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高门》 第1节 《嫁高门》作者:苏幕幕 文案 陆璘为尚书府公子,形貌昳丽,玉树琼枝。本该有美满姻缘,却在及冠之年,被一名乡下姑娘拿着信物找上门来。陆家祖父这才想起,曾为孙子订下过婚约。 陆璘按祖父的吩咐,娶了那个乡下姑娘。 他自然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三年夫妻,毫无情分可言。 本以为她费尽心机得到如今的荣华富贵绝不会放手,却没想到当他和她说想娶老师之女为平妻时,她回说,他们和离。 虽意外,却如释重负,他答应了。而她拿了放妻书之后离去,从此再未出现在他面前。 四年后,陆璘仕途不顺,从京城贬至安陆为县令。 在那里,他遇到了人称“小医仙”的女大夫施菀,才想起自己与她做过三年的夫妻,也才想起她的家乡是安陆。 但她与记忆中那个肤浅无知而又心术不正的女人截然不同,她美貌,聪慧,善良,常露在脸上的笑容,如春风一样撩拨着他的心。 他觉得这个小镇也没那么差,也有心想接她回京城。 思虑良久,他和她道明心意。 她却莞尔一笑,一边晒着身边的草药,一边随意道:“陆大人高门贵胄,我们身份悬殊,不合适的。” 七年前,施菀曾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爱过一个人。 他是名门公子,而她只是一个山里出来的乡野村姑,明知两人是云泥之别,却还是心存侥幸嫁给了那个自己触不可及的人。 那时她还年轻,以为自己的一腔爱意总能得到回应,直到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她才认清自己的无知,她的梦不是梦,而是个笑话。 【追妻火葬场,1v1,he】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高岭之花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菀,陆璘┃配角:求收藏┃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不再爱你了 立意: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作品简评: 施菀曾卑微地爱过陆璘,为他而选择高嫁,历经伤害后,选择与他和离。 四年后,为官的陆璘来到了施菀的家乡,彼时她已为名医,而他因她心动,向她告白,请求复和,却未料,施菀笑着拒绝了他。他从不知她曾绝望地爱过他。 本文感情细腻,人物生动,描述了一个历经千帆后失而复得的故事。 第1章 沉香院内,陆夫人正带着小孙女玩鲁班锁,施菀站在一旁侍候。 陆夫人教了好半天,将鲁班锁抽了一根出来,给四岁的小孙女绵儿去装,本就是极简单的一步,绵儿一双小手拿了木头,轻松就插了进去。 施菀适时夸道:“不愧是陆家的姑娘,绵儿真聪明!” 陆夫人脸上露出受用的笑容,施菀便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很好。 嫁入陆家三年,她终于懂得什么时候可以适时插一句让婆婆喜欢的话,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干站着。 这时绵儿问:“二婶,你会拼鲁班锁吗?” 施菀有些尴尬地一笑,回道:“我不会。” 她出身在山村里,鲁班锁这样纯粹用来玩的东西,连他们集市上都没有,她在十六岁第一次来到京城才看见。 绵儿回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说着又回去玩手上的鲁班锁。 施菀只能尴尬地露出一丝笑,不知能回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陆夫人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抬头问她:“子微要回来的事,你知道吧?” 施菀整个人一震,心猛地一紧,嗓子发哑道:“不,不知道……” 陆夫人了然道:“那是忘了和你说,前两日子微送来了信,说明日下午回来,但明日是十五,我得去相国寺上香,也会在那里用斋饭,你便在家备好饭菜,别让他饿着了。” “是,媳妇知道了。”施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用平静泰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陆璘,他受命为皇上修德春宫祈福,食宿皆在宫使处,已经有三个月没回来了。 而且,刚才婆婆让她给他准备晚饭……那样,他就会来她院中用饭了吧? 她立刻就想到他的喜好,芙蓉豆腐,酒蒸白鱼,乳酥团,对了,还有橙酿蟹。正好这个季节有早上市的橙子,她可以提前让厨房采买过来,配上秋蟹,他一定会喜欢。 后面她全心全意想着夫君回来的事,竟也忘了还在侍候着婆婆,好在陆夫人和孙女玩着,也没太在意她,并不知她的出神。 回到自己的疏桐院,施菀立刻就去关照厨房的刘妈妈备明日的食材,叮嘱完,想了想,又说道:“还请妈妈再帮我去药铺买些合欢花、茯苓和山楂,最好是去安和堂,那里的药好一些。” 见刘妈妈脸上露出几丝不悦,施菀立刻拿出早已备好的钱袋,要递出去时,略作犹豫,又将另一只小钱袋也一并交到她手中,温声道:“这些钱妈妈拿去买,若是不够我再去拿。” 刘妈妈接过两袋钱便知这里面几乎是足足二两银子,这才笑道:“够的够的,少夫人放心,我明日一早去买回来。” 施菀放下心来。 虽然家中没人和她说官场上的事,但常在婆婆身边侍候,她知道夫君是不想去主持修那个德春宫的,他想跟着他老师做事,但在公爹的安排下,他不得不暂时离开集贤院,去修那祈福的宫殿。 三个月前去任职时他便不高兴,她怕他现在还不高兴。 茯苓、山楂能健脾开胃,合欢花能解郁,买这些回来做些点心,说不定能让他心情好一些,也多吃一些。 二两银子,刘妈妈至少能多出三四百文钱,她一定会尽心把东西买好。 这一晚,她没睡好。 第二日很早就起床,换上昨晚就挑好的一件秋香色半臂和浅黄色长裙,梳上京中最流行的流苏髻,又戴上了那只成婚时新制的鎏金镶玉项链。 那是她最好的项链,大约也是最显贵气的项链。但看着镜中的自己,又觉得有些招眼,她犹豫再三,还是将项链取了下来。 平日从来不戴的,今天却突然戴了,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别人一眼就能猜到是因为他要回来吧。 她自己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将项链摘了。 然后按京中最流行的眉形仔细描了眉,小心而又淡淡地涂了胭脂,最后拿了唇纸,抿红了双唇。 唯恐唇色太艳,又与平时的素颜不搭,她又拿手帕轻轻蘸了一点。 唇色淡了些,但依然是明显的,她不好意思,但又觉得这样打扮一下的确好看一些。 犹豫好半天,她还是没擦。 婆婆果真一早就去相国寺了,她说陆璘是下午回来,施菀便在正午后开始做放了茯苓和合欢的雪糯团,又做了山楂糕,然后再亲自看着小厨房备菜,只等他回来便立刻下锅。 但等到快日落,他还没回。 怕他回来太饿,她只好让厨房先做,这样等他回来兴许就刚刚好。 结果半个时辰后,菜做好,夕阳西下,外院却还是没动静。 她无奈让丫鬟锦心去前院看看,锦心很快回来,告诉她公子并未回来。 施菀只好继续等着,她倒不饿,只是怕菜都凉了,而这些菜都是回锅了便风味大减的菜,到时候他会吃不下吧……他一向就是很讲究的。 一个时辰过去,天黑了,菜也凉透了,他还没回。 锦心道:“少夫人要不先吃点?” 施菀摇摇头,回道:“没事,我也不饿。” 是真的不饿,因为一心记挂菜冷的事,记挂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事,记挂他到这里来吃饭,她要说些什么,所以完全不觉得饿。 现在呢?菜终究是冷了,等他回来要入锅热了再吃,无论是酒蒸白鱼和还是橙酿蟹,都会变得难吃。 当然,他也不会说什么的,他就是那样的谦谦君子,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说什么不客气的话。 施菀只好让厨房留着火,备好蒸笼,一旦他进门,便立刻将菜入锅去热。 只是她没想到,直到二更的更鼓响起,将近亥时,他还没回来。 所以,他真的还回来吗?还是说,婆婆记错了日子? 她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到了沉香院,想去问问婆婆陆璘有没有口信送来。 沉香院一片宁静,施菀提着灯进院时,正好见到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兰和夏芳自正房中出来,便立刻上前去。 才要开口,秋兰立刻“嘘”一声,道:“璘夫人有什么事,夫人刚睡下,从相国寺回来累着了。” 施菀平时说话声音本就不大,此时夜里过来,一眼就看出婆婆大概是睡下了,自然也不会大声,其实不用秋兰如此提醒,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越发小声道:“我是想来问问母亲,二公子可有再送什么口信回来?母亲昨日说他今天下午会回来,却并没见着人。” “二公子不是说去王相公家里了吗?”秋兰说着转头问夏芳:“之前夫人是不是说让你去璘夫人那里说一声?” 夏芳嘟唇道:“下午太忙,我给忘了。”随后才朝施菀道:“二公子下午送了信来沉香院,说去了王相公家里,晚饭也会在那里吃,兴许是夜里回来,让家中不用管他。” 施菀垂下眼来,突然意识到,他大概是为了王相公才回来的吧,所以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王府。 就算她在深宅后院,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新政失败,主持新政的前任丞相王相公被罢了相,革职在家,如今听说是病了。 王相公是陆璘最敬重的老师,王姑娘又和陆璘……是那样的关系,此情此境,他于心何忍,当然要去探望的。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作出轻松随意的样子,回道:“是这样啊,好,我知道了,母亲既歇下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璘夫人慢走。”两名丫鬟说。 施菀又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往沉香院外而去。 她先想起自己来时竟忘了擦掉唇脂,沉香院中的灯笼这么亮,秋兰和夏芳大概看见了她唇上的唇脂吧,就会猜到她是为了迎陆璘回来特地涂的。 可是,陆璘却去了王家,显得她……那么可笑。 陆璘本该娶的人是王相公的掌上明珠王卿若,两人郎才女貌,是京中最相配的一对,差一点他最敬重的老师就成了他的岳父。 只是很不巧,三年前,她带着祖辈的订亲信物寻到了陆家。 陆家信守承诺让陆璘娶了她,陆璘并不喜欢她,王卿若也蹉跎到二十高龄才刚刚订下婚约。 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挡了陆璘与王卿若的美好姻缘。 可是,她当年初到京城,真的不知道他和王家姑娘的事,她不是有意的…… 回到疏桐院,她让人收了酒菜,独自坐在房中发呆。 他还在王相公家吗? 会见到王姑娘的吧…… 第2节 家中遇此祸事,王姑娘一定是伤心的吧,他们会说些什么?他是不是会想尽办法安慰她? 这么晚没回来,他是不是也有可能在王家过夜? 一阵夜风起来,外面响起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这时前门传来一丝响动,她的身子不由一震。 整个下午,她都注意着外院的动静,知道公爹回来了,大哥回来了,三弟不在家,这个动静似乎……只能是他。 她立刻走出房间,站在院中听着外面动静,不一会儿,果然便听着有人进了旁边的清舒阁,真的是他。 陆璘平时不在疏桐院,而在旁边的清舒阁,但中间有一条抄手游廊相连,她虽不常穿过去,但真要过去,其实是很方便的。 又一阵风吹起,让她打了个寒战,她突然想起他走时天已热起来,如今连着几天阴雨,却带了几分秋凉,不知清舒阁那边有没有备好被褥,她似乎有理由去看看,帮他加一床被褥。 应该是有的吧……她想。 她终究是抱着一床被子去了清舒阁。 夹着凉意的风还是沙沙地吹,她却觉得自己手心里出了汗,呼吸一下等不了一下,教她喘不过气,一颗心似乎要跳到嗓子眼。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试图演练看到他要说的话。 正如此想着,却在一进清舒阁时就见院中站着一道身影,挺直如孤松,月白色的衣袍随风飘动,手负在身后,正背朝游廊这一方看着天上的圆月。 她心脏猛地一缩,忘了抬步。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三年前在陆府门外,第一次见到不似人间男子的他。 第2章 似乎听到身后的动静,陆璘回过头来。 施菀立刻低下头去,呐呐道:“夫君……回来了?” “嗯。”顿了顿,他问:“有事么?” 施菀连忙说:“前几日下雨,母亲担心你这儿冷,交待我给你送张被子来。” “母亲多虑了,这些事绿绮会安置好的。”陆璘说。 施菀一时无措。 原来,绿绮也知道他今日回来啊……也是,那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当然知道。 她拿着被子,站在院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到现在才想起,之前想好的话都忘了。 半晌她才道:“那夫君还要吃点东西么,母亲之前吩咐我准备些吃食,我让人做了……” “不用了。”陆璘说。 随后不待她说话,他便回道:“你回去吧,我这里有人,不必你费心。” 他语气仍是那样疏淡,说话也还算客气,但施菀知道,那只是他修养好,其实他是有些不耐烦了。 她到这里来,打扰了他。 这时,她有些后悔要自己亲自拿这被子,此时她与自己手中的被子一样多余。 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她偷偷打着小算盘,只带一个丫鬟,由丫鬟提灯,自己拿被子,这样将被子给他时,可以顺势亲自替他整理床铺。 但她向来是愚钝的,这种小算盘一直都是自作聪明,从未成功过。 绿绮正好自房中出来,手上拿着他的披风,见了她,温声道:“少夫人来了?” 显然绿绮是怕他冷,来将披风替他披上的。 绿绮果真体贴,不用她费心。 她不再去看绿绮,低下头道:“那……夫君早些歇息。”说完,朝他曲腿福了一礼。 原本自乡下来的她并不懂这些礼节,但嫁入陆府三年,至少福身她已经学得很好了。 陆璘没看,他已经转过头去。 施菀知道自己确实该走了,再没有理由待下去。 就在她要转身时,他却突然开口:“罢了——” 他看向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说道:“东西送来了就放下吧,有劳了,回去脚下慢些。” 施菀内心雀跃,犹如一池春水漾出圈圈水花,她将这欢喜掩藏,低低道:“好。” 绿绮此时过来,朝她道:“夫人,将被子给我吧。” 施菀将手中抱了半天的被子递给她,绿绮柔声道:“夫人有心了,那我将被子拿进去。”说完朝她露出一笑,拿着被子进屋去。 施菀不知道她会将这被子怎么处置,是随意找个柜子扔进去,还是能放到陆璘床上。 大概是前者吧…… 为什么她给夫君送被子,会被旁人领情说“有心了”?那不是她的夫君吗? 她无法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想起来便会心里发堵,转眼再看陆璘,他又背朝她负手而立看向了天边。 不管怎样,他留下了她的被子,还说让她回去脚下慢些。 他终究是回来了,心里到底是开心的,她轻声道::“那夫君,我先走了。” “嗯。”他没回头。 施菀最后贪恋地看一眼他颀长的身影,这才转身离去。 夜风更大了,带着些雨后的微凉。 锦心惧冷地缩了缩肩膀,略带抱怨道:“清舒阁的东西比我们这儿好得多,绿绮姑娘又是细心的人,我便知道夫人这一趟是白去。” 作为丫鬟,她说话有些不客气,施菀听在心里,什么话也没说。 她到陆家时,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爷爷才过世,她什么都没有,自然也不像那些大家千金一样有陪嫁丫头。 是婆婆看她寒酸,便从陆家各处拨了几个丫鬟给她,又从自己身边选了两个丫鬟出来贴身侍候。 她是陆家最边缘的主子,没有孩子,不得婆婆器重,陆璘也不亲近她,锦心不愿待在她这里,的确有些怨气,但人还算实诚,至少她使唤什么都会去做,另一个丫鬟红玉则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敷衍了事,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施菀不擅驱使下人,也不知怎么恩威并济,若连锦心都不听使唤了,她更不知该怎么办。 回到房中,洗漱罢,她便让锦心去睡了,自己坐在床边发呆。 其实今日心里有些难受,但没人去说。 他要回来,她只能由婆婆告知;他不回来,也没人告诉她…… 他三个月不回家,回家第一件事却是去王家,不知是为老师,还是为曾经有情谊的姑娘,没有一个人来关心她是不是会乱想…… 但好在,他还是回来了,不需要被子,却怕她白跑一趟,还是收下了被子。 一丝甜味在心里蔓延,施菀伸手触向床头的烛光,环绕着那跳动的烛光,感觉到清晰的暖意。 隔天,施菀照例去给婆婆陆夫人请安,侍候她用早饭。 大嫂萧惠贞已经到了,正和陆夫人说着自己一早被肚里的娃娃踢醒,也不知他那么早在做什么,弄得她不得安眠,只得起床。 大嫂娘家是世宦之家,家门显赫,先生了女儿绵儿,现在又怀了身孕,为人端庄娴淑,性情稳重,是陆夫人最喜欢的媳妇。 施菀见过婆婆,又见过大嫂,萧惠贞脸上带着笑,柔声应下,便继续与陆夫人说话。 施菀安静站到一旁,去给婆婆盛粥。 最初进陆府时,她见大嫂待人温和,试图结交过她,想与她亲近,让自己在陆家有个能说话的人。 大嫂每每都会温柔以对,但仅仅只是问候一两句,再不深交。 她终于明白,其实大嫂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那是她的涵养,但只有对婆婆、夫君还有自己的孩子,她才会真正花心思去对待,对于别人,她是不屑应对的。 后来,施菀也曾想接近小姑子陆瑶,却无意听见陆瑶和身旁丫鬟一起笑自己的安陆口音。 再后来,她便放弃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们不想了解她,也不愿被她靠近。 所以当性情桀骜的弟媳进门,并当着她的面露出不屑时,她已经不那么意外。 没一会儿,陆家的三媳妇田氏便过来了,抱着才半岁的昌哥儿。 三弟不是陆夫人亲生,只是庶出,所以这昌哥儿与绵儿也隔了一些,但毕竟是陆家第一个孙子,陆夫人待他还是亲厚的,很快就问昌哥儿这几天身体怎么样,奶娘的奶水够不够。 每当这种时候,一种无形的压力与窘迫便笼罩在施菀头上。 陆家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嫂已是二胎,弟媳早有男丁,只有她无所出。 陆璘不在她这里过夜,但这不能怪他,只怪她自己当初心术不正,不知廉耻…… 正想着,大媳妇萧氏说:“母亲今日胃口倒是比以往好一些。” 三媳妇田氏笑道:“大嫂不明白么,昨日二哥不是回来了,母亲向来心疼二哥,这会儿高兴着呢!” 陆夫人露着笑,显然被田氏说中了心事,萧氏便说:“想必二弟稍后就会来给母亲请安了。” 这时昌哥儿嘴里哼起调儿,几人去逗弄孩子了,不再说陆璘的事。 施菀抬眼看向门外,心里疑惑陆璘怎么还没来。 她知道他向来是早起的人,就算先去向父亲请安,这会儿也该过来了,直到她想起陆璘曾因去修德春宫,而与公爹起争执。 于是她陡然意识到,陆璘此时一定在被公爹训斥! 陆璘出身尚书府,师从王丞相,又是一甲榜眼出身,京中才俊,无人能掩其光芒。 原本他在集贤院做校理,算是所有读书人最艳羡的清要馆职,那时他跟着老师王丞相一起推行新政,曾亲自上书皇上,受皇上嘉奖,连升三级,可谓烈火烹油,风光无限。 但后来皇上病重,太后一党把持朝政,新政也举步维艰。 新党渐渐势弱,一场大难将要来临,就在这个时候,公爹利用职权,将陆璘派去修为皇帝祈福的道场德春宫,这样升官发财的好差使,人人都抢着去,但陆璘却不愿去。 去了就能离开新政的漩涡,避开新政失败的降罪,但同时也是在危难时刻抛弃新政、抛弃主持新政的王丞相。 陆璘当然不愿意,他要与老师共进退,但拗不过父亲与朝廷任命,他只能去。 施菀原本不懂朝政的事,但为了和自己夫君走得近一些,再了解他一些,她特地看了许多书,一次次琢磨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终于明白这些东西。 所以她这时便想到,昨日陆璘去了王家,还待到半夜,公爹想必知道了,今日见到陆璘,第一件事便是训斥他昨日不该去王家。 而陆璘那样的人,她也许比婆婆还了解他,他看似温润,实则却是一身傲骨,有着自己的抱负与主见,他也不赞同公爹“息事宁人”的处事之道,面对公爹的训斥,他一定不认同,甚至会反驳,于是愈加让公爹不高兴,不知道会发多大的火。 第3节 她想明白这些,但婆婆显然毫无所知,只是与媳妇一起说笑着。 施菀怀着焦急,不时看向门外,果然,陆璘一直没来。 直到陆夫人已经用过早饭,丫鬟正将碗筷收走时,外面才来报道:“夫人,二公子来了。” 施菀不由松了一口气,随后才想起悄悄整理自己的衣裙,将鬓角的几缕碎发往后拢了拢。随后又意识到似乎那几缕碎发在耳前更好一些,她又将碎发拨了回来。 没一会儿,陆璘来了。 一身白色深衣,松绿色外衫,清隽舒朗,芝兰玉树。 施菀又觉得呼吸发紧,心跳加快。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每每见他,都像第一次他出现在她面前一样,她总是震惊且无措的。 第3章 直到他向陆夫人请安,又向大嫂萧氏请安,朝田氏回礼,她才从紧张中回过神来,悄悄看他的神色,发现他面色无虞,并不像才与公爹起争执的样子。 当然,就算有争执,他也是这般平静清朗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各自行过礼后,萧氏与田氏为避让,便向陆夫人道别后离去了,房中只有施菀这个儿媳还在。 那两个儿媳走后,陆夫人便立刻让陆璘坐,看着他红了眼睛道:“一出去便是好几个月,人不回来,信也写得少,你是忘了还有个家了?” 陆璘说道:“儿惭愧,让母亲担忧了,只是皇上病重,据说龙体每况愈下,德春宫必须尽早完成,日以继夜,一刻也不能耽误,儿主持此事,自然要以身作则。” 陆夫人叹息,打量他道:“看看,你都瘦了多少了,你父亲也是,就不能给你安排个别的差使?” 陆璘回道:“此事也将要完工了。” “那这次能在家待几天?”陆夫人问。 陆璘回答:“明日正好有同僚办喜事,我告了一天假,后日下午走。” 陆夫人终究落了泪下来,拉着他道:“看看,在家都待不到两天。”说完,抬头看他:“要不然,你这次再去,把绿绮带过去,身边一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哪里行?你身边就她让我放心。” 听到这话,施菀心底涌起一股揪心与难受。 婆婆一直想将绿绮抬为陆璘的姨娘,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 她嫁陆璘,是因十多年前陆家爷爷与她爷爷的口头之约,随后陆家爷爷便去了外地做官,多年后她因家中出事找上门来,陆家才知道有这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让陆璘娶她,甚至想过,将这婚事推到庶出的老三身上,但陆爷爷不同意,执意信守承诺,让两人成婚。 陆夫人心疼这个最耀眼的儿子,却无可奈何,而绿绮是她最喜欢的丫鬟,她觉得让这丫鬟当陆璘的姨娘陪着他,总能稍稍宽慰一些。 当初陆璘离家去做宫使,陆夫人就让他带着绿绮一起去,陆璘说主持建造德春宫的一应官员都在统一的官舍居住,一人只有一间房,带女眷多有不便,此事便作罢了,而如今,陆夫人再次提起。 也就是说,绿绮若跟着去了,便是日同食,夜同寝,真正算他房里人了。 就在施菀心里想着这些时,陆璘的声音响起:“不必了,母亲无须担忧,我这几个月不是好好的么,剩下的工程兴许半个月就完成了,不用再兴师动众。” 陆夫人还想说什么,陆璘先转移了话题:“大嫂何时怀孕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陆夫人轻轻敲了他一记:“你这孩子,家里的事什么时候上点心,你走时我不是提过她大概有喜了么,你这就忘了?正好六个多月,再过两三个月就生了。” “那母亲又要添孙了。”陆璘说。 陆夫人面露喜色:“她这肚子看着是个男孩,你大哥儿女双全算是已经继了香火,倒是你……” 这话说了一半,陆夫人便没说了,陆璘也没将话题继续下去,只关心道:“暑热过去,这几日天凉,母亲在家记得顾惜身体。” 陆夫人叹息地点点头,脸上爬上几分愁怅,不知在想什么。 施菀垂着眼,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自那件事后,陆璘恼恨她,再也没进过她的房。 她深知自己做了错事,可当初……她太无助,太着急了。 她寻到陆家时,陆爷爷已在病中,得知此事,悔恨自己忘了婚约,便让两人立刻成婚。 陆爷爷想在西去前完成自己的承诺,陆家也想办一桩喜事,兴许能给老爷子冲冲喜,于是婚事就这么仓促地办了,陆爷爷打起精神坐了高堂,到了晚上,便又病急,卧倒在床不省人事。 那一晚,陆家人心惶惶,兵慌马乱,请大夫的请大夫,找人参的找人参,陆璘更是穿着新郎官的喜服在爷爷床边守了一整晚,并未进新房。 后来陆爷爷醒过来了,但显然已是无力回天,继续缠绵病榻,而陆璘心忧祖父,常去侍疾,又有朝廷新派的官职,诸多杂事,当然……也有他不喜欢她,其实并不想与她有夫妻之实的原因,这一点施菀自然是明白的,总之,他们成婚半年,还未圆房。 那时施菀无措又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又听说若陆爷爷过世,陆家子孙便要回祖籍守孝,按朝廷法令,子辈守孝三年,孙辈守孝一年,一年时间,不许婚娶欢笑,更不许声色玩乐,也禁房事。 若是那样,圆房更加遥遥无期了。 她一念之差,在陆璘的茶水里放了自己做的催情药。 那时她只觉得,只要两人圆了房,别人便不会再用那种眼光看她,他也不会再对她那么疏远,若是怀了孕,婆婆也会喜欢她一些,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是他妻子,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她又正好知道那种药,于是便做了。 药很有效,陆璘那晚将她留下,成了她的丈夫。 可她又太蠢,做事留下太多破绽,第二天陆璘便发现了那茶水里的药。 那时他的表情,她一辈子都记得。 震惊、鄙夷、恼怒……还有厌恶。 他说,陆家是百年望族,书香门弟,这种淫邪之物,绝不要再出现在陆家,也请她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做这样下作的事。 施菀羞愧难当,在乡间与药草打交道多了,她只觉得药就是药,可那时她才知道这种药在名门贵妇中代表着什么。 好在,他没将这件事告诉旁人,她在陆家人眼中还只是个出身贫苦的乡下人,而不是个擅使淫邪手段的浪荡女子。 半个月后,陆爷爷过世了,皇上下令让公爹夺情起复,免去丁忧,于是陆庸将棺木送回祖籍安葬便回来了,陆家三兄弟则在老宅守孝一年再回京。 因公婆还在京城,陆家三个儿媳也留在了京城,并未去祖籍。 成婚近三年,她与夫君聚少离多,除了那一次她恬不知耻的下药,再没有任何亲近。 她想,他大概还是气恼的吧,但她发誓,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陆璘与母亲说了会儿话,便要起身离去。 陆夫人说道:“今日我还要给菩萨上香,老二媳妇你也回去吧,我清静一会儿。” 施菀心中欢喜,轻声道:“是,那媳妇先退下了。” 随后与陆璘一起出去。 他回来,哪怕只是有机会与他同走一路,都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喜悦。 她无声息地,用在陆家学来的贵妇人的轻缓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不敢大声呼吸,怕惊扰了他,也怕错过他每一丝动静,每一片气息。 她随他一起走出陆夫人的院子,踏入木芙蓉盛放的青石小径。 她想,时光若能停下来就好了,就算和他这样走一辈子,她也不会嫌累的。 低着头,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能和他说的话,后来想了一些,又没勇气开口。 已经能看到疏桐院,再往下她便没理由再跟下去,而他则在路口停了下来,回过头来。 “明日有一场喜宴,是我集贤院中的同僚新得千金的满月宴,你得空的话,同我一起过去,可去内宅探望他家夫人与新儿。”陆璘说。 施菀惊喜欲狂,好不容易才敛着情绪,正色道:“好。” 陆璘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施菀却得了几分勇气,问他:“王相公的身体还好么?” 她知道陆璘敬爱王丞相,此时关怀王家,也许能让他觉得自己贤惠大度。 陆璘淡声道:“尚且算得上安康。” 嘴上这样说着,但神色上分明是凝重的,施菀猜测王家不太好。 她低声道:“长平郡侯府是宗室,若能出面帮帮王家就好了。” 王卿若年至二十一未嫁,在去年终于与长平郡侯府的三公子订了亲。她说这话也是真心的,她希望王卿若能好,也希望王家能好,这样陆璘便不用太为老师担心。 没想到陆璘却侧过头来看她一眼,目光晦暗不明,冷声道:“管好自己的事,少花些心思琢磨别的。” 说完,径直往前院路上而去。 施菀当然能感觉到自己惹恼了他,他刚才其实是不高兴了。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是她不该提王家吗?还是不该提长平郡侯府? 或是他觉得,她是故意在提醒他、讽刺他,暗示王卿若已经订婚了,就要嫁去长平郡侯府了,让他少抱幻想? 一定是这样的,可是,她当时真的没想到这些,她向来不擅说话,别人说了三句含沙射影的话,她才想明白第一句是什么意思,她哪里有那份心机去暗示他这些?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很难过,明明这么好的机会,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她竟然又惹他生气。 垂头丧气回到疏桐院,红玉同她道:“周家婶子来了。” 施菀点点头,往屋内而去。 周家婶子是前院的陆家家仆周铁旺的媳妇,姓张,她是寡妇再嫁,人也太实诚,在陆家不太被看重,曾得过施菀的恩惠,所以偶尔会来她这里。 而施菀呢,她的确是陆家的少夫人,却是个没人看得上的少夫人,所以有人愿意接近她,她也觉得温暖,毕竟她没人说话。 张氏见她来,连忙拿出一个篮子来,里面有三四个又大又水灵的甜瓜。 “这是我娘家兄弟送过来的,我看着新鲜,就给夫人拿来尝一尝。”张氏说。 施菀笑道:“这么多,我哪里吃得过来,我就留一个,剩下的你带回去给孩子吃。” 张氏连忙道:“夫人吃不完,分给身边人吃也好,这甜瓜绝对甜,都是拣的好的挑来的。” 施菀知道她一番好意,便不再推拒,将甜瓜收下了,问她:“你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氏连忙道:“最近总是头疼,睡不着,又想找你看看。” 施菀与她认识,便是在两年前,她意外撞见张氏要投井。她将她拦了下来,一再询问,才知张氏生了羞于开口的病,又偶然听闻这种病是脏病,只有娼妓才会得,而她是再嫁之身,大概就是得了脏病,惟恐被人发现,便想一死了之。 施菀与爷爷在一起时,碰到女病人,爷爷诊脉,便由施菀去询问女病人症状,查看病情,所以施菀在女科上比其他病科知道得更多一些,听了张氏病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开了药,交待些注意事项,就让她回去喝药,交待不过是所有女人都可能生的病,没什么大不了,喝药便好了。 谁都不想死,张氏将信将疑回去了,隔了几日,容光焕发,特地来感谢她,自此便将她当神医一般对待。 但张氏的病,是隐疾,施菀如今是陆家的少夫人,身份尊贵,理该和医者没什么关系,所以这事只有她们两人知道,默契的都不曾外传。 只是张氏再有不舒服,也会来先问问她。 施菀给她把过脉,很快开了药,随后道:“你这病因心病而起,药只是辅助,最重要还是要将心放平,要不然便是金丹仙药也无用。” 张氏叹了声气,垂丧地点点头。 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璘夫人,昨儿个我听说一件事。” 第4节 施菀抬眼看她,她凑近道:“王相公家那个姑娘不是许给郡侯府了吗,他们说,前两天,那郡侯府去退婚了,这几天外面都传遍了,王姑娘这是丢了个大人,放了那脸皮薄的,估计都要寻短见了。” 施菀愣住,不敢置信道:“被……退婚?” 张氏肯定地点头:“是啊,我听得清清楚楚,不是说王相公被罢官了吗,估摸着,被退婚就是因为这事吧,都说这郡侯府,也真够做得出来的。” 第4章 施菀怔怔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明白陆璘为什么突然回来,急着赶去王家了。 也终于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他去王家,是因为王姑娘被退了婚。 而她竟在他面前提起郡侯府,说什么如果郡侯府愿意帮忙就好了……他想必对郡侯府鄙夷之极,又怎愿意听这些? 她恨不能去和陆璘解释,自己之前并不知道王姑娘被退婚的事,所以才会口无遮拦。 可陆璘大概已经出门去了,而且这样的事再提起,显然只会更让他不快。 但她是真的不知道…… 意识到张氏还在一旁,她回过神来,连忙道:“原来是这样,我才知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张氏知道陆璘和王家姑娘的事,也知道施菀的尴尬处境,却不好说什么,欲言又止地坐了会儿,这才离去。 施菀坐在屋中想了又想,终于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去刻意解释,唯一的办法,便是明天同他一起出去时,找机会澄清。 可是她这个脑子,每次见了他就什么都忘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真的能好好澄清么? 她颓丧地叹了声气。 可是下一瞬,她又止不住地欢喜,忍不住扬起唇角,因为他让她明日和他一起去参加同僚的喜宴。 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初近陆家,她什么见识也没有,什么礼仪都不懂,婆婆也知道,所以并不带她出去。 婆婆最喜欢带的是大嫂,她是名门闺秀,一言一行总是恰到好处,彰显陆家门风。 后来陆家守孝,不赴喜宴,自然更不会出去了。 再后来,孝期过去,也仍是让大嫂出去,偶尔也会安排弟媳出去,而她一直都在后院,只在去年元夕出去看过灯,也在年头和婆婆一起去上过香。 这样出去的机会,对她来说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和陆璘一起出去,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机会。 此时的她,就像个等着过年的小孩子。 翌日,她早早起床,细细打扮,可看着面前的两套衣服,却又犯了难。 一套是一身镂金绣牡丹绛色深衣和大袖衫,娇艳至极,明媚至极,很是好看;一套,则是一身白色深衣和米色半臂,又太素雅了一些,她怕穿出去有失陆璘的身份。 其它的衣服,更不合适,要么旧了,要么是家常布衣,穿不出去,唯有一件丁香色的蜀锦裙子,不那么华丽张扬,也温婉秀气,是她最喜欢的,可上次穿出来,被绵儿在玩闹中扔了一团泥巴,那泥印洗了许久洗不掉,那身衣服就那么不能穿了。 她没有像大嫂与弟媳那样丰厚的嫁妆,之前爷爷过世后变卖家产的钱与陆家的月钱根本买不起官宦人家昂贵的衣饰,一切全靠陆家发放,而家中每每有新季布料、衣饰,下人都是先送到大嫂和弟媳那儿让她们先挑,挑剩的才送到自己这儿,款式和花样,自然就都是她们看不上的。 犹豫很久,她选了那套绛色的。 虽是稍显华丽,但她出身太差,若再穿得寡淡,别人不会说她素雅,只会说她寒酸。 她最怕别人当着她的面,用一种同情与惋惜的目光看陆璘,所以若是可以,她也希望能有人说他们般配。 穿戴好,没多一会儿,红玉便过来道:“少夫人,绿绮来了,说二公子已在等您。” 施菀心中欣喜,立刻就整了整衣服,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去,待想起京中贵妇人的样子,才连忙又放慢了动作,迈着莲步往院中而去。 不由自主,就摸了摸头上的金步摇。 她在陆家一向低调朴素,一来是习惯了,二来是怕抢了大嫂与弟媳的风头,惹她们不高兴。但尽管如此,也常有仆妇夸她好看,她不知道,在陆璘心里,她是怎样的。 出了院子,只看到绿绮一人。 绿绮轻笑道:“少夫人,二公子已经在门外了,我同你一起出去吧。” 施菀“嗯”了一声,没让自己露出一分的失望。 她原本以为陆璘是来了这里等她,但再一想,的确是自己多想了,陆璘向来就是清冷的人,对谁也不会这么细致与热络——当然,除了王家,但那毕竟是他的恩师…… 脑子里来来回回想了许多杂乱无章的事,等到出了大门,便见门外停着挂了陆府灯笼的马车,车外没见陆璘的人,可见他已经在马车里面了。 她收了心绪,缓步走到马车下。 绿绮撩开车帘,陆璘果然已经坐在里面。 她顿时垂了目光,由锦心扶着,连呼吸都尽量维持着平静,慢慢进入马车,小心地在马车坐板的一端坐下,柔声道:“夫君。” 陆璘在马车内看书。 一身豆绿色圆领袍,银白头冠束发,整个人淡雅得如云边皎月,不必有多的装饰,便勾魂摄魄。 他没有马上回话,隔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却不由皱下了眉头。 “你可记得,爷爷才过世两年?这样华丽打扮,是不是太心急了些?”他看着她问。 施菀一抬眼便见到他目光中的不喜,不由紧张,连忙道:“我见大嫂上次也……” 话未说完,她便看出他更不高兴了。 于是她明白他的意思: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为什么自己的事,要扯上别人? 但他并不知妯娌间是会有比较的,旁人也会因此而更看低她。 迟疑半天,她最后认错道:“是我顾虑不周,那我去换一身衣服?” 说罢,连忙起身下去。 陆璘看着她身影,欲言又止,最后无声叹了口气。 施菀回房换上那身米色的衣服,刚要走,又在镜中发现自己的金步摇与衣服不搭,便急急忙忙拆下,换了只平常戴的玉簪。 那玉簪其实稍显简单,但她怕陆璘等得不耐烦,便不再磨蹭,插上玉簪就又小跑出门去。 再上马车,陆璘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 但只是那一眼,施菀便知道,这身衣服他也是不满意的。 或许是太素了吧…… 她想解释她只有这两身衣服能选,但他没问,她不知怎么开口。 马车启程,车内因两人的沉默而安静。 陆璘低头看着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偶尔悄悄抬头去看他。 他的手,修长而白皙,放在蓝色的书封上,如画般惹眼。 他的脸比他的手更白,目似朗星,鼻若悬胆,脸上每一寸,都几乎照着书上“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来长的,惟有那一双剑眉,给这一张温润的脸平添了几分凌厉之气。 似是坐得太久,他换了个姿势,不经意间,膝盖往这边多移了几寸,与她的膝盖堪堪碰到。 他浑然不觉,而她不由呼吸一滞,再看他,都忍不住攥紧了手。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狭小的空间,叫她紧张,无措,而欢喜。 直到她突然想起来还有事。 她小心看着他,然后一边将一只吊坠拿出来,一边轻声问道:“我不知道去看那位夫人要送什么礼,就准备了一只小吊坠,不知是不是合适,你看看……” “不用,礼品我已让绿绮准备好了,就在你身旁。”陆璘看着手上的书,随口道。 施菀转过头,才看见马车内放着两只礼盒,一只大一些,应是他过去要上礼薄的大礼,另有一只小些的,大约是给她去送给刚出生的千金的。 她伸手将那只小礼盒打开,发现是一只小巧的玉兔。 一瞬间,她又惊又喜,几乎要叫出来:自己准备的,和他准备的,竟是同一种东西! 今年是兔年,那小千金属兔,而那一家也是清流之家,好风雅,自然不会喜欢金银之类的东西,她见身边有一只玉兔吊坠,便拿了准备去送给那小千金,没想到陆璘拿的也是一只玉兔。 只是,因为他身边东西可选择的更多,可以拿个更大的、更精致的玉雕。 陆璘低头看着书,并未看到她雀跃的神情和手中捏着的玉兔吊坠,而她看他半晌,没想打扰他,默默将吊坠收了起来,独自咽下满腔的欢喜,心中甜得好似喝了一大罐蜜。 他在看书,她在看他,悄悄地。 今日只算半个晴天,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被挡在云层里,而马车四周都用帷慢罩着,当云层遮住太阳时,马车内便稍显昏暗,只有马车侧边的帘子被风撩起,才会又亮一些。 她担心他眼睛熬得累,便在风再一次撩起车帘时伸手将车帘捏住,假意往车外看,其实是让他那儿亮一些。 果然,陆璘看着看着,渐渐便不再将书离得那么近了。 他看的书名叫《河防通议》,施菀想了很久,觉得这大概是一部讲水利相关的书。 她原本只认识几个平常的字,以及多数的药名、病名,后来嫁了他,知道他是京中最有才学的名门公子,自己与他相去甚远,便拼了命的学字、看书,几年下来,她识了许多字,读了《诗经》、《论语》、《史记》这些据说每个读书人都知道的书,还试着学写了几首诗,虽然她自己知道水平很差,但总归是比以前好了一些。 可就算她看了这些书,却还是一点点都不了解他看的这本书……只是她猜想,他心中一定是存了大志的吧,想真正为社稷做一些事、为百姓做一些事,如传说中的大禹那样,要不然明明写些策论之类的文章就好,为什么还会看治水的书呢? 她的夫君,日后一定是一国宰辅,如王相公、如公爹他们一样。 日光在马车外,施菀却觉得,日光就在自己身旁。 第5章 马车在陈府门前停下。 施菀原本对这陈府知之甚少,昨日才找人打听了一番,这一打听才知,陈家二房的夫人,正是王卿若的表姐。 而诞下千金的夫人,则是三房的儿媳妇,唤二房夫人为婶婶。 施菀想着,自己谨言慎行,多听少说,不求在贵夫人间出什么风头,只求不犯错就好。 她与陆璘才从马车上下来,便立刻有人迎了上来,殷勤道:“子微你可算来了,我还怕你忙着德春宫的事,没时间呢!” 听这话,显然此人就是今日办喜事的主人,陈世允。 陆璘回道:“再忙也不能误了你家千金的大喜。”说着,让绿绮将礼品俸上。 陈世允连忙道:“惭愧惭愧,子微与夫人能来,实在让我高兴。” 他与陆璘在集贤院是平级,但态度上却十分恭敬,客气得有些谄媚,如同对上级一样,可想而知,在他心里,自己与陆璘并不是平级。 第5节 没一会儿,两人被请进院中,陆璘由人带去正厅,施菀去了后院。 她朝带自己的妈妈道:“劳烦妈妈,带我去看看你们家少夫人和小小姐。” 那妈妈见她说话温婉客气,立刻道:“夫人有心了,随我往这边来。” 她随那妈妈往后院走,到西边一处院落,便听到里面有笑语声,那妈妈领她进去道:“就在这儿了,小小姐刚刚醒着,不知这会儿睡了没有。” 说罢,便到了正房,妈妈说道:“少夫人,陆二公子的夫人到了,特地来看你和姐儿的。” 屋中原本有六七人在说笑,听到这话,全侧头过来,看向施菀。 京中人都知道世无其二的陆公子婚事磋磨,无奈娶了个乡下来的女人,却鲜少有人见过她,此时乍然听到,不由就纷纷朝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眼前这打量自己的六七人都是华衣锦服,珠翠满堆,施菀越发显得素净,她努力抛却自己内心的敏感与自卑,强作坦然地面对这无数道目光。 里面一人立刻起身道:“原来是小陆大人家的夫人,早就听说过妹妹,却一直不曾见过,今日一见,果然天生丽质,如花似玉。” 施菀知道她就是那陈大人的夫人袁氏,浅笑道:“姐姐谬赞,姐姐才是花容月貌,雍容华贵,如今儿女双全,是最有福气的人了。” 袁氏脸上的笑立刻又深了几分,拉着她的手笑起来:“哎哟,妹妹说话真好听,快过来,这边坐。”说着拉了她到里面去坐。 随后又给她介绍里面六七位夫人身份,其中一人是安平王妃,是里面身份最尊贵的人,施菀向她行过礼,安平王妃朝她笑道:“这南边的女子,还真是清水出芙蓉,水灵水灵的,看着可人得紧。这是大家趁着向老四媳妇道喜,顺便聚一聚,不必客气,你快坐。” 施菀见王妃态度和气,旁边夫人们也是笑脸盈盈,便知道自己没出错,心里不由放松下来,觉得开心又自豪。 努力了这么久,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自己见这些贵人,没有惹笑话,不必丢陆家的人。 似乎她已经慢慢走到了陆璘的世界,可以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 这时,袁氏将一盘点心放到她面前,说道:“酒宴可能还要一会儿,妹妹先用些点心。” 这时袁氏身后的丫鬟提醒道:“那边有水盆,可以洗手,或者我替夫人端过来。” 施菀与陆璘一路过来,手心几乎出了汗,便起身道:“不必,我自己去。”说完,由丫鬟带着去洗了手,再回来尝了些点心,然后与那些贵妇人们坐在一起说笑。 当然,她说得很少,主要是听。她还记得自己出门前的计划,少说多听,以免因为不熟悉而得罪人,或是丢了人。 陈家那个二婶也在里面,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听她们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位二婶帮婆婆打理着后院的事,所以事务繁忙,她言行举止上,也带着几分说一不二的威赫。 她与施菀只有寥寥数语,但态度也是平常的,并没有施菀想象中的为难与刻薄。 施菀暗自觉得,今日比自己以为的要开心。 没一会儿,满月的小千金被抱了出来,施菀将那只玉兔送出去,其他几名女客去往偏厅,施菀也没有久坐,同几位女客一同去了。 到了偏厅,没遇到她认识的人,也没人替她引见,她便在丫鬟安排的位置上安静坐着,等着酒宴开始。 然而到了时间,偏厅这边的人能看到有人往男客那边送菜,女客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偏厅开始窃窃私语,施菀正觉奇怪,陈家二婶笑着过来,到她身旁,弯腰朝她轻声道:“陆少夫人,有个事同你说,你随我来一下。” 施菀心中意外,不知有何事,但听了这话,连忙就起身,随她一起出了偏厅。 到偏厅外一角的屋檐下,陈家二婶面色和气道:“陆少夫人,安平王妃的一只金簪没见着了,你可曾见过她放哪里了?” 施菀内心愕然,疑惑地摇头:“我不知道……王妃的金簪可是在袁姐姐房里掉的?” “是呢,那可是安平王花重金替王妃定制的,王妃喜欢得不得了,知道这事,可把我们急坏了。”陈家二婶说。 施菀认真道:“但我确实不知,我见王妃一直端坐着,也没去别的地方,要不然就在附近找找?” 她仔细回想着,只记得王妃头上有一只硕大的金烧蓝凤钗,另有无数小簪,倒真不记得什么金簪,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的。 本以为陈家二婶只是因为王妃的金簪不见了,心里紧张,所以到处找人问问,没想到直到此时她却依然没离开,而是朝她接着问道:“你再想想,王妃是去洗手时忘在了次间的镜子前,她在那里照过镜子。” “但我只洗了手,没去……”说了一半,施菀突然意识到,陈家二婶不是在问自己有没有见过那簪子,而是怀疑是自己拿了簪子,所以才一再逼问。 为什么,因为自己去次间洗过手吗?可她明明记得,在自己之后,还有另两位夫人也去洗过手。 陈家二婶一动不动盯着她,像盯一个犯人严厉而又审视的目光。 施菀内心不无委屈,深吸一口气,与陈家二婶对视着,一字一顿认真道:“我没见过,我进去后只洗了手就出来了,甚至没注意里面还有镜子。” 陈家二婶不说话,脸上神情慢慢变得刻薄而冷厉起来,很显然并不相信她。 莫非,她怀疑自己死不承认,并将那只簪子藏在身上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施菀侧过头去,发现旁边的推窗被推开了一丝缝,后面露出了两双眼睛,待对上她的目光,那推窗立刻又合上了。 这个角落,就是偏厅外的角落,里面的女客估计听到了动静,便推开窗子来看,距离这么近,想必已经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但陈家二婶并不打算放过她,她仍然盯着她,似乎在想怎么让她松口。 施菀咬着唇,一时陷入莫大的困境中。 这时几人走了过来,为首是一名丫鬟,她快步到陈家二婶身旁道:“陈二夫人,我们家王妃说了,那金簪也值不得几个钱,算了,快开酒席吧,别让客人等急了。” 陈家二婶立刻赔笑道:“那怎么好,若让王妃在咱们家丢了东西,可教我们脸往哪儿搁,让王妃别急,我们再找找。” 后面来的是袁氏,袁氏脸上焦急又为难,看看王妃身旁的宫女,又看看陈家二婶,最后看向施菀,几乎是说好话道:“妹妹,你要不再想想那簪子哪里去了?王妃的簪子丢在了我房里,若是找不到,可教我怎么办?” 这意思,便是袁家姐姐也觉得是自己拿了那金簪? 施菀心中冷然,幽幽道:“但我确实不知道,你们,可曾问过另几名夫人,或是丫鬟?” “你说的可是在你之后去洗手的赵夫人?她娘家便是开金店的,兴庆街上的祥瑞阁就是她娘家开的。至于李夫人,她是赵郡李氏之后,书香门第,若是见到了,一定会说的。”陈家二婶说。 施菀无言以对。 她就是那种,娘家寒酸,穿得寒酸,最需要去偷一只金簪的人。 可是,她没有。 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用一种审视的,或是质问的目光,施菀被逼入绝境,不知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是搜身查证。 可她是陆璘的夫人,是今天来赴宴的客人,如果在这里被搜了身,那将是她一辈子的耻辱,从此在京城再也抬不起头。 最后她无奈道:“我没有看到,也没有拿别人的金簪或是任何东西,你们若一定要这样质问我,不如去报官。” 陈家便是官宦人家,这儿的人都是官宦家眷,她们当然不会报官,施菀这样说,只是平民出身的她,最朴实的自证方式。 这时,一名妈妈过来,在陈家二婶身边耳语了几句。 但因为距离太近,施菀也听到了她说的话。 她说,陆公子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施菀如同看见救星一样,她明白,陆璘一定有办法,有他在,别人也不会再这样肆无忌惮怀疑她、欺负她。 陈家二婶说道:“那陆少夫人随我来吧。” 施菀一句话没说,随她往前走。 第6章 身后偏厅的窗子被推得更开了,里面的人再没有顾忌地探头看向外面,贪婪地捕捉这里面的任意一点信息。 可想而知,此时偏厅早已炸开了锅,纷纷议论着一条消息:陆璘那个从乡下来的夫人,偷拿了安平王妃的金簪。 施菀对这样的结果有清醒的认知,却毫无抵抗之力,只能被动承受。 陈家二婶带着她到了一处客房,陆璘已然等在那里。 见到他,施菀几乎有一种哭出来的冲动,甚至顾不得淑女仪态,步子都快了几分,走到他面前,朝他道:“夫君,她们说……” 陈家二婶连忙朝陆璘赔笑道:“是这样的,想必王妃不见簪子的事小陆大人也知道了,我们倒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少夫人,你看这安平王妃好不容易来一趟,又是这样的日子,若是找不到那簪子,陈家便没脸见人了,万般无奈,也就是为了找簪子。” “但那屋里也有别人。”施菀立刻道。有陆璘在一旁,她面对这些贵夫人们也更有底气,口齿也比之前伶俐一些。 这时陆璘看着她问:“那你拿了那簪子么?” 施菀一时错愕,怔怔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陈家二婶看着眼前情形,无声福了一礼,领着丫鬟退开了,将两人留在屋内。 陆璘再次问:“是你拿的吗?若你拿了,我会陪你去将东西还给王妃,剩下的事,我也会处理。” 施菀垂下眼,久久没出声,陆璘却理会错了,又问:“果真是你拿的?”说罢,将手伸出道:“给我吧。” 隔了很久,施菀才回道:“没有,我没拿。” 说话时,她仍低着头,没去看他,唯恐他看到自己已经湿润的眼眶。 原本并不想哭的,哪怕被那么多人逼问、围观,她也没想要哭,但这一刻,却怎么也忍不住那腔酸涩往外翻涌。 陆璘见她不敢直视自己,语气愈加严厉了些,再次问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施菀,和我说实话,莫非你要我唤绿绮来搜身?” 施菀立刻抬头望向他,没让泪水滴落,字字认真道,“我说了我没拿,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拿的,可乡下出身,并不代表我喜欢偷拿别人的东西。” 说完,伸手解下自己的腰带,然后去脱外衫,似乎要当着他面自证清白。 陆璘见她如此,没再逼问她,而是说道:“不必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和你一起去见她们。” 施菀停了脱衣服的手,深深垂着头,拼命去眨眼睛让泪回去,半晌才低声道:“好。” 说完,再将衣服往身上穿。 陆璘背过身去,等了许久,待身后不再有动静才回过头,见她已穿好衣服,才往外走道:“随我来吧。” 施菀如一只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机,缓缓跟在了他身后。 到陈家二婶面前,陆璘说道:“王妃的金簪不见了,你们怀疑是我夫人拿的?” 陈家二婶连忙笑道:“不不不,哪里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是问问……” 陆璘说:“我夫人已经说过她不知道了,但你们并不相信,一再相逼,那我们只好搜身自证了,叫个小厮来吧,先搜了我的身,再让人来搜我夫人的身,我陆家百年清名,不能毁在了我这里。” “这……小陆大人,这……”陈家二嫂尴尬地笑起来,显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子微,子微——”这时陈世允匆匆赶了过来,搭着陆璘的肩道:“我才知道后院出了个什么簪子的事,妇人家的不懂,弄这么大干戈,你与弟妹不用理睬,回厅上去喝酒便是。” 陆璘推开他胳膊,认真道:“这事既然起了,自然要有个结果。”说罢随手朝陈世允身后一名仆人道:“你过来吧,搜搜我身上有没有那簪子。” 那仆人怔怔看向自家主人,陈世允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是我们不对,子微别说气话了。”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急走过来道:“二夫人,二夫人,王妃的簪子找到了!” 陈家二婶立刻回头道:“什么?” 第6节 丫鬟过来,平稳气息,急道:“那簪子找到了,就在偏厅外的葡萄架下,被翠儿瞧见了。” 那个地方,虽离偏厅近,但施菀却并没有机会去那里,从袁氏房中出来,随众人一起到偏厅,然后又被陈家二婶带到这里,她并没有去其他地方扔掉赃物的机会。 所以,这簪子是被别人拿了,见事情闹得太大,那人便找机会扔在了偏厅外。 人人都有可能,反倒被陈家二婶盯上的施菀是最没有可能的。 陈家二婶的脸上窘迫又尴尬,她此时后悔,从一开始就不该去逼问施菀,但事情闹到现在,已无法收场。 她干笑道:“既然找到了,那便好了,侄媳妇呀,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问问你是不是看到了,可能是问得急了些,教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礼。” 施菀低着头不说话,陆璘开口道:“既然东西找到了,那我们也不用搜身自证了。”说罢看向陈世允道:“今日因为我与贱内,扰乱了这好好的喜宴,实在失礼,望陈兄海涵。只是事已至此,我们再留下去是徒增笑柄,便先告辞了。”说完,朝陈世允拱手施了一礼,往院外而去,施菀没说任何话,跟在了他身后。 乘上回程的马车,施菀一言不发,别开头,静静坐着。 最初的自豪与开心,到现在都成了讽刺。 她竟然不明白,以为能和那些贵夫人们同坐在一起,寒暄几句,自己就真的成了她们的人。 她们可以和她说笑,和她互称姐妹,但当有人偷了东西,所有人都觉得她是那个偷东西的人。 那个和气的安平王妃,那个爽朗而威风的陈家二婶,还有拉着她叫她妹妹的袁氏,以及……陆璘。 他应该永远也不会像怀疑她一样去怀疑王卿若,或是他身旁的丫鬟绿绮吧…… 她做了什么,让他这样看她,这样觉得她会去参加人家喜宴的时候偷拿别人东西……可是,哪怕是她走在路上捡到一只金簪,她也会交给失主,不会要的,他们施家虽不是书香门弟,连个进士也不曾出过,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人,从不会取这种不义之财。 他是她夫君,三年的夫君,就算不那么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这样看她…… 这时,一只白色的手帕递到了她面前。 她转过头,见着陆璘,他开口道:“此事你没有错,不必太难受。后面陈家必定会来登门道歉,你不用管,由陆家来应对。” 施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真的哭了起来,泪水都垂到了脸上。 她缓缓接过那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将它攥在手里。 虽然他再没说什么,虽然她知道,此时换了任何人他都会说这样一句安慰的话,但这一刻,还是欢喜起来。 好像之前的一切悲痛与绝望,都被这一幅手帕抚平了。 他今日,也是受了委屈的吧,若没有她,他绝不会闹到要搜身自证的地步,但他毕竟没怪她。 会怀疑她,也只是因为他不了解她,天长日久,他会明白的,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想罢,她长舒了口气,看看手中的帕子,上面染了几点和了泪水的脂粉,说道:“夫君,这帕子,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 陆璘淡淡“嗯”了一声,随后才道:“不必了。” 回到陆家没一会儿,陈家便紧随其后派人过来,是陈家二爷也就是二婶的夫君亲自过来的,登门道歉,并邀陆璘与施菀再去赴宴。 陆璘自然不会去,这桩事最后就算大事化小,也不是今日的事,只是陆璘具体如何拒绝的,施菀也不知道。 她回了自己房中,低头看手中的帕子。 很素的一方手帕,只在边角处绣了几朵云纹,想来是绿绮的绣工,图样精致,针脚细密,很好看。 一阵风吹来,她手中的帕子没拿好,掉在了地上。 施菀急忙去捡,但帕子上却还是染上了一点污渍,就在她泪水沾湿的地方,怕是要用皂荚水洗才能干净。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洗一洗,随便晾晾就干了。 但她却突然升起一丝别的心思来:如果,她说这帕子被自己不慎弄脏了,洗不掉,是不是有理由再还他一幅新的?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打消不下去。 她原本是不会绣活的,只因她家乡那样的小村子不需要精致的绣花,但到京城后,她努力学做一个合格的夫人,也学着绣花,如今虽不算厉害,却也能绣些简单的东西。 比如,梅花。她知道他喜欢白梅,所以第一次学刺绣,就绣的是白梅。 想罢,她立刻找出一方柔软的白色细布来,又在自己收集的所有梅花花样里找出了最合适的一张,仔细描好样,上绷子,小心开始绣起来。 虽是要绣白梅,但纯白色的梅花瓣绣出来并不好看,她便用灰蓝色的线绣梅瓣,配上嫩黄的花蕊,黑色的梅枝,这样的梅花自有一股幽暗冷香的神韵,正好有夜间观白梅的感觉,是她觉得最好的。 她绣得精细,到太阳偏西,才刚刚绣好最后一朵梅。 绣完,她看了看,又在那梅花上方描了两句诗: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 她知道他不喜欢繁复的花样,所以将那字描得很小,因为小,所以绣起来费神,等这两行字绣完已是夜深。 本有些熬不住了,但想到他明日就要走,她又换了只蜡烛,将棉布裁出手帕的方形来,然后锁边,到四更的鼓声传来时,总算将这方手帕做好。 第7章 她对着烛光来来回回的看,一会儿觉得做得还不错,一会儿又觉得还比不上绿绮的手艺。 但东西只能做到这样了,再忐忑也是没办法,她小心放好了手帕,吹熄蜡烛,安静睡下。 隔天一早,施菀到清舒阁,陆璘正在次间隔出的书房写着什么,绿绮同其他几名丫鬟在收拾着东西。 施菀在他面前站定,再次用那个万无一失的理由道:“母亲知道你今日走,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安置的。” “不用。”陆璘没抬头,说道。 “那……”施菀早知他会如此回答,并不意外,只一口气继续道:“昨夜我不小心,把你那块手帕弄脏了,洗不掉,正好我那里有一块新的,就给你拿来了。” 说完,立刻将袖中的手帕拿出来,给他放在了桌角上。 陆璘抬眼看了一下,半天,“嗯”了一声。 施菀便只好道:“那……夫君此去多保重。” “你平日在母亲身旁,替我劝她不必担忧。”陆璘说。 施菀回道:“好。” 如此,话说完,她也该离开了。 最后看一眼那块叠得周正的手帕,她怀揣着心满意足,面上安静稳重地离开了清舒阁。 待离开院子,步入抄走游廊,脸上不由就绽放出了笑容。 她知道,他会喜欢那手帕的,他喜欢梅花,也喜欢梅花的傲骨,所以他会喜欢那句诗。 清舒阁内,陆璘写好了信,将信晾了叠好,放入信封,然后出门去,叫来小厮长喜,交待道:“把信送去王相公家。” 长喜接了信,有些犹豫道:“老爷不是才说不许公子再和王家往来?” 陆璘看着他道:“要不然,你去把信交给老爷?” 长喜连忙道:“不敢不敢,小的绝不会做那背信弃义的事。” “那就去送。”陆璘下令道。 长喜无奈叹了口气,嘀咕道:“公子就是倔,回头被老爷知道了……” 见陆璘面露寒色的样子,他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乖乖去送信。 此时绿绮在屋内收拾完东西,拿开撑窗的木杆去关窗,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回头看时,便见手中的撑杆不慎撞倒了香炉,香炉中燃着香,此时烧了一半的香全洒在了桌上。 这桌子可是紫檀木的,她连忙就拿抹布去擦香灰,所幸桌子没事,正松一口气,才发现旁边叠放的手帕也洒了香灰,她拿起帕子抖落香灰,便见柔软的布料上面已经被烧出了几个小洞。 陆璘正好进门来,她拿了帕子道:“公子,是我不好,把香炉弄倒了,香炉灰洒出来,把这帕子烧坏了。” 陆璘去书架上拿要带的书,一边回道:“无妨,东西收好了没?” 绿绮点头:“收好了。” “给我吧,你去让人备车。”陆璘吩咐。 绿绮立刻出门去安排,随手便将手帕放在桌上,没放好,手帕滑落在桌下的地上,无人注意。 施菀在疏桐院内,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于是心里便明白,他走了。 她看着院中一景一物,只觉得连梧桐叶子都没了生机。 初时将手帕送出去的喜悦,到这时全换作了颓丧与失落,好似这大好的时光都变得索然无趣。 直到想起,他兴许随时带上了她绣的手帕,她才又高兴起来,焕发了一丝生机。 陆璘走后,天又渐渐热起来,日头竭尽全力,在这夏末时节炙烤着大地。 陆家没什么异常,每日皆是一样,一样的人,一样的事。施菀每日照旧向婆婆陆夫人请安,侍候陆夫人用膳,偶尔站在一旁看大嫂挺着孕肚笑意盈人、弟媳抱着陆家唯一的男丁耀武扬威,然后回来自己的小院,练一练字,看一看诗书,再拿起自己早已会背的陆璘的诗词文章再看一遍。 几日后,婆婆说大嫂已是临产的人,不便再操劳家事,便将一些繁琐之事交给了弟媳田氏。 大嫂知道婆婆是心疼自己,自是高兴,田氏觉得自己能趁机得到一些管家的权力,也很高兴,所有人都不觉得这个安排有什么不妥,只有锦心在施菀面前嘀咕:“少夫人也不说去争一争,明明少夫人是老二,而且二公子还是嫡出。” 施菀没说任何话。 她拿什么去争? 她从没学过料理后院家务,也不习惯管束下人,脾性更不如弟媳强势霸道,甚至弟媳有孩子、有夫君、有身边陪嫁的仆人做帮手,她有什么呢? 就算真的要争,也是在有一天……陆璘愿意站在她身旁,成为她依靠的时候。 她将他的那方手帕洗干净了放在一只香囊里,又将香囊贴身放在身上,看似一只普普通通的香囊,却是她最大的秘密。 大约在陆璘走了快十日后,有一日他身边的小厮长喜突然回来了,送信给陆家,说是陆璘去德春宫后偶感风寒,本要休息,可他还是带病忙公务,以致过去六七日,还是身有不适,不时咳嗽。 陆夫人本就最疼陆璘这个出生便光芒万丈的儿子,一时心忧不已,连忙找大夫开了药,又另备了枇杷露、润肺茶等,让施菀与绿绮一道亲自送去过。 知道陆璘生病,施菀难受,可意外能去见他,她又忍不住高兴,就这样一边难受担心,一边高兴着,她终究是拿着一堆东西从陆家出发前往在建的德春宫了。 在马车上,她将大夫开的药看了眼,金银花、连翘、薄荷、荆芥等等,的确是治风寒的药,但她觉得陆璘多半不会吃。 他之所以带病忙公务,不过是觉得这病于他无碍,不必太在意,所以才拖了这么久,她在爷爷身旁那么多年,知道那些年轻男子大抵都有这毛病,自恃身强体壮,便不将小病小痛放在心上。 长喜这一次也是趁着回家拿书册,悄悄向婆婆送的消息,陆璘根本就没准备和家里说。 所以婆婆让大夫开的这一大包的药,他肯定不会喝的,一来要一日两次的煎药,二来满官舍药味弥漫,喝下去也苦,他说不定会扔在一旁,并警告长喜再不许多事。 至于婆婆准备的枇杷露和润肺茶,对于久咳不止的人来说,其实效果并不大。 她在路经城中一家药铺时,便让车夫停了下来,自己下来,亲自进了药铺。 “枇杷叶两钱,冬桑叶两钱,甘草一钱,薄荷叶一钱,称三剂。”她朝药铺伙计说。 都是简单的药材,药铺伙计很快就替她称好,包了给她。 第7节 她检查了药的成色,心满意足上了马车。 这一剂药方被爷爷号称为不传之术,专治咳喘,而且煎煮方便,喝起来还似喝甜水,她自己便亲自试过。 待会儿她便和长喜说,若陆璘不愿喝药,便给他煎这一剂药,他多半是愿意喝的,如此,他的咳嗽也会好了。 德春宫不在禁中,而在城郊的拐儿山上。 拐儿山形似一个手拄拐杖的老人,京中人便将它称为李铁拐山,说李铁拐便是在此飞升成仙的。 本是传说,但当今圣上信奉道君,所以尤其喜欢这山,封其为仙山,因此在圣上病重时,宫中便决定在拐儿山这座“仙山”上修建道宫,替圣上祈福。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仙山之下。 施菀和绿绮,以及锦心红玉等十多名丫鬟仆人从马车上下来,到禁军把守的德春宫外。 替皇上祈福的宫殿,自然非同小可,与皇上寝宫一般出不得差错,所以此处守卫也森严。 陆家下人上前言明,因主持修建宫殿的陆璘不慎染疾,所以家眷来送药的。 禁军让下人出示证明,下人正要找,就在这时,一人出来道:“此处为皇家禁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禁军朝那人道:“韦大人。” 下人求情道:“我们只送了药便走,绝不逗留。” 那人瞥下人一眼,随后看向后面的女眷,待看到施菀时,目光微微定住少顷。 施菀注意到了这目光,垂下眼,没与他对视。 那韦大人说道:“谁是主子?” 下人不由看向施菀,施菀这才抬头道:“我是陆璘的夫人。” 韦大人再次看向她,光明正大,目光直直盯着她的脸。 施菀费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再低下头。 “只能一人进,你既是陆夫人,那便随我来吧。”那韦大人说着,已进入禁军把守的大门内。 施菀有些迟疑,但想到这是替皇帝修的宫殿,又有重兵把守,陆璘是这里的主官,这韦大人也是做官的,应该不会有意外,便还是拿了包裹,随他入内。 入了大门,里面又有一层守卫,差不多快完工的宫殿也是宽敞明亮,金碧辉煌,她也就松了一口气。 穿过几道门、一座大殿,前面的韦大人问:“你便是那个,陆老相公被贬云梦泽时为陆子微订下婚约,随后带信手找上京城来的姑娘?” 施菀低下头,默然一下,才回:“是。” 韦大人又问:“所以你是云梦泽的人?” 施菀回答:“是。” “云梦泽哪里?” 哪怕施菀学了许多京城的礼节,也不知道这韦大人为什么要问她这些。她只是隐隐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韦大人问得有些过分,但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太有底气拒绝,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答道:“安陆。” “安陆?没听说过,不过……一直听说扬州、蜀地出美人,没想到安陆也出美人。”韦大人说。 施菀愣住,此时才陡然惊觉,出了之前的大殿、大殿后的小院,这里是一片才种下花木的小径,竟不见一人。 第8章 韦大人此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施菀露出一丝笑,施菀只觉背脊一凉,浑身都紧绷起来。 慌乱之下,她努力镇定下来,稳住情绪道:“安陆盛产银杏,夫君说大诗人李白的许多诗就是在安陆写的。” 她没有搭“美人”的话,正经说安陆这个地方,也有意提起了陆璘。 但所谓李白的事,是爷爷同她说的,陆璘从不会和她说这些。 韦大人继续往前走,步子却极慢,施菀走得很心急。 “他们读书人啊,就是酸腐,和佳人说什么诗人,我便不会这么不懂风情。”韦大人说。 施菀此时确定,这韦大人是真的别有所图,他方才在德春宫外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不过是蒙蔽人眼睛的。 “夫君一心学问与公务,所言所行,确实都是词诗文章与百姓疾苦。”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暗暗深吸气。 路那么长,他步子那么慢,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陆璘,见到其他人。 韦大人笑道:“所以才说他不懂风情啊,可惜你们女人,就爱看他长得英俊。” 施菀没回话,悄悄打量四周,仍没看到一个人。 韦大人又停了下来:“此处路滑,夫人小心,要我扶着么?” 地上是一片青石板路铺就的小径,有些湿滑。 施菀立刻道:“不用。” 一边说着,一边努力稳着脚步,小心翼翼往前走,绝不给他扶自己的机会。 好在韦大人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见她拒绝,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敲击声,施菀大大松了口气,如同见到救星。 再往前几步,便见到了几个砌石阶的工匠。 韦大人再没说什么,负着手正色走在前面,似乎只是个带路的官员。 再后面,不时就能看到几个工匠民夫,施菀彻底放下下来。 没多久,便见一道门,门内是一排木制的房子,门外两个官兵把守着,那官兵也低头道:“韦大人。” “陆宫使可在房中?”韦大人问。 官兵回答:“在。” “这位是陆宫使的夫人,带她过去吧。” “是。” 施菀也假装不曾有之前的忐忑与煎熬,朝他福身道:“多谢大人。”随后便与带路的官兵一起进了官舍。 忐忑一路,将见到陆璘,她又止不住紧张起来,下意识就抚了抚自己的裙摆,摸了摸头上的钗环。 没走几步,她便隐约听到一阵女子的说话声,轻轻柔柔的,带着笑意。 那官兵和她道:“夫人,就是这儿了。”说完就朝前走了几步,进入那间屋子,开口道:“陆大人,您家中夫人过来了。” 施菀随那官兵之后站到门前,并未迈入门槛,便见到里面有四个人,陆璘,另一名似乎也是官员的男子,还有王卿若,以及王卿若身后站着的一个丫鬟。 她只见过王卿若一面,却在此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官舍因是供修德春宫的官员临时居住,并非宅院,只是不大不小的一间房,中间是会客正厅,旁边是起居卧房及书房等等,此时王卿若便与陆璘相对坐着,陆璘手中拿着一纸诗文,另一名男子则站在他身后,刚才不知在说什么,陆璘与王卿若脸上都带着笑。 那样的笑,是她极少见到的,本就皎如玉树的人,一旦笑起来,俊美得让人震惊,只是这样的笑,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便慢慢收起、平息,最后是一片疏离的淡漠。 此时那官兵已经走了,屋内就这么安静下来,在这安静中,施菀攥着手中装药的篮子,一步一步走进去,到屋中,低声道:“母亲听说你病了,让大夫开了药,吩咐我送过来。” 话说完,她便瞥见陆璘身后的一张小几上放着几包药,一只画着蝶恋花图案的精巧白色瓷罐,想必也是润喉茶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大概是王卿若送来的。 陆璘回道:“是长喜多话的吧,母亲就是不怕劳神。” 说完站起身来,替她接过篮子。 这时王卿若起身道:“见过嫂子,我到这儿来看家中堂兄,从堂兄口中听说子微病了,便来看看,眼下病也看过了,就不耽误你们夫妻二人相聚了,我们先走了。” 施菀万般清楚,不速之客是自己,就算她单独和陆璘在一起,陆璘也没什么话和她说的,反倒因自己到来而让王卿若离开,陆璘说不定还会怪自己。 她很快道:“妹妹不必,天色不早,母亲让我送来便回去,我没空在这儿久待的。”说完,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无意打扰他们,又立刻朝陆璘道:“那夫君,你记得吃药,我先走了。” 陆璘回道:“路上小心。” 心底那一丝若有似无,却牢牢牵着的希望“啪”一声破灭了,施菀点点头,知道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在转身前,却又忍不住交待道:“若你嫌药苦,里面有三剂专门润嗓止咳的药,你服它也可以。” 陆璘点点头,说了声“好”。 施菀知道自己再没什么好说的,朝王卿若与那名官员行了礼,转过身去。 然后她便想起,外面还有个韦大人。 如果他仍在外面守着自己呢?她怕那人,怕他那盯着她看的目光,怕他那莫名其妙的话,也怕那段看不见一个人的小路。 而且,她看到王卿若带了丫鬟进来。 可见什么“只能进一人”的话都是那韦大人编的,之前看守的禁军是打算让他们进来的,只放她一人进来,分明是那韦大人自己的意思。 她怕再遇到他,想和陆璘说这件事,想让他送送自己。 可是,她回头看了眼,连这个请求都羞于出口,很明显,陆璘并没有要送她的意思,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她编的,他明显是更愿意和王卿若在一起的,继续聊他们之前聊的话。 她收回目光,咬咬牙,独自踏出官舍的门槛,并在心里劝慰自己:这毕竟是皇家宫殿,陆璘就在这儿,那韦大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离开官舍,她按来时的路往外走。 才走几步,身后再次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陆夫人。” 施菀一震,没回头,韦大人已走到她身旁:“这么快就出去的?这仙山在郊外,从城中来一趟不容易,夫人与陆大人又是久未相见,小别胜新婚,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施菀悄悄瞟了四周,并未看到旁人,她不由深吸口气。 “夫君事务繁忙,不便打扰了他。”她回。 韦大人已经往前面走,她无奈只得也往前面走。 他此时笑道:“据我所知,王相公家中的千金也去看他了,他们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也不知是该说夫人你贤惠,还是大意。” 施菀不回话,她当然不想和他聊这种话题。 韦大人继续往前面走,叹声道:“陆大人眼神确实不行,要我韦某人说,王姑娘虽花容月貌,端庄典则,可京城都是这样的姑娘,陆夫人,反而是清丽脱俗,如未染纤尘的璞玉,让人见之难忘。” 他的话,几乎是戳着施菀的心底,她只知道自己一丝一毫也比不过王卿若,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夸她,为她不平。 但她其实只在陆璘这一件事上执着而不顾一切,在其他事情上都是清醒的。 她是不是得陆璘喜欢,是不是美貌,不是眼前这个外男能评价的,他这些话,不过是登徒子言行,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迷惑她。 她开口道:“修宫殿之事马虎不得,韦大人想必公务缠身,您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便好。” 韦大人却是笑道:“陆夫人客气了,再说送外来之人出去,也是本官的职责。” 第8节 施菀再不知说什么。 她本就不是这韦大人的对手。 很快途经那片有工匠修石阶的地方,正好看到工匠们在收拾器具,似乎是要下工了。 施菀看一看天色,果然这么一会儿,太阳已经西下,再不久就天黑了,想到前面那段路,她再次紧张起来。 再往前几步,便到了之前那片前后无人的小径,而此时依旧是前后无人,小径在暮色之下更显幽深。 她别无选择,与身侧的人一起踏了进去。 韦大人没说话,但他走得很慢,施菀着急,自己加快了步子,快超过他。 韦大人道:“陆夫人似乎很急?” 施菀回道:“天快黑了,回去晚了母亲会担心。” “是担心你安危,还是担心你在外面勾搭野男人?”韦大人在她身后问。 施菀心中一惊,步子迈得更急了,她能感觉到,因为这条路四下无人,他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 明明是一条不长的路,她却觉得总也走不到头。 她看见不远处有一片荒林,心里更加害怕起来。 但她步子迈得快了,心里又紧张,竟忘了脚下青石板路是湿滑的,一下踩到一块青苔上,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 “夫人小心。”身后的人立刻拉住她。 她整个人如惊兔一样,立刻挣开他的手,局促道:“多谢大人。”随后立刻往前走去。 韦大人却再次拉住她胳膊:“夫人急什么,回头再摔了,不如我扶着你?” 施菀想挣脱,却发现这次他用了力,成心要抓着她不放,她挣脱不了。 她心里越发急了。 “韦大人,我……我可以的。”她挤着最后一丝表示客气的笑,紧张道。 韦大人早已停了步子,只拉住她不放,缓声笑道:“别逞强,刚才不就差点摔了吗?”说罢,另一只手又来搂向她的腰。 她急得想要大喊,可一旦大喊,就会张扬,最后他说他只是见她摔跤,扶了她一把,而她则丢人现眼,又缠上事非。 所以,她是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韦大人,我……我会小心的,不会再摔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躲,和他拉开距离,几乎快哭出来。 但韦大人紧紧捏着她胳膊,让她躲不了,只朝她状似关心地说道:“是么,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担心夫人啊……夫人这胳膊真细,可是夜夜独守空房,愁瘦了?” 施菀咬着唇,急红了双眼,脑中一片空白,早已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里,一道声音传来:“大人——” 她趁机往旁边躲,总算躲过了钳制。 一名小厮模样的人从前面小径露出了影子,看向这边,急跑过来道:“大人,总算找到你了,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还得去宫中复命呢!” 那韦大人满面愠色瞪了小厮一眼,还没说话,施菀抓住机会,朝他道:“大人既还有事,便去忙吧,我认得路,自己出去便好。”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回答,自己就逃也似的往宫外走去。 韦大人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第9章 他身旁小厮问:“这位,又是谁家夫人?” 韦大人睇向他:“有脸问,真是没眼力见,早不来晚不来。” 那小厮委屈道:“小的也不知道大人来趟德春宫还……”话到一半,小厮疑惑道:“但我看这女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韦大人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回道:“没眼光。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又低眉顺眼,在一众珠翠罗绮的贵妇人中自然不起眼,可旁人只有美人皮相,她却有美人骨,只是待在陆家明珠蒙尘而已,若跟了我,我保证让她容光焕发,百媚千娇。” “回头又被老爷责罚。”小厮道。 韦大人瞪向他警告:“皮痒了是不是?” 小厮连忙问:“所以,她是哪家夫人?” 韦大人叹了口气:“陆家,陆子微的。” “她就是那个乡下来的姑娘?”小厮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放下心来,劝道:“既然是陆家的,那大人就别想了,那群芳院的姑娘又美又听话,多好。” 韦大人冷哼一声,看一眼施菀离去的方向,白了小厮一眼,转身往前走去。 施菀步履匆匆走出德春宫,亲眼见到等在外面的陆家一众仆人,才安下心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锦心上前扶她道:“少夫人慢点。” 绿绮随后问:“见到公子了吗?东西送到了吗?” 施菀点点头。 绿绮放下心来,又问:“公子还在咳么?有没有答应好好吃药?” 施菀没回话,似有人在后面追似的一刻也不耽误立刻乘上马车,又吩咐下人道:“快走吧。” 众人眼见天色已不早,便连忙动身,绿绮看出施菀心不在焉,想着大概是公子对少夫人态度冷淡,也就随她之后上了马车,不再问。 施菀没去看一旁的绿绮,自己别过头静静坐着,看着外面的山色。 看着看着,便湿了眼眶,只觉浑身无力,连如此坐着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因时候不早,回程的马车走得很急,到陆家,施菀推说身体劳累,让丫鬟去向陆夫人回命,自己进了疏桐院,一头倒在了床上。 泪水就那么淌了出来,她闭上眼,不知怎地,想到了送她来的三婶离去时和她说的话。 那时三婶知道她决定嫁给陆璘,叹息道:“这样富贵的人家,能嫁进来,自然是好事,只是……以后想必也有为难的时候,你可要想好了。” 那个时候她回答,“想好了”,她确确实实想好了,作好了万全的准备,一头扎进这不见底的深渊中。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荣华富贵。 那是当然的,她一个乡下来的孤女,得到这么个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怎会不努力去抓住?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为那温润公子所沉沦,要用一生,去守他一次回眸。 她因家中遭难、爷爷离世而从安陆找到京城,本为求救,并不是来让陆家履行婚约的。 可偏偏,她见到了陆璘。 十六岁的她,还是个不曾见过任何世面的少女,突然见到了那样光风霁月的人,而他又对她那么好。 那时她尚不知一个受过儒学教育的世家公子是可以对所有人和气的,也不知他本是那样外表温润内里清冷的人,她懵懂无知,又情窦初开,一眼便将心深深相许,然后又遇到了一力要让她嫁给孙子的陆家爷爷。 陆家爷爷因为忘记婚约而心怀愧疚,他要偿还。而她呢,虽无知,却也知道嫁给他,是唯一接近他的机会,所以在公爹问她,是否愿意听从爷爷意思,嫁与陆璘时,她回答了愿意。 从此,她便成了那个强行将自己和陆璘绑在一起的人。 而后她才得知陆璘早有互相心许的人,也才感受到陆璘对她的冷漠,但一切都晚了。 只是当时,她还有侥幸,觉得天长日久,他会将目光投向她,毕竟她是他妻子,也会是他孩子的母亲,还将他视作自己的一切。 可是,她未想过,若一个人心生厌恶,他是不愿去多看她一眼的,更不会给她那么多的机会。 她是不是真心喜欢他,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在乎。 躺了一会儿,到夜幕降临,她从床上起身,拿来铜盆,将自己写的几页诗稿放在铜盆里点燃。 这些诗,是她看了无数诗词后自己写的,然后从写的诗里挑出几首来细心誊抄,放在桌上,只等有机会被陆璘看到,知道她也在用功。 可现在她如此绝望,如此颓丧,她突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写诗作词上实在没什么天份,绞尽脑汁写出一首诗来,说不定还不如王卿若随兴吟诵几句水平高超。 她特地看过王卿若十三岁时写的咏雪诗,是很好的,不愧为京中第一才女。 初来陆家时,她穿得寒酸,不懂行礼,说着安陆方言,十六岁的年纪,却比陆家十五岁的丫鬟还瘦小,从安陆乘了一路驴车到京城,历经半年,脸上晒得黝黑…… 那个时候,虽然陆璘娶了她,但她自知自己连给他做洒扫丫头都不配。 现在,三年过去,她穿上了富贵人家的绫罗绸缎,吃上了以前没吃过的锦衣玉食,她很努力很努力,读书,学官话,学礼节,学京城贵女的所有一切,然后到了现在这样,她自以为自己已经变得不错了。 可是,她只是在学京中的贵女,而王卿若,可是贵女中的佼佼者。 为什么她要觉得自己能比得过别人? 她常常想,三年前的自己是那么有勇气,敢一头扎进这片苦海,但如今看来,三年后的自己依然很有勇气。 这一刻,她很累,此情此境,夜色寂寥,回想今日种种,以往种种,她从未有过的灰心丧气。 火光在铜盆中越烧越旺,将之前无数个深夜冥思苦想的心血烧之殆尽,她想,就这样吧,她想放弃了,她不要再喜欢他了,就让他去和他的王姑娘在一起吧,或者和绿绮,和谁都好,总之不会是她。 她在陆家本就沉默、边缘,如今更是失去了精神气,越发萎靡起来。 就在这关头,弟媳田氏那边的昌哥儿生病,人手不够,又有红玉主动请缨,田氏便将红玉借用了过去,说是借用,却不知还有没有还的时候。 施菀病了,吃了几副药下去,有些效,但无心茶饭,食不知味,人便没精神,病也好得慢,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五六日。 然后,暑热消散一些时,德春宫峻工,陆璘回来了。 陆夫人喜不自胜,在沉香院内设宴,为陆璘接风洗尘,这放了以前,是施菀最喜欢的时候,她会一遍遍试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会忍不住想涂上胭脂,作出最端庄娴雅的样子,和他见上一面,可这一次,她听到消息,盯着窗外看了好半晌,最后回道:“和母亲说,我身子还没好,怕给大家染上病气,就不过去了。” 她亲口拒绝了这样盼也盼不来的机会。 过不过去,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哪怕多看绵儿一眼,多看昌哥儿一眼,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总归陆家的热闹也不属于她,她就在这里不去打搅旁人就挺好的。 下午,沉香院那方不时传来欢笑声。 锦心端来了饭菜,是从宴席菜里分出来的,红烧狮子头,油焖笋,芙蓉鸡片。 她没胃口,一口也没吃,就坐在房中发呆,以前会抓紧时间学刺绣,看书,练字,学作诗词,如今知晓这些没用了,不想学了,竟然突然之间不知道能做什么。 原来她做什么都是因为他,当不为他,便没事可做。 陆璘,他今日也是开心的吧,不管怎么样,他不用再去德春宫了,她知道,他不想去修德春宫,不想做那什么宫使,他更想回到集贤院。 只是如今王相公被罢了相,他重回集贤院,又会想起恩师来。 沉香院的宴席直到天黑才停歇。 陆璘回到清舒阁,绿绮与其他几名丫鬟正在收拾他从德春宫官舍处带回来的行礼。 见到一只竹篮里放的满满几包药材和几罐枇杷露之类的东西,绿绮问:“这药是上次家里送去的么,怎么还剩这么多?公子都没喝?” 第9节 陆璘看一眼药,想起来什么,问:“我喝了那小份的药,一剂便好,也是方大夫开的?” 绿绮想了想,拿出一小包药来,问:“公子说的是这样的?” 这药因为剂量少,只用纸折了个三角形包着。 陆璘点头道:“是。” 绿绮说道:“这个不是方大夫开的,好像是少夫人自己去找药铺开的。说起来……” 她悄悄打量着陆璘的脸色,慢慢道:“听说少夫人病了还没好,今日连宴上都没去,说起来也这么多天了,该不会是怄的吧……” 陆璘正色问:“什么?什么怄的?” 绿绮便说道:“之前昌哥儿病了,三少夫人那里人手不够,便找二少夫人要了红玉过去,反正她现在领着管家的事,说一声便行,却没想到没两天二少夫人就病了,别人都说是被这事怄的,二少夫人没有陪嫁,身边人本就不多,现在被要走了一个,便只剩锦心了。” 陆璘许久没出声。 绿绮不知道自己这风透的有没有用。 她并不希望施菀在陆家太过势弱,甚至被欺负死、或是孤独病死。 她是夫人安排给公子的姨娘,若有一天进房,那施菀便是她的主子,她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她不希望施菀太弱。 比之更不希望的,是别人代替施菀来做这夫人。 施菀这样柔弱无争的人做主母再好不过,若是换成个像三少夫人那样嚣张跋扈的,她们的日子才不好过。 但绿绮自己也不过一个丫鬟,她能做的,无非就是提醒一下公子了。 陆璘自己将行李中的书拿出来,去书架放好,似乎对这事不以为意。 直到绿绮以为自己终究白忙一场的时候,他突然道:“你们整理着,我去那边看看。” 第10章 施菀坐在房中,看着窗外栖在梧桐树上的鸟儿。 夜里黑黑的一团,不知是什么鸟,形单影只,就那么站在树枝上,她看着鸟儿,鸟儿看着她。 锦心进来,二话不说将窗子关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收回了目光。 锦心问:“少夫人什么时候歇息的?” 施菀喃喃道:“我再坐会儿。” 锦心看了看一旁分毫未动的饭菜,叹了口气,又问:“少夫人还没用晚饭呢?要不然我再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吃的?” 施菀摇摇头,想了想,说道:“今日是宴席,想必都是大菜,我没胃口,只想喝点粥。” 锦心冷笑道:“少夫人这话说的,这么个时间,怎么再去煮粥?说好要发放的碳火今日也没发放,没个一两刻的,火也生不起来,我要让煮粥,那李妈妈又要拿话讽刺我。” 施菀看她一眼,知道自红玉走后,锦心觉得红玉有了好去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所以脾气更大了一些,她懒得争论,也不愿再说话,只无力道:“那便算了,你把饭菜端下去吧。” “那我便端下去了。”锦心一边收着饭菜,一边叹息道:“要说少夫人你还挺挑剔,宴席上的饭菜不吃,点心不吃,也不知要吃什么。” 施菀明白,她是在嫌自己事多。 但才病愈,她确实吃不下油荤和甜腻,只想吃清粥小菜,身边的丫鬟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不愿去想。 她挫败地看向别处,恍然间,竟见到了一道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橘黄色的朦胧烛光中,陆璘自明间过来,站在次间的门口处,面色疏冷,却是光洁如玉,身姿如松,明明昏黄看不清,却又似发着光一样。 她不由就激动起来,紧张起来,心底仿若涌出一道热泉,将她浇透。随即又是满心的羞愧,羞愧于整个陆家,也只有她会被丫鬟如此讽刺、埋怨,而她既无指使人的气魄,也无怼人的铁嘴钢牙,只能无可奈何。 她愈发紧张,硬着头皮才道:“夫君。” 正收着碗盘的锦心听见这声音,抬起头来,不由也吃了一惊。 陆璘极少出现在这里,几乎从没有过,锦心愣了半晌,才道:“公子来了?” 陆璘淡声道:“饭菜送下去,尽快把粥送过来。”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气势汹汹,只是理所应当的一句吩咐。 锦心立刻低头道:“是,我这就去。”说着就端了漆盘下去。 房中只剩施菀与陆璘两人,又是夜间的烛火之下,她紧张得整个人都僵硬着,缓缓从椅子上起身,走了两步,与他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收敛好心神,强作镇定道:“夫君怎么来了?” 陆璘仍站在明间,没往前迈一步,只说道:“绿绮说你病了?” 施菀连忙回:“已经差不多好了。” 说完才想起自己今日没去宴席上是称病的,便又补充道:“再吃两副药,应该就全好了。” 陆璘说道:“你身边的丫鬟是母亲安排来侍候你的人,管束她们尽心尽力做事,不只是你的权力,也是你的职责。” 施菀点点头,在他面前露出如此狼狈的一面,几乎无地自容。 随后他又说:“我过来,是听说三弟妹要走了你这里的人,你人手不够是不是?” 施菀这几天都没出门,但大概也能料想到这事会被下人们传来传去,却没想到连陆璘也知道了,她更觉得惭愧,解释道:“弟妹缺人,红玉自己也想走,我知道她本来也不愿意待在我这儿,不愿强人所难,所以……” “弟妹此举有失妥当,明日我去同大嫂说,让她再给你这里安排人,锦心若不尽心,你也可以将她换去别处。”陆璘说。 施菀连忙回说:“不用麻烦夫君,我明日自己去和大嫂说便好。” “我既回来了,就我去说吧。”陆璘回答。 施菀不再说话。 如果陆璘去说,那便算是亲自替她出头,而且三弟媳本就是从大嫂这里分走的权力,如果陆璘为这事找上大嫂,大嫂少不得要赔不是,回头也要和弟媳生气,如此也算狠狠回击了弟媳。 施菀早已神魂不守,觉得老天爷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原来他不是心里全没有她,他还是把她当妻子在维护的。 陆璘说道:“以后有为难的就同我说吧,没见着我的人,也可以让绿绮转达。” 施菀攥着手,内心欢喜:“是。” 陆璘继续道:“我来找你,还有一事。” 施菀抬起头来:“夫君说。” “之前你给我送去的药,有三剂你说治咳嗽的药,绿绮说是你去找药铺开的?” 施菀点头:“是。” 想了想,又说道:“那时走到路上,突然想起爷爷常用这药方来止咳,我想着药方简单也便宜,就顺手去买了。” “原来是你爷爷的药方。”陆璘说道:“那药方有效,我有位认识的老先生便被咳疾所扰,我是想问你,可否将药方给我,我转赠给他。” 爷爷在医术上很有见地,但也为这见地而自得,当作造福子孙的财宝,向来不轻易外传,但此时此刻,施菀早已不记得这些,立刻就点头道:“可以,自然是可以的。” 她想,爷爷的方子能救更多的人,也是好事不是吗?就算不是陆璘要,为了治病她也该给的。 说完,她便道:“那,我写给夫君。” 陆璘点点头。 施菀去桌前拿了纸和笔,又看看砚台,要去外面打水。 陆璘回道:“我去吧。” 说着去院中舀了水来,走进次间桌旁,倒了些在砚台里,顺手替她磨起墨来。 他的手在烛光中都透着白皙,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捏着那一方黑色的墨锭,缓慢而有条理地游走于砚台间,一圈又一圈,砚台中的水渐渐浓稠,变黑。 她从未想过,一个男人的手会那么好看,一个人磨墨会那么雅致,她就那么看着,然后想起很久以前,他被催情药所惑,也曾用这双手捧过她的脸,抚过她的肩。 她在烛光下红透了脸,连呼吸都被自己不由自主屏住,直到他开口道:“好了。”她才回过神来,趁势低下头掩藏自己的龌龊遐想,拿笔到他身前的砚台里蘸上墨。 “枇杷叶两钱,冬桑叶两钱……” 她认真写着每一个字,只觉得自己练了那么久,才在今天派上了用场——可是,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灯光太暗,她觉得自己的字很一般,连平时练的都不如。 心中再次挫败,她果然没有一样是做得好的。 药只有四样,几笔就写完了,她看着差强人意的几个字,无奈放下了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咬了咬唇。 “就这几样。”她说。 陆璘将那药方拿起来看一眼,说道:“我倒认出了冬桑叶,长喜却非说是樱桃叶。” 施菀想:这两样是很像。但还没开口说话,陆璘便问:“你练过字?” 他大概还记得,最初陆家因安排婚事,让她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父母的名字,她那字不只如五岁小儿,还错了两个字。 施菀回道:“练过一些,但写得还是不好。” “进步很大了。”陆璘说:“我那里有几副字帖,王羲之或欧阳询的倒适合你,你若有心,可以去挑挑,找一副喜欢的照着练。” 施菀欣喜若狂,却维持着镇定,稳稳答:“好。” 陆璘没再说什么,拿了药方便离去。 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随后低下头,看着他站过的桌边,看着他磨过的墨,伸出手,小心捏过他捏过的墨锭,仿佛还能感知到他的指温。 她怎么能不喜欢他呢?她做不到,明明那样失落,那样绝望,可他来看她一眼,和他说两句稀松平常的话,她就将之前的失落忘得九霄云外,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她笑了起来,想起自己还可以去找他拿字帖,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或许,她还可以问他自己练哪副字帖好,也可以让他点评自己的字。 十多天的阴霾,在这一刻一扫而光,换上了晴空万里,春风徐来。 隔天,大嫂萧氏虽大着肚子,却还亲自带了几名丫鬟过来,给施菀赔礼道歉,称是自己疏忽了,竟让弟妹在病中也无人照顾,说着便吩咐几名丫鬟好好做事,又送了几包燕窝银耳桂圆之类,要给她补身。 萧氏本就是说话行事滴水不露的人,如今存心说起好话,自然是抹了蜜似的动听,倒让施菀不好意思起来。 萧氏走没一会儿,田氏也来了,也将红玉送了过来,一边斥责身边大丫鬟愚笨,自己忙忘了,也不提醒着,竟忘了红玉这回事,如今也算完璧归赵,一边又关心地说施菀这里但凡缺东西,尽管和她说,她虽只忙些杂务,但能做的一定做。 语言恳切,笑意盈盈,算是她进门以来对施菀最好的脸色。 田氏走后,锦心和她道:“二公子虽是老二,但前程却是看得见的,想当年二公子二十岁高中榜眼,连皇上都赐字呢,也莫怪大少夫人和三少夫人都变了脸色。少夫人与公子多亲近,不愁以后日子不好过。” 听了这话,本是跃跃欲试,要去找陆璘看字帖的,施菀却不由得又捱了下来。 她想起很久以前,当得知她要嫁给陆璘,他妹妹陆瑶冷笑着看她道:“你倒聪明得很。” 他太好、太耀眼,所有人都觉得她看上的是他的耀眼,而不是他,就连她亲近自己的夫君,也是为了巴结讨好,为了日子好过。 第10节 第11章 待到日落,施菀知道这是最好的时候,鼓足勇气去了清舒阁。她怕晚去两天,陆璘就忘了曾说过让她去挑字帖的话。 谁知去时,却不见陆璘,只见绿绮,她说过来看字帖,绿绮便道:“公子还没回来,我带少夫人去书房吧,少夫人见着什么喜欢的字帖拿就是了,我见公子很久都不看那个了。” 施菀默然垂眸,点点头。 绿绮很快带她到东厢房去,清舒阁正房内有一间被当作了书房,但那只是平常在那里看些东西写些东西方便,更大的藏书房置在东厢房内,绿绮走了两步,便说道:“少夫人等一等,书房怕外人乱翻,平时给上了锁,我去拿钥匙。”说着就往正房而去,施菀看着面前锁着的书房,静静站着等她。 不一会儿绿绮拿了钥匙过来,将厢房门打开,里面是足足三间房,全被放上了书。 绿绮很熟悉地走到最里间,指着一排书架和她道:“就在这儿呢,字帖都在这儿。” 施菀看看那满排的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碑碣题咏》,《瀛环志略》,《阰山杂记》……她既未翻阅,也未听说,甚至连书名都堪堪能认。 “少夫人看着,我还有公子的几件衣服要收拾。”绿绮说 施菀点点头,轻声回:“好,你去吧。” 绿绮走后,她从书架上找到几幅字帖。 的确是很好看的字,她很快就翻到了陆璘昨日说过的王羲之和欧阳询的字帖。一幅《十七帖》,一幅《大观帖》,都是草书,想必不是她能学的,最后剩下一幅《兰亭序》,是行书,写得当真是飘逸灵动,是她所见过最美的字。 她也见过陆璘的字,也是行书,很有几分这王羲之的风范,莫非他也是练的王羲之的字吗? 她心中狂喜,已然将《兰亭序》拿在了手中。 然后是欧阳询,欧阳询的字帖有两幅,《九成宫醴泉铭》和《皇甫诞碑》,是楷书,倒是更适合她练习。 她虽没临过字帖,却也知道贪多嚼不烂,若要学,最好就挑一个人一种书法学,而显然对她来说最合适的就是欧阳询的两幅楷书。 但王羲之的,她无法放下,似乎连这字上也能看见陆璘的身影。 她决定三幅字帖都拿着,反正陆璘也不会来看她拿了多少。 到此时,似乎他不在倒更是一桩幸事了。 她小心将其他字帖放回原处,拿了自己选中的和喜欢的三幅字帖,从书房出去。 “绿绮。”她在正房门口喊了一声,却没听到回音。 迟疑一下,她才踏进门槛,再次喊道:“绿绮?” 绿绮“诶”了一声,从里间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男子的寝衣,一边叠着一边出来道:“少夫人挑好了?” 施菀不着痕迹将那寝衣看一眼,随后飞快收回目光,点点头,回道:“好了,你去将房门锁上吧。” “好。”绿绮说着回房将衣服放下,从正房出来。 就在这时,却有动静从外面传来,施菀心中一震,隐隐就有些感觉,一抬眼,果然是陆璘回来了。 她立刻就将手上的三幅字帖用胳膊压在了身前,不想被他看见,误会她一时欢喜,拿这么多。 随后才见他手上拿着东西,有心去替他接过,却觉得不合适,就在迟疑时,绿绮已经过去,将他拿着的东西接在了手中,似乎是衣物。 绿绮将那衣物翻看了一下,欣喜道:“是官服,公子今日领官服了?绯袍,到底是高官的衣服,就是好看,明日公子穿上不定多威风俊朗!” 陆璘没说多的话,淡声道:“收起来吧。” 施菀遥遥望着他,虽然他一向说话就是这般清淡的样子,但她还是看了出来,他不爱听这话。 对,他升官了,因为修德春宫,这是大功,于是直接从六品升五品,绿衣换绯袍。 大多数官员,一辈子若能穿上绯袍便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飞黄腾达,而陆璘,却在二十三岁这一年就穿上了绯袍,步步青云,扶摇直上,也不过如此了。 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公爹是副相,以公权将他从集贤院调出来,中断他一直努力的新政,以捷径而立功,虽升了官,对他来说却是耻辱。 所以,昨日婆婆备下的宴席,今日的官服,他都是难受的吧,对他来说,就是强颜欢笑。 施菀心中升起怜惜,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这时陆璘也看见了她,看看她手中的字帖,问:“来拿了字帖?” 施菀点点头:“是。” 绿绮已将官服拿进房中,陆璘也要进房,却在经过她身旁时问:“选了谁的?” 施菀低声道:“欧阳询的。”终究是心里紧张,没有隐瞒的胆量,又接着道:“还有王羲之的。” 陆璘开口道:“我看看。”说着朝她伸出手。 她只好将三幅字帖呈上。 在他翻看时又忍不住解释道:“王羲之的我大概练不好,但觉得好看,所以……还是拿了。” “他的字自然好看,爷爷小时候教我练字,便是练他的字。”陆璘回。 “大概,爷爷也喜欢他的字。”施菀说。 “你先练欧阳询的,合适一些。”陆璘说完将字帖给她,想了想,又说:“这是印本,有些字不太清晰,我有以前我自己对着拓本临摹的手写本,你若愿意,也可拿去看看。” 施菀觉得天上落下一包金子,正好砸在了她头上,她不曾想过在最后一刻他回来了,她不曾想过会有这样大的惊喜。 她低下头,收敛起喜悦,十分自然道:“好,多谢夫君。” 陆璘便往书房走去。 她迟疑一会儿,也跟了上去,落后他两三步的距离,随他进了书房。 陆璘自己似乎也不记得地方了,在两个书架上找了找,最后拿出几张没订成册的纸来。他低头翻了翻,却又将纸放下,继续去找。 施菀走近几步,朝他放下的那纸上看了看,是《兰亭序》,字迹之俊美,竟与印本相差无几。 见他找了许久,施菀局促道:“是找不到了吗?” 她担心麻烦到他,又接着道:“若是找不到就算了,我看印本也很好。” “《九成宫醴泉铭》大概是晒书时觉得无用,扔了。”陆璘停了下来,随即道:“你照着印本练也好,或者把这幅字帖留下,我把里面印得不清的字临摹下来,再一起给你。” 施菀觉得自己的唇几乎在颤抖,回道:“好。” 她将《九成宫醴泉铭》递给了他,又道:“麻烦夫君了。” “是我应做的。”陆璘接过了字帖。 “那,我先走了。”她说。 陆璘“嗯”了一声。 施菀出了书房,往疏桐院而去。脚步轻快,心中愉悦,紧紧抱着自己手中的字帖。 接下来两日,她练字几乎是废寝忘食。 到七月,陆瑶婆家送来请帖,称家中置了个新园子,又有幺女的纳征礼,双喜临门,邀亲眷一同去游乐赴宴。 陆瑶的婆家姓李,也是婆婆陆夫人姐姐的婆家,勋爵之家,与陆家当初就是亲上加亲。 沉香院内,陆夫人安排道:“他们家的喜事,我们都该去,但我与你们父亲还在孝期,就不去了,你们晚辈倒是可以去,那便……” 萧氏很快道:“我也不能去呢,身子越发重了,车马颠簸的,去哪里也不方便。” 陆夫人担心她肚里的孙子,自然是不希望她去,听她这样说,也就顺势道:“那你就在家中休息,老三媳妇肯定是要去的,老二媳妇呢?” 施菀并不想去。 陆瑶最偏爱她二哥,又与王卿若感情好,她不喜欢她这个二嫂;李家那位姨妈当初听尽了妹妹陆夫人的哭诉埋怨,也不喜欢她,再加上上次被诬陷偷东西的事,她早已断了那份与京中贵妇人打成一片的心,只想过一日是一日就好,不想去自讨没趣。 反正婆婆大约也是不愿意她去的,随便找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婆婆也就应了。 正要说话,弟媳田氏倒说道:“二嫂就去吧,同我做个伴,正好三郎说李家要办个骑射会,他想凑这份热闹,拉着要二哥去呢,你们一起去多好。” 因为红玉的事,这几天田氏对她极其关心热情,特别是当着婆婆与大嫂的面。 施菀不知道她说的三弟邀陆璘同去是不是真的、以及陆璘会不会去,但在听到这话的同时,便已魂不守舍,点头道:“好。” 陆夫人看她一眼,干笑道:“那便都去吧。” 施菀没敢去看婆婆。 晚上,绿绮到疏桐院,将陆璘写好的字和之前的字帖送了过来。 施菀道谢道:“夫君公务繁忙,还要劳烦他写这些字。”说完,顺势道:“听说过两日李家的宴请,他和三弟一起去?” 绿绮回道:“是呢,三公子喜欢骑射,听说去李家,高兴得不得了,说李家到底是武将之家,新园子有个大的靶场,都可以跑马,非要拉着公子,公子拗不过,只好去了。” “是听弟妹说了这事。”施菀说。 两人随口说了几句,绿绮便走了,施菀咀嚼着这消息,满心欢喜。 第12章 李将军家邀后辈去演练骑射,因此陆家老三陆跃与陆璘都穿着窄袖劲装,英武利落,颇有血性少年之态,尤其陆璘,平常总是一副芝兰玉树、清隽翩然模样,如今穿着武服,更多了几分凌厉之气,又是不同于往常的样子,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与陆跃没乘车,都骑着马,引得路人频频回头张望。 施菀坐在马车内,从身后看着他的身影,一会儿觉得欣慰,一会儿又觉得落寞。 他果真夺目,而他何时又不夺目呢? 李家在开国时曾为国公,如今降等为将军,因祖宅太小,地势又低洼,湿气太重,因为在同街新买了大园子,这次女儿的纳征礼,便在新园子中举行。 他们下马车时,正好前面一波客人才到,施菀听到前面的李家人招呼道:“郡侯夫人近来可好,上次见还是去年呢!” 施菀对京中达官贵人不熟,不知道京中有几个郡侯,听到这话,不由得就抬眼看了一眼,只见前面一个珠翠满堆的中年妇人,身旁跟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她又看了眼正被下人牵往偏门的马车,上面悬着灯笼,写着“长平”二字。 所以,前面便是长平郡侯府的夫人和她的儿子?那个和王卿若订婚又退婚的,是他吗? 她想着这些,不由就悄悄去看陆璘,果然就见他一动不动看着前面的人。 果然,这就是那个将王姑娘退婚的人吧。陆璘也看到他了,也许此时他心中是有不忿的吧,兴许还会后悔来这儿。 不知那长平郡侯府的人有没有看到他们,反正他们表现出来的是没看到,陆璘也假装没看到,两方并未交涉,各自由李家人带着进了园中。 这新园子,本来就是个赏玩的园子改建的,里面没有普通的家宅那样方正古板,而是鸟语花香、翠竹奇石,颇为秀丽。 向李家主人道过喜后,陆璘与陆跃去与众年轻后辈一起演练骑射,施菀则与田氏一起去见订婚的李家幺姑娘聘婷,也去见陆瑶与姨妈。 第11节 施菀早有心理准备,只行该行的礼,说该说的客气话,脸上含了几分笑,内心却疏离着。 田氏倒是与她相反,她十分热络,笑语嫣然,活跃非凡,大有一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之态。很明显,这一次没有婆婆在身旁,也没有大嫂的压制,她是卯足了劲要显露两手,挣些名气。 施菀由她在人前露着,总是也没人注意到自己,便独自安静待在一旁。 直到有人说,男人们在靶场打起了马球,不如一起去看看。 施菀当然想去,便与女眷们一起去往靶场。 她们去时,场上战得正是激烈。 场上一众都是年轻男子,有成了婚的,也有没成婚的,那长平郡侯府的公子在,陆跃在,陆璘也在。 明显因为女眷的到来,骑马击球的男子们更激昂了一些,气氛也更紧张起来。 但许多人都在看陆璘,施菀便听身旁人议论道:“看,陆家二郎也在呢!” “他骑上马可真好看!” “他不骑马也好看呀!” …… 她们都在看他,施菀默默离开最挤的位置,到了人群的边沿上,看着场上的马球赛。 长平郡侯府的公子胳膊上系着黄丝带,冲在前面,也规划着比赛策略,似乎是黄队的队长。 陆璘这一边胳膊上系着红丝带,队长似乎是个李家后辈。施菀以前就知道陆璘不只文章好,骑射也不错,如今真正看到,才知他在马球场上如此英姿勃发,气宇昂昂。 很快她便意识到,占据上风的是郡侯府公子那一边。 陆璘这边的队友不知是技不如人,还是性情温和,都没有那种力争上游的气势。直到郡侯府公子从红队这边人球杖下抢了球,红队那人一时不慎,从马上坠落下来。 郡侯府公子挥着球杖笑道:“别抢啦,手下败将而已!” 黄队进球,比赛暂时停歇,那摔跤的人从马球场上下来,李聘婷立刻上前去扶他,拿了手帕替他擦汗。 施菀才知那便是今日来下聘的李聘婷的新郎官。 其他从场上下的人也有人围上去,或是夫人,或是姊妹,拿了手帕替人擦汗,一边唤丫鬟去打水来。 施菀看一看陆璘,她不由摸了摸自己身上放着的手帕。 但他没下场来,而在场上和剩下的队友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定下一场的战略。 郡侯府的公子狂傲,又有王卿若的事,别人也许无所谓,但陆璘想必是不愿他赢的。 没多久,下半场就开始了。 似乎是之前鼓舞了士气,红队这边一改之前的温吞之态,气势强了许多,陆璘当了队长开始指挥起来,也成了先锋,与郡侯府公子好几次对阵。 场上好几个武将家出身的男子,明显有武功在身,譬如那郡侯公子,陆璘不会武,在动作力度上差了些,但却往往能预判别人的方向与动作,几次先发制人,又化险为夷。 这无疑让郡侯府公子恼怒,将他当成了重点制衡对象。 施菀替陆璘捏了把汗。 后来,时间迅速过去,陆璘却在黄队重重压制中无法突围,眼看无法扭转局势,却在最后时刻,由陆璘将马球击给陆跃,陆跃进了一球,又在郡侯府公子与陆璘针锋相对时,黄队另一人后来居上,抢走马球进了一球。 这进球的两人都是准头最好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开始陆璘就没准备由自己进球,而是由自己吸引住黄队的注意力,其他人来进球拿下胜局。 郡侯府公子输了球,气急败坏地扔了球杖。 马球赛结束了,击球的人纷纷从场上下来,陆璘也下了马,从场上往边上走来。 施菀紧捏着手中的帕子,深呼吸两下,立刻往他的方向走去,却在走到一半时就见到好几个小姑娘朝他围了上去,其中还有李家姨娘的女儿,算下来,那也算他表姐妹。 僵在原地的她停下步子,转头去看身侧的花,唯恐有人注意到自己,假装自己一早就是去看花的。 众人在靶场说笑了一会儿,有李家一个妈妈过来,朝李聘婷道:“哎哟,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等一下准备入宴席了,你姑姑们正在清点陪新娘子的人呢!” 李聘婷便拉了旁边一人道:“二姐,还有那边的三姐,都和我一起去吧。” “还有同辈的嫂嫂们呢?”那妈妈道。 李聘婷转头看了眼,正好和施菀目光相对,便说道:“还有陆家二表嫂!”说着便来拉她:“表嫂等下和我一桌吧,她们说要同辈的姐妹嫂嫂相陪。” 施菀很喜欢这个纯粹的表妹,朝她轻笑,点点头。 这时那妈妈却说道:“不不,不行……”说着朝施菀为难道:“这个,最好是没成婚,或是成婚了有子女的,一般三年没子女是不上那个桌的。” 妈妈说着尴尬地笑,李聘婷则是一脸愕然,施菀怕让人为难,连忙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我倒不懂,这样的话倒是可以叫我们家三弟妹,她是一举得男,能有个好兆头。” 妈妈便顺势道:“是的是的,就是求个早生贵子的吉利,等下我去找找她。”说着朝她笑笑,拉了李聘婷与其他两个姑娘离开。 施菀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那种怕有人注意着自己的想法再次席卷而来,她垂下头,不敢去看周围,又有仆妇来叫人入宴,她便立刻混入一群妇人堆里,似乎要淹没自己的身影。 宴席之后,还要吃茶以及其他送男方女工巧作等等定聘之礼,热闹非凡,施菀却觉得有些发闷,唯恐自己又站错了位置,便独自从厅中出来,到了厅旁一片池塘旁。 池塘内,柄柄碧绿的荷叶如伞盖,大多数荷花都谢了,只间或有一两朵还开着,其余都是鲜嫩的莲蓬。 池塘边上,最是凉快,施菀坐在水边石头上,看着水边系着的一只飘飘荡荡的空竹筏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偶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回过头去,意外竟见到陆璘也从宴厅那边出来了,正好看见他。 他停了片刻,随后便朝这边走来。 她不由紧张地从石头上站起身,待他过来,轻声道:“夫君也出来走走?” 陆璘“嗯”了一声。 她不知他是本就心情不好,还是见到郡侯府公子了更不好,而他自然也不会得知她的心事。 他也站在了池塘边,静静看着水面。 施菀想了一会儿,问他:“刚才我好像看你腿上被谁的球杖打了一下,严重吗?会不会疼?” 陆璘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摇摇头:“还好,无妨。” 随后他问:“绿绮把字帖给你了?” 施菀点头:“给了,我这几日都有练字。”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持之以恒,定能有所收获。”他说。 随后又补充道:“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施菀欢喜,再次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时有仆人划着竹筏从对岸而来,在池塘中心摘莲蓬。 施菀说:“若他过来这边来,或许能找他讨几只莲蓬,回去剥了给母亲煮粥,莲子清热,母亲这几日好像有些上火。”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陆璘道:“若他来,我倒想上他的竹筏帮他去采。” 施菀心中一怔,突然明白过来,他出身名门,自小便是金贵之身,也许只从诗上知道采莲的浪漫,却从未真正泛舟湖上采莲,所以见了这仆人乘竹筏采莲,便心生向往。 她犹豫许久,鼓起勇气道:“我见那边系着只空竹筏,若夫君想试试,我倒可以去撑这竹筏。” 陆璘意外道:“你会?” 施菀回说:“云梦泽为多水之乡,以前爷爷要去后村给人看诊,隔一条河,都是我撑船。” 陆璘看向那只竹筏:“那我们试试。”说着,往那竹筏走去。 第13章 陆璘过去解开竹筏,施菀跟在他后面,小心问:“姨妈他们会高兴我们下去摘莲蓬吗?” “几个莲蓬而已。”陆璘不在乎道。 施菀看他毫不犹豫解竹筏的样子,心想他果真是有些叛逆在身上的,不由莞尔。 陆璘解开竹筏,施菀拿了长篙先上竹筏,让陆璘上去。 陆璘明显对竹筏并不熟悉,提了衣袍,小心踏到竹筏另一端。 施菀待他站稳,就撑起长篙,划着竹筏离了岸,往池塘中心的莲叶而去。 陆璘先是面朝她站着,见她撑了几篙,说道:“你倒真的会。” 施菀回道:“当然,我还帮一起长大的小姐妹采过莲呢,他们家在湖里种了荷叶,每年都是她看管,摘莲蓬,摘菱角,还有一种鸡头米,开花很好看,夏天也摘来吃。” 陆璘说道:“爷爷说过,云梦泽是鱼米之乡。” “爷爷也和我说过,他最喜欢云梦泽的炖莲藕,别的地方的藕炖不出那样的味道。”施菀说。 竹筏离岸越来越远,到了池塘中间,清风徐来,将水面吹起层层波纹。 陆璘迎风而立,看向远方,衣袍被风吹得翻飞。 施菀一边撑着竹筏,一边在他身后看着他。 不期然他突然转过身来,施菀立刻扭开头去。 “我来换你吧,撑这个应该费力。”他说。 施菀摇头:“还好,我之前都是撑一个湖的来回呢,再说你也不会。” “我试试。”陆璘过来拿长篙。在他看来,没道理自己一个男人站着赏玩美景,让她这个女子撑篙。 施菀拗不过,便停了撑篙,让竹筏停稳,将长篙递给他。 此时一阵强风吹来,让竹筏晃了晃,施菀身子微颤,陆璘立刻将她胳膊拉住,提醒道:“小心!” 施菀心中狂跳,待他松开自己心跳也还未平息,随后强作放松道:“我没事,我水性很好的。” 陆璘回答:“就算水性好,难不成你要当着这么多人掉下去游两圈再上来?” 施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忘了。” 撑起竹筏,她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安陆,下水里摘摘菱角,摸摸鱼,是很平常的事,却忘了这是在京城,她是陆家的少夫人,裙角湿了一块都算失仪,要赶紧去换。 陆璘接过了长篙,因为不熟悉,长篙拿在手里有些顺不过来,身子微微晃荡,施菀看他的样子,心急想去扶,却又没敢伸手,不由提醒道:“你小心点。” 陆璘回道:“没事,我也会水,可能没你会,但会一点。”随后不知是玩笑还是提醒道:“你若掉下去了,我得和你一起下水才能挽回些面子,我若掉下去了,你只用拉我上来就好了。” 因为女子在这种情况下落水太失仪,有他陪着也好一些,他是男人,也就丢个人罢了。 施菀觉得心暖,又忍不住道:“我才不会掉下去。” 撑了那么多船,她还没一次掉下去过呢! 第12节 陆璘没回话,专心折腾着手里的长篙,神情认真,却一篙将竹筏撞进了荷叶堆里,撞断了好几柄荷叶,也有带刺的荷梗从两人身旁擦过。 他有些尴尬道:“这竹筏不听使唤。”说着要努力撑出去,却总是不得章法。 施菀道:“还是让我撑吧,你摘莲蓬。” 陆璘显然有些不甘心:“下次有机会,我要好好学一学。”说着,还是将长篙递给了她,毕竟由他弄下去,说不定这个下午都从荷叶堆里出不去。 施菀拿起了长篙,没急着退出去,朝陆璘道:“你身后有个莲蓬正好。” 云梦泽长大的她,一眼就知道多大的莲蓬不老不嫩,摘下来正好。 陆璘将莲蓬折了下来,转而要摘旁边一个,施菀说道:“这个就不要了,已经老了,咬不动,兴许他们要留下来晒莲子。” 陆璘便放过了那个,转而问她:“那个呢?” 施菀看了眼,回答:“可以。” 陆璘便微微探出身,将那只折了过来。 施菀提醒他:“小心刺。” 陆璘并不在意,淡声道:“无妨。” 摘完这里面的几只,施菀便将竹筏撑出去,又停在另一片荷叶边上,让陆璘去摘下莲蓬来。 看得出来,他对此饶有兴趣,不一会儿就折了十多只莲蓬。 施菀问:“够了吗?” 似是才想起来这是人家的园子,人家的池塘,陆璘略有不舍道:“够了,就这些吧。” 说完回过头来问她:“累吗?要不然在此歇息一下?” 施菀摇摇头,却仍是将长篙停下了,看他道:“手有被划伤吗?” 摘莲蓬,免不了是会被荷梗上的刺划伤的。 但陆璘显然不在意,摇摇头。 两人在荷塘深处的竹筏上站着,水风吹起,送来阵阵荷叶的清香。 施菀指着一丛荷叶深处唤他道:“夫君,你看那边。” 陆璘回过头,看了看,问:“什么?” “一只鸟巢,里面还有几颗蛋呢。”施菀说。 陆璘来了兴致,立刻努力往那边看:“真的?水鸟的巢?” 施菀说:“你到我这儿来看。” 说完,小心往他那边去,和他调换位置。 竹筏不太宽,陆璘怕她掉下去,在与她错身时,又扶了她胳膊一把,提醒道:“往里面靠一点。” 他手心的温度隔着夏季的薄衫透过来,施菀低下头去,脸烧得火热,在他松开手后沉默着走到他那一端。 陆璘松开她,站到她的位置,果然就看到了那只鸟巢。 就用芦苇残枝、荷叶残叶等等搭建在荷叶中间的浮萍上,里面躺着四只鸟蛋,不见大鸟。 他不曾见过水上的鸟巢,不由看了很久,问:“这鸟巢里不会有水么,蛋如何孵出来?” 这话倒把施菀问住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小时候她和别的小孩子烤过鸟蛋吃,并不好吃,不如鸡蛋。 就在这时,岸上有人喊:“子微,你怎么跑荷塘里去了?” 施菀连忙道:“他们在叫你。” 陆璘转头看一眼,回道:“我们回去吧。” 施菀道“好”,便撑了长篙往岸边而去。 竹筏自荷塘中间划出去,四周一片静默,陆璘突然道:“孩子的事,再等等吧,最近朝中发生诸多事,我心中烦乱,暂且顾不上这些。”他默然一会儿,又接着道:“将来……总会有的。” 施菀一怔,突然意识到,刚才的事,他看到了。 看到她因为三年无子而被人视作不吉,在那么多人面前尴尬而颜面无存。 他从未和她提过这些,她知道他不喜欢她,甚至觉得,他将来抬了绿绮为姨娘,或是再去外面纳新人进门来,很容易就有子嗣了,兴许一辈子也不会和她有孩子。 但他现在,和她解释了,还说将来总会有的。 她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绝不会随口说说,他是打算了以后要和她有孩子的,这几乎就是他的承诺。 她觉得这三年的守望在这一刻有了结果,觉得自己终于靠近了他,触到了他,也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她不知说什么,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璘伸手过来:“将竹篙给我吧。” 他只是要竹篙,别的什么也没说,施菀却觉得,他就是替她考虑的,因为她撑竹筏太过熟练,等下上岸时给人看见,又会联想起她的出身,徒增烦恼。 给了他,无论他是动作熟悉或是笨拙,都只是世家公子的一时兴致而已,反倒有些泛舟湖上的恬淡之意。 她将长篙给了他,他撑着长篙,往岸边划去。 他学东西果真快,明明刚才还没条理,现在就顺畅了许多,就那么一篙一篙将竹筏撑到了岸边。 将到岸边时,已有好几个人在边上看,绿绮也在,看着陆璘道:“要莲蓬不是有下人在摘吗,公子怎么还下水去了?还往荷塘里钻,回头要是遇到虫蛇或是落了水,夫人不知怎么担心呢!” 陆璘撑住竹筏道:“此中之乐,你不懂。”说完看向施菀:“你先下去吧。” 施菀一直觉得绿绮与陆璘是更近的,然而此时,却莫名有种只有自己与他共有这段经历、懂他的感觉,她低下头去,弯腰将竹筏上的莲蓬都抱住,然后下竹筏。 这时李聘婷道:“表嫂一身绿衣,表哥一身白衣,两人泛舟湖上,还真是好看,神仙眷侣似的!” 施菀觉得自己脸红了,心又狂跳不止,不知该怎么做,只好将莲蓬里一只半开的荷花递给她,假装镇定道:“这花送给妹妹,盼妹妹与未来妹婿早日共结连理。” 李聘婷含羞接过荷花,笑道:“真好看。” 后面李家姨父捋了捋胡须,说道:“看子微这般撑篙采莲,我竟也被勾起归农之意,之前怎没想到这园子里还有此等乐事?” 陆璘已从竹筏上下来,此时正弯腰系好了竹筏,随后直起身道:“姨父赶紧让那边采莲的人停下来,把这事留点自己,再晚一些便没有莲蓬可摘了。” 李家姨父大笑起来,陆璘从施菀手中接过莲蓬,又朝他道:“菀菀说去给我母亲煮莲子粥,我们一时兴起,便去摘了几只,姨父可要一些?” 李家姨父摇摇头:“拿去吧,下次有空再来,咱们一起去采。” 陆璘笑回:“我见里面还有鱼,下次园子里捕鱼,也叫一叫我。” “表哥要是过来,那一定要叫上我,我倒要看看往日玉树临风的表哥卷起裤腿在泥巴里摸鱼的样子!”李聘婷说。 陆璘没说话,只是笑,将莲蓬放进绿绮拿来的篮子里。 施菀觉得这个下午,陆璘笑得有点多,她好久没看到他这样笑了。 所以这个下午,他们撑竹筏出去,采这些莲蓬,他是高兴的吧……安陆多水,有许多荷塘,也有许多莲蓬,他是不是也会有兴趣去看看? 回去时,日薄西山,云霞漫天。 她坐在马车内,将剥着的一粒莲子放入口中,只觉清香扑鼻,丝丝沁甜。 第14章 隔天施菀一早剥了莲子,给陆夫人煮了粥,等到下午,又煮一碗绿豆莲子汤,给陆璘送来。 她算来算去,觉得这是陆璘亲自折的莲蓬,她有理由、也有必要给他送一碗汤来,并不算唐突,他也不会拒绝。 为了作出是“顺便”的样子,她还将自己练的字一齐带了过来,挑的也是陆璘在家的时候。 陆璘见了莲子绿豆汤,果然流露出几分兴趣,施菀心中窃喜,又说道:“我还把这几天练的字拿来了,夫君有空的话能帮我看看吗?” 陆璘将汤放下,接过她的字。 有她临摹的欧阳询的楷书,也有她自己抄的诗。 陆璘看了眼,说道:“我和你讲讲这个横和钩的笔法。” 说完就到了次间书桌上,拿纸出来,施菀立刻道:“我给你研墨。” 陆璘没说什么,她便从桌上备好的水杯里倒了水,小心替他研起墨来。 他的砚台是一方黑色的石砚,不知是什么石头,色泽柔亮,触上去光滑细腻,如小孩的肌肤一样,旁边正好也刻着荷叶与荷花,古朴而秀丽。 她自己替自己研墨时,总是随意转几圈便好,此时却不敢大意,又惟恐自己的动作不对,磨的墨不好,便尽量做得小心细致,好在他并未在意,只是从笔架上拿了只笔,待她磨好后蘸了墨,然后和她道:“你看着,这是长横。” 说着,执笔在纸上写横。 “起笔这里顿笔,过来,这里仍有一个顿笔。”写完,他将笔给她,并从椅子上起身:“你写写看。” 施菀接过他的笔,坐下来,认真写了一个横。 陆璘评价道:“动作是对的,但太犹豫,所以字显得笨拙。” 施菀暗想,他竟看出了自己的犹豫。 在他面前写字,她又哪里果断得起来? 陆璘又接过她的笔,就站在她身旁,写了钩。 “顿笔之后,随意一些,钩出去。”他一边讲着,一边又写了几道钩,然后将笔给她。 施菀照他的样子去写,却总觉得笔不听指挥,写了一个钩,和他的钩比起来丑得不像样,便不等他说,又写了个,却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他再说道:“不要心急,勾出去时,不用那样严肃。”说完又接笔过来写了几道钩,再将笔给她。 她又写,却又在顿笔的地方写差了,钩也钩太过。 陆璘说道:“早一些便收力,还是不够放松。” 她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太笨了,总是学不好……” 陆璘的语气十分淡然:“哪有人一学就会。”说着道:“你再写。” 施菀又动笔写,陆璘在她顿笔的地方捏住了她笔的上端,与她的手指微微触碰到,然后带着她顿笔,钩。 这一次,因为由他的力道把控,写得果真好看了许多。 “就像这样,你回去再好好练几遍,不必心急,也不必泄气,你能自己写到这样,已经比许多人有毅力了。”陆璘松开笔,说道。 施菀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僵,被他触碰到的地方有点发烫,轻轻“嗯”了一声。 第13节 陆璘回到之前的桌上,喝了口莲子绿豆汤,说道:“鲜莲子这样煮着倒不错。” 施菀回答:“母亲也很喜欢。” 他又看了眼她的字,说道:“临摹得很好,练的字也比之前有起色。” 说完看着她上面抄的一首《秋夕》的诗,问:“明日是七夕吗?” 施菀心中带着紧张,回道:“是的,早上母亲还说,街上七夕热闹,我与弟妹若是有兴致,可以出去看看。” “是的,会有乞巧比赛,也有灯谜,街上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可以出去看看。”陆璘说。 施菀想来想去,终究是不敢问他有没有空出去。 大嫂还有两个多月就生,去不了,弟媳会与三弟一起出去,她若出去,只能自己去转转。 这时从外面进来的绿绮道:“要不然公子也去吧,我记得那年七夕在街上买的那个红豆糕真好吃,后面就再没看见了。” 陆璘回答:“你竟还记得那红豆糕,明日集贤院有事,我去不了,你若想去自己去就是了。” 绿绮叹声道:“我哪有那样的福气,公子不出去,我自己跑出去玩,被夫人知道了要生气的。” 陆璘不再说什么,施菀说道:“我若出去碰到卖红豆糕的,买来给你尝尝。” 绿绮笑道:“好,那可真是多谢少夫人了。” 施菀笑笑,知道自己该走了,问陆璘道:“夫君,我能把你书桌上写的那几笔拿回去吗,我想回去再看看。” 陆璘微怔,似是没料到她这么看重那随意的几笔,随后点点头。 施菀去拿了那张纸,离开清舒阁。 回到疏桐院,她将那写了几笔的纸看了好久,将它小心放进抽屉,和之前他写的字放在一起。 她如同收集珍宝一样收集着他的东西,他的字,他书架上拿来的字帖,还有他的手帕……似乎收集得足够多,就能凑出一个他来。 隔日的七夕夜,虽然只有一个人,她还是带着丫鬟仆人出门去了。 成婚第一年,陆家爷爷病重,家中没人出来游玩;第二年,孝期,更不会出来游玩,这是第三年,她第一次见京城的七夕夜。 街上最多的是年轻姑娘,卖得最多的东西也是年轻姑娘喜欢的,灯笼,花儿,头绳,绣品,各种玩意儿,斗巧赛,还有各种小吃食。 施菀还记得红豆糕的事,在小吃摊上逛了好久,看到两种红豆糕,都买了下来,又加了些别的好看的糕点,准备待会儿给绿绮带去。 知道绿绮是陆璘未来的姨娘,又能日日与陆璘相对,她对绿绮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强迫自己不去忌妒,看着别人的好,但总没有太喜欢。 所以这红豆糕,说是为绿绮而买,其实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这样,她就又有理由往清舒阁跑,还显得自己挺心善似的。 她哪有那么好呢,自己可真是把所有的心机都花在了接近陆璘这件事上。 她暗暗叹气,让锦心将红豆糕收好。 京城的灯,京城的花,京城玩意,一切都让人目不暇接,都是在家乡没看过的,但施菀从街头一路看过来,瞧着这热闹,却总觉得这热闹是别人的。 也许是,她本就是个没多少新奇感的人,也许是,她看见许多夫妻或情人一同出游,心生落寞。 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正要回去,却看到个卖小人偶的摊子。 今晚有很多卖泥人的,各种各样的好看娃娃,但这儿的人偶却不同,是机关小人,会动。 有会转圈的小鸡,有会点头的小狗,还有一跳一跳的小人。 这摊子吸引了很多人来看,她也听到人问价,但最简陋的小鸡也要40文钱,实在太贵,别人问一问就走了。 施菀看中一个戴斗笠、披蓑衣钓鱼的老渔翁,胖胖的脸,眯眼认真看着鱼钩,神情却恬淡,一直捋着自己的胡子,神态可掬,颇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样子。 她想买,是觉得陆璘会喜欢。 而且她也想,他心情不好,如果将这木偶人放在书桌上,烦闷劳顿中一抬眼便能看到,是不是会舒心很多呢? 但这人偶大约是做得细致,要价二两。 二两银子,陆家其他人也许无所谓,但她却是很在意的,这钱放在安陆,能给她和爷爷过三四个月。 她看了很久,终究还是从身上拿出所有的铜钱,又凑了一两碎银,将老渔翁买了下来。 买了渔翁,她钱也没了,也没别的念想了,抱了渔翁便回陆家去。 才到疏桐院,她便听到清舒阁那边传来动静,知道是陆璘回来了,时间刚刚好。 她一阵欢喜,马上拿了渔翁人偶,又拿了那几包糕点,往清舒阁而去。 先叫了绿绮,和她道:“红豆糕就两种,我都买了,你看有你喜欢的那种吗?”说着将吃食递给她,“还有几样别的,我见好看就都买回来了。” 绿绮接了红豆糕,打开一看,欣喜道:“就是这个!”说着去房中叫陆璘:“公子你看,有那个红豆糕,还有你那时候说不错的雪山梅。” 陆璘才在房中换下了官服,穿一身常服出来,看了糕点,说道:“雪山梅集贤院旁边开了一家铺子,我吃腻了。” 绿绮说道:“那我拿走了,去问问轻弦吃不吃。”说着便拿了糕点出去。 施菀朝陆璘道:“有个卖人偶的老伯,东西卖得差不多了,非要把这渔翁卖我,我推脱不过,又见它便宜,就买了,但我房里放着似乎不合适,不知夫君要不要。”说着,将装着人偶的盒子拿出来,替他将盖子揭开。 陆璘将那渔翁拿了起来,惊奇道:“这人偶倒是做得巧。” 施菀说道:“他还会动。”说着,拧了人偶背后的机关,渔翁捋起了胡子。 陆璘不由笑了起来,看着渔翁道:“如今七夕夜的玩意儿都卖得这样新巧了?你运气倒不错,能碰见。” 施菀说道:“你要是不嫌弃,那就放在你这儿吧。” 陆璘又将那渔翁看了眼,点头道:“那我便收下了,只是我似乎没有合适的回礼。” 施菀正要说不用,陆璘想了想,唤来了绿绮,“之前我是不是收了一只绿宝石?你把它拿出来吧。” 绿绮说道:“公子是不是记岔了,我只记得之前是齐王送了公子一只黄宝石,公子让我收下的。” “就是那只。”陆璘说。 绿绮便去房中将一只圆润的宝石拿了出来,陆璘朝施菀道:“这宝石别人送的,给我也是无用,便当作我的回礼了,你可以去找个铺子,让他们给你镶个什么首饰。” 施菀没想要这样贵重的回礼,更不想要什么她不认识的齐王的东西,但她不知怎么推却,而绿绮已将宝石递给她,说道:“这宝石质地好,少夫人镶个项链或是镶个簪子,都好看。” 施菀将宝石收下,朝陆璘道:“那多谢夫君了。” 说完,站了片刻,又说:“夜深了,夫君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陆璘点点头,绿绮送她出门去。 她走到院中,往房内看了眼,自然早已看不到陆璘的身影,便又转过头,往疏桐院而去。 手上的宝石,既觉得烫手,又觉得自己是该欢喜的:不管怎么说,也是他送的。 第15章 这一晚的三更天,施菀意外醒来,却只觉更深夜静,天地俱寂,也不知自己因何而惊醒。 朦胧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街外隐约有些许动静,待要细细聆听,却又什么都没了。 她疑惑地睁眼躺了一会儿,又睡着。 隔天才知,前夜皇帝驾崩了。 京师自半夜开始戒严,停所有婚事嫁娶、所有歌舞娱乐,禁红灯红衣,京中官员皆前往所属衙门宿舍斋戒。 陆家父子四人皆在朝为官,一早便着素服前往各自衙门。 陆夫人也告诫上下,禁欢声笑语,禁游乐嬉戏,若被发现,立即重处。 施菀从没见过皇上,而且之前就听闻皇上病重,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并没有太大感觉,但她却知道,这对陆璘来说是噩耗。 因为皇上是新政的拥护者,是他一力支持王相公坐上丞相之位,一力支持王相公施行新政,但新政阻碍重重,反对者众,还未全面推行,皇上就病重,由皇后与后党把持了朝政,王相公被罢相,新政自然停滞。 而现在,皇上驾崩了。新政最大的支持者没了,王相公的保护者也没了,未来不知会怎样。 陆璘一定会担心王相公的安危,但施菀却还担心陆璘的安危,因为他自己也是新政的支持者。好在公爹是副相,之前也不曾参与新政,有他在,陆璘应该是无事…… 三日后,太子即位,京中局势稳定,宫中筹备丧礼,在衙门斋戒数日的陆家父子也回了府中。 施菀担心陆璘,想看看他怎样了,却没有理由去找他。 过了两日,先帝出殡,各寺庙鸣钟,文武大臣齐聚殿前,着孝服哀悼,京中百姓也是家家户户挂上白绫与白灯笼,齐送皇帝宾天。 施菀忍着没去清舒阁,没想到绿绮却来找她。 绿绮过来问她:“听说莲子能安神,可天气渐凉,外面已经没有莲蓬卖了,我便让人买了些干莲子,用来煮汤的话,和鲜莲子一样的吧?” 施菀点头道:“是一样的,你怎么要安神么?” “哪里是我,是公子,本就少眠,自皇上驾崩后越发严重,昨日晚上竟是看了一夜书,催他去睡他还说睡不着,今日竟直接去送殡了,这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绿绮说。 听她这样说,施菀便知道朝中必是有动静,因此陆璘担忧而心思难安。 她沉默时,绿绮说道:“既是一样,那我再给他炖个莲子绿豆汤?但绿豆消暑,现在不要消暑了,再喝这个好么?他也不爱吃莲子银耳羹。” “可以煮莲子糯米粥,糯米健脾养胃,也好。”施菀说。 绿绮高兴道:“那就莲子糯米粥,正好公子胃口也不好。” “我见他……似乎习惯点香?”施菀问。 绿绮回:“是呢,房里常点着。” 施菀说道:“我见书上有安神香,我也懂些药理,要不然试试看能不能配些安神香,或许能有用。” 绿绮立刻道:“那自然好,兴许比莲子羹什么的更凑效一些,就是要麻烦少夫人了。” 施菀摇摇头:“我闲着也是闲着。” 为他做些事,她很乐意。 绿绮走后,她立刻拿出之前看到的制香配方,对照自己了解的药理知识,试图去拟配方。 想来想去,她去外面香料铺买了几样安神香,又买了些其他香料,回来对着配方制香,但试来试去,都不太喜欢。 后来,偶然间突发其想,能不能制一款能安神的梅香呢?他喜欢梅花,若闻着梅花的香味入眠,对他来说应该是很欢喜的事吧? 这个想法冒出,便难以自制地想试一试,可配了好几种香后才发现,安神香多是用沉香、檀香、龙脑等几味香料,而梅花香味极淡,似有若无,随便加些香料,便一点梅香的影子也没有。 更何况梅香也难萃取,她几乎买遍了各香铺药铺的梅花,也没能配出想要的香味。 一连好几天,她就关在房中配香,或是去外面书铺里找香料配方,最贵的沉香与麝香也狠心买了好几次拿来试验,费了许多银子,终于有了些眉目。 用甘松,白芷,檀香,白梅等拟出清冷梅香,再辅以气味淡雅而安神养心的柏子仁、远志,制成香饼薰烧,倒真是幽暗而冷冽的梅香。 第14节 只是她主要的目的是让陆璘安神,却不知这香料有没有安神的功效,所以要先自己试一试。 她平时并不午睡,为了试香,特地在自己清醒的时候点燃薰香,在榻上躺下。 隔一会儿,果真有了睡意。才入睡没一会儿,却又醒了过来,只听前院传来隐隐的争吵声,似是公爹的,还有陆璘。 施菀立刻从榻上起身,跑到院外,前院争执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隔着一堵墙,细细听起来。 前院的书房,陆璘第一次对父亲陆庸疾言厉色。 “先帝尸骨未寒,赵相公分明是公报私仇、打压异己,这才捕风捉影,构陷老师,父亲为何不出言反对?” 他万万没想到,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赵相一党竟会以新政祸国为由,拿已罢相的老师开刀,几乎是摆明了要置老师于死地。 听见他的质问,陆庸冷眉道:“我倒要说你,新政之事自先帝重病便是失败了,既失败,王仲怀又怎会安然无恙?事到如今已是无力回天,人人都沉默,你却偏要与赵思德作对,一再顶撞,你是嫌自己这新升的官职坐得太稳是不是?” 陆璘一声冷笑:“所以父亲一心挂念的,就是官位?父亲为副相,堂堂吏部尚书,有知政事之责,却在这样的构陷中一言不发,任由赵相那一干人指鹿为马,这便是父亲的为官之道?” “子微,你可知若非有父亲,你早就被划为王相公一党,被贬官削职了!”一旁的陆家大公子陆恒说道。他在京城邻城做官,因新帝登基,所以赴京。 陆璘看向他:“可我不怕,我之所求,便是尽一切办法,救江山社稷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死又何惧,更不怕什么贬官削职!” “可若死了,你又怎么救江山?”陆恒问。 陆璘回答:“我死了,也会有后来人,既然这条路上总会有人死,为何不能是我?” “你……”陆庸气道:“天真,无知,书生意气!” 陆璘缓声道:“那父亲又是什么呢?老道,圆滑,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庸脸色越发难看,向来温和的性格也被他激怒。 陆恒无奈道:“新政受连累的人够多了,有王相公他们就够了,你还年轻,万众瞩目中站到如今的位置,为何要平白将自己陷进去?最主要是没有意义,就算你去努力,也斗不过太后与赵相,不会改变结果。” 陆璘看向父亲陆庸,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所以我希望父亲能出面……若父亲愿意仗义直言,替老师说话,老师极有可能躲过这一劫。” 陆庸肃色道:“你把为父看得太高了,为父费尽心力,也才能保住你,可你却不当数,一意孤行要去陪葬!” 陆璘无言,不知还能说什么。 这时陆庸道:“从明日起,我便替你称病告假,你就好好待在家中,别去院殿,等过了这段再说。” 陆恒也诚恳劝说道:“子微,我的才学不如你,三弟更是无才也无志,做个闲职,你是我们三人中最出众的,陆家的门庭将来便靠你来支撑,你又何苦现在把自己折进去?你若有难,竭尽全力保你的不是父亲么?为你忧心劳神的不是母亲么?你就不想想他们?” 陆璘不再说什么,沉默着回了清舒阁。 没多久,母亲陆夫人却来了,在他面前哭了好半天,劝他听父亲兄长的话,不要糊涂,若他有什么事,做母亲的便也活不了了。 陆夫人走后,陆璘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也未用晚饭,却让绿绮送来了酒,开着窗,吹着夹着冷雨的风,一杯一杯喝酒。 施菀来时,他已喝了足足一壶。 绿绮得知施菀是拿香来,便直接将香在房中点上了,悄悄和施菀说,谁也劝不住他,若是闻了香能睡就好了,省得再喝下去。 绿绮离开后,施菀在一旁看着陆璘,满眼心疼,却不知能怎么帮他。 隔了一会儿,陆璘似是看见了她,冷声道:“不必劝我,我能安静坐在这里,已是用尽全力,你们还要我怎样?” “我知道……”施菀连忙说,小心走近他道:“我不劝你,我只是……” “只是心疼你。”但这样的话,她说不出来。 陆璘又喝了一杯酒。 他侧着头,静静看着窗外,冷风细雨扑洒进来,吹乱了他的发丝,让他如玉的脸上多了几点水珠,如此冷冽,如此俊美,又如此让人怜惜。 她站了片刻,忍不住道:“夫君是想做一件对的事,可所有人都觉得夫君是天真,是书生意气,就连父亲和大哥也如此认为。” 陆璘看向她,问:“你为什么说,是一件对的事?” 毕竟所有人都说是错的。 施菀说道:“夫君为了社稷,要坚持自己的政见,要救尊敬的师长,而不惜牺牲自己,难道不是对的事吗?” 第16章 陆璘低声道:“我父亲与老师有同年之谊,当初我入老师门下,也是父亲极力促成的,他说景仰老师的才学与为人,但我没想到,事到如今,他却是坚定要我与老师划清界线的那个。 “我知道若没有父亲的庇护,我应该在做宫使之前就被贬去地方了,兴许一辈子也回不了京;我也知道,我再坚持,为难的也是父亲,我任性之后却要靠他来保全……所以,我是应该像大哥一样,照着父亲划好的路线,先做馆职,再去富庶地方历练,步步为营,待回京之时,便能入职二府三司,与爷爷或父亲一样荣登宰辅之位?可这样的路,却不是我想要的。” 施菀静静看着他,怀着景仰与迷恋,她果然从来就没有看错他,而这也是第一次他愿意和她说心里话。 她缓声道:“我们施家,或是我们安陆,往上几代,方圆几百里,连个进士都没出过,像夫君这样的大才子,着紫衣的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官,更别说王相公那样的人,我很高兴,这样的大官心里想的不是赚许多银子,娶许多妻妾,作威作福,而是一心一意为国出力,为民谋福。 “但肯定不是每个人都如夫君一样,大多数人都是想要功名利禄的,像父亲这样不去作恶的大官已经是很好了,父亲与大哥阻止你,只是在意你,不愿让你去涉险。” 陆璘看向她,忽而笑起来,“我竟觉得,能得你们安陆百姓这样一句话,就好了,若老师能听到,想必也是高兴的。” 施菀也含羞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似乎安慰到了他,这是少有的,她能为他做的事。 陆璘这时问:“你喝酒吗?” 施菀看看他手中的酒壶,摇摇头:“我不太会喝。” 她怕自己喝醉了瞎说话出丑,说完,又马上道:“但我可以在这儿陪陪你,我反正也没事。” 陆璘没说话,他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梅花香,不由沉浸在那清冷的香味里。 如此闻梅香喝酒,倒是一件惬意的事,此时此刻,他竟还能惬意。 “我记得我有一坛青梅酒,你能去帮我找绿绮拿来么,我不想听她唠叨。”陆璘说。 施菀回道:“好,我去找她要。” 她出门去找了绿绮,听说又是要酒,绿绮皱眉道:“让少夫人劝劝公子,少夫人怎么还帮忙拿上酒了,回头夫人知道了定要生气的。” “但他心中愁苦,总要发泄出来才好,与其憋在心里,倒不如喝些酒,睡一觉。”况且,他喝了酒,还愿意和人说说心事……施菀学过医,知道强忍愁苦比喝几杯酒更伤身。 见绿绮仍不愿意,施菀只好说:“若母亲说起,你就说是我给他喝的就好。” 绿绮看她一眼,叹了声气,去将酒抱了出来。 施菀抱着酒进房间,给陆璘倒上了一壶。 陆璘轻笑道:“还是你有办法。” 施菀也笑了笑,没出声。其实她也是很怕婆婆的,更可况比起她来,婆婆还更喜欢绿绮,连绿绮都不敢,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 陆璘问她:“怎不坐着?” 施菀便拿了只凳子过来,在离他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似乎有了些醉意,让她觉得,好像他神智没那么清醒,不会觉得她离他太近了。 他果然没注意这些,只是又喝一杯酒,说道:“但我,该听从父亲的意思,明哲保身么?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自己。” 施菀沉默许久,说道:“我也不知道,若我不认识夫君,可能就希望夫君铁骨铮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夫君你……毕竟是我夫君,我其实也同父亲一样,希望你能别管别人,保全自己。而且这件事,连父亲都不敢碰,你的官职要小得多,自然更危险。” 她说完,低下头去,怕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 陆璘没看她,只是静静喝酒。 喝了两杯后他说道:“其实我知道,说这么多,我最终大概还是会听从父亲的意思,退出这漩涡,我终究只是个苟且偷安的无能之人。” “夫君怎会是苟且偷安,怎会算无能之人?就算是一个好官,他也要懂怎么保全自己不是么?我们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就是这样?”施菀说。 “其实,我也不是一点都不怕死,也不是不想要前程了……”他喃喃道:“就没有既能保全自己,又能救下老师的办法么?” 施菀自然回答不出来。 他看她一会儿,又看向窗外,颓丧而倔强。 外面雨更大了些,几点水珠飘进来,全洒在了他脸上。 他似乎浑然未觉,迎着冷雨,看着窗外滴着水珠的翠竹。 或许觉得他已半醉,或许是他刚才的目光给了她勇气,她拿起手帕,抬手,试探着替他擦去额上的水珠。 然后是脸上,唇角。 陆璘再次看向她,就在她对上他的目光,立刻要收回手帕解释他脸上有水时,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颗心狂跳起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还是说,他只是喝醉了。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他低声道,依然抓着她的手。 施菀语无伦次道:“我……是我应该的。” 他仍看着她,随后缓缓顷身过来,轻吻上了她的唇。 她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六神无主,僵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能动,隔了好久,只觉有梅香夹杂着青梅酒香萦绕在鼻尖,再然后,是他唇上的温热。 不知隔了多久,他的吻慢慢加重,随后她能感觉到他大而有力的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让她更贴近他,然后尝到了他舌尖的酒意。 心悸不已,呼吸紊乱,她久久无法从错愕中拾回神智,只是呆呆坐着,任由他施为。 她想起,这是第一次他这样亲吻她。 他们成婚后那仅有的第一次,他是因为药效,急促、被欲望支配,而她做了坏事,紧张,害怕,也茫然无措,那个时候,他是没有这样细细吻她的。 她想去体会,可又如此紧张,只觉得要窒息而死。 许久之后,他离开她的唇,深深看着她,隔着很近的距离。 她垂下眼去,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目光,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错一样,惟恐是自己勾引了他。 “今晚,就在这里,陪陪我好吗?”他突然道。 施菀无法说话。 当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站在陆府面前,下人不让她进时,是他从马车上下来,站到她面前替她解围。 他一身白衣,丰神如玉,恍如天皇贵胄。他对她只是微微一瞥,而她却让他的身影在心底住了下来,她变得很低很低,卑微到了尘埃里,哪怕他成了她的夫君,她也如同地上一只蝼蚁仰望明月般仰望着他。 她想靠近他,却惟恐自己脏污了他。 他的垂怜与邀请,如此的不真实。 她知道他的目光看着她,自己周身都是他的气息,他与她靠得这么近,她无法开口,只是抬起手,无助地拉住他的衣襟。 第15节 然后他便起身,将她横抱起来,走到卧房中去。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她恍如平地坠落到神仙殿,再次无法应对。 其实她对圆房这件事并没有很好的印象,那一次胆大的尝试,的确让他成了她的丈夫,可实在是太痛了,她还记得自己咬着牙,捏着床单,打着寒战,钻心的疼几乎让她哭出来。 但她又是欣喜而愉悦的,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攀着他的肩,感受他皮肤的温热,哪怕他置身她的身体,她还是对他思念与眷恋。 这一次,他没之前那么急切,他紧紧抱住她,绵密地亲吻她,拥着她的身子,埋头在她颈间,沉迷而认真。 她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肩,轻触他宽阔的背脊。 只要能与他亲近,就算疼她也是求之不得的。 但并不像第一次那么疼,甚至在深夜时分,她由他采撷,因极致的愉悦而难耐得呜咽起来。 后来,风雨停下,他终于也停下来,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也疲惫至极,却又毫无睡意,只在夜色中看着他的脸,理直气壮却又仍带着小心,慢慢靠近他,将他光裸的身躯抱住,依偎在他肩旁。 她想将这一刻的喜悦慢慢咀嚼一整夜,想一直这么抱着他,依偎着他,感受他的体温直到天亮,可实在太累太晚,身体不听使唤,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外面是叽叽喳喳的鸟叫。 陆璘还是那么睡着,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她又躺了一会儿,想到时间不早,她还破天荒在他这儿过夜,不免脸热心悸,便从床上起来。 身上竟还有些酸痛,想起昨夜他少有的蛮横霸道,她更觉羞怯,快速穿好了自己昨夜的衣服。 就在她对着他这边的镜子胡乱给自己梳了个发髻后,床上有了动静。 她立刻插上簪子过来,到床边看他,见他睁眼,轻声道:“夫君?” 第17章 陆璘醒了过来,在看见她时怔了片刻,随后垂眼看了眼自己,目光微微沉了下来,从床上坐起身。 “我替你拿衣服。”她早已看到他平常用的服箱,帮他将里衣拿了过来。 陆璘似乎还有些头疼,坐了一会儿才道:“不必了,稍后我叫人备水沐浴。”说完,拿了前夜脱下的衣服穿上。 施菀知道作为妻子,她该去服侍他穿衣,但她也能看出来,他此时没有那么高兴。 她不知他是酒后头疼,还是没睡好的起床气,或是……他想起了昨夜的事,嫌弃而后悔。 她将手里的衣服放下,站在床边,微微垂下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他昨天晚上是喝多了吧…… “昨晚,我喝醉了。”他穿上了衣服,说道。 施菀将头垂得更低,沉默。 随后他看向她,温声道:“是我太荒唐了,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施菀心底的难受这才消散了几分,告诉自己是自己多想了,缓缓抬起头来,朝他摇摇头。 他走过来,到她面前,将她头上的簪子正了正,随后道:“那,你回去洗漱,然后再好好休息一会儿?母亲那里今日不用去请安吧,若她怪罪,我稍候去和她解释。” 施菀连忙摇头:“不,不用去,夫君不必劳心。”说完,又交待道:“若是头疼,你待会儿别喝茶,喝些蜂蜜水或是热米汤,会好一些。” 陆璘点点头。 外面传来丫鬟的脚步声,施菀知道自己该走了,又看看他,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陆璘“嗯”了一声,她在丫鬟进门前迈步出去,走到门口时,便听陆璘在和丫鬟吩咐:“这儿不用管了,去备水我沐浴。” 语气清冷漠然,丝毫没有良宵之后的样子。 她攥着自己的衣袖,心底之前的喜悦被一阵无名的落寞掩盖,快速走出了清舒阁。 陆璘被陆庸安排着告了假,不再上集贤院,陆璘也没说什么,倒是在当日下午去突然出门了,对陆夫人说是约了友人去京城外的青城山赏玩,散散心,十天半月之后再回来。 陆夫人虽担心,但又怕他留在京城被卷入新政清算的事,便同意了。 施菀得知这事时,已是傍晚。 她当然能猜到陆璘这个时候不可能有闲心去游山玩水,他应该有自己的谋算,说出去散心只是趁公爹不在,蒙骗婆婆而已。 但她管不了这些,她也还沉浸在自己矛盾而失意的情绪里。 昨夜是对她来说几乎是永生难忘的一夜,她对这一夜有着无限的柔情与欢喜,以为从此之后,她终究是靠近了他,但他却在醒来后连一句道别也没给她,就那么出门了。 他去忙他的事,忙他在意的事,而她呢? 所以她在他心里,有没有一点点的印迹呢?那么亲密的一个晚上,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吗? 她生起许多许多的失落,也有作为一个女子,与心爱的男人一夜温情,却不被怜惜在意的失意与挫败。 好像她的人,她不曾被任何人染指的年轻的身体,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这样的情绪,让她郁郁寡欢了几日,又有些灰心丧气起来,不再痴迷练字了,将费心买来的香料抛在了一旁,慵懒度日。 似乎在等着他回来,又似乎刻意不去盼望他回来。 直到,她发现自己的月信推迟了五日还没来。 一种隐隐的猜测浮现在心底,但这样的惊喜大太,她怕自己难以承受空欢喜一场的痛苦,所以将之深深掩藏,从不在人前表露出来,也刻意不去期待。 说不定只是因为她心绪不佳才会如此,毕竟她为陆璘牵肠挂肚。 也说不定是太热了。 但暑热早已消散,天气渐凉,半个月过去,月信也没来。 二十多天后,陆璘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归田的余老先生、前任太傅给皇帝与太后的信,那是为王仲怀辩护说情的请愿书。 余老先生学富五车,不只是先帝恩师,还曾在先帝欲立如今太后为后,而朝野上下反对时,力排众议,替先帝与太后说过话,这才让如今的太后当初得以成为皇后。 换言之,余老先生是先帝的恩师,德高望众,还对现在的太后有恩。 彼时,王仲怀已入了狱,对他的查处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十之八九,最终要问斩或是流放,这样一则请愿书,显然能直接改变案件的走向。 施菀知道他总是有办法的,他做到了连公爹都做不到的事。 但他大约是忙,大约也是不想,他没来看她,也没来过问她。 所以她也继续隐藏着心底的那个秘密,没去找他。 这个时候,她的月信已推迟一个多月,她也替自己诊出了喜脉。 最初只是隐隐觉得像,喜脉的脉象并不清晰,当锦心终于觉出她怎么还没来月信,她还说一定是近段时间疲乏,所以才推迟,如此来搪塞,但一日又一日过去,脉象渐渐清晰,她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怀孕了。 她竟怀了他的孩子。 她也开始惫懒,也开始没胃口,孕期的症状开始来了。 但陆璘还在为王仲怀而努力,也常和父亲陆庸发生争吵,她不知是在赌气,还是对他冷淡态度的回击,便也继续隐瞒,不告诉他这消息。 只是不管怎样,她在陆家第一次有了莫大的心安。 她这个陆璘的妻子,就好似没有根的飘萍一样,让她怯懦、没底气、看不到未来,但有了孩子,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她会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会是名符其名的陆少夫人,她是他孩子的母亲,与他有着血脉的牵连,这个孩子,甚至能让她得到半个他,让她找到依托。 她开始想象他是男孩还是女孩,试图去给他取个名字,或是心血来潮,却翻找自己有的布料,想给他做衣服。 到他出生时,正是来年的四月,春末夏初,百花齐放,最好的时节。 怀着这个还在腹中的胎儿,她连睡梦中都能笑醒。 八月底,一场秋雨,寒冷彻底席卷京都。 施菀院中有一株桂花树,她一早去给陆夫人请安时顺手折了一把桂花,送往沉香院。 陆夫人喜欢桂花香,身边还有好几个桂花香囊,见了她这桂花,笑道:“这些香味浓郁的花里,还就桂花既香又不惹人厌烦,以往就老大媳妇喜欢折几枝花,插个花瓶,如今老二媳妇也有这份雅致情趣了。” 施菀笑着没说话,陆夫人身旁的焦妈妈说道:“少夫人近来似遇了喜事一般,开朗了许多,也胖了些,更显得福气了。” 陆夫人说道:“胖些好,以前就是太瘦了。” 这时丫鬟秋兰提着只篮子从院里进来道:“夫人,李家姨妈让人送了些螃蟹过来,个头大得很,是中午做还是等晚上老爷公子他们回来了再做?” 陆夫人饶有兴致道:“他们就爱弄这些,说是专程托人去远郊的湖里捞的,来,拿我看看。” 秋兰将螃蟹提了进来,给陆夫人看。 陆夫人惊讶道:“果真是个头大,我猜你们都没见过这样大的。” 说着秋兰将螃蟹拿去给旁边的焦妈妈看。 陆夫人在一旁道:“就等到晚上再做吧,子微喜欢吃的东西不多,这螃蟹还算一样。” 秋兰到施菀面前道:“少夫人看,他们说这都是公蟹,有蟹膏。” 云梦泽湖多,螃蟹在乡下也没城里那么值钱,施菀倒是见过大的,此时也伸头去篮子里看。 不期然闻到螃蟹身上那股淡淡的腥味,胃中顿觉恶心翻涌,她立刻拿了手帕“呕”一声,却没吐出来。 秋兰见她不适,立刻就将篮子拿开,担心道:“少夫人是被腥到了吧,我这就拿下去。”说着将篮子提开。 陆夫人却看着施菀一脸探究,隔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了?” 施菀迟疑一下,想到正常来说,若自己不会把脉,应该还是不确定的,便回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觉得有些腥……” 陆夫人又看了她一会儿,停了停,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突然大变,随即吩咐道:“焦妈妈,去把门关上。” 焦妈妈看一眼施菀,过去将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动静,房中只有陆夫人、焦妈妈与施菀三人,格外安静。 施菀不知怎么回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陆夫人这时问:“你可是有孕了?我记得上个月,就是子微偷偷跑去找余老先生的前一天,她们说你是在他那儿过夜的?” 施菀知道,那天的事丫鬟都看着,也有偷偷议论。陆璘一直没碰她,到那晚却将她留了一夜,下人们当然要说是非,事情传到婆婆耳中,也是正常的。 她只好轻声回道:“大约……是如此,月信延迟了一个多月没来,也常觉困乏没胃口,怕腥。” 陆夫人看着她,久久不言语。 她抬眼看着婆婆,不知婆婆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来看她。 焦妈妈也奇怪道:“夫人,怎么了?这不是喜事么,你还常念叨二公子不着家,没个儿女呢,现在不是有了?” 陆夫人神色凝重道:“糊涂,你忘了那是什么时候了,是国丧,国丧27天,如我们这样的家门还是三个月,这孩子可是国丧期间怀上的,这要让人知道,子微就完了!” 第16节 焦妈妈顿时无话,施菀也脸色惨白。 第18章 她的确没想过这件事。 在普通老百姓那里,国丧不国丧的,和他们没关系,但京城的老百姓却受影响,他们也要守孝,要禁欢娱之事,而对京中官员来说,则更要注意,国丧期间不只禁婚嫁喜事,也禁房事…… 其实禁房事这种事,关在自己房里,没人去详查,官员们不一定去遵守,但不能让人抓到证据和把柄。 但妻妾怀孕,就是证据,是把柄……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一意孤行要替王相公辨护,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多少人恨他,让人知道这件事,算是送了刀子到别人手上,他这官便是做到头了,这辈子的前程也就完了!”陆夫人说着就哭起来,垂着泪道:“这孩子,平时冷淡,沉迷他那朝中之事,说都说不听,偏偏又在这时候……这可怎么办才好……” 施菀咬着唇,既委屈,又无措,又恐惧。 她终于有了孩子,终于不再是那个让人白眼的人,她以为婆婆会欢喜,所有人都会欢喜,结果,她好似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她的孩子原来是不该来的,她也是不该怀孕的,不该在那天去找陆璘,不该留在他房中。 她怀着的他的孩子,竟然会害他丢掉前程…… 自己委屈,也替孩子委屈,以及,她不知该怎么办。 陆夫人还在哭着,似乎也是六神无主,焦妈妈毕竟年长,提议道:“要不然,等老爷回来问问老爷怎么办?或是问问二公子?不行的话,找个什么理由,让少夫人躲去外面,平安生了孩子再回来。” 陆夫人摇摇头:“若他是个七品芝麻官倒好,没人在意他,可偏偏他是陆家的人,他还在京城搅起那么大的事,赵相那些人怎么可能不盯着他?好端端的躲出去,别人随便一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不会往死里参他?” 焦妈妈无奈看着陆夫人,又看看施菀,满面为难,最后道:“这可怎么办?” 一室寂静中,陆夫人道:“先别声张,我好好想想这事,子微今年是犯太岁么,真是多事之秋,一年上头就让人提心吊胆。” 施菀不知自己是怎么从沉香院出来的。 她恨不得刚刚的一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梦醒来,她没去见过婆婆,没听婆婆说过那番话。 这一刻,她无助到了极致。 最后会怎么办呢?她不敢去想,不能去想,到此时她发现在陆家自己能主宰的事那么那么少。 失魂落魄回到房中,一日也没怎么吃东西,直到傍晚,绿绮过来,找她要上次的安神梅花香。 绿绮道:“上次少夫人拿去试的香我闻着挺好闻的,公子这段点的苏合香,说是要换一种,我便想再点上。” 施菀起身去将剩下的梅花香给她,忍不住问:“夫君他最近……还好么?” 绿绮叹声道:“还不是那样,昨天还去大理寺探监了,又惹老爷生气,但他也索性不管了,老爷也管不住他。” 施菀很想和她一起去清舒阁,去找他,告诉他自己心里的苦楚。 可是她又不想去惹他烦,也怕婆婆知道了生气。 犹豫片刻,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看着绿绮拿了梅花香回去。 再等等吧,她想…… 看婆婆最后决定怎么办,到真没有办法,再去找他。 入夜的清舒阁,绿绮替陆璘点燃香炉。 轻烟袅袅,一缕清冷梅香隐隐飘散在空中。 陆璘不由抬眼看向那青釉的莲花香炉,问绿绮:“这是什么香?似乎与之前用的梅花香饼不同。” 绿绮回道:“是少夫人自己配的安神香啊,不是外面买的,公子忘了,上次也点过的。” “哪一次?”陆璘问。 绿绮回答:“就……公子在房中喝了许多酒的那一次,少夫人送了一点香来,让我试试。” 陆璘看着香炉,问:“所以那次点的,就是她送来的香?” “对呀。”绿绮回道:“公子以后可别再喝那么多酒了,什么都不记得。” “把香灭了,扔掉吧,以后别用了。”陆璘说。 绿绮愣住:“为什么?” 陆璘复又低下头去看书,语气森冷道:“没有为什么,扔掉就是。” 他从未用如此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绿绮便不敢再多问,将香炉中的香灭了,连同刚从疏桐院拿来的香,小心拿东西包着扔了出去。 隔天一早,几乎还是五更天,施菀被焦妈妈请到了沉香院。 房中没有别人,仍只有她、焦妈妈和陆夫人,天还未大亮,房中也没点灯,房门关上,便是朦胧一片,昏昏沉沉的。 她从堂下看坐在次间榻上的陆夫人,她的脸笼罩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但她只觉得恐惧、肃穆、冰冷,身体都几乎要打战。 陆夫人开口道:“昨儿晚上,我一夜没睡,想着这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孩子不能要,我来安排,帮你打了吧。” 施菀抬起头来,泪水不听使唤夺眶而出,许久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艰难吐着涩音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随即她很快道:“昨天焦妈妈说的,我躲出去,我可以躲去京城外面,谁也不让发现,然后等生了孩子,多待一些时间再回来……母亲……” 她不懂京城高门大户间的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争取这个唯一知道的办法,近乎哀求地唤陆夫人这声母亲。 陆夫人虽透露出几分无奈与不舍,却是十分坚决道:“菀菀,那是我孙子,你当我舍得么?可实在是没办法,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子微,这事一旦被别人知道,他就再难翻身……” 她说着叹了声气,劝说道:“你和他都还年轻,没了这个,很快就会有下一个,等王家的事了了,我会亲自开口说这件事,我这做婆婆的,如今也向你保证,就算要抬绿绮,也要等你有身孕了再说,你总不会信不过我?” 施菀只是哭着,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 三年,她只有这么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没有人知道这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绝不是“没了这个,很快就会有下一个”,他是唯一的,承载了她所有爱恋与情思和希望的,她无法接受,她连他的样子都没看到,却已经要失去他。 她从不曾违逆婆婆,不曾和婆婆犟过半句嘴,这一次却在哽咽之后,再次说道:“父亲也是这样的意思么?或者……去问问夫君?兴许他会有别的办法……” 陆夫人的脸色暗沉了几分。 施菀明白婆婆不会喜欢听这样的话,这无疑是对婆婆的质疑和挑衅,可她不得不问,她只想用尽一切办法,来改变眼下可能发生的事。 陆夫人说道:“老爷那里,我会去说,但子微,我没准备告诉他。” 施菀看着她,她无奈道:“他那孩子,把自己的前程看得那么轻,我知道他很可能不会同意我这样做的,他会说,事情是他做的,不必牺牲孩子,孩子就生下来,他要被参就被参,要被罢官就罢官,他认,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施菀没有回话。 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婆婆的话,她却是认同的,陆璘是个磊落的人,他一定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放弃一个孩子的生命。 陆夫人继续道:“我这做母亲的,就是不想由着他这样胡来,就是想保住他的前程,将来若他知道了这事,要怪我便怪,我就做了这恶人,只要他好,我什么都甘愿。而你这做妻子的,又怎么想呢?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毁了自己?” 施菀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婆婆的对手,她一句话,就能将自己问住。 做母亲的,能为儿子牺牲自己做恶人,那做妻子的,是否能为了丈夫吞下这委屈? 若不能,是不是就代表她为陆璘的心,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可是,她觉得不是这么算的,不该是这样,但她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再次无助地哭。 陆夫人道:“你放心,我会找可靠的人给你配药,然后我以家宅不宁为由,去相国寺祈福,你就随我同去,我们在那里斋戒,住半个月,你就在这半个月里服药,养身子,等休息好,我便再同你一起回来。 “到那时,想必王相公这边的事也差不多定了,等子微安稳下来,孝期过了,我作主,让他搬到你房里去住,你看如何?原本他的事我是不管的,但我也知道你难,你为他吃这些苦,我就拿做娘的架子来压压他,等开春说不定你又怀上了呢?那时不是皆大欢喜?” 陆夫人的话,已是一个婆婆能说出的最大的宽慰的话,听起来的确是很好很好,甚至还能让陆璘住到她这里来…… 可是,却要她放弃腹中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同意,并对婆婆感激,可她无法开口。 这时焦妈妈道:“少夫人才怀上孩子,这也是少夫人第一个孩子,突然就要做这样的决定,做娘的都不会忍心,要不然,让少夫人先回去好好歇息,想一想,再来回禀夫人?” 陆夫人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第19章 焦妈妈便走到施菀身旁道:“少夫人就先回去歇着,仔细想想夫人的话,我看着是挺好的,毕竟也不是说只有这一个不是,少夫人二十都还不到呢,公子也是年纪轻轻的,以后还愁没有十个八个小崽子? “只要公子这步运走好了,后面步步高升,那还不是少夫人的福气?顺利的话,等到明年,少夫人就能封个诰命了,这万一要是这会儿出了差错,那不是什么都没了?” 陆夫人能算计,恩威并施,焦妈妈好口才,说得句句在理,施菀毫无抵抗之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踉跄着回了疏桐院。 她明白,事情已是定局,除非她去闹,闹到公公那里,闹到陆璘那里,要不然,凭她自己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但闹到公公那里,公公也不一定会帮她。 陆璘呢? 如婆婆所说,陆璘很可能会赞同留下孩子,因为他不是为了官职不顾一切的人。所以,如果找了他,结果也许就是孩子保住,但他丢掉官职,从此只能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失去青云之路。 这样的结果她愿意吗? 就算她愿意,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后悔吗? 他本就不那么喜欢她,多年后因壮志难酬,回想起当初就是因为她而失去前程,他会怪她吗?会怪他们的孩子吗? 谁也料不到,而她,她不想去承受那样的结果。 早知如此,那天她又何必去找他,又何必留在那里,老天又何必让她怀上这个孩子? 难不成,孩子的到来就是为了未见人世就死去? 她犯了什么错,她的孩子又犯了什么错,要承受这老天的戏弄? 她坐在屋中,任泪水流淌,眼睛通红,不知何时太阳东升,又不知何时太阳西落,随后乌云密布,天下起雨。 雨打梧桐叶,沙沙作响,凉风从窗外飘进来,让她想起那日她在他房中,梅香在身旁缭绕,他喝着酒,和她说许多心事。 她仍然不想拿掉孩子,她仍然想……作最后的挣扎。 他能救王相公,能改变那样的朝廷大事,为什么不能保全他们的孩子呢?那也是他的孩子不是吗?说不定他能有办法。 想着这些,她突然有了无限力量,从房中起身,冲出门外。 随后想起天还在下雨,她立刻回身拿了把油伞,木屐也顾不得穿,步子坚定而果决地往清舒阁而去。 她要告诉他这一切,或许,甚至要告诉她,她爱这个孩子,也爱他,她要和他说,那个从安陆过来,对这京城繁华一无所知的乡下姑娘,从第一眼便爱上他,她默默地,苦楚地守望他三年,三年来,这个孩子是她最大的惊喜。 第17节 她想求他保住这个孩子,哪怕他这辈子也不再碰她,他抬姨娘,他纳别的妾室,有很多孩子,她都无怨无悔。 陆璘回来了,就在房中,正房里燃着灯。 此时的雨和那一晚的雨如此像,只是天更冷了一些,她举着伞,因寒风袭来而缩住身子,出于母亲的天性,她不由自主就将一只手放在了腹下,怕腹中的孩子觉得冷。 正房门开着,房中很安静,似乎只有陆璘在里面,连绿绮也不在。 施菀在门槛外站了站,随即收了伞,将伞放在了门边,轻声迈步进去。 陆璘果真在里面,甚至就在他那晚坐着的窗边,只是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写着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看向她。 施菀停了步子,与之相对而望,不由捏了捏自己袖口的衣料。 她又紧张起来,她和他,好久没见了。 陆璘看了她一会儿,问:“怎么了?” 随后又道:“外面还下着雨,找我有事么?” “我……”施菀深吸了口气,缓步靠近,走到桌边,鼓起勇气道:“我有事和你说。” “嗯。”他说着,低下头去,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 施菀低头扫一眼,大约能看出是要给皇上的奏疏,里面有新政、恩师王公这样的字眼。 她问:“王相公的事现在如何了?他会平安无事吗?” “情况仍不明。”陆璘说,没有抬头。 施菀又问:“夫君如此替王相公争辩,会得罪如今的赵相吧?那如果,夫君在这时候犯什么错,被他们抓到把柄,是不是很严重?” 陆璘抬头看她一眼,问:“是我母亲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也来做个说客?如果是的话,那就不必了。” 施菀知道他是误会自己了,立刻解释:“我不是做说客,我只是……” 她斟酌着话语,轻声道:“那天晚上,夫君喝多了酒,说让我留下,我……在这儿待了一夜……” “其实那天晚上,你在你配的香里放药了是不是?”陆璘突然道。 施菀怔住,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放下笔,抬眼看着她,目光冰冷,带着隐藏的鄙夷与怒火:“就是你曾经放过的,那不堪的淫邪之药?” 她被劈头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而他则盯着她道:“施菀,为什么同样的事,你要做第二次?你明知我有多厌恶这样!” 他眉毛微竖,如刀峰一般,冷声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可我告诉你,你不会得到。我自认我娶你已是仁至义尽,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唯一会做的,至于其它,我没有义务。我不可能和你相亲相爱,不可能给你凭仗,让你做真正的人上人。 “你在进京那一刻便该知道,就算你嫁进陆家,也只能与我做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跻身名门世家,做上陆家的少夫人,我甚至也答应过会给你孩子,你得到了这些,为何还不能知足,还要来使这些下流手段?你当我陆家是什么,你从前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教养!” 施菀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怒火,他不是那种粗暴无礼的人,就算生气,也只是皱眉冷脸而已,除非怒到极致,才会这样。 她终于明白,他在怪她第二次给他下药。 他觉得她贪得无厌,已经成功嫁入陆家,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得了他的承诺,却还是贪心不足,要丈夫的恩宠,要在陆家爬上更高的地位。 她可以解释,告诉他自己没有,香里根本就没有下药。 可是,她说不出一句话。 让她伤心与惊愕的,不是他误会她,因盛怒而和她说这些话,而是他觉得,他只有在被下药的情况下才会亲近她。 所以,在他心里,他是绝不会碰她的,那是他清醒状态下不可能做出来的事。 她以为他只是不喜欢她,因为不了解而已,等他了解她了,知晓她的心,一定会改观。 但她没想到,他是厌恶她。 就算她做了他三年妻子,就算他们曾一同泛舟采莲,就算他曾在失落时和她倾诉,和她相拥而眠……他也仍是厌恶她,鄙夷她,一点也不想靠近她。 他其实和婆婆、和大嫂她们是一样的,从心底觉得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可能深交。 原来她的倾心,她的默默痴情,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恬不知耻的打扰。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脸上血色一点点退下去,几乎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如果她告诉他,她不只让他恶心了那一夜,还不巧地有了他的孩子,他会更觉得难受吧。 原来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期待着这孩子,所有人,包括他的亲生父亲,都是不愿意的。 隔了很久,她才用着最后的力气开口道:“我没有在里面放药,虽然以前这样做过,但这一次真的没有。” 她说得很轻,很平静,不像是要竭力为自己辩驳的样子。 陆璘一时无话,想了想,再要说什么,却见她已垂下头去,缓缓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突然想起,她为什么而来,似乎没说? 但她已离去,他也不会去追问她,心想大概是无事,便又低下头来,蘸了墨继续写手上的奏疏。 外面雨还在飘飘洒洒下着,院中不见一个人人影,施菀在雨中独行,头发身上不一会儿就被雨水打湿,她却浑然不觉,仿若行尸走肉般依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疏桐院,呆呆坐到屋中。 水滴从身上淌下,在脚边绽放出一圈水花。 陆璘的奏疏写完时,绿绮从厨房提着食盒到房中,将食盒在小桌上放下,问:“门边怎么有把伞?” 陆璘抬眼看去,那里果真放着一伞油伞。 是施菀的么?他不认识她那边的伞,但只有她来过,可她走的时候没带走吗? 他看向门外,雨仍在下,似乎并未停过。 若有所思一会儿,并未想明白,绿绮在一旁提醒他用饭,他便不再去想,走到小桌边用饭。 夜深时,雨才渐渐停下。焦妈妈趁着夜黑到疏桐院,听见锦心和几个小丫头在偏房内笑嘻嘻地玩骨牌,便推门进去看了几人一眼,问:“你们家主子呢?” 锦心有些心虚地将桌上骨牌挡了挡,回道:“在房里呢,也没叫人,大概在做针线吧。” 焦妈妈没说什么,往正房而去。 屋内静悄悄的,仿佛没人一样,焦妈妈在明间喊道:“少夫人?” 没人回应,她便又往里走一些,看到施菀静静坐在次间的凳子上。 她问:“少夫人怎么就这样坐着?怎不去里间,这儿有风,冷得很,如今已是深秋了,不比夏日,要注意些才是。” 说完关心地轻抚她的肩,随即吃惊道:“你这衣服怎么是湿的?” 她就着烛光凑近一看,发现她浑身连同头发都是湿的,顿时大骇,连忙道:“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还穿着湿衣服,人哪里受得住?别忘了你还还着……”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顿了半天,才又道:“别这样坐着了,让人打些水来,洗个热水澡,换衣服了去躺着吧。” 施菀没说话,焦妈妈又轻声道:“夫人让我来问问,少夫人考虑得怎么样了,事情还是早了得好,省得夜长梦多,走漏风声。” 第20章 施菀木头一样坐着,目光呆滞看着前方,幽幽开口道:“我想好了,就听母亲的,一切,但凭母亲作主。” “那便好,少夫人能想开,是最好不过,好事多磨,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少夫人别太往心里去,等这段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焦妈妈说。 施菀没回话,焦妈妈自知待着也是无益,像个恶人,便只好道:“那我先去了,少夫人赶紧换了衣服睡吧。” 施菀点点头,似乎证明自己还是个能听话能回应的活人。 焦妈妈想起什么来,又回身说道:“丫头们贪玩,少夫人还是管管,性子不能太温善了,纵得她们越发没了天。” 施菀回道:“我知道了,多谢妈妈提点。” 焦妈妈无奈看看她,叹一声气,离了房间。 雨后的夜阴寒凄冷,房中寂静,不闻一点声音,施菀坐在昏暗的烛光旁,只觉得天地一片黑暗,自己也将被这黑暗吞没。 陆夫人担心儿子的仕途,做事利落又果断,两天内就打点好一切,前去相国寺斋戒祈福。 陆家人皆以为她是劳心陆璘的事,也没作他想,施菀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孩子的儿媳,陪着一同去服侍也是理所当然。 相国寺是京中有名的大寺庙,平日香火旺盛,游人如织,但相国寺尼僧所在的清雪庵却僻静安逸,适合清修。 清雪庵与相国寺为同门,就在相国寺后山,陆夫人早与庵主说好了,在庵堂中另僻出一间小院来斋戒、礼佛,她带着施菀,身边只留一个焦妈妈,锦衣秋兰等丫鬟都在院外小屋内侯着,平时都少打扰,一副诚心苦修的模样。 施菀的房间就在陆夫人隔壁,小小的一间寮房,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张桌,便再无其他。 第一日到庵堂,舟车劳顿,先休息了半日,到第二日,集妈妈便过来和她道:“少夫人今日身子怎么样?若是一切无碍,待会儿我便去煎药了?” 施菀点点头,也不说话,人有些木木的。 焦妈妈早已看出,以往她虽沉默而谨慎,但那张脸是美貌柔婉的,那双眼睛更是清澈透亮,露着光芒,现如今,却是一片死灰,脸色苍白无血色,目中早已没了神采。 到底是年轻,没想通吧…… 焦妈妈劝说道:“夫人找的大夫肯定是妥当的,药也开得放心,喝下去,会有些疼,但休息半个月便恢复了,不打紧的。” 施菀沉默着没出声。 焦妈妈说:“那我去煎药了。” 施菀“嗯”了一声。 寮房的窗外种着冷杉,这个季节,叶子正大片大片地发黄,秋风一过,便飘飘扬扬落下来,铺了满地,倍显凄凉。 一片叶子从窗外落进来,掉在床边的木几旁,她抱着身子,呆呆看了许久。 一个时辰后,焦妈妈端着药来了。 浓黑如墨,满满一碗,才进屋就飘来一阵药味。 焦妈妈将药放在床边小几上,说道:“少夫人,来喝药吧。” 施菀看着那药,“哇”地一声干呕,又开始害喜。 这么小的胎儿,莫非也有了感觉,知道他的母亲将要拿掉他?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又能决定什么呢? 她此刻,连自己活下去的力量都没有了。 焦妈妈在一旁看着她,她伸手端过药碗,看了一会儿,送到唇边,闭上眼微抬手将药往自己喉间灌。 当一口下去之后,后面的药便不再需要勇气了,她放弃了哀痛,放弃了思考,仿佛这具身体不再是自己,铁石心肠地将一切加诸在她身上。 当着焦妈妈的面,她一口也没剩,连药渣也悉数咽下。唇舌间、喉间,连胃里都是苦涩,几乎又要吐出来。 焦妈妈将空碗接过,端了水让她漱口,随后扶她道:“先在床上躺着,我先去送碗,等下难受可以叫我,但不能大声哭喊,让人听到了不好,又是节外生枝。” 第18节 施菀点点头,回答:“我知道的。” 焦妈妈便替她盖了被子,拿着碗出去了。 施菀躺在床上,等着药效发作,就好像给自己的孩子喝下一碗毒药,看着他死去。 眼中弥漫住泪水,她一闭眼,两行泪便涌了出来。 这一刻,她恨不得这大夫开错了药,给她的是一碗剧毒断肠草,让她也就此一并去了算了。 一刻之后,腹痛袭来。 最初只是隐隐的感觉,随后便是越来越清晰的痛,就像一把剪刀进了肚子,在里面一通乱剪,将她的肝肠一寸一寸剪断。 她难耐地蜷住身子,缩成一团,冷汗涔涔,咬紧被角,将所有的委屈与痛楚一并咽下。 好疼好疼,原来堕胎药,是这样的药…… 身体疼,心也疼。 可她竟不知道能怪谁,能恨谁,想来想去,似乎这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 她缩在被中哭了起来,第一次,很想很想家乡,很想很想爷爷,想死去的爹爹和娘亲。 如果他们在,她就不会来京城,不来京城,就不会遇到陆璘,就不会不管不顾嫁入陆家,沦落至此。 或者,三年前是她错了。 当陆爷爷要履行婚约,让她嫁给陆璘时,她就不该同意。 这是第一次,她后悔和他相遇,后悔当初的决定。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难承受,有热的血液从身下淌出,她几乎能感觉到孩子的离开,终于咬住被子痛哭。 焦妈妈不知做什么去了并没有来,她紧攥着被子,也没去喊焦妈妈或是婆婆,而是忍不住唤了声“爷爷”。 “爷爷……我好疼,好疼……” 她错了,爷爷教她为人本分,她不该不听爷爷的话……异想天开去爱上一个自己够不着的人,以为嫁给他就能接近他。 她本是安陆一个乡下姑娘,就该老老实实,嫁一个实在的农家汉,生在安陆,死在安陆。 