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原著小说》 引言 宇宙混沌,鸿蒙初开,盘古大帝劈开了天地。

那时候,神族、人族、妖族混居于天地之间。天与地的距离并非遥不可及,人居于陆地,神居于神山,人可以通过天梯见神。

盘古大帝有三位情如兄妹的下属,神力最高的是一位女子,因年代过于久远,名字已不可考,只知道她后来建立了华胥国,后世尊称她为华胥氏。另外两位是男子:神农氏,驻守中原,守四方安宁;高辛氏,驻守东方,守护日出之地汤谷和万水之眼归墟。

盘古大帝仙逝后,天下战火频起,华胥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避世远走,创建了美丽祥和的华胥国。可她之所以被后世铭记,并不是因为华胥国,而是因为她的儿子伏羲、女儿女娲。

伏羲、女娲恩威并重,令天下英雄敬服,制止了兵戈之争。伤痕累累的大荒迎来太平,渐渐恢复了生机。

伏羲、女娲被尊为伏羲大帝、女娲大帝。

伏羲大帝仙逝后,女娲大帝悲痛不已,避居华胥国,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她,生死成谜,伏羲女娲一族日渐没落。

大荒的西北,一个小神族——轩辕族,在他们年轻首领的带领下正在慢慢崛起。几千年之后,轩辕族已经可以和古老的神农、高辛两族抗衡。

中原的神农、东南的高辛、西北的轩辕,三大神族,三分天下。

神农炎帝遍尝百草,以身试药,为世人解除疾苦,受万民爱戴,被天下人尊为医祖。因为神农炎帝,大荒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神农炎帝的逝世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轩辕黄帝雄才伟略,经过和神农族的激烈斗争,统一了中原。

统一并不是斗争的结束,而是另一种斗争的开始。

神农、轩辕两个部族经过痛苦的斗争,逐渐能和平相处,可一切的矛盾犹如休眠的火山,随时会爆发。

第一部 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个日子一模一样。

几声鸡鸣后,清水镇上渐渐地有了人语声。回春堂的老木赶早去杀羊的屠户高那里买羊肉。两个小伙计在前面忙碌,准备天大亮后就开门做生意。医师玟小六一手端着碗羊肉汤,一手拿着块饼,蹲在后院的门槛上,稀里哗啦地吃着。

隔着青石台阶,是两亩半种着药草的坡地,沿着中间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条不宽的河。此时朝阳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金光点点,河岸两侧野花烂漫,水鸟起起落落,很是诗情画意。

小六一边看,一边琢磨,这天鹅倒是挺肥的,捉上两只烤着吃应该很不错。

一碗热汤下肚,他把脏碗放进门槛边的木桶里,桶里已经有一摞子脏碗,小六提着木桶出了院门,去河边洗碗。

河边的灌木丛里卧着个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是什么鸟,玟小六放下木桶,随手捡了块石头扔过去,石头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却未扑腾着飞起。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时候百发百中了?他走过去几步,探头看,却不是只鸟,是个人。

玟小六立即缩回了脑袋,走回岸边,开始洗碗,就好似一两丈外没有一个疑似尸体的东西。玟小六边洗碗边抱怨:“这顿洗干净了,下顿仍旧要脏,既然迟早要脏,何必还每顿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脏,一两天洗一次就行。”玟小六从不叠被子,他认为早上叠了,晚上就要打开,自个儿和自个儿折腾,有毛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从不叠的,可这吃饭的碗却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会拿着大勺打他。

小六念念叨叨地把所有碗冲了一遍,提着一桶也许洗干净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扫都没扫灌木丛。清水镇上的人见过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过的饭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虽不是大医馆,但玟小六善于调理妇人不孕症,十个来求医的,他能调理好六七个,所以医馆的生意不算差。

忙碌了半日,晌午时分,玟小六左摇摇、右晃晃,活动着久坐的身子,进了后院。

在院子里整理草药的麻子指指门外,“那里来了个叫花子,我扔了半块饼给他。”

小六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厨房一日只动早晚两次火,中午没有热汤,小六拿了块饼,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蹲在门槛上,边吃边看着院外。

几丈外的地上趴着个人,衣衫褴褛,脏发披面,满身污泥,除了能看出是个人外,别的什么都看不出。小六眯着眼,能看到一条已经被太阳晒干的泥土痕迹,那痕迹从叫花子身旁一直延伸到河边的灌木丛。

小六挑挑眉头,喝了口冷水,咽下了干硬的饼子。

眼角余光瞥到地上的黑影动了动,小六看向叫花子。麻子的准头还不错,半块饼子就掉在叫花子的身边,可他好似连伸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显然一直都没有去拿。小六边吃饼子,边看着他,半晌后,吃完了饼子,小六用袖子抹了下嘴,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着小曲,出诊去了。

傍晚时分,小六回来,大家热热闹闹地开饭。

小六吃完饭,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脚步一拐,居然背着手出了院门。

“六哥,你去干什么?”麻子问。

“消食散步。”

小六去河边转了一圈,哼着小曲,踱着小步回来时,停在了叫花子身边,那半块饼正在他脚下。

小六蹲下,“我踩坏了你的饼,你想要什么赔偿?”

叫花子一声未发,小六抬头看着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挂在天边,如同老天的一抹讥讽世人的嘲笑。

半晌后,小六伸手抱起了叫花子,是个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轻飘飘的,一点不见沉。

小六抱着他踢开门,进了院子,“老木,去烧热水,麻子、串子来帮我。”

正坐在院子里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没诧异,立即该干吗就干吗了。

小六把叫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着温水进来,把屋子里的油灯点燃,小六吩咐:“给他洗洗身子,喂点热汤,如果有伤,你们看着办吧。”

刚走出门,听到麻子的惊叫声,小六立即回头,却看麻子脸色发白,好似见鬼,麻子的声音发颤,“六哥,你……你来看看吧,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过去,俯身查看,男子整张脸青紫,肿如猪头,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头,配上没有一两肉的芦柴棒身躯,怪异得可怕。

小六扯开褴褛的衣衫,或者该叫碎布条,男子的身上全是交错的伤痕,有鞭痕、刺伤、烫伤,胸膛上还有一大片发黑的焦皮,显然是烙铁印,因为身上没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煳的皮松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经全部被拔掉,泡了水,个个肿起,血肉模糊。小六轻轻放下他的胳膊,检查他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断了,十个脚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脚底板有几个血洞,显然被长钉子钉过。

麻子和串子虽然见惯了伤者,可仍觉得身上直冒寒气,不禁后退了两步,移开视线,都不敢看。

玟小六却很淡然,从容地吩咐:“准备药水。”

麻子回过神来,立即跑去端了药草熬的水,想说我来清洗伤口,可实在没有勇气面对那些伤。小六好似也知道指望不上他们,一声未吭地亲自动手,用干净的软布蘸了药水,仔细地为男子擦拭着身体。估计是伤口剧痛,男子从昏迷中醒来,因为眼皮上有伤,他的眼睛睁不开,只是唇紧紧地抿着。

小六温和地说:“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个小医师,我在帮你清理伤口。要觉得疼,就叫出来。”

可小六把他的上半身擦拭完,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只是额头鬓角全是汗珠。也许因为他这份沉默的隐忍,小六带着一分敬意,心真正软了,用帕子帮他把额头鬓角的汗轻轻印掉。

小六开始脱他的裤子,男子的身体轻颤了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恶,却被他硬是控制住了。小六想让他放松一些,开玩笑地说:“你是个男人,还怕人家脱你裤子?”

待脱下裤子,小六沉默了。

大腿外侧到臀腰也是各种各样的伤痕,但和大腿内侧的酷刑比起来,已不值一提。男子大腿内侧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从膝盖一直到大腿根,因为伤口有新有旧,颜色有深有浅,看着就像块缀满补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实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体的极限,知道人双腿间的这块地方是最柔软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让他痛不欲生,却不会让他死。

小六吩咐:“烈酒、火烛、剪刀、刮骨刀、夹板、布带、药膏……”

串子来回奔跑着,麻子在旁边协助,眼睛却尽量避开男子的身体。

小六看到串子拿来的各种药膏,蹙眉,“去我屋里拿,藏在衣箱最底下的那几罐子药。”

串子眼中闪过不舍,迟疑了一下才转身去拿。

小六的手势越发轻柔,凝神清理着伤口,可再小心,那毕竟是各种各样的伤口,有些腐肉必须刮掉,有些死皮必须剪掉,小腿的腿骨也必须接正。因为剧痛,小六感觉得到男子的身体在颤抖,可他依旧只是闭着眼睛,紧紧地咬着唇,沉默地隐忍。

他*着残躯,满身都是屈辱的伤痕,可他的姿态却依旧高贵,清冷不可冒犯。

小六完全能想象出他在承受酷刑的时候只怕也是这样,被羞辱的人居然比实施羞辱的人更有尊严,那实施酷刑的人肯定充满了挫败感,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心狠手辣。

两三个时辰后,小六才清理完所有伤口,也是一额头的汗,疲惫地说:“外伤药。”

麻子打开一个琉璃罐子,有清香飘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黄的膏脂,从男子的脸开始,一点点地涂抹着。冰凉的药膏缓解了痛苦,男子的唇略微松了松,这才能看出他唇上的血迹。小六蘸了点药膏要抹在他嘴上,男子猛地闭嘴,含住了小六的手指,那唇舌间的一点濡湿软腻是小六今夜唯一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柔软。

小六愣神间,男子已经张开了嘴,小六收回手,轻轻地抬起他的胳膊,一点点抹着药。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给男子全身上完药,包扎好伤口。

玟小六用干净的被子盖好他,低声说:“我这几日要随时查看你的伤口,先不给你穿衣服了,你放心,我们这满院子没一个女人,就算无意走了光,也没有人要你负责娶她。”

麻子和串子都笑。玟小六开始说药方:“茯苓六钱、旱莲草四钱……”麻子凝神记住,跑去抓药。

玟小六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还能再睡一个时辰,低头看到男子脏污的头发,皱了皱眉头,叫串子:“帕子、热水、水盆、木桶。”

小六坐在榻头,脚下放了个空盆,他把男子的头抱起,放在膝头,开始为男子洗头。

串子不好意思地说:“六哥,明天还要出门去看病人,你去睡吧,这活我能干。”

小六嘲笑:“就你那粗重的手脚,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的伤口又给弄坏了,浪费我一夜辛苦。你换水就行。”

小六的手势格外轻缓,把皂荚在手里搓出泡沫,一点点揉男子的头发,揉透后,用水瓢舀了温水,顺着发根,小心地冲洗,待把污泥血渍全部洗掉,他拿了剪刀细细看,把不好的头发剪掉。洗完头发,他的手指在头发里翻来摸去,低着头查看,感受到男子的身体紧绷,小六解释:“我是看看你头上有没有受伤。”不幸又庆幸的是,那些实施酷刑的人为了让男子丝毫不落地感受到所有酷刑的痛苦,对他的头部没有下毒手。

小六不敢用力,换了好几块帕子,才擦干男子的头发,怕梳子会扯得他伤口疼,小六叉开五个指头,当作大梳,把头发略微理顺,让串子拿了干净枕头,把他的头放回榻上。

天色已亮,小六走出了屋子,用冷水洗了把脸,一边吃早饭,一边对在窗下煎药的麻子吩咐:“这几日铺子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照顾好他,先别给他吃饼子,炖些烂烂的肉糜汤,加些绿菜,喂给他。哦,记得把汤水晾凉了再给他。”

小六吃了饭,背起药筐,出诊去了。

麻子隔着窗口对榻上的人说:“叫花子,六哥花了一夜救你,可是把自个儿救命的药都给你用上了,你要争气活下来。”

————

下午,小六回来时,又困又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他把一只野鸭子扔到地上,去灶上舀了碗热汤,把饼子撕碎泡进去,坐在灶台后,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老木一边揉面,一边说:“我听麻子说了那人的伤。”

玟小六喝了口汤,“嗯。”

“麻子、串子看不出来,可你应该能看出他是神族,而且绝不是你我这样的低等神族。”

玟小六喝着汤不吭声。

“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样的伤背后总有因由,救了不该救的人就是给自己找死。”

小六边嚼边说:“你把那鸭子收拾了,稍微放点盐,别的什么调料都别放,小火煨烂。”

老木看他一眼,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暗叹了口气,“知道了。”

小六吃完饭,去问麻子:“他今日吃饭了吗?”

麻子压着声音说:“估计他喉咙也有重伤,药喂不进去,肉汤根本吃不了。”

小六走进屋子,看案上有一碗凉掉的药,他扶起叫花子,“我回来了,听出我的声音了吗?我是小六,我们吃药。”

男子睁开眼睛看他,比昨天强一点,眼睛能睁开一点。

小六喂他药,他用力吞咽,却如给幼儿喂食,几乎全从嘴角流下来,男子闭上了眼睛。

小六柔声问:“他们对你的喉咙也动了刑?”

男子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小六说:“告诉你个秘密,我现在睡觉还流口水,有一次梦到吃烧鸡,半个枕头都弄湿了,而且这毛病没法治。你这只是暂时,有我这绝世神医在,保证过几天就好。”

小六爬到榻里侧,把男子半搂在怀里,舀了小半勺汤药,像是滴一般,慢慢地滴入男子的嘴里。男子配合着他用力吞咽,药汁竟然一点没落地喝了。

一个一点一点地喂,一个一点一点地咽,一碗药花了大半个时辰,小六居然让男子全喝了。男子像是跑了几十里路,满头都是汗,疲惫不堪。

小六拿了帕子给他擦汗,“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鸭子汤好了,我们再吃点鸭汤。”

小六端着空碗出来时,麻子、串子、老木站成一排,都如看鬼怪一样看着他,小六瞪眼问:“看什么?”

串子说:“比照顾奶娃子还精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他娘。”

“去你妈的!你才是他娘!”小六飞起一脚,踹在串子屁股上。

串子捂着屁股,一溜烟地跑了,麻子和老木神情恢复了正常,老木说:“还是小六,不是别人冒充。”

麻子拍拍胸口,表示终于放心。

小六打着哈欠,对麻子说:“去把门关了,今天不看病人了,我先睡一会儿,鸭汤好了叫我。”

麻子本想说我来喂也成,可想想刚才喂药的场面,琢磨了一下,觉得那实在比绣花还精细,他还真做不来。

等鸭汤炖好,麻子去敲小六的门,小六展着懒腰出来,进了男子的屋子。和刚才喂药一样,花费了大半个时辰,让男子喝了半碗鸭糜汤。

让男子休息了半个时辰,小六双手抹了药膏,准备替男子揉捏穴位,“你、那个被……时间有些长,有的肌肉已经萎缩了,很疼,但这样刺激刺激,有助于恢复。”

男子闭着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小六讪笑,那样的酷刑都受下来了,这些疼痛的确不算什么,可还是一边揉捏,一边说话,尽量分散着他的心神,“今天我出诊时经过一户人家,白墙黑瓦,墙头攀着一株比胳膊还粗的紫藤,紫蓝紫蓝的,开了满墙,风一吹,那紫藤花像雨一样落。我看着看着就出神了,琢磨这家人怎么那么没心眼,你说紫藤花蒸饼子多好吃啊,他们怎么由着花儿落呢……”

屋子外,麻子对串子嘀咕:“我看六哥不会让我照顾叫花子了。”叫花子的身体残破脆弱,狰狞丑陋得触目惊心,他也实在不愿再接触。

如麻子所料,小六不再让麻子照顾叫花子,从喂药喂饭到擦身子擦药,小六都亲力亲为。

一个月后,叫花子喉咙里的伤好了,开始能自己吞咽,但一切已成习惯,每天喂药喂饭时,麻子依然习惯于端着碗,站在院子中,冲着前堂大叫:“六哥——”

小六总是尽快地打发了病人,匆匆地跑回后院。

大半年后,男子身上的伤渐渐康复,手上脚上的指甲还没完全长好,但见水已经没问题,于是小六不再帮他擦洗身体,而是准备了浴桶,让他正儿八经地洗个澡。

被小六精心照顾了大半年,男子虽然不像刚开始似的瘦得皮包骨头,可依旧非常轻,小六抱起他时,念叨:“多吃点啊,都硌着我骨头了。”

男子闭着眼睛不说话。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每次小六接触他身体时,他总是闭着眼睛,紧抿着唇。小六明白,经历了那些身体上的折磨后,他本能地对肢体接触有排斥,每一次,他都在努力克制。

小六把麻布放在他手边,轻言慢语地说:“你自己洗吧,指头还没长好,别太用力。”

小六坐在一旁,一边吃零食,一边陪着他。

也许因为身上狰狞的伤疤每一道都是屈辱,男子一直半仰着头,漠然地闭着眼睛,没有去看自己的身体,只是拿着麻布搓洗着身子,从脖子到胸口,又从胸口慢慢地下滑到了腹部,渐渐地探入双腿间。

小六的视线一直随着他的手动来动去,可看着看着突然扭过了头,用力地啃着鸭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男子睁开了眼睛,看向小六,阳光从窗户透进,映照着小六,他脸颊发红,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好似带着淡淡血晕的美玉。

小六等男子洗完,抱了他出来,因为他的腿还没好,往常都是小六帮他穿衣袍,可小六今日却把他往榻上一放,立即就松了手。

男子低垂着眼,一只手按在榻上,支撑着身体,一只手摁着腰上的浴袍,手指枯瘦,显得非常长,新长出不久的指甲透着粉嫩嫩的白。

小六低着头,把衣衫放到他手旁,“那、那个……你自己试着穿,若不行再叫我。”小六匆匆走了出去,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好似一切正常,他才离开。

串子在整理药草,看到小六,问道:“这大半年一直没听到他说话,该不会是傻子吧?”

麻子狠甩了串子一大掌,“不许胡说!”经过那么残酷的折磨,能活着已经让人非常敬佩,那样的坚韧,绝不可能是个傻子。

麻子低声问:“他的嗓子是不是有伤,已经无法说话了?”

小六说:“我检查过他的喉咙,有一定的损伤,说话的声音会变,但应该能说话。”

麻子庆幸道:“那就好。”

小六说:“关于他的伤,不管你们看没看见,以后都不许再提。”

串子举起手,“我压根儿不敢正眼看他,是真什么都没看见。”

麻子说:“放心吧,老木已经叮嘱过了。我记性不好,别说别人的事,就是自个儿的事情都记得稀里糊涂。”

门缓缓拉开,男子扶着墙,蹒跚学步般、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以前都是太阳快落山时,小六把他抱出来,让他透透气,晒晒太阳,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走进院子。他靠着墙壁站着,仰着头,沉默地望着辽阔的蓝天白云。

麻子和串子都呆呆地看着男子,因为他身上可怖的伤给他们留下了很不愉快的经验,让他们总会下意识地回避去看他,串子甚至从不进他的屋。这是第一次,他们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样。墨黑的长眉,清亮的眼眸,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简单的粗麻衣衫,却是华贵的姿态,清雅的风度,让麻子和串子一瞬间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

小六揉着甘草说:“如果腿脚疼得不厉害,尽量多动动,再过两三个月应该可以离开了。”

男子低头,凝视着小六,“我、无处、可去。”大概几年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喑哑,吐词很是艰涩。

小六跷着二郎腿,嚼着甘草问:“无处可去,真的假的?”

男子点了下头。

小六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摇了下头。

“不知道?忘记了?不想告诉我?”

“你、救我。我、是、你的仆人。赐名。”

小六呸的一口吐出了甘草渣,“我看你可不像个居人之下、听人命令的人,我不想要你。”

男子低垂着眼眸,“我、听、你。”

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以后见了认识你的人,你也听我的?”

男子抿着唇,纤弱的指紧紧地抓在窗台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说话。小六正要笑,男子抬眸凝视着他:“听!”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两团火焰,要把那个“听”字烙印到小六心底。

小六怔了下,说道:“那你留下吧。”

男子唇角抿了抿,好似要笑,却又完全看不出来。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给他,“去一边坐着,嚼着吃了。”

男子乖乖地坐到了一边的石阶上,慢慢地撕开甘草,掰了一小截放进嘴里。同样是吃甘草,可他的动作偏偏很文雅清贵,让人觉得他吃的不是甘草,而是神山上的灵果。

“哎,那个叫花子……这是甘草,对嗓子好。”麻子抓抓头,对小六说,“六哥,给起个名字吧,总不能还叫他叫花子。”

小六说:“就叫甘草得了。”

“不行!”麻子和串子全部反对,“起个好点的,别像我们的名字。”

小六一人给了一巴掌,“我们的名字哪里不好了?”

“配我们成,配……他不行。”串子诚恳地说,麻子点头附和。

小六眨巴着眼睛,看看坐在石阶上的叫花子,头凑到串子、麻子的脑袋前,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能相信地小声问:“我不如他?”

串子小心地问:“六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麻子安慰道:“六哥,这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上云,有的人却如地上泥,没有可比性,咱们守着本分做我们的地上泥就行了。”

小六怒了,“我要叫他地上泥。”

麻子和串子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麻子为了叫花子将来不会因为名字怨恨他,哀求道:“六哥,好歹重新想一个吧。”

串子也说:“是啊,是啊,重新想一个,想个和六哥的名字一样好听的。”

小六这才高兴起来,随手从晒药草的竹席子上拣了一株药草,扔给麻子,“数数,有几片叶子就叫他什么。”

“一、二、三……十七片。”

小六转头,大声说:“叫花子,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叶十七。”

叶十七点了下头,麻子和串子琢磨了下,觉得还不错,也都笑呵呵地和十七打招呼。

老木在前堂叫:“小六,有病人。”

小六冲麻子和串子的屁股各踢了一脚,哼着小曲,跑出去看病人。

————

晃晃悠悠又是半年多,十七的伤,能好的算是全好了,不能好的却也是真的没办法好了,他小腿骨被敲断的地方,虽然接了回去,可毕竟医治得晚了,走路时,无可避免地有些一瘸一拐,至于别的暗处的伤究竟好得如何,连小六也不是很清楚。因为自从十七手脚能动,就不再让小六帮他换药。

麻子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积蓄塞给十七:“我们这回春堂……嘿嘿……你也能看出来六哥的医术其实不怎么……嘿嘿……炎帝神农氏的医术你听说过吧……嘿嘿……你去镇子东头,那里有家医馆,叫百草堂,里面的巫医是神农炎帝的再传再传再传弟子,医术十分高明,也许能治好你的腿。”

十七沉默地把钱还给麻子。

麻子着急,“别啊!钱你慢慢还,腿可是大事,大不了你以后加倍还我。”

十七低垂着眼睛说:“这样、很好。”

“这样哪里好了?你想一辈子做瘸子啊?”

“他、不嫌弃。”

“啊?谁不嫌弃?”麻子抓抓头,“哦!你说六哥不嫌弃你就行?他不嫌弃你有什么用啊?你看六哥那懒样子,头顿吃了饭的碗能接着吃第二顿,衣服和抹布一样……”

十七看向麻子身后,麻子还要再接再厉地劝十七,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吓得麻子立即闭嘴。小六的脑袋凑了过来,从麻子手里夺过钱袋,“咦,钱不少啊!今天晚上可以喝酒了!”

小六见钱眼开,也顾不上问麻子鬼鬼祟祟在干什么,抓着钱袋就冲了出去,麻子哭嚎着追,“别啊,六哥,那是我存来娶媳妇的钱……要干正经事情……”

晚上大家大鱼大肉大酒了一顿,小六和串子是不吃白不吃,吃得乐不可支;麻子是多吃一口少亏一点,吃得痛不欲生;老木边喝酒边瞅十七。

吃完饭时,小六、串子、麻子都醉倒了。今日轮到小六洗碗,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回春堂的规矩就变成了十七的活是十七的活,小六的活也是十七的活。十七收拾好碗筷,用大木盆盛了水,蹲在院子里,洗刷起来。

老木站在他身后,问:“你是谁?”

晚风中,喑哑的声音:“我是,叶十七。”

第一部 第二章 前路未可知 前路未可知

清水镇不大,却是大荒内非常特殊的一个地方。

清水镇外从北到南,群山连绵,地势险恶,自成天然屏障,神农国被灭后,不肯投降的神农国将军共工率几万士兵占据了清水镇以东的地方,与黄帝对抗。清水镇西接轩辕,南邻高辛,东靠共工义军,既不属于轩辕黄帝管辖,也不属于高辛俊帝管辖,所以,清水镇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三方势力夹杂,三方势力却都管不了的地方。

在清水镇,没有王权、没有世家、没有贵贱,更没有神与妖的区别。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你是神还是妖,不管你从前是官还是匪,都能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求生存,没有人追问你的过去。

渐渐地,各种各样的人都会聚到此。

因为几百年的战争,鲜血、尸体、生命孕育了很多铸造师和医师,清水镇的兵器和外伤医术在大荒内都小有名气。有了铸造师,有了医师,自然有了来锻造兵器、寻访医师的人;有了男人,自然有了娼妓;有了女人,自然有了成衣铺子、脂粉店;有了男人和女人,自然有了酒楼茶肆……也不知道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反正现在的清水镇人很多、很热闹,完全感受不到这里是两军对峙的前沿。

回春堂是坐落在清水镇西的一个小小医馆,清水镇是个强者生存的地方,因为竞争激烈,医馆尤其不好开。麻子和串子告诉叶十七,也曾有人想踢馆,但老木是轩辕逃兵,虽然是最低等的神族,可好歹有几分灵力,对付一般人足够了。小六医术一般,那些大医馆不屑抢回春堂的生意,所以回春堂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地维持着五个人的生计。

两年多过去,十七看上去依旧瘦弱,但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挑水、劈柴、种药、磨药都能干,尤其是记忆力十分好。麻子和串子跟着小六已经十来年,很多药草依旧记不住,十七却不一样,不管什么药草,只要小六给他讲解一遍,他就能牢牢记住。渐渐地,小六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他,力气大、记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么做什么,简直是杀人放火做坏事的首选伙伴。

晚上,吃过饭,五个人聚在一起,在麻子和串子的强烈要求下,小六仔细数了一遍他们所有的钱,叹气,“清水镇里男人多女人少,找个女人偶尔睡几次,花点钱就能在娼妓馆买到,但娶个媳妇天天睡却很难。短期来看,去找娼妓睡觉比较划算,可从长期来看,却是娶个媳妇回来睡更省钱。”

麻子和串子都呆滞地看着小六,老木一张老脸皱得和朵菊花一样,十七低垂着眼,唇角微微上翘。

小六问麻子和串子:“你们是愿意现在起偶尔去睡呢,还是再忍几年,等存够钱天天睡?”

麻子严肃地说:“六哥,媳妇不是用来天天睡觉的。”

“你花了大钱娶了媳妇回来,却不愿意和她睡?”小六简直要拍案而起。

“当然不是,我是说不仅仅是为了睡觉,还是为了一起吃饭,能说话,有个伴。”

小六不屑,“我和你一起吃饭,和你说话,一直陪伴你,你为什么还想要媳妇?”

“因为媳妇能陪我睡觉,你不能。”

“那娶媳妇不就是为了睡觉?”

麻子无力地趴下,“好吧,就算是为了睡觉吧。”他抓住串子的手,规劝道:“你别听六哥的胡言乱语,耐心存钱,自个儿的媳妇比娼妓好很多,不光是为了睡觉。”

老木边笑边拍麻子的肩,“别发愁,我和六哥儿会给你们存够钱的。”

麻子和串子回屋睡觉,十七也被打发回了屋子。

老木和小六商量,“串子还能等等,麻子的婚事却不能拖了。你也知道麻子和屠户高的姑娘看对了眼,我们如果再不下聘,麻子瞅好的媳妇就要飞了,我琢磨着进一趟山,挖些好药草,如果侥幸能挖一两株灵草……”

小六摆了下手,“山里是神农兵的地盘,你个轩辕的逃兵进山不是找死吗?况且你对那些花草也不了解,我去吧。”

老木琢磨着说:“共工军纪严明,从不滥杀无辜;普通平民碰上了神农兵也不怕,可是那个军师相柳,却不好相与。传闻他是只九头妖,天生九条命,绰号九命,手段十分狠辣。”

小六笑,“我又不是去刺探军情,只是去挖些灵草,他再狠辣,也要遵守军纪。何况,我根本不可能碰到军师相柳这种大人物。”

老木想着的确是这个理,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别说九命相柳,比九命再低好几级的军官也没见过。他放下心来,叮嘱小六一切小心,能去的地方就去,不许进入的地方千万不要进。如果挖不到灵草,回来后再想办法。

小六怕麻子和串子阻拦,没告诉他们,准备好后,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哼着小曲,啃着鸡爪子,小六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十七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小六挥挥手,“你怎么跟着出来了?我要去山里挖草药,你赶紧回去吧。”说完接着往前走,不想十七并未离开,而是依旧跟着他。

小六叉着腰,提高了声音:“喂,我让你回去,你没听到啊?”

十七安静地站住,低垂着眼,用沉默表达了坚持。

也许因为一开始的缘起就是怜惜,小六很容易对他心软,问道:“你是神农的逃兵吗?”

十七摇了下头。

“你是轩辕的士兵吗?”

十七摇了下头。

“你是高辛的细作吗?”

十七摇了下头。

小六笑道:“那你可以进山,跟着吧。”

十七把小六背上的筐子拿过去背上,手里提着小六装零食的小竹篓子。

小六啃完一个鸡爪子,十七沉默地把小竹篓子递过来,小六又拿了个鸭脖子,啃完鸭脖子,刚准备把手往衣服上蹭,一块干净的帕子已经递到了眼前,小六嘿嘿一笑,擦干净手。十七把一个葫芦递给他,小六喝了口梅子酒,打了个饱嗝,觉得这小日子真他娘的过得惬意啊!

两人快步走了一天,傍晚时已经进了山。

小六找了个接近水源的避风地休息,用药粉撒了个圈,对十七说:“山里怪兽多,晚上不要出这个圈。我去打水,你去捡点干柴,赶在天黑前回来。”

小六打完水,采了一些野蘑菇野葱,回去时,看十七还没回来,正想去找他,十七背着一堆柴,手里拎着一只山雉回来了。小六乐得眉开眼笑:“你生火,我给你做好吃的。”

小六把山雉收拾干净,把野蘑菇和野葱填到山雉肚子里,抹好盐,洒了点梅子酒,用大叶子把整只山雉包好,封在黄泥里,埋到篝火下。

小六又动作麻利地架了个简易的石头灶,用带来的陶皿熬野蘑菇山雉内脏汤。

十七沉默地看着他忙碌,小六边用木勺搅拌着汤,边笑着说:“我在山里混了好几年,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过,在山里跟着我,保你吃得好!”

算着时间到了,小六把烧得坚硬的泥块拨拉出来,用力一摔,泥土裂开,扑鼻的香气。小六把山雉分成三份,一份包了起来,放到背筐里,略大的一份给十七,“必须吃完,你太瘦了。”

小六啃着自己的那份,边吃边看十七,十七依旧是那样,一举一动都优雅清贵,好似坐在最好的食案前,品尝着最精美的宴席。

小六怅然地叹了口气,“十七,你迟早会离开。”

十七抬眸看他,“不、会。”

小六笑笑,喝完蘑菇汤,冲到溪水边去洗手漱口。

————

清晨,小六醒来时,十七已经生了火,烧好热水。小六把昨夜剩下的山雉剁成块,放进热水里煮成汤,从背筐里拿了块大饼,和十七一人一半,就着热汤吃完,灭了篝火,继续爬山。

小六带着十七,一路走一路寻找草药,一般的草药都不采,只那些不常见的,他才会小心摘下,放进背筐。连着走了三天,他们已经进入深山。

小六蹲在地上,盯着一小坨动物粪便,眉头微微蹙着,好似有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十七背着他们所有的家当,沉默地看着他。

小六想了一会儿,站起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独自去找个东西。”

十七没有点头。

小六走,他也走。

小六瞪他,“你说过会听我的话,你如果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十七默默地凝视着他,从树梢漏下的一缕阳光,清晰地照出他鬓角的伤痕,他眼里有淡淡的忧伤。

小六心软了,走近了两步,想拉十七的胳膊,又惦记起他还有些排斥身体的触碰,只拽住了衣袖,“十七最乖了,又听话又能干,我不会不要你。不让你去,不是因为有危险,而是那鬼东西太机灵了,一点气味就会惊走它,远遁千里。只能用它的粪便抹在身体上,才能接近它。粪便不够,只能我一个去。你在这里等我,我若捉不住立即回来。”

小六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十七,十七终于点了下头。

小六抓起地上的粪便,特意走远了几步,小心地涂抹在裸露的肌肤上,边涂边对十七说:“是不是有点恶心?在你出生长大的环境中从来没见过吧!其实没有那么脏了,不少好药材都是动物的粪便,望月砂是野兔的粪便,白丁香是麻雀的粪便,五灵脂是飞鼠的粪便……”小六一抬头,十七就站在他身旁,小六愣了愣,忘了下面想说什么。

十七把小六的袖子理好,低声说:“小心!”

小六大剌剌地笑道:“我一个人在山里待了很多年,饿了时,连千年蛇妖下的蛋都被我偷来吃。凶禽猛兽对我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危险,说老实话,再凶猛的怪兽也没有人可怕……”小六束了束腰带,潇洒地挥挥手,“我走了。”

“我、等你。”树下的十七站得笔直。

这世上谁都不可能等谁一辈子,小六不在乎地笑笑,一蹿一跳,人就消失在了树丛中。

小六想捉的东西叫朏朏,形状像狸猫,有一条白色的长毛尾巴,把它养在身边,能让人忘记忧伤,很受人族的贵族欢迎,是能卖大价钱的异兽。小东西没什么攻击力,可十分机敏灵活,又生性狡黠胆小,只要察觉一点危险,就会奔逃远离,很难捕捉。不过,小六自然有对付它的方法。朏朏喜听少女的歌声,若有忧伤的少女歌唱,朏朏就会被歌声吸引,甚至忍不住接近她,想让少女忘记忧伤。

小六选了个合适的地方,布置好陷阱。

他跳进泉水里,洗去身上的粪便,爬到石头上,抱膝坐下。石块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小六一边晒着太阳梳理头发,一边轻声歌唱: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鸟

妾似水中鱼

相忘相忆

相忘相忆

…………

歌声悦耳,忧伤萦绕,朏朏被歌声吸引而来,刚开始还很胆小,谨慎地藏在暗处,待感受不到危险时,它无法抗拒令人忘忧的天性,忍不住露出身子,吱吱鸣叫。

小六一边绾发髻,一边凝视着它。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憨态可掬,煞是可爱,一边鸣叫,一边甩动着白色大尾巴,时不时还翻个跟斗,踢踢小腿,用小爪子拍拍自己的胸膛,做出各种逗趣的样子,逗他欢笑。

小六叹了口气,挥手解除了陷阱,“小傻子,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换钱了。”

朏朏疑惑地看着小六,突然,尖锐的风呼啸而下,一只白羽金冠雕抓向朏朏,朏朏无处可躲,竟然用力一跳,跃进了小六怀里。

白羽金冠雕倨傲地站着,盯着小六,那样子活脱脱是在告诉他:大爷要吃它!不想死,就滚一边去!

小六能感觉到这白羽金冠雕虽然还没修炼成人形,但肯定已经能懂人语。他叹了口气,作揖行礼,“雕大爷,不是小的想冒犯您,您应该知道朏朏很不好抓,如果不是我先把它诱了出来,雕大爷只怕想吃也吃不了。”

白羽金冠雕扇了一下翅膀,一块大石头被它拍得粉碎,杀气扑面而来。

小六不敢后退,奔逃往往会引发野兽的致命攻击,这只雕虽然会思考,但野性肯定未改。

朏朏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小六的衣衫,用力缩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六一手抱着它,一手轻轻地往外弹药粉,双眸看着白羽金冠雕,很是真诚谦卑又无害,“雕大爷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惊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实在佩服……但对不起,今日我不能让你吃它。”

白羽金冠雕想灭了面前的臭小子,可它只觉得头晕爪软,感觉很像那次偷喝了烈酒,可它明明没喝酒……左摇右晃,雕儿软倒在地上。

小六正想逃,有声音从树上传来,“毛球,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人心狡诈,这次长记性了吧?”

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优雅地坐在横探出的枝干上,幸灾乐祸地看着白羽金冠雕。

小六心里叹气,真正的麻烦来了!他把朏朏用力扔向树丛,以朏朏的灵敏,它应该能逃掉。可没想到朏朏打了个滚,头朝男子,四足贴地趴着,身子不停地抖,却连逃的勇气都没有。

你不逃,老子要逃了!小六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药粉,撒腿就跑,白衣男子挡在了他前面。小六又是一包药,白衣男子蹙眉,弹弹衣服,阴恻恻地说:“你再乱扔这些破玩意儿,脏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停手,对方修为高深,毒药、*都没用,他也明显打不过人家,已经无计可施了,只有——下跪求饶。

小六扑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大爷,小的是清水镇上的小医师,进山来就是想弄点灵草,卖点钱,两个兄弟等着娶媳妇……”

男子抚摸着白羽金冠雕,“解药。”

小六忙跪着爬过去,双手奉上解药。

男子把解药喂给雕,这才低头看小六,“我这坐骑吃的毒蛇没有几十万条,也有十几万条,连轩辕宫廷医师做的药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没想到清水镇的小医师都这么厉害了。”

小六身上直冒寒气,对天赌咒:“瞎猫逮着死耗子。小的真没骗人,真是小医师,专治妇人不孕不育,清水镇西河边的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不育……”

一小队士兵跑了过来,向男子恭敬地行礼,“大人。”

男子一脚把小六踹到他们面前,“捆了!”

“是!”两个士兵立即用手指粗细的妖牛筋把小六捆了个扎扎实实。

小六反倒松了口气,这是神农义军,共工将军虽然被黄帝称作乱贼,可他军纪严明,上百年来,从不扰民。小六知道自己所说一切全是事实,他们查明了自然会放人,反倒这人很危险……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关切地看着雕。

解药是真的,白羽金冠雕很快就能恢复行动,可那只傻朏朏依旧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小六赔着笑,“求大人放了那朏朏吧。”

男子好似没有听到,只是轻抚着雕儿的背。金雕抖抖羽毛,站了起来,飞扑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吱——”惨叫声刚起,就急促地消失。

小六垂下了眼眸,带着血迹的白毛随着风,落在了他的鞋上。

男子等雕儿吃完,带着人回扎营地。

小六紧闭着双眸,坚决不看,只能根据听到的人语声,估摸着是个不大的营地,应该是临时扎营地。小六被扔到了地上,男子的声音冰凉凉地滑进耳朵里,“好细作的耳朵常比眼睛更厉害。”

小六睁开了眼睛,从他的角度看出去,只能看到男子的腰部,“我在清水镇上已经待了二十多年,查过便知道真假。”

男子不理他,换了外袍,坐在案前处理公文,此时,小六才能看清他的模样。白发如云,未束发髻,一条碧玉抹额将一头白发一丝不乱地拢在脑后,自然披垂,五官俊美到妖异,整个人也干净整洁到妖异。此时,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着轻蔑,带出阴戾气。

察觉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个寒噤,立即闭眼。这样的目光他小时曾在一个大荒闻名的恶魔眼中见过,那是要踩着无数尸体人头才能磨炼出的。小六猜到了他的身份,那个传说中俊美无俦的杀人魔头九头妖——有九条命的相柳。

小六手脚被捆,一动不能动,时间长了全身酸痛,熬到晚上,有士兵端了食物进来,相柳慢条斯理地用饭。

小六又渴又饿,看相柳的模样,显然不会给他吃饭,小六只能尽量转移注意力。他琢磨着,十七现在肯定去找他了,但不可能找到这里,估计会返回镇子。

相柳吃完喝完,洗漱后慵懒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阅着一册帛书。

有士兵在外奏报,近身侍卫进来把一枚玉简奉给相柳,又快速地退了出去。

相柳看后,盯着小六,默默沉思。

小六猜到刚才的玉简肯定是关于自己的消息,努力让自己笑得诚实憨厚一些,“大人,小人所说全部属实,家中还有亲人盼着小人归去。”

相柳冷冷地说:“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究竟是谁?”

小六简直要翻白眼,“我是玟小六,回春堂的医师。”

相柳盯着他,手指轻扣着榻沿,小六忍不住颤抖,那是生物感受到死亡的本能惧怕。小六很清楚,相柳没耐心探寻他的可疑,相柳只想用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那只朏朏就是他的下场。

杀气扑来的刹那,小六打了个滚,一边躲避,一边急速地说:“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也许我的确不仅仅是玟小六,但我从没对共工将军的义军怀有恶意,我不属于轩辕,不属于高辛,也不属于神农,我只是个……”

小六沉默了,他也想问自己,我究竟是谁?他努力地抬起头,让自己的所有表情都在相柳的视线中,“我只是个被遗弃的人,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所以我选择了在清水镇做玟小六。如果大人允许,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能是玟小六。”

相柳漠然地看着他,小六不敢动,额头的冷汗一颗颗滚下,眼中有了水汽,几十年没有撕开的壳被强逼着撕开了。

半晌后,相柳淡淡说道:“想活,就为我所用吧!”

小六不吭声。

相柳熄了灯火,“给你一晚考虑。”

小六睁着眼睛,发呆。

清晨,相柳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想好了吗?”

小六恹恹地说:“还在想,我好渴,要先喝点水。”

相柳冷冷一笑,出了屋子,“把他带出来。”

两个士兵拖着小六出来。

相柳淡淡说:“鞭笞,二十!”

军队的鞭笞之刑能把最奸猾的妖兵打到畏惧,可想而知那个疼痛度,而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惊人,曾一百二十鞭就把一个千年的妖兵打死。

粗如牛尾的鞭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小六扯着嗓子狂叫:“想好了,想好了……”

二十鞭打完,相柳看着小六,问:“想好了吗?”

小六喘着气说:“想好了,小人愿意,只有三个条件。”

“鞭笞,二十!”

鞭子又是噼啪着甩了下来,小六嘶叫:“两个条件、两个条件,一个条件……”

二十鞭打完,小六的整个背上全是血,全身都痛得痉挛。

相柳淡漠地看着小六,问:“还有条件吗?”

小六满面是汗,嘴里全是血,说不出完整的话,“你……打死我,我也……也……一个条件。”

相柳一边的唇角上挑,冷冷地微笑,“说!”

“我、我……不离开清水镇。”小六很明白,相柳看中了他的用毒本事,只要不离开清水镇,相柳就不能差使他去毒害轩辕的将领们,也不可能去要挟高辛的贵人们。

相柳显然也明白小六的用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六。

一直表现得很胆小怕死的小六这一次却没有退缩,回视着相柳,表明你若不答应这个条件,就打死我吧!

半晌后,相柳说道:“好!”

小六松了口气,人立即软倒。

小六被两个士兵抬进屋子,军中医师熟练地撕开衣服,给他背上敷药,相柳站在营帐口冷眼看着。小六趴在木板上,温顺地任由医师摆布。

待上好药,所有人退了出去,相柳对小六说:“帮我配置我想要的药物,平时可以留在清水镇做你的小医师,但我传召时,必须听命。”

“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么,我就能配出什么。”

“配不出,就拿你的身体来换。”

“呃?”小六没想到相柳还好男风,小心地说,“大人天姿国色,小的倒不是不愿意服侍大人,只是……”

相柳的唇角上翘,似笑非笑,伸出脚尖,对着小六背上最重的伤口处,缓慢却用力地踩下,鲜血汩汩涌出,小六痛得身体抽搐。

“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第一次,没用的耳朵吧,两次后,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只是丑点……”相柳脚下用力蹍了蹍,“放心,我不会剁你的手,它们要配药。”

小六痛得上下牙齿打战,“小的、小的……明白了。”

相柳收回了脚,在小六的衣服上仔细地擦去沾染的血渍,淡淡地说:“你是条泥鳅,滑不留手,一不小心还会惹上一手污泥,但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仔细打听清楚。”

小六讥嘲:“不用打听都明白了。”

兵器撞击的声音传来,“大人,有人私闯军营。”

相柳快步出去,吵闹声刹那消失。小六听到有军士问:“你是谁?私入神农军营,所为何事?”

粗哑的声音:“叶十七,小六。”

是十七!他竟然寻来了?!小六跌跌撞撞地爬了出去,急叫道:“相柳大人,别伤他,他是我的仆人,来找我的。”

十七向小六奔来,灵力出乎意料,竟然把阻挡他的士兵都打开了。可这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打倒了两个,能再上四个,小六大叫:“十七,不要动手,听话!”

十七停住,士兵们团团地围着,恼怒地盯着他。十七却不看他们,只盯着相柳:“我、要带小六走。”

小六一脸谄媚,哀求地叫:“大人!小的已经是你的人了!”这话说得……让在场的士兵都打了个寒战。

相柳蹙眉,终是抬了下手。士兵让开,十七飞纵到小六身前,半抱半扶着他,手掌轻轻地抚摸过他的背。也许是心理作用,小六竟然真的觉得疼痛少了几分。

十七蹲下,“回家。”

小六趴在了他背上,对相柳谄笑着说:“大人,我回去了。”

相柳盯着十七打量,小六一着急,居然孩子气地用手捂住了十七的脸:“你别打他的鬼主意,他是我的。”

相柳愣了愣,唇角上翘,又立即紧抿住了,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经查实,你是清水镇的平民,对我神农义军无恶意,现放你回去。”

小六也只能装模作样地说:“草民谢谢大人,草民回去后,一定广为宣传大人的仁爱之心。”

士兵散开,十七背着小六,快步离开。

听不到背后的声音了,小六才有气无力地说:“十七,我渴。”

十七轻轻放下他,把装水的葫芦给他,小六喝了几大口,长出了口气,“我们快点走吧,那个相柳心思诡异,万一反悔就惨了。”

十七蹲下,小六想起他对身体触碰的排斥和厌恶,可如今也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小六小心地趴到他背上,“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背人。你就想象我是块石头,可石头不会发出声音……那你想象我是头猪,一头会说人话的猪,对了,你讨厌猪吗?要不然你想象我是一只……”

十七的声音低低传来,“我就想象是你,我愿意……背你。”

小六愣了一下,喃喃说:“那也成,你就想象我是一只我。”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呵呵地干笑,笑到一半停下,哼哼唧唧,“十七,我背上疼得很,你陪我说会儿话。”

“嗯。”

“十七,你怎么找来的?”

“有迹、可查。”

“哦,你很善于追踪,是以前学的?”小六想起他肯定不想回忆过去,“对不起,你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了。”

“十七,那个相柳很阴险,以后见着他小心一点。如果让他发现你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肯定会打你的主意。”

“嗯。”

“呜呜呜,这次亏大了,没赚到钱,却把自己赔进去了,我怎么就被相柳这个死魔头盯上了呢?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十七停住了步子,扭头想看小六,唇碰到小六额头,温热的气息拂在小六脸上,十七立即僵硬地移开,“别……怕。”

也许因为刚被相柳折磨过,也许因为坚硬的壳子被撕开的缝还没合上,小六很贪恋这份手边的依靠,闭着眼睛靠着十七的肩膀,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小猫般地蹭了蹭,“我才不怕他,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能毒倒他的毒药,等我配出毒药的那天,我就……”小六用手做了个恶狠狠揉碎一切的样子。

“十七,回去后,什么都别说啊,不要让老木他们知道,老木和神农打了半辈子仗,挺害怕魔头相柳的。其实我白叮嘱了吧?麻子和串子一直想套你的话,可我看这一年多,他们连自己身上有几颗痣都交代干净了,对你却一无所知……”

十七的脚步慢下来,小六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是十七,我希望你能一辈子是十七,但我知道不可能。不过你一日没离开,一日就是十七,要听我的话……”

“嗯。”

“必须要只听我的!”

“嗯。”

小六乐得像偷着油的老鼠,觉得背上的疼痛淡了,趴在十七背上,渐渐地睡着了。

因为背上的伤,小六不想立即回去,指点着十七找了个山洞,休息静养。

十七尽可能地给小六铺了一个舒适的草榻,把山洞暂时当作家,两人好似过上了山中猎户的生活。

每天,十七会出去打些小猎物回来。等十七回来,小六动嘴,他动手,一起做饭。十七显然从没做过这样的活,笨手笨脚,不停地出错,小六哈哈大笑。但十七太聪明了,没有几次他已经做得有模有样,让小六失去了很多乐趣。

山中岁月很寂寞,不能动的人更寂寞。小六抓着十七陪他说话,天南地北、山上海里,什么都讲,一道好吃的菜,某个山谷中曾看过的一次日落……十七安静地聆听。

小六偶尔也良心不安,“我是不是话太多了?我一个人生活过二十多年,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不敢见人,一直四处流浪。刚开始是不想说话,可日子长了,有一天我在山里,发现忘记果子的名字了,突然很害怕,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但从那之后,我开始逼自己讲话,我最厉害的一次是捉了只猴子,对着它说了一天的话,那只猴子受不了,居然用头去撞岩石想自尽……”

小六哈哈大笑,十七凝视着他。

每隔一天,要上一次药,小六大大方方地脱衣服,把*的背对着十七。

小六看不到十七的表情,调笑道:“我已经看完你的全身上下,你只能看到我的背,亏不亏啊?”

十七不吭声,小六嘿嘿地笑。

小六的伤不轻,十七本以为两人要在山里耽搁一两个月,可没想到不到十天,小六就能拄着拐杖行走了。

又养了两天,小六决定回家。

小六收拾药草时,竟然发现有两株植楮草,“这是你采的?”

十七点头,“打猎时看到,你提过。”这段日子,和小六朝夕相处,在小六的蹂躏下,他说话比以前顺溜了很多。

小六狂喜,简直想抱住十七亲,“太好了,麻子和串子的媳妇有了。”

十七蹲下,想背小六。

小六退开了,“不用,我自己走。”之前是无可奈何,现在自己能走,哪里再能把人家一句客气的愿意当真?

十七默不作声地站起,跟在小六身后。

两人回到清水镇,老木挥舞着木勺质问:“为什么走了那么久?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

小六笑嘻嘻地把采摘的药草拿给他看,“当然没去了!十七不熟悉山里地形,不小心走进了迷障,所以耽搁了几天,我这不是安全地回来了吗?”

看到植楮,老木大喜过望,急忙把草药拿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收好。

小六冲十七眨眨眼睛,哼着小曲,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月后,在老木的张罗下,麻子和屠户高家的闺女春桃定下了亲事。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每日的生活,依旧和前一日一样,平静到乏味,乏味到无趣,无趣到平安,平安到幸福。除了,偶尔会有一只白羽小雕飞来找小六,带来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

小六为相柳做药总是留一分退路,比如毒药是很毒,绝对满足他的刁钻要求,可或者有特别颜色,或者有特殊气味,总而言之,都不可能拿去毒杀那些被环绕保护的大人物。小六本以为时间长了,相柳会找他麻烦,可相柳竟然对“色、香、味”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毒性达到他的要求,他全部接收。

小六凭借他那七零八落的医术和毒术推测相柳因为体质特殊,所以功法特殊,是以毒修炼,小六制作的每一份毒药应该都是进了他的肚子。

想透了这点,小六暂时松了口气,开始变着法子把毒药往难吃里做。

一年后,老木为麻子和春桃举行了简单热闹的婚礼。

麻子是战争的产物——孤儿,他乞讨时,坚信他的命运是某个冬日,阳光照在路边,他的尸体被野狗啃食着,野狗边吃边欢快地嚎叫,这是和大部分孤儿一样的命运。但是,小六和老木改变了他的命运。

小六、老木都不是人族。麻子七八岁时,被小六捡了回来,十几年过去,麻子长成了八尺大汉,如今小六看着比麻子还面嫩,但麻子觉得小六和老木就是他的长辈。当着所有宾客,他领着春桃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小六和老木磕了三个头。

老木激动地偷偷擦眼泪,小六也难得的一脸严肃,对麻子嘱咐:“和春桃多多睡觉,早生孩子。”

麻子本来还想再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可一听小六掏心窝的话,他不敢说了,如果让春桃知道娶她就是为了能天天睡觉,比娼妓省钱,这媳妇肯定要跑。他拉着春桃,赶紧逃了。小六嘿嘿地贼笑,十七好笑地看着小六。

老木迎来送往,小六没什么事,坐在院子一角,专心致志地啃鸡腿。串子突然冲了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有……有贵客。”拖着他往外走。

相柳一袭白衣,站在回春堂门口,长身玉立,纤尘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莲花,还是被雨水洗刷了三天三夜的,干净得让所有人都想回家去洗澡。老木甚至不好意思接他的贺礼,双手使劲地在衣服上擦着,生怕一点汗就脏了人家。

小六嘿嘿笑着走了过去,随手把啃完的鸡腿扔到地上,两只油腻腻的手从相柳手中接过贺礼,还不怕死地在他手上蹭蹭。相柳笑意不变,只是视线扫向小六身后的串子,小六立即收敛了。

小六把贺礼递给串子,对相柳躬着腰,谄媚地说:“请屋里坐。”

相柳坐下,不知是敬还是怕,他身周三丈内无人敢接近。

十七默默地坐在了小六身旁,小六看了他一眼,唇角不禁上弯,成了一弯月牙,眼睛也变成了两枚小月牙。

小六问相柳:“你要的药,我都给你配好了,应该没有差错吧?”

相柳微笑,“你做得很好,所以我来送份贺礼。”

小六无语,你来是提醒我现在不仅是三个人质了,还多了一个。

院子里,一群年轻人在戏弄麻子和春桃,时不时爆发出大笑声。小孩们吃着果子,跑出跑进,老木和屠户高几个老头边吃菜边说笑。

相柳看着俗世的热闹,不屑又不解地问:“等他们都死时,你只怕依旧是现在的样子,有意思吗?”

小六说:“我怕寂寞,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

相柳看小六,小六殷勤地给他倒酒,“既然来了,就喝杯喜酒吧,我自个儿酿的。”

相柳喝了一杯后,淡淡地说:“除了酒中下的毒之外,无一可取之处。”

小六关切地问:“你中毒了吗?”

相柳轻蔑地看着小六,小六颓然。

相柳问:“你很想毒死我吗?”

小六诚实地说:“我又不是轩辕的士兵,你我之间现在还没有生死之仇,我只是想抽你百八十鞭子。”

“你这辈子就别做梦了。”相柳又喝了一杯酒,飘然而去。

小六气闷地对十七说:“我迟早能找到他的死穴,毒不倒他,我就倒着走。”

十七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小六看到他这超脱万物的样子,恨不能双手狠狠揉捏他一番,忍不住倒了一杯毒酒给他,“喝了!”

十七接过,一仰脖子,喝下。

小六愣了,“有毒的。”

十七眼中的笑意未消散,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来。小六手忙脚乱地给他解毒,嘴里骂:“你个傻子!”心中却泛起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麻子的婚宴之后,九命相柳偶尔会来回春堂的小院坐坐,喝几杯小六斟给他的酒,吃几片小六做的点心。走时,他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相柳这种丝毫不把小六放在眼里的态度激怒了小六。小六入医术此行时,一开始就是歪路,目的是为了要人命,而不是救人命。相柳把他的毒药当糖豆子吃,让他反思后,决定沉下心思好好钻研如何害人,继续在歪路上前进,目的就是迟早毒倒那个魔头!

第一部 第三章 客从远方来 屠户高就春桃一个孩子,麻子没有爹娘,两人成婚后,麻子成了屠户高的半个儿子,常常去帮屠户高做些活。

渐渐地,人在屠户高家住的日子越来越多,回春堂的活就很少干了。串子嘲笑说屠户高好算计,既拿了嫁女儿的钱又抢了个儿子。

小六和老本却都不介意,对小六而言,一个十七顶十个麻子,对老木而言,只要麻子过得平安幸福,他就高兴。

这一日,当麻子被屠户高和春桃搀扶进来时,老木有点不敢相信,小六皱了皱眉。

如果是串子被人打了,小六不奇怪,串子有时候会犯贱,那就是个欠抽打的货。

可麻子不同,麻子虽然长得膀大腰圆,可很讲道理,凡是总让人三分。“怎么回事?”老木问。

春桃口齿伶俐,边抹眼泪边说:“早上杀了羊后,我给人送羊血,不小心冲撞了个小姐。

我和小姐赔礼道歉了,说东西坏了我们赔,可那小姐的婢女骂我压根儿赔不起。我爹着急了,吵了几句,就打了起来,麻子哥为了保护我爹,被打伤了。”

清水镇上没有官府,唯一的规则就是强者生存。

串子听到这里,扛起药锄,一溜烟地跑了。串子小时很瘦弱,麻子一直照顾他,两人看着整天吵吵嚷嚷,其实感情比亲兄弟还好。

小六叫:“老木。”老木立即追了出去。

麻子的伤不算重,小六清理了伤口,上好药,老木和串子还没回来。小六对春桃吩咐:“你照顾麻子,我去看看。”

屠户高提起屠刀想跟着一块儿去,小六笑,“你的生意不能耽搁,去忙吧,有我和老木呢。”

十七一直跟在小六身后,小六赶到客栈时,老木正在和个黄衫女子打架。

串子在地上躺着,看到小六,委屈地说:“六哥,我可没闹事,我还没靠近她们,就被打得动不了了。”

小六瞪了他一眼,看向老木。老木明显不是黄衣女子的对手,女子像戏耍猴子一般戏弄着老木,一旁的石阶上站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

少女边看边笑,时不时点评几句:“海棠,我要看他摔连环跟头。”

海棠果然让老木在地上摔了个连环跟头,少女娇笑,拍着手道:“蹦蹦跳,我要看他像蛤蟆一样蹦蹦跳!”

老木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就好似有人压着他的身体,逼得他模仿着蛤蟆的样子蹦蹦跳。

少女笑得直不起身,看热闹的人也都高声哄笑。

小六挤到前面,先对少女作揖,又对海棠说:“他认输,请姑娘停手。”

海棠看向少女,少女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说道:“我要看驴打滚。”

老木在地上像驴子一般打滚,少女咯咯地娇笑,看热闹的人却不笑了。

小六郑重地说:“清水镇的规矩,无生死仇怨,认输就住手。”

少女看向小六,“我的规矩却是冒犯了我的人就要死!轩哥哥不许我伤人,我不伤人,我只看他耍杂耍。”

老木一个铁铮铮的老爷们儿,居然眼中有了泪光,对小六乞求:“杀了我!”他是轩辕的逃兵,可他逃避的只是战争,不是男人的尊严。小六动了杀意,上前几步。

老木突然不再打滚,串子赶忙跑过来扶起他,少女不满,“海棠,我让你住手了吗?”

“不是奴婢。”海棠戒备地盯着人群中的十七,慢慢后退,挡在了少女身前。

“不是你,是谁?是哪个大胆贱民?”少女想推开海棠,看清楚。

海棠紧紧抓住少女,压着声音说:“对方灵力比我高,一切等轩公子回来再说。”海棠扯着少女匆匆退进了客栈。小六看着她们的背影,微笑着说:“我在回春堂等你们。”

老木在西河街上也算是有些面子的人物,今日却当中受辱,他脸色晦暗,一言不发地钻进了屋子。小六知道这事没法安慰,只能嘱咐串子盯着点,提防老木一时想不通自尽。

小六大马金刀地坐在前堂,十七站在屋角的阴影中,小六把玩着酒杯,和平时一样唠叨:“老木、麻子、串子都觉得我是大好人,可实际上我很小时就杀了不少人了……我很久没有杀过人了,可今天我想杀了她们。”“她们是神族。”十七突然出声。

“那又怎么样?”小六眉眼间有飞扬的戾气。

十七沉默。

小六斜睨着他,“你会帮我?”

十七点了下头。

小六微笑,突然之间,觉得好似也不是那么想杀人了。

小六喝了一小壶酒,他等的人来了。

少女取下了面纱,五官一般,一双眼睛却生得十分好,好似潋滟秋水。顾盼间令五分的容貌顿时变成了八分。

她身旁的男子却十分出众,眉眼温润,气度儒雅,远观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风姿。

男子对小六作揖行礼,“在下轩,这位是表妹阿念,婢女海棠中了公子的毒,所以特意前来,还请公子给我们解药。”

小六抛玩着手上的药瓶,笑眯眯地说:“好啊,只要给我兄长磕个头赔罪。”

阿念不屑地瞪着小六,“让我的婢女给你兄长磕头赔罪,你们得不耐烦了吧?”

小六冷冷地看着,海棠好似很痛苦,扶着墙壁,慢慢地坐到地上。

阿念娇嗔,“轩哥哥,你看到了,是他们先来找我麻烦,我压根儿没有伤到他们,只是小小戏弄了一下,他们却不依不饶,一出手就想要我们的命。

如果我身上不是带着父……亲给的避毒珠子,我肯定也中毒了。”海棠痛得呻吟了一声,轩盯着小六,“请给解药!”

小六冷笑,“怎么?你还想强抢?那就来吧!”

“见谅!”

轩出手夺药,小六后退。

小六知道十七在他身后,只须十七帮他挡一下,他就能看出轩的灵力属性,毒倒他。可是,十七没有出手。

小六回头,看见屋角空荡荡的,十七并不在屋内。小六被轩击中,身子软软倒下。

轩没想到看似很自信的小六竟然灵力十分低微,仓促间尽力收回了灵力,“抱歉,我没想到你……”

他抱起小六,查探他的伤势,还好他本就没打算伤人,小六只是一时气息阻塞。小六靠在轩的臂膀上,唇角慢慢地上翘,笑了起来,眼中尽是讥嘲,时候要笑尽众生。

轩愣住了。

阿念捡起地上的药瓶,喂给海棠。海棠闭目运气一瞬,说道:“是解药。”

阿念讥嘲小六,“就你这没用的样子还敢和我们作对?”

小六推开了轩,挣扎着站起,“滚!”

阿念心动手,轩拦住她:“既然毒已经解了,我们回去。”他看了小六一眼,拽着阿念往外走去。阿念回头,用嘴形对小六无声地骂:“贱民!”

小六走进后院,坐在石阶上。

十七站在了他身后。

小六微笑地看着天色慢慢暗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错了,不该去指望别人。

十七蹲在了小六身旁,把装零食的小竹篓递给小六。

小六问:“你认识他们?”

十七点了下头。

“他们是神族中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

十七犹疑了一瞬,缓慢地点了下头。

“你是怕他们认出你,才躲避?还是觉得我不该招惹他们,所以你隐匿,让他们顺利取走解药?”十七低下了头。

小六抬手打翻了小竹篓,鸭脖子鸡爪子撒了一地。

小六向门外走去,十七刚要站起,“不要跟着我!”小六的命令让他只能站住。

小六走到河边,看着河水哗哗流淌。不是生气十七让轩夺走了解药,而是——当他想依靠一个人时,回头时,那人不在。

他只是生自己的气,竟然会让自己有了这种可笑的**。小六跳进水里,逆流向上游去,河面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湍急。

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一切,不分昼夜,永远川流不息。

小六与水浪搏击,感受着会冲走一切的力量。笑声从空中传来,小六抬头,看见相柳闲适地坐在白羽金冠雕上,低头看着小六,“深夜捉鱼?”

相柳伸手,小六抓住了他的手,借力翻上了雕背。大雕呼啸而上,风云翻滚,小六湿衣裹身,冻得直打哆嗦。

相柳把酒葫芦扔给小六,小六忙喝了几大口,烈酒入肚,冷意去了一点。

相柳斜倚着身子,打量着他。小六酒壮狗胆,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女人!”

“只有少数的神族才能拥有自己的坐骑,即使灵力不低的神第一次在坐骑背上时,也会惊慌不安,而你……太放松自如了!”“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越来越好奇你的过去。”

小六仰头灌酒。

“你在和谁生气?”

“要你管!”

“你又欠抽了!”

小六不吭声了。

大白雕飞到了一个葫芦形状的湖上,皓月当空,深蓝色的湖水银光粼粼,四野无声,静谧得像是锁住了时间。

小六把酒葫芦扔给相柳,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迎风长啸,满头青丝飞舞张扬。

啸声尽处,他突然翻身掉下,若流星一般坠向湖面。相柳探了下身子,白雕随他意动而飞动,也坠落。

小六如美丽的蝴蝶,落进了银色的波光中,消失不见。

粼粼银光变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在光影变幻最绚烂美丽时,小六像游龙一般,冲出了水面,伸手抱住了白雕的脖子,“会游水吗?咱们比比。”相柳不屑地笑。

小六说:“有本事你不要用灵力。”

相柳举起葫芦喝酒。

小六继续:“怎么?不敢和我比?”

相柳抬头赏月。

小六再接再厉:“怕输啊?不是吧?魔头九命居然胆子这么小!”

相柳终于正眼看小六,“看在你在求我的份儿上,我同意,”

“我求你?”

“不是吗?”

小六头挨在白雕的脖子上,“好吧,我求你。”

相柳慢吞吞地脱了外衣,跳进水中。

小六朝着岸边奋力游去,相柳随在他身后。

湖水冰冷刺骨,小六用力地一划又一划,身子渐渐地热了,可以忘记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么自由,那么轻松,那么快乐,唯一的目标就是游回岸边,多么简单。

一个多时辰后,小六游到了岸边,相柳已经坐在篝火边,把衣服都烤干了。

小六爬上岸。“你赢了,不过……”他从衣服里抓出条鱼,“我捉了条鱼,烤了吧,正好饿了。”小六真的开始烤鱼,相柳说:“你小时候应该生长在多水的地方。”

“会游水就能说明这个?”

“会游水不能说明,但游水让你快乐放松。你们人不停地奔跑追寻一些很虚浮的洞悉,可实际真正让你们放松快了的洞悉往往是你们童年时的简单拥有。”

小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都说你是九头的妖怪,九颗脑袋一起思索果然威力非同凡响,连说的话都这么有深度。”“你不知道这个禁忌话题吗?”

小六不怕死地继续:“我真的很好奇,你说九个头怎么长呢?是横长一排,还是竖长一排?或者左右排列,左三个,右三个?

你吃饭的时候,哪个头先用?哪个头后用……”小六的嘴巴张不开了。

“呜呜……呜呜……”

相柳把烤好的鱼拿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小六只能看着。

相柳吃完鱼,打量着小六,“其实我比较爱吃人,你这样大小的正好够我每个头咬一口。”

他的手抚上了小六的脸,伏下身子,咬住了小六的脖子。

小六的神体簌簌颤抖,猛地闭上了眼睛。相柳的舌尖品尝到了血,心内震惊过后有了几分了然,他慢慢地吮吸了几口,抬起头,“还敢胡说八道吗?”小六用力摇头。

相柳放开他,小六立即连滚带爬地远离了相柳。

相柳倚着白雕,朝他勾勾食指,小六不但没走过来,反而倒退了几步。相柳睨着他,含笑问:“你是想让我过去吗?”小六急忙摇头,乖乖地跑过来,爬上了雕背。

快到清水镇时,相柳一脚把小六踹下了雕背,小六毫无准备地坠入河里,被摔得七荤八素。他仰躺在水面上,看着白雕呼啸远去,隐入夜色尽头,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六闭着眼睛,河水带着他顺流漂下。估摸着到回春堂时,他翻身朝岸边游去,**地上了岸,一抬头看见十七站在前面。小六朝他笑笑,“还没睡啊?小心身体,早点休息。”从十七身边走过,十七跟在他身后,小六当作不知道。一直走到屋子前,十七还是跟着他,小六进了门,头未回地反手把门关上。

他赶紧脱下湿衣,随便擦了下身子,光溜溜地躲进了被子。

本该冰冷的被子却没有一丝冷意,放了熏球,熏得被窝又暖和又香软,串子和老木显然不是怎么细致温柔的人。

小六只是笑笑,翻了个身,呼呼大睡,疲惫的身体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小六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因为麻子在屠户高家养伤,老木虽然看上去恢复了正常,却只在院子里忙,不肯去前堂见人,所以很多活都要小六干。

幸亏十七能帮上不少忙,看病、磨药、做药丸……忙忙碌碌一天。晚上吃过饭,串子看老木进了厨房,低声问:“这事就这么算了?”

小六啃着鸭脖子,“不这么算了,你想怎么样?”

串子用脚踢着石磨,“我不甘!”

小六把鸡脖子甩到串子脸上,打得串子捂着半边脸,“我看这些年我太纵着你了,让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世上,只要活着,就有再不公也要忍气吞声,就有再不甘也要退一步,我告诉你,就是那些王子王姬也是这么活!”

串子想起了小时的苦日子,不得不承认六哥的话很对,他们只是普通人,低头弯腰是必然的,可嘴里依旧嘟囔着顶了句:“说得和真的一样,你又不是王子王姬!”“

你个龟儿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六跳了起来,提起扫帚就挥了过去,串子抱着头,撅着屁股,冲进屋子,赶紧关了门。

小六用扫帚拍着门,怒气冲冲地问:“我的话里听进去了没?”

老木站在厨房门口,说道:“小六,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放心吧,我没事。”他关好厨房门,低着头,佝偻着腰回了自己的屋子。小六立即偃旗息鼓,把扫帚扔到墙角。

串子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担忧地看向老木的屋子。

小六拍拍他脑袋,低声说:“那些人只是清水镇的过客,等他们走了,时间会淡化一切,老木会和以前一样。”串子点点头,关了窗户。

十七把装零食的小竹篓递到小六面前,小六拿了个鸡爪子,十七的眼睛亮了,小六冲十七客气地笑笑,“谢谢。”十七的眼睛暗淡了。

小六一边啃鸡爪子,一边进了屋子,随便踢了一脚,门关上。

十七端着小竹篓,低垂着头,静静地站着。

六个月后,轩和阿念并没有如小六预期的一样,离开清水镇,让一切变成回忆。

串子一边锄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六哥,那臭娘们儿和小白脸在街头开了个酒铺,我叫几个乞丐去把他们的生意坏掉吧?”

小六踹了他一脚,“你要能有本事坏掉人家生意,你就不是串子了。”

串子狠狠地把锄头砸进地里,小六呵斥,“你给我仔细点,伤了我的心的草药,我锄你!”

串子闷声说:“老木到现在连门都没出过。他们留在镇子上,你让老木怎么办?”

小六趴在木桶柄上,吃着花草琢磨,家里可不仅仅是老木不出门,十七现在也是很少出门,偶尔出门时,也会戴上半遮住面容的箬笠。

小六想不明白了,十七估计是迫不得已,不能回去,可那小白脸轩和臭娘们儿阿念看上去日子过得挺顺,怎么也赖在清水镇呢?

难道他们是相恋却不能相守,私奔出来的?身家普通的小白脸勾引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小姐带着婢女逃出家,一对苦鸳鸯……

串子蹲到小六面前,“六哥,你想啥呢?”

小六说:“看看吧,清水镇的生意不好做,他们坚持不住,自然就关门大吉了。”

串子一想,也是。那些做酒生意的人自然会想办法排挤掉这个想分他们生意的外来户,小白脸怎么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料,串子高兴起来。三个月后,串子和小六都失望了。

小白脸的酒铺子不但在清水镇站稳了脚跟,而且生意很是不错。

串子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娼妓都爱俊俏哥儿,很是照顾小白脸的生意,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买酒。

那小白脸也很不要脸,每次都和娼妓眉来眼去……”小六看看依旧大门不出的老木,决定去街头的酒铺子逛逛。

小六往门外走,十七跟着他,小六说:“我要去小白脸的酒铺子,只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脚步,小六微微一笑,踱着小步走了,可不一会儿,十七戴着箬笠追了上来。小六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小六走进酒铺子对面的食铺,叫了两碟糕点,施施然坐下,正大光明地窥探。十七坐在了小六身后,安静得犹如不存在。

没看到阿念和海棠,估计以她们的身份,还是不乐意抛头露面、迎来送往,应该在后院。

铺子里就小白脸在忙碌,穿着平常的麻布衣裳,收钱卖酒,招呼客人,竟然和这条街没有一点违和感。

美貌的娼妓来买酒,他笑容温和,眼神清明,和招呼平常妇人没有一丝差别。那两个娼妓也是矜持地浅浅笑语,很尊重他,更爱护自己。

小六狠狠咬了口糕点,娼妓乐意照顾他的生意,并不是因为他张得俊俏,而是因为他忽视了外在,他的,娼妓的。

等生意忙完,小白脸提着一小坛酒走过来,“在下初来乍到,靠着家传的酿酒手艺讨碗饭吃,以后还请六哥多多照顾。”

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了,又是个医师,这条街上做生意的都叫他一声六哥,小白脸倒懂得入乡随俗。

小六嘿嘿地笑,“好啊,等你生不出儿子时来找我,我保证让她生。”

我一定让你媳妇给你生个蛋。小白脸好脾气地笑着作揖,把酒坛打开,恭敬地给小六倒了一碗,先干为敬,“以前有失礼之处,还请六哥大人大量。”

如果只是到此一游,那么自然是强龙厉害,反正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

可如果要天长日久地过日子,强龙却必须低头,遵守地头蛇定下的规矩,否则小六隔三差五地给他酒里下点药,屠户卖肉时添点料,糕点里说不定有口水……

小六看小白脸很明白,索性也不装糊涂了,“我对你们大人大量,你那媳妇不见得对我大人大量。”

小白脸说:“阿念是我表妹,还请六哥不要乱说。”

小六子微笑,并不动面前的酒,小白脸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干脆地喝完。

小六依旧不理他,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

小白脸连着喝了六碗酒,看小六依旧吃着糕点,他又要给自己倒,酒坛子却空了,他立即回去又拎了一大坛,小六这才正眼看他,“让你表妹给老木道歉。”小白脸说:“我表妹的性子宁折不弯,我摆酒给老木赔罪。”

“你倒是挺护短的,宁可自己弯腰,也不让妹妹委屈自己。”

“我是兄长,她做的事情自然该我担待。”

小六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而笑了笑,终于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酒,真心赞道:“好酒!”小白脸笑道:“请六哥以后多光顾。”

小六说:“你也不用摆酒赔罪了,就拣你的好酒送老木两坛。”

“好,听六哥的。”小白脸作揖,回去继续做生意。

傍晚,小白脸带着海棠来回春堂,还雇了两个挑夫,挑了二十四坛酒,从街头酒铺走到街尾医馆,解放邻居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给足老木面子。

海棠给老木行礼道歉,看得出来心里并不情愿,但规矩一丝没乱,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

老木坐在一旁,脸色铁青,自嘲地说:“技不如人,不敢受姑娘的礼。”

小白脸让海棠先回去,自己留了下来,也没废话,拍开了一坛酒,给老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先干为敬。

老木毕竟憨厚,何况得罪他的也不是小白脸,没挡住小白脸的一再敬酒,开始和小白脸喝酒。

一碗碗酒像水一般灌下,老木的话渐渐多了,竟然和小白脸行起了酒令。

老木可不是文雅人,也不识字,酒令是军队里学来的,粗俗到下流,可小白脸竟然也会。

你吆喝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我吆喝一句红嘟嘟的小嘴,他再来一句粉嫩嫩的**……两人比着下流,真正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呆住,十七低着头,静静地坐着。

老木笑呵呵地逗十七:“面皮子真薄!就这么几句就耳热了?”

小六留意到十七没有回避小白脸,看来他认识的人是那位阿念。

串子那胳膊肘捶小六,高兴地说:“老木笑了。”

小六笑瞅了小白脸一眼,是个人物啊,从女人到男人、从雅的到俗的,都搞得定,难怪能拐了大家族的小姐。

两坛子酒喝完,老木已经和小白脸称兄道弟,就差拜把子。

送小白脸出门时,还一遍遍叮嘱,回头来吃他烧的羊肉,咱爷俩再好好喝一顿。

老木和串子都喝醉了,小六忙着收拾碗筷,十七说:“我来,你休息。”

小六呵呵笑,“哪能都让你干?”

十七洗碗,小六擦洗着灶台,半晌都没有一句话。十七几次看小六,小六只笑眯眯地干自己的活,偶尔碰到十七的视线,也不回避,反而会做个鬼脸,龇牙咧嘴地笑一笑。十七洗完碗,去拿小六手里的抹布,小六不给他,“我就快完了,你先休息吧。”

十七安静地站着。

好一会儿后,十七说:“小六,你还在生气。”

“啊?”小六笑着装糊涂,“没有。老木都和人家称兄道弟了,拍着胸膛承诺把阿念当小妹,凡事让着她,我还生什么气?”十七知道他在装糊涂,盯着小六说:“你不和我说话。”

“哪里有?我每天都和你说话,现在不就在和你说吗?”

“我……想……你和以前一样,我想听你说话。”

“以前?”小六装傻,“我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我对你不是和对麻子他们一样吗?”

十七低下了头,不会巧言辩解,只能用沉默压抑住一切,瘦削的声音透着孤单。

小六挂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干完了,休息吧。”

小六快步回了屋子,心上的硬壳已经关闭,那份因为心软而起的怜惜让他糊涂了,现在已经清醒。

这世间的人都是孤零零来、孤零零去,谁都不能指望谁,今日若有多大的希翼,明日就回有多大的伤害,与其这样,不如从未有过。

既然十七暂时不能回去,那么就暂时收留他。暂时的相伴,漫长生命中的一段短暂今日,迟早会被遗忘。

日子回复了正常,老木恢复了操心老男人的风采,买菜做饭、喝酒做媒——串子的亲事。

小六属于出力不操心的类型,十七惜言如金,老木满腔的热情无人可倾诉,居然和小白脸轩情投意合了。

他常常买完菜就坐在小白脸的小酒铺子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和小白脸唠叨,东家姑娘看不上串子,串子看不上西家姑娘……酒铺你聚着三五酒鬼,给他出谋划策。

串子的亲事摇摇无期,麻子的媳妇春桃给麻子生了个大胖闺女,老木一边热泪盈眶,一边继续抓紧给串子谋划亲事。

平淡琐碎又纷扰的日子水一般滑过,小白脸的酒铺竟然就怎么在清水镇安家了,西河街上的人真正接纳了轩。

小六刚开始还老是琢磨轩为什么留在清水镇,可日子长了,他也忘记琢磨了,反倒把所有精力投入了医药研究中。

相柳老是催逼着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小六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深夜,小六站在窗前,对着月亮虔诚地许愿,希望相柳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跌死。

许完愿,他关了窗户,准备怀抱着渺茫的幸福愿望,好好睡一觉,一转身却看到相柳,一身白衣,斜倚在他的榻上,冷冰冰地看着他。

小六立即说:“我刚才不是诅咒你。”

“你刚才在诅咒我?”相柳微笑着,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顿地蹭到了他面前,“别打脸。”

相柳果然没动手,只是动嘴。他在小六的脖子上狠狠咬下去,吮吸着鲜血,小六闭上了眼睛,不像上次只是为了威慑,相柳这次是真的在喝他的血。

好一会儿后,他才放开了小六,唇贴在小六的伤口上,“害怕吗?”

“怕!”

“撒谎!”

小六老实地说:“那夜我就知道你一定发现我身体的秘密了,本以为你会琢磨着如何吃了我,但今夜你真来了,发现你只是想要我的血,我反倒不怕了。”

相柳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我只是目前想要你的血,说不准哪个冬天就把你炖了,滋补进养一下。”

小六嬉皮笑脸地摊摊手,“反正我已经是大人的人,大人喜欢怎么处置都行。”

“又撒谎!”

小六看相柳,今晚的他和以前不太一样,虽然白发依旧纹丝不乱,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但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干净,“你受伤了。”

相柳抚摸着小六的脖子,好似选择着在哪里下口,“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如果让妖怪们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灵药药效还好,只怕你真的会被拆吃得一干二净。”

小六笑,没有回答相柳的话,反问道:“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相柳脱了外衣,舒服地躺下,“借你的塌睡觉。”

“那我睡哪里?”

相柳看了他一眼,小六立即蹲下,明白了,随便趴哪儿不是睡。

小六恨恨地看着,那是我的被子,今天十七刚抱出去,在外面晒了一天太阳,拍打得蓬蓬松松。小六裹了条毯子,蜷在塌角,委委屈屈地睡着。

半夜里,小六摸索着爬到了榻上,骑到相柳身上,相柳徐徐睁开了眼睛。

小六掐着他的脖子,狰狞张狂地笑:“在运功疗伤吧?可别岔气啊,轻则伤上加伤,重则一身灵力毁了,神志错乱。”相柳闭上了眼睛。

小六拍拍他的左脸颊,“我抽你四十鞭子如何?”

小六拍拍他的右脸颊,“你这臭妖怪怕的可不是疼,只怕砍了你的左胳膊,你还能用右胳膊把左胳膊烤着吃了。”

“嘿嘿……”小六翻身下了塌,跑去厨房,从灶台你捡了几块烧得发黑的木炭,一溜烟地跑回屋子,跳到榻上,阴恻恻地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别生气哦,专心疗伤哦,千万别被我打扰哦!”小六拿着黑炭,开始给相柳细心地上妆,眉毛自然是要画得浓一些,这边……嗯……那边……也要……脑门子上再画一个……木炭太粗了,不够顺手?不怕,直接拿起相柳雪白的衣衫擦,磨到合用!

小六画完后,满意地看了看,拿出自己的宝贝镜子,戳戳相柳的脸颊,“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相柳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刀锋还锋利,小六冲他撇嘴,拿着镜子,“看!”

镜子里,相柳的左眼睛下是三只眼睛,右眼睛下是三只眼睛,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小六一只只地数,“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九只。”

小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绘制,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一个个都冰冷地盯着他,小六皱眉,“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相柳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小六用脏兮兮的手指在他唇上抹来抹去,抹来再抹去,“你不嫌脏就吃呗!”

相柳的嘴唇已经能动,手应该就要能动了,他的疗伤快要结束了。

小六下了塌,歪着脑袋看相柳,“我走了,你不用找我,我要消失几天,等你气消了,惦记起我的好,我再回来。”小六从厨房里拿了点吃的,小心地掩好门,一抬头看见了十七。

小六刚欺负完相柳,心情畅快,对十七招招手,扬着脸笑起来。

十七快步走过来,眼中浮起笑意,刚要溢出,看到了小六脖子上的齿痕,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只会当是一个吻痕。

十七飞快地瞟了眼小六的屋子,眼睛里的光芒淡去。小六对十七叮嘱:“相柳在我屋里,别去打扰,让他好好休息,他醒了就会走。

我有点事情要出门,你和老木说,别找我。”说完,也不等十七回答,一溜烟地跑了。小六边跑边琢磨,躲哪里去呢?躲哪里那个魔头才想不到呢?我平时最不想去哪里呢?

一边想着,一边跑,兜了几个圈子后,溜进了小白脸轩的酒铺子。

天还没亮,小六趁着黑摸进了酒窖,藏了进去,觉得天知地知人不知,安全无虞,他简直都要佩服死自己。靠着酒坛子正睡得酣甜,听到轩进来拿酒,说话声传来。

“他们如何了?”

“死了三个,逃回来一个。主上,不是我们没用,而是这次惊动了九命那魔头,不过三个兄弟拼死伤到了相柳。”“相柳受伤了?”

“我们安插在山里的人也知道是个除掉九命的好机会,可找不到他。”

“嗯。”

“小的告退。”

酒窖的门关上,酒窖里安静了。

小六这才轻轻地出了口气,继续睡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共工和轩辕已经对抗了几百年,刚开始时,黄帝还派军队剿杀,可中原未稳、高辛在侧,工哦那个又有地势之险,黄帝损兵折将,没有讨到好,只能把共工围困住,想逼迫共工投降。

战争渐渐地久从明刀明枪变成了暗中的争斗,阴谋诡计暗杀刺杀……估计只有小六想不出的,没有人做不出的。

轩辕甚至公布了赏金榜,九命相柳在轩辕的赏金榜上比共工的悬赏金额还高,名列第一。

原因很奇怪,共工是高贵的神农王族,任何一个人如果为了金钱杀了他,都会背负天下的骂名。

可相柳没关系,他是妖怪,还是丑恶卡帕的九头妖,所以,杀他,既是为了金钱,也不会有心理负担。至于轩是为了钱,还是其他,小六懒得去琢磨,反正这世间的事不外乎名利**。

小六在酒窖里躲了三天,第四天半夜去厨房里偷东西吃时,刚塞了满嘴的鸡肉,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不要喝点酒呢?”

小六呆了呆,腆着脸回头、轩靠着厨房的门,温雅地看着小六。

小六嘿嘿一笑,“我……你家的菜比老木做得好吃。”

“热着吃更好吃。”

“呃……那热一热?”

“好啊!”

轩往灶膛里放了些柴,真的点火热菜。

小六坐在一旁,轩倒了一碗酒给他,小六慢慢地喝着。

“如果喜欢,就多喝一点,别客气。”

“嗯……谢谢。”

轩盛了热饭热菜给他,自己也倒了一碗酒,陪着小六一会儿喝酒。

小六想,如果不是半夜,如果不是没有邀请,这场面还是很温馨的。

小六说:“菜是阿念做的?手艺挺好。”

“阿念只会吃。”轩的语气中有很温柔的宠溺。

“没想到你即会酿酒又会做饭,阿念真是有福气。”

“她叫我哥哥,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最近很少见到阿念。”不是很少,而是几乎没有。

轩微笑,“六哥想见阿念?”

“不,不,随口一问。”最好永远不见。

“我让她帮我绣一幅屏风,所以她一直在屋中忙活。”

小六恍然大悟,难怪女魔头这么安分,原来被小白脸设计绊住了。

轩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日后阿念若有无礼之处,还请六哥看在她是个女孩子的份儿上,包涵几分。”日后?有日后……今夜不会杀人灭口。小六笑得眉眼弯弯,“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让着她。”轩站起作揖,郑重地道歉,让小六不得不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让着阿念,把一句敷衍变成了承诺。小六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惆怅说:“做你的妹妹真幸福。”

这大概是小六今晚最真心的一句话,轩也感受到了,面具般的微笑消失,“不,我并不是个好哥哥。”语气中有几分有种而发的伤感。小六一口饮尽了残酒,“我回去了。”

轩说:“我送你。”

小六赶紧站起,轩把他送到了门口,“有空时,常来坐坐。”

“好,好,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小六一溜烟地跑回去,蹑手蹑脚地从墙上翻进了院子,悄悄溜入屋子,关好门。

一个人影从塌边站起,小六吓得背贴着门板,一动不敢动。

横竖都是死,不如早死早了。小六闭着眼睛,颤巍巍、软绵绵:“我……我……错了!”

像猫儿一般,以最柔软的姿态祈求主人怜惜,只求相柳看在他又能制药,又能让其喝血疗伤的份儿上,别打残了他。可是,半晌都没有动静。

小六的心怦怦直跳,实在挨不住煎熬,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居然、竟然、是、十七!

小六大怒!人吓人,吓死人啊!他指着十七,手都在哆嗦,疾言厉色地问:“你,你……怎么是你?”十七脸色发白,声音暗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你在我屋里干什么?”

十七紧紧地抿着唇,低下头,匆匆要走。

小六忙道歉,“对不起,我、我刚把你当成别人了。那个、那个……语气有点着急,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不许你进我的屋子。”

“是我的错。”十七从他身旁绕过,出门后,还体贴地把门关好。

小六好几天没舒服地睡觉了,急急忙忙地脱了衣衫,钻进被窝,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干净、温暖,有着淡淡的皂荚香和阳光的味道。

被子是新洗过的,白日应该刚刚晒过,小六笑笑,对自己叮嘱,可千万别习惯了啊!

人家迟早要离开的,自个儿懒惰,那就是睡冷被子、脏被子的命!小六念叨完,翻了个身,呼呼睡去。

第一部 第四章 最难欢聚易离别 秋后的午后,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光。

没有病人的时候,小六喜欢拿一片荷叶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双臂贴着耳朵往上伸展,双脚自认合并,脚尖往下。整个身体笔直得像一条线,想象中好似身体可以无限延展,那种筋骨撑拉的感觉,配上温暖的太阳、荷叶的清香,兼职就像骨头饮了酒,小醉微醺的美妙。

他曾经鼓励过麻子和串子像他那样晒太阳,可麻子和串子嫌光天化日丢人,从来不和他学。所以这种美妙的感觉,小六只能自己寂寞地独享。

小六撑拉够了,缓缓收回手臂,拿开了荷叶,看到十七在切药。

麻子自从女儿出生,几乎常住在屠户高家了。本来串子还能干些活,可这三个月他整天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医馆里只剩于十七,不过小六一点没觉得活儿比以前多,反倒更省心清闲,每次想到什么,刚想到去做,发现十七已经做好。

小六盘腿坐到席子上,把荷叶顶在头上,看着十七专心致志地干活。十七一直低着头切药,等切完了,把切好的小药块仔细地装进药盒里,等这个药盒装满了,他又开始切另一种药。

十六叫:“十七。”

十七停了一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十六。

“嗯……”小六摇摇头,“没什么。”

十七低下了头,又开始忙碌。

“十七。”

十七停下,这次没有看小六,只是微微侧头,凝神听着。

“你休息会儿吧!”

“不累。”十七继续干活。

小六拿下荷叶,一边看着十七,一边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把个圆圆的荷叶撕成了一条条。老木和串子都察觉不出他在和十七生气,可十七和他都知道,刚开始十七还想赔礼道歉,他却故意装糊涂,越发客气有礼,渐渐地十七不再提,只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样跟随他,把以前三个人干的活一个人都干了。

“十七……”

十七抬头看向小六,小六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咬着咬嘴唇,忽而眉开眼笑地拍拍旁边,“你过来,我教你个好玩的事情。”

十七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小六旁边。

小六躺下,连说带比,指挥着十七躺下,像他一样很没形象地晒太阳,十七果然不想麻子和串子,毫不迟疑地一一照做。小六眯眼数着瓦蓝天空的洁白云朵,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虽然晒在身上的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躺着身下的草席也依旧是那张草席,可两个人一起晒太阳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一个人晒太阳的感觉好。

小六昏昏欲睡时,十七的声音突然传来:“不会再有第二次。”

“嗯?”小六迷惑地睁开了眼睛。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会再让你想要倚靠一下时,却找不到我。”

小六彻底清醒了,忽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小脾气怪没意思的,亏得十七竟然还耐心琢磨了一番。小六翻身坐起,挠着头干笑几声,想说点什么,老木突然跑了进来,拽起小六就跑。

“鞋,我还没穿鞋!”小六匆匆穿上鞋,快跨出门了,突然回头对十七说:“一起去!”

小六被老木拽着一路快跑,顾不上看十七有没有跟过来。

一直跑到了街头,小六刚和轩打了声招呼,就被老木摁着躲到了几个酒缸后,老木和轩打手势,轩点点头,便是一切明白。

有人小心地蹲在他身后,小六也没回头,就知道是十七来了。小六回头冲十七笑做了个鬼脸,调整了下姿势,笑眯眯地等着偷窥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轩大声咳嗽了几声,老木立即一副进入戒备的状态,小六也立即从酒缸缝里偷看。

三个娼妓姗姗而来,声音软糯地对轩说着要买什么酒,要几两。买完了酒,两个走得快,还剩一个慢慢地落在后面。

小六正看得不耐烦,老木用力捶了他一下,他这才看到串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和那落在后面的一个娼妓并排走着,走着,走着……不见了。

老木拽着小六又是小跑,左拐右弯,钻进了个小巷子里。串子和那娼妓在暗影中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两人贴到了一起,开始扭糖丝。

十六笑眯眯地看着,老木却脸色铁青,一脸伤心失望。小六侧头看十七,十七站得笔直,眼睛去看着自己的鞋尖,绝对地非礼勿视。

扭糖丝的两个人越来越激烈,女的靠着墙壁喘息呻吟,老木想冲出去,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尴尬的事情,对小六说:“你看着办吧!”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小六顾不上理会老木,只是好笑地看着十七,十七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颤一颤,小六忍不住凑了过去,“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没有侍妾,也该有几个美貌的婢女吧?你身边的婢女比这个女儿如何?”

十七不说话,想避开小六后退,可已经贴着墙壁了。

小六忍着笑,继续自己的邪恶,双手张开,往墙上一放,把十七圈住,恶霸调戏民女的架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小白兔那样清纯羞涩的,还是像这个女子一样风骚热情的?”

在女人的呻吟中,十七苍白的脸颊慢慢地染上了一层红晕。小六已经快要笑破肚子,却越发邪恶,更是凑近了,几乎贴着十七的脸,声音低沉地问:“你想要吗?”

没想到,十七慢慢地抬起了头,虽然有一点羞涩,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

小六愣住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句,披着羊皮的狼啊!

小六又羞又恼,脸腾地红了,把气全撒到了串子的身上,直接冲了过去:“串子!你胆子大了啊,都学会**了?钱哪儿来的?”

串子吓得提着裤子就跑,可习惯性地跑了两步,又跑了回来,挡在女子的身前。那女子却毫无愧色,只迅速整理好衣衫,推开了串子,对小六一礼,“奴家桑甜儿,与串哥儿相好,并未要他的钱。”

小六笑笑地问:“你个娼妓,陪他睡觉不要钱,不是亏了?”

桑甜儿笑笑:“我乐意!”

小六问:“你乐意陪他睡一辈子吗?”

桑甜儿愣了,似乎明白了小六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小六是那样的意思。串子急急忙忙地说:“我愿意!我愿意和她睡一辈子!”

小六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我问她话呢!”

串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桑甜儿,对她猛点头。

桑甜儿终于相信小六问的就是那个意思,眼中有泪,跪下,“奴家愿意。”

小六说:“你想好了?跟着串子可要干活受累。”

“奴家愿意。”

“成,你回去等着吧,想想什么时候成亲。”

桑甜儿不敢相信地看串子,一切能这么简单?串子扶起她,“六哥虽然凶,可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六拧着串子的耳朵,拽着他就走,“你可真是长大了!”

串子心愿得成,一边哎呀呀地叫痛,一边高兴地冲着十七笑,十七跟在他们身后,只是看着小六,眼中满是笑意。

经过酒铺子时,小六对轩说:“谢谢你了!”

轩瞅了一眼被小六拧着耳朵的串子,笑着拱手,“如果办喜事,记得照顾我的生意啊!”

“成,到时你和老木谈吧。”

小六拎着串子,快进门时,小六低声说:“还不叫得凄惨点?”

串子立即反应过来,大声哭嚎起来,小六连踢带踹,把串子打到老木面前,老木又心疼,嘀咕:“都老大不小了,要打也背着人打,好歹给她留点面子。”

老木本来就一肚子气,可小六已经收拾好了串子,老木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六,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啊?串子怎么就和个娼妓黏糊到了一起了呢?”

小六说:“想办法赎人吧!赎了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麻子有的,也别给串子缺了。”

如果老木是神农或高辛人,以他对串子的真心疼爱,恐怕很难接受串子娶一个娼妓,可他来自民风奔放彪悍的轩辕,蹲在门槛上吹着冷风,琢磨了半晌,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行的,串子的媳妇就这么定了下来。

老木一旦决定了,立即开始张罗。娼妓馆也许是觉得有利可图,也许是想惩罚桑甜儿,开了个高价,都够麻子再娶十个春桃了。老木四处托人说情,但是,以老木和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的关系,竟然完全搞不定。

老木气得要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娼妓馆在清水镇是很特殊的场所,那里是所有消息汇集和传播的地方,有着最美艳、最有才华的女子,是有权势的男人们会常去坐坐的地方,那里有各种势力在掌控,不仅仅是轩辕、神农、高辛,还有各大世家,从中原的赤水氏到北地的防风氏都有。

老木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我看甜儿是真心想跟咱家串子,如今宁可挨打都不接客了,可那老鸨实在可恶!”

麻子看着难受,私下里劝串子放弃,桑甜儿再好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想的。

串子脸色晦暗,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抱着脑袋,

整宿地睡不着。

屋内,小六躺在榻上,跷着二郎腿,捧着他的宝贝小镜子,嘿嘿地直笑。

小镜子里正在放一幅幅画面,全是那个深夜他的杰作。相柳的脸上被他画出了九个头,睁着冰冷的眼睛,如利剑一般看着他。

小六对着镜子,弹相柳的头,“让你凶!让你凶!”弹完了,他抹了下镜子,所有画面消失,小镜子恢复了正常,除了看上去比一般的镜子更精致一些,完全看不出能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

这面看似普通的镜子实际是用狌狌精魂锻造而成。大荒内有异兽狌狌,天生就有窥视过往的能力,但窥往见未都是逆天之举,因为狌狌的这个逆天之能,它们修炼十分不易,所有狌狌妖极难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锻造的镜子古往今来只此一面。因为用狌狌精魂锁铸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炼化时心甘情愿,没有一丝怨恨,才能重现往事,可想而知没一个狌狌妖在承受残酷的锻造之痛死去时会没有一丝怨恨。

小六把镜子贴身收好,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

那夜之后,已经几个月了,相柳一直没有出现。那么多人找他的麻烦,他不出现是正常,如果出现,小六也明白自己活到头了。小六一直在心里祈祷,多一些人找他麻烦吧,最好忙得他完全忘了清水镇上还有个玟小六。

但是,现在……唉!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从窗户外飞了进来,趾高气扬地落在小六面前。

小六对它说:“看到你这副拽屁的样子,我就想拔了你的毛,把你左半边烤着吃,右半边煮着吃,吃完的骨头再喂狗。”

毛球朝小六扑过来,小六抱着头,滚到塌下,“和你主子说,我要见他。有正经事。”

【狌狌(xingxing)】:《山海经·南山经》中记载的一种异兽,“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气名曰狌狌,食之善走”。《淮南子》中说它可以知道一个人的往事,不过,无法知道将来的事情,所以叫“知往而不知来”。

毛球恶狠狠地盯了小六一眼,展翅飞入了黑夜。

小六觉得不能在屋子里见相柳,同一社会环境会让他想起上次受辱,很容易激发凶性。

小六出了门,沿着河往上游跑,一直跑出了清水镇,进入了茂密的山林。他沿着一颗五六人合抱的大树攀援而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树很高,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条闪烁的银带,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风吹得紧,一切很完美。

他来了!

小六抬头看去,白雕驮着相柳从圆月中飞来,白衣白发,从九天飞下,若雪一般,轻轻地落在了小六身旁。

小六说:“三个选择,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从这里踢下去,还可以听我说正事。正事!”

相柳问:“洗过澡吗?”

小六依旧油嘴滑舌,“洗刷得很干净,就等大人临幸了。”

相柳一手扣住小六的肩,伏下头,小六很温顺地头微微后仰,相柳的尖牙刺入他的脖子,吮吸着他的血。小六没有闭眼睛,而是

欣赏着月亮。

相柳真是没客气,小六的头渐渐地有些发晕,“你打算一次吃干净啊?虽然你有九个头,可没听说你有九个胃啊!不能剩下点下次吃吗?”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对着那个直和心脏相连,维系着生命的血管。“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咬这里?今夜如何?”

小六赶紧狗腿地出谋划策,“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对月谈心何等风雅。杀我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杀了你时。”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不想!”小六微笑起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杀你。更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应该恨我。”

“你不知道就敢受伤来见我?你真把我当小白兔啊?还是你九个脑袋在打架,犯傻了?”

相柳要他,打算继续进食。

小六赶紧说:“我寂寞!”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没动。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记恨你,也一点不想杀你,因为我很寂寞。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躲在深山里,好几年没有见到人,我和花猴子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撞岩壁自尽。后来,我碰到一个蛇咬,它很想吃了我,差点把我的一条腿咬断,可是它能听懂我说话,对我每个动作都有反应。我明知道很危险,可依旧忍不住,时不时跑到它面前晃悠,气得它发狂……有了它,山里的日子再不寂寞。”小六咕咕地笑,“时间长了,他发现我越来越狡猾,吃不到我,想离开,它不离开了,追在我屁股后面想杀了我。”

小六看着头上的月亮,眉梢眼角有了难言的寂寥,“都说得上苍眷顾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们一切都很神一样,唯一对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寿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再美丽的景色,天长地久了也是乏味!”

“那条蛇,后来?”

“死了!”

“你杀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小六闭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咬认为只能它吃我,它挡了那只恶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相柳轻声笑,“有意思,那只狐狸呢?”

“被我杀了。”

“你有这本事?”

“他应该一捉住我就杀了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贪婪蒙蔽了眼睛,用各种各样的宝贝养着我,逼我吃了很多很恶心的东西,想把我养得肥肥时,再吃了我,用我的灵血恢复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其实已经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她的尾巴被剁了一根,元气大伤。他养了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咳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了。”

“他把你养在笼子里?”

“嗯。”

相柳沉默了一瞬,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我是排解你寂寞的蛇?”

小六笑,“谁知道呢?也许我才是逗你的蛇。”

相柳放开了他,“正事!”

“东槐街上的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串子想娶那里面的一个娼妓。”

“你想求我帮你放人?”

“那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看来不是你们的,我也觉得这种刁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小六咧着嘴笑,眼睛里闪着贼溜溜的光,“不用你帮我,我去求另一个人帮忙。”

白雕毛球飞来,绕着树打转,相柳轻飘飘地跃起,落在了雕背上,“这就是你的正事?”

“呃……串子的亲事很重要……啊—”

小六坐的树枝被砍断,小六跌下。

噼噼啪啪,身体和树枝不停地撞击,虽然缓解了下坠的速度,同时也把小六撞得吐血。

砰—小六终于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溅起一团烟尘。

毛球乐不可支,在低空盘旋着,嘲笑小六。相柳立在雕背上,微笑着说:“你充其量就是那颗任人随便吃的蛇蛋!”

毛球呼啸而上,相柳离开了。

小六缓了半晌,才强撑着坐了起来,可头也晕,眼也花,脚痛得根本走不了。

被惊醒的松鼠探头探脑地看他。

小六笑眯眯地对它们说:“看什么看?看我出丑啊?我可没出丑,我这是用小换大,至少下次见了那魔头,他不会想捏死我了……”

天还未亮,十七寻了过来,小六在一堆断裂的树枝中,蜷缩这身子酣睡,一身狼狈,嘴角却噙着笑。

十七蹲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头脸上的干草哭叶。小六的脖子上有两个齿痕,隔着衣领,半隐半露。暗红的痕,勾勒出隐约的唇形。

小六眼皮微微一颤,“十七?”他睁开了眼睛,对十七无赖地笑:“我又走不了了。”

十七背起了,小六温顺地伏在他背上。

小六休息了三天,待拄着拐杖能走时,他让老木做了些菜,请轩来喝酒。

轩如约而至,小六热情地给所有人都倒了酒,老木和串子喝了两碗,身子往后一翻,昏睡了过去。

轩微笑地看着小六,十七安静地坐在一旁。

小六对轩说:“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请讲。”

“串子想娶桑甜儿,想麻烦你通融一下。”

轩不说话。

小六诚恳地说:“我知道也许有些交浅言深,但这是串子的终身大事,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相求。”

“六哥怎么认为我能帮上忙?”

“我不知道你和阿念的真实身份,但我肯定你们来历不一般,说老实话,我也出于好奇,去探查过,还不小心被你抓住了,只要轩哥愿意,一定能帮上忙。”小六已经谄媚地开始叫轩哥了。

轩瞅了十七一样,说:“我和阿念只想安静地过日子。”

“是,是,我明白,以后绝不会再去打扰你们。”

轩盯着小六,小六敛了笑容。“我在清水镇上二十多年了,我就是我。”

轩起身离去,”和喜酒时,记得请我。”

小六眉开眼笑,“好,好!”

老木迷迷糊糊地醒来,“你们……我怎么一下就醉了?”

小六嘿嘿地笑,“谁叫你喝得那么急?下次喝酒时,先吃点菜,对了,你明日再去赎人。”

“可是……”

“我让你去,你就去。”

回春馆里,平时看似老木做主,可一旦小六真正发话,老木却是言听计从。

第二日,老木收拾整齐了,去东槐街赎人,老鸨竟然接受了老木的价格,条件是小六无偿给她们一个避孕的药草方子。老木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

办妥手续,老木领着桑甜儿回到回春堂。

串子看到桑甜儿时,不敢相信地盯着她,慢慢地,鼻子发酸,眼眶发湿。他低着头,拿起个藤箱,粗声粗气地说:“我去嫂子那里先给你借两套衣服。”

小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对老木吩咐,“去买点好菜,晚上庆祝一下。”

“好!”小六提着菜筐子,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小六的脸冷了下来,看着桑甜儿,“你信不信,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桑甜儿施施然地坐下,“我信。”

“你究竟是谁的人?”

桑甜儿自嘲地摸摸自己的脸,“就我这姿色,六哥未免太小瞧我们这行当的竞争了,更小瞧了那些男人!”

“你干吗勾引串子?我可不信你能瞧上他。”

“我十三岁开始接客,十二年来看的男人很多,串子的确没什么长处,可只有他肯娶我。”桑甜儿微笑。“三个月前,一个男人找到我,许我重金,让我勾引串子。我在娼妓馆里没什么地位,再不存点钱,只怕老了就会饿死,所以我答应了。串子没经历过女人,我只是让他稍稍尝到了女人的好,他就整日赌咒发誓地说要娶我。我从十三岁起,听这下话已经麻木了,压根儿没当真,可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来赎我。妈妈恨我背着她和男人勾搭,故意抬高价格想黄了我的好事。昨天夜里,那个男人又来了,给了我一笔钱,他说和我的交易结束,如果我愿意嫁给串子,可以把钱交给妈妈替自己赎身。”

“你认识那男的吗?”

桑甜儿摇头,“六哥应该知道,神和妖都能变幻容貌,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桑甜儿跪下,“十二年的娼妓生涯,我的心又冷又硬,即使现在我仍旧不相信串子会真的不嫌弃我,会真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可我想试试。如果串子真愿意和我过,我—”桑甜儿举起了手掌,对天盟誓,“我也愿意一心一意对他。”

小六看着桑甜儿,不说话。

桑甜儿低着头,声音幽幽,“心变得又冷又硬,可以隔绝痛苦,,了同时也隔绝了欢乐。我真的很想有个男人把我变回十二年前的我,让我的心柔软,会落泪的同时也能畅快地笑。如果串子真是那个男人,我会比珍惜生命更珍惜他。”

串子拉着麻子,一块儿跑了进来,“嫂子说……”看到甜儿跪在小六面前,他愣住,忐忑地看着小六。

小六咧着嘴笑,“怎么了?让你媳妇给我磕个头,你不满啊?”

串子看了桑甜儿一眼,红着脸笑。桑甜儿如释重负,竟然身子发软,缓了缓,才郑重地给小六磕了个头,抬起头时,眼中有泪花。

小六挥挥手,“会不会做饭?不会做饭,去厨房跟老木学!”

晚上吃过饭,串子和桑甜儿沿着河岸散步。那么冷的风,两个人也不怕,一直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走着。

小六拄着拐杖,远远地跟着他们,十七走在他身边。

小六的唠叨终于再次开始,“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玩的赌博。甜儿不相信串子会真心实意和她过一辈子,她现在给串子的都是虚情假意。可串子不知道,甜儿对他好,他就对甜儿更好,甜儿看串子对他更好了,那虚情假意渐渐地掺了真,天长地久的,最后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可这过程中,不是没有风险,甜儿在拿心赌博,如果串子变卦,这两个人肯定要死一个。”

小六笑着说:“我的生病很漫长,可以等着看结局。”

十七看向前方并排而行的两人,“轩、为什么?”

小六说:“我上次深夜跑他家里偷鸡吃,他怀疑我别有居心,弄了个甜儿出来,不过想看我背后的倚仗,我如果糊里糊涂求了相柳帮忙,日后可就麻烦大了。现在他也不见得真相信我干净,不过日久见人心,我是的的确确就干干净净。”

“不跟他们一起喝冷风了,我们回。”小六把拐杖塞给十七,双臂张开,单脚跳着,嘻嘻哈哈地往回跳跃。到了院门,跳上台阶,石板上结了一层薄冰,小六没提防,脚下打滑,身子向后倒去,跌进了十七怀里。

小六去抓十七手里的拐杖,想站起来,不想拐杖掉到地上。小六抓了个空,又躺回了十七怀里。

两人面对面,沉默地站着。

“那个·····谢谢。”小六转身,单只脚跳回了屋子。

仲春之月,百花盛开时,老木为串子和桑甜儿举行了婚礼。

婚礼很简单,只邀请了和串子玩得好的几个伙伴,屠户高一家和轩。春桃又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旁,脸色挂着微笑,却并不和桑甜儿说话。偶尔大妞凑到桑甜儿身边,春桃会立即把大妞拉过来,叮嘱着说:“不要去打扰婶子。”

串子只顾着高兴,看不到很多东西,但他洪亮的笑声,还是让满屋子的都洋溢着喜悦。

小六啃着鸭脖子,笑眯眯地看着。这就是酸甜苦辣交织的平凡生活,至于究竟是甜茶,还是苦茶,一半看天命,一半看个人。

酒席吃到一半时,阿念姗姗而来。

小六立即回头,发现十七已经不见了。

老木热情地招呼阿念,阿念对老木矜持地点了点下头,对轩说:“轩哥哥,海棠说你来这里和喜酒,竟然是真的。”

阿念瞅了眼串子和桑甜儿,是毫不掩饰,**裸的鄙夷,连高兴得晕了的串子都感受到了,串子脸色变了,不过桑甜儿并不难过,因为她很快就发现,阿念鄙视的是所有酒席上的人,包括小六,屠户高、春桃,甚至大妞。

阿念那居高临下、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鄙夷,让所有人都有点坐立不安,屠户高想起了自己只是个臭屠户,身上常年有骚臭味,春桃想起了她指甲缝里总有点洗不干净的污垢……

串子和麻子紧紧地握着拳头,可是阿念什么都没做,什么话都没说,

她只不过姿态端庄地站在那里,看着大家而已。

小六不得不佩服,这姑娘究竟是怎么被养大的?能如此优雅盲目地自傲自大,俯瞰天下,鄙夷众生,还偏偏让大家觉得她是对的。

轩站起,想告辞,阿念却打开一块手帕,垫在坐席上,坐了下来,“轩哥哥,我没见过这样的婚礼,让他们继续吧。”

小六简直要伏案吐血,串子要砸案,桑甜儿摁住了他,笑道:“我们应该给这位小姐敬酒。”

阿念俏生生地说:“我不喝,你们的杯子不干净,我看扎腌臜。”

小六心内默念,我让着她,我让着她……

轩从串子手里接过酒,一仰脖子喝干净。阿念蹙了蹙眉,不过也没说什么,却又好奇地观察着酒菜,对老木说:“听说婚礼时,酒席的隆重代表队新娘子的看重,你们吃得这么差,看来很不喜欢新娘子。”

八面玲珑的桑甜儿脸色也变了,小六立即决定送客,对轩和阿念说:“两位不再坐一会儿了?不坐了!那慢走,慢走,不送了啊!”

轩拉着阿念站起,往外走,对小六道歉。阿念瞪着小六,“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厌烦,如果不是哥哥,我会下令鞭笞你。”

小六在心里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哥哥,我也会抽你。

轩和阿念走了,小六终于松了口气。

他绕过屋子,穿过药田,向着河边走去。灌木郁郁葱葱,野花缤纷绚烂,十七坐在岸边,看着河水。小六站在他身后,“六年前的春天,你就躺在那丛灌木中。”

十七回头看他,嘴角含着笑意,“六年。”

小六笑眯眯地蹲到十七身边,“麻子和串子都能看出你不该在回春堂,轩肯定也能看出来,何况他对我本就有疑惑,肯定会派人去查你。”

“嗯。”十七双眸清澈,有微微的笑意,淡然宁静,悠远平和,超脱于一切之外,却又与山花微风清水浑然一体。

小六叹气,其实十七是另一种的居高临下、高高在上,阿念的那种,让小六想抽她,把她打下来;十七的却让小六想揉捏他,让他染上自己的浑浊之气,不至于真的随风而去,化作了白云。

小六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进水里,看着水珠溅满十七的脸,满意地笑了起来。十七拿出帕子,想擦,小六蛮横地说:“不许!”

十七不解,但听话地不再擦,只是用帕子帮小六把脸上的水珠拭去。

白雕毛球贴着水面飞来,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小六立即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头未回地对十七说:“你先回去!”

十七本来心怀警惕不愿走,却想起了那些半隐在领口内的吻痕,低下了头,默默转身离去。

小六站在水中,叉腰仰头看着相柳,“又来送贺礼啊?”又来提醒多了一个人质。

毛球飞下,相柳伸手,小六抓着他的手翻了上雕背,转瞬就隐入了云霄。

小六趴在雕背上,往下看,毛球飞低了一些,让小六能看清地上的风景。他们一直飞到了大海,毛球欢快地引颈高鸣,猛地打了几个滚,小六灵力很低,狼狈地紧紧搂着它的脖子,脸色煞白,对相柳说:“我宁愿被你吸血而亡,也不要摔死。”

相柳问:“为什么你的灵力这么低?”

小六说:“xxxxxxxxxxxxxx可是那只死狐狸为了不浪费我的476灵力,用药物把我废了,让灵力一点点地散入血脉经络中,方便他吃。”

相柳微笑,“听说散功之痛犹如钻骨吸髓,看来我那四十鞭子太轻了,以后得重新找刑具。

小六脸色更白了,“你以为是唱歌,越练越顺?正因为当年那么痛过,所以我十分怕痛,比一般人更怕!”

相柳拍拍毛球,毛球不敢再撒欢,规规矩矩地飞起来。小六松了口气,小心地坐好。

毛球飞得十分慢,十分平稳。

相柳凝望着虚空,面色如水,无喜无怒。

小六问:“你心情不好?”

相柳轻声问:“你被锁在笼子里喂养的那三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刚开始,我总想逃,和他对着干,喜欢骂他,激怒他。后来,我不敢激怒他了,就沉默地不配合,企图自尽,可死了几次都没成功。再后来,我好像认命了,苦中作乐,猜测那死狐狸又会抓来什么恶心东西让我吃,自己和自己打赌玩。再再后来,我越来越恨他,疯狂地恨他,开始想办法收集材料,想弄出毒药,等老狐狸要吃我时,我就吃下去,把他毒死。”

小六凑到相柳身边:“人的心态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来实现的。比如,某人每天都做一天活,只能吃一个饼子,可他看到街头有很多冻死的乞丐,他就觉得自己很幸运,过得很不错,心情愉快,但如果他看到小时候和自己一样的伙伴们都发了财,开始穿绸缎,吃肉汤。有婢女伺候,那么他就会觉得自己过得很不好,心情很糟糕。你需要我再深入讲述一下我的悲惨过去吗?我可以考虑适当地夸大修饰,保证让你听了发现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相柳抬手,想捶小六,小六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蜷缩,护住要害,温驯地等着。这是曾被经常虐打后养成的自然反应。

相柳的手缓缓落下,放在了小六后脖子上。

小六看他没动手,也没动嘴,胆子大了起来,“你今夜和以往大不一样,小时候生活在大海?”

相柳没有回答,毛球渐渐落下,贴着海面飞翔,相柳竟然直接从雕背上走到了大海上,没有任何凭据,却如履平地。

他朝小六伸出手,小六立即抓住,滑下雕背。毛球毕竟畏水,立即振翅高飞,远离了海面。

相柳带着小六踩着海浪,迎风漫步。

没有一丝灯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么都没有,后面也什么都没有,天地宏阔,风起浪涌。小六觉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个风浪间就会被吞没,下意识地拽紧了相柳的手。

相柳忽然站住,小六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没有问,只是不自禁地往相柳身边靠了靠,陪相柳一起默默眺望着东方。

没有多久,一轮明月,缓缓从海面升起,清辉倾泻而下,小六被天地瑰丽震撼,心上的硬壳都柔软了。

在海浪声中,相柳的声音传来:“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小六喃喃嘟囔;“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腻,除非有人陪我一块儿看才有意思。景永远是死的,只有人才会赋予景意义。”

也不知道相柳有没有听到小六的嘟嚷,反正相柳没有任何反应。

最瑰丽的一刻已经过去,相柳召唤来毛球,带他们返回。

相柳闭着眼睛,眉眼间有疲倦。

小六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相柳不理他,小六自说自话:“自从小祝融掌管中原,我听说中原已经渐渐稳定,黄帝迟早要收拾共工将军,天下大势不可逆,不是个人所能阻止,我看你尽早跑路比较好。其实,你是只妖怪,还是只惹人厌憎的九头妖,以神农那帮神族傲慢性子,你在他们眼中,估计是那个……什么什么都不如,你何必为神农义军瞎操心呢?跟着共工能得到什么呢?你要喜欢权势,不如索性出卖了共工,投奔黄帝……”

相柳睁开了眼睛,一双妖瞳,发着嗜血的红光。小六被他视线笼罩,身子被无形的大力挤压,完全动不了,鼻子流下了血,指甲缝里渗出血。

“我……错……错……”

相柳闭上了眼睛,小六身子向前扑去,软趴在雕背上,好似被揉过的破布,没有生息。知道快到清水镇了,毛球缓缓飞下,小六才勉强坐起来,擦去鼻子、嘴边的血,一声不吭地跃下,落进了河水里。

小六躺在河面上,任由流水冲刷去所有的血迹。

天上那轮月,小六看着它,它却静静地照拂着大地。

小六爬上岸,**地推开院门,坐在厨房里的时期立即走了出来,小六朝他微笑,“有热汤吗?我想喝。”

“有。”

小六走进屋子,脱了衣服,随意擦了下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钻进了干净,暖和的被窝。

十七进来,端了一碗热肉汤,小六裹着被子,坐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一碗汤下肚,五脏六腑都暖和了。

十七拿了毛巾,帮他擦头发,小六头往后仰,闭上了眼睛。

十七下意识地看着他的脖子,没有吻痕,不禁嘴角弯了弯。十七擦干了他的头发,却一时间不愿意放手,从榻上拿了梳子,帮小六把头发顺开。

小六低声说:“你不应该惯着我。如果我习惯了,你离开了,我怎么办?”

“我不离开。”

小六微笑。许诺的人千千万,守诺的人难寻觅。如果他是十七,也许能简单一些,可他并不是十七。

回春堂里多了个女人桑甜儿,但一切看上去变化不大。

老木依旧负责灶头,桑甜儿跟着他学做饭,但总好像缺了一点天赋,串子的衣服依旧是自己洗,因为桑甜儿连着给他洗坏了三件衣服,甜儿和串子的小日子开始得并不顺利,但甜儿在努力学习,串子对她感情正浓,一切都能包容体谅,两人过得甜甜蜜蜜。

十七依旧沉默寡言、勤快干活,小六依旧时而精力充沛,时而有气无力。

夏日的白天,大家都怕热,街上的行人也不多。

没有病人,小六坐在屋檐下,摇着蒲扇,对着街道发呆。

一辆精巧的马车驶过,风吹起纱帘,车内的女子,惊鸿一瞥,小六惊叹美女啊!实现不禁追着马车,一直看过去。

马车停在珠宝铺子前,女子姗姗下了马车珠宝铺子的老板俞信站在门口i,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候。俞信在清水镇相当有名望,不是因为珠宝铺子的生意有多好,二十因为这条街上的铺面都属于人家,包括回春堂的铺面,老木每年都要去珠宝铺子交一次租金。

清水镇虽然是一盘散沙,可散而不乱,其中就有俞信的功劳,他虽不是官府,却自然而然地维护者清水镇的规矩。从某个角度而言,俞信就是清水镇的半个君王,所有人都从下往上地仰视他。

所以,当他给人行礼,并且是毕恭毕敬地行礼时,整条街上的人都震惊了。大家想议论,不敢议论,想看,不敢看,一个个面色古怪,简直一瞬间,整条长街都变了天。

小六不但震惊,还很关注,毕竟回春堂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他还打算再继续生活下去,他也很喜欢这条街上的老邻居,不想有大的变故发生。

第二日,传出消息,俞信好似要收回一些铺子。

老木唉声叹气,魂不守舍,串子和甜儿也惶惶然。屠户高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的小道消息,特意跑来通知他们,因为回春堂距河近,还有一片地,俞信大老板想收回去。

老木气得骂娘,当年他租下来时,只是一块荒地,费了无数心血才把地养肥,可是在清水镇半个君王面前,他无力抗争,也不敢抗争,只能整宿睡不着地发愁。

小六喜欢水,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他决定去见清水镇的半个君王俞信。

小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十七留意到他那么慎重,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等他出门时,特意跟上了。

小六去珠宝铺子求见俞信,俞信听说回春堂的医师求见,命人把他们请了进来。

过了做生意的前堂,进了庭院。院子就普通大小,可因为布局停当,显得特别大。小桥流水、假山叠嶂、藤萝纷披、锦鲤戏水,用竹子营造出曲径通幽、移步换景,更有一道两人高的瀑布,哗啦啦地落下,水珠像珍珠般飞溅,将夏日的炎热涤去。

走进花厅,俞信端坐在主位上,小六恭敬地行礼,十七也跟着行礼。

俞信端坐未动,只抬了抬手,示意要他们坐。

小六道明来意:“听说俞老板要收回一些店铺。”

俞信有着上位者冷血的坦率,“不错,其中就包括回春堂。”

小六陪着笑说:“不管租给谁都是租,我的意思是不如继续租给我们,至于租金,我们可以加,一切好商量。”

俞信好似觉得小六和他谈钱很好笑,微微笑着,看似客气,眼中却藏着不屑:“别说一个商铺的租金,就是这整条街所有的商铺租金都不值一提。”

小六不是做生意的料,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俞老板把铺子收回去想做什么呢?”

俞信说道:“你在清水镇二十多年了,我就和你实话实说吧,我只是个家奴,我家主上十分富有,别说一家商铺,就是把整个清水镇闲放着,也但凭心意。”俞信说完,不再想谈,对下人吩咐:“送客!”

小六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无力地叹了口气,如果是阴谋诡计,他还能设法破解,可人家的铺子,人家要收回,天经地义,他竟然一点办法没有。

“站住!”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

小六听话地站住了,抬起头,是那天看见的马车里的美貌女子。

十七却没有站住,还继续往前走,那女子急跑了几步,直接从栏杆上飞跃了下来,扑上去抱住了十七,泪如雨下,“公子……公子。”

十七站得笔直僵硬,不肯回头,女子哭倒在他脚下,“都说公子死了……咳我们不信!九年了!九年了……天可怜见,竟让奴婢寻到了您!”

听到女子的哭泣声,俞信冲了出来,看到女子跪在十七脚边,他也立即惶恐地跪了下来。

女子哭着问:“公子,您怎么不说话?奴婢是静夜啊,您忘记了吗?还有兰香,您曾调笑我们说静夜兰香……俞信,赶紧给老夫人送信,就收找到二公子了……公子,难道您连老夫人也忘记了吗……”

十七回了头,看向小六,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变成了难以跨越的天堑,漆黑的双眸含着悲伤。

小六冲着他笑得阳光灿烂,一步步走了过去,想说点什么,可是往日伶俐的口舌竟然干涩难言,他只能再努力笑得灿烂一些,一边笑着,一边满不在乎地冲他打了个手势,你慢慢处理家事,我走了!

小六走回了回春堂。

串子和甜儿去别处找房子了。老木无心做事,坐在石阶上,唉声叹气。

小六挨着老木坐下,默默地看着院子外。

老木呆呆地说:“住了二十多年了,真舍不得啊!”

小六呆呆地说:“没事了,咱们想租多久就租多久,就是不给租金也没人敢收回去。”

老木呆了好一会儿,才发应过来,“你说服大老板了?”

“算是吧。”

老木冲着老天拜拜,“谢天谢地!”

小六喃喃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陪着你,给你养老送终。你寿命短,我肯定陪着你到死,让你不会孤苦伶仃,无人可倚靠,无人可说话,却不知道谁能陪我死……”

老木用力摇小六,“又开始犯浑了!”

小六说:“老木,还是你靠得住啊!”

老木摸摸他的头,“我家的小六是个好人,老天一定会看顾他。”

小六笑,用力地拍拍老木的肩膀,“干活去。”

晚上,吃饭时,甜儿没看到十七,惊异地问:“十七呢?”老木和串子都盯着小六。

小六微笑着说:“他走了,以后不用做他的饭了。”

老木叹了口气,“走了好,省得我老是担着心事。”

串子和甜儿什么都每首,继续吃饭。十七的话太少,串子一直觉得他像是不存在,所以走了他也没什么感觉,甜儿刚来不久,更不会有什么感觉。

晚上,小六顺着青石小径,穿过药田,踱步到河边。

沿着河滩,慢步而行。

有人跟在他身后,小六快他也快,小六慢他也慢。

水浪拍岸,微风不知从何处送来阵阵稻香,走着走着,小六的心情渐渐宁静了。

小六停了步子,他也停住。

小六回身,十七沉默地站着,还穿着白日的粗麻衣衫,却显然洗过,还有熏香味。

小六说:“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十七垂下了头,小六微笑着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药草的味道,下次来看我的时,我给你个药草的香囊吧。”

十七抬起了头,眼眸中有星光落入,绽放着璀璨的光芒。

小六笑着继续散步,十七快走了几步,和他并肩而行。

从那以后,十七晚上总会穿着那身粗麻的衣衫,在河边等小六。

两人散步聊天,等小六累了时,小六回屋睡觉,十七离开。

日子好像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聊天的内容稍稍有些变化。

小六会问:“你以前有几个婢女?”

“两个。”

“你究竟有多少钱?”

“……”

“你当年……是因为挣钱财吗?”

“嗯。”

“静夜好看,还是兰香好看?”

“……”

“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说的那些草药吗?”

“嗯。”

“好好记住,那些草药看着寻常,可稍微加点东西,却不管是神还是妖都能放倒。”

“嗯。”

“你不是相柳那九头妖怪,有九条命,可别乱吃东西。”

“好。”

“静夜好看,还是兰香好看?”

“……”

“贴身的人往往最不可靠,你多个心眼。”

“嗯。”

“还有……要么不动手,隐忍着装糊涂,如果动手,就要手起刀落,斩草除根,千万别心软。”

十七沉默不语。

小六叹气,“要实在斗不过,你回来吧,继续帮我种药,反正饿不死你。”

十七凝视着小六,眼眸中有东西若水一般荡漾,好似要把小六卷进去。

第一部 第五章 欲将此身寄山河 老木去买菜了,串子去送药了,甜儿在屋里学着给串子做衣服。

没有病人,小六趴在案上睡觉,一觉醒来,依旧没有病人,小六拍拍自己的头,觉得不能再这么发霉下去了,得找点事情。

小六决定去轩的酒铺子喝点酒。

他背着手,哼着小曲,踱着小步。轩看到他,热情地打招呼:“六哥,要喝什么酒?”

小六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也热情地说:“轩哥看着办吧。”

轩给他端了一壶酒,还送了一小碟子白果,小六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剥着白果、喝着酒。这才看到对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位衣衫精致、带着帷帽的公子,虽然看不见面容,身上也没什么贵重佩饰,可身姿清华、举止端仪,令人一看就心生敬意。小六正歪着脑袋想清水镇几时来了这么个大人物,一个秀美的奴仆匆匆进来,向端坐的公子行了礼后,站在了他身后,却是静夜女扮男装。

小六这才反应过来,立即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剥白果吃。

那边的案上也有一碟白果,本来一颗没动,此时,他也开始剥白果。剥好后,却不吃,而是一粒粒整整齐齐地放在小碟子里。

十七低声说了几句话,静夜行了一礼,离开了。他走过来,坐在小六身旁,把小碟子剥好的白果放在小六面前。

海棠出来招呼客人,轩坐在柜台后,一边算账,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一眼小六和十七。

因为海棠,酒铺子里的生意好了起来,不少男人都来买酒,有钱的坐里面,没钱的端着酒碗,在外面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瞅海棠。

几碗酒水下肚,话自然多。

整个清水镇上的新鲜事情、有趣事情都能听到,小六不禁佩服轩,这酒铺子开得好啊!

“你们这算什么大事啊?最近镇子上真的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来考考你们,除了轩辕、神农、高辛,大荒内还有哪些世家大族?”

“这谁不知道?首屈一指的当然是四世家,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鬼方氏,除了四世家,中原还有六大氏,六大氏之下还有一些中小的世家,南边的金天氏、北边的防风氏……不过都不如四世家,那是能和王族抗衡的大家族。”

“涂山氏居于青丘,从上古至今,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大荒,钱多得都不把钱当钱,据说连轩辕和神农的国君都曾向他们借过钱,是真正的富可敌国,今日和你们说的大事就和这涂山氏有关。”

“怎么了?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我有可靠消息,涂山氏的二公子就在清水镇!”

“什么?不可能吧?”

“说起来这涂山二公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涂山家这一辈嫡系就两个儿子,同父同母的双生兄弟,可据说这二公子手段很是厉害,从小就把那大公子压得死死的,家族里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整个大荒,不管是轩辕,还是高辛,都有人家的生意。你们想想那是多大的权势富贵啊?这位涂山二公子,传闻人长得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谈风雅有趣,被称为青丘公子,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的小姐想嫁他。涂山夫人左挑右选,才定下了防风氏的小姐。听说防风氏的小姐从小跟着父兄四处游历,大方能干,生得如花骨朵子一般娇美,还射得一手好箭。”

“那涂山大公子却是可怜,娶的妻子只是家里的一个婢女,完全上不了台面。”

“九年前,涂山氏打算给二公子和防风小姐举行婚礼,喜帖都已送出,可婚礼前,涂山二公子突然得了重病,婚礼取消了。这些年来,涂山二公子一直闭关养伤,不见踪影,家族里的生意都是大公子出面打理。”

“那防风小姐也是个烈性的,家里人想要退婚,她居然穿上嫁衣,跑去了青丘,和涂山太夫人说‘生在涂山府,死葬涂山坟’,把太夫人感动得直擦眼泪。这些年防风小姐一直住在涂山府,帮着太夫人打理家事。”

“听防风氏的人说,涂山二公子已经好了,涂山氏和防风氏正在商议婚期,都想尽早举行婚礼。”

“听说涂山二公子现在就在清水镇,估摸着二公子想要重掌家族生意了。”

众人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着涂山二公子和涂山大公子将要上演的争斗,猜测着最后究竟谁会执掌涂山家。

小六拨弄着碟子里剩下的白果,把它们一会儿摆成一朵花,一会儿又摆成个月牙。

他身旁的人,身子僵硬,手里捏着个白果,渐渐地,变成了粉末。

小六喝了杯酒,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喂,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见了面,装不认识不打招呼说不过去,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叫你十七啊!就算你不介意,你媳妇也会给我一箭。”

十七僵硬地坐着,握紧的拳,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小六说:“你不说,迟早我也会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半晌后,十七才艰涩地吐出了三个字:“涂山璟。”

“涂山……怎么写?”

璟蘸了酒水,一笔一画地把名字写给了小六,小六笑嘻嘻地又问:“你那快过门的媳妇叫什么?”

璟的手僵在案上。

小六微笑,“六年,我收留了你六年,你免我六年的租金,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小六起身要走,璟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六拽了几次,璟都没有放,小六第一次意识到,一贯温和的十七其实力量很强大,足以掌控他。

轩走了过来,笑着问:“六哥要走了?”

小六笑着说:“是啊,你有你的大生意,我有我的小药铺,不走难道还赖着吗?你那些事情,我可帮不上忙。”

璟松了力气,小六甩脱他的手,把钱给了轩,哼着小曲,晃出了酒铺。

涂山二公子的出现,让清水镇更加热闹了,熙来攘往,权势名利。

人人都在谈论涂山二公子,连屠户高都沽了酒,来和老木抒发一下感慨,说到他们西河街上的铺子都属于涂山家,屠户高简直油脸发光,很是自豪。串子和甜儿什么都没想,觉得那些人就是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老木却心中疑惑,拿眼瞅小六,看小六一脸淡然,放下心来。不可能,十七再怎样也不可能!

小六不去河边纳凉了,他紧锁院门,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仰望星空,一颗颗数星星。

“三千三百二十七……”

有白色的雪花,从天空优雅地飞落,小六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惊喜,忙收敛了笑意,闭上了眼睛。

相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装睡。”

小六用手塞住耳朵,“我睡着了,什么都听不到。”

相柳挥挥手,狂风吹过,把席子刮得一干二净,他这才坐了下来,盯着小六。

小六觉得脸上有两把刀刮来刮去,他忍、再忍,坚持、再坚持,终于不行了……他睁开了眼睛,“大人不在山里忙,跑我这小院子干什么?”

“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涂山家的?”

“你说谁?麻子?串子?”小六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真诚地忽闪忽闪。

“本来想对你和善点,可你总是有办法让我想咬断你的脖子。”相柳双手放在小六的头两侧,慢慢弯下身子。星光下,他的两枚牙齿变长、变尖锐,如野兽的獠牙。

小六说:“你真是越来越不注意形象了,上次妖瞳,这次獠牙,虽然我知道你是妖怪,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你应该知道我们人啊,不管神族还是人族,都是喜欢表象、完全不注重内在的种族,连吃个饭都讲究色香,娶媳妇也挑好看的,不像你们妖怪,只要够肥够嫩够大就行……”

相柳的獠牙收回,拍拍小六的脸颊,“你最近又寂寞了?”

小六叹气,“太聪明的人都早死!不过你不是人,是妖怪……估计更早死!”

相柳的手掐着小六的脖子,用了点力,问:“那个男人,就是每次我出现,你都要藏起来的那个,是不是涂山家的老二?”

小六想,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啊,“是。”

“很好。”相柳放开了他。

小六看到他的笑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和他不熟,你有事自己去找他。”

“我和他更不熟,我和你比较熟。”

小六呵呵干笑,“妖怪讲笑话好冷啊!”

相柳说:“这段日子酷热,山里暴发了疫病,急需一批药物,让涂山璟帮我们弄点药。”

小六腾地坐了起来,“凭什么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相柳笑看着小六,“就凭我能吃了你。”

“我宁可你吃了我,也不会去找他的。”

相柳好整以暇,“你想不想知道涂山家的老大是什么样的人?九年前,他可是让涂山璟在婚礼前突然消失了。如果我联系涂山家的老大,让他帮我弄药,我替他杀人,那位青丘公子活下去的机会有多大?”

小六咬牙切齿地说:“难怪你在轩辕赏金榜上位列第一,我现在很想用你的头去换钱。”

相柳大笑,竟然凑到小六眼前,慢悠悠地说:“我有九颗头,记得把刀磨锋利一点。”

小六瞪着他,两人鼻息可闻。

一瞬后,小六说:“他帮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相柳慢慢地远离了小六,“山里的事情不忙时,偶尔我也会做做杀手,还算有名气。如果涂山大公子找我杀他,我会拒绝。如果他考虑杀涂山大公子,我会接。”

“他刚回去,不见得能随意调动家中的钱财和人。”

“你太小看他了!一批药而已,与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涂山家什么生意都做,当年经他手卖给神农的东西比这危险的多了去了。”

小六问:“那你这次怎么不直接找涂山家去买?”

相柳冷冷地说:“没钱!”

小六想笑却不敢笑,怕激怒相柳,抬头看星星,“你是妖怪,为了不相干的神农,值得吗?”

相柳笑,“你能无聊地照顾一群傻子,我就不能做一些无聊的事?”

小六笑起来,“也是,漫长寂寞的生命,总得找点事情瞎忙活。好吧,我们去见他。”

小六站起来,要往前堂走,相柳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拽回来,“他在河边。”

小六和相柳一前一后,走向河边。

璟听到脚步声时,惊喜地回头,可立即就看到了小六身后有一袭雪白的身影,张狂肆意,纤尘不染。

相柳走到河边,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

小六和惊面面相对,小六有些尴尬,微微地咳嗽了一声,“你近来可好?”

“好。”

“静夜可好?”

“好。”

“兰……”

相柳冷眼扫了过来,小六立即说:“我有点事情要麻烦你。”

璟说:“好。”

“我要一批药物。”

相柳弹了一枚玉简,小六接住,递给璟,“这里面都写得很清楚。”

“好。”

“等药物运到清水镇了,你通知我,相柳会去取。”

“好。”

这生意就谈完了?怎么好像很简单?小六说:“我没钱付你,你知道的吧?”

璟低垂着眼说:“你,不需要付钱。”

小六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拿眼去看相柳,相柳点了下头,小六对璟说:“那……谢谢了。我、我说完了。”

璟提步离去,从小六身边走过,喑哑的声音回荡在晚风中,“以后,不要说谢谢。”

小六默默站了会儿,对相柳说:“我回去睡觉了,不送!”

相柳拽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拎了回去,“在我没拿到药物前,你跟着我。”

毛球飞落,小六跳上雕背,满不在乎地笑,“好啊,最近新炼了毒药,正好试试。”

毛球驮着他们进入了莽莽苍苍的深山,小六闭上眼睛,提醒相柳,“你考虑清楚,我这人怕疼,没气节,墙头草,将来轩辕如果捉住我,我肯定会比较痛快地招供的。”

相柳没说话。

小六索性抱住毛球的脖子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毛球在下降。

相柳拽着他,跃下了雕背,“睁开眼睛。”

“不!”小六抓住相柳的手,紧紧地闭着眼睛,“我不会给你日后杀我的理由!”

相柳的手僵硬了下,小六冷笑。

相柳走得飞快,小六拽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走进了营地,相柳说:“好了,已经进了营地,都是屋子,只要你别乱跑,不可能知道此处的位置。”

小六睁开了眼睛,一个个的木屋子,散落在又高又密的树林里。有的屋子大,有的屋子小,样子都一模一样,从外面看,的确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围都是高高的树,如海一般无边无际,只要别四处勘察,也看不出到底在哪里。

相柳走进了一个木头屋子,小六跟进去,四处打量,里面非常简单,一张窄塌,榻前铺着兽皮拼成的地毯。榻尾放了个粗陋的杉木箱子,估计是用来装衣物的。兽皮毯子上摆着两个木案,一个放了些文牍,一个放了一套简易的煮茶器具。

作为义军的重要将领,日子竟然过得如此简陋清苦,小六暗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九头妖怪图什么。

万籁俱静,天色黑沉,正是睡觉的时候。相柳自然是在榻上休息,小六自觉主动地裹了被子,在兽皮地毯上蜷缩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大清早,相柳就离开了。小六摸上了榻,继续睡觉。

外面时不时传来整齐的呼喝声,刚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听久了,小六只恨自己不是聋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枯燥的操练,看似无聊,可无聊却是为了让宝刀不锈、士气不散。但他们的坚持有意义吗?士兵的意义在于保卫一方江山、守护一方百姓,可他们躲在山中,压根儿没有江山可保、百姓可守。

小六忽而有些敬佩相柳,妖怪都天性自由散漫,不耐烦纪律,以相柳的狂傲,肯定更不屑,但他收起了狂傲散漫,规规矩矩地日日做着也许在他心里最不屑的事情。

相柳练完兵,回到木屋。

小六正坐在案前,自己动手招待自己。茶罐子里的东西很是奇怪,小六一边感慨生活真艰苦啊,一边丝毫不在意地扔进了水里,煮好了疑似茶水的东西。

相柳倚着榻坐在兽皮地毯上,似乎在等着看小六的笑话,没想到小六只是在入口的一瞬,眯了眯眼睛,紧接着就若无其事地把一小碗热茶都喝了。

相柳说:“我现在真相信你被逼着吃过很多恶心古怪的东西。”

小六笑眯眯地说:“我从来不说假话,我只是喜欢说废话。”

相柳说:“茶喝完后,我顺手把用来熏虫的药球丢进了茶罐子里,据说是某种怪兽的粪便。”

小六的脸色变了,却强逼自己云淡风轻,相柳轻声笑起来,是真正的愉悦。

小六看着他冷峻的眉眼如春水一般融化,想留住这一刻。

士兵在外面奏报:“相柳将军,又有两个士兵死了。”

相柳的笑声骤然停住,立即站起来,走出屋子。

小六犹豫了一会儿,走到门口去看。

清理出的山坡上,两具尸体摆放在柴堆中。

看到相柳走过去,几百来个士兵庄严肃穆地站好,相柳先敬了三杯酒,然后手持火把,点燃了柴堆。

熊熊火光中,男人们浸染了风霜的脸膛因为已经看惯生死,没有过多的表情,但低沉的歌声却诉说着最深沉的哀伤:

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

一朝气息绝,魂魄俱烟消。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荣辱谁知晓?1

士兵们的歌声并不整齐,三三两两,有起有落,小六听上去,就好像他们在反复吟哦: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一朝气息绝,魂魄俱烟消。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荣辱谁知晓?

虽然的确是黄帝霸占了神农的疆土,可神农国已经灭亡,百姓们只要安居乐业,并不在乎谁做君王,甚至已经开始称颂黄帝的雄才伟略,宽厚仁慈,根本不在乎这些坚持不肯投降的士兵的得失是非,千秋万岁后,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荣辱。

只要放弃,只要肯弯腰低头,他们可以有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甚至享受黄帝赐予的荣华富贵,可是他们依旧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信念,坚持着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东西,甚至不惜为这份坚持献上生命。

历史的车轮已经滚滚向前,他们却依旧驻守在原地,高举着双臂,与历史的车轮对抗。他们是被时光遗忘的人,他们企图逆流而上,但注定会被冲得尸骨粉碎。

小六知道他们很傻,甚至觉得他们很可悲,但是又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

这一瞬,小六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上次他嬉笑着对相柳说,共工做的事很没有意义,相柳应该出卖共工,投诚黄帝时,相柳会勃然大怒。这世间,有些精神可以被打败,可以被摧毁,却永不可以被轻蔑嘲弄!

相柳慢步归来,苍凉哀伤的歌声依旧在他身后继续。

小六靠着门框,看着他白衣白发、纤尘不染地穿行在染血的夕阳中。

相柳站定在小六身前,冰冷的眉眼,带着几分讥嘲,却不知道是在讥嘲世人,还是讥嘲自己。

小六突然对他作揖鞠躬,“我为我上次说的话,向你道歉。”

相柳面无表情,进了屋子,淡淡说:“如果能尽快弄到药,至少让他们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他们是战士,即使要死,也应该死在黄帝的军队前。”

小六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开始真的希望璟能尽快拿到药。

两日后,相柳带小六离开了军营,去清水镇。

璟站在河边,看着并肩而立的相柳和小六乘着白雕疾驰而来。

小六跳下大雕,急切地问:“药到了?在哪里?”

璟看着相柳,说道:“将军要的药已全部齐全,在清水镇东柳街左边第四户的地窖里放着。将军自可派人去拿。”

相柳点了下头,大雕盘旋上升。

小六不想面对璟,只能仰头看相柳,目送着他渐渐地消失在云霄中。等相柳走了,小六依旧不知道该和璟说什么,只能继续看着天空,一副极度依依不舍的样子。

脖子都酸了,小六终于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去看璟,他依旧穿着离开那日的粗麻布衣裳。

小六轻轻咳嗽了两声,“弄那些药麻烦吗?”

璟摇了下头。

小六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清水镇。”

“不离开。”他凝视着小六的双眸中有温柔的星光。

小六歪着头笑起来,“那你的未婚妻要过来了?”

他垂下了眼眸,紧紧地抿着唇。

小六说:“我回去了。”从他身边走过,快步走进药田,也不知道踩死了几株药草。

小六深吸口气,用力推开院门,欢快地大叫:“我玟小六回来了!”

半夜里,小六睡得正香时,突然惊醒。

相柳站在他的榻旁,白衣白发,可是白发有点零乱,白衣有点污渍。

“你又受伤了?”

小六叹气,坐了起来,非常主动地把衣服领子往下拉了拉,相柳也没客气,拥住小六,低头在他脖子上吸血。

小六调笑,“你倒是幸运,有我这个包治百病的药库,可你的那些……”小六反应过来了,“你拿到药了吗?难道有人去伏击你?”

相柳抬起了头,“没有。涂山家有人泄露了藏药的地点。”

“不会是涂山璟。”

“我知道不是他。”

“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他!”

“知道是谁劫了药吗?”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和上次让我受伤的是同一拨人,但上次那拨人来得诡异,消失得也诡异,我怀疑山里有内奸,但一直没查出头绪。”

小六用手拍额头,简直想仰天长叹,“不用那么热闹吧!”

相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即看出异样,“难道你知道是谁?”

小六苦笑,“你先让我冷静冷静。”

相柳掐住他的脖子,“事关上千战士的性命,这不是你的寂寞游戏!”

