一小片头发。 他认输:“我的脑子不行了,要是十年前,我一定记得比你清楚。”脑细胞缺氧带来的后遗症。 陆鸿昌笑说:“你还脑子不行,哪回考试你不拿第一。” 李砚堂说:“怎么能以此判断呢,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是你的几倍,成绩理所当然应该比你好,要是我们付出的同样多的努力,我哪里是你的对手。” 陆鸿昌说:“未必。” 晚风渐渐大了起来,李砚堂停下来扇他的扇子,只闲散的躺着。陆鸿昌盯着他静谧的脸庞看,虽是人到中年,李砚堂却依然有着像年少时那样白皙光滑的皮肤,因为消瘦所以两颊微凹,眼角处也有了些细纹,但总体看来与实际年龄还是有些差距,且身上的气质柔和,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那样粗糙邋遢野蛮。陆鸿昌觉得李砚堂与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样子差不了多少,他把年少时的那份纯真与清秀一直保持现在,这很奇妙,陆鸿昌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男人还能像他这样充满诱惑力,起码是对他而言。 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当局者迷,直到李砚堂去了美国那些年,陆鸿昌才不得不承认,他心里一直就有这个人的位置,无论后来身边有过多少漂亮的情人,无论他们多么的妖媚性感,耳鬓厮磨亲密缠绵时,陆鸿昌总会恍惚听到十八岁的李砚堂在他耳边哭泣求饶的声音,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憋了火,而李砚堂又温顺的让他无须忍耐压抑任何欲望。 他在他怀里挣扎得无力,求饶的声音也像是小猫叫一样微弱,那和他青涩的身体一样只会让人更加失去理智。陆鸿昌吃准了李砚堂不敢弄出大动静,宿舍的隔音效果很差,很容易惊动其他人。 他进入他身体时力道很猛,以至于李砚堂一下子就被顶得磕到了桌子,好几秒钟都没有声音,在他开始大幅度动作时他才哭着他,好痛啊,你轻一点,痛…… 连哭声都隐忍得像在撒娇。 陆鸿昌想这些往事想得快要走火入魔,眼前就是旧时人,他难以自制的吻了过去。 可碰到嘴唇的一刹那,他便被推开了,李砚堂一下子就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警惕察看四周。 陆鸿昌跌在地上哭笑不得:“没有人看见。” 李砚堂瞟了他一眼:“举一。” “他迟早都会知道。” 李砚堂说:“知道跟接受是两码事,你别一下子就毁了他的两个父亲。” 陆鸿昌无奈起身:“好好好,是我的不对。” 李砚堂站了起来:“起风了,早点睡吧。” · 陆鸿昌不知道李砚堂的慌张,如同李砚堂不知道李举一的紧张,亦如同李举一不知道陆鸿昌的挫败,父子三人虽然沟通不良,和睦相处的的目标还是一致的。李举一也并未从心底真正堤防厌恶他的亲生父亲,陆鸿昌很疼他,短短几个月已从物质上带给他一个全新的不一样的世界。他们的性格有些相近,李举一单纯直率甚至有些鲁莽,但也不免有些小小的狡黠,陆鸿昌却因为岁月的历练很好的修饰了自己性格中的这些不完美,为人处世更加圆滑且带着一个商人特有的精明果决,他的处世技巧或许有一部份对李砚堂用过,但对于他的儿子李举一,他是全身心投入的,全凭直觉去讨好那小孩,以弥补自己在八年前错误的放弃了他。李砚堂对李举一的影响根深蒂固,乍一接触会让人觉得八岁的他早熟隐忍,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不会随便亲近什么人,但几个月的相处之后,陆鸿昌还是发现这孩子继承了李砚堂身上更多的优点,灵敏博学大气,甚至还有一种文人书生才有的悲天悯人似的善良。 假期很漫长,李举一闲散得真正像个纨绔子弟,每日睡到自然醒,打游戏看电视,在大房子里晃来晃去,晚上就跟陆鸿昌在一起研究拳脚功夫,这位父亲不但教他如何一招便克敌制胜,还教他如何道貌岸然的伪装自己的蛮力,李举一觉得很受用,这方面他们交流得相当愉快。李砚堂不知道忙些什么,有时候在书房一呆就是一天,人影也不见,父子之间像从前那样鲜少语言交流,除非是李举一想讨论他新看完的什么书。陆鸿昌有桩生意正忙,暂时抽不出身带他们出境旅游避暑,他心里却紧记着,李举一的生日快到了。这是他在他身边过得第一个生日,陆鸿昌很重视,想给孩子一次难忘的回忆。他嘱咐秘书不惜丢掉任何生意务必腾半个月的时间给他,而后便在晚饭时宣布全家将一起去避暑旅游,先是欧洲,而后转到太平洋上的某个小岛。 李举一从来没有去过异国他乡,因此对此安排有些小兴奋,喝汤的时候都发出了不淡定的声音,李砚堂则相对平静,只在看到儿子特别高兴时才微微笑了笑。 陆鸿昌等李举一睡下了才去敲李砚堂卧室的门,问对行程安排有什么意见。 李砚堂说没意见。 陆鸿昌站在门口很有耐心:“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李砚堂退了一步,默许他进入。 陆鸿昌见他房间里都是科学期刊杂志,床头还放了些书,开玩笑问:“你这是准备攻博士后呐?” 李砚堂答得很敷衍:“闲着没事,打发时间。” 陆鸿昌翻了翻那些深奥的专业书,似乎在想事,好一会儿才问:“有没有想过回原单位?” 李砚堂看他的眼神很荒谬,继而便摇头:“我落下太多,回不去的,算了吧。” 陆鸿昌展开手臂抱他:“要不是因为举一,你也不用放弃这么多,是我欠了你。” 李砚堂压下了所有的惊慌没有抵抗,任他抱着,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僵硬的抬起来轻拍他的背,说:“没有谁欠谁,我是自愿的。”自愿留下你的孩子。 难得的亲密接触像是一个缓冲剂,似乎所有的隔阂和抵触都暂时不存在了,陆鸿昌没有更多的动作,李砚堂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他并没有闻到陆鸿昌身上想象中会令他神魂颠倒的味道,两个人都洗了澡,只有干净清爽的浴液香味,看起来是马上准备睡了。 陆鸿昌很惊讶自己的君子,这一刻他确实心无旁骛,就这么简单抱着瘦得硌人的李砚堂,他居然觉得满足,什么都没有做他已经觉得满足,这很奇妙。他用下巴蹭他的发顶,并轻轻摩挲他的背脊,这些小动作他对他的情人们也用过,但那通常都是欢爱的前戏,气氛从不会像此刻这般温馨。他能感受到李砚堂逐渐放松下来的身体,像只蜗牛试探着把脸靠在他的肩侧,最后完全安心的靠了下来,并无意识的蹭了蹭。 被接受,尤其是被这个人接受,陆鸿昌有了极大的满足感,多年以来他一直试图软化两个人的关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没理由还要继续对立。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别一个人撑着,从小你就倔,什么都不愿跟人说,何苦这么对自己?有举一在,你大可以信任我多一些,你的事情,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会去办,即使办不到,多一个人分担也好,你说呢?” 陆鸿昌这是肺腑之言,他养大他的儿子,这一层关系不仅仅只是谁欠了谁的人情,他更愿意看作是李砚堂心甘情愿养他陆鸿昌的儿子,是他对他有情。 李砚堂退开了,使得两个人可以面对面:“没有你想得那么多事情,我没有什么事。” 陆鸿昌笑说:“即使没事也可以聊聊天嘛。” “你很空啊?” “对你我随时有空。” 李砚堂还在考量这话是否可靠,陆鸿昌却猝不及防的低头吻了过来,李砚堂下意识抵触,却抵不过陆鸿昌的蛮力。他的亲吻来势汹汹,像海浪,一瞬间李砚堂来不及反应便被席卷了,他的青涩生疏在陆鸿昌热情老练的技巧里碎成粉末,整个口腔,到后来乃至全身都是陆鸿昌的味道,没多久便神志昏沉,双手无意识的抓着陆鸿昌的睡衣,像个迷茫的孩子。 陆鸿昌惊喜于李砚堂的笨拙,一如多年前,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他身边可能没有什么人。 这更让他有了霸占的欲望。 · 房间里像是突然被热浪充盈,陆鸿昌身体里急剧上升的欲望编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得到怀里的这个人,直到敲门声响起。 先听到的是陆鸿昌,他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行为,把缺氧的李砚堂摁在怀里。 李举一在门外叫爸爸,并顽固的敲着厚重的门板。 陆鸿昌狼狈骂了句小兔崽子,低头狠狠吻了一口李砚堂,确定他能站得住,才放开他去开门。 李举一没料到是陆鸿昌来开门,他敲了很久的门,还以为李砚堂是睡着了或者是在洗澡所以没听到。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陆鸿昌,然后推他:“我爸爸呢?!” 陆鸿昌让开了,李举一闯进房里,李砚堂正站在桌边看他:“什么事?” 李举一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只是想来问问李砚堂是否真的愿意陪他一起去旅行,可现在问不出来了。 陆鸿昌去揽他的肩膀:“让爸爸早点休息吧。” 李举一猛的扭动肩膀挣脱了他的扶持,陆鸿昌站在原地,第一次被这孩子弄得有些不快,他总是抵触,未曾真心接纳过自己。 李砚堂仍在慌乱中,但他努力不让情绪从自己的肢体面部显露,举一很敏感。他示意陆鸿昌先出去,等到房间里只有父子二人,才坐下来问李举一:“怎么了?” 李举一问:“你们在干嘛?” 李砚堂说:“大人的事,有义务向你事事汇报吗?” 李举一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他的脸上青红不定,憋了一会儿,说:“他有很多情人,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他是个道德败坏的人!” 李砚堂说:“你这么评论你自己的父亲?” “我跟他,和你跟他,不是一回事儿!” 李砚堂说:“我认识他快三十年了,很了解他的品性,他不会改变了,你顾好自己不要跟他学就好。” 李举一上前两步:“你不要岔开话题,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砚堂提高了声调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李举一喘着气,委屈和气愤使他眼眶红热。 李砚堂一样显得尴尬而无奈,他是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坦坦荡荡的跟孩子对视,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理由借口来为自己的行为正名,他在陆鸿昌面前是如此的懦弱无能,轻易便可沉迷于情 欲里,这让他无地自容。他想了有一会儿,才开口说:“很多事情我跟你现在说不清楚,我和陆鸿昌之间的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完的,往后我会一点点告诉你,现在,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信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你应该试着宽容一点对待他,你们能相认很不容易,他已经很尽力在爱你,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极不喜欢孩子的,可他对你真是没有话说了,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仇恨呢?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太亲近,在你面前我会跟他保持距离,这样可以吗?” 李举一走过去拥抱他:“……我只想你能保护好自己。” 李砚堂摸他的头:“我当然会保护自己……至于你,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干涉长辈的生活。” · 陆鸿昌想找个机会跟李砚堂好好谈谈李举一对他的敌意,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很无辜,几个月的相处,交情好的时候李举一跟他简直可以称兄道弟,可一眨眼这孩子就又拒他千里了,他想跟李砚堂讨教跟孩子相处的经验,这远比他在生意场上搞定一个对手难多了。 一直到出发前他都没有排出时间来谈,幸好旅途顺利,尽管启程时李举一的情绪还不算太好,但毕竟是个孩子,下了飞机之后他很快就被异国他乡的独特风景所吸引,陆鸿昌教他一些国际通用的口语和当地的习俗,他的见多识广和优雅得体的表现使李举一对他好感倍增,父子俩沟通的还算不错。 使两个人的关系真正软化下来的事情是他教他冲浪,这是陆鸿昌年轻时喜欢做的事,现这个年纪,体能和技巧都有些跟不上了,但教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们每天都在海边度过,李举一很快就掌握了要领。起初他总是落水,陆鸿昌也时时警惕着,无数次第一时间把呛咳的他捞起护在怀里,不久当他第一次站在浪尖上时,他看向陆鸿昌的眼神已毫无芥蒂。陆鸿昌所表现出来的一个父亲一个教导者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使得他的亲生子对他亲近起来。 陆鸿昌很自豪,他觉得李举一站在浪尖的样子比他更像一个领导者,他相信他的儿子将来一定不同凡响。 李砚堂想这就是血缘的本能吧。他也想同自己的孩子一起嬉戏,但他并不下水,陆鸿昌逗他很多次,他都不为所动。李举一告诉陆鸿昌李砚堂不会游泳,陆鸿昌摇头说,你爸爸喜欢玩水,很小就会游泳,他游泳的样子像条飞鱼,很漂亮。 海边的夜晚依旧热闹,风浪比白天大些,李举一想尝试新的高度,陆鸿昌便领着他又冲了一会儿,等累了,一起坐在篝火边跟不同地方来的游客聊天。 李砚堂暗暗找机会独处,好不容易那对父子不再关注他,晚饭后他离开了房间避开了人群,找到一块灯光照不到的大礁石后面,脱了鞋子与衣服,慢慢把身体浸入微凉的海水里。当他完全漂浮在水里时,他满足的叹息。九年以来,连游泳池都是他的禁地,他都快要忘记了如何摆动肢体使自己浮在水面上。 他游了很大一圈,又反转回来,久未活动使他感到有些吃力,便只浮在水里享受清凉。天空繁星点缀很是美丽,他的心情很放松,抬头悠闲的辨认星座。 他完全没有堤防别有用心的突袭者正悄无声息的接近,潜伏到了他身边,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出手把他拉进水里。 惊呼声被吞噬了,李砚堂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对方的蛮力禁锢,他被紧紧拥抱着,沉在水下,唯一能够获取空气的方式便是对方的吻。 他仓皇挣扎,在窒息之前呛了一口水,终于被举出了水面,而后他听到了陆鸿昌恶作剧般的笑声。 李砚堂被抱在怀里,呛咳中陆鸿昌的大手安抚他的背,使他能够顺利的呼吸,他笑问他:“吓到了?” 李砚堂气得忍不住在水里踢他,陆鸿昌躲开了,抱着他笑得更得意:“你呀,一点警戒心都没有。” 李砚堂推他:“放开我。” 陆鸿昌欺近了,说:“不放。”话一落音便又吻了过去。他是摆明了要来占便宜的,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李砚堂斗不过,在水里他的体能更差了,被抱着,几乎没有办法活动开手脚,但他并不想此刻就让陆鸿昌知道他的秘密,他生育过李举一的身体,肿大的乳 头和粗长的疤痕,尽管是在黑夜里也一样会暴露。 他抓住陆鸿昌的手臂求他:“到,到岸上去,到岸上去。” 陆鸿昌俯在他耳边说:“到哪儿去你都跑不了。” 他把他托到礁石上,勾着他的脖子吻他,李砚堂拉他上来,脱他的t恤把他摁在地上。 “让我来,你不能动。”他说,他的心狂跳不止。 陆鸿昌的手被困在脱了一半的衣服里,撑起上半身看他,似乎很乐意任他宰割。星光下他只看得到李砚堂清瘦的躯体轮廓以及漂亮的颈项弧度,但这具身体早已让他蠢蠢欲动。 李砚堂拉开他宽松的沙滩裤,然后趴下去含住他半软的性 器,舌尖在顶端滑动了几圈便开始上下吞吐。 陆鸿昌舒服的叹息,仰头享受他的服务,但很快就感觉出来他的生疏,几次都碰到了牙齿。他忍不住挣脱双手要去扣他的后脑勺,但他刚有动作就被李砚堂粗鲁的压住了:“让我来!” 陆鸿昌低笑:“行,但要快点儿。”他要被磨得不耐烦了。 李砚堂更加卖力,陆鸿昌是老手,他担心自己的技术不能使他发泄出来,便只努力去舔最敏感的顶端,直到陆鸿昌抓他的头发使他抬头:“……别磨太久,我怕你待会儿受不了。” 李砚堂跪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陆鸿昌无可奈何叹气:“哪有你这样的。” 他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一把便扯掉了他身上唯一的遮盖物,低头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格的。陆鸿昌极少这样伺候人,但对方是李砚堂,他便乐意之至。 李砚堂颤抖着推拒,全身都软了,身体敏感的体会让他急促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是条垂死的鱼,陆鸿昌越来越激烈的动作几乎把他的魂魄都吸了出来,快射的时候他哭着去推他的头,但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抓住了他的头发,全身痉挛着射了出来。 陆鸿昌并不罢休,他耐心的等他平静,而后吐出那根饱受摧残的小东西——自始至终它都没有真正勃起过,含着口里稀薄的精 液吻他的大腿内侧,托起他的双臀亲吻股间,用舌尖轻触缝隙里那处,并将口里的液体一点一点送入窄小的入口处。 李砚堂受不了这样的挑逗,他往后躲,却被陆鸿昌扣住了腰,他哀求他:“好了吧……求你……” 陆鸿昌并不理会,掰开了他的双臀,舌头顽固的进攻,甚至舔到了内壁的粘膜,接着便蛮狠的将食指与中指插了进去,并迅速压制了弹跳起来的李砚堂:“别动!放松点儿……不然一会儿有你受的。” 李砚堂扣着他肩膀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别再弄了,我受不了!你进来,进来!” 陆鸿昌被激得按捺不住,要不是李砚堂,要是俱乐部里的小玩物,哪怕是任意一个情人,见了鬼了他才这么耐心十足的哄着。 