是她不自量力,是她痴心妄想,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走到这一步。 往后年月,她只有自尝苦果,承受老天给自己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昏死过去,焦妈妈匆匆过来,到床边扶她道:“少夫人怎么样了?只怪我,刚刚出去院外,正好碰到位认识的夫人,她竟也来了庵堂,怕她起疑,我和她在外面待了许久。” 施菀醒来,那阵巨痛已渐渐退去,只有残存的隐痛,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与力量一样,不剩半点力气,冷汗淋漓,浇得她从头到脚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焦妈妈打来热水,替她将身上擦净,换了衣服,随后换下鲜血染遍的床褥,将之全装在了一个大布袋里,拿着东西出去。 隔了很久焦妈妈才回来,陆夫人也来了,坐到床边,关心地问她要不要喝汤。 施菀闭着眼,无力地摇头。 焦妈妈便说:“那先把这药喝了吧,是补身的,以后每日早晚喝一碗,身子很快就好了。” 施菀撑着起身,由焦妈妈端着碗,再次将一碗浓黑的药汁喝下去。 虽是补药,却仍是难喝,满口苦涩,药在胃里翻滚。 她连漱口都没力气就又躺了起来,苦味从嘴里蔓延至心里,瘫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陆夫人在床边说道:“厨房里给你炖着鸡汤,待会儿要是饿了,就喊焦妈妈来给你盛来。” 施菀没有动的力气,却还是点点头。 陆夫人又安慰道:“好好歇息,没事的。”随后又坐了片刻,便离去。 焦妈妈在房中多待了一会儿,见她也没什么事,便关照她两句,让她躺着,自己出去了。 房中一片寂静,能听见外面的秋风瑟瑟声,也能听见自己一下一下孱弱的呼吸声。 她就这么躺着,如同死去一样。 夜很长很长,从未有过的漫长。她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寒冷孤寂,一点一点熬,身体似灯油,能看得见耗尽的速度。 天亮时,腹中不再疼痛了,只是虚弱无力,她仍不想吃东西,但焦妈妈说不可这样,又将要喝药了,怎么也要垫垫肚子,于是用鸡汤煮了面条,硬逼着她吃下半碗,见她几乎吐出来才无奈放下。 看她这样,焦妈妈不由湿了眼眶,擦了擦泪水道:“少夫人,你别怪夫人,做母亲的一片怜子之心,她也是没办法。你受的这番罪,夫人会记在心里的,等回了府中,自然让二公子多陪陪你。他还年轻,男人年轻时,就是一心惦记着外面,等年轻大一些,知晓身边人的好,也就收心了。” 施菀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听了进去。 焦妈妈走前,又问她:“少夫人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好吃的点心,或是好玩的,在床上躺着也是无趣,只要能弄来的,我便给你弄来。” 施菀终于有了动静,缓缓看向她,开口道:“进庵堂时,我见相国寺有两棵银杏,叶子都黄了,妈妈若得空,替我去折几枝银杏枝来,我想看看。” 焦妈妈觉得奇怪,但想来,有的人爱花,有的人爱果,少夫人想必是喜欢金黄的银杏叶,那颜色放在房中倒也怪好看的,便点头答应:“好,我这就去给少夫人弄些来。” 焦妈妈倒也上心,没一会儿,就拿了只白瓷瓶,手上拿着银杏枝,在瓶中装了水,将银杏枝插进去,放在了床边小几上。 “少夫人看这样可好?”焦妈妈问。 施菀点点头,伸出手来,摘了一片扇形的银杏叶放在手上细细看着,犹如看最心爱的东西。 焦妈妈问:“少夫人喜欢银杏?” 本以为她不会答,却听她回道:“原本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看多了,只觉得熟悉,且腻,可现在却觉得好看。” 隔了一会儿,她又主动说:“我家乡最多的便是银杏,路旁,村落,乡间遍地都是,到这时节,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黄,很美。” 焦妈妈看着她道:“少夫人是想家了吧,以后有机会,让二公子陪少夫人回去省亲也是可以的。” 施菀又不说话了,看着银杏叶发呆。 她很迷茫,从未有过的飘忽、茫然,如同才出生就落到地上的雏鸟,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该做什么,何处又是归途。 第21章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也渐渐恢复一些力气,外面天气晴好,秋高气爽,她却一步也没出去过。 她就每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看着日头东升,日头西落,然后到傍晚,橘黄的阳光照射进来,再到晚间,一切归于黑寂。 有一日,陆夫人那边似乎来了客人,焦妈妈过来问她,当朝皇帝的亲舅母韦夫人来了,问起她,问她要不要去见见。 施菀以前是愿意有这样的机会的,如今却觉得那早已是前世的事,摇摇头,连目光都不曾从窗外挪过来。 焦妈妈便不再劝说,回了陆夫人那边。 本以为就这么平淡熬过半个月就回去,谁知在她们住进庵堂的第六日,陆家急派人送来消息,说大少夫人萧氏提前发动了,如今接生稳婆已到了府中,正在接生。 陆家三个儿子里,只有大公子陆恒和二公子陆璘是陆夫人所出,她自然更真心实意一些,而这两个儿子暂且只有个孙女绵儿,陆夫人心心念念大儿媳这次能一举得男,一听这消息,便急急忙忙收了些东西就回去了,让焦妈妈留在这儿照顾施菀。 到了晚上,施菀听到有陆府的人过来,焦妈妈去料理之后回来,给施菀送来药,施菀问:“大嫂一切顺利么?” 焦妈妈点头道:“托祖宗的福,一切顺利,母子平安。” 施菀又说:“这么说,是男孩了……母亲的心愿算是成真了。” 焦妈妈有些过意不去地点点头,半晌才说:“等回去了,少夫人也会有心愿达成的一天的。” 施菀没回话,屋内一片死寂。 她的心愿,她还有心愿吗? 焦妈妈待了一会儿,细声和她说:“先把药喝了吧,良药苦口,喝了药才能快些养好身体。” 施菀乖乖喝药。 药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并不会喝习惯,只会越喝越难受,越喝越惧怕,看见它就反胃。 可是,人人都说良药苦口。 其实堕胎药也是苦的。 待她喝完药,焦妈妈道:“过两日是重阳节,府中会办小哥儿的洗三礼,我也要回去一趟,等过了洗三,我便再过来,夫人也许是没空了,但我会在这儿待到和少夫人一起出去的。” 施菀点点头。 她自从堕胎,柔顺得有些可怕,焦妈妈知道她心里还难受着,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问她吃不吃,喝不喝,还要不要看银杏,施菀都是摇头。 焦妈妈便下去了,给她去煮粥。 两日后,九月初九,焦妈妈回陆家了,让锦心入院来照顾。 锦心并不知施菀是如何在里面“斋戒”的,焦妈妈和她说施菀刚染了风寒,所以暂停了斋戒,调理身体,锦心便给她送饭送药,她也没什么别的吩咐,锦心便到院外去和别的丫头们闲聊。 下午,锦心进来道:“少夫人,外面有个韦大人,说是从家里带了些重阳糕来给他母亲,顺便给我们送来一些,要接么?” 施菀怔怔,半晌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茫然道:“什么?” 锦心觉得主子这几日不见,反应越发慢了,便又说道:“外面有个韦大人,他母亲就是国舅夫人,也在这清雪庵中斋戒,今日他从家中拿了重阳糕送过来,说是他母亲吩咐他给这边的夫人拿一些,他便来了,此时就在院外。” 施菀重复道:“你说的人,姓韦?” 锦心点头:“是,是姓韦。” 施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摇头道:“不,不要,让他走。” 她不知道这韦大人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那韦大人,但不管是什么韦大人,她听见这个姓就害怕恶寒,绝不想和他扯上一丁点的关系。 锦心担心她的态度过于冷淡,影响到陆家与韦家的关系,便劝说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要不然我和他说夫人不在,只有少夫人,不便见客,收了他的东西,来日再登门感谢?” “不,让他走!”施菀立刻道,这么多日子,这是她唯一一次这样坚决果断地说话。 锦心仍觉得不妥,但见她态度坚决,只好作罢,最后道:“少夫人要这样回,那我就这样去回了。”说着叹了声气,往外院而去。 施菀缩在床上,恐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 这一刻,她觉得孤独,觉得怕,却不能和任何说。 陆家似乎是她的家,那里有她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还有她的丈夫,可她却觉得那些都离自己好远好远。 这一日外面很热闹,她在这小院里,都能听见前面相国寺传来的钟声,锦心说,相国寺在办重阳节的大法事,热闹得很。 而陆家今日也很热闹,是陆家嫡孙的洗三礼。 说这些时,锦心语气中颇有些失意。但凡这样的喜事,陆家下人们都能得到许多赏赐,可他们这些留在相国寺的丫鬟仆人却被遗忘了,拿不到。 后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傍晚时,锦心又和她说,清雪庵夜里有祈福大会,所有尼僧都会参加,诵经,祈福,奏乐,还会发重阳福糕,很有意思,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施菀自是无兴致,摇了摇头,锦心还不放弃,又细细劝说许久,施菀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不去,不必再说了。” 第19节 锦心这才作罢。 等到入夜,远处隐隐传来木鱼声,伴着这木鱼声,院内却安静得可怕。 房中点着两盏蜡烛,她却仍觉得昏暗,施菀有些怕,喊道:“锦心?” 外面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一声:“锦心?” 随后又喊:“刘妈妈?” 都无人回应。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锦心刘妈妈他们大概是去看清雪庵的祈福大会了,她向来没有约束下人的魄力,也不习惯如此,下人们便从不怕她,锦心傍晚力劝她去看热闹,应是自己想去,最后没成功,想必是瞒着她私自跑去了。 她看着烛火照耀范围之外的黑暗,越发觉得自己与陆家格格不入。 她不再喊人,只是下床去将门栓上了,然后回来坐在床上,曲起腿,不敢走神,看着房中。 莫名地,今晚她很不安,很怕。 夜一点一点过去,木鱼声停了,隐隐有诵经声传来,而锦心还没回来。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施菀松了一口气,立刻道:“锦心?” 没人回应。 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往这边走来。 这时她听清了,这不是锦心的脚步声,甚至……它很沉,不像女人的脚步声。 她捏了捏被角,惟恐自己听错。 但很快,那脚步声就到了门外,她听见门被推动的声音。 她心一紧,随后才想起房上了栓,推不开。 外面是个男人,她想来想去,也只有陆璘可以这样不打招呼直接进来。 可是,她明白,绝不会是他,她知道他不会来,而且她熟悉他的脚步声,这不是他的。 她怕得要命,屏住呼吸盯着明间的方向,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然后,她便听到了门栓被拨动的声音。 第22章 施菀骤然一惊,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再听一会儿,确认自己没听错,外面的人真的在拨门栓! 她不能叫人,叫也无人听见。 房里没有任何能防护的东西,哪怕她搬起凳子,最后也会被外面的男人夺走。 那门栓只是一只小小的木栓,并不能支撑多久。无措之下,她想起屋子后面还有道角门,便悄悄从床上起身,赤着脚,轻轻穿到房间后面,打开角门又关上,出了屋子。 时值深秋,她多日不曾出房门,只觉冷得发抖。 这后院她还是第一次来,天上只有初九日弯弯的弦月,什么也看不清,但依稀能看到有几株花木,几棵冷杉,一个小小的池塘,再不远处,便是一圈围墙。 她无法出去,除非绕到前院,但若绕出去,就会被那人撞个正着。 若是不管不顾朝院外跑,喊人呢? 不,不能这样,若是被人知道她和一个男人孤男寡女在这院中,不管那人是谁,是强盗还是好色之徒,她都完了…… 不知那人是不是已经拨开了门,她在紧张之下躲到了一棵花木后面。 然后她便听到一道男声:“陆夫人,你可在?人呢?”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在京城所认识的男人不多,稍稍一想便想了起来,这是那个韦大人! 所以今天来送什么重阳糕的姓韦的人正是那天她在德春宫见到的韦大人! 是他……她早已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有交集,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被他撞到。 他母亲也在这庵堂中,他来看他母亲,便知道了她也在。 随后他一定是暗中盯着她,却偏偏婆婆走了,焦妈妈走了,今晚锦心和其他仆人都去看热闹了,将她一人丢在了这里。 她不知能怎么办,赤脚躲在花木后,脚被地上的冷杉叶和树枝扎得生疼,却一动也不敢动。 “施小娘子,我知道你在这里,我摸了你被子里面,还是热的呢……也是香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后面的角门。 施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找到了那门,知道她一定在后院,便肯定能找到她…… 所以她最后,除了被他□□就是死么? “原来你在这里,外面冷,别躲了,出来吧,我只是见你被你婆家扔在这里孤伶伶地斋戒,心疼你,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你知道的,我好歹也是国舅的儿子,有官身在,又不是那等不学无术的地痞无赖?” 他的声音渐渐离远,似乎朝冷杉木那边走去了,施菀转过身,向前几步,轻轻踏入池塘中。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她也是身体还未恢复、极怕冷的时候,半待在水中禁不住浑身哆嗦。 这时韦大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往这边过来,随即一笑:“我知道你在哪里了。”说着就走到了她之前站的那棵花木后。 施菀将整个人蹲入水中,连头发都潜入水下。 安陆属云梦泽,而云梦泽多水,也许去某个村子就要过一条河,那里人大多都会水。 施菀水性也不错,小时候,还被爷爷放在水里练过闭气。 这样的池塘她不怕,可是太冷太冷了,她仿佛置身冰水中,若不是因为惧怕和紧张支撑,她早已被冻得失去知觉。 韦大人没找到她,又继续在附近转起来。 池塘就在他面前,但他不会想到一个女人能在深秋夜躲入水中,并未往里面看。 在池塘周围找了几圈,他又转去了前面。 施菀从水里露出头换了口气,在他重新转回后院时又将自己沉入水中。 “没道理,一定是在这里。” “除了这里,再没有别的地方,你总不会爬墙是不是?” 韦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到围墙边查看。 “这么高的墙,想必你也是爬不出去。躲哪里了呢?” 他继续在四周查看,站在池塘边思索。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女声:“公子,公子你去哪里了?公子?夫人找你呢——” 这不是陆家丫鬟的声音,韦大人不耐地叹了声气。 但他没马上离开,而是继续在池塘边转悠,找了许久,各棵树都去看,仍是没找到。 外面却一直有唤他的声音。 他挫败道:“算你有隐身术,下次别被我抓到,若是抓到……” 他发出又狠又淫邪地一声笑,最后再看一圈,无奈去了前院。 施菀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才轻轻从水面露头,屏息又等了一会儿,确认真的再没动静,才试探着从池塘边爬起来。 水太冷,她冻得浑身僵硬,人也虚弱,竟是试了好久才爬上岸。 一阵风吹过,钻心的寒冷从身体透过,手脚都木木的,没有知觉,她一手扶了冷杉树,努力拖着步子往房中而去。 短短的几步路,竟走了好久。 等到房中,她早已是筋疲力尽,浑身冻得红紫,地砖的缝隙将她绊了一下,轻而易举让她摔倒在地。 她躺在地砖上,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身体感觉到一股细细的热意,有什么东西从身下涌出来。 迷糊中,隔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大概是血。 她又流血了。 她是大夫,很清楚今日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她在堕胎之后未休养好就承受如此冰水,寒气入体,导致胞门寒伤,血气凝滞,她会元气大伤,身体再也回不到之前,也可能……再也怀不了孩子。 似乎,也影响不了什么是不是,反正她和陆璘也不会有孩子了,反正她也早死了那份追逐他的心。 她的感情,她的念想,她的一切,本就无人在意。 ……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地砖上清醒,支撑着自己爬起身,解下滴着水和血的衣服,包好,披了干衣服,缩回床上。 那韦大人说他摸过这床铺,她恶心得打颤,却早已无力去管这些。 躺在床上时她突然想,会不会她之于陆璘,也像韦大人之于她?连她碰过的东西,他都觉得恶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在他眼里,是这样。 她因自己这猜想而莫名涌出了泪,这几天她都没哭了,似乎泪水早已流干,而这一刻,却不知又为什么哭起来。 第二天焦妈妈才回来,给施菀带了几样点心。 她没说,但施菀也明白,这是昨日洗三礼的糕点。焦妈妈说因为国丧,洗三礼也没有大办,只是把洗三仪式走完,族人齐聚吃了顿便饭而已。 施菀没说话,焦妈妈见她脸色红得异常,摸了摸,才发现她发烧。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烧起来了?锦心这丫头,怎么照顾的?”焦妈妈急躁地在房里转了两圈,说道:“要不然,我这就回去和夫人说,问她是不是请个大夫过来。” 施菀摇摇头,说道:“不用……我说药方,妈妈帮我去抓药。” 焦妈妈疑惑:“你?” “我也会一些。” 焦妈妈这才想起施家是行医的,又明白请大夫过来难免让人起疑,便找来个会写字的尼姑,由施菀口述,尼姑写了药方,焦妈妈亲自去抓药。 第20节 这一休养,便又熬了半个月,一起在清雪庵待了快一个月才回陆家。 外面有消息传来,说王仲怀之案总算有了眉目,太后与皇上念在新政虽是祸国误民,但王仲怀终究是一片忠心,免除一死,允其归田。 本是大幸,结果才出狱的王仲怀却因忿郁交加,困苦劳顿,又逢早冬一场大寒,染了病,没几日,竟撒手人寰。 王仲怀本有一子一女,但长子早夭,膝下便只有王卿若一人。 王家也是名门望族,世代簪缨,但到如今,却是个个不中用,只有王仲怀一人撑挡门庭,王相公如今一死,王家门庭便要一落千丈。 王家二叔一边为王相公办着丧事,一边却由夫人打听合适的人家,要与寡嫂一起趁百日内将王卿若嫁出去。 王卿若在京中也算才貌双绝,早有娴淑之名,但在姻缘一事上却是历经蹉跎,本与陆璘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陆璘却已有婚约;好不容易在几年后与皇亲国戚的郡侯府订亲,却又逢王相公罢相,被退了亲;到如今,遇父丧,若不能在百日内成婚,便要等三年了,那就真真正正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家下人每日都在议论这些,施菀本不关心,却左听一句,右听一句,大概也弄清了全貌。 说来说去,最初的意外就是她。 若没有她,一切都好,所有人都姻缘美满。 她早已不在意他人的事,但到此时,还是希望王卿若能得个好夫君,这样她的罪过似乎多少也能小一些。 十月十五,立冬。 陆家一早祭了祖,随后全府发放新的冬衣,府上收拾地窖,存菜,准备着晚饭,以及各房各处要修缮换新的东西,俨然一副年节将至的样子。 施菀自庵堂回来后,极少出去,每日就是静坐在屋中,看着外面人的忙碌欢笑,好像自己不属其中。 这一日,陆璘却过来了。 锦心见他来,喜不自胜,立刻就扔了手中的绣活,跑进屋道:“少夫人,公子来了!” 施菀正坐在次间的书桌旁,可她面前既没有书,也没有笔纸,似乎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听到这消息,她没回应,好半晌才回过头来,正好看见陆璘从屋外进来。 第23章 这并不是陆璘在她回来后第一次见她,就在她从庵堂回来的第三日,他便在母亲那里见过她,那时他惊诧于,她竟瘦了那么多。 早听闻她在庵堂中病了一场,所以多休养了几日才回来,但没想到一个平常的风寒会让人有这么大的改变。 那日她很安静,她以前也不多话,但回来后却更是沉默,甚至会出神,目光呆滞,不像以前怯懦却谨慎的样子。 她看着他,并未开口,似乎等着他说话。 见她这样,陆璘疑心她病还没好全,想到自己要说的事,竟有些犹豫,但再想,此事再耽搁不得,便朝锦心开口道:“你先出去吧。” 锦心知道自家主子现在是有些沉默而丧气了,不知她会不会惹二公子厌烦,却自知无可奈何,只心忧地看施菀一眼,出去了。 陆璘问:“听说你在相国寺斋戒时病了,现在全好了么?” 施菀点点头。 陆璘迟疑一会儿,又说:“上次我,兴许是对你误会,话也有些重,你不要在意。” 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没有证据就质疑她,确实失了道理,而她没拿伞就冒雨离开,想必也是有伤心的。 施菀沉默许久,才问:“有什么事么?” 陆璘走到桌边,沉吟一会儿,问她:“王家的事,你可听说?老师过世了,王家急于在百日内为卿……为王姑娘完婚。” 施菀再次点点头。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的,似乎一个人偶,只有这些细微的、缓缓的动作,才证明她是个能有反应的活人,不知她是神游在外,还是没有气力。 陆璘继续道:“她母亲性情柔弱,被她二叔说服,将她许配给河东孙家的四子,孙家的确门庭高贵,但他们之所以同意,是因为那孙四郎品性极其顽劣,荒淫无道,无法无天,在河东几乎无人敢嫁,才转而在京城求娶,王家二叔看中孙家,不过是为替自己铺道。” 施菀喃喃道:“那夫君,打算如何做?” 陆璘看向她,嗓音低沉而坚决道:“我想娶她做平妻。” 施菀垂着头,一言不发。 陆璘继续道:“我知道,此事于你不公,但于她却更不公,只是别无选择下的无奈之举。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就算进府,也绝不会无事生非,徒生事端,所以,我盼你能同意,待她进府,好好与她相处。” 他并非询问或是商量,而是告知。 甚至,也许是警示。 王卿若那样书香门弟、惠质兰心的女子怎会生事非呢,能生事非的只有她。 而她还是正妻,终究比平妻大了一些,要刻薄慢待她,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可能? 施菀觉得如此真好,他们历经波折,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个她而已。她就像一颗白米饭中间的石子,膈应、多余、碍眼,连她自己都想把她摘出去。 “公子——”她就像三年前,自己局促地站在他面前,小心而恭敬地那般叫他,以一个与他不相识的乡下女子的身份,随后道:“我们和离吧。” 陆璘惊了一阵,甚至疑心自己听错,顿了很久才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我们和离,我不想待在陆府了,正好,你也可以直接娶王姑娘为妻,这样似乎更好。”她缓缓道。 这次陆璘听清了,却觉得意外。 他不觉得她离开了陆家能有更好的去处,她不是父母双亡、唯一的爷爷也不在了么? “你想去哪里?”他问。 施菀回道:“不管我去哪里,公子愿意和离吗?”说完,她看向他。 陆璘扪心自问,他是愿意的。 从前,他对自己的婚事并未怎么上心,但知得父亲与老师有意结成亲家,他是乐意的,他自负才学品行相貌皆在人之上,而卿若是少有的,让他另眼相待的女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那是他笃信两人会有的未来。 直到,那个找上门来的乡下姑娘,竟不只是遇难求助,还拿着订婚的信物。 爷爷刚直一世,一心要陆家将她娶进门。 他知道君子须重诺,知道此事是陆家的不对,但在心底里,他当然不愿娶这样一个无知而肤浅,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的女子。 从婚事定下那一日,他便知道自己此生注定不会有良缘了。 此时她提出和离,他的确诧异、不解,却也是真的愿意。 他回答:“你若已想好,我自是同意。” 施菀点点头,说道:“我想好了,那便和离吧。” 她说完,低头从一旁的桌角拿出一张纸来,又拿了只笔出来。 这意思是要此时就写放妻书么?陆璘发现她说的是真的。 他不解地问:“是因为我说要娶王姑娘做平妻,所以你赌气不愿意?你不想她进门?我说了——” “我不愿意,你给我五百两银子吧。”她突然打断了他。 陆璘再次怔住。 施菀没看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我,她若进了门,你必定宠她爱她,冷落我,这不是我想在陆家过的日子,所以我想走,可我总不能嫁进陆家一场,什么都没得到,你给我五百两,我便拿着放妻书离开,再不纠缠你。” 陆璘看着她,沉默半晌,很快道:“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施菀露出苦涩地一笑。 他不意外,不怀疑,就这么答应给她钱换她离开。 而她,事到如今,百孔千疮,再也不想让他猜到她嫁给他的真相。 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那段隐秘的、可笑的感情,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的离开有一点点的尊严。 她嫁入陆家就是要攀龙附凤,她嫁给他就是看中他的身份地位。 她就是个拜金逐利的精明女人,而不是个异想天开的可笑少女。 陆璘就站在书桌旁,写下那封放妻书。 随后他道:“你若想好了,我明日去官府登记盖印。” “不用,若你手上能拿出现银,现在给我,现在便能去盖印。”施菀说。 陆璘再次抬眼看一看她。 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又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我去拿银子。”他说着,留下放妻书,转身离开。 施菀就坐在原地等着,此时才开始想,拿着这放妻书,她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她似乎从未想过,也不知道。 直到,她想起家乡的银杏。 或许,她要回家乡去,又似乎……她只有家乡可回。 她的人生,丢掉了三年,如今又回到原点,回到她离开的地方。 她不知道陆璘是本来就有五百两现银备在身边,还是临时筹措,但总之,隔一会儿,绿绮便同轻弦一起抬着一只红漆的雕花箱子到了疏桐院。 轻弦看看绿绮,绿绮小声道:“公子临时有事出门去了,这里面是白银五百两,少夫人要不要……清点一下,称一称?” “不必了。”施菀说,随后将桌上那纸放妻书递了出去,“你们拿着吧。” 绿绮靠近几步,接过了那张纸。 她常跟在陆璘身边,也通文墨,一眼便能看到那“放妻书”几个字,以及后面陆璘与施菀两人的签字。 她看向清瘦的施菀,一时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将放妻书交给轻弦,和她道:“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和少夫人说几句话。” 轻弦拿了放妻书回去,绿绮和施菀道:“少夫人是因为王姑娘的事么? “公子以前与王姑娘的确有些情分,但这次公子要娶王姑娘,多半还是想救她,就算不是王姑娘,是别的人,但只要她是王相公的女儿,公子都会救的。” 施菀没回话。 静默中,绿绮看着她,突然道:“其实我知道,少夫人是真心喜欢公子的。” 这是施菀心里最大的秘密,她遮掩得很好,惟恐被看出来。 这一次却被人挑明,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着急,没想到却意外地,她心中没有太大的起伏。 或许,现在也不再有事能让她紧张着急了。 第21节 “少夫人真心喜欢公子,又嫁了公子为妻,为什么要这样放弃呢?”绿绮说:“公子的确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并不算体贴,但我想过几年,少夫人与公子有个一男半女,总会好的。” 施菀一直觉得自己很笨,不懂京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但当跳出局中,她却能明白许多。 绿绮是陆璘未来的姨娘,她最在意的,是陆璘的妻子是谁。如果是自己这个不受宠的乡下姑娘,无论是在婆婆眼中,还是在陆璘心里,她都不落下风,甚至会高出一头,可若是王卿若呢? 那绿绮这个丫鬟便什么都不是了。 王卿若要进门,绿绮无法阻止,可如果自己还在,多少能在名分上压一压王卿若,对绿绮也好一些。 所以,绿绮不愿自己走,倒还是真心实意的。 施菀看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公子其实无意抬你做姨娘。只是那是夫人的意思,你又是他身边人,尽心尽责,他看着情面,不好说什么,若是要抬,他早就抬了……他在意的东西,向来都会很坚定执着的。” 绿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的,公子并不是个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他若真心想做什么事,一早就去做了,哪怕一意孤行,哪怕粉身碎骨。 好一会儿,绿绮才讷讷道:“不管怎么样,少夫人可先休息两日再作打算,有什么要吩咐的,也可随时找我。”说完便慌不迭出了房间。 施菀缓缓看向她的背影,茫然间才想起来自己的打算。 她又哪有什么打算,但不管有没有打算,她都要离开陆家了,从此刻起,她已没名分住在这里。 她只能回安陆,但怎么回去呢? 想来想去,她只能去找来张氏,那是她在陆家,或是在京城唯一有那么一点私交的人。 张氏得知她竟与陆璘和离了,惊诧万分,并未来得及细问,就听她道:“我记得你说你娘家兄弟是赶车的,人品信得过么?” 张氏点头道:“信得过,我那兄弟从小就老实,在南宝街跑了十来年车,年头才买上自己的车,也就是人太实诚了。” 南宝街是一处大的马车租赁档口,张氏的哥哥便是做这个生意的,有人叫马车,便赶着马车去载人,赚些钱。 施菀说道:“我想让他送我回安陆,来回可能要两三个月,我出30两银子,来回衣食也是我包,你去问问他,是不是愿意,若愿意,我明日便走。” “这……我兄弟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少夫人真的想好了?怎么走得这么急?”张氏又是心疼,又是难舍,施菀回道:“我已与公子和离,他也将娶新人,我早一日走,不是早一日大家都好么?” 张氏便说不出一句话。 施菀又说道:“只是,我怕路上需有个女子照应,你兄弟多有不便,你还能再帮我找个人么?我也会出费用的。” 张氏立刻道:“我侄女儿,今年正好十五了,为人机灵,也有力气,是我兄弟的大女儿,平常也帮忙干活,可以吗?” 施菀点点头:“一切就麻烦你了。” 张氏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也不知说什么。 张氏走后,施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东西,在陆家的衣物,她不想带,带了也穿用不了,这些东西都是绫罗绸缎,专属于官宦人家,她再也没有资格穿了。 包括那些金银镶玉的首饰,她一样都没动,只拿了几套布衣、当年她从安陆带来的行李,以及她收藏得好好的有关他的东西。 他的诗,他的文章,他的字,他的手帕,他送的那颗黄宝石……她将它们收起来,一起放进了那只装有五百两银子的箱子里。 如此,似乎就没东西了。 隔天一早,她便乘了张氏哥哥张五的马车离开陆家。 临行前,陆璘已去上朝,只有陆夫人见了她。 陆夫人对她多少有些愧疚,劝了两句,见她主意已定,陆夫人也知道陆璘要娶王卿若的事,知晓事已成定局,便也没说什么,放她走了。 愧疚是愧疚,但那点愧疚,并不能让她出面去阻止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张五说,马上就到冬月,天寒地冻,路上怕走得慢,因为冷,晚上也要住店,费用也会高一些。 施菀回道:“我不怕,一路就辛苦你们了,但愿能让你们赶得上回京城过年。” 张五笑道:“只要少下雨,不下大雪,赶得上的。” 施菀裹着身上的斗篷,将手炉抱在怀里。 张五的女儿张阿梨问道:“少夫人这么怕冷吗?这才十月就用上手炉了?” 施菀露出一丝无奈地笑,点点头,低声回道:“之前生了场重病,就怕冷了。” 随后她又道:“以后就叫我施娘子吧,我不是少夫人了。” 张阿梨也知道她与陆家公子和离,这才孤身一人回家乡,同为女子,不由心中感慨,轻声道:“好……” 施菀已看向车窗外,十分安静的样子,似乎不愿多说话,也不愿被人打扰。 张阿梨便也静静坐在马车上不出声。 如此坐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出了城门。 京城外一片秋日的萧索,树木凋零,草地枯黄,出城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只白鹭从前方的河面上飞过。 施菀终于再次开口,问:“这条河是什么河?” 张五回道:“是流金河,原本不叫这名的,后来有南方人到京城做生意,见无论早晚,只要太阳照到水面,就是一副闪着金光黄灿灿的样子,又因为咱这京城毕竟是天龙宝地,他们便觉得京城富贵,所以就叫流金河了。” 张阿梨觉得爹爹这话说得不好,好像作为京城人在南方人面前挺自得似的,可少夫人这不就是从京城离开,回南方去的吗? 施菀却没露出生气的样子,只是回道:“那在前面那桥上停一停吧。” 张五依言将马车停在了桥头。 施菀下了马车,然后从马车上吃力地去搬那只红漆雕花箱子,张五见状,帮她将箱子搬了下来,问:“少夫人要将箱子搬去哪里?” “桥边。”施菀说。 张五不明所以,还是帮她将箱子搬到桥边。 她也走到桥边,手轻轻触上箱子,下一瞬,竟一使力,将箱子推入了河中。 “呀——”张家父女同时惊呼。 “砰”的一声响,箱子砸向水中,溅起半人高的浪花,随后便沉入水底,几串气泡升上来,不一会儿就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 张五看得瞠目结舌,终于忍不住问:“少夫人怎么把行李给扔了?” 那箱子是他帮着搬上车的,也是他搬下来的,不知装着什么,特别沉,没想到才出京城就被扔了。 施菀看着水面,回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用不上的旧物。” 张五欲言又止。 既然用上不,那又带出来做什么呢? 他终究还是没问,在施菀重新回马车后,再次赶车启程。 马车日夜兼程地跑,天一日一日变冷,却也越来越朝南。 到安陆时,已是冬月中旬。 张五问施菀去哪里,施菀却让他在安陆找客栈,然后找到一家客栈,她便亲自下去问投店价格。 住一日是多少钱,住半月是多少钱,甚至两三个月是多少钱。 看上去,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客栈住多久。 如此问了三四家,她定在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老板娘看店的客栈,让张五替她将行李搬到房间,施菀便将余款结给了他,随后告诉他们,可以回京城去了。 张五意外道:“娘子不回家吗?” 施菀摇摇头:“我家里没人了。” 张五惊诧不已,就算没人,也有亲戚吧,难不成,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孤身一人待在安陆县城里? 客栈那么贵,她一个女人,后面可怎么办? 但他只是个穷赶车的,这些不该他问,问了也没用,最后只得拿了钱离开。 张五父女走后,施菀将简单的行李收拾一番,便落寞地坐在了客房的床边。 坐了好一会儿,终是无事可做,又将翻了无数遍的那本行医手记拿了出来。 那是爷爷的东西,当初爷爷病故,让她拿着信物去京城,她变卖家中田地房产,这是唯一留下的几样东西。 到京城后,一直搁在箱底,从未翻开。 可在回程的一个多月里路途无聊,她无事可做,便只能翻看这手记,看了许多遍,一个病例一个病例,一个药方接一个药方。 里面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某一页里,爷爷的感叹。 那是个针灸病例,是治一临盆产妇,当时产妇已是大出血昏厥状态,请爷爷急诊,爷爷先以针炙刺百会、双劳宫、双涌泉五穴,随后又用自制通关散吹入鼻中,产妇得以苏醒,产下胎儿,胎儿存活,然产妇却因失血过多,药石罔效,在两日后病去。 爷爷在手记中感叹,那产妇在家中生产已有两日,一日之后确定是难产,才去请来稳婆,稳婆在产房磋磨一整日,致产妇大出血,无奈之下家人才去请大夫,却早已错过救人时机,可叹生死关头,世人却总想着男女大防,最终导致产妇身死,夫妻母子阴阳两隔。 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要不然,自己也学着做大夫,也算传承家学,爷爷年轻时因医术高明,也挣了些名气和钱财,便搬到了安陆县城的药铺中坐诊。 但后来时运不济,妻子早亡,唯一的独子,就是她爹爹和娘亲一起死在了洪涝中,爷爷悲痛难抑,哀思成疾,医者不能自医,最后渐渐心力不济,看不了病,便带着她搬回了村中。 后来爷爷病中,只能偶尔出诊,家中渐渐困苦时,爷爷也没想过让她学医,因为那对女子来说不是正经营生,女子唯一的好归宿,便是嫁个好婆家。 那个时候以她的条件和施家的名声,是可以随意挑个好人家的,所以爷爷只让她帮忙,不曾真正带她走这条路。 但如今,她却是无路可走了,只有这条路。 若她做个女大夫,那些遇意外的产妇,那些羞于看大夫的未出阁小姑娘,或是像张氏那样患了隐疾的良家女子,就能有个依托了。 两日后,她找到安陆最大的药铺之一,馨济堂。 天似乎要下雪,奇冷无比,正是中午,街上不见人,有人来药店,站在药柜前的伙计正要招呼,一抬眼,就见到个清丽秀美的姑娘。 不,不是姑娘,她虽年轻,却半盘着发髻,似乎是成婚不久的妇人,一身雪青色袄裙,披着白底绣忍冬花的斗篷,不着粉黛的脸不过巴掌大,却是天生丽质,透着娴静与柔婉,那样的美貌和气度,竟不像是他们安陆县城里能有的人。 她手上拿着把缃色油纸伞,似乎防着待会儿下起雨雪,缓步走到柜台前来。 伙计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夫,夫人……抓药么?” 施菀回道:“你们掌柜的,可是周大夫?” 伙计回道:“正是。” 施菀说道:“他在店里么?我想见他一面,可否帮我通传?就和他说,我姓施,是施柏仁的孙女。” 伙计并不知道施柏仁是谁,但她如此客气有礼、徐徐道来,让伙计几乎出神,听她说完,便仔细记着这名字,立刻就进了后面屋子去叫人。 不一会儿,留着花白胡子的掌柜的出来,见了她,打量了半晌没说话,施菀温声道:“周爷爷,我是以前在南街回春堂坐诊的施大夫的孙女施菀,您以前见过我的。” 周广祥这才连声道:“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当初十来岁的小女娃,现在竟出落成这样了。”他又看她半天,最后叹声道:“像你娘,你娘当年便是吴家村的大美人。” 施菀轻轻笑了笑,周广祥问:“我听人说你去京城了,还说你嫁去了当年在云梦泽做官的那个陆相公家里,做他孙媳妇,成了官夫人,怎么这会儿是回娘家来省亲啦?”说着看看外面,似乎想确认她丈夫有没有一起过来。 第22节 施菀回道:“我有事,想和周爷爷细说,可否进去详谈?” 周广祥连忙道:“是我忘了,说着立刻请她到后面屋里去。” 多年前,回春堂是安陆县城里最大的几家药铺之一,施爷爷施柏仁便在里面坐诊,也是城中极有名气的大夫。 后来,儿子儿媳遭遇意外,死于洪灾,施柏仁又在丧子之痛中一时不慎,从山上摔下,摔伤了头,常头晕头痛,记忆模糊,无法再坐诊,便从回春堂离开,离开前,他便将昔时好友周广祥推举到了回春堂,让周广祥成了坐诊大夫。 周广祥在回春堂做得极好,后来筹资盘下店面,自己开了这馨济堂,算是有了自己的招牌,几年下来,还得了个“老神医”的称号。 施菀的意图,便是到拜入周广祥门下,到馨济堂做学徒,以期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夫。 她找到周广祥面前,一是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图,二是她了解周广祥的为人,算是个耿直的人,当初受了爷爷的恩惠,这次八成是不会拒绝她的。 施菀言简意赅说了自己已与京城夫君和离的事,又道明意图,望周广祥看在施爷爷的面子上,收留她这个孤女。 周广祥却是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问:“你竟与那官宦人家和离了?怎么就到这一步?你这娘家都没人了,他们就狠得下心让你自己回来?” 前尘往事,如同是上辈子的事,施菀无奈轻笑道:“门不当户不对,我确实做不好一个官夫人,走到这一步,也是能预料的。” 周广祥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她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孤女,到人家那高门大户里肯定是受欺凌的,人家又见她没娘家,哪里会好好对待?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会逼得她孤身一人回了娘家,如此身世,也是可叹。 只是…… “可你要做学徒做什么?抛头露面的,名声不好,也不轻松,别人男人家做学徒,都是想后面从医的。”周广祥道。 施菀说:“我就是打算从医,我爹爹去了,家里也没有别的后人,我就想继承爷爷衣钵,也做个大夫,算是为自己谋个生计。” 周广祥又是一愣,很快道:“这便错了,咱们安陆县也没有女人做大夫,你做了大夫,以后谁还敢娶你?若遇上那好姻缘,不是要白白错过?你说生计,就凭你这模样、这条件,哪里愁找不到婆家?” 说着他思虑片刻,捋了捋胡子,很快道:“说起来呀,我倒认识一个人,正好也是我们这县城里的,为人本分,家里很有富余,前两年他娘子病死了,家中只有个女儿,我可以给你做个媒,让你们相看一番,他条件不差,也肯定能看上你,想必是求之不得,你就嫁去他家,日子定不会难过的。” 施菀平静回道:“周爷爷,我无心嫁人,只求周爷爷收留我,让我拜您为老师,从旁学习。我想过,待我学有所成,可以为药铺看女病人,这是别家药铺没有的,定能让馨济堂成为县城内数一数二的药铺,生意至少红火一半。” 周广祥明显心动了,这样既能遂她的心愿,又还了多年前的恩情,还对自己这药铺有益,真真是没一点坏处。 想了半晌,他叹声道:“我有心替你找个好夫家,你却一心要做大夫,你主意定了,我这做长辈的自会帮你,只是你要想好了……当真是不要趁着年轻嫁人,寻个好夫君?” 施菀摇摇头:“不了,从京城回安陆,我想了一路,早已想好了,再无嫁人的打算。周爷爷若肯收我,我感激不尽。” 说着从椅子上起身,朝他跪拜。 周广祥连忙扶她道:“不必不必,你若吃得了这份苦,来便是了,也算我还了你爷爷当年的举荐恩情。” “那我更要谢过老师了。”施菀执意跪下,朝他行拜师礼。 第24章 正月尾,年节刚过,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春季为时疫多发之际,馨济堂每日来问诊抓药的人络绎不绝,里面伙计与大夫都忙得脚不离地。 最忙的是施菀,伙计开年后多请了一个人,两名伙计抓起药并不忙,拔火罐、推拿这些也有学徒做,但接诊大夫这里,老神医周广祥也染了时疫,在家休息,周广详的儿子周继虽也是大夫,但向来爱玩乐,早上露一面便没了影,整个药铺里都由施菀坐诊。 但人们却还相信她,愿意让她看。 自拜周广祥为师,她便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地跟在师父身后学医术,几乎到了沉迷的地步。周广祥既能得“老神医”的称号,医术自然不错,他也喜欢这样有天赋又勤奋的学生,倒也用心栽培施菀,短短两年,施菀便能独自坐诊药铺。 她每每诊病都能耐心细致,又药到病除,很快便声名远播,到这两年,也成了安陆县城颇有名气的大夫,还有人感念她人美心善,称她“小医仙”。 在药铺忙到下午,看病的人才少了一些。 才坐下没一会儿,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门道:“施大夫,我家夫人说肚子疼,让您过去看看。” 施菀一听这话,立刻就从桌后起身。 这小厮是县丞杨大人府上的,杨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已将临盆,之前回娘家动过胎气,是靠施菀稳下来的,所以杨夫人信任施菀,有大痛小病,总会请她去看。 而临产前的腹痛,非同小可,轻忽不得,所以施菀一听说,便立刻叫上徒弟枇杷,让她拿了药箱和自己一同出去。 一旁正清理拔火罐所用竹罐的严峻立刻道:“我也去!”说完就快步过来,拿过桌上的药箱。 枇杷问:“人家是县丞夫人,你去什么去?” 严峻回:“我为何不能去?” 施菀回头看两人一眼,轻声道:“你想去就去吧,不要乱进内室,不要乱看。” “好,我知道的。”严峻立刻拿着药箱跟在施菀身后。 要出门时他又提醒:“师父,外面还冷,要不要带上斗篷?” 整个馨济堂,都知道她怕冷。 她摇摇头:“不用,今日没风。” 几人说着,就一同乘了马车去往县丞府上。 枇杷今年十六,是两年前拜入馨济堂的,她家中平常是靠她娘做银杏果生意的,收银杏果后取白果入药,再卖与药铺,所以与馨济堂熟悉。 两年前枇杷娘亲离世,好吃懒做的爹做了人家一名寡妇家的上门女婿,没人管她,她便要来馨济堂做学徒,因为施菀成了女大夫,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女大夫。 周广祥年纪大了,心力不继,便让施菀带着枇杷,也算是个帮手,枇杷于是就叫了施菀做师父。 而严峻,比枇杷大一岁,今年刚十七,祖上也是行医的,只是在村里,医术自然比不过县城,他家中交了钱和伙食费,将他送来城里学医,原本是要拜周广祥为师的,可周广祥让他先跟在施菀身边,他最初还不乐意,后来不情不愿跟了两个月,不知怎么就习惯了,主动叫她师父,要出诊,要做杂活,总是特别积极。 三人到杨府,施菀与枇杷进了内室,严峻候在外面。 县丞杨钊也在一旁,急着让施菀赶紧给夫人看看。 杨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八岁,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了,人至中年却突然怀孕,夫妻两人喜不自胜,觉得是老来得子,人丁兴旺。但这个年纪怀孕生子,毕竟不如年轻时轻松,所以杨夫人平时也特别注意,常让她来看看有没有意外,这次腹痛,自然担心。 施菀看了脉象,又问了这两日症状,随后问:“今日上午,夫人早饭吃的什么?” 杨夫人想了想,说道:“一碗红油小面,两个这么小的包子。”她说着,比了比。 “就这些吗?” 杨夫人想不起来,她身旁丫鬟道:“还有两个泡的那种脆柿子,上午又吃了两节甘蔗,然后便有些肚子痛,到现在都没吃。” 施菀说道:“那是吃东西太杂了,红油面想必放了不少辣椒油,加上凉的甘蔗、柿子,便会引起肠胃不适,所以腹痛。倒没有大概,如今夫人药要少喝,我给您针灸一次,近两个时辰不再用饭,到晚上兴许会好一些,那时再用饭。” “好,那我便放心了。”杨夫人松一口气。 待针灸时,杨钊已不在,杨夫人解衣露出后背,施菀替她扎针,说道:“一冷一热,过辣过辛,都易腹痛不适,夫人后面月子里也注意一些。” 杨夫人笑道:“我如今知道了。” 一边针灸着,杨夫人一边和她闲聊:“黄知县要去寿州做官了,你可知道?” 施菀轻问:“是么,官场上的事,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哪里知道。” 杨夫人说道:“升迁了,他在安陆做了快十年知县,一动不动,便去找了个岳父家的远房亲戚,据说是搭上了荆湖北路的关系,花了不少钱,才得这么个机会。” 施菀没出声,杨夫人叹声道:“我们家那位,脑子也不机灵,家里也没有这样的关系,恐怕一辈子就这样了。” 施菀说道:“夫人儿女都在本县,又马上要产子,杨大人在身边再好不过,若是升迁,也许就去外地了。” “这倒是。”杨夫人说道。 “我还想,这黄知县走了,能不能把我们家的升上去,结果我们家说不用想,有这事早有风声了,多半是从上面调人,也不知会是什么人。” 施菀认真捻着针,没有说话。 安陆只是个小县城,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也不算富庶,偶有洪涝、天旱,百姓靠种粮为生,也种银杏,养鱼,平平静静过日子,来这里的官员,也是平平静静混几年资历。 不管谁来做知县,对县丞的影响也许大,但对药铺的影响却是不大的。 替杨夫人诊治完,她便带了枇杷和严峻回去。 来时,是县丞府上派来的马车,去时施菀没让县丞府送,自己与两名徒弟走回去。 天还有些冷,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行至一家胭脂铺,一个女子从胭脂铺里出来,枇杷看了人家好一会儿,待人家走过去,才悄悄拉了施菀道:“师父看见刚才那个姑娘的眉形了吗?听说叫烟霞眉,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特别好看。” “烟霞眉?”施菀重复了一句,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想起来那是京城四年前流行的眉形,她还学着画过。 竟然已经四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浑然不觉,她以为京城是前世的事,可京城的风却吹到了安陆。 枇杷说道:“我前日去买了一盒眉粉,师父要不要也买一盒?咱们一起学学那个眉形怎么画。” 施菀摇摇头:“不了。” “师父不觉得那个眉形真的很好看吗?”枇杷不死心道。 严峻回她:“师父的眉不用画,你要学自己去学。” 枇杷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解风情!” 严峻不服气地扭开脸去,见施菀已走到前面,立刻提着药箱跟上。 几日后,安陆县城中都知道了黄知县升迁,有新知县调任的消息。 进了二月,消息更明确起来,许多人说新任知县竟是从京城来的,还是早一届恩科的状元,来头极大。 一早来拔火罐、做推拿的几人在药铺内聊起来,施菀由严峻做着这些,隔着一道帘子,自己在诊台前坐着写行医手记。 爷爷的习惯,她也继承了。 这时常在县衙门口赶车的刘老二晃了进来,站在那帘子旁,扯着嗓子道:“你们呀,知道个屁!” 刘老二既在县衙附近做事,又好拉闲散闷,没事就在县衙门口一群一伙的聊天,所以总能得到不少官府的消息,听他这样开头,别人就喊道:“那你说说,你知道个啥?” 刘老二说道:“新知县是京官,在京城还是做大官的。” 几人“嚯”了一声:“这我们也知道。” 刘老二不紧不慢道:“人家不是状元,你们就知道个状元,还知道啥呢?人家是榜眼,状元是第一名,榜眼是第二名。” “那也差不了多少,你能说个我们不知道的吗?”几人说。 刘老二很快回道:“姓陆,年轻,听说才二十多岁。” 一直写着手记的施菀停了下来,看向刘老二。 姓陆的人不少,三年一次恩科,榜眼也不只一个,但姓陆的榜眼似乎不会有很多。 刘老二没注意她的目光,仍对着拔火罐的几人神气道:“新知县再有五天就过来上任了,到时候你们一看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反正不管年轻的老的,都是一个贪。”一人道。 “笑话,当官不为钱,那和种地有什么区别?”另一人说。 第23节 刘老二说:“年纪大的只为钱,年轻的怕是还要在咱安陆讨个小老婆。” “年老的就不讨?” 一群人说笑起来,施菀收回目光,不知想起什么,出神半晌,随后才低下头,继续写手上的东西。 第25章 几日后,周广祥病愈,进了药铺,施菀便轻松一些。 她与周广祥告了假,去安陆下面的木紫乡寻医。 她在县城内偶然听闻木紫乡有一名老婆婆,擅治黄疸,且不用抓药,用一条鱼便能治愈,堪称神方。 而这治病方法不只她不知道,爷爷的手记、周师父的药方,以及各医书里都不曾提及,所以她要去跑这一趟,不管是以讹传讹,还是真有这样的方子,她都要确认。 找认识的进城卖菜的农人坐了一小段板车路,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的小路,便到了木紫乡的石家村。 她进村询问,村口的妇人倒热情,亲自将她带到了那名柳婆婆家。 柳婆婆已有七十高龄,一头白发,正坐在门口削萝卜,似乎是备着菜。 施菀唤她道:“婆婆。” 柳婆婆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施菀。 妇人说:“这是城里一个大夫,说是来找您问您那治黄疸的神方呢!” “大夫?女大夫?”柳婆婆意外道。 施菀回道:“我祖上行医,我也没有别的营生,便只得行医了。” 随后施菀说明来意,向婆婆请教治黄疸的方法。 柳婆婆倒爽快道:“听他们胡说,不是普通的鱼,得是乌背鲫鱼……” “婆婆等一等。”施菀说着立刻拿出随身医箱,从里面取出纸笔,将婆婆前面说的快速记下,随后才问:“然后呢?” 柳婆婆见她如此重视,一个女人,既是大夫,还会写字,心下欢喜,又接着道:“对了,鱼还得是活的,重三四两,不能大不能小,连同那鱼啊肠啊鱼杂啊,还有鱼鳞鱼翅,放在石臼捣烂了,再加一味当门子,三分,再拌匀,把这些一起摊在布上,贴在肚脐眼上,如此过一天,到第二天取下,便能见效了。若是严重的,再接着贴两三剂,到有黄水流出,便好了。” 施菀将药方一一记下。 之前带她的妇人问:“你们城里大夫治不了黄疸?” 施菀解释道:“我平常用的药方是苍耳子、薄荷、木通、绵茵,还需要加酒煎服,比起婆婆的方子来倒复杂一下,且若是碰上小儿孕妇或是其他体虚的人,就过于性烈了,婆婆的方子妥贴。” 柳婆婆这时问她:“施大夫,那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家孙女儿,她身上肿,脸都大了好几圈,可腿上却越来越瘦,都半年了也没见好,这几天说身上没劲,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呢!” 施菀收好笔纸起身道:“那我进去看看。” 柳婆婆马上放下菜篮,将施菀带去屋内。 柳婆婆孙女儿才十七八的模样,施菀看了她面色,问了病情,又把了脉,随后问:“月事是否正常?” 床上少女怔了片刻,才红了脸,声音极小道:“已经半年没来了。” 这时柳婆婆连忙问:“你这孩子,都半年了,之前怎么没说?” 少女低下头不说话。 施菀自是见多了这样的病人,年纪小,未出阁,便羞于提起这样的事,若眼前的大夫是男大夫,她更不会说了。 施菀说道:“没有大碍,活血化瘀便好。”说着到一旁去写药方,一边朝柳婆婆道:“孩子的爹爹在家么?” 柳婆婆回道:“在,到田里干活去了,她娘听说煮玉米须有用,就去别家给她弄玉米须去了。” 施菀说道:“玉米须煮水确有利水补肾的作用,但她这病更严重复杂一些,单用玉米须没用的,但若是弄回来了,煮着喝一些也无碍。” 随后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柳婆婆:“您等她爹回来,让她爹按这药方去附近药房抓药,服半个月身上可消肿,二十天就能来月事了,但可能会色紫量多,有血块,便要再服几天,到月事正常,浮肿全消,就能停了,差不多便是服一个月的药。再有其他异常之处,可到县城的馨济堂去找我。” 婆婆见她将病情说得这么细,可见是医术精湛,连忙欣喜道:“好好,等她爹回来我就让他去抓药。” 此时之前带施菀来的妇人道:“说起来,我儿媳妇不是刚生了孩子么,却没奶,这可有什么好办法?” 施菀说道:“可试试,以红皮花生、红枣、红豆、红糖四样煮水同服,早晚各一碗,当然,喝多一些也无妨,就会有奶了。” 妇人伸着手指记着,随后道:“除了红糖要去买,其他倒是好弄到,家里去年种了花生和红豆,红枣找吴家婶子弄一些来也可以。”说完,一脸忧心的模样。 农家人舍不得钱,施菀知道她的顾虑,说道:“减去红糖也可以,其他的就再不能减了。” 妇人心喜,立刻点头。 没想到就她们说话这会儿,隔壁妇人听到声音,便来看看是什么人来了,听说是大夫,开方又不要钱,便也说起病痛来,让施菀给顺便诊治。 施菀倒不拒绝,又替她开出药方。 这时候还没到耕种的季节,农人大多在家里,没一会儿这儿便聚了一群人,都来寻医问药。 能面诊的,施菀便替人凭脉问诊开药方,不能面诊的,若病情单一,也能给方子,还有老妇人淋病,小便刺痛难忍,施菀也当即开药箱给人针炙,瞬时见效。 一时间,村人感激施菀医术好,人又善,直称她为医仙。 施菀笑笑,直到日头偏西,再不回城就晚了,才提着医箱离村回去。 到安陆县城时,正是日落时分。 她一进馨济堂,便听见药铺里的人在议论什么,看见她,严峻立刻过来替她接过医箱。 “师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晚一些天都黑了。”严峻说。 话音落,枇杷就跑过来道:“师父,今天我去李家送药,正好见到了新来的县太爷进城上任,你是没看到,那个好看……又英俊,又高大,穿一身白衣,简直就跟仙人似的,咱整个安陆县,就没第二个这样的人!” 施菀听完,便知道新来的县令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没有旁人会被人这样形容。 “师父,你怎么都没反应?你不好奇吗,我可没夸张,他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枇杷继续道。 只有女人和女人才更好一起探讨美男子,药铺里就她和师父两个女人,她很期待和师父一起讨论一番,哪里想到师父的反应比男人还平淡。 施菀回道:“我知道你没夸张,只是觉得县太爷长什么样和我没太大关系。” “不,师父,你就是没亲眼见他,等亲眼见了他,你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枇杷笃定道。 施菀坐下来,将之前记下的鲫鱼方详细抄写下来,等后面有机会亲自验证过,便能记到手记药方里去。 抄完药方,在馨济堂用完了晚饭,施菀提着医箱穿过馨济堂的后院,从后门出去,经过一条街,再走几步,便到了自己的小院。 小院前,有三棵杏花树,她进院时,就着傍晚最后一丝光亮,隐约看见树枝上星星点点的花苞里,开出了一朵花。 白中带粉的花朵,细细的花蕊,早春时节,杏叶还未长出,这清丽的花在枝头上分外惹眼。 三棵杏树是她住进来那一年栽的,前两年都不见什么花果,到去年才开始开了几朵花,今年则是满枝头的花苞,预示着二三月里丰盛的花期。 她在树下看了很久,不由浅浅地一笑,这才进屋去。 安陆连着下了三日细雨。 雨停那一日,太阳才露了半边脸,陆璘在县廨内接到长喜送过来的一张请帖。 是德安府知府赵襄,同德安府通判、户曹参军、司法参军,以及安陆县县丞、县尉,庙令等等,请他两日后至吉庆楼宴饮,为他接风洗尘。 堂堂德安府知府,品级比他这小小县令大得多,竟还亲自来为他这下属接风洗尘,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于是他沉默着回了请帖,两日后前往吉庆楼。 吉庆楼是德安府最大的酒楼,共有三层,哪怕放在京城也不算简陋。 然而这一日吉庆楼却空无一人,全场皆由德安府与安陆县这一批官员包下,美酒佳肴,艳舞笙歌,连陪酒女都有十多名,据说将德安府大小七八个青楼的头牌姑娘都收罗来了。 陆璘带着极浅的笑意,与官员们推杯换盏,说一些互相吹捧的话,无非就是官场上那一套。 他非常清楚,这些大小官员为何对他如此客气。 当然不是因为他。 因为他姓陆,因为他那个做副相的父亲。 而他呢,十岁便有神童之名,十五岁拜当朝宰辅为师,二十岁高中榜眼,名动京城,风光无限。 随后任清贵馆职,得皇帝赞赏,三年服紫袍,人人都说他要在三十五岁之前知政事,成为最年轻的副相。 然而,一切都是他父亲的庇佑,只要他不听父亲劝阻,一意孤行,最后总会撞上南墙。 老师过世,他受冷遇被任闲职,到去年,他因反对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继续把持朝政而被贬,任了这七品的安陆县令。 仕途七年,将至而立,他却一事无成,满心茫然。 他知道该如何青云直上,知道该如何揣摩上意,却做不到。 这一年,他连降六级,离自己的抱负理想越来越远,远到几乎看不见。 在吉庆楼捱了两个时辰,陆璘以不胜酒力为由,拒绝了县尉章炳留宿吉庆楼的提议,乘了马车离开。 他执意离开,其他官员便都遣退了青楼姑娘,送他离开,杨钊与章炳这两个安陆县下属更是送了他好一大段路才各自离去。 与两人告别后,早已夜深,陆璘回到马车内,面带疲惫,一副淡漠之态,沉默着坐于马车尾,连外面街景也无心看。 长喜知道自家公子厌烦今夜的酒宴,也沉默着没去打扰他。 夜色沉寂,只有星月微光,空中透着早春的寒。 陆璘,长喜,还有雇的车夫都安静着,只有马车驶在路上的轱辘声。 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黑影在前方的路上,远远朝这边靠近。 坐在车板上的长喜盯着那黑影看了许久,却仍是看不真切,不由紧张地问车夫:“你看那是个人吗?” 车夫发出疑惑的声音,没马上回话,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等那黑影越来越近,两人都看了出来,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或者说,是个男人背着个女人急匆匆往这边跑着。 但那人看上去已经跑了很远的路,早已没了力气,跑步速度越来越慢,此时看见一辆马车,在路旁犹豫一会儿,随后突然就停下来,放了背上的女人在地上,“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马车旁。 车夫“吁”地停了下来。 “老爷,求求你们,捎我一程,带我去医馆,我给钱你们,让我救救我娘子,她快不行了。” 车夫自然知道自己做不了这个主,看向长喜。 但他知道,这新来的县太爷多半是不会同意的,京城来的富贵公子,连德安府的大官都要巴结奉承他,包下那么大的三层酒楼请他吃饭,可他看上去有些冷清,不像好说话的人。 这么半天,陆璘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在车内问:“怎么了?” 长喜回道:“公子,有个人让我们捎他去医馆,他夫人看着快不行了。” 第24节 “让他上来吧。”陆璘说。 长喜便下了马车,让那男人将他妻子背上来。 男人连连道谢,可抱妻子上车时却不知把她放在哪里,显然车板上本就有两个人,没位置了。 这时里面年轻而沉静的声音道:“你们两人都进来吧。” 第26章 男人连声道着“谢谢老爷”,进马车里面去。 车内没有点灯,车帘被外面的仆人撩起,只能隐隐绰绰见到车内坐着个浅衣的年轻公子,身姿修长而端正,光线太暗,看不清容貌,却莫名被他身上那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所震颤,觉得他高贵出尘,又觉得他威严不可侵犯。 他恐怕不只是个有钱人,还是官宦之家出来的。 这时外面的车夫问:“去哪个医馆?” 男人一边将妻子放下,一边说道:“我听说城里馨济馆的周大夫医术高明,要不然去馨济馆。” “这个点,馨济馆早就关门了,那周大夫眼高的很,你娘子又是这么个情况,不会给你开门的。”车夫说。 “那……”男人从下面村子赶过来,不知该怎么办。 但他也明白,车夫说的一点儿没假,城里的大夫都看不上村里的穷人,他妻子又是这样的情况,不知能不能活命,大夫才不愿意让人死在自己医馆里,索性一开始就不接诊。 这时车夫说道:“我带你去小医仙那里吧,她是周大夫的徒弟,心善,医德好,会接诊的。”说着就将马车往前赶。 长喜这会儿问车夫:“那小医仙医术好吗?我看他夫人已经不省人事,还在抽搐,怕是耽误不得。” 车夫笑道:“当然好,其实我和小兄弟说,我们县城里的人都觉得小医仙的医术比她师父还好一些,主要为什么,她师父守旧,抓着个方子就八百年不变,小医仙就不同了,不只四处收罗医书,还走访村落找什么游医、老人问偏方,又关心病人,我们其实都更爱找她看。就去找她,我作保,肯定没错,再说这大半夜的他这情况去别家医馆,还真没人会收。” 车夫正是刘老二,他赶车多了就肩颈疼,常去馨济医馆拔火罐,这时县太爷身边的仆人问起,他便打开了话匣子,给仆人介绍起来。 长喜初来乍到,也不了解安陆的事,便让车夫往那小医仙的住处去。 走了几条街,马车在一处巷子内停下,车夫刘老二一边让男人将他妻子抱下来,一边去敲门。 “施大夫,施大夫?” 长喜坐在车板上,看着他们。 没一会儿,小院的门开了,没等里面人出来,刘老二便道:“有个人半途拦了我的车,怕是不好了,施大夫给看看。” “求大夫救救我娘子!” “我看看,似是中了毒,快背她进来!”那大夫说。 长喜在马车上看着这边,奇怪道:“这小医仙竟是个女大夫?” 他觉得意外,虽说女大夫不是没有过,但确实少之又少,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没什么女人会去做,而且医者要认字、要识药、要学医术,懂这些的女人也算半个大家闺秀了,随便就能找个不错的人家,不必去做大夫。 陆璘在车内听到了长喜的嘀咕。 一阵风吹来,撩起车窗的布帘,外面隐隐飘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他伸手,撩起布帘,见着不远处种着几棵开着白花的树,似乎是杏花。 这样的夜,弦月挂在半空,微寒的风徐徐袭来,配上几株杏花树,似乎恰到好处。 花不多,大多还是花苞,他看了一会儿,将目光移下,正好看见之前乘车的男子背着他妻子进院内,一个身量纤细的年轻女子在一旁举着昏黄的油灯,替他照着亮,在车夫的粗大嗓门中吩咐男人将他妻子放到屋里去。 果真是个女大夫。 连京城都不曾有女大夫,这小小的安陆县城,竟还有个女大夫,且名声极好。 他觉得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一眼,见女大夫已进去,车夫从院内出来,便将帘子放下。 …… 县丞府内,杨夫人看着杨钊沐浴后回房擦头发,朝他翻白眼:“今天算是让你快活了吧,德安府的姑娘想必是个个美如天仙了?勾起男人来,估计也比咱们这小县城的能耐。” 她知道今晚吉庆楼的排场,回来也是闻见杨钊身上一身酒气,便朝他阴阳怪气。 杨钊回说:“那你可真是想多了,今晚是什么日子,赵知府宴请新任知县,还是京里陆尚书的公子,我这种八品小芝麻官,当着知府和知县的面,有多大脸在那儿喝花酒?” 说着叹声道:“我这喝的是酒,流的是汗,两个时辰,我得注意着德安府那些大老爷,盯着知县这个小老爷,比在县衙当一天差还累。” 说完就躺到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可算是结束了。” 杨夫人听他说得不假,便来了兴致,推他道:“那新知县,真有外边说的那么好看?” 杨钊哂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妇人果然就关心这些,隔了一会儿,却还是回道:“那是当然,天生俊朗,又是名门公子,那气度不是咱们这普通人能比的。” “那你们今天把他侍候好了没?他叫了几个姑娘作陪?晚上留在吉庆楼过夜了?”杨夫人在家里待得烦闷,探听起这新知县的风流事。 杨钊睁开眼,摇了摇头,正色道:“他没过夜,也没让姑娘作陪,姑娘坐在他旁边,他看也没看一眼,也不知是真不近女色,还是看不上这小地方的女人。” “这么说你们没把他陪好?”杨夫人问。 杨钊回答:“那也不是,看他似乎还挺客气。”说完便长出了口气道:“这是知府大人该琢磨的,可不关我这芝麻小官的事。” 杨夫人说道:“也是,只要这新知县好侍候就行了,管他那么多。” 之前杨钊和她说过,新知县只是为人不大爱说话,上任这几天,除了公事,两人就没说过什么话,别的倒还好。 杨钊摸了摸她的肚子:“快睡吧,别想七想八了,熬夜伤身。” 杨夫人这才睡下。 第二日杨钊上县衙时,陆璘早已在后堂翻看往年诉讼刑狱文书。 前几日,他看完了安陆县往年赋税、户籍田亩册等等,对县政有了大致了解,今日开始,又来看沉积案件了。 不管怎么说,杨钊觉得这个高门公子还是挺勤奋的,至少比他勤奋。 杨钊客气道:“陆大人怎么没多休息一会儿,这么早就到县衙了?” 陆璘回答:“醒了,便过来了。” 杨钊一边坐到自己的书案前,一边问:“陆大人还是住在县廨后院吗?那地方毕竟狭窄简陋了些,附近其实有好几处不错的宅院,大人若有意,我可带大人去看一看。” 陆璘摇头:“我就一个人,有张床便好,暂时不用。” “那大人可需要随侍丫鬟?我家中有几个丫鬟虽是乡下来的,干活却也伶俐,要不然我叫两个过来照顾大人起居?”杨钊说。 陆璘回答:“不必了。”说完他问:“这个杨湾盗窃杀人案,案犯将主人砍死,逃亡五年还没抓到?” 杨钊看了看案卷,连忙回道:“是,听说是去了外地,一直没见踪影。” “黄大人呢?”他问。 黄盛便是安陆县县尉,主管治安与刑事缉捕等,杨钊一边暗自欣喜这缉拿案犯的事和自己没关系,一边回道:“黄大人前日说城郊有人为争菜地而打起来,以致两家人械斗,大概是去跑这事了。” “他若回来,让他来找我。”陆璘说着,将杨湾盗窃杀人的卷宗放到了一旁,而那里已经放着另外好几本卷宗。 杨钊想,这下黄盛得挨训了。 谁知陆璘接下来就问:“前日让杨大人清点核算的库银账单好了么?” 杨钊直流冷汗,心想这不才两天吗?一边则连忙回:“快……快了,还有些没核算完。” “好,核算完了给我。”陆璘说完又低下头去看旧案卷宗,倒没说别的。 可杨钊早已着急起来,立刻就拿出之前才做了开头的账单继续核算起来。有了这么个勤奋的上级,他和县衙一众官员有得忙了。 谁知忙活到正午,正要用午饭,杨家来了个小厮,急匆匆进县廨道:“老爷,不好了,夫人刚才在在院里摔了一跤,摔得严重,直喊肚子疼,让小的赶紧来叫老爷回去。” 杨钊急得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起身,连忙朝陆璘道:“大人,内人有孕在身,正要临盆,这一跤恐怕非同小可,下官……” “你赶紧回去,夫人安危要紧。”陆璘说。 杨钊连忙随下人一同出去,一边问道:“请大夫了吗?” “请了,这会儿施大夫应该已经到了。”小厮说。 杨钊急道:“快快快,乘马车回去。” 午饭,县衙的官员与吏员都在食堂用饭。 都是熟识的老同僚,县尉主薄几人谈起杨钊来,说道:“也不知杨夫人此时情况如何了。” 另一个也叹声道:“是啊,前几天阴雨,路上怕是还湿滑,一时不慎就摔跤。” “没事的,我听人说那馨济堂的施大夫号称‘小医仙’,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术比她师父还精湛,且擅长女科,遇到安胎接生之事常能转危为安,不会有大碍的。”有人劝说。 陆璘安静听着,不由想起昨夜也听过“小医仙”这个名号。 那个执灯的纤细身影,身为女子,却能在安陆有这样的名声与口碑,着实可敬。虽与杨钊不过共事几日,他也盼望杨夫人能平安无事。 到下午散衙前,杨钊却又来了,面带喜色,走路生风。 同僚见他的样子,便知道他夫人是逢凶化吉了,陆璘也关切道:“杨夫人一切可好?” 杨钊按捺着欢喜,说道:“劳大人挂心,一切安好。内人因摔跤而早产,倒是有惊无险,平安生了个儿子。我想着连日耽搁,账册还没做完,所以过来,顺带向大夫报个平安。” 陆璘回道:“杨夫人才临盆,大人理当守在家中,账册的事也不急于这会儿,大人这两日也可告个假,多陪陪夫人。” 杨钊连忙道:“多谢陆大人,家中倒也无事,内人说有施大夫在倒让她安心些,也请了乳娘,嫌我在一旁碍眼,把我赶来了。” 陆璘轻笑,没说话。 杨钊内心觉得这新知县虽清冷疏离,却也不是个刻薄的人,不由让他顿生好感。 他有心与陆璘拉近些距离,便说道:“说起来,听说这施大夫以前的夫家就是京城里做官的,兴许陆大人还认识。” 陆璘淡声问:“是么,是哪一家?” “是哪家我倒不知道,兴许我夫人知道。”杨钊说完,有些暗恨自己起这个话题,自己却又不知道,便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说道:“反正她姓施,闺名一个菀,据说是祖辈订下的婚事,朝廷下放的一个官到了云梦泽,碰巧被施家爷爷救了命,两家便许了婚事,后来施家爷爷病故,施大夫便去了京城,隔了几年回来,说是与京城的夫家和离了,在这儿做起了大夫。” 陆璘抬起头来,看向他,一字一顿道:“你说她叫,施……菀?” 第27章 杨钊非常肯定地点头:“对,是这名字,我夫人就信她的医术,与她熟悉,都是我夫人说的。” 尘封的记忆浮入脑海,陆璘想起来那个与他做了三年夫妻,然后要了五百两银子与他和离的女子。 施菀,这是她的名字,杨钊口中的施菀,就是这个施菀吗? 第25节 记忆里,她总低着头,一副怯懦谨慎的样子,丝毫不像他们口中救死扶伤的施大夫。 但他记得她爷爷的确是行医的,也的确是在爷爷贬官至云梦泽时相识,从而订下婚约。 见陆璘一直不说话,杨钊自己道:“想必是京城的官多,大人不一定知道,再说也不一定是和离,说不定是那大户人家找了个理由将人休了,毕竟她也没娘家,没处申冤,回头我再问问我夫人,看她夫家是姓什么的。” 陆璘没回话。 杨钊以为他是对这种话题没兴趣,便闭嘴了,没想到隔一会儿,他突然问:“她是什么时候到你们县城的?” 杨钊问:“施大夫吗?” “嗯。” “听我夫人说是四年了,前两年还是学徒,可医术着实好,后面就自己看诊了,还带起了徒弟。”杨钊说。 陆璘再没问什么。 傍晚,杨钊见陆璘放下公务回去休息,自己才收好东西回家去。 施大夫早已离开了,新生的小儿子睡得正香,杨夫人精神倒还好,围着抹额,靠坐在床头,将孩子放在边上,自己怜爱地看着。 杨钊也看了看儿子,见他身体瘦弱,不由问:“这孩子早产快一个月,这么瘦,会不会体弱?” 杨夫人回道:“不会,施大夫看过了,说孩子一切都好,悉心照料,别冻了,过个把月就胖了。” 杨钊点点头。随后问:“说起来,施大夫在京城的夫家姓什么,你知道吗?” “姓陆啊!”杨夫人说。 杨钊愣住了,不敢置信道:“姓……陆?” 杨夫人很快道:“是啊,她倒是很少说起京城的事,但我不是和那李夫人一起玩吗,周广祥是她叔,她知道得清楚,京城那户人家就是姓陆,挺大的官,好像是什么部的尚书。” 杨钊出着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陆大人姓陆,而且他爹,不就是吏部尚书吗? 京城还有别的姓陆的尚书吗? 似乎没有,难不成施大夫嫁的就是陆大人家? 该不会,是他什么嫂嫂或是弟媳吧? 这时杨夫人感叹道:“施大夫一个孤女,又没娘家做靠山,去了这种人家不定怎么受折磨呢,那些富贵人家的婆婆,佛口蛇心,磋磨起人来那是外面都看不出来的。” “这种话少说,小心祸从口出,得罪人不自知。”杨钊提醒。 杨夫人轻哼一声,不屑道:“我在安陆自个儿家里说几句京城里的大官,难不成人家还能听见?别说尚书,皇帝我都敢说。” 杨钊无奈,只好说道:“陆知县就姓陆,他爹就是吏部尚书,京城里的尚书,就他一家姓陆。” 杨夫人也愣了,将他看了半天,最后不敢置信道:“所以陆知县和施大夫……” “不知道,我就担心这施大夫以前的夫家和他们家是什么关系,所以你别说天高皇帝远,说话还是注意些。”杨钊说。 杨夫人点点头,随后敏锐地问:“这陆知县的夫人是谁?” 杨钊回答:“这我哪里知道,人家在京城呢!” 杨夫人没再说什么,低头去看孩子了。 两日后,陆璘正在县廨内看着旧案,便听前面有人击鼓鸣冤。 来安陆上任这几日,他也升过几次堂,无外乎,张家和李家争菜地,打架;刘家和吴家因锁事发生口角,打架;陈家的牛跑了,被王家牵走了,王家不承认……总是因为锁事,总是要弄得大打出手。 他起身去升堂。 惊堂木拍响,衙役将鸣冤之人带上来,为首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在她身后是个差不多年龄的男人,陆璘看向堂下,发现那男人有些眼熟。 他想了想,回忆起三日前,自己从德安府夜归,在路上载了个送妻子看病的男人。 这人,似乎就是当日那位丈夫,而他身前的女人,看身形,似乎正是那天晚上他背着的妻子。 所以,他妻子终究是得救了? 女人已在堂下跪倒,哭诉冤屈。 她说着安陆方言,陆璘有些听不懂,便拿起状纸来看。 原告孟方氏,状告同村寡妇朱氏因与原告丈夫通奸,便向原告投毒,意欲谋杀原告,但原告却没被毒死,而是在送医后捡回一命。原告如今已好转,便决定上告朱氏谋杀。 这是陆璘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当日孟方氏的样子他也看到过,全身抽搐,不省人事,若非送医及时,此时恐怕已经丧命了。 陆璘对着状纸,亲自询问孟方氏,同时又向她丈夫孟洪生确认,孟洪生先是沉默不语,随后承认的确与同村寡妇朱氏有染。 随后陆璘便传朱氏。 与朱氏一同被传唤过来的,还有孟家村其他两人,那两人也能证实朱氏与孟洪生有染,且在三日前,方氏中毒当日,朱氏便在雨后的村里找地耳做菜。 地耳的确可以吃,许多人都会在雨后去采地耳,但在他们村里,与地耳一起长的,还有一种黄色毒蘑菇,农人都知道但凡长得鲜艳的蘑菇都不能吃,这些蘑菇统被人称为鬼蘑菇。 那日朱氏便在家做了菜包子,去送给方氏吃,方氏自称吃了包子便开始呕吐、腹痛,所以朱氏一定在包子里下了毒。 而邻居都能证实,朱氏曾用这种蘑菇毒死过邻居家的狗,所以她用同样的手法第二次杀人也说得通。 朱氏除了争辩自己没有下毒,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璘问她为何要给方氏送包子,她只低着头说方氏刚知道她和孟洪生的事,大哭大闹,她怕方氏将她和孟洪生的事闹得太难看,所以想讨好方氏。 这理由,并非没可能,只是多少有些牵强,也许就是一时念起,要毒杀方氏。 陆璘也审出孟洪生前些年穷苦,后来学了木匠手艺,帮人做木活,竟赚了些钱,盖了新房,还多置了几亩地,在村里算得上富户,朱氏与孟洪生偷偷往来两年多,是非常想嫁给他的。 更何况,方氏还哭诉,朱氏三个月没来月事,很可能怀孕了,不能再等,她有足够的动机去铤而走险杀人。 案子到这里,似乎朱氏就是向方氏投了毒,一切合情合理。 但有毒的包子已经没了,陆璘觉得缺少决定性的证据。 他问方氏:“你既知朱氏与你丈夫有染,对她怨恨,为什么还要吃她送来的包子?” 方氏哭道:“我一向省惯了,虽然心里恨她,可又觉得这么好的白面,一定是我家那没良心的男人给她的,扔了也是浪费,便吃了……” 说着,又哭起来,哭得哀痛欲绝,泪如雨下。 陆璘想起替方氏解毒的大夫来。 包子已经没有了,方氏还有没有吃别的,全靠她自己说,孟家村的人也因同情原配,明显更替方氏说话,但有一个人是与他们都没有关系的,那就是替方氏解毒的大夫,他们说的小医仙——施菀。 陆璘沉默片刻,问孟洪生:“你可还记得本府?” 孟洪生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他回道:“那日你背着你妻子拦下路上的马车,车内便是本府。” 孟洪生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陆璘继续问:“治好你妻子的,可是那日你去找的那位施大夫?” 这时孟洪生忙回道:“是,正是那位施大夫,那天晚上大夫先给我娘子扎了针,娘子醒了,施大夫又带我们去药铺,叫醒了那馨济堂的学徒,让学徒给我们抓药,连夜的,我们便在施大夫家里煎药,我娘子喝了药后第二天就好一些了,我便借了辆板车,将她拉回去继续喝药,喝了两天就恢复了。” 陆璘看向衙役,命令道:“去传馨济堂的施大夫。” 衙役领命前去。 看着衙役快步跑出去的背影,陆璘有些失神。 他不知道这个施大夫,是不是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施菀。 如果真是她,显然他们是不适合见面的,但如此情形,却是不得不传她,但愿那施大夫并不是她。 馨济堂就在安陆县城内,很快衙役便回来,上前禀告带来了馨济堂的施大夫。 听说是淫妇毒杀原配,安陆县城里的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公堂外面看热闹,也有从孟家村赶过来的人,同时还有听说县太爷英俊,过来一探究竟的人,公堂外围得水泄不通。 陆璘开口道:“传大夫施菀。” 一名女子从公堂外进来,穿一身浅绿色的短袄,白色的百褶裙,在这样二月已经入春的天气,却还披着一件夹棉的斗篷,不施粉黛,步子轻缓而从容,她走到堂下,没有抬眼看堂上,而是低头跪下道:“民女馨济堂大夫施菀,叩见知县大人。” 说完,低头叩拜。 虽然她不曾抬眼,虽然隔着足足上十步的距离,虽然他已经四年没见过她,但他当然能认出来,这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施菀,那个……他曾经的妻子。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没想过竟会在这里遇到她,就算前两日有怀疑他们说的施大夫就是她,却也没想到今天就能这样面对面相见。 只是,她不知有没有发现堂上的知县是他。 但她表现得平常而淡然,并不像是认识他的人,这让他安心了许多,反倒有些不能适应她如此遵守尊卑之礼地向他行礼。 他回道:“既是证人,便先起身吧,不必跪拜。” “是,谢大人。”施菀从地上起身,仍是微低头,垂着眼,恪守民见官的礼仪。 陆璘问:“你回头看看跪于地上的这位蓝衣女子,以及她旁边的男子,可有印象?” 施菀回头看了一眼方氏与孟洪生,说道:“有印象。三日前的夜晚,这位男子带他妻子来找我看病,我替他妻子解了毒,也给他们开了药方,到第二天他便带着他妻子回去了。” “当日的毒,你能看出是什么毒吗?”陆璘问。 施菀说:“当时他妻子已昏迷,并有抽搐之症,唇色青紫,口鼻与耳内皆有出血,我猜测是砒霜之毒,便施针解毒,好在她服毒量应是不多,因此能痊愈。” “砒霜?”陆璘问:“孟家村有一种黄色毒菇,服后可中毒,方氏所中之毒,是否不是你说的砒霜,而是黄色毒菇?” 施菀说道:“误服毒菇的病例,我曾见过三例,也曾在医书上读到过,症状都是呕吐、腹痛,腹泄,昏迷,从未见过会七窍流血,所以民女认为,方氏所中之毒,不是毒菇,而是砒霜。” “不是,我是吃了毒菇,不是什么砒霜!”方氏立刻辩解道。 陆璘问孟洪生:“你家中可有砒霜,你妻子可曾去买过砒霜?” 孟洪生茫然地摇头:“我家……没有砒霜,她应该也没去买过……” 方氏也说道:“当然没有,我一直在家中,从未去买过毒药!” 这时施菀问孟洪生:“你家中可有耗子药?如今村里有四处担货售卖的货郎,他们会卖耗子药,那耗子药的主要成分便是砒霜。” “对,她买过耗子药,她买过,就在半个月前,我亲自看见过!”朱氏立刻说。 孟家村的人也都看向方氏,窃窃私语,似乎都想起她曾买过耗子药。 孟洪生看向方氏道:“你故意吃了耗子药,就为了冤枉秀娥要毒杀你?” 方氏见他一副质问的样子,痛声道:“要不是我命大,早就死了,怎么故意去冤枉她?再说,我冤枉她怎么了,说不定她真在包子里下了毒,只是我没吃罢了!” “你……竟这么歹毒!”孟洪生不可置信地指控她。 方氏愤恨之下一把将他推倒,一边捶打他一边哭嚎道:“我歹毒,你竟然说我歹毒,你和她算什么,竟瞒着我勾搭了那么久,你们才歹毒……孟洪生,你没良心,你不是人……” “肃静!”陆璘在堂上道。 第26节 方氏却早已不管不顾,继续拼尽全力打着孟洪生,孟洪生在公堂上挨打,一时气愤,猛地将她掀开,怒声道:“你成亲七年无子,我另娶他人怎么了,难不成还让你断了我们孟家的后!” “我在看大夫,在吃药,大夫说我能怀上的!”方氏哭道:“当初你穷得裤子都没得穿,老婆也娶不上,是谁不要你聘礼嫁给你,是谁去娘家筹钱让你学手艺,是谁像个男人一样陪你去一担一担挑黄土,拌泥,打砖,腰都直不起来帮你上砖……我当初也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好姑娘,我偏偏要选你……是我瞎了眼,竟看上你……” 陆璘依稀能听明白堂下的方氏在控诉孟洪生变心,公堂成了村口是非场,便拍了惊堂木道:“孟方氏,肃静,所以你是承认自服家中存放的耗子药后诬告朱氏下毒害你?你可知诬告他人是何罪?” 朱氏也说道:“方嫂子,你可知道孟大哥为什么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心机深,比谁都能算计!” 方氏看着她,双眼通红,一边哭着一边倒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起身一头往大堂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谁也不曾想到她会突然撞柱,她也是存心寻死,这一撞又快又猛,用尽全力,竟在柱子上撞得头破血流,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堂内堂外的人都大骇,不约而同惊呼起来,乱作一团,陆璘怔了一下,起身正要下令,只见堂下施菀在最初的震惊后立刻跑到方氏身旁,蹲下身来将自己身上斗篷的一角拿起来,紧紧按住方氏血流如注的额头,并朝堂外喊道:“严峻——” 严峻早已从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进来,跑到施菀身旁,将身上背着的医箱取下来。 第28章 “拿止血散。”施菀吩咐。 严峻立刻打开医箱,从满箱的东西内取出一只瓷瓶来。 公堂内的人都围上来看,施菀此时已经用一只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随后接过瓷瓶,一边说道:“拿棉布。” 与此同时,她移开按着伤口的斗篷,往伤口上洒入大量止血散,随后接过棉布,一圈一圈替方氏缠上伤口。 待伤口缠好,严峻已递来剪刀。 施菀系好棉布,剪下,随后又替方氏把了脉,然后朝严峻道:“通关散。” 严峻连忙拿出一只瓶子来,她看一眼,说:“不是这个,是皂角麝香粉。” 严峻连忙又换另一只瓶子,施菀用小勺取了一些洒入方氏鼻下,随后用一只细竹管吹入方氏鼻内。 公堂内外的人因没见过这样的治病方法,都好奇地看着这边。 就在这时,“阿嚏”一声,方氏醒了过来。 众人松了口气,不由低声感叹:“简直是神医,不仅能解砒霜毒,还能这么快让她醒过来。” 醒来的方氏看见施菀,又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圈人,便想起来昏迷之前的事,顿时嚎啕大哭,屡屡提不上气,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施菀在她身旁扶着她,捡了一旁的斗篷,用干净的地方替她擦着头上脸上的血和眼泪,轻声道:“你已为他死过两次,足够了,他心既已不在你身上,你又何苦执着?已经搭上前半辈子,不必连后半辈子也搭上。” 陆璘在堂上低声吩咐衙役:“看住她,别再让她寻死。” 案情虽已真相大白,却还未审理结束,公堂上的秩序还须维护。衙役大喝道:“所有人退回原地,肃静,肃静,再说话吵闹者便视为扰乱公堂!” 堂上其他人都听令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方氏却早已绝望至极,也不顾衙役喝斥,仍是痛哭。 陆璘说道:“孟方氏,此案你虽犯诬告之罪,但也同时检举了孟洪生与朱氏通奸事实,你还须将所知详情如实禀来,本府好依律判决。” 方氏听说还能治朱氏与孟洪生的罪,看他们一眼,脸上虽是神情呆滞、一脸死灰,却还是慢慢止了哭声。 施菀这时朝方氏道:“你还欠我的医药钱,待案子结束,你到馨济堂找我,结药钱。” 说完,未待方氏反应,便拿了地上那件斗篷,站起身来。 陆璘见了那染遍鲜血、再也穿不了的斗篷,突然就明白她的意图。 方氏是个心思重却好强的人,她不会愿意欠人钱不还,施菀这样说了,她肯定要去结药钱,这样,她就能再见一次大夫,而施菀也能看她伤口恢复的情况,以及看她那时是否还一心寻死。 连一件比药钱贵得多的斗篷都毁掉了,施菀在意的不是药钱,而是医者仁心,担心方氏。 他看着施菀满手的血,说道:“此案有劳施大夫提供线索,施大夫先在证词上签字画押,然后去清理身上血迹吧。” “是,谢大人。”施菀说着,到一旁签下名字,按了手印,随后与严峻一起离开公堂。 人群仍围着公堂,想看看这案子最后如何了结。 陆璘先问方氏:“你为何服用家中的耗子药?” 方氏垂泪道:“前一日,我发现我家男人与那贱人的事,找他闹,他竟然说……”她哽咽一会儿,继续道:“说我种种不是,说她好,她还怀孕了,说要娶她为孟家延续香火……我哭了一整夜,到第二日,就想一死了之,所以吃了耗子药。” “朱氏送来的包子呢?”陆璘问。 方氏咬牙道:“她竟然还有脸送包子来,分明就是我男人拿家里的钱去补贴的她,我把那包子全扔猪圈里给猪吃了。” “然后你还是吃了耗子药?”陆璘问。 “是。”方氏哭道。 “你可曾想过,你吃了放砒霜的耗子药,几乎是必死无疑,若非你丈夫带你寻医,若非正好大夫医术高明,你不会活过来,也没有机会告朱氏毒杀你?” 方氏哭诉道:“我原本没想告她向我下毒,我醒了,孟洪生却还指责我多事,一辈子小气,什么都吃,害他误了两天的工费,还花了不少医药钱……我以前都是把新鲜的好的饭菜留给他,自己就吃剩下的,常吃得肚子疼……” 方氏说着便又痛哭起来:“想起来这些,我这心里便又恨又悔,所以就……就告了朱秀娥,我就想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拉她当垫背,不能让她好过!” “我呸!你听到没,你这是诬告,要打板子,最好把你给关起来!”朱氏喊道。 方氏狠瞪着她:“你通奸!淫妇,不要脸!” “肃静!”陆璘呵止住她们。 其实诬告罪比通奸罪还重,特别是诬告他人谋杀,所以真按律法来判,方氏是杖三十,徒两年,而朱氏则是杖二十,徒一年,孟洪生最轻,只须杖二十。 但按村民纯朴的意识,一定是更同情原配方氏,而鄙夷寡居却与人私通的朱氏,若真如此判,难免引起村民不满,致使礼乐崩坏,更何况方氏在悲愤之下诬告朱氏,于人情上也能理解。 他思虑片刻,下令道:“孟方氏,自服毒药后诬告朱氏毒杀自己,理该重罚,杖三十,徒两年,但念其痴心错付,情有可原,又有重伤在身,所以免去杖刑,徒两年,可用钱财抵赎;至于朱氏,杖二十,徒一年,但若能找大夫证实确实有孕,可免除杖刑,不可用钱抵赎徒刑;至于孟洪生,事情皆因其寡情贪色而起,杖三十。” 听见判决,方氏没有反应,朱氏嘤嘤哭了起来。 待处完杖刑,该收监的人收监,围观的人便慢慢散去,县丞杨钊从后面出来,亲自端了茶到陆璘面前道:“大人明察秋豪,英明果决,下官在外面细听了一下,百姓都在夸大人呢!” “杨大人过奖,不过按律办事而已。”陆璘说完,抬眼看向堂外,只见百姓都已慢慢散去,他起身去往外面,发现外面只留下两三个似乎意犹未尽还在闲聊的老人,并不见施菀师徒。 他们是一早就走了么? 陆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垂眸,转身回了县衙。 而此时,从县衙去往馨济堂的路上,施菀与严峻一同坐在马车内。 严峻向来知道师父怕冷,今日风大,防风的斗篷还不能穿了,他便叫了马车,师父也没反对。 师父以前就安静,今日更安静,坐在马车内,神色有些怅然,不知在想着什么。 严峻说:“我去替师父买件新斗篷来,师父不要难过了。” 施菀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问他:“你这孩子,哪里来的钱买东西?” 严峻还是学徒,在馨济堂不只赚不到钱,还要家里出伙食费,手上一般来说不会有钱。 严峻却立刻道:“我攒的。”说完,又抿了唇,一副认真的样子道:“我不是孩子。” 村里成亲早的在他这年纪都能做爹了,他怎么可能是孩子? 施菀见他严肃正经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只好道:“好,你不是孩子。”说完,才轻声道:“我不是心疼斗篷,只是……” 隔了很久,她才说:“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严峻问:“什么事?” 问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今日公堂上审的,是个诬告案,而案件的起因,则是那孟洪生变心,不只与人私通,还欲舍弃糟糠之妻,另娶他人。 他也知道,师父曾经嫁人,后来与夫君和离了。 城里谁也不知道和离的原因,但师父论相貌,论学识,论品性,样样无差错,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夫君见异思迁,看上了别的人。 显然师父不是个甘愿受折辱的人,所以索性与那前夫和离,回了安陆。 今日的公堂,一定是让她想起了往事,她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严峻想怎么安慰师父,却又不能表露自己猜出了原因,最后道:“那孟洪生无情无义,方氏因为他而受刑罚,实在是不值。好在这新任知县还不错,对方氏从轻处罚,她家中有富余,出些钱赎罪,应该也出得起,就不用受徒刑了。” 施菀没回话。 很久她才缓声道:“我们在医馆里,做着大夫……平日应该与官府往来得少吧?” 严峻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很快回道:“自然是往来少,并无牵扯,今日只是意外,正好那方氏是师父看的。” 放菀点点头,半晌才道:“那就好。” 那样,她就不会有什么机会见到他了。 陆璘回到了县廨办公,杨钊也随其后坐在了书案后。 他忍不住悄悄看陆璘神色,发现他埋头整理着今日案件的文书,并无异常。 杨钊在县衙后,也目睹了前面断案的过程,知道施菀曾到堂上来作过证。 无论是施大夫,还是陆大人,两人都正常得不得了,丝毫不像是旧识,所以杨钊断定,施大夫以前的夫家是别的姓陆的人家。 但是奇怪,京城还有哪个尚书姓陆呢?还是说,是前任尚书,或是祖上做过尚书?这倒有可能。 陆璘看着眼前文书上施菀的签字画押,不由停下了笔。 那“施菀”二字,颇有几分欧阳询的笔风。他想起来,她曾找他借字帖练字,作为一个乡下来的姑娘,要将字写成这样,必定要费一些苦心吧。 而她竟还在短短数年间学得一身精湛的医术。 或者说,她早先就懂许多医术,只是他不知道? 今日见她,堂下那女子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她。 而她对他那种,似乎从未认识他的态度,也让他意外,他甚至怀疑,她是否并不知道他是谁? 但这显然不可能,就算没抬眼看他,听声音也听出来了。 摇摇头,他继续整理手上的文书,不再想这事。 第29章 晚上陆璘才回房。 县衙后院简陋,也没有丫鬟仆妇侍候,但衙门有饭堂,平时给县衙官员们做午饭,长喜另外给了钱,让厨房再做一顿晚饭,陆璘就是这样在县衙后院住了这几日。 因他回得太晚,做饭的厨娘早已离开,长喜自己去热了饭菜,才端进房中。 第27节 陆璘用着饭,长喜在一旁道:“公子,我今日遇到件诡异的事。” “什么事?”陆璘问。 长喜说道:“我今日看见一个人,长得几乎和以前的少夫人一模一样,我看她和一个男人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然后进了一个药铺,要不是有人叫她大夫,我都要以为她真是以前的少夫人。” 陆璘顿了半晌,说道:“上次你见过她,就是那天晚上车夫带我们去的那里,她就是那个女大夫。” 长喜想了起来,“原来就是她呀,那她怎么和少夫人长那么像呢?少夫人就是云梦泽这一片的吧,该不会是她什么姐妹亲戚?” “是她。”陆璘似乎嫌他多话,又开口道:“去备水吧。” 长喜不敢再问,转身去备水。 但心里却一直想着他那句“是她”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是……以前的少夫人? 不能吧,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不过以前的少夫人去哪里了呢? 长喜不知道,好像整个陆府都不太知道。 算下来,这一晃都四年了,她想必早已再嫁,娃儿都两三岁了吧。 长喜专心去备水,不再想这些。 隔天,陆璘没在县衙,而是换上一身常服,雇了马车去了外面。 他对安陆县知之甚少,从前也没做过地方官,初来乍到,第一件事便是对这地方全面了解,先在县廨内看了各种卷宗与文书,然后还须亲自去看看,今日要做的,就是了解城内米粮油布价格,看这些是否正常。 正好刘老二在,陆璘又雇了他的马车。 刘老二先夸了陆璘断案公正,明察秋毫,是当知无愧的青天大老爷,然后问:“大人今天穿的是布衣,又要去米行,莫非是去微服私访?”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都亮起来,显然对此有极大的兴趣。 陆璘从身上拿出一锭银子来,递向他。 刘老二一愣,却不敢接,忙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璘说道:“以后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雇你做车夫,你只载我。” 刘老二跑一趟马车短趟就几个铜子儿,远趟还能挣个二三十文,但难得碰上远趟的,都是城内转悠,一天下来,统共也就能挣个百来文,一个月就是三两多银子,给县太爷跑车却能挣五两,而且县太爷也不会整天在外跑啊,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县衙,这样可省不少马料。再说和县太爷关系熟了,说不定能混个官差当当,多好的事。 刘老二快速在心里盘算一通,很快就答应下来:“好,能给大人赶车,是小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小的当然愿意。”说着就要去接钱。 陆璘却继续道:“但有一点,我叫你的车去哪里,做什么,你不能随便同人提起,必要的时候,还要守口如瓶,能做到吗?” 刘老二立刻回:“那是当然,小的明白!” 当官的,养个外室、和城里富商吃个饭,回来带上一匣子钱,这他虽没见过,却也听说过,当然知道不能乱传。这新知县是外地人,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能挑中他做车夫,着实是看得起他的人品,他可不会那么不懂事。 陆璘将银子给他,刘老二振奋又感激地接下银子,心中涌起无限的喜悦,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吃皇粮的人一样。 陆璘在城内各处米行、油行、布匹铺子、菜市转了一天,到傍晚才回。 走到半路,马车不知撞到什么,猛巅了一下,随后刘老二便急忙叫停了马车。 刘老二立刻下车查看,没一会儿,过来车下,有些讪讪道:“大人,这个……刚才没留神,撞了块石头,现在车辖掉了,得修一修。” 这是第一天干活,原本是顺顺当当的一天,结果临了都要回县衙了,却出了这意外,刘老二心里十分忐忑,怕到手的活就这么飞了。 这位新知县平时话不多,脸上也一般没什么神情,让人看不出喜怒,所以他不知新知县的性情,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过了一会儿,里面回道:“好,需要我下去么?” 刘老二支吾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开口:“下来……好点儿。” 陆璘没说什么,沉默着下了马车。 刘老二立刻道歉:“都怪小的没看路,不只巅了大人,还耽误大人的事儿。” 一旁长喜道:“别说了,赶紧修一修吧,我们家公子还没用晚饭呢!” “好好好,我这就去修!很快很快!”刘老二立刻跑去车轮下修马车,长喜在一旁看着。 一阵微微的清香从附近票飘来,陆璘回过头,发现身后正是三棵杏花树。 他看了一会儿便意识到,自己来过这里,这是那孟洪生带方氏来解毒的地方,也是……施菀的住处。 隔了这几日,杏花开得更多了,白天看,更多了几分情致。 安陆不比京城,好风雅的人少,所以花木也种得少,更没有京城那样许多的梅苑、桃苑、牡丹园……他在安陆这些日子,这三棵杏花树算是少有的美景。 他的视线在杏花树上停留很久。 直到刘老二的声音传来:“施大夫,回来了,你家里有桐油或□□油么?” 女子声音极其轻柔,问他:“你车坏了?” 刘老二说:“车辖掉了,我顺便给轮轴上点油,回头让我婆娘还你。” 女子说道:“我家中没有,但隔壁霍大娘家有桐油,你要的话,我帮你去找她借一些来。” “霍大娘?她那人难说话,哪里借得到。”刘老二摇头。 “没事,她会借的,我去同她说。”女子往这边走来,便看到了马车后的他。 施菀怔了一下,随后上前道:“见过知县大人。” 陆璘连忙道:“不必多礼。”随后道:“马车行经此地,正好坏了。” 施菀说:“我去借桐油来。”说完,去了隔壁。 没一会儿,她果真拿来一只油罐子,交给刘老二,待刘老二用过,又替他去还。 从霍大娘家出来,陆璘却已经站在了霍大娘家门外,看着她道:“可以说几句话么?” 他说话,仍是那样温润有礼;今日他没有穿绫罗绸缎,只是一身普通的布衣,荼白色,却被他如玉的面容衬得清淡而雅致,仿佛比绸缎还贵气。 四年的时光,也许让他神色更沉稳内敛了一些,却也只有这些,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仍是那样的英挺的剑眉,那样清澈如星辰的眼睛,不笑时温润而清正,笑时…… 笑时她见得太少,竟已经要忘记了,只是记得,好看得似山间的轻雾,温暖得似冬雪里的阳光。 大概任何一个女子见到他,都要坠落在这绝世独立的风采里。 好在……一个人不会坠入同一道深渊两次,若有人对这样的容貌与气度无动于衷,她一定可以算上一个。 她缓步上前,以草民见官的礼貌与客气道:“大人请说。” 陆璘默然半晌,竟不知怎么开口,因为他要说的话,是以曾经的丈夫的身份,而不是陌生人身份。 不好开口,但三年夫妻,又有前两天公堂上的会面,论情论理,他都需要和她说几句话。 顿了一会儿,他说:“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这几年,你过得还好么?” 施菀轻笑道:“多劳大人挂怀,如大人所见,我一切都好。” 他用“你”来称呼她,用的便是前夫的身份,而她却用的“大人”,似乎并不想和他太过亲近。 陆璘听得出来她的意思,了然,却有些讶异。 “当年,你怎么走得那么急?我从集贤院回来,才知道你已经走了,似乎是托下人在外叫的车,其实可以让陆家的人送你回来,也不用走得那么急。”他说。 施菀回道:“那时快过年了,我想在过年前回来,就没有麻烦别人。” 陆璘一时无言。 最后他道:“前几天,多谢你在公堂上提供线索,要不然事实无法查清。” “他们是找我诊治,那是我应该做的。”施菀回。 眼见已没什么话好说,陆璘说道:“我虽受贬谪,但也算个小县官,你若有为难之处,可到县衙来找我,我必倾力相助……那时候,的确是我有愧于你。” “大人言重了,就算有愧,也是我有愧,多谢大人这番话,我日子倒平淡简单,没有为难之处,大人忙于政务,不必挂碍。”施菀回说。 至此,两人的话便了了,施菀用京中大户人家的礼节朝他福了一礼,转身从杏花树下走过,进了院门。 刘老二的马车也修好了,喊陆璘可以上车了。 陆璘便过来,再度上了马车。 长喜坐在车板上,看看那杏花树下的院门,又看看隔着马车帘的车厢,最后瞥一眼刘老二。 许多话想问,却碍于刘老二在一旁,不敢开口。 最初他蹲在车轮旁看刘老二修车,帮两把手,后来听见刘老二和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声音温和柔婉,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结果竟发现是前几天见到的那个女大夫,或者说,也发现她不是和前少夫人长得像,而是真的就是。 特别是他还听见刘老二叫她“施大夫”。 所以,这就是陆家的前少夫人,是他们公子的以前的夫人。 他正要去找公子,却发现公子也和她说上话了,她竟还向公子见礼。 长喜呆住了,敢情只有他不知道前少夫人在安陆,还做了大夫,甚至他觉得,公子和前少夫人早就见过。 真是奇怪,可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像陌生人呢? 但后面,公子走远了几步,和少夫人说了几句话。长喜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只有这一会儿、这一幕,他才觉得是正常的,曾经三年的夫妻,再重逢怎么可能就都忘记了这回事! 他有无限感慨,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能先憋住。 直到回了县衙,陆璘下了马车,到后院,回了房间,长喜才终于迫不及待开口道:“公子,刚才……那真是二少夫人?”末了又加了去:“以前的。” 陆璘回:“是。” 长喜再次震惊了一会儿,又问:“那……”话出口,他竟发现自己不知道要问什么。 最后他道:“少夫人怎么在这里?哦,这是她家乡,那她怎么做了大夫?这女子要做大夫可不容易。” 连问好几个问题,最后他问:“她再嫁了吗?” 陆璘抬起眼来看向长喜。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人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陆璘道:“或许,没有。” “不对,我那天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下马车,一起进药铺。”长喜说。 陆璘回答:“那是她徒弟。” “哦,倒是像,我就说那男人挺年轻的,看着才十七八岁。”长喜说完,突然奇怪道:“公子你好像对少夫人的事还挺了解,你不是也才来安陆吗?” 陆璘看他一眼,回道:“去备饭。另外,都是以前的事了,不要讨论别人是不是有再嫁,不要再称‘少夫人’,也尽量不要同别人提起这事,这样不好,徒生是非。” 第28节 长喜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明白了。” 的确,安陆这样的小地方,一旦被人知道这事,少不了一番议论,对公子名声不好。当然,对少夫人……不,对施大夫也不好。 第30章 连续几天,安陆都阴雨绵绵,夹杂着早春的严寒,湿冷湿冷的,京城来的长喜和陆璘都有些不习惯。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陆璘还犯起了咳嗽,断断续续咳了两天,到第三天越发严重了,一早起来便咳。 长喜说道:“公子那个药方呢,待会儿我去给你抓点药。” 陆璘一边用着早饭,一边回答:“在床尾那个箱子里。” 长喜从里面找到一张纸,看了看,正是那药方,便叠好了收入怀中,放心道:“这下好了,这药方真真是不错,既简单,见效也快。” 陆璘想起什么来,回头看他道:“有一个药铺,叫馨济堂,你……别去那家。” 长喜疑惑:“为什么?那家药铺的药不好?” “不是。总之,去别家药铺。”陆璘说。 若是去她所在的药铺抓药,碰上面,总归是不好。 长喜不再问,待陆璘去前堂,便出了门去,乘的正是刘老二的车。 上了马车,长喜问:“这安陆县,哪家药铺的药好?” 刘老二很快道:“馨济堂啊,他们家药贵是贵一些,但成色肯定好,有一家平安药铺,之前还把萝卜须当人参须卖,那叫一个缺德!” “除了馨济堂呢?”长喜问。 “为什么要除开馨济堂?”刘老二问。 “就是除了馨济堂,还有哪家药铺?” 见长喜问得认真,刘老二只好道:“城西的千草堂,也算不错,不过我没去过,听说是不错,就是远了些。” “那就去千草堂。”长喜说。 刘老二已经很努力推荐馨济堂了,但长喜坚持,他只好往千草堂去。 走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他问长喜:“是不是你们家大人……不太喜欢馨济堂?馨济堂得罪大人了?” 长喜不知道,也不能乱说,只好回道:“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 刘老二连忙答应:“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我就是有点儿意外,前些日子,还见大人和施大夫说话来着,施大夫还上过公堂帮助查案呢!” 这下轮到长喜吃惊了,不由问:“馨济堂……是施大夫的?” “不是,馨济堂的东家是周大夫,但他年纪大了,现在一般是施大夫在坐诊。”刘老二解释。 于是长喜这下明白了,原来前少夫人在馨济堂……他要去抓药,不就碰上了么?少夫人发现他好好的,自然能知道是他家公子犯咳嗽,这个倒是挺尴尬,难怪公子说不去那儿。 刘老二还指望长喜多说几句,给他解惑,没想到长喜兀自凝眉想着什么,竟再不说话,他只好作罢。 长喜跑大老远在千草堂抓了药,回到县衙,让仆妇将药煎好,然后趁热端去陆璘办公的廨署。 “公子,药来了。”长喜将药放到陆璘桌上。 陆璘放下公文来喝药,一旁杨钊问:“陆大人这两天在咳,是染了风寒吧?” 长喜回答:“公子在换季时容易犯咳嗽。” “咳嗽我倒有个药方,用枇杷叶,冬桑叶,甘草,薄荷叶,一道煮水煎服,一准能好,我亲自试过。”杨钊说。 长喜意外道:“这可真是稀奇了,我们家公子用的正是这个药方,这还是……”话到一半,长喜看看陆璘,改口道:“还是京城一个大夫给开的。” 杨钊一脸惊奇:“京城也有大夫知道?我还道是施大夫独门秘方呢,反正我在别处大夫那里没听见过,还是施大夫告诉我的。” “施……大夫啊?”长喜看看杨钊,又看看陆璘,不知再说什么:难怪都是同一个药方,原来都是少夫人开的…… 陆璘一直沉默着,将喝完药的空碗递给他。 长喜拿了药碗出去,陆璘感受唇齿间甘甜的气息,想起四年前,她将药方写下交给他。 其实这药方,正是她施家的独门秘方吧,长喜不该说是京城里大夫开的。 他回道:“京城那名大夫喜欢四处游历,那时候正好从安陆回京城,兴许是从施大夫这里学来的药方。” 杨钊笑道:“这便对了,施大夫为人好,有好药方从不藏私,那是真心实意要治更多的人。” 陆璘“嗯”了一声。 不过两日,三剂药下去,陆璘的咳嗽便好了,天也晴了。 陆璘在县衙看了几日地图,却对辖下村庄一无所知,天放晴,便想去看看,第一处要去的,就是前年大水、被淹了的罗平镇下几个村。 云梦泽一带,属水乡,最易发洪灾,一旦遇大水,小则是庄稼受灾,大则是村落被淹、百姓家破人亡。 前年大水后,经过近两年的治理,县衙内的公文上据说是免赋税徭役,百姓还乡,已经恢复成受灾之前的样子,他要去看个究竟。 从县城到罗平镇,要过一个湖,须坐船过去。 陆璘一早乘马车到了湖边渡口,却只见一只空船,不见船家,也不见别人。 刘老二说,大概不过节,也不赶集,所以乘船的人少,船家也没守在这儿。 等了一会儿,远方过来几个人,刘老二老远就道:“是施大夫。” 长喜一阵震惊,没忍住,又扭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嗯,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遇到不认识的人一样。 所以,为什么他这个下人反倒有点紧张? 没一会儿,那几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施菀,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严峻和枇杷两个徒弟。 严峻背着医箱,枇杷拿着个包袱,施菀也拿了个小一些的包袱。阴雨之后,天日更回暖了一些,施菀没有披斗篷,改成了薄一些的披风。 陆璘总觉得四年后的她似乎有些过于怕冷,却不知是为什么。 施菀自然也看到了陆璘,上前道:“见过陆大人。” 严峻也随她一同行礼,倒是枇杷,因为没想到在这儿遇到知县,也没怎么见过官,直愣愣盯着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璘回道:“施大夫多礼了。” 长喜觉得见了前少夫人,总要表示表示,但又不能暴露这关系,只好迟疑道:“施……施大夫好。” 施菀朝他颔首笑了笑。 这时刘老二问:“施大夫这是去哪里?” 施菀回道:“回施家村,去我三婶家看一看。”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不在药铺,别人就说你去看你三婶了。”刘老二说。 施菀回答:“她有痹症,须常常针灸推拿,我隔些日子便要去一趟。” 刘老二问她:“这船家怎么还没来?” 施菀说:“上次我过河,他说若不赶集,没有节气,他就先把家里的活忙完了再来,可能会晚一些。” 正说着,船家来了,招呼几人上船。 刘老二不去,将陆璘与长喜送上船就赶着马车回去了,严峻与枇杷倒陪着施菀一同坐上船。 船两侧各有一条长板,长喜与陆璘坐一侧,施菀三人坐一侧。 五个人,却异常沉默,只有船家在船头划浆的声音。 枇杷是个闹腾的性子,虽然一直偷看陆璘,但时间长了也憋不住,便起头和身旁严峻道:“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什么共枕眠,女孩子家的,不害臊。”严峻说。 枇杷怒声道:“你才不害臊,我主要说的是前一句你没听懂吗,你就尽想着后一句,流氓!” “你……”严峻被气得脸色通红,想骂回去,却不擅骂人,想不到好的词。 施菀及时阻止他们:“好了,多大了,还吵上了。” “我好好说话,才没想和他吵,我八成是上辈子作了孽才和他乘一条船。”枇杷往施菀这边坐了坐,以示和严峻拉开距离。 严峻终究是男子,只是怒看了她一眼,忍住没和她继续打嘴仗。 枇杷说完,看对面的知县大人神色清冷,怕自己说错话得罪官爷,又不敢和陆璘说话,便朝他身旁的长喜道:“我说的是他,和大人无关。” 长喜知道她是施菀的徒弟,态度不由就和气道:“我知道,我们公子只是不爱笑,其实人很好的,你们随便谈笑,不碍事。” 因为他的好态度,枇杷不由就有了勇气,继续道:“上次孟家村那个案子,那方氏到我们药铺来找过师父了,还说因为朱秀娥进了牢房,孟洪生又发现朱秀娥和别的人也不清不楚的,倒回心转意了,安心和她过起了日子。” 长喜自然也听说了这桩案件,回道:“这样听着,这孟洪生倒很有些三心二意,之前还那么维护那寡妇。” “就是说嘛,也不知那方氏怎么想的,竟又忍气吞生和他一起去了,白瞎了县太爷免她刑罚,师父救她的一片苦心,师父那件斗篷还是去年冬天新做的!”枇杷说起来便一肚子气。 严峻说道:“她日后再遭嫌弃,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那当然,谁教她没骨气!”枇杷说。 施菀温声道:“女子生存不易,她有她的思量和选择,你不是她,不知她的苦,骨气在你说来就是两个字,在她那里,却有可能是更无望的后半生,不可随意评价他人的选择。” 枇杷想起自己之所以能来药铺拜师学医,也就是因为娘亲过世后给她留了钱,因为还有舅舅给她撑腰,如果没有这些,她说不定已经被继母和狠心的爹爹随便找个人嫁了,那方氏就算和离了也是再嫁身,又能怎么样? 她低下头,回道:“是,我知道了。” 严峻意外地看向施菀。师父与京城的夫君和离后回到安陆,拜师、学医,凭一己之力成为安陆唯一一个女大夫,又是安陆医术最精湛的大夫之一,他以为这样的师父,会像枇杷一样指责方氏和孟洪生和好,谁知她却是那个替方氏说话的人。 是因为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因为一片善良怜悯之心吧,师父当真是女中华佗。 抬起头,他看向师父的侧脸,觉得那样温婉清丽,美貌动人。 再要回神,却发现知县大人旁边的仆人看着师父,知县大人也似乎看了两眼师父。 …… 整个湖的渡船时间,就枇杷说了些话,施菀偶尔回话,严峻不愿搭理枇杷,话说得少,陆璘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船靠了岸,船家道:“你们都还回来的吗?” 严峻回答:“回来。” 长喜也回答:“回来。” 第29节 船家说道:“下午太阳落山时我再过来,晚了我可就走了,人少,早晚只跑一趟。” 严峻之前陪施菀来过,明了地点点头,回了“好”,长喜看看陆璘,也回:“知道了。” 几人依次从船上下来,长喜看看这陌生的地界,瞧了施菀一眼,问她:“施大夫,那个杜家村往哪里走?” 施菀给他指路:“往这边过去,上一道坡,有条大道,走到第三个村庄便是。” 长喜又关心道:“那施大夫要去的施家村呢?” 施菀指了另一边:“往这里走。” 两个地方,是不同的方向。 长喜说道:“多谢施大夫。”说着还朝她拱手施了一礼。 待两行人分开,枇杷见知县大人走远了,便朝施菀道:“这京城来的人就是不同,那知县大人身边的仆人对师父可真客气。” 施菀沉默着没说话。 陆璘与长喜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一个坡,上了坡,便是一条可以走车的大道。 那大道地势高,从上面可以看到远处的施菀师徒三人,他们正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路旁是待耕作的农田,田梗交错,碧草如茵,再往前,便是一片水塘,是很美的田园景致。 长喜这时说道:“施大夫果然没嫁人,要不然去探亲肯定是夫君陪着,而不是徒弟陪着。” 陆璘回道:“少论事非。” 长喜立刻低下头,乖乖回答:“好,小的再不说了。” 第31章 三婶马兰香算是施菀的同族的堂婶,虽是爷爷那一辈的兄弟亲情,但三婶一直对她不错,当初去京城,就是三婶陪她一起去的。 痹症是很难治的病,更何况三婶还要做农活,施菀只能尽量替她缓解病症。 每次过来她都要从县城带些东西来,这次又带了须面、酥饼和几尺布。 “三叔要早起去干活,这须面直接放水煮一会儿就熟了,比煮粥快,可以让三叔吃碗须面再出门去。”施菀说。 马兰香没见过须面,见了这一根一根的干面,格外新奇,又不好意思道:“你每次过来,乘船就要钱,还要买这些东西,实在花销太大了,以后别买了。” 施菀笑道:“我又没有其他亲人,也就三叔和三婶亲一些,我不来看你们、给你们买东西,我去给谁买呢?也就是有你们,我才不是一个人。” 马兰香怜惜地说不出话来,施菀将那几尺布在马兰香身上比了比:“三婶看这个颜色,带点红,又不像桃红,胭脂红那么惹眼,叫薄柿,用柿子染的,很抬气色,三婶穿着正好。” 农妇们的着衣,大多是没染过色的麻布棉布,或染最便宜的蓝色,这样好看的没见过的颜色在村里几乎是独一份。 马兰香看着布料,虽是喜欢,却又不敢去摸,怕手上的老茧给它刮坏了。 施菀说道:“没关系的,这是细布,结实的很。” 马兰香抚着布料,脸上止不住欢喜的笑。 最后将布料放下,施菀替她扎针。 马兰香盯着施菀看,看了很久道:“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她说亲到咱们施家,第一次进村认亲,就让我惊呆了,长得是真好看,弯弯的柳叶眉,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小巧的嘴唇,小巧的脸,你爹见了都傻笑得合不拢嘴。” 施菀轻笑道:“我只是有点记得,时间太长,记得不清楚了。” 她爹娘都是很普通的人,甚至爷爷还说爹一股子傻劲,半点学医的天赋都没有,把个脉半个月都学不明白,还不乐意学;而娘呢,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做的酸萝卜、甜酒、煮的莲子粥,都是村里最好吃的,记得小时候许多怀了孕的年轻媳妇都找娘亲帮忙泡酸萝卜。 洪水来的那一日,爹原本已经跑上山坡了,发现娘的脚被石头卡了,没跑上来,便不顾旁边人的劝阻,蹚着已经没过腿的水冲下去救娘,等回头时,水已经没过了腰,两人都没能回来。 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还是紧紧拉在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施菀只是难过、舍不得他们,却并不为他们悲哀,她觉得娘亲在被卷入洪水那一刻一定是安心的,因为爹爹陪着她。 爹娘的死,让她第一次看到爱情的样子,直到很多年后,她都觉得爱情是博大而美好的,也许比生命还让人敬佩,值得人为它奋不顾身,所以才会有……她傻气的那三年。 “你和你娘长得像,好看,而且是越来越好看,现在比没做大夫前、比十几岁时还好看。”马兰香说。 施菀笑道:“三娘真是会说话,我现在都二十多了,哪里比得上小姑娘。” “不不,三婶可不骗你,是真好看。”马兰香说道:“要不然,我替你找找那做媒的赵二娘,看有没有哪家合适的,你再找个人家?” 施菀回道:“三婶,我不会找了,就这样挺好的。” “可等老了呢?或是有个病痛的,你一个人怎么办?” 施菀问她:“再过段时间,是不是要插秧了?春天的水冷,三婶这腿受得了吗?” “又有什么办法,秧肯定要插的,靠他们也插不完。”马兰香说。 “那等到了插秧的季节,我再过来一趟,给您施针,然后带些药来,您天天喝着,驱驱寒。” 马兰香回道:“又要你破费。” “我就是干这个的,破费什么。”施菀说道。 马兰香抬眼看看她,轻轻叹了声气。 她知道施菀是故意岔开了话题,不要她提再嫁的事,她也知道城里有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喜欢侄女,是她不愿意。 就是在京城被伤透了心吧……四年前得知侄女回来,她特地去县城看她,问她碰到了什么事,她却不多说,只说陆家人虽对她客气,却并不喜欢她,陆公子又要娶喜欢的人做平妻了,她待着没脸,就回来了。 几句话,马兰香便知道侄女一定是过得不顺心,又怎么会顺心呢,当初她在陆家暂住时便看出来,那陆二公子就没正眼看过侄女。 给三婶施完针,做过推拿,施菀便去了一趟施家祖坟,祭拜爷爷和爹娘。 其实之前也来过,马上也快要到清明,自然又要来祭祖,她来得似乎过于频繁了。可她从前三年没来,连嫁人都没来告诉他们,再回来却已经和离了,总是心中有愧,想多来几趟。 祭拜过他们,日头开始偏西,她叫上严峻和枇杷,开始往渡口走。 船家还没来,她们便在湖边等着。 直到太阳要落山,船家从对岸来了,陆璘和长喜也往这边过来,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个村的一位大娘,带着小孙女儿,施菀见过她,觉得眼熟,但不知道名字。 那大娘走到她面前,却认识她,说道:“你是施老大夫的孙女儿吧,早听说你在县城里给人看病呢!你怕是不认识我了,我是张庄的,姓唐,以前找你爷爷看过病。” 施菀回道:“是唐大娘,我这么多年没在村里,长辈们都不认识了。” 正说着,马兰香从田梗上赶了过来,不顾腿上的疼痛急跑到她面前,斥责道:“你这孩子,让你走前同我说一声,你怎么又悄悄走了!” 说着将个包裹塞给她:“这是去年打的枣,你拿去吃,不是说这个温补吗,你身子不好,就要补。还有一双鞋,最后几针没上完,刚刚赶着给上完了,你做大夫没空做这些,就穿三婶做的。 “还想说给你抓只鸡的,可你又说自己不会杀,下次有空就杀好了给你送过去。” 施菀不由动容道:“我本来没拿什么东西来,倒又带了这些东西走,哪里好意思?我看诊能挣钱,您和三叔还有一家子要顾着……” “那有什么,都是乡下不值钱的东西。”说着推她上船去:“快回去吧,下次过来别给带东西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 说着话,却看着前面陆璘的身影愣住。 “那个人怎么……” 她送施菀去的陆家,见过陆璘,此时不敢置信会在这儿看见他,但眼前这人的确像。 可说话时,陆璘已经坐到船上,正好背对着这边,她又有些不确信,想上前去看。 施菀及时拉住她道:“那三婶快回去,我上船去了。” “那个人怎么有点像……” “那是新来的县太爷,怎么了?”枇杷问。 “县太爷啊?”马兰香更拿不准了。 施菀便趁这机会与她告别,上了船。 唐大娘和孙女坐在长喜旁边,闲不住,便和施菀说话,告诉她自己去县城找女儿,又问施菀回来做什么,得知她来见三婶,又夸她孝顺。 随后便凑近她道:“你知道么,那张大发遭报应了,他不是找了个外乡的女人回来么,那女人天天好吃懒做不说,还找了个相好,她生的那儿子就不是张大发的种,张大发知道了,和那相好打架,结果自个儿没站稳,从坡上滚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施菀没回说,枇杷倒感兴趣道:“为什么说他遭报应呢?他是个坏人?” 唐大娘问:“你是……” “这是我师父,我和师父学医。”枇杷说。 唐大娘意外:“你也想做女大夫啊?” “对呀。”枇杷说,然后问她:“那个姓张的,他怎么了?” 唐大娘回道:“你竟连这也不知道,张大发是我们村的,为人最是恶毒,当初看上你师父漂亮,竟想让你师父给他做续弦,他那时都四十多了,你师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呢!” “啊?”枇杷震惊道:“还有这事?”说着看向施菀:“师父,你怎么都没和我们说过,这人也太可恨了!” “都是以前的事。”施菀说。 枇杷一脸求知欲看向唐大娘,严峻也看向唐大娘,一边想听,一边想说,唐大娘便说道:“当年施老大夫身体不好,带着你们师父,爷孙俩相依为命。那张大发的独生儿子被疯狗咬了,找施老大夫治,施老大夫说这有可能患上瘪咬病,若是患了这病,便是神仙也救不活,张大发说行,只求施老大夫尽力医治。 “结果施老大夫给治了几日,他儿子果真患上瘪咬病,没几天就吐,发烧,疯了一样乱叫,再过两天就死了。你猜怎么着,这张大发非说他儿子是施老大夫治死的,要施老大夫偿命,不偿命,就要把孙女送去他家做老婆,再给生个儿子。 “这施老大夫怎么会答应?张大发就把他儿子尸体放到施家门前,让他六十的老娘到人家门口哭,施老大夫本就病得严重,这么一弄,愣是被他逼死了,小丫头走投无路,才卖了田地和祖宅,连夜逃去京城了…… “因为这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张大发恶毒,谁还敢嫁给他,所以后面他没办法,才娶的外乡人,结果却是个不安分的,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枇杷与严峻恍然大悟,这才知这桩往事,唐大娘又看向施菀道:“当时听说你嫁到了京城大户人家,我们还道真是老天开眼,施老大夫做了一辈子好事,总算得了好报,没想到过了几年,你却又回来了…… “你看你,孤苦无依的,你那夫家竟也狠心让你回来。要我说,这富贵人家,就没有心善的,他要心善,他便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也就我们这些老实人,一辈子老实,一辈子受穷。” 施菀没去看陆璘,只轻声道:“倒也怪不得别人,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他们要对你好,你能回来?”唐大娘反问。 施菀不知能说什么。 严峻却道:“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若师父不回来,安陆便少了一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 施菀回道:“悬壶济世不是这么用的,你这是要折煞我。” 严峻认真道:“在我心里,师父就是悬壶济世的,我没用错。” “对呀,师父做大夫多好,别人都称师父‘小医仙’,要嫁什么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枇杷立刻道。 严峻轻咳了一声:“虽然师父做大夫是好,但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枇杷笑道:“好,那师弟除外,师弟是个好东西,可以嫁,没说你。” 说完,她才意识到对面还坐着两人男人,而且还是不能得罪的男人,于是连忙挤出一脸笑,朝着长喜讪讪补救道:“县太爷和这位大哥自然不用说了,那……那是官爷,不是普通人,也,也不算。” 长喜一本正经坐着,神色肃然,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并不领情。 其实不是他不领情,而是他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要露出怎样的态度。 第30节 虽然这小丫头是无意,但可以说,这这番话是很针对公子了……他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发怒。 偷偷去看,只见公子看了一眼施大夫,然后看向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枇杷见他们这神色,便断定县太爷是恼怒了,顿时低下头去再也不敢说话。 唐大娘感觉到船上不正常的气氛,又听说自己旁边坐着的是县太爷,也不敢说话了,船上顿时安静起来。 好在湖并不宽,船一会儿就靠了岸。 刘老二早在渡口等着,见船靠岸,就立刻过来扶陆璘。 陆璘在马车下站了一会儿,要上去时,转头看向身后的施菀。 她正从船上下来,一手拢着披风,一手让先下船的女徒弟牵着,扶她下来。 顿了顿,待她过来,他开口问道:“此去还有些路程,施大夫可愿上马车,让车夫捎带一程?” 施菀抬头轻笑道:“多谢大人,不必了,我有他们陪着,一同走走也好。” 说完,与两名徒弟一同离去。 陆璘上了马车,要进马车厢时,回过头,看见施菀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当初为何进京,爷爷似乎同他说过,又似乎没有,但总之,他隐约记得是为了什么事,但又记不太清……当时他,并不在意。 他只知道,她找上门来了,要他履行一个他并不知道的婚约,至于她因何而来,如何过来,他并不想知道,甚至抗拒去知道。 如今才知,是走投无路,被逼去京城的。 那位他不曾见过的施家爷爷,若一早准备让孙女嫁入陆家,应该早就会寻去,而不是等到自己亡故,让她寻过去,那时他已经二十了,放在平常人家,早就成亲了,不会等到那时候。 他的确怪过她,但其实不该,其实她找去京城的原因,只要认真想想就能想明白,只是他不愿去想而已。 他对她,有一种迟来的愧疚,只是他们早已和离,各自过着各自的人生。 第32章 从渡口往县衙去,一路只有辚辚的车轮声,因为马车内的陆璘沉默,长喜也眉眼深沉,所以爱闲聊的刘老二也不敢开口说话。 原本他是个爱热闹、能说会道的人,给县太爷当了这半个月车夫,他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长喜没说话,也是因为陆璘的沉默,因为他觉得公子心情可能不好。 他以前对少夫人知道并不多,因为他在外院,对少夫人见得少,而公子从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少夫人。 当然,他知道公子不喜欢少夫人,甚至那时他还为公子惋惜,就像全陆府、全京城的人一样。 公子那样清贵的名门公子,俊朗非凡,又是京中第一才子,新科榜眼,这样的人,却要娶一个乡下姑娘,只因为一个信物。 他自小陪在公子身边,自然为公子鸣不平,替公子可惜,也会少不了的,有些不喜欢少夫人。 很久以来,少夫人在他心里就是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符号。 但到了今天,他发现少夫人是个很温柔的人,也知道她为什么去京城,为什么嫁给公子。 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失去了爷爷,受人欺凌,只能拿着信物,变卖家产,千里迢迢寻去京城,除了嫁给公子,她又能怎么样呢? 婚事是太老爷订下的,公子若要怪,只能怪太老爷,却不能怪少夫人,但他当然知道,当初公子对少夫人并不好。 至少……公子不住在少夫人房里,成婚三年,少夫人无所出,最后还和离了。 唐大娘说是因为陆家对少夫人不好,所以少夫人才会和离,其实京城也这样说,京城的人都说少夫人当然不是和离的,而是被休的,所谓和离,只是陆家替自己找的遮羞布,就是欺负这儿媳妇没娘家而已。 所有人都这样说,事实呢?长喜现在觉得,事实似乎也差不多。 公子今天几乎算是被当着面骂,心情不好也在所难免。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四年都已过去,公子大概也不会在安陆这小县城待太久,以后能避就避着吧,长喜想。 连着几天,陆璘都乘马车出去辖下的乡镇探访查看,如此五六日,遇到放告日,须开堂审案,才在县衙办公。 一早,县丞杨钊给他送来一张请帖,说道:“三月十二,下官在家中替幼子办满月酒,还望陆大人赏光莅临寒舍,喝几杯薄酒。” 陆璘答应道:“杨大人喜得麟儿,子孙兴旺,我定会前去讨杯喜酒喝,也沾沾喜气。” 杨钊说道:“不知陆大人有儿女几个?” 陆璘浅笑道:“说来惭愧,我膝下还未有子嗣。” 杨钊不由怔住,在心里迅速回忆自己所知的陆璘的资料:二十岁中榜眼,为官七年,如今是二十七了? 这就算成亲晚,也该有个一男半女了吧?而且据他所知,陆大人肯定是成了亲的……所以这是,不能生? 他很意外,又很好奇,却偏偏是这种话题,不敢多问。 可惜,安陆县里的施大夫被称为“女科圣手”,对女子不孕、保胎接生都极擅长,却偏偏没有个“男科圣手”,要不然他还能找机会推荐给陆大人。 但眼下,怕惹得陆大人尴尬,杨钊立刻道:“陆大人如此年轻,自是不急,没有儿女牵挂,也好专心仕途。” 陆璘轻笑,没继续说话。 为了弥补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过错,杨钊很快另起话题:“说起来,咱们城里这施大夫还真有些脾气,我儿的满月酒,我也请了她,是我夫人一力要求的,说这孩子能平安生下,全靠她,结果我让人将请帖送过去,她竟推说没空,说那一日已经定好了要去许村义诊,我这满月酒,倒比不上她去一个穷村子义诊!” 杨钊想迅速换个话题,心里也的确为这事不悦,所以就在这当口说了出来。 陆璘在案牍中停了一会儿,抬头道:“她今日能为一个穷村子的平民百姓而拒绝杨大人,它日也能为替杨大人诊病而拒绝赵知府的宴请,这证明在她心里,病人比一切都重要,杨大人该感谢我们安陆县内有这样一位济世救人的好大夫。” 杨钊被他的话说动,立刻道:“陆大人说得对,倒是下官气量小了,下官不该怪罪施大夫,该钦佩她才是。” 陆璘不再多说,收好了文书,整了衣冠,前去公堂审案。 第一桩案,亲兄弟两人,却在分家时为一个柜子打起来,告到县衙,都觉得那柜子该是自己的。 第二桩案,一人偷了另一家的耕牛,却死活不承认,被判了归还耕牛,还十分理直气壮地要原告还他半个月的草料钱,说是自己喂了牛半个月。 陆璘按律判了被告十杖。 到第三桩案,陆璘却看到个熟悉的名字:张大发。 他知道乡人的名字多有重复,也许每个村都有个“大发”或是“富贵”,但再看诉状,却当真看到了施柏仁、施菀的名字。 这张大发,竟是那日在船上唐大娘说起的那个恶人,而他要告的,正是施菀。 他声称,七年前,大夫施柏仁因医死了自己的儿子,答应将孙女嫁给他,还立了婚书,结果施柏仁死了,他孙女施菀竟悄悄卖了房地田产逃去了京城,如今她已回来,所以他请求衙门主持公道,勒令施菀履行婚约,嫁给他。 与诉状一起递上来的,还有个装了八两银子的钱袋。 陆璘第一次在乡邻间鸡毛蒜皮的案子里生起那么大的怒气。 他将那钱袋举起来示众道:“公然贿赂官员,先打二十杖。” 衙役上前按住张大发,先将张大发打了二十杖,打得那张大发哭爹喊娘,等打完二十杖,陆璘才问:“你说这是施柏仁与你签定的婚书,可能证明这字真是施柏仁所写?又是否有证人?婚书可曾上过衙门登记盖印?” “这确实是施柏仁的字迹,证人……证人我也有,是我侄子,他在德安府做捕快。”张大发一边疼得龇牙,一边说道。 陆璘冷哼:“侄子?此人与你为亲属关系,作不了证。另外据本府所知,你早在施菀离开安陆时就已经续娶,如今又有什么脸面再提出娶施菀?” “草民是续娶了,可那施菀也另嫁了啊,她也在京城嫁人了,我们这是互相抵了!我都不说她,难不成她还要来怪我?”张大发立刻道:“再说,回头我马上把我续娶的婆娘休了,再娶施菀,不就成了!” 陆璘紧紧盯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无耻!” 说完便直接宣判道:“施柏仁已去世,婚书死无对证,不能作数;男女双方早已各自婚嫁,互不相干,原告不可再寻衅滋事。”说完便吩咐衙役:“带下去!” 张大发不服地喊道:“怎么不能作数,白纸黑字,当然能作数!” “我要去德安府找我侄子,让他来给我作证!” “我是在施菀逃去京城后再娶的,就算有错也是她错!” …… 陆璘看着他,忍着怒意深深吸了口气。 待散衙,他回后院房中思虑片刻,没叫长喜陪同,也没叫马车,就自己出了县衙,往雨杉巷而去。 施菀的院子,就在雨杉巷。 天气晴好几日,她院前那几棵杏花都开了,正是日落时分,落日余辉洒在那白色微粉的花瓣上,让那□□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美得不可方物。 他久久站在那里,看得出神。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施菀从药铺后门出来,往这边而来。 她的院子与馨济堂就隔一条巷子,从馨济堂后门出来便能看到。她走了几步,抬眼就看见他站在自己门前。 她在原地停留一会儿,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才继续往这边走,到他面前,说道:“陆大人。” 陆璘早已收敛神色,朝她道:“我有事同你说。” 施菀回答:“陆大人但说无妨。” 她的院子就在后面,但看她的样子,并不准备请他进去坐着说。 如今两人只能算没有任何关系的孤男寡女,确定不适合同处一室。 陆璘便站在她面前,正色道:“今日有人来衙门告状,名为张大发,告的是你和你爷爷,说你爷爷在过世前曾给他写过一封婚书,替你和他订好了婚事,如今你回来,他要你履行婚约。” “这不可能,我爷爷不可能给他立什么婚书,他是诬告。”施菀很快道。 陆璘回答:“我已将他的状告驳回,逐出县衙,他后面若再来公堂纠缠此事,我也会将他打走,我来这里,只是要提醒你小心,平日留意着他,怕他起什么歹心,对你不利。” 施菀诚心道:“谢谢陆大人提醒,我会注意的,还有今日张大发告状之事,都感谢陆大人。” “不必,这也是……”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局促,说道:“这也是我该做的。” 末了,又认真道:“此人若为难你,你随时可来找我,或是遇到其他麻烦,也立刻同我说,不管怎样,我都会护你周全。” 施菀点点头。 陆璘又站了片刻,看她一眼,最终道:“那我先走了。” 施菀没说什么,但在他走出两步后,突然叫住了他。 “陆璘——” 陆璘回过头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不是两人最初见面时称呼的“陆公子”,也不是夫妻三载称呼的“夫君”,更不是现在明明熟识去假装陌生的“陆大人”,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施菀上前两步,说道:“你不必……觉得有愧于我,不必想要补偿我、想要在安陆尽力维护我,其实我在这儿四年,已经可以自己生存下去,那张家有人在知府衙门做事,我也知道,而我自然也有认识的人,可以防他。 “我感激你这份关心,但其实你只须禀公执法就好,不必有心偏袒,那样的话,似乎把我当成……你的弃妇,而我不想这样。” 陆璘立刻解释:“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觉得……以前确实我有许多不该之处……” 第31节 “嫁给你,是我自己选择的。”施菀说。 四目相对,她继续道:“我们并不算门当户对,你也不是心甘情愿,我做选择之时,就该想到后果不会如意,后来事实证明这个选择确实不太好,谁你我都不好,所以我在还能改变时就改变了,愿赌服输而已。 “如今在这里,我一切都好,我也觉得,这才是我适合待着的地方,我知道许多人怜惜我没再嫁,不算是他们心里过得好的女子,可我其实并没有很可怜,也不需要别人来同情或补偿,你真的不必对我过于关怀。” 陆璘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她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就是觉得对她有亏欠。 但她明白告诉他,她不要这种亏欠,不要他的补偿,对她来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也希望他能过去。 所以,他们就是陆知县和施大夫的关系,不必掺杂其他,甚至,这也许是一种委婉的对他的拒绝,让他以后不要提起以前、不用来找她,她不想和他牵扯不清。 他和她道:“我明白……以后我注意,那,你自己保重。” 施菀轻笑:“天色不早,陆大人早些回去。”说完,朝他点点头,往院门走去。 一阵晚风袭来,吹落满树杏花,花瓣如雨,纷纷洒落在她身上。 她已到门前,新绿色的衣裙映着青色的砖墙,更显得鲜绿,清丽的侧脸在夕阳照耀下柔和而温婉,为了开门,她将医箱往肩上移了移,脖子微扬,纤细修长,如同婀娜的雪柳枝。 安陆,他来了近一个月,只觉低迷沉闷而无趣,他的心如同阴雨连绵下的县衙后院,不见光亮,霉气丛生,可在此时,那霉气却陡然散去。 他立刻移开目光,转身往县衙而去。 第33章 太阳快升至中天时,馨济堂内终于轻松下来,施菀收了桌上的纸笔,问拔火罐的伙计:“城里谁家有多的狗?我想弄条来看家,若是要给钱也行。” 小县城里的狗,都是谁家的狗下了崽,养不过来,便看谁家要就抱去,不必出钱,除非是品相好又及少见的狗,主人才要收钱。 伙计听了,回想一番,说道:“街头陈家的狗似乎刚下了崽,但似乎还没断奶,怕是不好养。” 施菀说:“那你帮我留意着,最好是大一些的狗。” “师父不是怕没时间喂么,怎么突然想要养狗了?”严峻问。 施菀没和他说张大发的事,只回道:“毕竟一个人住,有条狗护院总好一点。” 这时一人戴着垂了黑纱的帷帽,拄着拐,被家丁扶着,脚步不稳地走了进来,在施菀看诊的桌前坐下。 施菀问:“这位郎君可是看诊?哪里不舒服?” 拄拐之人身旁家丁说道:“大夫,我们家少爷他……” 说着他看了主人一眼,继续道:“他睡不着,然后吃不下,还总自言自语,还……”家丁似乎记不住症状了,低头看主人。 主人咳两声,以低沉的嗓音道:“有时有幻觉……就好像,她在我眼前……咳咳……” 施菀疑惑道:“并伴随有咳嗽?” 主人沉默一下,回道:“是……咳嗽是……这几天染了风寒,咳……” “那你说的有幻觉,是看到谁在你眼前?”施菀问。 家丁替主人回答道:“是这样的,我家老爷是云梦人,在安陆做生意,老爷在云梦有个喜欢的姑娘,这因为出门做生意,已有两个多月未见了,老爷便犯了这病,我听别人说这是相思病?能死人的,这可怎么办?” 施菀看看那主人,伸出手来,主人立刻拿出胳膊,给她搭脉。 主人的手白皙而皮肤紧实,看着像年轻人,倒不像他说话走路时那样的老态。 施菀一边搭上脉,一边道:“郎君为何要戴着帷帽?可将帷帽拿下来让我看看面色么?” 这时在一旁整理药材的严峻盯着那主人看了许久,突然放下药,到药铺外面去看看,随后回头道:“师父,他是丰子奕,外面停着他们丰家的马车!” 施菀抬眼看向面前的人,面前丰子奕摘了帷帽,笑道:“别生气别生气,除了籍贯是假的,别的都是真的……菀菀,我这从江陵回来第一件事,就到咱这馨济堂看病来了。” 施菀将手拿开,无奈道:“回来便回来,这又是闹的哪出,竟还专门找了个眼生的家丁来。” 丰子奕手一挥,让家丁离开:“行了,你去铺子里吧。”说着又看向施菀道:“你别停啊,继续给我看看,我虽说戴了个帷帽,装忘记了,多装了个咳嗽,但其他症状可都有,去江陵府这几个月,我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就想你,掰着指头数日子,总算赶回来了。” 严峻在一旁白了他一眼。 施菀说道:“茶不思饭不想,兴许是在江陵水土不服,要不然给你开些霍香正气散?” 丰子奕立刻摇头:“那自然不要,那个味道太难吃了,我吃不下,要不然晚上你陪我去吉庆楼,我们好好吃顿饭,兴许我的病就好了。” 施菀没搭他的话,只问道:“江陵的铺子怎么样?有挨你爹的骂么?” “那自然是没有,我将安陆的铺子经营得这么好,我爹夸我还来不及。”丰子奕说完就问她:“我刚才听你说,要一条狗?想要什么样的?我在江陵府看见有人养一种小小的狗,叫猧子,腿短毛长,很是好看,你要想要,我让人去江陵府给你买来。” 施菀到一旁拿茶杯倒茶喝,一边回答:“我自然不要,我是想要一只大一些,机警一些的狗,但也不要太凶,放在院里看家。” “那安陆倒是有,回头我帮你去问问,弄条聪明伶俐的黄犬来。说起来,你一个人住,太危险了,要不然我把我们家的护院给你弄两个来——” 说到一半,他自己倒摇了摇头:“那不行,万一那护院心术不正,反倒坏事,要是我能住在你隔壁就好了,要不我去看那霍大娘家肯不肯卖房,我去买来就和你做邻居。” 施菀回道:“你少琢磨些有的没的,反正暂且,我只要一条狗。” 丰子奕问:“你不总说没空,自己常在药铺吃饭,养东西会饿着它们么,怎么突然又想养狗了?城里最近有人家被偷?” 施菀想了想,还是将张大发的事说了出来,随后略有忧心道:“他竟还去县衙告我,我怕他真歹毒起来找我的麻烦,所以想着养条狗,总会好一些。” 丰子奕气得猛一拍桌子:“好你个姓张的老不死,脸还挺大,什么东西,就想娶我们家菀菀,回头我给他点颜色瞧瞧,看他还有没有这狗胆!” 施菀劝他道:“你行了,别这样吆喝,又不是什么好事。” 丰子奕道:“你放心,回头我捎个口信,让德安府的掌柜注意着,要是那张大发到了德安府找人,我让他立刻来告诉我。听说新来了个知县是不是?不知是什么胃口,回头我再找机会和他通通关节,不怕那姓张的。” “那个……倒不用。”施菀有些支吾道:“新来的知县我们见过几次,倒还算清正,不会帮张大发的,昨日他去衙门上告,不是贿赂不成,反倒挨了板子么?” 丰子奕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八两银子,他也不想想,这是京城来的官,会为了区区八两银子惹一身骚?这种人,至少也是百两银子起步。” 施菀再要劝,却忍住了,丰家是做生意的,丰子奕也见多识广,最擅与人打交道,就算见了陆璘,应该也不会弄巧成拙。 杨家办满月酒那一日,正下着雷雨。 安陆雨水本就多,又是春季,办喜事遇到雷雨天并不奇怪,只是苦了东家和客人,一方要冒着雨准备酒菜,一方要蹚着泥泞路过来。 马车在路上不好走,陆璘便乘了轿子到杨府来。原本他的常衣都是京城里带来的丝绸质地,但安陆县城里除了特别富贵的人,官民还是以穿布衣居多,穿丝绸毕竟有些招眼,所以他今日只是随意穿了身月白色布衣。 到杨府,杨钊一见他的轿子就连忙迎上来,一边替他撑伞,一边说道:“路上湿滑,劳烦陆大人一路颠簸到这里,实在惭愧。” 陆璘回说:“杨大人言重了,从县衙到府上并不远。”说着让长喜将贺礼交由理事先生,由杨钊迎着进了院中,之前早到的黄盛等人也迎了上来。 没往里走几步,长喜悄悄拉陆璘衣袖,示意他看后面,陆璘回过头,便见到一名身着孔雀蓝宝相花刻丝锦袍的年轻男子,正撑着把大大的油纸伞,而那伞下站的,却是施菀。 他替施菀撑着伞,或者说,他们同撑着一把伞。 她会来,大概是今日大雨,出去义诊实在不便,所以才改来杨府的喜宴。 而那撑伞的男子—— 门口处,男子正同杨钊说话:“喜事遇喜雨,大吉又大利,恭喜杨大人,贺喜杨大人!” 杨钊展颜道:“丰公子何时竟回来了,我还道你今日不能来。” “就前些日子的事,知道杨大人公务繁忙,就没到府上来拜会。”丰子奕说道:“一回安陆,我就听闻杨大人又得一位小公子,杨大人可真是好福气,这要不是杨大人平日行善积德,勤政爱民,哪能有这好事?您看您和我爹同龄,我爹可只有盼孙子的份!” 杨钊一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连连让他与施菀入内,说待会儿与他多喝几杯。 待进了门,施菀轻声朝丰子奕道:“你怎么那么能说,一套一套的。” 丰子奕低头道:“我这哪叫会说,这是真心实意恭贺杨大人,替他高兴呢!” 施菀拿他没办法,无奈地笑了笑。 陆璘回过头,与黄盛等人一同进宴厅。 男客在正厅,陆璘与其他官员是上座,桌子在正中心位置,而他们旁边一桌,便是安陆县城有身份的人,比如几位乡绅,几位富户,其中就有替施菀打伞的男子。 “还是你们家丰老爷子财大气粗啊,都将铺子开去江陵府了。” “丰公子此去江陵府,倒是又贵气了不少。” “听说江陵府有座揽星楼,金碧辉煌,歌舞不休,可是真事?” …… 某些言语,断断续续飘到这一桌来。 没一会儿,众人喝开了,便有人到这一桌来敬酒。 那位丰公子也来了,率先朝他道:“小人丰子奕,见过陆大人。” 陆璘道:“丰公子客气了。” 丰子奕倒是认真道:“早听闻新任知县貌比潘安,才高八斗,今日一见,实在是惊为天人,如陆大人这般俊杰能到我们安陆为官,实在是安陆百姓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在此我替咱们安陆百姓向陆大人敬一杯!” “丰公子客气了。”陆璘朝他点点头,喝下杯中的酒。 丰子奕随后又倒了杯酒,低声道:“之前菀菀告诉我,有人伪造婚书,企图用个假婚书强娶她,好在陆大人明察秋毫,慧眼如炬,又清正廉明,不为利益所动,驳回了那恶贼的状子,在下感激不尽,再敬大人一杯!”说着将酒一口喝下。 陆璘开口问:“你说的是馨济堂的施大夫,你与她是……” 丰子奕笑道:“不瞒陆大人,丰某此生非她不娶,她就是丰某未过门的妻子。” 陆璘沉默一下,低声道:“原来如此。”说着再次将酒喝下。 第34章 外面雨越下越大,酒宴上却是越喝越热闹。 陆璘寻到机会,一个人到了窗边,沉默着看着窗外的雨线。 就在此时,有人匆匆跑到宴厅,大喊道:“陆知县,陆知县?” 陆璘起身问:“何事?” 那人正是县衙的衙役,见了他,立刻道:“陆知县,县城北面太平山垮山了,压塌了好几户人家,还死了人!” 陆璘一听此事,立刻准备动身前往。杨钊也忙上前道:“陆大人,我与你一同前去。” 陆璘思虑片刻,回道:“今日你家中办喜事,你就在此,让黄大人带上人与我一同去就好。” 杨钊想着确实如此,自己这东家走了,这喜事也办不好,便只好命人备伞,送陆璘出去。 陆璘迅速吩咐场上另一名吏员道:“去着人备车,叫上有经验的匠工去查验山体,还有大夫——速去救人。” 第32节 随后又看向县尉黄盛:“将衙役带上,也许要掘石头救人。” 连日阴雨,今日的雨又特别大,垮山的确有可能,而太平山名为太平,因为这个名字,以往安陆百姓求雨、祈福,都在此地,现在它突然垮山,在舆论上非同小可,更何况还压倒民房砸死了人。 陆璘交待完才走到院中,便见施菀从偏厅那边执伞小跑而来,他还没说话,里面丰子奕就上前来拦住她:“你去哪里?” 施菀问:“刚才县衙有人过来说太平山垮山砸死了人,让我去看看。” 丰子奕不悦道:“这县衙,让他们找大夫怎么找到你了,那地方危险,还下着雨,万一再垮山呢?你别去了,让他们找别的大夫吧。” “我怎么就不能去了。”施菀并不听他的,只交待道:“你让人去一趟馨济堂,叫上严峻和枇杷,让他们带上医箱和跌打损伤药。” “你……”丰子奕无奈叹声:“就知道我拦不住你,那你注意着自己。”说着又看向陆璘,立刻上前道:“陆大人,施大夫就全全拜托您了,我去带上人,马上就到,这也是救治安陆百姓,我与施大夫都责无旁贷,后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丰氏绸缎也必定倾力相助。” 陆璘点点头,看一眼施菀,往院外而去,施菀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外,看着外面的马车,陆璘转身看向施菀道:“那施大夫……就坐我的马车前往?” 施菀看看丰家的车,她还委托了丰子奕帮她去叫人拿药,那也是紧急的事,便只好点点头。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好在另一名胥吏也要过去,同样上了马车,倒不显得尴尬。 半路上,雨终于停了,胥吏是安陆县的老人,和陆璘说着太平山的情况:前几年太平山也垮过一回,但正好是旷野之地,没压倒房子,也没砸死人。 至于这一次被砸的房舍,是太平山脚下的农户,房子都是土坯,又年久失修,早在前几年垮山的那一回县衙就劝农户搬离,但农户不听,如今塌了也并不稀奇。 几人一同到太平山脚下,发现房屋似乎倒塌了三四间,但只有一间房屋外面有人在搬石块土块,胥吏上前问了问,才知其余几户家里见势不对,都在上午搬出去了,只有这一家没动,便砸在了里面,也不知还有没有人活着。 此时衙役还没到,救人的都是附近村民,旁边有个妇人,看着废墟痛哭哀嚎着,几乎昏厥。 陆璘上前问:“这是你家?” 妇人哭着点头。 陆璘又问:“你家里有人被埋在里面?” 妇人回道:“我家男人和孩子,都在堂屋里吃饭,我出门去找鸡了……” 陆璘回头去看,发现那几个村民正在掘堂屋的位置,可那地方砸得最严重,房梁石头聚集,极难搬开。 陆璘弯腰将衣袍撩了起来,用腰带一起扎住,又在地上捡了几截草绳去绑宽大的袖口,可自己却很难使力,施菀看在一旁,上前来朝他伸手。 他明白她的意思,将草绳递给她,她接过,将他袖口在胳膊上绕了几圈,然后绑起来。 绑完一只袖子,再去绑另一只时,手上那一截草绳却断了。 两人同时低头去地上找,却再没找到合适的。 “罢了,就这样吧。”陆璘说。 施菀叫住他,“等一等,这个可以用。”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副手帕来,打开,刚好能将袖子绑住。 陆璘静静看着她的手在他衣袖上将白色的手帕打结,待衣袖绑好,便轻声道:“多谢。”说完转身去帮村民一起搬石头与横梁。 陆璘是富贵公子出身,没做过重活,搬起石头来没旁人那么利落,一身整洁的长袍在石土堆里绊来绊去,一会儿就弄得污浊不堪,怕是再也不能穿。 施菀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去安慰哭着的妇人,怕她因五志过极,七情内伤而引起病症。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一批衙役跑过来了,开始一起救人。 妇人被施菀安慰着,总算顺下了气,哭诉道:“我说要搬去下面建个新房,他爹非不听,好不容易攒点家当,又要去喝酒,家里一日穷过一日…… “今日下雨,我男人在家吃饭,嫌菜少了让我去加个菜,我去捡鸡蛋,却发现家里的鸡少了一只,心想怕不是躲到别的地方去了,便让我家那死丫头再去炒个菜,我去外面找鸡,结果才出门,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轰’的一声……” 施菀打断她:“你说,你还有个女儿?” 妇人回道:“是啊,今年十三了,都能嫁人了。” “那她在哪里?是同在堂屋,还是在厨房?”施菀没理她说的那些话,连忙问。 女人回答:“在厨房吧,我见她去厨房的,那灶里的火估计都快熄了,要重新生,菜没那么快炒好。” 施菀放开她,立刻往倒塌的房屋那边跑去,正好遇到从废墟里出来的陆璘。 堂屋那里,衙役发现了这家里的男人,正将他往外拉。 施菀朝陆璘道:“她还有个女儿,在厨房的位置!” 陆璘立刻看向废墟,之前厨房倒得并不严重,他过来还能看见烟囱,就在屋子西南角,但此时再去看,烟囱已经倒了,厨房的方向又堆过去许多石头和房梁。 因为最初人少,他们为了快速救出堂屋里的人,就近将石头就搬在了旁边的厨房废墟上,此时再要去挖,便没有之前那么简单了。 而一旁的妇人听说见到了男人,立刻就挣扎着起身,往废墟里去。 陆璘转身看向她道:“你女儿在厨房,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没有穿官服,但语气严肃,妇人被质问得怔了一下,好半晌才说道:“当然是……先救我男人和儿子……” 陆璘盯着她,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妇人呆滞一会儿,立刻又往废墟里去。 “活着,还活着!”衙役们的声音传来,没一会儿,将男人从土堆里抬了起来。 妇人又在旁边嚎啕大哭,说道:“还有我儿子,我儿子……”说着去将男人接到空地上。 陆璘知道,此时只能先将堂屋里妇人的儿子救出来再说,便上前道:“注意,石头不要往西南角搬,厨房也有人。” “是,大人。” 衙役听了话,走远几步,将一根房梁扔到了屋前。 陆璘提了从腰间散落的衣袍去西南角查看,试图辨别出灶台的位置,一个人慢慢搬动石头。 施菀也要去,却被妇人拉住:“你不是大夫吗,快救救我男人,快去救他呀!” 施菀无奈看看陆璘那方,转过身跑去看刚救出来的农汉。 农汉的伤看上去不算太重,只是胳膊被砸伤,头破了皮,但要看是不是伤到了头,还要等他醒过来再说。 两刻之后,衙役又将这一家的小儿子抬了出来,却伤得比他爹重,胳膊腿都受了伤,头也被砸破了。 施菀顾不上厨房那边了,急忙替他止头上的血。 好在没一会儿,丰子奕带着严峻、枇杷,还有大量的止血药过来了,而农汉也醒了过来,意识还清醒,竟是除了胳膊上的皮外伤便没什么。 衙役推着木板车,将包扎了伤口的父子二人往医馆拉去。 丰子奕看着废墟上,问施菀:“里面还有人?” 施菀点头道:“他们家的女儿。” 一旁的枇杷吃惊地看向已经远行的板车:“那是她娘?怎么她跟着板车去了呢?” 妇人早在儿子与丈夫被抬上车时,就一路跟着板车流着泪往医馆赶去,看着悲痛,却又心狠,女儿还在废墟下不知生死,她走得却一丝犹豫都没有。 施菀叹了口气。 直到一个时辰后,衙役才在厨房里找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抬出来时早已不省人事,腿上全是血。 施菀剪开她裤腿看了伤,便知道她腿上伤得极重,左腿已保不住,若要活命,则要看她的运气。 如今还是春天,气温终究是比夏季低一些,伤口溃烂也许也会好一点…… 她替小姑娘缠住血脉上方,止住血,然后以金创药包扎了伤口,缝合两处撕裂伤,再要服药,便要等她醒过来。 陆璘命衙役再用板车将小姑娘拖去医馆。因为施菀在这里,所以前面那父子就被送去了馨济堂,此时小姑娘自然也是送去那里。 丰子奕招呼施菀道:“菀菀,上马车了,你看你,衣服都淋湿了,回头自己给病倒了。” “没事,我回去就换衣服。”施菀说着,上了他的马车。 丰子奕见陆璘看着这边,上前道:“陆大人,我送施大夫去药铺了,大人呢?” 陆璘回答:“我在此留一会儿,稍后去药铺查看。” “那,那我们便先行一步。”丰子奕说着向他告辞,上了马车,与施菀一同离去。 马车在泥路上渐渐远去,直到胥吏来同自己说话,陆璘才发觉自己看着那方看了很久,立刻收回目光。 两个时辰后,天已将黑,陆璘才得空从太平山下离开,到馨济堂来。 这也是他第一次到馨济堂。 一座三间的医馆,有药柜,问诊台,推拿拔火罐的床铺,还有躺着养伤的病房,算是极大的医馆。 但施菀却正在和一名中年男子争论着什么。 “若不是他们直接把人送过来,我都不会收。”男子说。 施菀回道:“可他们已经付了些钱,够这两天的药钱了。” “他们付的是那男人和那小儿子的药钱,女儿他们没说,这么严重的伤,哪里还活得成。” “也不是一定活不成,万一伤口愈合好,内伤不重,还是能活下来的。” “活下来腿也废了,怎么嫁出去?你是没明白她娘的心思。再说,我可不想她死在药铺里。” …… 就在施菀沉默的当口,陆璘进了药铺。 见到他,那中年男子立刻上前道:“这位公子是……” 说着便看到了他身后的衙役,立刻道:“莫不是,陆知县?草民周继,拜见陆知县——” 陆璘说道:“不必多礼,你是馨济堂的东家?” 周继道:“回知县大人的话,东家是我爹,人称老神医,我是他儿子,继承着家学,也做着大夫。” 陆璘点头,看向不远处的施菀。 施菀出着神,显然还在想着刚才谈论的事。 陆璘问周继:“刚才我听你和施大夫在说药钱?” 周继连忙道:“只是说药铺的琐事,大人日理万机,不必为这等小事费心。” 施菀走上前来,问陆璘道:“如他们这样的事,县衙会有抚恤银吗?” 陆璘看看不远处另一间房内躺着的一家人,摇摇头:“除非是因公而伤残才有……县衙早两年提醒过他们搬离,他们并不听,所以,没有抚恤银。” 施菀沉默下来,却听陆璘继续道:“但县衙后院还有间空房,可让那姑娘住进去养伤,也有做饭的仆妇,平日能照顾她,至于大夫,就还是要劳烦施大夫看顾了。” 第33节 第35章 “我自然愿意替她诊治。”施菀说。 陆璘看一眼身后的长喜,长喜连忙拿出一锭银子来,陆璘说道:“医药费,先由我给周大夫。” 长喜已经将银子递向周继。 “这,这个……”周继有些为难,觉得不该收知县的钱,却又狠不下心自己亏医药费,毕竟那姑娘的伤太严重了,伤口要恢复,把脉还把出了内伤,要喝名贵药调理,这些加起来可都是无底洞。 他犹豫半晌,朝陆璘道:“知县大人,您有所不知,若是小钱我就不计较了,可这姑娘的伤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还不一定能好,好了那腿也废了……” “我知道,这一锭银子差不多便是二十两,你先拿着,后面若少了我再补。你这里是否有车,劳烦帮忙将她拖到县衙去。”陆璘说。 周继便不好再说什么,只点头道:“有车,有车。” 正说着,那里面房间的妇人冲出来,一下子跪倒在陆璘面前,哭诉道:“知县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他到现在还没醒,大夫说他治起来要上十两银子,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求知县大人救救他吧。” 陆璘沉脸看着她,冷声道:“在我们去救你丈夫和儿子时,厨房的墙又倒了一次,若你早一些说你女儿在厨房,也许她不会伤这么重。” “她是丫头啊,迟早也是别家的人,不先救我男人和儿子,难道要救她?”妇人不可置信道。 陆璘看了出来,自己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便不想再理睬,可妇人却给他磕头道:“知县大人,救救我儿子吧,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 施菀知道,就算是知县,俸禄也没有多少,陆璘有钱来救那小姑娘,只是因为他家底丰厚而已,但这不代表,他能将钱发给每个穷苦百姓,更何况这一家先前就付了男人和儿子的药钱,如今见有人愿意出钱救女儿,又出来哭惨,实在是精明得让人厌恶。 她在一旁道:“知县大人说之前县衙劝过你们搬离,你们不听,这才遭难,今日衙役救你们的工钱,怕是还要核算了让你们交纳。” 那妇人一听这话,立刻就白了脸,战战兢兢看向陆璘。 陆璘回答:“今日一共出动十多名衙役,还有车马费,已交由吏员去核算,到时本府也会替你们减免一些。” “这……这……”妇人一下惊恐地没了话。 陆璘恨她冷漠,却又怜她穷苦,不愿再吓她,只好道:“本府救你女儿,是看她可怜、被亲生父母抛弃,并不是手握金山,有钱没处使,你自回去照顾你丈夫和儿子吧,不要再来哭诉了,惹人厌烦。” 妇人嗫嚅着称“是”,这才回去。 陆璘看向施菀,问:“那我现在让人送那姑娘去县衙?” 施菀点点头。 陆璘便吩咐着人,再用板车拉了小姑娘去县衙,自己则与施菀、枇杷一同乘马车。 陆璘坐在一侧,施菀和枇杷坐在另一侧。 枇杷之前还忍着没说话,后来憋不住了,在马车上和施菀说道:“师父,丰公子下午走时说明天再过来,给我们带一只他们家大厨做的蜜汁烤鸡。” “谁同意的?你?”施菀问。 枇杷心虚道:“我……我没说什么,我只说我喜欢吃那个李记的烤鸡,可惜他们搬走了,丰公子就说他们家大厨做的蜜汁烤鸡好吃,明天给我们带一只来……” “一只鸡也不少钱了,别总受人家恩惠,明天我把钱给你,你给他吧。”施菀说。 “丰公子肯定不会要的,而且是他自己说要拿来的,他家有钱,也不缺这点……”她说到一半,见施菀神色严厉,声音渐渐小起来。 施菀说:“那你可有见他去大街上每人发一只烤鸡?他们做生意的人虽有钱,却也是一点一点攒的,平日也多是毫厘必争。” 枇杷还想说什么,似乎是意识到车上还有外人,说话不方便,便住嘴了,轻轻回了个“好”。 陆璘静坐在马车内,不见任何反应。 等马车到县衙,几人便从车上下来,拉板车的人还没到,陆璘先带施菀去后面。 枇杷是第一次进县衙,也是第一次进县衙后院,非常新奇,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到后院一个房间前,陆璘说道:“就是这儿,小了些,但还算敞气。” 枇杷问陆璘:“这里还住了人吗?”她问的正是这房间侧边的一间房,窗子开着,能看见窗后的书桌。 陆璘回道:“我暂且也住在这里,那是我的房间。” 原来是知县大人自己的住处,枇杷又觉得自己多嘴了,连忙闭嘴不言。 施菀倒有些意外,不由看看那间房。 如果他也住这里,那她每日来看小姑娘的情况是不是就会遇到他……她又往四周看看,发现这后院似乎也没住别人的样子。 罢了,先前想要不见面,却也见了这么多面,同在这小小的县城,总会遇到,顾忌太多,反而显得在意,她便没说什么。 几人开了门进去,陆璘唤长喜去拿干净的被褥来。 长喜去拿了,东西自然是陆璘自己的,淡青色的竹纹绸缎被,垫在简陋的小床上,显得有些暴殄天物。 这边收拾好没多久,板车拉着小姑娘过来,衙役将小姑娘抬上小床。 施菀看看她的脉象与伤口,替她将被子盖好。 她将药放在县衙,告诉陆璘叫来的仆妇,若小姑娘醒了,便喂她喝药。 之后又在县衙待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就和枇杷一同离去。 陆璘回到自己房间,没一会儿,长喜过来了,去收他之前换下的衣服,一边收着,一边叹息道:“这上面的泥,不知还洗不洗得掉。” 陆璘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开口:“等一等。”说着过来,从衣服堆里捡出那条同样沾满泥的手帕。 当时换衣服换得急,手帕也和衣服堆在一起。 “这帕子别扔了,好好洗洗,看能不能洗干净。”他说。 长喜回答:“好,我去吩咐。”说着拿盆端了衣服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公子,我找刘老二打听了,你猜那丰公子和施大夫是什么关系? “两年前,丰公子的姐姐因小产而落下病根,病倒在床,丰家从省城请来大夫也没治好,眼看就要去了,施大夫给她治好了,丰公子因此而认识施大夫,情根深种,说要娶她为妻。 “哪想到施大夫却拒绝了,他也不听,仍旧天天追着施大夫跑,他家里呢,肯定是不太愿意的,可一来管不住丰公子,二来施大夫也明确说了不会同意嫁他,这事便就这么搁着。丰公子还是天天往馨济堂跑,施大夫还是不同意,城里人都见怪不怪了。” 陆璘没回话。 长喜说完,才想起主子一直让他少议论他人事非来着,特别是前少夫人,这他刚才,好像又议论了…… 只是这整个县城就他和公子知道陆家与施大夫的渊源,他除了可以和公子说,也不能和别人说,所以才动不动就忘形。 就在他等着挨批时,陆璘却只说道:“行了,知道了。” 竟没说他论人事非。 长喜觉得意外,端了衣服下去。 夜里,小姑娘醒了,仆妇给照看着,到二天下午,施菀忙完药铺的事,与枇杷一同来到县衙,她说了原由,衙役将她们领到后院去。 路经县廨办公之处,隐约听见里面有县衙官员的说话声,两人怕打扰到他们,噤声来到后院,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厨房处传来药味。 衙役带着两人进了那间房。 床上的小姑娘醒着,施菀过去问:“你醒了?觉得疼么?” 小姑娘点点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似乎是个腼腆的姑娘。 施菀说:“我是治你的大夫,姓施,你腿伤得很重,胸口似乎也被压了太久,别乱动,就算疼也要好好休息,会慢慢好的。” 小姑娘又点点头,然后问:“我爹娘和弟弟呢?我问刚才给我送饭的大娘,她说她也不知道。” 枇杷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转眼看向施菀。 施菀回答:“他们在我们药铺里,那里没地方供人休养了,你又是姑娘家,在那儿不方便,就把你送到了这里,这是县衙,正好有一间空房。” “那他们还好么?有没有……”小姑娘也知道自家房子塌了,很可能家人就被砸死了。 施菀回答:“你放心,你爹娘都没事,你弟弟和你一样受了伤,在药铺里养着,等你好一些,就带你去见他们。” 小姑娘这才放下心来,还要问什么,施菀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回答:“王来弟。” 施菀没再问了,给她把了脉,问她:“饭吃得下吗?” 小姑娘点头:“吃得下,有白米饭,还有豆干,有鱼汤,还有炒肉,大娘说是县太爷吃的饭,真好吃。” 施菀笑起来:“县太爷这儿还有鸡腿呢,你在这儿好好养着,天天有的吃。” 正说着,却听身后枇杷道:“知县大人。” 施菀回过头,便见穿一身绿袍官服的陆璘正从门外进来,站在了床边。 显然他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 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变话题道:“你看县太爷来了,便是他吩咐人给你送饭的。” 小姑娘躺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半晌才小声道:“县……县太爷……” 陆璘温声道:“听见大夫来了,所以我来看看,你晚上想吃什么,可告诉我,我让人去做。” 小姑娘不好意思了,垂下眼,脸上一片通红。 施菀倒是问:“你要吃些清淡的,鸡丝粥怎么样?”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 陆璘回答:“我稍后让人去做鸡丝粥。” 施菀回头道:“大人,我现在替她扎针。” 陆璘明了,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施菀替小姑娘施针了出来,见陆璘还在院外。 见了她,陆璘示意她随他往前走,到离小姑娘远一些的走廊里,陆璘问:“她如今神智清楚,是不是证明除了腿伤就没有大碍了?” 施菀摇摇头:“腿上最怕伤口疮疡,但好在我时时看着,也有大人买的药可以防着,会好一些,只是我把脉看出她胸口被重物压过,怕受了内伤,这便可大可小,也许能养好,也许突然就发作……她的伤太重,我就算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最后也只能听天命。” 陆璘看出她神色忧心,安慰她道:“不必太过紧张,她从昨夜到今日一切都好,不会有事的。” 施菀点点头。 后院悄静,一只黄色蝴蝶飞了进来,在青石砖缝的野花周围飞着,倒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 两人都不由看向那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施菀想起来,自己从未和他这样平静地谈话。 这时长喜从旁边厨房过来,见了陆璘,说道:“公子,快来看,咱这县衙后院也有条裂缝。” “是么?”陆璘看着后院的房子,说道:“我怎没见到?” 说着跟着长喜往那方走,施菀也跟了过去。 走到一处角落,长喜指着墙避道:“你看,就这儿。” 那正是他所住的房间的一角,的确有一条细小的裂缝,长着青苔,但县衙的房子是砖块砌的,这样的细小裂缝,倒不算什么。 第34节 长喜说道:“公子,我们还是搬出去吧,这多危险,万一这房子也像太平山脚下那房……” “那是因为垮山。” “那也吓人啊,夫人要是知道大人住这样的房间,还不知怎么担心。而且这后院也湿气重,一下雨,墙都是湿的,还有虫,滑滑的那种,我今日早上就见公子浴房旁边有一只,给扫走了。”长喜说。 施菀听到这里,默默一声也没吭,却有些想笑。 她也知道陆璘一向爱干净,肯定受不了这个。 果然,陆璘的脸色僵硬了一会儿,最后道:“那你去找找吧,看是否有合适的。” 说完转过头来,正好瞥见施菀脸上最后的那抹笑意。 撞到他的目光,施菀及时恢复一脸正色,说道:“来弟情况还算稳定,我与枇杷就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大人可派人去馨济堂或是我家中叫我。” 陆璘点点头,问:“我叫马车送你回去?” 施菀摇头:“也没多远,马车反而巅,我们走走便到了。” 说完,回屋叫上枇杷,两人回去。 陆璘看着她背影离开后院、穿过走廊,再拐道弯就完全看不见了,才动身继续去前堂办公。 傍晚时,散衙后他回房间,长喜已经将前一日的衣服收好叠在了床上,旁边放着那方手帕。 陆璘过去拿起手帕,在窗边一看,发现手帕上有些黄黄的泥印,果然没洗掉。 那是一副素白的布帕,原来是干净平整的,现在染上了洗不掉的泥印,也因系袖口而变了形。 再将这手帕还给她似乎不妥,但他手上也没有女子能用的手帕。 他将手帕暂且收好,想着后面再想办法。 第二日,出门去检视粮仓,回来时正好经过一家绣坊。 陆璘让刘老二停下马车,自己独自进了绣坊,问掌柜:“可有女子的手帕?” 掌柜见他穿着富贵,连忙道:“有有有,说着就将的摞手帕拿了出来。” “这个是丝绸的,这个是棉布的,这些是绣花的,都是上好的成色,公子您看看。” 丝绸的华贵,但陆璘下意识就觉得不合适,她不会接受,也不会喜欢。 棉布的,也整洁,和她那块有些像。 后来他在绣花那一摞里看到一副绣荷花的手帕。 浅绿的底,如湖水一般,角落里绣着一只荷花,一只荷花苞并两片荷叶,很好看,让他不由想起她曾撑着长篙,将竹筏在荷塘中穿行,采下莲蓬。 荷花似乎也如她的人,温和,沉静,清丽,秀美。 “我要这一副。”他说。 “这个,十文钱就好。”掌柜说。 陆璘付了钱,拿着手帕离开。 回到县衙,听闻施菀又来了,就在王来弟养病的房间内。 这时主薄拿了本册子过来,朝陆璘道:“大人看,这样盖印可行?” 他将那册子看了一眼,回道:“稍等,我先去房中换双布鞋。”说着进了后院,回房换好鞋,他便走到一旁小姑娘养病的房间,正好看见门关上,仆妇从里面端了空药碗出来。 见了他,仆妇说道:“施大夫在里面给来弟施针。” 陆璘点点头,待仆妇离开,他看着紧掩的房门,不由伸手摸了摸怀中的手帕。 可是,以他们现在的关系,送她一副手帕似乎过于暧昧了……他们并不是可以随意授受的关系。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犹豫一番,最后放下手,转身又去了前面县廨中,没等她出来。 第36章 施菀走得静悄悄,并未让县廨内听到一丝声音,陆璘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等他散衙后重回到后院,王来弟的房中只有她一人。 到房中坐了一会儿,长喜送来饭菜。陆璘见有道姜焖鸭,里面放了许多姜片,便问:“王姑娘的伤能吃这菜么?” “这……不知道,应该能吃吧?”长喜道。 陆璘回道:“可我记得施大夫说她要吃清淡的,姜似乎也算辛辣料?” 他说着将那道姜焖鸭尝了一口,虽不算太辣,但也有重重的姜味。 “还是注意些,别吃了,把她那里的鸭端过来,将我这里的豆腐送过去。”他说。 “可……” 长喜有些犹豫,这县衙的伙食,也就三菜一汤,换一样,那就只剩两样菜了。但主子即已这样吩咐,他还是老实将豆腐端了过去。 没一会儿,端了那边的姜焖鸭回来,却说道:“王姑娘也说吃不下饭菜,只喝了几口汤便躺下了,她让我把菜全端过来,我还是把豆腐放她那里了。” “只喝了几口汤?”陆璘有些意外。 “是啊。”长喜回。 陆璘起身:“我去看看。” 他知道这小姑娘是个很爽朗的人,喜欢吃县衙的饭菜,虽伤着,却每顿都不落下,如今竟没胃口了,实在不同寻常。 到了小姑娘房间,他一眼就看到小姑娘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苍白,泛着些许红泽。 “县太爷……”小姑娘见了他,还有些紧张,陆璘立刻道:“你别动。”说着,到床边看着她道:“王姑娘,得罪,让我探探你额头可好?” 小姑娘点点头,回道:“好。” 陆璘伸手用手背探向她额头,发觉果然有些烫。 这个时候发烧,实在非同寻常,施菀说过,她现在最怕疮疡,而发烧就是疮疡的症状。 “可有觉得不舒服?”陆璘立刻问她。 小姑娘摇头:“没有,还好,没有很不舒服。” 可陆璘分明觉得她说话有些无力,又问:“那是否有些头疼?” “只有一点点……” “没胃口?” “有一点。” “身上无力?” “这个……感觉不到,之前也不太有力,可能有一点点吧……县太爷,我真的没什么事,可能是一直躺着,睡太多了。”小姑娘说。 陆璘猜想,她并不是没感觉不舒服,只是现在烧得不厉害,还能忍,而她是不敢说自己难受、不敢惹麻烦的性子,所以习惯于说没事。 他转头朝长喜道:“赶快去叫施大夫过来,她此时应该已经歇诊了,去她家中找,就说王姑娘发烧了,让她若有急要用的药,也可一并从药铺带过来。” 长喜应着,连忙跑出去。 床上的小姑娘果然立刻劝阻道:“县太爷,我没事,施大夫下午才来看过我,才回去呢,现在天也不早了……” “没事,稍候若是晚了,我让人送她回去。”陆璘温声道,然后和她解释:“施大夫关心你的病情,你现在有点发烧,得让她知道。” 小姑娘低声道:“我怕麻烦她……” “她是大夫,希望自己诊治的病人快些好转,若是好得慢了,才是麻烦她,你不舒服不告诉她,那就会好得慢,才算麻烦她。”陆璘说。 小姑娘这才被说通,点点头。 随后又想起来什么,连忙道:“那……那县太爷您是不是还没用完饭,您赶紧去用饭吧,不用管我。” 陆璘却不放心她,回答:“我不饿,等施大夫来了我再用饭不迟,要不了多久。” 小姑娘不敢再驳斥他,只好带着不安,乖乖躺着。 没一会儿,她崇敬地看着他道:“县太爷,您就是别人说的青天大老爷吧,施大夫就跟说书人讲的仙女一样,您和施大夫真好。” 陆璘自知自己到安陆,其实什么都没做,他承受不起这样的夸赞,不只如此,甚至把他和施菀放在一起都算抬举了他,因为他虽为官,却并没有做下多少实事,而施菀,却是实实在在在治病救人。 小姑娘说了几句话,就渐渐不再有气力了,她脸上也越来越红,陆璘再探她额头,明显感觉到了烫。 而且这与刚才并没有隔多久,证明她烧得极快。 陆璘有些担心起来,眼看小姑娘已经慢慢闭上眼睛去休息,一下一下沉重呼吸着,他不禁走到门边,看着施菀多久会过来。 没等多久,前面传来一阵跑动声,他便知道是长喜带着施菀过来了。 果然,很快施菀的身影就出现在视线中,她从走廊那边急步跑过来。 在京城,很少有贵女或夫人们这样跑,他更没见她这样跑过,因为要注意着仪态,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跑。 这是不是证明,那小姑娘的情况很危急? 施菀匆匆穿过走廊,到了后院,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就往房内去。 陆璘说:“烧得很严重了。” 进去时,小姑娘已经睡着,因为在高烧之下头脑便是昏昏沉沉的,连睁眼也没力气,此时躺了这一会儿,已经睡着。 施菀摸了摸她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她下午就看过她伤口,的确有些溃烂化脓,但并不太严重,之前就给她用麻醉药后重新清理过伤口,本以为可以熬过去,没想到现在竟开始发烧了。 发烧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伤口。 “先将窗子门都打开通风,再端凉水来。”她说着,替小姑娘把了脉,然后将手中的两包药拿了一包递给陆璘:“先让人去将这包药煎好备着。” 陆璘将药递给长喜,长喜拿了药出去。 这时小姑娘慢慢睁开了眼,喊道:“施大夫。” 施菀低头和她道:“我要再看看你的伤口,也许有坏血脓液再需要弄出来,但你下午才用过麻醉药,这会儿再用恐怕不好,所以会很疼,你忍忍。” 小姑娘点点头:“好,我知道,我不怕疼……” 她向来就极乖巧懂事,丝毫不敢制造麻烦,却越发让人心疼怜惜。 施菀便揭开她被子,解开伤口上的棉纱,果然伤口再次化脓。 她一点点将脓液挤出,再清洗伤口后上药。小姑娘咬着被子,哪怕疼得浑身战栗发抖、泪流满面,也只是紧紧咬着被子,没哭出一声。 第35节 这一次,她加大了药粉的剂量。馨济堂的跌打损伤药有许多种,最便宜的便是普通的止血药,而最贵的,则是活血生肌散,里面有许多名贵药,譬如龙脑香、麝香,哪怕只是半钱也要大笔的银钱。 因为小姑娘的伤严重,她从第一天就用的最贵的活血生肌散,但终究是不习惯挥土如金,所以没有往死里加剂量,但从下午开始,她已经加剂量了。 清理了伤口,小姑娘已经没什么气力,又疼得厉害,所以再次闭上眼,一声不吭。 她亲自拿浸了冷水的帕子替她散热。 但小姑娘却是睡不着了,因为疼,又因为高烧,哪怕极力忍着,也会时不时发出两声难耐的呻吟,后来大概是烧得糊涂了,喊道:“娘……” 她在第一日第二日都问过她爹娘和弟弟的情况,却从不问没受伤的娘怎么没来看自己,大概觉得爹和弟弟也要照顾,大概是很明白,娘不会来看自己。 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喊娘。 施菀拉着她的手,说道:“我让人去找找你娘,但现在天快黑了,她又在药铺,不一定方便来。” 小姑娘整张脸烧得通红,喘着气,不知是意识模糊没听清,还是听清了无力回答。 施菀求助地看向陆璘,不知是不是去叫那妇人来。 陆璘轻声道:“晚上县衙有轮值衙役,我让他去找人。” 施菀点点头。 陆璘便出去,没一会儿回来,告诉她衙役已过去了。 此时长喜端了药过来,施菀扶小姑娘起来,让她把药服下。 服了药,施菀又让陆璘出去,自己就着烛火替小姑娘解下衣服,用酒擦了身子。 大概是舒服了一些,小姑娘睡着了。 她替她将被子盖好,从房内出来。 陆璘还守在门外,拿了张椅子坐着,旁边放着盏风灯,他拿了书在看。 施菀走到外面,他合上书,抬眼问她:“怎么样了?” 施菀摇摇头:“暂时睡着了,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等着,盼老天爷开恩。”说到这里,她苦笑道:“其实我也很没用,能治好的病,也就那么一些……” “你先坐一坐。”陆璘说着朝后面长喜道:“再去拿张椅子来。” 施菀在里面待了这么久,也想透透气,待长喜拿了椅子,她便坐了下来,与陆璘只隔了一张椅子的距离。 “人越活,便越能认识自己的渺小,如你这般,已经算人中翘楚了。”陆璘说。 施菀想了想,和他道:“今日一天,就在馨济堂划了五两银子的药钱……我也和他们说了情,小周大夫不愿便宜,最后大周大夫,就是我师父吩咐,不算那两包退烧药剂的钱。” 陆璘轻笑:“知道了,不必替我省钱,这些钱我有。” “我替王姑娘谢谢你。”施菀说完,不由连咳了好几声,下意识将胳膊抱住。 陆璘想起她在安陆似乎异常怕冷,便很快起身去自己房中拿来了自己冬日的斗篷,才要给她,才意识到将自己的衣服给她似乎过于亲近了,犹豫片刻,还是将斗篷递出去道:“要不然,你先披上?” 施菀也迟疑下来,半晌,接过了他的斗篷,笑道:“多谢陆大人。” 这一声“陆大人”,将他之前觉出的那分亲近打散得灰飞烟灭。 今夜晴朗,一轮弦月挂上天空。 施菀和他道:“陆大人明日还有公务在身,先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稍后我就进房里去。” “你对这里不熟悉,需要什么也不知去哪里拿,我在一旁好一些。”陆璘道:“再说,我虽不是大夫,却也算个一方父母官,我也担心她。” 这时一名衙役从前院过来,站在走廊上看见陆璘,喊道:“大人——” 陆璘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衙役便过来压低了声音道:“禀大人,小的去馨济堂了,那王家婆娘说她累了一天,才躺下,晚上还要照看儿子,明日再过来。” 从他独自过来,施菀便猜到他就是去叫王来弟她娘的衙役,大约是没叫到才会独自回来,现在一听,果然如此。 陆璘也并不意外,回道:“好了,你下去继续值守吧。” 衙役下去,他看向施菀道:“罢了,她不来便不来吧。我想过,就算王姑娘好了,她日后也不会管,我会想办法给王姑娘找个绣坊,让她学刺绣,她看着伶俐,应该能学会,到时候就靠这个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施菀没想到他已替那姑娘谋划好了以后的路,有他这个知县出面,也必然行得通,便诚心道:“我再代她多谢陆大人。” 陆璘回答:“举手之劳,也是我该做的。” 第37章 施菀打开手上的斗篷,披在了身上,又小心将下摆提起来,拢在自己腿上,以免掉在地上弄脏。 看见她纤瘦柔弱的身体,被包裹在自己的斗篷里,陆璘心中涌起一起奇异的感觉,似一股暖流,又有些莫名的心悸紧张。 他问:“这些日子,那张大发有去找过你吗?” “没有,我平日都在药铺,那里人多,他不会去的,就算去了也不怕。” “那家里呢?” 施菀回答:“也没去,左邻四舍都有人,而且我养了一条看家黄狗,很聪明伶俐,我想着,大概不会有什么事。” 陆璘点点头,他又想问有没有什么要他做的,却想起她曾说过那些话,便忍了下来。 施菀问他:“陆大人在安陆这些日子还习惯么?这里一切都与京城不同。” “还算习惯。”陆璘回答。 其实,他并不习惯。 这里的雨太多了,县衙里总是阴冷潮湿,各种各样的小虫子;路太难走,许多地方马车都到不了,这里的人也好吃辛辣……当然,这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落寞而孤单。 这里的官员,大部分庸庸碌碌、混沌度日,有好嫖赌的,有好酒的,有好斗蛐蛐斗鸡的,就是没有一心一意要做事的。 按他们的想法,这个地方既不穷苦,也不富裕,好赖都是这么活,再折腾也升不了官,不如就这么熬着,不出事最好。 他与他们结交不上,也远离京城的亲人师友,每日入夜,便是被无边的清冷孤寂包围笼罩。 来了一个多月,他并不习惯。 这时他突然想,她当初去京城,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呢?也会觉得不习惯,觉得孤独吗? 她在京城有和谁相好吗? 想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当初就不清楚,此时更是回忆不起来。 这时施菀说:“云梦泽这一片都多水,待夏日六七月,便处处都是荷藕一片;到秋天,安陆的银杏叶黄了,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黄,不知大人喜欢哪一种景色,到时可以四处看看。” “那施大夫是喜欢夏日的荷,还是秋日的银杏?”陆璘问。 施菀笑道:“小的时候自然是喜欢夏天,和附近的小孩子们疯玩,捉泥鳅,钓虾蟆,摘莲蓬、菱角、鸡头米……总之是有做不完的事,我还记得我娘常说我过完一个夏天,脸上便有那锅底黑。 “秋天的银杏叶,小时候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但现在这般年纪了,却更喜欢秋天,觉得那时候的天地真好看,静谧详和,我能看一整天。” 陆璘没想到她是个会捉泥鳅钓虾蟆的姑娘,因为他看到的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静的、小心的,除了她曾很自得地和他说她水性好,会撑船。 “我小的时候,什么都没做过,无论爷爷、父亲还是母亲,都让我好好念书,我自己也觉得念书比在外面玩闹更好,所以就这样读书读到了不再适合玩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爬树掏鸟窝是什么感觉。”陆璘说。 施菀回答:“大人自小是神童,长大是才子,这些赞赏褒奖自然不是凭空来的,而是舍弃许多欢乐肆意之后才有的,相对来说,大人比旁人更不易。” 陆璘意外于,第一次有人说他不易。 所有的人,都会说他出身名门,自小聪慧,人生顺遂,好像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高中榜眼一样,可实则是,那些学业不如他的人早已睡了,他还在读书。 他的确出身好,有些天资,但更多的,也是一日复一日的孜孜不倦。 这时长喜过来道:“公子,您还没用饭呢,要不我现在去把饭菜热一下?” 陆璘回道:“夜里不太想吃饭菜。”说着他看向施菀:“这么晚了,要不然你也再吃一些?我让长喜去煮两碗须面来。” 施菀晚上的确吃到一半就被喊来了,犹豫一下,点点头。 陆璘便立刻朝长喜道:“去煮两碗须面吧。” 长喜应着,很快去了厨房,没一会儿端来两碗面条。 面端到了陆璘房中,两人进屋去,施菀目不斜视,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这面多了些,要不然……分出来一些?”她说。 “就分给我吧。”陆璘拿过她的筷子,将她碗里的面夹了一些出来,放到自己碗里,再将筷子给她。 如今的他,有些奇怪。许多时候他还记得他们现在没什么关系,还是疏离一些好,但更多的时候,他又会想,毕竟曾做过夫妻,这也没什么,比如刚才的斗篷,比如现在的面条。 施菀倒没说什么,只是拿过碗边的筷子,吃起面来。 陆璘尝了一口,带着几分歉疚道:“厨娘已经回去了,长喜厨艺一般,这面似乎寡淡了些。” 施菀笑道:“我小时候喜欢吃面,但安陆的面比米贵,大多数时候我娘都舍不得做给我吃,但我爹就好一些,他会趁娘不在,悄悄煮给我吃,他煮出来的面,倒和这碗有些像,我刚一看到面,就想起了他,我小的时候可是觉得这面比我娘做的饭菜好吃。” “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些。”陆璘说。 施菀回道:“以前觉得自己是穷丫头啊,哪里好意思说,现在在安陆,自己的家乡,便不怕了,反正大家都一样。” 再说,以前也没机会不是么。 陆璘说道:“我在京城时倒更喜欢吃米饭,上次去驿亭,那对面有一家面馆,我在那儿吃了一碗面,觉得味道极好,鲜香爽滑,却不知是什么面。” “是在安陆么?” “是,在福兰街。” 施菀笑道:“那是油面,确实比普通的面爽滑一些,大人吃的应该是许记的面,也算油面里做得极好吃的,但更好的还是城东吴记的,大人下次可以去试试。” “好。”陆璘问:“除了油面,还有别的值得一试的吃食么?” “药铺里常有外地来的行商之人,他们多喜欢安陆的萝卜饼、银红茶,还有白玉泉酒,但我最喜欢我们安陆的甜酒,香气四溢,清甜润口,大人可以……”施菀说到一半,笑道:“我忘了大人不喜欢那么甜的,也许更喜欢白玉泉酒一些。” “我下次,一并试试。”陆璘说。 施菀笑笑,没一会儿吃完了面,说道:“大人吃着,我去王姑娘那里看看。” 陆璘也吃完最后一口,立刻起身与她一起去。 长喜来收碗,意外发现主子今日胃口竟然奇好,吃了满满一大碗面,他不是向来嫌他厨艺差,每每只能吃下几口么,是今日饿狠了吧? 果然挑三拣四的,还是因为还没饿。 施菀摸了小姑娘的额头,发现那热度又起来些,便继续替她换额头上的巾帕,替她用酒擦拭身体。 陆璘又去外面坐着,就着风灯,拿着书,一边看书一边陪她。 如此到后半夜,施菀有些熬不住了,就趴在小姑娘床边睡了过去,陆璘自门外进来,将她拢在腿上的斗篷下摆放了下来,替她把腿也挡住,随后继续坐去门外。 第36节 没一会儿,小姑娘在床上发出动静来,他立刻进去,唯恐惊喜了施菀,低头朝小姑娘轻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在睡梦中迷糊道:“水……” 他便去旁边拿了水杯,小心用被子裹了她扶她起来喝了几口水,再让她躺下。 再去看施菀,好在还没被惊醒。 他再出门去,只半掩着门,好让自己听着屋里的动静。 夜太漫长,到清晨天边见白时,陆璘也拿着书靠在外面的椅子上睡着了。 但闭眼没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来,便见施菀脸上带着喜色,正从屋内跑出来。 “怎么了?”他问。 施菀眉眼一弯,开心道:“她退烧了!” 陆璘也高兴起来,轻笑道:“后面大约就顺利了,你不用担心了。” 施菀这才道:“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大人在这儿坐了一夜吗?离天大亮还有一会儿,大人快去睡会儿吧。” 陆璘摇摇头:“我等她醒来吧,现在去睡也睡不着,你要不要回去睡?今日就不去药铺了。” 施菀回说:“我也睡不着。” 于是两人再一起等着,施菀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陆璘盯着她看,随后很快收回目光,和她说:“等一下你回去,就将这斗篷披着,早上冷,别冻着。” 施菀回答:“若等下太阳出来了,我便不用了。” “你以前就这样怕冷么?我怎么不太记得。”他忍不住问。 施菀沉默一会儿,笑了笑,“是啊,以前就怕冷,大人忘了吧。” 陆璘却总记得,她之前没这么怕冷的。还想说什么,她却先他道:“我再进去看看她。” 陆璘只好将疑惑咽了下去。 没一会儿,他听见里面传来小姑娘的声音,便也挪步进去,果然发现小姑娘醒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么?”施菀问她。 小姑娘摇摇头:“不疼了。” “那想吃东西么?” 小姑娘也摇头:“不太有胃口。” 施菀又问:“粥或汤呢,喝不喝得下?等下要喝药的,怕你肚子空着喝药难受。” 小姑娘便点头:“喝得下。” 施菀见陆璘进来,和小姑娘道:“我让县太爷给你准备鸡汤怎么样?” “鸡汤啊……那不是过年才能喝么?”小姑娘说着,眼里却已发起亮来,显然早被鸡汤勾起了馋虫。 施菀说道:“别人家是过年才能喝,县太爷这儿却不一定。”说完抬眼问陆璘,“陆大人,可以么?” 陆璘被她弄得笑起来:“可以,我让人去炖,我大小也是个官,有钱。” 施菀也忍不住笑,朝小姑娘道:“听见了没,县太爷有钱。” “好,那我喝鸡汤了再喝药,施大夫,我觉得我的腿都没之前那么疼了,是不是快……”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哇”地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来。 “来弟,来弟……”施菀一时有些慌神,急忙拿出自己身上的手帕来想要替她擦,可很快小姑娘又接着吐出一大口血,将她手帕、手、袖子染得一片红。 陆璘立刻脱了自己的外衫垫在小姑娘颈下,随后问施菀:“这该怎么办?” 施菀将小姑娘交给他,急忙去盆里洗手,然后开医箱,从里面拿出针灸袋来,随后点灯,烤针,正要去扎针时,陆璘开口道:“她是不是,已经去了?” 施菀回过头来,发现半张床都是血,被子、床铺、上面陆璘的外衫,全是殷红一片,小姑娘睁着眼,却已不再吐血,身体也不再动弹,只是目光直直看着前方。 她放下针灸包,走过来探了探小姑娘颈下的脉搏,许久,一片平静。 这姑娘终于是去了,如此突然,走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快好了,以为这个大夫真的医术精湛。 施菀松开了手,却久久站在床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床上小姑娘的脸。 许久,她喃喃道:“我知道她脏器受损,知道她内伤很严重,可我觉得,会是腿上的伤紧急一些,她没办法承受那么多救治,我选择了先治她的腿伤,我怕她因疮疡而撑不下去,我以为内伤还能再等等……” 泪水从她眼底淌下,滴落到床上。 陆璘看看床上的小姑娘,安慰道:“这不怪你,她的伤太重。因为有你,她才能醒过来,才能度过这几天。” 施菀转过身来,无力地抱着腿,背靠着床坐在了小姑娘床边。 过一会儿,她回道:“我明白,我只是……只是以为不会这样……” 陆璘抬了抬手,迟疑一会儿,却又放了下来。 施菀抽泣了一会儿,伸手要去身上拿手帕,却想起手帕已经在床上染遍了血,随后理了理自己袖子上没沾血的地方,擦干脸上的泪水。 但很快她眼中的泪水又流了下来,陆璘想起什么,连忙拿出前一日在怀中放着的那方手幅,正要递给她,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后衙役的声音传来:“大人,丰氏绸缎的丰公子来了。” 才说着,丰子奕已经急步跑了进来,衙役回头道:“诶,你怎么自己就进来了?” “你们家大人认识我,我在安陆向来就是按时按两纳税,遵纪守法的大好良民。”丰子奕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在门口道:“菀菀,你怎么坐在地上?” 陆璘及时将手上的手帕放回了怀中。 丰子奕进来,朝他行礼:“见过陆大人,一早听说施大夫在县衙,放心不下,便过来了,不知——” 说话间,他瞥见了床上的血和上面躺着一动不动的王来弟。 丰子奕看看施菀,又看看陆璘,陆璘说道:“昨日下午王姑娘病情有变,我便遣人去叫了施大夫过来,施大夫昨夜守了一夜,到今早,这姑娘因内腑之伤吐血而亡,施大夫有些难受。” 丰子奕急走到施菀身旁,蹲下身道:“这不怪你,你师父和小周大夫都觉得她死定了,也就你怜惜她,想试试,菀菀,你只是大夫,不是神仙,生死由命,这是她的命。” 施菀再次流起泪来。 丰子奕连忙拿出手帕去给她擦泪,施菀接过他手中的手帕,自己擦去泪水。 “别哭了,你知道我一早找你做什么吗,你不是想去云梦县找医书吗,我今日要去接货,和我一起去吧,我给你另外安排一辆马车,在那儿待一天,后天或大后天就回,正好是你想要的时间。” 施菀抽泣了一下,问他:“现在就走么?” 丰子奕说道:“可以晚一些。” 施菀回头看看床上的王来弟。 “晚一些吧,她家中想必不会管她,我想……去棺材铺买副棺材,将她安葬了。” “行行,我这就让人去买,葬完了她我们再走。”丰子奕说。 施菀点点头,随后又道:“再给她买件衣服吧,那个张记绣坊有。”说完从身上拿出一粒碎银来。 丰子奕不高兴道:“什么张记绣坊,那卖的都是什么,我们丰氏绸缎的衣服不比他们好?” “你们的衣服那么贵……” “贵是因为它好啊!”丰子奕将她手上的钱推了回去:“我去我们铺子里拿一套就好了。” 施菀从地上站起身:“算了,我自己去买。” 丰子奕拦住她:“好好好,我找个伙计去张记买!” 施菀将钱给他。 丰子奕不要,“我们做生意的,也要积德的,你救她一场,就把这买衣服买棺材的机会给我吧,别再和我争了,我去叫人,你留在这里给她洗洗?” 施菀抬眼看向陆璘:“这县衙……” “县衙本是正气之地,我也不惧鬼神,就在这里替她洗,无妨。”陆璘说。 施菀点头:“谢大人。” 丰子奕很快出门去吩咐人办事,施菀待在屋内,将床上的血衣血被拿下来,陆璘也着人去烧水。 待施菀给王来弟沐浴完,衣服也买来了,是一件粉色的短襦和长裙,穿在小姑娘身上很好看,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 换完衣服,施菀出门问:“陆大人,能借大人的梳子一用么,我想替她梳梳头发。” 陆璘沉默着去自己房中拿来梳子。 施菀正要接,却发现那竟是把牛角梳。 “算了,来弟向来担心麻烦别人,大人这梳子贵重,她会不好意思的。”说着又回了屋。 陆璘拿着牛角梳的手收了回去,一时之前,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他要将京城的梳子带过来呢?若是在安陆随意买的一把木梳就好了。 施菀最后就用手给王来弟盘了个髻,再由衙役将人抬出去,放进了棺木中。 天已大亮,其他官员陆续到县衙来办公,长喜提醒陆璘道:“公子,今日是放告日,好几个案子要审,要不要赶紧去沐浴更衣了上公堂?” 丰子奕也回过头道:“这几日劳烦陆大人了,安陆一县的重任还托付在陆大人身上,大人自去办公务吧,剩下的事我与施大夫会办好的,大人放心。” 施菀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想还给他,却发现上面一处染了点血,只好收在手中道:“这斗篷我回去洗洗,若能洗干净,再还给大人。” “不急,我眼下也穿不上。”陆璘说。 施菀便拿着斗篷,走到了棺木旁边。 陆璘突然在身后道:“施大夫与丰公子……路上小心。” 两人同时回过头来,施菀朝他点点头,丰子奕作揖道:“多谢陆大人关心,说起来,大人应该知道云梦县梨山书院吧,这书院算是近几个县最大的书院,墨香书坊就在梨山书院旁边,里面书比江陵府的还全还新,陆大人若有需要,可说与我听,若是有,我与施大夫帮大人买了带回来,也是顺手的事。” 陆璘摇摇头:“多谢,暂且没有。” “那我们先去安葬王姑娘了。”丰子奕说。 陆璘点点头,看着他们动身,看着拖着棺材的板车与他们二人越行越远。 早上的日光洒昭在安陆街道,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少,静谧中带着几分暖意。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他回到县衙,经过前堂,去往后院,回到自己房中。 长喜正在给他备沐浴的水,说道:“公子先解衣服吧,水这会儿就好了,厨娘也在煮面,正好沐浴完用早饭。” 陆璘没回话,只是静静从怀中拿出那方绣着荷花的手帕来,看了一会儿,走几步,放回了装冬衣的服箱中。 这手帕,注定的不合时宜,也不知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37节 第38章 几日后,春意融融,风和日丽,长喜与陆璘由牙人带着去看宅院。 之前长喜就已经看过,最后觉得这家不错,所以让陆璘来看。 一座三间正房的小院,带了东西厢房和厨房,里面家具也都有,院内用青石砖铺就,还有一口井,坐北朝南,阳光通透,街前街后也安静,算得上是上乘的房子。 “这房子的主人是个老秀才,以前都自己住,眼下不住了才刚租出来,最适合读书人了。”牙人不知陆璘的身份,只看出他定是读书人,给他介绍着。 “一个月只要半吊钱,押二两便成,老秀才厚道,这价钱很便宜了。”牙人又说。 陆璘问:“房契在老秀才手上么?签租契时须见到房契,且是房主本人。” 牙人一听便知道这是个爽快的主顾,这已然算答应了,连忙道:“在的在的,我能担保,公子什么时候能签租契,我马上就和房主说。” 陆璘回道:“大约三日后吧,若房主晚上有空,明日傍晚之后也可以。” 说着从院子边上的小径走过,来到后院。 后院不大,也没铺砖,倒并不妨事。 他走到后院的小门边,拉开了门栓,看向外面。 牙人说道:“后面就是大通街,这儿过去,是雨衫巷。” 陆璘意外地看向牙人:“雨衫巷?” 眼前的街道,几丈远后便是路口,牙人所指的雨衫巷就是拐弯之后。 陆璘踏出后院,走到路口处,往那条巷子看,果然离得不远,就见到那几棵正在春光下争妍的杏树。 “哎呀,那是谁家的梨花还是杏花,长得真好。”牙人道。 “是杏花。”陆璘回答。 牙人笑道:“安陆种杏花的不多呢,怎么样公子,就定这儿吧?” 陆璘本已确定下来,现在却有些犹豫。 他没想到这房子离她这么近。若没有之前那道关系还好,却偏偏有,他总觉得这样,似乎有纠缠她的嫌疑。 “公子?”牙人见他没反应,追问道。 陆璘回答:“我再看看吧。” 牙人没想到他这样回答,连忙问:“为什么呢?之前您家仆人可是跟着我看了很多地方,别处的院子要么太闹,要么太旧,要么就是太偏,这地方真的不错了,价格也不贵,错过了实在难再找到。” 陆璘回过头来,看看身后的房子,朝牙人道:“劳烦再找找,这里我考虑几天,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牙人无奈,只好道:“那行,我再替公子留意着,有好的去处再同公子说。” 陆璘本是乘马车过来,此时马车还在小院的大门外等着,他看着远处的杏花道:“我就往那边绕去前门,你去将门锁上吧。” “诶,好,公子慢行。”牙人说着,回了后院。 待牙人走后,长喜问:“公子为什么不订这房子,是觉得哪里不喜欢?” “地段有些不合适。” “是离县衙有些远吗?小的也在县衙附近看了,没合适的,而且小的试过,乘马车来回并不慢。”长喜说。 陆璘没说话,一步一步往雨衫巷而行,直到那三棵杏花树下,停了下来。 杏花树后的院门关着,花开满枝的杏花在春光下白得耀眼,带着粉泽,别样秀丽。 长喜突然明白过来,那院子离施大夫太近了。 他之前不知道它和雨衫巷离这么近,刚刚知道了,只觉得惊讶,倒没想到这一层,的确,毕竟两人是和离的夫妻,住这么近着实不太合适。 可是公子心中计较着这个,此时又到这儿来做什么呢?显然施大夫此时还没歇诊,但万一她有事从药铺回来,不就正好看见了么? 就在此时,施菀家旁边的院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个大娘,见外面有人,抬眼瞄了一眼便往施菀这边来,拿钥匙开院门。 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汪汪”的犬呔声,大娘开了门,朝里面道:“别叫了别叫了,给你送吃的呢!” 说着进去,将碗里的吃食倒到狗盆中。 从院外,陆璘能看见一条黄色大狗被系在院中,正摇头摆尾吃狗盆里的东西。 “也不知你主人怎么被耽搁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娘说着,拿了碗从院中出来,再将院门锁好。 陆璘开口问她:“烦问大娘一声,施大夫还没回来么?” 他记得,离施菀与丰子奕一同出去,已经有五天了,之前明明说待一天就回的。 大娘问:“你是找施大夫看病的?” 陆璘沉默一会儿,回答:“是。” 大娘回:“我也不知道呢,说是和丰家公子一起去云梦买什么书,第三天就回,让我帮她喂两天狗,哪想到这么多天都没见人,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陆璘没再说话,大娘拿着碗,进了自家院子。 长喜在一旁道:“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那天那丰公子不是说去接货吗,我看他带着好几个伙计,这安陆附近几个县都太平着,也没听说有山匪什么的。” 陆璘认同长喜所说的。 安陆与附近县的情况他知道,大道安稳,小道也通畅,几乎不会碰到意外。 除非是丰子奕的货遇到了意外,所以施菀没自己回来,而等他一起回来。 所以他们这些天,一直待在云梦? 陆璘从雨衫巷绕出来,乘上了马车。 长喜坐在外面车板上,在车驶动前,突然想起什么来,转头撩开马车帘子问:“公子,施大夫一定和丰公子去云梦游山玩水去了,我听说云梦山水好,还有很多皮影戏师父,施大夫上次因为王姑娘的事心情不好,丰公子就带她散心去了。” 陆璘冷眼看他一会儿,回道:“少论人事非。” “……是。”长喜讪讪应着,放下了车帘。 他很意外施大夫竟然和丰子奕出去这么久,自以为自己猜到了原由,却没想到公子又不让他议论事非了。 其实这也不算事非,毕竟是这么熟悉的人,顶多……算关心。 刘老二却好像也很关心的样子,低声问他:“施大夫和丰公子去游山玩水了?” 长喜不太敢再论事非,只是点点头。 刘老二笑道:“老话不是说了吗?‘烈女怕缠郎’,这丰公子哪里不好?有钱,长得也俊俏,天长日久这么磨着,神仙也要动心啊!” 长喜怕陆璘怪自己瞎传谣言,便朝刘老二“嘘”一声,示意他别再说。 回到县衙,县丞杨钊便过来问:“怎么样陆大人,院子看好了没?” 陆璘回道:“院子不错,但远了些。” “远了?在哪里?” 陆璘回答:“大通街。” “大通街啊,不算近,但也不远,那边路宽敞,乘马车倒挺快的。”杨钊说。 陆璘不再说话。 杨钊靠近他,低声道:“晚上吃饭的事,陆大人还记得吧?” 陆璘抬眼看他一会儿,似乎想了起来,点点头。 两天前,杨钊牵线,说县内的大户徐仕因祖上情谊,请陆璘共赴酒宴。 徐仕祖上是因战功而封县侯的开国将军,后来爵位降等,到徐仕这一代,只有个七品的恩骑尉,但徐家二爷还在京中为官,徐家又在此地世代经营,自然是富户与望族。不过是因为陆璘家世好,才能对徐家不搭理,换了别的知县,早就主动奉承结交了。 陆璘作为一县父母官,自然不会主动去奉承本地大户,但对方找上门来,又提起往日与爷爷曾有交情,他必定不能太傲气,所以当时就应允了今日的酒宴。 答应的事,哪怕此时并没有赴宴的闲情,也不得不去。 放衙后,陆璘与杨钊两人就去了吉庆楼。 今日的酒宴就三五个人,但徐仕还是准备了大桌的酒菜,又有数名唱曲陪酒的美人,对陆璘不可谓不热情敬重。 陆璘自小并不缺应对各种宴席的经验,今日却觉得尤其疲惫,脸上那一丝温和笑意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酒过三巡,徐仕与杨钊都已面带微醺,一边点着小曲,一边劝陆璘再喝几杯。 陆璘并不好酒,说道:“这酒烈,我怕是再喝不了了。” 徐仕立刻道:“陆大人可尝过咱们安陆的白玉泉酒?那个清冽醇香,不烈,要不然我让人上两壶?” 陆璘静默一会儿,缓声道:“听说,安陆的甜酒也不错?” “甜酒?”徐仕笑道:“陆大人说的是糯米甜酒,那个的确当属安陆酿的数一数二,这吉庆楼的甜酒更是安陆之最,我这便叫呈上来给大人尝尝。” 说着喊来小二道:“上两壶白玉泉酒,再上两壶甜酒。” “好,小的这就去上酒。”小二说着出去,很快就将酒端来。 白玉泉酒是用瓷壶装的,甜酒是用小陶坛装的,徐仕问:“陆大人先尝哪个?” 陆璘说:“甜酒。” 徐仕便亲自给他盛上一碗糯米甜酒。 这甜酒汤清如琼浆,浮着的糯米细长白亮,一开坛,便是香气袭人。 陆璘拿勺喝了一口,确如施菀所说,清甜润口,沁人心脾。 这一晚,他喝了大半坛甜酒。 回到县衙,月已近中天。 临近十五,月亮圆了大半,明晃晃挂在半天,如仙镜,如玉盘。 长喜说道:“时候不早了,公子赶紧休息吧,我去给公子备水。”说着进屋将灯点好,又去厨房提水。 点灯时,陆璘站在房前抬眼看天边的月亮,水提好时,他还在看。 “公子?你看什么呢?这月亮它也没圆啊,时候不早了,该睡了。”长喜说。 陆璘低下头来,缓缓道:“长喜,我突然觉得,也许我以前,错了许多……” 长喜劝道:“公子你别这么想,你被贬官,不是你的错,是不愿同流合污而已,你看你离京之前老爷都只是叹息,也不怪你,说让你耐心再等等。” 陆璘许久没说话。 第38节 长喜问:“公子是说的被贬官那事么?” 陆璘没回答,只是说道:“安陆的甜酒好喝,京城的也比不了,你下次可以试试。” 第39章 接下来两天,因有新的赋税规定自朝廷下发,县衙内忙成一团。 长喜与那牙人新去看了两处宅院,让陆璘再去看,陆璘却也兴趣缺缺,继续忙着县衙的事,将看宅院的事挪后。 县廨内,陆璘往前推了推手上的卷册,不慎将桌边的纸张挤了下去。 杨钊就站在桌旁,忙替他捡起来,不由就看到了与纸张放在一起的从京城来的一封信。 “这不是与朝廷邸报一同到来的家书么,陆大人还没拆?”杨钊意外道。 陆璘看到那信,才想起有这事,解释道:“这两日忙起来,倒忘了。” 杨钊立刻将信放回桌上:“这一县的事务,哪有忙完的一天,陆大人孤身在外,家中亲人不知如何想念,还是早早回信过去好。” “杨大人说的是。”陆璘轻笑道,说着正好将手中的卷册写完了,放下笔,看了看那家书,将它拿了起来。 杨钊已回到了自己的桌后,看着陆璘拆信,心里不由想,那信封上的字刚劲有力,似是男人的字,不会是副相陆尚书的字迹吧? 唉,那等高官摸过的信封、写的字,想想就让人景仰,他都恨不得去看上一眼。 杨钊说道:“这才一个多月,便有三封家书送过来了吧,实在叫人艳羡。” 陆璘回道:“只是我在外,母亲担心而已,所以总让兄长代笔寄信过来,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无非就是关照注意身体之类。” “做母亲的,自然怜子。”杨钊说。他原先还以为是陆大人的夫人寄的信呢,现在想来,那信上是男人的字,若是夫人给丈夫说些思念体己的话,一定不好意思让别人代笔,定是自己写,所以陆大人还真没骗他。 那陆大人的夫人呢? 自从上次陆璘说他还没子女,杨钊就很奇怪是为什么,比如是陆璘身体有恙,还是陆夫人身体有恙,但陆璘很少和他们提起家中夫人是何家千金,房中又有妾室几人等等,让他猜也没处猜。 但看眼下情形,陆大人与家中夫人的感情定是有些疏离的,要不然也不会一封信都没写过来。 由此可见,姻缘是不是美满,伉俪情是不是深笃,和长相也没关系啊。 此时外面陡然传来一阵击鼓声,打断了杨钊的思绪,让他猛地一惊。 县衙中有定制,遇有诉讼之事,需在特定放告日来县衙中审理,但若遇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这种重案,就随时可来击鼓鸣冤,现在鼓声响起,证明有人有冤要诉。 陆璘立刻从桌后起身,往前堂而去。 还没上公堂,便有衙役过来道:“知县大人,不必去了,那人就是个盗窃案,非在此胡搅蛮缠,小的已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此时外面人喊道:“安陆县是个黑县,安陆人个个男盗女娼,没天理,没公道——” 陆璘问:“他是外地人?” 衙役回道:“他是潭州来的商人,说是在杨柳店被盗了全身家当,所以才来县衙闹事,回头给他几板子就老实了。” “杨柳店?”陆璘重复道。 衙役回道:“是啊,他自己要跑那地方去,怪得了谁?” 陆璘吩咐道:“你去外面和他说,先写好状纸,稍后拿来我看看,若有冤情,我自会禀公处理,让他别再闹了。” “是是是。”衙役领命而去。 陆璘回到县廨中,杨钊问:“外面是怎么了?” 陆璘说了外面的事,杨钊的反应也同衙役一样,不屑地笑了一声,回道:“那么多登记在册的青楼妓馆不去,要贪便宜去杨柳店,怪得了谁?” 陆璘回道:“上次也有个案子提到在杨柳店丢失钱财,这杨柳店是……” “就是个污秽之地,外面那人骂安陆人男盗女娼我不认,但说杨柳店人男盗女娼,那倒是真的。”杨钊道。 “那地方鱼龙混杂,有行商的,有行巫术的,有小偷小摸的,也有过不下去日子,在杨柳店租间房子讨生活的,但更多的就是暗娼,一些不知廉耻的女人背着丈夫到杨柳店卖身。当然也有和丈夫一起的,所以就有女的卖身给不明就里的外地商人,卖完了,丈夫再将商人随身钱财洗劫一空,等商人从美梦中醒来,人去楼空,什么都没了。 “官府管也管不来,全抓进狱中,出去了她们还是要重操旧业,也不能硬把她们送去青楼吧,她们都聚集在杨柳店,所以那地方就成了老光棍、地痞流氓这些人最爱去的地方。” “所以,那是个法外之地?”陆璘问。 杨钊被问得一阵心虚,讪讪道:“这个……似乎,也不算。比如这么久,一件大案都没出过,都是些小偷小摸、打架闹事什么的。” “明日,我去那里看看。”陆璘说。 隔天,他作一身商人打扮,乘马车去往杨柳店。 长喜见赶车的刘老二每每动身都龇牙,还按按腰,便问:“你腰怎么了?” 刘老二回道:“没大事,家里屋顶有漏,前两天上房说去拣一拣瓦,没留神掉下来了,不动没事,动起来才有点疼。” 长喜问:“那大夫怎么说?” 刘老二摇头:“还没去看大夫呢。” 长喜吃惊:“怎么还没去看,这万一伤着骨头……” “我自己留神着呢,没事,大概是骨头损了一些,等施大夫回来就去看。”刘老二说道。 长喜听他提到施大夫,想到陆璘在马车内也能听见,不知该不该多问,但刘老二自己却主动说道:“现在老神医不怎么看诊了,都是小周大夫和施大夫在看,别人不知道,我看得明白,施大夫是认真看病,认真开药,能用十文钱治好的,不要你十一文,但小周大夫就不同了,我这病过去,指定先来三天针灸,再开两个月的药,还顺便说我肩颈不好,得推拿、拔火罐,这一通下来,非得下去半吊钱,我不去。” 长喜评价道:“小周大夫先是药铺的东家,再是个大夫,那也算半个商人了。” “谁说不是呢!”刘老二叹声:“这都多少天了,施大夫怎么还不回来,别是和那丰公子玩得不愿回来了吧?” 长喜没回话,刘老二不由道:“如果施大夫做了丰家的少奶奶,是不是就不会出来看病了?” 车上一片安静,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马车一路行驶,没一会儿,到了杨柳店前面。 杨柳店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还在街外,就闻见前面墙角处一股尿骚味,让人忍不住掩鼻。 长喜说道:“公子,你真要进去吗?这儿可真够臭的。” 陆璘半晌才回话,语气有些落寞:“臭不臭的,也要去看看,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待会儿少说话。” 长喜点点头,扶他从马车上下来。 马车就停在街外,陆璘与长喜一同进入杨柳店街道。 等进来,陆璘才想起来一件事:这条街既然是做暗娼生意,那自然是晚上人才出来,白日至此,竟是一片安静,像个普通街道似的。 走了一小段,才见到个三十左右、眉目算得上清秀,却浓妆艳抹的妇人。 那妇人坐在屋前,看向陆璘道:“郎君,找点乐子么?十文钱。” 长喜在旁边咋舌:“才十文钱!” 陆璘瞪了他一眼,走上前看了里面屋子一眼:就一个昏暗小屋,进去就是床,而那床旁边,却还有个两岁的孩童坐在地上玩。 陆璘忍不住问:“这,有个孩子?” 妇人从椅子上起身道:“没事没事,她不懂,也挺乖的,绝不吵闹。” 陆璘问:“你丈夫呢?” 妇人看他一眼,疑心道:“你这人是做什么?耍就耍,不耍就走,我丈夫做什么干你什么事!”说着进门去,将门“砰”一声关起来。 陆璘知道她已有疑心,便不再纠缠她,继续往前走去。 但心里,仍然因刚才那一幕而震惊:那是那孩子的娘么?那孩子看着是个女孩,小小的年纪,就看着母亲在自己旁边接客? 这孩子长大了该是如何自处? 长喜叹声道:“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这女人就不怕她女儿长大了也跟她学?” “你……” 陆璘才要开口,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你这是胃脘冷痛,要吃药的,我写个药方,你按这个去抓药,一剂药不超过三文钱,吃五剂就不痛了,但以后也许会复发,你便继续吃。记住以后要按时用饭,勿食生冷,最重要是少忧思烦恼,少动怒,这才是主因。” “三文钱,那到比我想的便宜。” 他走到前面一间屋子门前,就见到施菀坐在屋内一张桌子后,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和面前的女人说着话,在她坐着的边上,围了足有十多个女人,看穿着打扮,倒都像是这杨柳店的暗娼。 这屋子破旧,一屋的女人也都是衣着艳俗、举止轻浮,而她穿一身湖绿色的襦裙,只插了只木钗,未施粉黛,放在这环境里如此异端,却又莫名和谐。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这几日他有多想见到她。 他每日在县衙里出出进进,他沉心于公务,他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可是他内心郁结愁苦,一股闷气久久团在胸中。 他想见她,他担心她在云梦和丰子奕日夜相伴,他不只一次回想与她重逢后的点滴。 原来他真的很在意她在云梦如何了,真的很在意她是不是会和丰子奕在一起,如今见到她,见到她在这儿给人看病,心中一切的担心和阴霾都散了,好似,他找到了他的症结,也找到了他的良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来人,竟是刚才那个带孩子的妇人,此时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警惕地看着陆璘与长喜。 屋中人听见声音也回过头来,陆璘与施菀四目相对。 陆璘平静道:“我是来找施大夫的。”说完,以眼神示意她替自己遮掩。 施菀有些意外,便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回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说着朝外面妇人道:“他是城中丰氏绸缎家的亲戚,我认识。” 妇人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说完抱着孩子进屋,朝施菀道:“施大夫,这孩子刚刚一直咳,该不是受了风寒吧?” 施菀将她怀中的孩子看了眼,说道:“看着精神还好,不像是很不舒服的,等一下我帮她们看了就给她看看。” 交待完,施菀就起身出来,到门外,和陆璘轻声道:“大人怎么到了这里?” 陆璘回答:“这几日都有人状告杨柳店,我来看看,却没想到她们都在你这里看病。” “她们也是可怜人,生病了舍不得看大夫,总会拖成大病,我就不时来这里义诊,能看一个是一个。”施菀说。 陆璘看了她一会儿,说:“既然她们都在看病,那我随意逛一圈就回去了,只是稍后还想向你打听这里的情况,可以么?” 施菀点点头,“只是我这里还需要至少半个时辰,或许大人先回去,我看完诊去县衙找大人?” “无妨,我在街头路口等你。”陆璘说。 “那就劳烦大人了。”施菀说着,又回了屋子。 待她坐下,下一个妇人便说:“我最近那个不正常,迟迟不好,拖拖拉拉半个月了,生意都不好做。” “是最近才开始,还是以前也有?我看看你脉象。”施菀轻声问着话,陆璘走远一些,到要离开这屋前了,又回头看了眼,才往前面而去。 一走远,长喜就问:“施大夫怎么在这里?这地方可实在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显然他觉得这不该是施菀能来的地方。 第39节 陆璘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是意外的、不解的,但转而又觉得,自己不该意外,来这里诊病,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等他们转了一圈回来,刘老二正靠在马车上瞌睡,见他们回来,讶异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施大夫回来了,你等一会儿可以找她看病了。” 刘老二愣了很久,才意识到知县大人在和自己说话。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知县大人向来上了马车就沉默,一句闲话都不讲,让他每每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吵,这会儿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话。 直到陆璘上了马车,刘老二才后知后觉道:“真的?大人怎么知道她回来了?” 长喜在后面小声道:“在里面遇到了。” “啊?”刘老二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马车上的陆璘解释道:“她在里面给人诊病。” “诊病?给里面的……婊子吗?” 这里的暗娼,哪怕在刘老二这种赶车人眼里都是最上不得台面的,所以顺口就用了这个粗俗的词。 陆璘说道:“或许大夫眼里,病人便是病人,没有高低之分。” 第40章 刘老二半天没想明白陆璘的话,搁了半晌,朝长喜道:“看来施大夫没准备做丰家的少奶奶,要是准备做,就不会来这种地方了。” 里面陆璘没再说话,长喜朝他回道:“少论人事非。” 刘老二看他一眼,无奈闭上了嘴。 等了小半个时辰,施菀背着医箱,从街心往这边走来。 陆璘看见她身影便从马车上下来,静静看着她。 等施菀靠近来,后面一道声音响起:“施大夫,又来义诊呢,我前两天膀子伤了,给我看看成不成?” 陆璘往后看了眼,发现是个精瘦的年轻男人,旁边跟着个壮汉。 施菀斜睨那人一眼,没理他,他也不在意,吹着口哨笑着往前去了。 等她靠近,陆璘问:“他是什么人?” 在他印象中,她一向是和气的,无论对谁都温婉带着浅笑,刚才却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施菀回道:“他是个地痞,叫常虎,专门替黄三爷收租金的,里面那些女人辛苦赚的钱,大半都被他收走了。” “那黄三爷是什么人?”陆璘问。 施菀摇摇头:“我知道得不多,只知这一条街的店面都是他的,若有人在此打架闹事,也是他派人管,所以他也将这个钱算在租金里,叫头钱。” 陆璘沉思一会儿,随后道:“关于这里面的事,我还要详细问你,要不然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说着他试探道:“茶楼……或是酒馆?” 施菀往周围看了看,指向左侧的远方说道:“那边是杨柳河,要不然去那里说?” 陆璘往那边看过去,一条窄河,岸边杨柳随风招摇,倒是一处不错的好地方。 “好。”他回答,“你就将医箱留在这里?” 施菀点点头,将医箱取下,和刘老二道:“那劳烦刘大哥替我看管一下。” “好好好,我等下还要找你给我看看腰呢,摔着了。”刘老二说。 “嗯,我稍后就回药铺去,你去药铺找我便好。”施菀说着,与陆璘一起往河边走去。 陆璘问她:“去云梦一切还顺利吗?听刘老二说你这两天才回来。” “本来是要早几天回来的,结果在那里遇到一批上好的虎骨,馨济堂缺这药已经好久了,我就同丰公子说了,让他遣人回来告诉周大夫,周大夫马上回口信说全收了,我便留在云梦,托丰公子帮忙,收了这批虎骨,这才回来。”施菀回答。 陆璘明白了始末,稍稍心安了一些,然后问:“那王姑娘的爹娘和弟弟怎么样了?” “差不多好了,已经回去休养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感叹有些时候,一个人的人生竟是那么可有可无。 施菀问:“王姑娘死在县衙内,她爹娘有去县衙说什么吗?” 陆璘回答:“他们明知王姑娘伤重,更何况县衙那种地方,他们不敢来。” 施菀点点头,放下心来。 两人已走到河边,这杨柳河远远看着秀美,离近了,却发现河水泛着绿,但还有人在河边提水、洗衣服。 与河水的脏污不同,河边的柳树却刚长了新绿的叶子,柳条迎风而动,如烟似雾。 两人沿河边走着,陆璘说道:“连续几桩案子都与这杨柳店有关系,苦主状告杨柳店人盗人钱财,杨大人也说这里鱼龙混杂,官府都管不了,所以我来看看,没想到会碰到你。” 施菀说:“我是有一次被人哭求让出诊救人才到这里的,但那病者已经快不行了,是那种……花柳病,其实那病并非不能治,若早些医治,是能好的,但她一来舍不得钱,二来怕丢人,便一直拖着,直到最后撑不住。 “我那时知道,这是这杨柳店女子的常态,她们将自己看得轻贱,一分一文都不舍,也不愿去外面遭人骂,所以有了病痛,都会忍着。我心中不忍,就偶尔会来义诊,她们只要听说是不要钱,就都会来看看,不管最后去不去抓药,总是多了一分希望。” 陆璘没说话,她解释道:“我知道许多人觉得她们是咎由自取,是活该,但其实很多时候她们也是无奈,比如那个带着女儿的,叫珍娘,她丈夫是佃农,脾气有些倔,和东家的家丁打架,把腿给打断了,做不了事,女儿刚出生,家里一粒米也没有,这才由人介绍了到这杨柳店来,对丈夫就说去娘家打秋风了,其实娘家知道她这情况,也不会管她。 “介绍她来的阿英,家中也是佃农,欠着东家的钱,母亲生了病没钱医治,实在没办法才自己到这杨柳店来的,她自己说,她那时才十五岁,刚来第一天,她赚了50文钱,哭了一整天,但这50文,被常虎收了30文。 “她们的确看着轻浮,有时也会拿客人钱财,但我就是心疼她们,原本她们也是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的……我也没有钱,只能花些时间替她们看病了,虽然杨柳店还是杨柳店,但我只能做一点是一点。” 陆璘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 施菀做不了更多,因为她只是个大夫,可不管怎样,她也让那些女人少付了诊金,多了些尊严,她做了她能做的,真正要改变杨柳店,其实是官府的事、是他的事。 他读书,他考功名,是为治国平天下,所以当他觉得新政是利国利民,便全力支持老师推行新政,后来因为党争,因为阻力重重,新政失败,但他仍在集贤院,还升了官。他于是想入政事堂,想继续沿着老师的路走,最后却因反对太后与赵相混乱朝纲而被贬,来到安陆。 他就像个为了社稷,却被社稷所抛弃的失败者,孤单而茫然。 可他忘了,这小小的安陆县城,也是治国平天下的一部分,他仍然可以继续自己的信仰,既然他的目的不是升官发财,那做知县和做宰相,又有什么区别? 施菀尚且能做自己能做的,他能做的理该更多才是。 他心中豁然开朗,看着施菀,似乎看到了一束光,看到了散发着光芒的一颗明珠,让他从心底欣赏赞叹,想靠近,想捧在手心好好珍藏。 压下心中的悸动,他正色问:“你刚才说的这两人家中都是佃农?而且还是认识的,莫非她们是同一个地主家的佃农?” 施菀愣了愣,这是她之前没想过的问题,回忆了一番才说道:“大约是吧,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她们是同一个村的。” “同一户地主的佃农,却都困苦到要卖身,这地主必然要好好查。”陆璘说。 施菀立刻道:“那大人会去查吗?万一是地主作恶才逼良为娼,她们是不是就能离开杨柳店?” 陆璘回答:“我不知道杨柳店最后会如何,但一定会去查,你再多和我说说这里的事情。” “我知道她们都是往县城东边下去,罗平镇或金水镇那几个村的,前年水灾,镇上大部分农田颗粒无收,就是那时候卖地卖身,有的从自有田主变成了佃农,有的本就没田,活不下去,就到了杨柳店来。”施菀说。 陆璘眉头微微皱起,罗平镇他知道,前年的确有水灾,云梦泽湖水没堤,江陵府便掘了安陆县这儿的口子,淹了罗平镇。 也因此,江陵府、朝廷下发了大量的赈灾粮和钱款,照理说的确会对灾民有影响,但不至于沦落到失田、卖身的地步。 “我想找个机会询问她们详情,之前不知道这里还有常虎、黄三爷这样的人,如今看来倒不能冒进,所以我想找个杨柳店之外的地方见见她们,只是她们似乎戒心很重,轻易不肯见我。”陆璘说。 施菀立刻道:“我可以帮忙劝她们,我来了四五次了,她们多数是愿意相信我的。” 陆璘轻笑:“好,那我先回去查查那黄三爷的来历,然后找好地方,到时候就拜托你帮我联络她们。” 施菀也带着欣喜道:“只要大人愿意体察民情,替民作主,我自然乐意帮些小忙。” 陆璘温声道:“说来惭愧,这本是我这职责。” 施菀也朝他一笑,随后道:“那如此说好了,大人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我就回药铺去了。” 陆璘看看远处的杨柳堤岸,问:“药铺还有事?” 施菀点头,随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今日东家要给我发工钱,我也想早点拿到。” 陆璘莞尔:“那你快回去,要不然坐我的马车,我送你一趟?” 施菀回答:“不用了,也没多远。”说着往马车那头而去,陆璘缓步跟上。 拿了医箱,施菀便回头向他道别:“大人慢行,我先回药铺了。” 陆璘点头,朝她道:“再会。” 随后她离去,他站在马车下看着她远处,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拐弯进入另一条街,消失不见,自己才乘上马车。 长喜趁机道:“公子,要不然下午别回县衙了,和我去看房子吧,上次那牙人又挑了一处,我看了还不错,而且就和衙门隔一条街。” “不必了,就上次那家吧,现在去牙人那里交定金,让他尽快安排签书契。”陆璘说。 “啊?”长喜愣了:“上次那个和施……”他看看旁边的刘老二,改口道:“上次大通街那个院子吗?” “是。” 长喜一时无言。 可是他也觉得和前少夫人住近了不太好啊,多多少少,会让人多想? 长喜这样想着,但刘老二在旁边,他不能多说,再说公子向来就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变的,如此决定,大概是有别的想法吧。 他将话忍住,朝刘老二道:“去找上次那牙人吧。” 刘老二应着,将马车往牙人的地方赶去。 牙人也是没料到这桩买卖来得这么快,前面还一副对那宅院不满意的贵气公子二话不说,都没去那院子重新看过,就直接扔给他一两银子作订金,并交待,尽快联系房主签租房书契。 牙人连忙答应,确定两日内敲定签书契的时间,陆璘这才离开。 回到县衙,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查杨柳店的铺面地契资料。 官府存档上显示,铺面与地产都在同一人手里,名黄正甫,让人意外的是,杨柳店这一片的里正也姓黄,名黄正鸿。 “这黄正鸿与黄正甫可有亲戚关系?”陆璘问杨钊。 杨钊回答:“此为兄弟二人,黄正鸿是哥哥,黄正甫是弟弟。” 陆璘没说话,杨钊继续道:“下官到安陆上任时,黄家就在杨柳店这一片有些名望了,后来没过几年,黄正鸿就做了里正,还是……黄知县在任上时。” “黄知县也与他们有亲戚关系?”陆璘问。 杨钊连忙摆手道:“那倒没有,没有,只是碰巧,黄也是大姓嘛,而且下官与黄知县都是外地人,绝不会在此地有亲眷。” 陆璘点点头。 陆璘又翻看罗平镇户籍田亩册子,杨钊在旁边道:“但黄正鸿,是徐仕的连襟妹夫。” 第40节 “什么?”陆璘面露惊愕。 杨钊没回话,陆璘低头看一眼田亩册子,问:“徐仕在罗田镇、金水镇、八公镇共有田亩一万六百余亩,而这三镇共有田亩四万余亩,所以徐家一家,占了三镇里的一镇?” 杨钊笑道:“下官调任安陆以来,便是如此了,那徐家它是有爵位的,自有朝廷的封赏,而且徐家二爷还在京中任侍御史,所以……”他顿了顿,说道:“这田产,倒也算是朝廷体恤功臣仕人。” 陆璘明白过来,不管徐家的田产有没有问题,与黄家兄弟有没有勾连,是不是欺压百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是功爵之家,徐家二爷在京城做御史。 陆璘并未与这位徐二爷打过交道,但对方作为御史,有纠察弹劾百官之责,就算是他还在做京官时也不能轻易得罪,如今远在天边做这七品芝麻官,有什么力量去查人家的老家? “陆大人,我今日找人买了一条鲥鱼,这鱼贩的鲥鱼向来鲜活肥美,也特地备了安陆的甜酒,要不然去下官府上尝尝?”杨钊问。 将这安陆县一干权贵交错网实言相告,杨钊也是为这新来的知县好,话已说到这里,知县想必也明白了其中利害,不会再纠缠这些卷册,两人再一同喝几杯,这交情也便有了。 杨钊如此打算着,没想到陆璘却看向他,回道:“不了,我稍后再看看前年朝廷的赈灾册子,那时赈灾的细则还是我草拟的,我想看看罗平镇的赈灾款有没有下发到位。” 杨钊愕然,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这位公子爷为什么做着京官,有着大好前程,还有尚书老爹庇佑,却被贬到了这弹丸之地做知县。 因为脑子有些轴。 入夜,杨钊靠坐在床上,枕着胳膊,直愣愣看着床顶发呆。 杨夫人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问他:“琢磨什么呢,一声不吭的。” 杨钊说道:“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这陆知县要坏事。自打他来安陆,就一声不吭到处查卷宗册子,天天不见人四处暗访,我就该想到他不是个省事的,这罗平镇赈灾、杨柳店的黄家兄弟,他要是真去沾,那可就完了。” 杨夫人也知道些安陆县权贵的事,不由问:“你是说,他要查吞了赈灾款的徐家和□□上的黄家那两兄弟?” “说不好,本来我觉得他大概不会,但一想他从四品京官贬到七品县令,我就觉得说不定他这官就是这么给贬的。”杨钊说。 杨夫人紧张起来:“这怎么办?他不会指使你去得罪人吧?” “不管他指不指使我,这火说不定就烧到我身上,他倒是好,在京里还有个做尚书的爹,再不济官可以继续当,命可以保住,我就不同了,我这外地来的,一没后台二没家世,谁给我兜底?一个不好,到时候就拿我我的命来担责。” 杨夫人听他这样说,急得扔了梳子,坐到床边道:“那你赶紧想法子呀,就你这芝麻绿豆的官,他们斗起来随便溅个刀屑子都能把你削死了!” 杨钊缓缓道:“我先悄悄给徐仕那边透个风,好让他有个应对,这样陆知县这边多半就兴不起浪来,也就连累不到我了。” 杨夫人喜道:“这办法好,还是你有主意!” 杨钊叹了声气:“好什么好,我这寒窗十年读来的父母官,最后竟和鱼肉乡邻的恶霸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实在是愧对百姓和朝廷的恩德啊!” 杨夫人冷声道:“行了,人家良田万顷,你买条鱼还抠抠搜搜,愧对什么朝廷,你就愧对我和儿子!” 杨钊白她一眼,懒得开口,杨夫人也不屑理他,径自继续梳头去了。 第41章 施菀从药铺回家,才要开门,隔壁霍大娘就从家里出来,朝她喊道:“施大夫,你等等。” 施菀停了一下,没一会儿,霍大娘从家里端出一碗泡萝卜来给她:“这个上个月泡的,我尝了味道还不错,你拿回去吃。” 施菀忙推拒:“这么大一碗,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大娘辛苦做的,全给我了你们吃什么。” “让你拿着就拿着,上次我孙子指甲都摔掉了,多亏你,一文钱没要就给治好了。” “那是他自己长好的,我也就是放了些药粉而已。” “别说了,拿着!”霍大娘不由分说,将碗塞到她怀中。 施菀没办法,只好接下:“那便多谢大娘了,我去寻个东西装起来,把碗还您。” 等她拿着洗干净的空碗出来时,霍大娘和她道:“拐角过去,大通街那边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就陈秀才那个院子,听说是租出去了。” “是吗?”施菀回道:“那倒是个好院子。” “可不是,我看置了很多新家具,还有个像是书柜的,好像也是个读书人,看样子很有些钱,那东西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里搬来的。” 施菀笑起来:“以后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小县城,离得这么近,住久了总会认识。 霍大娘又与她闲话两句,便回去了,施菀自己进屋里去专门做吃的喂狗。 就在这时,院门却被敲响。 有些意外,这个时候,倒是很少有人会找她。 她将院门打开一道口子看向外面,却发现陆璘站在门后。 “陆大人?”她不无讶异。 陆璘回道:“上次说换个住处,长喜找的宅子,今日搬过来,开后门看到这几棵杏花,才知道和你离得近,所以过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主要是想起与杨柳店那些女子联系的事,想来知会你一声,若和她们说好了,直接到我家中找我便可,拐角过去就是。” 施菀这才知道新搬来的人家就是他。 “好,我知道了,等联系好她们就去找大人说。”说完正准备与他道别关上院门,陆璘看看她身上的粗布围裙,问道:“你从药铺回来还要做饭么?” 施菀摇头:“不是,药铺有学徒,会一起安排晚饭,我不是养了条黄狗么,回来做点汤炖粗粮给他。” “那……倒也有些辛苦。”陆璘说。 施菀轻笑:“也还好,并不费事。” 她没有多的话要说,也一直半开着院门,并没有请他入内的意思,陆璘再无话可说,只好道:“那我便先走了。” “陆大人慢走。”施菀说着,待他转身就轻轻关上了门。 待身后门关上,陆璘又回过头来,看着紧掩的门,站了半晌,终究还是离去。 本以为过几日她就会来告诉他同那些女子见面的消息,没想到几日后的确有消息了,却不是她告诉他的,而是长喜告诉他的。 “施大夫说和四五个女子说好了,怕让黄三爷他们知道,就把地方定在了惠来酒楼,就在杨柳店不远,三日后一早过去。” 陆璘问:“她来过了?” 长喜回答:“下午来的。” 陆璘有些后悔散衙后在衙门还待了那么久,但再一想,早一些也赶不上。 她知道他到傍晚才能回来,是正好那个时间有空,还是明知他不在,而故意让长喜带话的? 陆璘不确定,只好又问:“为什么只有四五个女子?” “施大夫说了,她们村以前有人报过官,那黄知县状子都没接就把人轰出来了,有人还领了板子,所以没人愿意见官。” 陆璘自然知道徐家这样有恃无恐,一定是因为早已将官府打点好,杨钊是个胆小怕事混日子的,前任黄知县也是个庸碌之辈,所以安陆一县,全在徐仕掌控中。 “施大夫还有说什么吗?”他问。 长喜回答:“没了,我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她说不用,就走了。” 陆璘点头,正要回房间,却突然又回头问:“你没和她说到时我与她如何见面?” 长喜抓了抓头:“要……要提前说吗?”想了想,他又赶紧道:“要不然,到时候公子直接早点去接她,省得施大夫还得走那么大老远的。” 陆璘轻笑:“你说的对。” 三日后一早,陆璘看着长喜给自己准备的灰色布袍,问他:“我若是穿那件白色的云纹绸袍,会不会好一些?” “可公子出去不是都穿布袍吗?一来不显眼,二来也让人觉得您是个大清官不是?”长喜说。 “但……”陆璘看着灰色布袍道:“这衣服也太暗沉了些,我记得父亲倒有一件相似的。” “小的是这样想的,公子人年轻,穿这件暗沉的不就显得老成吗?这老成了,也就……” 长喜突然停了下来,看他半晌,试探性问:“公子是觉得这布袍丑了?” 陆璘斜眼看向他,顿了顿,回答:“是,既老且丑,布袍也行,换上那件浅蓝的吧。” 如此,便算定了。 长喜笑道:“公子向来不在意容貌的,莫不是因为今日要去见的都是女人?嘿,那些女人,只认钱不认人的。” 陆璘瞪他一眼:“闭嘴,去拿衣服。” 长喜不知他怎么就犯了恼,立刻就闭嘴去拿衣服了。 换上衣服,陆璘坐着,长喜给他梳头。 屋里有张梳妆台,也有镜子,是一面小小的铜镜。 陆璘看着镜子道:“改日换面镜子,这镜子太小了,也不清晰。” “前几天公子还说不必要梳妆台呢!” 陆璘没回话,长喜觉得自己今日总说错话,便不说了。 等他梳完发髻,眼见主子一副不满的样子,便连忙认错道:“似乎太往后了些,只怪我手笨,昨天我托付了牙人,让找两个手巧伶俐的姑娘来做丫鬟,那牙人答应了尽快送来。” 陆璘只是摸了摸发髻,不再挑剔。 长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公子来安陆这么久,怎么今日突然就有了打扮的心思。 陆璘如长喜所说,准备好便乘了马车来到施菀院子前。 长喜去敲门,待施菀出来,便恭敬道:“施大夫,我家公子顺道来接你一趟,都要去惠来酒楼,就同乘马车算了。” 施菀看向门口的马车,陆璘自马车上撩起车帘,正色道:“施大夫,一起吧。” 施菀略作考虑,点头道:“那大人等我一下。” 说完便转身回屋去,只稍稍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身上多了个医箱。 她上马车来,坐在了他对侧坐板的另一端,也就是与他对角的位置。 他问:“今日也要替她们看病么?” 施菀摇头:“不是,只是习惯带着,里面有止血药,棉布,针灸针这些,虽然少,但偶尔也会正好需要。” 陆璘坐得端正,又问她:“你出来要找药铺告假吗?” 施菀点头。 “那会扣工钱?”他记得她上次还特地早回来拿工钱。 施菀笑道:“扣一些,不多。” 陆璘见她身上仍是之前常看见的浅绿裙子,洗得有些泛旧了,头上也只是木钗。 第41节 就算是在安陆,她的打扮也是算得上清俭的。 但照理说,她应该不会太穷,她是县城有名的大夫,诊金不会少挣,又只有自己一人,没有老小要养活,更何况,当初她是拿了五百两现银回家乡的。 莫非是,不愿露富?让人知道她一个独身女子,却有数百两银子,的确不太好。 如此想着,他便明了过来,只觉得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安陆极为不易。 “要不然,稍后我补几两银子给你,算作你今日扣工钱的补偿。”陆璘说。 施菀微愣,随后道:“那倒不用,我是为那些女子,不是为大人,要补也是她们补给我,但显然她们舍不得钱,也不会补,我也不差这些,就算了。” 陆璘再不好说什么,他总想对她好一些,却又总记起她说让他不要觉得她可怜,只是他的弃妇。 但他,确实怜惜她,如今这怜惜里,已清清楚楚又加了怜爱。 他只好不再纠缠这些,换了话题道:“长喜说今日只有四五个女子愿意见我?” 施菀转过头来,点头道:“是,我说大人是新任知县,她们也不愿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都一样’,最后我一再保证,几乎求她们,才让她们有四个人愿意过来,还有一个有些犹豫,不知会不会来。” 陆璘回道:“安陆县衙尸位素餐已久,所以不得百姓信任,若把这件事办成,便有人愿意相信官府了。” 没一会儿,马车到惠来酒楼门前。 施菀说道:“要不然,大人先去酒楼等着,我去杨柳店接她们?若我不去接,怕她们又不来了。” 陆璘立刻道:“那你坐马车去,就用这马车一并将她们带来。” 施菀点头。 到酒楼前,陆璘先下了马车,然后目送施菀离去。 陆璘在酒楼订了雅间,但苦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将施菀等来,可见她此行并不顺利,大概是又和那些女子说了不少保证的话。 最后却只来了三个女子,其中便有当日带女儿的那个。 见到她们,陆璘拿出了自己的官印、朝廷的官凭,然后道:“本官为新任知县,与安陆县官民都不认识,而且曾为京城四品官,家父为当朝吏部尚书,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所以本官到安陆来不怕恶绅、不怕贪官,你们若不信我,便再没有机会昭雪冤屈。” 施菀也坐在一旁。 听到这话,她心中泛起微微和讶异。 她记得陆璘一向不愿提及自己的家世的,从不会和人说自己是当朝副相的儿子。 当然,照他的习惯,也不会说自己曾在京中做高官,那时他甚至当升官是耻辱。 大概是四年过去,他多少也变了一些吧。 第42章 几名女子一时都不说话,陆璘看向那带孩子的妇人道:“许珍娘,你丈夫为何会与徐家家丁打起来?” 许珍娘立刻要跪下,陆璘道:“不必跪,你从头如实道来便好。” 许珍娘沉默半晌才说道:“那家丁的爹,是我们庄子上的管家,前两年我生病,半年下不了地,地里就我男人一个人忙活,收成不好,那管家却还要收与往年一样的租,加上官府还有身丁钱欠着,我们实在交不出来。 “我男人脾气不好,那时就和他吵起来,说他欺负人,要和他拼命,我知道要是由着他这性子,肯定要出事的,这时候管家说只要我陪他睡一晚上,他就放了我们,我答应了。后来这事被我男人知道,和他们打起来,就被他四个儿子围在一起,生生打断了两条腿,如今就算废了。 “阿英说这里能挣钱,我想着她是大姑娘都来了,我都嫁过人了,也不清白了,还怕什么,就也来了。” 陆璘又问:“庄子是徐家的?” “是。”许珍娘回答。 “你们种地一年,要向徐家交多少租?” “算下来多半是七成,但年成不好的时候太少了他们不高兴,就可能到八成。” 陆璘问:“抽成如此高,为何不转租别人家的地种?” 许珍娘说道:“当年村里的田被徐家断水,收不了粮食……” “村里的田?”陆璘打断她:“详细说这件事。” 许珍娘便从头道:“就是我们村的地,正好在徐家祖坟旁边,都是良田,徐家那会儿要修祖坟,说要买我们整个村的地,我们自然是不卖。正好那年天干不下雨,他们承包着全村的水塘,便吩咐他们家下人,把所有水塘都守着,不让我们汲水,就这样田里干了两个月,地都裂开了……” 庄稼人最惜地,前面许珍娘尚且平静,说到这里,便湿了眼眶:“他们说越早卖地价钱越高,越拖价钱越低,几家在庄稼要死时就同意了,我们多熬了几个月,到年底粮食不够吃,眼看要饿死,也就卖了,之后家里就没地了,做了他们家佃户,我们村的田都是他家的,如果去别人那里种,还得跑三个村子,而且别家也跟着他家学,也没好到哪儿去。” 陆璘沉默不语,施菀想起来一件事,和他道:“陆大人,珍娘村的阿英说,他们家没钱看病时,是庄子上管家的娘子劝她到杨柳店的,那第一个客人,也是常虎给她找的,而且……” 她声音小了下来,面色露出些许不自然道:“常虎和他身边那些地痞,也常去欺负她们。” “他们也找过我陪,我不同意,挨了他们的打,打得现在都还有印子,就强迫我接他们的客。”一名女子接过她的话说。 陆璘倏地抬眼,目光幽冷决绝,几乎让那女子吓到。 随后他才道:“这不叫接客,这叫奸□□女。” 那女子先是一怔,随后渐渐动容,似乎自己回到了还没做妓女的时候。 “你们也将如何到杨柳店的过程说来,不管是自愿想挣钱,还是被人劝说逼迫,以及和徐家有没有关系。”他缓声道,神色又恢复之前那般平静肃然。 三个女子,都是原先家中有地的,除许珍娘村子是被强行断水卖地,另两家则是在前年水灾中受灾,又没拿到官府赈灾粮款,不得已贱价卖地才能苟活,成为佃户后生存却更艰难,然后再在人介绍或是引诱中来到杨柳店。 可就算做到一步,也并没有让家中过上好日子,杨柳店在黄三爷管控下,并不比徐家好多少。 但黄家与徐家却是姻亲。 所以这成了一条线,几方联合,将一个正经的农户变成佃户,再变成娼妓,将田地力气甚至身体与尊严依次出卖,却仍只能苟活。而官府呢,或者为虎作伥,或者不作为。 三名女子要离开时,许珍娘拿出一串钱来给施菀:“施大夫,你的钱我还是不要了,实在过意不去。” “这是说好了的,没关系……”施菀话未说完,许珍娘便将钱塞到她手中,自己同另两名女子一同出去了。 施菀抬头,便对上陆璘的目光。 陆璘问她:“你为求她和你一起过来,还给钱她了?” 施菀无奈笑笑:“没办法,好不容易答应下来,临走她又变了,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官府会帮穷人,我看两个人太少了,就给了她一些钱让她过来。” 陆璘看着她,良久未言,最后道:“你放心,我会帮她们讨回公道的。” “可是……”施菀担心道:“你们说的徐家,是不是那个有爵位的徐家?徐仕徐大爷?” “是。” “他家前两年办丧事,连德安府知府也来过,我也听过他们家祖上风光,又有徐二爷在京中做官,只怕就算查也不好查。”施菀说。 陆璘回道:“这便是他能一直在安陆鱼肉乡邻的原因,因为不只知县不敢碰,知府也不敢碰,所以,不就只能我去碰了么,再怎么样,我是京里来的。” 施菀明了地颔首,两人一道出了雅间的门。 外面飘来阵阵饭菜香味,不知不觉竟正好是午饭时间。 陆璘看向身旁正要往楼下去的施菀,犹豫片刻道:“施大夫等一会儿还有事么?” “有点事。”施菀回答,说着话,已经下了楼梯。 陆璘在她身后问:“或者你去之前,要不要先……” 话音未落,却听施菀看着外面惊讶道:“丰子奕?” 丰子奕就站在酒楼外,笑吟吟看着她,随后才看向陆璘,上前一步道:“见过陆大人。” 陆璘收回之前脸上的试探与柔情,正色道:“丰公子。” 施菀问他:“不是让你在药铺等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等得多无趣,我受不住,我见那几个姑娘下来了,就知道你们也快了。”丰子奕说着又看向陆璘:“陆大人,城东开了家新酒楼,我去过,那里的鸡汤炖得特别好,陆大人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去尝尝?我做东,那酒楼东家我叫叔叔。” 见他这样,陆璘再迟钝也能猜到他是专门来接施菀去酒楼用饭的。 他心中有些失落与烦躁,却不可能凑上去和他们一起,只好回道:“不必,你们去便好。” 丰子奕说道:“那下次有机会,我另请陆大人。听闻陆大人新迁了宅院,正好在馨济堂附近,我今日还路过了,陆大人果然是清廉,明明身份尊贵,却只住那样朴素的小院。” 陆璘回道:“并不算朴素了,我就一个人住,院子并不小。” “这么说陆大人没打算接夫人过来?”丰子奕说着笑道:“想来也是,陆夫人必然是金枝玉叶,贵气非凡,受不得我们这小县城的苦。” 陆璘以余光瞟一眼施菀,缓声回道:“让丰公子见笑了,我虽将至而立,却还是孑然一身,就算我要接夫人过来,也没有夫人让我接。” 说完,他又去看施菀的神色。 施菀仍站在丰子奕身旁,没露出什么多的表情来,倒是丰子奕吃了一惊:“陆大人这样的品行外貌,竟还没成婚?” “这个……”陆璘还在想怎么说,施菀便道:“这是陆大人的私事,你就别问了。”说着看向陆璘道:“那陆大人去忙,我们先走了。” 陆璘看着她,有些失神地点点头。 施菀与丰子奕一同乘了马车离去。 等远离了惠来酒楼,丰子奕同施菀道:“这可真是奇怪,他为什么还没成婚呢?难不成也和我一样,求而不得?” 施菀看他一眼,无奈道:“丰子奕,丰公子——” “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你别说不吃饭的话。”丰子奕及时叫停,他求了她那么久,还让周大夫相劝,才让她答应和他一起出去,万不能再惹她不高兴。 但想了想,他却突然警惕道:“这陆大人既没成婚,他和你住这么近,又特地找你帮她办事,他会不会对你有企图?” 施菀抬眼看他,问:“什么企图呢?” “你说什么企图,说不定他也想娶你。” 施菀苦笑一下:“他可是尚书府的公子,是哪里想不通,要来安陆娶个夫人?” 丰子奕仔细想了想:“那倒也是……但万一他在京城没见过像你这样又美貌又年轻心地又好还医术精湛的女大夫,就是看上了你呢?所以你是注意些。” “你……”施菀想说什么,最后却咽了下去。 如果让人知道陆璘和她曾经的关系,除了让人大吃一惊、满城非议,也没有别的好处。 只是她也会忍不住诧异,陆璘竟说他是孑然一身。 他不应该一早就和王姑娘成婚了吗?他们当初便是被她所阻,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应该相亲相爱儿女成双才是。 这种事上,他要么不多说,要说了就不会说谎,所以他是真没有夫人。 是没和王姑娘成婚,还是成婚了但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她便告诫自己别乱想,好像平白诅咒别人似的。反正无论他与王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婚事怎么样,都与她无关了。 陆璘的马车上,刘老二轻声问长喜:“大人还没成婚啊?” 第42节 刚才陆璘与丰子奕说话,他也听见了。 这似乎是陆大人第一次和人提起家中夫人的事,却没想到竟是没成婚。刘老二是真奇怪,像安陆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的那都是老光棍,要么穷要么丑要么又穷又丑还懒。似知县大人这样,还真和老光棍挨不到半点边。 长喜听他问起这个,不知怎么回,也不好说和离的事,便随意“嗯”了一声,说道:“是啊。” 刘老二咋舌:“我想到了,定是大人条件好,太挑剔。” 这时里面的陆璘突然道:“刘二——” “诶,大人?”刘老二立刻回。 陆璘问:“丰子奕如今多大年纪了?” “丰公子啊,这个我倒不知道。”刘老二说着努力回想:“不过我听馨济堂的那小枇杷说过,丰公子比施大夫正好大一岁,但施大夫多大年纪呢?” 刘老二再努力回想,发现真想不出来,施大夫毕竟是女人,年龄这样的事不会到处招摇。 但这个问题,陆璘却是知道的。 她十六岁去的京城,到如今正好是二十三岁了,那丰子奕便是二十四。 两人算得上年龄相当。 而他自己,已经二十七了。 心中不由郁郁,让他深深吸了口气。 第43章 回县衙陆璘便继续查看有关徐家的卷册档案,将用得上的书册全整理出来。 等忙完手上的事,一转神,早已是日薄西山,他按了按额头,从县衙离开。 回家时,他同刘老二交待道:“从雨衫巷走吧,那里清静。” “诶,好,我知道大人喜欢看那儿的杏花呢!”刘老二很有些自得地说。 陆璘没出声。 后来马车经过雨衫巷,远远便能看见杏花比以前稀疏了些。 刘老二叹声道:“杏花确实怪好看的,就是掉得太快了,也就那么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天一热就没了,倒不如种些李子,李子比杏子好吃。” 陆璘撩开车帘看向外面,马车从她院门前经过,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挂着锁。 院门竟还锁着,所以……她还没回来? 怎么还没回来呢?这个时候药铺早就停诊了,莫非她与丰子奕出去了就一直没回来? 他们做什么去了呢? 他有些烦躁,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劝慰自己,兴许只是有别的事顺便出去了,不一定是和丰子奕在一起。 回到家中,他便坐在了房内处理公务,屋后就是大通街,依稀能听见街上的马车声,但从日落到深夜,没过去一辆马车。 从城东回雨衫巷不一定要走这边,她回来也不一定是乘马车,他都明白,但就是想等到那声音。 这一晚,睡得也不好。 一早醒来,陆璘披上衣服起了身,长喜却还没来。 直到他自行穿好了衣服,外面才有小厮端着水进来,见了他,连忙道:“公子,喜管家一早起来发烧了,浑身无力,难受得厉害,又怕给大人传了病气,便让小的来侍候了。” 这是新招来的小厮,叫五儿。 陆璘听闻长喜发烧,愣了一下,回道:“我去看看。”说着往长喜房中而去。 长喜的房子在西边的厢房内,他去时,长喜还躺在床上,眼闭着,脸上一片高烧的潮红。 陆璘去探了探他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这时长喜睁开了眼,无力道:“公子,我好像是染了风寒,公子没事吧?” 陆璘摇头:“你安心躺着,我没事。” 长喜说:“今日我就不去县衙了……” “自然不去了,家里还有药么,你让人煎了服一些。”陆璘关心道。 长喜摇摇头:“我没那么金贵,躺两天就好了。”说着,却咳了两声,人本就无力,再一咳,更难受。 陆璘见他这样,转头朝后面的五儿道:“拿了钱去抓一副药吧,按喜管家的症状说给大夫听,就在……” 说到一半,他却停下来,然后道:“你就在这儿照顾着,我去抓药。” 长喜连忙道:“公子,抓个药的事……那馨济堂不就在边上么,让他去就行了,你不必去。” “我顺道去一趟也无妨。”陆璘说着要出门去,长喜却说:“公子你忘了今日说要找主薄谈事的……还要去物色个师爷来着,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馨济堂一早人多着,说不定还要一个一个排,大人去县衙吧,让五儿去就行。” 陆璘无奈停下,顿了片刻,点点头:“那让他去吧。” 长喜安心下来,却又想起什么,问:“可以去馨济堂吧?” 毕竟最开始,陆璘是特地交待他不要去馨济堂抓药的,但现在长喜觉得公子好像和施大夫相处也挺融洽。 陆璘此时却是看他一眼,淡声道:“随你意。”说完就转身出门去了。 五儿在床边看着长喜道:“喜管家,公子真器重你,不只亲自来看你,还要去给你抓药。” 长喜得意道:“那是,我可是十五岁就跟在公子身边。说完又想起来,公子的确还从没说亲自给他抓药呢,果真是主仆两人来这小县城,相依为命,公子念着他的好,感情也更深了些。 五儿的确去馨济堂抓的药,但施菀却并不认识他,听他说是替别人抓药,施菀开了药方,说道:“若服药两日后症状没有缓解,就还是将他带过来,或者我去看看。” 五儿“诶”了一声,拿了药方去取药。 到下午药铺病人便少一些,两名大夫也轻松一些。 施菀昨晚出了夜诊,守了那老婆婆半夜,到午间有些累,趴到桌子上想睡一会儿,杨家一个丫鬟却来了,让她去看看小公子。 杨夫人向来信任她,从怀孕到临盆,再到小公子有什么不舒服都是找她,她一听这事,便立刻拿了医箱出去。 严峻又要跟着,施菀让他留在药铺,只和枇杷两人过去。 到杨府,施菀替杨家小公子看了满身的痱子和吐奶的棉巾,说道:“夫人,小公子没有大碍,就是穿得太多了,如今天气转暖,再不用像之前那样裹得严严实实,而且这房里还烧着碳,着实不用了,大人穿多少,就给孩子穿多少,捂多了会生病的。” 杨夫人这才看着孩子心疼道:“怪我,奶娘是说不必烧碳了,我想着他大哥小时候受了凉体弱,总担心他也受凉。” 施菀一边写着药方,一边说道:“稍稍凉一凉,倒没什么,但若是热得狠了,倒更难治一些。”说着将药方给她:“这药不是服的,就煮水了给小公子擦一擦,再停了碳,穿少一些便好了。” 杨夫人将药方给丫鬟道:“快去抓药吧。” 说着和施菀道:“下午药铺应该不忙吧,施大夫坐一坐再走,我前两日得了盒新茶,味道很好,给大夫尝尝。” 施菀见她说得高兴,似是十分期待,便没有推拒。 没一会儿,丫鬟将茶端上来,施菀喝了一口,说道:“这是……明前西湖龙井?” 杨夫人大惊道:“施大夫到底是厉害,竟能尝出这是明前茶,我之前都不知除了雨前茶还有明前茶!” 施菀低笑道:“我对茶也喝不出个好坏来,只是这茶确实鲜爽甘醇,色泽,香气,味道,都和平时喝的茶不同,所以就随口猜是明前的龙井。” 杨夫人看着她道:“我知道,你这都是谦辞,毕竟是京城大户人家里待过的,什么好东西都见识过,我就是问问你,依你看,这茶是真好么?价值大概多少?这是别人送的,我是想看看我再拿去送礼,送不送得出手。” 施菀没多理会她前面关于京城大户人家的话,只说道:“我只知道,就算在京城,这样鲜的茶也是很少的,这证明是真正的今年的明前茶,只要是真明前,价值便不会低了,送给谁都能送得出手。” 杨夫人高兴道:“有你这话,那我便放心了。”说着抬手捋了捋鬓角的头发。 她一抬手,袖子从胳膊上落下来,便露出了胳膊上戴着的一只尤为显眼的金镯子,施菀看着那镯子道:“这只镯子倒是精巧,这样的掐丝手艺,工钱都比得过金价了。” 杨夫人似乎早等着这句话,很快便将另一只胳膊也拿出来道:“是一对的,我也道这镯子不算粗,但手艺是真不错。” 施菀看着那一对镯子夸道:“哪里只是不错,算得上是巧夺天工,秀气又华贵,配夫人也是正好。” 杨夫人得意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镯子,然后吩咐丫鬟道:“去把我那首饰盒拿过来。” 丫鬟将首饰盒拿来,杨夫人打开里面抽屉,似乎在找着什么。 到第三层抽屉打开,露出一只烧蓝衔珠凤钗。 施菀适时开口道:“这只凤钗真好看。” 杨夫人带着喜色将那凤钗拿出来道:“你也觉得好看么?” 施菀点头道:“自然,这样华贵的首饰,怕是整个安陆县也寻不到第二只吧。” 杨夫人摇头道:“这便是你不知道了,别看这安陆小,有钱人可多着,像我们家大人这种穷官,或是担着富贵名辛苦做生意的丰家,都算不得什么,最有钱的,就是那些有着万亩良田的,而且呀,说是一万多亩,有可能实际却有两万亩,再逃一些税,简直就是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谁家能有那么多地,以前我们村最有钱的,也就五十多亩。”施菀说。 杨夫人笑着叹声:“你呀,当然是不懂,我以前也是不懂,现在才懂。”说着问施菀:“他们说,这个叫烧蓝?” 施菀回道:“是的,这样的首饰,贵在手艺,这上面的颜色要点了釉色再烧,烧了再点,如此反复好几次才能将颜色烧到这样鲜亮好看,错了一点点,整个料便毁了,要重新点蓝烧蓝,这每一样首饰,都是烧毁了两三个一样的,才能得一只,所以才价值千金。” 杨夫人不由吃惊:“我只知道手艺难,却不知道这么难,这得多浪费呀!”说着看着那凤钗,心疼又爱不释手。 施菀看着那只凤钗,问道:“莫不是杨大人要升官了,所以才有人孝敬来这么多贵重东西?” “哪是升官,差点就丢官,就那新来的知县……”杨夫人看她一眼,又改口道:“哎呀,说了你也是不懂,其实我也不懂,反正就我们家那不灵光的脑袋,这辈子是别想升官了。” 说着将凤钗放了回去,又打开旁边一只小抽屉,将里面的一只银簪拿了出来。 “这簪子是我以前打的,便送你了,当今日的诊金,也是我感激你次次替我们看病,尽心尽力,一点小心意。”杨夫人说。 施菀连忙推拒道:“夫人言重了,我的诊金哪有这么贵,就是我师父来了也没这么贵呀。” “要是你师父我才不给他东西呢,他也不会轻轻松松就把我们这病给治好了,你当我不知道为医的门道呢!”杨夫人道:“给你你就拿着,你看你,年纪轻轻,又长得好看,平时别总记着看病,也打扮打扮。” 施菀无奈道:“夫人一番心意,那我便受了,我在城里没有亲故,又是个女人,年纪轻,多承夫人看重才有口饭吃,是我欠夫人的情。” “你这孩子,这都是你自己用医术医德挣来的!”杨夫人拉着她手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施菀拿了医箱从杨府离开。 到杨府外,她拿出那只银簪,端详许久。 枇杷之前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说道:“师父,这杨夫人虽然是官夫人,为人却真好!” 施菀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回道:“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先回药铺吧。” 枇杷问:“师父你要去哪里?” 没等施菀说,她便笑道:“你不会是要去找丰公子吧,所以才要一个人去?” 第43节 “是啊,我要去找丰公子。”施菀说着便往前去,枇杷在后面道:“师父承认得这么快,难道不是去找丰公子?” 施菀回道:“行了,你先回去。” 与枇杷分开,施菀绕着路,去了陆璘家中。 她给杨夫人看病这么久,知道杨夫人夫妇家中大概是什么条件。 不算穷,但也不算大富大贵,杨县丞不是绝对的清官,却也不是那种想方设法大贪特贪的人,至少他们家中从没出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杨夫人今天在她面前露出这些,其实是兴奋,她新得了这些好东西,想给人看,但普通的人怕是看不懂,所以她要给懂的人看,今日她又出诊,就正好给她看了。 单是给她看的这几样东西,确实是大富大贵人家才有的,杨夫人却又提到了安陆的有钱人。 除了当官的,除了像丰家一样做生意的,剩下的当然就是种田大户,比如拥有良田万亩的徐家。 她怀疑是徐家送了这些东西给杨夫人。 敲开陆璘家的门,却只见着个不认识的小厮。 那小厮听她说要见陆璘,回说陆璘还没回来,她犹豫一会儿,说进去等陆璘回来,小厮便说他回去禀报喜管家。 施菀想了想才明白喜管家就是长喜。 过了一会儿,小厮过来了,让她去厅中等着。 施菀回道:“我就在院中等着便好。” 院里放了张石桌和几个石凳,她就在那石凳上坐了下来。 小厮想了想,说道:“那……行,那您就先在这儿等着。”说完他便去忙了。 坐了一会儿,长喜却出来了,走路有些无力,慢腾腾的,到院中,见施菀就坐在石凳上,连忙喊五儿:“你这小崽子,怎么就让施大夫坐在外面?” 施菀回道:“不要怪他,是我要坐在外面的。” 长喜便又朝五儿说:“那茶呢,上茶啊!” 五儿见他一副生气的样子,立刻往厨房跑:“我这就去烧水!” 施菀只得朝长喜道:“真的不必,我就是有事找你家大人,说完就走,也不渴。” “施大夫这……”长喜不好意思道:“这五儿新来的,什么也不懂,大夫不要见怪。” 施菀以前毕竟是主子,哪怕现在已经不是了,但长喜觉得也不能对人太无礼,特别是连公子都对前少夫人挺客气的。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人叫门。 长喜还有些头疼,按着头道:“谁呀!” “老爷,给您送丫鬟来相看了。”外面一个妇人的声音道。 长喜喊五儿去开门,五儿忙去开门,院里一下进来六七个人。 为首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后面带着六个姑娘,都是十几岁,眉清目秀,容貌标致。 妇人说:“老爷看,你说要年轻好看、乖巧伶俐的,我这都给你叫来了,要几个你随便挑。” 五儿从没一次见这么多好看的姑娘,脸都红了,却还眼也不眨盯着人看,长喜仔细看了看,却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选。 “要不然庄婶你带她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家公子马上就回来了,让他亲自选,到时候主要也是侍候他。”长喜说。 叫庄婶的看一眼后面坐着的施菀,问:“这不是你们夫人?不能作主?” 长喜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不不不,不是,是我们公子来挑。” “哦,不是你作主啊。”庄婶道,显然是怕自己张罗半天,最后却碰到个作不了主的人,新来个更大的主子,又说不要了。这样的她可见多了,就是穷折腾人。 长喜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时有些不高兴,怕丢了颜面,便立刻指着其中一个姑娘道:“这姑娘长得好,可以留下,剩下的等我们家公子来挑。” “是么?”庄婶高兴道:“花儿,听见没,这位老爷选中你了,到时候好好侍候他们家公子。” 那姑娘“嗯”了一声。 姑娘声音清脆,施菀抬眼看向她,发现她竟有几分绿绮的样子。 她不由轻轻笑了笑:长喜果真是了解他家公子的。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陆璘回来了。 第44章 “公子回来了!”五儿立刻道。 长喜刚退烧,人还难受着,见了陆璘没五儿反应那么快,隔会儿才说:“公子,正好牙人送丫鬟来了,你看看留哪几个。” 陆璘看向他身后,惊讶道:“施大夫?” 说完立刻走上前来:“你怎么来了?” 施菀起身回道:“我是有些事,但……”想着此时也是人多眼杂,她继续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大人先把院里的事忙完再说。” 长喜道:“公子你看她——” 说着指向那个叫“花儿”的姑娘:“你看她像谁,我刚刚已经挑了她了。” 陆璘看一眼,自然能看出她身形和眉眼都和绿绮都几分相似,这本来没什么,的确有几分熟悉感,但转而想起当初的事来,立刻转头看向施菀。 施菀已经坐了下去,一手撑着石桌,没发现他的目光,只静静看着那叫花儿的姑娘。 绿绮当初是母亲选到他身边的,很长时间,都是给他准备的未来的姨娘。 他不知道施菀当初如何看绿绮,现在又如何看这个和绿绮有几分相似的姑娘,但想来不会是很欢喜的态度。 “不必看容貌,本分勤快就好,先签一年契约,做一年工后,去留随意。”他转头回答,随后吩咐长喜:“你细问她们品行,多选几个也无妨。” “那这姑娘……”长喜有些拿不准了,他本来一眼就相中她的,但公子说不必看容貌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要太好看的?这姑娘因为长得像绿绮,倒确实算长相标致。 陆璘看一眼那叫花儿的姑娘,说道:“年龄小了点,选稳重些的吧。” 说完就转而到施菀面前道:“施大夫,有什么事,进去说吧。” “那这里……” “这里交给他们就好。”陆璘立刻说,有些急于表示自己不在意这个的样子。 施菀挂念着杨府的事,点点头,站起身来,与他一同往屋内而去。 到了屋中,院中声音依稀传来,陆璘让她先坐,随后看着施菀神色,将门关上,坐到她对面,随后问:“怎么了?” 施菀将在杨家的事说出来,然后分析道:“杨夫人还提到了大人,我总觉得她那些东西是徐家人送的,徐家人送这么重的礼,是为什么呢?会不会杨大人已经被他们买通了?那大人在县衙中如何做事?又怎么去查徐家?” 陆璘沉眉思索片刻:“你猜的是对的,徐家应该还没意识到我想查他们,他们突然给杨家送礼,大概是杨钊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一是谢礼,二是贿赂。” “通风报信?”施菀吃了一惊:“这杨大人……他是站在徐家那一边的?那……” 她不知道官场的事,但也能猜到杨钊与徐家勾结,陆璘只是个知县,又是从京城来的,对此地不熟悉,怕是很难去对徐家怎么样。 陆璘却是沉声道:“杨钊既给徐家通风报信,徐仕想必已经在做准备,所以我也不必再等,马上着手查他。” 施菀忍不住问:“所以,就算杨大人同流合污,大人也是一定要查徐家的?” “要不然呢?”陆璘反问,“徐家如今已是一方恶霸,将安陆地方官员买通,就算有立志为百姓请命的知县到此,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但我却不一样,我不是寒门出身,我有个做副相的爹,人人都说我仰仗我父亲的保护,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就算我输了,也可以留得性命、留得官职,我当然也是清查徐家的最佳人选。” 施菀微愣,随后明了地笑了笑:“大人的为人,我清楚,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也是在所不辞,毕竟我是安陆人。” 陆璘突然觉得一种振奋从心底涌出,当他说出心中想法时,他在乎的人说的是“我清楚”,还说“在所不辞”,而不是反驳、斥责,说他书生意气,不懂为官之道。 父亲,母亲,兄长,所有人都要他听从家中的安排,步步为营,做上宰辅之列,巩固陆氏家族的荣耀,却从不问他是不是愿意做这样的宰辅。 陆家是书香门第,是名门望族,但陆家的存在,却只是为了荣耀吗? “我倒的确有事还要劳烦你。”他敛下情绪,说道。 施菀问:“什么事,大人请说。” 陆璘说:“我改变了主意,想迅速清查徐家,所以需要有苦主来告徐家,两天后就是放告日,我想在那天收到状告徐家的诉状,我自己帮他们写一封诉状,你替我誊抄,别让县衙看出是我的字迹。” 施菀很快道:“但看那些女子那天的样子,她们并不会去状告徐家,她们不觉得能将徐家告倒,而且还要吐露自己在杨柳店卖身的事,想来也确实为难。” “所以我想,让许珍娘的丈夫来告,他是个桀骜而有胆气的人,若让他知道有这样状告徐家的机会,又知道他妻子已在杨柳店卖身,他一定会答应。”陆璘说。 施菀却犹豫起来,担忧道:“大人的意思是,背着珍娘,将她卖身的事告诉她丈夫?这不就是……出卖她?她肯定不想这样的。” 当时许珍娘还交待过,不要将她在杨柳店的事张扬出去。 听她这话,陆璘却是肯定道:“她们想的便是继续在杨柳店这么做下去,但这是长久之计么?她丈夫也不是傻子,迟早要知道,我宁愿背叛她的信任,也要按这条路去试一试。她丈夫是被徐家庄子上的管家打断腿的,至少以强权欺凌良家妇女,和故意伤人这两条罪名是成立的,我可以直接将那管家和他儿子收监,如此受徐家欺负的人便知道,恶人是真有可能被关押,他们也会愿意来县衙一试,到那时便能对徐家进行大清查,这件事就迈出了第一步。” 施菀明白过来,这就是书上说的:做大事不拘小节吧。 珍娘不愿意,那就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能开始查徐家……这是不是,为官者冷漠果决的一面? 施菀沉默着,陆璘静静看着她,等她回复。 过一会儿,她点头道:“我明白了。” 陆璘不放心道:“你真的明白吗?还是觉得我罔顾她的意思,不择手段?” 施菀摇摇头:“我想的是,珍娘之前做出了许多决定,但因为别无选择,也因为自身力量太弱小,她选择的路并不好,一步一步,让自己沦落至此,大人是他们的父母官,再怎么样,眼界和力量也比他们强一些,以为他们好的心态,替他们选择一次,似乎也是正当的。” 陆璘笑了起来:“你这声‘父母官’,让我觉得这事不能说试一试,只能说,要像为子女一样倾尽一切来为他们请命。” 说着便立刻道:“那我去写诉状,你稍后帮我誊抄,明日我让人去找许珍娘丈夫,让他来告状。” 施菀点头。 陆璘看一看东次间的书房,说道:“那,你在此等等我。” “好,大人去吧。”施菀说。 陆璘去了书房,与她就隔着一层薄窗。 诉状要从最初徐家强买村中田地不成,强行断水写起,一直写到管家利用职权胁迫珍娘,珍娘丈夫讨公道被打断腿,再到珍娘走投无路后到杨柳店,又被杨柳店黄三爷欺压,最后写了满满三页纸。 待他写完出来,却见施菀趴在外间的桌上睡着了。 他不由放轻了脚步,将手上的纸悄无声息放在了桌上,也不忍叫醒她,就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她是那种,美,但美得并不张扬的女子,瓜子脸,柳叶眉,清澈的双眸,小小的鼻唇,有一种清丽秀雅,就像她门前那几株杏花,与牡丹芍药放在一起,并不显眼,但自有一番无法言说的吸引力。 他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她似乎怕冷,不知这样睡着会不会冻着。 于是站起身来,找了件自己的衣服,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第44节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屋内光线暗下来,他在桌上点了灯,然后回到对面的座位上,微靠向里侧,就着烛光,静静看她的脸,看得放肆,看得贪婪。 烛光昏黄,在她脸上笼罩一层橘色的光芒,柔美又梦幻。 他觉得他能在此看一整夜。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想必是来叫他的,他立刻起身去,提前将门打开,朝外面的五儿比了手势,让他安静。 五儿不知情况,小声道:“大人,该用饭了。” “先放着,我不叫人,不要进来。”陆璘说。 他怕惊醒了她。 待五儿离开,他又回到了桌旁,施菀还安静睡着。 结果没过多久,厨房却传来一阵锅碗摔落地上的声音,让他不由皱眉,再看施菀,果然被惊醒。 陆璘立刻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自己刚写的诉状。 施菀缓缓从桌上起身,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到了对面的陆璘,才清醒过来,连忙道:“我竟睡着了。” “施大夫是昨晚累了吧?”陆璘看着状纸问。 “嗯。”施菀回道:“昨晚快歇诊时,有人找到药铺来,说家中母亲突然晕厥,让我们赶紧去看一趟,小周大夫不愿跑那么远,我便去了,在那边待到了三更天那老大娘醒过来我才回来。” 陆璘眉目一阵舒缓,轻笑道:“原来是这样。” 这时施菀坐直身体,不经意却将背后的衣服掉了下来,她认出那是陆璘的衣服,连忙捡起来,微有歉疚道:“多谢陆大人。” 陆璘随口回答:“不必谢。”说着将诉状放到了桌上:“写好了,有些长,誊抄起来兴许有些累,要不然你在此用了晚饭再说?” 施菀摇摇头:“不必了,我这就写。” 陆璘无奈,便与她一同到书房。 施菀拿了笔开始誊抄,陆璘伸了手想替她磨墨,却发现砚台里有之前磨好的墨,足够了。 他放下手,只在旁边看着,倒有些隐隐的失落。 施菀很认真地誊抄着诉状。因为长期写药方与行医笔记,她写字也比以前快了许多,花了两刻,将诉状誊抄完了,和陆璘道:“可以吗?还有没有别的要我做的?” 陆璘摇头:“没有了,这诉状劳烦你了。” 施菀从书桌后起身,轻笑:“有大人这样的好官,任何安陆百姓都会愿意做这些事的。”说着去明间拿医箱。 陆璘再次说:“你不是常在药铺吃饭么,这么晚,药铺都没有饭了吧,要不然你就在这里吃?” 施菀摇头:“不了,我家中有须面备着,还有米粉,随便怎么吃都行。”说话间,已拿了医箱出门去。 陆璘只好道:“天已经黑了,我送送你。”说完又立刻道:“我见后街常有狗叫,怕是有野狗。” 施菀也常听见外面的狗叫,毕竟是怕野狗,没有马上拒绝,想说要不然叫其他下人送自己,却见陆璘已经走出了屋子,只好作罢。 两人从后门出去,步入大通街。 外面天色已暗,不见人影,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明亮皎洁如玉盘,树枝迎着夜风沙沙作响,偶有几声惊鹊,竟是很惬意的夜色。 陆璘悄悄偏头去看施菀,只见她低着头,只沉默着往前面走。 思虑片刻,他说道:“绿绮早就嫁了人,没想到长喜还记得。” “嗯?”施菀转过头来,快速看了他一眼。 陆璘继续道:“是外面的人,似乎是个做手艺的,她家中爹娘帮她相中的人家,就在你离开后的半年出嫁,如今想必已是做娘的人了。” 施菀半晌才说:“绿绮姑娘长得好,性情也好,想必嫁的也是良人。” 陆璘回道:“我也不知,但听说是不错的人,兴许……长喜还比我更了解一些。” 施菀没再回话。 路并没有很远,施菀也走得快,竟很快就到了雨衫巷,能隐隐看见那几株杏花。 陆璘正想再说些什么,施菀道:“这路上没见到狗,大人快回去用饭吧,我再走几步就到了。” “我,再送你一段。”陆璘立刻道。 施菀没再说话,又继续往家中走,陆璘才想着再说些什么,迎面却来了个打着酒嗝哼着小曲的人,他只好沉默下来。 再走几步,却已经到了,施菀拿出了钥匙去开锁,一边道:“好了,大人快回去吧,再晚家中准备的饭菜该凉了。” 陆璘没说话,看着她开门,然后进院中。 在她将要关门时,他终究忍不住道:“其实当初,我对绿绮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些主仆情谊,那些安排都是我母亲的意思,我从来没太在意。” 施菀在院中抬起头来,朝他一笑:“我知道的,也都过去了,天不早了,大人快回去吧。”说完,关上了院门。 第45章 陆璘看着眼前的木门,觉得似有满腔的话被关在外面没能说出口,站了半天,心底渐渐升起落寞,无奈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五儿正将饭菜往房中端,一边催促道:“公子赶紧用饭吧,这么晚了,别饿坏了。” 陆璘看看雨衫巷的方向,想着她此时兴许还在煮面,沉默着回了房中。 五儿放下饭菜,要去拿椅子上的衣服,陆璘立刻开口:“等等。”说完,到他面前,将那件衣服接在了手中,看了看,自己放回了里间。 五儿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真该死,他竟然忘了,公子的衣服何等金贵,自己这手粗糙,说不定还沾了油,怎么能去拿衣服呢,下次要注意。 两天后,县衙升堂审案。 诉状是陆璘新请的师爷送到珍娘丈夫陈有田手上,并劝说一番,承诺一番,让他答应来告官的。 但陈有田如今已不能自如走路,若要从村里到县城,还要让人用板车拖过来,种种困难,陆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定会来。 上午将之前排好的案子审完,到了中午休息时间,甚至连那收到牌票的丁管家都来了,陈有田还没来。 陆璘在后堂问师爷李由:“陈有田今日会来么?你同他如何说的?” 李由是安陆府学的廪生,再往下考,却是屡考屡败,到三十多也仍只是个秀才,这两年终于死了心,不继续考了,给人写个信、作个担保,或是去县学讲课维持生计。 陆璘选中他做师爷是因为他还存有读书人的气节,以及虽屡试不第,却还能在安陆过得不错,熟谙本地风俗人情,以及对县衙、徐家乃至德安府都有了解。 听他发问,李由回道:“我和他说大人是新官上任,及需三把火,而这徐家的走狗丁管家就是第一把火,只要他敢来,丁管家一定会被收监。还给了他十文钱,和他说若腿脚不方便来,便拿这十文钱去找个人送他来。” 话音落,他突然道:“坏了,我不该给他钱。” 陆璘没见过陈有田,但从许珍娘口中对他也有几分了解,说道:“他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信心,他从有田到无田,到身残,一定想过走官府这条路,可却还是这样,证明并没有走通,他兴许会怀疑我们用心叵测,要不然为什么要给他钱让他来告状?” 李由叹声道:“倒是我没想到这点,当时只担心他拖着两条断腿想来也来不了。” 陆璘回道:“这也不怪你,没有那十文钱,兴许他还真来不了。” 陆璘想起之前断过的几桩案子,也有人意图贿赂,但他从未收过,全是禀公执法,也得了些百姓的夸赞,说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这些名声有没有一点传到陈有田耳中,给他一些信心。 正说着,杨钊过来道:“陆大人,徐仕派了家中的管家来,说咱们县学的教舍年久失修,总漏雨,他愿捐赠善款一百两,用来修葺教舍。” 李由看向陆璘,陆璘回道:“徐仕有此善心我自然欣慰,等我将下午的案子审结了,便与徐府管家详谈。” 杨钊佯装不知地问:“上午审了那么些,还有案子没审结么?” 陆璘淡声回:“排在第五的,陈家村村民陈有田状告丁文孝一案,挂了号,还没审。” 杨钊一副惊讶的样子:“可那人不是没来么,既然没来,难不成还等着他?” “村里离县城远,而且看诉状上,这陈有田还被丁文孝打断了腿,想来是行动不便,晚一些也是能体谅的。”陆璘说。 杨钊心里知道,这位新知县是铁了心要从这丁管家开刀清查徐家了,他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提早和黄盛等人合计一番,怎么把自己择出去。 等到下午,今日的所有案件都审结,眼看都快到放衙时间了,陈有田终于来了。 他年龄只有三十四,是正当壮年的男人,此时却瘦骨嶙峋,全身邋遢,垂着乱发,用手支着地瘫在公堂上。 他沉声道:“草民有冤,求大人作主。” 陆璘第一次看着陈有田,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普通百姓的苦难。 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讲述出来的冤屈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他们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那个“水”,是全国赋税的来源,是一个国家正常运行的国本,但在京城、在朝堂上,却从不会有他们的声音。 他们存在于政事堂那些奏疏卷册的数字中:某某县,农户两万一千八百二十二户,壮丁五万四千六百七十五;或是某某年,某某县水灾,三千余人卒。 徐家的案子,就算上报,也只是一个霸占民田、压榨佃户、以强权欺压百姓而已,陈有田这个人都不会被上面所知道。 静静听陈有田陈述完案情,陆璘便问一旁的丁文孝:“陈有田所指的这些,丁文孝你认吗?” 丁文孝立刻道:“当然不认,大人,草民冤枉!那佃户的租子是一早说好了的,他要不认他别租地啊,认了不就得交租么?再说地也不是我的,我替主人家收租混口饭吃而已;那许珍娘自己想免租,跑来勾引我,我只是一时没把控住而已,毕竟那娘们儿风骚……听说现在还去杨柳店当婊子卖去了……” “你闭嘴,分明是你们逼的!”陈有田在一旁怒吼,几乎要爬过去打他,丁文孝朝陆璘道:“大人你看这瘫子,这得算一个咆哮公堂吧?” 陆璘看向一旁李由,李由站上前道:“丁文孝,知县大人让你陈述案情,不是让你诋毁他人,你再这样谩骂污辱原告,可是要挨板子的。” 丁文孝立刻道:“好好好,我忘了,那我说那许珍娘是做□□去了行吧?所以啊,这女人天生就是个淫荡下贱的,这她跑来勾搭我,我又早些年就死了婆娘,当时实在是忍不住是不是?结果这陈有田知道了,竟拿着锄头来我家要杀我……” 馨济堂内已没了病人,施菀收了东西似要出去。 枇杷问:“师父今天怎么走这么早?” 施菀回:“我去看看县衙是不是还在审案。” “就是刚才刘老二说的那个瘫子告状的案子?我也去看看,一听就有冤情,不知这次这知县大人能不能查清案情,帮他讨回公道。”枇杷最爱看热闹,出门比施菀还积极。 施菀是既想知道案情怎样了,又担心事情进展不顺利,想着等消息还不如去看个明白,所以与枇杷一同往县衙而去。 到县衙时,外面早已围了好几圈人。 公堂上,李由朝着丁文孝道:“朝廷有法令,田主与佃户,收租比例不得超过六成,而你当年对陈有田收的租子已到了八成——” 丁文孝要说话,李由接着道:“我知道你要收的按额度是七成,但对他们家当年的收成来说就是八成,而且你还扬言陈有田对你不敬,迟早你要废了他、让他记得,然后你再去逼迫许珍娘,证据就是有人看见你在田梗上拦住许珍娘去路不让她走。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之所以一定要收八成租,就是冲着许珍娘去的,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许珍娘这样一个柔弱又心疼丈夫的女子,一定会受你的胁迫。牺牲自己,全家尚有口粮,不牺牲自己,则是家人饿死。丁文孝,你威逼、胁迫许珍娘委身于你,也是强奸! “试问,一个恶霸对一个女人说,你若不从我,我就杀了你丈夫和孩子,从了我,我就放他们活路,女人走投无路而从了,难道叫存心勾引?” 丁文孝大喊道:“我没逼她,是她主动勾引我,她去杨柳店做妓女就能证明!” “她去杨柳店,那是黄正鸿的案子,与你无关。”李由说,然后继续道:“按我朝律法,丈夫撞见妻子被人强奸,是可以当场将人打死而不受刑罚的,陈有田得知你欺侮自己妻子后,气盛之下拿锄头去你家,也属人之常情,然而直到此时你也丝毫不知悔改,竟让四个儿子一拥而上围殴苦主,若不是下死手,也不能将人双腿都打断,所以你这是蓄意重伤,以上种种,就算判不了死罪,也足够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了。” 这时陆璘抬眼,看到了堂下人群中站着的施菀。 丁文孝一翻慷慨陈词,让堂下围观的人纷纷喊着要将丁文孝正法,丁文孝却仍然嚣张大喊道:“我不是强奸,分明是许珍娘勾引,她去杨柳店卖也是人逼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嫖过她的男人不都要判成强奸了?就她那样的下贱货,我才不会去……” 陆璘知道施菀之前就担心许珍娘会不愿意告状,如今丁文孝在此污辱许珍娘名誉,对她更是刺伤,便立刻打断丁文孝道:“罪证已明,将丁文孝与其四子收监候刑,退堂!” 第45节 衙役立刻来押丁文孝入监牢,丁文孝略压低了声音朝陆璘道:“知县大人,你等着,我们东家一定会来找你的!” 陆璘不为所动地朝他道:“一百杖刑你恐怕受不了,若你知道他人犯下的罪行愿意供出,或许还能抵些罪,免几板子。” 丁文孝愣愣看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搬出东家来他竟不怕。 而且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他供谁?难不成还真会打他一百杖?就他这年纪,八十杖都受不了吧…… 案犯被带下去,外面看热闹的人便纷纷散去,陆璘看着施菀也在人群中离去。 这时陈有田问他:“丁文孝真能判杖一百和流放吗?” 陆璘看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肯定道:“能。” 这一刻他决定,无论后面徐家有怎样的后招,他都不会放丁文孝。 他要让安陆的百姓明白,这县衙真的是明镜高悬、沉冤昭雪的地方。 陈有田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信心,目光微微激动起来,趴在地上朝他磕了两个头,随后送他来的人走上前,艰难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陆璘朝边上衙役吩咐道:“帮忙扶他出去。” 衙役立刻上前帮忙,此时外面人影一晃,陆璘抬眼,就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妇人快步往旁边而去。 那妇人戴着黑纱垂至腰间的帷帽,根本看不清面容,但陆璘却觉得她有些熟悉,而且安陆这样的县城不比京城,其实很少有贵妇人戴垂纱帷帽,毕竟不方便,就算戴了,也是乘车轿出行,不会是走路。 下一刻陆璘便想起来,这是许珍娘。 她知道了陈有田今天来告状,不愿上公堂,却又偷偷来了,而现在,她没进来看她丈夫,又会去哪里? “大人,丁文孝不愿在供状上画押,我看是等着徐家来救他。”李由过来和他说道。 陆璘从许珍娘身上回过神来,不屑道:“无妨,等不到,他也就死心了。”说完吩咐:“你亲自去监牢中盯着,交待衙役将他们好好看押,任何人不得探监。” “是。”李由道。 陆璘回到县廨内,问里面官员:“丁文孝还没有认罪,稍后我进狱中审问他,谁愿做陪审?” 按律法,审问犯人不能只有一个官员,还须有陪审,这陪审,自然最好是县丞,但除了县丞,其他主薄、县尉,或是各房典史,只要在编官吏都行。 杨钊此时回道:“陆大人,我今日下午便觉得头眼昏花,半边身子发麻,怕是有中风之兆,我得赶紧去找个大夫瞧瞧,就先回去了。” 说着没等他回答,就收了东西慌不迭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那徐府的管家刚刚大概是等不了,已经走了。” 县尉黄盛也立刻说:“刚刚有衙役来报,说之前那个杨湾盗窃杀人案的嫌犯似乎回村里来祭祖了,此人潜逃外地五年,我赶紧带人去看看。”说着也慌不迭离去。 陆璘看向其他人,之前被他单独谈过话的典史低着头不吭声,陆璘正欲说话,脑中却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知道许珍娘去做什么,她去追施菀了! 她不愿陈有田来告状,不愿在公堂上提起自己去了杨柳店的事,但今日,这些她不愿意发生的都发生了,她会怪施菀! 陆璘知道乡下的百姓纯朴起来尤其纯朴,但愤怒起来也不会客气,至少他在安陆就断过无数起因为几棵菜、一把镰刀而争执、打架,乃至全家人械斗的案子。 许珍娘若对施菀动手,施菀完全不是她对手。 他不再叫人去做陪审,转身就往县衙外走去,上了马车,立刻往雨衫巷赶。 到雨衫巷,他从马车上下来,才走近院门,就听见里面许珍娘的声音。 “你之前是怎么保证的,说不会和别人讲,说会帮我,这就是你的帮?”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被丁文孝糟蹋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杨柳店做□□、做婊子,我男人也知道了!” “我以为你是好人,结果你是要逼我去死是不是?” …… 陆璘立刻进院门,果然就见许珍娘摘了帷帽,正指着施菀大骂。 施菀站在院中,插不上话,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上前道:“她不是逼你,她是在帮你,难不成你能瞒着你丈夫一辈子?” 施菀此时也解释道:“我知道是我不对,说话没算数,只是知县大人要查徐家,不能无凭无据,要有苦主去告,所以我们才……” “金水镇罗平镇那么多苦主,怎么就只挑中我们家,就因为你认识我吗?我就不该相信你!”许珍娘说着,突然冲过来猛地将施菀往后推去。 眼看施菀要被推得摔倒在地,陆璘立刻过来一把扶住她,人也被重力击得倒退了两步,随后他将施菀护在身后道:“这事是本官和你丈夫说的,也是本官让他去告官的,你要发怒,只管冲着本官来!” 外面的刘老二听到里面声音也冲了进来,看着许珍娘道:“什么人,敢动县太爷,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去打板子?” 许珍娘看看双目圆瞪的刘老二,又看看陆璘身上的官服,刚才对着施菀的气焰立刻就熄了大半,再也没动手,低下头嘤嘤哭起来。 陆璘朝刘老二道:“你先出去。” 刘老二只是个赶车的,刚刚却仗着陆璘的势呈了威风,觉得很有些意思,此时被陆璘赶出去有些不舍,只好看看许珍娘,出了院子。 陆璘这时上前道:“此事我的确没经过你允许,但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让徐家伏法。” “他伏法了,那我呢?我男人会休了我,会连同我和女儿一起赶出去的……”许珍娘哭道。 陆璘反问:“他为什么要休你?作为男人,是他没保护好你,没让你过安稳的日子,要不是他个性冲动易怒,也不会弄得瘫痪,让你无以为继,要去赚卖身钱。” 许珍娘看着面前的知县发愣,她在杨柳店受了太多白眼,知道自己下贱、自己不堪,再也配不上丈夫了,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说是她丈夫的不对,才让她走上这条路。 似乎……她也是委屈的。 而这个人,还是个当官的,是堂堂县太爷。 她不禁又哭了起来。 陆璘继续道:“他日若查清此案,我可以特批你们这些在杨柳店讨生活的女人迁居去别的镇,另分田地给你们,也能将你们贱卖给徐家的田地拿回来给你们,但前提是真的让徐家罪证确凿。 “我知道你的顾忌,可不去告、不去碰这件事就好吗?你要继续在杨柳店做到什么时候?到你女儿长大了,和你忍受同样的屈辱?” 许珍娘这时抬眼问:“真有可能将我们的田拿回来吗?” 陆璘认真道:“我会用我的官职、我的身份,去努力做这件事,徐家尚且不知,但丁文孝已经关在监牢中了,无论如何,我会将他的罪名定下来。” 许珍娘沉默许久,最后道:“如果他不认,我可以……去指认他,和他对质,就是他逼我的,他那时说我不同意他还要向我们家收九成租,我没有主动去勾引他。” 陆璘回道:“好,此案的确需要你的证词,稍后两天我会送牌票去你家中让你来写供状,你先与你丈夫一同回家去吧,这段时间别去杨柳店了。” 许珍娘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待她离开,陆璘转头看向施菀,道歉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她会来找你,你没事吧?” 施菀摇摇头。 再看他,却发现他左侧胳膊上的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口子。 “大人,你衣服……”说话间,又看到了他里衣上的血迹,这才惊觉他胳膊受了伤。 “你受伤了?”施菀说着立刻去看刚才他扶自己的地方,那里有一棵银杏树,上面为晾衣服而系了圈铁丝,铁丝的接头上面隐隐有血迹,陆璘就是被这铁丝划伤的。 陆璘看了看自己胳膊:“只是小伤,之前都没有感觉。” 施菀又过来,揭开他被划伤的衣料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说道:“伤不大,但这铁丝上有锈,怕会造成破伤风,大人随我进屋,我给大人上药。” 陆璘便随她进屋。 “大人在这儿坐一会儿。”施菀一边说着,一边去开医箱配药,陆璘坐在了屋中的凳子上,看看她,又看看这屋里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进这院子。 院中简洁也干净,从院门口处铺了一条青砖路到屋门口,两边都没有再铺,院子的左边只种了一棵银杏树,此时正长着新嫩的叶子;右边种了一簇金银花,枝繁叶茂,已经能见到花苞,在这簇金银花前方,还有一畦矮矮的,长着绿叶的植物。 施菀拿了药过来,陆璘问她:“你院中种的那是什么?” 施菀转头看了眼,说道:“是薄荷。” “薄荷?” 施菀继续道:“当初院子里空着,不知种什么好,我平日很少做饭,种菜也吃不了,种娇贵的花草又没时间照料,所以就随手种了株金银花和薄荷,都不用管,可以入药,也可以当茶泡来喝。” 她说完,看着陆璘伤口,犹豫一会儿,说道:“要不然,大人将外面的官服脱下来?” 随后似乎怕他误会,又很快解释道:“我怕不好上药,也怕把药弄到官服上不好洗,这破伤风不是小事,若严重起来是有可能……” 陆璘已然解了腰带,将官服脱了下来,又很快将里衣的袖子捋起来,露出胳膊。 第46章 施菀拿棉布打湿了水,给他清理伤口上的血迹。 并不是很深的口子,只是一条浅浅的划痕,流血不算多。 将血迹清理后,就用药粉一点点酒在伤口上。 陆璘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替自己清理伤口,然后微微抬眼,去看她。她的样子很认真,也很熟练,一步一步,有条不紊,有一种大夫面对伤病的沉稳在里面。 她的手是隔着他胳膊上衣料的,但偶尔,也会碰到他,让他感知到她手上的肌肤。 很细很软,但有些微凉。 他好似记得,她的手没这么凉的。 他也曾……握过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握着那手,自上而下地亲吻她,而她会很乖地将手躺在他手上,闭着眼,柔顺地任他做那些事。 “伤口不深,我便不包扎了。”施菀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陆璘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当着她的面,在想那些…… 他立刻回神,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她放下药瓶,继续道:“大人先不要将衣服放下来,待血干了再说。明天一早让人去药铺,我给大人开两剂药拿回去煎服。” “好。”陆璘说。 施菀将棉布,药瓶都收拾好,再回头,就看到了陆璘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官服。 那是件绿色绸袍,胳膊上的口子正好朝上,她将那袖子拿起来看了眼,足有一指长的口子,非常显眼,只能修补好了再穿。 他因救她而划破这官服,也不知好不好再新制,她有些歉疚道:“大人家中的丫鬟应该会针线活吧?回去补一补,应该可以,若没有这样颜色的线的话,我这里有,应该是同色。” 说着她放下了衣服,去拿出房中的针线笸箩来,将两样绿色线比了比,拿出其中一只与官服颜色更相似的来。 陆璘这时说:“她们都是附近村里的姑娘,大概不会太细致的针线。” 施菀听了出来,他不觉得家里的丫鬟能将这官服补好。 她之前在京城倒是学了很久的针线,花也能绣得不错,修补这一道口子的话,应该有把握能修好。 第46节 沉默一会儿,她问:“要不然,大人在此等一等,我试试?” “好,麻烦你了。”陆璘很快回答。 施菀将他官服拿到了自己这边,又端了张小几过来,放上针线笸箩,然后坐下,将官服放在腿上,穿针引线,开始补那道口子。 陆璘在一旁看着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他恍惚觉得他们还是夫妻,她陪他到了这安陆县城,替他缝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抬头,他立刻别开眼,去看这间屋子。 屋里除了最普通的桌凳,一点别的东西都没有。里间的卧房只隐隐能看见一角,空空荡荡,放着一张梳妆的旧桌,一只置物的木箱。 再看她,也是布裙,头上只有一只木钗。 “这里,是你买的是租住的?”他问。 施菀低头看着眼前的针线,回道:“之前是租,租了两年,就凑钱买下来了。” 陆璘想,不知这房价是多少,她手上那五百两买了房子,又还剩多少。她如此节省,大概是担心后面没有着落吧。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陆璘转头看向外面,正好与一条灰溜溜浑身带着泥浆的狗四目相对。 “汪——”那狗看见他,警醒地叫起来。 施菀喊道:“如意——”轻呵了一声,她却愣住了,问那狗道:“你在哪里滚的这一身泥?” 如意不再管陆璘,摇头摆尾进屋来,施菀立刻道:“你别进来,等下把屋里都弄脏了。” 她抬头将狗往外赶了一下,狗倒明白过来,没有进屋,在外跑了两圈,抖抖身上的泥,去狗盆里找吃的。 陆璘问:“它叫如意?” 施菀继续缝衣服,回道:“是的,丰子奕取的,他们做生意惯了,喜欢讨个吉祥,说要叫旺财,我让他换个,就换成了如意。” 陆璘没再说话,无声看着那狗。 没一会儿,施菀剪了线,将袖子翻过来看正面的口子,修补的痕迹倒不太明显。 她将衣服递给陆璘:“好了,大人就先将就穿着吧。” 陆璘接了衣服来穿,施菀便去了院子里,看着狗吃东西,然后道:“你这一下午去做什么了,掉哪里了?这天也冷,也不能给你洗,你就这么脏几天吧。” 说完,起身去舀水浇起了院里的薄荷。 陆璘不知道她是正好要去浇水,还是特地避开让他穿上衣服。 其实他们也曾亲密过不是么? 等他穿好衣服从屋内出来,施菀拿着水瓢从水桶边直起身来,朝他道:“大人胳膊上的伤虽然小,但这两天最好也别碰水,能好得快一些,明天记得让人去药铺拿药。” 这是在送客了,陆璘点点头。 随后他说:“若那许珍娘再来为难你,你马上去我家叫人。” 施菀顿了顿,有些落寞道:“她怪我,理所应当,我只求她牺牲这些,能有一个好结果。” 陆璘明白她的意思,深深看着她,承诺道:“我会尽一切努力的。” 施菀回答:“多谢大人。” 陆璘从小院中出去,回头看了看那半掩的院门,然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左袖上那缝合的口子,才乘上马车。 查徐仕一事,在县衙中举步维艰,但有她在,他却满怀信心与力量。 陆璘回县衙时,县衙中官员早已离去,一人不留。 他想了想,换下了官服,出县衙朝刘老二道:“去杨府。” 杨钊知道陆璘来,已经躺到了床上,声称自己半边身子动不了,怕是真有中风之兆,并在床上一边呻吟着,一边向他告假,说这几天都去不了县衙。 陆璘在床边看着他道:“杨大人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杨钊叹声道:“谁知道呢……县衙这几日……就劳烦陆大人多担着了。” 他的样子看着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但这样明着装病,又有些无所畏惧的架势,似乎想讨好陆璘,但真得罪了,也量着陆璘不敢把他怎么样。 的确就算杨钊不配合,陆璘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他收受贿赂,陆璘也要先将徐家正法了才能用徐家来咬出杨钊,既然在徐家这一步陆璘都无可奈何,那更谈不上对付杨钊了。 陆璘直言道:“杨大人不去查徐家,甚至给徐家通风报信,是因为早已与徐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杨钊见他直接挑明,先愣了一下,随后躺在床上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道:“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徐家是安陆县的大户,下官是安陆县的官员,理所当然算作一家……甚至连同德安府也是一家。 “德安府门口那座桥,便是徐家出资修的……还有每年的赋税,也是徐家顶了大半,官府只要随便收一收……就,就能交差了;前年水灾,要不是徐家组织人善后,开仓放粮食救济灾民……安陆县只怕没这么太平。” “是吗?既然是救济,那应该灾民得了好处,徐家损失了钱粮,怎么灾民的田都没了,越来越穷,徐家却坐拥大片良田,到第二年粮食更多了?”陆璘反问。 两人都明白,徐家所谓开仓放粮不过是趁灾年上下打点,截住官府的救济钱粮,然后用粮食贱价购买百姓手中的田。 杨钊回道:“但不管怎样,安陆县还安稳着不是么?陆大人出身不凡,京中有着那么大的靠山,您在此处,只用安安稳稳待上一两年,挣些资历,尚书大人自然会想办法将大人调回去,下官着实不明白陆大人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到时候犯了错,受了弹劾,影响的可是大人您自己的仕途。” 陆璘看着他没说话,杨钊想起刚才说话时忘了装病,却也不在乎了,又接着道:“抓一个丁文孝也就罢了,大人如果还要查徐家,下官看还是要和德安府知会一声,毕竟他家有爵位在身上。” 杨钊一再暗示,陆璘当然明白,德安府和徐家也牵连极深。除非他能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德安府,要不然就别想动徐家。 陆璘看着床上的杨钊,说道:“杨大人想好了,过了今日,就不一定有陪审的机会了。” 这的确是个大案,若成功查处了占地万亩的徐家,将是能上朝堂的政绩,主审官员是头功一件,可杨钊觉得陆璘太过天真,也把自己想得太蠢,就眼前的情形,显然是动不了徐家的,到时候他陆璘兴许还能保住官职,自己却肯定要成为那个担责的,他才没那么傻。 杨钊连喘了几声气,有气无力道:“我倒是……倒是想,只是大人看我这样子……我家里人已经去请大夫,不知今年还熬不熬得过去……” 陆璘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杨钊连忙在床上喊:“快送送陆大人。” 隔天,德安府知府赵襄遣人来送请帖,邀陆璘去赵家一叙。 陆璘心知肚明,赵襄为什么请自己。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关了徐家田庄管家的事,兴许也知道了自己想查徐仕的事,他要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顾及着他的身份,赵襄作为他的上级,只怕现在已经因徐家之事质问他了。 陆璘穿了身丝绸的锦袍,打扮得如在京中时一样矜贵,换了马车,改乘轿子,往赵府而去。 德安府府衙就在安陆县内,赵府也离府衙不远,只是与县衙分属县城两端。 到赵府,赵府下人见他如此气度,惊了一刹,立刻去院内通传。 很快陆璘被请进府中,过了大门,赵襄从后院出来,热情道:“陆大人上次一见,都过了快两个月了,不知你在安陆还待得惯么?” 陆璘轻笑着回答:“习惯,安陆是个安宁静谧的好地方。” 赵襄回:“习惯就好啊,陆大人一定意外我为何叫你过来吧?”未等他回话,赵襄便笑着继续道:“我最近得了个好东西,看来看去,只有陆大人会品鉴。” 说着带陆璘一道去了书房。 “陆大人坐。” 赵襄请他坐下,随后去博古架上拿下来一只红漆雕花的盒子,放于陆璘身边的茶几上,朝他道:“陆大人看这是什么?” 陆璘打开盒上的盖子,发现里面躺着只白釉瓷葫芦型水注,质地细腻,造型精巧,称得上是水注中的上品,更重要的是,这水注似乎是老师的东西。 文人雅士不只爱笔墨纸砚,也爱文房其他用具,比如笔架、镇纸,或是这用来加水磨墨的水注,而老师就尤为喜欢精巧的水注,最爱的就是自己出图,找民间大窑烧制,并在水注上题自作的诗。 他记得这只水注就是老师的爱物之一,但有一年去江南却丢失了,叹息了许久,却原来到了安陆。 他将那水注拿起来看,果然在底下看到了青州窑三个字,以及老师的题诗。 这的确是老师的那只水注。 赵襄这时说道:“这水注实在是做得精妙,前几天旁人赠与我此物时我还只是赞叹这做工,后来发现竟是王相公生前所有,一时不敢唐突,想来想去,也只有送给陆大人才合适,毕竟陆大人文采为天下之最,又是王相公的高徒,最有资格处置。” 陆璘的确喜欢这水注,因为是老师的遗物。 这水注虽然是上品,但不是古物,若拿去卖,也只比它本身价值多一点点,并不算贵重。 赵襄送这东西给他,送的是情,而不是钱,且恰到好处。 赵襄静看着陆璘,陆璘将水注放入木盒中,说道:“的确是老师旧物,让我一见便心有触动,这水注我收下了,多谢赵大人这番挂念。” 赵襄见他坦然收下,便捋着胡子笑道:“陆大人喜欢就好,到陆大人手中,倒也算这水注的福气。” 随后他又与陆璘聊了几句王仲怀,然后似乎顺口提道:“听说陆大人最近在审一桩案子,还牵连到安陆的大户徐家?” 陆璘早知道他是为此事而见自己,回道:“是。” 赵襄笑问:“怎么,陆大人才上任就办这一桩大案,可是成竹在胸?” 陆璘摇摇头:“其实大人不找下官,下官也要来找大人,徐家虽称霸一方、鱼肉乡邻,却着实在安陆扎根已久,不好动,凭我这七品小官怕是奈何不了,所以下官想请赵知府出面监察,与我县衙衙门一同审理此案,到时由赵知府领衔联名上书,清查徐家。” 赵襄吃了一惊。 其实徐家的好处,他自然没少拿,他想陆璘一定知道,所以当陆璘要查徐家,他便开始不安,想着这到底是陆璘自己的意思,还是京里的意思。 安陆与京城,千里之遥,京中的形势与境况也许事情都过了半年风声才传到安陆来,他不知道如今京里到底是怎样了。 但显然陆璘能最快知道,因为他有个在中枢的爹,还有无数仍在京城的同僚旧友,这远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能比的。 如果是陆璘自己的意思,他还能放手一斗,陆璘一个知县不可能在安陆翻天;如果是京里的意思,他就惶恐了,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 但没想到,陆璘却要让他一起查徐家,不管陆璘是什么意思,但至少能肯定一点,陆璘不准备查到他身上。 赵襄一脸沉重道:“徐家之事,我之前早有所耳闻,也想过查办,奈何徐家实在是……陆大人知道,徐家有爵位在身,京里又还有人。” 陆璘不屑地笑道:“他京里有人,我们京里就没人么?” 赵襄内心猛地一惊:查办徐家,真的是京里的意思?是陆尚书的意思?京里为什么要办徐家? 陆璘这时道:“赵大人可知朝中如今是谁作主?” 赵襄回答:“那自然是皇上和太后。” “不,是太后和赵相。”陆璘回答。 赵襄见他如此直接,叹声道:“是啊,政事堂的议案都是先经过赵相,再送到太后宫中,这些年岁末,也是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竟还有人上书让太后仿武后之举,登九五之尊,可笑!” 他这样说,也是讨好陆璘,因为清楚陆璘便是上书反对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而被贬的。 陆璘听他提起这事,倒没露出遗憾愤恨的神情来,只是轻笑道:“这上书不过是谄媚之臣讨太后欢心而已,其实太后虽干政却并没有武后的狠辣野心,太后与皇上也是母子情深,绝不会有武周乱唐之事发生,只是眼下暂且还是太后主政而已,但赵大人想想,皇上今年已经二十了。” 皇上今年已经二十,母子不会反目,赵襄瞳孔一缩,他突然明白了陆璘的意思! 皇上已经二十了,最迟不过两三年,再怎么说都要亲政了,到时候,朝中就要变天了! 现在奉承太后与赵相的人会遭贬斥,支持皇上的则会受重用,比如……他面前的陆璘。 第47节 陆璘继续道:“去年末,朝中贬黜了好几名官员,我就是其中一个,然后是钦天监段大人,礼部的周大人,这周大人可是曾经太子府的人,弹劾他的,正是御史台,赵相便是御史台出身,这御史台也不知是谁家的御史台。” 赵襄努力分析着他的话。 赵相出自御史台,所以御史台显然会听命于赵相,赵相想要他们弹劾谁,他们就弹劾谁,他们弹劾的,当然就是赵相不喜欢的。 这些人里,陆璘是反对太后继续把持朝政的,周大人是以前太子府的人,那就是说,这一批人是支持皇上的人。 这是两派在斗法,如今陆璘查徐家,只要成功,就能顺带着将徐家在御史台那位拉下马,皇帝党也就占了上风。 而且,这分明也是一件大功绩,陆尚书再要将儿子调回京城,便是名正言顺。 想明白这些,赵襄陡然兴奋起来:如果他与陆璘一起清查了徐家,岂不是拜了陆尚书的码头,同时又坐上了皇帝党的马车,将来皇帝亲政、陆璘得势,自己岂不是能青云直上? 第47章 赵襄自己是进士出身,但家境只是普通读书人家,他父亲是个秀才,祖上也就只做过知县而已。 他为官以来,大的错没犯过,也不敢犯,一路老老实实的,在利州做了十多年知县,正好遇到这德安府知府的缺,算是仕途顺遂了一回,在四十多的年纪升作了知府。 这辈子他就在金榜题名时与其他进士一起远远见过皇帝,就在进京考试那一年踏过京城的土地,从此与那贵气的地方再无缘分。 多么不容易,副相的公子到了他治下,又是多么不容易,这公子给了他这站队的机会。 赵襄决定赌一把,反正他这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入赌局的机会,而且赌局赢面又如此大。 拿定主意,他回道:“陆大人的话我明白了,徐家本受皇恩,却在安陆作威作福,以诸多不齿行径强占百姓田地,将人逼入绝境,只叹我从前胆小,慑于徐家威势,不敢查办,如今有陆大人执法在前,我这德安知府自然会全力支持。 “大人要文书卷册、要吏员要兵马,我让德安府全全配合,只是此事是县衙开堂审案,又是陆大人忙前忙后,我哪里敢贪这头功,领衔上书,就由陆大人领衔,我府衙在后面配合着就是。” 赵襄再傻,也不至于去抢陆璘的功劳,到时候陆尚书是给自己儿子升官,还是给他升官?但只要全全配合了,皇帝党、陆尚书、陆璘,自然会记得他。 果然,陆璘也没有多谦让,随意推辞了几句,便接下了这主审和领衔上书的事。 谈妥之后,赵襄定于明日一早前去安陆县衙,与陆璘一起审问丁文孝和杨柳店的黄正甫、常虎等人,最后查办徐家。 从赵府出来,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碧空万里。 陆璘望着那碧空,澄澈不见一朵云彩,辽阔得没有边际。 京城的确有一心奉承太后或赵相的太后党,也有拥护皇帝的皇帝党,皇帝党这批人以从前的改革派为主,而陆璘是改革派领导者王仲怀的学生,所以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皇帝党。 但他的父亲陆庸是个稳坐如山、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与赵相关系也不错,所以别人也觉得,他也许可以拉拢。 但其实,他哪个党派都不是,也从没有拉帮结派祸乱朝纲的心。 而今天,他假托皇帝党之名、父亲之威,以升官为诱饵,哄骗赵襄与他站到一起。 他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下赵襄的赠礼,也不去计较赵襄收了徐家多少贿赂。 他变了,成为一个觉得自己一定会厌恶的人,但真到这一天,心里却一片清明。 因为他知道,自己仍坚守着本心。 施菀在药铺打烊后回家,步入雨衫巷,就看见前面的大通街。 迟疑一会儿,她没进门,往大通街方向走去。 今日又去了杨府看诊,奇怪的是不是杨夫人或是刚出生的小公子生病,而是杨钊。 杨钊躺在床上,一副虚弱的样子,说自己头晕眼花,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怕是中风。 她赶紧给他看诊,听他说病情却是前言不搭后语,再看脉象,也并不像他说的病得那么严重的样子。杨钊最后说,不管怎样他总要卧床几天,杨夫人则委婉着让她诊断杨钊确实是中风,又让她给开些补身的药。 施菀当然明白,这杨大人是在装病。 她不知道他这装病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和徐家的案子有关。 觉得似乎要告诉陆璘一声,但总来找他,纵使她心中没有别的想法,总是不太好。 如此犹豫着,到了陆璘家后门前,几次抬手,都没能将门敲开。 要不然,明天带着严峻或是枇杷一起来吧,这样好一点。 但万一杨钊装病这事很重要呢?会不会影响查徐家? 站了好一会儿,她最后还是决定等明天带枇杷一起来造访。 杨钊的确装病,但多半不为别的,只为躲避和推诿,倒不像十分紧急的事。 如此想着,她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一阵声音:“施大夫?” 回过头,便见陆璘从轿子上下来,一身月白锦袍,玉冠革带,恍惚还是京城朗如日月的陆二公子。 陆璘快步走到她面前,面露喜色道:“你来找我?” 施菀倒是意外地问:“陆大人怎么从后门进?” 陆璘回头看一眼来时的雨衫巷方向,笑道:“正好从德安府衙那边过来,也顺便……看看你门前的杏花,我总觉它们清雅秀丽,可惜已经谢了。” 施菀点头道:“是的,桃杏李这些花儿好看,却都开不了多久。” 随后很快道:“今日杨府又让我去看诊了,所以……” 她看看陆璘身后的轿夫和五儿,陆璘很快道:“要不然进去说?”说着已经要去敲开后门。 施菀立刻道:“不,只是简单的事,不必进屋。” 陆璘回过头来看向她,见她仍然定定站在原处,一步也没往前走,便知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进门去,只好朝身后几人道:“你们先进屋去。” 待五儿与轿夫都进屋去,施菀才说道:“今日我去杨府给杨大人看诊,他好好的,却非要装中风,让我给开了些滋补的药,杨夫人还暗示我对外就称杨大人病了。我想着,他多半是因为徐家案子的事,怕影响大人查这案子,就过来说一声。除了这事,没别的了。” 陆璘回道:“无妨,他装病就是为了置身事外,也让我没法查下去,但我已经说动了德安府的赵知府,他明日就会过来,待他过来,县衙这里就都会老实了。” 说完,陆璘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拿着赵襄送的那只白瓷水注,仍用红漆盒子装着,只是他毕竟爱惜,怕在路上被巅破了,所以一直拿在手上。 此时怕施菀误会,他解释道:“是老师的旧物,赵知府特地将它送我,我明白他的意图,也知道他与徐家有往来,但我只是个知县,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所以和他说好了,他帮我一起查办徐家,我将案子只办到徐家,不牵扯其他人。” 施菀温声回答:“查案与官场上的事我都不懂,陆大人按自己想的去做就好,大人向来在意王相公,得了他旧物也算是缘分。 “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完她便欲离开。 “施大夫——”陆璘叫住她。 她抬头,他迟疑一会儿,说道:“要不然还是进去坐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施菀满脸认真地问:“大人有什么事?”如此问着,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陆璘再次迟疑,随后道:“我从十岁就被父亲送到了老师面前,是他一点一点教我,从文章,到为人,所以他对于我,算得上半个父亲,当年他病故得突然,我一时难以承受,想尽一切努力保护他的家人,所以……做许多决定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一定……有怪我吧?” 施菀看他一会儿,最后笑了笑,摇摇头,“没有怪,我知道大人是怎样的人,也知道大人在意什么,大人只是做自己想做的罢了,再说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大人先去忙吧,我回去了。” 说完,往雨衫巷而去。 陆璘转身看着她背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他不明白她的想法,不知道她说“没有怪”是真的没有怪还是这样说说而已,也不知道她说“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是用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她的样子莫名让他怅然。 其实他还想说他对王卿若多半只是欣赏与熟识,因为她是老师的女儿,也想说她已经嫁人,和自己再没有往来,以及还有许多的话,许多的解释都没能说出口。 什么时候,能有一个恰当的机会,让他将这一切说明白呢? 第48章 隔天,施菀又被杨家下人请到了家中。 在药铺杨家下人说的是杨钊又犯头痛,到了杨家,杨夫人才说杨钊是昨晚喝过药后流鼻血,到今天睡了一晚起来,更是口干舌燥,嘴唇长泡,心悸无力,而且还真头疼了。 施菀觉得奇怪,杨钊的症状像是滋补太过,她虽说是按杨夫人说的开了些滋补的药,但也不至于滋补成这样。便把了脉,问过喝药的情况,又问饮食,才知道杨钊昨天在家闲着,家里给炖了鸡汤,还加了只快放过时间的老山参。 施菀说道:“杨大人正当壮年,并无体虚阳弱之症,吃些滋补药已经够了,再加山参老鸡汤,便会过于温补,不过杨大人也没有大碍,停了温补,再吃些清热下火的,过几天也就好了。” 坐着的杨钊朝一旁杨夫人道:“就说你,眼看那山参生虫了,非要炖了让我吃,这不就吃出病来了?” 杨夫人辩解道:“这哪能怪我,这得怪你自己,好好的要说自己中风,这哪是能乱说的,老天爷它就真让你生病。” 他们争执起来,倒忘了施菀还在旁边,直言杨钊是装病。 这时外面丫鬟进来道:“老爷,黄大人过来了,急着要见您。” 杨夫人看看杨钊,轻问:“怎么办?” 杨钊立刻躺到床上去:“让他进来吧,就说我在病中,就不能起身去迎了。” 丫鬟离去,杨夫人又问施菀,要不要再给杨钊开些下火的药。 施菀道开不开都行,杨夫人让她先开着,施菀便去旁边写药方。 就在这时,黄盛进来了,大步往里走着,见了杨钊急急忙忙道:“你就别躺了,装什么装,和你说,赵知府到县衙来了!” 杨钊最开始还想抵赖说自己没装,待听到后半句,就忘了前面的事,意外道:“赵知府到县衙来做什么?” 黄盛冷笑道:“你猜也猜不到,来视察那个丁文孝案子的进展!并且受陆知县之邀,现在一起去监牢中审丁文孝了,关于他收七成租的事,还有他看管庄子的事,还带了书吏和府衙的三班衙役来,说是怕县衙人手不够,给陆知县任意调用,我这县尉都没事做了,监牢里守着的是知府衙门的人!” 杨钊惊得病也忘记装了,立刻起身道:“这……什,什么意思,赵知府要和陆知县一起查徐家?” 黄盛回答:“要不然呢?这到时候这么大一个案子办了,送上省城去,赵知府和陆知县是主理,咱们县衙的这些人算什么?那案卷文书签名都没一个,再大的功劳算下来,和咱们也没关系啊!” “可赵知府怎么会同意呢?我就不信他一点徐家的好处都……”杨钊说到一半,才想起旁边还有施菀,正好这时施菀也写完了药方,杨夫人向她道谢,领她一起去外面继续说杨钊的病情。 但显然杨夫人是心不在蔫的,因为记挂着里面说话的两人,施菀心里明白他们要谈的事,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再交待两句就走了。 但到此时,她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 陆璘果然成功了,县衙的人开始慌了,有了德安府的支持,清查徐家的事便成了一半。 杨府内,待黄盛走后,杨夫人从房间的角门处绕出来,问杨钊:“现在怎么办?这陆知县是什么意思?他是要绕开你们这些县衙的人,和知府衙门一起把这案子给办了?那到时候你怎么办?会不会……还办到你身上?” 杨钊也头疼,他刚才和黄盛合计了半天,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收过徐家好处,也都猜测赵知府收了,却想不明白赵知府为什么同意和陆璘一起办徐家的案子。 他将这疑惑说出来,杨夫人倒很快道:“那还不简单,他给了赵知府更大的好处呗!反正他是尚书府的公子,真论起钱财来,也不一定比徐家穷。” “胡说八道,难不成他堂堂知县,为了办个案子,还去贿赂知府?”杨钊不屑道。 杨夫人说:“怎么不可能呢,那你说赵知府为什么帮他呢,难不成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徐家罪大恶极,要为民作主?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杨钊不得不承认,夫人说的这话是对的。 第48节 他和赵知府没见过几次,但大约也明白赵知府是什么人,他哪有那决心和胆量查徐家?除非的确是有天大的好处。 比如……陆璘答应他,只要办成了这案子,就和他爹说好话,然后给赵知府升个什么官? 对,这太有可能了,陆璘可是有这条件的。 更何况,既然他帮陆璘,那陆璘也可以投桃报李,但凡案件中有涉及到赵知府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遮掩而过,赵知府又是何乐而不为? 想明白这些,杨钊就觉得很有可能了,所以他又该怎么办? “把你收的徐夫人那些首饰都拿出来。”杨钊说。 杨夫人一脸警惕地问:“拿出来做什么?”明显很宝贝那些东西。 杨钊厉声道:“当然是去退了,能退的都退。” “这怎么就要退了,这……她送我,只说是与我亲近,又没让你帮忙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给他通风报信不算吗?”杨钊更严肃起来:“现在不退、不和他撇清关系,到时候他进了监牢,审问起来一通攀咬,说给了我多少好处,我给他办了多少事,我别说官了,命都可能丢,那点财物又算什么!” 杨夫人百般不情愿,嘀咕道:“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说帮着陆知县查徐家要丢官。” “那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陆知县有这么大能耐,能把赵知府搬来。人知府的眼界肯定比我高,消息也比我多,看得比我远,他都帮忙,我怎么能等着送死,你没看连黄盛也慌了。” 杨钊一边说着一边又叹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陆知县是什么人,那可是尚书府的公子、王相公的学生,京城里来的四品官,人家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还能比我这个八品芝麻官蠢?” 越说他越觉得懊恼,已经自己动手去翻杨夫人的首饰。 杨夫人看着心疼道:“这都是妇人家自己来往送的小玩意儿,你要送回去,就送你那里收的东西就行了吧。” “你放心,我那里收的我也一样都不会留着,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东西还回去,再和陆知县去说说情,帮着一起查徐家。幸好,我知道徐家一桩罪,他们家儿子逼死过一个老汉,我拿这个事去和陆知县说说好话,探探他的口风,能不能放我一把。” 杨钊此时头也不晕了,嘴也不痛了,整个人都警醒精神起来。 杨夫人看出这事的确紧急,终于是接受了,心疼地看着那些还没捂热的首饰被拿走。 几天后,施菀在药铺给人开药,来人是个衙役,一边看着她写药方,一边道:“施大夫这字写得真好看,我要是你,我就去县衙门口摆摊写状纸了,现在帮人写状纸一份都能有十文钱,还写都写不完。” 施菀好奇地抬起头来,枇杷早已开口问:“怎么写状纸能赚这么多钱?有这么多人告状吗?” 那衙役问:“你们还不知道?” 施菀问:“怎么了?” 衙役说:“前天县衙门口张贴了告示,说县衙现在在查那徐家的老爷,徐仕,还有杨柳店的黄老爷,有与这两家有关,但从前投告无门的冤情,都可以去衙门递状纸告状,衙门查清后,会给苦主公道。 “我听衙门里的兄弟说,知县大人说了,徐家的田多半是强占的,到时候都要还给原主,比如什么按七三或是八二收的租子,或是低于三两一亩买卖的田地,不管原主是不是自愿卖的,都属于强买强卖,统统无效,都能还给原主。 “这不告状的就多了吗,所以就都要写状纸了,咱们县城才几个讼师,哪能够,所以现在只要能写字的都去帮人写状纸了,我看连算命的这几天都把幡子换成‘代写状纸’了,那字写的跟狗爬似的!” 听衙役说完,在他身后排队看病的人便惊道:“真有这事?我有个姑母在金水镇,田正好是三两一亩贱卖给徐家的,还正好是收七成的租子,那日子过的,就差去要饭了,这不是正好可以告状么?” 衙役回答:“千真万确,不信你去县衙门口看嘛,赶紧找人写状纸吧!” “上次我经过县衙,好多人在那儿围着看,我想着能有什么好看的,没去凑热闹,原来是这事!”药铺另一人道。 大家纷纷为这事议论起来,施菀朝那衙役道:“你若看见县太爷了,不如给他提个建议,将告示满县城贴得多一些,再找人去下面村子里敲锣打鼓告知,这样应该不会有人不知道。” “这倒是,我去看看有机会见到县太爷了就献上这么一计。”衙役高兴道。 施菀知道事情进展顺利,为之高兴,等下午歇了诊,也跑去县衙门口看了看,果然太阳都要落山了,还有人支着摊子在那儿代写状纸。 她过去,那摊主问她是不是要告状,她摇摇头,去看布告栏。 上面果真是写着,有冤情者,即日可到衙门递状纸,县衙会尽快一一审理核实,还百姓公道。 看了一会儿,却见陆璘从县衙内出来。 她只是来这里看看案情的进展,也没有别的事,想了想,便往布告栏后站了站,避开了他的视线。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杨钊。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在谈论着什么,到近了一些,便听到杨钊在问陆璘:“徐家隐瞒人口算下来有上百人,但登记人口还是三年前前任税使的事,他已经病故了,现在的税务司只是核查,这……要将他们都抓来审问么?” “不用吧,一个小小的税使,如何能担待得了整个县的法纪清明,将这事记在前任税使身上吧。” “还有,下面人说城里还是有人不知道可以来告状的事,不如将告示多贴几条街道,再去乡下村里敲锣打鼓告知,他们不进城,也不识字。” “这个提议不错,我整日尽快衙门的事,倒忘了这个,杨大人你将这事安排下去。” “好。” ……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县衙外走去,却不是各回各家,而往东边而去,好像不准备放衙,仍是去办公。 施菀知道杨大人现在应该是乖乖被“招安”了,心里大约有些明白陆璘的做法,便是清算徐家,而对安陆整个官府则是能放就放,不受牵连。 她心想这似乎也是最合理的处理方法,便放心地背了药箱,往雨衫巷而去。 到家没一会儿,霍大娘家的小孙子狗儿却来找她,和她道:“菀姨,我今天看见有个人从你家门外往里面看,我问他,你是谁,他骂我死小孩,我说你是小偷,要偷东西的,我要去告诉我奶奶,结果回去我奶奶不在家,再出来他就走了。” 施菀奇怪地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像小偷吗?” 狗儿回答:“一个男的,丑,长得有点像我大伯。” 施菀忍不住笑道:“不能这样比喻,你大伯是好人,你是说他年龄和你大伯一样还是长得有点像?” “年龄像,长得也像,有点瘦,有点高,看着凶。”狗儿说。 施菀奇怪道:“难道真是小偷?可我家也没养鸡。” 县城里的小偷爱偷金银珠宝,但这是去有钱人家,去普通人家就是偷鸡,可她刚好没养鸡。 她看了看院子里,发现如意又不在,这大黄狗最初用绳子系着它,就老实了几天,后来熟了,便天天不着家,只晚上回来吃顿饭,歇一夜,第二天又跑不见了。 狗儿这时说:“我想起来了,他是个跛子,走路就这样——” 说着他就开始学起来,一瘸一拐的。 施菀被他学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张大发。 她很久没见这个人了,但上次从三婶家回来,唐大娘和她说张大发和人打架自个儿把腿摔断了,会不会……这人就是他? 施菀回忆张大发的样子,觉得他在身形上还的确和狗儿的大伯有些像。加上上次他去县衙告状的事,又扬言要去德安府找人,倒真有可能打听到她的住处,找过来。 所以他在这儿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强闯进来不成? 这一家人,是任何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当年他们家便抬着他儿子的尸体在爷爷家门前哭嚎,一口一个“人在做,天在看”,“做人要有良心”,颠倒黑白,说得声泪俱下,指责爷爷医死他家儿子。 第49章 狗儿见她不说话,很快道:“菀姨,你记得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藏好,我去玩了。” 施菀回过神来,连忙道:“你去吧,今天谢谢你告诉我,等明天,我给你带根糖葫芦回来。” “真的?”狗儿兴奋道。 施菀点头笑:“真的。” 待狗儿离开,施菀便陷入隐忧中。 到天空越来越暗,夜幕降临,她心里那份隐忧便渐渐放大,最后变成紧张与恐惧,让她睡不着觉。 如意傍晚就回来了,被她挡住了狗洞,怕它晚上再跑出去,她也早早就落了栓,外面院子的门,里面屋子的门,还用桌凳抵了好几道。 然后她便燃着灯,坐在床上,迟迟没办法闭上眼睛入睡。 遥远的回忆闯入脑海中,她又想起那个清雪庵的夜晚,身边没有一个人,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她赤着脚,恐惧地躲在后院中。 哪怕多年后想起来,都觉得冷。 她在床头缩住了身体,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然后又起身将家里的剪刀和菜刀放在了身边,再重新用被子裹住自己,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看着房里的油灯。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更夫的打更声,这是二更了,亥时。 这种声音让她心里安稳了一会儿,觉得这夜很平静,更夫在县城里走动,一切都好。 可是当更夫的声音渐近,又渐渐远去,就没有声音了,夜又重新回归寂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熬得想睡,也曾试图躺下来睡觉,可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韦大人或是张大发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太难受,她只好又爬起来,仍然看着油灯的光芒等着。 然后,霍大娘家的鸡打鸣了,应该是要到三更了。 这是最最夜深的时候,所有人都睡了,也是恶人歹徒出没的时候。 她更加不敢闭眼,全身戒备地坐着,结果不一留神,却发现油灯的光芒越来越小,灯盏里竟没油了。 怕这微弱的光芒灭掉,她立刻去拿了油罐加油,所幸在油灯灭掉前又加上了油,然后她放回油罐,继续上床去等着。 这时就听到了更夫的声音,果然是三更了。 三更了,下一更才是四更。 这是最难熬的两个时辰,她也越发困倦,但稍稍有点睡意,又会马上惊醒。 后来没办法,她索性到桐油灯前看起医书,用来打发些时间。 医书其实早就看过了,但重看一遍,怎么也比坐着发呆好过一些,看着看着,偶尔也能忘记心中的恐惧。 当一本书看完一半时,四更的更鼓总算响起来。 施菀的心里稍稍有了些希望,因为四更来了,五更也就快了,五更时,天就快亮了,很多人也就起床了,譬如做早点的,或是准备出城门办事的,而霍大娘一般是五更一过就起来了。 她继续看着书,继续等着,最后困得没办法,竟趴在桌子上睡起来,可才睡没一会儿,就被冻醒。 毕竟还是春日,半夜里有些冷。 她放下书去床上,试图睡着,却又清醒得睡不着。 直到五更天,更夫响过更鼓,鸡鸣一阵一阵,她心里放松了,倒能睡着了。 等到天亮,天光从窗外透进来几丝光芒时,她又按平时的时间醒来了,算下来睡了一个多时辰。 本想再赖一下床,可药铺早上是最忙的时候,她没提前告假,直接不去实在不好,又想起油灯昨晚燃了一夜,不知多费油,便起来熄了灯,梳洗好后去了药铺。 强打精神忙完一上午,总算清闲下来,施菀去了丰氏绸缎。 丰家以做绸缎与细布起家,后来也开了丰氏胭脂与丰氏金铺,但做得最好的还是丰氏绸缎,在德安府和省城都开了分店,由丰子奕他爹在打理,而安陆的几家店则都是丰子奕照料。 施菀只知他没事总会在几家铺子晃悠,所以第一个便到了绸缎铺。 第49节 但绸缎铺却没见着她的人,店里掌柜也认识她,告诉她丰子奕今日和外地一个老板谈生意,去了附近酒楼。 施菀便去那酒楼外面等,好在只等了两刻左右,便见丰子奕送一人出来,两人又客套好半天,到那人离去,丰子奕一回头,就见到等着酒楼外一棵梧桐树下,正看着自己的施菀。 他惊了一下,立刻到她面前:“菀菀?你怎么在这里?” 施菀回道:“我有事找你,去了你们绸缎铺,彭掌柜说你到了这里,我就来了这儿。” “等了多久?”丰子奕立刻拉她进酒楼去:“你让店小二给我带句话,我正好早点送走那扬州人,也不是多好的货,还啰里啰嗦的。” 说完,他见施菀神色不好,脸上也没精神,便低声问:“怎么了?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有些担心。”施菀回答。 她明白,就算狗儿说的人是张大发,张大发也只是在她门口看了一下,也不见得会怎么样。 她只是想起了那韦大人,想起了那清雪奄的往事,才心神不宁而已。 丰子奕说道:“看你的样子就不像小事。”说着朝店小二道:“刚才上的菜再给我上一遍。” 施菀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你都吃过了,我没胃口。” “没事,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吃不完扔了。”丰子奕说。 施菀还想再劝,店小二却已经进厨房报菜去了,她只好作罢,和丰子奕一起进了雅间。 到房间内,施菀才说自己找他的原因。 她说了张大发的事,然后道:“我昨晚一夜没睡,总怕会有人翻墙进来,想了一夜却也想不到办法,他没做什么,也不能报官,可我就是害怕,不知能找谁,才想来问问你……” 怕丰子奕觉得她想太多,她又解释道:“我以前在京城遇到过一个……坏人,差一点逃不过,所以总会担心。” 丰子奕极少听她提起在京城的事,不清楚她在那里过得怎样,但也知道她过得不好,却没想到还遇到过这样的好色之徒。 那张大发也是他的心头恨,想到他竟真在她家附近鬼鬼祟祟,便更是气极,怒声道:“干脆,我去杨柳店找几个地痞,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打他一顿,把双腿都给他废了,他也就老实了!” 施菀连忙拦住他:“你别胡说,打人是好玩的么,万一出人命,万一那些人供出你来……” “那怎么办,你在明,他在暗,他好好的去你家附近做什么?当然是有歹心,你又是一个人住。”丰子奕说。 施菀也不知能怎么办。 这时丰子奕道:“要不然你暂时搬去我姐家住,正好我姐夫出远门谈生意去了,就我姐一人,你还能陪陪她。” 施菀摇头道:“我也没遇着什么事,怎么能麻烦人,再说你姐家离药铺太远了。” “那至少今晚别回去了,难道你每晚都点着灯坐一夜么?”丰子奕问。 施菀叹息:“今晚叫我坐一夜我也没力气了,我到现在头都是疼的。” “那今晚就去我姐家,或者去我家。”丰子奕说。 施菀看他一眼,他连忙道:“我出来住,我去铺子住。” 施菀想了想:“要不然我就在药铺住吧,严峻和另一个学徒在一起睡,那学徒正好这几天回家去了,我让严峻去我那里睡,我在他床上睡。” “然后第二天一早,左邻右舍看见你徒弟从你屋里出来?”丰子奕不乐意道:“有这好事怎么不找我呢?我去你家睡吧,你睡我床,我那床肯定比你徒弟的大。” 施菀闭嘴了,丰子奕说的是对的,左邻右舍只会看见一个男人从她屋里出来,也不知道内情,到时候引起风言风雨就不好了。 枇杷在药铺也是和药铺家的小丫鬟一起在睡,并没有多的位置。 这时店小二上菜来,丰子奕给她舀了一碗鱼汤,说道:“扬州人吃得清淡,给他点的菜都是清淡的,正好也适合你,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吃饱了回去睡一觉。” 施菀没胃口,但确实早上没怎么吃,现在也饿了,便老实喝起鱼汤来,喝了两口道:“我回去也不知能不能睡着。” 丰子奕说道:“先换地方睡,这是第一步,不能冒险,但也不能一直躲着,得想办法。”说完又补充道:“你就先别想了,你先休息,我来想。” 施菀一边吃着,一边说:“我也想不出办法,我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找你看看有没有办法。” 丰子奕看着她笑道:“这就对了,你遇到任何事都找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他欺负的。” 他只可惜七年前他不认识她,如果认识,她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要去京城找那个什么人,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但依然不妨碍他每日无事就将那人咒上一遍。 如果不是他,菀菀不会心灰意冷回到安陆,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正是因为那个人,才让她死了那份求姻缘的心,也让她死也不愿再嫁人。 待施菀吃了一会儿,丰子奕说道:“我想了想,从你们村到县城,一定要坐渡船是不是,而且船家总是那个老人家,我就给些零钱他,让他如果见到张大发坐船来县城,就到铺里来告诉我一声,这样我们至少知道他是在县城还在是村里,等他下次再来,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施菀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至少不用一直提心吊胆等着,白天就算知道他来了也没事,到了晚上,也能提前防着。 “那我等一下就去找船家说好。”施菀说。 丰子奕拦住她:“你都累成这样了,去什么去,我去找。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让人去盯一个老头,难免让人乱想,我去就好一些。” 施菀想想的确是这样,便没说话,最后道:“我不是姑娘家。” 丰子奕看着她笑:“那你怎么这么像小姑娘,最开始见你,我就想这姑娘二十不到吧,还会治病吗?一定是骗子,现在见你,就想十八岁的小医仙,也就我们安陆有。” 施菀笑道:“你一天不耍嘴皮子就不习惯是不是?” 丰子奕笑了一会儿,又和她说:“但我还是觉得,你就先住我姐那里,早上我派辆马车去接你,到药铺也要不了多久,这样至少你能心安,我也放心。” 施菀最初自然是不愿麻烦别人,但来回想了几圈,实在没有地方能去,自己也确实怕一个人待家里,犹豫一会儿,答应下来。 丰子奕高兴道:“那我等会儿带你去她家。” 施菀说:“我先去备点礼,药铺里到了一批新鲜的冬蜜,我给她带两罐过去。” “不用那么麻烦,冬蜜多贵,我给她带点胭脂就行了,她喜欢这些。”丰子奕说。 “你要送什么是你的事,我知道丰姐姐与她婆婆都喜欢吃蜜枣蜜糕,正好让她送一罐给婆婆。” 丰子奕知道她向来倔强,便也不坚持了。 如此说好,施菀暂且就住到了丰子奕出嫁的姐姐家,每日早些起来走到药铺去看诊。 从船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张大发前一天下午就回去了,一直没坐船,本以为他那天只是一时兴起去偷看,结果又过了几日,船家来了消息,说他进县城了。 听到消息,施菀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但也不知他来县城做什么,又不知要躲到什么时候去,终究不是事,没想到丰子奕却早已想到了办法。 他要让张大发吃一次亏,所以想引蛇出洞,于是当天,把施菀家院门给拆了,就用个木板挡着。 张大发如果再偷偷来看,就会发现施菀家门坏了,如果他有歹心,就一定会夜里再来,然后等他进来,丰子奕就让人将他打一顿。 施菀不习惯用打人这种方法来解决问题,但想来想去,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最后就同意了。 到了晚上,不只有丰子奕,还有丰子奕家中两个小厮,施菀药铺里两个徒弟严峻和枇杷都在,大黄狗如意也特地牵去了药铺,几个男人就趴在桌子上守着。 施菀和枇杷被安排在里间,有床可以睡,枇杷心大,也不认床,一躺下就睡着了,施菀却不太睡得着,只睁眼躺着。 两声更鼓后,又不知过了多久,霍大娘家的鸡开始打鸣了,竟已是三更。 张大发是不会来了吗? 如果他来,倒好一些,如果不来,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就在施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外面传来一丝动静。 她立刻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 是那种,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和多年前一样,只是很明显一只脚轻,一只脚重,他真的来了。 但下一刻,她又听到另一阵脚步声,是正常的。 难不成还不止他一个人? 施菀立刻紧张起来,连忙去推醒桌上趴着的人。 黑夜里没点灯,没想到桌上那人正是丰子奕,知道等到了,便连忙去推醒另外几个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门栓被拨动的声音。 丰子奕将施菀推到了里间,自己和其他人守在外面。 拨门声一直在持续,这门栓其实是有插销的,以前都会插住,但今天是特意没有插。 没一会儿,门被拨开了。 丰子奕、严峻,还有两个小厮一拥而上,朝外面的人打去。 施菀这才意识到屋内还黑灯瞎火,连忙去点灯。 等她摸到灯,点燃,端到外间来,才发现四个男人早已将进来的两人打倒在门口,丰子奕与严峻都拿着凳子往那两人身上猛砸,地上的两人一动不动,竟不知是死是活。 施菀连忙道:“你们停手,快停手,别弄出人命了!” 直到她喊出这声,丰子奕还往地上一人的背上砸了一凳子。 几人停了手,丰子奕问:“张大发?” 地上没人回应,施菀生怕他们死了,好在有一人缓缓撑起了身子,抬眼看着面前的人。 那人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丰子奕回:“什么人,你爷爷!”说着提起那人的头发看了一眼,发现不是张大发,又提起另一个的头发看,正是张大发,只是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几乎要认不出来。 “说,进来做什么?”丰子奕问。 张大发根本说不出话来,似乎已经被打得半死。 另一人回答:“不,不做什么,就是喝多了,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丰子奕冷哼一声,又拿起凳子在他身上砸了一下,“爷爷让你走错路!” 施菀连忙去拉丰子奕,示意他别打得太狠,她已经看见地上流了不少血,实在担心。 严峻这时问:“要不要带他们去见官?” 丰子奕看看施菀,摇摇头:“算了,报官也不能把他们怎么着,传出去不好。” 的确,他们虽是偷摸着进来,却是什么都没做,反倒被打了一顿,报官了不会有任何惩处,反倒让人传得风言风语。施菀本就是个独居女人,惹上这样的事总是不好。 丰子奕便对着地上两人道:“下次再来,别怪你爷爷不客气,现在给我滚!” 张大发本就伤了一条腿,因为在前面,被打得更重,他旁边那人年轻一些,缓缓爬起来,然后扶了张大发,看了屋内几人一眼,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等他们离开,丰子奕拍拍严峻的肩道:“小伙子看不出啊,看着不爱说话,打架还挺狠。” 严峻有些别扭地将肩膀躲开,不屑道:“他再敢打师父的主意,我杀了他都有可能。” 丰子奕笑笑:“我量他是不敢了,这一下,估计半年都是爬不起来的。” 说完看向施菀:“好了,这下没事了,你和枇杷再去睡会儿,我和他们等到天亮给你把院门给装上。” 施菀回道:“这么闹一通,我哪里睡得着?你们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们煮点面吃。” 几人熬了半夜,又打了一架,确实饿了,也没有睡意,就点灯在屋里说起话来。 第50节 后来各自吃了一碗面,打了会儿盹,天便亮了,几人帮施菀把院门装上才回去,严峻和枇杷也去了药铺。 施菀早在前一天告了假,回到床上睡了几个时辰,再次醒来,日已上三竿。 她到门口,才发现黎明时看不清,现在再看,门口竟是一地的血。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们打起架来是没有轻重的,虽说他们特地没拿利器,只拿了两根棍子,用凳子砸,但张大发与另一人到底被打得怎样,还并不知道。 施菀也怀疑那另一人就是在知府衙门当衙役的那个,听说还是个捕快,也不知…… 她总有些心难安。 特别是想到那人走之前还仔细看了丰子奕他们一眼,施菀总觉得他还有后招。 万一他们就说是喝醉走错路呢?就可以被人打得半死? 他们可以越过县衙,直接去府衙报官吗?如果是那样,知府会不会因为认识府衙的捕快而偏袒他们? 想来想去,施菀还是决定去找一趟陆璘。 丰子奕觉得没事,但她还是担心他们因为她而惹上官司。 她知道最近陆璘还在忙着徐家案子的事,所以特地等日落才去他家,却从长喜口中得知陆璘今日去了德安府,不知什么时候回。 她只好回去,和长喜说自己晚一些再来。 等到傍晚,外面院门被敲响,她去开门,竟见陆璘主动来找她了。 见了她,陆璘问:“最近我在忙县衙的事,倒是许久没见过你了,长喜说你找过我?” 施菀忧心道:“是有一件事,陆大人要不然……进来说?” 陆璘脸上露出一抹轻笑,点点头,依言进院门去。 施菀这才说道:“陆大人,我想知道,如果有人擅闯民宅,被人打成重伤,这算谁的过错?” 陆璘意外她会问这个,说道:“那人擅闯民宅是为什么呢?闯进来做了什么?” “就是……什么都没做。”施菀说着领他到屋子的门口,“大人看这里。” 陆璘一眼就看到地上满满的暗红色痕迹,特别是门槛上,尤其清晰,连忙问:“怎么了?这是血?”说着又仔细看她身上,并没发现她身上有受伤的迹象,甚至连院里的黄狗都是好好的。 施菀知道他是误会了,很快回答:“不是我的,是张大发的……” 她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解释道:“当时丰子奕说这办法时,我只觉得似乎可行,但没想到他们会将人打得那样重,实在是黑灯瞎火,心里又紧张……当然,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两人伤得怎么样,我就是担心。 “我们没报官,但如果他们去报官呢?说是什么喝醉了,走错路,或是其他什么事才进来,结果挨打,丰子奕严峻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担上个打人致重伤的罪名?” 陆璘看着施菀,心中情绪复杂,久久无言。 他最近的确忙徐家的案子,没见过她,却没想到,她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张大发竟真的胆敢来找她。 而且,她遇到这事,第一个想的是丰子奕,由丰子奕安排住处,丰子奕替她想办法,然后是药铺里的徒弟……这样大的事,但从头至尾,都与他无关,哪怕他离她这么近。 她说的那个不敢入睡的晚上,没来找他;第二天也没想找他求救,找的是丰子奕。 直到现在,因为担心这件事违乱法纪,担心张大发报官牵连到丰子奕,才来找他。 换言之,找他就是为了丰子奕。 他因她遇险而心疼、怜惜,又因她将他剔除在外而意外、失落。 第50章 “莫非,这事真的很麻烦?”见陆璘神色凝重,施菀担心地问。 陆璘连忙摇头:“不是,真到了公堂,是要问他们二人身份、与你有什么渊源的,那张大发以前就逼迫欺侮过你,之前还在你门前窥视,这有人证,然后大老远从村子里乘船来县城,显然也没证据证明喝过酒,所以若说醉酒,就是胡说八道,他们就是蓄意作恶而已,无法诡辩。” 施菀放了一半的心,又问:“那如果他们伤太重呢?状告丰子奕,他会不会受影响?” 陆璘说道:“那你就和他说,让出手的几个人一口咬定以为是江洋大盗,惧怕之下失手误伤,没想到将人打到重伤。” 施菀明白,若说前面陆璘向她解惑还算合情合理,到现在就是在教他们说假话了,是确确实实的徇私,让他这个官员做这种事,她有些歉疚,认真看着陆璘道:“谢谢大人,这事是我们考虑不周,惹麻烦了。” 陆璘眼中落寞,回道:“这不是你们惹麻烦。虽说是你们先下手为强,打了他们,但若不这样,你又能拿他怎么样?真要等到他成功闯进你屋子,做了什么欺负你的事,那痛苦的就是你了,所以与其那样,倒不如自己做一回恶人。” 单是说起这事,他就难以想象那张大发闯进施菀屋中的情形,虽然那人瘸了一条腿,但哪怕如此,他有备而来,一个弱女子也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他还叫了帮手,是准备□□她,还是准备强掳她? 他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都让他觉得心惊胆寒。 他对丰子奕的确有近乎情敌式的防备和不喜,但也感谢他能成功布下这个局,打到张大发的七寸。 听了他的话,施菀点头道:“我明白了,之前的确有些不安,觉得他什么都没做,自己没道理。” 现在才想通,若是自己有道理,那便晚了,与其这样,倒不如让自己做恶人,没道理就没道理吧。 陆璘继续道:“他们真是报官你也不用害怕,报官也是来安陆县衙报,我会提前看到状纸,他若重伤,便让丰子奕他们咬定是失手,我判了他们无理也没事,顶多让丰子奕赔些医药钱。” 施菀又问:“若他们去知府衙门告呢?我怀疑另一个人就是张大发的侄子,他在知府衙门做捕快,也许知府认识他,偏袒他们。” “他们去知府衙门告状,那算越级告状,必须先在县衙得到判决,觉得判决不公,才能再去知府衙门告,所以你放心,不管怎样,他都要先到县衙来。”陆璘说。 施菀这下都明白了,松了一口气,衷心道:“我知道了,这事真的要谢谢大人,没想到大人到安陆来做官,我还麻烦了大人这么多,实在是无以为报。” “但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你安稳无虞。”陆璘回道。他深深看着她,缓声道:“你没有其他的亲人,我觉得……我至少要算你半个亲人,张大发来找你,我理该替你将他解决,却因我的疏忽,让你只能求助他人。” 施菀知道他是说,她没有亲人,而他是她以前的夫君,所以也算半个亲人。 他这样对两人关系的定位,让她有些局促,想撇清说两人没关系,但自己又确实仗着两人的关系去找他了,真说他是和她不认识的知县大人,她是不可能这样去冒犯的,恐怕要备厚礼,找认识的人牵线,还不一定见得到。 于是她只好回道:“我……也不是没有亲人,还有我三叔一家,只是他们在村里有些不便,也有药铺的人,并不是那么孤苦伶仃,张大发的事还是以前埋下的恩怨,和大人没有关系。” 陆璘解释:“我知道你不想让人可怜你、同情你,但我不是,我只是……” 他对她有亏欠,也想保护她,和她亲近一些……但这样的话,显然此时不适合说出来。 最后两人沉默一顿,施菀道:“不管怎样,多谢陆大人了,若张大发去告状,就劳烦大人告诉我一声。” 陆璘点头:“好。” 两人道别,他出了她的院子。 回到家中,陆璘便在房内翻箱倒柜找起来。 长喜问:“大人你找什么呢?” 陆璘反问他:“我那只袖箭呢?” “在箱子里好好收着呢。”长喜去将一只盒子拿了出来,递给他。 陆璘打开盒子,便看到里面好好放着一只镀铜的小巧袖箭。那袖箭不过一掌半长,也不重,是六管的梅花袖箭,以机括控制,能连射六只小箭。 长喜问:“公子找这个做什么?难不成遇到了什么事?” 这袖箭是公子出京到安陆时大公子专门找工匠做了给他的,他不愿从家中带护卫过来,家中又担心他的危险,便给了他这么一只袖箭防身。 但这一路还算太平,别人看他们衣着就知道是官身,走的又是十里一驿的官道,都不敢放肆,这袖箭连亮都没亮出来过。 “没什么事。”陆璘匆匆扔下这一句,就又出门去了。 他重新回到了施菀院内,将这袖箭交给她。 施菀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陆璘拿了袖箭对准院中那树银杏,一拉上面开关,袖箭内便飞出一只小箭,倏地射入树干中,这么硬的树干,竟没入一半箭身,可知力道之大。 陆璘将那小箭拔了出来,走到施菀面前,打开袖箭,将那小箭重新装入箭管中。 “这里面有六只小箭,可以连续射六次,也不用太大的力气,要不然,你平时就将她放在医箱内,到了夜里回家就放在枕边,这样只要有所防备,一般的人伤不了你。”陆璘说。 施菀吃了一惊:“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是大人用来防身的,我哪里能拿,也用不到。” 陆璘立刻道:“你用得到,我才是用不到。我那里有人,也还有别的防身用具,我又是个男人,没人会来动我,这东西给我放着也是放着,就给你拿着。” 施菀连连摇头:“不用,我也一向都安稳的,只是这次才碰到这样的事,而且我不一定会……” 陆璘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将袖箭放到她手中:“你拿着。”说完,转身离去。 “陆璘——”施菀在他后面叫了一声,他也没应。 看着手中的袖箭,施菀有些茫然,她知道,这东西至少得要十两?或是二十两?或是更贵?她不知道,但肯定极其贵重,是在安陆买不到的东西。 她怎么能收他这么贵重的东西呢?他又怎么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呢?又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师父!”就在这时,严峻和枇杷却一道过来了,枇杷跑到她面前兴奋道:“师父,我刚才怎么看见县太爷从你家出去了?看那背影,除了他没别人。” 没等施菀回话,严峻却是看着她手中的袖箭问:“师父,这是什么?” 施菀回答:“是袖箭,大约……算是一种暗器。”施菀说着看着前面那棵银杏道:“拉这个机关,能射出一只小箭。” 严峻眼尖,看到了银杏上那只小洞,上前仔细看一眼,问:“这是被里面的箭射的?” 施菀点头。 男人都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特别是严峻这样的少年,便立刻过来道:“还有这样厉害的东西,师父给我看看。” 施菀将袖箭交给他。 他摸了摸这精巧的机关,问施菀:“这个……我能试试吗?” 施菀说:“可以,射出的箭可以再装回去,你小心点。” 严峻拿了袖箭,也对准那棵银杏树,拉上开关。 小箭从箭筒内飞出去,却失了准头,没扎中银杏,只落到后面的院墙上,在院墙上扎了个浅浅的坑,掉在了地上。 严峻立刻去将小箭捡起来,还想再试一次,施菀拦住他:“算了,这是人家的,到时候我还要还回去。” 严峻很快问:“谁的?” 枇杷却是猜道:“难道是县太爷的?” 施菀点点头。 严峻满面疑惑:“他为什么要给这个师父?” 施菀回答:“昨晚的事,我总觉得有点后悔,就去问他如果张家报官会不会有事,他知道后就拿了这个过来。” 其实他为什么拿过来,她也不知道。 或许他真的手上有许多防身的东西吧,又或许,他就是觉得她可怜,是他亏欠了她。 “这县太爷还真好,果然是京城来的人,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枇杷摸着袖箭夸道。 严峻这时却认真地问:“他会不会也和那丰子奕一样看上了师父?” 第51节 枇杷立刻睁大眼看向施菀:“真的,这么说,我也觉得他对师父还挺不一样的。” 施菀笑了笑:“你们小孩子家的,别胡说了。” “怎么是胡说呢,这东西是镀铜的吧,这么厉害,肯定得不少钱,我在安陆都没见到过,而且是县太爷亲自来给师父的。”枇杷说。 严峻也说:“县太爷也是个男人,男人对一个女人好,没别的理由。”说着冷了眉眼,很不开心的样子。 施菀只好解释:“其实,我和他之前认识。” 两人同时看向她,枇杷问:“怎么认识?” 施菀回答:“在京城的时候,我听说过他,也……见过一两面,他有喜欢的姑娘,而且两人感情极好,只是阴差阳错才没能在一起。他送这东西给我,大概是觉得我孤身一人有些可怜吧,又是旧识,所以才给我。” 说完,她看着枇杷道:“别看平时和人家一同说话,自如往来,便觉得可以相互喜欢,其实身份摆在那里就是隔阂。人家对你好,那是人家有修养、懂礼节,并不是觉得你怎么样,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是前任宰相的独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那和我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枇杷沉默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道:“师父我知道,我虽然觉得县太爷长得好看,但也只是看看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想法,而且他平时对人也挺冷的,想来是和我们这种乡下人没什么好说的,这点自知之明我有。” 施菀轻轻一笑:“你明白就好。将来你要嫁人,就还是找门当户对的,哪怕像同样出生在安陆的丰公子这样的人家,我们也是高攀,得到的好处,总会在其他地方还上的。” 枇杷静静看着施菀,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师父不嫁丰公子的原因了。 大约不只是因为师父不想嫁人,还是因为师父怕高攀吧。丰公子的娘亲从来没往药铺这边来过,全城都知道丰公子追着师父跑,但他家里没有动静、没有任何表示,这就是一种默然的拒绝。 不只是家世,还有师父嫁过人,但丰公子却是初婚。 “师父,我明白了,大概县太爷也是觉得你在京城那人家薄幸,才同情你,他们一定是认识的对不对?你娘家都没人了,那边还能让你回来,一般人都看不下去的。”枇杷说。 施菀不知道她怎么就“明白”到这上面来了,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回答:“大概是吧,好了,不说他们了,你们又是来做什么?” 枇杷说:“我来看看师父还怕不怕,怕的话,我今晚再陪师父一起睡。严峻嘛,他是跟屁虫,自己非要跟过来。” 严峻不高兴道:“我来看看师父这里还需不需要帮忙不行吗?昨晚的桌椅板凳说不定坏了要修。” 施菀回答:“不需要你陪,也没有东西要修,你们先回去吧,没事看看医书,练练针灸,都是要成年的人了,准备什么时候出师的?” 说到医术,严峻和枇杷就不说话了,毕竟施菀作为师父,平时比他们还努力。 严峻先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去练针灸。” 枇杷玩心比他还大,见他先表了态,才懒懒道:“那我也回去看医书了。” 两人将袖箭还给施菀,才悻悻离去。 施菀送走他们,看着手中的袖箭发呆。 安陆的所有人,包括徒弟枇杷,都觉得她是失婚的妇人,才不得进丰家门,得孤身一人没有归宿,理所当然,就觉得她有今天,都是被京城的前夫害的。 大约,陆璘也是如此认为吧。 当初她放他自由,他欣喜释然,并不代表他狠心冷漠,所以回过头来,他又同情她,想补偿她。 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不好,也不怪任何人。 今天她告诫枇杷的,当初三婶也告诫过她。 三婶陪她去了陆家,见了陆璘对她的态度,就和她说过,那公子看似有礼,却并不热络体贴,人家府上一个最次等的下人穿的都比她们好,她真嫁进去,一定是要受苦的,倒不如找他们拿些钱,回来再想办法过日子,比如找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嫁了,张大发也不能怎么样。 是她拒绝了。 她一头扎进少女的爱恋里,要抓住这个能嫁给心中神袛的机会,她要去赌,赌天长日久,他也会怜惜自己,赌自己不会后悔。 她那时太年轻,没想过人家一个丰神俊朗的名门公子,为什么要等她成长? 没想过她哪怕努力很多年,变得会写字,会写诗,会刺绣,懂富贵人家的礼仪,也比不上从小就会这些的相府小姐 是她不懂事,一厢情愿而已,陆璘也没有错,他没道理要去喜欢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 这一切,不过是命运安排。 陆璘回了家中,长喜见他拿着袖箭出去,回来手上却空空如也,便很快问:“公子的袖箭呢?”那东西可是宝贝,是大公子托关系在兵部军器监买的,丢了别说在安陆,在京城都买不到。 陆璘没回话,长喜却想起他之前是去施菀那里了,不由问:“公子是把它借给……施大夫了?” 陆璘回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五儿,交待道:“以后你们在家中顺带盯着些雨衫巷,若见到施大夫家附近有异常,尽快告知我。”说完就进屋去了。 长喜在外面,不解地抓了抓脑袋,五儿悄声问他:“喜管家,咱们家公子,是不是看上了那施大夫啊?我见公子就对她最殷勤。” 长喜被他说的一愣,随后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次那么多人在院里,公子第一个就看到施大夫,步子走得比什么时候都快;然后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你没见别的事都是吩咐我们去做,就那边的事是他亲自去,我看就是的。别说,施大夫年轻长得好看,性情又好,我看着也喜欢。”五儿说。 长喜认真道:“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公子他……” 他要是能喜欢施大夫,早那么多年就喜欢了,当初施大夫还是他们家少夫人时,是人都能看出公子不喜欢她。 半晌长喜才说道:“施大夫以前的夫家就是京城的,和我们公子……有些渊源,公子大概是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遇到什么事都没有依靠,所以就热心了些,你别多想。小毛孩一个,还那么多弯弯心思,改天放假,让你娘给你说个媳妇吧!” 五儿回道:“其实我挺喜欢小荷的,但我怕公子看她长得好看,哪天收她做妾,那我夹在中间反而弄得不好,工都做不成了。” 长喜瞅了他半天,问:“你今年多大?” 五儿回答:“十四。” 长喜点点头:“有出息。你放心,公子不会收她做妾的,咱们京城府上的丫鬟个个都比她漂亮,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你喜欢谁就去追吧,真让小荷看上你,我和公子还给你们随个份子钱。” “真的?”五儿一高兴,也不关心别人的事了,眼都笑得眯起来。 长喜却因他的话,又回头想了想陆璘和施菀的关系。 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五儿乱说,公子没有那心,只是因为偶然到安陆,发现施大夫一个人,忙来忙去给人看病,至今未再嫁,着实孤苦,才于心不忍,对她多有照顾。 隔天,丰子奕又到了施菀家中。 问她昨夜睡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去他姐姐家中暂住,施菀让他安心,然后又告诉他自己已经找过知县陆璘,他承诺就算张家告状也不会有事,随后又将陆璘说过的话复述给他,如果有一天真到了公堂,不要说是存心打人的,就说是一时恐惧,没有轻重,才将人打成那样。 丰子奕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然后道:“这也算陆知县帮了大忙,得给他送些礼,表示表示吧?” “这……”施菀轻声道:“应该不用吧?” 丰子奕立刻反对:“怎么说不用呢,人家非亲非故的,为什么在公堂上帮咱们?” 施菀不想说两人以前那份关系,只好道:“陆知县,他是个好官,知道是他们存歹心在前。” “好官也要送些礼,道个谢,就算他为官清廉不收礼,那也不会怪罪,总比让他觉得我们不懂事好。” “可是……” 施菀话未话,丰子奕就看着她道:“菀菀,你这样就让我伤心了。” 施菀不解:“什么?” 丰子奕认真道:“之前我让你去住我姐姐家,你一定要自己花钱送两罐蜂蜜过去,我要给你派车,你也不愿,就要五更起床走那么远的路到药铺,我都依你了,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可现在呢,你找陆知县托关系帮忙,却又觉得不用送礼了,难不成你觉得你和他比和我、和我姐还要亲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他怎么会亲近,我……”施菀很无奈,不知怎么解释,最后只好说道:“真要送礼,我有什么送他呢,又是这么大的人情,我把家当卖了都不够。” 丰子奕很快道:“这不关你的事,人是我打的,张家要告也是告我,当然该我去送礼,我想起来我家有副李白的亲笔诗,他们读书人喜欢这个,我再寻几方好一点的砚台或是毛笔一起送给他,收不收便是他的事了。” “你……你一定要送,那就去送吧。”施菀已经放弃挣扎。 丰子奕问她:“你不一起?” 施菀立刻摇头:“我不了,我……我不会这种场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去。”丰子奕说。施菀一肚子话,最后忍住没说。许多人都知道丰子奕说要娶她的事,陆璘来安陆这么久,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总觉得让丰子奕去给陆璘送礼,请陆璘吃酒席怪怪的。 但想必陆璘不觉得怎么样,他估计希望她早点嫁给丰子奕吧,这样他也就不必觉得亏欠她,不必觉得要对她照拂了。 第51章 两天后,陆璘就收到了丰子奕的请帖,邀他至吉庆楼赴宴。 陆璘回绝了,没想到第二天散衙,与李由一同刚出县衙,就遇到守在那里的丰子奕。 丰子奕上前道:“陆大人,丰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陆璘知道他是为打张大发的事,但这件事他本觉得是自己和施菀的事,丰子奕插手了,他没有办法,却也并不愿意被丰子奕感谢。 便回道:“我做的事是份内之事,丰公子无须多礼。”说罢就继续往前走,似乎也不太想多说的样子。 丰子奕跟着他道:“陆大人自是高风亮节,但我也只是聊表感激之情,还望陆大人赏光。” 陆璘没回话,他继续道:“其实施大夫也是十分感激大人的,只是她向来腼腆一些,所以便让我代她一起答谢大人。” 陆璘这时停下步子道:“施大夫客气了,其实,施大夫去过京城,我与她也算故旧,她又是我治下子民,护她理所应当。” “既算故旧,那更应该坐下来一起喝一杯,陆大人……” “丰公子,抱歉,我眼下的确还有事,抽不出空,他日若有机会,我再宴请丰公子。”顿了顿,陆璘继续道:“若丰公子愿意的话。” 这话让丰子奕纳闷了,却也看出他是真有事,只好道:“那我手上有一幅李白的真迹,我也不会赏析,改日让人送去府上,让陆大人看看?” “真的不必,我先走了,丰公子留步。”陆璘说着,已到了马车下。 丰子奕立刻道:“那陆大人慢走,改日陆大人不忙了,一定要一起喝一杯。” 陆璘点点头,上了马车。待马车走远,丰子奕问身旁小厮:“刚才他是不是说,他日若有机会要宴请我?如果我愿意的话?” 小厮点头:“是这样说的,我也听到了。” 丰子奕更纳闷了:“为什么他要宴请我?为什么说,如果我愿意?他是不是口误,说错了?” 小厮不了解:“兴许是?真的太忙,脑子忙乱了?” 丰子奕笑了笑:“他不是榜眼吗,脑子应该清醒得很,这么容易乱?” “算了,兴许人家真是个高风亮节、不收贿赂的好官,也算是安陆百姓之福。”丰子奕不再纠结这事,离开了县衙大门。 马车上,李由问陆璘:“这丰家是安陆富户,商行总把头,丰公子也是丰家未来的当家人,大人理该和他家打好关系,怎么却一再回绝?” 陆璘淡声回道:“因为我与他,一定不会有太深的交情。” “为什么?”李由十分不解:“我看这丰公子,算是个爽朗之人,倒也值得一交。” 陆璘没回话了,沉默一会儿,问:“徐家的田亩账册,还有多久能算清?” “快了,在端午前能清。”李由回。 “端午?”陆璘一愣,撩起车帘看向外面,果然看见集市上多了许多卖艾酒、各色果子的摊子,原来是要到端午了。 这时李由说:“说起来,那日我给陈家村的村民核对田亩,他们说今年端午老村长作主,全村人要大摆酒席,好好庆祝庆祝,问大人有没有时间,去陈家村吃个酒席,看热闹呢!” 第52节 陆璘还没说话,李由继续道:“这端午起源便在云梦泽这一带,因是屈子投江之地,所以这一片过端午比其它地方更热闹,大人在京城想必极少看见赛龙舟,但这陈家村的赛龙舟却是出名的技艺高,个个都是水中好手,陆大人还真可以去看看。” 陆璘知道,云梦泽大地,为千湖之境,所以这里的人都在水边长大,施菀也曾得意地说自己水性好,想必她也曾看过赛龙舟。 陈家村正是许珍娘那个村,如果他们去邀请施菀,她说不定愿意去。 “好,听你说得热闹,我到时去看看。”陆璘回答。 没两天,馨济堂也进了个陈家村村民,正是阿英,来拿药,也顺便请施菀去陈家村看龙舟赛,吃酒席。 陈家村显然是庆祝马上要重新拿回田地了,端午当天药铺也没什么事,施菀为之高兴,当即同意下来。 安陆人都看重端午,到这几日,家人团聚,出嫁女回娘家,连药铺的学徒都放假回家了,施菀以往会去一次三婶家,然后就在家中过,这一次便在正端午的时候乘船去陈家村。 谁知在渡口,却遇到了陆璘,而且他还是一个人,连长喜都没带。 施菀觉得意外,疑惑道:“陆大人?” 陆璘说道:“我去陈家村,施大夫去哪里?” 施菀这才明白,陈家村想必最感激陆璘,所以也邀请了他。 她回道:“我也去陈家村,阿英到药铺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村子里看龙舟赛,或者再有空,帮陈有田去看看腿,我正好也没事,就同意了。” 