小六伸出手,一边伸手指计时,一边思量,十下后,他做了决定:“是街头酒铺子的轩。”

相柳放开了他,转身就要走,小六牢牢地抓着他,“不能硬抢,他手下的人很多,而且他们应该和涂山氏的关系很深,如果真闹大了,涂山氏只会帮他们。”

相柳摔开了他,小六说:“我有办法能兵不血刃地抢回药。”

相柳停住脚步,回身。

小六跳下榻,一边穿外衣,一边说:“轩有个妹妹,叫阿念,轩十分精明,也十分在意这个妹妹,打轩的主意不容易,抓阿念却不难。用阿念去换药,我们拿回药,轩得回妹妹,大家也就不用打了。”

相柳思索了一瞬,说道:“可行。”

两人出了院子,小六说:“你去引开轩,我去捉阿念。”

“我的人手不多,只能给你四个。”

“你该不会把人都给我吧?我留两个就行了,你有伤,轩可不好对付。”

相柳不理他,跃上了毛球,有四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驾驭坐骑出现,相柳对他们下令:“在我没回来之前,一切听他命令。”

“是!”四人齐齐应诺,一个男子飞落,把小六拽上坐骑,又齐齐飞上了云霄。

相柳策毛球离去,小六叫:“九头妖怪,别死啊!”也不知道相柳有没有听到,雕和人很快就消失不见。

小六看身边的四人,面具遮去了他们面容,没有任何表情流露,只有一双坚定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

小六问他们:“你们熟悉周围的地形吗?”

“非常熟悉。”

小六边比边画地开始下令。

“明白了吗?”

“明白!”

“好,待会儿见。”

小六去酒铺的后门,边敲门边小声叫:“轩哥,轩哥……”他当然知道轩不在,只是想叫醒屋里的人。

海棠走了出来,“三更半夜不睡觉,有什么事吗?”

小六不屑地说:“滚一边去,我找轩哥,可没找你。”

海棠怒气上涌,却毕竟是婢女,不敢说什么,可屋子里的阿念不满了,走出来,“贱民!你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你对我不客气?我还对你不客气呢!如果不是看在轩哥的面子上,我早抽你十个八个耳光了。臭婆娘,丑八怪,尤其一双眼睛长得和死鱼眼睛一样。”

一辈子从没被人如此辱骂过,阿念气得身子都在抖,“海棠,打死他。打死了,表哥责怪,有我承担。”

“是!”海棠立即应诺。

小六撒腿就跑,“我得给轩哥面子,有本事到外面来。阿念,你真有本事,就别叫婢女帮忙,自己来啊!”

“反了!真的反了!”阿念都顾不上招呼海棠,拔腿就开始追小六,“我就自己动手!”

小六骂,阿念追。

小六只把市井里的骂人的话拣那最轻的说了一遍,阿念已经气得要疯狂。快气晕的她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护在她身后的海棠突然昏了过去,一个面具人立即把她绑了,悄悄带走。

小六引着阿念越跑越偏僻,等阿念觉得不对劲,大叫海棠时,却没有人回应她。

阿念胆色倒很壮,丝毫不怕,双手挥舞,水刺铺天盖地地朝小六刺去。戴着面具的男人挡在了小六面前。

三个人对付一个,完胜!

阿念被捆得结结实实,丢在了坐骑上。

在阿念的骂声中,一行人赶往和相柳约定的地点。

到了山林中,海棠晕在地上,四个面具男子散开,把守在四方。

小六抱起阿念,阿念破口大骂:“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听话地放开了,扑通——阿念摔在地上。

阿念骂:“你居然敢摔我!”

小六说:“是你让我放开你。”

阿念骂:“谁让你抱我的?”

“因为你被绑着,我不抱你,难道扔你?”

阿念气鼓鼓地不说话。

小六蹲下,笑问:“尊贵的小姐,是不是一辈子都没被绑过,滋味如何?”

阿念竟然还是不怕,反而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小六,“你简直是自寻死路。”

小六觉得越来越崇拜阿念的父母,劝道:“妹子,认清楚形势,是你被我绑了。”

阿念冷笑,“表哥很快就会找到我,他会非常非常生气,你会死得非常非常惨!”

小六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珍稀物种阿念,“你对你的表哥很有信心吗?”

“当然,父……父亲从来不夸人,却夸奖表哥。”

“你父母很疼爱你?”

“废话!我父母当然疼爱我了!”

“你身边的人都疼爱你?”

“废话!他们怎么敢不疼爱我?”

小六明白了阿念的珍稀,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围绕她,她所求所需,无不满足。在阿念的世界,没有挫折、没有阴暗。想到轩对阿念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小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嫉妒阿念。阿念这姑娘很不招人喜欢,可是如果可以,估计每个姑娘都愿意被宠得天真到无耻,飞扬到跋扈。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爱,需要有很爱很爱她的人,为她搭建一个只有阳光彩虹鲜花的纯净世界,才能养成这种性格。

如果可以一辈子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谁乐意承受挫折?谁乐意知道世界艰辛?谁又乐意明白人心险恶?

小六坐在地上,柔声问:“阿念,你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

阿念瞪小六一眼,不说话,可因为内心的得意,又忍不住想说:“我父亲是天下最英俊、最厉害的男人。”

小六打趣她,“那你表哥呢?”

“我表哥当然也是。”

“两个都是最?谁是第一?”

“你笨蛋!父亲是过去,表哥是将来!”

“你父亲平时都会和你做什么?”小六没有父亲,他好奇父女之间是如何相处。

阿念还没来得及回答,相柳回来了。

相柳从半空跃下,戴着银白的面具,白衣白发、纤尘不染,犹如一片雪花,悠然飘落,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息。

面具人上前低声奏报,相柳听完,吩咐了几句,他们带着海棠,离开了。

阿念一直好奇地盯着戴着面具的相柳,竟然看得呆呆愣愣,都忘记了生气。

小六低声调笑,“想知道面具下的脸长什么样子吗?可绝不比你表哥差哦!”

阿念脸上飞起红霞,嘴硬地说:“哼!谁稀罕看!”说完,立即闭上了眼睛,表明你们都是卑鄙无耻的坏人,我不屑看,也不屑和你们说话。

相柳盘腿坐在了几丈外的树下,闭目养神。

小六走过去,问:“你还好吗?”

“嗯。”

“要不要疗伤?”

“你应该知道我疗伤时的样子,等事情结束。”

“等轩把药送给你的手下,我带阿念回去,你自己找地方疗伤。”

相柳睁开了眼睛,“你知道轩的真正身份吗?”

小六摇头,“他身上的市井气太重了,不像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又非常有势力,这可需要雄厚的财力物力支持,不是世家大族很难做到。”

相柳微笑,“我倒是约略猜到几分。”

“是谁?”

“我要再验证一下。”

“哦——”

“如果真是我猜测的那个人,你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呃——为什么?”

“听闻那人非常护短,最憎恨他人伤害自己的亲人,你绑了他妹妹,犯了他的大忌,他肯定要杀你。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跟在我身边吧。”

“不!”

“你不信我的话吗?”

“信!杀人魔头都认为我有危险,肯定是有危险。不过,你觉得我是躲在别人背后,等风暴过去的人吗?”

相柳挑眉而笑,“随便你!不过——”他轻轻地掐了掐小六的脖子,“别真的死了!”

毛球幻化的白鸟落下,对相柳鸣叫,相柳抚了它的头一下,对小六说:“已经收到药材,安全撤离了。”

小六站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我送人回去,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如果无期,你也别惦记。”

相柳淡笑,“我惦记的是你的血,不是你的人。”

小六哈哈大笑,解开阿念脚上的妖牛筋,拽着阿念,在阿念的怒骂声中扬长而去。

小六边走边琢磨该怎么应付轩。

仔细地、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一遍从认识轩到现在的所有细节,他发现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这人戴着一张彻头彻尾的面具,别人的面具能看出是面具,可他的面具就好像已经长在了身上,浑然一体、天衣无缝。老木、屠户高、麻子、串子都喜欢他,觉得和他很亲近、能聊到一起去。春桃和桑甜儿也喜欢他,觉得他模样俊俏,风趣大方。小六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他也蛮喜欢轩,聪明圆滑,凡事给人留三分余地。可实际上,轩的性格、喜好、行事方式……小六完全看不出来。唯一知道的弱点大概就是很护短,不管妹妹做了什么,都希望别人让着他妹妹。宁可自己弯腰,也不让妹妹道歉。

小六越想越颓然,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有这么变态的性格?

小六对阿念说:“我好象真的有点怕你表哥了。”

阿念骄傲地撇嘴,“现在知道,晚了!”

小六笑眯眯地盯着阿念,阿念觉得脚底下腾起了寒意,“你……你想干什么?”

小六把阿念摁坐到地上,在身上东摸西抓,拿出一堆药丸、药粉,仔细挑选了一番,掐着阿念的嘴,把三个药丸、一小包药粉,灌进了阿念嘴里。

阿念不肯吃,小六一打一拍再一戳,阿念不得不吞了下去,“你、你、你给我喂的什么?”

小六笑眯眯地说:“毒药。你身上戴着避毒的珠子,我不相信你内脏中也戴着避毒珠。”

小六又拔下阿念头上的簪子,蘸了点药粉,在阿念的手腕上扎了两下,阿念的眼泪滚了下来,她一辈子没见过小六这样无赖无耻的人。

小六自言自语:“我不相信你血液里也会戴避毒珠子。”

小六想了想,用簪子又蘸了点别的药粉,居然去摸阿念的背,“保险起见,再下一种毒药,你的灵力是水灵属性的冰系,对吧?这次我得找个刁钻的穴位。”小六的手左掐掐、右捏捏,从阿念的肩头一直摸到了腰。

阿念毕竟是个少女,从没有被男人这么摸过,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她哭泣着躲闪,“我会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小六不为所动,在阿念的背上找了几个穴位,用簪子轻轻地扎了一下,并不很疼,可阿念只觉痛不欲生。如果可以,她真想不仅仅剁去小六的手,还要剥掉自己背上的皮。

小六为阿念插好簪子,整理好衣裙,“走吧,你表哥要我死,我就拉你一块儿死。”

阿念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动也不肯动。小六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难道你还想让我在你胸上找穴位?”

阿念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跟着小六走。

小六听着她的大哭声,认真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太邪恶了?把小姑娘欺负成这样。

没等他反思出结果,一群人飞纵而来,领头的是轩。

“表哥——”阿念一头扎进了轩的怀中,号啕大哭。

小六被一群蒙面人围在了正中间。轩并不着急理小六,而是轻拍着阿念的背,柔声安慰着阿念。

阿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涨得通红。

半晌后,阿念的哭声才小了,抽抽搭搭地低声回答着轩的问话,说到小六给她下毒时,轩问她小六究竟扎了她哪里,阿念的哭声又大了起来,不肯回答轩的问题。

虽然阿念一句话没说,可她的哭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轩眼神锋利,盯向小六,小六抚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努力保持着一个很有风度的笑容。

轩下令:“把他关好。留着他的命。”

“是!”

轩带着阿念离开,蒙面人打晕小六,也带着小六离开了。

小六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密室。

没有任何自然光,只石壁上点着两盏油灯。小六估摸着在地下,很保密,也很隔声,是个十分适合实施酷刑逼问的地方。

两个蒙面人走了进来,小六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高个子说:“主上说留着他的命。”

矮个子说:“意思就是我们要好好招呼他,只要不死就行。”

高个子说:“从哪里开始?”

矮个子说:“手吧,让他不能再给人下毒。”

两人拿出了刑具,是一个长方形的石头盒子,像个小棺材,盖子像是枷锁,可从中间打开,合拢后上面有两个手腕粗细的圆洞。

高个子拿出一盒臭气熏天的油膏,仔细地给小六的手上抹了薄薄一层油膏,把他的双手放入石头盒子里。石头小棺材的下面是一层油腻腻的黑土,被油膏的气味刺激,刹那间钻出了好多像蛆一样的虫子,向着小六的手奋力地蠕动过去。

矮个子把盖子左右合拢,严严实实地罩上。又拿出个木头塞子,掐着小六的嘴巴,把塞子塞进嘴里,用布条仔细封好。

高个子说:“盒子里养的是尸蛆,它们喜欢吃死人肉。”

矮个子说:“给你手上抹的油膏是提炼的尸油,让它们明白你的手可以吃。”

高个子说:“它们会一点点钻进你的肉里,一点点地吃掉你手上的肉。”

矮个子说:“它们的速度不会太快,恰好能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感觉。”

高个子说:“十指连心,啃骨噬肉,万痛钻心,有人甚至会企图用嘴咬断自己的手腕,结束那种痛苦。”

矮个子说:“所以,我们必须堵住你的嘴。”

高个子说:“五日后,当盖子打开,你会看到两只只剩下骨头、干净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

矮个子说:“我们应该灭掉油灯。”

高个子说:“很对,黑暗中,他的感觉会更清晰。而且黑暗会让时间延长,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个子说:“上次,我们这么做时,那个人疯掉了。”

高个子说:“希望你不会疯。”

高个子和矮个子灭了油灯,提着灯笼走了出去。

当最后的光消失时,虽然一团漆黑,小六依旧努力地睁大眼睛,因为他知道那两人说得都很正确,唯一不让自己发疯的方法就是不能闭上眼睛。

小六感觉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虫钻进身体,一点点啃噬着心尖。

小六开始在心里和自己说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痛苦的黑暗中,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却明媚绚烂。

火红的凤凰花开满枝头,秋千架就搭在凤凰树下,她喜欢荡秋千,哥哥喜欢练功。她总喜欢逗他,“哥哥,哥哥,我荡得好高……”哥哥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可当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时,哥哥总会及时接住她。

碧绿的桑林里,她喜欢捉迷藏,藏在树上,看着哥哥走来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间,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赖不肯走,让哥哥背着回去。娘看了叹气摇头,外婆却说,不和你小时候一样吗?

依偎在外婆身边,和哥哥用叶柄拔河,谁输了就刮谁的鼻头。她每次都会重重地刮哥哥,轮到自己输了,却轻声哀求:“哥哥,轻点哦!”哥哥总是会恶狠狠地抬起手,落下时,却变得轻柔。

红衣叔叔把斩断的白狐狸尾巴送给她玩,哥哥也喜欢,她却只允许他玩一小会儿。每次玩都要有交换,哥哥必须去帮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训斥了一顿。她觉得委屈,和哥哥说:“你学会做冰葚子吧,学会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应了,也学会了,却不肯给她做,只说:“等你将来长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时再给你做。”

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娘整夜守着外婆,顾不上她和哥哥。他们说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钻进哥哥的被窝。她轻声问:“什么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也不能说话了?”“不能。”“就像你再也见不到你爹娘了?”“嗯。”“外婆是要死了吗?”哥哥紧紧地抱着她,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她用力回抱着他,“我永远不死,我会永远和你说话。”

所有人都说哥哥坚强,连外爷也认为哥哥从不哭泣。可她知道哥哥会哭的,但她从没告诉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钻进哥哥的被窝,陪着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训她,说她这么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要去缠着哥哥,打扰哥哥休息。她什么都不说,只撅嘴听着,到了晚上,依旧会溜去找哥哥。

白日里,哥哥坚强稳重勤奋好学,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惊醒时,会蜷缩在被子里,身子打战,她知道他又看到娘亲用匕首自尽的场面了。她总会像抱着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样抱住哥哥,轻轻地拍他,低声哼唱着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谣,哥哥的眼泪会无声地滑下,有一次她还尝了哥哥的眼泪,又咸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梦,却强忍着不肯落泪,她拥着他着急地说:“哥哥,你哭啊!你快点哭啊!”哥哥问她:“他们都让我不要哭,你为什么总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应该哭?”她抽着鼻子说:“我才不管他们说的应该不应该,我只知道你心里苦,泪水能让心里的苦流出来,苦流出来了心才会慢慢好起来。”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动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脸上有泪珠滑落,她以为他又做噩梦了,反手拍着他,“不怕,不怕,我陪着你。”哥哥却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我会很快长大的,我一定会保护你和姑姑,一定会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小六只是在心里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说话,几次都痛得忘记了说了什么,可每一次,他又凭着恐怖的坚韧,继续和自己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六只记得他都开始和自己唠叨烤鱼的方法,总结出三十九种方法,共计一百二十七种香料。

门吱呀呀打开,灯笼的光突然亮起。因为在黑暗中太长时间,灯笼的光对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闭上了眼睛。

高个子说:“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矮个子说:“他很奇特。”

高个子打开盒子,矮个子解开了小六,取下小六嘴里的木头塞子,高个子清理小六的手,小六痛苦地呻吟,恍恍惚惚中好像听到十七的声音,紧绷着的那根线断了,痛得昏死过去。

小六再睁开眼睛时,依旧是黑暗,可他感觉到自己穿着干净的衣衫,躺在柔软的榻上。

身旁坐着一个人,小六凝神看了一会儿,才不太相信地叫:“十七,璟?”

“是我。”

“窗户。”

璟立即起身,推开了窗户,山风吹进来,小六深深地吸气。

璟点亮灯,扶着小六坐起,小六低头看自己的手,包得像两只大粽子,估计伤势惨重,应该抹了上好的止痛药,倒没觉得疼。

璟端了碗,喂小六喝肉糜汤。小六饿狠了,却不敢大口吃,强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喝完肉汤,璟又倒了一颗药丸给小六,“含化。”

小六含着药丸,打量四周,很粗糙简单的木头屋子,地上铺着兽皮,很是熟悉的风格,小六惊诧地问:“我们在神农义军中?”

“我找相柳将军,请他帮我救你。相柳带人袭击轩,我去地牢救你。”从和相柳交涉,到查出地牢、计划救人,整个过程肯定很曲折,可是璟只用简单的两句话就交代了。

小六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来救我。”

璟说:“我待会儿要回清水镇,你把阿念的解药给我。”

小六说:“她压根儿没中毒!阿念那派头,一看就知道肯定不缺好医师,我琢磨着不管下什么毒都有可能被解掉,索性故弄玄虚。她身边的人很宝贝她的命,即使医师怎么查都查不出名堂,可只会越来越紧张,这样才能让轩暂时不敢杀我。”

“你——”璟无奈地看他的手,眼中是未出口的痛惜。

小六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那个……故弄玄虚只能暂时保命,所以……我是没给阿念下毒,可我给轩下毒了。”

璟诧异震惊地看着小六。

“我的毒是下在阿念的身上,轩抱着她,拍啊、摸啊、安慰啊……那毒进入身体很慢,可一旦融进了血脉中,却很难拔出。以阿念的性子,这几日肯定每日哭哭啼啼,轩忙着安抚她,肯定不会想到我是冲着他去的。”

“你给他下的是什么毒?”

小六心虚地说:“其实,不算是毒,应该说是——蛊。”施蛊之术曾是九黎族的秘技,几百年前,九黎族曾出过一位善于驱蛊的巫王,被大荒称为毒王。蛊术独立于医术和毒术之外,上不了台面,被看作妖邪之术,听说过的人有,但真正了解的人却不多。

小六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我在我身体里养了一种蛊虫,而现在那种蛊虫已经融入了轩的身体中。日后只要我身体痛,他也要承受同样的痛苦。”

“这蛊,应该不好养。”

“当然!很难养!非常难养!”要好养,早风靡大荒了,以小六的特异体质,都养了几年了。

“为什么养蛊?”

小六郁闷地叹气,“还不是想制住相柳那魔头!他是九头妖,百毒不侵,我思索了很久,才想到这个美妙的法子,可还没来得及用到他身上,反倒用到了轩身上。”野兽的警觉性天生敏锐,小六怕种蛊时相柳会察觉,还很配合地让他吸血,就是指望着有朝一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蛊种进相柳身体里。

璟问:“蛊对你的身体有害吗?”

“没有!”

“你肯定?”

“用我的命保证,肯定!”

璟并没有放心,但他自己对蛊完全不了解,只能回头再寻医师询问。

小六问:“从我被捉到现在几日了?”

“四日。”

“时间差不多了。”小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许可以考虑不抹止痛药。

“小六,轩的事让我处理……”小六抬头看璟,“相柳早就料到轩会狠狠收拾我,让我跟在他身边,可我拒绝了。

如果我是找大树去躲避风雨的人,当年根本不会收留你。我已经习惯独来独往、独自逍遥、独自承担,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对后果。”

璟的眸中有温柔的怜惜,“你可以不独自。”

小六扭过了头,冷冰冰地说:“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喂你吃过饭,你也喂我吃过饭。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从此互不相欠,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璟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静地走出屋子。

小六想睡觉,可大概已经昏睡了很久,完全睡不着,他挣扎着下了榻,走出门。

原来这并不是个军营,而是类似于猎人歇脚的地方,整个山崖上只有这一个木屋。想想也是,相柳帮璟救人,肯定是以自己的私人力量,不可能动用任何神农义军的力量。

天幕低垂,山崖空旷,山风呼呼地吹着,云雾在他脚下翻涌。小六看久了,觉得好似下一刻云雾就会漫上来,吞噬掉他,禁不住轻声地叫:“相柳,你在吗?”

身后有鸟鸣声,小六回头,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树上,银色的月光下,白衣白发的他,好似一个雪凝成的人,干净冰冷,让人想接近却又畏惧。

小六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在那里多久了?”

相柳淡淡地说:“听到了你打算给我种蛊。”

小六的脸色变了,和璟说话,他向来不耍心眼,可刚才一时糊涂,忘记了他们在相柳的地盘。小六干笑,“这不是没种吗?种给轩了。”

相柳居高临下,看着小六,如同打量待宰的猎物,“如果你痛,他就痛?他体内的蛊什么时候会发作?”

小六立即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相柳立即就刺他两剑,“现在还没到时间。我既然给他种了蛊,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相柳眺望着悬崖外的云雾,慢悠悠地说:“你先辱他妹妹,再给他下蛊,他不会饶了你,希望你的蛊不好解,让他对你有几分顾忌。”

“这可是给你准备的蛊,世间只有我能解。”

相柳闭上了眼睛,“回去睡觉,尽快把你的手养好。”

小六再不敢废话,睡不着也回去睡。

1化用自陶渊明《挽歌》

第一部 第六章 似是故人来 小六的体质十分特异,伤口愈合速度比常人快很多。璟又留下很多好药、玉山玉髓,归墟水晶炼制的流光飞舞……大荒内的珍惜药物应有尽有,小六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小六用东西从不吝惜,能把整瓶的万年玉髓倒出来泡手,可他唯独不肯用止痛的药,每日里痛的大呼小叫、上蹿下跳。相柳刚开始只冷眼看着,后来实在被他吵得心烦,讥嘲到:“我真是同情给你上刑的人,他们给你上尸蛆噬骨的酷刑,你给他们上魔音穿脑的酷刑。”

小六不满的看他,“我真是太后悔把蛊虫给了轩。”

相柳嗤笑,“你就算养蛊,也该养个狠毒的,你养的这蛊,伤敌就要先伤己。幸亏你种给了轩,种给他,还能管点用。你种给我,我是九头之躯,疼死你自己,我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小六觉得和相柳说话就是找气受,不想再理相柳,一个人举着双手,在林子里跑来跑去,啊啊啊地惨叫。

相柳实在听不下去,索性策白雕,躲进了云霄中。

一日日过去,疼痛越来越小,小六的双手渐渐恢复。

凌晨时分,小六正睡得迷糊时,突然感觉到体内阵阵奇怪的波动。刚开始他还不明白,思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蛊虫给他的讯息。

小六急急忙忙地起来,冲出屋子,“相柳,轩……”

“我知道。”

山崖上竟然有十来个面具人,人与坐骑都杀气内蕴、严阵以待,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轩在接近。而且看他们这个阵势,轩带来的人肯定不会少。

相柳对小六说:“轩来势汹汹,我也正好想杀了他,今夜是生死之战。你找地方躲好。”因为戴着面具,看不清楚相柳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犹如冰雪凝成,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

小六不敢废话,四处看了看,钻到树林里,躲在一方岩石下。

没过多久,小六看到轩率领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

三十多只各种各样的坐骑,张开的翅膀铺满了天空。小六仰着头,震惊地看着,轩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高空中,激战起来。

和相柳相比,从人数而言,显然轩占有绝对的优势。

但相柳的手下日日在死亡的阴影下生存,他们有鲜血积累的默契,更有不惜一切的彪悍,两边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

砰然巨响,金色的火球击中了一个人,连着坐骑都化为灰烬。没过一会儿,另一个人被巨大的冰剑砍成了两半,他的坐骑悲伤地尖鸣。两个人驾驭着坐骑从树梢上呼啸而过,边打边腾上了高空。小六看不清楚是谁,只听见凄厉的呼啸。一个东西从高空落下,摔在石头上,裂成了几瓣。小六拿起,是染血的面具。

小六再躲不下去,他冲出去,飞快地爬上了最高的树。

天空中战火弥漫,光芒变幻,黑烟阵阵,相柳的身影却并不难寻觅。他白衣长发,戴着银白的面具,驱策的又是白雕,如一片雪花,在九天中回旋飞舞,每一次看似美丽的舞动,却都是冰冷无情的杀戮。

四个人占据了四角,围攻向他,其中一个是轩,另外三个都是灵力一等一的高手。

相柳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只进攻不防守。

他使用的兵器是一弯如月牙一般的弯刀,晶莹剔透,犹如冰霜凝成,随着他的身影的飘动,弯刀带出白色的光芒,就好似漫天霜花在飞舞。

相柳不顾身后,急速向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一个人头飞起,落下,相柳背上被冰刃刺穿,见了血。

冰刃铺天盖地地卷向他,相柳完全不躲,驱策白雕,迎着冰刃上前,挥手劈下,晶刀弯弯,回旋而过,霜花飞舞,一个人连着坐骑被绞碎,可相柳也受了伤,从唇角留下了血。

四面八方都飞舞着叶子,形成了一个木灵杀阵,相柳根本不耐烦破阵,直接向着设阵人冲去,拼着灵力受创,斩杀了他。

终于可以一对一,相柳追逼向轩,但他已经有伤,灵力消耗了大半,轩却毫发无伤,灵力充沛。

轩左手木灵长鞭,右手金灵短剑,竟然能驱策两种灵力,鞭如蛇,卷向相柳,剑如虎,张着血盆大口,伺机而动。

小六大叫:“相柳,左手。”

小六把左手用力砸到树干上,钻心的疼痛,轩的招式偏倚了一下。

“右手。”

小六用力把右手砸到树干上,轩的兵器差点掉落。

相柳百忙之中,竟然大笑起来。轩却眼中闪过狠厉,长鞭飞舞,击向小六。小六一缩脑袋,顺着树干滑下。幸亏林木茂密,坐骑无法进入,轩不能来追击他。

相柳下令:“左腿、右手。”

小六心里咒骂,却不得不狠着心,一边用带刺的木棍朝着左腿狠狠打下去,一边用右手去撞击一个凸起的石头。

相柳灵力暴涨,甩出弯刀,封住轩的退路,身子如大鹏般飞起,扑向轩,显然想一举击杀了轩。

轩情急之间,滚下坐骑。在相柳的前后夹击下,坐骑碎成血沫,却救了他一命。

轩从高空坠落,重重砸在树上,把一棵大树都砸倒。他受了重伤,身上都是血,却不敢停下,立即纵跃而起,一边踉踉跄跄地跑着,一边高声呼喊,召唤着侍从。

山林中,树木茂密,坐骑不可能飞进来,相柳驱策白雕掠过树林上空的一瞬,飞跃而下,落入林中,追杀轩。

小六犹如猿猴一般,从一颗树飞跃到另一棵树,不慌不忙地也追了过去,忽然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条白色的东西,好似动物的尾巴,小六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却停住了。

他飞跃过去,捡起了挂在树枝上的白色东西,是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

小六整个人都痴了,唇角如月牙一般弯弯翘起,在欢笑,眼中却有泪花闪闪,悲伤地要坠落。

突然之间,他脸色大变,疯了一样去追相柳和轩。

轩在飞奔,相柳犹如鬼魅一般从藤蔓间闪出,手化成了利爪,犹如五指剑,快若闪电地刺向轩。轩转身回挡,木灵长鞭碎裂成粉末,却丝毫未阻挡住五指剑。

相柳的妖瞳射出红光,轩的身体像被山峦挤压住,一动不能动,再没有办法闪避,他却不愿闭眼,如果要死,他要看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一道身影犹如流星一般扑入轩怀里,替他挡住了相柳的雷霆一击。

“啊——”小六惨叫。

轩感同身受,剧痛钻心,可他毕竟只是痛,并不会受伤。轩震惊地看着小六,不明白小六为什么要舍身救他。

小六用力推开他,“快逃!”

相柳却不肯让轩逃脱,再次击杀。小六转身,不惜再次受伤,紧紧抱住了相柳已经幻化成利爪的手,阻止他击杀轩。

轩的侍从赶到,扶着轩快速逃离。轩边跑边回头,迷惘地看向小六。

相柳眼见着大功告成,却被小六毁了,不禁大怒,一脚踢在了小刘的腿上,小六软软地倒下,却还是用尽全部力量,死命地抱住相柳的脚。

轩被侍从带上了坐骑,在云霄中疾驰。

他靠在侍从身上,紧紧地咬着唇,忍着疼痛。

胸腹间在痛、胳膊上在痛,全身上下都在剧烈地痛,好像整个人都要分崩离析。可他知道自己不会分崩离析,因为这些疼痛不属于他,而是小六的。

轩茫然地看着翻滚的云海,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小六先是要帮相柳杀他,可最后关头,却不惜一死也要救他。他下令对小六动用了酷刑,小六恨他、想杀他才正常,为什么会救他?

相柳的愤怒如怒海一般,翻滚着要吞噬一切。

小六知道相柳要杀了他,可是,他竟然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

猩红的鲜血,让她看见了火红的凤凰花。在凤凰树下,有一个娘为她搭建的秋千架,她站在秋千架上,迎着簌簌而落的凤凰花瓣,高高飞起,欢笑声洒满天地。哥哥站在凤凰树下,仰头笑看着她,等她落下时,再用力把她送出去。秋千架飞起,落下,飞起,落下……

相柳的利爪抓向小六的脖子,小六却睁着大大的眼睛,在冲着他甜甜地笑,犹如春风中徐徐绽放的花。

纤细的脖颈就在他手中,只需轻轻一捏,麻烦就会消失。

小六微笑着轻声叹息,好似无限心满意足,头重重垂落,眼睛缓缓地合上。

相柳猛地收回了手,提起了小六,带他离开。

小六睁开眼睛时,在一个山洞中,整个人浸在一个小池子内。

池子中有玉山玉髓,归墟水晶、汤谷水、扶桑叶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是别人,在重伤下,被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药物,不分药性、不辨分量地乱泡着,估计本来不死也要死。可小六体质特异,乱七八糟的东西反而对身体有益。

估计里面也有止痛的灵药,所以小六只觉得身子发软,并不觉得疼痛

距离池子不远处,相柳盘腿坐在一方水玉榻上,眉间的戾气集聚如山峦,似乎随时都会倾倒。

小六不敢动,更没胆子说话,悄悄闭上眼睛。

“为什么要救他?”相柳的声音冰冷,有压抑的怒气。

小六心念电转,一刻不敢犹豫,清晰地说:“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了。”

相柳的眉头微动了下。

小六说:“前几日我就在纳闷,你这段日子怎么这么闲,竟然能日日看着我。后来我才明白,你不是照看我,而是在等轩。璟让我藏在山中,是因为知道你们和轩辕斗了几百年,轩辕都没有办法追踪到你们。只要你愿意,轩根本不可能找到我。可是,你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又知道他肯定不会放过我,所以,你用我设了一个陷阱,目的就是杀了他。”

“我用你做陷阱,那又如何?”

“本来是不如何,反正他想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颛顼,是轩辕的王子,轩辕黄帝的嫡长孙!如果我帮你杀了他,黄帝必倾天下之力复仇,我此生此世永不得安宁!大荒之内再无我容身之处!”

相柳睁开了眼睛,盯着小六,“我曾以为你有几分胆色。”

小六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你敢与黄帝作对,可我不敢。帝王之怒,血流千里!我承受不起!”

“你怎么发现了轩的身份?”

“你去追杀他时,他的一个侍从仓皇间,叫漏了嘴,说什么快救颛王子,虽然有点含糊,可让你不惜重伤也非杀不可的人在大荒内应该不多,稍微想想自然就知道了。”

相柳站起来,直接走进了水池里,手掐着小六的脖子,把他的头重重磕在池壁上,“你也知道我不惜重伤想杀他!”

小六无力反抗,索性以退为进,“我坏了你的大事,你若想杀我,就杀吧!”他温驯地闭上了眼睛,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

相柳冷笑,“杀了你?太便宜你了!”他伏下了头,狠狠地咬在小六的脖子上,用力吸吮着鲜血,以此宣泄着心中的杀意。

小六头向后仰,搭在池子边沿上,庆幸他对相柳还有用。相柳是九头之躯,体质特异,很难找到适合他的疗伤药,但体质特异的小六恰恰是他最好的灵药。

躺在榻上养伤的轩突然坐了起来,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

他还活着!

刚开始是剧烈的疼痛,就好似利齿刺入肉中,可是渐渐地,疼痛的感觉变的怪异起来,疼痛中夹杂着丝丝酥麻,痛中有微微的快感,就好似有人在吮吸舔舐轻吻。

轩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突然间十分生气。那么重的伤,那小子发疯了吗,究竟在干什么?

相柳抬起头,盯着小六,唇角染血,眸色变深,微微地喘息着。

小六一直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无赖样子,突然间,他瑟缩了,身子往下滑了滑,双手下意识地想挡在胸前,可又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异样,依旧大大咧咧地坐着。

相柳的手从他的脖颈,慢慢地下滑,手指头抚摸玩弄了一会儿他的锁骨,又往下抚摸。

小六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嬉笑着说:“我是个男人,就算你好男风,也该找个俊俏的。”

“你是男人?”相柳还沾染着血痕的唇角微微上挑,似笑似嘲,“你如果实男人,是如何把胐胐勾搭出来的?”

小六困惑地眨眨眼睛,笑说:“我不相信你不能变幻声音和形体。”

“我更相信野兽的直觉。”

“野兽的直觉如果那么管用,你的毛球不会被我药倒,天下不会有种东西叫陷阱,猎人早就不用打猎了。”

“你究竟用的什么幻形?你灵力低微,却无迹可查,就好像这是你的真实身体!”

小六不满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真实身体!”

相柳盯着他,双眸漆黑如墨。小六的心狂跳,猛地摔开了相柳的手,闭上眼睛,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摸吧,摸吧,摸完了别再乱怀疑我是女人就行!”

相柳盯了他一会儿,“我对你的这具假身体没兴趣!”他放开小六,转身离开了池子,躺到榻上,开始疗伤。

小六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本来就有重伤,又被相柳吸了血,小六觉得脑袋昏沉沉的,重逾千斤,仰身躺在水面上,也开始疗伤。

一日后,璟找到了附近。

相柳身上还有伤,以他多疑的性子,自然不愿和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碰面。他在璟发现他们藏身的山洞前,悄然离开,留下了不能动的小六。

璟进来时,看到小六漂在水面上,脸色煞白,浑身是伤,闭目沉沉而睡。

璟探了探他的脉息,立即抱起他,快步走出山洞,召唤坐骑。

十几日后,小六醒转,发现自己在一个很雅致的屋子里。

明珠高挂,鲛绡低垂,外面正是酷夏,室内却很是凉爽,从大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庭院内开满鲜花,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瑾、玉桂、红蕉、阇婆、薝卜……屋檐下,挂着一排风铃,是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红色、竹青色、紫靛蓝色、月下荷白色……配合着冰晶的色彩,雕刻成各种花朵的形状。微风吹过,带起冰晶上的寒气,四散而开,让整个庭院都凉爽如春。

小六披衣起来,走到廊下,璟从花圃中站起,定定地看着他。

明媚俺懒得阳光,勃勃生机的鲜花,还有一位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一切都赏心悦目,令人欢喜,

小六走到璟面前,微笑着轻叹:“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从死到生,让我姑且放纵一下吧,那些悲伤的事情就不想了。

璟伸手,轻抚过他的脸颊,似乎确认着他真的如初了。小六微微侧头,感受着他掌间的温暖,璟抱住了小六,温柔却用力地把她揽在怀中。

小六闭上了眼睛,头轻轻地靠在璟的肩头。这一刻,他们是十七、小六。

叮叮咚咚——杯盘坠地的声音。

小六抬起头,看见静夜呆滞地站在廊下,眼神中满是惊骇。

小六体内的恶趣味熊熊燃烧,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等着看璟的反应。

璟却让小六失望了,他异常镇定,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安静地揽着小六。有一种任凭天下零落成泥,他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静夜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是六公子的伤势又加重了吗?让奴婢搀扶吧!”

小六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也是个秒人!他挣脱璟的手,退后了几步,笑看着静夜。

静夜对他行礼,“公子相救之恩,无以为报,请先受奴婢一礼。”

小六微笑着避开,“你家公子也救了我,大家谁都不欠谁。”小六对璟抱抱拳,“老木他们还等着我,我回去了。”

小六转身就走,璟伸出手,却又缓缓地收了回去,只是望着小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下。

小六看上去好了,其实身体依旧使不上力。稍微干点活就累,可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赚钱了,一家子都要吃饭,所以他也不能休息,回春堂依旧打开门做生意。

桑甜儿跟在小六身边,小六动嘴,她动手,两人配合着,看病抓药,竟然像模像样、有条不紊。有时候受了外伤的病人来求医,桑甜儿不怕血,也不怕恶心,在小六的指点下,清理伤口、包扎伤口,做的比小六还细致,病人离开时,不住嘴地道谢。

小六赞道:“你做饭,不是盐多就是盐少;你洗衣,本来能穿五年的,变成了两年;你整理屋子,凌乱不过是从显眼处藏到了不显眼处;可你察言观色,伺候人倒是很有天赋。”

桑甜儿苦笑,“六哥,你这是夸我吗?”

小六说:“看病不就是要察言观色吗?照顾病人不就是伺候人吗?我看你能学医术。”

桑甜儿猛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瞪着小六。

小六慢悠悠地说:“麻子和串子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可终究不是吃这行饭额人。我看你不错,你如果愿意,就好好学吧。多的不求,把我治不孕的本事学去,你和串子这辈子走到哪里,都饿不死。”

“六哥愿意教我?”

“为什么不愿意?你能干活了,我就可以躲懒了。”

桑甜儿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谢谢六哥成全,”过去的一切总是

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纵然串子对他百般疼爱,可是已经看惯世事无常、人心善变的她根本不敢把一切压在一个男人身上。她与串子的生活,卡似是她虚情假意,串子真心实意,好似她在上,串子在下,实际上是她匍匐在陷落的流沙中,在卑微地乞求。春桃可以和麻子理直气壮地吵架,可以住在娘家让麻子滚,她却总在矛盾爆发前,小心翼翼地化解,她和串子压根没红过脸。看惯了风月的她何尝不知道,丈夫不是恩客,不可能日日都蜜里调油,这种不对等支撑的甜蜜恩爱是非常虚幻的,但她孑然一身,根本无所凭依,千回百转的心思无人可以诉说,只能笑下藏着绝望,假装勇敢地走着。可是,她没想到有一个人能懂、能怜惜。

谢谢成全,让她能理直气壮、平等地去过日子,去守护他们的家。

小六温和地说:“好好孝顺老木,若你们死时,他活着,让你们的儿子也好好孝顺他。”

桑甜儿困惑不解地看着小六。小六微笑。

桑甜儿心中意识到了些什么,重重点了下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老木和串子。”

轩走进医堂,坐到小六对面:“在交代后事托孤?”

小六借着去端水杯,低下了头,掩去眼内的波澜起伏,微笑着对桑甜儿吩咐:“去药田帮串子干活。”

桑甜儿看了一眼轩,默默地退了出去。

小六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水,这才抬头看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轩沉默了半晌才问:“为什么救我?”

小六笑嘻嘻地说:“你死了,你体内的蛊也要死,我养那蛊不容易,不想让它死。”

轩看着他,小六一脸坦然。小六给他倒了杯水,商量着说:“我虽抓了阿念,可并未真正伤害她,只是戏弄了一番。你手下人伤了我,我也没让你好过。相柳虽然用我做了陷阱,但我也救了你。我们就算一报还一报,能否扯平?”

轩问:“什么时候给我解除蛊?”

小六思索了一会儿说:“等你离开清水镇时。”

轩的手指轻叩着几案,“为什么不能现在解除?”

“你是心怀高远的人,应该很快就会离开清水镇,等你离开时,我必会解开蛊。这蛊并无害处,唯一的作用不过是我痛你也痛,只要你不伤我,你自然不会痛,我不过求个安心。”

“好。”轩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回头,“有空时,可以去酒铺子找我喝酒。”

小六拱手道谢,“好的。”

轩扬眉而笑,“注意些身子,有伤时,禁一下欲吧!”

“……”小六茫然不解,他几时开过欲?

轩摸了下自己的脖子,笑着离去了。小六依旧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一会儿后,他抿着唇角,悄悄地笑起来,真的可以去找你喝酒吗?内心有声音在反对,可又有声音说,他很快就会离开,现在不喝以后就没机会了。

冬天到时,小六的伤完全好了。

这几个月,因为身体很容易累,小六整日待在屋子里,正好有大把时间教桑甜儿。

桑甜儿十分认真地学医,每日的生活忙忙碌碌,她和串子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桑甜儿嫁给串子后,很忌讳和以前有关系的东西,刻意地回避,可现在偶尔她会无意识地边无意识地边研磨药草,边哼唱着以前学会的歌谣。以前,桑甜儿总是什么都顺着串子,可现在有时候串子干活慢了,她也会大声催促,桑甜儿越来越像是回春堂的女主人。

小六笑眯眯地看着桑甜儿艰辛有努力地去抓取一点点微薄的幸福,就如看着种子在严寒荒芜的土地上努力发芽吐蕊,生命的坚韧让旁观者都会感受到力量。

傍晚,飘起了小雪。

这是今年天的第一场雪,老木躺了热酒,吆喝着小六和串子陪他喝酒,小六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喝酒邀约,望着雪花发呆。

桑甜儿提着灯笼从外边进来,一边跺脚上的雪,一边把灯笼递给了串子。

串子正要吹灭灯笼,小六突然拿了过去,也不戴遮雪的箬笠,提着灯笼就出了屋子。

老木叫:“你不喝酒了?”

小六头未回,只是挥了挥手。

冒着小雪,走过长街,小六到了酒铺子前,突然又犹豫了。

提着灯笼,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小六转身往回走。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一下呢?”轩站在门口,看着小六的背影。

小六慢慢地回身,笑着说:“我看没有灯光,以为你们不在家。”

轩只是一笑,并不打算戳破小六的谎言。

小六随在轩的身后,穿过前堂,进了后面的院子。也不知道轩从哪里移了一株梅树,此时正在吐蕊,暗香盈满整个庭院。

轩看小六打量梅树,说道:“阿念要看,栽给她看着玩的。”

小六说:“你可真疼妹子。”当年只是打趣的话,现如今说起来却是百般滋味。

两人坐在暖榻上,轩摆了五六碟小菜,点了红泥小火炉,在炉子上煮起了酒。

门和窗都大开着,雪花、梅花都尽收眼底,倒是别有情趣。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沉没地喝酒。一个是戒心未消,懒得敷衍;一个却是忍着心酸,无语可言。

这是酒铺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酒像水一般灌下去,小六渐渐地有了几分醉意,笑问:“阿念怎么会允许我在这里坐着喝酒?”

轩狡黠地笑,“她酒量非常浅,一杯就倒,现在估计正在做美梦。”

小六说:“我看你们是神族,又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为什么要跑到清水镇来受罪呢?”

轩道:“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杀相柳吗?”小六摇摇头,“你们这样的人杀人根本无须自己动手。”

轩微笑不语,小六端着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说呗!”

“真正地原因说出来也许没有人相信。”

“我相信。”

“那……好吧!告诉你!我的酿酒技艺是和师父学的,有一次师父难得地喝醉了,他给我讲了一个他年少时的故事。他说那时他还不是家族的族长,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大荒游历,在一个小镇子上打铁为生,家长里短地生活着。有一日,一个少年找他打铁,哄着他干活,承诺的美酒却原来是最劣的酒,从此他就结识了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我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小时候常常想着将来我也要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也许,我也能碰到一个倾心相交的朋友。”

轩讲完,看着小六,“你相信我的话吗?”

“相信!”

“为什么?不觉得这理由很荒谬吗?”

“我能感觉到你说的是实话。”

轩叹息,“可我并不是师父,我虽然在卖酒,却并未真正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小六笑着安慰,“各有各的际遇,你也见识了很多。”

轩自嘲地笑,“是啊,师父可没被人种下蛊。”

小六撑着头笑,“那你得谢谢我。”

轩问:“为什么救我?”

小六端着酒碗,不满地说:“我还没醉呢!套话也太早了!”

轩笑着说:“那我等你醉了,再问吧。”

小六摇摇手指,“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小六连喝了三杯酒,“因为……我要睡了。”趴在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轩摇摇他,“你酒量倒不错!”去关了门窗,觉得头重脚轻,索性也连着喝了几杯酒,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半夜里,醒来时,小六已走,只剩榻上的冷菜残酒,轩哑然而笑。

隔了几日,轩去年酿的梅花酒可以喝了。

轩白日里卖完酒,晚上忽然动了兴致,提着两坛酒去看小六。

小六见是他,愣了一下后,请他进去。

小六家里可没什么像样的酒具,都是用碗喝。小六拿了两个碗,把他平常吃的鸭脖子,鸡爪子弄了些,就算有了下酒菜。

两人依旧是沉默地喝酒,一坛子酒喝完,两人略微有了点醉意。

轩问:“你怎么会在清水镇?”

“四处流浪,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觉得还算喜欢,就住下了。”

“你和九命相柳……很熟?”

小六托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说:“这种问题不适合喝酒的时候回答。”

“那再喝几碗回答。”

轩给小六倒了一大碗酒,小六喝下后,说道:“我怕他,但不讨厌他。我和他不是敌人,但也肯定不是朋友。”

轩道:“可惜他太精明,否则我还真想和他平平常常地喝一次酒。”

小六问:“你和阿念……只是兄妹之情?”

轩轻声地笑,“这种问题倒是很合适喝酒的时候回答。”

小六给他倒了一大碗,轩灌下去后,却怔怔的,半晌都不说话。小六又给他倒了一大碗,轩一口气喝完,掏出一个贴身戴着的玉香囊。打开香囊,拽出了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像洁白的雪球,他抖了抖,那毛球变大,成了一截白色的狐狸尾巴,“这是我妹妹的宝贝,我们临别时,她送给我,说只是暂时借给我玩,这个暂时已经三百多年了!”

轩轻抚着白狐狸尾,“妹妹是我姑姑和师父的女儿,我答应过姑姑会照顾妹妹,但我失信了。妹妹在很小时,失踪了,他们都说她死了,但我总抱着万一的希望,期冀她还活着,等着她回来要回狐狸尾巴。阿念也是师父的女儿,宠爱她就像是宠爱妹妹。”

小六好似不胜酒力,以手扶额,举起酒碗喝酒时,悄悄地印去了眼角的湿意。

轩把狐狸尾巴团成了小球,塞回玉香囊里,贴身收好。他倒满了酒,和小六碰了一下碗,一饮而尽。

两坛酒喝完,两人都醉倒睡了过去。半夜里,小六醒来时,轩已经走了。

小六再睡不着,睁着眼睛,发呆到天亮。

整个冬季,小六和轩隔三岔五就会一起喝酒。

刚开始,两人聊天时,还常常言不及义,可日子长了,轩半真半假地把小六看做了朋友,甚至向小六认真的请教用毒。

小六对轩十分坦诚,比如说讲解毒药,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种下毒的技巧都和他详细地到来,各种简单有效的避毒方法也仔细说清楚。有时候,小六还会认真地提醒他:“相柳想杀你,虽然他不可能派兵进入清水镇,但神农义军毕竟在这里盘踞几百年了,你还是趁早离开吧。”

轩觉得他们是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可真当轩想进一步,小六却会笑着装傻充愣。

两人好像只是酒肉朋友,醉时,谈笑;醒时,陌路。

第一部 第七章 人转迢迢路转长 寒冷的冬季过去,温暖的春天来临。

麻子的二闺女做周岁宴,小六去糕点铺子买些糕点,打算明天带给春桃和大妞。

提了糕点,掏钱时,却发现忘带钱了,小六正想去问轩借点钱,璟走到他身旁,帮他把钱付了。

小六把糕点塞到他怀里,“你买的,那就你吃吧!”说完就要走,轩却看到了他们,大声招呼:“小六、十七。”

小六无奈,只得走进了酒铺子,铺子里没有客人,轩自己一人喝着闷酒,摆弄棋子。小六坐下,璟跟在他身后进来,也坐了下来。

轩说:“下一盘?”

小六最近刚跟轩学会下棋,手发痒,“下就下。”

“不是和你说,我是和他说。”轩指指璟,小六棋品非常差,落子慢,还喜欢悔棋,轩和他下了几次,就下定决心再不自找苦吃。

小六不满,“你瞧不起我!”

“我是瞧不起你!”轩丝毫不掩饰对小六的鄙视,却很是谦虚地问璟:“怎么样,下一盘?一直听闻你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儿,却一直没有机会讨教。”

璟侧了下头,认真地问小六:“和他下吗?”

“下不下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听你的,你说下,就下,你说不下。”

小六想板脸,可唇角又忍不住微微地上翘,半晌没吭声,璟只专注地看着小六。

轩敲几案,“喂、喂……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可……”

小六没好气地反驳,“谁和他好了?”

璟温和地说:“我们好,和你无关。”

两人都看着轩,只不过小六横眉怒目,璟清清淡淡。

轩笑起来,对小六说:“不管好不好,反正他说听你的,让他和我下一盘。我听闻他大名久矣,却一直没有机会。”

小六眼珠子骨碌一转,“我也要玩。”

轩无奈,“成,你来落子,让他指点。”

小六拿起一枚棋子,看璟,璟低声说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好。

轩一边谈笑,一边跟着落了棋子。

几子之后,轩就明白璟绝不是浪得虚名。有人来买酒,轩不耐烦招呼,打发一个侍从坐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一子又一子,轩渐渐地不再谈笑,而是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更是人生一件酣畅事。轩的棋艺是黄帝传授,刚学会时,与他对弈的就都是大荒内的名将能臣,以致轩现在罕逢对手,很多时候他下棋都只露三分,今日却渐渐地开始全心投入。轩落下一子,只觉得自己走了一步好棋,正期待璟的应对,却看到璟说了一句话。小六对璟摇头,指指某处,“我觉得应该下在这里。”

璟微微一笑,竟然丝毫不反驳,“好,就下那里。”

小六高兴地落了子,轩大叫:“我允许你悔棋,你重新落子。”

小六说:“我想好了,就下这里。”

轩眼巴巴地看着璟,劝道:“你再想想。”

小六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我想悔棋的时候,你不许我悔棋,我不想悔棋的时候,你却不停地让我悔棋。”

轩只觉胸内憋闷难言,这就好像满怀着期待、兴冲冲地抖开一袭华美的锦缎,却发现被老鼠咬了个洞。轩落下棋子,心内已经在想几子之后可以定输赢。

璟在小六耳旁低声说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下。

轩轻轻咦了一声,感觉正失望于锦缎被老鼠咬了个洞,却又发现老鼠洞在边角上,并不影响裁剪衣衫。轩想了想,落下棋子。

璟对小六低声耳语,小六摇头,“你的不行,我想下那里。”

“好,那里很好。”璟依旧只是微微一笑,一口赞成,好像小六真的棋艺高超,走的是一步妙棋,而不是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

小六得意扬扬的落下了棋子。

轩现在的感觉是刚庆幸1老鼠洞在边角上,而又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他对小六说:“我真诚地建议你悔棋。”

小六瞪着他:“不悔!”

轩只能落子。

璟低语,小六落子,轩快速地落子。璟又低语,小六再落子,轩落子……三子之后,轩再次看到那个老鼠洞又被挤到了边角,他心内又惊又喜。

璟低语,小六又摇头,发表真知灼见,“那里。”

“好。”

小六把棋子落下。轩已经懒得再说话,继续落子,只好奇璟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一个多时辰后,一盘棋下完,璟输了。

赢了棋的轩很郁闷,输了棋的璟却嘴角噙着笑意。

小六问璟:“是不是因为我走的那几步,你才输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的不好。”

小六喜滋滋地笑,轩无力地用手撑着头。

小六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他笑眯眯地说:“赢者请客,听说北街上新开了一家烤肉铺子,我们去吃吧。”

“好。”璟答应得很快,轩怀疑当璟面对小六时,大脑中压根儿没有不字。

轩指着自己,“我还没答应。”

璟看着他,诚恳地说:“输者请客,谢谢你。”

轩忍着笑,瞅了小六一眼,“好嘞!”

三人出了铺子,沿着街道边说边走,其实就是小六和轩打嘴皮子仗,璟安静地听着。小六说得开心,璟眉眼中也都是笑意。

突然,有人高声吆喝着让路,他们三人也随着人潮,站到了路边。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那马车帘子十分特别,没有绣花草,也没有绣飞禽走兽,而是绣着金色的弓箭。马车后跟着八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骑着马,背着弓箭,带给人很大的威压。

往日里最大胆的亡命之徒都沉默地看着,长街上的人群也收敛了声音,只低声议论。

璟在看到马车的刹那,眉眼间的笑意褪去,垂下了眼眸,僵硬地站着。

小六说:“什么人物?看上去真是太厉害了!”

轩看了一眼璟,没有说话。

小六又问:“为什么帘子要绣弓箭呢?”

轩说:“那是防风氏的徽记,防风氏以箭术传家,传闻他们的先祖能射落星辰。不是每个子弟都有资格在用具上绣弓箭,大小也有严格规定,这幅弓箭表明车内人的箭术非常高超。”

小六赞叹,“难怪镇子里的亡命之徒们都敬畏的看着。”小六觉得防风氏这名字很熟,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璟。

璟的样子,让小六轰然想起了原因,他立即扭回了头,低声问轩:“那是涂山未过门的二夫人吗?”

轩说:“应该是。”车帘上有防风氏的弓箭徽记,车厢边角有涂山氏的九尾狐徽记,除了涂山二公子的未婚妻防风小姐,再无其他可能。

马车驶过,人潮又开始流动,他们三人却依旧站着。

小六笑嘻嘻地对璟说:“既然你的未婚妻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告辞!”

小六抓着轩离开了。璟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长街拐角。

静夜匆匆跑来,“总算找到您了。公子,回去吧。你们十年未见,防风小姐一定有很多话对您说。”

璟眼中俱是黯然,默默地走着。

静夜说:“这些年,公子一直没有消息,知道实情的人都劝防风小姐退婚,可她坚决不肯,一直留在青丘,等着公子。可已经像孙媳妇那样服侍太夫人,为太夫人分忧解劳。公子执意留在清水镇,不肯回去,太夫人非常生气,防风小姐在家里一直帮着您说话,还特地赶来见您。”

璟依旧不说话,静夜心内无限怅惘。公子以前是个言谈风趣的人,可失踪九年,回来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静夜曾派人打听过,公子在回春堂住了六年,中间有三年空白。可公子从来不提,太夫人特意写信询问,他也只是回复忘记了,说他恢复记忆时就已经在回春堂做学徒了。静夜和所有人一样,都认定是大公子动的手脚,可公子不开口,他们没有人敢行动。

静夜有时候很怀念以前的公子,处理生意时圆滑周到,私下相处时温柔体贴,不像现在,漠然得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但不管如何,公子平安回来了。到了门口,璟停住了步子。静夜倒也能理解,他们虽早有婚约,却从未见过面,说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静夜低声道:“防风小姐喜欢射箭,公子以前设计过兵器;防风小姐喜欢游览天下山水,公子很擅长画山水;防风小姐喜欢北地劲歌,公子可以用笛子为她吹北地歌曲。哦,对了,防风小姐的棋艺很好,连她的兄长都下不过她,公子可以和她对弈……”

璟走进府邸,仆人们一迭声地奏报。在侍女的搀扶下,一个水红裙衫的女子走了出来,身材高挑健美,眉不点而翠,唇不染自红,她姗姗行礼,仪态万千。璟却低垂着眼,只是客气疏远地回礼。

饭馆里,轩与小六吃肉喝酒,轩问小六:“你怎么收留的那位?”

小六睨他,“我不信你没去查过。”

“的确派人查了,但你把麻子和串子教的很好,他们没有泄露什么,串子被灌醉后,也只说出他受了很重的伤,是你把他捡回去的,连具体什么伤都没说清楚。”

小六笑道:“倒不是串子不肯说,而是当时从头到尾我一手包办,串子的确不清楚。”

“我听他声音暗哑,也是那次落下的伤?”

“你不停谈论他做什么?”

“因为涂山氏生意遍布大荒,而他关系到涂山氏将来的立场,决定着涂山氏和我是敌是友。”

“那你和他去套近乎啊!你和我唠叨什么?”

“他听你的。”

小六嗤笑,“你把下棋和家族大事相提并论?他听我的,不过是欠了我一名之恩,所以听可以听的。”

轩叹了口气,放弃了心里的打算。的确如小六所说,六年的恩情可以让璟对小六另眼相看,却绝不可能让璟未小六去改变涂山氏的立场。

小六说:“你赶紧离开吧,相柳随时会出现。”

轩举起酒杯,眼中有傲然,“你把相柳看得厉害没错,可你不该把我看的太弱。”

小六拱手道歉,“好,好,好!你厉害!”

轩笑起来,“单打独斗,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应该说差远了。”轩指指自己的脑袋,“我靠的是这个。”

小六一口肉差点喷出来,“不就是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吗!”

“那也是我有势可倚仗,有亲信可倚靠。你以为势力不需要经营,亲信不需要培养?”

小六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后问:“这些年,很辛苦吧?”

轩几分意外地看小六,他正低着头在切肉,看不清楚神情,轩淡淡道:“还好。”

两人吃完,一起回家,轩回了酒铺,小六却没有回医馆,而是从药田里穿过,去了河边。

他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进河里,将自己浸入水中。

春日夜晚的河水依旧有寒意,小六提不起力气动,由着水流将他冲下。水势高低起伏,河道蜿蜒曲折,在水里待得时间久了,水的寒意渐渐地从皮肤渗入心里。

小六依旧不想动,直到身体撞在一块石头上,他才下意识地扒住石头爬到石头上,凉风一吹,他身子冰冷,轻轻打颤,他对自己说:“看到了吗?这就是顺心而为的下场,冻死了你,也只是你自己的事。”

小六跳进了河里,奋力划水,逆流而上,身子渐渐暖和,一口气游到医馆,**地爬上岸。

进了屋子,小六麻利地脱掉衣服,擦干身体,钻进被窝。

被子是冷的,还有点潮,小六蜷缩着身子,觉得睡得很不舒服,翻来覆去半晌都没有办法入睡。他不禁骂自己:“玟小六!你可别太娇气!我告诉你,谁离了谁,日子都照过!”骂了,也睡不着。

小六安慰自己,最后总会睡着!

这几日,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涂山二公子和防风小姐。小六索性不出门,可是躲在家里也躲不掉。

吃晚饭时,桑甜儿和串子也聊起了涂山二公子和他的未婚妻防风小姐。

桑甜儿兴奋地说:“我看到防风小姐了,生的真好看,我看了都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看着娇滴滴的,走路都需要婢女搀扶,可听说人家箭术高超,能百里之外夺人性命,那位二公子可真是好福气!”

串子纳闷,“我们清水镇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些世家的公子和小姐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桑甜儿笑道:“管他们干什么呢?难怪说涂山氏急着想办婚礼,任谁有个那么美丽温柔的未婚妻,都想赶紧娶进门。”

小六放下碗,“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沿着青石小道走到河边,小六坐在石头上发呆。他摘下一枝野花,把花瓣一片片撕下,丢进水里。

突然,白雕呼啸而下,小六一声惊呼未发出,已经被相柳抓到了雕背上。

小六挥挥手,嬉皮笑脸地说:“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如果轩死了,我会更好。”

小六不敢说话,紧扣着相柳的胳膊,怕他说翻脸就翻脸,把自己扔下去。

白雕飞到了他们以前来过一次的葫芦形状的湖上,未等白雕降落,还在云霄中,相柳竟然拽着小六就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小六骇然,如八爪鱼般抓住相柳的身子。

耳畔风声呼啸,相柳看着他,冷冷问:“拿你做垫子,如何?”

小六拼命摇头,眼含哀求,相柳不为所动。

急速坠落,好似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就在要砸到水面的刹那,相柳一个翻身,把小六换到上方。

普通一声巨响,两人没入了水中,滔天巨浪溅起。

即使相柳卸去了大部分的撞击,小六仍被水花冲击得头昏眼花,全身酸痛。

因为手脚太痛,使不上力气,他再抓不住相柳,身子向下沉去。

相柳浮在水中,冷眼看着他向着湖底沉去。

小六努力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眼前渐渐黑暗,就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口鼻中涌进水时,感觉到相柳又抱住了他,冰冷的唇贴着他的,给他渡了一口气。

相柳带着他像箭一般向上冲,快速地冲出了水面。

小六趴在相柳肩头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鼻子里、眼里都是水。

半晌后,小六才沙哑着声音,边喘边说:“你要想杀我,就痛快点。”

“你只有一颗头,只能死一次,只死一次太便宜你了。”

相柳身子向后倒去,平躺在水面,小六依旧全身发痛,不能动弹,只能半趴在他身上。

相柳扯扯小六的胳膊,“痛吗?”

“他会很痛。”

相柳笑,“这蛊真不错,只是还不够好。”

小六问:“如果这是连命蛊,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吧?”

“嗯,可惜只是疼痛。”相柳的语气中满是遗憾。

小六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他们随着湖水荡漾,水支撑了一切,全身无一处需要用力,十分轻松。

相柳问:“既然那么稀罕他,为什么不解了蛊?”

小六不回答,思量了好一会儿,想着他是妖怪,虫虫兽兽的应该算是一家,也许知道点什么,于是说道:“不是不想解,而是解不了,上次我受伤后,你给我用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蛊发生了变化,他提出解蛊,我还哄他等他离开时就给他解,最近我一直在尝试从他体内召回蛊,可完全不行。”

相柳沉思了好一会儿后说:“不想死,就不要再强行召回了,唯一能尝试的方法就是把蛊引到另一个人得身体里,去祸害别人。”

小六认真地说:“我唯一想祸害的就是你。”

相柳轻声而笑,“那就把蛊引到我身体里来吧。”

小六讥笑:“你有这么好心?”

“我会在他离开清水镇前杀了他,你就不用烦恼如何解蛊了。”

小六感觉脚不再发抖了,滑下他的身子,慢慢地游着,“杀他能匡复神农吗?”

“不能。”

“他上过战场,屠杀过神农士兵吗?”

“没有。”

“他和你有私人恩怨吗?”

“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立场。既然知道他在我眼皮皮底下,不去杀他,好像良心会不安。”

“你有良心?”

“对神农还是有点的。”

“可笑!”

“是很可笑,以至于我都觉得自己可悲,如果没有这点良心也许我真就去找黄帝谈谈,帮他去灭了高辛。”

小六沉默了,看着头顶的月亮,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饼子。良久后,他问:“共工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个妖怪长出良心?”

“他是个傻子!”相柳沉默了一下,又说,“是个可悲的傻子,领着一群傻子,在做可悲的事。”

小六说:“其实最可悲的是你!他们是心甘情愿,并不觉得自己傻,只觉得自己所做上可告祖宗,下可对子孙,死时也壮怀激烈、慷慨激昂!你却是一边不屑,一边又做。”

“谁让我有九个头呢?总会比较矛盾复杂一些。”

小六忍不住大笑,狠狠地呛了口水,忙抓住相柳的胳膊,“你……你……不是都说你最憎恶人家说你是九头怪吗?九头是你的禁忌,有人敢提,你会杀了他。”

“你还活着。”

小六嘟哝“暂时还活着。”

“我憎恨的不是他们谈论我是九头怪,而是他们心底的鄙夷轻蔑。我允许你提,是因为……”相柳翻了个身,一手支着头,侧身躺在水面上,看着小六,“你嘴里调侃取笑,可心中从不曾认为九头妖就怪异。”

小六微笑着说:“因为我曾比你更怪异。”

“所以你躲入深山,不敢见人?

“嗯。”

相柳抬手,轻轻抚过小六的头。小六吃惊地看着相柳,“我们这算月下谈心、和睦相处吗?”

相柳说:“在你下次激怒我前,算是。”

小六叹气,“和睦时光总是短暂,就如人世间的欢愉总是刹那。花开花谢,月盈则亏,但凡世间美好的东西莫不如此。”

相柳讥嘲,“是谁说过再美丽的景致看得时间长了也是乏味?”

小六但笑不语。

天快亮时,小六才浑身**地回家。

他边擦头发,边琢磨着今天有没有病人要出诊,医馆里有桑甜儿应付,他应该还能睡一觉,于是栓好门,打算睡到中午。

迷迷糊糊地睡着,隐约听到串子拍门,聒噪地叫他,他骂了声“滚”,串子的声音消失了。

没过多久,又听到有人叫他,小六大骂“滚”,把被子罩在头上,继续睡觉。

门被踹开,小六气的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抓起榻头的东西,想砸过去,却看见是阿念。他满脸泪痕,怒气冲冲地瞪着小六。

小六立即清醒了,翻身坐起,“你来干什么?”

阿念未语泪先流,吼着说:“你以为我向来吗?我巴不得永远不要看见你这种人!”

小六脑子里一个激灵,从榻上跳到地上,“轩怎么了?”

阿念忙转过了身子,“哥哥受伤了,医师止不住血,哥哥让我来找你。”

小六抓起衣服,边穿边往外跑,他明白相柳昨晚为什么来见他了,可不是为了月下谈心,当他痛的全身失去力气,没有办法动弹时,轩肯定也痛的无法行动。可是轩已经有准备,相柳又和小六在一起,有什么人能突破轩的侍从,伤害到轩?

跑到酒铺子,小六顾不上走正门,直接从墙头翻进了后院。

几个侍从围攻过来,海棠大叫:“住手!”

小六问:“轩在哪里?”

海棠举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随我来。”

屋子外设置了小型的护卫阵法,小六随着海棠的每一步,走进了屋子。轩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昏睡,面色白中泛青。

海棠轻轻摇醒了轩,“回春堂的玟小六来了。”

轩睁开眼睛,阿念哭着问:“哥哥,你好一点没有?”

轩对她微笑,温柔地说:“我没事,你昨夜一晚没睡,现在去好好睡一觉,”说完,他看了海棠一眼,海棠立即走过去,连哄带劝地把阿念带了出去。

榻旁站着一个老头,轩对小六介绍说:“这位是医师坞呈。”

小六强压着心急,作揖行礼,“久闻大名。”坞呈也是清水镇的医师,不同的是他非常有名,尤其善于治疗外伤,看来他是轩的人。

坞呈没有回礼,只是倨傲地下令:“你来看一下伤。”

小六坐到榻旁,拉开被子,轩的右胸上有一个血洞,伤口并不大,血却一直在往外流。坞呈解释说:“昨日夜里,有人来袭击,侍从们护住了主上,但从天外忽然飞来一箭,主上又突然全身酸痛,无法闪避。幸亏有个侍从拼死推了主上一下,箭才没有射中左胸要害,而是射在右胸。中箭后,侍从立即来找我,我查看后,觉得没有伤到要害,应该没有大碍,可是从昨夜到现在血流不止,如果再不能止血,主上的性命就危矣。”

小六低头查看伤口,坞呈说:“我用了上百种法子试毒,没有发现是毒。”

小六问:“箭呢?我想看看。”

坞呈把一个托盘递给小六:“在这里。”上面有两截断箭。

坞呈说:“是很普通的木箭,在大荒内任意一个兵器铺子都能买到。”

小六说:“不可能普通,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射出的箭,力道一定大的可怕。如果只是普通的木箭,早就承受不住,碎裂成粉末,根本不可能射中轩。”

坞呈说:“主上也这么说,但已经让最好的铸造师检查过,的确是非常普通的箭。”

小六抚摸过箭矢,问轩:“你仔细想想,箭射入身体的刹那,你有什么感觉?”

轩闭上了眼睛,在努力回忆,“那一瞬,身体酸痛,胸口窒息般地疼痛,不能行动……冷意!我感觉到一股冷意穿过身体。”

小六想了一会儿,对轩说:“你去过极北之地吗?”

轩笑着说:“没有,你去过吗?”

“我去过。那里终年积雪,万古不化。雪一层层地压下去,变成了冰,冰一层层压下去,形成了冰山,冰山比大荒内的石头都坚硬,锋利的刀剑砍上去,只会有淡淡的粉末溅起,经过千万年,在一些巨大的冰山内,会凝结出冰晶,犹如宝石般晶莹剔透,却比铁石更坚硬,会散发出极寒之气。”

坞呈十分着急轩的伤势,可小六竟然和轩说起了大荒内的风物,坞呈不禁说道:“主上说你懂医术……”

轩盯了他一眼,坞呈不敢再多嘴,却心有不甘,低头道:“主上,伤要紧。”

轩问小六:“这冰晶会融化吗?”

小六说:“平时不会,但既然是冰中凝聚,自然有可能融化。”

轩慢慢地说:“你的意思是怀疑有人用特殊的法子在普通的木箭上包了一层冰晶,箭射入我身体后,冰晶立即融化了,所以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箭矢。”

“虽然我不知道如何锻造冰晶,让他们遇血融化,但有极大的可能是这样。”

“极北之地的冰晶,再加上高明的箭术,是防风氏!一定是防风氏!”坞呈激动地嚷,“老奴这就去找他们!他们做的箭,必定有止血的法子。”

“站住!”轩唇边带着一分讥嘲说,“你怎么证明是防风氏?大荒内会射箭的人不少,难道你就靠着这支在任何一个兵器铺都能买到的箭?”

坞呈不甘地想了一会儿,沮丧地低下了头。如果真是防风氏射出的这一箭,最有可能的人就是那位箭术高超的防风小姐,一个防风氏还不算难对付,可她的身后还有涂山氏,大荒内的四世家,就是皇帝也不得不顾忌。

轩问小六:“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血流不止?”

小六用手指在他的伤口上蘸了血,放进嘴里尝着。轩看到他的动作,心头急跳了一下,忙稳了稳心神。

小六说:“估计冰晶里有东西,冰晶融化后,那东西很快就散在伤口四周,阻止伤口凝结。”

坞呈眼巴巴地看着小六,“会是什么东西?我用了各种灵药,都无法止血。”

小六说:“我也不知道。”

坞呈颓然,几乎要破口大骂,却听小六又说:“但我知道如何清理掉那些东西。”

“什么方法?”坞呈满面急切。

“一切阴暗都会在太阳前消失,蕴含了太阳神力的汤谷水,至纯至净,万物不生,不管那是什么东西,用汤谷水洗涤伤口,都肯定能洗掉。”

“汤谷水难以盛放,之前带的一些已经用完了。汤谷远在千万里之外,一路赶去,血流必定会加快,即使以现在的血流速度,主上也根本坚持不到汤谷。”

小六对轩说:“我有办法能让血流变得缓慢,只是你恐怕要吃些苦头。”

轩微笑,“别卖关子了。”

“在你伤口里放入冰晶,用冰晶的极寒之气,让血液凝固,血流变慢,但那可是千万年寒冰孕育的冰晶,你会非常冷。”

“只要能活着,冷有什么关系?但冰晶哪里能有?这种东西藏在冰山中,肯定很难获得,拥有的人肯定很少。”

坞呈想到清水镇上有个人肯定有,自己都不相信地低声说:“去找防风氏要?”没想到小六赞同地说:“对啊,就是去找他们。不过不是要,而是偷。”

“偷?”

小六站了起来,对轩说:“你躺着别动,群殴去去就来。”

轩忙说:“我派两个人和你一起去。”

小六笑道:“我是去偷,不是去抢。”

轩缓缓说:“虽然你和涂山璟交情非比寻常,但那只是私交。在家族利益前,私交不值一提。其实,这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

“如果不是你体内的蛊,这箭不见得能射中你,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怎么能说和我没有关系?好了,别废话了!我走了!”小六冲出屋子,快速地翻上院墙,跃了下去。

小六一路急奔,来到了璟现在居住的宅邸前。

他上前敲门,有仆人来开门,小六说:“我是回春堂的医师玟小六,求见你们二公子。”

仆人拿眼角扫了他两眼,不乐意地去通报了。

不过一会儿,两个婢女就来了,非常客气恭敬地行礼,“小姐听闻是您,让奴婢先来迎接,公子和小姐随后就到。”

“不敢!”小六随着两个婢女进了门。

沿着长廊走了一会儿,一个穿着水红曳地长裙的女子快步而来,走到小六面前,敛衽为礼。当着仆人的面,她不好直说,直说,只道:“谢谢你。”语气诚挚,微微哽咽,让小六充分感受到她心中的谢意。

小六作揖,“小姐请起。”起身时,借机仔细看了一眼防风小姐。即使以最严苛的眼光去打量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姿容仪态俱佳的温婉女子,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小六暗问自己,轩胸口的那一箭真会是她射的吗?如果是她,她为什么要杀轩?相柳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小六心内思绪万千,面上却点滴不显,笑问:“请问璟公子呢?”

防风小姐道:“已经派人去通报了。我是正好在前厅处理事务,提前一步知道,所以立即迎了出来,只想亲口对你道一声谢谢。”

小六忙道:“我和璟公子很熟,不必多礼,我直接去他那里见他就行了。”

一旁的婢女都鄙夷地看了小六一眼,防风小姐却丝毫未露不悦,反而笑道:“可以。”

防风小姐在前领路,带着小六去了璟居住的小院,也就是小六曾养伤的地方。

璟已经从东院子里出来,正疾步而行,看到小六和防风意映并肩而来,防风意映款款笑谈,小六频频点头,画面和谐得让璟觉得刺眼。

意映看到他,停了步子,温柔地解释:“六公子说是要直接来见你,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小六冲璟笑,“我有点私事麻烦你,咱们进去再聊。”

璟说:“好。”

他转身在前带路,意映走到他身边,小六随在他们身后。璟停了停步子,意映也立即走慢了,小六索性装粗人,直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东张西望,哈哈笑着,“这墙角的花雕得可真好看,那是什么东西……”

防风意映柔声解释着,小六边听边啧啧称叹。

待走进院子,小六继续保持什么都没见识过的乡巴佬样子,东张西望,院子里倒依旧是上次的样子,各种各样的鲜花都开着,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瑾、玉桂、红蕉、阇婆、薝卜……却没看到屋檐下挂着冰晶风铃,小六十分失望,继而反映过来,暗骂自己笨蛋,现在是春天,再被钱烧得慌,也不会把冰晶拿出来悬挂。

小六正踌躇,思索着怎么才能在不惊动防风小姐的情况下拿到冰晶,听到璟对防风小姐说:“意映,你回去吧,我和小六有话说。”

小六心中想,意映,倒是个好名字。防风小姐脸上的微笑好像僵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温柔地说:“那我先去厨房看看,让他们置办酒菜,款待六公子。”

防风小姐对小六欠了欠身子,退出了院子。

璟看着小六,小六低着头,他那样子,能瞒过防风小姐,却瞒不过璟。

璟温和地问:“你在找什么?”

小六试探地问:“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璟毫不犹豫地说:“好。”

小六问:“不管什么都可以吗?”

“但凡我有,你皆可拿去。若是我没有,我帮你去寻。”

小六抬起头看他,“我想要两串冰晶做的风铃。”

璟立即叫来静夜,低声吩咐了两句,静夜匆匆离去。

璟没有问小六要冰晶做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小六,双眸犹如黑色的暖玉,洋溢着温暖愉悦,似乎对小六肯找他要东西很开心。

轩提醒了小六绝不可相信璟,可小六总不相信会想杀人,小六忽然鼓足勇气,说道:“我,我……想……”

璟微微地身子前倾,想听清楚小六说什么。他身上的药草香萦绕住了小六,小六想后退,璟抓住了他的手,“你想什么?”

小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我想请你,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伤害轩。”

璟轻轻地叹了口气,好似失望,又好似开心,“好。”

小六诧异地抬头,不太能相信地问:“你答应了?”

璟点了下头,“我承诺过,会听你的话。”

小六想着,看来刺杀轩只是防风意映的意思,璟对防风意映的行动一无所知,这么大的决定防风意映却没有告诉璟?

小六心里冒出几句话,想提醒璟,可想到防风意映是璟的未婚妻,他在璟面前说人家的是非显得很卑劣,小六实不屑为之,于是把话都吞了回去。

小六抽手,璟却握着不放。

静夜走进来,看到璟握着小六的手,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玉盒摔了。

她稳着心神,把玉盒交给小六,“盒子里装了两串冰晶做的风铃,这些晶片都经过特殊加工,寒气已经大大减弱,怕公子有别的用处,所以奴婢还放了两块冰晶。如果灵力不够,千万不要用手直接去拿,可会把手指头冻掉的。”

小六挣脱了璟的手,拿过玉盒,对静夜说:“谢谢你。”

静夜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瞪着小六,好似在说:“东西拿了,就赶紧离开!别再骚扰我家公子!”

小六笑着掐了一下静夜的脸,“美人,别生气了,我这就走。”

静夜捂着脸,骇然地看着小六,璟却只是微笑地看着小六。

静夜委屈地叫:“公子,他,他……摸我!”

小六一把抓住静夜的手,“送我抄近路,从后门出去。”

静夜边走边回头,求救地看向璟,璟吩咐:“他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照做!”

静夜的眼眶都红了,却不敢违抗,只能带着小六,走近路,离开宅子。

小六回到酒铺子时,坞呈他们已经收拾好,随时可以出发。

小六把玉盒打开,让坞呈从风铃上拽下两片冰晶,小心翼翼地放入轩的伤口,伤口周围开始泛白。不过一会儿,就好似蒙着一层薄冰,冻结住了血管,血越流越慢。

坞呈满脸喜色,“果然有效。”

小六把剩下的冰晶连着玉盒交给坞呈。坞呈顾不上废话,立即命人把轩移上云辇,阿念和海棠上了另一辆云辇。

阿念下令:“出发!”

轩叫道:“且慢!小六,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小六走了过去,轩对小六说:“这次离开,我只怕不会再回来了。”

小六道:“此地想杀你的人太多了,你是不该再回来了。”

轩说:“你曾答应我,离开清水镇时,帮我解除……你和我一起走吧,以你的聪明和才华,必能出人头地。”轩虽然从未和小六说过自己的身份,但是当小六提出用圣地汤谷的水洗涤伤口,坞呈他们一点为难之色都没有,小六就应该知道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不仅仅只是简单的世家大族子弟,他的邀请,也不仅仅是为了解除蛊毒,他还可以给小六一个男人想要的一切。

“我要留在清水镇,我喜欢做小医师。”小六退后了几步,小心地说,“你现在有伤,答应你的事我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你不要担心,等你伤好后,我会把解除那玩意儿的方法写给你,你手下人才济济,肯定会有高手帮你解决问题。”

轩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可两次相救之恩,让轩决定放小六一次。轩叹了口气,“人各有志,那我就不勉强你了。你保重!”

小六向他抱拳,“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坞呈关上了车门,侍从驾驭着坐骑拉着云辇,缓缓腾空,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小六仰头,望着那云辇越升越高,渐渐地变成了几个小黑点,融入了天尽头的白云中。他在心里默默祝福:哥哥,愿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酒铺子关了好几天的门,西河街的人才知道轩离去了。清水镇上的人都是没有根的人,人们早习惯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对轩的离去很淡然,最多就是男人们喝着酒时,怀念着轩的酿酒手艺,叹息几句再见不到美丽的海棠姑娘。

可对小六而言,轩的离去让他的日子好过了很多。至少相柳不再盯着他不放,暗潮涌动的清水镇也恢复了往日的太平。

一个月后,酒铺子又打开了门,开始做生意,仍旧是卖酒,但生意远不如轩经营时。小六每次经过街头时,都会去铺子买点酒,却再看不到轩虚伪热情的笑容。晚上,相柳从雕背上跃下时,看到小六盘腿坐在草地上,双手撑着膝盖,躬身向前,愁眉苦脸地看着河水。

相柳问:“在想什么?”

“究竟怎么样才能解除那个蛊?轩已经派手下来过一次,索取解蛊的方法。”以轩的身份,蛊不见得会害死轩,却迟早会害死小六。小六不想自己再被他人利用,只能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解除蛊。

“和你说了,再找一个人,把蛊引到他身上。”

“谁会愿意呢?也许轩的某个手下会乐意。”

相柳淡淡说:“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

“为什么?”

“你自己养的蛊,你不知道?”

“我……我是不知道。”小六心虚地说。

“你从哪里来的蛊虫?”

“很多很多年前,我碰到一个九黎族的老妇人。你应该知道,那个传说中最凶残嗜血的恶魔蚩尤就是九黎族的,自他被黄帝斩杀后,九黎重归贱籍,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那个老妇人是个没人要的奴隶,又脏又臭,奄奄一息地躺在污泥里,我看她实在可怜,就问她临死前还有什么心愿,她说希望能洗个澡,干干净净地去见早死去的情郎。于是我带她到了河边,让她洗了个澡,还帮她梳了个九黎女子的发髻。她给了我一颗黑黢黢的山核桃,说她身无长物,只有这一对蛊,送给我作为报答。她让我离开,然后她就死了,她的尸体招来了很多虫蚁,很快就被吞吃干净。然后,我拿你实在没办法,想起了这颗带在身边多年,却一直没有用到的山核桃。我就按照培养蛊虫的方法,用自己的血肉饲养它们,再让其中一只择我为主。另一只,本来是准备给你的,却种给了轩。”

“你怎么知道培养蛊虫的方法?”

小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那个妇人告诉我的啊!相柳冷笑,“胡说八道,她若告诉了你饲养蛊虫的方法,怎么会没告诉你蛊叫什么?”

小六也知道自己的话前后矛盾,索性摆出无赖的架势,“你管我怎么知道饲养蛊?反正我就是知道一些。”

相柳说:“你的这对蛊比较少见,如果你想解除轩的蛊,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另一个人,把蛊引到他身上。”

“那要什么样的人才符合条件?”

相柳不吭声,一瞬后,才硬邦邦地说:“不知道!”

小六不相信,却不明白为什么相柳不肯告诉他,只能试探地问:“你合适吗?”

相柳不说话,小六继续试探地说:“你是九头妖,引个蛊虫,应该没问题吧?”

相柳没有否认,小六就当作他默认了。

小六兴奋起来,“你说过你是九头之躯,即使我身上疼痛,于你而言也不算什么,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蛊应道你身上?”

相柳负手而立,眺望着月亮,沉默不语,半晌后,说:“我可以帮你把蛊引到我身上,但你要承诺,日后帮我做一件事情。只要我开口,你就必须做。”

小六思来想去,好一会儿说:“除了要取轩的性命。”

“好。”

“也不能害涂山璟。”

“好。”

“不会让我去杀黄帝或俊帝吧?”

相柳没好气地说:“我九个脑袋都注水了才会认为你能杀了黄帝和俊帝。”

小六毫不生气,坚持地问:“答案是……”

“不会!”

小六道:“那成交!”

相柳伸出手掌,小六与他对击了一下,“我发誓,只要相柳帮我解除轩的蛊,我就帮他做一件事情。”

相柳冷冷地问:“若违此誓呢?”

小六想了想,说:“天打五雷轰?粉身碎骨?以你的小气性子,肯定都不满意,你说吧,想让我什么下场?”

“如若违背,凡你所喜,都将成痛;凡你所乐,都将成苦。”

小六的脊背蹿起一股寒意,“算你狠!”小六举起了手,对天地盟誓,“若违此誓,凡我所喜,都将成痛;凡我所乐,都将成苦。”他放下了手,拍拍胸口,“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坐到。”

相柳的唇边带出一丝笑意,“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做不到是你受罪,又不是我受罪。”

小六问:“现在告诉我吧,如何解蛊?”

“我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如何把蛊引到他人身上?”

小六闭上眼睛,嘴唇快速地翕动,好似在默默地背诵着什么。好一会儿后,他说:“有一个法子。你和轩应该在一定距离之内,我才能驱策蛊,现在太远了。”按照这个方法,他们必须去一趟高辛的五神山1。可是,相柳的身份却实在不适合跑到高辛的五神山。

小六犯愁,带着几分哀求对相柳说:“你可是答应我了。”

相柳召来白羽金冠雕毛球,飞跃到雕背上,“上来!”

小六心花怒放,赶紧爬上了雕背。

毛球驮着他们向着南方飞去,一夜半日后,快要到高辛的五神山。

相柳也知道五神山防守十分严密,即使以他的灵力修为,也不可能不被发现,他放弃了乘坐毛球,带着小六跃入大海。

相柳在海中就像在自己家中,好似鲨鱼一般,乘风破浪地前进,小六刚开始还能尽力跟一跟,可一会儿之后,他发现完全跟不上。

相柳游回小六身边,“照你这速度,在游三天三夜也到不了。”

小六不满地说:“我再善于游水,也是陆地上的人,你是生在海里的九头妖,你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相柳说:“这是俊帝居住的地方,我们只能从海里过去,才不会被发现。”

“我知道。”

相柳无耐地说:“你趴到我背上,我带你。”

小六抿着唇,努力忍着笑,这其实是把相柳当成坐骑了。

相柳似知道他想什么,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回清水镇。”竟然一转身,就往北游去。

小六赶紧抱住了他,恰恰抱住了他的腰,“我保证不乱想了。”

两人的身子都有些僵硬,相柳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小六忙松开了手。

相柳看了小六一眼,“去是不去?”

“去,去!”小六立即爬到相柳背上,伸手搂住相柳的肩。

相柳说“速度很快,抓紧!”

小六将两手交叉,牢牢地扣住,相柳好像还是怕小六抓不住,双手各握着小六的一个手腕,搜一下,像箭一般,飞射而出。

相柳就如海之子,在大海中乘风破浪地前进,身姿比海豚更灵巧,比鲨鱼更迅猛,比鲛人更优雅。

小六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自由轻盈过。在大海中驰骋的感觉和天空中的驰骋有相似之处,都十分自由畅快,可又全然不同。在天空中,是御风而飞,随着风在自由翱翔;在水中,却是逆水而行,每一步的前进都不得不与水浪搏斗,每一次的纵跃,都是迎着浪潮,翻越过浪峰,再冲进下一个浪潮中,让人充满了征服的快感。

小六无法睁开眼睛,只觉得耳旁的水潮如雷一般轰鸣着,好几次,他都差点被浪潮冲走,幸亏相柳的手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让他总能再次抱住相柳。

到后来,小六什么都顾不上想,只知道手脚并用,尽力地缠绕住相柳,让自己不被他的速度甩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相柳慢了下来。小六睁开眼睛,发现他们身周是密密麻麻的鱼群,相柳和他就藏身在鱼群中。五彩斑斓的鱼群,分分合合,就如天空中的彩霞飞舞变幻,小六伸出手,它们也不怕,就好似他是同类,从他指尖欢快地游过。

相柳的声音响在小六的耳畔。“我们已经在五神山,和颛顼的距离应该不远了,你可以尝试着把蛊引入我体内。”

小六发现自己的身子下有鱼群托着,行动很容易。小六拿出来一颗黑黝黝的山核桃,咬破自己的中指,挤出心头血,把血液涂抹在半个核桃上,然后把一半血红一半黝黑的山核桃递给相柳,示意相柳像他一样做。

相柳的大拇指的指甲变尖锐,轻轻在中指划了一下,流出血来。他将心头血涂抹在另一半的山核桃上。

相柳把血红的山核桃递回给小六,小六示意相柳把有血口的那只手高高举起,朝着五神山的某个方向。小六说:“你放松,如果可能,请在心里欢心地表示欢迎蛊虫的到来。”小六双手紧紧地把山核桃夹在掌心,口中念念有词,催动着自己体内的蛊。

没过一会儿,小六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可非常诡异的是他还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在跳动,两颗心脏就好似久别重逢的朋友,一唱一和地跳动着。小六迟疑地伸手,贴在相柳的胸口,真的是他的心脏。

小六不相信地问:“蛊已经种到你体内了?这么快?”

相柳鄙视地看着他,“你这样的人竟然也敢操纵蛊。最厉害的控蛊者可以远隔万里,取人性命,难道你以为那些蛊还像你一样慢吞吞地翻山越岭?”

“咦?”小六感觉到手中的异样,张开手,看到山核桃光彩闪动,竟然在逐渐地融化,变成了点点碎光,如流萤一般绕着小六和相柳飞舞着。慢慢地,一半落入小六手掌,一半落在相柳的手掌中消失不见,就好似钻进了他们的体内。

小六不敢相信地把手挥来挥去,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小六的脸色很难看,对相柳说:“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蛊好诡异,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他静下心,凝神感受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异样,他问相柳,“你感觉怎么样?”相柳十分平静,看了一眼空中,“我感觉我们该逃了。”刚才引蛊作法,不能完全掩藏住小六的气息,已经惊动了五神山的侍卫。

相柳抱住小六,急速地沉入了海底,风驰电掣地向着远离五神山的方向逃去。

海里所有的鱼群自发自觉地为他们护航,一群群各自成阵,干扰着高辛神兵们的注意力,引着他们分散开追击。

相柳却拉着小六,在幽深安静地海底潜行。每当小六的一口气快断绝时,相柳就会再给他渡一口。

海底的世界竟然比陆地上更色彩斑斓,各种各样颜色的鱼,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动物。小六好奇地东看西看,相柳也不催他。

神族喜欢用水母和明珠做灯,小六见过很多次水母做的宫灯,却是第一次看到活的水母。它身体晶莹透明,曼妙的弧度,真是天然的灯罩,不把它做成灯都对不住它的长相。

巨大的海螺,红紫蓝三色交杂,像是一座绚丽的宝塔。小六忍不住敲了敲螺壳,琢磨着螺肉是什么味道。相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好吃。”

海底居然也有草原,长长的海草,绿的发黑,随着海浪摇摆,看不到尽头。相柳带着小六从海草的草原中穿行时,竟然也有莽莽苍苍的感觉。小六还看到一对对海马,悠然地徜徉在海底草原上,惹得小六瞪着眼睛看了半晌。

海底也有各种各样的花,色彩绚烂,形状美丽。小六看到一朵像百合得花,蓝色的花瓣,红色的花蕊,他伸出手去摸,花突然冒出细密的尖锐牙齿,狠狠合拢,差点咬断小六的手指。小六这才反应过来,所有的花都是动物,等着经过的鱼儿自投罗网。小六瞪相柳,你居然也不提醒我!相柳噙着丝笑,握着小六的手去触摸那些美丽妖艳的“花”,那些花瑟瑟发颤,却不敢再咬小六。小六笑呵呵地把“花朵”们蹂躏了一番。

小六知道他们在被高辛神兵们追击,却感受不到危险,因为相柳从容镇静,让他觉得这不是逃跑,而是相柳带他在海底游览。

他们在海底游了很久,小六怀疑至少有十个时辰,但小六玩的开心,也不觉得时间漫长。直到完全逃出五神山的警戒范围,相柳才带着小六浮出了水面。

白羽金冠雕毛球飞来,相柳抓着小六跃上雕背,驾驭白雕返回清水镇。

小六觉得又困又饿,紧紧地抱住毛球的脖子,对相柳说:“我先睡一会儿。”

小六呼呼大睡。

相柳坐在白雕背上,凝望着云海翻滚,面沉如水,无忧无喜。

很久后,他看向好梦正酣的小六,手慢慢地贴在了自己心口,唇角微微地浮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第一部 第八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 解了轩的蛊,小六的心事了去,好好地睡了三天。

等闲了下来,小六才想起忘记问相柳上次射杀轩的是不是璟的未婚妻,如果是防风意映,那么为什么她会帮相柳射杀轩?难道防风氏和神农义军有关系?还是其实是相柳帮防风意映?相柳不是说过他闲暇时会做做杀手吗?

小六翻来覆去地琢磨,几乎寝食难安。

几天之后,他忽然想通了,轩已经走了,不管是不是防风意映射杀他,都没有意义。何况那些大家族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恩怨怨,根本不是小六所能理解的,只要肯定不是璟想杀轩就行。

小六把所有事情都抛到了脑后,继续过自己闲散的生活。

盛夏,酷热难耐,小六拿这个蒲扇,扇来扇去,依旧满身是汗。

璟从后院的院门进来时,小六正躺在屋檐下的竹榻上,边挥舞着蒲扇,边不停地叫唤:“好热,好热!”

璟走到榻前,把一串靛蓝色的冰晶风铃挂到屋檐下,霎时间,丝丝凉意从空中笼罩下来,炎热消散。

小六看着风铃,天人交战,要还是不要?已经要了两串,不要第三串,好似很矫情,可前两串是为了救轩的性命,小六总觉得事关大义,和自己无关,如果是自己私用,却好像有一种私相授受的感觉。

璟坐在榻旁,看着小六神情变幻。

小六突然坐了起来,恼怒地问:“这里是清水镇,不是青丘,你为什么还不离开?”

璟凝视着小六说:“你在这里,我不离开。”

小六气的把手里的蒲扇砸到他身上,“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那就离开,远远地离开,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你是涂山璟,不是也十七!”

璟垂下了眼眸,唇紧紧地抿着。小六非常熟悉他这样的姿势,再狠不下心骂他,扭过了头,不去看他。

半晌后,璟的声音传来,“你轻柔地帮我清理伤口,细致地帮我洗头,耐心地喂我吃药吃饭,体贴地为我擦洗身体。你怕我疼痛,和我说话;怕我难堪,给我讲笑话;怕我放弃,给我描绘美丽的景色;怕我孤单,给我讲你眼中的趣事。你不仅医治了我的身躯,还救活了我的心。你永远无法想象,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只是叶十七,可我不得不是涂山璟,为此,我比你更恨我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涂山璟,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来见你。可是,我不敢离开,你让麻子有了家,给串子找了桑甜儿,为老木安排好一切,你已经在准备抛下一切,继续流浪。我怕我稍微一转身,回头时,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璟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气息有些沉重,他沉默地看着小六,小六一直没有回头。

他站起来,默默地走了。

小六颓然地倒在竹榻上,看着头顶的风铃,十七竟然看出来了,他打算离开。

有人走进院子,小六用手盖住眼睛,没好气地说:“我在休息,不要烦我!”

来者果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坐在了榻旁,安静得犹如不存在,如果不是他身上没有药草香,小六几乎要以为是璟去而复返。

小六移开手,眯着眼睛,立即瞪大眼睛,惊得一个骨碌坐了起来,竟然是轩。

小六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我已经解了你的蛊,你应该能感觉到。不信,我扎一下自己,你感觉一下。小六说着就想找东西扎自己。

轩拦住他,笑道:“我知道蛊已经解。我来是有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

“我师父想见你。”

小六心内惊涛骇浪,身子发软,强撑着笑道:“你师父为什么要见我?话再说回来了,他想见我,我就要去见他啊?”

轩站了起来,对小六说:“我的名字是颛顼,轩辕颛顼,轩辕黄帝的嫡长孙,我的师父是高辛俊帝。”

小六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只能惶恐地说:“久仰,久仰!可我是清水镇的人,既不是轩辕子民,也不是高新子民。”

轩说:“我在汤谷养伤时,师父来看我,我给师父讲了一点你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突然对你生了兴趣,让我把和你交往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他。听完之后,师父还想要见你,并且特意命我专程来请你,带你去高辛见他。”

小六干脆利落地说:“我不去!”

轩叹了口气,“这是帝王之召,恐怕由不得你拒绝。小六,不要让我为难,我不想对你动粗。”

小六立即服了软,陪着笑说:“那好吧,我跟你去高辛。可是,你得给我半天时间收拾行囊,和亲友告别。”

轩踌躇,他很清楚小六的狡诈,而且清水镇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少,他不方便在清水镇久留。

小六哀求道:“我可救过你两次,难道堂堂轩辕王子,竟然这么对待恩人?”

精明的轩可不愿让小六拿捏住他,笑吟吟地说:“你第一次救我,是因为你帮相柳设计我,我不追究你,已是饶了你。如果你不给我下蛊,我压根儿不需要你第二次救我。阿念是高辛王姬,你三番四次开罪于她,应该知道她十分想杀了你,是我一直在保你。此次去高辛,你就是掉入了阿念的掌心,随她处置,难道你不希望我能护你?咱俩究竟谁欠了谁的恩情,还真是很难说。”

小六苦笑,“如果我不去高辛,根本不需要你保护。”

轩说:“距离天黑还有两个半时辰,给你两个时辰收拾东西,和亲朋好友告别,天黑前我们出发。但如果你再耍心眼……轩甩了甩衣袖,竹榻碎裂成了粉末,小六跌坐在地上。”

上一次,轩在清水镇时轩,不管别人是否清楚他的身份,他都尽量以轩的方式处理问题,而这一次他来,却是颛顼,他的身份是轩辕王子。

小六怔怔地看着颛顼,颛顼负手而立,眉眼间有俯瞰苍生、不容置喙的威仪。小六竟然觉得无限欣慰,他这样很好,会平易近人、温和谈笑,也会翻脸无情。铁血冷酷,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个位置好好地活着。

小六站了起来,回屋收拾衣物,心里急速思量,无论如何都不能去见俊帝,他能瞒过颛顼,却绝不能相信自己能瞒过俊帝。

可是怎么才能逃离?颛顼亮明了身份来接人,只怕带了不少侍卫来,而且他有俊帝的命令,应该可以随时调动高辛驻守在清水镇南边的军队。必要时,他也能以轩辕王子的身份,让驻守在清水镇西北的军队配合他。

虽然小六能变幻容貌,可是从刚才那一刻起,已经有神族高手在盯着他,如果没有人帮他遮掩,转移那些盯梢的注意,他纵使变幻了容貌,也逃不掉。

小六分析完,发现以他自己一人之力,完全没有机会逃脱。小六这个时候十分想念相柳,只有他才不在乎轩辕和高辛,也只有暂时逃入神农义军的地盘,才有可能避开颛顼。但自从高辛之行后,小六一直没见过相柳,现在仓促间,根本没有办法向他求助。

剩下的唯一可以帮他的人就是涂山璟了,涂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还常常贩售各种物资给神农义军,小六不相信他们没有隐秘的通道进出清水镇。

但现在是高辛俊帝和轩辕王子要他,涂山璟帮了他,就是与高辛和轩辕过不去,几乎可以说是与整个天下为敌,涂山璟愿意为一个玟小六与黄帝和俊帝敌对吗?

念头一旦腾起,小六完全无法再抑制,甚至比想逃离清水镇更迫切地想知道璟究竟在天下和他之间会选择哪个。小六看向屋檐下的冰晶风铃,唇畔慢慢地浮起一个冷笑,选择哪个,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小六走进前堂,没有病人,桑甜儿正在拿着药材背诵药性。

小六对桑甜儿说:“回春堂就托付给你了。如果老木难过,你就告诉他,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同行一段已经足矣。”

桑甜儿眼中浮起泪花,默默地跪下,给小六磕头。小六摸了摸她的头,“好好孝敬老木。你是个聪慧的人,春桃的一些小心眼,你让着点。人生无常,若有什么事,麻子和春桃能依靠的只有串子和你,串子和你能依靠的也只有麻子和春桃。”

小六转身,脚步匆匆,跨过门槛,离开了回春堂。不管能否顺利逃脱,他都不能再回到回春堂了,将近三十年的相伴要再次结束了,也许下一次的相逢是在麻子、串子的坟头。

小六沿着长街,边走边和所有的街坊邻居打招呼。二十多年来,他的人缘不错,所有人都回他一个大笑脸,有人叫道:“六哥,刚出炉的肉饼子,拿一个去。”有人喊:“六哥,谢谢你上次那包治头痛的药。”

小六微笑着一一回应,纵使几十年后再走在这条街道上,纵使景物依旧,却不会再有人和他打招呼。

小六走到了璟居住的宅邸,他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从上次静夜领着他走的后门翻了进去。有侍卫立即上前阻拦,小六忙说:“我是玟小六,上次静夜姑娘带我走过这条路。我要见涂山璟。”

侍卫们彼此看了一眼,不再动手,只是紧盯着小六,有侍卫匆匆离开。

不一会儿,静夜飞奔而来,气鼓鼓地瞪着小六,好似在说怎么又是你!

小六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了。我想见你家公子。”

静夜翻了个白眼,挥手让侍卫退下,转身就走。小六忙跟上。

和去年一样,庭院内开着各种鲜花,有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瑾、玉桂、红蕉、阇婆、薝卜……廊下挂着各种颜色的冰晶风铃,微风吹过,馨香满庭,清凉浸身。

静夜领着小六,静静地穿过庭院,来到书房前。

涂山璟坐在案前,有两个人跪在下方,正在奏报着事情,隐约可听到什么不可再纵容篌公子。

静夜站住,小六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丛玉桂前,低头赏花。

等屋内的谈话告一段落,静夜进去禀奏,议事的两人匆匆地离开了。

璟走到小六身旁,“发生了什么事?”

小六苦笑,原来璟也知道他是无事不来,小六回身,说道:“轩辕的颛顼王子在回春堂的后院里,听说高辛俊帝要召见我。”

璟慢慢地说:“我陪你去高辛,俊帝是贤明君王,应不会为难你。”

小六说:“他贤明不贤明关我什么事?我不愿意见他!”

璟问:“你想逃掉?”

小六笑笑地看着璟,“是啊,我想逃掉。”

璟说:“很麻烦。”

小六点头,满脸都是笑意,“是很麻烦,不麻烦我就不来找你了。涂山氏肯定有隐秘的通道进出清水镇,你帮我逃走。”

“好!”

小六的笑僵在脸上,盯着璟,“如果一旦开始逃,就是违抗俊帝旨意,帝王威严不容冒犯,颛顼肯定会带人追击。如果我们执意反抗,他肯定会下杀手,一路之上必危险重重,即使侥幸逃脱了,你可就同时得罪了轩辕国和高辛国。”

璟握着小六的手,拖着小六走进了书房,对静夜吩咐:“准备衣物,我要带小六离开清水镇。”

静夜应该是听到了小六和璟的对话,痛恨地盯着小六,深吸了几口气,才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对璟说:“公子不必亲身犯险,奴婢带两个得力的人护送六公子离开,奴婢以性命起誓,必竭尽全力,保证六公子的安全。”

璟温和地说:“准备我和小六的衣物。”

静夜知道璟已经决定,不敢再劝,只能去准备衣物。

静夜拿来了两套衣物,小六走到屏风后换好,静夜帮他把头发梳理好,身上挂好荷包短剑,乍一看就是一个游走四方的镖客,璟也做了同样的打扮。

静夜捧出一个玉盒,里面躺着两个人偶,去不是木头雕刻,而是毛茸茸的,好似是动物的毛皮。小六好奇地想摸,静夜打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这是用数万年九尾狐妖的尾巴做的人偶,非常稀罕珍贵。九尾狐是世间最善于变幻的生物,尾巴是它灵气汇聚之处,这两条尾巴每一条都有上万年的灵力,用它做的傀儡,只怕伏羲大帝再生,也看不出真假。”

璟刺破中指,将一滴血滴入人偶的心口,人偶迅速长大,变成了一个和璟一模一样的人。人偶幻化的璟把另一个人偶递给小六,温和地说:“要一滴你的心头血。”

如果不是小六亲眼看到他变幻,几乎要觉得站着的璟是真的,坐着的璟才是假的。

小六滴了一滴心头血给人偶,人偶迅速长大,变成了一个和小六同样高矮,同样胖瘦的人,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静夜震惊地轻呼:“怎么……怎么会这样?这人偶是涂山先祖传下的宝物,从没听闻这样的事情。”

小六紧张地干笑:“大概我长得太平凡了,这人偶辨识不出来。”

璟站了起来,他把手放在人偶的脸上,从额头细细地往下摸,随着他的抚摸,人偶渐渐地长出了五官,变得和小六一模一样。

小六如释重负。笑道:“好了,好了,变好了。”

人偶也笑,用和小六一模一样的声音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长什么样,还责怪我能力低微。”

小六脸色发白,恶狠狠地威胁:“你是已经死了数万年的狐狸,别作怪!惹火了我,我一把火烧了你!”

人偶哼了一声,走到另一个人偶身旁站住,那假璟居然温柔地拍拍小六的手,安慰着他。

小六看的目瞪口呆。

静夜得意地说:“若没这份生气,也不会是稀世珍宝,能以假乱真。”

小六心中赞叹,问璟“你的计划是什么?”

璟说:“让他们两个扮成涂山氏的家仆,从涂山氏运送货物的秘密通道走。今日正好有一对镖客要离开,我们变幻容貌,扮作镖客,大方地离开清水镇。”

静夜立即说:“这方法太危险了。颛顼王子发现你们不见后,肯定会在镇外截查,必定会有灵力高强的神族用神奇辨识出镇人得容貌。公子的灵力已经完全恢复,没有问题,六公子恐怕没有办法。”

璟对静夜吩咐:“你带他们两个去装扮。”

静夜不敢再多言,应道“是。”带着两个傀儡人离开了。

璟走到小六面前,问道:“你变幻的容貌,能躲过任何盘查吗?”

小六迟疑了一下,默默地点了下头。

璟微微一笑,“那我们就按照这个计划行事。”

小六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一直都知道我能变幻容貌?”幻形术虽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可只有灵力高深的人施展出来。才能算幻形,可以瞒住他人。以小六的灵力,是不会有人相信他能施展幻形术的,更不可能相信他能瞒住任何神器的查探。

璟说道:“涂山氏并不是纯粹的神族血脉,我们上古时的先祖曾是有大神通的九尾狐妖,所以涂山氏的嫡系血脉常天生就会变幻。我有灵眼,几乎可以看破一切变幻迷障之术,所以我能看到阿念的真实容貌,但我看不破你,你的一切都像是真的,只是直觉告诉我你的形貌都是假的,所以……我不能离开你,一旦离开,你就会永远消失,一点痕迹不留。”

小六呆住,璟居然一直知道他是假的。

静夜回来回禀,“一切准备妥当。刚查探过,府外的几个出口都有人盯着,天上也有四个人在来回巡查,应该是颛顼王子的侍从们。”

璟下令,“你去让胡哑把马车驾进来。”

静夜领命而去,一个看上去十分憨厚老实的男子驾着一辆马车进来,打扮成涂山氏家仆的璟和小六坐进了马车。静夜等他们坐好,弯身在马车底下打开了机关,马车下竟然有夹层,钻进去,恰好能侧身躺两个人。

小六先钻了进去,璟跟着他进去。

静夜头凑在机关门上,哽咽着说:“公子,他只是收留了您六年,涂山氏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他,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璟平静地说:“三日后,你回青丘。如果顺利逃脱,我会去青丘找你。如果没有,你和兰香找人嫁了吧。”他按了下机括,门关上。

静夜捂着嘴,压抑着声音哭泣起来。

一团漆黑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马车在缓慢地行驶。

因为夹层中的狭小逼仄,小六和璟只能紧紧地挨在一起。

小六去找璟求救,本是一时意气,他想看到璟为难,想听到璟用各种方法说服他,见俊帝并不可怕,不会有害处,璟甚至会允诺陪他一起去见俊帝。小六想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用这种几乎残酷的选择,斩断自己心底的一丝牵念,让自己走的无牵无挂,让玟小六消失的心甘情愿、毫不留恋。

可是,当小六说不想见俊帝,嬉笑着让璟帮他时,璟没有问他为什么宁可冒死逃跑也不肯见俊帝,也没有思索所有危险,他只是简单地答应“好”,周密地部署逃跑的每一个细节。小六心底的那丝牵念不仅没有被斩断,反而在蔓延。

马车好似和什么东西相撞了,响起女人们的尖叫声,男人们不满地呼喝声。

璟摁下了机括,夹层弹开,他和小六落下。璟抱着小六迅速地滚出马车,扶着小六施施然地站起,小六看四周,有不少人正在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丝毫不显眼。

他们身旁时一对押送货物的镖客,一个人看到他们,不悦地斥道:“一个方便就方便了那么久?还不赶紧去帮忙!”

璟和小六立即钻进队伍,站在马匹旁,和众人一起,紧张地看守着货物。

胡哑和撞在一起的马车又争吵理论了一番,马车里的璟赔了钱,胡哑驾着马车离去,小六看到好几个人跟在马车后。

此时,天已黑。

车队找了相熟的客栈歇息,大伙吃饭,领头的镖客去交货,又接了一些商人们要寄送回家的货物。

忙碌完已经是深夜,璟和小六被分配去看守货物。

夏日的夜晚,即使露宿,也不觉得冷。

整个镇子都在沉睡,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小六仰头看着星星,觉得如果再有一个鸭脖子啃,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在逃亡。

璟说:“如果困,就睡一会儿。”

小六低声说:“镇子外面应该很热闹吧。”颛顼认为他逃了,忙着在外面追他,可他竟然仍在清水镇。

“明日清晨,车队就会出发,去高辛。”

小六忍不住笑,颛顼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不肯去高辛的他会逃跑去高辛。小六对璟说:“我一直以为你最老实,没想到这么奸猾。”

璟说:“明日会很辛苦,你靠在我身上睡一觉。”

小六望着星星不说话,暗哑的声音传来:“我、是十七。”

小六依旧望着星星不说话,半晌后,他的眼睛闭上了,头慢慢地歪过去,轻轻地搭在十七的肩头。

十七一动不敢动,生怕把他惊走了,一直等到小六的呼吸低沉平稳了,他才微微地侧过头,温柔地看着小六。

清晨,小六和十七随着镖车队,出了清水镇,向着南边行去。

路上果然设置了关卡,盘查的非常仔细,旅人们排了长长一队。

小六听到后边的人议论:“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轩辕和高辛都在层层盘查。”

“应该和神农义军有关吧,听说昨儿夜里,靠近清水镇的山里火光通明,有很多黑衣人拦截捕捉进山的人。”

“唉,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唉,不知道,希望不是。”

等候了半晌,终于轮到了小六他们。先是士兵询问他们来自哪里,去往哪里,一个神族女子,拿着一方菱花镜,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去找一下镜子。

有妖怪被照出了原形,还有人被照出变化了外形,都被带到一边仔细盘问。

小六随着人流走过去,老实巴交地站住,那女子用菱花镜照了一下小六,镜子里的小六没有丝毫变化,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小六可以走了。

十七一直坐在车椽上,到女子身旁时,才跳下车,规规矩矩地把头伸到菱花镜前,女子看了一眼镜子,对他身后说:“下一个,快点!”

过了关卡,小六和十七相视一眼,没有多话,依旧随着车队前进。

因为接受盘查,耽误了赶路,镖车队伍的首领催促着:“快点,都快点,山里有妖兽,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城池,否则等着喂妖兽吧!”

紧赶慢赶,傍晚时分,镖车队伍到了高辛的国界。

两侧山崖高耸,中间是不大的城关,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高辛的士兵站在城门口,检查着来往的行人车辆。

也许因为颛顼没想到小六会进入高辛,所以这里的盘查一如往日,只有几个神族士兵,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是不是扫一眼人群。

小六和十七随着镖车队伍,顺利地入了关。

路上渐渐地繁华热闹起来,镖车队的首领明显地松了口气,不再约束大家,众人都说说笑笑。

天要黑时,镖车队终于进了城,首领熟门熟路地去了熟悉的客栈投宿。

吃晚饭,小六要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小六穿好衣服出去时,十七早已经洗完。

十七拿了帕子为他擦头发,小六问:“我们算是顺利逃离了吧?”

十七回道:“刚才进入城关时,附近有一个灵力非常高强的神族。我怕被他察觉,立即完全收敛了气息,所以无法知道他是否留意到我们。”

小六说:“也许是驻守在此地的高辛军队的神族将领。”心里却有些忐忑。

十七说:“不管是谁,都以不变应万变,晚上你好好休息。”

小六也明白,只有休息好,才能以最好的状态应对各种情况。

半夜里,小六听到响动,立即睁开眼睛,一个骨碌做起来。

他看到十七正在把水泼洒到地上,又在榻旁放了半盆水,还用茶碗舀了水放在四处。做完一切后,十七坐到小六面前,“神族的军队包围客栈了,有两个灵力十分高强的神族,我一个都打不过。”

小六低声笑:“如果真顺利逃掉了,我会对颛顼失望,现在看来,他还是有几分本事。”

十七说:“我让你失望了。”

“胡说,你没有!颛顼在以两国之力追逼我们,你以一己之力帮我,我们能逃到这里,已经是奇迹。”

十七问:“你有多不想见俊帝?”

小六想了想说:“宁死也不见!”

十七把一个狐狸形状的玉香囊放进小六手里:“我虽然打不过他们,但我应该能拖住他们。我的坐骑在东北方,你待会儿朝东北方跑,举起这个玉狐狸,模仿狐狸的叫声,它会去接你。”

小六握住了十七的手,“他们会杀你吗?”

“我是涂山璟,就算俊帝在此,杀我也需要仔细考虑,别的将领绝不敢擅做主张。”

小六笑道:“那我就丢下你跑了。”

十七揽住了他的肩,语声在微微地颤抖,“让我看一眼你的真容。”

小六微笑着摇头,“不。”

十七凝视着小六,眼中是难掩的沉重悲伤。只要从这里出去,小六就可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只要小六再不做小六,十七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小六盯着十七,“你还是愿意冒着得罪俊帝的危险,让我一个人逃掉?”

十七点了下头。

颛顼的声音传来,“玟小六,滚出来!你再逃,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幻化成他们的士兵逃走。”十七在小六耳畔叮嘱。

十七点水为烟,化气为雾,他变作了玟小六,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颛顼说:“你现在乖乖出来,我会考虑让你少吃点苦头。”

烟雾渐渐地从屋子里弥漫出去,越来越浓烈,形成了迷障,将整座客栈都困了进去。

颛顼气恼,立即命人破阵。

小六借助十七给的玉狐狸香囊,能在迷雾中看清楚路。

他变幻成一个颛顼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逃出了客栈。

小六向着东北方奔逃,他高高举起玉狐狸香囊,一只大仙鹤落下,小六上了鸟背,仙鹤驮着他,继续向着东北方飞。小六频频向后张望,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颛顼的声音入春雷一般传来,“玟小六,和你在一起的人是叶十七,我杀个叶十七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小六长叹了口气,果然翻脸无情、心狠手辣,难怪黄帝喜欢颛顼。

小六恢复了玟小六的容貌,策着坐骑返回。

没飞一会儿,就看到颛顼迎面飞来,他身后的囚笼里关着十七。

一个侍卫上前,小六束手就擒,颛顼盯着小六,冷冷下令:“打断他的双腿。”

侍卫对着小六的双腿各踢了一脚,小六双腿剧痛,软倒在地上。

“把他丢进囚笼。”

小六被塞进了囚笼,他爬到十七身边。“十七、十七……”

十七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小六检查了一下,放下心来,十七是因为以一人之力,和两个灵力高强的神族对抗,灵力耗尽,虽然有内伤,但没有性命之忧。

小六的腿痛得厉害,他靠到十七身上,自言自语地低声唠叨:“早知道这么辛苦都逃不掉,还不如不逃。可如果不逃,我又怎么能知道你愿意遂我心愿呢?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你不要答应帮我多好,我就能痛快地斩断牵念了。如果刚才被围困住时,你不要让我独自逃多好。桑甜儿渴望着一个男人去拯救她,可其实男人根本不能拯救她,男人给了桑甜儿几滴蜜,把一种痛苦变成了另一种痛苦。生活对桑甜儿而言,就是个火炉,日日炙烤得她很痛苦,男人看似抱起了她,使她免于痛苦,可实际男人只是把桑甜儿的痛苦从被炙烤的痛苦变成了恐惧着男人会放手再次被炙烤的痛苦,两种痛苦哪种更痛苦呢?也许很多女人会选择被抱着的痛苦,好歹偶尔有几滴蜜,好歹没有被炙烤了,好歹可以希望男人永远不会放手,可我不会!我宁愿被炙烤着日日痛苦。我的双手自由,痛苦会让我思谋着逃脱,可被人抱着时,我因恐惧他松手,会用双手去紧紧抓他,会因为他给的几滴蜜忘记了思索。其实,最终拯救桑甜儿的仍然是她自己,不是男人!桑甜儿有一个我去成全,可谁会来成全我呢?神能成全人,谁来成全神呢?显然没有!我还是觉得躲在硬壳子里比较安全,我这辈子已经吃了太多苦,我不想再吃苦,再受伤了……”

一日一夜后,小六和十七被押送到了五神山。

颛顼下令把他和十七关进了五神山下龙骨建造的地牢,小六苦笑,看来这次的逃跑,真的让颛顼十分生气,这座龙骨监狱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的。

狱卒们对小六非常不客气,明知道他腿上有伤,还故意去踢他的腿,对昏迷不醒的十七却不敢折辱,轻拿轻放地抬进了牢房。

看来颛顼虽然很生气十七帮小六逃跑,要给十七一点苦头吃,让十七明白轩辕王子的威严不可冒犯,却毕竟顾忌涂山氏,只敢囚禁,不敢折辱。

狱卒重重关上了牢门,小六用双臂爬到十七身旁,不满地打了他几下,偎在他身旁。

地牢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小六闭上了眼睛,腿上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可渐渐地,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六醒来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死亡一般的黑暗让时间都好似凝滞了。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着,他轻轻动了下,听到十七叫:“小六,你醒了?”

“嗯,躺久了,有点难受。”

十七坐了起来,想扶小六坐起,牵动了小六的腿伤,小六痛哼了一声,十七搂住他,“你受伤了?”

“嗯。”

“在哪里?”

“腿上。”

十七摸索着去摸小六的腿,小六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忙说:“你身上有伤,别乱用灵力了。”

十七不理他,又去摸小六的另一条腿,小六不满,“听话!”

十七不吭声,随着他的手缓缓抚过小六的腿,小六腿上的疼痛缓和了。

十七扶着小六坐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坐的舒服一些。

十七问小六:“你不肯见俊帝,是因为俊帝见到你,就会杀你吗?”

小六明白,十七并不是想查探他不想见俊帝的原因,十七只是想确认俊帝究竟会对小六做什么,这样他才能考虑对策,确保小六没有生命之忧。小六沉默了一瞬,说:“俊帝不会杀我。”他这样拼命地逃脱,颛顼肯定也想岔了。俊帝曾斩杀了自己的五个弟弟,并株连了五王的儿女,有传言说五王有后代流落民间,颛顼只怕是把他当做五王之子了。

十七还是不放心,对小六说:“这世间看似越严重的事情其实越简单,逃不过利益二字,说白了不过都是生意,即使是黄帝和俊帝,我也可以和他们谈谈生意。

小六道:“我不想见俊帝是有别的原因,十七,别再担心我的安危了,我保证俊帝不会杀我!”

十七听小六语气郑重,终于放下心来。

小六忍不住唇角噙着笑意,估计所有人都会因为被人紧张而觉得开心。

这座龙骨地牢因为建在山底,没有任何光源,几万年集聚的黑暗,带着绝望的死气,没个牢房都是个封闭的空间,没有一丝声音,好似整个世界都死亡了。

十七静静地搂着小六,小六安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在这死亡之地,隔绝了所有红尘诱惑、所有人世牵绊、所有利益选择,让男人和女人之间本来复杂的关系变得十分简单,只剩下他与她。小六竟然觉得身有所倚,反而心里很安宁。

小六说:“干脆我们永远都不要出去了,就在这里面待着吧。”

“好。”

“好什么?”

“待在这里很好。”

“哪里好了?”

“只有你、我。”

小六轻声地笑,原来十七也很明白。这世上有时候很多的复杂在于环境,荒远深山里多得是白头偕老的夫妻,繁华之地却多是貌合神离的怨偶。

小六问:“十七,你是因为恩情才对我这么好吧?”

十七身子僵硬,迟迟没有回答。小六倚着他而坐,手放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越来越急,好似就要蹦出来。小六依旧淡淡地说:“我救了你,收留了你六年,但这次你也算对我仁至义尽,等我们出去后,我们就算真的两清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去麻烦你,保证离你远远的……”

小六的嘴被十七捂住了,小六呜呜了几声,十七都不放,小六顽皮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掌心,十七像触电一样,立即逃开了。小六也被自己吓住了,半张着嘴,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两人都沉默僵硬。

好一会儿后,十七才声音暗哑地说:“我不会离开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离开?是想报恩吗?可我说了你的恩已经报了。”

十七没有回答小六的为什么,只固执地说:“我不会离开你。”

“难道你还想跟我一辈子不成?”

十七沉默了一瞬,低沉却坚定地说:“一辈子。”

小六叹气,“我是个男人,你不觉得自己奇怪吗?”

这次十七倒是回答的非常快,“你是女子。”

小六其实心里也早就感觉到十七应该知道她是女子,虽然不知道十七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你怎么就这么确信?连相柳那么精明的家伙都不敢确认我是女子。”

十七轻声地笑起来,“因为他没见过你……”他突然闭了嘴。

“没见过我什么?”

十七不肯说,小六越发好奇,“没见过我什么?”小六仰着头,摇着十七的胳膊撒娇,“没见过我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嘛!”

小六向来是一副无赖男儿的样子,第一次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虽然牢房黑暗,十七看不真切,可已经节节败退,他低声说:“我伤刚好转时第一次用浴桶洗澡,你坐在旁边,我看到……你看着我的身体……脸烧红,我知道你对我……”

小六哎呀一声,用手捂住脸,“你胡说!我没有,我才没有!”

“我没有胡说。”

“你就是胡说,就是胡说,我从来不脸红!”

“我没有。”

十七向来顺着小六,这是第一次固执地坚持。小六不干了,扭过身子,不肯理十七,也不肯靠着十七,用行动表明除非十七承认自己胡说,她才会原谅他。

十七叫小六,小六不理他。十七拉小六,小六也不理他,他又怕她腿痛,不敢用力。

十七沉默了,小六也觉得委屈,小声抱怨:“这么点事,你都不肯让着我。”

十七道:“不是小事。”

小六撇着嘴,哼了一声,这都不算小事,那什么算小事?

十七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天之骄子。有女子练十年舞,只为让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远万里去青丘,一住七年,只为能和我下一盘棋。有人不惜万金求我一幅画,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师。我曾觉得那就是我。那人拘禁我之后,折磨了我两年,日日辱骂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不屑于去反驳,一直沉默地忍受他的折磨。他气急之下,说他可以证明给我看。他带我去了我曾去过的地方,每个白日,他把衣衫褴褛,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浑身恶臭的我放在闹市中,人来人往,可真如他所说,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我。很多次,我看到熟识的人,用力爬过去,企图接近他们,他们或者扔点钱给我后立即憎恶地躲开,或者叫下人打走我。他大笑着问:‘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整整一年,他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我,我真正明白,剥除了那些华丽的外衣,我的确什么都不是。他知道我已经被彻底摧毁,把我扔进了河里,他没有杀我,因为他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有意识时,我在灌木丛里。我知道自己会就这样烂死,我只是想在死前晒一次太阳,我挣扎着往阳光下爬。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知道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也不想再醒来。但是,老天让你出现了……”

小六早忘记了生气,慢慢地转过身子,靠在十七的肩头,静静地聆听,十七的额头贴着小六的头发。“我睁不开眼睛,看不到你,我只能感受一切。你怕我害怕,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怕我尴尬,和我讲笑话。你轻轻地为我擦去汗,你把我抱在怀里,为我洗三年没有洗过的头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么恐怖丑陋,你却如同对待一件珍宝,细腻地呵护。三年的折磨和羞辱,我自己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身体,甚至都不敢走出屋子。可那天我洗澡时,你看到我的身体,脸烧得通红。那一瞬我才觉得真正活了过来,在你眼中,我仍是一个……男人,能让你心……”

小六大叫:“不许说!”

十七眼角有泪渗出,印在小六的发上,喉咙里却发出低沉的笑声,“你抱我出浴桶时,根本不敢看我。把我放在榻上,话都没说完整就落荒而逃。你说我怎么可能把你当男人?”小六捶他的胸膛吧,低声嘟囔:“你个奸猾的!我一直以为你最老实!我被骗了!”

十七说:“那一日,我穿好衣服,推开屋门,走到了太阳下,看着久违的蓝天白云。在别人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举动,可对于我而言,却是一次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小六,那时我就决定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小六低声说:“凤凰涅槃,是昔日一切都化为灰烬,随风消散,你却无法摆脱你是涂山璟的过去。”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有个双胞胎大哥叫涂山篌,他自小和我不一样,他喜欢养猛禽恶兽,十分飞扬跳脱。我喜欢琴棋书画,更文雅温和,不过我们都很善于做生意,虽然手段方式不同,也只是各有千秋,不分胜负。因为是双胞胎,我和大哥一起学习、一起做事,免不了被人拿来比较,其实大哥并不比我差,也许我琴棋书画比他强,可他的灵力修为比我高,任何招式一学就会,但母亲一直对他很淡漠,不管他做什么都是错。因为母亲的态度,周围人自然也都喜欢赞美我,贬损他。大哥十分努力,几乎拼命般地勤奋用功,想得到母亲的赞许,但母亲对他只有不屑,甚至可以说自小到大,母亲一直在用各种方式打击羞辱他,我却不管做什么,都能得到母亲的赞许。我们长大后,在母亲的扶持下,整个家族的权势几乎都在我手中,母亲为我挑选了防风氏的小姐为妻,却把一个婢女只指给了大哥为妻,我为大哥鸣不平,大哥却像以前一样,为了讨好母亲,毫不犹豫地娶了他根本不喜欢的婢女,但母亲依旧对他很冷漠。母亲病危时,大哥服侍她吃药,母亲把药碗砸到大哥脸上,让他滚,说看到他就恶心。大哥终于忍不住他哭着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偏心,母亲辱骂他,说因为你就是不如你弟弟,你心思污秽、性情卑劣,连你弟弟的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没多久,母亲去世了。我很悲痛,可我觉得大哥更痛苦,他不仅仅是因为失去而痛,还因为一生一世再无法得到母亲的认可。母亲去世后,大哥开始酗酒,不管谁劝,他都会说世上有个涂山璟已经足够,不需要卑贱没用的涂山篌,奶奶不想他毁掉,无奈下才告诉我们大哥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他是父亲和母亲的贴身婢女的孩子,那婢女生下大哥后就自尽了,因为大哥和我只相差八天出生,所以奶奶做主,对外宣布母亲生下了双胞胎。大哥知道这个消息后,不再酗酒颓废,开始振作,我因为对他心怀愧疚,对他很谦让,奶奶很欣慰,常常夸赞我仁厚,叮嘱大哥要多帮我。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年,奶奶打算为我举行婚礼,说等我成婚后,就对天下宣布我是涂山氏的族长。有一日,大哥突然来找我,说有要事相谈,我没有疑心,跟着他离开。等我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封闭的地牢里,灵力被封,四肢被龙骨链子捆缚住。”

十七一口气讲述到这里,那些残酷痛苦的折磨、无休无止的羞辱,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在黑暗中袭来,他的身子不自觉地紧绷。小六忙一下下抚着他的心口,轻声地说道:“这里不是那个地牢,我在这里,十七,我在这里。”

十七的头埋在小六的头发里,半晌后才平静下来,“被折磨羞辱时,我也曾想过如果我能逃出去活下来,必要他痛不欲生。可如果真是那样,纵然我活了下来,我也死了,不再是一个完整呢的人,只是一个被屈辱和仇恨折磨的可怜人。幸运的救了我。不管我再残破丑陋,你都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照顾,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恐怖的伤痕,你都会因为我……羞涩脸红……”这一次小六没有阻止十七,而是静静地倾听。

“小六,我看到你,心里没有仇恨,只有感激。感激老天让我仍然活着,并且让我身体健全。我的眼睛仍然能看,能看到你耍赖扮傻;我的耳朵仍然能听,能听到你唠唠叨叨;我的双手仍然灵巧,能帮你擦拭头发;我的双腿仍旧有力,能背着你行走。小六,我不想报仇,只想做叶十七。”

小六低低嗯了一声。

十七说:“我不想回去,大哥很能干,行事比我果敢狠辣,其实比我更适合做涂山族长,只要他在,涂山氏会很好。只要没有涂山璟,涂山篌就是最好的。可是,那天我跟你去了珠宝铺子,涂山家的生意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铺子是涂山家的,静夜叫破了我的身份,整个铺子的人都看到了我,大哥很快就会知道涂山璟还活着。我不想报仇,更不想做涂山璟,但大哥不会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会追着我,我怕他会伤害你和老木他们,所以我必须回去做涂山璟。只有我在,他清楚地知道目标在哪里,才不会乱射箭。”

小六叹息,“你不伤他,他却要伤你。为了自己的安危ie,应该杀了他,但杀了他,你会良心不安。看似他死了,实际上他痛苦的一瞬就解脱了,你却要背负枷锁过一辈子,其实是你吃亏了。这么算下来,还是不能杀他。”

十七欢喜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静夜他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肯复仇。”

小六无奈地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仁善,我是精明。”

十七低声说:“你是为我打算的精明。”

小六哼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十七的气息有些紊乱,心跳也开始急促,小六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好意思说。小六也不催,只是如猫一般,蜷在他肩头,安静地等着。

“小六,我、我……我知道我有婚约在身,没有资格和你说任何话……我也一直不敢想……可、可是……我会取消婚约,我一定会取消婚约!你等我二十年……不、不……十五年,十五年,你给涂山璟十五年,十五年后,涂山璟还你一个叶十七。”

小六低声问:“怎么等?”

“你、你不要让别的男人……住进你心里。”

小六沉默。

黑暗中,十七看不到小六的任何表情,紧张地忘记了呼吸。

小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十七却不知道她的笑声是嘲笑他的荒谬请求,还是……

小六说:“你啊,太不了解我了。我的心很冷,外面有坚硬的壳子,别说十五年,恐怕五十年都不会让个男人跑进去。”

十七忙到:“那你是答应了?我们击掌为盟。”

小六懒洋洋地抬起手,十七先摸索到她的手在哪里,然后重重地和她的手掌击打在一起,击掌后,他没有收回手,而是顺手握住了小六的手,“小六,我、好开心。”他的声音微微地颤着,显然内心激荡。

小六忍不住嘴角也翘了起来,“你说凡事说白了不过都是生意,看到你这样子,我怎么觉得我这笔生意亏了?”

十七摇了摇小六的手,“我说越是看似重要的事情越像生意,不外乎利益,可唯情之一字,永不可用利益去衡量。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都是看似简单,无处不在,却又稀世难寻、万金不换。”

小六笑嘻嘻地说:“老听人家说涂山璟非常会做生意,谈生意时又风趣又犀利,我总不相信。你老是笨笨的样子,说话也不利落,今夜我算是真正领教了。”

十七轻声地笑,他的笑声就如他的人,温柔、平和、纯粹。

小六说:“十七,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生意人,可我在大事上一直算的很清楚,我是个心狠的人,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心狠。你明白吗?”

“我明白。”

小六笑嗔:“谁知道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十七说:“我知道你不会给自己希望,不会先信任,不会先投入,桑甜儿愿意用虚情假意去赌一生,你却即使是真心实意,如果对方不珍惜,你也会舍弃。我愿意等,等到你愿意时。”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呢?”

“那就等一辈子。只要你别消失,纵使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好的。”十七微笑起来,小六对自己的确心狠,可其实她对别人一直都很好,老木、桑甜儿、麻子、串子……她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可她成全了他么每个人。

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这座大荒中赫赫有名的恐怖地牢本应该让被囚禁者度日如年、痛不欲生。

可小六和十七相依着说话,都不觉得时间流逝,十七很庆幸颛顼把他和小六关在了这里,让他有勇气说出他的奢望,他甚至内心深处真的不想出去了,他愿意就这样相依着一辈子。狱卒的脚步声响起时,十七只觉得一切太短暂。

狱卒恭敬地请他们出去,态度和送他们进来时截然不同,抬了竹架子来,点头哈腰地想把小六抬到竹架子上。

十七不肯让他们碰小六,抱起了小六,跟在提灯的狱卒身后。走出地牢时,白日青天,阳光普照,小六眼睛刺痛,赶紧闭上了眼睛,小六听到颛顼问十七,“你想我以什么礼节款待你?叶十七还是……”

十七回答的很干脆,“叶十七。”

颛顼说:“随我来吧。”

小六睁开了眼睛,他们正走在山脚下,举目远眺,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一重又一重的浪潮汹涌而来,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碎裂成千重雪。

小六忽然心有所动,觉得有人在叫她,她对十七说:“去海边。”

十七抱着小六走下石阶,穿过树林,来到海边,站在了礁石上,颛顼并未阻止他们,只是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又一重海浪翻卷着从远处涌动而来,青色的海潮越升越高,来势汹涌,就在那青白相交的浪潮顶端,一道白影犹如驱策着浪花,飞驰而来。

白影在浪花上站定,是一个白衣白发、戴着面具的男子,他立在浪花中,就如站在朵朵白莲中,纤尘不染、风姿卓越。

侍卫们哗啦一下全涌了过来,颛顼诧异地看着相柳,打趣道:“相柳,你就这么想杀我?竟然敢追到五神山来?”

相柳笑道:“此来到不是为王子殿下。”他看向小六,“被敲断腿了?你干了什么,惹得高辛的军队鸡飞狗跳?”

小六这才想起相柳身上有蛊,她的腿被敲断时,相柳应该有察觉。

小六嘻嘻一笑,“就我这点本事能干什么呢?一场误会而已。”

相柳说:“脚下是大海。”

小六明白了相柳的意思,只要她跃入大海,相柳就可以带她离开。但是,这里是五神山,高辛有很多善于驭水的神族将领,相柳一个人也许还能来去,再带一个,只怕只有死路一条。况且,她走了,十七怎么办?

小六笑道:“谢了,你的人情还是少欠点好。”小六对十七说:“回去。”

十七跃下了礁石,走回岸上。

相柳对小六的拒绝,只是哂然一笑,“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债务,死人是没法还债的。”

小六大笑道:“放心,我一贯贪生怕死,一定等着你来讨债。”

相柳的视线从十七脸上扫过,落在颛顼身上,对颛顼颌首,说道:“告辞!”身影消失在浪花中。

侍卫们想追击,颛顼说:“不用白费功夫了,他能从海里来,自然能从海里走。以后加强山脚的巡视。”

小六看着礁石上碎裂的浪花,有些茫然,相柳万里而来,就是问她两句话?

颛顼走到云辇旁,抬手邀请小六,“我们乘车上山。”

十七抱着小六上了云辇,没过多久,云辇停在五神山上最大的宫殿承恩宫,这座宫殿的华美精巧、风流旖旎在大荒内曾赫赫有名。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神农的王子因为见到此宫殿,还曾发动了一次战争攻打高辛。不过,这一世的俊帝即位后,不喜奢华、不喜宴饮,也不喜女色,整个后宫只有一位妃子,所以承恩宫十分冷清。

颛顼笑对小六和十七说:“承恩宫到了。”

小六好似睡着,头靠在十七怀里,紧闭着双眼。十七对颛顼微微颌首,跃下云辇,随着颛顼进了宫殿。

颛顼说:“这是华音殿,我来承恩宫时就住这里,你们也暂时住这里吧。昨日到五神山时,天色已黑,我还没去拜见师父。今日散朝后,我就会去见师父,向他禀奏已经将你带到。小六,你做好准备,陛下随时有可能召见你。”

小六睁开了眼睛:“给我药!”

颛顼笑道:“给你药治腿可以,但即使腿好了,你最好也不要乱跑,如果撞见了阿念,可不会仅仅只断两条腿。”

小六看着颛顼,欲言又止,一瞬后,嚷道:“我饿了。”

颛顼命婢女端上饭菜,等小六和十七吃完饭,命婢女带小六和十七洗漱换衣。

十七抱着小六到了浴池旁,小六说:“婢女会照顾我,你也去洗漱吧,把地牢里的晦气都洗掉。”

两个婢女服侍小六沐浴、换好衣衫。

十七早已洗漱完,换了干净衣衫,在外面等候,看到婢女抬着小六出来,忙快步走了过来。

高辛一年四季都温暖,服侍很轻薄,讲究飘逸之美,喜穿木屐。此时,十七身着天青色的高辛衣衫,宽袍广袖、轻衣缓带、玉冠束发、足踏木屐,行走间,步如行云、衣袂翩飞,真正是明月为身,流水做姿。

两个婢女看的呆住,小六也是目不转睛。十七有些赧然,微微垂下了眼眸,却又好像很喜欢小六看他的样子,迎着小六的目光,走到了小六面前。

小六调笑道:“难怪有女子为求你一顾而不惜练舞十年,此番你回去,只怕也少不了女子求你一顾。”

十七局促不安,好似生怕小六误会,急急地说:“我不会看的。”

小六觉得心里有些甜,可又不愿被看出来,故作不耐地扭过了头,“你看不看,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医师来为小六治腿,十七在一旁帮忙。

医师先抹了药膏,再用归墟水眼中的水种植出的接骨木把小六的腿包裹住,小六觉得两条小腿犹如浸润在凉丝丝的水中,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医师对小六说:“尽量不要用腿,多静养,慢则三月,快则一月就能长好。”

小六笑着和医师作揖道谢,有麻烦医师帮十七看一下,医师检查过后,慷慨地给了十七一小瓶治疗内伤的上好灵药。

医师走后,小六对十七说:“虽然你身上的伤痕,再好的灵药也除不掉了。”一般的伤,很难在神族的身体上留下疤痕,可涂山篌折磨十七时,每次施完酷刑,都会用特制的灵药水泼十七,既能让他保持清醒,痛苦加倍,又能让那些耻辱的印记永远烙印在他身上。小六当年就仔细思索过如何除掉那些可怕的伤痕,但是思索了一年,想遍天下灵药,发现永不可能消除。

小六盯着十七的腿,边思量边说:“但高辛宫廷里颇有些好东西,也许能治好你的腿。只是要吃点苦头。”十七右腿上的旧伤,因为身有灵力,走快时不会察觉有异,但走得慢时,就能看出来有些瘸。

十七摇了下头,“我不在意。”

小六笑笑,不自禁地掩嘴打了个哈欠,十七说:“你睡吧。”

小六抓着他的衣袖,“你也该休息一下,可我不想你离开。”

“我靠着也能睡着。”十七坐到塌侧,靠在屏风上。

小**上了双目,手却一直捏玩着十七的衣袖,十七端起一杯水,握在掌中,杯子中腾起白烟,萦绕着小六,小六的手慢慢地不动了。

十七觉得,自从地牢出来,小六就一直在努力掩饰内心的紧张。十七推测和俊帝有关系,以小六的性子,不可能是因为俊帝的权势,那只能是因为俊帝这个人。

十七轻轻握住了小六的手,低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第一部 第九章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夕阳西斜时,有宫人来请小六,说俊帝想见他。

看到小六的腿有伤,宫人命侍者抬了肩舆,十七把小六放在肩舆上。

侍者抬着小六,十七跟随在旁,疾步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俊帝日常处理朝事的朝晖殿。侍者们把肩舆停在殿门外,宫人上前奏报。

等听到内侍命他们进去,十七抱起了小六,殿门旁的侍者想阻拦十七,颛顼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

十七抱着小六直走了进去,幽深的殿堂内,正前方放着一张沉香榻,榻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容貌并不算老,约摸三十来岁,可乌发中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难言的沧桑。

十七把小六轻轻地放下,叩拜行礼,“草民叶十七参见陛下。玟小六腿上有伤,不便行礼,请陛下恕罪。”

俊帝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盯着小六。

在没有进殿前,小六一直很紧张,反常地沉默着。可此时,他反倒泰然自若,笑看着俊帝,任由俊帝打量。半晌后,俊帝对十七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俊帝问小六:“谁伤的你?”

小六笑瞅了一眼颛顼,没有说话。颛顼躬身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惩戒。”

俊帝深深盯了一眼颛顼,问小六:“你还没用晚膳吧?”

“还没。”

俊帝对一旁的侍者吩咐:“一起。”

“是。”侍者退出去,传召晚膳。

就在朝晖殿的侧殿用膳,屋子不大,几人的食案放得很近。俊帝坐了主位,颛顼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颛顼相对,十七坐在小六下方,方便照应小六。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一国之君的晚膳应该很复杂,可俊帝的晚膳却十分简单,简单得就好似大荒内最普通的富贵之家。

俊帝吃的不多,也不饮酒,仪态端正,举止完美。颛顼和十七也是一食一饮、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到赏心悦目,咀嚼、饮酒、举杯、搁碗,都没有一点声音,有着无懈可击的风姿。

整个侧殿内,只有小六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小六大吃大喝,仪态粗俗,吃的起兴,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肉,吃的满嘴汤汁。

吃完后,小六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侍者跪在小六身侧,双手捧着莲花形状的玉盏,里面是漂浮着花瓣的水。小六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困惑地看着侍者手中的玉盏,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赶紧端过莲花玉盏,咕咚咕咚地把净手的水喝了,侍者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小六冲他笑,把玉盏塞回给他,“谢谢啊!”

幸亏这些侍者都是服侍俊帝的宫人,早养成了谨慎沉默地性子,惊异只是一瞬,立即恢复正常,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依旧恭敬地服侍着小六。只是下次端上什么东西前,一定会小声地报上用途。

颛顼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声音烦着了,还是吃饱了,他搁下筷子,一边饮酒,一边不时看一眼小六,俊帝却自始至终没有对小六的任何行为做出反应。

小六吃完了肉,还不肯放弃骨头,如平时一般,用力吮吸着骨髓,发出滋滋的声音,可平日里,大伙一边说话一边吃饭,都发出声音,也不奇怪,此时在君王的殿内,侍者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小六吮吸骨髓的声音简直像雷鸣一般。

侍者们僵硬地站着,连动都不敢动,心随着小六的吮吸声狂跳。十七倒是镇静,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用饭,颛顼却厌恶地蹙眉。

俊帝终于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终于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很诡异。他含着骨头,用眼珠子来回看了一圈,讪讪地把骨头呸一口吐了出来,一个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赔着笑,给俊帝作揖,“我是乡下人,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懂规矩,陛下勿要责怪。”

俊帝凝视着小六,好一会儿后问:“你往日里都喜欢吃什么?”

“我啊,什么都喜欢吃,正菜最喜欢吃烤羊肉。”

“零食呢?”

“鸭脖子、鸡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还有鹅掌。”

“都喜欢什么味道?我让御厨做给你,还来得及睡前听着故事吃一些。”

小六沉默了,只是看着俊帝。

颛顼眼中疑云顿起,手轻轻地颤着,酒水泼洒了一身,他都没有察觉,只是盯着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么味道都成,乡下人不挑。”

俊帝对身后的侍者吩咐:“每种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头对十七说:“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对俊帝行礼,俊帝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门。颛顼不自禁地站起,盯着小六,知道小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转身,急切地问俊帝:“师父,他是谁?”

俊帝问他:“你以为他是谁?”

“师父要我去把他带回来时,曾说过也许他是故人之子,我本来也以为他是那五个造反的罪王的儿子,听说中容的一个妃子善于用毒,还企图毒害过师父,小六也恰好善于用毒。我以为……可、可师父,你刚才说他可以睡前边听故事边吃零食,小夭、小夭……”颛顼又是紧张兴奋,又是恐惧害怕,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几乎说不下去,“妹妹小时候就喜欢边听姑姑讲故事,边吃零食。为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饭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训斥她,她还顶嘴说爹爹就允许她吃零食。”

相比颛顼的失态,俊帝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看不破他的幻形术,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颛顼跪坐在俊帝面前,呆呆愣愣,半晌后,才说:“师父肯定也很怀疑吧?”

俊帝没有说话,颛顼猛地跳了起来,向外冲去,“我去问她,我要问问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不肯认我。”

“站住!”

俊帝冷漠的声音让颛顼停住了步子,颛顼不解地回头,“难道师父不想知道吗?小夭是您的女儿啊!”