可惜再耐心的前戏都没法使李砚堂打开自己的身体,陆鸿昌的性器像是一把凿子硬生生的插入了软肉里,李砚堂连痛呼都做不到,他哆嗦的像个疟疾病人,背脊绷得像张弓,几乎不能呼吸。 在尽数没入之后,陆鸿昌不得不停下来安抚他,他抚弄他疲软的性器,大手从腰侧滑上去抚摸乳 房,却被李砚堂抓住了。 他说话时只有气流没有声音:“别停下来,快点,快点干我,快!” 陆鸿昌呼吸一滞,扣着他的腰开始凶猛的动作,管不住自己了,退出或是挺进都毫不留情,他弄不清出渐渐润滑的甬道是因为血液还是精 液,整个过程中李砚堂都在不知死活的用语言挑逗他,催促他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沙哑的从喉咙底发出的呻吟像是一剂强劲的催 情药,陆鸿昌到后来根本管不了其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征服身下的人,干得他再叫不出任何声音。 第九章 这是整个旅程中他们唯一一次亲密接触,陆鸿昌估不准自己下手轻重,天太黑,结束时李砚堂根本不许他检查他的身体,他仓皇逃离了那块美丽的礁石,走路的样子都显得很怪异。 李砚堂发了三天的烧,出于内疚陆鸿昌一直陪在床边,他自责也责备李砚堂:“好受吗?下次别这么不知死活,我是混帐王八蛋,不经逗的。” 李砚堂嗯了一声,陷在床铺里没力气动。 李举一搞不懂为什么父亲会突然发烧,这是行程的最后几天,陆鸿昌不再陪他出去冲浪,李举一便开始为家里的阿姨同学朋友买礼物,为回程做准备。 空闲时父子三人坐在李砚堂的房间闲聊,居然像一家人似的和睦,陆鸿昌为他们父子煮茶,讲从前自己在工作中和旅行中遇到的趣事,李举一听得哈哈大笑,他其实不讨厌陆鸿昌,如果陆鸿昌不会从他身边夺走李砚堂的话,他愿意跟他生活在一起并且叫他爸爸。 他们也谈到了李举一的期末考试成绩,并不是很理想,李举一没有任何解释,倒是陆鸿昌,对他和哪个同学处得不好或者跟哪个老师不对盘的事情了如指掌,尽管他很少去接送他。李举一开始相信李砚堂说的话,陆鸿昌或许真的很爱他,他在尽力的爱他。 · 大约是再也没有比一家人共同出游度假更好的缓和矛盾的方式了。假期最后半个月,他们回到家中,两位父亲亲自担任起家教的职责,针对于李举一在上一学期中失利的课程做了详尽的辅导,更让李举一感到安心的事情是,度假回来之后,两位父亲的关系似乎又疏远了,李砚堂刻意的回避与陆鸿昌的亲密接触,但依旧客气,相敬如宾。 陆鸿昌不断的反省自己到底又是哪里得罪了人,他满心期待回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能翻开新篇章,一次清醒状态下的双方完全自愿的交欢难道不是彼此已接纳对方的最好证明吗,可为什么在孩子不在场的情况下李砚堂反倒拘谨冷漠起来,甚至于清晨厨房里的早安吻都被刻意的躲过。陆鸿昌几乎笃定是自己搞砸了那一次亲密接触,一边懊悔自己的冲动,一边耐心的等待着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李砚堂同样懊悔,那样危险的接触,对方又是那样顽固的人,一旦开了头败露是早晚的事,没人知道他如同惊弓之鸟,他正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与对方的单独相处。 谨慎的磨合期。对于陆鸿昌来说,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甚至还有些甜蜜。他愿意为了那父子俩花光自己所有的自由时间,他喜欢李举一仰视他的目光,当他满眼崇拜叫他爸爸,一种独特的情愫胀满了他的胸腔。从前那些声色犬马的生活瞬间失去了吸引力,多么神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越来越习惯有人打电话来问是不是回家吃饭,习惯了有人问早安有人说回来啦,习惯了有人陪着不急不缓吃一顿正经的早点,甚至下雨天还会接到电话问有没有带雨具,被叮嘱慢点开车。从他成年之后,他从未拥有过这些。而这些,都是那个叫李砚堂的男人带来的。八月底他拾起了工作,出一趟远差去境外,临行时李砚堂目送他出院子,他在后视镜里看他清瘦的身影立在屋檐下,突然觉得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 新学期开学头一天,李砚堂照常接送儿子,回到家里却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客厅的空调温度几乎掉到零下,他立在原地瞬间清醒,帮佣阿姨擦着手有些局促,他示意她回避,与客厅里的陈润禾冷静打招呼:“婶婶。” 李举一进门直奔冰箱,拿了冰水出来才看到家里有陌生人,他擦了一把颌下的水,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父亲。 陈润禾激动的整个人都要抖起来,她盯着李举一,把鼻梁上的老花镜拿下来又架上去,嘴唇瑟缩:“……” “举一,李举一。”李砚堂说。 陈润禾的眼泪流出来了:“举一,你过来。” 李举一不明所以。 陈润禾说:“我是奶奶。” 李砚堂对儿子轻轻点了个头,他抿着嘴,脑子里有些空白。是陆鸿昌告诉她的吗,他想,想必是的,毕竟这个孩子陆家已经等太久。 陈润禾老泪纵横,出于同情与教养李举一走了过去,任由她紧紧捉住自己的手臂仔细打量。他对眼前这位老妇人的第一感觉不差,她娇小但穿着体面考究,从发型到凉鞋都很精致,靠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淡雅的香水气味,李举一头一次接触这样的女性,就像第一次见到陆鸿昌,血缘让他对他们有莫名的好感。 陈润禾目不转睛的看,看着看着眼泪掉的更凶,她把他搂进了怀里:“举一,举一,我可怜的孩子!” 李砚堂暗暗一个深呼吸。陆鸿昌出境几天了,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陈润禾此时的造访很突然,但年轻时他对她的三分畏惧此刻早已消逝,亦或许是走过一遭鬼门关,余生所有的事情都不足为惧了。 陈润禾一直哭,李举一有些不知所措,他挣开了她的怀抱,说:“您不要哭了,您坐一下。” 陈润禾依旧捉着他的手臂,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举一回头看父亲,李砚堂走了过去,把茶几上的纸巾盒子递给他。 “我是陆鸿昌的母亲。”陈润禾擦着眼泪,“我是你的亲奶奶!” 李举一说:“爸爸没有说过……”陆鸿昌从未提起。 陈润禾哭骂道:“你爸爸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孤老婆子呢!他总不是逍遥惯了的!举一,举一,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李举一温和的安慰她:“我没有受苦,爸爸对我很好。” 陈润禾说了一句:“你乖。”便又是止不住的眼泪,李举一手忙脚乱的抽纸巾给她擦。 陈润禾哭着说:“你叫我一声奶奶。” 李举一看看父亲,李砚堂颔首,他便有些僵硬的叫了一声:“奶奶。” 陈润禾摸着他的脸应了一声哎,说道:“乖孩子,回来了就好,你放心,有奶奶在,往后绝不会叫你再吃一点苦头。” 李举一无奈说:“我没有受苦……”他想起来乡下的爷爷奶奶,同样是老人,他们却要平静的多,面对他们他其实有些忐忑,因为这种平静意味着他和父亲的出现并没有那么受欢迎,他需要取悦他们,为自己和父亲争取更多的好感。但眼前这位陆家的奶奶,见到他却好像见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样,看来父亲说的没错,陆家需要他。 李砚堂吃不准陈润禾来的目的,进门这么久,她甚至没有看过他一眼,叫他主动与她攀谈,李砚堂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力气,这老太太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的,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便得过她的警告:如果他真的需要男人,她会找许多来满足他。 时间过去太久了,李砚堂想,他都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当年的惊惧不安了。 父亲的沉默使李举一很快就察觉到了两个大人之间的异常,他从陈润禾怀里抬头看着李砚堂,带着质疑与不解。 李砚堂不想他知道太多,他对李举一的霸道多疑也有了防备,于是他打发他:“上楼去写作业,让爸爸跟你奶奶说两句话。” 李举一哦了一声,听话的拎起了书包,又见陈润禾哭肿的脸于心不忍,就安慰道:“一会儿我再陪您说话。” 陈润禾擦眼泪说:“乖,去吧。” 李砚堂看着儿子上了楼,才又把视线放回陈润禾身上,不想陈润禾竟两步走到他跟前,身子一矮就跪了下来。 李砚堂大吃一惊,连忙扶:“您别!” 陈润禾哽咽说:“你让我跪着,不要扶我。砚堂,这是婶婶欠你。” 李砚堂站也不是躲也不是:“您先起来!” 陈润禾说:“你保住了陆家唯一的血脉,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养这么大,不要说跪,就是这条老命,婶婶给你都是应该的!” 李砚堂慌乱的不知道该怎样做,他哪里应付过这样的长辈,这样的陈润禾比二十年前更加让他手足无措。 · 陆鸿昌洗漱回来听到手机短信响,手机里陈润禾正跪在李砚堂跟前哭。 原本早上还有一场谈判,他却顾不及了,急急忙忙叫助理马上返程,一边给家里打电话。 他是计划最近告诉陈润禾有李举一的存在,于陆家而言这自然是喜事,但祖孙相认必须有他在场,他不可能让李砚堂独自面对陈润禾,这是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一旦她开始鄙夷排斥某个人,她不可能因为任何事情改变自己的看法,无论对方多么善意的举动她都警惕防备,如果可以,她会让他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李砚堂在她眼里是下等人,还是一个对他的儿子别有用心的下等人,陆鸿昌太明白,自己的母亲这一跪绝不会是因为感恩。 电话铃声拯救了李砚堂,他匆匆离开陈润禾跑去接电话,听到是陆鸿昌的声音,他一阵气急,如果人在跟前他真要跟他动手了。 “你听我解释。”陆鸿昌丢开了助理递过来的外套,匆忙上车。 李砚堂说不出话,气息急促。 “不是我让她来的。”陆鸿昌几乎要发誓,“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她跪在那里!”李砚堂压低了声音吼。 “我知道,我知道。”陆鸿昌解开了一颗衬衫扣子,莫名其妙的紧张,“你不要管她,她年纪大了是这样的,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砚堂说:“你让我带我儿子离开这里。” “你敢!”陆鸿昌暴喝,喝完了顿时后悔,连忙补救,“呐,宝贝,你听我讲,你等下挂了电话就上楼去,不要理她。” “可她跪在那里啊,她都快七十了!” 陆鸿昌差点控制不住又要大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和下来哄:“没关系的,她是我妈妈我了解她,你完全不用管,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到楼上去,我现在就在回家的路上。” 他挂了电话骂了一句脏,他的助理头回见他这样失态,缩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 他的怒气一直持续到见到陈润禾。 保姆阿姨早把人扶了起来,陈润禾甚至还留下来与李举一一起吃了晚饭。 陆鸿昌进家门已经是夜里九点,保姆阿姨先迎上来给他拿包递拖鞋,问他有没有吃晚饭,又说了李砚堂没有下楼吃饭的事。 陈润禾坐在客厅里看一本书,见他回来,十分平静。 陆鸿昌说:“妈,我送您回去吧。” 陈润禾摘了眼镜说:“要回去我自己会回去,不用劳驾你送,你陆总多忙呀,儿子九岁了,都忙得没空带回家来认祖归宗。” 陆鸿昌疲惫的捏了一下眉心,说:“您弄得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我刚打算最近跟您说。” 陈润禾问:“你要什么准备?” “……您别忘了,当年是谁执意不要举一的。” “那都是让你们给气的!”陈润禾突然厉声,伪装的镇定消失了,她怒极了走过来,抬手就给了陆鸿昌一耳光。 “我是哪里亏待了你?我是有哪里品行不端败坏了你们陆家的门风?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做人的,为什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孽子?!”她骂的声泪俱下摇摇欲坠。 陆鸿昌连忙扶她坐下:“您都说的什么呢……” 陈润禾气得直哭:“我做错什么了?你就这么看着我一个人孤苦无依都不把孩子带回来让我看一眼?他到底是我们陆家的孙子,你不结婚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瞒着孩子的事?” 陆鸿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哄:“妈,您想岔了,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有举一,这孩子一直跟着砚堂长大,对我都不是很亲近,我是想着等他习惯了自己姓陆再带过来给您看,再者说,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确定您是不是接受他,毕竟他妈妈……” 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二楼。 陈润禾止了眼泪,说:“那好。我跟举一见过面了,这孩子挺懂事,我就这一个孙子,你让我把他接过去住一段时间,也好让我们祖孙俩亲近亲近,你要是有空,也一道回去住几天,家里是有什么妖魔鬼怪你这么不愿意回去?” 陆鸿昌沉默了几秒钟,实在再懒得装孝子,他说:“您故意的吧?” 陈润禾盯着他,眼里闪着偏执的光。 陆鸿昌说:“举一现在没法儿跟您回去,您不需要我解释原因了吧?将心比心,是您养大的孩子,您也不舍得突然就给别人了,他对举一没有私心,咱们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那怎么的呢?”陈润禾讥讽道,“我听你这意思,你是要娶他喽?” “您别胡搅蛮缠行吗?” 陈润禾说:“你说他没有私心,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留下这个孩子?!他做的那份工作,什么样的孩子接触不到,为什么偏偏留下你的?他对孩子没有私心,那他对你呢?对我们陆家呢?!” 陆鸿昌一怔,有个念头一闪而逝,在陈润禾面前他没有表露太多,继续这样的对话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楼上还有个人晚饭都没吃,他无意此时此刻与尖刻的母亲纠缠太多。 “妈,我真挺累了,不然先送您回去,明天我回趟家跟您详细谈,成吗?” 陈润禾刚要张嘴,他一口回绝:“做不到。孩子今天哪儿都不去。” · 司机很快来接走了陈润禾,陆鸿昌瘫在沙发上像打了一场恶战,躺了一会儿立刻又想起李砚堂没吃晚饭,连忙叫阿姨。 阿姨以为他要骂人,见他只问吃食才安心,那时她见陈润禾为难李砚堂,几乎没有多想就拍了视频去给陆鸿昌,主人家的事按说不该她多事,但几个月的相处她模糊也感觉到了陆鸿昌处处讨好那父子俩,因此她觉得自己有义务替他看护他们。 炉子上体贴的煲着粥,陆鸿昌简直对阿姨感激不尽,盛了一盅,他亲自端上去赔罪。 李举一睡着了,睡在李砚堂床上。他敲门进去时,房间里只留了一盏黄色的壁灯,李砚堂坐在床旁看着孩子,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陆鸿昌提防李举一没有睡着,他大概晓得自己的儿子有多少心眼。于是他一手端着餐盘,一手示意李砚堂出去说话。 他领着人去了书房,关了门就说好话:“吓着了吧?都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 李砚堂情绪不高,说:“其实你还可以有很多孩子的,体外受精技术很成熟了……” 陆鸿昌哎哟一声哀叹,简直要叫人祖宗:“你别吓唬我行吗?来,先吃点儿东西。” 李砚堂哪里吃得下,陈润禾的出现像一根针戳破了他几个月以来的幻想,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们父子三人。他心底的不安被瞬间放大到了极限,他感到愤怒,这愤怒或许是来自于对自己的厌恶,他是那样的无能,连唯一的小孩都没有办法留住。 “我没有吓唬你。”他固执的挑衅,“我不怕你妈妈,就是她立刻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把举一给她。” 陆鸿昌皱了一下眉,说:“可你总得承认,举一确实是她的孙子。” “她没有孙子。你知道的,她没有。这里没有你们陆家的小孩,他姓李,他是我的小孩,他是我……他是我的!” 陆鸿昌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跟他沟通,他刚送走陈润禾,实在无力再应付一个偏执狂,所以他只好把粥端了起来说:“好好,你怎样说都行,把东西吃了。” 李砚堂避开了递到嘴边的勺子,恳求道:“你让我带他走,你想要什么样的小孩都可以再有的,好不好?” 陆鸿昌抓住了他的手,他出奇的耐心,自己都觉得稀奇,这对父子或许真是他的克星:“没有到那个份上,砚堂,没有人和你抢小孩,这次是我的疏忽,没有下次,她不会再踏进这里。” 李砚堂不折不挠的劝说:“你让我带他走,我不会拦着你们定期见面,他还是叫你爸爸,和现在这样没有什么区别的。” 陆鸿昌摇头:“没有到这个份上,真没有。你冷静听我说,没有人能把你们分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们分开,我希望你别总想着带他走,你想过我吗?我想跟你们住在一起,你别总想着丢下我一个人。” “你还可以有很多——” “如果我真的什么样来历的孩子都能接受,你觉得陆家是为什么到现在才有一个李举一?” 陆鸿昌看着他的眼睛,“当年你也有很多选择,为什么只留下了举一?” · 他哪里来的很多选择呢。李砚堂茫然。 