陆璘说:“安陆的端午果真热闹,家家户户团圆去了,我却算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既有人愿意我去,我自然要去凑这份热闹。” 施菀轻笑:“陆大人比刚来安陆时爽朗了许多,最初我也能看出陆大人不太习惯这里。” “是么?”陆璘回答:“我现在觉得安陆一切都好。” 没一会儿,船家来了,要过河的就他们两人,两人上船,各坐了一边。 陆璘看着外面的水景,在水的另一边长满了荷叶,此时正开着荷花,洁白无瑕,亭亭玉立。 “这里的荷花,多是白色。”他说。 施菀也看了看外面,回道:“这样的荷花没有粉色荷花好看,但莲蓬和莲藕都长得好,所以这里大多种这种,主要是为了收成。” 陆璘看向她:“我还记得你撑船载我去摘莲蓬。” 施菀笑了笑,没回话。 隔了一会儿,陆璘又问:“莲藕是什么时候出来?” 施菀回答:“大概在秋末吧,最冷的时候。” “那还有五六个月,我倒想尝尝安陆炖莲藕的味道。”陆璘缓声道:“那时你说我爷爷喜欢云梦的炖莲藕,我才想起来,小时候他让厨房做过一道排骨莲藕汤,却嫌那莲藕太硬,厨子特地解释,京城的莲藕与云梦的不同。” 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让陆璘想起以前她撑过竹筏,特地提起他爷爷,可他却不知,那是她想尽办法要接近他,要让他觉得两人很近而已,如今时过境迁,她却并不愿去想起,因为显得很可笑。 半晌她才说:“每年秋冬安陆最好的藕都送去了吉庆楼,大人可在那时去吉庆楼尝尝。” “好。”陆璘柔声回。 船将靠岸,渡口旁有几个小孩在玩水,有两个小孩在近湖心的地方突然从水里钻出头来,“咯咯”地笑,似乎在比谁游得快,一个是光着上身、就穿一条裤子的男孩,还有一个穿着衣服裤子的女孩。 船家朝那边喊:“小崽子们游这么远,快回岸上去,当心你们家大人抽你们!” 陆璘看着那一群小孩,觉得有趣,问施菀:“你以前也同他们这样玩?” 施菀静静看着外面那一群在水里钻来钻去的小孩,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许久才喃喃回道:“不记得了,我很久没下水了。” 陆璘看出她不太想说话,便没再开口了。 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让她喜欢听一些,这个时候,他竟羡慕起丰子奕的能说会道来。 等船靠岸时,船家说道:“今日我女儿女婿过来,下午太阳刚偏西时我就来撑一次船,再晚就没船了。” 陆璘看向施菀道:“那我们早一些回来?” 施菀点点头。 他先上岸,想伸手拉一拉她,她却笑回道:“不用。”说着就跳上了岸。 他笑了笑,“你们水边的人,果然不怕船也不怕水。” 施菀这时心情好了一些,回道:“那也不一定,比如我三叔家的小孙子,他就晕船,从小就晕。” “是么?”陆璘指了指前方一个村庄:“那是你们村么?” 施菀点点头:“是啊,和陈家村倒是不远。” “叫施家村?”陆璘问。 “是的,我们这边的村子,一般都是这名字。” “那等一会儿你要回村里看看你三婶么?” 施菀想了想:“大概不会吧,原本打算去的,但如果船家晚一些不来,就很难赶上船了。” 陆璘明了,说:“下次再来。”这时看着她身上的医箱,问她:“要不然,这医箱我替你拿着?” 施菀连忙摇头:“不用,我背惯了,也不重。” “但陈家村我去过,还有段路要走,再不重也是个箱子,就给我拿着吧。”陆璘坚持。 施菀仍是拒绝:“我真的拿得了,实在不用劳烦大人。” 陆璘无奈将伸出的手放下,心想若是丰子奕,她一定会给他的。 往前走着,他时不时看看她,走了一会儿,她便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换了边肩膀背,果然走远了是累的。 又走一段,不远处有座山,隐隐能看到一角凉亭。 陆璘问:“那是什么山?我之前同长喜看见过,但我们两人都不知道。” 施菀回答:“云归山,上面的凉亭叫拾玉亭。” 陆璘意外,看着那山峰道:“没想到竟是这么风雅的名字,有什么来历么?” 施菀想起那拾玉亭的来历,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好,便只说起云归山:“好像是因为这山是附近最高的山,看着与云齐高,所以叫云归山。” “不知什么时候有空上去看看……你上去过么?”他问。 施菀点头:“上去过,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去过,我还记得那里面有个道观。” 正说着,远处就看到一片湖,湖边围满了人,湖里摆着十来条扎彩带的长船,显然那就是赛龙舟的地方了。 第52章 “快到了。”施菀说。 两人一同往陈家村而去。 他们还在来的路上,村里的人就看到了,纷纷到村头来看,阿英和老村长远远走过来迎接。 老村长去核对田亩时见过陆璘,一见他便跪拜下来,恳切道:“叩见县太爷——” 陆璘连忙上前将人扶起:“老村长,我今日就是来讨杯节气的喜酒喝,只算个客人,不是做官的,您别客气。” 老村长朝他竖大拇指:“好官,陆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几年前,那徐家的老爷来过,坐着轿子,敲着锣,带了乌泱泱几十号人,那排场,跟皇帝一样。” 施菀在一旁轻笑,陆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道:“我实在称不上青天大老爷,这都是我该做的。” 陆璘要扶一扶老村长,老村长却固执道:“县太爷往这边走,我给您带路。” 陆璘跟在他身后,转头看一眼阿英。 阿英看向施菀,拉了她道:“施大夫,走吧,今天有两场龙舟赛,上午是我们自己村的,下午是附近几个村的,上午的快开始了,我们给你和知县大人安排好了位置。” 施菀说:“我先去珍娘家看看。” “好,我带你过去。”阿英说。 这时陆璘回头看向她们:“我也一同去看看。” 几人到陈家村,见过了村中大部分人,陆璘让老村长先去忙,自己和施菀、阿英一起去了许珍娘家。 陈有田躺在床上,许珍娘在洗衣服。 施菀看过陈有田的腿,说道:“右腿全断了,已没有知觉,治不了,但左腿可以试试。”说着转头看向许珍娘:“端午之后,你带他去一趟馨济堂,我们将他腿骨复位,服药膏让腿长一段时间,但就算能长得好,也不能用重力,顶多是拄拐走一段,腿也会有些弯。” 陈有田问:“那得多少钱?” 施菀算了算,说:“大概一两多。” 陈有田眉目深沉,许珍娘说:“也不算贵,我手上有,端午之后我们就去吧。” “你那是……”陈有田说不出来话,脸上既痛苦,又愤恨。 他后半边的话是:你那是卖身钱。 这让他屈辱,但又无可奈何。 这时陆璘说:“你们家的田有三亩多,等田回来,到时候若种不了,可以租出去一些,然后……” 他顿了顿,沉声道:“待黄正鸿黄正甫伏法之后,会退还你们一部分钱,这些钱你们收着,若能换回一条腿和以后的生计,也值得。” 他的话就是对陈有田说的,陈有田点点头。 这时陆璘问他:“你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是不是?” 陈有田面带屈辱,又不解地看着陆璘,他不知道陆璘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要来这样刺伤他。 陆璘认真道:“这是你妻子用她身为女子,在这世间的立身之本和尊严换来的,她把它用来给你治腿,其实她是害怕你知道后休弃她的,你今天当着本官的面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将来会以此为由侮辱她,轻视她,或是抛弃她吗?” 许珍娘在一旁掩面哭起来,甚至没往下听,就跑了出去。 普通的农家人,都对当官的有一种景仰与敬畏,就如同面对神衹一样,他们不敢随意欺骗、糊弄。 陈有田说道:“我是有些过不去,可是想想,我这腿断了,我也过不去,又能怎样呢?我女人去陪人睡,她男人却连床都下不了,嫌弃她,先不说我良心上受不受得住,就说我一个瘫子,凭什么去嫌弃她? “县太爷,我这个家还像个家样,就靠她撑着,我要是嫌弃她,就该天打雷劈。我没了她,只怕活得还不如狗,她没了我,只能继续去做那勾当,我们是瘫子配婊子,这辈子,也就我们两个互不嫌弃,一起把日子过下去。” 说着他看向施菀:“如果我腿真能好一些,能走动,我也就还能护住她们娘俩一些,我脾气暴,别人轻易不敢惹我。” 半晌,陆璘点头道:“你妻子是个坚韧的人,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好好教你们的女儿,她会好好长大,然后嫁个好人家的。” 陈有田因他这话而露出一个笑,对于他们这种一生都已注定的人来说,有孩子便有希望。 从陈有田家出来,许珍娘拦住两人道:“谢谢县太爷,他当着你的面说了今天的话,我就不担心了。” 说着她将手上篮子递给施菀:“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刚刚树上摘的几朵桅子花,你拿回去戴。” 第53节 桅子花不用肥,弄根枝条插地里就能活,长大了就能开花,一棵老树一天便开一大盆花,许多人家都有种,倒确实是农村人家不费钱,又好看的东西。 施菀收了这一篮子花:“真好看,正好我家里没有。那这篮子……” “篮子你就提回去,我到时候去药铺时再拿。” 许珍娘说完看向陆璘:“县太爷身份尊贵,我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所以就……之前不在家,家里的鸡没吃的,也没下蛋。” 陆璘看着施菀手中那一篮花,笑道:“不必给我什么,我们做官的就要个好名声,你们说我是好官,我就满足了。” 施菀朝许珍娘笑道:“你和他说,如果他后面好好干,让你们日子越过越好,你们就给他送个万民伞,或是立个碑什么的,要是没好好干,那就算了。” 许珍娘知道她是玩笑,一边笑一边连忙道:“那……那可不敢……” 陆璘看向施菀:“你这样让我忐忑起来了,比朝廷给的政绩考核还让人紧张。” 施菀抿唇笑得有些得意,随后朝许珍娘道:“那我就先走了,若是方便,你带你男人出去看看热闹。” 许珍娘应下,施菀拿着花篮走了。 陆璘趁机上前道:“把医箱给我吧。” 两人到了这里,被这里的热闹氛围所感染,都没那么局促了,施菀确实背得累了,又拿着花篮,便将医箱给了陆璘。 陆璘接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看着拿花篮的她,脸上再次浮起一抹轻笑。 到湖边,正好锣鼓喧天,龙舟赛要开始了。 两人被村里安排好了正当中的位置,还给搬了一排凳子,陆璘也没要,就与旁人站在一起看。 上午开始的,一共八条船,划手们都穿着短打,扎着腰带,一声令下,便各自上船,排好位置。 划手都是青壮年,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最前面站着一位鼓手,年纪大一些。 龙舟那边还在准备的时候,身旁一阵嘈杂声,陆璘正要去看是怎么回事,便听一个声音道:“你看!” 他转头看过去,却见着一条细长的黑棕带花纹的蛇,三角形的脑袋正往上抬。 他不由大惊失色,立刻道:“小心!”说着就拉着施菀往后退了一步。 提着蛇尾的男孩大笑起来,施菀也低笑不语,紧接着便有个农家大汉从龙舟上跳下来,一把夺过那蛇甩到了水中,然后拧住男孩耳朵骂道:“小兔崽子,这是县太爷,还不赶紧跪下赔罪!” 男孩蔫了下来,由着父亲拉在了地上,那农家大汉也要跪,陆璘连忙道:“不不不,不用,他只是开个玩笑,是我自己见识少,被吓到了。” 到这时,他自然也明白这大概是当地经常能见到的蛇,大概也是没毒,所以连施菀都不怕。 农家大汉实在惭愧,又连声道歉,最后陆璘说别误了比赛,才又回到了龙舟上。 陆璘转头看看施菀,又见她笑了一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才道:“京城……没见过这样的蛇。” 施菀一边笑一边解释:“这蛇就生活在水边,我们叫它水蛇,没毒,还有人会捉来吃,若是夏天去田里一天,说不定一天内能看到两三条,但像那孩子那样敢去捉的,也属最皮的孩子。” 陆璘轻咳两声,“你别再笑了。” 施菀便忍住不笑了,陆璘看着水面几只队伍,朝施菀道:“中间那一队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我猜是他们会赢吧。” 施菀回答:“我猜最边上那队会赢。” 陆璘看了看,有些不信:“那鼓手都有六十了吧?胡须都白了。” 这也是龙舟队里最大年轻的一位,陆璘猜测是因他身份尊贵才在里面,比如辈分高之类的。 这时岸上提锣的老村长喊:“今年的奖,是第一名的,每人半斤猪肉,大家伙儿加把劲啊!除了第一名,别的名次都没有。” “才半斤。”船上有人说。 老村长回:“半斤就不错了,明年有田了争取弄个三斤肉!” 施菀突然朝陆璘说:“要不然我们打个赌吧,赌注就三十文钱,谁看中的队输了谁就出三十文,拿来给胜的队伍当彩头,他们一船是十五个人,一人两文。” 两文不多,但对于一年见不到几个钱的庄稼人来说却比拿猪肉还欢喜。 陆璘说:“你输了只用出三十文,我输了出一两,就按你说的,给他们当彩头。” 施菀凑近他小声道:“一两太多了,人家本来开心划个龙舟,你突然要给这么多钱,怕闹得他们起争执,不高兴。” 因为怕周围人听到,她离他近了一些,花篮里浓郁的桅子花香裹挟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萦绕到他鼻间,让他不由心跳快了一些,竟差点忘了回她的话。 待她说完一会儿,他才轻声回:“那我出六十文可以么?” “好,那我去和村长说了,先说好只比我们看的两队的输赢,不一定他们得第一。” “好。” 陆璘回答完,心里已然明白自己肯定被施菀糊弄了,她是本地人,当然比他更了解龙舟赛一些,如此笃定地打赌,八成是心里已经确定哪一队会赢。 但是没关系,她愿意这样糊弄他,他不知多高兴。 果然,等老村长宣布今日胜出者除了半斤猪肉,还另有几文钱的奖励时,龙舟上的人沸腾欢呼起来,而周围百姓则是叹声道:“那还用说,一定是水叔他们能赢了。” “早些年水叔就没输过。” “几文钱,是多少文?倒也不少了。” …… 这水叔,明显说的就是那胡须花白敲鼓的人。 随后,等一声锣响后,龙舟赛正式开始,他就看出她那一队的不同来,那最前面的鼓手虽然年纪大了,却十分矍铄,鼓点打起来,也比别的队有气势,他那一队明显更整齐有技巧一些,才一出发就领了先。 陆璘看向施菀,施菀脸上露出心机得逞的笑容来,和他解释:“我小时候就听过水叔的名号,他是赛龙舟的老把式,方圆几里都出名,他们那一房头还常在端午前训练,只要有他在的队,多半都会赢。” 陆璘回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龙舟往前边去,人群也不由得往前边移,移了几步,发现到后面时,水叔那一队开始落后了,倒是陆璘看中的那一队体力最好,仍不减速度,慢慢领了先。 施菀脸上的笑消失了,一瞬不瞬看着湖面,陆璘此时笑道:“后生可畏啊!” 鼓声敲得越发激烈,龙舟快到终点了,施菀又往前走几步,正好看到陆璘押中的龙舟第一个冲到终点。 围观的人一阵喝彩,施菀叹了口气,回道:“愿赌服输。”说着去身上拿钱袋。 陆璘却拦了拦她胳膊,从自己身上拿出一吊钱来:“我来给吧。” 施菀坚持自己拿:“说好了的,只是三十文,我有。” “我在京城,一顿早点也不只三十文。”陆璘说。 他如此炫富,施菀想想确实如此,也就不和他争了,收回了钱袋。 陆璘去老村长那里,拿出六十文来交给他。 那一支赢了的龙舟队里一人能拿四文钱,都是十几二十多的年轻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旁边人看着那么多钱,多少有些羡慕。 陆璘说道:“明年你们若收成好,再办龙舟赛,我再来看,给赢的添彩头。” 这一说,大家又高兴了,纷纷赌咒发誓明年一定拿第一。 赛完龙舟,已是中午,村里的酒宴准备好了,划手们连同其他人要吃了酒席,再准备下午和别村的比赛。 陆璘被请到上座,那一桌有老村长、各家房头辈分高的当家人等等,村里能干的妇人都在厨房帮忙,施菀被安排在一桌年轻媳妇里面,她却没和她们一起坐,跑去和阿英许珍娘一桌。 她也看了出来,村里也是有高低之分的,会去杨柳店的人,都是本来家里就穷的,在村里也没多少地位,又因为去了杨柳店,就更加没地位了,而这一桌,多半都是她在杨柳店认识的女人。 这一桌女人,因为她来,既意外,又感激。 她是县城里的大夫,身份上是让她们仰视的,更何况,她还和陆璘这个知县一起过来,算是贵客,这样的贵客,却愿意和她们坐一桌。 施菀看出她们的感激和局促来,在举起第一杯酒时朝她们道:“县太爷说你们是比男人还坚韧的人,会越来越好的。” 阿英问:“坚韧是什么意思?” 施菀想了想,说:“就是遇到再难熬的事都能熬,眼看着活不下去了,也还是能咬咬牙,活下去。” 阿英眼里有些微湿,却笑了起来:“这个词听着真苦,但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词,真好。”她仰头将酒喝下。陈家村没什么钱,这次大办龙舟赛每家凑了点,一桌能有一两个荤,其他都是地里种的菜,倒是新鲜,掌厨的手艺也好,味道不错,施菀与一桌女人吃吃聊聊,倒十分开心。 而陆璘那一桌,显然就是喝酒,最好的酒最好的菜都在那一桌,施菀远远看着,见陆璘与一口乡音的庄稼汉说话喝酒,只觉得他与之前相比也变了许多。 后来女人的桌子都吃完了,男人桌子上还在喝酒聊天。 施菀要下桌时,听阿英说:“施大夫,你之前是施家村的吗?等一下施家村的划手也会来呢!” 施菀一愣:“施家村?” “是啊,我刚看见那边田梗上有一群人往这边过来,就想起这事了,说不定他们要早点来先练一练。” 施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看到一群人从施家村方向往这边来。 她离开酒桌,又往前走几步去看,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两人看着还特别像她三叔三婶。 再走近一些,像三叔的那人将一个小男孩顶上肩头,那小男孩扎着个小辫,分明就是三叔家的孙子! 施菀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还在酒桌上的陆璘。 当初去京城,是三婶送她去的,三婶是去过陆府、见过陆璘的,虽然过了七年,但三婶再见到陆璘一定能第一眼认出来! 然后呢?三婶一定会当场指出来,并指责陆璘,随后陈家村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施家村的人也知道了,再然后也会传到县城去。 很快她就决定决不能让三婶看到陆璘。 但如果现在离开陈家村,要去渡口也是走村头那条路,正好和三婶他们撞上,除非去别的地方。 此时陆璘那一桌正好也下席了,陆璘正和老村长说话,施菀立刻跑上前去,拉了他道:“陆璘——” 急切间,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很快道:“你想去云归山吗?要不然,我们下午不看赛龙舟了,去看看云归山?” 陆璘一阵讶异:“我们吗?” 施菀点头:“是,我想起陈家村后面就有条路去云归山,就突然……想去看看,正好……可以带大人过去。” 陆璘一笑,点点头:“好。” 他如今倒是很好说话,施菀放下心来。 第53章 陆璘告别了老村长,与施菀一同绕到陈家村后面的小路,往云归山而去。 两岸稻苗茫茫一片绿,随风起伏;不时经过一片荷塘,惊起一只白鹭,那白鹭扑腾着翅膀从水中飞起来,直去天边;又路过一片野花,一群黄色或白色的蝴蝶在上面飞舞。 没多久就到山脚下,施菀在地上捡了两根树枝,将一只递给陆璘:“这山有点高,有的地方还陡,可以拿树枝撑着一些,而且路上说不定会碰到蛇。” “那我走前面。”陆璘接过树枝,走在了前面。 第54节 施菀在后面道:“我小时候常上山,大人还是在我后面吧。” 陆璘却已经往前走:“你不要觉得我考了个榜眼就觉得我是文弱书生,我骑射也很厉害的,你应该见过?” 施菀没回话,只淡淡笑了笑。 他骑射的确不错,她也的确见过,那些记忆埋藏多时,今日突然又被挖起来。 陆璘朝她伸手:“要不然,把你手上的篮子也给我?” 施菀连忙摇头:“不,大人已经帮我拿医箱了,这个我能自己拿。” 陆璘看了她一会儿,回头继续往前走。 山路的确不算平缓,走了一会儿,就不时有略为陡峭的地方,施菀爬了一会儿,竟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男子终究是男子,陆璘替她背着医箱,倒还一点儿也看不出费力。 后来走到一段陡坡,她将花篮挂在了胳膊上,一手扶了一旁的树,爬了一下却没爬上去,想另一只手也扶着什么,却没找到东西。 这时陆璘在上面朝她伸出手来:“我拉你。” 施菀犹豫一会儿,用极短的时间来思考要不要拒绝。 但他们已经单独来登山了,陆璘显然是心思坦荡只为拉她,她如果计较太多,倒显得小气,徒增尴尬。 于是片刻过后,她将手放在了陆璘掌中。 陆璘拉住她,轻而易举将她拽了上去。 她急忙将手收回来。 “前面有块石头,要不然,我们去歇息一下?”陆璘说。声音和缓而轻柔,像山间的清泉。 施菀的确是累了,再爬下去也要跟不上,便点点头,同意了,两人一起去前面休息。 那一块石头并不算大,平坦的地方正好能坐两个人,施菀小心坐在边沿,刚好不至与他挨到。 山上林木葱郁,遮天蔽日,端午时节已有些热,在这山间,却比外面凉快了许多,周围不见人影,只有鸟鸣,是十分清雅惬意的时候。 陆璘微微转过头去看她,见她静静坐着,将花篮搁在脚边,拿了一只浓香的栀子,随意在手上把玩。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紫的半臂襦裙,在这郁郁葱葱的山林里,更显得娴静柔婉,若他从山下爬上来看到坐在石头上的她,一定觉得这是林间的仙子。 但他是与她一同上来,又一同坐在这里。 这一刻,心里好似开春的湖水,被杨柳风推开层层的波浪。恨不得此时此刻,永远停留。 “走吧,我可以继续往上爬了。”施菀说。 陆璘怎样都由她,起身道:“那走吧。” 于是两人再次往上爬。 再走一段,听到了潺潺的泉水声。 地上的路有些湿润起来,转过一道弯,就看见一道细流从山壁石缝里流下来,汇聚到一块凹陷处,再流往山下。 两人到这里捧了些水喝,随后施菀叫他等等,将竹篮里的栀子花倒出来,在旁边地上捧了些松针放进去,再将松针用水浇透,然后小心将栀子花一朵一朵摆上去。 栀子花离树这些时间,已渐渐没有最初的鲜活,用湿松针这样埋着,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其实如果她直接拿了花回县城,泡上水,倒可以在家里放两日,但带着这些花爬山却有些不值当,陆璘见她如此认真,问她:“你很喜欢栀子花?” 施菀回答:“还好,谈不上很喜欢或是不喜欢。” 她明白陆璘的意思,解释道:“是珍娘一番心意,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们几个时辰就蔫了。” 陆璘在这一刻,看到了自己骨子里的自负与傲慢。至少在刚刚,他以为她是因为很喜欢栀子花才这样,并没想过这是许珍娘送给她的。 她与她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不是一时的同情,而是真的怜悯与尊重,并不嫌弃。 “和她们一起,你不怕……影响你名声么?”他问。 施菀将花摆好,又洒了些水在上面,提起篮子轻笑道:“我的名声也没有很好。” 在往上行的路上,陆璘一直在想她的话。 她嫁过人,又抛头露面行医,所以在某些人眼里的确不算好名声的人,比如丰子奕的母亲。 县城人偶尔提起她与丰子奕,都会流露出几分惋惜来,大概是觉得一桩好姻缘就在她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还是她已然成为城中名医的情况下,在最初呢? 一个和离的单身女子行医,该有多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她不该被丰家人嫌弃,不该让人挑挑拣拣,他们不配。 她嫁人嫁的是他,以女子之身行医是他倾慕的地方,他也有自信能作主自己的姻缘,所以单与丰子奕来比较,显然他是更合适的那一个。 到山顶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 两人先去了道观,道观不算小,但格外冷清,只有一个老道在里面,再到离道观不远处,就见到之前看到的亭子。 亭子旁边有道瀑布,不大,但也是飞流直下,秀美翩跹,如白练般飘然落下。 陆璘抬眼,就看见亭子上面写着“拾玉亭”三个字。 正准备问施菀知不知道这亭子是什么人所建,就看见亭子旁边的石壁上写着字,他便走过去看起来。 上面所书,就是这拾玉亭的来历。 八十多年前,中原大地还在战乱中,任河东路的一名御武校尉周毅因城门失守,与妻子一路南逃至云梦泽一带,却走散了,多年都不知对方音信。 后来天下一统,他能回家乡了,却依然逗留云梦泽,只盼能在此处寻到妻子下落,时隔八年,他几乎已经放弃,只是偶然间到这云归山游览,竟捡到一枚玉佩,正是他妻子的旧物。 他便在附近村子、县城内打听,又历经一年多,终于打听到妻子下落。夫妻相见,泣涕如雨,两人离开安陆前,在这山上修了座亭子,取名“拾玉亭”,用来感恩这让两人重逢的云归山。 这是一个夫妻再聚、破镜重圆的故事。 陆璘抚着上面的字,转头看施菀,却见她并不在凉亭中,而是随着石阶去了下面的水潭边,太阳正好行到山峰后,水潭边一片阴凉,她在那里洗过手,又往花篮里浇了些水,然后坐在了水潭边。 他也走过去,就着清凉的潭水洗了手,和她一起坐在水潭边。 “我看了那拾玉亭来历,倒是段佳话。”陆璘说。 施菀笑了笑:“说不定是杜撰的,大人看那道观里,后殿供着月老,在我小时候这道观比现在红火一些,有很多求姻缘的人过来,就因为这凉亭的传说,说不定这凉亭就是他们自己建的,上面的故事也是他们自己编的。” 陆璘回说:“兴许是杜撰,也兴许不是,但我是愿意相信的。” 施菀没回话,看了看被山峰挡住的太阳的方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下山回去吧,晚一些就没船了。” 陆璘看向她:“但我想,可能现在已经没船了,船家说他女儿女婿过来,太阳刚偏西他就撑最后一趟。” 施菀满脸惊愕,她才想起这回事。 所以……就算现在飞下山去,也赶不上了。 愣神半晌,她才忍不住问陆璘:“大人既然知道,怎么没有提醒我,我们上山路上该快一点的……” 不,他们就不该上山来,但她忘了。 陆璘也沉默一下,随后才回答:“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于是两人沉默了许久。 陆璘看着施菀,施菀看看天空,又看看下山的方向,显然有些着急。 陈家村的人一定也有人家有船,就算没有普通船也有龙舟,真要回去,找他们帮忙撑船回去也行,但就是太麻烦人了,而且三婶说不定还没回去,她不敢冒这个险。 “等一下我们下山,去找陈家村的人借宿?”她又想了想,问陆璘的意思。 陆璘回答:“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他们?” 施菀就是这样一问,其实她也觉得太麻烦。 首先她就不知道找谁借宿,陆璘这个身份就更不知道找谁了。庄稼人不像城里的大户人家,他们从来就没有客房,也很少有多余的房间,甚至可能连多的铺盖都没有,两人真去了,人家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他们睡,但他们自己肯定是睡不好的,说不定就要去睡地上。 这时陆璘说:“我刚看这道观后面倒像是有厢房的样子,要不然去问问能不能出些钱借宿?当然,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他问着,定定看向她。 施菀连忙回答:“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对大人哪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话……” 说完她才意识到,难道她就同意这样了吗? 孤男寡女,留宿人家只有一个老道的道观? 这事让她和任何人都不可能,但偏偏这个人是陆璘,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们是曾经的夫妻,这种男女大防,似乎在意也行,不在意也行,而显然,他大概是不在意的,他不在意,她在意,竟显得自作多情。 她还是想下山去,但下了山也不知道去哪里。 就在她心里百转千回时,陆璘已经往凉亭上面走去:“我去道观里问问。” 说完他就已经走了。 施菀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为什么她就忘了下午没船回去的事呢? 因为当时远远看到三婶,太心慌,太着急了。 但就算当时记得又怎么样?还有别的办法能让陆璘躲开三婶吗?与其往那个方向发展,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和陆璘在山上过一夜。 她颓丧地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陆璘回来了,很快和她道:“道长答应了,后面有房间,平时也会有修行的居士来这里暂住,所以床和被褥都有,只是他说有些旧,但我想这没关系,晚上还可以让我们和他一起喝粥,就山上他自己种的菜,我给他钱,他也不肯要。” “哦……那……”施菀不知道说什么。 陆璘却似乎很轻松,对这结果也满意,和她道:“这下放心了,山上清幽,就在这里坐到明天也无妨。” 第54章 施菀轻轻“嗯”了一声,坐了下来,撩着水潭里的凉水,在心底叹息。 就这样吧,或许,让陆璘来到安陆做知县,让她如此心平气和和陆璘登上山来,歇息在这道观,也是老天爷特地的安排,安排她与京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和解。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向天空,释然地笑了笑,然后和陆璘道:“是我考虑不周,害得陆大人要在此委屈一晚上,还望陆大夫见谅。” 陆璘脸上倒流露出几分愉悦与期许来:“我到安陆来还没去哪里游玩过,今日这云归山便是第一次,我是求之不得。” 第55节 在水潭边待了一会儿,日薄西山,两人去道观里吃过粥,就各自收拾了自己的房间。 收拾好房间,天也渐渐暗下来。 在床上躺了半天,施菀睡不着,便开门出来,一个人到了凉亭内,看天上的星光。 看了一会儿,她进屋去将那一篮栀子花拿了出来,到水潭边,将里面的花一朵朵放进水潭里。 正放着,岸上传来脚步声,她抬头,见是陆璘过来了。 “是我进去出来吵到大人了么?”她问。 他们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进去虽是轻手轻脚,但难免会发出声音。 陆璘却是回答:“没有,我平常也没有这么早睡。” 他到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将栀子花放入水潭中。 施菀说:“这花放到明天应该蔫了,就让它养在这里,随水漂走吧。” 半蔫的栀子花,花香更浓郁,萦绕在水潭周围,让这星天月夜多了份芬芳。 “菀菀……”他突然出声。 施菀愣了一下,他这样称她,似乎他们不是现在陆知县与县城大夫的关系,而是……以前的夫妻关系。 静夜中,他说:“以前,对不起。” 施菀缓声道:“但我觉得,大人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自然有。其实你很好,只是我那时……” 他顿顿,继续道:“我自小就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所以我虽表面知道要谦恭、要心虚,但其实骨子里,仍是不可一世的,自命不凡,觉得自己与旁人生来就有所不同。 “我十岁拜王相公为老师,他也器重我,待我如己出,而他的独女卿若,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在人之上。 “我们从小一起学习,走得近了一些,两家的母亲自然会想让我们长大后共结连理,我那时一心都在学业与抱负上,没想过男女□□,只觉得这桩姻缘不错。 “你到京城时,是我最得意的时候。金榜题名,全城瞩目,也知道这之后两家就会议婚,我会迎娶恩师的女儿,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但爷爷却说,我已有婚约,是一个我不了解的姑娘,一个我连说话都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的姑娘,一个……我觉得她必然无知又市侩的姑娘,所以我……对你不好。” “但我确实是个无知的,没有见识的姑娘,你和我确实说不上话。”施菀回道:“人哪里能逼自己的心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不喜欢我,又怎么能强迫自己去喜欢我?我的出现,的确阻碍了你的姻缘,我站在你身旁也的确丢了你的脸面,我做的那些事,也的确让人厌恶……” 他明白她说的事是什么事,立刻道:“没有让人厌恶。你没有错,是我的错,我不愿意,就该去反抗我爷爷,而不该答应了我爷爷的安排,却去冷淡你。你从异乡过去,举目无亲,唯一的依靠就是我,而我却没有成为你的依靠,菀菀…… 他认真看向她:“也许我现在的道歉有些晚,但……不说的话,我会过不去,以往种种,都是我不对,其实你很好。” 施菀弯了弯唇:“我们当时也年轻啊,你是个才从书本里抬起头的年轻公子,我是才从乡下去京城的十几岁的姑娘,我们什么都没经历过,哪里懂得了那么多,有的人不懂,却没遇到什么大事,仍可以平平常常过下去,我们却偏偏在不懂的时候要作出重大的抉择,选错了,当然情有可原。” “这么说,你愿意原谅我吗?”他问。 施菀回道:“我本来也没有怪过你,只希望,你也不要怪我。” “我自然没有怪你的地方,若你不怪我,那……”他犹豫起来,不知怎么开口。 她见他没开口,忍不住问:“我有点意外,你真的没有和王姑娘成婚吗?为什么不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陆璘很快回答:“倒也不算什么意外。那个时候,你走了,京城有人说是我休了你,就为了给卿若腾位置,卿若也觉得是这样,她像我老师,有傲气,也很倔,她不想担这个名声,也不想在王家落魄时靠我们家救济,所以最后嫁给了她舅父家的一位家世一般,没有功名的表兄,在第二年就成婚,离开京城去了苏南,只在前年听说他们得了千金,大概也过得平安顺遂吧。” 施菀有些落寞:“如此说来,还是我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们也不会错过。”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你没有误我。”陆璘立刻说。 随后他解释道:“其实我对卿若,更多是习惯与欣赏,不管她是什么模样、什么品性,只要她是老师的女儿,就自然是知书达礼的性子,也是我尊重的女子,她的身份,就注定我不会讨厌她。既然不讨厌又尊重,娶她,自然我也不会有异议。 “如果当年我们顺利成婚,也许会举案齐眉,夫妻和睦,甚至会是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但我知道,我们永远都只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年长日久,也就是亲人,最普通的夫妻的样子,而不是……” 不是像他在安陆重逢她。会因她的一颦一笑而魂牵梦萦;会觉得哪怕回家路上看一眼她的院子都觉得安心;会在最沉郁难熬的日子里,在心底开出绚烂的花,原来喜欢一个人,能让人激奋,让人充盈,让人心中有光,独木桥也能当康庄大道走。 原来这样,才叫良缘。 “总之,我和她谈不上错过,她远嫁后,我母亲给我议过几回亲……当然,还有绿绮,上次和你说过,她也嫁人了,比卿若还要早。母亲着急给我议亲,但并不顺利,一是我没有这样的心思,二是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这么磋磨,然后我就到安陆来了。” “那你母亲,一定为你着急了。”施菀说。 毕竟陆夫人那么疼他在意他,却要眼睁睁看他拖到现在的年纪。 陆璘没回答,只是看向她:“你呢,没有再嫁,是觉得丰子奕不合适么?” “没什么好嫁的,我就这么帮人看病,力所能及救一些人,就好了,也没有心思想别的。”她说。 人的勇气与力量,大概是有限的,她在十六岁时,是真的爱过他,不顾一切,用尽全力,最后才发现是飞蛾扑火。然后,她就失去了再爱一个人的能力,不管是丰子奕,或是以前别人给她说合的男子。 更何况,她嫁过人,也伤过身,哪怕只为了后半生的依靠去嫁人,也注定会凄惨结局,倒不如把所有生命都扑在治病救人上,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她唯一的寄托。 陆璘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将表露心思的话忍住。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怕自己说不好。 而且他以后总要回京城,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放下安陆的一切再随他去京城,也不知道等她和他成婚后,行医的事怎么办。 她大概是不愿意放弃行医的,他也不想让她放弃,但母亲那里大概不能接受,他还要和母亲说好这件事。 不管怎样,此情此夜,都让人安心眷恋。 水潭中的栀子花随着水流往下漂浮而去,星辰倒映在水面,周围仍萦绕着花香。 他用手掬了一朵栀子花起来,看着那浮在水面白色的花瓣,问她:“所以,我们今日都将话说清,以后便将往日的误会与怨怪都抵消,就可以……重新认识,是么?” 施菀默然一会儿,“嗯”了一声,回答:“说清了。” 陆璘看着她,眼底流动着星光,微微扬了唇角。 施菀没抬头,只是低头看着夜色下的潭水。 她觉得,其实自己早就接受了那个选择最后的结果,没有去怪任何人。 只是偶尔,她会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刚才那一瞬,也有冲动想要告诉他,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她那时不知道怎么办,没有任何力量来留住他,然后他没了。 可是告诉了又能怎么样? 让他内疚自责,再和她说对不起,让他去和他母亲吵架,怪他母亲太独断?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那个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就像她已经死去的少女心思和对未来的向往,再也回不来。 她最后仍选择和以前做的那样,将那段只属于她的记忆深深埋藏,不去想,不去惦念,然后作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假装从未发生过。 她发现她其实还是有怨怪的,只是不想去和他说而已。 第55章 隔天一早,两人告别老道,从道观出来。 水潭里还漂浮着几朵白色栀子花,泡了一夜水,竟比之前还鲜活了。 陆璘仍替施菀拿着医箱,施菀只拿着空竹篮,往山下走。 清晨的山上,轻风拂面,透着凉意,鸟语阵阵,周身萦绕着树木湿润的气息。 陆璘仍走在前面,脚程比施菀快一些,时不时回头看她,很有耐心地只快她那么几步。 直到日头高升,他们才乘船回到县城。 陆璘将施菀送到家门,自己才往前,敲响自家后门。 隔了许久五儿才来开门,一边抽着门栓,一边没好气道:“谁啊?” 话音落,一开门却见着陆璘。 他连忙道:“公,公子……你怎么走后门……” 陆璘笑了笑,反问:“我不能走后门么?后门近啊。”说着脚步轻快往院里去,一边吩咐道:“去备水我沐浴。” 五儿原本还担心刚才语气冲的那一声惹主子生气,但看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似乎丝毫也没受影响,便上前道:“公子昨天去哪里了,夜里都没回来,喜管家还急得怕你遇到什么事。” “我没事,他人呢?”陆璘一边问着,一边进屋脱下了外袍,昨夜那道观实在有些破旧,也没条件洗一洗,让他难受。这难受的感觉,之前在山上都没觉得,现在回来了才感觉到。 五儿回答:“今天一早往渡口那边去了,说去看看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去陈家村了吧?”陆璘想着只要长喜遇到渡口船家便能知道他回来了,便不再管这事,让五儿去备水沐浴。 待沐浴完,重新换上衣服,还在穿鞋,就听见长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公子,公子,京城来信了!” 长喜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跑着进院来。 陆璘穿上鞋,平静走出卧室,就见长喜从外面进来,手上没有拿信,却领着京城家中的一个小厮,名石全,长得精壮,有些身手。 石全带着个大包裹,将马交给五儿,上前道:“二公子。” 陆璘意外问他:“你是骑马过来的?可是家中有什么急事?” 以前京里送信来,一般会在京中发公文或是邸报时顺便与家书一同送来,每个官员都有一两封私信的名额可以走驿站,又没有什么急事,陆家的信就从驿站送来。 这专门派人快马加鞭送来,还是第一次,陆璘难免担心家中出了什么事。 石全却回道:“不是,是夫人的急信,嘱托我亲自送到公子手上。”说着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信件来,将信交给陆璘。 陆璘接了信,正拆信封,石全就带着笑脸道:“夫人这回是给公子相中一门好亲事,所以急着让小的来告诉公子一声呢!” 陆璘一听这话,脸色陡变,立刻将信打开。 里面果然说的就是给他说亲的事,说是妹妹陆瑶给介绍的,母亲见过那家姑娘,温柔娴淑又识大体,出身也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母亲几乎是一眼就相中,对方也看中陆璘的品貌与才气,所以母亲想迅速议定婚事,年底找机会让他回京成婚。 在他看信时,长喜让石全进屋入座,并吩咐丫鬟看茶。 石全和长喜说这院子太简陋了些,怎么没找个好点的房子,却听陆璘在一旁道:“长喜,快让人备干粮点心和水,再加几两银子,让石全稍作歇息。我现在去写信,等信写好,你即刻快马加鞭替我送回京城。”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石全说的。 石全意外道:“是……立刻回京?” 他本以为至少能歇息一两日。 但陆璘却是认真道:“对,立刻回京,五日内赶到京城,如果觉得赶不到了,可以换马,总之,五日内将信送到我母亲手上,并和她说,不要给我议亲,就算这亲事订好我也不会同意,让她务必回绝这亲事。” “这……”石全有些为难,不由问:“看夫人的样子这次是真欢喜,公子为什么要拒绝,这……早日成婚不挺好的么?” 大公子三公子家的娃娃都好几个了,二公子还什么也没见着,夫人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着急,二公子竟然还不愿成婚? 石全觉得自己这趟回去,要是按公子的意思去复命,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第56节 陆璘回答:“你和我母亲说,我会成婚的,只是我自己已有人选,且非她不可,让母亲不要替我作主,务必推了京城的事。”说完他就进里间去写信。 外面的石全愣了一会儿,转头问长喜:“公子有未来少夫人的人选了吗?谁?莫非是在安陆认识的?” 长喜摸不着头脑,然后和五儿面面相觑。 “谁?有吗?”长喜十分意外,转而看向里间的陆璘。 眼看着陆璘下笔如飞,迅速写着信,长喜想起来,立刻就去给石全备干粮和水,又连忙吩咐五儿:“快去看看马有没有在喂着,没喂赶紧去喂”。 没一会儿,陆璘就写好了信,将信封好,交给石全:“拿去京城,务必将我的话带到夫人面前。” 石全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回答:“好。” 陆璘随后说:“此事紧急,唯恐出现变故,所以你吃完后稍作歇息便马上出发,这一趟辛苦,多的盘缠都算你的赏钱。” 石全连连答应:“好好,不辛苦,小的一定谨记公子的吩咐。” 说完,又想起什么来,将之前背着的包袱打开:“这是夫人在京城让小的带过来的东西,本来还要带些端午果子来,可路上难走,怕巅坏了,就只带了些小玩意儿。” 陆璘将里面东西拿了起来,是两只端午香囊,一只辟邪的五彩绳,一件轻柔的丝袍,一些香料,一双鞋。 看着这些物件,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在这里,最牵挂最担心的总是母亲,明明他身边什么都有,却还大老远地让人带这些东西来。 他将东西收下,朝石全道:“和夫人说,我在安陆一切都好,对今后也有了打算,让她放心。” 石全将他的话认真记下,再吃了些点心、喝了两口茶水,便又带好干粮骑马离去。 陆璘目送他离开,又回到屋中,看着包袱里那两只香囊和五彩绳。 这是京城里端午习惯送的东西,而他看了安陆,似乎更喜欢在门口挂艾叶,然后是吃粽子,却没见到人送香囊。 不对,会不会只是他没送,别人送了他不知道?也有县衙的官员给他送东西过来,送的都是粽子,艾条之类,并没有这些精巧的东西。 他想起,别人都去过端午了,施菀也是一个人,他是不是也能送她香囊和五彩绳? 他以前没试过送这些东西给人,更没试过送女人,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但想来,端午这些东西都是用来防病辟邪的,就算送了也没什么。 他在家中思虑一番,反正是节假沐休日,闲着也是闲着,便去了街上。 端午的街头,满是雄黄酒、艾叶酒的味道,他转了两圈,进了两三家绣坊也没见到喜欢的香囊,又见到个大一些的,正要进,却发现是丰氏绸缎,便又不想进了。 对于丰子奕,他心里多少是有些防备和敌意的。 后来偶然见到一家杂货店,取名琳琅铺,装潢倒算气派,看上去似乎是卖精巧小玩意的地方。 他进店去,见里面有香粉盒,胭脂盒,香炉,手帕,头绳,也有香囊,做工都细致,倒是个挑小东西的地方。 香囊成色都不错,但里面包的香料有些单调,大部分都是艾叶,陆璘看了片刻,还是拿了只浅蓝色绣兰花的香囊,准备去香料店将里面香料换了。 挑了香囊再往前看,却看到几只头簪。 没有金簪,但有做得独具匠心的木簪,陆璘一眼看过去,在最前面看到一只放在木盒里的白玉簪。 店小二见他看着那玉簪,问:“公子要不要再看看这玉簪?原本咱们这店只卖小杂货的,这玉簪是东家偶然看见,实在喜欢,就拿了货回来,也就一只,算是小店最贵重的东西,公子实在好眼力。” 陆璘只是看着,没说话,店小二又问:“公子是送给家中夫人?” 陆璘这时抬起头来,脸上浮起笑意,回答:“拿出来我看看。” 店小二便连忙将玉簪拿出来。 他看出这公子衣饰谈吐不凡,买东西也干脆,便觉得只要他看中,一定能将这玉簪买下。 陆璘正将玉簪拿在手中看着,外面却又进了一个人,问:“我上次订的香扇,好了吧?” 这声音,竟是丰子奕的。 陆璘回过头,正好与丰子奕的目光对上。 丰子奕意外道:“陆大人竟然也在这里?” 这时店小二回:“是丰公子,那香扇早到了,就等着公子来拿呢!”说着从里面拿出一只小黑匣子,打开,和丰子奕道:“公子验一下货。” 丰子奕将里面的竹片雕花小折扇拿出来,小心打开,前后看了眼,再摇了摇,一股混合着艾叶和竹子气息的清香传来。 “不错,轻,香味适中,拿着也顺手。”丰子奕评价。 店小二立刻说:“那是,公子千叮万嘱的,这都是东家亲自去办的。” 丰子奕数了钱,放在柜台:“好了,余款给你。” 说完,他转头来看向陆璘:“陆大人也来买东西?” 陆璘回答:“随便看看。”说着看向他手上的香扇:“丰公子这是……” 丰子奕一笑:“自然是送给菀菀的,别的东西她不会收,这个嘛,算是端午香扇,我就说是用来辟邪的,她可能就会收了。正好去江陵府天热,能扇扇风,她更没理由拒绝。” 陆璘越发意外,问:“江陵府?”随即状似无意地问:“施大夫要去江陵府?竟有那么远的病人么?” 丰子奕摇头:“不是,是我和她约了去的,我爹不是在江陵府么,今年端午也没空回来,我就去看看他,正好带上菀菀给他看看,我爹和善,一定会喜欢菀菀的,到时候……” 他笑着,没将话说完。 陆璘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娘亲不太同意他和施菀,如果他爹同意了,那胜算就更大。 可是施菀愿意了吗?她为什么同意和丰子奕一起去江陵府? 江陵府在省城,路上就算乘马车也得走一两天,到了江陵府至少也是一两天,再回程,这样前后他们至少有六七天在一起。 陆璘心里堵得厉害,他不愿那样。 他淡声问:“施大夫同意和丰公子一起去江陵府了?” 丰子奕满脸憧憬与欢喜:“当然,端午前就说好了,不过我姐这两天我家,等她走了我们就动身。” 陆璘没再问,丰子奕拿好扇子,与他道别,然后出门。 陆璘回头去看他背影,店小二问:“公子要这玉簪吗?” 他回过神,低下头来看一眼手上的玉簪,直接问:“多少钱?” “这个……二两。”店小二说出一个颇有些心虚的价格。 玉这种东西,价格就没有底,除非遇到用惯了玉的行家,要不然价钱高低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他便将价格稍稍抬了些。 本以为还有一番拉扯,没想到客人拿出钱来放在柜台上,拿了玉簪和香囊就走了。店小二一看,发现玉簪的钱、香囊的钱都给他了。 早知客人这么阔气,他就说是三两了! 回去路上,陆璘有些心不在焉。 施菀和丰子奕去江陵府,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为什么她会同意和丰子奕一起去?难道她动摇了,觉得丰子奕不错,想去见见丰子奕他爹? 也许,她并不知道要去见丰子奕他爹,丰子奕是商人,当然会有许多法子让施菀和他一起,就比如那扇子,也是让她不好拒绝的理由。 但不管她知不知道,他都难以接受她和丰子奕一起去江陵府、一起待那么多天。 整个下午他都在想这件事,到晚上,也是半夜无眠,当三更鼓声敲响时,他无比清醒地从床上坐起来,作出决定。 他要将她留下,他要去和她说,别和丰子奕一起。 其实他并不觉得时机成熟,也没有成竹在胸,云归山上那一夜对他来说只是开始,他打算多用些时日去筹备,但现在却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见到丰子奕往她跟前凑,见到她和丰子奕走得那么近,连遇到张大发那样的事都找丰子奕,他太难受,太不想继续再承受。 他要去……好好地,明明白白地,和她道明心意,并求她不要和丰子奕一起出去。 如此决定后,他觉得一切都有了方向,又觉得也许所有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第56章 当黎明天边第一缕微光照到窗边时,陆璘就已起身。 一边怕时候太早,一边又担心她已随丰子奕去江陵府。如此熬到天大亮,他出门去找她。 最开始他没拿玉簪,只拿了端午放了艾叶和菖蒲的香囊,走出门,思量再三,却又回去放下香囊,拿了玉簪。 雨衫巷仍是那么安静,晨光从东边投射过来,将他影子拉得长了些。他看着地上自己的身影,忍不住去扶了扶头上的发冠,心中泛起紧张,似乎见皇帝也没有如此。 她门前的杏树已是绿叶满盖,长着青色的杏子,走进院门,里面的黄狗似乎听到动静,传来懒懒的一声狗叫。 然后她便说了句什么话,似乎是对狗说的,声音太小,没听清。 只是听到她声音,他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但紧张却又加了一分。 他抬起手,敲响了前面的院门。 没一会儿院门被打开,施菀看着他,露出几分意外:“陆大人?” 陆璘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攥紧,“施大夫。” “陆大人是……” 陆璘没说话,施菀将院门再打开一些,后退了两步,示意他进来,随后问:“陆大人可是有事?” 陆璘进院中,院里的大黄狗朝他叫了一声。 施菀转头轻斥道:“如意,别叫。” 陆璘也朝那边看过去,发现她院子里用凳子搁了摆着簸箕,再旁边还有一笼蒸好的什么东西,似乎是金银花,还散发着香味。 他问:“这是金银花?”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我见花太多了,就摘下来洗干净蒸了,晒干后就能拿来泡茶了。”施菀说着,见如意往蒸笼旁边去溜达,便转身去将那蒸笼端起来,慢慢将里面蒸好的金银花倒在簸箕里。 陆璘问:“听说,你准备和丰公子一起去江陵府?” “是的,陆大人怎么知道?”她问。 “你……”陆璘顿了顿,继续道:“你能别去么?” 施菀转眼看他:“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璘说:“菀菀,我……我想,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施菀看着他没说话,脸上带着一种不解的神情。陆璘继续道:“自你走后这些年,母亲每每和我提及婚事,我都提不起兴致,我不知道我要成婚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娶什么样的女子,直到来了安陆,见到你。有一天我就明白,我找到了……我想与之度过一生的人。我在心里不只一次庆幸当初没有随随便便由母亲安排婚事。 “我知道,以前我有许多不对的地方,我将对婚事的不满发泄在你身上,我对你冷漠,还曾误会你……但这一切,我都会改,我想你,日后随我回京城,嫁给我,好吗?” 当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便不再那么艰难,他定定看着她,期待她能答应。 施菀脸上仍是之前那样的意外,隔了许久才问:“陆大人……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第57节 “自然不是。”陆璘立刻道:“我是真心爱慕你,想求娶你。” 施菀又没话了,她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低头用筷子将簸箕上的金银花铺平。 然后露出一抹似乎无奈又自嘲的笑意来:“可是,陆大人高门贵胄,我们身份悬殊,不合适的。” 陆璘回答:“没有人规定我必须娶官宦人家的女儿,你放心,我家里我自会说好,绝不让你受委屈。” 施菀没说话,他连忙道:“你从前就是我妻子,我想……我父母都不会反对,而且不管怎样,我会去交涉,只望你信我,所谓身份和家世,绝不是问题。”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总会去努力做到的。”她说。就像当初所有人反对,他也将他老师救出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回答:“但我……只想待在安陆,没有想过要再回京城,也没想过要嫁你。” 陆璘整个人都僵住,脑中有种变得空白的感觉,隔了许久才有些艰难地问:“那你……是选择了丰子奕?” “我也没有选择丰子奕,我谁也没有选。”施菀看着他说:“我的确会和他一起去江陵府,但同去的还有我师父大周大夫,我们去江陵府见一位归乡的老御医,只是跟着丰家的马车顺道有个照应而已。” 陆璘这才发现自己最担心的事是个误会,可是,他已经没有了高兴的能力。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问:“你是不想去京城,还是……” 还是不想和他去京城。 施菀想了想,回答:“不想去京城也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太想和大人有什么其他关系,更不会想要嫁给大人,我只当大人是安陆的父母官。” 顿了顿,她又说:“大人出身名门,又是才貌双全,自然当配那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陆璘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是他明确了一件事,施菀,她不喜欢他。 他从她院中出来,忘了自己是不是有记得礼数和她道别。 仔细想想,这个结果似乎也并不意外。 重逢以来,她都对他保持着距离,从没有露出要提起往日关系的意思。他是因为知道丰子奕要带她出去,着急心慌才过来表露心意,但表露心意,本就不会改变结果。 只是这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用了很多步,他才回了自己在安陆暂时租住的宅子,在这一刻之前,他还觉得这是家,但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只是暂时落脚的地方。 那种初来安陆的孤寂感,再次席卷而来。 所有的期许都落空,所有的梦都已破碎,盘旋在心底数月的欢欣,在这一刻消失怠尽。 然后,是一种渐渐蔓延的痛楚,如墨滴落水中,在周身扩散,抽去他所有的力气。 这时长喜从外面进来,提来一篮栀子花。 “公子,我刚刚出去,对面那家的老夫人送的,有了这个,香也不用点了。”长喜将那一篮栀子花都搁在了房中的小几上。 栀子花浓郁的气息袭至鼻端,一如那一晚的芬芳。 陆璘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有一种清晰的钝痛感。 端午沐休之后回县衙,杨钊几人发现一件稀奇的事:上衙最早、散衙最晚、一门心思忙政务,丝毫不休息的陆知县告假了。 他们很高兴,觉得这端午假日似乎延长了一天。 第一天浑浑噩噩也就磨过去了,打算第二天好好办积压的事务,却发现知县还没来。 几人觉得不对劲,惟恐陆璘是不是生了严重的病,正想着约好了一道去看看,没想到在第三天,他却来了。 没有生病的模样,但话比以前更少了,整个人消沉得不似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杨钊问他:“陆大人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陆璘摇头,并不言语,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但隔一会儿,杨钊见他看着窗外一丛野的金银花出神。 杨钊想,陆大人一定是遇到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但愿不是徐家的案子出了岔子才好。 下午,陆璘在县衙待到傍晚才乘马车回去。 太阳已落山,天已是暮色,刘老二照旧从雨衫巷绕道走。 这是陆璘最初交待的,让他走这条道。那时候他知道陆璘是喜欢看施大夫门前那几棵杏花树,后来杏花凋谢,但陆璘没让他改道,他也就没改,一直往这边走。 那几棵杏树早已结了果,还是绿的,沉甸甸挂在树上。 前方传来狗打架的声音。 陆璘本没有在意,但却隐约觉得有些像那如意的声音,便撩起车帘来看向外面,才知正好路过她家门口,如意正在路旁和另一只体型稍小的狗撕咬打架。 她的院门紧掩,也没有人出来看护狗,所以……她是走了吧,和丰子奕去了江陵府。 他放下车帘,只觉内心被压下去的苦涩又泛滥起来。 “以后,走前门吧。”他朝外面道。 刘老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明天就走祥宁街。” 前门就是祥宁街,走前门,便不会经过雨衫巷了。 陆璘想让自己接受。 他没有这样为一个女子失意过,但也读过许多诗、看过许多文章,知道那是一种漫长而难以承受的痛苦,只能任记忆自己忘却,任时间将那痛苦消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也许已经从江陵府回来了,已在馨济堂正常坐诊,他不知道,因为不往雨衫巷走、也没有刻意去接近他,便没有了那么多的交集。 这样好像还不错。 他忙着徐家的案子,废寝忘食,沉浸在繁忙的事务里,似乎已经对那一天的事慢慢淡忘。 直到许多天后,陆璘在与德安府知府赵襄谈徐家案子,赵襄随口提起了施菀。 他问陆璘,“听说县城内有个女大夫,姓施?” 陆璘听他提起话头,想起之前丰子奕打张大发的事,便猜到张家果真找到知府面前了。 他状似不在意地回道:“是,正好我与她住同一条街。” 赵襄继续道:“是这样?我这衙门里,有个捕快,之前我出行马受惊,他倒是救过我一次,他和我说他有个亲叔叔,因为和这施氏往日有些恩怨,这施氏竟伙同姘夫将他叔叔打成重伤,如今卧病在床,眼看着是不行了,他有心去县衙告状,却担心这姘夫是商贾之人,擅长诡辩,又会托关系拉人情,不知这冤屈能不能申。” 陆璘默然片刻,回道:“原本,知府大人特地同我说此事,我是该无论如何对这张家人照拂一二,可偏偏这桩案子,我万不能放过张家。” 赵知府没想到他将话说得这么重,一时意外地看向他。 他认真回道:“因为知府大人口中的施氏,是我故旧,所谓姘夫,是县城丰氏绸缎的公子,他对施大夫有意,一心想娶她,但施大夫并未同意,只说有些男女□□上的恩怨,说姘夫便是有意毁人清誉。” 赵知府略微有些讶异。 陆璘说他与那施氏是故旧?一个安陆县城里的大夫,和京城来的尚书府公子,会有什么故旧? 陆璘这时说:“我与施大夫有些往日的旧缘,这桩案子我也知晓内情,那张家叔侄是施家村人,为人霸道蛮横,曾欲强娶施大夫而将她祖父逼死,这次也是他意欲欺侮在先,他对赵大人所言,只是颠倒事非黑白而已。” 赵知府并不明白陆璘和施菀怎么会成为故旧,但听陆璘这话,也很快放下,因为他不可能去追究陆璘和那施氏是不是故旧。 不管是不是,陆璘既然说是,那就是,一个能让他如此明白维护的人,谁会犯傻去质疑? 赵襄很快道:“我竟不知这内中详情,教那小捕快给蒙蔽了,是我唐突,还请陆大人不要见怪,这等作奸犯科之人,陆大人尽管重惩,也算为民除害!” 陆璘沉声道:“多谢赵大人能理解。” 第57章 从赵知府处回来,陆璘在犹豫,要不要看看施菀在不在家,若是在,就顺便和她说说张大发的事。 还没犹豫出结果,马车就已到了家,他才想起来,如今他不会再经过雨衫巷了。 于是,那种浅浅的期待又蛰伏了下去,被越来越强烈的落寞覆盖。 其实本就没什么好说的,赵襄那里不会再管张家,张家到县衙来他自会知道,去到省城,也要先来他这里。 官府这条路张家是走不通的,除非他们使什么阴招。 陆璘将长喜叫来,吩咐道:“上次让你们多盯着雨衫巷,还记得吗?” 长喜立刻道:“记得,我们一直盯着,只是没见着什么意外。” 陆璘点头道:“继续盯着。” 长喜应着,心里疑惑,想问却又不敢问。 之前五儿和他说,公子是不是喜欢施大夫,他那时一口否定,但现在,连他也有这样的猜测。 上次石全过来,公子说已有了想娶的人,但却并没有说是谁。 长喜将整个安陆县城想遍,都想不出一个和公子来往密切的女人,唯一有点可能的就是施大夫。可是……公子明明是不喜欢她的啊! 但种种迹象又让他不得不猜测,公子说看中的那个人就是施大夫。 可惜,公子如今神色总是郁郁,越发寡言少语,严肃沉静,他下意识就觉得公子不会喜欢他问那些问题,也不会回答。 得了吩咐,长喜又去叫来家中丫鬟小厮,将陆璘的嘱咐重申一遍。 待别人离开,五儿便凑过来问:“喜管家,公子真的不会看上施大夫吗?我怎么觉得就是呢?” 长喜回答:“你问我,我问谁?要不然你去问问公子?” 五儿立刻摇头,“我不去,公子最近不太好说话。” 长喜无奈叹了声气。 自从端午那几日后,公子就沉郁了很多,他问过,却问不出来。 公子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一直都是,所以遇到不顺的事了,总是一个人坐着,他常常想,如果公子有个感情深的夫人,会不会好一些? …… 因为有陆璘与长喜的再三吩咐,家中下人如果从后门进出,倒真会刻意看一眼雨衫巷,但那街道向来都静悄悄的,看次数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便又慢慢懈怠下来。 谁知有一日,到中午,那里竟传来锣钹声和哭嚎声,五儿首当其冲开后门去看,却看到乌泱泱十几号人围在施菀门前,敲着锣,拍着钹,身穿孝衣绑着草绳,哭嚎不止。 五儿往前去看,才发现这群人竟抬了具尸体在施菀院门前! 他吓了一跳,赶紧往回跑,到了院中,立刻找长喜。 “喜管家,你快去看,有人拖了具尸体到施大夫门前了!” 他这样说,不只长喜,其他下人也从后门跑出去看,等他们到施菀门前时,那里已围了好几个邻居,都是来看热闹的。 一名身穿麻衣的老妇人哭道:“这院里的淫妇,和她姘夫将我儿打死,可怜我儿,连个后人都没有就这样去了,大家替我作个证,求个公道……” 另一个男人喊道:“淫妇,你再不出来我就踹门进去住进你家了,出来,杀人偿命,你别想赖!” 第58节 长喜连忙吩咐五儿:“快去县衙找大人,和他说这里的情况。” 五儿立刻往县衙跑去,长喜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便上前问那男人:“你说的那个人,还有什么姘夫,他们为什么打死你们家人?难不成你们家人是她丈夫?” 这时一个围观的大婶道:“那不是,这不是馨济堂里施大夫的家吗,她以前听说是有个男人,和离了,现在没有,我就住附近,她搬来几年我都知道,没男人。” 长喜便立刻道:“那死的是这家什么人?为什么挨打?” 那人被问得没有话,一旁的老妇人立刻大声道:“她怎么没男人,我儿早就和她订亲了,是她趁我们不注意,自个儿逃婚逃走了,又嫁了人,结果被夫家赶出来了,却还不改淫荡,又和野男人勾搭,我儿要她回去成亲,她就让姘夫将我儿打死了……” 说完,老妇人又哭起来,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围观的人便再次议论起来,而几个男人则将长喜一推,不许他再问,继续将锣钹敲起来,又是“淫妇姘夫”的喊。 长喜看看自己身后不过几个丫鬟,实在拼不过人家那么多青壮男人,便只好退开。 他在人群里找了找,没找到施菀。 也不知她在哪里,但不管在哪里,可千万别出来。撞到他们这些人面前,有理说不清,说不定人都要被他们强掳走。 随着他们哭喊吆喝,雨衫巷内的人越来越多,又是尸体,又是淫妇,又是姘夫,小巷的人八百年没见过这种热闹,来的人不愿走,没来的人纷纷往这边跑,很快将巷子都挤满。 披麻戴孝的人在那里捶着门,喊着淫妇快出来。 这别说一个弱女子,但凡家族里人少一些都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 长喜怕出事,一直就和看热闹的人一起守在巷子里,但他也只能这样守着,真到对方这么多人有什么行动,他也奈何不了。 却不知公子什么时候能来。 就在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那家人义愤填膺要砸门时,一人大喝道:“姓张的,你们倒是恶人先告状!” 说话的正是丰子奕,他也带了十几人过来,冲到张家人面前:“人是我打的,你们怎么不把人抬到我家门前去,抬到这里是觉得施大夫一个弱女子好欺负是不是?” 这时那敲锣的男人喊:“这就是那姘夫,大家快看,这就是里面淫妇的姘夫,就是他打死我叔叔的!” 那老妇人则立刻扑到丰子奕面前,哭嚎道:“是你,是你这个杀千刀的杀了我儿,你们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你胡说!谁他妈是奸夫淫妇,你这老太婆……”丰子奕怒不可遏,要将老妇人推开,但那老妇人死死抓着他衣服不放,他又不敢用全力去推,只好看向身边带来的伙计,伙计们要上前帮忙,但又有好几个年轻妇人涌上前来将丰子奕围住,一边哭一面嚎,要他偿命。 丰子奕这会儿也知道他们的伎俩了,偏偏他只带了男人来,打架行,但总不能去和女人拉扯,到时又成为富不仁、欺负妇道人家了。 就在这里乱作一团时,后面传来一阵鸣锣声。 那锣声与普通的锣声不同,有节奏地急敲了七下,分明就是官员出行的鸣锣。 很快就有人喊:“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 官员出行,百姓须得噤声回避,巷子内的人群立刻避往道路两边。 长喜心中松了一口气,逆着人群往官差来的方向去,果然见着不远处的一大队衙差,最前是举着对伞与对牌的仪仗,随后是知县的轿子,最后是两排衙差,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几十号人。 加上那衙差皆是身穿差服,手提长刀,看着便是威势赫赫,巷内百姓退到两旁噤若寒蝉,之前嚣张的张家人也熄了气焰,哑声往路边让了让。 轿子在杏树前停下,陆璘从轿中出来,一身青色绸缎官服,乌纱所制的长翅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鸦雀无声。 陆璘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群披麻戴孝的人身上,随后一个眼神,师爷李由便让人将堵在施菀门前的那一群张家人围住。 陆璘缓声道:“听闻这里有人要申冤,本府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让治下有这等闻者泣泪的惨事,谁是苦主?今日我不要你的状纸,也不必等放告日,便直接在此审理,若有冤屈,本府定还你公道。” 旁边乡邻听了这话,不由称赞:“果然是青天大老爷!” 随后又有人朝张家人道:“县太爷都来了,你们有冤情快说吧!” 之前带头诉冤斗狠的那人与哭嚎的老妇人相互看了看,斗狠的那人低下头往后退了退,老妇人脸上一阵愤郁,最后一咬牙,上前来跪在了陆璘面前,痛声道:“我有冤要诉!” 这时李由拿来椅子,放在陆璘身后,陆璘坐下,问老妇人:“你报上姓名来,再说死者又是你何人?” 老妇人回答:“我叫曾桂芳,死的是我儿,他被那姓施的淫妇找姘夫给打死了!” 陆璘沉声道:“曾桂芳,曾氏,死的是你儿子,你口中所说的姓施的淫妇是谁?” “叫施菀,以前是我们施家村人,她爷爷叫施柏仁,那施柏仁之前就医死了我孙子。” 周围又开始议论起来,陆璘再问:“医死了你孙子?有证据吗?当时可有报官?” “这个……”老妇人很快道:“今天不说这个,她爷爷已经死了,这个我不找她,我就找她害死我儿。” 陆璘回答:“你的意思是,关于被告爷爷医死你孙子的事,其实是死无对证,你也并不想报官,只是随口一说?” 老妇人一时没了话,支吾半天,最后点了点头。 陆璘又问:“好,这事你不报官,便算了,接下来本府问你,你为何说这施氏是淫妇?” “她和一个男的相好,不……大半夜的,她屋里有好几个男人,这不是淫妇是什么?”老妇人愤声道。 陆璘问:“你怎么知道她屋里有好几个男人?” “我……”老妇人回头看向之前带头吆喝的男人。陆璘也看向他,见他额上有道结痂的伤口,猜测他就是张大发的侄儿。 老妇人回道:“反正她就是淫妇,她让人打死了我儿,该千刀万剐!” 陆璘厉声道:“曾氏,好好回答本府的话,不要肆意毁谤他人,若是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本府也能治你的罪!” 曾氏被吓了一跳,陆璘再次问:“说,你怎么知道她屋里有好几个男人?又为什么说是她找人打死你儿子的,有证据便拿证据出来,没有证据本府也帮不了你们,只能将你们按寻衅滋事关入大牢!” 曾氏这才支支吾吾,回头喊刚才那男人道:“四儿,你快过来,你来说!” 张大发的侄儿过来了,报上姓名,叫张万。 陆璘问:“本府刚才问的问题,你听到了?” “听,听到了。”张万有些心虚道。 陆璘定定看着他:“那你说说,你们为什么称施氏是淫妇?所谓屋里有好几个男人,又是什么意思?” 张万又是半天不开口 陆璘冷了颜色,直接问:“说不出因由来,所以这话就是你们胡乱诌的?你们可知这样说一个女子,她会承受什么后果?” 第58章 这时旁边一人道:“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天晚上闯进师父院子里的人,我还要问你们,你们夜半三更偷摸进我师父家中做什么?” 说话的正是严峻,陆璘有意问他:“你是知情者?” 严峻连忙上前道:“大人,他所说的好几个男人里,应该就有我一个。 “那天师父的邻居说有人鬼鬼祟祟在师父院子外面看,师父吓到了,就和我们药铺的人说了,正好师父的院门那天又坏了,我们担心师父,就多叫了几个人一起守着师父。 “结果到半夜,果然有两个人拨开门栓进屋来,我们想着不是盗贼就是淫贼,就将那两人打了一顿,当时黑灯瞎火的没看清,现在我看其中一人就是他!” 当初怕张家要告状,他们提前串过口供,也按陆璘的说法,隐瞒了故意拆掉院门诱导张家人进来的事,严峻对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记得清清楚楚。 果然此时他一说话,旁边围观的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张万道:“两个大男人,夜半三更拨门栓闯到人家家里,不是为非作歹是要做什么?别说打一顿,就是杀了也是天经地义!” 张万立刻回:“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们只是喝多了走错路!” 陆璘问:“你们在哪里喝的酒,可有人证?” 张万半晌道:“忘……忘了,时间太久……” “如果是真错路,你们原本是要去哪里?回家还是访友?”陆璘打断他。 张万又支吾着回答不出来,陆璘厉声呵斥:“说!” 张万被这么一吓,连忙道:“回家……” “你家在施家村,要过河,你在县城里回什么家?怎么偏偏走错到一个弱女子家中,却没走错到本府家中来?” 张万低着头,彻底没了话。 倒是一旁老妇人曾氏回道:“那施菀她本来就是我儿媳,婚事订下,她跑了,就算我儿去找她,也是该的!” 陆璘问:“本府想起来了,几个月前,有个瘸了腿,年龄已愈四十的人,拿了张错漏百出的契约书来,说是有个老大夫,几年前将孙女许配给了他,本府问,那老大夫在何处,他却说已经不在世了,本府问是否有证人,他却拿了八两银子来贿赂本府,最后被本府轰出了公堂。 “谁知你们竟还有后招。” 他环视周围百姓一圈,再看向张万与曾氏,冷声道:“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凭一张死无对证的所谓契书,就能决定一个女子的婚事?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抬一具尸体,就能去别人家哭丧,污人清白、为所欲为? “是你们觉得对方是个孤身女子,就能任意欺辱,还是你们觉得官府是瞎的,只拿俸禄不做事,眼睁睁看着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将人逼上绝路?” 说到这里,他静默片刻,盯着张家人道:“今日闹事的所有人,一律收监,去县衙细细录口供定罪名!”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 到现在他们也大概知道了来龙去脉,县太爷说的对,这家人无非就是欺负人势单力薄而已,百姓中的大多数都没有张家这样大的家族,也没有这么霸道无耻,他们也曾被人多的家族欺负,如果势弱就要挨欺负,那是多么可怕的世道! 此时那披麻戴孝的人里立刻出来一名妇人道:“大人行行好,我不想出来的,我只是他爷爷辈的堂弟媳,是他们一次二次去我家找,我才来的。” 另一人也出来道:“我也不想来,实在是他们都来我才来的。” 陆璘回道:“不是主要的谋划者,可以出来几个人将尸体运回去,就不用去县衙受审。” 张家人先是一愣,待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有人出来:“我运,我运尸体!”一个年轻人道。 之前声称被逼迫的两名妇人也出来,说要运尸体。 顷刻间除了这两名妇人,又有其他几人站出来,甚至已经有人往张大发尸体旁边跑。 尸体是被板车拖来的,陆璘看了看,道:“只要五个人。” 最先跑到尸体旁边的迅速抓住了车辕,一副占了位置死也不肯撒手的模样。 依次又跑过去好几个人,李由喝道:“行了行了,只要五个,其余人都去县衙受审。” 有一对男女似乎是夫妻,男人抱着车辕抱到了一个名额,妻子过来斥责,要男人将位置让给儿子,别让儿子进县衙,若是关个十天半个月,影响了名声不好说媳妇。 “天杀的,这是不让人活啊!”眼看张家人起了内讧,张大发母亲曾氏哀嚎一声,冲上前一头朝陆璘扑来,陆璘立刻后退一步,厉声道:“胆敢冲撞本府,毁坏本府官服者,杀无赦!” 曾氏一下呆住,愣了半晌,终究是没扑过来,放低了声音痛哭。 陆璘这时下令:“全带走,胡搅蛮缠违抗官差者,罪加一等!” 李由也在旁边补充:“你们放心,如果真是被逼的、面子上过不去来的,没犯什么大错,去县衙坐一坐,说清楚画个押就行了,只要老实交待,今天就能回家,不会让你们坐牢的。” 他这样说,张家人便放下心来,不再反抗,乖乖由衙差带着往县衙走,只有曾氏和张万还一副抗拒的样子,但孤掌难鸣,就他们两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最后老老实实由衙差带走。 张家人被带走了,衙差去押送了,尸体也被张家那五人迅速运走,巷子里的人少了大半,看热闹的人群散了一些,却还有一些意犹未尽。 施菀隔壁的院门打开,陆璘似乎有所感应,立刻抬头看向那边,便见到施菀由霍大娘陪着出来。 她步子迈得谨慎,看着外面的动静,有些犹豫,眼角带着红,显然刚才哭过。 他看着她,心中一痛。 第59节 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见过。 有事无事,他都没有找她,甚至刻意避开她家门前,他醉心于政务,慢慢地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儿女情长之事,总有得意或失意,接受了,总会过去。 而今看见她,才发现那只是他以为。 他没有将她放下,哪怕听到她的消息,见到她一面,都能将曾经所有的喜悦与痛楚勾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杏花开放的时候,期待与她见面,能与她笑谈,又恍惚间,她说过不想和他在一起的话犹在耳边,他的一切期望都破碎。 这一刻,看见她这模样,他有种想要抱她的冲动,要告诉她,不必担心,不必怕,只要他在,绝不会让人这样欺辱她。 她也见到了他,带着湿润的泪眼,如此柔弱,如此让人生怜,他几乎就要走过去。 但丰子奕比他先开口:“菀菀?” 说着他走到她面前,安慰道:“菀菀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施菀又点点头,又擦了擦眼泪,往陆璘这边走来。 到他面前,她才顿了顿,说道:“谢谢陆大人……” 很明显,她也想起两人上次见面的事,所以此时和他道这声谢,她不太自然,有些局促。毕竟她才拒绝他,转眼却又受了他的恩惠。 陆璘回道:“不必道谢,这是我该做的,换了是别人,我也会还她公道。” 丰子奕回道:“话是这么说,但陆大人亲自过来,当街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也维护了菀菀的名誉,我是无所谓,但他们那样泼菀菀脏水,若真有人信了,教菀菀以后怎么做人?这姓张的,被我打的却不敢找我,分明是欺软怕硬,可恶至极!” 丰子奕随后看向陆璘,认真道:“陆大人,菀菀的确嫁过人,的确和离,我也的确追着她跑,想她嫁给我,但我敢对天发誓,我和她绝对清清白白,她连我一样东西都不会收,就连上次送她那扇子,她还要给钱才肯要,更不用说别的,那些话真就是张家人血口喷人,故意的。” 陆璘沉声道:“我知道。” 他说得简单,丰子奕怕他不信,还想解释,但又看他神情认真,语气肯定,便作罢,转而问:“陆大人,要不然,今晚我与菀菀在吉庆楼宴请大人,大人帮了我们这么多,却从不肯收受什么,也就一顿饭,权当感谢,还望大人务必答应。” 施菀不太想这样,他们三人一起吃饭怪怪的,但又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下来,她想着,陆璘多半不会应允。 谁知陆璘却看看她,回道:“好。” 施菀吃了一惊,丰子奕也意外,却是欣喜道:“好,那话说好,我与菀菀晚上到吉庆楼恭候大人!” 陆璘点头,随后道:“我先回县衙处理张家那些人,晚上再会。” “好,张家之事,就劳烦大人了。”丰子奕说。 陆璘再看一眼施菀,转身离开。 为什么同意了呢?他也不知道,其实他都能想象,他们三人同席会是一个尴尬的场面。 但就是同意了。 想来想去,大概是……他想和她一起,想有这么个机会,哪怕旁边多了个丰子奕,哪怕他们是自己人,自己是外人。 丰子奕是怎么做到的呢?被拒绝了,仍能不遗余力接近她。 第59章 晚上的吉庆楼,丰子奕与施菀先到,订了三楼的雅间,临街,可以看到大半的安陆县城和远处的田野。 陆璘晚一些到,雅间的布置是分桌,陆璘被安排在上首的长桌,丰子奕与施菀于左右相对而坐,房间不大,距离也都不远。 待坐下,他便朝施菀道:“张家那些人你应该都认识,除了张大发母亲,上下三个兄弟和几个侄儿关系密切,其他人都是族亲,族亲是被叫来的,也声称对这事不清楚,以后绝不会再闹,我将他们放了。其余人会在狱中待两天,张大发母亲和他侄儿是策划者,会判杖刑,也会多关几天。” 施菀知道,他如此处置张家就是偏袒她,放了任何其他知县,顶多是将张家人驱逐,绝不会如此大费周张将人关进大狱,这一遭之后,张家人知道了怕,便不敢再来找她麻烦了。 她认真道:“多谢陆大人。” 丰子奕这时站起身来:“我代菀菀敬陆大人一杯。” 陆璘没说什么,当丰子奕酒杯举起来时,他也举起酒杯,将满满一杯凉酒咽下。 “实话说,我没想到大人是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毕竟大人出身显耀,又一直在京城,我寻思这样的人,到了咱们这小县城还不知怎么嫌弃,见了我们这些穷山恶水的刁民,大概正眼也不看一下,却没想到大人能真做了那徐家的案子,还帮我们这么多,我替我自己,替安陆百姓,再敬大人一杯。”丰子奕说着,上前替陆璘倒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酒,举杯喝下。 陆璘默默喝酒,想起自己最初到安陆,也是颓丧而迷茫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县城的父母官,他只是游离在这个县城之外,按部就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这种情绪,归根结底,就是觉得自己该是京官,该在中枢,看不上这样的小县城。 后来他看到,这样的小县城里,竟然有京城都没有的女大夫。 这样的小县城里,也有人全心全意治病救人,默默做着自己能做的事。 世人有称赞大夫,“功同良相”,也有范文正公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那时她的样子,就如良相一般。 他所追求的,有人早已在做,而且还是一个力量比他微弱的人。 是她让他看到了方向与光亮,他想和她为伴,做心中想做的事。但她说她不愿意和他一起。 他还是继续着自己的路,只是想起路上没有她,就觉得难受。 早两年,母亲为他姻缘的事给他去相国寺算命,回来一边拭泪一边和他说,他命里姻缘坎坷,注定要蹉跎许多年。 他那时不以为意,和母亲说,既然是命里如此,那也就不用替他担心了。 那时他觉得,姻缘好或许顺遂一些,姻缘不好也不影响什么,顶多是孤单了些,他无所谓姻缘不姻缘。 但到现在,他却想问安排这命理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姻缘坎坷呢? 原来姻缘坎坷不只是孤单,而是爱不得。 陆璘只喝酒,不说话,让丰子奕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常和人谈生意,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尴尬,继续和他东拉西扯,凭一己之力将酒宴气氛抬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依大人看,县城的人会议论菀菀么?如果有人听张家人污蔑,说三道四,那该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施菀此时也抬起头来看向陆璘,陆璘看她一眼,回道:“议论大概会有,许多人喜欢说‘怎么旁人没遇到这事,就你遇到了,定是你去招惹了’,世人盲目,皆是如此,所以就算听到议论也不要太在意。” 见施菀垂下头去,他很快又继续道:“这两天,可以让施大夫与两个徒弟一起办一次义诊,再由丰公子出面,免费赠药,譬如入夏的解暑药或是一些简单便宜又常用的药剂,如此办三天,途中也让人主动将张家之事来龙去脉讲清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人又受了恩惠,便不会再出言中伤了。” 丰子奕立刻道:“这办法好,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绝不会再说什么,我们也有了解释的机会,到底是做官的,就是不同。” 说着他看向施菀:“菀菀,你说呢?要不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办?” 施菀看看陆璘,又看他,回答:“你能作主赠药么?” 丰子奕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就喜欢这种机会呢,花多少钱我们心里有数,但能买人心啊,人家觉得你有善心,也就觉得你卖的东西实诚,自然就愿意来买东西了。” 施菀便没话了,点点头:“我都可以,和药铺说一声就行。” “那我回去就准备。”丰子奕说。 这时陆璘突然问:“有件事,我略有疑虑。” 丰子奕道:“陆大人请讲。” 陆璘看向他:“如丰公子所说,名声这回事,对男子无所谓,对女子却重要,丰公子如今与施大夫走得这么近,但我听说丰夫人并不同意这婚事,到时丰公子另娶他人,于施大夫的名声,会不会也有影响?” “这……” 丰子奕快速看施菀一眼,随后道:“大人别听外面胡说,我娘怎么会不同意呢,没有的事。” “是么?”陆璘反问了一声。 施菀想说自己和丰子奕不会有什么婚事,但又觉得似乎像在和陆璘解释,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想了想,索性起身道:“我见楼下有卖莲蓬的,我去买些来。”说着就出去了。 待她离开,丰子奕朝陆璘道:“其实我娘的想法不重要,菀菀的想法才重要。我娘那里,我就这么拖着、熬着,熬成老光棍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到时候别说菀菀,只要我能成亲,就算拖头母猪来她都乐意,但菀菀吧……” 丰子奕叹了一声气。 “她对你无意?”陆璘问。 “不,她不是对我无意。”丰子奕立刻道:“其实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至少也不讨厌我,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她京城那个婆家说起,如果没有那桩事,她一定早就嫁我了。” 陆璘这时抬眼:“丰公子为何这样说?” 丰子奕回道:“馨济堂的周老大夫说,菀菀刚回安陆时,一片死灰模样,每日只是学医,因为她好看,当时就有许多媒人上门来要给她说亲,她统统拒绝了,说以后不会再嫁。而我,也就是在两年后遇到的她。 “她不再嫁的原因,也就是对成亲这事死了心,正好我娘又在那儿当拦路虎,所以就闹成了这样。说起来,我倒还想问问大人——” 丰子奕看向陆璘道:“我听说菀菀以前的那个婆家在京城地位挺高,陆大人家在京城地位也很高,你们会不会互相认识,能给我说说,菀菀那婆家,那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么?” 陆璘久久不语。 他知道陆家是怎样的,自己是怎样的。 但他不知道,在施菀眼里、在丰子奕的眼里,他们是怎样的。 “他们……也就是普通人。”他回答。 丰子奕问:“那他们对菀菀好吗?肯定是不好吧,她那前夫,是不是纳了很多妾?会打老婆么?” “那倒没有。”陆璘回答:“也没有纳妾。” 末了又补充道:“据我所知是没有。” “是吗?”丰子奕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施菀的前夫定是纳了很多妾,不将正妻放在眼里。 而这时,陆璘却不由自主想起了王卿若。 他从来没和她提起过卿若,但想必,她会从别人口中听到。 别人提起他和卿若时会说什么?郎才女貌,还是有缘无分?他害怕真是这样。 其实他去王家多半是见老师,与卿若也是以礼相待,他并没有那种没能与她成婚而意难平的心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和施菀说,要娶卿若为平妻。 她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不觉得觉得他果然对卿若难以放下?他不知道,也没问过。 许久他说:“是没有,他们也是平常的人,只是……大约是没替施大夫想过,所以许多事,没做好。”陆璘说。 丰子奕冷哼:“他们怎么会替菀菀想呢?菀菀只是他们标榜自己诚信重诺的工具,当娶她进门,得了这个名声后,就任意搓磨人,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玩意儿!” “你……”这话实在太难听,陆璘开了口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他问:“她和你说过在京城的事?” 丰子奕摇头:“没说过,她从来不说,提都不提,所以我不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日子过得怎样,又是为什么和离,要是知道,也就不必来问大人了。” “她不提,是觉得有伤心之处,不想提么?” “那是自然!”丰子奕立刻说:“要不然怎么会和离?” 隔了一会儿他问:“他们应该没孩子吧?” 陆璘低声道:“好像是没有。” 第60节 丰子奕眉目沉了起来,好像在沉思这个问题,为什么没有。 陆璘也想起了许多往日的事。 爷爷在病床上和他说过当初订婚的经过。那时爷爷在失意中被施家爷爷所救,两人相谈甚欢,爷爷得知施家爷爷刚得了个孙女,便说自己家中也有个大她几岁的小孙子,不如结为亲家。施家爷爷觉得门庭不配,当时拒不肯受,好说歹说,接了信物。 后来没多久,爷爷就得到调令升迁了,从此一路顺遂,再未来过云梦泽,也忙于仕途,不曾记挂这桩婚事。 或者说,施爷爷当初本就不太愿意订这婚事,他爷爷后来一路做到宰辅,也觉得当初的话大约就算戏言了。 所以当施菀找上门,爷爷吃惊,也惭愧,他一力促成这桩婚事,说到底还真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诚信重诺的人,陆家亦然。 他呢?他是那个最需要付出代价的人,他并不心甘情愿,施菀去京城是走投无路,但他固执地认为,她是为钱财,为攀龙附凤。 他们成婚了,他对她并不好。 不,算不得不好,因为他并没有怎么“对”过她,因为厌恶,所以他在有意回避。 如今想来,大嫂是名门闺秀,是母亲最看重的儿媳;弟妹性情泼辣跋扈,分毫不让,就是母亲也要顾忌三分,只有她,没有娘家的门庭撑腰,又是温顺的性子,日子必然不好过。 而且,当时无论大嫂还是弟妹,都是进门就有孕了,顺利诞下子女,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她走后,旁人都传她不是和离,而是被休。 因为一个没有娘家的女子,是绝不可能自求和离的,那几乎会没有活路。 他以前不知她为什么自求和离,现在却知道了,因为别无他法吧。 没有子女,没有地位的她在陆家过得无望,而如果卿若进门,这种无望会更加强烈。 他回忆着这些,丰子奕看出他神色有些别扭,猜想他是因为认识那一家人,所以没办法完全站自己这一边,便不再骂那一家,只说道:“我有时候恨她前夫,觉得就是因为他太不是人,所以才让菀菀对男人死了心,但又一想,如果他太好,那菀菀不是就不会回来了?我又觉得应该感谢他。” 陆璘没说话。 这时施菀回来了,丰子奕便不说了,直接朝她道:“给我两只。” 施菀将手上莲蓬给了两只丰子奕,然后看向陆璘,有些犹豫,一旁丰子奕问:“这莲蓬还算鲜嫩,大人要拿回去尝尝么?” 施菀便将两只莲蓬递给陆璘,陆璘接过,将莲蓬凝视半晌,朝她道:“多谢。” 第60章 施菀沉默着回了自己的桌后。 陆璘的情绪看上去更低落了,大多数都是沉默不语,饶是丰子奕,也觉得这顿饭吃的挺累。 所幸后来陆璘先行起身,道时候不早,他该回去了。 丰子奕松了口气,连忙起身相送。 待陆璘乘马车离去,丰子奕才朝施菀道:“陆大人吧,怪怪的,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同意来吃这顿饭,来了却又不高兴,真是猜不透。” 施菀看着远行的马车,问他:“我走后,你们都说了什么?” 丰子奕回答:“没说什么,外面的传言你别信,我娘没有不喜欢你。” “我无所谓信不信。”施菀说着轻轻叹了声气,抬眼看他道:“丰子奕,其实陆璘说的对,终有一天你会成亲的,而那个人肯定不是我,我不会再嫁人,无论是你,或是别人,都不会,你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浪费时间。” “我乐意。”丰子奕回道:“反正就耗着呗,除非你嫁人了,我估计就死心了,你不嫁人,我也不娶,你也管不着我。” 施菀无奈,不说话了。 两人也往马车那头走,丰子奕说道:“其实我向他打听你以前的夫家了。” 施菀只看他一眼,仍没回什么。 丰子奕自己说道:“我想看看你为什么不想再嫁人,不过找他也打听不出来,他啥也没说。” “不用找他打听,他……也不知道。”她说。 丰子奕问:“他对那家不熟?” 施菀半晌才说:“算了,别提他们了吧。总之,我还是想你早作打算,别误了青春,要不然我会愧疚。” “你别愧疚了,我的青春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你没关系。” 两人一同上马车,丰子奕送施菀回去,到雨衫巷,她从马车上下来。 她在车下还忍不住道:“我说的话你放在心里。” “行了,你赶紧进去吧。”丰子奕也不搭她的话。 她无奈,只好道:“好,你先走吧。” 丰子奕放下车帘,马车往前而去。 施菀转过头,拿钥匙去开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菀菀——” 她惊了一下,回过头,却见夜色下,早该回家去的陆璘就站在她身后。 “陆……大人。”施菀有些诧异。 陆璘看着她,缓声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施菀没说话,等着他。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 “以前的事,对不起……”很不容易,他才开口,然后继续道:“其实丰子奕说的对,我就是不可一世,自命不凡,所以才会在以前对你不好……你之前过得很不开心是不是? “母亲她有没有苛待你?大嫂弟妹她们有没有孤立你?还有府上的下人,他们有好好对你么?” 听他如此问,施菀苦笑一声:“陆大人,我离开陆府,已经四年了。” 陆璘怔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涌起一阵悔恨与痛楚——她离开陆府已经四年了,而这些话,是她在陆府时他该问她的。 他该问她,婆婆待她如何,一切是不是习惯,该听她埋怨妯娌如何争风、下人如何看人下菜碟、京城贵夫人们如何势利,该帮她在府中立足,但他什么都没做。 他没做什么,但他最大的错就是什么都没做。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用一句话告诉他,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许久他才道:“我那时说起孩子,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打算和你生儿育女、做正常夫妻,只是当时有老师的事,我……” 他因为不知怎么用辞而停了片刻,而施菀则在他停顿时先于他开口道:“陆大人,我不想知道这些,也不太想提以前的事,好吗?” 陆璘哑然无声。 他也想起来,其实和她做正常夫妻,和救不救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两者并不冲突,而且他们当时已经成婚三年了。 不是正常夫妻,只是因为他不想,娶了她却不愿碰她不愿和她生儿育女,这本就是一种轻视和侮辱。 归根结底,他觉得娶她是对她的恩赐……至于其他,选择权在他,就看他愿不愿意继续恩赐。 他闭上眼,这一刻,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自负与傲慢。 作为饱读圣贤书的人,他将这种自负与傲慢隐藏得很好,却在娶她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时候不早,陆大人早些回去吧。”施菀说完,转身准备回屋。 “等一等——”陆璘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他看着她,却又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我想过放下,今日才发现我放不下,我…… “我想问你……如果我们没有从前那三年,没有成过婚,也没有过和离,我到安陆来是我们的初见,你有没有可能……会接受我?” 施菀想了片刻才漠然道:“会吧,毕竟大人出身好,长相好,有才华又有前途,算是我够不上的人。 “但在那之前,我也许已经嫁给丰子奕了。丰子奕是县城里首富家的公子,对我又好,我只是个没有任何见识的乡下姑娘,遇到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抵抗得住?可是如果我是当初的我,我也不可能医治好他的姐姐,他也不会对我有印象。 “所以……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没有任何意义。”她说。 是没有意义,但他就是想问,想从中寻找一丝希望。 他看着她问:“当初在京城,你嫁我,也是因为……觉得我好吗?你那时,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这是他在此之前很想知道的,但这一刻看清自己后再问出来,却是如此羞愧。他太想要希望,只能用羞愧去换。 施菀沉默许久。 眼前这一幕,他的一句句话,恍惚在梦中。 曾经很多次,她想让他知道她的心思,想以此求取他一丝垂怜,但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现在,她又该怎么回答? 她缓声道:“大人的确芝兰玉树、高不可攀,但我那时想得更多的,还是找个依靠。我后来知道母亲是想让三弟来做这个兑现诺言的许婚之人,让他来娶我的,只是爷爷不同意。或许真这样安排,我也会同意吧。” 陆璘看着她,眼中露出一种莫大的失落与绝望,似乎坠崖的人用尽全身力气要抓住崖边的枯木,那枯木却无情断裂,任他坠入崖底。 他站在她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得到答案的那一刻,也证明他对她的执着,是一种打扰。 他似乎该马上离开,却又站在原地不愿离去。 最后施菀道:“今天的事真的多谢大人……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多说无益。” 陆璘垂下头,低低道:“对不起……”说完,后退两步,转过身去。 施菀也转头开门回了院内。 在她院门关上时,陆璘再次回头看过去,夜色中,那门暗黑一片,冰冷无情地阻隔在两人之间。 他驻足良久,才再次转身离去。 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院内的施菀无力地靠在了门后。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脚步声,很多年前,她是那么盼着他靠近。 后来,那个卑微爱着他的少女死去了,她亲手将她安葬,然后她成了施大夫……一个再也不会被男女情思所困扰、一心一意治病救人的大夫。 这一天,在她做施大夫已经做得很好、好像再也记不起往昔时,他却来了,告诉她他想娶她,问她是否曾经喜欢过他。 心中百转千回后,只留下一抹苦笑,泪水随着这苦笑涌了出来,为曾经苦苦挣扎的自己。 有许多的话、许多的感慨、许多的怅然,但都已没有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擦了泪水,往屋内而去。 …… 吉庆楼内,杨钊忐忑地上二楼,进了雅间。 等在那里的,是德安府知府赵襄。 第61节 杨钊暂时将心中的惶惑按下,立刻上前向他行礼。 他不知道知府找自己做什么。照理说,知府要过问安陆县内的事,自然是找陆璘,如今知府越过陆璘,悄悄给他府上递帖子邀他到此相见,实在是奇怪,他昨夜想了很久都没想到原因。 赵襄对他态度还算客气,立刻让他起身,并道不必多礼。 见知府大人如此态度,杨钊内心的忐忑与恐惧也就稍稍放下了一些,猜想大概不是什么要问责的事。 待他坐下后,赵襄只是问一些客套的话,杨钊恭敬应着,心中越发疑虑。 直到过一会儿,赵襄问:“听闻杨夫人生产,是由县城内一位女大夫接生的,这女大夫医术颇为了得,有人称其为‘小医仙’?” 杨钊很快回道:“是,这施大夫师从馨济堂老神医周广祥,爷爷也是曾经在安陆颇有名气的老大夫,虽是女子,却一心救死扶伤,为人也是十分谦和有耐心,所有拙荆有个病痛总找她。” 赵襄点点头,问:“听说她曾嫁去过京城?还是高官府上?” “是有这回事,听说是在京城与夫君和离之后才回来行医的。”杨钊说。 赵襄问:“具体是什么人家,杨大人知道吗?” 杨钊心中默默想,会不会这就是赵襄面见自己的原因:他要打听施大夫的夫家。 杨钊陡然想起自己曾经的疑惑,夫人曾和他说,施大夫的夫家任尚书,而且姓陆。当时他左思右想,不知道是谁,怀疑过是不是陆大人家中,但见他们两人看着坦荡正常,没什么异样,便打消了这猜测。 想着赵襄是进士出身,又是知府,对中枢的了解应该比他多,便说道:“具体是什么人家,下官也不得知,但听拙荆说,那人家好像姓陆,还是做尚书的,下官也不知道京城有几位姓陆的尚书,在是不是还在任,也怕是讹传,便没在意了。” 赵襄眼中一亮,立刻问:“陆大人不曾和你提过?” 杨钊摇头:“陆大人从没说过家中的事……哦,说过,说过他还没子女,下官当时还疑惑呢,陆大人这年纪,理该早成了家才是,但陆大人您知道,也不是多话的人,又是私事,下官也不好问。” 这时赵襄道:“我倒听闻,陆大人曾有过一任夫人,后来和离了,那夫人据说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是小地方出来的,由祖辈订下的婚事,陆家门风清正,是以娶那乡下姑娘进了门。至于后面为何和离,我就不得而知了。” 杨钊震惊地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一道沉默下来。 一个,是乡下姑娘嫁去了京城陆姓尚书家,和离了。 一个,是陆姓尚书府公子娶了乡下姑娘,和离了。 所以,施大夫嫁的就是陆璘,他们和离了? “但是……似乎看不太出来……”杨钊疑惑道。 “听说前些日子出了件事,有一伙人家抬着尸体去施大夫家闹事,被官差抓去了县衙,惩戒了一番?” “是,是有这回事。”杨钊说,隔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是听见动静,陆大人亲自带人去抓的。” 于是两人再一次沉默。 这种事,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一般的知县不接到报案都不会管的,就算管,也只是派衙差去看看,绝不会亲自跑一趟。 所以施大夫是陆大人的前妻? 杨钊不知道赵襄的心思,但他自己是吃了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陆大人瞒着所有人也就罢了,施大夫也没透露过,还真是…… 这时赵襄说:“这位施大夫和陆大人是什么关系,我们暂且也只是猜测,不管怎样,杨大人平时还是照拂施大夫一二,这样陆大人也能安心。” 杨钊连连点头:“是,多谢知府大人提点。” 第61章 杨钊从吉庆楼出来,到旁边乘了辆马车回家。 知府找自己,不是因为其他什么事,他松了一口气,但知府如此关心陆璘,也给他提了个醒。 堂堂知府,陆璘的上级,为了这么点小事,还专门来找他这个小县丞打听,这说明什么,说明赵知府非常重视陆璘,包括之前支持陆璘查徐家,也是知府先起的头。 看这样子,赵知府已经抱紧了陆璘这尊大佛,准备攀上陆璘、攀上陆家的关系,从此成为陆尚书的人。 而他自己呢?明明天天和陆璘待在一起,却丝毫不珍惜机会,之前还因为徐家的事说不定都得罪了陆璘。 陆璘是陆尚书的儿子,在这小县城里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有性命之忧,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那么,会不会升迁呢? 会吧,人家这家世,这科举名次,早先就是四品京官了,这次做县令很可能就是一次历练而已,将来有机会,轻轻松松就回京了。 退一万步,就算不升迁,他还有个做尚书的爹,有个才升迁的大哥,还有其他族亲、同窗同僚,他有的,是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的。 所以,为什么他没和陆璘搞好关系呢? 杨钊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他应该好好侍候陆璘才是,以期将来陆璘回到京里、升了高官,还能记得自己。 糊涂啊糊涂,杨钊拍了拍脑袋,暗悔自己浪费了以前的许多机会。 就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下来。 杨钊问:“这么快到了?”一撩车帘,发现没到,是前面停着辆马车。 路本来就没多宽,前面那辆马车颇为宽大华丽,挡在路中间,后面的马车就过不了。 车夫回头朝杨钊道:“这马车上不会是哪位官老爷吧?” 因为看着马车不寻常,所以车夫也没敢叫人让路。 杨钊想了想,这安陆县最大的官也就是赵知府了,但赵知府刚刚还和他一起喝茶呢! 至于陆大人,他向来低调清俭,马车也是平常马车。 城里的富户,等级却不够,用不了这么华丽的装饰。 就在他疑惑时,从前面车板上下来个人,那人到杨钊马车前道:“这位老爷,敢问安陆县衙怎么走?” 这人不过十多岁模样,穿着一身灰色短褐,看着是仆从打扮,但衣料却比安陆县一般的富户都要好,且操着京城口音,又问的是安陆县衙,杨钊心里本就在想着陆璘的事,这时一见这马车、这仆从,便意识到这会不会是来找陆璘的人。 没等车夫回话,他马上抢着回答:“县衙我是再熟悉不过,不过你们到县衙是……” 这时从前面马车内探出一人道:“我们去县衙找人,这位老爷可是认识路?” 杨钊一看,惊觉这人眉眼竟与陆璘有几分相似。 而且同样是京城口音,穿着锦衣,头上戴着金冠,分明就是位贵公子! 他不会就是陆璘的兄弟吧? 杨钊恨不得下马车去参拜一番,但想着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便客气道:“我便是此县县丞,自然认得路,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要找谁?” “你是此地县丞?”那公子一喜,立刻道:“我找知县,陆璘,我是他弟弟,从京城过来看看他。” 杨钊这时就从马车上下来,往前几步,站在对方马车下隆重道:“哎呀,眼拙眼拙,在下只知公子气度不凡,却没想到竟是陆三公子,方才多有怠慢,实在得罪。” 陆跃笑道:“大人客气了,我是正逢公门中无事,便受父母之命,休了假过来看看兄长,不是公干,大人不必客气。” 他本来就是靠父荫在卫尉寺任个闲职,别说告假十天半个月,就是半年不去,也不影响什么,只是当着不知情的外人,不会轻易露底而已。 杨钊很快道:“陆公子不知道县衙在哪里,正好我今日轮休,闲着无事,要不然我送陆公子去县衙吧?” 陆跃自恃身份尊贵,也知道杨钊是为巴结自己,倒是很寻常道:“如此,那便多谢大人了,还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杨钊连忙答:“下官姓杨,单名一个钊。”随后道:“我这便上马车,就劳烦陆公子跟在我后面走,约摸两刻就到县衙了。” 陆跃却说:“这去县衙的路上,有没有什么药铺?我一路南下,颇有些暑热难耐,身体不适,想顺便去拿几副药。” “城中最大的药铺倒是就在附近,名馨济堂,我这就带陆公子去。”杨钊说。他向来信得过施菀的医术,馨济堂也的确是城中最大的药铺,下意识就说了馨济堂。 直到陆跃道过谢,杨钊重新上马车带着陆跃的马车往前走,他才想起一件事:如果施菀是陆璘前任妻子,那这位陆三公子不就是施菀小叔子了? 他该不会不知道前任嫂子在馨济堂做大夫吧?如果见了面,会不会有些尴尬? 杨钊颇有些后悔,怕自己无意中办坏事,想了想,探头和车夫轻声商量道:“别去馨济堂了,要不然去百草堂吧。” “那不是得调头?”车夫说? “不调头,要是绕路呢?”杨钊说。 “绕路……那得绕很长一条街呢。”车夫有些疑惑,又问杨钊:“馨济堂都要到了,绕路去百草堂,再到县衙,可得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杨钊说。 谁知此时后面马车上的小厮却道:“是前面的馨济堂么?” 杨钊这才意识到,因为在讨论路线,车夫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不由自主就停下了马车,导致后面马车以为到了,也停下,而这小厮偏偏还识字,一眼看到前面馨济堂挂出的幡子。 杨钊无奈答道:“是,就是这馨济堂。”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朝车夫道:“行了,走吧,就去馨济堂。” 车夫又赶着车前行了几步,在馨济堂门前停下。 杨钊下马车,陆跃也下了马车,杨钊到他身旁道:“这馨济堂还有个女大夫,医术十分了得。” “是吗?还有女大夫?”陆跃十分新奇,看了看馨济堂的牌匾就往里面而去。 药铺确实不小,在入口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名四十上下的男大夫,正埋头写药方,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道女声。 “这方子回去煎服两剂就好了,天气热,以后坏了的剩菜再多肉都别再吃了,馊了的肉更伤身。” 陆跃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抬眼,便在男大夫身旁靠里的位置看到了杨钊口中那女大夫。 这不是…… 他愣在原地,定定看着坐诊的人,正好那边后面问诊的是个妇人,说是胸口疼,女大夫便带着妇人去了里间,拉上了中间的推门。 这时一名药铺伙计看着陆跃道:“这位公子,看诊么?这边。”说着将他指向男大夫那里。 陆跃看着女大夫所在的房间:“那位大夫……” “哦,施大夫……”伙计看看一旁的男大夫,说道:“施大夫多是看女科,公子到外边看更合适。” “施大夫……”女大夫姓施?陆跃心中大惊。 就在这时,里面门被拉开了,女大夫和病人一起出来。 陆跃当即立断,转身就出了馨济堂,头也不回往马车走去。 侯在外面的杨钊正忐忑着,见他这么快出来,问:“陆公子看了吗?” “算了,不看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吃不下饭,说不定是赶路累到了,去床上躺两天就好了。”陆跃说。随后就拉了杨钊到旁边:“大人说的这里面的女大夫,她叫什么?” 杨钊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来了,随后清了清嗓子,回道:“叫……施菀。” 陆跃不由张大了嘴巴。 杨钊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装着不解道:“陆公子怎么了?” 陆跃回答:“她怎么看着像我二嫂?哦,以前的二嫂,和我二哥和离了,连名字都一样,该不会真是吧?” 第62节 杨钊发现这位陆三公子城府倒没陆璘那么深,竟然一来就说出了真相。 但他还是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问:“什么?这……没听说呀,公子说的二哥是……” “不就是在你们这儿做知县的我二哥,他没和你说?”陆跃比他还吃惊。 杨钊露出一脸迷茫的样子,摇摇头。 陆跃仍处在震惊中,嘴巴都还没合上,不知是问杨钊还是自语道:“没说?难道只是长得像?名字一样?那位之前说是哪里人来着?云梦泽……安陆不就是云梦泽吗?” 说完又问杨钊:“我二哥见过这女大夫吧?” 杨钊点头:“自然是见过的,还见过很多次呢,前不久施大夫遇到纷争,陆大人还替她主持过公道。” 陆跃转头看看馨济堂,再次自语:“真是二嫂吗?她怎么会做了大夫呢?不行,我要去问问二哥。”说着又上了马车。 杨钊现在已经忘了带陆三公子来馨济堂是个失误,他内心竟也开始振奋起来,和陆三公子一样好奇陆大人和施大夫是怎么和离,又是怎么在和离后又心平气和相处的;以及陆大人又是怎么做到,和谁都不说的——没和身边同僚说,也没和家里人说,还真是心思深啊! 没一会儿,两辆马车到了县衙。 杨钊亲自带陆跃去县廨中见陆璘,陆跃一副急切的样子,才到县衙就大步往里走,比杨钊动作还快。 县衙是轮休,今日杨钊休假,但陆璘却还在县衙办公,陆跃去时,他正在书案后翻看什么卷册。 陆跃急步到陆璘面前道:“二哥!” 陆璘抬起头来,见到陆跃,脸上不无意外,先是吃惊,随后笑道:“致沉,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奉了父亲母亲的嘱托过来。”陆跃说着就忍不住问:“二哥,二嫂也在安陆吗?你怎么没说?她是在那什么堂做大夫?我刚看见了她!” 第62章 陆璘很快看向杨钊,杨钊立刻道:“那个,既然陆三公子已经送到,那陆大人,我就先回去了。” 陆璘点头:“有劳杨大人。” 杨钊离开房间,却忍不住悄悄站在了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这时陆璘问:“你怎么去了馨济堂?” “我觉着我中暑了,想去开点药,结果就看到了她,不过她没看见我,我提前出来了。” “这事别到处张扬,你和刚才的杨大人说了?” “说……了,这,不能说吗?”陆跃问。 外面杨钊颇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此时吏员自外面路过,他赶紧无事般捋了捋胡子,往外去了。 屋内,陆跃已经忍不住问:“你见过她了吧?她怎么会在安陆呢?怎么做了大夫?” “她是安陆人,为什么不能在安陆?”陆璘再次交待:“详情我回去再和你说,你别再这儿提这事了,我得有一个时辰才能放衙,要不然你先回家中去休息,等我回去?” “你就提前一个时辰走,还能有人说你不成?”陆跃道。 陆璘又回了桌后,继续翻看起卷册:“在其位,谋其政,若我这一县长官玩忽职守,整个县衙只会上行下效,最后上下官员便成一团散沙。” “好好好,你到点再走吧,那我在这里坐坐总成吧?”陆跃说着就问他:“二嫂她怎么做大夫了?她再嫁了吧?嫁的什么人,人家能答应她做大夫?” 陆璘没回话,他又道:“我就那么瞥了一眼,觉得她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她有没有找过你?” 陆璘叹了口气,看向他正色道:“我说了,别在这儿提这些事。”说完看了看周围。 县廨内官员与吏员来来往往,不定什么时候就听见了,陆跃明白他意思,无奈闭上了嘴。这儿转转那儿看看,打发时间。 好不容易等陆璘散了衙,两人一同回住处,陆跃看着院子皱眉:“二哥你也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吧,瞧这院子,真寒酸。” 陆璘只是问他:“你怎么就亲自过来了?卫尉寺里没事?父亲同意吗?” “那儿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没我的事,其实主要是母亲,你知道,你就是她捧在手里的金疙瘩,她听说你有了心上人,非得让人亲自来问问情况,我正好在京城闷得慌,想出来走走,就自告奋勇来了。”陆跃说。 陆璘正给陆跃倒茶,听他说话,手不由停了一下,随后才将茶倒满,送到他面前。 陆跃问:“所以你看中的是哪家闺秀?安陆的?安陆这小地方还能遇到好姑娘?” 陆璘没说话,只问他:“家里怎么样?母亲身体可还好?” “好着好着都好着,你快说是哪家姑娘,长什么样,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这是我这趟出来母亲给我的差使,办不好都没法交差。”陆跃急不可耐。 陆璘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没这姑娘,我瞎说的。” “啊?”陆跃半晌没回过神:“你在逗我吧二哥?怎么会没有呢,你那信我也看了,石全转述的话我也听到了,你之前说的清清楚楚,有想娶的姑娘了啊,所以母亲都把看好的那家给你推了,怎么现在又说是瞎说的?你可不是说瞎话的人。” 陆璘只沉默着不说话,陆跃无奈看向旁边站着的长喜:“长喜?这怎么回事,你说呢?” 长喜看看他又看看陆璘,也不知道怎么回,抓了抓脑袋,为难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公子没和我说过。” “那安陆有哪家和二哥走得近?二哥来安陆了又认识了哪家姑娘,这你总知道吧?”陆跃问。 长喜摇头:“好像……都没有……” 他没办法说,唯一有来往的姑娘就是前少夫人。这也是他猜测公子是不是喜欢少夫人的原因,但证据太少,公子又什么都不说,他也不好妄断。 陆跃无奈看看他,又看向陆璘,凑近道:“二哥你骗母亲啊?为什么呢?母亲看中那位姑娘我听说挺好的,你这不是错过了吗?” 陆璘问:“母亲说的那亲事,真的推了?” 陆跃点头:“是啊,你信上说得那么急,还让石全快马加鞭赶回去,母亲当然就给你推了,不怕耽误你事么?” 陆璘点点头:“就这样吧,说亲的事让母亲别着急,等我回去再说。” “这怎么行呢,你说不着急就不着急吗?母亲可是越来越急了,她要知道你骗他,说不定立马给你再说一门亲事。” “那我就不回去了,或者你回去和母亲说,我在安陆已经订亲了,叫她别忙。” 听他这样说,陆跃一脸不解,最后凑近他道:“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或是难言之隐?你之前不和二嫂同房,是不想,还是不能?” 陆璘先是疑惑,随后明白他的意思,露出一脸苦笑,最后沉默良久,回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回去和母亲说不要管我吧,她若真给我订了亲我就不回去了。” “所以你真是……不能?”陆跃低声问。 陆璘喃喃道:“我倒希望是不能。” 因为不想,更让他难以面对。 陆跃弄不明白他,最近道:“还有一件事,是父亲托我给你带话。” 说到这个,他语气也认真起来,陆璘静静看着他,便听他道:“你是不是在这儿办了一个什么案子,要查御史台一个徐姓御史的老家?” “嗯。”陆璘淡声应着,他早知道徐家会给京城送信,这事会传到京城去。 陆跃说:“父亲让你好好的,就安安稳稳在这知县位置上坐个一年半载,他就能找机会给你调回京城,你到这儿查这大户,又还有京城的关系,盘根错结,一个弄不好就被弹劾了,到时候升迁就有麻烦。反正也就是做做样子,何必铤而走险去得罪御史台的人?” “徐仕在安陆非法兼并土地,上下打通关节,也并非没有他弟弟徐茂的功劳,但我只查到徐仕,其余人等,一律不牵扯,已是放他一马,他若有怨,可去府衙上诉。”陆璘说。 陆跃叹气:“反正父亲的话你都不会听,我说的话你更不会听了,我只管带话就是了。” 陆璘回答:“你带到了,我也知道了,只是我有我的考量。当然,日后我会尽量保全自己,让父亲不必担心。” “你回头把你要说的写封信我带去京城吧,省得父亲怪我没好好劝你。”陆跃说。 将家中交待的事说了一遍,陆跃便道:“安陆有什么好的去处或乐子么?好不容易出来,又没人管,我想好好玩几天。” 陆璘想了想,说:“莲蓬,鱼汤,甜酒?” 陆跃一脸不屑:“这些京城难道没有吗?我说的是……乐子。” 陆璘看他一眼:“我不知道,明后日我还要去县衙,你可以问问长喜,或是让长喜替你去打听打听。” 陆跃叹了声气:“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后两天,陆璘照常去县衙,留陆跃在家中,等他沐休,陆跃告诉他,自己已经包了艘船,从安陆县城出发,途经云梦县,在此地最大的红叶湖内游玩一天。 云梦泽由无数大小湖泊组成,山清水秀,不得不说,陆跃比他这个东道主安排得好,游湖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陆璘陪他一起从安陆城南的渡口上船。 结果待走到渡口边,陆璘才发现这游船足能承载十多人,上面是雕花红漆栏杆和系着彩绸的黄顶,里面除了船夫,还坐了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 他不习惯叫青楼女子作陪,但陆跃自京城远道而来,兴致冲冲来玩乐,他不想扫兴,便什么都没说,上了游船。 那两位青楼姑娘,一个名叫蔷薇,一个名叫海棠,蔷薇是陆跃自己看上的,所以安安份份陪在陆跃身旁,给陆跃斟酒逗趣,海棠自然就该陪陆璘。 她见陆璘竟是品貌非凡,仙人一般,不由看得脸红心悸,要上前斟酒,陆璘却将她挡开,淡声道:“不必了。” 说完,让长喜坐在了自己身旁。 陆跃知道自家二哥向来对女色没兴致,现在还隐隐怀疑他是不是有隐疾,便也不强求,让海棠在一边待着,自己搂过蔷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的腰。 他在家中被管得紧,父亲要维持清正的门风,妻子是个跋扈的母老虎,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便尤其贪恋这美酒与美人,可惜二哥在一旁端正坐着,气氛不对,他也只能搂搂腰罢了。 船在湖中行,波光粼粼、凉风送爽,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陆跃提议道:“要不然我们来行酒令吧,输的罚酒怎么样?” “好啊,行酒令我最会了。”蔷薇说。 海棠看向陆璘:“陆大人才学高,一定是个中高手,可得让让我们,要不然我们估计得喝得找不着家呢!” “喝醉了又如何,我保证把你们安稳送回去。”陆跃说。 “送回去,送哪里去?”蔷薇娇笑道。 陆跃回道:“你说呢?” 陆璘这时说道:“你们来吧,我去船头坐坐。”说完,起身去了船头,背朝几人而坐,静静看着外面的水色。 长喜怕陆跃多想,解释道:“公子最近就这样,闷闷不乐的,怕是没心情,三公子就和二位姑娘玩吧。” 陆跃问:“二哥是怎么了?”不用长喜解释,他也感觉出来陆璘并不开心。 长喜回道:“小的也不知道,但之前端午那时候还挺好的,就是石全过来那会儿,后来就这样了。” 陆跃回想一番,也说道:“是的,石全回去说二哥一切都好来着,那次二哥的信也写得比以往长一些,详细一些,所以我们都相信他找到个喜欢的姑娘要完成终身大事了,哪知道等我过来,就成了这样,他竟说他是瞎说的。” 这时蔷薇道:“这还不简单,和那姑娘吹了呗!” 陆跃立刻看向蔷薇,长喜也看向蔷薇,蔷薇见他们竟不懂,立刻解释道:“这男欢女爱,最能熬人了,两情相悦时,便喜笑颜开,做什么都有劲,做梦都能笑出来;吵架了,或是闹掰了,那便是失魂落魄,做什么都没意思,女的卧床不起,哭上个十天半个月,男的借酒浇愁,闷闷不乐,这都是好的,还有人去寻死呢!” 经她这一说,陆跃和长喜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特别是长喜,大约觉得就是这样了,而且正好和他疑心的对象重合了,因为自那之后,公子很少去找施大夫了,施大夫也没来找过公子。 所以公子之前想娶的是施大夫,现在又说没有想娶的人,是和施大夫闹掰了? 那么,是谁掰了谁? 看公子这么落寞,总不能是施大夫掰了公子……吧? 第63节 这时海棠说:“如陆大人这般容貌人品,不知是什么样的神妃仙子能舍得拒绝陆大人,让大人这样落寞呢!” 她这样说,一旁的长喜越发觉得是施大夫了,因为从前施大夫就能和公子和离,现在说是拒绝他,也不算太意外。 船一路前行,几人在船内说笑玩乐,荤话都说了一箩筐,只有陆璘一人坐在船头,不声不响看着湖面,仿佛与身后的欢乐隔离,自成一世界。 等到下午,船绕着绕着,绕到了陈家村后面,陆跃看到了岸边不远处的山峰,以及山峰上那一道小小的瀑布。 “那是什么山?”陆跃问。 蔷薇回道:“云归山呀,上面还有段破镜重圆的佳话呢,公子想去看看?” “是吗?”陆跃在船上坐了大半天,腰都要坐疼,转而问陆璘:“二哥,要不要上岸去登山,然后直接回去?” 陆璘抬眼看向那云归山飞流直下的瀑布,水似乎比之前更急了一些,秀丽中多了几分凌厉。 “不去了,你去吧。”他回。 陆跃问两个姑娘:“你们随我去?” 海棠看一眼蔷薇,笑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懒得爬。” 她本是来陪陆璘的,陆璘不要她陪,她也不好去抢姐妹的客人,倒不如不动弹,省些力气,守在这里,也算是对陆璘的尊重。 于是陆跃便带着蔷薇上岸去了,留海棠等人在船上。 陆璘无所谓船动不动,船夫就将船系在了岸边,自己休息一下,海棠也懒懒在船上打盹,陆璘仍是看着山水,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声。 田野间四面开阔,声音传得远,长喜听了一阵,问陆璘:“公子,小的怎么听着好像是三公子的声音?” 陆璘也张耳听了一阵,觉得确实是陆跃的声音。 陆跃在京城还算老实,毕竟有父亲管着,但到了安陆,自己就觉得是逃脱了牢笼,游个湖还找了两个青楼姑娘相陪,行事颇有些嚣张,不可一世,陆璘担心他闹出事,便说道:“我下船去看看。” 海棠在船上待着也是待着,也说道:“我也去看看。” 长喜自然也跟下了船。 等他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段路,便能远远看见陆跃和一个农汉在吵着什么,几人赶紧靠过去,正好见到双方争吵间,农汉身旁的一条大黑狗冲到陆跃面前,狠狠朝他腿上咬了一口。 农汉赶紧叫住大黑狗,大黑狗倒是退回来了,陆璘心急,连忙上前去扶住陆跃,朝他道:“别动,我看看。” 说着就蹲下身去看他腿上。 陆跃被咬了一口,早已大惊失色,声音都有些发抖,指着农汉怒声道:“二哥,快让人将他抓起来,投入大狱!这土匪……这刁民,他连他的狗,杀了也不为过!” 说到最后,他因又怕又怒,一张脸惨白中又透着红,陆家所在的那条街以前就有人被狗咬伤后得瘪咬病死去的人,所以陆跃也知道被狗咬是有可能致命的,如今被狗咬这么一口,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担心就此一命呜呼。 农汉在对面道:“你们才是狗男女……不要脸!在我家祖坟旁做那龌龊事……有爹生没娘教!” 他似乎是个不擅长骂人的性子,虽是看得出来的愤怒,但骂起人来磕磕绊绊的。 陆跃立刻道:“你还敢骂我爹娘,老东西你知道我爹娘是谁我是谁么?我告诉你,回头你得跪在地上爬着求我!”说着他就看向陆璘:“二哥,你看到没,是不是要抓他,是不是?” 陆璘已经看了陆跃的腿,并没受伤,此时已放下心来,只问他:“你在人家祖坟旁做了什么事?” 陆跃怒道:“他祖坟在那里,我在这里,我做什么轮得到他来管!” 陆璘往那边看去,隔了上十步距离的地方,果然有几座坟,其中一座最新的坟墓碑最大,上面隐隐似乎刻着“施”字,陆璘上前几步看一眼,赫然发现那上面刻着“显考施公柏仁墓”,墓碑旁边写了子孙的名字,他不由再上前几步,在那一堆子孙名字里一眼就看到了施菀的名字。 在这个坟旁边,另有几座小一些的坟,其中一个坟是合葬墓,墓碑上写了两行字,一行是“爱子施有为”,一行是“孝媳吴秀娘”,最下面的中间是“之墓”。 这合葬墓的墓碑上面因为后人写得少,施菀的名字就排在最前面。 所以,这是施家的祖坟,这两块墓碑,就是她爷爷、父母的碑,也算是他岳祖父、岳父岳母的碑。但他从未来祭拜过,第一次来,却是来同施家人吵架。 他也明白过来,身后那个农汉,大概就是她三叔吧。 身后传来陆跃的声音:“二哥,你去那边做什么,赶紧让长喜去叫人来,将他抓起来!” 农汉见他这气势,有些怕,却还是辩解道:“我家的狗牙都被钳了,咬不伤你,你……你凭什么抓我!” 第63章 “你说没咬伤就没咬伤,谁知道有没有伤,就算没伤,就这畜生吓我这一下,你也跑不掉!”陆跃恨恨道。 陆璘上前去朝他低斥:“行了,是你有错在先,既没伤你纠缠什么,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陆跃不敢相信他竟斥责自己,立刻解释道:“二哥,我怎么就有错在先了,我离那坟那么远,而且我又没做什么,我就只是……” 因为这儿的争吵声,已有远处田间忙活的农人过来,问施重贵是怎么回事。 施重贵犹如遇到救星,立刻指着陆跃道:“这两人,这对男女,在这儿干那龌龊事,你们说要不要脸,这两分田,可都是我家祖坟,脏了我家祖坟,坏了我家风水,这是天打雷劈的罪!” 蔷薇喊道:“你个老东西别瞎说,我们干什么了?不就在这儿坐了坐?这地是你的,坐都不让人坐了?” “你……你……”施重贵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农妇从下面坡地冲上来道:“你一个婊子,带着个嫖客,还能做什么?不就是干那档子事么,光天化日的还真是不挑地方,你们不怕遭雷劈,我还怕我们家祖宗污了眼!” 这农妇明显比之前的农汉口齿利索一些,旁边围观的几人看陆跃与蔷薇两人眼神都带着戏谑,蔷薇受不住,立刻怒道:“老娘做婊子也轮不到你个老腌臜来骂,老娘是婊子,你又是个什么?”说着她就要冲上前去打人,海棠及时拉住她,劝道:“别去,你怎能打得过她!” 她们虽是烟花之地混出来的人精,比普通弱女子强一些,但到底从不干重活,论力气肯定比不过人家干农活的农妇,蔷薇被海棠这么一拉,也回过神来,一把拉过陆跃哭道:“公子你听他们说的这话,可太难听了!我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陆跃本就愤慨,此时更是怒不可遏,指着对面两人道:“告诉你们,今日的账小爷一定给你们算清楚,一个两个,谁都逃不掉!” 他话音未落,对面农妇突然道:“等等——” 说着上前两步道:“我怎么看着你有点眼熟?”随后又看向一旁偏着头的陆璘,大惊道:“你是陆家那个二公子,陆璘?” 陆璘在马兰香刚过来时就认出她是自己曾见过的三婶,旁边有外人,此时的场面又是尴尬,他不想被认出来,却又避无可避,只能扭开头去,果然也是无济于事。 七年前马兰香只见过陆跃一两面,他当时也还年少,一时没认出来,只觉得有些眼熟,但陆璘她却是认得的,待吵完架,将视线投到陆璘身上,便一眼认了出来。 陆璘低声道:“三婶。” 这一声“三婶”,让陆跃也想了起来,自己也曾见过这农妇,还是七年前,和二嫂一起进的陆家,在那里待过两个月,到二嫂与二哥成婚,她便回乡了。 就在这时,之前坡下又传来一阵疑细微的声音,却是施菀从坡下上来。 “三婶。”她喊过马兰香,一转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陆璘和陆跃、长喜,还有其他两位……明显是烟花女子的姑娘。 最先开口的是马兰香,她指着陆璘道:“好啊,我道是什么人能做出这种下作事,原来是你们陆家,这倒还算正常了,你们一家子,没良心的没良心,没脸皮的没脸皮,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一个好东西!” 陆璘想解释,还没开口,陆跃便还嘴道:“我道是什么人能这么不讲道理呢,原来是你们施家,什么叫没良心没脸皮,再没脸有你们没脸?什么身份,就敢找到京城去让我二哥迎娶?你看看你侄女,再看看我二哥,那能配得上么?” “致沉!”陆璘厉声一呵,要制止陆跃,陆跃却是终于找到了这番骂战的突破口,不管不顾地继续道:“你再去京城打听打听,像我二哥这样的条件配的是什么人家,除了我们陆家,还有谁家能信守八百年前的诺言娶你侄女进门?哪怕到现在,给我二哥说亲的照样是丞相的女儿,将军的妹妹,你们就是不识好歹!” 马兰香怒道:“我呸,我早知道你们是这样的人家,这陆璘是这样的人,我才不送菀丫头去京城呢,我们随便在安陆找个人嫁了,也比嫁你们家强!” “那怎么还是嫁我们家了呢?”陆跃讽刺着,看向旁边围看的几人道:“和你们说,他们当初巴巴的嫁到我们家,我二哥连洞房都没进,三年都和这二嫂分房睡,她还不是死皮赖脸赖在我们……” “陆跃,你给我住嘴!滚!”陆璘大吼一声,向来温润有礼的他几乎是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脾气。 陆跃愣住了,瞪着他一时忘了骂战。 陆璘朝长喜道:“将他带走!” 长喜从没见主子这样,知道他是震怒了,立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了陆跃就往坡下走。 陆跃有些茫然,但自己也觉得今天丢了人,在这儿讨不到好,由着长喜拉走了,蔷薇看他走,也跟着走了,独留下海棠不知是跟着走,还是陪在陆璘身旁。 陆璘看向施菀,又看向马兰香,正欲开口,施菀拉了马兰香道:“三婶,别说了,我们走吧。” 马兰香之前是听村里人说这儿发生的事,过来帮丈夫的忙,来之后见是陆家人,便怒从中来,骂了那一顿,但冷静下来想,对方是什么身份,他们这种平民老百姓凭什么和人家争执?更何况菀丫头的这种私事,也不该当着外人说出来,那陆璘又不是本地人,到最后还是菀丫头受人议论。 想到这些,她也就不再开口了,也拽了拽一头雾水的施重贵,转身就离开了这坟地,几人绕过一丛竹林,就不见了身影。 陆璘久久站在原地,旁边海棠道:“大人,我们也走吧?” 陆璘回过神来,看见她,只觉上天是故意捉弄自己。 他从来不曾狎妓,就算是官场应酬,也一直行得端坐得正,可今日偏偏让她看见自己带着个青楼姑娘。 又偏偏是这样尴尬又无地自容的场面,让她看见他,让她爷爷与父母看见他。 回去船上,陆跃还在愤愤不平:“这要不是认识,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哪有这样的,我还忘了看我的腿,要是伤了,我定还要回来!” 说着他便挽起裤腿去看小腿,找了一圈,没见着伤。 陆璘问:“你说,你在那里做什么?”说完没等他回话,随后又道:“若有人在陆家祖坟旁做苟且之事,你觉得看祖坟的管事会将那人怎么样?” “什么苟且,我没苟且,我就是……”陆跃略有些心虚地辩解:“我们就是走累了,正好那里有棵大梧桐树,就坐下休息一会儿,那坟没砌砖,还隔着一丛玉米地,我都没看到,谁知那人就从旁边地里蹿出来开始骂我。” 听他这样说,陆璘大约知道了始末。 之前在船上,陆跃便与两个姑娘调情,搂着蔷薇的手就没放下来过,他们两人去了岸上,又是四下无人,怎会老实?说是坐着休息,定然比船上还过分,施家三叔在旁边田地里做事,他们没看到,但施家三叔一定是早就看到他们了。 蔷薇也在一旁委屈道:“陆大人不是知县吗,怎么能由他们这般辱骂欺负,就该把他们都抓起来,打顿板子!” 陆璘朝她扫一眼,目光严厉而冷峻,她立刻吓得闭了嘴,陆璘则看向陆跃道:“你们不在坟边苟且,也在行猥亵之事,若在京城,被主人家张扬出去,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人家只是骂了你几句,狗也没咬伤你,你竟还觉得自己委屈,哪里委屈了?” “没咬伤我也吓了我一大跳,而且他那样说,那旁边还有人,人家指不定以为我在那儿做什么呢,那不是污蔑我……” “那是人家祖坟,他就算真上前打你一顿、放狗咬你又怎么了?”陆璘打断他。 “你只是觉得这是乡野之地,主人家无权无势,所以就该敬着你这京城来的贵人;见你在那里行止猥琐,就该非礼勿视,假装没看到,他却不只不藏起来,还敢站出来骂你,便是胆大包天,折了你的面子,你要用强权惩治他,也是他活该。”陆璘看着他说。 陆跃被说得哑口无言,撇开脸去。 他的确没伤什么,伤得最多的就是面子,那么气愤,也就是为了找回面子。 陆璘此时说:“你要我将人家抓起来,是要我身为知县,却以官威欺压百姓,他日你看中了一个农户家的姑娘,是不是要强抢民女?再或无意与人结了仇,是不是要找家丁去将那人打伤打死?致沉,等走到这一步,你便是为恶乡邻的恶霸了,身为陆三公子,这是你想要的?” “我……” “更何况你知道的,那是我岳家的坟。” 陆跃小声嘀咕道:“现在不是了,已经和离了……” 本以为二哥要再训斥他一顿,毕竟他心里也明白,虽是和离了,但总是姻亲一场,该有的尊重要有,刚才的确是他冲动了,可他说这句话后,却迟迟没听到陆璘的声音。 抬眼看过去,只见陆璘神色黯然,不知想着什么,下一刻,他就起身又去了船头。 回到家中,日头已开始偏西。陆璘在书房中踱步,看着天色,想着施菀从施家村回来的时辰。 她回来是坐那每日早晚往来的渡船,算上脚程,还有一会儿才到。 今日的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向她道歉。他也想,如果她与她三叔同意,就带上陆跃去施爷爷坟前赔礼道歉。 但是,陆跃说的那些话,他不知如何解释。 他说了那些话,他们的关系也当着周围几个人暴露,会不会很快这消息就传到县城来? 第64节 其实他自然是无所谓,他是知县,没有人敢议论他,就算议论也妨碍不了他什么,可她却不同……要让她不被流言飞语所伤,只能将责任推在他身上,无论是刻薄寡恩还是宠妾灭妻,甚至是有隐疾都行,因为他的种种不是,所以她才主动和离。 她想要怎么向人解释,都由她,他会主动配合。 还有那青楼姑娘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提起来向她解释,告诉她那是陆跃找的,自己没那意思,也没和她们说过一句话。 他还没完全想好怎么说,太阳就要落山,是她到家的时候了。 心里开始着急,但再一想,此时人多眼杂,也许还有人从巷子里路过,说不定她不愿意他去找她。 于是他又等了一会儿,到傍晚来临,天又还没全黑,才从后门出去,一步一步走向雨衫巷。 到她门前,巷子里同样是以往那般静谧。她门前的三棵杏树已经开始泛黄,就快要成熟,一颗一颗挂在枝头。 今夜是月头,弯钩似的一线弦月早早出来,伴着湛亮的金星挂在天边,街旁砖缝草虫里,已有阵阵虫鸣,一只萤火虫带着光亮自墙边飞来,在她门前盘旋。 这一夜似乎是很宁静美好的夏夜。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她的院门。 没一会儿,她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后问:“是谁?” 陆璘来不及清嗓子,有些涩哑地开口:“是我。” 门后没了声音,他赶紧道:“我为白天的事而来,致沉的事,我替他向你和三叔道歉。” 门开了,施菀站在门口,问他:“他腿上没伤吧?” 陆璘摇头,“没有。” 施菀说道:“三叔家的狗有些凶,爱咬人,所以很早就给他把四颗尖牙钳断了,它咬人也咬不伤。” 陆璘说道:“我代他道歉,他说他其实没看见墓地,是无意的,那样凶狠也只是觉得丢了面子而已,所以才嚣张跋扈,口不择言,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气话,你别放在心上,若是可以,你和你三叔说了,我带他去爷爷坟前磕头赔罪。” 施菀轻轻一笑:“不必了,陆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爷爷是什么人,怎么受得起二位去磕头?” 陆璘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很快道:“我是真心的,再说我也曾是他孙女婿,却从未去祭拜过,无论为不为这件事,我都要去祭拜。” “真的不用,既然已经没关系了,也没必要了。”施菀说。 陆璘顿了顿,无奈道:“那……我去向你三叔道歉?今日致沉的得罪之处,还有他口出狂言说的那些话……其实不是那样的,以前是我不好,我……” “陆大人——”施菀打断了他:“你如果真如你所说,有些歉意,就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提起我们曾经那段关系,我当初的确是鬼迷心窍不自量力找上了你们家,可那信物是你们给的,也没有人和我说其实你们不想娶我进门,我不知道你们问我愿不愿嫁只是客气,不知道你们想要我主动说不嫁,更不知道你还有个王姑娘等着……” 说到这里,她不由湿了眼眶,红着眼看他道:“我只是个乡下来的、没见识的小姑娘,人又蠢笨,不知道察言观色,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你好像不喜欢我,才发现自己阻挠了别人的姻缘、降低了别人的门庭,这么多年,我也得到了苦果,我成了京城的笑话,失去了……” 她哽咽一声,继续道:“我失去一切,才回到家乡,我只想好好做个大夫,平静度完余生,从没想过要和你、和你们家再见面,可你却来了…… “陆璘,曾经是我恬不知耻,现在我改过自新了,算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提起以前那些事,我不想和你、和你们扯上一点点的关系,我们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待你升迁便安稳离开这个穷酸地方,我盼你步步高升,娇妻美眷,平安顺遂,从此我们就能永不相见,好吗?” 第64章 陆璘回家时,陆跃就在后门口等着,见他回来,立刻拉着他问:“我听长喜说二嫂就住这后面?你刚是去找她了?” 陆璘没回话,他继续道:“她真的没再嫁吗?怎么会没嫁呢?就做大夫啊,女人怎么还做大夫?” “照说她年纪轻轻的应该好嫁才是,她怎么会去做大夫呢?真有人找她看病?” 陆璘陡然回过头来,冷声答道:“为什么没人找她看病?她不只是大夫,还是城里医术与口碑最好的大夫。”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陆跃在他身后嘀咕:“做大夫就做大夫呗,你那么凶做什么?二哥,我当时忘了你和她关系别人都不知道的事,这个……后面不会传到县城来吧?会不会对你官声有影响?” 陆璘站在了屋前台阶上,看向他:“致沉,这种事,对女人的影响永远比男人大,你该想的是,对你二嫂会有什么影响。身为女子,靠自己在这城中立足已属不易,却还要因这种事而遭受非议,你不觉得这才是你该歉疚的么?” 陆跃微微垂下头,声音小了些:“那我当然……第一反应是关心你,你以前都没在意她,现在倒这么替她说话了,不是和离了吗?” 陆璘抬眼看向天边,天边那轮弦月仍是弯细如钩,却更亮了些。 他想着刚才那一幕,她在他面前垂泪。 上一次施菀哭,是在张家人逼上家门时,气势汹汹骂她是淫妇。 这一次是三弟大庭广众那样说她。 其实,那就是三弟的真心话。三弟怎么敢呢?因为他觉得可以。 没有人替她撑腰过,没有人维护过她,所以三弟一边叫着他二嫂,一边那样肆无忌惮讥讽她。 所有人都是如此吧,三弟如此,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他也是如此,他就是那让所有人看轻她的第一人。 温善如她,只是说不想见到他而已。 他怎么会有勇气,去让她再嫁自己一次呢? 陆璘泛出一丝苦笑。 许久,他沉声道:“关于当年,我娶你二嫂的事,有人说我们‘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那时觉得无法接受,想反驳,现在却觉得还真是这样。” 陆跃立刻道:“什么真是这样,这是什么道理!谁说的,凭什么这样说?” 他一脸愤慨,陆璘却是平静而失落,缓声回答:“至少也算欺世盗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不愿意,却还要迎她进府,作出一番信守诺言的样子,然后又对她不好,不拿她当真正的妻子或家人对待。所谓诗礼之家,清正门庭,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罢了。” “这……”陆跃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但我们家也没有对她不好吧……说和离不是她自己要和离的吗?又不是二哥休的。” “京城人觉得是我休的,是因为不相信一个孤身女子会主动和离,换言之,当年的确是她自己走的,却是被我们逼走的。” 陆璘看向陆跃:“致沉,我们那时按婚约与平头百姓结亲,传遍京城,名声高涨,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之后和离,对我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对她却不是,她失去的是半生、是得到一段正常婚姻的可能。 “我们在富贵之家太久了,久到忘了低头去看,自认为天之骄子,自认为高人一等,嘴上还说着‘天下为公’,实际却从心里瞧不起普通人。这样的想法平时被我们隐藏得很好,但在娶你二嫂这件事上,人人都显露出了真实想法。” “但是……”陆跃辩解道:“人不是本来就有尊卑大小的吗?那件事换了别人,就京城任何一家,肯定是直接将她们赶走,不会认这件事,我们认了,倒反而成了欺世盗名了?” 他满脸不悦道:“我不认同,而且我觉得二哥你这次特别为她说话,好像我们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你们不是都和离了吗?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你说的那种人家叫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如我们这种,便叫虚伪。不管我和她是不是和离了,但当初确实是我们错。”陆璘说。 陆跃还想辩解,却不知怎么辩,他也不在意,最后问:“那你去找她说了什么?不会真让我去磕头吧……那得丢多大的人?” 陆璘面无表情道:“不用了,没有人要你去磕头,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覆水难收,破镜不会重圆,他知道了她厌恶他,在她的泪水与诉求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答应她,再也不会去打扰她。 心底空空的,似乎被剜去了一块,透着风。 他也失去了那种可能,那种……还能和她有所牵绊的可能。 他以为他到安陆来是他们真正的开始,其实他们在四年前就已结束。 陆跃不知他心底痛楚,只在一旁松了口气:“不要我去磕头就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你们也和离了,我后面也不会和她碰面了。” 许久他才道:“你这两天就回京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玩的,我也有许多事要做,没空陪你游山玩水。” 陆跃回道:“回去就回去,我还没兴致在这儿玩呢!” 今天的事让他丧气,也没了精力,说完看向他:“那父亲那里你给他回信,母亲那里你怎么说?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姑娘?你让我回去怎么交差?” 陆璘只看着天边不说话,陆跃想了想,突然问:“该不会……你说的就是二嫂吧?你这样为她,除了是你喜欢她,我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不管我说的是谁,我都不会同意母亲为我订亲,你只须带我的话回去:就算她为我订了亲我也不会娶。信我也会给你。”陆璘说完,进了屋中。 三天后,师爷李由和陆璘交待完公事,看着四下无人,便凑近他道:“大人,听说……你和馨济堂的施大夫以前是夫妻?” 陆璘从卷册中抬起头来,问他:“此事你在何处听说?” 李由赶忙笑了笑,一副随意的样子,避重就轻道:“就是无意中听人说起而已,觉得匪夷所思,所以来问问。” “怎样无意?听谁说起?”陆璘问他。 见李由一时不回话,陆璘又道:“这事是真的,但我不想这事传出去,所以我只是想看看城里有多少人知道。” 李由放下心来,回答:“我有个多年前的同窗路过安陆,我请他到吉庆楼喝酒,听那里的姑娘说的。” 陆璘这时明白,消息大约是从陆跃那天带的那两个姑娘嘴里说出去的。 不只她们,施家村的村民也会传。李由向来算是消息灵通的人,所以是第一批知道,下一批便是县城里的普通人了。 前不久还发生了张家的事,这两桩事加在一起,都会让施菀站到风口浪尖。 只要是与男女之事有关,不管那女子有没有错,最后都会有错,而对男子来说,不过是一件艳谈而已。 他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城中百姓的饭后谈资,施菀就该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该被人谈起的是她的医德医术,而不是和这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混在一起,被人在男女之事上评头论足。 陆璘沉默许久,突然道:“明天,贴出告示,将徐仕与黄正鸿、黄正甫审查结果公之于众,需归还的田亩也附上,以及,连续三天,游街示众。” 李由意外,问他:“游街示众吗?但按律法,死刑犯行刑之时才游街示众,他们三人就徐仕是死罪,那也得送到朝廷,由朝廷复审后再到秋后处决,现在游街,只怕不合规矩,会受弹劾。” “以儆效尤而已,就算受弹劾,也不过是受训或罚俸,算不得大事。”陆璘说。 李由忍不住再确定一遍:“真要这样?其实游街示众只是热闹而已,对大人政绩着实没好处,还得担风险,大人要不要再……” “我知道,就这样。明日就将他们三人游街的告示张贴出去,同时让衙役大街小巷锣鼓告知,再过三天,待城中都知道这消息了便开始游街,也是连游三天。” 陆璘说得果决,李由只好应下,不再劝,叹声道:“那这几天可算热闹了,贴告示,游街,还有后面的抄家,还田,我看过年也就这样了。” 陆璘回道:“是要热闹,游街也是,交待下去,办得越热闹越好。” 李由本不明白陆璘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热闹”二字,突然让李由有了灵感。 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热闹,红红火火演上半个月,那谁还有空去谈施大夫和陆大人的那点事? 等游街结束,这消息早成了旧消息了,大家伙儿也懒得去议论了。 所以这便是大人的用意吧?但是……他又不是本地人,还是个当官的,就这么怕被人议论? 有陆璘亲自下的令,李由督办,第二天告示果真贴了出去。 徐仕身上有人命案,还有无数桩强占民田的罪状,被县衙判了死罪,徐家被判抄家;黄正鸿与黄正甫在杨柳店官商勾结,欺压百姓,被判徒刑和流放,同时两家须罚没巨款。 三人于三日后游街示众。 告示贴得满城都是,十多名衙役分着小队敲锣打鼓,与当初让村民去告案一样,走街串巷的喊话,果然全城沸沸洋洋,都等着看游街示众。 馨济堂内,因为暑热而上药铺的人多了起来。 有的是吃坏了肚子,有的是中暑,还有的是风热病。施菀看病到下午,一名施家村婶娘带着儿媳妇进来。 因为是认识的,施菀主动唤了人,问过病情,给那年轻媳妇把脉。 这时那婶娘凑近她问:“菀丫头,那新来的知县,真是你……”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婶娘立刻转头去看,看敲锣的人还没到,就走出药铺大门去张望,便见到一队衙差举着幡子,敲着锣打着鼓,从街头过来。 第65节 她不认识那幡子上面的字,张起耳朵听了一下,听到衙差喊着什么“游街示众”,便回头道:“这是什么,他们说什么呢,谁游街示众?” 药铺内伙计自然早知道了消息,很快回道:“不就前不久抓起来的那徐老爷,还有县城杨柳店的两兄弟,判了,过两天游街示众呢,您要喜欢热闹,过两天赶早来看。” “判了?死罪啊?那不是还能看杀头?”婶娘兴奋道。 伙计摇头:“不杀头,就游街,那徐老爷好像是杀头的罪,但听说这种罪都要交到京城皇帝手上给审批,再杀头,杀头也是秋后杀,不是现在,现在就游行。” “嘿,现在还兴这个,不杀头就游行,我看就游得对,这种杀千刀的坏人,是该让大家都看看!”婶娘恨声道。 这边婶娘家的儿媳妇看完了病,也跑大门口去看了,与婆婆说着徐家的案子和游街的事,说自己娘家有亲戚就真的还了田。 施菀看着她们围在门口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经上次坟上那么一闹,几乎整个村就传遍了,知道她当初嫁的就是新来知县,也从陆跃的只言片语中开始议论她在京城怎么了。 眼看消息就要从施家村传到京城来,县衙却出了告示,让审了数月的徐家案落下帷幕,还游街。 她那点流言飞语,便被这消息冲散了,没什么人议论。 她不知道这事是陆璘有意为之还是碰巧,但陆家人向来在意名声,兴许是为了官声。但不管是为什么,也不是她该去猜想的。 趁着那婶娘婆媳俩在讨论游街的事,她起身去了后院,正好避开她们。 第65章 徐仕三人的游街示众,让县城热闹了好多天,不知是哪里以讹传讹,说三人游街后要砍头,还惹得乡邻都赶去菜市场看,守了几天,见确实没有砍头,才慢慢相信是谣言。 这场热闹持续了半个月才落下帷幕,县城又重新回归平静。 这一日,天正热时,一名妇人着急抱着个幼童到了药铺,才进门就喊道:“大夫,快看看我家孩子,她指甲全破了!”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药铺内打盹的人都惊醒了。 施菀坐在里间,正写着手上的行医手扎,听见声音不由抬起头来,就见前面的周继正替那孩子看着。 孩子是个两岁的小女孩,长得白白净净,一边哭着,一边由抱着她的妇人拿着手给大夫看,急道:“她自己在玩,摔了一跤,不知怎么就把两只手指甲都摔破了,我看了,就一点点还粘着肉,这还是个女娃,没了指甲可怎么办……” 周继看了看那女娃的指甲,叹声道:“伤得太严重,将她放这边床上来,我替她将指甲拔了上药。” 妇人连忙抱着孩子去一旁的小床上,才放上去,后面又追来一个男人,问妇人:“大夫怎么说?” 妇人几乎哭了起来,回道:“得先把指甲拔了上药,孩子得有多疼,就怪你,把那凳子放路中间,让她摔倒了……” 男人回道:“怎么会要拔指甲,你忘了上次隔壁的春婶,被石头砸破了脚,洒了些药,养几天就好了。” 说完他往里面看了看,看到施菀,立刻就抱着孩子往她这里来:“施大夫,你给看看,这怎么办?” 施菀看看那孩子的手,又抬眼看看周继,犹豫一会儿,回道:“若不想拔也可以,我试试给她上些药,若是慢慢在长好,就没有大碍。” “是吗?”妇人问,“真可以?” 施菀点点头。 然后拿了棉布浸了药汁,替女娃将快要剥落的两枚指甲敷了敷,交待道:“回去看着她,别碰水,别再摔跤,指甲……也别碰,会长好的,不会影响手的样子。” 男人松了一口气,问:“这该给多少钱?” 施菀回答:“就一文钱吧。” 没有施针拔火罐,也没有开药,一文钱只是那一点点绵布和药汁的钱。 两人给了钱,对施菀再三道谢后离开了。施菀看一眼前面的周继,他还是端正坐在诊台前,从背后看不出什么神情来。 施菀明白,周大夫是不高兴的,但她做不到和那对夫妻说,前面大夫说的没错,就是要拔掉指甲清洗上药,每日换药,持续五六天。 那样自然是能好,还能多赚些药钱,但那么小的女娃,却要多受好几天的罪。 幼儿指甲脆弱,的确容易脱落,但女娃的指甲还生在皮肤上,对伤口便是天然的防护,反而不易恶化,也不用遭那样大的罪生生被剥掉指甲。 她在内心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对这伤口的判断和自己的救治方法,也是她作为大夫想尽心治病救人的准则,周大夫不高兴就不高兴吧。 傍晚歇诊,施菀从后门回家去,枇杷说要跟着一起去拿些金银花泡茶喝,便和她一起出去。 等离开药铺,枇杷就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师父,昨天结工钱,你拿了多少?” 施菀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枇杷回道:“我见到你那钱袋了,没多少,看着好像就一吊钱的样子,但我看你以前都是发银子的,铜钱都数不过来。” 施菀笑她道:“不好好学医,尽操些没用的心。” “你就说拿了多少嘛!”枇杷拉着她问。 施菀无奈回答:“行了,你猜对了,就是一吊。” 枇杷吃了一惊:“才一吊,师父你知道药铺这个月挣了多少吗?”她用手比出一个数,施菀回道:“我知道,我在药铺这么多年,看生意就知道药铺能挣多少。” “那你竟然能忍住不和小周大夫吵!叫我才忍不住,这里面有多少人是直接奔着你去的?不是我夸张,全城的女人有大半都是找你看吧?你外出看诊,钱也都交回来了,药铺挣的那些钱,除开药钱、伙计什么的,怎么也得有上百两是你帮忙挣的吧,就说算工钱,拿个七八两也不为过,以前生意没现在好,还有个三四两,现在竟然只有一两,也太过分了!” 施菀回道:“我上个月好几天都不在药铺,也要扣除的。” “那也还是过分!”枇杷说:“这一定是小周大夫吩咐的,要不然师父去和大周大夫说?” 施菀摇摇头:“师父现在都不管药铺的事了,哪里敢去让他劳这个心,算了吧,反正我钱多钱少都是那么过,周家对我有恩,少一些就少一些。” “他们对你有恩,你不也对他们有恩吗?老周大夫不在了,人家都信不过小周大夫的,还不都是冲着师父去。” 此时两人进了院子,枇杷又小声道:“今天的事小周大夫肯定放在心里了,师父应该和小周大夫同一个说法的,毕竟他是东家是不是?” 施菀回道:“我明白,但我不想做这样的大夫,我学医是为救人,不是为从商赚钱。” “那下个月账房估计还是给一吊钱师父。”枇杷说。 施菀回:“一吊就一吊吧,倒是你——”她看着枇杷道:“什么时候能从账房也领钱出来,而不是交食宿费?” 枇杷嘿嘿笑,转移话题:“师父快给我拿金银花吧!” 施菀无奈,不再说她,转身去屋里拿干金银花。 她本就是温婉的性子,就算是徒弟,也做不到严厉,至于枇杷,一来她生性活泼散漫,二来她家中有些积蓄,没有什么人和事逼着她要她快些出师,所以她便继续散漫着,相对来说,严峻作为男子比她更刻苦一些。 施菀没想到,就在她们提起老周大夫的当夜,老周大夫过世了。 他本就年迈体虚,身上有些旧疾,所以将药铺生意都交给了儿子周继与施菀两人,自己不再出诊,想的是轻松些安度个晚年,结果夜里摔了一跤,正好摔到头,到第二天有伙计起床来才发现,身体已经凉了。 馨济堂暂时关门了,门前挂上了白布和白灯笼,专心给老神医办丧事。 时值盛夏,周家倒有心多守几天夜,但尸体不能久放,哪怕周家专程去买了冰来陈放尸体,也只堪堪坚持了三天,便不得不送葬了。 葬礼当日,周继请了道师,法师,唢呐队,锣鼓队等等许多人来,又因老周大夫半辈子行医,许多人都来吊唁,这葬礼可谓是风光无限。 到要抬棺送葬时,后人便都依亲疏换上丧服。 周继是长子,穿的是生麻布做的斩衰,衣摆与袖口都只有缺缺漏漏的半截,拿哭丧棒,这便是孝子的地位,也是家族继承者的象征。 周老大夫还有次子,一名未嫁女,三名孙子,都是斩衰。 施菀是周老大夫行过拜师礼的徒弟,若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言,她便也是服斩衰,但葬礼之事都是周继在安排,之前见他们准备丧服时,施菀与他提过,他却说此事族长会统一安排,让她不用挂心。 此时待斩衰麻衣已经发完,施菀便明白,周继并不想她以女儿或大徒弟身份送老周大夫。 本以为会给孝轻一些的齐衰给她,谁知也没有,直到最后,她与所有伙计、学徒一样,被安排在袖子上系一条麻布巾。 这只是安陆当地,普通的远亲好友服丧之礼,以示对逝者的尊重。 伙计与其他学徒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只是帮工,没拜周老大夫为师,而且出师了也不一定会在馨济堂坐诊,但施菀却是当药铺是自己半个家的,也当师父是自己的恩人,她有服丧之心,只是显然周继并不这样想。 心里有些落寞,但也不好反对或质疑,她与枇杷一起接了那麻布巾,在袖口绑好。 没一会儿,丧夫抬棺出门,纸钱洒得漫天飞舞,浩大的送葬队伍在家眷们的哭泣声中出发。 陆璘站在街边,与城中其他人一起看着这葬礼。 他是在刘老二口中得到的这消息,当时他便想,施菀与老周大夫是师徒,又有老一辈的恩情,加之周老大夫为人不错,所以施菀在馨济堂是很安稳的。 但如今老大夫去了,小周大夫成为新的东家,哪怕是药铺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知施菀和这小周大夫的情分怎么样,今后会不会有什么龃龉。 当时只是想想,到今日这葬礼他便看出来,这小周大夫是想让施菀与老周大夫的关系与恩情降到最小,换言之,他要告诉众人,他是周家药铺的继任者,也是周家医术唯一的传承。 施菀原先在药铺中,因师承周老大夫,医术也好,所以和小周大夫可以平起平坐,但现在小周大夫成了周家医术的传承者,又是东家,他与施菀便是上下级的关系了,他是个如此心胸狭窄的人,到时候施菀的日子必定会难过一些。 施菀此时与两名徒弟一起站在送葬队伍里靠后的地方,脸上哀婉而落寞,安静得似一朵莲花。 他想,这一切她都是能明白的,只是无可奈何。 师父的葬礼,自己却被剔除在外,她此时也是难受的吧。 就在他如此想时,一个人从街边队伍里蹿进了送葬队伍中,站在施菀身旁,拿出一把折扇来给她扇风。 那是丰子奕。 施菀侧过头,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将扇子收起来了,却依然挤在送葬队伍中陪着她。 他想起,她到京城时,也是她爷爷新丧不久。 他没给她爷爷服过丧,也没有问过她一句,是否想家,是否想爷爷。 她那时在陆家唯一能说话的人就是她三婶,后来她三婶回家乡了,她还有谁能说话吗?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心中一痛,看着丰子奕与她说话,他神色黯然收回目光,隔了一会儿,却又看向那方。 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看她,哪怕她身旁还有另一人。 第66章 送葬队伍离开后,陆璘也回了县衙。 李由见他回来,告诉他已经派人盯着张家人了,但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这原本是陆璘之前的吩咐,但此时他却兴趣缺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李由问:“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高兴?” 陆璘只是失神坐着,久久不说话。李由知道他平时不爱多说,更不愿意和人提起心事,正准备离去,陆璘突然开口问:“若有一件事,求不得,该怎么办?” 第66节 李由问:“什么样的事?” 陆璘却又不说话了。 他只好想了想,回道:“那就放下?” 求不得,可不就得放下么?凭李由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他觉得这个答案是完美的。 但陆璘却回道:“放过,但放不下。” 李由回道:“那如果换个方式求呢?或者换个放式放?就看大人是更愿意求,还是更愿意放,选择一个,竭尽全力。” 陆璘又是沉默许久,说道:“但我怕她厌烦我。” 这便是要选择求了。李由问:“是为人?一个女子?” 明显,陆璘不会回答。 但李由却猜出来了,城里的施大夫。 陆大人在安陆只和这一个女子有交集,而且桩桩件件,只要与施大夫扯上关系大人就不正常。 李由很好奇他们当初因何而和离,和离后陆大人为何又念念不忘,但他能判断,陆大人的希望可太渺茫了。 施大夫能成为全安陆,或说他所见的唯一一个女大夫,证明她是个不被世道或他人意志所裹挟的女子,她有自己的风骨和想法;而拒绝丰子奕的求娶,则代表她无心嫁人,或是对所嫁之人要求极高。 连丰子奕这样一个出身富贵,又对自己痴心不改的男人都不嫁,她为什么要嫁一个已经离开过一次的男人呢? 和离一次,证明心灰意冷;陆大人和离四年都没来安陆,现在偶然来安陆做官,说要回心转意,但凡有点脾气的人都不会同意吧?而且陆大人看上去都没丰子奕痴情。 李由回答:“怕人家厌烦,那就换个不让人厌烦的方式去求嘛,然后在她的求娶者中胜出,那么当她想嫁人时,也许就会择中大人呢?” “是吗?”陆璘喃喃问。但他总觉得施菀还是怪他的,她不讨厌丰子奕的靠近,但就是讨厌他。 李由却没有给他肯定的回复,而是说道:“但我还是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大人无论在江陵府,还是在京城,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各式各样的家世好品貌好的千金小姐,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陆璘知道这的确是理智的做法。 但他不想娶别人,不想过那种一眼能看到一辈子的日子,见到她之前可以,见到她之后却无法接受,如果要那样,他宁愿不要。 “天涯的确处处是芳草,但我这辈子,怕是只能遇到一个她了,而且我曾经离她那么近,只是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好好看看她呢?为什么就走到和离那一步呢? 陆璘回想,他的确没好好看过她。 那时他自马车上下来,见到一个农妇和一个姑娘在与家中门房纠缠,问过之后,得知她们要给爷爷送信物,是一枚玉佩,声称家中祖父与爷爷为故交,而门房觉得陆家从没有这样的故交,不愿传话。 他让施菀将玉佩交给他,进门将玉佩给爷爷,替她们带了话,没想到爷爷倒真想起来是十多年前结识的人,让人领她们进来。 后面她们进来与爷爷说了什么话他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爷爷收留她们在家中住了下来,后来有几次他曾见到她们,也在发现她鞋子破旧时让绿绮给她送去了新鞋和衣服。 其实他都没记住她的长相,也不觉得,那会是和自己有什么交集的人。 他那时候才中榜眼,名满京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用他自小就学会的谦恭温润待人接物,但其实目无下尘,骄矜自傲。 直到偶然听说那乡下姑娘可能要嫁给三弟,他也只是微微意外,并不在意。 但后来从爷爷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与那姑娘订亲的人不是三弟,而是自己,他才震惊、不解,甚至有些生气。 自己并未在意、但温和相待的人竟是冲着自己来的,目的是要嫁给自己,他理所当然觉得她是那种肤浅无知,却又带着市侩心机的女子。 对她人格的判定只在一瞬间,他不会去找她求证对质,因为不屑。 娶她与她无关,只是爷爷的命令、君子重诺而已,那时爷爷已是病中,又关系着陆家的名声,他不好去反对。 然后那婚事便办了,他什么也没关心过,自有父母亲替他料理好一切,只有什么拜堂、喝交杯酒是要他亲自做的。 自然还有洞房。 但他没去。 正好那日在爷爷因在喜宴上多喝了两杯凉酒,夜里病发,陷入昏迷,他也理所当然没去洞房。 后半夜,大夫找来了,药也喝了,家里人多,自有人守着爷爷,旁人劝他去新房,他也坚持守在病床边并不过去。 其实守爷爷是一半,厌恶那洞房,也是一半。 过了这一夜,爷爷醒来了,虽是身体情况差了很多,但其实并不影响他陪新婚的妻子。 他不是大夫,侍候人汤药也比不过爷爷身旁的仆人,爷爷又是缠绵病榻许久,连父亲与母亲都已安心一边照顾老人爷一边做自己的事,又有哪里让他走不开呢? 但他就可以半年都不和新婚妻子圆房。 她家世本就比陆家差,高嫁难免要受到轻视嘲笑,更何况丈夫半年都没碰她。 这是怎样的屈辱与煎熬?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给他下了药。 那时他勃然大怒,他对她口出恶言,鄙夷到了极点,却没想过这本应是半年前就该有的事,而她是他的新婚的妻子,他们前一夜才圆房,才有了最亲密的一夜,她才刚将自己纯洁的身体交付给他,她期待的,应该是他的怜爱与温存。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曾经与这美好的场面离得很近,但他却是一日温情都没有给她。 他们为何不能走向和离,他们从成婚那一日起,就注定走向和离。 下午从县衙回家,陆璘独自往雨衫巷去了好几次。 他不知道怎么去“不让她厌烦地求”,只是想看看她,怕她伤心,怕她难过,但好几次她院门都锁着,而馨济堂后院中还是人语嘈杂,明显她还没回来。 直到入夜,他再次在她门前驻足时,馨济堂后门一声响,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陆璘回头看,正好在黑夜中看到她的身影,便往旁边看了看,躲到霍大娘家与她家交汇的墙角处。 施菀从馨济堂后门出来,还有一人陪着她,是她那个男徒弟,严峻。 两人走到施菀院门前,施菀说道:“好了,你回去吧。” 严峻说:“师父,他们都在议论,小周大夫今天是故意不让你服丧的,他不想让你的名号超过他。” “我知道,他们议论让他们议论,你和枇杷是我亲自教的徒弟,你们听听就好,不要议论了。”施菀说。 “但我听枇杷说这个月小周大夫只给师父一吊钱,我觉得这样太不公。师父有想过一直这样下去怎么办吗?” 施菀没回话,严峻继续道:“我有个姑父在江陵府,说那里有个医馆缺大夫,东家和他认识,他准备介绍我过去,师父要不要……也一起过去?” 施菀笑了笑:“你要出师去那边做大夫,许多东西都要赶紧学知道吗?至于我,再看看吧,我暂时不想离开安陆。” “那师父如果有其他打算,一定和我说,我不认小周大夫,只认师父。” “你这份心我知道了,只要你和枇杷日后能成为真正的独当一面的大夫,我就安心了。” 两人说完,施菀进了院中,严峻看她关门,离开几步,又盯着院门看了许久,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路过霍大娘那墙角时,正好月亮从云后露出光芒来,严峻隐约觉得那墙角有个人影。 他一惊,想到之前张家人就夜闯师父家门,不由鼓起勇气壮着胆子道:“什么人?” 陆璘从墙角走出来,站到月光下,静静看着他。 严峻认出了他,先是下意识要拜见,随后想起来什么,便直直盯着他,半晌没开口。 陆璘也没开口。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许久,严峻问:“陆大人在这里是有事吗?” 陆璘无视他的话,起步往大通街而去,走了几步,突然道:“她是你师父,你知道师父的含义么?” 严峻被戳中心事,少年人毕竟脸皮薄,立刻便涨红了脸,随后不甘心地带着几分怒意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爱她敬她,但我看陆大人却不知道和离的含义,和离就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当初将师父逼走,现在就不要再来纠缠!” 陆璘转眼看向他。 他长严峻有十岁,又是官身,这一眼看过去,严峻不由有些被震慑,身形缩了缩,却是热血方刚,脚步仍定定站在原地,也一动不动盯向他。 陆璘回道:“既然你知道我与她和离,就该知道我是她曾经的丈夫,也是她唯一有过的丈夫。”说完,他转头离去。 身后传来少年郎气急败坏地重息。 陆璘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争风吃醋,口出恶言斗嘴。 这是多无聊的事,他还要用“曾经的丈夫”这个并不光鲜的身份来挑衅人家。 那不过是个孩子,当然斗不过他。 可是……他可以送施菀回家,可以藏住私心邀请她一起去江陵府,可以得到她的笑颜。 丰子奕也可以。 就他不可以。 第67章 下午枇杷扶一位老夫人离开馨济堂,待老夫人离开,正要转身,便听到外面一阵口哨声。 她意外侧头去看,只见着站在墙根的丰子奕,看那样子,是要她过去。 她到墙根下,问他:“丰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找师父?” 丰子奕朝她“嘘”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晚上想上吉庆楼吃冰糖肘子么?” 枇杷将头点得似小鸡吃米,连忙道:“想!” 丰子奕说:“叫上严峻,晚上药铺歇业了到街头拐角来找我,我用马车载你们去吉庆楼,但是,别让你们师父知道。” 丰子奕以前为接近施菀,也用各种手段贿赂过枇杷,所以枇杷轻车熟路,很快就保证道:“放心,我肯定叫上严峻,不会让师父知道的!” “好,进去吧。”丰子奕说。 枇杷脸带笑意哼着小曲儿回了药铺。 待下午药铺人少,严峻去洗拔火罐的罐子时,枇杷到他身旁将丰子奕的邀请告诉他。 严峻闷声道:“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我都答应他了!” 第67节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严峻不悦道:“不就是要出卖师父么?” “什么出卖师父,那丰公子也不会对师父不好啊!”枇杷辩解说。 严峻不说话,她气道:“你不去那我去了!” 严峻想了想,自己不去,枇杷也会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给丰子奕听,还不如他也去。于是答道:“我去。” 枇杷回道:“这不就好了,丰公子又不是坏人。” 到晚上,两人找了理由一同到街口,果然丰家的马车在等着他们,将他们载到吉庆楼。 吉庆楼是大酒楼,两人来这儿的机会少之又少,严峻只是静静打量,枇杷则是兴奋不已,在小二引领下到了雅间内。 上了桌,菜都已经点好了,中间是一只大大的冰糖肘子,旁边还有八宝鸭,红烧黄鱼,火腿冬笋,比过年还丰盛。 枇杷已馋得直流口水,严峻心里却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丰子奕说:“你们饿了吧,先吃。” 枇杷很快就动筷,严峻有些警惕地问:“丰公子要我们做什么?我想先知道。” 丰子奕看他一眼,自己倒有些忍不住了,索性问他:“你告诉我,有人说陆知县就是你们师父在京城那个前夫,是这样吗?” 严峻瞥开目光没说话,吃着冰糖肘子的枇杷则看一眼严峻,又看一眼丰子奕。 丰子奕继续道:“这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还有什么不能透露的吗?” 枇杷只好说:“差不多……是这样,其实我们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就徐仕那几人搞游街那会儿。” 丰子奕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真是没想到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是他!原来这陆知县是这么个玩意儿!” 枇杷立刻道:“就是说呢,看他样子,长得好看,又是温温和和的样子,哪里想到就是师父以前嫁的那个人呢?” “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那么久都不说,而且我还找他打听过那个人,他都没说是他,亏我还以为是他照顾菀菀,没想到……” 丰子奕说到一半,疑惑道:“对,他为什么看上去很照顾菀菀呢?菀菀不是在京城过不下去,被他们逼回安陆的么?” “心虚呗!”枇杷说道。 严峻回道:“我想,可能是因为他还想纠缠师父。” 此话一出,丰子奕和枇杷都看向他。 严峻昨晚被陆璘气得半宿没睡着,他就没见过这么可恨的人。 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连挑衅陆璘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是师父的徒弟。 没想到今天丰子奕来问陆璘的事,他觉得不管怎样,让讨厌的敌人多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他便说道:“昨天葬礼结束,师父回家已经很晚了,是我送她的,等师父进门,我往回走时,却看到了陆大人。 “我吃了一惊,问他怎么在这里,他没回我话就走了。大半夜的,他躲在师父家门外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而且之前还总往师父那儿跑,送师父东西,和师父一起去陈家村,实在是居心叵测。” 丰子奕一想,觉得就是这样。 之前陆璘说什么,他还没夫人,四年没再娶,来了安陆后就总向菀菀示好,之前还隐藏身份向他探听消息,这分明就是别有用心。 他该不会,又想和菀菀复合吧? 想到这个可能,丰子奕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他明白,施菀一次二次和他说无心嫁人,就是因为在京城伤透了心。 那这个让她伤心的解铃人,会不会就是陆璘呢?先不说他确实有个好家世、好皮囊、还他妈会读几本书,就说他和她做了三年夫妻,这其中恩情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他问严峻:“那你觉得,你们师父对这陆璘态度怎么样?” 严峻回答:“不怎么样。” 丰子奕来了兴致,忙问:“怎么说?” 严峻说道:“前不久,陆璘的弟弟来了安陆,兄弟二人携妓游湖,游到施家村的湖岸边,陆璘的弟弟和师父的三叔吵了一架。” “是吗?”丰子奕吃了一惊:“为什么吵架?” 严峻这时看向枇杷,似乎是觉得这话当着一个姑娘的面不太好开口,哪想到枇杷接过话头道:“就是陆知县的弟弟和那□□在师父家祖坟边做些下流事,被师父堂叔看到,觉得他侮辱施家祖先,就和他吵了起来,就这么吵了一架。” 丰子奕一拍桌子,气道:“我的天,京城来的贵公子就这玩意儿呢?咱安陆的泥腿子也不这样啊!” 严峻道:“富贵也不代表品行端正。” 丰子奕又生气,又有些开心,如果那陆璘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子弟,那他就决不用担心施菀会和他复合了,这是好事,但他又觉得,陆璘看着不像这种人。 兴许是,那弟弟有些富贵人家的纨绔习性,但陆璘不这样? “迟早有一天,我要给点颜色他瞧瞧。”最后丰子奕道。 施菀不说,他能理解,是因为难堪,但这陆璘瞒骗他这么久,他咽不下这口气。 严峻听他这样说,第一次觉得丰子奕这人还不错。丰子奕只是执着了点,但那陆知县却是真正的可恨。 陆璘在县廨内看书吏交上来的状纸,满满一大摞,倒比之前几个月还多。 这是好事,这证明因为前面的案子,安陆百姓相信县衙能禀公执法、惩奸除恶,所以便将以往无处申诉的冤情递了上来。 他一一查看,看到中间,意外看到张施家村村民的状纸,而且告的还是张万。 这张万便是张大发的侄子,上次仗责二十,关了几天大狱,自此便再没有动静。而这状纸上所告,则是张万家的邻居胡进宝状告张万三年前强占自家五尺宽宅地,两年前两人因宅地之事吵起来,张万与其兄弟、子侄四人将胡进宝打至骨折,养了数月才好。 以及张万还强占村□□有的一片山地,将山上竹林据为己有,谁要上山砍伐还要出钱,村人不服,但因张万、张大发等人为人豪横,兄弟又多,村人敢怒不敢言。 陆璘知道,大凡村中人丁旺盛的都气焰嚣张,若这家族的人再蛮横一些,便会成为村中霸主。显然,张家这两条都符合,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将施家爷爷逼得气绝,让施菀背井离乡逃去京城。 他将这状纸来回看了几遍,问身旁李由道:“我三日后是不是轮休?” 李由回:“是。” 陆璘说道:“那就用这一天休息,我和你去施家村看看,你将这状纸过目一遍,有相关的施家村过往卷册也一并找出来。” 李由应着,接了那状纸。 另一旁在书案后办公务的杨钊不动声色往这边看了眼。 施家村啊……这些状纸他也有过目,并不记得是什么大案,好像就是个什么宅地、山地的村民纠纷而已,只是那纠纷的对象正好有张家人。 就这事,派个差役去看看就好了,陆大人却要亲自跑一趟。 杨钊有个感觉,陆大人又想惩治张家人了,他亲自去,就能抓住一切罪证往死里办,但如果只派个差役过去,那差役拿点张家人的好处,说不定就会帮他蒙混过关。 所以陆大人这又是对施大夫上心了。 三天后,陆璘与李由穿一身常服,乘渡船到了施家村。 陆璘除了想亲自看看张家人在施家村如何横行霸道,还想看看施菀曾生活的地方。 施家村有许多竹子,下渡船后走一段田梗,便能看到一丛竹林,一弯小溪,然后便是村里第一户人家。 李由从县志上找到过施家村的记载,这村原本并不大,全是施姓人居住,后来因一次大的洪灾,有他县流民逃荒至此,在此安家,所以这施家村便成了大村,但有许多别姓混居。 张万这一姓、胡进宝这一姓,都是外姓,外姓多了,倒显得施姓人少起来,而这所有的姓氏里,就张氏家族最兴旺,为人又不讲理,所以渐渐成了村中霸主。 村子一共三排,房屋高低错落,有大一些的五间房,也有小一些的小茅屋,村中宁静详和,就算遇到农家人养的狗,那狗也只是懒洋洋看一眼两人。 远远有人见两个异乡人进村,往这边看着,却只是看着,并不说什么。 这村子,就是最最普通平常的村子,村民也是最淳朴实在的农家人。 直到后来,又有人从屋里出来看见两人,李由问他们胡进宝家怎么走。 村民问:“你们找胡进宝做什么?” 李由对安陆乡音更熟悉一些,回道:“胡进宝去县衙递了状纸,我们是县衙的差役,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在旁边轻声议论:“一定是为他们家宅地的事。” “还有胡进宝被打的事,当时骨头都被打断了。” 这边村民给他们指路:“往前面走,到中间有条路,去后面,他们家在第二排第五家。” 李由道过谢,与陆璘起一起往前走,村民也跟着他们往胡进宝家走。 然后陆璘听见人身后有人议论道:“我见过他,他不是……施家丫头那个……” 后面半句压得很低,再后面就没说了。 另一人说:“是吗?那天你在?” “我在,绝不会认错,他们城里人样子就不同,我记得。” “他们不是说他是新来的知县吗?这两个说是当差的。” “这我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他。” 他们大概觉得,他听不懂安陆话?但陆璘来这么久,也刻意去学习,如今虽不会说,却也听得懂了。 他不由微微垂下了头,隔一会儿,又挺直了背脊。 那天的事,实在无颜,但此时他又不愿表现得太狼狈的样子,就好像,他第一次走岳家,也想让人看看这个女婿的风采并不差。 等他们到胡进宝家时,身后已跟了一群人。 胡进宝万没想到出了几文钱找人写状纸,一纸诉状递上去,还真有衙差来查看,于是赶紧带两人到与张家相邻的宅地处,让两人看张家占了他们家多少地。 这时张家人也出来了,他们认识陆璘,知道他是知县,并不是什么差役,一时吓得不敢说话,但当听到胡进宝说占了他多少地时,还是忍不住出来驳斥。 几句之下,几乎又要打起来。 陆璘听他们吵完,回道:“这宅地的问题不由你们自己说,最初是怎样的,我们自会查证。”说完看向胡进宝:“那片山地呢?” 胡进宝立刻道:“在后面!” “带我们去看看。”陆璘说。 胡进宝一边带他们往后面的山地去,一边还在说宅地的事,走着走着,到第二排房子的边上,胡进宝指着一座房子道:“差爷你们看,这户人家以前是村里一个老大夫的,那可是个大好人,带着个孙女,就这张家,他叔叔张大发要逼那十多岁的孙女嫁给他,把老大夫给逼死了,孙女只好连夜贱买了房和地逃了,这房子当时才卖十两,如今没人住,都要荒了。” 陆璘整个人一震,愣愣看向那房子。 是个三间的粘土砖房,大门锁着,带着无人照料的荒凉,屋前种着两棵槐树,两棵枳树,如今皆是一片翠绿,可以想见春天的时候是如何花开满树,阵阵清香,不知当年是什么模样,但如今除了这几棵树,便是半人高的杂草。 “这屋子现在的主人呢?”陆璘哑声问。 胡进宝回道:“当年这房子卖得急,是我们村里周铁根家买了,后来他们家做生意发达了,便搬去了省城,这屋子就放在这儿了。” 第68节 第68章 陆璘在那屋前驻足良久,到胡进宝都有些疑惑,才动步继续往前走。 走到最后面的一片山坡,胡进宝指道:“就是这儿了,这片山地原来是村里的,竹子是最开始自己长的,没几年就连成一片,结果前几年,张万在这儿盖了个院子,然后就说后面这山坡是他家的,别人家里要根晾衣篙都不许人去砍。” 这件事倒是村里人都踊跃开口,七嘴八舌说起来,总结起来就一条:这山坡和竹林确实是村里的,大家一起的,张家却自个儿占了。 陆璘问:“此事胡进宝将张万告上了县衙,有人能上公堂作证么?或者要一同状告的?” 村民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人上前道:“我,我作证,告状,都行。” “我也作证。” “我作证。” …… 因为关切到自身利益,又好像是稳赢不败,村民纷纷站出来表示愿意作证。 在这声音里,另有人说道:“我还作证张家确实占了胡进宝家五丈地,以前张家祖宅比现在大。” “我要告状张万儿子砸了我家抽水的水车!”一人说。 陆璘看向他:“你去县城找会写状纸的,替你写好状纸上交到县衙去,县衙自会处理。” 这时张万从田间回来,跑步冲道陆璘面前道:“你都已经把我们打了板子,下了大狱,还要怎么样?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我都知道了,你是那施菀的男人,你就是因为以前的事故意找我们家的茬!”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陆璘。 陆璘看着张万,冷声一笑,随后缓缓道:“不错,她是我妻子,我就是要为她出气、为她报仇怎么样?只要你有事,我就要查,查到能将你关个十年八年,能将你流放,有本事,你便行得端坐得正,别让我找到把柄。” “你……”张万脸色又是铁青,又是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璘则看向周围村民道:“你们有其他受过张家欺负的,尽管到县衙来告,只要证据确凿,本府自然还你们公道,赔钱的赔钱,物归原主的物归原主。” 村民议论纷纷,有人问:“你不是官差,你是知县?” 陆璘正色回道:“是,我自京城而来,姓陆,是安陆县新任知县,你们若有冤屈,无论是不是和张家有关,都可以到县衙告状。” “我就说,那天我见过他,在施重贵家坟地上。”其中一人道。 “真是他啊,施家不是说和他和离了吗?” “那我也要告状,就告张万,他打伤我家耕牛!” 陆璘假装没听见其他那些声音,看向声称要告状的人温声回答:“好,耕牛于农家是贵重财物,若你能提供人证物证证明确有此事,张万有责任赔偿你。” 那人高兴起来,连忙说着有人证,一旁张万气极败坏看着陆璘,却不敢动弹分毫。 人群最外面,施家三婶马兰香牵着小孙子围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在坡地旁待了一会儿,陆璘和李由就在村民的跪拜中离去了,今日是现场查实,等开堂日,胡进宝的案子才会真正判决。 