俊帝的右手摸着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环,缓慢地转着圈,“他是谁,不是由我们判定,而是由他自己决定。”

颛顼不解,却知道师父从不说废话,他只能跪坐下,静静聆听。

“这世间的伤害不仅仅会以恶之名,很多的伤害都是以爱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谁,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问他,给他时间,让他自己告诉我们。”

颛顼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

俊帝站了起来,走出宫殿,“你会明白。”

颛顼呆呆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犹如喝醉了一般,走回了华音殿。

小六和十七背靠着廊柱,坐在龙须席上乘凉。十七腿上放着一个水晶盘子,里面放着山竹、荔枝、枇杷、龙眼……各色各样的水果。十七剥开一个龙眼,递给小六,小六说:“不要。”

十七放进自己嘴里,又剥开一个山竹,分了一半给小六,小六一瓣瓣吃着。

看到颛顼,十七礼貌地直起身子,颌首为礼,小六却躺着没动,只是大大咧咧地笑着挥挥手。

颛顼走了过去,坐在他们对面。

和小六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地在脑海里回放。

他下令对她动用了酷刑,让她的双手骨肉分离,本算结下了大仇,可她以身护他,拼死相救。他却怀疑相救是为了施恩,只是一个阴谋的开始。

被九命相柳追杀时,装白狐尾巴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巴没有丢失,反而在他怀里。

他被防风氏一箭洞穿胸口,他以利用之心叫了她来,甚至决定必要时,用箭洞穿她的胸口,以他伤染她伤,让她也血流不止,诱迫涂山璟去找防风意映拿止血药,他好派人趁机夺取。可她毫不犹豫地赶去找涂山璟,为他盗取冰晶。

她给他下蛊,虽然她说只是疼痛,不会有其他危害,可他从没有相信过。她找各种借口,迟迟不肯解除蛊,他认为她必有所图谋,想用蛊要挟他。她留言给坞呈蛊已解,纵使之后,很久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可他依旧不相信她真的解了蛊。

因为师父要见她,他以为她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挟恩作乱,他痛下毒手,她却只是看着他笑,那笑中分明没有责怪,反而是欣慰,竟然欣慰着他的冷酷。

还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对饮……

一桩桩、一件件想来,一切早摆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颗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视而不见。

颛顼看着小六的双腿,裹着接骨木,又缠了一圈白缎,看上去十分笨拙。

颛顼的手伸向小六的腿,十七以为他又要伤害小六,出手如风,以指为剑,刺向他。十七本以为会逼退颛顼,可没想到颛顼根本没有闪避,指风刺中他的手臂,鲜血流下。

颛顼的手搭在小六的腿上,轻声问:“疼吗?”

小六扭过了头,闭着眼睛,“不疼。”

颛顼有千言万语翻涌在胸腹间,挤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张口。三百多年了,他已经不再是凤凰树下,推秋千的男孩。父母双亡、流落异乡、寄人篱下,他戴着面具太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真心地喜悦,真心地悲伤。他学会了用权谋操纵人心,却忘记了该如何平实地接近人心;他学会了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却忘记了该如何真实地述说心意。

颛顼站了起来,对十七说:“好好照顾她。”

颛顼走出了殿门,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承恩宫里花木繁盛,奇花异木比比皆是,晚来风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阵阵,可这海之角的异乡没有火红的凤凰花,花开时绚烂如朝霞,花落时犹如烈焰飞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闭着眼睛。听到颛顼的脚步声远去,小六的眼角有泪珠一颗颗滚落。

十七把小六揽进怀里。

小六的脸埋在他肩头,泪落如雨。

三百多年了,她已经不是凤凰树下,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她曾在深山里流浪,像野兽一样茹毛饮血;她曾被关在笼子里,犹如猫狗一般被饲养;她被人追杀过,她也杀了无数人。她的生命就是谎言、鲜血、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站在众人面前。

一直到深夜,小六和十七休息时,颛顼都没有回来。

第二日清晨,小六起来时,颛顼已经离开。

傍晚时,颛顼回到华音殿。

小六依旧是老样子,嬉皮笑脸,和颛顼挥手打招呼。

颛顼除了冷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对小六很冷淡以外,别的都正常。

颛顼对十七说:“白日里如果闷,就让婢女带你去漪清园,园子里有宽可划船的河,也有才没脚面的小溪,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都有,是个解闷的好去处。”

十七说:“好。”

颛顼说:“不要席地而坐。”

十七看了小六一眼,回道:“知道了。”

颛顼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屋子,晚饭也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

医师说小六的腿最快一个月好,可实际上十来天,小六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

医师非常惊讶于小六的康复速度,叮嘱小六,“腿长好前,要多静养,现在腿长好了,就要尽量多运动,慢慢地,就会正常行走了。”

小六很听医师的话,经常拄着拐杖走来走去。

俊帝并不经常召见小六,三四日才见一次,每次见面话也非常少,“可喜欢饮酒?”“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花草?”“喜欢……”

可是在华音殿内,他的旨意无处不在,只要小六说过喜欢的,必定会出现。有一次俊帝问小六“最喜欢什么”,小六无耻地回答“最喜欢钱,最好每天能躺在钱山上打滚”。第二日,小六起来时,就看到庭院内有一座钱山,不是珠宝,也不是玉石,就是实打实一枚枚的钱,堆积得像山一样高。

看到这座闪亮闪亮的钱山,小六黑着脸。已经十来日没有露过笑意的颛顼大笑了出来,向来寡言少语的十七也忍不住笑了,对小六诚恳地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听到颛顼的笑声,小六扔掉拐杖,扑倒在钱山上,打了几个滚。

十七笑问:“开心吗?”

“硌得肉疼。”小六躺在钱山上,嘴硬地说,“不过我至少知道在钱山上打滚是什么滋味了。”

颛顼和十七都笑。

婢女们进进出出,总要绕着钱山走。小六和十七在院子里纳凉时,不管往哪个角度看,都会看到无数的钱一闪一闪。

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小六好不容易有一点雅兴,想看看月亮,推开窗户,只见一座钱山巍峨闪亮地伫立着。

在这座钱山面前,不管是美景,还是美人,都黯然失色。

小六实在受不了了,对侍者说:“把钱山移走。”

侍者恭敬地回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公子想要把钱山移走,要去求陛下准许。”

下一次,俊帝召见小六时,小六第一次主动和俊帝说了话:“我不喜欢钱山了。”

俊帝面无表情,微微地点了下头,只有和他很熟悉亲近的颛顼才能看出俊帝眼中闪过的笑意。

从那之后,每次俊帝问小六的喜好,小六再不敢胡说八道,尽量如实地回答。要不然把不喜欢的东西天天放在眼前手边,真的很遭罪。

小六的腿渐渐地好了,不再需要双拐,拄着一根拐杖,稍微借点力就可以,甚至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一小段路。

小六是个关不住的性子,腿刚利落了一些,立即不满足于只在华音殿内行走。

她喜欢太阳快落山时,拄着拐杖,在阳光下走,直到走出一身汗,她才会停下。

十七会慢慢地跟在她身旁。

小六继续她的絮叨:“男人们都喜欢美人无汗,可实际上无汗的美人最好不要娶。生活总会充满乱七八糟的事情,免不了气闷心烦,不愉快全都堵在了身体里。如果在明媚的阳光下,好好地快走一圈,美美地出上一通汗,那些堵在身体里的不愉快就都随着汗水发泄出来。身体通畅的女人才会心胸开阔,不会斤斤计较。就比如说我,我最近很心烦,可这么走了一通,心情就好了很多。

十七瞅了小六一眼,微笑着不说话。

忽而间,有鸟鸣从空中传来,一只玄鸟俯冲而下,落在小六身旁,身子前倾,头往下低,好像在给小六行礼,又好像邀请小六摸他的头。

小六一步步后退,拐杖掉落,人走的歪歪扭扭。

十七想去扶她,俊帝和颛顼走过来,俊帝举起手,一股巨大的力把十七阻拦住。十七看出玄鸟并不想伤害小六,遂没有反抗,静静地看着。”

玄鸟看小六不理它,困惑地歪歪脑袋,一步步地往前走,追着小六过去。

小六越退越快,它也越走越快。小六跌倒在地上,玄鸟却以为小六是和它玩,欢快地叫了一声,收拢翅膀,躺在地上打滚。打了几个滚后,它又伸长脖子,探着脑袋,凑到小六身边。

小六盯着它,不肯碰它。玄鸟似乎伤心了,悲伤地呜呜着,把头凑到小六手边,一下下地拱着她,一副小六不安抚它,它就要没完没了的样子。小六终于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玄鸟扑闪着翅膀,引颈高歌,洋溢的欢乐让旁观者都动容。

小六扶着玄鸟的身子,站了起来:“你这家伙,怎么吃得这么肥?”说完,一抬头才看见俊帝和颛顼。

小六干笑,指着玄鸟说:“这只肥鸟和我很投缘,估计是个母的。”

俊帝说:“这只玄鸟是我为我的大女儿小夭选的坐骑,它还是颗蛋时,小夭就日日抱着它睡觉,它孵出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小夭,小夭给他起名叫圆圆,天天问着几时才能骑着圆圆飞到天空。我总是回答‘等你们长大’圆圆早已长大,小夭却至今未回来。”

小六作揖赔罪,“草民不知道这是王姬的坐骑,刚才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俊帝盯了小六一瞬,一言未发地和颛顼离开了。

小六看他们走远了,扶着十七的胳膊坐到了石头上。玄鸟也凑了过来,小六拍开她,“别烦我,自己玩去。”

玄鸟圆圆委屈地在小六手边蹭了蹭,展翅飞走了。

小六休息了一会儿,对十七笑道:“回去吧。”

十七把拐杖递给她,陪着小六回到华音殿。

小六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了。

她喜欢从华音殿走到漪清园,却从不进园子,只在园子外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再从园子慢慢地走回华音殿。

一日,天气十分炎热,十七陪着小六走到漪清园,小六满头都是汗,脸颊也被晒得红通通的。

坐在树荫下休息时,小六喝了口水,叹道:“这时若有个冰镇过的小玉瓜吃就好了。”

十七站了起来,“我看到婢女在冰里浸了一些瓜果,我去拿一个小玉瓜来。”

小六笑道:“随口一说”而已,待会儿回去再吃吧。

“我来回不过一会儿,很快的。”十七飞快地走了。

小六把水壶放到一旁,等着吃小玉瓜。

小六想起了小时候,很喜欢玩水,天热时常常泡在水里不肯出来。娘为了哄着她出来,总会端着一盘小玉瓜,在岸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吃,表明你再不出来,娘可就全吃完了。她会赶紧爬上岸,跑到娘身边,张大嘴,等着娘喂她。

一群人走向园子,小六神思不属,随意扫了一眼,看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依旧不在意地坐着。

当中的一个美丽少女冲过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小六,“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小六这才仔细地看少女,五官并不熟悉,可又似曾相识,再看她的衣着打扮,小夭知道了她是谁。

原来。阿念的真容竟如此美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小六微笑道:“我,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阿念气的脑袋疼,“这里是我家!你个贱民,当然不能在这里!来人,把他抓起来!”

海棠和另一个侍女各拽着小六的一条胳膊,把小六提溜了起来。

阿念也不去游园子了,急匆匆地返回。

小六被两个侍女抓着,她懒得使力,索性由着她们把她架着走。

进了阿念居住的含章殿,阿念摆出一副官员提审犯人的样子,喝问小六:“说,你知不知错?”

小六不惊不惧,笑嘻嘻地打量四周。

海棠对小六也有很多恼恨,看小六道现在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脚踹在小六的膝关节上,小六向前扑倒,跪在阿念面前。

阿念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六,“哼,你也终于落在我手里了!颛顼哥哥说你救过他一命,那么我就不要你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当日……当日……我……我一定要报仇雪恨!”阿念想起小六当日在她背上乱摸,眼泪又涌到了眼眶里,颛顼几次问她,她都没好意思告诉颛顼,返回五神山后,阿念才委屈地对娘哭诉了一遍,可娘……只会搂着她,拍她的背。

阿念大叫:“把他的手抬起来。”

两个侍女抓起了小六的手,阿念看着小六的手,琢磨该使用什么刑罚,可阿念自小被呵护得太周到,压根没见过真正恶毒的酷刑,她所知道的刑罚最严重的也就是杖毙。因为颛顼,不能打死小六,阿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打他的手!”

海棠拿了一根用万年乌木做的棍子过来,狠狠地抽下。

小六唇边挂着一丝笑,还故意出言挑衅:“你的背又软又香,就算打断了手,摸一摸都是值得的。自从上次摸过后,我一直朝思暮想……”

阿念气的身子簌簌直颤,面色青白,眼泪直往下掉。

高辛民风保守,最重礼仪,俊帝登基后,民风有所放开,礼仪也不再那么严格,可王姬的身体……侍女惊骇得呆住,海棠不敢再让小六胡说八道,命令一个做粗活的婢女脱下绣鞋,塞到小六嘴里,“让你这张臭嘴再胡说!”

海棠对阿念说:“王姬,这个混账东西和您有仇,自然要胡说八道来气您,毁您声誉,您若当真,可就中了他的诡计了。”

几个侍女都听出了海棠的警告,可不相信小六的灵力这么低微,能有机会靠近灵力不弱的王姬,忙纷纷劝阿念,一个嘴快的婢女说:“颛顼王子是轩辕的王子,可不是我们高辛的王子,不过是寄居在此,仰仗陛下而活,王姬何必看重他的想法?想杀就杀了,回头和陛下说明,陛下定不会责怪。”

阿念气恨已极,下令:“打!先打手,再打嘴,打死了,我负责!”

两个侍女拿着棍子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小六笑不出来了,心神全放在婢女刚才的话上。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实际透露的信息很多。颛顼小小年纪被黄帝送到高辛,都说他是质子,黄帝以此向俊帝承诺,不会进攻高辛。两百多年来,他从没有回过轩辕,在众人眼中,看上去有轩辕王子的名头,可实际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弃子。

十七拿着冰镇小玉瓜匆匆返回,却没有看到小六。他循着踪迹找了过来,被殿外的侍卫拦住。

十七听到殿内传来杖击的声音,不顾拦阻,想强行往里冲,却惹来了更多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因为阿念是俊帝唯一的子女,侍卫们都不敢轻视,立即派人去禀告俊帝。阿念的母亲,静安王妃的宫殿距离含章殿不远,贴身侍女惊慌地给她比画,说有人袭击王姬的宫殿,静安王妃忙赶了过来。

她急匆匆地走进殿门,看阿念虽然脸色难看,却衣衫整洁,显然没有受伤。

阿念看到母亲,立即挤出了笑脸,一边打手势,一边问:“娘,你怎么来了?”

小六一直低着头,任凭侍女抽打,此时听到阿念的叫声,她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想抬头看,却又不敢看。这个女人虽不是王后,却是俊帝唯一的女人,整个天下几乎没有人见过她,都只是传闻俊帝藏娇,得她一人足矣。

没有听到王妃的说话声,只听到阿念下令:“住手!”

小六慢慢地抬起了头,看清楚王妃容貌的刹那,心胆俱裂,嘶声呐喊:“娘、娘……”她嘴里塞着绣鞋,发着含糊的声音,双手拼命向前伸去,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袭青衫、亭亭玉立着的少妇。

小六双手血肉模糊,少妇骇然,向后退去。阿念赶紧搂住母亲,大叫道:“快拉住这个贱民!”

侍女们怕小六伤到王妃,把小六恨恨地按倒,手脚齐用,牢牢地压制住她。小六却像疯子一样,力气大的出奇,不管不顾地挣扎,要去抓住王妃。

“娘,娘……”小六嘴里在呜咽,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王妃像是看疯狗一样,惊惧地看着她,小六泪如雨落,向着王妃伸出手,只是想抓住娘,不让她再离开,“娘、娘……不要抛弃我……”

她想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你明明答应了要来接我,却一去不回,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都改!只要你不离开我!难道我真是她们说的孽种,根本不该活着?娘,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要我了?

俊帝和颛顼赶过来时,就看到小六满身血污,被几个婢女摁倒在地,她一边用力挣扎,一边仰着头,盯着王妃,满面是泪,伸着双手,乞求着她不要离开,“娘,娘……”

俊帝的身子剧颤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稳。

颛顼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他疯一般冲过去,推开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

颛顼把她嘴里的鞋子拔出去,捏的粉碎。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叶,“娘,她是娘,哥哥,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我一定听话,我会很乖很乖……”

颛顼的头埋在小六的颈窝,泪一颗颗落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经战死了。她是静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长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筛糠,发出如狼一般的哭嚎声,“她说了要来接我,她说了要来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没来,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问清楚为什么……”

颛顼紧紧地抱着他,就如小时候,父亲战死、母亲自尽后,无数个黑夜里她紧紧地抱着他。

小六的哭声渐渐地低了,身子依旧在轻颤,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泪无声地落在她的衣领内,他依旧和小时候一样,不管多伤心,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小六双手颤着,慢慢地环住了颛顼的背,下死力地搂进了颛顼。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彼此抱着,相依相偎,相互支撑。

阿念震惊地看着,她低声叫:“颛顼哥哥。”

颛顼却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不动,头埋在小六的脖颈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阿念叫:“父王,他、他们……”

父王却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惫地对母亲身旁的侍女吩咐:“先送王姬去王妃的殿内休息。”

侍女躬身行礼,半搀扶半强迫地护送王妃和阿念离开。

阿念茫然又恐惧,隐约中预感到她的世界要不一样了,可又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频频回头看向颛顼。

殿内的人很快都离开了,只剩下静静站在一旁的俊帝和十七。

很久后,颛顼慢慢抬起了头,凝视着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丝毫泪意。

那一桩事又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小六的心直跳,紧张地偏过头,想回避开颛顼的目光。

颛顼说:“你刚才已经叫过哥哥了,现在再抵赖已经没用。”

小六想笑,没有笑出来,嘴唇有些哆嗦,颛顼低声叫:“小夭。”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惧。

颛顼又叫:“小夭,我是颛顼,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们幼时初见面的情形,那时娘和舅娘都活着,娘微笑着说:“小夭,你要听哥哥的话”,舅娘笑意盈盈地说:“颛顼,你要让着妹妹”,他们俩却和乌鸡眼一样,恨恨地瞪着对方。舅娘自尽了,娘战死了……只剩下他们了。

小六小声地说:“哥哥,我回来了。”

颛顼想笑,没笑出来,嘴唇微微地颤着。

十七这才走上前,低声道:“小六的手受伤了。”

颛顼忙叫:“药,伤药。”

俊帝的贴身侍从早命医师准备好了伤药,一直在外面静候着,听到颛顼叫,立即跑了进来,端盆子的、捧水壶的、拿手巾的、拿药的,多而不乱,不一会儿,就给小六的手把药上好了。

医师对俊帝奏到:“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过几日就能好。”

俊帝轻颌了下首,侍从们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颛顼扶着小六站起,小六低着头,不肯举步。颛顼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俊帝面前,自己后退了几步,和十七站在了屋檐下。

小六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俊帝先开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则你,不就是想让我出现吗?我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六故意激怒阿念,让阿念重重责打她,的确是想让俊帝来看到一切。小六怀着一种微妙复杂的心思,想看看俊帝的反应,看他究竟会帮谁,甚至她都准备好了嘲笑戏弄一切。可是,静安王妃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个曾经让小六一想起就伤心得吃不下饭的女人,小六曾想象了无数次她究竟哪里比娘好,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长得那么像娘,偏偏又穿了一袭青衣,猛然看去,完全就是娘。那些隐秘的愤愤不平和伤心难过都消失不见了,甚至她觉得愧疚不安。

小六跪下,至亲至今的字眼到了嘴边,却艰涩得怎么都吐不出来。她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又重重磕了一下头,再重重磕了一下头……

俊帝蹲下,扶住了她,小六咬着唇,依旧没有办法叫出来。

俊帝道:“这二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对你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我原本也有很多话对你说。你失踪后,我一直想着,找到你后,要和你说的话。刚开始,是想着给你讲什么故事哄你开心;后来,是想如何安慰开导你;再后来,是想听你说话,想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再到后来,老是想起你小时候,一声声的唤爹爹;最后,我想,只要你活着,别的都无所谓,小夭……”俊帝抬手,空中出现了一个水灵凝结成的鹰,鹰朝着小六飞冲而来,突然又变成一只大老虎,欢快地一蹦一跳。

这是小六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是,她都会坐在殿门的台阶上,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爹爹,等看到那个疲倦孤独的白色身影时,她就会跳起来,飞冲下台阶,大叫着爹爹,直直地扑进爹爹怀里。爹爹会大笑,一手抱起她,一手变幻出各种动物。

小六扑进了俊帝怀中,眼泪簌簌而落。

俊帝搂住了女儿,隔着三百年的光阴,她的欢笑变成了眼泪,但他的女儿终究是回来了,小六唔咽着说:“她们说你……你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去玉山接我?”

俊帝轻拍着她的背,“当年,我迟迟不去玉山接你,是因为你的五个叔叔起兵造反,闹腾得正厉害。西边打仗,宫里暗杀刺杀毒杀层出不穷,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让你有个闪失,所以想着让王母照看你,等我平息了五王的叛乱,再去接你。没有想到你会私下玉山,早知如此,我宁可危险点也要把你带在身边。”

小六哽咽着问:“你是我爹吗?”

俊帝抬起了小六的头,直视着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你爹!纵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远是你爹!”

小六终于释然,又是笑又是哭,忙叫:“爹爹……爹爹。”

俊帝笑了,扶着小六站起,把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小六。小六赶紧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可眼眶酸胀,总想落泪,好似要把忍了上百年的眼泪都流干净,她只能努力忍着。

颛顼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十七跟在他身后。

小六抱歉地看着十七,“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俊帝摇摇头,道:“他是涂山狐狸家的人,心眼比你多,就算刚开始没想到,后来也早猜到你的身份了。”

小六苦笑,也是,俊帝和颛顼都不是好脾气的人,能让他们一再忍让,整个大荒也不过寥寥几人。

十七对俊帝作揖行礼,俊帝问:“涂山璟?”

十七恭敬地回答:“正是晚辈。”

俊帝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和防风小怪的女儿有婚约,是我记错了吗?”

十七额头冒汗,僵硬地回道:“没、有。”

“是你没有婚约,还是我没有记错?”

“是、是陛下没、没记错。”

小六看不下去了,低声叫道:“爹!”

俊帝深深地盯了十七一眼,对小六说:“你娘以前居住的宫殿,我做了寝宫,你若想搬回去,让宫人稍微收拾一下就成,我搬回以前住的宫殿。如果喜欢别的宫殿也成,反正这宫里多的是空着的宫殿。”

“不了,我就住华音殿,正好可以和哥哥说说话。”

颛顼又高兴又犯愁,瞟了一眼俊帝,说道:“我当然也想你和我住一起,可是你若恢复了女儿身,和我同住一殿,于礼不合。”

“我……”小六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看着俊帝和颛顼,又吞了回去,以后再说吧。

俊帝说:“先住着吧,等昭告天下时,再搬也来得及。”

颛顼欣喜地对俊帝行礼:“谢谢师父。”

俊帝虽然很想多和小六相处,但知道小六需要时间,反正来日方长,她也不着急,借口还有要紧事情处理,先一步离开了。

等俊帝走了,小六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了下来,她知道他是至亲至近的人,也清楚记得小时候爹爹是多么疼爱她,可是隔着上百年的光阴,她渴望亲近他,却又尴尬紧张,还有隐隐的畏惧。

颛顼带小六和十七回华音殿。十七一路都很沉默。

颛顼让婢女先服侍小六洗漱换衣,等小六收拾完,晚饭已经准备好。

小六的手有伤,不方便拿筷子吃饭。十七想喂她,刚伸出手,被颛顼抢了先,颛顼说:“这是我妹妹,还轮不到你献殷勤。”

十七沉默地坐下,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颛顼端了碗喂小六,竟然像模像样,不像是第一次做,小六惊疑地问:“你几时照顾过手受伤的病人?”

颛顼回道:“我曾匿名去军队里当过十年兵,在军队里,可没人伺候,受了伤,都是队友们彼此照应。我喂过别人吃饭,别人也喂过我吃饭。”

小六说:“难怪你……你倒是做过的事情不少,难怪市井气那么重。”

颛顼说:“爷爷和师父都说要经历一些,反正我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就多多经历呗!”

吃完饭,漱完口,婢女端来净手的水。颛顼扑哧笑了出来,把净水的手拿了过来,递到小六嘴边,作势要灌她喝,“要不要喝了?不够的话,把我的也让给你。”

小六边躲,边哈哈大笑,十七也笑了起来,颛顼的手指虚点点小六,“你呀!真亏得师父能忍!”

隔了三百多年的漫长光阴,可也许因为血缘的奇妙,也许因为都把对方珍藏在心中,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依旧能毫不顾忌地开玩笑。

天色渐渐黑了,婢女点燃了廊下的宫灯。

三人靠着玉枕,坐在龙虚席上边啜酒,边说着话。

十七一直沉默,小六时不时看十七一眼。

颛顼放下酒樽,说要更衣,进去后却迟迟未出来,显然是给小六和十七一个单独谈话的时间。

小六知道即使十七已经猜到她的身份,可猜到和亲眼证实是截然不同的,小六也明白十七并不希望她是俊帝的女儿,黄帝的外孙女,就如她也不希望他是四世家涂山氏的公子。可是,人唯独不能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小六对十七说:“你要有什么话想问就问,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十七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不管你是谁,你都是你,可有些事情毕竟越来越复杂了。”

小六挑眉,睨着十七,“怎么?你怕了?”

十七微微笑着,“我一直都怕,有了念想自然会生忧虑,有了喜爱自然会生恐惧,如果不怕倒不正常。”

晕黄灯光下的十七温暖,清透、平和,小六的心也温暖。小六笑嗔:“听不懂你说什么。”

十七把玩着酒樽笑,“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名字?是么时候能看到你的真容?”

“我的父亲是俊帝,母亲是黄帝的女儿轩辕王姬,我的大名是高辛玖瑶,因为额上有一朵桃花胎记,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机繁盛的意思。现在,你还是叫我小六吧!”

小六只回答了十七的第一个问题,十七等了好一阵,她都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颛顼走了出来,站在廊下说:“小夭,现在这个殿内只有我们三人,我想看你的真容。”

小六向后躺倒,头搭在枕上,凝望着天空。半晌后,她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我只讲一遍,如果日后父王和外祖父问起来,哥哥你去告诉他们吧!”

颛顼坐到她身旁,“好!”

小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在轩辕黄帝和神农蚩尤的大决战中,娘战死。娘在领兵出征前,把我寄养在玉山王母身边,我想回家,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父王一直没有来接我回家。那时的我很不懂事,因为王母不喜欢说话,从不笑,每天都严厉地督促我练功,我十分憎恶她。有一次父王派遣侍女去给我送礼物,我就藏在侍女的车子底下,随着车子悄悄下了玉山。本来我是打算跟随侍女回到五神山,吓父王一大跳,我想亲口问父王为什么不接我回家,我还想让他亲口告诉我娘没有死。在路上,两个侍女窃窃私语,议论着我。她们说了很多娘和我的坏话,说我是孽种,嘲笑我不知好歹,竟然还闹着要回五神山,说父王永不会接我回去,没有杀死我已经是大发仁慈。那是我才知道我娘竟然自休于父王,她已不再是父王的妻子!”小六的呼吸声变得沉重,颛顼和十七都可以想象到,为了避长者讳,小六说出的话肯定只是侍女说过的一小部分,他们都难以想象当年幼小的小夭躲在车底下听到这一切时,该是多么的惊骇绝望!

小六说:“我我记不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伤心、失望、愤怒、不相信、恨我娘、恨父王……反正我脑袋晕沉沉的。趁着侍女休息时,我悄悄离开了。我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只是觉得我不能再回五神山了。可那是我唯一的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向着冀州的方向走去,因为听说我娘就战死在冀州,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只是晕晕沉沉地走着。小时候的我大概长得还算可爱,一路上的人看到我都会给我吃的,他们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有个伯伯请我坐车,他说会带我去冀州,我就坐了。他带我去了他的山庄,一直对我很好,给我讲故事,很耐心地逗我笑,那时我觉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有一天,他对我动手动脚,还脱我衣服,我虽然不明白,可王母曾说过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随便脱,我不乐意,想推开他,他打了我,我失手杀了他。那时,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画了一个人族八岁女孩的高度,“大概这么高。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颛顼这才明白为什么师父当年找不到小夭,小夭居然被个人族的土财主藏到了山中的庄子里。

小六举得身子发凉,却不愿动弹,只蜷了蜷身子,仍继续讲着过去的事。十七把毯子打开,轻轻盖在她身上。他想坐回去,小六却拽住了他的衣袖,十七坐在了她身畔。

“父王和外爷昭告天下寻找我,很多人开始四处找我,有的人抓我是为了去和两位陛下换赏赐;有的人却是想杀我,我亲眼看到一个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杀死了;还有妖怪找我,是想吃了我,传言说我一出生就用圣地汤谷的水洗澡,又在玉山住了七十多年,那是大荒灵气最充盈的圣地,王母虽然严厉,却很慷慨,蟠桃玉髓乱七八糟的宝贝是随我吃,妖怪们说吃了我就能灵力大进。我不敢去冀州了,每天都在逃,可想抓我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次我躲在一群乞丐中,抓我的人把我们圈了起来,我害怕得要死,想着如果我能变个样子,如果我满脸都是麻子、眼睛歪一点、鼻子塌一点、额头上没有胎记,他们就不会认出我了。他们一个个查看孩子,查到我时,我以为肯定要死了,但是他们抬起我的头,仔细看了我两眼,就放我离开了。我不明白,但高兴坏了,到了河边洗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容貌变化了,竟然变得和我刚才想的一模一样。经过一次次尝试,我发现我不仅能变化容貌,还能变化性别,有了这个本事之后,我就很少遇到危险了。”

颛顼满心的疑惑,却没有发问,只是听着。

小六凝望着天空,继续平静地讲述:“刚开始我好兴奋啊,过几天就换一个容貌,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找我的人渐渐少了,我安全了。我用着各种脸,在大荒内流浪。有一天,我照镜子时,突然发现我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容貌了,我拼命地回想,拼命地想变回去,却怎么看都不对。刚开始我还不紧张,因为我知道幻形术再变也不可能损坏真实容貌,我设法四处学习幻形术,这才发现世间竟然没有一种幻形术是我这样的。无论我怎么尝试,我都再找不回自己的脸了。”

小六闭上了眼睛,“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的脸几乎随时随地都会变,比如我走在街上,迎面过来一个女子,眼睛生得很好看,我心里刚动念,我的眼睛就会变成她那样。我害怕想变回去,可上一双眼睛也是我变的,我根本不能完全变回去。我每天都十分紧张,可越紧张越回想,晚上常常梦见各种面孔,以至于在梦中我也会变化。每天早上起来,我是一张崭新的脸,晚上临睡前又是一张崭新的脸,第二天又是一张脸,晚上又是一张脸……我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每一张脸都是假的,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见人。有一次我躲在饭馆的角落里吃饭时,听到一个小女孩叫外婆,突然想起了外婆临死前的容貌,我的脸开始变化。有人看见了这一幕,他们尖叫,我冲出了饭馆,再不敢看任何人。我跑啊跑啊,不停歇地跑,跑进了深山,我躲在山里,不见任何人,没有镜子,即使到河边洗脸时,我也闭着眼睛,再不看自己,那么不管自己的脸变成什么样,都和我没关系,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仍然是我。”

颛顼和十七都面色沉重,他们都设想过小夭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可怎么想都想不到,小夭居然没有了脸。细细想去,两个已经经历过世间各种残酷的人竟然都感到不寒而栗,世人都羡慕神族有灵力能随意变幻,可原来当失去了“真实的自己”一切只会是最恐怖的噩梦。“我像野兽一般生活着,拜王母的严格督促所赐,我的修为还是不错的,一般的凶禽猛兽都不是我的对手,在山里生活也算自在,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真的很寂寞,但我也不敢出去,我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后来,我和一只还未修成人形的蛇妖说话,可它不搭理我,我为了留下它,偷了它的蛋,逗得它整天追杀我,我就边跑边和它说话。蛇妖虽然听得懂我说话,但是它不会说话啊,我就替它说,自己一问一答,我话多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就这样一日日,又一年年,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中日月没有长短,后来我才知道已经二十多年了。”

颛顼紧紧地握住了小夭的手,好似想给那个孤独恐惧的女孩一点陪伴,他声音嘶哑地问:“你的容貌如何固定下来的?”

“有一天,我碰到一个男人,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他是妖怪,受了重伤,在寻一些疗伤的药草,他和我说话,我就也和他说话。刚开始我戒心很重,都是坐的远远地和他说话,说几句就跑了。但过了很久,我故意试探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流露出任何企图,我就和他说得多了一点。他不怕我的脸变来变去,他甚至也变,我变他也变,我们比赛谁变化出的脸多,比着比着,相对看着哈哈大笑。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不是怪物,也不可怕。渐渐地,我相信了他。一个晚上,他捉住了我,想带我走,那个一直想杀我的蛇妖生气了,出来阻拦他,被他杀了。他带着我去了更南方的地方,哪里的山又高又险,在一个隐秘的洞窟里,有他的巢穴,他造了一个笼子,把我关起来。他说他是九尾狐妖,百年前被我母亲的……朋友斩断了一条尾巴,元气大伤,修为大退。我体质特异,再好好饲养几十年,就是最好的灵药。”颛顼的脸色变了,掏出贴身戴着的玉香囊,拽出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是他的吗?”小六点点头,颛顼想毁掉白狐狸尾巴,小六一把夺了过去,一边在手腕上绕着玩,一边说:“死狐狸十分恨我娘,不仅仅是因为我娘……朋友伤了他,还因为我娘杀了我的九舅舅。他和九舅舅是至交好友,每次他一想起九舅舅,就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娘,可娘已经死了,他只能折磨我。我被他饲养了三十年,折磨了三十年。一个晚上,他说再过两天的月圆之夜就可以吃我了,他唱着悲伤的歌谣喝醉了,笼子没完全锁好,我又已经研究了三十年如何逃跑,已会开锁,我从笼子里跑出来,悄悄地给他酒里下了药,然后又溜回笼子里,把自己锁好。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第二日我怕他不喝酒,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九舅舅,他打了我一顿,又开始喝酒,那是我从他喂给我的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中一点点收集材料,花费了十几年才配制成的毒药。他倒在地上,变回了狐狸原形。我从笼子里钻出去,他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拿起刀开始一根根地剁他的尾巴,每根尾巴剁完,还拿给他看。他的狐狸嘴边全是血,眼中却是终于解脱的释然,他闭上了眼睛。我点了把火,把整个洞窟都烧掉了。”

小六拿起狐狸尾巴,在眼前晃悠,“三十年,他把我关在笼子里,辱骂折磨我,还把我在玉山辛苦修炼的灵力全部散去,让我几成废人,可是他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座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发疯时,给我讲幻形术,他明白我的恐惧,送了我稀世难求的宝物,一面用狌狌精魂铸造的镜子,可以记忆过往的事情。他让我用镜子记录下自己的容貌,这样即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看着镜子变回去,慢慢地,我学会了固定住自己的容貌。他偶尔带我出去时,会教我如何辨认植物,讲述他曾杀过的各种妖怪,告诉我各种妖怪的弱点。最终,我杀了他,他的八条尾巴被我一一斩断,和他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我早就不恨他了,这条尾巴就留着吧!”

小六把狐狸尾巴递给颛顼,“九尾狐可是和凤凰一样珍稀的神兽,我随意变幻,这条九尾狐的尾巴对我没用,你留着,日后炼制一下,就能助你变幻,识破障术。”

颛顼憎恶地扔到地上,“我不要。”

小六想颛顼正在气头上,等将来他气消了再说吧!她对十七指指地上,十七捡起狐尾,收了起来。小六对十七说:“那夜在客栈里,你说让你看一眼我的真容,我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我打算抛下你,方便彻底消失,而是我根本没有办法给你看。那只狐尾人偶嘲笑得很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自然无法变幻了。”

颛顼恼怒下,连有九尾神狐血脉的十七也带着厌恶上了,没好气地说:“都说九尾狐最善于变幻,你说说小夭这究竟是什么毛病,哪里有幻形术恢复不了真容的?”

十七心里想,只怕小夭小时候的容貌就是假的,如果她从一出生就是假的容貌,俊帝或者轩辕王姬必定用了大神通,或者借助某件神器,才能让完全没有灵气的婴儿有假容貌,还不被任何人识破,可是为什么呢?异常举动背后必定有秘密,他们应该是想保护小夭。十七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去问俊帝陛下,也许他知道。”

颛顼郁闷地对小六说:“我看不到你长什么样,总觉得你还是藏在一个壳子里,让我害怕打开壳子后,你又跑掉了。”

小六逗他玩,“你想要我长什么模样?我变给你啊,你想要什么样的妹妹就有什么样的妹妹。”

颛顼简直气绝,举起拳头,“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小六摆手,“我现在可打不过你。”小六得意地笑着,对十七说:“他小时候打架打不过我的。”

颛顼想起她的一身修为被强行废掉,不仅仅要承受散功时的噬骨剧痛,以后也不可能再修炼出高深的灵力,只觉刚才听小夭讲述时被强压下的伤恸愤怒全涌了出来,再装不了正常,他猛地站起来,匆匆走向自己的屋子,“我休息了。”

小六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小六站了起来,对十七说:“我也去休息了。”

十七对小六说:“别担心,会找回你真实的容貌。”

小六笑了笑,他们都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可其实这世上,最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的人是她自己。

第一部 第十章 惆怅有谁知 阿念来华音殿找颛顼时,颛顼不在。

阿念看到了正用归墟水眼里的水泡手的小六,阿念冲上来就掀翻了盆子。

小六往后一靠,两条腿搭在案上,毫不在意地看着阿念,笑得吊儿郎当。

阿念盯着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想看出这个死无赖有什么好。昨夜,她去找父王告状,把小六的恶形恶状仔细说了一番,父王却说小六没有想过伤害她,让她不要再找小六的麻烦。她委屈不过,把小六乱摸她的事情抽抽噎噎地告诉了父王,本以为父王会大怒,没想到父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好似有一丝古怪的笑意,父王安慰她,“等过一段日子,父王会宣布一件事情,你就不会介意了。”

阿念从父王的宫殿里出来时,满脑子都是父王的话,过一段日子就不介意了,一个女人怎么才不会介意一个男人摸了她?那自然是……那个男人变成了她的夫君。

阿念觉得自己要疯了!告诉自己不可能,绝不可能!可是——那是父王,是压根儿不在乎门第血统出身,大力提拔贫寒子弟和低贱妖族,一意孤行的俊帝。父王自登基以来没有立过王后,听说当年几乎和整个高辛朝堂对抗,没有从尊贵的高辛四部中选择王妃,反而把在小山村里做苦役的母亲娶回宫,那么现如今,也很有可能让她嫁给一个微贱出身的平民。

阿念左思右想了一夜,急匆匆地来找颛顼,想让哥哥帮她拿个主意,没找到颛顼,却看到了小六。

小六什么时候住进了华音殿?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颛顼会允许小六和他住一个殿?难道颛顼也知道父王想……是了是了!颛顼哥哥向来很敬佩父王,很听父王的话,如果父王想……颛顼哥哥肯定也支持了。

阿念盯着小六,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泫然欲泣。小六歪头打量着她,十分不解,这姑娘今天怎么了?

小六对阿念挥挥手,“喂,你没事吧?”

阿念双手捏成拳头,吼着说:“我很有事!”

小六盯着她的拳头说:“你别动手,今日你要动手,我就还手了。”

阿念暴躁地在庭院内来回走,边走边思量对策,现在就打死小六?可看看四周,侍从们就在附近,还有个古怪的男人隐匿在窗后。以父王和颛顼哥哥的精明,在这宫里,她是不可能有下毒手的机会了。

阿念一屁股坐在了小六的面前,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嫁给你!你如果娶了我,我会天天和你打架!让你天天没好日子过!迟早把你打死!”

小六满头雾水,“我也没有想过娶你!”

阿念大喜,“真的?”

“当然!”

“我可是王姬!”

“就因为你是王姬,我才不要你!”

阿念有点绕不清楚小六的这句话,但只要小六说绝不娶她就行,阿念说:“那你努力表现得差一点,让父王看不上你,最好讨厌你。只要你好好表现,我就原谅你,以后再不找你麻烦。”

小六笑道:“好,我保证让你父王不会把你嫁给我。”

“你发誓?”

小六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信誓旦旦地说:“我发誓,绝不让俊帝陛下把王姬嫁给我,否则天打五雷轰!”

阿念彻底放心了,她看看四周,见没有人接近她们,压低了声音对小六说:“过十几日,就是小祝融举行的秋赛,这个比赛每十年一次,通过比赛让大荒内的年轻人有机会交流,也有选拔人才的意思。到时,大荒内的氏族都会到,父王这么器重你,肯定会派你去看看,让你多认识一些人。到时,我也去,我配合你,一定能让父王对你失望。”

小六倒有些意外,阿念不愧是王族子弟,看似天真糊涂,可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她对大荒内的局势很敏锐,清楚地知道各大氏族派去参加秋赛的子弟必定是家族的中坚力量,甚至会成为下一任的族长。如果把这些人得罪了,那么不管多么有才华,将来都会举步维艰,俊帝自然不会对这样人委以重任。暗中釜底抽薪的策略。

小六打量着阿念点点头,“你很聪慧,只是欠缺一些磨难,有了磨难才有磨练,有了磨炼才能成器。”可阿念一不需要争权夺势,二不需要为生活挣扎,要成器干什么呢?小六忍不住自嘲地笑。

阿念警惕地瞪着小六,“你不要喜欢我!”

小六立即说:“我不会喜欢你!”

阿念哼了一声,“就这么说定了。万一父王不派你去,我也会帮你争取,反正不要忘记你的誓言!”

十七一直站在窗下的阴影处,回避着阿念,看阿念离开后,走过来,问小六:“你真要去小祝融的秋赛?”

小六点了下头,“颛顼肯定会去,我想陪他去转一圈,毕竟父王昭告天下我的身份后,很多事情会变得完全不一样,趁着不自在,多玩玩吧!”

“你和颛顼的感情很深?”

小六道:“我没有思考过感情深不深,反正小时候吵架、打架,高兴了叫他一声哥哥,不高兴了就直接叫颛顼,一起玩、一起笑、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看到他受伤,我会恨不得伤在自己身上,听到他被人瞧不起,我会难受得忘了自己的难受。哥哥这些年很不容易,他父母早逝,后来是我娘抚养他,我娘战死后,他就孤身一人,小小年纪就被他的王叔们逼到高辛,轩辕是他的战士,却没有属于他的力量。他在高辛看上去挺好,一切起居待遇犹如王子,但毕竟是流落异乡,婢女也可以瞧不起他,认为他仰仗着俊帝的鼻息而活。我们分别了太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想多陪陪他。”

“你愿意留在他们身边吗?”

“我愿意和他们相聚,但我闲散惯了,并不想当什么高辛的大王姬,课我父王、我外祖父,甚至颛顼的性子……连阿念那么天真糊涂的人都明白,和他们这种人直接对抗是自讨苦吃。”小六叹口气,“我不出现还好,现在我出现了,他们绝不会再允许我去当玟小六。我之前一直逃,不仅仅是因为有心结,不想对我们,还因为我知道,这拱门一旦进来,再出去就难如登天。”

十七凝视着小六,说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纵然不愿,也只能接受。”

十七微微而笑,笑容明净温暖,“心若如明月,诸般变化都如浮云遮月,再纷扰灰暗,最终都会浮云散,明月出。”

小六笑着指着自己的心,半真半假地说:“奈何妾心如墨染,若君心有明月,望君能常使明月向妾心。”

颛顼走了进来,“在说什么?听说阿念来过?她头刁难你吗?”

小六笑得很诡异,“没有为难我,我们谈得很好。”

颛顼抱歉地说:“师父已经写信给爷爷、玉山王母,你也知道你身份很特殊,要等师父和爷爷商量好,最好也征得王母的同意,才好昭告天下。所以师父和我商量后,决定还是先隐瞒你的身份。”

小六哀叫:“王母那老妖婆!还有臭鸟烈阳,傻子阿獙!烈阳会杀了我的!”

颛顼训斥:“不许乱说!连爷爷都对王母客气有礼!还有,阿獙已经修炼出人形,现在叫獙君,见了人家礼貌一些。”

小六想起了在玉山时的事,烈阳是一只想凤凰的琅鸟妖,人形就像十来岁的童子,不爱化作人形,脾气非常不好,每次她修炼偷懒时,他就会狠狠地啄她,追得她满桃林乱逃。阿獙是一只獙獙1妖,还不能幻化人形,但十分聪明,性格很温顺,每次烈阳啄她时,阿獙都会救她。这么多年不见,阿獙竟然已有人形,烈阳不知道长高没有。

那时年纪太小,不懂事,总觉得王母和烈阳好坏,可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次次躲过死亡活下来时,才明白他们的苦心。流浪时,不是没有想过回去,也许他们不会嫌弃她是变脸小怪物,可等有了勇气决定回去时,却被关进了笼子,被折磨辱骂了三十年后,一身灵力尽失,她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只能继续流浪。

小六问:“烈阳和獙君他们会来吗?”

颛顼说:“如果王母告诉他们,他们肯定会立即赶来。”

小六叹息,“隔着漫长的岁月,重逢让人期待期待又害怕。”

颛顼弹了她脑门一下,“几时酸不溜丢了?师父说晚上和我们一起用晚膳,你的事……我都告诉他了。”

晚上,俊帝来华音殿和小六,颛顼、十七一起用饭。

这一次,小六终于拿出正形,规规矩矩地开始吃饭。可是,当年她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主儿,两百多年过去,曾经学过的那点规矩礼仪早丢得一干二净,姿势十分别扭。

十七在一旁照看着,时不时小声提醒她一声,颛顼却袖手旁观,笑眯眯地等着小六出丑。

小六不满地说:“你和小时候一样,仍然是个坏哥哥。”

颛顼眼中闪过黯然,面上笑容不变,“不欺负你欺负谁啊?”

俊帝笑看了一会儿,说道:“行了,你平时怎么吃,现在就怎么吃。”

小六甜甜一笑,“还是父王好。”腰立即垮了,袖子也直接挽了上去。

吃晚饭,俊帝对小六说:“今夜月色很好,陪我去走走。”

“嗯。”小六随着俊帝出了华音殿,向着漪清园走去。

漪清园内有三多:多水、多奇花异草、多珍禽异兽。据说,漪清园曾是上代俊帝最喜欢徘徊流连的地方。小六记得小时候娘也常常带她来这里玩。有时候一待大半天,娘看书,她一边戏水,一边和鸟兽打架。承恩宫太大了,很多地方小六都没有去过,就两个地方最熟:一个是娘居住的梓馨殿,一个就是漪清园。

自从回到承恩宫,小六经常会走到漪清园外,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承恩宫早已换了女主人,小六害怕看到一切都变了,会让她那些遥远的记忆像是假的。

小六随着俊帝在园子里慢慢地走着,她的鼻子发酸,眼眶渐渐地有些湿润,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就好似昨天她刚在这里玩过。

走过题着对联的亭子,小六突然跑进去,蹲在柱子旁查看,在柱子里面,刻着两只画的歪歪扭扭的丝鹭,小六激动地指着,“爹爹,你看,我的画还在!”

“还有这个,这个也在!”柱子上有三道划痕,这是当年小六贴着柱子站好,爹爹比着她的身高,用手指划下。小六还扬言,她会长啊长,一直长的比爹高,比爹举着手还高,直到爹再也够不着,划不了。

亭子已经翻修了几次,这些却被精心保留了下来。

俊帝蹲到柱子旁,微笑地看着柱子上的图画,“这可是你的得意之作,你不是特意嚷着要爹永远保留吗?还说等学会女红,要给爹绣个丝鹭的帕子。”

小六猛地伸手抱住了俊帝。即使已经相认,可她依旧没有回家的感觉,直到现在,她终于觉得她回家了。

小六的眼泪滚滚而落,俊帝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劝慰,只是想让她哭个够,让她把漂泊多年受的苦、受的委屈都哭出来。

小六哭啊哭,好似真要把三百年来都憋着的眼泪全流出来,哭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抽抽噎噎地说:“平时,我并不爱哭的。”

俊帝说:“不用不好意思,是我该羞愧,女儿的眼泪是父亲的失职。”

小六的眼泪又要下来了,用手帕捂着脸,过了半晌,抬起头,“我不掉眼泪了。”

小六拽着俊帝站起,她靠着柱子站好,“爹爹,再给我测一次身高。”

俊帝比着她的头顶,用手指划了一道刻痕,打趣道:“你长啊长,长了这么久,还是没长过爹,爹还是够得着。”

小六笑着吐吐舌头,退开几步,打量着柱子上的刻痕,忽而黯然,“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真实的身高,感觉一切都是假的。”几时和颛顼讲述时,小六也保持着云淡风轻的不在乎,就好似她已经完全习惯于变形的外形,习惯于没有脸,但此刻,她终于流露出了惶恐。

俊帝的手在她的额头抚摸,渐渐地,小六的额头中间露出了一个桃花形状的胎记,俊帝说:“你外形的变幻并不是得了什么古怪的病,而是你体内有一件稀世神器,叫驻颜花,它能令人留住任何想要的容颜。”

小六困惑地看着俊帝,“神器?不是怪病?是神器让我容貌随意变幻?为什么我体内会封印着神器?”她的眼睛猛然一亮,“那取出神器,我就能露出真实的容貌!就不会再变来变去了!”

“是的。”

小六喜悦地说:“爹,你帮我取出来吧!我真的憎恶再变化了。我宁可自己是个丑八怪,也不想做个没有脸的假美人。”

俊帝的手指点在桃花形状的胎记上,桃花胎记浮现出绯红的光芒,这时用两个人的血封印,也必须要两个人解开,“目前,我没有办法帮你取出。但爹和你保证,一定会帮你恢复真容该”

小六随让迫不及待地想恢复真容,可也知道能让俊帝为难的事情必有原因,她反过来安慰俊帝,“没有关系,反正都这么多年了,再等等也没什么。”

俊帝凝视了一会儿小六额间的桃花胎记,眼中有隐隐的哀伤。他展手抚过,把胎记隐去。

小六心中的大石落地,又和爹爹消泯了隔阂,整个人变得截然不同。

她叽叽喳喳,问着俊帝各种各样的事情,到后来她甚至大着胆子说:“爹,我能不能不当高辛王姬啊?我不是说不当你女儿,我只是不想做王姬。”

“不行!”

“为什么不行?”小六已经开始会气鼓鼓地瞪俊帝了。

“因为你是我女儿,我是高辛俊帝。”

小六立即变了嘴脸,可怜兮兮地拉住俊帝的胳膊,摇来晃去,“可是做王姬好辛苦,吃饭要讲究礼仪,出门要讲究礼仪,最后连婚事都要成为政治牺牲品,我真的不想做王姬啊!”

俊帝说:“人必知礼而后耻,有礼仪,并不是坏事。至于婚事,你觉得我能把你牺牲给谁?”

小六张口结舌,“我也不知道你会把我牺牲给谁,反正,反正……”

俊帝看着小六,严肃地说:“我是俊帝,你是我女儿,你必须是高辛王姬,这是国之礼,明白吗?”

小六低下了头,嘟囔:“不明白能行吗?”

俊帝的手抚着小六的头,语气透出悲伤,“我不是一般的父亲,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一国百姓要操心,我不可能像别的父亲一样时时看顾着自己的女儿,守在女儿的身边保护她。我能给女儿的保护,就是我的威仪,只有你是高辛的王姬,才能享有一国威仪,任何人在伤害你前,都必须考虑清楚能否承受帝王之怒,小夭,这时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所威仪能给予你的,不要拒绝,好吗?”

小六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赶紧深吸口气,“爹我愿意做王姬。”

俊帝微笑着说:“当王姬也不全是坏事,你至少可以仗势欺人、蛮横嚣张,看重什么就抢什么。”

小六眨巴眼睛,“爹,你确定你在教导女儿?”

俊帝愉悦地笑了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散开,却无损他的魅力,“我那么辛苦地做国君图什么呢?自己什么都不能干,一是没时间,二是一旦随便了,就有御史来骂你昏君。我要真是个无能的昏君,你反倒做不了什么,正因为我什么都不能做,你恰好什么都可以做。谁叫我是个能君,权势威仪都够大,凡事镇得住呢?”

小六只觉得匪夷所思,可又忍不住想大笑,有爹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有个强横的爹的感觉更是好得没话说!

那一晚,小六和俊帝坐在亭子的石阶上,一直说话。

小六觉得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爹,她第一次猎杀老虎,她偷蛇妖蛋,她配制毒药,她去逛妓馆,她开医馆……山村里收留她的胖大娘教会她做饭,她被美丽的舞伎追求,捡她回去当医师的老木,她捡回去的麻子,串子……简直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她想说出来,让爹知道。

她想让爹明白,过去的二百多年,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很多很好玩很快乐的事情,她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坏人,还碰到了很多好人。因为这些五颜六色的经历,她甚至完全无法想象老老实实做王姬的生活,她觉得这本就是她应该过的生活,所以,爹不必难过。更不必自责。

小六不记得后来讲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边说边笑,说道后来,她累了,像小时候一样,趴在爹的膝头睡着了。

早上,小六像只小猫般,蹑着脚尖,慢悠悠地走出屋子,在庭院里打了几个转,懒洋洋地依靠着花树,眯眼看着阳光,幸福地笑。

颛顼和十七坐在廊下在下棋,看到她和花树人面娇花两相映的样子,十七的心漏跳了几下。颛顼打趣小六,“你偷吃了鱼吗?”

小六手拉着花枝,“我昨天晚上和爹说了好多话。”

“就你话最多,却说得好像你每天都没说话一样。”

小六扑过去,作势要掐颛顼的脖子,“我告诉你,别以为我现在没了灵力就好欺负,惹火了我,我让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颛顼忙道:“好好好,我在下棋,你别弄乱我的棋子。”

小六低头看棋盘,发现这个棋盘不是一般的棋盘,而是神族们用的棋盘,据说方寸棋盘就有四野征战之意,小六说:“我也要玩。”

颛顼哄她,“我好不容易说动十七和我下棋,和他下完这盘就带你玩。”

小六噘嘴,蹭到十七身边:“我要下。”

十七果然把手边的棋盒放到了小六手边,小六示威地看了颛顼一眼,捏起一枚棋子,左看看、右看看,落在了一个地方,侧头问十七,“这里好吗?”

“很好!”却是颛顼和十七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满是嘲讽,一个温暖平和。

颛顼站了起来,把小六推到他坐的地方,“反正你是成心不让我和十七下棋,那你和他玩吧!”

小六拍手,“这才像个哥哥嘛!”

小六接着颛顼的棋往下走,照样是悔棋、臭棋不断。十七却很耐心,不管小六做什么,他都好脾气地说好。可他也不是敷衍着小六乱下,而是真的在和小六对弈,该吃掉棋子的地方也不留情。只不过吃完了,他会告诉小六如果前几步她下在哪里,他就不能吃掉她的棋子。

在颛顼看来,这就好像小孩在满地打滚、胡搅蛮缠,大人既没有打他一顿阻止他,也没纵容他满足他的要求,而是慢慢地讲道理,一遍听不进去,就讲第二遍;两遍听不进去,就讲第三遍;三遍听不进去,就讲第四遍……

小半个时辰后,颛顼在棋盘上建造的大好江山就被小六折腾得千疮百孔。小六不肯再落子,双手在棋盘上胡乱几抹,把棋子全打乱了,她宣布:“我赢了!”

颛顼摇头叹息,十七看着小六微笑,眼眸中透着缠绵不舍。

小六的心突突几跳,安静下来,沉默地看着十七。

十七说:“我要走了。”

小六把玩着棋子不语,十七说:“我一直不放心,但现在看到了,俊帝陛下和颛顼王子待你很好,你在这里很开心,我必须回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小六说:“我明白。你什么时候走?”

“待会儿我去和陛下辞行,我不想让人知道涂山璟认识你,所以打算晚上离开,去别处略住两天,再回青丘。”

小六说:“那你去和我爹辞行吧!”

颛顼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小六坐在庭院里等着,约摸半个时辰后,十七一个人回来了。

小六问:“我爹说什么了吗?”

“问了几句家里的事情,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小六道:“现在到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晒着太阳,闻着花香,吃着零食。”

自从小六说过喜欢吃鸭脖子、鸡爪子、鹅掌,华音殿内就随时准备着。十七拿来装零食的大盒子,和小六并肩坐在廊下,对着满庭繁花。

小六挑了个鸭脖子啃起来,“我爹说我的变幻是因为体内藏着一件神器,等他帮我把神器取出来,我就不会再变幻了。你说如果我是个丑八怪,怎么办?”

“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

“很好。”

“我是丑八怪,你竟然觉得很好?”

“形之美,人人可见,心之美,非眼能看到,我愿意独享。”

小六一下子有些脸热心跳,十七现在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总能让她败退,“我心墨黑墨黑的,哪里美了?”

“世间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全凭个人所感,觉得美就美了。”

小六哈哈大笑,“就如王八对绿豆。”

十七凝视着她微笑,小六笑着笑着,轻叹了口气,“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

“虽然你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母亲引起,可他不该报复到你身上。你纵使怜悯他,想化解他的仇恨,但不要让他再伤害到你。”

“不要担心。”

“我担心?我才不担心呢,我只是觉得你比较笨,所以善意地提醒一下。”

十七笑着,说道:“颛顼不要的那条九尾狐的尾巴,我带走了。等炼制好灵器,我再拿给你。”

小夭点点头,如果说九尾狐是狐族的王,那么涂山氏的族长就是狐王的王,这世间不可能再有比涂山璟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

小六一边吃零食,一边和十七聊天。想起什么就说几句什么,想不起时,两人就默默地坐着。

日影渐渐地西斜了,天渐渐地要黑了。

小六吃不动了,洗干净手,十七拿起帕子,小六伸手,十七却没有递给小六,而是用帕子包住小六的手,慢慢地帮小六擦,早已经擦干,他仍然没有收回手,隔着帕子,用两手握住了小六的手。

小六的心有些慌,低着头。

十七低声说:“十五年,不要让别的男人住进你心里。”

小六抬起头,笑问:“那十五年后呢?十五年后我能让别的男人进来吗?”

十七的脸色有点变,双手紧紧地握着小六的手。

小六轻轻地摇了摇手,柔声说:“你安心去吧,十五你,我等你。”既然那丝牵念没有办法斩断,那就给那丝牵念十五年吧,至于十五年后,那丝牵念是消失,还是织成了网,没有人知道。

用完晚饭后,颛顼就亲自护送十七离开了五神山。

颛顼回来时,小六躺在庭院中的沉香榻上看星星。

颛顼坐到榻旁,“在想什么?”

“看星星。”

“不难过吗?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陪伴。”

“我是很喜欢他的陪伴,可是我更知道这世上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你我都是经历过太多离别的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受过太多次了。心不想再承受那种痛,自然而然就变得很懂得自我保护,说好听了叫理智,说难听了就叫冷酷。颛顼,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拥有时,不管再欢喜,都好似一边欢喜,一边有另一个自己在空中俯瞰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失去。因为这份清醒理智,纵使欢喜也带着隐隐的伤感,而真失去时,因为早有准备,纵使难过也会平静地接受。”

颛顼滑坐到塌下的龙虚席上,头仰靠着榻头,和小六头挨着头一起看着星星。

半晌后,他说:“我一直觉得世上只剩下我一个,现在你回来了,我不再觉得孤单。”

相比小六,颛顼才是真正的孤儿。很小时,父亲就战死,母亲自尽在父亲的墓前,没过几年平静日子,奶奶病死,一直照顾他的姑姑也战死。失去了亲人的庇护的他,为了能活着,不得不离开故土,孤身一人来到高辛。

小六说:“对不起。”她是个很自私心狠的人,明知道颛顼在等她,明知道颛顼需要她,可是她因为心结,却一逃再逃。

颛顼拍了拍小夭的手,什么都没说。颛顼曾想象小夭应该是阿念那样,生长在阳光与彩虹中,没有见过阴暗和风雨,如四月的栀子花一般娇美纯洁。如果小夭是那样,他会尽力保护他,为她遮去阴暗和风雨,可现在的小夭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但他没有失望,反而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小夭,甚至比所有想象更好。纵然隔着漫长的光阴,他们之间依旧能完全地明白对方的心思,不管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一个不怕表露,一个完全理解。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有的话,小六藏在心里,怎么都无法说出口,怕一旦出口就是错,就是痛。可不说,却又像心头养了只毒虫,日日啃噬着她。只有对颛顼,她才能毫无负担地倾诉。

“你说啊!”颛顼不在意地说。

小六低声说:“那个九尾狐妖说我不是父王的女儿,说娘是荡妇,和蚩尤私通,说我是那个嗜血恶魔蚩尤的野种。”九尾狐妖常常辱骂娘亲,刚开始她发怒生气,坚决不相信,和九尾狐妖顶嘴对骂,可三十年,九尾狐妖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糊涂了。

颛顼猛地坐了起来,瞪着小夭,他这才真正明白她为什么不回来。

小六神情木然,眼中却满是凄然恐惧,“九尾狐妖说蚩尤和娘是奸夫淫妇,我就是他们的野种,说娘狡诈狠毒,欺瞒了父王和天下人,如果父王知道真相,肯定会除掉我这个孽种……”、

“闭嘴!”颛顼用力握住了小六的手,“你连九尾狐妖的话都相信?蚩尤可是被姑姑杀死的,而且师父是多聪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女儿?你扪心自问,师父对你如何?”

小六看着颛顼,眼中带着迫切的求证,“我是父王的女儿?”

颛顼斩钉截铁地说:“你肯定是师父的女儿!”

父王和哥哥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有两个聪明绝顶的人得判断,小六终于释然地笑了,“嗯,是我太傻了,我肯定是父王的女儿!

颛顼叹了口气,抚着小夭的头说:“以后谁若再对你说乱七八糟的鬼话,你告诉我,我来帮你处理。”

小六点头,“你知道吗?漪清园的亭子翻修过多次了,可我画的画还在。”

颛顼说:“师父很好。当时,四个王叔联手想除掉我,我想起爹爹在世时讲过不少大伯和俊帝的事情,姑姑也曾和我提过,虽然她和俊帝不再是夫妻,但日后若有为难时,可写信向俊帝请教。无奈下,我就给俊帝写了信,他立即给我回了信,说五神山随时欢迎我去。我来时很忐忑,可师父待我就像是他的亲儿子,从如何修炼到如何处理国事,他全部教我。我做的好时,他会以我为傲;我做错时,他会毫不不留情地责骂。有一次我被刺客伤到,他鼓励我训练只属于自己的私人侍卫,你知道吗?那些侍卫连他的话也不能听,有一次他测试他们,故意下了和我相悖的命令,后来听了他的话的人,他让我全杀了,他说这些侍卫是我相托生命的人,必须只对我忠心。”

小六叹道:“父王这么好,你说为什么我娘会自休于父王?我曾以为是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娘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念的娘,阿念的大名叫高辛忆,小字阿念,又忆又念,可见父王对过往的回忆念念不忘,心中只有娘一人,可是为什么娘不要父王了呢?很多时候,我真的很恨她!”

颛顼想起了自己的娘,叹气,“不知道!我们都没办法理解她们!有时候,我也恨我娘,她自尽时,抱着我哭,对我说请我原谅她。她生了我,却又抛弃我,你说我怎么去原谅她?”

小六说,“以后我若有了孩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他。”

颛顼说:“以后我娶女人,先问她,我死了,你活还是死?如果说要和我同生共死的,都不要!”

小六和颛顼看着彼此,相对大笑。

颛顼的下巴搭在榻上,脸依在小六手边,“等我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回轩辕山。我想知道朝云殿的凤凰花是否还灿如朝霞,奶奶种的碧玉桑是否还碧绿如玉。”

小六抚着他的鬓角,“上朝云殿的路是血腥之路。”

颛顼不以为然地笑道:“权谋之路本就是踏着鲜血和尸骨,我不仅想要回朝云殿,还想要整个轩辕山。”他在人前永远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是弹琴下棋、酿酒打铁的温润公子,让所有人如沐春风可在小夭面前,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雄心和冷酷。

小六笑,“你去抢吧!”就如凤凰注定要翱翔九天,颛顼天生就属于权力,她从小就知道。

颛顼说:“现在朝堂内的臣子几乎全是王叔的人,我曾试探地鲛人上书,奏请接颛顼王子回轩辕城,几乎全朝堂反对,奏请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我回去,必须要一个借口,让所有人无法反对,我大概要利用一下你了。”

小六笑嘻嘻地说:“请随便利用!”

颛顼的额头贴在小六的掌心,低声说:“你回来了,真好!感觉不再是孤身作战。”

“喂,我没有说过要帮你,要和你并肩作战吧?”

颛顼抬头,一脸得意地盯着她,“你会不帮吗?谁叫我是你哥哥呢!就算你本来打算不帮,我真遇到危险时,你还不是要乖乖地来帮我!”

小六给了他一拳,“你无耻!人家哥哥都说要保护妹妹,你倒好,竟然眼巴巴地要我保护你。”

颛顼叹气,“没办法,自小打架就打不过你。”

“还好意思说?”

“小夭。”颛顼的笑意渐渐淡去,几分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散漫惯了,但我更知道你不可能对我坐视不理。我一旦回到轩辕,所做必会波及你,要对付我的人必定也会算计到你,我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说我的是不想把你卷进来呢?与其一边嚷着不让你卷进来,一边让你被盯上,还不如早早说清楚,你好歹有个防备。”

小六拍了拍颛顼的手,表示她都明白。

小六说:“颛顼,你还记得吗?外婆临终前抓着我们的手,叹息说我们都是苦命孩子,让我们以后一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

“记得。”早刻在心上,怎么可能忘记?颛顼清楚地记得奶奶反复叮嘱。因为父母的惨逝,他已懂事,郑重地向奶奶承诺一定会照顾保护妹妹,小夭却还不解世事,只是迫于气氛严肃,学着他说我会照顾保护哥哥。

“我当时觉得外婆病糊涂了,你是苦命,可我哪里苦命了?现如今想来,外婆好似已经预测到我们的命运。”

颛顼轻声道:“当年朝云殿曾欢声笑语一堂,现在只剩我们俩了!”

小六沉默了,望向天空的星星,颛顼也抬头看着天山,“谢谢奶奶、大伯、大伯娘、二伯伯、爹爹、娘亲、姑姑、茱萸姨,让我和妹妹重聚。”

第一部 第十一章 盛会在何时1 小祝融是神农王族后裔,出身高贵,父亲是名震天下的大英雄祝融。神农国灭后,小祝融归顺黄帝,娶了赤水族长唯一的女儿赤水小叶为妻。之后,小祝融受黄帝重用,成为黄帝的第一重臣,掌管中原地区(原属于神农国的广大地域)。

刚开始,因为小祝融的血统和身份,众人不敢公开质疑,但暗地里,不少人还是对小祝融颇有微词,毕竟他的父母为神农战死,他却归顺轩辕成为了黄帝的重臣,让人提起来免不了有些微微的鄙夷。

可是,一百多年来,小祝融让原本盗匪横生,民不聊生的中原改变了模样,虽还不敢说盛世繁荣,但吏治清明、流民回归家园、百姓安居乐业,已是一派欣欣向荣。

据说,小祝融从不回避自己是神农遗民的身份,不遗余力地为中原百姓争取利益,在黄帝面前也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说他掌管中原,就是想让中原繁华富庶,让饱受战争之苦的中原百姓过上好日子。为此,小祝融没有少承受诽谤和压力。渐渐地,中原的氏族们不但不再质疑小祝融,反而对他非常敬重,祝融的死是一种心怀故土的王族气节,小祝融的生何尝不是另一种心怀故土的王族风范?

赤水秋赛是小祝融接掌中原后举行的比赛。刚开始,只是小祝融为了刺激中原氏族的小范围比赛,让中原子弟不要局限在一方自闭自大,让各氏族子弟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从而虚心好学、勤奋努力。可因为效果十分好,很多氏族都想有这个机会让氏族内的子弟得到锻炼,大荒内参与比赛的氏族越来越多。到后来,世家大族们也纷纷加入,赤水秋赛变成了全大荒的盛事。

这个比赛的特殊之处,就是不以国论,而是家族间的比试和交流,所以它跨越了国界。黄帝和俊帝每次都会派遣大臣送来丰厚的奖品,更是吸引了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参加。

这一次,俊帝派了蓐收带队去送奖品。

颛顼随队而行,小六自然毫无疑问地同去,阿念也求得了俊帝的同意,和颛顼、小六一起去。

小六本以为颛顼已经去过赤水秋赛多次,可颛顼告诉小六,这是他第一次去。

小六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大荒内大大小小的家族都汇聚于秋赛,来参与赛事的子弟肯定是家族内的优秀子弟,对很多世家大族的子弟而言,比试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也许是结识朋友,为将来掌权做准备。之前,颛顼不去秋赛,不是不愿,而是不想引起轩辕国内各方势力的注意,对他起了戒心和杀心;现在他去,是因为即使被人发现了,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准备要回轩辕。

高辛多水,国内遍布河流湖泊,和往年一样,蓐收选择了乘船走水路。

颛顼本来还担心小六和阿念同在一船,会起冲突,可没想到两人居然相处得很好,是不是还能看到他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颛顼不解地问小六:“你怎么降伏了阿念?”

小六笑得十分神秘,“秘密。”

一路之上,碰到了很多要赶去参加比赛的家族,像高辛四部这种大家族,常是几十人的大船,小家族则是只坐三五人的小舟,甚至有只派出一个子弟参加比赛的家族。

颛顼和蓐收打了声招呼,下了大船,乘小船随在大船后,单独而行。小六和阿念自然跟着颛顼一起走,阿念又带了海棠。

很多人以为他们四个是小家族派出去参加比赛的子弟,船靠岸歇息时,常有人主动来攀谈,颛顼也热情相待,一路之上结识了好几个朋友。

快到赤水时,河道里的船越来越多,幸好有小祝融派出的人在岸上引导,虽然走得慢一些,但并不乱。

进入赤水,河道逐渐变宽,两岸都是良田。此时正是稻子收割时节,一眼看去,金黄灿烂,犹如一片黄金的湖泊,有不少百姓在田里弯腰劳作,还有牛车来回运送着收割好的稻谷,一派忙碌热闹的秋收景象。

河风吹过,有稻香阵阵,小六只觉心旷神怡,连阿念都站在船头,四处张望,笑道;“那些岸上的人看着都很开心。”

颛顼打量着两岸景致,眼神有些黯然,唇角却带着一丝微笑。

小六不禁问道:“为何心情如此复杂?”

颛顼低声说:“祝融害死了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小祝融归降爷爷时,我还在轩辕,爷爷让我决定小祝融的生死,我本有机会杀了小祝融,可我放弃了。今日看到这样的景象,心中安慰,觉得我的放弃是正确的,可又觉得愧对父母……唉!”颛顼轻叹了口气。

小六道:“你选择的路注定只能有大义,不能有私情。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多想。我想舅舅和舅娘会支持你的选择。”

颛顼笑笑,几分寥落地说:“我明白。”

船行着行着,风光突变。南岸依旧是郁郁葱葱的林木,北岸却寸草不生,犹如荒漠,一直向北蔓延,好似没有边际。

阿念不解,问道:“赤水水源充沛,而且听说赤水两岸春夏两季多雨,冬季多雪,这里怎么会有一大片荒漠?”

颛顼是第一次来赤水,小六虽在大荒流浪多年,可赤水靠近冀州,她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冀州,从没有来过赤水,所以两人都不知道。

给他们摇船的艄公倒是常来赤水,笑道:“据老人讲,很多年前,这里并没有荒漠,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片地就变成了沙漠。传说在沙漠中央有一大片桃花林,桃花林里住着个丑陋的大妖怪,那个大妖怪就如火炉,炙烤得这片土地成了沙漠。因为那妖怪带来了干旱,人们都叫它旱魃。”

颛顼道:“神族没有派兵去剿杀妖怪吗?”

艄公说:“听说也有些大胆的神族少年想去斩妖除魔,可这沙漠很古怪,越往里走越酷热干旱,很多人还没找到桃花林,就差点被炙烤死,只能赶紧退出来。那妖怪虽然盘踞在此,却从没害过人,甚至是不是真有妖怪大家也不清楚,所以百姓们都不在意,渐渐地也就没人管了。”

阿念说道:“可恶!这里明明该是千里绿荫,却被一个妖怪毁了。可惜北岸是轩辕境内,如果在高辛境内,我一定告诉父亲,让父亲派人除掉这个妖怪。”

小六眺望着荒漠,说道:“这妖怪并不坏。”

阿念不满地瞪小六,颛顼解释道:“刚才你也说了这里靠近赤水,水源充沛,春夏两季多雨,冬季多雪。在这么多水的缓解下,还出现了千里荒漠,你想想,如果这妖怪选择了别处,会出现多么恐怖的景象?可见它没有存害人的心思。”

阿念虽然觉得颛顼说的有道理,可还是觉得,这种妖怪应该除去。但她自小习惯于听父亲和颛顼的话,遂没再出声。

船又行了半晌,北岸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植被。渐渐地,绿色变得浓密,竟是郁郁葱葱的果林,各种果子挂在枝头,红的红、黄的黄,十分讨喜,众人也就把妖怪的事情丢到了脑后。

傍晚时分,船速渐渐地慢了,已经能远远地看到码头,附件停泊了很多船只。

颛顼和小六他们回到了大船上,纤夫们吆喝着号子,拉着船靠了岸,在指定的位置停泊好。

有官员来迎接蓐收,虽然队伍中既有高辛王姬,又有轩辕王子,但颛顼和阿念都未表露身份,所以也没有人留意他们。

一行人在官员安排的驿馆内歇息,蓐收自然有公事处理,无法陪同阿念和颛顼。

蓐收是俊帝表兄的儿子,又是俊帝的徒弟,算是俊帝一手培养的心腹,知道阿念和颛顼的亲厚,没问阿念的打算,直接询问颛顼的计划。

颛顼回道:“先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出去随便转转,等后天比赛开始,我们当然是看比赛,你就不用担心我们了。”

蓐收说:“来参加秋赛的子弟都是各家族的精英,有的人免不了有些傲气,王子若碰到了,不予理会就行,能避免的冲突尽量避免。毕竟我们只是比赛的旁观者,不是参与者,没有必要与人打斗。如果对方真的无礼,交给我来处理。”

颛顼知道蓐收这话其实是说给阿念听的,于是笑道:“好的。”

阿念小时就认识蓐收,若论血缘,两人还是表兄妹,彼此很熟悉。她撇撇嘴,对蓐收说:“就你会办事,我们都是傻子,行了吧?”

蓐收对颛顼苦笑一下,带着贴身随从离开了,去参加小祝融为他举行的接风宴。

第二日,小六和阿念不约而同,都睡了个懒觉,等起来时,太阳已经高挂。颛顼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六和阿念各坐屋子一边,慢吞吞地吃饭,吃完饭,阿念叫道:“喂,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小六忙道:“知道,我发了誓的,你放心吧,绝不会让你父王把你嫁给我。”

两人又慢吞吞地喝了一会儿茶,颛顼才回来,阿念嘟着嘴问:“哥哥,你去哪里了?”

颛顼笑眯眯地说:“去外面打听了一圈,看待会儿带你去哪里玩。”

阿念甜甜地笑起来,小六暗暗翻了个白眼。颛顼这张嘴啊,甜言蜜语就像不要钱一样,真是被他卖了,还觉得他最好。

颛顼知道小六在腹诽他,拍了小六的后脑勺一下,“走了。”

颛顼和小六带着阿念和海棠出了驿馆,因为整个大荒的氏族都来了,到处都是人,原本不小的赤水城显得很拥挤。

赤水城内有赤水的支流穿绕过整座城池,所以不少走陆路来的人都选择了乘船游览赤水城,颛顼斯人已经坐船坐腻烦了,自然选择了徒步而行。

颛顼这两百多年几乎跑遍了高辛的每一个地方,可对轩辕境内的城池反倒很不熟悉,所以看得分外仔细。阿念虽不是第一次来中原,却是第一次能独自游览,也是兴致盎然,那些民间女孩子用的小玩意儿都能吸引她的目光。颛顼看阿念喜欢,特意帮她挑了几个银子打造的镯子,阿念分了海棠两个,海棠眉开眼笑,两人兴冲冲地戴上。

小六流浪了两百多年,什么没见过呢?觉得索然无味,幸亏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她买了些零食,有时坐在摊子边,有时站在河边,边吃边等,遥遥地看着颛顼。颛顼时不时看她一眼,两人话不多,可都有一种平静的愉悦。

尝到好吃的,小六会多买一点,拿给颛顼和阿念。阿念嫌腌臜,不肯吃,海棠自然也不敢吃。颛顼却大大咬几口,吃得格外香甜。

阿念看颛顼和小六都吃得香甜,不禁嘴馋,可自己刚嫌恶地拒绝了,自然不好意思拉下面子说想吃,只频频看颛顼和小六。

也许因为俊帝和颛顼,小六现在看阿念很顺眼,对阿念那点小女孩的别扭心思一清二楚。小六问海棠要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细心地把食物的外皮剥掉,递给阿念,哄着她说:“尝一口,里面的,一点都不脏。”

阿念扭捏着不肯吃,小六又说了两句好话,阿念摆出一副是你求我吃,可不是我馋了的样子,勉勉强强地咬了一口。街头小吃永远有别具一格的风味,不是任何宫廷名厨能做出的,贪嘴又是女孩子的本色,阿念很快就喜欢上了街头小吃。她开始吃了,海棠自然也能一饱口福,尝试着小六推荐的小吃。

四个人玩玩、吃吃、逛逛,心情很愉悦。

下午时,他们乘坐牛车,出了赤水城,来到据说中原最大的船坞。这个船坞属于赤水氏,一般的船可以售给大荒内的各氏族,但据说赤水氏和黄帝有秘密协议,最好的船只能售给黄帝,俊帝派人去定造,都被赤水氏拒绝了。

造船的技艺在所有懂得造船的家族都是秘密,没有人能真正进入船坞,但还是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并不是想偷学什么,只不过想回到家乡时,能和乡亲们自豪地说一声“我亲眼看到了赤水氏新造的船”。

据说,在小祝融的提议下,赤水氏常会特意安排新船试航,让众人观看,既宣传了赤水氏的船,也满足了远道而来看新鲜的游人。

小六他们到时,因为已近黄昏,河道边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都在观赏夕阳下的河景。

小六和颛顼领着阿念和海棠随意地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海螺响,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新船下河,小六他们都停住了脚步,站在岸边观看。

只见船坞的大门打开,一艘不大的船缓缓驶动,开入了河道。

小六看不懂船的好坏,只觉船的造型很别致,前窄后宽,像一朵还未打开的花骨朵,估计定造这艘船的船主是个女孩子。

阿念却见过不少好船,嗤一声讥笑道:“赤水氏的船也不过尔尔。”

一个穿紫色衣衫的少女扭过头,走过来几步,盯着阿念,“你觉得这船哪里不好了?”少女肤色白皙,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眼角微微上翘,看人时,不笑也妩媚暗生。

阿念打量了那女子一眼,指着船侃侃而谈:“这船造来显然是讨一个女子欢心,可模样不伦不类,究竟是朵什么花呢?既然不能速度与外形兼顾,那不如索性只选择其中一个,赤水氏造的这艘船两者都想要,结果却是两者都未占住。”

紫衣少女冷冷地说:“你想要还没有!”

阿念气得想反驳,紫衣少女却没给她机会,直接从岸上飞跃而下,站在了新船上,还不屑地回头盯了阿念一眼。

阿念明白了,紫衣女子就是这船的主人,更不屑地冷哼:“破船一条,有什么可得意的?”

时候不早了,颛顼和阿念、小六商量到哪里去吃晚饭。

三人都不想回驿馆,小六提议乘船去游湖,砸吧着嘴巴说道:“河上居住的船民们很懂得烹制河鲜,也不用特意找什么饭馆,我们租艘干净的船,问船夫借用一下渔网,捞一些河鲜,直接让船娘在船上做了,烤鱼太普通,都不用提了。把河蚌剖开,放在炭火上连着壳烤,喷一点酒,撒一点芥菜子粉,鲜中带着微辣,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一个。还有河虾,先用烈酒浸泡活虾,虾把酒吃到肚子里,虽然醉了,却还活着。把石板烧到滚烫,直接把醉虾倒上去,河虾噼里啪啦蹦着,烈酒的醇香味和河虾的鲜味扑鼻而来,待虾壳煎烤得红中发金,拔去虾头轻轻咬一口,唇齿间又鲜又香、又嫩又滑……”小六说着简直要口水下来,阿念也觉得馋虫直动。

颛顼心中滋味很是复杂,现在说来有趣,可这一分从艰难生活中凝聚出的有趣,却必要尝过十分的苦。他面上未显,反倒敲了小六的脑门子一下,取笑小六:“你个没出息的东西,除了吃再无大事。”

阿念撇撇嘴,满脸不屑,却不停地打量着岸边停着的船。

岸边停着不少船,小六很有经验,一眼扫过,根据船的布置就能看出船家是什么性子的人。她挑了一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船,和船家夫妇讲好价格,又让船家去买了两坛烈酒和一点蔬菜瓜果。

四人上了船,颛顼和阿念坐在一旁,看着小六忙碌。

海棠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做,想帮忙,小六嫌她添乱,把她赶回阿念身边。小六问船家借了渔网,站在船尾,仔细地看着,差不多时,她把网撒下去。待收网时,网里捕了几条鱼、一小桶河虾,还有几只螃蟹。

小六把烈酒倒入小桶,把河虾浸泡起来,放到一旁,挑了三条肉质鲜嫩的鳊鱼留下,让船娘帮忙杀了,别的鱼送给了船娘。小六从身上掏出一些药草状的东西,把杀好的鱼腌制起来。

阿念还惦记着小六刚才说的话,问道:“河蚌呢?”

小六把外衣脱下,对阿念说:“我们能不能吃到河蚌就要靠你了。”

“靠我?”

小六指指湖,“你能帮我把那边的水暂时分开吗?不需要很大。”

“这有何难?”

阿念虽然娇气,修为并不弱,她把手放进水里,水开始分开,露出湖底的砂石。小六在腰上绑了个竹篓,跳进水里,游到阿念分开水的地方。她走在湖底,弯身翻

拣河蚌,不一会儿就拣了一竹篓。

阿念第一次自己捞东西吃,性质盎然,一边探长脖子看,一边笑着叫:“那里,我看到那里有一个大的。”

小六顺着阿念手指的方向,真在一块大石下发现了一个大河蚌,小六一手拿着河蚌,一手游水,回到船上。

小六把那个和小磨盘一般大的河蚌放到阿念面前,“这是你捉的,待会儿这个就烤给你吃。”

阿念满脸笑意,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能吃啊?”

船娘已经生好火,颛顼把小六拽到炉子边坐下,问船娘要了干净的帕子,先帮小六把头发擦干,“冷吗?喝几口酒。”

海棠赶紧端了酒给小六,小六喝了两口,身子立刻暖和了,她挥着手说,“动手!动手!边考边吃,还会觉得热呢!”

四人围着炉子坐好,开始烤河蚌,阿念刚开始还不敢动手,渐渐地也生了兴趣,学着小六撒调料。也不知道是刚捕捉的河蚌的确够鲜美,还是自己动手的原因,阿念只觉得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河蚌。

小六吃了一会儿河蚌,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她把三条腌制好的鱼拿了出来,用荷叶包好,放在一旁慢慢地烤着。

四人边吃边谈笑,不知不觉中,月亮已升到头顶。

湖面上,偶尔能碰到其他来游湖的船只,却都没有他们逍遥惬意,拥炉赏月,对酒而啖。

烤鱼的香味飘得很远,有人甚至闻香追来,垂涎欲滴地问道:“可愿出售?我们愿意出高价。”

不等小六回答,阿念已经拒绝。“我们自己也才刚够吃。”

颛顼对小六道:“不怪人家嘴馋,你这烤鱼也不知用了什么调料,竟然连我和阿念这种吃鱼早吃腻了的人也馋。”

小六嘻嘻一笑,“独家秘方,概不外传。”这倒真不是小六吹牛,她脑中记着无数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药草和药方,可她对医术不求甚解,反而把每种草药是什么味道记得一清二楚,常常把药草当调料用。时间长了,真被她摸索出了很多极好的味道,所以她烹制的食物,火候不见得好,味道却的确是独一无二。

湖上忽然起雾了,雾霭缭绕,船儿犹如在雾海中穿行。船娘怕和别人的船撞上,多点了几盏灯,沿着船舷摆上。估计别的船也是如此,所以时不时能看到点点灯光在雾气中时隐时现,犹如星光一般在云海中闪烁。

微风送来一阵悠扬的琴音,随着风忽有忽无,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琴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明媚悦耳,犹如十里桃花风中舞,模糊时呜呜咽咽,犹如一树梨花簌簌落。

月下听琴本就是雅事,水上雾中听琴,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只可惜,听着听着,只觉那抚琴的人正坐着船渐渐远去,琴音越来越低,小六和阿念都有些遗憾,小六叹道:“声渐不闻音渐消。”

颛顼道:“只要你想听,让她抚给你听又有何难?”

小六不解,“难道你想高声把人叫回来,我这个粗人都知道不行。”

阿念推了海棠一下,海棠忙打开随身带着的行囊,把白日里买的一管洞箫擦干净,递给颛顼。阿念对小六说:“父亲精通音律,据说尤擅抚琴,他亲自教导哥哥音律,哥哥虽然不能和那位青丘公子涂山璟相比,却也不弱。”

颛顼将洞箫凑到唇畔,吹奏了起来,还是刚才的琴曲,只不过有不少变化。刚才的琴曲听得时断时续,听清楚的段落准许就依着原曲而奏,没有听清楚的地方,颛顼则自己现作曲,把曲子补充完整。原来的曲子和颛顼新作的曲子杂糅在一起,竟然天衣无缝,甚至比刚才的曲子更添几分随意洒脱。

小六这不懂音律的人都听得几乎要击节赞叹,那抚琴的人恐怕更是又惊又赞,让船调转了方向。琴音又传了过来,和洞箫声一起一合。两人的曲子既相似,又全然不同,两人既互相比试,又彼此追随,白茫茫的大雾完全变成了琴音和箫声的天地。他们时而冲上九霄翱翔,时而落入碧海遨游,渐渐地,琴音好似终于被箫声折服,随着箫声而奏,和谐共鸣、水乳交融。

阿念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突然伸手拽住洞箫,箫声戛然而止,颛顼倒也没生气,只是温柔地看着阿念,“怎么了?”

突然失去了箫声,琴音幽幽而奏,徘徊低吟,好像在询问着吹箫的人。

阿念只觉心烦意乱,硬邦邦地说:“我不想听了。”

小六低下头,忍着笑,专心致志地吃她的螃蟹。

琴音徘徊了一会儿,迟迟不见箫声回应,好似生气了,用手猛划了一下琴,铿然一声琴弦断裂,琴音消失。

颛顼拿起一只螃蟹,细心地把蟹膏剔到蟹壳子里,滴了几滴姜醋汁,把蟹壳子放到阿念面前,阿念一下子又笑了出来,喜滋滋地小口吃着。

颛顼又拿了一只螃蟹,剥好蟹膏,要给小六,小六嘴里咬着螃蟹钳子,含含糊糊地说:“螃蟹要自己剔着吃才有味道。”

颛顼不爱吃螃蟹,于是把剥好的蟹膏放到阿念面前,阿念虽有些不乐意吃小六不要的东西,却没吭声。

小六拿了一条鱼给颛顼,“你尝尝。”

颛顼掀开荷叶,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阿念和海棠也赶忙去拿鱼,荷叶揭开的刹那,简直能香飘十里。海棠看只有三条鱼,不好意思吃,小六道:“你们别和我客气,我这还有好吃的醉虾呢!”

小六说着话,舀起一勺喝醉的虾倒在滚烫的石板上,嗞嗞声中,白色的雾气腾起,醉虾噼里啪啦地跳着,浓郁的酒香和鲜美的虾香四散开来。

从远处传来吆喝声,“喂,那边的船家,把你们烤炙的东西送一些来,若味道让我家小姐满意,必有重赏。”

不是第一个人对他们烤炙的东西感兴趣,可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好商好量,这个婢女却一副呼来喝去的口气。

阿念不满地说:“有钱了不起啊?不给!”

海棠也不是个省心的,居然高声回了过去:“我家小姐说‘有钱了不起啊?不给’”

船驶了过来,竟然是下午见过的那只花骨朵新船。站在船边的婢女看到阿念他们的样子,知道误会了,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湖上雾大,刚才没有看清,以为是船娘,语气随便了。麻烦你们把这烤鱼让了我,价钱随你们开。”

阿念想起下午的那位小姐,更加不悦了,瞅了海棠一眼。海棠明白她不屑直接和婢女对话,海棠站了起来,敛衽行礼,笑得温柔大方,“钱,我们暂时不缺,如果你们愿意拿东西来换,我们倒是愿意,只是不知道你们可有?”

那婢女打量了一番海棠,倨傲地说:“这大荒内我们没有的东西也不多,你尽管说吧!”

海棠笑得越发可亲,“太好的东西不敢要,听说圣地汤谷的扶桑木无火自热,我们想要一捆扶桑木,正好用来烤剩下的醉虾吃。”

小六用手半遮住脸无声地笑起来,大荒内的人提起扶桑神木都是以指长指宽来丈量,第一次听到人用捆来说扶桑神木。不过,放眼大荒,也只有阿念敢如此说。

婢女知道被海棠戏弄了,一下怒了。“你竟然敢戏弄我?”

海棠笑道:“是你让我尽管说,怎么能说我戏弄你?下次说话时先想想,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婢女气得脸通红,直接动了手,砸过来几个水球。海棠也没客气,挥挥手,把水球挡了回去。婢女被淋了个落汤鸡,哭丧着脸说:“有本事你们别跑!”一转身跑进了船舱。

不一会儿,小六他们下午见过的那位紫衣小姐和一个水红衣衫的美丽女子从船舱内走出来,水红衣衫的女子却不是陌生人,而是防风意映。

小六忙往船舱里缩了一下,躲在暗影中。颛顼往她身边坐下,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她,头未回得问:“你认识?”

小六低声对颛顼说:“水红衣衫的女子就是防风意映。”玟小六的这张脸只有清水镇上的人认识,到清水镇上讨生活的人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大都不会离开,所以小六从不担心有人会认识自己,可她没想到防风意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那位紫衣小姐寒着脸,斥道:“你们好没道理,婢女来买点吃食,你们若不愿意,拒绝就行了,何必又戏弄又大骂?”

阿念站起来,“什么叫又戏弄又大骂?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无礼在先,是谁说大话,又是谁先动的手?”

紫衣小姐认出了阿念,气道:“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不用问我也知道谁无礼。”

阿念大怒,“自己的船不好还不许人家说?你以为你是谁?我还偏说,一条破船!”

紫衣小姐气得想要动手,可好像有什么顾忌,强压着怒火,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一时间脸色都变了。

防风意映柔声说道:“好妹妹,这事都怪我,我闻着香味随口说了一句,若不是为了满足我一时的口腹之欲,你何至于受小人之气?既然是我引起的,就由我来处理吧,回头你爹爹和兄长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防风意映转过了脸,对这阿念和海棠时,已经满面寒霜。她说道:“你们立即道歉,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阿念当年被大荒闻名的九命魔头和小六绑架了,都不见惧色,此时怎么可能会怕?她冷笑道:“好啊,我等着看你如何不客气。”

船夫和船娘见势不对,不敢惹事,跳下水逃了。

防风意映挥了下手,从她的袖中射出一排短箭,也不知道是她射偏了,还是恰好有雾气挡了一下视线,大部分的箭居然是朝着颛顼去的。

颛顼知道她是防风意映后就用灵力罩着阿念和海棠,此时阿念和海棠没事,他又怕伤着小六,只勉强躲开了所有短箭。

还没来得及喘息,又是几排短箭过来,不过阿念和海棠已经反应过来,两人灵力都不弱,防风意映又不是真要射她们,两人自保没有问题。

不少短箭钉在了船身上,防风意映不愧是防风家数一数二的高手,这种威力不大的袖箭就震裂了船身,只听咔嚓声不绝于耳,整条船分崩离析,四人都掉进了水里。

小六心中暗喜,颛顼、阿念和海棠是在高辛长大,只要入了水,那可像是回了故乡,就算不把对方的船弄翻,水遁应该没问题。可是,她震惊地看到颛顼和阿念居然不会游水,而那个被海棠打成落汤鸡的婢女叫了一群婢女,正齐心合力地痛打落水的海棠,海棠被缠得无法去救阿念。

小六只能冒着防风意映的箭雨去救颛顼和阿念,颛顼虽然不会游水,却不慌乱,用灵力让自己的双腿木化,浮在水面。阿念却紧张慌乱地都忘记了自己有分水之能,已经呛了好几口水,眼见着就要沉下去。

颛顼对小六说:“不用管我,救阿念。”

小六只能先去救阿念,“你一切小心。”

阿念一碰到小六,立即像八爪鱼般地缠住小六,连男女之防都顾不上了。小六灵力低微,力气没阿念大,被阿念带着向湖底沉去,却恰好避开了两支射向她后心的箭。

小六狠狠地在阿念的后脖子上敲了下,把阿念打晕,带着阿念快速地逃离。一口气游到岸边,她趴在岸边,累得直喘气。

小六掐着阿念的人中,把阿念弄醒,“我要去就颛顼,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好似四周都潜伏着怪物。阿念全身哆嗦,却坚强地点了点头,小六拍拍她的脸颊,“躲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

小六转身跳进湖里,去找颛顼。

虽然雾气弥漫,难以分辨方向,可小六碰到过比这恐怖得多的天气,她游回了他们落水的地方,可是湖面上竟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小六不死心,一圈圈地游着,寻找着颛顼。

找了好久,没有找到颛顼,却看到海棠浮在水面上,昏迷不醒,左腿上中了一箭。小六再忍不住,也顾不上藏身了,扬声大叫:“哥哥、哥哥……”

小六拽着海棠,边游边叫,始终没有人回应。小六只能带着海棠回去找阿念。

阿念蜷缩着身子,躲在草丛中,白茫茫的大雾,让她变成了瞎子,夜枭凄厉的啼叫都让她恐惧。

当听到水声淅淅沥沥,她手蕴灵气,紧张地盯着前方。白雾中浮现出一个怪物的黑影,蹒跚地走向她,她正紧张得全身颤抖,怪物走近了,却原来是小六扛着海棠。阿念激动地冲出去,“小六。”

小六看到阿念眼角的泪痕,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露宿山野时,也是这般惊慌不安。她拍拍阿念的肩,赞倒:“你很勇敢嘛!”

阿念不好意思,立即做出了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哥哥呢?海棠怎么了?”

小六把海棠放下。“后背被打了一掌,腿上有箭伤,有我在,死不了。”

小六喂海棠吃了颗药丸,想撕开海棠的裤子,阿念红了脸,“不能等到回去再医治吗?”

“这么大的雾,你知道怎么往回走吗?这一箭虽没射中要害,可我对这位防风小姐实在不敢低估,不早点医治,我怕海棠的腿会残了。”

“可是、可是你是男的!”

小六哧一声撕开了海棠的裤子,“大不了就娶她呗!”

阿念想想也是,却有点不甘,“哼!便宜了你!”

小六用力拔出箭,对阿念说:“赶紧把你的好药都拿出来。”

阿念先拿了个扶桑木瓶给小六,“里面是浸泡着扶桑花的汤谷水。”

小六把水倒在伤口上,水一点点把伤口上发黑的肉蚕食掉,露出鲜红的干净血肉。

阿念又拿了一个玉瓶,递给小六,“里面是用归墟水眼中的水和灵草炼制的流光飞舞丸。”

小六连着捏破了三颗药丸,药丸化作了几百滴紫蓝色的水滴,好似流萤一般绕着伤口飞舞,慢慢地融入伤口,伤口的血很快就止住了。

小六开始包扎伤口,“好了!”

阿念担忧地问:“哥哥呢?”

小六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只能尽快返回驿馆,让蓐收去查。”

小六背起了海棠,对阿念说:“走吧。”

阿念跟在小六身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大雾中,看不清路,湖边的路又十分泥泞,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道自己会踩到什么,精神紧绷,时间长了,阿念觉得很累。可灵力低微的小六背着一个人依旧走得很平稳,神情也十分镇定,好似不管多大的雾,都不能遮住她的眼。小六的平稳镇定感染了阿念,也让阿念很不好意思,她咬着牙,紧紧地跟着小六。即使觉得听到了蛇游走的声音,她也紧咬着唇,一声不发。

小六走到了一处坡地,冲着白雾叫起来:“船家,双倍价钱,去赤水城。”

竟然真有声音从白雾中传来,“好嘞,您等等。”一点灯光亮起。

小六带着阿念朝着灯光走去,果然看到有船停在岸边。

阿念上了船,心下一松,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船上,惊讶地问小六:“你怎么知道在这里停着艘船?”

小六一边轻轻放下海棠,一边说:“昨天班干,我们呢是逆着这条河取得湖上,我看到了船家停在这里生火做饭。”

阿念不相信地说:“扫一眼就记住了?你又不能预见我们会遇险。”

小六淡淡一笑,“如果时时生活在危险中,不记住就是死,记住却会多一分生机,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习惯,不去刻意记,也会留意。”

阿念盯了小六一眼,不说话了。

船夫和小六商量:“眼见着就要亮了,太阳一出来,雾很快就会散去,不如等等再走。”

小六问:“你自小就生活在这里吗?”

“祖祖辈辈都生在赤水,死在赤水。”

“从这里往下是顺流,我看河流很平稳,不如我们慢慢地顺流漂着,等雾气散了一些了,再加速。如果一个半时辰内赶到赤水城,我再加钱。”

船夫琢磨了一下,应道:“好嘞。”

船夫在船上多点了两盏灯,自己立在船头,谨慎地张望着。

船平稳地顺流而下,约摸半个时辰后,雾气开始消散,已经能看到几丈外,船夫开始摇橹加速。随着大雾的消散,船的速度越来越快,雾气还未完全消散,已经进了赤水城。

驿馆前就有河,在小六的指引下,船夫直接把船停到了驿馆前。

阿念未等船停稳,就跃上石阶,赶去拍门。小六把钱给了船夫,背起海棠,走上岸。

开门的侍从看到阿念和小六的狼狈样子,立即派人去叫蓐收。

蓐收已经起身,正在洗漱,听说海棠受伤了,顾不上再洗漱,立即冲了出来。看阿念完好无损地站着,他才松了口气,对阿念说:“只要你在,我就知道太平不了,只有事大事小,绝不可能没有事。”他对身后的婢女吩咐:“把海棠送回屋子,让医师去看看。”

阿念也顾不上和蓐收拌嘴,说道:“颛顼哥哥不见了。”

蓐收刚散开的眉头又聚拢到一起,“你仔仔细细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阿念从他们傍晚遇见那个紫衣小姐讲起,一直讲到晚上再次相遇,爆发冲突。小六等阿念全部讲完后,才说道:“动手的女子叫防风意映。”

蓐收说:“竟然是她!”

阿念忙问:“她很有名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蓐收无奈地说:“青丘公子涂山璟的未婚妻。”

“竟然是她!”阿念拍案而起,“我去涂山家问问,他们是不是想高辛境内的所有生意都关门?”

蓐收道:“虽然是防风小姐动的手,可她是为那位小姐出气,这事纵然闹起来,也是那位小姐和你们的矛盾。更何况你们又没表露身份,也不能责怪人家误伤了你们。”

小六也说:“现在不是要找谁麻烦,而是先弄清楚颛顼去了哪里。”

蓐收对小六和阿念说:“既然知道是防风小姐,很快就能找到那位小姐,只要找到人自然会弄明白王子的去向,这事交给我来办。你们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阿念回了屋子,小六却绕了一圈,在门边等着蓐收。

蓐收看到她,立即停住了脚步,他虽不知道小六的身份,可离开前俊帝亲口叮嘱他照顾好小六。蓐收客气地问:“公子还有什么事要嘱咐我吗?”

蓐收毕竟是高辛的臣子,有些话不好说得太直接,小六只能说:“小心一些防风小姐,我总觉得她不仅仅是为好朋友出气,我怀疑她应该认出了阿念和颛顼。”

蓐收到:“我会提供警惕,一有消息,我会立即派人告诉公子。”

小六作揖,“多谢。”

小六洗完澡,却睡不着。颛顼、防风意映、涂山璟、相柳……所有人像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转悠,想到后来,小六都觉得头痛欲裂。

小六觉得自己这样是浪费精力,不如好好睡一觉,等蓐收打听到消息后,能配合蓐收行动。她吃了一颗药丸,借着药性,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时,已是晌午,小六去吃饭,看到阿念正坐在窗下发呆,眼圈发黑,显然没有休息。

小六坐在食案前,埋头大吃,阿念恼怒地瞪她,“我哥哥待你不薄,他现在没有消息,你竟然还吃得下饭?”

小六无奈地问:“不吃不睡,他就能回来吗?”

阿念骂:“冷血!”

小六知道她心理烦躁,不理她,自己吃自己的。

一会儿后,阿念看着窗外,低声问:“我是不是真的很麻烦?如果不是我,昨夜根本就不会有冲突。”

小六说:“麻烦是美丽女人的特殊权利,女人不制造麻烦,如何凸显男人的伟大呢?至于说昨夜,即使没有你,照样会起冲突。”

“真的?”

“我不会把烤鱼卖给那个嚣张的婢女。”

阿念觉得好过了一些,小六问:“不过,你可是高辛人,怎么能不会游水呢?”

阿念扭扭捏捏地说:“我娘胆子小,她生我生得十分艰难,怕我淹死,小时候一直不肯让我去戏水。错过了小时候,女孩子大了,就不方便游水了,再说我也不喜欢,所以就不会游了。”阿念还想为自己的不会游水辩解几句,蓐收走了进来。

阿念立即站起来,“找到哥哥了吗?”

蓐收对阿念行礼后,说道:“颛顼王子一切安全,你们不必担心。”

“他人在哪里?”

“在赤水氏的府邸中。”

阿念不解,“怎么会在赤水府?”

蓐收慢吞吞地说:“昨夜和你们起冲突的那位小姐叫神农馨悦,是小祝融的女儿,现任赤水族长的外孙女,未来赤水族长的妹妹。”

阿念的脸色十分难看,怒意无处可发泄,把案上的杯碟全扫到了地上。

蓐收和小六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六小声说:“我听着好复杂,这位神农馨悦小姐显然是血脉纯正的神农子弟,她的哥哥怎么会是赤水氏未来的族长?”

蓐收小声地解释道:“小祝融娶了赤水族长唯一的女儿赤水小叶为妻,赤水族长不仅是小祝融的岳父,还是表舅父,对小祝融有大恩。小祝融视他为父,听所小祝融曾答应赤水族长,将来若有两个子女,必让一子给赤水氏。后来赤水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自出生就被定为赤水氏未来的族长,在赤水族长身边长大。你们昨天看到的那艘船据说是神农馨悦小姐自己设计,她哥哥建造给她的。”

小六继续小声地虚心请教,“既然神农小姐来头这么大,我们又得罪了她,颛顼王子怎么会在赤水府住着?”

蓐收叹气,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王子非常安全。”

阿念拍案,嚷嚷:“你见到人了吗?他们说安全就安全啊?”

蓐收说:“我当然不放心,要求见人。赤水府的人并没刁难,很爽快地让我见到了王子。王子肩膀上中了一箭,还在湖底泡了一会儿,所以气色有点差,但别的一切都很好。王子亲口对我说让我放心回来,等他伤转好一些就会回来。”

阿念冷哼,不屑地说:“他们肯定是知道哥哥的身份了,怕得罪黄帝和我父王,所以献殷勤。”

蓐收动了动嘴唇,却又闭上了,阿念拍案,“有什么就说什么!”

蓐收摸了摸鼻子,很小声地说:“我看他们还不知道王子的身份,王子说自己是俊帝陛下的远房亲戚,所以他们把王子当作了高辛四部之一青龙部的子弟。”俊帝的母族是尊贵的青龙部,蓐收就来自青龙部,是俊帝的表侄,俊帝陛下真正的亲戚。

阿念再次恼怒地拍案,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愣了一瞬,猛地站起,气冲冲地走出了屋子。

小六问蓐收:“见到防风小姐了吗?”

“见到了,我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和你们起冲突的小姐是小祝融的女公子,防风小姐十分客气周到,还向我道歉,说不知道是俊帝陛下派来的人,不过太客气周到了,反倒让人觉得……”蓐收摇摇头,“反正回头得提醒王子多加小心。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防风小姐是大荒内数一数二的暗箭高手。”

小六说道:“以当时的情形看,防风小姐肯定是想装糊涂杀了颛顼王子,可大概突然发生了什么,神农小姐竟然阻止了防风小姐,救了颛顼王子。”小六可不相信是神农小姐的善良,这些久居上位的公子小姐,因为从小就手握生杀大权,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对微贱生命的不在意。并不是说他们冷血,只是一种生活环境决定的习惯,就如有钱的人不在乎钱,没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道珍惜粮食。

蓐收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其实,我已经派人设法打听了具体过程。”

小六并没觉得意外,像赤水氏这样的大家族,俊帝不可能不关注,也不可能没有眼线。真正机密的事情不见得能知道,但一个冲突的始末却应该能打听清楚。

蓐收看小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从容,并不主动探问,不禁心内暗赞了一声,难怪俊帝和颛顼都对他另眼相看。蓐收说:“据当时在船上服侍的婢女说,船上的侍从们碍于小祝融的规矩,不敢在秋赛期间动手惹事,却暗中兴风作浪,帮助防风小姐。王子不识水性,吃了大亏,被防风小姐射中后,身子沉了下去。本来神农小姐已经下令开船离开,可此时从湖下浮起了一管洞箫,神农小姐看到洞箫后,据说愣了一瞬,突然就跳进了水里,把王子从湖下给捞了起来。”

小六双手托着下巴,怔怔发起呆来。

蓐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在想什么?”

虽然刚才阿念没有讲述湖上琴箫合奏的事情,但蓐收不见得不知道,小六给蓐收细细讲述了一遍,说道:“我在想那位神农小姐是否很善于抚琴。”如果神农馨悦是那位和颛顼琴箫合奏的人,她看到洞箫救人,就说得通了。

蓐收说:“这倒不清楚,不过贵族子弟们或多或少都会学点音律。”

小六笑了笑,展着懒腰站起来,“我再去好好睡一觉。”快要出门时,她停住脚步,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问:“涂山家只防风小姐来了吗?”

“璟公子也在。”

小六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走出屋子。

早上那一觉是靠着草药强行入睡,睡得并不好。下午这一觉倒真是睡得很酣沉,小六一直睡到快吃晚饭时才起来。因为睡了一天,没什么消耗,不觉得饿,懒得吃晚饭,捧了一碟子水果坐在廊下吃。

虽已是秋天,天气却还未冷下来,秋风中的凉意吹到衣衫上,让人只觉清爽轻快。

阿念也吃不下饭,看小六吃得香甜,也拿了一碟子水果,和小六隔着一段距离,也坐在廊下吃。

小六看她眼圈发黑,显然下午仍然没休息好,说道:“让婢女给你煮点酸枣仁汤,再喝碗羊奶,好好休息一晚。”

阿念只吃,不说话。

蓐收走进来,笑说道:“今日下午的比赛很精彩,你们明日去看比赛吗?想看哪个家族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我来帮你们安排。”

阿念想了想说:“好啊!有高辛四部和赤水氏的比赛吗?我想去看看。”

蓐收苦笑,“有是肯定有了。”

小六自从灵力被散掉后,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就了无兴趣,可以不用陪颛顼去看,简直心中暗喜,所以赶忙摆摆手,“我白天睡多了,今夜肯定睡得晚,明天只怕要晌午后才能起来,你们去看你们的,不用管我。”

蓐收道“秋赛一共有六天,就算明天不看,也还有四天可以看,而且越到后面越精彩,你好好休息,不必着急。”

第二日,小六果真睡到晌午才起来。

驿馆内静悄悄的,想来大家都去看比赛了。小六懒得麻烦厨房开火,跑去街边摊子上吃。

她要了一碗河鲜汤饼,汤头炖得十分鲜美,乳白的汤汁,嫩绿的葱花,小六吃了一碗还不够,又加了半碗才吃饱。

小六吃完后,只觉心满意足,看墙根下有不少老人在晒太阳,或席地而坐,或袖着双手蹲着。小六跑过去坐到地上,边晒太阳,边眯眼看着河上的船只来来往往。

有船从河上过,一个青衣男子坐在船头,背对着小六,和另一个蓝色衣衫的男子欣赏着岸边的风景。

熟悉的背影让小六立即认出是璟,小六知道他看不到自己,所以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

璟却忽然扭过了头,向着岸上看过来。小六没有动,依旧懒洋洋地坐着,懒洋洋地看着他。小六不知道璟有没有看到自己,只看船渐渐地行远了,一抹天青色渐渐地隐入了熙攘红尘中。

他知道她在赤水城,她也知他在赤水城,可再不能像在清水镇上一样,挥挥手,大叫一声十七,他就会出现在身边。

小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反正身边晒太阳的人已经换了几拨。又有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在小六身旁,熟悉的药草香淡淡地飘来。小六没有回头,因为知道,即使看到了面孔,也是假的。她微笑地看着船儿行过,心中透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喜悦。

半晌后,小六低声问:“不怕人跟踪你吗?”

“我的祖先是狐,只有我追踪别人,很少有人能追踪我。”

小六想起第一次被相柳抓走,是他找到了她,第二次被颛顼抓进地牢,也是他找到了她,他好像的确非常善于追踪。

小六问:“你没有去看比赛?”

“涂山氏并不善与人打斗,每次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谈生意和招揽人才。”

小六不再说话,十七默默地陪着小六晒太阳,小六虽一直没有回头,却一直能嗅到他身上的药草香,令人安宁。

直到夕阳映照在河上,十七轻声说:“我得走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该回去了。”

“那你先走吧。”

小六心中有一丝温暖的涟漪,“好!”她站了起来,沿着河岸,慢慢地踱回驿馆。因为知道有人一直在目送着她,本来一个人的路程却好似一直有人相伴,没有孤单,反而一直有一种温暖。

可目送她离开的人,品尝到的只是逐渐的远离,十七选择了把温暖留个她。

小六连着休息了五天,直到比赛最后一日,实在推辞不过,才被蓐收和阿念强拉着去看最后一场比赛。

经过一次次比赛,有幸争夺最后胜利的是一男一女。

男子叫禺疆,来自高辛四部之一的羲和部;女子叫献,来自四世家之首的赤水氏。禺疆长着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总好像在笑,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献是一张清冷的瓜子脸,嘴唇紧抿,眼带煞气,让人都不敢直视她。两人都修行水灵,禺疆是水,献却是水系中的冰。

众人都十分期待这场水与冰的大战,大部分人觉得禺疆可亲,希望他胜利,可又觉得献出手狠辣,更有可能赢的是献。

小六害怕碰到防风意映,却实在痛恨变幻容貌,正好阿念在这种闹哄哄的场合自恃身份,戴了帷帽,小六也戴了一个。

进入比试的场地后,小六发现观看比赛的人不少都戴着帷帽,放下心来。

比赛快开始时,小六看到颛顼和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小六觉得头痛,装没看见。阿念却站起,用力挥着手,叫道:“哥哥!”

颛顼和女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阿念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女子有可能是谁,满是敌意地问:“哥哥,她是谁?”

颛顼微笑着给彼此介绍:“这位是我妹妹,阿念。馨悦,你也叫她阿念就好了。这位是神农馨悦,阿念,你叫她馨悦。还有这位是……”颛顼找小六,却不知何时小六已经离开了。

因为颛顼不在,蓐收可不敢把阿念和小六托付给别人,所以特意选定了看台,带阿念和小六来看最后的决赛。

看到颛顼带着馨悦走过来时,蓐收立即偷偷地开溜,小六也悄悄地站起,随在蓐收身后跑了。

两人成功地溜出来后,对彼此抱抱拳,都表示佩服佩服!

这是最后的决赛,来看比赛的人非常多,所以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小六没心没肺地提议:“颛顼霸占了我们的位置,那个神农小姐一定有位置空着,我们去坐她的位置。”

蓐收否决,“让阿念看到我坐在赤水氏的位置上,非杀了我不可。”

小六甩手就走,“老子不看了,回去睡觉。”

蓐收拽住她:“回去陛下问我,你如何照顾小六的,你难道让我回答你在驿馆睡了六天吗?”蓐收心内盘算,神农、轩辕、西陵、涂山、金天……觉得坐谁的位置都不好,无可奈何下带着小六挤到分给青龙部的位置上。青龙部的一群年轻人看到他,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大家挤了挤,硬是给蓐收和小六让了一块小小的地方。

蓐收拉小六坐,嬉笑着说:”赤水献肯定会以冰结阵,到时反正冷得慌,大家一起挤着,正好取暖。”

小六扮了一两百年的男子,很是大大咧咧,紧挨着蓐收坐下,反而觉得现在这热闹样才有了看比赛的感觉。

场上的比赛开始,一个少年偷偷给蓐收塞了一瓶酒,蓐收喝了一口,递给小六,小六喝了一大口,喃喃自语:“就缺鸭脖子了。”

蓐收强忍着笑说:“这是很严肃的比赛,事关各个家族的荣誉,可不是看街头杂耍,请大家都严肃观看。”

一群人都压着声音笑,“让羲和部的老头看到我们喝酒,回去了肯定要向陛下告状。”

场上打得激烈,水与冰对战,果然如蓐收所说,献结冰为阵,整个看台都在飘雪,就好似一下子进入了严冬。

时间一长,小六灵力低微,自然抵不住,开始瑟瑟发抖。蓐收握住小六的手,把灵力缓缓送进她体内,小六才觉得不冷了。

小六说:“谢谢。”

蓐收此时心神已经全放在精彩的比赛上,只笑了笑。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小六灵力低微,只怕看不出其中玄妙,于是身子侧倾,头凑在小六头畔,一边看,一边和小六解释:“献现在控制了大局,禺疆的水剑收到影响,进攻变得缓慢,看着两人半晌才动一下,没什么看头,可其实很凶险……禺疆也开始布阵了,他并没选择直接和献对抗……看似是冰雪覆盖,实际下面一直有潺潺水流……”

小六边听边点头,渐渐地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比赛,的确可以从高手的每一次应对变化中学到很多东西。

小六忽然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凭着直觉看过去,是贵宾坐席,因为有低垂的帘幕,看不到人。小六悄声问蓐收:“那边是谁的位置?”

蓐收扫了一眼,“涂山氏。”

小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喃喃自语:“你又没让我承诺十五年不和男人交往、不和男人说话。”

蓐收问:“你说什么?”

小六冲他笑,“没说什么,你继续讲解。”

蓐收依旧和小六脑袋挨着脑袋,边看边窃窃私语。

禺疆和献既要比拼实力,又要比拼智谋,两位绝顶高手成就了一场异常精彩的比斗,最后是献灵力枯竭,晕了过去,禺疆也要人搀扶着才能站稳。

禺疆靠着灵力的精纯深厚,勉强胜过献。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青龙部的一群年轻人虽然平时常和羲和部打架闹事,可现在都边跳边大叫“禺疆、禺疆”,为禺疆真心欢喜。

蓐收毕竟身份和他们不同,依旧坐着,但眼中也是洋溢着笑意。

小六看到了禺疆的胜利来之不易,再加上被周围的人感染,她也挥舞着手臂,叫了几声。小六心境再苍凉,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看着满场欢声雷动,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她的灵力没有被散去,也许她也能享受一次全大荒为她欢呼。

小六立即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掉了,默默告诉自己,我现在已经很好!

蓐收对小六说:“今天回去可以不用看阿念的脸色了。”

小六也笑,“我们自己回去吧,不等他们了。”

两人站起,随着人潮慢慢地走。因为很多人依旧在兴奋地大呼小叫、上蹿下跳,蓐收的一只手半搭在小六的肩膀上,既是保护,也是怕两人被人潮冲散。

从贵宾坐席过来的人有不少认识蓐收,笑着和他打招呼,还有人打趣地说:“今年高辛四部子弟的表现都很好,你带来的奖品只怕要原封不动地拉回去了。”

蓐收笑着和众人寒暄客套。

四世家的人走来,众人都往边上走,带着敬意主动给他们让了路。

在秋赛这个以氏族为重的场合,四世家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氏族的力量,还代表着从盘古大帝到现在不断绵延传承着的血脉,那是每个人流淌在身体内、支撑着生命的东西。国可以创建,也可以消失,可唯有血脉,生生不息,代代繁衍,永不消失。所以,很多时候,氏族的荣耀更胜于国的荣耀。

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鬼方氏依次走过。璟和防风意映并肩走来,经过蓐收身旁时,防风意映慢了脚步,微笑着和蓐收寒暄。璟仔细看了一眼蓐收,视线落在他搭在小六肩膀上的手上,他抿着唇角,没有说话,只是和蓐收点了下头。

小六怕防风意映认出她,拽拽蓐收,把他拖进了拥挤的人潮中。两人挤出人潮时,都松了一口气。蓐收放开了小六,笑问:“如何?不算白来一趟吧?”

小六笑着拍拍蓐收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你放心吧,陛下问起时,我一定会为你美言。”

蓐收已经知道小六的性子,笑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颛顼带着阿念走过来,先瞪了一眼小六,再看着蓐收,“你们俩跑得倒是快,躲到哪里去了?”

蓐收只笑,不说话。

小六看阿念眉眼带笑,显然心情很好。

阿念悄悄地对小六说:“你干吗跑了呢?你都不知道那个馨悦的脸色多精彩,看着真是解气。”

小六问:“你没和她吵起来吧?”

“没有,她是哥哥的客人,我不想让哥哥难做。再说她又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心里偷着乐。”

小六想起以前在清水镇时,阿念那么憎恶她,可颛顼让阿念别来找她的麻烦,阿念也就真没主动来找过她的麻烦。不管高辛国内别人如何看颛顼,阿念却从未低瞧颛顼,对颛顼很敬重。小六一时想得出神,呆呆地看着阿念,阿念学着颛顼的样子敲了小六的额头一下,“喂,想什么呢?”

小六笑笑,“想你呢!”

“我警告你,不许喜欢我!”阿念的脸色变了,她用力拍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说:“哎呀,我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了!”本来打算利用赤水秋赛让小六做些错事,打消父王想把她嫁给小六的念头,可被神农馨悦一闹,哥哥受伤,住到馨悦家里,她心情烦闷下,竟把小六的事给忘记了。

小六严肃地说:“我发过誓,你放心吧,你父王绝不会让你嫁给我。”

这段时日,阿念对小六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小六看似嬉皮笑脸,却不是个靠不住的人,小六如此郑重地承诺,阿念又放下心来。

回到驿馆后,小六去找颛顼,“你的伤如何了?”

颛顼轻拍了下受伤的肩膀,“不疼了,但还不能自如活动。”

小六拉起他的胳膊,检查了一番,说道:“赤水氏的医师不错,继续好好养着。”

小六要走,颛顼把她拽住,,“让你虚惊一场,生我气了吗?”

小六回身坐下,“你知道我不会。”小六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他的肩膀一下,“如果不是生命受到威胁,这世上没有人喜欢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去演戏。”

颛顼道:“上一次在清水镇我中箭后,派人仔细查过防风意映。她身边有两个婢女,是防风家培养的死卫,她们也在船上。如果我们大打出手,防风意映故意舍掉一个婢女让我们杀死,那么神农馨悦必定会被激怒,下令所有护卫下杀手,那可真就麻烦了。所以我将计就计,装作只一个防风意映就让我们已无力招架。我看出防风意映只是想杀我,并不打算伤害阿念,让你带阿念离开,你们俩就都安全了,剩下我一人,反倒好逃。本来我想假装受伤后沉入湖底,防风意映肯定不能表现出想继续追杀,那么她反而就会催神农馨悦离开,命婢女偷偷下湖来确认我是否死了,我很容易脱身,可谁都没想到神农馨悦会突然跳下湖救我。”

小六笑,“你要谢谢我,如果不是我想听她弹琴,你也不会吹奏洞箫,引得她对你生了好感。”

颛顼没好气地说:“谢谢你?如果不是我吹奏洞箫,引了她的船向我们行来,压根儿就不会碰上她们,惹来这一场祸事。”

小六反诘:“哼!如果不碰上她们,你如何能有机会和赤水家走近?这叫因祸得福!”

颛顼无奈,“好,好,我谢谢你。”

小六忽而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只是觉得命运很神奇,无数的偶然合在一起,却导向了一个必然。神农氏和赤水氏是你必然要拉拢的家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偶然。”

“你啊,看着什么都看透了,原来终究还是个会做梦的女孩子!”颛顼弹了小六的额头一下,“没有真正的偶然,都是必然。神农氏和赤水氏是否会站在我这一边,靠的可不是什么偶然,而是我能带给他们什么,有没有这些偶然,根本无所谓。这些偶然只不过是一层纱衣,把冰冷的必然包裹了一下。”

“唉!哥哥你真是太清醒,太冷漠了……”小六撅了撅嘴,自嘲地笑起来,“真好,原来我还会做梦。”

颛顼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第一部 第十一章 盛会在何时2 小祝融是神农王族后裔,出身高贵,父亲是名震天下的大英雄祝融。神农国灭后,小祝融归顺黄帝,娶了赤水族长唯一的女儿赤水小叶为妻。之后,小祝融受黄帝重用,成为黄帝的第一重臣,掌管中原地区(原属于神农国的广大地域)。

刚开始,因为小祝融的血统和身份,众人不敢公开质疑,但暗地里,不少人还是对小祝融颇有微词,毕竟他的父母为神农战死,他却归顺轩辕成为了黄帝的重臣,让人提起来免不了有些微微的鄙夷。

可是,一百多年来,小祝融让原本盗匪横生,民不聊生的中原改变了模样,虽还不敢说盛世繁荣,但吏治清明、流民回归家园、百姓安居乐业,已是一派欣欣向荣。

据说,小祝融从不回避自己是神农遗民的身份,不遗余力地为中原百姓争取利益,在黄帝面前也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说他掌管中原,就是想让中原繁华富庶,让饱受战争之苦的中原百姓过上好日子。为此,小祝融没有少承受诽谤和压力。渐渐地,中原的氏族们不但不再质疑小祝融,反而对他非常敬重,祝融的死是一种心怀故土的王族气节,小祝融的生何尝不是另一种心怀故土的王族风范?

赤水秋赛是小祝融接掌中原后举行的比赛。刚开始,只是小祝融为了刺激中原氏族的小范围比赛,让中原子弟不要局限在一方自闭自大,让各氏族子弟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从而虚心好学、勤奋努力。可因为效果十分好,很多氏族都想有这个机会让氏族内的子弟得到锻炼,大荒内参与比赛的氏族越来越多。到后来,世家大族们也纷纷加入,赤水秋赛变成了全大荒的盛事。

这个比赛的特殊之处,就是不以国论,而是家族间的比试和交流,所以它跨越了国界。黄帝和俊帝每次都会派遣大臣送来丰厚的奖品,更是吸引了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参加。

这一次,俊帝派了蓐收带队去送奖品。

颛顼随队而行,小六自然毫无疑问地同去,阿念也求得了俊帝的同意,和颛顼、小六一起去。

小六本以为颛顼已经去过赤水秋赛多次,可颛顼告诉小六,这是他第一次去。

小六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大荒内大大小小的家族都汇聚于秋赛,来参与赛事的子弟肯定是家族内的优秀子弟,对很多世家大族的子弟而言,比试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也许是结识朋友,为将来掌权做准备。之前,颛顼不去秋赛,不是不愿,而是不想引起轩辕国内各方势力的注意,对他起了戒心和杀心;现在他去,是因为即使被人发现了,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准备要回轩辕。

高辛多水,国内遍布河流湖泊,和往年一样,蓐收选择了乘船走水路。

颛顼本来还担心小六和阿念同在一船,会起冲突,可没想到两人居然相处得很好,是不是还能看到他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颛顼不解地问小六:“你怎么降伏了阿念?”

小六笑得十分神秘,“秘密。”

一路之上,碰到了很多要赶去参加比赛的家族,像高辛四部这种大家族,常是几十人的大船,小家族则是只坐三五人的小舟,甚至有只派出一个子弟参加比赛的家族。

颛顼和蓐收打了声招呼,下了大船,乘小船随在大船后,单独而行。小六和阿念自然跟着颛顼一起走,阿念又带了海棠。

很多人以为他们四个是小家族派出去参加比赛的子弟,船靠岸歇息时,常有人主动来攀谈,颛顼也热情相待,一路之上结识了好几个朋友。

快到赤水时,河道里的船越来越多,幸好有小祝融派出的人在岸上引导,虽然走得慢一些,但并不乱。

进入赤水,河道逐渐变宽,两岸都是良田。此时正是稻子收割时节,一眼看去,金黄灿烂,犹如一片黄金的湖泊,有不少百姓在田里弯腰劳作,还有牛车来回运送着收割好的稻谷,一派忙碌热闹的秋收景象。

河风吹过,有稻香阵阵,小六只觉心旷神怡,连阿念都站在船头,四处张望,笑道;“那些岸上的人看着都很开心。”

颛顼打量着两岸景致,眼神有些黯然,唇角却带着一丝微笑。

小六不禁问道:“为何心情如此复杂?”

颛顼低声说:“祝融害死了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小祝融归降爷爷时,我还在轩辕,爷爷让我决定小祝融的生死,我本有机会杀了小祝融,可我放弃了。今日看到这样的景象,心中安慰,觉得我的放弃是正确的,可又觉得愧对父母……唉!”颛顼轻叹了口气。

小六道:“你选择的路注定只能有大义,不能有私情。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多想。我想舅舅和舅娘会支持你的选择。”

颛顼笑笑,几分寥落地说:“我明白。”

船行着行着,风光突变。南岸依旧是郁郁葱葱的林木,北岸却寸草不生,犹如荒漠,一直向北蔓延,好似没有边际。

阿念不解,问道:“赤水水源充沛,而且听说赤水两岸春夏两季多雨,冬季多雪,这里怎么会有一大片荒漠?”

颛顼是第一次来赤水,小六虽在大荒流浪多年,可赤水靠近冀州,她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冀州,从没有来过赤水,所以两人都不知道。

给他们摇船的艄公倒是常来赤水,笑道:“据老人讲,很多年前,这里并没有荒漠,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片地就变成了沙漠。传说在沙漠中央有一大片桃花林,桃花林里住着个丑陋的大妖怪,那个大妖怪就如火炉,炙烤得这片土地成了沙漠。因为那妖怪带来了干旱,人们都叫它旱魃。”

颛顼道:“神族没有派兵去剿杀妖怪吗?”

艄公说:“听说也有些大胆的神族少年想去斩妖除魔,可这沙漠很古怪,越往里走越酷热干旱,很多人还没找到桃花林,就差点被炙烤死,只能赶紧退出来。那妖怪虽然盘踞在此,却从没害过人,甚至是不是真有妖怪大家也不清楚,所以百姓们都不在意,渐渐地也就没人管了。”

阿念说道:“可恶!这里明明该是千里绿荫,却被一个妖怪毁了。可惜北岸是轩辕境内,如果在高辛境内,我一定告诉父亲,让父亲派人除掉这个妖怪。”

小六眺望着荒漠,说道:“这妖怪并不坏。”

阿念不满地瞪小六,颛顼解释道:“刚才你也说了这里靠近赤水,水源充沛,春夏两季多雨,冬季多雪。在这么多水的缓解下,还出现了千里荒漠,你想想,如果这妖怪选择了别处,会出现多么恐怖的景象?可见它没有存害人的心思。”

阿念虽然觉得颛顼说的有道理,可还是觉得,这种妖怪应该除去。但她自小习惯于听父亲和颛顼的话,遂没再出声。

船又行了半晌,北岸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植被。渐渐地,绿色变得浓密,竟是郁郁葱葱的果林,各种果子挂在枝头,红的红、黄的黄,十分讨喜,众人也就把妖怪的事情丢到了脑后。

傍晚时分,船速渐渐地慢了,已经能远远地看到码头,附件停泊了很多船只。

颛顼和小六他们回到了大船上,纤夫们吆喝着号子,拉着船靠了岸,在指定的位置停泊好。

有官员来迎接蓐收,虽然队伍中既有高辛王姬,又有轩辕王子,但颛顼和阿念都未表露身份,所以也没有人留意他们。

一行人在官员安排的驿馆内歇息,蓐收自然有公事处理,无法陪同阿念和颛顼。

蓐收是俊帝表兄的儿子,又是俊帝的徒弟,算是俊帝一手培养的心腹,知道阿念和颛顼的亲厚,没问阿念的打算,直接询问颛顼的计划。

颛顼回道:“先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出去随便转转,等后天比赛开始,我们当然是看比赛,你就不用担心我们了。”

蓐收说:“来参加秋赛的子弟都是各家族的精英,有的人免不了有些傲气,王子若碰到了,不予理会就行,能避免的冲突尽量避免。毕竟我们只是比赛的旁观者,不是参与者,没有必要与人打斗。如果对方真的无礼,交给我来处理。”

颛顼知道蓐收这话其实是说给阿念听的,于是笑道:“好的。”

阿念小时就认识蓐收,若论血缘,两人还是表兄妹,彼此很熟悉。她撇撇嘴,对蓐收说:“就你会办事,我们都是傻子,行了吧?”

蓐收对颛顼苦笑一下,带着贴身随从离开了,去参加小祝融为他举行的接风宴。

第二日,小六和阿念不约而同,都睡了个懒觉,等起来时,太阳已经高挂。颛顼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六和阿念各坐屋子一边,慢吞吞地吃饭,吃完饭,阿念叫道:“喂,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小六忙道:“知道,我发了誓的,你放心吧,绝不会让你父王把你嫁给我。”

两人又慢吞吞地喝了一会儿茶,颛顼才回来,阿念嘟着嘴问:“哥哥,你去哪里了?”

颛顼笑眯眯地说:“去外面打听了一圈,看待会儿带你去哪里玩。”

阿念甜甜地笑起来,小六暗暗翻了个白眼。颛顼这张嘴啊,甜言蜜语就像不要钱一样,真是被他卖了,还觉得他最好。

颛顼知道小六在腹诽他,拍了小六的后脑勺一下,“走了。”

颛顼和小六带着阿念和海棠出了驿馆,因为整个大荒的氏族都来了,到处都是人,原本不小的赤水城显得很拥挤。

赤水城内有赤水的支流穿绕过整座城池,所以不少走陆路来的人都选择了乘船游览赤水城,颛顼斯人已经坐船坐腻烦了,自然选择了徒步而行。

颛顼这两百多年几乎跑遍了高辛的每一个地方,可对轩辕境内的城池反倒很不熟悉,所以看得分外仔细。阿念虽不是第一次来中原,却是第一次能独自游览,也是兴致盎然,那些民间女孩子用的小玩意儿都能吸引她的目光。颛顼看阿念喜欢,特意帮她挑了几个银子打造的镯子,阿念分了海棠两个,海棠眉开眼笑,两人兴冲冲地戴上。

小六流浪了两百多年,什么没见过呢?觉得索然无味,幸亏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她买了些零食,有时坐在摊子边,有时站在河边,边吃边等,遥遥地看着颛顼。颛顼时不时看她一眼,两人话不多,可都有一种平静的愉悦。

尝到好吃的,小六会多买一点,拿给颛顼和阿念。阿念嫌腌臜,不肯吃,海棠自然也不敢吃。颛顼却大大咬几口,吃得格外香甜。

阿念看颛顼和小六都吃得香甜,不禁嘴馋,可自己刚嫌恶地拒绝了,自然不好意思拉下面子说想吃,只频频看颛顼和小六。

也许因为俊帝和颛顼,小六现在看阿念很顺眼,对阿念那点小女孩的别扭心思一清二楚。小六问海棠要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细心地把食物的外皮剥掉,递给阿念,哄着她说:“尝一口,里面的,一点都不脏。”

阿念扭捏着不肯吃,小六又说了两句好话,阿念摆出一副是你求我吃,可不是我馋了的样子,勉勉强强地咬了一口。街头小吃永远有别具一格的风味,不是任何宫廷名厨能做出的,贪嘴又是女孩子的本色,阿念很快就喜欢上了街头小吃。她开始吃了,海棠自然也能一饱口福,尝试着小六推荐的小吃。

四个人玩玩、吃吃、逛逛,心情很愉悦。

下午时,他们乘坐牛车,出了赤水城,来到据说中原最大的船坞。这个船坞属于赤水氏,一般的船可以售给大荒内的各氏族,但据说赤水氏和黄帝有秘密协议,最好的船只能售给黄帝,俊帝派人去定造,都被赤水氏拒绝了。

造船的技艺在所有懂得造船的家族都是秘密,没有人能真正进入船坞,但还是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并不是想偷学什么,只不过想回到家乡时,能和乡亲们自豪地说一声“我亲眼看到了赤水氏新造的船”。

据说,在小祝融的提议下,赤水氏常会特意安排新船试航,让众人观看,既宣传了赤水氏的船,也满足了远道而来看新鲜的游人。

小六他们到时,因为已近黄昏,河道边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都在观赏夕阳下的河景。

小六和颛顼领着阿念和海棠随意地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海螺响,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新船下河,小六他们都停住了脚步,站在岸边观看。

只见船坞的大门打开,一艘不大的船缓缓驶动,开入了河道。

小六看不懂船的好坏,只觉船的造型很别致,前窄后宽,像一朵还未打开的花骨朵,估计定造这艘船的船主是个女孩子。

阿念却见过不少好船,嗤一声讥笑道:“赤水氏的船也不过尔尔。”

一个穿紫色衣衫的少女扭过头,走过来几步,盯着阿念,“你觉得这船哪里不好了?”少女肤色白皙,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眼角微微上翘,看人时,不笑也妩媚暗生。

阿念打量了那女子一眼,指着船侃侃而谈:“这船造来显然是讨一个女子欢心,可模样不伦不类,究竟是朵什么花呢?既然不能速度与外形兼顾,那不如索性只选择其中一个,赤水氏造的这艘船两者都想要,结果却是两者都未占住。”

紫衣少女冷冷地说:“你想要还没有!”

阿念气得想反驳,紫衣少女却没给她机会,直接从岸上飞跃而下,站在了新船上,还不屑地回头盯了阿念一眼。

阿念明白了,紫衣女子就是这船的主人,更不屑地冷哼:“破船一条,有什么可得意的?”

时候不早了,颛顼和阿念、小六商量到哪里去吃晚饭。

三人都不想回驿馆,小六提议乘船去游湖,砸吧着嘴巴说道:“河上居住的船民们很懂得烹制河鲜,也不用特意找什么饭馆,我们租艘干净的船,问船夫借用一下渔网,捞一些河鲜,直接让船娘在船上做了,烤鱼太普通,都不用提了。把河蚌剖开,放在炭火上连着壳烤,喷一点酒,撒一点芥菜子粉,鲜中带着微辣,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一个。还有河虾,先用烈酒浸泡活虾,虾把酒吃到肚子里,虽然醉了,却还活着。把石板烧到滚烫,直接把醉虾倒上去,河虾噼里啪啦蹦着,烈酒的醇香味和河虾的鲜味扑鼻而来,待虾壳煎烤得红中发金,拔去虾头轻轻咬一口,唇齿间又鲜又香、又嫩又滑……”小六说着简直要口水下来,阿念也觉得馋虫直动。

颛顼心中滋味很是复杂,现在说来有趣,可这一分从艰难生活中凝聚出的有趣,却必要尝过十分的苦。他面上未显,反倒敲了小六的脑门子一下,取笑小六:“你个没出息的东西,除了吃再无大事。”

阿念撇撇嘴,满脸不屑,却不停地打量着岸边停着的船。

岸边停着不少船,小六很有经验,一眼扫过,根据船的布置就能看出船家是什么性子的人。她挑了一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船,和船家夫妇讲好价格,又让船家去买了两坛烈酒和一点蔬菜瓜果。

四人上了船,颛顼和阿念坐在一旁,看着小六忙碌。

海棠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做,想帮忙,小六嫌她添乱,把她赶回阿念身边。小六问船家借了渔网,站在船尾,仔细地看着,差不多时,她把网撒下去。待收网时,网里捕了几条鱼、一小桶河虾,还有几只螃蟹。

小六把烈酒倒入小桶,把河虾浸泡起来,放到一旁,挑了三条肉质鲜嫩的鳊鱼留下,让船娘帮忙杀了,别的鱼送给了船娘。小六从身上掏出一些药草状的东西,把杀好的鱼腌制起来。

阿念还惦记着小六刚才说的话,问道:“河蚌呢?”

小六把外衣脱下,对阿念说:“我们能不能吃到河蚌就要靠你了。”

“靠我?”

小六指指湖,“你能帮我把那边的水暂时分开吗?不需要很大。”

“这有何难?”

阿念虽然娇气,修为并不弱,她把手放进水里,水开始分开,露出湖底的砂石。小六在腰上绑了个竹篓,跳进水里,游到阿念分开水的地方。她走在湖底,弯身翻

拣河蚌,不一会儿就拣了一竹篓。

阿念第一次自己捞东西吃,性质盎然,一边探长脖子看,一边笑着叫:“那里,我看到那里有一个大的。”

小六顺着阿念手指的方向,真在一块大石下发现了一个大河蚌,小六一手拿着河蚌,一手游水,回到船上。

小六把那个和小磨盘一般大的河蚌放到阿念面前,“这是你捉的,待会儿这个就烤给你吃。”

阿念满脸笑意,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能吃啊?”

船娘已经生好火,颛顼把小六拽到炉子边坐下,问船娘要了干净的帕子,先帮小六把头发擦干,“冷吗?喝几口酒。”

海棠赶紧端了酒给小六,小六喝了两口,身子立刻暖和了,她挥着手说,“动手!动手!边考边吃,还会觉得热呢!”

四人围着炉子坐好,开始烤河蚌,阿念刚开始还不敢动手,渐渐地也生了兴趣,学着小六撒调料。也不知道是刚捕捉的河蚌的确够鲜美,还是自己动手的原因,阿念只觉得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河蚌。

小六吃了一会儿河蚌,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她把三条腌制好的鱼拿了出来,用荷叶包好,放在一旁慢慢地烤着。

四人边吃边谈笑,不知不觉中,月亮已升到头顶。

湖面上,偶尔能碰到其他来游湖的船只,却都没有他们逍遥惬意,拥炉赏月,对酒而啖。

烤鱼的香味飘得很远,有人甚至闻香追来,垂涎欲滴地问道:“可愿出售?我们愿意出高价。”

不等小六回答,阿念已经拒绝。“我们自己也才刚够吃。”

颛顼对小六道:“不怪人家嘴馋,你这烤鱼也不知用了什么调料,竟然连我和阿念这种吃鱼早吃腻了的人也馋。”

小六嘻嘻一笑,“独家秘方,概不外传。”这倒真不是小六吹牛,她脑中记着无数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药草和药方,可她对医术不求甚解,反而把每种草药是什么味道记得一清二楚,常常把药草当调料用。时间长了,真被她摸索出了很多极好的味道,所以她烹制的食物,火候不见得好,味道却的确是独一无二。

湖上忽然起雾了,雾霭缭绕,船儿犹如在雾海中穿行。船娘怕和别人的船撞上,多点了几盏灯,沿着船舷摆上。估计别的船也是如此,所以时不时能看到点点灯光在雾气中时隐时现,犹如星光一般在云海中闪烁。

微风送来一阵悠扬的琴音,随着风忽有忽无,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琴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明媚悦耳,犹如十里桃花风中舞,模糊时呜呜咽咽,犹如一树梨花簌簌落。

月下听琴本就是雅事,水上雾中听琴,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只可惜,听着听着,只觉那抚琴的人正坐着船渐渐远去,琴音越来越低,小六和阿念都有些遗憾,小六叹道:“声渐不闻音渐消。”

颛顼道:“只要你想听,让她抚给你听又有何难?”

小六不解,“难道你想高声把人叫回来,我这个粗人都知道不行。”

阿念推了海棠一下,海棠忙打开随身带着的行囊,把白日里买的一管洞箫擦干净,递给颛顼。阿念对小六说:“父亲精通音律,据说尤擅抚琴,他亲自教导哥哥音律,哥哥虽然不能和那位青丘公子涂山璟相比,却也不弱。”

颛顼将洞箫凑到唇畔,吹奏了起来,还是刚才的琴曲,只不过有不少变化。刚才的琴曲听得时断时续,听清楚的段落准许就依着原曲而奏,没有听清楚的地方,颛顼则自己现作曲,把曲子补充完整。原来的曲子和颛顼新作的曲子杂糅在一起,竟然天衣无缝,甚至比刚才的曲子更添几分随意洒脱。

小六这不懂音律的人都听得几乎要击节赞叹,那抚琴的人恐怕更是又惊又赞,让船调转了方向。琴音又传了过来,和洞箫声一起一合。两人的曲子既相似,又全然不同,两人既互相比试,又彼此追随,白茫茫的大雾完全变成了琴音和箫声的天地。他们时而冲上九霄翱翔,时而落入碧海遨游,渐渐地,琴音好似终于被箫声折服,随着箫声而奏,和谐共鸣、水乳交融。

阿念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突然伸手拽住洞箫,箫声戛然而止,颛顼倒也没生气,只是温柔地看着阿念,“怎么了?”

突然失去了箫声,琴音幽幽而奏,徘徊低吟,好像在询问着吹箫的人。

阿念只觉心烦意乱,硬邦邦地说:“我不想听了。”

小六低下头,忍着笑,专心致志地吃她的螃蟹。

琴音徘徊了一会儿,迟迟不见箫声回应,好似生气了,用手猛划了一下琴,铿然一声琴弦断裂,琴音消失。

颛顼拿起一只螃蟹,细心地把蟹膏剔到蟹壳子里,滴了几滴姜醋汁,把蟹壳子放到阿念面前,阿念一下子又笑了出来,喜滋滋地小口吃着。

颛顼又拿了一只螃蟹,剥好蟹膏,要给小六,小六嘴里咬着螃蟹钳子,含含糊糊地说:“螃蟹要自己剔着吃才有味道。”

颛顼不爱吃螃蟹,于是把剥好的蟹膏放到阿念面前,阿念虽有些不乐意吃小六不要的东西,却没吭声。

小六拿了一条鱼给颛顼,“你尝尝。”

颛顼掀开荷叶,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阿念和海棠也赶忙去拿鱼,荷叶揭开的刹那,简直能香飘十里。海棠看只有三条鱼,不好意思吃,小六道:“你们别和我客气,我这还有好吃的醉虾呢!”

小六说着话,舀起一勺喝醉的虾倒在滚烫的石板上,嗞嗞声中,白色的雾气腾起,醉虾噼里啪啦地跳着,浓郁的酒香和鲜美的虾香四散开来。

从远处传来吆喝声,“喂,那边的船家,把你们烤炙的东西送一些来,若味道让我家小姐满意,必有重赏。”

不是第一个人对他们烤炙的东西感兴趣,可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好商好量,这个婢女却一副呼来喝去的口气。

阿念不满地说:“有钱了不起啊?不给!”

海棠也不是个省心的,居然高声回了过去:“我家小姐说‘有钱了不起啊?不给’”

船驶了过来,竟然是下午见过的那只花骨朵新船。站在船边的婢女看到阿念他们的样子,知道误会了,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湖上雾大,刚才没有看清,以为是船娘,语气随便了。麻烦你们把这烤鱼让了我,价钱随你们开。”

阿念想起下午的那位小姐,更加不悦了,瞅了海棠一眼。海棠明白她不屑直接和婢女对话,海棠站了起来,敛衽行礼,笑得温柔大方,“钱,我们暂时不缺,如果你们愿意拿东西来换,我们倒是愿意,只是不知道你们可有?”

那婢女打量了一番海棠,倨傲地说:“这大荒内我们没有的东西也不多,你尽管说吧!”

海棠笑得越发可亲,“太好的东西不敢要,听说圣地汤谷的扶桑木无火自热,我们想要一捆扶桑木,正好用来烤剩下的醉虾吃。”

小六用手半遮住脸无声地笑起来,大荒内的人提起扶桑神木都是以指长指宽来丈量,第一次听到人用捆来说扶桑神木。不过,放眼大荒,也只有阿念敢如此说。

婢女知道被海棠戏弄了,一下怒了。“你竟然敢戏弄我?”

海棠笑道:“是你让我尽管说,怎么能说我戏弄你?下次说话时先想想,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婢女气得脸通红,直接动了手,砸过来几个水球。海棠也没客气,挥挥手,把水球挡了回去。婢女被淋了个落汤鸡,哭丧着脸说:“有本事你们别跑!”一转身跑进了船舱。

不一会儿,小六他们下午见过的那位紫衣小姐和一个水红衣衫的美丽女子从船舱内走出来,水红衣衫的女子却不是陌生人,而是防风意映。

小六忙往船舱里缩了一下,躲在暗影中。颛顼往她身边坐下,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她,头未回得问:“你认识?”