这么多年的苦,惟有一个李举一可以慰籍,他是从鬼门关把他带回来的啊。李砚堂想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有其他选择? 陆鸿昌原本应该很累,但这一刻他比面对任何一场商业谈判还要冷静精明。李砚堂眼睛里晦暗下去的光是他想要的答案,稍纵即逝,这一次他想抓住它:“留下举一,并不是随机的行为,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所以他才能活下来,我说的对不对?” 李砚堂说:“不是。” 陆鸿昌说:“我不相信。” 李砚堂冷静的说:“你想要知道什么呢?那时候的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记不清了,可能当时我想着你会后悔放弃,毕竟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很容易意气用事。” 陆鸿昌笑了起来,点头说:“好啊,很好,既然你处处为我考虑,那现在你可以把他还给我了。” 两个人简直马上就要动手,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情绪很不好了,长久以来的退让与躲避使李砚堂欠缺与他当面交锋的经验,但被逼到绝境,或许肢体上的搏弈更能直接发泄出他积压太久的憋屈与愤怒。 陆鸿昌坚持不懈的挑衅:“如何?他可是我的儿子,跟你姓了这么久,也该还给我了,你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干嘛呢,非得替我养。” 李砚堂一拳就过去了。 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四周场合全不顾了,那些场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飞旋,陈润禾的下跪,父母亲的悲怆,举一的埋怨哭泣,还有很久很久以前出现在宿舍的陆鸿昌的女朋友,所有的一切像膨胀的植物的根茎突然撑破了表皮,他毫无章法的踢打撕扯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把陆鸿昌扑倒在了地毯上。 陆鸿昌没有反击,甚至没有抵抗,李砚堂比他想象的更没有杀伤力,除了第一拳打中他的鼻子使他鼻血倒灌进喉咙里,余下他的动作远不如读书时那样敏捷,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即使是常年在办公室的文弱书生,一个成年男人,都不应该像他这样虚弱。 李砚堂一直打到力竭,再也举不起拳头,他喘不上气,眼前重影,他压在陆鸿昌身上,双手去掐他的脖子,但已经使不上任何力气。 陆鸿昌扶着他的腰,仰面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实在心疼,他咽了一口铁锈味的唾沫,等人稍微缓过来一点儿才轻声说:“我明白你对举一的决心。我只想知道,你那么爱他,是不是因为他也是我的儿子?” “他是我的。”李砚堂苍白而顽固。 这一刻陆鸿昌真有些无奈了,他像个纸老虎说着毫无威胁的狠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狠话:“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我要是真生气了,你或许再也见不到他。” 李砚堂麻木的听着,疲惫的垂着眼睑。 陆鸿昌哀求道:“你说话,哪怕你说你留下举一是为了今天要挟我做牛做马,我听了都高兴。你说啊,说你是因为我才留下举一的……” “对。”李砚堂闭上眼睛说,“因为是你的小孩我才把他留下来,因为是你的小孩,我才不能失去他。” 陆鸿昌一把将他拉拢来狠狠的吻了上去,有这一句就够,他实在不能奢侈的要求更多了。 · 这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李砚堂愿意敞开他的心。 陆鸿昌兴奋的好像幼时得到心仪太久的礼物,即使他故意不联系他,处处抗拒他,但他为他悉心养育孩子,就好像那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一样。现在的李砚堂没有一样不符合陆鸿昌对伴侣最初的设想,他越来越不怀疑这样的日子他会一直过下去。反正因为他们父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去找什么人消遣时间了。 余下最大的难题,大概就是如何让母亲如何接受李砚堂。 陆鸿昌回了一趟家,他想跟母亲坦白,他对目前的生活状态相当满意,轻易不想有任何改变。 陈润禾午睡刚醒,看起来心平气静,她问他几时把举一带回家来。 陆鸿昌说:“举一肯定得跟我住,周末假期回来陪您。” 陈润禾说:“那么你们爷俩就一起回来住。” 陆鸿昌笑说:“要回来只能是爷仨,您愿意吗?” 陈润禾沉着脸:“你是来气死我的?” 陆鸿昌不笑了,说:“妈,砚堂到底哪里犯您的忌讳,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对他的偏见依然这么深?” “他是个男人!” “我四十几了。”陆鸿昌直言不讳,“妈您不会认为我这些年一直吃素吧?” “这怎么能一样?!他——” “我喜欢他。” 陈润禾控制不住抬手劈了过去,打完了跌回沙发里,一个你字堵在喉咙里哆嗦着出不来。 陆鸿昌挨了一耳光也不气,他不是来让事态更加恶化的,母亲想要举一,就必须接受他另一位父亲。 “没有他就没有举一,养恩大于生恩。况且举一很依赖他,不管您因为什么原因排斥他,短时间之内他肯定必须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连我都没有选择。” 陈润禾冷笑说:“因为他当年留下举一陆家就要对他感恩戴德?陆鸿昌,你到底还有没有理智?他的行为触犯法律!他居心叵测,没有职业道德!如果这样的孩子他多留几个,那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儿子,这个人很危险,妈妈不会看错人的!你那么多同学,为什么就是他妈妈不让你接近,你想过吗?!” 陆鸿昌安静听着。 “他那种人……为达目标可以不择手段,死他都不会怕!你跟他在一起会毁了一辈子的!” 陆鸿昌忍不住反问:“您到底知道些什么?” 陈润禾强忍着眼泪:“……这是一个母亲的直觉。” 陆鸿昌无奈的沉默了几秒,不再与她争执,只靠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安抚。 第十章 自离婚之后,这么多年以来,陆鸿昌从来没有因为家务事费神过。他想平衡两头,但又笨拙的想不到什么办法,只能不停的安慰母亲,举一这样大了,是陆家的孩子,而且很懂事,这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事情,总能有一个万全的办法。 老人家年纪越大越脆弱,他不想她太伤心,因此保证每个周末举一都会过来住,答应之后回家路上又有些紧张,怀疑自己不能说服李砚堂。 李举一放学去踢了一场球,李砚堂站在球场外面看着他,父子俩眼神交汇,李举一踢得精神百倍。到家之后难得陆鸿昌在下厨,他的手艺原也不差,李举一饿的厉害,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一点儿没发现桌上气氛与往日不同。 夜里他在书房写作业,李砚堂陪在旁边看书,陆鸿昌进来了。 他问他:“奶奶很想你每个周末过去陪她,你愿不愿意?” 李举一问:“干嘛奶奶不过来?” 陆鸿昌说:“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 李举一说:“哦。”然后他很习惯的扭头去看李砚堂。 李砚堂平静的说:“你长大了,自己可以拿主意。” 李举一问道:“我爷爷呢?他怎么没有来看我,他不喜欢我吗?” 陆鸿昌揉他的头发,笑着说:“爷爷只能在天上看你。” 李举一了然的点头,说:“我不能每个星期都过去,乡下那边爷爷奶奶也要去看。” 陆鸿昌懊恼的一拍额头,对李砚堂说:“你怎么也不提醒我,啧,我这脑子里全是浆糊。这周末咱们一块儿去看看你爸妈。” 李砚堂说:“不用。” 陆鸿昌说:“怎么能不用呢,举一也是他们的孙子。” “我说不用。”李砚堂淡然翻过一页书,头都没抬。 李举一皱了一下眉,没有去看陆鸿昌,省得见到一张尴尬的脸,他夹在他们父子之间,收获最多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尴尬了。孩子总是比大人容易放下恩怨,血缘的天性使然,暑假过后,连帮佣阿姨都有感觉,他不再把亲生父亲当成对手,他对他放下了防卫。 然而陆鸿昌却没有多余精力去回应孩子的投诚,甚至没有时间去关注他是不是还排斥自己,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的养父身上。陈润禾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这原本也是迟早要面对的,陷入两难并不是绝对糟糕的事情,他反倒觉得双方濒临失控的情绪就像一阵狂风渐渐吹开了笼罩在过去回忆里的那层迷雾,很久以前,在他们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他们曾经亲密无间,那是没有任何附加的感情,是陆鸿昌活到这把年纪再也没有遇到过的感情,他甚至觉得李砚堂得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是过去二三十年里身边那些如过江鲫一样的男男女女麻木了自己的心吧,陆鸿昌自嘲,他竟到现在才知道,在夜场里为那些精雕细琢的好皮相豪爽的一掷千金远没有在自家厨房里为那父子俩煮一顿可口的饭菜更有成就感,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他在渴望与他们父子组成一个家庭。 陆鸿昌有种感觉,不管是陈润禾或者是其他阻力,都只会是加速他们接受彼此的动力,但他仍然必须知道当年是否还有他至今被隐瞒的事情发生,因此在李举一又一次睡去之后,他先去厨房端了一碗他亲手煮的冰镇糖水给李砚堂,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感。 有过一次坦诚相告,即便是在被迫的情况下,李砚堂之后的冷漠都好像是个纸糊的盾牌一样失去了防御力,陆鸿昌得寸进尺的与他分享同一碗糖水,然后装不经意的问他:“我妈当年是不是找过你?” “没有。”李砚堂不假思索。 陆鸿昌说:“我认为有。” 李砚堂笑了一声,说:“你这么了解你自己的母亲,何必来向我求证?” 陆鸿昌说:“我要你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意义,我要你对我坦诚所有的事情,我要你信任我。” 李砚堂沉默看着他,渐渐困意袭来,不愿多说什么就想睡。陆鸿昌把他堵在躺椅里亲,他没有任何反抗,直到他把手伸进了他的t恤里。 “把举一还给我,你会得到我所有的信任。”他紧紧捉着他的手,说的平静极了。 陆鸿昌蹭他的鼻尖,笑着问:“举一给你,我也给你,你都拿去,好不好?” 既已承认是因为他才留下孩子,他又怎么还会与他争。 他们在躺椅上亲吻,李砚堂不甚配合,他始终慵懒而且警惕,使得双方不能有更亲密的接触,陆鸿昌一直忍耐,若是在一年前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也会有这样克制的时候,自十几岁第一次在李砚堂身上尝到情欲的滋味,这么多年以来他纵情声色,哪怕是在那场短暂的婚姻中也没有收敛。 两个人仅有一张薄薄的毯子,隔着毯子李砚堂能感觉到对方充满侵略性的动作,他勃起的性器一直在他下腹部磨蹭,他有些惊慌,但他一向善于伪装这种情绪,所以他似睡非睡的眯着眼睛,装作不耐烦的扭头躲开亲吻,并试图蜷缩起身体。 陆鸿昌无奈的停了下来,心有不甘的咬他的脖子,欲望使他呼吸粗重,他甚至像个耍赖的小孩一样表达着他的委屈:“什么时候能再给我?我想要。” 李砚堂任由他放肆,转过身去不做应答,他心里无穷无尽的悲凉,为自己被彻底改变的身体,和不知何日才能解脱的受制于人的生活。 · 尽管他不露声色,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却仍然敏感的察觉了他的低落。上学路上李举一看着驾驶室父亲的背影,总觉得他不开心。 “爸爸,你在不高兴吗?”他问他。 李砚堂说:“没有。” 李举一便不再说话,大人也需要隐私。 李砚堂送他到学校门口,下车前问:“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李举一一愣,小心的观察他的表情,心里掂量着该怎么回答。 李砚堂见他犹豫,心里就知道了答案,即使是街上的阿猫阿狗都需要一个家,需要稳定安逸的生活,何况是群居的人。 李举一没有想很久就回答:“我喜欢。但是也不是不能走。” “走?” 李举一点点头,说:“您如果想走,不要丢下我,我姓李不姓陆。” 他说完就下车,决绝的像个成年人。 李砚堂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校门口,回家之后他再一次不抱希望的查看了自己的邮箱,有一封新到的邮件令他惊喜万分,反复看了好几遍之后,他喝了许多水,然后联系了沈黎。 离他最后一次给她寄卡片,已经过去六年了,六年来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实际上沈黎就是想联系他也找不到方法,他换了手机号码,也不在原来的居住地。尽管如此,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们仍然像是有着某种默契的老友一样毫无隔阂的开始了交谈。 李砚堂说,可能最近会带举一过来。 沈黎说你不会无缘无故通知我。 李砚堂坦白说,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他没有胜算,所以不想争了。 沈黎问:“是跟孩子的母亲?” 李砚堂说:“算是吧。” 沈黎问:“她是单身吗?” 李砚堂说:“嗯。” 沈黎开玩笑说:“那干嘛你们不组建一个家庭?” 李砚堂说:“他只要孩子。” 沈黎觉得这位老同学的道德观念始终都有问题,不过她无意伸张正义,只是有件事她也不得不遗憾告知:“我现在在国内,实验室跟s市这边有一个合作项目,我需要在这边待满半年。那边的房子我可以先给你找好,林太太那里或许还有空房间。不过……恕我冒昧,你是打算移民呢还是暂时避风头?合法渠道的移民,一时半会儿恐怕办不下来。” 李砚堂意外她在国内,他立刻约了她面谈。 · 两个人依旧约在一处清静的咖啡馆里见面,沈黎瘦了些,更加自信干练,李砚堂到的早,两人一照面,沈黎先开了口:“你气色很好啊,瘦了。” 李砚堂说:“是吗。” 沈黎笑说:“那时候怀孕比较辛苦吧,所以成天蜡黄个脸,跟杨白劳似的。” 李砚堂依然不善玩笑,尤其是面对知根知底的故友。沈黎见他笑得牵强,也不再多说废话,直截了当的说:“讲讲你的计划,跟一个女人抢孩子,既不是爹又不是妈,你没有立场。” 李砚堂嗯了一声。 沈黎问:“举一见过她了吗?” “谁?……哦,没有,他没有见过他妈妈。” 沈黎露出不解的表情。 李砚堂深吸了一口气,说:“他见的是他亲生父亲。” “哇哦……”沈黎一声惊叹,好几秒钟之后才恢复语言功能:“你偷了他们的胚胎呀!这太没有道德了吧!” 李砚堂不知道该怎样将来龙去脉讲给这个打定主意要单身到底的女人听,可想而知,就算他讲清楚了,她也只会更加吃惊,因此不如说正经事:“我打算移民。” “临时打算移民?投资移民?”沈黎记得九年前他取之不尽的那些钱,“我劝你再谨慎考虑,你这样做对自己,对举一,对他父母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你们应该坐下来商量权衡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而且你也应该放弃对他母亲畸形的爱。” 李砚堂根本不听,自顾自说:“两月份我申请了澳洲的生物学技术移民。” 沈黎一愣:“……两月份他们才发现有举一的存在?” “嗯。” “那么你有没有……” “刚刚收到了ita,材料都是早就准备好,等体检邀请。” 沈黎张着的嘴巴可以吞掉一个鸡蛋,她佩服这位同窗佩服五体投地,但细想这对于李砚堂来说确实并不困难,他二十三四岁就拿到了博士,从业期间有大量论文在国际生物科学类核心期刊上发表,如果这几年他没有太中断学术研究,再加雅思高分,技术移民比任何其他移民都快捷。 “所以你真的只是找我避避风头。”她总算搞清楚了状况。 李砚堂点点头:“可以的话我想尽快走,下个月到签之后我在那边安顿好,然后再把举一接过去,在这之前我需要你的帮助。” 沈黎端着咖啡沉默着理思路,好一会儿,问:“你曾经提起过,如果你有不测,就把举一交给陆氏集团的老总,他是不是就是举一的亲生父亲?” 李砚堂抿唇不语。 “有一个势力这么大的亲生父亲,移民真的是解决这件事的最好办法吗?”沈黎用她仅有不多的人情伦常劝他:“你再考虑考虑吧。” · 李砚堂何尝不想再有其他考虑,事实上这半年多以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为移民做得各种准备,如果这世上只有他们父子三人该有多好。 如果他不需要去想未来,不需要知道还有其他人觊觎举一,不需要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承担道德或法律上的惩处,不需要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整日惶惶不安怕失去从自己身上剜下来的那块肉,他情愿什么都不考虑,像个附属品一样守着孩子与伴侣,或者避世,带着孩子过着自给自足的清贫生活,怎样都是好的,都是他的造化,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这样的福气。 不能得到爱,把结出的果子揣在兜兜里,哪怕是偷来的,他也要尽力保全。失去举一,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陆鸿昌两边周旋,他感激李砚堂的退让,对陈润禾的强势也只回避锋芒。陈润禾是聪明人,几次试探了孩子的口风之后,便明白李砚堂对于孩子来讲意义非凡,她心里越是恨,面上便越是风淡云轻,这是畸形的依赖关系,是不正常的,她太明白李砚堂善于蛊惑人心,自己四十几岁的儿子都不能摆脱,何况一个几岁的孩子。 