到下午,施重贵从田间回来,马兰香将村里发生的事说给施重贵听。 施重贵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那姓陆的能安什么好心。” “不管他安的什么心,他能把张万拉去打板子,那就是好心。”马兰香说。 施重贵冷着脸不想搭理。 马兰香又说:“我想去告状。” 这下施重贵愣了,问:“告什么状?” “大伯那个房子,当时卖周铁根家才卖了十两,现在找他买竟然还要十八两,这不是坐地起价吗?当时这房子就让他讨了便宜,我要去把房子告回来,就让我十两买回来。”马兰香说。 施重贵回答:“就算当时便宜卖了,那也是菀丫头卖的,房子也是菀丫头的,你凭什么去告?” “我们也姓施呀!”马兰香说,随后叹声:“菀丫头是个姑娘家,她在县城也买了房,这村里的房肯定不会要了,现在也没人住,不是白白便宜那周家了?等两年老二就说亲了,还让他睡厨房?他肯人家姑娘也不会肯,要是把大伯家那房买下来,他到时候也好说亲是不是?” 施重贵皱着眉,沉默很久,最后道:“不是说攒几年钱去打砖么,这房子和你也没关系,你告的哪门子的状?” “但今天那陆璘明明白白说了,他就是要替菀丫头出气,要找张家的茬,让全村人有状都去告,我就告这房子当初只卖了十两,告他们家逼死大伯! “你说打砖,打砖的钱都得好几两,还要买梁,买瓦,买块地,要打家具,你算算得多少钱,大伯那房子多好!”马兰香说。 施重贵无言以对,妻子说的事都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难题,但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和张家扯不上关系,那房子卖十两还是十八两和他们也没关系。 但他不懂法,讲不出道理,最后道:“你想去告状,和菀丫头商量过么?我看她就不会想告。” 这下轮到马兰香没话了。 她明白侄女是个心善的人,也不喜欢为了几两银子去打官司,之前她偶然和侄女提过想从周家手中买房,周家竟然开价十八两,侄女就说,人家现在不是急卖,自然是想开多少开多少,看着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所以她要为这房子去告状,侄女肯定不会同意。 可她就想试试,那陆璘今天的话让她觉得可能有希望,或许是他说菀丫头是他妻子,或许是他说要替菀丫头出气。 反正明天村里好几个人要去县城找人写状纸,她和他们一起去,写个状纸也不费几个钱。 第二天,马兰香独自一人去了县城。 找人写了状纸,便到县衙递了上去。他们这些状纸收上去后还得去审核,如果县衙受理,就会排号,然后等到放告日来审理。 几天后,马兰香又到县衙,与她一同来的人都拿到了号牌,就她拿到的仍是自己那张状纸,上面写了几个红色的字,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问旁边书吏,书吏看了一眼,不耐烦回道:“驳回,不用告了,县衙不受理。” 马兰香忙问:“为什么不受理?” 书吏正想斥责她离开,却见师爷李由从外面进来,知道知县不许官员与胥吏对百姓敷衍了事,便耐住性子回道:“不受理可能是案子不归县衙管,也可能是没道理,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审不了。” 马兰香喃喃道:“这是知县回的?其实我认识你们知县,我和你们知县是亲戚。” 书吏忍不住笑起来:“你和知县是亲戚我还和知县是兄弟呢!是亲戚你自个儿给他说啊,跑来递什么状纸!” 马兰香知道他是讽刺自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书吏将状纸递给她,倒也接着说道:“这也不是知县回的,是我们专门审核状纸的验查使回的,你再去找外面写状纸的人,或是找个讼师帮你看看。” 马兰香接了状纸,丧气道:“谢谢官爷。”然后失落地退到了一旁。 的确是试一试,并没抱太大希望,但真白花几文钱被驳回来,仍是难受。 二儿子到时候怎么成家呢?眼看一年等不得一年了。 想了想,她又上前问那书吏:“那怎么才能让你们知县看见这状纸呢?我能去见见你们知县么?” 书吏忍不住斥责道:“行了你,知县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做梦呢你!” “我侄女是他夫人……”马兰香说完,又有些心虚地轻声补充:“以前的。” 但书吏却没听见她后面的补充,听见前面的话就大笑起来:“那让你侄女去给知县吹吹枕边风嘛!” 这时连带旁边几人也笑了起来,马兰香又难为情起来,正要转头离开县衙,前面走来一个人。 李由看着她问:“什么以前的夫人?” 马兰香记起他来,之前就是他和陆璘一起去的施家村,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官。 前面书吏倒是恭敬道:“李师爷。” 马兰香这才知道他是师爷,但这个官是大是小她也不知道。 这时李由伸出手,示意马兰香将状纸给他。 马兰香立刻递出去,他接过看了眼,问:“你是代你侄女告状?” “是,代我侄女告状。”这时她低声道:“我就是施家村的,上次在村里知县大人还提起过她,她以前和知县做过夫妻。” 李由微微一惊,问:“你可认识城里的施大夫?” 马兰香立刻道:“对,就是她,她就是我侄女!” 李由温和一笑,说道:“你要想见知县,我带你去见?” 马兰香大喜:“真的?” 李由点头:“真的。” 一旁书吏怔怔看着这一幕,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世道错了。 普普通通一个农妇过来,说和知县是亲戚,然后…… 他娘的真是亲戚! 这是什么诡异的事! 马兰香跟在李由身后往县衙走,心里紧张又忐忑。 前些日子她还骂过陆璘呢,现在又跑来见他,是不是有点…… 但想到那房子,她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反正试试也不花钱,他是知县,她不能说他是知县就有冤都不来告状是不是? 见到马兰香出现在县廨,陆璘吃了一惊。 带她进来的李由一副平常模样道:“大人,这施家村村民的状纸被驳回了,她不明白,所以想来见见大人。” 马兰香原本还不知道见了陆璘怎么说话,没想到这师爷已经帮她说了,她还挺满意,觉得这师爷人真不错。 陆璘却在最初的意外后开口道:“三婶,您有事那天怎么没直接同我说?是告什么状?” 之前在坟前吵架,马兰香还不觉得,这时候在这县衙内,听他叫自己这声“三婶”,马兰香立刻觉得心里熨帖起来,恨不能让刚才那官爷来看看,她真和知县是亲戚! “这是婶娘被驳回的状纸。”李由将状纸递过去。 陆璘接了状纸迅速看一眼,才知是为施爷爷那座房子。 他抬眼道:“三婶,您到后面来坐下说吧。”说完吩咐李由:“上茶来。” 李由退下了,陆璘带马兰香去了隔壁一间僻静的房间,让她先坐,自己也坐下来,认真看起状纸。 马兰香在漆光锃亮的红漆圈椅上坐下,不由想起多年前曾在陆府长过的见识,过过的两个月富贵时光。 没一会儿,李由端来两杯茶,是新嫩的绿茶,碧色的茶水,冒着茶香。 李由又出去了,马兰香没去喝茶,静静等着陆璘。 陆璘将状纸看完,问马兰香:“三婶是代菀菀告状?” “是……”马兰香回答。 陆璘又问:“那她知道吗?” 马兰香迟疑一会儿,终究是说了实话:“还……不知道。”随后又很快道:“只是没来得及和她说,后面肯定会说的。” 陆璘这时说道:“说起来,上次的事实在是抱歉。我原本要带我弟弟去爷爷坟上赔罪,或是向您和三叔登门赔罪,菀菀不同意,不得已才没去。不敢求您和三叔原谅,只是我自知理该向您道歉。” 第69节 马兰香发现这陆璘比七年前还和气,那时候他眉眼总是淡淡的,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是不太愿意搭理她们,但这次却不同,他的神态虽然仍有一种做官的贵气,但那种客气的感觉就像他是晚辈,是她的侄女婿一样。 上次的事都互相骂过了,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损失,马兰香很快道:“那个没事的,他也是不知道,也没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不妨事。” “是他胡作非为,不讲道理,三婶能原谅他,是三婶大度,我代他也替自己谢过三婶。” 双方说好后,陆璘就说起状纸上的事:“三婶是之前问过周家,他们说要十八两才肯卖房?” “是,一分也不肯少。”马兰香生气道:“这不是不讲道理么,当初他从菀丫头手里就是十两买的,这过了几年,房子都旧了,反倒还要涨到十八两,分明就是欺负人! “当年那是什么情况,其实他们当初就是看见咱们遭难,故意狠心压价,那么好的房子,说出去都没人信!现在竟然一口气要涨那么多!” 陆璘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下面的吏员驳回状纸也是按章办事,三婶告周家,要原价拿回房子是不可能的。 不管当时他们是不是趁火打劫故意压价,那也是双方同意的,白字黑字自愿签好的契约,现在他要卖,也可以想卖多少就卖多少,这是他的自由。 的确不厚道,但并不违背买卖律法。 “这个房子县衙也没有权力判他十两银子卖给您,但他们开这么高的价,无非是觉得这房子值这价,这买卖的事,就看双方的想法和意愿。 “三婶说的对,这房子如今旧了,长期无人看顾,也会越来越荒败,我手下有些能说会道的人,我可以派人去劝劝这周家人,如果顺利,兴许他们愿意便宜一些卖。”陆璘说。 马兰香失落:“是这样啊……那,他能听劝么?” 陆璘道:“不妨一试,而且这事确实是他们做得不厚道,三婶最多想出多少钱买?” 马兰香见他还问这个,便觉得可能有希望,回道:“十……二两?或十两。” 陆璘点点头:“好,我有机会派人去劝劝,若是成了,也算我对三婶的致歉。” “这……那个事都过去了,而且也不是你的错……”马兰香连忙道。 陆璘又说:“三婶来找我这事就不要给菀菀说了,她并不喜欢我,我怕她生气,反而影响这买卖。” 马兰香立刻点头:“好,我先不和她说。” 陆璘又宽慰嘱咐她几句,才送她离开。 从县衙大门出去,马兰香又欢喜,又为难,一是这事好像真的有希望,看陆璘的样子似乎能办成,这样她就能用十两或是十二两银子买回大伯家的房子,二是她找了陆璘办这事,还瞒着菀丫头。 这欠陆璘的,可是个大人情。 瞒着菀丫头,也着实不该。 但那么多银子的诱惑,让她忍不住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走……本来十两银子就要花上他们家所有的积蓄,还要借,而十八两,则是卖了他们也拿不到。 和实实在在的房子比起来、和未来的日子比起来,其他骨气亲情什么的,都算不得什么,暂时该放下就放下吧,陆璘他是对不起菀菀,这帮他们一点,也好像是应该的? 如此一劝自己,马兰香便放心起来,对她来说,只要能拿回那房子,其他的事她都愿去承受。 第69章 陆璘将三婶的状纸拿在手上,再一次去看上面的文字。 说的是买卖房屋的过程,读出的却是一个少女的孤弱无助。他想拿回那房子,就算她不要了,他也想让那房子回到施家人手中,让她若想看,随时能去看看。 这事他并没有委托别人,而是隔两天自己乘马车去了省城,找到周铁根。 周铁根随岳父一起从商,在省城开了一家打铁铺子,虽然累,但比在施家村做农活好一些。 他们一家人吃住也在铺子里,最大的愿望便是在省城买座宅子,但省城的宅子卖得极贵,这些年的积蓄全搭上都不够,除非借一点,再加上施家村那个旧宅卖个好价钱。 他不愿降价,是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陆璘进他铺中,直接将八两银子给他。 “这八两是给你的,你再将房子以十两银子卖给施重贵。就说,你感念当时买那房子确实占了便宜,如今房子也旧了,你也急需用钱买新宅,老房还是原价卖他们,以求个善德。” 周铁根震惊得说不出话,连沉甸甸的银子捧在手里都觉得像在做梦,但那银子实在太晃眼,他捧住便不想撒手。 陆璘又将一两银子放在他手中:“这钱,买你守口如瓶,不要将我找你的事说给任何人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这房子卖的是十八两,而不是十两。” 周铁根懵懂一会儿,随后很快道:“我保证,决不让任何人知道,说出去就天打五雷轰!” 陆璘点头,随后道:“我回去给施重贵带话,若他们能筹到钱,这两日便签买卖房契。” “好好好。”周铁根一个劲儿答应。 从省城回安陆,正是下午,途经一座茶馆时,陆璘却意外瞥见了馨济堂的东家周继。 他正与另一个五十上下的灰须男子在喝茶,两人相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出于一种直觉,陆璘朝车夫刘老二道:“停一停。” 刘老二急忙将马车停下,陆璘看向茶馆道:“与周大夫喝茶的那人是谁?” 刘老二看了眼:“好像是双喜镇的肖起元,他们家也是世代行医的,我还以为他们这些大夫都是互相看不顺眼不往来的呢,没想到关系还挺好。” 陆璘又看了那两人一会儿。 那种样子,有几分轻松,又带着互相试探的意味,不像是闲聊,而像是谈事情。 隔了好久,待两人似乎达成共识,相谈甚欢,陆璘才让刘老二继续驾车。 到家中,才知县内出了一桩命案,城中某个富户家的丫鬟死了,说是暴毙,但丫鬟父母称富户家主母喜欢打骂仆从,认定女儿是被打死的,所以当日就将富户告上衙门,要衙门查清女儿死亡真相。 听到消息,陆璘便回了县衙,县尉黄盛正和杨钊说查验尸身的事。 县衙内有个仵作,前几天老父病故,回乡奔丧去了,这几日不在县衙,就算现在去请,来回也要一两天,如今天热,再等一两天,只怕死者尸身都要臭了,白白增加验尸难度。 小县衙里,就那么一个仵作,黄盛便提议去其他县借一个仵作来。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前些年安陆县和云梦县因赋税的事闹过矛盾,两县关系并不好,怕云梦县不借,便决定去应山县借,但这一来回,也得一两天。 最后黄盛道:“要不要,仵作也去借,我们先找个大夫来应应急,再怎么样,让大夫看个大概情况,到时候再和仵作一商量,差错兴许小一些。” 杨钊立刻同意:“这样好,就请个大夫,有总比没有好。” 黄盛便道:“那我现在差人去叫一个来。” 杨钊连忙叫住他:“你要叫谁?” 黄盛有些意外,随口道:“要不然就……百草堂那个老大夫?” 杨钊瞥一眼陆璘,回道:“那丫鬟是个女的,我看你就请个女大夫。大夫毕竟不是仵作,讲究还是很多的,但要是个女大夫,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我觉得是不是就请馨济堂的施大夫更好?” 一旁的陆璘听到这名字,心中不由一动。 这边黄盛想着,杨钊说的的确有道理,比如要查是否有被奸污,是否有隐秘之处的伤,男大夫肯定顾忌,但女大夫就可以。 他却又迟疑道:“这可不是看病,是看尸体,男大夫都不一定敢,那女大夫有这胆量么?” 这倒问住杨钊了,他不由就看向陆璘:“陆大人觉得呢?” 之前他只想着讨好一下陆璘,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忘了施大夫是个姑娘家,可能会害怕。 陆璘沉默片刻,回道:“就叫她来吧,她也许会怕,但如果城里只有她最合适,她一定会来。” 也只有她会努力去做好这件事,给那死去的丫鬟一个公道。 黄盛便道:“那行,那我就差人去叫她。”说着已出去,陆璘却随他一起:“我去看看那尸首。” 验尸房与县衙主体隔得远,在最后的角落,黄盛交待完差役去叫施菀,自己便与陆璘一道去验尸房。 丫鬟名叫凤儿,不过十七岁,脸上描着细眉,涂着胭脂,还戴着一对珍珠耳环。 陆璘看了看她的手,白皙细嫩,不像是做粗活的。 黄盛说道:“这儿晦气,陆大人要不先去后堂内歇歇,我在这儿等着,有了结果再去通知大人。” 陆璘摇头:“苦主家人还等着,又是大夫验尸,我在旁边看看。” 黄盛知道他向来对县衙的事上心,便也陪在了一旁。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跑步声,有衙役过来道:“二位大人,去请过了,施大夫说马上就到。” 陆璘点点头,敛了神色,静静等着。 他想,他在这里是为公事,就算不是她是别人,他也会在一旁看看,应该不算故意出现在她面前才是。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声音,依稀有女声。 陆璘越发将神色严肃了些。 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临近验尸房时,一道声音传了进来:“我怎么还没进就觉得阴森森的,菀菀你真要去看?要不然还是等他们请来仵作吧?” 竟是丰子奕的声音。 随后就见衙差带着施菀进门来,施菀旁边果然就站着丰子奕。 施菀看到里面的黄盛和陆璘,面色平静着,向两人行礼。 丰子奕也向两人行礼,然后解释道:“衙差去的时候我正和菀菀在一起呢,寻思怕她害怕,就陪着她一起来了。” 黄盛回道:“这一趟还要多谢施大夫,我们本来是想请个男大夫的,又觉得这死者是个女子,怕男大夫查验起来有顾忌,就请了施大夫。” 施菀说道:“我明白,只是我对验尸了解不多,只能细细看一遍,猜个可能,到时再让仵作来详查。” 黄盛道:“大夫请。” 施菀便一步步走到尸体旁。 丰子奕忍不住道:“你看她颈后,那一块紫色是什么?” 施菀回道:“那好像是尸斑。” “什么是尸斑?”丰子奕有些颤抖地问。 “就是人死了一段时间后,出现在身体上的痕迹,紫红色,是因为血液沉积所致。”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丰子奕问。 施菀回答:“我之前闲着无聊,在书铺买过一本前朝验尸官写的《验尸集》,上面有说这个。”说完她看看缩在他背后的丰子奕:“你要是怕就去外面等着。” 丰子奕立刻将背脊一挺:“谁说我怕,我才不怕,我是来给你壮胆的!” 施菀平静道:“我之前看的那本《验尸集》,里面有句话,说验尸是听亡人语,那是死者最后说给世人听的话,他的冤屈、他的痛楚,而能听懂这些的人,就能解开他们死亡的真相,你不觉得,我们来这里只是努力听死者说话么?她不会怪罪,只会感谢的。” 黄盛在一旁默默点头,陆璘不由将目光投到她身上,贪恋地看着她。 丰子奕果真被安慰了不少,振作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尸体道:“年纪轻轻就去世,真可惜,要是被害死的,那可得好好替她申冤,行,你查吧,我看着。” 第70节 施菀这时却不好意思起来:“我当时也只当好玩看的,好多都忘了。” 到尸体面前,看着那肤色怪异的尸身,她深吸一口气。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碰尸体,又是另一回事。 丰子奕看出她也是强作镇定,安慰道:“别怕,我想起来,我身上有道符,我把这符给你,邪祟不侵。” “你戴着吧,我不要。”施菀说。 丰子奕却不由分说,硬是拉过她手,将身上一道用黄色锦袋装着的符纸交到她手上。 “你……”施菀无奈,暂时将那香袋挂在了腰间。 陆璘一瞬不瞬看着那装着符纸的吊坠,不由心中一痛,移开了眼。 这种吊坠或是平安符,都是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它们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也只有情人间,才喜欢互赠这种东西。之后施菀要还给丰子奕,丰子奕肯定不会要了。然后说,她才验过尸,得多戴几天才好,避邪。 施菀只好多戴几天,但天数多了,也不好再还给原主人,最后只能另求一个平安符还他,如此一来,两人就交换了挂饰。 他明了丰子奕的把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施菀认真看着尸体的面容,让一旁书吏写上,然后抬头看向黄盛道:“大人,我解开死者衣服,看看她身体。” 黄盛回答:“你看。” 丰子奕转过身去:“那我不看了,我要是不站你身旁,你会怕吗?” “你站外面去吧,我不怕,我看到个疑惑地方。”施菀说。 “算了,我还在是这儿陪你。”丰子奕只是背过身去,没看尸体。 陆璘也没去看尸体,施菀仔细将死者身上看过,然后将她衣服整理好,抬头看向黄盛道:“大人,这丫鬟只是丫鬟,没嫁人吗?也没有说……是通房丫鬟?” 黄盛回想一下:“那人家倒没说这样的话……对,她爹娘还说正在家里帮她说亲呢!” 施菀便回道:“我疑心她怀孕了,但我是以活人身上特征来看的,也把不了脉,具体是不是这样,还要等仵作来看。” 黄盛看向陆璘:“怀孕的话,他们两方都没提过这事……” “这事待仵作过来便当作最重要的点查验。”陆璘说,然后看向施菀:“可能看出她是否有重病?身上是否有伤痕,以及……死前可有受过奸污?” 施菀摇头:“暂时来看是没有重病的,伤痕也没有,更没有受奸污。但她脸上的胭脂,还有身上的耳环,好像都是要些钱的,不知她月钱有多少,是不是买得起。” 陆璘回道:“这些我也注意到了,多谢施大夫。” 丰子奕站在一旁满脸不屑地瞧着陆璘,一副要看他耍什么花招的样子,好在他还算老实,说了这些后就再没说别的。 施菀将自己判断的依据一一告知书吏,让书吏写下,然后就朝黄盛与陆璘道:“二位大人,那我先走了。” 这时丰子奕说:“我看县衙外面还守着什么人,是不是这丫鬟的家人,他们不会为难我们吧?” 陆璘上前道:“我送二位出去。” 待离开验尸房,他看向施菀:“有关尸体的细节,还望施大夫保密,若有人打听,就说没看出来,还是要让仵作验看。” 施菀点头,丰子奕代她回答:“好,我们知道的,决不多说。” 陆璘又说道:“等仵作过来,若有什么要问施大夫的,可能我们还会去打扰。” “我看就不要了吧,我们是大夫,也不是仵作,万一到时候案子出了差错,说是我们查验的,我们也不好辩解是不是?”他一边笑着一边替施菀拒绝,施菀顿了顿,只说道:“如果实在需要的话。” “那多谢施大夫。”陆璘说,也没去理丰子奕。 没几步,几人就到县衙大门外。陆璘想着周继和那肖大夫相对喝茶的事,不知要不要和施菀说。 他怕她对他厌烦,又怕她没有防备。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开口道:“今日我路经义顺茶馆,见到周大夫和一人在谈事,刘二说那人叫肖起元,也是个大夫。” 施菀还没说话,身后传来一阵步辇抬动的吱呀声,几人回过头去,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个女子从另一头过来,旁边还跟着丫鬟,人未到,香风就已吹到。 那女子在夏日穿得尤其清凉,轻薄的纱裙随风飘扬,隐隐能听见发间步摇晃动的声音。 这样的打扮和排场,显然是青楼女子,陆璘只淡淡看了眼便收回目光,等着施菀的回话,没想到待那步辇靠近,一道娇媚的声音传来:“陆大人,最近怎么没去找我玩呀?” 陆璘抬头,发现步辇中的女子竟是之前见过的那个海棠。 她朝他掩唇一笑,一只手帕在手里挽了几下,突然娇笑着将手帕连同什么扔到了他怀中。 他无意识就将那手帕接住,又是一股暧昧的胭脂香味,打开来,里面放着个李子。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不过是个调情的小动作而已。 海棠的步辇没作停留,已经走了,陆璘看看那李子,又看向施菀,心中又是怒,又是尴尬,还有几分不甘和委屈。 他分明,和这女子没有半点交情。 可此时此刻,再多的解释而否认都是多余。 丰子奕这时道:“还是陆大人招人喜欢,才子配佳人,倒是一桩美事。” 施菀只朝他点点头,然后同丰子奕道:“我们先走吧。” 丰子奕倒热情满溢:“陆大人,再会。”说话间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陆璘明白过来,这是丰子奕安排的。 那海棠和他只是那天在船上见过,两人话也没说几句,而且她似乎是安分的性格,知道他不好这些,并不会故意纠缠,今日的行为十分不像她,所以她是拿了丰子奕的钱,替他办事。 要不然,哪有这么巧? 而丰子奕,很明显,他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就是和施菀和离的丈夫,出于忌恨,他弄了这么一出。 陆璘恼恨地将手中那手帕与李子扔在地上,转身进了县衙。 被丰子奕这么摆一道,他十分不甘,但除了忍受,他也不能做什么。 难道他也去整丰子奕一道么?他也不能靠近施菀,要是丰子奕再去找施菀告状,施菀心中还不知如何想他。 丰子奕……着实是高看他了,他哪有什么资格和他争,他连情敌都够不上。 第70章 将至七夕,县城很多铺面都早早卖起了乞巧物,每至早上,半条街都是水泄不通,摆着的摊子,往来挑选货物的行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到中午才慢慢停歇。 乞巧便是少女们乞求心灵手巧,所以最与之相关的,则是一些女子擅长的手艺活,比如剪纸,蒸糕,或是刺绣。丰氏绸缎为绸缎布料行会会长,这便是刺绣这一行,抓到这个节庆,每年的七夕都会大办特办,于铺子门前建高高的乞巧仙楼,主持乞巧大赛,放焰火等等,揽去半条街的热闹。 但数年前,京城商铺办元夕灯会时,因有豪华的水上花灯,引数千人在桥上围观,最终导致桥被压塌,砸死、淹死、踩死数十人,所以后来朝廷颁布政令,地方若要举行大宴会或是节气活动,必须向当地官府申报,官府审查同意后才能办,且若是引发事故,当地官府也要追责。 因此这一次七夕,县衙便接到了丰氏绸缎关于七夕乞巧大会的申报。这样的盛事,县衙当然会同意,只是等乞巧仙楼建成,陆璘也要亲自去看看那楼是什么样,周围地形如何,绸缎铺准备办些什么项目,会不会引发人流拥挤或是其它事故。 丰氏绸缎的大当家人丰永年回来了,这次是丰永年亲自邀请。 陆璘一早乘了轿子,到丰氏绸缎门前,还在轿中,便听见外面一干人跪地拜见。 他从轿中出来,看着眼前的众人,温声道:“丰大掌柜请起,不必多礼。” 丰永年起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的年纪,正当壮年,留着短须,形貌上与丰子奕有几分相似,只是因为更胖一些,肚子与脸都是圆圆的,脸上带着和气温善的笑,却也不乏精明之态。 丰子奕就站在丰永年身后,平日肆意的他遇到老爹,竟也是一副老实稳重的样子。 想到上次县衙门前的事,陆璘多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觉到目光,挑眼瞥他一下,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屑与挑衅。 陆璘没说什么,只与丰永年说话,在他带领下看正在建的乞巧仙楼,听他介绍七夕当晚的筹备。 “当日的比赛,就下午五点开始,有上交绣品,是参赛女子在家里绣好的,然后是当场比试穿针引线;还有描花样比赛,也是当场比试,按以往人数,大概有五六百人上交绣品,这是提前一天交的,我们会挑出里面佼佼者当场比试……奖品是一匹上好的绸缎…… “这里到时候分出一条线,做个栏杆,进出分开,这样便有了条理,当日我会让我儿子全程守在旁边,不容出差错。” 丰永年话音未落,丰子奕道:“爹,我可没答应,你派彭掌柜来也是一样的。” 丰永年见他在知县面前和自己顶嘴,瞪起眼道:“彭掌柜来,你也来,这事马虎不得,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那我给你安排两个人就是了,保证不会出问题,只是我那天实在有事,你就让我闲一天行不行?”丰子奕说。 丰永年不好当着外人和儿子吵,便压下火气回道:“要这样也行,不管派谁,都要提前交待好、提前演练,此事是重中之重。” 他说这话,自然就是说给陆璘听的,怕陆璘对他们不放心。 说完他便朝陆璘解释道:“这孩子是独子,被他娘宠得不叫样子,现在还没成亲,玩心大,八成是想着那天晚上去玩,不派他也好,我派两个年纪大些的掌柜倒比他放心。” 丰永年的话,让陆璘想起了乞巧节另一个属性,便是少男少女携伴出游,谈情说爱。 丰子奕拒绝他爹给他安排的事,莫非是……要和施菀一同过七夕? 他都还没和她过过七夕。 他们那三年,第一年七夕,爷爷正在病中,第二年七夕他就与父亲一同去了祖籍守孝,第三年七夕…… 第三年他在的,那时候他们这些孙辈也没了孝期,但他牵挂老师的事,也没心情去外面赏玩……想起来,他们还谈过七夕,他没去,她自己去了,回来给绿绮带了糕点,给他带了个能动的机关人偶。 那个人偶哪里去了? 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前两年,她已不在京城,绵儿偶然去他那里玩,觉得有意思就拿走了。 再回京城,他想将那人偶要回来。 不,回去后他写封信,让大哥将人偶放回他房中,他再给绵儿买其它玩意回去。 所以,其实他有很多机会的,那个时候她对他还是很好的,只是他当时不知在想着什么,没有去在意,没有去珍惜。 丰永年又和他说起防火安排,有多少人看守等等,陆璘强迫自己收回心神,认真听那晚的安排。 但越听,他就越能想象那晚的热闹:乞巧比赛,花灯,满街的乞巧小玩意儿,还有那晚的焰火,都是女子喜欢的东西,而丰子奕陪在她身旁。 他想,那一晚他是不会出来的,他不想看见这些。 谈完七夕夜的安排,丰永年邀陆璘一起去吉庆楼共享晚宴。 丰永年是安陆县首富,这是第一次见新知县,马上也要交上半年的商税,双方都想和和气气将事情办好,这顿酒宴也是增进了解的大好机会。 到吉庆楼的雅间,挑的是里面最大的房间,房内早已布置妥当,五张雕花红木的分桌,一排花几,上面摆着各色应时鲜花,待就座,便有奏乐的歌舞伎上来。 丰子奕却在这时一脸正经道:“爹,怎么没请几个有才情的姑娘陪陪陆大人?安陆确实小了些,但江陵府的姑娘也是能挑几个出来的。” 这句话,倒把丰永年问住了。 因为他也提前打听过,知道这新上任的知县不是个贪财好色的,平时作风极为清正,怕弄巧成拙,所以并没请陪酒的姑娘,儿子之前也没说什么,哪想到现在竟问了这么一句。 但他也不慌,很快道:“倒是我疏忽了,想着安陆都是些庸脂俗粉,陆大人自京城而来,见惯了各样的环肥燕瘦,到时候不只没尽兴,倒影响了心情,所以没安排。却没想到从江陵府请几个来,实在是老糊涂了,陆大夫见谅。要不然,我让他们现在将楼里的姑娘叫上来,看有没有顺眼的?” 说着就去唤店小二,正要吩咐,一旁陆璘几乎是咬着牙道:“不必了,这奏乐的也让她们下去吧,我更习惯安静一些。” 第71节 他说得这么清楚,明显不是客气,而是实实在在不需要,丰永年便吩咐人退下。 这时丰子奕问:“那想必陆大人是只喜欢那万花楼的海棠姑娘了,海棠姑娘的确不同凡响,陆大人着实是眼光好,用情还专一。” 陆璘冷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丰子奕一副恭敬夸赞的样子,仿佛没看到他那一记冷眼。 丰永年此时看了出来,他这顽劣儿子怕是和陆知县有什么罅隙,故意找茬挤兑陆知县。 他头疼地抚了抚额,本以为儿子这些年将店铺打理得不错,长进了,哪想到还这么不知轻重。 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侍候这顿饭,还担心儿子再作妖,结果算是儿子发了善心,后面一切都正常,那陆知县也没有借题发挥,对他仍是温和客气,只是对儿子有些冷淡。 直到酒宴吃到一半,丰子奕将店小二叫到身边去,两人耳语了几句,丰子奕指着桌上几味糕点,又指了边上的甜酒。 店小二点点头就出去了。 陆璘没听到他说什么,但也能猜到,他在让店小二再给他做这几道糕点,以及上一壶甜酒。 酒宴上的糕点自是足够的,每人桌上都没动几块,所以他加的糕点不是呈上桌的,而是拿去别处的。 今日桌上的糕点味道都不错,尤其造型,有白中透粉的芙蓉糕,有山药蜂蜜与山楂做的红白相间的雪山梅,还有做成碧花黄蕊的绿豆糕,男子也许觉得甜腻,但女子一定是喜欢的。 至于甜酒,他当然明白,这是施菀喜欢的。 丰子奕,惯会这些小心思,想必是要送去给馨济堂,一边讨好施菀,一边贿赂她那徒弟。 陆璘实在没胃口,也没兴致与他同在一桌酒宴。 这时席间说起丰家在江陵府的生意,丰永年叹声道:“生意是做得比以前好了,但家人却也难见面,我这几年都在江陵府,顾不上家里,也愁得慌。看我这不肖儿子,如今已有二十四了,却还未成家,再等几年都称得上老光棍了,他娘管不住他,没办法。” 丰子奕回道:“爹,你这就冤枉我了,我没有说不想成亲,我可是想成亲的,就看你们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丰永年无奈低笑,朝陆璘道:“咱们做父母的,万事也得想开,日子是他们自己过,儿孙喜欢也就足够了。” 陆璘听出了他的话风,问:“这么说,丰大掌柜想开了?” 丰永年说道:“我这儿子啊,他看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端午时我见过,倒确实是不错,这小子娶了她也算是福气,若是今年能成婚,我便谢天谢地了。” 他说着,让人给陆璘斟一杯酒,自己敬了陆璘一杯,脸上带着欣慰与憧憬,一副期待着含饴弄孙的模样。 陆璘脸色却白了一大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不由自主捏紧了酒杯。 这么说,丰永年是同意施菀进门的,看样子也答应了丰子奕,要帮忙撮合。 丰子奕与施菀,差着两道阻挠,一是丰子奕的娘亲不太同意,二是施菀不愿意。 如今丰永年都同意了,他是一家之主,加上丰子奕的执着,丰夫人多半不会再坚持,就只差施菀了。 施菀她……不管她喜不喜欢丰子奕,至少是不讨厌的,要不然不会让丰子奕缠着自己。 如今人家全家都乐意这件事,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到底?极有可能,她就松口了……然后以丰子奕的年龄,也会马上就完婚。 陆璘几乎无法再坐下去,只觉胸壑中血气翻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他还是无法承受,没办法心平气和接受这样的结局,哪怕只是想象,都觉得痛苦万分。 到这时,他甚至已经顾不上自己的风度与面子,无法控制地露出失落狼狈之态,勉强喝了最后几杯酒,便匆匆离席,无力地逃回了轿子上。 他们要成亲了……施菀要嫁给丰子奕了…… 脑海中来回响着这话,仿佛一个幸灾乐祸的小人在不断提醒他这件事。 可是他该怎么办呢? 他不能怎么办,一个人她不喜欢自己,就是不喜欢,没有任何办法。 回到家,已是明月高悬。 他又忍不住到雨衫巷,忍不住看着她门前的杏树,看着她紧掩的院门。 甚至有几分冲动,想去求求她,让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想再向她解释,他没有什么王姑娘在等着,他知道了自己当初的傲慢与凉薄,三弟说的那些话他再向她道歉,保证决不让她再听到……他还是想,让她再看看他。 但显然,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做这些,这样做除了让她更厌烦,再没有别的。 他又无奈走了回来,一个在孤寂的夜里踽踽独行,想再去问问李由:放下不,但也求不了,没有办法去求,该怎么办? 而且他怕,怕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求了,她如果真的嫁给丰子奕该怎么办? 第二天是放告日,施家村的一应案子,都放在一起审理。 大大小小的案件加起来,数罪并罚,又将张万和他两个儿子一起投进了狱中,该归还的地,还赔偿的钱,也都按法令归还、折价赔偿。 待这案子审结,陆璘便陪着马兰香与施重贵,还有周铁根一起签下房产买卖契约。 马兰香与施重贵只花十两就买下了那宅子,周铁根卖这房实际得了十九两,还落了个仁德的名声,双方都格外欢喜,当着中人的面,干脆果决地按下了手印。 拿了地契和老宅的钥匙,马兰香高兴的不得了,连连向陆璘道谢,陆璘却是忍不住,和她道:“稍后你们村,我与你们一同回去吧,我想去那宅子里看看。” 施重贵对他还有些防备,没马上回话,马兰香是受了人恩惠,心自然软了起来,很快道:“好,我待会儿就去开门,大人尽管去看。” 施重贵看她对陆璘热络的样子,脸上微微一暗,有些别扭。 没一会儿,陆璘果真换上常服,和两人一同坐船回了施家村,施重贵回家去了,马兰香拿着钥匙去开门。 “这屋子上次我来过,和周铁根他们家一起来的,他们倒看护得仔细,里面东西都没动,还是卖出去的样子。” 马兰香一边说着,一边将大门打开,“只是这两年没人,下雨了没通风,屋里有些潮气。” 堂屋当中,摆着一张长案,两把椅子,一张四方八仙桌,四条长凳,这些家具都打得结实板正,可见施爷爷是个用心的人。 陆璘先到了左侧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箱子,便再没有别的,再到右边房间,有一张床,一只箱子,都是最古朴平实的样子,只有一只雕花涂红漆的梳妆台,带两个抽屉和镜架,成色新了许多,也精致许多。 马兰香说道:“这是菀丫头十几岁……十二还是十三岁打的,当时大伯弄了根好木料,专门去县城找木匠,让给菀丫头打个梳妆台当嫁妆,他之前常去一些富贵人家看病,见到过别人家的梳妆台,觉得气派,就让木匠给做了一个,拖回来时我们村里人都去看呢,听说是给菀丫头准备的嫁妆,都打趣她,臊得她躲进屋半天没出来。 “这梳妆台搬进来了就一直放着,后来房子卖得急,这些都没算价的,白白给了他们。那几年时间他们把这梳妆台给新媳妇在用,这回还说想把这梳妆台搬走,我好说歹说给我留下了。” 陆璘伸出手来,抚向那桌角。 马兰香马上道:“上面有灰,回头我好好擦擦。” 陆璘似乎并不在意,又伸手抚向镜架。 马兰香也看着这梳妆台,低声叹息道:“大伯一番心意准备的嫁妆,丫头也没用上,回头我让她三叔给她拖过去吧,她现在用的还没这个新。” “那就……不要说我来过了。”陆璘说。 “诶。”马兰香应着,然后带着遗憾道:“这次的事,多亏了大人,大人也是个好人,可惜确实门庭高贵,咱们庄稼人攀不上,当初菀丫头嫁给你,我便怕有今天……可惜她那时候就是喜欢大人……” 陆璘陡然一怔,侧脸看向她,目光慑人,沉声问:“你说,她那时候喜欢我?” 马兰香有些奇怪,不知他反应怎么如此强烈,愣了一会儿才道:“那是自然的,她没同你说?” 陆璘哑声回道:“她说……不管是不是嫁给我,就算是嫁给我三弟她也很愿意。” 马兰香愣了愣,随后苦笑着摇头:“她是说气话吧,她才不喜欢你弟弟,她就是喜欢你,当初不是你给我们传的信物吗,你还给我们送了衣服,她呀,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一眼就看上你了,见你就脸红,头都不敢抬。倒是我,怕她嫁太高日子不好过,劝过她,她也没听,她看着柔弱,倔起来也挺倔的。 “如今也挺倔,当初刚从京城回来,许多人上门,还有那没成过亲的小伙子,她都不愿意,偏要去做大夫,耽搁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马兰香忍不住念叨起来,也细细观察着陆璘的动静。 这些日子,她见陆璘帮他们这些忙,也时时流露出在意侄女的样子,便觉得这两人兴许是夫妻恩情没断。她又打听到他也没再娶,便觉得是不是还有些希望,如果两人能复合倒也不错,施菀一直没着落也不是回事。 陆璘久久没说话,心中击起惊涛骇浪。 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终于知道施菀为什么突然离去,为什么在这儿平静做了大夫,为什么讨厌他,恨他。 因为她曾喜欢过他,她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的。 可他没好好待她,他冷落她,错怪她,甚至说要娶平妻来伤她的心,让她对他失望了,所以走了。 他那么傻,竟然还以为她是为富贵荣华,为钱。 她一直就不是个重利的人,如今都是荆钗布裙,向来以医者仁心对病人,当初又怎么会为了富贵而嫁给他? 她那天在他面前哭出来,和他说不要再见到他,分明就是当初被他伤得太深……若她是为富贵而嫁他,那她就不会和离,恰恰因为她是为喜欢他而嫁他,才会一次二次受伤。 她是怀着期待和欢喜嫁给他的,可他却连洞房都没进,他没有关心过她,没有照顾过她,没有拒绝绿绮,没有向她解释王卿若的事,他甚至在和她圆房之后怪她,自己留她过夜,还要再怀疑她…… 廷哥儿洗三时、府中过重阳节时,她都不在,最初是代母亲在祈福,后来焦妈妈带话回来说她受了些风寒,要在庵中静养,所以就不回来了。 独自一人,又在病中,她那时该有多孤单难过? 他明明知道,却没有去看一眼,他理该接她回来,没道理将她一人留在庵中,就算不接回来,也该去陪她。 可他就是没有……不是不知道,而是觉得,冷落也就冷落了,反正他已经娶她了,还要怎样? 他娶了她,却并没有把她当妻子。 若她不喜欢他,也许只是对他气恨,可她喜欢他,那这桩桩件件,便是利刀剜心。 如今回忆起来,他不知道当她病愈后回来,他没关心她,却突然说要娶卿若为平妻,她是什么感受…… 一定是哀默大于心死,对他绝望到了极致吧…… 所以才会当场说要和离,才会故意找他要钱,让他觉得她果然是为这些,出了钱,从此两不相干。 她那时,便已经不愿再喜欢他了。 他只觉头晕目眩,血液倒流,一个踉跄,脚下险些站不稳,急急扶在了眼前的梳妆台上。 到今日他才明白,那天晚上她眼底的泪光,她痛陈他那些话,里面含着怎样的悲伤与痛楚。 他竟然……觉得只用和她道歉就好,觉得他如今爱上她,他们就可以轻飘飘重新开始。 她不会,她当然不会……她想的,其实是这辈子再不要见到他。 马兰香看他面色冷白样子,不由担心道:“大人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陆璘摇摇头,艰难道:“我没事……” “那……我扶你去坐坐?我去我们家给你倒杯水来?” 陆璘再次摇头。 “不,我一个人静静就好,你去忙别的。”他说。 马兰香又看他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最后从房里出去,想了想,赶忙往家里跑,准备给他端杯茶水来。 陆璘在梳妆桌前站了很久,然后缓缓直起身,一步步走到屋前的小窗旁,看向外面的槐树。 那是她曾在窗内看见过的景象。 夫妻三年,天各一方四年,整整七年,他才知道真相,才真正看明白她。 第72节 他竟然就放了她在那僻静的疏桐院等候他三年,竟然心安理得与她和离、放她离开,竟然让她带着一身伤痛孤身回安陆,而不闻不问。 如果不是朝廷的调令,他永远不会来安陆,永远不会与她重逢,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第71章 他闭上眼,咽下唇腔中的苦涩,然后睁开,静静盯着面前的槐树。 再多的悔恨,也是于事无补,原来他惶惑、他无助、面对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但现在他清醒了。 他要沉住气,步步为营,挽回她的心,让她重新爱上自己。 她原本就是喜欢他的,他也是爱她的,他们两情相悦,本是最般配的,不该如此错过。从前是他不懂,但如今,他会一点一点让她回心转意。 当马兰香端着碗水过来时,陆璘正静静站在窗边,负手看着外面,似乎已经好了很多。 她道:“他爹在家也没生火,来不及烧水,我就舀了碗井水来,是刚打上来的,清凉,大人要不然喝几口?” 陆璘回过头来,朝她露出温和地一笑,伸出双手来接碗,道谢道:“多谢三婶了,正好有些渴。” 不知怎地,马兰香觉得这一刻的他似乎比之前还要温和一些,那种贵公子的疏离感也少了很多。 将碗递到他手中那一刻,她发现碗边有一点黑黑的不知是什么没洗干净。 他可是尚书府的公子,她见过他们用的碗,那种瓷细得跟玉似的,白白净净,一尘不染,而乡下则是粗瓷碗,本就扎人,没想到还没洗干净,她都怕他当场将碗递回来。 陆璘很快捧着碗仰头喝水,喝了有大半碗才停下,惊道:“这水倒是清冽甘甜,是三婶自家的井吗?” 马兰香松一口气,笑着摇头道:“不是,我们村就两家有井,一个就是张大发他们家,一个是东边的施大石家,他和我们是同一个房头,我们都去他家打水。” “那不是还要走些远?”陆璘问。 马兰香回道:“不算远,一会儿就挑回来了。” 眼看时候正是下午,出于乡下人的礼节,马兰香顺口问道:“大人要不要去我们家坐一坐,吃顿饭再回县城?” 乡下人家里可没什么好吃的,陆璘一向就是那种客气却冷淡的人,料也不会去吃,没想到他却温声道:“是吗?我倒一直想去三婶家看看,只是今日走得急,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马兰香一愣,却很快道:“要带什么,知县大人帮我们这么大忙,我们登门道谢还来不及,哪里敢要大人的东西。” 说罢,两人一道出门去,马兰香锁了门,和陆璘道:“我们家在前面,离得不远,就是简陋了些,大人别嫌弃。” 陆璘说:“三婶知道,我在家排行老二,三婶叫我陆二就好。” “那……怎么像话,大人毕竟是知县。”马兰香说。 陆璘回道:“从前是我不懂事,一直没来看过三婶,如今虽是菀菀生我的气,分开了,但亲戚的情分总还在,只要三婶不怨恨我,就当后辈叫我就是。” 马兰香只是个地道的农村妇人,嫁了施重贵,因为施家祖上没落,人丁凋敝,因此在村里也就平平常常,没什么人正眼相待,如今陆璘这样和善和她说话,说和她是亲戚,她不由有一种被尊重的喜悦与自豪感,心里真热了起来,答应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二郎吧。” 两人到家中,施重贵愣了,但见陆璘温和客气,也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笑意,施重贵家的两个儿子都去做泥瓦工了,不在家,大媳妇不好意思见年轻男子,去厨房帮忙做饭,陆璘和施重贵说着话,又主动去逗弄院里玩着的小孙子壮壮。 壮壮胆小,并不理他,他一靠近就跑屋里躲着去了,隔了一会儿,外面有走街串巷的货郎经过,陆璘叫住货郎,在货郎手上买了两块麦芽糖。 然后看着壮壮道:“你过来,我给糖你。” 壮壮便过来了,陆璘问:“你刚刚蹲在墙角做什么?” 壮壮不说话,他道:“和我说了,我就把糖给你。” 壮壮说:“我在看蚂蚁打架,两伙蚂蚁,打了老半天。” 陆璘忍不住笑起来,将糖给他,然后道:“蚂蚁怎么打架?我还从来没见过,要不然你带我去看看?” 壮壮欢喜拿着麦芽糖,带他去墙角,却见那儿只有最后几只蚂蚁,失落道:“现在蚂蚁都走了,刚才这么多,这儿,这儿,都是。” “这么多蚂蚁打架,得多有意思。”陆璘叹声道。 壮壮说:“你想看吗?我知道怎么让它们打架!” 说着它从麦芽糖的小纸包里捡出一小粒糖来放到地上,说道:“你等着看。” 两人蹲在地上等着,没一会儿,一只蚂蚁过来,触到糖粒,很快就回去了,壮壮便在这时将糖粒拿走,在隔壁换了个地方。 又有蚂蚁来,触到那粒糖,又走了,壮壮便将糖拿走。 这时有一行蚂蚁过来,在最初放糖粒的地方转来转去,却没找到糖。 壮壮“咯咯”笑起来,陆璘也忍不住笑。 后来蚂蚁越来越多,都在那地方转圈,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糖,就在着急时,另一窝蚂蚁出动了,来同样的地方找糖。 转着转着,两窝蚂蚁碰到一起,然后就打了起来。 陆璘自然见过蚂蚁,也知道蚂蚁搬家,但从来没见过蚂蚁打架,还是打群架。 壮壮开心道:“看,它们要打好久!” 陆璘笑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我和你说,一个窝的蚂蚁不怎么打架,得两个窝的蚂蚁才能打起来。” …… 屋内壮壮的娘曾氏在门口悄悄看了一会儿,回厨房和婆婆道:“那县太老爷倒真有耐心,和壮壮一起玩去了,看着好随和,不像身份那么高的人。” 马兰香说道:“兴许是年纪大了一些吧,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和我们说话都淡淡的,这回倒热情了许多。” “也兴许是,他想让娘在菀妹面前说些好话。”曾氏说。 她们都明白,人家一个知县,无缘无故怎么会对她们好呢,只有施菀这层原因。 马兰香叹声道:“菀丫头总这么一个人,也不是个事,要这陆璘以后真能好好对她,他们真能和好,倒也是桩好事。” “自然是好事,菀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等到日头西落,饭做好了。因有陆璘在,马兰香特地拿出了去年冬天腌的腊肉,切姜片炒了满满一盘,又炖了一只鸡,香飘满屋,另有鸡蛋、新摘的茄子,豆角等等,几乎把家中能端上桌的最好的菜都端上桌了。 陆璘与他们一家人同席而坐,虽吃得慢条斯理,却也吃了一大碗饭,每样菜都吃了不少,让马兰香尤其欢喜,觉得自己这顿饭做得十分不错。 吃完饭,陆璘与一家人告别,壮壮此时不怕他了,和他说:“陆叔,你下次来,我弄两个蚱蜢打架给你看。” 陆璘笑道:“好,我下次来给你带冰糖葫芦,比麦芽糖好吃。” 等他离去,施重贵问马兰香:“这买房子的事,什么时候和菀丫头说?” 马兰香回答:“就这两天去县城和她说吧,捉只鸡去,帮她把梳妆桌拖过去。” 施重贵点头应着,马兰香说:“记得二郎交待的话,不要和菀丫头说是他托人说和的。” 施重贵却道:“说起来,他怎么劝的周铁根?我听说周铁根看中了省城一套宅子,要好几十两,他等着老家这宅子凑钱,才死活不松口,怎么陆璘一去他就松口了?” “人家可是当官的。”马兰香回答,“你管他怎么说的,反正现在房契在我们手上就好了,等过两天,我们去找那张婶娘,让她帮着张罗张罗,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老二把婚事订了。” 施重贵不说话了。 其实马兰香又何尝不怀疑,不知道陆璘是不是用官威威胁了周铁根,或是用了其他方法,但她想不来那么多,又实在太想要这宅子,最好就是假装不知道,心安理得将这宅子收了。 第二天,施重贵就和马兰香一起,冒着烈日拿板车拖着梳妆桌,带着一只鸡,绕了十几里的河堤,来到了施菀家。 施菀从馨济堂回家,不知所以,给两人倒茶,问起来才知道两人将爷爷以前那宅子买回去了。 她知道三婶家一直想将那宅子买回去,但周家要价十八两,三婶实在拿不出来,便耿耿于怀,哪里想到现在不声不响地,就买回去了。 她问:“多少钱买的?周家同意降价了?” 施重贵低着头喝茶不说话,马兰香回答:“同意了,他看中了省城的一套宅子,急着要买,又缺钱,村里的宅子又没有别人出价,他就答应了,十两。” “他答应了?”施菀十分意外。 那宅子的确是周铁根花十两买回去的,但这并不代表,它就值十两。 哪怕现在过了几年,旧了些,也还是能值一二十两的,若单论价值,周铁根开价十八两并不过分。 所以她怎么也不觉得,周铁根会同意降到十两。 她忍不住问:“立字据了吗?签契约了吗?有没有靠得住的中人保人?” 她担心里面有什么陷阱,马兰香却是肯定地点头:“都签了,也有中人保人,你放心,我们在城里找人看过了,没事,那屋的钥匙都在我们手上了。” “下次有机会,我看看那房契。”施菀说。 马兰香一边应着,一边道:“你放心,是真的,都是同一个村的,他其他房头的兄弟都在村里,跑不掉,不会拿这个骗人的。” 施菀想想也是,这才放下心来:“那你们这一回倒真是走运,我都好久没去那房子里看过了,下次去看看。” 马兰香连声道:“你去看,我回头去就打扫,把屋里收拾一下,前面的草都割了。” 这时施菀问:“我听说张万又被关进监牢了,为在村里占别人家地的事?” 这会儿施重贵回道:“就后面那片山坡,还有胡进宝家的地,还不是打了施三水吗?知县说……” 他话未完,马兰香就抢道:“半个村的人都告他,县衙一起审的案,就把他关起来了,抢了别人的,占了别人的,都要还。” 施菀没再继续问,张家霸凌施家村已久,以前里长不管,县衙也不管,大伙儿只能由他们欺压着,现在县衙开始管辖地大小纷争,倒是村民们的幸事。 她还有事,施重贵与马兰香也没待多久就走了,她才回药铺,却见有县衙的衙差等在那里。 见了她,衙差道:“施大夫,还是上次那桩案子,黄县尉让您再过去一趟。” 官府相邀,又是命案,施菀也挂心着这案子,便随衙差去了。 路上她问衙差:“这案子查出来了吗?那丫鬟的死是人为的吗?” 衙差摇头:“不知道,上面没说公布之前都是保密的,我就知道仵作今天奔丧回来了,在验尸房待了大半天。” “仵作今天才过来?”施菀愣了一下,这有四五天了吧,那尸体怕是早就…… 衙差解释:“那丫鬟啊,运气不好,本来我们是派了人去应山县请仵作的,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问才知道那仵作是个酒鬼,竟然犯事了,酒后打了人,自己都在闹官司,我们派去的人在那边等了一天,等不到结果,只好回来。这一来一回一耽误,就到今天了,咱们自己的仵作已经回来了。” “那尸体……” “尸体倒还好,前面是不行,那死者爹娘又反悔说不告了,要将人要回去安葬,陆知县劝说他们,然后由县衙出钱买了好几车冰回来,弄了个子母棺冰着,好歹到今天还没烂。” 施菀松了一口气,暗叹县衙还是用心的。 只是尸体陈放这么多天,又是高温,又是冰镇,形态上一定会有许多变化,仵作查验起来只怕更难了。 如此想着,人已到了县衙,衙差领她去验尸房,陆璘已经在门外等着她。 见她到来,陆璘上前几步道:“实在抱歉,要再次劳烦施大夫,只是因县衙的疏忽,仵作今天才验上尸,时间着实有些长了,有许多不确定之处,要请施大夫一同探讨。” 他神情严肃,语气认真,说的又尽是公事,施菀便也正色回道:“陆大人不必客气,我也想查清死者死亡真相,只要能帮到的,我定不推辞。” 第73节 第72章 “多谢施大夫。”陆璘说着,引她进去。 才要开验尸房的门,陆璘道:“等一等。” 说着拿出一块布巾来:“将这个戴上。”一边递,一边自己也从衙差手中拿过一块布巾。 施菀想起来,这么多天过去,尸体再怎么样也有气味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心里犯着忐忑,便乖乖将布巾接了过来,蒙在鼻前。 两人进验尸房,有淡淡的异样气味透过面巾袭过来。 施菀的脚步不由就些迟疑,陆璘在一旁道:“你说过,你是来听她说最后的话的,不必怕。” 施菀点点头,这才与他一起往里面走。 仵作在里面,问候过,便说道:“大夫写的笔记我之前看过了,上面说死者面色有些泛紫红,可有肿胀之态?” 施菀不是仵作,不知道一个尸体特征可能要对照其他特征来看,看了看尸体,回想一会儿,说道:“似乎有一些,我当时以为是躺着的缘故,不确定就没写。” 仵作又问:“可有嘴角流涎?” 施菀摇头:“没有。” “那颈上的紫红色具体是怎样的?大小,形状,位置?” 施菀又靠近尸体一些,凭着记忆和他指认位置细节。 说到最后,迟疑道:“还有一个,我当时脱了她衣服,查看隐秘之处时……总觉得有些溺尿之后的气息,而且……贴身亵裤非常干净。” 这是她之前没有写在记录上的,也是极为隐私的东西。 女子的亵裤,总会有一些痕迹,但死者的亵裤却非常干净,她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 在场有仵作,有黄县尉,又有陆璘,还有另一名小吏,全是男人,她是唯一的女子,说这话时有些犹豫,但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出来。 也许只是无用信息,但万一有用呢? 没想到这一说,仵作很快道:“这样就对了,她的衣服被人换过!” “因为衣服上有被杀的证据?”陆璘问。 仵作回答:“我猜,是死者在被杀过程中失禁了,弄脏了衣裤,所以他们给换了。死者面色发红发紫,又有失禁,这是窒息而死的特征,但她颈上没有勒痕掐痕之类,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用东西捂死的。” 死因确定之后,陆璘问施菀:“施大夫觉得死者大概怀孕多久?” 施菀上次是没说这些的,因为觉得肯定不准确,怕误导人,此时听他问起,才回道:“大概,两个月到三个半月之间。” “仵作的判断也是不到四个月。”陆璘说。 仵作去写验尸单,陆璘送施菀出去。 到验尸房外,见陆璘解了脸上布巾,施菀也才想起来,将布巾解下,陆璘伸出手来替她接过。 “多谢施大夫能说出那些细节,其实仵作之前也有怀疑是被闷死,但仅凭面色紫红这一项,又不敢贸然断定,尸体过了这几日,其他气息也被掩盖了。”陆璘说。 施菀如今也庆幸自己说了,能依此断定那女子的死亡原因,也算向前迈了一大步。 她问:“若查出是被捂死的,是不是很快能找到凶手了?” 陆璘回道:“之前知道死者怀孕,我就审问过他们,如今已将死者腹中胎儿生父确定在二人之间,但不管怎样,可让死者亲人先将死者安葬了。” 施菀点点头,朝他道:“大人留步,我自己回去就好。” 陆璘停下步来,客气道:“那施大夫慢走。” 施菀转身往外而去,陆璘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缓缓浮出一丝微笑。 从现在起,他已会克制,只要他克制,她就能正常与他往来交谈,他不会再给机会她厌烦他、和他划清界线。 …… 乞巧节来时,天气晴好,荷风送香。 到傍晚时分,施菀与两个徒弟一起去了丰氏绸缎前。 别家店铺也有搭仙楼,卖小货,比如灯笼铺的灯谜,糕点铺的蒸糕比赛,但他们与丰子奕相熟,自然要去给他捧场。 绸缎铺的刺绣比赛已经开始,数十名绣工好的女子依次上台去按规定表演穿针走线,丰子奕在边上看着,保证秩序。 看见他们,丰子奕过来,一人递了一幅手帕给他们。 手帕是细布,上面简单绣了朵小花,倒算简洁也好看。施菀问:“这是什么?” 丰子奕回道:“参加了比赛,又排不上名次的能领块手帕,这有多的,就送你们了。” 严峻猜测这一定是他的诡计,分明不是多的,而是他特地留下来要给师父的,为了怕师父不要,才连他们一起给,他将手帕递出去道:“我不要,这是女人的手帕,我用不着。” 丰子奕回道:“你这年纪,也要说亲了,等你订亲了送你未过门的妻子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要说亲。”严峻满脸拒绝。 施菀笑道:“行了,你接着吧,给你妹妹给你娘也可以。” 严峻只好不情不愿地收下。 几人在仙楼下看了一会儿比赛,天色渐渐暗下来,丰子奕和施菀道:“没意思,要不然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去后面的街吧,我想看看彩灯。”施菀说。 丰子奕便带着她往后面的街道走,严峻要跟着,被枇杷拉住了:“你去做什么?杵在那儿不碍事么?” 严峻停下了,却还是不屑道:“师父又不喜欢他。”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喜欢丰公子?”枇杷疑惑地问。 严峻一阵轻哼:“他哪里讨人喜欢吗?我为什么要喜欢他?”说着将手上的手帕扔给枇杷:“这东西我不要,给你了。”说完便自个儿走了。 夜色越来越浓,寂静中,欢声笑语远远就从街心传来,陆璘终究是在家中待得无趣,从后门出来。 往雨衫巷走,路过施菀家门前,她院门上挂着锁,想是不在家了。 她此时必然在街头热闹处,也必然……和丰子奕在一起。 他一个人往街头走,没一会儿,就看到热市的七夕街市,卖小玩意的,卖小吃食的,头花,绣品,杂耍,应有尽有。 而逛街市的,多是年轻的少男少女,也有夫妻,但着实多数都是成双成对,一个人倒显得孤伶。 走到一半,看到猜灯谜的,猜到灯谜便能直接将灯拿走,店主再放上新的,但好猜的都是普通灯笼,但凡好看些的,周围人都是猜好久也猜不出来。 场上最好看的是一只鱼灯,用红纸糊的,胖胖的红鲤鱼,格外喜庆有趣,灯谜就亮在外面,许多人试图去猜却将唯一一次机会用掉,最后被告知没猜中。 陆璘看了谜面就能知道是什么,他做惯了文字相关的东西,这些不过是小意思而已,但这灯笼显然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他一个男人,拿了灯笼也没什么用,放在手上倒显得滑稽,并没有去猜灯谜的理由。 最后他在灯谜旁看了一会儿,一直没人猜中,他也就离去了。 四年前的七夕夜,她去京城的街头,看到别人的热闹,别人的成双入对,会是什么心情呢? 那时他们是夫妻,他也是她喜欢的人,她的心里是否也是想着他的、期盼他能陪她看看京城的繁华? 走几步,是一个卖人偶的摊子。 七夕一直都是各种人偶、泥娃娃最畅销的时候,从六月中旬开始街上就在卖了。 陆璘看着其中一个木制小人偶,问摊主:“有带机关的人偶吗?” 摊主看上去不懂,他解释道:“比如,一个钓鱼的老渔翁,会捋胡须。” 摊主立刻摇头:“哪有那样的机关,你问破天去也没有。” 陆璘又去前面几家摊子看了,依然没找到一个带机关的人偶,到了最后一个摊,摊主说:“这种高级东西我们这儿可没有,我就在省城看见过,就算弄回来了也卖不出去的,一个最普通的小东西都要好几十文钱,就那些富贵人家才买得起,县城的人哪里舍得。” 听见这话,陆璘心中猛然一怔。 当时她怎么说的?她说……是卖人偶的老伯卖不出去,非要便宜塞给她的。 可是,那样的东西整个安陆县城都没有,江陵府省城也只能见到最简陋的,甚至他自己在京城那么多年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是普通的东西? 那一定是一个,很难制出来,制出来了,也会非常贵的东西。 哪里会那么巧,别人随意塞给她的,给他就喜欢,明明是她知道那东西新巧,他一定会喜欢,所以才特地出高价买回来的…… 而他,竟真的信了她的话。 他苦笑一声,转身踉跄着往前走去。 半月慢慢升上天。 丰子奕看看天,和身旁施菀道:“快放焰火了,我知道个绝好的位置,也不挤,带你去看怎么样?” 没有哪一个女子不爱看焰火,施菀期待地点头,和他道:“那快走。” 丰子奕便往前走,让她跟上。到后面一条安静的街,丰子奕直接拿出钥匙来,开门进去。 施菀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来了?” 丰子奕说:“是我家一个仓库,现在闲置了,没人。”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等等。” 待两人进去,他迅速搬来一把梯子,招呼她:“我帮你扶着梯子,你上去。” 施菀怔怔看着前面的房子,讶异道:“上……屋顶?” “是的,相信我,这屋顶结实得很,你上去就知道了。”丰子奕已经扶好了梯子。 话音落,远处传来“砰”的一声,焰火开始。 施菀试探着将脚踏上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去。 屋顶还真有一条道,直通屋脊,她小心沿着那道走到屋脊处,这才觉得稳下来。 丰子奕却已经爬着梯子上来了,快步走到她身旁,拉她一起坐下。 焰火在不远处一朵接一朵在天空中迸溅开,夜被照亮,绚烂的颜色洒满半个夜幕。 这样的壮丽与浪漫下,两人都静默无语,静静看着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焰火渐渐凋零,到最后两朵小焰花绽开,便停歇了,一切归于平静。 施菀轻声道:“丰子奕,谢谢你。” 第74节 丰子奕问:“谢我什么?” 施菀笑了笑:“谢你带我看这么好看的焰火,谢你今晚陪我,谢你这两年都陪着我。” “可你却不想我年年都陪你。”丰子奕说。 施菀久久没出声。 丰子奕担心道:“你生气了?对不起,我就是嘴快,不是那意思……” 他只想打动她,可不想逼她,让她再一次清晰明确地推开他。 施菀却摇摇头,说道:“我只是想起四年前的七夕夜,我在京城的街头,觉得好孤单……京城的夜那么繁华,那么富贵,而我是里面那么格格不入的一个人,我融不进去,无论在那里多久,我仍然是安陆乡下一个野村姑。” “你就该早些回来。”丰子奕说。 施菀问他:“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之前嫁的就是陆家,那个人是陆璘。” 第73章 丰子奕闷声道:“知道,早知道是他,我之前便不会对他那么客气了,你也不早和我说。” 他语气里透出几分委屈来,施菀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和你说呢,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当时就想不和他碰面最好,结果这样那样的事,还是碰到了,弄到最后,县城里的人还都知道了。” “你放心,都知道了也是说他,不会说你。”丰子奕。 施菀回道:“其实都没有错。我之前,很鬼迷心窍地喜欢过他……” 丰子奕心中一紧,他之前很想知道她和陆璘的过去,但她从来没提起过,如今愿意和他说起来,却是这样的开头。 原来她之前是喜欢陆璘的。 施菀缓缓说道:“他是温润如玉的名门公子,年轻俊朗,又是在京城里, 第一个对我和颜悦色的人,我喜欢上了他,但也只敢默默喜欢。 “后来我们就按他爷爷的安排成婚了,成婚后我才知道,其实他不喜欢我,不愿意这桩婚事,当时他有个心照不宣的未来的妻子,只因为我的到来,就这样错过,而且我的身份与见识,也让他颜面无光…… “总之就是,我在那里格格不入了三年,而他也厌恶了我三年,后来那位与他门当户对、本该做他妻子的姑娘出事,他为了照顾她,于是要娶她做平妻……我那时才醒悟,自己的执着有多可笑。 “我们便是这样和离的,我在那时候提了和离,他同意了,我就回来了。这就是我和他的所有,其实也没多少情分,我们两家这样大的差距,当初的婚约就不该有,我去京城,也该避了祸就回来。” 丰子奕小心问:“那你现在呢?还喜欢他吗?” 施菀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喜欢任何人了,只想用余生做个好大夫。”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他,你不能因为他对你不好,就再不碰所有的男人。”丰子奕不甘心道。 施菀幽幽回道:“但我,就是没有力气再去儿女情长了,也不再想迎合婆家、接受婆家的审视,更何况你们家对我来说也是高攀是不是?丰子奕,我怎么会再嫁呢,我依然出身普通,没有娘家,还是个成过婚的人,同样的路,我真的不会再走了。” 丰子奕半晌无言,他想用什么理由来说服她,想来想去,却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问:“现在他还总来纠缠你,你呢?会想和他复合吗?” 施菀回答:“他没有总来纠缠我,之前来找我几次,大概是因为……怜悯吧,他那时的确厌恶我,但他也是个好人,见我孤身一人,至今未嫁,他会觉得是他害了我终身,理所当然会觉得抱歉和同情,若我嫁了人,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那你还不嫁人,犯得着让人家来同情你……”丰子奕嘀咕。 施菀一笑:“我总不能为了让他不同情我,就跑去嫁人吧,嫁人哪有那么儿戏。” “那你会不会受他哄骗,和他复合?”丰子奕问。 施菀认真回答:“第一,他也不会来哄骗我,他对我只是一时同情心泛滥,没有那样的耐心的;第二,我自然不会和他复合,那时的痛,我大概会记一辈子吧,再也不会了。” 丰子奕想了想,她不嫁自己,是因为从前受伤太深,那她应该也不会再嫁陆璘,因为伤她的就是陆璘。 这样想来,他倒还有机会。 夜近三更,施菀才在丰子奕的陪送下回来,施菀在院门前回头道:“好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去点货么?” “你先进去,你进去了我再回去。”丰子奕说。 施菀便笑笑,开门进去,在门后和他道:“行了,你快走吧。” “上元节我再陪你看焰火。”丰子奕说完,这才转身。 施菀的院门已经关上了,他一人就着月色往家中走去,却总觉得周围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此时七夕夜的热闹早已过去,巷子内静得出奇,他不由想起之前近距离见过的县衙验尸房的尸体,加快脚步往前走。 在他离去后,陆璘才从墙角处出来,看看远去的丰子奕,又看看施菀的院门。 他们果然在一起,还一起看焰火了。 他也看了,那样的时候,会对身旁的人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感情来,他亲眼看见周围的少男少女在焰火的照耀下牵起手,也看见有妻子依偎到丈夫的肩头。 他们不会……已经在今晚定情了吧? 陆璘相信只要自己去努力,一定能挽回她的心,可他就怕她不会给他足够的时间。万一她在此之前嫁给丰子奕了呢? 不,应该不会,他们刚才道别的样子虽然温情,却并没有恋人间那种难舍难分的模样,应该还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沉住气,不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隔天一早,施菀开门出来,却见陆璘正好经过自己门前,垂着头,眉头深锁,似乎在想着什么难题。 听见动静,他才意外抬起头来,见了她,回过神道:“施大夫早。” 施菀奇怪地问:“陆大人没去县衙?” “是去的。”陆璘说完,又解释道:“有个问题没想明白,所以今日没有乘车,特地要一边走着,一边好好想一想,这条路僻静,正合适。” 施菀点点头,往药铺而去。 陆璘却叫住她:“施大夫,你说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杀人?” 施菀停了脚步,他继续道:“就是之前那丫鬟凤儿的案子,按死因和死亡时间,我们找到凶手了,不是那家主母,却是一个之前从未露过面的姨娘,她说她亲眼看见家中老爷与丫鬟调情,暗恨丫鬟勾引老爷,所以一气之下杀了那丫鬟,但她并不知道丫鬟怀孕了,我总觉得她在说谎。” “她认罪了?”施菀问。 陆璘点头:“是,认罪了。” “那她为什么说谎呢?” “这正是我们想不明白的地方。”陆璘说道:“只是这老爷向来好渔色,将丫鬟收入房中也不是第一次,连他夫人对此也只能忍气吞声,她一个姨娘,说因忌恨而去杀人,总觉得过于牵强。” 施菀想了想,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连罪都认了,再说谎似乎有些多余……那胎儿的生父,确定了吗?” 陆璘说:“他们府上的人都觉得自然是那老爷的,因为老爷曾将凤儿留在房中,但老爷却没认,说是并没有得手,也不知是真是假。 “府上还有个四少爷,有人说他在凤儿生病时给她送过药,我之前也怀疑他就是孩子生父,但这四少爷性情纯善,年龄也还小,也从来没有好女色的传闻,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好确认。不过他是那姨娘的独子。” 施菀这时抬起头,目光慢慢空洞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抿抿唇,说道:“要不然,去审问一下那四少爷,到姨娘这个年纪,最在意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丈夫,说不定……凤儿腹中的胎儿是四少爷的,姨娘发现四少爷和老爷抢丫鬟,那丫鬟还怀了少爷的孩子,此事必然惹得老爷不满,也影响日后婚事,为了四少爷的前程,她便铤而走险,去杀人了。” “但如果是这样,凤儿腹中的胎儿是她的亲孙子,她真能狠得下心?”陆璘疑惑道。 施菀沉默一会儿,低落地回答:“和儿子比起来,一个未成形的孙子不算什么的,再说只要儿子好好的,再要多少孙子都可以。” 陆璘看着她,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她显得尤其冷漠。 其实他本就会将那家人抓起来一个一个审,姨娘嘴硬,但其他人不是,诸多证词和细枝末节比对,总能找到真相,他今日在这里,只是找个理由见她而已。 但他没想到,她真能说出其中一个可能,而且是他觉得非常有逻辑的可能。 他意外的是,这样的可能会从她嘴里说出来,这样阴暗的人性,她也曾听说或见到过么? “那……你觉得,那四少爷有参与这件事吗?他是否知道他母亲的行动?”他问。 施菀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似乎也不重要……这取决于,他母亲愿不愿意让他知道,有没有提前和他谋划。” 陆璘还在想着她的话,她却突然道:“陆大人——” 他抬眸看向她,只见她脸上透着一种苍凉与悲戚,语气带了几分凉薄,说道:“我急着去药铺,先走了,今日的话我就是随口一说,大人后面慢慢再去查,失陪了。”说完,她未等他说话,头也不回往药铺而去。 陆璘总觉得自己这步棋走错了,他的确找理由和她说上了话,但她最后却并不见得是高兴的。 他到底是哪里说错了? 她对这案子的结果分明是关心的,他也的确是在和她说案子,并没有扯其他的。 可是,好像他的话勾起了她什么不好的情绪。 有心将她叫住,问自己是哪里说得让她不悦,却又怕弄巧成拙,更让她厌烦。 他只好忍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进药铺,施菀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番苦涩暂时压下,进了前堂。 正逢周继过来,叫她道:“施大夫来,正好说个事。” 施菀看向他,其他学徒与伙计也都停了手中的事围过来。 周继说道:“过两天,有个双喜镇的肖大夫过来,一起坐诊,肖大夫可是医学世家,也擅治女科,正好能与施大夫相互学习。” “又有大夫要来了,咱们这馨济堂越来越红火了!”有人说。 施菀没出声,只是轻轻笑了笑道:“原来是肖大夫,确实早有耳闻。” 这肖大夫的医术据说是还不错,但他却有个比他医术还出名的事,便是他在行医中,与一个女病人有染,被女病人丈夫发现,将他打了一顿。 这种事,于医者来说,比医术不精更让人鄙视。 周继明显知道她话里的不屑,却还是假装没听出来,转而说起别的。 等到下午,枇杷提议去外面吃肉丝米粉,拉了严峻与施菀一起出去。一等到米粉店,抓到机会枇杷便道:“师父,真是奇怪,照说咱们药铺要请也是请个擅接骨的大夫来啊,师父力气小一些,周大夫对接骨没那么擅长,怎么再请个擅长女科的?谁还能有师父擅长?” 施菀的擅长,除了是医术上的擅长,还有性别上的优势,同样是大夫,同样医术精湛,城内外女子自然更愿意找女大夫治,施菀也比其他大夫看过的女病人多得多,更有经验,再请个大夫来,不是坐冷板凳么? 严峻说道:“我倒是想,药铺平时似乎也没忙到那份上,怎么还要再请一个大夫?满县城里,也没有哪家药铺有三个坐诊大夫的。” 施菀说道:“他没准备要三个坐诊大夫,他是准备我识趣自己走的,等新大夫来了,工钱一定会往高了给,又要以年龄排尊卑,我要屈居新大夫之下,里子面子都没有,我自然待不下去了。” 枇杷吃了一惊:“周大夫他,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为什么要逼师父走?” 严峻却比她看得明白,带着几分鄙夷道:“自然是觉得师父挡了他的财路,他和师父一同坐诊,师父仁心仁德,相比之下,他自然就显得唯利是图,毫无医德,与那奸商没有区别。” “小周大夫确实心黑了些,上次有个寡妇,本就是艰难讨生活的人,卖了家里的耕牛来给孩子治病,明明是三剂汤药能治好的,他非得减小药量给人开七剂,还加了人参须,那寡妇捏着手里的钱,差点哭出来。”枇杷说。 严峻看着施菀:“那师父怎么办?你真的不考虑去江陵府吗?” “江陵府那么远,你少撺掇师父了,师父医术口碑这么好,别的药铺抢都来不及。” 严峻却是沉声道:“可是我怕,馨济堂是城内最大的药铺,又是医药行会会长,别的医馆有顾忌怎么办?” 枇杷凑近施菀道:“师父,要不你去我家乡的镇上行医怎么样?我们那镇上的大夫连个滑脉都断不出来,正好缺个厉害的大夫。” “小地方的人,更习惯去熟人那里治病,师父真过去肯定很长时间都没人来看。”严峻打击她,很明显,两人都不希望施菀跟着对方走。 第75节 施菀回道:“你们别□□的心了,还有两天,我再想想,粉再不吃要糊了。” 几人低下头来吃米粉,却吃得忧心忡忡,并不开心。 到第二天,施菀还在坐诊,丰子奕却来了,将她叫了出去。 施菀跟他出去,到药铺外的僻静处,不知他有什么事,正要问话,就听他着急道:“你们那小周大夫,真又请了个大夫过来,还是擅长女科的?” 施菀更意外:“你知道了?” 这消息着实有些快。 丰子奕回道:“你竟不和我说,这还是百草堂的掌柜和我说的,我还不信呢!” 施菀温声道:“小周大夫也是才在药铺里说,再说,这是我的事,我和你说了也没什么用。” 丰子奕叹息,这才无奈道:“百草堂的掌柜要请你去坐诊,一个月这个数,问你去不去?” 她看了看丰子奕比的手势,确实不少,却是细心地问:“你怎么还和百草堂的掌柜认识了?” “本来不认识,他来找的我。”丰子奕说着往馨济堂方向看了看:“那周继实在太翻脸无情了些,气死我了!我和你说,他就是忌妒你,之前他爹在世时都说过,他行医天赋不如你,勤奋也不如你,就这话,倒把他给气着了,这不明摆着的吗?他爹不说,人家自然看得明白!” “行了,你别说太大声。”施菀制止他。然后问:“百草堂这样和你说,是他们听到了这边的消息?还是你先知道了,故意去给人套的近乎?” 丰子奕不满道:“请大夫这种事,就是酒楼请厨子,关系到人家一个铺子的生死,你觉得这是套个近乎能决定的吗?他若看不上你,我给他磕头他也不会同意。” 施菀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了,你和人家说的什么时候给回音?” “就这两天。” “那你暂时别回他,我再想想。” 丰子奕好奇:“你是哪里不满意?这百草堂也就比馨济堂小那么一点点,给价也高,你是嫌离你住的远?” “那倒不是,只是多走几步的问题。”施菀有些犹豫:“我就是……太突然,和那掌柜也不熟,还要再想想。” 丰子奕不再催她,答应道:“好,那你再想想,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马上和我说。” 施菀点点头:“我回药铺去了。” 两人道别,她转身回了药铺。 到下午回家,施菀关好了门,便从厨房抱出一只旧坛子来,从里面倒出这几年的积蓄,仔细数了一遍。 其实从周继流露出对她的排斥与防范开始,她便有隐隐的想法,想自己开个药铺。 可是……一个药铺要的钱太多了,就算是个存药很少的小医馆,铺面加药材也要不少钱,她将所有积蓄拿出来也不够,除非把现在住的宅子卖了。 就租一个小铺面,吃住都搬到那里面去,只卖简单的药……却不知能不能收支相抵。 馨济堂的招牌是从老周大夫开始挂起来的,又在热闹的街道,那么大的铺面,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名气能起来,大半是馨济堂带起来的。 没了馨济堂,她是女子,人又年轻,加上一个偏僻的小铺面,境况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第二天她没去药铺,先去了自己之前看中的商铺,问过价格,比自己预估的还要高一些,又去牙人处,询问宅子出售的价格。 牙人是个精瘦矮小的男子,听她说要卖宅子,当即就要去看看,她便带着去了,看过之后,牙人在院中问:“夫人想卖多少?” 施菀想了想,迟疑道:“八十……两。” 原本要报八十八两的,但话出口,又忍不住将那八两抹掉了。 牙人说道:“这价不算高,但也不算低,能卖出去,却要碰运气,正好遇到买家,正好买家又喜欢,我就替夫人留意着,遇到有人问起,我就来找夫人。” 施菀点点头,她听说有的牙人会两边蒙骗,赚差价,总觉得自己太实在了,似乎应该报高些,等牙人自己觉得高了给压下来,却又担心是自己多想了。 这买卖的事,她还是不懂啊……或许哪天,还是要问一下丰子奕。 她不由叹了声气。 第74章 待牙人拐过弯,走到大通街,五儿将人喊住:“这位大哥,可是牙人行买卖房屋的?” 牙人打量他一眼,回:“是啊,这位小兄弟有事?” 五儿问:“刚刚巷子内那娘子,找大哥是做什么呢?” 牙人看出他是要打探消息,笑笑只不说话,五儿连忙道:“大哥等等。” 说着进屋去,端了碗凉井水过来:“大哥喝口水。” 牙人受用地端过水,仰头喝下,将碗递出去,这才慢慢说道:“小弟不才,传做房屋、商铺、田产生意,刚才那夫人要卖宅子,找我介绍,怎么,你要买?” 五儿连忙摇头:“不要不要,我就是问问。”说完想起什么来,问:“那她家宅子卖多少?” 这宅子和施菀的宅子也就隔了半条街,这家真要买,直接去问就行了,根本用不上牙人,牙人也不愿和他废话,只随口道:“你去问她不就行了嘛,怎么?你家也要卖房?” 五儿觉得该打听的都打听了,见这牙人一副精明好算计的样子,不想再奉陪,只回道:“那倒不用。”说着就拿了碗回屋去了。 等下午陆璘回来,五儿便立刻将这消息禀告上去。 陆璘吃了一惊,没料到施菀竟要卖房。 她要做什么呢? 就算馨济堂那小周大夫容不下她,以她在安陆的名声,应当是所有的药铺都愿意请她,她是断断不用卖宅子的。 除非……她不想再进别的药铺,受制于东家,而想自己另立门户,按自己的想法来治病救人。 对,这样就说得通了,她要开药铺,所以缺钱。 “她那宅子能卖多少钱?”陆璘问。 五儿摇头:“那牙人还不肯说,但我问过隔壁的人,就那条巷子,差不多就是八十两到九十两。” 陆璘此时已隐隐觉得,她并不是带着五百两银子回来的,要不然不至于开个药铺还要去卖房。 他要如何帮她? 委托旁人高价替她将房买了? 但这样容易露破绽,若被她发现,只怕会生气,她说过,不要他怜悯她。 或是……他出钱盘下一个商铺,再假称急用钱,委托旁人低价卖给她? 但这样也要找信得过的人,他在安陆也只有那么几个相熟的人,施菀也认识他们,她不是她三叔三婶,要办成实在太不容易。 要让她相信,就不能太像天上掉馅饼。 隔天,陆璘找上了杨钊。 寥寥数语,杨钊明白了,陆璘要自己出钱,让他夫人放印子钱,放给施菀,以年为期,取百中之十为利,利给他们夫妇二人,陆璘只回收本金即可,至于贷多少,只看施菀的意思。 如今官府有交子行,需有田产房屋为抵押才能贷款,利钱也是取百中之五十,若是头年借十两,第二年便要还十五两,利息不算低,但若是民间的私贷,则是翻倍,也就是头年借十两,第二年要还二十两。 陆璘则是借十两,来年只用还十一两,他这样放印子钱,对做生意的来说简单是慈善。 但施菀却不一定会怀疑,因为民间放印子钱违法,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官身,所以他们放印子钱不求暴利,只求稳妥,自然不会与外面私贷一样。 所以,如果借钱的人稳妥,不当放印子钱,就当普通借款,收取少量利钱,他们是愿意的。 现在的情况是,这利钱是他们白得的,而且还帮了陆璘。 杨钊当即便答应下来,打包票保证将此事做好。 陆璘认真道:“此事,我只有一个要求,万不能让施大夫知道我的存在,若知道了,此事也做不成了。” 杨钊连忙点头:“大人放心,我与我夫人定是守口如瓶,决不让第四个人知道!” …… 此时的施菀正找上丰子奕。 她没回他百草堂坐诊的事,却问他,如果开药铺,开在不那么热闹的松子街,一百来两,能维持多久。 丰子奕听她这样问,才意识到她想要自己开药铺。 这着实出乎他意料,不由问:“开药铺可不比做大夫,我以为你只想安心做个大夫呢?” 施菀解释道:“以前是这样想,但后来就觉得太难……你看,比如现在,小周大夫就觉得我不能为药铺挣更多的钱,更愿意要肖大夫。而我也不打算改,我做不到一边行医,一边还要想方设法多赚些钱,我只想开一个,我认为能尽快将病人治好的方子,而不想开一个能让药铺赚更多钱的方子。” “也不是所有东家都如这小周大夫一样心黑。”丰子奕说。 “但我的确,与大部分人想的不同。” 施菀缓声道:“以前大周大夫还在世时,那一年时疫,县城各大药铺人满为患,也有人因寻医不及时而丧命,我们当时有个能制成药丸的配方,若在症状不重时服下,是能很好的缓解病情的,药材也是平常药材,不贵,我想将药丸制出来,便宜些卖出去,不用问诊,病人对症服药,但大周大夫不同意,认为如此有损“一人一方,对症下药”的传承,也怕影响问诊的生意,便没如此做,但其实我还是想试试。” 丰子奕看着她满面欣赏,动容道:“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别去松子街找铺面了,去信义坊吧,我们家在那里有铺面,你就租我们家的!” 施菀立刻摇头:“我不要。” “怎么不要?”丰子奕急道:“要不这样,你租我家铺子,我在你药铺里占股,这样不就好了,明买明卖是不是,我不管药铺经营,你赚钱了给我分红,没赚钱算我俩一起亏的。” 施菀知道丰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县城里的酒楼他们便有占股,这并不算给她的特例。 但仍然算丰子奕给她送人情,她一来不想无功受碌,二来也不想让他占股。 她心里非常清楚,她不会嫁他,而他绝不会一辈子不成亲,终有一日,他认清了,会和某个女子成婚,从此和她划清界线,她不希望到那时候,他们还有个药铺的牵连。 见她不说话,丰子奕继续道:“你不要觉得是我要帮你,其实不是,我是真的觉得有利可图,你想,县城就你一个女大夫,你也擅女科,也在县城有了名声,那么多的女人看病第一想到的就是你,你绝不会没病人,但你就是缺开药铺的钱,而我手上的钱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投给你拿分红,我并不亏。” 他催促着,施菀无奈道:“我再想想。” “想什么?我们就白纸黑字签契约,你还顾忌什么?”丰子奕问。 施菀知道,如果她将想法说出来,丰子奕一定会说,第一,他不会娶别人,第二,就算真有那一天,他也不会和她因药铺的事闹纠纷,无论什么时候,他将药铺送她都行。 但她哪怕还是按原来的想法卖掉宅子,再去交子行借一点钱,也不想这样。最后她还是问:“你先和我说,以松子街的铺面大小和位置,你觉得开药铺能行吗?” 丰子奕叹息一声,却还是和她道:“不好说,我毕竟没做过药铺生意,但肯定不会太好。 “你想,那里的铺面都小,只有一间,不到两丈宽,且一半为居民,一半是脚店或便宜的面饼铺面,你做得再好,也只能做那一小片生意,在医药行也没地位,话语权在他们那些老家伙手上。虽说你有医术,但大夫这行又不像别的,人总要生病了才会去看病,看完病也就好了,不会继续花钱,若要凭口碑将铺面做大,八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施菀一会儿想,如此也可以,她是大夫,只要能有个地方安心诊病就好,但又想,她要在医术上深耕,便要见识足够的病例,也要有足够的名气,能与其他医术精湛的名医一同学习探讨,但若只为这一个小药铺的生计发愁,最终也会在小巷里消磨掉志气与光阴。 这一夜,终是半宿没睡着。 第二天,肖大夫到馨济堂了,施菀也就与周继客气道别了一番,离开了这个待了四年的地方。 没想到隔了两天,杨夫人却派人到她家中请她,等到杨府,杨夫人和她提起钱的事,竟猜出她想开药铺,主动要放印子钱给她。 施菀倒不意外杨夫人放印子钱,却意外杨夫人猜出她要开药铺,毕竟她这想法实在有些离经叛道,没多少人觉得一个女人能开药铺。 第76节 杨夫人给她开价,一年为准,抽百之十为利,若第二年依然还不上,则增长至百之十二。 不管怎样,这也是非常诱人的价格了,连官府承办的交子行,也是百中取五十为利息,而且杨夫人是官夫人,不是那些赚黑钱的地痞流氓之类,不用担心里面有陷阱。 要不是她从没借过这种钱,只怕当即就拍板了。 只因为从没借过,她也不知道要借多少,所以并未马上同意,只是说好了,若最后决定借,她就来找杨夫人。 施菀这头从杨府大门离开,杨钊那头就派人去将进展告诉陆璘:施大夫看上去很动心,但因为谨慎,还暂时没作决定,约好了若决定好就来找杨夫人。 陆璘提前让长喜去省城将银子取出来。 他到安陆,虽带了足够的钱,但为免路途险恶,只带的钱庄飞钱,在安陆因没什么花销,也用不着钱,一直没去取,如今怕杨家那边随时来消息,他便提前将钱备好。 结果等了两天,杨家却还没来消息,这明显是施菀没去找他们,陆璘心中又着急,怕施菀最后选择卖宅子,或是被丰子奕捷足先登。 这一晚,他又在月色下踱步去雨衫巷,她院门关着,看不见屋内是不是有灯光。 他在她院外驻足一会儿,却听身旁传来一阵什么动静,一转头,便见到一双微微透着绿光的眼睛。 “汪汪汪——”那狗对着他狂吠起来,听着便是她院中那只大黄狗的声音。 这狗他知道,平常总外往跑,性子野,好打架,但回来时又懒洋洋的,今日他不知是触动了它哪条神经,竟让它朝他吠起来。 没一会儿里面传来施菀的声音:“如意,叫什么?” 陆璘怕施菀开门出来撞见他,连忙往巷尾而去,那狗追着他又吠了几声,这才回去。 到家中,陆璘叫来长喜:“明日一早,去弄一只网来,再去早市上买几根骨头。” “公子这是要……”长喜有些不明白。 陆璘说道:“捉一条狗,你会吗?” 长喜摇头:“我没捉过,但想着应该不太难,前面老有条野狗逛荡来逛荡去,公子是不是要把它给捉了?” “或许比那野狗好捉。”陆璘说。 …… 长喜万万想不到,主子要捉的是施大夫家的狗。 正当中午,天热得要冒火,大街小巷的不见一个人,他和五儿两人揣着骨头、大网兜和麻布袋,做贼似的靠近施菀家院子,去看那条大黄狗在哪儿。 陆璘甚至还和他们交待了,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两人馋狗肉,但主子不许吃狗,所以才瞒着主子悄悄出来偷条狗回去炖了吃。 这理由长喜想想就丢人,哪怕是为了面子,他也不能被人抓到。 但他还不知道公子想捉这狗做什么,总不会真是为了吃狗肉吧?一来公子不好这口,二来找家有狗肉的馆子不就行了? 不明就里,他带着五儿,由五儿望风,他将一根肉骨头放在了狗洞门口。 这大黄狗在施菀家里好吃好喝,没上过当、受过苦,见了肉骨头便从狗洞出来啃那肉骨头,守在一旁的长喜将大网兜往狗身上一罩,没等它叫唤便将它提了起来,连肉骨头一起塞进了麻布袋里。 “快走!”长喜道。 五儿瞧着左右无人,立刻与长喜一同到巷内,将狗扔进停在巷中的马车内,架了马车便走。 两人没直接回家中,而是一路驾着马车到和雨衫巷子又隔了两条小巷的一处荒凉沟渠旁,陆璘正等在那里。 两人将狗从马车上提下来,陆璘打开麻布袋,提起大网兜,一把就将大黄狗扔进了那足有一人多高的沟渠。 沟渠下面是齐脚踝的水和淤泥,淹不死人,也淹不死狗,但狗掉进去了却是爬不起来的,特别是这狗还待在大网兜内,根本跑不了。 “呜呜——” “呜——” 大黄狗在沟渠内挣扎,试图爬出网兜,也试图爬上岸,但都是徒劳,晶亮的狗眼里满是无辜和惶恐,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陆璘就在岸边静静看着,手里扶着网兜的长木柄。 长喜和五儿候在一旁,不知自家主子抽的哪门子风。 公子向来正经,以前也没看出他有这逗弄畜生的癖好。 而且这还是施大夫家的狗,是不是有些……丧心病狂? 这时陆璘朝五儿道:“你回雨衫巷去,悄悄盯着,若见施大夫回来了,就来告诉我。” “诶,好。”五儿走了,就留陆璘和长喜在沟渠旁,长喜见太阳着实有些大,马上跑去马车上拿了把油伞来,替陆璘遮住。 如意仍然在沟渠内挣扎着,“呜呜”地叫,歇一阵,又爬一阵,最后可怜兮兮地看着岸边等着的陆璘。 陆璘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一丝不忍或是什么别的情绪。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五儿喘着气跑回来了,朝陆璘道:“公子,施大夫回来了。” 陆璘便将网兜内的狗放出来,朝五儿道:“你将这网和麻布袋扔去前边树林里,就等在那边,别出来,除非这狗有什么意外。” 五儿马上去扔这两样作案工具,而这边,陆璘已乘上马车,吩咐长喜驾车去雨衫巷。 长喜驾车并不熟练,但没办法,今天这事做得见不得人,可不能让刘老二来,只能是自己人。 到雨衫巷,马车停下,陆璘吩咐长喜:“去叫施大夫,就说我们去办事回来,在后面看见一条狗,像是她家的,看她家的狗在不在院中。” 长喜莫名其妙,却还是昧着良心,作出一副好心的样子去敲开门,待施菀开门,便朝她道:“施大夫,你家狗在么?我今日陪大人去办事回来,路上遇到一条狗掉在大沟渠里,有些像你们家的。” 施菀看看院中道:“倒确实没见它,你说的那沟渠在哪里?” “就这条巷子过去,再一条巷子……”长喜似乎说不明白,转头看向马车。 陆璘这才撩开马车帘子,缓缓探出头来,淡声道:“要不然,我们载你去吧。” 这时他的样子那样矜贵疏离,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丝毫看不出刚才他还在沟渠边,倒让长喜觉得刚才那一切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施菀还没回话,陆璘缓声解释道:“长喜说要将那狗捞起来,我当时急着回来,没让他下去,回头想想才觉得有些像你家的,倒是我的疏忽。” 他的样子有些“愿不愿意去随便你”的样子,施菀也担心如意,便朝他道:“好,我随你们去,多谢大人。” 陆璘只淡淡一点头,放下了车帘。 然后施菀锁了院门,就与长喜一道坐在了前面车板上,没进马车厢,车厢内的陆璘什么话也没说,让长喜驾车。 马车很快到那沟渠旁,施菀立刻从马车上下去,到沟边去看,果然就见到了滚在淤泥里的如意。 “呜呜——”看见她,如意立刻叫唤起来,但出口的声音都是虚弱的。 施菀看了看那沟渠,足有一人多高,不怕脏的话倒是能跳下去,但不好爬上来。 她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合适下去的地方。 陆璘与长喜也过来了,在旁边看了看,说道:“长喜,你下去帮施大夫将狗弄上来吧。” 长喜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公子在这儿等着呢! 所以到头来,是要他下去救狗吗? 长喜认命地假模假样在边上看了眼,说道:“这么深,施大夫下不去的,我下去吧。” “那,麻烦你了……”施菀感激道。 “不麻烦,小事一桩。”长喜说着脱下鞋子,挽起裤腿,扶着沟边跳下去了。 男人果然是身手敏捷一些,长喜下了沟,便将狗提溜起来,施菀要去接,长喜道:“施大夫让开,我直接将它扔上去,省得把你衣服弄脏了。” 施菀便让开,长喜举起手将如意往上一送,如意便滚在了岸上,随后立刻站起身来,欢快地转了两圈,回头却突然看向陆璘,“汪汪”叫了起来。 施菀立刻喝道:“如意!” 如意委屈地“呜咽”一声,不再叫了。 施菀朝陆璘道:“对不住陆大人,是它恩将仇报了。” 陆璘不在意道:“无妨。” 如意在边上草地上撒欢,长喜到一旁去找地方洗脚了,陆璘站了片刻,问她:“听说你没在馨济堂坐诊了?” 第75章 施菀回说:“是。” 她不多说,但陆璘又问:“那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施菀回答:“只能再说了,具体的打算还没想好。” “那……你可有考虑自己开药铺?”问完,陆璘又觉得自己用意太明确,很快接着道:“或是找别家药铺坐诊?” 施菀客气地回:“倒是还没想好。” 陆璘看着她,竟想不出话来说,只觉得心口一阵难耐地苦涩。 她态度和善,但分明是……什么话都没和他说,也什么都不愿和他说。 但他知道,她此时正是为难的时候。 见他再没开口,她说道:“今日实在多谢大人和长喜,我先带如意回去了。” “要不然……还是乘马车走,快一些。”他忘了之前的故作轻淡,隐隐用了几分渴求的语气道。 施菀不知有没有听出来,只是摇摇头:“不必了,再不好麻烦大人,也没有几步。” 说完已转身,陆璘连忙道:“上次那个案子——” 施菀回过头,他镇住心神,缓声道:“上次那个案子,多谢你,真相查出来了,死者腹中的胎儿的确是那四少爷的,他姨娘的确是因为他才向死者下手,那四少爷事前不知情,但事后知道了,也蓄意替姨娘隐瞒。姨娘应该会判死罪,四少爷也会因包庇凶手而施杖刑惩戒。” 施菀停了一会儿,平静道:“嗯,谢谢大人告知。”说完朝他点点头,再次转身往雨衫巷方向而去。 陆璘启唇还想说什么,待要出口,她已经转身走出好几步。 长喜洗完了脚,从水坑里回来,看看远处施菀的身影,再看看一直望着远处的陆璘,诧异道:“施大夫走了吗?” 陆璘没回话。 长喜现在也明白了,公子就是为了和施大夫说上几句话才整了这么大一出,可费这半天劲,有说五句话吗? 长喜真替自己不值,看他和五儿将事办得多漂亮,可惜公子自己没本事。 回去路上,陆璘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愿向他透露,他便使不上力,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等。 七月底,丰子奕姐姐丰子梅幼子周岁宴,在家中办喜酒。 第77节 丰子梅嫁的也是商家,夫家姓洪,算是门当户对,夫妻也和睦,然而婚后五年流产三次,第三次小产后人便病倒,月事绵延不止,丰子梅也日渐抑郁,不用说再得子嗣,就连命也只剩半条。 当时两家也起了龃龉,丰家认为洪家必定苛待女儿,以致女儿每每停胎小产,洪家则认为丰子梅身子不好,成婚五年也不能为家中开枝散叶,几乎要到翻脸的地步。 后来洪家托人打听到施菀,请施菀去给丰子梅诊治,施菀去了,用三个月时间替丰子梅治病,又用三个月时间替丰子梅调养,随后丰子梅便再次有孕了,期间也是施菀安胎,怀孕十月后,平安诞下一名男婴。 如今这孩子已满周岁,所以这周岁宴洪家也请了施菀,算是对她感谢。 施菀如今是大闲人一个,又有丰子奕的关系,欢喜地去吃周岁喜宴了。 洪家老爷是个喜好风雅的人,又是做石料生意的,便在自家院子里布置了很多奇石景观,配着流水、小池,假山,锦鲤,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施菀本是个无心交际的人,与主人家见过,同认识的人打过招呼,便自己去了个养着锦鲤的假山旁,听着流水,乘着旁边的树荫,倒是静谧安逸。 就在她坐着看池里的锦鲤发呆打发时间时,几粒什么东西被洒到了水里,锦鲤纷纷游过来争吃。 施菀回过头,却见是丰老爷,便连忙起身道:“丰伯伯。” 丰永年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将手上盛满鱼饲料的盘子递给她:“要不要喂着试试?” 那里面放的似乎是豆饼,麦麸之类,施菀伸手拈起一些,扔进水里。 鱼果然立刻过来觅食,一会儿就将鱼料抢了。 丰永年说道:“喂鱼就得大把大把的喂。”说着将一大把鱼料扔了下去。 施菀说道:“我听说,鱼也不能吃多。” “嗯,容易撑死,但它们跳起来吃东西的样子太好看了!”丰永年说着将手里剩下的满满一大盘鱼料一齐倒了下去。 池中锦鲤果然疯了,几乎全池的鱼都跳起来抢着吃。 这场面着实壮观,施菀也看呆了,丰永年乐呵乐呵地笑,随后道:“这池锦鲤是我赔给洪家的,上次我来,一高兴,喂了十盘下去,许多给撑死了。” 施菀张口结舌,随后笑起来:原来这就是大富商的快乐,虽然死了一池锦鲤,但下次依然这样。 这时丰永年问:“听说我们家那傻儿子要和你合作开药铺,这不是挺好的事么,你怎么没同意?” 施菀早知道丰永年是专程过来找她的,却没想到他来找自己是要和自己说这事。 当着丰永年的面,她如实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因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娶妻的。我不想有一天,他妻子说‘你竟然和那个姓施的女人合开药铺,当我是什么?三日之内,必须拆伙!’” 她说得生动,丰永年也忍不住笑起来。 然后问:“你真没想嫁他吗?你要是嫁他,这事不就解决了?” 这话问得委婉,但也能表明他这个做父亲的立场,是赞同这桩婚事的。 施菀摇摇头,十分干脆地回答:“没想过。”然后她看向丰永年道:“我想做大夫,做一辈子,永远不会放弃。真和他谈婚论嫁,那必然是要放弃行医看诊,回到后宅的,就算偶尔看病,也只是给家人看,给妇人看,而不会堂堂正正坐在药铺里当一个大夫,丰伯伯说是么?” 丰永年脸上那和蔼的笑缓缓消失,换上认真的神情,而后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施菀说道:“所以,我确实不是丰子奕合适的妻子,也因为我和他的关系,让我有顾忌,不想和他合作。” 丰永年问:“那和我合作呢?或者说,和丰氏商铺合作。” 施菀怔怔看向他,他缓声道:“我儿子的眼光不错,你确实是个好姑娘,我是真喜欢,甚至是欣赏。” 施菀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由红了脸。 却听丰永年继续道:“但你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这世道,我喜欢你,却也不得不接受,你做不了我儿媳。 “但我看好你,你的医术是我亲眼见识过的,你的医德我也叹服,我想看看你能走多远;我想看看一个真正为治病救人的药铺,是不是能比安陆其他那几家药铺更红火;我想让世人知道,丰氏绸缎不只将铺子开到了省城,赚了很多钱,还扶出了一位扬名安陆,甚至是江陵府的女神医。” 丰永年行商数十年,见过独自支撑一家小铺子的慓悍老板娘,也见过将家业做得比丰氏还大的女掌柜,大概因为商人地位本就低微,所以他见到她们,心中不是轻视,而是叹服。 没有人天生愿意被人骂奸商,也没有人天生要去被人指点,不过是为了生存,想与这天争一争。 可能他不愿自己的儿媳行医,但他却敬重一个行医的女子。想较起来,他倒没有施菀胸怀坦荡。 施菀却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会听到丰永年这一番话。 她早知道那些传言,说丰夫人并不赞同她进门,而她其实并不在意,不管丰夫人,还是丰家老家,他们心里怎么想,她都不在意,反正她也没打算嫁入丰家。 但今日听丰永年赞扬她,她却无比高兴。 这一刻,他不是丰子奕的爹,而是安陆县城的首富,一手做下丰氏商行的丰大掌柜。 她抑制不住地回答:“我自然愿意同丰大掌柜合作,只是不知丰大掌柜想怎样合作。” 丰永年说道:“和我儿子说的类似,我给你投钱,占你的股,你愿投钱就投钱,不愿就不投,但我要占至少一半的股。而且我不想小打小闹,我要开安陆县城最大的药铺、做口碑最好的药铺,请什么伙计,招什么大夫,进什么药材,都由你来安排,需要我支持的,我也会支持,除非药铺迟迟不见营利,我才会过来干涉,要不然只要有分红,我都不会管药铺的事。” 施菀喜笑颜开,这一会儿也忘了要犹豫、要谨慎,而是直接道:“好,我愿意。” 两人当即约好改日约时间谈具体占股数额,以及其他具体细节。 还没说完,丰永年就见丰子奕快步朝这边走来。 那样子,就像这边出了什么事一样。 看着他急切的样子,丰永年问施菀:“施大夫真的看不上我儿子么?为什么?” 施菀也看到了丰子奕,低低道:“因为他晚出现了几年,如果在我未嫁时遇到他,他又正好看上我,我一定会欢喜,与他两情相悦的。” 可他看上的,偏偏又是从京城回来的她。 丰永年没回话,丰子奕已经过来了,立刻问:“爹,你在和施大夫说什么呢?” 明显他们两人没什么好聊的,丰子奕就怕父亲在和施菀说两人感情上的事,怕说话不好听,让施菀生气。 但走近来,却两人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喜色,便觉得应该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丰永年看着儿子脸上神色的变化,将他心思猜得透透的,知道他心里怎样转了几道弯。 但如今,自己和施菀的生意谈成了,儿子和施菀的婚事却永远不可能了,从今以后,施菀也许会成为县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夫,却不会成为儿子的妻子。 他伸手拍了拍丰子奕的肩,回道:“没说什么,好,和施大夫也说了这么久,我该走了,走,去同我见见几位叔伯吧。” “丰伯伯慢走。”施菀说。 丰子奕看着她,只见她脸上仍带着笑,是那种真正的开心的笑,不知道父亲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想问个究竟,却又不明就里被丰永年拉走。 第76章 洪家的周岁宴后,丰永年与施菀迅速签订了契约。 丰永年赚够了钱,这一次多是为名,而不是为利;施菀本就只是想有个自由作主的药铺,对赚钱没有太大的追求,双方都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所以最后丰氏商行占股一半,施菀占股一半,钱由丰氏出,施菀只全全管理医馆就好,但同时丰家也给施菀找了个经验丰富的老掌柜,诸如怎么进货,怎么管理伙计,怎么与官府打交道这些她不懂的,全由掌柜来协助处理。 她算是药铺的东家,而丰氏只在药铺经营不善时才会出面干涉,也随时可以拿回一半的股。 丰氏掌握着县城大量优质商铺,当即便选定一家商铺,重新整修成医馆。同时也要开始招人,进药材等等,施菀也忙起来,便从雨衫巷的宅子搬去了商铺后院住,省得往来麻烦。 新商铺的牌匾挂起来时,众人才知最红火的街道上即将开一家新药铺,名杏林馆。 原本陆璘在杨钊那里等不来消息,便猜测施菀多半不会选印子钱了,到后来没见牙人再去雨衫巷,便知道她也没卖宅子,所以就只有最后的选择,找丰子奕帮忙。 果然,长喜很快就打听到,新挂匾的药铺是丰家的商铺,常去里面的掌柜,也是曾经在丰氏绸缎铺里坐镇的彭掌柜。 不难猜测,这药铺是施菀和丰家合开的,从此,只要这药铺不倒,他们便永远绑在一起。 那这是不是证明,施菀决定接受丰子奕? 陆璘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更何况他觉得,施菀一直没答应,这时候突然答应,一定是丰子奕在她为难时伸出援手,她感激之下同意了。 是他大意了,他该想到她不会有那样的胆子去借印子钱,他该想别的办法…… 但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让她走着走着,突然捡到一箱银子。 他在暗处,他不能让她发现,那时他没有别的办法。 杏林馆整修如火如荼地进行,门前早早就贴出告示:中秋节后,八月十六开业,开业三天免诊金。 施菀再没回雨衫巷了,连同那条狗也没在,她那院子空荡荡的,他再不能和她“偶遇”,就算刻意绕路往后门走,也只能见着院门前挂着的锁。 如果他们已郎情妾意、新婚在即,他不知还能怎么办。 这一刻,巨大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好像之前都不是彻底的失败,这一次却真的是。 有心想找她或丰家人问一问,却知道这样过于急躁,不合适。 一日他刻意去那条街上,坐在对面茶馆里看了一天,只见着她两三面,一次是和掌柜一起出来接货,一次是帮工匠扶木条,还一次是丰子奕来了,她出门来接。 她过得很好,未来也会越来越好。 那一刻他觉得,她并不需要他,他对她的执着真的只是一种纠缠与打扰。 消沉的几日里,他照常去县衙办公,照常升堂,照常处理各顶政务,心死了一半,却还要全力支撑着自己。 直到有一日,施菀的三婶马兰香来了,又到县衙来找他。 听说是为私事,陆璘觉得意外,带马兰香去了自己家中,叫下人倒水,上瓜果,让她休息一会儿细细道来。 知道马兰香喝不惯茶,他吩咐丫鬟小菊:“倒一杯糖水来。” 乡下人一年也难见到几次糖,接到温热的红糖水,马兰香又是惊讶,又是不好意思,喝一口,只觉得又甜又解渴,全身都舒服起来。 喝下几口糖水,马兰香说起正事:“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有点奇怪,昨天晚上,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有两个外乡人进了村,他们一声不响就去了张家,好像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似的,可他们又不是张家的亲戚,我从没见过。 “我特地去找胡进宝家婶娘聊天,等到那两人出来时,胡进宝从外面牵牛回来,那牛正好拉了粪在张家门前,张家骂胡家,两家关系本来就不好,就对骂起来,那两个外乡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和张家人说‘少惹事。’就这么短短的三个字,但我就听了出来,他们那口音和大人说话时一模一样,方方正正,不是安陆这边的口音。” “是京城口音?”陆璘说着按她的叙述模仿当时那两人的语气重复了一句:“少惹事。” 马兰香立刻道:“对,就是这样说的,一模一样,只是大人的嗓声干净一些,他们的嗓音低沉一些。” “两人什么年龄?” “一个三十上下,一个三十多不超过四十。”马兰香说。 陆璘思索起来,京城来的人,而且三十多,是一个又有力气,又不缺老练的年纪,一定是两个得力的人。 张家不可能认识京城的人。 那么是什么人,不远千里,到安陆来找一个农户呢? 在他思考时,马兰香说道:“那张万不是被大人关起来了么?他儿子张豹前几天在村里和人喝酒,就在酒桌上说,迟早有一天,他找到机会,就要大人您好看。” “是吗?”陆璘淡声道:“他原话怎么说的?” 马兰香有些难以开口,陆璘说:“三婶说吧,没事。” 马兰香便说:“迟早有一天,等老子找到机会,就把那姓陆的头给剁了!” 第78节 怕他不信,她又说道:“当时许多人都听见了,这话是好几个人传给我听的。这张豹也是个横的,他爹在德安府做捕头,有些身手,他从小就跟着学武,打架闹事从来就没有输的,一直在街上混,也不知做什么营生,但很有钱。 “前两年,他糟蹋了德安府那边一个姑娘,那姑娘的爹也就是个瞎眼拉二胡的,没办法,就把女儿嫁给他了,三天两头,他喝完酒了就要踢上几脚,揍上几拳,后来那姑娘就投井自尽了。” 陆璘大惊道:“有这样的事,你们当时怎么没说?” 马兰香小声回道:“当时不是主要查张万的事么……再说,那姑娘嫁到我们村也就半年,成天也不出门,我是说起来才想起这事,都快忘了。听说她那瞎眼老爹也就和她前后脚死的。” 陆璘问出口也才想起,那姑娘已死,又是自尽,这告不了张豹,就算告奸污之事,两人已成婚,哪怕那姑娘要告也告不成,加上这事早已没有苦主,就算刨出来,也无济于事。 他不由沉下眉。 “总之,这张豹横得很,那京城来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请来的,我瞧着这两件事都让人担心,正好给菀丫头送东西,就来告诉大人一声。”马兰香说。 陆璘问:“三婶没和菀菀说吧?” 马兰香摇头:“没有,她拖人给我送了袋月饼,我就给她送了些园子里的瓜果来,听说她换了新地方,竟然要做东家了,就去那里看了看,还见到那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姓丰的那……” 她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陆璘低声问:“丰子奕也在新铺子里?” “是……两人一起在安排药铺里的布置。”冯兰香说。 以前她就听说城里有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喜欢侄女,现在才是见那公子第一面,丰公子对她还真是热情周到,她十分喜欢,但同时,这陆大人其实也不错,还是侄女的原配丈夫,她觉得是最合适的,如今不小心提起那丰公子,倒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陆璘没在这上面纠结,而是很快道:“这些事,多谢三婶告诉我,张家再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你也尽快来告诉我,但不要在他们面前表露出来。” 马兰香点点头。 送她走时,陆璘道:“家里糖多,一时吃不完,三婶带一包糖走吧。” 说完,丫鬟便将一大包糖放到了马兰香手上。马兰香连连推拒,但陆璘却是真心相送,马兰香无奈只好拿在了手上。 到出大门,捧着手里的糖包,觉得高兴,又觉得为难。拿了别人的东西,她就觉得应该帮人做事,但菀丫头的事得她自己决定,自己可不敢乱来,到时候过得不好自己也担不起这个罪过。 想着这些,又看看手上的糖包,她不由叹息一声。 说起来,这菀丫头的好运是来了吧,这一个富家公子,一个当官的,随便选哪个也不错……当然,前提是这陆璘真的改好了。 …… 陆璘想了很久,确定这两个京城来的人自己不能大意。 父亲早就在信中提醒过他,兹事体大,徐家不会善罢甘休,徐家那位御史,说不定真会有动静。 但京城来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找到张家?找张家又是做什么? 京城应该不知道张家才对,张家也不会有那个本事去结识京城的人。 就在他疑惑不解时,陆家送来了家书。 又是石全亲自送来,家书中没有像以往一样说别的家常,只有一件事:赵相悄悄派了人来安陆。 父亲陆庸在京城是个老好人,长得一脸胸无大志的温和模样、看履历也似乎碌碌无为,四平八稳,深谙“不做不错”的道理,平衡之术玩得极好,每一派人都不会特别讨厌他。 但如果他真是表面那么无用,就不会一路坐上副相了。 赵相秘密派人来安陆,他能知道,可见他在京中耳目之广。 陆璘将李由叫了过来,一同探讨此事。 陆璘查了徐家,奏章递到京城,也的确如他所想,拥护皇帝的清流党抓住机会,大力弹劾徐茂,以及整个御史台。 赵相因此吃了亏,所以派人到安陆来查探情况。 两人都觉得,他们来安陆第一步,一定是找徐家。 京城人对安陆人生地不熟,当然要找徐家道明原因,让徐家帮他们了解情况。 那么,徐家会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他,细数他怎样不顾徐御史和赵相面子,就这样将徐家一惩到底。 赵相派人到安陆,一是了解情况,二如果能惩戒他一番,自然豪不手软。 李由说道:“我明白了,是徐家给那两个京城人指的路,让他们去找张家,张家对大人恨之入骨,他们要找张家一对对付大人。” 陆璘看着他,缓声道:“民告官?” “对。”李由说道:“我朝不禁民告官,而且往往民告官者,若证据确凿,多半能告成。 “张大发之死……”陆璘沉吟道。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李由立刻说:“这是条人命官司,又是被人打死,最后打人者什么事都没有,被打者忍气吞声,加上那说不清的张家和施家的婚事,最好大作文章,让张家告大人一个徇私乱法!” 陆璘没出声,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话。 李由又道:“当初德安府赵知府是与大人联名上奏的,也大力支持大人查徐家,我想他们不会去德安府告,而会去……” “江陵府。”陆璘说,“江陵府知府,是赵相的学生。” 江陵府为荆湖北路首府,那里的知府衙门也统管治下所有政务。 知道这关系,李由急道:“这可怎么办?这他们去告,九成能成功!” 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又缓了缓心神:“不过,如果大人在京城没人,那还难说,但大人是陆府的公子,又是前王相公的学生,就算是赵相也不敢下手太狠,又是这么一桩小案,所以大人顶多是降级,或是在这安陆任上多待两年,倒不会有什么大事。” 李由松了口气,陆璘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李由见他这样,问:“怎么了,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但……” 陆璘缓缓道:“两方相争,讲究妥协与平衡,大家要达到一个并不那么满意,但也不算太差,也只能如此的结果,京城的政事堂也是如此。 “赵相没准备置我于死地,但他总要得到点什么,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清流党,都不能接受我为此事受死罪或是其他极刑,但也必须付出点别的。 “这个案子一定会被翻来覆去查,但其实真相不重要,结果早已预订,最终多方权衡下,对我会略作惩戒,罚俸降级或是记录在册,影响升迁,但他们会让丰子奕死,让施菀受刑罚或是进大狱,因为在京城,没人替他们说话。” 李由一听之下静默良久。 他忘了,这虽是一个案子,但牵连的人却不是一样的,陆璘说得很对,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张家告状,江陵府接下案子,赵相一党推波助澜,陆相与清流党人替陆璘辩解,最终的平衡就在其他人那里达成。 李由也明白,陆大人惦念施大夫,他此时的凝重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担心施大夫。 想着想着,他突然道:“大人,我有一条妙计!” “你说。”陆璘立刻道。 李由道:“大人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施大夫,甚至可以夸张结果,然后劝施大夫重新嫁给大人,就地办下婚事,这样不会有人再扯张家与施大夫的婚事,更不会有人想动大人的结发妻子,大人替施大夫惩戒张家也是合情合理,而且,大人还成功娶到了施大夫。” 陆璘一时有些怔然。 不得不说,他这还真是条妙计,竟就这样轻而易举救了她,也娶了她。 “那丰子奕呢?”他问。 李由预测不到这样的变数下,丰子奕的结果,试探道:“但大人能做的只有这样了……不是大人不救丰公子,而是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陆璘懂他的言外之意:丰子奕是他的对手、他的情敌,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死,也不用太自责。 但陆璘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那个晚上,丰子奕保护了施菀,他很感激;丰子奕打死了张大发,既替施菀报仇雪恨,又绝了后患,他也很感激。 换了他,也会忍不住打死张大发。 他的确不喜欢丰子奕、因丰子奕的存在而生起忌恨,但这并不代表,他要平静地、甚至带着几分乐见其成看着丰子奕死。 而且他很确定,施菀也不会同意的。 她那样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安然无恙,让替她出头的丰子奕承担罪责? 陆璘想,这件事只有自己才能承受。 该保护施菀的是他,该出面解决张大发的是他,所以后面引起的一系列事情,也该由他来应对承担。 他是官身,他还有人在京城,比他们力量强得多。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问。 李由觉得前一个已经是自己能想到的最精妙的办法了,甚至是唯一一石多鸟的办法,哪里还有办法比它更好? 他想了许久,才道:“让施家村人上万民书,讲清真相,再送去京城,由陆相直达天听?” “赵相若是说,对张家就是杀一儆百,所以安陆百姓尽在我掌控之中呢?”陆璘问。 李由没话了,陆璘继续道:“而且,等到案子开审这一步,就晚了。” 那样,案子就要在省城审理,施菀丰子奕他们会被带到省城,案子会被再次提起,甚至有可能进牢房,这对一个女子来说,要承担的太多了。 他不要案子开审,或者说,他不要张家人能成功去告状。 “莫不是……大人想杀人?”李由大吃一惊,惶恐道。 陆璘看向他,并不言语。 不得不说,如果走投无路,这还真是个办法。 他杀了张家人,那张家不能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必再大费周章,就在江陵府将此事一上报,他估计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但说到杀人,他想到另一个办法。 “我突然想起来,张万的儿子扬言要杀我。”他说。 李由很快提醒道:“那大人可要注意,最近不要独自出去了,或是直接将他抓起来,如此对父母官大放厥词,关进大狱也不为过。” “所以,他这样说,很有可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有这想法对不对?”陆璘问。 李由不明所以,但还是回道:“不管他有没有这心,小心总是好的,而且他确实恨大人,也确实是个恶霸,这种人将头系在脖子上,冲动之下做点什么都不稀奇。” 陆璘看着他问:“如果他根本不去告我,而是直接杀了我报仇呢?” 李由没回话,他继续道:“他这种人,头脑简单,可能会觉得官官相护,可能不想听人指使,可能一时喝多了,就做了,总之……他就是决定杀我,并付诸行动,让我死在了他手上,或差点死在他手上,那他就不会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不会安排别人去告状了,因为不划算了。” 第77章 李由怔怔看着他,想着他的话。 张豹杀大人?他要真这样,那可是杀头的罪,一个弄不好,他爹也要连坐。 这样他不会去告状,同时也失去了告状的资格。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告大人,甚至上面还要怀疑,真是张万儿子那么一个普通农户来刺杀大人吗?背后是不是有主使?徐家有没有牵连?是不是徐家或是赵相报复? 第79节 “大人是想让张万儿子来刺杀大人?可他只是扬言要杀大人,吹牛说大话的人多了,他还真不一定有那个胆。”李由说。 陆璘道:“只是让人觉得他来杀我,并不是真让他来杀我,我的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好。” 李由知道,他主意已定,便没再说什么。 但他内心还是觉得娶施大夫比较好,这是阳谋,对手知道也无可奈何,刺杀这种事则是阴谋,太不好把握了,出一点纰漏便功亏一篑。 八月十五中秋夜,陆璘原本会在吉庆楼回请赵襄及德安府、安陆县众官员赴宴。 八月十五的白天,监牢也会开放探监,张豹一定会过来探望张万,所以会过乘渡船来县城。而那晚县城各大青楼、酒楼、勾栏瓦舍全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张万一定不会回去。 陆璘的计划便是让张万留在县城,同一时刻,一个打扮成张万模样的人会前往吉庆楼,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刺杀陆璘。 这个假扮者便是石全。一是石全身形与张豹相似,二是石全会武功。 任务交给石全时,石全当即就回绝,“扑通”一声跪下,字字恳切:“公子,你放过我,这刀剑无眼,假刺杀这种事怎么能做?我敢伤公子一丝一毫,回去可怎么交差?” “你不做,在我这里就不能交差。”陆璘道。 石全绝望地叩下头去:“公子干脆杀了我吧,我也不想交差了。” 陆璘劝道:“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就留在安陆,我正好身边缺身手好的自己人,月银也会涨,与长喜一样。” 这话还真让石全动心了。 他是自小进陆家的,因为是习武的材料,所以现在进了护院班子里做护院,若混得好,以后便能做到队长。 但这得是十年之后的事,可跟在二公子身边就不同了,那前程大了去了,二公子现在虽在安陆当小知县,但谁都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城、迟早会高官厚禄,自己成了二公子的亲信,那比普通的管事都要强。 “怎么刺杀?是做做样子?”他问。 陆璘回道:“做样子,但为了逼真,还是要见血,就用张豹身上常带的刀,扎我非致命处。” 石全立刻拒绝:“这不行,说是不致命,但谁知道会怎么样,公子可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陆璘道:“我会在胸口放一个厚信封,你提前训练力道,确保见血,但伤口不会太深,如此便万无一失。” 石全沉默了,半天才道:“真要这样吗?这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非结果了他的命。 “这里的事,他们不会知道。”陆璘肯定道:“既然是被刺杀,那就要做全套,传去京城岂不是节外生枝?所以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石全又是沉默,犹豫不决。 陆璘道:“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干脆果敢,若你连这点事也畏手畏脚,那就算了。但你已知道我的打算,今日就离开陆家吧。” “我……我愿意!”石全心中一急,不由自主道。 陆璘直起身来,负手在后,看着他一锤定音:“那就如此定了。” 这桩安排,石全的任务最重,需要将张豹弄晕,再到吉庆楼成功刺伤陆璘。好在时间还有,县城路线并不复杂,吉庆楼也能提前踩点,陆璘还能故意留下逃生路线给他,算是里应外合,并不是太难办成。 到八月十五,张豹果真乘渡船来探监张万,甚至还在监狱内当着狱卒的面骂陆璘,差点和狱卒打起来,然后离开监牢,去了个小酒馆。 吉庆楼的晚宴在晚上戌时开始,陆璘没叫陪酒的青楼女子,只叫了舞乐,他主动朝赵襄敬酒,赵襄好不高兴,与陆璘关系又亲近几分,俨然当自己是陆家自己人。 张豹并没喝多少酒,带着微醺,往青楼而去。 张家被人告了那么大一圈,家底早就空了,他爹张万没再做捕头,他也没能耐在街上混,手上自然没多少钱,要找乐子,只能去一些不上台面的青楼。 其实以前那杨柳店还不错,不少年轻姑娘,现在杨柳店没了,只能去那胭脂楼,老的老,丑的丑,价格还贵那么多。 这又是陆璘干的好事,将杨柳店查封了,他摸了摸身上的匕首,只恨没机会,要不然他真要结果了那狗官。 胭脂楼和酒馆隔了些距离,要走一大段僻静小路。 张豹摇摇晃晃,一边唱着“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一边往前走。 到黑暗处,前后无人,石全从背后过来,一把按住他腰间匕首,一把将一块浸了麻药的布帕捂住他口鼻。 张豹醉酒之下反应不及,又是被偷袭,顿时便没挣开,待反应过来,麻药却已开始见效,使不上力,没一会儿,人便蔫了下去。 石全又将他捂了一会儿,确认他倒下才松手,早已候在一旁的长喜与他一起,将人拖到了角落。 很快石全从他身上翻出匕首,和长喜道:“我先走了。”说完,将这儿交给长喜,自己往吉庆楼而去。 等到了灯火通明处,才能看清他贴了满脸的络缌胡,几乎将脸都快遮没了。 他进吉庆楼,店小二问:“这位客官可是用饭?有桌吗?” 他没回话,伸出手来,比了个一。 店小二看见他右手手背上的“龍”字刺青,不由怵了怵,道:“那客官这边请。”说着领他前去空桌上坐下。 中秋夜,吉庆楼几乎要满座,店小二招呼了一下又被别人叫走了,待回头,那手上带刺青的大胡子却不见了。 石全按陆璘的安排潜进官员们进行酒宴的雅间外。 从这里,能透过窗口清晰看到里面的二公子,他要从窗口迅速翻进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直冲到公子面前,将匕首扎入他左胸心脏偏上的地方。 不会致命,而且公子提前在里面放了封家书,隔着三四张对折的纸,他之前也在家演练过无数次,甚至买了猪肉来训练,能确保匕首扎穿信封,再往身体里扎进一寸多到两寸的样子。 这是公子给他吩咐的,但他觉得那太多了,准备到时力道再放轻一些,只扎一寸。 深吸几口气,平稳好心情,就在舞曲进行到高潮、所有人都看向中间的舞女,而陆璘往窗户这边投来目光时,他小跑两步从窗口翻进去,飞快掠至陆璘身前,一刀刺向信封所在的位置。 那儿特地做了标记,陆璘穿着一件飞鹤腾云纹圆领袍,信封就在那只飞鹤的位置,如果刺中飞鹤头部,那便是万无一失。 石全身手不错,加上提前演练好几天,也一早作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刀并未犹豫,直接刺中陆璘衣袍上那只飞鹤眼睛处,可以说是最佳位置。 但匕首刺进去那一刻,他即刻意识到不对,陡然看向陆璘,眼里尽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不是训练时的感觉,这衣服里没有信封……匕首根本就没有任何阻隔地刺了进去,全刀没入,他的手竟碰到了公子的胸口,烫的鲜血涌到他手上。 怎么……怎么会如此? 石全还怔怔看着陆璘,陆璘已瞪向他,示意他快走。 他这才回过神来,如果他在这儿被抓住,那便是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 于是他立刻松了匕首,头也不回往陆璘身后的窗口冲去,在陆璘身旁人惊叫之前,从窗口蹿了出去。 安陆这样的小县城,从未有过官员被刺的事,所以这儿的官员哪怕最大的知府也不会带护卫保镖,顶多就是一两个随从,以至于这吉庆楼内外都没有像样的护卫,陆璘遇刺,看见的人先是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后才是惊慌失措,叫喊的叫喊,躲闪的躲闪,最后还是几位掌管刑狱的司法参军、县尉等大喊“抓刺客”,领着随从一起追了出去。 五儿着急地去扶陆璘,只见陆璘脸色惨白,那一身鸦青色衣袍已经遍染鲜血。 “大人……大人……叫大夫,对,叫大夫,叫大夫!”五儿颤抖着大喊。 他之前并不知道陆璘的计划,此时骤然见到这情形,只觉大事不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才好。 陆璘抓住他胳膊撑住身体,沉声道:“去请施大夫来……” 赵襄等人早已抢了过来,急着扶住陆璘,查看他的情况,五儿和几位官员交待:“请还看着我家大人,我去找大夫!”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 五儿知道施大夫在新开的那家杏林馆,但据他所知,杏林馆八月十六才开业,也不知现在去请大夫请不请得过来。 他还是按陆璘的吩咐赶到杏林馆,却只在里面见到几个还在收拾的伙计和两名学徒,听他说找施大夫去看诊,那男学徒没好气道:“师父出去了。”末了又加一句:“和丰公子一起。” 五儿没心思在意他言语中的冷淡,又问:“那药铺里还有大夫吗?” 男学徒问:“你们家大人是什么事?” 五儿回:“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什么?刺了一刀?”旁边女学徒吃了一惊。 男学徒也一脸意外。 五儿没时间同他们多说,只问:“这里到底有没有大夫?” 男学徒这时才道:“师父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快去馨济堂请周大夫,他也能看。” 五儿便不再多说,赶紧又往馨济堂跑去。 等五儿将周继请到吉庆楼,陆璘早已被扶到了客房床上,旁边围着一众官员,知道大夫过来,连忙让开。 周继即刻到床边,陆璘此时已将胸口的衣服全都染成暗色,躺在床上,额间尽是细汗,一声不出,只一下一下喘息。 听说大夫已请到,他睁眼看了看,见是周继,只转眼看向五儿,眼中尽是询问。 五儿一心记挂他的伤,见他这神情,才想起他特地交待要请施大夫的,便连忙解释:“施大夫没在药铺。” 后面的,和丰公子出去了,他没说。 他再傻也知道这时候说了,无疑是再往公子胸口扎一刀。 陆璘没说话,一旁赵襄没听到五儿的话,只催促周继:“大夫赶紧救陆大人!” 周继剪开陆璘衣服看了看,说道:“若刀未偏,当未伤脏器,但这刀刺得太深,一切皆不好说,小人也不好保证……” 这话说了一半,他为难地看向赵襄。 意思当然是,如果有意外,不要找他。 但赵襄此时也惶恐,也作不了这个主,只又看向五儿。 五儿更加不敢作主了,他只是个刚到陆璘身边的下人。 “若有闪失,不怪大夫……是我的天命。”陆璘说着,看向赵襄:“赵大人,替我将这话带给……京城陆家,就说……儿不孝……令父母伤心,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赵襄听他这话,一时被感染,难受得要落下泪来,忙宽慰道:“陆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璘又看向人群,低声道:“杨大人……” 杨钊即刻从后面挤到床边,陆璘看着他交待:“若我有意外……徐家之案不要有变数,新知县到来前,还请……杨大人,按朝廷复审决议将收监人犯于秋后问斩……” 陆璘在任数月内,做的最大的事便是查了徐家案,杨柳店之案,而这徐家案主犯徐仕是要秋后问斩的,他是怕自己死后这事出现意外,所以提前交待杨钊。 杨钊没想到他在这时候还记挂着公务,不由心中一痛,动容道:“陆大人放心,下官会将此事督办到底的。” 陆璘看向床边,发现再没有要说的事了。 他是经过周密的计划才走这一步的,之前并不觉得自己会死去,所以才让五儿去请施菀,他想趁她给他治伤的机会,打探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但这一刻,匕首扎在胸口,冰冷而带着剧痛,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意识慢慢开始模糊,他开始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就醒不过来了。 似乎许多话想对施菀说,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让别人厌烦,还是歉疚? 就这样,他默默地被人刺死,她好好做她的大夫,成亲、生子、名扬天下……多好。 他吐了一口气,将一切放下,朝周继道:“大夫开始吧。” 然后留着仅剩的力气,再未开口。 第80节 周继先将止血药沫和棉纱备在旁边,随后让人后退,又让五儿按住陆璘,握住刀柄,将刀柄正正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将米色床帐溅得点点殷红。 …… 丰子奕将施菀送到杏林馆,施菀从马车上下来,和他挥手再见。 明日药铺开业,今日又是中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所以丰永年、丰子奕、以及药铺内彭掌柜,她还有另一名大夫,一起吃了顿中秋夜宴,算是预祝药铺顺利开业。 丰子奕道:“早点睡,明天我一早过来。” “明天你要是忙就别过来了。” “还有其它事能忙过这里?”丰子奕反问。 施菀知道劝不住他,便没说了,然后交待:“你今日喝不少酒,明天多睡会儿,可以喝点醒酒汤。” “好,我知道的,进去吧。”丰子奕说。 药铺内还燃着微弱的灯光,施菀转身进药铺,在门后朝外面道:“快走吧。” 丰子奕吩咐车夫赶车,马车终于离开了。 施菀这才关上门,去执灯。 前堂不见一个人,显然他们都去睡了,这油灯是特意替她留的。 可真浪费,施菀想,决定后面让他们别这样弄,毕竟她现在可是东家,一分一粒都要节省。 以为严峻和枇杷都睡了,她执灯往里面去,才到后院,就见着严峻从房里出来,喊她道:“师父回来了?” 施菀问:“你怎么还没睡?” 严峻回答:“就去睡的。”然后道:“一个时辰前,那陆知县家的下人过来,说是请师父去诊病,我说师父不在,让他去馨济堂了。 “当时一慌,也没想别的,只记得周大夫治外伤也不错,便让他去了。” “嗯,这是应该的。”施菀并不在意这些,随口问:“什么外伤,他家谁伤了吗?” 严峻说道:“说是陆知县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施菀一愣,许久没说话。 第78章 她想了起来,和丰子奕一起回来时路上遇到一队衙差,行色匆匆,见到他们,还要检查马车车厢,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半天她问:“怎么会被人刺?是什么刀?刺的哪里?” 严峻知道他们的关系,料到师父总归是有几分担心的,却只能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我没问,他也来不及说就马上出去了,应该是去馨济堂找周大夫了。” 施菀点点头,低低道:“周大夫治外伤……倒算擅长……” 而且他是知县,周大夫一定会尽心救治,就是不知道是治得了的伤,还是…… 她蹙下眉来,再没说话。 严峻说道:“这么大的事,明天街上应该就能听到消息的。” 施菀点点头,随后抬眼道:“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起来。” “好,那师父也早点休息。” 两人分别后,施菀也回了房间。 心里还想着陆璘被刺的事。 是什么人呢?寻仇吗?徐家?但徐家那样大的家族,只是抄家,问斩一人,又是罪有应得,应该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只能等明天才能得知真相。 隔天一早,杏林馆开业。 因为免诊金三天,许多人都来问诊,新馆一时人来人往,倒显得拥挤起来。 新馆也另聘请了位年龄大的老大夫,能与施菀轮班,也正好弥补施菀太年轻这一点。 老大夫在外面,施菀则特地在隔间里坐诊,有不便让人知道病情的女病人,可以私下和大夫说病症,更没有顾虑。 直到下午,消息才传来药铺,严峻特地来告诉她,陆璘是在吉庆楼遇刺,馨济馆的周继去看的,暂时没听说毙命,大概是活下来了。 到第二天,又有消息传来,行刺之人抓到了,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他一早就在施家村放话要杀了陆璘报仇,中秋当天就乘渡船来了县城,又在狱中对陆璘诅咒谩骂,陆璘遇刺时无人知道他在哪里,而且,好几个人看见那刺客贴着假络缌胡,右手手背有一个“龍”字刺青。 张豹嫌“豹”字不够威风,两年前,在手背上刺了个“龍”字,施家村人人都知道。 施菀万没想到,行刺陆璘的竟然是张家人。 这张豹虽是施家村人,但她了解得不多,她当年离开京城时张豹才十岁出头,虽然人憎狗嫌,但总归是一些偷枣、偷瓜、翻院墙的小事,直到两年前三婶告诉她,张豹小小年纪,竟糟蹋了个姑娘,害得那姑娘毁了名节,忍气吞声嫁给他,他家还连聘礼彩礼都不愿意出,最后没几个月,那姑娘就投井自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张豹比张大发还可恶,没想到现在他竟这么大胆子,行刺陆璘这个知县。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璘就不会牵连进来,也不会因惩治张家而遭到报复……一时间,施菀既担心,又愧疚。 直到下午,伙计将长喜带到她面前,说是长喜来了药铺要见她。 见到长喜,施菀才要问陆璘怎么样了,长喜却先开口道:“施大夫,眼下有空么?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家公子?” 施菀很快问:“他真的被刀刺了?现在怎么样了?” 长喜回答:“按周大夫的意思,命应该是保住了,前夜昏迷了,昨天也昏睡了半天,今天好一些,清醒了,我想着还是更信得过施大夫一些,所以想请施大夫去看看。” 施菀很快就拿了医箱,叫上严峻,一同和长喜出去。 一边走着,长喜一边说道:“公子还在吉庆楼的客房内,得情况好一些才能回家去。” “没有伤到脏腑吧?”施菀问。 “周大夫说是没有。”长喜回答。 施菀心想那便好,陆璘年轻,应该能恢复得好。 此时吉庆楼客房内,石全与李由正围在陆璘床边。 石全心急如焚等了两天,终于等到那些官员离去,等到陆璘状态好一点,这才急不可耐地冲过来,守在床边问他:“公子为什么没在衣服里放信封,说好的,出门时我亲眼看见公子放了,是掉了吗?怎么公子没提醒我晚一点动手?” 陆璘躺在床上,带着几分虚弱,平静回道:“刻意不放的,本来也没打算放。” 一旁的李由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而石全则激动道:“为什么?为什么公子要这样?万一这刀偏一点,万一有什么意外……” “因为那样太假了……”陆璘积攒了一些体力才道:“既然以假乱真,自然要真的部分多一些,德安府那些官员也不都是傻子。” 石全仍是不解道:“以公子的才名、老爷的身份,谁敢动公子,公子何至于这样!” 说着满面痛心疾首:“这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 他几乎不敢说下去,床上的陆璘缓声道:“所以,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石全忐忑地想:的确不能让他们知道,要知道他就这么捅了公子一刀,只怕他以后都不能留在陆家了。 陆璘继续道:“你就留在这里,我让人送一封……信,去京城就好。” 石全连连点头,他可不敢这时候回去复命,他怕一不留神说漏嘴,或是太紧张而露出马脚,害了自己。 这时李由说道:“这案子基本就定性了,昨日凌晨德安府衙役就抓到了张豹,将他带到了府衙,赵知府亲自审理,人证物证俱在,将张豹打入了大牢。” 陆璘点点头。 张豹自然会辩解,赵襄也许信,也许不信,也许会狐疑,但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将案子钉死。 至于真相…… 陆璘神色肃然,他做事,全凭本心,就像施菀被逼婚的真相与情理到了京城讲不通、那个被奸污,最终投井自尽的姑娘永远无法申冤,这世间永远不可能事非黑白样样分明,法治也不能给所有人公平,那这就是他的人治,以及他的私心。 张豹,便算是他以私心而杀的,他认了,至于对不对、是否有报应,自有老天来评判。 这时五儿从外面进来,朝陆璘道:“公子,喜管家将施大夫请来了。” 陆璘略微一惊。 他前夜特地交待去请她,却没请来。 这两日他都昏昏沉沉,因为失血太多、剧痛难耐而虚弱不堪,本已没再执着这件事,没想到长喜却还是将她叫来了。 他缓缓吸一口气,神色中不由透出几分紧张。 这时长喜带着施菀进来了,床前的石全见着个女人,先是一愣,多看了一眼,随后看到她面容,猛地一惊。 这不是……前少夫人吗?怎么…… “施大夫,这边。”长喜说着,将施菀和严峻请到床边,李由与石全同时让到一旁。 施菀到床边,见了陆璘,便知道他确实没有性命之忧了,心里也松了口气,然后问:“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璘静静看着她,回道:“还好。” 施菀坐到床边,轻声道:“我给大人看看脉象。”说完,挽起他中衣袖口,将手指轻轻搭上他手腕。 她的手指很细,很软,却带着几分凉。 但这才中秋,天还带着最后的余热,并未完全转凉。 再一看,她身上穿的秋香色短襦也是厚布所裁,但她身后严峻,以及长喜这些人,还是夏日薄衫。 可见她的确比平常人更怕冷。 他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身体弱了些?为什么呢? “我看看大人眼睛。”施菀的话打断了他的出神。 说话间她松开他的手腕,抬到他脸庞上方,去看他眼睑。 他闻到了她手上、衣袖上,有种淡淡的香味,一丝金银花气味,一丝皂荚水气味,还有一丝……是她身体的体香。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他一时急火攻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施菀连忙扶住他,按抚地轻拍了拍他肩头。 “大人怎么了?照说该没有风寒咳嗽才是。”她问,然后去看他伤口。 所幸没有渗出血来,他摇摇头,回道:“没事。” 施菀说道:“若没有其他不舒服,应该是没有大碍了,后面只须好好休息,静静疗养,待伤口愈合就好。” 第81节 随后她看向边上的长喜:“帮忙将大人扶起来,我替他看看伤口,换药。” 长喜与石全一同过来,将陆璘扶起,将他上衣解下来。 施菀解开他胸前的棉纱,拿棉纱接着,一点一点清理旧药。 李由朝石全做了个眼色,和他一起离了房间,反正这房里的人太多了。 后来长喜也出来了,只留五儿候在一旁,当然,严峻也在。 陆璘说:“听说你们昨日开业?” 施菀点头:“是的。” “刚开业会忙么?” “有一些,但毕竟是新馆,伙计也足够,到下午也还好。” “是与丰家一起开的吧?”他问。 施菀一边替他上着药,一边回道:“是,大部分钱都是丰家出的,掌柜也是他们请的信得过的。” 所以,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他想问,却问不出口。这已经不是普通关系能问的问题了,问出了便是越界。 可他真的想知道,他如今伤着,又是平平静静问她,她应该会回答吧…… 可是,伤着,和越界,有什么关系? 如此犹豫许久,她替他绑完棉纱,又叫五儿来帮忙替他穿上衣服,再将他扶着躺下。 直到再次躺下,陆璘也仍然没犹豫出结果。 倒是她替他拉上了被子,认真道:“我听人说,刺杀大人的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陆璘没说话,她继续问:“为什么?因为……之前的案子吗?他才对大人记恨?” 陆璘缓声道:“不用想这些,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我作为父母官该做的,无论徐家,杨柳店,还是施家村的事。只是以后我出门需要注意一些,不能太大意,给人可趁之机。” 一句话,将她的内疚与道歉堵了回去。 施菀最终点点头,说道:“那大人平常在身边多带些随从,随时随地顾着安危,多做防范。” “嗯,我知道了。”陆璘说。 “好了。”施菀从床边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陆璘眼看着那严峻收拾东西,眼看着她已经要转身,不由开口道:“上次丰永年说让丰子奕年底完婚,你如今和丰家合作了,是不是……也将要办喜事了?” 问完,他强忍住心中的忐忑与紧张,只一副平常闲聊的样子看着她。 施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可能的事。再说他也要去江陵府了。” 说完这话,她就带着严峻走了。 陆璘将她最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 “怎么会,不可能的事”,这代表,她永远不会和丰子奕成亲。 “他也要去江陵府了”,这是说丰子奕不是短时间去,而是和丰永年一样,可能多半时间都在江陵府。 丰家的生意的确越做越大,小小一个安陆县城容不下那么大的生意,他们将会以省城江陵府为重心了,说不定以后会将家宅也迁去那里,那丰子奕这个丰家未来的继承人,当然也要早早去江陵府学习、熟悉。 显然,施菀是会留在安陆的。 所以,他们合作是合作,但人生的轨迹却已不同,说不定施菀不是和丰子奕合作,而是和丰氏绸缎合作,如此才能有这样大的手笔开下杏林馆。 陆璘顿时振作起来,哪怕胸口带有未愈合的窟窿,也觉得自己仿佛有无尽的力气。 他早该想到的,施菀两三年都没答应丰子奕,怎么会因为一个药铺就要嫁给他?她不答应,一定是决定好了,这辈子也不会答应。 陆璘在床上不由就露出一丝笑,那笑容越来越难以抑制,最后蔓延成极其欣慰喜悦的模样。 第79章 门外,石全问长喜:“怎么回事?” 长喜像没事人一样:“什么怎么回事?” “少……少夫人呀!她是大夫?她和公子这是……什么关系?”石全满脑门问号。 长喜叹了声气:“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少夫人现在是大夫,和公子……”他想了想,说道:“没关系。”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石全觉得他说了好像白说,又问:“怎么之前一点音都没听到呢?” 长喜被逼急了才说:“少夫人的家乡就是安陆,祖上也是做大夫的,她离开京城后回家乡来做大夫行了。” “原来如此。”石全恍然大悟,想了想,却又很快道:“这你去请大夫,怎么不换个请,这县城里就没有别的大夫了?请她来……是不是有点尴尬?” 长喜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懂个屁!” 一旁的李由一声不出,静静听着两人聊天。 他只知道大人和施大夫以前是夫妻,却并不知道当初两人关系怎样,为什么而和离,大人又为什么在分离四年后突然对前妻情根深种,而施大夫又为什么完全不为所动…… 可惜,长喜也没多说,只和石全道:“总之你以后在安陆,要记得对施大夫好,听到什么关于施大夫的消息,要回来禀告,遇到什么能和施大夫扯上关系的事,就扯上去,比如有一天你病了,就去找她看病。” 石全十分迷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回想一番道:“但我记得以前公子好像不太喜欢二少夫人的?” 长喜“嗯哼”了一声:“这样的话就不要提了。” 这时五儿领着施菀与严峻从屋里出来,长喜立刻上前道:“施大夫,这是诊金,劳烦您了,下次换药是什么时候,大夫再过来吧?” 施菀看看他手中的银钱,回道:“不必这么多,一两就好。” 长喜连忙交一两递上去,施菀接过,和他道:“大人暂时一切都好,这几日饮食清淡,我后日再来看看,也给大人开些膏方。” “好好好,公子说要回家里去,大夫你看这事行么,他能不能搬动?”长喜问。 施菀略微迟疑,随后道:“若他能站起来,也可以,路上不要颠簸,不要摔着就好,在家里安静,也好照料一些。” “好,那我们估计明日就回去了,到时候大夫就直接去我们家里去,大夫知道的。” 施菀点点头,带着严峻便走了。 长喜一路相送到楼梯口,直到施菀回头让他留步,他才停下,让两人慢走。 待他回来,石全惊讶地看着他,小声问:“怎么这安陆,对大夫都如此客气尊敬吗?” 长喜还没说话,一旁李由倒忍不住笑了一声,直到石全目光看过来,他才敛下神色,若无其事进屋去了。 几天后,丰子奕与丰永年一道前往江陵府。 临行前一天,丰子奕特地去杏林馆见施菀。 施菀领他到后院,说道:“你等等。”随后就进了屋。 一会儿她出来,手上拿了个篮子,她将篮子递过来,给他看里面的东西。 一只密封的陶罐,施菀说道:“这里面是川贝枇杷膏,我自己拿药材熬的,眼下正是秋日,易发咳嗽,你若有咳嗽或咽喉不适,便拿来喝。” 另有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她又说道:“这是藿香正气丸,你到了那边,若是有水土不服之症,就服这个,一次两粒,一日两次。” “还有这个。”她拿出一只小木匣,“这里面是安息香,你过去要学的东西多,又要操劳新店,若是夜不安眠,就点这个,会好入睡一些。” 丰子奕看着那香十分意外:“你还会制香?这可是金贵东西。” 县城里极少人用昂贵的香料,就算是丰家这样的富户,也因为没这个习惯而不会去买,这种东西连丰子奕也只是知道,却并没用过。 施菀有些无奈道:“很久以前学的,后来都没做过,因为手生,这质量大概是一般,你就将就着用。” 丰子奕看着她,有一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却是生生忍住了,接过篮子问:“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以前都没见你亲手给我做过东西。”说着弯腰凑近她,半认真,半玩笑道:“见我要走,舍不得了?” 施菀听他这样说,便知丰永年还没和他挑明,多半只是说带他去江陵府做事,慢慢学着。 其实他这一去,便很难被丰永年放回来了,丰永年带他熟悉省城生意是一则,另一则却是让他离开安陆,结识新的姑娘,或主动或被迫地,慢慢将她淡忘。 她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到了那里,好好跟你爹学,注意着名声,别提起我,若有不错的姑娘,便将亲事订了。” 丰子奕直起身,将眉头皱起来,之前的感动与欣喜化作挫败与失落,不耐道:“行了,你别说了,你管你的药铺就行了,还管我订不订亲!” 施菀知道他不高兴了,安抚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快回去吧,多和你娘你姐待一待。” 丰子奕提着篮子,看着她道:“菀菀,我走后,你不会喜欢上别人吧?” 施菀笑了笑:“你在江陵府见到好的医书就帮我买了,或是别人说的很好的偏方,有大夫用的不常见的治病方法,也帮我记下来。” 丰子奕心想,算了,她估计眼里心里都只有医术,哪里有那闲功夫去喜欢别人,是他多虑了。 便轻松道:“好,我帮你留意,我爹说我这一趟过去至少要待几个月,说不定要到年底才能回来,正好元宵再陪你看焰火。” 施菀只笑着,没回应,说道:“好了,快走吧,在路上小心点,别把罐子弄碎了。” 丰子奕回道:“你放心,我把自己弄碎了都不会把它弄碎。” 说完,他又看她一眼,才恋恋不舍,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施菀心里涌起一股落寞。 丰子奕……终究是要离开了,随着时光流逝,许多人都会离她而去,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吧……无论她心里作了多少的准备,还是会感觉到无边的孤独与寂寞。 丰子奕走后三天,长喜得到了消息,立刻回去将消息禀告给陆璘。 陆璘如今已能起床慢慢走动,听到这消息,脸上没露出过多的神色,只是隔一会儿突然问:“这两天施大夫要过来吧?” 长喜回道:“是的,多半是明天。” 陆璘看看天空,“这几天都阴云密布,怕是要下雨,你将我房里的窗板换好。” 他房中是花窗,夏天用着窗纱,凉爽透气,冬天便换上窗板,挡风保暖,施菀怕冷,换了窗板到房里来好一些。 托这伤的福,他现在时常能见到她,几次克制,倒也能和她如初见那样说几句平常的话。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雨,好在是小雨,施菀来了,替他把过脉,看了他伤口恢复情况,和他道:“伤口恢复得不错,到九月中旬应该能行动无碍了,但只限于日常坐立行走,不要出力气、做伤力的动作,还要再养养。” “可以去县衙办公么?”他靠坐在床头,像一个普通病人一样问着平常的问题。 施菀回道:“只办文书方面的事情可以,往来可以换成轿子,若是马车,怕路有颠簸,扯动伤口。” “好。”陆璘看上去乖乖的。 “我再去开个膏方,将之前的几味药换一换,下午熬制,明日上午可以去取。” 第82节 “嗯。” 眼看例行看诊将要结束,陆璘想和她说说话,却是忍了又忍,耗费巨大的意志才将这冲动压回去。 他见她已穿上了薄袄,很想问她,那时在庵中生的什么病。 当时便觉她大变了模样,瘦骨嶙峋,不见生机,却没有好好去过问一句。 当他得知她曾喜欢过他后,便能想到,自己现在问她这些,代表的不是关心,而是讽刺。 她不会愿意说,也不会愿意听。 以及,他记得在她和母亲一起去清雪庵之前,也有这么一个雨天,雨下得比今天要大得多,她到他房中找他,似乎是要说什么,但在他问她是否在香中下药后,她震惊而又脸色苍白地看了他很久,最后只有一句否认,便什么都不再说,转身走了。 在安陆重遇她之后,当初的回忆一点一点往脑中侵袭,他记起许多以前不在意、已经忘记的事。 他想起,其实她很少去找他的,除非是真的有事。 也从没有冒雨去找他,那天的雨真的很大,她来找他时也很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在听到那句话后就不想说了? 他总觉得自己想不明白的这许多,是他不懂她、她不愿再理他的症结所在,可他再想不起线索来,也没办法问她。 所有他想问的,都是她不想再提的。 最后他只说道:“外面雨大了,施大夫是否要在此等一等再走?” 施菀摇摇头:“不了,这雨一刻也不会停,我乘马车来的,很快就到了。”说完已从凳子上起身。 临行前,她想起来什么,又到床边正色道:“倒有件事要和大人说。” “什么事?”陆璘问。 “最近药铺遇到好几例奇怪的病人,这些病症既像秋疫,又不那么像,我与药铺里的罗大夫都不能确定是什么病症,而且药铺诊治的几个人,家中也先后有同样的症状,我知道的便有三个老人三五日就断了气,这传染的力度倒比平常秋疫强不少,我总担心……” 她迟疑一会儿,才缓缓道:“是医书上所说的瘟疫,而且是一种不为前人所知的新瘟疫。” 陆璘一动不动看着她,问:“你有几分把握?” 瘟疫这种东西,是所有人都怕的,上至皇帝宰辅,下至黎民百姓。 若遇到可怕的瘟疫,多半是席卷整个村、整座城,毫无办法。最后一个个死去,直到让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死绝,瘟疫才随着尸体腐烂悄悄消失。 施菀也不敢谣言惑众,想了想才说:“大概……六成把握。” 事实她觉得应该是七成,要不然她也不会和他说。 陆璘问:“你能来特地和我说,大概心里已有七成把握吧?” 施菀没想到他能猜出来,只能点点头。随后又说:“但那三个老人本就有病在身,生病后也只有一个去寻医问药,所以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们都是因这新得的病而死。但这病能传染,倒是真的。” 陆璘回道:“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县衙核实这病症。” 施菀心中有些欣慰,她担心这个,但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怕引起县城百姓恐慌,更不敢和官府说,官府的人忌讳,一个不好她还要被抓起来。 想来想去,她只能和病中的陆璘说,如今听他说会去核实这事,便放下心来。 第二天,果然就有衙差到药铺来,说是知县大人的命令,要请一位大夫去县衙问话。 杏林馆的罗老大夫听到县衙便吓住,不愿去,自然是施菀主动过去。 那衙差说:“大夫快去吧,我还要去前面的百草堂。” 施菀这才知道,县衙估计是要召集县城大部分的大夫,核实诊治病人的情况。 等她到县衙,被请进一间茶室,便见到里面已经坐了几个熟悉的人,一个是馨济堂的周大夫,一个是百草堂的方掌柜,另有其他几位大夫。 她最年轻,又是女子,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坐在一起,尤其惹眼。 第80章 这茶室在堂下摆了两把椅子,左右两边各有五把椅子,最后面还有两条长凳。 堂下那两把椅子,自然是官府中人的,左右第一把椅子是给大夫的,也是医药行里最高地位的大夫。 以前周老大夫是医药行行首,无论铺子还是医术还是资历,做行首都无可厚非,现在周老大夫不在了,剩了城中两名中流砥柱的小周大夫和百草堂的方掌柜,小周大夫医术上比起父亲来略差,而方掌柜虽有资历,但晚年则以经营药铺为主,坐诊全是请的大夫。 所以两人都觉得自己才能做下一任行首,但都抻着,不说自己做想,可当有人提起由对方来做,便以公正严谨的态度提出反对。 这两人都没坐到左右上首,而坐在第二排,施菀过去与几位大夫打完招呼,坐在了靠下的椅子上。 她自认医术并不输周大夫与方掌柜,杏林馆也是大药铺,但资历毕竟浅,更何况作为女子,必须要比男子强得多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所以她不愿去争先后位置。 没一会儿,其他大夫都已到场,陆璘与李由也过来了。 陆璘伤势未痊愈,走路不快,却是端庄挺拔,英英玉立,并不似有伤在身的样子。 周继率先道:“知县大人重伤未愈,却已到县衙来理事,实在是一片丹心,为百姓而鞠躬尽瘁,教人景仰。” 大夫们也纷纷关心他伤情,陆璘只回道:“劳烦诸位挂怀,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随即便进入正题:“今日召集诸位杏林圣手前来,是因我听下面官员禀报,城中似乎出现一种病症,像秋疫,却又不完全像,但比平常秋疫还易传染人,且有可能会致死,是这样么?” 他问出口,下面大夫静默一会儿,周继再次率先起身回道:“说来,倒确有此事,以往在秋疫盛行时,我馨济堂一日会接到四五名发烧咳嗽的人,但最近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每日都能接到十来名秋疫病症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也的确有人除了发烧咳嗽还会寒战、全身疼、恶心呕吐,却也不多。但说是致死,倒没看出来,反而大部分人回去服了药,都好转了。” 方掌柜也不甘落后道:“我们百草堂也接到不少秋疫病人,且有的是夫妻一同染病,父子一同染病,也许这次的疫病是容易传染一些,但是不是容易致死,我倒不能确定,至少我这里没听过一例服了药还死去的。” 其他大夫也有说,兴许是近来骤寒骤暖,这秋疫便比平常来得更凶,阴雨天也容易引发关节痛,发热也会引起恶心呕吐,所以大约只是传染性更强一些的秋疫,不必过于担心。 周大夫与方掌柜又各自数起以往某些年秋疫肆虐时,药铺如何忙,又如何死人,言语中觉得这病不管是不是平常秋疫,也没那么可怕,病死的都是本就身体羸弱的老人和孩子,但凡身体强壮一些,都不必担心。 说到最后,两人提起马上要召开的医药行大会,声称暂无行首,想请陆璘代为主持。 似乎存着心想由官府出面将行首之位定下来。 陆璘没做回应,看向一直沉默的施菀。 他一直在伤病中,也因隔行如隔山,并不清楚城中病况,便想看看施菀对这些大夫的看法,有没有意见提出来。 施菀看到他眼神,明了他想法,起身说道:“我日前正好读到一本书,是济州府名医上官纶的《疫论》,上面最后一句便是说,若有疫病苗头,切记及早防范,若待疫病完全蔓延开,便来不及了。 “我想,不管这病是普通秋疫,还是一种新的疫病,还是提高警惕为好,我们各家药铺可以将疑似新疫病的病人或治疗情况记录在册,界时再来县衙同官府一起商讨,到于医药行大会,我想……可以延缓些时日也不迟。” 周继这时笑道:“我知道,施大夫是最爱看医书的,对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医书是信手拈来,但光看书是不行的,你毕竟是年轻了些,我在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过瘟疫,那瘟疫不是这样的。” “但瘟疫也有许多种,《疫论》上说……” “施大夫恐怕不知道,若有疫情,官府要上报,要查明原由,要封锁各个城门,不能出不能进,兴许还要设坛赶瘟神,眼下正是收粮纳税商家结款的日子,仅凭一本《疫论》,就让全城大动干戈,这引起的后果,难道由施大夫来承担?”周继打断了她。 面对前师妹,周继的话过于严厉刻薄了。 馨济堂本是县城最大的药铺,后来居上的杏林馆因为背靠大树,门面做得比馨济堂还大,又有施菀坐诊,一瞬间就引去了大量的女病人,让馨济堂这个前东家结实被打了两巴掌,周继心里便窝了一团火,这时候有意无意,就这么将不悦表现在了脸上。 方掌柜等人心知肚明,只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施菀不是喜欢出风头的性格,以前在馨济堂对周继也多有忍让,但如今她却知道,她不能再忍让,因为她不再是馨济堂一个坐诊大夫,而是代表着杏林馆。 她看着周继道:“知县大人既然叫我们来,自然是要我们原原本本说出心里所思所想,让他好作判断,而不是遮遮掩掩,自吹自擂;也不是闲得无事,要去参加医药行大会。能让知县带伤出行的,自然是事关全城百姓安危的大事。” 她说话轻柔,不如这些男人们中气十足、慷慨陈词,可字字在理,让周继一时无言以对。 陆璘看向她,心中舒朗。 这种时候他当然可以替她说话,却又万万不能替她说话,显露出私心。 她用了那么大气力才可以与这些男大夫们平起平坐,如果他在此时表露出对她明显的偏袒,只会让人觉得她一切都是靠男人,那她的医术、她辛苦开下的杏林馆,又算什么? 这时施菀看向他道:“知县大人,别家医馆也许情况好一些,但我们杏林馆,我自认都有仔细看诊、对症下药,但几乎没看到明显的缓解。 “譬如若是普通秋疫,两剂药服下,一定能退烧,且不会再发烧,可这一次却不是,许多有寒战恶心的人服下药只是暂时退烧,随后又很快再烧,有一名六十岁老者便是如此反复五天之后离世,所以我怀疑这病不是秋疫,我按秋疫来治并不对症。” 陆璘看向其他大夫:“今日探讨之后,县衙是否认定城中有新的疫病存在、作出什么应对,是衙门的事,与诸位大夫无关。但诸位大夫却也要告诉我实情,不能有意遮掩。” 说完他看向方掌柜:“百草堂在治病中,有觉得对病患病症力不从心吗?有没有让大夫疑惑不解的地方?或是好转的和加重的病人相比,是否确实是好转的人更多?” 方掌柜想了想,认真回道:“因为我没有亲自诊病,对具体病情知道得确实不多,但药铺中大夫一开始确实全都当秋疫来治的,直到后来有人的病症一直不缓解,才回想起来,这些人大多都有寒战、关节疼痛,恶心呕吐这些少见的症状,所以,若单把这些病人拎出来说,如果它不是秋疫,而是另一种疫病,我们药铺治好的成算便极低。 “而且可怕之处在于,若不按秋疫治,那我们几乎不知道按什么病来治,又该给什么药,这岂不是……束手无策,只能让病患熬着,听天由命?” 这时另一个大夫说道:“如果这是一种我们都没见过的病,不知怎么治,而十个里,又有两个会死,这病便是十分可怕的病了!” “是啊,如果这些病人统一算作秋疫,那确实不可怕,有治好的,也有没治好的,病死的也并不算多,但如果单独持拎出来当成一种新疫病,又正好病死的都是生的这种病,那这疫病便不可小视。” 大夫们纷纷倒戈,倒让周继尴尬着急了。如果按这个思路,那他便错了,错也不打紧,因为方掌柜也错了,但陆知县第一个问方掌柜,方掌柜也马上改口倒戈,自己此时不加入这倒戈的队伍,到时候真出了问题怎么办? 可陆知县又没问他话,他现在主动附和,不是打自己脸吗? 就在他犹豫时,陆璘已经作出决断:“既如此,那就按施大夫所说,你们回去将病人情况记录在册,凡遇到疑似新病的情况便着重关注,若有病死的,立刻上报县衙。” 大夫们一齐道:“是。” 看着他们,陆璘心中涌起一隐忧,先看一眼施菀,随后朝众人道:“若此病能传染,又可能致死,诸位大夫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危。” 此话一出,大夫们皆是惊出一身冷汗。 要真有新的疫病,那么多人来寻医问药,大夫岂不是最容易染上疫病的一部分人? 众人带着凝重与忐忑离去,施菀也与一行人一同离去。 短短五天,事情便急转直下,因为城中病死的人突然就增多了。 连普通百姓都已感觉到不对劲,开始恐慌起来。 直面病人的药铺则更心惊胆战,大夫已将那些发烧咳嗽之余会寒战、会全身骨头痛、以及恶心呕吐的人单独分出来诊治,最后发现这些人果然服药不见效,且大部分病情会迅速恶化,最后相继离世。 县衙迅速将此事上报德安府,德安府又迅速禀报江陵府。 与此同时,云梦县传来消息,云梦发现不明瘟疫,城中几乎有三成百姓染病,棺材铺的棺材都被买空,药铺关门不接诊,县衙官员闭门不出,几乎沦为疫城。 等到江陵府回信说会派大夫与官员来安陆县查看时,安陆县情况已经愈发严重起来,大药铺馨济堂闭馆了,因为周大夫也病了。 陆璘再次召集之前那多名大夫,问对应之策。 周大夫没来,又因县城本就是人心惶惶,大夫们的样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个个安静坐着,屏气凝声,不知是怕说错话,还是怕别的。 陆璘问:“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尽快找到良方,救治病人;第二件,是想到办法,怎么防止新的人被传染,诸位若有想法,可畅所欲言。” 方掌柜很快道:“关于治病良方,我已和铺中大夫彻夜翻查医书,一定尽快找到答案;关于防止疫病蔓延,我想它和秋疫是一样的,会以口沫传染,所以要告诫城中百姓,勿与病人离太近,勿与病人同桌吃饭。” 另一人说:“也可告诫百姓,不要去病人家中走动,而确认患病的,则要警告他们,须闭门不出。” “听说云梦县已是半座死城了,县城门口要设关卡,严禁云梦县人进城来。” 第83节 …… 李由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到后面,大部分人都说过,陆璘有意无意看向施菀,施菀缓声道:“我觉得……这病似乎不是马上就有病症的,而会安然度过五六天才开始发烧、咳嗽,我想……若有一个人看着是好的,但其实已染病,这种情况下,他会传染给别人么?” 这话一出,一时间鸦雀无声。 如果是这样,那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已经染病。 如果他还能传染给别人……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仿佛一开口就会被传染。 陆璘只是问:“还有吗?” 片刻,没人说话,他便道:“以上这些,我会与县衙其他官员商讨,最后作出决策,以防止疫病蔓延。而同时我想征召几名大夫,专程研治药方,可有人愿意?” 第81章 场上仍是沉默。 大夫们明白,研究药方,就要研究病症,研究病症,就要看病患,现在药铺已经不接诊疑似新疫病的人了,性命攸关的事,哪怕是知县亲自发话,也没人敢这么大胆。 陆璘看了一眼方掌柜,但方掌柜坐在椅子上,置在右腿上的手不住地摩挲,显示出他内心的犹豫与焦灼,但他始终没吭声,也没敢看陆璘。 这种时候他站出来,便理所当然会成为县城医药行的领头人,官府也会全力支持他成为下一任会长,但这一切却是用命去换的。 周继已经倒下了,据说高烧不退,药石罔效,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下来,方掌柜不愿去冒这个险。 方掌柜都不开口,其他人更不会开口。他那么想做行会会长,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也不作回应,可见心中对疫病的惧惮。 施菀也有犹豫,但在见方掌柜迟迟不表态后,起身道:“不知大人对这征召的大夫有没有要求,如果可以的话,我加入。” 所有人都看向她,陆璘也将目光从方掌柜身上移开,投到她身上。 这是他最怕的结果。 他希望有人回应,也会想尽办法来促成此事,却不愿回应的是她。 可内心似乎也能预料到,以她的禀性,一定会加入。 陆璘说道:“与疫病相关,既是重中之重,又时间紧迫,恐怕会比在药铺坐诊劳累许多,施大夫能受得了么?” 施菀回道:“若说扛搬重物,我确实力气小一些,但若只是大夫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不会受不了。” 话到这里,没有任何道理不让她加入。 陆璘心中无奈,但也了然:她若不加入,便不是她了。 “第一名大夫,施菀大夫。”陆璘说,算是应允。 施菀坐下,但依然没有第二个人请命。 陆璘便接着道:“若瘟疫被控制下来,县衙会给这几名大夫送金字招牌,由本府亲自题字。以及免三年人丁税,若有田亩则减免一年田亩税,有药铺则减免半年商税,有其他举荐名额,也有优先权。最终看诸位付出多少,或许也会加其他优待。” 终于又有人起身,称愿意加入。 不管是为名为利,还是真心想出一分力,总算召集了七八位大夫。 方掌柜始终没有开口。最初是犹豫之后不敢,后来则是自持身份,不能了。 施菀已经做了第一人,知县又许以重利,这时候再加入,以他的身份来说显得太逐利太小气了,倒不如硬撑到底,维持自己的立场。 最后陆璘也没逼他,而是看着那起身的几人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搬到县衙后面偏舍,一同研治治疗瘟疫之法,以施大夫为领头大夫。” 事已至此,他再纠结也没用,还不如给她应有的名头与身份,这是她该得的。 一众男大夫,要以一个年轻女大夫为首,说出去似乎有些不像样,但奈何施菀的医术的确是最好的,还是第一个请命的,实至名归。 大夫离去时,陆璘有心将施菀单独留下来说几句话,这在名分上也不是不能,但他想了想,终究是忍住了。 她不可能改变主意,如今的安陆需要像她这样的大夫,作为知县,他不能冠冕堂皇希望别人能舍生忘死救治病人,却独独将自己最关心的人留下,所以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她注意自身安危,不要让疫病染到她自己身上。 疫病也别再夺走更多百姓的生命了,每一个死去的人,何尝不是被人担心牵挂着? 当日下午,县城各道口子便被官兵设关卡,普通人不许随意进出;官府下发告示,严禁酒楼饭馆开业,普通百姓走街串巷等等。 施菀则与其余几位大夫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县衙,于偏舍内组建起一个疫药房,专程研治新方。 确认染上瘟疫的人,被安置在了官府的空置粮仓内,统一服药照看。 疫药房几名大夫都没治过瘟疫,三十多年前安陆的确因为大水发过一次瘟疫,但症状与这一次又不像,而且当时官府唯一做的就是将染上疫病的人全都抓起来,扔进一处山谷内严加看守,任其自生自灭,并没有想办法阻止,也没有让大夫去研治药方,所以哪怕年老一些的大夫对怎么治瘟疫也一筹莫展。 有关瘟疫的医书也是少之又少,那本《疫论》被施菀翻了无数遍,仍不知该从什么方向入手。 与此同时,城中百姓还在死去,几乎家家门口被摆上了棺材,但因县衙严令举办葬礼,所以这些棺材就如此摆在门外。 传说中云梦县的状况,仿佛就要在安陆县城第二次出现。 就在最为难时,江陵府的官员来了,来检视安陆县的情况,与官员一起来的,还有个据说是医药世家出来游历江河的大夫,主动请命过来。 听到这消息,一旁杨钊立刻朝陆璘道:“如今吉庆楼已经关门歇业了,是特许他们开门,还是到大人府上去宴请巡检官?” 陆璘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瘟疫爆发以来,我向江陵府一连递了三封文书,请求调拨经费,如今还要我请吃酒席?经费不来,我自要上疏弹劾江陵府!” 杨钊立刻蔫了气,讪讪道:“陆大人说的是。” 待他离开,李由到陆璘面前轻声道:“虽说安陆现在是用钱之时,但上面巡检官下来,让他高兴了兴许也更好拿经费一些,对方若不是这种人,自然也会拒绝,但总归是礼多人不怪,大人要不再想想?” 陆璘回道:“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至少在安陆还不需要。他若想吃拿卡要,我和他说我已经写信去京城了,江陵府办不了的事,我让政事堂那几位丞相尚书去办。” 李由一时无言以对。 他忘了,这位爷是有后台的。别人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江陵府不高兴,一个县衙便要被逼死,但大人不同,他不高兴,可以直达天听。 巡检官过来,陆璘出门去迎接,没有备酒宴替这一行人接风洗尘,只请他们到县廨坐一坐,吃顿便饭。 以往县衙的饭菜还不错,但如今瘟疫横行,城中一棵菜一粒米都来之不易,虽是便饭,却也有荤有素,比县衙前几日吃的好得多。 那巡检官看了饭菜,朝陆璘笑道:“这都是咱们云梦泽本地的菜式呢,陆大人从京城过来,可还吃得惯?” 陆璘回道:“云梦泽乃鱼米之乡,菜品丰富,哪里有吃不惯的。” 说完,又很快叹声道:“可惜如今正是秋收之时,这一场瘟疫过来,到年底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巡检官笑道:“有陆大人坐镇,不会有差池的。倒是陆大人,听闻大人上月刚遇刺,伤未好全便又出来治理瘟疫,实在是忧国奉公,让我等好生佩服。” “没办法,实在是这瘟疫来得太快,又太急。”陆璘顺势和巡检官说了当前县城的情况,算是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巡检管点点头,道:“听来倒的确严重,明日便有劳大人将瘟疫有关卷册整理好,我赶紧细细看看,陆大人放心,我知道安陆县艰难,陆大人不易,到了江陵府,我一定会向着陆大人说话的。” 陆璘此时已明了这巡检官的为人,心中不屑,并未回话。 这巡检官喝了一口酒,又道:“听说安陆的白玉泉酒不错,陆大人没尝尝么?” 陆璘虽不怕他,却也并不想作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所以这顿便饭也让人备了酒,因为没特地交待,下面人便随便备了壶烧酒,可见这巡检官并不喜欢。 陆璘心下泛冷,语气也比之前更凉薄了几分,只回道:“尝过,确实不错,可惜以如今安陆的模样,莫说白玉泉酒,就是像桌上这普通烧酒,都难弄到了。” 其实因为瘟疫,县衙里忙得很,他甚至都没时间陪这顿饭,若不是为了江陵府调拨经费物资,他才懒得与这人寒暄。 这时有衙役急急过来道:“大人,粮仓内又有人自尽了,说是与其等死,还不如自我了断,还有人想逃出去,现在里面乱成一片,这该怎么办?” 陆璘索性和那巡检官道:“大人在此先用着饭,我先失陪了,不然那边怕是会出乱子。” 巡检官一愣,连忙道:“那……陆大人便先去吧,我在此等着陆大人。” 陆璘点点头,起身正要走,旁边一直沉默着的人说道:“陆知县,可否带我一起去看看?” 这是随巡检官一起从江陵府来的大夫,之前介绍过,他名上官显,字长明。 此人不过二十多的年纪,生得剑眉星目,姿仪俊美,却穿一身平常的靛蓝布衣,一双不显眼的布鞋,浑身透出一种安静儒雅的气度,刚才在饭桌旁,他也只是随意吃了几口,喝了几口茶,似是寻常的果腹止渴,而不是到安陆来游玩,面前的酒一口也没碰。 陆璘本就对他颇有好感,如今他自己要去粮仓看看,陆璘便觉欣慰,立刻就首肯,带了他一同去粮仓。 路上,上官显问了许多关于疫病的事,陆璘将实情告知,当说出县衙已设立了疫药房,专门研治对应之策,上官显惊诧不已,连称陆璘此举英明。 陆璘说道:“只是这些大夫虽一心寻得治病良方,但却都没见过这疫病,也大部分不曾经历过,加上还有被传染的危险,实在难为了他们。” “瘟疫大多从口沫传染,可用棉布围住口鼻,会好许多,另外城中水源要格外注意,不许人靠近,进口之水煮熟后再喝,也是防治关键。”上官显回答。 陆璘见他果然懂许多瘟疫病理,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希望,便开口请他留在安陆,协助县衙一同治疗这瘟疫。 上官显回道:“大人不请,我也会留下,如今见大人竟为城中百姓尽心尽力到这样的地步,我也更加有了信心。” 两人彼此欣赏,相谈甚欢,一起看了粮仓,上官显还亲自替病患诊了脉,然后陆璘便将上官显带回县衙,到偏舍去见疫药房的大夫。 到了偏舍,大夫们都在里面讨论着什么,见了他,全都起身道:“知县大人。” 施菀在书架后翻着什么,听到前面的声音也走了出来,看看陆璘,又看向他身后跟着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也看向了她,目光中露出几分意外,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男人堆里看到一个女子。 陆璘快速看了施菀一眼,随后说道:“诸位大夫,这是自江陵府来的上官长明大夫,擅疫病防治,今后便协助诸位一同研治药方。” 旁人都还没说话,施菀却很快问:“上官大夫……可是写《疫论》的上官纶大夫的后人?” 上官显脸上露出些许讶异,意外道:“姑娘竟知道《疫论》?那是家父所著,因这书并不好卖,只自费在济宁本地印了一些,姑娘怎么会知道?” 施菀不由上前几步,欣喜道:“我之前去江陵府,见一个大夫手上有,找他抄的。上面有提那书是上官大夫在病中口述,由其子长明书写的,便是先生?” 上官显谦声道:“正是在下,那时正是济宁大疫之后,家父也染上疫病,唯恐有不测,便在情急中写下那书,想给后世大夫一个查考。好在后来病情缓解,家父熬了过来,不过当时大疫才结束,那书成书也仓促,其实还有许多不详尽之处,家父也正想着再补写《疫论》。” 施菀看着上官显满脸欢喜,目光晶亮道:“我知道在济宁大疫中先生帮了令尊不少,在《疫论》中也有许多自己的见解,安陆此番疫病,有了先生便有救了!” 第82章 上官显连忙道:“不敢,我也只能尽力一试,恐怕辜负了姑娘的期望。” 施菀只看着他笑,一副不管他怎么说,就信他能拯救这次疫病的样子。 陆璘压下心底那股淡淡的酸意,朝上官显道:“这位是施菀施大夫,是第一个愿意到这疫药房来的人,也是疫药房的总医官。” 果然,上官显听闻这话,脸上出现几分诧异,看看其余大夫,又看看她,最后双手拱起,朝她道:“失敬。” 这倒让施菀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上官大夫客气了,我就是个才出师的小大夫。” 她脸上露出羞怯的笑,上官显没忍将目光挪开。 这位施大夫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她是个看上去纤瘦娇弱的女子,如茉莉,如苍兰,娇柔纯净,但万没想到,她却是个大夫,还是个敢直面瘟疫的大夫。 第84节 他知道作为女子做一名大夫要承受什么,不只是熟背各大医书,日复一日研究病理,查验药方,而还有世俗的压力。 她年纪应是二十出头,两侧各留了几缕薄刘海,长发盘了一半,以木簪别住,耳侧也垂了一缕头发。看样子像是成了婚的新妇,但言谈中又有几分姑娘家的灵秀,让他猜不透她是已婚配还是没婚配。 这时施菀问他:“上官大夫下午可有空?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这几日我们试过从温治,也试过从凉治,还试过《金匮要略》里的阴阳毒经方,却都不见效,如今正是束手无策的时候。” 对疫病一无所知之时,只能猜测着一道方剂一道方剂试,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有效药方,但每一道新药方出来,所有人都抱了希望,病人高热稍稍退一些,便觉得是不是有效,结果却依然是病人的失望与死亡,几日下来,这里的大夫都饱受煎熬。 上官显这时看向陆璘道:“陆知县,县衙后堂我便不去了,反正我与巡检官也不是一路的,大人去接待巡检官就是,下午我便留在此处了。” 陆璘看看他,又看看施菀,眸光暗沉。 最后他道:“那这里就有劳上官大夫了。”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上官显的声音:“我刚刚去粮仓看过这疫病症状,我的直觉是从温治。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治病,而是我们大夫的自身安危。” 施菀说道:“我们每次去见病人都蒙了面纱,也会注意与病人的距离。不过……倒也有蒙面纱的衙役被传染上,昨日还有个大夫因为害怕而回家去了,我也怕……最后是徒劳,还搭上这些大夫。” 上官显说道:“济宁大疫时,我们也是蒙面纱,但效果并不好,后来我们想到另一种掩口鼻的方法,以棉纱和湿棉花为材料缝成面罩,当时大疫已过,我们在后面两年的时疫中试过,能见效,所以这一次我想我们都试试。” “真的?好,那我赶紧和县衙说了,让他们去安排!”施菀语气中尽是振奋。 陆璘没有理由迟迟驻足,他们又开始说温治相关医药上的东西,他不再能懂,便离开了偏舍。 上官显的到来,无疑让绝望恐惧的安陆多了一分希望,但陆璘的心中却又陡然压了块大石。 或许是上官显俊朗的外貌和儒雅的气质,或许是他看施菀时目光中那明显的欣赏与探究,也或许是施菀看见他时脸上的欣喜与崇拜…… 让他觉得,他们不只是济宁医药世家擅疫病的大夫与安陆县城的防疫大夫,而是俊朗多情的男人和美貌娇柔的女人。 她会不会……对这上官显动心? 这一重隐忧直到入后堂,见了巡检官,讨论起安陆疫病来才暂时被眼下紧张局势盖过,陆璘不得不放下这些,专心忙疫病的事。 疫药房内,上官显给安陆大夫们讲了半日《疫论》与济宁疫病相关之事,直到傍晚,杂役来传吃饭,大夫们才纷纷往饭堂去。 之前李由来唤上官显去用饭,上官显没去,此时施菀便问他:“上官大夫可要与我们一同去用饭?” “方便么?方便我便一同去了。”上官显说。 有大夫回:“自然方便,上官大夫是咱们安陆的贵客,到那小饭堂用饭已是怠慢,哪里还有不方便的道理!” 施菀笑道:“饭菜倒有多的,只是菜色一般,是便饭。” “好,那你们就带我去。”上官显随和道。 往饭堂去的路上,上官显低声问施菀:“施大夫可知,这县衙附近哪里有合适的客栈或是可租住的宅子之类?” 施菀意外问:“上官大夫问这个是……” “我想给自己找个住处。”他回答。 施菀惊讶:“这不是由县衙安排吗?怎能由上官大夫自己找住处?可能是住驿馆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是还有江陵府来的巡检官吗?” 上官显摇摇头:“巡检官自然是由县衙安排,但我却不想和他一起,我是大夫,他是官,本就道不同,再说,我们二人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又不是官身,并不想麻烦县衙单独为我准备住处。” 施菀想了想,问他:“要不然,上官大夫就住进我的药铺?”随后她解释:“是杏林馆,离这里大概两里路,后院里有好几间房,住了我两个徒弟和几个伙计,还有空房,能收拾出来。” “是施大夫的药铺?”上官显更是好奇。 施菀说道:“安陆城最有名的布料铺子就是丰氏绸缎,杏林馆是东家丰老板的商铺,也在医馆投了钱,我与他们合开的。不管怎么样,我在药铺还是说得上话的,上官大夫去了不必拘束,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当然那里只有帮忙的伙计,没有仆人就是,但上官大夫如此大义来帮我们,我想无论是县衙还是我们安陆百姓,都不愿让上官大夫出一分钱。” 上官显深深看着她,回道:“如此的话,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施大夫收留。” 施菀回答:“我和杏林馆可是求之不得。” …… 入夜,陆璘才从外面回来,李由上前道:“疫药房下午关于疫病防治粗拟了几道章程建议,让大人有空一同去商讨。 “大致就是,病死的人须统一焚烧;有家畜野物死了的,也尽快焚烧;还有各酒楼饭馆青楼等等,继续封停,出入关卡也要继续严防;以及由县衙出面,大量征收棉纱和棉花,说是要用这些缝制新的面罩,以代替面纱……大约重要的,便是这些。” 陆璘点点头。 “再有,上官大夫拒绝了县衙给他安排的住处,说住施大夫的杏林馆就好。” 李由说这话时,语气里也带着小心。 他明白陆璘的心思,也知道像上官显那样的人品与相貌,若与施大夫走得过近,实在让人忌惮,更何况对方还是济宁名医之后。 陆璘许久没说话,沉默着往后堂走了几步,突然问他:“这个上官显,他成婚了吗?” 如果已经成婚,那是自然不必在意了,施菀不会喜欢一个有妇之夫。 “这个……我找机会,去打听打听。”李由倒忘了这事。 陆璘“嗯”了一声,也不掩藏防备上官显的心思。 隔天一早,陆璘到疫药房,与几位大夫一同商讨昨日草拟的疫病防护细节。 上官显觉得,当前重中之重,是焚烧所有病人尸体,尸体里有疫毒,若不处理,则会传染到活人身上。 他言之凿凿,但陆璘想的却是这件事的难度。 前几日,百姓们准备办趋瘟神大法,被他下令强行镇压了,他不信什么瘟神,也不信瘟神能被人做法赶走,如果有神,那观音如来那些救苦救难的神又哪里去了,他们怎么又败给了瘟神? 禁止百姓趋瘟神倒还好,但将他们亲人的尸体一同拉去焚烧,他们是绝计不肯的。 这事也不能从长计议慢慢劝说,若要做,就要雷厉风行,说烧就烧,敢违抗者重惩。 如今的安陆县皆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被笼罩在绝望恐惧中,情绪也难免偏激,一个不好,会闹起民变,若有民变,防疫之事便土崩瓦解,他在安陆的知县也做到头了。 他沉默一会儿,看向施菀:“施大夫觉得呢?这些尸体是真的必须焚烧么?” 施菀身在安陆,自然知道安陆百姓对“入土为安”的执念,灾荒之年,哪怕卖了自己也要尽一份孝心替亡父亡母筹一份安葬费,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遗体被拖走、被焚化,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若逼得他们与官府对抗起来,那是一个小县城根本压不住的事。 她明白陆璘的顾虑。 想了想,她说道:“我认同上官大夫的话。这些尸体皆是因身染瘟疫而死,疫毒已深入他们五脏六腑,他们死后,疫毒却未死,而他们的尸体则成了最可怕的疫源,比那些还活着的染疫病人还可怕。若不处理,这疫病也许永远不会好。” “若是直接掩埋呢?”陆璘问。 如果是直接掩埋,只是不举办葬礼,百姓们只要有几分信官府,便会同意。 上官显说道:“我想是不行的,直接掩埋,疫毒仍在,若有下雨,疫毒会从腐烂的尸首上融入雨水中,随后流入河流,最后仍是被活人接触到。再说尸体入土,数月才化为白骨,时间太长了。” 陆璘再次将目光投向施菀。 施菀点头:“是的,凡是沾附在尸体或器物上的不可见之毒,焚烧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陆璘凝神思考片刻,说道:“这件事我明白了,县衙即刻着手去办,确保三日内焚烧完所有尸体,与此同时,我也希望焚烧完尸体的十日内,疫病蔓延速度能有明显减缓,能保证吗?” 施菀有些犹豫,不由将目光看向上官显。 上官显沉默一会儿,说道:“能。” 施菀松了一口气,明显因他的话而有了信心。 陆璘静静看着施菀,将她对上官显的信任与崇拜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怎样让人眼红的目光呢?