小六低声对颛顼说:“水红衣衫的女子就是防风意映。”玟小六的这张脸只有清水镇上的人认识,到清水镇上讨生活的人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大都不会离开,所以小六从不担心有人会认识自己,可她没想到防风意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那位紫衣小姐寒着脸,斥道:“你们好没道理,婢女来买点吃食,你们若不愿意,拒绝就行了,何必又戏弄又大骂?”

阿念站起来,“什么叫又戏弄又大骂?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无礼在先,是谁说大话,又是谁先动的手?”

紫衣小姐认出了阿念,气道:“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不用问我也知道谁无礼。”

阿念大怒,“自己的船不好还不许人家说?你以为你是谁?我还偏说,一条破船!”

紫衣小姐气得想要动手,可好像有什么顾忌,强压着怒火,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一时间脸色都变了。

防风意映柔声说道:“好妹妹,这事都怪我,我闻着香味随口说了一句,若不是为了满足我一时的口腹之欲,你何至于受小人之气?既然是我引起的,就由我来处理吧,回头你爹爹和兄长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防风意映转过了脸,对这阿念和海棠时,已经满面寒霜。她说道:“你们立即道歉,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阿念当年被大荒闻名的九命魔头和小六绑架了,都不见惧色,此时怎么可能会怕?她冷笑道:“好啊,我等着看你如何不客气。”

船夫和船娘见势不对,不敢惹事,跳下水逃了。

防风意映挥了下手,从她的袖中射出一排短箭,也不知道是她射偏了,还是恰好有雾气挡了一下视线,大部分的箭居然是朝着颛顼去的。

颛顼知道她是防风意映后就用灵力罩着阿念和海棠,此时阿念和海棠没事,他又怕伤着小六,只勉强躲开了所有短箭。

还没来得及喘息,又是几排短箭过来,不过阿念和海棠已经反应过来,两人灵力都不弱,防风意映又不是真要射她们,两人自保没有问题。

不少短箭钉在了船身上,防风意映不愧是防风家数一数二的高手,这种威力不大的袖箭就震裂了船身,只听咔嚓声不绝于耳,整条船分崩离析,四人都掉进了水里。

小六心中暗喜,颛顼、阿念和海棠是在高辛长大,只要入了水,那可像是回了故乡,就算不把对方的船弄翻,水遁应该没问题。可是,她震惊地看到颛顼和阿念居然不会游水,而那个被海棠打成落汤鸡的婢女叫了一群婢女,正齐心合力地痛打落水的海棠,海棠被缠得无法去救阿念。

小六只能冒着防风意映的箭雨去救颛顼和阿念,颛顼虽然不会游水,却不慌乱,用灵力让自己的双腿木化,浮在水面。阿念却紧张慌乱地都忘记了自己有分水之能,已经呛了好几口水,眼见着就要沉下去。

颛顼对小六说:“不用管我,救阿念。”

小六只能先去救阿念,“你一切小心。”

阿念一碰到小六,立即像八爪鱼般地缠住小六,连男女之防都顾不上了。小六灵力低微,力气没阿念大,被阿念带着向湖底沉去,却恰好避开了两支射向她后心的箭。

小六狠狠地在阿念的后脖子上敲了下,把阿念打晕,带着阿念快速地逃离。一口气游到岸边,她趴在岸边,累得直喘气。

小六掐着阿念的人中,把阿念弄醒,“我要去就颛顼,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好似四周都潜伏着怪物。阿念全身哆嗦,却坚强地点了点头,小六拍拍她的脸颊,“躲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

小六转身跳进湖里,去找颛顼。

虽然雾气弥漫,难以分辨方向,可小六碰到过比这恐怖得多的天气,她游回了他们落水的地方,可是湖面上竟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小六不死心,一圈圈地游着,寻找着颛顼。

找了好久,没有找到颛顼,却看到海棠浮在水面上,昏迷不醒,左腿上中了一箭。小六再忍不住,也顾不上藏身了,扬声大叫:“哥哥、哥哥……”

小六拽着海棠,边游边叫,始终没有人回应。小六只能带着海棠回去找阿念。

阿念蜷缩着身子,躲在草丛中,白茫茫的大雾,让她变成了瞎子,夜枭凄厉的啼叫都让她恐惧。

当听到水声淅淅沥沥,她手蕴灵气,紧张地盯着前方。白雾中浮现出一个怪物的黑影,蹒跚地走向她,她正紧张得全身颤抖,怪物走近了,却原来是小六扛着海棠。阿念激动地冲出去,“小六。”

小六看到阿念眼角的泪痕,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露宿山野时,也是这般惊慌不安。她拍拍阿念的肩,赞倒:“你很勇敢嘛!”

阿念不好意思,立即做出了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哥哥呢?海棠怎么了?”

小六把海棠放下。“后背被打了一掌,腿上有箭伤,有我在,死不了。”

小六喂海棠吃了颗药丸,想撕开海棠的裤子,阿念红了脸,“不能等到回去再医治吗?”

“这么大的雾,你知道怎么往回走吗?这一箭虽没射中要害,可我对这位防风小姐实在不敢低估,不早点医治,我怕海棠的腿会残了。”

“可是、可是你是男的!”

小六哧一声撕开了海棠的裤子,“大不了就娶她呗!”

阿念想想也是,却有点不甘,“哼!便宜了你!”

小六用力拔出箭,对阿念说:“赶紧把你的好药都拿出来。”

阿念先拿了个扶桑木瓶给小六,“里面是浸泡着扶桑花的汤谷水。”

小六把水倒在伤口上,水一点点把伤口上发黑的肉蚕食掉,露出鲜红的干净血肉。

阿念又拿了一个玉瓶,递给小六,“里面是用归墟水眼中的水和灵草炼制的流光飞舞丸。”

小六连着捏破了三颗药丸,药丸化作了几百滴紫蓝色的水滴,好似流萤一般绕着伤口飞舞,慢慢地融入伤口,伤口的血很快就止住了。

小六开始包扎伤口,“好了!”

阿念担忧地问:“哥哥呢?”

小六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只能尽快返回驿馆,让蓐收去查。”

小六背起了海棠,对阿念说:“走吧。”

阿念跟在小六身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大雾中,看不清路,湖边的路又十分泥泞,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道自己会踩到什么,精神紧绷,时间长了,阿念觉得很累。可灵力低微的小六背着一个人依旧走得很平稳,神情也十分镇定,好似不管多大的雾,都不能遮住她的眼。小六的平稳镇定感染了阿念,也让阿念很不好意思,她咬着牙,紧紧地跟着小六。即使觉得听到了蛇游走的声音,她也紧咬着唇,一声不发。

小六走到了一处坡地,冲着白雾叫起来:“船家,双倍价钱,去赤水城。”

竟然真有声音从白雾中传来,“好嘞,您等等。”一点灯光亮起。

小六带着阿念朝着灯光走去,果然看到有船停在岸边。

阿念上了船,心下一松,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船上,惊讶地问小六:“你怎么知道在这里停着艘船?”

小六一边轻轻放下海棠,一边说:“昨天班干,我们呢是逆着这条河取得湖上,我看到了船家停在这里生火做饭。”

阿念不相信地说:“扫一眼就记住了?你又不能预见我们会遇险。”

小六淡淡一笑,“如果时时生活在危险中,不记住就是死,记住却会多一分生机,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习惯,不去刻意记,也会留意。”

阿念盯了小六一眼,不说话了。

船夫和小六商量:“眼见着就要亮了,太阳一出来,雾很快就会散去,不如等等再走。”

小六问:“你自小就生活在这里吗?”

“祖祖辈辈都生在赤水,死在赤水。”

“从这里往下是顺流,我看河流很平稳,不如我们慢慢地顺流漂着,等雾气散了一些了,再加速。如果一个半时辰内赶到赤水城,我再加钱。”

船夫琢磨了一下,应道:“好嘞。”

船夫在船上多点了两盏灯,自己立在船头,谨慎地张望着。

船平稳地顺流而下,约摸半个时辰后,雾气开始消散,已经能看到几丈外,船夫开始摇橹加速。随着大雾的消散,船的速度越来越快,雾气还未完全消散,已经进了赤水城。

驿馆前就有河,在小六的指引下,船夫直接把船停到了驿馆前。

阿念未等船停稳,就跃上石阶,赶去拍门。小六把钱给了船夫,背起海棠,走上岸。

开门的侍从看到阿念和小六的狼狈样子,立即派人去叫蓐收。

蓐收已经起身,正在洗漱,听说海棠受伤了,顾不上再洗漱,立即冲了出来。看阿念完好无损地站着,他才松了口气,对阿念说:“只要你在,我就知道太平不了,只有事大事小,绝不可能没有事。”他对身后的婢女吩咐:“把海棠送回屋子,让医师去看看。”

阿念也顾不上和蓐收拌嘴,说道:“颛顼哥哥不见了。”

蓐收刚散开的眉头又聚拢到一起,“你仔仔细细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阿念从他们傍晚遇见那个紫衣小姐讲起,一直讲到晚上再次相遇,爆发冲突。小六等阿念全部讲完后,才说道:“动手的女子叫防风意映。”

蓐收说:“竟然是她!”

阿念忙问:“她很有名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蓐收无奈地说:“青丘公子涂山璟的未婚妻。”

“竟然是她!”阿念拍案而起,“我去涂山家问问,他们是不是想高辛境内的所有生意都关门?”

蓐收道:“虽然是防风小姐动的手,可她是为那位小姐出气,这事纵然闹起来,也是那位小姐和你们的矛盾。更何况你们又没表露身份,也不能责怪人家误伤了你们。”

小六也说:“现在不是要找谁麻烦,而是先弄清楚颛顼去了哪里。”

蓐收对小六和阿念说:“既然知道是防风小姐,很快就能找到那位小姐,只要找到人自然会弄明白王子的去向,这事交给我来办。你们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阿念回了屋子,小六却绕了一圈,在门边等着蓐收。

蓐收看到她,立即停住了脚步,他虽不知道小六的身份,可离开前俊帝亲口叮嘱他照顾好小六。蓐收客气地问:“公子还有什么事要嘱咐我吗?”

蓐收毕竟是高辛的臣子,有些话不好说得太直接,小六只能说:“小心一些防风小姐,我总觉得她不仅仅是为好朋友出气,我怀疑她应该认出了阿念和颛顼。”

蓐收到:“我会提供警惕,一有消息,我会立即派人告诉公子。”

小六作揖,“多谢。”

小六洗完澡,却睡不着。颛顼、防风意映、涂山璟、相柳……所有人像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转悠,想到后来,小六都觉得头痛欲裂。

小六觉得自己这样是浪费精力,不如好好睡一觉,等蓐收打听到消息后,能配合蓐收行动。她吃了一颗药丸,借着药性,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时,已是晌午,小六去吃饭,看到阿念正坐在窗下发呆,眼圈发黑,显然没有休息。

小六坐在食案前,埋头大吃,阿念恼怒地瞪她,“我哥哥待你不薄,他现在没有消息,你竟然还吃得下饭?”

小六无奈地问:“不吃不睡,他就能回来吗?”

阿念骂:“冷血!”

小六知道她心理烦躁,不理她,自己吃自己的。

一会儿后,阿念看着窗外,低声问:“我是不是真的很麻烦?如果不是我,昨夜根本就不会有冲突。”

小六说:“麻烦是美丽女人的特殊权利,女人不制造麻烦,如何凸显男人的伟大呢?至于说昨夜,即使没有你,照样会起冲突。”

“真的?”

“我不会把烤鱼卖给那个嚣张的婢女。”

阿念觉得好过了一些,小六问:“不过,你可是高辛人,怎么能不会游水呢?”

阿念扭扭捏捏地说:“我娘胆子小,她生我生得十分艰难,怕我淹死,小时候一直不肯让我去戏水。错过了小时候,女孩子大了,就不方便游水了,再说我也不喜欢,所以就不会游了。”阿念还想为自己的不会游水辩解几句,蓐收走了进来。

阿念立即站起来,“找到哥哥了吗?”

蓐收对阿念行礼后,说道:“颛顼王子一切安全,你们不必担心。”

“他人在哪里?”

“在赤水氏的府邸中。”

阿念不解,“怎么会在赤水府?”

蓐收慢吞吞地说:“昨夜和你们起冲突的那位小姐叫神农馨悦,是小祝融的女儿,现任赤水族长的外孙女,未来赤水族长的妹妹。”

阿念的脸色十分难看,怒意无处可发泄,把案上的杯碟全扫到了地上。

蓐收和小六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六小声说:“我听着好复杂,这位神农馨悦小姐显然是血脉纯正的神农子弟,她的哥哥怎么会是赤水氏未来的族长?”

蓐收小声地解释道:“小祝融娶了赤水族长唯一的女儿赤水小叶为妻,赤水族长不仅是小祝融的岳父,还是表舅父,对小祝融有大恩。小祝融视他为父,听所小祝融曾答应赤水族长,将来若有两个子女,必让一子给赤水氏。后来赤水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自出生就被定为赤水氏未来的族长,在赤水族长身边长大。你们昨天看到的那艘船据说是神农馨悦小姐自己设计,她哥哥建造给她的。”

小六继续小声地虚心请教,“既然神农小姐来头这么大,我们又得罪了她,颛顼王子怎么会在赤水府住着?”

蓐收叹气,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王子非常安全。”

阿念拍案,嚷嚷:“你见到人了吗?他们说安全就安全啊?”

蓐收说:“我当然不放心,要求见人。赤水府的人并没刁难,很爽快地让我见到了王子。王子肩膀上中了一箭,还在湖底泡了一会儿,所以气色有点差,但别的一切都很好。王子亲口对我说让我放心回来,等他伤转好一些就会回来。”

阿念冷哼,不屑地说:“他们肯定是知道哥哥的身份了,怕得罪黄帝和我父王,所以献殷勤。”

蓐收动了动嘴唇,却又闭上了,阿念拍案,“有什么就说什么!”

蓐收摸了摸鼻子,很小声地说:“我看他们还不知道王子的身份,王子说自己是俊帝陛下的远房亲戚,所以他们把王子当作了高辛四部之一青龙部的子弟。”俊帝的母族是尊贵的青龙部,蓐收就来自青龙部,是俊帝的表侄,俊帝陛下真正的亲戚。

阿念再次恼怒地拍案,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愣了一瞬,猛地站起,气冲冲地走出了屋子。

小六问蓐收:“见到防风小姐了吗?”

“见到了,我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和你们起冲突的小姐是小祝融的女公子,防风小姐十分客气周到,还向我道歉,说不知道是俊帝陛下派来的人,不过太客气周到了,反倒让人觉得……”蓐收摇摇头,“反正回头得提醒王子多加小心。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防风小姐是大荒内数一数二的暗箭高手。”

小六说道:“以当时的情形看,防风小姐肯定是想装糊涂杀了颛顼王子,可大概突然发生了什么,神农小姐竟然阻止了防风小姐,救了颛顼王子。”小六可不相信是神农小姐的善良,这些久居上位的公子小姐,因为从小就手握生杀大权,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对微贱生命的不在意。并不是说他们冷血,只是一种生活环境决定的习惯,就如有钱的人不在乎钱,没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道珍惜粮食。

蓐收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其实,我已经派人设法打听了具体过程。”

小六并没觉得意外,像赤水氏这样的大家族,俊帝不可能不关注,也不可能没有眼线。真正机密的事情不见得能知道,但一个冲突的始末却应该能打听清楚。

蓐收看小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从容,并不主动探问,不禁心内暗赞了一声,难怪俊帝和颛顼都对他另眼相看。蓐收说:“据当时在船上服侍的婢女说,船上的侍从们碍于小祝融的规矩,不敢在秋赛期间动手惹事,却暗中兴风作浪,帮助防风小姐。王子不识水性,吃了大亏,被防风小姐射中后,身子沉了下去。本来神农小姐已经下令开船离开,可此时从湖下浮起了一管洞箫,神农小姐看到洞箫后,据说愣了一瞬,突然就跳进了水里,把王子从湖下给捞了起来。”

小六双手托着下巴,怔怔发起呆来。

蓐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在想什么?”

虽然刚才阿念没有讲述湖上琴箫合奏的事情,但蓐收不见得不知道,小六给蓐收细细讲述了一遍,说道:“我在想那位神农小姐是否很善于抚琴。”如果神农馨悦是那位和颛顼琴箫合奏的人,她看到洞箫救人,就说得通了。

蓐收说:“这倒不清楚,不过贵族子弟们或多或少都会学点音律。”

小六笑了笑,展着懒腰站起来,“我再去好好睡一觉。”快要出门时,她停住脚步,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问:“涂山家只防风小姐来了吗?”

“璟公子也在。”

小六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走出屋子。

早上那一觉是靠着草药强行入睡,睡得并不好。下午这一觉倒真是睡得很酣沉,小六一直睡到快吃晚饭时才起来。因为睡了一天,没什么消耗,不觉得饿,懒得吃晚饭,捧了一碟子水果坐在廊下吃。

虽已是秋天,天气却还未冷下来,秋风中的凉意吹到衣衫上,让人只觉清爽轻快。

阿念也吃不下饭,看小六吃得香甜,也拿了一碟子水果,和小六隔着一段距离,也坐在廊下吃。

小六看她眼圈发黑,显然下午仍然没休息好,说道:“让婢女给你煮点酸枣仁汤,再喝碗羊奶,好好休息一晚。”

阿念只吃,不说话。

蓐收走进来,笑说道:“今日下午的比赛很精彩,你们明日去看比赛吗?想看哪个家族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我来帮你们安排。”

阿念想了想说:“好啊!有高辛四部和赤水氏的比赛吗?我想去看看。”

蓐收苦笑,“有是肯定有了。”

小六自从灵力被散掉后,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就了无兴趣,可以不用陪颛顼去看,简直心中暗喜,所以赶忙摆摆手,“我白天睡多了,今夜肯定睡得晚,明天只怕要晌午后才能起来,你们去看你们的,不用管我。”

蓐收道“秋赛一共有六天,就算明天不看,也还有四天可以看,而且越到后面越精彩,你好好休息,不必着急。”

第二日,小六果真睡到晌午才起来。

驿馆内静悄悄的,想来大家都去看比赛了。小六懒得麻烦厨房开火,跑去街边摊子上吃。

她要了一碗河鲜汤饼,汤头炖得十分鲜美,乳白的汤汁,嫩绿的葱花,小六吃了一碗还不够,又加了半碗才吃饱。

小六吃完后,只觉心满意足,看墙根下有不少老人在晒太阳,或席地而坐,或袖着双手蹲着。小六跑过去坐到地上,边晒太阳,边眯眼看着河上的船只来来往往。

有船从河上过,一个青衣男子坐在船头,背对着小六,和另一个蓝色衣衫的男子欣赏着岸边的风景。

熟悉的背影让小六立即认出是璟,小六知道他看不到自己,所以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

璟却忽然扭过了头,向着岸上看过来。小六没有动,依旧懒洋洋地坐着,懒洋洋地看着他。小六不知道璟有没有看到自己,只看船渐渐地行远了,一抹天青色渐渐地隐入了熙攘红尘中。

他知道她在赤水城,她也知他在赤水城,可再不能像在清水镇上一样,挥挥手,大叫一声十七,他就会出现在身边。

小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反正身边晒太阳的人已经换了几拨。又有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在小六身旁,熟悉的药草香淡淡地飘来。小六没有回头,因为知道,即使看到了面孔,也是假的。她微笑地看着船儿行过,心中透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喜悦。

半晌后,小六低声问:“不怕人跟踪你吗?”

“我的祖先是狐,只有我追踪别人,很少有人能追踪我。”

小六想起第一次被相柳抓走,是他找到了她,第二次被颛顼抓进地牢,也是他找到了她,他好像的确非常善于追踪。

小六问:“你没有去看比赛?”

“涂山氏并不善与人打斗,每次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谈生意和招揽人才。”

小六不再说话,十七默默地陪着小六晒太阳,小六虽一直没有回头,却一直能嗅到他身上的药草香,令人安宁。

直到夕阳映照在河上,十七轻声说:“我得走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该回去了。”

“那你先走吧。”

小六心中有一丝温暖的涟漪,“好!”她站了起来,沿着河岸,慢慢地踱回驿馆。因为知道有人一直在目送着她,本来一个人的路程却好似一直有人相伴,没有孤单,反而一直有一种温暖。

可目送她离开的人,品尝到的只是逐渐的远离,十七选择了把温暖留个她。

小六连着休息了五天,直到比赛最后一日,实在推辞不过,才被蓐收和阿念强拉着去看最后一场比赛。

经过一次次比赛,有幸争夺最后胜利的是一男一女。

男子叫禺疆,来自高辛四部之一的羲和部;女子叫献,来自四世家之首的赤水氏。禺疆长着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总好像在笑,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献是一张清冷的瓜子脸,嘴唇紧抿,眼带煞气,让人都不敢直视她。两人都修行水灵,禺疆是水,献却是水系中的冰。

众人都十分期待这场水与冰的大战,大部分人觉得禺疆可亲,希望他胜利,可又觉得献出手狠辣,更有可能赢的是献。

小六害怕碰到防风意映,却实在痛恨变幻容貌,正好阿念在这种闹哄哄的场合自恃身份,戴了帷帽,小六也戴了一个。

进入比试的场地后,小六发现观看比赛的人不少都戴着帷帽,放下心来。

比赛快开始时,小六看到颛顼和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小六觉得头痛,装没看见。阿念却站起,用力挥着手,叫道:“哥哥!”

颛顼和女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阿念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女子有可能是谁,满是敌意地问:“哥哥,她是谁?”

颛顼微笑着给彼此介绍:“这位是我妹妹,阿念。馨悦,你也叫她阿念就好了。这位是神农馨悦,阿念,你叫她馨悦。还有这位是……”颛顼找小六,却不知何时小六已经离开了。

因为颛顼不在,蓐收可不敢把阿念和小六托付给别人,所以特意选定了看台,带阿念和小六来看最后的决赛。

看到颛顼带着馨悦走过来时,蓐收立即偷偷地开溜,小六也悄悄地站起,随在蓐收身后跑了。

两人成功地溜出来后,对彼此抱抱拳,都表示佩服佩服!

这是最后的决赛,来看比赛的人非常多,所以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小六没心没肺地提议:“颛顼霸占了我们的位置,那个神农小姐一定有位置空着,我们去坐她的位置。”

蓐收否决,“让阿念看到我坐在赤水氏的位置上,非杀了我不可。”

小六甩手就走,“老子不看了,回去睡觉。”

蓐收拽住她:“回去陛下问我,你如何照顾小六的,你难道让我回答你在驿馆睡了六天吗?”蓐收心内盘算,神农、轩辕、西陵、涂山、金天……觉得坐谁的位置都不好,无可奈何下带着小六挤到分给青龙部的位置上。青龙部的一群年轻人看到他,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大家挤了挤,硬是给蓐收和小六让了一块小小的地方。

蓐收拉小六坐,嬉笑着说:”赤水献肯定会以冰结阵,到时反正冷得慌,大家一起挤着,正好取暖。”

小六扮了一两百年的男子,很是大大咧咧,紧挨着蓐收坐下,反而觉得现在这热闹样才有了看比赛的感觉。

场上的比赛开始,一个少年偷偷给蓐收塞了一瓶酒,蓐收喝了一口,递给小六,小六喝了一大口,喃喃自语:“就缺鸭脖子了。”

蓐收强忍着笑说:“这是很严肃的比赛,事关各个家族的荣誉,可不是看街头杂耍,请大家都严肃观看。”

一群人都压着声音笑,“让羲和部的老头看到我们喝酒,回去了肯定要向陛下告状。”

场上打得激烈,水与冰对战,果然如蓐收所说,献结冰为阵,整个看台都在飘雪,就好似一下子进入了严冬。

时间一长,小六灵力低微,自然抵不住,开始瑟瑟发抖。蓐收握住小六的手,把灵力缓缓送进她体内,小六才觉得不冷了。

小六说:“谢谢。”

蓐收此时心神已经全放在精彩的比赛上,只笑了笑。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小六灵力低微,只怕看不出其中玄妙,于是身子侧倾,头凑在小六头畔,一边看,一边和小六解释:“献现在控制了大局,禺疆的水剑收到影响,进攻变得缓慢,看着两人半晌才动一下,没什么看头,可其实很凶险……禺疆也开始布阵了,他并没选择直接和献对抗……看似是冰雪覆盖,实际下面一直有潺潺水流……”

小六边听边点头,渐渐地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比赛,的确可以从高手的每一次应对变化中学到很多东西。

小六忽然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凭着直觉看过去,是贵宾坐席,因为有低垂的帘幕,看不到人。小六悄声问蓐收:“那边是谁的位置?”

蓐收扫了一眼,“涂山氏。”

小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喃喃自语:“你又没让我承诺十五年不和男人交往、不和男人说话。”

蓐收问:“你说什么?”

小六冲他笑,“没说什么,你继续讲解。”

蓐收依旧和小六脑袋挨着脑袋,边看边窃窃私语。

禺疆和献既要比拼实力,又要比拼智谋,两位绝顶高手成就了一场异常精彩的比斗,最后是献灵力枯竭,晕了过去,禺疆也要人搀扶着才能站稳。

禺疆靠着灵力的精纯深厚,勉强胜过献。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青龙部的一群年轻人虽然平时常和羲和部打架闹事,可现在都边跳边大叫“禺疆、禺疆”,为禺疆真心欢喜。

蓐收毕竟身份和他们不同,依旧坐着,但眼中也是洋溢着笑意。

小六看到了禺疆的胜利来之不易,再加上被周围的人感染,她也挥舞着手臂,叫了几声。小六心境再苍凉,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看着满场欢声雷动,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她的灵力没有被散去,也许她也能享受一次全大荒为她欢呼。

小六立即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掉了,默默告诉自己,我现在已经很好!

蓐收对小六说:“今天回去可以不用看阿念的脸色了。”

小六也笑,“我们自己回去吧,不等他们了。”

两人站起,随着人潮慢慢地走。因为很多人依旧在兴奋地大呼小叫、上蹿下跳,蓐收的一只手半搭在小六的肩膀上,既是保护,也是怕两人被人潮冲散。

从贵宾坐席过来的人有不少认识蓐收,笑着和他打招呼,还有人打趣地说:“今年高辛四部子弟的表现都很好,你带来的奖品只怕要原封不动地拉回去了。”

蓐收笑着和众人寒暄客套。

四世家的人走来,众人都往边上走,带着敬意主动给他们让了路。

在秋赛这个以氏族为重的场合,四世家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氏族的力量,还代表着从盘古大帝到现在不断绵延传承着的血脉,那是每个人流淌在身体内、支撑着生命的东西。国可以创建,也可以消失,可唯有血脉,生生不息,代代繁衍,永不消失。所以,很多时候,氏族的荣耀更胜于国的荣耀。

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鬼方氏依次走过。璟和防风意映并肩走来,经过蓐收身旁时,防风意映慢了脚步,微笑着和蓐收寒暄。璟仔细看了一眼蓐收,视线落在他搭在小六肩膀上的手上,他抿着唇角,没有说话,只是和蓐收点了下头。

小六怕防风意映认出她,拽拽蓐收,把他拖进了拥挤的人潮中。两人挤出人潮时,都松了一口气。蓐收放开了小六,笑问:“如何?不算白来一趟吧?”

小六笑着拍拍蓐收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你放心吧,陛下问起时,我一定会为你美言。”

蓐收已经知道小六的性子,笑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颛顼带着阿念走过来,先瞪了一眼小六,再看着蓐收,“你们俩跑得倒是快,躲到哪里去了?”

蓐收只笑,不说话。

小六看阿念眉眼带笑,显然心情很好。

阿念悄悄地对小六说:“你干吗跑了呢?你都不知道那个馨悦的脸色多精彩,看着真是解气。”

小六问:“你没和她吵起来吧?”

“没有,她是哥哥的客人,我不想让哥哥难做。再说她又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心里偷着乐。”

小六想起以前在清水镇时,阿念那么憎恶她,可颛顼让阿念别来找她的麻烦,阿念也就真没主动来找过她的麻烦。不管高辛国内别人如何看颛顼,阿念却从未低瞧颛顼,对颛顼很敬重。小六一时想得出神,呆呆地看着阿念,阿念学着颛顼的样子敲了小六的额头一下,“喂,想什么呢?”

小六笑笑,“想你呢!”

“我警告你,不许喜欢我!”阿念的脸色变了,她用力拍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说:“哎呀,我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了!”本来打算利用赤水秋赛让小六做些错事,打消父王想把她嫁给小六的念头,可被神农馨悦一闹,哥哥受伤,住到馨悦家里,她心情烦闷下,竟把小六的事给忘记了。

小六严肃地说:“我发过誓,你放心吧,你父王绝不会让你嫁给我。”

这段时日,阿念对小六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小六看似嬉皮笑脸,却不是个靠不住的人,小六如此郑重地承诺,阿念又放下心来。

回到驿馆后,小六去找颛顼,“你的伤如何了?”

颛顼轻拍了下受伤的肩膀,“不疼了,但还不能自如活动。”

小六拉起他的胳膊,检查了一番,说道:“赤水氏的医师不错,继续好好养着。”

小六要走,颛顼把她拽住,,“让你虚惊一场,生我气了吗?”

小六回身坐下,“你知道我不会。”小六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他的肩膀一下,“如果不是生命受到威胁,这世上没有人喜欢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去演戏。”

颛顼道:“上一次在清水镇我中箭后,派人仔细查过防风意映。她身边有两个婢女,是防风家培养的死卫,她们也在船上。如果我们大打出手,防风意映故意舍掉一个婢女让我们杀死,那么神农馨悦必定会被激怒,下令所有护卫下杀手,那可真就麻烦了。所以我将计就计,装作只一个防风意映就让我们已无力招架。我看出防风意映只是想杀我,并不打算伤害阿念,让你带阿念离开,你们俩就都安全了,剩下我一人,反倒好逃。本来我想假装受伤后沉入湖底,防风意映肯定不能表现出想继续追杀,那么她反而就会催神农馨悦离开,命婢女偷偷下湖来确认我是否死了,我很容易脱身,可谁都没想到神农馨悦会突然跳下湖救我。”

小六笑,“你要谢谢我,如果不是我想听她弹琴,你也不会吹奏洞箫,引得她对你生了好感。”

颛顼没好气地说:“谢谢你?如果不是我吹奏洞箫,引了她的船向我们行来,压根儿就不会碰上她们,惹来这一场祸事。”

小六反诘:“哼!如果不碰上她们,你如何能有机会和赤水家走近?这叫因祸得福!”

颛顼无奈,“好,好,我谢谢你。”

小六忽而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只是觉得命运很神奇,无数的偶然合在一起,却导向了一个必然。神农氏和赤水氏是你必然要拉拢的家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偶然。”

“你啊,看着什么都看透了,原来终究还是个会做梦的女孩子!”颛顼弹了小六的额头一下,“没有真正的偶然,都是必然。神农氏和赤水氏是否会站在我这一边,靠的可不是什么偶然,而是我能带给他们什么,有没有这些偶然,根本无所谓。这些偶然只不过是一层纱衣,把冰冷的必然包裹了一下。”

“唉!哥哥你真是太清醒,太冷漠了……”小六撅了撅嘴,自嘲地笑起来,“真好,原来我还会做梦。”

颛顼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第一部 第十二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今日会有一个盛大的聚会,小祝融将为所有优胜者颁发奖励。

清早,蓐收就穿戴整齐,带着侍从离开了。

小六赖着不肯起来,硬是被颛顼和阿念弄了起来,洗漱完、吃过饭,颛顼带着小六和阿念去凑热闹。

颛顼对小六说:“其实赤水秋赛最好玩的就是最后一天了。刚来时,众人都挂虑着比赛,没有人有心情游乐,现在所有的比赛都结束了,明日就要踏上回家的旅程,正好纵酒狂欢。”

来到赤水旁边,小六发现颛顼说得果然不错。

赤水岸边的草仍绿着,好像一条长长的绿色地毯,白色和黄色的小雏菊点缀在地毯上,沿着河岸而行,就好像在看一副众生百态图。

一只只肥美的羊正在篝火上炙烤,一坛坛烈酒被打开。这才刚过晌午,已经有人喝醉了,他们敞开衣袍,迎风而啸,有人比赛着往赤水里跳,有人抚瑟高歌,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在摔跤打架,有人躲在树荫中掷骰子赌博。远处还有一大群人围成圈,男男女女混杂一起,踏歌而舞。

踏歌刚开始是庆祝丰收、祭祀天地的活动,人们为庆祝收获的喜悦,围聚在一起,高声欢歌,用手打拍子,脚踏节奏而舞。渐渐地,踏歌形式越来越广泛,月圆时,人们会月下踏歌,送别时,人们会踏歌送别。

小六和颛顼带着阿念挤进人群,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神农馨悦。馨悦显然是女子中领头的,她梳着利落的辫子,穿着窄袖的衣衫,和几个女伴挽着彼此的手,边唱边跳。和她们一起踏歌的几个男子常常踏错节拍,惹来阵阵善意的哄笑。

馨悦看到了颛顼,唇边溢出笑意,眼中却含着挑衅,直勾勾地盯着颛顼。也不知道谁推了一把,颛顼被推进了踏歌的队伍中。颛顼不同于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他在民间生活过多年,踏歌曾是夏日夜晚最好的娱乐,每个有月亮的夜晚,一群小伙子约好,围住村里美丽的姑娘踏歌。很多伙伴的女人就是这么踏歌踏来的。颛顼笑了笑,自然而然地随着歌声的节奏,摇晃着身子,扭腰、摆胯、踢腿、扬手。他的歌声悦耳、他的身姿刚健、他的步履优美,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最浓烈的雄性美。

也不知道是被人群所挤,还是两人都有意,颛顼和馨悦渐渐地面对面踏歌,被众人簇拥在中央,成了领舞者。

小六正看得津津有味,阿念一扭身,朝人群外挤去,小六赶紧追着阿念往外走。阿念冲到河边,气鼓鼓地说:“不要脸!真不要脸!”

小六站到她身旁,“神农氏虽曾是中原的王族,可现在已经是轩辕子民的一部分。轩辕民风奔放激烈,馨悦在轩辕城生活过几十年,男女一起踏歌很正常。”

阿念猛地转身,想说什么,颛顼跑了过来。阿念看到他,脸色好看了许多,语气却依旧带着恼怒,“我看哥哥玩得很开心,怎么不玩了?”

颛顼不在意地笑笑,正色说:“再好玩,也没妹妹的安全重要。”

阿念抿着唇角笑了起来,颛顼对阿念和小六叮嘱:“这里人多,你们不许乱跑。”

小六点头,她和阿念的组合的确太不安全了,阿念是个惹祸精,小六完全没信心能护住她和自己。

三人去买了几块烤鹿肉,正在吃,馨悦拉着一个男子走来,男子和馨悦长得很像,可相似的五官,却因为细微处的不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气质。馨悦活泼妩媚,少年却沉稳干练。颛顼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对阿念和小六介绍:“这位是赤水丰隆,馨悦的孪生哥哥。”

阿念知道赤水丰隆的分量非同小可,微笑着站起,盈盈行了一礼。赤水丰隆看她举动间展现的教养绝非一般人家,也不敢怠慢,微笑着回礼。

小六嘴里塞满了鹿肉,手上还油腻腻地抓着一块,只能虚虚抱拳做礼,阿念和馨悦同时不悦地盯了她一眼。一个怪她没给哥哥颛顼长面子,一个怪她不尊敬哥哥丰隆。

丰隆对颛顼说:“不知你们可认识涂山璟?”

颛顼含糊地说:“青丘公子璟的大名当然听说过。”

丰隆说:“爷爷为了培养我的经营之道,曾把我送到青丘,让我和璟一起生活学习,我们相处很是投契,可以说璟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至交好友。”

小六这才想起前几日晒太阳时,她看到和璟乘船而过的人好像就是丰隆。

馨悦说:“意映是我的好友,她订婚前,我还和她一起去黑水游玩过。璟哥哥和意映姐姐是我和哥哥的好友。这些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能相聚很不容易,所以我和哥哥想为他们庆祝一下。”

丰隆道:“不仅仅是为他们庆祝,也是表达我们的心意,能再见到璟,我真的很开心。”丰隆温和地看了一眼馨悦,馨悦说道:“今晚爹爹举行大宴欢送众人,我和哥哥会在船上为璟哥哥和意映举行一个小宴。”

丰隆道:“本来邀请的都是些以前就熟识的朋友,妹妹提议请你们,我很欢迎你们,我想我的朋友也都会愿意认识你。”

小六仔细打量了一番丰隆,这个邀约表明,他愿意引荐颛顼进入他的朋友圈子,光靠馨悦的一个提议恐怕还不够,而是他自己认可了颛顼,看来颛顼那几日没白在赤水府养伤。

颛顼自然也明白,笑道:“谢谢你的邀请,我不胜荣幸。”

馨悦和丰隆告辞:“还有很多事要准备,我们就先行一步,晚上见。”

颛顼和阿念施礼送客,丰隆又看了一眼阿念,才带着妹妹离开。

阿念坐下,狠狠地对小六说:“看看你的样子,和几辈子没吃过鹿肉一样。”

小六对颛顼说:“你们去吧,我要回去睡觉。”

颛顼切了块鹿肉,慢悠悠地说:“我倒希望你去亲眼看一看。”

小六笑着把他切好的鹿肉夺走,塞进嘴里,“我一直很清醒,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

阿念看看颛顼,再看看小六,“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颛顼对阿念说:“我们在说男人都花言巧语,你可千万别被欺骗了。”

阿念眼珠子转了转,问颛顼:“你也是吗?”

颛顼笑:“我也是!”

阿念的眉头皱起,紧咬着唇,不过很快就又笑起来,“刚才你说的是真话。”

颛顼笑着把小六拽起来,“我们去那边看看。”

太阳西下时,颛顼带阿念去赴宴,颛顼本想找蓐收派人护送小六回去,小六不耐烦地对颛顼说:“你看我是花盆里养的花吗?还需要人搬来搬去?没有阿念的话,我哪里都去得。你们去玩你们的,我会去找自己的乐子。”

颛顼只得狠狠地敲打了小刘几下,“不要回去太晚。”

越到晚上,人们玩得越疯狂。小六挤在人群中,饮酒作乐,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好像戴着面具,外在的自己在投入地玩乐,大声地叫、大声地笑,内里的自己却只是冷漠地看着。周围并没有认识的人,她在演戏给谁看?

小六笑,原来自己欺骗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

赤水河上突然腾起几多烟花,照亮了夜空。原来是一艘船上正在放烟花,人们涌到岸边观看。小六被人潮推着,竟然被挤到了最前面。

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各种样子的烟花绽放在船的上方,映照得立在船头的两人分外清楚。男子穿着天青色的衣衫,静静而战,清隽飘逸,有若山涧中的青柏修竹。女子身材高挑,一袭水红的绣花曳地长裙勾勒得她纤腰只堪一握。她好似喝醉了,半仰头惊讶地看着烟花,踉跄走了几步,身子摇摇欲坠,差点跌倒。男子伸手扶住她,她软软地倚在男子身上,犹如美丽缠绵的菟丝花。

船渐渐地驶远了,带着那些五彩缤纷的烟花一起离开了,人群渐渐地散去。

小六仍旧立在岸边,面对着黑黢黢的河面。很奇怪,意映并不是小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可烟花绽放下,她的踉跄、跌倒、扭身被扶起、软软地依靠,都带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纤细优雅,那种美丽深深地击中了小六,让做了一两百年男人的小六又是羡慕,又是自惭。

直到深夜,小刘才回到驿馆。

走进屋子时,颛顼披着件外袍,坐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等她。

颛顼拍拍身旁,让小六坐。“你去找了什么乐子?”

小六微笑着说:“我突然想找一条美丽的裙子穿。”

颛顼说:“我们的祖母可是天下万民尊奉的蚕神,世间最巧夺天工的绸缎和衣物都出自她的弟子之手,我会让她们给你做无数美丽的裙子。”

小六轻声说:“可是我怕我太久没穿裙子,会不习惯。”

颛顼盯着她,“你在担忧什么?”

“我怕让你们失望,因为你们的失望,我又对你们失望。”

“你们是谁?如果是指我和师父,我们永不会对你失望。如果还包括别的男人,小六……”颛顼的手放在小六的肩膀上,“不要给自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

小六扑哧笑了出来,“还以为你会有什么高招。”

颛顼拍了拍她,“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等我们回去高辛,师父会给你一个惊喜。”

小六点了下头。

颛顼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第二日,他们坐船返回高辛,令人意外的是馨悦和丰隆居然来为颛顼送行。显然,经过昨晚,丰隆和他的朋友们对颛顼很认可。

阿念又高兴又烦恼,小六倒是很纯粹地高兴。不管怎么说,颛顼来赤水秋赛的目的已经达到。

船马上就要开时,一个仆人匆匆跑来,对颛顼行礼,把一个大藤篮子奉上,“这是我家公子的践行礼,祝公子一路顺风,将来若有机会去青丘,务必通知涂山家。”

颛顼接过礼物,“请帮我转达谢意。”

丰隆笑道:“真没想到你和璟居然能投缘,可喜可贺!”

颛顼再次感谢丰隆的款待,丰隆也再次表示有机会再聚。

船缓缓驶出了码头,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已经老远了,馨悦依旧站在岸边。

阿念皱皱鼻子,得意地哼了一声,对颛顼说:“那位青丘公子璟看着有点冷淡,对哥哥却真不错。昨天晚上暺家和姜家的那三个臭小子对哥哥出言不逊,还故意刁难哥哥,想让哥哥出丑,幸亏丰隆和璟帮哥哥。”阿念很清楚,那种场合如果第一面表现得不好,将来即使能成功融入,也要多花费几倍的努力。

颛顼看已经望不见码头,回头找小六,发现小六已经找了个避风又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舒服地躺着。

颛顼拉着阿念走到她身边坐下,阿念把小六盖在脸上的草帽夺走,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屑地说:“你这人真是不管在哪里又能看上去那么惬意逍遥。”

颛顼打开璟送来的大藤篮子,几个小竹篓,分门别类地装的全是吃食,还有四瓶酒,阿念笑道:“这礼简直就是给小六这馋猫送的啊!”

小六懒洋洋地爬起来,“给我个鸭脖子。”

颛顼把装鸭脖子的小竹篓子放到小六手边,小六拿起个鸭脖子啃着,竟然是她在清水镇时最爱吃的味道,简直和老木做的一模一样。

小六拿起一瓶酒,尝了一口,也是以前喜欢喝的青梅酒。小六叹了口气,却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璟。

回去的路程感觉很快,晚上呼呼大睡,白天吃吃零食、掷掷骰子、晒晒太阳、吹吹风,感觉没有多久,他们就回到了五神山。

蓐收自带人去向俊帝复命,阿念去看母亲,颛顼和小六回华音殿。

中原已经很凉爽,高辛却暖和得还有点偏热,颛顼和小六洗漱后,换了单薄的夏衣,坐在亭院中乘凉。

小六躺在凉榻上,和颛顼说着说着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地听到人说话,她睁开眼睛,看见除了父王和颛顼,竟然还有两个人,小六忙一骨碌坐了起来。

那两个陌生人,一位是年轻男子,穿着黑衣,面容俊美,长眉入鬓,一双美丽的狐狸眼,本该显得轻佻,可他看上去很是端穆;一位是白衣少年,身量还未长足,五官精致,碧绿的眼眸,透着凶煞气。

小六心跳如擂鼓,却不敢张口,紧张地去看俊帝。

俊帝还没开口,白衣少年突然化作一只通体洁白的琅鸟飞扑向小六,狠狠地啄了下去。小六抱头鼠窜,却怎么躲都躲不开,扑进了俊帝怀里,“父王,救我。”

俊帝挡住了琅鸟,“烈阳,算了。”

烈阳停下,飞落到黑衣男子的肩头,黑衣男子看着小六,眼中隐隐有泪光。

小六倚着俊帝,看向他,“你是阿獙?”

男子点了点头,化回了原形,是一只黑色的獙獙。小六知道妖族一旦修成人形,都很忌讳在人前露出原形,可阿獙为了不让她觉得陌生,毫不犹豫地变回了原形。

小六蹲下,用力抱住了阿獙的脖子,“对不起,我让你们担心了。”

阿獙说:“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你平安回来就好。”獙獙在狐族以叫声悦耳动听闻名,阿獙的声音低沉悦耳,十分好听。

小六想起他已是男身,有些不好意思,放开了阿獙。

阿獙和烈阳的心内都涌起了难言的伤感,小六虽然是阿珩生命的延续,可她毕竟不是她的母亲。

阿獙和小六说:“俊帝陛下和王母说了你的状况,你体内的神器叫驻颜花,是玉山和桃林几十万年自然蕴化而成的神器,能令人容颜永驻,也能帮人变化形貌。”

小六忙问道:“那王母能帮我取出驻颜花吗?”

阿獙摇头,“王母取不出,但王母能帮你显出真容。”

小六屏息静气,一瞬后,她转身,伏在俊帝的肩头,眼泪无声地涌出。一会儿后,她悄悄擦去眼泪,转回身看着阿獙,“我们要去玉山见王母吗?”

“是的。”

小六对俊帝说:“我想立即去。”

俊帝颔首同意,“让颛顼陪你一起去,等你回来时,我就昭告天下,高辛的大王姬平安归来。”

小六点了下头。

阿獙对小六说:“我来带你,烈阳带颛顼。”

小六对阿獙说:“那麻烦你了。”小六坐到阿獙背上。

烈阳的身躯变大,颛顼先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有劳了。”才跃到烈阳的背上。

阿獙和烈阳腾空而起,向着玉山的方向飞去。

到玉山时,小六十分紧张,可当她落下,看到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的一切,不禁笑起来,所有的紧张都烟消云散。大荒的民谣说:一山遗世独立,二国虚无缥缈……玉山的确遗世独立,时光在玉山好像静止。桃林千里,连绵不绝,朝映流金晨光,晚浴流彩霞光,绚烂无比的景致,却年年日日都一模一样,连每日的温度都几千年、几万年不会变。

从掩映在桃花林中的长廊走过,因为王母不喜喧哗,侍女本就不多,而看到她的侍女表情没有丝毫异样,欠身行礼,安静地让开。一路行来,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再不闻其他声音。

小六忍不住想制造声音,她对颛顼说:“哥哥,看到了吗?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旧会逃。我宁愿颠沛流离,也不喜欢这种死亡一样的安逸。”

颛顼低声道:“别乱说话。”

王母站在瑶池畔,身后是千里桃林,身前是万顷碧波。

她转身,看向颛顼和小六,苍老的容颜,死寂的眼神,让整座玉山都枯槁。

颛顼和小六走到她身前,小六心中一酸,跪下,颛顼也随着她跪倒。

王母冷冷地说:“起来吧。”

小六和颛顼磕了个头后才站起来。

王母拉起小六的胳膊,握着她的脉门,检查她的身体。一瞬后,王母放开小六,淡淡地道:“只要你留在玉山,我也许有办法能帮你重新修炼回高深的灵力。我的寿命只剩一两百年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做下一任的王母,执掌玉山。”

也许执掌玉山是大荒中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小六太清楚玉山禁锢住的是什么了,她毫不犹豫地说:“我宁愿像现在这样,知道明天的生活,却不知道明年的生活,不会太刺激,也不会太无聊。”

王母只是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好似时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动容。王母指间长出一根桃枝,她用桃枝轻轻点了小六的额头一下,小六的额头中间浮现出一朵桃花形状的绯红胎记。

小六问:“驻颜花是玉山的神器,为什么您不能帮我取出它呢?”

王母淡漠地说:“这世间我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小六问:“究竟是谁把玉山的神器封进了我的体内?难道不是你吗?”

王母冷漠地说:“谁封印的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现在我能帮你。你虽然体制特异,可如今灵力低微,势必将来容颜衰老得比别的神族女子快,驻颜花留在你体内对你不会有坏处。”

小六问:“我什么时候能恢复真容?”

王母说:“脱掉衣服,跳进瑶池。”

小六看了一眼颛顼,颛顼向王母行李告退,背朝瑶池,走向桃林。阿獙和烈阳虽然是兽身鸟体,也背朝着瑶池,躲进了瑶池。

小六解开衣衫,褪去所有的衣物,**着跳进瑶池,好似迎接新生。

王母口念法诀、手结法印,瑶池内碧波翻涌,千里桃林都在簌簌而颤,一片片桃叶、一朵朵桃花飞舞在半空,织结在一起,像一条硕大无比的被子,覆盖向瑶池,遮盖住了万顷碧波。

渐渐地,被子在收拢,桃花桃叶好似被水挤压着往一起凝聚,慢慢地,本来铺天盖地的桃花和桃叶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翻涌的碧波渐渐地平息,瑶池上浮着一朵和莲台差不多大的桃花,几片翠绿的桃叶托着它,衬得它娇艳欲滴。王母遥遥点了一下,桃花徐徐绽放,一个**身体的少女如婴儿一般蜷缩着身子,昏睡在花蕊中间。乌黑的发丝披垂在身上,衬得肌肤比桃花蕊更娇嫩。

王母叫道:“小夭,醒来了。”

小夭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地坐直身子,她低头看向自己,这就是我吗?她摸自己的脸,这就是我吗?小夭迟疑着探头,想就着水波看看自己,可涟漪轻荡,只看见水下的五色鱼游来游去,看不清自己。

王母挥了挥手,一套绿色的衣衫飞落在桃花上,“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白色和绿色。”

小夭心怀激荡,说不出话,只是点了下头。

一百多年未穿过女装,小夭只觉得自己笨拙无比,好半晌才穿好衣衫,她系好蝴蝶丝绦,站在桃花上,不太确信地看着王母,王母微微点了下头。

小夭想开口叫颛顼出来,可又紧张地发不出声音,忽又想起自己的头发没有绾束,忙匆匆用手指顺了顺,找不到发簪,她也早忘记如何梳理女子发髻,只能让头发自然地披垂在身后。

王母说:“你们出来吧。”

小夭深吸了口气,既紧张又期待,手脚在轻颤。

颛顼慢慢地从桃林内走出来,本来他压根儿不在意,反正不管小夭长什么模样,都是他的小夭。可也许在桃林里等待的时间久了,他也变得很紧张,低垂着眼眸,不敢去看。一边走路,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小夭会长得像姑姑还是像师父,直到快到岸边了,他才抬眸看去——

翠峦叠嶂,烟波浩渺,一朵硕大的桃花盛开在万顷碧波上,桃花中站着一个袅袅婷婷的绿衣少女,犹如一株碧桃栽种在青山绿水间,尽得天地之精华。满头青丝像瀑布般垂落,额中有一朵小小的绯红桃花,双眸如惊惧的小鹿般,闪烁躲避,不敢直视人的双眼。她清新得好似桃花瓣上的晨露凝结而成,

这就是我的小夭!颛顼只觉得心中春雨淅淅沥沥地飘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夭看颛顼不说话,心中黯然,很快又释然了,再难看也是真实的我!她对颛顼伸出手,“哥哥,帮我!”

颛顼如梦初醒,忙暗用灵力,桃花飘向岸边,小夭迎着他而来,三千青丝飞扬,眉眼盈盈而笑,颛顼也伸出了手,小夭扶着他的手,借力跃上了岸。

小夭对王母行礼,“谢谢王母,赐还我真容。”

王母淡淡说:“现在封在你体内的驻颜花只有驻颜之效,再无变幻之力。也许将来再有机缘,它才能恢复。”

小夭笑道:“我这辈子已经变幻够了,不想再变幻。”

王母说道:“我受你母亲之托照看你,虽未尽到责任,你也长大成人,你可以离开玉山了。阿獙和烈阳若愿意随你离开,也可以一起离开。若不愿,可以留在玉山。”

王母说完,就转身离去,消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桃林中。

小夭走到阿獙和烈阳面前,轻声问道:“我让你们失望了吗?”

阿獙没说话,烈阳说道:“我以为你会长得像阿珩。”

小夭道:“我却不希望长得像娘。”

烈阳仔细地看着小夭,心内轻叹。小夭长得不像阿珩,一双眼睛却很像那个魔头,乍一看明净清澈得好似初生的婴儿,可瞧仔细了,灵动狡黠下却透着冷意。

小夭说:“我知道你们是娘的朋友,我娘拜托了你们照顾我,可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被承诺束缚,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

阿獙凝视着小夭,抬起了爪子,小夭握住,眼中有泪光。在冀州之战中,娘战死,阿獙也是重伤,俊帝派人送它来玉山时,它昏迷不醒,看上去简直像被炙烤过的狐狸干。王母用十万年的桃叶层层包裹住它,又把它浸泡在玉山最深处的玉髓里,五十年后,阿獙才醒来。小夭知道他们和母亲的情义,更明白他们把她看作了母亲生命的延续,可是,她不是母亲,也绝不想做母亲。

阿獙说:“我和烈阳会留在玉山,虽然王母并不需要我们,但我们想陪她走完最后的生命。”阿獙摇了摇小夭的手,“小夭,不要因为任何人的言语迷失了自己,你娘是世间最好的人。”

小夭只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也许母亲的确是个好人,可她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母亲。

小夭拥抱了一下阿獙:“我走了。”

小夭看烈阳,没胆子碰他,低声说:“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烈阳盯着颛顼,颛顼立即说:“我会照顾妹妹的。”

阿獙对小夭叮咛:“如果有事……你知道哪里能找到我们,对吗?”

小夭点点头,“我知道。”

小夭沿着长廊走了一段,突然回头,扬声说道:“如果王母……请立即通知我,我想送她最后一程,虽然她并不需要。”

阿獙咧着狐狸嘴,笑道:“好。”

小夭忍不住,快速地冲了回去,用力抱住阿獙,在它的狐狸脸上亲了一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烈阳的身子一下,才飞快地转身,跑着消失在桃花掩映的长廊中。

阿獙愉悦地凝望着桃林,烈阳抖了抖羽毛,好似很不乐意,碧绿的眼中却溢出了笑意。

王母的青鸟把颛顼和小夭送到玉山脚下,俊帝好似早已预料到阿獙和烈阳不会随小夭离开,派了人在山下守候。

颛顼和小夭乘坐云辇返回五神山。颛顼一直看着小夭,小夭却神飞天外,呆呆愣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进了承恩宫,侍者直接领他们去朝晖殿,小夭到朝晖殿前才好像真正醒了,她一下停住脚步,“我要先看看自己。”

颛顼拿出一个小包袱,“这是离开玉山前,侍女交给我的东西,里面除了你的药丸药粉外,还有一面小镜子。”

小夭拿出了镜子,却又用手捂着,对颛顼说:“我记得我小时候长得还蛮像父王的,我一直觉得就算女大十八变,就算没有阿念好看,也不至于太差。”

颛顼笑了笑说:“你自己看一下就知道了。”

小夭缓缓地移开手,镜中的女子十分陌生,只有额间的一点桃花胎记熟悉,小夭轻轻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也扯了扯嘴角,小夭这才敢确认是自己。小夭收起了镜子,对颛顼非常遗憾地说:“不算怪异,可一点都不像父王。”

颛顼诧异地看着小夭,小夭却推推颛顼,“我走你身后。”

颛顼走进殿内,小夭低着头,跟在颛顼身后。

俊帝笑道:“你躲在颛顼身后做什么?嚷嚷着要回真容的是你,真要回来了,却不敢见人了。”

颛顼要让开,小夭忙拽住他,脸藏在他背后,哼哼唧唧地说:“让我再准备一下。”

颛顼只得静站不动,感觉背脊上有浅浅的呼吸,拂得他肌肤上一阵酥麻一阵痒,让他既恨不得立即躲开,又十分贪恋,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复杂感觉。

俊帝问:“你准备好了吗?”

小夭说:“马上就好。”

俊帝站起,几步走过来,把小夭从颛顼背后抓出来,仔细打量着她。小夭慢慢地抬起了头,迎着俊帝的视线,低声问:“我长得不像娘,也不像你,你失望了吗?”

俊帝说:“我并不希望你长得像你娘,更没希望你长得像我。我只是希望你健康,现在你不仅健康还美丽,我已心满意足。”

小夭展颜笑起来,“在所有爹爹的眼中,自己的女儿都是最美的。”

俊帝凝视着她的双眸,相似的眼眸,在那人身上能流露出睥睨天下的狂傲,也会流露出烈火般要烧毁一切的深情。在小夭身上除了慧黠可爱,还会流露出什么呢?

小夭看俊帝定定地看着她,显然在走神,叫道:“父王,你在想什么?”

俊帝笑道:“没什么,只是感慨时光如梭,女儿都长大了,我也老了。”

小夭装模作样地仔细看了看俊帝,摇摇头,“没看出来。”心里却有些酸涩,以父王的灵力,维持不老的容颜并不难,可相由心生,父王斑白的发丝、眼角的细纹都是他心境的苍凉。

俊帝摇摇头,笑起来。

颛顼问:“师父,您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小夭的身份?”

俊帝说:“我已经命蓐收在准备典礼。”俊帝看着小夭,“待会儿和我一起去静安王妃那里,是时候让她和你妹妹知道了。”

小夭点了点头。

俊帝笑道:“不要紧张,我听蓐收说,你和阿念相处得不错。”

小夭苦笑,“那是因为她以为你要把她嫁给我,我向她保证绝对有办法让你不把她嫁给我。”

颛顼笑起来,“我说你们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能好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了。”

侍者进来奏报,“陛下,王妃那边已经准备好晚膳,王姬也已经去了。”

俊帝对颛顼和小夭说:“走吧!”

小夭走进去时,看到酷似母亲的静安王妃,还是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捅了一下,十分难受。小夭低着头,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平静下来。

静安王妃和阿念向俊帝行礼,俊帝对阿念说:“起来吧,扶你母亲坐。”

阿念扶着王妃坐下,她也坐了下来,视线却一直往小夭身上扫。

俊帝坐下后,对小夭指了指放在他旁边的食案。小夭安静地坐下,颛顼坐在了小夭身旁的食案前。

阿念再按捺不住,“父王,她是谁?怎么可以坐在那里?”

俊帝没有说话,而是开始对静安王妃打手语,静安王妃和阿念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俊帝。小夭目中流露出震惊,静安王妃是聋子!难怪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

小夭看向颛顼,父王娶她时就这样吗?颛顼微微点了下头。

俊帝说完,收回了手。

阿念背脊紧绷,瞪着小夭,就好似一只要守护自己巢穴的小兽,可是她没有办法赶跑入侵者,她只能瞪着小夭。

俊帝对小夭说:“你给王妃行一礼吧!”

小夭站起,对静安王妃行礼,王妃急急忙忙地站起,拘谨地看着小夭,伸手想扶她,又好似觉得也许不符合礼仪,忙收回。她没有办法说话,只能露出微笑,希望小夭能明白她的善意。

小夭终于明白,王妃和母亲完全不同,母亲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面前,都能平静从容。小夭也对她笑,把自己坦然地展现在她面前。

王妃凝视着小夭的双眼,慢慢地,她的紧张担忧消失了。老天剥夺了她的听和说,却让她别的感觉异常敏锐,她能看到这个女孩的心,她肯定这个女孩不会伤害她的女儿。

王妃对阿念比画,让阿念对小夭行礼。

阿念站了起来,仍然不相信一切是真的。她含着一抹讥笑,不屑地问道:“你真的是父王以前那个女人的女儿?”

小夭的感觉十分复杂,她对母亲有恨,她甚至会在背人处和颛顼非议母亲和舅娘,但她又绝不允许任何人用这种轻蔑的语气去谈论她的母亲。当年她那么恨九尾妖狐,下毒后还一根根砍下他的尾巴,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折磨她,而是因为他辱骂了母亲。

颛顼和小夭的感受完全一样,他的亲人,他和小夭能说,但别人不能说!颛顼立即严肃地说:“阿念,小夭的母亲是我的姑姑,是轩辕黄帝和西陵嫘祖的女儿,是轩辕最尊贵的王姬,更是师父用高辛最盛大的礼仪迎娶回高辛的妻子。”

阿念知道颛顼最是护短,她无意中犯了颛顼的大忌,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这维护本来是属于她的。阿念看着颛顼,身子在轻颤,她指着小夭,眼中全是泪花,“她是你的亲人,你要维护她,那我呢?我算什么?”

颛顼清晰地说:“师父就像我的父亲,我几乎看着你出生长大,你当然也是我的亲人。”

阿念略微好受了一些,却忍不住追问:“那在我和她之间,你会更维护谁?”

颛顼不吭声,阿念的声音又变了,几乎尖锐地叫起来:“你回答我啊!”

小夭忙对颛顼使眼色,暗示颛顼赶紧回答阿念。一句话就能消泯矛盾,可能言善语的颛顼偏偏沉默了,就是不开口。

阿念带着哭音说:“你回答我啊!我和她之间,你会更维护谁?”

俊帝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孩子,如果我问你在父王和母亲之间更爱谁,你能回答吗?”

阿念低下头,抹着眼泪不说话。

颛顼劝道:“小夭就是小六,在回高辛的船上你不是偷偷和我说觉得小六还不错吗?你口里说还不错,心里肯定是觉得很不错。有个能干的姐姐和我们一块儿疼你,不是很好吗?”

阿念猛地抬起头,刚才父王只和母亲说他找回了丢失的大女儿,并没有说小夭是小六。

小夭对阿念笑笑,阿念盯着小夭,怎么都无法把清丽的小夭和无赖小六联系到一起。阿念只觉得心里十分难受,不禁大嚷:“我才不想要姐姐!”她一脚踹翻了自己的食案,急奔出屋子,静安王妃着急地站起,询问地看着俊帝。俊帝点了下头,王妃忙追了出去。

小夭沉默地坐下,对着满地狼藉发呆。

颛顼安慰她说:“事情太突然,接受需要一段时间。”

俊帝对侍者抬了下手,侍者立即进来,安静麻利地收拾干净了屋子。俊帝对侍者吩咐:“准备些王姬爱吃的食物送过去。”

俊帝开始静静进膳,和平常一模一样,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夭看着俊帝,“父王,你真的吃得下?”

俊帝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一国每日会发生多少事吗?如果这点事情我就要食不下咽,你父王早饿死了。”

颛顼也开始进膳。

小夭左看看,右看看,也开始吃饭,可吃了一点,就觉得胃胀,再吃不下。俊帝和颛顼却吃了和平常一样的分量。

俊帝用完膳后,对小夭说:“一起出去走走。”

小夭和颛顼一左一右随在俊帝身旁,小夭以为俊帝会带她去漪清园,没想到俊帝是带着她逛承恩宫,每经过一座殿是,俊帝都会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小夭明白过来,俊帝是在让她挑选日后的居所。小夭说:“不如就拣个离华音殿近的殿先住着。”

俊帝说:“眀瑟殿距离华音殿不远,但不好,重新选一个。”

小夭揽住俊帝的胳膊,“父王,您去过玉山的吧?我在那里待了七十年,后来一个人在深山里待了二十多年,再后来又被那只死九尾狐关了三十年。我什么都不怕,可我真的很怕寂寞,我想距离哥哥近点。”

俊帝心酸,立即答应了小夭的要求,“好。”

俊帝带着小夭慢慢地走着,等他们到眀瑟殿时,整个眀瑟殿已经灯火通明,里外都焕然一新,就连小夭喜欢吃的零食都准备好了。以前在华音殿侍过小夭的婢女们出来给小夭行礼,俊帝对小夭说:“高辛尚白,王族的服饰以白色为主,但平时你也可以随便穿。我记得你小时喜欢白色和绿色,所以命她们多给你准备了几套绿色的裙衫。”

小夭笑道:“我现在也喜欢绿色。”

俊帝对颛顼说:“你再陪小夭一会儿,我去看看阿念。”

颛顼陪着小夭仔细看了一遍眀瑟殿,这个殿很小,但恰是小夭想要的。

颛顼问小夭:“觉得还缺什么吗?”

小夭摇头,“多年的流浪培养了我几个习惯。喜欢吃,美味的食物是最实在的东西;从不认榻,随便躺哪儿都能睡着;知道外物很难携带,我对外物几乎没有任何欲念。”小夭躺倒在舒服的软榻上,“这种东西,有时我就享受,无时我也不会惦记。”

颛顼说:“你已经不再流浪了。”

小夭懒洋洋地说:“人少时形成的性格几乎终身难改。”

灯光映照下,小夭肌肤雪白,衬得额间的绯红桃花娇艳欲滴,颛顼忍不住伸出指头轻轻地摸着,“这桃花印记和真的一样,简直就想把刚摘下的一朵桃花镶嵌了进去。”

小夭笑道:“这话你小时候就说过,有一次你还哄着我别动,用手指头使劲地抠,把我脑门都抠红了。”

颛顼也笑,“我想起来了,你后来给了我两拳,把我嘴都打肿了,你还跑去跟我娘告状。”

小夭有些困倦,微微合上了眼,“舅娘哭笑不得,打了你两下,可我偷听到她居然气恼的是你怎么连女孩都打不过……”

颛顼依依不舍地站起,对婢女吩咐:“服侍王姬洗漱休息。”

第一部 第十三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承恩宫内几个主殿的侍者已经都知道小夭的身份,因为他们见到小夭时,都称呼王姬,像对待阿念一样,但他们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就好似小夭一直都在这座宫殿内。

小夭不禁对父王无比赞佩,很多时候统御千军容易,反倒管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很困难,要有多强硬的手腕才能将承恩宫管得密密实实?

颛顼最近很忙,常常晚上才能来看小夭,陪她说话,直到她睡着,他才离去。小夭无聊时,常跑去漪清园游水,她偶尔会想,如果撞见阿念该怎么办,可承恩宫很大,大到小夭几乎不觉得这座宫里还住着一位王妃和一位王姬。

每次她游水时,侍女们都自觉地散开,帮她守着周围,以防有人冲撞了王姬。四周很安静,小夭常常游着游着就想起了娘,她曾以为她不会再思念娘,可是原来她还是会思念。而且因为被她刻意地压抑,在回到熟悉的环境后,思念来得愈发强烈,可伴随着的却是痛,只要有一分思念,就会有一分痛,只要有一分痛,就会有一分恨。

小夭觉得自己肯定是又寂寞了,她强迫着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游水、游水……她的生命中肯定还有别的有意思的事和游水有关……小夭突然很怀念九命相柳,如果他在,只怕她不会有时间去回忆过去。可是,玟小六已经彻底消失了,以后纵使再见到相柳,只怕他也认不出她了。

小夭躺在水面上,惆怅地叹气。

晚上,用过晚膳后,小夭去华音殿找颛顼,与阿念狭路相逢。

阿念本就因为好几天没见到颛顼而心烦,此时看到小夭,不禁怒火腾腾地往上冒。她呵斥侍女们退下,走到小夭面前,气怒交加地说:“你为什么要霸着颛顼哥哥?”

小夭有点心虚地解释:“我没有,是他太忙了,每日只晚上有一小会儿空。”

阿念一听这话就知道小夭每天都能见到颛顼,她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居然如小孩子打架一般,用力推了一下小夭。

小夭灵力低微,一下子就跌到了地上,好巧不巧,偏偏颛顼此时回来了,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他忙冲过去,把小夭扶起,严厉地训斥道:“阿念,难道你不知道小夭几乎没有灵力吗?你下次要再动手,我可就要请师父好好惩戒你了。”

阿念的眼泪刷一下就落下来了,她冲上前,一边狠狠地推颛顼,一边哭嚷:“我就动手又怎么样?我就是动手了,你叫父王来惩戒我啊!最好把我打死,你就高兴了,反正你们都不要我了……”

颛顼怕伤着阿念,没敢用灵力抵抗,被阿念推得直往后退。

小夭蹑着脚,偷偷地溜了。

从颛顼侍从的身旁走过时,小夭对侍从小声叮嘱:“我今天晚上有事和父王说,让哥哥不必来看我了。”

小夭溜进朝晖殿,坐到俊帝身旁,探着脑袋看他在看什么。

俊帝笑看了她一眼,依旧忙自己的事。

小夭看了一会儿,觉得好无聊,背着手站起,东摸摸西摸摸,时不时制造点声音,俊帝问:“你娘留给你的《神农本草经》你学得如何了?”

小夭指指脑袋,“王母说那东西就是个祸害,强逼着我全背下后把玉简给毁了。”

俊帝说“那边架子上有不少医术,有时间就多看看。若有不懂的,正好可以和宫里的医师求教。”

小夭走过去翻看,真拿了一本打算细看,不过不是父王期待的学习医术,而是要继续研究如何害人。阿念今日这一推,让小夭警醒了很多,她不能懈怠啊!

两父女,一个坐在案前处理案牍奏章,一个倚靠着软枕,翻看医书,直到夜深了时,俊帝才送了小夭回去,自己也返回梓馨殿休息。

小夭又开始研究毒药,白日常去找宫里的医师讨教,晚上则去父王身边握着,每日忙忙碌碌,反倒觉得日子好过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人能让她试毒。

一天晚上,小夭在朝晖殿内欣赏着自己新制的毒药,无比遗憾不能下给相柳。

她拿出她的宝贝小镜子,让小镜子重现记忆下的过往之事。

有一段画面是相柳脸上画了九个头的,还有一段画面是给颛顼解了蛊之后,相柳带着她在海底潜行时,她偷偷用小镜子记忆下的。

在深蓝色的大海里,相柳白衣白发,优雅自如地游弋着,白色的长发在他的身后飘舞,让他俊美的面孔显得十分妖异。

“他是谁?”

俊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小夭被吓了一大跳。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父王坐在了她身后,也在看她的小镜子,显然对女儿镜子中的男人很感兴趣。

小夭说:“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

俊帝笑道:“我以为你这个时候会惦记涂山家的那只小狐狸。”

小夭做了个鬼脸,“也许人家正和未婚妻花前月下,风流快活得很,我又没傻,干吗惦记他?”

俊帝无可奈何地看着小夭,她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小夭也知道自己言语放肆了,讨好地笑着:“我在人前会注意,不会让一国之君失了体面的。”

俊帝叹道:“你和你娘……真是一点都不像。”还有那人,他们都是热性情的人,可小夭竟然冷心冷性。

小夭想把小镜子收起来,俊帝拿了过去,“‘大荒内有异兽狌狌,知往而不知未’,它们能窥视过往的事,却不能预测未来的事,传闻用狌狌精魂锻造的镜子能窥视过往之事,我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你从哪里来的用狌狌精魂铸造的镜子?”

小夭撇撇嘴,回道:“那只九尾狐妖给我的,刚开始我总固定不好脸,他就让我用这个小镜子把前一日的样子记下,这样纵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调整回去。有了这面小镜子,我才真正不怕了。”

俊帝说:“你能留着他的东西,可见是真不介意了。”

小夭无所谓地说:“他都已经死了,我干吗还让他折磨我?”

俊帝道:“你倒活得很通透。”

小夭嘻嘻笑道:“不如说我很贪婪,舍不得好东西。”

俊帝的手从镜面上拂过,出现了相柳在海底遨游的画面,“这位不算朋友的朋友值得你永远记忆吗?”

小夭夺过了狌狌镜,“记着玩而已,说不定明天就抹去了。”

俊帝摇头笑起来,还想说什么,小夭伸了个懒腰,掩着嘴打哈欠,“好困!”

俊帝拽着她站起,“我送你回去休息。”

回到明瑟殿,小夭端起水要喝,却警觉地停住。她掀开盛水的水壶,果不其然,看到里面浸着几条虫子,小夭喃喃说:“阿念,你为什么这么弱呢?如果你能和那个九头妖相柳一样厉害,我的日子就比较有意思了。”

正在铺被褥的婢女脸色变了,小夭走过去,看到被褥都被匕首划坏了。小夭无力地摇头。

一个婢女小声说:“天天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儿,要不然明日禀奏陛下吧。”这段日子以来,每天都会出点事情,不是浴桶里藏着蛇,就是饭里撒了沙子。

大王姬倒是毫不在意,一边逗蛇,一边洗澡,饭里有沙子就咬几块糕点,可她们却被折腾得要受不了了。

小夭笑笑,“要禀奏你们自己去禀奏,不过被阿念知道了,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

没有一个婢女敢说话了。

小夭挑了条还能盖的杯子,“都睡吧,明日再去领几条新的被褥就行了。”

孟冬之月的最后一日,蓐收带人送来了庆典时要穿的礼服,俊帝召来小夭,让小夭去试穿,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可以立即修改。

小夭去偏殿,在四个婢女的服侍下,换好衣裙,步入正殿。

素白色的束腰长裙,将身材勾勒得高挑玲珑,外罩一件长长的拖地纱袍,纱袍上用红黑两色的丝线绣着桃花玄鸟图,当纱袍展开,就如满地都绽放出桃花。因为拖在地上的纱袍很长,小夭怕被绊倒,所以目不斜视,走得很稳也很慢;束腰的长裙紧紧地累着她的腰,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腰板被迫挺得笔直。小夭只觉得这衣服很是折腾人,不由得抿紧了唇,眼中略带着不悦。

当小夭缓缓走进正殿时,蓐收和殿内的几个臣子都觉得有些目眩,缤纷绚烂的桃花盛开在小夭的身后,她额间一点绯红,明明有万千妩媚,眼中却尽是漠然。

俊帝凝视着小夭,心内暗叹。此时的小夭真的很像那人,纵百紫千红、万种风流,都只是踩在脚下的一抔黄土。

小夭站定,手扶着腰,脖子像乌龟一样往前探,愁眉苦脸地问:“父王,庆典那日这件衣服我要穿多久?”

殿内的众人都松了口气,蓐收觉得还是现在的王姬可爱,可又邪恶地琢磨着等庆典那日,王姬会穿着这套衣衫在灿烂的阳光下,走过高高的祭台,再配上发饰和妆容,效果肯定会比现在更可怖,一定能狠狠震慑一下大荒内的来宾。

俊帝摇摇头,“这衣服不好,重做!”

小夭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可是腰被勒得很疼,实在动不了。

蓐收呆住,怎么可能会不好?他看其他人,发现其他人也都满面不解,显然所有长着眼睛的人中只有俊帝和小夭认为不好。

蓐收结结巴巴地说:“十五日之后就是庆典了,在做件能在这么重大场合穿的礼服只怕不太可能。”

俊帝淡淡说:“所以,这件事情会交给你去督办。”

对陛下的器重,蓐收心里简直泪流成河,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地说:“臣一定尽力!”

蓐收离开时,小夭悄悄地追上他,扒着他的肩膀,低声叮嘱:“做宽松点。”

“王姬放心,织女们定会量体裁衣。”蓐收不动声色地让开了小夭的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位王姬哥俩好了。

因为众人只知道俊帝是从玉山接回了王姬,连精明的蓐收也没把玟小六和王姬联想到一起去。小夭干笑两声,有些难受地离开了。

随着蓐收派人把请柬送往各地,整个大荒都在议论,失踪了两三百年的高辛大王姬被找到了。

俊帝不喜奢华,行事低调,不管做什么都好像无声无息,可这次为了女儿竟然几乎给大荒内所有有名望的家族都发了请柬。大荒内的家族就算不看俊帝的面子,也要看黄帝的面子,就算不看黄帝的面子,也要看玉山王母的面子,所以一时间,宾客从四面八方赶来高辛。

仲冬之月的第十四日,五神山的瀛洲已经住满了各地赶来的贵客。

瀛洲虽然被称为五神山之一,但其实有山有岛,岛上酒肆、茶楼、饭馆、商铺一应俱全,此时大荒别处正寒风凛冽、大学飘飞、万物凋零,五神山却温暖如春、百花盛开,没来过高辛的宾客都好奇地四处游览,如果想出海去观赏海景的,也可以租船出海。

大清早,小夭刚起身,颛顼就来找小夭,“丰隆和馨悦都到了,我打算待会儿去见他们,带他们四处游览一下。”

小夭边漱口边问:“以青龙部子弟的身份,还是以轩辕王子的身份?”

“当然是轩辕王子了。如果我现在坦诚告之,他们顶多有些意外,却不会心生芥蒂,可如果让他们自己发现了我的身份,那就真成欺骗了。”

“你玩你的去吧,我今日有一堆事情要做,待会还要试穿新衣。如果你回来得晚,就不要来看我了,蓐收要求我今天必须早睡,好明日仪容光鲜,不辱没高辛国体。”小夭想起蓐收就郁闷,这几日他简直用各种方法在折磨她,小夭都要怀疑他被阿念收买了。

“不是听说做好了吗?上次的衣服怎么了?”

“穿着难受!”

颛顼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说:“涂山家除了璟,他的孪生大哥涂山篌也来了。璟应该会和丰隆在一起,我只怕要带两对孪生子去游玩。”

小夭想说什么,可又决定不让颛顼先入为主,应该让颛顼对涂山篌形成自己的判断,小夭只挥了下手,示意颛顼赶紧走。

颛顼感慨:“等璟看到你,他会后悔离开的。”

小夭没听明白,也没时间去弄明白,赶着去吃早饭,生怕蓐收的人来时,她就吃不了了。

颛顼去找丰隆时,被告知丰隆和馨悦都去璟那里了。涂山氏和赤水氏的住处很近,颛顼又赶去璟的住处。

花厅内,除了璟、篌、丰隆、馨悦,意映也在。颛顼留意看了一眼篌,是个十分英武俊朗的男子。

丰隆和馨悦见到颛顼很高兴,馨悦对哥哥说:“看吧,我就知道他听说我们来了,一定会来找我们。”

丰隆笑道:“算你够朋友!”

丰隆想介绍颛顼给篌认识,颛顼忙说道:“我有一事需要向你们赔罪。”

丰隆诧异地说:“赔罪?”

颛顼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再次向丰隆、璟、馨悦、意映行礼道歉:“并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当日我是随高辛使团去的赤水,若表明身份,会让大家都尴尬。”

馨悦吃惊之余,心底腾起了惊喜,隐秘的惊喜烧得她心扑通扑通直跳、脸颊滚烫,她低着头不说话,看上去倒像是在生气。

丰隆却完全如颛顼所料,意外之后并不介意,笑道:“我早就觉得你和阿念的身份有点古怪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就是王子殿下,那阿念是……”

“高辛的二王姬。”

丰隆挑挑眉头,“王姬殿下!”他对璟和意映打趣道,“看看我对你们够朋友吧?为了给你们庆贺,把轩辕的王子殿下和高辛的王姬殿下都请到了。”

颛顼忙再次对他们作揖,“诸位就饶了我吧!”

意映上期对颛顼姗姗行礼,“当日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一时意气,不想伤到了殿下,还请殿下原谅。”

颛顼忙道:“不知者不为罪,何况大家不早就说开,已经是朋友了吗?”

丰隆笑起来,劝解馨悦,“别生气了,你出去玩时不也常隐瞒身份吗?并不是故意欺骗,只是想行事方便而已。”

意映揽住馨悦的肩头,也笑着劝解:“好了,看在王子殿下一再行礼的分儿上,也该原谅他了。”

馨悦抬起头,视线从颛顼脸上扫了一圈,笑了笑说:“罚他今日带我们去玩,所有钱都他出。”

颛顼道:“当然是我出了。”

颛顼领着五人说说笑笑地出了门,打算先带他们去吃高辛的风味小吃。

瀛洲岛上的小饭馆不同于外面,不管门面再小,都收拾得十分干净雅致。因为四季温暖,花草易活,所以各家小店都喜欢栽种鲜花。一路走来,几乎是家家门前有流水,户户屋前有鲜花,再加上粉白的墙壁,被冲洗得锃亮的青石地板,三个男子还罢了,馨悦和意映简直都喜欢得不得了。

颛顼带他们走进一家店,檐下垂着碧落的藤蔓,窗前开着火红的花,门前一道活水,店家把酒和瓜果浸在溪水中,看到客人来,才提出来,给众人斟上美酒,剖开瓜果。

颛顼介绍道:“中原喝酒要么直接喝,要么烫热了喝,高辛人却喜欢喝冰镇过的酒。这是用山上的果子酿造的酒,你们尝尝。”

馨悦喝了一口,赞道:“真好喝。”

意映喝了一口,凝望着窗外,幽幽叹道:“如果能抛开一切,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两人恩恩爱爱,也不枉一生了。”

馨悦笑起来,“璟哥哥,听到了吗?”

璟身子僵硬,垂着眼眸,什么都没说。篌却是看了一眼意映,将果子酒一饮而尽。

店里几乎坐满了人,不同于中原,也许被周围美丽祥和的风物感染,众人讲话都是慢条斯理。

不过大家议论来议论去,议论的都是高辛大王姬,从她的神秘失踪议论到她的神秘归来。

最令众人艳羡的就是她的身份了,俊帝的女儿、黄帝的外孙女、王母的徒弟。有人叹道:“谁若娶了她,可就真正一步登天了。”

“也许长得像个母夜叉,纵使登了天,晚上却要做噩梦。”

几个男子都大笑起来。

丰隆看颛顼在微笑,知道他不以为意,遂也好奇地问道:“你的这位表妹究竟如何?”

颛顼笑道:“等你们明日见了,就知道了。”

馨悦略带了点撒娇地说:“就因为我们是你的朋友才能比别人早知道一点嘛!”

颛顼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女人对美丑有异于常人的执着,馨悦歪着头,锲而不舍地问道:“她比阿念如何呢?”

颛顼装作想了一想,才说道:“这就好比那庭院中的花,栀子有栀子的美,风兰有风兰的美,无可比较。”

馨悦好似还不满意,意映笑道:“不管哪种,看来都是很美的,反正不会是那几个人担心的样子。”

颛顼对众人指指案上一碟翠绿的凉拌菜,“这是海里生的菜,十分爽脆,你们尝尝。”

丰隆和篌明白他不愿再谈论表妹,都吃了一筷子菜,把话题顺势拐到了高辛和中原食物的不同上。馨悦和意映也边吃边点评。

璟的手放在膝上,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一直一言不发。

仲冬之月的第十五日,宾客们云集在五神山的员峤山,看俊帝领着王姬祭祀天地和祖先,以此见证大王姬重归高辛王族。

小夭再散漫,也知道人生中有些场合不能散漫,比如说今天的这个。她不明白为什么父王要为她搞出这么盛大的仪式,但她知道绝不能让父王丢脸,就如蓐收反复地唠叨,你一举一动都是全高辛百姓的颜面,若有差错,辱没的是高辛国体。

清晨起来后,小夭先洗漱沐浴,再吃了点东西,然后一边由宫里的老妪帮忙梳头上妆,一边听侍者再次重复今日的每一个环节。

中间颛顼跑来看了她一眼,安慰她别紧张,说高辛的礼仪烦琐到可怕,没有人真清楚,就算有什么小差错,只要她足够镇定,就不会有人发现。

小夭知道他今日要代表黄帝参加仪式,也有一堆事要做,让他忙自己的去。

待小夭梳完头、上完妆,蓐收已经在殿外等着接人了。

侍女们拿来了礼服,准备服侍小夭穿衣。

小夭还挺喜欢这套新的礼服,因为时间太赶,没有时间搞华丽繁复的绣花,礼服只好在衣料和配饰上下功夫,素白的云纹缎子,配以碧玉环佩,高贵庄重,远比第一套礼服穿着舒服。

当侍女们展开礼服时,几乎惊呼。小夭回头看,发现礼服的裙摆有些裂开,还有好几团污渍。懂得清洗的侍女查看过后,气急败坏地说:“这是种在蓬莱的灵草汁液,洗不掉。”

屋子里的人全都面色惨白,俊帝性子冷淡,很少发火,可一旦发怒,就是最痛苦的噩梦。很多侍女开始默默哭泣。

小夭叹气,这个阿念真是胆大包天。她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对一个还站得稳的侍女说:“赶紧去把蓐收大人叫进来,看看可有补救的办法。”

蓐收匆匆进来,都顾不上行礼,直接去看礼服,脸色也变了,大吼着问:“谁干的?被我查出来,非诛了她全族不可!”

坐在榻上的小夭幽幽地说:“那你得把父王也算上。”

蓐收一口气堵在胸口,脱口骂道:“阿念这个小混账,她想要我们的命啊!”

一屋子的婢女再忍不住,不少人哭出了声音。

蓐收指着小夭的鼻子,颤抖着声音骂道:“你也别一脸无辜相!阿念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如果不是你一直纵容,闹不到今天!你们两姊妹闹,出了事情,却要我们的人头!”

婢女们的哭声骤然变大,有人软倒在地上。

小夭摸摸鼻子,苦笑着说:“我说蓐收大人,做戏做个差不多就行了,不就是想让我配合你的提议嘛!我乖乖配合不就行了!”

蓐收立即平静了,微笑着向小夭行礼,“补救的办法的确有一个。王姬应该还记得第一套礼服吧?”

“嗯。”小夭也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命人把蓐收叫了进来。

蓐收状似无奈地说:“现在只能穿那套了。只是陛下很不喜欢那套礼服,现在再和陛下商议根本不可能,只能我们自作主张,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我顶着呗!”小夭笑笑地看着蓐收,狡黠的眼睛好似在说,这不就是你蓐收大人的打算吗?

蓐收嘿嘿地笑,这段日子为了仪式的事几乎天天要见这位王姬,相处下来,蓐收倒有几分理解俊帝对她的宠爱。

蓐收行礼告退,“我命人立即去准备。”

屋子内的侍女听见还有一套礼服,都惊喜地呆住。小夭拍拍手掌,“好了,都该干吗就干吗,放心吧,你们也听到了我刚才对蓐收大人的承诺,有事我顶着。”

众人都清醒了,擦干眼泪,赶紧开始忙碌。

那日见过第一套礼服的人立即指挥着梳头和上妆的侍女调整发饰和妆容。待这边收拾好,蓐收也亲自带着人把礼服送了过来,八个婢女服侍着小夭穿衣,束腰时,一个婢女一声令下,两个婢女齐齐用力,小夭痛苦地呻吟:“真的要断了。”

八个巧手侍女如花蝴蝶般穿来绕去,终于给小夭穿戴停当。

蓐收在外面催问:“吉辰就要到了,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侍女们回道。

小夭僵硬地走了出去,四个侍女屈着膝、弓着腰,在后面托着长长的袍摆。

蓐收不敢再有丝毫轻慢,躬身请小夭上云辇。

两个机灵的侍女先爬上车,在上面搀扶王姬,两个侍女在车下扶着,四人合力,吧小夭扶上了云辇。

小夭无心说话,闭着眼睛默默地回忆仪式的过程。

待云辇抵达祭坛,又是好几个侍女扶着小夭下了车,进了云帐,侍女们最后一遍检查小夭的妆容。蓐收走进来,沉声说道:“王姬,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你,你只要不看他们,他们就不存在。”

小夭扫了他一眼,“我看你比我还紧张。”

有鸣钟声传来,蓐收对小夭说:“时辰到。”

小夭轻吸了口气,对自己说:没什么,父王就在祭台顶端等我,和那日试衣服时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多走一段台阶。

小夭缓缓走出了云帐,侍女们迅速地为她整理好袍摆。

整座祭坛用白玉搭建,共有九十九级台阶,下宽上窄,威严地伫立在员峤山顶端,再加上全副铠甲肃立在祭坛四周的高辛精兵,让人顿生敬慕畏俱。所以宾客都穿着郑重的礼服,站在观礼台上,安静地看向祭坛。

阿念嘴角噙着笑,幸灾乐祸地等着。

颛顼既平静又期待,这一刻不仅仅是小夭的归来,还将是他的归去。

璟有期待,他曾无数次希望能看到小六的真容,现在终于要看到,可更多的是紧张,站在这里,隐没在无数来宾中,让他觉得距离她十分遥远。

此时,红日高挂,光芒万丈,钟声悠扬,一个少女姗姗走上了祭坛。

乌发堆起云鬓,素白色的束腰长裙,将高挑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外罩一件长长的拖地纱袍,纱袍上用红黑两色的丝线绣着桃花玄鸟图,随着她的走动,纱袍展开在白玉台阶上,绯红的桃花从她腰部蔓延开来,开得缤纷绚烂,直铺得玉阶上满是灼灼耀目的桃花。

少女随着钟鸣,从容不迫地走着,她微微仰着头,向着祭坛顶端看去,肌肤胜雪,容色清丽,额间一朵小小的绯红桃花,荡人心魄。全大荒的人都为她而来,可她神情冷肃,唇角紧抿,不见丝毫笑意,眼中带着不悦和不耐烦,甚至几抹讥嘲。

不知道是一天绚烂的阳光,还是一地缤纷的桃花,所有人都有点头晕目眩,只觉得纵百紫千红万种风流,都只是踩在她脚下的一抔黄土。

颛顼和璟都在最前面,也看得最清楚。颛顼有些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璟只觉眼前所以的缤纷绚烂都化作了不安,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好似想用力地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

小夭缓缓站定在俊帝面前,对俊帝叩拜,俊帝暗叹,很多时候命运都自有轨迹,非人力所能阻止。

俊帝带着小夭先祭拜天地,再祭拜高辛的列祖列宗,小夭脑内一片空白,只知道在繁冗的祝祷词中叩拜再叩拜。拜蓐收多日训练所赐,她在麻木的状态下,竟然比平日做得还好,小夭心内暗嘲,这种事情越木偶化,人家就越觉得你知礼仪。

直到最后,小夭觉得自己身子已经全部僵硬掉时,终于听到了大宗伯宣布祭祀仪式结束。来宾们在侍者的带领下,依次离开。

上了云辇后,小夭长舒了口气,俊帝问:“累吗?”

小夭点头,俊帝说:“回去后,把衣服换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的宴会你想来就来,不想来也无所谓。”

“父王,你不累吗?”小夭可以不去,俊帝却必须去,但俊帝并不喜应酬。

“我习惯了。”

小夭说:“父王,你不问我为什么穿了这套你很不喜欢的礼服吗?”

“肯定是阿念把那套礼服弄坏了。”

小夭笑,“我就知道阿念做的事情你都知道。”

“早知如此,不该不管,可……阿念现在不过是用蛮横在掩饰自卑和害怕。只有她时,她就是唯一,不必计较,有了你时,她会拿自己和你比较。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就是我和颛顼,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偏心,倒只能比过去更纵然她一些。而且我觉得……有些事情,是你们姊妹间的事情,应该你们自己解决。”

阿念的害怕,小夭能理解,怕她抢走了爹和哥哥,可是自卑?小夭自嘲地笑笑,说道:“这事我会解决,我就是想着,让她发泄够了,我再收拾她。”

俊帝竟然叹了口气,“我这一生,用我所有换了我所想要的,有遗恨却无后悔,唯独挂心的应该就你们姊妹两人。你们若能真心接纳彼此,看顾彼此,我则了无担心了。”

俊帝难得流露一次伤感的情绪,惹得小夭也有些难受,可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很奇妙,不是一个有心,另一个就能有意,小夭没有信心她与阿念能做到父亲期许的,给不了父亲承诺,但她会尽力。

云辇停在承恩宫,俊帝回朝晖殿,简单地洗漱更衣后,稍微休息一下就要去漪清园参加晚宴。小夭则回了明瑟殿。

侍女们知道她的脾气,先麻利地帮她把礼服脱了,再赶紧帮她卸妆。弄完后,小夭泡了个热水澡,才觉得从头到脚活过来了。

小夭再不羡慕人家纤腰一握了,让婢女找了件宽松的衣裙穿上,她四仰八叉地躺着,由着婢女帮她梳头发。一个婢女帮她轻轻地按压着头皮放松,小夭舒服得竟然慢慢睡着了。

小夭这边了无心事地呼呼大睡,却不知道漪清园里很多年轻人都在议论她。

馨悦和意映抓着颛顼唠叨:“把你表妹叫出来,我们想认识她。”

丰隆和几个世家公子不说话,却都眼巴巴地看着颛顼,颛顼头疼地说:“她脾气有些古怪,只怕不愿出来。”

姜氏的一个子弟说道:“我们当然知道她有些脾气了,要不然我们需要找你吗?”

馨悦对颛顼说:“大家是不是朋友啊?日后我们说你是我们的朋友,人家问那你认识他表妹吗?难道我们说我们认识她,她不认识我们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颛顼招架不住,向站在一旁的璟求救,“帮我劝劝他们吧。”

一直沉默的璟说道:“你们别为难颛顼了。”

丰隆立即笑道:“就是,就是,大家别为难颛顼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认识,也不着急这一时。”

馨悦和意映都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再起哄,觉得无趣,纷纷走开去别处玩了。

颛顼悄悄向璟道谢,璟突然说:“我想见小夭。”

颛顼眼中情绪变幻,沉吟了一瞬,笑说道:“我只能帮你递个消息,见不见你在她。”

璟说:“谢谢,麻烦你告诉她,我在山底的龙骨狱外等她。”

颛顼困惑不解,笑道:“隐秘倒是够隐秘,不过可不像是约见女孩子的好地方。”

璟作揖,轻声说:“麻烦你了。”说完,他就找机会悄悄离开了。

颛顼派心腹侍从去见小夭。

小夭一觉刚睡醒,正在吃东西,听到侍从禀奏说“十七在龙骨狱外相候”,小夭有些欣喜又有些烦恼还有些紧张,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慢慢地吃完碗里的食物,仔细漱了口,尽量泰然自若地对婢女吩咐:“我想换件衣服见客,帮我挑一件好看一点的。”

几个婢女第一次听到王姬主动要求打扮,全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立即动手把所有衣服都拿了出来,一件件拿给王姬看。

她们叽叽喳喳地商量,好半晌才挑了三件出来,“今晚月色极好,穿这三套衣衫肯定好看。”

小夭为难地说:“能不束腰吗?”

婢女紫贝立即说:“这是晚上,本来就光线不好,穿得宽宽松松,乍一看像孕妇。”

另一个婢女珊瑚笑眯眯地说:“王姬,我们想穿这样的衣服也不能,因为腰不够细、腿不够长,穿上不好看。您穿上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肯穿呢?”

小夭问:“真的好看?”

所有婢女齐齐点头,小夭想到这是她第一次以女子容貌见璟,决定要好看不要舒服了。

小夭挑了一件素白的衣裙,袖口和裙摆的里层绣了绿色的藤萝,行走时才会露出些许,平添几分俏皮。婢女又帮她松松绾了个发髻,簪上一支翡翠步摇,走路时,颗颗翡翠摇曳摆动,恰与袖口裙摆的刺绣呼应。

小夭走了几步,婢女们齐齐满意地点头,珊瑚左右看看,冲去衣箱里翻拣,拿出一条长长的绿色绣花纱罗披帛,搭到小夭肩上,绕过腰,旋于手臂间,再任纱罗自然垂落。

小夭走了几步,觉得累赘,众婢女却一脸惊叹,齐齐拍手,“王姬,快快去见你想见的人吧,管保让他从此再忘不了你。”

小夭脸有点烧,“你们胡说什么?我就是去见一个普通朋友。”

所以婢女都忍着笑,是普通,普通到让王姬肯费心打扮自己。

小夭乘坐云辇下山,快到时,她却让驭者停了车。

今夜是满月之夜,月色真的很好,银辉落在树梢,又洒在青石小路上。小夭踏着月色,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距离山脚已不远,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隐隐传来。

绕过一丛灌木,小夭看到了站在礁岩上的男子。

他面朝着大海,静静地等候,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能等多久。

在这里等她的是叶十七。

小夭心里的那些恼怒渐渐地消失了,只余了喜悦和紧张。

小夭越发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近他。

在拜祭仪式上,阿念本来一直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小夭的笑话,没想到小夭最后穿的礼服比她毁掉的那一套更华美、更精致,简直是让整个大荒都为之侧目。

阿念差点想冲出去,撕毁小夭的礼服,毁掉小夭的妆容,毁掉小夭也毁掉自己,但母亲紧紧地抓住了她,眼中含着恐惧和哀求,她可以蛮横地对任何人,唯独没有办法那样对母亲。

阿念只能闭着眼睛,默默地忍受到整个祭拜仪式结束。

她送了母亲回宫,却觉得自己在承恩殿再待不下去。从小夭回来后,这座宫殿不再是完全属于她的家。

阿念策着玄鸟坐骑,离开了承恩宫,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只是想暂时地逃离,不想听到所以的欢声笑语都只是为了小夭。

玄鸟漫无目的地飞着,阿念累了,玄鸟停在了大海中不知名的小礁石岛上。礁石岛小得比一艘船大不了多少,阿念抱膝坐着,看着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碎裂在她身旁,像怪兽一般发出轰鸣声,往常她早就害怕了,可今夜她不觉得害怕,甚至觉得最好真有一只怪兽出来,反正父王和哥哥有了小夭,他们都不再关心她。她觉得最好她被怪兽咬成重伤,奄奄一息时,父王和哥哥才找到她。他们痛苦自责内疚,可是已经晚了!阿念从幻想父王和哥哥在发现要失去她的痛苦中得到了些许报复的快感。

又一波浪潮涌来,一个白衣白发、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坐在浪潮上,微笑地看着阿念,柔声说:“很痛苦吗?你的父亲和哥哥都抛弃了你。”

阿念认出了他,是那个和小六一起绑架过她的九命相柳。也许因为上次所以的坏事都是小六做的,相柳给阿念的印象并不坏,阿念很紧张,却并不害怕。

阿念问:“你怎么在这里?”

相柳笑,“你说呢?整个大荒都在谈论高辛大王姬,我自然也有点好奇,所以来凑个热闹。”

又是小夭,又是小夭!阿念重重哼了一声。

相柳微笑着说:“如果没有她,你仍是高辛独一无二的王姬,是父王唯一的女儿,是哥哥唯一的妹妹,可是她莫名其妙地跑饿了出来,夺走了你的一切,难道你不想报复她吗?”

阿念紧咬着唇,不吭声。她知道她不该和相柳做交易,哥哥曾恼怒地骂过他是魔头,可是……这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交易,只有还不够分量的诱惑。

阿念挣扎着说:“我是恨她,可我没想让她死,我只是想一切都恢复到以前。”

相柳柔声说:“我承认我有可能想杀轩辕的王子,但绝不会杀高辛的王姬,我们神农义军绝不想得罪俊帝。”

阿念知道,所以她并不怕他。

相柳凝视着阿念的眼睛,温柔地提议:“你觉得好好折磨她一番,却不取她的性命,怎么样?”

阿念慢慢地点了下头。

相柳笑,“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你的父王和哥哥应该更偏爱你才对。”

阿念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听到了一句顺心的话,她问:“怎么才能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

相柳说:“只要你能把她引出来,不要被人察觉,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阿念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相柳微笑着说:“你是高辛王姬,什么都不缺,难得有一件我能为你效劳的事,我当然很乐意。你也知道我们神农义军的处境,如果日后有可能,希望王姬能帮我一次。”

阿念笑问:“你都不要我发誓,你不怕我反悔吗?”

相柳笑看着她,温柔又郑重地说:“我相信你。”

阿念甜甜地笑起来,“好!你帮我狠狠教训她一番,我日后帮你一次。”

相柳把一枚贝壳递给阿念,“把她引到海上,捏碎这个,我就会赶到。”

阿念收好了贝壳,策玄鸟返回。

小夭一边喜悦地眺望着礁岩上的人影,一边忐忑地走着。突然,一枚小石子砸到她背上,小夭回身,看到阿念远远地站着,冲她挥了挥手,好像要她过去。小夭朝着阿念走过去,阿念却一转身,消失在了树丛中。

小夭蹙眉,回头望了一眼海边,循着阿念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阿念的身影在树林中时隐时现,她自小在五神山长大,远比小夭更熟悉五神山,她的灵力又比小夭高很多,只要她想,甩掉小夭很容易。小夭已经看出来阿念在故意逗引她,不过,她倒要看看阿念究竟想干什么。

她们从树林里的小道穿过,来到了山的另一面,阿念站在海边的悬崖上冲小夭挥手。

小夭慢慢地走过去,“你想干什么?”

阿念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小夭一番,表情十分复杂。小夭也在打量阿念,猜不透阿念想做什么,就算阿念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也摔不死她。

阿念捏碎了贝壳,突然向小夭冲了过来,小夭叹气,“你不是真想把我推下去吧?”她想闪避逃开,阿念用冰剑封锁住小夭的退路,站在了小夭背后。

阿念诡秘地说:“你猜对了!”

小夭想杀阿念,有办法,可她想打过阿念,却没有办法。于是,小夭只能感觉到背部有一股大力袭来,她的身子飞出了悬崖。

小夭并不惊怕,很小时,她就敢站在悬崖边往海里跳了,小夭甚至很享受在落入大海前这一段自由自在的飞翔。

海风吹起了小夭的青丝,拂起了她身上的绿色纱罗,她像一只蝴蝶一般,张开了绿色的翅膀,飞舞向大海。

小夭舒展了身躯,惬意地眯着眼睛,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

皎洁的月光下,深蓝的大海波光粼粼,一个白衣白发的人仰躺在一起一伏的浪潮上,他正挑着唇角,笑看着她,就如欣赏一支只为他而舞的舞蹈。

小夭想逃,可半空中,她唯一的方向只能是向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他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接近,就在她以为她会直接砸到相柳身上时,他下沉,她落入了海水中,他双手抓住了她的手,她只能被他拽向海底。

他带着她在海底游动,小夭觉得相柳不可能想杀了她,而是故意折磨,可是她只能忍受。

胸中的最后一口气已经吐完,小夭抓着他的手,哀求地看着他,他不理她,依旧往更深的海底游去。小夭憋得好似整个胸膛都要炸开,她的手上已经没有了力气,手指松口,相柳揽住了她的腰,笑指了指自己的唇,他在说,想要新鲜的空气,就自己来吸。

小夭摇头,以前,她是玟小六,她从没把自己当女人,怎么都无所谓,可现在,她做不到。

相柳唇边的笑意消失,抱住小夭,继续下沉。

他看着小夭,小夭看着他。

相柳加速了下沉,小夭开始明白,面对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九头妖时,高辛王姬的身份并不能庇佑她。

相柳越沉越快,看似至柔的水却产生了恐怖的力量,要把小夭挤成粉末,胸腔好似要炸开,小夭全身都在剧痛。

生与死,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两人的面孔很近,近得几乎鼻尖碰着鼻尖,小夭只需稍稍往前一点,就能贴到他的唇。

可是,她不能!

小夭觉得海水好像灌进了她的耳鼻,他的唇那么近,那么近……小夭失去了意识,昏死过去。

相柳用力摁着她的头,狠狠地把她摁到了自己唇边,带着她向上浮。

两人浮出了海面。

相柳平坐在水面,曲起一腿,把昏死的小夭抬起,让她俯趴在他腿上,他掌含灵力,用力拍了小夭的后背几下,小夭哇一声张开了口,狂呕了几口水,人渐渐地醒了。但全身酸软,脑袋晕沉,一动不能动,她闭着眼睛,无力地俯在相柳腿上。

休息了大半晌,小夭才真正清醒。她扶着相柳的膝盖,慢慢地撑起了身子,估计因为有相柳的灵力支撑,身下的水像是个极软的垫子,她的动作会让她略微下陷,却不会让她沉下去。

相柳面无表情,一直盯着她,却不说话,小夭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是无比无涯的黑暗,就好似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小夭终于开口说道:“本来我是打算,以后见了你,装作不认识的。”

“我体内还有你的蛊,你想赖掉你发的誓吗?”

小夭说:“按道理来说,只能我感应到你,你应该感应不到我,你怎么知道我是玟小六的?”

相柳抬手,把小夭脸上的湿发都拨到了脑后,捧着她的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这就是你的真容?”

“嗯。”

“你很会骗人。”

小六为自己辩解,“不算骗,我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玟小六。”

“高辛王姬?”相柳冷笑,“难怪当日你突然间死也要就颛顼。”

小夭不敢再吭声了。

相柳的手好似无意地搭在她肩上,手指轻扫着她的脖颈,循循善诱地说:“你说过的话里还有哪些是假的?不如今日一次坦白了,我不会杀你的。”

“我早和你说过,我只说废话,不说假话。”小夭摊摊手,“我喜欢说话,是因为怕寂寞,如果我满嘴谎话,只会越说越寂寞。”

相柳原本已经变得有点锋利的指甲无声无息地恢复了原样,小夭完全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她真正和死亡擦肩而过。

相柳默默地凝望着漆黑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如一把没有了剑柄的剑,锋利孤绝得世间没有一人可以接近。

小夭也不知为何,明明在水面上,可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又沉在了水底,胸口憋闷得很。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的荷包,拿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把五颜六色的药丸,摊在掌心给相柳看,“要不要尝尝?”

相柳像吃糖豆子一样,慢慢地一颗颗都放进了嘴里。

“怎么样?这可是我特意为你炼制的,查阅了很多资料,找了好多稀罕药材。”

相柳身上的冷厉骤然淡了,“凑合。”

“还是凑合啊?”小夭简直快哭了,“好多药草可是种在蓬莱岛上,用归墟水眼的水浇灌,长了千八百年的。”

相柳淡淡说:“你还一直想毒倒我?”

小夭晃晃脑袋,“想我一代毒神,连九尾狐妖都能毒倒,没有道理毒不倒你这九头妖啊!”

相柳不屑地笑,“我等着。”

小夭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拨弩张,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和阿念搅到一起去了?”

“不行吗?”

小夭抓住了相柳的衣襟,很严肃地说:“不行!你别再去招惹她了,她被我父王保护得太好,禁不住你这种人的撩拨。”

相柳身子前倾,笑笑地问:“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

小夭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清楚。”

相柳不在意地说:“她还没当你是姐姐,你倒着急地先当起了好姐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要有一个人先跨出一步,男女之间就不用说了,连父母和儿女都是如此,在儿女无知无觉时,父母就要开始付出。我向来自私,绝不肯做先跨出一步的人,但我和阿念之间,我决定做先跨出一步的一方。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好、多值得,而是因为我父王和颛顼,我愿意为父王和颛顼对阿念先付出。”

“不是付出就会有回报。她能把你出卖给我,就能把你出卖给别人。她这次能把你推出悬崖,下次也许就能把匕首插进你心口。”

“我知道,所以这种事情我也只肯做一次。”

相柳说:“我答应你不再去逗你妹妹,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能说不吗?”

“显然不能。”

小夭眨着眼睛看相柳,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相柳说:“继续帮我做毒药。”

这很简单,小夭爽快地答应了,“可以。可是……怎么交给你呢?我现在可不是在清水镇上了,你又不能去山上找我。”

相柳笑着说:“这就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反正我要是太长时间没看到你的药,我就去找你妹妹。”

下药嘟囔,“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绕过我。”

相柳说:“我已经饶了你。”

小夭撇撇嘴。

相柳冷哼了一声,突然问:“为什么?”

小夭明白他在问为什么宁死都不肯亲他一下,却故意装糊涂,“什么为什么?”

相柳握住她胳膊,往下沉,小夭忙大叫:“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相柳盯着她,小夭说:“我害怕。”

“会比死更可怕?”

小夭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哥哥,就是颛顼了,有一天晚上我们聊天时,他笑我毕竟还是个会做梦的女孩子。虽然只是、只是……可我怕一不小心,你会走进我梦里,而你……”小夭摇摇头,“绝不适合出现在女孩子的梦里,那只怕真的比死还可怕。”

相柳轻声笑起来,渐渐地,越笑越大声,他放开了小夭,身子向着远处飘去。

小夭大叫:“喂、喂……你别丢下我啊,你把我丢在这里,我怎么回去啊?”

相柳笑道:“游回去!”

小夭脸色都变了,“你让我从这里游回去?这可是深海,海兽海怪四处出没,我灵力低微,随便一只海怪都能吃了我!”

相柳笑眯眯地说:“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万一我对你太温柔体贴了,一不小心入了你的梦,让你生不如死,岂不罪过?”相柳说完,慢慢沉入海底,消失不见。

小夭还是不相信,叫道:“相柳,相柳,九命!九头怪!死魔头!死九头怪魔头……”

大海一起一伏,天地寂寥无声。

小夭只觉得海的颜色变得更黑暗了,她打了个寒战,辨别了一下方向,一边咒骂相柳,一边向着五神山的方向游去。

刚开始还害怕有什么海兽突然冒出来,咬断她的腿,时间久了,依旧看不到陆地,小夭担心的不是被咬死,而是被淹死了。

她为了节约每一分精力,不敢再胡思乱想,保持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仿佛修炼时的入定,身体则保持一个固定的节奏不停地划水。

刚开始,还能感觉到因为疲惫而产生的身体酸痛,可渐渐地,一切都消失,天不是天,海也不是海,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一切都成了求生的本能,只是在一团黏稠中向前、一直向前、永不停歇地向前。

第一部 第十四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小夭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当她的手触碰到一个硬物,本能地抓紧时,她的眼睛才恢复了一点视觉。

看清那是一块礁石,小夭的整个身子立即瘫软,她平趴在礁石上,看到远处礁岩的顶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固执地伫立着。

此时,天际已经蒙蒙亮,清冷的晨曦中,那个颀长的人影好似已和礁岩融为一体,镶嵌在天地之间,成为了天荒地老的等待。

小夭也不知是累,还是喜悦,嗓子发涩,发不出声音,她无力地举起手,好似在挥,却又全然没动。

终于,岩壁上的人看到了他,顾不上从岸上走,他飞跃下岩壁,跳进了大海,奋力游到小夭身边,抱起她。两个人半浸在海水中,小夭因为力竭,身子在不停地颤抖,璟却不知道为什么,身子也在不停地颤抖。

两个人颤得都说不出话来,小夭能听见自己上下牙齿大战的声音。她觉得又好笑又郁闷,精心妆扮,没想到竟然以最狼狈的姿态出现。

小夭打着冷战说:“别、别……水里。”泡了一夜的海水,真的不想再泡了。

璟抱着她爬上礁石,可蹒跚地走了几步,竟然脚下打滑,向下跌去。璟怕伤到小夭,用自己的背脊着地,砰一声响,跌得不轻。

小夭笑,“你、你……还九……狐……笨……”

终于到了岸上,璟抱着小夭走到避风的岩壁下,小夭脸色惨白,嘴唇发乌,璟一手贴着她的后心,一手握着她的手掌,把灵力缓缓输进去,慢慢地在她身体内游走了几圈,小夭的身体才不再颤抖了。

此时,外面已经大亮,岩壁下的这个小小角落,因为礁岩和树林的遮掩,依旧阴暗。

璟看小夭的身体暖喝了,收回了放在她后心的手,觉得也应该松开握住她手的手,却又舍不得,手一时松一时紧。小夭看着他,调笑道:“你以前倒是胆子大,现在竟然胆小了?”

璟松来了手,“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璟看了她一眼,又急急垂下了眼眸。

小夭摸了摸乱七八糟的湿发,又掐掐脸颊,估计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很是沮丧,决定回去真要狠狠教训阿念一顿了。小夭站起来,“我回去了。”

璟急忙站起,拉住她的胳膊,又触电般立刻松开,脸上有些烫。高辛的衣衫轻薄飘逸,浸湿后就顺服地贴在了身上,刚才缩坐着时不觉得,此时站起来,一下子腰是腰、胸是胸,看得格外分明。

小夭看到璟的神情,低头看了下自己,立即蹲下去,双手抱着膝盖,把自己捂了个严实。

璟坐在她对面,低声道:“待会儿再回去,好吗?就一会儿。”

小夭没有吭声。

“我等了你一夜,以为你不会来了。”

小夭气恼地问:“既然觉得我不会来了,为什么还要等?”

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她真不来了,他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在这地底的深处,他有过最幸福甜蜜的时刻。可是给了他幸福甜蜜的人是小六,不是眼前的这个少女,如果她收回,他完全明白。

小夭双膝跪地,膝行到他身前,眼中满是恼怒委屈,“你以为你等了一夜,很辛苦吗?你有未婚妻!你和她同进同出,却变着法子时时刻刻地提醒我对你许过诺言。你既然不信我,为什么要让我许诺?我告诉你,昨夜我为了遵守对你的承诺,差点死了!”小夭狠狠地推璟,“我不玩了,我收回承诺!你赶紧滚回青丘,去娶防风意映吧!”

璟不敢还手,却也坚决不后退,“我不会娶她,她其实并不喜欢我,应该也不会愿意嫁给我。”

小夭停止了推搡,“我不信!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我腿残了,看得出来她很惊讶也很失望。又一次,她看到了我身上的伤痕,受了惊……”其实,说受惊是很含蓄的说法,意映当时脸色惨白,神情惊惧,一眼都不敢看他,并且从那之后,两人单独相处时,意映都会和他保持距离。

小夭很难受,她知道璟的腿不方便,也知道璟身上的伤痕有些恐怖,可这不应该是他被嫌弃的理由。小夭说:“你们订婚几十年了,难道她还会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吗?”

“实际上,在清水镇见面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我们从未见过面。她是母亲挑中的人,当时,母亲已经染病,我不想让母亲再操心我的婚事,立即答应了。订婚后,我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处理族中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多想此事,倒是大哥悄悄溜去看防风意映,回来后笑嘻嘻地和我说‘恭喜,果然是花容月貌、聪慧伶俐’。母亲去世后,我要面对崩溃的大哥,没有心情想什么男女情事。奶奶揭开大哥的身世秘密后,我更是无心去想。直到一切平息下来,奶奶说我该成婚了,我才想起我还有个未婚妻。奶奶年纪已大,大嫂像是不存在,涂山氏的确需要一个女主人,帮奶奶分忧解劳。奶奶和长老商量后,择定了婚期,没想到还未举行婚礼,我就被大哥幽禁了。”

原来清水镇的相逢竟然是他和防风意映的初遇,那也难怪防风意映会失望……小夭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些酸涩难受,又有些高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后,小夭幽幽说道:“防风小姐的确是花容月貌,人又能干。眼光挑剔一点,也是正常,你别往心里去。”

“你、最美。”璟说完,立即低下了头。

“即使现在这样?”

“嗯。”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终于明白为什么颛顼的花言巧语对少女们无往不利了,虽然明知道你说的不是事实,可依旧喜欢听。”

“我说的是事实。小夭,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的……即使在黑暗的地牢里,我也绝不会有勇气说出奢望……”璟的背脊挺得笔直,头却低垂着,犹如一株长在阴暗中、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植物,“我的身体,我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能医好腿却不肯医治吗?因为我知道纵使好了,真正的伤依旧在身体里面,那是什么药都治不好的。我能穿上衣服遮去身上的丑陋伤痕,我能用稀世良药治好腿,我也能尽量少说话,掩饰自己难听的声音。我能欺骗所有人,我依旧是风华出众的青丘公子,可我欺骗不了自己……小夭,我配不上你!这时间,有许多健康聪慧英俊的男儿……”

“璟,抬头!涂山璟,抬起头。”

璟慢慢地抬起了头,小夭的脸凑到他的脸边,喃喃低语:“昨夜,有个男子逼我亲他,现在我却只想亲你。”她的唇轻轻落在璟的唇上,璟的身子剧颤了一下,往后猛地一缩,躲开了小夭,“别……小夭。”

小夭闭着眼睛,仰着头,双颊酡红,身子在轻颤,“璟……璟……”

小夭的轻唤声抖得几乎要听不出她在叫什么,璟觉得自己好像也在颤,他的吻落在了小夭额间的绯红上,就好似有一团火从小夭额间一直烧到了他心里,让他冰凉的心暖和起来,或许迟早有一日,那些藏在身体里、无药可医的伤口也会康复。

璟紧紧地抱着小夭,头埋在小夭颈间,像是做梦一般欢喜,让他只想永远搂着小夭,永不放开。

小夭呻吟,“你快把我勒断气了。”

璟立即松开了她,满脸通红。小夭轻笑,头倚在他的臂弯上,看着他。

璟不好意思,略微偏过了头,“刚才你说你昨夜差点死了,还说……”

小夭不在意地挥挥手,“我说气话吓唬你的。”

璟看向小夭,心中疑惑,却知道小夭不想再提了。

小夭笑问:“为什么不是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唇。

璟低声说:“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小夭半闭着眼睛,用手掩着脸,掩饰着羞意。

璟回答不出,因为那是由小夭决定,并不是他。他不是不渴望,而是——他想要她的爱,他不想她只是因为怜惜,小夭已经给了他太多,他不想继续利用她的善良。

小夭从手指缝里偷看他,“我以为你们男人见了女人,都恨不得立即掀翻到榻上,扒光了衣服……”小夭说不下去了,自从换回女儿身,不知不觉中她就没办法像小六一样没羞没臊了,尤其现在,更是恨不得把刚说的话都吞回去。

璟虽一直洁身自好,可毕竟是执掌一族之人,出入风月场所是常事,而且世家大族的子弟中免不了一些宣淫纵欲之事,璟自然是男人应该知道的事都知道。在生意场上,别说比这更露骨的话,就是更露骨的事都见过,却是没任何感觉,谈笑如常。可对着小夭,只觉得火烧火燎得不自在,低声辩解:“我、不是那样。”

两人都沉默,尴尬中有丝丝缕缕的羞涩,窘迫中又有淡淡的欣悦。

“小夭……小夭……”颛顼的叫声传来。

两人像做了贼一样,被惊得立即分开。小夭对璟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出声躲起来。

小夭随便扒拉了一下头发,钻进树丛,绕到礁石上,对着颛顼挥手,“在这里呢!”

颛顼快步跑过来,“你怎么这个狼狈样子?”说着话立即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小夭身上。

小夭说:“我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模样?还不是你的好妹妹,我回去要收拾阿念了。”

颛顼召来云辇,扶小夭上车,“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忍下去。”

小夭瞟了一眼岩壁的方向,登上了车,“再不教训她,下一次只怕她就要做出让父王和你痛心的事情了。”

“她究竟做了什么?”

小夭神秘地笑笑,“这是我们姊妹之间的事情,你就别插手了。”如果让颛顼知道阿念竟然敢勾结相柳来设计她,颛顼非气死不可。

颛顼问:“你见到璟了吗?”

“见到了。”

“你们……说了些什么?”

“就随便聊了聊,嗯……他说了点他和防风意映的事,也聊了一点别的。”

颛顼似笑非笑地说:“随便聊聊,聊得通宵未回宫?”

小夭理直气壮地反问:“你看我这样子像舒服地玩了一整晚的人吗?如果不是你的好妹妹,我早回宫睡觉了。”

颛顼捻起她的头发,看里面又是海藻又是沙子,摇头笑道:“看来真没少受罪,你总算是在阿念手里吃了一次亏。你也别一口一声我的好妹妹,论远近,那是你妹妹!”

小夭耷拉着脸,叹气,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个涂山篌,你觉得如何?”

“不错。”

小夭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颛顼只得详细解释:“他本人很有才华,比起璟而言,他更刚毅霸气,听说璟失踪的那些年,涂山家的很多事都是他做主,他做得很不错,可惜璟一回来,他就必须退让。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是孪生子,篌是长子,才能又不输璟,理应他的地位更重要。可很奇怪,涂山家显然更看重璟,丰隆他们也都好似不太拿篌当回事,尤其是丰隆,看上去很客气有礼,但那种客气有礼相比起他对璟的熟不拘礼,实际非常让人难受。世家子弟的圈子,看似很复杂,非常难进入,可又很简单,几个关键人物的态度能决定一切,比如他们的这个圈子,丰隆和璟表明了看重我,别人也就自然而然给了我几分尊重。篌就比较惨,丰隆虽然因为他是涂山氏接纳了他,可显然并不真正认可他。不过,我有一种感觉,篌绝不是甘愿永居人下的人,他只是在忍耐,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野心。”

小夭点点头,“感觉你对他的印象不坏。”

颛顼自嘲地笑起来,“因为他其实和我的处境有点像。我们都是在忍耐,都是在等待时机能一击杀死对手,我们也都渴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

小夭的神色变得凝重,颛顼说:“别担心,璟若没点手段,丰隆不会那么看重信任他,其实只要璟愿意,他完全可以先下手为强,除掉篌。可不是知道他怎么想的,迟迟不动手。”颛顼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看在璟的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分儿上,只要璟没有得罪你,我会盯着篌的,而且我怀疑……”颛顼眯着眼冷笑,“篌和王叔有勾结。”

小夭放心了几分,蹙眉说道:“防风氏是否也已经投靠了舅舅他们?”

“看防风意映的举动,应该是。要不然一个防风氏怎么敢对我一再下杀手?这世上非要我死的不就是咱们的那几个长辈吗?”

小夭叹道:“我还真佩服你们,你们这一个想杀一个的,竟然能毫无芥蒂、有说有笑地一起玩。”

颛顼笑眯眯的说:“难道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乐趣吗?”

小夭大笑,“的确!”

云辇停住,小夭跃下车,却没打算进殿,对侍女吩咐:“给我随便拿件破衣服出来。”

侍女忙跑出去,拿了一件被阿念毁掉的衣服给小夭,小夭把颛顼的外袍扔还给他,把破衣服往身上一裹,就要走。

颛顼叫道:“你不换件衣服再去找阿念算账?”

小夭回身,甩了甩夹杂着海藻和人沙子的头发,说道:“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颛顼笑:“那我不管你们了,我去找丰隆和馨悦他们,他们明天就要走了。”

小夭边走边挥挥手,“你去找你的乐子,我去找我的乐子。”

小夭一脚踢开阿念的殿门,走了进去,估计昨晚阿念担着心事,没有睡好,这会儿还没起身。

侍女们纷纷阻挡小夭,“大王姬,二王姬还没起身,您若有事……”

小夭手脚齐上,噼里啪啦地全部踹开、推开。海棠挡在门前,小夭说:“怎么?你还想和我动手?”

海棠跪下,“奴婢不敢。”却就是不让路。

小夭破口大骂:“阿念,你有种做,就要有种认!躲在奴婢背后算什么?你个孬种!”

阿念拉开了门,对海棠说:“你让开,我倒要看看她敢做什么,她若真有胆子,今天就把我杀了,我才算服她!”

几个婢女劝道:“大王姬、二王姬,你们……”

小夭和阿念齐声喝道:“滚!”

婢女们忙拉着海棠躲到一旁,小夭对阿念说:“有胆子请我进去啊,看看我会对你做什么。”

阿念冷哼,让开了路。

小夭走进去,拴好门。她指指自己,“你合着别人把我弄成这样,满意了?”

阿念施施然地坐下,端起水想喝,“还算满意。”

小夭端起案上的水壶,把一整壶水泼到她脸上,“你个没长脑子的东西!”

阿念跳了起来,“你、你……我今天不打你个半死,我就不是高辛忆。”她挥手,却发现灵力好似消失了,别说冰棍子,就是冰渣子都没出来一个。

小夭向她勾勾手,“别光说不练!”

阿念随手拿起一柄玉如意,像挥舞棍子一般去砸小夭,小夭拿起了她的凤凰琴,和她对打起来。玉如意断了,阿念又抓起半人高的鎏金缠枝莲花水镜,朝着小夭狠狠砸去,把自己的凤凰琴砸了个稀巴烂。

小夭抓起一堆脂粉盒,边砸阿念,边躲,“你个蛮牛,倒有几分力气。”

小夭跳到案上,阿念把几案砸了个稀巴烂。

小夭躲到架旁,顺手拿了花瓶和书砸阿念,阿念以水镜横扫,把整个架子都砸翻了。

小夭退到榻旁,阿念逼了过来,“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气怒下阿念已经忘记了轻重,她把水镜狠狠地砸向小夭,只想让这个人消失在她的世界。

小夭像猿猴一般跳起,攀在榻顶,躲开致命的一击。她落下时,用力把整个纱帐扯落,重重叠叠的纱幔落在阿念身上。这些纱幔不是水火不侵的鲛绡,就是刀剑都割不断的盘丝蛛纱,阿念扯了半天,不但没有扯开,反倒把自己越缠越紧。

小夭冲着她小腹狠狠踹了一脚,阿念重重摔倒在地上,后脑勺砸在地板上,疼得脸发青。

小夭骑坐到她身上,“高辛忆,这就是你!失去了灵力,就什么都做不了!失去了你的身份,就什么都不是!”

阿念的眼泪涌出来,“你以为你比我强吗?如果你娘不是轩辕的王姬,颛顼会在乎你吗?如果你不是黄帝的外孙女,别人会觉得你比我强吗?你除了血脉比我高贵,还有什么地方比我强?我至少自己辛苦修炼了,灵力比你高强,可你呢?说什么王母的徒弟,可你连最普通的妖怪也打不过!如果不是你的这些身份,父王会为你举行盛大的拜祭仪式吗?难道你以为大荒的宾客只是冲着看你来的?我告诉你,不是!他们是因为你爹是俊帝,你娘是轩辕王姬,你外祖父是黄帝,你师父是王母!除去这些身份,你其实比我更一无是处!”

原来这就是阿念的自卑,小夭沉思了一瞬,说道:“你竟然在怨恨你娘出身太微贱了!”

阿念疯了一样吼叫:“我没有!我才没有!我娘是世上最好的,不许你这么说我娘……”

阿念挣扎着想起来,小夭给了她鼻子一拳,打得她眼泪鼻涕全出来,再挣扎不动,小夭压着她的胸膛说:“你还不敢承认?你不就是因为你娘而在怨恨吗?虽然你自己什么都比我强,可就是因为你娘只是一个身份微贱的女子,不仅微贱,还又聋又哑,所以你处处显得比我差。你是不是想着,如果你是王母的徒弟,迷灵力都不知道有多高了?你是不是想着,如果你是黄帝的外孙女,你绝不会像我这么没用?”

阿念呜呜哭泣,小夭拍着她的脸颊说:“你敢发毒誓说你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阿念的哭声越来越大。她从不承认她怨怪了娘,可是她的确有过那些念头,她并不比小夭差,可每个人都更看重小夭,难道不就是因为小夭的娘亲吗?如果小夭的娘不是轩辕王姬,如果小夭的娘是和她娘和一样身份微贱的女子,小夭能让每个人都待她不同吗?小夭能让全大荒都震动吗?

阿念惊慌地想,难道我真的在介意娘的身份?

不,不会!娘是那么温柔,又是那么可怜,她和父王是娘仅有的一切,她绝不会介意娘的身份!

小夭喝道:“有本事想,就要有本事承认,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

阿念依旧放声大哭,小夭掏出一点药粉,撒在纱幔上,几缕轻烟腾起,水火不侵、刀剑不伤的纱幔竟然被腐蚀出了一个个的小窟窿眼。

小夭拿着药粉,对阿念说道:“你再哭,我就轻轻一吹,把这药粉吹到你脸上。”小夭说着话,又撒了一点药粉到纱幔上,轻烟飘起。

阿念立即紧紧地咬着唇,恐惧地瞪着小夭,眼泪依旧在往外涌,却不敢再哭出声音。

小夭收起了药粉,“这才方便谈话嘛!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其实你怨怪你娘的身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我对我娘的身份可是恨。”小夭瞅了阿念一眼,“不相信吗?看来咱们的父王真是太精明厉害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敢在你面前嚼舌头!我来告诉你吧!你知道五神山上为什么没有人敢提起我娘吗?因为我娘休了咱们的父王!”

阿念忘记了哭,震惊地看着小夭。这天下,竟然有女子敢抛弃俊帝?

小夭说:“我娘休了咱们的父王后,带着我住在轩辕山的朝云峰,如果这事就这样,那也罢了,可是她居然又为了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跑去领兵打仗。她把我送到玉山王母那里,骗我说让我在玉山玩,她过段日子就来接我,结果……她一去不返,战死了!玉山那个鬼地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住的地方。婢女都像哑巴,王母如果一个月说了十句话,那就算非常健谈了。我日日盼着她来接我,等了她七十年,可她……”小夭冷笑,“这就是我娘说的过段日子就来接我!”

小夭俯下身子,对阿念认真地说:“说老实话,如果老天允许一个人可以选择娘,我想要你娘。你娘温柔娇弱,老老实实地把父王当成她的天,一心一意地跟着父王。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弱女子,不用承担任何大义,可以守着女儿长大,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要她时,她就在那里等着你,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你时,她依旧守着你。”

阿念怔怔发呆,小夭拍拍她的脸颊,“你肯不肯和我换娘?”

阿念立即叫:“不,绝不!我娘是我的。”就好像小夭真要和她抢娘。

小夭从阿念身上起来,一边帮她解纱幔,一边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本姑娘就是出现在你的世界了,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小夭不敢真松开阿念,只让她的脸露了出来。小夭粗鲁地推了阿念一把,让阿念坐起来,她蹲在阿念身前,“第一条路就是现在的路,咱俩不好好相处,你不停地找我碴,甚至不惜联合外人来整治我。你有仔细想过这条路的结局是什么吗?”

阿念没有说话,小夭说道:“你会让父王痛苦,你会失去颛顼。”

阿念瞪着小夭,小夭说:“对父王而言,我和你就像手心手背,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莎比你伤了,还是我伤了,他都会痛。父王如果痛了,你娘的天就变了,你娘也会痛!如果爹娘都痛了,我不相信你这做女儿的会觉得愉快!而颛顼,也许你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你心里明白,所以你才一再要验证。我不是父王和颛顼,我不拿假话哄你,我和颛顼血脉相连,安危相系,是彼此的倚靠,甚至是这世间唯一的倚靠。如果你真伤害了我,颛顼一定不会原谅你!”

小夭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二条路,却是和第一条截然不同,我们和平相处,你别瞪我!我说的是和平相处,没有说友爱相处!所谓和平相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承恩殿很大,大得即使多了我一个,只要你不想理会,完全可以一年都不见一次。你可以仔细想一下这条路的结局。父王会欣慰,颛顼依旧宠你护你,你娘也继续平静地生活。”

阿念冷哼,“难道只有两条路?”

小夭笑道:“其实,是有第三条,我们友爱相处,从此你不但有爹爹和哥哥疼,还多了个姐姐宠着你。”

“呸,你做梦!”

小夭摊摊手,无所谓地说:“我知道是做梦,所以压根儿没提。”

阿念低着头,默默沉思,小夭也不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外面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侍女们边哭边叫:“王姬、王姬,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陛下,不是已经派人去禀奏陛下了吗?为什么陛下还没派人来……”

半晌后,小夭看阿念的神情已经十分平静,开始继续解阿念身上的纱幔,刚把阿念的手解出来,阿念就用力甩了小夭一耳光,小夭一把把她重重掀翻到地上,举起了拳头,“你还想打啊?那我们继续。”

阿念怒道:“你踹了我肚子一脚,打了我脸一拳,我扇你一个耳光,就算扯平,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小夭想了想,收回拳头,“好!”

小夭站起,捡起地上的破衣袍裹到身上,刚要拉开门闩,又回头说道:“你和相柳的事情,只有你我知道,我不会告诉颛顼,你自己也把口封死了。”

小夭拉开了门,侍女们呆呆地看着她。

小夭走回明瑟殿时,侍女们也都呆呆地看着她,胆子大一些的珊瑚结结巴巴地问:“王姬,谁、谁打了你?”

小夭走到水镜前,左脸上一个鲜明的掌印,小夭想着阿念脸上的青紫,笑道:“这宫里除了另一个王姬,还有谁敢打我?不过,我也没让她好过,你们如果想看她的热闹,赶紧去看。”

侍女们依旧呆呆地站着,小夭说:“如果不想去看热闹,就帮我准备洗澡水,我身上一股海腥味,难受得很。”

侍女们这才回神,赶紧去准备沐浴用具,珊瑚还去找了伤药。

小夭洗完澡,上好药,吃了点东西,对侍女叮嘱:“我睡两个时辰,记得到时间一定要叫醒我。”

小夭美美地睡了一觉,睡起后,让侍女帮她准备外出的衣服。

小夭说道:“要舒服点的。”话刚说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也要好看的,既舒服又好看。”

侍女们都低头偷笑,珊瑚拿起一套栀黄色的衣裙说道:“这衣服虽然要束腰,但只要别像穿礼服时束得那么紧,其实穿着很舒服的。王姬觉得昨晚的穿着难受吗?”

“除了有点累赘外,倒不难受。”小夭笑道:“那就这套了。”

穿好衣服,小夭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哀叹,有阿念的五指印在,其实是白打扮了!

珊瑚已经给她准备好和衣裙配套的帷帽,小夭戴起帷帽,乘云辇出了宫。

颛顼说丰隆明日离开,想来璟也应该是明日清早就会离开。这一别,再见不知道又是何时,所以小夭想在他走前,再见他一面。

到了瀛州山涂山氏住的庭院,守门的仆役说:“璟公子去逛街了,估摸着是因为明日就要离开,想买些五神山的特产带回去送人。”

小夭本以为璟会休息,没想到他竟然和颛顼他们一道出去了,看来他不想有人知道他昨夜一夜没睡。想起他那两个精怪的狐尾人偶,如果他有心隐瞒,外人倒的确很难确定他的行踪。

没找到人,小夭有些恹恹的,一时又不想回去,只能无聊地去瀛州岛上闲逛。

上一次逛瀛州岛,还是小时候,和现在很是不同,那时的瀛州岛只有一些低等的神族居住,美则美矣,可是没什么生气。现在却有不少人族,时而还能看到妖族,熙来攘往,很是热闹。每个人都生活得平和满足,所以行为举止自然而然非常有礼。

小夭不禁为自己的父王骄傲。回来之后,也许因为长大了,她能感觉到父王并不快乐,但父王说他用所有换取所要,这大概就是父王想要的吧!

小夭看到一套珊瑚做的妆盒,从小到大约摸有十二件,小的可以用来装胭脂粉黛,大的可以用来装发簪首饰。小夭想到侍女珊瑚的名字,想着如果不太贵的话,把这买去送给珊瑚倒是不错。她走过去,拿起一个看了看,做工的确不错,问道:“多少钱?”

店家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女子拿起一个妆盒看了一眼,说道:“这我要了,抱起来。”

小夭倒不是非要不可,只是觉得旁边的女子未免太霸道,懒得搭理她,只对店家说道:“是我先看中的东西,先问的价,如果我没说不要,应该不能卖给他人。”

店家对那位女子抱歉地说:“买卖东西的确是如此。”

女子立即说道:“不管她出多少钱,我再给你两倍。”

另一个女子说道:“做工凑合,但珊瑚不好,妹妹若想要这样的东西,回头我命工匠用归墟的珊瑚专门给你雕刻一套。”

小夭听她们声音有点熟悉,这才回头去看,竟然是馨悦和意映。

丰隆和颛顼他们正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提东西的仆役。馨悦对一个仆役说道:“把这套珊瑚妆盒收起来。”她又转头瞅了一眼小夭,对意映说:“我又不是那没见过好东西的女子,哪里看得上这种玩意儿?不过是看着新奇,买回去赏下人的。”

小夭不擅长用言语压制馨悦这种人,此时,小夭真希望阿念和海棠在,想起当时海棠问馨悦的婢女要一捆扶桑神木的事,小夭不禁笑起来,对馨悦说:“小姐喜欢,就拿去吧。”

颛顼说:“小夭?竟真是你!你怎么来逛街了?”

小夭道:“我有些无聊,就随便来逛逛。”说着话,偷偷往璟那边看了一眼,看到他黑眸中洋溢着喜悦,小夭也不禁抿着唇角笑起来。

虽然只是两句平常的对话,可颛顼和小夭显得十分亲昵,馨悦警惕地盯了一眼小夭,似笑非笑地对颛顼说:“你的红颜知己倒真是不少,随便逛逛都能碰到一个。”

丰隆和篌都笑起来,颛顼微微咳嗽了一声,向众人介绍道:“你们昨晚不都闹着要见我表妹吗?这位就是我的表妹。”

丰隆一下不笑了,众人也都神色郑重起来。丰隆和小夭见礼,抬起头时,仔细看了小夭一眼,可惜面纱遮掩,看不到纱下的容颜。

小夭向众人回了一礼,暗暗留意涂山篌。本以为那样的人纵使五官好看,气质也应该猥琐,可没想到他竟然出乎意料的俊朗。他和璟的眉眼有五六分像,不过他的更硬朗,透着几分桀骜,唇角有一道淡淡的伤疤,让他即使笑,也带着一分凌厉。

馨悦把那套珊瑚妆盒拿给小夭,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明日就要走,难得见到一套别致的礼物,所以心急了,这套妆盒还请收下,就算作纪念我们不打不相识。”

小夭暗赞,不愧是两大家族培养出的子弟,她看颛顼,颛顼微微颔首,小夭笑着接过,“谢谢你。”

馨悦高兴地说:“逛街市人越来越热闹,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吧。”

“好啊!”小夭答应了。

几人边逛边说话,小夭的话不多,不过众人都很照顾她,所以一行人倒相处得不错。

馨悦和丰隆又买了不少东西,跟来的侍从手里全都拿得满满当当,馨悦苦笑着说:“你们可别笑我们,我们父母两边都是大家族,来了一趟五神山,如果不带点东西回去,说不过去,可送了甲,就必须送乙。”

篌道:“我们不会笑,只会羡慕。”

馨悦笑起来。

小夭心想,馨悦对篌倒不错,并没有显得和对璟不同。

馨悦说:“不行了,逛不动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颛顼笑说:“知道你要不行了,那边有间酒肆,菜做得也不错,反正也快要吃晚饭了,不如我们就在那边喝点酒吃点东西,算作我为各位饯行。”

颛顼带着大家走进了酒肆,酒肆的老板应该认识颛顼,亲自迎了出来,带他们去天井坐。

天井被两层高的屋子围着,四四方方,二楼种了不少藤萝类的花草,可店主人并不让那些藤萝攀援,而是让它们直直地垂落下来,犹如绿色珠帘,有的藤萝上结着鲜红欲滴的朱红果子,有的藤萝上开着紫色、黄色的小花,坐在天井中,满眼青翠烂漫,倒好似坐在了山野中。

馨悦瞅着颛顼笑赞:“是个好地方。”

店主请众人落座,大坐榻上放着一张四方的大几案,要两人一边,小夭不知道颛顼的打算,迟疑间,已经被馨悦笑按在丰隆身边坐下。馨悦坐在小夭左手,和颛顼一边。璟和意映则恰坐在了小夭和丰隆对面。篌独坐了一边,和颛顼对面。

店主上了四五种酒,有浓烈的,也有清淡得像蜜水一般的,又端了七八碟精致的小菜和一些瓜果,由众人选用。

看颛顼点头表示了满意,店主立即退下。

丰隆笑道:“看这架势,你不像客,倒像是主人。”

颛顼笑道:“对你们不敢欺瞒,我的确算是这里的主人,我喜欢酿酒,自己一人喝终究没意思,索性就开了几个店。”

馨悦生了兴趣,叽叽喳喳地询问,意映和篌也是不是插嘴说几句,谈得十分热闹。

丰隆用干净的筷子夹了一小碟小玉瓜给小夭,低声道:“我看你刚才第一口吃的就是这个,应该是爱吃的,却夹得很少,若觉得远了,我帮你夹。”

小夭扫了一眼璟,夹了一块小玉瓜放进嘴里,对丰隆说:“谢谢。”

丰隆几种酒都尝过后,倒了一杯清甜的果子酒给小夭,“你尝尝这个。”

小夭接过后,低声说道:“你和他们聊吧,不必特意照顾我。”

馨悦耳朵尖,插嘴道:“我哥哥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别人照顾他,他都不稀罕,更别提照顾别人了。我看他今日也的确有些异样,连对我对从未这么小心体贴过。”

丰隆低斥道:“别胡说!”

馨悦做了个鬼脸,对璟说:“璟哥哥,你和哥哥熟,你说我有没有胡说?”

璟微微笑了笑,“没有胡说。”

丰隆不满,用手指点点璟,对意映说:“好嫂子,快帮我堵上他那张嘴。”

意映羞得脸通红,扫了一眼篌,嘴里说着:“别乱叫!”动作却很殷勤,帮璟拿了些距离璟远的小菜,又帮璟倒了酒。

丰隆摇头,笑道:“这可不算堵上!”

颛顼和馨悦都笑着起哄,意映也不介意,双手端起酒盅,递到璟唇边,柔声说道:“请用。”

璟僵坐着,没有动,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

众人哄笑,丰隆说:“咦?往常也不见你扭捏,今日倒端起来了。”

璟垂着眼,就着意映的手,一口饮尽了酒。

颛顼和丰隆边鼓掌边笑,丰隆赞道:“还是嫂嫂爽快!”

篌也抚掌大笑,意映盯了一眼篌,笑靥如花。

小夭觉得气闷,一口气吃完了碟中的小玉瓜,丰隆立即又帮她夹了一碟。

意映说:“小夭,这里没有外人,戴着帷帽多憋闷,把帽子摘了吧。”

馨悦附和道:“是啊,是啊。”

小夭抱歉地说:“不是不想摘下帽子,而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脸上突然长了疹子,实在不好见人。”

意映和馨悦都遗憾地叹气,馨悦甚至一边长长地叹气,一边对哥哥说:“不要怪妹妹不帮你,而是老天不帮你。”

店主带着两个婢女,把冷菜都撤了,上了热菜,有拿了几坛酒。

馨悦尝了一口,对颛顼说:“不错。”

颛顼笑道:“得了你的赞,回头我要重赏厨子了。”

众人转而说起了大荒内的各个家族,以及近几十年都有哪些杰出子弟,私下里都喜好些什么。你说几句,我说几句,看似闲聊,却又处处透着玄机。

璟一直沉默,静静地喝着酒,众人大概已习惯他这个样子,都不奇怪。不过,他看似在出神,可每次丰隆或颛顼突然和他说什么,他总能正确地回答,可见他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小夭抓了烈酒的酒坛过来,一杯杯地喝着,渐渐地骨头软了,身子如猫一般缩着,一手撑着头,一手端着酒杯。

丰隆新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提着酒坛陪她喝,待她喝完一杯,就给她倒一杯,自己也饮一杯,两人好似在拼酒。

颛顼看到了,笑道:“丰隆,你别把我妹妹灌醉了。”

丰隆叹道:“谁灌倒谁还不见得。”

颛顼知道小夭的酒量,笑笑不再说话。到后来,果然是丰隆先醉了,其他人也喝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谁提议要出海,众人都不反对。

距离酒肆不远处就有个码头,颛顼命人去准备船,众人真乘了船扬帆出海。

到了船上,被海风一吹,都清醒了几分。也许因为明日要离别,可也许更因为年轻,离别之时年少放纵的一个借口,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我敬你一杯,你再敬我一杯,继续喝酒。

意映喝醉了,拉着馨悦在甲板上跳舞;丰隆看到一尾大鱼游过,说要去海下捉鱼,扑通一声就真跳进了大海。颛顼被吓了一跳,馨悦笑着叫:“不用担心!他可是赤水家的人,一见水就发疯!淹死了谁,也淹不死他!”

颛顼毕竟还是不放心,想找个侍从下海,可一共只来了一个开船的侍从,篌端着酒杯道:“我去陪他捉鱼。”说完,也跳进了大海。

颛顼站在船头张望,意映悬空坐在船舷上,踢踏着双脚,笑着说:“不用担心,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猎了多少海兽了,只怕待会儿真要带几条大鱼回来。”

颛顼的酒气上涌,头有些疼。

意映笑问馨悦:“我要去捞月亮,你来吗?”

馨悦摇摇头,指着她说:“你真醉了。”

扑通一声,意映跳进了水里。

馨悦叽叽咕咕地笑,颛顼无力地说:“我应该还是不用担心吧?”

“不知道,我不清楚她的水性,不过,下去不就知道了。”她拉住颛顼,颛顼说:“我不会游水,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会游水。”馨悦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好似最璀璨的星星,她蛊惑一般地对颛顼说:“随我跳下去!”

颛顼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馨悦。馨悦仰着头笑,媚眼如丝,“敢不敢把你的命给我?”说完,她凝视着颛顼,一步步倒退着走到船边,一个倒仰,翻进了海里。

颛顼笑了笑,走过去,干脆利落地也跳进了大海。

小夭端着酒杯,趴在船舷上,笑着又喝了一杯。如果不是昨日夜里被相柳那死魔头逼得在海里泡了一夜,她也真想跳进去。

璟默默走到她身后,小夭回身,滑坐到甲板上,嘲讽道:“现在你敢接近我了?”

璟不吭声,小夭举起空酒杯,璟拿起酒壶,帮她斟了一杯。小夭把酒杯递给他,璟接过,以为是要他喝,刚要喝,小夭半撩开面纱,指指自己的唇。

璟把酒杯凑到小夭唇畔,小夭就着他的手,慢慢地饮完。

酒气上涌,小夭头发沉,两边的太阳穴直跳,胃里也有些翻涌。她知道自己是真醉了,推开璟的手,闭目靠着船舷,等着那股难受劲儿过去。

璟拿了个小药囊,凑在小夭的鼻端,让她嗅着。

小夭道:“你倒是没忘记我教你的东西。”

“永远都不会忘记。”

“看到丰隆对我好,你心里难受吗?”