儿子她是管不了的了,孙子却还年幼,无论怎样的依赖,一刀断了,时间长了自然就淡忘了,一个孩子能有多大执念呢。 就是想断了他们的父子情分,也不是什么难事,孩子总还是要跟着亲生父母,血缘上是这样,法律上也是支持的。既然儿子指望不上了,那就不指望了吧,陈润禾想,这天下什么样的律师没有呢,再说李砚堂当年的行为是职务犯罪,是侵犯病患权利,他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陆鸿昌不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在想些什么,两边暂时性的偃旗息鼓对他来说简直是恩赐,他总算能够安心的处理工作,也能一门心思的讨好李砚堂,周末孩子不在,两个人的相处时光分外宝贵。 他的私心是完全偏向李砚堂的,尤其是在他松口承认留下举一的原因。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心仪的人为自己孕育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爱的结晶,是他们相爱的证明。当他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自己对李砚堂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过同窗朋友或兄弟,连说喜欢都太轻描淡写,他依赖三个人的安逸生活,想一直这样过下去,这种渴求越来越浓烈的,甚至是迫切的,在过去四十年里从未有过的,他想同他组建一个家庭,这应该就是人们说的爱。 莫非爱可以让人心灵相通?陆鸿昌兴奋的想着。近两周李砚堂表现的实在是太温柔了,同过去简直判若两人,从未主动示好的他竟还提议一道上街买菜,陪他去兜风,也没有拒绝在车里的拥抱和亲吻。在某一个周末的早晨,他甚至还在书房帮他手淫,如果不是他心生不舍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他本要跪下去为他口交。 突飞猛进的改善,陆鸿昌愉快的想,果然逼他放下伪装是对的。 · 他不会想到,就他和李砚堂互相信任彼此坦诚的时候,陈润禾去见了王雪雁。 如果不是要派用场,这对前婆媳绝无机会再见面。王雪雁带给陆家的耻辱前所未有,尽管丑闻也影响了她的事业,并使她单身多年,但这并不能使陈润禾解气。 可是,为了孙子,陈润禾愿意纡尊降贵同她合作。 王雪雁显然始料未及,连同他的父母也震惊不已,接着他们马上做出了反应,这是王家的外孙,他们当然要极力争取这个孩子的抚养权。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就是天意呀。”王雪雁的母亲激动的说,“雪雁一直在等着鸿昌回头,鸿昌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现在举一都这么大了,夫妻俩也应该冰释前嫌了。” 陈润禾心里冷笑,却也不当面戳穿,她勉强同意了王家在不打扰孩子的前提下看看他,然后他们坐下来同高价聘请的律师商量争取抚养权的具体操作。 代孕子女的抚养权目前为止并没有明确的法律可以参考,但作为生物学上的父母,争取到抚养权的几率比养父母还是要大一些,何况李砚堂当时的作为是侵犯患者权力,往严重了说,是职务犯罪,他几乎没有胜算。 这官司并不难打。 因此等到黄昏时陆鸿昌去接李举一,陈润禾便同他摊牌了。 陆鸿昌大吃一惊:“您为什么不先同我商量?!” 陈润禾说道:“我同你商量,你要怎样处理呢?举一是我的孙子,是我们陆家的子孙,我要回我的孙子有什么不对?” “谁还跟您抢了?!”陆鸿昌说,“人家把您孙子养那么大,您不能恩将仇报!” 陈润禾恨铁不成钢:“哪里来的恩呀?举一是他偷去的!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妈妈早就跟你讲,这个人不简单,不男不女的,十几岁就知道勾人,他要把你往歪道上带的呀!” 陆鸿昌忍不住说:“妈!当年是我睡得他,是您儿子先占了人家便宜,是您儿子把人家往歪道上带!” 陈润禾一愣,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陆鸿昌擦了一把脸,说:“您那会儿是不是去找过他?您都跟他说什么了?妈,他人真好着呢,特善良,特单纯,我俩走的路也不歪,您要非这么说,那是我把他往这条路上引,是我祸害他。” “那也是他先招你了!”陈润禾怒道,“有那么多人怎么你偏偏就找了他?你这脑子,十七八岁就叫他蒙蔽了!” “您怎么不讲道理呢?!”陆鸿昌气得吼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是向着他的了。”陈润禾冷笑着说,“你说什么都没用,诉状这几天律师就能递到法院去,他是功是过到时候自有法院判决!” 陆鸿昌说:“我是举一亲生父亲,我心甘情愿,您这是瞎折腾!” 陈润禾说:“举一有父亲也有母亲!” 陆鸿昌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您还去了王家?!您可真是……行吧,既然您这么坚决,那我也表个态吧,除了李砚堂,孩子的抚养权我绝对不会让给任何人!您这不是在跟他抢孩子,您是在跟我抢孩子,我是预备守着他们爷儿俩过下半辈子的,随您怎么说,大人孩子我统统都要,您要拆散我们啊,您试试。” 四十好几了怎么还要学人家唱梁祝,就看不得他找个好人踏实过日子,就宁可看他整日浑浑噩噩孤独终老? 他可真有些恨上母亲的愚昧顽固了。 · 原本打算陪母亲吃一顿晚饭,也临时改变了主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山珍海味,恐怕两个人都不会有什么胃口坐在一起吃了,好在陈润禾还没打算在孩子跟前把事情挑明,他得以将举一顺利带回家。 李砚堂不防备爷儿俩饿着肚子回来,保姆阿姨同老姐妹跳舞去了,冰箱里只剩下一把葱,便凑合着拌了两碗葱油面。 李举一出门时见陈润禾神色不豫,一路上陆鸿昌也少言寡语,便疑心大人之间有事瞒着自己,可到了家,却又见两位父亲之间和睦极了,陆鸿昌大口吃着面条还要去拽李砚堂的手,吸溜完最后一截,面还没咽下去,马屁先拍上了:“地道!” 李砚堂淡笑着说:“明天再做。” 要是从前,他是不可能回应的。李举一虽然有些嫉妒陆鸿昌,但总是剑拔弩张的家庭关系也叫他稚嫩的肩膀感到了压力,在李砚堂的利益不受侵害的前提下,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表现的更加懂事一些,接纳三个人可能会在一起住很久的事实。 他上楼去同家教视频上课时,陆鸿昌在厨房洗碗刷锅,他从前不知道原来同心爱的人一起完成家务也是这样甜蜜的事情,不但贴的很近,还可以亲吻拥抱,要总能有这样的福利,往后家里的家务他愿意全包了,正好也是考虑着不再请阿姨而换请钟点工,他并不畏惧公开彼此的关系,可他们的生活需要更加私密的空间。 眼见得两个人的关系渐入佳境,却又横生出一桩官司来,陆鸿昌心疼李砚堂。但母亲这一关是早晚要过的,这时候再去懊悔没有保护好他们父子已无济于事,无论如何他自然是同他们父子站在一起,如果不想对簿公堂,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举一的监护权转交给他。到时就算是要出庭,顶多也就是他同王雪燕争夺抚养权,不必将他们父子推出去。 想得周全,真要谈这个事情陆鸿昌心里还是有些怵,他是知道李砚堂的性子的,生怕又要把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给摧毁了。可等着法院的电话,倒不如由他来说。 因此等到夜深人静,孩子也睡下了之后,他便去敲他的门。 李砚堂躺在看书,见他进来,脸上浮起了笑意,又让陆鸿昌心里敲了一阵鼓。 “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他说。 李砚堂让开了一些,让他坐在床上。 陆鸿昌说:“在说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跟举一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要举一,我也要你。” 李砚堂的眼神似乎有片刻躲避,橘色的台灯照着他的脸,陆鸿昌分辨不出他是否脸红,但闪烁的目光已经出卖了他的羞涩无措。 四十岁了还这么可爱,陆鸿昌忍不住凑上前去亲他。 李砚堂推他,问:“到底什么事?” 陆鸿昌说:“我妈想要回举一的监护权,所以向法院递了诉状,很抱歉我没能阻止她。” 李砚堂安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陆鸿昌恨不能起誓:“从前你问过我这种生活我愿不愿意过一辈子,如果你还愿意接纳,我现在告诉你,我特别愿意。你跟举一就是我的家人,你要相信这是她单方面的行为,同我无关,我早就放弃了跟你争夺举一的监护权。” 李砚堂定定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被表白之后的动容,话语却坚定:“我相信你。” 陆鸿昌松了一口气,说:“如果举一的监护权在你手里,到时候你就要和他们对簿公堂,胜算几成,我心里也没底,我想同你商量,把举一的监护权先交给我,这样一来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我是他的父亲,没人能跟我争他的监护权。” “你想得很周道。”李砚堂说,“我没有意见。” 一时间陆鸿昌幸福的胸腔都胀痛了,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愿意放下一切戒备,像少年时那样信赖他,丝毫没有怀疑。他紧紧抱住了他,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好,你给了我一个孩子,你给了我整个后半生……” 李砚堂犹豫了片刻,回抱住了他,说:“我没有那么好。” “你有。”陆鸿昌坚定的说,他重重的亲了他一口,又重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好了,我爱你。” 李砚堂浑身一震,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陆鸿昌没有等到怀里人有回应,但他完全不在意,他的爱人内向又容易害羞,所以不必立刻就给他同样的回应。他愉悦而满足,幸福的好像一叶顺风顺水的扁舟。 李砚堂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几次张开了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最终选择了沉默。 千言万语,已无从说起。 · 第十一章 连他自己也十分好奇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冷静绝情,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细致的梳理两个人之间的种种。机票早已定好,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阿姨随口问他为什么不开车,他平静的说,车坏了。这车到了他手里便是经常会坏。 他在车里向孩子的班主任请假,家中有急事,孩子今天不能去上学了。 李举一先是诧异,但很快他便明白父亲是要带他走。 这很突然,但又像是慎密安排。父亲手里像往常一样只拎了他的书包,一直到了机场他才知道里面装着护照签证和一些美金。他甚至都没有问要去哪儿,只很乖的跟着,在父亲警惕周围人群时上去牵住了他的手。 可惜误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漫长的好像极地的白天或黑夜,无穷无尽的等待里,熙攘的机场终究成了父亲难以挣脱的茧。 当他的另一位父亲出现在了机场,一切便都结束了。 他高大的身躯立在几米之外没有动,他带来的人却很快制住了他们。李举一从未在生父脸上看到过那样冰冷的表情,这个人并不是讨好了他几个月的陆鸿昌,他是另一个人,是父亲惧怕的那个债主,是那个庞大商业帝国的统治者,是个陌生人。 他勉强镇定的抓着父亲的手,他想向机场的武警求救,但他们很快捉住了他并捂住了他的嘴,被塞上车后他没有再见到李砚堂,自此他们便被分开了。 · 法院的传票在截获那对父子的第二天寄到了陆鸿昌的办公室。 无论李砚堂签或不签,这都是一场躲不过去的战争。 陆鸿昌并未完全失去冷静,但也没有从律师那里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可能无法轻易从李砚堂那里夺回李举一的监护权,尽管他是他生物学上的父亲。国内的法律在这方面尚不健全,此类案件的审理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法官的自由量裁,同时孩子自身的意愿也会作为重要参考。 陆鸿昌并不在意。比起孩子的监护权,他的养父才是叫他失去理智的真正源头。从机场回来,他便不想再看见他了,他怕自己一看见他便要做出出格的事情,甚至会忍不住想要掐死他。 这一次,他是不会再抱任何幻想了,三十年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和疏离,他从未给过他哪怕是一丁点的信任。他是真正看明白了,这场感情里像傻子一样投入的只有他自己,说什么爱呢,这半辈子没对谁说过这个字,到头还是栽在他李砚堂手里,他竟妄想着感动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的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办公室里酗酒,保姆打电话来说李砚堂绝食,他抬手便砸了一个酒瓶。 你告诉他,他说,他有一口不肯吃,他那宝贝儿子就有一口没得吃! 当坏人那可太容易了,这半年多以来是他没想拆散他们,否则哪里有机会让他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他喝多了便有些想哭,心里梗的不行,他真不明白为什么李砚堂的心这么狠,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心。 · 李举一没再见到李砚堂,从机场回来他便被送到了陈润禾那里。学校还是要去,但看守他的两个保镖很敬业,出了校门便寸步不离。 他哭闹过哀求过,毫无用处,绝食抗议,他的生父比他想得还要决绝:你不吃,你爸爸就没得吃。 他甚至试过翻学校围墙逃跑,但那保镖好像长了狗鼻子,总能一下子捉住他。 最着急的几天过去之后,他在学校公然打架斗殴,他要求见陆鸿昌。 保镖把他带到公司,他终于见到了邋遢憔悴的生父。办公室里很重的酒精气味,他仍在办公,但没有刮胡子,衣服似乎也有几天没换,看人的眼神有种戾气。 李举一没见过这么落魄的陆鸿昌,可他也没心情去关心他。 “我要见我爸爸。”他为此而来。 陆鸿昌不理会他,示意保镖带他出去。 “放开我!”他拼命挣扎,“你让我看看我爸爸,我就看看他好不好,他见不到我会急死的!” “他不是你爸爸。”陆鸿昌冷漠的说,“你姓陆。” 李举一挣脱了保镖,扑到了桌子前面:“爸爸,我不会跑的,你让我看看他,我不跟他说话,我就看一眼,不然你让他看看我也行……他什么都没有,他每天都围着我转的,你不让他看到我,他怎么办呢……” 他快要哭了,却还倔强的忍着没让泪眼掉下来,半年多来他对他一直爱答不理,这是头一次,这样哀求他。 陆鸿昌靠向椅背,说:“你想见他,可以,但见之前,你要先跟我去见一见律师,你要告诉律师,你不愿意再同这个叫李砚堂的人一起生活,你要留在我身边。等到了法庭上,你也要这么说。我自然会让你们再见面。” 他的眼睛赤红,明显睡眠不足,但整个人却充满了攻击性,即便是亲生子,他也做得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李举一愤怒极了,他不得不重新考量眼前的生父。这半年多以来他处处讨好他们,热情温和的好像一条大金毛犬,他都快要被他打动了,都快要同意他成为他们的家人了,可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他的伪装。 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他的养父总是心事重重,生父对他而言并不是幸运的存在,而是一个威胁,他高高在上,轻易便可叫他们父子分开。 眼泪是不可能打动他的,李举一不再做尝试,生意人只谈交易,他并不是毫无筹码:“就算你永远都不让我见他,在我心里,他都是我的爸爸。要么你就毁了我,否则我不会接受你,等你老了,我会去找他,我会报复你!我会让你后悔你现在做得一切!”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陆鸿昌盯着他,“他利用职务便利侵犯了我的权力,你是我的儿子,我愿意跟他共享,可他却想独占你。他凭什么独占你?十年前我给了他几百万,除去代孕的费用,这笔钱足以让你从出生就过得像个少爷一样安逸,可你从小到大过得是什么日子?你还觉得他现在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是因为他爱你?” 李举一急着开口:“他会还钱!” “我不需要钱。”陆鸿昌说,“你已经十岁了,不应该是非不分。回去好好考虑我说的话,只要你配合,你们会再见面。” · 陈润禾对于儿子的迷途知返大喜过望,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突然醒悟,但从他把孩子送过来那天开始,她便知道事情出现了转机。 她希望他能回家来,母子俩好好吃顿饭,再一起商量官司的事情,如果他能同他们立场一致——那必然是一致的,这场官司便是毫无悬念了。 但陆鸿昌每一次都以工作很忙为借口拒绝了,电话也接的很少。 他大约有在办公室里住了一个多星期,整个人的状态像头穷途末路的孤狼,就在秘书担心他要酒精中毒而亡的时候,一个加班的深夜,他接了个电话,跌跌撞撞跑出了门。 那是保姆打来的电话,她说李砚堂从二楼跳了下来,躺在花园里没了意识。半夜三更,老阿姨吓坏了,却还记得打急救电话,并第一时间通知了东家。 