一个女人,这样看一个男人…… 这一刻,他昨日对上官显的肯定与欣赏被另外的几种情绪牢牢压住,羡慕,忌妒,还有微微的恼恨。 他与丰子奕过了这么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奇怪这一刻,他竟与丰子奕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瘟疫还在蔓延,上官显是他们的希望,他不能让自己沉浸在狭隘的酸涩忌恨中,只回道:“好,此事便这样定了,我会调集所有衙役,三日内焚烧城中所有尸体。” 第83章 他两次都问了她,施菀总觉得,比起上官显,他似乎更信任自己。 这让她忐忑又激奋,似乎不知从什么起,自己真正承担了趋除瘟疫极重要的一部分责任,若瘟疫没能控制下来,她、陆璘,甚至上官显和其他大夫,都无颜见安陆百姓。 确定要焚烧尸体后,陆璘即刻回去准备。 先张贴告示,再集合衙役和民夫,第二日一早,上百人便已拖着板车出发,按分组去收集尸体。 到中午时,有消息传到疫药房,说城中百姓情绪激昂,先是阻挠官府拖走尸体,随后则聚集到要焚烧尸体的乱葬岗,拦住衙差不让点火。 施菀不放心,决定去看看。 上官显见她要过去,自己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城西有一片荒地,偶尔城内无人收拾的尸首会被送到这里,也有野猫野狗在此觅食,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乱葬岗。 这次焚烧尸体的地方就在这里。 等施菀和上官显赶到时,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加上衙差,将乱葬岗挤得人山人海。 自瘟疫来袭,官府严令某些大商铺开业,也不许百姓赶集、办丧事、喜事等等,突然见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让人陡然生起恐惧。 疫病本就是靠口沫传染,这么多人聚集,如果因为焚烧尸体之事弄得感染者更多,那便糟了。 “要怎么样他们才知道这事的危险,要不然,我去和他们说!”施菀看见这情形,远远就要跑过去,上官显拉住她道:“等等,你看,知县到了。” 施菀转眼看过去,果然见着陆璘骑着马,与黄盛带着数名衙差往这边赶来。 坐骑上的他一身官服,凛然正气,策马疾弛,去往官兵和百姓对峙的乱葬岗中间。 此时为首抵抗焚尸的一名老者指着一名衙差大骂道:“张狗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可有你二爷爷!瘟病为什么会发?还不是城外的土地庙坏了官府不管?现在竟然怪到这些死人身上! 他哀道:“这儿都是有儿有女有后人的人,死都死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安葬?埋在这里,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大哥养我长大,要我看着他就这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如死了!” 说着他就要推开面前对峙的衙差,往尸体堆里冲。 衙差出手去拦,但似乎底气不够,没有用全力,被那老者冲撞开,马上就要闯进去。 陆璘骑马赶来,大喝道:“拉住他!” 随后他一把扯下面罩,看向场上众人道:“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这尸体也要烧!谁敢阻挠,以抗命官府论处!” 百姓一时被喝住,脸上却带着不忿,之前那老者正要还口,陆璘振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愿父母亲人做个无人收尸的孤魂野鬼,不愿担上不孝的罪名,你们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无能为力,如今只想让他们入土为安——” 百姓听这话,不由哭起来,之前的老者更是跌坐下来,明显回忆起了已故的人,想起了伤心处。 陆璘继续道:“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生生的人却还在我们眼前,曾经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如今却是疫源,我们只有保下自己,保下还活着的人,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 “我何尝不想让所有百姓得以安葬,但如今的安陆,已是生死存亡之时,瘟疫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在这里等死。玉皇大帝还是土地公,或是我们的先祖,谁都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 第85节 “大疫过后,官府会在焚尸之地建千人墓,立千人碑,刻亡者名字,一齐享全城人香火祭拜。但前提是,我活着,我活着,才能兑现诺言。 “最重要的是也需要你们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还有人祭拜,若我们死了,若安陆沦为死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今日,危亡之时,我恳请诸位,与我一起驱除瘟疫,保住自己,保住还活着的家小,保住安陆县城——” 施菀冲到陆璘马下,也取了面罩朝面前百姓道:“疫毒留存在尸体内,焚烧尸体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我是大夫,我向大家保证,尸体焚烧后,瘟疫蔓延情况一定会改善;我也保证,我们会找到救治瘟疫的办法,除非我们也死去—— “我们和安陆同在,也和死去的亲友同在。” 她一身绿衣,声音娇细,说的每一句话都几乎用尽全力,纤柔的身躯站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成为昏暗中那唯一一抹亮色。 陆璘自马背上低头看着她,许久,说道:“将面罩戴上。” 施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忽而笑了笑,乖乖将面罩戴上了。 那是一抹,共为同伴的笑,相互扶持的笑,不带任何男女感情,虽如此,却也是她对着他,极少极少真心的笑。 百姓们镇定下来,陆璘看向衙差道:“放火——” 衙差在尸山与周围的木柴上倒上油,点起火把,大火燃起,寒冷的深秋泛起一团炙热。 人群中响起哭泣声,施菀说道:“这里危险,全是疫毒,大家别在这儿了,快回去。” 陆璘在马上喊道:“所有人后退,非官府中人,别在这儿逗留,记住活着的人,那才是你们要保护的——” 人们仍然哭着,却依言缓缓后退,慢慢离开乱葬岗。 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运,黄盛朝陆璘道:“大人,东街那边也乱了,我们快去东街看看吧。” 陆璘最后看一眼施菀,温声道:“施大夫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外面不平静,别再出来了。” 施菀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再耽搁,与黄盛一道离开。 走过几步,他再次回头,只见上官显走到了施菀身旁,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往县衙方向去。 他再不敢多看,立刻转过头来,往前策马而去。 这一边,上官显和施菀道:“听说陆大人是京城显贵之家出来的公子?还是榜眼出身?” 施菀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点点头。 上官显说道:“真是难得,以他的出身和才学,可选择的路太多了,可他却选了最危险的那条。” 施菀微微失神道:“他是这样的人……” “施大夫也难得,也是那个明明有许多选择的人,却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他说 施菀笑道:“我哪里有很多选择,我是没有选择才做大夫的,为了糊口而已。” 上官显想说,她这样美貌,又性情温和,知书达礼,自然会有很多人求娶吧,做有钱人家的夫人也不在话下,怎么会没有选择呢? 这也是他对她好奇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太过唐突,他没敢说出来。 最后他道:“最难得的是安陆,大概是人杰地灵,所以才有这样的父母官,这样的大夫,我想这瘟疫终究会散去的。” 施菀说道:“其实我们都是没选择,本就在安陆,只能与安陆共存亡,但上官大夫却不是,上官大夫是我最仰慕,最崇拜的人。” 上官显听得心中欢喜,只觉得与她关系近了不少,不由关心她:“我见施大夫似乎尤其怕冷,是有阳虚之症吗?” 施菀点头道:“早些年……受了凉,后来没能完全恢复。” “调理不好么?”他又问。 施菀回道:“最初不在家中,没有那个条件,后来我半路才学医,只一心一意想要尽快出师,顾不上这些,便没去管,再后来,这毛病也成了陈年旧病,我也一向都没有这闲暇功夫,所以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施大夫怎么如此轻忽自己!”一向温儒的上官显急切道:“就算你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也要有副好身体,也要长命百岁,才能达成所愿,无论我们要做什么,先照顾好自己不是第一条么,施大夫,你不该……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 施菀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 她看到他眼里的关切与痛心,还有不解。 似乎他真的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 施菀因他的话,好好反思自己,陡然才发现这些年,自己关注的、在意的,都只是医术……治病,救人。 除此之外,她没关注过别的,没有像枇杷一样喜欢各种各样的吃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喜欢钗环喜欢新衣,议论城中相貌俊朗的男子;没有像丰子奕一样偶尔去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仿佛……她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时间。 她也不允许自己有。 她将自己的身份定为了大夫,她要做一个好大夫,所以所有的事,都是在做好大夫的路上。 不去想别的,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 这样来看,她好像不是个正常的人一样…… 见她一直失神,上官显问:“施大夫,你怎么了?” 施菀回过神来,怅然道:“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早已走出来,今日才知道,我只是将它藏起来了。”说完,她看向他:“上官大夫,谢谢你,是你提醒了我,等这疫病结束,我回去会好好看看我自己的身体,悉心调理,看是不是能有所改善。” 上官显见她说得认真,放下心来,和她道:“就是,等疫病结束了,我还会记得这事的,会督促你。” 施菀如小女孩般乖巧又难为情地笑了笑。 第84章 陆璘一连忙了三天,到第三日傍晚,乱葬岗加了最后一批柴火和油,待烧完这一夜,所有存积的尸体的便烧完了。 他远远看着烈火燃烧,纵然不信鬼神,也双手抱拳,朝尸坑作了一揖。随后吩咐周围看守的衙役道:“夜里好好守着,不可懈怠。” “是,大人。”衙役回话。 他最后看那尸坑一眼,才回县衙去。 到县衙,饭堂的饭已经没了,等厨娘做饭时,陆璘便在书案旁闭眼歇息一会儿,这一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 李由过来道:“大人醒了?我帮大人把面端过来。” 没一会儿他端了面条过来,放在桌上,问陆璘道:“大人之前回来洗过手换过衣服吧?疫药房的人说了,不可碰过病人、尸体,再来吃东西,大人这几天都在外面,太复杂了些,还是要注意。” 陆璘点头:“我记得,冼过了。”说着,端过面条吃起来。 疫病面前要不惧生死,但并不是不将生死当回事。 他吃着,李由在一旁说道:“刚刚大人睡着时,施大夫来过了,给了大人几包药,说是他们新商讨出来的方子,兴许对预防瘟疫有些效,让大人煎了喝。” 陆璘一听这话,眉头一沉,才要开口,李由连忙道:“大人这几天太累了,我实在不忍叫醒,再说施大夫也说了,千万别叫醒大人,让我转述就好了。” 陆璘最终只责备地看他一眼,无奈道:“她还说什么了?” “就是让大人注意身体。施大夫说大人这几天劳累,元气耗损,这样也是病气最易入体的时候,所以他们一开出这药方来,便拿了几包给大人了,大人要是信得过,就煎了来喝,不会有其他副作用,一剂煎两碗,一日两次,一次一碗。” 陆璘点点头,原本略显疲惫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带了几分愉悦。 李由欲言又止,待他吃完,才开口道:“那个,大人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但大人这几天忙,就没说。” “什么事?”陆璘问。 李由回答:“上官大夫还没成婚。” 说完又补充:“今年虚岁二十八,好像是与大人同岁。” 陆璘不冷不热道:“是吗?”他说得平静,但李由还是听出了这语气中的冷肃。 于是李由不说话了,假装没听出来他这些情绪来。 隔了一会儿,陆璘突然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李由想了想:“大概……半个时辰前。” 房中早已燃了蜡烛,陆璘看看窗外,一片夜幕的黑。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往疫药房而去,想去撞撞运气。 因为是偏舍,离县衙后堂有些远,他一路走过去,穿过大半个县衙,果然远远就看着那边还有从窗口透出来的微弱灯光。 她多半还没走。 到快接近时,他不由就放轻了脚步,似乎要做一件极重要的事,需要调整自己的状态,需要作好准备。 如今已是深秋,又是夜半,处处透着寒气,所以疫药房的门也关着。 他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的声音。 “以姜黄为佐的话,要不然以大黄为使,二者都是大寒,姜黄行气散郁,大黄上下通行。” 这是施菀的声音。 她果然在里面,却不是她一个。 随后里面就传来上官显的声音:“倒真可以一试,明日再看看其他大夫的意思,如此的话,还得加热物才行。” …… 陆璘站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从窗缝里往里面看。 只见到两只红烛旁,施菀和上官显都坐在桌边,两人旁边都放着成摞的医书,面前有纸笔,施菀说完低头去写药方,上官显在她旁边一边替她磨墨,一边看她写。 随后他说道:“施大夫的字,倒真是好看,有几分欧阳询的笔锋。” 施菀侧头笑道:“那当然,我专门对着他的字帖练过的。” “难怪,可惜你是行了医,若是去研习书法,说不定还能小有所成。” “上官大夫就不要取笑我了,明明自己的字比我好得多。” “但你可见我写过楷书?” 施菀摇摇头,抬头来看他。 上官显说道:“自然没见过,因为我绝不会写,实在见不得人。” 施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看这一幕,让陆璘心中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这样亲昵熟悉了?他因她对他笑一笑而开心了好几天,可只是刚刚短短的几句话间,她就对上官显笑了这么多次。 明明,她练欧阳询的字是他指点的,字帖是找他拿的,他也曾教过她写字,为什么现在……和她秉烛夜谈,捧砚磨墨的却是另一人? 如果他不曾拥有过她,她也不曾喜欢过他,那他兴许早就放手释怀了,不去干涉她结识了谁,是否会嫁给谁,可偏偏他曾拥有过,也曾得到过她的爱。 所以此时,他无法平静、无法接受、无法去想她和上官显在一起的可能,他心中的忌妒再一次冒出头来。 第86节 他走到门前,推门进去。 里面的施菀与上官显抬起头来,上官显意外道:“陆大人?” 陆璘神色坦荡,说道:“见这边有灯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二位还没回去。” 施菀看了看外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陆璘回道:“大概亥时过了一半。” “这么晚了吗?”施菀吃惊。 上官显笑道:“要不然现在回去,明日来再同大家一起商议?” 施菀点点头,收拾桌上的东西。 陆璘便说:“我也要回去了,正好与你们一起。” 他说着,在烛光下看向上官显,只见他穿一身练色绸料直裰,从桌前起身后,套上了放在一旁的茶色刻丝鹤氅,这般模样,看着素雅而贵气,玉树临风。 陆璘还记得第一次见上官显,那时他只穿了身靛蓝色布袍,极为平常随意。 当时是他同江陵府官员一起到安陆来,还是见安陆的知县,这绝不是个平常的日子,他却没有刻意着装,这代表,他其实是个不在意自身外貌的人。 一个不在意装着外貌的人,怎么偏偏又在意上了呢?今天可不是什么大日子,疫药房的人就如平常一样待在这里研究药方。 只要稍作猜想,便能知道他是有了在意的人。他对某个女人动了心,所以想表现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如此装扮,显露的也是他的财力和英俊容貌。 整个县衙,除了做事的仆女,只有施菀这么一个年轻女人,陆璘几乎能肯定,这些日子上官显所见的女人里,只有施菀是有那样的风采,会让他动心的。 本在预料之中,心里却仍然厌烦而焦灼。 那施菀呢? 她原本就是景仰上官显的,如今相处下来,这景仰里会不会掺杂了爱慕? “好了,我吹蜡烛了。”施菀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身往外走。 施菀吹了蜡烛,上官显拿了灯笼,两人与陆璘一起往县衙外走。 陆璘想交待施菀,就算疫病紧急,也不要总熬到这么晚,她自己说的人在疲惫时容易染病,自己更要注意。 但怕太过刻意,他只好看向上官显道:“研治药方是一回事,但上官大夫与施大夫还是注意自身身体,以后再不要熬这么晚了。” 随后他淡淡看一眼施菀:“再说夜深了,天也更凉一些。” 毕竟她那么怕冷。 上官显回道:“陆大人说的是,我倒还好,下次我提醒施大夫。” 施菀没说话。 走了几步,到县衙外,上官显道:“说起来,前几日我见着路边的银杏树,满满一片金黄,实在震撼,听说碧山银杏最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在银杏凋谢前去看看。” 施菀回道:“银杏叶可能还能有大半个月,一定可以,到时候我带上官大夫去看。” “那也带我去尝尝安陆的甜酒,上次你说你喜欢的。”上官显说。 施菀回:“如果天气合适,倒可以自己做,但如今这样的天气,也只有吉庆楼那样的地方有了,但愿它们能在年前开业。” 话音未完,她突然想起什么来:“上官大夫想吃排骨莲藕汤么?这个倒是如今这季节里最合适的。” 上官显问:“我知道只有云梦泽的藕炖来最好吃,却还没尝过。” 施菀说道:“那有机会,我在家里炖了给上官大夫送过来,这个简单,自己也能做。” “怎么是施大夫做吗?” 施菀低声道:“其实可以让药铺里的伙计做,但如今疫病,肉难买,也贵,药铺里那么多人,实在吃不起,我悄悄买一两斤回我家去炖了拿过来,他们就不知道了。” 上官显脸上露出欢悦的笑,温声回道:“好,那多谢施大夫了。” 不远处,刘老二已经将车驾到了县衙大门前:“大人,上车吧。” 陆璘回头看向身后两人,问:“要不要我稍二位一程。” 上官显看向施菀,施菀摇头:“不必了,也没有多久,大人先回去吧。” 陆璘没说什么,似乎真是客气地问一句,得到回答,很快就回过头来,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将天边的月光隔绝在车厢外,也将他们两人的身影隔绝在车厢外。 他们隐约又说起什么,只是他不再能听到。 上官显此时很开心吧,能和喜欢的女子一起走过这漫长的夜路,和她说话,给她壮胆,保护着她,说不定见她冷,还能将自己的衣服取下来给她披上。 他体内,那满盈了忌妒、不甘、憎恨的种子在滋长、发芽,长出阴暗邪恶的枝叶来。 城中积攒的尸体焚烧后,疫病蔓延的速度倒真慢了下来,疫药房又开出一张新药方,在几名病人身上试验后竟见到了效用,这让疫药房大喜过望,所有人的精神都暂时放松下来。 几日后的傍晚,陆璘途经疫药房附近,闻到一阵隐隐的排骨炖莲藕的香味。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疫药房走去。 这一次里面已经没旁人了,只有上官显在里面,正好将空碗放进食盒。 见他过来,上官显问:“陆大人来了,可是有事?” 陆璘问:“上午说的几味药,是否不会再变了?若是不变,我便即刻想办法从别处购药过来,城内的存药一定不够。” 上官显立刻道:“大人考虑得周到,僵蚕,蚕衣,姜黄,大黄,这几味药不会再变了,特别前两种,平时用得少,县城存药也不会多,可以提前准备。” 陆璘点头,然后看了看他旁边的食盒,状似随口道:“施大夫果真遵守诺言,给上官大夫炖汤了?” 上官显回道:“她说怕自己炖不好,托隔壁邻居大娘帮她炖的,倒是专程给我送了一趟,刚刚被药铺的人叫走了。” 陆璘说道:“她想必是谦虚,我虽不知她炖汤怎么样,但以前我们还没和离时她给我煮过莲子粥,倒是真不错。” 上官显不无震惊,愕然地看向他:“和离?” 陆璘装作意外道:“上官大夫不知道?”随后叹声一笑:“大概是菀菀不愿多说这些,好了,我先走了,上官大夫早些回去休息。” 说完,他便一副不在意模样离了疫药房。 房中的上官显惊愕不已。 他一直不知道施大夫是嫁人还是没嫁人,但他与她同住杏林馆,也和药铺伙计学徒多有接触,所以很确定她至少现在是没有丈夫的。 然而现在陆大人竟说,他们和离……所以,他和施大夫曾经竟是夫妻? 施大夫曾是陆大人的妻子? 但陆大人不是京城尚书府的公子吗?他们怎么会成婚?又怎么会和离?和离后,却为什么陆璘在这里做知县,施大夫又是大夫? 上官显又是震惊,又是失落,原来欢喜的心头好似被浇了一桶凉水。 他要弄明白,施大夫和陆知县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回事。 第85章 前一晚,上官显在疫药房待得太晚,所以第二天稍晚一些起身。 没一会儿,枇杷给他送来早饭,和他道:“上官大夫,师父一早先去县衙了,这是给你留的早饭,你吃了再过去。” “多谢姑娘。”上官显温声道。 枇杷连忙道:“上官大夫客气了,你可是我们安陆的恩人。” 见她低头摆着粥碗和菜,上官显装作好奇的样子,随口问:“我昨日听人说……施大夫和陆知县以前是夫妻?” “是啊。”枇杷很快回。这事在安陆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遮掩的。 听到她如此肯定的回答,上官显心中最后那一丝希望破灭,随后问:“这倒是让人意外,看上去他们都是不错的人,怎么成亲了又会分开?听说是和离了?”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枇杷正纠结着不知怎么说,严峻从外面进来道:“自然是因为陆知县对师父不好,他是个好官,但并不代表会是个好丈夫。” 枇杷问他:“你怎么来了?” 严峻回道:“外面有个女病人,你去看看。” 枇杷欣喜,立刻就放下碗筷往前堂跑去。原本师父说她做事不认真,也没到出师的时候,但如今师父不在,某些特殊的病人只能交给她,这倒让她兴奋又有了几分压力,做事却比以前认真多了。 等她离开,上官显就看向严峻道:“你是说,你师父和陆知县和离是因为陆知县对她不好?陆知县看着不是挺温和的人么?再说……我听闻陆知县是京城尚书府的公子,他与施大夫怎会结识?” 这是他昨夜半夜都想不明白的,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亲。 上官显问的这些话已经不像是因为好奇而随口问几句了,但严峻仿佛并不在意,很快解释道:“陆知县的祖父到云梦泽来做过官,被师父的爷爷救了一命,两人就给孙辈订下了婚约。后来师父嫁去了京城,回来却是万念俱灰,瘦骨伶仃,从此断了嫁人的心思,一心行医,这才做了大夫。” “竟是这样……”上官显喃喃出声,他竟没想到,如今温和恬静的施大夫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他忍不住又问:“所以陆知县到安陆来做官是碰巧么?看如今他们相处,倒是和和气气,不知当初怎么就走到那一步。” 严峻回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师父也没说,不过她说过,此生绝不会再高嫁、远嫁,大概是陆知县家门第太高了吧,还在京城,师父孤单一个人,怎么可能过得顺心呢?” 上官显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却是看着碗里的粥若有所思,迟迟不动筷。 严峻静静看他的样子,语气轻淡道:“上官大夫有事叫我,我就先走了。” 上官显这才回过神来,很快道:“好。” 严峻再次看他一眼,目光缓缓沉下来,往门外而去。 枇杷却就在门外,跟着他走了几步,低声问他:“师父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我怎么不知道?” 严峻反问:“这还用师父说吗,想也能想到,难道你觉得师父会离开安陆?” 枇杷很快道:“那肯定不会。”随后问他:“这上官大夫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事来了,他看着不像是会关心这些的啊?” 严峻瞥她一眼,淡声道:“你懂什么。”说着就往前堂去了,枇杷瞧他这样,满脸不服:“你这什么语气,我不懂,你懂?”说着就追了过去。 屋内的上官显,一直想着严峻的话。 施大夫她……果真说过从此绝不会再高嫁、远嫁吗? 偏偏上官家在济宁府确实称得上医药世家,高门大族。他知道施大夫家中是什么情况,不谈家世,她嫡亲的祖辈全都不在了,她如今只有一人。 而济宁,与安陆隔着千里之遥,当属远中之远。 他初来安陆,得遇仙女一般的姑娘,那份欣喜与眷恋还未滋长,就得到这样的消息。 就算他不计较她曾嫁过人,就算他能说服家中让他娶她,她却不见得会嫁给他。 所以,这终究是他的一腔痴想吗?他们此生的缘分,不过是安陆疫病中的同伴而已,绝不可能结发为夫妻,相守一世? 第87节 去到疫药房时,上官显还有些失魂落魄。 见到他来,一位大夫很快道:“上官大夫,我们正有事要问你。” “何事?”他问。 那大夫说:“我们看了上官大夫昨晚留下的方子,上面加入了一味高粱白酒,都觉得精妙,但又有大夫提议,是不是可以将白酒换成米酒,同样理气行血,却温和许多,上官大夫怎么看?” 上官显看着他递过来的药方,思忖一会儿,赞声道:“确实米酒要合适得多!”说着不由好奇又惊叹,问他:“是哪位大夫想到将白酒换成米酒的?” 那大夫有些犹豫,但看他神色并不像不高兴的样子,便说道:“是施大夫。” 上官显抬起头来,只见施菀正站在靠里的书架旁,专心翻看一本医书。 此时正是日升之时,晨光从窗外照进来,落了一半在她脸上,落了一半在她手间的书上,那样静谧,那样美,让他心头沉醉。 如果此生能与她相伴,一同钻研医术之博大,一同救死扶伤,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其实从杏林馆出来,他几乎已经认清事实,作出了选择,决定放下心中那段绮念,只与施大夫做个同道知己而已。 然而到这里来,看见她,才发现有些事不是自己想放就能放。 他在济宁二十三年,出来游历已有五年,这些年里他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也曾被人爱慕过、倾诉过情思……但从没有一个,像施菀这样让他觉得心神荡漾。 他明白,这辈子或许只能碰到这样一个女子了,尽管他们相遇太晚,尽管他们不算门当户对,但错过她,他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他突然想,或许……他还是可以努力一下,万一最终能得善果呢? 试都不试就放弃,他怕自己会后悔。 这时施菀似是有所感觉,从书本间抬起头来,看见他,笑道:“上官大夫来了?” 上官显也回之以一笑,点点头。 下午,上官显与施菀一同来找陆璘。 两人向陆璘呈上一张药方,预备按这药方煎药同时给一百位病人服用,如无意外,便将这药方确定为此次瘟疫的最终药方。 陆璘看了看药方,只见几味主药还是之前的,只是更改了几味辅药。原本之前的药就有效果,那证明这药方方向是对的,所以只在原药方上有所增减而已。 他收下药方,递给杨钊,吩咐他安排人去备药,随后回头看向二人道:“这段时间辛苦二位大夫了。” 上官显道:“大病当前,这本是我们医者的职责。” 杨钊一边看着药方,一边叹息道:“上午看上官大夫一副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还以为药方又有了问题呢,结果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 施菀一听,意外地看向上官显:“上官大夫遇到什么事了吗?” 上官显摇摇头,神色如常道:“没什么,只是上午还有件事没想通,等到了疫药房就突然想通了,也就好了。” 施菀放下心来,和他道:“上官大夫若在药铺里有什么不习惯,只管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上官显看着她,语气不由就柔和了许多,回道:“自然不会,如今什么事也没有了。” 陆璘看他的样子,心知肚明:他没有要放弃。 是自己低估了上官显,他比自己想象得要执着。 所以眼下,只能期待施菀不对上官显动心吗?可是他不想毫无抵抗之力地等待。 只怕他要另寻它路了。 …… 药剂大范围试用后,粮仓内与世隔绝的病人纷纷见了好转,有年轻力壮的,服药三四日便痊愈了,从粮仓离开。 也有病重的,本已是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但服药之后倒又拖了下来,再过几日,症状慢慢就减轻了。 疫药房随后又开出几张药方,分为预防方,初病方,中病方,以及病入膏肓时最后的急救方,治病本是讲究“一人一方,千人千方”的,但此时是特殊时候,如此按病症分开药方,已经是最合适的办法了。 安陆的瘟疫情况就这么缓了下来,逐渐走向明朗。 此时云梦县县丞却找了过来,求安陆县派大夫和吏员去支援云梦县,虽说治瘟疫的药方已被公布,但云梦县是最早出现瘟疫的地方,也因知县置百姓死活不顾,闭门不出,到如今已有半数人都染上瘟疫,官府对如何管控疫病蔓延又是半点方法都没有,所以前来求援,并点名恳求上官显和施菀一同去云梦县向那边的大夫传授经验。 上官显当初来安陆就是主动请命,如今去云梦也是再所不辞,施菀却也和他一起答应下来。 听到这消息,陆璘又急又忧,焦躁不已。 最初云梦县县丞向他提出这请求时他就拒绝了,只称安陆疫病此时还未完全停息,上官显和施菀是疫病防治中极重要的两个人,就算要去云梦,也只能一个人去,万不可两人都去。 他私心里,当然是想让上官显去,留下施菀,云梦疫病比安陆严重得多,新药方虽说有效,但也不是百分百药到病除,仍然有服之无效的,也仍然有死去的病人,他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那里! 可没想到这云梦县竟是这般狡诈,绕过他直接去找施菀,施菀还真答应了! 陆璘当即离开书案,去往疫药房。 得知施菀去了粮仓,他又赶往粮仓,最后正好在县衙角门处碰到了施菀。 突然撞上,施菀微微一愣,随后朝他点点头,礼貌性唤声“陆大人”,继续往前走。陆璘将她叫住:“施大夫——” 他努力平稳着语气,不让她听出来他心中的急切,也不让她看出他是特地要去找她的。 施菀回过头来:“陆大人。” 陆璘问:“听说,你答应了云梦县要和上官大夫一起过去帮他们治疗瘟疫?” 施菀点头:“那里的疫病严重一些,大夫又全无经验,确实需要人手。” “但安陆如今也未完全清除疫病,你们两人都离开,恐怕并不妥。”他以安陆知县的立场说道。 施菀回答:“疫药房其他几位大夫是与我们一起研治药方、一起安置病人的,如今的情况他们完全能应对了,陆大人可以放心。” “是吗?但……” 他害怕自己语气听上去咄咄逼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施大夫为安陆疫病忙碌了这么久,再接着赶去云梦,能受得住么?” “多谢大人关心,没什么的,近来已经轻松了很多,我没事。”她回答。 陆璘没有话说了。 到现在他也明白,自己过来找她、妄想阻止她,不过是痴心妄想,一时冲动。 他既然不能命令她待在安陆,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 她一定会去云梦的,就像她当初会进疫药房一样。 “施大夫既然主意已定,那到了那边便多多保重,平安归来。”他说。 施菀朝他点点头,往前去了。 陆璘看了她许久,回过头,便见到不远处的上官显。 原来他在施菀身后过来,之前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自己只专注着施菀,并未发觉。 上官显朝他投来与往日不同的目光,带着几分疑惑与猜忌,还有几分直觉上的敌意。 而这时,陆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施菀和上官显一起去云梦,那他们又能长时间在一起了,至少是十天半个月。 连以前的丰子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他瞳孔骤然一缩,直直看了上官显一眼,随后转身也去往县衙内去了。 第86章 回到县廨,陆璘坐在书案前,虚看着面前的砚台,久久没挪开视线。 李由在旁边站着,意识到他如此出神已经快有半刻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由在心里打定主意,突然上前去,站在陆璘书案前,朝他躬身,认真道:“大人——” 陆璘回过神来,正色道:“何事?” 李由说:“学生愿随上官大夫一行,同往云梦县。” 陆璘意外,微沉了眉头,问他:“为什么?” 云梦县来求援,除了上官显与施菀自愿,陆璘的确安排了几名胥吏,但这里绝不包含他自己请的师爷。明确来说,李由不是县衙的人,只是他的人,他用不着把自己的人送去云梦,而云梦危险,李由也没有必要涉险。 李由回道:“疫病蔓延以来,学生一直跟在大人身边,对其中防治措施与细节都还算熟悉,学生去了比下面那些胥吏也管用,但更重要的是,学生与上官大夫和施大夫两人都熟悉,平时可一同商讨疫病相关之事,也能时时向大人禀报那边的情况,让大人在安陆能安心。” 陆璘自然能明白,李由这是主动请命去云梦帮他盯着上官显和施菀,至少他们若有了感情发展,他这里不会一无所知。 “但云梦情况复杂,无论谁去都有危险,虽有治疫病的药方,却只有七八成效果,仍有病死的风险。”陆璘提醒他。 李由回道:“学生此生科举算是无望了,三十有四,却是一事无成,连官府的门槛都踏不进,要不是大人赏识,学生这辈子也接触不到这些县务,知遇之恩,自当犬马为报。” 他说是为报恩,陆璘清楚,他是在施恩。 李由是聪明的,也是抱负远大的,师爷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 如他所说,他这辈子科举已无望,不管是要想一展抱负,还是想要荣华富贵,都只能另寻他路,而自己则是他能抓到的最大的机会。 李由愿意为自己赴险,愿意将所有的筹码押在自己身上。 陆璘回道:“那云梦这一趟,就托付你了。有关疫病防治,以及与云梦官府的交涉,你自去周旋,至于施大夫,我不要你做什么妨碍她的事,只要对她照拂一些,有什么事及时禀报我就行了。” “是,学生明白了。”李由衷心道。 对于陆璘的决定,李由有些意外,但再一想,这也是他认定陆璘的原因。 陆璘出身高,才学好,自有一份天子骄子的清冷孤傲在身上,所以他很难去和一个普通人做朋友,哪怕你每日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和你喝酒聊天,说心里话。 但他却是有底线、有情义的,上官显是安陆的恩人,却是陆璘的情敌,但陆璘对上官显仍是礼遇;陆璘钟情施菀,却能给她尊重与自由,对于情敌与心爱之人尚且如此,对待下属,自然也不会太绝情。 上官显与施菀去云梦的那一天,陆璘没有去送。 安陆的县务本就积压得多,他并不闲,而且他们已经提前回了药铺,与云梦县丞一道离开,自有杨钊去安排,他也没有理由特地过去相送。 只有李由一早来县衙一趟,同他道了别,就去与他们汇合了。 但在施菀走的第一天,陆璘回家后叫来了石全。 “你去济宁一趟,详细查一查上官显,家世、过往、父母亲人,以及,是不是真的没成婚,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小妾与外室,在济宁名声如何,探听清楚,尽早回来。”陆璘吩咐。 石全领了命,隔天一早就带上干粮出发了。 安陆的疫病情况一天天好转,而云梦则三五天才能来一趟消息。 那边形式太危急,李由纵然能每日抽出空来写信,却也难找到每日送信的人,两县也隔着距离,为了节省人力,没有什么大事李由便不会立刻写信过来。 第一次的信,说了云梦县疫病的情况,也说了上官显和施菀的情况,无甚意外,不过是给那边的大夫讲解疫病治法而已。但第二次的信,却让陆璘吃了一惊,上面说,恰逢施菀生辰,上官显不知为何却知道,特地托厨娘给施菀做了一碗长寿面。 而丰子奕竟派了人从江陵府过来,给施菀送了一大包精棉纱所制的面罩,又给她送了个手炉,加一个双层琉璃保温水壶,这东西能让开水保温大半天,让云梦县的大夫们吃了一惊,艳羡不已,只是李由特地看了,施菀大概是觉得这保温水壶太过贵重,没有拿出来用。 第88节 看到信,陆璘又惊又恨又悔。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施菀的生辰……哪怕,他们是三年的夫妻,他本该是最了解她的人。 相比于上官显和丰子奕,他一时竟觉得,自己不配与他们角逐。 直到想起她曾真正喜欢过他,他那因愧疚而暂且熄灭的斗志才又燃烧起来。他从前的确不对,所以才导致和她错过,只有好好弥补之前的错,才不致让两人抱憾终身。 第三封信只与第二封信隔两天就到了,可见李由信发得急,陆璘收到信便怕是有什么意外,等见了信的内容,脸上不由一片冷白。 施菀发了高烧,昏迷、寒战,咳嗽,疑似感染上了瘟疫。 这是他最怕看到的结果。 将信盯着看了半天,陆璘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安陆病人服药的情况来看,有七成到八成会在十日内治愈,另有两到三成不见效,最后也有一成人会死去。 而且整个荆湖北路都缺药,其中以安陆云梦两县最缺,有了药方,也弄不到药。 陆璘不知云梦县的情况,不知能不能给她足够的药,也不知她服药后会不会有好转。 她本就体弱怕冷,又如何抵得过瘟疫? 收到信时,正好是傍晚,陆璘凝神思虑片刻,叫来一名衙役,和他道:“拿我手书去杏林馆,抓十剂退瘟散,包好拿去我家中。” 接着他又叫来杨钊,将县衙事务交给了他,然后便匆匆回家中去换好衣服,拿了几样东西,带上长喜,在送信杂役的带领下骑了马往云梦县而去。 两县距离近八十里地,他骑的马只是安陆有的最普通的马,体力速度都是一般,加上是夜路,所以走得并不快,夜幕降临时出发,到凌晨天刚刚露出朦胧的一丝亮光才到了云梦县,云梦县也在戒严中,设了关卡,好在李由派出去送信的杂役手上的令牌,带着两人进了城。 陆璘是安陆知县,本就不该私自离开安陆任上跑到云梦来,加上云梦官员若知道他来了,也会有诸多猜想,以致节外生枝,所以他出来时就穿了一身寻常布衣,到了云梦,也没自己行动,而是让杂役去悄悄通知李由。 李由得知他竟直接过来了,大吃一惊,当即就随杂役出来。 李由与其他安陆县过来的人都一同住在云梦县驿馆内,得到消息后从驿馆出来,走了半里地,才在一处树林旁见到陆璘。 如今已经立了冬,莫说夜里,就是白日都冻得瑟瑟发抖,陆璘在马背上吹了半夜寒风,又不能进驿馆,只能等在这野外,实在是让人担心。 李由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要给陆璘披上,陆璘拦了拦,问他:“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由只好收回斗篷,回道:“施大夫是前日半夜开始烧的,她不愿再住驿馆,就住进了距驿馆不远的一家客栈,那里被云梦县县衙征用了,住着些官府里染上疫病的人。自她过去,我便见不着她了,但也没听到不好的消息,我想大概情况是稳定的,另外上官大夫也随她一起过去了,似乎是亲自照顾她。” 听到这消息,陆璘意外地庆幸施菀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上官显一起,也庆幸上官显医术高明,更庆幸上官显对她有意。 这样,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医治她,有了他,她也没那么容易加重病情。 他又问:“那这里的药够吗?我从安陆带了药过来。” 李由连忙道:“这里的药的确紧缺,但我敢保证,云梦官府一定不会少了施大夫的药,不说施大夫在为云梦县病人治病,就说若是施大夫在这里有什么不测,他们怎么向安陆县交差?” 陆璘这时缓下一口气。 的确如此,其实这些他都应该想到的,她不缺人照顾,也不缺药,他就算过来对她也没有任何帮助,只是……比起她需要他,他更需要得到她的消息而已,他做不到待在安陆等李由的来信。 话说到这里,李由很快道:“天快亮了,要不然我等天亮就去客栈看看施大夫的情况,再出来禀报大人?” 陆璘将自己包袱里的药给他:“带上药,就说是你出发前备好的。” …… 云梦县客栈也被下令不许开业,驿馆与县衙都是陆璘不能去的地方,最后李由将他带到一处土地庙让他暂且歇息,自己去看施菀。 没想到他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道:“客栈的人说施大夫还睡着,我没见着她,但听说她昨夜醒过一次,似乎还算稳定,不过我得知今日县衙安排了民夫去客栈烧艾,人员混杂,大人要不然扮作民夫一起去?兴许能有机会去看看!” 长喜在一旁道:“那怎么行,那地方是住病人的,也太危险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何时过去?”陆璘问。 李由回道:“大概是在正午,大人先歇息一会儿,我替大人送些热的吃食来,然后去安排。” 陆璘道:“不必了,我们带了干粮,你去安排民夫的事就行了,确保万无一失。” 李由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大人歇息着。”说完他就匆匆离去。 土地庙里没人,但也冷得很,寒风呼呼往里灌,长喜想着带的那几个馍都硬得像铁,只能泡了水下肚,但水又似冰水一样,他倒是无所谓,但公子一向吃得精细,如今受了寒,又吃这个,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但很显然,不管是公子还是李师爷,都不在意他想的这些,他知道自己提也是白提,所以只能闭上嘴,坐到公子前面去,帮公子挡着点风。 一个时辰后,李由过来,和陆璘道:“好了,民夫的事安排好了,大人随我过去吧,但我怕人多了扎眼,只和那管事说了一个人。” 陆璘吩咐长喜:“你在这里等着。”说完转身要走,想了想道:“你和我换一下衣服。” 他虽也穿着布衣,但衣服毕竟新一些,看着就不像民夫,长喜的不新,但也不太旧,只是长喜个子比他矮一些,衣服给他穿上身就短了一截,不好看,也不得体,看着倒像是多年前的旧衣服或是借来的衣服,再往脸上抹些香灰,倒真有几分民夫的样子。 李由带他去见了管事,然后运着艾条进了客栈。 领着民夫做事的也就是杂役,杂役知道这客栈里都是染着瘟疫的人,便只吩咐民夫进去烧,自己并不进入,其他民夫也害怕,倒给了陆璘机会,在楼下烧了几处,便拿着艾条去了楼上,从走廊里开始,隔几步点一根艾条。 到第三间房,门外挂了“人”字木牌,李由说过,她就住这间房。 这时一名仆妇端着药从楼下上来,推开人字间的门进去。 陆璘侧过头,就从门缝里看见上官显在里面,仆妇问他:“施大夫醒了,可以喝药了?” 她问完,很快又“哎哟”一声,道:“有风,我把门关上。”说着就过来准备关门。 陆璘只是低着头没吭声,将艾条在房门前点燃。 仆妇看他点艾,自语道:“要不然就开着,把里面也薰一薰。”说着果然没关门,又回去了。 里面传来上官显的声音:“施大夫,能喝药吗?药煎好了。” 陆璘抬眼往里面看,看不见施菀,只能见到上官显端药站在床边。 那边施菀也没有开口,也许只是点了点头,上官显便道:“劳烦桂婶将她扶起来。” 叫桂婶的仆妇将脸上的面罩在耳边紧了紧,过去扶起施菀。 他在门外,这才远远看见她的脸。 本就小巧的脸,此时下巴似乎更尖了一些,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似乎还未完全退烧。 他听见上官显的声音:“你坐着,我喂你。” 施菀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接过碗。 “你小心。”上官显说,松开拿碗的手。 施菀接了药碗,皱着眉头将药大口灌下。 喝完药,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唇,转过身去咳了两声。 “你们离我远一些,别也染上病了。” 仆妇不由退后了两步,上官显却还坐在床边,温声道:“没有事,别想太多,给你个好东西。”说完,他将手在施菀面前摊开。 “糖?”施菀轻声笑了起来,接过糖,放进了嘴里。 “你精神比昨晚好了很多。”上官显说着,朝她伸出手,施菀也不用他说就将手腕伸出来,给他把脉。 上官显看了看,说:“脉象也还好,若是今晚不再高烧,说不定就退下来了。” “1我自己也觉得好了一些,只是劳烦你,一直在这里看顾我……” “远在他乡,也就我们能互相照顾,要是我病了,也得你照顾我。”上官显说。 施菀又咳了两声。上官显连忙道:“你快躺下,等一会儿吃一点。” “嗯……” 仆妇端了药碗要出来,陆璘别过脸,拿了艾条去前面一间房前点了。 等到仆妇出来,带上门,他的艾也点好了,再回头看看那门一眼,目光微微一黯,不再停留,低头下楼去了。 她似乎好转了,那就好。 上官显亲自在这里照顾她,自然是比他强过百倍。 第87章 到了楼下,陆璘又往楼上看一眼,这才出门去。 心里确定自己在这儿毫无意义,但他还是留到了傍晚,在土地庙里裹了片草席勉强眯了会儿,到李由送来消息,得知她果然完全退烧了,才与长喜一同骑马回去。 这一趟,明明见到的是好消息,却又高兴不起来。 患难见真情,她和上官显会出现真情吗?如果她确定与上官显情投意合,决定结成良缘,他又该如何? 若他还要去纠缠,是不是太过分了呢?真是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该放手了? 这些思绪,让他心烦意乱。 当日下午,陆璘与长喜一同连夜赶回安陆,半夜才到家中。 到第三天,李由又送来了信,信中称施菀的病确定好转了,人已经完全退烧,能从床上起身了。 再过两天,信上便说施菀已经完全恢复,马上就要开始忙疫病的事。 然而也是这一天,陆璘却开始发烧。 送信的杂役将这消息带回了云梦,李由思虑一会儿,当即立断去与云梦官府道别,要即刻回安陆。云梦官府得知陆璘竟也病倒了,自然是立刻放行。 施菀病情刚好,还没从客栈搬回驿馆,李由便在出发前特地去了趟客栈,一来与施菀和上官显道别,二来告知她陆璘生病的事。 听见消息,施菀吃了一惊,问他:“陆大人是染上了瘟疫还是普通风寒?那边有消息么?” 李由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所以急着回去看看,只是正巧我送信回去,原本信使都是去县衙将信交给大人,这一次却听闻大人病了,高烧不退,信使着急,就赶紧回来将消息告知我。” “安陆疫病不是已经要结束了么,怎么陆大人还会染上?”施菀问。 一旁上官显说:“既没有确定是瘟疫,兴许只是普通风寒。” 陆璘临走前告诫过李由,不要透露他来过云梦的事。 但李由替主子着想,觉得多少有些吃亏,辛苦来一趟却不说,和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有意回道:“或许,大人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吧,施大夫知道我家大人,一腔赤诚,不在言辞上,只在心里。” 这话一出,施菀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但上官显却多看了李由一眼。 他明白李由这个人,做事圆滑,滴水不露,绝不会说什么指代不明、含糊不清的话,除非这就是他的本意。 所以,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第89节 李由却也不多说,很快道:“二位大夫在此也多多保重,我先动身回安陆了。” “李师爷等一等——”施菀叫住他,“之前你让人送来了十剂药,我没用上,你把药拿回去吧,别在我这里放浪费了。” 如今这药比千年人参还贵重,几剂药便是一条命,有钱也买不到,除非是父母亲人,要不然绝不会以药相赠,所以当李由送药给她时她大吃了一惊,如今自己已经好了,当然不能把药也收了。 李由却轻轻一笑,回道:“那药既然给了施大夫,施大夫就留着吧,去卖了也好,拿去送人情也好,反正也是从杏林馆拿的。” 说完,他作了一揖,转身便走了。 施菀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回头,倒让施菀觉得奇怪不已。 县衙之前的确给杏林馆下过命令,必须留一部分药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当初他们一行从安陆到云梦,也是带了药的,但不多,也不是存在李由手上,他这十剂药也着实大方了些,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来的。 上官显也猜不透李由的意思,但直觉上他就明白,这事也许和陆知县有关。 到如今他也琢磨过来了,陆知县大概是对施大夫旧情难忘,想要与她破镜重圆,但显然,施大夫并没有这个意思。 她极少提起陆知县,哪怕偶然因公事不得不提起,也是寻常神色,看不出别样的情绪。 陆知县,这又是何苦呢?之前既不珍惜,现在又何必纠缠?以施大夫的心性,大概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至于那个安陆的富家少爷,他虽没见过,却也知道那人不过是对施大夫好,但并不能让施大夫欣赏、爱慕。 上官显觉得,相对来说,自己才是最适合施大夫的人。 …… 李由赶回了安陆,才知道陆璘并不是瘟疫,而是普通风寒。 松了一口气,得了几句训,但也得了令,不用再过去了。那边施菀已经痊愈,疫病防治各项举措也走上正轨,他既然已经回来,便不用折腾着两头跑,再说如果一切顺利,将到年关,他们也会很快回来。 待陆璘养好病,才回县衙没两天,却接到了一副请帖,是城中几个药铺大夫和东家联名上书,邀请他参与安陆县医药行会会长的选举坐谈会。 看到这请帖,陆璘冷哼一声。 当初瘟疫时一个个事不关己,如今瘟疫过了,又开始要选会长了,还真是脸皮厚。 他将请帖扔到一旁没去管,只拿出一张纸来,然后将书案上文书卷册都放到了别处,小心将纸裁好铺开,压上镇纸,再在砚台里倒了水,拿墨锭开始研墨。 一旁杨钊看他这架势,立刻过来道:“陆大人这是要写字还是作画?” 如陆璘这般高才,不管是写字还是作画都是大师风范,哪怕只是日常公文上的小字,陆璘都能写得赏心悦目,要是专程来写字作画,那可真要瞻仰一番。 听他发问,陆璘回道:“写字,劳烦杨大人帮忙把后面书架上的那只楠木斗笔拿来一下。” 杨钊立刻去书架上拿了笔来,等陆璘磨好了墨,便是双手呈上,恭敬地将笔交到他手中,然后一瞬不瞬盯着看起来。 陆璘蘸了墨,一手提笔,一手提了袖子,在纸上落笔。 一时间,笔走龙蛇,写下一个大大的“杏”字,飘若浮云,矫如惊龙。 随后便是“林馆”二字,待三个字都写完,又在左下方落款“陆子微”,然后拿出私章,重重盖下。 杨钊这会儿看明白了,这是题给杏林馆的字。 整个安陆县,可没有哪个药铺或是其他商家有知县的题字,杏林馆这是独一份。 但这场瘟疫,没有杏林馆的施大夫,没有施大夫与上官大夫带领其余几名大夫一同研治出药方,只怕满城都要死绝。 这题字,杏林馆受得起。 “找一队人,热闹一些,将这字送去杏林馆。”陆璘吩咐。 于是,第二日,一行衙差从县衙出发,敲锣打鼓放鞭炮,捧着题字,一路送到了杏林馆。 施菀还在云梦,题字由彭掌柜接到,当即就眉开眼笑,打点了衙差,待衙差离开,马不停蹄就去找装裱师傅,将字制成牌匾。 又过十来天,到腊月中旬,家家户户筹备过年,云梦县瘟疫也得到缓解,从安陆前往云梦的一行人回来了。 也就在这一天,县衙派人列队欢迎,同时又给施菀和上官显各送去一幅字,上书“功同良相”四个大字,仍是陆璘亲笔所书。 与这四个字一起的,还有一幅盖了县衙公印的碑文,上面详细记录,光庆四年,安陆大疫,杏林馆大夫施菀任总医官,与济宁名医上官显一起,带领城中大夫亲自诊断病情,协助官府作出防疫举措,研制药方等,最终开出药方“退瘟散”,阻止疫病蔓延,救下安陆千万百姓。 安陆县衙及知县陆璘感念杏林馆与施菀医术与仁心,于是特赐“杏林馆”、“功同良相”手书,以表彰杏林馆及施大夫医者仁心。 于是从这一日起,杏林馆成了安陆唯一一家有官府盖章的药铺,施菀与上官显也成了清除疫病的头等功臣。 馨济堂后堂,方掌柜与周继对坐。 方掌柜接过仆人呈上的茶,却无心饮用,只凝重地看向周继,问道:“陆知县这意思,是不是正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这医药行大会,是不是还得继续延迟下去?” 周继笑了一声,摇头道:“不能再延迟了,过几日就开吧,叫上施大夫。” 方掌柜疑惑道:“为何要过几日就开?咱们送到陆知县手中的帖子没有回音,他倒一次二次给杏林馆题字,这分明是存心要抬举杏林馆,而打压我们……” 方掌柜说着叹声:“周大夫倒是天命,正好那时候病了,我却不同,我是一念之差啊……” 周继回道:“事已至此,都没什么好说的,后悔也是枉然。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开行会大会,然后推举施大夫为新任会长。” 方掌柜吃了一惊,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道:“这……不至于吧?虽说施大夫的确在疫病上领了头功,但那也多少沾了那上官显的光,再说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疫病,其他病症上,你我也不差,她论起资历,比我们徒弟还浅,还是个女人,怎么能做会长?” 周继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喝了两口茶,然后道:“方掌柜错了,到底没看清形势啊。不过施大夫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所以我才看得清楚一些,陆知县不是要捧杏林馆、踩我们,他就是要捧施大夫,至于踩不踩我们,兴许他没这份心,因为我们还值不上他去踩。” 方掌柜想了想,问:“因为疫病?听说云梦知县被降职了,而陆大人却受了朝廷嘉奖,所以陆大人感激施大夫,想捧她?”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你也听说过施大夫与陆知县是什么关系吧?”周继问。 方掌柜当然听说过,施大夫是陆知县和离的妻子。 但他并不当回事,因为他觉得如果陆知县对施大夫有旧情,就会将人娶回去,反正以他的身份做什么都轻而易举,既然没有,那便是不想,没什么好说的。反而他还奇怪一对夫妻怎么做到既无恩情也无怨恨,像陌生人一样公事公办。 而周继如今这么说,意思便是陆知县不只因为疫病的事感念杏林馆与施大夫,更因为私情要捧她。 所以若只是公心,他们自然可以无视疫病的事,照样让会长一职落在周继和他两人身上,反正官府一般是懒得管这些事;但如果还有私心,那官府就可能偏偏要来管,在疫病上失职的大夫不能做会长,该做会长的,是救下安陆百姓的施菀。 这时周继道:“方掌柜,和官府作对,对我们没好处,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现在推举施大夫为会长才是上计。再说,凭良心讲,我这条命还是施大夫救的,黄泉路上走一遭,我也没了那份争会长的心了,你要争你去争,反正我会推举施大夫就是了……之前疫药房那些大夫八成也会推举的,方掌柜可考虑清楚。” 周继都这样说了,方掌柜当然没办法再坚持,他也没那么执拗一定要与官府为敌,只是想起来实在心有不甘,他这一把年纪的人,认一个女人当会长,像什么话! 不管怎样,才回安陆的施菀果真接到了医药行会的邀请,五日后,她被推举为新一任行会会长。 第一个推举她的,是周继,随后便是之前疫药房其他几名大夫,到中段,方掌柜也表态,推举她为会长。 她先是意外,而后才想明白这其中想必是有那两幅题字的功劳。 陆璘的题字,代表着安陆官府,官府一连给了两幅题字她,又专门写了碑文,如今“杏林馆”的金字牌匾已经挂上药铺门前了,“功同良相”和碑文都在牌匾师傅那里放着,不日也会制成金字大招牌挂起来。碑文则会刻成石碑立在杏林馆门前,哪怕十年二十年后,这荣誉都会烙在杏林馆和她身上,让这二者成为杏林春暖的佳话。 这便是安陆官府的态度,周大夫和方掌柜,他们是顺水推舟。 扪心自问,她心里是感谢陆璘的。 没有他,她一辈子也不会当上医药行会的会长,医术再好,医德再受人称赞都不行,因为她是女人。 但陆璘寻到这疫病得治的时机,将这莫大的荣誉给了她,连官府都盖章认定的事,将来再不会有人拿她是女子这事来诋毁打压她。 她习惯了低调不出风头,那是为了保护自己,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身份与荣誉。 她站起身来,朝眼前的众多男大夫道:“众位长者抬举,诚不敢辞,我既为会长,必定精进医术,尽心尽责医治病人,也会谦谨恭让,与众位大夫一起维护好安陆县医药行,让医药行同心同德,欣欣向荣。” …… 回到杏林馆,馆中人知道施菀竟成了新一任会长,不由欣喜激动,枇杷提议要去外面吃一顿酒来庆祝,施菀便索性让医馆早些歇业,由她作东,到酒楼吃酒。 众人欢天喜地,学徒伙计,连同彭掌柜、罗大夫、上官显,一齐到了医馆附近的酒楼,包了个雅间,举杯相庆。 喝酒到一半,有人问起上官显的去留。 上官家是济宁医药世家,上官显立志成为一代名医,所以不甘于留在济宁学自家医术,而是在父亲的支持下游历各地,学百家之长又广施仁术,五年间,已有了些名气。 如今快要过年,施菀便劝他不要急着离开安陆,就在安陆过了年再说。 枇杷也接着道:“要不然上官大夫就先在咱们药铺坐诊吧,疫病刚过去,很多人还没好全呢,如今我们药铺得了官府的题字,病人越发多起来,还真忙不过来。” 严峻淡淡看了枇杷一眼,没出声。 施菀也说:“枇杷说的是,上官大夫不妨先在杏林馆坐诊,工钱都好商量。” 上官显笑了起来,问她:“工钱真的好商量吗?” 施菀笑道:“上官大夫声名在外,有大官大夫在,到药铺来的病人绝不会少,我们当然开得起工钱。” 上官显说道:“这事我好好想想……不过若真是留下,我不要工钱,只要与施大夫、罗大夫一同探究学习医术就行。” 罗大夫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上官大夫医术可在我之上。” 施菀也回道:“那我是再欣喜不过,我也有许多问题想向上官大夫讨教。但工钱是一定要给的,要不然倒是我们要不好意思。” 一旁彭掌柜默默听着,脸上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并不言语。 …… 三日后,于县衙附近的僻静拐角处,彭掌柜拦下了陆璘的马车。 “陆大人,借一步说话。”彭掌柜道。 陆璘对彭掌柜这人并不熟悉,仅仅只是知道他是谁而已——他是杏林馆的掌柜。 但仅仅只是这一点,陆璘就毫不犹豫下了马车,问他:“彭掌柜所为何事?” 他有直觉,彭掌柜找他与施菀有关。 两人往角落里走几步,彭掌柜道:“上官大夫决定留在杏林馆坐诊,说是要与施大夫一同切磋医术,看样子,至少是一年半载的事。” 陆璘心中一紧,脸上却平静如常,只是问他:“彭掌柜告诉我这事是……” 彭掌柜低头道:“不瞒知县大人,是我家少东家交待的,他说,东家不让他回江陵,他是鞭长莫及,知县大人但凡有几分能耐,就不该让上官大夫留下,上官大夫的心思猪都能看出来。” 很明显,这后面的话就是丰子奕的原话。 大概是丰子奕走时交待彭掌柜替他看着施菀,所以上官显过来,与施菀走得近,彭掌柜便将消息告诉了丰子奕,之前是疫病当前,没有办法,如今疫病清除,丰子奕得知上官显竟要留下来,便着急了,他却远在江陵府,便只好将这赶走上官显的任务交给了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可合作的对象。 陆璘却并不回话,转身回马车去了。 关于这件事,他却是犹豫的。 万一施菀就是不喜欢他,而喜欢上官显呢? 那他以卑鄙手段弄走上官显,是不是生生拆散了她的良缘? 他是想让她选择自己,而不是让她失去选别人的权力。 可是,他也有他的执念,他就是觉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让她比现在开心…… …… 就在当夜,石全从济宁府回来了。 第90节 石全不识字,所以将上官显的底细都默在了心里,回到安陆,便将这默下的信息一一说给他听。 上官家的确是几代仁医的世家,上官显也的确表里如一,在济宁广受称赞,也几乎就是下一任上官家的当家人,没有成亲,不好女色,品学兼优,德才兼备。 但他早与家中表妹订了亲,如今那位表妹已年至十九,前不久上官家还给上官显寄过信,让他回济宁去完婚。 听到这消息,陆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欣喜,而有庆幸。 原来如此,还好如此……上官显,他不会让他安稳留在安陆的。 第88章 时值腊月,天寒地坼,好不容易见一个晴天,街上的人便多了起来。 上官显由牙人带着去看几处宅子,他决意在安陆住下,与施菀一起过这年节。 至下午,送别牙人,正要回药铺,却有一人将他叫住,和气道:“上官大夫。” 上官显抬头,见是陆知县身旁的李师爷。 自疫病之后,两人也多日未见,上官显客气还礼道:“李师爷。” 李由说:“上官大夫可有空闲?我家大人特邀上官大夫至义顺茶馆一叙。” 上官显不知道陆璘邀自己做什么。 他们在公事上其实是惺惺相惜的,他钦佩陆璘作为知县的清正勤勉与雷厉风行,而陆璘也赞许他一心治病救人,但两人心知肚明各自的心思,所以又带着情敌的不屑与憎恶。 陆璘此时约他,不像是为公事,倒像是私事。 他没什么好逃避的,很快道:“自然有空,那有请李师爷带路。” 李由带了他往义顺茶馆而去,进了雅间,将门带上。 陆璘坐在雅间内的茶桌旁,一身素雅白袍,拢着袖子,正为桌上两只茶杯倒茶。水气袅袅升起,将他如玉的面庞遮得朦胧,茶香四溢,让房中这一幕比画好看,却比画逼真。 上官显早年就听过陆璘的名声,那时只知他才气纵横,惊世芳华,到这安陆见了他本人,便觉传言不虚。 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陆璘和施菀和离的原因。 以陆璘如此优渥的条件,却还能让施菀离开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吧。 陆璘开口道:“上官大夫,坐。” 上官显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不知陆大人叫我来有何事。” 陆璘将茶杯递到他面前,问:“听说上官大夫决定先留在安陆,在杏林馆坐诊?” 上官显回道:“大约是如此,没想到陆大人消息如此灵通。” “为了施大夫?”陆璘问。 上官显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挑明,沉吟一会儿,也干脆回道:“是。” 陆璘抬眼看他:“你是觉得施大夫美貌,想在安陆留一笔风流账后离开,还是真心看中她,想娶她做夫人?” 上官显神色一凛,怒道:“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侮辱我,还是侮辱施大夫,我当然是真心看中她,要娶她做夫人!” 陆璘一瞬不瞬盯着他,缓声道:“可你,已有婚约,那人是你表妹,你家中一直写信催你回去成婚。” 上官显陡然一惊,脸色大变,刹那间失了血色。 他这才反应过来,竟不知在何时,陆璘去查过他了。 他不由自主将手藏进了袖中,缓缓攥紧,而后才急切道:“只是两家说好,并没有下聘,我完全可以否决这婚姻,另娶施大夫。” “是吗?”陆璘反问,随后一阵冷笑。 “可你还没回信去家中说要退掉这婚约,不是吗?”他问。 上官显面如土色,一时间无话可说。 陆璘是有备而来,又成竹在胸,继续道:“因为你知道这事有多难,那是你亲姨妈家的女儿,你们两有是亲戚,也是世交,这婚事是两家人的愿望,你要反对,拿什么反对?” 上官显被他逼问得无话,半晌才道:“我只要不愿意,他们不可能将我绑上喜堂;我执意娶菀菀,他们只能接受。” “然后呢?”陆璘反问:“就算你不顾一切退掉了婚事,娶了她,你让你母亲怎么看她,让你们上官家怎么看她,让你整个亲族怎么看她? “你是医药世家之后,她却是个嫁过人的、没有亲人的孤女,还独自一人在安陆行医,济宁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不知廉耻、居心叵测,将你迷惑住,竟要违逆长辈意愿,退婚娶她。 “她孤身一人随你回济宁,却要被你母亲冷眼,受你家人鄙夷,乃至整个亲族都会轻视她,厌恶她,你教她如何面对? “你的求娶,只会让她陷入绝境。” 寒冬腊月,上官显却是冷汗淋漓,久久坐着,如石雕般失去反应。 陆璘没有说话,等着他的回应。 上官显在失神之后艰难地找回理智,看着他道:“你说这些,不过是要我知难而退,可这都是你的臆测,其实这才是她同你和离的原因对不对? “因为她孤身一人在你家,受尽冷眼与鄙夷,所以她才会绝望与你和离,一人回了家乡行医,再不论嫁人之事。” 上官显冷冷看他道:“陆大人,当初你逼走她,毁了她姻缘,如今却又阻挠她再寻良缘,你是不是太过刻薄无情了些?” 陆璘不由捏紧了茶盏,稳住心神看着他缓缓出声:“我的确是要让你知难而退,我也的确是要阻挠她再嫁别人、希望她最终能嫁我。不管怎样,我现在没有婚约在身,我可以作主自己的婚姻,她本来就曾是我妻子,我家中不会竭力反对,我也可以保证让她过得顺心,更何况…… “你或许不知道,我们之前深深相爱,我们有过交颈而卧彻夜缠绵的新婚时光,她不会忘记我,也不会为了你而离开安陆,她不会愿意和你一起去面对济宁府的困境,你这一切,不过是自作多情。” 上官显的肩缓缓垂下来,心中的意志彻底被他击垮。 原本对两人的婚事他就没有那么强的信心,加上施菀这里的不确定,他更加颓丧起来。 施菀一直对他是尊敬而客气的,至少到现在并没有流露出对他有意的想法来。 她从不提陆璘,或许真的是对他旧情难忘吧,因为在意,所以才刻意不去提。 上官显站起身来,似乎逃离一般,转身往门外去,走到门后,又不甘心地回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你表现出来那么信心十足,要不然你就不会担心我留下来,也不会悄悄去了云梦,却不敢见她。” 陆璘静静看着他。 他面色沉着,但上官显却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 那日听了李由那番话,他细细回想,猛然想起桂婶开门时,外面有个身影让他觉得熟悉,那人身量修长挺拔,背脊宽直,并不像普通民夫肩挑手提做惯了重活的体形,那时觉得奇怪,后来想起来,那人八成是陆璘。 他却是没想到,陆璘会为施菀做到那一步。 陆璘回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担心你留下来,确实不敢见她,甚至也担心她知道我去查你,但至少我能说,我想娶她,不顾一切。” 上官显明白过来,陆璘就是在赌他的决心……那种,为了娶她,愿意披荆斩棘、欺山赶海的决心。 他惶然失措离开了茶馆。 上官显离去,陆璘也无力地坐了下来。 刚才那番话,质问的是上官显,他却觉得质问的是他自己。 七年前的施菀,进陆家时只有十六岁,正是个没有亲人在身旁、身无所依的孤女。 他的家人平日是怎么对她的呢? 他不知道,但他还能回忆起三弟说的话。 他如今劝退上官显的,正是他已经让施菀经历过的。 这一刻,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卑鄙,可耻。 …… 上官显失魂落魄回到药铺,前堂只有罗大夫一个大夫,没见着施菀。 他问枇杷:“你师父呢?” “看账本去了。”枇杷回。 上官显便独自去了后院。 后堂的房间内,施菀仔细翻看着上月的账本。她原本对进货出货这种事并不熟悉,但既然做了东家,都总得慢慢学来,至少不应对此一无所知。 翻到一页,上面写的是县衙衙役陈十二在药铺取走十剂退瘟散,已当场结清钱款,下面还贴有陆璘的手书,确认是陆璘安排人来取药的。 她疑惑地问账房:“这药不算县衙的药吗?怎么没走县衙的总账?” 因为疫病用药的缘故,县衙需要的许多药是在杏林馆这里拿的,双方便有个账单,如今一单一单正在核对结清,却只有这一个是例外的。 账房回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时那衙役过来,拿着知县大人的手书,我看字迹是对的,又马上给现银,便没有多问,按当时市价低一些给他了,毕竟是陆知县要。” 施菀看着上面日期,又看着这数量,理所当然就想到李由给她那十剂药。 那十剂药,就是这里记着的十剂药吗?那果然不是李由给她的,而是陆璘让人连夜送药去云梦,托付李由给她的? 但很快她就想到李由最后去看她,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去了危险的地方”,“一腔赤诚,不在言辞上,只在心里”…… 当时不懂,现在却意识到他的意思很可能是说……陆璘去了云梦,是他亲自将药交给李由的。 所以他是赶去云梦生的病,但他去做什么了呢?她全程都没见到他,也没听说他去了…… 施菀心里有些乱,最后勉强将账本看完,才起身回了后院。 还在失神中,站在后院的上官显喊她道:“施大夫。” 施菀抬起头来,见上官显就站在院子里,脸上露了轻笑道:“上官大夫,你上午去哪里了,怎么没见你人?” “去外面随便走了走。”上官显说。 “外面都在卖年货吧,不知道和别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不同。” 上官显回答:“倒是有些不同,我看到有人卖白梅盆栽,还准备买一盆回来,但我不会料理花木,又见施大夫似乎也不种花木,就打消了这念头。” 听见白梅,施菀愣了愣才笑:“对呀,我也不会料理这些,我们就剪个窗花就好了,不必买。” 上官显静静看着她,隔了一会儿,说:“你有空么?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 施菀本来准备去抄一本借来的医书,但上官显的样子似乎是有事,她便很快点头,同他出去。 早市散了,但卖年画的,卖鞭炮蜡烛香纸的,卖茶果点心的等等,全都还开着店铺、支着摊子在外面,买的人不如早上多,但三三两两间或也有人去买。 两人走在路上,上官显却迟迟没说话。 施菀问:“上官大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想家了吗?” 上官显点点头,回道:“对外人来说,我是为了医术精进而甘愿漂泊,但对我双亲来说,我却是个不孝之人。” 第91节 施菀回道:“人这一生,寿数有限,精力有限,能顾上的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两件吧,上官大夫只须选择自己最看重的就好,不必多想。不过若实在想家,回去看看也好。” “我见你徒弟他们在收拾东西了?”他问。 施菀点头:“再过几天就给他们放假了,年节回去和家里团聚一番,元宵之前再过来。” “那你呢?” “我……”施菀无奈笑了笑:“我自己守一守药铺吧,人要过年,病痛可不过年。” 说着,她看见路旁光秃秃的银杏树,仰头道:“可惜因为疫病,让上官大夫错过了银杏,也没去碧山看看银杏。上官大夫有空的话可以在官陆多待一年,银杏叶黄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上官显看向她,温声道:“你似乎很喜欢安陆?” 施菀默然一会儿,回道:“以前其实是没感觉的……甚至有段时间,还会怨自己是乡下人,不会说官话,说的安陆方言那么土,那么难听…… “但后来,却还是安陆能收容我,它养育了我,我便盼望它能更好一些。” “所以……你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再离开安陆了吧?”上官显问。 施菀很快道:“是啊,自然不会离开,离开一次就够了。” 上官显沉默下来,半晌无话。 施菀觉得自己似乎将话头掐灭了,想了一会儿,主动问:“所以上官大夫会考虑留下来坐诊吗?还是你那天说的都是玩笑?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呢。” 上官显看她:“那施大夫希望我留下来吗?” 看着他的眼神,施菀一时觉出几分暧昧来,但又一想,人家是世家公子,名医之后,自己可别想多,便很快发自肺腑道:“我当然希望,只是我自认医术浅薄,实在比不上上官大夫,上官大夫说切磋医术让我羞愧,倒不如说让我拜上官大夫为师还像些话。” “拜师?”上官显反问。 施菀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道:“是我忘了,上官家的医术应该是只传自家人,不传外人吧?是我说错话,上官大夫别见怪。” 上官显摇摇头:“不,我们家没有这规矩,要不然我父亲也不会写《疫论》了,我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略显无奈苍凉道:“只是以为我们是平辈,是好友。” “我倒想当上官大夫是好友,只是以上官大夫的身份未免显得我太托大了些,想来想去,只敢当上官大夫为老师。”施菀诚声道。 上官显笑了笑,“好友也罢,老师也罢,待我离开安陆,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写信问我,我父亲的新《疫论》好像也增补完了,到时候我碰到机会,托人寄一本给你。” “真的?”施菀欢喜地笑起来,随后却想到一个问题,问他:“所以上官大夫还是准备回济宁了?眼下不是已经快过年了吗?” 上官显点点头:“原本是想在安陆留一段时间的,但……大概是年节将至吧,突然就觉得对不起双亲,想回去看看。” “如此……也好……”施菀留恋道:“能遇见上官大夫,是我之幸,上官大夫的医术造诣、一片医者仁心,也让我铭感五内,它日上官大夫定为一代名医,而我……便当自己是上官大夫的徒弟,也会向着上官大夫的脚印往前走的。” 上官显伸出手来,迟疑一下,以前辈的态度扶了扶她的肩,勉励道:“施大夫,也会在安陆成为佳话的。” 第89章 上官显走得很快,前一天说要回济宁,第二天便收拾好了行囊,雇了马车离开。 杏林馆的人在门口相送,施菀看着马车离去,很久才回过身来,回药铺。一旁枇杷叹息了一声,说道:“前两天上官大夫还说会留下来呢,怎么突然就走了?剩下这些日子,怕是过年时还在路上吧,又是冰天雪地的,倒不如开了春再走。” 施菀看看她,心里落寞也奇怪,其实她的感觉也是一样的,觉得上官大夫之前并非开玩笑,而是真准备留下来,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又决定走了。 待回位置上坐下,严峻却到了内间,和她低声道:“师父,我知道上官大夫为什么突然走。” 施菀意外地抬头:“为什么?” “昨天我去王员外家换药,回来时看见上官大夫和一个人在一起,那人看着像是牙人,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见李师爷过去了,他上前和上官大夫说了什么,上官大夫就和他一起走了,再然后上官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心事重重,失魂落魄,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问枇杷师父去了哪里。” 施菀回忆起昨日,大概接着就是上官大夫让她陪他出去走走,然后就说对不起双亲,要回去一趟。 上官大夫的确走得仓促,如果是要回去,他理该早一些发出,这样正好在过年前到家,而不是像现在,过年时他一定还在路上。 这时严峻说:“李师爷只为陆知县做事,是不是……陆知县做了什么,上官大夫才离开?” 有病人进来,施菀很快朝严峻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严峻点头离去了,施菀马上招呼病人,心里却还是记下了严峻的话。 陆璘吗?他做了什么?上官显对他……又有什么妨碍? 冬日的天黑得早,太阳才下山没一会儿,光线就慢慢暗下来,更添几分凉气。 施菀站在陆璘院子后门外,想上去敲门,却又有些犹疑,手抬了好几下,就是没敲响后门。 就在她徘徊在门外时,五儿提着水桶出来,见了她,意外道:“施……施大夫?” 施菀问:“你们家大人在家吗?” 五儿脸上立刻就露出欢喜来,连忙道:“在,在……”说着就头也不回往院内跑。 没一会儿,她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到后门处,却又缓了下来,随后便见陆璘如平常步态走到门口,见了她,眉眼带着意外与认真,还有几分谨肃,到她面前停下来,问她:“施大夫,有事找我?” 施菀点点头,还没说话,陆璘又道:“外面冷,要不然,进去坐下再说?” 施菀犹豫一会儿,看看左右,点点头。 陆璘便领她进院中,到了屋内明间坐下,下人们都不见了,只有长喜过来沏了两杯茶就立刻退下,屋内一片安静。 陆璘心中泛着紧张,他不知道她突然来找他是为什么,他是该高兴,还是忐忑。 会不会是上官显将他昨天说的话告诉了她? 所以她觉得他冥顽不灵,纠缠不放,还阻碍她姻缘,便带了怒火,要过来和他说清楚? 那他要如何争辩呢?就说他只是担心她被骗?可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查上官显? “陆大人,我过来,是要还你这个……”施菀开口,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来,是还在夏天时,他给她的那只袖箭。 “之前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大人,却总又没找到,或是忘记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就专程上门一趟,主要是这东西贵重,放在我那里心中难安。”她说着,将袖箭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 陆璘这才明白,她是来还自己东西的。 是不是也算……划清界线? 一时心中梗塞,半晌无话,他不知说什么。 施菀也在犹豫,片刻之后问他:“上官大夫今日离开了,回了济宁。如今不适宜出行,他却走得急,也不知路上会不会顺利……听说昨日李师爷见上官大夫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事。” 陆璘看她许久,承认道:“是我让他去请了上官大夫,同他见了一面,说了些话,你是因为他离开而生气了,所以来找我兴师问罪吗?” 施菀蓦然抬首,最后摇摇头,“我只是……上官大夫是我仰慕敬重的人,我想弄清楚他为何突然离开,我怕自己失礼于他。” “仰慕,敬重吗?不是爱慕?”他反问。 施菀的神色有些不悦,抿着唇半晌没回话。 陆璘怕自己的话惹她不高兴,又很快道:“但他对你有意,可他家中已有婚约,他想退了家中的婚约来求娶你,被我劝说而放弃了。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我也只是让他想清楚前面的路有多艰难,如果没有那样的决心,就趁早打消念头。他如果真的坚决,就不会离开。” 当然,他也故意刺激了上官显,说自己与施菀曾如何恩爱,只是这些话他不可能和她说。 施菀这才恍然大悟。 她对上官显的心思并不是毫无感觉,陆璘的话印证了她那朦胧的猜想。只是她没想到,上官显已有婚约,还动了退婚的念头。 这一瞬间,她并不怪陆璘,甚至是感谢他的。 她没想过和上官显怎么样,也万万不想因为自己耽搁别人、影响济宁那个姑娘的婚事,如果上官显只是为了她留在安陆,与未婚妻退婚,反抗双亲,那她实在是歉疚。 如今这样,他走了,回济宁去过自己本该有的人生,这是她乐意看到的。 心里庆幸,她却不知说什么,又不想真的感谢他。 最后她道:“我知道了……就是疑惑,来问陆大夫一句。袖箭还给陆大人,我先走了。” 说着站起身来,陆璘却也连忙起身道:“我也有可能要走……” 他难以接受这么几句话就结束这难得的碰面,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施菀回过头,他看着她,缓声道:“今日上午收到了家中来信,父亲说若无意外,可能马上就会有调令过来……我有可能就要离开安陆了。” 施菀怔了一下,随后轻笑:“那要恭喜陆大人了,陆大夫来安陆那一日,所有人便知道您总会回京城,加上徐家大案,清除瘟疫,如此政绩累累,此次必是升迁,将来也是步步登高,青云直上。” “但我不想走,至少不是现在。”陆璘恳切道:“我总觉得再给我多一些时间,你或许会回头看我一眼……你真的……不愿给我任何机会么?” 她没回话,他接着道:“我知道,你曾喜欢过我的,你上次骗了我,你不是嫁给三弟也好、嫁给我也好,你就是对我有意才愿意嫁给我的,你本没有想要嫁入陆家,只是因为我才改变主意……菀菀,从前是我愚钝,如今我是真的怜你爱你也敬你,想与你共度余生,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么?兴许,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了呢?” 施菀在袖中攥紧了手,很快别过头去,怕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神色,却又随后露出微笑,那笑最初仓促,后来慢慢自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语气轻松道:“陆大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当初是怎样的风采,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任何人见到都会喜欢的,更何况我那时才从村里出来,未见世面,情窦初开,怎会抵得住? “到后来真正相处了,我也长大了一些,才知道自己当时不过是个小女孩的心思……就像小的时候觉得糖葫芦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想吃一辈子,长大了才发现太甜,再也吃不下。陆大人,七年……不,八年了,当时我才十六,现在我已二十四了,我不再喜欢吃糖了。” 我不再喜欢吃糖了。 我不再爱你了。 陆璘踉跄一下,狼狈地伸手扶住身旁椅子稳住身形,红了眼角看向她。 她已看着门外,没有偏过头来看他。 似乎已不愿再看他一眼。 许久,他才乞求道:“那你现在……不喜欢我什么?或许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呢?或许你再多同我相处多一些?” 他又带了几分急切:“也许有些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也可以改呢?就像,也有糖葫芦不那么甜是不是?” 他说着,一瞬不瞬看着她,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丝希望。 施菀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可是她明明等了三年,她用三年的时间来绝望,用四年的时间来忘记,不去需要他,而他现在却来告诉她他喜欢她。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等他的施菀了。 “祝陆大人步步高升,达成所愿;它日回京后与家人团聚,早日觅得佳人,姻缘美满。”她说完,朝他施一礼,随后头也不回出了房间,身影消失在灰蒙蒙的寒冬里。 耳边还回荡着她刚的话,她祝他早日觅得佳人,姻缘美满,她竟祝他姻缘美满…… 他凄怆地苦笑,心中涌起无尽的痛楚。她怎么能和他说如此残忍的话,她就真的……一点点都不喜欢他吗? 第90章 天越发冷起来,到年前几天,杏林馆中伙计学徒便一一回家,彭掌柜家就在县城,与施菀和另两个伙计一同守到年前一天,药铺便歇业打烊了,所有人都回去过除夕。 这个除夕,在江陵府的丰家父子竟然都没回来,而是派了人过来将家中的丰夫人接去江陵府了。 第92节 城中已有消息传来,说新来的知县要走了,下一任知县也不知是谁。 因为徐家、杨柳店的案子和瘟疫,以及平日各项政令和判决公正的官司,城中百姓都道走了青天老爷,却不知会来个什么样的官。 听到这些消息时,施菀正收到施家村人带的口信,是三婶托付递来的,让她年三十的晚上回村里吃饭。 每一年三婶都会让她过去吃饭,她笑着答应了,与带信人道谢。 过年那一天,她乘船回村。 船夫说:“下午就最后一趟了,年后三天我都不出来啦,小娘子知道的吧?” 施菀点头:“知道的,下午我会准点过来的。” 寻常人家总在吃过年夜饭后烤火、守岁,再穷苦的人家这一晚都会燃一整夜的灯,保证家中灯火通明,祈祷来年平安顺遂,所以饭吃得晚。但三婶家因为会接她去吃饭,而她又要乘船回县城,所以总会早一些开饭。 三婶一家也曾留过她,让她就住他们家,留在村里别回县城,但她拒绝了。 虽有亲情在,但那毕竟是人家家里,留在那里她自己不自在,别人也会不自在。 在三婶家吃过年饭,回县城时船上只有她一人。 再到城里,所有商铺都关门了,所有人都回了家,天昏昏暗暗,北风呼啸,一片片飘起雪来。 朔风阵阵,雪越下越大,她先去了药铺,检查门窗都已关好,药材收拾妥当,便又回了雨衫巷的小院。 这里已在前一天收拾干净,她也在上午找霍大娘家儿子帮忙贴好了对联和门神,然后将两只大红的灯笼用撑杆挂上了院门两旁,这才关上门,回了屋中。 外面已是一片黑夜茫茫,雪越下越大,傍晚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渐渐消停了,隔壁隐隐传来霍大娘家小孙子的跑叫声,她坐在房中桌前,无心翻看医书,只是看着面前的烛火发呆。 枇杷已经十七了,这一趟回去,家中要安排给她说亲了吧。 至于严峻,原本他家中就给他介绍好了坐诊的药铺,他拖了这么久,明年想必是拖不下去了。 还有丰子奕,他爹丰永年看着和气,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安了心将儿子带去江陵府,就必定会将他按在那里,说不准,已经在为他说亲了。丰子奕虽也执拗,却显然不会是他爹的对手。 还有陆璘……他也要走了。 所有人都会走,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的归宿。 她坐在窗边,静静听雪落的声音。 夜一点一点过去,房中一点一点变冷。兴许是碳盆里的碳烧完了,她起身去看,却隐约听到一阵敲门声。 但这个时候,显然也不会有人寻到这儿来找她看病。 她以为是听错,又拣了一会儿碳,发现那敲门声还没停。 起身去将房门打开,院门外果然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的确是有人敲门,而且不是急敲,也不是普通农人的拍门,而是那种克制有礼的轻敲。 她将房门带上,走到院门后问:“谁?” “……是我,我见你屋中灯燃着,所以……” 竟是陆璘的声音。 “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坐坐。” 施菀开了门,陆璘很快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长喜买了个走马灯回来,还算好看,我想你也许喜欢,想拿来你看看,但今夜风太大,灯不好拿,便没拿来,想问问你,若是得闲,可以去看看。待会儿我再送你回来。” 漫天飞雪,北风凛凛,地上已铺了满地的白,陆璘站在门外,身形伟岸,月白色斗篷上层层雪花,他看着她,目光柔情而深遂。 她不知自己迟疑了多久,心中那阵恍然又来自何处,只是在转身拿了斗篷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答应了他。 可是理智上讲,她并不应该答应的…… 因为这晚来的理智,她转身锁门的动作不由顿了顿,但还是将锁按进了锁洞。 她忘了带伞,陆璘倒是带了,撑起伞,将伞替她遮住风雪。 今晚不见星月,但有两旁房屋照出的灯光,以及满地明晃晃的白雪。 陆璘说:“我以为你会在你三婶家。” “只是去吃过饭,下午就回来了。”她回答。 一阵沉默后,她主动问:“城里也有人说大人要走了,是调令已经下来了吗?” “是……所以在县衙门前张贴了告示。” “应该是右迁回京城吧?” “嗯。” 施菀露出轻轻的一丝笑,说道:“恭喜大人。” 陆璘没有说话。 前不久她才恭喜过他,用着另一种平淡却事不关己的语气,今天的语气更真诚一些。 不管怎样,他要走了。若无意外,他不会再回来,而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去京城。 所以从今以后,即是永别吧。 到陆璘的院子,他领她从后门进去,踏过院中小径,里面同样每间屋子都亮着灯光,却不见一个人,只有前边的厢房里隐隐传来长喜和石全的声音。 陆璘说:“其他人是安陆本地的长工,给他们放假了,长喜和石全在那里赌骰子。” 施菀这才意识到,今晚他也是一个人。 他会去找她,也是因为想到她今晚是一个人吧。 进入他房中,果然在次间书桌上看到他说的那只走马灯,做得大又精美,透明的纸糊灯罩内,烛光缓缓燃着,三个孩童、两个仕女在追着蝴蝶,影子转过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让这屋里多了几分热闹气,仿佛已能听到欢声笑语。 碳火将房中烧得暖暖的,窗台边摆着一盆腊梅盆栽,隐隐有清香弥漫,墙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了一幅年画,是喜鹊登梅,喜庆又雅致。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着他来了,因为孤独。 这样清冷孤寂的夜晚,他出现在她门外,就好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缕阳光,让她忍不住去追逐。 他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放上坐垫,让她先坐。 施菀站了片刻,解下斗篷在那椅子上坐下,陆璘提起炉子上的热水,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 施菀捧着茶,看面前的灯影,陆璘坐到她对面,看她一会儿,又怕自己太过压迫人,便很快将目光挪开。 随后他问:“你要吃些点心么?” 施菀摇摇头。 “那……”他看了看一旁的围棋棋盒,又想起她并不一定会下棋。 最后终是无奈道:“若是丰子奕,一定能让你开心一些。” 施菀笑道:“若是他,只怕已经去和长喜他们摇骰子了,他是个中好手,自称若非被家业拖累,定能排安陆名赌榜上前十。” 陆璘也笑了起来,问她:“那你会么?或者……我去找长喜要一副双陆棋来?” 施菀也摇头:“那个我也不会,我恐怕只会个……五子棋。” “这个正好我也会,至少比双陆强一些,我们来下五子棋吧。”陆璘说着,拿了围棋棋盘来,将黑棋给她,让她执先。 施菀小时候没事便和爷爷或是隔壁翠儿一起下五子棋,虽然多年没碰,但这东西简单,如今再次玩,也十分熟悉。 她知道陆璘善读书,脑子是极好的,所以一开始和他下棋还战战兢兢,怕输得太惨,等下了几步才发现他也是普通人水平,似乎和她差不多,甚至弱一些。 这下她便放下心来,认真与他下,没想到第一局就赢了。 施菀开心不已,说道:“早知我赢,应该赌点什么。” “是么,你要赌什么?”陆璘问。 施菀想了想,摇头:“没想好,等我想一想,说不定下一局就想到了。” 于是两人再玩下一局,施菀险赢。 一直赢,她觉得不赌点什么实在对不住自己这棋技,便说道:“赌唱曲吧,你随便唱个什么。” 陆璘无奈笑,商量道:“要不然我们就直接赌钱?” 施菀很快拒绝:“你有钱,我穷,赌钱做什么,就赌唱小曲。” 陆璘轻咳了一声,想了半天,唱了两句《十五从军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是寻常的调子,因他向来就是一本正经温文尔雅的样子,她还以为他不擅唱曲,事实他也确实不擅长,但他声音清朗如山谷幽泉,生疏地唱出几句来,竟还很好听。 她不由静静看他,心头有一种酥麻微醺感,直到他唱完,带着几分不自在看向她,她才回过神来,说道:“你这唱的什么呀,大过年的。” 陆璘这才想了起来这词实在悲惨至极,不由笑道:“我原本想唱《关雎》的,觉得不合适才换的这个。” “那你倒不如唱《关雎》,再怎样也比这个合适。” “现在还没到元夕,百无禁忌。”陆璘替自己圆道。 然后两人又开始下一局。 这一局却是陆璘赢了,施菀还在懊恼自己之前一时大意,他便道:“该你了。” 施菀倒也不急,挑了个安陆的放牛小曲唱。 随后又是下一局,陆璘又输了。 施菀得意起来,和他道:“能让我点一首曲子吗?要不然你就唱个《贺新娘》?我知道这个京城里流行,你肯定会唱。” 第91章 陆璘一听便是哭笑不得,这《贺新娘》确实京城人都会唱,但它却是迎亲时男主安排的喜娘唱的小曲,虽喜庆,却十分的妖娆,喜娘唱起来也会骚首弄姿,施菀这分明就是为难他。 他讨价还价许久,最后答应唱半段,要开口前喝一杯面前的茶,却发现茶已经冷了。 陆璘看了看房中,突然道:“年底吉庆楼新出了一种甜酒,你要尝尝么?” 茶水的确冷了,碳火太旺,烤得燥热,倒想喝些清润的甜酒,施菀便回道:“好,它们出的酒,定不会差。” 陆璘便拿出一坛酒来,一开封,满屋飘香。 这酒比普通的安陆甜酒味道稍稍烈一些,却仍是甜味居多,又另有一分青梅酸味,尤其好喝,施菀不觉就喝了大半杯。 陆璘也喝了半杯,润了口,再无理由推辞,便将那半段《贺新娘》唱完了。 施菀听着曲,“咯咯”地笑。 第93节 下局是她输了,又下一局是陆璘输了。 正当她要点小曲时,目光瞥到棋盘,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自己刚刚那一步分明是走错了,露了个大大的破绽出来,只要陆璘看到了,走了那一步,立刻就能将她打败,绝不会输。 这么大的破绽,他竟没看到吗? 不……他不可能没看到,除非他是装的。 对,他们的输赢局似安排得很好,既不会一直让她赢,也不会让她连输两局,一般是她赢两三局,然后再输一局,而且都没有那种非常妖的棋局出现。 施菀抬起头来看他:“你骗我,故意输给我逗我玩,你分明就是高手,刚刚就是你故意输的!” “我哪里有……我没有……”陆璘立刻否认。 施菀却已经站起身来去拿斗篷:“我不和你下了,省得你演得那么辛苦,什么围棋象棋五子棋你一定是样样精通,还要来骗我!” 她是真生气,毕竟自己刚才赢了那么多局颇有些沾沾自喜,结果发现和人家棋技比起来就是云泥之别,他是云,她是泥! 陆璘拉住她:“我是会下,但其实不是我厉害,是我曾背过棋谱,围棋象棋五子棋都有棋谱,尤其五子棋,棋谱就那么几种,只要背会了,赢过普通人不是问题,你不信的话,我将棋谱教你。” 施菀站在了原地,他将棋盘上棋子收回,果然在上面放下两颗黑子,一颗白子,然后道:“这是黑子为先,如此阵形,名花月局,为黑子必胜开局……” 说罢,还真是三两句将棋局讲完,向她演示花月局下法。 又听了两副棋谱,施菀也算懂了,这便与背诗差不多,只要背熟了,出去的确可以大杀四方,普通棋局都不在话下。 难为他,还陪她演了这么久。本来觉得他见她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一定在心里笑坏了,但又想他费心让自己赢,还唱了那么多首小曲,也是用心良苦,便又觉得不该气,只低着头一脸委屈不说话。 最后她问:“所以有你不会的东西吗?” 陆璘很快道:“我不会的东西多得是,只是正好下棋懂得多一些,比如摇骰子,那个我一点都不会。” 尔后,他问:“你会吗?要不然我们玩那个?” 所以这是……和长喜他们一样赌博吗? 施菀没说话,最后陆璘似是怕她又要走,果真就去厢房找长喜要了个骰盅来,扣上碗,问施菀道:“这个……要怎么玩?” 施菀也不会,但托丰子奕的福,她知道最简单的。 她将两颗骰子拿出一颗来,只留一颗在蛊内,然后道:“比大小,输了的……回答问题。” 吟诗作对猜谜她可都不是陆璘的对手,只能赌这最质朴的东西。 陆璘同意了,两人摇第一局骰子,竟还又是陆璘输了。 施菀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也是个赌场高手吧?” 陆璘无奈地笑,“你见我像会进赌场的人么?”最后道:“要不然找机会让丰子奕和我比一比?” 施菀又想,反正是他输,他要装输就装输吧,思虑片刻,问:“你几岁才……不尿床?” 陆璘一时怔住,半晌不答话,施菀又补充道:“不许说谎,实在不想说的话,可以喝酒代替。” 陆璘几乎立刻就选择了喝酒。 然后下一局,却是施菀输了。 陆璘问:“你几岁才不尿床?” 想到自己七岁还有一次将床尿湿,施菀不由红了脸,想回答,但又想,喝酒也是甜酒,便也选择了喝酒。 第三局她竟又输了,陆璘一动不动看着她,让她忐忑又心虚,已经想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 陆璘道:“你再喝,我便把酒换成汾酒了?” 施菀只好停了手道:“你问。” 陆璘却没有太为难她,只是问:“小时候做过的,最丢人的事。” 施菀想了想,看看酒壶,又看看他,最后道:“小时候和人玩,被村口的水牛用角拱进了村里人积粪的坑。” 陆璘低低笑起来,问她:“那时几岁?” 施菀反应极快道:“我又没输,不用回答问题。” 陆璘便不再问,继续摇骰子。 下一局施菀总算赢了,得意地问他:“小时候因为什么而挨打过?” 陆璘摇头:“没有,我向来是京城后辈里的翘楚,从没挨过打。” 施菀只想到村里那些男孩调皮捣蛋挨打的经历,却忘了对面这个是天子骄子,没那种时候。 可惜,浪费了一次机会。 好在下一局又是她赢了,她问:“最近做过的一件坏事。” 陆璘想了想,看着她道:“那次你那个狗……如意掉水沟里是我把它扔进去的,我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说上话。” “你……”施菀大吃一惊,愣了半晌,才又有些不自然道:“你那么机灵,你怎么把它扔进去的?” “我让长喜和五儿拿骨头诱它,然后用布袋捉住的。”陆璘说完,自己又喝了一杯酒,道:“这事是我做得卑鄙。” 施菀喃喃道:“难怪它要冲你叫……”说完,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下一局,陆璘又输了。 施菀却还想着刚才的事,不敢再乱问,最后紧张着问了个十分无聊的问题:“比较喜欢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陆璘回答,“晚上很容易想起想见的人,会很难受。” 施菀低头不说话,开始后悔玩这个骰子。 陆璘却又开抬摇起来。 这一次是她输了。 陆璘看着她问:“八年前,喜欢我什么呢?” 施菀喝了一杯酒。 下一局她又输了,他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喜欢我了?” 施菀仍是喝酒。 他又开始摇骰子,摇出四点。 施菀已十分迟疑,很久才将骰蛊随意晃了一下,却是五点。 好在又是她赢,她故作轻松地问:“今晚的雪好大,是不是?” “是,而且我很喜欢,没有它,兴许你今天不会过来。”他说,然后又开始摇骰子。 这一局他又赢了。 施菀从他摇骰子时就开始呼吸紧促。 他问:“会有一点点想我留下来吗?来安陆是我最低落的日子,那时总想离开,可现在我却不想走,却没有留下的理由。” 施菀又端起酒杯,陆璘拦住她:“别喝,回答我。还是说……你没办法说出‘一点也没有’这种答案,你想我留下是不是?” 施菀匆忙道:“我不玩了,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她说着站起身,却发现头有些晕,身体也有些站不直。 这酒好像还真会醉人。 陆璘立刻过来扶住她,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惹你不高兴,我只是……太想找到希望。自收到家书,我想过许多次离开后的日子。你一个人在安陆会怎么样呢?会有人欺负你吗?张家人还会来找你吗?县城那些老大夫,会让你安稳做这个会长吗?如这样的夜晚,你一个人怎么熬得下去? “而我自己在京城也只有无尽的孤寂,纵然仕途顺遂,官位显赫,却没有人能说,我此生,永远不会有真正平静安乐的那一天,还没走,我便开始想你。” 施菀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然后道:“你只是因为正好心情落寞,又在异乡,所以才会觉得难以放下我。” 说着她似乎有了底气,抬起头:“待你回京城,你又是从前那个人人艳羡仰慕的陆二公子,便不会再想起这里的事。你也会娶得貌美贤妻,夫妻顺和,你会很好的,陆璘。” “可你离开后的四年我也没有娶妻不是吗?”陆璘沉声道:“菀菀,我如今已是二十有八,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女子,我不是见谁都爱、处处留情的多情公子,我也不是行事鲁莽不顾后果的无知莽汉,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肺腑之言,我确信,若我今生要选一人为伴,那人便是你。” 施菀不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想逃,她扶着桌子便要往外走,却被面前的他抱住:“别走……回答我,真的不再爱我吗?真的一点都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就当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没办法说话,身体已有些站不稳,最后残存的意志想走,却又走不了。 陆璘再次唤她:“菀菀……再看我一次,好吗?你怎样不再喜欢我,怎样决定忘记我,就让我一一补偿好吗?” 施菀不由自主哭起来,泪水汨汨往下淌。 她怎样不再喜欢他,怎样忘记他呢? 她的确这样想,却从未成功过。曾经她以为是成功的,直到他竟出现在安陆。 他怎么能出现在安陆,他怎么能一次次来找她,怎么能……和她说爱她? 他依然如二十岁她初见他时那样明亮耀眼,依然如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他来到她的家乡,成为她家乡历任知县里最好的一个官,他勤政爱民,他光风霁月,他既有为民之心,又有为民之能,因为他,才让她的家乡免于大难。 他如她所知道的那样,是个至诚至纯的人,出身优渥,天纵英才,却愿俯视人间。 四年后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印证了他仍然是她所爱的人。 可是,人怎能坠入同一座深渊两次呢? 她怎能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呢? 但她此时却无法推开他,不知是酒让人无力,还是他让她无力。 见她哭,陆璘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泪,低低道:“为什么哭?你能为我哭,是因为对我还有几分感情么?” 他红了眼眶,再一次问:“你也有一丝想我,是么?” 尔后,他看见她望着他,泪眼朦胧,而那泪眼里分明是深深的眷恋。 她的脸就在他面前,她的眼里映着的全是他,他垂下给她擦泪的手,一瞬不瞬看着她,然后缓缓靠近,试探般触及她的唇。 她没有拒绝。 施菀闭上眼,觉得自己仿若溺水,身体一点一点往水里沉去。 又仿佛在梦中。 他站在她面前,抱着她,胸膛那样宽,臂膀那样有力,肌肤那样暖。身旁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清冷如雪松,却热情地一丝一丝往她鼻间钻。 还以为她长大了呢……原来二十四岁的她,仍如十六岁的她一样,如此不堪一击。 她终究还是没能推开他,求救似地攀住地了他的肩。 然后他便重重吻住她,将她紧紧箍入怀中,一手捧住她后脑,掠住她唇舌。 屋中碳火烧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将房中烘得暖意融融,仿佛不在隆冬,走马灯还在缓缓转动,照出蝴蝶和人的影子。 当雪在外飘落时,她的衣服也落在了脚边。 第94节 第92章 房中虽被碳火笼罩,可床褥上却还是带着凉意。 那凉意贴上她的背脊,让她冷得发颤,但随即却被他如火的胸膛所包围。 一阵窗扇的“啪”声响起。 屋外风又大了起来,呼呼朝房屋席卷而来,吹得窗扇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被拆掉,陡然间,劲风骤起,从窗缝间猛烈地灌了进来。 房中燃着的灯烛忽明忽暗,晃荡摇曳,几欲熄灭,但风停下,却凭着最后一丝火气又重新亮堂起来。 随即又是一阵疾风,烛火再次晃荡起来。 夜一点一点过去,到五更时外面的风雪才停下,房中的几盏蜡烛早已烧完,一夜狂风肆虐下,烧了一半,淌了一半,烛台上留着大滩的烛油。 厢房内的长喜和石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房中补上蜡烛,守岁守岁,必须要守到天明的。 一夜大雪,将屋外照得白皑皑的,仿佛天也要亮了。 石全整理着桌上的双陆棋道:“快来快来,到你了。” 长喜又打个哈欠,无力地靠坐在榻上:“算了吧,太累了,休息一会儿。” 石全一巴掌将他拍醒:“装什么装,刚才赢我钱的时候怎么那么有精神,这会儿我手气来了就累了,起来!” 长喜无奈,只好坐起身来,舍命陪君子。 …… 正屋内,施菀早已疲惫睡去,陆璘抱着她,仍是意犹未尽。吻上她额头,发间,唇角,而后静静看她,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守岁的夜向来漫长,而这有生以来从未领略的极致的欢愉却又如此短。 本想一直这么抱着她,看着她,等她醒来,却在天将亮时还是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天早已大亮,睁开眼,她还在他怀中,仍是之前侧身缩在他怀中的姿势。 她睡觉可真乖。 又忍不住亲吻她一下,门外却传来长喜的声音:“公子,公子?” “公子,德安府知府派人来送礼了。”长喜一边着急,一边却又尽量压低着声音说得小声。 陆璘百般不愿起身,却知道德安府派人来,他总要露个面的。 “我去一去,就回来。”他极轻地说道,抚了抚怀中人儿的鬓发,再次亲吻,才将被子全挪到她这边,帮她裹好,然后下床去穿衣服。连洗漱也没在房中,就直接出门去了,在门外和长喜吩咐道:“把水打去厢房,我去厢房洗漱。” “诶,好。”长喜去了,他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施菀从床上睁开眼,缓缓撑起身来,一件件从床上地下找到自己的衣服,慌不迭穿好,然后趁着没人,从角门出去,去往后门,悄悄拉开门栓出去了。 外面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世界,好在因为天冷,这条巷子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施菀戴上斗篷的兜帽,低下头将脸完全遮住,匆匆回了自己家中。 烧了水,她解开衣服坐入浴桶中,这才瘫软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对这种事,她本就不是毫无经历,而且还是和同一个人,但……他是她从没看到过的样子,柔情缠绵,却又狠厉霸道,几乎将她揉进身体里,却又一次一次在她耳边呢喃“菀菀,最后一次”,然后又一次次骗她。 她从不知这件事可以这么狂烈,又这么……死去活来。 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不该随他去他那里,不该和他独处一室,更不该在那种情形下还喝酒。 除夕之夜纵然孤寂,但她早该习惯的,行医救人是她选定的路,这条路本就是孤独的。 她躺进水中,再次长长出一口气,才觉心中平静一些。 …… 陆璘送走赵知府家中管家,又迎来杨钊府上公子,客气几句,将他也送走再回屋内,却已不见施菀的人。 床上空空如也,她衣服都不见了,显然是自己穿好衣服走的。 回家去了么? 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别的…… 他脸上不由浮起一抹笑,毫不犹豫出了后门,往雨衫巷而去。 门锁开着,她果然是回来了。 他抬手敲响了院门。 隔了很久才有脚步声传来,门栓被抽开,她只将院门开了一道口,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然后道:“陆大人,有事吗?” 陆璘怔了一下。 她换了衣服,不再是昨日那件,头发完全盘在脑后,发稍上还带着湿意。 所以她是刚沐浴完……连身上的痕迹都才洗去,却已经叫他陆大人了。 他看着她回:“我来找你,你不告而别,我很意外,怕你是怪我莽撞,生我的气。” 施菀语气间有些不自然,略有些结巴道:“没有,什么事也没有,陆大人先回去吧。”说完就要关门。 陆璘伸手将门抵住。 这时隔壁传来开门声,陆璘道:“先让我进去。” 怕他在这儿被人看见,施菀终究是开门放他进来。 进了门,陆璘从背后将院门关上,立刻就伸手扶住她肩:“菀菀……” 施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陆大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陆璘的手悬在半空中,很久才放下,然后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施菀回道:“男女授受不亲,陆大夫有话就说,没话就请回。” 陆璘静静看她,“但昨天晚上我们不是才……授受了一整晚么?我以为我们不再是不相干的人。” “昨天是我们喝多了吧……”她说着抬起头来:“昨天那个甜酒不是普通的酒是不是?它其实是容易醉人的,而我酒量向来不好,不知道陆大人拿出那酒来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我也并不想追究。” 陆璘有些愕然,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我刻意灌醉你,然后趁虚而入?其实你并不想和我发生昨晚的事?” 施菀撇开脸:“我自然不想,昨晚你来找我,而我的确一个人有些孤单,也加上……我们曾是夫妻,顾忌少了一些,所以我才和你去,但后面的事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你是将要离任的知县,我是个大夫,我绝不会想和你再扯上什么关系。” “可那酒就是甜酒,我没有要灌醉你,你也没有喝醉,你就是真的愿意,你是真的还喜欢我……”他说着,再次上前来抱她,施菀连忙退开,急道:“陆大人,不管我有没有喝醉,是不是真的愿意,但我现在肯定是清醒的,我能明确回答,我不喜欢你,也很后悔昨晚的事,也绝不再和你同处一室犯下这种错,这样够了吗?” 陆璘眼中露出浓浓的失落来,不敢置信看着她,沉声道:“所以……你要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施菀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姑娘家,也没有婚约在身,有没有昨晚又怎么样,并不影响什么。”说完她看一眼他,“陆大人是男子,更不影响什么。” “当然影响,如果是之前,我会相信你不再爱我,我会担心你爱上别人,我会怕我的纠缠对你是一种打扰和伤害,但现在,我不会再这样觉得。” 他笃定地看着她,继续道:“至少如果昨天晚上是丰子奕或上官显,不管你醉不醉酒,都不会和他们怎么样,但和我就会,也只有我会。我就是认定你爱我,认定我们能在一起,只是你还怪我,你不觉得和我在一起会得到幸福,没有关系,我愿意去等,等你下次觉得孤独寂寞,我再来找你。” “你……” 施菀情急之下辩解道:“谁说我和他们就不会,说不定……是谁都行。” 她没去看他,他一把拉住她胳膊,捧起她脸,让她看着他:“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为了赶我走,这样说自己?” 施菀动手挣扎,他却不放,盯着她问:“而且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有了我们的孩子呢?那又怎么办?” 她一怔,还没回话,他便接着道:“和我回京城去好不好?我们一到京城便成婚,这一次,我们真的重新开始。” 施菀看着他,摇摇头:“陆大人,不要开玩笑了,我不会去的。我不会怀孕,我知道,再说就算怀了,我是大夫,我能给自己开堕胎药。” “你胡说!”陆璘神色不由严肃起来,紧紧拽着她:“你不许这样,不许这样对我们的孩子,纵使你怨我,他又有什么错?那也是你的孩子!” 施菀挣扎道:“你放开我……” 他却不依,看着她几乎是乞求道:“答应我,别这样好不好?别这样对他,别这样无情……” 施菀恼声道:“你抓得我痛,而且我还没有怀孕!” 陆璘回过神来,连忙松开她。 施菀沉下脸道:“总之,陆大人走吧,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昨晚的事就当没有过。” 陆璘定定看着她不说话,她扭开头去,转身要往屋里走。 陆璘在她身后开口:“怎么可能当没有过,也许你能,但我不可能。昨晚那么多次,是我失控,对不起,如果有下次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以及……昨晚我很开心,永生难忘,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样。” 施菀听不起去了,快步进了屋里,“砰”一声关上房门。 第93章 陆璘回了家中,长喜看他神色,既不像早上那样春风得意,也不像往日那样怅然若失。 他和石全昨晚守岁一夜,当然知道正房里发生了什么。 施大夫来了,然后就没走,和公子两人在房里过了一夜。然后一早趁公子去忙,却又偷偷走了,公子又去找,最后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长喜非常不明白,事情结果如何,他俩是好上了,还是没好上。 但陆璘不说,他也不敢乱打听。 公子心情还算平静,吃过早饭,见他和石全两人都是困顿不堪,就让他们去睡了。 长喜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连忙要去准备吃食,陆璘叫住他,指着书桌上的走马灯道:“你把这灯拿去送给施大夫吧,就说我不怎么好这个,放着无用,扔了又可惜了。” 长喜意外:“公子怎么不自己去呢?” 说完连忙解释:“我不是想偷懒,我是说……公子可以趁这机会去和施大夫说几句话。” 陆璘看他一眼,叹声道:“如果是我去,她就不会要了。她待人和气,你去的话她不好意思拒绝你。” 长喜这下明白了,却又觉得不明白,忍不住问:“所以施大夫还是不理公子吗?那昨天晚上……” 陆璘看向他,神色严肃:“昨天晚上的事,不要向人说起。” 长喜有些发怔,点了点头。等拿起走马灯往雨衫巷去,他才想起公子为什么不让说,公子马上要走了,如果传出去,这事对他来说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但对施大夫呢? 他到现在都称她为施大夫,就是想让她少一些流言蜚语,单纯做一个大夫吧。 按照这思路,长喜敲开施菀家门,若无其事,客客气气道:“施大夫,我们家公子说他不好这种玩意儿,放着也是无用,扔了又可惜,我就想来送给施大夫算了,还望施大夫不要嫌弃。” “但我……也用不着……”施菀有些无措地回答。 第95节 长喜连忙道:“用不着就用不着,要不然施大夫给左邻右舍的娃娃们玩也行,我走了,丫鬟们不在,我还得去做饭呢!”说着就头也不回去了,态度前前后后看起来就像是个熟悉的邻居一样。 施菀将那走马灯看了半天,无奈还是拿回了院中。 三天后,施菀便去杏林馆开业坐诊了,彭掌柜和一个伙计也过来,因为还是年节,来药铺的人不多也不少,倒还忙得过来。 下午人就少起来,施菀正翻看面前的医书,又有一人来了。 她抬眼,却看到了陆璘。 脸不由就沉了下来,要开口,陆璘却道:“施大夫这么快就开业了?” 施菀瞬间就意识到他和长喜用的是同一套,但当着彭掌柜和伙计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嗯”了一声,问:“陆大人是来看病么?” “是。”陆璘坐在了她桌前的凳子上。 施菀语气中透着几分冷漠:“哪里不舒服?” “睡不着,难安眠。” 见他说得正经,施菀伸手去替他把脉,一边问:“是有忧心之事,还是其他原因?” 陆璘回答:“倒不是忧心,但确实有所思,最近总想着一个人,或许是……别人说的相思之病?”说完他又道:“施大夫的手好像没以前那么冷了。” 施菀松开他手腕,说道:“没有什么大碍,夜里难安眠有很多种可能,兴许是大人要升迁了,太过兴奋,思虑过多,也兴许是年纪大了,年纪愈大,是会比年轻时睡得少的。” 陆璘干咳了两声:“我这年纪……也不算大吧,总还不至于到睡得少的地步。” 施菀抬起头来:“大人要开药么?开药调理能睡得好一些,不开也行,只要大人心放宽,少思虑就好。” “开,但我四日后就要走了,只开三四日的药便好。”陆璘看着她说。 施菀回答:“那就给大人开两剂吧,能喝几天是几天。” “好,但凭大夫作主。” 施菀低头去写药方,陆璘看着她轻声道:“我那院子不会退租,我也把五儿留下来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另有杨大人那里,我已向他打好招呼,让他平日尽量照应你。我回京后会给你写信,让五儿交到你手中,你若回信,便也交给他。刚回京我不知是什么情况,兴许数月之内抽不出空回来,但一年内我定会回来一次,来见你。” 施菀回道:“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与大人非亲非故,回来见我做什么?” “回来告诉你,我还等着你,万一你突然想嫁人了,或是又孤独了,随时可以找我。” 施菀捏笔的手紧了紧,看他一眼,见他定定看着自己,又低下头来,回道:“大人回京后早日结下良缘才是正道。” “是吗?这么说我要想等你就是走歪门邪道?”陆璘说。 施菀写药方的笔停下来,瞪眼看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将药方写完,假装没听到之前的话:“大人拿去柜台抓药吧。” 陆璘也没再说话,施施然将那药方拿起来,交到柜台去抓药。 柜台伙计称着药,他又回到诊台前面,看着施菀道:“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施菀立刻抬眼看看周围,此时药铺内没什么病人,格外安静,轻轻的两句话就容易被人听到。 陆璘看出她眼里的慌张来,笑道:“施大夫,借一步说话?” 施菀无奈从桌前起身,沉默着去了内间,关上门。 这儿平常用来给女病人看些需要脱衣解带的病,十分密闭,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凳子,其余什么都没有。 “毫无意义的话陆大人便不要再说了,陆大人好走,一路顺风。”施菀立刻道。 陆璘面色平静,看着她道:“若你需要考虑,需要准备,我便留下来等你,我知道你不会放弃行医,去了京城我也可以帮你再开……” “陆大人,我不需要考虑,更不会考虑离开安陆。”施菀打断了他。 他顿了顿,只好将话头放下,然后道:“那我过几日就先走了,随时你改变了想法,便给我写信交给五儿,我收到后就会来接你。若你没有,我便等到了京城在新任上安顿好,过几个月遇到间隙便来看你。” 施菀要开口,他连忙道:“我知道你可能会说不必来看你,你就当我来看别人也好,反正你总不能规定我不能来安陆是不是?” 施菀无话可说。 他继续道:“最后还有一样,若你有孕,不要瞒着我去服堕胎药这种东西,我打听过,这药伤身,而且就算你不要嫁我,你总对孩子无仇是不是?生下他,也能在除夕之夜陪陪你,至于名声上怎么说,你一个人怎么养,这些都不用你管,我来安排。” 施菀面无表情:“陆大人想多了。” “想多没什么,只怕你真有了,而我却不知道。” 施菀扭过脸去不看他。 陆璘看她一会儿,留恋道:“我真的走了,本想在这里过完元宵,但二月就要到京,再不能耽搁。还有这个——” 他从身上拿出一副手帕,一只小木匣来,将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只白玉簪。 “这是很久之前买来想送给你的,都不值钱,只是当时觉得……不值钱一些,或许你会要吧,后来明白,那才是我想多了。现在要走了才敢将这些拿出来,你扔了也好,转送人也好,反正以后我再送好一些的给你。” “我不……”拒绝的话才出口,陆璘便将东西放在一旁凳子上,转身离去了。 施菀将放了白玉簪的木匣合上,与手帕一起拿到了面前诊台,扔进了抽屉里。 陆璘回到家中时,李由就在院中等他。 进到屋中,陆璘将药交给五儿去煎,李由问:“大人哪里不舒服吗?” 陆璘摇摇头:“没有。” 李由便笑道:“那就是去看施大夫了。” 陆璘没回话,神态却明显是默认。 长喜在一旁道:“我还真担心公子说不回京,要留在这里。” 陆璘不在意地回道:“原本是想的,但现在不会了。” “啊?”长喜有些意外,不应该呀,照理不是现在才想留下吗?毕竟有除夕夜…… 陆璘说道:“我留在安陆做什么,拒绝京城的升迁,留在这里做知县吗?这样家中必然要催促我,必然也要问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若知道我要在这里等施大夫,他们心里又怎么想? “我既要娶她,便不能让我家中人觉得她是个妨碍我仕途的祸端;我既要娶她,便要从长计议,我能在安陆留半年、一年,但能留三年五年吗?那三年五年之后她仍不愿嫁给我呢?我会不会后悔因她而耽误了仕途? “所以我自去寻我的路,三年五年如何,十年八年又如何?我有的是时间。” 长喜听了出来,公子这是打算用一辈子和施大夫耗。 李由也听了出来,陆大人对施大夫的态度变了,以前虽也惦念,但却是失落的,茫然的,和悲观的,大概就像仰望月亮,因为月亮太远,又知道月亮永远不可能落下来,所以毫无希望。 但现在,他就像已经在造登天的梯,确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爬到天上去。 这时陆璘看向李由道:“李师爷,你是愿留在安陆,还是同我去京城?若留在安陆,我可在安陆或是德安府给你介绍个吏员的空缺,若是同我去京城,便是前途渺茫,只能去了再说。” 李由立刻道:“跟着大人怎会是前途渺茫?再说若真前途渺茫,只要能跟在大人身旁,学生也心甘情愿!” 陆璘早知他会如此选择,面色一片舒朗道:“若已决定好,四日后就同我一起离开。” …… 陆璘离开那一日,倒真有陈家村村民送来一把用百家布所缝制的万民伞。 虽说他们还没致富,但有了田地便有了一切,今年又是瑞雪,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他们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施菀没出去,药铺里又开始忙起来,她顾不上别的,也不过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些消息。 元宵节时,雪都消融了,天早已放晴,明朗的圆月挂在半空。 让施菀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丰子奕竟回来了。 就他一个人,从江陵府到安陆,天黑时才到,到药铺找她,然后要去买烟花。 施菀大吃一惊,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突然问:“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煮碗面来给你吃?” 丰子奕犹豫一下,最后道:“好,那就先吃一面碗吧,反正元宵节,杂货铺得到半夜才关门,不着急!” 施菀于是明白,他没吃东西,兴许路上也没带干粮,他是瞒着他爹娘偷跑回来的,因为七夕夜的元宵之约。 她去厨房煮了面,加了荷包蛋,又放了香油,端过来给他:“可惜太晚了,没有肉丝,也没有小葱。” 丰子奕是真饿了,三下五除二,吃下一大碗面条。然后便拉她去买烟花,她也没推辞,笑着就同他一起去了。 他又带她去之前那旧仓库,在院子里放了烟花,等到天空焰火满天,就爬上屋顶去看。 丰子奕开心道:“听说陆璘那讨厌鬼走了?可把我高兴坏了,可惜我不在,要不然高低得挂上鞭炮欢送一下。” 施菀笑了笑,突然问他:“你在江陵,你爹有托人给你说亲吗?” 丰子奕连忙道:“当然……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同意的。”说到后面,他脸上露出几分心虚来。 施菀自然知道,丰老板一定会给他说亲的,他现在的年纪,也确实该着急了。 见她不说话,丰子怕她不高兴,立刻又保证:“我说的是真的,不错,我爹是托人给我说亲,还非逼我和人见面,但你放心,我装肚子疼,没去。就算去了,我也能装色胚,把人吓跑。” “可是……你不见见,怎么知道自己会不喜欢她呢?”施菀问。 丰子奕正要说话,施菀看着他道:“除夕那一夜,我和陆璘在一起。” 他怔怔看向她,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道:“或许我就是注定会被他吸引,不管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四岁,我能保证自己不和他来往,却不能抵抗自己在松懈之下的沉沦。 “子奕,这对你不公平。你在元宵夜从江陵过来找我,而我却在除夕夜躺进了陆璘怀中。我是你,我也心有不甘。” “那他怎么自己走了,他那么混蛋,没带你走吗?”丰子奕问。 施菀苦笑一声:“我不可能和他走的,我就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怎么会和他走呢?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嫁他,或是嫁给别人,不嫁他是因为嫁过,知道不会有结果,不嫁别人是因为……我确信我不能做一个好妻子,也并不想辜负别人。” 丰子奕的双肩垂了下来,整张脸都变得落寞。 “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你不会喜欢我,只有我自己不知道,非要傻傻在你后面追?” 施菀不由拉住他的胳膊,诚恳道:“要不是你,我在安陆怎会如此安稳?要不是你,我去哪里找一个能完全信得过的人?要不是你,我怎会在心如死灰的时候,还能看到如此绚丽的焰火? “只是你越好,我越不能仗着你的好去利用你,我也想你得到最好的……比如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妻子。” 丰子奕看着远处的焰火,慢慢湿了眼眶。 最初去江陵府他还蒙在鼓里,但当爹不让他回来,当爹开始给他张罗亲事,以及爹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隐约就知道也许在开杏林馆的时候,爹就和施菀有什么约定。 到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连和陆璘在一起这种事都说出来,只是被他逼的,所以不得不说出这种隐私,来让他离开。 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她。 “对不起,我就是想抱抱你,今晚之后,我就回江陵府了,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施菀在他怀中笑了笑,待他松开她,才说道:“你也不能完全和我划清界线,杏林馆还有你们丰家的股,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好好合作,和和气气的。” 丰子奕微微撇着嘴道:“这你放心,我们家做生意向来就和气生财,不会偷奸使诈的,我顶多……还是会对你照顾一点点。” 施菀弯眼一笑:“多谢丰老板。 第96节 第94章 夜半,丰子奕送施菀到药铺。 待丰子奕离开,施菀才要关门,外面却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施大夫,等一等——” 她开门,便见五儿站在门外,一边又让她等一等,一边打开手上火折子的盖子,使劲吹了两下,将火折子吹燃,去点手上一只灯笼。 当那灯笼被点燃,施菀才看出那是只圆形雕花琉璃灯,上面挂着绳子,绳子上系着清漆竹杆,似乎是用来行路照亮的。 五儿将灯笼拿好,又从怀里掏出一封卷起的信来,明显是之前放在信筒里行过远路。 “施大夫,这是我家公子让我交给你的,天黑就来了,谁知却没见着你。信是昨日才到的,琉璃灯是公子走之前找灯笼铺订的,这个比纸灯笼好,刮风下雨的也能用。” 施菀回道:“这就不必了,你和你家公子说,无功不受禄。”说着就要关门。 五儿连忙将门挡住:“施大夫你可别,公子每月给我一两银子,那么大的院子就给我一人住,除了守院子,也就让我办这些事,我要没办好,这差使说不定就丢了。我这上有八十岁的奶奶,下还没娶着媳妇,这一两银子可是我的命!你就收下,回头扔了也行,行行好,给我一条活路。” 施菀被他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怎么她不收东西,还是不给他活路了? 这算什么道理,关她什么事? 趁她发愣时,五儿已经将灯笼提杆并那封信塞到她手里,人转身就走了。 施菀反应过来,这又是和那长喜一样的套路。 明白虽明白,但她确实舍不得将灯笼扔了,最后只好将东西都收了进来,回房,将信扔进了抽屉,琉璃灯灭了收进了柜子。 到冬去春来,三月草长莺飞时,她到雨衫巷的房子去收拾打扫,五儿又来了,一来就接过她扫帚帮她扫地。 施菀问:“你这是做什么?” 五儿一边扫着地,一边回答:“没什么,就是邻居一场,来看看施大夫,这一次在这边住几天?” 施菀回道:“不在这里住,只是我三叔和堂哥来县城帮工,没处住,我收拾一下让他们住两天。” “原来是这样……”五儿又问:“施大夫最近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自己是大夫。”施菀回答。 五儿一边扫着地一边笑道:“大夫也会生病嘛。”说着往厨房那边去,狗一样拿鼻子嗅个不停。 施菀看出他异样,正了神色问:“你到底要探查什么?” 五儿见她脸上露出不悦的模样,连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家公子说,施大夫要是喝药的话,药铺人多眼杂的,你肯定不会在药铺,而会回这里来,所以我要盯着这儿,要是施大夫突然回来了,又在家煎药,那就要注意。” 施菀半晌无言,万万没想到,他竟还分析得如此仔细。她深吸一口气,回道:“我什么事也没有,也没有要煎药,你走吧。” “我帮施大夫打扫打扫,施大夫天天坐诊,这会儿便休息休息。”五儿吭哧吭哧大力扫地。 施菀没办法,只好拿了桶要去提水。 五儿马上又扔了扫帚,过来接过她水桶:“施大夫是要去河里提水?我去我去,我有力气。”说着便将她桶拿了出去。 最后院子打扫好了,水缸里水提满了,又将柴也劈了好几捆,五儿才离开。 没等两天,他却又去了药铺,又是给她送信。 施菀现在也不拒绝了,沉默地接过信,然后统统放进抽屉里。 等到盛夏,她已收到十多封信,以及一盏琉璃灯,一对珍珠耳环,一卷轻薄如蝉翼的天丝绸料,还有两盒端午果子。 信她一封也没拆过,东西也没用过,按原样一起都扔在了家中箱子里,只有那两盒端午果子,放着会坏了,扔了着实浪费,她给了一盒隔壁霍大娘家,给了一盒三婶家,他们都新奇不已,欢喜得很。 这一年雨水多,才入夏就下了好几场暴雨,她雨衫巷的家里自打买后就没修整过,今年便开始漏雨,将家里漏湿了好几次。 有时她回来几天,前些日子提的水却已经脏了,又要重新洗水缸去提水,正好县城有人请了外村工匠来打井,她便一道请了两拨工匠,一拨修瓦,一拨打井。 请工匠要安置酒菜吃食,她一早去买好了菜,回来正好修瓦的工匠就到了,她领着人在院子里看看屋顶,工匠问她,是要修全屋的瓦,还是只修两个漏水处的瓦。 这时一道声音问:“修全屋是什么价,只修漏水处又是什么价?” 施菀一回头,赫然看见鬼一般突然出现的陆璘。 他穿一身灰色麻布衣,拿了顶斗笠,看着是一幅普通人打扮,但面色白皙,身量也挺直如松柏,一口带着官话口音的安陆话,又丝毫不像安陆本地人。 瓦匠也惊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施菀,问:“这是……” 施菀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璘道:“我是她远方表哥,她一个女人家不懂这些,你有什么便同我说。” 施菀被他这话惊了一下:恐怕他这种高门公子比她还不懂这些吧! 瓦匠和陆璘说了修瓦的钱,陆璘选择了修全屋,然后问:“你们这修瓦是分两次结钱?完工后付一次,下雨后确认不漏雨了,再结清么?” 瓦匠急道:“不不不,这是要完工后一次结清的,从来没有分两次结的说法。” 陆璘又问:“那万一下次下雨还是漏,又怎么办?” 瓦匠很快道:“我是高家湾人,我们那一片都知道我,你们县城里也有很多人知道,要还是漏,去找我便是。” “要是找你,就不用供酒席不用再付修补费吧?” 瓦匠拍着胸脯保证道:“不用,我保证一年内绝不会再漏。” “只能保一年?” “三年!三年都不会漏!”瓦匠说。 陆璘点点头:“既有你保证,我们便放心了。” 待瓦匠爬梯子上屋顶去,施菀才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陆璘这才定定看向她,目光中露着多日不见的思念与贪婪,看了半天,才回道:“五儿说你要找人修屋、打井,我怕他们见你一个弱女子,欺负你,正好攒了几天假,便过来了。” 既然请工,她自然会安排好,请的都是别人介绍的口碑好的工匠。 再说就算他们真骗她,不过是乡下的活,能骗几个钱? 她将脸偏过去,半天才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陆大人操心。” “但我来也来了,你就让我在这里待着,要不然你一个女人面对那么多男人我不放心,大不了我不吃你家的饭菜。” “东家,我们到了。”未待施菀回话,外面传来男子的声音。 回过头去,只见外面站着三个精壮汉子,拿着铁锹泥斗绳索等等工具,显然正是来打井的。 他们之前就来看过地方,所以一早就自己找到了这里。 陆璘这时上前道:“几位师傅辛苦,可要先进屋喝口水?” 外面一个汉子看看施菀,又看看他,很快笑道:“东家老板看着白净,难不成是个读书人?” 陆璘回道:“正是,读书,也不怎么在家,表妹这里缺人,我便来帮忙看看。” “这院子好,我看过了,保证十米以内就能有水,而且水不会差的。” “那就有劳几位师傅了,有了井,表妹就不用大老远去水渠提水。” “来来,开始干吧,趁现在天凉,待会该热起来了。”工匠招呼另两个人。 …… 几名工匠已经开始卸工具去按原先选址那里忙活了,施菀顿了半天,终究是没有去赶陆璘走,转而去厨房烧水了理菜。 就是他那什么表哥表妹,实在让人听不下去,回头让隔壁邻居听到了,知道他们在骗外村人是表哥表妹,指不定怎么笑话。 到中午吃饭,陆璘就不再提不吃她家饭菜的话了,顺其自然坐上桌,给几位工匠倒酒,招呼几位工匠用菜。 施菀从厨房端菜出来,却听见桌上竟在说自己。 那打井的工匠问:“小哥你与你表妹,除了是表兄妹,还有其他关系吗?” 陆璘问:“师傅为何这样问?” 打井工匠说:“是这样,我们村里有个和我同族的弟弟,才死了媳妇,人是很好的人,就是可怜,我见你表妹生得好,人也好,听说没男人,要是愿意的话,要不要和我家弟弟相个媳妇?” 陆璘回道:“多谢师傅的好意,只是我们两家长辈还真有那个意思,我……其实也有那意思,只是我表妹确实条件好了些,长得好看,性子又好,难免就挑了些,所以我是同意,但她还不同意。” 打井的工匠一听就愣了,就面前这表哥的样子,一表人才,谈吐不凡,还是读书人,那东家女老板还不同意?那就更不用说他族中那弟弟了…… 他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哈哈大笑,然后岔开话题:“小哥是读书人,有出息,将来中了状元当上官,你表妹保准就同意了!” “那就借师傅吉言。”陆璘说。 施菀这才将菜端出来,一声不哼又回厨房去了,假装没听见这些。 等到傍晚天色暗下来,两拨工匠都走了。 瓦匠的活正好干完了,打井的还有两天,他们要连夜赶回去,第二日再大清早过来。 陆璘替施菀送走工匠,和她道:“要不然你明天就去药铺坐诊,我让五儿来给他们做饭,好不好?” 天太热,做两顿饭便是两大桌菜,几乎整天都在厨房,实在太累人。 施菀却平静道:“这是我的事,陆大人不必替我安排。” 陆璘知道是徒劳,便又问:“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没看?” 施菀看向他,他连忙道:“我不是有意去你房里的,当时那瓦匠不慎将一块碎瓦掉了下来,我就进房看了看,你那房里的箱子没关,我见我给你的东西都在里面,信连封都没拆。” “是,正好想起来,陆大人眼下得空,就顺便将东西拿回去吧。”施菀说着,果真进屋去给他收拾那些东西了。 他站在房门边上看着她,缓声道:“你就不好奇吗?我和你说了什么,哪怕不回信。” 施菀只是收东西,不理他。 他又道:“你别收了,我不会拿回去的。” 施菀收了一半的手顿下来,索性将东西又扔回箱子,盖上箱盖。 “陆大人该走了,天已经要……”话说到一半,她回过头,却见到他手上拿着本什么书,一时忘了后面的话。 “《张氏针灸节要》,前任太医局院使张千峰的书。” 施菀忍不住上前来,目不转睛看着那书。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出手来,从他手中拿了书,翻开书封。 书页是用的最好的白鹿纸裁的,莹白如玉,光净坚韧,摸起来便觉舒服,上面的字用小楷写就,字迹飘逸灵动,竟像是…… 这时陆璘道:“秦太医家中借的书,我自己抄的,字好看吗?” 施菀看他一眼,抿抿唇,心中千回百转绕了几道弯,不知该说什么。 第97节 陆璘似乎看穿她心思,又道:“你应该不会想自己抄一遍再把这本给我吧?也不会想拿钱找我买吧?更不会想放弃这书吧?” 施菀拿着书不吭声。这的确都是她想过,又觉得多此一举的念头。 陆璘这下认真道:“举手之劳,不算什么,你就当是为千万病人才领这情就好了。” 施菀将书捏了半天,最后道:“多谢。” 这便是收下了。陆璘这会儿笑起来:“不用谢,抄书的交情我们还是有的,是不是?” 她又不知怎么回,他便后退两步道:“我先走了,明天一早我再过来。”说罢,转身干脆地走了。 施菀看他离去,倒真把他说的“为千万病人才领这情”的话听了进去,进屋去就着烛光迫切地看起书来。 第95章 第二日一早,陆璘果然就来了,也真的带来了五儿,让五儿帮她做饭。 她家中打了三天井,他就来了三天,最后一天下午,井打好了,工匠走了,他看着她问:“今天会去街上转转吗?” 施菀回答:“不去。” 他说:“我其实是来和你过七夕夜的,想着一直都没一起过过。” 施菀这才想起今天确实是七夕。她没在药铺,没有枇杷的提醒,也就忘了这种事。 她看向他正色道:“陆大人,我没有要过七夕,要过也不会和你一起。” “好……无妨,我只是来问问你。”他对这答案似乎早有预料,竟不再纠缠。 施菀道:“你一直在这里,会让我被人说闲话,陆大人还是回去吧。” “会回的,明天就走了。而且我会让五儿和人说,是我想娶你,你不同意,他们不会说闲话的,他们只会觉得你有个当官的做后台,便不会欺负你了。”陆璘说。 施菀不再理他,转身往房间而去,陆璘在她身后有些委屈道:“明日我真的就走了,天不亮就走,晚上只是一起去转转,不行吗?” 施菀没回话,没听见一般进屋去了。 陆璘从院里的椅子上起身,拿锹和扫帚帮她收拾院子,因为打井,院里落了许多土。 没一会儿施菀出来,看他还在院里,在一旁站了一会儿,突然道:“为什么你笃定我一定会和你去京城呢?因为那天晚上吗?” 陆璘起身望着她,她继续道:“就算那酒没有让我醉,就算我那天有所触动,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感情或贞洁对我来说都不再那么重要,现在的我才是清醒的我,我可以明明白白和你说,我不会去京城,也不会嫁你,永远不会,你做这一切都是徒劳。” 陆璘静静看着她,随后平静道:“但我过来,并不是让你嫁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然后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七夕。见了你我很高兴,问你也得到了答案,我此行,心愿已了,没有什么徒不徒劳的。 “如你所说,我也选择了自己的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如果那个人不是你的话。纵使我也会孤独,但并不是没办法承受,再说午夜难眠时,想到你也和我一样孤独,我很快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就算我回了京城,照着我们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施菀不再说话了,走到院中道:“我去药铺了,你走吧,我要锁门了。” 陆璘看看地上的泥,“那……好,这两日是晴天,这泥晒干了更好清理。”说着放下了扫帚。 施菀往院外走,他跟在她身后到了院外,一边看她锁门,一边道:“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也许今年都不会有时间了,我如今在工部,年底会很忙。 “你有什么想要的书,可以和我说,我在京城帮你找,然后托人带过来。 “你去药铺我就不同你去了,被人看见确实不好。” 施菀锁了门,冷声道:“陆大人慢走。”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陆璘看她身影许久,直到她远去,才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杏树,自语道:“下次若是清明能来就好了。” 那时候正是杏花盛开的时候,站在杏花树下的她,是他心底最美的回忆。 第二天陆璘果真走了,让五儿送了对涂了彩色的泥娃娃去药铺,施菀同样没看一眼,将它们放进了抽屉。 五儿说,过个十天半个月,等公子到了京城一定马上就写信回来,那时他再来送信。 但十天过去,半个月过去,二十天过去,五儿并没有送信来。 直到一个月后,陆璘再次出现在安陆,直接到了药铺。 他变了,人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身上没特地换衣服,是丝制锦袍,却早已脏乱,尽是尘土,下巴上长出了胡茬却没去修理,这对他来说,极其罕见,好像是日夜兼程才赶到这里来一样。 他从马上下来,另有两名随从的马等在门外,到了药铺,他看着施菀道:“施大夫,和我去京城,救救我母亲,好吗?” 施菀愣了愣,想起自己曾经的婆婆、陆夫人来。 陆夫人是个很和气的人,纵使内心看不上她这个儿媳,也不会摆在脸上,对她仍然如其他媳妇一样,平时也是优雅从容,雍容华贵,所以很长的时间里,她都谨慎地崇敬地服侍着婆婆,渴望得到她的喜欢。 有一度,她几乎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是大嫂怀孕,婆婆便将家中事务交给了弟妹;她怀孕,婆婆能干脆果敢地作主打掉,以及……放她在清雪庵,匆匆赶回家中等待大嫂临盆。 那种轻视与不屑,甚至不是刻意去做的,而是自然就流露出来,而且陆夫人本人还不会发觉。她还会觉得,哪怕这个儿媳样样不如自己的意,她也不曾苛待。 “京城名医聚集,陆大人来错地方了。”她说。 陆璘靠近一步,将手撑在了她诊台前,急道:“我知道,但她不让,京城仅有的几个兼做医婆的稳婆家中也找过,可她们医术实在一般,并不见效,只有你能看,我求求你。” 他这样说,施菀便明白大致是什么病。 女子看中名节,稍有事关隐私的便不让大夫看,更何况是陆夫人那样的贵夫人。 陆璘继续道:“府上的老人说是痈疽,我来时,她已不能下地,全靠大夫把脉之后开的汤药支撑,我甚至不知她能不能熬到现在,菀菀,我知道你不愿去京城,但我实在没办法将她带来这里,求你随我去救救她。” 痈疽便是毒疮,有严重的,会在背上生起驼背一样大的肿块,然后腐烂,化脓,需及时除脓,以药内服外敷,方能好转;若不成,则会深入筋骨髓及五脏,最后血枯而死。 这病并不是绝症,特别是在京城那样的地方,一定有好大夫可以治好。可陆夫人既然不能下地,毒疮也许就生在臀股上,这是容易生痈疽的地方,她那样的身份,绝不会让大夫来给自己医治,甚至京城的名医碍于名声,也不敢去给她医治,如此便只有等死。 施菀捏了捏自己手中的笔,回道:“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性命垂危的女子需要人救治,我不可能满天下跑,我只是个普通大夫,着实管不了京城的事。” 陆璘半晌无话,久久看着她。 最后他低落道:“你是不是讨厌她?还是……因为我,因为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所以不愿去救她?” 施菀有些煎熬,内心里,她做不到像表面那么无动于衷。 她的确因陆夫人而失落,而悔痛,觉得自己太傻太无知,但她不愿任何一个人死,也从没有试过,眼看病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不去试图救治。 她语气顿涩地回答:“我只是去不了京城,我是安陆的大夫,药铺里还有许多事。” “那如果要让你去京城出诊,需要多少钱?一百两?两百两,或者一千两?你是开药铺的,总要挣钱是不是?如今你就当不认识我,我只求你救我母亲性命,价任你开,好不好?”他近乎哀求地问。 施菀沉默着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颓然道:“京城太医局每两年会在秋季开设岐黄班,选拔各地名医进去学习,半年后考核,优秀者可进太医局成为御医,当然,就算不做御医,也能在那里学习半年,教学的都是太医局的人。今年也有,我知道你会愿意的,对不对?你去了京城,我送你进去。” 施菀不由抬起头来,怔怔看向他。 可以说,太医局聚集着天下间医术最好的大夫,入选岐黄班的学子,也是各地名医,在那里学习半年、瞻仰名医风采大概是所有大夫梦寐以求的事。 “菀菀,以我对你的了解,若是别人,你一定已经答应了,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我,但我总想着,你应该不至于恨我到如此地步是不是?”他在她面前道。 施菀无奈开口:“我……想想。”说完她站起身来叫枇杷:“张员外家的老夫人下午是要针灸对吧?带好东西,我们走吧。” 枇杷应了一声,连忙带上东西陪她一起出去了。 药铺里安静下来,彭掌柜几人假装没看到这些,还低着头忙着自己的,陆璘一动不动站在诊台边,熬着时间,如同熬着母亲的性命。 是他当初伤她太深吧,所以她对他才这般抵触。 从前母亲对她也没有表面那么好吧,要不然以她的性情,应该一开始就同意了。 她对京城的排斥,对他的排斥,超出了他的意料。 …… 去张员外家路上,枇杷问施菀:“师父,你怎么想?” 施菀摇摇头:“我不知道……” 枇杷疑惑道:“为什么不去呢?虽然是前夫……大不了多要些价嘛,既然他连一千两都开出来了,我们要个五百两好像也不过分?而且还能进那个什么班,那可是太医局开的班啊,太医局!我要是能看一看太医局的人长什么样,这辈子都值了!” 施菀缓缓侧过头来看向她,枇杷不解道:“师父怎么了?” 施菀叹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得对。” 在枇杷那里,这是一件都不用考虑的事。 就如陆璘所说,如果是别人,她已经答应了。 不管是去医治千里之外的一个夫人,还是为了酬金,抑或是为进岐黄班学习,都值得走这一趟。 她迟迟犹豫,不过是因为那是陆璘,是曾经的婆婆,她下意识就想去躲避。 但行医、精进医术这条路,理该不因他们而受影响的,她若真的心志坚定,就不该逃避到,连想去的歧黄班都不敢去。 “师父说我说的对,是不是想去了?如果去的话,能带上我吗?”枇杷突然问。 施菀意外道:“你想去?” 枇杷回答:“师父知道,我爹现在受了后娘的蛊惑,老让我嫁人,烦死我了,我去了京城就好了,没人烦我了,还能开开眼界。” 说完,她小声道:“而且我想……陆大人那么有钱,应该不会介意多出一个人的车马费的……” 施菀笑了笑,随后深吸一口气,回道:“好,那我同他去说。” 等她们从张员外家回来时,药铺已经要歇诊了,陆璘还等在药铺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见她来,他立刻起身,一动不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施菀说道:“路上车马食宿费陆大人付,诊金等到了另付,其余酬金不必给,但陆大夫需要依诺言送我进岐黄班,另外,枇杷要同我一起去。” 陆璘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来,很快道:“好,那我去准备车马,你们乘马车与我同去,明日天不亮就出发。有些仓促,但实在是我母亲已病重,我心里着急,还望见谅。” 施菀点头道:“明日在这药铺前见。” “好,谢谢你能答应。”陆璘说完,出了药铺。 剩下的时间,施菀要安排药铺的事,要收拾东西,忙到半夜才睡下,等到隔天五更天,她和枇杷起床,收拾好东西到前堂,外面已传来车马声,陆璘果然带了马车过来了。 赶车的还是刘老二,枇杷和施菀坐马车,陆璘、石全以及另一名随从一刻不等,马上往安陆县城外而去。 同样的路,时隔八年……将近九年,她再走了一次。 十六岁时,就她和三婶两个人,她卖了家乡的一切,三婶放下了农活,两人忐忑地去往未知的地方。 而现在,她是自己选择的,为了心中的路而去那个不想再去的地方。 心中没有忐忑,比起十六岁,更添了几分从容。 不知陆夫人的病怎样了,她是不是能药到病除。 不知以她这女子的身份,能不能顺利进歧黄班。 第98节 听说写《张氏针灸节要》的张院使的后人也在太医局,不知能不能遇到,是否能替她解解书上的几处疑惑。 至于其他有关京城的一切,不去想,不去念,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第96章 这一路,日夜兼程,赶路赶得很急。 平时能走一个月的路程,只走了十几天便到通州,再走最后两驿,就能到京城。 快到安城驿时,正是八月底,却是乌云密布,天昏地暗,显然马上就要下大雨,天也将黑,一行人将马儿赶得飞快,所幸在雨刚往下落时赶到驿馆。 陆璘从马背上下来,撑了伞,去马车下接施菀。 施菀从马车厢内出来,陆璘伸手去扶她,她也没将手伸出去,只自己扶着车板下来了。 随后枇杷下来,陆璘将伞递给枇杷,朝她们道:“你们先进去,我去牵马。” 说罢,待枇杷接过伞,他便牵了马去找驿卒了。 豆大的雨点正往下落,随便站一站就能淋湿,枇杷赶忙道:“师父,我们先进去吧。” 施菀便与她一起进驿馆去。 这一路她们都与陆璘一起住的驿馆,有的大一些,有的偏僻之地就小一些,而这里临近京都,果然驿馆也气派一些,从院里进来便是大大的厅堂,堂内有桌椅板凳,堂下挂了牌匾对联,最前面的墙壁还是青砖所砌,抹了白灰,结实防火,分外气派。 施菀见一面墙上画着画,还没细看,从外面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带着个六十左右的老妇,一个差不多三十多年轻一些的妇人,几人都穿着旧布衣,拿着包袱行囊,似乎是一对夫妻和老母亲。 施菀看那中年妇人大着肚子,似乎已是要临产的样子,但额上满脸的汗,显然刚才赶路走得太急,脸色也不好,不由有些担心。 好在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驿馆,要不然以她这样的月份在外面淋雨赶路,实在太危险了。 他们进来,去找柜台那边的驿丞,驿丞道:“驿符呢?” “在这里。”中年男人将一张裹好的布帛拿出来。 那驿丞过去驿符,诘问道:“这怎么全是水,还有泥,印都看不清了。” “在路上摔了一跤,把包袱掉泥坑里了,洗了洗,能看清的。”那中年男人连忙说。 驿符便是官员投宿驿馆所需的凭证,若是没有驿符,驿馆便不能接待,施菀看着那驿丞,希望他高抬贵手,放他们三人入住,要不然那怀着孕的妇人还不知怎么办。 就在这时,陆璘与石全几人进来了,陆璘和她道:“先坐下歇一歇。”说罢转向身后的驿卒:“劳烦去给我们上一壶茶水来。” “诶,好。”驿卒很快就去了。 陆璘也到了柜台那边,驿丞将手上湿了的驿符放下,问他道:“这位大人,可有驿符?” 陆璘将一张驿符拿出来。 驿丞看了驿符,客气道:“大人要几间房?” 陆璘道:“四间上房。” 驿丞在房间编号那里划了几道,和陆璘道:“天字五号至天字八号,就给大人了,四间上房都挨在一起,在二楼,晚一点开饭,大人是要送去房里,还是在这大堂内用饭?” 陆璘看一眼身后坐着的施菀,回道:“在大堂。” “好,那稍后饭菜便送到大堂来。”驿丞说完,他后面的驿卒已过来 说着拿出四把钥匙来交给那驿卒:“带大人去楼上入住吧。” 石全这时接过了钥匙,拿了行李与驿卒一起上楼去,陆璘转身到了桌旁,问施菀:“下午赶路太急,马车有些有巅吧?” 话音未落,外面院里又来了人,却是一大片人,好大的排场。 几人都不由往大门望去,不一会儿,一名婆子进来,再有一个奶娘模样的人牵着个女孩儿,另一丫鬟给女孩儿打着伞,一同急走进来,然后是一男一女,而院里还有十多名下人在安置车马。 那男人扶着身旁的女人,女人头上正插了只五凤朝阳点翠挂珠大凤钗,两边又各斜插了四只小珠钗,戴了对碧绿宝石的耳环,掐丝珐琅镶珠项链,配着洋红色金线绣梅袄裙,步履姗姗,仪态万方,当真是花容月貌又贵气典雅的贵夫人。 枇杷看呆了眼,施菀也怔怔看着前方,连陆璘也露出了几分意外。 那竟是王卿若。 驿卒将茶放到了陆璘桌上,很快上前道:“大人请,可要上茶来?” 他问这话时,王卿若也看见了他们,不由停了步,一动不动看向这边。 许久她轻声道:“子微?” 她身边的男子也望向这边,陆璘从桌边起身,上前道:“卿若。”随后看向她身旁男子道:“这位是你夫君?” 王卿若点点头,回道:“是我苏南三舅家的六子,也是我表兄,姓徐,取字平湖,此次是随我去京城探望母亲,待了半个月,要回苏南去。” 说完,朝身边男子道:“这位是我父亲的学生,陆尚书的公子,昔年榜眼陆子微。” 徐平湖眼里露出惊叹之色,很快道:“原来是子微兄,早听闻子微兄的才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那潘安再世,幸会,幸会。” 陆璘道:“平湖兄谬赞了,只听闻卿若嫁去苏南,却还没见过平湖兄,没想到会在这儿相见,平湖兄品貌不俗,温文和气,恩师知道卿若得此归宿,必然能安心了。” 徐平湖笑道:“以夫人这才貌,是我高攀了。” 他们说着话,王卿若的目光不由就移到了后面的施菀身上。 她看着施菀,施菀也看着她。 她目光中透着疑惑与意外,显然她早知施菀已与陆璘和离,却不知他们怎么又在一起,而施菀则看了她一会儿,又移开目光喝茶去了,似乎刚才那一瞥只是碰巧看到,并没有要与她“叙旧”的意思。 王卿若便也不再看她。 他们那里说着话, 驿丞这里正与徐家下人说话,除家下人拿了驿符朝驿丞道:“只剩十二间房?那我们都要了,有多少马料,我们也都要,驿符一张不够,再加两张便是,我们有的是。” 按规制,官员去外地公办,动身前便去衙门领驿符,按理是有官身才有驿符,但经年累月,驿符已成为一种礼品,所以有关系有身份的人能拿到许多驿符,到了驿馆也能得到更多方便。 那驿丞将钥匙给他了,也让驿卒领他去房间。 这时旁边一直等着的那中年男人道:“那我们的房间……” 驿丞将他那驿符拿在手里翻了几下,回道:“字确实看不清,照理我这儿不能收,但外面这雨也下下来了,要不然留一间房给你们,你们住不下就在大堂里凑和一晚,你看前边这么多人,这儿空房也就剩十多间,实在住不下了。” “这……” 哪里算“前边这么多人”,分明是他们先来的。只是陆璘和徐平湖一看便是高官世家,而这中年男人一看就是贫困小官。 施菀之前便担心怀孕的女人,所以也关注着这边,此时见是这样的情形,不由上前道朝驿丞道:“我是刚才那四间上房里的人,我们就拿一间出来给他吧,他们又是老人家,又是孕妇,不能没房。” 驿丞看了看不远处的陆璘,想了想,朝中年男人道:“要不然,还有一间柴房,垫个垫子,也能睡人,行吗?” 驿丞并不想陆璘这一行人在这里受了委屈,从而对驿馆心生怨怼。 这时陆璘见了这边的动静,也走了过来,问施菀:“怎么了?” 施菀对这驿丞的势利眼有些不高兴,朝陆璘道:“我今晚和枇杷睡一起,不用给我们两间房,让一间出来给这位大人吧。”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几分惭愧与尴尬来,驿丞很快道:“大人不用在意,我们再安排,房间确实不够,但也不关大人的事,大人去休息便好。” 陆璘回道:“既然房间不够,那我们只要两间房,其余两间都给他们,就这么办吧,我们这一行都是青壮,挤一挤也无妨,你稍候多给我们拿些被褥来打地铺。” 驿丞脸上露着歉疚:“这……” 陆璘看向中年男人:“晚辈陆璘,年初才从安陆县调往京城,敢问大人是……” 中年男人惊了一下,立刻道:“原来是陆子微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实在幸会!鄙人周知远,是辛未年太原府的举人,之后再未及第,便到密州府桂西县做了县丞,做了七年,如今要去夔州茂县做县令,这才拖家带口,往任上去。” 陆璘躬身道:“倒比我早一届,密州临海,常有高丽军侵扰,治理着实不易,大人这些年辛苦了。” 周知远立刻道:“职责所在,勉强不负百姓,不负朝廷而已。陆大人才是当世俊杰,太光新政便曾听闻陆大人才名,随后又以一己之力救下王相公,犯颜直谏太后、办下徐氏兼并田亩之案、力挽狂澜驱除年末大疫……陆大人虽不识我,我却熟知陆大人。” 陆璘笑道:“惭愧,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周大人抬举了。” 之前到楼上去的随从已经下来,陆璘吩咐道:“带这位大人去楼上吧,将我们两间房让出来给他们。” 周知远连忙开口:“多谢陆大人,多谢陆大人!” 随从带他们上去,他身后那位老妇人路过施菀时也低头道:“多谢这位娘子。” 此时徐平湖与王卿若过来,得知陆璘要与随从挤一间房,连忙要让出两间房来,好说歹说,最后陆璘收了他们一间房,此事才算了结。 徐平湖他们也选择了在楼下吃饭,徐平湖还道要与陆璘共饮几杯。 施菀要与枇杷一同去楼上,陆璘叫住她道:“饭菜马上就上了,用过饭再上去吧。” 说话间,饭菜果然是上来了。 陆璘让施菀去桌旁坐下,施菀却往旁边桌上而去,说道:“我与石全他们坐一起就行了。” 最后施菀、枇杷,以及另两个随从坐一起,陆璘在她背后隔壁桌的凳子上坐下,徐平湖与王卿若也坐这一桌。 王卿若主动问起道:“子微与……” 她不知怎么称呼施菀,目光却是看着她。 陆璘回道:“她是大夫,我母亲病重,我去云梦泽请她去给母亲医治。你们从京城过来,不知可有我母亲的消息?” 王卿若说道:“的确听闻伯母在病中,我有心去探望,但母亲说因陆夫人要休息,陆家谢绝亲友探望,所以我只得放弃了,临走也没见到伯母一面,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陆璘知道母亲仍然病重,但好在只是病重,没有更大的噩耗传来,又不由心安了一些。 王卿若有许多疑问,比如施菀怎么会成了大夫,陆璘与她怎么是这样奇怪的关系,以及陆夫人到底是什么病,不能找京城的名医,却要专程去外地找施菀……但显然此时不好问出口。 徐平湖倒是当陆璘是大舅哥一样,十分亲昵客气。 后来几人说起驿馆墙上那幅画,驿卒说是当今大才子乌霜居士所画的《暮村图》,徐平湖便笑道:“这哪是什么才子,这画的鸟像鹰似的,牛也不对,还比不过我们家年画,年画上的年年有余、喜鹊登梅,比这可像多了。” 他说这话后,一片寂静,许久王卿若才道:“这是写意画,不求形似而求生韵,没有笔法,也不以像不像来评判,乌霜居士是此中大家。他要画的,大概是张舜民的诗,‘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说完,她看向陆璘:“子微也擅写意画,当年乌霜居士的老师还想收他为徒,被我父亲拒绝了,说他要专心科举走仕途,学不了那么多。” 陆璘笑道:“如今确实钻营仕途经济去了,早不会画了。” 听他们这样说,徐平湖却也不觉尴尬,只说道:“还是夫人和子微兄懂得多,能品诗,还能品画,我就只能看个年画,像不像、喜不喜庆。” “你就少说几句,平时让你多读些书,你也不愿意。”王卿若说。 徐平湖笑道:“我都有了恩荫,还读那些做什么,再说让我读我也读不来啊,你当都似你似的,我一读书就犯困。” 王卿若再未说话了。 随后陆璘回头问施菀:“我这里的鸡蛋羹还有许多,要给你舀些过去么?” 施菀愣了一下,回道:“多谢陆大人,不用。” 第99节 陆璘便看向石全:“你们两个饭量大,夹菜注意些。” 石全连忙道:“公子,我们……我们可没敢夹菜。” 笑话,他们和施大夫一桌都觉得好像和当家夫人同桌吃饭,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哪里敢大口夹菜! 陆璘看他们桌上的菜果然还剩着许多,便没再说什么了。 王卿若看看他,又看看施菀,若有所思。 第97章 用完饭,各自上楼去。 施菀和枇杷同住一间房,陆璘与石全在隔壁的房间,另有随从和车夫刘老二去了一楼的房间。 天已黑,赶了一天的路就算是坐马车也是筋疲力尽,骨头要散架一样,施菀与枇杷两人都累了,将就着随便擦洗一番就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施菀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又是有人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声音,又是哭泣声,又是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人在门外说话。 她动了动,枇杷也醒了,问她:“师父,你也醒了吗?” 施菀问:“那位大人的母亲和夫人是不是住在我们隔壁?会不会是他夫人出了什么事?” 枇杷回道:“我好像听见那人在找驿卒问稳婆。” 施菀起身披上衣服,和枇杷一起开门去外面看。 外面有人掌了灯,却是灯光微弱,隔壁房里的呻吟声更大了,走廊上是驿卒的声音:“这儿哪里有稳婆,十里地之后的城里才有呢!” “这可怎么办,三个时辰了,还没见到胎儿的头。” 就在这时,有人道:“施大夫也醒了?” 施菀和枇杷这才发现石全也出来了,只是他一身黑衣,又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竟是一点气息都没有,让她们一直没发觉,果真是练武的人。 枇杷惊道:“吓我一跳。” 施菀一边拿头巾将长发绑起来,一边往掌灯的驿卒那里走去,朝周知远道:“周大人,可是你夫人要生了?我是大夫,我去看看。” “大夫?你是大夫?”周知远大为震撼,几乎喜极而泣,连忙带她往屋内走:“是我娘子要生了,我娘在看着,原以为很快的事,可到现在都没动静,我娘说不太对劲。” 陆璘此时也从房中出来了,吩咐石全:“把我们房里的灯拿过来,再让驿卒多拿几盏灯来。” 石全连忙去办,这时枇杷也回过神来,去房里拿医箱,然后也把灯盏拿了出来。 两盏灯加进房中,屋内终于亮堂了一些,床上的产妇已经是大汗淋漓,连□□也没了力气,床边的老妇人也渗出了满头的汗,看着产妇急得要哭,除了喊“你再使力”,却是手足无措。 施菀让枇杷替自己挽了袖子,洗过手,到床边看了看产妇,脸上凝重道:“屁股在下,是臂位。” 此话一出,旁边老妇人不由惨白了脸,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哭道:“列祖列宗,我们周家就这么绝后了……” 但凡胎儿屁股朝下或是脚朝下,几乎就是产妇与胎儿至少死一个,更多的是一尸两命,一个也活不成。 施菀看她一眼,说道:“老人家不要哭,再去备热水来,弄碗浓糖水或是蜂蜜水,拿帕子来给夫人擦汗。” 老妇人听她这样吩咐,又见她冷静镇定,不由失神,怔怔看向她。 施菀这时到产妇旁边,拿被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温声道:“夫人,我是大夫,常给人安胎接生,你先歇一歇,攒些力气,我让你用力再用力。” 她说话温和却不迟疑也不急切,好像只是应对平常的小风寒,不由就让产妇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老妇人此时也反应过来,爬起身马上去找驿卒了。待她走到门口,陆璘站在那里朝她道:“老人家去打热水,我去弄糖水。”说完又吩咐一旁的石全:“你在这里等候吩咐,我去找卿若他们。” 石全这时也想到了,驿卒这里怕是没有糖水,更不会有蜂蜜水,他们身上也没有,但王卿若他们有妇人有孩子,应该是带了的,所以找他们最快。 没一会儿,热水来了,帕子来了,陆璘亲自端了碗浓浓的蜂蜜糖水交给周知远,让他拿进去。 到这时,几乎整个驿馆的人都醒了,只是有的人出来看看又进去了,有的人问驿卒外面在吵什么,骚乱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只有产妇房里还有动静。 周知远将蜂蜜糖水端到床边,施菀和产妇说道:“歇一歇,先喝些糖水。” 产妇便停了用力,去喝糖水。 整日赶路,到了傍晚却又没胃口,她只随意吃了几口饭就躺下了,生产到现在,又疼又虚弱,这一碗蜂蜜糖水如同甘霖一样,她立刻喝了大半碗。 待喝完,施菀便道:“好,再用力,不要叫喊大喘气,那样会白费了体力。” 产妇便再次用力,施菀又吩咐枇杷:“往下按。” 枇杷便去按产妇腹部,将胎儿往外挤。 陆璘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微微攥住了自己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一个胎儿的降临。去年时,他内心里的确是盼望施菀怀孕的,这样她就不能当那夜不存在,就很可能会答应嫁给他,就算不,他们之间也有了斩不断的血脉牵连。 而今晚,他却意识到,生儿育女这件事,对男人来说全是愉悦与快慰,不管是在床上的过程,还是儿女降生后的天伦之乐,所以他们可以心无顾忌地期盼,恨不能孩子越多越好。 但对女人却不是,十月怀胎,还有如此时般的辛苦与生命垂危,男人盼孩子,更像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如果当初她真的怀孕了,是否也要面临这样的生死一刻?如果他没能赶去安陆,她又是一个人,那该怎么办? 到此时他竟有些庆幸,好在那时她没有怀孕。 这时王卿若也过来了,虽是松松挽着发髻,但也插上了珠钗,穿戴整齐,一手提灯,款款往这边走来。 见到走廊上站着的陆璘,她问:“子微怎么还守在这里没去睡?” 陆璘道:“一时也睡不着。” 王卿若往周夫人生产的房门处看了一眼,问:“施娘子没有再嫁人么?怎么做了大夫,还会接生?” 大夫尚且只是中九流,而接生的稳婆则比大夫更不入流。 陆璘看向她,从她的华贵而美丽的脸庞里,看到了疑惑,意外,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品评。 可是明明,此时只有施菀有望能将难产的周夫人救回来,他们这些人只能在外面干等。 若今夜没有施菀在驿馆,这周夫人该怎么办?年至四十的周知远与他母亲该怎么办? 陆璘有心同王卿若解释,再一想,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最后他道:“是她的选择,她想做大夫。” 王卿若叹息一声:“施娘子也是可怜人。” 里面传来老妇人欣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是男孩……” 陆璘与王卿若皆是松一口气,随即却又听到枇杷的声音:“师父,孩子没气息!” 里面再次传来老妇人的哭声。 房间内,产妇已经力竭至近乎昏迷,刚出生的婴儿却浑身青紫,静静躺着,全无声息。 施菀和枇杷道:“不要剪脐带,给周夫人吸入麻药,再给她伤口止血。” “好。” 她一边拍打毫无动静的婴儿,一边又吩咐老妇人:“老人家不要哭,去我医箱里拿一根竹管来。” 之前在绝望中,便是她这样平静的吩咐让老妇人重寻希望,开始在旁边帮忙,后来果然孩子顺利出来了,此时她又是这样平静的态度,让老妇人觉得也许还有希望。于是她立刻止了哭声,连忙去医箱里找她说的那根竹管,很快找到,然后问:“找到了,怎,怎么办?” 施菀正一手放在婴儿腋下,以拇指一次次按压着婴儿心房位置,一边吩咐道:“您吸入一口气在口中,再以竹管将气渡入孩子口中。” 老妇人有些颤颤巍巍去试,她说道:“不要紧张,您孙儿脸圆,定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老妇人看着头脸一片青紫双目紧闭的婴儿,顿时泪如雨下,随后很快擦了泪,连忙按她说的去给孙儿渡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婴儿仍然毫无反应。 所有人都沉默着,施菀一边用尽所有办法救治婴儿,一边问:“枇杷好了吗?你再去拿一根竹管,试试能否吸出羊水来。” 枇杷刚给周夫人止了血,此时连忙去拿竹管,然后去婴儿口中吸羊水。 随后道:“能吸出来!” 如此吸了一会儿,施菀仍是按压心房,随后便听到一声婴儿的呛声。 所有人皆是一喜。 枇杷又接过老妇人的竹管,替婴儿渡气。 最后又过少顷,婴儿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施菀此时也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婴儿,将他轻轻放下,歇了片刻才温声道:“好了。” 老妇人一时间又哭又笑,怜爱而又小心地抚摸着胎儿。 施菀看向稍远一些站着的周知远道:“周大人去备火盆与热水来,别让夫人和孩子受凉;老人家给孩子洗澡包好襁褓吧。” “好,好……”周知远说着就立刻跑出去。 施菀则看向枇杷:“你给周夫人缝伤口,我在旁边看着。” 枇杷便赶紧去医箱里拿来桑白皮线和大针,穿好针,给周夫人的伤口缝合。施菀一边轻轻喘息着,一边看着她。 枇杷缝着伤口,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师父真厉害,都不着急,我要急死了,怕孩子救不过来。” 施菀笑道:“我也急死了,好在这孩子命大。” …… 房门外的走廊上,王卿若道:“难怪你要找施娘子去救伯母,她倒真的厉害,我在苏南的一位表嫂便是胎位不正,前年难产去了,大人与孩子都没保下来。” 陆璘缓声道:“身为女子,都不易。” 这时屋顶上哗哗的雨声突然小了下来,他抬眼往上看一下,脸上更添几分凝重。 王卿若看出来,他是想到雨停了,也许明天能照常赶路,他能快一些赶到京城去。 亲眼目睹女子生产时的不易,总能让人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更何况他母亲还是病重。 他急着等雨停了回京城,而她要等雨停了回苏南。 这么多年,她就回了京城一次,却只与他这样匆匆会了一面,若不是今夜的意外,连此时的片刻交谈也不会有。 她说:“伯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璘点点头,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回京城?” 王卿若摇摇头:“不知道……兴许是几年,兴许……” 是一辈子。 第100节 陆璘又问:“在苏南还好么?” 王卿若回道:“算是还不错吧,婆婆是我舅母,为人老实,平湖也是很好的人,处处都依我,除了……” 她苦笑一下,喃喃道:“他是那种没有才华,也没有志向的人,靠着祖荫,过一天是一天,我同他除了家中儿女琐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陆璘没回话,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初不那么意气用事,不那般清高任性,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 话说到这里,身后房门一响,又有人出来了,却是施菀。 她拿着盏灯往这边来,只随意瞥一眼这边站着的两人,便像没看见一样,往自己房中去了,陆璘在她后面道:“施大夫——” 施菀没理睬,他则很快跟进了房中。 王卿若怔怔看着他进房的身影,有些错愕,又有些哀痛,看了良久,转过头来不由涌出了两行清泪。 她拿手去抹了把眼泪,就在这时,徐平湖却来了,看她道:“原本说出来看看,却半天不回去,这怎么还哭起来了?” 说着将手上的披风给她披上:“大半夜的,还下雨,小心冻着,这都要深秋了。” 王卿若看向丈夫,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透着迷茫而天真的光芒,不见半点锐利和智慧,却在夜间烛火下也清晰地映着自己。 那时候,是他不顾一切娶了她。 而今,明明手上积蓄无多,但为了让她回京能风光一些,他还是耗了大量的钱财给她做排场,怕她被娘家的人瞧不起。 陆璘是那般惊才绝艳,人之龙凤,如天上的日光,或许这日光曾照到她身上,但终究是擦肩而过了,多年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丈夫。 她又苦笑一下,说道:“就是见别人生孩子,想起了母亲,下次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她了。” 徐平湖回道:“那有什么,明年或后年,我再陪你来就是。” 王卿若点点头,“我们回房去吧。”说着,主动挽过他胳膊,与他一起走向走廊另一头。 房间内,施菀将砚台拿出来,倒水磨了些墨,给周知远写产妇后面月子期间的起居料理。 周知远看着不像是体贴的人,周老夫人也更记挂孙子,如今天气转凉,他们还要赶路,施菀怕周夫人得不到休息和照顾,恶疾缠身,所以想将后面注意事项都写下来,给周知远提个醒。 陆璘在旁边站着,给她掌灯,然后问:“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们只是碰巧都来看情况怎么样了,站在一起说了几句话。” 第98章 施菀一边写着字,一边回道:“陆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只是大夫,不管雇主的事。” “但我想求娶你,总不能让你觉得我三心二意。”他说。 施菀仍是埋头写自己的字。 陆璘问她:“忙了半夜,饿了没?要不要我让人去厨房给你弄些吃的来?” 施菀的“不”字几乎都要说出来,想了想,却又抬起头来,改口道:“如果可以的话,给旁边老人家和周夫人弄些吃的吧,周夫人要清淡一些。” 陆璘低头看着她:“可以,那你能说说,你心里怎么想吗?看我和卿……我和徐夫人在一起,有不高兴吗?” 施菀微微一愣,明明就是相熟之人,他竟然叫王卿若为徐夫人? 这意思,竟像以此为条件,如果她不说清楚,他就不去帮周家人弄些吃的。 她默然半天,回道:“没怎么想,只是觉得你们有些可惜,有缘无分。” 陆璘立刻道:“怎会可惜,当初如果和她成婚对我来说才叫可惜,那时我对情感之事一无所知,等到了安陆,仍然会爱上你,却再没有求娶你的机会,甚至连表露爱意都不行,只能将这心事埋藏心里,如此辜负了卿若,也辜负了我自己,兴许辜负了你。” “和我倒是没关系。”施菀反驳,随后道:“如果你娶了王姑娘,你就不会去安陆,因为你官运享通,如花美眷,儿女绕膝,你会权衡再三,兴许就会忍下来,守住自己的官位。” 她很少去谈论他的事,或许是这一路奔波,让两人熟悉了一些;或许只是为了周夫人;又或许只是正好愿意开这个口。 陆璘发现,她很了解他,甚至比他身边的父母亲人还要了解他。 他回道:“如你说的那样,我的确会权衡再三,也许也会忍下来,但却终日活在后悔与自弃中,想不明白,悟不了;但更大的可能是,我仍然选择了同样的事,仍然会在父母与妻子的责难下被贬去安陆,然后又在困顿迷茫中遇到你,你没有嫁人,我却已娶妻,这辈子,再没有追求所爱的资格…… “那样的陆璘,才是孤独苦闷,抑郁终身。” 施菀写完了单子,沉默半晌才道:“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也会孤独一生。” “那倒不同。”陆璘笑道:“我喜欢。” 施菀不说话了,拿了单子起身去隔壁,陆璘拿着灯送她出门去。 到走廊上,王卿若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回了房,施菀又进周夫人房间去了,陆璘等在走廊上,看着她的身影。 里面传来老妇人的声音:“瞧这孩子,这高额头,大耳朵,和你刚生下来一模一样。” “如今可算有了孙子,娘也能放宽心了。” “刚出生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糟,是个命大的,将来必有后福。”老妇人笑道。 …… 温暖的烛光中,周家人语气里满是欢喜和憧憬。 差一点点,今晚便是另一番惨象。 可是王卿若,却会怜悯施菀没有嫁人,而去做大夫,甚至还帮人接生。 连她都如此想,其余人更会这样想。 陆璘知道施菀心中的路是坚定的,但他想让她的路走得更通畅,更广阔。 他是官,在世人眼中地位尊贵,他是可以做到的——他要让她心无顾虑地行医,要让她以女子身份习得男子也叹服的医术,要让她不止能治病救人,还能受人景仰。 …… 施菀进房中,将那单子给周知远,嘱咐道:“大人,周夫人今晚算是有惊无险,但还有新伤要修养,人也虚弱,我明日就走了,这单子上写了平日注意事项,也开了后面要敷用的药,您留着。万一后面有发烧或是异样的疼痛,及时去找大夫,万不可大意。” 周知远亲眼见她将难产的妻子和闭气的孩子救过来,对她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她如此交代,连忙正色道:“一定谨遵施大夫叮嘱,绝不敢大意!” 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吊钱来:“不知大夫诊金几何,这……” 施菀知道这位举人出身的周大人并不算富裕,但自己确实以医术谋生,想了想,说道:“大人给我300钱吧,留些钱给夫人补身子。” 周知远此时也知道施菀是陆璘千里迢迢从外地请去京城给他母亲治病的,料想这施大夫在当地必然是名医,出诊费用不会低,只怕一吊钱也不够,却没想到她只收300钱,不由感激道:“多谢大夫!” 施菀收了钱,问枇杷:“都收拾好了没?” 枇杷拿了医箱过来:“好了。” “那几位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两人向周家人道别,出了房间。 陆璘还在门外,问她:“真不用吃东西了?” 施菀摇头:“不用。”说完回头看一眼枇杷,枇杷连忙道:“我也不用。” “那早些去睡。”陆璘便交待。 施菀“嗯”了一声,和枇杷一起回房去了。 躺到床上,枇杷忍不住问施菀:“师父,你觉得我今天晚上怎么样,是不是都做对了?” 施菀笑道:“还不错,其实这些你都会了,只是容易慌,你要记住,你是大夫,如果连你也慌了,别人会更慌,所以越是病人命悬一线,越要冷静,只有冷静,才可能有转机。” “可我怕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是一定会有的,也是大多数情况,我们不过是普通医者,不是神仙,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最大努力罢了……所以平时要多学些医理,这样也许自己手中的病人更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 枇杷兀自想了好一会儿。她最初要来当学徒,只是觉得做大夫厉害,也只是想和爹爹对着干,离开家乡而已,对于未来,她没有更多的想法,所以平时混一天是一天,远不如严峻那么用心。 但今天晚上,她觉得自己学的那些东西这么有用,如果那周家夫人没有遇到她和师父,如果师父身边没有她帮忙,兴许就出事了。 她突然想好好学医,也和师父一样,做一个能救人于危难间的大夫。 特别是女大夫,男人没有顾忌,可男大夫又那么多,女人有那么多顾忌,偏偏还寻不到女大夫,多一个女大夫,这世间似乎就能好一点点…… “师父,是不是嫁人了,婆家一般不喜欢媳妇出去行医?” 施菀问:“怎么?想嫁人了吗?” 枇杷连忙回答:“当然不是,我就是想,我也要做个好大夫,所以我就不嫁人了!” “不要这样,女子一个人,会有你想象不到的辛苦,更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 枇杷又想了想:“那除非他和他家里同意我行医,我才嫁!” 施菀说道:“你好好学医术,专给女子看病,赚些钱,这样会有许多婆家喜欢你的,你到时候挑个最好的就行。” 在安陆这样的小县城,什么身份与体面没有那么重要,又不是贵夫人,能行医赚钱,反倒让许多人艳羡。 枇杷一想也是,欢喜道:“师父,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好好学医!” “所以你以前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好好学医是不是?”施菀问。 枇杷一惊,讪讪笑道:“没有没有,我都有好好学的,只是说明天开始更用心学。” 熬了大半夜,两人都累了,随意聊了几句之后便停了,各自睡去。 直到五更天,驿馆内响起几声鸡鸣,再次将两人吵醒。 施菀只觉得自己好像才睡下一样。 又躺了一会儿,她推了推在一旁睡着的枇杷:“枇杷,我们起来吧。” 枇杷迷迷糊糊“嗯嗯”了几声。 施菀说道:“离京城还有近百里路,下了雨不好走,如果想今日到,就要早点出发,实在困,等下去马车上眯一会儿。” “好……”枇杷闭着眼睛坐起身,摸索着衣服往身上穿。 陆璘一早见驿卒起来,便将身上几张驿符交给他:“等周大人起身,替我将这个给他。” 驿卒连连点头,问他:“陆大人这么早就要走了?” 陆璘“嗯”了一声:“家中有急事。” 驿卒道了声“陆大人路上慢些”便去忙自己的了,陆璘走上楼来,往施菀房门前看了看,脸色凝重地在走廊上踱了两步。 离家中还有九十多里路,正常赶路也要一天,如今才下雨,路上湿滑难行,该早些出门,可施菀昨晚四更多才睡,到现在也不过睡了半个多时辰,想必是疲惫至极,但母亲的病却是一刻也等不及…… 就在他心焦时,施菀房间的门响了,他回过头,就见她和枇杷拿着医箱和包袱,从房间出来。 “你怎么起来了?”他不由问。 施菀回答:“若不能在天黑前赶到京城,又要多留一夜了,陆夫人的病等不了。” 陆璘神色上不由动容,替她接过医箱:“车马都备好了,不要忘了东西。” 第101节 说罢,几人一同下楼去,连早饭也不及吃,就啃了几口干粮,就着微亮的天光赶路。 马车颠簸,施菀与枇杷只能迷迷糊糊眯一会儿,行到一处低洼地,马车还陷进泥坑里,折腾好一阵才将车拉起来,再继续赶路。 这样一直到天黑才刚刚进城,城门早已关闭,好在陆璘随身带了文牒,能被放行。 又是一路疾驰,到陆府时已是更深夜静。 马车在陆府门前停下,石全早已去敲门,枇杷与施菀一起从马车上下来。 枇杷先在夜色下看见了面前广阔的门楣,如天鹏展翅的屋檐,粗粗的六根大抱柱,宽阔的朱漆大门,高高的台阶,门前威武的一对石狮……哪怕是夜间,也让人感觉到强烈的巍峨和压迫,怕自己脚下的泥踩脏了这门前的石砖路,怕自己低微的身份糟践了这高贵门庭。 她不由转头去看师父,只见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大门,有些发怔,有些怅然,整个人一下子多了好几分的沧桑感。 她这才想起来,师父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曾经是师父的家。 第99章 陆璘也转头看向施菀,这一刻,仿佛回到多年前他们还是夫妻时。 虽有三年夫妻,但两人一起回家门的时候却少之又少,少到几乎没什么能回忆起的情景。 门房已开了门,见了石全和外面的车马,惊喜道:“二公子可算回来了!”说罢连忙将门推开,又道:“我去那边开角门。” 陆璘朝施菀道:“进去吧。” 施菀收回目光,默然无言,与他一起进门去。 石全几人去牵马,陆璘径直带了施菀到后院。 走到沉香院门口,正好见到了焦妈妈,焦妈妈又惊又喜道:“二公子回来了!” 说完话,转眼见到施菀,却是一愣,直直看着她,半晌没开口。 焦妈妈只知道陆璘去外地请大夫,却并不知道请的是谁,乍一看到施菀,觉得眼熟,便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正是她。 “这是……” 施菀没开口,陆璘顿了顿,回道:“是我请来的大夫,母亲睡了吗?” 见到施菀,焦妈妈心中又惊讶又疑惑,但听到他问陆夫人,神色便哀伤下来,哽咽道:“夫人已经高烧两天了,今日下午就昏迷了……请了李太医来把脉,说是……” “说是怎么样?”陆璘立刻问。 焦妈妈道:“说是无能为力,便走了,早前夫人醒来,还念叨二公子呢……” “带我去见母亲。”陆璘说着便往院内走去。 焦妈妈马上带他去,然后道:“今晚是大少夫人在侍疾。” 