“难受。”璟沉默了一瞬,慢慢地说,“很难受。”

小夭笑起来,“听到你难受,我倒是挺好受。”

璟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谁打了你?”

小夭道:“阿念,我踹了她一脚,打了她一拳,扯平。”

璟的指尖凝聚了灵力,轻抚着小夭脸上的红肿,小夭推开他的手,“你娘的眼光不错,防风意映会是个很好的妻子,你和她很般配。”

璟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垂下了头,喃喃道:“我就知道早上是在做梦,我开心了一整天,下午在街头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来看我的,我真的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璟呆呆地坐在甲板上,无声无息。

小夭想起刚被她救回医馆的十七,从不发出任何声音,总是无声无息地躺着,小六给他什么他接受什么,他自己既不表达痛,也不表达饿或渴。有时候小六觉得他已经死了,用手去摸他的脖子,直到感受到他的脉搏,小六才会相信这个人还活着。

小夭只觉心里搅得难受,一阵翻江倒海,忙站起趴在船栏上,哇一声吐了出来。

璟轻抚着她的背,待她吐完,又把水递给她,让她漱口。

小夭头重脚轻、耳鸣目沉,璟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让她坐下。

璟把她脸上的碎发往后拢,小夭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喃喃说:“我今天下午真的是去看你的,不信你回去问看门的仆役。我去找你,没找到,才去街上乱逛的。”

璟紧搂着小夭,额头抵在小夭的头发上,只觉短短一会儿,他跌落了深渊,正以为万劫不复时,却又飞上了云端。

他感觉小夭身子直往下滑,低头看她,她竟然醉睡了过去。璟忍不住笑,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夭靠躺在他怀里。

海风轻轻吹动,海潮轻轻摇动着船,他望着天上的圆月,只想就这么过一夜。

璟看了一眼身旁的酒坛,将一只手放在酒坛上,只见白烟从酒坛中逸出,渐渐地笼罩了整艘船。从外面看过来,整艘船像被大海吞噬了,什么都再看不见。

璟低头看着熟睡的小夭,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脸上的伤痕,又一点点用指尖描摹着她的轮廓。一遍遍描摹,直到纵使他被剜去双目,依旧能清晰地看见她。

一个多时辰后,小夭轻轻动了下,喃喃叫:“十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璟微笑地看着她,小夭说:“我好像睡了一觉。”

“嗯。”

“他们还没回来?”

“没有。”

小夭感叹:“平时一个比一个老成稳重,没想到竟是一群疯子。”

璟对小夭说:“我对意映无心,意映对我也绝对无情,这次回去后,我就会和奶奶说取消婚约。”

“嗯?嗯……”小夭的脑子还晕着,一瞬后,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她对你那么温柔体贴……”

璟打断了她,“小夭,我曾经遇到过不少对我有意的女子,我明白女人真正动情时看男人的目光,不管意映举动多温柔体贴,却从未那样看过我。而且,我现在……”璟抚了抚小夭的鬓角,“我知道渴望得到一个人的感觉,我不会判断错!”

小夭轻嘘了口气:“那就好。”

璟很是心酸,小夭没有亲眼看到,私下无人时意映看他的眼神,所以小夭总不相信他是残缺的,总不相信意映会嫌弃他,她以为他在别人眼中和在她眼中一样。

小夭忽然间想到什么,兴奋地坐了起来。“既然她不要你,你回来做我的十七吧!”她的眼眸熠熠生辉,“你当年不是说担心不回去的话,涂山篌那个疯子会伤害我和老木他们吗?可是玟小六已经失踪了,我现在是高辛王姬,涂山篌伤害不了我,你可以到我身边做十七。”

璟凝视着小夭,沉默不语,眼中有哀伤。

小夭渐渐冷静了,自嘲地说:“我是不是又说了傻话?”璟已经失踪过一次,如果再来一次,别说篌,只怕涂山家的太夫人不见尸体都不会罢休。

璟低声道:“你没说傻话,只是有些事情变化了。我回去之后,才发现大哥正把涂山家带入危险中,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我怕他会毁掉整个涂山氏。小夭,给我一些时间,好吗?让我想办法安排好一切。”其实,不仅仅是整个家族的安危,有些话他没有办法说出口。如果眼前的人还是玟小六,他只需是叶十七,隐居在一个小镇上,他们就可以相伴一生,可她是高辛王姬。当看到那一场盛大的拜祭仪式时,他就明白了,他们俩都回不去了。有资格守在小夭身旁的男人绝不会是一个藏头缩尾的男人,他要想一世陪伴小夭,就必须取消婚约,以涂山璟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到小夭身旁。

小夭笑了笑,低声说:“你有十五年的时间。璟,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因为我答应过要一辈子听你的话,所以……”璟的额头抵着小夭的额头,虔诚地祈祷:“请为我守住的心。”

小夭的指头插进他的头发中,笑着抓他的头发,“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个狡猾的人。就算我想忘记,你也会不停地变着法子提醒我,一边说着不敢奢望,一边却又绝不放手。”

璟的声音很痛苦,喃喃说:“我只是……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值得更好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小夭忙说:“我明白、我明白。”

璟低声说:“你不明白。”

小夭很老实地承认:“是不明白,可我总得说点什么安慰你啊!”

璟轻声笑起来,叹息道:“他们要回来了。”

小夭看看天色,“天都快亮了,也该回来了。”

璟又看了一会儿小夭,要把帷帽给小夭戴上,小夭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戴,咬着唇,闭上了眼睛。

璟轻轻地吻住了小夭的额心,直到不得不离开,他才抬起头,把帷帽给小夭戴上。

小夭躲到了船舱后,整理头发和衣裙,听到馨悦、颛顼、丰隆的说话声,小夭一抬头,却看见璟的头发刚被她十指插进去,抓得乱七八糟。此时连提醒璟都已经来不及,更何况整理头发,小夭的脸色变了。

却看璟一边站起,一边随手解开了束发的发冠,满头青丝如银河泻九天,披落在他背上,飘散在海风中。他侧倚着船栏,几分慵懒,几分随意地看着东边天空初露的晨曦。

小夭一瞬间看得心如鹿撞,怦怦直跳。颛顼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到惹得所有人都看着她。

颛顼推了她一把,“你在想什么?”

小夭忙道:“啊,你们回来了。”脸刹那涨得通红,幸亏有面纱遮住,没有人能看到。

璟却似乎明白了,眼中飞溅着喜悦。

馨悦叽叽呱呱地抱怨,说他们记错了船的位置,找了好大一圈才找到船,又担忧地说,一直没碰到意映和篌,希望他们别出什么事情。

正在抱怨,看到意映向着船游来,馨悦哈哈大笑,跑到船边,把意映拉上去,“你是不是也没找到船?”

意映愣了一下,笑道:“是啊。”

璟说道:“船舱里有清粥小菜,你们如果饿了,就先吃点。”

几个游了一夜水的人都进了船舱,小夭和璟也跟了进去。

丰隆问小夭,“要喝点清粥吗?”

小夭忙到:“我自己来,你吃你的吧。”

颛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小夭瞪了颛顼一眼:你也好意思来嘲笑我?

意映和馨悦也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困了,都十分沉默。小夭也不想说话,只听见丰隆和颛顼偶尔交谈一句。

待几人吃完,侍从要开船时,篌仍没回来。

馨悦担心地说:“篌哥哥不会出事吧?”

丰隆看向璟,璟道:“以他的能力,应该不会有事,我让小狐去找找他。”璟说着话,从他的袖中跑出一只像是烟雾凝结的九尾狐狸,九尾狐却没有离开,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叫了一声,又缩回了璟的袖中,消失不见。

璟道:“篌回来了。”

不一会儿,只见篌从远处飞驰而来。脚下踩着一条凶猛的大鱼。他上半身**着,露出紧致的古铜色肌肤,衣服被他撕成一缕缕,做成了一条缰绳,像马笼头一般勒着大鱼的头,他双手拉着缰绳,驱策着大鱼在海中驰骋。照样在他身后冉冉升起,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男性最纯粹的阳刚魅力。

馨悦和意映都扭过了头,假装被别处的风景吸引,小夭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篌,带着几分欣羡,扬声问道:“它听话吗?”

篌笑着没说话,只是策着大鱼,灵活地围着船绕行了一圈。小夭不禁鼓掌喝彩,笑道:“这个好玩,以后我也找个这样的座骑,就不用辛苦游泳了。”

颛顼嘲笑道:“别做梦了,就你的灵力还能制服这种鱼怪?它那你做点心还差不多。”

小夭叹气,也是。

篌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朝着鱼身的某处一拳击下,手探进了鱼腹中,掏出一个鸽子蛋般大的血红宝石,就着海水洗干净血污,跃上了船。

那块血红的宝石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馨悦的眼睛一亮,对篌说:“篌哥哥,能把它转让给我吗?”她虽然说的是转让,但她难得开口要东西,以篌的脾气,肯定就直接送给她了。

但是,馨悦没有想到,篌抱歉地笑笑,说道:“这块鱼丹红我有用,回头我让人再找给你。”

馨悦勉强地笑笑,什么都没说,走到意映身旁,和她一块儿张望着朝阳下的大海。

人已到齐,颛顼下令开船,船向着瀛州的码头驶去。

篌进船舱去洗漱换衣,小夭问丰隆:“那是什么宝石?”

丰隆笑道:“这船上有涂山家的人在,我可不敢谈宝石。”他扬声把立在船尾的璟叫来,“璟,小夭向知道篌猎取的鱼丹红是什么宝石。”

璟走到小夭身旁,解释道:“其实,那就是深海鱼怪的内丹,鱼怪的内丹色泽鲜艳,人们根据它们最主要的颜色叫做鱼丹红、鱼丹紫……鱼丹红是最常见的鱼丹,可纯净到像这块这样一丝杂色都没有的,却极其罕见。鱼丹可以做首饰、佩饰,还可以入药。如果是品级好的鱼丹,炼制成宝器,含在嘴中,可以延长人在水下的时间。”

本来璟说话时,小夭就走神了,可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有了兴趣,“什么算品级好?刚才的那块算是吗?”

“颜色越纯净,品级就越好,刚才的那块算是最好的鱼丹了。”

丰隆对小夭说:“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你若想要,我回去问问爷爷。”

小夭忙道:“我就是看着好看,随口问问。”

朝阳下的大海犹如撒了金粉,闪耀着万点金光,一群群白色海鸟在海面上盘旋,倏忽来去。

一时间,三人都眺望着壮阔美丽的大海,默默不语。

小夭仗着有帷帽遮掩,偷偷地看璟。

璟很快就察觉了,垂下眼眸,唇角抿着笑意。小夭也笑,虽然不能说一句话,甚至不能站得太近,可又觉得心意相通,很亲密。

船靠岸了,众人都下了船。

丰隆和璟他们的侍从早已把行李收拾好,运到了赤水家的大船上,他们只需再登上船,就可以从水路返回中原。

颛顼带着小夭和众人一一告别,有长袖善舞、能言善道的颛顼在,小夭只需行礼、道谢,说再会。

和丰隆、馨悦道别时,馨悦眼眶有点红,和哥哥一边上船,一边还回头看颛顼。和篌道别时,篌洒脱地抱抱拳,转身上了船。和璟、意映道别时,颛顼和意映两个能说会道的依依话别,璟和小夭都沉默着。

璟走上了船,站在船栏旁,看着小夭。

船开了,颛顼向他们挥手,小夭却只是静静地站着,海风吹得她的面纱贴在脸上,露出隐约的轮廓,一袭栀黄的衣衫,亭亭玉立,犹如朝阳下迎风而开的一朵栀子花。

璟一直凝视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海天间,他才缓缓闭上了眼睛。小夭,小夭……

颛顼和小夭乘云辇回承恩宫。

颛顼把小夭的帷帽拿下,摇头叹气,“你居然被阿念扇了一耳光?我得去看看她被你打成什么样了。”

小夭道:“我和她之间的问题基本解决了,至于将来会如何,就看两人间的机缘了。”

颛顼含着丝笑,说道:“我刚问了船上的侍从,他居然和我说昨夜睡着了,你和璟玩得可好?”

小夭笑瞅着颛顼,反问道:“某人连命都不要地跳进了海里,玩得可好?”

颛顼不在意地说:“如果我只是羲和部的一个普通子弟,她再意动,也不过是逗着我玩。我不动心,是不知好歹,我动心,是痴心妄想,反正都是她解闷的乐子,现在她想玩真的,那就拭目以待呗!”

小夭困惑地问:“你们男人是如何判断出一个女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呢?即使是真心,有如何知道这真心是哪种真心呢?要知道真心也分很多种,有的真心要一点波折没有;有的真心能经历八十难,八十一难就不行了;有的真心只能共贫贱;有的真心只能共富贵;有的真心平时看不到,大难时却显了;有的真心平时相敬相护,大难时却飞鸟各投林。这世间很多白头到老的男女,其实并不见得是真的一心一意、坚不可摧,只是没有碰到考验罢了。”

颛顼笑起来,“你这一串子话绕得我脑袋都疼了。你要问我具体如何判断,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感觉罢了。一颗冷心、一双冷眼,经历得多了,自然看得分明。”

小夭问:“万一看错了呢?万一错把只能经历八十一难的真心,看作了百折不变、千险不改的呢?”

颛顼温柔地说:“保证不会犯错的方法你知道的,就是一颗冷心。”

小夭笑皱皱鼻子,“我以为你有什么好方法呢!”

“我没有,我想就连咱们那位精明冷静到让人恐惧的祖父也没有法子真正看透人心。”

小夭无奈地淡笑,“轩辕黄帝!”

颛顼说:“奶奶、爹娘、姑姑,还有大伯和二伯的墓已经太多年没有人祭拜,也不知道荒凉成什么样子了。明年,姑姑的忌日,我要站在朝云峰上。”

小夭的眼中浮出隐隐的泪花,点了下头,“好!”

第一部 第十五章 思往事,易成伤 当春风吹过中原大地时,高辛大王姬向黄帝写信请求,希望能在母亲忌日时,去轩辕祭拜远葬在轩辕山的母亲,尽一份孝心,也希望代母亲在黄帝膝下略尽孝心。

信是大王姬亲笔所写,落着大王姬的印鉴,由俊帝派特使送到黄帝手中。

黄帝看完后,让近侍向所有臣子宣读了信,于情于理,都没有人能反对一个女儿祭拜母亲和想见外祖父的要求,所以众官员商讨的自然只能是如何接待高辛王姬。如果只是高辛王姬,并不难办,可她不仅仅是高辛的王姬,她还是黄帝的外孙女,她的母亲为轩辕战死。商讨的结果,在不越制的情况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

当桃花开遍中原大地时,小夭离开五神山,颛顼作为小夭的表兄,在小夭的要求下,陪同小夭一起赶往轩辕山。

仲春之月的第二十三日,小夭到达轩辕城,小夭的两个舅舅轩辕苍林、轩辕禹阳带着五位表弟,和一众官员来迎接小夭。

扰攘一番后,苍林对小夭说:“本该在上垣宫接见来使,可父王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这些年又不耐烦见人,所以由你七舅舅设宴款待使团,父王就不接见他们了,只在朝云殿等着见你。”

小夭笑道:“好的,那就请舅舅带我去拜见外祖父。”

苍林道:“王姬,请!”

几分苍林的侍从好似不经意地把颛顼隔绝在外,显然没有人认为颛顼也该去轩辕山。小夭站在云辇前,问道:“颛顼表哥不一起去吗?”

苍林笑得和蔼,“父王并没有说召见颛顼,已经为颛顼安排好住处,王姬不必担心。”

一位小夭还没记住名字的表弟笑道:“姐姐放心吧,我们回陪着大哥的。”

小夭笑了笑,向着颛顼走去,轩辕的侍从想拦,小夭笑盯着他们,好似在问,你们有胆子拦我?而随小夭来的高辛侍卫们已经手按在了兵器上。众人迟疑间,小夭走到颛顼面前,拉住了颛顼的手,对苍林半撒娇半赌气地说:“以前住在朝云峰时,都是颛顼表哥陪着我,如果表哥不陪我去,那我也不要去了!”

苍林笑道:“不是舅舅拦阻,而是父王没有召见他,我们实不敢擅自做主。”

“若外祖父怪罪,自然由我担着,不用舅舅担心!”小夭拽着颛顼就想登上云辇,两个轩辕侍卫拦住了他们,不许小夭上辇车,小夭盯着苍林:“颛顼表哥真不可以去?”

苍林说:“王姬见谅!”

小夭的脸色沉了下去,扬声对所有高辛侍卫下令:“既然轩辕不欢迎我来,立即返回高辛!”小夭拖着颛顼就走。

高辛侍卫们立即开道,排列出整齐的队形,竟然真的打算立即返回高辛。苍林看小夭不像是假装,着急了,“王姬,不可胡闹!”

小夭怒气冲冲,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我胡闹?有人会不惜万里迢迢跑这么远来胡闹吗?我堂堂高辛大王姬,有什么东西是在高辛得不到的?我母亲为轩辕百姓战死,我不远万里来祭拜母亲,诚心诚意要拜见外祖父。只是想让自小就熟悉的表兄陪我一起,轩辕侍卫却阻我登上云辇,我倒是要请全天下的百姓为我评评这个理,是我胡闹,还是轩辕无礼?”

苍林哪里想得到小夭的性子竟然这么泼,居然像泼妇骂街一般嚷嚷,若今日真让小夭就这么走了,把事情闹出去,他可就要被万民咒骂了,父王也必定发怒。苍林只得忍下,安抚道:“王姬误会了,绝无人敢阻止王姬上车。”

所有轩辕侍卫都退让到一边,小夭看目的已经达到,见好就收,拉着颛顼登上了云辇。

待云辇腾上云霄,小夭看向颛顼,颛顼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唇紧紧地抿唇。二百多年前,年少的他在四位王叔的逼迫下,孤身一人离开了轩辕山,当时,他站在船头,回身看着渐渐消失的朝云峰时,就在心中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云辇停住,婢女们恭请王姬下车。

颛顼和小夭下了车。

颛顼仰头看着宫门前的匾额,上面是祖母亲笔写下的“朝云殿”三个大字,他不禁在心内说道:奶奶,爹爹,我回来了!漂泊异乡二百多年的我回来了!我让你们久等了!

小夭也仰头看着匾额,三百多年前,这座宫殿里,曾盛满了她和亲人的欢笑,今日归来,却只剩下了她和颛顼。

颛顼和小夭相视一眼,两人同时举步,一起跨进了殿门。

小夭面无表情,走得很慢,颛顼随在她身后,也是慢慢地走着。

小夭走进了前殿,一个须髯皆白、满脸皱纹、苍老清瘦的老头歪靠在榻上,好似过于疲惫,正合目而睡。听到小夭的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睛,看向小夭,视线依旧锐利。

小夭和颛顼不知为何,都想起了弥留时的祖母,他们心头一酸,齐齐跪下,不约而同地说道:“孙女(孙子)回来了。”

黄帝微微抬了下手,“过来。”

小夭和颛顼磕了三个头后,才起身,走到黄帝的榻边。小夭随性惯了,一屁股就坐在了榻上,颛顼却是恭敬地站着。

黄帝看着小夭,“你长得不像你娘,不过你这脸形、嘴巴倒是真像你外祖母,简直和我遇见她时一模一样。”

小夭记忆中的外祖母容颜枯槁、满脸皱纹,小夭实不知道究竟像不像,只能微微一笑。

黄帝好像猜到小夭所想,说道:“你外祖母也曾和你一般年轻过,她的美貌和才华曾名满大荒,很多好儿郎都想求娶她,可惜,她选错了人。”

小夭愣住,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既不能说外祖母的确嫁错了人,更不愿说外祖母没有嫁错。因为她也的确有感觉,外祖母和外祖父只怕不和,在外祖母去世前那几年,外祖父从未来看过外祖母,准确地说,除了外祖父提着剑想杀母亲那次,小夭从未在朝云殿见过外祖父。直到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重伤,才搬到了朝云殿。

小夭的沉默像是认可了黄帝的说辞,黄帝却未介意,依旧微笑地凝视着小夭。

黄帝看向了颛顼,微笑散去,不像看小夭时的温和欢喜,而是苛刻挑剔的。颛顼没有低头,只是微微低垂着眼眸,任由黄帝打量。

半晌后,黄帝才说:“我还以为你被高辛的风流旖旎消磨得和已经忘记了怎么回来。”

颛顼跪下,“孙儿让爷爷久等了。”

“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颛顼刚要回答,黄帝说:“想好了再回答,我要听藏在你心里的话。”

颛顼沉默了一会儿,目视着黄帝,坦然地说:“我想要轩辕山;还有个原因,也许爷爷不相信,但我的确相见爷爷。”

黄帝不为所动,冷冷地说:“你的两个王叔、五个弟弟都想要轩辕山,你若想要,自己想办法,我不会帮你。就如这回朝云峰的路,只有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我才会见你。”

“是。”

黄帝微合了双眼,说道:“不要怪我心狠,你若不凭借自己的本事拿到,即使给了你,你也受不住。”

“孙儿明白。”

黄帝道:“你们下去休息吧,我住在你祖母以前的屋子,别的屋子都空着,你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我不喜人声,殿内的侍女很少,你们若不习惯……”

小夭插嘴道:“没什么不习惯的,外祖母在时,也是没几个侍女,我记得后殿的荒草长得和我一样高,我和哥哥还在里面捉迷藏。”

黄帝闭上了眼睛,笑着挥挥手。

小夭和颛顼轻轻退出了大殿,两人沿着朱廊,绕过前殿,到了他们以前居住的偏殿。庭院内长着高高的凤凰树,树冠盛大,开着火红的凤凰花,一切仿若当年,凤凰树下的秋千架却已无影无踪。

小夭神情恍惚,像是做梦一般走过去,一阵风过,满天花雨簌簌而落,小夭伸手接住一朵花,拔去花萼,放进嘴里吮吸花蜜吃。她笑着回头,对颛顼说:“哥哥,和以前一样甜。”她把一朵花递给颛顼,颛顼接过,也放进嘴里吮吸了一口。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是跟着小夭来轩辕的珊瑚,一个估计是指派来服侍颛顼的,叫桑葚。

珊瑚问:“王姬,就住这里吗?”

“就住这里。”小夭用手指指,“我住这一间,哥哥住那一间。”

珊瑚进去看了一圈,说道:“虽然布置得很简单,但应该经常有人打扫,挺干净的,被褥帐幔也都新换过。就是这庭院内有些脏,奴婢把这些落花都扫了,看着就干净了。”

小夭道:“别扫!我小时候,四五天才扫一次,那些落花也不扫走,外祖母让堆在树下,由着它们慢慢地烂成泥。”

小夭和颛顼坐在廊下,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凤凰花。

珊瑚知道王姬的性子,不再管她,自己忙碌起来。珊瑚胆大嘴甜,很快就和桑葚说上了话,在桑葚的指点下,两人准备好洗澡水。小夭和颛顼都是早习惯自己照顾自己的人,没要她们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等两人洗完澡,珊瑚和桑葚端来晚饭,小夭和颛顼就坐在廊下,吃了晚饭。

用完饭,小夭让珊瑚和桑葚去休息。她和颛顼沿着小径,慢步去后山,后山的桑林依旧郁郁葱葱,和外祖母在世时一模一样。小夭仰头看着桑树,“再过一段日子,就可以吃桑葚了。”

“姑姑喜欢吃冰过的,那时候你们在五神山,我还没见过姑姑和你,可奶奶一看到桑葚就唠叨‘你姑姑最喜欢吃冰葚子了,五神山只怕没有好的桑葚,我们做好了,派人给你姑姑送去’,我还帮奶奶采摘过桑葚,一起做过冰葚子。”

小夭甜甜地笑起来,“每年都有人来给娘送冰葚子,娘舍不得多吃,每天只拿一小碟,因为冰冰甜甜酸酸的,高辛又热,我也喜欢吃,每次都和娘抢着吃。觉得不够吃,让侍女也去采了桑葚做冰葚子,可味道始终和外祖母送来的不一样。”

颛顼微笑着说:“等今年桑葚好了,我做给你吃,保证和奶奶做的一模一样。”

小夭笑点点头。两人都知道不可能一模一样,但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他们都不是喜欢沉湎于过去的人。

两人慢慢地散步,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偶尔想起什么,提起时,都是快乐的事,也都是笑着回忆。

直到深夜,他们才回了屋子,各自休息。

小夭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没有,躺在小时候睡过的榻上,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睡得十分酣沉。

第二日,直到天大亮,她才起来。珊瑚说颛顼已经离开,离开前说去见黄帝。

小夭也不着急,慢慢地洗漱吃饭,等吃完饭,她走出了屋子,看到了凤凰树下的秋千架。珊瑚笑道:“也不知道王子怎么想的,大半夜不睡觉,居然做了个秋千。”

小夭倚着门框,笑起来,鼻子却有些发酸。

珊瑚问:“王姬,荡秋千吗?”

小夭摇摇头,慢步而走,也没刻意去寻颛顼和黄帝,只是随便地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以前外祖母起居的寝殿。门口立着几个侍卫,见到她,既未出声禀奏,也未出声拦阻。

小夭走进了屋子,黄帝和颛顼正坐在暖榻上下棋。黄帝歪倚着,颛顼正襟端坐,不过两人的表情倒是一模一样,都面无表情,无喜无怒,让人一点都看不出他们的心思。

小夭没理他们,依旧像是在外面逛时,边走边细细浏览,最后竟然惊讶地发现,这个屋子居然和小时候的记忆变动不大,就好似外祖母依旧生活在这里,甚至连外祖母用过的梳子、首饰都依旧在妆台上。

小夭坐在了妆台前,随手打开一个首饰匣,拿起了一套红宝石的步摇。这些首饰依旧璀璨如新,就好似女主人马上就会回来戴起它们,可其实,即使在小夭的记忆中,女主人也从未戴过它们。小夭把步摇放在发上比着,这步摇一套三支,两支四蝶步摇,一支双翅步摇,还有六支配套的长短簪,累累串串的红宝石,几乎要坠满全头,很难想象朴素憔悴的外祖母曾戴过这么耀眼炫目的首饰。

“你若喜欢,就拿去吧。”黄帝的声音突然传来。

小夭放下首饰,关好匣子,笑摇摇头,“女人戴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人看,更准确地说是吸引男人看她。如果戴上了这些,即使那个男人看了我,我又怎么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那璀璨耀眼的宝石?万一误会了人家的心意,却不小心搭进了自己的真心,岂不麻烦?”

黄帝愣了一下,小夭看着黄帝,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淡淡地说:“外祖母真的很喜欢过你。”

黄帝盯着小夭,好似眼中又怒意,“怎可擅议长辈?”

小夭无所谓地耸耸肩,“我这人爱说话,外祖父若不喜欢听,就当没听见,反正你们装聋作哑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黄帝盯了小夭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竟然是这么个性子,和你娘、你外祖母截然相反。”

小夭嘻嘻笑起来,对黄帝做了个鬼脸,“像她们有什么好呢?不过是便宜了男人,苦了自己!”

黄帝无奈,搁下棋子,对颛顼说:“不下了,你饿了吗?”

颛顼恭敬地站起,扶着黄帝起来,“爷爷,久坐后先活动一下,再进食。”

祖孙两人在庭院内慢慢地走着,小夭倚在窗边,不禁想起了娘和外祖母,那时娘也常常搀扶着外祖母在庭院内一圈圈散步。

颛顼搀扶着黄帝走了几圈后,才扶着黄帝坐下,用了些糕点,喝了点淡茶。

黄帝漱完口、擦干净手后,好似不经意地把一块桑叶形状的小玉牌放到颛顼面前,“朝云峰本就属于你奶奶,这峰上从一草一木到整座宫殿都出自她手,守护朝云峰的第一代侍卫也是她亲手训练。我虽住在这里,但我有自己的侍卫,朝云峰的侍卫一直闲置着,既然你回来了,他们以后就听你调遣。”

颛顼给黄帝磕头,把玉牌小心地收了起来。

黄帝看他依旧喜怒不显、从容镇定,一丝满意从眼中一闪而逝。

黄帝说:“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颛顼和小夭行礼,告退。

两人走远了,小夭低声问颛顼,“哥哥,你是真的想回来陪伴照顾外祖父?”

颛顼点了下头。

小夭不解地说:“你不怨他吗?我可是有些怨他,所以刚才一直拿话刺他。”

颛顼问道:“也许因为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他的很多做法,处在他的位置,他没有错。他的选择是伤害了不少人,甚至包括祖母、爹娘、姑姑、你和我,但他成就了更多人的幸福。人们只看到他是创建轩辕、打败神农、统一了中原的伟大帝王,却看不到他所做的牺牲和他所承受的痛苦。你知道吗?就在刚才他和我下棋时,我知道他背上的旧疾在剧痛,可是他丝毫不显,每一步落子都没有受到影响,依旧保持着最敏锐的反应、最凌厉的杀气。这样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我爷爷,我也会敬重,而他是我爷爷,所以我不仅仅是敬重,还有敬爱。”

小夭叹气,“我只能说,做他的子民是幸福的,做他的亲人时痛苦的,而你这个怪胎,他对你不闻不问,任由四个舅舅对你屡下杀手,你却依旧觉得他值得你敬爱。”

颛顼笑起来,“小夭,你怨恨那两个侍女吗?如果不是她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压根儿不用颠沛流离两百多年。”

“不,如果没有那两百多年,我不会是现在的我。如果我在父王身边平平安安地长大,也许会很幸福,可我喜欢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怕,因为我已经历过一无所有,不管遇见多么可怕的困难,我都可以像杀死九尾狐妖一样,手起刀落地杀掉那些困难。”

“如果没有王叔的逼迫,我不会孤身去高辛,就不会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没有他们一次次的逼害和暗杀,我不会变得更狡猾、更冷静、更有力量。苦难之所以能成为苦难,只是因为遇到它们的人被打败了,而我们打败了苦难,并把它们踩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变成了属于我们的力量,所以,我们从不会把苦难看作苦难。爷爷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才选择了放手。”

小夭笑起来,“好吧,好吧,说不过你,以后我注意一些,不再刺激外祖父了。”

他们已经走到凤凰树下,两人都停住了脚步。颛顼抚了抚小夭的头,笑着摇摇头,“不必。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是他的外孙女,我想他喜欢你对他坦率一点,包括对他的怨恨。他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你的怨恨。”

小夭做了个鬼脸,什么都没说。

颛顼指指秋千架,“你玩了吗?”

小夭笑坐到秋千架上,“为等着推秋千的人来了一起玩。”

颛顼推着她的背,把小夭送了出去,一次次,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小夭半仰着头,看着满天红雨,簌簌而落。

荡秋千的人在,推秋千的人在,凤凰花也依旧火红热烈,可小夭再不能像当年一样,迎着风纵声大笑。他只是微微地笑着,享受着风拂过脸颊。

小夭以为轩辕会为她祭拜母亲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当黄帝询问她想如何祭拜时,小夭淡淡地说:“我娘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自然不喜欢人多,但如果你要举行仪式,我想我娘也能理解。”没有想到,黄帝竟然真的下令,让苍林把原本准备好的仪式取消。

在母亲忌辰的那一日,去祭奠母亲的只有小夭和颛顼。

山花烂漫的山坡上,有六座坟茔,埋葬着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还有母亲。可其实,至少有三座坟茔都没有尸体。大舅的墓里是什么小夭不知道,只能看到茱萸花开遍坟头;大舅娘是神农的大王姬,神农国灭后,她烈焰加身自尽,尸骨无存,墓里葬着的是她嫁到轩辕来时的嫁衣;不知道二舅是怎么死的,只知道留下了一小块焦黑的头骨,墓里葬的是那块骨头;四舅,也就是颛顼的父亲,和神农的祝融同归于尽,尸骨无存,墓中只有他的一套衣冠,还有自尽的四舅娘;母亲,和神农的蚩尤同归于尽,也是尸骨无存,颛顼说墓中是一套母亲的战袍。

也许因为小夭清楚地知道墓中没有母亲,所以,她从没有想过来祭奠母亲。对着一套衣服,有什么可祭拜的?高辛的梓馨殿内还有一大箱子母亲穿过的衣服呢!

可是,当她和颛顼站在这一座座坟墓前,不管理智如何告诉她都是些衣袍,她却没有办法不哀伤。

所有真正疼爱呵护他的亲人都在这里了!颛顼跪下,一座接着一座坟墓磕头,小夭跟着他,也一座接着一座坟墓磕头。给大伯磕头时,颛顼多磕了三个,他看着盖满整座坟头的茱萸花,轻声地对小夭说:“这应该是朱萸姨所化,她选择自毁妖丹、散去神识时,我已在高辛。我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说让我别难过,朱萸是心愿得偿,开心离去。”

小夭默默地也多磕了三个头。

当他们给所有的坟墓磕完头,颛顼依旧跪着没有起来。

小夭却背对着坟墓,盘腿坐在了草地上。她望着山坡上的野花,正五颜六色开得绚烂,忽然想起了母亲送她去玉山前,带她和颛顼来给外婆和舅舅们磕头,她和颛顼去摘野花,回头时,隔着烂漫的花海,看到母亲孤零零地坐在坟茔间。她忽然觉得害怕,是不是那一刻,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其实再回不来了?

颛顼站了起来,开始清扫坟墓,他修炼的是木灵,本来一个法术就能做好的事情,他却不肯借助法术。

小夭把颛顼清理掉的野花拣了起来,坐在地上编花环,等颛顼清扫完坟墓,小夭正好编了六个花环,一座坟墓前放了一个花环。

他们打算离开,颛顼对小夭说:“陪我去趟轩辕城。”

到了轩辕城,颛顼让驭者在城外等候,他和小夭徒步进城。

颛顼带着小夭去了一家歌舞坊,颛顼赏了领路的小奴一枚玉贝。小奴眉开眼笑,把颛顼领进了一间布置得像大家小姐闺房的房间,只不过中间留了很大的空间,想来是方便舞伎跳舞。

颛顼吩咐道:“我要见金萱。”

小奴流露出为难的神色,“金萱姑娘……”

颛顼又给了他一枚玉贝,“你去请她就好了,来不来在她,赏钱归你。”

小奴高兴地去了,小夭戴着帷帽,缩在榻上,好奇地看着。

颛顼坐在琴前,试了一下琴音后,开始抚琴。琴音淙淙,时而如山涧清泉,悠扬清越,时而如崖上瀑布,飞花泻玉。

门被推开,一个女子轻轻走了进来,她一袭黄衣,清丽婉约,见之令人忘忧。她静静坐下,聆听琴音,等颛顼奏完时,才说道:“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你,终于回来了。”

颛顼道:“我回来了。”

小夭对颛顼说:“哥哥,我出去转转。”

颛顼点了下头,小夭拉开门走出去,一楼的纱幔中正好有舞伎在跳舞,小夭站在栏杆前笑看着。虽然轩辕的歌舞坊男客女客都有,可在这样的风月场所,来的多时男人,纵有女子,也多扮了男装,小夭却穿着女装,戴着帷帽,惹得不少人注目。小夭毫不在意,人家看她,她看美女。

只看那舞伎随着靡靡之音翩翩而舞,细腰如水蛇一般柔软,惹得人想搂一把,坐在四周的男子都伸手,却没一个碰到。两个男子恰分开纱帘从外走进来,其中一个男子猛地搂住了舞伎,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把她扔进另一个男子的怀里,“今夜就让着小蛮腰服侍你。”

这座歌舞坊是只卖歌舞的艺坊,所有的曼妙香烟都是看得到吃不着,舞伎本来已经冷了脸,可一看到男子的脸,纵使见惯了风月的她也觉得脸热心跳,再发不出火,心甘情愿地随了男子就走。那男子笑搂住舞伎,带着她往楼上走,小夭觉得眼熟,却因为站立的角度和纱幔,一时看不清楚男子的脸。直到男子走到了楼上,小夭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容貌,霎时间目瞪口呆。他的面容和相柳一模一样,可他锦衣玉冠,一头乌发漆黑如墨,眉梢眼角仅是懒洋洋的笑意,整个人和冰冷的相柳截然不同。

小夭一直盯着他看,男子却只是淡扫了她一眼,目光丝毫没有停驻。另一个男子却笑瞅着小夭,伸手来揭小夭的帷帽,“小娘子,你若有几分姿色,我就让你今晚陪我。”

旁边有女子挡住了他,娇笑着说:“这位小姐是这儿的客人,公子可别为难我们。”

男子看拉住他的女子姿色不俗,不再说话,随着她进了屋子。

金萱拉开了门,对小夭和善地笑了笑:“进去吧,我让人送你们离开。”

小奴送颛顼和小夭走僻静的路,离开了歌舞坊。

颛顼带着小夭又四处转了一会儿,去城内有名的酒楼吃完晚饭,两人才出城,乘云辇回轩辕山。

到了朝云殿,小夭坐在秋千上,颛顼靠树坐着。小夭仍然满心疑惑,那人是相柳?不是相柳?

小夭问:“哥哥,你见过相柳的真容吗?”

“没有,每次见他,他都戴着一副面具。”

小夭好奇地问:“轩辕通缉追捕了相柳几百年了,怎么我看赏金榜上只他没有画像呢?难道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容。”

“见过他容貌的人当然有,可相柳是九头妖,传说他有九张真容,八十一个化身,那些见过他的人都自相矛盾,有一次有人描绘出他的容貌,竟然和六王叔一模一样。”

难道她见到的相柳只是他的一个幻形?小夭有些释然,又有些怅然若失。

颛顼疑惑地说:“不过也怪!既然相柳的幻形连神器都辨不出真假,他何必还戴面具?反正随时可以换脸!”

小夭幽幽地说:“也许他和我一样,只想要一个真实的自己,对幻化没有兴趣。”

颛顼问:“怎么突然提起相柳?”

小夭说:“只是……想起了他。”

小夭不想对颛顼撒谎,所以说了半句实话,她语气中自然流露的怅惘让颛顼有些难受,他轻声道:“你不是清水镇上的玟小六了。”

小夭笑了笑,“我明白。”

颛顼转移了话题,说道:“在歌舞坊,要揭你帷帽的人是你的小表弟始均,苍林唯一的儿子。”

“旁边的人是谁?”

“不认识,但没有用幻形术。不过——自从碰上过你和璟,我就再不敢十成十确信了,这天下是有以假乱真之术。”

小夭问:“那个金萱姑娘是你的人?”

“希望是。大伯活着时,曾建立过一个强大的收集信息的组织,朱萸姨在掌管,大伯死后,这组织效命于姑姑,姑姑战死后,朱萸姨虽然还在,但她的性子,有人下命令就能干事,没有人下命令,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组织就有些荒废了。百年前,她带着金萱去高辛找我,按照姑姑出征前的吩咐,把这个组织交给了我。金萱也是木妖,如果我算是大伯,金萱就算是朱萸姨的那个位置,但她对我是否会如朱萸姨对大伯那么忠心,我不知道,慢慢看吧!”

“不管怎么说,这是属于你的力量。”小夭睨着颛顼笑起来,一脸促狭,“而且,以你对付女人的手段,我对你有信心。”

颛顼以拳掩嘴,轻轻咳嗽了两声,瞪向小夭。小夭收起了促狭,正色道:“我原来还担心你回来势单力薄,现在总算放心了一点。”

颛顼道:“我们的长辈虽然早早就离开了我们,但他们一直在庇佑我。大伯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他不仅给我留下了这个组织,朝堂内其实也还有他的人,虽然非常少,但每一个都是最好的。父亲虽然早早就离开了我,但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掌管军队,士兵们必愿跟随我,因为父亲当年明明可以逃生,却选择了站在所有士兵前面,迎接死亡。娘亲,她给我留下了绝对忠诚的若水族。还有姑姑……”

小夭眨眨眼睛,好奇地问:“我娘给你留下了什么?”

颛顼笑着把一朵凤凰花弹到小夭的脸上,“你。姑姑给我留下了你。”

小夭踢起地上的凤凰花,扬起颛顼身上,“竟然敢打趣我!”

颛顼大笑,小夭道:“就这些只怕不够。”

颛顼道:“远远不够,再加上我在高辛时训练的暗卫,也仅够我勉强保住性命。现在整个朝堂几乎都认定王叔该继承王位;王叔曾帮着爷爷打下中原,有赫赫战功,军队中有和他出生入死的袍泽;他已经经营了几百年,从中原到西北都有他的人,肯定有很多家族像防风氏一样已经效忠于王叔。在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先保住命,再慢慢图之。”

小夭问:“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颛顼笑起来,“你不会不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你吧?”

小夭说:“你仔细说说,看有没有我不知道的。”

颛顼抓着秋千架,“我想想啊,面上的事就不说了。暗中的,比如涂山璟,他想接近你,我给了他机会接近你,他就必须要帮我;如果不是他,我哪里能那么容易融入丰隆他们的圈子?还有,在丰隆、馨悦他们面前,我会让他们明白我对你有很大的影响力,他们在评估我时,势必要考虑你的分量。这些事情看似微小,却会让决策的天平向我倾斜,以后这些事,只会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你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我已经利用了你。”

小夭说:“感觉上,我什么都没做。”

“你已经做了,你把我看作作重要的人,我才能肆无忌惮地利用你。涂山璟又不是傻子,现在局势明显利于王叔,帮我对涂山氏没有丝毫好处,可他知道我对你很重要,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一边。”颛顼握住小夭的手,“而且,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手上染血,可我在乎,我不想你因为我染血。你只需站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小夭笑着点点头,“明白了。”

颛顼轻摇着秋千架,觉得这条踏着血腥而行的路,因为有了小夭的陪伴,竟然一点不觉得阴冷,像此时此刻,两人吹着晚风,轻言慢语,很温馨,也很轻松。他本已经习惯于警惕戒备,不管什么都烂死在肚子里,可是对着小夭,他会觉得无话不能说,无事不可坦白。为了照顾阿念,他会在当着小夭的面时,刻意对阿念更好一些,小夭不会嫉妒;对馨悦的看法可以坦诚,小夭不会诧异;不管阴谋阳谋,都可以说,小夭不会觉得他卑劣,小夭完全接受他是他。

第二日,小夭起身时,颛顼已经不在。小夭去黄帝那里找他,看他站在黄帝身后,两个表弟也在,几个臣子正在向黄帝奏报什么。

小夭在外面等着,等到昏昏入睡时,他们才出来。

小夭躲在暗中,可颛顼和他们边走边说,一直送着他们往外走,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们兄弟有多么情深。表弟倕梁是七舅禹阳的二儿子,他对颛顼和始均说:“明日家中有一个晚宴,大哥和小弟若没定下别的事情,请务必赏光。”

始均哈哈笑起来,“三哥,你知道我的性子,只要有美人,你不请我,我也会去。”

小夭走了过去,给颛顼打眼色,颛顼却笑道:“有美酒吗?只要有好酒,我也一定去。”

小夭无奈何,只能装作好奇地问道:“有好玩的事情,为什么不请我呢?”

倕梁盯着小夭,始均猛拽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和始均一起给小夭行礼。小夭请他们免礼,倕梁笑道:“姐姐若想去,自然欢迎。”只不过,他得重新安排一下。

待始均和倕梁走了,小夭问道:“你没看到我让你别答应吗?”

颛顼笑着说:“看到了,但我想和他们亲近亲近,多了解一些总不是坏事。而且现如今,他们才是轩辕城的主人,我初来乍到,若端着个架子,落到外人眼里,反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小夭说:“你刚到轩辕城,还未战稳脚跟,正是除掉你的最好机会。他们绝没胆子在朝云峰下手,可出了朝云峰,却是他们的地盘。”

颛顼道:“不迎着荆棘峭壁而上,如何能登临峰顶?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小夭的手抚着心口,“不知道,我觉得……可是不可能啊……”

“你想说什么?”

“反正我和你一块儿去。”

颛顼笑道:“我没意见。”

第二日傍晚,颛顼和小夭去倕梁的府邸。

因为是私宴,宾客不多,却都是这些年轩辕国内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他们对颛顼看似客气,实际很不屑。小夭不禁暗暗叹气,颛顼要走的路真的荆棘峭壁。

待宴席开始后,七舅的长子禺号才来,居然带了大荒中最近最有名的一个人来——刚在小祝融的赤水秋赛上夺冠,来自高辛四部中羲和部的禺疆。众人看到禺疆,全都站起来,给予了最热烈的欢迎。

禺号站在禺疆身旁,略带了几分自得,把每个人介绍给禺疆。

小夭来时,特意和倕梁说不要说明她的身份,让她毫无拘束地玩一玩,现在自然不想去结识禺疆。她在花园里随意地逛着,又看到了那个歌舞坊中和相柳酷似的男子,他端着酒,散漫地倚坐在玉榻上,身周花影扶疏、暗影绰绰,若不仔细,很难注意到他。

小夭轻轻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冷不丁地俯下身子,突然说:“相柳,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男子身子纹丝不乱,只微微侧仰了头,“你悄悄走到我身后,我一直在猜你想做什么,竟生了一丝绮思遐想,没想到你认错了人。”

小夭盯着他的眼睛,男子笑起来,“我倒真想是你叫的那位了。”

小夭体内的蛊虫没有任何反应,自己也糊涂了,“你真的不是他吗?”

“如果你能陪我喝酒,我当当他也无妨。”

小夭甜甜一笑,“好啊!”

男子给小夭斟酒,小夭一饮而尽,给男子斟了一杯,男子也一饮而尽。一瞬后,男子手中的酒杯滚落,他苦笑,“你给我下毒?”

小夭抓起了他的手,抚着他的手指细看,他的指尖生了红点,真是中毒了。

男子叹气,“如果你没给我下毒,我倒真觉得自己艳福不浅。”

小夭扔开他的手,倒了一杯酒给他,“这是解药。”

男子无力地抬了抬手,显然他不可能自己端起酒杯,小夭喂着他喝了。

小夭道:“不好意思,认错了人。”

“你每次认错人都要下毒吗?这习惯可不好!”

小夭再次说:“抱歉。”转身要走,男子却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句抱歉,就想走?”

“那你想怎么样?”

“我是防风邶。”男子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到小夭掌心,“记住了,下次不要在认错了人。”

“你是防风意映的……”

“二哥。你认识小妹?”

小夭苦笑,“大荒可真是小啊!”

小夭离开,这一次防风邶没有再拉她。

有人在观赏歌舞,有人在饮酒聊天,几个少女在亭子里下棋,颛顼和始均他们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大笑声阵阵,小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一切迹象都表明防风邶不是相柳,像防风邶这样的大家族子弟,认识他们的人太多,相柳绝不可能冒充,可小夭就是觉得他熟悉,那种熟悉理智分析不出,嘴里也说不出,只是身体本能的感觉。

已是深夜,宾客们陆续散去,也许因为颛顼在高辛生活了两百多年,禺疆和颛顼聊得很投机,一直聊到了宾客都已走光,在倕梁和禺号的相送下,颛顼和禺疆才并肩向外走去。

小夭站在云辇旁等着颛顼,颛顼和禺疆在门口站定,笑着说话。

如果站在颛顼旁边的人是防风邶,小夭会非常戒备,可是禺疆来自高辛四部的羲和部,一个对俊帝最忠诚的部族,小夭没怎么戒备,等得无聊时,还东张西望。

她看到了防风邶,他骑在天马上,立在长街的尽头。夜色很黑,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天马上的人,但小夭就是凭直觉知道他在那里,小夭眯眼盯着长街尽头。防风家的子弟应该箭术都不错!

突然,野兽的本能让她的身体紧张,她下意识地看向让她感觉到危险的方向,看到禺疆突然出手,一拳重重击向颛顼,颛顼急速后退,可禺疆是大荒内排名前几位的高手,颛顼只堪堪避开了要害。禺疆不等他喘息,一拳又一拳疯狂地攻击向颛顼。每一拳都蕴含着充沛的灵力,拳纹犹如涟漪一般震荡开,将府门前的玉石狮子震得粉碎。

第一次知道原来至柔的水竟然也可以至刚,小夭惊骇地大叫:“来人,来人!”可是没有一个侍卫赶来,倕梁和禺号已经被禺疆的灵力震晕过去,始均被吓得躲到了云辇下,瑟瑟发抖。

小夭第一次明白,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任何计策都不管用,这个时候,不管她和颛顼有多少灵机妙策,都只有更强大的力量才能救颛顼。

颛顼受了重伤,倒在地上,禺疆抓起颛顼,眼中满是恨意,化水为刀,挥刀而下,居然想把颛顼斩首。

小夭明知道以自己的灵力,即使冲过去,也只会被禺疆的水纹绞得粉碎,可她依旧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凄厉地喝道:“禺疆,难道你要让整个羲和部灭族吗?”

禺疆的刀势缓了一缓,“这只是我一人所为,与羲和部无关!”

“我是高辛的王姬,我说有关就是有关!”小夭站在了禺疆面前,眼中是可以毁灭一切的冷酷。

“你是高辛的王姬,居然要为一个外人,毁灭羲和部?”

“那你呢?你竟然和外人勾结,刺杀颛顼,为自己的部族惹来灭族之祸?”

禺疆吼道:“我没有和外人勾结,是他杀了我哥哥,我要为哥哥报仇!”禺疆的灵力打开了小夭,小夭重重跌在地上,几口鲜血吐出。

禺疆不管不顾地挥刀砍向颛顼,“他砍了我哥哥的头,我只能取他的头祭奠哥哥。”

小夭惨叫:“住手!”

禺疆没有住手,刀锋毫不迟疑地斩向颛顼。

小夭几乎要肝胆俱裂,颛顼却平静地笑起来。

突然,寒意凛冽,萦绕着禺疆和颛顼的水灵变作了冰气,禺疆手中的水刀化作了雪刀,砍到颛顼的脖子上时,就如雪团砸到人身上,虽然砸得人生疼,可雪团毕竟是雪团,碎裂成了雪末。

禺疆双眼血红,还想攻击,一堵冰墙挡在他面前,一身青衣的赤水献在漫天雪花中走了过来,冷冷地说:“要想打,我们换个地方。”

禺疆满面悲愤,伤比痛多,“为什么?你知道他杀了我哥哥,为什么要阻止我?”

赤水献冷漠地就像一块寒冰,“等你打败我,也许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说完,她向着一个方向奔去,禺疆知道有献在,他根本杀不了颛顼,追着赤水献而去。

颛顼刚想挣扎着战起,小夭喝道:“别动!”

她张开双臂,挡在颛顼身前,面朝着黑暗的虚空,一步步后退。颛顼这时也反应过来,低声问道:“防风氏?”

小夭全身紧绷,犹如护着小兽的雌兽,一直怒瞪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她看不见他,可是她能感觉到他在那里,那支箭随时能射穿颛顼的咽喉。

这个时候,随颛顼而来的侍卫终于冲破了阵法的钳制,冲了过来,护住颛顼。

那人离开了!

小夭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子松懈下来,几乎软倒在地上,刚才短短一瞬的对峙,让她觉得比被禺疆摔开更痛苦。

颛顼踉跄着扶住小夭,小夭扶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强撑着爬上了云辇。

颛顼也登上了云辇,坐到小夭身旁。

小夭先吃了一颗药丸,帮颛顼检查伤势,她拿了三颗药丸给颛顼,颛顼什么都没问,乖乖地吞下。

小夭说:“今夜倕梁的府中有个客人,就是那天和始均在一起的男子,他叫防风邶。”

颛顼说:“防风家的老二,防风氏十分善于隐匿,配上他们的箭术,才能名震大荒,为什么你知道防风邶在那边?”

小夭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这是个很不能取信于人的回答,但颛顼相信。在生死存亡那一刻,他有过类似的直觉。

回到朝云殿,凤凰花簌簌而落,空气中有馥郁的凤凰花香,和往常一样的平静,就好似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可小夭的胸腹间仍在隐隐作痛。

小夭要进屋,颛顼拉住她,“小夭,今夜吓着你了吧?”

小夭回身,对颛顼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很高兴你留有后手,并没有因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禺疆就有可能真的死掉。”

颛顼道:“我是留了后手,不会死于禺疆之手,可后来那一刻,如果防风邶真射出一箭,我没有信心能躲过。”

小夭问:“赤水献怎么会帮你?”

“准确地说,我给了赤水氏一个机会,对我施恩。如果那一刻,赤水献不出手,我的暗卫也会出手。”

“施恩?”

“所有人都以为接受恩情的人会对施舍恩情的人生出亲近,却不知道施舍恩情的人对于自己救护的人同样会生出亲近之心。就算对一无所有的乞丐随意施舍半个饼,恩主也会下意识地期待乞丐的感激作为回报,如果乞丐感激,帮着打扫了一下门口,那么恩主在欢愉自己善心的同时,下一次仍会施舍半个饼。施舍是一种付出,但凡人心,只要付出了,不免期待回报。而且人心很奇怪,如果我太主动亲近赤水氏,他们会对我很警惕,可如果让他们高高在上地站在施恩者的地位,他们却会放松警惕。他们认为自己只是随手丢了一块饼子,随时可以关门把乞丐关闭在门外,却不知道当心里有了期待,即使关上了门,也要悄悄看一看乞丐会怎么反应。”

小夭叹气,“我以前觉得自己挺聪明,可和你们一比,我觉得自己是傻子。”

颛顼笑起来,“你不是,我们千般算计都只是因为有所求,而你无所求,自然不必算计,人无欲,才是至强。”

小夭苦笑:“好吧,我最强。你的伤不轻,休息吧。”

颛顼点头,今夜是一个双杀的局,禺疆的刺杀竟然只是为了给防风邶创造机会,虽然他有暗卫,可那一瞬,是灵力低微的小夭将他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

小夭走进屋子,掩门前突然说:“禺疆说你杀了他哥哥,究竟怎么回事?如果真有杀兄之仇,只怕他还会来杀你。”

颛顼皱眉,“我也不知道,从没听说禺疆有哥哥,如果真有个禺疆这么强的生死仇敌,倒真很麻烦,我会派人去查清楚。”

几日后,关于禺疆的事情查了出来。

原来禺疆原名玄冥,他的父亲是高辛羲和部的贵族,他的母亲却是轩辕族的女子,当年小夭的母亲嫁到高辛,黄帝曾选了十来名轩辕少女陪嫁,其中一个少女与羲和部的一个少年情投意合,少年向俊帝请求赐婚,小夭的穆清没反对,两人就成婚了。婚后两人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叫玄庭,幼子叫玄冥。小夭的母亲自休于俊帝后,当年随她到高辛的轩辕族侍卫和侍女也都返回了轩辕,禺疆的母亲留下了。但也许因为远离故土,不但没有朋友陪伴,还要承受轩辕王姬惊世骇俗举动的恶果,也许因为热情烂漫的轩辕女子无法忍受刻板严肃的高辛礼节,夫妻两人开始频频吵架。又一次禺疆的父亲气急下口不择言,说后悔娶了轩辕女子,骂轩辕的女子都没有教养,不懂尊重夫君。禺疆的母亲一怒之下,竟然学了轩辕王姬,写下休书,带着大儿子离开了高辛。

因为此事太过丢人,所以禺疆的爷爷极力压下此事,对外宣称儿媳和长孙遭遇意外而死。禺疆的父亲虽然从没有去轩辕找过妻子,可也没有再娶妻。禺疆的母亲在回到轩辕后,一直郁郁寡欢,没几年就病死了,她死后不久,禺疆的父亲也病逝。禺疆的爷爷改了孙子的名字,从玄冥改为禺疆,带着禺疆远离人世,终年漂泊于归墟,从此后,关于禺疆的身世知道的人就非常少了。

禺疆跟着爷爷长大,他的大哥玄庭则由轩辕族抚养长大,之后他的大哥得到了黄帝的重用,出任轵邑城的城主,成为闻名天下的酷吏,在颛顼离开轩辕前,黄帝下令,由颛顼监刑,斩杀了玄庭。

爷爷临终前,禺疆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的大哥并没有死于意外,可高兴还没过去,又听到爷爷说大哥已被颛顼斩杀。他总觉得是颛顼夺去了他的亲人,想杀颛顼,可颛顼是俊帝的徒弟,如果他在高辛境内杀了颛顼,是在挑战俊帝,会给全族惹祸,所以他只能一直忍,忍到颛顼离开高辛,回到轩辕。禺疆觉得他去轩辕杀颛顼,只是他的个人行动,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至于是他利用了禺号接近颛顼,还是禺号和倕梁利用了他去杀颛顼,则不得而知。

小夭听完禺疆的身世,不禁有些同情禺疆,也不打算向父王告状了。

颛顼对小夭说:“杀玄庭没有错,我不后悔杀了他,可我的确觉得对不起他,因为他犯的罪……”颛顼叹息,“算了,这些肮脏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就不和你解释了。”

小夭的伤已经好了,颛顼的伤还没好,但常有人来见他。其余时间,颛顼或者陪爷爷下棋,或者和小夭说说话。

等能行动时,他叫上小夭,每日采摘桑葚,腌制冰葚子。

仲夏时,颛顼的伤痊愈了。黄帝给他派了差事,他开始忙碌起来,真正参与到轩辕的朝事中去。为了方便接见访客、商谈事情,颛顼在轩辕城内置了一座宅邸,忙时就宿在那边。小夭正有点嫌朝云殿太闷,问过黄帝的意思后,偶尔也住在轩辕城。

第一部 第十六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 从瀛州岛分别到现在,从冬到夏,已是半年多的时间,璟只和小夭联系了一次,还是他为了感谢颛顼的款待,在送给颛顼的谢礼中夹带了九壶青梅酒。颛顼虽不知道究竟哪份东西是交给小夭的,也猜到璟这礼肯定不全是给他的。收到礼物后,把小夭叫去,说道:“你们的哑谜我看不懂,自己去挑。”

小夭把九壶青梅酒挑出来,一色的白玉瓶子,绘着一枝绯红的桃花,本是很稀松平常的白玉桃花瓶,小夭却觉得额间好似又有一点温润在辗转。

九瓶酒,随着小夭,从五神山的明瑟殿来到轩辕山的朝云殿。

青梅酒,小夭慢慢地喝,也只喝得还剩最后一瓶,她舍不得再喝,一直留着,把八个已经喝空的酒瓶仔细收好。

她很想喝最后一瓶,可她想等璟送来新的酒后,再喝这一瓶。

夜深人静时,小夭会躺在榻上把玩酒瓶,三寸高的酒瓶,放在掌间,盈盈一握。有时,小夭会笑,有时,小夭却为自己心酸。

她等了半年,都再没有璟的消息。

一日晚上,她又在榻上摆弄九个玉瓶,翻来倒去,九个玉瓶躺在白绢上,九枝桃花艳艳盛开,小夭忽然想起了玉山,她在那里等了母亲七十年,最终什么都没等来。这一生,她再不想等待任何人了。

小夭打开了最后一瓶青梅酒,没有像以前一样一次只喝一两口,而是一直喝着。不过三寸高的瓶子,没一会儿小夭就喝完了。小夭把九个玉瓶收了起来,再不拿出来把玩。

小夭开始花更多的时间炼制毒药,夜深人静睡不着时,她在榻上摆弄毒药,边摆弄边思量如何才能把毒药做得更好。是更好看,而不是更有毒。

她脑中有被天下人尊奉为医祖的炎帝留下的《神农本草经》,高辛和轩辕珍藏的医书随她翻看,小夭并不怀疑自己做的毒药的毒性,她现在喜欢做好看的毒药。看到凤凰花,她琢磨了几日,又花费了几日几夜,做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小小凤凰花,花色明艳、花香迷人。看到晚霞,她做出了熙彩流金的毒香屑,犹如将潋滟晚霞从天际踩了下来。

每一份毒药,都是她的一个念想,一段心情,她把它们做出来,看它们在她手中盛放,再将它们仔细装好,送出去。

小夭猜度着相柳收到这些毒药时,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骂她变态。

小夭把做好的毒药放在玉匣子里封好,到属于涂山氏的车马行,把匣子交给他们,问道:“送到清水镇西槐街上的娼妓馆要多少钱?”

老板说道:“如果姑娘指的是那个清水镇,那可在轩辕国的最东边,都快要到大海了。”

小夭说:“所以才特意找涂山氏的车马行,交给别的车马行送货,便宜是便宜了,可我不放心。”

老板笑起来,“姑娘找对地方了。”

老板报了个价,小夭没有还价,痛快地把钱付了,反正不是她赚的,不心疼。

这就是小夭想出来应付相柳的法子,全天下到处都有涂山氏开的车马行,只要小夭有钱,什么都能送到清水镇。

小夭每隔三四个月,给相柳送一次毒药,上一次的毒药还是从高辛送出。也不知道相柳收到没有。应该收到了吧,否则以那人的小气性子,再忙也得抽出时间来找她麻烦。

小夭走出车马行,又看到了防风邶,她忍不住再次试图用蛊虫去感应,可依旧没有反应。

防风邶笑着走过来,“要送货物?”

小夭看着他,他问道:“你还认识我吧?”

小夭离开:“你最好别接近我,我一看到你就想给你下毒。”

防风邶跟着她,“你的那位朋友就这么招你嫌?”

相柳招她嫌吗?当然不是,不过他倒是比较招她嫌。

小夭问:“你跟着我做什么?”那日在园中相见时,他应该还不知道她是谁,但现在,他应该已知道她的身份。

“我无聊,我看你也挺无聊,两个人无聊总比一个人无聊好。”

那个晚上,在他箭锋前的死亡压迫感,小夭还记忆犹新,讥嘲道:“你来轩辕城干什么?不是为了来无聊吧?”

防风邶笑嘻嘻地说:“我来轩辕城做的事情都见不得光,一般是晚上忙,白天是真的很无聊。”

小夭哑然失笑,这人的性子和他妹子截然相反,无赖得坦率,“听说你们家的人都很善于射箭。”

“不错。”

“你和你妹妹的箭术谁更好?”

“她。”

“好到什么地步?”

“你想看我的箭术吗?”

小夭随口说:“好啊!”

“随我来!”

防风邶回到住处,命人牵了两匹天马,带着小夭出了轩辕城,来到敦物山。

防风邶问道:“你想我射什么?”

小夭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指着对面悬崖上攀附在松树上随风摇摆的菟丝子,“菟丝子夏秋开花,现在应该已有小黄花,就射一朵花吧。”

防风邶从天马背上拿下弓箭,弯弓、搭箭、拉弦、射出。

小夭笑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射中。”

防风邶伸手,箭从对面的悬崖飞回他的手中,防风邶拿给她看,矢锋上有一点点黄色,显然是射中了花。

小夭不得不赞道:“果然是好箭术。”

“想学吗?”

“这也能教人?”

“你现在要学的是射箭的姿势,又不是修炼的心法,任谁都能教你,不过我教,自然是最好的。”

“好啊!”小夭猜不透防风邶想做什么,但正如他所说,反正无聊,就看看他想干什么。

防风邶选了一个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大叔,“就拿它做靶子吧。”他把弓递给小夭,小夭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握住了弓。

防风邶说:“不错,有点样子。身法当正直,勿缩颈、勿露臂、勿弯腰、勿前探、勿后仰、勿挺胸。”他指点小夭调整细微处的姿势,“你的力量小,最好采用四指拉弓。大拇指自然弯曲指向掌心,食指靠在颌下面,弓弦对正鼻、嘴、下颌……”

他把一支箭递给小夭,小夭射出,箭斜飞了出去,半途掉下。

他又递了一支箭,依旧和上次差不多。

连着射了几箭后,小夭比前两箭强了不少,可没有一箭接近大树。

小夭叹气,“真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防风邶站到了小夭身后,握着小夭的手,引着小夭的手,引导小夭跟着他的动作,“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随着“成”字,箭飞出,稳稳地钉入了树干。

“什么感觉?”

“心中什么都没想,眼睛并没有盯着靶子,只专注于引弓射箭的动作。”

“悟性不错。”

小夭苦笑,不是她想悟,而是那一瞬,她身体的反应就如同相柳接近她时,她简直觉得他会一口咬在她脖子上,脑中一片空白。可如果真是相柳,即使他和防风家有什么合作协议,防风家也绝不会把家传的箭术传授给一个九头妖怪。

防风邶又带着小夭拉了一次弓,“保持这种感觉,继续。”

小夭自己射出一箭,虽然没有射中大树,却已经到了大树跟前。小夭真正生了兴趣,立即又射出一箭,钉入了大树。小夭有点不敢相信,“我射中了?”

防风邶微笑,小夭立即拿了一箭,模仿着刚才的感觉射出,却居然和第一箭一样,半空中就坠落了。防风邶道:“你生了得失计较。”

小夭不相信,还想再试,防风邶阻止了她,“今日到此为止。”

小夭不解,“我以为要多多练习。”

“你再练习,只会越射越差,那种错误的感觉反而会因为一遍遍练习巩固在你心中,相信我,凡事都是见好就收最好。”

小夭放下了弓,“你若去做师父,保管徒弟都喜欢。”

防风邶笑起来,“人与人不同,我这法子只适合聪明人。”

“谢谢夸奖。”

防风邶翻身上了天马,两人策着天马慢慢下山。

小夭说:“我看你灵力修为比意映高很多,怎么可能箭术比她差呢?”

防风邶笑道:“很多人认为射箭要臂力惊人,其实不然,射箭是个巧劲,四两拨千斤才算好。经过特殊锻造的弓箭可以穿破灵力凝结的防御,即使是一个没有灵力的人,只要用对了方法,也能射中灵力比他高得多的人。我灵力修为是比小妹高很多,箭术却的确不如她。”

小夭盯着防风邶,心中波澜起伏,她灵力低微,所以她只求自保,早放弃了主动进攻的想法,可如果防风邶所说是真,那么一定距离内,她也是可以主动进攻的。如果再碰到像上次禺疆刺杀颛顼的事情,她能做的就不会是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拦。

防风邶却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自己说的话会对小夭产生影响,他笑问小夭:“有没有兴趣和我学习射箭?”

“有。”

防风邶说:“你陪我解闷,我就教你。”

小夭回道:“好。”

防风邶把小夭送到了颛顼的宅邸前,笑道:“明天见。”

小夭目送着他策着天马,犹如浪荡公子般,疾驰过长街。

小夭的生活突然之间就变得十分忙碌,她要炼制毒药,要练习射箭,当防风邶有空时,她要向防风邶学习射箭,还要陪着防风邶找乐子。

小夭和防风邶在一起后,才知道什么叫吃喝玩乐,她觉得简直在重新认识轩辕城,很多藏在小巷子里的地方,别说是她,就是她那几个表弟都没听说过,可防风邶知道。

他犹如识途老马一般,带着小夭吃喝玩乐。

周饶国的侏儒族开的珠宝店,也许因为他们人小,手指也小,所以他们打造的首饰格外精巧,一块普通的红宝石,他们能雕出上百朵的玫瑰花;一枚水滴坠子,他们能把一对情侣的画像雕刻进去,栩栩如生,如见真人。小夭叹为观止,给阿念和静安王妃各选了几件首饰。

巨人夸父族的饭铺,吃饭的碗像小夭用的盆子,小夭本来绝不相信自己能吃完那一盆,可尝了一口后,她立即一口接一口,把一盆饭全吃了。她哼哼唧唧地喊撑死了,却毫不后悔被撑死。

花妖开的脂粉店,那些脂粉小夭倒不稀罕,可一滴凝练的花露,能让人身体凝香一个月,清幽的莲香、傲骨的梅香、空灵的兰香……还能有各种调制的方法,能调制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气,连小夭这个做惯了男人的人,也不禁陷了进去,试着各种香露,忍不住买了十几种花露。

防风邶并不是每天都有时间,每隔五六天,他才会要小夭陪他一天,恰恰够小夭把上一次学习的射箭技巧巩固。有一次他甚至消失了三个多月,才再次出现。

小夭没问他去了哪里,他也没解释。小夭和他都很明白他们的教授与学习只是一种很短暂的关系,随时会因为一个意外终结。

但在外人眼里,防风邶和小夭算是走得很近了,而且因为传授箭术,小夭和他之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亲密。

防风邶是个很随性的人,有时来找小夭,小夭如果再朝云峰,他就直接跑去轩辕山,请侍卫通传,小夭也不觉得需要遮掩,两个人一来一往,整个轩辕城都知道高辛的大王姬和防风家的二公子交好。

连颛顼都打趣小夭,“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我还想多留你在身边几年,你可别被防风家的那个浪荡子勾引跑了。”

小夭笑吐吐舌头,“只要他还有可能射你,我是不会跟他跑的。”

不知不觉中,一年多过去了。

小夭有些糊涂了,不知道防风邶究竟想干什么。本以为他教授她箭术,只是一个接她的借口,本以为他带着她四处游玩吗,只是想打开女人心门的一种手段。可是,他教授得非常认真,让小夭每次学习箭术时,真的很尊敬地把他看作了老师。和他一起的吃喝玩乐,更像是两人在享受生命。两个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介意尝试、却又什么都不想要的人,做了个伴,在熙攘红尘中寻找点滴乐趣。很多东西吗,一个人和两个人截然不同,比如吃饭,菜肴再美味,一个人吃总失了滋味。小夭相信防风邶也是同样的感觉,所以,他毫不吝啬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有意思的事情都翻出来,带着小夭一起去经历。

小夭有时候觉得防风邶像个寂寞了很久的孩子,玩过无数玩具,早已索然无味,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玩伴,不禁迫不及待地带着玩伴一起去玩,想要和他分享一切。看似嬉闹,其实是最真诚的。

渐渐地,小夭也是真诚地陪着他吃喝玩乐,只要反防风邶没有挽弓对着颛顼,他就不是她的敌人。

这一日,上午防风邶教导小夭练习箭术,中午两人去歌舞坊吃饭睡觉,下午防风邶带小夭去了离戎族的人开的地下赌场。传说离戎族上古时的先祖是双头狗妖,不知是否出于这个和原因,每个进入地下赌场的男人都必须要戴狗头面具,女子则随意。小夭看防风邶戴上狗头面具后,变成了狗头人身,笑得肚子疼。小夭笑够了,也戴上狗头面具,举起两个爪子,对着防风邶汪汪的叫。防风邶笑,“如果你被离戎族的人暴打一顿、扔了出去,别怪我没提醒你。”

走进地下城后,到处都是狗头人身,衬托得那些没戴面具的女子分外妖娆多姿,小夭又是笑。

因为大家都没了脸,也就可以不要脸,一切变得格外**裸,香艳到淫荡、刺激到血腥。小夭和防风邶穿行其间,都云淡风轻。

防风邶先带小夭去赌钱,小夭曾在赌场里住过五年,靠这个吃饭,如今重操旧业,一直在赢,防风邶也一直赢,但两人都很懂规矩,适可而止。

他们去看奴隶的死斗,正好用赢来的钱下注,搏击的双方不死不休,在一堆疯狂呐喊的狗头人中,小夭泰然自若,防风邶也面不改色。

死掉的那方血肉模糊,活下来的一方也不见高兴,缩坐在角落里,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

这一次小夭赌输了,防风邶赌赢了。

小夭不服气,“侥幸而已。”

防风邶道:“那就再赌一次,赌什么随便你选。”

“好,我们就继续赌这个奴隶。”

“你明天还想来看他死斗?”

“不。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这是一双已经绝望的眼睛,我们就赌谁能在刹那间给他希望。”

防风邶轻声笑起来,“很有意思,看在你刚输了的分儿上,我让你先。”

小夭谢欧过去,奴隶机警地握住了小夭的手,想扭断它,可常年的搏击,让他立即明白这双手灵力低微,杀不死任何人,而且野兽的直觉让他知道小夭没有任何敌意。他迟疑了一瞬,放开小夭。

奴隶的主人想上前赶走小夭,防风邶长腿一伸,挡住了他,把刚从死斗中赢来的钱扔给他。奴隶的主人捡起钱袋,乖巧地躲到了一边。

小夭背对着他们,摘下了狗头面具,对奴隶笑笑,用力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世上总有一点美好,值得你活下去。”小夭戴上狗头面具,走了回来,那个满身血污的奴隶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好似完全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防风邶弯下腰,身子簌簌轻颤,笑声压都压不住。

小夭没好气地说:“轮到你了。”

防风邶走过去,弯下身子,对奴隶轻声说了一句话。奴隶的眼睛刹那间焕发出诡异的神采,好似激动,又好似不相信,急切地盯着防风邶,防风邶只是郑重地点了下头,走了回来。那奴隶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当奴隶主带走他时,他的步履格外坚定。

防风邶笑道:“我赢了。”

小夭想不通,就算防风邶对奴隶许诺会赎买他,给他自由的生活,这个心已经被黑暗碾碎的奴隶也绝不会相信,而且很显然防风邶许的不是这样的诺言。

小夭喃喃说:“你作弊了,你肯定认识他。你了解他,难怪你会赌他胜。”

“今夜我第一次见他。”

“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小夭怎么想都想不出。

两人到了地下赌场的出口,防风邶脱下狗头面具,小夭也把狗头面具脱下,还给赌场的侍者。

走出赌场,已经是深夜,小夭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属于人世的新鲜空气。

她对防风邶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防风邶笑道:“如果你也抱我一下,我就告诉你。美人计对他没用,对我却会很有用。”

小夭跺了下脚,有些羞恼地说:“不说拉倒!”

她气冲冲地走,防风邶跟在她身后,“好了,我告诉你。”

“我不想听了!”

“真的不要听了?”

“不要听!”

防风邶拉住她,好性子地哄她,“可我就是想告诉你,求着你听。”

小夭把唇角的笑意紧紧地压着,“你怎么求?”

“我抱一下你?我愿意对你使美男计。”

小夭又气又笑,用力推开他,“防风邶,你耍我!”

防风邶轻声笑起来,拉住小夭的胳膊,不让她走,“我和他说,我也曾是死斗场里的奴隶,我活下来了。”

小夭停住了脚步,怒瞪着防风邶,“你居然骗他!”

防风邶淡笑,“希望本就是个骗子。”

小夭的怒气渐渐地散去,忽而摇摇头,“他虽然被关在笼子里,却是只很聪明的野兽,他不会那么轻易相信你说的话,你一定还做了什么。”

“我用的是死斗场里奴隶的特殊语言。”

小夭惊异,“听说连奴隶主都不懂,你怎么会?”

防风邶笑,“也许我真在死斗场里做过奴隶。”

小夭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喃喃问:“你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呢?”

小夭一手放在自己心口,一手慢慢地伸出,放在了防风邶的心口上,他的心正在和她用同一节奏跳动。

小夭茫然了,她曾以为他是相柳,相柳有九颗头,据说有九张脸,八十一个化身,也许其中一个就和防风邶一模一样,可防风邶和相柳太不相同了。

他带着她去买脂粉香露,懒洋洋地窝在榻上,看着她挑。女人一旦陷了进去,会彻底忘记时间,小夭在那家小店里待了一天,试验着各种各样的香露。嗅到后来,她鼻子都嗅麻木了,拿不定主意地拿给他闻,问他的意见,他耐心地一一帮她闻,给她意见。

一起吃饭,小夭爱吃酥饼最里面的那一层,他吃掉外面的,把最里面的一层夹给她。吃烤肉时,她最喜欢肋骨上方靠近脖颈,带着皮脂的那一块嫩肉,每一次他都会把那块肉连着考得焦黄的皮切给她。

策马走山间的小路时,他总让她走前面,因为当前面的人经过后,横生的树枝常会弹打到后面的人。

相柳怎么可能温柔地和她说话,体贴地让着她,耐心地陪着她?也只有防风邶这种浪荡子才能那么了解女人的心思。

日子长了,纵使仍有那种莫名的感觉,小夭也认定防风邶就是防风邶,但是现在……她又觉得他是相柳,没有理由,无法解释,她就是觉得他是。

她对防风邶说:“我们的心在一起跳动。”她仰脸看着防风邶,等着防风邶给她一个解释。

防风邶的手盖在她的手掌上,笑笑地说:“是啊,好像真的在一起跳。”

这个无赖啊!小夭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咬牙切齿,等着防风邶,防风邶笑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静静地笼罩着他们的身影。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身旁,车帘被挑开,防风意映惊讶地叫:“二哥?”

防风邶十分泰然自若,微笑着说:“小妹,好久不见。”

小夭的身体有点僵,她能感觉到身后还有一人在看着她。

小夭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她跟防风邶学习箭术已经有十六个月,以涂山氏的力量,以她和防风邶的身份,璟早就应该听闻了她和防风邶的事。或者说,在刚开始,当她还没了解防风邶的随性浪荡时,她不相信防风邶会真正传授她箭术,她也没打算真跟他学,小夭没有抗拒防风邶的接近,只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和防风邶走到一起的消息会飞进每个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内。璟当然也会听到,而小夭就是想让他听到。小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她也懒得去想,反正这么做她觉得高兴,她就这么做了。

后来,小夭发现她误会了防风邶,防风邶真的在教授她箭术,她也开始认真学习。渐渐地,最初的那个目的已不重要。可小夭仍旧在若有若无间等待璟的反应,但十六个月,她真的已经放弃了等待,她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幸亏、幸亏,防风邶让她出乎意料,否则可就不仅仅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但是,就在她已经忘记时,他又突然出现了,并且带着他的未婚妻!

防风意映下了车,涂山璟也下了车,防风邶含笑打招呼,“想必你就是青丘公子,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未来妹夫了,幸会。”

防风意映很无奈,对璟说:“这是我二哥。”

璟一时没有说话,作为有幸曾见过相柳“真容”的人,估计他和小夭第一次看见防风邶时一样,一会儿后,他才行礼,客气地说:“二哥好。”

防风邶笑道:“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防风意映眼含不悦,打断了他的话,“二哥,你的朋友不必介绍给我们。”意映只在拜祭仪式上见过一次盛装的小夭,小夭今夜穿着普通轩辕女子的衣衫,侧身而站,低着头。意映又认定,深夜和邶在一起的女人肯定不是正经女人,根本不屑留意,所以完全没有认出来。

防风邶笑了笑,也就真不提小夭了。

意映问:“二哥,你住哪里?涂山氏在这里有一座园子,二哥可以和我们同住。”

防风邶道:“不用了。”

难得说话的璟突然说道:“意映一直很挂念你,那园子很大,出入也方便,还请二哥赏光。”

意映诧异地看了一眼璟,却很高兴,毕竟璟殷勤款待她的家人,是她的面子。

邶笑道:“盛情难却,不过今夜就不打扰了,我还要送朋友回去。明天再搬。”

璟说道:“二哥去哪里?反正马车很宽敞,可以送你们。”

邶说:“不用麻烦,我们刚在赌场里坐了几个时辰,现在想动一动。”

“走吧!”邶招呼小夭。

小夭毫不犹豫地跟着他,离开了。自始至终,她没有看璟一眼。

璟凝视着她的背影。

意映看着哥哥叹气,“传言他和高辛王姬这一年来走得近,我还以为他碰到一个真让他动心的,性子收敛了,没想到还是这样。”

璟没有说话,沉默地上了车。合上双眼,眼前浮现的是刚才小夭和邶四目相望的画面,两人之间浮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小夭回到颛顼的宅邸,急匆匆地去找颛顼,“颛顼,颛顼。”推开屋门,居然看到了阿念和海棠。

小夭呆了一瞬,看向颛顼。

颛顼笑道:“阿念来轩辕城玩。”

小夭问:“她偷跑出来的?”堂堂高辛王姬来轩辕城,如果不是偷着来,无论如何也该有人向黄帝奏报。

颛顼无奈地笑笑,“但我想师父应该知道。”

小夭也觉得父王肯定知道,如果不是他默许,再借海棠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和阿念私逃,父王是个怪人,他一直非常纵容女儿们在外面野。就拿她和防风邶的事来说,在轩辕不算什么,黄帝自然不会管,可俊帝也不管,只在给小夭的信里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防风邶。

阿念问颛顼:“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来?”

颛顼温和地说:“当然不会,你来看我和小夭,我很高兴。”

阿念不屑地横了小夭一眼,“我只是来看哥哥。”

颛顼问小夭:“你刚才急急忙忙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在街上碰到……涂山璟和防风意映。”

“嗯,他们下午就到了,估计再过几日,丰隆和馨悦也会来。”

“他们怎么都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颛顼说道:“小夭,这是轩辕城!轩辕国的都城!关系到大半个大荒的政令都是从这座城池中颁布出去。不管是赤水、涂山,还是神农、防风,他们的家族命运都和这座城池的政令息息相关。每个家族的重要子弟隔几年都会特意来轩辕城住一段日子。交好的,自然而然也就常常约好时间一起来。”

小夭沉默,好似很失望,颛顼问:“怎么了?”

小夭摇头,“我去洗漱睡觉了。”

颛顼带着阿念也出了屋子,对阿念说:“我带你去你的房间,你在轩辕城时就住这里。你既然是偷偷来的,到时别人问起,你就说是小夭的朋友,但我得和爷爷说一声,如果他想见你,我再带你去拜见爷爷。”

阿念乖巧地答应了,却有些不满地问:“为什么不能说是哥哥的朋友?为什么要说是小夭的朋友?”

“因为现在哥哥的能力有限,做哥哥的朋友很危险,做你姐姐的朋友比较安全。”

阿念向来是小事糊涂、大事精明,立即从颛顼的一句话中意识到很多,她咬了咬嘴唇,对颛顼说:“哥哥,你放心吧,我知道这里不是高辛,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走在前面的小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念羞恼,“你不相信吗?”

小夭已经到了自己的屋子,她走进去,回身对阿念说:“我、拭、目、以、待。”砰一声赶在阿念发火前,关上门。

颛顼忙安抚阿念,“我知道阿念最懂事,别和你姐姐一般计较。”

阿念笑起来,跟着颛顼去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小夭起了个大早,给颛顼留了个口信,就回了朝云峰。

按照礼节,以璟和颛顼的交情,璟到了轩辕城后,应该会来拜访颛顼,小夭不知道他哪天会来,可她实在不想等待了,悬着心猜测,随着时间的流逝失望,那种感觉太难受。所以她选择不再等待,逃回了朝云峰,他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都与她无关。

小夭在桑林里练习射箭,练了大半日,出了一身汗,她才收起弓箭。

“你今日心不静。”黄帝的声音传来。

黄帝拄着拐杖,站在桑林外。小夭走过去,扶着黄帝坐到桑木榻上,她没大没小地坐在了黄帝旁边,端起一碟子冰葚子,一串串吃着。估计现在整个大荒,也只有她敢和黄帝平起平坐。

黄帝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小夭伸出手,黄帝摸了摸她的手指,拉弓的地方已经结了厚厚的茧子,“小姑娘练箭,怕长了茧子不好看,都会戴上特制的手套,为什么不去找工匠定做?”

小夭笑起来,“我和她们的目的不一样,她们是为了秋天狩猎游玩,我是为了杀人,难道敌人会等我戴上手套再出手?”

黄帝放开了小夭的手,“防风邶不可能把防风家的箭术传授给你,回头我再给你找个师父。你的灵力低微,弓和箭需要找技艺高超的大铸造师专门为你打造,但这个不急,等你箭术有小成时,我再命人去请铸造师。”

小夭不在意地说:“高辛缺什么都不会缺好的铸造师,回头让父王找铸造师帮我做。”

黄帝看着小夭的媚眼,淡淡地问:“你父王待你如何?”

小夭的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父亲。”

黄帝望向桑林,以少昊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来小夭……他有什么图谋吗?黄帝缓缓说道:“他是一国之君,不要把他看作单纯的父亲。既然生在帝王之家,就不要指望任何纯粹的感情,凡事只能靠自己。”

小夭叹了口气,“不是每个君王都像您这般雄才伟略的。”

黄帝并不在意小夭话语里的讥嘲,忽然说道:“好好选个夫婿吧,在我死之前,我还能保证你嫁给任何一个想嫁的男人。”并尽可能安排她幸福。

黄帝的话题太跳跃,小夭愣住,过了一会儿,她心内忽然涌出又酸又涩的感觉。不管她再怨他,他毕竟是她的外祖父。

小夭压下了那些复杂的感觉,嬉皮笑脸地问道:“不管是谁都可以吗?如果有婚约也可以吗?如果是你的敌人也可以吗?”

黄帝看向小夭,“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男人?”也许因为黄帝出身平凡,没有受过世家大族的教育,他说话时,要远比俊帝直接犀利。

这么直白的话,换成别的女子大概早就脸红了,小夭却没有丝毫扭捏。这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她也正儿八经地思考了一会儿,“我还没成年就开始扮男人,人家少女怀春时,我也不知道我忙什么呢,大概忙着活下去吧。也许我一个人的时间太长,我一直很想找个人陪伴,不是指嫁人,就是一起生活,分享苦、分享乐,即使吵吵闹闹,至少不用自己和自己说话,可我胆子很小,你想啊,我的亲祖父、亲爹、亲娘都能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放弃我,我又能相信谁不会放弃我呢?我和孤苦无依的老者相伴,我收养孤儿,他们需要我,不会抛弃我。”小夭嘿嘿地笑,“人家觉得我心善,其实,只不过因为我懦弱,我和弱小者在一起,觉得自己掌握着一切,被倚靠,不会被放弃,才觉得心安。”

黄帝歪靠在桑木榻上,思量地看着小夭。

小夭说:“恢复女儿身后,总觉得嫁人还挺遥远,也没仔细想过,不过我知道我害怕像你这样的男人,在你们心中,永远会有比女人更重要的选择。”

黄帝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们本就不适合做夫君。”

小夭眯着眼,慢慢地说:“我太害怕拥有后又失去了,如果那样,我宁可从未拥有。除非有一个男人,不管面对任何选择,我都是他的第一选择,不管有任何原因,都不会放弃我,我才愿意和他过一辈子。”

黄帝说:“很难。”

小夭笑起来,“我知道很难啊,所以,我根本不敢去想什么男人,我怕一想救万劫不复。就算……”小夭叹气,“就算心有点乱,我也会努力控制。”

黄帝说:“你刚才问我的问题,你自己已有答案。如果他选择了别的女人,证明你在他子心中不是第一选择;如果他选择了做我或颛顼的敌人,证明你在他心中不是最重要,他可以放弃你。”

小夭觉得心里堵得慌,抱膝缩坐在桑木榻角,望着桑林发呆。

黄帝说:“其实你想得太多了,人有时候要学会糊涂,只要选对了人,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并不难。”

小夭怔怔地思索着黄帝的话,半晌后,苦笑起来,“我明白外爷说的话,可是我已经是这样的性子了,如果真找不到那样一个男人,我宁愿不嫁,收养几个孤儿,日子照样过。”

黄帝什么都没说,只是凝望着桑林。

小夭在朝云峰待了五天,早上练箭,下午翻看医书炼制毒药,黄帝有空时,陪黄帝吃点东西说会儿话。

第六日清晨,颛顼带着阿念来拜见黄帝。

阿念对黄帝一场地恭敬,黄帝看到阿念有些意外,估计没想到阿念居然比小夭更像自己的女儿吧,也许因为这一点相像,黄帝对阿念多了一点亲切。

阿念立即感觉到了,居然半撒娇半央求地问黄帝:“我也好像要一个爷爷,陛下,我可以和颛顼哥哥一样叫您爷爷吗?”

黄帝笑起来,“只要你父王不介意,当然可以。”

阿念立即甜甜地叫:“爷爷。”

黄帝一时高兴,命侍者拿了一个嫘祖戴过的镯子赐给阿念。阿念听到是嫘祖娘娘的首饰,满面欢喜,立即爱惜地戴上。

小夭目瞪口呆,觉得阿念才是和黄帝有血缘关系的孙女。

颛顼朝她眨眼睛,现在知道阿念的厉害了吧?

小夭只能竖竖大拇指,她以前觉得阿念小事糊涂、大事精明,并不蠢笨,只是脾气冲、不会做人,可现在明白了,阿念不是不会做人,而是懒得浪费精力,对于影响不到她的人,阿念何必花心思花精力去讨好?其实仔细想想,阿念看似刁蛮,可实际上她从未逾越俊帝和颛顼的底线。

侍者进来奏报,“防风邶在山下求见王姬。”

小夭如释重负,对黄帝说:“我出去玩了,如果晚上回来得晚,你们不用等我吃饭。”

黄帝正在和阿念说话,不在意地说:“去吧。”

小夭随意地行了一礼就离开了。颛顼悄悄跟了出来。

小夭去牵天马,没有带弓箭。除了防风邶,只有黄帝和颛顼知道她在练习箭术,小夭也不想别人知道,当日特意买了两副一模一样的弓箭,一套在小夭手里,一套在防风邶哪里。纵使别人看到,也只当作是防风邶去山中射猎了。

颛顼拉住天马的缰绳,“你在故意躲着璟吗?”

“没有。”

“这几天,他每天都来找我,我想,他还没有闲到想天天见我。”

小夭说:“防风邶在等我,我要走了。”

颛顼踌躇了一瞬说:“防风邶是妾妾侍所出,防风家他做不了主,你和他玩可以,但……先不要和璟闹翻,我现在需要他。”颛顼低下了头,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有些泛青。颛顼不是没有经历过屈辱,可这一瞬,他觉得最屈辱。

小夭握住了他的手,“哥哥,不要难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会去见璟的,并不勉强,也不是为了你,我其实……其实在对他发脾气。”

颛顼依旧低着头,自嘲地说:“我可真是个好哥哥,连让你发点脾气都不行,要你上赶着去给男人低头。”他放开了缰绳,“去吧!”步履匆匆,向殿门走去。

小夭策天马离开,到轩辕山下时,看到防风邶,小夭只是挥了下手,防风邶策天马追上她,两人默契地向着敦物山飞驰。

到了地方,小夭取下弓箭,拉满弓射出,箭狠狠地钉入了树干。

防风邶笑道:“今日有火气啊!”

小夭不吭声,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慢慢地转身,对着防风邶的心口,拉开了弓,“你究竟是谁?”

防风邶无奈,“我现在住在未来的妹夫家里,和妹妹天天见面,你觉得我除了是防风邶,还能是谁?”

这会儿看他,又不像相柳了。小夭瞪着他,“如果日后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就在你心窝子射上一箭。”

防风邶笑起来,“你心里到底希望我是谁呢?那个让你想毒死的朋友?”

小夭指头一松,紧绷的弓弦弹出,箭贴着防风邶的头钉入了他身后的树干上。防风邶笑着鼓掌,“我这个师父教得不错!”

小夭抿着唇角笑。

防风邶说:“我看你心情不好,今日别练了!”

小夭抽箭,引弓对着树靶子,“今日心情不好,不练!明日心情太好,不练!人生多的是借口放纵自己,有了一必有二,我还学什么?”

防风邶轻叹一声,没再废话。他盯着小夭的动作,时不时指点一下小夭。

一直练到晌午,小夭收了弓箭。

两人和以前一样,打算回轩辕城,去歌舞坊吃饭睡觉。

两人并骥行过轩辕街头,虽然小夭戴了帷帽,可一看小夭骑的天马,再看到防风邶,几个心思活动的人猜到是王姬,不禁激动地叫了起来,行人听闻,纷纷让到路旁。

小夭这才发现早上心神不宁,牵错了天马,这匹天马的络头用黄金打造,有王族徽印,估计是专给黄帝拉车的天马。

此时,整条长街只有她和防风邶在移动,小夭觉得很怪异,却无可奈何,只能摆出傲慢王姬的样子,和防风邶行过长街。

防风邶低声说:“我虽然脸皮厚,可众目睽睽下带着你进歌舞坊,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小夭笑,“说明你脸皮还不够厚,应该再练练。”其实,她也没胆子,怕传回高辛,让父王难堪。

小夭说:“去颛顼那里吧,他应该会在朝云峰用过晚饭才回来。”

进了宅子,小夭跳下天马,叹道:“我这野路子的王姬毕竟和阿念不同,看着那么多人盯着我,我总会下意识地检讨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是以前做当贼的后遗症?”

防风邶半真半假地说:“不如你别当王姬了,跟着我四处去玩。”

小夭笑嘻嘻地说:“好啊,只要你能放弃一切。”

防风邶哈哈笑起来,小夭笑睨了他一眼,话谁不会讲呢?我浪迹天下当骗子的时候,你说不定还在家里缠着婢女讨胭脂吃呢!

正厅是颛顼接待官员谈论政事的地方,小夭带着防风邶去了颛顼日间休憩的花厅,隔子中间,悬着纱帘,外面的大间摆放了茶榻和几案,可待客,里面的小间有睡榻,可小睡。

婢女们很快端上了饭菜。用过饭后,防风邶斜靠在窗边的坐榻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小夭睡眼蒙胧地说:“颛顼好像没养舞伎,你若想看,自己去问问婢女。”

小夭走进里间,垂下帘幕,侧身躺在榻上,闷头就睡。以前在歌舞坊时,两人也是如此,用过饭后,防风邶在外间看舞伎跳舞,小夭在里面窝在榻上睡觉,等小夭睡够了,再商量去哪里玩。

隐隐约约,小夭听到防风邶说了句什么,小夭挥挥手,示意他别烦,她还没睡够。小夭的身体不比防风邶他们,练一早上的箭,十分疲累,如果不好好睡一觉,下午什么都干不了。

又睡了一会儿,半梦半醒中,听到防风邶和什么人说着话,小夭以为颛顼回来了,也没在意,手搭在额上,依旧躺着。

“听小夭说王子要用完晚膳才会回来,你若真有要紧事,不如派个人去轩辕山通传一声。”

“我已经打发人去轩辕山了。”

小夭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那从容沙哑的声音,不是璟,还能是谁?

真奇怪,每一次听他和别人说话,总觉得和自己认识的璟不是一个人。和别人说话是,他说假话也十分从容淡定,而和她说话,小夭总觉得他有些笨嘴拙舌。

“你和王子的交情很好?”防风邶在试探。

“王子平易近人,与大家相处得都不错。”璟回答得滴水不漏。

小夭坐了起来,纱帘外的两人停止了谈话。小夭走到镜前,稍微整理了一下发髻。

防风邶说道:“小夭,刚才婢女来禀奏说青丘涂山璟求见王子,我看你还在睡觉,就自作主张让婢女请了他进来。”

小夭掀帘走了出去,笑道:“幸亏你自作主张了,否则倒是我怠慢了哥哥的朋友。”

小夭只做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对璟客气地说:“哥哥在朝云峰,我这就打发人去请他回来。公子若没有急事,就在这里等等,若有的话,可以先回去,我让哥哥去找你。”说完,小夭真叫了婢女进来,吩咐他立即派人去轩辕山。

小夭对璟略欠欠身子,说道:“我和邶还有事,就不陪公子了。”

小夭和防风邶走出了屋子,小夭问防风邶:“待会儿去哪里?”

防风邶笑说:“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小夭觉得身后一直有目光凝着,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要走不动,可她赌气一般,偏是要做出脚步轻快,谈笑风生的样子。

走到门口时,小夭突然想起早上答应过颛顼的话,停住了步子。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心就是想和璟对着干。

防风邶看她,“怎么了?”

小夭说:“我突然想起哥哥叮嘱的一件事,今日不能陪你去玩了,改日补上,可以吗?”

防风邶盯着她,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又冒了出来,小夭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似乎下一瞬,防风邶就会扑过来,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咬一口。

突然间,防风邶笑了,不在意的说:“好啊!”

防风邶扬长而去,小夭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感觉像是逃过了一劫。

花厅内,微风徐徐,纱帘轻动,一室幽静。

璟坐在榻上,身子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夭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涂山璟,不是破破烂烂没人要的叶十七。

小夭笑眯眯地走了进去,坐到涂山璟对面,“你要喝茶吗?我让婢女煮给你。”

璟声音暗哑,“不要。”

小夭殷勤地问:“那你要喝酒吗?让婢女给你烫点酒?轩辕城应该没有青丘暖和,到了秋末,一般都喜欢烫酒喝。”

“不要。”

小夭笑,“那你要什么?”

“你在这里,已足够。”

璟眉眼清润,唇角带着微微的笑,虽然笑意有些苦涩,却是真的一点没动气,就好似不管小夭做什么,只要她在这里,他就心满意足。

小夭突然觉得很泄气,就如对着云朵,不管怎么用力,人家就是不着力。

璟把一个小盒子递给小夭,小夭打开,里面是一根银白的链子,链子上坠着一颗紫色宝石,晶莹剔透,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小夭想了想,不太确信地问:“这是鱼丹紫?”

“本来想给你找颗红色的,可这东西虽不算珍贵,却真实可遇不可求,只找到了一颗紫色的。原想雕个什么,但我想,你要这东西肯定是想含着下水玩,不管什么模样,都不如圆润的一颗珠子含着舒服。你若想要什么样式,我再帮你雕。”

小夭问:“找这东西不容易吧?”

“不麻烦。”

小夭说:“不麻烦?连富可敌国的涂山氏也只找到了一颗紫色的。以后给女孩子送东西,一定要三分的麻烦说成五分,五分的麻烦说成十分,才能见诚意。”

璟不吭声。

小夭把玩着珠子,“这个已经锻造好了?”

“好了。”

“真的含着珠子就能在水里自由呼吸?”

“嗯,我试过了。”

小夭正拿着珠子,凑在唇边欲含不含,听到这话,忙把珠子收到手里,可拿在手里,也觉得那珠子变得滚烫。

璟也有些局促,不过他怕小夭贪玩出事,低声叮嘱道:“最长的一次,我在水里游了一日两夜,不过我有灵力,安全起见,你最好不要超过十个时辰。”

小夭低低嗯了一声。璟喜静不喜动,为了测试珠子,居然在水里游了一日两夜。

小夭突然趴倒在案上,头埋在双臂间。

璟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小夭,小夭,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有点恨你。”每一次,她刚狠下心,他总有办法让她心软。难道只是因为她把他捡回家,救了他,她就对他狠不下心了?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出现!”璟完全不知道小夭那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只知道,小夭现在很不高兴,刚才和防风邶在一起时很高兴。

小夭恼得把手里的珠子砸到他身上,“你就是个大傻子,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觉得你精明。”

璟不敢躲,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夭又担心珠子被她摔坏了,问:“珠子呢?”

璟忙帮她四处找,把滚落在地上的珠子递给小夭,“不会那么容易摔坏。”

小夭瞪了他一眼,一边把玩着珠子,一边闷闷地说:“你来轩辕城,为什么要带……你还想取消婚约吗?如果不想,你提早和我说一声,我也犯不着守着和你的约定等待!”

璟急切地说:“我当然想取消!我已经和奶奶说了,我不想娶防风意映!”

小夭低着头,显然在等着他说下去。

璟说:“这些年,意映一直陪伴奶奶左右,和奶奶感情很深,奶奶没有同意取消婚约,但同意将婚礼推后。这次,意映主动要求一起来轩辕城,我不想带她,可奶奶说我们涂山氏欠她的,要我把她当成妹妹照顾。”

小夭摇晃着珠子,默默沉思。

璟说:“小夭,奶奶一直很疼我,我一定会说服奶奶同意。”

小夭说:“这枚鱼丹紫,我收下了!”小夭将项链戴到脖子上,微微拉开衣领,把珠子滚了进去,贴身藏好。

璟看在眼内,心急跳了几下,忙低下了头。

小夭说:“我在学习箭术,防风邶愿意教我,所以走得比较近。”

璟心里一下子盈满了喜悦,微笑着说:“不用解释,现在我也没资格要求你解释。刚才,你回来了,已经足够。”

可她刚才回来却不是为了璟,而是为了颛顼!小夭心里十分压抑,她和璟之间也要利用与被利用吗?小夭问:“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不会伤害轩吗?”

“记得。”

“我不知道我哥哥想做什么,但如果不会侵害到涂山氏,你能否尽可能给他一点帮助?”

璟温和地说:“如果只是这个要求,你根本不必开口。其实,我和丰隆这次来,是有事想和颛顼商谈。”

“如果没事商谈,你就不来了?”小夭咬着唇,蹙着眉。

璟的心急跳了一下,有点迟疑地说:“本来丰隆想让我等他一起来,但我……等不及,先来了。”

“这也叫先来?我到轩辕城已经二十个月了。”

璟翻来覆去思索小夭的这句话,觉得小夭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认为他来得晚了,可又不太相信小夭是这个意思,他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简直恨不得求小夭再说一遍,让他再分析一下语气。

小夭看璟默不作声,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璟一把抓住她,结结巴巴地问:“小夭,你、你、你……想见我?”

小夭看着他,璟不安地说:“我知道我有些笨,如果误会了,你、你别生气。”

小夭好似又看到了回春堂里的十七,她一下子心软了,柔声问:“你想见我吗?”

璟重重点了下头,正是因为思念入骨,所以他反复思考后,想出了个法子,先说服了丰隆,现在又拉着丰隆和馨悦万里迢迢赶到轩辕城,来说服颛顼。

小夭不满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来?”

“有些事要做。”

小夭叹气,“你真的那么笃定,我不会让别的男人走进我心里?”

璟摇了下头。不笃定,就是因为完全不笃定,所以他才想出了这个几乎算是釜底抽薪的法子。

小夭无奈了,“你……好笨!”

璟黯然,和防风邶的潇洒风流、挥洒自如比起来,他的确太木讷。

颛顼和阿念走了进来,彼此见礼后,颛顼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璟淡淡笑着:“无妨,是我没事先告知你。”他扫了一眼阿念,颛顼立即明白了,对阿念说:“陪了爷爷一天,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阿念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可看他们不回避小夭,不禁心内很不痛快,却丝毫没表露,只乖巧地说:“好。”

看阿念走远了,璟对颛顼说:“估计丰隆和馨悦待会儿就到,我已通知过他们,他们一进城,会立即悄悄赶来这里,和你碰头。今晚见过你后,他们不会再单独和你相见。”

颛顼听完,神情一肃,忙快步走到屋外,叫来心腹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颛顼也不问璟是什么事,让婢女上了酒菜,对璟笑说:“我们边吃边等吧。”又对小夭说:“小夭,你也开坐。”

小夭坐下,颛顼和璟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小夭觉得无聊,一个人倒着酒喝,颛顼笑拍了她的头一下,“你若再喝醉了,丰隆和馨悦肯定以为你酗酒,如果酗酒的名声传出去,你就别想嫁人了。”

小夭不满地说:“谁又喜欢喝无聊的酒?咦,你不是精擅音律吗?去奏一首来听!”

颛顼自嘲地说:“在青丘璟面前,我可不敢说自己精擅音律,不如让璟弹一曲。”

璟说:“我已十几年没有碰过琴。”

颛顼有些意外,说道:“那我就献丑了。”

颛顼坐到琴前,抚琴而奏,琴音淙淙,竟然是一首小夭小时听过的曲子,小夭叹息。

突然,璟俯过身子,在小夭耳畔低声说:“丰隆和馨悦到了,你去里面。”

小夭忙回避到里面。

一曲结束,馨悦和丰隆推门而进,丰隆笑道:“为了听完你的曲子,我都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了。”

馨悦看着颛顼,脸有些红。

颛顼请他们入座,丰隆道:“我们喝点水就行,待会儿还要去长辈们的接风宴,被闻到酒气不好解释。”

颛顼给他们斟了清水,丰隆说:“我特意让侍从驾云辇慢行一步,自己策坐骑赶来,争取了这点时间,时间有限,就长话短说。”

颛顼肃容说:“你我之间,本就不需客气,请直言。”

丰隆看了一眼璟,问颛顼:“你既然选择回轩辕城,向来也是存了想要那个王座的心思,但你少时就离开了轩辕城,你的王叔们却有上千年的经营,不是我小瞧你,而是你拿什么和他们去争呢?”

颛顼盯着丰隆,“我的确存了那个心思,我也的确在轩辕城走得非常艰难,可以说目前只是勉强保命而已,如果你有什么建议,还请直言。”

丰隆又看了一眼璟,难掩激动之色,“既然轩辕城已经被你的王叔、弟弟们盘踞得密密实实,你为什么不放弃轩辕城呢?”

“放弃轩辕城?”颛顼的脸色变了。

丰隆站起来,手掌一挥,出现了一幅水灵凝聚的大荒图,他指着地图说:“你看看轩辕城的位置,当年,黄帝陛下和嫘祖娘娘创建轩辕国时,选择在轩辕城立都,非常有道理,它可以辖制整个西北。轩辕城四面环山,交通不便,却易守难攻,让当年的神农国无法剿灭轩辕,可是,已经数千年过去了,现在的轩辕国早已不是当年只有小小西北的轩辕国。西北、南疆、北地、整个中原,这些大好河山都属于轩辕!”

丰隆用手指在整个版图上扫过,无边的沙漠、广袤的草原、莽莽苍苍的林海、无垠的良田、奔腾的江河、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坐落在西北的轩辕城和轩辕国庞大的版图相比,显得是那么不相称,没有一丝泱泱大国的王都气象。它的地理位置,隔绝了外面,看似安全,却也让它的影响力有限。

丰隆说:“颛顼,你看清楚了吗?看清有朝一日,你应该统御的河山了吗?”

颛顼的手在轻颤,“我看清楚了!”

丰隆激动地说:“放弃轩辕城!到中原来!中原才是整个大荒的中心,坐拥中原,才能俯瞰整个大荒,西北、南疆、北地、东海,尽在掌握,有朝一日,你若要挥师南下……”丰隆点了点高辛的河山,手用力地握住,“也轻而易举。”

颛顼再坐不住,站了起来,凝视着整个地图,打量了半晌后,手指缓缓地点向了神农山,是这里!和只有这连绵千里、二十八峰的神农山才配得上现在的轩辕国。

他看向丰隆,丰隆点点头,他们所想一致。两张年轻的脸上,有憧憬、有激动,更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坚毅。

馨悦柔和地说:“选择神农山,并不是我们神农族企图做什么,其实,这件事到现在也只有我知道,族里的长辈还不见得愿意……”

颛顼面容端肃,不耐烦地挥了下手,示意馨悦不必多言。

丰隆赞赏地看着颛顼,哈哈大笑,“女人毕竟是女人,再聪明也免不了小鸡肚肠,哪里懂得我们男人的雄伟抱负?什么神农族、轩辕族的,还纠缠于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真是鼠目寸光!”

颛顼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倒了一杯清水,丰隆端起水杯,两人用力一碰杯子,咕咚咕咚喝下。

馨悦被哥哥骂得很难受,可看到颛顼和往日大异的样子,只觉他如巍峨高山,让她仰望崇拜,禁不住心如鹿撞,一颗骄傲的女儿心彻底陷落了。

丰隆扔了杯子,对颛顼说:“这事知道详情的就我们四人,你如何能说服陛下放你到中原,就看你的本事了,我们在中原等你。”

丰隆挥手划过整幅地图,整个大荒的河山都熠熠生辉,他朗声说:“我想要有生之年,看到一个真正的盛世帝国!千秋留名、万世敬仰!”

颛顼对丰隆行大礼,“听君一席话,惊醒梦中人,此恩永不敢忘!”

丰隆扫了一眼璟,回了大礼,笑道:“不敢居功!劝你去中原,就是要你放弃轩辕城,胜则全赢,输则一败涂地,再无转机。你敢豪赌,也是好气魄,令我钦佩!”

颛顼笑道:“我的志向本就不仅仅是一个王座,为何不敢放弃?”

馨悦不解地说:“我本以为这一趟会白跑,哥哥和我压根儿没有给你任何许诺,就让你放弃一切到中原来,你竟然真会愿意?”

颛顼笑对丰隆说:“如果我能有所作为,丰隆自然会选择与我共成伟业,如果我不能,几个许诺又能管什么用?”

丰隆大笑,用力拍了拍颛顼的肩膀。

璟提醒道:“你们该离开了。”

丰隆看着颛顼,依依不舍,好似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知道今夜之行绝对要保密,万万不可泄露,所以不得不告辞,“我们得走了,离开轩辕城前也无法再和你相聚。”千言万语最后变成一句话,“我在中原等你!”

颛顼心怀激荡,也是依依不舍。男女之情固然缠绵悱恻,可男儿和男儿之间志同道合、浴血奋斗的情谊才更惊心动魄,他说道:“今夜只能清水一杯,等到中原,再大醉!”

丰隆和馨悦穿上披风,在暗卫的护送下,悄悄离开。

颛顼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才突然想起小夭在里间,刚才丰隆曾提到“挥师南下”,他心中一紧,急急走进里间,却看小夭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颛顼轻舒口气,拍了自己脑袋一下,真是关心则乱,刚才丰隆在说话前,他亲眼看到丰隆又施了个禁制法术,显然是丰隆察觉到里屋还有人,但看他和璟没什么举动,知道可以信任,只是丰隆十分谨慎,依旧不愿泄露。

“小夭,起来了。”

小夭睁开眼睛,“他们都走了?”

“璟还在。”

小夭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走出去,璟问道:“中午来时你就在睡,怎么又困了,晚上没好好休息吗?”

“不是,就是有些累,中午被你扰得压根儿没睡好。”

“你做什么了?”

小夭掩嘴打了个哈欠,“学习射箭。”

此刻的小夭睡眼惺忪,鬓发有点散,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十分娇憨可爱。璟抬起手,想起颛顼在,又强压着收了回去。

小夭看颛顼眉宇间难掩激动,不禁奇怪地说:“谈了什么竟然能让你这种七情不上面的人都激动?”

颛顼问道:“小夭,你愿意去神农山吗?”

神农山?那里不是距离青丘很近?小夭下意识地看向璟,璟紧张地看着她,小夭不解地问颛顼:“我为什么要去神农山?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我也要去神农山。”

“啊?你不是说要轩辕山吗?”小夭真正清醒了,双眼睁得滴溜溜圆,瞪着颛顼。

“计划变了。”

“哦!”小夭很晕,只能推测到颛顼应该是和丰隆达成了什么协议,“我无所谓了,去神农山就去神农山吧!”

颛顼和璟都如释重负。

璟垂眸看着案上的酒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筹谋一年多,终于把她带到了身边,不再是万里之遥。

婢女进来说道:“阿念姑娘问王子要不要一起用晚饭。”

颛顼看小夭,小夭挥挥手,让他走,“我若和她同席,你估计就忙着劝架了。”

颛顼朝璟苦笑一下,离开了。

小夭问璟:“你什么时候离开轩辕城?”

“明天。”

“明天?”小夭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了。

璟问:“你去过青丘吗?”

“没有,我有一阵子特别讨厌九尾狐,传说九尾狐出自青丘,所以连带着讨厌上青丘了,两次经过都是绕道走。”小夭忽然有些担心,“我杀的那只九尾狐妖不会是你们的亲戚吧?”

“只怕是。”九尾狐本就稀罕,有数的那几只九尾狐妖的确都是涂山氏或远或近的亲戚。

“啊?”小夭的嘴巴张着。

璟忍不住笑起来,“亲戚归亲戚,他做了那样的事,是咎由自取,就算说到奶奶那里去,你也占着理。”

小夭拍胸口,“你要吓死我!”

璟温言软语地说:“其实,青丘很好玩,等你到神农山后,我可以带你在青丘玩。”

小夭不说话,璟不安地问:“小夭,你不想去中原吗?”

小夭摇了下头,“不是。”她浪迹天下时,因为对俊帝和黄帝都心存芥蒂,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原厮混,也是有感情的。

小夭低下了头,低声说:“你送了我九瓶青梅酒。”

“嗯。”

“再没消息了。”

璟反复地思索了几遍小夭的话,才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说为什么我再没给过你消息?”

“嗯。”

璟想了一会儿,说道:“第一,丰隆给我送的东西被人翻动过,我身边的人有了异心,没查出是谁前,我必须很小心。第二,我和颛顼的身份都很特殊,并不方便来往过密,涂山氏有家规,奶奶因为我给颛顼送谢礼的事,已训斥过我。第三,上次见你时,你抱怨我变着法子提醒你守约,所以我也想尽力克制,不要太惹你烦。”

第一条和第二条理由还算是理由,可第三条……小夭气得趴到案上,头埋在双臂间。

“小夭……”

“别和我说话,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璟果真默不作声,小夭毕竟是个话多的,憋了半晌后就憋不住了,问:“你明日什么时候走?”

“清早。”

“今晚陪我玩吧!”

璟的眉眼舒展开,无限的欣悦,点了下头。

“不怕人发现吗?”

“狐尾人偶早已回去。”

小夭叹气,“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笨了。”

璟不说话。

小夭拉开门看了一眼,四下无人,她对璟招招手,拖着璟悄悄地溜去自己的屋子。

进了屋子,关好门,才放心。

“我不在朝云峰时就住这里。”小夭让璟坐,歪头看他,“我们玩什么呢?”

“什么都好。”

小夭看看屋子,琴棋书画——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小夭对自己也很无奈。

箱子里有几瓶毒药的汁液,桃红、天蓝、粉紫……倒是什么色彩都有,小夭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出来,摆到璟面前,又把自己的四条绢帕放到案上。

小夭把自己做毒药时用的一根细细的小刷子递给他,“帮我画几幅画吧!”

“你想要什么?”

“嗯……荷花吧。”

璟蘸了深绿色的汁液,画荷叶。小夭道:“小心点,这可是埋广的汁液,很毒!南疆那边的人叫它见血封喉。”

璟倒丝毫不在意,依旧该怎么画就怎么画,小夭坐在他身旁,看他画画。

“还要什么?”

“蝴蝶吧,我上次想做一只蝴蝶毒药,可我画画不好看,做出来有些丑。”

璟听她说要做毒药,想着肯定不能太大,所以画得小一些,一只只仔细描绘,画了十来只。

小夭趴在案头,凝神看着。

璟看她有些困,说道:“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画我的,你要困,就睡吧。”

小夭摇头。

璟画完了蝴蝶,小夭说:“剩下的两块帕子你决定。”

璟提笔就画,一块帕子画了海边礁石图,一块帕子画了桃花,不见绿色的枝叶,只见娇艳的桃花一朵又一朵,就好似小夭额间的绯红飞落,印染在了雪白的绢帕上。

小夭脸红了,“你又来了!生怕别人忘记了似的!”

璟本没多想,只是画了心里想画的,被小夭一说,又是不好意思,又是紧张不安。手一颤,小刷掉落,一滴绯红的毒汁飞到手背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夭垂着头,半合着眼睛,声如蚊呐,“我……没有不许你那个意思。”

璟看着小夭,怔怔的。突然,身子向着小夭扑下去,把小夭压在了身下,唇恰恰亲在了小夭的唇角。

璟根本顾不上体验是什么滋味,紧张得脸都白了,“不、不是我。我、我不是。”想坐起来,却怎么都起不来。

小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抱着璟翻了个身,“我知道不是你,你肯定中毒了,都让你小心了!”

小夭把了一下他的脉,端了杯清水,把一颗药丸融在里面,跪坐到璟身旁,抱起璟的上半身,把杯子凑到他唇畔,“半杯就够了。”

璟的脸也有些麻,只能一点点地喝,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失神。在清水镇时,小夭这么喂他吃饭喝水,喂了小半年。

“哎呀……不是说半杯吗?”小夭赶紧把杯子移开,“再喝下去,又要给你灌另一种解药了。”

小夭把杯子放到案上,对璟说:“再过一会儿,就能动了。”

璟没说话,静静地倚在小夭怀里。小夭也没放下他,依旧抱着他。

过了很久,小夭问:“你能动了吗?”

璟闭着眼睛,不吭声,好像仍然动不了。

小夭把一粒药放在他唇畔,璟微微动了下唇,药丸落进他嘴里。

小夭说:“都不问问是什么啊?”

璟不吭声。小夭对他说:“你不是想查出谁对你有异心吗?把那幅荷花的帕子拿回去,放进他有可能翻动的东西里,你多年没画画了,他看到了定然起疑,一定会仔细看,琢磨画里是否夹带了消息,消息是琢磨不出来,但毒一定会进入他体内。这世上没有能解百毒的灵丹,刚才那颗药丸,在半年内,能让一部分的毒药伤不到你,所以那帕子你可以随便碰。”

“他会死?”

“见血封喉,若不见血,没什么事。即使真见了,只要及时把帕子上的荷花剪下来,敷在伤口上,有好的医师,也死不了。”小夭叹气,“我就知道你会要解药,你太心软了!”

璟不说话。

小夭解开了他束发的玉冠,让他一头乌发散开。她的手探到他头发里,从头顺到尾,只觉一手软滑,比绸缎还柔顺,小夭问:“现在是静夜还是兰香给你洗头?”

“都不是。”

“你还有别的近身服侍的人?”小夭简直想把他的头发揪下来了。

“不习惯,我自己洗。”

小夭转怒为喜,轻抚着他的头发,璟犹如被抚摸的小猫,很舒服惬意的样子。

小夭抿着唇角偷偷笑了一会儿,对璟说:“上次在海上,你趴在栏杆上,头发散在背上,我就想摸一下。”

璟唇边绽开笑意,想睁眼看她,小夭盖住了他的眼睛,“别,就这样。”他睁开了眼睛,她会不好意思。

璟很听话地闭着眼睛。

小夭乐此不疲地玩着他的头发,拿起他的头发在鼻端嗅嗅,也是她喜欢的药草香。小夭自言自语般地念叨:“好久没给你洗头了,下次我给你洗头吧,用槿树的叶子,清晨摘下,泡上一上午,下午时洗,再趁着太阳的余热晾干头发,闻起来是阳光青叶的味道。”

璟微微地笑着,“好。”

小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璟坐了起来,“小夭,你累了,睡一会儿。”

小夭觉得怀里空落落的,璟伸手推她,“听话。”

小夭的确是很疲乏,无力抗争,顺着璟的力道倒在了榻上,小夭拽拽璟,“你躺下,我要摸你的头发。”

璟侧身躺下,小夭的手指卷着他的发丝绕来绕去,“是不是明天我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

“你到中原后,我来看你。”

小夭合上了双眼,“给我消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不要让我等太久。”

“好。”

璟鼓了半晌的勇气,才敢低声问:“小夭,你、你是在惦念我吗?”

一直没有人回答他。

璟黯然神伤,半晌后,忽而反应过来,小声叫:“小夭。”

小夭双目紧闭,丹唇微启,好梦正酣。璟不禁暗叹了口气,微微而笑。

早上,小夭醒来时,身上搭着被子。

她看了看案头,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绢帕只剩下了三条。

小夭坐起,想去拿绢帕,觉得手上有什么,她低头一看,竟是一缕青丝,柔软地缠绕在她指间。估计是璟要离去时,不想她醒,索性把头发割断了。

小夭看着指间的发丝发了会儿呆,直挺挺地躺倒。这会儿,已不知他人在哪里了,却留下一缕青丝,乱她心思。

第一部 第十七章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颛顼在高辛时,毕竟是寄人篱下,空有王子之尊,其实什么都没有享受过。

原本清清静静的府邸也养了一些舞娘歌姬,好色纵欲倒没什么,反正哪个大家族子弟没养女人呢?

倕梁他们对了助兴,觉得烈酒不过瘾,偶尔会服食巫医用灵草炼制的药丸,那些药丸分量重时可令人昏迷,分量轻时,却可使人兴奋产生幻觉,醉生梦死间能得到极致的快乐。倕梁让颛顼也尝尝,刚开始颛顼还矜持着,不肯吃,倕梁也从不勉强他,可日子久了,倕梁经常吃,又有女人在一旁诱哄着,用樱桃小嘴含着药丸送到颛顼唇边,颛顼终于尝试了一次。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颛顼和倕梁是越发好了。

倕梁带着人到颛顼府上鬼混,结果被小夭撞见了一次,小夭大怒,直接告到了黄帝面前,一个女孩家也不害臊,一五一十地说给黄帝听。黄帝下令,把颛顼和倕梁一人抽了六十鞭子,打得倕梁一个月下不了地,还当着许多朝臣的面把苍林和禹陽臭骂了一顿,苍林和禹陽跪了两个多时辰。倕梁算是怕了小夭,再不敢来颛顼府里,见了小夭都绕道走。

颛顼索性很少回府了,常常跟着倕梁东游西逛,轩辕城中本就没有人在乎颛顼,自然也没有人为颛顼惋惜,反正这轩辕城内多一个浪荡贵公子也不多。只有大将军应龙有一次碰到喝醉的颛顼,颛顼颠三倒四地问好,应龙却扇了颛顼一耳光,对颛顼说:“这一巴掌我替你爹娘打的。”

颛顼被打闷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好似真有些羞愧,在府里闭门思过,可刚修身养性了几日,倕梁拣着小夭不在的日子来找他,几杯酒下肚,颛顼就又跟着倕梁出了府。

刚开始,颛顼还一时羞惭几天,一时又疯玩几天,到后来羞惭的天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次再碰到应龙时,应龙训斥他,颛顼竟然抽出了鞭子,对着应龙嚷,想挥鞭抽应龙,倕梁他们拖着颛顼赶紧跑。应龙是跟着黄帝打天下的心腹重臣,性子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倕梁的老子苍林都对应龙客客气气,倕梁哪里敢招惹?

这轩辕城内,估计最为颛顼伤心的人就是阿念了。

她每每苦劝颛顼,可颛顼总是温柔地答应着,一转身就什么都忘记了。到后来颛顼压根儿不回府,阿念在轩辕城人生地不熟,连找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能整夜整夜地苦等。好不容易等到颛顼回来,却要么昏醉得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要么就还是那样,温柔地全都答应,却全都做不到。

阿念被逼急了,和颛顼吵,甚至破口大骂,可不管她温柔地劝诫,还是刁蛮地撒泼,甚至威胁说她要回高辛,永不再理他,颛顼都只是温软地应着。

渐渐地,阿念没有了脾气,她开始哭泣,她痛恨轩辕城!在这座天下最重要的城池里,她遭遇了这辈子最伤心无力的事情,看着颛顼渐渐变得陌生,看着他拥着不同的女人,她却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颛顼!

因为颛顼的事,阿念从不知道愁苦的双眸都含了忧郁,好似突然间长大了许多。

在无数次徘徊后,阿念终于对小夭低头,求小夭阻止颛顼和倕梁他们来往,实在不行,她愿意带颛顼回高辛。

小夭无奈地说:“我不是没有阻止,我劝过他,也和他吵过,甚至把外爷都请了出来,该打的打了,该杀的杀了,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

阿念伤心地哭泣,小夭说:“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若真的不愿再见他,就回高辛去。”

小夭的平静和阿念的伤心截然不同。

阿念突然迁怒小夭,“你个冷血怪物!如果不是你,哥哥根本不会回来轩辕,都是因为你要祭奠你那个坏母亲,还非要哥哥护送,哥哥才会来轩辕。如果哥哥没有回轩辕城,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你既然已经失踪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根本就不该回来!”

小夭盯着阿念,“不要辱骂我的母亲,否则别怪我不念姐妹之情!”

阿念心里透着寒意,却不肯承认自己胆怯,更高声地哭骂:“我从没有当过你是姐姐,压根儿和你没有姐妹情!你娘如果不是坏女人,她会抛下自己的丈夫?她就是个坏女人,不知道她跟着哪个野男人跑了……”

啪一声,小夭扇了阿念一巴掌,阿念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小夭说:“这里不是高辛,是轩辕,你骂的人是轩辕王姬,为轩辕百姓战死,至今百姓仍在感念她,就你刚才的几句话,足以让皇帝找到借口对高辛起兵。你要想撒泼,滚回高辛,别在轩辕闹腾。”

小夭吩咐海棠:“把她带回屋子,毒半个时辰后就会解掉。”

海棠什么都不敢说,赶紧上前抱起阿念,匆匆离开。

小夭坐在颛顼的屋子前等候,颛顼昏醉不醒,被侍从背回了府邸,婢女们已经很有经验,麻利地服侍着颛顼宽衣睡下。

小夭让她们都下去,她坐到榻旁,看着颛顼。这是一场戏,可颛顼并未和她商量。她只能稀里糊涂地陪着他演。

小夭提起颛顼的手腕,把了一会儿脉,给他嘴里扔了一颗药丸。

颛顼悠悠醒转,小夭说:“这出戏再演下去,别戏结束了,你却已经成了废人。”

颛顼看着小夭,“如果不是戏呢?如果我是真的变了呢?”

“你想测试什么?你不和我商量,是想看看我会不会抛弃你吗?抱歉,试验不出来,因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在演戏。你怎么干这么幼稚的事情?”

颛顼叹气,“有些时候人都会犯傻。”他的确是想知道小夭会如何对待这样不堪的他,“如果我真的变成了现在这样,你会有一日受不了离开我吗?”

小夭无奈地笑着,“你只需问问自己,如果有一日我变得不堪,你会抛弃我吗?”

颛顼凝神想了一瞬,说道:“不会!如果你变成那样,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守着你,让你一点点好起来,就算你不愿意好起来……那也没什么,我会陪着你。”

小夭问:“知道我的答案了?”

颛顼笑点下头。

小夭说:“你吃的那些药……为什么不提前让我给你配点解药?”

“别担心,我早已经询问过巫医,这些药会成瘾,也许对一般人很可怕,但我能戒掉。既然决定了演戏,就必须逼真,想要让他们放心地把我流放到中原,必须让他们相信我已经不能成事。”

颛顼笑,“不是有你吗?”

小夭说:“即使日后解掉了,你的灵力也会受损。”

颛顼笑道:“我不是早说了,我又不是靠灵力混?”

“还要吃多久?”

“快了,很快我们就能去中原了。”

小夭说:“阿念很伤心,她的伤心并不是因为你变了,其实表面上看去,你的放纵对一辈子不愁吃穿的贵族子弟来说也不是多么可怕,并不值得她日日以泪洗面,我看到过她看你那些女人的眼神,我想她对你不只是兄妹之情。”

第二部 诉衷情 第一章 青梅赋相思 神农山位于中原腹地,风景优美,气势雄浑,共有九山两河二十八主峰,北与交通军事要塞泽州相连,南望富饶的燕川平原,东与天然屏障丹河守卫,西是著名的城池轵邑(zhiyi)。

轵邑曾是神农国的王都,在轩辕和神农的战争中受到重创,繁华烟消云散,百姓生活困顿。一百多年前,神农族的小祝融受黄帝委任,成为轵邑城主,掌管中原民生。他说服青丘涂山氏的太夫人,再次把轵邑作为涂山氏生意的中心。再加上小祝融的夫人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族长的女儿,有了赤水氏和涂山氏两大世家的支持,轵邑恢复得很快,不过一百年多年,天下商贾云集轵邑,轵邑成为大荒内最繁华热闹的城池。

小夭和颛顼已经到中原一个月。按理说颛顼有公务在身,应该住到神农山,可他没有去神农山,而是一直呆在轵邑,日日宴饮。

第一天是小祝融举行的接风宴,介绍颛顼和神农族,中原六大世家子弟们认识。大家族子弟众多,颛顼简直如鱼得水,比在轩辕城还畅快,第二天是宴饮,第三天是宴饮……消息传到苍林和禹阳处,苍林和禹阳更加放心了。

直到远在轩辕山的黄帝派人来申斥了颛顼,颛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轵邑,去往神农山。

神农山紫金顶上的紫金宫是历代炎帝起居的地方,也是整个中原的象征,看守这里的护卫十分小心,宫殿基本保存完好。颛顼和小夭住在紫金宫,为了表示对炎帝的敬重,两人都不愿入住炎帝和炎后曾居住过的宫殿,挑了两座毗邻的小殿,据说是神农的王子和王姬住过的地方。

虽然皇帝派人来申斥了颛顼,可颛顼到了神农山后,依旧没个正经样子,身边养了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美貌婢子,一个清丽,一个妖媚,都是世间绝色。

晚上颛顼和婢子通宵达旦地玩乐,白日里总是没精打采,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就会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幸亏颛顼离开轩辕城时,黄帝给他派了一批懂得修筑宫殿的幕僚下属。凡事幕僚们商议好后,去请示颛顼,颛顼做做决定就好。

众人都不敢随便动紫金宫,所有幕僚商量后,决定先从不重要的宫殿开始修饬,积累了经验后,再整修紫金宫。

决定了整修那座宫殿后,自然有精通工程建筑的专人负责实务,颛顼要做的不过是偶尔去工地晃一圈,表示督促。

修正宫殿,除了工匠,材料是关键。涂山氏是大商家,不管需要什么,涂山氏都能以最合理的价格提供最优质的货物。幕僚们仔细商议后,建议颛顼能从涂山氏采购的原料都尽量从涂山氏采购,宁可价格稍微贵一点,但质量有保证,到货时间也有保证,日后出了什么事,还能找到青丘去算账。

颛顼听完后,没什么精神地说好,采纳了幕僚们的建议。

外人以为颛顼是因为晚上纵欲,所以白日没有精神,可实际上,是小夭帮助颛顼戒药。

颛顼身边的两个美貌婢子,清丽出尘的是金萱,妩媚妖娆的是潇潇。小夭第一次见金萱,就发现她是难得的美女,可没想到看似普通的潇潇,洗去易容的脂粉,竟然也是绝色佳人。

金萱为颛顼搜集信息,擅长整理资料;看似娇媚的潇潇居然是颛顼亲手训练出的暗卫,还是暗卫中的第四高手。小夭只能感叹,人不可貌相。潇潇对颛顼的忠诚毋庸置疑,只怕颛顼扔把刀给她,她就能立即自尽。至于金萱,小夭就不知道颛顼的想法了,她可不相信颛顼能那么容易地相信一个人。不过,既然颛顼选择了把金萱带在身边,那么她是否可靠就是颛顼要操心的事,在颛顼没有发话前,小夭选择相信金萱。

每天夜里,颛顼都在封闭的密室内,忍受着噬骨钻心之痛。颛顼以为凭借自己的意志,能够控制一切,可没有想到,药瘾远比他想象的强大,纵使以他的意志,也会控制不住。当药瘾发作时,他会狼狈地翻滚嘶喊,撕扯抓挠,甚至撞墙去伤害自己的身体。

颛顼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他最狼狈脆弱的一面,只有小夭能陪着他。

想要戒掉药瘾的人通常都会选择捆绑住自己,但小夭知道颛顼不想捆绑自己。如果颛顼不能靠着自己的力量戒掉药瘾,那么他就会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所以当金萱悄悄给小夭一条龙筋做的绳索时,小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对金萱说:“他不需要,这世间唯一能够锁住颛顼的绳索就是他的意志。”

每个夜晚,小夭和颛顼躲在密室中,小夭陪着颛顼说话,给颛顼讲各种各样的事情,或者让颛顼给她讲他经历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当颛顼控制不住时,她会用自己的身体去压制他,总能让颛顼更清醒一些。

在最痛苦的那几夜,极度失控下,颛顼也会伤害到小夭,让小夭受伤。只要小夭一流血,颛顼很快就能清醒。他倒在地上,双臂抱着自己的双膝,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所有的力量都被用来和药瘾对抗,他脆弱得像个婴儿。

小夭抱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想哼小时候听过的歌谣,有些是娘亲唱给她听的,有些是舅娘唱给颛顼听的,很多歌谣她甚至记不全歌词,只能半唱、半胡乱哼哼着过去。

听着她的歌声,颛顼会再次熬过去,慢慢平静,渐渐地睡着。

梦中的他,眼角有泪渍,小夭也会有泪盈于睫。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颛顼变得脆弱,她也是。他们都曾是娘怀中最珍贵的宝贝,被小心呵护,如果他们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宝贝要经历这么多的痛苦,她们可会毅然地舍弃他们?

颛顼晚上和药瘾痛苦艰难地搏斗,白天还要处理各种事务。

金萱呈上的消息,他会全部看完,根据各种消息,对潇潇作出指示,潇潇再把他的命令通过他亲自训练的心腹传到大荒各处。

金萱能感觉到,颛顼在给暗卫们布置新的秘密任务。颛顼看似散漫,由着下属和幕僚去决定如何整修宫殿,实际上,金萱亲眼看到他把神农山上大大小小近一百座宫殿的图稿全部仔细看过,用发颤的手仔细写下批注。

金萱曾看过药瘾发作的人,不管再坚强,都会变成一滩烂泥,可颛顼竟然一边和药瘾对抗,一边还能处理如此多的事。金萱真正明白了小夭说的话:之间唯一能捆缚住颛顼的绳索是他的意志。

熬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夜之后,颛顼已经能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控制住一切痛苦。他不会再失态,最痛苦时,他一边听小夭说话,一边把自己的胳膊放进嘴里,狠狠地咬着。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小夭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依旧轻快地说着话。知道痛苦过去,颛顼虚软地倒在地上,小夭才会走过去,帮他上药。

一夜又一夜过去,颛顼的药瘾越来越淡,到后来他甚至已经完全不会有任何表露。他只是安静地坐着,通过聆听小夭说话或者唱歌,就能把药瘾的发作压制过去。

两个多月后,颛顼完全戒掉了药。

等颛顼体内残余的毒素也清除干净,小夭才算真正放心了。

颛顼依旧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晚上和婢女玩乐,白日昏昏沉沉,除了小夭,只有金萱和潇潇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金萱以前对茱萸承诺过,把颛顼看作要效忠的主人,她对颛顼的感情只是因为欣赏一个容貌出众、才华过人的男人而生的尊重和恋慕,现在却多了一重敬仰和畏惧。

————

侍从把几个箱子放到小夭面前,颛顼笑道:“涂山璟疯了!”

颛顼把箱盖一一打开,总共装了一百零五瓶酒。从颛顼和小夭到中原,已经一百零五日,

刚到中原的第一日,颛顼就和小夭说,璟想见她。但因为小夭要为颛顼解毒和戒药,小夭让颛顼转告璟,她暂时不能见他,等她可以见他时,她会再给他消息。

璟很听话,并未擅自跑来找小夭。只是每隔十五日,他就会送给颛顼一箱子青梅酒,酒的数目恰恰是天数。

如果是以前,这些酒小夭也喝得完,可是这段日子,小夭每日每夜都密切注意着颛顼的身体,生怕一步出错,就会终生懊悔,所以她压根不敢喝酒。每次璟送来的酒都放进了酒窖,现在酒窖内已经有几百瓶酒。

颛顼拿出一瓶酒:“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和十五有关吗?我看璟总喜欢绕着十五做文章,似乎一直在提醒你什么。”

小夭打开一瓶酒,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长长舒了口气:“几个月没喝酒,还真是想念。”

颛顼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酒瓶,淡淡地说:“想酒没什么,别想人就成。”

小夭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喝了口酒,说:“你帮我给他递个消息吧,说我可以见他了。”

颛顼凝视着手中的酒瓶,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小夭叫:“颛顼?”

颛顼仿佛刚刚回神,拔开了瓶塞,喝了一大口酒,微笑道:“好。”

晚上,小夭在酣睡,突然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脸旁,睁开眼睛,看到一只栩栩如生、实际虚化的白色九尾狐蹲在她的枕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

小夭笑着披上衣服起来:“你的主人呢?”

九尾白狐从墙壁中穿了出去,小夭紧忙拉开门,追了上去。

紫金宫的殿宇很多,可已经好几百年没有人住过,很多殿宇十分荒凉,小白狐蹦蹦跳跳,领着小夭专走最僻静的路,来到一处漆树林,一只白鹤优雅地走到小夭面前。

小夭认识它,是璟的坐骑,名字叫狸狸。

小夭笑着和狸狸打了声招呼,骑到它背上。

神农山的上空有大型阵法的禁制,阻止人从空中随意出入,但在神农山内,只要低空飞行,避开巡逻的侍卫,就十分安全。

狸狸载着小夭,飞到了一处山崖。

山崖半隐在云雾中,一道不大的瀑布飞溅而落,汇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距离水潭不远处,有一处茅屋,茅屋外不过三丈宽处,就是万仞悬崖。

璟一袭天青的衣衫,站在茅屋和水潭之间,凝望着翻滚的云雾,静静相候。皎皎月华下,他就如长于绝壁上的一杆修竹,姿清逸、骨清绝。

白鹤落下,九尾小白狐飞纵到璟身前,钻进他的袖子,消失不见。

小夭从狸狸背上下来,笑道:“白日才让颛顼送的消息,我还以为要过几日才能见到你。”

璟怔怔地看着小夭,说不出话。自从上次轩辕城分别,他已经十七个月没有见到小夭,前面十几个月有心理准备,知道颛顼来中原需要时间,还不算难熬,最近这三个多月,简直度日如年。理智告诉他,小夭肯定因为有事要处理,才不能见他,可感情上无法克制地恐慌,生怕小夭不想见他的原因就是因为已经不想再见他。

小夭外头看着璟:“咦,你怎么不说话?”

璟说:“你上次说……要给我洗头,槿树的叶子已经长得很好了。”

小夭笑眯眯地说:“好啊,找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们去采叶子。”

璟的心终于安宁了,唇角溢出了笑意。

小夭问:“你来看我麻烦么?”

“神农山的守卫外紧内松,现在涂山氏进山不难,进山后,山里几乎可以随便逛,只要你和颛顼住的紫金顶看守很紧,我不想惊动侍卫,所以让小狐去找你。”

小夭突然反应过来:“你一直在附近?”只有距离神农山很近,才有可能在得到消息后赶在白天进山。

“嗯,我已经来过好几次神农山了,借着勘察宫殿,把附近都转了一遍,无意中发现这个地方,觉得十分清静,一见就喜欢上了。”

小夭打量了一圈四周,赞道:“这地方真不错,三面都是悬崖,只有一条下山的路,又僻静又隐秘,只是神农山上什么人会住茅屋呢?”

“我也问了守山的侍卫,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这里叫草凹岭,曾是神农的禁地。”

小夭的面色变了一变,想着茅屋行去,璟忙走到靠近悬崖的一侧,把小夭护在里侧。

小夭推开茅屋的门,里面从不陈旧,木榻上铺着兽皮,案头的木盘子里有新鲜的水果,窗户两侧的墙上各挂着一直陶罐,插了两束鲜花。茅屋布置得简单温馨,就好似主人刚刚出去。

璟到:“我发现这个地方后,略微打扫布置了一下,不过本来也不脏旧,这茅屋应该是木灵的绝顶高手搭建,千年之后,灵气仍未完全散去,让茅屋一点不显陈旧。很难想象,居然有灵力这么高强的人。”

小夭仔细地打量着屋子,一切都是最简单的。很明显曾住在这里的主人并不注重享受,只需要最简单的生活。

小夭坐在了榻上:“你知道茅屋的主人是谁吗?”

璟已经看出小夭知道,问道:“是谁?”

“那个名震大荒、最暴虐、最凶残的大魔头。我翻看过紫金宫内收藏的典籍,炎帝就是为他才把草凹岭列为禁地。”

这世上摸头很多,可名震大荒,配得上“最”字的只有一个,璟十分意外:“蚩尤?”

小夭笑点点头:“所有人把他想象成了穷奢极欲的人,没想到他在神农山的住处竟然这么简单。”

璟知道小夭的母亲死在了和蚩尤的决战中,抱歉地说:“我没想到这是蚩尤的住处,我们离开吧!”

小夭摇摇头:“何必为一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和自己过不去?你喜欢这里,我也挺喜欢,咱们就把这里当做我们的……屋子,以后可以在这里见面。”

璟有些羞赧,他布置茅屋时,的确是希望将来能常常在这里见到小夭。

小夭走到窗旁,俯下身,修了一下陶罐里的野花:“这是你采的?”

璟轻轻地应到:“嗯。”

小夭眯着眼笑起来:“你近来过得可好?那个内奸找到了吗?”

“找到了,你的帕子很管用,是兰香。”

这种贴身服侍的婢女都是自小相随,感情很深。小夭说:“你肯定饶过她了吧?”

“她不肯说出为了谁背叛我,我不想杀她,但我也不可能再留她,所以我让静夜悄悄送她离开。静夜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又恨又怜,估计说了些什么,她自尽了。”璟眼中有悲伤,“其实,我知道她是为了谁背叛我,我让静夜安排她离开涂山家,只是希望她失去利用价值后,大哥就不会再对她感兴趣,她或许就能忘掉大哥。”

小夭想起了那个驱策大鱼,逆着朝阳,在碧海中驰骋的矫健男子,飞扬炫目,和璟的清逸安静截然不同,的确更能吸引女人的目光。

小夭问:“你还是不想杀篌?”

“虽然母亲一直偏心,可自小到大,大哥从来没有对我不好过。我们从小就没有父亲,他又得不到母亲的关怀,所以他把对亲情的渴望都放在了我身上,明明和我一般大,可总说长兄如父,凡是都让着我,处处都照顾我。别人夸奖我时,他也会觉得自豪。我曾不解地问他,他告诉我,他是为自己难受,可因为我是他弟弟,并不影响他为我感到骄傲。我们兄友弟恭,是所有人都羡慕的好兄弟。他曾经是极好的哥哥,我们做了四百多年的好兄弟。小夭,我没有办法杀他!”璟的语气中有浓浓的抱歉,因为他的这个选择,他不仅束缚了自己,还束缚了小夭。

小夭走到他身前,额头抵在璟的肩上,说道:“虽然我常抱怨说你心太软,可其实我……我很愿意你心软。”她的身边已经有太多心狠手辣的人了,外祖父、父王、颛顼、两个舅舅、几个表弟,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是心狠手辣的人。璟的心软,让她感到安全,特让她欢喜。

璟忍不住轻轻揽住了小夭,小夭依旧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半晌都未动。

璟问:“小夭,你怎么了?”

“颛顼的一点私事需要我帮忙,这段日子很忙、很累,倒不是说身体有多累,就是心特别累,生怕出什么差错。明明忙得无暇分心,我却常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有时候都不敢相信,我和颛顼没爹没娘,竟然也长大了。”

璟轻抚着小夭的背:“早知道你累,我就不该今晚来找你,要不你睡一会儿吧!”

小夭抬起头,笑道:“心累可不是睡觉就能睡好的。”她看向窗外的水潭,笑拉住璟的手,“陪我去玩水。”

小夭走到潭水边,扑通一声,直接倒了下去。

已是夏天,潭水一点都不冷。小夭游了一圈后,向着潭底潜下去,本以为不会太深,没想到潭水居然出乎意料地深,小夭一口气没有潜到底,不得不浮出水面换气。

璟坐在潭边的石头上,笑看着她。

小夭派了自己脑门一下:“我好笨啊!”她从衣领内拉出璟送她的鱼丹紫,“我居然忘记你送我的这个宝贝了。”

小夭趴在石头上,一边踢踏水,一边对璟说:“我们下次去大海里玩吧,海底很美,玩上一夜都不会腻。”

“好。”

小夭想起了相柳,脸埋在胳膊间,默默不语,不知道他现在是相柳,还是防风邶。突然,她抓住璟的胳膊,用力把璟拽进了潭水里:“陪我去潭底。”

没有等璟回答,小夭把鱼丹紫含在嘴里,拉着璟向着潭底潜去。

含了鱼丹,果然可以在水底自由呼吸。

她拉着璟不停地向着潭底潜下去,潭水却好似深不见底,纵使璟灵力不弱,气息绵长,也觉得难以支撑了。

璟捏了捏小夭的手,指指上面,示意他要上去了,让小夭自己玩。

小夭摇头,表示不准,她要他陪。

璟不再提要上去,脸色却渐渐地变了,可他依旧随着小夭往下潜。小夭展臂,搂住了璟的脖子,唇凑在璟的唇畔,给他渡了一口气,璟整个人都呆住,怔怔地看着小夭,居然呛了水。

小夭赶忙又贴着他的唇,给他渡了一口气。

璟身躯僵硬,两人一直往下潜,很快就到了潭底。黑黢黢地什么都没有,小夭带着璟往上游。璟这才好似清醒,用力往上游去。小夭指指自己的唇,示意璟如果觉得气息不够,就来亲她。可璟一直没有来碰她,上浮又比下潜速度快很多,璟凭着一口气,硬是浮出了水面,可也很不好受,趴在石头上,一边喘气一边咳嗽。

小夭吐出了鱼丹紫,游到璟身边,又羞又恼地问:“为什么?”