陆鸿昌浑身酒气,好在加班处理公务没来得及再喝,但即便没有喝酒,他的理智也早已灰飞烟灭,他在深夜的环城路上赤红着眼睛飙车,赶到医院时,李砚堂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阿姨跑的急,穿着睡衣,脚下拖鞋都不是一对,她惊慌向他解释:“窗户第一天就叫工人来钉死了,只留了一条十公分的缝儿,今天夜里邻居家两夫妻吵架,砸东西,我是听见窗户碎了,没反应过来是咱们家,他总求我开门让他见见举一,谁想他真能做傻事……” 抢救室的门紧紧关着,像道隔开生死的鸿沟。陆鸿昌被愤怒和恐惧支配着的大脑完全停止了工作,他像斗牛四处寻找攻击目标,甚至与保安起了冲突。正在这头牛顶着犄角试图破门而入时,主诊的医生很快出来了。 他告诉他们病人情况不算太糟糕,因脑震荡出现的短暂昏迷已经过去,目前意识清醒,没有其他外伤,但他低血糖,低血压,窦缓,仍需要留院观察。 陆鸿昌压根没有听医生余下的那些话,在家属栏匆匆签字时,他落笔的力道划破了纸张。 · 近事遗忘让躺在留观室里的李砚堂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在医院,眩晕过去之后,他的脑子里甚至还来不起想起什么,整个人便被闯进来的陆鸿昌揪了起来。 “你在威胁我是吗?!”他几乎要将他捏碎,“你以为我还会像个傻子一样让你捏在手心里玩儿?!” 李砚堂叫他晃的睁不开眼,耳边全是咆哮声,他搭在他前臂上的手没有一点力气,陆鸿昌一把他甩回床上,他便呕吐起来。 阿姨在旁边照顾,心急的抱怨陆鸿昌:“少说两句吧,这说的都是气话。” 李砚堂推她,示意她出去,他的脑子依旧混沌,但却记得最重要的事情:“……你不肯接我的电话。” “我为什么要接?!”陆鸿昌的声音比他大得多。 李砚堂说:“你答应过不会让我们父子分离。” “我没让你绑架我儿子!”他实在想不通,“你费这么大劲找人代孕,又特意把他送到我跟前,不就是想我后半辈子感恩戴德?不就是想看我像个傻子似的任你为所欲为?你做到了啊!那还跑什么?!” “你出尔反尔,”李砚堂艰难的说,“你说过不会跟我抢他的监护权。” “我那是抢吗?!你对我有过哪怕是一丁点儿信任吗?!” “你监视我们……” 陆鸿昌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是,我是在他的书包上和你的手表上装了定位,那是因为我不能让你们出事!” 他真要走投无路了:“我怕陆家有钱遭人觊觎,我怕我商场树敌拖累你们,我担不起一点风险!我不能失去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你懂吗?!” 他被气得头晕不止,用力扶了一把床栏才没有跌倒,再待下去他一定会被气死在这病房里, 他内心凄然,从未有过的挫败感甚至让他失去了斗志,好像被打断了四肢的拳击手,四周都是呐喊声,他却连站都站不起来:“我有哪里做的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他向门口踉跄走去,听到病床上的人在背后说:“陆鸿昌,我爱你。” “你爱我?”他大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这是绝招了吗?哈,我相信,我相信。” 李砚堂不看也能知道,此刻的陆鸿昌必定面红筋暴目眦尽裂,他从未见过他盛怒之中的模样,倘若只是愤怒,他倒可以勉强承受,只是他放下姿态来承认爱上一个男人,对方却不领情,他近乎背叛一样的出走恐怕已让他颜面尽失,如果可以悄无声息将他杀了,大约回来那一天他早已这样做了。 他听到他摔门而去,为这大半年来的粉饰太平划上了句号。他诧异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三个字,那仿佛不是他说的,是从他的身体里溢出来的。一说出来,他便完全失去了勇气再说一次。出走前那一晚本应该同眼前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互诉衷肠的这三个字,他这半生都说不出来,如今说出来了,终成了一个笑话。 · 陆鸿昌是想杀人。 他下了楼,险些在车里抱头痛哭。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直在喜欢这个人,可能从十七八岁就开始喜欢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有很多事情一想就能明白,比方他总是想他,一看见他便情不自禁想要抱他,什么好东西都想给他,儿子也可以送给他,只要他在他身边,他甚至还想过跟他结婚。 之所以现在才想明白,正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如果怎么做都不能打动这个人,那么他唯有囚禁他,余下半辈子都将他关在房间里不见人。他对孩子有执念,那愈发不能把孩子给他,孩子给了他,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再逃跑。 他想得难过极了,恨那人的无情,关他几日他就要跳楼,恐怕要立即去打一条牢靠的链子来将他拴上才好,横竖是要做恶人了,不如做个彻底。 · 沈黎是在一周之后发现李砚堂并没有在计划时间内到林太太公寓里去,又等了一周,便完全失去了他的消息。 两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几乎所有的利害关系李砚堂都已向她讲明,她向来不爱管闲事,因此即便同窗突然的失联,一开始她也并没有想要去寻找或帮助的念头。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独自一人,深夜里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十年前的事情来。濒死状态下的李砚堂越来越清晰的出现在她脑海里,失血到那种状态下的病例是很少有苏醒的,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将自己催醒,他必然是放心不下那个婴儿,以至于醒来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他。 她或多或少都了解了一点李砚堂的脾气,他的执着与偏执接近病态,但又理智的克制着,他不肯放弃孩子,却又消极的选择了逃避,他在某一方面勇敢的像一个母亲,但在另一方面却出奇的脆弱与不自信,如果真的有一个女人被他所爱,沈黎断定对方一定毫不知情。 如果对方对他的感情一无所知,那么关于李举一的监护权,李砚堂将会保卫的异常艰难。对方会做出决绝的事情吗,如果是像陆鸿昌那样精明的生意人,她觉得事态可能已经不太乐观。李砚堂的失联很有可能是遭到了对方的拘禁,慎重考虑了好几天之后,她决定去陆氏集团碰碰运气,为那个疯狂的痴情种当说客,多少开脱一些他的罪责。 见陆鸿昌要预约,她的脑子一向是活络的,同前台讲她是李砚堂的妻子,总裁室立刻便有了回应,他们把她请进了电梯,将她送到了集团老总的办公室里。 此时的陆鸿昌,就连李砚堂是否结过婚都不敢确定了,到底他对他说了多少谎言,他连想都不愿去想,但当听到有这么个人在楼下等着见他,他脑子里还是嗡了一声。 好在沈黎开门见山:“陆先生,打扰了,想见你不太容易,很抱歉我撒了个小谎,我并不是李砚堂的妻子,我叫沈黎,是他的大学同学。” 陆鸿昌几乎瞬间放下了警戒。 “沈小姐,请坐。”他示意她坐下,“沈小姐有何贵干?” 沈黎看他眼球充血,像是很久没有好睡眠,想到进门时他凶狠的眼神,心里便更加怀疑:“我想请问陆先生,最近是否见过李砚堂,他与我还有一些合作的实验项目,但人却在一个月前突然失踪了。” 陆鸿昌往后倒向椅背,说:“不曾见过。” 沈黎说:“陆先生,我知道你是举一的生父,我也知道你们正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一个月前他在我面前提起的最后一个人是你,这叫我很难相信你同他的失联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坚持否认,我将报警处理。” “沈小姐请便。” 沈黎皱了一下眉,陆鸿昌的态度比她想得更恶劣,但他没有否认。从道德角度出发,她为同窗感到理亏,但她又不忍受害者太过苛责他,因此她决定讲出实情:“陆先生,请恕我冒昧,我能不能见一见尊夫人?李砚堂冒险留下这个孩子的初衷是因为他对尊夫人用情至深,你可能不了解他,他虽然偏执,但不具备攻击性,所以尊夫人是化解他心中执念的关键……” “你说他对谁用情至深?”陆鸿昌眉间聚起一座山。 “你的太太。” “我离婚多年,没有太太,只有前妻。” “那他就是爱慕你的前妻……” “沈小姐,”陆鸿昌用荒谬的眼神看她,“他们仅有几面之缘,而且每一次见面我都在场。” 沈黎有一些迷惑,她是亲眼看见又是亲耳听见李砚堂的深情错付,所以她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大概是被蒙在鼓里的一个可怜的家伙:“你不用紧张,你的前妻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她很有可能并不知情。陆先生,爱会使人疯狂,本来就没有逻辑可言,他真的深爱你的前妻,可以为她生儿育女献出生命,我希望你能饶恕他因此犯下的错误,不要用法律来惩罚他。” 陆鸿昌头疼的揉着太阳穴,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是他亲口所说……” “他亲口所说?!”他粗暴的打断她,“沈小姐,你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沈黎吓了一跳,她其实反感同陌生异性有工作以外的接触,遇到这样执拗的人,忍不住也要上火:“他确实亲口承认是因为爱慕你的前妻才会偷走这个孩子,陆先生,十年前我目睹你的孩子出生,我是第一个抱他的人,你不应该怀疑我。” “……你是那个代孕?” 沈黎猝不及防:“我不是!……?!” 她突然意识到李砚堂可能没有告诉任何人孩子的来历,是了,他如何向世人坦白他同李举一的真正关系,他的爱不见天日,卑微到连告白都不曾有勇气,他又如何能够面对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在人群中引起的骚动。 她忽的站了起来:“陆先生,请务必告诉我你前妻的联系方式,我希望马上能够见到她,这非常重要!” 陆鸿昌冷漠的摁铃叫秘书进来打发这个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女人:“沈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而来,如果你是想救他,那你的做法已经适得其反。” “爱一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过错!”沈黎仍然据理力争,“那只是颗受精卵,没有法律支持你指控他偷了你的孩子!他只想要一个精神上的寄托,陆先生,他不像你想得那样坏,你并不了解他!” “我跟他相识三十年,我不了解他?!”陆鸿昌暴躁的挥手让保安将她带出去,“你想见他,三日后,到市中院去见吧!” 沈黎被强行请了出去,尽管她还有满腹的辩词要咆哮。她从未见过这样冥顽不灵的男人,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还自诩了解李砚堂,他连举一是怎样来的都不知道,他能了解什么呢,相识几十年又怎样……相识几十年?她顿住了脚步,她第一次向李砚堂刺探胎儿的来历,那时他说,是啊,他不爱我,相识二十年,不爱就是不爱。 她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被误导了方向。 是什么样的爱情连说出口都是千钧重负——他爱的不是胚胎的母亲,而是胚胎的父亲,他爱上的是一个同性。 第十二章 在奶奶家的这段时间里,李举一终于充分体会到了为什么父亲总说他很重要。两周内他见到了他喜极而泣的外公外婆以及血缘上的生母,她年轻漂亮,但略显得憔悴,见了他便是哭,语无伦次向他解释当年她是吃了多少苦头才被取走了卵子,又是如何跪下来哀求陆鸿昌把他还给她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这一切都让她在这十年里每每想起自己的孩子便流泪不止。 任何一个小孩都会为这样一个有着悲惨遭遇的母亲感动,但李举一想着生父的要挟,心不在焉。对于长辈的讨好他无动于衷,就连生母也无法打动他,若不是教养使他礼貌待人,他其实是想叫他们滚。 他想念李砚堂,他们从未分开这么久,或许他已思念成疾。李举一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他,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话,连陆鸿昌的话也不信,但却不得不接受他的要挟,同意他的交易,只为了见到自己心爱的父亲。 开庭那天,人到的并不多。被告席上甚至没有辩护人,李砚堂孤独的坐在那里,脸色蜡黄,精神不振,直到听到他的一声爸爸,才猛的抬头。 几米远的距离,父子俩却隔着鸿沟深渊。 李举一忍不住哭了,又用袖子擦掉了眼泪,他心疼死了,他们把他书生一样儒雅的爸爸折磨成这个样子,脸颊上竟还有擦伤。他恨的握紧了拳头,王家的老人拉他坐下,他纹丝不动。 李砚堂痛苦的低下了头,他就要永远失去他了,此时多看一眼都像是剜肉。 原告席上坐着陈润禾和她的律师,老太太目光如炬,陈述事实理由和诉讼请求时条理清晰,递交的证据也是精心准备。当年儿子儿媳与李砚堂签订的医疗文书以及亲子鉴定报告俱属实,儿媳的证词与哭诉都很有说服力,被告偷走受精卵时尚未离职,他的作为伤害了病患的感情,使病患的利益岌岌可危,尽管不能给他按上具体的罪名,但这是极度不道德的行为。律师控诉了这一失德行为,又强调被告无业的现状,认为他不再合适做孩子的监护人,请求法庭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自己的当事人。 从头到尾,原告一方有理有据振振有词,而需要被告陈述或申辩的时候,无处安放的罪恶感与深入骨髓的自卑使他选择了拒绝与默认。 民事庭并不大,陆鸿昌到的很晚,坐在最后一排,面色阴郁高深莫测,即使是在李举一出庭一口咬定同养父感情深厚要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见他有所动容,似乎他早已知晓这场官司的结局。他注意着前排的王雪雁,并一直在看着李砚堂的动作,从头到尾他们没有任何互动,连眼神都没有交集,这多少都缓解了一些他的狂躁情绪。他也看到了独自坐开的沈黎,开庭之后,她似乎越坐越紧张,几乎要站起来了。 形势是很不利的。沈黎焦急万分,这时候她的理智与道德观已经全部偏向了李砚堂。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到这个世上的,是李砚堂用性命换来的,既得不到爱人的心,她实在不忍心见他被剥夺唯一的念想,法官的每一次提问都叫她的心往下沉几分。从原告的陈述来看,庭上无人知道真相,她几乎按捺不住要站起来告诉所有人孩子是那个男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差点死了,养到这么大,十年心血,他是有权力得到孩子的监护权的。 李砚堂默认所有控诉,原本这案子并没有哪条律法能够作为判决的参照,只是他的消极抵抗险些触怒了审判席,因此法官少见的当庭宣判,将孩子的监护权给了陈润禾。 宣判的那一刻李举一猛的站了起来,被抛弃的恐惧与愤怒让他挥开了一旁长辈的拉扯。 “你不要我了吗?”他流着眼泪大声质问着尚未离开被告席的父亲,“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几乎要扑出旁听席:“为什么生我下来又不要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们你有多爱我?!” 沈黎起身向前冲了一步,紧紧拽着衣服领口,瞪大眼睛看着孩子崩溃的背影,以及他那卑微的像尘土一样的父亲。 李砚堂混混沌沌坐着,好像被肆意漫延的浓雾封住了耳目,模糊听到孩子的哭喊声,他机械的扭头看向那边。越过哭泣的孩子,他看到众人后面那个高傲冷漠的男人,浑浊的双眼使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十年来他提心吊胆噩梦缠身,这个孩子在他生命里占的比例太重了,自己就像一个可怕的寄生物,依靠他活着,如今强行被剥离,一时竟没了任何感觉。他分不清失去的到底是他的孩子还是他半生的爱,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苦呢,他并没有贪心想要得到回报啊。 · 大多数民事案件的审理总不能是安安静静尘埃落定的,尤其是家务事,当庭打成一团的都不罕见。 退庭之后李举一是第一个冲向父亲的人,但保镖旋即从后面制住了他,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使他再不能前进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鸿昌把他的父亲同所有人隔离开。 王家的父母欣喜的想与李举一亲近,陈润禾却匆匆要保镖把人带走。 王雪雁的情绪很激动,若不是有人护着,她大约会扑过去撕咬李砚堂:“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婚姻不会毫无挽回的余地!当年我那样哀求你,你却毫无怜悯之心!想要孩子你为什么不自己生?!你这无耻的变态!” 她的恨意尖锐,旁人都拉不住,直到高大的陆鸿昌拦在了她眼前。他强势而冷漠,脸上毫无赢得官司的喜悦,甚至还有些厌恶。 十年不见了,眼神相对,王雪雁竟怵他,一时忘了谩骂攻击他身后的那个男人。 沈黎见他要把李砚堂带走,急忙大喊:“陆先生,请等一下!” 她的声音很响,但陆鸿昌却充耳不闻,他在一名保镖的陪同下将李砚堂很快带出了法庭,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就等在高高的阶梯下面。 沈黎觉得自己疯魔了,她为什么要一直插手别人的家事,但理智早已不够用,她跑的鬓边碎发都没空理,冲过去拦在了他们跟前:“陆先生!你不能把他带走!” 陆鸿昌不耐烦的示意保镖把她丢开,她大叫起来:“我报警了!我已经报警了!” 陆鸿昌阴鸷的盯着她,她豁出去了:“你不能把他带走关起来,法律都不能定他的罪,你无权用私刑!我已经报警了,陆先生,你也是有身份的人!” 有一瞬间沈黎觉得陆鸿昌像是要把她拎起来,但他伸过来的手被李砚堂捉住了。 他垂着头没作声,手仍在发抖,沈黎知道他此刻使不出多少力来,但却能怪异的压制住陆鸿昌。 