陆璘站在了外间,焦妈妈进去,在里面道:“大少夫人,二公子回来了,带了……带了大夫过来。” “那快请。”里面传来陆家长媳萧惠贞的声音,陆璘也急着进里屋去,就在次间,萧惠贞已从屋内出来。 “二叔。”萧惠贞朝陆璘关切地唤了一声,再要开口,却看到了施菀。 饶是向来娴雅从容的萧惠贞,此时也不免露出讶异的神色来,忘了说话。 施菀仍是如之前在院中那副样子,并不特地去看这府里的其他人。 这时陆璘也回了声“大嫂”,然后朝施菀道:“先去看看吧。” 施菀点点头。 屋内有一种难闻的腐烂气息,正是病重的陆夫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萧惠贞在此侍疾,不管怎么说,作为媳妇也做得无可挑剔。 而陆璘闻见这气息,心中更是焦急,唯恐这次回来便是见母亲最后一面。 施菀与陆璘一起进了内室,房中燃着足够的碳火,但那腐烂气息却更重,让枇杷都忍不住想掩住口鼻。 次间,焦妈妈轻声和萧惠贞介绍,施菀正是陆璘请来的大夫。 萧惠贞惊了一下,但这里不是议论这些的时候,只将话头打住,进里屋去。 施菀到床边,陆夫人侧躺了昏睡着,还发着烧。 她探了探陆夫人额头,又朝旁边丫鬟道:“我看看陆夫人的疽。” 陆璘往后退到了次间,萧惠贞与焦妈妈等人则到了里面,守在一旁。 丫鬟将陆夫人被子揭开,她上面穿了身绸料的内衫,下面什么也没穿,被子褪到大腿处,将那痈疽露了出来。 正好长在左臀下方靠腿根处,的确是极私密尴尬的位置,此时从外面看已有碗口大的包,肿了足有两寸高,看得出上面用针刺穿了挤过脓水,但显然没用。 施菀看过这疽,然后给陆夫人拉上被子,又将陆夫人左手拿出来,探手腕上的脉象。 就在这时,三少夫人田绯雯大约是知道这边的动静,也匆匆赶来了,与大嫂萧惠贞站在一起,看看施菀,又看看床上的婆婆,最后又看向施菀,然后不由往次间等着的陆璘瞥了一眼。 老三陆跃自安陆回京城,受了陆璘的嘱咐,又因为安陆的事并不光彩,所以没向家里提起施菀,但他与田绯雯是夫妻,自然说的话要多一些,所以随口提过施菀就在安陆,并做了大夫。 京城也有一些接生的稳婆,兼做医婆的营生,一不会把脉,二不会开药,倒对接生要敬奉的神明、如何上香、如何磕头、要守什么规矩十分清楚,看起病来,便是拿草木灰止个血,或是用针挑破小孩掌心放个血,然后就索要钱财,与坑蒙拐骗差不多。 当时听见这施菀竟去做这个了,田绯雯吃惊不小,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二嫂是有多穷,也不是嫁不出去,怎么就走了这条路?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二伯请了半天大夫,竟正好请是施菀。 婆婆就要去了,连太医把了脉都说无能为力,她又怎么可能有办法? 这时施菀把完了脉,回头看了眼,朝大嫂萧惠贞道:“确实很严重了,眼下要尽快将脓血放出来,但很可能放完脓血过两天就开始疮疡…… “然后继续发烧,昏迷,直至死去,以致看上去,就像是治疗之后才死去一样,我要提前和你们说,若是后面陆夫人有不测,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那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你真把母亲治死了呢?”田绯雯很快问。 施菀抬眼看向她。 这时陆璘立刻进里间来,正好听施菀和田绯雯道:“既是如此,那夫人就另请高明吧。”说完看向陆璘:“令堂的病我看不了,回去的车马食宿费还是得陆大人结清,出诊、误工费另算。” 陆璘连忙道:“不,她口无遮拦,你不要生气,我知道我母亲的病是什么情况,就算不治,她也撑不下去了,你只需尽力就好。” 说完他看向田绯雯,厉声道:“三弟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施大夫是我请来的,你是对她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或是对母亲有意见? “李太医已经说了无能为力,施大夫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你是不想要母亲有醒过来的可能?” 他这话说得极重,田绯雯吓了一跳,连忙道:“不,当然不是……我自然没这意思,二伯,我就是……” 她无奈道:“我就是一时嘴快,口无遮拦……二伯不要生气。” 房中一片寂静,她又接着道:“大夫也不要生气。” 萧惠贞这时说:“母亲的病的确已是束手无策了,我们既请了你来,自然是相信你的。” 施菀看她一眼,又看向陆璘,说道:“陆大人,敢问府上的当家人,大概是尚书大人吧?” 陆璘微怔,点头:“是,是父亲。” “那便让尚书大人过来吧,这是大事,还是有当家人作决定好一些。”施菀说。 萧惠贞为难道:“可父亲才来看过母亲,明日还有早朝,已经去歇下了。” 陆璘却已吩咐焦妈妈:“快去请父亲来,就说关系到母亲生死,让他务必马上过来。” 焦妈妈很快去了,房中又是一片寂静。 萧惠贞与田绯雯都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不管是施菀的态度,还是陆璘的态度。 他们都不再像以前的他们,特别是施菀,和以前的样子太不一样了,她竟然要父亲过来才肯替母亲医治,这般强硬态度,恐怕只有宫中太医院的院使才会这样。 陆璘这时看了看床上母亲昏睡的容颜,到床边探了探她额头,握了她手,满目担忧与心焦,随后转眼看向施菀,想起了什么,朝旁边丫鬟吩咐:“去给大夫上杯茶吧,也准备一些吃的,大夫还未用晚饭。” 这样的态度,似乎真是将外地救命的名医请来了,而非是曾经从陆家和离出去的一个儿媳妇。 没一会儿,陆庸倒来了,显然他之前已经睡下,此时一身常服,头发随意束起,来得匆匆。 到了床边,陆庸神色沉重地看了眼床上的陆夫人,随后看向施菀道:“方才的事我已知晓一二,我保证无论我夫人后面有什么情况都怪不着大夫,还请大夫赶紧救治我夫人。” 施菀这时朝陆庸解释道:“陆尚书,陆夫人的病,名为痈疽,一般来说,外面若有指头大的肿块,里面的腐肉与脓血便有橘子那么大,若有手掌心那么大,那里面几乎能放出半盆脓血来,陆夫人这肿包却有碗口大。 “而放完脓血,肿包里便空了,几乎就是凭空将身体挖掉一个洞,这样就会导致毒气进入血肉内,引起疮疡……这便是此病不好治的原因。 “再有,依陆夫人脉象来看,她不只有体外这个疽,还有内疽,所以陆夫人喝几服药、随便挤挤脓血并不见好转。如陆夫人现在的病况,一般的药铺里便不会接诊了,因为十之八九是无力回天,治好的可能不大,倒折损了大夫的医名,好似治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我非要尚书大人过来说清楚这些,便是让尚书大人知道,陆夫人的病太严重了,我也并没有把握,三分靠医理,七分靠老天爷开恩,尚书大人知晓这些,若还愿意让我试试,我便试试——自然,就算不成功,诊金我也仍会收。” 她说得如此清楚明白,甚至带着无情,陆庸一来是意外她看上去果真有医术在身,二来是明了了这病的因由,最后点头道:“大夫说的我明白了,若我夫人能好,那便是上天眷顾,也是大夫的起死回生之术让上天多了这份眷顾,若夫人不能好,也是情理之中,我夫人已是如此,我甘愿让大夫一试,不管结果怎样,我们都会重重酬谢。” “多谢尚书大人体谅,那我便试试了。”施菀说。 陆庸回道:“多谢,拜托了。” 施菀说道:“劳烦替我和徒弟拿两件围裙来,再拿个不要的旧盆,还有足够多的草纸和棉纱,我再开些止血药粉,你们马上让人去抓,另外,这里也留下几个人帮忙。” 下人们都按这些去做,陆庸与陆璘退到了次间,父子二人沉默着守着里面的动静,而里间除了留下帮忙的丫鬟与婆子,萧惠贞与田绯雯都没离开,在里面看着。 施菀拿小刀在烛火上烧过,然后划开了陆夫人身上那个肿包。 几乎是破口的那一刻,大片的黄脓便从里面涌了出来,施菀拿草纸去挡住,然后清理到旧铜盆里,一边清理,黄脓一边继续往外冒。 一阵浓烈的腐烂气息传来,这便是之前房中那腐味的来源。 黄脓一直放,一直有,多到让人惊叹,人的身体里竟能化这么多的脓。 直到脓放了浅浅的一盆,又开始出来脓血混合的东西,然后施菀拿了只小勺去那脓包里舀腐肉。 原本在昏睡中的陆夫人竟被疼醒了,迷糊中哀叫不止,冷汗淋漓。 施菀只平静道:“按住夫人,别让她动。” 丫鬟与焦妈妈便过来将陆夫人按住。 第100章 陆夫人疼得一边哀叫一边睁开了眼,朦胧中发现正是自己身旁的丫鬟和焦妈妈按着自己,便疾声道:“焦妈妈,秋兰,你们做什么,放开我!” 焦妈妈与秋兰怔了一下,焦妈妈劝道:“夫人,大夫在帮你除脓。”嘴里说着话,手上不由自主就松了力气,陆夫人在疼痛中挣扎着要起身。 施菀这时开口道:“陆夫人,你体内也有疽,不能用麻药,只能忍一忍。”说着又吩咐身后人:“拿帕子给夫人咬着,别让她咬伤了舌头。”又看向焦妈妈:“将夫人按好。” 恍惚中,陆夫人觉得这声音如此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她转头看向床边的人,竟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儿媳,施菀。 第102节 唯恐自己看错,她定了定神,继续看去,那女子竟真有几分像她。 不,不是像,似乎就是,可又似乎不是……老二媳妇总是低着头,走路怕迈错了步,端水怕打翻了碗,过分谨慎,一副小家子气,让她看着就替老二叹息,可眼前的人,沉着,冷静,用温婉的声音说着不容置疑的话,竟敢让人将她按着。 这时萧惠贞过来,将一张帕子递给她:“母亲,大夫在帮您除脓血,您先忍忍。” 陆夫人再次疼得龇牙,果然险些就咬到了舌头,萧惠贞急忙将帕子裹好让她咬住。 施菀继续替她将脓血取出来。 陆夫人疼得咬紧了帕子,手也紧紧攥住,双眼发直,发出“呜呜”的声音。 黄黄的脓没有了,然后是黄白红混杂的脓血,最后是鲜血。 直到挤出的全是鲜血,施菀才停了手,陆夫人已经疼得又要昏厥过去。 这样的伤口,只有外面一层皮,里面肉都空了,那个大洞深可见白骨,也缝不了针,施菀将她周围皮肤清理好,洒了些药粉,便用棉纱将伤口包扎起来。 “床上弄脏的地方都换了,夫人虽病着,但每天也要擦洗身上,要不然会引起褥疮,病多了更不好治。窗要常通风,只要风不对着头吹就好,不要让房中尽是病气。” 施菀说着站起身来,解下围裙,随后又道:“今晚先让陆夫人休息吧,若陆夫人饿了,便吃些清淡饮食,我明天再来看伤口。” 里面丫鬟与焦妈妈应着,萧惠贞则到了次间,轻声问陆璘:“二叔,大夫今晚是住府上吗?给她安置在哪里?”说完又道:“疏桐院倒是还空着。” 那就是施菀以前的住处。 但陆璘明白,施菀一定不会住那里。 此时施菀从里面出来,陆璘问她:“给你和枇杷在府上安排住处好吗?你愿意住哪里?” 说完,他想起岐黄班的事,补充道:“岐黄班设在国子监,离这里也不远,只隔一条街。” 施菀想了想,说道:“那就住这里吧,我记得陆夫人院子后面还有几间小屋,如果还空着的话,我和枇杷便住那里,方便过来察看病情。” 这是她进陆府后,第一次流露出她曾在这里住过、对这里有记忆的事实。 住在这院子里,确实更方便随时察看陆夫人的情况,而且僻静,没有意外的话,便不会与陆家任何人碰到。 陆璘点头道:“好。”然后朝萧惠贞道:“劳烦大嫂去安置。路途遥远,施大夫辛苦了一路,给她安排几个人近身侍候,不要怠慢……” “不用了,我只是平民百姓,用不惯人,有个落脚之处便好。”施菀说。 陆璘便道:“那就依大夫的。” 萧惠贞平静应下,悄悄看看他,又看看施菀。 虽然说的是“有个落脚之处便好”,但陆璘却是处处照施菀的意思办,以她为先,哪怕她当众驳自己的话。 他们是怎么回事呢?当真是施菀医术了得,陆璘尊重她这个大夫? 萧惠贞总觉得是不是有别的因由在,而且他们显然是很熟悉了,陆璘却从没提过与施菀重逢的事,这也太不同寻常了。 心里猜测着,她面上没有显露,很快吩咐了人去收拾沉香院后面的房间。 陆庸问陆夫人的病情,施菀只说余下两天,只能等着看,情况并不好,陆庸叹息一声,又向她道谢。 施菀这时看向陆璘道:“陆大人,有件事,要拜托贵府。” 陆璘连忙道:“你说。” “你上次给我的那本书,《张氏针灸节要》,上面有注解,你可知是谁的注?”她问 陆璘回道:“那是我在太医局一位秦太医家中偶然看到的,便说借回去抄一本,他同意了,只意外我还要抄医书,并没说上面的注是谁写的。” “我想知道这个,要麻烦你去问一问,也要尽快,找到那写注的人,然后请他同我见一面,我有问题要问他。” “好。明日一早,我去问秦太医,你与枇杷先去休息。”陆璘说。 施菀与枇杷随丫鬟出去了,焦妈妈从房内出来,喊陆璘进去,陆庸也随之进去了。 陆夫人躺在床上,见了陆璘连忙拉他手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死前也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说着已是两眼泛泪光。 陆璘连忙道:“母亲别这样说,如今大夫请来了,你会好的。” 陆夫人摇摇头:“我自己的病,我知道……身后事我之前已经交待下去了,惟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病……之前给你说好的亲事,你非要推了,本以为不管是什么人,你总能从安陆带好消息回来,谁知却是哄我……你这孩子…… “将来我去了,你父亲也不管这些事……你大嫂终究顾及不到你,你的婚事可怎么办……” 陆璘回道:“母亲多虑了,以你儿子的条件,还能打光棍么,我不娶妻,是我不想娶,可不是娶不到。” “那你又为什么不想娶呢?”陆夫人急道。 陆璘回:“母亲好好的,待母亲好了,我同母亲说我不想娶的原因。” “你……”陆夫人又是身上疼痛,又是心忧,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陆庸在一旁道:“好了,眼下你就别再操这心了,好好养病,真有什么,等病好了再慢慢同他说。” 陆夫人便不再纠缠这事了,问他:“刚才的,是你以前那个……她怎么做了大夫?你又怎么请了她过来?” “母亲累了,就别问这些了。但她便是儿子在安陆遇到瘟疫时,和儿子一同治瘟疫的总医官,在安陆,别人都叫她小医仙,她医术好,又是女子,母亲再无顾忌,一定能好的。” 陆夫人心中有许多的话,但身上疼起来,便有些说不出来,最后趴在床上重重喘气。 陆璘坐到床边,握了她手道:“母亲别说话了,今夜我在这里陪着你,有什么话,歇到明天再说。” “你才回来,也累了……去休息……”陆夫人无力道。 陆璘温声道:“没事,这些日子没见母亲,我也想在母亲身边待一待。”说着转过头看向陆庸:“明日还有朝会,父亲快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好。” 陆庸点点头:“你母亲惦记你,你多陪陪她也好。”说完,又想起方才看见的施菀来,他也有许多疑惑,但想着更深夜静,施菀又在替妻子治病,便没多说,再关照陆夫人几句就离开了,去了自己院中。 之后萧惠贞回来,告诉陆璘,已将施菀和小徒弟安顿好了。 陆璘说道:“她不让人侍候,那便安排人守在旁边,随时听候吩咐,其他大嫂能想到的,便提前想到,不要怠慢。” “二叔放心,我知道的,就算为了母亲的病,也要好好招待人家。”萧惠贞说。 方才她在旁边看施菀清脓血和腐肉,便觉得她那手法与沉着态度和她们之前请的医婆不同,不由自主心中的怀疑也小了一些。 陆璘道:“大嫂累了,今晚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照看就好,有不方便的,也有焦妈妈她们。” 萧惠贞能休息,求之不得,却还是推辞道:“二叔才回来,路上想必也是辛苦,不如今晚先去好好歇息,要照顾母亲后面休息好了再说。” 陆璘摇头:“不必,大嫂先回去吧。” 他不愿多说客气话,萧惠贞也不坚持了,朝下人们交待几句,转身就离了沉香院。 …… 沉香院后面的小院里,枇杷在浴桶中沐浴完,换上干净的衣服,坐上了床铺。 明明累了,也是夜深,她却舍不得熄了蜡烛,仍将它们燃着,忍不住细细打量着这房中的一切。 洗脸的是锃亮的铜盆,洗脸架也是刷红漆带了繁复的雕花,木材光滑温润,十分好看;房中有座屏风,也是红漆雕花的,上面是绢纱,画着花鸟画,看着竟比杨县丞府上那屏风还好;还有晚上端来的面,虽说是时间来不及,匆匆做的,却也是鸡丝高汤面,味道说不出的鲜美;至于吃饭用的细腻的白瓷碗、喝的清香的茶、还有洗澡用的带着香味的澡豆、结实好看的架子床、床上铺的温暖柔软的被褥、垂的嫩绿的纱幔……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精美富贵,而这不过是个当作客房的小厢房。 她还看到了陆家那大少夫人三少夫人甚至丫鬟婆子的首饰衣裙,那么鲜艳,那么柔亮…… 师父当年作为这里的少夫人,吃的用的住的,一定也是很好吧,还有陆大人那样的人品相貌,满天下都挑不出几个,是什么原因,让师父舍弃了这一切回安陆那样的小地方呢? 枇杷想不到原因,突然见到这富贵,也让她有些看迷了眼,心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好在向来睡眠好,又是疲劳两天一夜,很快就睡下。 第101章 第二日一早,施菀起身先去陆夫人房中,给她新换了药,到日出时分,陆璘从外回来,她正好还没从陆夫人房中离开。 陆璘同她一起到院中,和她道:“一早我去找过秦太医,那注是他自己写的,他同意和你见一面,但今日他要在太医局轮值,傍晚才从宫中出来,我约了傍晚和你一起去他府上拜会。” 事情这么快就安排好,施菀安下心来,点头道:“那晚些陆大人来叫我。”说完,看了看他眼中红血丝,又知道他昨晚在陆夫人房中侍疾,想着他算下来已有两天两夜没好好睡过觉了,不由交待道:“陆大人纵使年轻,也要注意身体,今日白天就不要再忙别的了,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 陆璘看着她一笑:“你这是担心我了?” 施菀没说话,只看他一眼,陆璘马上正色道:“好,我马上就去睡,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下人说。” 此时陆跃自院外进来,施菀便不再多说,转身往后面去了。 陆跃听田绯雯说了陆璘带施菀过来的事,昨夜自己也不在,所以一早便过来探望嫡母,没想到就在院里看见了陆璘和施菀。 施菀一副与他毫无关系的样子,当没看见他一样走了,他上前来,朝陆璘道:“二哥。” 陆璘问:“来看母亲?” “是,二哥昨晚才到,听说晚上也是二哥守着,怎么还不去休息?” 陆璘:“马上就去了。” 陆跃:“母亲的病是能好了?” 陆璘脸上露出凝重神色道:“听大夫的意思,只能听天由命。” “这样,我还以为母亲能好起来呢……”说完,他看向陆璘,却笑得促狭道:“说起来,你怎么叫二嫂‘大夫’?叫得那么生疏。昨晚听绯雯说你请的二嫂,我就觉得你和她关系不一般,你之前说想娶的人一定就是她是不是?” 陆璘正色道:“致沉,大夫就是大夫,没有什么生不生疏的,母亲的病你也知道,就算是太医也说无能为力了,如今还有大夫愿意接手来看,只是医者仁心试一试罢了,施大夫不喜欢牵扯以前的事,你们便不要提了。” 陆跃叹息一声:“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本就是无所谓的个性,也不敢惹二哥生气,便从善如流赶紧答应。 陆璘不再管他,离开沉香院回自己院中了。 自安陆回来后,他便从侄女绵儿手中要回了那个带机关的渔翁,但东西已经是七零八碎,不成样了,他拿去外面找工匠修了,只将东西接在了一起,但不再能动。 如今这东西就放在他床头的木几上,躺在床上便能看见。 渔翁静静坐在那里,手只能悬在胡须末,再不能捋动胡须,就像她从他身边离开,经年之后再回到陆府,却再也不会将心放在他身上了。 他有些落寞,想到傍晚还要和她一起去见秦太医,才在疲惫笼罩下睡去。 施菀这一整天去了陆夫人房中三次。 那伤口的血能止住,却没有生肌的迹象,纵使以陆家的门庭和财力能用最好的药,她却不觉得这伤口能恢复……陆夫人也不是年轻人,她自身的恢复能力本就偏弱一些。 时间一点点过去,到傍晚,才用过晚饭,陆璘便来了,唤她一起去拜会秦太医。 陆璘脸上的疲惫感减退了许多,施菀不知他有没有用过饭,但怕他又多想,话到嘴边也没问出口,只沉默着随他出门去。 两人一同乘马车,他坐在马车一侧,而她在另一侧和他距离最远的地方。 风撩起马车小窗上的布帘,能清晰地看见外面的街景。 似乎新开了一家门面更大的酒楼,又有了两家成衣铺子,倒是以前卖胭脂的一家老店竟然关门了,人去楼空,连牌匾也掉了。 不知这是为什么,她也无心去探究,移开目光不再看外面。 陆璘这时问她:“昨晚睡得还好么?饭菜合不合口味?一切习不习惯?” 第103节 施菀淡淡回答:“没什么习不习惯的,也不是没来过。” 陆璘欣喜,似乎她现在并不那么排斥提起以前的事、以前两人的关系了,但念头一转,突然想起来:她来过,所以问这些没有意义,那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呢?那时候才是该问她的时候,但他却从没问过。 她怪他吧,理所当然该怪的。 他只好问:“你要找秦太医问什么?” 他问这个,施菀叹息一声,回道:“碰碰运气……” 陆夫人的病,比她想象得更严重。 若是那疽小一些,倒还好,但拖到现在,实在太大了,里面脓和腐肉除掉,伤口实在太严重。 她担心以她知道的那些疗伤药根本就治不了。 陆璘猜到她找秦太医还是为了母亲的病。 他盼望母亲能好,也心疼施菀此时的忧心劳力,只叹他能帮的太少。 没一会儿,马车到秦家门前,陆璘带了礼品,与施菀一同进去。 门房接了礼品之后连忙去通报,很快秦太医到了前厅。 陆璘与他见过,介绍道:“秦太医,这位是安陆施大夫,上次找秦太医借的那本《张氏针灸节要》便是给了她,也是她看那那医书上的注,有问题要请教秦太医。” 秦太医答应相见,当然都是看的陆璘的面子,他并不知施菀与陆璘的关系,此时只意外竟是个医婆,又是安陆那样的小县城,想必对医术再懂也不过略通皮毛,此时只随意看一眼施菀,开口道:“施大夫请问。” 施菀本就不擅客套,此时也没有多说废话,而是直接问:“在张公那本书的第五节 、第十二节、第十八节,秦太医都详细列出了与张公不同的看法,而那三节皆是疡科针灸,所以我猜测,秦太医极擅疡科,我便想请教疡科针法问题。” 秦太医心中意外,她竟真的认真看了那本通篇讲针灸之术的书,而且连哪一节讲的什么都能默记在心。 普通人就算学了些皮毛医理,也只知道一两个中药方剂而已,如果懂得针灸,那便已是难得,再要看懂张千峰那本书,更是难得。 秦太医想了想,说道:“疡科一般还以是内服外治为主,少用到针灸。” 施菀连忙道:“我明白,但我真的试过秦太医注中的针法,倒真的见效,如今手上病人伤情太重,内服外治总不稳妥,所以只要有效的,我都想试试。” 秦太医和气道:“其实张公那本书上该说的都说了,我懂得的,也就注上写的那些,你照那上面施针便好。” “但我如今的病人除了严重的外疽,还有内疽,病情实在复杂,恐怕不能照搬书上所述针法。”施菀说。 施菀满面焦急,一旁的陆璘却已觉察出来,秦太医是并不想将这针法教给施菀。 她自己是一颗急于救人的赤诚之心,哪里明白太医局里这些老太医藏技的心思。 陆璘这时道:“秦太医,实不相瞒,施大夫口中所说的病人,便是家母,如今家母卧病在床,已是命悬一线,早先家中便想入宫请旨求秦太医救治,可家母倔强不肯依,竟以死相逼,家中无奈,只请城中医婆来看,最后就拖到了这步田地。 “如今有施大夫,却毕竟是后辈,哪及秦太医这般着手回春之术,所以我特地带她来向秦太医请教,只求秦太医救救家母。” 此番,便是他代表陆家出面求秦太医了,秦太医若是拒绝,多少有些不讲情面。 秦太医便道:“我行医四十余载,有二十年都在研习针法,这其中许多细节太过复杂,多一针少一针根据伤情效果截然不同,照理来说,不看见病人、不是亲手扎针,我绝不会多说,但陆公子既如此说,我姑且只能试试了。” 陆璘起身道:“多谢秦太医。” 秦太医便问施菀:“你详细说说陆夫人的病情。” 施菀将陆夫人病情详细道来。 秦太医一边听着,一边眉头就皱了起来,果然在他看来也是极难治的病。 最后他思索许久,叹声道:“我说的针法,也只能一试。头两天未生肌时,便取承山,昆仑……” 他说,施菀认真听着,却并没有用纸笔,而是默默记下,偶尔也问一两句。 后来他说完,又补充道:“这些也不过是辅助,施大夫还是细细察看,对症调整。” 施菀点点头,认真道:“我明白了,多谢秦太医。” 这时秦太医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施大夫是女子,可是擅长女科?” 施菀回道:“太医面前不敢说擅长,只是确实行医以来,看女科更多。” 秦太医问:“我倒遇到个久治不愈的女科病,要问问施大夫。” 施菀连忙道:“秦太医请问。” 秦太医说:“宫中一位娘娘,产后月事不顺,我按其说的症状开方,自认绝无差错,却久治不愈,娘娘隔两日便要我拿出新药方,我实在是黔驴技穷,找不到应对之法。” “总会有些效果吧,而不是一点改善都没有?”施菀问。 秦太医摇摇头:“娘娘说三个月以来,药全是白喝了,一点用也没用。” 施菀又想了想,问:“太医说娘娘隔两日就要太医拿出新药方?” “是啊,前几天换了新药,昨日却又被传了过去,说是服药后胸闷,又让换药,还发了顿脾气。” “这样不合理。”施菀说:“月事不顺是我看得比较多的病,大多数病人都是服药一个月以上才会反应有效或是无效,就算是血热经期超前者,也是半个月以上,这本就是月事病的规律,病人绝不会隔两天便要来看,以太医的医术,也绝不会治月事不顺反倒引起胸闷。” 说到这里,施菀问:“敢问,这位娘娘是否十分受宠,皇上去娘娘宫中多吗?” 秦太医说道:“盛宠。” 施菀接着道:“听说在宫里,皇上去哪个娘娘宫中,都是有记载的?”她问着,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陆璘,陆璘点头道:“是这样。” 施菀:“太医若有办法,可以看看这记载的册子,是否皇上去过娘娘宫中,娘娘第二日便会找太医,若是这样,那兴许不是月事不顺的病。” 秦太医稍一琢磨便觉得也许对得上,连忙问:“是什么病?” 施菀认真道:“娘娘在产后,据我所知,产后的许多女子会有合阴阳辄痛,也许娘娘便是,但因身份尊贵,又恐被皇上知晓影响荣宠,所以不敢张扬,也不对太医明说,太医以月事不顺来治,自然不对症。” 合阴阳辄痛,便是房事疼痛,这的确是产后常见的症状,也并不难治,秦太医回想种种,瞬间茅塞顿开,重重拍一下自己大腿,恍然道:“我竟没想到这里!”说着不由站起身来,朝施菀抱拳道:“我也要多谢施大夫,替我解惑!” 施菀连忙站起身来:“秦太医折煞我了,太医不过是没猜到娘娘心思,与医术无关,而我医术虽浅,但在乡下看得最多的便是这种隐秘之病,所以才能想到。”秦太医此时态度热情了许多,夸她道:“施大夫医术也不浅,我像施大夫这么大年纪时,远不如施大夫,实在是后生可畏。” 说完,他突然看向陆璘:“陆公子,我怎么记得,之前安陆大疫,助官府一起清除瘟疫的,一个是济宁府上官世家的后人,一个便姓施?莫非……” “正是这位施大夫。”陆璘看一看施菀,缓声道。 秦太医这时深深看一眼施菀,又是叹息:“原来正是我眼前的施大夫,倒是我眼拙了。” 施菀说道:“上官大夫是疫病防治大家,我不过是在一旁相助一二而已。” 陆璘笑了笑:若是旁人,一定要趁此机会将功劳揽在自己手里,跻身名医之列,她却总是藏拙。 秦太医却再也不信她说的这话,也笑道:“施大夫谦虚了。” 说完,陆璘与施菀将要离去,秦太医又道:“还有个问题,敢问施大夫给陆夫人上的什么药?” 施菀回道:“以煅石膏八钱,升丹二钱所配的提脓去腐药,加黄金膏外涂。” 秦太医点点头,然后道:“稍等。” 说着喊来仆人,让仆人去自己房中拿一个青瓷药瓶。没一会儿那仆人拿来了药瓶,他将药瓶递给施菀道:“若生肌不如预期,可加入这一味药,由我自己研治,对治疮疡有些效用。” 一听他这话,施菀便知道他这药一定是在普通治痈法不管用时起作用的,也绝非是他说的“有些效用”,说不定真能解决她担心的疮疡问题。 施菀与陆璘同时道:“多谢秦太医!” 离开秦家,施菀小心将瓷瓶打开,见里面是浅黄色药粉,确实是自己没见过的成方,再闻一闻,好像有田七的味道。 她不由说道:“这秦太医只愿给药粉我,是怕我将药方学去么?” 陆璘说道:“若非他赏识你,连这药粉也不会给。” 说完,他问:“是否觉得太医们太喜欢藏技,保留太多,与你想象的不同?” 施菀摇摇头:“他是太医,在宫中讨生活,想的自然多一些。我就是觉得太医果然就是太医,医术的确了得,我在安陆,医术并不比那些长辈差,可到了京城,到了这太医面前,才发现自己不懂的实在太多。” 她总是如此,从不会怨怪人的。陆璘看着她,说道:“今日还没来得及去问岐黄班的事,待有空我马上便去安排。” 施菀收好了瓷瓶,抬起头来温声道:“不着急,你才回来,陆夫人情况又还危急,先不挂念这些事。” 陆璘又看着她轻轻一笑,神色温煦,如春风拂面。 那意思似乎在说,她果然关心他。 但她不过是正常和手上病患的家人说话而已。她收敛了神色,不再看他,只朝前面马车上去。 第102章 陆夫人的伤口在第三日有再次化脓的迹象,施菀重新换了药粉,又以秦太医的针法施了针,果然施针效果并不大,便停了针,只开汤剂,外敷内服之下,伤口不再化脓了,却迟迟不生肌。 不生肌,便又有疮疡化脓的可能,实在找不到办法的时候,施菀便用了一些秦太医给药粉,一夜之后,竟真见奇效,陆夫人的伤开始长新肉了。 待外疽情况稳定,施菀便开了几剂重药,尽快将内疽拔除。 到第七日一早,施菀来看陆夫人,她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焦妈妈神色也带着几分轻松的喜色,见了施菀,立刻道:“昨日夜里,夫人如厕时果真排出了许多脓液,就像那日挤外疽一样的,是不是内疽要好了?” 施菀看看陆夫人神色,又把过脉,点头道:“情况还算好,眼前算是最惊险的时候过去了,好好调理,若不出意外,便会慢慢好起来。” 陆夫人分外高兴,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活下来,侧身躺在床上看向施菀道:“这一遭,多亏了你,几年不见,不成想你竟有了这样高的医术。” 施菀平静道:“是陆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这一场大病之后,必有后福。” 她说的话好听,却分明就是十分陌生的客套话,可以说就算换了别人,她也仍是这样说。 甚至最初陆夫人按习惯喊了她一声“菀菀”,她也说“夫人叫我施大夫就好”,似乎并不想显露出和陆家很熟的样子。 这时施菀吩咐枇杷:“给陆夫人换药吧。” 陆夫人知道枇杷是她带的徒弟,确实哪怕是换个药,手法也不如施菀利落。 她心里更愿意施菀亲自帮她换,但施菀才救她一命,又一副和她并不熟的样子,她终究不好要求太多,忍住了。 枇杷给陆夫人拆了绵纱,细细洒上药粉,施菀到一旁去写药方,写好,交给焦妈妈道:“今日按这个去抓药,下午就换药。” “好。”焦妈妈连忙将药方收起来。 这时丫鬟从外面进来,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待枇杷上好药,缠好纱布,便过去替陆夫人盖好了被子,然后道:“夫人,二公子过来了。” “我这里已经好了,快让他进来。”陆夫人很快说。 她这边话音才落,施菀已经拿起了药箱:“陆夫人,那我就先回房了,后面有不舒服,随时让人去叫我来。” “好,施大夫慢走。”陆夫人道,焦妈妈直接将她送出了里间。 从正房出来,便见到站在外面的陆璘,看见她,陆璘很快问:“母亲今日怎么样?” 施菀回道:“外疽的伤暂时没有化脓,内疽的脓已经排了些出来,暂且是在好转。” 第104节 陆璘松了口气:“那便好。” 施菀已经要往后面去,陆璘急忙叫住她:“明日你在这里等我,我送你去国子监。” 施菀回过头来:“不必劳烦陆大人了,我知道国子监的路,自己过去就好。” 陆璘上前一步,解释道:“进那里的学生都是男子,就你一个女子我怕他们对你不敬,由我亲自送你去好一些。” 施菀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她还不知道歧黄班是什么情况,陆璘送她,虽说有托关系走后门之嫌,但背靠大树,确实会少很多麻烦。 “那劳烦陆大人了。”她说。 陆璘温声道:“施大夫今日先去休息吧。” 施菀点点头,与枇杷一同离开了,陆璘目送她离开,这才进屋里去。 陆夫人今日精神好一点,拉着他的手和他说了许多话,最后问他:“听说你在安陆时,遇到的那个瘟疫也是和施大夫一起治理的?你和她……你们现在是怎么回事,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一句在安陆遇到她?还有上次你突然告假去安陆,莫非就是因为她?” 陆璘回道:“母亲果然精神好了,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 陆夫人不理他这个,继续问:“说说,你和她是怎么回事?” 陆璘回答:“没有怎么回事,她在安陆开着全县城最大的药铺,并不愿来京城,也不愿进陆家的门,我出重金请她过来,又以让她进太医局开的歧黄班为条件,她才答应过来。所以母亲最好让全府都知道,对她要客客气气的,要不然她随时有可能离开。” “哪有不客气,我都对她客气的。”陆夫人说。随后又问:“致沉说她在安陆没嫁人,是么?” “是。” “为什么没嫁?照她这条件,虽说难找到像我们这样的官宦人家,但只要不太挑,应该是好嫁才是。”陆夫人说。 陆璘沉默半晌回道:“据我所知,的确有许多人想求娶她,但她一心行医,似乎有终生不嫁的意思。” “是这样?”陆夫人一时觉得有些惋惜,沉吟一会儿,突然问:“她是不是,嫁过你这样的夫君,便再看不上别人了?所以才要终生不嫁?” 陆璘看着陆夫人一笑,似乎听了句好笑的笑话,半晌那笑意都没退去:“母亲是不是忘了,当初可是她要同我和离的,这话要是被她听到,我真怕她气得转身回安陆,不给母亲治病了。” 陆夫人被他弄得都要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这么悄悄一说,我这房里也没人会传话。”说完,似乎想起了以前,叹息道:“听说你回来时碰到卿若了?” “嗯。” “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来京城了,可惜我那时病得严重,没见她,倒是听说她已有了一儿一女,女儿大一些,带过来了,儿子还小,就放在家里。” 陆璘没回话。 陆夫人继续道:“看人家多好,儿女都有了,也大了,不像你……我之前还以为就你是这样,现在才知道连施菀也是这样,不知你们怎么想的,一把年纪了,不成家,也没个儿……” “女”字没说出口,她突然想起了以前那桩旧事。 陆夫人叹息了一声:“大概是,儿女缘来得晚一些吧。” 陆璘道:“母亲要实在想从我这里得孙子,改日我写信给族里问一问,有没有人愿意过继个孩子到我名下,母亲是想要孙儿还是孙女?” “你这是胡说八道什么!好好的人,说什么过继的话,回头传出去人家以为你怎么了,还当真要一辈子不再娶了?” 陆夫人情绪激动起来,陆璘温声道:“只是说着玩,母亲怎么动这么大气。” “说也不许说,等我好了,我是一定要把你这事解决的。”陆夫人说。 陆璘默然不出声,只是看着母亲,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不知怎么,因为这笑,陆夫人觉得他说的就是真的。 说什么过继就是七分假三分真,他原本就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而且说到娶妻的事,他就不搭话,那样子,似乎他就真准备不娶妻。 陆夫人弄不懂他,说是为王卿若也不像,为施菀也不像,就不知他是为什么。 “好了,母亲好好休息,我去衙署了。”陆璘说。 陆夫人点点头:“去吧,早些回来,不要太累着自己。” 送走了陆璘,陆夫人又是一阵叹息。 这时焦妈妈在一旁劝道:“公子这还年轻呢,说不定是一心仕途,夫人要操这份心,也等身体好了再说。” 陆夫人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遇了什么邪障,等我好了,找个师父替他问问。” 焦妈妈神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后道:“不过,看公子这样子,似乎施大夫在安陆也没和他说以前那事。” 陆夫人一听便知道是什么事,她刚才也想起过的,那时她瞒着儿子,给施菀堕胎的事。 施菀没说,倒确实出乎她意料,换了任何人都要提起的吧,若是那样,儿子势必要过来质问她。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施菀不嫁人了,儿子也不娶妻了,该不会他们两个都是中了邪吧? 她以前曾听过一些巫医的故事,说是有一家的男人,一直好好的,等人到中年,突然就魔怔了一样,开始拈花惹草,花天酒地,官也不做了,妻儿也不要了,就天天宿在青楼,后来他家夫人找巫医看,才知是那男人前世的情人过来找他,这才让他性情大变,人不人鬼不鬼。 还有人家,为了招来弟弟而领养了女婴,果真招来亲生儿子后,便把女孩溺死了,结果第二年,亲生的儿子也在同一个水塘落水淹死了,旁人便说,这是他们家太作孽,那女孩就来带走了弟弟。 施菀与儿子都这样,是不是被从前堕掉的那个孩子给缠上了?但才两三个月的胎儿,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吧,再说当时也是无可奈何…… 陆夫人想着,又想起了自己身上的疽,想起在鬼门关徘徊的这两个月,最后叹声道:“等好了,去相国寺好好拜拜吧。” 施菀才回房没多久,有个女子找了过来,她从沉香院的角门进来,到她门外踌躇一会儿,最后进门来,分外客气又急切地求她替自己看病。 施菀见她穿得富贵,像主人家的样子,自己却又并不认识,问她:“你是……” 那女子回道:“我是大公子的姨娘,姓乔名芝,平日也难见到大夫,听说施大夫擅长女科,所以来找大夫看看。”说着将一对用手帕包的玉镯子拿了出来:“我那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镯子成色还不错,配得上施大夫清婉的气质,还望大夫不嫌弃,帮我看看。” 施菀这才明白,这是陆恒新纳的姨娘。 她知道在她当初离开陆家时萧惠贞似乎将自己陪嫁丫鬟抬作了姨娘,那丫鬟姿色才气都不如萧惠贞,陆恒对她态度也一般,但眼前的女子却有一幅玲珑却不失娇媚的脸庞,目光灵动清澈,明显也有一颗慧心,也许是陆恒自己从外面纳进房中的。 她回道:“敢问姨娘要看什么?” 乔芝低声道:“我进门已近两年,却迟迟没有身孕,大夫知道我们做妾室的全靠儿女傍身,所以我这心里实在是……” 说着,她几乎要哭出来。 施菀问:“平日月事正常么?” 乔芝点头道:“正常,都是每月十三十四开始,到二十的样子就结束了。” 施菀:“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乔芝摇头:“都没有,只是不孕。” 施菀伸手替她把过脉,问:“那你夫君到你房中时候多么?” 乔芝回道:“大约不算多也不算少吧,夫君除我之外也只有大少夫人一个正妻和一个姨娘,大少夫人为人贤惠,为了后宅少生纷争,安排了每月前十四天在大少夫人房中,后面八天是比我早进门的方姨娘,最后是我。这样的话,每月也有八天,不会碰到月事,夫君又是壮年,所以……” 她最后低声道:“照理来说,时间是够的,但大少夫人有一儿一女,方姨娘也有一女,只有我……” 她说着垂下头去。 施菀问:“所以你从进门到现在,都是每月二十二到三十,与你夫君同房?” 乔芝点头:“是。” 施菀说道:“你身体没事,只是与夫君同房的时间正好是最不易怀孕的时间,改了日子就好了,比如在月事结束十天后,到下次月事来的十天前。” “会这样吗?这个,还有时间的区别?”乔芝大吃一惊。 施菀:“先试试,目前来看,你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其次是要放宽心,若常有忧心事,也会影响怀孕。” 乔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却是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怔怔坐在那里,半晌才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施菀这时道:“姨娘将镯子拿回去吧,既没有开药方,我只收诊金50文,只收现钱,不收财物。” “这……”乔芝见她说得认真,知道是真话,便只好收了镯子,又连忙在身上拿出50枚钱来,递给施菀,施菀接下那钱,淡声道:“多谢。”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乔芝知道不该再打扰她,便起身道:“多谢大夫,我先回去了。” 施菀抬头道:“乔姨娘慢走。” 待乔芝离开,一直在旁边辨穴位施针似乎并没关注这边的枇杷立刻坐到施菀身旁,悄声道:“师父,你说这会不会是那大少夫人故意安排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 作为正室夫人,萧惠贞也有足够多的机会去见到外人和大夫,得到这些知识,但乔芝却不同,她无从得知这些。 枇杷觉得真是想不到,那大少夫人可一副贤惠和气的样子,看着是个极善良的人。 施菀回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也不该我们议论。” 枇杷这才想起师父曾经是这家的二少夫人,对这种别人房头的妻妾斗确实不该多议论,免得引火上身,便住了嘴,隔一会儿,却想起另一道关节,突然道:“可是,师父是不是应该不和她说实情,这样的话,这个乔姨娘一定会猜是大少夫人故意的,也一定会去找大公子要求改日子,到时候这事捅穿,会不会影响到师父?”施菀抬眼看她:“我不过是个大夫,看了个病人,难不成我问诊之前还要打听病人家里有无纷争?我做的职责内的事,怕什么影响?” 这样说,枇杷便明白了,的确是这样,她们是大夫,不过正常的看病而已,别的事一概不管。 所以,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退还镯子,还分文不少收诊金了,为的就是一个收钱看病,不问其他事的态度! 第103章 第104章 陆璘的脸色霎地陡变,不敢置信看着她。 他明白她对他的怨,甚至可能有恨,也想过,或许她那一晚是真的醉酒糊涂,其实她对他早已没有太多感情,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会让她这么抗拒。 他静静看着她,将一切的安慰的话咽了下去,强迫自己不去靠近她。 国子监离陆府本就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施菀却依然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擦干了眼泪,只迟迟不下去。 不知是怕人发现她的泪眼,还是不想下去。她就那么坐着,而他就在旁边看着,静静陪着她。 后来似乎是作好了准备,她从马车上下去了,一言不发,低着头就进了后院。陆璘在后院门口看着她远处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再也看不见。 他驻足片刻,吩咐身旁长喜道:“去将……”他想了想,说道:“以前二少夫人身边的丫鬟,叫锦心的,你可知如今被派到了哪里?” 长喜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陆璘便回了自己的清舒阁,叫来丫鬟轻弦。 绿绮几年前外嫁了,轻弦便成了他身边资历最老的丫鬟,他也没有将人收入房中的打算,所以陆家也安排轻弦嫁人了,是府里当差的小厮,轻弦自己仍在这边侍候,只是不做贴身的活,更像个年轻的管事妈妈。 陆璘问她:“以前二少夫人身旁的锦心还在府上吧?” 乍然听到“二少夫人”这个称呼,轻弦愣了愣,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回道:“在。” “如今她在哪里?” 第105节 “在乔姨娘院里。”轻弦说。 陆璘吩咐:“你去给她带个话,让她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好,我现在就去。”轻弦说着就去了,没一会儿就带来了锦心。 锦心如今也变了模样,陆璘不曾踏足后院里除母亲住处之外的院子,所以也再不曾见过她,陡然相见,不自觉会想起以前来。 和以前相比,锦心明显憔悴了许多。 他看着她问:“你如今在乔姨娘那里做事?” “是。”锦心回答。 “我想问你一些事,关于以前二少夫人的。” 锦心点头:“我知道,听说二少夫人现在在给夫人诊病,我那天远远看见她出门去。” 陆璘问:“在你的记忆里,她曾见过韦超吗?” 说完他解释道:“就是韦国舅的公子。” 锦心想了想:“大约……没见过?我就知道以前少夫人在清雪庵时,国舅夫人正好也在,有次那韦大人来看他娘亲……对,是重阳节,就顺道给我们家送了一盒重阳糕,当时夫人回来了,就二少夫人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二少夫人不接东西,也不出来见面,韦大人却还是挺和气的样子,拿了重阳糕回去了。” “你是说,她不接韦超的东西?”陆璘问。 锦心点头:“是的,我记得清楚,当时我还劝过二少夫人,这样是不是不好,可二少夫人很坚决的样子,还要我们让他快走。” 陆璘觉得不对劲,就算韦超这人是个衣冠禽兽,施菀却是不知道的,她对韦超这样的态度,除非之前就见过,而且韦超欺负过她。 他心中紧张,捏了拳头问:“在这之前呢?还有吗?” “好像是……”锦心想说没有了,但看陆璘的样子,不敢说没有,又努力想了想,倒真想了起来,立刻道:“我想起来了,有,那还是公子奉旨修德春宫的时候,听说公子病了,夫人让少夫人带药去看公子,我们都一起去了,结果到德春宫门口,那里的守卫却不让进,我们说是陆家的人,韦大人便说只能进一个人,就带着少夫人进去了,再后来没过多久少夫人就出来了,似乎…… 锦心回忆道:“似乎有些慌张的样子,出来时走得很快,绿绮姑娘问是不是见到了公子,少夫人也回得心不在焉,只上了马车,催我们快走,这些……不知道和那韦大人有没有关系,但这时候就是见过的。” 陆璘只觉胸腔一道血气上涌,不由紧紧捏住了身旁椅子的扶手,缓缓坐下来。 他猜到发生了什么,那时进德春宫的确要查验身份,但只是在建的宫殿,并没有禁中那么严,里面官员的家属是可以进去的,断然没有只放一个人进去的道理。 更何况,韦超不过凭父荫挂个闲职,既不看建造图,又不关注工事的进展,每日只是在里面闲逛一番,做做样子而已,他才不会管看守防卫的事。 他拦住陆家人,只带施菀进去,分明就是起了色心,故意的。 那他在送施菀进去的途中做了什么呢?时间太短,又是宫殿内,人多眼杂,他的确不能做什么,但若是像今日路上那样的轻薄,却是极有可能的…… 她后来进去见到了他,却没和他提这事。 这时他想了起来,当时正好……王卿若来看她堂兄,然后两人一起过来他这里,让他点评她一首新诗。 但在她眼里就是,他和王卿若在一起。 所以她没和他说,因为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 可之后,她又是怎么回去的呢?韦超会不会在外面等着她,会不会再次试图接近她,轻薄她? 他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当时是什么情形,她心里会有多怕,又有多失落,明明自己的丈夫就在咫尺,却要让她面对韦超那样的人。 他终于明白她今日的痛苦与惧怕,那是来自于六年前的记忆,对他的排斥,也是来自于六年前他的失职。 或许她还会想,她不该来京城,如果不来,就不会再见到那个混账…… 锦心一直候在一旁,许久,陆璘才想起她来,开口道:“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是,公子。”锦心离去了,他怔怔地将目光望向门外。 他的错,并不是当初不爱她,而是明明娶了她,却以傲慢的、俯视的姿态去对她,觉得娶她就是对她的恩赐。 他现在想挽回的,也就是曾经被自己践踏过的她的真心。 晚上他无心用饭,又去沉香院探望了陆夫人,而后从沉香院出来,却在旁边小路上徘徊许久,不知该不该去后面,也不知去了该怎么对她说。 他的确能说,可她却不一定愿意听,也不一定在意他要说什么。 最后听见前面有人喊“老爷”,他便从小路上出来了,与父亲打过照面,就回去了。 没想到等到了晚上,陆庸却传来话,让他去崇和院一趟。 陆夫人与陆庸两人年纪都大了,几乎十年前陆庸就没去沉香院过夜,偶尔会去姨娘房中,后来姨娘过世了,陆庸又没再纳小,也就清心寡欲起来,一直起居在崇和院。 陆璘过去,由管家领着,到了书房。 陆庸已在书房里坐着,见了他,先让他坐,然后道:“我刚才去看了,你母亲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那伤也开始在恢复,这施大夫还真救了咱们家这一次。” “是,她说过最危险的时候算是扛过去了。”陆璘说。 这时陆庸看向他:“我刚刚看你在沉香院的小路上,是想去施大夫那里看看,又没去?” 陆璘明白父亲要说什么,看他一眼,点点头。 陆庸又问:“怎么没去?” 陆璘回道:“太晚了,又无关公事,她应该不会想见我。” “所以,你是为私事找她?为什么私事?你和她……是什么情况?”陆庸问。 陆璘没回答,却反问:“父亲向来不管这些事的,今日问这些做什么?” 陆庸缓声道:“刚刚去看你母亲,你母亲又念叨起你的婚事,说你竟然信口胡说,说要去族里问问,有没有人愿意过继孩子给你,看着竟是一副不欲再娶的样子,我想问问,你心里怎么想。” 陆璘回道:“不瞒父亲,我想和施菀复和,但她不愿意,我也不想她在府上受议论惹她不高兴,所以也没和母亲提。” “她既不愿意,你再找别人便是,为什么要说过继这种话?” “因为我不打算找别人。”陆璘平静道。 陆庸抬起头来,静静看向他,“但你刚才说她不愿意,你的意思是,你想等到她愿意?” “算是。” “那你可想过,我与你母亲愿不愿意?” “想过,你们自然是不愿意的。”陆璘坦然道,“但如果我只在娶她和终身不娶之间选择,你们就会愿意了。” 陆庸有些不敢置信看着他,最后情急道:“子微,原本我是不逼迫你的婚事的,只要家世人品过得去,你愿意便好,可这施菀实在是…… “且不论家世出身,就说本人,以前她虽说贫家小户出身,但至少身家清白,但现在她却在行医,甚至每日去国子监上课,听说也会接诊男病患,我自是钦佩她的勇气,也欣赏她的医术医德,更感念她对你母亲的救命之恩,可我却不能接受,她做我陆家的媳妇。” 陆璘平静道:“父亲,你在年轻时,可曾想象过有那么一个女子,让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你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为她的才情所折服,她懂你的抱负,你懂她一生所求,你们心有灵犀,志趣相投,你对她怜爱又倾慕,想与她相守,至于儿孙满堂、白头偕老,若能如此,那便是此生无憾。 “你想象过吗?”陆璘再次问了一句,却又自己回答道:“我想不只父亲,这世上许多人都会想过,只是我们同时也知道,并不可能。 “于是我们会走另一条更稳妥的路,比如,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贤妻一个就够,妾室一个又一个,要名声的便克制自己,不要名声的便成为老色棍。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一生,可我并不想这样的一生,因为我运气好,遇到了那个想相守的人,她近在咫尺,我愿用一生去追寻,只望父亲能成全。” 陆庸沉默了,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最后叹息一声。 他意识到,施菀做了女大夫,而自己这个儿子,如果按自己铺好的路,如今只怕已要入政事堂了,可他偏偏不愿,当初要为王相公辩护,后来要反对太后把持朝政,现在…… 现在又要娶家中不接受的妻子。 他们……都是离经叛道的人。 这时陆璘道:“还有,父亲常说欲谋国先谋身,听闻太后娘娘身体日渐衰弱,皇上离亲政必定不远。皇上是至纯至孝之人,他自己便宠幸寡妇出身的朱妃,置朝中非议于不顾,他日我娶了做大夫的施菀,不是更受皇上青睐么?” 他这样说,竟让陆庸无话反驳。 陆庸最后问:“你是主意已定?” 他早已明白,若儿子的主意定了,任谁也改变不了的。 陆璘回道:“是。” “但你母亲那里怕是难以接受,以及……施菀自己并不愿意。”陆庸说。 陆璘认真道:“母亲那里就先放着,她如今身体抱恙,施大夫那里,我去努力。” 陆庸无话可说,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陆璘将要起身离开,想了想,却是看着陆庸道:“父亲不必发愁,你想过,做怎样的人,才会无愧这一生吗? “有人粉身碎骨,却名留青史,有人默默无闻,只安乐一生,有人想要荣华富贵,有人想要如花美眷,还有人想要忠孝节义,我想,只要按自己想要的一生去度过,便算无愧这一生,也许父亲想的是安安稳稳,守住陆家,守住自己,孩儿想的,是守住自己的心,依从心意去活。 “所以,我在自己想走的路上,父亲不必叹息;陆家我也会守住,却是靠我自己,而不是我的姻缘。” 陆庸最终点点头,看着他道:“你母亲那里,我会找机会劝说的。” 陆璘一笑:“谢过父亲。” 第105章 翌日一早,陆府门前停了马车,陆璘着一身绯色官服立在马车旁,静静等着施菀。 到以往出发的时刻,施菀终究是来了,拿着医箱,踏出陆家大门的门槛,理所当然就瞧见了门前的马车和陆璘。 她没说话,复又移开了眼,沉默着往前来,与以往一样上了马车。 陆璘在她之后上去,吩咐车夫道:“走吧。” 马车驶动,车厢内一片宁静。 他看着她温声道:“从今日开始,石全就和你一起下车,在国子监门口等着你,我若能准时散衙,就我去接你,我若不能,就让他们直接去接你。” 施菀先是沉默,随后过了很久才道:“多谢大人。” 陆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等到了国子监,他看着她下马车进门去,又吩咐石全一遍,才往工部而去。 陆璘的虞部,为工部之下四司之一,虞部郎中为虞部主官,管的是京城山泽、园林、狩猎,薪碳、药材矿石收采等等,算是个极好的肥差。正因为差事太好,所以才让陆璘来担任。 这样的地位,少不了有许多人情往来,陆璘不是热衷敛财的人,但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任职以来,该严查的严查,该放手的放手,整个虞部倒也秩序井然。 但今日,他特地下令,严查近两年京中山林、围场私相出售买卖之事,不符法令者,买卖合同一律作废。 查来查去,首当其冲便是韦超的一桩买卖。 他在京郊买下了个园子,连同园子一起买下的还有园子后的一座山林,准备建成别院,别院之后的山林则当作自己的私家围场,供狩猎之用。 但那园子买卖合同有官司在,山林更是京郊某村子的地,被知县私自出售给韦超,本是上任虞部郎中盖的印,陆璘此番却将它们翻出来,统统作了废。 陆璘上任以来,这其中律法比之前清明了许多,但将前任盖好章的东西再翻出来作废,却是头一回。 韦超吃了亏,钱花出去了,在建的别院建不成了,却又无可奈何。 第106节 但陆璘就管着这事,他要想办成,绕不开他去,最后决定低个头,请陆璘喝酒,为施菀那事赔罪。 请帖发出去,陆璘倒是接了,这证明他就是要个面子,韦超心里有了底,安排了京中飞星楼最好的雅间,最好的酒席,一早便候着陆璘。 傍晚,陆璘到了雅间。 天已日渐寒冷,雅间内燃上了碳火,见陆璘进门来,韦超起身道:“子微兄,快请,我已恭候多时。” 陆璘看他一眼,走到桌前,缓声道:“陆某何德何能,让韦大人破费。”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笑,韦超意外他气性还挺大,忍住心里憋着的气赔笑道:“子微兄快坐快坐。” 待陆璘坐下,韦超又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道:“子微兄年纪轻轻,已是堂堂一司主官,陆家又是一门三杰,实在让人佩服。” 陆璘没说话,也没喝他的酒。 韦超进入正题道:“前日之事,实在是误会,我只道子微兄已与夫人和离了,所以才多有得罪,子微兄得此佳人,实在让人艳羡,但我在此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冒犯,还望子微兄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陆璘看着他问:“六年前,你我同修德春宫,韦大人可记得此事?” “自然是记得,说起来,我们倒是颇有渊源呢!”韦超说。 陆璘问:“那时候,我与我夫人还没和离,你就轻薄过她吧?” 韦超一愣,想着那施氏多半是已经和他说了,所以他今日才依然有这么大的气,便老实赔礼道:“那时候不是……年轻不懂事么,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怕夫人摔跤,扶了她一把,没成想教她误会了,但她也很快离开了,我是绝不敢冒犯的。” “扶了她?”陆璘紧盯着他问。 韦超被他问住,见他神色不豫,带着阴沉之色,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不知道他这问的是什么意思。 陆璘接着道:“是怎么扶的她?拉了她的手,还是扶了她的腰?除了这个,还有呢?” 韦超讪讪笑起来:“子微兄,这个……这个就……” “回答我。”陆璘打断他。 韦超心里有些不悦,今日他请陆璘喝酒,本就是走个过场,他道个歉,陆璘得了面子,从此就恩怨两清,再好办事,却万万没想到陆璘不依不挠,步步紧逼,竟好像不准备轻易善了一样。 他便带了几分不管不顾的闷气道:“拉了手,也扶了腰,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你们都和离了,你至于这么……” 韦超一句话没完,陆璘便一拳打在他下巴上,将他连人带凳子打翻在地,没等他回过神来,陆璘已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再次给了他一脚。 韦超怒不可遏,正要爬起来,陆璘却居高临下,抓着他衣襟道:“这两下,是我还你的,从今以后,你再敢觊觎她,动她一根手指头,我绝不会放过你!” 韦超心中早已怒火翻腾,挣扎了一下没挣扎起来,便看着他冷笑道:“你放心,我也不稀罕,实话和你说,我早八百年前就睡过她了。” 陆璘一把提起他,再次朝他下巴上打了一拳,咬牙道:“胡说八道!” 韦超牙齿都要被打落,一嘴腥咸味,他愈发愤恨,忍着疼,不紧不慢道:“她没和你说吧,六年前,清雪庵,重阳节,你母亲回家了,那里的丫鬟仆人都去前面相国寺看热闹了,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里,我进去了,她喊破了天也没人来,我便按着她快活了半夜,别说,你老婆又嫩又软,跟雏儿似的……” “你胡说!”陆璘满脸怀疑,却明显震怒,又要打他,他只笑道:“不信你去问你们家丫鬟,去问她呀,六年前的重阳节,她们在哪里,她又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陆璘看着他,目眦欲裂,想从他脸上看到信口胡诌的迹象,想找到他言辞里的漏洞,可他找不出来,却想起那时她重回家中的模样。 她瘦了很多很多,脸上不见血色,一言不发,郁郁寡欢,然后就和他提了和离…… 那时候的重阳节,的确母亲回了家,只留她在清雪庵,她身边的丫鬟,也的确并不尽心……韦超的话,竟并不像是编的…… “怎么样?是不是想起来了?”韦超见他发愣,知道他是信了,得意道:“我就是睡了你老婆,有种你杀了我呀,你敢吗?” 陆璘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韦超吃了痛,又爬不起来,连忙喊道:“来人,来人——” 他一边喊,陆璘一边打,随后一手拿了旁边的凳子就要朝他头上砸去,好在外面人已经冲进来,韦家下人去救韦超,长喜石全来拉陆璘。 石全一边夺下陆璘手中的凳子,一边劝道:“公子,别冲动,有什么事从长计议。” 韦超被人拉了起来,他抹一把满脸的血,朝陆璘道:“我告诉你,要么你不嫌弃,再把她娶回去,要么,我下次还要找她!” 陆璘几乎就要挣脱石全冲上去,却被石全与长喜两人紧紧拉住,长喜也劝道:“公子,先回去,咱们先回去。” 双方下人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一方是宰执之家,朝廷高官,一方是皇亲国戚,太后的亲侄子,真闹出了问题都不好看,于是都是拉架,陆璘也知道此时不宜再将事态弄严重,而他又有太多的事没弄清楚,于是掀开了长喜与石全,转身离去了。 下了酒楼,他没上马车,也没等后面的长喜石全,骑上石全的马,头也不回往陆府而去。 韦超说的的确言之凿凿,但很有可能是为了激怒他而信口胡编,他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事查清。 当然最好是问施菀,可哪怕是那天遇到韦超,她也并没有和他说起以前的事,若没有这事还好,若有这事,那便是痛不欲生的回忆,他不想让她再去回忆。 所以一回陆府,他便又让人叫来了锦心。 关了房门,他问她道:“上次你说,二少夫人只见过韦超一次,是在德春宫时,另一次是韦超送重阳糕,她没收,还有吗?” 锦心看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却还是确定地摇摇头:“没有了。” 陆璘又问:“重阳节的晚上,你在哪里?” 锦心一惊,回答:“时间太久,我……我忘了……” “忘了?”陆璘声音泛冷,“是忘了,还是擅自离岗跑去看热闹了?” 陆璘发脾气的时候少,但越是这样的人,发起脾气来就越是可怕,锦心吓了一跳,立刻就跪了下来:“是奴婢错了,那天相国寺里祈祷、做法事,奴婢让少夫人去看看,她不去,府上也是廷哥儿的洗三礼,别人在府上都有赏钱,就我们留在清雪庵的没有,奴婢一时心里不痛快,就趁少夫人睡下,跑去前面看了一会儿法事……也,也很快就回去了……” 陆璘痛恨地看着面前的丫鬟。 她是施菀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连她都跑了,那自然没有旁人在了,他那时就知道,她身边的下人对她并不敬重…… 锦心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陆璘狠狠盯着自己,心惧之下,连忙又道:“真的只是一会儿,很快奴婢就回去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陆璘却能明白,这只是她的推脱之辞,相国寺与清雪庵一个在前山,一个在后山,以普通人的脚程,来回也要走两三刻,加上她好不容易偷跑过去,当然不会看一下就回去,一定是在前面看了半夜热闹,完全没管清雪庵那边的施菀。 “后来呢,你回去时,二少夫人醒了吗?”他此时倒平静下来,一字一顿,缓缓问。 锦心回道:“应该……没醒吧,奴婢只听到房里没动静,就自己睡下了……” 说罢,她怕被怪罪,又立刻补充道:“当时少夫人本来就每日躺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出门,奴婢……奴婢怕进去打扰她……” 陆璘意识到哪里不对,问:“当时少夫人生了什么病?是风寒吗?” 锦心呐呐道:“是……是吧……” “什么叫‘是吧’?你是少夫人身边侍候的,你不知道?”陆璘厉声道。 锦心连忙回答:“焦妈妈说是,奴婢也不知道,之前一直是焦妈妈在侍候,等焦妈妈随夫人回府上,奴婢进去侍候时少夫人就已经病了,每日在床上休养,奴婢只需端茶送水就行了……” “焦妈妈?”陆璘反问,“为什么是焦妈妈?” 焦妈妈是陆夫人身边的老人,府里的后辈对她都分外客气,怎么会轮到要焦妈妈去侍候施菀? 锦心回道:“奴婢不知道……那时在清雪庵,夫人和少夫人住的是个小院子,她们在院内,奴婢们都在院外,说是斋戒祈福要诚心,不可有太多人侍候,所以就焦妈妈一人在院子里侍候,奴婢们就在外面做些浆洗打扫的事。 “一直到大少夫人临盆,夫人便带着焦妈妈回来了,这时奴婢们才进院内去侍候,然后就是韦大人送糕点的事,还有重阳节的事,也就几天,等重阳节之后,焦妈妈就又过去了。” 陆璘明白,锦心对清雪庵的事一无所知,但清雪庵一定有事,他开口道:“你回去吧,今日我问你话的事,不要说出去。” “是……”锦心战战兢兢离开,她前脚走,陆璘后脚就也从清舒阁离开,去了沉香院。 天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陆璘径直到沉香院正房中,焦妈妈从里间出来,和陆璘道:“公子要探望夫人么?施大夫说夫人哪怕在病中也要常擦洗换衣服,秋兰正在给她擦洗呢,公子要等一下。” 陆璘道:“焦妈妈,我有事同你说,烦请出来一下。” 焦妈妈有些疑惑,却还是与他一同出了正房,陆璘往左右厢房看了看,知道右边厢房是个空房,便从丫鬟手中拿了盏烛台进了那厢房,待焦妈妈进来,将门关上。 房中一盏灯,只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与外面隔绝,便显得异常安静与狭窄,也平添了几分严肃的氛围。 他放下烛台,看着焦妈妈:“妈妈,六年前在清雪庵,你们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 焦妈妈神色微微一动,却是垂了眉眼,一副疑惑语气道:“公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六年前在清雪庵怎么了?” 她想了想,问:“我记得那时候是去祈福?” “明面是祈福,背地里呢?”陆璘紧盯着她问:“母亲从没有住到那里祈福过,为什么那次要去?她一向喜欢大嫂,为什么要带菀菀去?为什么她提前回来了也没让菀菀和她一起回来?为什么菀菀回来像大病一场,真是风寒吗?” 焦妈妈还未开口,他便接着道:“焦妈妈可以对我隐瞒,但我能去问菀菀,也能现在就去问母亲,她在病中,焦妈妈想必是不希望我去逼问母亲的吧?” 焦妈妈无奈道:“公子也知夫人在病中,这种时候,这么久远的事,提起来不是影响夫人养病么?”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陆璘加重了语气。 他声音里带着怒气,焦妈妈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他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的,施菀如今又在后院,确实瞒不过去,便道:“那时候,公子与少夫人一直不曾同房,但在那之前一个多月,同房了吧?” 陆璘自然记得这些,却不知道她提起这个做什么。 焦妈妈继续:“那时候,少夫人怀孕了,却正是国丧,公子又在风口浪尖,朝中今日一桩事,明日一桩事,夫人怕这事给公子和陆家惹来祸端,便带少夫人去清雪庵,对外称是祈福,其实是偷偷把那孩子给打了。” 陆璘久久看着她,似乎恍然在梦中,不敢置信。 好久他才问:“菀菀她……也同意?” 焦妈妈看他一眼,叹声道:“她自然不同意,她那时候的日子过得艰难,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怎么会同意……可实在是没办法,大约也是心疼公子吧,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她怎么……”陆璘想说她怎么不来找他,却陡然想起那一日大雨,她到他房中来找她,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就脸色苍白地回去了,连伞也忘了拿。 因为他问她,她是不是在香中下了药。 就是那次……她那次就是来找他的,她要保住孩子,要找他求救,但因为他这句话,她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就走了。 他紧紧攥住手,几乎带着哽咽,艰难开口道:“所以去了清雪庵,你们就给她……打掉了孩子?” 焦妈妈半晌才无奈道:“当时没有办法……” “所以她并不是风寒,而是堕胎小产……” 焦妈妈点点头。 陆璘用了许久来恢复平静,又看着她问:“重阳节之后,你再去看她,她是什么情况,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焦妈妈摇摇头:“少夫人那时候没什么话,都是坐在床上发呆……不过我想起来,她原本休养得差不多的,但重阳节之后似乎更虚弱了,也不知是真受了风寒还是什么,整个人像少了半条命似的,也许是天冷没添碳火?不过又喝了些药,在那里多休养了半个月,也好了。” 陆璘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几乎不能思考。 一切一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么多年,她们没有一个人说,他也一直不知道。 明明这么多疑点,这么多蹊跷之处,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发觉,没有怀疑,为什么? 他苦笑一声,无法接受那时的自己,也无法接受此时得知的真相。 “从头至尾,你们都没有告诉我,一直瞒着我……”他痛声道。 焦妈妈抹了把眼睛道:“夫人这都是为了公子……” 此时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二公子,焦妈妈,你们在里面吗?” 焦妈妈与陆璘都没出声,丫鬟又道:“焦妈妈,夫人问是不是二公子来了,她那边都好了,让我喊公子过去。” 第107节 第106章 陆璘一言不发,开了门便往正房而去。焦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追了上去。 陆夫人侧身在床上躺着,等着陆璘,却见陆璘是急步而来,一进屋就定定看着她,带着痛苦,带着愤怒,却因为心有顾忌而强行忍着。 紧接着,焦妈妈就追了过来,见这情形,连忙劝道:“二公子,夫人才好一些……” 陆璘仍是盯着陆夫人不说话,陆夫人倒问:“什么事?” 见陆璘不说,又问焦妈妈:“怎么了?” 焦妈妈也是低头不语,陆璘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她:“菀菀怀孕,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让她打胎,而且从始至终,这么多年也不曾向我透露!”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压抑着怒火,低声吼出来。 施菀来了,陆璘对她关怀备至,陆夫人就猜测也许会有这么一天,甚至她还觉得这一天来得晚了。 她问:“她还是和你说了?” 陆璘厉声道:“母亲只要回答我,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陆夫人便回:“不那样,还能怎样?子微,母亲可都是为了你!” “为我?为我为何不敢告诉我?为我为何要捂得这严实?明知我不愿意而去将它毁掉,就是为了我?”陆璘反问。 陆夫人解释道:“我知道告诉了你,以你的性子一定不同意打胎,你会让她生下来,然后就是御史的弹劾,朝廷的贬谪,你那时候是多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能有这些!” “那你也不能擅自作主,也该问过我的意思!该我承受的,我自会去承受,凭什么要让菀菀去承受,让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去承受,母亲为何如此狠心!” …… 外面下起雨来,枇杷敲响施菀的门。 施菀还在房中抄写歧黄班的课业内容,听见敲门声便知道是枇杷,开口道:“进来吧。” 枇杷推开门,外面的雨声又大了些。 “师父,你听到了吗?怎么好像是陆大人在和陆夫人吵架?” 施菀一怔,然后道:“人家的家事,我们就不要去操心了。” “可我好像听见陆大人说菀菀?”枇杷问:“这说的,是师父吧?” 她没关门,前面果然有隐隐的争吵声传来。 施菀低着头沉默一会儿,回道:“说的是菀菀,便和我没关系,如果说的是施大夫,才和我有关系。” 枇杷还张起耳朵听着,施菀打断她道:“行了,别操人家的心了,把门关上,考你个病例,你把药方开出来。” “啊……”枇杷百般不愿,却还是去关上了门。 正房内,陆夫人眼中含泪,也提高了声音:“我狠心,我狠心是为了谁?子微,我的儿,我敢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在为娘的心里,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所以你就去肆意伤害你的儿媳,你的孙子?”陆璘反问。 陆夫人痛声道:“没有儿子,哪来的儿媳?和你比起来,我当然顾不上她,再说我当时想的是,你们还能要孩子,但你的仕途如果受了影响,却不一定再有机会了! “你不珍惜你的前程,但我珍惜,打胎又算什么,哪怕是要挨刀子,只要能对你好,我一定会去做!” 陆夫人说得声泪俱下,听着她的话,陆璘几乎被抽去了力气,踉跄了一步才道:“那后来呢?我不知道她才打了胎,但你是知道的,可她同我和离,离开陆家,你也一句话都没说,哪怕你告诉我她才打掉我们的孩子……” 陆夫人抹着泪道:“你本就不喜欢她,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想着你同她和离了也好,你去外面再娶个大家闺秀,哪一个也比她好……” “她做你的儿媳,侍候了你三年,你却这样对她……” “我对她是不好,我承认!”陆夫人撑在床上捂着胸口哭道:“可她能指责我、能恨我,你却不能,我都是为了你!” 陆璘心中绞痛,如乱箭攒心,却无法反驳母亲的话。 如果不是他忘了国丧,如果不是他哪怕在那一晚之后都没多关心过她一句,如果不是他冷漠刻薄,这件事并不会由母亲来主导。 他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她怀孕了,可以第一时间去用别的方式处理,甚至哪怕到了最后,她也不会不和他说一句,自己忍下所有。 他再无声息,转过身,就那么出去了,出去的身影如此沧桑与无奈。 秋天的雨不大,只是晰晰沥沥下着,有下人过来留他,他却没理,闯入雨里,往后面施菀住的小院而去。 那小院里僻静,因为下雨,又是天黑,外面不见一个人,但能看见她房中的灯是亮的。 他站在小院里,望着那屋子,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理由见她。 见她做什么呢? 道歉?忏悔?示爱? 她需要吗?她不需要。 那日下雨,她来见他的模样不停出现在眼前,然后是她被逼堕胎,被独自扔在清雪庵,甚至在那种时候被韦超强暴的情形…… 他无法承受,却挥之不去。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其实他们早已结束,而他还在做着和她复和的黄粱美梦。 不可能了,是他让她经历过那些,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她曾深爱过他,当她爱他,他并不在意,当他爱她时,他们早已回不去。 他最终还是走了,一步一步离开她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施菀照例去看陆夫人的伤。 陆夫人见她神色平静,与往常毫无差别,总觉得她似乎并不知道陆璘昨夜来沉香院质问的事。 药方照旧,施菀给陆夫人施针。 趴在床上的陆夫人突然问:“你知道子微昨夜到这里来么?” 施菀回答:“在后院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但听不太清。” 陆夫人没说话了。 直到施菀施完了针,去歧黄班的时间也到了,她交待枇杷稍候给陆夫人拔针。 陆夫人才又道:“以前你还在陆家时,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能来帮我治病,我很感激。” 施菀回道:“陆大人给了我足够的出诊费,还引荐了我进歧黄班,我也并不亏的。好了,夫人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陆夫人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她不愿再提起以前的事,似乎一切都已如烟消散。 施菀到陆家大门,以往乘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但不见陆璘,只见石全,见了她,石全道:“施大夫请。” 施菀上了马车,发现马车厢内也不见陆璘。 她将对面的坐板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过头又望向了别处。 陆璘在清舒阁,听到了大门外车马离去的声音。 她去歧黄班了,那是一个没有他、没有陆家的世界,也是她现在所痴迷的世界。 这一日他沐休。 却什么也没做,先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然后去了疏桐院,那里多年无人居住,只偶尔来扫一回,屋里陈设简单,不见什么她曾生活的迹象,只有次间那张书桌,他每次来,都见她坐这里。 在这里,她学会了认大部分的字,学会了写一笔很好的小楷,然后也学会了京城大户人家的礼仪往来。 他记得最初她只会安陆话的,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学会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 她一直很努力在靠近他,要做他那时自为的,理想中的妻子。 离开疏桐院后,他去了相国寺,又去了相国寺后山的清雪庵。 清雪庵有院子的寮房就那么几间,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当年住的那间,只是很小很小,几乎只有一丈见方的房子,里面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张桌子,多的什么都没有。 那床也只有三尺宽,她便是在这里喝下堕胎药,在这里疗伤,被独自扔下,然后在重阳节的晚上被韦超那禽兽…… 他闭上了眼,抚向那单薄的空床,禁不住红了眼角,涌出了泪水。 太想回到那时候,将无助的她抱入怀中,但时间不能倒流,错过的永远也回不来。 不知在清雪庵那房中待了多久,他离开了,一人在街上走了许久,回到了陆家。 然后他让人去叫来了李由。 “我想,查一个人。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身边的人,他的喜好,他每日行踪。” 李由问:“查谁。” “韦超。” 李由沉默了。 他知道陆璘昨夜打了韦超的事,也知道是为了韦超当街轻薄施大夫的事,但他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大人要查他是因为……” 陆璘却不说,只交待道:“不必问,你只须替我想好,怎么安排人,在哪里盯梢等等,别的事我来处理。” “是。” 几日后,歧黄班放假一日,陆璘带施菀去秦太医家中看医书。 施菀好几日没见到陆璘,再见,他在秋风萧瑟里穿一身松绿色深衣,眼角带着笑,看上去格外清隽舒朗。 施菀开口道:“陆大人。” 陆璘温声道:“施大夫上车。” 两人上了马车,陆璘道:“今天不要客气,见了想要的医书,就全拿回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真的吗?”施菀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璘:“没什么不好,他家孙子要考恩科,让我给他指点一二就好,他高兴还来不及。” 这话说得猖狂,但由陆璘说出来却并不猖狂,因为他是恩科中的佼佼者。 施菀只好道:“那多谢陆大人了。” 第107章 到秦太医家中,两人很快就被请进了书房,秦太医让二人随意,自己便出去了。 第108节 陆璘到一旁桌子上喝茶,看施菀在书架上找书。 秦太医是宫中最高等级的御医之一,也是个喜好藏书之人,尤其是医术方面的书,这里的医书比外面的书肆还要多。 想到能将所有书都抄下,施菀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就挑书,却发现这书大约是秦太医都挑过的,全是名家大作。 最初她看的最中间两层书,随后踮起脚来拿最上层的,正够着的时候,陆璘到了她身后,手伸到她手上方,在她要拿的书拿了下来,递给她。 她接过书,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后面便是书架,没什么退的空间,陆璘看着她,自己往后退了两步。 “谢谢陆大人。”她说。 “不必。”他看了看书架:“上面的还要吗?我一起拿下来给你。” 她连忙道:“等一下再拿,我怕弄混了位置。”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明了她就是如此,总怕影响到别人、怕麻烦别人一点点。 于是他又抬手,将上层的书一起都拿下来。 “你……”施菀还没说出口,他便道:“没事,我记住排序了,待会儿我再按原来的样子放回去。” 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哪里能高中榜眼?施菀想起这回事来,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陆璘笑道:“回去我帮你抄书吧,待我日后再升几级官,说不定还能卖钱。” 施菀被他逗笑了,将一本一寸厚的书拿了出来:“那你就抄这本吧,这本卖的钱应该多一些。” 陆璘翻开那书,是一本草药辨认的书,不只厚,还是带图的,真要抄下来,颇费些功夫。 “倒也不是不行。”他回道:“想必你画起画来差些功夫,只要书上有画的,你都可以交给我,我三两日便替你画好。” 施菀看他一眼,却不知怎么回。 她觉得这样欠他太多,但她自己画画确实差一些,最后犹豫太久,就索性没回答了。 在秦太医府上挑好书,两人与秦太医道过谢,一起出秦家。 已是深秋,天渐渐寒凉,但今日还好,出了太阳,秋高气爽。明日就是重阳,街上又是分外热闹,各家各院里也都备着重阳节。 陆璘将书交给长喜,在马车下朝施菀道:“回去后我让府上的书办帮我们一起抄,他们速度快,几日就抄好了,要不然我带你在京城逛逛吧。” 施菀摇头:“不必了,我没有要逛的地方,就先回去抄书。” 她说着要走,陆璘却拦住她道:“你到京城,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好好看过,以后也不定有机会来,今日就好好看看不行吗?” 他说得认真,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乞求。 施菀的确没怎么在京城逛过,当年初到京城便住进了陆家,然后便是备婚,再然后成了陆家的少夫人,不敢、也没有机会出去;至于现在,她几乎只在陆家与国子监之间往来,再没去过别处。 陆璘又道:“原本我是打算着,你来了京城,我绝不会轻易让你回去,现在我想……如果你后面真要走,我不会拦你,只是今日,想带你看看。” 他的话,似乎是交易,好像在说今日一起看看,以后她离开京城时,他便不会纠缠她。 施菀点点头:“那好吧。” 陆璘让陆家的车夫将书带回去,自己与她徒步往街心走。 京城最繁华之地,是杜河,杜河之上一桥飞架两岸,形似一道彩虹横跨河上,所以取名为虹桥。两岸汇集着整座城最豪华的商铺,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节庆之夜更是灯火通明。 陆璘带施菀站在桥上,和她道:“对面那座三层楼的酒楼是飞星楼,京城最大的酒楼,做南北名菜,里面大厨是宫里出来的御厨,手艺确实不错,但也贵,一道烫白菜都要卖一两银子。 “它旁边的是汇通钱庄,传说老板富可敌国,拥有全国最多分号的钱庄,江陵府也有一家。 “飞星楼对面是瑶芳楼,里面歌舞不休,戏曲不断,算是京城最大的独勾栏瓦市,原本它们和飞星楼该是互相照应生意,可两家关系却并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施菀摇摇头。 陆璘待要说话,却看着她停住了,问:“但你并不关心是不是?” 施菀正盯着桥下的商船看,听到他的话笑道:“我等开年就走了,只是个京城的过客。” 陆璘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带你看看。既然你不关心,那要不然我带你去畅春园好不好?那里鲜花四季轮换,如今必然是菊花的天下,最新最全的菊花品种也都在那里。” 施菀点了点头。 畅春园是朝廷出资修建,免费供百姓游玩,遇有大节庆,皇帝还会亲至,士庶共赏,与民同乐。 两人去了马车租赁档口,租乘马车前往畅春园。 里面果真摆了满满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绿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 也有挂着个木箱的小贩在里面做生意,见了两人,上前道:“夫人,买只梳子吧,结发同心,百年好合。” 施菀一愣,意识到他将两人当成了夫妻,只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小贩却又拦住陆璘:“郎君,买只梳子吧,只用七文钱,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赚个辛苦钱,求郎君行行好。” 陆璘拿出七文钱来,小贩收了钱,连忙道:“谢谢郎君,郎君挑哪个梳子?” 陆璘看向施菀,却见施菀已经走开了两三步,只回头看着,并没有上前来挑梳子的动向。 他随意挑了个雕着金银花的小木梳。 小贩走了,陆璘拿着梳子走到施菀面前:“你拿着吧,木质一般,只是便宜小玩意儿,到时候回安陆路上用。” 梳子原本是很暧昧的东西,似乎更像定情信物,但他一边给她,一边说让她回安陆的路上用,又似乎没有那种意思。 她不知为何就伸手接过了,接到手中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很多年前,她期望过的。 若是新婚时,他带她出来,带她看这繁华的都城,带她来逛这景致宜人的园子,听别人道一声“结发同心,百年好合”就被哄得买下一只劣质的梳子交到她手中…… 那该是怎样的欢喜与幸运,能满足她对夫君、对新婚燕尔的一切想象,一定是做梦都会笑醒吧。 于是她明白过来,他是在补偿她。 补偿她他觉得自己该做,却没做的。 其实早已事过境迁,她并不想这些了,但这一刻她还是接下了这梳子,好似替当初的自己接下。 她总会回安陆的,从此再不会来,也绝不会和他再做夫妻。 所以今日偿一下多年前的心愿,倒也可以。 她看着梳子笑了一下:“京城的东西可真贵,我在安陆五文钱的梳子都比这个好。” “是吗?”陆璘一愣,“你不早说,这么说我该给他讲一讲价。” “讲价,你会吗?”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那有什么不会。”陆璘说。 走两步,又见一个卖蜜豆小饼的小摊,施菀在摊前站住了,看向陆璘。 摊主是个中年妇人,立刻问:“郎君,买两个蜜豆饼吧,三文钱一个。” 这儿的东西果真都卖得比外面贵一些,陆璘道:“五文钱两个吧。” 中年女人“哎呀”一声,“那可不行,郎君看着便是富贵人家,扫个地都能扫出半两银子来,一文钱就别同咱们这穷苦人计较了,行好事得好运,你来年会升官发大财的。” 说着拿了两个小饼给他。 他无奈看向施菀,施菀笑了。 陆璘乖乖拿出六文钱来给了妇人,接过她的两个小饼,递了一个给施菀。 待离了摊子,陆璘问她:“这我该怎么回她?” 施菀回道:“我又不知道,我也不会讲价。” 于是两人都笑起来。 游完整个畅春园,已是日薄西山,陆璘问:“去找家酒楼吃饭吧,北街的一品香,它们那里的烤乳羊好吃,号称京城一绝。” 施菀有些意外:“怎么不是飞星楼吗?你之前夸飞星楼那么好,说是宫廷御食。” “那里……”陆璘顿了顿:“不划算,一品香也不错。” 他在飞星楼打过韦超,惟恐飞星楼的人还记得,还是不去的好。 施菀本就是随口一说,她是不在意吃食的人,他说哪里就哪里,也就随他一起去了。 到一品香,陆璘挑了个雅间,烤乳羊,炖猪肘,炙鹿肉……让人上了满满一桌,因这一品香招牌就是这些大荤,他竟都来了一遍。 陆家虽在京城,但府上饮食习惯清淡,她以往出去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所以从来没吃过京城才有的这些名菜。 如今一尝,倒确实是大厨的手艺,非寻常地方可比,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羊肉猪肉,也是她第一次吃鹿肉。 陆璘给她倒酒道:“这是延寿酒,京城名酒之一,你尝一尝就好,比安陆的玉泉酒烈一些。” 施菀端了酒杯喝下一小口,却连这一小口都险些吞不下去,连忙皱了眉头道:“好辣!” 陆璘又立刻替她倒了另一杯酒:“快喝这个。” 施菀又喝了那一杯,却是清甜味,带着菊花香。 “这是郁金泉,是果酒,也是重阳菊花酒,不会醉。”陆璘介绍。 施菀回味道:“这个好,比我喝的别的菊花酒都好喝,刚刚那酒岂只是比玉泉酒烈,是烈很多!” 陆璘又给她倒了一杯,“你喜欢这个,等你回安陆时,我给你买几坛送给你,让你带回去。” 施菀笑着没说话。 两人吃过饭出酒楼,已是傍晚。 太阳落山,但街道两旁家家店铺都是灯火通明,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路上行人竟一点也不见少,还有人专等到这时候出来,去勾栏瓦舍行乐。 施菀看着这街道,叹声道:“到底是京城,处处锦绣,车马不绝。我最初来京城,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京城,与京城格格不入,直到现在,仍觉得京城陌生。” “没有九州大地,就没有京城的繁华,没有京城的繁华,也没有银钱货物流通的场地。”陆璘说着笑了笑:“我也不是京城人,我父亲还在祖籍待过几年呢。” 两人一同往前走,陆璘道:“其实我对京城也没那么熟悉,我小的时候就得了些神童的名号,爷爷和父亲便一心要我读书,正好,对于别的孩子会的斗蛐蛐斗百草捉蟾蜍我也并不感兴趣,所以少年时光,尽是埋头苦读了。 “随后便是科举,院试,乡试,会试……京城人将我捧得越高,我便越不敢摔下来,所以只想一次试中,且只能拿头筹,我觉得游山玩水、闲逛街头是纨绔行为,并不会去。一晃,就已成年了,如今将至而立,自己一个人,也没那份游玩的心性了。” 施菀:“我以为你天资聪颖,读书与应试都是信手拈来,绝不会出错。” 陆璘笑道:“我之前读书是在王家私塾,那时我是里面最厉害的,后来去了丽山书院,发现身边所有人都是其他私塾最厉害的,然后乡试,也并未如我所料中解元,天下之大,能人不知凡几,再有天赋,也要勤奋。” 施菀说:“我小的时候没有太多心思,这里玩玩,那里闹闹,也就大了,爷爷宠我,除了让我帮忙做些小活,什么也不让我干。到十四五岁,要许人家了,他才让我学着做做饭,裁个衣服,所以这些活我都做得一般。” “不怕不好嫁么?”陆璘笑问。 施菀摇头:“当然不怕,有很多人来我家说媒啊,有一家,家里有好几十亩地,还养鱼,他们家老三水性特别好,人称浪里小白龙,他就喜欢我,我都听见风声说他家要找人来我家说媒了,只可惜……” 施菀没说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忧伤的事,脸上泛起一阵怅然。 第109节 陆璘明白,那话后面是:只可惜,遇到了张大发的事。 如果那样,她不会成为现在的施大夫,却也不必承受那么多,她会做一个普通的新娘,一个普通的农妇,必定夫妻恩爱,夫唱妇随,现在只怕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冷吗?”他问她。 施菀摇摇头,却将手缩到了衣袖内,然后道:“陆璘,府上有人说你大嫂要给你介绍她娘家的一个姑娘,也是满腹诗书,温婉娴静,你就看看,早些成亲吧,不要说什么等我的话,没有意义。” “好啊,我去看看。”陆璘随口应着,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温声道:“不要总想着别人,多想想自己,如果将来有一个人能让你忘记所有,托付终身的话……” 话说到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 知道她不会再选择自己,也想她能有一人相伴,却又没那样的度量,真的去祝福她遇到这样一个人。 施菀将这话题终结了:“好了,我们回去吧,我还记挂着秦太医的书。” 第108章 重阳节那天,太后驾崩了。 这消息如此突然,早前只听说太后病了,却没想到没几天就崩了。 枇杷对此惊异不已,既好奇也新鲜,施菀却在六年前经历过一次国丧,对此还记得清楚,告诫枇杷不能在人前欢笑,或是穿红衣、戴红花,更不能谈论太后驾崩之事。 京师戒严,官员至各自衙署斋戒数日,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趁机篡权夺位、作乱京师,而整个陆家都停止庆重阳节,挂上白布白灯笼,是为哀悼。 后来就有诏令下来,十日后太后出殡,自出殡日算起,京师普通百姓守丧一个月,官员守丧三个月。 好在国子监、歧黄班并不停课,施菀还是可以去正常上课。 太后出殡前,皇上就已亲政,太后出殡后的半个月,朝中官职开始变动,这变动里便有陆璘,陆璘调为工部侍郎,并领参议朝政之衔,进政事堂共议朝政。 朝中在六部之上,有中书门下二省,再往上,则是政事堂,一切军国大事,皆在此议出。如今政事堂之首仍是赵相,副相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陆庸,另有四位官员则领各种官衔,辅佐三位丞相,同时也参与朝政,七位都算宰辅之列。 国丧期间,陆家不能欢庆,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从秦太医那里借来的书都抄完了,有两本是陆璘帮着抄的,都是厚的,施菀拿着那两本字迹飘逸秀美的书,和枇杷道:“这两书要保存好,以后拿去卖,能卖不少钱。” “真的吗?”枇杷问。 施菀想了想:“再等等吧,等我们老的时候,二三十年后,应该更值钱。” “那师父再把这两本书抄一遍,这两本就留起来,别翻烂了。”枇杷说。 施菀忍不住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天越来越冷,待到十月,已有些北风呼啸的感觉。 如今陆夫人好了许多,不用每日针灸换药了,也能下床走动,施菀一早用过早饭,便直接去歧黄班。 走到院中时,却见沉香院里的妈妈们都在后院坐着一起叠元宝,剪什么花样。 她问:“妈妈们剪的什么?” 那剪纸的妈妈回话:“剪纸衣啊,今天是寒衣节,待会儿要祭先祖的。” “寒衣节……”施菀想了起来:“我忘了,京城是有寒衣节。” 那妈妈问:“你们那儿没有吗?” 施菀摇头:“我们只有清明和中元节。” 另一个妈妈回答:“那怎么行,你们竟然没寒衣节,那祖先们穿什么呢?我姐姐是前些年六月里去的,当时只给她烧了夏衣,没烧冬衣,我前几日就做梦,梦见她来找我,说冷,我这才想起来每年寒衣节我都忘了她,实在是罪过,待会儿我给她烧点冬衣。” 施菀愣了愣,又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这才往陆家大门去。 政事堂不在六部,在禁中,所以自陆璘入政事堂,遇到军政大事,便不与施菀同路了,施菀会坐另外的马车去国子监,仍是石全陪同。 这一日,她都有些恍惚。等到傍晚从国子监出来,正巧见着国子监外有人摆难卖纸衣纸钱。 她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摆摊的老妇人看到了她,问:“娘子,买些纸衣吧?” 施菀走上前去,在那纸衣里看了看,挑了一堆小一些的纸衣,并一些纸钱、元宝,让老妇人算钱后用自己的披风包了纸衣回马车上。 她陡然想起,如果是未出世的孩子,会有魂灵吗?如果有,会在那边觉得冷吗? 每年清明中元或是其他节日,她都会回施家村祭祀过世的家人,却从来没想过要给他烧点什么。 就算冷,他也无人托梦吧,给谁托呢,这世上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就算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将他杀掉的那个人。 待夜幕降临,她独自拿着包袱,避开陆家人从后门出去,走一会儿,便到一个僻静的荒地,她之前来过这里,常看见一些烧过纸的痕迹,全是那些旅居异乡、不方便祭祀的人烧的。 荒地里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将树枝摇得“呜呜”响。 她放下包袱,正要将包袱打开,却听身后有动静,警醒间立刻回头一看,竟是陆璘。 惊得她连忙将包袱又收了起来,下意识道:“陆大人怎么来了?” 陆璘走到她面前来,蹲下身,看向她:“我和你一起。” 施菀一怔。 联想起一个月前他与陆夫人的争吵,以及后面他异样的举动,她猜测他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可她却不愿他这时候凑过来,回道:“不必了。”说着就拿起了包袱要离开。 陆璘起身拉住她胳膊:“为什么?” 施菀按着手上的包袱,偏过头没去看他,声音泛着冷:“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陆璘深深看着她,沉声道:“我想让他知道,他不是被父母有意抛弃的,他的父亲母亲都爱着他,没有厌弃他的到来,直到现在,我们还在想着他。” 施菀回看向他,身子忍不住颤抖,最后双眸慢慢湿润,不禁流下泪来。 “怎么会呢?”她哽咽着反问:“没有谁想要他来,那一夜是酒后乱性,肮脏、可笑;那是国丧,大逆不道;他的到来是耻辱,是灾祸,他就和我一样,没眼力,不合时宜,我不要你假模假样过来哀悼,我与他都够不上陆家的门槛,我们也不需要!” 陆璘一把抱住她,她要挣扎,却被他牢牢拢在怀中。 “我知道你在怪我,用这些话来报复我,我认下,是我的错……但我没有酒后乱性,我是酒后露真情,可我却不懂。那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怎么会是耻辱?他一定与你一样坚韧善良,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孤傲自许……失去他,是我的损失,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像他那样儿子,或是女儿。 “菀菀,我没有假模假样,你和他都是我在无知时错失的最重要的东西,我迟到了许多年,但还是想告诉他,我爱他,怜他,想他。” 施菀不再挣扎,在他怀中痛哭出声。 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与力量都给她。 “为什么不告诉你看不上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不将我赶出去……那样我就会懂,就会走,就不会越陷越深,不会沦落到后面的地步……” 施菀痛哭:“你故意去侍疾,不愿碰我,你永远不知道你们府上人怎么看我,永远不知道我怎么熬过一日又一日,我不是不知廉耻,我是走投无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只要和你圆了房,一切都会好,就算你仍然不理我,只要给我一个孩子我就能熬下去……可那样,只换来你的嫌弃…… “原本在家乡会有很多人喜欢我的,可在你面前,我就那样不堪,那样不入你的眼,也不入所有人的眼,我好像哪里都错,哪里都让人瞧不起…… “我盼了三年,就盼一个孩子,你不会知道他的到来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是三年的梦,是后面的一辈子,可是你们不让我生下来,我是他的母亲,却那么懦弱,保不住他……” 陆璘抱着她,眼中的泪水也滴到她头顶发间。 “你没有错,你已经作出了所有的努力,错的是我。过去的你,现在的你,都很好,只是我们家虚伪,沽名钓誉,只是我不可一世,冷心无情,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你要好好的,以后也对自己好一些,不要总找自己的错处。” 施菀哭了许久,似乎将多年来的委屈与压抑都哭了出来,也将对陆璘和陆家的怨怪发泄出来,将他衣襟打湿了大片,而后才慢慢平复情绪,默然从他怀中出来,抹去眼泪。 他在黑夜里红着眼,静静看着她。 两人沉默许久,她不再赶他了,蹲下身来将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的元宝纸衣来,取火折子吹火。 天太冷,火折子吹了几下也吹不燃,陆璘将火折子接过来继续吹,才吹出火来,然后将纸衣点燃。 “等你母亲回了安陆,以后每年就我来给你烧纸钱烧寒衣,如果你能找到太爷爷,便去找他,他会对你好的。”陆璘说。 施菀没出声,只默默烧完了所有东西。 等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灰烬随风飘飞,施菀先起了身,往陆家走去,陆璘跟着她。 “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来,总要让人陪着。”他说。随后又问:“我不在的时候,没遇到韦超吧?” 施菀摇摇头。 “若他还敢出现在你面前,和我说。” 施菀看他一眼,点点头。 两人从后门进陆家时,遇到了萧惠贞院中的妈妈,那妈妈笑问:“二公子和施夫人出去了?” 陆璘“嗯”了一声,两人走到前面许久,施菀却还能感觉到那妈妈在后面看着他们。 她想起之前听说萧惠贞要给陆璘介绍姑娘的事,后来却再没听过了,似乎是不了了之,无疾而终。 “陆大人,我想等陆夫人身体再好一些之后搬出去去。”施菀说。 陆璘很快道:“没有必要,租房子至少也是一年半载,你在开年二月就结束歧黄班的课了,再去找房子无疑是浪费钱。让人知道,倒要说我们家刻薄,让你背井离乡从安陆过来诊病,却还没等病好,就赶你们两个弱女子出去住,莫说我,我母亲也不会答应的。” 他如此说,施菀也就不再争辩了,回头再与陆夫人提一提,若陆夫人不同意,那就不出去另找吧。 她没再说什么,只和他道别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停住步子,目送她离去。 胸前她的泪痕还未干,而她已恢复了以往沉静、淡然的样子。 可她的心里呢?还是会委屈,会痛苦,会对以往种种意难平吧……至少她说了那么多,也没提一句被韦超欺负的事。 那大概是她心底永远也不愿想起、不愿提起的伤痕。 也许,等他完成了手上的事,她心里会好受一些? 第109章 腊月初一,天大寒。 施菀一早出门,遇见了陆璘。 陆璘温声道:“我今日要去政事堂,就不同你一起了。” 施菀点头。 他又问:“你们行医用的麻药,是不是有那种吸入鼻中就能昏睡的?” 施菀回:“是。” “那能睡多久?” 第110节 “一个多时辰吧。” “一个多时辰后,他不说,别人能知道他吸入过麻药吗?” 施菀想了想:“大概……很难,我自己是不知道怎么看出来。” “所以如果时间再长一些,更加不可能看出了,比如第二天?” 施菀这会儿确定道:“那自然是不能。” 陆璘问:“你医箱内是不是有这种麻药,能给些我么?” 施菀疑惑:“陆大人要这个做什么?” “有个朋友要,我想着你这里有,就顺便替他要了。要不然,你再给我些治外伤的止血生肌散。”他说完,又补充道:“我付钱。” 施菀却是大方道:“不必了。”说完打开医箱,将他说的东西给他。 “这一包是止血散,这一瓶是麻药,止血散倒能随意用,麻药是有微毒的,不可随便乱用。” “好。”陆璘接过东西,两人一起出门去。 这一日天寒地冻,冷得手脚无知觉,天空上方弥漫着一片乌蓝,似是要下雪。 到下午,这股寒气愈烈,街上行人也少了,早早就回了家。 韦超自宫中出来,心里没来由地烦闷。 他本来混个闲职,待得好好的,他爹非要给他安排个筹备太后生忌的差使,虽说事情也是别人做,但他要去应卯,总要露个脸,人也就不能去别的地方了。 如今国丧已去了两个多月,青楼妓馆都允许开业了,小老百姓们都得了自由,像他这样的皇亲国戚却还要守丧,他更是一肚子火没处泄。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郎君,买书吗?” “滚!”韦超怒喝,那人又道:“顶好的书——” 说话间,他将书从身边布袋里拿出了一角,韦超看了黄色的封皮,便停下了。 那人将书从布袋里拿出来:“绝版禁书,《十四宫》,带图。” 韦超将书接过,翻了几页,立刻面带喜色,从怀中拿出一粒碎银来交给他:“不必找了,下次再有好书过来找我。” “好好好,谢谢郎君!”小贩连忙道。 此时,施菀也从国子监内出来。到门口,却有一位姑娘上前道:“这位可是替陆夫人诊病的施大夫?” 施菀意外看向她,一旁等着她的石全也过来看向那姑娘,问:“你是何人?” 姑娘拿出一只令牌来,施菀看了眼,却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令牌。 姑娘道:“这是瑶和宫的令牌,也就是淑妃娘娘的宫里,我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奉娘娘之命,请施大夫进宫一趟。” 那姑娘说着往后指了指,那里已经备好了一顶轿子,抬轿的人是男的,但都长得比外面其他男人秀气,似乎真是宫里的太监。 施菀从没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无措地看向石全,石全却也不知道宫里的事,但宫里的人又不好得罪,只好道:“我奉我家主子陆侍郎之命保护施大夫,主子说施大夫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要一同前去。” 姑娘说:“可以,但你只能到宫门,等施大夫出来,你在宫门口接她便是。” 石全看向施菀,施菀点点头。她见这姑娘说话做事与别的下人不同,似乎一个小动作都专门训练过,便觉得应该就是宫里的人。 施菀乘上那轿子,石全护在轿旁,在那姑娘的带领下往宫门走去。 到宫门前,石全留下,施菀随宫里的人一起进去。 碧瓦红墙,雕梁画栋,一进这地方,便被其中巍峨肃穆所震慑,人不自觉低了头,一言一行都规矩起来。 走过长长的几道走廊,那姑娘带她到了一座宫殿前,她抬起眼,果然见上面写着瑶和宫。 “施大夫里面请。”姑娘说。 施菀也没说话,随姑娘往里走。 走过两道门,进了座精美的院子,有宫女道:“姑姑回来了?” 姑娘问:“娘娘还在房里吗?” “在呢。” 那姑娘说:“施大夫在外面等等,我进去通传一声。”说着就进去了。 没一会儿,里面出来宫女道:“施大夫,娘娘让您进去。”说着带了她进去。 娘娘寝宫内满铺着绣毯,里面燃着足够的碳火,暖如春秋,却没有一丝烟雾,若有似无,有一屡清幽的香味。 施菀知道规矩,就算进来也没有四处乱看,只跟着宫女走,到宫女停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待宫女说“娘娘,施大夫到了”,她便朝前面那在美人榻上垂了一角袖摆的人跪下道:“民女施菀,见过娘娘。” “起来吧。”有人开口道。 那声音柔婉好听,却带着矜贵,施菀便知道这果然就是淑妃娘娘。 “谢娘娘。”她依言起身。 “抬起头来我看看。”榻上之人说。 施菀抬起头来,却未抬眼,但用眼中余光也能看见榻上之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满头珠翠,面容姣好。 淑妃看着她,笑道:“我还以为是个中年妇人呢,没想到这么年轻,长得还美貌。便是你替陆夫人治好病的?听说还替陆家隔壁的几位夫人老夫人看过病?” 施菀回道:“多谢娘娘夸赞。正好在陆家,离得近,几位夫人有请,就去看了看,开了些药。” “我近来身子有些不适,你替我看看吧。”淑妃说。 “是。” 施菀便走过去,之前那姑娘已经在榻前放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施菀问:“娘娘哪里不舒服?” 淑妃却反问:“你看呢?”说着,伸了一只胳膊出来。 施菀只好先给她把脉。这娘娘看病这般遮掩的态度,倒让她想起了之前秦太医看的那位娘娘。 这时有个嬷嬷进来道:“娘娘,小皇子睡下了。” 淑妃“嗯”了一声。 施菀心里越发觉得这就是秦太医之前说的那位娘娘。 把完脉,施菀又看了看淑妃气色,心里有几个猜测,最后想着宫里的太医娘娘没用,反倒费神去国子监找自己,一定是不好言说的病,便问:“娘娘是不是……身上长了什么东西?” 淑妃一惊,面露赞赏之色,回答:“是。” 她身旁的宫女道:“娘娘胸口长了一片疹子。” 施菀问:“娘娘可否让我看看?” 随后解释:“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治法,疹子也有许多种。” 淑妃点了点头,由宫女帮忙解开了衣襟。 疹子正好长在胸口处。 施菀将那片疹子看了看,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疹子顽固,容易复发,若要根治可能要数月的调理,我替娘娘开了药方,娘娘将药煎好喝两剂疹子便会消退,再喝一剂巩固便好了。” “那你说的数月调理,是什么?”淑妃问。 施菀回答:“娘娘看着才生产不久,身子还有些虚,没完全恢复,平常估计也格外关心小皇子,许多事亲力亲为,休息太少,致使风邪容易入体,就会导致许多小毛病,调理便是好好休息,少劳累,少忧思,再辅以滋补之药,便好了。” 淑妃看着她,面露笑容。面前女大夫虽年轻,却是样样都说得对,说在她心坎上,让她极喜欢,便道:“你现在歧黄班?日后是准备考太医局?” 施菀立刻道:“那不敢,原本就没有女子进岐黄班的先例,只是我求陆大人帮忙才破例让进的,去里面只为学习,不敢妄想考太医局。” “陆大人?哪个陆大人?是陆尚书,还是陆侍郎?”淑妃笑着问。 施菀不明白淑妃为何问得这么细致,老实回答:“是陆侍郎。” 淑妃又问:“本宫听说,你们以前是夫妻?” 施菀不知如何回答了,低着头小声回:“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并没有别的关系。” 淑妃又笑了一下,连同她身旁的宫女也发出轻轻的笑声,施菀便知道她们单纯就是好奇,在打趣她。 笑了一会儿,淑妃道:“我倒是觉得太医局正缺如你这般医术高明的女大夫,要不然,我同皇上说一声,你也不必考试了,就直接进太医局来做太医,这样我这身子要调理,也就直接找你了,省得找那些老太医。” 施菀心中一怔,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这是她第一次面见宫中贵人,急速思忖之后她从凳子上起身跪了下来,回道:“求娘娘恕罪,民女并没有进太医局的打算。一来是民女家乡在安陆,在岐黄班学习完就要回安陆;二来……民女出身低微,一心只想开医馆,替天下百姓看病,并没想过进太医局,也没想过留在京城。” 淑妃没说话,室中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异样地紧张。 施菀突然想起来,在宫中随意拒绝贵人,似乎是有可能获罪的。她刚刚的话,算是明确拒绝替淑妃看病吧,会不会在无意中闯下了祸事? 就在她紧张时,沉默了半天的淑妃开口道:“这样啊……那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强求。” “谢娘娘……”施菀说,深深叩下头去。 “好了,施大夫过来写下药方吧。”宫女说。 “是。”施菀起身,随宫女去写药方,待写完,那宫女赏了她一颗金豆子,便让人送她出宫去了。 在路上,施菀心中仍是忐忑。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普通老百姓到了娘娘面前,也算是“伴虎”吧,娘娘是心思深重之人,会不会生了气,将她记在心里? 一个小老百姓,若被一个贵人记住,那便没有自己的路可走了。 身旁石全也不懂这些,她有心问人也只能问别人。 直到回了陆家,待要进门时,施菀转身看向石全:“可否帮我去看看陆大人回来没?若回来了,又有空的话,能否带我去见见他,我有事要问他。” 石全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带了喜色,连忙就答应下来:“好,我这便去!”说着就往清舒阁而去。 施菀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约摸一刻不到,石全就回来,朝她道:“公子不在,他们说是还没回来,兴许是有公务要忙,要不然我替施大夫看着,要是公子回来了,我立刻和公子说。” 施菀立刻道谢:“好,那劳烦你了。” 石全完全是急主子之所急,连忙摇头:“不劳烦,施大夫客气了。” 施菀这才回沉香院去。 但很久,石全都没有消息送来,也没见陆璘的人,不知他今日是去做什么了。 第110章 韦超拿了那本《十四宫》回去了,一读之下,心中更腾起一团火,越发烦躁起来。 第111节 等到夜幕时分,他叫来了小厮,让小厮去安排一番,半个时辰后两人出门去。 小厮连忙道:“老爷说了国丧期间不许公子出去。” 韦超冷哼:“国丧算什么,老子想出去就出去。” “可……明天是太后生忌,一早要进宫呢!” “那就晚一些回来。”韦超说。 小厮还要再劝,韦超已不耐烦:“快滚!” 小厮只好去安排了,半个时辰后,小厮驾了车,带着韦超从后门出去,往南街而去。国丧期间想要寻欢自然要避人耳目,随从都不敢多带一个。 大冷的天,路上行人早已没了,更何况马车去得偏,便是越行人越少,到南街,行过一条两边是树林的小路,就到了一处清静的宅院。 这宅院外表清静,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里面的乐子比城中心那些青楼多了去了,姑娘也比外面有姿色、有能耐,能进来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特别遇到国丧,许多官宦之家的纨绔子弟不敢去青楼,便来了这里。 韦超一进里面,老板便告诉他与他相好的赵公子也在,那是个吃喝玩乐的老手,比他花招还多,于是两人便凑到一起去了。 赵公子又带着另两个人,加上五六个姑娘,一群人喝酒,赌钱,玩各种荒唐的游戏,直到三更天,韦超身旁小厮实在着急,过来提醒韦超明天还要进宫去。 屋内一片狼藉,满目散落的衣服,韦超与两个姑娘滚倒在床,正在兴头上,百般不愿,最后又折腾了半个时辰才随小厮一起出去。 “老太婆死了还不让人安生,还有那位小毛崽子,老子守丧三个月,他这亲儿子守丧半年不过分吧,老子就不信他不进后宫。” 姑娘们笑道:“韦大人好威风,这话也就韦大人敢说。” 韦超看向她们道:“等着,明日我再来弄死你们!” 一阵娇笑中,韦超穿上衣服出了宅院,乘马车回去。 外面却早已是大雪漫天。 雪已有好几寸厚,马车行在路上比之前慢了许多,韦超喝多了酒,又受了累,坐在马车内昏昏欲睡。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却猛地一巅,歪了半边车厢,不动了。 韦超怒道:“怎么了?” 小厮急道:“雪盖了路,看不清,好像陷到坑里了,小的下去看看。” 说着小厮已经下了马车,就着夜色将马车看了眼,四处找砖去塞,又抽鞭子又赶马,但路面打滑,始终拖不出马车来。 韦超也下了马车,却是无济于事,外面又冷,雪还未停,北风呼啸,冻得人直打颤。 韦超开始叫骂:“怎么驾的车,你要冻死老子是不是?” 小厮委屈:“雪太大,看不到……”随后想了想:“要不然,小的赶紧回去,让谢老板给派个轿子过来。” 韦超气恨不已,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快去,限你半个时辰内把轿子弄过来!”他怒道。 小厮想着雪又大,还不知宅院那边能不能立刻就派出轿子和人手,看了马,灵机一动道:“那小的骑马过去,定能赶到!” 马车陷了下去,拉也拉不起来,马留在这儿也是没用,韦超憋着火:“快滚!” 小厮便连忙伸出快冻僵的手,去解了马鞍,随后牵了马冒着风雪往之前的宅院而去。 韦超要躲去马车内避风,却喝了太多酒,又尿急,便准备撒泡尿了再回马车。 旁边就有块空地,他踉跄着一边解裤子,一边从路边过去,没成想却踩到个斜坡,就那么滑着摔倒在地。 嘴里不由骂了句娘,韦超正要爬起来,却有道重力压在了背上,他立刻转过头,却看到一片袍底,一只穿着黑色革靴的脚。 “韦超。” 一道声音响起,韦超的醉意几乎全醒了,听出是陆璘的声音,抬眼一看,在漫天风雪中隐隐能看见他隐在斗篷下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上次的账我还没和你算!”韦超恨声道。他挣扎要起身,却被陆璘死死踩着,爬不起来。 头顶陆璘的声音回答:“正好,我也是来找你算账的。” “算什么账?不就拉了她一把,你有完没完!”韦超大怒。雪地里冷得很,就这么一会儿,他身上衣服都几乎浸湿了,冷意就往身体里钻,可要爬起身,却又起不了。 陆璘冷笑一声,随后缓声道:“上天不公,让你多活了六年。” 他一向是温润的声音,此时说话却露出几分冷血与狠厉,韦超一听之下就怔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要杀我?”韦超虽是不相信,却也慌了起来,连忙道:“我看你是疯了,你觉得我死了,我爹会善罢甘休吗?就算你现在进了政事堂,也不能一手遮天!” “谁说我要一手遮天?”陆璘道:“明日是太后生忌,你本是祭祀主官,还是太后亲侄子,却因为看了一本禁书,就忍不住淫念,大老远跑到娼门去快活。快活完,你赶着回去,马车却陷进坑里走不动了,你只好命随从回去换轿子来,自己等着,却因为尿急而到旁边路边方便,正好路边是斜坡,正好你醉着酒站不稳,然后摔跤了,还是因为醉酒,你摔倒后就爬不起来,睡过去了。 “更不巧的是,你那随从在那娼门门口,会遇到一个窃贼,那贼偷了他的钱袋,他怎么能忍,立刻就去追,结果追到旁边树林里,落进了村民的捕兽坑中,他爬不起来,只能等到第二日天亮有人经过才能把他救起来,而这时候,你已经误了宫中祭祀的时辰,韦家人或是你那随从终于找到了这里,你当然早已在酒醉中被冻死了。” 韦超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意外! 他是夜里偷跑来嫖妓,又喝醉酒而倒在路边被冻死的……从那一本《十四宫》开始,到他会忍不住来宅院,会正好遇到赵公子,所以会喝那么多酒,以及马车陷入坑中走不了,他在坡地那里滑倒,甚至是小厮会遇到窃贼,会掉入捕兽坑,这都是陆璘提前算好的,也提前安排的! 这是国丧,明日还是太后生忌,与他一同喝酒的赵公子和其他两人,以及宅院的幕后老板,都不会透露今晚的详情,包括他爹也不敢向外透露,更不敢报与大理寺详查,所以……他的死只能是意外。 韦超卯足了劲要从地上爬起来,就在他要出力自救时,陆璘弯腰,将一副带着奇特异味的手帕捂向他的口鼻。 韦超仍是挣扎,但体内越来越无力,甚至连脑子也开始混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璘将帕子拿开了,而他也动弹不了了。 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回想起一切,顿时哭着求饶道:“你放了我,我没有强暴你夫人,那是我瞎编的,那天我是去找过她,可没找到,我知道她躲起了,但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最后就被我家丫鬟叫走了…… “后来我猜她只有一个位置能躲,就是那后院的水塘里,一定是那里,她是云梦泽的,水……水性好…… “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得手,只是为了气你……要不然你去找她对质……相信我……我真没有,真的……” 韦超的声音渐渐变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彻底睡了过去。 陆璘将踩在他背上的脚拿开,伸手掸去他背上沾了雪的脚印。 不管他最后所说的话是真的,还是为了逃命,他今晚都注定要去死。 只冲他说不会放过施菀,他都是死了最安全。 大雪依然在往下落,陆璘离开韦超躺着的地方,站到了远处,他在那里等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着韦超一直睡在那里,没起来,也没人找来,等着大雪将路上的脚印一点点覆盖,他才离去。 …… 施菀一早准备出门,却见陆璘就守在门外。 一夜大雪,此时才停,陆府早已是一片白,后院的雪还没来得及扫,陆璘穿着革靴站在雪地里,温声问她:“要去国子监了么?” 施菀点头。 “听石全说你有事要找我,还有你昨日进宫了?”他问。 施菀这时说道:“昨日召我进宫的是淑妃娘娘,她让我帮她看病,然后她说要向皇上请旨,直接让我进太医局,我当时一慌,就直言拒绝了,说我还要回安陆,也没想过进太医局,我觉得娘娘可能生气了,就怕我是不是惹怒了娘娘,闯了祸。” 陆璘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安慰她道:“不会的,不用担心,没那么严重。可能娘娘的确有不高兴,但还不至于生气。淑妃娘娘姓朱,出身并不好,还是寡妇,她在宫中的地位全靠皇上宠幸,平日行事也仁义宽厚,哪怕是为了她自己,她也不会轻易处置一个医女来落下话柄。”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就怕自己不懂宫里的规矩,说错了话。”施菀安下心来。 陆璘看看她,迟疑一会儿,又问:“真的……不想进太医局吗?” 施菀摇摇头:“不想,不管是留在京城,还是和宫里的人打交道,都不是我想要的。” 久久,陆璘才落寞一笑,回道:“也好,身份地位都是虚妄,人生最难得,便是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我就先走了。”施菀说。 陆璘点头,静静看着她离去。 果然,京城里,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东西。回了安陆,她在那里会过得平静恬淡,也会成为名扬一方的大夫吧。 第111章 直到两日后,施菀才听闻韦超死了。 消息是从陆家下人口中听说的,但陆家的下人也说不清楚具体原因,据说是韦超外出替母亲寻药,深夜摔倒在路边晕了过去,最后冻死了。 这说法疑点重重,一来韦超并不像孝顺的人,二来就算寻药,也不至于深夜出门,三来他出门去身边总得带几个随从,竟然就让他摔一跤冻死在外面,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韦家人自己这样说,也没人会去追究,施菀虽疑惑,却也觉得大约是天道轮回,他遭了报应吧。 淑妃娘娘的事上,陆璘倒说对了,没多久,淑妃娘娘又派人来召她进宫。 这次倒不是淑妃有什么不适,而是拿了张方子出来,说是宫女献上的美容养颜方,淑妃信不过,让她看看这方子有没有问题。 施菀看了看,回道:“方子倒没什么问题,大约是从名方《玉红膏》演变而来,能润肤养颜,只是里面放了足量的阿胶和白蜜,娘娘原本就在喝补气血的药膏,再将这药方喝下去,恐怕会比现在丰腴。” “意思是会长胖?”淑妃惊道:“那便不要了,自产下皇子,我这腰本就粗了!” 施菀轻笑道:“娘娘如今姿态窈窕,骨肉均匀,恰是正好,若不想再丰腴,将阿胶减至适量,白蜜除去就好了,这方子倒真是好方。” “算了,还是不喝了。”淑妃无奈道,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施菀没见过淑妃以前的样子,但一般生完孩子是会胖一些,便安慰道:“养颜方还是可以喝的,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待气血补上来,再恢复一段时间,人自然就轻盈如初了。” “那怎么可以快一些恢复呢?”淑妃问。 施菀想了想:“娘娘如果有空,可以每日练几曲舞,娘娘身份尊贵,不用劳作,但久坐也伤身,偶尔练练舞,对身体有益,也会日渐轻盈的。” 淑妃笑道:“你这话说的在理,我还听说胖了容易得消渴病,改日让人来教教我。” “娘娘身形曼妙,离那消渴病还远得很。”施菀说。 宫女拿来了纸笔,施菀将之前的美容方重新写了一遍,只略改动了药材份量,再交与宫女。 淑妃问她:“前几日听人说,陆子微陆大人在去年的时候,差点就和安宁郡侯家的六姑娘说定了亲事,后面却又没成,听说是陆大人不同意,这次好像也是陆大人去外地接的你,我原本觉得你们是不是会复和,可上次你又说会回家乡。” 施菀立刻道:“娘娘误会了,我与陆大人早已没有关系,绝不会复和。” “那当初你们是为什么而和离的?”淑妃又问。 施菀回答:“他们家是高门,我不过一个乡下丫头,还是孤女,不和离才是稀奇吧。” 话说到这里,却见淑妃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坐着,脸上露出几分落寞。 施菀这才想起陆璘说过淑妃出身不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上前去跪下道:“娘娘恕罪,当初和离更多是因为陆大人不喜欢民女,民女绝没有其他意思,娘娘风姿绰约,秀外慧中,是以皇上宠爱娘娘,如珠似宝,娘娘与皇上必定长长久久,永结连理。” 淑妃道:“你起来,我不会因这个生气。” 施菀这才松一口气,坐了回去。 淑妃说道:“外面许多人说皇上的不是,说我的不是,他们是真觉得皇上糊涂,觉得我不配,但我知道你说这话只是怅然,是辛酸。 第112节 “谁愿意放着好好的路不走,要去做一个和离的女人,还不是因为别无选择。有时我怜惜你,有时我又羡慕你。不管怎样,你如今不用仰人鼻息、担惊受怕了,没人会在后面议论你出身低微,不配如今的身份。” 施菀道:“娘娘何等尊贵,无论容貌气度或是天命都是独一无二,怎能与民女这个普通人相比。” 淑妃:“但人心是相通的啊,我和你一样是贫民出身、是孤女,甚至比你还差一些,我是个寡妇。进王府时要被人说道,做王府侧妃时要被人说道,封淑妃时也要被人说道……没有娘家,没有依靠,只有皇上的宠爱,但皇上身边又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我陪在皇上身边整整四年才得这个皇子,从前那些时光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是替淑妃心酸,还是也想到了自己,施菀湿了眼眶,忍不住拉了淑妃的手道:“娘娘,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娘娘有了皇子,便什么都不怕了。娘娘又是盛宠,以后还会有许多的皇子、公主,以及还有皇上……这些都是娘娘的家人,是娘娘的依靠。” 淑妃脸上露了一抹笑,朝她点点头:“待你从歧黄班学成了,可以考个太医,虽不进宫做太医,但我让皇上给你发个特制的太医局令牌,这样你拿回家乡去行医,便算太医局出来的人,也是个金字招牌,以后凭医术多赚些钱也是好的。” 施菀明白这是淑妃对她惺惺相惜,心中感动,再次跪地拜谢。 没几日,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 这一日京中人祭百神、祭社,歧黄班也放了假,施菀在家休息。 没想到下午时,宫中竟来了人,说是有宫中娘娘的赏,让施菀接令。 不只是施菀,陆家其他人也立刻到了前院接令,原来是淑妃娘娘感念施菀医术精湛,特在小年时节赏宫廷御酒两坛,祈福果子糕点数盘,及猪头肉一只。 都是小年时祭灶的东西,并不值钱,但宫中娘娘所赐,却是意义非凡,连大少夫人萧惠贞都多看了她几眼。 施菀明白,淑妃娘娘今日此举,就是故意的。 故意当着陆家的面,故意送这些表示亲厚的东西,就是为了给她撑撑脸面。 虽说她现在不需要了,也并不想和陆家比个什么,但还是感谢淑妃此举。 她接了赏,与陆夫人说自己住在陆家,这些东西后面也带不走,就让陆家分了好了。 陆夫人倒很热情,收了这些,当日就让人分了。 当日晚上,却发生了一件事:乔姨娘胎停了。 乔芝在找施菀诊过脉后不久就怀孕了,到现在正好两个多月,当夜乔芝房里的丫鬟来找施菀,说是有见红,施菀听说此事,披了衣服便出门去看,到乔芝房中替她诊过脉,确定是胎停。 乔芝脸色煞白,抓了她手急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施菀摇头道:“胎停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胎儿一开始就不好,活不过十月怀胎;也许是身体出了问题……” “那会不会是被人下药?或是吃错了东西?”乔芝立刻问。 施菀为难道:“这个……也有可能,但胎停的原因就是有很——” 没等她说完,乔芝就跑了出去。 “我知道是她,就是她!” “她不会让我好,不会让我平安生下孩子!” “什么贤惠,什么宽厚,全是她装的!” 乔芝疯了一样跑出去,施菀与丫鬟们急忙追出去,她却已经不管不顾,大冬天只着单衣往萧惠贞房中而去。 “完了,这可怎么办,赶紧都去追!”丫鬟们念着,急忙提了灯笼去追。 施菀想起来乔芝是穿着里屋的单衣出去的,连忙回屋拿了一件她的斗篷也跟了过去。 路上黑,她走得慢,等到时,乔芝已在萧惠贞院中哭骂。 “萧惠贞,你好毒的心,竟朝孩子下手,你怎么不把我一同毒死算了!” “我从不敢惹你,也不敢争宠,可你就是容不下我!” “人在做,天在看,你自己也有孩子,你就不怕你那一双儿女遭报应!” …… 乔芝还要冲进屋中去,却被后面追上来的丫鬟拦住了,萧惠贞此时也从房中出来,站在门槛上盯着她道:“你胡说些什么,这样出来,叫什么样子!” “我没胡说,我孩子没了,定是你害的!” 萧惠贞一愣,立刻道:“我都没碰过你,你何出此言!” 乔芝一边哭一边骂:“你是没碰我,可你给我安排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陈妈妈,是你的眼线,一个文心,是你找来刻薄讽刺我的,还有个锦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表面假仁假义,却故意不让我怀孕,现在我怀孕了,你就下这样的毒手,萧惠贞,我咒你不得好死,咒你那儿女也和我孩儿一样,咒你再给夫君收十个八个偏房,气死你!” 萧惠贞身边的妈妈走下来,一巴掌挥在乔芝脸上,将她半边脸打得通红,随后厉声道:“都死哪里去了,快将姨娘带走!” 丫鬟们连忙去拉人,乔芝却还在挣扎,还在对萧惠贞痛骂,这时焦妈妈从院外进来,问一声:“这儿是怎么了?” 萧惠贞连忙下来,同焦妈妈道:“惭愧,竟惊扰了妈妈,乔姨娘似乎是胎儿出了什么问题,受了刺激,跑到这儿来大喊,得赶紧让大夫瞧瞧。” 乔芝也听到了这话,立刻道:“你想说我疯了,我才没疯,你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的孩子!焦妈妈……我孩子没了,就是她害的……” 乔芝这样哭喊,恐怕传到左邻右舍去,焦妈妈立刻道:“有什么事,夫人自会查明,也会给你作主,此时大喊大叫对你也没好处!”说着吩咐丫鬟:“快将姨娘带回去休息!” 听了焦妈妈这话,乔芝暂且被安抚住了,只是哭,不再叫喊,丫鬟也赶紧拉了她往院外而去,后面的施菀这时道:“等一等,姨娘穿得单薄,先披上这个。” 说着将手上斗篷给乔芝披上,替她系上系带。 乔芝拉着她哭道:“施大夫,你要替我作证,一定要替我作证,是她害的我……” 施菀没回话,乔芝被丫鬟和妈妈带走了,焦妈妈却还在,萧惠贞身边的丫鬟碧桃过来朝施菀道:“施大夫,你在陆家,我们好好招待你,你竟屡次在乔姨娘面前挑拨,污蔑我家少夫人,你是安的什么心?” 施菀一怔,竟没想到这丫鬟会这样来质问自己,随后道:“我来陆家,是你们陆家人重金求我来治病的,若你们不要大夫,结钱我走人便是。 “另外我没有在你们家姨娘面前挑拨,只是她来找我看诊,我告诉她不怀孕是因为同房日子不对,今夜也只是告诉她,胎停的原因有很多,或是先天不良,或是吃错食物或药,并没有说别的。” 碧桃一时语拙,随后很快道:“你看诊本就应该多想想再说,你这样说,不是存心让她误会吗?” 陆璘这时正好走到院外,便站在门口道:“施大夫是我请来给母亲看病的大夫,也由得你来质问?我倒意外,大夫只是实言相告,乔姨娘却为什么要怀疑到你们,你们又为什么这么紧张?” 他只站在门口,没看向嫂子,但这一声“你们”却分明是指着萧惠贞的鼻子在骂,萧惠贞急了,立刻道:“碧桃,住嘴!” 焦妈妈也说道:“大少夫人先回去休息吧,这事待我去禀明夫人再说。” 说完,转向施菀:“施大夫,实在抱歉,下人口不择言,委屈大夫了,老身代她赔不是。天不早了,今夜的事打扰到大夫,大夫先回去休息吧。” 施菀回道:“乔姨娘找我看诊的经过,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乔姨娘会怀疑他人、会来质问,也是我没预料到的,我无心引起贵府纷争,今日这通质问也让我意外与委屈,如今夫人病也大致都好了,再悉心调理便是,我便不在府上叨扰了,之前说好的医药费,稍后就有劳陆大人给我结清吧。”说完,朝焦妈妈点点头,转身朝院外而去。 第112章 “施大夫——”陆璘唤了一声,施菀却没听,径直往外而去,陆璘连忙追上。 “今夜的事,我会让母亲处置,也会让那丫鬟和大嫂亲自向你道歉,你别生气。”追到院中,他朝她解释道。 施菀没回话,仍往前走,他又追了几步,脚程快地拦到了她身前:“菀菀你别走,是她们对你不敬,你要如何求公道都可以,求你别走。” 施菀看向他:“陆大人,我不需要什么公道,我又不在这里过。此事之后,我留在这里必然不舒心,不走,难道要加入你们的家务官司吗?” 那对她除了无尽的议论与烦恼,又有什么? 陆璘不说话了,没再拦她,让她去往沉香院。 他唤来不远处一个丫鬟道:“去替施大夫掌着灯。” 那丫鬟去了,他站立片刻,回了清舒阁。 待施菀与拿着包裹出来,沉香院的丫鬟已等在外面,连声留她道:“施大夫,别生气,都是下人们不懂事,夫人一定会重罚的,大夫别和她们一般见识。” “是啊施大夫,都半夜了,又是这么冷的天。” 施菀回答:“不管怎么样,我确实已不必守在夫人身边了,还住在这里不合适。” 丫鬟道:“合适合适,怎么不合适?夫人的命是您救的,如今还喝着汤药调理着,哪能没有您在旁边看着?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说好了要在陆家过的。” 施菀不回话了,只往前走,丫鬟将她拉住:“大夫您可行行好,别走,焦妈妈去叫夫人了,夫人正起身呢,今晚的事夫人那里自有评判。” “松手,放她走。”面前传来一道声音。 丫鬟抬头,见到陆璘。 “二公子……” “你们退下,这里交给我。”陆璘道。 丫鬟再不敢说其它,道了声“是”,低头便退下了。 陆璘走上前来,将两张交子交给她:“本来有现银,但怕你拿着不方便,这交子是汇通钱庄的,到了江陵府可以兑换,更方便一些。” 施菀将交子收下,陆璘又道:“我让人备了车马,送你们出去,今晚先住客栈怎么样?就去禄安客栈,在虹桥附近,客栈干净,也稳妥一些。” 施菀看向他,竟不知说什么,最后接受了他的安排:“好。” 陆璘于是带着两人出去,送她们上了马车,自己骑着马领她们一路到禄安客栈门前。 能将铺面开在虹桥上,本就是数一数二的大东家,这禄安客栈更是气派,这么繁华的地段,它有八间大的门面。 待施菀与枇杷下了马车,陆璘便到了柜台前开房。 掌柜的恭敬道:“一间上房是998文钱,押金是二两。” 陆璘已经将钱拿出来,施菀却先他一步将三两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陆璘看她一会儿,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将钱收了回去。 掌柜的收了钱,拿了钥匙让店小二带几人上去。 上楼时,陆璘和施菀解释道:“你们是住店,所以只给你们订了一间房,让你们有个照应,里面床很大,也有榻,倒不会挤。热水、吃食,随时都有,有需要就叫店小二。” 施菀点点头,面前店小二已开了门锁 “二位小娘子等等,小的去里面点灯。”说着店小二进去了,不一会儿便将屋内一座八盏连枝铜灯点了起来,八只蜡烛顿时将屋内照得明晃晃的,这还不算,他又到里面一点,点燃了另两只罩灯。 里面陈设也是奢华,竟不比陆府差,枇杷惊呆了,心想难怪要998文钱,这屋内陈设也是真好。 “好了,二娘小娘子可以进去了,稍候小的给二位上茶来,要什么叫一声就行。”小二说着麻利地离开了,施菀看向陆璘:“谢过陆大人,陆大夫先回去吧。” “你们早些休息,明日我让马车来门前接你去国子监。” “不必了,我知道马车档口在哪里,去那里找车夫就行。”施菀说。 陆璘便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施菀与枇杷进屋去了,关上门。 陆璘看看眼前的门,颓然下楼去,到柜台前拿出一锭三十两的银子来。 “记在那两位娘子的账上,她们住一天便扣一天,若不住了,就将钱退给她们。” “好好好,郎君等着,我给郎君开收据。”说着掌柜的便填好了账单和收据,将单子交给他。 陆璘接了收据,又拿出二两银子来交给他:“这是给你的,不必入账,替我照看着两位娘子,不可怠慢,更不可让她们遇到危险。” 第113节 掌柜大喜,连忙道:“郎君放心,二位娘子必定在这儿住得欢喜舒适,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有劳掌柜。”陆璘这才离开客栈。 陆府中,萧惠贞在陆夫人面前又是哭诉又是自证,半夜才离去。 而后又有丫鬟来禀报,施菀连夜走了。 陆夫人气得连声咳嗽起来。 她大病初愈,身体本就虚,容易犯病,今日似乎又有些风寒的症状。 焦妈妈连忙端了润喉茶来给她,一边看她喝着,一边劝慰道:“夫人别太着急了,这都是急不来的事。” 陆夫人叹声道:“这一桩桩都算什么,让人知道可怎么笑话咱们家……” “大少夫人应该没那样的胆,施大夫那里也说了,胎停说不定就是孩子本来就不好,这样的事,我以前也听说过。”焦妈妈说。 陆夫人回答:“就算这件事是死无对证,但她安排日子是巧合谁也不信,她安排过去的下人,当眼线的当眼线,刁钻的刁钻,自然要惹得那乔芝怀疑,弄到乔芝跑到她屋前破口大骂的地步,便是大大的不该。” 焦妈妈一时无话。 “弄出这么大的事,这家暂时是不能让她当了。”陆夫人说。 焦妈妈问:“可夫人的身子是再操心不得了,这能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只能让老三媳妇顶上了,那也是个不省事的,这时候想必已经沾沾自喜,等着这边的消息了。” 焦妈妈又是无话。 之前大少夫人怀孕、生产,便让三少夫人代管着内院,闹出了不少事,那是个性格泼辣霸道又眼皮子浅的人,比大少夫人一半都比不了,如今若是顶上,实在让人不乐观。 “说到底,老大媳妇做事还是出挑的,就是心差了些,老三媳妇就算当家,也是当不长久的。”陆夫人说。 这的确是两难,焦妈妈不由道:“若是二公子的亲事定了就好了,以二公子的人品,什么样的好媳妇找不到。” 陆夫人不由想起了施菀。 自她病后,全由施菀一人替她诊治到现在,从除脓到上药到针灸推拿,话不多,做事却认真、细致,每每看见,总让她想起很久以前,这姑娘就这么在自己身旁陪着自己,那个时候她最看不上这个儿媳,可回想起来,她却没做过一件让她生气的事。 今日乔芝胎停,便疯了一样闹到了萧惠贞面前,传得满府的人都知道了,而当初施菀为老二打掉那个孩子,却是沉默的,忍耐的。 哪个女人不珍视自己的孩子,那是自己的血脉,是夫家的认同,是自己的未来,是一切的希望。乔芝要发疯,其实施菀在心里也要发疯吧,只是她没发疯,选择了和离。 但这么多年后,她还愿意来给自己看病,三个儿媳里,她大概是心地最好的那个。 如果她没走,自己对她稍加教导,说不定她做当家人不比老大媳妇差。 陆夫人又叹息一声,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疼,明日让施大夫……”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 本想说让施大夫给扎个针,却想起她已经搬出去了。 “这子微,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怎么会让施菀走,等他回来,我要让他好好说说这事。” 焦妈妈劝:“夫人还是早些睡吧,这些事都明日再说。” 陆夫人拖着身子去躺下了,但想必今夜这觉是睡不安稳的。 隔日一早,陆庸先到了陆夫人房中。 昨夜的事他也听到了动静,早上便听说乔姨娘胎停了,又扯到大儿媳,所以来问问。 陆夫人将事情告诉他,道歉道:“是我的错,让这后院里闹出这么大的事。”说着哭起来。 陆庸拍着她背道:“你这几个月都在病中,哪能管得了这么多。这后面打算怎么做?” 陆夫人道:“胎停的事,我还是相信老大媳妇的,应该不是人为;昨夜乔芝不对,但她也没了孩子,要再惩处,人只怕要真疯了,就安抚安抚,让她好好休息吧。只是老大媳妇也确实动了许多手脚,她手上的事,暂且让老三媳妇代管。” “老三媳妇,那行吗?”显然陆庸也对田绯雯没信心,陆夫人无奈:“没办法,我在旁边看着吧,每到这时便想,要是子微这孩子把婚事定了就好了,也不知哪家姑娘才入得了他的眼。” 陆庸哼了哼:“你还没看出来?” 陆夫人:“什么?” “将军的女儿又如何,郡王的女儿又如何,他只想娶施大夫。” 陆夫人自然看出陆璘对施菀不同,却疑惑:“但施大夫不是要回安陆的吗?” “所以他和你说,真想要孙子,他去过继一个,你当他是玩笑?他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陆夫人惊了,怔怔看向陆庸。 继而她想到了郡王府那桩被推掉的婚事,又想到前不久萧惠贞说的那桩婚事,全都是因陆璘不同意,而且是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知道两家有意议亲,他不只在家里说不愿意,还跑到郡王府世交的家里说自己无心成亲,这分明是让人家去传话,最后郡王府果真就不理这茬了。 陆夫人问:“你的意思,他是非她不娶?” 陆庸道:“他同我这样说过。”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好端端的,怎么就……我替他操的心还不够多么?”陆夫人说着又有些咳,陆庸拍着她背,劝道:“他是这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拗不过他,只能顺了他。” 陆夫人看向陆庸,明白了丈夫的意思。 她心里有些乱,不知怎么决定。 陆庸还要去办公,待陆庸离开,直到傍晚陆璘从外面回来,陆夫人便早早将他叫到了沉香院。 “今日一早让人去请回施菀,她拒绝了,你怎么就放她走了,这传出去叫别人怎么说我们,又让宫里的淑妃娘娘怎么想我们?还道是我们忘恩负义,大老远将她请来,非得过年前将人赶出去!”陆夫人道。 陆璘坐在她下首,回答:“她不愿住在陆家,自然只能放她走。” “只是丫鬟口不择言,昨夜就罚了。”陆夫人说。 陆璘看向她:“丫鬟会那么说,不过是主子平日的想法,丫鬟是替主子出气而已;主子是陆家的人,自然代表着陆家,陆家这样说她,她为什么要留在陆家?” 第113章 陆夫人没话了,半晌才道:“你大嫂这次确实做得不对,不知怎么就如此糊涂。” “她大概不是糊涂,是习惯了。”陆璘道:“如果是外面的大夫,以大嫂的待客之道绝不会那样去怪罪,但那人是施菀,在当下,在那个事件里,她不由自主将施菀当成了曾经的弟妹,所以才有那样的怀疑和诘问。” 这意思便是说,从前萧惠贞就不将施菀看在眼里。 陆夫人默然不语,隔了一会儿,问:“眼下你看,怎么才能将她再请回来?” 陆璘问答:“母亲可以去请,但我想她不会回来。” 陆夫人好一阵沉默,“你父亲和我说,让我顺了你。你是真的非她不娶?开年你就三十整了,再捱下去你侄女绵儿都要出阁了。” 陆璘不出声。 陆夫人道:“若你实在是认定了她,再要娶她进门,我也不是一定反对,我与你父亲都老了,也没有精力和你犟了。” 陆璘看向她:“母亲,不是我想不想娶她,也不是您同不同意,而是她不会进我们家门,她……不可能再嫁我。” “她是带着怨呢,主要是怨我吧。”陆夫人无奈道。 “又岂只是一个‘怨’字能说清。”陆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母亲身体还未痊愈,还是少烦忧吧,最后几天,工部有许多账务要忙,我在假前就不回来了。” “你要住在值房去?那怎么住得了?”陆夫人惊。 “没什么住不了的,母亲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陆璘说着离开了。 陆夫人看着他远去,突然觉得,如果没有妻儿,他是不是从此一心政务,动不动就不回来了? 下午枇杷从外面回来,一副唉声叹气模样。 禄安客栈掌柜问:“小娘子怎么了?有不顺心的事?” 枇杷走到柜台前:“这京城的房子,怎么都是一年起租,还那么贵,今日找了好几个牙人,都说至少半年。” 掌柜的问:“这么说小娘子是要租房,怎么,客栈住得不好么?” 枇杷瞪大眼睛:“998文一晚,我在这儿住得觉都睡不着!” 掌柜的笑起来:“一分钱一分货嘛,我们房里的茶水都是上好的龙井呢!” “我们才没那个命,便宜的客栈吧,又鱼龙混杂的,不敢去住,住在这儿吧,一天一两,想起来就心肝儿疼。”枇杷说。 掌柜的想了想,“说起来,我有个好友,长年带着家小在京城做生意,儿子在老家订了亲,早半个月前婆娘和孩子都回去置办婚事了,他也这几日走,不知他那房子空出来多久,要是愿意租出来,倒也还能赚几个钱,兴许他愿意。” “真的?”枇杷大喜,“那劳烦您替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出租三个月,我们不到三个月就要走了。” “这样吧,我到傍晚交班,待我交完班,帮你去问问。”掌柜的说。 枇杷连忙道:“好好好,多谢您!” 到第二天,那掌柜的一早就告诉枇杷,那好友正好要回去好几个月,愿意出租三个月,想要租的话,一个月二两银子,并二两银子的押金。只是他明日便要动身回老家,如果决定了,就赶紧,今日就交钱。” 正好掌柜的交班还有半个时辰,便带枇杷去看。 在路上,与枇杷道:“小娘子,先说好了,若是看中了,给我个500文的跑腿费,你看怎么样?” “500文?”枇杷心想这都够半天的房费了。 掌柜的停了脚步:“小娘子要好好想想也行。”这意思便是,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带你去了。 枇杷想着找牙人也是得出钱,咬咬牙,点头道:“行,500就500。” 掌柜的脚程快,枇杷跟得吃力,走了两条街,枇杷问:“还有多远?” “就快了!”掌柜的说着,拐过一道弯,进了条巷子,到一座屋前拍响门:“老吴,开门,我来了。” 人生地不熟,枇杷原本还有些怕,但这街道繁华中透着静谧,不远处还有家卖字画的,有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字画摊前,她便觉得安了心。 院门被打开,出来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掌柜的说:“就这位姑娘,和她师父,看着像姐姐,都是行医的,你就当是姐妹二人吧。” 那男人看了眼枇杷,点头:“那行,姑娘家的爱惜家具物什,我这院子可打扫得干干净净。”说着领二人进去,枇杷一眼就相中,她以为二两银子的价格在京城怎么也是个破烂小屋,却没想到还是个周正的院子,虽不大,但真是干净,里面有棵腊梅,正开着嫩黄的花,别提多好看。 中年男人领她看里面,三间正房,两张床,后面有个小厨房。虽小,却整洁,在京城这种地方已经算很好的住处了。 中年男人道:“旁边就是丽山书院,那可是京城最好的书院,在里面读书的都是中了举人秀才的,屋前屋后,要么是书肆,要么是字画铺、笔墨纸砚铺,晚上打更的更夫要走两遍,城防的官兵要走两遍,一年上头也见不着一个贼,晚上开着门睡觉都行。 “但有一点,第一,你们不能把这里面东西弄坏了,要赔的;第二,我明年清明后就回来了,你们必须搬走。” 枇杷太喜欢这房子,他提的条件也都能接受,连忙道:“我们肯定不会弄坏东西的,明年三月前我们就走了。” “那说好了,到时我让掌柜的来收房,屋子得是原样。”中年男人说。 枇杷连连说好。 中年男人第二天就要走,事情谈讨,当即就由掌柜的作保,签了书契,枇杷按了手印付了租金便与掌柜的一起回去了,钥匙由中年男人住最后一夜后明日送到客栈去。 第114节 晚上枇杷和施菀报备这事,三间的房子,在丽山书院旁边,二两一个月。 施菀吃惊:“这么快?” 她要去歧黄班,便只能将找房的事交给枇杷,本来觉得这事太难,最后说不定要去找个便宜的小客栈将就,谁知枇杷竟真找到了。 枇杷也道:“我也不敢相信,可这不是掌柜的介绍的吗,他在这么大客栈里做掌柜,不至于做骗子吧,而且他还收了我500文的跑腿费呢!” 施菀道:“丽山书院好像离国子监也不远,那里倒真是书香之地,往来大概都是读书人和教书先生,这样的地方,能二两银子租到,也太幸运了。” “大概他只空出来几个月,又不想租给来路不明的人,所以才便宜些?他还和我交待了好多事呢,把里面器具还都说了个价,说是损坏了要造价赔偿。”枇杷说。 施菀又想了想:“不过是掌柜的介绍的,你又看了他的房契,应该不会有问题。” “对呀,反正这禄安客栈跑不了,掌柜的也跑不了,明天我们就能住过去了!”枇杷道。 此时掌柜的换了班,正在禄安客栈旁边的暗道里同陆璘报备:“书契今日签了,那小娘子没有怀疑,我找她要了500文跑腿费,在这里。”说着将钱交给陆璘。 陆璘回道:“这钱你拿着吧,后面她们退房,这些事便与你无关了。” 掌柜的收下了钱:“谢过郎君。” 陆璘抬头看一眼客栈二楼,沉默着离去了。 掌柜的拿着手上500文钱,抛了抛,笑道:“还没见过这样有意思的痴男怨女。” 除夕,歧黄班放五天假。 除夕前一日,陆璘却敲响了小院的门,枇杷来开的门,见了陆璘,一愣,很快就回去叫施菀。 施菀出来了,陆璘犹豫半晌,开口道:“之前得知你们不在客栈了,找客栈的掌柜打听,知道你们搬来了这里。” 施菀问:“陆大人有事?” 这时焦妈妈从一旁出现,朝施菀道:“施大夫。” 焦妈妈是陆夫人身边的老人,身份尊贵,为人也算厚道,施菀向来尊重她,此时后退两步道:“妈妈怎么来了?是否进来坐一会儿?” 焦妈妈进院中去,陆璘也进了院中,施菀领二人去房里坐。 看着院子,焦妈妈道:“这儿倒是清静,离国子监也不远,租来的?” “是,租到清明之前。”施菀说。 进了屋,施菀给两人倒热水:“只是暂住,没买茶,妈妈和陆大人喝点热水。” “使不得,我自己来。”焦妈妈连忙上前去接过她的水杯,随后坐下说明来意:“明日是除夕,夫人交待,让我过来请施大夫和枇杷姑娘去陆家吃个年夜饭,你们远道而来,在京城也没有亲故,倒不如去陆家过这个年,也让我们向二位道个谢。” “妈妈客气了,我本是大夫,诊病就是份内之事,谈不上要道谢。”施菀说。 焦妈妈连连摇头:“你是大夫,却不是所有的大夫都如你一样医术好又用心,你对我们家夫人有救命之恩,夫人这次一再叮嘱,让我务必将你请过去,要是得不到你点头,我只怕要守在这儿到明天了,哪里有脸回去。” “年夜饭本是家人团聚的饭,我与陆家非亲非故,哪里有去陆家过年的道理?就与枇杷两人作伴倒也挺好。”施菀说。 陆璘在一旁沉默,焦妈妈又劝道:“不说以前的事,就说你从安陆过来治好了夫人,我们也没有让你除夕自己过年的道理,乔姨娘那桩事,确实是我们不对,如今碧桃被降了等,也不在大少夫人身旁侍候了,大少夫人暂且削了掌管后院的职,夫人在病中,还狠狠训斥了大少夫人,万望施大夫给我们个道歉的机会。” 施菀不是个心硬的人,之前她搬去客栈,陆家就派人来道过歉,又接她回去,她没理睬,现在焦妈妈作为陆夫人身边的人,亲自来道歉、来邀请,她有些受不住。 她也明白,她连夜从陆家离开,是会让人对陆家说闲话的。 别人会觉得陆家薄情,才好了病,就赶走了大夫,之前进宫去,淑妃娘娘就问过她这事。 她无意让陆家难看,陆家三番四次派人来请,已是十足的诚意。 犹豫间,她不由自主看向了陆璘。 陆璘本就一直看着她,此时说道:“只是吃顿饭,明日我来接你,饭后你要回来,我便送你回来。” 施菀终于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贵府这番盛情。” 焦妈妈笑道:“那才好,我回去呀,也好交差了。” 陆璘脸色也明显舒朗了几分,朝她道:“那明日傍晚我来接你。” 施菀回他:“多谢陆大人”。 第114章 除夕,下午陆璘将施菀和枇杷接去了陆家。 国丧刚过去,虽是年节,陆家却没办得太过张扬,但除了没大肆张灯结彩,欢乐是有的,陆夫人大病痊愈,陆璘直上青云,这一年对陆家来说全是喜事。 陆璘领二人去了沉香院,陆夫人与绵儿在那里,见了她,陆夫人热情道:“施大夫可算来了,快来坐,外面冷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房中燃着足量的碳火,犹如暖春,施菀将斗篷解了下来,焦妈妈上前来接了。 施菀问:“夫人药还在喝么?这几日觉得怎么样了?” 陆夫人回道:“还在喝,现在也好了许多,就是伤口偶尔还痒,还疼,人也没以往灵活。” “是躺久了,等开春会好一些的。”施菀说。 一双目光一直看着自己,是十岁的绵儿,施菀看过去,朝她道:“大姑娘。” 绵儿看了陆夫人一眼,朝她道:“施大夫好。” 以往施菀在沉香院时都是给陆夫人治病,老人家觉得房里有病气,给孩子看见那场景也不好,所以从没让绵儿在旁边,在陆府那几个月,还没真正见过绵儿。 绵儿应该是早就忘记了她,此时见她喊施大夫,大概是陆夫人特地交待的。 这时丫鬟来问陆夫人:“夫人,祭祀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准备年夜饭?” “好,准备吧。”陆夫人道。 年夜饭就在沉香院,沉香院的饭厅里此时已摆好了好几张长桌,陆夫人领施菀过去,上首是一张小一些的桌子,显然是陆夫人和陆庸的位置,左右两侧各有两张长桌,一桌足能容纳四五个人,这是给三个儿子的,加上施菀和枇杷,正好四张桌子。 “施大夫与徒弟坐这里来,我们好说说话。”陆夫人说着,牵她往左边桌子去坐。 施菀连忙道:“不可,我是白身,怎么能坐上首,我与枇杷就去末座坐就好了。” “你是客人,是恩人,怎么就不能坐上首?”陆夫人笑着将她按在了凳子上:“今日只有长幼大小,可不管官职。” 施菀不再说什么。 没一会儿,其他人都来了,大哥陆恒一家坐在施菀对面,陆璘坐在施菀旁边的长桌上,对面是三弟陆跃一家。 陆恒如今有三个孩子,加上夫妇二人,哪怕没有姨娘过来,也有五人,陆跃两个孩子,加上夫妇二人,是四人,都将桌子坐满,而他们对面的两桌一桌是施菀与枇杷,另一桌只有陆璘一人,显得格外冷清。 陆夫人说道:“今日的酒,还是上次淑妃娘娘赏给施大夫,施大夫赠与我们的,你们尝尝。” 丫鬟们已经替桌上人斟了酒。 菜也一道道上来,施菀脸上平静,枇杷已两眼放光。 萧惠贞道:“七八月时,母亲那番光景,真让人着急……”说着她擦了擦湿了的眼眶,继续道:“没成想如今恢复如初了,是祖宗的庇佑,也是施大夫的恩德,若没有你,就没有陆家今日的团聚,这杯酒我敬你。”说着举杯站起来。 施菀也端起酒杯起身:“大少夫人客气了,医者本就为治病救人,是我份内之事,夫人能痊愈,也是积善成德,这才有神明照应。” “那施大夫便是神明派下来的,我更要敬你了。”萧惠贞说。 施菀知道,萧惠贞最是聪明懂陆夫人心思的,她见陆夫人请自己来入席,又引为上宾,所以才倍加尊敬礼遇,也好哄陆夫人高兴。 两人喝了酒,一同坐下。 三少夫人田绯雯也不甘示弱,也来敬施菀,施菀只好应下。 陆夫人见了,朝她笑道:“别拘谨,你受得起,在你来之前,我连后事都交待好了,哪里还能想到有今天。京城喜欢炖菜,口味也偏酸,怕你们吃不惯,我特地让厨子做了许多江南小炒,米饭也是荆湖北路那边最好的米做的,你们尝尝。” 施菀回道:“我与枇杷都是粗食淡饭的普通人,什么菜我们都不挑的,夫人太客气了。” 一顿饭吃起来,酒过三巡,正在欢乐间,陆恒家的廷哥儿打碎了一个盘子,那白色的细瓷盘子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萧惠贞连忙道:“碎碎平安,去旧迎亲,明年比今年更好。” 这种时候,没有人会说不好的话,事情圆过就好了,萧惠贞赶紧将盘子捡了起来,这时陆夫人倒开口道:“我在娘家时,府上请人来说书,听过一个故事,今日这盘子倒让我想了起来。” 陆跃立刻道:“那母亲快和我们讲讲。” 陆夫人说:“话说南北朝末、隋初时,南方有个小国,叫陈,这陈朝皇帝名陈叔宝,是个昏君,隋朝大兵压镜,他还整日寻欢作乐,不理政事。 “这陈叔宝有个妹妹,为乐昌公主,乐昌公主的驸马名徐德言,二人夫妻情深。徐驸马预感国家将要灭亡,而公主貌美,必定会落入帝王宫中或富贵权宦家中,两人将会分离。 “他取出一面圆形铜镜,破为两半,一半给了公主,一半自己留下,与公主约定,若两人都活着,便在下个元宵日,于长安街头最热闹时,在街头假装出售镜子,寻访对方。 “后来陈果然就被隋灭了,夫妻二人在战乱中离散。 “到第二年元宵,徐驸马历尽千辛,到了长安城,果然在长安街头看见个老仆叫卖一半铜镜,叫价奇高,无人问津。徐驸马禁不住涕泪俱下,拿出自己身上的半枚铜镜与那一半铜镜相合,果然严丝合缝,正是同一面铜镜。 “那老仆才告诉他,公主遭俘后,被赐给了隋朝大臣杨素为侍妾,虽难忘驸马,却不得相见。 “徐驸马听闻,给公主写一首《破镜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老仆将这诗带去给公主,公主见后以泪洗面,不吃不睡,竟像要自绝一样,杨素见了,问明事情原委,心中同情这对患难夫妻,便召来那徐驸马,将公主还给了他,夫妻二人重聚,这故事便叫破镜重圆。” 萧惠贞道:“我故事真好,我倒是第一次听。” 陆庸也笑道:“夫人身体果真是好了,还能在除夕夜给孩子们讲故事。” 陆夫人回道:“我在娘家时过得可有趣,听过许多故事,到元宵还能再讲。”说完,转眼看向施菀,陆璘此时也看向施菀,捏着酒杯的手不由紧了紧。 她垂着眼没说话,也没表情。 陆庸道:“说起来,施家爷爷救过我们家爷爷的命,如今施大夫又救了夫人的命,两世恩情,实在难报,施家是我们家恩人,也是我们家福星。” 施菀回答:“陆尚书客气了,这就是行医者该做的事,贵府能找上我们,我与爷爷也要感谢贵府的信任。” 这时萧惠贞当然已经明白陆家二老的意思,便自己开口道:“想当初施大夫进陆家,合八字是我与母亲一同找人去合的,那大师说施大夫与二叔的八字是佳偶天成,美满良缘,我到现在还记得。” 陆璘听了这话脸色又凝重几分,再次看向施菀。 施菀没看他,只是笑道:“所以这种话,自然是信不得。” 萧惠贞有些无措,这口风似乎是拒绝的。 她没想到施菀会拒绝,转头看向陆夫人。 若是听口风,话提到这里,也该停了,但陆夫人今日的目的就是替陆璘定下婚事,好歹她也琢磨了几日几夜,一切就这么着也罢了,不想再生周折。 她看着施菀道:“从前的事,有误会,也有无奈,不管怎么样,子微这孩子是念着你的,他一直没娶,你也未再嫁,若再聚首,不也是段破镜重圆的佳话吗?” 施菀回道:“陆夫人,佳话之所以是佳话,便是因为难得,大多数人,散了便是散了,是没有佳话的。” “可……” 第115节 陆夫人还要再说什么,陆璘劝道:“母亲,不必再说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边。 陆夫人也有片刻迟疑,随后又看着施菀道:“你是怨我,还是怨子微?不管怎样,我今日这番心意是真的,子微一直念着你,我作为母亲,代他提亲,只望你能允了这婚事,嫁娶事宜,一切都好说。” “我谁也不怨,陆夫人,开年清明前后我就回家乡了,就算我要嫁人,也是在家乡挑人,所谓齐大非偶,无论陆家门庭还是陆子微大人,对我来说都是高攀,实在没有必要。” 这番拒绝,清楚直接。 齐大非偶只是托辞,分明就是哪怕回安陆嫁人,也不会嫁进陆家。 陆夫人没话了,脸色有些尴尬难看,场上一片寂静。 直到陆庸说:“既然如此,那便不好强求了,也愿施大夫回家乡后前程远大,杏林春暖。” “谢陆尚书。”施菀说。 萧惠贞悄悄拉了拉旁边的绵儿,给她耳语了几句,绵儿起身道:“祖母,今夜除夕,我给祖母敬酒,祝祖母岁岁安康,福寿绵长。” 陆夫人总算挤出一丝笑来:“绵儿真乖。” “我也祝祖父祖母。”陆跃家的两个儿子也站起身来敬酒。 几个孙儿的圆场打得纵使刻意,但终归是圆场,好歹有了个台阶,大家又说起辞旧迎新的话。 这年夜饭最后又吃了两刻,该散了,施菀起身与陆夫人辞行。 陆夫人留了两句,最后客气道:“施大夫执意要走,那我便不留了,我让人安排个车送你们回去。” “不必,母亲,我送她们回去吧。”陆璘起身说。 陆家其他人都看向这边,刚才施菀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陆璘,没想到陆璘还心平气和送她回去。 大概也有话要说吧。 陆夫人点点头,让他们路上小心。 陆璘送施菀出门乘上马车,自己与来时一样骑马跟在一旁,两人一路无话,连一向多话的枇杷都一声不吭。 走到小院前,陆璘下了马,施菀与枇杷从马车上下来,陆璘朝她道:“能同你说几句话么?” 施菀轻点头,两人一同走到了远处墙根下。 “对不起,我只知母亲今晚要请你,同你道谢,也算是道歉,但不知道她其他的安排。”他道歉道。 施菀静默半晌,说道:“陆璘,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陆璘一怔。 她继续道:“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陆夫人和旁人觉得我一定会答应,所以闹出了今天下不来台的局面,大概是我和陆家走太近,所以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以免误会。” 第115章 “没有下不来台,也没别的……”陆璘有些着急道:“今日的事,是我们家太想当然,太自以为是,这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并不影响……” “但我还是觉得不见面的好,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她从身上拿出一只钱袋来递给他:“安客栈退的钱。租这院子,我总觉得也许有你的帮忙吧,但院子已经租了,我不知怎么还钱你,这个恩我便受了,多谢。” 陆璘很快道:“这院子和我没关系,我只是问了掌柜的才知道这里。这钱也只是一些零碎,当初说好住陆家的,不管怎样,你在京城的食宿费用该我付。” 施菀却还是伸着手,要将钱袋给他。 “菀菀……”陆璘语气里几乎带着乞求。 施菀认真道:“当初说好的,我来就是为陆夫人治病,现在陆夫人好了,所以……陆璘,就此别过吧。” 陆璘无言以对,最后道:“不管怎样,钱是我该付的,算你后面在京城的费用,不必还我。后面我不会刻意找你,你若有事,就来找我,和门房说一声就行,我会交待下去。” 施菀仍是递着那钱袋,陆璘仍是没接,两人如此僵持一会儿,最后施菀认了输,收回了钱袋。 “多谢,我先进去了。”她说了一句,也没抬眼看他,转身去往小院门前。 枇杷就在门前等着她,待她过去,与她一起进了院子。 陆璘远远看着她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在原地伫立很久,才颓然往回走。 去年除夕,他满怀欣喜与憧憬,今年除夕,她要与他成为陌路。 又怎会成为陌路呢,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割舍掉她。 除夕之后,很快到元宵,歧黄班又放假三天。 元宵晚上,施菀与枇杷出去看灯,京城的繁华远非安陆可比,各种各样的彩灯数不胜数,各大商家的花灯游街闹得像比赛一样,更有皇上出现在畅春园,与万民同乐,可惜人实在太多,她们两人都挤不进去,只见到把守在一旁的侍卫。 施菀与枇杷在人山人海中看了半夜热闹,买了些许小吃,又一人买了一只灯笼,趁街上人还多时回家去。 枇杷欢喜得不得了,一边看着手上灯笼,一边往回走,和她道:“师父,京城的元宵可真热闹,听说他们清明也热闹,许多人都会出来踏青,京城那些园子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可惜到时候我们就要走了。” 施菀回道:“京城热闹,但市场的灯笼也贵啊,就这两个灯笼,够我在安陆坐半天诊呢!” “那倒是,京城什么都贵,不是做高官、开大铺子,一辈子也买不起房。”枇杷说。 “所以,他们才是适合京城的人吧。”施菀说。 枇杷也叹息一声,没说话,转眼间看到了个坐在墙根下要饭的乞丐。 俗话说“乞丐也有三天年”,意思是过年期间,就算是乞丐也会穿身整洁的衣服吃几天好吃的,不会出来行乞,却没想到元宵节当日,还有人在街边乞讨。 见枇杷一直看着自己,那乞讨连忙道:“二位娘子行行好,赏点吃的……” 这时施菀也看到了那边,元宵依然很冷,可他却坐在路口,大约是因为这边经过的人多,他能多要点钱,而他坐的那个姿势,似乎腿有点问题。 这时前面一人扔了半个饼过去,却没扔到他面前的碗里,而是扔上前了一点,那乞丐拿两只手“走”过去捡那半块饼,后面两条腿是拖着的。 难怪这人看着还年轻,却做了乞丐,没想到是残腿。 既亲眼看见,又是元宵节,施菀从身上拿出两枚铜钱来,走近了些,准备放到他碗里。 那乞丐连忙道:“谢谢娘子,谢谢娘子!” 施菀正要放下钱,却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抬眼又看了他一下,手上的灯笼照得他脸上明晃晃的。 那乞丐也在灯笼的光亮下看见了她,瞬时神色大变,明显他也认识她。 看见这乞丐的神色,施菀这时想了起来,这是韦超身边的小厮。 很久以前见过一面,那时韦超在街边拦下她又见过一面,当时这小厮没动手,却在边上得意地笑。 施菀收回了手,准备离开。 那小厮道:“求求娘子可怜可怜我,我家公子做的事和我没关系,他是主子,我总拗不过他,而且他挨了陆大人一顿打,又得报应死了,我这腿也被打断了……娘子行行好,给口饭吃……” 施菀问:“陆子微大人打过他?” 小厮回答:“不是在飞星楼么,将我家公子打得满头满脸的血,就为上次街上那事,公子说和你睡过,那就是嘴硬,我还劝过公子讨嘴上的便宜没意思……” 施菀有一回在国子监听里面学生在议论谁谁在飞星楼打架,见她来了却马上闭口不言,她当时觉得可能是什么不好被女人听到的事,并没想到是和自己有关,现在听这小厮提起,便觉得也许当时他们议论的就是陆璘打韦超。 他打韦超是为上次街头的事?还是……韦超说那种话的事?她怎么从没听陆璘提过? 她看看这小厮的腿,问:“你腿是被谁打断的?” 小厮回道:“自然是我家老爷夫人……他们怪我带公子去寻欢,怪我摔到捕兽陷阱里,害公子被冻死,可那是公子要求的,我不照做,他能扒掉我一层皮。 “公子酒量好得很,那天骂我还怪清醒的,我哪知道他摔一跤就爬不起来了,那我掉陷阱里不也差点被冻死么……” 施菀不想关注韦超的事,不管他怎么死的,这种人都是死有余辜,但此时却又忍不住问:“所以那天是你和你家公子出去寻欢,你摔到了捕兽陷阱里,他喝多了酒,然后就被冻死了?” 小厮点头:“要不是车陷进坑里,我也不会回去求救,留公子一个人在那里。也是公子命不好,以前喝酒了还能打人骂人,那天喝醉了摔个跤就昏迷了,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雪,找到时都冻成冰坨子了。” 施菀又看了他一会儿,将两枚铜钱放在他碗里,起身离开。 枇杷没见过这人,问她:“师父,他说的那些话……” 施菀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没什么,你别放在心里,他家主子姓韦,是当朝国舅的儿子,腊月初一冻死的,也许你听人说起过。那不是个好人,大概是做了坏事被天收。” 枇杷“哦”了一声,又看看施菀,欲言又止,终归是憋不住话的人,又问她:“他刚才说睡觉……是什么……” 施菀回答:“这人之前有过这样的企图,被我逃过了,大概他觉得没面子,所以瞎说吧。” “当陆大人的面这样说啊?”枇杷不敢置信道。 施菀看向她,意识到她们两人好像都是这样理解的。 那小厮说得并不清楚,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不敢细问,但心底拼凑着他的话,觉得他的意思就是陆璘因为上次街上的事在飞星楼打了韦超,韦超那样的身份,自然不服,所以说他和她睡觉这种话。 说的大概是清雪庵那回事? 陆璘会信吧,理所当然会信,可他却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甚至比以前还平静,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她总觉得这其中有许多的东西,让她下意识想逃避,不敢往里面细想。 枇杷还疑惑着这事,她轻描淡写道:“随便他当着谁说,反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他也死了,我们和陆家也没关系了,再过两个月也要离开了。” 枇杷明显还有许多话想问,她就是个爱凑热闹听故事的人,但看她没有多说的意思,只好放弃。 施菀拿着手里的灯笼,心里却蒙上一层阴影。 这天晚上回去,她意外做了个梦。 她梦见陆璘在雪地里打韦超,将他打得满脸的血,然后又按了他在地上,拿出一瓶麻醉药将韦超麻醉了,最后将他扔进了棺材里。 梦中的景象诡异又可怕,让她一下子惊喜,看见明亮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满半个房间。 心悸中,她起床点亮了灯。 梦里的可怕散了一些,但里面细节却还记得,比如雪地,比如麻药。 这时她才明白在见过韦超那小厮回来时,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安。 因为她将陆璘和韦超的死联系起来了,因为陆璘找她要过麻药,以及韦超死的那一晚正是腊月初一,陆璘正好一整夜没回来。 那天她一直紧张淑妃娘娘的事,总想快点见到陆璘,好问个清楚、落个心安,可石全明明答应过她,只等陆璘一回来他就会和陆璘说这事,但直到第二天一早陆璘才来找她。 那天晚上他去了哪里?他要止血药倒能理解,怕平时有个伤痛,但他要麻药做什么?而且他还问过她如果过一夜,能不能看出来中过麻药…… 对,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以及小厮说的韦超醉酒之后还能打人骂人,独独那天却摔一跤就爬不起来…… 会不会陆璘要麻药是真,止血药只是幌子? 会不会韦超不是酒醉后爬不起来,而是被麻药迷晕了,这才在腊月初一的雪夜冻死? 如果还在陆家,施菀说不定就去找陆璘问个明白了,但她不在,而且半个月前就已和他认真说过,从此再不相见。 第116节 罢了,说好的事就不要改了吧,而且也许一切只是她胡思乱想…… 她在灯火中坐了半个多时辰,坐得实在冷了,这才吹了油灯,再次睡下。 最终她也没去找陆璘,只是劝自己,大概都是自己多想。 第116章 转眼便到二月末,歧黄班会在二月二十八考试。 主考老师是太医局院使傅太医,提前数天,陆璘找到傅太医,问歧黄班考试的情况。 原本歧黄班的招生是没有男女之规的,并没有条例说不收女学生,但向来就没有女学生报名,也没收过女学生,因为没有先例,又没有事先投家状、请医官作保,所以施菀临时进歧黄班是陆璘找的傅太医。 傅太医并不亲自教岐黄班,但也曾听闻过施菀在里面的情况。 大凡学技艺者,有四种,一是有天赋而散漫;二是无天赋而勤奋,三是既无天赋也不勤奋,四是有天赋又勤奋。 能进歧黄班的,几乎没有第三种,全是余下几种,而施菀就属于那个最得老师喜欢的,既有天赋又勤奋。 这也让傅太医安了心,当初是他送陆璘人情同意施菀进了歧黄班,虽是考核过,但也担心这事让自己承受非议,可事实证明,施菀并没给他丢人,反而给他涨脸,特别是淑妃娘娘犹爱施菀。 如今陆璘关心起施菀,傅太医便夸赞道:“施大夫虽是女子,但志向与奋发之心却不输男子,在歧黄班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陆大人放心,我看这考试她绝不会有差池的。” 陆璘道:“我并不担心她有差池,只是惟恐她女子的身份影响她的成绩,我知道这些日子必定有许多人找上傅太医,要给人行方便,但通过考试的人数却是限定的,名额紧缺。” 傅太医懂他的意思,连忙道:“陆大人放心,太医局考试必然公平公正,不管旁人怎样托关系,也不会有徇私,说起来——” 傅太医拿出一只卷轴来:“这是我日前拟定的考试题目,陆大人是当年殿试的榜眼,可否以科举眼光来帮我看看是否合理,能否试出学生真实水平?” 陆璘抬手拦住,认真道:“多谢傅太医的信任,但这题我却不能看,因为我与考生有私交。若我仗着傅太医的信任看了考题,又在不经意中透露给了施大夫,那如何对得起她在歧黄班的努力?” 傅太医笑了笑,收回卷轴:“陆大夫与施大夫都是君子作风。” 二月二十八,歧黄班大考。 考试题目分三项,第一项为笔试,时间一个时辰;第二项为考官面试,问病例或是做医者的志向、初衷;每一轮成绩不佳者都会被淘汰,最后第三项则是诊治病患。 前两项以专科为主,包含全科知识与必学药典,最后一项则是学生擅长的专科。 施菀顺利闯过了前两项,与十多名考生一起进入第三项。 意外的是,年愈古稀又德高望重、只给皇上诊病的程院正却来了,他之前从未出现,现在突然到来让一众考官也吃一惊,连忙加椅子,让他上座。 他绷着脸,一言不发,与众太医一起位列第三项考试的考官。 原本主考官是傅院使,但如今程老来了,主考官显然就成了他。 施菀听别的考生议论,才知这位就是院正,这院正不像别人写过医书,但施菀也曾听过他的名号,医术高明,却是个十分倔强执拗的人,考生们自然也听过,一时间倒紧张起来。 相对来说,施菀比他们放松一些,因为他们都志在入太医局,而施菀只想通过考试,并不影响前途。 太医局倒十分公正,因施菀主攻的是女科,所以给她的病人是个多年无子、同时又身染菜花疮、觉浅难眠的女人。 施菀给开了汤剂药方,另又附加一条药方:夫妻二人同治菜花疮后,每日晚戌时于父母面前侍候尽孝,至父母睡下,丈夫再去祖宗牌位前跪拜忏悔半个时辰,待到亥时才能入睡,如此在祖宗保佑下,身体能好,也会得子。 考官一共有八位,傅太医不教课,但最清楚她和陆璘的关系;其他考官也多少都知道一些,又因为授过课,所以多半都对这女学生叹服喜欢,不管是真心,还是为给陆璘面子,他们都会让施菀通过。 但程老就不一定了,程老最讨厌那些巫医方士之流,而施菀开的汤剂药方没问题,后面又是在父母面前尽孝,又是去祖宗面前跪拜,虽是好事,却实在是有巫医之嫌,这施菀危矣。 果然,程院正看着药方,眉目沉了下来,问:“这戌时服侍父母、父母睡后跪拜祖宗牌位,治的是什么病?” 施菀在开方时就犹豫了很久。 其实她只开药方是最稳妥的,没有人能说她的不是,但如果是真正坐诊,她就是会开后面的“药方”。 这是她犹豫之后作出的决策,她就是要将自己诊病的思路与方法完全呈现在他人眼前,这没什么丢人的,哪怕影响自己的成绩。 她回答:“回考官,依那女子言行看,她是个普通的良家妇女,而她丈夫却爱流连青楼,所以她的菜花疮是由其丈夫所传。她无子是因血瘀气滞与情志不畅、肝气郁结所致,觉浅难眠,也是因情志不畅。血瘀气滞好治,但后者却难治。 “她多年无子,想必丈夫与公婆都有所怨言,这越发加重她病情。我得知她丈夫虽风流成性,却还算良善孝顺,让他侍候父母和跪拜祖先,他父母会觉得是儿子失德才会让祖先发怒,致使家中无后,便不会太将无子这事怪在儿媳头上,她情绪会稍好一些。 “但最重要是,烟花之地最热闹是在戌时之后,这个时候他丈夫要在家侍候父母,又要跪拜祖先,心中多少会有愧疚,愧疚之后,时间又太晚了,他兴许就不会再去烟花之地了,会陪在妻子身旁,长此以往,待女子身体调理好,又有了孩子,她一切病症都会好起来。” 程院正多看了她两眼,点点头,随后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来:“汤剂是为治标,后面的药方才是治本,你不只开了草药,也开了心药,诸位看见了没,这才是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我判定,过。” 其它考官纷纷举牌通过。 在国子监举行的这一场考试一直进行到了夜幕降临时。 施菀从国子监出来,枇杷在外等着她。待她一出来,立刻问:“师父,怎么样?过了没?我听他们说后面来了个很严的老太医,是院正,许多人开的药方他都不满意。” 施菀笑道:“他才不严格,他很好呀,第一个让我过的。” 枇杷高兴道:“师父好厉害,都能做太医了!” 旁边有垂头丧气的考生经过,为免刺激到同窗,施菀“嘘”一声,枇杷将欢喜收敛起来,问她:“那有之前淑妃娘娘说的那个金牌吗?” “其他通过考试了的考生也要过两天才能拿到喜报、进太医局,我也要等两天,牌子还要制呢!” 枇杷道:“师父我们去吃点好吃的吧,就那个烤乳猪,庆祝一下。” “你就是嘴馋,尽想着吃。”施菀笑:“吃什么猪肉,师父带你去吃羊肉。” “真的?师父没开玩笑吧?” “我像开玩笑吗?正好那边有马车租赁档口,我们去打听一下回去的马车。” “哦,那倒是,晚一些房子的东家该回来了。等师父带着太医局金牌回去安陆,当是安陆医药行会真真正正的头把交椅了!”枇杷一边挽着施菀,一边兴高采烈往虹桥那边走去。 陆璘从国子监旁出来,出神地看着两人背影,见她们高兴,自己也露出一丝笑来。 作为女大夫,她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随后那笑又慢慢落下来:她们已经在筹备着回去了,从此,再不会到京城来。 在国子监前伫足良久,他才缓步愁绪满怀地回到陆府。 回去不久,他叫来了周铁旺的妻子张氏。 施菀如今不愿见他,如果他派陆家马车去送她,恐怕她拒绝,但如果是让上次送她回安陆的车夫送她,她多半会同意。 他知道,上次送施菀的是张氏的哥哥张五父女。 张氏没在外院,也没在清舒阁和沉香院侍候过,和陆璘极少见面,此时见他,便是一副战战兢兢模样,头也不敢抬一下。 陆璘直接问:“上次送二少夫人回去,是你哥哥,名叫张五?” 张氏立刻跪了下来,颤抖道:“是……是……” 陆璘的话停了下来,之前在安陆他曾升过不少次堂,审了不少案犯,这张氏的状态实在太不对劲,她在怕什么? 于是他有意将语气冷漠下来,徐徐问:“他送二少夫人那一程,做事本分吗?可有做什么不敬客人的事?” “我……他……”张氏早已吓得冷汗直流,脸色一片惨白。 陆璘厉声道:“照实说!” “我没参与——”张氏连忙道:“我只是后来问侄女儿才知道他们拿了二少夫人的钱,为了让我瞒着,他们要给我八十两,我只敢收了五十两,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二少夫人之前回陆家,我便怕得要死,夜夜做噩梦,都不敢撞见她……” 陆璘没想到竟真诈出东西来,又顺着她的话问:“所以那钱当真是你们拿了?” 张氏点头,坦白道:“其实我哥哥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当年他们送二少夫人回来,我嫂子就害了病,儿子要娶媳妇,女儿要嫁人,手上本来就没几个钱,急得没办法,才想起二少夫人扔的那个箱子。 “他们当时都没想过里面会是钱,只觉得大户人家出来的,一点破烂旧物说不定也能值点钱,所以就下河去捞了,哪想到捞出来一箱子钱…… “我后来才知道那钱是二公子给二少夫人的,也不知道二少夫人为什么要扔了,但等我知道时他们也把钱用了,又说分我一些,我也就收了……” 张氏哭起来,是怕的。 陆璘一言不发,却不是她以为的发怒,而是震惊,是恍然大悟。 他一直不知道她的钱哪里去了,却从来没想到过,是她扔了。 “你哥哥现在在哪里,报出地址,我让人去找他过来。”陆璘道。 张氏害怕之极,不知道会不会被主子送去见官,支支吾吾说出了张五现在的住址。 从张氏口中,陆璘又知道张五用那五百两发家,如今开了个马车租赁档口,名下有二十来辆马车,自己已经不亲自驾车了,只用抽佣金就行,他女儿也嫁去了富贵商家。 张五虽发了家,但还算是老实人,突然被陆家人传见,他心便慌了起来,又在门口见到面如土色的妹妹,进来再见到一脸威肃的陆璘,心里早已知道大事不好,猜测一定是当年那事被知道了。 如果在路上捡到几文钱,那没什么,可在水里捞出明知失主的500两现银,那是不是就算偷盗? 更何况那钱还是陆府的……人家这是什么人家?岂容他去捡他们家的500两巨款? 果然,陆璘见了他,直接问:“500两银子的事,我不一定向你问罪,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要答什么,如实向我道来。” 张五一听真是此事,一时间不知是惊还是惶恐,连忙道:“是,是……” 陆璘问:“我夫人当时是当着你的面将银子扔掉的?扔在了哪里?” 张五回道:“城门外的流金河,就在那拱桥桥头。” “她怎么扔的,可有说过什么?” 那一幕太过震惊,张五至今还记得:“当时马车出了城门,夫人问是这是什么地方,小的就回答是流金河,夫人就让小的在桥头停下。 “小的停了,这时夫人就从马车上下来,开始搬那个箱子,我见那个箱子漆着红漆,还雕着花,看着怪沉的,就上去帮忙,问夫人要把箱子搬去哪里,夫人说搬到桥边,小的心里奇怪,但还是照做了。 “没想到箱子才搬过去,夫人就看了那箱子一下,突然将箱子推到桥下去了,小的和女儿都大吃一惊,问夫人为什么扔行李,夫人说只是一些用不上的旧物。 “当时小的便觉得,就算是旧物,用这么好的箱子装,肯定不是什么差的旧物吧,再说哪怕这箱子也怪好的,说不定去当还能当几个钱。但那是夫人的,小的当然不能说什么,夫人后面就上马车要走,小的就走了。” 陆璘一直沉默着没说话,静静看着他,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沉默让张五紧张,连忙道:“其实那五百两,小的也只敢用了二百两,小的现在就能把钱还给大人,还有里面的宝石小的也没敢当,都收着,都能还给大人。” 陆璘这时立刻问:“什么宝石?”随后道:“你现在便去把东西拿过来。” 他派了人随张五一同回去,张五心里害怕,直接将原来那个箱子拿车拖了过来。 没一会儿,那箱子就被搬到了陆璘面前,箱子泡过水,又过了好几年,写满了陈旧,早已不复当初精美的模样。 张五连忙将箱子打开,以示自己真的将500两还回来了,里面有个小布包,他将小布包呈上:“这个,就是和银子一起放在箱子里的,都在这里。” 陆璘接过了布包,缓缓将布包打开。 一只黄色宝石,一幅……似乎是手帕的东西,还有一叠泡烂又被晒干的纸,上面字迹早已看不清,纸张已成一整坨,分也分不开。 他将那纸看了很久,见有一页可以揭开,便试着揭了一半,看那纸张的厚薄,他突然想了起来,这好像是他当年书房常用的信阳纸。 她那里,为什么会有他书房用的纸? 第117节 然后他就记起,他曾教过她写字,随意的几笔而已,都不成字,她却说要拿回去看看,那时他还意外她如此好学,更没想到她会将那纸收起来。 如今他知道,她并没有很喜欢书法,她真正喜欢的、想钻研的是医术,她当初苦心练字,收下他的笔画,恐怕只是……因为他。 于是他终于想起旁边那手帕是什么了,那是他曾用过的手帕,他给她的,他隐约记得她说那手帕脏了,洗不掉了,还了他一幅新手帕,但她给他的那手帕呢?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放在了哪里,可是明明当时他是收下了的……不,他没收,那手帕她是给他了,放在了他桌上,但他好像没有去收起来,后来呢? 手帕哪里去了呢? 他不知道,他竟不知道。 她收藏了他所有的东西,可收来收去,竟然只有这么几样,然后在离开那一日,与500两银子一起投入了流金河。 一道气血上涌,陆璘“呕”地一下吐出大口的血来。 门外长喜见了,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来,扶了他道:“公子,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血?” 说着朝外面喊:“来人,来人,快去叫大夫——” 陆璘伸出手来拦他,示意他不要叫大夫,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张五吓得又跪在了地上,低着头,身体抖似筛糠。 陆璘拿出身上手帕来拭去了唇边的血,朝张五道:“你回去吧,这钱就当是我夫人赠你了,布包里面的东西我收回。” 张五目瞪口呆,半晌也不敢相信他的话。 他道:“好了,你拿着钱走吧。” 张五这才确定真是让他拿钱,他犹豫半晌,硬下心道:“小的不敢,这钱还是还给大人,物归原主!” 长喜急道:“哎,公子让你拿走你就拿走,下去吧。” 张五茫然看向他,这才连声道“是”,搬了钱箱离开。 陆璘悲怆地看着门外。 他知道她曾喜欢过他,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的,却从来不知道,她如此深深爱过他。 所谓要500两银子,不过是她的借口,从那一刻起,她决定不再爱他,决定永远埋藏曾爱过他这件事。 他只觉得口中有一股腥甜味,似乎又要吐出一口血来。 此时的血,是他欠她的情,而他欠她的,这一世也还不清。 …… 两日后,施菀拿到了太医局发放的金牌,也租好了马车,找禄安客栈掌柜退房离开。 才与掌柜说完话,转过头,却见石全骑马伫立在马车旁。 此时石全朝车夫拿出一块腰牌来,开口道:“我乃当朝工部侍郎陆子微大人的护卫,我家大人命我此行随你们一起保护那两位娘子,我有令牌和驿符在身,路上若遇到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那车夫愣了一下,先怔怔看着骑了高头大马的他,又转眼看看施菀和枇杷,顿时惶恐道:“好好好,小人一定好好驾车,把两位娘子平安送到安陆。” 施菀往这边走来,石全立刻下马,朝她道:“施大夫,枇杷姑娘。” 施菀开口:“不必你送,我们自己能回去。” 石全连忙回:“施大夫,这是公子给我下的死命令,我怎么能抗命。”说话间,他往施菀身后抬眼看了一下。 施菀突然有所感应,转身一看,果然在远处见到了陆璘的身影。 只是远远能看见,他没有靠近,她也就不能和他说她不要见他。 这一刻,她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韦超的事。 真是他做的吗?韦家会不会觉察到蛛丝马迹,然后怀疑到他头上?那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陆璘见她一直看向他这边,忍不住策马向前来,似乎还有话想要和她说。 可她却突然生起魄力来,立刻转头上了马车,也不去管石全,只待枇杷上马车后就朝车夫道:“快走吧。” 车夫挥一挥缰绳,驶动了马车。 陆璘追来这边时,她的马车已经离去。 “公子……”石全喊。 陆璘看着远方的马车,苍凉道:“你去吧,护好她。” “是,公子。”石全策马朝马车追去。 马车与石全的马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中。 陆璘突然间不知往哪里去。 看着茫茫天地,怅然若失,好似身体已被割掉了一半。 他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踽踽独行,一步步晃到了接近南城门的大街。 远处传来热闹的锣鼓声,没多久,一只送亲队伍出现在街上。彩色的花船,热闹的唢呐锣鼓队,满街洒的喜糖,围观的人比以往都要多,那满眼喜庆的大红更让人感伤。 陆璘退到了街边。 他也曾为新郎官,亲娘还是她,可他……却不曾好好感受过那一刻。 心口只觉再次发痛。 送亲队伍渐渐靠近,他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前面是骑马戴红花的新郎官,后面却不是大红花轿,而是口扎着红绸带、由十六人所抬的棺材! 