璟看着远处,低声道:“刚才你眼睛里没有我。”

小夭一声不吭地上了岸,径直走进茅屋。

小夭灵力低,不像璟他们能用灵力让湿衣变干,她脱了衣服,擦干身子,钻进被子里,“你可以进来了。”

璟走进茅屋,自然而然地坐在榻头,拿了毛巾,帮小夭擦头发,待头发干透,他用大齿的木梳,帮小夭顺头发。当年,小六曾这么照顾过十七,十七也曾这么照顾过小六,不知不觉中,气氛缓和,两人的唇角都带上了笑意。

小夭叹道:“以前天天都能见到,不像现在一两年才能见一次,有时候想找个人说话,也找不到。”

璟说:“以后涂山氏的商队会常常出入神农山,我来看你很方便。青丘距离神农山很近,你来青丘也很方便。”

“老天好像很帮我们,颛顼想要来中原,神农山居然就有宫殿坍塌,神农族闹着要维修宫殿。颛顼和我住进了神农山,看似守卫森严,可偏偏修建宫殿离不开你们这些大商贾,涂山氏自然成了首选,你进出神农山很容易。太多水到渠成了!”小夭侧头看向璟,“是不是丰隆和颛顼骗着你弄出这些事情啊?”

璟说:“不是他们,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小夭笑道:“我可没有责怪你,反正宫殿总是要修的,那些钱与其给别人,不如给涂山氏。你与哥哥的关系,如果只是你帮他,并不是好事,如今他能惠及你,反倒能让哥哥更放心。”

其实,这正是璟所想的,丰隆有雄志,他和颛顼要的是宏图霸业,而他想要,不过是和小夭更近一些,但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与其让颛顼怀疑他所图,不如让他们都认为他所求是钱财,现在颛顼给了他钱财,他给予颛顼一点帮助,颛顼心安理得了,才是长久相处之策。但这话从小夭嘴里说出来,意义却截然不同。证明了在璟和颛顼的关系中,小夭站在璟的角度,为他考虑过。

璟看着小夭,忍不住微笑起来。

小夭气恼,在璟的手上中重咬了一口:“我眼里有你吗!”

璟痛在手上,却甜在心里,含笑道:“有。”

————

第二日,颛顼已经起身,小夭才回来。

颛顼正在用早饭,小夭也做到食案前,静静地用饭。

颛顼淡淡问道:“去见璟了!”

小夭笑眯眯地说:“嗯。”

颛顼说:“我知道他在你心中与众不同,但他毕竟不是叶十七,而是涂山璟。我收到消息,涂山氏的太夫人身体不太好,想让璟尽快接人涂山氏的族长。他背负着一族命运,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璟和防风意映还有婚约,防风氏绝不会舍得放弃和涂山氏的联姻,璟想退婚并不容易!你别一股脑儿地扎进去!”

小夭眉眼中的笑意散去,低声说:“我知道了。”

颛顼看到她的样子,不再多言。

吃完饭,要离开时,小夭突然说:“哦,对了!这是给你的。”她拿出一个青玉盒,抛给颛顼。

颛顼打开,是一个毛茸茸的小小傀儡,眉眼精致。颛顼明白是用九尾狐妖的尾巴锻造的灵器,扔回给小夭:“我不要!”

“哥哥,你必须要!这是我让璟特地为你锻造的,为了凝聚灵力,这个傀儡唯一能幻化的人就是你,还能施展几招木灵的法术,你用它做替身,保证连潇潇和金萱一时半会儿都看不出是个假的。”小夭走到颛顼身边,跪坐下,“我知道你介意九尾狐伤害过我,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好好利用它,保护好自己,让我略微放心!”

其实,颛顼不想要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九尾狐妖,还因为这是另一个男人做的,但看着神色难得严肃的小夭,颛顼心里发酸,不管傀儡是用什么做的,是谁做的,所凝聚的只是世间最关心他的人的心意,他只要好好地活着,才能更好地照顾她,颛顼终于释然,伸出了手掌。

小夭把小傀儡放在颛顼的掌心,颛顼缓缓握紧了傀儡,说道:“我也有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

颛顼把一枚玉简递给她:“这是你让我帮你查的防风邶的所有经历。”

小夭愣了一愣,才接过。

一整日,小夭一直在阅读琢磨玉简里记录的资料。

这份资料按照时间罗列,记录了从防风邶出生到现在的经历。

防风邶幼时的生活就是一个大家族普通庶子的普通生活,认真学习修炼,表现的不错,奈何哥哥和妹妹也都天赋很高,又是嫡系血亲,不管他怎么努力,哥哥和妹妹都比他更受瞩目。因为内心苦闷,他沾染上赌博的恶习。

大概四百七十八年前,还未成年的防风邶为了筹钱还赌债,离家出走,偷跑去极北之地找冰晶,一去四十五年。对神族而言,四十五年不回家不算什么,只不过因为防风邶去的地方太过凶险,防风家的人都以为他冻死在了极北之地,没想到他又突然冒了出来,带了不少冰晶,堪称衣锦归家、扬眉吐气。

小夭觉得这四十五年很值得怀疑,四十五年,纵使历经磨难归来的防风邶变得异样,众人也能接受。可那些人毕竟是看着防风邶出生长大后,在家里住了四年,悉心照顾病重的母亲,端汤奉茶,喂饭喂水,可谓尽心尽力,以至于搜索资料的人写到,几百年后提起旧事,仍有老仆感概“邶至孝”。

之后四百多年,防风邶就是个很典型的大家族出来的浪荡子,有些本事,却得不到重用,手头的钱财比较紧,为人又随性,在钱财上很疏朗,所以常做一些捞偏门的事,时不时会失踪一段日子,短时三五月,长时两三年,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习以为常。

因为防风邶性子散漫,什么都不争,可以说不堪重用,这三四百年来,他和哥哥防风峥、妹妹防风意映的关系都不错。

小夭轻叹口气,如果真如她所推测,四百七十八年前,真正的防风邶就已经死了。那么,所有人都辨认不出防风邶是假的,就解释得通了。因为相柳已经假扮了防风邶四百多年,即使本来是假的也已经变作了真的——所有人认识的防风邶本就是相柳。

可是为什么呢?相柳究竟图什么呢?防风氏在大荒虽然算得上是有名望的家族,可比他更有名望的家族多了去了,防风邶又是妾侍所出,根本影响不了防风家。相柳就算想利用什么,也该找个更有影响力的家族的嫡系子弟。

小夭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相柳的目的,毕竟这场假扮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在她出生前,人家就已经是防风邶了,小夭只能放弃思考。

仲夏之月的第十日,颛顼收到丰隆和馨悦的帖子。过几日是两人的小生辰,邀请他和小夭去小祝融府玩耍。

神族的寿命很长,众人对生辰看得很淡,一般只会庆祝整百岁或者整千岁的生辰。其实,活得时间长了,大部分人都会忘记自己的岁数,压根儿不庆祝生辰。只有很讲究的家族中得宠的子弟,才会常庆祝生辰。

大概因为丰隆和馨悦是双生子,只要过生辰时,兄妹两在一起,就会邀一些朋友,小聚热闹一下。

小夭到时,才发觉所谓的小聚并不算小,看来丰隆和馨悦在大荒内很受欢迎。不过也是,男未娶,女未嫁,家世、相貌、才干都是大荒内最拔尖的,但凡还未成婚的男女都不免会动动念头。

守门的小奴进去通传后,丰隆和馨悦一起迎了出来。馨悦亲热地挽住小夭的胳膊“你一直什么宴席都不参加,我和哥哥还担心这次你也不来。”

小夭笑答:“我性子比较疏懒,能推的宴席就都推了,不过,这次是你和丰隆的邀请,自然非来不可。”

虽然说的是场面话,馨悦听了也十分高兴。

馨悦和丰隆带着他们走进一个大园子,园内假山高低起伏,种着各种奇花异草,一道清浅的小溪从园外流入,时而攀援上假山,成小瀑布,时而汇入院内一角,成一滩小池,九曲十八弯,几乎遍布整个园子,消散了炎夏的暑意。

馨悦指着高低起伏的假山对小夭说:“从外面看只是错落有致的假山,其实那是一个阵法设置的迷宫。我和哥哥小时候都性子野,聚到一起时更是无法无天,父亲特意布置了这个迷宫,我和哥哥在里面能一玩一天,今儿人多,你若喜欢清静,待会儿我们可以去里面走走。”

因为天热,众人皆穿着木屐,花影掩映下,两个少女脱了木屐,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径上玩耍。

馨悦笑对小夭说:“那是姜家和曋(shen)家的小姐,她们是表姊妹,我外婆是曋家的姑奶奶,所以我也算是他们的表姊妹。关系远一点的客人都在东边的园子,这个园子中的人仔细一说,大家全是亲戚。”

小夭道:“我不是。”

馨悦笑道:“你那里不是呢,你外婆嫘(lei)祖娘娘可是西陵家的大小姐,你外婆的娘亲是我爷爷的小堂姑奶奶,你外婆就是我爷爷的表姨,说起来我应该叫你一声表姨。可现如今西陵氏的族长,你的堂舅娶了姜家小姐的表弟,姜家小姐就是曋家小姐的表姐,我是曋家小姐的表妹,我应该也可以叫你表姐……”

她们说着话已经走进一个花厅,小夭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我已经被你一堆表啊堂啊绕晕了。”

意映挑起帘子,摇着团扇走了过来,笑道:“这是从赤水氏那一边顺的亲戚关系,我挺奶奶说西陵家和涂山家也是有亲的,好像哪个太祖奶奶是西陵家的小姐,只是不知道顺下来,我们是表姐、表姨,还是表奶奶。”

屋子里的几个人全都笑了出来,小夭心里暗自惊叹,难怪连黄帝都头疼中原,所有家族血脉交融、同气连枝,同时也许会各自相斗,可真到存亡关头,必然会联合起来。更让小夭意外的是原来西陵氏和外婆曾那么厉害,每个人都乐意和西陵氏、嫘祖娘娘攀上亲戚,反倒轩辕黄帝的血脉显得无足轻重。

馨悦拽拽小夭的面纱:“小夭,在这个花厅里休息的都是最相熟的朋友,快快把你的帏帽摘了。”她们所在的这个花厅十分宽大敞亮,中间是正厅,左右两侧各有一间用斑竹帘子隔开的侧厅。右边的厅房,意映刚才从里面走出来,想来是专供女子休息的屋子,左侧的厅房应该是男子的。

意映也道:“是啊,上次没看成,这次你可不能再藏着了。”

馨悦把远近亲疏分得清清楚楚,众人没有忌讳,都没戴帷帽。小夭原本就没打算与众不同,遂大大方方地摘下帽子。

馨悦仔细打量一番,拉着小夭的手,叹着气道:“真不知道将来谁能有福气得了你去。”她把丰隆拉到小夭面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是我替自己哥哥吹嘘,这大荒内,还真挑不出一个什么都赶得上我哥哥的。”

意映笑嘲:“真是不害臊!”

馨悦在轩辕城长大,颇有轩辕女子的风范,笑道:“男婚女嫁乃是最光明正大的事,有什么需要害臊的?”

丰隆在中原长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对颛顼说:“我们去看看璟他们在做什么。”和颛顼走进了左侧的屋子。

馨悦对婢女吩咐:“若里面没有人休息,就把竹帘子打起来吧,看着通透敞亮。”

“是。”

婢女进去问了一句,看没有人反对,就把竹帘子卷了起来。

屋子内有三个人,涂山篌和防风邶倚在榻上,在喝酒说话。璟端坐在窗前,在欣赏风景,刚走进来的丰隆和颛顼站在了他身旁。

小夭愣住,璟在,是意料之内,可是,防风邶居然也在!

意映把小夭拉了进去,笑道:“二哥,看看这是谁。”刚才在帘子外说话,帘子内的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意映这举动顿时让人觉得防风邶和小夭关系不一般。

防风邶看着小夭,漫不经心地笑道:“你也来了。”

他身旁的涂山篌站起,和小夭见礼,小夭微笑着给涂山篌回礼,心里却郁闷,什么叫我也来了?

涂山篌和小夭寒暄了几句,就走开了,去院子里看人戏水。

意映笑朝防风邶眨眨眼睛,说道:“二哥,你照顾好小夭,我去外面玩一会儿。”

园子很大,假山林立,花木繁盛,意映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

小夭低声对防风邶说:“你跟我来!”

她在前,防风邶随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庭院,身影消失在山石花木间。

窗前的璟、颛顼、丰隆和馨悦都看了个正着,馨悦推了丰隆以下:“哥哥,你可真笨!再不加把劲,小夭可就要被人抢走了。”有心想数落意映几句,竟然自不量力、敢和丰隆抢人,可碍着璟,终把那几分不满吞了回去。

馨悦对颛顼说:“我哥平时也挺聪明,可一见到小夭就有些犯傻,你和我哥最好,可要帮帮我哥。”

丰隆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对颛顼作揖行礼,意思显然一清二楚。

颛顼笑道:“我只能帮你制造机会,至于小夭的心意,我可做不了主。”

馨悦笑道:“已经足够了。”

馨悦想了想,对颛顼和丰隆说:“我们也去外面玩,顺便找找他们。”她想着他们一走,只剩了璟,又笑道:“璟哥哥,屋子里坐着闷,你也来吧!”

四人遂一起出了屋子,在假山花木中穿行。这本就是个迷宫,路径和景致随时在变换,又时不时碰到朋友,停下聊几句,走着走着,四人走散了,只剩下馨悦和颛顼。

馨悦和众人在一起时,活泼俏皮,可和颛顼单独在一起时,反倒变得安静。她想起颛顼身边的两个美貌婢子,只觉心乱。哥哥说:如果你想要痴情的男人,就不要想着颛顼;如果你想嫁颛顼,就不要指望他只有你一个女人,不但不要指望,还要心胸大度,有容人之量,对那些女人都客气有礼。道理馨悦十分明白,可还是觉得难受。

因为恍惚走神,馨悦没有看到路径又变换了,居然一头撞到假山上,她疼得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头,颛顼忙低头看她:“怎么了?有没有伤着?”

馨悦觉得额角也不是那么疼,却不知为何,眼泪都下来了。

颛顼如哄小女孩一般,柔声安慰着馨悦:“只是有点红,没有破皮,用冰敷一下就会好。”

馨悦猛地扑进颛顼怀里,脸埋在颛顼的胸前,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

颛顼愣住,双臂僵垂在身侧。

馨悦却没有察觉,紧紧搂住了颛顼的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他,让他把自己放在心里比其他女人都重要的位置。

半晌后,颛顼虚搂住了馨悦,轻声安慰着她。馨悦嗅到颛顼身上的男子气息,听着他醇厚的声音,越发意乱情迷,双手缠住了颛顼的脖子,踮起脚,去吻颛顼。

————

小夭带着防风邶走进迷宫,不知道往哪里走,乱走了一通,直到看四周林木幽幽,蝴蝶蹁跹,是个能说话的地方,小夭停住脚步。

小夭回身,再也憋不住地嚷出来:“你疯了吗?这是小祝融府,万一被人发现,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防风邶笑笑地说:“这里不是轩辕城,是中原。”

小夭呆住了,是啊!这里是中原,曾经属于神农国土地!虽然中原的氏族都归顺了黄帝,可他们也依旧尊敬神农王族的共工,对不肯投降的神农义军心怀同情,尤其小祝融,他也是神农望族的后裔,只怕对神农义军还很愧疚和敬重。中原的氏族虽然不会支持义军对抗黄帝,可也绝不会帮黄帝去抓捕义军。

“算我多管闲事了!”小夭要离开。

防风邶伸手搭在树干上,挡住了小夭的路:“你的箭术练得如何了?”

“一直在坚持练习。外祖父给我找了个擅长射箭的师傅,据说能千军万马中取人性命。可是他的方法不适合我,他的箭术对灵力的要求很高,认为我好逸恶劳、想走捷径,非要逼我去练什么基本功提高灵力,我跟着他学习了几次,就把他打发了。”

防风邶说:“那我继续教你吧!”

小夭瞪着他,相柳教她箭术?似乎很荒谬。

防风邶笑起来:“不敢吗?逗弄蛇妖的勇气哪里去了?”

小夭也笑:“好啊,我跟你学。”她需要学会箭术,谁教都不重要,相柳就相柳吧!

小夭上下打量着防风邶,用手指戳戳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已经死在极北之地了?”

这话别人都听不懂,防风邶却淡淡地说:“是。”

“为什么选择他?

“不是我选择了他,而是他选择了我。他快死了,却放不下苦等他回去的母亲,所以他愿意把一身的灵血和灵力都给我,求我代他宽慰母亲,让他母亲过得好一点。难得碰到一个心甘情愿让妖怪吃的神族,所提条件不难做到,我没拒绝。“是否甘愿区别很大,如果不愿意,妖怪即使吸食了神族的灵血,也就是相当于吃了一些补药,强身壮体而已;可如果是愿意,妖怪能获取神族辛苦修炼的灵力,妖力大进。

小夭曾经苦苦等候母亲回去接她,明白等待的可怕,竟有些羡慕防风邶的母亲,小夭柔声问:“你回去后,见到母亲了吗?”

防风邶垂下了眼眸:“见到了,他身体很虚弱,孤苦凄凉、无人照顾。因为我带回去了很多冰晶,防风家给她换了住处,派了婢女。我陪伴了她四年,四年后她含笑而逝。”

小夭轻叹了口气,防风邶和相柳的交易有一个了无遗憾的结局。只是难以想象,相柳竟然能悉心陪伴照顾一个老妇四年。这大概是防风家对他的身份再无疑虑的一个重要原因吧!也是连颛顼那么精明的人看完资料,都没有起疑的原因。

小夭问道:“你已践诺,为什么还要继续假扮防风邶?”

防风邶嗤笑,冷眼看着小夭:“我是为了践诺做了四年的戏,可这四百多年,我只是做自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继续假扮防风邶?不管是防风邶,还是相柳,或者九命,都不过一个称呼而已。”

少时的防风邶和后来的防风邶其实截然不同,但众人早忘记了少时的防风邶是什么样子了。小夭默默回想,防风邶看似和冷酷的相柳截然不同,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的随行何尝不是另一种冷酷?只不过,相柳像是披上了铠甲的他,在血腥的战场上厮杀,防风邶像是脱下了铠甲的他,在熙攘的红尘中游戏。

防风邶嘲讽地问:“你换过的身份只怕比我多得多,难道都是在假扮?”

小夭摇头:“不管怎么换,我都是我。不过,我毕竟没有你通透,对于外相的东西看得比你重。”

小夭看着防风邶,期期艾艾地问:“你……这是你的真容吗?”

“谁耐烦披着一张假脸或四百年?每次化身还要仔细别变错了。”

“你和防风邶长得一样?”

“不一样,但防风邶离家出走时,还未成年,相貌有些出入很正常,他还在极北之地冻伤了脸,请医师修补过脸。”

小夭终于释然,笑了出来:“他们都说你有九张真容,八十一个化身,是真的吗?”

防风邶扫了一眼林间,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对小夭勾勾手指。

小夭又惊又怕,捂住自己的脖子:“我又没有说你坏话!我只是好奇地问问。”

防风邶眯着眼睛,冷冷地问:“你自己过来,还是我过去?”

小夭不敢废话了,慢慢靠近防风邶,防风邶渐渐俯下头,小夭缩着下下颌,双手捂着脖子,嘟囔着哀求:“要咬就咬胳膊。”

防风邶只是在她耳畔低声说:“有个人躲在那边偷窥我们。”

小夭一下怒了,压着声音质问:“你居然不管?“

防风邶笑笑地说:“提醒一下你,我是庶子,凡是不好强出头。”防风邶把一个冰霜凝结成的箭头放在小夭手里,“王姬,让我看看你箭术的准头练习得如何了。”

小夭低声问:“人在哪里?”

防风邶握着小夭的手,对准林中的一个方向:“那里。”

小夭静气凝神,把箭头投掷出去,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从树林内走出。

竟然是璟!

小夭忙问:“打到你了吗?我不知道是你。”

“没有。”

璟把箭头递给防风邶,防风邶接过,似笑非笑地说:“怎么只你一人,没有陪我妹妹去玩吗?”

小夭已经明白自己被防风邶戏弄了,气恼地叫:“防风邶!”

防风邶看着她,笑眯眯地问:“叫我做什么?”

小夭无语,只觉得他现在是又无赖又狡诈又恶毒,简直把防风邶和相柳的缺点会聚一身,她能做什么?只能指望下次他受伤时,再收拾他了!

小夭转身就走,连纵带跃,恨不得赶紧远离这个死妖怪。

璟下意识地想跟过去,刚走了几步,防风邶笑眯眯地追上来,拍拍璟的肩膀,回头指着另一个方向,对璟说:“我刚才好像看到妹妹在那边,正四处找你。”

璟不得不停住了步子,看着防风邶和小夭一起消失在草木间。

小夭瞪着防风邶,讥嘲道:“欺负老实人好玩吧?”

涂山璟老实?防风邶挑挑眉头:“没欺负你好玩。”

小夭苦笑,又不甘认输,说道:“来日方长,咱两谁欺负谁,谁逗谁,还得走着瞧。”

防风邶嘲讽:“不错,当上王姬果然胆气壮了。”

小夭停住脚步,四处打量,这个迷宫果然不简单,难怪能困住丰隆和馨悦一整天。

小夭看防风邶:“怎么出去?”

防风邶笑道:“这个迷宫现在可是有很多热闹可以看,你不去看看吗?”

“不看!”

防风邶领着小夭往外走:“将来不要后悔。”

小夭冷哼。

————

迷宫外,众人正在饮酒欢乐。

顺着九曲十八弯的溪流,有人坐在花木下,有人坐在青石上,有人倚着栏杆,有一人独坐,有两人对弈,有三人清谈……婢女在溪流上游放下装满酒的螺杯,击鼓而奏。螺杯顺流而漂,鼓声停下时,螺杯漂到哪里,谁就取了酒喝,或抚琴、或吟诗、或者变个小法术都成,只要能博众人一笑。

既散漫随意,各自成乐,又彼此比试,众人同乐,小夭看了一会儿,笑道:“馨悦真是个会玩的。”

此时,鼓声恰停了,众人看向螺杯,螺杯缓缓地漂到了防风邶和小夭面前。

小夭赶紧往后缩,小声说:“我除了会做毒药,什么都不会。”

防风邶嗤笑,拿起螺杯,饮完酒,懒洋洋地站起,对众人翩然行了一礼:“变个小法术吧!”

防风邶对小夭指指溪水边:“站那里。”

众目睽睽下,小夭僵硬地站过去。

防风邶摘下一朵白色的玉簪花,将花洒到小夭身上,小夭冷着脸,低声说:“你要敢耍我,我和你没完!”

话刚说完,那些白色的玉簪花化作了水渍,在小夭衣服上晕染开,将一件栀黄的衣衫染成了白色,小夭临水而立,袅袅婷婷。

有少女笑问:“还能换颜色吗?”

防风邶问:“你想要什么颜色?”

少女把身旁的紫罗兰花摘了两朵,用灵力送到防风邶面前,防风邶私下花瓣,撒到小夭的衣衫上,紫蓝色的花瓣化作了水滴,渐渐地晕染,将白色的衣衫变作了一套紫罗兰色的衣裙。

众人看着好玩,尤其是爱美的少女都笑着鼓掌。不知何时,馨悦、颛顼、丰隆、璟、篌、意映都站在了溪水边,也笑着鼓掌。

防风邶又用绿色的绿萼花瓣变了一套绿色的衣裙,他看小夭手握成了拳头,强忍着不耐,笑对众人道:“到此为止、”

丰隆将一枚红色的蜀葵花送到防风邶面前:“再变一套红色吧!”虽然刚才小夭穿的各色衣衫都好看,可也许因为小夭第一面给他的影响太深刻,他总觉得,红色衣衫的小夭妖娆得让人心惊,可小夭好似不喜红色,自拜祭大典后,再未穿过。

防风邶笑:“寿星的要求,那就再变最后一套。”他把红色的蜀葵花瓣抛洒到小夭身上,绿色的衣衫渐渐地变作了红色。

小夭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一丝笑意都没有,可又不好缺了礼数,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对丰隆遥遥行了一礼,示意游戏已经结束,转身离开。

一声短促的尖叫突然想起,一个少女紧紧地捂住嘴巴,脸色煞白地看着小夭。一个坐在树下的少年缓缓站起,阴沉地盯着小夭。

虽然当年,他们还年纪幼小,可是那噩梦般的一幕幕,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灭了他们全族的恶魔也是穿着一袭红衣,也是有一双好似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双眸,面对着父兄们的哭泣乞求,他只是冷漠不耐地眺望着远处。

小夭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惊叫的少女,那少女立即低下头,回避开了小夭的视线,身子无法抑制地在颤抖,只是隔着花影,没有人留意到。

小夭和防风邶回到了屋子,丰隆和颛顼他们也跟了进来。

馨悦和意映围到防风邶身边,馨悦软语相求:“好二哥,把你的法术教给我吧!”

防风邶笑指指小夭:“只是一时,学去也没用。”

果然小夭衣衫的红色在褪去,露出了本来的栀黄色。馨悦和意映叹气,居然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了,真的是学会了也没用。

婢女端了糕点进来,小夭正好觉得饿了,取了些糕点。

丰隆和颛顼坐到榻上下棋,馨悦坐在丰隆的旁边观战,小夭端着一碟糕点,坐到颛顼身旁,一边吃糕点,一边看。

意映过来凑热闹,靠近馨悦而坐,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坐到意映旁边,恰挨着小夭。

意映看了一眼璟,满是鄙夷嫌弃,一闪而过,众人都没发现,却恰恰落在了小夭眼内。一刹那,小夭比自己被鄙夷嫌弃了都难受。

意映好似连和璟坐在一起都难以忍受,盈盈笑着站起身,去哪了杯酒,依靠在榻上,和歪在榻上喝酒的防风邶、篌小声说着话。

小夭挑了几块糕点,连着碟子递给璟,笑眯眯地说:“很好吃的。”

璟不明白为什么小夭突然对他格外温柔,但从心里透出欢喜来,接过糕点,抿着嘴角笑。

小夭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就好像有一条毒蛇在盯着她。她抬起头,发现窗外有个少年看着她。少年看到小夭觉察了,笑着点了下头,走开了。

小夭说:“那个人刚才看着我,他是谁?”

年轻的男子看美丽的女子再正常不过,几人都没在意,馨悦笑嘻嘻地说:“那是沐氏的一位表兄。沐氏很可怜,当年也是中原有名望的氏族之一,可是因为和蚩尤不和,被蚩尤抄家灭族,只逃了他一人出来。”

丰隆落下一子,接口道:“被蚩尤抄家灭族的可不止沐氏一族,中原恨蚩尤的人一大堆,所有,蚩尤虽是神农国的大将军,可他战死后,中原的氏族几乎都拍手称庆。”

馨悦道:“怨不得别人恨他,谁叫蚩尤那魔头造了太多杀孽!”

防风邶突然插嘴道:“这天下谁都能骂蚩尤,唯独神农氏的人不该骂蚩尤。”

馨悦不高兴,盯着防风邶,防风邶依旧是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摇着酒杯,淡淡地说:“你若不服气,不妨去问问你爹。”

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因为颛顼在,馨悦觉得防风邶在情郎面前扫了她面子,不禁真动了怒,再加上之前的怨气,馨悦对意映说:“防风小姐,管好你哥哥,说话做事前都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

意映心中恼怒馨悦瞧不起防风氏,面上笑容不减,给了馨悦一个软钉子:“我这十来年一直住在青丘,帮奶奶打理生意,哪里管得动防风家的事?你若想管,自个儿去管!”

馨悦气得笑起来,反唇相讥:“人还没真进涂山氏的门呢!别话里话外处处以涂山氏族长夫人自居!就算你……”

“馨悦!”璟温和却不失强硬地打断了馨悦的话。

小夭忙拣了块糕点给馨悦:“这个可甜了,你尝尝。”

馨悦正在气头上,冷着脸,没有接。

颛顼道:“你尝尝可好吃,若好吃,麻烦你给我和丰隆也拿些,如果有瓜果,也拿一些。”

馨悦这才脸色缓和,接过小夭的糕点,带着婢女出了门,去拿瓜果。

丰隆站起身,对意映行礼道歉:“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馨悦被我娘惯坏了。”

意映满心怨恨,她哪里都不比馨悦差,可因为馨悦是神农氏,她就要处处让着馨悦,丰隆的道歉也不是真在意她的反应,完全是为了涂山璟。涂山璟又哪里好了?一个软弱的废物,只因为他是涂山氏未来的族长,人人都得让着他!一切都是因为身份!

意映细声细语地说:“怨不得馨悦,是我自己轻狂了!”

丰隆看意映的气还没消,再次作揖行礼。

毕竟是未来的赤水族长,已经给足面子,意映站起,回礼道:“自家姐妹,偶尔拌几句嘴,实属正常,我再小气,也不至于往心里去!”

待馨悦拿着瓜果回来时,馨悦和意映都已经冷静下来,说说笑笑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颛顼和丰隆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到了晚饭时间。

颛顼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对小夭说:“我和丰隆有事商量。待会儿你和馨悦待在一起,不要乱跑。我谈完了事,会派人去接你。”

小夭点点头,乖乖跟在馨悦旁边。

等她们用晚饭,颛顼那边也谈完了事情。

馨悦亲自送小夭到门口,看着她和颛顼乘上云辇,才离开。

第二部 诉衷情 第二章 风露立中宵 小夭的生活好像恢复了在轩辕城时的日子,早上练习箭术,下午炼制毒药,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

隔上几日,她会去找防风邶,学习箭术,一起去轵邑、泽州游玩。防风邶不愧是吃喝玩乐了四百年的浪荡子,对轵邑和泽州依旧很熟,每个犄角旮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能翻出来。两人结伴,享受着生活中琐碎简单的快乐。

轵邑、泽州距离五神山和轩辕山都很远,不管是俊帝,还是黄帝,都显得有些遥远,见过小夭真容的人很少,只要穿上中原服饰,把肤色涂抹得黯淡一些,再用脂粉掩去桃花胎记,就变成了一个容貌还不错的普通少女。

和防风邶在一起时,小夭常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有时她甚至觉得她仍旧是玟小六,不过穿了女装而已。

小夭知道防风邶就是相柳,可也许因为这里不是战场,不管再冷酷的杀神,脱下战袍后,依旧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所以,他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出息的庶子。

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一个灵力低微的普通少女,毫不引人注意。

两人走在街上,碰到贵族的车辇,会让路;被呵斥了,就温顺地低下头;被溅污了衣服,就拿帕子擦。

自从小夭回复王姬身份,再没缺过钱,第一次碰到防风邶的钱不够时,小夭自然而然地想付钱,防风邶的脸色刹那间冷了,吓得小夭赶紧把掏出的钱袋又收了回去,防风邶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一会儿后拿着钱回来,估计是把什么随身的东西抵押或者卖掉了。

走出铺子后,防风邶很严肃地对小夭说:“付钱是男人的事,你以后别瞎掺和!”

看着防风邶的脸色,小夭不敢笑,只能面色严肃,默不作声地忍着,可那一夜,紫金宫内是不是就会传出小夭的大笑声,小夭边捶塌边滚来滚去地笑,笑得肚子都痛。

自那之后,小夭就明白了,不管钱多钱少,只能邶有多少花多少。两人去吃饭,邶有钱时,他们就去好馆子,没钱时,两人就吃路边摊。

有一次吃完中饭,邶身上只剩了两枚钱,没有办法,两人只好先去赌场转一圈,才筹够了下午的开销。赌场的人见到防风邶,脸色很不好看,显然防风邶不是第一次到赌场打秋千,不过幸亏他有钱时,出手大方,也知道输一些,才不至于被赶出去。

小夭渐渐明白了相柳的意思,他没有假扮防风邶,他只是在做自己。于他而言,防风邶像一份有很多自由、不用天天上工的差事,他为防风家做事,防风家给他发工钱,工钱不够花时,他会去捞捞偏门。至于相柳于他而言算什么,小夭就不知道了,也不敢问。

璟每隔三四日来神农山看一次小夭。

神农山很大,有太多地方玩,除了看守宫殿的侍女、侍卫,再没有人居住,十分清静。有时候他们去水边游玩,有时候哪里都不去,两人在草凹岭的茅屋待着。

紫金宫外就长了不少槿树,小夭常常摘了槿树叶,为璟洗头。

她把叶片泡在清水里搓出泡沫,用水瓢把含着泡沫的水一点点浇到璟的头发上。璟的头发十分好,比丝缎嗨光滑柔软,小夭喜欢手指滑过他头发的感觉。

也许因为她与璟的相识,就是她照顾他,小夭很习惯于照顾璟。有时候,小夭想起第一次给璟洗头的情形,觉得恍如做梦,那个发如枯草的人真是现在这个人吗?

她甚至想解开他的衣袍,查看一下他身体上是否真有那些丑陋可怖的伤痕,可她不是玟小六,他也不是叶十七,她不敢。

小夭从不隐瞒自己的行踪,璟知道小夭常去见防风邶,却什么都没问。

其实,心底深处,小夭希望璟问,可也许因为璟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干涉小夭,什么都没问。他甚至从没有提起过防风邶和相柳的相似,不知道他是调查过没怀疑,还是他觉得压根儿不重要。

既然璟不提,小夭也就什么都没解释。

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一年。

————

经过四年的练习,小夭的箭术已有小成,原来的弓箭不再适用。防风邶带小夭去涂山氏开的兵器铺子选购新的弓箭。

小夭知道好的兵器价值不菲,如果想让店家拿出来给他们看,自然不能穿得太寒酸,特意穿了一套好布料的衣衫。

防风邶让伙计把所有金天氏打造的弓箭都拿出来,伙计听他们口气不小,悄悄打量了一番防风邶和小夭,把他们领进能试用兵器的后院。

小夭拿起弓,一把一把地试用,仔细感受着每一把弓的不同。一张红色的弓,小夭拉了一次没有拉开,她觉得不适合自己用,放到了一边。

防风邶却拿了起来,递给她:“再试一次。”

小夭两脚站稳,对准远处的人形靶子,凝神再拉,已经没有拉开。

防风邶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轻轻牵引了她一下,小夭拉开了弓。

小夭射出箭矢,正中木头人的胸口。

小夭惊喜地说:“就这把弓。”

“二哥、小夭。”意映笑叫。

小夭回头,看到璟和意映走了进来。虽然璟一直知道小夭和防风邶常见面,可这是大家第一次狭路相逢。小夭没觉得有什么,坦然地笑了笑,璟看了一眼小夭和防风邶,安静地站在一旁。

意映好笑地看着几乎半搂着小夭的邶:“我们也来买兵器,没想到能碰到你们,二哥是要教小夭学射箭吗?”

邶松开了小夭的手,笑得十分暧昧。小夭明白她的想法,因为四年前,她也是这想法,认为教授箭术只是邶接近女子的手段。

意映看到案上的弓箭,随手拿起一把弓,拉了拉,赞道:“不愧是金天氏锻造的兵器,对得起它们的天价!”

小夭忽然想起了洞穿颛顼胸口的那一箭,笑道:“一直听闻你箭术高超,在我眼里,邶已经很厉害,可他都说自己的箭术不如你,今日可能让我开开眼界?”

意映盯着假山上的木头人靶子半晌没说话,小夭正要自己找台阶下,意映抿着唇笑了笑,说道:“有何不可呢?”

她拿起一支箭,缓缓拉满了弓。刹那间,意映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了,她凝视着远处的人形靶子,眼中尽是凛凛杀气,紧闭的唇压抑着满腔恨怒,就好似她箭头瞄准的不适木头人靶子,而是一个真正让她憎恶的人。

嗖一声,箭离弦,贯穿了木头人的喉咙,小夭都没看到意映拿箭,又是快若闪电的两箭,贯穿了木头人的两只眼睛。意映姿势未改,只唇角透出一丝发泄后的冷酷笑意。

一瞬后,她才身体松弛,恢复了娇弱的拂柳之姿,笑道:“献丑了。”

小夭的身子有点发冷,却笑得明媚灿烂,鼓掌喝彩,一派天真地对邶说:“你可要好好教我,我也要像意映一样厉害。”

意映看着小夭,眼中的不屑一闪而逝。邶倚着廊柱,懒洋洋地说道:“这箭法你可永远学不会。”

意映笑嗔道:“二哥,哪有徒弟还没泄气,师傅就先打退堂鼓的呢?好好教王姬!”

意映挑选的两把匕首送了过来,她确认无误后,伙计把匕首放回礼盒,仔细包好。

伙计当然不可能知道璟和意映的身份,却非常有眼色地捧给了璟,等着璟付账。

意映一边随意打量陈列出的兵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璟,麻烦你帮二哥把弓箭的钱一起付了吧!”

那种理所当然一下子让小夭很不舒服。小夭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这一刻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为她付账,唯独璟不行!

小夭从伙计手里拿过包好的弓箭,塞进邶怀里,带着点撒娇,笑眯眯地说:“如果是璟公子付钱的话,那不就成了璟公子送我的了吗?”

邶盯着小夭,眼神很冷。

小夭咬着唇,慢慢地低下了头,相柳不是任何一个男人,她犯大错了!

邶的眼神依旧冷着,唇边却带着笑意,掏出钱付账,对璟和意映抱歉地说:“心意我领了,不过这是我要送给小夭的弓箭,自然不能让你们付钱。”

意映笑起来,向小夭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粗心了。”

邶对璟和意映说:“你们慢慢逛,我们先走了。”

小夭跟在邶身后,亦步亦趋。

邶把弓箭扔给小夭,冷冷地说:“把钱还给我。”

小夭掏出钱袋,邶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地拿走了刚才买弓的钱。

街角有两个乞丐在乞讨,防风邶把刚才从小夭手里拿来的钱,放在了他们面前。两个乞丐的眼睛惊骇地瞪大。

邶微微一笑:“赠给你们。”说完,扬长而去。

小夭看着那两个兴高采烈、抱头痛哭的乞丐,清楚地明白了相柳的意思。

————

晚上,九尾小白狐来找小夭,小夭用被子蒙住头,没有理它。

过了很久,小夭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小白狐仍旧守在塌旁。它歪着脑袋,黑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小夭,好似不明白小夭为什么要和它玩捉迷藏。

小夭对它说:“走开!”它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小夭挥手赶它,可它根本没有实体,小夭的手从它的身体中穿过,它依旧摇晃着九条蓬松的尾巴,乖巧地看着小夭。

小夭吞了颗药丸,背对着它呼呼大睡。

清晨,小夭醒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一睁眼,小白狐仍蹲在塌头,捧着小爪子专注地看着她。

小夭呻吟:“你怎么还在?”

因为它的存在,小夭都不敢出屋子,只叫了珊瑚一人进来服侍。

珊瑚看到小白狐,伸手想抱,却从小白狐的身体中穿过,原来是个虚体:“这是这么法术变出的九尾白狐,真是太可爱了!”

小夭起身洗漱,吃早饭,小白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一整天,不管小妖做什么,小白狐都跟着她,小夭被黏得彻底没了,脾气。

晚上,小夭和九尾小白狐面对面而坐。

小夭双手捧着头,在犯愁,一夜一日小白狐都没离开,璟那个傻子不会一直在草凹岭傻等着吧?小夭有点赌气地想,如果我一直不出现,难道你真能永远等下去?这世上,谁都不能等谁一辈子!

九尾小白狐两只小小的爪子捧着尖尖的狐狸脸,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小夭,好似也很犯愁。

颛顼的声音突然传来:“小夭!”

珊瑚应道:“王姬在里面。”

小白狐好似很清楚它不能得罪颛顼,憋着嘴哀怨地看了小夭一眼,瑶瑶九条尾巴,扑哧一声,烟消云散。

颛顼快步走了进来,小夭问道:“怎么了?”

颛顼说:“今日,璟和意映去参加朋友的宴席,从朋友家出来时,遇刺了。”

小夭跳了起来,心慌地问:“他、他……怎么样?”

颛顼扶住小夭,说道:“伤势应该很严重,我收到的消息是两柄浸毒的长枪刺中了璟的要害。涂山氏封锁了消息,目前还不知道璟的生死,我已经拜托丰隆去查探……”

小夭推开颛顼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颛顼急问道:“小夭,你去哪里?”

“我去找璟。”

颛顼抓住了她:“就算你赶到青丘,也见不到他,不如等丰隆……”

小夭说:“我不去青丘,我想去的地方就在神农山。”

颛顼看到小夭急切的眼神,立即召来坐骑:“我带你去。”

在小夭的指引下,颛顼驱策坐骑,飞到了草凹岭。

山岚雾霭中,璟站在茅屋的门口,一动不动,好似变成了一根柱子。

小夭松了口气,半喜半嗔,骂道:“真是个傻子!”

颛顼诧异地说:“是璟?”

未等坐骑挺稳,小夭已飞快地冲了出去。

璟看到小夭,恢复了几分生气,冲着小夭笑:“你来了!”

在山岚雾霭中站得太久了,璟的袍摆湿漉漉的,鬓角都凝着露珠,小夭不禁又是气又是笑,撞了璟几下:“你个傻子,吓死我了!”

颛顼想起璟为他锻造的那个能以假乱真的傀儡,明白过来,问道:“你一直在神农山?外面的那个璟是你的傀儡?”

璟道:“昨日下午我进山后,就没出去。本来今天要去一个朋友家赴宴,但我没见到小夭,就让傀儡去了。”

颛顼一时间辨不清心中滋味,璟活着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刚听到璟遇刺的消息时,他明明很不高兴,这会儿看到璟活着,他却也高兴不起来。颛顼笑道:“你平安就好,快快回去吧!你的傀儡受了重伤,青丘都乱成一锅粥了。”

小夭央求道:“哥哥,我想和璟单独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颛顼笑了笑,转身上了坐骑:“我先回去,待会儿让潇潇来接你。”

小夭看颛顼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中,转过身看着璟。

璟猛然抱住了小夭,他身上的凉意一下子浸没了小夭。小夭抱住他,轻抚着他的背,像是要让他暖和起来。

经历了一场惊吓,小夭也没心思闹别扭了,低声道:“我不来见你,不是因为我心里有了别人,只是因为我不高兴了,你说你会取消婚约,兵器铺里的事,算什么?”

“一个朋友邀请我和意映去做客,朋友喜欢收集匕首,我打算去买两把匕首,半路上遇到意映,她硬跟了过来。”

“你究竟有没有正式和意映提出取消婚约的事?”

璟说道:“意映明明对我越来越冷淡,我本打算找个机会,和她商量一下取消婚约的事。可上次丰隆生辰,从小祝融府回去后,她突然转变了态度,不但对我分外殷勤,还对奶奶说她常常被人嘲笑,暗示奶奶应该尽快举行婚礼。奶奶本来就觉得对不起她,看她实在可怜,竟然反过来劝我,让我给意映一个名分,说就算我喜欢其他姑娘,大不了都娶回家。

小夭用力推了璟一下:“你做梦!”

璟忙抓住她:“我当然没有答应奶奶了!我看没有办法说服奶奶,就去找意映。只要她同意退婚,奶奶也没有办法。我告诉意映,我已经有意中人,想取消我们的婚约,不管她要求什么补偿,我都会做到。可意映竟然说,她不介意我多娶几个女人。”

小夭笑起来:“真没想到,意映竟然如此大度!我看你就娶她算了,日后妻妾成群,享尽风流!”

璟痛苦地说:“小夭,你别讥嘲了!难道你不明白吗?正因为她根本对我无意,才什么都不介意,她想要的只是涂山氏族长夫人的身份!”

小夭敛了笑意,问道:“后来呢?”

“意映知道了我想取消婚约,跑去奶奶面前大哭了一场,说当年她父亲想要退婚,她穿着嫁衣私自跑来青丘时,就没想过再离开青丘,如果我非要赶她走,她只能一死了之。还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不够好,愿意和其他妹妹一起服侍夫君、孝敬奶奶……奶奶现在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根本没有必要退婚,意映能干大度、温柔贤惠,她完全帮着意映。”

小夭说:“你就和她们僵持住了?”

璟无奈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办法取消婚约,她们也没有办法逼我迎娶意映。”

小夭叹了口气,果然如颛顼所说,璟想退婚,并不容易。

璟道:“小夭,你别生气!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想到法子解决。”

潇潇驾驭坐骑,从悬崖旁一掠而过,显然在催促小夭,应该回去了。

小夭说道:“我承诺了等你十五年,只要你没娶亲,我就会坐到。意映的事先不紧要,听哥哥说,这次有十几个刺客袭击你,你觉得会是谁?是篌吗?”

“能在青丘刺杀我,只能是他,可……”璟蹙眉,“大哥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怎么会突然出此昏招?我回来后,他一直很谨慎,几次动手都很隐秘,让人抓不住一点错处。今日究竟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杀死我?难道不是大哥?”

小夭说道:“不管是不是他,反正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在青丘行刺你,你仔细想想如何保护好自己吧!我当年花费了那么多心血救你,不是让你去送死!”

“你放心,我虽然不想杀大哥,可也绝不会在让大哥来伤我。他这次闹得这么难看,我正好趁机彻查,把他在族中经营的势力压制下去。这样也防止涂山氏再有人给颛顼添乱。”

小夭说:“反正你一切小心。”

璟说:“我知道。”

潇潇又飞了过来,小夭说:“我走了,再不回去,颛顼该生气了。”

小夭招手让潇潇落下,跃上了坐骑。

璟目送她,直至身影全无,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

第二日,小夭从颛顼哪里知道,这次刺杀布置周密、来势汹汹,如果不是璟恰好用了傀儡,很难说能否逃生。

几日后,涂山氏传出消息,璟已无生命危险,但究竟是谁刺杀璟,却一直没有查出眉目,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私下里,只有篌和璟两人时,篌张狂地承认了是他派人去刺杀璟,让璟来找他算账。

璟依旧狠不下心除掉篌,不过,他开始剪除篌的羽翼。

随着清查刺客,涂山氏的不少铺子都换了主管,这场风波持续了三个多月才慢慢平息。

涂山氏的商铺遍布中原,从男人用的兵器到女人用的脂粉,什么生意都做。篌支持苍林和禹阳,自从颛顼来到中原,涂山氏的人一直在监视和打压颛顼。

这次璟出手,颛顼和丰隆的压力大大减轻。

丰隆悄悄来神农山时,大笑着对颛顼说:“刺杀得好!往日看着篌不算个笨蛋,怎么这次走了这么昏的一招,完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简直像个气急败坏的女人突然发了疯。”

颛顼笑道:“你就会事后叫好!当时听闻璟出事时,你怎么补这么说?公然刺杀这招虽然走得有些急,却是最狠毒有效的一招,一旦成功,篌不仅铲除了璟,还可以像璟如今一样,以追查凶手的名义,把璟的所有势力连根拔除,干净利落地掌控涂山氏。”

小夭听到丰隆和颛顼的对话,心里一动,眼前浮现出那日在兵器铺子,防风意映挽弓射箭的画面。可仔细分析,璟若死了,篌会继任族长,就算防风意映愿意捧着灵位成婚,她也只能在一个冷清院落里,守节终老,得不到一丝好处。只有璟活着,意映才能当族长夫人,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小夭摇摇头,不可能是意映!

小夭暗责自己,不能因为璟,就把意映往坏处想。意映对璟虽无男女之情,可她和璟休戚相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想杀璟。

————

紫金顶,阳光明媚的早上。

小夭守在火炉前,脸颊发红,额头有细密的汗珠。

她看时间差不多了,戴上手套,打开锅盖,将模具取出,全部放入冰水里冰着,待模具里的汁液凝固,小夭将模具倒扣,一个个凝结好的东西摆在案上,有的粉红,有的翠绿,有的嫩黄。

颛顼悄悄走进“炼药室”。看小夭在凝神做事,他未出声叫他,站在屋角,静静地看着。案上的东西色泽晶莹,却形状怪异,有的像撕裂的花瓣,有的像半片叶子,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小夭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琉璃盘,上下两端和左右两端是黑灰色,中间是白色,犹如一幅摊开的卷轴画,只是白色的画布上还什么都没有绘制。

小夭用小刷子蘸了透明的汁液,把雪白的盘子刷了一遍。

小夭洗干净手,把手放在冰水里浸了一会儿,用雪白的布擦干净。她一手拿起刚才用模具凝结的东西,一手拿着小刻刀。一边雕刻,一边把东西轻轻放到白色的琉璃盘上,就好似在白色的画布上绘画。

颛顼很是好奇,轻轻走到小夭身后。只看小夭细长的手指灵巧地忙碌着,渐渐地,白色的托盘上,生出了绿色的荷叶,叶上的露珠好似马上就要滚落,粉色的荷花也长了出来,嫩黄的花蕊若隐若现,刚结的莲蓬娇羞地躲着,两条鲤鱼在花间戏水。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一幅锦鲤戏莲图出现,除了没有声音,连荷的清香都是有的。

小夭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笑起来。

颛顼鼓掌,赞道:“色香味俱全,看得我都想吃一口。”

小夭做了个鬼脸,笑道:“全是毒药。”

颛顼摇头:“也不知你这是什么癖好?竟然把毒药当成美食去做,你的炼药室完全就像个厨房。”

小夭小心翼翼地把卷轴琉璃盘端起,放入一个精美的木盒,再把盒子盖上,用白绸包好。

颛顼诧异地说:“你不会把这东西送人吧?”

小夭笑笑:“秘密。”

颛顼叹气:“真不知道你是喜欢此人还是憎恶此人。”

坐了一上午,腰酸背痛,小夭一边捶着自己的腰,一边问道:“你怎么有空来看我做药?”

颛顼说:“我有事和你商量。”

小夭收了嬉笑的表情:“你说。”

“丰隆约了你好几次,你都推掉了?”

“嗯。”小夭眼珠子转了转,歪着头问:“你希望我答应?”

颛顼点了下头,小夭不解:“不是有馨悦吗?你们若决定了要向天下宣布结盟,你娶了馨悦不就行了!”

“馨悦是馨悦,她是神农氏。丰隆是丰隆,他是未来的赤水氏族长。你则是你,俊帝和黄帝的血脉。”

小夭蹙眉:“你不会是希望我嫁给丰隆吧?”

“丰隆有什么不好呢?”颛顼倒是不解,涂山璟有婚约,防风邶浪荡不羁,丰隆和他们比起来,好了太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要家世有家世,小夭却宁可和防风邶去荒山看野花,也不愿和丰隆去神农山赏名卉。

小夭干笑两声:“如果我说出来,你先保证不会揍我。”

颛顼无奈:“看来不会是好话,好吧,我保证不会揍你。”

小夭笑嘻嘻地说:“丰隆没什么不好,只是他有点像你,凡事算得太清楚,他想见我,并不是说我在他心里有多好,不过是他把身边的所有女子比较了一番,觉得我最适合做他的夫人。”

颛顼举起拳头,作势要捶小夭:“因为像我,你就不要?”

小夭闪躲:“说好了不揍人的。”

颛顼还是敲了小夭的头一下:“身在他那个位置,不可能不计较。虽然有比较衡量,但不见得没有真情实意。”

小夭不满地瞅着颛顼:“你真要帮丰隆啊?你到底是我哥哥,还是他哥哥?”

颛顼叹了口气:“我当然是你哥哥,如果你真不喜欢他,我不会勉强,我也勉强不了。但你就算是给我几分面子,好歹和丰隆接触一下。馨悦为了这事,已经拜托了我好几次,丰隆骨子里还是有些傲气的,不好意思明说,但显然也是希望我帮忙撮合。”

小夭思索了一瞬,问:“你在中原是不是离不开丰隆的支持?”

颛顼点了点头,把小夭拉到怀里,在小夭耳边低声说:“我在秘密练兵。”

小夭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修建宫殿,必然需要大量钱财,材料由涂山氏提供,价格可以作假,人工也可以作假,养兵的钱解决了。工匠进进出出,招募的士兵自然可以进入神农山,神农山连绵千里,借助阵法,藏兵没有丝毫问题。有了丰隆的帮助,在中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招募士兵,不过以颛顼的性子,必然不会完全依赖丰隆。

细细想去,一切都解决了,可是如果、如果被外爷知道了……是死罪!

小夭看着颛顼,颛顼笑了笑,眼中是义无反顾的决然。

颛顼道:“四世家的族规传承了数万年,要求子孙明哲保身,不得参与任何争斗,也许适合璟那样的人,却束缚住了丰隆的手脚,丰隆早已不耐烦听老顽固们的训斥。我是离不开丰隆,不过,丰隆也离不开我。只有明君,没有能臣,霸业难成;没有明君,能臣再有才,也只能埋没。只有明君和能臣相互辅助,才能成就千秋霸业,万载声名。”

小夭说:“我会把丰隆看做朋友,见面、说话、一起玩都可以,但我肯定不会嫁他。”

颛顼笑道:“这就够了,至于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顺其自然吧!”

小夭笑说:“那我过几日去找丰隆玩。”

颛顼轻轻咳嗽了两声,尴尬地说:“馨悦邀请你去小祝融府住一段日子。”

也不知是丰隆的意思,还是馨悦另有打算,在撮合丰隆和小夭这事上,馨悦不遗余力。

小夭问:“颛顼,你真的会娶馨悦吗?”

颛顼边思索边说:“看她的意思!如果她愿意嫁,我会娶,毕竟她是神农王族的后裔,娶了她,对所有的中原氏族来说,无疑是一颗定心丸。统御天下需要刚柔并济,刚是要有绝对的力量去征服一切,柔却就是这些看似无聊,实际非常必要的手段。”

小夭叹了口气:“既然是未来嫂嫂的邀请,那我去吧,得趁早搞好姑嫂关系。”

颛顼凝视着小夭,眼神非常复杂。

小夭纳闷地问:“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颛顼垂下了眼眸,笑道:“早知道你会为这个理由答应,我废话那么多干嘛?为了说服你,连自己的秘密都交代了。”

“后悔也晚了!我这会儿要出去一趟,先让珊瑚帮我收拾衣物,明天就搬去馨悦那里。”小夭推着颛顼往外走,“我这‘厨房’里到处都是毒,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别进去。”

————

歌舞坊内,舞伎在轻歌曼舞。

小夭陪着笑脸,把白绸包着的大盒子放在防风邶面前。

邶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玩意儿?”

小夭说:“你打开看看。”

邶摇晃着酒樽,说道:“我在喝酒。”

小夭握拳,忍、忍、忍!她松开拳头,把包好的白绸解开。

小夭说:“打开盖子。”

邶依旧没有兴趣伸手,一边啜着酒,一边看舞伎跳舞。

小夭无可奈何,只能自己打开了盖子。做的时候,为了那股荷花的清香废了不少心思,可这会儿,周围的脂粉气、酒菜香都太浓烈,荷花的清香一点不显。

小夭兴冲冲而来,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炫耀荷花是什么毒做的,莲蓬是什么毒做的,现如今看着那一幅“锦鲤戏莲图”只觉索然无味,什么都懒得说。端起酒樽,开始喝闷酒。

邶终于把目光从舞伎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案上。一幅摊开的卷轴图,潋潋清波中,团团翠叶,露珠晶莹,荷花半谢,莲蓬初结,一对锦鲤在莲下嬉戏,鱼唇微张,好似在等着莲子落下,赶紧去抢吃。

邶凝目看了一会儿,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荷叶。

一口又一口,一会儿荷叶、一会儿锦鲤、一会儿莲蓬……慢慢地,他把一幅“锦鲤戏莲图”几乎全部吃完了。

小夭呆看着他:“你、你别撑着自己。”

邶扫了她一眼,小夭立即闭嘴。

邶吃完最后一口,把勺子放下,喝了一樽酒,淡淡说:“不错。”

小夭看着吃得空空的琉璃盘,高兴起来,得意地说:“天下能把毒药都做得这么好吃的人只有我!”

邶笑嘲:“天下也只有我能欣赏你的好厨艺!”

小夭可不接受打击:“得一知音足矣!”

邶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夭,什么都没说。

小夭问:“可以继续教我箭术了吗?”潜台词是——不生我的气吧?

邶喝完樽中酒,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等我回来。”

小夭猜到,他是要回清水镇,虽然一直没有战事,可他毕竟是神农义军的将军,还是有不少事要他定夺。

小夭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低声嘟囔:“如果你一直都是防风邶,该多好!”

邶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放下了酒樽,起身离开,身影消失在重重帘幕中。

第二部 诉衷情 第三章 岁月静好与君同 清晨,小夭搬去小祝融府。

小夭本打算只带珊瑚一个婢女,可颛顼又给了她个婢女,叫苗莆。小夭猜到是他训练的暗卫,什么都没说地收下了。

小祝融的夫人并为居住在这里,馨悦说她娘常年在赤水,所以小祝融府里的女主人就是馨悦。

馨悦知道小夭的性子有些怪,颛顼又一再叮咛她不要束缚住了小夭,所以馨悦给小夭安排了一座独立的小院,除了小夭带来的两个婢女珊瑚和苗莆,只有两个洒扫丫头,还不住在院内。

小夭对馨悦的安排十分满意,馨悦放下心来,留下两个婢女收拾屋子,她带着小夭逛小祝融府,让小夭熟悉一下她将要生活的地方。

晚上,小夭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小祝融,是个身材魁梧、五官英朗的男子,可也许因为常年政事缠身、案牍劳神,纵使温和地和小夭说着话,他的眉头也是紧缩的,透着疲惫。

小祝融和小夭说了一会儿话,叮嘱馨悦好好款待小夭后,就离去了。

馨悦轻轻地吐了口气,对小夭说:“是不是很沉闷?不过,别担心我爹,他忙得很,我都是好几天才能见他一面,若哪里有事,他赶去处理,几个月见不到也正常。这府邸虽大,平日里其实就我在家。”

馨悦拉住小夭的手:“我哥哥也是大忙人,尤其你哥哥来了之后,他更是忙得连影子都抓不住,很多时候,我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至少我们两能做个伴。”

小夭笑点点头:“好。”

馨悦说:“虽然你年级比我大,可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不多想,我却事事操心,倒像姐姐。你不要和我客气,就把这里当你家,不管想要什么,想玩什么都和我说。”

小夭笑道:“我哪里什么都不想?其实该想的都想了。”她只是什么都不想要,所以给馨悦的感觉是什么都不多想。

小夭和馨悦一起用完晚饭,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

馨悦也是个健谈的,把她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小夭听,小祝融掌管中原后,哥哥在赤水,她和娘留在轩辕城,她是在轩辕城长大的,所以她对轩辕城很有感情,她也去过朝云殿玩耍过。

小夭听着听着,反应过来,其实馨悦和她娘是人质,估计那个时候黄帝还未完全信任小祝融,所以一边把中原交托给了小祝融,一边却扣押了他的妻子和女儿。想来馨悦也是明白的,但她什么都不提,只讲着轩辕城的趣事,自己哈哈笑,小夭也笑得前仰后合。

等馨悦离开,小夭躺在榻上,才意识到,馨悦竟然是她的第一个闺中女友。扮了几百年的男子,没机会和女子这么亲近,恢复了女儿身后,身份特殊,一般人不敢接近,阿念虽然是她妹妹,可两人在一起不要打架就不错了,哪里可能像今晚一样,边聊边笑?

这种少女间交谈的感觉和小夭与其他人说话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小夭觉得挺喜欢。

在小祝融府住下后,小夭感觉很不错。

虽然馨悦比她年纪小,可馨悦做女人的时间要比她长很多,在小夭的成长中,缺乏一个成年女性的引导,小夭跟着馨悦,还真有点像是妹妹跟着姐姐,馨悦教小夭如何调和胭脂,分析小夭适合什么样子的发髻,帮她染脚指甲,告诉小夭,男人更喜欢偷看女人的脚,一定要好好保养脚。

小夭把以前在轩辕城买的花露拿出来,兑以草药,帮馨悦调制了四种很特别的香气,让她春夏秋冬分开用,馨悦高兴得不得了。

丰隆也很有礼貌,即使想接近小夭,可知道刚住到府里,所以一直都回避着。直到小夭熟悉后,他才偶尔和馨悦一起来看小夭,他处理得大方自然,小夭把他看做朋友,平常心对待,三人一起说话玩耍,不觉尴尬沉闷,反倒很有意思。

搬到馨悦这里,练习箭术倒没什么,别人看到也只当她在玩,只是不方便再炼制毒药,小夭有些不习惯,只能翻看医书,炼制些药丸,聊胜于无。

一日,小夭正在配置药草,馨悦来找小夭,笑道:“有个事要提前征询一下你的意思,璟哥哥要来轵邑,我哥哥小时候曾跟着他学习过,两人同吃同住,一直交好,虽然璟哥哥在轵邑多得是宅邸,可只要哥哥在轵邑,都会邀请他住过来,但这次你在,哥哥怕你介意,所以让我来问一声。”

小夭缓缓道:“这么大的府邸,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越好。”

馨悦拍手:“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就和哥哥说,你看着冷淡,不容易接近,可实际真相熟了,十分随和健谈。”

馨悦道:“你忙吧,我赶紧派人给哥哥送消息,还要去把璟哥哥住的园子收拾好,等璟哥哥到了,我再来找你。”

小夭看着手中的药草,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想干什么。

傍晚,馨悦来叫小夭:“璟哥哥住的院子叫木樨园,在一片木樨林中,每年秋天,香气馥郁,林下坐久了,连衣衫上都带着木樨香。今晚我们就在木樨园用饭,既是朋友相聚,也是赏木樨花。”

小夭说:“好。”

馨悦带着小夭往木樨园行去,小夭问:“意映来了吗?”

“没有。”馨悦撇撇嘴,欲言又止,看看四下无人,说道:“这事就咱们姊妹私下说,千万别再跟人提起。”

小夭还不知道这是女孩子讲别人闲话时的必备开场白,十分郑重地承诺:“好。”

馨悦压着声音说:“其实,璟哥哥很可怜,意映并不喜欢璟哥哥。”

小夭愣住:“你怎么知道?意映告诉你的?”

“意映怎么可能和我说这种话?璟哥哥的娘是曋氏,我外祖母也是曋氏,我外祖母是他娘的亲姑姑,璟哥哥的外祖母是赤水氏,是我外祖父的大堂姐,我们和璟哥哥是正儿八经的亲戚。意映算什么?”馨悦眼含不屑,“如果意映不是璟哥哥的未婚妻,我怎么可能和她走得那么近?”

“那你怎么知道……”

“女子喜欢一个人时可以藏得很深,甚至故意做出讨厌的样子。可真讨厌一个人时,再掩饰也会从小动作中流露出来。有一次璟哥哥远远地走来,一瘸一拐,意映异常冷漠地看着璟哥哥,那个眼神……充满了鄙夷厌恶,我都打了个寒战。意映发现我在看她后,立即向着璟哥哥走去,亲热地嘘寒问暖,可自那之后,我就暗自留了心,越是仔细观察,越是验证了我的猜测。”

小夭以为只有自己看到过意映对璟的鄙夷憎恶,没想到馨悦也看到过,意淫不是不小心的人,只能说明,她真的很讨厌璟。

馨悦说:“还有件事我印象很深。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去山里玩,男子们都去狩猎,璟哥哥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有去。意映却和另外几个善于狩猎的女子随着男子们一块儿出去狩猎了。小夭,你说,如果是你的心上人因为腿脚不方便不能去狩猎,你会怎么做?”

小夭低声说:“我会陪着他。”

馨悦说:“就是啊!所以我说璟哥哥可怜,后来我哥都带着猎物回来了,意映却还在山里玩,我哥看璟哥哥孤孤单单,半打趣半责怪地说,璟哥哥把自己的女人纵容得太贪玩了。我哥那傻子哪里明白,再贪玩的女人,如果心系在了男人身上,自然会守着自己的心。”

小夭喃喃说:“既然那么讨厌,为什么不取消婚约呢?”

馨悦冷哼:“取消婚约?她才舍不得呢!意映生得美,又自恃有才,做什么都想拔尖,可惜她再要强,也只是防风家的姑娘,中原六大氏的女孩子压根儿不吃她那一套,见了她都淡淡的,压根儿不带她玩。那时候,我还小,她就小心接近我,和我玩好了,中原六大氏的姑娘才不得不接纳了她,别人见她和我们玩得好,自然都高看她一等。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璟哥哥的娘相中了她,把她定给了璟哥哥,她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对我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言听计从、软意奉承。那时,我已经懂事,觉得没什么可介意的,毕竟她是将来的涂山氏族长夫人,我自然得使点手段,笼络住她。”

木樨园已经快到了,馨悦再次叮咛小夭:“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嗯,你放心。”

馨悦让婢女把酒席摆在了木樨林中,估计以前就曾如此玩乐过,有一整套木樨木雕的塌、案、屏风、灯。灯不是悬挂起来,而是放在每个人的食案上,一点微光,刚好能看清楚酒菜,丝毫不影响赏月。

坐席上,放着两张长方的食案,中间摆着一个圆形的酒器,盛满了美酒。璟和丰隆已经在了,各自坐在一张食案前,正好相对。馨悦拉着小夭高高兴兴地走过去,自小就认识璟,也未行礼,只甜甜叫了声“璟哥哥”。

小夭朝丰隆笑笑,坐在了璟旁边,馨悦不好再让小夭起来,只好坐到了小夭对面,和丰隆同案。

馨悦吩咐侍女都退下,不要扰了他们自在。

丰隆笑指指酒器,对小夭说:“你酒量好,今日可别客气。”

小夭和他已混熟,笑嗔道:“别乱说,别人听了还以为我是酒鬼。”说着话,却已经自己动手舀了一勺酒,倒在酒杯中。

小夭给丰隆和馨悦敬酒:“谢谢二位款待。”

三人同时满饮了一杯。

小夭又给璟敬酒,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璟也饮尽了杯中酒。

丰隆回敬小夭,小夭毫不推拒地饮完一杯。

馨悦笑道:“小夭,你悠着点。”

小夭挥挥手,说道:“放心吧,放倒你们三个不成问题。”

丰隆大笑起来:“行,我们就看看你能不能一个人放倒我们三个。”

婢女捧了琴来,馨悦道:“本不该在璟哥哥面前乱弹琴,可是只吃酒未免无趣,正好这几日我新得了一支曲子,就献丑了。”

小夭笑着调侃:“可惜颛顼不在,没有人和你琴箫合奏。”

馨悦脸红了,啐道:“和你不熟时看你清冷少言,没想到一混熟了如此聒噪烦人。”

小夭举起酒杯:“我自罚一杯,给妹妹赔罪。”

馨悦坐到琴前,抚琴而奏。

小夭对着丰隆举杯,两人连着饮了三杯,小夭又给璟敬酒,也是连饮了三杯,丰隆竟然陪饮了三杯。

丰隆给小夭敬酒,两人又是连喝了三杯。

待馨悦奏完曲子,小夭笑点点丰隆,说道:“今晚第一个醉倒的肯定是你。”

丰隆豪爽地说:“饮酒作乐,不醉还有什么意思?和你喝酒很爽快,够痛快!”

小夭对婢女说:“上酒碗!”

丰隆喜得直接扔了酒杯:“好!”

婢女倒满酒碗,小夭和丰隆各取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下,同时亮了亮碗底,笑起来。

馨悦无奈地摇摇头,对璟说:“以前就我哥一个疯子,现在又来了一个,以后可有得热闹了。”

丰隆对小夭说:“再来一碗?”

“好啊!”小夭爽快地和丰隆又喝了一碗。

丰隆走到空地处:“我来舞狮助酒兴。”他手一挥,一只水灵凝聚的蓝色狮子出现,栩栩如生地盘踞在地上,好似随时会扑噬。

丰隆对馨悦说:“妹妹。”

馨悦展手,凝出一个红色的火球,将球抛给了丰隆,小夭才知道馨悦修炼的是火灵,丰隆却好像是罕见的水火兼修。

丰隆展臂、伏身、踢腿,像是踢毽子般,把火球踢得忽左忽右,时高时低,狮子追着火球,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低低扑倒。

馨悦故意使坏,时不时把火球往狮子嘴里送,丰隆却显然技高一筹,总会及时扑救,不让狮子吃到球。水火交映,流光飞舞,煞是好看。

小夭鼓掌喝彩,又去拿酒杯,璟挡住了她,低声问:“你是高兴想喝,还是难过想喝?”

小夭说:“我又难过又高兴。”难过意映竟然那样对璟,高兴意映竟然这样对璟。

璟不解地看着小夭。

小夭悄悄握住了璟的手,她的眼睛亮如星子,盈出笑意,比她身后的流光更璀璨。

璟不禁呆看着她,小夭回头看,丰隆在醉舞狮子,馨悦笑嘻嘻地拨动火球,给丰隆添乱,两人一时间都没看他们。小夭用力拽璟的手,璟的身子向前倾,小夭借了一把力,半直起身子,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小夭又甜蜜喜悦,又心慌意乱,飞快地转身,一边偷眼去看馨悦有没有看到,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去舀酒。

可没料到,她拽得用力,松得突然,璟又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砰一声,璟竟然跌倒在坐榻上,带着酒杯翻倒,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丰隆和馨悦都看过来,馨悦赶忙问:“璟哥哥,你没事吧?”

璟坐了起来,脸通红:“没、没事,一时眼花,被绊了一下。”

丰隆大笑:“我还能舞狮子,你倒先醉倒了。”丰隆对小夭说,“看来今晚最先醉倒的人要是璟了。”

馨悦怕璟尴尬,忙对哥哥嗔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灯光暗,一时看不清,摔一下也正常。”

璟低头静坐着,有些呆,有些笨拙。小夭饮了一杯酒,笑着站起,翩然地转了一圈,轻舒广袖:“我给你们唱首山歌吧!”

也未等他们回应,小夭就自顾自地边唱边跳起来: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缘何世间有悲欢

缘何人间有聚散

唯愿与君

长相守、不分离

长相守、不分离

长相守、不分离……

天高云淡,月朗星暗,木樨林内,花影腐熟,香气四溢。小夭踏着月光香花,轻歌曼舞,身如扶柳,眸如春水,她歌月徘徊,她舞影凌乱,最后一句长相守、不分离,声如游丝飘絮,一唱三叹,情思缱绻,缠绵入骨。

一时间,席间三人竟都怔怔无语。

小夭走回坐席,只觉脸热心跳,脚步踉跄,软坐在榻上。小夭撑着额头,醉笑道:“我头好晕,看这几案都在晃。”

馨悦叹道:“果然像哥哥说的一样,饮酒作乐,一定要醉了才有意思。”她端起酒杯,“小夭,敬你一杯。”

小夭摇摇晃晃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小夭的酒量很好,往日喝酒,即使身醉了,心神也还清明,可今夜,竟喝得心也糊涂了。馨悦在月下踏歌,笑叫着小夭,她想去,却刚站起,脚一软,人就向后栽去,倒在了璟的臂弯里。

小夭对着璟笑,璟也眉眼间都是笑意,小夭想伸手摸摸他的眉眼,却慢慢合上了双眼,睡了过去。

————

第二日,起身时,已快要晌午。

小夭揉了揉发痛的脑袋,不禁笑起来,难怪男人都爱酒,果然是最后才能放浪形骸。珊瑚兑了蜜水给小夭,小夭慢慢喝完,略觉得好过了些。

小夭洗漱完,婢女端上饭菜。

小夭问珊瑚和苗莆:“馨悦他们都用过饭了吗?”

珊瑚笑道:“早用过了,丰隆公子和璟公子清早就出门办事了。馨悦小姐也只是比平时晚起了半个时辰,这么大个府邸,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馨悦小姐管,偷不了懒。”

小夭不好意思地笑:“看来只有我一个闲人。”

小夭用过饭,练了一个多时辰的箭,就开始翻看医书,看一会儿医书,在院子里走一会儿,时而站在花前发会儿呆,时而倚在廊下思索。

傍晚,馨悦派人来请小夭一块儿用饭,小夭看丰隆和璟都不在,装作不经意地问:“丰隆和璟都在外面用饭了?”

馨悦笑道:“我哥哥以前几乎完全不着家,这段日子你在,他还能六七日里回来吃一次。璟哥哥倒不是,他下午就回来了,但我和哥哥从来不把他当客,让他怎么自在怎么来,如果哥哥在,他们就会一起用饭,如果哥哥不在,璟哥哥都是在园子里单独用饭。”

小夭吃了会儿饭,说道:“我听说你的琴艺已是相当好,为何你昨日还说不该当着璟乱弹琴?”

馨悦叹了口气:“不是我妄自菲薄,你是没听过璟哥哥抚琴,当年青丘公子的一曲琴音不知道倾倒了多少人!娘为我请过两个好师傅,可其实,我全靠璟哥哥的点拨,才真正领悟到琴艺。只是他经历了一次劫难后,听哥哥说他手指受过重伤,不如以前灵敏了,所以他再不抚琴。”

小夭说:“虽然自己抚琴会受到影响,可应该不会影响教人弹琴。”

馨悦问:“你想请璟哥哥教你弹琴?”

“是有这个想法,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就走失了,一直流落在外,并未受过正经的教导,很多东西都不会,其实有时候挺尴尬的。”

馨悦理解地点点头,世家子弟间交往,如果没有些才能,的确十分尴尬,即使碍着小夭的身份,不敢当面说,可背地里肯定会轻蔑地议论。

小夭说:“我一直都想学学音律,可好师傅难寻,颛顼根本没时间管我,听到你盛赞璟,不免心思就动了,恰巧他如今也住在府里。”

馨悦说:“要真能请动璟哥哥,那是极好的,不过璟哥哥如今的性子……反正先试试吧!”毕竟小夭身份特殊,璟哥哥再怪癖,也还是会考虑一下。

小夭笑道:“我也这么想的,说不准他看我诚心,就同意了。”

馨悦笑问:“要我和哥哥帮你先说一下好话吗?”

“不用了,小祝融府是那么容易近的?我既然能住在你府里,璟自然明白我和你们的关系,我自己去和他说,才比较有诚意。”

馨悦点头,小夭就是这点好,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可真做事时,却很妥当。

第二日,小夭一起身,就悄悄叮嘱珊瑚和苗圃:“你们留心着点,如果木樨园里的璟公子回来了,就来和我说一声。”

珊瑚和苗莆什么都没问,苗莆对小夭说:“璟公子回来了。”

小夭洗漱梳头,换好衣衫,带着珊瑚去木樨园。

白日里的木樨林和晚上很不同,林中十分静谧,一簇簇黄色的小花绽放在枝头,香气馥郁,小径上一层薄薄的落花,踩上去,只觉足底都生了香。

珊瑚去敲门,开门的是静夜。小夭笑问:“你家公子在吗?”

静夜认出小夭是前夜醉酒的王姬,笑着说:“公子在,王姬请进。”

小夭暗自腹诽,当年对我横眉怒目,现在却这么有礼,真是太可恼了!

璟正在屋内看账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没等静夜奏报,他就迎了出来,看到小夭,又惊又喜。

静夜看璟半晌没有说话,以为他并不欢迎小夭,不得不提醒说:“公子,请王姬进去吧。”

璟这才强自镇静地请小夭进去,小夭进门前,对珊瑚说:“让静夜给你煮点茶吃,自己玩去吧,不用管我。”

静夜觉得这王姬口气熟稔,实在有点太自来熟,但看璟颔首,显然是让她照做。她恭敬地应道:“是。”带着珊瑚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小夭立即冷了脸,质问璟:“你怎么都不来看我?难道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想办法见我吗?”

璟说:“我去见过你。”昨夜他隐在林间,一直看她睡下了才离开。

“你偷看我?”

“不算是,我没靠近,只能看到你的身影……”璟越解释,声音越小。

小夭笑起来,问道:“你想见我吗?”

璟点了下头,正因为想见,他才住到了小祝融府。

小夭道:“我对馨悦说,想跟你学琴,你教我弹琴,就能天天见到我了。”

璟惊喜地笑起来,小夭得意洋洋地问:“我是不是很聪明?”

璟笑着点了下头。

小夭看着他因为笑意而舒展的眉眼,不禁有些心酸。当众人都去狩猎,他独自坐在屋内时,会是什么表情呢?当他走向意映,意映却鄙夷地看着他时,他又是什么表情呢?

小夭抱住了他,脸贴在他肩头。

小夭的动作太柔情款款,纵使一字未说,可已经将一切都表达,璟揽住了小夭,头埋在她发间,只觉岁月静好,别无所求。

两人静静相拥了很久,久得两人都忘记了时间。

直到屋外传来一声轻响,小夭才好似惊醒一般,抬起了头。璟爱怜地抚抚她的头:“没事,这次带来服侍的两人时静夜和胡哑,他们看到了也无所谓。”

小夭笑笑,推璟去榻边,说道:“我想仔细查看一下你这条腿。”

璟靠坐在榻上,小夭跪坐在塌侧,从他的脚腕子一点点往上摸,一直摸到膝盖,又慢慢地从膝盖往下摸,最后停在他的断骨处。小夭一边思索,一边反反复复地检查,最后,她对璟说:“我能治好你的腿,不能说十成十全好,但走路时,肯定看不出异样。”

璟问:“你介意它吗?”

小夭摇摇头,弯身在璟的小腿受伤处亲了一下,璟的身子剧颤,小夭也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十分不好意思,放开了璟,低头静坐着。

璟挪坐到她身旁:“只要你不介意,就先不治了。”

“可是……可是我介意别人介意,也不是我真介意,我不想任何人看低了你……我希望你开心,我想你……”

璟的食指放在小夭的唇上,阻止她继续说:“我明白,你是担心我因为别人介意的目光而难受,可我不会。小夭……”璟的手从她的额头抚下,“只要你肯看我一眼,不管任何人用任何目光看我,都不可能伤到我。”

小夭咬了咬唇,刚想说话,突然觉得璟呼吸好似急促了一些,他的身子向她倾过来,小夭一下忘记想说什么了。

璟轻轻地吻了下她的唇角,小夭闭上了眼睛,一动不敢动。璟又吻了一下她另一边的唇角,小夭依旧没有躲避,他终于轻轻地含住了小夭。

璟的唇柔软清润,让小夭想起了夏日清晨的凤凰花,她小时候常常把还带着露珠的凤凰花含在唇间,轻轻一吮,将花蜜吮吸出,一缕淡淡的甜从唇角涔入喉间,又从喉间滑入心中。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凤凰花,被璟含着。

璟轻轻地吮吸,用舌尖描摹着小夭的唇,一遍又一遍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把舌尖探入了小夭的口中。

小夭身子发软,头无力地向后仰,她不明白,明明是璟在吮吸她,可为什么她依旧觉得甜,比凤凰花的蜜还甜,从唇间甜到喉间,从喉间甜到心里,又从心里散到了四肢百骸,让她一点力气都没有。

小夭一点点地软倒在榻上,璟抬起头看小夭,小夭的发髻乱了,娇唇微启,双加酡红,眼睫毛如同受惊的蝴蝶般急速地颤动着。

璟忍不住去吻小夭的睫毛,轻轻地用唇含着,不再让它们受惊颤动,可又喜欢看它们为他而颤动,遂又放开。他亲小夭的脸颊,喜悦于它们为他而染上了晚霞的色彩;他吻小夭的发丝,喜欢它们在他指间缠绕。

小夭羞怯地睁开了眼睛,却又不敢全睁开,依旧半垂着眼帘,唇角盛满了笑意。

璟忍不住去吮吸她的唇角,想把那笑意吮吸到心间,永远珍藏起来。

小夭笑,喃喃说:“是甜的。”

“嗯?”璟不明白她说什么。

小夭往他怀里躲:“你的吻是甜的。”

璟明白了,他喜悦地去亲她:“因为你是甜的,我只是沾染了一点你的甜味。”

小夭嘤咛一声,越发往他怀里缩,想躲开他的唇:“痒!”

璟身体的渴望已经太强烈,不敢再碰小夭,只是松松地搂着她。

小夭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现在?上次在海滩边,我请你……你都不肯。”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太好了,也许是因为我现在很自私,只为自己考虑,也许是因为你刚才……”璟笑看着小夭,最后两个字几乎没发出声音,小夭只能根据唇形,猜到好像是“诱人”。

小夭敲了璟的胸膛一下,璟居然抓住她的拳头,送到唇边,用力亲了一下。

小夭的心急跳着,觉得在男女之事上,男人和女人真是太不一样了。她看着主动大胆,可一旦过了某个界,她就会忍不住害羞、紧张、慌乱,虽有隐隐的期待,却也本能地害怕。璟看着羞涩清冷,可一旦过了某个界,他就主动热烈,只本能地渴望占有,没有害怕。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静夜叫道:“公子。”

小夭赶紧坐起来,璟却依旧慵懒地躺着,小夭推了他一下,璟才坐起来:“什么事?”

小夭整理发髻,璟把歪了的钗缓缓抽出,替她重新插好。

静夜说:“馨悦小姐的婢女刚才来问王姬是不是在这里,我和她说在,她去回话了,估摸着馨悦小姐待会儿要过来。”

小夭一下着急了,立即站起来。璟摁她坐下:“还有时间,你慢慢收拾。”

小夭把头发梳理好,又检查了下衣衫,她问璟:“可以吗?”

璟凝视着她,笑着点了下头。

小夭站在窗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璟说:“馨悦到了。”

敲门声响起,静夜去打开门,馨悦走进来。

“璟哥哥。”馨悦一边和璟打招呼,一边疑惑地看着小夭,小夭点了下头,馨悦笑起来:“恭喜,恭喜。”

小夭说:“要谢谢璟肯收我这个笨徒弟。”

馨悦说:“既然小夭要学琴,那就要先找一张琴。我恰好收藏了四张好琴,待会儿我带你去选一张。”

小夭忙摆手:“不用、不用。”她哪里真有兴趣学琴?有那时间不如玩毒药,即可保命又可杀人,小夭是个非常现实的人。

馨悦以为小夭客气:“你别和我客气,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多。”

璟帮小夭解围:“她才入门,没必要用那么好的琴,明日我带她去琴行转转,选张适合初学者的琴。”

馨悦觉得有道理,说道:“也好,不过真是不好意思,明日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能陪你们了。”

小夭说:“都说了不当我是客人,自然你忙你的,我玩我的。”

馨悦赔罪:“是我说错话了。”

馨悦对璟说:“璟哥哥,今晚一起用饭吧,让小夭敬你三蛊敬师酒。”

“好。”璟颔首同意。

第二日上午,璟来找小夭去买琴。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一起逛街,却是璟和小夭第一次单独逛街,能光明磊落地走在大街上,两人的心情都有些异样。

小夭总是忍不住想笑,因为她快乐,璟也觉得快乐,眼中一直含着笑意。

璟带小夭去了琴行,琴行的伙计一看璟的气度,立即把他们引入内堂,点了熏香、上了茶,把适合初学者用的琴都拿了出来,让他们慢慢挑选,有事随时吩咐,自己乖巧地退到了外面。

璟让小夭挑选自己喜欢的琴,小夭说:“你随便帮我选一张就行了,我又不是真想学琴。”

璟却没有马虎,认真帮小夭选琴。

他看琴,小夭看他。璟禁不住唇角上翘,抬眸去看小夭,视线从小夭的眉眼抚过,缓缓落在小夭的唇上,小夭脸颊发红,匆匆移开了视线,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拨弄琴弦。

璟忍不住握住了小夭的手,小夭忽闪着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璟把她的手合拢在掌间:“我只想告诉你,我觉得我是天下最幸运的男人。”

小夭笑:“为什么?”

璟弯下身、低下头,捧着她的手掌,在她掌心亲了下,却没有抬头,而是保持着这个好似在向小夭弯身行礼祈求的虔诚姿势:“因为你看我的眼神,你对我说话的语气,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

小夭不好意思,用力抽出手,凶巴巴地说:“我看你和看别人一样,我对你说话一点不温柔,经常对你生气发火,我是帮你做了不少事,可你也帮我做了不少事。”

璟笑起来,爱怜地捏了捏小夭的脸颊,去看另一张琴。因为感受到小夭已经把他放在了心里,他变得从容了许多,不再那么患得患失,紧张担忧。

璟对小夭说:“这张琴可以吗?”

小夭用手指随意拨拉了几下:“你说可以就可以。”

璟叫伙计进来:“我们要这张琴。”

伙计看是音质最好、价格也是最贵的一张琴,高兴地说:“好,这就给您去包好。”

小夭低声问:“这是你们家的铺子吗?”

“不是。”

“哈!你竟然不照顾自己家的生意!”

璟笑了笑,说道:“我觉得这样才算真正给你买东西。”

小夭抿着唇角笑起来。

璟把包好的琴交给胡哑,对小夭说:“我们走路回去吧!”

小夭点头:“好。”

璟带着小夭慢慢地走着,也不是想买什么,只是想青天白日下陪着小夭多走一程。

碰到卖小吃的摊子,璟要了一些鸭脖子、鸡爪子,让小贩用荷叶包好。

他拎在手里,对恨不得立即咬几口的小夭说:“回去再吃。”

小夭说:“我更想吃你做的。”老木卤肉的一手绝活,小夭和桑甜儿都没学到手,十七却全学会了。

璟笑:“好,回头做给你。”

“你怎么做?怎么和馨悦说?”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你也只管吃。”

小夭嘟嘴,又笑。

两人一路走回了小祝融府,璟把小夭送到她住的院子门口,小夭看他要走,一脸毫不掩饰的依依不舍,简直像是一只要被遗弃的小狸猫,璟心内又是难受,又是欢喜:“你好好休息,明天我给你做好吃的。”

小夭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

璟每天早上要出门处理生意上的事,小夭练箭。

中午吃过饭,小夭睡一觉起来时,璟已经在木樨园内等她。

璟是认真教小夭学琴,小夭怕丰隆和馨悦日后考问,认真学了一会儿,可学着学着就不耐烦起来:“要多久才能学会弹好听的曲子?”

璟只能说:“看你怎么定义好听。”

小夭说:“还是听人弹琴舒服,你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璟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弹过琴。有一次,他看到以前用过的琴,自然而然地坐在琴前,信手抚琴,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指和以前截然不同,每个流淌出的音符都有偏差,提醒着他,这具身体上曾发生过什么,大哥对他的身体施虐时侮辱他的话一一回响在耳边。他打翻了琴,不想再听到那些话,更不想再回忆起那些痛苦,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不会碰这些东西。

可是,小夭现在说她要听他弹琴。

璟没有办法拒绝小夭,他凝神静气,尽力把一切都屏蔽,手放在琴上,却不知道弹什么,在反复的折磨羞辱中,他已经失去了一颗享受音乐的心。

小夭羞涩地笑了笑:“就弹那天晚上我唱给你听的那首歌吧,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记?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缘何世间有悲欢

缘何人间有聚散

唯愿与君

长相守、不分离

长相守、不分离

长相守、不分离……

随着小夭的歌声在脑海中回响起,璟的心渐渐安宁。他抚琴而奏,琴音淙淙,每个音符依旧不完美,可是,在璟眼前的是小夭的舞姿,伴随着琴音的是小夭的歌声,她月下起舞,对他一唱三叹,要长相守、不分离。

奏完一遍,璟又重新弹起,这一次却不是在重复小夭的歌声,而是他想要告诉小夭:你若是风中莲,我愿做水上风,相见相思;你若是云中月,我愿做天上云,相恋相惜;你若是树上藤,我愿做山中树,相伴相依;纵然世间有悲欢,纵然人间有聚散,但我心如磐石无转移,只愿和你长相守、不分离!

小夭听懂了他的倾诉,钻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他的琴音停住,小夭呢喃:“我喜欢听。”

璟继续弹给她听,心里没有痛苦,耳畔没有羞辱声,他的心再次因为美妙的乐音而宁静快乐,甚至比以前更快乐,因为现在还有个人因为他奏出的曲子而快乐。

静夜和胡哑听到琴音,都从自己的屋子里冲了出来,彼此看了一眼,不敢相信地看着璟的屋子。

他们的公子竟然再次抚琴了!不但在抚琴,那琴音里还流淌着快乐和满足!

静夜缓缓蹲在了地上,掩着嘴,眼泪颗颗滚落。

这些年来,公子虽然回到了青丘,可他再不是当年的青丘公子璟。

静夜本以为防风意映会抚平公子的伤口,但是,她发现自己错了。

公子的伤腿在阴冷的雪天,一旦站久了,就会十分疼痛,她都发现公子不舒服,可公子身旁的防风意映却毫无所觉,依旧忙着游玩。

防风意映喜欢参加宴席,也喜欢举办宴席,她在宴席上言笑风生,抚琴射箭,被众人的恭维喝彩包围,公子却独自坐在庭院内。

静夜把公子以前最喜欢的琴拿了出来,公子看到后,果然没有忍住,信手弹奏,可突然之间,他打翻了琴,痛苦地弯下身子,防风意映不但没有安慰,反而鄙夷地看着。

宴席上,有人要求公子奏琴,公子婉言拒绝,不知道因由的众人起哄,知道因由的防风意映不但不出言相帮,反而眼含讥嘲,笑着旁观。

后来,公子想退婚,和防风意映长谈了一次,静夜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那夜之后,防风意映又变了,变得像是公子刚回来时,对公子十分温柔恭敬,但静夜已经明白,她只是在演戏。

————

璟在小祝融府住了小半年,从秋住到了冬。

小夭每天都能见到他,璟是真心教小夭弹琴,可小夭是真心没有兴趣学,每日练一会儿指法就不耐烦,对璟说:“反正以后我想听曲子时,你就会奏给我听,我干吗要学呢?”

两人的教与学最后都会变成璟弹琴,小夭要么在啃他做的鸭脖子,要么在喝他酿的青梅酒,要么就是裹着条毯子趴在榻上,一边翻看医书,一边和璟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丰隆每次见了小夭,都会问她琴学得如何了,小夭只是干笑、傻笑。

小夭决定走捷径,强迫璟帮她想一首最简单的曲子,不许要求她的指法,不许要求节拍,只教她如何能把一首曲子弹完,什么都不需要理解掌握,弹完就行!

小夭弹完一遍后,激动地说:“我也会弹曲子了。”

她孜孜不倦地联系了几天,觉得自己真的弹得不错了,当丰隆回来时,她对丰隆和馨悦宣布:“我要为你们奏一曲。”

丰隆和馨悦都期待地坐好,神情郑重,就差焚香沐浴更衣了。

小夭开始弹奏,馨悦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璟几眼,璟正襟而坐,一派泰然。丰隆虽然琴技不如馨悦,可毕竟是大家族里的子弟,琴棋书画都要有涉猎,丰隆欣赏的能力还是很高的,他无奈地看看小夭。

小夭弹完,期待地看着丰隆和馨悦,馨悦怕伤她自尊心,急忙鼓掌喝彩,温柔地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继续努力。”

丰隆憋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小夭瞪着他:“当不当我是朋友?是朋友的就说真话!”

丰隆艰难地说:“我觉得你的天赋在别的地方,以后若有人请你抚琴,你还是拒绝吧!别难过,你看我和璟擅长做的事情就截然不同。”

馨悦也终于忍不住了:“小夭,你辜负了一个好师傅。以后即使弹琴,也千万别说你是青丘公子璟的弟子。”

小夭点头:“我是很聪明的。”

璟忙道:“和她无关,是我没有教好。”

馨悦又叹又笑:“师傅太宽容,弟子太无耻,活该一事无成!”

小夭扑过去。要掐馨悦的嘴:“你说谁无耻?”

馨悦笑着躲:“谁着急就是说谁!”

小夭站住,犹豫着自己是该着急,还是不该着急,丰隆和璟都大笑了出来。小夭不管了,决定先收拾了馨悦再说,馨悦赶忙往哥哥背后躲。

嘻嘻哈哈,几人闹成一团。

冬末时,璟必须要回青丘,和家人一起迎接新春来临,陪奶奶祝祷新的一年吉祥如意。璟一拖再拖,直到不得不走时,才动身。

从轵邑到青丘,如果坐云辇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到,驾驭坐骑飞行就更快了,小半个时辰而已。可璟离开那天,恰下着大雪,不能乘坐云辇,只能坐雪兽拉的车回去,至少要四五个时辰才能到。

小夭一再叮咛璟路上小心,又把几瓶药膏交给静夜,叮嘱她,如果路上耽搁了,璟腿疼,就抹这药。以后璟雪天出门,记得提醒他提前把药抹在伤腿上。回去时,若觉得腿疼,就泡个药水澡,药她已经分成小包都包好了,放在行囊中。

静夜一一应下,把东西都仔细收好。

待雪车出发了,静夜回头,看到小夭和丰隆、馨悦站在门口。距离渐远,丰隆和馨悦已经转身往回走了,小夭却落在后面,边走边回头。

静夜不禁叹了口气,对胡哑说:“如果王姬能是咱们的夫人就好了。”静夜说这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胡哑担忧地看了一眼璟,低斥静夜:“不要乱说话,公子已有婚约,王姬不过是感激公子这段日子的教导。”

静夜不服气地说:“有婚约又如何?还没有成婚,什么都没定!难道你不知道世上有两个字,叫‘退婚’吗?”

璟一直静坐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从水晶车窗望出去,天地间,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四章 生相依,死相随 虽然小夭和颛顼都不在乎辞旧迎新之力,但小夭想着神农山上太冷清,她打算回神农山去陪颛顼。

馨悦说:“就算你回去了,也就你们两个人,那么大个紫金宫,照样冷冰冰的,还不如让颛顼过来,我们一起热热闹闹地赏雪烤肉。”

小夭疑惑地问:“可以吗?我哥和你哥为了避嫌,除了那些不得不见面的场合,从不公开见面,上一次还是借着你们生辰做借口。”

馨悦道:“没问题,哥哥都安排好了。颛顼是王子,为了重修神农山的宫殿才孤零零地留在神农山。我爹不仅是神农族的族长,还是轵邑城主,掌管整个中原的民生,无论哪种身份,他都应该礼节性地款待感谢颛顼。去年爹不在府中,自然什么都没做,今年如果爹什么表示都没有,才会奇怪。哥哥让爹爹出面邀请颛顼来家中小住,一起辞旧迎新,任谁都不会怀疑。”

小夭笑起来:“这样好,我也不想回神农山,留在城里才热闹好玩。”

数日后,颛顼应小祝融的邀请,来了小祝融府。

馨悦带颛顼到小住的园子后,很想多待一会儿,可辞旧迎新时,别人都等着过节,最是清闲,唯独家里的女主人反倒是最忙的,她只能依依不舍地和颛顼说:“我晚上再来看你,哥哥要明日才能到家。”

小夭在旁边窃笑,馨悦瞪了小夭一眼,红着脸离开了。

小夭对颛顼说:“幸亏你没把金萱和潇潇带来,我看馨悦虽然认可了金萱和潇潇跟着你,但毕竟还是紧张这事,看到你没带婢女,一下子松了口气,笑得都格外甜。咱们刚遇到馨悦时,她是多么高傲的一个姑娘啊!好哥哥,你说你怎么就把人家给驯得服服帖帖了呢?不但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还心甘情愿地看着你左拥右抱。”

颛顼没理小夭的打趣,盯着她问:“你这段日子开心吧?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要把我完全丢到脑后了?”

小夭心虚地笑:“如果你不来,我肯定乖乖回神农山。”

颛顼哼了一声,小夭谄媚地说:“不信你去问馨悦,我都和她辞行了,只不过听完丰隆的安排,才继续住着。”

颛顼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却仍有些恨恨地说:“这个涂山璟真是无孔不入!他已经订下了防风家的人,有什么资格和丰隆争?”

小夭敛了笑意,走到颛顼面前坐下:“哥哥!”

颛顼看着她,小夭认真地说:“我说他有资格他就有资格,而且根本没有争,他也不用和丰隆争,我从没考虑过丰隆。”

颛顼沉默着,面无表情,半晌后,才说道:“据我所知,涂山氏的太夫人很喜欢防风意映,这些年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俨然已经把她当作未来的族长夫人。对涂山太夫人来说,璟喜欢不喜欢意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映符合不符合她的要求,她不会同意璟取消婚约,防风氏也不可能放弃和涂山氏的婚约。”

“我知道。”小夭的眉眼中有难掩的惆怅。

颛顼长叹了口气:“算了,不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反正日子长着呢,日后再说吧!”

小夭瞪了颛顼一眼:“都是你!”

“好,都是我的错!”

小夭露了笑意,开始和颛顼杂七杂八地聊着琐事,小夭把俊帝写给她的心读给颛顼听,因为小夭告诉了父王她在学箭,所以俊帝对这个问得最多,一再叮嘱小夭不要强求,纵然学不好,也不要在意。

颛顼颔首同意:“我也觉得你太执着了,你现在不是孤身流浪的玟小六,你有父王,还有我,再不济轩辕山上还有个外祖父呢!”

俊帝在信里提到了小夭和阿念的终身大事,他自嘲地说,一个女儿估计他想操心,也不会允许他操心,另一个女儿却是要他操碎心。

小夭不明白父王的意思,颛顼解释道:“上一次阿念回到五神山后突然闹着要嫁人,师傅就帮她选夫婿。可每选一个,阿念相处一段日子后,就横挑鼻子竖挑眼。”

小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个阿念啊,幸亏有个天下无双的好父亲。小夭对颛顼抱拳,敬佩地说:“你竟然连五神山上都有眼线,厉害厉害!”

颛顼白了小夭一眼:“这需要眼线吗?我好歹在五神山长大,有一堆兄弟!这是蓐收那混蛋给我诉苦的信里写的,他是生怕哪天师傅看上了他。还说,我在时,觉得我是个假惺惺的混蛋,可我离开了,每次他对阿念咬牙切齿时,就会对我甚为思念。”

小夭大笑起来,颛顼也是满脸笑意,轻叹道:“其实,我也蛮想念他们。我是流落异乡的落魄王子,他们是一群高辛的贵族子弟,在一起时不是没有矛盾,甚至恶意的争斗,但长大后,回想过去,只记住了年少轻狂,大家一起胡作非为的快乐,那些不快乐都模糊了。”

小夭微微而笑,当年,颛顼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高辛,也终于顺利回到了轩辕,以后不管他多么怀念在高辛时的日子,以他的身份,都不可能再回到高辛了,就如黄帝从未踏足高辛的土地。五神山只能永远印在颛顼年少时的记忆中。

傍晚,馨悦来找颛顼和小夭吃饭,小夭用完饭后,自觉地早早离去了,留馨悦和颛顼单独相处。

第二日,一年的最后一日,丰隆回来了。

晚上,小祝融和他们四人一起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吃完饭,小祝融没有像以往一样离去,而是和他们围炉而坐,询问着儿子、女儿的生活琐事,又问了颛顼不少事,小祝融待颛顼的态度很特别,颛顼对小祝融也透着一点异样。

丰隆、馨悦都知道他们的爷爷神农祝融和轩辕四王子同归于尽的事,小夭也很清楚四舅舅是为何而死,但对丰隆和馨悦而言,爷爷实在距离他们太遥远,他们感受不到那曾经让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刻骨恨意,对小夭而言,她明白颛顼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舍私情择大义,所以他们三人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察觉。

小夭感慨地想,其实小祝融何尝不是舍了私情,择了大义?他成全了中原百姓的安稳生活,舍弃了自己的国仇家恨。也许正因为颛顼和小祝融做了同样的选择,所以他们对彼此都有一份敬重。

新旧交替时,小祝融领着他们四人去楼上看烟花。

城池的四角都有神族的士兵在放特殊制造的烟花。烟花高高地飞上天空,开出美丽的花朵,映得整个天空都好似变成了五彩缤纷的大花园。

街道上有无数百姓在放自己购买的烟花,虽然飞不了多高,可胜在别致有趣,儿童们拿着各种烟花追逐嬉戏,笑闹声洋溢在空气中。

这是一种只有盛世太平,才会有的欢乐气象。

馨悦凑在小夭耳畔,低声说:“我爹对烟花有很特异的情感,每年泽州和轵邑两城的烟花他都会亲自过目,为了让烟花足够美丽,甚至不惜自己拿钱出来。”

小夭默默看着漫天烟花。青丘此刻想必也是如此美丽,璟大概搀扶着奶奶,和众人一起看着缤纷灿烂、漫天绽放的烟花;而清水镇外的茫茫大山中,应该是黑暗的,萧瑟寒风中,士兵们围着篝火,就这粗劣的烈酒,唱一曲故国的歌谣。相柳大概一身雪白的衣,陪着共工,默默地穿行在黑暗中,从一个营地巡逻到另一个营地。

————

看完烟花后,小祝融就去休息了,让他们四人随意。

四人笑着说再玩一会儿,去了暖阁。

馨悦和小夭在外间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颛顼和丰隆则在里间,一直商议他们的事。

小夭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给她盖被子,她睁开眼睛,看着她和馨悦依偎着,竟然枕在一个枕头上睡着了。

馨悦也醒了,含糊地问:“你们谈完了?”

颛顼把被子给她们盖好,低声说:“没有,半晌没听到你们的说话声,所以出来看一眼,你们接着睡吧!”

馨悦这段日子累得够呛,也真是起不来,闭上眼睛接着睡了。

小夭也闭上了眼睛。

颛顼看她们二人并肩躺着,发髻蓬松,睡颜娇憨,风情各异,却相得益彰,真如两朵水灵灵的娇花并蒂开着。颛顼心头急跳了几下,怔怔看了一瞬,轻抚了小夭的额头一下,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内室。

颛顼在小祝融府住了四天,丰隆却只逗留了一夜,新年第一天的傍晚他就驾驭坐骑赶往赤水。

馨悦对小夭吐舌头:“没办法,每年他都是这样忙忙碌碌,今年陪了我和爹辞旧迎新,必须赶快赶回去陪爷爷和娘,其实爷爷和娘并不在意。可赤水族里的那帮老顽固总喜欢指手画脚,哥哥已经烦透他们了!他们把赤水氏的族长之位看的比天还大,殊不知哥哥并没多稀罕,反而觉得那些破家规这也不准干,那也不准干,显示了他的手脚。”

颛顼回神农山时,馨悦比小夭还要难过不舍,颛顼的云辇早消失在天空中,她还呆呆地站着,直到小夭笑出了声,她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怅然道:“你别笑我,迟早有你的一日。”

小夭叹息,已经有了,只不过她更克制,也更会掩饰。其实,小夭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她的掩饰有多么天衣无缝,而是馨悦压根儿不相信小夭会看上璟,小夭又有些男儿气,玩得兴起时,和丰隆也照样哥儿俩好的亲密,所以馨悦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

馨悦问小夭:“你对我哥哥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夭摇头,笑道:“其实你哥哥对我也没什么男女之情。”

馨悦知道小夭是聪明人,老实地承认:“我哥哥的心根本不在女人身上,他对你已经算上心的了。其实,没感觉也没什么,只要不讨厌就行,神族间的婚姻有几个还真恩爱了?只要两人能像朋友般相处,就是好夫妻。而且我哥和你哥可不一样,我哥从不对女人上心,你嫁给我哥,不用担心还会有其他女人来烦你。”馨悦说着,怅然地叹了口气。

小夭可不敢接嘴,赶紧傻笑着转移话题。

————

小祝融去了轩辕城,向黄帝奏报事务。丰隆在赤水、颛顼在神农山、璟在青丘,偌大的小祝融府只剩下了馨悦和小夭。

曋氏的小姐给馨悦送了帖子,请她和王姬去郊外看梅花。

馨悦对小夭说:“梅花没什么看头,她们只是找个由头玩而已,我也是真觉得闷了,咱们去转转吧!”

小夭和馨悦不一样,她曾独自一人在深山二十几年,又被九尾狐幽禁过三十年,她虽然喜欢有人陪伴,可她对陪伴对象却很挑剔,如果不喜欢,宁可自己一个人待着自娱自乐。她懒洋洋地说:“你自己去吧,我在家里玩射箭。”

馨悦不依,摇着她的胳膊说:“好姐姐,人家帖子上都写了你,你不去的话,她们肯定在背后嚼舌头,说我一副轻狂样子,看似和高辛王姬多么要好,实际上人家也是一点面子不给。”

小夭知道他们这些人很讲究这些,馨悦又向来高傲,的确不好让她在那些公子小姐中落了面子,小夭笑道:“嫂嫂有命,岂敢不遵?不过,咱们事先说好,我懒得说话,到时候嫂嫂你可要帮我应付他们。”

馨悦又喜又羞,捶了小夭一下:“咱两将来谁叫谁嫂子还不一定吧!”

小夭和馨悦到梅林,已经有不少人到了。

小夭戴着帷帽、跟着馨悦,馨悦让她走她就走,馨悦让她停她就停,馨悦让她打招呼她就打招呼,虽然沉默少语,可众人都知道这位高辛王姬十分难请,所以都不介意,只是羡慕馨悦竟然能和她玩得这般好。

小夭看到了那位沐家公子,虽然上次他只是隔着窗户,看了她一会儿,可小夭自小的经历,让她警惕性很高,所以她依旧记得他。

有人在梅林中打起了雪仗,馨悦被她的表姐妹和堂姐妹们拉去加入了战斗。

一个少女边打边躲,不小心把一个雪球砸到了小夭身上,她不好意思地频频道歉,小夭不在意地说:“没事。”

为了不再被误伤,小夭远离了战场,在梅林里随意地逛着。一路行去,梅花越开越好,因为一直能听到少女的笑声和尖叫声,小夭觉得自己距离她们并不遥远,也就一直朝着花色最好的地方走去。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梅林依旧安静地绚烂着,小夭野兽的本能却让她立即停住了脚步,她谨慎地看了一会儿前方,慢慢回身,想沿着自己来时的足迹返回。但是,雪地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个脚印。

小夭摘下了帷帽,四处张望,洁白的雪,没有足印,就好似她是从天而降到这里。

小夭掌中握了毒药,看向天空,却找不到太阳在哪里,她观察梅树,梅树居然没有阴面与阳面,小夭无法辨别方向,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被困在了一个阵法中。

不管设阵、还是破阵,都是一门极深的学问,没有上百年的学习,不可能掌握,小夭在玉山时,年纪小,王母还没来得及教导她,之后不可能有师傅教导她,所以小夭对阵法几乎一窍不通。

小夭知道碰上了高手,也许人家压根儿不会出现,她的毒药好像用处不大。

小夭虽凝神戒备,却并不担心。毕竟她的身后是俊帝和黄帝,没有人会冒着抄家灭族之险来取她性命。可她也想不透是谁困住了她,往好里想,也许是她误入了别人的阵法,等主人发现就会放她出去。

但小夭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判断错误了。

所有的梅树都开始转动,他们3伸出枝条抽打缠绕着她,小夭只是凭借在山里锻炼出的猿猴般的敏捷尽力闪避,可是她灵力低微,难以持久。在梅树的围攻下,被绊倒了好几次,每一次,小夭都咬牙站起,继续奔跑闪避。

突然,从雪里冒出一只枯黑的手,抓住了小夭的脚,小夭用匕首去刺那只手,手松开,却化为长刺,迅雷不及掩耳地刺穿了小夭的脚掌,将小夭钉在地上。

梅树的枝条结成了一把巨大的锤头,向着小夭的头狠狠砸下。

小夭咬着牙,用力拔出了脚,顾不上脚掌传来的剧痛,连滚带爬地逃开,那把锤子砸在地上,溅起漫天雪花。

小夭脚掌上鲜血汩汩地涌着,她嘶声大喊:“你是谁?你要杀我,就出来,藏头露尾算什么?”小夭不想大吼大叫地去威胁,因为此人既然周密地部署了一切,一定是完全明白后果是什么。小夭只是想知道谁这么恨她,宁可面对两大帝王的愤怒,也要不惜一切杀了她。

没有人回答她。

这个阵法比当年赤水献攻击愚疆的阵法更灵力充沛,除非是像愚疆、赤水献那样大荒内的顶尖高手,才有可能以一人之力设置出这样的阵法,可小夭真的想不出她几时和这样的人结了抄家灭族的仇怨。另一个猜想更可怕,这个阵法不是一个人所设置,而是好几个人联合设置推动,居然有很多灵力不弱的人非要她死!

野兽的咆哮声传来,两只凶恶的怪兽出现在梅林内。这种凶猛的怪兽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必是有精通驯兽的神族在驱策它们。小夭明白了,室友2好几个人联合起来要她死!

怪兽闻到了血腥气,向着小夭慢慢地走来。

小夭一直脚掌刚被刺穿,血仍汩汩地流着,力气已经耗尽,她根本逃不过两只猛兽的袭击。

小夭坐在雪地上,安静地盯着怪兽。

怪兽看着柔弱的小夭,居然本能地觉察出了危险,它们微微低下了头,开始一步步地退后,以野兽的姿态,表示出它们屈服于小夭,没有进攻的意图。可是,几声尖锐的鸣叫,让怪兽在主人的胁迫下,昂起了头,不得不选择进攻。

一直怪兽扑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小夭竟然将手直接递进了它的嘴里,只要它闭拢嘴巴,小夭的胳膊就会被生生地咬断。

怪兽合嘴,锋利的牙齿被一把竖立的匕首卡住,小夭握着匕首立即退出了它的嘴,身子一蜷,缩到了怪兽的肚皮下,恰好避开了另一只怪兽的扑击。

怪兽高高抬起上半身,双爪扑下,想用爪子撕裂小夭,小夭只是冷漠地看着它,怪兽双手往下落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远离,它悲伤地号叫,当双爪落到地上时,号叫声戛然而止,身子重重倒下。

另一只怪兽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同伴,电光石火间,小夭猛地蹿出,将匕首狠狠刺进了它的眼睛,再迅速跃开,以刚死掉的的怪兽的尸体作为暂时的壁垒,避开了另一只怪兽的攻击。

怪兽皮糙肉厚,很难下毒,身上唯一容易下毒的地方就是嘴巴和眼睛,所以小夭冒险把手直接伸进怪兽嘴里下毒,又利用第二只怪兽看到同伴莫名死去时的呆滞,给它的眼睛下毒。看似没有费多少工夫,但每个动作都需要恰到好处,否则,她会立即缺胳膊少腿,葬身怪兽腹中。

两只怪兽都死了。

小夭虽然活下来了,可是她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刚才的搏斗中。

小夭叫道:“你们有本事就继续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招。”

小夭能感受到他们深恨她,否则不可能明明能用身法杀她,却还驱策怪兽来撕裂她,唯一的解释是他们都不想她死得太容易,恨不得让她尝遍各种痛苦。小夭希望他们多用点法子来折磨她,因为馨悦不是笨蛋,她应该会觉察不对,只要馨悦觉察出,小夭就有希望躲过今日一劫。

一个男人从梅林深处走来,是那位沐氏的公子。

小夭心中透出绝望,他们不再隐藏身份,说明她已经没有拖延时间的机会了。

沐公子说道:“我们恨不得让你尝遍世间最痛苦的死法,但是,我们更不想你有机会活下去。”

梅林疯狂地舞动着,从四面八方探出枝丫,小夭已经没有力气再逃,梅树枝条将小夭牢牢捆缚住,吊悬在了半空。

小夭问:“为什么?你我从没见过面,我做过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沐公子悲愤地说:“你做过什么?我全族三百四十七人的性命!”

“是蚩尤灭了你全族,和我有什么关系?”小夭的身体不自禁地颤抖着。

沐公子大吼道:“蚩尤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再装了!他屠杀了我们所有的亲人,今日我们就杀掉他唯一的亲人,血祭我们一千零二十二个亲人的性命!”

小夭摇头,叫道:“不!不是的!我和蚩尤没有关系!我爹是俊帝!”

地上的雪片化作了四把利刃,刺入了小夭的手掌和脚掌,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剧痛从骨肉间漫延开,好似连五脏六腑都要绞碎,小夭却是一声未哼,反而一字字平静地说:“我和蚩尤没有关系,我爹是俊帝!”

沐公子吼道:“这些血是祭奠詹氏!”

六把利刃,插入了小夭的腿上,鲜血汩汩落下,小夭痛得全身痉挛,她却依旧未惨叫、未求饶:“我、我爹……是俊帝。”

沐公子叫道:“你不承认也没有用!这些血是祭奠晋氏!”

三八利刃刺入了小夭的身上,鲜血如水一般流淌着,沐公子说:“这些血是祭奠申氏!”

小夭脸色煞白,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杀……错了人。”

沐公子眼中全是泪,对天祷告:“爷爷、爹爹、娘,你们安息吧!”

他挥舞双手,梅花漫天飞舞,化作了梅花镖,沐公子,沐公子对小夭说:“这些血是祭奠沐氏!”

铺天盖地的梅花镖向着小夭射去,钉入了小夭的身体。鲜血如雨一般,飘洒在梅林内。

————

清水镇外的深山。

屋内,相柳正和义父共工上衣春天的粮草,突然,他站了起来,面色冷凝。

共工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有事离开。”

相柳匆匆丢下一句话,发出一声长啸,向外狂奔去,白玉金冠雕还未完全落下,相柳已经飞跃到它背上,向着西北方疾驰而去。

共工和屋内的另一位将军面面相觑。

————

神农山,紫金顶。

殿内,颛顼靠躺在榻上,潇潇温顺地趴在他膝头,颛顼一边无意识地抚着潇潇的头发,一边懒洋洋地听着下属奏报宫殿整修的情况。

突然,颛顼觉得心慌意乱,好似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禁推开潇潇,站了起来,下属见他面色不愉,忙告退离去。

潇潇恭敬地看着颛顼,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命令。

颛顼面色茫然,凝神思索,他想起来,当年爹在万里之外出事时,他也是这般的心慌。颛顼面色大变,对潇潇说:“你立即带人去轵邑找小夭,立即带她回来见我,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

“是!”潇潇转身就走。

颛顼在殿内走来走去,突然冲出了殿门,叫道:“来人!我要去轵邑!”

在坐骑上,颛顼仰头望天,竟然在心里默默祈求:“爹、娘、姑姑、奶奶、大伯、二伯,求你们,求求你们!”

不管再艰难时,他都告诉他们:“你们不要担心,我会好好走下去!”可这一次,他求他们,求他所有的亲人保佑他唯一的亲人!”

————

青丘,涂山氏府邸。

涂山太夫人的屋子内,璟、意映、篌和篌的夫人蓝枚陪着奶奶说话,奶奶对他们四人念叨:“我活不了几年了,第一是希望璟儿能赶紧成为涂山氏的族长,第二是希望你们兄弟和睦,一起守护好涂山氏,第三是希望你们给我生个重孙。若这三件事你们做到了,我就能含笑而终。”

四人都默不作声,奶奶咳嗽起来,璟和篌赶紧帮奶奶端水拍背,璟道:“奶奶,你不要操心了,安心休养,只要你身体好,一切都会好的。”

太夫人瞪他:“我最操心的就是你,让你成婚,你不肯;让你举行继位仪式,成为族长,你也不肯。你到底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正在这时,璟挂在腰上的香囊,突然无缘无故断开,掉在了地上,璟愣了一愣,俯身去捡,握住香囊,只觉心悸。这药草香囊是小夭所赠!璟面色骤变,转身就往外跑,心神慌乱,什么都忘记了,只一个念头:小夭,他必须立即找到小夭。

意映和蓝枚都惊讶不解,意映叫道:“璟,璟,你去哪儿?”

太夫人道:“肯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璟儿能感觉到、却并不真正知道。”

意映和蓝枚都疑惑地看着太夫人。太夫人解释道:“真正继承了涂山先祖血脉的涂山子弟都会有一种能力,没有办法解释,也说不清楚,但的确存在,他们能模糊地预感到一些重大事情的发生。从上古到现在,涂山氏历代族长的灵力并不很高,可我们涂山氏一直是最强大的氏族之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能力,它能让涂山氏趋吉避凶。”太夫人看了一眼篌,望着墙上的九尾狐图,语重心长地说:“璟儿是命定涂山氏族长!”

蓝枚低下了头,不敢看篌,意映担忧地看向篌,篌不屑地冷冷一笑。

————

璟疯狂地驱策坐骑快点再快点,赶到小祝融府时,小夭不在。

珊瑚诧异地对璟说:“王姬去郊外的梅林了。”

璟赶到梅林时,梅花正开得如火如荼,男男女女散布在花下,少女们的娇笑声飘荡在梅林内,没有丝毫危险的气息。

璟越发心悸,召出小狐,和小狐循着小夭留下的点滴踪迹,追踪而去。九尾狐天生善于追踪和藏匿,璟又对小夭心心念念,不管混杂了多少别人的气息,只要小夭的一点点气息,他都能分辨出。

璟有天生灵目,能看透一切迷障和幻化,再叫上识神小狐的帮忙,他一直追踪到了另外一个山谷。眼前是一个水、木、火三灵结合的阵势,是个必杀的杀阵。不过满地是雪,对他却最有利,璟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握在掌中,从他的掌间逸出白雾,将他裹住,整个人消失不见。

璟走进阵势中,听到男人的悲哭声,他循着声音而去,没有看到男人,却看到地上的白雪已经全被鲜血染红,一个血淋淋的人吊在半空中,血肉模糊,难辨男女,可她的面孔异样的干净,粉雕玉琢般的晶莹,眼睛依旧大大的睁着。

璟啥哪件肝胆俱裂,发出了一声悲痛得几乎不是人声的低呼,飞扑上前,挥手斩断枝条,抱住了小夭。

璟伸手去探小夭的脉搏,却感受不到任何跳动。他全身都在发抖,紧紧地搂住小夭,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冰凉的身体。

他把手放在小夭的后心,不管不顾地给小夭输入灵力:“小夭,小夭,小夭……”

璟一边喃喃叫着小夭,一边去亲她。

他亲她的脸颊,可是,她的面色依旧像雪一样白,她不会在为他脸红。

他亲她的眼睛,可是,她的睫毛再不会像受惊的小蝴蝶般扑扇着蝶翼。

他含住她的唇,轻轻地吮吸,可是小夭的唇紧紧地闭着,冰冷僵硬,她再不会花朵般为他绽放,让他感受到世间最极致的芬芳甜蜜。

璟不停地吻着小夭,小夭没有丝毫回应。

璟整个身体都在剧颤,他泪如雨下,小夭,小夭,求求你!

不管他输入多少灵力,她的脉搏依旧没有跳动。

璟发出悲痛欲绝的叫声,他的眼泪浸湿了小夭的衣衫。

小夭啊,这世间如果没有了你,你让我如何活下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离开你!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该离开你!

阵势的最后一步发动,每一朵梅花都变作了火焰,熊熊大火燃烧起来。将一切都焚毁,点滴不留。纵使俊帝和黄帝发怒,也找不到一点证据。

火舌席卷而来,烧着了璟的衣袍,灼痛了他的肌肤,他却只是把小夭更紧地搂在了怀里,任凭火舌将他们吞没。

小夭,我只想做你的叶十七,说好了我要听你一辈子的话,你不能丢下我!如果你走了,我也要跟随着你,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会追着你!

————

颛顼和潇潇赶到山谷时,看到整个山谷都是烈火。

颛顼要进去:“小夭在里面,小夭肯定在里面!”

潇潇拉住他:“殿下,这是个绝杀阵,阵势已经启动,你不能冒险进去,我们去救王姬。”

颛顼压根儿听不到她说什么,一边不管不顾地往里冲,一边大叫:“小夭、小夭……”

潇潇咬了咬牙,用足灵力,猛地一掌砸在了颛顼的后颈上,颛顼昏倒。

潇潇对两个暗卫下令:“保护好殿下。”

她领着另外四个暗卫冲进了火海,最后的吩咐是:“如果半个时辰后,我们还没回来,就是已死,你们立即护送殿下回神农山。殿下冷静下来后,会原谅你们。”

四周都是火,火灵充盈了整个天地,隔绝了其他灵气,五个暗卫只能依靠自己本身的灵力和火对抗,的确如潇潇推测,最多只能坚持半个时辰。

除了火的红色,什么都看不到,他们一边搜索,一边叫着:“王姬,王姬……”

时间在流逝,五个暗卫中灵力稍低的已经皮肤变焦,可是他们没有丝毫惧色,依旧一边搜索,一边叫着:“王姬,王姬……”

突然,潇潇说:“停!”

五个人静静地站着,潇潇侧耳倾听了一瞬,指着左方:“那边!”

五人急速飞奔而去,看到火海中,一个男子紧紧地抱着一个女子,他依旧在不停地给女子输送灵力,女子的身体没有被火损伤,他自己却已经被烧得昏迷。

他们立即围绕着男子,把火焰隔开,潇潇认出是涂山璟,先灭掉他身上的火,下令道:“我带王姬,钧亦带公子璟。”

钧亦想抱起璟,可璟紧紧地扣着小夭,整个身体就像藤缠着树一般,他们竟是怎么分都分不开。

潇潇不敢再耽误时间,说道:“先一起吧,回去再说。”

一个修炼木灵的暗卫用自己的兵器化出了木架子,他们把小夭和璟放在架子上,潇潇和钧亦抬起架子,飞速向或海外奔去。

进来时,要找人,只能慢慢走,如今找到了人,他们又都是精通阵法,出去很简单。

不一会儿,已经到了阵外。

颛顼仍昏迷着。

潇潇检查了下小夭和璟,脸色很难看:“璟公子还活着,王姬却……已经没了气息。”

她手贴在了小夭的后心上,对几个暗卫下令:“立即回神农山,从现在开始,即使没有用,我们也要轮换给王姬输入灵气。还有,立即去找馨悦小姐,说王姬受了重伤,我们要中原所有最好的医师,但请她先封锁消息。”

回到神农山后,颛顼醒过来,他立即跳了起来:“小夭!”

潇潇禀奏:“我们已经将王姬从火海中带回。”她不敢说救,只能说带回。

颛顼大喜:“小夭在哪里?”

金萱提心吊胆地领着颛顼去看小夭。

经过几个暗卫的努力,他们终于分开了璟和小夭,现在小夭平躺在一张特殊的水玉榻上,据说是当年炎帝用来疗伤的榻,水玉能汇聚灵气,护住身体。一个暗卫盘踞坐在榻头,手掌贴在透明的水玉榻上,在给小夭输入灵气。

小夭全身裹得像个粽子,只有脸还露在外面。颛顼的医师鄞(yin)跪坐在榻尾,看到颛顼,站了起来。

颛顼问道:“小夭如何?”

鄞是个哑巴,自小沉迷医术,不解人情俗事,完全不懂得回答某些问题要委婉,用手势直接地回道:“她已经死了。”

颛顼瞪着鄞,如同一只要择人而噬的怒兽。鄞第一次觉得畏惧,急忙跪下。

半晌后,颛顼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退下。”

鄞没有看懂颛顼的唇语,潇潇给他打手势让他离开,鄞如释重负,赶紧退了出去。

颛顼坐到小夭身旁,从她的脸一直摸到了脚,脸色阴沉,神情却异常平静,简单地下令:“说!”

潇潇立即利落地奏道:“王姬手掌、脚掌都被利刃贯穿,左脚被利刃刺穿了三次,右腿三次,左臂两次,右臂两次,腹部三次,身体还被无数飞镖刺入。这种虐杀方式多用于血债血偿的仇杀。最后见到的虽然是火阵,但根据王姬身上的伤,应该还有水灵和木灵的高手,初步推断,这个阵势至少由三个人联合设置。这是一次计划周详、布置周密、目标明确的杀人计划,非短时间内能完成。杀人者必定有一个和曋氏的小姐认识,所以才能影响或者提前得知曋小姐会请馨悦小姐和王姬去游玩。”

颛顼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瞬后,他缓缓说道:“查!查出来后,千万不要让他死!”

“是!”潇潇转身走出了殿门。

金萱问:“要派人禀奏俊帝和黄帝殿下吗?”

颛顼说:“怎么可能不禀奏两位陛下?让轩辕和高辛最好地医师立即赶来。”

“是。”

金萱退了出去。

小夭没有一丝生气,但因为有灵力源源不绝地输入,她的身体还是温暖柔软的,并没有冰凉僵硬。虽然感觉不到她的脉搏和呼吸,可颛顼觉得她的心脏仍在微微地跳动。

颛顼轻抚着小夭的头,说道:“我知道你很坚强,一定会挺过去。小夭,你尝过被人丢下的痛苦,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我已经在紫金顶种了凤凰树,再过几十年,它们就会长大,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起看到神农山上也盛开出凤凰花。”

馨悦带着中原最好地两位医师赶到神农山,看到小夭死绝的样子,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一时间竟然连话都不敢说。

医师上前检查小夭,颛顼走过去,扶起了馨悦:“和你无关,他们能计划这么周密,不利用你也会利用别人,没必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责怪自己。”

馨悦的眼泪用到了眼眶里,因觉得温暖,心更加柔软,反倒越发愧疚,也就越发很那些竟敢利用她的人,她哽咽道:“我一定会从曋氏表姐那里仔细追查下去,给小夭一个交代。”

颛顼和馨悦都看着医师,两位医师仔细检查后,相对看了一样,跪下磕头:“殿下,我等无能。”语意婉转,可意思和鄞一模一样,认为小夭已经没有救了。

这两位医师的父亲都曾跟着炎帝神农氏学习医术,可以说,是得了炎帝医术亲传的传人,他们若说没救,整个大荒应再无医师能救小夭。馨悦的眼泪落了下来,怕颛顼伤心,压抑着不敢哭。

颛顼却很平静,挥挥手示意医师下去,对馨悦说:“小夭不会丢下我,她一定会挺过去。”

馨悦想说社么,金萱朝她悄悄摇头,馨悦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把带来的一箱子稀释灵药交给颛顼。

颛顼说:“谢谢。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但有件事情你却能帮我做,也只有你最适合做。”

馨悦道:“我明白,我这就回去,曋表姐那里我去盘问,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端倪。”

颛顼说:“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照顾小夭吧!”

颛顼对金萱说:“你代我送一下馨悦。”

金萱把馨悦送到了殿门外,馨悦说:“刚才谢谢你。”

金萱行礼:“小姐太客气了。”

两个女人本没有任何关系,可因为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关系变得微妙。

馨悦问两个医师:“王姬可……真死了?”

两个医师回道:“已死,五脏虽还有生气,但那全是靠着源源不断的灵力在支撑,一旦停止输入灵力五脏就会死透。”

馨悦犹豫了下,对金萱说:“小夭已死,颛顼却还不愿接受现实,你们尽力宽慰一下他。”

馨悦跃上毕方鸟坐骑,带着医师,一行人离开了神农山。

金萱回道殿内,颛顼仍坐在塌旁。

输灵力的暗卫脸色发白,另一个暗卫立即换下了他。

颛顼问:“璟的伤势如何?”

金萱回道:“璟公子只是烧伤,鄞医师说他伤势并不算严重,但他悲痛欲绝,在主动求死,所以一直昏迷不醒。”

颛顼沉默了一瞬,说道:“他还算对得起小夭的另眼相待,用灵药吊住他的性命,小夭若能熬过来,他自认会醒来。”

颛顼一直守着小夭,一整夜都未离开。

潇潇回来时,金萱低声问:“从昨日下午到现在一直在里面,要想办法劝一下吗?”

潇潇摇摇头:“殿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能发怒,不能痛哭,更不能倒下,只能选择这种方式宣泄。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突然,守护神农山的护山阵势发出了尖锐的警告声,表示有人在硬闯神农山。

负责警戒天上的侍卫们驱策坐骑,向着某个方向飞去。霎时间,冷清了许久的神农山天上地下都是士兵。

潇潇拔出了兵器,大声喝道:“所有人各司其职,不许惊慌。”

金萱退进殿内,守在颛顼身边。

颛顼轻蔑地一笑:“如果现在真有人想趁这个机会取我性命,我必让他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灵力和阵法撞击,发出雷鸣一般的轰鸣声,颛顼笑对金萱说:“来着灵力很高强,可不是一般的刺客,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我们去会会。”

金萱想劝他,终究忍住了,应道:“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切都只能交由他掌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

颛顼对几个暗卫说:“不管发生什么,你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王姬。”

颛顼带着金萱走到殿外,看到天空中全是士兵。一个人突破了阵法,向着紫金顶而来,白衣白发,银白的面具,长身玉立在白色的大雕上,纤尘不染得就如一片刚凝成的雪,在清晨的朝阳中异常刺目。

颛顼笑道:“原来是老朋友。”

士兵将相柳围住,相柳用灵力把声音送到颛顼耳中:“颛顼,你是想小夭活,还是想她死?”

颛顼脸色阴沉,消息一直在封锁中,除非相柳就是想杀小夭的人,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颛顼怒到极点,反倒笑起来:“让他下来。”

相柳落在殿前,他走向颛顼,一排侍卫将他隔开。相柳问:“小夭在哪里?”

“你想要什么?”颛顼想不通相柳的目的,如果他想要求什么,那需要保住小夭的命才能交换,而不是杀了小夭,可是梅花谷内设阵的人显然是想要小夭的命。

相柳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明白颛顼误会了他。他道:“不是我做的,昨日下午之前我一直在清水镇外的大山中,这会儿刚到神农山。”

颛顼相信相柳说的话,因为相柳想撒谎不用这么拙劣。颛顼越发困惑:“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小夭有事?”

相柳道:“在清水镇,轩被小六下了一种怪毒,小六为了替轩解毒,把毒引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颛顼盯着相柳,抬了抬手:“都退下。”

侍卫全部退下,相柳走到颛顼面前,颛顼转身向殿内走去:“跟我来。”

相柳看到了小夭,他走过去,坐到水玉塌旁,凝视着无声无息的小夭。

颛顼看了眼潇潇,潇潇过去,替换下正在输灵力的暗卫,殿内的侍者都退了出去。

颛顼问:“那个蛊在你身上?”

“嗯。”

“为什么?”颛顼能理解小夭为了帮他解蛊,不惜祸害另一个人,却不能理解相柳竟然容忍了小夭这么做。

相柳淡淡地说:“这是我和小夭之间的事。”

颛顼说:“你来此想干什么?为什么你刚才问我想小夭生还是想她死?”

“你把她交给我,我能救活她。”

“什么叫交给你?难道你不能在这里救她吗?”

“不能!”

颛顼苦笑:“你是杀人无数的九命相柳,如果我脑袋还没糊涂,咱俩应该势不两立,你让我把妹妹交给你,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你不把她交给我,她只能死。”

颛顼的医师鄞,师承轩辕和高辛两边的宫廷医师,医术十分好,他判定了小夭生机已断。馨悦带来的两位医师是中原最好地医师,他们也认为救不了小夭。颛顼相信,即使轩辕和高辛宫廷中最好的医师赶来,肯定和三位医师的判断相同。相柳是唯一认为小夭还未死的人,颛顼不相信相柳,可他更不能放弃这唯一可能救活小夭的机会,颛顼说:“你让我考虑一下。”

相柳平静地说:“她就快没有时间了。”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灵力高强的人不停地给小夭输灵力,纵使他现在赶到,也不可能了。只能说颛顼奢侈浪费的举动,为小夭争取了一线生机。

“你需要多少时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小夭?”

“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几十年。”

颛顼在殿内走来走去,面色变来变去,终于他下定了决心:“你带她走吧!”颛顼盯着相柳,冷声说:“如果你敢伤害她,我必铲平神农义军,将你碎尸万段!”

相柳十分心平气和,淡然道:“我不伤害她,难道你就会不想铲平神农义军,不想将我砍成几段?”死都死了,几段和万段有何区别?

颛顼无奈地看着相柳,他有点明白小夭为什么能和相柳有交情了,这人虽然混账,但是混账得很有意思。

颛顼叹了口气,也心平气和地说:“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相柳说:“把你所有的好药都给我。”

颛顼让金萱把紫金殿中所有的好药都拿出来,和馨悦带来的灵药一起装好:“够了吗?不够的话我可以再派人去黄帝、俊帝、王母那里要。”

相柳看着地上的大箱子,嘲道:“足够了,难怪人人都想要权势。”

相柳附身,抱起了小夭。

颛顼虽然做了决定,可真看到相柳要带走小夭,还是禁不住手握成了拳,他对潇潇说:“带他从密道出去,我可不想我妹妹的名字和个魔头牵扯到一起,我还指望着她嫁个好人家!”

相柳毫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抱着小夭随着潇潇进了密道。

颛顼拿出两个若木做的傀儡,点入自己的精血,幻化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小夭的模样,放到水玉榻上。一个是相柳的模样,颛顼对金萱说:“你送相柳出去吧!”

金萱送相柳出了大殿。

半晌后,潇潇回来,奏道:“已经送相柳离开神农山,我派了几个人暗中跟踪。”

颛顼说:“不会有用,相柳肯定会甩掉他们。”

潇潇沉默不语,奏道:“已送相柳离开。”

颛顼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金萱说道:“殿下,涂山氏的公子还在紫金殿。不可能不给青丘那边一个交代,可璟公子的情形……处理不好只怕会影响殿下和涂山氏的关系。”

颛顼沉吟了一会儿,说:“馨悦一定已经通知了丰隆,丰隆应该很快会赶到,等他到了,麻烦他吧璟送回青丘。”

————

半夜里,丰隆赶到了神农山。

颛顼知道榻上的傀儡瞒不住丰隆,也没打算瞒丰隆,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丰隆,只是隐下了相柳体内有蛊的事,丰隆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小夭和相柳以前就认识。但相柳本就以心思诡诈、能谋人所不能谋在大荒内闻名,所以丰隆并未深究相柳的出现,只是分析他这么做的目的。

在小夭的事上,丰隆比颛顼更冷静理智,他说道:“不管相柳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选择相信他,毕竟只有这样,还有一线生机。而且,我觉得他真能救小夭,因为只有救活了小夭,他才能和你或者黄帝谈条件。”

从昨日到现在,颛顼终于露出第一丝真心的微笑:“我相信你的判断。”

丰隆道:“其实这事你本不必告诉我。”

颛顼说:“有些事是私事,的确不方便告诉你,但这事有可能关系大局,你都愿意把性命压在我身上,我岂能不坦诚相待?”

丰隆道:“你难道不是把性命也押到了我身上?你若留在轩辕城徐徐图之,不是没有胜算,可你却来了中原。”

颛顼道:“因为我要的不仅仅是权势,一个王座算什么呢?”

丰隆道:“一个族长算什么呢?”

颛顼和丰隆相视而笑,颛顼道:“你随我来,我还要带你见一个人。”

丰隆看到昏迷的璟,愣住:“这是怎么回事?”

颛顼道:“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和你说,我赶到山谷时,已是一片火海,我想冲进去,却被潇潇敲晕了,等我醒来时,潇潇已经救回小夭。让潇潇告诉你吧!”

潇潇对丰隆简洁明了地说:“我们进入阵势中搜救王姬,找到王姬时,看到璟公子护着王姬,如果不是璟公子用灵力护住了王姬,王姬的身体只怕早就焚毁,也正是因为他一直给王姬输入灵力,王姬才能留一线生机。可以说,其实是璟公子真正救了王姬。当时,璟公子已经昏迷,我们带着王姬和璟公子回道紫金顶,医师说璟公子伤势并不算严重,是他自己不愿求生,所以不能醒来。”

丰隆满脸茫然,喃喃道:“璟不是在青丘吗?怎么会出现在梅谷中?这倒不重要,反正幸亏他出现,才救了小夭,但他为什么不愿求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处理璟的事就成,至于凶手……”颛顼冷哼,“就算掘地三尺,我也会把他们都挖出来。”

丰隆护送着璟,星夜赶到了青丘。

丰隆小时曾在涂山府住过十几年,与璟同吃同住,所以和太夫人十分亲近。虽然这次半夜里突然出现,但仆人们依旧热情地把他迎了进去,立即去禀奏太夫人。

太夫人年纪大了,本就瞌睡少,这个时候已经醒了,只不过没起身而已。这会儿她正躺在榻上琢磨璟昨日的异常举动,不知道他究竟预感到了什么,只希望不会是祸事,一直没他的消息,天亮后该派人去找他了。

太夫人听到婢女说丰隆求见,立即让婢女扶着坐起:“叫丰隆儿赶紧进来。”

婢女为难地说:“丰隆公子请太夫人移步过去见他。”

太夫人倒没介意,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丰隆儿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这么做必定有原因,我们赶紧过去。”

走进丰隆的屋子,太夫人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孙子,身子晃了一晃,丰隆赶紧说:“伤势不重。”

太夫人平静下来,坐到塌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丰隆把高辛王姬遇险的事仔细交代了一番,把潇潇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只把相柳的事隐瞒了下来。丰隆说道:“王姬现在生死未卜,凶手还未找到,如今只能看出是璟救了王姬,可为什么璟萌生死志,不愿求生,我们都不清楚。颛顼王子拜托我把璟送回来,也许璟回到家中,能苏醒过来。”

太夫人立即让婢女去叫医师。

医师赶来,把完脉后,对太夫人回道:“公子的伤没有大碍,他是哀伤过度,心神骤散,五内俱伤,这病却是无药可医,只能用灵药保住性命,再设法唤醒公子,慢慢开解他。”

丰隆安慰太夫人:“奶奶不必担心,我很了解璟,他看着柔和善良,却心性坚韧,一定不会有事。”

太夫人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孙儿。

璟失踪十年,回来后,不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坚决要求取消婚约,太夫人劝不动他,想着先用缓兵之计,表面上说需要时间考虑退婚,暗地里处处制造机会,诱哄着璟和意映多相处。她想着只要两人多点机会相处,意映姿容不凡,璟迟早会动情,可没想到璟竟然直接对意映表明心有所属,想说服意映取消婚约。她和意映拗不过璟,一再退让,都同意了璟可以娶那女子,她甚至告诉璟,人娶进了门,他想宠爱哪个女人,随他意,就算他一次不进意映的房,那也是意映自己没有本事。璟却依旧坚持要退婚,太夫人一直想不通原因。现在,终于明白了,如果璟心有所属的那个女子是王姬,一切就说得通了。

太夫人又气又伤,恨不得狠狠捶璟一顿,可当务之急,是要保住璟的命。

太夫人思来想去,半晌后,对心腹婢女小鱼说:“璟儿的病情不许外泄。”

小鱼回道:“奴婢已经在外面设了禁制,除了诊病的医师胡珍,只有丰隆和太夫人知道。”

丰隆说:“我来时很小心,没有人知道我是带着璟一起来的。”

太夫人对丰隆说:“我有一事相求。”

丰隆忙起身行礼,恭敬地说道:“奶奶有事尽管吩咐,千万别和丰隆儿客气,否则我爷爷该揍我了。”

太夫人扶起丰隆,握着丰隆的手,道:“你把璟儿带去小祝融府,让他在小祝融府养伤,我会命静夜和胡哑,还有刚才给璟诊病的医师胡珍一块儿跟去,平日他们会照顾璟儿。”

丰隆立即猜到太夫人是觉得自己毕竟老了,担忧涂山府中有人会趁这个机会取璟的性命。丰隆说:“奶奶放心,小祝融府的护卫本就很周密,这次出了这样的事,妹妹一定会把府里的人看管得更紧。我也会安排几个死卫保护璟。”

太夫人用力地拍拍丰隆的手:“好、好!”太夫人的眼泪差点要落下,表兄弟像亲兄弟,真正的兄弟却挥剑相向。

太夫人说:“为了保密,趁着天还没亮,你赶紧带璟儿离开吧!”

丰隆应道:“好。奶奶,您保重,我会让妹妹经常派人给您送消息。”

在太夫人的安排下,丰隆带着璟从青丘秘密赶回轵邑。

馨悦听完因由后,把璟安顿在了他早已住惯的木樨园。

除了静夜、胡哑、医师胡珍,馨悦还安排了几个灵力高强的心腹明里照管花木,暗中保护木樨园,丰隆也留下了几个赤水氏训练的死卫保护璟。

回到木樨园,静夜觉得公子的心绪好像平和了许多,也许太夫人为了保护公子的举动,其实在无意中真的救了公子。

只是,每次她一想到胡珍说的话,就觉得害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公子在瞬间悲痛到心神消散,只想求死?

静夜隐隐猜到原因,暗暗祈祷那位能让公子再次奏出欢愉琴音的高辛王姬千万不要出事,否则她真怕公子永不会醒来。

第二部 诉衷情 第五章 但感别时久 神农山的地牢。

墙壁上燃着十几盏油灯,将地牢内照得亮如白昼。

沐斐满身血污,被吊在半空。

地牢的门打开,颛顼、丰隆、馨悦走了进来。馨悦蹙着眉,用手帕捂住口鼻。颛顼回头对她说:“你要不舒服,就去外面。”

馨悦摇摇头。

丰隆说道:“我们又不在她面前动刑,这是中原氏族的事,让她听着点,也好有个决断。”

一个高个的侍从对颛顼说道:“我们现在只对他动用了三种酷刑,他的身体已受不住,一心求死,却始终不肯招供出同谋。”

颛顼说道:“放他下来。”

侍从将沐斐放了下来,沐斐睁开眼睛,对颛顼说:“是我杀了你妹妹,要杀要剐,随君意愿。”

丰隆说:“就凭你一人?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沐斐冷笑着不说话,闭上了眼睛,表明要别的没有,要命就一条,请随便拿去!

颛顼蹲了下去,缓缓说道:“你们在动手前,必定已经商量好你是弃子,所有会留下线索的事都是你在做。我想之所以选择你是弃子,不仅是因为你够英勇,还因为纵使两位陛下震怒,要杀也只能杀你一人,你的族人早已死光,无族可灭。”

沐斐睁开了眼睛,阴森森地笑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看着颛顼,悲悯着颛顼的无知。

颛顼微微笑道:“不过,如果沐氏一族真的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一死,沐氏的血脉也就灭绝了,当年为了从蚩尤的屠刀下保住你,一定死了无数人。我相信,不管你再英勇,再有什么大事要完成,也不敢做出让沐氏血脉灭绝的事。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已经有子嗣。”

沐斐的神情变了,颛顼的微笑消失,只剩下冷酷:“你可以选择沉默地死去,但我一定会把你的子嗣找出来,送他去和沐氏全族团聚。”

沐斐咬着牙,一声不吭。

颛顼叫:“潇潇。”

潇潇进来,奏道:“已经把近一百年和沐斐有过接触的女子详细排查了一遍,目前有两个女子可疑,一个是沐斐乳娘的女儿,她曾很恋慕沐斐,在十五年前嫁人,婚后育有一子。还有一个是沐斐寄居在亲戚曋氏家中时,服侍过他的婢女,叫柳儿,柳儿在二十八年前,因为和人私通,被赶出了曋府,从此下落不明。”

颛顼道:“继续查,把那个婢女找出来,既然是和人私通,想来很有可能为奸夫生下孩子。”

“是。”

潇潇转身出去。

沐斐的身子背叛了他的意志,在轻轻颤抖,却还是不肯说话,他只是愤怒绝望地瞪着颛顼。

颛顼道:“你伤了我妹妹,我一定会要你的命,但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不动你儿子。”

沐斐闭上了眼睛,表明他拒绝再和颛顼说话,可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颛顼说:“你不想背叛你的同伴,我理解,我不是问他们的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小夭,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小夭,我就放过你儿子。”

颛顼站起:“你好好想想,不要企图自尽,否则我会把所有酷刑用到你儿子身上。”

颛顼对丰隆和馨悦说:“走吧!”

馨悦小步跑着,逃出了地牢。等远离了地牢,她赶紧站在风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颛顼和丰隆走了出来,馨悦问:“为什么不用他儿子的性命直接逼问他的同谋?”

丰隆说:“说出同谋的名字,就是背叛,那还需要僵持一段时间,才能让他开口。颛顼问的是为什么要杀小夭,他回答了也不算背叛,不需要太多心理挣扎,只要今夜让狱卒多弄几声孩子的啼哭惨叫,我估计明天他就会招供。只要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杀小夭,找他的同谋不难。”

————

地牢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时间显得特别长、特别难熬。

沐斐半夜里就支撑不住,大吼着要见颛顼,还要求丰隆必须在场。

幸亏馨悦虽然回了小祝融府,丰隆却还在神农山。

当颛顼和丰隆再次走进地牢,沐斐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要杀你妹妹,但我要你的承诺,永不伤害我儿子。”

颛顼爽快地说:“只要你如实告诉我,我不会伤害他。”

沐斐看向丰隆,冷冷地说:“他是轩辕族的,我不相信他,我要你的承诺,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保证任何人都不会伤害我儿子。”

丰隆对沐斐笑了笑,说道:“只要你告诉颛顼的是事实,我保证任何人不能以你做过的事去伤害你儿子,但如果你儿子长大后,自己为非作歹,别说颛顼,我都会去收拾他!”

沐斐愣了一愣:“长大后?”他似乎遥想着儿子长大后的样子,突然也笑了,喃喃说:“他和我不一样,他会是个好人。可惜,我看不到了……”

因为丰隆的话,沐斐身上的尖锐淡去,变得温和了不少,他对丰隆说:“你也许在心里痛恨我为中原氏族惹来这么大的祸事,可是,我必须杀她。如果换成你,你也会做和我一模一样的事,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高辛王姬,她是蚩尤的女儿。”

丰隆说:“不可能!”