一辆警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她有了底气,不甘示弱的回瞪他们。 陆鸿昌挥手让保镖退开了,大手扣着李砚堂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的眼神表情无一不在施压,压迫感让本来就已不堪一击的李砚堂想要挣脱,几秒钟的对峙,他凑近对他耳语:“咱们……没完。” 随后他甩开了他,由保镖拥簇着扬长而去。 · 沈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要怎么办。 李砚堂身形佝偻,缩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看人的眼神没有焦距,在法庭上他便一直这样恍恍惚惚,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已经丧失了功能,仿佛失明失智的垂暮老人。 她给他点了杯咖啡,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大堂的空调叫李砚堂冷直打颤,热咖啡并没有多少作用,他说不出话来。 “索性去澳洲了。”沈黎做决定说,“这里的事情就让它一了百了。” 李砚堂依旧没说话。这可怜的男人,他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沉默中沈黎的眼眶先红了,她想到了李举一,心里实在也舍不得。早知道如今会是一场空,当年她就不应该上他的当,让他冒死把孩子生下来。 她捂着脸,眼泪流了下来,无声哭了片刻,冷静下来说:“忘了他吧,就当没有过。” 她想引他交谈,与人交谈或许有助于他恢复平静,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始终那样垂着头坐着,也没有在哭,她无计可施,料想他如今无处可去,便起身去总台要一个房间。 但等她办了手续拿到房卡,再回头,他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 被押回陆家的李举一躁狂到旁人无法控制,黄昏陈润禾不得不打电话叫陆鸿昌回家来,那孩子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威胁她如果不开门让他出去,他就要撞死在里面。 她听到他用头撞墙的嘭嘭声,吓得拼命求他:“举一!举一啊!奶奶只有你,你不要做傻事呀!” 陆鸿昌回来时,她已经吓得乱无主意,哭着骂他:“早该把孩子拿回来的!拖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烦!都养这么大了,心要怎么回得来!” 陆鸿昌踢开了门,李举一像小狼崽子一样扑了上来,见是他,眼前一亮,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爸爸!护照和签证都在你那里吧?!爸爸!别给他!什么证件都别让他拿到,钱也别给他!” 他额头敲的肿胀,擦破的皮肤渗出血丝,他急切又慌张,仿佛已经完全无所谓自己的归属,唯独害怕真的被抛弃。 陆鸿昌见他这样,愈发阴郁,沉着脸警告:“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别再吓唬你奶奶。” “他在你那里对吧?你有把他关起来吧?你一定要把他关起来,不能让他跑掉,他会走的!他会不见的!” “他哪儿都不会去。” “他会的!”李举一眼里闪着疯狂,“他没了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他肯定会跑掉的,爸爸,我是他生的,我知道他!” “傻孩子,你是叫他骗了!”陈润禾说,“他不是你亲生父亲!” “他是我妈!” “你在胡说什么呀!” “他是我爸!他也是我妈!我是他生的!他是我妈!” 陆鸿昌猛的将他举了起来:“你说什么?!” 李举一不懂,从小到大他都比别的孩子懂事,什么事情都不要那个人操心,为什么他还是不要他了,他怨恨极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不是都好好的吗,我都已经叫你爸爸了!我都把他让给你了!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嘛,干嘛非要逼他!他给你生儿子,把你儿子养这么大,你干嘛就非要逼他!你知不知道他多喜欢你啊!” 仿佛晴天霹雳,好几秒钟之后陈润禾才颤抖着说:“这,这不可能,他是个男人!” 李举一涕泪横流低头看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生父,那个男人抛弃他了,他再也不想为他保守这些秘密了:“老房子里,他有一个箱子,里面好多你以前的东西,贴着你照片的学生证,写着你名字的满分考卷,他就是偷偷捡你不要的东西当宝贝藏起来啊,连我也是捡的!我是他一个人跑到美国偷偷生下来的!他跟别人不一样的,你干嘛不好好看看他?!” 陆鸿昌的看着儿子凄惨的小脸,呆若木鸡,他在尽力消化他的话,他是他生的,他是他生的……这么大的儿子是他一个人生的一个人养大的,那个胆小鬼做了什么,他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到头却不敢告诉他儿子是他亲生的,让别人抢走了,都不敢伸手去要。 这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会叫他遇着一个这样的人。 他放下了儿子,呆呆的旁顾了一圈, 脑子里混乱一团。 要找到他,要问问他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他是不是还想要回孩子,当然应该把孩子还给他,还有自己呢,他还要不要,他保证以后想要什么都给他,光明正大的什么都给他,他现在还要吗,他还喜欢自己吗。 他害怕起来,怕自己错的太多,已经不能挽回了。他跑出屋子,启动了引擎,他像遇上鬼打墙一样开着车绕圈子,熟悉的街景在他眼前一一掠过,每一条路都通向一个未知的地方,但哪里是他的目的地,他却迷失在了车里。 · 沈黎早料到这个男人会上门来要人,只是不料他此番来,神色仓皇,同下午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说,“他是自己走开的。” 她说完便要关门,陆鸿昌挡住了,他露出祈求的眼神来,像个冬日里迫切需要取暖的流浪汉:“你之前说,你目睹了举一的出生……” “不是你的前妻。”沈黎打断了他的话,“你该知道了吧,我说的那个是你,他爱上的人是你。” 陆鸿昌闭上了眼睛,一个深呼吸之后,他恳求道:“沈小姐,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当年的事情。” 深夜里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沈黎的神经紧张了一天,已经很疲惫,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也不觉得再有必要去回忆往昔,毕竟尘埃落定,孩子已经不属于李砚堂了:“十年前我参与其中是因为我是他的实验伙伴。在纽约,一个女人生育孩子的成本在两万美金左右,当年你支付了大约六十万美金,这六十万美金买回了他们父子两条性命。所以,你确实有权力得到孩子的监护权。腹腔妊娠的死亡率很高,能活下来是他的运气,怀胎十月吃的那些苦也是他自作自受。陆先生,既然你已经赢了官司,看在孩子的份上,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追究他的过错了。” 陆鸿昌依旧抵着门,但没有再解释什么,沈黎见他神色痛苦,一时也不忍心驱赶他,片刻的沉默后,陆鸿昌退开了两步,弯腰对她鞠了一躬。 沈黎讶异看他,抓着门把的手都要颤抖,她想挺起腰杆冷漠的说一句不必了,但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目送他孤孑的离去。 · 这一夜对于陆鸿昌来说,格外的漫长。 他动用了很多人力,去了许多地方,甚至沿街的找了很久,但他没有找到李砚堂。 清晨回到陆家时,他筋疲力尽,带回来叫李举一失望的消息。他做好了准备面对孩子的哭闹指责,李举一却分外冷静,他问他有没有去过文昌的老房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迅速的洗了一把脸,要去乡下找他的爷爷奶奶。 陈润禾哭着拦他:“举一,别去!我才是你的奶奶啊。” 陆鸿昌沉默着将儿子带在怀里一道出门,陈润禾堵在门口,一夜的煎熬也让她濒临崩溃:“不许去!你们谁也不许去!我不许你们去!” 陆鸿昌说:“妈,我总要给人家父母一个交待。” “那算什么父母!”陈润禾骂道,“有哪家的正经父母会教出这种不男不女的孩子!还是教书的!当年装的那样老实——” 陆鸿昌难以置信:“当年什么?您把人家父母怎么了?!” 陈润禾警觉的刹住了嘴,没有丝毫心虚,只愤恨的同他对视。 陆鸿昌此时才惊觉自己的愚蠢,他这半生走来,到底被隐瞒过多少事情,才能活得像个无知的傀儡。 他带着孩子便走,陈润禾死死拦在门口:“不许去!要走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陆鸿昌忍无可忍吼道:“您是不想我往后再踏进这个门了吗?!” 他将她推给了保姆,带着李举一头也不回的走了。 市区到乡下一个小时的车程,父子俩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司机开着车,往后视镜里看这对父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一个失魂落魄,一个焦急忧愁,同样疲惫的脸色提示着他们可能整夜未眠。 素来不和的两个人,这个时候倒是目标一致了。 “文昌的老房子找仔细了吗?”李举一搓着脸问。 陆鸿昌嗯了一声,顿了顿,问:“文昌之前,你们还有别的落脚点吗?” “市区内没有了,我记事起我们一直住在x市,他在x市的高中任职,学校有分配的免费宿舍,没有产权。” 安静了片刻,陆鸿昌问:“那个箱子里还有什么?” 李举一冷着脸看窗外:“自己去看。” “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你懂什么叫尊重吗?!这是他的隐私!” 陆鸿昌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没有说话。 李举一伤心的说:“现在你知道了,你很得意吧?他不知道多喜欢你,别看平时他对你不亲热,他都不让我说你一句坏话,我一说他就要生气。” 陆鸿昌闭目靠在椅背上,心头都要滴血,他又何尝不是受着折磨,一想到他独自背井离乡去生下他的孩子,想到他多年来密不透风的爱恋,想到他在法庭上久久的沉默,这沉重的负罪感简直要把他逼疯。 · 晌午的村庄没有什么人声,院门没有锁,屋子里却没有人,李举一匆匆往田埂上跑。 秋季的地头整整齐齐种满了庄稼,他在高低错落的田埂间跑了一阵,一头扎进了一处高大的旱芋丛中,那旱芋叶柄长到一人高,叶子硕大无比,陆鸿昌听见了人声,在它跟前刹住了脚步。 李家二老正在芋田后面的空地上间萝卜苗,没料孙子这时回来,李母连忙吩咐老伴:“快去镇上买条鱼,再买一挂肋条肉回来。” 李举一扑在奶奶怀里,很想大哭一场,可他不敢,他记得父亲第一次带他回来的情形,于二老而言,他们父子并不是惊喜,因此稍有变故,这段稀薄的亲情很可能就会随风而散。 他把眼泪逼了回去,抬头问老人:“奶奶,爸爸来过吗?” 李母说:“没有,怎么了?” 她拉着他往田埂路上走,见老伴杵在路边,还没发问,便看见了立在田边的陆鸿昌,她松开了拉着孙子的手。 李父的脸上有可见的憎恶,见到孙子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 这是谁的儿子,只要不瞎,一目了然。 有些事情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二老态度僵硬,勉强将人请进屋,也没有要倒水招待的意思。陆鸿昌自然是不敢坐的,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九年前他来拜访时二老的反应那样冷漠,他欠他们的岂止是一个道歉。 “家母当年行事专断,冒犯了叔叔阿姨,我代她向您二位道歉。”他连问都不敢问陈润禾到底做了什么。 李母不作声,李父起身从内室取出了一包钱:“这是九年前你留在这里的,你拿回去。” “点一点吧,”李母说,“如果数目有差,我们现在就补给你。” 陆鸿昌慌忙说:“不不,请您二位收下,算是家母跟我的歉意……” 李父将钱丢在了他的脚边:“拿着你的钱,走!” 李举一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但祖父母的态度冷漠强硬,像是见了仇人,他有些后悔带着陆鸿昌一道来,便忍不住要求情:“爷爷……” “我不是你爷爷。”李父心痛,不愿再看他,说,“你既然是陆家的人,同我们便没有关系,你走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李举一看老人眉间冰冷无情,心下大惊,急急说到:“可我是爸爸的小孩,我姓李!您别不认我!” 李母红着眼眶盯着他,缓缓道:“我们同你爸爸早已断绝亲子关系,你是不是他的孩子,与我们无关。” “我不!”李举一跪了下来,他知道祖父母性情冷淡,却怎样也接受不了他们的绝情,“我是您的孙子!您刚不还想让爷爷给我买鱼吃的?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爸爸不要我了,您跟爷爷也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事情?” 陆鸿昌没有料到李家二老会这样决绝:“您二位只有他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同他断绝亲子关系?即使有错,也是我母亲的错,砚堂是无辜的!” “他是无辜的?”李母惨笑,“对,他是无辜的,那被他牵连伤害的我们呢?!要不是你给他下了蛊,叫他死心塌地不回头,连父母一世清誉都不顾,我们又怎么会同他断绝关系?你知道培养出一个博士要花多少心血吗?家里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了他,拿他当祖宗一样供着,他想过报答吗?!想过父母的脸面吗?!做小孩的难道就不用为这个家考虑吗?他是个没有羞耻心没有责任心的废物!自私鬼!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也高攀不起这样的好儿子!” 陆鸿昌猛然想起李家家教很严。这对夫妻品行端正低调谨慎,容不得旁人一句非议,两家那时住得近,他亲眼见过李砚堂因为顶一句嘴而挨耳光,也经常见他低着头跪在客厅里的瘦小背影。他清楚的记起,有那么一次,李砚堂因为帮他打架而被叫家长,李父踏进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狠狠给了自己的孩子一耳光,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打得扑倒在地,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是非。 这些记忆并不久远,仿佛一直藏在他心里,但却是悄无声息的,即便是屏息倾听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画面,那个瘦小的身影似乎一直安静,不喊痛亦不哭泣求饶。然而就是样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感情却像熔岩一样炙热,甚至能将自己燃烧殆尽。他感到不平,为爱人有这样无情的父母,更感到心惊,整个青春期他们朝夕相处,那时候的他竟然愚蠢到一直在自得他的追随,享受着能够控制他的快感。 李母仍在控诉:“你母亲当年是怎样威胁我们啊,她告到学校,告到教育局,她要告诉全世界我们李家养出了怎样的好儿子,她要叫所有人看看是怎样下作的夫妻才会养出这样品行不端不男不女的孩子!我被迫辞职,他爸爸大病一场险些丧命!我们夫妻二人一辈子做人坦坦荡荡勤勤恳恳,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们,轻易就毁了这个家……” 陆鸿昌对当年的事已做了最坏的猜想,面对指责他并没有任何的辩解,只愈发觉得自己愚蠢,这样的夫妻这样的遭遇,他竟还想用钱来补偿他们。但是,尽管愧疚,他对李砚堂的不舍仍占了上风:“当年的事是我母亲的错,如果可以,请让我赎罪,但是,砚堂并没有错,就算他爱我——” “谁有兴趣听你们这些苟且之事!”李父勃然大怒,“把你的钱拿回去!把你的儿子也拿回去!走!” “爸爸是您的小孩,您一点都不爱他吗?”李举流着眼泪哀求道,“小时候我犯了错,爸爸还为我挨打,他什么都能原谅我,您能不能也原谅他一点点?他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好担心他。” 李父将伤心哭泣的妻子揽在怀里,不忍看他,说道:“他没有回来过,你到别处去找吧,这里没有你的爷爷奶奶,你认错人了!” · 李举一在院门外挥着拳头攻击陆鸿昌,他愤怒而绝望,在他从小的意识里,他只有李砚堂,失去了李砚堂,他就是孤儿,有再多的所谓的亲人,他都是个孤儿。 而如今看来,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个孤儿。 即便再早慧,这依然超出了一个十岁孩子的承受力。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怜悯他那笨拙沉默的父亲,而他又为什么这样固执愚蠢,为了一段无望的感情众叛亲离甚至不顾生死赌了一生。 陆鸿昌挨了他一拳也没反应,回城之后,他几乎拾不起任何东西来,什么人都不见,亦无法投入工作,即使身在公司,也仿佛是个灵魂出窍的空壳子。回城当天淋了几滴秋雨,便轻易的感冒了,此后症状一天天加重,竟还发起了烧。一天深夜,保姆起夜,发现他满身酒气休克在客厅,险些因为酒后大量服药而丧命。 陈润禾万没料到一场打赢了的官司要让她家破人亡。 李举一不肯见她,保镖也没有接到陆鸿昌的指令送他回陆家。猝死边缘的陆鸿昌更拒绝她的探视,同其他无助焦虑的病患家属相比,这个老母亲可怜的姿态显得太过可笑。 