红白事竟在同一场,这是何等的诡异,难怪这么多人围观! 这时他马下有人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抬着口棺材,这么吓人,这是办丧事还是办喜事?” 她旁边提菜篮的中年妇人道:“你没听说啊,就前两天的事,这是东边那茶肆家的儿子,与他同街开棋社家的女儿,两人打小要好,一起长大,早早就订了婚,谁知姑娘的父亲前些年没了,她哥哥嫂子非要将她嫁给南宝街开赌坊的那金老板,姑娘不愿意,拿着未婚夫的信物一头撞死了,到死那手都掰不开。 “这茶肆家儿子也是个痴的,知道了这事,非要照办喜事,娶这姑娘进门,说要埋在他家祖坟里,这不就迎了口棺材回去了,说是到家了先拜堂,拜完堂了就去埋的。” 问的妇人听得潸然泪下,感伤道:“多好的一对人,竟有这样混账的兄嫂,老天爷也是没眼。” “老天爷什么时候睁眼过?她兄嫂眼红那金老板的钱呗,开个小茶肆能赚几个钱,赌坊又能挣多少钱!” 送嫁队伍从陆璘面前慢慢过去,那喜服的红,那棺材的黑,是如此刺眼,又如此无奈。 谁也争不过天意,生死两隔是谁也过不去的天堑。 那他和施菀呢? 纵使他交待了石全,纵使他早已在安陆托付了所有能托付的人,可他终究是见不到她。 如果有一天,生老病死将他们永远隔开,他又如何去向她诉说心中的衷肠,如何保留那一丝“也许两人还能再见面”的企盼? 如果两人真的再也见不了,他又该怎么办?又会有多少遗憾? 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无望的分离吗? 他真的要如此认命? 他明白他的心里,分明是不想的。 “驾——”他突然策马,风一般往城门而去——他曾自以为是地满怀希望,他曾后悔莫及地颓丧失落,他曾想,如果她真的不再想见他,也许放她自由是对她最好的。 但如今他觉得不是如此,他曾伤她,所以该由他将她伤口抚平;她曾因爱他而绝望,所以该他来偿还她的爱,让她对他重拾信心;无论是她空付的痴情,还是他们失去的孩子,还是陆家或韦超给她的伤害,这其中痛苦他既然懂,就不该让她继续痛苦。 他不想放手,而想强求。 第117章 身后传来“达达”的马蹄声,石全回头去看,竟见一骑从城门奔袭而来,是公子! 他“吁”一声,不由放慢了速度,此时施菀也往外看了看,却又收起了帘子。 马车继续在往前走。 陆璘骑的是波斯马,其慓悍矫健,远非普通马可比,一会儿就追上石全,从石全身旁掠过,又追上了马车。 “菀菀——” 马车夫听见声音,将马缓缓停了下来。 马车还在路上缓行着,陆璘在马车旁边道:“菀菀,你下车,我有话和你说。” 施菀在车内撩起了帘子,淡声道:“陆大人,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你没有,但我有。”他回。 施菀朝车夫道:“许师傅,不用停,走吧。” 车夫还没回应,陆璘道:“我见过了张五,他捞起了你扔在流金河的箱子,我明白了一切;接下来,我要说说前年除夕的事——” “陆璘!”施菀不由叫住他,而他在马车外平静看着她。 两人这么对视着,最后施菀从马车下来,陆璘也下马,随后将缰绳扔到了石全手中,往旁边草地上走去。 施菀跟上。 走到声音传不到马车那边去,施菀才道:“陆大人,不管你明白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说过不要再见,你这样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很明显,我要你爱我,我要娶你。”他看着她说。 施菀顿时被他堵得没了话,半天才道:“这些话我们说过许多次了,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陆璘道:“你曾爱我,证明我是一个会让你动心的人,我深爱你,既然相爱,为什么不相守?人生苦短又无常,我不想虚耗。” 施菀回答:“我不爱你,为什么要和你相守?陆大人的话真好笑。” 他立刻道:“爱哪有那么容易消逝,如果容易,你就不需要扔掉500两银子。你不是不爱,你只是不想重蹈覆辙,但今日的我并不是昨日的我,我不是那条覆辙之路。” “但既曾‘覆辙’,有别的路走,我为什么还要去走它?” “是有别的路走,可你没走,你只是待在原地未动。” 施菀急道:“我就乐意待在原地不动,只想做个大夫,不想谈情说爱,不想嫁人。” “不,人生来就有情、有爱,只要是人,就不能断情。”陆璘沉声道:“菀菀,如果你如今已嫁人生子、生活如意,我会藏起我的感情,不会来打扰你,可你没有,你既没有丈夫,我为什么不能求娶你?” 施菀不想说了,转身欲走,他一把将她拉住。 “韦超的事,不知你是否放下,他如今已死,你不必再将他放在心上,我怕你因此事而留伤痛。” 施菀看他一会儿,突然问:“他的死和你有关?” 第118节 陆璘反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担心我?” “我不担心,只是觉得你自以为是而已。” “什么自以为是?” 他问,她却又不答了。 “自以为是,因为韦超挑衅的话而去干杀人的事。”她在心里想。 陆璘看着她道:“我知晓你曾经的感情和悲痛,我去过清雪庵,去过你曾住过的那个房间,我怜惜你,也欣赏你,更爱你。我想娶你,不会让你难过,不会让你委屈,只要我能承担的,我都会去承担。若你愿嫁我,我的私产,我的俸禄都归你管,我不酗酒,也不狎妓,身边没有通房,以后也不会有,更不会纳妾,一生都是如此。身上以前受过一处伤,是你看的,你说已恢复好,后面没有影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隐疾。 “性情你想必也大致了解了,以前或许有些自负傲慢,现在我已努力去改了,我真心喜欢你,想娶你,可以吗?” “不可以,我不喜欢你,不想嫁,行了吗?”她说。 陆璘早知是这样的回答,却也不着急,只是缓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后面抽空再去找你,也许是端午,也许是立秋日,就看什么时候能得空,年号初换,朝中事务许多变动,难以走开。” 施菀要走,他从身上拿出一锭银子来交到她手中:“当初说好由陆家派车送你回去,如今你自己叫的马车,这钱总要补给你。” 这一锭银子快上一百两了,已经够请好几次马车。 施菀回道:“陆大人现在是爱好送钱吗?不必了,我不要。” 陆璘立刻道:“我确实比你有钱,既是你应得的,你为什么不要,以贫济富?”他将银子塞到她手中,捏住她的手,不让她还回来。 两人已在这里拉扯很久了,远处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到他们在干什么。 施菀不再和钱过不去,捏着那锭银子转身往马车上去。 陆璘在她后面走着,看着她上马车,看着她让车夫走,随后他朝石全道:“一路小心,待她安顿好再回来。” “是。”石全将手上的缰绳还给陆璘,策马追上马车。 枇杷在马车上问:“陆大人追过来就是要给师父银子?怎么这么多?” 施菀看看手上那锭银子,她一只手捏不住这一大锭银子,所以她上马车时,一眼就能看到她手里拿着什么。 她想起,之前她们去找马车、谈价钱、上马车时,都十分小心,不敢轻易表露身份,不敢露出钱财,假装和京城的亲戚说好了乘谁的马车走,枇杷还在身上藏了只匕首。 纵使是仔细挑选的车夫,但只有两个女人,长途跋涉,她们还是怕。 可刚才她拿着钱上马车,却忘了这一点。大概因为有石全跟着,有陆璘这个做大官的送她,车夫绝不敢心生歹意,让她无意识就放松下来,不再紧张。 快出城门时,她也看到了那支触目惊心的送亲队伍,车夫许师傅也和她讲了那新郎和棺材里的新娘的事。 世事多变,命运无常,你以为的来日方长,可能随时被老天爷收走。 …… 一路顺利,三月中旬时,两人到达安陆。 石全回去复命了,走之前去了一趟陆璘之前租住的宅子,嘱咐了五儿几句;枇杷她爹终于忍不了了,一定要替她将亲事订下来,枇杷本不愿意,后来见过那小伙子,却又扭扭捏捏同意了,两人迅速定了婚期;而施菀重新到杏林馆坐诊,那一块太医局的金牌拿出来,让她在安陆名望飞涨。 今天的汛期来得特别早。 原本五月入汛,但四月中,一场雨又一场雨就下了起来,各江各湖水位都明显上涨。 云梦泽为千湖之地,汉水、沔水、都为长江支流,境内也遍布着各种湖泊,虽是鱼水之乡,从来不缺水,但却是水灾频发之地。 四月底三婶家小儿子成亲,施菀提前一日去了,晚上与三婶一家说着办喜事的事,一边也听三叔谈起汛期,今年雨太多了,三叔担心地里的庄稼。 施菀想起,她爹娘被大水冲走的那一年,汛期也来得特别早,也如今年一样,没到五月就开始一场雨接一场雨,等到六月,沔水决堤,淹没了整个村子。 岂止是庄稼,人都不知死了多少。 好在眼下雨已经停了好几天,外面明月高照,预示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第二日风和日丽,三婶家办了个热闹的喜事。 但四月过去,五月到来,雨又开始下起来,还下得更大了。 新知县开始征调民夫去巡防护堤,又有消息说朝廷将要治水,安陆百姓这才松了一口气。 五月底,又下一场大雨。 这场雨绵延十来天,从五月下到六月,药铺都怕药材受潮,开始放生石灰在房里防潮。 这日雨才小一点,县丞杨钊府上来了人,让施菀去看一下小公子。 枇杷回去备嫁,施菀便自己拿着药箱去了杨府。 小公子如今已有两岁,小孩生病一般就是发烧咳嗽,小孩喝不下去药,施菀给孩子稍作推拿,开了个药食两用的方子。 正在房中交待着事,有丫鬟来问杨夫人:“厢房里放着的几床新棉被要带着吗?” 杨夫人不由瞟了施菀一眼,回道:“别带了吧,裹上油布,放在高处。” 丫鬟离开了,施菀问她:“夫人要出门么?” 杨夫人含糊道:“是啊,得出一趟门。” 施菀交待:“小公子还在病中,不能见风,如今又下雨,若是淋了雨,吹了风,怕病情会加重。” 杨夫人叹了口气,忧心道:“那他几天能好?” 施菀回道:“大概三天吧,明后天我再过来。” 杨夫人点头:“若是不行,给他开药也好,我给他灌下去。” 施菀回答:“喝药倒不急,许多药小孩的肠胃受不住,明天看恢复的情况再说。” 如此说着,她心里却有些疑惑,杨夫人人到中年得的这个小儿子,宝贝得不得了,平时孩子稍哭一阵就心疼,现在却说要给他灌药? 她很急着出门么? 这时杨夫人看向她,忍不住提醒道:“如今这大雨见天这么下着,许多人说要发洪水闹灾荒,施大夫担心么?没想过去哪里躲躲?” 施菀笑道:“我家在这里,往哪里躲啊。” 杨夫人回:“江陵府地势比我们这里高一些,丰老板不是在那里么?” 这句话,让施菀听出了些言外之意,问她:“夫人出行,是怕发洪水?” “那当然,前几年不就淹了几个镇么,那都是淹的田,今年可比那时候的汛期来得还早。” 施菀:“可是知县已经在派人巡防固堤了,若是有情况,官府会通知的吧?” 杨夫人不屑地冷哼一声:“河堤上都是乱的,贿赂差役的,浑水摸鱼的,就没人好好做事。实话告诉你,知县早就把值钱的家当悄悄搬走了,随时准备跑的,你当是以前的陆知县呢,瘟疫都敢留下来。我们家老爷让我带孩子和细软先回娘家,就说带孩子见见外婆,回头知县跑了,他马上就走,一个人便利一些。” 说完她劝道:“这事我谁也没说,是心疼你才告诉你,你回去就悄悄和身边说了提前躲躲,反正你也不是没地儿躲。” 从杨府出来,施菀忧虑满怀。 她也担心洪涝,一心寄希望于官府,谁知官府竟打算偷偷跑。杨县丞虽庸碌,但陆璘做知县时他还做了许多事,如今碰到个要跑的知县,也准备着跑了。 那安陆的百姓呢?她的确可以逃,等洪水过去依然是大夫,但像三婶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最值钱的安当就是住着的房和田里的庄稼,他们没地方逃,逃了又吃什么? 回到药铺,施菀先与彭掌柜说这事,让彭掌柜派人去问丰家的意思,施菀自己则冒雨去了一趟施家村,和三婶一家说这事。 马兰香前年买了新房,今年接了儿媳,一切都是满怀希望,听说这事,顿时嚎啕大哭。 三叔则在一旁道:“不会那么严重的,前几年就分洪淹了几个镇,也不是我们这儿,后来官府不是也赈粮了吗?” 施菀没说话,她知道三叔这只是在自我安慰,因为分洪的事她知道,后续她也知道,陈家村就是在分洪之后没拿到赈灾粮款,不得已卖地成为佃农,再卖身成为□□。 往往灾年,便是官商勾结的好时候。 可纵使知道又能怎么办呢?她现在还没有能力带着三叔一家逃到外乡,养他们一家。 最后她也只是送到了这消息,又无计可施地回去了。 彭掌柜的信送得很快,第三天丰家就来了消息,让他们先将贵重药材存放好,每日收拾钱财账本,后面若雨势不减,情势不对,就暂且先搬到江陵府去。 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又一场暴雨下了下来。 这一次暴雨比以往还大,城中有消息,说是秭归、汉阳等处已有多处决口,安陆段河堤也岌岌可危,城中富户都开始收拾东西往外乡逃。如云归山这种高地,早已有人避了上去。 杏林馆实在熬不下去了,于六月二十在倾盆暴雨中关了门,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第二日先去江陵府,施菀与彭掌柜一家一道走。 谁知天才黑,杏林馆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施菀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决堤了,水淹过来了!” 她立刻去开门,却见外面正是彭掌柜。彭掌柜蓑衣也没穿,朝她道:“你快些拿东西,现在就随我走,我刚看见知县乘马车往县城外去了,一定是河堤守不住,这狗官连夜跑了!” 施菀不及思考,转身就拿了包裹,急匆匆带了些东西出来。 给杏林馆上锁时她手颤抖着,都忍不住哭了出来。连日大雨,就算运走了贵重药材,其它那么多药材呢?还有里面的药柜,里面的桌椅器具……这杏林馆可是才新修的…… 彭掌柜也在脸上擦了把,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泪水,朝施菀道:“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施菀按下了锁,与彭掌柜一起步入雨中。 她披了蓑衣,但在这样大的暴风雨中也是徒劳,雨水随风打过来,直往身上洒,鞋也是出门就被浇湿了,踩到路上如蹚河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街头传来,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只队伍如黑云般在雨中朝这边袭来,约摸有十来人左右,那样的阵势明显是官府的官兵。 那队人渐渐靠近,为首是两个骑马的,后面跟着七八个跑步的,让施菀和彭掌柜震惊的是,其中两名官差押着一个人,正是他们安陆县的知县! 那骑马的两人到他们面前,停了马,问道:“什么人?” 彭掌柜回道:“回官爷,我只是这杏林馆的大夫,这是我女儿,给人治病回去晚了。” 那骑马的人死死盯着施菀怀中的包裹,随后道:“我们乃江陵府指挥史司武官,朝廷所派安抚使已到江陵府,统管河道事宜,安抚使有令,若有为官者弃堤而逃,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斩首!” 施菀连忙问:“这么说河堤会有人管了?若是决堤,官府会提前通告吗?” 骑马的人回道:“这要我等检查过河堤再说。”说完,带着人走了。 彭掌柜问:“安抚使是什么官?” 施菀毕竟在京城待过,回道:“若是京城大官临时到下面州府处理大事,就会任命安抚使。”随后猜测道:“既然是京城来的官,朝廷一定是知道要汛情紧急,所以派了人来。” 彭掌柜喃喃道:“刚才他们说,若做官的弃堤而逃,一律斩首?这么说……是不是官府会想办法挡住这洪水?” 彭掌柜一家老小都在安陆,还有个年愈八十,走不了路的老母,他比施菀更不想逃。 两人在雨中站了片刻,眼见之前的队伍越走越远,往县衙而去。 施菀道:“我听人说路上并不好走,有的地方垮山,有的地方有地痞集结为匪,抢人钱财,要不然我们等明天的音信?” 彭掌柜正有此意,点头道:“好。” 两人分开,彭掌柜回去了,她又开了杏林馆的锁,重新进屋去。 关门那一刻,不由得笑了笑,看来,她和三叔也有同样的执拗,不愿离开。 只是不知道从京城来的安抚使是谁,能否将这险情救下来。 第119节 这一夜的雨一直下到凌晨,施菀好不容易睡着还做了个梦,梦见决堤了,安陆县城变成一片汪洋,她不知从那里找了只竹筏,撑着想要回施家村看看父母和爷爷的坟,一回头,却见陆璘站在竹伐上。 第二天,她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药铺没被淹,雨还停了。 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一整夜都在害怕自己睡着了就直接死在大水中或是房屋倒塌中。 药铺的药材都收了起来,伙计也都各回各家了,她接不了诊,便索性锁了门,去往县衙前。 昨夜知县逃了,又被江陵府的兵给抓了回来,此后一定有新的消息,也许会有新的布告。 果然县衙前的布告栏上已围满了人,她挤到前面去看,见上面新贴了好几张新的布告。 第一张告知全县城,朝廷派工部侍郎陆璘为安抚使,统管荆湖北路河道防汛、以及秋后治水修堤事宜。 第二张,汛情险要,衙门暂缓狱讼、课税等等事务,三班衙役都上河堤防汛固堤。 第三张,全县上至知县,下至胥吏衙役,若无上级命令,不许逃离县城,自布告发布之日起,凡逃离者,官员处斩,胥吏衙役停职。另有安陆知县昨夜预备趁夜逃离,被江陵府指挥史司的人抓回,暂且收监,县城事务由县丞杨钊代理。 第五张,全县按户征调民夫,与官府共同护堤,官民同心,共同抗灾。 有人道:“看见了吗,陆璘,这不是以前的陆知县吗?是他回来了,咱们这儿不会被淹了!” “是他,他来了,怎么没看见他?” 那人回道:“人家管整个荆湖北路呢,现在一定在江陵府,哪里有空来这里来?” “他不来啊,那还是要决堤……” 施菀从人群里离开,心里说不出的安心,似乎阴沉沉、湿漉漉的天地里终于透出一丝阳光,照到了她心里。 第三天,江陵府又派了大量兵士来,一来就上了安陆段的几处河堤,与民夫一起护堤。 第四天,听闻已在沔水下游的汉阳掘堤泄洪,安陆的汛情压力小了许多。 第五天,天晴了。 七日后,已至七月,雨又下了起来。 因为有人护堤,施菀和彭掌柜都决定留下来,于是杏林馆重开了,管它下雨还是天晴,施菀仍是坐诊看自己的病人。 七夕乞巧节,这一日仍是大雨,百姓无心过节,也没有商家筹备大的节目,街上气氛也淡淡的。 但一早便听说安抚使终于到安陆了。 可是只是这样的传言,并没有人真看见安抚使的人马。 直到下午,大雨变成了细雨,纷纷而下,杏林馆内等着看病的一人道:“你们快看,那不是陆青天吗?” 里面人都跑出去看,施菀面前正要说病情的病人也出去了,她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也走出药铺大门去。 其他人都往街东头走,想离得更近一些,她没往前走,就站在了药铺下的路边,静静看着那边人马。 他骑着马,带着八名随从,其中就有石全,一点点朝这边移来。 街边人朝他喊:“陆知县,陆青天——” 可他神色严峻,没有驻足,也没有去理,只是急着策马往前奔袭。 直到靠近杏林馆,他才偏头看向这边,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竟有些想缩回去,假装自己从未出来过,却又没能挪动脚步,仍是看着他。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来,伸手到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来扔向她。 那东西正好落入她怀中,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接住,低头一看,是一只香囊。 路旁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而陆璘的马早已远去。 施菀:…… 第118章 旁边有人知道她和陆璘的关系,都露出促狭的笑容来。 施菀满脸尴尬与窘迫,揣着那香囊进药铺去了。 直到临近傍晚,药铺没人,她才将那香囊拿出来,打开,里面有香料,还有一瓶粉色琉璃瓶装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她将塞子抽开,轻轻去闻,一股浓烈的花香扑入鼻中。 她明白了,这是蔷薇露。 蔷薇露是大食国贡品,稀少而贵重,一般京城的富贵人家才能拿到一点,据说这东西哪怕滴几点在身上,都会留存一整天的香味。 她只是个大夫,每日就给人看看病,又不参加什么夫人小姐的宴会,不知道他送自己这个做什么。 施菀又将蔷薇露塞进了香囊中。 陆璘就这么在安陆出现了一次,又没他的消息了。 过几天,天晴了,安陆街头有人卖起了莲蓬。 安陆与施家村相隔的那个湖如今也满是荷叶莲蓬,只是因为涨水,湖水都没过了原来的渡口和小路,要坐船还要挽起裤腿蹚一段路。 施菀一旬休息一天,这一日她没去药铺,就待在雨衫巷的家中。 等到下午,外面有人敲门,她去开门,见是五儿。 五儿急道:“施大夫,过去给我们家大人看看病吧,他很不好。” 施菀一愣:“他回来了?” 五儿回道:“才回来,说是本来要回江陵府,结果在路上病了,就先在安陆养两天病。” 施菀拿了医箱随五儿去陆璘那宅子。 那天跟在他身后的八名随从此时都守在院子里,见她进来,石全急步过来道:“施大夫,公子在里面。” 施菀进屋去,陆璘躺在床上,脸上一脸疲态,又带着不正常的红,显然劳累,还发着烧。 在她靠近床边时,他睁了眼,看着她。 施菀问:“哪里不舒服?” 旁边石全回道:“今日中午突然就倒下了,后来缓过来就开始发烧,到现在没退过。” 施菀看了看他脉象,直截了当道:“是风寒,吃两三剂药能好转,但要休息,不能过于劳累,太累了病情会加重。” 石全叹声道:“汛情紧急,处处溃口,处处受灾,公子从京城出发至今,整整一个多月,就没好好休息过。” 施菀自然是能想到的,心里隐隐担心,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沉默一会儿,问:“有纸笔吗?我写个药方。” “有。”石全要去拿,陆璘道:“可有药丸?我带药丸在身上,吃药丸就好,明日一早赶去江陵,没时间煎药。” 石全惊道:“施大夫都说了要多休息,至少在这里休息两天吧?” 陆璘摇头:“江陵还有事等着,躺今晚一夜就好了。” 施菀说道:“能制药丸,但要在药铺制,我等一下过去,让他们连夜替你制好,明日你让人去拿。但今晚和明早,你还是可以喝一剂药,好得快一些。” “嗯。”陆璘回。 施菀替他写下药方,交给石全。 床上的陆璘道:“你先去抓药吧。” 石全回过神来,连忙应着,又看一眼施菀,出门时贴心地把房门给带上了。 施菀见他竟关上了门,拿了医箱道:“那我也先走了。” 陆璘叫住她:“这么着急?我明日就走,就不能陪我说两句话,让我看看你么?” 施菀转过头来,还是忍不住交待:“若明天没退烧,你最好不要动身,风寒是小事,但严重起来也会要人性命。”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施菀没回话。 他继续道:“那蔷薇露喜欢吗?走的时候时间紧急,不知道给你带点什么,就随意拿的这个,我见京城的女人都喜欢。” “我不是京城的女人,我只是安陆的乡野大夫,用不了那个,下次我来将东西还给大人。”她回答。 陆璘笑了笑,颇带着几分委屈道:“眼见我生病,也不说点好听的。我在江陵府听说丰子奕要订亲了,怎么样,要不然你也嫁给我吧,缠了你那么久的首富公子娶别人了,人家会议论你的,你就嫁给我,面子里子都有了。” 施菀轻哼一声:“陆大人那样的门庭我可高攀不起,我这辈子都会行医坐诊,不是做官夫人的命,与大人不是一路人。” 陆璘怔了一下,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么说,如果和我成婚了你还是能行医坐诊,就可以了?” 施菀竟被他问住。 刚才的话就是脱口而出,她没有多想,而在他这里就是,这是她的顾虑,如果把这顾虑打消了,那就没问题了。 施菀连忙道:“我没这样说。” “但你的话就是这个意思!”陆璘振奋道,“我要告诉你,我会在这里待好几年。待洪涝过后,还有赈灾事宜要处理,以及朝廷已经定下治水大策,等秋后枯水期便会开工,河道疏通、重修堤坝,许多的事,可能需要好几年工期,而我一直要待到这些事完成。当初一听这差使,我立刻就毛遂自荐了,又是走我父亲的后门,又是亲自求皇上,可算把这差使弄到了。 “你嫁给我,我在这儿陪你,衙署在江陵府,我骑快马,当日就能走一个来回。平时你身边需要男人的时候就有个我,你还在杏林馆行医,但有个做官的丈夫,你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再不济,你若发现嫁给我后过得不好,待我回京时你不跟去就行了,如此算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施菀无言以对,半晌才驳斥道:“婚姻大事,岂是你说的这样儿戏!” 陆璘很快道:“婚姻大事那是相对于旁人,我们一个旷夫,一个怨女,和离一次与和离两次有什么分别?无本万利,倒不如试一试。” 说是试一试,他当然是想将她骗到手再说。 施菀被他说得没法招架了,索性道:“你尽是一派胡言,好好养病吧,我走了。”说着就拿了医箱夺路而逃。 看着她的身影,陆璘只觉得身体瞬间好了大半。 她是无措的、是慌乱的,那证明她的态度有所松动,可惜明日的确要出发回江陵府,要不然他一定要趁热打铁,赖上她。 施菀匆匆出了他院子,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心悸不已。 他竟然要在这里待好几年……明明已经进政事堂了,怎么又回了这里? 如果他天天这么来找她,她实在是…… 她惊觉自己的确害怕那样,因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每一次都坚定回绝。 无意识走得都快到家,才想起还要去药铺写药方制药丸,她便又转道去药铺。 才进药铺,一名新学徒便惊喜道:“师父来了!”说着上前朝她小声道:“师父,刘大叔来了,我不敢下针,您来吧。” 施菀纳闷:“他是肩膀疼吧,就那几个穴位,你不是练熟了?” 第120节 学徒抓抓头:“上次扎出血了,我怕……师父就帮我这一次吧,刘大叔还等着,待会儿他该发脾气了。” 施菀只好过去,让学徒在一旁看着,自己替刘老二扎了针,然后吩咐学徒去拿纸笔来,自己写好药方,令他们制成药丸。 一边写着,她一边说道:“扎出血并不可怕,再不敢扎针了才可怕,难道你以后就不碰针了?” 学徒低着头不说话。 “再说,你本就只是学徒,谁都知道你是新手,你自己也知道,扎错了也只是再一次证实自己是新手,也没有损失;换言之,像你这样的学徒才有资格扎出血来,像我这样的大夫那才是一步也不能错,若是扎出了血,医名就毁了。”施菀说。 学徒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师父说的有道理,我又没有医名,输得起,扎错了我还是学徒,师父,明天我再试试。” “知道就好。”施菀说着将药方交给他:“这是以前的知县、现在的安抚使陆大人要的,明天他要赶回江陵,务必在明早之前制成药丸。” “陆大人啊……”学徒说着笑了起来,那笑分明是有暧昧和意味深长的感觉,拿着药方就走了。 施菀便明白,有以前的关系,她又去过京城,加上七夕节陆璘将那香囊那么一抛,估计所有安陆人都不觉得她和陆璘清白。 她和陆璘清白吗?好像也确实不清白。 她突然在想,自己在坚持什么呢? 怕影响名声?似乎不是;是已看破了红尘,无情无爱,只想行医?似乎也没有。她的确会因他的话而动摇,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安陆时,她有安陆得救的振奋,也有自豪。 她怕的是重蹈覆辙,怕的是再一次惨败。 可现在的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就算嫁错一次,她也输得起,嫁错人不影响她的医名,至于清白名声,好像也不影响,在旁人眼里,她就是和陆璘纠缠在一起的。 第二天一早,五儿又来找她,她正要去药铺,就被他接到了陆璘家中,说是陆璘又严重了。 施菀怎么想也不知怎么又严重了,如果他真有好好休息好好喝药应该不会的,除非他没听话,又劳累了一夜。 到陆璘房中时,陆璘已经起身了,正在喝药。 五儿说:“施大夫,是大人让我去叫你的。”说着就慌不迭退了出去。 陆璘脸上的潮红已经退去了,人恢复了大半,丝毫看不出昨日还在高烧。 她明白过来,五儿的意思是,是大人让我骗你的,不关我的事。 喝完药,石全对施菀点点头,端着药碗出去了。 施菀还没开口,陆璘就到她面前道:“确实骗了你,但看在我马上要走的份上,就宽容宽容,怎么样?” 施菀指指桌边:“坐过去。” 陆璘乖乖坐了过去,她在对面坐下,替他把脉。 到底是年轻,休息一夜,病况就好了很多。 “虽是不烧了,但还是要注意,这两天尽量早些睡,药丸拿了也要记得吃。”她说。 他问:“怎么样?有好好想想我的提议吗?不要你侍候我,我有空就来侍候你,你想让我换个大宅子我就换个大宅子,你不要,就住你那里也行,你要允许我进你房我就进你房,要不允许我们就做个挂名夫妻,绝不勉强,怎么样?” 施菀看向他。 “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陆璘立刻就抓住机会回答道:“当然!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儿子都要打光棍了!我母亲用她的办法没办成,还得罪了你,现在我自己就办成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施菀不说话,他立刻道:“你要不信,我给他们写信,他们定然同意!” 她又沉默一阵,说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清楚。” 陆璘此时紧紧看着她,心中激动又惊喜,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怕希望转瞬即逝,所以将这激动与惊喜压抑着,但从双眸的光亮里能看得清晰明白。 她压低声音问:“韦超是你杀的吗?” 陆璘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个,眸中那光亮一暗,回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总关心它做什么?” 施菀道:“我后来见到了他身边的下人,知道了一些你和他在飞星楼的事,也许他和你扯过一些胡话,但那是没有的事。我在清雪庵时,的确落了单,他也的确进来了,我当时害怕,提前躲进了后院,它们后面有几棵松树,还有个小池子,我当时就躲进了那池子里,他没找到我就被人喊走了。 “但我虽没遭他的害,却在堕胎后受了凉,虽然后来有调理,但身体总归是不如以前,我不知道如果说我和你……我是说如果,如果成婚,会不会有孕。” 陆璘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扣在怀里:“不要说这些,我只想要你,什么韦超,什么有孕,我都不在意,我只想余生数十年,你还愿意陪在我身旁。” “那……我先去药铺了。”她说,有些不适应,又有种想快点逃离的想法。 陆璘连忙拉住她:“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没有……”她深吸一口气,随后道:“我再想想。” 听这意思,竟是又反复起来。 陆璘看着她笑了笑,默认她是已经同意了:“好,如今处处洪涝,我没时间,下次来不知是什么时候,要等洪涝过去才会得空一些,一有空我马上过来。” “也不必,救灾要紧,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担在你身上,你不可大意。”施菀说着,推开他,转身就走了。 陆璘追到门口:“等我回来!” 施菀看他一眼,往后门离去了。 步入雨衫巷,她步子才慢了下来,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仿佛又要下雨,天空带着一层灰,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落下暴雨来。 十六岁作出那个决定时,她懵懂无知,却义无反顾;如今已过去将近十年,她二十六岁,再一次作出这个决定,这一次大概算得上是深思熟虑,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难预料,但她想她输得起。 二十六岁,再次去爱一个人。就这样决定吧,她仰头对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第119章 陆璘赶回江陵了,施菀在药铺过着如以往一样平常的每一天,只是每到下雨,她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去?怎么一下起来就是大雨暴雨?各处的大堤还守得住吗? 陆璘那里没有消息,但七月底,听闻应山县将要分洪,半县的百姓离开家乡暂时住进了安陆县附近的安置草棚。 没几天,杨县丞找到施菀,让她去安置点诊病,不知是什么原因,安置点的百姓生了拉肚子的病,还会传人,这儿都知道施菀在之前大疫中立功,便找到她,希望她去看看。 施菀很快带了几名伙计去了,一片空地上,大片的草棚,老人咳嗽,婴儿啼哭,征调的民夫和妇人正在给人打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愁容。 只是拉肚子,所以并没有将病人隔离开,施菀亲自到草棚内给人诊断。 第三个草棚,生病的是个老人,施菀要把脉,他却不让。 他儿子在旁边劝了很久,他也执拗道:“看什么大夫,吃什么药,让我死了算了……” 他儿媳劝道:“爹,刚才的衙差说大夫看诊不收钱,您就给大夫看看吧。” “看了是饿死,不看是病死,倒不如让我病死。”老人道。 这一说,儿媳也低头抹起泪来,儿子也是沉默着不说话。 施菀问:“为什么会饿死?官府不是会施粥吗?我看了,那粥还挺稠的。” 老人闭着眼不开口,儿媳说道:“他们把堤给炸了,我们的房子和地都淹了,还能吃什么,可怜我们那地里的粮食,都能收了……” “炸堤是为分洪,若不分洪,决口之后淹得更厉害。你们放心,分洪到应山县是江陵府的决策,既然是为救整个荆湖北路,官府一定不会置你们于不顾的。”施菀安慰道。 儿媳仍是哭,老人冷哼一声:“向来只有种田的养活当官的,哪有当官的管种田的。女娃,你不用管我了,让我就这么去,我这辈子饿够了。”说完,闭上了眼睛,一副对任何事不理不睬的样子。 “爹,你别这样,只要我活着,总会给你挣一口吃的。”儿子说。 施菀眼见他们如此,连忙道:“以前的官府我不敢保证,但这次管荆湖北路防汛和赈灾的是朝廷从京城派下来的,他是我们安陆县以前的知县,名陆璘,我能确定只要他在,就绝不会不管你们,你们的房子会赔给你们,你们明年收粮前的粮食也会分发给你们。 “前年安陆大疫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他是朝廷命官,也冒着染上瘟疫的风险留在安陆县城,带百姓一起度过劫难,这一次,他同样会这样。” 这时儿媳道:“这个我听说过,他们说的朝廷来的大官是他吗?” 施菀点头:“正是。”说完看向老人:“你们看这草棚虽简陋,却还是能挡风雨;粥菜也简单,但分量是够的,能吃饱;我来看病也不收诊金,到时开了药,也是用大锅熬了分发给你们,都不要钱。官府知道你们的牺牲,艰难之际,在尽全力照顾你们,等洪灾过去,一定会给你们补偿的。” 老人此时已睁了眼看向她,施菀道:“来,我给您看看吧,早些看了,好早些熬药。” 老人没说话,却是依言将胳膊伸了过来。 诊完病,施菀开好药方交给杨钊,并说道:“稍后大人派人和我一起到杏林馆去,先送第一批药来,我们药铺以成本价把药给您。” 杨钊摇头:“上面交待了,药材都由官府拨款,哪敢让施大夫白忙活,就按平常药价算就行了。只是要先记在账上,待日后一起结算。” “如此,也好。”施菀回。 说完这些杨钊就去忙别的了,施菀转身看向安置点的一座座草棚,虽拥挤嘈杂,却也有条不紊,疲惫中透着安宁。 这是她想象中洪灾来临的样子,如果那天晚上安陆知县没被抓回来,如果陆璘没来到江陵,安陆县以及其它地方想必都已是一片汪洋吧。 八月初,施菀听到消息,说是陆璘会去一趟安陆段的沔水河堤,然后再去一次应山县百姓的安置点探望百姓。 这种情况,身旁自然有大量官员跟随,不会有时间空出来。 没想到下午才过,五儿却来了,从药铺内将她叫了出去。 “石全大哥说,陆大人不在安陆久留,下午就直接走了,要在离安陆县城三十里外的驿馆内歇一会儿,他派了马车过来,接施大夫去驿馆与大人见一面。” 施菀问他:“现在?” “是,现在,马车在大人宅子后面等着。” 施菀犹豫一会儿,点点头:“好。” 她放下药铺里的事,到陆璘家门后,上了马车,由石全陪着。 三十里路要不了多久就到了,石全拿驿符先带她进去,才进房间,外面便传来响动,是陆璘的队伍到了。 “施大夫稍候,我去看看。”石全说着出去了。 没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传来,随后陆璘开门来,见到她,唇角微扬,转身将门关上,走进来几步,站到她面前。 施菀就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此时见他,竟不知道说什么,不由将头低了下去。 他坐到她身旁,温声道:“在安陆实在走不开,就没去找你,我还怕你不过来。” 施菀自然知道轻重,他是安抚使,担负着抗洪的大计,若是让安陆的官员和百姓知道他先去大堤,再去安置点,最后去找了个女人,那别人怎么看他?又怎么看朝廷? 她问:“官府不会不管安置点的百姓吧?” 陆璘立刻回:“当然不会,后面会赈粮,也会还他们房子的。” 施菀放下心来,又问:“现在八月了,雨量好像少了一些,最危险的时候是不是过去了?” “算是,但要到九月才算洪峰真正过去。” 她又问:“所以,安陆应该不会决堤了?” 第121节 “不会。”陆璘一一回答,随后看着她问:“你愿意来见我,只是关心汛情是不是?都不关心关心我吗?” 施菀被他问住,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挺好的。” 其实面对他,她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两人现在的关系应该说些什么话。 陆璘伸手过来要拉她,才碰到她指尖便被她避开了,将手握起来,收在了袖中。 陆璘只好作罢,轻咳了一声,和她道:“其实上次也路过安陆,本想抽空和你见一面,怕你觉得我救险不用心,也就作罢了。要写信,每次动笔写几个字就被打断,下次都不记得要说什么了,最后一封也没写。” 施菀说道:“你不必过来,也不必给我写信,去忙你自己的事,真有空就多休息。” “反正写信你也不会看是不是?”他笑着反问。 施菀看他一眼,没说话,他突然凑过来,趁她没回过神就亲了一下她的唇。 她惊了一下,随后就立刻偏过头去,与他移开了些距离。 这时石全在外面喊:“公子,用饭了。” 陆璘站起身来,朝外正色道:“进来。” 门被推开,随从将四菜一汤端了起来。 施菀问:“你没吃饭?” 陆璘坐到了桌边:“若是在安陆吃,想必是酒宴,又得耗费许多时间,直接走,也就省下那些时间了。” 说完问她:“和我一起吃一些?” 施菀摇头,只是起身坐到了他旁边。 “现在已是申时了,你若是早上用的饭,到现在就太晚了,饥一顿饱一顿也会病的。”她说。 陆璘放了筷子看她,眼带欢喜地回道:“今天是意外,我以后尽量定点用饭。” 从这里能看到外面随从已经在准备启程了,施菀料到他肯定还要在天黑前赶去下一个地点,便说道:“好了,我走了,你自己好好用饭吧。” 陆璘连忙问:“这么快就走?” “药铺里有事。”她说完就起身。 “等一等——”陆璘叫住她,转身去屋内将随身包裹里一个木匣拿出来,送到她面前:“这个给你。” 施菀看看他,疑惑地将木匣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朵枯萎的花。 “这是有一日路过一处山地看见的,红色的花,开得尤其美,堪称娇艳,是我从没见过的花,我想你大概也没见过,想让你看看,就把它摘了,可惜,到现在已有四五天了,就这样了,但你闻,还挺香的。”陆璘说。 施菀不知是好笑,还是无语,最后拿着那朵枯花打量半天,和他道:“你还不如让它开着,白白折掉一只生灵。” 陆璘看着她道:“又没拔它的根,待后面有空,我带你去看。” 施菀没回话,将枯花装入木匣,拿着木匣走了。 傍晚,她回到了雨衫巷的院子,将之前放杂物的那只箱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大摞信,堆在那朵枯花旁,点了灯,坐到房中,一封一封拆开看起来。 都是他那时在京城的一些琐事,看得她时而蹙眉,时而发笑,时而深思,大多都是发笑。 到最后,她也想给他写点信,但提了笔,想到他,又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无奈将笔放下了。 自从决定再试一次后,她好像对他陌生起来了,不知用什么身份、什么模样和他相处。 一直到九月,五儿给她送来一封信。 那是上午,她在药铺中,刚将病人送走,拿茶杯喝了口水,五儿便来了,将一封信交给她,笑道:“施大夫,给你的信。” 他送来的信,当然是陆璘寄的。 陆璘寄信有时是让身边人跑一趟,有时是加在公函里走驿站发到安陆来,都会让五儿代接,然后再转交到她手中,这样方便一些,不必她专门守着。 她接了信,五儿又说:“施大夫要是回信,也交给我,我替您送到大人手上。” 施菀礼貌地一笑:“暂时倒不要。” “好好,那施大夫看信。”五儿说完就退出去了。 到中午的间隙,她才将信封打开,结果信封里却装着另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看上面的字,竟是从京城送到他手上的。 这是……他自己的家书?他把他的家书送给她做什么? 她狐疑着将信打开,里面却是陆尚书的语气。 信上说,来信家中已收到,他如今已年过三十,婚姻之事,自己想作主便由他作主,父母一切照准,并不反对。只是明年上半年他多半要回京述职,趁那时在京完婚最好,婚后他们要回江陵便回,一切随他的意。 施菀看了出来,陆璘这是向她证明他家人的态度。 但他这也太急了一些,现在回信就送到了安陆,推算下来,至少在八月初他就给京城写信了,说不定还是七月底。 这可真是几头不误,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她竟莫妙心慌。 九月一到,便是秋高气爽,雨不再下了,各江各湖水位也慢慢退下去,汛期过了,剩下的是赈灾。 但粮价和往年一样,官府管制下,没有人敢囤积居奇,安置点的百姓也搬去了新地方,似乎那场洪灾过去了就过去了。 然后是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天,陆璘突然回安陆了。 那时施菀刚要歇诊,五儿来了,非要叫施菀出去一趟,一出去,她就看到了墙角的陆璘。 她怔了一下,那种不熟悉、有些局促的感觉又来了,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然后问他:“你怎么来了?是有公事?” “不是,私事,明日一起过重阳节?”他道。 “你明日有空?” 陆璘回答:“休息两天,就过来了,十日再回江陵。” 施菀迟疑一下:“可是……我明日要去给一个老道长送重阳糕,顺便找他讨教几个药方。” 第120章 “那正好我陪你一起去。”陆璘说。 施菀:“但那里路有些远,沿途也没什么好景致。”“那不是正好和你做伴吗?”陆璘说着问她:“还是你只是不想让我去?” “那……倒没有。”她低语。她只是觉得这是自己的事,让他陪着没道理,也过意不去。 陆璘道:“那就说好了,明日一早我来找你,现在……和我一起去找个酒楼吃点东西?” 她回头看看药铺:“药铺的饭已经做好了。” “那你把我带进去一起吃?”他问。 “那自然不行。”她很快回答:“他们眼里,你就是江陵府的高官。” 这意思,她都没在药铺里提起过他。 犹豫一下,她只好答应:“去就酒楼吧,你等我一下,我回去交待一声。”说着回药铺去了。 回去和药铺伙计交待好,正准备出去,临走时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发现只有几个铜子儿了,她便到彭掌柜那里,朝他道:“您身上带钱了么,借我一些,明早给您。” “多少?”彭掌柜问。 施菀回答:“二……不,三两吧。” “三两?”彭掌柜吃了一惊,一边去拿钱,一边乍舌道:“带这么多钱,这是要去做什么,我这里只有二两。” 最后施菀找彭掌柜拿了二两银子,找另一名罗大夫拿了一吊铜钱,有零有整,这才出去。 陆璘在外面等她,两人没乘马车,一起往街头走。 陆璘隔一会儿看看她,问:“想去哪一家吃?” “都行吧。”她说话也没看他。 “那你有想吃的东西么?”他又问。 施菀摇摇头:“我不挑的,就看你。” 陆璘见问不出来,只好随便挑了一家生意不错、两人之前都没去过的馆子,要了几道小菜,两道点心。 等上菜时,陆璘和她说:“过段时间,我找人去你家提亲怎么样?” 施菀愕然看向他。 他解释:“我见你好像还顾忌我们的关系,不让我进药铺,虽说明年才成亲,但可以先订亲,这样我们在一起,也算名正言顺。” 施菀半晌才道:“什么时候说过明年成亲?” 这下轮到陆璘愕然了,立刻道:“你不是答应了吗?我也给你看我父亲的回信了,他说的那个时间不是很好吗?” 施菀没回话。 他小心问:“你又想反悔了?” 他问得认真,施菀又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道:“我是觉得,会不会太快了一些。” “怎么快?快吗?”他问。 “不管如何,先不要提亲吧,我……”施菀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的确是作好的决定,但真说到成亲、提亲这种事,又害怕,又犹豫。 “再等等吧,反正离开年也还有时间。”她说。也许到那时就适应了。 “那,好,到年底再说,不着急。”陆璘很快道。 嘴上这样说,他自然着急,有一种拖下去总会夜长梦多的感觉。 后来菜上了,她吃得安静,就算他开口说话,她也只是简单应答两句,这让他心中更加忐忑起来,愈发怕她突然有一日反悔。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马上就回京城成亲。 吃饭到一半,店小二从旁经过时,施菀叫他道:“小二,再帮我做五份这个菊花糕,给我装好,我稍后带回去。” “好嘞!”店小二走了。 等两人吃完饭,店小二便将纸袋包好的糕点放在了桌上。 陆璘道:“结账。” “好,一共是三百二十文。”店小二说。 陆璘数出铜钱来交给他。 待店小二离去,施菀将正好三百二十文拿出来递向陆璘:“我来付吧,你到安陆,理该我请。” 第122节 陆璘一愣:“我不也在安陆吗?而且我是男人。” “大部分是糕点的钱。”她说。 陆璘半晌才道:“可我们不是要成亲的吗?为什么要分这么清楚?” 施菀坚持地将那串钱放在他面前:“那是后话,现在我还是想自己付。” 陆璘想继续争下去,却又怕争得她不高兴了,说不成亲了,他坐了半晌,默默收下了那串钱,然后拿了桌上的糕点袋子:“我替你拿总行吧?” 施菀低了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两人就这么出去,陆璘和她道:“这时瓦舍里应该正热闹,要不然我们一道去看看?” 施菀摇头:“你去吧,我要先回去,这糕点是给药铺里的人带的,等一下就冷了。” “我给两枚铜钱店铺,让他们送就行了。”陆璘说。 施菀仍是拒绝:“但明天的路有点远,要一早起来,我怕没时间玩太晚。” 陆璘也不是太喜欢凑热闹的人,此时便很快道:“那就不去了,我送你回去。” 施菀这时倒没拒绝。 一直到回药铺,两人也没说几句话。施菀不让他被药铺的人看见,离药铺还有十多步就不让他再走了,自己拿了糕点进屋去。 陆璘看着她身影,满面落寞。 回到家,石全意外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好不容易赶回来一趟,还不让他跟着,他以为公子要和施大夫待到半夜。 陆璘没回话,独自回到房中坐下,看着窗外凝思。 一顿饭钱也不让他付,几份糕点钱也不落下,他还见她钱袋里似乎有不少钱,是特地带出来的吧? 若他能一直待在安陆倒好,可以常常去看她,可现在一个月难见到一次,她又这样疏离冷淡,让他不知该怎么办,只怕下一次回来她就和他说后悔了。 好在明天还有一天,他陪她去山里面找老道士,怎么说也能待一整天。 怕第二天误了她的时辰,他也早早睡了,第二日鸡鸣就起身,等在了药铺外。 施菀在天明时分出来了,见他在外面,愣了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璘:“没一会儿。” “我进去拿了东西就出来。”她说。 陆璘道:“水壶我带了三个,干粮也带了足够的,这些你都不用带。” 施菀看他一眼,愣了愣才点头回屋去,拿了要送去老道长的重阳糕和茶饼,随他一起离去。陆璘又要替她拿手上的包裹,她没让他拿,回道:“很轻,我自己拿。” 出安陆县城没多久就是小路,所幸天不太热,风和日丽,只是走的路长了些。 走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施菀看了看太阳,才想起来自己出门太早,忘了戴帽子。 好在太阳也没夏日那么大。 这时陆璘往后看了看,跑到一条小路上,找到个正挖沟放水的老农,与他说了几句什么,那老农便把背上背着的笠帽给他了,他回来,将笠帽给她戴上。 施菀意外他竟看出自己是觉得晒,问他:“你怎么和他说的?” 他回答:“还能怎么说,出五文钱买的。” 施菀笑了笑:“我倒忘了。”随后问他:“你不戴?要不然再去买个?” 陆璘摇头:“不必,我不怕晒。” 施菀看他一眼:“这几个月想必晒得多,比之前黑了一些。” “我晒黑些好,太白了反倒有失官威。”陆璘说完想起来什么,问她:“你觉得黑了丑?” “那……也不会。”毕竟以他的容颜,怎么也不会和丑扯上关系。 她说:“只是等你回了京城,陆夫人又该心疼你了。” 陆璘看她:“你这是在讽刺我?” 施菀:“你自己要这么想。” 陆璘:“那你心疼我吗?” 施菀没回答。 他道:“我心疼你,要不然我给你请个婢女,以后你有需要,我又不在身旁,你可以让婢女去做,或者再找个力气大的妇人,比如出这么远的门,也好有个人陪着。” 施菀摇头:“不用,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什么大身份的人,也习惯了自己做事。” “那你要有事,给我送口信?我知道了就回来。” “你手上那么多事,怎么能随便往我这边跑,当然不行。” “你就怎样都不行。”陆璘有些挫败,施菀也不说话了,他只好变了话题:“是要从这路转过去?是不是转远了,怎么不从旁边这林子穿过去?我见里面有小路。” 施菀抬眼看了看,“好像是可以穿,但我不熟悉,没走过。” 陆璘道:“那今日便走着试试,兴许能省不少时间。” 有他陪着,施菀也没拒绝,就往树林的小路上走,倒是更阴凉一些。 没想到小路上落了许多树枝,还有刺槐、枳树的陈年枯枝,虽然中间有条农人走的小路,但也偶尔能遇到这些,施菀穿着布鞋,怕被刺到,走得很小心。 这时陆璘将前面一只刺槐树枝踢走,回头道:“路难走,我背你,我穿着革靴。。” 施菀有些迟疑:“这路背人会很累的。” “这能有多累,你那么瘦。”陆璘说着将背上包袱交给她,她只好接过。 然后就这么不由分说,他背起了她。 她还怕离他太近,一开始用胳膊挡在自己胸前,最后想着这样的姿势他会吃力,便又拿开胳膊伏在了他背上。 陆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浮起笑容来,然后若无其事地道:“你果真太轻,比那包袱重不了多少。” “怎么可能,你瞎说。”她道。 陆璘抬眼看前方:“你还说路上没什么景致,这条小路不就好看吗?” 施菀也看向前方,两旁树林幽深,中间一条小道,通向光亮的前方,倒确实是很美的一条路,只是如果是她一个人,不会敢走这里。 背了一会儿,路有缓缓上升的趋势,她问:“累吗?要不要我先下来?” “不,说了你轻,你就好好待着。”他继续背着她。 她低下头,发现他正面看着修长如玉,背却宽阔,隔了一会儿,她头抬得累,只好将头搁在了他颈旁,手也搭在他肩上。 又走一段,面前豁然一亮,从林子里出来了,外面仍是刚才他们走的那条路,果然是快了不少。 在出口处,她从他身上下来了,连忙去看他,果然见他额上渗出了汗。 她放下包袱,拿出手帕来递给他:“擦擦汗,休息一下吧?” 陆璘看看那手帕,又看向她:“你不替我擦么?” 施菀没回话,等着他接,他却不接,好似就想她替他擦。 他确实背了她一路,她便到他面前,抬起手来,轻轻替他擦额上的汗。 袖口从她手腕处落下来,露出半截白嫩的藕臂。他看着她道:“那蔷薇露我送错了,你别用,你身上的香才是说不出的幽香,那蔷薇露的香太俗气。” 施菀露出几分窘态,“我身上哪有什么香……” 说着停了擦汗的手,将手从他额上放了下来。 他却突然凑近,碰了碰她的唇。 她猝不及防,脸上一红,垂下头来,不敢去看他。 而后他又亲了她一下。 她也没推拒,只是仍没抬起头来。他见她似乎不像生气,于是一把抱住她,将她唇狠狠吻住。 施菀错愕。 来势汹汹,势如破竹,瞬间就大破关口,长驱直入,挑动着她的神经。 在初时的发懵后,她才慢慢回过神,却也没有招架的余地,只能被动承受,直到一会儿之后呼吸不畅,不由自主推开他。 他见她一下一下喘息,待她平复好气息,又要吻上去,她却连忙避开:“等一下有人来了。”说着拿了地上的东西往林子外的路上走去。 他在后面看她,无奈也拿了东西跟上去。 很快他就追上她,但她只是低头走着,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 所以她是不喜欢他碰她吗?是因为他操之过急,还是她本来就不喜欢? 第121章 绕了几十里山路,终于到那个道观。 道观在山腰,香客却还多,重阳节就有人登山,顺道来上香。这老观主已有九十高龄,还十分矫健,白发白须,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总让人觉得修为不低。 施菀正是拜访他,也是找他讨要药方。 这道长年龄大了,人却爱说笑,见了陆璘,朝施菀道:“前几年你是带着徒弟来的,这个倒不像徒弟,是你丈夫?” 施菀立刻道:“不是。” 陆璘道:“快了,还没办婚礼。” 道长笑了笑:“模样好,面相也不错,看着是对好姻缘。” 施菀问:“道长还会看面相吗?” 道长点头:“会一点,去年刚学的,现在除了捉鬼,其余我都会一点。怎么,你们要算算吗?抽签五文,算八字20文。” 施菀摇头:“您这去年才刚学,就收费这么贵,要是缺香火,稍后我去功德箱里添一点。” “那也可以。”道长笑着,将药方都写了下来。他擅长养生,平时生些小病也是自己看,因此颇通医理。 后来有香客来找道长,施菀便与陆璘一起离开了,走到门口,有小道士过来问:“二位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小观去年给月老仙人新塑了木像,这月老殿门前的桃树,已历二十年春秋,求姻缘十分灵验,二位要不要在这桃树上许个愿?” 施菀往前看去,发现前面果然有棵大桃树,上面用红线挂着许多木牌,满载着香客的心愿,风一吹,迎风作响。 第123节 她已知晓如今这道观正是想着法儿挣钱,便问:“多少钱?” 小道士说:“只须五文钱。” 陆璘递了十文钱过去:“两个牌。” 施菀也不反对,她来拜访老道长一场,送些香油钱、照顾一下生意也是应当的。 小道士一人给了一只木牌他们,上面挂着红绳,自己在木牌上写好心愿,再挂上去。 这种生意施菀也见了不少,只是凑个热闹,便拿木牌坐了过去,执笔低头写起来。 陆璘坐在了桌子另一侧,看看她,又看看手上的木牌,执起另一只笔。 他从不信这些,但此时却想了又想,在木牌上认真写道:愿陆璘与施菀岁月长久,白头永偕。 他写好时,施菀已经先写好了,自己去寻了个树枝挂了上去,随后顺势进了身旁的月老庙。 陆璘见她进去,自己也去她挂木牌的地方,一眼便认出她的字迹,上面写着: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没有人会许这样的愿,很显然,要么她不信,要么她在敷衍。 或者说,她既不信,也敷衍。 他也不信,但他不想敷衍,因为他真的有心愿,这一刻非常愿意去相信。他将自己的那只木牌挂在了她旁边。 才挂好,施菀便从月老庙出来了。 他问:“这么快,没拜一拜吗?” 施菀摇头:“算了,时间不早,我们赶紧下去吧,还要赶回县城去。” 陆璘点点头,只找道观打满水壶便一同下山去了。 秋日的天黑的早,到太阳落山时,两人才走到安陆县城外。 看着渐晚的天色,施菀问他:“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一早。”陆璘说,“下午还有公事。” 施菀心里很过意不去:“好不容易你能休息一天,却要陪我赶路。” 陆璘拉住她:“你说的什么话,夫妻便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你的事有一半就是我的事。” 她又问:“那你下次是什么时候回来?” 陆璘回:“后面只有旬休和立冬,都是一天假,我怕难以赶回来,但到十月十五的下元节能有三天,下元节之前也许能回,也许不能,但下元节一定回来。”说完问她:“要不然你有空去找我?” 施菀偏过头:“我应该也没空。” 此时远远有人往这边过来,施菀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走到药铺附近,已是要分手的时候,陆璘又问她:“真的不让我提亲么?” 施菀望向他,陷入犹豫中,见她迟迟不开口,陆璘只好道:“算了,下次见面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施菀松了口气:“那就下次再说。” 陆璘装作淡然:“你先回去吧,我等你进去后再走。” 施菀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交代道:“明日路上小心,回去了多休息。”说完就转身往药铺走去。 对于他消磨一天陪她去拜访道长心里依然有愧,但表达过太多次歉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可又不知怎么能偿还。 陆璘走后不久,各段的河堤开始修建了,衙门都忙起来,相必陆璘只会更忙。 但九月底,他倒给她写了封信,问她是不是要到生日了,准备怎么过。 施菀以往没怎么正经过过生日,也许是与枇杷他们一道吃顿酒菜,也许就没了,便回信说不怎么过。 陆璘说他看看情况,若是走得开,他便告一天假回来陪她。施菀很快回信说不必,又不是什么整岁生日,不必劳师动众。 然而真到她生日这一天,枇杷回了家,不在药铺,严峻却回来了。 严峻在去年末就已出师,去了江陵府一个药铺坐诊,这几日回乡探亲,正好来安陆看她。 他说,碧山上那个收银杏果的婶娘不知怎么样了,问她要不要一同去看看,顺便看看碧山的银杏。 那里的婶娘中年失了独子,整日迷糊消沉,几乎要活不下去,她家人找到严峻家里,让严峻帮忙看看,严峻开了安神的药,令她精神好了些,却治不了心病,只能求助施菀。 施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婶娘年至四十,未绝经,但月经不畅,调理一番,看能不能再度有孕,结果调理了一年,竟真的有了身孕。如今过去快一年,不知是否平安诞下孩子,婶娘又是不是已完全好转。 施菀也惦记这桩事,便放下药铺的事,与严峻一起出去了。 陆璘下午才赶回安陆,因一路风尘,便先回家中沐浴完,换了衣服,将给施菀的东西小心揣入怀中,这才带着五儿去药铺。 五儿去药铺一趟,出来到墙角和他报告道:“施大夫不在药铺里,药铺里的人说她出去了。” “出去哪里?出诊吗?”陆璘记得她这一旬的休息已经用了,照理今日是不休息的。 五儿回道:“不是出诊,伙计说施大夫一早去了碧山,和以前的学徒严峻一起,严峻现在也是大夫了,今天过来探望师父,两人一起去了碧山。” 陆璘愣住。 他知道,安陆最美是银杏,而银杏最美是碧山。这样的时候,正好是银杏叶满身金黄的时候,碧山更是漫山遍野的银杏,许多江陵的文人都会结伴来安陆碧山赏银杏,他还曾想过今日一早过来邀她去碧山,却没想到会临时有事耽搁了半天。 但是,她怎么能和严峻一起去呢? 他们甚至都不是师徒了! “就他们两人吗?有没有枇杷姑娘?”他问。 五儿摇头:“没有,枇杷姑娘昨日回家去了,我知道。” 陆璘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的确没提前告知她自己今日会回来,那是因为赈灾、修堤之事实在太忙,他不确定能不能赶回来,但就算如此,他问过她,她也该想到他可能会回来。 可她却偏偏要在这一天和另一个男人,去碧山赏银杏。 孤男寡女,而且那个男人本就对她有异样的心思。 他觉得心堵得厉害,从未有这样难受的时候,仿佛他将完整的一颗心掏出来给她,却被她无情踩在地上。 他整个下午都在房中呆坐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日落,五儿急跑着过来告诉他,施菀回来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随后又问:“是和严峻一起吗?” 五儿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从他的神情里,陆璘不问也知道他们一同回来时的模样,一定是欢喜而温馨的,如果不是那样,五儿会特地告诉他。 他在原地伫立一会儿,出了院子,往雨衫巷而去。 严峻与施菀正在门前送别,严峻看她进门去才转身离去。 当初他初来安陆,这严峻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如今已近二十了,身量比之前高出不少,站在施菀身旁,丝毫没有师徒的样子,只是一对年轻男女。 待严峻离开,他才到她院门前敲响了门。 施菀开门见他,十分意外,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进院门去,将院门关上。 施菀已看出他神色不对,静静看着他,他脸上沉着着,隔了很久,问她:“我今天下午回来,让五儿去药铺找你,他们说你和严峻一起去碧山了。” 施菀点头:“是,他也在江陵,要回家一趟,路过这里,就来看看。” “然后你就和他一起去碧山了吗?”他看着她问。 施菀已从他神情里看出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来,心中有防备,也有警醒,静静回道:“是。” 陆璘许久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而她也回看着他。 虽是沉默,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觉得她不该,她觉得没什么不该的。 两人也都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隔了很久,陆璘温声道:“我原本早已打算好,昨晚出发,连夜赶回来,今日一早来找你,我自以为……也许是惊喜,但昨日下午常德府一段在修河堤出了事,死了五位河工,我处理完这事已是深夜,便只好去休息,今日一早再回来。 “结果却知道你和严峻去了碧山,在你生日这一天。” 他心中的情绪已有些按捺不住,声音便没之前那样温和,而显得急切,带着几分怒意:“你不让我提亲,我听你的;你对我冷淡,我也等着;你不给我写信,哪怕回信,也就是勉强而生疏的寥寥数语,我都不敢乱想,可你却偏偏要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去碧山,他还对你……” 顿了顿,他痛声问:“你是故意的吗?故意答应我,然后冷落我,不将我放在心上,是为了报复我吗?报复我曾经对你不好?” 施菀立刻道:“我没有那样无聊,我一早就说过,我是大夫,现在是,以后也是。我就是会和另一个男人孤男寡女,会有男病人,会有男学徒,我还会和彭掌柜一起去见药商,会和罗大夫一起出诊,我当然没有要报复你,我就是这样,如果你介意,我觉得那之前说的那些话便不要作数了,我还是做我的大夫,你做你的安抚使,正好你也不用辛苦两头跑了。” 回答她的是一阵苦笑,陆璘红了眼,盯着她道:“这就是你的态度?如此轻而易举说不作数,就像你从来没作数过。我早该想到你是这样,担心了这么久,果然该来的总会来。不管你是不是要报复我,我只告诉你,如你所愿,我得到报应了。”说完,他便转身离了她院子,脚步声迅速远去。 施菀咬咬唇,告诉自己不能哭。 她为他流了太多的泪,伤了太多的心,当初会同意,是觉得如今的自己输得起,所以她要输得起。 走了就走了吧,反正一开始就没报太大希望,错过一次,如今再错一次,总该死心了。 她仰头望了望天,将几乎要漫出来的泪逼回去,便转身进了屋。 直到夜幕时分,外面却又响起敲门声。 她还在房中坐着,意识到自己竟没点灯,便马上点了灯,去院中应门。 是严峻。 严峻进门来,将院门关上,深吸一口气看向她。 他这样子,让施菀有些不安,看看他身后的院门,后退一步道:“严峻,你怎么了?” 严峻连忙道:“师父你别怕,我就是……” “就是……” 他欲言又止,只是深深看着她,似乎有极难开口的话。 很久之后他才说道:“这次回来,是我爹将我押回来的,他一定要我订亲后再回去,我……可我不喜欢那个姑娘,其实我……” 他再次说不出口,但施菀已经明白了。 她先他一步说道:“你不喜欢,可以再找找,多相几个就是,反正还年轻,也不着急,但不要和你爹吵,好好同他解释也好。” 说着她笑了笑:“别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虽大不了你几岁,也算你半个母亲了,你要不嫌弃,我在县城里帮你留意着,要有好的,我替你作媒?” 她这话一出,严峻整个人一震,顿时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半个母亲……连姐弟都不是,竟是母子,她显然已经明白了他要说的话,而用这话将他堵住。如果他依然不知悔改,那是何其有违伦理的事,简直够得上天打雷劈! 他无言以对,久久才道:“那……多谢师父了……” 施菀笑道:“我们家小峻一表人才,又是大夫,可以慢慢挑的,让你爹别着急,师父定给你寻个最好的姑娘。” 第124节 严峻点点头,再不能说什么,打开门落慌而逃。 施菀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她想起了陆璘。 之前陆璘用那样眼光看她,用“孤男寡女”这样的词说她和严峻,她觉得生气、不忿,可是她没想到,严峻是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 会不会陆璘也知道,才会那样生气,或者,他以为她和严峻是去碧山赏银杏的。 他千里迢迢受着累从江陵赶回来给她过生日,她却和爱慕自己的男人去赏银杏,他理所当然要生气。 现在他哪里去了,已经回江陵了吗? 她又坐到了屋内,看着烛火沉默。 不知他们后面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散了,但她其实还有放不下,至少她想告诉他,她不是和严峻去游碧山、过生日;她也不是要报复他。 但说了又怎么样呢?他们就是会有很多分歧,他们迟早要散,还不如一开始就散。 不知坐了多久,她突然意识到,从前在陆府,许多时候她就这样坐在窗边,静静想着他。 所有的情思、怀疑、悲痛,都在那一次次对窗独坐的沉默里消融,化入骨髓中。 许多年后她想,当她拿不准那个天人一样的陆二公子是不是愿意和她成婚时,她该去找他问清楚,告诉他她有意,问他是不是也有心;当他将她扔在新房,整夜守在爷爷病床前时,她也该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是不是故意避开她,他这样对她,会让她无颜见人;当后面许许多多的时刻,她明明有许多委屈,有许多痛苦,却只是一次次咽下,然后得到一个,如预期般不幸的结果。 她习惯了猜测、等待、承受,到随后承受不了时,她已没有多少退路。 她到床边拿了斗篷披上,熄了灯,提着灯笼出门去,往陆璘家中走。 早已夜深,外面无风,半只月亮挂在天上,冷白的月辉洒在地上。 走到雨衫巷尽头要拐弯时,却见到了从大通街过来的另一道人影,与她相对而立,是陆璘。 两人都在第一时间看出了对方的身形,只伫立一会儿,他快步过来,到她面前道:“这么晚,去哪里?” “你呢?”她问,随后道:“我来找你说两句话。” “我也来找你。”他道,“我想,我该是了解你的,你当然不会故意报复我,也不会故意气我,在你当初同意时,至少在那一刻,你是真心的。我就是想说,我是万般期待能同你成婚的,你的冷落、你的次次推托,都让我惶恐难受,我也不反对你做大夫,那是我仰慕你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你和一个青春少壮的男人单独出去游山玩水,更何况那个男人还……”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施菀回道:“我不是和他去游山玩水,我是和他一起去看一个病人。而且我之前不知道他的心思,刚刚知道了,以后不会和他单独出去的。” 陆璘欣喜至极,她愿意和他解释,至少证明她是在意他的。 他立刻将她拥入怀中:“所以,你没有要反悔是不是?我们还是可以准备着成亲是不是?我刚才太急切了,向你道歉。” “这正是我过来要找你说的。”她从他怀中出来,看着他回答,让他心中一紧,竟有些不敢听她要说的话。 她看看四周,和他道:“我们去那边树下去说吧。” 巷口有一棵树,远离房舍,两人走过去,在那树下的石头上坐下。 陆璘紧张,怕她更认真地说出“之前一切都不作数”的话。 施菀缓声道:“当初我是真的打算和你成亲,真的打算再去爱你,可是……” 她低头道:“我怕。我怕给你写很长的信,说很多话,怕主动去找你,怕花太多时间去想你,那天我去一个夫人家里出诊,看到个香囊的花样,做得特别好看,如贝壳的形状,天青色,上面绣着竹子,我就想照那个花样给你绣一个香囊,把竹子换成白梅,我知道你喜欢白梅,我也绣过……可是后来我放弃了,没找那个夫人要花样。我怕自己又做傻事,怕结果不好,怕失落……” “如果怕那就别做,由我来做。”陆璘说。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手帕来,打开打帕,里面是一只玉簪。 “这是在江陵找到的一只紫玉,我自己画的图,请玉匠雕的,上面是紫菀花,长得好看,是草药,还是你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名字里的菀是什么意思,但这紫菀算能配你。” 施菀将旁边灯笼提起来,照着那只玉簪。 第一次看见紫色的玉石,第一次看见这样秀美的簪形,第一次看见紫菀花被做在首饰上。 她并不知道爹爹给自己取名时想的什么,也许是看到了路边的紫菀花,也许是抓了紫菀的草药,又也许只是觉得好听而已。 但这只玉簪真的很美,是可以让她一辈子珍藏,老了也能拿出来观赏的东西。 这时他说:“原本还要做一只盒子的,但我忘了催工期,到我来安陆时盒子还没做好,我就直接将簪子拿过来了,想在你生辰这天送给你。” 她将玉簪收在手里,朝他道:“我很喜欢……早知道,我就把那香囊花样讨过来了,照着做一只香囊给你。” 他轻声道:“是因为想给我还礼么?这是不想欠我的意思?” 施菀想着自己似乎还真是这样,便不说话了。 他道:“我想你拿我当未婚夫婿,我来看你,我给你送东西,我陪你去做一些事,来就是应该的,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力。那香囊我自然是想要,如果你真能送我,我怕会高兴得整晚睡不着,但不要是为了还我。” 他说完,从她手上拿了玉簪,给她插在头上。 她担心道:“我怕掉了,一摔就碎,还是拿在手上吧。” “碎了就碎了,碎了我再给你做一只。”他看着她头上的玉簪,“明天走之前,我要来看看你,看看你在太阳下戴着它是什么样子。” 施菀将头上的玉簪摸了摸,落寞地问他:“明天就走了吗?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或者是……我不敢去想,就假装认定你不会回来,现在想来,其实我就是惧怕,不敢去期待。” 他抱住她:“那我就努力,让你敢去期待。我不会再逼你快点嫁给我,不会再催你让我去提亲,我也没有反对你行医,只是……我还是介意你徒弟,或是其他对你有意图的男人和你单独在一起。” “没有那么多人对我有意图,我也尽量不会和另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我听你的,请个丫鬟还不行吗?”她说。 他欣喜地一笑:“好,行,我给你请。” 她在他怀中露出笑颜来,感受着他怀中的温暖,觉得自己来找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现在的她不再是当初的他,而他也不再是当初的他,所以现在的一切和当初的一切,真的是不同的。 “只是你这一趟,又是辛苦白跑了一趟。”她落寞道。 他却回:“见了你,给你送了礼物,又知道你曾想过送香囊我,还不值吗?或者……”他凑近她,低声道:“你让我亲亲你。” 施菀脸上带了赧色,低下头去,他倾身俯近,轻吻她的唇。 这一次带着万分的柔情与细致,也带着探索。他捧起她后脑,一点一点研磨勾缠,而她被缠得久了,终于也试着生涩地回应,直到觉得呼吸不过来才推开他,吸入夜里清新的空气。 而后,他再次吻她,比之刚才更温柔,也更缠绵,不紧不慢,大有一种熟稔又游刃有余的感觉。 到第三次,她终于不再喘不过气,只是时间太久,让她渐渐失去力气,瘫倒在他怀中。 最后两人才分开,彼此交缠的喘息中,她和他道:“提亲的事,我愿意,你去安排吧。” “好。”陆璘立刻回。 第122章 隔天一早,施菀出门就看见门外的陆璘,他先看她,然后目光落在她头上。 施菀早上也细细打量了那玉簪,比晚上更好看百倍,自己戴着也的确相得益彰,她微低头,问他:“怎么样?” 陆璘一笑:“好看,比我想象得更好看,这几朵花在你身上有了灵气。” 施菀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轻轻笑了笑。 他上前来牵起她的手:“我要走了,但下元节就能回来,在此之前,我会让媒人来提亲,所以等下次我回来时,就是你未婚夫君了。” 眼前人做过她丈夫,理应熟悉,但此时她却有一种少女会情郎般的羞涩、紧张、甜蜜,那种情绪如春潮般在心口弥漫荡漾,好似填满了整个心房,要溢出来。 她问他:“骑马吗?” 陆璘点头:“骑马快一些。” “小心,戴上护手。”她交待。 陆璘回答:“会的。” 两人相对着看一眼,他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大通街而去,石全和马都停在那里。 施菀目送他远去,到他身影再也看不见,才去往药铺。 她进药铺,枇杷第一个发现她头上的玉簪,不禁惊喜道:“师父,你这簪子真好看!” 施菀笑笑没说话,枇杷已经凑过来又仔细看那簪子,然后道:“是玉吗?还是紫的玉?而且是紫菀呢,正好是师父的名字!这玉簪在哪里买的?我也要去看看。” 施菀回道:“不是买的,订做的。” “怎么订做?玉簪还能订做吗?”枇杷问。 施菀回道:“去买到一整块的原玉,然后请玉匠雕琢。” 枇杷张大嘴巴,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她:“所以,这簪子是别人送给师父的,特地让人做的紫菀?一定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玉簪。” 施菀笑了笑:“是啊。” “谁?” 这时周围彭掌柜等人也过来看这玉簪,施菀被围观得不好意思,回道:“没有谁,要点卯了,都去做事吧。” 大伙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失落地散去了,但没两天,都知道了答案。 两天后,霍大娘家的孙子来药铺找施菀,同施菀道:“菀姨,快回家去,有媒人去你们家提亲了!” 药铺内正忙,小孩的声音清脆又响亮,让众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一齐看向施菀。 施菀早就被告知不久会来提亲,但她想着这事多少得准备,没这么快,没想到还真这么快。 她只得看完手上的病人,随狗儿一起回家去。 霍大娘家、以及其他几户人家都在她门前看热闹,媒人是她不认识的,但却是五儿和一名丫鬟跟在媒人身旁,两人手里拿着一对雁,布匹、首饰、以及茶饼果子之类,一看就是提亲的。 一般提亲的流程,最先肯定是私下透露意思,商议、打听,到确定双方都同意了,才开始正式送礼提亲,所以到这一步,大伙儿都知道这是已经定好了的。 媒人不是安陆人,穿着也比安陆这边更体面一些,口音又是江陵省城口音,一听便是从江陵而来,而五儿是大家熟悉的,是陆璘宅中的护院小厮,所以这事很明了,作为施菀前夫的陆安抚使来提亲了。 施菀开了院门,媒人进去,县城的人也不客气,都围在院子外看热闹。 施菀收了礼,听媒人说了一大车好话,然后留媒人吃饭,五儿却道:“施大夫不用忙,饭菜我们在家中备好了,马上就端过来。”随后他与那丫鬟出去,没一会儿就提着四提食盒,将饭菜放上桌。 这顿饭后,媒人直接要了她的八字,称三日后就将陆璘的八字拿来。如此一来,便算合了八字,婚事已订,再后面就是过大礼了,到那时多半是在婚期之前,男方送聘礼到女方家来。 待媒人离去,霍大娘来找施菀,见五儿已经走了,那丫鬟却还在院内,便问:“怎么她还没回去吗?” 丫鬟伶俐,自己回道:“五哥说,大人交待了,让我在这里照顾娘子,我是娘子家的丫鬟,不是大人家的。”说完就抱着碗去厨房洗。 霍大娘笑了笑,靠近施菀道:“这丫鬟看着真好,聪明,做事还麻利。” 施菀无奈:“我就一个人,哪里需要丫鬟。” 霍大娘道:“女孩难呀,在家是做不完的事,遇到个灾荒就被爹娘卖了,你就一个人,有人做个伴也好,你养着她,又没什么重活,她感激你还来不及。” 施菀点点头。 霍大娘问:“怎么,还是要嫁给陆大人?那是要去京城?” 第125节 施菀回道:“不,他在江陵还要待几年,不会回京城,我的话……暂时还是在安陆的,到时候再说。” “你不去江陵?”霍大娘问。 施菀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看情况吧,杏林馆才开馆没多久呢,我照当初签好的书契也不能走。” “难怪我总看见陆大人回来。”霍大娘说着看她道:“陆大人对你真不错,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自己又是大官,你这条路走得对,一个人多少还是苦了些。” 施菀回道:“可他是大户人家,是大官,反倒是让我犹豫的。” 霍大娘问:“他家里反对?” 施菀摇头:“那倒没有,但会同意也是因为他。” “那不就得了,证明你们家陆大人靠得住。”霍大娘夸道:“你放心,你以后日子保准好过。这女人进了婆家,第一看男人在那家里地位怎么样,第二看他对你怎么样,他对你好,帮你说话,就没人敢欺负你,他要对你不好,不管是大户人家,还是穷家小户,你这日子就难过。你看陆大人有能耐,对你又好,他们家人哪敢不给你脸,不给你脸不就是不给他脸吗?” 施菀沉默片刻,最后道:“反正我嫁也是嫁他,至于他家里,就随便他们怎么想了,大不了等他回京时我就自己留在安陆。” 霍大娘一惊,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随后却是拍掌道:“这样好,这一百个女人就有一百种在婆家的辛酸,但凡能有出路,谁愿意做小媳妇?你就好,你是咱们安陆的名医,男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反正你不要男人养,倒养得起男人!” 施菀忍不住笑起来。 霍大娘是个地地道道的小镇大娘,只是为人泼辣有主见,许多人都怕,如今听她的话,竟觉出几分豪迈来。 …… 转眼便是下元节,那时陆璘已经让媒人来送礼提过亲了,又换了庚帖,安陆人人知道两人就要成亲,因为太有话题,两人又都被人熟知,还是和离过的夫妻,于是沸沸扬扬传了好几天,硬是编出几个跌宕起伏的才子佳人故事来。 下元节前一晚,夜已渐深,施菀还在房中燃着灯写行医手扎,便听到院门外的敲门声。 丫鬟秀儿过去开门,见了外面的男子,先是一惊,随后问:“你是什么人?” 门外陆璘一笑,回道:“我是你家主子的夫君。” 秀儿立刻将门关上,怒声道:“长得人模人样的,狗嘴里没一句好话,我们主子的夫君是省城的大官,再敢胡说把你抓去吃牢饭!” 话说完,她却突然想起那个她没见过的、传说在省城做大官的陆大人。 这时施菀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问她:“秀儿,怎么了?” 秀儿有些慌了,连忙拴了门,跑进屋去问她:“外面有个人,说是娘子的夫君,这么高,长得特别周正,站得特别直。”她一边说,一边比。 施菀知道明天是下元节,也是官府放假的时候,她想着陆璘大概是明天回来,又怕他今天赶回来,所以本就在等着他,听了这话,便马上去应门。 打开院门,果然是陆璘站在外面。 早已料到,却还是惊喜道:“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走夜路多危险。” “走得多了,路都熟了。”他进门道。 这时秀儿站在院内,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低下头去,夜里都能看出她的忐忑。 陆璘道:“你便是五儿找的那个丫鬟?不错,和他一样机灵。” 秀儿连忙道:“谢……谢老爷!” 她一时想不到怎么称呼他,心想既然是主子,那便是老爷。 施菀说道:“你要叫老爷也是陆老爷,他们家在大通街前面。” 秀儿没说话,倒是陆璘问:“有区别吗?就是几个月的事。” 施菀不理他这茬,只是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他:“吃饭了吗?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陆璘摇头:“吃过了,不用你费神。怎么样,明日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哪里转转?” 施菀回答:“有空啊。” 他笑了笑,与她一同进了屋,看看她桌上的手扎,然后问:“还有件事,把你的尺寸给我。” “什么尺寸?”她问。 陆璘无奈:“你要出嫁了,不准备做嫁衣的吗?” 施菀一愣,随后低声道:“丰氏绸缎……那里可以订做嫁衣。” 讲究起来,嫁衣应该是新娘子自己缝,这代表着新娘子的针线功夫,但施菀这些手艺本就不精,又荒废了这么多年,缝个香囊绣个手帕还行,做嫁衣那可太难为她了,而且尤其费神,她也没那精力,所以一早就没准备自己缝。 陆璘说道:“不去他家做,我把你的尺寸送去京城,在京城找绣坊做,比这里样式好。” “这么麻烦……” “怎么麻烦,这可是你自己的婚礼。” 施菀想着人家是京城的贵公子,想必是看不上安陆的布料和手艺,要去京城做就去京城做吧,反正也不用她管。 于是她就将自己身高,肩宽写下来,到要写腰围尺码时,见他在旁边看,便扭过身道:“你别看。” 陆璘笑了笑,拿手比道:“我知道,大概这样粗细。脚我也知道,比我手长不了多少,不到七寸,也许就是六寸九。” 施菀没好气将那张纸给他:“你知道那你来写好了。” 陆璘倒真拿笔写了脚长尺寸,见施菀只是抿唇,没说话,便知道自己蒙对了。 他道:“我让他们做全套的,是不是小衣的尺寸也写上?这个……” 见他目光往她胸口上瞟,施菀立刻将他手里的笔拿回来:“不用,就这些,别的我就在安陆做,我怎么知道哪些人会看到这张纸,不许送去京城。” 陆璘想了起来,点头:“那倒是。”说着将那纸看了看,叠好收起来。 他抬眼看她,有许多话要说,却想到时间不早,便道:“你早些休息,别弄太晚。” 施菀点头:“我成天在药铺,又不累,倒是你骑半天的马,该早些回去休息。” 陆璘快速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在她回过神之前站起身,温声道:“我明天来找你。” 施菀一惊,笑了笑,点头,起身送他到门口,在他去院中后摸了摸自己的唇。 若是嫁他,不去想京城的陆家,倒真是挺好的。 第123章 两人没说好去哪里,但安陆着实没什么游山玩水的好去处,不像京城有官府出资造的园子,有私家养花的花园,以及其它寺庙、道观、山水,安陆如今最招人喜欢的是银杏,也只有银杏,若再有,便是租条船,去游湖。 施菀这些年在安陆也没有那样的闲心四处赏游,碧山去过,但都为办事,不为游玩,这次倒真有几分期待。 然而一早,月事却到了。 这次的确晚来了几天,她就担心撞上这两天,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真撞上了。 好在一早并不怎么难受,她细心打理好,似有若无地打扮一番,戴上了那只紫玉簪,在陆璘到时,与他一起出了门。 路上她问:“去哪里?” 陆璘回:“不是碧山吗?还是你已经同旁人看过了,不想再去?” 施菀笑了笑:“说了我们是去探望病人,又不是游山。” 她想着碧山有些路着实难走,走了几步,她已经有隐隐的坠痛感,担心再去爬山会体力不支。 两人出了县城,正遇到一片藕塘,有人拿着锹,在藕塘里挖藕。 陆璘说:“要不然等明日我们去游湖,前些日子修堤时,我向一名船工学过撑船,我找个小船,带你一起去游一圈。” 施菀却是停了步子,提议道:“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去游湖,下次再去碧山?” 陆璘微怔:“下次我再回来,银杏叶不是已经掉了吗?”当然是趁现在有银杏赶快去。 随后他问:“你不太想去碧山?” 施菀点点头。 “那就去游湖。”陆璘很快道,“我们去找只船。” 安陆有船的人家多得是,只是临时去借船,自然弄不到什么适合游玩的大船,最后借到只竹筏,看着竹筏,陆璘脸上泛起笑意,竹筏一下水就拿起了撑篙。 “你坐着,看看我划得怎么样。”他朝她笑道。 施菀勉强露出一丝笑,坐在竹筏上面的竹椅上,轻轻环住了自己的胳膊。 准备去爬山,所以才轻装上路,没有带斗篷,然而现在到了湖上,湖面有微微的凉风,陆璘不觉得,她却觉得很冷。 初冬的湖面没有任何荷叶或是水草,竹筏由竹篙撑着迅速到达湖中央,远处两只野生绿头鸭游过。 陆璘看她一直不说话,又环着胳膊,不禁问:“你冷吗?” 施菀抬眼看他,有些犹豫。 其实并不是很冷,只是她是这样的日子,会更怕冷一些,捱也能捱,但难受,可若是说冷,那他定然要掉头回去,最后便是什么也没做,好似她闲着无聊耍他玩一样。 她还没回话,陆璘便过来看她道:“你脸都有些发白,是冷对不对?”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果然有些冷。 “冷怎么不说?要不然我们回去,穿多些衣服再出来?”他问。 施菀看看岸边:“都走这么远了。” “所以你才冻了这么久。”陆璘蹲下身抱住她,叹息道:“怎么没早说,我刚来安陆时知道你特别怕冷的,后来见你好像好些了,便没去留意,早知道不来湖上了。” 但分明是她自己要选择来游湖的,施菀心里想。 陆璘将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我把竹筏撑回去。”说着起身去撑船,施菀捏着他披在她身上的衣袍,想了想,道:“其实我今天……不想出去。” 陆璘看她:“为什么?” “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陆璘已经停了撑竹篙,看着她,见她迟迟不说话,半晌才小心问:“你不太想和我出去?” 她连忙摇头:“不是,就是有些不舒服。” 这时他立刻问:“哪里不舒服?” 施菀低下头不说话。 他立刻又过来蹲下身问她:“哪里不舒服?” 照说看她此时的样子,但凡他灵光一些,也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他只是认真又担心地看着她,似乎完全没往那上面想。 施菀无奈道:“月事来了。” 陆璘先是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竟露出几分不自然来,随后问:“那……很疼么?” 她看了他很久:“陆璘,听说你之前成过亲,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什么都不懂?” 陆璘被她说得笑起来,随后温声道:“以前的娘子,也没和我说过这些。”他握住她的手,加了他一件衣服,她手暖和了些。 第126节 “我先送你回去休息。”说着他起身,拿竹篙撑起来。 她裹着他的衣服,问他:“你冷吗?” 陆璘摇头:“我在动着,自然不冷,你把衣服披好。” 靠了岸,陆璘立刻送她回去。 秀儿在家中,吃惊道:“娘子怎么又回来了?” 见她披着陆璘的衣服,便又很快道:“是不舒服吗?我就说还是不出去的好,我去给娘子倒点热水。” 陆璘此时大约也明白这时候会怕冷一些,问秀儿:“点上碳盆吧。” “诶,好。”秀儿连忙应着。 回了房,靠坐到床上,又裹好了被子,施菀才算舒服起来。 秀儿端了杯热水过来给她,她喝了一小口,捧在手中。 陆璘问她:“现在好些了没?” 她点头。 “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一开始和我说?”他问。 施菀:“之前也没觉得不舒服,再说你次次专程赶回来,我次次有事……” 陆璘看着她道:“我回来是为看你,你当我真喜欢看那银杏,游那湖么?我哪儿也不去,就这么看着你一整天也好。” 她回答:“后天如果好一些,我们再出去。” “后天就会好一些?” 施菀点头:“对我来说,第一天最难受,后面就好很多了。” “好很多,并不是完全好吧?不出去就不出去了,你在家休息,我在这儿陪你。”他说。 施菀却想了想:“你再待一会儿就走吧,让人看到不好。” 陆璘看向她:“怎么不好?” “怎么好,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人家不定怎么想。” “那你之前和严峻出去一整天呢?”陆璘不服气。 她要被他气笑:“说了那是出去看病人,我们行得端坐得正,清清白白。” “你行得端坐得正,他可不。” 陆璘说完,凑近她,轻声问:“我们做了什么,让你觉得行得不端,坐得不正,不清不白了?” 他这分明带着调戏意味,施菀推了他一把:“所以让你快回去,别让人说三道四。” “我不。”陆璘拉住她的手:“就我们这情况,你早就是我的人,又订了亲,又没有父母在身旁,还一把年纪,我看没人觉得我们清白,倒不如任性一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施菀警惕道:“我什么都不想做。” 陆璘笑:“好,你不想,我想还不行么?但现在显然我就想在旁边陪着你,或者你陪着我,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你别赶我走。” 施菀之前确实顾忌,现在被他说服了,也被他乞求的样子弄得于心不忍,一心软就点头答应了。 隔了一会儿,施菀拿起一本草药书来看,陆璘回了趟家中,拿了一大摞公文过来查阅。 她在床上坐着,他在旁边窗边的桌旁坐着,用她这里的笔墨低头写着字。 两人都没说话,却有彼此的翻页声相伴,在这冬日的屋里特别温馨。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脖子疼,抬头揉了一下,想问他要不要喝水,却见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想起,每次见他,他脸上其实都有疲态。安抚使称得上封疆大吏,来荆湖北路主持赈灾与治水是他进政事堂后接到的第一桩大的任命,这事做成了,那他这未来的副相之位几乎就稳了;这事做失败了,一切都难说。 不管是为民生,还是为仕途,这于他来说都是重中之重,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哪有那么多时间逢假日便从江陵赶回来,再赶回去?当然只有少些休息。昨夜里,想必是熬了大半夜处理公务,今天又一早起床。他本就是个喜静的人,如他所说,其实对游山玩水并不热衷,不过是因为她。 她从床上起身,拿了件斗篷,轻手轻脚过去,替他披上,又出去朝外面的秀儿低声交待,让她说话或是进房去轻点声。 随后她才重新进房去,有心让他躺下来睡,却又怕打扰了他,只得忍着。 陆璘只睡了半个时辰,自己醒了。 施菀还在床上坐着,手上换了本书。 他看看她,又看看天色,问她:“我睡着了吗?睡了多久?” 放菀抬头:“没多久,要不然你再回去睡会儿?我这里没多的床。” 陆璘摇头,拿了自己身上披着的她的斗篷,起身坐到床边:“现在好点了没?” 她点头。 他又问:“是哪里疼吗?还怕冷?” 施菀笑了笑,无奈叹声气:“有些人会很疼,但我只是一点点不舒服,怕冷,小腹不适,第一天严重一些,第二天好一点,但那个又会多一些,到第三天就会慢慢没什么感觉了。” 他问:“每个月都会如此?那你要坐诊怎么办?” “坐诊没什么,比人家要下地干活的好多了。”她说得轻松。 陆璘拉起她的手,仔细将她柔嫩的手指放在掌心,贴向自己脸庞,怜惜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能说,“那就不要去坐诊、逢到这种日子就在家休息。” 他自己就是从小被人夸会读书的人,但会读书如他,也需要废寝忘食、孜孜不倦才能一试即中,拿下榜眼。对于她,如果她怕累,如果她娇气,就不能日复一日精进自己的医术,短短几年间比过那些男大夫。 今日的一切都是她靠努力得来的,他不能轻看她努力的权力。 这三日,两人哪儿都没去,就在家中待着,第一日她在床上休息,看看书,他在旁边处理公事;第二日仍是如此;到第三日,她好一些了,他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两人就在街头转了转,上了趟酒楼,下午时她便催着他回江陵了,免得第二日要天不亮就起床赶夜路。 下元节之后,仍还有一两次一天或两天的短假,但陆璘给她写信,年尾太多账务要归拢,太多要事杂事要处置,抽不开身回来,便不回来了,直到除夕,官员休假七日。这个时候再多的事都忙不成了,衙门或其他大小官员都要休假,陆璘自然也就放下一切事务,回了安陆。 家家户户都热闹着,每日都要去街上置办点什么,街头这几日也有了京城般的繁华,从早到晚,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吆喝声此起彼伏,仿佛要把一年的生意都在这几日做完。 施菀以往就一个人,又是在三婶家吃饭,不做年夜饭,便只买副对联、买对灯笼和鞭炮,今年却是不同,陆璘要拉着她上街,她也好像多了几分过春节的兴致,糕点、米面、肉食、布料、首饰,都买了,以及冬天开的兰花,水仙,红梅,买了好几盆,一向冷清的小院今年格外热闹。 三婶却仍然来接她过去吃饭,施菀答应了,陆璘知道,也要同她一起去。 施菀回他:“你是谁,去做什么?” 陆璘回道:“你是侄女,我自然是侄女婿,照理他们应该把我也一起接了。” 她敲他胸前道:“什么女婿,你是外人,哪有春节去别人家吃年夜饭的?” 陆璘拉了她道:“你放心,我带着好酒好菜去,不失礼,也不给你丢人,你便让我去,也算我与你订了亲,向他们表表诚心。” 施菀向来嘴笨,说不过他,心又软,一下又被他说服了。 于是除夕这一日,陆璘便与施菀一道去了施家村,果真如他所说,他带了酒菜,吉庆楼最贵的玉龙泉酒,招牌猪肘、烧羊肉,蒸鹅,还有十八样糕点果子、饴糖蜜饯,他就算去三婶家住下来,吃到元宵也吃不回这些钱。 让施菀没料到的是,三婶一家对陆璘虽有意外,却并不生疏,比她想象的熟络,陆璘那堆吃食拿出来,让三婶家孙子乐不思蜀,恨不得当场就喊姑父。 饭桌上,陆璘端了酒杯,站起身来向三叔施重贵敬酒:“三叔,从前我有负菀菀之事,还有我三弟对三叔、对爷爷岳父母不敬之事,我向你们道歉,你们海量,不与我计较,还愿将菀菀嫁给我、让我进门,我万分感激。开年之后,我定会四聘五金、八抬大轿迎菀菀进门,绝不亏待半分,望三叔放心,这一杯酒,我斗胆敬三叔,望三叔接受我这侄女婿。” 他出身富贵,又是做官的,自然举手投足都有几分贵气、几分官威,轻易不会低于人下,但这一刻却是言辞恳切,谦逊低微,让施重贵连忙站起身来,诚恳道:“陆大人……二郎,你很好,对菀菀好,对我们也好,之前那房子……”说了一半,他似乎想起来不合适,又马上改口道:“总之,菀菀这次嫁你,我们放心。” “多谢三叔。”陆璘说完,两人一起干了杯中的酒。 然后他又朝三婶敬酒,三婶比施重贵会说一些,两人欢欢喜喜干了酒杯,陆璘却还没完,又敬了施菀堂哥一杯,还与堂弟喝了一杯。 位尊者的谦逊诚恳最能笼络人心,一圈喝下来,三叔一家与他又少了几分防备与客气,越发亲近起来。 直到回程,施菀才道:“你们做官的要哄种地的老百姓果真是容易,三言两语就好像把心掏出来一样,老百姓也就感动得热泪盈眶,要为你们当牛做马。” 第124章 “言而无信才是哄,言而有信叫诉衷肠,怎么你不信么?”下了渡船,他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往县城走。 施菀笑了,突然问他:“三叔说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陆璘反问她:“什么房子?” 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漏过那么重要的事,施菀认真道:“别装傻,就三叔说的房子,是怎么回事?你做什么了?” 陆璘似是才想起来,神色自然地回道:“三婶不是买了你们家的老宅子么,嫌贵,买主不愿卖,我让李由去谈了价,讲下来几两银子。” “是吗?”施菀有些不信,陆璘笑道:“还能有什么?”随后问她:“冷不冷?把兜帽戴起来吧。”说着帮她戴上斗篷上的帽子。 这分明又是打岔转移话题。 施菀琢磨了一会儿,随即道:“我明白了,你不是让李由去谈价,你一定是自己掏了钱给别人。” 周铁根家当时买房确实是低价买到手,但人家那时是实实在在两日内拿出的现银,谁的生活也不容易,卖房能多卖上一文都是好的。 而陆璘显然也明白,再说他怎么去谈价,他一个做官的,去找人平头百姓谈价,人家敢不依么,这不就是强买强卖?他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还不如自己出钱把价平了,再让周铁根对外守口如瓶。 这样周铁根的房高价卖了,还得了好名声,三婶家低价买了房子,皆大欢喜。 陆璘早知她若知道这事和自己有关一定能猜到,便也不否认了,回道:“我的就是你的钱,这钱算你出的。” “我才不要你的钱,多的钱我不知怎么用,也不知怎么放。”她说。 陆璘握紧她的手,噙着笑,静静看她。 她身上有一种干净纯粹的气质,无人可比。 到了县城,时间尚早,陆璘问:“去我那里坐坐?” “不去。”施菀不知想起了什么,很快道。 “那我去你那里坐坐?”陆璘问,“我们两个都是孤家寡人,总不至于连除夕都是一个人吧,我和你一起守岁?” 除夕确实是孤单的,自从爷爷过世,她还从来没有人陪过。 她点点头。 两人一起回了她家中,施菀指着窗边的红梅和他道:“你看我的花,好看吧?” 陆璘看了一会儿:“红梅艳俗,白梅好看。” “白梅冷清,红梅才喜庆。” 陆璘不和她争了,转过头,看见她放在床边桌上的一个针线笸箩,上面有片布料,天青色,让他一下就想到她说过的那个天青色花样的香囊,是她想给他绣的。 第127节 心中一喜,他偏过头假装没看到,没想到她却拿过那笸箩坐到了桌边,问他:“你觉得给小男孩绣个什么花好?” “小男孩?”陆璘问:“这是什么?” “霍大娘家要把孙子送上私塾读几年书,我想给他做个小书袋。”她回。 原来是给隔壁那调皮小孩儿缝的。陆璘将那布料看了眼,随口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施菀觉得正好,高兴道:“还是你有想法,我想了好久不知绣什么花,怕女气,又怕小孩不喜欢,竟没想到绣句诗上去,这诗他们私塾的先生也能喜欢。” 随后看向他:“要不然你替我把这句写下来,我按你的字迹绣上去。” 陆璘心里好受了些,但隔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是说要给我绣个香囊的吗?排队也该是我先吧?” 施菀瞄他一眼:“我又没说给你绣。” “那……”陆璘被她说得怔住,半晌才温声道:“你自己之前说的,想给我绣,怎么就又没音了?” 施菀沉默下来,随后突然问他:“我之前给你绣过一个手帕,你喜欢吗?手帕呢?” 陆璘没话了,偏过头去。 那是她一直不知道的,那手帕被他怎么样了,她问:“你不会是送给别人了吧?” 陆璘连忙摇头:“自然不会,我怎么会把你送我的东西给别人。” “那是太讨厌,给扔了?”她问。 他又立刻否认:“当然没有。” “那哪里去了呢?”施菀觉得总不会是用着用着用旧了,就没要了,她直觉就是他不会用她送的手帕,当时看不清,现在一想便觉得是这样。 陆璘说不出话来:“你给那孩子缝书袋吧,香囊我不要了,你什么时候想给我绣就绣,不想就算了。” 这样说施菀越发奇怪了,她能想到,最差的结果就是他扔了,但又不是。 她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他心里一慌,过来搂过她道:“过去的事不要想了,你就当那个人死了,我不比他好么?” 施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我给我前夫绣过一副手帕,花了很大的心思,绣了他最喜欢的白梅,还挑了一句诗绣上去,后来也没见他用,也没听他说过什么,我就想花心思送人东西总容易失落,还不如不送,所以那香囊就不想送了。” “你绣的什么诗?”他轻声问。 “时间久远,忘了。”她说。 陆璘明白,她一定是没忘的,只是不愿说。 而他也永远都不能看到那副手帕了,错过又能追回的,毕竟少之又少。 他从不知她那时候就知道他喜欢白梅,那时候就会绣诗给他,他只知道她刚进陆家时是不太会认字写字,也不会绣活的。 如果当时看到,他一定会吃惊,会觉得这个女子聪明又努力,暗生佩服吧。 他看着她道:“忘了就忘了,那前夫没什么好惦记的,我比你前夫好一百倍。” 施菀将那块布推到他面前,给了一只小碳条他:“来,写字。” 陆璘拿了碳条,在她指定的位置,认真给她描好那句诗。 她将布绷上,认真绣起来,陆璘在一旁看她。 后来天黑了,她也累了,放下了绷子,看着烛光问他:“我们真就这样坐一夜吗?” 除夕守岁,是为父母求福,但大户人家守得多,普通人家许多人并不守这习俗,譬如施菀这条巷子,往年都是最晚到三更就睡了,施菀也没守过,一是爹娘都不在了,二是一个人守得实在有些冷清。 陆璘听她这样说,问:“那你想做点什么?” 施菀从他语气里竟听出些别的意味来,正色道:“不想做什么,就是不想干活,又有些无聊。” “要不然我们下个什么棋,或是打牌,再吃点消夜果子,喝点酒?” 施菀看向他:“你什么意思呢?” 陆璘笑:“没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多想了?”嘴上这样说着,人却已朝她亲过来。 她避开,让他只来得及轻轻啄了下,随即他却又凑过来,这一次她没避,想着等一下就推开他。 但除夕夜,烛光,碳火,最是迷情,总让人在怀抱与亲昵里沉醉。 两人气息渐渐紊乱、纠缠,他将她越搂越紧,从最初的浅尝辄止到后面已带着浓浓的情念,越发狂烈。 她也意识到不对,使出力气将他推开。 “不要这样。”她喘息道。 他却又逼近她,在她耳边低语:“最多两个月我就回京了,路上就会派人来接你,四个月内我们就会成亲。” “那也还是没成亲。” “没成亲又怎么样,又不是没有过。” 他吻她脖子:“我在你这里,就算什么也没做人家也以为做了。” 她再次推开他,将他乱揉的手按住:“陆璘,你再这样,我赶你走了!” 他终于松开她,深吸了几口气,低声问:“怎么就不行……” 她瞪他:“怎么就行?你走吧,回你自己家去,别待在我这儿。” 陆璘自然是不动,丧气道:“我好好待着还不行吗,不碰你。” 施菀整了整自己衣服,拿了之前的绷子走开去坐到了床边与他拉开距离,又绣起那句诗来。 陆璘没靠近,就在桌边看着她。 如此熬到近三更,施菀的诗绣完了,人也困得不行,一偏头就躺到床边睡起来。 陆璘全程在旁边看着,直到她睡熟才走过去,将她轻轻抱起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替她将被子盖上。 他不想回去,这儿也没他睡的地方,他就在床边坐着看她,想着明日就是新春,随后是元宵,元宵之后所有衙署、官员都要正式办公了,政事堂会议事,吏部会有新的调任,那个时候……他就要回京述职了。 然后他就可以将她娶回家了,要么她搬去他那里,要么他能赖在这儿,她再没理由赶他。 转眼便开春,朝廷的文书送到了江陵府,命陆璘回京述职。 在此之前,京城陆家已派了人来下聘,将一应聘礼和嫁衣送到了施菀家中,只等迎亲。 陆璘回京后数天,陆家的接亲队伍便到了,施菀穿上嫁衣,由三叔一家、药铺两名伙计,枇杷等人相送,一路到京城。 送嫁队伍在京城外的客栈内休整一夜,第二日陆璘便穿着新郎礼服,骑着挂红花的高头大马,与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到城门口接亲,将花轿迎入陆家。 当初陆璘与施菀成婚,婚事办得仓促,施菀又没有娘家在京城,婚礼只算办得普通,如今两人第二次成婚,倒是比之前盛大得多,竟不像是和离后再婚。 从十年前施菀找上陆家,到两人和离,再到施菀赴京给陆夫人诊病,这两人便颇受了些议论,众人那时就说,难怪陆二公子多年未婚,原来还是记挂旧人。 所以有今日的婚事,虽震惊,却也还在意料之中,只是这婚事这般隆重,倒让人惊叹咋舌。 成婚的礼节与多年前还是一样的,拜完堂,两人到新房,在一众婶娘姑嫂围观下完成新房内的礼节。 两人在床前并排而坐,喜娘一把花生红枣桂圆之类撒下来,砸在人头上,一边撒,一边高唱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 前面还好,到了后面便是什么“芙蓉帐暖度春宵”,“交颈鸳鸯成两两”,听得周围人都低头窃笑,陆璘也笑着看她,她将头低下去,脸都红起来。 撒帐之后是合髻礼,也就是喜娘拿一把剪刀,将两人的头发各剪下一小缕,合在一起保存好,这意思便是结发夫妻。 随后是交卺酒,两人各执一盏酒,交臂而饮。 酒饮完,新房的礼便成了,陆璘要去外面待客,施菀留在屋内。 其他女人家看完了热闹,陆陆续续也走了,绵儿却还留在新房内,偶尔悄悄看她。 施菀算了算,发现绵儿今年已有十二了,便问她:“绵儿,许人家了吗?” 绵儿红了脸,立刻道:“没有,还早呢!”过了一会儿却又说:“我娘看中了一家,说要帮我定下来。” 施菀笑着问她:“那你喜欢吗?” 绵儿眼睛一亮,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道:“二婶,你是你一个问我喜不喜欢的,但我还没见过那个人。” 施菀说:“那让你娘带你见一下呀。” 绵儿垂下头去:“娘说没什么好见的,她帮我见过了,很好。” 施菀便没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娘既然说好,那一定是俊秀多才的人中龙凤。” 绵儿静静看着她,随即起身靠近她,坐在了床边的小凳上,问她:“二婶,你和二叔隔这么多年又在一起,是不是别人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绵儿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正在议婚,难免对男女之情心生好奇与向往,可这样的心思无人诉说,正好施菀与陆璘相隔十年再成婚,无疑让她觉得,这是身边离她最近的爱情,她忍不住想要探究,想要了解。 施菀回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文人墨客与野史话本里说的,如陆家这样的簪缨之家,自是门当户对,父母之命,我与你二叔门不当户也不对,并不算世人眼中的好姻缘。” “那什么算好姻缘呢?我爹娘那样吗?”绵儿问。 放菀很难回答她的问题。一个女孩,如果在十几岁的年纪一心想追求“有情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她不知道;按父母的意思嫁给门当户对的丈夫后,过得是不是如意她也不知道,最主要,她不是绵儿的父母,无法去随意影响少女的心思。 最后她只笑道:“这自然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你还小,再过几年想这些不迟。” 绵儿撑起头看她:“我觉得二婶和二叔挺好的,我就说二叔这次回来特别高兴,那样子看上去比以前都不同,后来才知道是要和二婶成亲了。我刚才见二叔看二婶,眼里像有星星一样,看了就让人觉得……” 她想了想,“让人觉得你们一定是好姻缘!” 第125章 施菀看着她弯了眉眼,笑道:“绵儿以后也会有好姻缘的。” 绵儿又红了脸,又意识到自己一直待在这里不好,便起身道:“二婶,我先走了,怕嬷嬷找我。” 施菀点头:“去吧,这里的糕点果子要拿些走吗?” 绵儿摇头:“娘不让我多吃,说再吃就胖了。”说着就朝她福身,后退两步后轻步出去了,小小年纪,就有了她娘亲端庄的模样。 前院不时传来劝酒声、欢笑声,待到日幕时分,三婶和枇杷过来了,问她吃了没。 施菀回道:“她们给我送来过吃的,你们吃好了没?” 三婶笑道:“吃好了吃好了。”说着坐到床边来拉住她的手:“上一次是我给你送嫁,当时我心里就总不安,不知你后面在这家里能不能过好;这一次还是我给你送嫁,来时我就想,要是不顺心,我一定要劝你回安陆去,结果今天这一天待下来,我就觉得你一定能过好。” 施菀知道,这是三婶这一次在陆家被列为上宾,没有觉得被慢待,而多年前,两人心里都是忐忑的。 她问:“晚上你们的住处都安排好了么?现在酒席散了吧,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 三婶说:“来的时候陆夫人说过了,要带我们去房间休息,我们说先来看看你,就没去。” “嗯,三婶不必担心我,这两日就在京城好好休息,明天若是有空,还能去街上转转,上次都没怎么看。” 第128节 三婶笑起来:“你哥哥嫂嫂他们都已经等不及了呢!” 枇杷一直没说话,只静静望着施菀,施菀被看得久了,问她:“你看什么呢?” 枇杷笑道:“师父在安陆总也不打扮,我觉得师父打扮起来真好看!” 她从家中出来时也是新娘打扮,到来了京城,又重新请的京城的喜娘打扮的,妆容发饰都与之前不同,京城这边的喜娘自然是更会梳妆,比安陆喜娘的手艺更好。 施菀回道:“你找到那喜娘,这两天跟她学些手艺,回去自己给自己打扮。” 枇杷摇头:“那还是算了,早上梳头就花了半个时辰,要打扮好还得给自己配两个丫鬟呢,也就师父有这条件,我才没有,师父以后就是江陵府的官夫人啦!” 施菀淡淡一笑:“什么官夫人,我还是安陆的大夫,我也没空梳妆。” 枇杷与三婶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夜色慢慢笼罩下来,前院还有笑闹声,又过一会儿,夜深了,笑闹声小了一点,但还有。 施菀不想等了,直接坐到镜前去卸妆。 直到她卸了妆,沐浴完,陆璘才进房来。 她坐到了床边,转头静静看着他。陆璘靠近来,问她:“看我做什么,觉得我今日尤其俊朗?” “看你醉了没。”她回。 陆璘笑,将左手喜服的袖口拉起来,里面缠了条洗面巾,那洗面巾此时全是湿透的,满满的酒味。 “特地找人学来的经验,喝酒后假意擦嘴,将酒吐在上面,我中间还换了一条巾子。”他解释。 施菀笑道:“你自己成亲,还花这么多心思。” “我是要成亲,又不是要喝酒,他们才是阴损着,想要让我喝醉。”说着他凑过来,低语道:“我怎么会喝醉呢,今晚可是我的小登科。” 施菀推开他:“一阵酒气,快去洗。” 陆璘便笑着去沐浴了,没一会儿就从后面屏风后的浴房内出来,坐到床边看向她。 她见他目光泛直,问他:“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陆璘上床来,揽着她道:“看你今晚总跑不掉了吧?” 明明是早有预料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他这样说,竟让她心慌害怕起来,好似十几岁的少女一样满是惶恐。 “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不是重要的事就等一下再说。”他道。 施菀便犹豫了,还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单纯想说说话而已。 然后他便覆身过来,亲吻她。 她也不说话了,闭上眼,在他撩拨下与他交缠。 后来才明白,她的害怕是对的,他竟又故技重施,和她说了三次“最后一次。” 她要不依,他就说“今日是洞房花烛还不行么?” 于是她便心软了,觉得也有道理,然后就答应了,只一答应,后面如何哀求都不管用,他道:“你刚才答应过的。” 于是捱到半夜,到第一次鸡鸣结束,那代表要四更了,他却还没放过她。 就没这样累过。 直到四更,大约是他也累了吧,终于算是消停了,她早已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躺在床上迷糊中觉得冷,却没力气盖被子,就是难受时,被子便自己盖了上来,不冷了,她也就睡死过去。 阳春三月,正是好眠,陆家的敬茶也就安排在天明,但施菀这新人却不能睡到天明,还得早些起床梳妆打扮,重复以前就做过的事。 但这一次她随意了许多,先是起床就起晚了,然后就随意让丫鬟梳了个髻,描眉涂过口脂便装作上好了妆,与陆璘一起往沉香院去。 还好,到得不早不晚,沉香院正好准备妥当。 等所有人都到齐,施菀便在陆璘带领下一一敬茶。 陆家祖籍不在京城,只从祖籍来了五六名长辈,大多数还是上一次见过的,然后便是陆庸,陆夫人,大哥大嫂,三弟三弟媳,早已出嫁的妹妹陆瑶,另有在最下面坐着,看热闹的绵儿姐弟。 所有人对施菀都熟悉,而且陆璘成婚三日后就要回江陵任上,施菀与他一同过去,这一去不知几年才会回来,至少眼下施菀是不会在陆家生活的,所以这顿敬茶更多是婚礼的一部分,客气一下,意思意思,并不算施菀进入陆家的第一天。 最后给陆跃夫妇敬完茶,施菀看到了下边的绵儿,笑问她:“绵儿要喝茶么?” 绵儿连忙起身道:“不,不用……二婶别笑我了,我就是坐坐,不要喝茶。” 萧惠贞觉得绵儿过几年要出嫁了,这样的场合她也该多见识,所以便让她来坐坐,但她是晚辈,自然不用施菀敬茶。 陆璘这时也笑道:“来都来了,就喝一杯吧。”说着端起一碗茶递给施菀。 家中人都笑起来,知道两人是在逗绵儿,好整以暇看着,施菀将那茶杯递给绵儿,说道:“大姑娘喝茶了。” 绵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道:“谢二婶。” 陆璘问:“谢礼呢?” 喝茶要给谢礼,越是长辈给的越重,譬如陆夫人就是一套八支的衔珠凤簪,萧惠贞是大嫂,也给了一对玉手镯,至于绵儿,当然没准备。 陆夫人在一旁笑道:“子微,你这成亲了,反倒还皮上了,哪有找侄女儿要礼的,一把年纪的人,不成样子!” 陆庸也轻轻笑,在椅子上抬眼看着儿子。 这个儿子,从小聪慧,却也志向远大,内心清高孤傲,他极少有如此顽皮的时候,没想到在年过而立之后,竟然还玩笑起来。 或许眼前的儿媳就是他命定的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依然做了夫妻,而儿子也有如新生一样。 施菀朝绵儿道:“别听你二叔瞎说,他是逗你,我那里还有一些小玩意儿,等一下你若有空,可以去挑挑看。” 绵儿回道:“二婶是长辈,给我的茶是赏赐,我有东西给二婶,但不是谢礼,是孝敬。”说着将自己身上一只平安符拿出来:“这是我和我娘一起去相国寺里求的,二婶和二叔要去江陵,这平安符送给二婶,保佑二婶与二叔一路平安,顺顺利利。” 说完,她将平安符双手递向施菀。 萧惠贞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懂事晓礼,在人情上不会出差错。 施菀接了平安符,摸摸她的头,说道:“多谢绵儿,这平安符我收下了,到后给你报平安。” 萧惠贞却是意外地看向女儿。 陆璘是玩笑,绵儿不必真送礼,要送也可以拿身上的小香囊,小首饰,但她却拿了那平安符。 当天她们去求了平安符,回来正好绵儿的手帕掉了,也就往回走三步路,捡起手帕,结果前面便有个发了疯的马车从相国寺前蹿过,后面才被官差制住,若是不找那手帕,那马车就会撞上绵儿。 所以她们都觉得这平安符灵,她让绵儿每日带着,绵儿也很认真时刻带在身上,哪想到今日她竟送给了施菀。 她和施菀很熟吗?还是说是看在她二叔的面子上?萧惠贞发现自己并不懂女儿的心思。 施菀与陆璘坐下了,一家人说着话,陆夫人交待陆璘出发时要带的东西,让不要忘记,又开口给他们分派丫鬟和妈妈,让他们一同带过去,陆璘一一推掉,道去了江陵他们自己会安排。 这时陆跃问:“二嫂以后还坐诊吗?” 这是个陆家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施菀回答:“坐诊。” 陆跃又问:“但二嫂的药铺不是在安陆吗?后面会将药铺搬到江陵去?” 施菀回答:“暂时不吧,开药铺的成本也不小,东家不一定愿意,我暂时还是在安陆。” 陆跃一惊:“可二哥在江陵呀!” 这时田绯雯轻咳了一声,瞪陆跃一眼,示意他住嘴。 所有人都沉默着,陆跃见气氛不对,也不说话了。 陆璘这时回道:“两地不远,我闲暇去看她,或是她闲暇去看我吧,既是为官,自然不能时时守在家中。” 陆夫人不说话,陆庸道:“你如今已是朝中中流砥柱,眼看着就要接我们这一批老家伙的班了,家事上我也不管着你,总之你就早日开枝散叶,有个一男半女,让你母亲少为你操些心。” 陆璘道:“父亲的话我放在心上,就看陆家列祖列宗是不是保佑我了。” 陆庸见他竟将这事都挂在列祖列宗头上,想说什么却是不好说,欲言又止,最后也是闭嘴。 蹉跎了这么多年,儿子终归是成亲了,他自己也乐意,他们做父母的也就不愿横生枝节,就这么听之任之就罢了。 敬茶结束,陆跃与田绯雯一道离开沉香院,待身后没了人,陆跃才嘀咕道:“以前也就罢了,都成婚了,怎么还能坐诊呢,坐诊也就罢了,还待在安陆,也不知二哥怎么想的!” 田绯雯轻哼一声:“连父亲母亲都不说什么,你倒是跳得高。” “我就是不服气。” 田绯雯瞪他道:“还没看出来吗?这婚事是你二哥求着人家办的,要不是态度诚恳,人家可不会嫁过来。父亲母亲呢,是没了办法,只要二哥顺利成亲,他们就谢天谢地。” 陆跃问她:“那照你这么说,二哥现在还能江陵安陆两头跑,以后被调回京城了怎么办呢?她还留在安陆不跟过来?” 田绯雯慢悠悠道:“那可难说。” 陆跃吃了一惊,最后道:“她还真挺能耐。” 田绯雯这时停下来,认真看向他:“我告诉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以后你见到二嫂,都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今天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了。” “为什么?”陆跃问。 田绯雯对他无言,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你们兄弟仨,谁进了政事堂?” “废话,二哥呀!” “你觉得父亲百年之后,谁是家里作主的人?”她问。 陆跃想了想:“照说是大哥,但二哥官高,到时候真拜了相,大哥在二哥面前也得礼让三分,许多事还是要看二哥的意思,所以应该算是二哥作主吧。” 田绯雯道:“那不就得了,二哥作主,二哥看重二嫂,二嫂以后就算不当这个家也没人敢得罪,你看大嫂都用绵儿去和二嫂拉交情了,你能精得过她?自己想不到,就看看别人怎么做的!” “绵儿还是小孩子呢,那是她自己和二嫂好吧?也不一定就是大嫂安排的呢?”陆跃说。 田绯雯恼起来:“也就你脑子里不放事,天天想着外面的贱人,反正你要再敢乱说话,我要你好看!” 陆跃嘟哝:“好端端的又说起我来,哪有什么外面的贱人,成天捕风捉影!” 田绯雯看着他满脑门气,又懒得戳穿他闹得难看,快步就往前去了。 施菀回房去,想着是不是可以找机会睡个回笼觉。 结果没在房里待多久,外面竟来了消息,说是宫里来人了。她赶紧穿戴整齐出去,就见到了淑妃身旁的宫女,说是淑妃听闻她来京城,召她去宫里叙旧。 施菀十分意外,她觉得自己和淑妃虽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但交情也没浓厚到这地步,让她一来京城淑妃就相请。 她先答应,然后称回房去整理一番,让宫女在外等候,趁这个机会,让人叫来了陆璘。 陆璘过来,她坐在镜前一边重新插着钗环,一边小声问他:“淑妃为什么要见我?我怎么觉得和她没那么熟呢?照说她也不至于又生病要我去给她看。” 陆璘想了想,摇头道:“放心,她不是让你去给她看病,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叙旧。” “但我和她……”施菀转头看他:“我有让她那么喜欢吗?” 陆璘笑了笑:“大概,有一半是喜欢我。” 第129节 施菀:? 她看着他满脸不解。 陆璘道:“有一半,是因为你现在嫁给了我。淑妃的家世你知道,她没有任何家世,你还有个三叔三婶,她连个堂表叔都没有,她能做淑妃,全靠皇上的宠爱,但没家世是她最大的弱点,朝臣的一点点攻讦和反对,她都没法应对。 “她对你应该有几分好感,而你现在成了我妻子,你也没家世,她的想法是,与你拉近关系,成为密友,她是你宫里倚仗,你是她外朝的靠山,算是双赢。” 施菀这才慢慢懂了一些,却还是不甚明朗,只好又问他:“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和我拉近关系,我是拒绝还是接受?我要和她成为密友吗?” 陆璘笑道:“这就看你了,反正她需要你,比你需要她多。” “意思是,我愿意接受就接受,不愿接受就可以不理会?”她问。 陆璘点头:“是。” 施菀迷迷糊糊点头,直到乘着轿子与宫女一起进宫,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因为三天后她就回安陆,所以她还是在安陆的想法,但在淑妃心里,她就是嫁到了京城,就是陆璘的妻子,在这个贵夫人的圈子里,她也是孤立无援的,若有一个宫里的宠妃做靠山,她该求之不得。 而对淑妃来说,她代表着陆璘,代表半个陆家,与她结交,至少就结交上了陆璘这个政事堂议员,这对她来说,也是绝好的外援。 所以,若她想融入京城这个圈子,就该抓住机会,结交淑妃。 陆璘的意思是,她融不融入都无所谓。 想明白这些,施菀决定以平常心面对,就像最初见淑妃,她没有任何攀附讨好之心一样,这次也一样,相处得来就处,相处不来就罢了,她的确无所谓融不融进京城的圈子。 第126章 如陆璘所说,淑妃单纯就是和她“叙旧”,临走还赏了她一匹宫中的云霞纱当作新婚赠礼。 如果没事先问过陆璘,她一定忐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现在既已提前知道,应对起来也就自然了许多。 回陆府已是下午,枇杷和三婶他们到街上闲逛去了,施菀哈欠连连,想着也没什么事,就睡下了,这是她从一早起床就期待着的回笼觉。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还亮,陆璘坐在床边。 她看向他,问:“你坐这儿干什么?” “等你醒。”陆璘半躺在床外侧,轻轻揽过她:“睡好了吗?要不然……我们再来一次?” 她惊呆了,瞪大眼睛看向他,不敢置信:“你疯了,昨晚才……” 怎么也得隔个一两天吧! “那不是昨晚么,眼下也没人,闲着也是闲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凑近她。 她连忙伸出胳膊将他挡在半臂距离外:“青天白日,你胡说八道,让人知道了不知笑成什么样。” 他反驳道:“没人知道,再说我们过两天就回安陆了,再回来人家早忘了,怕什么。” “你别……”施菀见他逼近,又往后退:“可我还没休息好呢,这才半天。” “怎么没休息好?”他在她面前低声道:“又不用你动,只是叫两声也不会太累吧?” 她被他说得满面羞窘,伸手打他:“讨厌,你走开……” 陆璘闷声笑起来。 她坚定道:“反正我不要,没力气,你死了这条心。” 他轻轻叹息,无奈道:“那你要还累,再睡会儿,晚上就不许用‘累’这理由了。” 施菀:…… 所以晚上还是逃不过吗?她看着他:“这种事要有节制,不能太过,会伤身。” “心里有欲念不发泄不也伤身吗?”他回道,“再说这不是新婚么,以前你说名不正言不顺,不许,现在名正言顺了,你又说要有节制,你怎么这么多理由?” 说着他凑到她耳边:“不喜欢么?我看着应该是舒服的吧?” 她实在难为情得不行,转过身去不看他:“你就这么闲么,大白天的没正事。” “是闲啊,朝廷都给我婚假,你却不让我闲么?新婚燕尔,这不就是正事?”他一边说着,一边进被子里来,从后面将她抱住,贴向她,于是她就感觉到了…… 她又想往里侧躲,却被他抱着躲不过:“陆璘,我怎么觉得你这么不正经,脑子里尽想着这事。” 陆璘在她身后道:“真是冤枉,时至今日,我就在洞房花烛夜如意了那么一会儿,平时都依你,怎么就不正经了?” 施菀笑起来:“说你不正经就是不正经,哪儿那么闲,你快出去,让人知道还道我们大白天躲在房里做什么。” “新婚夫妻能做什么?你放心,但凡有点眼力就不会进来,也不会找你。” “等一下三婶他们回来了万一来找我呢?” “来找你你就出去呗,我们又没做什么,不是随时能起来么?” …… 她一边赶他,他一边赖着不走,闹着闹着,两人就在房中厮磨掉了下午的时光,直到三婶他们从街上回来,果然来找她。 婚后三天,一行人从京城离开,前往安陆。 一路人多,路程走得并不赶,天气大多晴好,回去倒像游玩一样。 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驿馆,有的驿馆简陋,只能将就,有的大县驿馆也好一些,但凡是这种时候,陆璘便不消停起来,好似机会难得,非要在夜里折腾个够,一路下来,施菀觉得自己憔悴了不少。 半个月后,一行人到达江陵府。 陆璘离开江陵一个多月,公务堆成山,他是没时间再去安陆了,但施菀还要回安陆。 也就在江陵暂住了一夜,第二日她便要回。 陆璘说要在江陵置办宅院,让她多等几天,一道看看,但三婶一家和枇杷急着回去,施菀也就随他们一起回去了,让他随自己的意去办。 回来时杏花正开,施菀没搬去陆璘家中,还是回了自己家,偶尔也住药铺。 没两天,五儿给她送来信,直接送到药铺,枇杷看了,便道:“师父这才回来三天呢,前脚走,陆大人后脚就开始写信了吧?” 药铺的人都哄笑,施菀瞪他们一眼,将信收了起来,不敢当着他们面打开。 直到傍晚歇了业,她回到家中才将信打开,说是信,其实信封尤其大,还重,里面大概不只是信,还有东西。 看着像一本书,她很是好奇,以为他又帮她弄了本医书来,只将那没名字的册子一翻开,却吓了一跳。 这哪是书,竟是一本……春宫图,他倒是写了信,却没几个字,是一首香艳露骨,堪称淫邪的情诗。 施菀觉得这个人自己越来越不认识了,表面芝兰玉树,好似谪仙,现在怎么这么不叫样子? 她将那信塞到了箱子最底下,一开始没想给他回信,后来想起他曾让她绣给狗儿的诗,便将那诗补上前一句,写给了他。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两天后陆璘的回信到了,是另一首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施菀将这诗看了很久。 这诗不也是劝学诗吗?至少是让人珍惜时光吧,可他这样回复给她,怎么总觉得意有所指,让人有点脸红? 最气的是,她知道他是那种意思,但又不能表露她知道他是那种意思,那样他兴许会说,我又没那个意思,你想哪儿去了,可见你才是有那种意思。 所以她没回他的信。 直到半个月后,他趁旬休回来了,夜里到家,话没说两句就开始脱她寝衣。 第二日他就要走,她也推托不过,只好受了,又是一翻腰酸腿软,半宿不睡。 闹到第二日,她只好让秀儿去药铺替她告了假,自己补了一上午觉。 他也不去做别的,就在床上陪她,与她一起睡,到下午用了饭,却又开始不老实,说起来就是第二日就要走了,就这么一天。 她拗不过,又依从。最后两人竟在床上度过了一日两夜,让她想起来就羞愧脸红。 四月里没什么长假,陆璘便是这样见缝插针赶回来,回来了又没时间做别的,最后就床上厮混一场又回去了,弄得施菀总觉得这成亲后两人的关系怪怪的,话没多说几句,那种事倒没少干。 直到五月,有端午假,还有旬休,倒能在安陆多待几天。 陆璘回来,两人又去看赛龙舟,还游了趟湖,摘了许多荷花上岸来,相伴几天,陆璘又得回江陵去。 走那天正好下起了雨,施菀给他披上了蓑衣,又千叮万嘱让他小心一些,若是真赶不到宁可找地方过一夜也别着急赶路,陆璘却不以为然,凑近她笑道:“我运气真好,你明日是不是要来月事了?这端午再晚几天,我便要撞上。” 施菀一拳敲在他心口:“去了别给我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堂堂朝廷命官,羞不羞!” “对朝廷是命官,对你是你男人。”他调笑,随后又认真交待:“明日要是太难受,就不要去药铺。” 施菀点点头:“我知道的。” “那我走了。”他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踏入雨中,上马,冒着雨出了雨衫巷。 施菀在屋内看着他远去,心里阵阵紧揪。 她忘了和他说,到了马上给他报平安……虽说他平时到了没几天总要给她写些乱七八糟的信,也算报平安,但今日就是不安,怕他路上湿滑摔下马,怕他受凉生病,又怕路上难走,天黑还到不了。 一个时辰后,雨渐渐小了,到傍晚,雨终于停下,她心里才安下来。 但第二日她月事并没来。 直到隔了三四天,他让人送来信,问她身体怎么样,可有好好休息时,她看着信发呆,算自己这一次晚到了几天。 不过三四天,也算正常。 但直到半个月后,她口味开始刁钻起来,也清晰地替自己把到了特殊的脉象。 那一晚,她梦到了个小孩,分不清男女,却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他朝她一笑就跑走了。 醒来时,已然泪流满面,哭了一会儿,突然又想笑。 孩子,是他回来了吗? 转眼去看旁边的枕头,却是空空如也。 她重新在床上躺下,伸手抚向那空枕,很想他在身旁,想告诉他刚才的那个梦。 直到五月底陆璘才又回来,与以往一样,到时已然天黑。 施菀正在窗边坐着做针线,听见外面的动静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连忙将针线收起来。 他站在门口问:“收什么呢,又给谁绣东西?” 施菀回道:“你管不着。” 第130节 “我知道,反正不是给我。”他过来抱住她:“没有就没有吧,又不是不能从你身上讨回来。” “干嘛呢,又是这副下流样。”她娇嗔着推他。 他并不恼,反而笑道:“下流胚去洗澡了,你等着我。”说完就往外去弄水,施菀在后面“哎”了一声,竟没叫住他。 没一会儿他回来了,一把将她手里的布料拿下,抱起她去床上。 “几日不见,你好像越发好看了,难不成我不在你更舒心?”说着就吻过来。 施菀挡住他:“不行。” 陆璘问:“怎么不行?这不是一早定好的么,后日我又走了。”说着又要过来,她再次将他推开:“这次真不行。” 知道她是认真,他问:“为什么?” 施菀沉默了一会儿:“我大概……是怀孕了,孕初期胎象不稳,所以最好不要……” “什么?”陆璘反问,似乎没听明白。 施菀又道:“我大概怀孕了,不到两个月。” 陆璘似是仍没反应过来,怔了很久,随后才问:“你之前不是说你那时伤身,可能……” 他没说下去,她解释道:“当时是大伤元气,但后来调理了很长时间,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怀孕会不会顺利,所以先往坏处说,别让你有期待。” 陆璘又看了她很久,最后才小心问:“所以就是,你怀孕了,已有一个多月?” 施菀点头。 他突然一笑,随后停下,又一笑,然后坐起身来,将她搂入怀中,久久无言。 她在他怀中说道:“我刚才是想起有些旧棉布做尿布正好,只是有些薄,就想缝在一起了先收起来。” 他又将她抱得紧了一些,低低道:“怎么不早告诉我,上次回来也不说。” “上次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他想起什么来,松开她紧张地问:“那我刚才抱你那一下,放床上力道太重,有关系吗?” 施菀笑着摇头:“哪有那么脆,又不是瓷做的。” 陆璘这才放下心来,又将她紧紧抱住。 “菀菀,我怎么觉得你对我这样好,上天也对我这样好,这是真的吗?”他在她头顶问。 施菀低声道:“我也觉得,上天对我很好。” 这一晚她就坐在床上缝那几块旧布,陆璘在旁边看着,一会儿道:“这布会不会粗了些?用绸料更好吧,到时我让人去买一匹绸料来也够了。” 施菀睇他道:“什么贵公子的毛病,用绸料当尿布?” 陆璘便不说话了,隔一会儿才道:“那也能让秀儿或是再找几个绣娘来做针线活,不必你自己做吧?” “我是闲着无事就想做一做,也不累。”施菀说。她想将多年前那番心意都再用到这个孩子身上。 陆璘道:“那我给他取个名,男孩女孩各拟几个名字。” “好啊,或者先取个小名。” 陆璘已是跃跃欲试,随后又道:“那我写信告诉家里?” 施菀摇头:“先不要吧,至少月份大了再说。” “为什么要等月份大?”他问。 施菀看他半晌不知怎么说,最后道:“反正要等几个月,那时才算稳定。” 陆璘听她这样说,却是自己明白过来,温声道:“放心,定会好好的,算下来等他出生已是深秋了,倒是有些冷,我提前备好碳。” 说着他又担心起来:“那你……还去坐诊?” 施菀点头:“坐诊又不费劲,总不能在家吃了睡睡了吃。” “那要不然平时坐轿子出去,或是我再给你找两个丫鬟两个妈妈,再不你这次随我……”他的话戛然而止,最后见她不回音,便又道:“你身边就一个小丫鬟,我不放心。” 施菀回道:“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接生过许多次,越是养尊处优越难生产,反倒多动一动,做些事,只要不伤身,会更好一些。” “是吗?”陆璘总觉得她在骗他。 施菀看他一副怀疑的样子笑了起来:“当然,我可是产科圣手。” 陆璘望她半晌,欲言又止,最后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心思,不说她也明白。他自然是想她去江陵。 自成亲,许多人问过她,为何不去江陵,甚至丰大掌柜还主动来问过她有没有想要去江陵府开药铺的想法。 而她始终没作这样的决定。 她自然会想他,会担心他一个人在江陵怎么样,特别是他在安陆与江陵间往返也让她心疼。 其实去江陵开药铺并没什么,那是省城,似乎比在安陆还更好,但她就是执着地要留在安陆,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怕去改变一点点,牺牲一点点。 第三天陆璘又要走了,临行极为不舍,对她千叮万嘱,又对秀儿千叮万嘱,最后吩咐五儿再去找个可靠的妈妈过来照顾,然后才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离去了。 她在他后面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厌恶这样的离别。 第127章 陆璘又给她写信,终于不再是些不着调的淫词浪语了,突然就正经起来,却又唠叨了许多,信那么多,来来回回就是那些话,什么要休息,要注意,不可这样,不可那样。 还总给她捎东西,江陵的糕点,江陵的瓜果,然后是银耳,燕窝,红枣这些药铺就卖的补品,直到最后,他竟专程派人从江陵拿坛子装了两条活鱼回来,说是鲈鱼鲜美,让她炖了吃。 鲈鱼的确鲜美,但她莫名就想起了从岭南运给杨贵妃的荔枝,于是写信过去一再交待,让他再别这样了,她不爱吃鲈鱼。 于是陆璘下次回来,给她带了一袋海鱼干,足有半人高的鱼,小刺比湖鱼的主刺还粗,鱼肉尤其肥美,让人吃过就觉得“山珍海味”四个字名不虚传。 但施菀实在不能接受如此奢靡的吃食,又劝他:“我若想吃点好的,自己就能炖点鸡汤,煮点新鲜的鱼,何必那么远送东西来?” “鸡汤,鱼,猪肉,来来回回这几样,总会吃腻,自然要换一换。”陆璘说。 施菀说:“可孕期若是吃太好,胎儿养太胖,会难产。” 陆璘一惊,脸色大变:“你在骗我吧?别人不是总说孕期要补身体?” “那是对穷苦人来说,吃了上顿没下顿,或是每日清汤寡水伴咸菜,才要想尽办法补一补,我平时也没受饿,哪里用得着补?” “真的?” “真的。” 陆璘拉住她:“那有什么办法能让你胖,不让孩子胖?” 施菀笑起来:“哪有那样的办法,反正我是不知道。再说我也不想养胖啊,你存的什么心,要我养胖?” 陆璘笑:“这么瘦,再胖点又怎么样?”说着将她抱入怀中,抚着她肚子问:“我能听见他动吗?” 施菀无奈:“傻不傻,那至少得四个月,现在还没呢!” “你给孩子取的名字呢?”她问。 陆璘回道:“本来是拟好了几个,但我听别人说最好要按生辰八字来取,五行缺什么补什么,也不可取得太大,怕压不住,所以就先放下了。” 施菀笑他:“还五行,你们读书人不是只信孔夫子不信鬼神的么?” “不信也要敬,孩子有菩萨保佑总会好一些。”陆璘说。 不管那菩萨在不在。 施菀掩嘴笑。 今年雨水不多,偏干,到七月,有些地方出现了蝗灾。又是治水,又是抗蝗灾,陆璘回来得就少了,从七月到八月都没见人。 秋分时,暑热终于完全退去,施菀已有五个月身孕,孕肚看得十分明显了。 她与秀儿一起从船上下来,又乘了轿子,一路到江陵的安抚使衙门。 在门口,两名衙差正在闲聊着什么,见她们靠近,立刻将她们拦住:“做什么的?这是衙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施菀道:“我找你们安抚使,我是他夫人。” 衙差愣了一下,将她从上到下看一遍,最后摇头道:“去去去,我们安抚使的夫人不在江陵。” 施菀说:“我从安陆过来的,你们通传一下便能知道。” 两名衙差对望一眼,另一名衙差道:“安抚使倒确实常回安陆去。” 之前那名衙差便朝里吆喝一声,叫来了个书办模样的人,朝他道:“这有个娘子,说是安抚使的夫人,要不然你去通传一声?” 那书办看了眼施菀,见她只穿着布衣而不是绫罗绸缎,还只带了一个丫鬟,总觉得不太像,但她站在那里,又不似普通农妇,气度非同寻常,便让她稍后,马上回去通传了。 但是久去不来。 外面衙差又开始闲聊起来。 先前那衙差道:“有空你帮我问问,诊金多出点就多出点。” “行,我去问,但那老大夫确实年纪大了,记性差,我看一是难请得动,二是他看了也不一定有效。” “就试试,我也是没办法了,外面是风言风语,亲家那边还来打探,她一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了,前些日子还说要去寻死。” 那衙差跟着叹气:“总有办法的,我替你去问问那大夫。” 施菀这时问:“你们找大夫做什么?” 先前那衙差看向她,面前的衙差回:“他妹子得了怪病,无故肚子就大起来,旁人就有风言风语,闹得夫家都要来退亲了,要找个大夫给看看。” 施菀看向那衙差:“是不是体形消瘦,面色黯黄,却又腹部和下肢肿胀?” 衙差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这样。” 施菀道:“多半是水肿,你若信得过我,有空把你妹子带来给我看看。” 衙差喃喃道:“你是……” “我姓施,在安陆行医,我家药铺叫……” “你是安陆那位小医仙,女大夫施菀?”衙差立刻问。 施菀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秀儿笑道:“正是。” 那衙差还没来得及高兴,另一名衙差道:“我听说安抚使夫人就是安陆的施大夫啊!” 第131节 先前的衙差反应过来,连忙跪下:“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将夫人拦在门外,求夫人恕罪!” 另一名衙差也跪下。 施菀弯不了腰,让秀儿去拉他们起来,然后道:“你们在此把守,拦住闲杂人等是你们的职责,何谈有罪。” 那衙差往后面看,嘀咕:“怎么还没音?”说着就又连忙道:“施大夫……不,夫人这边请,陆大人在里面呢,小的领夫人进去。” “有劳了。”施菀与秀儿随他进去。 一路穿过衙署,衙差小心问:“夫人真愿意替小人妹妹看病?若是愿意,小人下了值就把她带来。” 施菀点头:“你看自己有空就好,我最近都在江陵,你若没见我人,就问你们陆大人。” 衙差半晌无言,心想他怎么可能有胆去找陆大夫问他夫人在哪里?还是等下值立刻就带妹妹来,那时夫人也许还没出衙门,可以候在门口。 衙差带了施菀穿过大堂,到二堂西边公办房内,便见之前那书办站在外面,不时往里面探脑,见他们来,朝他们“嘘”一声。 这时里面则传来陆璘的呵斥声。 “时至今日,还有人要拜蝗神,你们可都是十年寒窗读圣贤书考上来的功名,不是去庙里拜来的!要觉得这些有用,今日你便去拜,看我明日免不免你的职!” “所有人,给我抄录《治蝗全法》,想一切办法灭蝗,再让我听到要设祭坛拜蝗神的,一律重惩!” 里面语气严厉,说得几名官员大气也不敢出,衙差也不由后退两步,这才知为什么书办一直没去外面回话。 好在里面训斥也差不多结束了,几名官员低着头依次出来,衙差瞅瞅里面,朝施菀道:“夫人,里面没人了,夫人就直接进去吧。” 施菀道:“多谢。”说着就进门去。 陆璘仍然沉着脸,将桌上几份文书砸在地上,骂道:“胆小怕事,不知所谓!” 他身旁的书办立刻蹲下去捡东西,施菀看他道:“没成想你在衙署脾气这么大,看着好吓人。” 陆璘一惊,回过头来,意外看到她,怔神半晌才错愕道:“你……” 施菀问他:“你不要我来吗?” 陆璘立刻过来扶住她,惊喜道:“当然要,我要回去,却没空,你怎么来了?”说着看她,又看她肚子:“你这样怎么来的?这么远,能在路上颠簸吗?” 施菀回道:“你放心,我乘船过来,又乘的轿子,只是路上走得慢了点,没什么事。” 陆璘一把抱住她:“以后别再这样了,要过来好歹让我去接你。我万万想不到你竟会过来!” 旁边还有别人,施菀立刻推开他:“好了,你这里有地方让我们先安顿下来吗?你好继续忙你的事。” 一旁的秀儿和书办都低头假装自己隐形,陆璘看看他们,拉了施菀道:“走,我先带你去后院歇歇。”说着就带她往衙署后面而去。 这安抚使衙门比安陆县衙大得多,迈过二堂到后院去,里面有个花园,跨过花园便是住处,有个明间,往里是卧室。 施菀第一次来,见他这儿和清舒阁倒差不多,干净整洁,只是大概因公务繁忙,没什么摆设。 他牵她到卧室的床边坐下,抚向她肚子:“这么大了,会累吗?腰疼不疼?” “还好。”施菀回答,“现在有胎动了,等下他要动我让你看。” 陆璘看她半天,又忍不住抱她:“怎么就突然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施菀回道:“丰子奕成婚,在江陵行礼,丰家给我送了请帖,我就过来了。” 陆璘皱眉:“因为他成婚,你就带着我的孩子长途跋涉过来?” 他就知道她不是来看他的! 施菀笑道:“那不是正好也能来看你么?” 正好?陆璘不悦,还要说什么,她继续道:“再说丰大掌柜提了几次到江陵开药铺,说正好有合适的铺子转让,邀我到这里来看看,我就来了。” 陆璘听她一直提着丰家,心中本不欢喜,再一想,却是愣到:“在江陵开药铺?” 她看着他:“是啊,再过几个月要生了,要在家中休息,我也想你陪在身边,孩子出世了也要人照顾,正好就来江陵,你不是说置了个大点的宅子吗?” 陆璘欣喜不已,之前的不悦立刻烟消云散,很快道:“是,今日我就让他们去收拾,明天带你过去看,丫鬟奶娘我都让人去请!” 说着立刻将她抱住。 她在他怀中道:“来江陵行医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却一直不愿来,让你辛苦两地跑,你会生气吗?” 他低头看她,抚着她发丝轻声叹息:“你总是如此心善。你曾和我说过香囊的事,我怎么能不明白你的惧怕?你曾为我付出,毫无回应,如今我只是要自己跑去见你,你就在家中等我,我有什么理由生气?我只是恨……自己舍不下心中的抱负与执念,要不然就能辞官守在安陆陪在你身边了。” 施菀讶异,随后笑道:“你要辞官了靠我养,我才看不上你。” 陆璘不服道:“哪里就要靠你养,就凭我的履历,哪怕开个学堂教学生也能收无数束脩,养十个你都养得起。” 这一说倒也是,他一直都是明珠般耀眼的人,哪怕没有官身。 她看向他:“现在我来了,不要你辞官了。” “只是……一定要和丰家合作么,你就用了我给你那些钱自己开药铺不行?”他问。 施菀回道:“我和丰家也是有情分在的,当初那样的情况,丰大掌柜愿意相信我,我想回报他。总之,你就专心你的事,不用管我。” 陆璘还想坚持,却是欲言又止,最后道:“好,你愿怎样就怎样吧。都是明年的事对不对,这几个月你就好好在江陵养胎待产,休息。” 施菀点头,陆璘松了口气,抱抱她,又笑道:“我竟有这么一天,爱妻娇儿在身旁,今日着实是大惊喜。” 她道:“你还在忙,先去前面吧,我自己在这儿歇歇就好。” “那你饿吗?我让人给你送吃的来。”陆璘问。 施菀摇摇头:“不太饿,我自己坐会儿,等你放衙了与你一同用晚饭。” 陆璘轻笑着点头,在她额间亲了亲,出去交待好,便回前衙去了。 他走后,她就留在房内,在里面转了转,到了次间的书房。 书架上放了半排的书,桌上放着几叠公文,她没去看,但旁边还有张叠放的纸,像是他平时给她写信的纸,她便拿了出来,果然是给她写的信,就写了一半,无非又是之前絮叨的那些话,实在没什么新意,她笑了笑,又放下了。 第128章 等到傍晚,陆璘回来了,怕她饿了,立刻就让人上饭菜来。 施菀想起什么来,和秀儿道:“你去外面看看那衙差的妹妹来了没,若是来了就让他带过来我看看。” “好,我这就去。”秀儿出去了,陆璘问她:“什么衙差?” “进来时听你这里有个衙差要找大夫治病,我就说帮他看看。” 陆璘看向她:“不是说这几个月休息吗,怎么才来就看上病人了?” “只是这一个,撞上了还不看吗?”施菀回答。 陆璘无奈,只能由她。 没一会儿,秀儿带着衙差和一个少女来了,衙差进门来,先见到坐在次间饭桌旁的陆璘,连忙要跪下拜见,陆璘没说话,坐在里面椅子上的施菀先道:“不必了,你们过来吧,我看看。” 衙差又看看陆璘,小心翼翼就拉着妹妹到了施菀身旁。 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腹部有微微的隆起,因为身形偏瘦,所以才看得明显,施菀看了看她的腿,确实浮肿。 “除了肿,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她问。 少女低着头不说话。 衙差催道:“你快说呀!” 少女攥了手,深埋着头仍是不说。施菀撑着椅子试图起身,少女见了,连忙要过来扶她,待要触到她胳膊,却又不太敢,直到秀儿见了,过来扶起她。 “你留在外面,我带她去里面看。”施菀与衙差说着,招少女道:“随我进来吧。” 于是两人就进了里面卧房。里面没放椅子,施菀让她坐到床边。 少女连忙摇头:“不不,夫人,我站着就好。” 施菀笑道:“站着不好把脉,没事,坐下吧。” 这时一旁的秀儿去拿了个布巾垫在了床边,道:“好了,这么坐就行了。” 施菀先坐了上去,然后拉少女也坐了上去,少女小心坐在了床沿上。 施菀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少女这才小声道:“月事好几月不来了。”说着就哭起来,抽泣道:“但我真没做不要脸的事……” “我知道。”施菀拿手帕来递给她:“你把胳膊给我。” 少女接了她手帕也不敢用,放在床边,就用袖子擦了泪,然后将胳膊伸出去。 她替少女把了脉,又问了些症状,然后起身到次间书桌前去写药方,少女跟了出去。 “这方子你先服一个月,水肿可能会好,但……”她压低声音道:“月事却不一定会正常,你再来给我看看,换药方。” 少女连连点头,她将药方递给她。随后看向陆璘:“子微,他们后面要是问你,你就和他说宅子的地址,让他来找我。” 衙差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陆璘“嗯”了一声。 施菀便道:“好了,你们去抓药吧,先抓十剂或五剂,一剂药煎水可以喝两天,一日两次,一次一碗,差不多两三剂药后就能见效。” 衙差立刻道谢,又朝陆璘道:“小人退下了。”便拉着少女忙慌着离去了。 陆璘才道:“快来用饭了,饭菜都要冷了。” 说着替她将盛好的饭推到她面前,旁边有一碗鸡汤,他将两只鸡腿都夹到了她碗中。 “我哪里要这么多,你至少得吃一只吧。”施菀过来道。 “我吃什么,我又不要补,你一只,孩子一只,不是正好?” 施菀被他的逻辑弄得没话,却还是又将其中一只还给了他:“吃两只鸡腿,我会吃不下饭的。” 陆璘听说她要吃不下饭,便犹豫了,皱眉接受了那只鸡腿。 三天后,陆璘刚买的宅院布置好,就他们两人,院子也没有太大,但足够宽敞,院里还种了三棵杏树,让施菀颇觉熟悉。她与陆璘都搬了过去,安陆一些书本衣物也都让人运过来放置好。 一个月后,收稻子了,蝗灾闹了一场,但官员带领百姓以各种办法捕蝗灭蝗,收成虽有影响,但还不至于酿成大灾,算下来一年还有余粮,也算喜事一桩。 随后至腊月中,施菀临盆了。 那一日是夜里发动,陆璘便告了假没去安抚使衙门,守到第二日下午,孩子平安出世了,是个女儿。 稳婆从里面抱出孩子来给陆璘,笑道:“恭喜大人,是个千金。” 陆璘连忙接过孩子,最初只觉得怎么如此瘦小,自己果然是被施菀骗了,非说什么不能补,不能多吃,果真就她自己瘦,女儿也瘦,后来越看这婴孩越觉得像自己,不由一笑,一边看着怀中的孩子,一边朝稳婆道:“母子平安,重赏。” 第132节 稳婆一听,喜极道:“多谢大人!” 她接生也算经验丰富,去的官宦人家也不少,一般来说得了儿子肯定有赏,得了千金就不一定了,体面人家也会给赏,一般就不给了,甚至还有当场黑脸的,这安抚使是大官,听说到现在还没子女,这好不容易有了,一定是盼儿子的,得了千金却不恼,还给重赏,稳婆便觉得实在是意外惊喜。 陆璘已经抱了孩子要往里面走,走了几步问她:“我现在能进去了?” 方才要生时他就被赶了出来,说是规矩,男人不能进。 稳婆立刻回:“能,能,大人进吧。” 陆璘大步进去,里面产后的东西已经处理好,施菀躺在床上,脸上的汗才擦干,发间却还有湿意,疲惫地闭着眼。 他到床边,她才睁眼,见他将孩子抱得别扭,笑道:“哪是这样抱,你看看稳婆她们怎么抱的。” 他将孩子放到她身旁,坐到旁边来:“还疼吗?稳婆说是顺产,我以为很快就能出来,哪想到还要这么久,如此艰难。” “这已经算快了。”施菀道。说着看向身旁的孩子,轻声道:“白让我吃了那么多,她这么瘦,全长到我身上来了。” 陆璘道:“你也没吃多少,全给我吃了才是。” 两人一起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脸上说不出的柔情。 施菀没太多力气说话,歇息了一会儿便睡了,到晚上醒了过来,陆璘就躺在她身旁看书。 她问:“孩子呢?” 陆璘回答:“奶娘抱去喂奶了,我让奶娘带着她睡。” “怎么不把我叫醒?” 陆璘回道:“奶娘说这婴儿一个时辰便要喝一次奶,若是喂奶夜里是决计睡不好的,你才生产,身体正虚弱,哪能这样?我让奶娘与妈妈换着带不是更好么?” 之前陆璘要请奶娘,施菀觉得不用,结果没等她同意,陆璘就自己作主请好了,如今孩子出世了,奶娘怕丢了这份差使,便早早就将孩子领去喂奶,施菀有些想自己喂,但又觉得他这话也在理,再说江陵的杏林馆明年就要开业,她那时若喂奶也确实不好坐诊,便接受了,由他去。 随后又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陆璘反问:“我不能在这里吗?” “不合规矩……”她轻声道。 大户人家里月子期间妻子要单独休养,所以她生产前就搬出了主屋,住进了厢房,哪想到他竟跟着住进了厢房。 陆璘说道:“之所以有这规矩,不就是怕夫妻同房么,那样伤身,我只是睡这里,不做什么不就行了,你当我那么不分轻重么?” 施菀又被他说服了,只好道:“总是你有道理,我说不过你。” 他抚着她额头道:“说不过就别说了,我让厨房送些吃的来,你吃点东西?” 施菀点头。 他去叫人送吃的来,回来,她突然问:“秀儿和我说,是女儿也没关系,明年再生个胖小子就好,你呢?会不会有些失落?” 陆璘在床边坐下,看向她::“正因旁人觉得她只是个女儿,咱们做父母的更要宝贝她,这样她也就不用去在意旁人看不看重她了。” 施菀笑了起来:“我也在想,若是你失落,我就越发要对她好。” “你怎么看我呢,我难不成不是她父亲么?她这女儿身有一半也是我的骨血。再说,她长得也像我,是你替我生的女儿,见了她我心里便只有柔软,怎么失落得起来?”他说。 施菀看看他的脸,哪怕已年过三十,哪怕从下颌线往上看,也是俊朗得出奇。 女儿像他,不知能长成什么模样。 几日后,陆璘说经他冥思苦想,又找大师算过八字,终于给女儿取好了名字。 施菀期待万分地问他叫什么,他给她写了两个字:雨杏。 施菀呆了,问:“小名?” 陆璘道:“大名小名都可,反正至少有一个名字是叫陆雨杏。” 施菀将那名字看了半天,回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俗气?我觉得绵儿的大名就不错。” 绵儿大名叫陆逾诗,听着就像大家闺秀。 陆璘却是不屑地一笑:“那也是我取的,那时我才十八呢,这名字俗气得很,远不如陆雨杏美。再说算命的说她五行要补些水和木,雨属水,杏属木,正好。” 施菀看看那“雨杏”二字,又看看他,最后道:“还是再想想吧,我们村一堆梅啊桃啊芳的,我觉得这杏也差不多算这一类名字,而且还有‘一枝红杏出墙来’,也不是什么好词。” “那是红杏,我们是白杏。”陆璘反驳道,“春雨绵绵中的白杏,难道不美么?‘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 “美是美,但是……” 那荷花啊,梅花啊,桃花啊也挺美的,可取成名字它就是不好听啊。 施菀怎么想也不满意,但陆璘却是着迷似的喜欢,隔了好多天,她又没想到另一个好听的名字,而丫鬟奶娘都叫起了雨杏,或是杏儿,最后她无奈,心想先就当这名字是小名,后面有好的再取个大名,这事才暂且放下。 第129章 雨杏半岁后,江陵府的杏林馆开业了,施菀重新开始坐诊,因她医术好,医德有口皆碑,又是江陵最大的官、安抚使的夫人,所以引得许多人敬重女医。 来年,杏林馆开了个产科班,收学生教导接生术,许多稳婆纷纷来上学,后来又有些寡妇或是无以为生的失嫁女来做学徒学女科,倒引起了江陵府女医之风。 雨杏两三岁就常被奶娘带到医馆去玩,玩着玩着,竟也对草药感兴趣,听过的药名一遍就记住,教过一次药的模样,很快就对上号,等玩完了回去,便学施菀的样子给身旁人把脉,还要开药方,惹得大人忍俊不禁。 杏林馆开业前几年事情忙,施菀不愿舍下,便暂且想着法儿避孕,没再要孩子,等药铺闲下来一些,才一松懈,便又怀孕了,就在孕八月时,陆璘却收到了京城的调令,急召他回京。 收到调令的那一日,陆璘紧皱眉头想了半日,然后回去将消息告诉施菀。 施菀倒是并不吃惊,荆湖北路的水利建好了,近年也没什么大灾,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京城调他回去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朝廷的调令来得及,让他半个月后到京,算下来这两天就要走,施菀正要生产,是决不能走的,所以事情很明朗,他先走,她暂且就留在江陵。 但分歧就在于,陆璘说要把雨杏带走。 说是这几年忙,雨杏还没回去过,家中总念叨让他带回去看看,不如就趁这机会带她回去。 施菀自然不能接受自己不在身边,就把女儿带那么远,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旁就一个亲爹也不知能不能顾得上,女儿肯定要留在江陵。 陆璘却是少有地强硬起来,非要带雨杏走,然后等她生完了再来接她。 施菀道:“那么远的路,她病了怎么办?跑丢了怎么办?我怎么能放心?” 陆璘回答:“她从小身体好,从没病过,我们也带她去游过湖,登过山,她没那么娇弱,身边那么多人,怎会跑丢?” “那她去了京城,一个人都不认识,你肯定是公务忙不能顾得上她,那又怎么办?” 陆璘回道:“怎么不认识,那边是亲祖父祖母,见了面不就认识了?我就算忙,也能每日过问,自有她熟悉的奶娘、妈妈,你以往白日不也在药铺?” 施菀不说话了,扭过头去不理他。 他凑到她身边道:“生气了?”随后又温声道:“你眼下正要休息,我带她走不是更好吗?省得她在你旁边吵闹。” “我就不知道你要带她走安的什么心,陆家不缺她这么一个孙女,我却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委屈道。 陆璘回道:“我没安什么心,我就是……” 顿了半晌,他才道:“若我自己去了京城,你之后带着孩子不去京城怎么办?” 施菀转过头来看他,这才明白他是这样的用意,竟被他逗笑了:“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京城了,这不是之前就说好的吗?” 江陵也是她自己来的啊! “万一呢?你到时以各种理由赖着不去,比如孩子小,杏林馆离不开,我那时候已在京城,总不能把你们都绑过去。”陆璘道。 所以雨杏便成了他的人质了? 施菀又气又好笑:“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这样,孩子不要爹了么?我也……总之,我不会不去的。” 陆璘却问:“你也怎么样,怎么不说完?” 施菀心知他是明知故问,不由脸红了,别扭道:“没什么,就是我到时候去京城就行了。” “怎么就没什么,这么重要的话不说完。”他非要拽着她追问。 她确实是个脸皮薄的人,平时极少将那种你浓我浓的话放在嘴边,所以她没说完的半句话算得上珍贵,陆璘非要她说。 她又不理,扭开头去,他便掰起她的脸对着自己:“我走了会想我么?” “自然会想。”她回答。 陆璘便笑了起来,看着她道:“那我尽快来接你,只等你出月子我们就走。” “那太早了吧,孩子那么小,怎么跟着走那么远路?”她问。 陆璘:“那要过多久?” “半岁吧。”她道:“也不必你来接我,我自己过去也行。” “你看你还说不会赖着不走,等到孩子半岁,前后加起来都快一年。” “八个月不到,怎么就快一年了?”施菀笑起来。 陆璘沉默半晌,最后坚持道:“我还是带着雨杏走。” “不行,我不放心。”她也坚持。 这时外面传来雨杏的声音:“娘,快来看,这个柿子好好吃!”一边喊着一边就往里面跑,小小的人儿手里提个竹篮子,里面有半篮黄绿色的柿子。 奶娘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她却也不等一等,就那么提着篮子进了卧房,看到陆璘,意外道:“爹也在?”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个柿子来:“你吃。” 这时奶娘跟了进来,陆璘便从坐榻上下来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一旁奶娘向陆璘解释:“去药铺玩,药铺的王妈给的柿子,说是自家种的柿子泡的,姑娘非要自己提着,夺都夺不过来。” 雨杏自小身体壮实,平常也没有刻意教坐立行走的规矩,所以性子偏“野”,并不似旁人家温婉的大家闺秀,陆璘早对她这“大力士”行为见怪不怪,一边接了她手上的柿子递给施菀,一边替她拿下那篮子,然后抱了她在腿上,朝奶娘道:“无妨,让她在这儿玩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奶娘应着下去了,陆璘摸了摸她肚子:“吃了几个,肚子都吃圆了。” 雨杏向他伸出两只手指头,想了想,又伸出第三只,却有一半弯着。 “这是什么意思?两个还是三个?” “两个半,我要吃第三个,奶娘不让,说吃多了不好,让我咬了两口就拿走了。” 陆璘笑道:“这么小肚子,最多只能吃两个。” 雨杏道:“真好吃,比软柿子还好吃!王妈说她家还有,让我有空去她家摘柿子,我说我想去,奶娘要我来问爹娘才行。” “摸泥鳅你想去,摘莲蓬你想去,摘柿子你也想去,那个高,你去了也摘不了。” “我可以爬梯子啊,你们给我搬个梯子去就行了!”雨杏道。 陆璘清了清嗓子,认真道:“爹有个事和你说。” 雨杏问:“什么事?” 第133节 “那个……”陆璘看一眼施菀,和她道:“你知道你有祖父祖母堂哥堂姐在京城吧,我们以后会过去是不是?” 雨杏点头:“我知道,上次祖母从京城送过来的那个红红的果子特别好吃,娘说我们这儿没有,只有京城有。” “嗯,现在爹要回京城了,你愿意和爹一起去吗?”陆璘问。 施菀在榻上补充道:“娘不一起去,你要和娘在一起,就要留在江陵。” 陆璘又说道:“娘因为肚子里的小宝宝,不能走那么远的路,要等几个月再过去,但爹现在又必须先过去,你要是愿意,就和爹先过去,等你娘能走动了,爹就把她接过去。” “我要去京城!”雨杏立刻道。 施菀在她身后提醒:“你要是去京城,就你自己和你爹,娘是在江陵的,至少要半年才能过去。” “半年?半年是多少天?”雨杏问。 陆璘道:“半年就是等你五岁四个月的时候,现在你是四岁十个月,就是冬天来了,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春天要结束的时候。” “我要去京城。”雨杏琢磨之后回答。 陆璘脸上浮起笑意,施菀一脸错愕:“你去京城,你不要娘了?” 雨杏回道:“怎么算不要娘呢?娘不是半年后就也去京城了吗?” “你都不想娘的吗?”施菀不能接受道。 雨杏扬着小脸认真道:“可我也想爹呀,再说京城有那个红果子,还有荔枝,有很多很多的雪酥山,我想吃那个。” 施菀这会儿明白了,她就是想吃。 夏天时有一群胡商到了江陵,兜售奶和酥油、冰做的雪酥山,把雨杏迷得找不着北,如上了瘾一样天天闹着要吃,号称那是她吃过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可惜夏天没结束那群胡商就走了,雨杏好不失落,后来听说京城有许多胡商,又有许多冷饮酥山铺子,便向往上了,好似那里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雪酥山。 得亏她记性这么好,过了几个月还记得。 陆璘这时看向施菀:“你看雨杏自己想去京城。” 施菀有理由怀疑陆璘早就谋划着这一天,所以和雨杏勾勒了不少京城的美好日子。 她看向女儿,又认真提醒道:“你去了京城,第一,娘亲不在你身边;第二,祖父祖母家里很多人,很多规矩,你去了若是还乱跑乱跳,摸鱼爬梯子,会被批评,别人会说你是野丫头。” “不会的,你想摸鱼就摸鱼,想爬梯子就爬弟子,要有人说你,你就说是爹让的。爹在咱们院子里给你挖个池子,里面不是泥鳅,是一种有许多颜色的鱼,叫锦鲤,比泥鳅好看,还比泥鳅好捉。”陆璘说。 雨杏高兴得不得了,马上问:“是上次在那个什么园子里看到的锦鲤吗?我还可以喂它们是不是?” “是。”陆璘道,“京城的家里还有个专门做糖果蜜饯的厨子,到时候你想吃多少都行。” “好,我要去,我要去!”雨杏立刻道。 到现在,已经称得上是木已成舟,大局已定,施菀再努力也没用,只好放弃。 雨杏欢欢喜喜就又提着她的竹篮出去了,留施菀在床边坐着,沉默无言。 陆璘到她旁边来揽住她,她道:“好了,如了你的意了。” 陆璘道:“你又要养胎,又还要过问杏林馆的事,没她在不是更清静么?你放心,她去了京城,我不会让她受半点拘束的,她愿意怎样就怎样。” 施菀却又不赞同了:“拘束还是要有一些的,她现在太野了,在这儿没人敢说什么,去了京城还是要收一收,至少学些规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机灵着呢,你见她去别人家赴宴有失礼吗?她就算要调皮也是在咱们院子里,到了外面装得倒像模像样。”陆璘说。 施菀想想,倒觉得是,以往也带女儿去江陵别的官员家里赴过宴席,她不只不瞎闹,还嘴甜,让叫人就叫人,让说吉祥话也是一听就会,举一反三,又因为长得天仙一般的模样,只惹人喜爱。 施菀长吸一口气,最后交待:“总之你照顾好她,要是她伤了碰了,不开心了,我定要找你的。” 陆璘看着她道:“那我也要说,你照顾好自己,若是伤了碰了,累了病了,我也要找你的。我和雨杏在京城你只管放心,你只须照顾好你自己,等我来接你。” 施菀点点头。 在江陵已近五年,她明白他说到一定会做到。 她在江陵能将杏林馆办成城中第一药铺,江陵女医能成为美谈,便是因为有他。 若她只是女医施菀,路绝不会走得这么顺,就像在安陆一样,会有许多人来非议她,来以她是女人而攻讦她,但在江陵却没有,因为她同时也是安抚使的夫人。 这代表,这是江陵府最大的官支持的,等同官府支持,何人再敢以女医说事?没人。 做他的妻子,不是行医的阻碍,而是靠山,让她可以只用专心自己的医术,而不用去管其它的事。 所以他说能让雨杏也在京城顺心,她自然相信,毕竟今天这个有些“野”的雨杏,也是他教养大的。 三日后,陆璘就带着雨杏去往京城。 施菀在门口送他们,陆璘看着大着肚子的她眉目紧锁,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倒是雨杏催着爹爹快走,等晚上赶不上住驿馆了——这几天听说去京城的事,她是越来越期待,连同也期待路上的驿馆。 施菀就这么送他们走了。 二十多天后,她收到了第一封来自京城的信。 里面前一段是陆璘的嘱托,后面是陆璘代笔,雨杏给她说的话: “娘,京城真热闹,我们这个家真大,我都要在里面迷路。祖母那里每天都有许多好吃的,有红枣蜜饯,杏干蜜饯,桃子蜜饯,李子蜜饯,还有山药糕,绿豆糕,红豆糕,玫瑰糕,芙蓉糕……哎呀,说不完,反正你来了就知道了,我还去外面吃过京城的脆柿子,比王妈家的还好吃。 “我现在天天和大姐姐一起玩,大姐姐就是大伯家的女儿,叫绵儿,她可好了,天天带我去找祖母要吃的,还让人去外面给我买好玩的,她有许多头花,都随便让我挑。不过爹说我戴花容易掉,不让我拿许多。 “大姐姐给我绣了个荷包,她说我叫雨杏,就给我绣的杏花,可比娘绣的花好看多了,可以装好多东西,我就把吃的玩的都装在里面。 “还有三叔给我买了只小狗,我给取了个名字叫……哎呀,你就和娘说我不说了,大姐姐来找我了,我走了。” 后面又是陆璘的话,告诉她那只小狗叫三七,说雨杏一切都好,就是天天吃糕点蜜饯,母亲又溺爱,脸圆了不少,怕养太胖。然后又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天冷在屋里多燃几盆碳,最后给她写了首诗。 那诗倒不像几年前那么香艳露骨了,却也肉麻,看得她心怦怦跳起来,脸都发热。 她也给他回信,怕他拆信时旁边有人,雨杏也认得几个字,不敢写太过火,只按家书模样正经告知了她这边的情况,让他不要担心,但叮嘱他叫雨杏节制一些,养成胖姑娘了不好。 很快她就收到了陆璘的回信,信里说:“我恐怕信中有情话,特地趁夜独自在房中打开,却见你比友人还客气正经,我想你念你,夜夜梦你,孤枕难眠,你却视而不见,无一字回应,着实伤人心。” 施菀看了既想笑,又羞涩,只好提笔给他回信,想来想去,最后给他回了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信送出去,算着他大约是收到了,她却发动了。 与雨杏出生时一样是寒冬腊月,还是小年夜,好在提前就安排好了杏林馆中最得力的稳婆,陆璘又在走前备了大堆的银霜碳,屋里燃了足量的碳,犹如春日,施菀是第二次生产,比第一胎又快了许多,早上开始阵痛,到傍晚便生了,是个男孩,比雨杏出生时壮实不少。 稳婆与丫鬟向她道喜,还在给孩子洗身、清理产房,便有一人到了她床面前,她在疲惫中睁眼,却看到了陆璘。 她以为自己眼花,愣愣看了好一会儿,见他眼里有红丝,唇边有胡茬,身上带着尘土,看着好几日没换衣服了,一切如此真实而清晰,并不像是眼花。 “陆璘?”她试探着问。 陆璘握住她手:“是我,我来了。” 施菀又惊又喜,几乎不能言语,启唇半晌才道:“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他回道:“一个时辰前,她们说怕你激动,倒影响生产,便没和你说,我就等着门外,心都要紧张得拧起来了。” “你……怎么能有空回来?”施菀道。他才回京,只怕新职位都没坐稳,又是年关,哪里能有那么多时间回来? 陆璘道:“春节不是有七日假么,两日前放假,我告假两日出发,快马加鞭,今日便到了。雨杏也要回来看你,但路程太赶,带不了她,就没带。” 这样算下来,他几乎是昼夜不曾歇,日行三四百里,中途还要换马…… 施菀忍不住湿了眼眶:“都说了你在也没用,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第130章 陆璘俯身抚她湿了的发丝:“我想着不一定能赶上你临盆,至少能陪你过明夜的除夕,雨杏在京城有人陪,又是小孩只知道吃和玩,放她一个人也行。” 这时在旁边沉默着裹襁褓的稳婆将孩子抱了过来,轻声道:“大人,施大夫,小公子洗好了,白净着呢!” 之前孩子刚出世稳婆便抱过来给施菀看过一眼,那时脸上还有脏物,看得不清楚,此时洗干净了看,竟又是像陆璘的模样,雨杏就是女相陆璘,这儿子竟也与他一样,看着就是一家的三口人。 施菀笑起来,“这对孩子,真会长。” 陆璘看她道:“我倒想他像你呢,你却不争气。” 施菀被他说得面色含羞,奶娘偏开头去。 这一晚,他如雨杏出生时那样守在她身旁,只是毕竟疲惫,到半夜便与她一起睡着了,直到第二日除夕。 施菀才生产,吃不了荤腥,孩子又小,喝奶便是,于是除夕这夜两人都没怎么准备,除了必要的奶娘等人,其余下人都放了假,两人就依偎在床头说了半夜的话。 直到第二日春节,陆璘要走了,对她千叮万嘱,这才骑上马回去。 这一次施菀没再上陆璘的当了,不要他取名字,自己给儿子取了小名锦儿,虽说她文采不如陆璘,但自己觉得总比陆璘给女儿取的名字好一些。 陆璘一回京城就来信报平安,说要等她出月子了来接她,就走水路,平稳一些。 她连忙回信说不要,那时候天还冷,锦儿也小,至少多等几个月。 最后两人来回好几封信,将日子定在了清明。 那时朝廷有长假,又是春暖花开,锦儿三个多月,时间正好。 于是等到清明,陆璘便过来了,接她与孩子前往京城。 这一去便再难回来了,两人先去施家村见过三叔三婶,拜祭过施家爷爷与施菀爹娘,又与丰家老爷谈好杏林馆的事,才动身出发。 锦儿性子倒比雨杏安稳许多,一路上只安稳待在马车内,睁着大眼睛看窗外,不吵不闹,也不生病。 他到京城时,又长开了一点,眼睛比小月份时更大,睫毛更长,也更像陆璘。 到陆家那一日,陆府摆了筵席,雨杏高兴得又跑又跳,守在弟弟旁边关心个不停,一会儿摸摸他手,一会儿戳戳他脸,好似得了个新奇的玩具。 所有长辈都给了锦儿见面礼,陆夫人比上一次见老了一些,却还健朗,抱着锦儿高兴得合不拢嘴,道他与陆璘小时候一模一样,连吃手的样子都像。 实话说,施菀来京城前虽表现得平常,但心中其实是有忐忑的。 当年成婚,陆家对她与陆璘是一种无奈的态度,因为他们只在京城待三天,所以才平静,而现在,却是她真真正正的进入陆家,以他们家儿媳的身份长久地住进来。 她担心陆家会对她有微词,比如问她是否还做大夫,是不是要让雨杏开始学琴棋书画,但没想到这一切都没有,甚至到陆夫人说起今日一家人才算团团圆圆,欢聚一堂,以后不知还有几天这样的光景时,田绯雯笑道:“母亲福寿绵绵,如今又有二嫂这么个江陵名医在家里,父亲母亲一定是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陆夫人笑道:“长命百岁不敢想,只望看着我这一群孙儿都娶媳妇的娶媳妇,嫁人的嫁人,到锦儿开始说亲,那我便是什么都知足了。” 这话里明显,陆夫人并不反对她在江陵行医,三弟妹甚至夸她为名医以表奉承。 施菀这时想明白,陆夫人快六十了,公公陆庸也是近六十的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在政事堂里也不算能臣,而已升为工部尚书、又同在政事堂的陆璘才是朝中崛起的中流砥柱、陆家的支撑。 田绯雯机灵,马上掉转风向,开始给锦儿贵重的长辈礼,开始夸她,这便是在奉承陆璘。 以及,大概在她来之前,陆璘已经如定海神针一样镇住了这里的一切,所以她只用待着就好。 想明白这些,她看了陆璘一眼,陆璘正抱了雨杏在腿上给她剥虾,雨杏睁大着眼睛守着那虾,唯恐虾跑了。 施菀忍不住道:“你少给她吃些,这都胖成个球了。” 第134节 雨杏道:“上次大姐夫家的婶婶过来,说我好看着呢,现在是小美人,将来是大美人!” 清明后就是绵儿出阁的日子,施菀知道不久前绵儿的夫家来下过聘礼,府上人多,雨杏也着实看了会热闹,她确实长得好看,自然是能得人家的夸奖。 施菀告诫道:“以后别这么夸自己,人家要笑话,再说你再胖下去就不是小美人了,而是小胖子。” 陆夫人道:“你就让她吃,小孩胖就胖,长大了就瘦了。” 施菀无奈摇头,雨杏还挺得意。陆璘将手上的虾递给她:“行了,最后一只了,脸确实圆了不少,你娘还没你吃得多。” 雨杏吐吐舌头,吃完最后一只虾,跑去找绵儿玩去了,座上说起绵儿出阁的事,绵儿不好意思,便带着雨杏出去了,两人手拉手,竟像是一同长大的同胞姐妹。 吃完宴席,施菀与陆璘带了儿女一同回去。 雨杏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奶娘抱着她赶紧回去擦洗了好睡觉,施菀和陆璘在路上走着,锦儿早已安眠,由陆璘亲自抱着。 直到进了疏桐院,陆璘将锦儿递给奶娘,让丫鬟带着她去收拾好的房里带孩子歇息。 两人旅途多日,回来也就换了身衣服就去沉香院用饭,到现在好好洗漱一回,才上床,陆璘便覆身过来。 从孕末期几个月到两地分离,确实旷了许久,路上人多,客栈驿馆的住,还带着孩子,那时他便说,等到家了定不放过她,今日便算是来了。 到最后,她喘息着提醒他道:“别在里面……” “怎么?”他问。 “再怀上怎么办?” “不能再怀么?” “太丢人了,上一个才四个月不到……” 她没喂奶,但到时谁都能算出来,大的还未断奶,小的又在肚子里了。 陆璘低沉地笑了几声,回道:“我依你,你也依我,再来几回。” 施菀红了脸:“你怎么又这样……” 新婚时受够了他的苦,在江陵时日日在一起就不这样了,她以为他是改了,结果现在还这样。 她回道:“你现在年纪大了,可不比以前……要节制……” “从成亲便要说我年纪大,我让你看看我年纪大不大。”他语中尽是不服,咬牙道。 后来她才知何为“祸从口出”,他自尊心还真是强,变本加厉,惹得她哭着认错才算完。 …… 施菀回来十天后,便是绵儿出阁。 出阁前一日,许多大家闺秀手帕交来同绵儿说话,到了傍晚,陆家上上下下都在忙,做婶子的过来说些关照不舍的话,再送些嫁礼,施菀也送了。等到夜深,奶娘来告知,雨杏知道大姐姐第二日就要离开陆家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她没办法。 施菀便过去领雨杏回来,到绵儿房中时,里面也没旁人,绵儿坐在床边,雨杏竟大剌剌摊着奇怪的姿势睡在绵儿床上,绵儿正低头给她盖被子。 施菀进房来,才要说话,绵儿朝她“嘘”一声,小声道:“才睡着,二婶先坐一会儿。” 施菀便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待床上雨杏没了动静,才低声道:“这孩子不省事,今晚还缠着你,你明日要一早起,早该睡了。” 绵儿回道:“我要睡也睡不好的,再说以后难见到,我也想多和她待一会儿。” 施菀笑道:“她一个眼里尽是吃和玩的小孩子,劳烦你愿意带着她,她没有姐妹,你待她又好,她便黏着你。” 绵儿看着床上的雨杏轻轻一笑,抬眼看她道:“二婶,我不是说的客气话,我是真的喜欢雨杏。她对我好,教我捉蛐蛐,教我下五子棋,听我絮叨事也不嫌烦,见我被娘亲批评算不好账还敢帮我说话……我不是在带她,我是真的觉得和妹妹一起很开心。” 施菀见她说得真心,便笑道:“她之前给我写信,一半说吃的,一半在说你,夸你给她绣的荷包比我绣的好看得多。以后你常回来看看她,若有机会,我也带她去看你。” 绵儿点点头。 施菀温声道:“别睡不着,出嫁虽是离了父母,却也有了自己的新家,最近的夫君,最亲的子女,那才是伴你度过大半生的人。若是思虑多,明日我给你个方子,你去了那边找人给你配成香料,晚上点着会安眠一些。” “多谢二婶。”绵儿看她一会儿,忍不住道:“二婶,以后你们嫁雨杏,一定会问她的意思,由她喜欢是不是?就像您与二叔一样?” 施菀笑道:“那还远呢。”又见她神色忧虑,不由关心:“你的婚事便是极好的,她像你这般就好了。” 绵儿轻轻笑了笑,没说话。 施菀觉得她有心事,或许并不太喜欢这门亲事,但明日就要出阁,她只是才到陆家的二婶,实在不便多问。 尽管担心,她还是假装没觉察到,起身去抱了雨杏,然后向她道别,关照她早点睡,抱着雨杏回去了。 绵儿看着施菀的身影,心里涌起无限的怅惘。 十二岁那一年,陆家最大的事便是二叔成亲。她没想到独身那么多年的二叔最后会再一次将二婶娶回家,而且是意志坚决,要么终身不娶,要么就娶二婶。 那时她很震撼,觉得自己第一见看见书上写的,爱情的样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她开始憧憬,开始期待那个不曾见过的人,可是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外室,只是没被接进家中。 她很伤心,对那个人不再期待,试探着和娘说起这事,言语中对这婚事不满,娘却说这没什么,以他们家的门庭,就算要接那外室进门也是在你生了孩子之后。 然后娘便告诉她,如果到时外室进门了如何应对,抬了姨娘如何应对,对于自己的孩子、姨娘的孩子,该如何教导。 没有人觉得这个未来夫婿有什么问题,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惊一乍、小题大作。 她想,如果二叔在或是二婶在就好了,她一定要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她想多了。 那时不懂,再过两年她便懂了,她未来的人生,就是娘现在的人生,甚至她比不上娘。 至少娘进门前爹没有外室,至少爹对娘敬重,至少爹也是个温和稳重的人。她要想的不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是如何笼络婆母、侍奉夫君、教育子女、管理下人、驾驭后院其他姨娘。 然后她便一夜之间长大了,还未出嫁,心已老去。 后来雨杏回来了,她说她爹娘带她去摘莲蓬,去登山,说她爹摘了朵好看的花,却给她娘戴上了,不给她,还骗她说小孩戴了不好看,她很生气。 雨杏可以随意去哪里玩,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说自己以后要行医。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雨杏将来可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以过上自己愿意的人生,那是她向往的另一个世界。 今晚她想,但愿二叔二婶一直好好的,但愿雨杏也能好好的,不必每个人都和她一样。 施菀抱了雨杏回来,交给奶娘,陆璘已经在房中看书了,问她:“雨杏在绵儿那里睡着了?” “嗯。”她应了一声,闷闷坐到床上去。 陆璘从书本前抬起头来:“怎么了?” “没什么。” “那也总有点什么。”他问。 施菀说道:“就是觉得自己有点无情。” 陆璘过来问她什么事,她将在绵儿那里的事说了。陆璘回道:“大嫂选中的人家,也问过父亲母亲的意思,他们家家世好,人也不算纨绔,算是好姻缘。人家明天要出嫁,我们不过是才回来的叔叔婶婶,自然只能说恭喜,难不成还在出嫁前夜扰乱侄女心思?” 施菀叹声道:“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没说就回来了,就是觉得明天都成婚了,说这些没有意义。” “就是,你放心,陆家在这里,他们不会怠慢绵儿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她微皱起的眉头,笑道:“新来的二婶,操心可真多。” 施菀睇他一眼:“你这亲二叔才是没心没肺。” 陆璘不反驳,只是看着他柔柔地笑。 不管如何,绵儿第二日出阁了,两家都是京城高门,婚礼极为盛大,向来平和娴静的萧惠贞红了眼,雨杏更是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大把。 此后几天,淑妃又将施菀请进了宫中,与她见了两回面。 到端午前,淑妃又一次邀施菀到宫中饮艾酒,吃端午果子,然后在谈笑间说道:“你家乡是荆湖北路,我家乡是荆湖南路,我们又差不了几岁,我常常想,我若有你这么个亲姐妹就好了,也能有个伴。” 施菀听了这话一愣。 她知道淑妃为人聪慧,这么尊贵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攀交情,说什么亲姐妹的话。 她是想……与她做姐妹? 施菀的脑子飞速运转,用自己那为数不多的朝政知识来思考眼下该怎么回答。 陆璘曾和她说,面对淑妃的示好,她愿接受就接受,不愿接受就不接受。 因为一切都有他替她在前面开路,她不必理会家世的事。 可是如果和淑妃做了姐妹,一切都会好一些吧……淑妃也并不是奸恶之人,她只是想要外朝的倚仗,而自己又为何要对宫中的力量如此不屑一顾? 如果自己成了淑妃娘娘的姐妹,那就不必靠陆璘替她抵挡一切了,她自己就能为他们的未来出一分力。 她跪下道:“我从不知娘娘家乡竟是荆湖南路,同饮洞庭水,没成想我竟能与娘娘靠得如此近。我从没有姐妹,娘娘如此貌若天仙,秀外慧中,若我能与娘娘沾上一点姐妹关系,只怕梦里也会笑醒。” 淑妃立刻道:“既如此,要不然你我结为异姓姐妹如何?” 施菀露出喜色道:“我自然求之不得,娘娘虽比我小,但身份尊贵,我愿认娘娘为义姐,当娘娘为唯一的娘家人。” 淑妃起身扶她起来道:“那就如此说定了,回头我们找个日子,把皇上叫来作个见证,我们行个结拜礼。” 施菀点头笑道:“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什么娘娘,你现在就叫我姐姐。” 施菀看着她,恳切道:“姐姐。” “诶,那我叫你菀菀好了,我太喜欢这名字了。”淑妃拉着她笑。 明明是“联姻”,是合作,是两个家世不好的人抱团取暖,可这一刻施菀却真从这一声姐姐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 她的确没有姐妹,从来就没有过,连堂姐妹都没有,这是唯一一个。 淑妃不易,她望这个姐姐能安安稳稳,两人扶持着安然在这京中守住一片自己的天地。 从宫中出来,陆璘就等在外面。 她很是意外,送别宫中的姑姑,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陆璘回答:“办完事,听说你进宫了,想着正好有地方要带你去,就直接来找你了。” “什么地方要我去?” 陆璘笑了笑,“不乘马车,我们走过去?” 此时才是五月初,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她愿意在这京中与他走一走,点头同意了。 陆璘拉了她往街上去,她连忙缩回手:“还有人看着呢!” 于是走了几步,待人少一些他又拉住她。 第135节 拐过一道弯,街道热闹了,又有了人,她又要缩回来,他却不放道:“没事,这儿人家不认识我们。” 的确不认识,但她因为进宫,特地换的大袖,这是礼服,太隆重了,总是扎眼。 扭扭捏捏间她趁他不注意才又抽回手,然后刻意转移话题道:“我刚刚做了一件事。” 陆璘问:“什么事?” 施菀看着他笑:“说出来吓死你。” 陆璘更是笑了起来,饶有兴趣道:“那你吓吓看?” 施菀清了清嗓子,趁两人走到个僻静的地方,说道:“我成皇亲国戚了。” 陆璘问:“淑妃要和你做亲家?” 施菀一愣:“你为什么这么想?” 陆璘看着她一副理所当然模样:“雨杏好看,说不定被哪个皇子看上,而淑妃本就想与你靠近。” 施菀掩嘴笑,他问:“不对么?” “对是对……可雨杏才五岁啊,你以为她是天仙啊,五岁就被人看上。” 陆璘不服气了:“她不是天仙吗?” “自负,不害臊。”施菀睇他。 雨杏像他,夸雨杏不是夸他自己吗,就没见过这样的! 随后她才道:“我要与淑妃结拜姐妹了,淑妃今日提的,我同意了。” 陆璘一听便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皇后娘娘大概身体好不了了。” “什么?”施菀不懂,这与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 陆璘解释道:“三月是亲蚕礼,该由皇后娘娘主持,但皇后娘娘今年身体尤其不适,亲蚕礼一拖再拖,拖到现在,宫中传言,会让淑妃娘娘代为主持。 “如今淑妃娘娘突然要与你结拜,我想她是着急了,也许是皇后娘娘将要崩逝,那时便要立新后,淑妃此时主持亲蚕礼,再认你做姐妹,拉拢陆家,便有六成可能登上后位。” 施菀这才知道除了她知道的那些,里面还有这隐情。 “那……我这决定对吗?”她担心地问。 陆璘笑着勾了勾她鼻子:“有什么对不对的,若皇后娘娘真的崩天,我们家大力支持淑妃为后就行了,皇亲国戚的施大夫,托你的福,我要和皇上做连襟了。” 施菀被他逗笑,随后连忙朝他“嘘”,让他小心点,他们这样子看上去就像在盼着皇后娘娘殡天一样。 又走几步,陆璘拉着她到了个铺面前,这铺面在街心处,足有八间大,看着就宽敞阔气。只是关着门,不知是什么生意不做了。 然后陆璘拿了钥匙出来去开上面的门锁。 施菀吃了一惊:“你怎么有钥匙?” “我买下它了,专门找商人看过,说附近没有大药铺,这地方又靠近城中大户,开药铺是很好的位置,而且离家也不远。”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 施菀却忘了迈门槛,还站在外面。 “你买来……开药铺?”她问。 陆璘回头道:“不是说好的么?在京城再开个杏林馆。只是我手上的钱付了这门面费就没了,钱都在你那里,后面的药材,伙计,一应都要你自己来了。”说着朝她伸手,牵她进去。 施菀进了里面,果真这里比江陵的店面还要大,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一下子就盘下这么大的门面,以前那都有丰大掌柜掌舵,现在可就她一人。 “这是不是太大了?我原本想着先从小铺面做起。”她道。 陆璘回答:“做什么小铺面,你是除疫医官、江陵名医,给娘娘看过病,拿着太医局金牌,你既来京城开药铺,那自然要大手笔,省得没多久又要折腾着换位置。” 听他说的,好像自己是什么绝世神医一样,施菀都不好意思起来。 随后两人往后院去,这儿院子大,后面有供人休息住宿的房屋,一应俱全。院子中间有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如巨大的伞撑起一片阴凉。 “原本想砍了这梧桐,种上杏树,怕你反对,便没有,等你过来自己看了再说。”他说。 施菀笑了笑:“就这样吧,梧桐长得这么好,看着像疏桐院,更熟悉一些。” 他深深看着她:“就听你的。”他又牵起了她。 施菀沉默一会儿,随后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来:“这个,给你。” 陆璘看过去,发现是一只香囊,精巧异常,练色的布料,上面用灰蓝色绣线绣的白梅,黄蕊,黑枝,一股幽暗冷香韵味,似是夜间赏梅。 是她绣的,看得出来费了心神,一针一线含着情思。 他将那香囊缓缓接过,握在手中,触着那光滑的布料,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那情绪似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他看一看那香囊,将她抱入怀中。 经年之后,她再次对他表露出爱意。 “什么时候绣的,我怎么不知道?”他极柔地问。 她在他怀中回答:“你和雨杏回京,我在江陵的时候,闲得实在没事做。” 陆璘低低笑了起来,在她头顶轻喃道:“何其有幸,此生得遇你。” 清风徐来,梧桐叶沙沙作响,阳光自叶隙间投下来,洒落一地光辉,点点缀错,犹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