沐斐惨笑:“我记得那个魔头的眼睛,我不会认错。自从见到假王姬后,我虽然又恨又怒,却还是小心查证了一番,假王姬的舅舅亲口说假王姬是蚩尤的女儿,他还说当年轩辕的九王子就是因为撞破了轩辕王姬和蚩尤的奸情,才被轩辕王姬杀了。”

颛顼冷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不错,姑姑是杀了我的九叔,但不是什么奸情,而是……”颛顼顿了一顿,“我娘想刺杀九叔,却误杀了九叔的亲娘,我爷爷的三妃。我娘知道九叔必定会杀我,她自尽时,拜托姑姑一定要保护我,姑姑答应了我娘,姑姑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九叔。”

外面都说颛顼的娘是战争中受了重伤,不治而亡,竟然是自尽……这些王室秘闻,沐斐和丰隆都是第一次听闻,沐斐知道颛顼说的是真话。

丰隆也说道:“你从没见过俊帝,所以不清楚俊帝的精明和冷酷,但你总该听说过五王之乱。俊帝可是亲自监斩,斩杀了他的五个亲弟弟,还把五王的妻妾儿女全部诛杀,你觉得这样一个帝王,连你都能查出来的事,他会查不出来?如果他有半分不确信小夭是她的女儿,他会为小夭举行那么盛大的拜祭仪式?那简直是向全大荒昭告他有多喜爱小夭!”

沐斐糊涂了,难道他真杀错了人?不、不会!他绝不会认错那一双眼睛!沐斐喃喃说:“我不会认错,我不会认错……”

颛顼冷冷地说:“就算知道错了,也晚了!你伤害了小夭,必须拿命来还!”

颛顼转身就走,丰隆随着他走出了地牢。

颛顼面无表情地站在悬崖边上,虽然刚才他看似毫不相信地驳斥了沐斐,可心里真的是毫不相信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小夭是蚩尤的女儿了,颛顼开始明白小夭的恐惧,一次、两次都当了笑话,可三次、四次……却会忍不住去搜寻自己的记忆,姑姑和蚩尤之间……

丰隆静静站在颛顼身后。颛顼沉默了许久,说道:“被蚩尤灭族的氏族不少,可还有遗孤的应该不会太多,首先要和沐斐交好,才能信任彼此,密谋此事;其次应该修炼的是水灵、木灵。另外,我总觉得他们中有一个是女子。只有女子配合,才有可能在适当的时机,不露痕迹地分开馨悦和小夭,阻拦下我派给小夭的护卫苗莆。有了这么多信息,你心里应该已经约莫知道是谁做的了。”

丰隆说:“你明天夜里来小祝融府,我和馨悦会给你一个交代。”

颛顼道:“沐斐刚才说的话,我希望只你我知道。不仅仅因为这事关系着我姑姑和俊帝陛下的声誉,更因为我那两个王叔竟然想利用中原的氏族杀了小夭。”

丰融说道:“我明白。”小夭的事可大可小,如果处理不好,说不定整个中原都会再起动荡。

颛顼说:“我把小夭放在明处,吸引所有敌人的注意,让我的敌人们以为她是我最大的助力。就连把她送到小祝融府去住,也是让别人以为我是想利用小夭讨好你,他们看我费尽心机接近你,反而会肯定你还没站在我这一边,其实是我给小夭招来的祸事。丰融,小夭一直都知道我在利用她。”

丰隆拍了拍颛顼的肩膀:“小夭不会有事。”

颛顼苦笑:“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相柳身上。”

深夜,颛顼在暗卫的保护下,秘密进入了小祝融府。

馨悦的死卫将颛顼请到密室。

丰隆和馨悦已经在等他,颛顼坐到他们对面。

丰隆对馨悦点了下头,馨悦说道:“经过哥哥的排查,确认伤害小夭的凶手有四个人,除了沐氏的沐斐,还有申氏、詹氏和晋氏三族的遗孤,申柊、詹雪绫、晋越剑。”

颛顼说:“很好,谢谢你们。”

馨悦说:“雪绫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他们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三个月后就要成婚,越剑和郑氏的嫡女小时就定了亲,樊氏、郑氏都是中原六大氏。”

颛顼盯着馨悦,淡淡问:“你是什么意思?”

馨悦的心颤了一颤,喃喃说:“我、我……只是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丰隆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背一下,对颛顼说:“其实也是我的意思。你现在正是用人之时,如果你杀了他们,就会和中原六大氏的两氏结怨,很不值得!颛顼,成大事者,必须要懂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小夭受伤已成事实,你杀了他们,也不能扭转,只不过泄一时之怒而已,没有意义!但你饶了他们,却会让你多一份助力,成就大业。”

颛顼沉吟不语,一会儿后才说道:“你说的很对。”

丰隆和馨悦都放下心来,露了笑意。

颛顼笑了笑,说道:“我想给你们讲个我小时候的事。那时,我还很小,我爹和我娘去打仗了,就是和你们爷爷的那场战争,我在奶奶身边,由奶奶照顾。有一天,姑姑突然带着昏迷的娘回来了,姑姑跪在奶奶面前不停地磕头,因为她没有带回我爹。我爹战死了!奶奶问姑姑究竟怎么回事,姑姑想让我出去,奶奶却让我留下,她说从现在起,我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了。姑姑说的话,我听得半懂不懂,只隐约明白爹爹本来可以不死,是九叔害了他,可爷爷却会包庇九叔。我看到奶奶、姑姑,还有我娘三个人相对落泪。”

颛顼看着丰隆和馨悦说:“你们从没有经历过痛失亲人的痛苦,所以无法想象三个女人的痛苦,她们三人都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坚强的女子,可是那一刻,她们三人却凄苦无助,茫茫不知所依,能令见者心碎。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强大,要变得比黄帝更强大,我一定要保护她们,再不让她们这样无助凄伤地哭泣。可是,她们都等不到我长大,我娘自尽了,我奶奶伤心而死,我姑姑战死,我没能保护她们,她们最后依旧孤苦无依地死了……”

颛顼猛地停住,他面带微笑,静静地坐着,丰隆和馨悦一声都不敢吭。

半晌后,颛顼才说:“我是因为想保护她们,才想快快长大,快点变强,才立志要站在比爷爷更高的地方。我现在长大了,虽然还不够强大,但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我的亲人。如果今日我为了获取力量,而放弃惩罚伤害了小夭的人,我就是背叛了朝云殿上的我,我日后将不能再坦然地回忆起所有过往的快乐和辛苦。”

颛顼对丰隆说:“的确如你所说,这世间有事可为,有事不可为,但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该背叛自己。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众生时,能面对着大好江山,坦然自豪地回忆一切,我不希望自己变得像我爷爷一样,得了天下,却又把自己锁在朝云殿内。”

丰隆怔怔地看着颛顼,颛顼又对馨悦说:“你劝我放弃时,可想过今日我能为了一个理由舍弃保护小夭,他日我也许就能为另一个理由舍弃保护你?”

馨悦呆住,讷讷不能言。

颛顼说:“我不是个好人,也不会是女人满意的好情郎,但我绝不会放弃保护我的女人们!不管是你,还是潇潇、金萱,只要任何人敢伤害你们,我都一定不会饶恕!”

馨悦唇边绽出笑,眼中浮出泪,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颛顼笑道:“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个趋利避害、心狠手辣的混账,但极少数情况下,我愿意选择去走一条更艰难的路。得罪了樊氏和郑氏的确不利,我的确是放弃了大道,走了荆棘小路,但又怎么样呢?大不了我就辛苦一点,披荆斩棘地走呗!”

丰隆大笑起来:“好,我陪你走荆棘路!”

颛顼道:“我相信,迟早有一日,樊氏和郑氏会觉得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丰隆忍不住给了颛顼一拳:“疯狂的自信啊!不过……”他揽住颛顼的肩,洋洋自得地说:“不愧是我挑中的人!”

颛顼黑了脸,推开他,对馨悦说:“我没有特殊癖好,你千万不要误会。”

馨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悄悄印去眼角的泪:“懒得理你们,两个疯子!”

丰隆看密室的门合上了,压着声音问:“你究竟是喜欢我妹妹的身份多一点,还是她的人多一点?”

颛顼叹气:“那你究竟是喜欢小夭的身份多一点,还是她的人多一点?”

丰隆干笑。

颛顼说:“虽然决定了要杀他们,但如何杀却很有讲究,如果方式对,樊氏和郑氏依旧会很不高兴,不过怨恨能少一些。”

丰隆发出啧啧声,笑嘲道:“你刚才那一堆话把我妹妹都给忽悠哭了,原来还是不想走荆棘路。”

颛顼盯着丰隆:“你不要让我怀疑自己挑人的眼光。”

丰隆笑道:“你想怎么杀?”

“如果把沐氏、申氏、詹氏、晋氏都交给爷爷处理,有心人难免会做出一些揣测,不利于小夭,所以要麻烦你和馨悦把此事遮掩住,让你爹只把沐斐交给爷爷。申氏、詹氏和晋氏,我自己料理,这样做,也不会惊动王叔。”

“你打算怎么料理?”

“虽然有无数种法子对付詹雪绫,不过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我不想为难她,给她个痛快吧!但晋越剑,先毁了他的声誉,让郑氏退亲,等他一无所有时,再要他的命,申柊交给我的手下去处理,看看他能经受多少种酷刑。”

丰隆心里其实很欣赏颛顼的这个决定,但依旧忍不住打击嘲讽颛顼:“难怪女人一个两个都喜欢你,你果然对女人心软!”

颛顼站起:“我得赶回去了。”颛顼走到门口,又回身,“璟如何了?”

丰隆叹了口气,摇摇头:“完全靠着灵药在续命,长此以往肯定不行。”丰隆犹豫了下,问道:“你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伤心欲绝?”

颛顼道:“等他醒来,你去问他。”

颛顼拉开了密室的门,在暗卫的护卫下,悄悄离开。

又过了好几日,众人才知道高辛王姬遇到袭击,受了重伤。

小祝融捉住了凶手,是沐氏的公子沐斐。因为沐斐是沐氏最后的一点血脉,中原的几个氏族联合为沐斐求情,不论断腿还是削鼻,只求黄帝为沐氏留一点血脉。

黄帝下旨将沐斐千刀万剐,暴尸荒野,并严厉申斥了联合为沐斐求情的几个氏族,甚至下令两个氏族立即换个更称职的族长。

俊帝派了使者到中原,宴请中原各大氏族,当众宣布,高辛不再欢迎这几个氏族的子弟进入高辛。自上古到现在,高辛一直掌握着大荒内最精湛的铸造技艺,大部分的神族子弟在成长中,都需要去高辛,寻访好的铸造师,为自己铸造最称心如意的兵器。俊帝此举,无疑是剥夺了这几个氏族子弟的战斗力。

一时间中原人心惶惶,生怕又起动荡。幸亏有小祝融,在他的安抚下,事件才慢慢平息,众人都希望王姬的伤赶紧养好,俊帝能息怒。

————

小夭觉得自己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铺天盖地的梅花飞向自己。

不觉得恐怖,反而觉得真美丽啊!

那么绚烂的梅花,像云霞一般包裹住了自己,一阵剧痛之后,身体里的温暖随着鲜血迅速地流逝,一切都变得麻木。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地微弱,可就在一切都要停止时,她听到了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强壮有力,牵引着她的心脏,让它不会完全停止。就如被人护在掌心的一点烛光,看似随时会熄灭,可摇曳闪烁,总是微弱地亮着。

小夭好似能听到相柳在讥嘲地说:“只是这样,你就打算放弃了吗?”

小夭忍不住想反唇相讥:什么叫就这样?你若被人打得像筛子一样,全身上下都漏风,想不放弃也得放弃。

她真的没力气了,就那一点点比风中烛火更微弱的心跳都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即使有另一颗心脏的牵引鼓励,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微弱。

突然,源源不绝的灵力输入进来,让那点微弱的心跳能继续。

她听不到、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可是她觉得难过,因为那些灵力是那么伤心绝望。连灵力都在哭泣,小夭实在想不出来这些灵力的主人该是多么伤心绝望。

小夭想看看究竟是谁在难过,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随着另一颗心脏的牵引,把自己慢慢锁了起来,就如一朵鲜花从盛放变回花骨朵,又从花骨朵变回一颗种子,藏进了土壤中。等待严冬过去,春天来临。

小夭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到,却又有意识,十分痛苦。

就像是睡觉,如果真睡着了,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无所谓,可是身体在沉睡,意识却清醒,如同整个人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棺材中,埋入了漆黑的地下。清醒的沉睡,很难挨!

寂灭的黑暗中,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切都成了永恒。

小夭不知道她在黑暗中已经待了多久,更不知道她还要待多久,她被困在了永恒中。小夭第一次知道永恒才是天下最恐怖的事,就好比,吃鸭脖子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可如果将吃鸭脖子变成了永恒,永远都在吃,没有终点,那么绝对不是享受,而是最恐怖的酷刑。

永恒的黑暗中,小夭觉得已经过了一百万年。如果意识能自杀,她肯定会杀了自己的意识,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永远如此,她甚至开始怨恨救了自己的人。

有一天,小夭突然能感觉到一点东西,好似有温暖从外面流入她的身体,一点点驱除着冰凉。她贪婪地吸收着那些温暖。

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温暖流入。虽然等待很漫长,可因为等待的温暖终会来到,那么即使漫长,也并不可怕。

一次又一次温暖的流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心脏的跳动渐渐变得强劲了一些,就好似在微弱的烛火上加了个灯罩,烛火虽然仍不明亮,可至少不再像随时会熄灭了。

有一次,当温暖流入她的身体时,小夭再次感受到了另一颗心脏的跳动,她的心在欢呼,就好似遇见了老朋友。

小夭想笑:相柳,是你吗?我为你疗了那么多次伤,也终于轮到你回报我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小夭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是觉得时间真是漫长啊!

在寂灭的永恒黑暗中,相柳每次来给她疗伤成了她唯一觉得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至少她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当温暖慢慢地流入她的身体时,小夭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感觉,她能感受到有人在抱着她。

很奇怪,她听不到、看不见,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可也许因为体内的蛊,两颗心相连,她能模糊感受到他的动作。

他好像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然后他好像睡着了,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小夭觉得困,也睡着了。

当小夭醒来时,相柳已经不在。

小夭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她再次感受到了相柳,就好像他回家了,先摸了摸她的额头,跟她打招呼,之后他躺在了她身边。

他又睡着了,小夭也睡着了。

因为相柳的离开和归来,小夭不再觉得恐怖,因为一切不再是静止的永恒,她能通过他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感觉到变化。

每隔二三十天,相柳会给她疗伤一次,疗伤时,他们应该很亲密,因为小夭觉得他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他。可平日里,相柳并不会抱她,最多摸摸她的额头脸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夭只能估摸着至少过了很多年,因为相柳给她疗伤了很多次,多得她已经记不住了。

渐渐地,小夭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当相柳拥抱着她时,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也开始清楚地意识到流入她身体的温暖是什么,那应该是相柳的血液。和一般的血液不同,有着滚烫的温度,每一滴血,像一团小火焰。小夭只能推测也许是相柳的本命精血。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喂给她,但大概他全身都是毒,血液也是剧毒,所以他又必须再帮她把血液中蕴含的毒吸出来。

小夭知道蛊术中有一种方法,能用自己的命帮另一个人续命,如果相柳真的是用自己的命给她续命,她希望他真的有九条命,让给她一条也不算太吃亏。

有一天,小夭突然听到了声音,很沉闷的一声轻响,她急切地想再次验证自己能听到声音了,可是相柳竟然是如此沉闷的一个人,整整一夜,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小夭记得压根儿睡不着,一个人在无声地呐喊,可是怎么呐喊都没用,身边的人平静地躺着,连呼吸声都没有。

早上,他要离开了,终于,又一声沉闷的声音传来,好似什么东西缓缓合上的声音。小夭既觉得是自己真的能听到了,又觉得是自己太过想听到而出现的幻觉。

小夭强撑着不休息,为了再听到一些声音。可是相柳已经不在,四周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晚上,终于又响起了一点声音。相柳到了她身边,摸了摸小夭的额头,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夭激动地想,她真的能听到了,那一声应该是开门的声音,可小夭又觉得自己不像是躺在一个屋子里。

刚开始什么都听不到时,觉得难受,现在,发现自己又能听到了,小夭无比希望能听到一些声音,尤其是人的说话声,她想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证明她仍活着,可相柳竟然一点声音没发出。

整整一夜,他又是一句话没说。

清晨,相柳离开了。

一连好几天,相柳没有一句话。小夭悲愤且恶毒地想,难道这么多年中发生了什么事,相柳变成了哑巴?

又到了每月一次的疗伤日。

相柳保住小夭,把自己的本命精血喂给小夭,用灵力把小夭的经脉全部游走了一遍,然后他咬破了小夭的脖子,把自己血液中带的毒吸了出来。

等疗伤结束,相柳并没有立即放开小夭,而是依旧拥着她。

半晌后,相柳轻轻地放下了小夭,抚着小夭的脸颊说:“小夭,希望你醒后,不会恨我。”

小夭在心里囔:不恨,不恨,保证不恨,只要你多说几句话。

可是,相柳又沉默了。

小夭不禁恨恨地想:我恨你,我恨你!就算你救了我,我也要恨你!

小夭想听见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她晚上睡不好,白日生闷气,整天都不开心。

相柳每日回来时,都会检查小夭的身体,觉得这几天,小夭无声无息,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可眉眼又好似不一样。

相柳忽然想起了小夭以前的狡诈慧黠,总囔囔害怕寂寞,他对小夭说:“你是不是在海底躺闷了?”

小夭惊诧:我在海底?我竟然在海底?难怪她一直觉得自己好似漂浮在云朵中一般。

相柳说:“我带你去海上看看月亮吧!”

小夭欢呼雀跃:好啊,好啊!

相柳抱住小夭,像两条鱼儿一般,向上游去。

他们到了海绵,小夭感觉到海潮起伏,还有海风吹拂着她,她能听到潮声、风声,小夭激动得想落泪。

相柳说道:“今夜是上弦月,像一把弓。每次满月时,我都要给你疗伤,不可能带你来海上,我也好多年没有看见过满月了。”

小夭心想,原来我没有估计错,他真的是每月给我疗伤一次。听说满月时,妖族的妖力最强,大概正因为如此,相柳才选择满月时给她疗伤。

相柳不再说话,只是静拥着小夭,随着海浪起伏,天上的月亮,静静地照拂着他们。

小夭舒服地睡着了。

相柳低头看她,微微地笑了。

从那日之后,隔几日,相柳就会带小夭出去玩一次,有时候是海上,有时候是在海里。

相柳的话依旧很少,但会说几句。也许因为小夭无声无息、没有表情、不能做任何反应,他的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月儿已经快圆,周围浮着丝丝缕缕的云彩,乍一看像是给月儿镶了花边,相柳说道:“今晚的月亮有点像你的狌狌镜,你偷偷记忆在狌狌镜子里的往事……”

小夭简直全身冒冷汗。

相柳停顿了好一会儿,淡淡说:“等你醒来后,必须消除。”

小夭擦着冷汗说:只要你别发火,让我毁了狌狌镜都行!

有一次,他们碰上海底大涡流,像陆地上的龙卷风,却比龙卷风更可怕。

相柳说:“我从奴隶死斗场逃出来时,满身都是伤,差点死在涡流中,是义父救了我。那时,炎帝还健在,神农国还没有灭亡,义父在神农国,是和祝融、蚩尤齐名的大将军,他为了救我一个逃跑的妖奴,却被我刺伤,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伤难治,竟然以德报怨,给我传授了疗伤功法,他说要带我去求炎帝医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

小夭很希望相柳再讲一些他和共工之间的事,相柳却没有继续讲,带着小夭避开了大涡流。

很久后,某一夜,相柳带她去海上时,小夭感觉到一片又一片冰凉落在脸上。相柳拂去小夭脸颊上的雪:“下雪了。你见过的最美的雪在哪里?”

小夭想了想,肯定地说: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北之地,最恐怖,也最美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了相柳身上。

相柳说:“极北之地的雪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雪。我为了逃避追杀,逃到了极北之地,一躲就是一百多年。极北之地的雪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让我心生感悟,从义父传我的疗伤功法中自创了一套修炼功法。”

小夭想:难怪每次看相柳杀人都美得如雪花飞舞!

相柳笑了笑,说:“外人觉得我常穿白衣是因为奇怪癖好,其实,不过是想要活下去的一个习惯而已。在极北之地,白色是最容易藏匿的颜色。”

相柳又不说话了。小夭心痒难耐,只能自己琢磨,他应该是遇见防风邶之后才决定离开。神农国灭后,共工落魄,亲朋好友都离共工而去,某只九头妖却主动送上了门,也许一开始只是想了结一段恩情,可没想到被共工看中,收为了义子。恩易偿,情却难还。

想到这里,小夭有些恨共工,却觉得自己的恨实在莫名其妙,只能闷闷不乐地和自己生闷气。

相柳抚她的眉眼:“你不高兴吗?难道不喜欢看雪?那我带你去海里玩。”

相柳带着小夭沉入了海底。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小夭感觉自己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脚了,她尝试着动脚趾,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动,她也不可能叫相柳帮她看一看。可不管动没动,小夭都觉得她的身体应该快要苏醒了。

有一天,相柳回来时,没有像以往一样,摸摸她的额头,而是一直凝视着她,小夭猜不透相柳在想什么,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他在考虑什么,要做决定。

相柳抱起了小夭:“今夜是月圆之夜,我带你去玩一会儿吧!”

小夭不解,月圆之夜不是应该疗伤吗?

相柳带着她四处闲逛,有时在大海中漫游,有时去海面上随潮起潮落。

今夜的他和往日截然不同,话多了很多,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说话。

“那里有一只玳瑁,比你在清水镇时睡的那张榻大,你若喜欢,日后可以用玳瑁做一张榻。”

“一只鱼怪,它的鱼丹应该比你身上戴的那枚鱼丹紫好,不过,你以后用不着这玩意儿了。”

大海中传来奇怪的声音,既不像是乐器的乐音,也不像是人类的歌声,那声音比乐器的声音更缠绵动情,比人类的歌声更空灵纯净,美妙得简直难以言喻,是小夭平生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

相柳说:“鲛人又到发情期了,那是他们求偶的歌声,据说是时间最美的歌声,人族和神族都听不到。也许你苏醒后,能听到。”

相柳带着小夭游逛了大半夜,才返回。

“小夭,你还记得涂山璟吗?玟小六的叶十七。自你昏睡后,他也昏迷不醒,全靠灵药续命,支撑到现在,已经再支撑不下去,他就快死了。”

璟、璟……小夭自己死时,都没觉得难过。生命既有开始,自然有终结,开始不见得是喜悦,终结也不见得是悲伤,可现在,她觉得很难过,她不想璟死。

小夭努力地想动。

相柳问:“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会很伤心,恨我入骨?”

小夭在心里回答:我不要璟死,我也不会恨你。

相柳说:“今晚我要唤醒你了。”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喂给小夭,和以前不同,如果以前他的本命精血是温暖的小火焰,能驱开小夭身体内死亡带来的冰冷,那么今夜,他的精血就是熊熊热火,在炙烤着小夭。它们在她体内乱冲乱撞,好似把她的身体炸裂成一片片,又一点点糅合在一起。

小夭喊不出、叫不出,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渐渐地,她的手能动了,他的腿能动了,终于,她痛苦地尖叫了一声,所有神识融入身体,在极度的痛苦中昏死过去。

小夭醒来的一瞬,觉得阳光袭到她眼,她下意识地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接着睡。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却不敢相信,愣愣地发了会儿呆,缓缓把手举起。

啊!她真的能动了!

“相柳!”小夭立即翻身坐起,却砰地一声,撞到了什么,撞得脑袋疼。

没有人回答他,只看到有一线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小夭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壳子里,她尝试着用手去撑头上的墙壁,墙壁像是花儿绽放一般,居然缓缓打开了。

一瞬间,小夭被阳光包围。

只有被黑暗拘禁过的人才会明白这世间最普通的阳光是多么宝贵!阳光刺着她的眼睛,可她舍不得闭眼,迎着阳光幸福地站起,眼中浮起泪花,忍不住长啸了几声。

待心情稍微平静后,小夭才发现自己穿着宽松的白色纱衣,站在一枚打开的大贝壳上,身周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海浪击打在贝壳上,溅起了无数朵白色的浪花。

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被相柳放在一枚贝壳中沉睡,小夭不禁微笑,岂不是很像一粒藏在贝壳中的珍珠?

小夭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叫:“相柳、相柳,你在哪里?我醒来了。”

一直白玉金冠雕落下,相柳却不在。

小夭摸了摸白雕的背:“毛球,你的主人呢?”

毛球扇扇翅膀,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好似在催促小夭上它的背。

小夭喜悦地问:“相柳让你带我去见他?”

毛球摇摇头。

小夭迟疑地问:“相柳让你送我回去吗?”

毛球点了点头。

不知道相柳是有事,还是刻意回避,反正他现在不想见她。小夭怔怔地站着,重获光明的喜悦如同退潮时的潮汐一般,哗哗地消失了。

毛球啄小夭的手,催促小夭。

小夭爬到了白雕的背上,白雕立即腾空而起,向着中原飞去。

小夭俯瞰着苍茫大海,看着一切如箭般向后飞掠,消失在她身后,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第二日早上,白雕落在轵邑城外。小夭知道不少人认识相柳的坐骑,它只能送她到这里。

不知为何,小夭觉得无限心酸,猛地紧紧抱住了毛球的脖子,毛球不耐烦地动了动,却没有真正反抗,歪着头,郁闷地忍受着。

小夭的头埋在毛球的脖子上,眼泪一颗颗滚落,悄无声息而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毛球的羽毛上。

毛球实在忍无可忍了,急促地鸣叫了一声。

小夭抬起头,眼角已无丝毫泪痕,她从毛球背上跳下,拍打了毛球的背一下:“回你主人身边去吧!”

毛球快走了几步,腾空而起。小夭仰着头,一直目送着再也看不到它。

————

小夭进了轵邑城,看大街上熙来攮往,比以前更热闹繁华,放下心来。

她雇了辆马车,坐在车内,听到车外的人语声,只觉亲切可爱。

马车到了小祝融府,小夭从马车里跃下,守门的两个小奴已是新面孔,并不认识她,管他们的小管家却还是老面孔,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小夭,小夭笑道:“不认识我了吗?帮我先把车钱付了,然后赶紧去告诉馨悦,就说我来了。”

小管事姐姐巴巴地说:“王姬?”

“是啊!”

小管事立即打发人去付车钱,自己一转身,用了灵力,一溜烟就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馨悦狂奔了出来,冲到小夭面前:“小夭,真的是你吗?”

小夭在她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像是别人变换的吗?”

馨悦激动地抱住了她:“谢天谢地!”

小夭问:“我哥哥可好?”

馨悦道:“别的都还好,唯一挂虑的就是你。”

小夭说:“本该先去神农山看哥哥,可我听说璟病得很重,想先去青丘看看璟,你能陪我一块儿去吗?”

馨悦拽着她就往里走:“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璟哥哥不在青丘,他就在这里。”

小夭忙说:“你现在就带我去看他。”

馨悦一边带她往木樨园走,一边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璟哥哥会在梅花谷?”

小夭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个人把梅花都变作梅花镖射向我,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了。”

馨悦想起小夭当时的伤,仍旧觉得不寒而栗,她疼惜地拍拍小夭的手:“那些伤害你的人已经全被你哥哥处理了,他们不会再伤害你。”

小夭沉默不语。

到了木樨园,馨悦去敲门。

静夜打开门,看到小夭,霎时愣住,呆呆地问:“王姬?”

“是我!”

静夜猛地抓住小夭,用力把她往屋里拽,一边拽,一边已经泪滚滚而下。

馨悦诧异地斥道:“静夜,你怎么对王姬如此无礼?”

小夭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回头对馨悦说:“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处理,你给颛顼递个消息,就说我回来了。”

馨悦也想到,小夭突然归来,她的确要处理一堆事情,她道:“那好,你先在璟这里呆着,若有事,打发人来叫我。”

“好!反正我不会和你客气的!”

馨悦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也许因为神族的寿命长,连亲人间都常常几十年、上百年才见一次面,所以即使几十年没有见小夭,也不觉得生疏。

静夜似乎怕小夭又消失不见,一直紧紧地抓着小夭。

她带小夭来到一片木樨林中,林中单盖了一座大木屋,整个屋子都用的是玉山桃木,走进桃木屋,屋内还种满了各种灵气浓郁的奇花异草,组成了一个精妙的阵法,把灵气往阵眼汇聚。阵眼处,放着一张用上等归墟水晶雕刻而成的晶榻,璟正静静地躺在榻上。

小夭走到塌旁坐下,细细看璟,他身体枯瘦,脸色苍白。

静夜说:“前前后后已经有数位大医师来看过公子,都说哀伤过度,心神骤散,五内俱伤,自绝生机。”

小夭拿起了璟的手腕,为他把脉。

静夜哽咽道:“为了给公子续命,太夫人已经想尽一切办法,都请求了俊帝陛下允许公子进入圣地归墟的水眼养病,可公子一离开木樨园反而会病情恶化,在充盈的灵气都没有用。王姬,求求您,救救公子吧!”

静夜跪倒在小夭面前,碰碰磕头。

小夭纳闷地说:“的确如医师所说,璟是自己在求死。发生了什么事?他竟然伤心到不愿活下去?”

静夜满是怨气地看着小夭:“王姬竟然不明白?”

“我要明白什么?”

“颛顼王子说他们去救王姬时,看到公子抱着王姬。当时王姬气息已绝,整个阵势化作火海。公子天生灵目,精通阵法,又没有受伤,不可能走不出阵势,可是他却抱着王姬在等死。”静夜哭着说:“公子宁可被烈火烧死,也不愿离开已死的你。王姬难道不明白公子的心吗?他是不管生死都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啊!“

小夭附身凝视着璟,喃喃自语:“你真为了我竟伤心到自绝生机?”

小夭觉得匪夷所思,心上的硬壳却彻底碎裂了,那一丝斩了几次都没有斩断的牵念,到这一刻终于织成了网。

胡珍端了药进来:“该吃药了。”

静夜扶起璟,在璟的胸口垫好帕子,给璟喂药。药汁入了口,却没有入喉,全部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顺着下巴落在帕子上。

静夜怕小夭觉得腌臜,赶紧用帕子把璟的唇角下巴擦干净,解释道:“以前十勺药还能喂进去两三勺,这一年来连一勺都喂不进去了,胡珍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公子……”静夜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小夭把药碗拿过来:“你们出去吧,我来给他喂药。”

静夜迟疑地看着小夭,小夭说“如果我不行,再叫你进来,好吗?”

胡珍拽拽静夜的袖子,静夜随着胡珍离开了。

小夭舀了一勺药,喂给璟,和刚才静夜喂时一样,全流了出来。

小夭抚着璟的脸,叹了口气,对璟说:“怎么办呢?上次你伤得虽然严重,可你自己还有求生意志,不管吞咽多么艰难,都尽力配合,这次却拒绝吃药。”

小夭放下了药碗,抱住璟的脖子,轻轻地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下,又轻轻地在他的鼻尖吻了下,再轻轻地含住了璟的唇。她咬着他的唇,含糊地嘟囔:“还记得吗?在这个园子里,我跟着你学琴。每一次,你都不好意思,明明很想亲我,却总是尽力忍着,还刻意地避开我。其实我都能感觉到,可我就喜欢逗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你自己和自己较劲,可你一旦亲了,就从小白兔变成了大灰狼,不管我怎么躲都躲不掉,我就从大灰狼变成了小白兔……”

小夭咯咯地笑:“现在你可真是小白兔了,由着我欺负。”

小夭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药,吻着璟,把药汁一点点渡进他的嘴里。璟的意识还未苏醒,可就如藤缠树,一旦遇见就会攀援缠绕,他的身体本能地开始了纠缠,下意识地吮吸着,想要那蜜一般的甜美,一口药汁全都缓缓地滑入了璟的咽喉。

就这样,一边吻着,一边喝着酒,直到把一碗药全部喝光。

璟面色依旧苍白,小夭却双颊酡红,她伏在璟的肩头,低声说“醒来好吗?我喜欢你做大灰狼。”

静夜在外面等了很久,终究是不放心,敲了敲门:“王姬?”

小夭道:“进来。”

静夜和胡珍走进屋子,看到璟平静地躺在榻上,药碗已经空了。

静夜看药碗旁的帕子,好像只漏了两三勺的药汁,静夜说道:“王姬,您把药倒掉了吗?”

“没有啊,我全喂璟喝了。”

静夜不相信地举起帕子:“只漏了这一点?”

小夭点头:“你漏了一勺,我漏了一勺,总共漏了两勺药,别的都喝了。”

静夜呆呆地看着小夭,胡珍轻推了她一下,喜道:“只要能吃药,公子就有救了。”

静夜如梦初醒,激动地说:“你赶紧再去熬一碗药,让公子再喝一碗。”

小夭和胡珍都笑了,静夜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傻话。

小夭对胡珍说:“你的药方开得不错,四个时辰后,再送一碗来。”

静夜忙道:“王姬,您究竟是如何给公子喂的药?您教教我吧!”如果小夭是一般人,静夜还敢留她照顾公子,可小夭是王姬,不管静夜心里再想,也不敢让小夭来伺候公子进药。

小夭的脸色有点发红,厚着脸皮说“我的喂药方法是秘技,不能传授。”

静夜满脸失望,却又听小夭说道:“我会留在这里照顾璟,等他醒来再离开,所以你学不会也没关系。”

静夜喜得又要跪下磕头,小夭赶紧扶起了她:“给我熬点软软的肉糜蔬菜粥,我饿了。”

“好。”静夜急匆匆地想去忙,又突然站住,回头看小夭。

小夭说:“从现在起,把你家公子交给我,他的事不用你再管。”

静夜响亮地应道:“是!”

等静夜把肉糜蔬菜粥送来,小夭自己喝了大半碗,喂璟喝了几口。

小夭的身体也算是大病初愈,已经一日一夜没有休息,现在放松下来,觉得很累。

静夜进来收拾碗筷,小夭送她出去,说道:“我要休息一会儿,没要紧事,就别来叫我。”

静夜刚要说话,小夭已经把门关上。

静夜愣愣站了一会儿,笑着离开了。

小夭把璟的身体往里挪了挪,爬到榻上,在璟身边躺下,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

一觉睡醒时,小夭只觉屋内的光线已经昏暗,想来已是傍晚。

花香幽幽中,小夭惬意地占了个懒腰,颛顼的声音突然想起:“睡醒了?”

小夭一下坐起,颛顼站在花木中,看着她。

小夭跳下榻,扑向颛顼:“哥哥!”

颛顼却不肯抱她,反而要推开她“我日日挂念着你,你倒好,一回来先跑来看别的男人。”

小夭抓着颛顼的胳膊,不肯松开,柔声叫:“哥哥、哥哥、哥哥……”

“别叫我哥哥,我没你这样的妹子。”

小夭可怜兮兮地看着颛顼:“你真不肯要我了?”

颛顼气闷地说:“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不要我!”

小夭解释道:“我是听说璟快死了,所以才先来看他的。”

“那你就不担心我?”

“怎么不担心呢?我昏迷不醒时,都常常惦记着你,进了轵邑城,才略微放心,见了馨悦,第一个问的就是你。”

颛顼想起了她重伤时无声无息的样子,一下子气消了,长叹口气,把小夭拥进怀里:“你可是吓死我了!”

小夭很明白他的感受,拍拍他的背说:“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颛顼问:“跟我回神农山吗?”

小夭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想等璟醒来。”

颛顼看着榻上的璟,无奈地说:“好,但是……”颛顼狠狠敲了小夭的头一下,“不许再和他睡在一张榻上了,看在别人眼里算什么?难道我妹妹没有男人要了吗?要赶着去倒贴他?”

小夭吐吐舌头,恭敬地给颛顼行礼:“是,哥哥!”

颛顼询问小夭,相柳如何救活了她了。

小夭说道:“我一直昏迷着,具体我也不清楚,应该和我种给他的蛊有关,靠着他的生气,维系住了我的一线生机,然后他又施行了某种血咒之术,用他的命替我续命。”

颛顼沉思地说:“蛊术、血咒之术都是些歪门邪道,你可觉得身体有异?”

小夭笑起来:“哥哥,你几时变得这么狭隘了?济世救人的医术可用来杀人,歪门邪道的蛊术也可用来救人,何谓正,又何谓邪?”

颛顼自嘲地笑:“不是我狭隘了,而是怕你吃亏。我会遵守承诺,自然不希望相柳耍花招。”

小夭立即问:“相柳救我是有条件的?”

颛顼道:“之前,他只说他有可能救活你,让我同意他带你走,我没办法,只能同意。前几日,相柳来见我,让我答应他一个条件,你就能平安回来。”

相柳可真是一笔笔算得清清楚楚,一点亏不吃!小夭心中滋味十分复杂,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问道:“什么条件?”

“他向我要一座神农山的山峰。”

“什么意思?”

“我也这么问相柳。相柳说,所有跟随共工的战士都是因为难忘故国,可颠沛流离、倥偬一生,即使战死,都难回故国,如果有朝一日,我成为轩辕国君,他要我划出一座神农山的山峰作为禁地,让所有死者的骨灰能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神农山。”

“你答应了?”

颛顼轻叹了口气:“神农山里再不紧要的山峰,也是神农山的山峰!我知道兹事体大,不能随便答应,但我没有办法拒绝。不仅仅是因为你,还因为我愿意给那些男人一个死后安息之地。虽然,他们都算是我的敌人,战场上见面时,我们都会尽力杀了对方,但我敬重他们!”

小夭默默不语。

颛顼笑了笑:“不过,我也告诉相柳,这笔交易他有可能会赔本,如果我不能成为轩辕国君,他不能因此来找你麻烦。相柳答应了,但我还是担心他耍花招。”

小夭道:“放心吧!相柳想杀我容易,可想用蛊术、咒术这些歪门邪道来害我可没那么容易。”

“每次你都言语含糊,我也一直没有细问,你如何懂得养蛊、种蛊?还有你出神入化的毒术是和谁学的?”

小夭问:“此处方便讲秘密吗?”

颛顼点了下头,又设了个禁制,小夭说:“你可知道《神农本草经》?”

“当然,传闻是医祖炎帝的一生心血,天下人梦寐以求,可惜炎帝死后就失传了。”

“实际在我娘手里,你还记得外婆和外爷重病时,都是我娘在医治吧?”

“当然,我一直以为,姑姑向宫廷医师学习过医术。”

“我也是这么认为,后来才明白传授娘医术的应该是炎帝。”

“可是……怎么可能?爷爷可是一直想灭神农国。”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娘偷的。”

“胡说!”在很多时候,颛顼对姑姑的敬意要远大于小夭对母亲的敬意。

“娘把我放在玉山时,在我脖子上挂了一枚玉简,里面有《神农本草经》,有我娘对医术的心得体会,还有九黎族巫王写的《九黎毒蛊经》,专门讲用毒和用蛊之术。王母发现后,说这些东西都是大祸害,被人知道了,只会给我找来麻烦,勒令我每天背诵。等我记得滚瓜烂熟后,她就把玉简销毁了。”小夭记得当时她还大哭了一场,半年都不和王母说话,恨王母毁了娘留给她的东西。

小夭说:“本来我把这些东西都忘到脑后了,知道我被九尾狐妖关起来时,突然就想起那些毒术。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杀九尾狐妖的机会,所以十分谨慎小心,怕巫王的毒术还不够毒辣隐秘,又把炎帝的医术用来制毒。”

小夭摊摊手,自嘲地笑道:“娘留这些东西给我,估计想要我仁心仁术,泽被苍生,可我看我要成为一代毒王了。”

颛顼只是笑着摸了摸小夭的头:“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颛顼在外面叫道:“颛顼、小夭,我哥哥赶回来了。”

颛顼拉着小夭往外走:“陪我一块儿用晚饭,等我走了,你爱怎么照顾那家伙随你便,反正我眼不见、心不烦!”

小夭笑道:“好。”

出门时,小夭对静夜说:“既然璟住在这里,你就把璟以前住的屋子给我收拾一下,我暂时住那里。”

静夜看颛顼一言未发,放下心来,高兴地应道:“好。”

————

小夭、颛顼、馨悦、丰隆四人用晚饭时,小夭才知道自己已经沉睡了三十七年。

小夭刚回来,颛顼三人都不愿聊太沉重的话题,只把三十七年来的趣事拣了一些讲给小夭听。最让丰隆津津乐道的就是一心想杀了颛顼的禺疆居然被颛顼收服,经过俊帝同意,他脱离了羲和部,正是成为轩辕族的人,跟随颛顼。

小夭十分惊讶:“他不是一心想为兄长报仇吗?怎么会愿意跟随哥哥?”

颛顼微微一笑,淡淡说:“他是个明事理、重大义的男人,并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他想做什么。”

馨悦对小夭说道:“才没颛顼说的那么轻巧呢!禺疆一共刺杀了颛顼五次,颛顼有五次机会杀了他,可颛顼每次都放任他离去,第六次他又去刺杀颛顼时,被颛顼设下的陷阱活捉了。你才颛顼怎么对他?”

小夭忙问:“怎么对付他?”

馨悦说:“颛顼领禺疆去参观各种酷刑。禺疆看到,那些令他都面色发白、腿发软的酷刑居然全是他哥哥设计的,通过使用在无辜的人身上,一遍遍改进到最完美。刚开始,他怎么都不相信。颛顼把一份写满人名的册子递给禺疆,是禺疆的兄长亲手写下的,每个人名旁都写着施用过的酷刑。禺疆才看了一半,就跪在地上呕吐了。禺疆那时才发现,他想为之复仇的兄长和他小时记忆的兄长截然不同。转序告诉他‘我从不后悔杀了你哥哥,因为你哥哥身为一方大吏,却罔顾民生,只重酷刑,冤死了上万人,他罪有应得。如果你认为我做错了,可以继续来刺杀我。’颛顼放走了禺疆。几日后,禺疆来找颛顼,他对颛顼说‘我想跟随你,弥补哥哥犯的错’,所有人都反对,颛顼居然同意了。不仅仅是表面的同意,而是真的对禺疆委以重任,和禺疆议事时,丝毫不提防他,说来也巧,正因为颛顼的不提防,又一次有人来刺杀颛顼,幸亏禺疆离得近,把射向他的一箭给挡开了。”

馨悦看似无奈,实则骄傲地叹道:“我是真搞不懂他们这些男人!”

小夭笑着恭喜颛顼,得了一员大将!几人同饮了一杯酒。

四人聊着聊着,无可避免地聊到了璟。

颛顼对馨悦和丰隆说:“我刚才告诉小夭,当日若非璟恰好出现救了她,纵使我赶到,只怕也晚了。小夭很感激璟的相救之恩,她恰好懂得一些民间偏方,所以想亲自照顾璟。”

馨悦和丰隆虽觉得有一点奇怪,可目前最紧要的事就是救回璟,别说要小夭去照顾他,就是要馨悦和丰隆去照顾也没问题。

丰隆急切地问小夭:“你有把握璟能醒来吗?”

小夭说:“十之八九应该能醒。”

丰隆激动地拍了下食案,对颛顼说:“小夭真是咱们的福星,她一回来,全是好消息。”

颛顼目注着小夭,笑起来。

四人用过晚饭后,颛顼返回神农山。

小夭送颛顼离开后,回了木樨园。

静夜已经熬好药,正眼巴巴地等着小夭。她刚才偷偷地给公子喂了一下药,发现压根儿喂不进去,只得赶紧收拾好一切,等小夭回来。

小夭让静夜出去,等静夜离开后,小夭一边扶璟坐起,一边说:“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到,我昏迷时,虽然人醒不过来,却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小夭喂完璟喝药后,又扶着他躺下。

小夭盘腿坐在榻侧,拿出一枚玉简,开始用神识给父王写信。先给父王报了平安,让他勿要担忧,又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小夭灵力弱,没写多少就觉得累,休息了一会儿,才有继续,不敢再东拉西扯,告诉父王她还有点事情,暂时不能回高辛,等事情办好,就回去看他。

小夭收好玉简,对璟说:“我和父王说要回去探望他,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儿回去?”

小夭下了榻:“我得回去睡觉了。”她看着璟清瘦的样子,低声说:“我也想陪你呀,可我哥哥不让,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

小夭回到璟以前住的屋子,在璟以前睡过的榻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熬了半个时辰都没有睡着。

小夭想起自己昏迷不醒时,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相柳陪着她时,即使他什么话都不说,她也觉得不再孤寂,永恒的黑暗变得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

小夭披衣起来,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溜进了璟住的桃木大屋、她不知道的是整个桃木大屋都有警戒的禁制,她刚接近时,静夜和胡哑就出现在暗处,他们看到小夭提着鞋子、拎着裙裾,蹑手蹑脚的样子,谁都没说话。

小夭摸着黑,爬到榻上,在璟身边躺下,对璟低声说:“我不说、你不说,谁都不知道,哥哥不知道,就是没发生。”

小夭下午睡了一觉,这会儿并不算困。

她对着璟的耳朵吹气:“你到底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她去摸璟的头发:“头发没有以前摸着好了,明日我给你洗头。”

她去捏他的胳膊:“好瘦啊,又要硌着我了。”

她顺着他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交缠:“他们说,你是因为我死了才不想活了,真的吗?你真的这么在意我吗?”

小夭把头窝在璟的肩窝中:“如果你真把我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样重要,是不是不管碰到什么,都永远不会舍弃我?”

屋内寂寂无言。

小夭轻声笑:“你真聪明,这种问题是不能回答的,有些事情不能说,一说就显得假了,只能做。”

小夭闭上了眼睛:“璟,快点醒来吧!”

第二日清晨,静夜、胡哑和胡珍起身很久了,却都窝在小厨房里,用蜗牛的速度吃着早饭。

小夭悄悄拉开门,看四周无人,蹑手蹑脚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

静夜和胡珍都轻嘘了口气,胡哑吃饭的速度也正常了,等吃完,他走进庭院,开始洒扫。

小夭在屋子里躺了会儿,装作刚起身,故意重重地拉开门,和胡哑打招呼:“早。”

胡哑恭敬地行礼。

静夜端了洗漱用具过来,小夭一边洗漱一边问:“你们平日都这个时候起身吗?”

静夜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

小夭微微一笑,去吃早饭。

静夜知道她大病初愈,身体也不大好,给她准备的依旧是烂烂的肉糜蔬菜粥,小夭边吃边问:“你什么时候到的璟身边?”

静夜回道:“按人族的年龄算,八岁。公子那时候七岁。”

小夭的眼睛亮了:“那你们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了,你肯定知道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情,好姐姐,你讲给我听吧!璟小时候都做过什么调皮捣蛋的事?”

静夜愣了一愣,防风意映在青丘住了十几年,从没有问过她这些事情,只有一次把她和兰香叫去,询问她们所掌管的公子的私帐。

静夜给小夭讲起璟小时的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小夭却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笑,静夜也想起了小时候的快乐,不禁愁眉展开,笑声不断。

胡珍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才敲了敲门:“药熬好了。”

小夭跑了出去,端过托盘,对静夜说:“晌午后,我要给璟洗头,找张木榻放在树荫下,多准备些热水。”

“是。”

小夭脚步轻快地朝着桃木屋走去。

过了晌午,小夭果真把璟从桃木大屋里抱了出来,放在木樨榻上。

静夜怕小夭不会做这些事,站在旁边,准备随时接受,可没想到小夭一举一动都熟练无比,而且她的举动自带着一股温柔呵护,让人一看就明白她没有一丝勉强。

璟虽然不言不语、没有表情,却让人觉得他只愿被小夭照顾,在小夭身边,他就犹如鱼游于水、云浮于天,有了一切,身边舒展放松。

静夜看了一会儿,悄悄地离开了。

小夭坐在小杌子上,十指插在璟的头发中,一边按摩这璟头部的穴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等会儿洗完头发,你就躺这里晒会儿太阳,我也晒会儿。其实,我还是喜欢竹席子,可以滚来滚去地晒,把骨头里的懒虫都晒出来,全身麻酥酥的,一点不想动弹……再过一个月,木樨就该开花了,到时你总该醒来了吧……”

小夭并没有等一个月。

四日后,木樨林中,一张木樨木做的卧榻,璟躺在榻上。

绚烂的阳光从树叶中晒下,落在他身上时,温暖却不灼热,恰恰好。

小夭刚洗了头,跪坐在榻旁的席子上,一边梳理头发,一边哼唱着歌谣:“南风之薰兮,可以解侬之思兮……”

璟缓缓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眼前的人儿,云鬓花颜、皓腕绿裳,美目流转、巧笑嫣然,他眼角有湿意。

小夭自顾梳着头发,也没觉察璟在看着她。

静夜端了碗解暑的酸梅汤过来,看到璟凝视着小夭,她手中的碗掉到了地上。小夭看向她:“你没事吧?”

静夜指着璟:“公子、公子……”

小夭立即转身,和璟的目光胶着到一起。

小夭膝行了几步,挨到榻旁:“为什么醒了也不叫我?”

璟道:“我怕是一场梦,一出声就惊走了你。”

小夭抓起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还是梦吗?”

“不是。”

璟撑着榻,想坐起来,小夭赶紧扶了他一把,他立即紧紧地搂住她,小夭不好意思,低声说:“静夜在看着呢!”

璟却恍若未闻,只是急促地说:“小夭,我一直希望能做你的夫君,能堂堂正正地拥有你。你是王姬,只有涂山璟的身份才有可能配上你,所以我一直舍不得舍弃这唯一有机会能明媒正娶到你的身份,可我错了!我不做涂山璟了,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拥有你不重要,即使一辈子无名无份,一辈子做你的奴仆,都没有关系,我只要在你身边,能守着你。”

小夭忘记了静夜,她问道:“璟,你真把我看得和性命一样重要吗?”

璟说:“不一样,我把你看得比我的性命更重要。小夭,你以前埋怨我一边说着自己不配,一边又绝不放手。其实,我知道你离开我依旧可以过得很好,我明白防风邶才更适合你,可我没有办法放手,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没有办法!对不起、对不起……”

小夭用手捂住了璟的嘴:“傻子!我想要的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把我抓得紧紧的,不要舍弃我!”小夭的额头抵着璟的额头,低声呢喃,“你没有办法舍弃,我真的很欢喜!”

静夜站在木樨林外,禀奏道:“公子,馨悦小姐来看王姬。”

小夭冲璟笑笑,扬声说:“请她过来。”

小夭替璟整理好衣袍,一边扶着璟站起,一边简单地将璟昏迷后的事情交代清楚。

馨悦走进木樨林,惊讶地看见了璟。

站在木樨树下的璟虽然很瘦削,气色也太苍白,精神却很好,眉眼中蕴着笑意,对馨悦说:“好久不见。”

馨悦呆了一瞬,激动地冲过来,抓住璟的胳膊,喜悦地说:“璟哥哥,你终于醒了。”

璟说:“这段日子劳烦你和丰隆了。”

馨悦哎呀一声:“对、对!我得立即派人去通知哥哥,还有颛顼。”

她匆匆出去,吩咐了贴身婢女几句,又匆匆返来。

馨悦对璟和小夭说:“我估摸着要么今晚,最迟明日,他们就会来看璟哥哥。”

静夜问道:“公子,是否派人告知太夫人您已醒来?”

璟对静夜说:“你去安排吧!”

馨悦和璟相对坐在龙须席上,一边吃着茶,一边说着话。

馨悦将这三十七年来的风云变幻大致讲了一下,话题的重心落在涂山氏。自从璟昏迷后,篌就想接任族长,可是太夫人一直不表态,族内的长老激烈反对,再加上四世家中的赤水氏和西陵氏都表现得不太认可篌,所以篌一直未能接任族长。但篌的势力发展很快,太夫人为了钳制他,只能扶持意映。现如今,整个家族的重大决定仍是太夫人在做,一般的事务则是篌和防风意映各负责一块。

小夭蜷坐在木樨榻上,听着馨悦的声音嗡嗡不停,她懒懒地笑起来,刚才,整个天地好似只有璟和她,可不过一会儿,所有人、所有事都扑面而来。

馨悦正说着话,璟突然站了起来:“我去拿条毯子。”向屋子走去。

馨悦想起小夭,侧头去寻,看到她竟然睡着了。

璟把薄毯轻轻地盖到小夭身上,又坐到了馨悦对面:“你继续说。”

馨悦指指小夭,问道:“我们要换个地方吗?”

璟凝视着小夭,微笑着说:“不用,她最怕寂寞,喜欢人语声。”

馨悦觉得异样,狐疑地看着璟,再看看小夭,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遂继续和璟讲如今涂山氏的情况。

小夭一觉睡醒时,已到了用晚饭的时间。

馨悦命婢女把饭菜摆到了木樨林里,正准备用饭,婢女来奏,丰隆和颛顼竟然都到了,馨悦让婢女又加了两张食案。

丰隆看到璟,一把抱住,在他的肩头用力砸了一拳:“我以为你老人家已经看破一切,打算就这么睡死过去,没想到你还是贪恋红尘啊!”

璟作揖:“这次是麻烦你了。”

丰隆大咧咧地坐下:“的确是太麻烦我了,所以你赶紧打起精神,好好帮帮我!”

馨悦无奈地抚额:“哥,你别吓得璟哥哥连饭都不敢吃了。”

丰隆嗤笑:“他会被我吓着?他在乎什么呀?”

小夭饿了,等不及他们入席,偷偷夹了一筷子菜。

璟笑道:“行了,别废话了,先吃饭吧,用完饭再说你们的大事。”

五人开始用饭。

因为璟刚醒,他的饭菜和其他人都不同,是炖得糜烂的粥,璟喝了小半碗就放了勺子,和丰隆说着话。小夭蹙眉,突然说道:“璟,你再吃半碗。”

璟立即搁下手中的茶杯,又舀了半碗粥,低头吃起来。

丰隆哈哈笑道:“璟,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了?”

馨悦和颛顼却都没笑。

用完饭,小夭知道他们要商议事情,自觉地说:“我去外面走走。”

颛顼道:“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待会儿跟我回神农山。”

“没什么可收拾的,待会儿你要走时,叫我就行。”小夭悠闲地踱着步子走了。

馨悦有点羡慕地说:“小夭倒真像闲云野鹤,好像随时都能来,随时都可以走。”

颛顼叹了口气,对丰隆说:“你来说吧!”

丰隆开始对璟讲他和颛顼如今的情形,颛顼秘密练兵的事,不能告诉璟,只能把自己这边的情况粗略介绍一番。丰隆说道:“现在跟着我的人不少,什么都需要钱,赤水氏有点闲钱,但我一分都不敢动。颛顼那边本来有一部分钱走的是整修宫殿的账,但前几年篌突然查了账,幸亏你的人及时通知了我们,才没出娄子,可已经把那边能动的手脚卡得很小,而且,现在和当年不一样,用钱的地方太多,所以我和颛顼都等着你救急。”

璟微微一笑,说道:“我明白了。”

丰隆嚷:“光明白啊?你到底帮是不帮?”

璟说:“我能说不帮吗?”

“当然不行!”

璟道:“那你废话什么?”

丰隆索性挑明了说:“我和你是不用废话,可你得让颛顼放心啊!”

璟含笑对颛顼说:“别的忙我帮不上,但我对经营之道还算略懂一二,以后有关钱的事,就请放宽心。”

丰隆得意地笑起来,对颛顼说:“看吧,我就说只要璟醒来,咱们的燃眉之急绝对迎刃而解,咱俩都是花钱的主,非得要他这个会敛财的狐狸帮衬才行。只可惜他和咱们志向不同,帮咱们纯粹是情面。”

颛顼也终于心安了,笑对璟说:“不管冲谁的情面,反正谢谢你。”

几人议完事,颛顼让人去叫小夭。

璟对颛顼和丰隆说:“我想和你们说几句话。”

馨悦站起,主动离开了。

璟对颛顼说:“要解决你们的事,我必须尽快回青丘。回去后,我打算告诉奶奶一切,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回到小夭身边,永远守着小夭。”

颛顼的脸色骤然阴沉,冷冷地问:“你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璟说:“我怎么可能用小夭来谈条件?我是在请求你允许。”

丰隆茫然地问:“你要守着小夭?小夭又有危险吗?”

璟看着丰隆,眼中满是抱歉和哀伤。

丰隆十分精明,只是对男女之事很迟钝,看到璟的异样,终于反应过来,猛地跳起来:“你、你是为了小夭才伤痛欲绝、昏迷不醒?”虽然丰隆这么问,却还是不相信,在他的认知里,男人为了大事头可断、血可流,可为了个女人?太没出息!太不可想象了!

璟对丰隆弯身行礼:“对不起,我知道你想娶小夭,但我不能失去小夭。”

丰隆一下子怒了,一脚踹翻了食案:“你知道我想娶小夭,还敢觊觎我的女人?我就纳闷,你怎么能在我家一住半年,我还以为你是想躲避家里的事,可没想到你居然在我家勾引我的人!我把你当亲兄弟,你把我当什么?涂山璟,你给老子滚!带着你的臭钱滚!老子不相信没了你,我就做不了事情了!”

丰隆说着话,一只水灵凝聚的猛虎扑向璟,璟没有丝毫还手的意思,颛顼赶忙挡住,叫道:“来人!”

馨悦和几个侍卫听到响动,匆匆赶到,颛顼对他们说:“快把丰隆拖走。”

丰隆上半身被颛顼摁住,动弹不得,却火得不停抬脚,想去踹璟,一把把水刺嗖嗖地飞出,璟却不躲避,两把水刺刺到了璟身体里,馨悦骇得尖叫,赶紧命几个侍卫抱住丰隆,拼了命地把丰隆拖走了。

颛顼在满地狼藉中施施然坐下,对璟冷淡地说:“我相信你对小夭的感情,可是涂山璟已有婚约,我看涂山太夫人非常倚重防风意映,绝不会同意退婚。”

璟说:“我曾无比渴望站在俊帝陛下面前,堂堂正正地求娶小夭,为此我一忍再忍。但当我经历了一次失去后,发现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和小夭在一起,我愿意放弃一切。如果奶奶不愿意涂山璟退婚,我可以放弃做涂山璟。”

涂山璟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颛顼非常清楚,不仅仅是可敌国的财富,还是可以左右天下的权势。颛顼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但他从没有见过愿意为了一个女人舍弃一切的男人。颛顼不禁也有些动容,神色缓和起来:“其实,这事我没有办法替小夭做主,要看她怎么想。”

小夭从一株木樨树后走出,走到璟身前,检查了下他胳膊上的水刺伤,捏碎了两颗流光飞舞丸,把血止住。

颛顼和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夭,紧张地等着她的答案。小夭看了一眼璟,笑了笑,对颛顼说:“反正我救他回来时,他就一无所有,我不介意他又变得一无所有。”

璟如释重负,微微笑起来。

颛顼一语不发,低下头,端起案上的一碗酒一饮而尽,方抬头笑看着小夭,说道:“不管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小夭抿着唇笑。

颛顼对璟说:“今夜你打算住哪里?丰隆现在不会乐意你住在这里。”

“你们的事很着急,越早办妥越好,我想早去早回,打算现在就回青丘。”

颛顼笑说:“也好!我和小夭送完你,再回神农山。”

颛顼和璟聊了一会儿,静夜和胡珍已经简单地收拾好行囊,胡哑驾着云辇来接璟。

小夭和璟站在云辇前话别,璟说:“我回来后,就去神农山找你。”

小夭笑点点头:“照顾好自己,别让篌有机可乘。”

“我知道,你也一切小心。”

小夭朝颛顼那边努努嘴:“就算我不小心,某个谨慎多疑的人也不会允许我出错!放心吧!我会很小心!”

璟依依不舍地上了云辇。

小夭看璟的云辇飞远了,才转身走向颛顼。

颛顼扶着她,上了云辇。

小夭有些累了,闭着眼睛休息,车厢内寂寂无声。

颛顼突然问:“你真的想好了?璟不见得是最好的男人,也不见得是最适合你的男人。”

小夭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说:“你和我都是被遗弃的人,你应该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颛顼说:“就算他肯放弃涂山璟的身份,但你和我都明白,有些牵绊流淌在血液中,根本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的,想割舍就能割舍。涂山氏的太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十分固执难缠,你想过将来吗?”

“将来如何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他,我只是愿意等他给我个结果。”

颛顼嘟囔:“也不见你愿意等别人,可见他在你心中还是特殊的。”

小夭温和地说:“不要担心我!我经历过太多失望,早学会了凡事从最坏处想。你和我都明白,想要不失望,就永远不要给自己失望。”

颛顼轻叹了口气,说道:“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在这里。”

小夭把头靠在颛顼肩膀上,笑道:“我知道。”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六章 相煎何太急 子夜时分,璟回到了青丘,他命仆役不要惊动奶奶,他就在外宅歇息,等明日奶奶起身后,再去拜见奶奶。

璟惦记着颛顼和丰隆的事,顾不上休息,见了几个心腹,了解了一下这几十年的事,忙完后已是后半夜。

他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洗漱后,去内宅见奶奶。

太夫人居中,坐在榻上,篌、篌的夫人蓝枚、防风意映站立在两侧。

璟看到太夫人,快走了几步,跪在太夫人面前:“奶奶,我回来了。”

太夫人眼中泪光闪烁,抬手示意璟起来:“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熬不到见你了。”

璟看太夫人气色红润,精神也好,说道:“奶奶身子好着呢,怎么可能见不到孙儿?”

太夫人把璟拖到她身畔坐下,说道“瘦了,太瘦了!可要好好养一养了,别让我看着心疼!”

璟笑道:“孙儿一定多吃,胖到奶奶满意为止。”

太夫人笑着点头。

璟和大哥、大嫂见礼寒暄后,太夫人指着意映说:“你该给意映也行一礼,这几十年,她可帮你操劳了不少!”

璟客气地对意映行礼,却什么话都没说,起身后,对太夫人道:“我有话想和奶奶说。”

太夫人说:“我也正好有话和你说。”

太夫人看了看篌、意映,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和璟儿好好聚聚。”

篌、蓝枚、意映依次行礼后,都退了出去。

璟跪下:“我想尽快取消我和意映的婚约,求奶奶准许。”

太夫人没有丝毫惊诧:“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事,我也告诉你,不可能!”

璟求道:“我对意映无情,意映对我也无意,奶奶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们取消婚约呢?”

“我只看出你对意映无情,没看出意映对你无意!”

璟磕头“我已经心有所属,求奶奶成全!”

太夫人长叹了口气:“傻孩子,你以为情意能持续多久?日复一日,天长地久,不管再深的情意都会磨平,到最后,都是平平淡淡!其实,夫妻之间和生意伙伴差不多,你给她所需,她给你所需,你尊重她一分,她尊重你一分,一来一往,细水长流地经营。”

“奶奶,我绝不会娶意映!”

“如果你是篌儿,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随你便!可你是未来的涂山族长,族长夫人会影响到一族兴衰!意映聪慧能干,防风氏却必须依附涂山氏,又牵制了她,相信奶奶的判断,防风意映会是最适合的族长夫人!为了涂山氏,你必须娶她!”

璟说道:“我并不想做族长,让大哥去做族长……”

“孽障!”太夫人猛地一拍案,案上的杯碟全震到了地上,热茶溅了璟满身。太夫人揉着心口,说道:“六十年了!我花费了六十年心血调教出了最好的涂山族长夫人,我不可能再有一个六十年!”

璟重重磕头,额头碰到地上碎裂的玉杯晶盏,一片血肉模糊:“如果奶奶不同意退婚,那么我只能离开涂山氏。”

太夫人气得身子簌簌直颤,指着璟,一字一顿地说:“你如果想让我死,你就走!你不如索性现在就勒死我,我死了,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再没有人会管你!”

璟重重地磕头,痛苦地求道:“奶奶!”

太夫人厉声叫心腹婢女:“小鱼,让这个孽障滚!”

小鱼进来,对璟道:“请公子怜惜一下太夫人,让太夫人休息吧!”

璟看太夫人紧按着心口,脸色青紫,只得退了出来。

可他走出屋子后,并未离去,而是一言不发地跪在了院子里。

婢女进去奏报给太夫人,太夫人闭着眼睛,恨恨地说:“不用管他!去把所有长老请来!”

璟在太夫人的屋子外跪了一日一夜,太夫人不予理会,让长老按照计划行事。

待一切安排妥当,太夫人派人把篌、蓝枚、意映都请来。

璟久病初愈,跪了那么久,脸色惨白,额上血痕斑斑,样子十分狼狈,篌和意映看到璟的样子,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

意映走进屋内,见到太夫人,立即跪下,抹着眼泪,为璟求情。

太夫人看人都到齐了,对小鱼说:“把那个孽障叫进来!”

璟在侍者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意映忙走过去,想帮璟上点药,璟躲开了,客气却疏远地说:“不麻烦小姐!”

意映含着眼泪,委屈地站到了一旁,可怜兮兮地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小鱼帮璟把额上的伤简单处理了。

太夫人让篌和璟坐,视线从两个孙子脸上扫过,对他们说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三日后举行典礼,正式宣布璟儿接任涂山氏的族长。事情仓促,没有邀请太多客人,但黄帝、俊帝、赤水、西陵、鬼方、中原六大氏都会派人来观礼,已经足够了。”

璟和篌大惊失色,谁都没想到太夫人竟然无声无息地安排好了一切,连观礼的宾客都请好了。

璟跪下,求道:“奶奶,族长的事还是过几年再说。”

太夫人怒道:“过几年?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你爹刚出生不久,你爷爷就走了,我不得不咬牙撑起一切,好不容易看着你父亲娶妻,接任了族长,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那个孽障居然……居然走在了我前面!那一次我差点没撑下去,幸亏你娘撑起了全族……我么两个寡妇好不容易拉扯着你们长大,你娘一点福没享,就去找那个孽障了。我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你能接任族长,你却又突然失踪!等了十年才把你等回来,没让我太平几年,你有昏睡不醒,你觉得我还能被你折腾多久?”

太夫人说着说着,只觉一生的辛酸悲苦全涌到了心头,一生好强的她也禁不住泪如雨下。

篌、蓝枚、意映全跪在了她面前,太夫人擦着眼泪,哭道:“我不管你们都是什么心思,反正这一次,涂山璟,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接任族长之位。”

璟不停地磕头,哀求道:“奶奶,我真的无意族长之位!哥哥为长,何不让哥哥接任族长呢?”

太夫人泣道:“孽障!你是明知故问吗?有的事能瞒过天下,却瞒不过知情人,你外祖父是曋氏的上一任族长,现如今曋氏的族长是你的亲舅舅,你的外祖母是赤水氏的大小姐,赤水族长的嫡亲堂姐,篌儿却……他们能同意篌吗?”

太夫人揉着心口,哭叫着问:“孽障,你告诉我!赤水、西陵、中原六氏能同意你不做族长吗?”

璟磕着头说:“我可以一个个去求他们,求他们同意。”

太夫人哭着说:“涂山氏的所有长老也只认你,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背着我做的事吗?你折腾了那么多事,哪个长老同意你不做族长了?”

璟无法回答,只能磕头哀求:“奶奶,我真的无意当族长,大哥却愿意当族长!”

太夫人看着榻前跪着的两个孙子,声音嘶哑地说:“族长要族内敬服,天下认可,才能是真正的一族之长,不是谁想做就能做!”

“篌儿,你过来!”太夫人对篌伸出双手,篌膝行到太夫人身前。

太夫人把篌拉起,让他做到自己身边:“篌儿,奶奶知道你才干不比璟儿差,可是族长关系到一族盛衰,甚至一族存亡。如果你做族长,九个长老不会服气,涂山氏内部就会分裂。到时,你也得不到外部的支持,赤水氏和曋氏会处处刁难你,一族兴衰要几代人辛苦经营,一族衰亡却只是刹那。”

太夫人抱着篌,哀哀落泪:“你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求我一定要照顾好你,这么多年,奶奶可有薄待你一分?”

篌回道:“奶奶一直待孙儿极好,从无半点偏颇。”所以这么多年,他本有机会强行夺取族长之位,可终究是不忍心杀害从小就疼爱他的奶奶,只能僵持着。

太夫人抚着篌的头:“你爹临死前,放不下的就是你。不管你有多恨你娘,可她终究没有取你性命,而是抚养你长大了,给你请了天下最好的师傅,让你学了一身本事。你骨子里留着涂山氏的血,难道你就真忍心看到涂山氏衰落,让我死不瞑目吗?”

篌神情哀伤,跪下,重重磕头:“奶奶身体康健。”却始终不承诺不去争夺族长之位。

璟也重重磕头:“求奶奶把三日后的仪式取消,我不想做族长。”也始终不答应接任族长。

太夫人看着孙子,伤心、愤怒、绝望全涌上了心头,只觉气血翻涌,一口腥甜猛地呕了出来,溅到篌和璟身上。

篌和璟都惊骇地跃起,去扶太夫人。太夫人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悬丝,璟要给太夫人输入灵力,篌狠狠打开了他:“我来!”

璟知道他灵力比自己深厚,也不和他争,按压奶奶的穴位,帮奶奶顺气。

意映和蓝枚忙着叫:“医师、医师!”

平日照顾太夫人的女医师蛇莓儿跑进来,看到璟和篌身上的血迹,脸色变了变,上前给太夫人喂了一颗龙眼大的丸药,太夫人的气息渐渐平稳。

璟和篌都稍稍放下心来,篌对太夫人说:“奶奶,三日后的仪式取消吧!您的身子最紧要。”

璟也说:“是啊,先养好身子。”

太夫人苦涩地笑:“我也不瞒你们了,我的寿命最多只剩下一年。”

璟和篌都不相信,看向医师。

医师蛇莓儿道:“太夫人说的是实情,最多一年。”

篌激动地叫了起来:“不会、不会!这几十年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一定有办法医治。”

太夫人虚弱地说:“璟昏迷后,我猜到你必定不会安分。我一个寡妇能撑起整个涂山氏,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如果你不是我孙儿,我必定已经除了你,可你是我抱在怀里疼大的亲孙儿。因为你娘疼璟儿多,我一直更偏疼你,你就是我的心头肉,我舍不得动你,又打消不了你的野心,那我只能打点起精神,守住祖祖辈辈的基业。为了有精神和你们这帮小鬼头周旋,我让蛇莓儿给我施了蛊术,你们看我这几十年精神足,那是因为体内的蛊虫在支撑着。”

篌和璟都神色大变。璟因为小夭,私下搜集了不少蛊术的资料,楠楠说:“这是禁忌的咒术。”

篌问:“没有破解的方法吗?”

蛇莓儿说:“如今蛊虫反噬,已无力回天。”

篌着急地问:“反噬?反噬是什么?”

蛇莓儿回道:“禁忌的咒术往往能满足人们的某个心愿,可在临死前都要遭受极其痛苦的反噬,先要承受蛊虫钻噬五脏的痛苦,直至全身精血被体内的蛊虫吞食掉,最后尸骨无存。”

璟看着奶奶,泪涌到了眼睛里,篌也泪湿双眸:“奶奶、奶奶,你、你……何苦?”

太夫人笑:“我何苦?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孽障!纵使万痛加身,尸骨无存,只要能保住涂山氏平安,我就死得无愧于涂山氏的列祖列宗……”太夫人的说话声突然中断,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篌和璟忙去扶她。

太夫人痛苦地对蛇莓儿说:“都出去,让他们……出去!”

蛇莓儿对篌和璟说:“太夫人一生好强,不愿人看到她现如今的样子……若你们真心尊敬长辈,就都出去吧!”

篌和璟看着已经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的奶奶,对视一眼,都向外退去。蓝枚和意映也忙随着他们快速走了出去。

“啊——啊——”屋子内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

篌和璟都愤怒地瞪着对方,可听到奶奶的惨叫声,又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是因为他们,他们至亲的亲人竟然要承受蛊虫吞噬血肉的痛苦。

太夫人的心腹婢女小鱼走了出来,对他们说;“两位公子,都回去吧!如今太夫人每日只需承受一个时辰的痛苦,神志还清醒,再过一段日子,痛苦会越来越长,神志会渐渐糊涂。刚才太夫人说最多还能活一年,很有可能,只是半年。”

小鱼眼中泪花滚滚,声音哽咽:“几百年来,我跟在太夫人身边,亲眼看到太夫人为了涂山氏,为两位公子付出了什么。如果两位公子真还有一丝一毫的孝心,只求两位公子为了整个涂山氏,成全老夫人的心愿,让老夫人能在神志清醒时,亲眼看到族长继位,死能瞑目,也就算这场痛苦没有白白承受。”

小鱼说完,抬手,示意他们离开。

篌猛地转身,向外冲去,一声长啸,纵跃到坐骑上,腾空而起,半空中传来他痛苦愤怒的吼叫声。

璟一言不发,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着,走出了涂山府,走到了青丘山下。

坐骑狸狸飞落到他身旁,亲热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好似在问他想去哪里,璟茫然地看着狸狸,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本以为只要走出青丘,就能天高海阔,长相厮守,可原来他根本走不出青丘。

璟回身望向青丘山——

涂山氏的宅邸依着青丘山的山势而建,从上古到现在,历经数十代涂山族长的修建,占地面积甚广,大大小小几十个园子。夕阳映照下,雕栏玉砌、林木葱茏、繁花似锦,一切都美轮美奂。

他愿意割舍这一切,却割不断血脉。

天渐渐黑了,璟依旧呆呆地站在山下。

轰隆隆的雷声传来,大雨哗哗而下,惊醒了璟,他对狸狸说:“去神农山!”

————

小夭已经睡下,半夜里被惊雷吵醒。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打在屋顶上,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小夭卧听了会儿风雨,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突然听到几声鹤鸣,她披衣坐起,打开了门。

天地漆黑一片,风卷着雨,扑面而来,寒气袭人。

小夭裹着披风,提着灯张望,一会儿后,看到两个黑黢黢的人影过来。

小夭惊疑不定:“璟?是你吗?”

人影走近了,一个是潇潇,披着斗篷,戴着斗笠;另一个真是璟,他全身上下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发冠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衬得脸色煞白。

潇潇说:“侍卫说有人闯入紫金宫,我见到璟公子时,他就是这般样子,殿下让我送他来见王姬。”

潇潇说完,行了一礼,悄悄离去。

“璟,你……先进来!”小夭顾不上问璟为何深夜来神农山,推着璟进了屋子。

小夭让璟坐到熏炉旁,帮他把头发擦干,看他额头上都是细密的伤痕,小夭抚着伤痕,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璟猛地把小夭紧紧抱住,在雨水里泡久了,他的身体寒如冰块。

小夭默默地依在他怀里。

半晌后,璟说:“奶奶用了禁忌的蛊咒术,已经被蛊虫反噬。”

蛊虫反噬,命不久矣。小夭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璟,轻轻地抚着璟的背。

璟说:“奶奶要我三日后接任族长,我没有办法再拒绝了。”

小夭道:“我明白。”

“我本来打算,不管奶奶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可是现在……对不起!”

“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小夭叹息,她不是不难过,可如果璟连奶奶的命都不顾,自私地选择离开涂山氏,和她在一起,那他也就不是小夭喜欢的璟了。”

这一夜,璟没有回青丘。

这一夜,篌也没有回去歇息,蓝枚早已习惯,压根儿不敢声张,半夜里,它悄悄化作狐狸,溜去查探防风意映,发现防风意映也不知去向。六十年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篌和意映同时不知去向,蓝枚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了半晚,并不是为篌的不归伤心,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恐惧害怕。

————

第二日,晌午过后,璟和篌才回到青丘。

太夫人叫璟和篌去见她。

太夫人靠坐在榻上,面色看着发黄,可因为收拾得整洁利落,给人的感觉一点不像是将死之人。

太夫人问璟:“你可想好了?”

璟跪下,说道:“孙儿愿意接任涂山氏族长之位。”

太夫人唇角露了一点点笑意,她看向篌:“你可想好了?”

篌跪下,说道:“孙儿永不争夺族长之位。”

太夫人紧紧地盯着他:“你可愿意在先祖灵位前发下血誓?永不争夺族长之位,永不伤害璟。”

篌沉默了一瞬,说:“孙儿愿意!”

太夫人长长地吐了口气,一边欣喜地笑着,一边用手印去眼角的泪:“我总算没有白疼你们两个!”

篌和璟磕头,异口同声地说:“孙儿让奶奶受苦了!”

太夫人说道:“待会儿就让长老去准备祭礼,明日先到先祖面前,篌儿行血誓之礼。”

篌恭顺地应道:“是。”

太夫人让他们起来,左手拉着篌,右手拉着璟,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笑意,叹道:“就算死,我也死得开心啊!”

璟看着篌,自从回到涂山家,他尝试了很多方法,想化解篌和他之间的仇怨,可篌从不接受,篌竟然真的能为奶奶放下仇恨?

从太夫人屋内出来后,篌脚步匆匆,璟叫道:“大哥。”

篌停住了步子,璟问:“你真的愿意?”

篌冷笑:“你能为了奶奶舍弃想要的自由,我为什么不能为奶奶舍弃一点野心?”

一瞬间,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璟道:“既然大哥明知道我并不想要族长之位,为什么几十年前不肯配合我?我当年就告诉过大哥,我不愿做族长,我也不恨你,如果大哥肯配合我,早已经顺利接任族长。”

篌讥嘲地笑起来:“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不需要高贵完美的璟公子施舍!你为什么不来复仇?是不是原谅了我,能让你觉得比我高贵?是不是又可以高高在上,怜悯地看着我这个被仇恨扭曲的人?”

篌一步步逼到璟眼前,璟被逼得步步后退,说不出话来。

篌抓住了璟的肩膀,利器大得好似要捏碎璟:“你为什么不来复仇?我宁愿你来复仇,也不愿看到你这假仁假义的虚伪样子!为什么不恨我?看看你身上恶心的伤痕,看看你恶心的瘸腿,连你的女人都嫌弃你,不愿意要你,你真就一点不恨吗?来找我报仇啊!来报仇啊……”

璟抓住了篌的手,叫道:“大哥,我真的不恨你!”

篌猛地推开了璟:“为了奶奶,我们做好各自分内的事就行了,不需要哥哥弟弟的假亲热,反正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是贱婢所生,和高贵完美的你没法比。”

璟揉着酸痛的肩膀,看着篌扬长而去,心里终于明白,他和篌之间真的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兄友弟恭了,也许现在奶奶牺牲自己换来的兄弟各司其职、不自相残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

两日后,涂山氏举行了一个不算盛大却非常隆重的族长继位仪式。

黄帝、俊帝、四世家、中原六大氏,都来了人观礼。俊帝派来观礼的使者是大王姬和蓐收,小夭不禁暗自谢谢父王,让她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青丘,观看璟一生中的盛典。

也许因为九尾狐都是白色,所以涂山氏也很尊崇白色,祭台是纯白色,祭台下的白玉栏杆雕刻着神态各异的九尾狐。

璟穿着最正式的华服,先祭奠天地和祖先,再叩谢太夫人,最后登上祭台,从长老手中接过了象征涂山氏财富权势的九尾狐玉印。两位长老把一条白色的狐皮大氅披到了璟身上,这条狐皮大氅据说是用一万只狐狸的头顶皮所做,象征着九尾狐是狐族之王,表明涂山氏可统御狐族。

鼓乐齐鸣,长老宣布礼成。

璟转身,走到祭台边,看向祭台下的涂山氏子弟。

在他的身后,一只巨大的白色九尾狐出现,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像九条巨龙一般飞舞着,几乎铺满了整个天空,彰显着九尾狐强大的法力和神通。

这样的吉兆并不是每任族长继位都会出现,所有涂山氏子弟情不自禁地跪倒,对璟叩拜。就连太夫人也跪下了,含着眼泪,默默祝祷:“愿先祖保佑涂山氏世代传承、子孙昌盛。”

在涂山氏子弟一遍遍的叩拜声中,站在白色祭台上的璟显得十分遥远。

小夭有些茫然,从这一刻起,璟必须背负起全族的命运!他,再不是她的叶十七了。

庆祝的宴饮开始,小夭喝了几杯酒后,借口头晕,把一切扔给蓐收,自己悄悄离开,沿着山间小道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幽静的小道,曲曲折折,时而平整,时而坑坑洼洼,看不到尽头所在,就像人生。

小夭不禁苦笑起来,她害怕孤独,总不喜欢一个人走路,可生命本就是一个人的旅途,也许她只能自己走完这条路。

脚步声传来,小夭回过头,看见了防风邶。

一瞬间,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竟然不争气地想逃跑,忙又强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刚才观礼时,没看到你。”

防风邶戏谑地一笑:“刚才你眼睛里除了涂山璟还能看到谁?”

他的语气活脱脱只是防风邶,小夭自然了许多,不好意思地说:“来观礼,不看涂山璟,难道还东张西望吗?”

两人沿着山间小道并肩走着,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显得空山越发幽静。

防风邶说:“听小妹说璟不愿做族长,他为了取消和防风氏的婚约,在太夫人屋前跪了一日一夜。如果他真能不做族长,以小妹的性子,很有可能会想个法子,体面地取消婚约,可现在璟做了族长,小妹熬了多年的希望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弃。”

邶看向小夭:“本以为希望就在眼前,却转瞬即逝,你难过吗?”

小夭:“肯定会有一些难过,不过,也许因为我这人从小到大倒霉习惯了,不管发生再好的事,我都会下意识地准备着这件好事会破灭;不管听到再感动的誓言,我都不会完全相信,所以也不是那么难过。”毕竟,连至亲的娘亲都会为了大义舍弃她,这世间又有谁真值得完全相信呢?

防风邶轻声地笑:“这性子可不怎么样,不管再欢乐时,都在等待着悲伤来临。”

小夭笑:“所以才要贪图眼前的短暂欢乐,只有那才是真实存在的。”

防风邶停住了脚步,笑问:“王姬,可愿去寻欢?”

“为什么不去?”

防风邶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天马小跑着过来,防风邶翻身上马,把手伸给小夭,骑到了天马上。

防风邶驾驭者天马去了青丘城,他带着小夭走进离戎族开的地下赌场。

小夭接过狗头面具时,赞叹道:“看不出来啊,狗狗们居然把生意做到了涂山氏的眼皮子底下。”

防风邶给她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你不怕得罪离戎族,我可是怕得很。”

小夭戴上面具,化作了一个狗头人身的女子,朝他龇了龇狗牙,汪汪叫着。

防风邶无奈地摇摇头,快步往里走:“离我远点!省得他们群殴你时,牵连了我!”

小夭笑嘻嘻地追上去,抓住防风邶的胳膊:“偏要离你近!偏要牵连你!”一边说,一边还故意汪汪叫。

防风邶捂住小夭的“狗嘴”,求饶道:“小姑奶奶,你别闹了!”

防风邶是识途老马,带小夭先去赌钱。

小夭一直觉得赌博和烈酒都是好东西,因为这两样东西能麻痹人的心神,不管碰到多不开心的事,喝上几杯烈酒,上了赌台,都会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防风邶做了个六的手势,女奴端了六杯烈酒过来。防风邶拿起一杯酒,朝小夭举举杯子,小夭也拿起了一杯,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先各自喝干了三杯烈酒。

小夭笑着去赌台下注,防风邶也去玩自己的了。

小夭一边喝酒,一边赌钱,赢了一小袋子钱时,防风邶来找她:“去看奴隶死斗吗?”

小夭不肯起身:“你们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看打打杀杀呢?血淋淋的有什么看头?”

防风邶把她揪了起来:“去看了就知道了,保证你不会后悔。”

坐在死斗场里,小夭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两个即将进行死斗的奴隶走了出来,小夭愣了一愣,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个奴隶她认识,在轩辕城时,她曾和邶拿他打赌。于她而言,想起来,仿似是几年前的事,可于这个奴隶而言,却是漫长的四十多年,他要日日和死亡搏斗,才能活下来。

小夭喃喃说:“他还活着?”

虽然他苍白、消瘦,耳朵也缺了一只,可是,他还活着。

邶翘着长腿,双手枕在脑后,淡淡道:“四十年前,他和奴隶主做了个交易,如果他能帮奴隶主连赢四十年,奴隶主赐他自由。也就是说,如果今夜他能活着,他就能脱离奴籍,获得自由。”

“他怎么做到的?”

“漫长的忍耐和等待,为一个渺茫的希望绝不放弃。其实,和你在九尾狐的笼子里做的是一样的事情。”

小夭不吭声了,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钱袋扔给收赌注的人,指了指她认识的奴隶:“我赌他赢。”

周围的声音问问响个不停,全是不解,因为她押注的对象和她的强壮对手比,实在显得不堪一击。

搏斗开始。

那个奴隶的确是太虚弱了!大概因为他即将恢复自由身,他的主人觉得照顾好他很不划算,所以并没有好好给他医治前几次搏斗中受的伤。

很快,他身上的旧伤口就撕裂,血涌了出来,而他的对手依旧像一头狮子般,威武地屹立着。

酒壶就在小夭手边,小夭却一滴酒都没顾上喝,专心致志地盯着比斗。

奴隶一次次倒在血泊中,又一次次从血泊中站起来。

刚开始,满场都是欢呼声,因为众人喜欢看这种鲜血淋淋的戏剧化场面。可是,到后来,看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大家都觉得嗓子眼发干,竟然再叫不出来。

漫长沉默,静静地看着一个瘦弱的奴隶和一个强壮的奴隶搏斗。

最终,强壮的奴隶趴在血泊中,站不起来,那个瘦弱的奴隶也趴在血泊中,再站不起来。

死斗双方都倒在地上,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比赛。

众人叹气,准备离开,小夭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比赛场内大嚷:“起来啊,你起来啊!”

众人都停住了脚步,惊诧地看看小夭,又看向比赛场内。

小夭叫:“你已经坚持了四十多年,只差最后一步,起来!起来!站起来……”

那个瘦弱的奴隶居然动了一动,可仍旧没有力气站起来。众人却都激动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小夭嘶喊着大叫:“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只要你站起来,就可以获得自由!起来,站起来!”

小夭不知道为什么,冷漠了几百年的心竟然在这一刻变得热血沸腾,她不想他放弃,她想他坚持,虽然活着也不见得快乐,可她就是想让他站起来,让他的坚持有一个结果,让他能看到另一种人生,纵使不喜欢,至少看到了!

还有人知道这个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约定,交头接耳声中,不一会儿整个场地中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坚持了四十年,这是他通向自由的最后一步。

小夭大叫:“起来,你站起来!”

众人禁不住跟着小夭一起大叫起来:“起来、起来、站起来!”

有时候,人性很黑暗,可有时候,人性又会很光明。在这一刻,所有人都选择了光明,他们都希望这个奴隶能站起来,创造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人们一起呼喊着:“起来、起来,站起来!”

瘦弱的奴隶终于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虽然他站在那里,满身血污,摇摇欲坠,可他站起来了,他胜利了!

几乎所有人都输了钱,可是每个人都在欢呼,都在庆祝。奴隶的胜利看似和他们无关,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得失,只为奴隶的胜利而高兴,就好似他们自己也能打败生命中无法克服的困难。

小夭哈哈大笑,回过身猛地抱住了邶,激动地说:“你看到了吗?他赢了,他自由了!”

邶凝视着蹒跚而行的奴隶,微笑着说:“是啊,他赢了!”

小夭看到奴隶主带着奴隶去找地下赌场的主人,为奴隶削去奴籍。

小夭静静地坐着,看所有人一边激动地议论着,一边渐渐地散去,到后来,整个场地只剩下她和邶。

小夭凝视着空荡荡的比赛场地,问道:“为什么带我来看比赛?”

邶懒洋洋地说:“除了寻欢作乐,还能为了什么?”

小夭沉默,一瞬后,说道:“我们回去吧!”

小夭和邶归还了狗头面具,走出了地下赌场。

“等、等一等!”

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简陋的麻布衣衫,浆洗得并不干净,可洗去了满脸的血污,头发整齐地用根布带子束成发髻,如果不是少了一只耳朵,他看上去只是个苍白瘦弱的普通少年。

他结结巴巴地对小夭说:“刚才,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记得你的声音,你以前抱过我。”

小夭喜悦地说:“我也记得你,我好开心你赢了!”她指指防风邶,“你还记得他吗?”

防风邶并没回头,在夜色的阴影中,只是一个颀长的背影,可少年在死斗场里,看到的一直都是狗头人身,他也不是靠面容去认人。

少年点了下头:“记得!我记得他的气息,他来看过我死斗,一共七次!”少年突然热切地对防风邶说,“我现在自由了,什么都愿意干,能让我跟随您吗?”

防风邶冷漠地说:“我不需要人。”

少年很失望,却不沮丧,对防风邶和小夭说:“谢谢你们。”

他要离去,小夭出声叫住了他:“你有钱吗?”

少年满脸茫然,显然对钱没有太多概念,小夭把刚才赢来的钱塞给他:“这是我刚才押注你赢来的钱,你拿去可一点都不算占便宜。”

少年低头看着怀里冰冷的东西,小夭问:“你叫什么?打算去做什么?”

少年抬起头,很认真地说:“他们叫我奴十一,我想去看大海,他们说大海很大。”

小夭点头:“对,大海很大也很美,你应该去看看。嗯……我送你个名字,可以吗?”

少年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夭,郑重地点点头。

小夭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左耳没有了,就叫左耳好吗?你要记得,如果将来有人嘲笑你没有一只耳朵,你完全不用在意,你应该为自己缺失的左耳骄傲。”

“左耳?”少年喃喃重复了一遍,说道:“我的名字,左耳!”

小夭点头:“如果你看够了风景,或者有人欺负你,你就去神农山,找一个叫颛顼的人,说是我推荐的,他会给你份工作。我叫小夭。记住了吗?”

“神农山、颛顼、小夭,左耳记住了。”

左耳捧着小夭给他的一袋子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夜色中。

小夭凝视着他的背影,突然想,五六百年前,相柳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应该也是这样一个少年,看似已经满身沧桑、憔悴疲惫,可实际又如一个新生的婴儿,碰到什么样的人就会成就什么样的命运。

可是,那时她还未出生!

邶在小夭耳畔打了个响指:“人都走远了,还发什么呆?走了!”

小夭边走边说:“我在想,如果你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是我救了你该多好!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让你只做防风邶!真恨不得能早出生几百年,我一定会去死斗场里找你……?

邶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小夭。?

小夭回身看着他,两人的眼眸内都暗影沉沉、欲言又止。?

邶伸出手,好似想抚过小夭的脸颊,可刚碰到小夭,他猛然收回了手,扫了一眼小夭的身后,不屑地讥嘲道:“就你这样还能救我?你配吗?”?

小夭喃喃解释:“我不是说共工大人不好,我只是、只是觉得……”?

“闭嘴!”突然之间,邶就好似披上了铠甲,变得杀气凛凛。?

小夭戒备地盯着相柳,慢慢往后退。?

她退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璟?”?

“嗯。”璟搂着小夭,盯着邶,眼中是威慑警告。?

邶身上的杀气散去,嘲笑道:“听说你想退婚,刚成为族长,就嫌弃我妹妹配不上你了吗?”

璟的杀机也消散:“不是意映不好,而是……”?

小夭抓住璟救跑:“他是个疯子,不用理会他!”

小夭也不知道她想去哪里,只是下意识地朝着和涂山氏宅邸相反的方向跑去。?

渐渐地,小夭跑累了,她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走着。?

走着走着,小夭停下了。?

璟未等她开口,就说道:“小夭,不要离开我。”?

小夭微笑着说:“我没打算离开你。”?

“真的吗?”璟并不相信,他太了解小夭了,小夭从小就靠着自己生存,她的心过于坚强独立,也可以说十分理智冷漠,不依赖与任何人与物,即使小夭喜欢他,可一旦她觉得这份喜欢让她难受了,她就会选择割舍。?

小夭老实地说:“刚看到你成为族长时,是有点失落犹豫,但现在没有了。”?

璟终于放心,握着小夭的手,说道:“谢谢!”

————

因为颛顼和丰隆都等着用钱,璟接任族长的第二日,就随小夭一起回到了轵邑。

璟没有去自己的私宅,而是像以往一样,去了小祝融府。

仆役和他熟识,连通传都免了,直接把他带去了木樨园。

馨悦闻讯赶来,满面不解地说:“璟哥哥,你明知道哥哥不欢迎你,你这算什么?”

璟翻着书卷,闲适得犹如在自己家中一般:“我等丰隆来赶我走。”

馨悦看小夭,小夭摊手,一脸无奈:“他无赖起来,很无赖的!”

馨悦对小夭使了个眼色,小夭跟着她出了屋子。

两人站在木樨树下,馨悦问:“小夭,你怎么会舍哥哥,而选璟哥哥呢?我哥哥哪点比他差呢?”

“哪点都不比璟差,这就像人的吃菜口味,不是以好坏论,只不过看合不合胃口而已。”

“我本来还以为你能做我嫂子呢!”

“你做我嫂子不是一样吗?长嫂如姐,我还真想有个姐姐疼我呢!”

馨悦本来就没生小夭的气,此时更是心软了,有些好奇地问:“你和璟哥哥在一起快乐吗?”

“有快乐的时候,也有不快乐的时候。”

馨悦倒是心有戚戚焉地叹气:“和我一样。不过,你可比我惨,防风意映,我想着都替你发愁。我宁可面对你哥哥身边的所有女人,也不愿意面对一个防风意映。”

砰砰的拍门声传来,未等珊瑚和静夜去开门,院门就被踹飞了。

丰隆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璟,你还有脸来?”

馨悦吓得赶紧去拦,小夭拉住了她:“男人的事让他们男人自己去解决吧!”

馨悦花容变色:“我哥的灵力十分高强,真打起来,三个璟哥哥都不够他打!”

小夭拍拍她的肩:“死不了人”

丰隆冲进了屋子,璟施施然地放下了书卷。丰隆看到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越发怒了,二话没说,冲上去就给了璟一拳。

璟擦了下嘴角的血迹:“我让你三拳,如果你再动手,我就也不客气了。”

“不客气?你几时客气过?”丰隆连着两拳砸到璟肚子上,把璟砸得整个身子弯了下去。

丰隆去踹璟,璟一拳打在丰隆的膝关节上,丰隆的身子摇晃了下,差点摔倒,气得丰隆扑到璟身上连砸带踢。璟也没客气,对丰隆也是一阵狠打,两个身居高位、灵力修为都不弱的大男人竟然像顽童打架一般,毫无形象地厮打在一起。

噼里啪啦,屋子里的东西全被砸得粉碎。

馨悦听到声音,觉得牙都冷:“你肯定死不了人?”

“”小夭迟疑着说:“也许会躺几个月。”

丰隆和璟打着打着,也不知道是谁先停了手,两人都不打了,仰躺在一地狼藉中,沉默地看着屋顶。

丰隆记得小时候,璟一向斯文有礼,衣衫总是整洁干净,从不像他,弄得和毛猴子一样,可有一次他辱骂篌,被璟听到了,璟立即和他急了,举着琴就砸他,两人在泥地上狠狠打了一架,明明他比璟更能打,可璟和他拼命,迫得他不得不发誓以后绝不辱骂篌。那时,他就开始羡慕篌,他若有个肯为他拼命的弟弟该多幸福啊!他郁闷了半年,有一天表姑姑叮咛他,和璟要像亲兄弟般好好相处,他突然想通了,如果没弟弟,让璟做他哥哥也成啊!

这么多年,璟从没有让他失望,他的雄心、野心、私心,都可以告诉璟,璟从不觉得他是胡思乱想。当他偷偷告诉璟,他想打破四世家的族规,璟也只是微笑着说:“规矩既然是人定的,自然人也能破”,他咄咄逼问“你会帮我吗”,璟叹道“我不想惹这些麻烦,不过我肯定也不能看着你死”。

这么多年,不管他琢磨什么,璟都能理解他,也都会帮他,从不介意为他打扫麻烦,他看到篌和璟生分了,还暗暗高兴,从今后,就他和璟两兄弟了!

其实,他不是生气璟抢了小夭,他只是生气璟不当他是兄弟,如果璟想要,和他说就行,璟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如果璟把小夭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样重要,他怎么可能不让给璟?

璟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小夭还不是小夭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她。你肯定怪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你,可我根本没有办法告诉你。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很矛盾。我觉得配不上小夭,你、防风邶都是更好的选择,不管你们谁接近小夭,我都觉得这对小夭好,不管小夭选择谁,也许都比和我在一起幸福,我常常告诉自己该放弃,可我又没有办法放弃”

丰隆觉得心里的怒火淡去了,另一种怒火却又腾起:“什么叫你配不上小夭?涂山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怯懦无用了?难道篌的一点折磨把你的骨头都折磨软了?”丰隆抓住璟的衣襟,“你给我听好了!我丰隆的兄弟都是最好的,别说一个小夭,就是十个小夭你也配得上!”

璟问:“还当我是兄弟?”

丰隆重重冷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旁,不理会璟。

璟说:“我知道你当我是兄弟,也知道你一定会让着我,我才敢放肆地在你的地盘上抢人。”

丰隆的气渐渐消了,瓮声瓮气地问:“你刚才说,在小夭还不是小夭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什么叫在小夭还不是小夭的时候?”

“我和她其实很早就认识,在她流落民间,还不是王姬的时候。”

丰隆的火气又上来了,砰地给了璟一拳:“原来你一直把我们当猴耍!”

璟看着丰隆:“你以为我想吗?你觉得我那时看着你向小夭大献殷勤,频频讨好她,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丰隆沉默了,憋了一会儿,蹦出句:“你活该!”

璟问:“气消了没?”

丰隆翻身站起,没好气地说:“没消!”却伸手给璟,璟拉住他,站了起来。

丰隆看着璟的样子,不禁得意地笑了:“说出去,我把涂山氏的族长揍成了这样,肯定没人相信。”

馨悦在门口探了探脑袋:“你们打完了吗?要不要请医师?”

丰隆冷哼,大声说:“准备晚饭!”

馨悦白了他一眼:“打个架还打出气势了!”转身出去,吩咐婢女把晚饭摆到木樨园来。

小夭拿出药瓶,倒出几颗流光飞舞丸,没有先给璟上药,反而走到丰隆身旁,对丰隆说:“闭上眼睛。”

丰隆闭上了眼睛,小夭把药丸捏碎,药汁化作流萤,融入了伤口中,一阵冰凉,丰隆觉得十分受用,不禁得意地看了璟一眼。璟微笑地看着小夭和丰隆。

小夭给丰隆上完药,又给璟上了药。

馨悦站在门口叹气:“你们就这么浪费流光飞舞丸,小心遭雷劈!”

馨悦操办酒宴早驾轻就熟,不过一会儿工夫,已置办得有模有样。

一张龙须席铺在木樨林内,两张长方的食案相对而放,四周挂了八角绢灯。

木樨花还未到最绚烂时,可香气已十分浓郁,一阵风过,须臾间,龙须席上已有薄薄一层白的、黄的小碎花,脚踏上去,足底生香。

馨悦请璟和小夭坐,待他们两人坐下,馨悦只觉眼前的一幕看着眼熟,突然回过味来,不禁笑对丰隆说:“这两人啊,原来在我们眼皮底下已经郎有情妾有意,难怪当日小夭一曲歌谣唱得情意绵绵,撩人心弦。”?

小夭一下子羞红了脸,低下头。?

璟对丰隆说:“不如吧颛顼请来吧,省得馨悦聒噪不停。”?

馨悦又羞又恼,腮染红霞:“璟哥哥,你、你……你敢!”?

璟对静夜吩咐:“把青鸟放了,颛顼应该很快就能收到信息。”?

“是!”静夜去放青鸟传信。?

馨悦着急了,对丰隆叫:“哥哥,你看着璟哥哥欺负我啊?”?

丰隆笑起来:“看你平日挺聪明,被璟一逗就傻了,璟找颛顼有正事。”?

馨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璟戏弄了,不禁对小夭恨恨地说:“你如今有了大靠山,我以后是不敢欺负你了。”?

小夭眨巴着眼睛,稀罕地看着璟,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璟谈笑戏谑的一面。?

丰隆举起酒杯,对璟说:“你总算恢复昔日风采了。”?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饭菜上来,小夭秉持一贯爱吃的风格,立即埋头苦吃。?

璟对小夭的喜好了如指掌,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小夭身上。小夭喜欢碎饼浸透了肉汁吃,他就把饼子都细细地撕成指甲般大小,放在羊肉汤汁里泡好,待软而不烂时,再拿给小夭。?小夭还有一种怪癖,不喜欢吃整块的肉,喜欢吃碟子底的碎肉,她说这些碎肉入味又烂软,最香。璟把自己碟子里的碎肉块都挑了出来,拿给小夭。?

丰隆大大咧咧,光忙着和璟说话,并没有留意这些细节,馨悦却恰恰相反,一直留意着细节,看璟虽然一直和丰隆在说话,心却一直挂着小夭,那些琐碎可笑的事,他做得自然无比,眉眼间洋溢着幸福,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嫉妒小夭。?

馨悦突然插嘴问道:“璟哥哥,你是不是很开心?”?

璟楞了一下,点点头:“我很开心。”他终于可以在朋友面前大大方方地和小夭坐在一起,可以照顾小夭,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半个时辰后,颛顼赶到。

颛顼对璟抱拳赔罪:“你接任族长的典礼,我不方便请求爷爷派我去观礼,不得已错过了,让丰隆去,丰隆小心眼闹别扭不肯去。”

璟道:“不过一个仪式而已,去不去没什么。”

颛顼看看璟脸上的淤青,再看看丰隆,不禁笑了出来:“你们两可真有出息!好歹也是族长和未来的族长,竟然没一点轻重,我看你们明日两天都得躲在家里好好养伤!”

馨悦担心地问:“你过来得这么匆忙,可有人留意?”

颛顼道:“如今不同往日,处理正经事要紧,就算留意到也没什么大碍。”

璟对馨悦说:“小夭就住以前的地方,你让人打扫一下。”

馨悦明白璟的意思,对小夭说:“我带你去看看,如果觉得缺什么,我叫人立即补上。”

小夭随着馨悦走出了木樨园,她问道:“我是自己对他们的事没兴趣,可你为什么要特意回避呢?”

馨悦说:“你不告诉你哥哥,我就告诉你。”

“我不告诉他。”

“不是我想回避,是我哥让我尽量回避。我哥说,如果我想做个幸福的女人,男人的事情还是少掺和,不能完全不知,却绝不能事事都知。”

“你哥看似大大咧咧,实际是抓大放小,该糊涂时则糊涂,真正的聪明人。”

馨悦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我哥是很乐意娶你的,他说你像男人,搭伙过日子不麻烦。”

小夭觉得黑云压顶,丰隆这混账说的是赞美的话吗?小夭干笑道:“如果璟不要我了,我就来投奔你哥。”

颛顼和璟聊完后,立即就离开了,都没顾上来看小夭。

在璟的安排下,颛顼和丰隆的燃眉之急逐渐解决。

颛顼可以继续从整修宫殿中获得一部分钱,璟又把涂山氏从整修宫殿中获得的利润全部转给了馨悦,馨悦自然会把这部分钱设法交给丰隆。

璟和离戎族的族长离戎昶(chang)颇有些交情,璟把离戎昶介绍给颛顼,让颛顼和离戎昶秘密谈判。离戎族不但同意每年给颛顼一笔钱,还愿意把族中最勇猛的子弟派给颛顼,任颛顼差遣。

因为篌发了血誓,不争夺族长之位,所以他不载处处和璟对着干。璟虽未表态支持颛顼,却在家族大会上,明确表示不希望涂山氏和苍林、禹阳有密切的联系。篌对苍林、禹阳渐渐疏远起来。

刚开始,苍林和禹阳还以为只是篌的手段,向篌一再承诺一定会设法让他当上族长,可渐渐发现篌竟然是真的不再企图争夺族长之位。

虽然颛顼和丰隆的往来很隐秘,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年,随着颛顼在中原实力的扩展,有些事情相瞒也瞒不住,再隐秘也有蛛丝马迹可查。苍林和禹阳都明白,丰隆选择了颛顼。

璟和丰隆要好是全大荒都知道的事情,苍林和禹阳认定篌的背叛是颛顼在暗中捣鬼,不禁重新估量颛顼。却是越估量越紧张,一个他们认为流放出去做苦差事的废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自成一股势力,而且这股势力独立于轩辕族之外,不要说他们,就是皇帝也难以控制。

苍林和禹阳召集幕僚,商议如何对付颛顼。幕僚们意见不统一。

有人认为该立即铲除。

有人却认为小题大做,就算颛顼和中原氏族交好,那又能如何?所有的军队都牢牢控制在轩辕族手中,只要黄帝不把位置传给颛顼,颛顼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看来,黄帝既然把颛顼扔在中原不闻不问,显然不看重他。如果这时候企图杀颛顼,反倒有可能引起黄帝的反感,万一黄帝改变心意,又把颛顼召回朝云殿,朝夕陪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还有人建议,黄帝一直很提防中原的氏族,不妨由着颛顼和中原氏族来往,时机成熟时,给颛顼安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苍林和禹阳越听越心乱,不知道到底是该立即设法除掉颛顼,还是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第三种建议最稳妥,先养着颛顼,由着他去勾结中原氏族,等个合适的时机,让黄帝自己除去颛顼。

第二部 诉衷情 第七章 爱恨两依依 璟把颛顼和丰隆的事解决妥当后,准备回青丘,去陪奶奶。

小夭本不打算插手太夫人的事,太夫人身边的人能给她种蛊,自然是巫蛊高手。小夭不认为自己这个半吊子能比对方强,可那人毕竟是璟的奶奶,小夭不可能真的漠不关心。

小夭说:“我想跟你去看看太夫人。”

璟知道小夭的毒术几乎冠绝天下,蛊术虽然只看她使用了一次,可能让颛顼束手无策,也绝不一般。璟握住了小夭的手:“谢谢。”

小夭道:“我不见得能帮上忙,说谢太早了。”

璟微笑:“我不是谢你做了什么,而是谢你对我的心意。”

小夭甩掉他的手,嘟着嘴说:“少自作多情,我哪里对你有什么心意?”

璟笑看着小夭,不说话,小夭红了脸。

璟带小夭回到青丘时,恰好碰上太夫人蛊毒发作。

璟匆匆跑进去探视,小夭在外面等着。

真真惨叫声传来,令听者都毛骨悚然,苗莆悄悄对小夭说:“难怪大荒内的人闻蛊色变,蛊虫反噬时真可怕!涂山氏的这位太夫人年纪轻轻就守寡,是大荒出了名的硬骨头,能让她惨号,想来蛊毒真是可怕。”

一会儿后,璟、篌、意映和蓝枚从太夫人院内走出来,璟和篌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愧疚难受,让人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俩是兄弟。

小夭走上前,对璟和篌说:“能让我帮太夫人诊察一下身子吗?”

篌和意映都愣住了,想到璟坚持退婚,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却是不愿相信。篌惊讶地问:“王姬为何在此?”

璟替小夭回道:“是我邀请她来的。”

只有太夫人知道璟昏迷的真相,意映一直以为璟是重伤昏迷,完全没想到小夭会和璟走到一起。意映质问璟:“是她吗?”

璟没有吭声,意映震惊下,都忘记了掩饰,激动地说:“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意映语气中赤裸裸的鄙夷让众人都吃惊地看着意映。篌咳嗽了一声,对小夭道:“实在对不起,奶奶不方便见客,请王姬离开吧!”

小夭道:“我想见太夫人,是因为我懂得蛊术。没有具体查看前,我不敢承诺什么,但若有一分机会能帮到太夫人,我没去做,于心不安。”

篌将信将疑:“你懂蛊术?这可是九黎族的秘术,你怎么会懂?”

小夭笑了笑:“反正我懂。”

璟对小夭说:“我们先回去吧,待奶奶好一点时,我和奶奶说。”

璟带着小夭离开了,篌和意映看着他们的背影,都面色古怪。如果是其他女子,还可以说贪图璟的身份和财富,可小夭什么都有,连眼高于顶的丰隆都在殷勤追求,难以想象她挑来挑去,竟然挑中了璟!

太夫人不想见小夭,可耐不住璟软语相求,终于答应了让小夭来看她。

璟刚刚继任族长,虽然是众望所归,但事关太夫人的安危,小夭不想落人口实,才会特意当着篌的面提出要看太夫人,同样的,她去看望太夫人时,也特意对璟说希望篌在场。

璟明白小夭的心思,嘴里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是千种滋味。

小夭随静夜走进太夫人的屋子时,除了太夫人、璟、篌,还有一位老妇,是长期照顾太夫人的医师蛇莓儿。

太夫人微笑着说:“听璟儿说,王姬懂得蛊术?”

小夭应道:“懂一点。”

太夫人指指站立在她身侧的女医师:“她叫蛇莓儿,是九黎族人,曾跟随九黎族的巫医学习巫蛊术,后来沦为女奴,偶然被我所救,带回了涂山氏。我找了名医,让她学习医术,她在大荒内虽然没有名气,可医术绝对不比高辛和轩辕的宫廷名医差。”

小夭打量蛇莓儿,看到她衣襟上绣着小小的彩色飞蛾,不懂的人肯定会看作蝴蝶。小夭突然想起,在九黎巫王写的书里,她见过这些蛾子,旁边还有一串古怪的暗语和手势。小夭不禁对着蛇莓儿边打手势,边念出了那一串暗语。

太夫人和篌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小夭,一直面色漠然的蛇莓儿却神情骤变,跪在了小夭面前,又是激动又是敬畏,她一边叩拜,一边用巫语对小夭说着什么。

小夭小时,娘教过她九黎的巫语,所以她能看懂巫王留下的东西,可她毕竟没有在九黎生活过,不怎么会说,听也只是勉勉强强。

小夭连听带猜,总算明白了。蛇莓儿把她当作了巫王,害怕小夭惩罚她施用蛊术,对小夭解释她没有害人。

小夭用巫语,姐姐巴巴地说:“我不是巫王,我只是”如果没有巫王留下的毒术,她早就死了,虽然她从没有见过九黎族的巫王,可是他的的确确救了她。小夭怀着尊敬,对蛇莓儿说:“巫王救过我一命,还教了我盅术和毒术。我知道你没有害人,巫王不会惩罚你。”

蛇莓儿欣喜地给小夭磕头,说道:“您是巫王的徒弟。”

她算是巫王的徒弟吗?小夭不知道,她对蛇莓儿叮嘱:“不要告诉别人我和巫王的关系。”

蛇莓儿立即应了,在小夭的拖拽下,蛇莓儿才恭敬地站了起来。

太夫人和篌已认识蛇莓儿一百多年,深知她沉默冷淡的性子,就是对救命恩人太夫人也只是有礼貌的尊敬,可她对小夭竟然尊崇畏惧地叩拜,他们已然都相信了小夭懂得蛊术。

蛇莓儿对太夫人说:“她能帮到您,不仅能减轻您的痛苦,也许还能延长您的寿命。”

太夫人虽然为了两个孙儿和涂山氏,不惜承受一切痛苦,可没有人不贪生畏苦,听到能减少痛苦,还有可能多活一段日子,太夫人热切地看着小夭。

小夭苦笑,蛇莓儿对巫王真是盲目地崇拜啊!竟然不等她给太夫人诊断,就夸下海口。不过,有蛇莓儿在,再加上她脑中有毒王的《九黎毒蛊经》和医祖的《神农本草经》,减轻痛苦还是很有可能的。

小夭帮太夫人诊察身体,太夫人十分配合。

小夭没有先问蛇莓儿,而是待自己判断出是蠢娥蛊后,才和蛇莓儿求证。蛇莓儿立即点头:“是我养的蠢娥蛊。”

小夭有了几分信心,她昨夜就推测过太夫人体内的蛊虫是什么,已经考虑过蠢娥蛊,也设想过如果是蠢娥蛊该如何缓解痛苦。

太夫人和篌都紧张地看着小夭。小夭对太夫人说:“太夫人养几只棒槌雀吧!棒槌雀是蠢娥的天敌,再厉害的东西对天敌的畏惧都是本能,若有那百年以上、已有些灵性的棒槌雀最好。让棒槌雀贴身相伴,虽不能减轻痛苦,却能延缓蠢娥蛊的发作,日复一日地压制着蛊,自然而然就能偷得一段时日。我再回去配些缓解痛苦的丸药,至于能减轻几分痛苦,却不好说,吃后才能知道效果。若真能减轻痛苦,再好好调理身子,多了不好说,多活一年还是有可能的。”

篌忙道:“我立即派人去寻棒槌雀,一定能帮奶奶寻到。”

太夫人对小夭说:“我不怕死,可我总不放心璟儿和篌儿,希望能看顾着他们多走一段路,谢谢王姬。”

小夭客气地说:“太夫人不必客气,我也算半个医师,为人治病是分内之事。”

小夭看了璟一眼,说道:“王姬若不嫌老身张狂,不妨跟着璟儿喊我一声奶奶。”

小夭看璟,璟希冀地盯着她,小夭笑了笑:“奶奶。”

太夫人笑点着头。

小夭让璟去准备炼药的工具和所需的药材,还问蛇莓儿要了一碗她的血,来做药引。?

涂山氏不愧是天下首富,准备的东西比王族所藏都好。一切准备妥当后,小夭开始炼药。?她炼制毒药炼习惯了,虽然现在目的不同,一个杀人,一个救人,可炼药和炼毒药并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做起来驾轻就熟。?

璟用帕子替她擦去额头的汗:“累吗?”

小夭笑道:“不用担心,这和给相柳炼制毒药比起来,实在太简单了。”?

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一直在给相柳做毒药?”?

小夭观察着鼎炉里的火,不在意地回答:“是啊!”

璟缓缓说:“那夜,我几乎觉得防风邶就是相柳。”?

小夭楞了一愣,不想欺骗璟,可又不想泄露相柳的秘密,她有几分倦怠地说道:“我不想谈这两个人。”?

璟说:“我帮你看着炉火,你去休息一会儿。”?

小夭靠着他肩膀,说道:“这事你可不会做,全是经验活,日后我再慢慢教你。”?

一句“日后、慢慢”让璟揪着的心松了,忍不住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被炉火映着的两人,浸在溶溶暖意中。

七日七夜后,做好了药丸,一粒粒猩红色,龙眼般大小,散发着辛、苦味。

小夭把药丸拿给太夫人,太夫人向她道谢,小夭说:“我只是出了点力,蛇莓儿却流了一碗血。”

蛇莓儿说:“太夫人给了我不少灵药,很快就能补回来。”

太夫人道:“你们两个,我都要谢。”

小夭说:“用雄黄酒送服,每日午时进一丸,这次一共做了一百丸,如果管用的话,我再做。

篌看了眼水漏,提醒道:“就快要到午时了。”

小鱼拿了雄黄酒来,璟和篌服侍着太夫人用了药。

太夫人说:“有没有效果,明日就知道了。这里有蛇莓儿和小鱼照顾,你们都回去吧!”

第二日清晨,小夭刚起身,太夫人的婢女已经等在外面。

小夭以为药有什么问题,胡乱洗漱了一把,立即赶去见太夫人。

璟、篌、意映和蓝枚都在,屋子里没有了这段时日的沉闷,竟都微微笑着。

太夫人看到小夭,招手叫道:“快坐到奶奶身边来。”

意映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头,却一脸温柔喜悦,盈盈而笑,好似唯一在乎的只是太夫人的身体。

小夭做到了太夫人身旁,拿起她的手腕,为她把脉。

太夫人笑道:“昨儿夜里蛊毒发作,虽然也痛,可和前段日子比起来,就好似一个是被老虎咬,一个是被猫儿挠。”太夫人笑拍着小夭的手,“不管能多活几天,就凭少受的这份罪,你也是救了我这条老命。”

小夭终于松了口气:“有效就好。”

小夭告辞离去:“刚才怕有事,急忙赶来,还没用饭,既然药有效,我先回去用饭了。”

太夫人看小夭清清淡淡,并没有借机想和她亲近,再加上这几日的暗中观察,倒觉得璟儿的确好眼光,只可惜她是王姬太夫人不禁叹息。

待小夭走后,太夫人让篌、蓝枚、意映都退下,只把璟留了下来。

太夫人开门见山地问璟:“你是不是想娶高辛王姬?”

璟清晰地说:“是!”

太夫人长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她是高辛王姬,又是黄帝的外孙女!你该知道,族规第一条就是不得参与任何王族的争斗,四世家靠着明哲保身才长生到现在!小夭身为王姬,不在高辛五神山待着,却一直跟在轩辕王子颛顼身边,深陷轩辕争夺储君的斗争中,显然不是个能让人省心的女人,我不想涂山氏被牵连进去。而且现在大荒是很太平,可根据我的判断,轩辕黄帝和高辛俊帝迟早会有一战,小夭会给涂山氏带来危机,我不是不喜欢小夭,但为了涂山氏,就算你和意映没有婚约,我也不能同意你娶小夭。”

璟本以为奶奶见到小夭后,会有转机,可没想到奶奶依然坚持已见,他跪下求道:“四世家是有明哲保身的族规,但规矩是数万年前的祖先规定,当年的情势已截然不同,不见得会永远正确,应该根据情势做变通”

太夫人本来对小夭的两分好感刹那全消,疾言厉色地说:“你可是一族之长,这些混账话是你能说的吗?你自小稳重,几时变得和丰隆一样没轻没重了?是不是高辛王姬教唆你的?”

“不是,小夭从没有说过这些话,是我自己观察大荒局势得出的想法。”

太夫人却不信,认定了是小夭教唆,想利用涂山氏帮颛顼夺位:“涂山璟,你现在是一族之长,不要为了个女人连老祖宗定的规矩都抛在脑后!你对得起”太夫人气得脸色青白,抚着心口,喘着大气,说不下去。

璟忙把灵气送入太夫人体内:“奶奶、奶奶,你仔细身子!”

太夫人说:“你答应奶奶放弃高辛王姬。”

璟跪在榻旁,不说话,只一次又一次重重磕头。

太夫人看他眉眼中尽是凛然,心酸地叹道:“你个孽障啊!”她抚着璟的头,垂泪道:“璟儿,不要怪奶奶,奶奶也是没有办法啊!”

————

小夭练习了一个时辰箭术,觉得有些累时,把弓箭交给珊瑚,打算去看看璟。

从她暂住的小院出来,沿着枫槭林中的小道漫步而行。因为贪爱秋高气爽、霜叶红透,并不急着去找璟,而是多绕了一段路,往高处走去,待攀上山顶的亭子,小夭靠在栏杆上,看着层林尽染落霞色。

苗莆拽拽小夭的衣袖,小声说:“王姬,您看!”

小夭顺着苗莆指的方向看去。她受伤后,身体吸纳了相柳的本命精血,发生了不少变化,目力远胜从前。只见山下的小道上,璟和意映并肩走着,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脚步都非常沉重缓慢。

到璟居住的暄熙园了,璟停住步子,和意映施礼告别,意映突然抱住了璟,她似乎在哭泣,身体簌簌颤抖,如一朵风雨中的花,娇弱可怜,急需人的呵护。

璟想推开她,可意映灵力并不比他弱,他用力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开,反而被意映缠得更加紧,他毕竟是君子,没办法对哀哀哭泣的女人疾言厉色,只能边躲边劝。

苗莆低声道:“璟公子太心软了,有的女人就像藤蔓,看似柔弱得站都站不稳,可如果不狠心挥刀去砍,就只能被她缠住了。”

小夭默默地走出了亭子,向着远离暄熙园的方向走去。苗莆低声嘟囔:“王姬若觉得心烦,不妨和殿下说一声,殿下有的是法子,把防风意映打发走。”

小夭道:“两人还没在一起,就要哥哥帮忙解决问题,那以后两人若在一起了,要过一辈子,肯定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难道我还要哥哥一直帮我去解决问题?”

苗莆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就算让殿下帮王姬解决一辈子问题,殿下也肯定甘之若饴。”

小夭在山林里走了一圈,就回去了。

珊瑚看她们进来,笑问:“璟公子有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苗莆对珊瑚打了个眼色,珊瑚立即转移了话题,笑道:“王姬,渴了吗?我走时,馨悦小姐给我装了一包木樨花,我去给您冲些木樨花蜜水。”

下午,璟来看小夭,神情透着疲惫,精神很消沉,小夭装作什么都没察觉,一句都没问。?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小夭端了一杯木樨花蜜水给璟:“这次跟你来青丘,是为了太夫人的病,如今太夫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住,日后只要按时炼制好药丸,送来给太夫人就可以了,所以我想先回去了。”?

璟说:“再过三四日,我就会轵邑,咱们一起走吧!”?

小夭笑了笑:“实不相瞒,我在这里住得并不习惯,你知道我的性子,散漫惯了,连五神山都住不了,父王因为明白,所以才由着我在外面晃荡。在这里住着,言行都必须顾及父王和外祖父的体面,不敢随意。”?

璟忙道:“那我派人先送你回去,我陪奶奶一段日子,就去轵邑。”?

小夭笑点点头。

————

第二日,小夭带着珊瑚和苗莆离开了,没有去小祝融府,而是去了神农山紫金顶。

颛顼去巡查工地了,不在紫金宫,金萱把小夭安顿好。

晚上,颛顼回来时,看到小夭躺在庭院中看星星。颛顼去屋内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在她身旁躺下:“倦鸟归巢了?”

“嗯!”

颛顼说:“璟没有料到涂山太夫人只能活一年,打乱了计划,防风意映也没料到。璟已是族长,太夫人一旦死了,涂山家再没有人能约束璟,也就没有人能为防风意映的婚事做主。即使有婚约,可只靠防风氏的力量,肯定没有办法逼得涂山氏的族长娶她。防风意映想成为涂山氏的族长夫人,只能抓紧时间,在太夫人死前举行婚礼。她本来就很着急,你又突然出现在青丘,更让她如临大敌、紧张万分,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缠着璟,所以这事,你不能太怪璟,也没必要往心里去。”

小夭早知道苗圃必定会把所有的事情向颛顼奏报,没有意外,叹道:“我都不知道你派了苗莆给我,到底是在保护我,还是在监视我?”

颛顼笑道:“你以为珊瑚不会把你的事奏报给师父?关爱就是这样,如寒夜里的被子,能给与温暖,可终究要压在身上,也是一种负担。我们能克制着只派一个人在你身边,你就知足吧!”

小夭道:“我想回一趟高辛,去看看父王。你有什么口信要我捎带的吗?”

“没有。不过我有些礼物,你帮我带给静安王妃和阿念。你什么时候回去?”

“如果你的礼物能明天准备好,我明天就走。”

颛顼嗤笑:“你这到底是思念师父了,还是想躲开璟?”

“都有。从我苏醒到璟接任族长,我们一直在被形势推逼着做出选择,可不管如何,如今他已是涂山氏的族长,有一族的命运需要背负,我觉得他应该静下心,好好想想自己的新身份,想想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你一直说他,你自己呢?你的想法呢?”

小夭翻身,下巴搭在玉枕上,看着颛顼:“不要说我,我和你一样!我们看似是两个极端,可其实我们一样,我们都不会主动地去争取什么,怕一争就是错,都只是被动地被选择!”

颛顼神情复杂,看了一瞬小夭,大笑起来:“我和你不一样,男女之情对我无关紧要。”

小夭笑道:“这点上是不一样,我想要一个人陪我一生,你却选择了让权势陪伴一生。”

颛顼抚了抚小夭的头,叹了口气:“明日礼物就能准备好,你明日就出发吧!在五神山好好休息,发闷了就去找阿念吵架。”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有你这样的哥哥吗?鼓励两个妹妹吵架?”

颛顼笑道:“也只有兄弟姊妹,不管怎么吵,还能下次见了面依旧吵,若换成别的朋友,早已形同陌路。阿念只是有些天真,并不蠢笨,你上次激走了她,她不见得现在还不明白你的苦心。”

————

小夭在珊瑚和苗莆的陪伴下,悄悄回了五神山。

中原已是寒意初显,五神山却依旧温暖如春。小夭恢复了以前的悠闲生活,早上练习箭术,下午研制毒药,不过最近新添了一个兴趣,会真正思考一下医术。

一日,俊帝散朝后,特意来看小夭练箭。

小夭认认真真射完,走回俊帝身畔坐下,感觉发髻有些松了,小夭拿出随身携带的狌狌镜,边整理发髻,边问:“父王,我的箭术如何?”

俊帝点点头,把小夭的手拉过去,摸着她指上硬硬的茧子:“你的执着和箭术都超出我的预料。小夭,为什么这么渴望拥有力量?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无法让你觉得完全?”

小夭歪着头笑了笑:“不是我不信你们,而是这些年习惯了不倚靠别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找点事情来做。”

小夭抽回手,要把狌狌镜装起来,俊帝拿了过去,展手抚过,相柳在蔚蓝的海底畅游的画面出现。小夭愣愣地看着,虽然在她昏迷时,相柳曾说要她消去镜子中记忆的往事,可等她醒来,他从未提过此事,小夭也忘记了。

俊帝问:“他是九命相柳吗?这一次,是他救了你?”

小夭低声道:“嗯。”

俊帝的手盖在镜子上,相柳消失了。

俊帝说:“小夭,我从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作为父亲,我请求你,不要和他来往。他和颛顼立场不同,你的血脉已经替你做了选择。”俊帝已经看过一次悲剧,不想再看到小夭的悲剧了。

小夭取回镜子,对俊帝露出一个明媚的笑:“父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他之间只是交易,他救我,是对颛顼有所求。”

俊帝长吁了口气,说道:“反正你记住,我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灭了防风一族,帮你把涂山家的那只小狐狸抢过来,也不愿你和相柳有瓜葛。”

小夭做了个目瞪口呆被吓着的鬼脸,笑道:“好了,好了,我记住了!啰嗦的父王,还有臣子等着见您呢!”

他竟然也有被人嫌弃啰嗦的一天?俊帝笑着敲了小夭的脑门一下,离开了。

小夭低头凝视着掌上的镜子,笑容渐渐消失。

————

俊帝看完小夭的箭术,找来了金天氏最优秀的铸造大师给小夭锻造兵器。

就要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兵器,还是神秘的金天氏来为她锻造,凡事散漫的小夭都认真梳洗了一番,恭谨地等待着铸造大师的到来。

一个苹果脸,梳着小辫,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女走进来,上下打量小夭:“就是要给你打造弓箭吗?你灵力这么低微,居然想拉弓杀人?族长倒真没欺骗我,果然是很有挑战性啊!”

小夭不敢确信地问:“你就是要给我铸造兵器的铸造大师?”

少女背起手,扬起下巴:“我叫星沉,是金天氏现在最有天赋的铸造大师,如果不是族长一再说给你铸造兵器非常有挑战性,纵然有陛下说情,我也不会接的。”

小夭忙对少女作揖:“一切拜托你了。”

星沉看小夭态度恭谨,满意地点点头,拿出一副弓箭,让小夭射箭。小夭连射了十箭,星沉点点头,让小夭站好,她拿出工具,快速做了一个小夭的人偶,又拿起小夭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眼中流露出诧异。

星沉问:“你对兵器有什么要求吗?比如颜色、形状、辅助功能,等等。”

小夭说:“只一个要求,能杀人!”

星沉愣了一愣,说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人。”

小夭笑着说:“其实我对你也有怀疑。”

星沉哈哈大笑,说道:“我先回去思索,待兵器锻造好时,再通知你。快则一二十年,慢则上百年的都有,所以你不用太上心,全当没这回事吧!”

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星沉来找小夭,对小夭说:“你想要的杀人弓箭已经差不多了。”

小夭诧异地说:“这么快?”

“并不快,这副弓箭本是另一个人定制的,已经铸造了三十五年,他突然变卦不要了,我看着你恰好能用,所以决定给你。”

“原来这样,我运气真好!”

星辰点头:“你运气不是一般二般的好,你都不知道那副弓箭的材料有多稀罕,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能凝聚月华的极品月光石”

星沉说得满脸沉痛,小夭听得一脸茫然。星沉知道她不洞,叹道:“反正都是稀世难寻的东西,就算是陛下,想集齐也很难!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收集齐了所有材料!”

小夭点头,表示明白了,问道:“这样的兵器怎么会不要了?”

星沉皱着眉头,气鼓鼓地说:“不要了就是不要了!能有什么原因?反正绝不是我没铸造好!”

小夭道:“我相信你!”

星沉转怒为笑:“那么好的东西我宁可毁了,也舍不得给一般人,但我觉得你还不错,所以给你。”

小夭说:“原谅我好奇地多问一句,究竟是谁定造的?”

星沉说:“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应该和鬼方氏有瓜葛,他每次见我都穿着宽大的黑袍,戴着帽子,捂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知道是鬼方氏?”

“他找到金天氏时,拿着鬼方族长的信物,金天氏曾受过鬼方氏的恩,所以族长命我为他铸造兵器。本来我不想接,但族长说,他想要一副弓箭,能让灵力低微的人杀死灵力高强的人,我闻所未闻,决定见见他,没想到他给了我几张设计图稿,在我眼中,都有缺陷,却让我发现,有可能实现他的要求。”星沉抓抓脑袋,对小夭道,“如果不是她不认识你,简直就像为你量身定造!你确定你们不认识?”

小夭想了想,能拿到鬼方族长的信物,和鬼方族长的交情可不浅,她认识的人只有颛顼和诡秘的鬼方氏有几分交情,小夭笑道:“不可能是我认识的人,锻造弓箭送给我是好事,何必不告诉我呢?我又不会拒绝!”

星沉点头,说道:“这副弓箭所用的材料真实太他娘的好了,又是我这么杰出的铸造大师花费了三十五年心血铸造,使我此生最得意的作品,不过”

小夭正听得心花怒放,星沉的“不过”让她心肝颤了一颤:“不过什么?”

“不过这副弓箭需要认主。”

“很多兵器都需要认主啊!”

“这副弓箭比较桀骜不驯,所以要求有点特殊,不过你是王姬,陛下应该能帮你解决。”

“怎么个特殊法?”

“需要海底妖王九头妖的妖血,还必须是月圆之夜的血。”星沉干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实在夸张,”那个我也知道如今大荒内听说过的九头妖只有那个、那个九命相柳,听说他很不好相与,不过你是王姬嘛!你爹可是俊帝陛下啊!总会有办法的!”

小夭的眼神有些空茫,迟迟不说话。

星沉一边挠头,一边干笑,说道:“那个认主的办法也有点特别。”

小夭看着星沉,星沉小心翼翼地说:“九头妖的血不是祭养兵器,而是要、要兵器的主人饮了,兵器主人再用自己的血让兵器认主。”

小夭似笑非笑地盯着星沉:“难怪你这兵器没有人要了。”

星沉干笑着默认了:“没办法,那么多宝贝,没有九头妖的妖血镇不住它们。”

小夭微笑着没说话,星沉不知道相柳是用毒药练功,他的血压根儿喝不得!也许那个人正是知道什么,所以放弃了这兵器。

星沉说:“王姬,真的是一把绝世好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要它。”

小夭问:“何时可以认主?”

星沉说:“只要是月圆夜就可以。”

小夭说:“好,这个月的月圆之夜,我去找你。”

星沉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王姬是说这个月?两日后?”

“是!”

“九头妖”

“你也说了我是王姬,我爹是俊帝!”

星沉笑道:“好,我立即去准备,两日后金天谷见。”

月圆之夜,金天谷。

侍者领着小夭走进了星沉的铸造结界内。

不远处有一道人工开凿的瀑布,是从汤谷引的汤谷水,专门用来锻造兵器。瀑布右侧是一座火焰小山,火势聚而不散,如果没有炙热的温度,几乎让人觉得像一块硕大的红宝石。

星沉依旧梳着乱糟糟的辫子,不过穿着纯白的祭服,神情沉静,倒是庄重了不少。

星沉问小夭:“你准备好了吗?”

小夭说:“好了!”

星沉看了看天空的圆月,开始念诵祭语,她的声音刚开始很舒缓,渐渐的越来越快,火焰小山在熠熠生辉,映照得整个天空都发红。

随着星沉的一声断喝,火焰小山炸裂,满天红色的流光飞舞,妖艳一场,一道银白的光在红光中纵跃,好似笼中鸟终于得了自由,在快乐地嬉戏。

星沉手结法印,口诵咒语,可银白的光压根儿不搭理她,依旧满天空跳来跳去。星沉脸色发白,汗水涔涔而下,她咬破了舌尖,银白的光终于不甘不愿地从天空落下。

随着它速度的减慢,小夭终于看清了,一把银白的弓,没有任何纹饰,却美得让小夭移不开目光。小夭禁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对着天空伸出了手,袍袖滑下,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皓腕玉臂上。

弓从她的手臂快速划过,一道又一道深深的伤口,可见白骨。

小夭能感受到,它似乎在桀骜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拥有我?如果小夭不能回答它,它只怕会绞碎她的身体。

可随着弓弦浸染了她的血,它安静了,臣服了。

小夭心随意动,喝道:“收!”

银白的弓融入了她的手臂内,消失不见,只在小臂上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弓箭,仿若一个精美的文身。

星沉软坐到地上,对小夭说:“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求必须有九头妖的血了。”

小夭说:“谢谢你!”

星沉吞了几颗灵药,擦了擦汗说:“不必了!机缘巧合,它注定了属于你,何况我问陛下要东西时,不会客气的!”

小夭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笑道:“需不需要我提前帮你探查一下父王都收藏了什么好宝贝?”

星沉摇摇头:“我早就想好要什么了。”

星沉恢复了几分体力,她站起,送小夭出谷:“你灵力低微,这张弓一日只能射三次,慎用!”

小夭真诚地谢道:“对一个已成废人的人而言,有三次机会,已经足够!”

星沉看着小夭手上厚厚的茧子,叹道:“我不敢居功,是你自己从老夭手里夺来的!”至今她仍然难以理解,堂堂王姬怎么能对自己如此狠得下心?

————

小夭在五神山住了将近三个月。

估摸着太夫人的药快吃完,她必须回去时,小夭才去向父王辞行。

这段日子,阿念和很少见面,偶尔几次一起陪着俊帝用饭,两人都不怎么说话。

听闻小夭要走,阿念来寻小夭:“你明天要去神农山了?”

“嗯。”

“听说这些年颛顼哥哥又好了,不在和人瞎混。”

“嗯。”

“父王说颛顼哥哥当年只是做戏。”

小夭说:“的确是。”

阿念不满地瞪着小夭:“你为什么当年不肯告诉我?要让我误会颛顼哥哥?”

“当年颛顼什么都没和我说,我所知道的和你所知道的一模一样,你让我和你说什么?说我的判断?你会愿意听吗?”

阿念听到颛顼也没告诉小夭,立即心平气和了,低声问:“我、我想和你一起去神农山,可以吗?”

阿念居然为了颛顼向她低头,小夭不禁叹了口气,问道:“我听说父王在帮你选夫婿,难道高辛就没一个让你满意的吗?”

阿念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们每一个都不如颛顼哥哥。”

小夭禁不住又叹了口气,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阿念说:“小妹,你过来。”

阿念居然乖乖地坐到了小夭身旁,小夭说:“你是我妹妹,所以我其实不想你喜欢颛顼。”

小夭本以为阿念会发怒,没想到阿念一声没吭。小夭说:“我和你说老实话,当年颛顼虽然是做戏,可他女人多却是事实。现在他身边光我知道的就有三个,至于我不知道的,肯定也有。”

阿念低声说:“我听说了一些,他身边有两个姿容出众的侍女,估摸着迟早会收了做侍妾。”

“不仅仅会有这些女人,日后,若有女人喜欢他,想跟他,对他有帮助,他又不讨厌,只怕他都会收下。”小夭苦笑着摇摇头,叹道,“我说错了!只要对他有帮助,即使他讨厌,他也会收下。”

阿念困惑地看着小夭。小夭给她解释道:“父王拒绝从高辛四部纳妃,除了你和我,大概整个高辛再没有满意父王此举。很多人说,如果父王肯从常曦、白虎两部选妃,根本不会爆发五王之乱。虽然五王之乱被父王以铁血手段镇压了,可死了多少人?祸及多少部族?到现在常曦部和白虎部还心存芥蒂,是不是给父王添麻烦。如果这件事换成颛顼,他不会拒绝,有时候娶一个女人,可以少很多纷争,让侍卫少死几十个、几百个,甚至能避免一场战争,你觉得颛顼的选择会是什么?”

阿念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小夭轻轻叹了口气,苦涩地说:“其实,我也不喜欢颛顼这样做,但因为我在民间流浪了几百年,曾是最普通的人,所以我完全支持颛顼,也许,这就叫苦了他一人,泽被全天下。”

阿念沉默,眉梢眼角全是哀伤。

小夭说:“小妹,我真的不想你喜欢颛顼,让父王帮你在高辛好好选个夫婿,别惦记颛顼了。”

阿念眼中泪花滚滚,盈盈欲坠:“我也想忘记他啊!可是我从一出生就认识他,母亲又聋又哑,父王政事繁重,我小时候说话晚,别人都怀疑我是哑巴,他却毫不气馁,总是一遍遍指着自己让我叫哥哥,为了逗我说话,模仿各种鸟叫。别人在背后议论母亲身份低微,我躲在角落里哭,他却鼓励我去打回来。即使出门在外,他也记得每年给我捎带礼物。从小到大,是他一直伴着我,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他的身影,你让我怎么去忘记?这时间再到哪里去寻个男人能像他那么了解我,懂的我的心意和喜好?纵使他只给我一分,也胜过别人给的十分。”

阿念用手帕印去眼泪:“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是真把我当妹妹,才会说这些话给我听,可我我已经努力了四十年想忘记他,我真的做不到!我反反复复想了很久,已经想明白了,反正这世间除了父王,又有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纵使颛顼哥哥有了别的女人,只要他一直对我好,我什么都不在乎。”

小夭又是怜又是恨:“你、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心狠点?哪里就会离开一个男人,真没办法过日子了?不过剜心之痛而已!”

阿念哭:“我不是你和父王,我没有你们的本事,受了剜心之痛,还能笑着过日子。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了颛顼哥哥,每一天不管做什么,一点乐趣都没有,生不如死!”

“你这样,会让父王很难过。”

阿念抹着眼泪说:“父王都明白,要不然我怎么可能知道颛顼哥哥身边有女人的事情呢?师傅王告诉我的,他还说颛顼哥哥会娶神农族的馨悦。我知道父王是想打消我的念头,但我已和父王说了,我就是忘不了!”

小夭不解,忘不了?难道以神族漫长的生命,都会忘不掉一个人吗?

阿念哭求道:“姐姐,这世间除了父王和娘亲,只有你能帮我了,姐姐,你帮帮我吧!”

馨悦也叫过小夭姐姐,可阿念的一声姐姐,却叫得小夭的心发酸。有一种纵使满脑子诡计,都拿阿念束手无策的感觉。小夭无奈地说:“我要和父王商量一下,你先回去。”

“我就在这里等你。”

小夭没办法,只能立即去找俊帝。

没有想到,没走出殿门不远,就看到父王站在水榭中。

小夭走到俊帝面前,背着手,歪着头看着俊帝:“父王,你知道我会去找你?”

俊帝道:“阿念想跟你去神农山?”

“嗯。”

俊帝遥望着渺茫的星空:“小夭,我该让阿念去神农山吗?”

小夭说:“四十年,我想父王能用的方法一定都用了,可显然没有效果。现如今阿念已经和我们摊开来说,如果我们反对,她一定不会听。父王想阻止她,就必须要用硬的了。如果父王想逼迫阿念嫁给别人,肯定能做到,可父王你舍得吗?”

仰望满天星辰,俊帝清楚地记得他曾一个人去看过人间星河,俊帝说:“你娘和我是政治婚姻,在你们还没长大前,我就曾想过,我不要我的女儿再经历你娘的痛苦,我绝不会拿你们的婚姻去做政治联姻,也绝不会强迫你们的婚事,一定要让你们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小夭鼻子发酸,她装作眺望星空,把泪意都逼了回去:“父王,我刚才为了打消阿念的念头,在阿念面前说了颛顼的一堆坏话。可平心而论,父王,就算你给阿念亲自挑选的夫婿,你就能保证他一生一世对阿念好?你就能保证他是真心喜欢阿念,而不是冲着你?你就能保证他不会娶了阿念之后又看上别的女人?”

俊帝强硬地说:”我不能保证他的心,但我能保证他的人。”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父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偷香窃玉?你越是这样,只怕那男人越是想偷偷摸摸,你根本管不住。何况这种男人要来有意思吗?本来我还不太能理解阿念,这会儿突然明白了,真正有骨气、有本事,像蓐收那样的男人,根本不会娶阿念,而那些动念想娶的却真的不如颛顼。不管怎么说,颛顼看着阿念从小长大,对阿念有很深的感情,对她的关怀丝毫不加。阿念看似糊涂,可实际,她在大事上从来都很清醒,她明白哪个男人是真心疼她,哪个男人是假意讨好她。她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相比那些男人而言,她宁可要颛顼的一分好,也不要他们的十分好。”

俊帝沉默,半晌后,他问道:“小夭,你说阿念跟着颛顼能幸福吗?”掌控着无数人性命的帝王,却对女儿的未来茫然了。

“阿念要的不是唯一,她只要颛顼对她一辈子好,我相信我哥哥,也相信阿念和哥哥从小到大的情意。阿念应该能幸福,虽然这种幸福不是我能接受到,但就如我看静安王妃不觉得那是幸福,可对静安王妃而言,她一定觉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呢?不过是得到自己想要的,即使那想要的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俊帝苦笑:“你居然敢拿父王打趣了?”

小夭吐吐舌头:“请陛下恕罪。父王,既然四十年的隔绝都不能让阿念忘记颛顼,反而让她思量着颛顼的每一分好,觉得离开颛顼生不如死,那不妨让阿念去亲眼看看。有的事听说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是另一回事,她亲眼看到颛顼身边的女人,受上几次委屈,也许就会觉得,即使颛顼真是蜜糖,里面却浸泡了黄连,每喝一口,都要再将黄连细细咀嚼碎了吞咽下去,也许阿念会放弃。”

俊帝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带阿念去神农山吧!有你照看她,我还能放心几分。”

小夭踮起脚,替俊帝揉开他锁着的眉心:“父王,阿念不是孤身一人,就如你所说,我们身后可有你呢!不管阿念最后嫁给谁,谁都不敢怠慢她!现在该犯愁的可不该是你,而是颛顼!”

俊帝笑起来:“你啊!别光顾着给我们分忧,自己的事却全压在心里!”

小夭笑了笑:“父王别为我操心,我和阿念不一样,我不会有事。”

俊帝叹了口气,正因为小夭和阿念不一样,连操心都不知道该怎么为她操,才让人挂虑。

————

清晨,小夭和阿念一起出发,去往神农山。

小夭的恶趣味又发作,故意什么都没跟颛顼说,连苗莆都瞒着,直到出发时,苗圃才知道阿念也要去神农山。

待到神农山,已是傍晚。前几日恰下过一场大雪,紫金顶上白茫茫一片。颛顼怕小夭衣服没穿够,听到小夭的云辇已经进山,他拿着一条大氅在外面等着,看到云辇落下,立即迎了上去,却看车门推开,跃下来两个玲珑的人儿,美目流转,异口同声地叫道:“哥哥!”

颛顼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把大氅裹到谁身上。

小夭笑起来,边笑,边轻盈地跑过雪地,冲进了殿内。潇潇已另拿了大氅,小夭把自己裹好,笑眯眯地看着外面。

颛顼把大氅披到阿念身上:“明知道中原是寒冬,怎么也不穿件厚衣服?”

阿念眼眶红了:“哥哥,我上次误会了你,不辞而别,你不生我气吗?”

颛顼笑着刮了阿念的鼻头一下:“我还能为这事生你的气?那我早被你气死了!赶紧进去,外面冷。”

阿念随着颛顼进了殿,颛顼对她说:“正好山上的梅花都开了,回头带你去看。长在神山上的寒梅比当年清水镇里种给你看的那两棵可是要好看许多。”

阿念笑起来,叽叽喳喳地说:“哥哥带给我的礼物有一只绘着梅花的大梅瓶子,我看那画像是哥哥的手笔,不会就是画的山上的梅花吧?”

“被你猜对了,有一次我看着好看,惦记起你喜欢梅花,就画了一幅,让人拿去做了瓶子。”

阿念越发开心,笑道:“我估摸着你最近不会回高辛,这次来时把以前我们埋在竹林里的酒都挖了出来”

在高辛时,阿念黯淡无光,这会儿整个人好似被雨露浇灌过的花朵,晶莹润泽了许多。小夭不禁想着,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阿念是真正快乐的,也许这就是阿念不愿放弃的原因。

小夭用过晚饭,借口累了,回了自己的屋子,让颛顼陪阿念。阿念已经四十年没有见过颛顼,她应该想和颛顼单独聚一下。

小夭沐浴完,珊瑚帮她擦头发,潇潇带着一坛酒进来,笑道:“这是二王姬带来的酒,殿下让给王姬送来。”

小夭笑起来:“这是哥哥以前酿的酒?放那里,我待会儿就喝。”

小夭靠坐在榻上,慢慢地吸着酒,喝着喝着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谁叹气?为谁愁?”颛顼分开纱帘,走了进来。

“阿念呢?”