她原以为击败李砚堂轻而易举,到这时才觉察到,她的对手就像一棵生命力强盛到诡异的树,她砍断了它,却无法铲除它的根,三十年来它潜伏盘踞在她家里悄悄生长,已经长到足以焚巢荡穴。刀砍到这根上,流血丧命的是她的儿子。 陆鸿昌躺在医院里,浑浑噩噩,睁开眼便不断地回到了三十年前。陈旧杂乱的宿舍,少年全心依赖的目光,纤细的腰肢,惊慌隐秘的喘息,生疏却又欢喜的回应……这一切都像荆棘刺扎着他的心脏,他想抱住那个少年,告诉他是自己蠢笨伤害了他,告诉他他也一样爱他,他不必为他生儿育女,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别对我这么狠,他在心里求他,再让我见你一面,咱们纠缠了半生了,你叫我往后一个人怎么办。 李举一抱着微弱的希望回了一趟x市,旧宿舍依然还在,老邻居们却都说没见李砚堂回去过。他坐在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那个楼道口拼命的忍住哭泣,无法接受他真的就此抛弃了他。他会想念自己吗,如果母子之间真的有感应,他会感受到他快要死去一样的绝望吗,他会因为失去自己而做出决绝的事情吗……李举一宁愿相信他是躲在了一个什么地方,一个让他感到安全的,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的地方,他在等着他回去。 他知道陆鸿昌的人还在满城找,也知道陆鸿昌生不如死,但他依然恨他,根本不接受他的病床上的道歉。 “找不到他,我会死的!”讲完他就崩溃的哭出来了,像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样笨拙无助,哭声里全是不自觉的对父母亲密抚慰的渴望。 他们已经在几个月里建立起了亲情,这感情同钻石一样珍贵无暇,孩子的哭声让陆鸿昌从灰色的情绪里慢慢清醒,叫他渐渐生出了穷途末路般的反扑的决心。 他捏着他的手缓缓说:“爸爸会找到他的,爸爸保证,一定把他找回来。” · 几乎整个城市的人都看到了那条视频。陆氏的老总在镜头前面恳求他的爱人回心转意。他收拾的很体面,所有的疲惫与焦急都隐忍在诚恳的表象之下,讲的话也并不煽情,但依旧让所有路人都侧目。 他说他因为孩子的事情伤了爱人的心,爱人已经出走几天,他报了警,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束手无策。 他说他和爱人是青梅竹马,爱人为他吃了很多苦,他从前做错了许多事,欠了他太多。 他叫着爱人的名字,眼眶泛红。 如果你真的要走,他说,请把孩子带走,他是属于你的。 我也是属于你的,他说,不要离开我。 这位优秀的企业家出身名门,受过最好的教育,多年以来在商界异常低调,从不接受任何采访,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不计后果的将私人生活公布于世。 但他似乎并不想让公众帮他一道找人——他没有公布陆夫人的资料,连张照片都没有给,这视频就像是给陆夫人一个人的忏悔信和检讨书。 可惜的是陆夫人并没有看到。 他在文昌的老房子里。他一直就在那个停水停电的老房子里待着。书房书柜的背后有个暗室,大约一个平方米大小,设计巧妙的像是个藏宝阁,他就像只小型啮齿动物躲在那里面,吃了一些屋子里的过期食品,昼伏夜出,悄无声息。连李举一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他虽单亲,但却有一个视他如珍如宝的父亲——他从未将他关进这个自己小时候被关过无数次的小黑屋。 暗阁里凌乱,却像是地下巢穴一样收集了许多宝贝:李举一小时候的衣服鞋子,他用过的小碗小杯子,他的玩具,相册,还有那个箱子。近一周的时间他都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线的暗阁里抱着这些东西度日,如果没被找到,他会慢慢死在那里。 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陆鸿昌都留了人手,他们发现屋子里有人活动的痕迹,耐性埋伏了一夜,终于逮到了他。 被找到时他几乎抵死反抗陆鸿昌的拥抱,像只被端了巢穴的小野兽,尖利的指甲把陆鸿昌的脖子挠破,要不是虚弱,陆鸿昌根本抱不住他。 “我还给你了!我还给你了!”他一半清醒一半魔障,尖叫着想要挣脱,怀里还抱着一件小小的毛衣。 陆鸿昌差点叫他弄出了眼泪。人抱在怀里瘦了一整圈,还不如路旁拾荒的流浪汉精神,拳脚也是毫无力气,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早年更加孱弱。他受过重创,为了生育他的小孩险些丧命。 他心痛难当:“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李砚堂只知道眼前这个人会剥夺他的一切,他要逃跑,可是陆鸿昌轻易便拽住了他,两个人一同跌倒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他愈加惧怕,察觉到对方撕扯他的衣服,他尖叫着拳打脚踢:“放开我!走开!” “你让我看看!”陆鸿昌咆哮着,他早已理智全无,人就在他眼前,他便非要剥下他最后一层盔甲,要叫他再没有借口隐瞒逃避! 这副身体是李砚堂最后的秘密了,被剥下来并不是衣服,是他最后的自尊。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刺激使他终于再也无法承受,他在一声尖叫后骤然虚脱,失去了意识。 老旧昏暗的屋子里灰尘飞扬,一线阳光中窗台直射进来,横亘在那具洁白的身体之上,使它笼罩了一层温暖的光。几乎瘦到皮包骨了,锁骨凌厉的支撑着整副骨架,每一根肋骨都清清楚楚,左侧肋间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只要轻轻划破皮肤,它便立刻能跳出胸腔。明明是单薄的男性胸廓,两颗乳头却怪异的呈树莓大小,嵌在一圈茶色的乳晕里,像是哺育过孩子的形状。在凹陷的腹部的正中,一条苍白的刀疤从脐部一直延伸到耻骨联合,两边还有些奇怪的银白色的纵形花纹——皮肤纤维被撕裂后留下的痕迹,这证明此刻干瘪的腹腔曾在数年之前因某种原因被膨隆到极致,因而留下了不可修复的印记。 那里曾经孕育过他的孩子。 陆鸿昌惊奇的伸手去摸那道疤,它冰凉而坚硬,好像一根断掉的骨头,还没有任何想法他便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十年前当他独自一人躺在异乡的手术台上时,他害怕过吗?他是否后悔留下这个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在心里呼唤过他吗,十月怀胎,他是否也曾思念过他,希翼过爱人的呵护与珍爱? 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陆鸿昌俯身颤抖着亲吻那道伤疤,又小心翼翼的将头枕上去听,泪水从他脸上滑落在他的小腹,聚成了一个小水洼。 他难受极了,却又感到无比的安心。他一直被深爱着,不管做了多少愚蠢的事情,他都被这个人毫无保留的深爱着,那孩子就是证明。 他找到他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十三章 李砚堂在迷蒙中苏醒,眼前一片虚幻,不知身在何处。有个人始终握着他的手,好像是举一。 他紧紧的抓着那只手,伤心的要啊啊叫出声来,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后来似乎又做了什么事,但又无法抵挡的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康复病房里,身边只有李举一。小少年趴在他床边睡着了。 尚未十分清醒他便悲伤不已,愧疚与不舍浸透了他的心。这不是他的孩子,是别人的,即使他生下他,凝聚半生所爱将他养大,可他没有资格拥有他,从将他放入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刻开始便是错误的。法庭之上的麻木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骨肉分离的痛几乎使他肝胆俱裂,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李举一猛然惊醒,见他伤悲,眼眶立刻便红了,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安慰:“没事了爸爸,没事了。” 李砚堂牙关僵硬,强撑着开口:“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李举一凶狠的反驳他,“不关你的事!” 几日的变故让他变得像陆鸿昌一样强势,基因里携带的特质已经无法遮掩。 “爸爸,不用担心,都会处理好的。”他握着他的手坚定的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是他们。我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李砚堂痴痴的怔愣,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但慢慢的他便反应过来,记起了晕厥之前的最后一幕。 他知道了,那个人,他知道孩子的来历了。 李举一见他神色不对,心里毫无愧疚。他讨好他是因为不想被抛弃,但如果李砚堂真的绝情到无所谓有没有他,那他就必须得接受他的某些自卫行为。 心里这样想,却还是想要得到他的原谅,因此故意像从前那样同他撒娇:“爸爸,对不起,是我告诉他的,你别不要我……” 他说着便哭了起来,倒是真真切切。 他鲜少像同龄人一样任性的发泄情绪,父子之间很早便像两个成年人一样沟通,李砚堂从前便常常为自己的不善表达而感到愧疚,见他哭,愈加不能平静。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的作为无法用苍白的语言补救,更加不能因为自己可笑的爱情被暴露而指责他人。 他应该就此闭嘴,就此死去了才好。 · 他在昏睡与浅眠之间浑浑噩噩,直到出院前后才日渐清醒。 陆鸿昌没有出现,一直在他身边的是李举一,出院之后他们被送回到了陆鸿昌的房子里,除了原来的阿姨,屋子里还多配备了两名保镖。回来之后,陈润禾再没有登门打扰。 天气渐冷了,离新年不足一月,整个学期李举一都没有回学校去,他比半年前更加沉稳,戒骄戒躁,陆鸿昌为他办了休学,家教早晚登门,除了陪伴父亲,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学习。 李砚堂过着半软禁的生活,软禁他的与其说是陆鸿昌,不如说是李举一。他对他关怀备至,晚饭后陪他散步,每周陪他出游,但几乎不让他离开视线,不让生人接触他。 他越来越像陆鸿昌。 而陆鸿昌则好像突然消失在了他们的生活里。尽管这个家里到处有他生活过的痕迹,但他不再出现,毫无讯息。这让李砚堂在歇斯底里的慌张与无望中逐渐平静,没有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似乎生活在夏季之前的时光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 其实李举一一直瞒着他跟陆鸿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总要知道上诉的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必然是要上诉的,而且必须打赢官司,否则何必趁李砚堂不清醒时签下委托书。 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陆鸿昌因为工作和案子变得非常忙碌,也是刻意避免回家去同李砚堂见面,他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有时候想起往事他会脸红,路上看见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放学了勾肩搭背说笑,他会在车里看得出神,连秘书叫他都听不到。他在应酬时大方接受朋友或对手的调侃,许多人都看到他情真意切的告白,误以为他隐婚。十年来他浪迹欢场风流不羁,不声不响竟有了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这实在是说不过去,老友们都起哄要见陆太太,要为这个忍辱负重的女人伸张正义。 无论外人怎样说,陆鸿昌都照单接收不去解释或反驳。他日夜思念,独处时立在休息室窗前瞧着万家灯火夜不能寐。不能让一切回到原样,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回去见李砚堂。 二审在上诉之后不久开庭。鉴于案件涉及当事人隐私,法庭同意不公开审理,仅有当事人亲属旁听。陆鸿昌请了业内最老道的律师,他没有让李砚堂出庭,李举一也不允许他的父亲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被上诉人的位子上,陈润禾显然心灰意冷。母子当庭决裂,陆鸿昌根本没有给她留情面,她因此接受了王雪雁作为被上诉人代理人的要求。 这案子史无前例,不得不需要控辩双方律师使出十八般武艺激辩。上诉人提供了李举一是李砚堂怀胎十月所生的有效证据。当年的医疗文书一应俱全,体检报告真实有效,接诊的医生亦可证明,沈黎作为证人出庭之后,法庭一片哗然,连同王雪雁也震惊在席上。 控方律师从两个角度出发认为该将监护权判给他的当事人。第一,分娩者大。这符合民法中“分娩者即为母”的原则,这一原则也同样符合我国的传统价值观,即使是试管婴儿,他的亲生母亲也应视为代孕者。第二,他的当事人与孩子存在继父母子女关系。《婚姻法》在区分直系姻亲和拟制血亲的继父母子女关系时,是以是否存在抚养教育的事实作为衡量标准的。他的当事人在九年当中对孩子尽到了抚养、保护、教育等义务,双方之间确已形成有抚养关系的继父母子女关系。 辩方律师显然措手不及,但仍坚持两点:代孕是违法行为,由代孕引发的抚养问题超出法律范围,不应依照现有民法保护其权益。第二,亲子鉴定证明孩子同被上诉人存在亲子关系,同上诉人则没有,而上诉人利用职务便利侵犯病患权力这一事实足以证明他缺乏自我约束且道德丧失,没有资格作为儿童监护人。 控方律师早有防备,随即询问当事人代理人兼证人陆鸿昌,得知当年他向上诉人明确表示放弃受精卵所有权之后,根据《刑事法学大词典》对于遗弃物即“所有人基于自由意思,而明确表示放弃其所有权之财物,遗弃为物权丧失的方式之一,对于废弃物,任何人可以随意占有、使用和处分,在任何情况下,遗弃物都不能成为犯罪侵害的对象”这一条,上诉人的行为不构成偷盗。 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法庭决定经合议庭讨论之后择日宣判。 · 本想瞒天过海的父子俩在庭审之后不久便败露了行迹。 沈黎准备回美国,临行来同李砚堂道别,在电话里开玩笑说:“你那位陆先生好生阴险,求我的时候要跪下来了,结果我回来拿个证据还叫两个人押着我。好险没帮你移民,否则恩情一点没了,还要结仇。” 她不知道李砚堂压根不知道上诉的事,理所当然的以为陆鸿昌是为了保护他才没有让他出庭。 一时情急的李砚堂把电话打到陆鸿昌办公室:“为什么我的事情我自己却不知道?!” 陆鸿昌被杀了个猝不及防,又莫名紧张,便到处找背锅的:“律师说你不出庭没关系,你现在养身体要紧。” “我是上诉人,怎么可以不出庭?” “呃……也可以由代理人出庭,”陆鸿昌无情的出卖了儿子,“是举一模仿你的笔迹签的委托书。” “是他叫律师写的委托书,是他趁你昏迷拿你手摁的指印!”李举一在客房电话里愤愤还击。 两个大人吓了一跳,不防他偷听。叫他这一嗓子嚷得,顿时三边都没了声音。 陆家父子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找到李砚堂而改善,相反的,真相让双方都摆明了立场。李举一明白李砚堂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而陆鸿昌,他几乎完全无所谓李举一心向着谁了,有了李砚堂他便有了一切,哪里还需要什么亲情。之所以还要彼此迁就,只不过是不想给李砚堂添堵,还要时时防着对方不仗义的栽赃陷害呢。 父子俩像是要打起来,电话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让两个成年人忘记了局促不安。李砚堂头疼道:“你们……” 陆鸿昌狼狈哄道:“过几天我回家来跟你解释,你别多想。” 他打定了主意不赢官司不去见人,耐心等待了十余日,判决书终于下达。法庭认为上诉人不构成盗窃罪,此次代孕不存在违法交易,“分娩者即为母”符合民法原则,上诉人与孩子形成合法继父母子女关系。考虑到孩子年幼,采纳孩子的主观意愿,因此二审终审,将监护权改判于上诉人。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纸判决书,是他给李砚堂的赎罪之物。他至少有了些底气去见他。 · 回家那天,他佯装镇定,进门时还干咳了一声,鬼鬼祟祟的样子引得在厨房倒水喝的李举一探头出来看。 “我爸在书房。”他鄙视的看着他。 这时候的陆鸿昌完全没心思同他计较,他上楼的步伐都有些气短,立在书房门口半晌才谨慎的敲门,等听到了应门声,手心都有些汗了。 李砚堂在电脑跟前认真翻译一篇沈黎发来的关于生殖生物学论文的邮件,以为进来的是李举一,等半天没动静,才诧异回头。 两个人就好像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被长辈张罗着第一次相亲见面的年轻人,话都还没开始说一句,紧张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砚堂扭开了头,他心里惊慌羞愧愤恨难堪乱成了一团糟,原本就不知要怎样面对,更加不愿看他。 陆鸿昌忐忑走到他身边,也不敢坐,像是去老师办公室交订正好的不及格试卷一样老实,把判决书放在了他眼前,神经质的抹了抹原本就平整的纸张,胡乱的找话说:“都弄好了……你看,看看哪儿不对。” 李砚堂一看到那个国徽下面写着民事判决书,整个人连呼吸都开始急促,拿在手里竟无法对焦仔细看那些字。 陆鸿昌还在胡言乱语:“都,都弄好了,就是举一还不肯上学,你讲讲他,只有你管得了他,我的话他从来都不听。” 李砚堂抬头看他,陆鸿昌竟叫他看得赧然,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像个中学生一样经不起心上人多看一眼。 “那些东西……那个箱子,我没打开。你什么时候肯给我看了我再看。”他小声说着,耳根发热。 然而李砚堂根本还没有想到这些,他反复看那份判决书,又两次抬头看他,情绪激动的嗫嚅:“是我的,他是我的,我没有偷……” “那当然,”陆鸿昌飞快的回答他,“你没有偷,是我扔掉了,你才捡去的,他是遗弃物,法院都判了这不是偷。” 李砚堂怔愣住了,干涩的眼睛渐渐浮起水雾:“……我没有要要挟你,也没有要骗你的钱。” 陆鸿昌见他要哭,手足无措。他早料到自己处理不好,却不想这时候竟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讲,还把人弄哭了。 他一着急口齿便更利索了,一点儿没犹豫便跪下来扶着人膝盖说道:“对对,你没有,是我自以为是,是我瞎说!” “我没有一定要你喜欢我!”李砚堂哭着吼,“关你什么事!” 陆鸿昌焦头烂额:“你没有一定要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啊,你听到过的,我先说的我爱你,对不对?” 还有哪里没说到,还有哪里没让他安心,他着急的想着,拼命补救:“还有啊,你要原谅我,我那时候混账,可我才十几岁,你成天在我眼前晃……” 他急的都要把心掏出来了,李砚堂却只扑簌簌掉眼泪,越掉越多,像洪水开了闸。他就是要哭啊,就是想要骂人啊,他都没有要他的爱,宁可做贼一样捡走他不要的孩子,宁可十年来日夜背负着罪恶感,连灵魂都要被这压力折磨到无法喘息,他都没有想过要他爱他。 他的沉默与痛哭使陆鸿昌完全乱了心绪,他想跟着一起哭,他心里也装着一个堰塞湖那样多的眼泪:“哪怕你说一次也好,这么多年,给我一次机会也好……你有勇气一个人跑到美国去生他下来,就没想过有一天要是我知道了,我……” “我不要你的同情!”李砚堂低吼。 这小脑袋瓜子还能往哪条岔道上想,陆鸿昌走投无路,捧着他的脸强迫他同自己对视,一字一句说:“我爱你,这不是同情,我不管你为什么生下他,我先说的我爱你,听到了吗,我爱你!” 李砚堂仍旧只管哭,似乎根本也没听见对方说什么,陆鸿昌将他放开,傻傻的看他泪眼滂沱拿着判决书示威:“他是我的!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同情,就算是同情你都别想再把他拿回去!” 陆鸿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眼前这个人总能一次又一次的把他的五脏六腑扯得生疼,心都要被他揉碎,他只能再一次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心道谁稀罕那小崽子,我要的是生他那个傻瓜。 · 有好久,父子三人没能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上一次还是在盛夏。 依旧是陆鸿昌下厨,阿姨帮忙打下手,傍晚她便告假回家,把私人空间留给了难得安逸的一家三口。 李举一懒得再去计较陆鸿昌垂涎李砚堂到了什么程度,老底子是他自己捅出去的,爹是他自己卖掉的,何况人家两情相悦。 陆鸿昌上了饭桌还在一点一点解释:“不让你出庭是我跟举一达成的共识。律师会在庭上出示他是你亲生的证据,你在,恐怕对方律师会刁难。” 李砚堂哭累了,睡到了黄昏,这时眼睛都还有些肿,轻声说:“谢谢。” 陆鸿昌往他碗里夹菜,百感交集:“这么大个小子杵这儿,我还没有跟你说谢呢。” 几个月的折腾,彼此都伤了元气,疲惫地没有多余的语言,却又无比安定踏实。 “爸爸是挺不容易的,”李举一突然说,“开庭前他还想拿一千万买通王家呢,可惜好话说一筐人家也没领情。” 李砚堂一愣,唯恐还有官司要打:“嫂子出庭了吗?” “哪儿来的嫂子?”陆鸿昌说,“王雪雁作为被上诉人代理人出庭,输的心服口服。” 李砚堂不言语,似乎也没了胃口。 陆鸿昌瞪了一眼好事的儿子,索性摊开了说:“你别真以为她这么多年还记挂着举一。我跟她离婚之后她有过几任同居男友,想要孩子随时都能有,她就是不想要。” 李砚堂迟疑了一下,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时我有责任保护病人隐私……她之所以要做试管婴儿,是因为她有过一次异位妊娠手术史,一侧输卵管缺如,另一侧因为炎症也不通了。她想要孩子,只能靠人工受精。” 连李举一都停下了筷子,他想到了王雪雁每一次见他时的痛哭流涕。尽管无法共情,但他身上毕竟有她的基因。 陆鸿昌并没有太惊讶,他给他盛了一碗汤,淡定的说:“可她同时也拒绝了怀孕,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代孕?这事儿你别管,我来处理。” · 夜里,他抱着枕头来敲门,要同他一起睡觉。 李砚堂脸都红了,小声却干脆的说着不行。 “干嘛不行,”陆鸿昌理直气壮,“你叫儿子来评评理,谁家孩子爹妈不在一块儿睡。” “你小点儿声!”李砚堂没办法,只好让他挤了进来,敢怒不敢言,更不敢上床。 “多少天没睡过安生觉了,”陆鸿昌打着哈欠舒舒服服的往床上一躺,“你这床两个人睡小了,明儿还是睡我那儿。” 见李砚堂不敢靠近,他有些无奈:“这些天真给我累着了,你就权当安慰我,咱俩亲近亲近,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这样拙劣的骗局,只有毫无经验的李砚堂真相信了,安安静静的爬上去躺的离他远远的。 陆鸿昌留了一盏壁灯,开头真一动没敢动,可躺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了,往人身上腻,又把人往怀里带。 “我就抱抱。”他亲他的脸哄他,手臂却收紧了,轻易不让人逃脱出去。 李砚堂又气又急,推又推不动,只好慌乱挣扎。陆鸿昌渐渐叫他蹭出了火儿,索性把人压在身下贪婪的亲,李砚堂慌的直推他,但他的吻太有侵略性,没一会儿他便松了手劲,气喘吁吁躺在他身下眼神迷蒙,予取予求的敞开了自己的身体。 陆鸿昌脱了上衣,重新把人揽在怀里吻,大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摩挲他光滑的背脊和纤细的腰身,他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想操之过急把人真吓着。别像上回,做一次禁欲半年。 李砚堂稀里糊涂的,他在情事上还没有掌握足够的技巧,却生疏的依赖对方的爱抚,只觉得无论是亲吻还是抚摸都不难受,便想要多一点,直到大手摸到他小腹,指腹触及那道疤痕。 他惊的扭开了头甩掉亲吻,汗毛直竖,条件反射要逃开。 “让我摸摸,”陆鸿昌轻拍他的背,强势的扣着他的腰身,“宝贝不怕,是我。” 李砚堂带着哭腔小声求他:“别碰那里。” 越是这样可怜兮兮的无助哀求,陆鸿昌便越是听得脑子热,想欺负人,想把他弄哭。 他把他托了起来,如同朝圣般低头舔那道疤,舌尖才碰到,李砚堂便尖叫着抽搐了一下,尚未完全勃起的阴茎竟溢出精液,随后他便崩溃大哭起来,手臂遮着眼睛,没有挪开的勇气。 “心肝,不哭。”陆鸿昌亲他的耳朵安慰,心里又疼又酸涩,很快他便又温柔的舔舐那道疤,往上舔他的肚脐,然后把人拥在怀里舔他的脖子,拿开他防御的手臂亲吻他的眼睑和脸颊上的眼泪,极尽温柔,像是安抚一只受惊了的奶猫。 当他亲吻乳头时,他敏感的爱人便已完全情动了。呻吟里带着哭音,不自觉的摆出求欢的姿态来。一切都恍若梦境,他战栗的身体还记得最初的慌乱与痛苦,更记得那隐秘的欢愉与甜蜜。 蹉跎半生,依旧少年模样。 · 尝到了甜头的陆鸿昌颇有些君王不早朝的瘾头了。起初他还有些顾虑,怕爱人的身体状况可能无法体会到欢好时的愉悦感受,但很快他就发现他所谓的“勃起障碍”其实并不是顽疾,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障碍。当他有技巧的亲吻抚摸他的身体时,他会像发情期的猫一样颤栗呻吟,有几次,光是舔他的乳头和疤痕他便翘着半硬的阴茎射精了,敏感的好像与丈夫久别重逢的小妇人。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折磨他,甚至想给自己放长假,把人虏到太平洋或印度洋哪个无人小岛上什么事儿不管就放开了干,顶好是什么不让人穿,把人干哭哭啼啼叫哑了小嗓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往后都只认他这一个,一亲嘴儿就能自觉的翘起屁股来等着挨操。 他觉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完全是被勾引。一个男孩儿,细腰已经要不得,屁股还翘成那样,还成天趴床上撅着看书,一叫他吧,抬头看人那眼神都带着钩子,能把人魂儿钩跑。明明干干净净一个青苹果儿,跟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能滴水儿,他这会儿四十几了一想起来都受不了,十七八岁愣头青哪儿扛得住。 就是这会儿太瘦了不经操,每次稍微插深一点,整个小身板儿都能绷直了,脚趾头乱可爱的蜷着,直翻白眼儿,小腹都能鼓出阴茎的轮廓,他怕把人弄坏了。 饶是隔音再好,真把人弄的崩溃大哭了,走廊上还是听到一点暧昧的声音。阿姨平时除了打扫是不上楼的,就剩一个李举一,陆鸿昌完全是示威:别一天到晚你的你的,关起门来就是你老子我的。 这样幼稚恶劣又贪色的陆鸿昌陌生又可怕,李砚堂往往是被做得晕过去又被折腾醒,哭着拍他都不行,爬开又被捉住脚踝拖回去,两个人体力相差巨大,被抱在怀里或抵在墙上时,除了承受他便毫无挣脱的余地,那东西又粗又长,弄得他肚子疼,想摁着肚子把它推出去,反倒被操的更狠。开头他还能哭着骂他是不是想弄死他,到后头便神志不清了,嘴里就反复嘟囔坏蛋两个字也不会别的了。 到底不是小年轻了。往前二十几年过得都是清心寡欲的日子,突然遇上个无节制的纵欲狂,他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住。几天下来他便下不了床,哪儿哪儿都青青紫紫的酸疼,喉咙哑了,眼窝底下都发青。下楼吃饭,吃不了几口脑袋都要砸桌面上。 到底也不能把人往死了干,陆鸿昌心疼了,不得不抱去看中医。 禁欲期百无聊赖,他总算肯腾出工夫来去找王雪雁。 · 自那时离婚,两个人便在没有过单独的会面,法庭上的交锋也有双方律师在场,陆鸿昌原本厌恶极了与她再有交集,但十年过去,也早已把她忘在了脑后。为了没有后顾之忧,他还真不得不走这一趟。 王雪雁的服装设计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上,生意不咸不淡,店铺倒是很大,装修的十分高档,得提前预约才见得到人。王雪雁不防备是他,请到办公室里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你来做什么?” “我受孩子所托,把这个给你送过来。”陆鸿昌把一张支票摁在桌面上,“你不要怪我,孩子就一个,老太太盼着传宗接代,我也是不得已。” “你把孩子让给老太太了吗?”王雪雁连茶都懒得给他倒一杯,说:“何必跟我这儿装孝子,你为了谁,咱俩心知肚明。” 她拿起支票看了一眼,又讥讽道:“花钱买安心啊?” 陆鸿昌神闲气定:“我欠了你了?” 她原是有些怕他的,但二审过后,她失去了话语权,也明白了一些真相,因此唯有自嘲:“陆鸿昌,咱们俩的婚姻,先出轨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以为我精明,嫁了金龟婿,可我精明不过你。你说我多傻,有哪个男人喝醉了酒会一边叫着不相干的中学同学的名字一边干自己老婆?你不是不会爱人,也不是不会对人好,你心里早就有人,有个男人,结婚只是因为你需要一个门面!你没欠我吗?那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拿我的孩子做人情去讨好那个婊子?!” “注意你的措词!举一对你还有点同情心,别叫他知道你侮辱他母亲。”陆鸿昌目光森冷,“你隐瞒病史在先,婚内出轨在后,我放弃那颗受精卵是我的权力,所以你根本没有孩子,我也没有。” 他把支票往前一推,说道:“这一千万是举一的心意。想要孩子,就自己生一个,别打他的主意。谁也不欠你。” · 任谁都看得出来陆家两父子的相像,无论是脾气还是长相。即便没有法律承认的亲子关系,作为陆家唯一的血脉,毫无疑问他将继承陆鸿昌的衣钵。 陆鸿昌对此没有任何顾虑。尽管不合,作为父亲,他心里对李举一仍然偏爱,瞧着孩子哪儿哪儿都是优点,除了长相也没觉得孩子跟自己有多像,孩子教得好,将来比他有出息。 年底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元旦才放过假,眼瞧着就过年了。 李砚堂的身体没什么大起色,药罐子似的补着,吃好几天药也只经得起陆鸿昌一宿折腾。他过日子都过得恍惚了,暗暗下了决心年后一定得去找个忙碌的工作,有人养着当然好,但无所事事他不能踏实。 小年过后阿姨告假,一家三口计划着去外头过年,临行前李砚堂想到了两边老人。人么,总是惦记着来处又放心不下去处,他问陆鸿昌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陈润禾,她总归是爱他的。 或许真是老了,陈润禾比想象的要脆弱的多。同时失去儿子和孙子对她打击巨大,她甚至没有再找陆鸿昌哭几声,终日心灰意冷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保姆倒是打了几个电话过来,但母子嫌隙太大,陆鸿昌有意的想冷落老太太一段时间。 自己的父母,李砚堂向来不在人前提起,每个月他都按时给二老打赡养费,这也是当年李母要求的,李砚堂觉得母亲必定不是为了那些钱,总归每个月都能按时打钱进去,也是报平安。李举一唯恐父亲有心事,擅自让司机陪着去了一趟乡下。白天等到夜里,二老仍不愿开门,倒是把接他两个爹等来了。一家三口在院门外杵着,又是豪车又是陌生人,邻居都要探头出来看,李砚堂不想父母为难,便将李举一牵回来了。 其实李举一哪里有这样纯善,他对老人是否原谅或接受他父亲根本不屑一顾,他只在意李砚堂的感受。 · 新年过后不久 ,陆鸿昌又一次收到了同学会的邀请。又过去十年了,又到了怀旧的时候了。 他想与李砚堂同行,不料却遭到了拒绝。 “没必要。”李砚堂拒绝的干干脆脆。他收到了中科院下属一家上市生物技术公司的面试通知,一心忙着做准备工作呢。 别的事情陆鸿昌言听计从,这事却想勉强他一下,他太想在当年的同窗跟前炫耀,这种情绪就好像小孩子迫不及待要炫耀他的第一份奖状。这个人是命运对他半生愚钝之后的大度嘉奖,而同窗则见证了他们懵懂美好的最初。 然后李砚堂没有这种想法,他不善应酬,多年来深居简出,早已同当年的同窗们断绝了联系。况且他记忆早衰,恐怕也叫不出几个人的名字了。 陆鸿昌自然不敢让他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只敢旁敲侧击:“就一道去嘛,那人家组织一次同学聚会也不容易是吧,你还得让人满世界找你。” 李砚堂说:“没事,找不着的。” 这十年他居无定所,电话之类的联系方式早已几经更改。 陆鸿昌好生无奈,偏偏那边又催得紧,只得一个人去应酬。 热热闹闹大几十号人,包了一处度假山庄。酒足饭饱,把老迈的老师们送走了之后,好事者便开始互相调侃大谈荤段子。陆鸿昌靠在沙发上醒酒,有当年一起打球的兄弟问他怎么没带嫂子来,陆鸿昌说,他脸皮薄,不爱这种场面。 别是还没哄回来吧?有人取笑。 陆鸿昌呵呵笑,说:“一会儿啊我叫他来,你们就躲这窗户底下看。就看看啊,谁也不许出声,要把人给我吓着了,这顿饭可就aa了啊。” 他给李砚堂打电话:“宝贝,来接我一下。” “你喝多了?”李砚堂意外他的口没遮拦,“司机呢?” “司机,司机也叫他们给灌醉了。”他含含糊糊抱怨。 李砚堂以为是寻常应酬,没有怀疑便循着定位去接他。陆鸿昌等在大堂,见人进来便张着双臂搂住了不撒手,借酒装疯:“外头冷不,穿这么少,进去喝一杯暖和暖和。” 后头几十个人躲窗户底下,等他被塞上了车带走了,都没缓过神来。 “那人眼熟。”不知谁说了一句。 “不会是李砚堂吧?”有人在怀疑。 “是他呀,”有个女同学带着醉意说,“八百年前人就好上了。” 旁边一人咋呼:“跟陆鸿昌好的不是你吗?” “好个屁呀,”她笑嘻嘻说,“人家睡过,我可从来没睡过。” 一群醉鬼于是便又起哄闹开了。 · 酒醉的陆鸿昌执意要坐副驾,似乎醉的不轻,一面斜靠着车门看李砚堂一面傻笑。 李砚堂有些担心,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陆鸿昌说:“要不咱去学校看看。” 非闹着要去,李砚堂也只好遂他心愿。大半夜的两个人在学校围墙外面找当年经常翻墙的一处地方,陆鸿昌先爬了上去,骑在墙头拉李砚堂。 新学期还没开始,宿舍楼还有些提前来补习的高三学生。两个人偷偷摸摸找到教室,默默无言一块儿靠着教室后面的板报站着。 无论再怎样怀念,高中生涯那千篇一律的日子留在脑海里的早已平淡无奇。终日便是嘈杂的食堂,拥挤的教室,潮湿阴暗的宿舍,这些都被定格在了十七八岁的年纪里,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陪伴他们成熟和老去。 教室重新装潢,课桌椅也换了。站了有好一会儿,李砚堂感叹:“跟从前不像了。” 陆鸿昌伸手过来牵他,李砚堂发现他竟在哭,心里诧异是什么酒,有这样大的后劲。 他没见过陆鸿昌醉酒,不知道他其实海量,酒品也很好,从不撒酒疯。大约是这教室改了模样,回不到从前了,便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好后悔呀,”他哭着说,“错过你这么多。” 李砚堂叫他哭的眼眶发热,见他哭得狼狈,又很想笑,便安慰道:“我没有离开过你呀。” “呜……可是我都四十几了……” “我一直爱你啊。”李砚堂说。 陆鸿昌不哭了,抽抽嗒嗒凑过去亲人家,在人耳边说:“咱们还没在教室里做过吧?” 那晚过后,校园鬼故事又被添砖加瓦。夜巡的保安听见了空荡荡的教学楼里有鬼哭得好诡异,依稀还有惨叫声,听着像是两只陈年男鬼呢。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是早恋的学生了。 ——完。 · 资料引用自: 1,《资治文摘》2016年第07期的《代孕子女亲子规则认定》,作者:叶贝贝 2,发生在上海的全国首例由代孕引发监护权纠纷案的判决书,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3,天津医科大学医学人文学院讲师,李志强博士《代孕生育亲子关系认定问题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