“喝醉了,让海棠照顾她歇息了。”

小夭笑道:“怎么?还想找我喝?”

颛顼坐到榻的另一边,拿了酒杯,给自己倒了酒:“你把阿念带来是什么意思?”

“她想见你了,我就让她跟来了。”

“就这么简单?”

“你想多复杂?”

“我记得,你好像以前暗示过我最好远离阿念。”

“纵使她是我妹妹,我也无权替她做决定。”

颛顼苦笑:“你这算什么?”

小夭笑得幸灾乐祸:“反正你要记住,阿念是你师父的女儿,我的妹妹。”

颛顼抚着额头,头痛地说:“我现在一堆事情要做,阿念来得不是时候。”

小夭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你自己看着办。

颛顼说道:“涂山璟在小祝融府,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他?””我明天就会去见他,打算和他一起去青丘,帮太夫人再做一些丸药,至少要七八天才能回来,阿念就交给你了。”

颛顼啜着酒,笑眯眯地看着小夭。

小夭憋了半晌,终于没忍住,问道:“他最近可好?”

颛顼笑问:“你想我告诉你吗?”

小夭无可奈何:“哥哥!”

颛顼说:“你离开后,他过了十来天才来找你,发现你去了高辛,脸色骤变,我向他保证你一定会回来,他才好一些。不过,那段日子他有些反常,馨悦说他通宵在木樨林内徘徊,而且特别喜欢沐浴和换衣服。”

“沐浴,换衣服?”小夭想起,那次他被意映抱住后,来见她时,就特意换过衣衫。

颛顼说:“我看璟是不可能在太夫人还活着时,退掉和防风氏的婚约,只能等着太夫人死了。说老实话,我一直看不透涂山璟这个人,丰隆看似精明厉害,飞扬狂妄,可我能掌控他,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涂山璟看似温和,可他就像泉中水,握不住,抓不牢,根本无法驾驭掌控。他表现得很想和你在一起,却一直没有切实的行动,想要防风氏心甘情愿退婚是不容易,可逼着他们不得不退婚却不难!”

小夭睨着颛顼:“不会是防风氏又给你添麻烦了吧?你想让璟出头去收拾防风氏?”

颛顼没好气地说:“我是为你好!”

小夭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不在乎防风意映的死活,是有方法逼防风氏退婚,甚至索性除掉防风意映,人一死,婚约自然就没了。但婚约是璟的娘亲和奶奶亲自定下的,防风意映只是想做族长夫人,并没有对璟做什么大恶事。老实说,如果璟和你一样,真能狠辣到以不惜毁掉防风意映的方式去摆脱防风意映,我反倒会远离他。像你这样的男人看上去杀伐决断、魅力非凡,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想要找的是一个能陪伴我一生的人。一生很漫长,会发生太多变故,我相信只有本性善良的人才有可能善良地对我一生,即使我犯了错,他也会包容我。我不相信一个对世人皆狠辣的人会只对我例外,我还没那么强大的自信和自恋。”

颛顼气恼地扔下酒杯,起身就走:“是啊,我狠辣,那你赶快远离我吧!”

小夭忙抓住颛顼:“你是唯一的例外。”

颛顼低头盯着小夭,小夭赔着笑,讨好地摇颛顼的胳膊:“你是这世间唯一的例外。”

颛顼依旧面无表情,小夭把头埋在颛顼的腰间,闷闷地说:“就是因为知道不管我怎么样,你都会纵着我,我才敢什么话都说。”

颛顼坐了下来,挽起小夭披垂到榻上的一把青丝:“小夭”他低着头,看着发丝一缕缕缠绕住他的手掌,迟迟没有下文。

小夭仰起脸看着他:“怎么了?”

颛顼说:“希望璟能担得起你对他的一番心意!”

小夭笑着轻叹了口气:“我也希望,说着不要给自己希望,可哪里真能做到?在五神山时,总会时不时就想到他。”

颛顼放开了掌中的青丝,微笑着说:“明日一早要去找璟,早点休息吧!”

颛顼起身,把小夭手中的酒杯收走,拉着她站起来,叫道:“珊瑚,服侍王姬歇息。”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八章 忽闻悲风调 早上,小夭带着珊瑚和苗莆离开了神农山。

她心里另有打算,借口想买东西,在街上乱逛。好不容易支开了珊瑚和苗莆,她偷偷溜进涂山氏的车马行,把一个木匣子交给掌事,拜托他们送去清水镇。

匣子里是小夭制作的毒药,虽然相柳已经问颛顼要过“诊金”,可他毕竟是救了她一命,小夭在高辛的三个月,把五神山珍藏的灵草,灵药搜刮一番,炼制了不少毒药,也算对相柳聊表谢意。

等交代清楚、付完帐,小夭从车马行出来,看大街上商铺林立、熙来攘往,不禁微微而笑,大概经历了太多的颠沛流离,每次看到这种满是红尘烟火的生机勃勃,即使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她也会忍不住心情愉悦。

正东张西望,小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防风邶牵着天马,从熙攘人辟中而来。他眼神温和,嘴角噙笑,就像个平常的世家公子。

小夭不禁满了脚步,看着他从九曲红尘中一步步而来,明知道没有希望,却仍旧希望这烟熏火缭之气能留住他。

防风邶站定在她身前,笑问:“你回来了?”

小夭微笑着说:“我回来了。”

两人一问一答,好像他们真是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可小夭很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两人在赌场门口不欢而散,他杀气迫人,她仓皇而逃。

防风邶问:“最近可有认真练习箭术?”

“劫后余生,哪里敢懈怠?每日都在练。”

防风邶点点头,嘉许地道:“保命的本事永不嫌多。”

小夭问:“你打算在轵邑待多久?还有时间教我箭术吗?我从金天氏那里得了一把好弓,正想让你看看。”

防风邶笑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如何?”

小夭想了想,半个时辰就能到青丘,太夫人的药丸不急这一日,说道:“好!”

防风邶翻身上了天马,小夭握住他的手,也上了天马。

苗莆和珊瑚急急忙忙地跑来,小夭朝她们挥挥手:“在小祝融府外等我。”说完,不再管她们两人大叫大跳,和防风邶一间离去。

天马停在了一处荒草丛生,没有人烟的山谷,小夭和防风邶以前就常在此处练箭。

防风邶说:“你的弓呢?”

小夭展开手,一把银色的弓出现在她的掌中。

防风邶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点点头:“不错!”

小妖说:“想让我射什么?”

防风邶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往空中一弹,叶子变成了一只翠鸟,在他的灵气驱使下,翠鸟快如闪电,飞入了云霄。

防风邶说:“我用了三成灵力。”

小夭静心凝神,搭箭挽弓。

嗖一声,箭飞出,一只翠鸟从天空落下。

防风邶伸出手,翠鸟落在了他掌上,银色的箭正中翠鸟的心脏部位。

小夭禁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师父,对我这个徒弟可还满意?”

防风邶似笑非笑地瞅着小夭:“我对你这个徒弟一直满意。”

小夭有点羞恼,瞪着防风邶:“我是说箭术!”

防风邶一脸无辜:“我也说的是箭术啊!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呢?”

小夭拿他无可奈何,悻悻地说:“反正吵也吵不过你,打也打不过你,我什么都不敢以为!”

防风邶从小夭手里拿过弓,看了会儿说:“如果只是玩,这个水准够了,如果想杀人,不妨再狠一点。”

小夭说:“这本来就是杀人的兵器,我打算给箭上淬毒,一旦射出,就是有死无生。”

防风邶把弓还给小夭,微笑着说:“恭喜,你出师了。”

弓化作一道银光,消失在小夭的手臂上,小夭问:“我出师了?”

“你灵力低微,箭术到这一步,已是极致。我所能教你的,你已经都掌握了。从今往后,你不需要再向我学习箭术。”

小夭怔怔不语,心头涌起一丝怅然。几十年前的一句玩笑,到如今,似乎转眼之间,又似乎经历了很多。

防风邶含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这个师父?”

小夭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想既然出师了,你是不是该送我个出师礼?”

防风邶蹙眉想了想,叹了口气,遗憾地道:“很久前,我就打算等你箭术大成时,送你一把好弓,可你已经有了一把好弓,我就不送了。”

小夭嘲笑道:“我很怀疑,你会舍得送我一把好弓。”

防风邶看着小夭胳膊上的月牙形弓印,微笑不语。

小夭郑重地行了一礼:“谢谢你传授我箭术。”

防风邶懒洋洋地笑道:“这箭术是防风家的秘技,送给你,我又不会心疼。当年就说了,我教你箭术,你陪我玩,我所唯一付出的不过是时间,而我需要你偿还的也是时间,一直是公平交易。”

“一笔笔这么清楚,你可真是一点亏不吃!”

防风邶笑睨着小夭:“难道你想占我便宜?”

小夭自嘲地说:“我可算计不过你的九颗头,能公平交易已经不错了。”

防风邶眯着眼,眺望着远处的悠悠白云,半响后,说:“虽然今日没有教你射箭,但已经出来了,就当谢师礼,再陪我半日吧!”

小妖说:“好!”

******

下午,小夭才和防风邶一起返来。

苗莆和珊瑚看到她,都松了口气,小夭跃下天马,对防风邶挥挥手,转身进了小祝融府。

馨悦陪小夭走到木樨园,等静夜开了园子门。馨悦对小夭说:“我就不招呼你们了。”

小夭道:“我们来来往往,早把你家当自己家了,你不用理会我,待会儿我和璟就直接赶去青丘了。”

馨悦笑道:“行,帮我和哥哥给太夫人问好。”

静夜领着小夭走进屋子:“公子,王姬来了。”

璟站在案前,静静地看着小夭,目光沉静克制。

小夭心内咯噔一下,竟得他好似有点异样,笑问道:“怎么了?不欢迎我来吗?太夫人的药丸应该要吃完了,我们去青丘吧!”

璟好似这才清醒过来,几步走过来,想拥小夭入怀,可又好似有所犹豫,只拉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笑说:“走吧!”

“嗯。”璟拉着小夭,出了门。

两人上了云辇,璟依旧异常沉静。

小夭以为是因为她不辞而别去了高辛的事,说道:“我独自去高辛。只是觉得自从我苏醒,我们一直被形势逼着往前走,你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我也需要去陪陪父王。”

璟低声叫:“小夭。”

“小夭。”

“嗯,我在这里。”

“小夭……”

小夭疑惑地看着璟,璟却什么都没说。

日影西斜时,到了青丘。

璟带着小夭先去拜见太夫人。

一进太夫人的院子,就看廊下挂着一排鸟架子,几只棒槌雀正闭目打着瞌睡。

一只精神抖擞的棒槌雀停在太夫人的手上,太夫人喂它吃着灵果,它吃一口欢快地鸣叫一声。看到璟和小夭进来,好似懂得人们要谈正事,用头挨了挨太夫人的手,咕咕了几声,从窗口飞了出去,冲到蓝天之上。

小夭笑起来:“这小东西已经不需要笼子了。”

太夫人笑道:“它精怪着呢,知道我这里有灵果吃,我们又都把它当宝贝供奉着,哪里舍得离开?”

小夭为太夫人把脉,太夫人说:“不用把脉,我都知道自己很好。以前我睡觉时,最怕鸟儿惊了瞌睡,可现在我听着这几只棒槌雀叫,却觉得舒心。”

小夭对蛇莓儿说:“你把太夫人照顾得很好,又要麻烦你取一碗自己的血。”

蛇莓儿诚惶诚恐地给小夭行礼,讷讷地道:“都是应该做的。”

篌对小妖说:“所需的药草都已经准备好。”

小夭对众人说:“为了炼药,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就先告退了。”

太夫人忙道:“王姬只管好好休息,任何人都不许去打扰!”

小夭用过晚饭后,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日清晨,睡醒后,检查了所有的药材和器具,看所有东西都完备,她打发侍女叫了蛇莓儿和胡珍来,让胡珍用玉碗取了蛇莓儿的一碗血。

和上次一样,小夭用了七日七夜,炼制了一百粒药丸。不过,这一次,她把胡珍带在身边,让他跟着学。胡珍医术精湛,人又聪慧,在小夭的悉心教导下,七日下来,已经完全学会,下一次胡珍可以独自为太夫人做药。

胡珍向小夭诚心诚意地道谢,他身为医师,自然知道这七日跟在小夭身旁,学到的不仅仅是一味药的炼制。

药九成时,已是傍晚,小夭吩咐珊瑚用玉瓶把药丸每十粒一瓶装好。

小夭十分疲惫,连饭都懒得吃躺倒就睡。

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小夭起身后,嚷道:“好饿。”

珊瑚和苗莆笑着把早准备好的饭菜端了出来,小夭狼吞虎咽地吃完,休息了一会儿,对珊瑚说:“准备洗澡水。”

把整个身子泡在药草熬出的洗澡水中,小夭才觉得神清气爽了。

苗莆坐在一旁,帮小夭添热水:“王姬。”

“嗯?”

“奴婢看到防风意映去暄熙园找璟公子,静夜冷着脸,堵在门口,压根儿没让她进门,真是一点情面都没给。静夜敢这么对防风意映,肯定是璟公子吩咐过。谢天谢地,璟公子终于开窍了!”

小夭笑起来:“你啊,有些东西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盯着也没用。”

苗莆撅着嘴,什么都没说。

小夭穿好衣服,掩理好发鬌,带上炼制好的药丸去看太夫人。

璟,篌,意映,蓝枚都在,正陪着太夫人说笑。

小夭把炼制好的药丸拿给太夫人,太夫人让贴身婢女小鱼收好,篌问道:“不能一次多炼制一些吗?”篌并不信任小夭,虽然太夫人时日无多,可这样依赖小夭供药,他总觉得像是被小夭抓住了一块软肋。

小夭淡淡回道:“以涂山氏的财力,灵药、灵果自然想要多少有多少,可蛇莓儿的血却绝不能多取,每三个月取一碗已是极限,再多取,血就会不够好,即使炼出了药,药性也会大打折扣,太夫人吃了,根本压制不住痛苦,这就好比灵草要找长得最好的灵草,蛇莓儿也一定要在身体的最佳状态,取出的血才会药效最好。”小夭的话半真半假,她也不相信篌和太夫人,她怕他们为了得到药而伤害蛇莓儿,所以用话唬住他们,篌和太夫人对蛊术一点不懂,听到小夭平淡道来,不能说十成十相信,可也不敢再胡思乱想。

小夭话锋一转,说道:“我已经教会胡珍炼药,日后纵然我有事不能来。太夫人也大可放心,绝不会耽误太夫人的药。”

太夫人和篌又惊又喜,都不相信小夭会如此轻易把药方教给胡珍,就是对平常人而言,救命的药方也能价值千金,何况这可是能让涂山氏的太夫人减轻痛苦,延长寿命的药方?

篌立即命人把胡珍叫来,太夫人问道:“听王姬说,你已能独自为我炼药,可是真的?”

胡珍回道:“是真的,幸得王姬悉心传授。”

太夫人看着胡珍长大,对他稳重仔细的性子十分了解,否则当年也不会把昏迷不醒的璟托付给他照顾,听到胡珍的话,太夫人终于放心,让胡珍退下。

太夫人有些讪讪的,笑对小夭说:“王姬身份尊贵,炼药太过辛苦,总是麻烦你来炼药,我实在不好意思。”

小夭好似完全不知道太夫人的小心眼,笑道:“炼药的确辛苦,幸好胡珍学会了。”

璟凝视着磊落聪慧的小夭,只觉心酸。他何尝不明白奶奶的心思?可那是他的奶奶,一个生命行将尽头的老人,他无法去怨怪。

小夭略坐了会儿,打算向太夫人告辞,如果现在出发,晚饭前还来得及赶回神农山。

她刚要开口,突然看到一直站在榻旁的意映摇摇晃晃,就要摔倒。

小夭叫道:“快扶住……”话未说完,意映已软软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太夫人叫:“快。快……”

婢女忙把意映搀扶起,放到榻上,叫着:“医师,快去传医师!”

意映已经清醒过来,强撑着要起来:“我没事,估计昨夜没睡好,一时头晕而已。”她刚坐起,哇的一下,呕吐起来,吐了婢女一身。

医师还没到,太夫人着急地对小夭说:“王姬,麻烦你先帮忙看看。”

小夭走到榻边,手指搭在意映的手腕上,一瞬后,脸色骤变,她自己竟然摇晃了一下,好似要跌倒,婢女忙扶住她。

太夫人急问道:“怎么了?很严重吗?”

小夭深吸了口气,扶着婢女的手坐到榻上,她强压着一切情绪,再次为防风意映诊脉。一会儿后,她收回手,走到了一旁。掩在袖中的手簌簌发颤,甚至她觉得自己的腿部在打战,却微笑着,声音平缓地说:“防风小姐有身孕了。”

屋内一下子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人人都面色古怪,有身孕是大好事,可未婚有孕,就很难说了。

太夫人先开了口,问意映:“你和璟已经……”

防风意映飞快地瞅了一眼璟,满面羞红,眼泪簌簌而落:“求奶奶原谅璟……不怪他……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

这等于是承认了孩子是璟的,所有人面色一松,虽然未婚先孕很出格,可如今太夫人寿数将尽,能有孙子比什么都重要。

太夫人一把抓住了意映的手,喜得老泪纵横,不停地说:“死而无憾了,死而无憾了!”

意映低着头,抹着眼泪,羞愧地说:“我、我……一直不敢告诉奶奶。”

太夫人宝贝地看着防风意映:“不怪你,怪我!因为我的身子,一直顾不上你们的婚事,你放心,我会让长老尽快举行婚礼。”

所有婢女七嘴八舌地向太夫人道喜,小夭力持镇静地看向璟,璟脸色煞白,满面悲痛绝望。

小夭笑了起来,她本来还存了侥幸,希望这孩子和璟无关。

屋内的人都围聚在榻旁,小夭转身,向外走去,没有人留意到她的离去,只有璟一直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珊瑚和苗莆见小夭从太夫人屋内走出,一直微笑着,好似心情十分好。

苗莆笑嘻嘻地问:“王姬,有什么好事?”

小夭说:“立即回神农山。”

珊瑚和苗莆应道:“是!”

主仆三人乘了云辇,返回神农山,苗莆问:“王姬,我刚才听太夫人屋子内吵吵嚷嚷,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兴事?”

小夭微笑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苗莆叫:“王姬?”

小夭看向她,笑眯眯地问:“什么事?”

苗莆摇了摇头:“没事。王姬,您……没事吧?”

小夭笑起来:“我?我很好呀!”

苗莆和珊瑚觉得小夭看似一切正常,甚至显得十分欢愉,可又偏偏让她们觉得瘆得慌。

到紫金宫时,天色已黑。

阿念看到小夭,立即扑了上来,委屈地说:“姐姐,你要帮我!颛顼哥哥带我去看梅花,馨悦居然也要跟着去,她在我面前老是做出一副嫂子的样子,看似事事对我客气,却事事挤对我!她老和哥哥说什么这个氏族如何,那个氏族如何,颛顼哥哥为了和她说话,都没时间理我。我在旁边听一听,馨悦挤对我说这些事情很烦人,让我去玩,没必要陪着她!我哪里是陪她?颛顼哥哥却真听她的话,让我自己去玩!姐姐,你帮我赶走馨悦!来神农山前,我是说过能接受颛顼哥哥有别的女人!”阿念跺脚,“可绝不包括馨悦,除了馨悦,我谁都能接受!”

小夭微笑着,木然地一步步走着。

阿念摇着小夭:“姐姐,姐姐,你到底帮不帮我?”

颛顼从殿内出来,看到阿念对小夭撒娇,不禁笑起来,可立即,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小夭呆滞如木偶,阿念竟然把小夭扯得好像就要摔倒,忙道:“阿念,放开……”

话未说完,小夭的身子向前扑去,颛顼飞纵上前。抱住了她,小夭一口血吐在颛顼衣襟上。

颛顼立即抱起小夭,一边向殿内跑,一边大叫:“立即把鄞带来!”

阿念傻了,一边跟在颛顼身后跑,一边急急地说:“我没用力。”可提起馨悦就很恼怒,她也不确定了,“也许……用了一点点。”

颛顼小心翼翼地把小夭放在榻上,小夭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笑道:“没事,这是心口瘀滞的一口血,吐出来反倒对身体好。”

潇潇抓着鄞,如风一般飞掠而来,小夭说:“真的不用!”

颛顼瞪着她,小夭无可奈何,只得把手腕递给鄞,鄞仔细诊察过后,对颛顼比画。

阿念边看边讲给小夭听:“他说你是骤然间伤心过度,却不顺应情绪,让伤心发泄出来,反而强行压制,伤到了心脉。刚才那口血是心口瘀滞的血,吐出来好,他说这段日子你要静心休养,不应再有大喜大悲的情绪。”

颛顼让鄞退下,阿念困惑地问:“姐姐,你碰到什么事了?竟然能让你这种人都伤心?”

小夭笑道:“我这种人?说得我好像没长心一样。”

颛顼道:“这屋子里就我们兄妹三人,你既然笑不出来,就别再强撑着笑给别人看了!”

小夭微微笑着:“倒不是笑给别人看,而是习惯了,根本哭不出来,反正生命就是如此,哭也一天,笑也一天,既然总是要过,最好还是笑着面对,比较笑脸人人爱看,哭声却没几个人喜欢!”

颛顼只觉心酸,阿念却若有所悟,呆呆地看着小夭。

颛顼问道:“你想吃饭吗?”

小夭苦笑:“这会儿倒真是吃不下,给我熬点汤放着吧!我饿了时喝一点。你们不用陪着我,去吃你们的饭,我睡一觉,一切就好了。”

颛顼拉着阿念,出了屋子。他对珊瑚说:“照顾好王姬。”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跟在颛顼身后离去。

小夭吃了颗安眠的药丸,昏昏沉沉地睡去。

半夜里,小夭醒了,她觉得难受,可又身子无力,起不来。

在外间休息的颛顼立即醒了,快步过来,扶着小夭坐起,给小夭披了件袄子,把一直温着的汤端给小夭。小夭一口气喝了,觉得胸腹间略微好受了点。

颛顼摸了下她的额头:“有些发烧,不过鄞说,你体质特异,先不着急吃药,多喝点汤水,最紧要的是你自己要保持心情平和。”

小夭倚着软枕,软绵绵地问:“你怎么在外间守着?难道紫金宫没侍女了吗?”

“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自小到大,什么事没碰到过啊?难道还真能为个男人要死要活吗?”

“是啊,你没事,吐血发烧生病的人是另一个人,不是你。”

“别说得那么严重,过几日就全好了。”

“我问过苗莆了,她说你去给涂山太夫人送药时,一切都正常,可从太夫人屋子里出来时就不对头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夭恹恹地说:“我想再睡一觉。”

颛顼说:“你连我都要隐瞒吗?”鄞说小夭性子过于克制,最好设法让她把伤心事讲述出来,不要积郁在心上。

小夭笑着叹了口气:“不是要瞒你,而是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提不提无所谓。”

颛顼觉得心如针扎,很多次,他也曾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娘自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每个人的娘迟早都会死;叔叔要杀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谁家都会有恶亲戚……

颛顼柔声问:“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小夭笑道:“只不过防风意映突然晕倒了,我诊断出她有了身孕。”

颛顼沉默了,一会儿后,讥嘲道:“你说的是那个一箭洞穿我胸口的防风意映?她会突然晕倒?”

“她当然有可能是故意晕倒,但怀孕是千真万确。”

“多长时间了?”

“只能推断出大概时间,应该在三个月左右,具体什么时候受孕的只有防风意映和……璟知道。”

“真会是璟的孩子?”倒不是颛顼多相信璟会为小夭守身如玉,而是王叔磨刀霍霍,颛顼实在不希望这个时候,巩固了防风意映在涂山氏的地位。

“我没有问他,不过看他面色,应该是他的……意映又不傻,如果不是璟的孩子,意映哪里敢当众晕倒?”小夭笑起来,自嘲地说,“没想到我回了趟高辛,就等来了璟的孩子。”

颛顼对小夭说:“别伤心了,这世间有的是比璟更好的男人。”小夭眼中泪花隐隐,却嘴硬地笑道:“我不是为他伤心,我只通伤心自己信错了人。”

颛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微笑着说:“好好休息吧!你不也说了吗?过几天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和阿念去山下玩。”

小夭缩进了被窝里,颛顼挥手,殿内的灯灭了,只皎洁的月光泻入。

小夭的眼泪滚落,她转了个身,背对着颛顼,用被子角悄悄擦去:“哥哥,你别离开。”

颛顼拍着她的背,说道:“我不离开,我会一直陪着你。”

虽然小夭没有发出一声哭泣,可随着眼泪,鼻子有些堵,鼻息自然而然就变得沉重,在静谧的殿内格外清晰。

颛顼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坐在榻头,一下下地轻拍着小夭的背。

第二日,小夭的病越发重了,整个人昏昏沉沉。

鄞安慰颛顼,宁可让王姬现在重病一场,总比她自己强压下去,留下隐疾的好。

阿念看到小夭病了,把小性子都收了起来,很乖巧地帮着颛顼照顾小夭。颛顼很是欣慰,他知道小夭心里其实很在意阿念,阿念肯对小夭好,小夭也会开心。

璟听说小夭病了,想来看小夭,馨悦也想来看看小夭,颛顼全部回绝了。因为他夜夜宿在小夭的寝殿,颛顼的暗卫自然都严密地把守在小夭的寝殿四周,连璟的识神九尾小狐都无法溜进去找小夭。

璟拜托丰隆想办法让他见小夭一面,丰隆知道防风意映怀孕的事后,劝璟放弃,可看璟七八日就瘦了一圈,又不忍心,只得带了璟去见颛顼。

颛顼见了璟,没有丝毫不悦,热情地让侍女上酒菜,好好地款待丰隆和璟。

璟道:“请让我见小夭一面。”

颛顼说道:“小夭前段日子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实不方便见客。”

璟求道:“我只看她一眼。”

颛顼客气道:“你的关心我一定代为转达,不过小夭……”

丰隆看不得他们耍花枪,对颛顼说:“行了,大家都别做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璟和小夭的事!防风意映怀孕了,你和小夭肯定都不高兴,不过,这毕竟是小夭和璟的事,就算小夭打算和璟一刀两断,你也应该让小夭亲口对璟说清楚。”

颛顼对丰隆很无奈,思量了一瞬,对潇潇说:“你去奏报王姬,看王姬是否愿意见璟。”

半晌后,潇潇回来,说道:“王姬请族长过去。”

颛顼对璟道:“小夭愿意见你。”

璟随着潇潇去了小夭住的宫殿,推开殿门,暖气袭人,隐隐的药味中有阵阵花香。

珊瑚和海棠拿着一大捧迎春花,说着水乡软语,咕咕哝哝地商量该插到哪里,珊瑚看到璟,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隔着水晶珠帘,看到小夭穿着嫩黄的衣衫,倚在榻上,对面坐着阿念。两人之间的案上有一个大水晶盆,阿念用灵力幻化出了满盆荷花,小夭拊掌而笑命。

潇潇和苗莆打起珠帘,请璟进去。

阿念笑对小夭说:“姐姐的客人到了,我晚些再来陪姐姐玩。”

阿念对璟微微颔首,离开了。

小夭指指刚才阿念坐的位置,笑请璟坐。

小夭面色苍白,身子瘦削,但因为穿了温暖的嫩黄色,又晕了一点胭脂,并不觉得她没精神,反而像是迎着寒风而开的迎春花,在料崤春寒中摇曳生姿,脆弱却坚强的美。

璟心内是翻江倒海的痛苦:“小夭,我……”

小夭静静地凝视着他,在专注地聆听。

璟艰难地说:“三个多月前,就是你第一次给奶奶制药那段日子,意映缠我缠得非常紧,往日,我可以立即离开青丘,躲开她,可奶奶有病,我逃都逃不了。有一晚,她竟然试图自尽,连奶奶都惊动了。在奶奶的训斥下,我只能守着她,后来……我觉得我看到你了,你一直对我笑……”璟满面愧疚,眼中尽是痛苦,“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我醒来时,我和意映相拥而眠。”

小夭淡淡说:“你应该是中了迷失神志和催发情欲的药,可你跟我学习过很长一段日子的医术,怎么会那么容易中了意映的药?”

璟的手紧握成拳头,似乎满腔愤怒,却又无力地松开:“是奶奶给我下的药。”至亲的设计,让他连愤怒都无处可以发泄。

小夭有点惊诧,轻声说:“竟然是太夫人。”

璟痛苦地弯着身子,用手捂住脸:“意映告诉我,她只是想做我的妻子,如果我想杀了她,可以动手。那一刻,我真的想杀了她,可我更应该杀了的是自己……我从她屋内逃出,逃到了轵邑,却不敢去见你,躲在离戎昶的地下赌场里,日日酩酊大醉。十几日后,离戎昶怒把我赶到小祝融府,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去了高辛。”

小夭想,难怪那三个月来,璟很反常,一点没有联系她。

璟说:“我本想寻个机会告诉你这事。可你要赶着为奶奶制药,一直没机会。等你制完药,没等我和你坦白,意映就、就晕倒了……小夭,对不起!”

小夭沉默了半响,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至少让我觉得我没有看错你,我的信任没有给错认,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你也不要再怨怪自己了。”

小夭摘下脖子上戴的鱼丹紫项链,轻轻放在了璟面前:“太夫人应该近期会为你和意映举行婚礼,到时,我就不去恭贺你了,在这里提前祝福你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璟霍然抬头,盯着小夭。

水晶盆里,阿念刚才变幻的荷花正在凋零,一片片花瓣飘落,一片片荷叶枯萎,隔着调敝的残荷看去,小夭端坐在榻上,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不过是一个水晶盆的距离,却像是海角天涯。

璟的手簌簌轻颤,默默拿起鱼丹紫,向着殿外走去。他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颛顼起居的殿堂。

丰隆看到璟失魂落魄的样子,为了调解气氛,开玩笑地说:“颛顼,这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我看你身边一堆女人,也没见你怎么样,璟才两个女人,就弄得焦头烂额、奄奄一息了。你赶紧给璟传授几招吧!”

颛顼笑了笑,璟却什么都没听到,面如死灰、怔怔愣愣。

颛顼对丰隆说:“今日是谈不了事情了,你送他回去吧!”

丰隆叹了口气,带着璟离开了。

******

十几日后,在涂山太夫人紧锣密鼓的安排下,青丘涂山氏匆匆放出婚礼的消息,涂山族长不日将迎娶防风氏的小姐。

这场婚礼仓促得反常,但涂山太夫人将一切因由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自己时日无多,等不起了。

众人都接受了这个解释,赞防风意映孝顺,为了太夫人,连一生一次的大事都愿意将就。

颛顼收到涂山长老送来的请帖,命潇潇准备了重礼,恭贺涂山族长大喜,人却未去。

颛顼明明知道,小夭和璟分开了,他更应该小心拉拢璟,往常行动不得自由,现在能借着涂山族长的婚礼,亲自去一趟青丘,对他大有好处,可颛顼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如释重负的欣喜,一方面又无法克制对这场婚礼的厌恶。最后,他索性把一切拜托给了丰隆,自己留在神农山,陪伴小夭。

午后,小夭倚在暖榻上,和颛顼、阿念说话,她拎着涂山氏的请帖,问道:“帮我准备贺礼了吗?”

颛顼淡淡说:“准备了。”

阿念不解地问:“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去青丘?这可是涂山族长的婚礼……”

“阿念,别说了!”颛顼微笑着打断了阿念的话。

明明颛顼神情温和,阿念却有点心悸,不敢再开口了。

小夭看着水漏,默默计算着时辰,马上就是要吉辰了,此时,璟应该已经和意映站在喜堂中。

水漏中的水一滴滴落下,每一滴都好似毒药,落到了小夭心上,腐蚀得她的心千疮百孔。小夭知道自己不该想,却如着了魔一般,盯着水漏,一边算时间,一边想着璟现在该行什么礼了。

涂山府肯定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璟一身吉服,和意映并肩而战。

礼官高声唱和:一拜天地!

璟和意映徐徐拜倒……意映如愿以偿,肯定心花怒放,可璟呢?璟是什么表情……

小夭突然觉得心一阵急跳,跳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跳得眼前的幻象全部散开。

颛顼问道:“你不舒服吗?”

小夭摇头,“没有!只是有点气闷,突然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小夭匆匆出了殿门,颛顼忙拿了大氅,裹到小夭身上,小夭站在庭院内,仰望着蓝天,为什么相柳突然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他是感受到了她的痛苦,还是因为他此时正在青丘,亲眼看着璟和意映行礼,想到了她不会好受?他是在嘲笑她,还是想安慰她?

颛顼问:“你在想什么?”

小夭说:“我突然想起种给相柳的蛊,我身体的痛,他都要承受,那我心上的痛呢?他也需要承受吗?他说他是九命之躯,我身体的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心呢?心他只有一颗吧!”

颛顼按住小夭的肩膀,严肃地说:“我不管你之前在清水镇和他有什么交往,但不要和相柳走近!”

小夭苦涩地说:“我明白!”

颛顼说:“虽然你一再说那蛊没有害处,但等你病好后,再仔细想想,如果能解除,最好解除了。”

“嗯!”

小夭仰望着蓝天,静静感受着自己的心在和另一颗心一起跳动,那些强压着的痛苦,也许因为有了一个人分担,似乎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小夭的病渐渐好了,她又开始做毒药。

生病的这段日子,颛顼代她收了不少灵草灵药,小夭没吃多少,正好用来调制毒药。

小夭谈笑如常,可她做的毒药全是暗色调,黑色的蝙蝠、黑色的葫芦、黑色的鸳鸯、黑色的芙蓉……一个个摆放在盒子里,看上去简直让人心情糟糕透顶。但通过制作这一个个黑暗无比的毒药,小夭却将痛苦宣泄出来一些。

攒暖划开时,小夭带阿念去轵邑城游玩。

阿念被小贩用柳枝编织的小玩意儿吸引,打算挑几个拿回去装东西,小夭让海棠和珊瑚陪阿念慢慢选,她悄悄走进涂山氏的车马行,把毒药寄给了相柳。

想到相柳看到毒药时的黑云压顶,小夭忍不住嘴角抿了丝浅笑。

小夭返回去找阿念时,看到阿念竟然和馨悦、丰隆一起。

馨悦埋怨小夭:“你有了亲妹妹,就不来找我玩了,连来轵邑城,都不来看我。”

小夭连忙把责任都推到颛顼身上:“颛顼不让我随便乱跑,要我好好休养,今日是我生病后第一次下山,打算过一会儿就去找你的。”

馨悦这才满意,亲热地挽住小夭的胳膊:“既然来了,就别着急回去,到我家吃完饭,我派人给颛顼送信,让他一起来。”

阿念立即挽住小夭的另一只胳膊,不停地扯小夭的袖子,暗示她拒绝。

馨悦立即察觉了阿念的小动作,睨着小夭:“你难道打算和我绝交吗?”

小夭头疼,求救地看向丰隆,丰隆咳嗽了两声,转过身子,表明他爱莫能助。

小夭干笑了两声,对阿念说:“我们就去馨悦家里玩一会儿,等吃完晚饭,和颛顼一起回。”

馨悦笑起来,阿念撅嘴,不满地瞪着小夭,小夭悄悄捏着她的手,表明还是咱俩最亲,阿念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小夭怕阿念和馨悦闹起来,根本不敢现在就去小祝融府,只得借口想买东西,带着两人在街上闲逛,大街上人来人往,阿念和馨悦还能收敛一些。

好不容易熬到颛顼赶来,小夭立即冲动颛顼身边,咬牙切齿地说:“从现在开始,阿念和馨悦都交给你了,不许她们再来缠我!”小夭一把把颛顼推到馨悦和阿念中间,去追丰隆。

丰隆笑着祝贺小夭:“终于逃出来了,恭喜!”

小夭没客气地给了他一拳:“见死不救!”

丰隆回头看,不知道颛顼说了什么,馨悦和阿念居然都笑意盈盈,丰隆不禁叹服地说:“还是你哥哥厉害啊!”

小夭回头看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估计他是拿出了应付各路朝臣的魄力和智慧。”

到了小祝融府,也不知馨悦是真的想热情款待颛顼和小夭,还是存了向阿念示威的意思,一个仓促间准备了晚宴,居然十分隆重。在馨悦的指挥下,整个府邸的婢女仆役进进出出,鸦雀无声,井井有条。

阿念本来还不当回事,可当她知道馨悦的母亲常年住在赤水,整个小祝融府其实是馨悦在打理,她看馨悦的眼神变了。小祝融府看似只是一个城主府邸,可整个中原的政令都出自这里。所有中原氏族的往来,和轩辕城的往来,复杂的人际关系都要馨悦在背后打理,这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至少阿念知道她就完全没有能力做到。

阿念沉默地用饭,因为她的沉默,晚宴上没有起任何风波,众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晚宴结束后,丰隆和馨悦送颛顼三人出来,丰隆和颛顼走在一旁,聊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小夭她们虽然距离很近,却什么都听不到,显然是丰隆或颛顼下了禁制,看来谈的事情很紧要。

回到紫金宫,潇潇和金萱都恭候在殿内,颛顼对小夭和阿念说:“我要处理一点事情,你们先去洗漱,洗漱完到小夭那里等我,我有话和你们说。”

小夭和阿念答应了,各自回去洗漱。

小夭洗漱完,珊瑚帮着她绞干了头发,阿念才来,头发还湿漉漉的,她急急忙忙地问道:“姐姐,哥哥要和我们说什么?”

海棠拿了水晶梳子,一边给阿念梳理头发,一边慢慢地用灵力把阿念的头发弄干。

小夭说:“不知道,只是看他那么慎重,应该是重要的事。”

颛顼走进来,海棠和珊瑚都退了出去。

阿念紧张地看着颛顼:“哥哥,你到底要说什么?”

颛顼看了看阿念,目光投向小夭:“我是想和你们说,我要娶妻了。”

“什么?”阿念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你,你……你要娶馨悦?”

“不是。”

“不是?”阿念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呆呆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

颛顼说道:“我要娶曋氏的嫡女,不是我的正妃,但应该仅次于正妃。”

阿念茫然地看向小夭,压根儿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小夭解释道:“曋氏是中原六大氏之一,而且是六大氏中最强大的一个氏族,以前神农国在时,神农王族都要常和他们联姻。”

阿念问道:“馨悦知道吗?”

颛顼说:“现在应该知道了,丰隆会告诉她。”

阿念低声道:“哥哥的事情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我走了。”阿念飞快地跑了出去。

颛顼看着小夭,面容无悲亦无喜。小夭拿出了酒:“你想喝酒吗?我可以陪你一醉方休。”

颛顼苦涩地笑着,接过小夭递给他的酒,一饮而尽。

小夭说:“曋氏的那位小姐我见过,容貌虽比不上潇潇和金萱,但也很好看,性子很沉静,据说她擅长做女红,一手绣工,连正经的绣娘见了都自愧不如。”

颛顼没有吭声,只是又喝了一大杯酒。

小夭说:“你如果娶了曋氏的小姐,就等于正式向舅舅们宣战了,你准备好了?”

颛顼颔首。

小夭缓缓道:“外爷对中原的氏族一直很猜忌,因为不是你的正妃,外爷会准许,但毕竟是你正式娶的第一个女人,怕就怕在舅舅的鼓动下,那些轩辕的老氏族会不满,诋毁中伤你,万一外爷对你生了疑心,你会很危险……”

颛顼说:“我明白,但这一步我必须走,我必须和曋氏正式结盟。”

小夭伸出手,颛顼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冰凉。

小夭用力握住颛顼的手,一字字说:“不管你做什么,不论你用什么手段,我只要你活着!”

颛顼也用力握住小夭的手:“我说过,我要让神农山上开满凤凰花。”

小夭举起酒杯,颛顼也举起了酒杯,两人相碰一下,喝干净。

颛顼放下酒杯,对小夭说:“我很想和你一醉方休,但我还有事要处理。”

小夭摇摇酒杯:“你去吧!只要你好好的,反正我一直在这里,我们有的是机会喝酒。”

颛顼终于释然了几分,叫道:“小夭……”

小夭歪头看着他,颛顼沉默了一瞬,微笑着说:“婚礼上,不要恭喜我。”

“好!”小夭很清楚,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甚至可以说是颛顼的屈辱。

颛顼转身,头未回地疾步离去。

小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的啜着。

喝完后,她提起酒坛,去找阿念。

海棠看到她来,如释重负,指指帘内,退避到外面。

小夭走进去,看到阿念趴在榻上,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着。

小夭坐到她身旁,拍拍阿念的肩膀:“喝酒吗?”

阿念翻身坐起,从小夭手中抢过酒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一边咳嗽一边说:“还要!”

小夭又给她倒了一杯:“现在回五神山还来得及。”

阿念说:“你以为我刚才没想过吗?我现在是很心痛,可一想到日后再看不到他,他却对别的女人好,我觉得更痛,两痛择其轻。”阿念就像和酒有仇,恶狠狠地灌了下去,“这才是第一次,我慢慢就会适应。”

小夭叹气:“你没救了!”

阿念哭:“这段日子,哥哥从不避讳我,常当着我的面抱金萱,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肯定和你一个想法,想逼我离开。在五神山,我只有思念的痛苦,没有一点快乐,在哥哥身边,纵然难受,可只要他陪着我时,我就很快乐。即使他不陪我时,我想着他和我在一起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很快乐。”

小夭忽而发现,阿念从不是因为颛顼即将成为什么人,拥有什么权势而爱慕他,而其他女人,不管是金萱,还是馨悦,她们或多或少是因为颛顼的地位和握有的权势而生了仰慕之心。

小夭问道:“阿念,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颛顼还在高辛,是个空有王子头衔,实际却一无所有的男人,你还会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阿念一边抹眼泪,一边狠狠地瞪了小夭一眼:“你一说这个,我就恨你!如果不是你,哥哥就不会回轩辕,他永远留在高辛,那多好!”

小夭肯定,如果颛顼是留在高辛的颛顼,馨悦绝不会喜欢颛顼。馨悦要的是一个能给予她万丈光芒的男人,而阿念要的是一个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男人。阿念爱错了人,可她已经无法回头。

小夭抱住了阿念。

阿念推她:“你走开!我现在正恨你呢!”

小夭道:“可我现在觉得你又可爱又可怜,就是想抱你!”

阿念抽抽噎噎地说:“我恨你!我要喝酒!”

小夭给阿念倒酒:“喝吧!”

小夭本来只是想让阿念醉一场,可阿念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和颛顼的往事,小夭想起了璟,平日里藏起的悲伤全涌上了心头,禁不住也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稀里糊涂地醉睡了过去。

第二部 诉衷情 第九章 风回处,寄珍重 一年多后,在轵邑城,由小祝融主婚,颛顼迎娶曋氏的嫡女淑惠为侧妃,轩辕的七王子禹阳赶来轵邑,以颛顼长辈的身份,代黄帝封赐了淑惠。

颛顼是轩辕黄帝和嫘祖王后唯一的孙子,曋氏是中原六大氏之首,虽然只是迎娶侧妃的礼仪,并不算盛大,可大荒内来的宾客却不少。

嫘祖娘娘出自四世家的西陵氏,西陵氏的族长,颛顼的堂舅亲自带了儿子来参加婚礼,第一次正式表明了西陵氏对颛顼的支持,这倒不令大荒各氏族意外,毕竟颛顼是嫘祖娘娘的血脉,西陵氏支持他是意料中的事。

最令大荒氏族震惊的是神秘的鬼方氏,这个不可冒犯,却一直游离在大荒之外的诡秘氏族,对待任何事都带着超然物外的漠然,居然派子弟送来了重礼——九株回魂草。当礼物呈上时,所有人都静了一静,九为尊,鬼方氏似乎在向颛顼表达着敬意,众人揣测着,鬼方氏好像也选择了支持颛顼。

四世家中依旧态度含糊的就是赤水氏和涂山氏了,虽然众人都听说丰隆和颛顼往来密切,但丰隆不是族长,只要赤水族长一日未明确表明态度,那些往来就有可能是虚与委蛇,当不得真。

颛顼的这场婚礼,来参加的各氏族的族长、长老们都很忙碌,不停地观察,不停地分析,唯恐一个不小心,判断错误,给氏族惹来大祸。

因为西陵族长不远万里来了,颛顼觉得让别人接待都显得不够分量,他自己又实在分不开身,特意吩咐小夭去接待西陵族长。

西陵族长看到小夭,愣了一下,未等小夭开口,就叹道:“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嫘祖娘娘的血脉。”

小夭恭敬地给西陵族长行李:“外甥女小夭见过舅舅。”

小夭是高辛王姬,本不应该给西陵族长行这么大的礼节,可小夭的称呼已表明只论血缘,不论身份,做得十分诚挚。西陵族长坦然地受了,心里很高兴,把自己的儿子西陵淳介绍给小夭认识,西陵淳行礼,有些羞涩地叫道:“表姐。”

小夭抿着唇笑起来,回了一礼。

小夭怕阿念会闹事,把阿念带在了身边,指着阿念对西陵淳说:“这是我妹妹,淳弟就跟着我和表哥叫她阿念吧!”

西陵淳给阿念行礼,阿念虽闷闷不乐,毕竟在王族长大,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学着小夭,回了一礼。

西陵族长不禁满意地笑点点头。

吉时到,鼓乐声中,颛顼和淑惠行礼。

小夭陪着西陵族长观礼,一手紧紧地抓着阿念,幸好阿念并没闹事,一直低着头,好似化作了一截木头。

看着正一丝不苟行礼的颛顼,小夭脸上保持着微笑,心内却没有丝毫欣悦。跌跌撞撞、颠沛流离中,她和颛顼都长大了,颛顼竟然都成婚了。可这场婚礼,并不是小夭小时想象过的样子。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还记得大舅舅和神农王姬的盛大婚礼,她和颛顼吵架,颛顼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记得四舅娘自尽后,颛顼夜夜做噩梦,她安慰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颛顼说你迟早会嫁人,也会离开我,她天真地说我不会嫁给别人,我嫁给你……

隔着重重人影,喧闹的乐声,颛顼看向小夭,四目交投时,两人脸上都是没有丝毫破绽的愉悦笑容:不管怎样,至少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只要继续好好地活下去,一切都不重要!

待礼成后,司仪请宾客入席。

四世家地位特殊,再加上轩辕、神农、高辛三族,这七氏族的席位设在了里间,隔着一道珠帘,外面才是大荒内其他氏族的席位,因为宾客众多,从屋内一直坐到了屋外。

俊帝派了蓐收和句芒来给颛顼道贺,句芒也是俊帝的徒弟,和颛顼一样来自外族,孤身一人在高辛。他性子十分怪诞,颛顼为人随和宽容,所以他和颛顼玩得很好。

小夭陪着表舅舅和表弟进了里间。阿念见到熟人,立即跑到了蓐收身边,小夭和表弟一左一右陪在表舅舅身边。

众人都站了起来,因为轩辕王后嫘祖娘娘的缘故,就连禹阳也站了起来,和西陵族长见礼问好。

西陵族长先和禹阳寒暄了几句,又和蓐收客套了两句。馨悦和丰隆一起来给西陵族长行礼,西陵族长和他们就亲近了许多,把这个长辈、那个长辈的身体问候了一遍,说起来好似没完没了。西陵族长看到璟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坐在席位上,带着几个晚辈走过去,故作发怒地说:“璟,你架子倒是打了!”

淳和璟也相熟,活泼地说:“璟哥哥,上次我见你,你还是很和蔼可亲的,怎么才一年不见,就变得冷冰冰了?”

璟站了起来,微笑着和西陵族长见礼,西陵族长和淳都愣了,璟的两鬓竟已有了几丝白发,淳还是少年心性,失声问道:“璟哥哥,你怎么了?”

西陵族长扫了他一眼,淳立即噤声。西陵族长笑呵呵地问着太夫人的身体,璟一一回答。

小夭已一年多没见过璟,看到他这样子,小夭保持着微笑,静静地站在西陵族长身后。还记得归墟海中,他扯落发冠时,她的心悸情动,也记得耳鬓厮磨时,她指间绕着他的发,一头青丝、满心情思。一切就好似昨日,却已是青丝染霜,情思断裂。

小夭只觉心如被一只大手撕扯着,痛得好似就要碎裂,她却依旧笑意盈盈。突然,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小夭再维持不住微笑,这就好像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忍受刀剑刺入的疼痛,却无法在剧烈运动之后,控制自己的脸色和呼吸。小夭不禁抚着自己的心口,深吸了几口气。

馨悦忙扶住她,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小夭强笑着摇摇头,西陵族长看她面色发红,忙说:“我忘记你身体不好了,赶紧坐下休息一会儿。”

馨悦扶着小夭坐在了璟的坐席上。

璟焦灼地一手握住小夭的手腕,一手握着酒杯,化酒为雾。众人都知道涂山氏的障术可惑人五感,用来止疼最是便捷,所以都没觉得奇怪。

心依旧在剧烈地跳着,跳得她全身的血都好似往头部涌,小夭忍不住喃喃说:“相柳,你有完没完?”

其他人只隐约听到完没完,璟离得最近,又十分熟悉小夭的语声,将一句话听了个十分清楚。

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小夭轻轻挣脱了璟的手:“谢谢,我好了。”

璟的手缩回去,握成了拳头,强自压抑着心内的一切。

小夭站起,客气地对他行了一礼,缩到了淳和西陵族长的身后,西陵族长说道:“我们过去坐吧!”

西陵族长带着小夭和淳去了对面,和赤水氏的坐席相对,旁边是高辛和鬼方的坐席。

璟问馨悦:“你不是说她的病全好了吗?”

馨悦怨怒地说:“颛顼亲口对我和哥哥说小夭病全好了,你若不信我,以后就别问我小夭的事!”

丰隆对璟打了个眼色:“你今天最好别惹她!”

颛顼身着吉服进来敬酒,众人纷纷向他道贺:“恭喜、恭喜!”

馨悦微笑着说:“恭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念今日一直板着脸,看到馨悦竟然还能笑,她也强逼自己挤出了笑,给颛顼敬了一杯酒:“恭喜!”

小夭只是沉默地和众人同饮了一杯,颛顼笑着谢过众人的道贺,去外面给其他宾客敬酒。

小夭低声问淳:“淳弟,可能喝酒?”

淳不好意思地说道:“古蜀好烈酒,我是古蜀男儿,自然能喝。”

小夭说:“今日宾客多,你去跟着表哥,伴着挡挡酒,照应着表哥一点。”

这是把他当兄弟,丝毫不见外,淳痛快地应道:“好。”悄悄起身,溜出去找颛顼了。

西陵族长笑眯眯地对小夭说:“来之前,害怕你们没见过面,一时间亲近不起来,没想到你和颛顼这么认亲,淳也和你们投缘,这就好,这就好啊!”

小夭说:“我和表哥在外祖母身边待过很长时间,常听她讲起古蜀,外祖母一直很想回去。”

西陵族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来,西陵氏很不容易,颛顼更不容易,日后你们兄弟姐妹要彼此扶持。”

“小夭谨记。”

西陵族长道:“我待会儿要出去和老朋友们喝几杯,叙叙旧,你也别陪着我这个老头子了,自己找朋友玩去。”

小夭知道他们老头子的叙旧肯定别有内容,说不定表舅舅想帮颛顼再拉拢些人,应道:“好,舅舅有事时差遣婢女找我就行。”

小夭看着蓐收在给阿念灌酒,明白蓐收又在打鬼主意,打过有他打鬼主意,她倒乐得轻松,笑对蓐收拱手谢谢,蓐收笑着眨眨眼睛。

小夭叮咛海棠:“待会儿王姬醉了,你就带她回紫金宫去睡觉。”

海棠答应了,小夭才放心离开。

小夭贴着墙,低着头,悄悄走过众人的坐席。

走到外面,轻舒了口气。

一阵喝彩声传来,小夭随意扫了一眼,却眼角跳了跳,停下脚步,凝神看去。只看案上摆了一溜酒碗,一群年轻人正斗酒取乐,防风邶穿着一袭白色锦袍,懒洋洋地笑着。

小夭驱策体内的蛊,却没有丝毫反应,小夭气绝,这到底是她养的蛊,还是相柳养的蛊?相柳能控制她,她却完全无法控制相柳!难道蛊都懂得欺软怕硬?

防风邶看向小夭,小夭想离开,却又迟迟没有动。

防风邶提着酒壶,向小夭走来。

小夭转身,不疾不徐地走着,防风邶随在她身旁,喧闹声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老远就闻到丁香花的香气,小夭寻香而去,看到几株丁香树,花开得正繁密,草地上落了几数紫蕊。

小夭盘腿坐到草地上,防风邶倚着丁香树而战,喝着酒。

小夭看着他,他笑看着小夭。小夭不说话,他似乎也没说话的打算。

终是小夭先开了口:“你去参加了璟和意映的婚礼?”

“我再浪荡不羁,小妹和涂山族长的婚礼总还是要去的。”

“我心里的难受,你都有感觉?”小夭脸色发红,说不清是羞是恼。心之所以被深藏在身体内,就是因为人心里的情感,不管是伤心还是欢喜,都是一种很私密的感觉。可现在,她的心在相柳面前变得赤裸裸,她觉得自己像是脱了衣服,在任凭相柳浏览。

相柳轻声笑起来:“你要是怕什么都被我感觉到,就别自己瞎折腾自己,你别心痛,我也好过一些。”

小夭听到他后半句话,立即精神一振,问道:“我身体上九分的疼痛,到你身上只有一分,可我心上的疼痛,是不是我有几分,你就有几分?”

相柳坦率地说:“是!你心有几分痛,我心就有几分痛,那又如何?难道你打算用这个对付我?”

小夭颓然,是啊!肉体的疼痛可以自己刺伤自己,但,伤心和开心却做不得假。

相柳突然说:“我有时会做杀手。”

小夭不解地看着相柳,相柳缓缓说:“只要你付钱,我可以帮你把防风意映和她的孩子都杀了。”

小夭苦笑:“你这可真是个馊主意!”

相柳似真似假地说:“你以后别闹心痛,再给我添麻烦,说不定我就决定把你杀了!”

小夭不满:“当年又不是我强迫着你种蛊。”

“当年,我知道你很没用,肯定会时常受伤,但没想到你这么没用,连自己的心都保不住。”

小夭张了张嘴,好似想辩驳,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没精打采地低下了头,好似一株枯萎的向日葵。

一匹天马小跑着过来,相柳跃到马上:“走吗?”

小夭拾起头,看着相柳:“去哪里?”

“去海上。”

小夭犹豫,这里不是清水镇,大海距离中原很遥远。

相柳并未催促小夭,手拉缰绳,眺望着天际。天马也不敢出声,在原地轻轻地踩踏着马蹄。

小夭再无法压制自己骨血里对海阔天空的渴望,猛地站了起来:“我们去海上。”

相柳回头,凝视着小夭,伸出了手。

小夭握住他的手,攀上天马的背。

天马好似也感觉到可以出发了,激动地昂头嘶鸣。相柳抖了下缰绳,天马腾空而起。

苗莆从暗处冲了出来,焦急地叫:“王姬!”

小夭说道:“告诉哥哥,我离开几天。”

待天马飞离轵邑,相柳换了白雕。

小夭坐在白雕背上,看着相柳,觉得恍若隔世。

她问道:“你不把头发颜色变回去吗?”

相柳说:“这颜色是用药草染的,不是灵力幻化。”

“为什么选择这么麻烦的方式?”

“第一次怕出错,是染的,之后习惯了而已。”

小夭看着身边的悠悠白云,想着相柳也曾笨拙紧张过,不禁笑了出来。

相柳似知她所想,淡淡说:“在刚开始时,所有的恶人和普通少年一样。”

小夭的笑意渐渐褪去。

半夜里,他们到了海上。

小夭不禁站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海风。

相柳抓住她,突然,就跃下了雕背。

大概知道相柳不会让她摔死,小夭只是惊了下,并不怕,反而享受着从高空坠落的感觉。

风从耳畔刮过,如利刃一般,割得脸皮有点痛。全身都被风吹得冰凉,只有两人相握着的手有一点暖意。

小夭忽而想,如果就这么掉下去,摔死了,其实也没什么。

落入海中时,没有想象中的滔天水花。

小夭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海水在他们身前分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他们的速度渐渐地慢了,却依旧向着海下沉去。

过了好半晌,小夭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了海水,将她温柔地浸润。

小夭一直憋着口气,这时,感觉气息将尽,指指上面,想浮上去。相柳却握住了她的双手,不许她上浮。

小夭恼怒地瞪着相柳,他难道又想比她……那个什么吗?

相柳唇畔含着笑意,拉着小夭继续往下游去,小夭憋得脸色由青转白,脑内天人交战,亲还是不亲?

当年是因为和璟的承诺,如今已事过境迁,璟都已经成婚,她又何苦来哉,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小夭终于做了决定,她拉着相柳的手,借他的力,向他凑了过去。

相柳端立在水中,笑吟吟地看着她,小夭有些羞、有些恼,垂下了眼眸,不敢直视他。

就在她要吻到相柳时,相柳居然侧了侧头,避开了她,放声大笑起来。

小夭羞愤欲绝,只觉得死了算了!甩脱相柳的手,不单没有向上游,反而又往下游去。

相柳追在她身后,边笑边说:“你别真憋死了自己!试着呼吸一下。我不让你上去,可不是想逼你……吻我。”相柳又是一阵大笑,“而是你现在根本无需用那东西。”

小夭将信将疑,试着呼吸了一下,居然真的和含着鱼丹一样,可以像鱼儿一样在水里自如呼吸。小夭这才反应过来,相柳用本命精血给她续命,她能拥有一点他的能力并不奇怪。从此后,她就像海的女儿般,可以自由在水里翱翔。

可此时,小夭没觉得高兴,反而恨不得撞死在海水里。

小夭气得狂叫:“相柳,你……你故意的,我恨你!”叫完,才发现自己居然和相柳一样,能在海水里说话。

“我,我能说话!”小夭惊异了一瞬,立即又怒起来,“相柳,我讨厌你!你还笑?你再笑,我、我……我就……”却怎么想,都想不出对相柳强有力的威胁,他游戏红尘,什么都不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神农义军,可再给小夭十个胆子,小夭也不敢用神农义军去威胁相柳。

相柳依旧在笑,小夭真是又羞臊,又愤怒,又觉得自己没用,埋着头,用力地游水,只想再也不要看见相柳了。

相柳道:“好,我不笑了。”可他的语声里仍含着浓浓的笑意。

小夭不理他,只是用力划水,相柳也没再说哈,小夭快,他则快,小夭慢,他则慢,反正一直随在小夭身边。

海底的世界幽暗静谧,却又色彩绚烂丰富。

透明、却身姿曼妙的水母;颜色各异的海螺、海贝;色彩明媚的鱼群;晃晃悠悠的海星,在水波中一荡一荡,还真有点像天生的星星在一闪一闪……

游久了,小夭忘记了生气,身与心都浸润在海水中。

以前,不管她再喜欢水,水是水,她是她,纵使含了鱼丹,也隔着一层。可这一次,却觉得她在水中游,水在她身流,她就是水的一部分,她永远待在水里,她可以永远待在水里。

相柳突然问:“是不是感觉很奇怪?”

小夭自如地转了几个圈,游到相柳身前,面朝着相柳,倒退着往前漂:“是很奇怪,我的身体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相柳淡淡说:“这就是你活下去需要付出的代价,变成一只怪物。”

小夭愣住,想起了有一次相柳为她疗伤时说“不要恨我。”

相柳看小夭呆愣住,默不作声,以为她为自己身体的异样而难受,他笑了起来,猛然加快速度,从小夭身旁一掠而过,想着碧蓝的大海深处游去。

小夭立即反应过来,急急去追他:“相柳,相柳……”

可是,她一直追赶不上相柳,相柳虽然没有抛下她,却也没回头,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远远的背影。

“啊——”小夭猛地惨叫一声,团起身子,好似被什么水怪咬伤。

相柳回身的刹那,已出现在小夭身旁,他刚伸出手,却立即反应过来,他和小夭有蛊相连,如果小夭真受伤了,他不可能没感觉。相柳迅速要缩回手,小夭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一脸诡计得逞的笑意。

相柳冷冷地盯着小夭:“不想死,就放开!”

小夭看着相柳,怯怯地放开了手,可又立即握住了相柳的衣袖:“我开个玩笑!何必那么小气呢?”

相柳没理会小夭,自顾向前游去,小夭抓着他衣袖,紧紧地跟着他:“我的身体是变得和别人不一样了,可我没觉得这是为了续命付出的代价,简直就是得了天大的好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相柳依旧不理小夭,但也没甩掉小夭的手。

小夭一边琢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是九头妖怪,有九条命,你为我续了一次命,我变得和你一样在海里自由来去。你说,如果我再死一次,你再为我续一次命,我会不会变得和你……”

相柳盯着小夭,面沉如水。

小夭的声音渐渐低了,嗫嚅着:“变得、变得……我的意思是说……”她开始傻笑,“我、我什么都没说!”

相柳猛地掐住了小夭的脖子,凑到小夭脸前,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敢再死一次,我就把你剁成九块,正好一个脑袋一口,吃掉!”

小夭用力摇头,小夭一边咳嗽,一边嘟嚷:“下次轻一点行不行?你救我也很麻烦,万一掐死,你舍得吗?”说完后,小夭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猛地拾起头,和相柳默默对视一瞬,小夭干笑起来:“我是说你舍得你耗费的心血吗?”

相柳微笑着,两枚牙齿慢慢变得尖锐,好似正欲择人而噬:“你要我现在证明给你看吗?”

小夭忙捂着脖子后退:“不用,不用,我知道你舍得,很舍得!反正都能吃回去!”

相柳的獠牙缩回,转身游走。

小夭忙去追赶相柳。

小夭渐渐地追上了相柳,一群五彩的小鱼从他们身旁游过。

小夭伸出手,细长的五彩鱼儿亲吻着她的掌心,她能感受到它们简单的平静,小夭说:“它们好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相柳说:“这种鱼的记忆非常短暂,不过几弹指,也就是说,当你缩回手时,它们就已经忘记了刚才亲吻过你的掌心。”

没有记忆则没有思虑,甚至不可能有欣悦和悲伤,它们的平静也许是世间最纯粹的平静。

小夭一边游着,一边回头,那几条五彩鱼还在水里游来游去。小夭说:“我记得它们,它们却已经忘记了我。以后我再看见它们的同类,就会想起它们,纵使初遇也像重逢,而它们,每一次的遇见都是第一次,即使重逢也永远是初遇。”

相柳问:“你想记住,还是忘记?”

小夭想了一会儿,说道:“记住,纵使那是痛苦和负担,我也想记住。”

小夭突然停住,凝神倾听,空灵美妙的歌声传来,让灵魂都在发颤,是世间不能听到的声音,小夭记得自己听过。

相柳说:“那是……”

“鲛人求偶时的情歌。”

“你怎么知道?”相柳狐疑地看着小夭。

小夭装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猜的,传说鲛人的歌声十分美妙动听,大海中除了鲛人还能有谁有这么美妙的歌声?”相柳不想让她知道在她昏迷时,他曾陪着她做过的事,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知道,那些拥抱和陪伴,就都埋葬在漆黑的海底吧!

相柳说:“鲛人的歌声是很美妙,不过他们的歌声也是他们的武器,传说你们高辛族的宴龙就是听到鲛人的歌声,才悟出音杀之计。”

小夭问:“能去偷偷看看他们吗?”

相柳第一次露出为难的样子。

小夭央求:“我从来没有见过鲛人,错过这次机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相柳伸出手:“他们是很机敏的小东西,我必须掩盖住你的气息。”

小夭握住他的手,随着相柳慢慢游着。

小夭看到了他们。

鲛人是人身鱼尾,女子有一头海藻般卷曲浓密的秀发,宝石般的眼睛,雪白的肌肤,十分美丽妖娆;男子却长得比较丑陋,可双臂和胸膛肌肉鼓帐,显然十分强壮有力。男鲛人举着一个巨大的海贝,追逐着女鲛人边歌边舞。女鲛人一边逃,一边唱着歌,灵敏迅捷,总是不让男鲛人碰到她。

在追逐中,女鲛人好似有些意动,慢了下来,男鲛人打开海贝,里面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紫珍珠,发出晶莹的光芒。

女鲛人笑着游进了海贝,捧起珍珠,欣悦地唱着歌,好似接受了男鲛人,在赞美他。

男鲛人也游进了海贝,抱住女子,热情地亲吻着女子,两人的鱼尾交缠在一起,有节奏地簌簌震颤。

相柳想拉着小夭离开,小夭却不肯走:“他们在干什么?”

相柳没有回答,小夭专心致志地研究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交尾啊!猛地转过了身子。

贝壳里两个正交配的鲛人察觉了动静,都露出利齿,愤怒地看过来。相柳抓住小夭就跑。

待确定鲛人没追上来,小夭不相信地说:“你会害怕他们?”

“我不怕他们,但被他们撞破偷窥他们……总不是件光彩的事!”

小夭羞得满脸通红:“我哪知道他们会那么直接?”

“这世上除了神族和人族,所有生物在求偶交配上都很直接。从数量来说,直接才是天经地义,不直接的只是你们少数,所以你无权指责他们。”

小夭立即投降:“是,是,我错了。”

相柳唇畔抿了丝笑意。

小夭好奇地问:“为什么男鲛人要托着一个大海贝?”

“海贝就是他们的家。大的海贝很难猎取,越大表明男鲛人越强壮,女鲛人接受求欢后,他们会在海贝里交配,生下他们的孩子,珍珠其实是这些大贝怪的内丹,是鲛人给小鲛人的食物。”

小夭想起她昏睡在海底的三十七年就是住在一个大海贝里,当时没留意,只记得是纯白色,边角好似有海浪般的卷纹,却记不得它究竟有多大。小夭相问相柳,又不好意思,暗自后悔,当时怎么就没仔细看看自己睡了三十七年的贝壳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相柳看小夭一言不发,脸色渐渐地又变得酡红,不禁咳嗽了一声:“我看你脸皮挺厚,没想到今日被两个鲛人给治住了。”

小夭看了相柳一眼,难得的没有回嘴。

两人在海底漫无目的地逛着,到后来小夭有些累,躺在水中,一动都不动。

相柳问她:“累了?”

小夭觉得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说:“我打个盹。”说是打个盹,却是沉沉地睡了过去。只不过以水做榻,虽然柔软,可水中暗流不断,睡得毕竟不安稳。

一枚纯白的海贝朝他们漂过来,到了他们身边时,缓缓张开。相柳把小夭抱起,轻轻放在贝壳里,他却未睡,而是倚靠着贝壳,凝视着海中星星点点的微光。

小夭已经一年多没有真正睡踏实过,每夜都会醒来两三次,有时候实在难以入眠还要吃点药。

这一觉却睡得十分酣沉,竟然连一个梦都未做,快醒时,才梦到自己在海里摘星星。海里的星星长得就像山里的蘑菇一般,摘了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放到嘴里咬一口,还是甜的。小夭边摘边笑,笑着笑着,笑出了声,自己被自己给笑醒了,知道是个梦,却依旧沉浸在美梦里不愿意睁开眼睛。

小夭睁开了眼睛,看到相柳靠着贝壳,一腿平展着,一腿曲着,手搭在膝上,低头看着她,唇边都是笑意。小夭笑着展了个懒腰,甜蜜地说:“我做了个好梦。”

相柳道:“我听到了。”

小夭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在贝壳里,想立即查看,又怕露了痕迹,只得按耐着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来,装作不经意地四下看着,是那个贝壳,纯白的颜色,边角卷翘,犹如一朵朵海浪,十分美丽。

贝壳很大,里面躺两个人也一点不显拥挤。在她昏迷时,她和相柳就睡在这里面,三十七年,算不算是同榻共眠?那两个鲛人把贝壳看作爱巢,相柳把这个贝壳当什么?

小夭只觉一时间脑内思绪纷纷,脸发烫,心跳加速。

小夭暗叫糟糕,她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却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跳。果然,相柳立即察觉了,看向她,小夭忙道:“我饿了!饿得心慌!”

小夭的脸红得像是日落时的火烧云,努力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相柳。相柳的心急跳了几下,小夭刚刚感觉到,却又立即什么都没有了,她以为是自己心慌的错觉。

相柳淡淡说:“走吧!”

相柳在前,领着小夭往上游去,小夭回头,看向刚才栖息的贝壳。贝壳如一朵花一般,正在慢慢闭拢。

到了海面,天色漆黑,小夭才惊觉,他们居然在海下已经待了一夜一日。

相柳带小夭到了一个小海岛上。

小夭给自己烤了两条鱼,给相柳烤了一条像乳猪般大小的鱼,用个大海螺烤了一锅海鲜汤,小夭装药丸的袋子走哪带哪,她自己的鱼是什么都没放,给相柳的鱼却抹了不少药粉,还没熟,已经是扑鼻的香。

小夭看着流口水,可实在没胆子吃,只能乖乖地吃自己的鱼。

相柳吃了一口鱼肉,难得地夸了小夭一句:“味道不错。”

小夭笑起来,问相柳:“我先喝汤,喝完后再给你调味,你介意喝我剩下的吗?”

相柳淡淡说:“你先喝吧!”

小夭喝完汤,觉得吃饱了,身上的衣服也干了,全身暖洋洋地舒服,她往汤里撒了些毒药,和海鲜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鲜香诱人。

相柳也不怕烫,直接把海螺拿起,边喝汤,边吃鱼肉。

小夭抱着膝盖,遥望着天顶的星星,听着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

相柳吃完后,说道:“我们回去。”

小夭没有动,留恋地望着大海,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么浪迹一生。

“小夭?”相柳直到小夭面前。

小夭仰头看着相柳,笑道:“你觉不觉得这就像是偷来的日子?有今夕没明朝!”

相柳愣了一愣,没有回答。

小夭指着海的尽头问:“那边是什么?”

“茫茫大海。”

“没有陆地吗?”

“只有零星的岛屿。”

“什么样的岛屿?”

“有的岛屿寸草不生,有的岛屿美如幻境。”

小夭叹了口气:“真想去看看。”

相柳默默不语,忽然清啸一声,白雕落下,他跃到雕背上,小夭不得不站了起来,爬上去。

快到轵邑时,相柳把坐骑换成了天马。

他们到小祝融府时,恰有人从小祝融府出来,云辇正要起飞,相柳用力勒着天马头,让天马急速上升。那边的驭者也急急勒住了天马,才避免相撞。

相柳掉转马头,缓缓萍,云辇内的人拉开窗户,扑向外面。相柳见是璟,笑抱抱拳:“不好意思。”

璟道:“我们也有错。”

小夭没理会璟,跳下天马,对相柳说:“你这段日子会在轵邑吗?”

“也许在,也许不在。”

小夭笑着叹了口气,说:“我走了。”

相柳点了下头,小夭利落地跑进小祝融府。

相柳对璟笑点点头,策着天马腾空而去。

璟缓缓关上窗户,对胡哑说:“出发吧!”

小夭找到馨悦,馨悦对小夭说:“颛顼就住了一夜,今日下午已经带淑惠去神农山了,不如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小夭道:“下次吧,今日我得赶紧回去,我没和颛顼打招呼就和防风邶出去玩了,我怕他收拾我。麻烦你派辆云辇送我去神农山。”

馨悦道:“那我就不留你了,立即让人去准备,略等等就能走。”

馨悦陪着小夭往门外走去,小夭问道:“这段日子忙着哥哥的婚事,一直没顾上和你聊天,你还好吗?”

馨悦叹了口气,微笑道:“不开心肯定是有一点的,但自从我决定要跟着你哥哥,早就料到今日的情形,所以也不是那么难受。”

小夭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拍拍她的手。

馨悦送小夭上了云辇,叮嘱道:“你有时间就来看看我,别因为璟哥哥跟我也生分了。”

小夭笑着应了,待云辇飞上天空,她却脸色垮了下来。

到紫金宫时,天色已黑。

小夭急匆匆地奔进殿内,看到颛顼、淑惠、阿念正要用饭,淑惠看到小夭立即站了起来,颛顼盯了小夭一眼,冷着脸,没理她。

小夭向淑惠行礼,说道:“嫂嫂,你坐吧,一家人无须客气。”

淑惠红着脸,羞答答地坐下了。

阿念却扔掉筷子,跑出了殿,小夭忙掩饰地说:“我和妹妹单独吃,嫂嫂和哥哥用饭吧!”

小夭追上阿念,阿念边走边抹眼泪。

小夭揽住她,阿念推开小夭,哽咽着说:“你干什么去了?身子一股子海腥味,别靠近我。”

小夭苦笑,这姑娘连伤心时都不忘记撒娇。

进了阿念住的殿,海棠命婢女上菜,小夭对阿念说:“你先吃,我去冲洗一下。”小夭侧着头想了想,“你看事情就是从你喜欢不喜欢的角度出发。”

“我怎么才能像馨悦一样?”

“你羡慕她?”

阿念咬着唇,十分不想承认地点了下头:“我觉得哥哥会比较喜欢馨悦那样聪明能干、言辞伶俐、识大体、知进退的女人。”

小夭说:“阿念,你是有些任性傲慢,也有点急躁冲动,但你不需要变成馨悦那样。”

“可是我怕哥哥会讨厌我。”

小夭笑着摇摇头:“他看着你长大,你是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既然当年他一无所有时都能惯着你,日后他权势滔天时当然也要惯着你。”

“可是……”

“你唯一需要改变的地方就是克制你的脾气,不能把你的不开心迁怒到别的女人身上,你若真要恨,应该恨颛顼。”

“我没办法恨他……”阿念眼眶有些红。

小夭说:“而且,就如我刚才据说,你发脾气,只会让人家看轻颛顼,现如今大家都盯着颛顼一举一动,对颛顼不利。”

“我会改掉自己的脾气,以后我若不开心,就立即走开。”

“阿念,我再问你一遍,你还是决定要跟着颛顼吗?”

阿念非常坚定地说:“我要和颛顼哥哥在一起。”

“你能接受他只分出一小部分时间陪伴你?”

“我说了,宁要哥哥的一分好,不要别人的十分好。”

小夭叹气:“那你听姐姐一句话,颛顼身边的女人,你都不需要理会,不管是馨悦,还是这个、那个的,你都不要去理会。既然你不能改变一切,你就全当她们不存在,你只需当颛顼来看你时,尽情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当颛顼去陪其他女人时,你就当他去处理正事了。”

“可万一……万一哥哥被别的女人迷住,忘记了我呢?”

颛顼会被女人迷住?除非那个女人叫王图霸业才有可能,小夭大笑出来,阿念瘪着嘴。

小夭忍着笑对阿念说:“只要你还是阿念,颛顼永不会忘记你,你和她们都不同,所以颛顼一直在变相地赶你走,他对别的女人可从来都不会这么善良!”

阿念似懂非懂,迷惑地看着小夭。

小夭觉得阿念的这个心魔必须消除,她很严肃地说:“颛顼绝不会因为别的女人而忘记你,但如果你一方面要跟着他,一方面却接受不了,老是发脾气,他倒是的确有可能会疏远你。”

阿念对这句话完全理解,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姐姐,你相信我,既然这是我的选择,我一定不会再乱发脾气。”

小夭说:“那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的话?”

阿念苦涩地说:“你是哥哥最亲近的人,你说的话,我自然相信。”曾经,就是因为嫉妒小夭和颛顼密不可分的亲近,她才总对小夭有怨气,后来出现了别的女人,对小夭的怨气反倒渐渐淡了,想起了小夭的好。

小夭爱怜地捏捏阿念的脸颊:“不要去学馨悦,你也学不会,你只需要做一个能克制住自己脾气的阿念就可以了,别的事情交给父王和我。”

阿念鼻子发酸,低声说:“我是不是特别傻,总是要你们操心?”

小夭道:“过慧易损,女人傻一点才能聚福。”

阿念破涕为笑:“那我为了有福气,应该继续傻下去?”

小夭点头:“傻姑娘,好好吃饭吧!”

颛顼连着十几天没理会小夭,小夭也不认错,只时不时笑嘻嘻地在颛顼身边晃一圈,若颛顼不理她,她就又笑嘻嘻地消失。

十几天过去,还是颛顼让了步,当小夭又笑嘻嘻晃悠到他身边时,颛顼不耐烦地说:“没正事做,就带着阿念去山下玩,别在这里碍眼!”

小夭笑对淑惠做了个鬼脸,坐到颛顼身边,和颛顼说:“那我带阿念去找馨悦了,馨悦老抱怨我现在不理她,也许我们会在她哪里住几日。”

“去吧!”

小夭问淑惠:“嫂嫂去吗?”

淑惠悄悄看了眼颛顼,红着脸回道:“这次就不去了,下次再去看馨悦表妹。”

小夭带着阿念去找馨悦,馨悦果然留小夭住下,本以为小夭会因为阿念拒绝,她也只是礼貌地一问,没想到小夭答应了。

阿念知道小夭这是在磨她的脾气,自己也的确想改掉急躁的脾气,所以一直试着用平静的心去看待馨悦,不要老想着她会和自己抢颛顼哥哥。阿念告诉自己必须记住,颛顼哥哥永不会被抢走,只会因为她的脾气而疏远她。

刚开始,每次馨悦和阿念谈笑时,阿念都面无表情,说话硬邦邦的。有时候,馨悦故意撩拨她,叽叽喳喳地笑说她和颛顼的事,阿念好几次都变了脸色,可每次想发作时,看到小夭倚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她就又咬牙忍了下去。

日子长了,阿念发现忍耐并不是那么难的一件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变得自然了许多。忍耐也是一种习惯,需要培养。而且,当她真正平静下来,去听馨悦说的话时,阿念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馨悦看到的颛顼,并不完全是颛顼。

阿念有了一种古怪的心理优势,她开始有点明白小夭的话,不论颛顼将来会有多少女人,颛顼都不会再以平常心对待,因为他已不再平常,她却是独一无二的。

阿念越来越平静,有几次馨悦好似无意地说起颛顼和她的亲近时,阿念忍不住也想告诉馨悦,颛顼对她有多好,一直懒洋洋趴着的小夭拾头盯了她一眼,阿念居然打了个寒战,立即把要说的话全吞回去了。

事后,阿念才觉得不服气,她知道自己怕父王和颛顼哥哥,可几时竟然也怕小夭了?待馨悦走了,阿念质问小夭:“你为什么要瞪我?她能说得,我就说不得吗?”

小夭悠悠说道:“酒是酿好了,立即打开了香,还是封死了,藏在地下香?”

颛顼跟着俊帝学习了很长时间的酿酒,阿念也常在一旁帮忙。阿念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封死了,藏在地下香了!真正的好酒,埋得时间越久,越香醇!”

小夭摊摊手:“道理你都明白啊!”

阿念静静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她和哥哥之间的经历,是平常岁月中的点点滴滴,不应该拿来炫耀。何况,为什么要让别的女人知道哥哥的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不是更好吗?

小夭看阿念明白了,叹道:“这世上,不只人会嫉妒,老天也会嫉妒,好事、快乐的事,都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拿出来四处炫耀,万一被老天听到了,也许他就会夺走。”老天夺不夺,小夭不肯定,却肯定人一定会夺。

阿念记起父王曾有一次感慨“自古天不从人愿”,差不多就是小夭的意思吧!阿念说道:“我知道了。”

小夭带着阿念在小祝融府住了将近两个月,到走时,阿念已经和馨悦说说笑笑,连馨悦都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一撩拨就着火的王姬吗?不管她怎么故意试探,阿念都能平静地听着,眉眼中有一种好似藏着什么秘密的从容,倒变得有一点小夭的风范了。

回到紫金宫,阿念对淑惠就更加从容了,毕竟,在阿念眼中,只有馨悦可以和她一争,别人阿念都没放在眼里。

颛顼惊叹,问小夭:“你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而是因为她自己。女人……”小夭叹气,“为了男人能把命都舍去,还有什么做不到呢?”

颛顼听出了小夭的话外之意,一时间却不想思考这事。把话题转到了小夭身上:“你和璟已经没有关系,丰隆试探地问我,你有没有可能考虑一下他。”

“啊?”小夭晕了一会儿,才说道:“虽然璟已成婚,可我目前没有心情考虑别的男人。”

颛顼沉默了一瞬,说:“你对璟另眼相待,他却辜负了你……他将来会后悔的!”

小夭眉梢有哀伤:“他的后悔我要来何用?既然不能再一起,不如各自忘得一干二净,全当陌路吧!”

“你到现在,还没忘记他?”

小夭想嘴硬地说“忘记了”,可她欺骗不了自己。

自从失去了璟,她再没有睡过整觉。

她想他!她对璟的思念,超过了任何人以为的程度,甚至吓住了她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把一切控制得很好,即使璟离开,她也能坦然接受。可是,当一切发生时,她才发现高估了自己。她能凭借强大的意志,理智地处理整件事情,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生气、不迁怒、不失态、不去见他,依旧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可是每个夜晚,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念。

有一次,她梦到了璟在吻她,梦里甘甜如露。惊醒时,却满嘴苦涩,连喝下的蜜水都发苦。

小夭不想回忆,可不管睁开眼睛、闭上眼睛,心里的一幕幕全是两人耳鬓厮磨时。记忆是那么清晰,温存似乎还留在唇畔,却一切不可再得。

每次想到,以后再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话,他的一切与自己无关,她的生命里也不会再有他的身影,那种痛苦,让小夭觉得,宁愿永坠梦里,再不醒来。

小夭低声说:“我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可原来,感情是不由人控制的。”

颛顼拍了拍她的背,无声地叹了口气:“我陪你喝点酒吧!”

小夭正想大醉一场,说:“好!”

颛顼让珊瑚去拿几坛烈酒和两个大酒碗。

小夭一口气和颛顼干了一碗烈酒,颛顼眼睛都不眨地依旧给她倒酒。

小夭渐渐醉了,对颛顼说:“你帮我挑个男人吧!”

颛顼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

“能做伴过日子,打发寂寞,别的都不紧要,关键是绝不能有其他女人!否则我一定阉了他!”

颛顼不知道在想什么,酒碗已经倒满,他却未察觉,依旧在倒酒,酒水洒了一案。小夭笑:“被我吓到了吗?我说的是真的!”

颛顼不动声色地挥挥衣袖,案上的酒水化作白烟消失。

小夭端起酒,边和边道:“也许就像外爷所说,鹣鲽情深可遇不可求,但只要选对了人,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并不难。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了,你帮我选一个吧!”

颛顼缓缓说:“好,只要你想,我就帮你选一个,如果他做不到,不用等你阉他,我帮你剁了他!”

小夭笑起来,醉趴在颛顼膝头,喃喃说:“还是哥哥最可靠。”

颛顼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抚着小夭的头,脸上是讥讽悲伤的微笑。

一年多后,防风意映顺利诞下一个男婴,涂山太夫人赐名为瑱。

涂山太夫人亲眼看到璟接掌涂山氏,亲眼看到篌不再和璟争夺族长之位。亲眼看到重孙的出生,终于放下了一切心事。

涂山瑱出生不到一个月,涂山太夫人拉着篌和璟的手,含笑而终。

这个坚强霸道的女人少年丧夫,中年丧子,经历轩辕和神农的百年大战,用瘦弱的身躯守护了涂山氏上丢掉。她离去后,涂山氏的九位长者一致决定,全大荒的涂山店铺为太夫人挂起挽联,服丧一个月。这是涂山氏几万年来,第一次为非族长的一个女人如此做,但没有一个涂山氏子弟有异议。

颛顼不想小夭再和璟有丝毫瓜葛,并没告诉小夭涂山太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泽州城内到处都有涂山氏的店铺,小夭去车马行给相柳寄毒药时,看到店铺外挂着挽联,知道太夫人走了。

当年,给太夫人看病时,小夭预估太夫人只能多活一年,没想到太夫人竟然多活了两年,应该是篌和璟的孝顺让太夫人心情大好,活到了重孙出生。

太夫人走得了无遗憾,可她想过给别人留下的遗憾吗?

小夭心神恍惚地回到神农山,苗莆奏道:“蛇莓儿求见,潇潇姐让她在山下等候,看她样子,好像急着要离开。”

小夭刚下云辇,又立即上了云辇,下山去见蛇莓儿。

蛇莓儿见到小夭,跪下叩拜,小夭扶起她,说道:“这段日子我很少出山,刚才在山下才知道太夫人去世了,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蛇莓儿说道:“太夫人临去前给了恩典,允许我落叶归根。我准备回故乡九黎,特来向王姬辞行。”

苗莆撇撇嘴,说道:“这个太夫人总算办了件好事!不过就算她不这么做,王姬也打算把你弄出涂山家。”

小夭敲了苗莆的头一下:“别再这里废话了!你和珊瑚快去收拾些东西,给蛇莓儿带上。”

蛇莓儿摇手:“不用,不用!”

小夭说道:“你少小离家,老大才回,总要带些礼物回去。”

蛇莓儿道:“族长已经赏赐了不少东西。”

小夭眼中闪过黯然,笑道:“族长是族长的心意,我们的礼物是我们!”两人说完,冲出门,跃上坐骑离开了。

小夭犹豫了会儿,问道:“太夫人过世后,涂山族长可还好?”

蛇莓儿道:“看上去不大好。以前,族长很和善风趣,这两三年,除了在太夫人面前强颜欢笑着尽孝,我从没见族长笑过。”

小夭眉梢藏着一缕愁思,默不作声,蛇莓儿约略猜到她和璟之间有纠葛,怕她难过,不再谈璟。说道:“太夫人去世后的第三日,篌公子的夫人蓝枚也去世了。”

小夭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存在感十分微弱的女子。在青丘时,她们见过几次面,却从没说过话,小夭说:“怎么会?她看上去不像有病。”

蛇莓儿说:“好像是为了篌公子外面的女人,她大概说了什么,被篌公子打了几巴掌,她一时想不通就服毒自尽了。据说她临死前,还企图去找族长评理。”

小夭叹了口气:“是个可怜人。”

蛇莓儿也长叹了口气:“女人最怕把心给错人!”

小夭凝视着手中的茶碗,默默不语。

蛇莓儿打量了一圈,看四下无人,说道:“之前王姬提过体内的蛊,我思索到如今也没想清楚到底是什么蛊,但我想起九黎传说中的一种蛊。”

小夭精神一振,仔细聆听:“什么蛊?”

蛇莓儿说:“一般的蛊都是子母蛊,母蛊可控制子蛊,养蛊、种蛊都容易,但传说中有一种极其难养的蛊,蛊分雌雄,养蛊很难,比养蛊更难的是种蛊。若是女子养的蛊,必须找个男子才能种蛊,若是男子养的蛊,必须找个女子才能种蛊,常常养了一辈子都种不了蛊,所以这种蛊只在九黎的传说中。”

“究竟是什么蛊?”

“究竟是什么蛊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的名字,叫情人蛊,据说‘情人蛊,心连心’,和王姬说的情形很相似。”

小夭怔怔发了会儿呆,问道:“女子养的蛊,必须找个男子才能种蛊,这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听上去不难种蛊啊!怎么可能养一辈子都种不了蛊?”

蛇莓儿摇头,愧疚地说:“我所学太少,当年听完就听完了,只当是传说,也没寻根究底。但我们的巫王一定知道,王姬若有空时,就来九黎吧!虽然外面人说我们很可怕,可乡亲们真的都是好人!”

小夭道:“有机会,我一定会去九黎。”

蛇莓儿道:“我总觉得王姬和九黎有缘,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在故乡款待你。如果不能,我也会让我的族人款待你。”

蛇莓儿已经很老,这一别大概就是永别,小夭突然有几分伤感。

蛇莓儿笑道:“我已心满意足,多少九黎的男儿、女儿死在异乡,我能回到故乡,要谢谢王姬。”她在涂山家太多年,知道不少秘密,如果太夫人和篌不是顾忌到也会蛊术的小夭,不可能让她发了毒誓就放她离开,只怕她会是另一个下场,珊瑚和苗莆拿着两个包裹跑进来,蛇莓儿收下,道谢后,向小夭辞别。

小夭目送着蛇莓儿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转头看向了东边,那里有清水镇,还有辽阔的大海,小夭喃喃说:“情人蛊?”

小夭脑海里有太多思绪,让珊瑚和苗莆先回去,她独自一人,沿着山径,慢慢地向紫金顶攀爬。

从中午爬到傍晚,才看到紫金宫。

看着巍峨的重重殿宇,小夭突然觉得疲惫,疲惫得就好像整个人要散掉了,她无力地坐在了石阶上。

山风渐渐大了,身上有些冷,小夭却就是不想动,依旧呆呆地看着夕阳余晖中,落叶潇潇而下。

颛顼走到她身后,把自己的披风解下,裹到她身上:“在想什么?想了一下午都没想通吗?”

“本来想了很多,一直都想不通,后来什么都没想了。其实,人生真无奈,不管再强大,世间最大的两件事情都无法掌握。”

颛顼挑挑眉头:“哦?哪两件?说来听听!”

“生!死!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死,有时候想想,连这两件大事都无法掌控,别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想、好争的呢?真觉得没意思!”

颛顼笑起来:“傻瓜,你不会换个角度想吗?正因为生、死都无法掌控,我们才应该争取掌控其他,让生和死之间的一切完全属于我们自己。比如,你现在不高兴,我就决定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让你快乐起来。”

就为了颛顼的最后一句话,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小夭禁不住眼中露出笑意,却故意板着脸说:“好啊,你逗我笑啊!”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十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仲春之月、腓日,黄帝下诏,要来中原巡视。

上一次黄帝来中原巡视还是二百多年前,那一次巡视的经历非常不愉快,曾经的神农山侍卫头领刑天行刺黄帝,竟然一路突破重围,逼到了黄帝面前,几乎将黄帝斩杀,危机时刻,幸得后土相救,黄帝才险死还生。

那之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原死了一大批人,轩辕的朝堂内也死了一大批人,黄帝的六子轩辕休就死在那一次风波中,八子轩辕清被幽禁,煊赫显耀的方雷氏没落。

如果把黄帝打败蚩尤、统一中原,率领属下登临神农山顶、祭告天地算作黄帝第一次来中原巡视;刑天行刺那一次就是第二次;那么如今黄帝第三次巡视中原。对中原的氏族而言,黄帝每一次来中原,都血流成河,第三次会不同吗?

没有人能回答,每个氏族都严格约束子弟,谨慎小心地观望着。

当颛顼把黄帝要来中原的消息告诉小夭时,小夭紧张地看着颛顼:“他为什么要来中原巡视?他知道什么了?还是两个舅舅告密了什么?”

颛顼心里也发虚,却笑着安慰小夭:“不要害怕,不会有事。”小夭苦笑,能不害怕吗?在她眼中,父王很和善,可父王能亲手诛杀五个弟弟,株连他们的妻妾儿女,上百条性命,一个都没放过。在轩辕山时,外祖父也算和善,可是小夭清楚地知道,外祖父只会比父王更可怕!那是白手起家,率领着一个小小部落,南征北战,创建了一个王国,又打败了中原霸主神农国,统一了大半个大荒的帝王!

颛顼握住小夭的肩膀:“小夭,我们一定不会有事!”

小夭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她的目光变得坚毅:“纵使有事。我们也要把它变得没事!”

颛顼的心安稳了,笑着点了下头。

望日前后,黄帝到达阪泉。

阪泉有重兵驻守,大将军离怨是黄帝打下中原的功臣。

黄帝在阪泉停驻了三日,邀请了中原六大氏的长老前去观赏练兵。

大将军离怨沙场点兵,指挥士兵对攻。士兵并没有因为安逸而变得缺乏斗志,依旧像几百年前他们的先辈一样,散发着猛虎恶狼般的气势。

六大氏的长老看得腿肚子发软,当黄帝问他们如何时,他们只知道惶恐地重复“好”。

黄帝微笑着让他们回去,随着六大氏长老的归来,没多久,整个中原都听说了轩辕军队的威猛。

离开阪泉后,黄帝一路巡视,晦日时到中原的另一个军事要塞泽州,泽州距离神农山的主峰紫金顶很近,驱策坐骑,半个时辰就能到。

颛顼想去泽州迎接黄帝,黄帝拒绝了,命他在紫金顶等候。

泽州也有重兵驻守。颛顼笑问小夭:“你说爷爷会不会在泽州也搞个练兵?别只六大氏了,把什么三十六中氏,八十一小氏都请去算!”“外爷应该不会把一个计策重复使用,只怕有别的安排。”

颛顼叹道:“也是,威吓完了,该怀柔了。”

季春之月正是百花盛开时,黄帝名苍林准备百花宴,邀请各氏族来赏花游乐。

璟、丰隆、馨悦都接到了邀请,众人纷纷去赴宴。颛顼被晾在紫金顶。如果这个时候,颛顼还不明白黄帝在敲打他,那颛顼就是傻子了。

俊帝也察觉了形势危急,不惜暴露隐藏在中原的高辛细作,命他们迅速把小夭和阿念接离中原,送回高辛境内。为了安全,还下令他们分开走。

阿念糊里糊涂,只知道父王有急事要见她,担忧父王,立即上了坐骑,随他们走了。

小夭却对来接她的人说:“请你们告诉父王,我现在不能回去,原因他会理解。”

来接她的人没办法,只得离开。

小夭平静地走进她居住的宫殿,拿出弓箭,开始练习箭术,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颛顼来赶小夭走,小夭好整以暇,问道:“你没有信心吗?”

颛顼说:“我有!”

小夭笑眯眯地说:“那么你就无须赶我走!”

颛顼恼道:“那好,我没有!”

小夭依旧笑眯眯的:“那么我就不能走,你需要我的支持和保护!”

颛顼看着小夭,带了一分哀求:“小夭,离开!”

小夭微笑着,眼中却是一片冰凉:“你无须担心我,我不是母亲,黄帝对我没有养育之恩,他要敢对我们下狠手,我就敢对他下狠手!”

颛顼凝视着小夭,缓缓说:“那好,我们一起。”

小夭嗖一声射出一箭,将宫墙上的琉璃龙头射碎,她收起弓箭,淡淡地说:“他毕竟抚养了你几十年,若真到了那一步,你对他下不了手,交给我。”

小夭转身离去,走向她的“厨房”。

颛顼握了握拳头,他不想走到那一步,但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他绝不会让小夭出手!

一连几日,黄帝在泽州大宴宾客。

颛顼在紫金顶勤勤恳恳地监督工匠们整修宫殿,没有正事时,就带着淑惠在神农山游玩,去看山间的百花。

季春之月、上弦日,有刺客行刺黄帝,两名刺客被当场诛杀。据说,刺客死时还距离黄帝很远,和百年前刑天的刺杀相比,简直像小孩子胡闹。

可是,事情的严重性并不比当年小,都说明——有人想黄帝死。据说两名刺客的身上有刺青,证明他们属于某个组织,效忠某个人。

黄帝下令严查,一时间中原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颛顼走进庭院,小夭正在拉弓射箭,一箭正中木偶人的心脏。

颛顼鼓掌喝彩,小夭笑问:“查出那两个刺客背后的主使是谁了吗?”颛顼说:“我估计应该没有人能查出来。”

“为什么?”

“我收到消息,那两个刺客身上的刺青是用若木汁纹出。”若木是大荒内的三大神木之一,也是若水族的守护神木,颛顼的母亲曾是若水族的族长,她死后,若水族未推荐新的族长,从某个角度而言,颛顼就是现任的若水族族长。

小夭问:“纹身能检查出年头,外祖父让人查了吗?”

颛顼苦笑:“正因为查了,所以我说再不可能查出是谁主使。刺青究竟纹了有多久,查验尸体的医师没有明说,但他说不少于三十年。”

小夭感慨:“两位舅舅可真够深谋远虑,竟然早早就准备了这样的人,不管刺杀谁,都可以嫁祸给你。一看刺青有几十年的时间,自然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嫁祸的阴谋,谁能相信有人几十年前就想好刺杀某个人时要嫁祸给你呢?”

颛顼叹道:“爷爷对中原氏族一直很忌惮,我却和中原氏族走得越来越近,大概有人进了谗言,爷爷动了疑心,所以突然寅布巡视中原。但在刺客行刺前,爷爷应该只是想敲打警告我一番,并不打算真处置我,可他们显然不满意,非要让爷爷动杀意。”

小夭没有搭箭,拉开弓弦,又放开,只闻噌的一声:“这种事连辩解都没有办法辩解,你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

“外祖父这次来势汹汹,一出手就震慑住了中原六大氏,紧接着又让众人明白只要别闹事,大家可以继续花照看、酒照饮。已倾向你的那些人会不会被外祖父又吓又哄的就改变了主意?”

颛顼笑道:“当然有这个可能!爷爷的威胁和能给予他们的东西都在那里摆放着,实实在在,我所能给他们的却虚无缥缈,不知何日才能实现。”

小夭叹息,盟友倒戈,才是最可怕的事!她急切地问:“那丰隆呢?丰隆会变节吗?”

颛顼笑了笑:“他应该不会,他想要的东西爷爷不会给他,两个王叔没胆魄给,全天下只有我能给。但人心难测,有时候不是他想变节,而是被形势所迫而不得已,毕竟他还不是赤水氏的族长,很多事他做不了主,要受人左右。”

“那曋氏呢?”“他们不见得不想,但他们不敢。我娶的是曋氏的嫡女,就算曋氏想和王叔示好,两位王叔也不会信他们。”这就像男女之间,有情意的未必能在一起,在一起的并不需要真情意,难怪氏族总是无比看重联姻,大概就是这原因。

小夭问:“你什么时候娶馨悦?”

颛顼自嘲地笑着:“你以为是我想娶就能娶的吗?她现在绝不会嫁给我!这世上,除了你这个傻丫头,所有人帮我都需要先衡量出我能给他们什么。”

小夭这才惊觉馨悦的打算,她自己一直不肯出嫁,可为了帮颛顼巩固在中原的势力,就把曋氏推了出来,这样她进可攻、退可守。如果颛顼赢,她就站在了天之巅,纵使颛顼输了,她依旧是神农族没有王姬封号的王姬,依旧可以选择最出色的男子成婚。馨悦对颛顼不是没情,但那情都是有条件的。馨悦就像一个精明的商人,把颛顼能给她的和她能付出的衡量得很清楚。

一瞬间,小夭心里很是堵得慌,她收起弓箭,拉住颛顼的手,问道:“你难受吗?”

颛顼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世上,谁活着都不容易,感情又不是生活的全部,饿了不能拿来充饥,冷了不能拿来取暖,哪里会有那么多不管不顾的感情?女人肯跟我,除了一分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外,都还有其他想得到的。馨悦所要,看似复杂,可她能给予的也多,其实和别的女人并无不同,我给她们所要,她们给我所需,很公平。”

“你自己看得开,那就好。”小夭无声地叹了口气。颛顼身边的女人看似多,可即使阿念,也是有条件的,她们喜欢和要的颛顼,都不是无论颛顼什么样都会喜欢和要的颛顼。

颛顼掐掐小夭的脸颊:“喂!你这什么表情?像看一条没人要的小狗一样看着我。我看你平日里想得很开,怎么今日钻起牛角尖了?”

小夭瞪了颛顼一眼:“人不都这样吗?冷眼看着时想得很开,自己遇上了就想不开了!我虽然知道世间事本如此,可总是希望馨悦她们能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颛顼大笑起来,点了点小夭的鼻子说:“行了,我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你就别再为我愤愤不平了!”

小夭说:“既然馨悦选择了作壁上观,看来神农族绝不会帮你。”

颛顼笑道:“别胡思乱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爷爷的态度,他们想利用帝王的疑心除掉我,很聪明!可爷爷也不会是傻子!”

几日后,黄帝派侍者传谕旨,召颛顼去泽州见他。

接到谕旨后,紫金宫内气氛压抑,潇潇和暗卫都面色严肃,流露出壮士赴死的平静决然。

金萱为颛顼收集和整理消息,自然最清楚黄帝那边的状况,拜求颛顼千万不要去泽州,泽州驻守着重兵,颛顼一旦去泽州,生死就都捏在黄帝的手掌心,而黄帝显然已经怀疑颛顼是第二个轩辕休。

淑惠虽然并不完全清楚事态的危急,但她也感觉到此行凶多吉少,不敢干涉颛顼的决定,只是自己偷偷哭泣,哭得整张脸都浮肿了。

颛顼把所有的心腹都召集起来,对他们说:“我必须去泽州,如果不去,就证实了王叔的谗言,让爷爷相信我是真有反心,想杀了他、取而代之,那么爷爷可以立即派兵围攻神农山。整个轩辕国都在爷爷背后,兵力粮草可源源不断地供给,神农山却只能死守,我根本没有办法和爷爷对抗。等到神农山破时,所有跟着我的人都会被处死。我不想死得那么不值得,也不想你们那么多有才华的人死得那么不值得,你们是全天下的财富,不管我生、我死,你们都应该活着。”禺疆他们都跪了下来,对颛顼砰砰磕头,劝的、哭的、求的都有,颛顼却心意已定,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潇潇和一群暗卫求道:“我们陪殿下去泽州。”

颛顼笑道:“不必,如果爷爷真想杀我,你们去了也没用,反倒引人注意,你们在泽州城外等我就可以了。”

潇潇红着眼眶,应道:“是!”

站在殿门旁,静静聆听的小夭走进去,说道:“我和你一块儿去泽州。”

颛顼要开口,小夭盯着他,用嘴型说:“别逼我当众反驳你!”

颛顼无奈地说:“好!”

小夭随颛顼走向云辇。

颛顼挡在云辇外,不让小夭上车,颛顼说:“小夭,你真的不用跟我去,我既然敢去,就还有几分把握能活着回来。”

小夭说:“既然你有把握,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去?正好我也好久没见过外祖父了。”

颛顼气得说:“你装什么糊涂?你跟着我去,有什么用?你灵力那么低,真有事逃都逃不快,就是个拖累!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给我添麻烦?”

小夭狠狠地推了颛顼一把,从颛顼的胳膊下钻进了云辇,蛮横地说:“就算是给你添麻烦,我也要去!”

颛顼瞪着小夭,小夭又扮起了可怜,好声好气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好歹也是高辛王姬,舅舅他们绝不敢明着乱来。这会儿你就算赶了我下车,我也会偷偷跟去泽州!”

颛顼知道小夭的性子,与其让她偷跟着去,还不如带在身边。

颛顼无奈地吩咐驭者出发。这次去泽州,颛顼只带了一名暗卫,就是驾驭天马的驭者,叫钧亦,是暗卫中的第一高手。

到了泽州,侍者领着他们去舰见黄帝。

正厅内,黄帝和苍林都在,黄帝倚靠在榻上,苍林和另外三个臣子陪坐在下方。

四十多年没有见,黄帝越发苍老了,整个人就像一块枯木,能明显地感觉到生命在从他体内消失。

颛顼和小夭上前磕头,小夭只是平静地问候,颛顼却是黄帝亲自抚养过几十年,对黄帝的感情不同,虽然很克制,可和小夭的淡漠一对比,立即能看出颛顼的问候是有感情的。

这种对比,让苍林暗自蹙眉,黄帝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会儿颛顼。

黄帝让颛顼和小夭坐,小夭笑嘻嘻地坐到了靠近苍林的坐席上,颛顼挨着榻角,跪坐下。

黄帝询问颛顼神农山的宫殿整修得如何了,颛顼把修好了哪些宫殿还有哪些宫殿等待修葺,一一奏明。

苍林嘲讽道:“你倒是真上心,难怪中原的氏族都喜欢你,连曋氏都把女儿给你了。你不会是在神农山住久了,就把这里当了家吧?”

颛顼没吭声,好似压根儿没听到苍林的话。

其余三个轩辕的臣子说道:“殿下的确和中原氏族走得太近了,要知道对他们不可不防!”

“轩辕有很多氏族,竖沙、月支……都有好姑娘,殿下迎娶的第一个妃子怎么也应该从轩辕国的这些老氏族中挑选。”

“殿下此举的确伤了我等老臣的心。”

颛顼依旧垂眸静坐,不说话。

黄帝一直盯着颛顼,突然开口问道:“如果你是轩辕国君,你会怎么对待中原氏族?”

众人面色全变,大气都不敢喘。

颛顼立即艟头:“孙儿不敢。”

“我问你话,你只需回答。”

颛顼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回道:“鸿蒙初开时,天下一家,这大荒没有神农国,也没有轩辕国,后来兴衰更替,先有盘古大帝,后有伏羲、女娲大帝,现如今有轩辕黄帝。孙儿想,如果是盘古大帝、伏羲女娲大帝复生,他们必定会把轩辕族、神农族都看作是自己的子民。只有把中原氏族真正看作自己的子民,才会是他们真正的国君。爷爷,您打下中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日日提防他们吗?孙儿斗胆,觉得既然有魄力打下,就该有魄力把中原看作自己的,既然是自己的东西,哪里来的那么多忌惮和提防?轵邑和轩辕城有何区别?神农山和轩辕山又有何区别?只不过都是万里江山中的城池和神山!”

颛顼一边说,黄帝一边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他紧盯着颛顼,目光无喜无怒,却让厅内的其余四人都跪到了地上,只有小夭依旧闲适地坐着,好似在看一场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戏。

一会儿后,黄帝看向苍林,问道:“如果你是轩辕国君,你会怎么对待中原氏族?”

苍林又惊又喜,声音发颤:“儿臣、儿臣……不敢!”

“说!”

苍林立即回道:“轩辕国是倚靠着轩辕各氏族打下了中原,只有这些氏族才最忠于轩辕国君,他们勇猛又忠心,身为国君就应该倚重这些氏族。而对中原氏族,儿臣觉得父王如今的做法是最睿智的做法。对中原氏族不可不用,却不可重用,不可不妨,却要适可而止,所以要有重兵驻守在中原四处,原本神农的军队要么困在西北,要么拆散编入轩辕军队中,中原氏族子弟在军中的升迁看似和轩辕各氏族一样,却都必须再经过秘密的审批。轩辕国君要想让轩辕国保持今日的兴盛、长治久安,就应该背后倚靠着轩辕的老氏族们,一手拿着武器,一手拿着美酒,对付中原氏族。”

黄帝没说话,依旧面无表情,却徐徐点了下头。

苍林心花怒放,强抑着激动,给黄帝磕头。

黄帝说:“你们都起来吧!”

几人都松了口气,各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苍林看颛顼,颛顼依旧是刚才那样子,既不见沮丧,也不见紧张。

苍林心内盘算了一番,悄悄给一个臣子递了个眼色。

那个臣子站起,奏道:“陛下,关于刺客的事一直未查出结果,纹身是唯一的线索,也许可以让颛顼殿下帮忙参详一下。”

皇帝说道:“好,你把有关刺客的事说给颛顼听一下。”那个臣子修行的应该是土灵,土灵凝聚成了两个栩栩如生的男子,每个男子的左胸口都纹着一个复杂的图案,臣子指着纹身说道:“纹身是用若木汁液纹成,医师判断至少有三十年。大荒内都知道若木是若水族的神木,未得若水族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可靠近,怎么有人可能折下若木枝?殿下可能给我们一解释?”

颛顼说:“我不知道,近几十年若水族的长老没有向我奏报过若木枝折损的事。”

臣子对黄帝奏道:“恕臣大胆,目前最有嫌疑的是颛顼殿下。为了陛下的安全,臣奏请陛下将殿下暂时幽禁。若能查到真凶,再还殿下清白。”

小夭嗤一声讥笑:“若查不到,是像对付八舅舅一样幽禁一辈子,还是像对付六舅舅一样杀了呢?”

一个老臣子自恃是老臣身份,斥道:“我等在议事,还请高辛王姬自重,不要擅自插嘴!”

小夭冷笑:“好啊,当年轩辕被蚩尤逼到轩辕城下时,怎么没有人对我娘说这句话?你如此有气魄,当时去了哪里,竟然要我娘领兵出征?你把我娘还给我,我立即闭嘴!”

老臣子气得脸色发红,却实在无法回嘴,只得跪下,叫道:“请陛下为臣做主!”

黄帝淡淡说:“你一大把年纪,半只脚都踩进黄土的人,和个小姑娘计较么?”

老臣红着脸碰头道:“是,臣失礼了。”

苍林对小夭说:“六弟和八弟都心有不轨,意图谋害父王,父王的处置十分公平,王姬难道是觉得父王处置错了?王姬到底是同情他们,还是同情颛顼?”

小夭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欠考虑,抱歉地看了眼颛顼,颛顼对苍林说:“王叔现在是在议我的罪,还是议小夭的罪?”

苍林不再逼问小夭,对黄帝道:“父王一人安危,关系到整个轩辕国的安危,刺客事关重大,还请父王为天下安危,谨慎裁夺。”

黄帝垂眸沉思,众人都紧张地看着黄帝。

小夭突然说:“外爷,我有话想说。”

苍林想开口,黄帝扫了他一眼,他闭上了嘴,黄帝对小夭温和地说:“你说吧。”小夭问苍林和三位臣子:“你们觉得颛顼是聪明人,还是个笨蛋呢?”

苍林没有吭声,三个臣子对视了一眼,看黄帝看着他们,显然在等他们的回答,一个臣子说道:“殿下当然算是聪明人了。”

小夭说:“天下皆知若水族和颛顼的关系,若木汁的纹身就相当于在死士胸膛上刺了‘颛顼’两字,你们都是轩辕的重臣,估计都会养几个死士,帮你们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几个会在这些死士的胸膛上刻上你们的名字?”

三个臣子气得说:“王姬休要胡言!”

小夭讥讽道:“这个嫁祸的人把颛顼当什么?白痴吗?用若木汁纹身,唯恐别人不知道刺客是颛顼派的吗?五舅舅,你会给自己养的死士身上刻上‘苍林’两字吗?我看你绝对做不出这么愚蠢的事,你觉得比你聪明的颛顼会做吗?”

苍林愤怒地吼了起来:“高辛玖瑶,你……”

小夭笑眯眯地说:“不过,这个嫁祸的人也很聪明!他明白只要帝王的疑心动了,杀机一起,纹身不过是个引子,想要意图不轨的证据有的是!王子们有几个真的干干净净?如果外爷现在仔细去查舅舅,绝对也能搜罗出一堆舅舅有不轨意图的证据。可那真能代表舅舅想谋反吗?当然不是!那只不过说明舅舅想要那个位置。”小夭看着黄帝,朗声问道:“身为轩辕黄帝的子孙,想要,有错吗?”

苍林说:“想要没有错,可想杀……”

黄帝对苍林挥了下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们都退下。”

苍林急切地说:“父王……”

黄帝看着苍林,苍林立即低头应道:“是!”和三个臣子恭敬地退了出去。

黄帝问颛顼:“真是你想杀我吗?”

颛顼跪下:“不是我。”

黄帝冷冷问:“你在神农山只是修葺宫殿吗?”

颛顼掌心冒汗,恭敬地回道:“孙儿一直谨记爷爷的教导,努力做好分内之事。”

黄帝盯着颛顼,颛顼纹丝不敢动地跪着,半晌后,黄帝说:“我信这次刺客不是你主使。你回去吧!”颛顼建了三个头后,站起。

小夭跪下,磕头告辞:“谢谢外爷。”这会儿她说起话来倒是真诚了许多,笑容也分外甜美。

黄帝笑起来:“你啊,若是个男孩儿,还不知道要如何作乱!”

小夭笑道:“再乱又能如何?就算我要抢,也是去抢我父王的位置。”

黄帝说:“《神农本草经》应该在你手里吧!你的医术究竟学得如何?”

小夭估摸着黄帝是想让她为他检查一下身子,诚实地回道:“我的医术远远不如我的毒术。不过,外爷想让我帮您看看身子,我会尽力。”

黄帝叹了口气,笑道:“让你看病,需要勇气,我得再想想。”小夭笑做了个鬼脸。

黄帝道:“你们去吧!”

颛顼和小夭出了黄帝暂时居住的府邸,颛顼加快了步子,低声对小夭说:“小心!”

小夭明白了,不管黄帝是否会放颛顼离开泽州,苍林都没打算让颛顼活着回到神农山。

上了云辇,颛顼神情凝重地对驭者钧亦说:“全速离开泽州,和潇潇会合。”

四匹天马展翅扬蹄,云辇腾空而起。

云辇正在疾驰,无数羽箭破空而来,钧亦灵力高强,并未被箭射中,可有两匹天马被射中。

受伤的天马悲鸣,另两匹天马受了惊吓,开始乱冲乱撞,云辇歪歪扭扭,眼看着就要翻到。

“弃车!”颛顼把小夭搂在怀里护住,飞跃到一匹未受伤的天马上,钧亦翻身上了另一匹天马,挥手斩断拖车的绳子。

远处,十几个杀手驱策坐骑飞来,成扇形包围住了颛顼。射箭的杀手只有两人,可因为设了阵法,到颛顼身边时,箭密密麻麻。虽然有钧亦的拼死保护,也险象环生。

小夭动了动,想钻出来,颛顼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按住小夭,喝道:“别动,冲出泽州城就安全了!”

小夭的手上出现一把银色的弓:“你防守,我进攻!”颛顼愣了一愣,小夭已挽起了弓,弓弦一颤,银色的箭疾驰而去。正中远处坐骑上一个人的心口。

颛顼虽然知道小夭一直苦练箭术,可他从没想到小夭会这么厉害,惊喜下,竟忍不住低头在小夭的头上亲了一下。

小夭说:“我只能射三箭。”颛顼说:“足够了!”截杀他们的杀手选择了利用阵法远攻,他们只能挨打,此时有了小夭,颛顼没打算客气了。小夭不懂阵法,颛顼却能看出阵眼所在,颛顼说:“坤位,第三个。”他声音刚落,小夭的银色小箭已射出,对方已有防备,可小夭的箭术实在诡异,箭到身前,居然转了个弯,但小夭毕竟是灵力不够,箭被对方的灵力一震,偏了偏,没射中要害。

钧亦正可惟箭只是射中了小腿,那人居然直挺挺地摔下了坐骑。钧亦这才想起,王姬好像会用毒。

设阵的人被射死,箭阵被破,追杀他们的杀手只能放弃靠远攻杀死颛顼的打算,驱策坐骑包围了过来。

小夭看看周身,十几个灵力高强的杀手,泽州城的城墙却还看不到。她灵力低微,近身搏斗完全是拖累,颛顼的灵力在这些专业杀手面前,也实在不能看,只钧亦一个能打,显然,逃生的机会很小。

颛顼和小夭却都很平静。趁着钧亦暂时挡住了杀手,两人从容地打量了一番四周。

颛顼说:“这么大动静,泽州城的守卫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小夭勾起一抹坏笑,说道:“我有个主意,不过需要你帮我。”

颛顼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小夭挽弓,对准的是他们来时的方向——黄帝暂居的府邸,颛顼的手抚过箭,用所有灵力,为箭加持了法术。

小夭尽全力射出了箭,箭到府邸上空时,突然化作了无数支箭,像雨点般落下。

这些箭当然伤不到人,但声势很惊人,再加上刚发生行刺,侍卫们都心弦紧绷,立即高呼:“有人行刺!”

就像一颗巨石投入了湖水,涟漪从黄帝的居所迅速外扩。

被苍林买通的将领可以对追杀颛顼的杀手视而不见,但对刺杀黄帝却不敢有一丝怠慢。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甚至性命,他们顾不上苍林的交代了,迅速全城警戒,所有人出动。

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十几个杀手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成是来行刺黄帝的刺客。

统领上甫给颛顼行礼,颛顼指着那一堆杀手,说道:“我看他们形迹可疑,你们仔细盘问。”

十几个杀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颛顼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泽州城。

刚出泽州城,潇潇他们立即迎了上来,都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颛顼弃了天马,换成重明鸟坐骑,他对小夭说:“小夭,谢谢你!”

小夭昂起头,睨着颛顼:“我是你的拖累吗?”

颛顼揽住小夭:“你不是!我起先说的那些话……反正你明白。其实,有时候,我倒想你是我的拖累,让我能背着你。”

小夭笑起来,故意曲解了颛顼的话:“你想背我?那还不容易,待会儿就可以啊!”

颛顼笑道:“好,待会儿背你!”

小夭问颛顼:“此行孤身入泽州,你究竟有几分把握能出来?”

颛顼对小夭说:“本来只有三成,可我收到了师父的密信,又加了三成,六成把握。已经值得走一趟。”

“父王说什么?”

“师父告诉了我大伯的死因,其实大伯不能算死在蚩尤手里,当年爷爷误以为大伯要杀他,所以对大伯动了杀意,大伯的死绝大部分是爷爷造成的。”

小夭愣住。

颛顼说:“师父说大伯是爷爷最悉心栽培的儿子,也是最喜欢、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可就因为一念疑心动,一念杀机起,失去了最好的儿子。师父说,他已经致信给应龙将军,请他奏请爷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师父说大伯的死一直是爷爷心中无法释怀的痛,叮嘱我一定不要轻举妄动。”

小夭说:“看来外爷传你去泽州,是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颛顼点头。

小夭说:“暂时逃过一劫,但外爷最后问你的那句话可大事不妙。”私自拥兵比我意图行刺,很难说哪个罪名更重,反正结果都是杀头大罪。

颛顼面色凝重:“其实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别的那些事情,只有苍林那帮鼠目寸光的东西才会揪着不放。”

到了紫金顶,颛顼驱策坐骑重明鸟落在紫金宫外的甬道甫前。

颛顼拉着小夭跃下坐骑,蹲下了身子:“上来啦!”

小夭惊笑:“你真的要背我?”

“难道你以为我在逗你玩?”颛顼回头,瞅着小夭,意有所指地说,“我说了,我愿意背你!”小夭说:“我明白,我们赶紧回去吧!他们都等着你呢!”

“怎么?你不肯让我背吗?小时候,是谁偷懒不肯走路,老让我背的呢?”小夭看看潇潇他们,低声说:“你不怕别人笑吗?”“谁敢笑我?紫金顶上我还能说了算,上来!”

“背就背,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小夭挽起袖子,跃上了颛顼的背。

颛顼背着小夭,一步步踩着台阶,向着紫金宫走去。

从下往上看,紫金宫外种植的凤凰树分外显眼,再过几年,应该就会开出火红的花,灿若锦缎、云蒸霞蔚。

小夭叹道:“凤凰树已经长大了。”

颛顼说:“是啊!”

小夭搂紧了颛顼的脖子:“哥哥!”

“嗯?”

“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

颛顼背着小夭一直走进紫金宫,才放下了小夭,颛顼对小夭说:“夜里,我要出去一趟,你和我一块儿去吗?”“去啊!”

“璟会在。”

小夭笑笑:“我和他已没有关系,只当他是哥哥的朋友,为什要回避他?”

“那好。”

深夜,颛顼带小夭和潇潇悄悄去神农山的丹河。

到了密会的地点,潇潇消失在林木间。颛顼把一枚珠子投入水中,不一会儿,一个大水龟浮出水面。水龟张开嘴,颛顼拉着小夭,跃入龟嘴中。水龟合拢嘴,又潜入了水底。

颛顼领着小夭往前走。小夭这才发现,这并不是真的水龟,只是一艘和水龟一模一样的船,因为四周密闭,所以可以在水底潜行。

走过龟脖子的通道,进入龟腹,里面就如一个屋子,榻案帘帐一应俱全,璟和丰隆正在吃茶。

小夭早知道璟会在,已有心理准备。神情如常,笑着对两人问好,真的就是把璟看作了颛顼的朋友。璟却没料到小夭会来,神色骤变,当发现小夭对他自然大方,已经把过去一切都当作了过眼云烟时,他更是难掩神伤。

小夭微微笑着,毫不在意,其他两人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感受到。

丰隆笑对小夭说:“以前听馨悦说,你妹妹很是瞧不上我们赤水家造的船,这艘船如何?”

小夭点点头:“很好,在这里谈事情,隐秘安全,绝不会有人能偷听到。”

丰隆对颛顼举杯:“先给你赔罪,知道你今日孤身犯险。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颛顼道:“有些事情必须我自己承担。现在形势不明,众人都巴不得躲着我走,你和璟能在这个时候,主动要求见我,已是危难时方见真义。”

丰隆看了眼璟,说道:“我和璟商量过,现在的局势看似对你不利,但实际上,你不是没有优势,四世家中的西陵、鬼方都站在你这一边,涂山氏也站在你这一边,只要我当时赤水氏的族长,我保证赤水氏也支持你。四世家,再加上六大氏之首的曋氏,已经是不容小觑的力量。就算神农族仍旧不愿表明态度,可很多人总会把我和神农族联系到一起,只要神农族不明确表示反对你,中原的氏族绝大多数都会选择你。现在的关键是,你如何利用这个劣势的机会,我怎么能尽快当上族长。”

从丰隆的话中,颛顼得到一个重要讯息——璟以族长的身份决定了支持他。他又惊又喜,本以为小夭和璟分开了,璟会选择中立,没想到璟不但愿意给他帮助,还明确表明涂山氏会支持他,看来丰隆花了不少力气游说璟。颛顼只觉这真的是大旱中来了雨露,不禁站起,对璟和丰隆作揖:“人人自危,你们却……此恩不敢忘,谢谢!”

璟站起,还了一礼:“殿下不必客气,天下能者居之,我和丰隆如此选择,是因为你值得我们如此选择,要谢该谢你自己。”

丰隆嘲笑道:“颛顼,这天下能像你一般,毫不客气地把整个天下都看作自己家的人可没几个!至少我没见过!别说那帮故步自封、自己特把自己当回事的中原氏族,就是看似超然物外的四世家,还不是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轩辕的那些氏族就更不用提了,和地头的老农一样,苦哈哈一辈子,好不容易丰收了,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人家去抢了他们的瓜果。”

小夭嗤嗤笑了出来:“你可真够毒辣的,一句话把整个天下的氏族都骂了。”

丰隆可怜兮兮地说:“其实老子的日子过得最苦,看他们都不顺眼,却整日要和他们磨,幸亏还有颛顼这个异类,否则我这个异类非苦死了不可,逼到最后,也许只能去造反!可这已不是乱世造英雄的时代了,造反注定会失败!”

颛顼敲敲几案,示意丰隆别再胡说八道,丰隆咳嗽了一声,肃容道:“今日来见你,主要就是告诉你,我和璟都坚定不移地支持你。另外,就是希望你有些事情要当断则断,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和璟这般有眼光,大部分的俗人都必须要看到你切实的行动,才会决定是否投靠你。你明白吗?”颛顼对丰隆说:“爷爷问我在神农山除了修葺宫殿还做了什么。”

丰隆脸色变了:“他知道什么了吗?”

颛顼摇头:“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心才悬着,也许爷爷只是试探,也许他真的觉察到了什么,今日这里正好很隐秘,把这事跟璟说一声吧!”

丰隆对璟说:“颛顼在神农山里藏了两万精兵。”

璟没有丝毫异样,只是颔首,表示知道了。丰隆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家伙可真是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

丰隆对颛顼说道:“不管陛下是试探还是真察觉了什么。反正你都想好该怎么办吧!就如我刚才所说的,陛下在泽州,看似你处于劣势,但你也有很多优势。关键就是你怎么处理。”

颛顼点了下头:“我明白。”

颛顼起身,向两人告辞:“出来有一阵子了,我得回去了。”

丰隆瞅了小夭一眼,好似有些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又吞了回去。

侍从送颛顼和小夭出来,水龟张开了嘴,颛顼拉着小夭从龟嘴飞跃到了岸上。

水龟迅速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潇潇显身,对颛顼说道:“岸上没有人跟踪。”

颛顼点点头:“回紫金宫。”

颛顼把小夭送到了寝殿,转身想走,却又停住步子,回身问道:“见到璟是什么感觉?”

“你一大堆事情要做,还有闲情操心我的琐事?”

颛顼问:“你心里真和你表面一样,把一切都当作了过眼云烟?”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不是,我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居然觉得有点开心。如果他今日和我一样,谈笑如常,云淡风轻,我只怕会很难过。”小夭自嘲地吁了口气,“明知道一切都已过去,我想尽快忘记他,嘴里也说着大家只当陌路,可心底深处并不想他忘记我。我心口不一……我自己表现得什么都不在乎,却不允许他不在乎,如果他真敢这么快就不在乎,我非恨死他不可……”小夭摇头苦笑,“我是不是很有病?”

颛顼怔怔地听着,一瞬后,才道:“这不是有病,只是你对他动了真情。”颛顼苦涩道,“小夭,我现在很后悔,如果不是我当年太想借助涂山璟的力量,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

小夭走到他身前:“你忘记了吗?在你出现之前,我就救了他。”

“那时你可没对他动情,是我不但给了他机会,还为他创造机会,让他一步步接近你。”

和璟走到今日,的确很多次都是因为颛顼——如果不是颛顼要抓她,她不会找璟求助,某一天换掉容貌,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果不是颛顼把他们关在龙骨地牢里,璟不会有机会提出十五年之约;如果不是因为颛顼需要璟,她不会明明决定了割舍又回去找璟……

小夭推着颛顼往外走,笑道:“我和璟之间的事,你只是适逢其会,何况我并不后悔喜欢他,你又何必赶着自责?不要担心,时间会抚平一切,我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去忘记他。”

颛顼扭头:“小夭……”

小夭嚷:“睡觉了!一大堆人的生死都系在你身上,你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颛顼说:“好!你也好好休息。”

“放心吧,我从不亏待自己。”

小夭关上了门,走到榻旁,缓缓躺倒。

她很清楚今夜不借助药物,怕是难以入睡,取了颗药丸吞下,药效发作后,昏睡了过去。

梦到了璟,小夭从没见过他的儿子,梦里的小孩看不到脸,伏在璟怀里,甜甜地叫爹爹,璟在温柔地笑。

小夭奔跑着逃离,一眨眼,从青丘逃到了清水镇,小夭跳进了河里,用力地划水,她游进了蓝色的大海,无边无际,自由畅快。可是,她真的好累!这忙忙天地,她究竟该去往何处?防风邶出现在海上,他坐在白色的海贝上,笑看着她,一头漆黑的头发飘拂在海风中,小夭朝他游过去,可突然之间,他的头发一点点变白,他变作了相柳,冷漠地看着她,白色的贝壳,白色的相柳,就如漂浮在海上的冰山。

黑发的他,白色的他,忽近忽远……小夭猛然转身,向着陆地游去,一边划水,一边泪如雨下……

小夭从梦中惊醒,枕畔有冰冷的湿意,一摸脸颊,才发现竟然真的是满脸泪水。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十一章 满院春风,惆怅墙东 黄帝来中原巡视,理当登神农山,祭拜天地,祭祀盘古、伏羲、女娲,还有炎帝。即使两百多年前那次巡视中原,碰到刑天行刺的重大变故,黄帝也依旧登了神农山,举行了祭拜和祭祀仪式,才返回轩辕山,可这一次,黄帝一直停驻在泽州,迟迟没有来神农山。

黄帝一日不走,中原所有氏族一日提心吊胆。

季春之月、十八日,黄帝终于择定孟夏望日为吉日,宣布要上紫金顶,却未命一直在神农山的颛顼去准备祭拜和祭祀仪式,而是让苍林准备。

因为上一次苍林和颛顼的回答,苍林认定了黄帝

一日,小夭接到馨悦的帖子,请她到小祝融府饮茶。

自从黄帝到中原巡视,馨悦一直深居简出,和颛顼一次都未见过,这次却主动邀请小夭,小夭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跑一趟。

小夭到小祝融府时,馨悦把小夭请进了密室,丰隆在里面。

馨悦笑道:“我去准备点瓜果点心,哥哥先陪陪小夭。”

小夭很是诧异,她以为是馨悦有话和她说,没有想到竟然是丰隆。

待馨悦走了,小夭问道:“你神神秘秘地把我叫来,要和我说什么?”

丰隆抓着头,脸色有点发红,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小夭好笑地看着他。他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灌下,重重搁下酒碗,说道:“小夭,你和我成婚吧!”

“啊?”小夭愣住。

丰隆一旦说出口,反倒放开了:“你觉得我们成婚如何?”

小夭有点晕:“你知道我和璟曾……你和璟是好朋友,好兄弟,你不介意吗?”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好东西自然人人都想要,我只是遗憾被他抢了先,可惜他终究没福,和你没有夫妻的缘分。我做事不喜欢遮遮掩掩,来问你前,已经告诉璟我想娶你。我和他直接挑明说了,只要你答应了嫁我,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希望他也把一切念头都打消。你于他而言,从今往后,只是朋友的妻子。”

“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看得出他很难过,但只要你同意,我相信他会祝福我们。”

小夭微笑着,自己斟了一碗酒,慢慢地啜着:“丰隆,你为什么想娶我?”

丰隆不好意思地说:“你长得好看,性子也好,还能和我拼酒。”

小夭笑道:“这三样,娼妓馆里的娼妓都能做得比我好。”

丰隆笑着摇头:“你……你可真有你的!这话都能说出口!”

小夭说:“告诉我你真正想娶我的原因。”

“刚才说的就是真正的原因,不过只是一部分而已。颛顼现在需要帮助,我如果想给他帮助,就必须当上族长,可族里的长老都觉得我的想法太离经叛道,一直让爷爷再磨炼我几十年,把我的性子都磨平。如果我想立即接任族长,必须让所有的长老明白他们不可再与我作对,还有什么比娶了你更合适?”

“你娶我只是因为哥哥需要帮助?”

丰隆叹了口气:“你可真是要把我的皮一层层全剥掉!好吧,我也需要你,现在需要你帮我登上族长之位,将来需要通过你,巩固和颛顼的联盟。这世间,纵有各种各样的盟约,可最可靠的依旧是姻亲。你是轩辕黄帝和蚕神嫘祖娘娘唯一的外孙女,颛顼唯一的妹妹,娶了你,意味着太多东西,你自己应该都明白。”

小夭道:“也意味着很多麻烦,涂山太夫人就是很不喜欢我带来的麻烦,我记得你们四世家都有明哲保身的族规。”

丰隆大笑起来:“小夭,你看我所作所为像是遵守族规的人吗?如果你担心我爷爷反对,我告诉你,我爷爷可不是涂山太夫人,我们赤水氏一直是四世家之首,几千年前,嫘祖娘娘都向我们赤水家借过兵!若没有我们赤水氏的帮助,也许就没有后来的轩辕国!我能娶你,我爷爷高兴都来不及!”

“颛顼和你说过想娶我的条件吗?”

“说过,有一次我拜托他帮我牵线搭桥时,他说如果要娶你,就一辈子只能有你一个女人,让我考虑清楚。”丰隆指了指自己,“你我认识几十年了,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知道几分,我对女色真没多大兴趣,有时候在外面玩,只是碍于面子,并不是出于喜好。如果我娶了你,我不介意让所有酒肉朋友都知道我惧内,绝不敢在外面招惹女人。我发誓,只要你肯嫁给我,我一定一辈子就你一个,我不敢保证自己对你多温柔体贴照顾,但我一定尽我所能对你好。”

小夭喝完一碗酒,端着空酒碗,默默不语。

丰隆又给她斟了一碗:“我知道我不比璟,让你真正心动,但我真的是最适合你的男人,我们家世匹配,只要你我愿意,双方的长辈都乐见其成,会给予我们最诚挚的祝福。你不管容貌性情,自然都是最好的。我也不差,至少和你站在一起,只会惹人欣羡,不会有人吹嘘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小夭刚喝了一口酒,差点笑喷出来,丰隆赶紧把酒碗接了过去,小夭用帕子捂住嘴轻声咳嗽。

丰隆说道:“说老实话,就这两条,在世间要凑齐了就不容易。纵使凑齐了,指不准还会前路有歧路,但你和我永远都在一条路上。你永远都站在颛顼一边,我会永远追随颛顼,就如象罔和黄帝,是最亲密的朋友,是最可靠的战友,也是最相互信任的君臣。我也会永远效忠颛顼,我和你之间永不会出现大的矛盾冲突。我知道女人都希望感情纯粹一点,但有时候,你可以反过来想,这些不纯粹反而像是一条条看得见的绳索,把我们牢牢地捆绑在一起,难道不是比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更可靠吗?至少你知道我永远离不开你!因为背叛你就是背叛颛顼!”

小夭把酒碗拿了回去,笑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可以帮哥哥去做说客,游说各族英雄效忠哥哥了。”

丰隆有些赧然:“不一样,我和他们说话会说假话,但我和你说的都是大实话。”

小夭说:“事情太仓促,毕竟是婚姻大事,一辈子一次的事,我现在无法给你答案,你让我考虑一下。”

丰隆喜悦地说:“你没有拒绝我,就证明我有希望。小夭,我发誓,我真的会对你好的!”

小夭有些不好意思:“老是觉得怪怪的,人家议亲,女子都羞答答地躲在后面,我们俩却在这里和谈生意一样。”

丰隆说:“所以你和我才相配啊!说老实话,我以前一直很抗拒娶妻,可现在想着是你,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可以这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着办,就觉得娶个妻子很不错。有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小夭喝着酒不说话。

笃笃的敲门声尚起,馨悦带着侍女端着瓜果点心进来。

丰隆陪着小夭略略吃了点,对小夭道:“我还有事,必须要先走一步。”

小夭早已习惯:“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丰隆起身要走,又有些不舍,眼巴巴地看着小夭:“我真的很期望你能同意。”

小夭点了下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决给你回复的。”

丰隆努力笑了笑,做出洒脱的样子:“不过,不行也无所谓,大家依旧是朋友。”说完,拉开门,大步离去了。

馨悦请小夭去吃茶。

两人坐在茶榻上,馨悦亲自动手,为小夭煮茶。

馨悦问:“颛顼近来可好?”

小夭回道:“现在的情势,我不能说他很好,但他看上去的确依旧和往常一样,偶尔晚饭后还会带着淑惠去山涧走一圈。”

馨悦说:“如果你想帮颛顼,最好能嫁给我哥哥。”

小夭抿着抹笑,没有说话,如果真这么想帮颛顼,为什么自己不肯嫁?

馨悦一边磨着茶,一边说:“本来有我和哥哥的暗中游说,六大氏站在颛顼这边毫无问题,可是,樊氏和郑氏都对颛顼生了仇怨。当年,在梅花谷中害你的人,除了冰斐,还有一男一女,女子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男子是郑氏小姐的未婚夫。我和哥哥都劝颛顼放过他们,但颛顼执意不肯,把他们都杀了,和樊氏,郑氏都结下了仇怨。樊氏大郎为要复仇,行动很疯狂,而且中原毕竞有不少人对轩辕族不满,不敢去谋害黄帝,就都盯上了颛顼,渐渐地起闹越凶,如果不把他们压制住,不仅仅是颛顼的事,说不定整个中原都会再起浩劫,所以颛顼选择了娶瞫氏的嫡女。”

水开了,馨悦把茶末放进水中,将菜煮好,她熄了火,盛了一碗茶,端给小夭:“虽然颛顼娶瞫氏嫡女,不仅仅是因为你,他肯定还有他的考虑,我和哥哥也有我们的考虑,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是为了你。”

小夭端过茶碗,放到案上:“我哥哥对我如何,我心中有数,不用你费心游说我,我也不是那种因为哥哥为我做了什么,立即头脑发热,要做什么去回报的人。”

馨悦做笑:“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事。”

馨悦舀起茶汤,缓缓地注入茶碗中:“有一次我和我娘聊天,娘说女人一辈子总会碰到两个男人,一个如火,一个如水,年少时多会想要火,渴望轰轰烈烈地燃烧,但最终,大都分女人选择厮守的都水,平淡相守,细水长流。我哥哥不是你的火,无法让你的心燃烧,但他应该能做你的水,和你平平淡淡,相携到老。”

小夭默默思量了一会儿,只觉馨悦娘的这番话看似平静淡然,却透着无奈哀伤,看似透着无奈哀伤,却又从悠悠岁月中透出平静淡然。

小夭问道:“我哥哥是你的火,还是你的水?”

馨悦道:“小夭,我和我娘不同。我娘是赤水族长唯一的女儿,她是被养在手心中呵护着长大,她有闲情逸致去体会男女私情,而我……我在轩辕城长大,看似地位尊贵。但在那些轩辕贵族的眼中,我是战败族的后裔,只不过是一个质子,用来牵制我爹和我外祖父。你知道做质子是什么滋味吗?”

小夭看着馨悦,没有说话。

馨悦笑:“我娘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编着各种借口,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和爹不能在一起,可她不知道小孩子间没有秘密。她们会把从大人处听来的恶毒话原封不动,甚至更恶毒地说给我听。宴席上,黄帝给我的赏赐最丰厚,他们就会恶毒地说,不是陛下宠爱你,陛下是怕你爹反叛,你知道你爹反叛的话,陛下会怎么对你吗?陛下会千刀万剐了你,你知道什么是千刀万剐吗?千刀万剐就是用刀子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馨悦笑着摇头:“你知道有一段日子,我每日睡觉时都在祈求什么吗?别的孩子在祈求爹娘给她们礼物时,我在祈求我爹千万不要反叛,因为我不想被千刀万剐,不想被掏出心肝,不想硬剁下手脚,做成人棍。”

馨悦的语声有点硬咽,她低下头吃茶,,小夭也捧起了茶碗,慢慢地吸着。

一会儿后,馨悦平静地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心机重。连我哥哥有时候都不耐顼,觉得我算计得太过了,可我没有办法像阿念那样。在轩辕城时,我就发过誓,这一辈子,我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我一定要站在最高处。”

小夭说:“馨悦,你真的不必和我解释,这是你和颛顼之间的辜,颛顼没有怪过你。”

“他……他真的这么说?”

“颛顼在高辛做过两百多年的弃子,他说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我当时没有多想他这句话,现在想来,他应该很理解你的做法,他真的一点都没怪你。”

馨悦默默地喝着茶,沉默了半晌后,说道:“不管以前在轩辕城时,我暗地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表面上人人还是要尊敬我。我是神农王族的后裔,我有我的骄傲。颛顼要想娶我,必须有能力给我最盛大的婚礼,不仅仅是因为我想要,还因为这是轩辕族必须给神农族的。小夭,你明白吗?我不仅仅是我,我代表着神农族,一个被打败的王族,我还代表着中原所有的氏族,用骄傲在没落的氏族们!你可以随意简单的嫁人,没有人会质疑什么,因为你身后是繁荣的高辛国,人家只会觉得你洒脱,可我不行,我的随意简单只会让世人联想到我们的失败和耻辱。”

小夭真诚地说:“即使刚开始不明白,现在我也理解了,颛顼一定比我更理解。”

馨悦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本来只是想劝你同意嫁给我哥哥,也不知道怎么就烧到了我身上。”

小夭笑道:“我们好久没这样聊过了,挺好啊!”

馨悦说:“你和璟哥哥在一起时,我就知道你和璟哥哥会分开,我能理解意映的某些想法,因为我们都太渴望站在高处,她绝不会放手。你斗不过她,我暗示了你几次,你却好似都没听懂。”

小夭说:“都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馨悦道:“相较璟哥哥,我哥哥真的更适合你。

小夭笑道:“丰隆已经说了很多,我真的会认真考虑。”

小夭喝干净茶,看看天色:“我得回去了。”

馨悦道:“我送你。”

快到云辇时,馨悦说:“小夭,所有人都知道你和颛顼亲密,你的夫婿就意味着一定会支持颛顼。而我哥哥的身份很微妙,虽然他是赤水氏,可他也是小祝融的儿子,你嫁给我哥哥,看似是给赤水氏做媳妇,可你照样要叫小祝融爹爹。只要你和哥哥定亲,我相信连黄帝陛下都必须要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

小夭说:“我一定会仔细考虑。”

馨悦说:“要快,时间紧迫!”

小夭带着沉甸甸的压力,上了云辇。

回到紫金宫,小夭洗漱过,换了套舒适的旧衣衫,沿着小径慢慢地走着。

在她告诉馨悦,她会仔细考虑时,她已经做了决定,现在只是想说服自己,她的决定是为自己而做。

不知不觉中走到一片槿树前,还记得她曾大清早踏着露水来摘树叶,将它们泡在陶罐中,带去草凹岭的茅屋,为璟洗头。

槿树依旧,人却已远去。

小夭摘下两片树叶,捏在手里,默默地走着。

她走到崖边,坐在石头上,那边就是草凹岭,但云雾遮掩,什么都看不到。

还记得茅屋中,舍不得睡去的那些夜晚,困得直打哈欠,却仍要缠着璟说话,说的话不过都是琐碎的废话,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开心。

茅屋应该依旧,但那个说会一直陪着她的人已经做了爹。

小夭将槿树叶子撕成了一缕缕,又将一缕缕撕成了一点点,她张开手,看着山风将碎叶吹起,一片片从她掌心飞离,飞入云雾,不知道去往了何处。

掌间依旧有槿叶的香气,小夭看着自己的手掌想:和丰隆在一起,只怕她是不会赶早起身,踏着露珠去采摘槿树叶子;不会两人一下午什么事都不想,只是你为我洗头,我为你洗头;不会晚上说废话都说得舍不得睡觉,即使她愿意说,丰隆也没兴趣听。就如丰隆听说,他们就是有事发生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没事时……没事时丰隆应该没多少空在家,即使在家也很疲惫,需要休息;只怕她永不会对丰隆生气发火,任何时候两人都是和和气气,相敬如宾。

其实,不是不好。有事时,她可以和丰隆商量;没事时,她有很多自由,可以在府里开一片药田,种草药。也许她可以再开一个医馆,丰隆自己就很张狂任性,想来不会反对妻子匿名行医。丰隆如果回家,他们就一起吃饭,丰隆如果不回家,她就自己用饭。

若有了孩子,那恐怕就很忙碌了。自从母亲抛下小夭离开后,小夭就决定日后她的孩子她要亲力亲为,她要为小家伙做每一件事情,让小家伙不管任何时候想起娘亲,都肯定地知道娘亲很疼他。

孩子渐渐大了,她和丰隆也老了。

小夭微微地笑起来,的确和外祖父说的一样,挑个合适的人,白头到老并不是那么难。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颛顼坐到了她身旁:“馨悦和你说了什么,你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思索?”

“她解释了她不能现在嫁给你的理由,希望我转述给你听,让你不要怨怪她。我告诉她,你真的没有怨怪她。她说……”

颛顼笑道:“不必思述了,她说的,我完会能理解。”

小夭叹了口气,颛顼是完全理解,他对馨悦从没有期望,更没有信任,自然不会生怨怪。馨悦不知道,她错过了可以获取颛顼的期望和信任的唯一一次机会,之后永不可能了。但也许馨悦根本不在乎,就如她所说,她不是她的母亲,她在乎的不是男女之情。

颛顼说:“馨悦不可能只是为了解释这个,就把你叫去一趟,你们还说了什么?”

“我见到丰隆了。”

“他要你给我带什么话吗?”

小夭笑着摇摇头:“他是有事找我。”

颛顼脸上的笑容僵住,小夭说:“他向我求婚了。”

颛顼记默地望向云雾翻滚的地方,那是草凹岭的方向,难怪小夭会坐在这里。

小夭看着颛顼,却一点都看不出颛顼的想法:“哥哥,你觉得我嫁给丰隆如何?”

“你愿意嫁给她吗?”

“他发誓一辈子就我一个女人,还说一定会对我好。我们认识几十年了,都了解对方的性子,既然能做朋友,做相敬如宾的夫妻应该也不难。”

颛顼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小夭很奇怪:“哥哥,你以前不是很希望我给丰隆机会吗?”

“给他追求你的机会和让你嫁给他是两回事。”

“你不想我嫁他?”

颛顼点点头,又摇摇头。

“哥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颛顼深吸了一口气,笑起来:“我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太突然,有些蒙。”

“我也很蒙,刚开始觉得想都不用想,肯定拒绝,但丰隆很认真,我被他说得不得不仔细思索起来,想来想去,似乎他说的都很有道理。”

“他都说了什么?”

“一些夸我和自夸的话啊!他夸我容貌性情都好,说我能和他拼酒,聊得来,还说他自己也很不赖,哦,对了,还说我们什么都相配,我们成婚,所有人都会祝福,水到渠成。

“只说了这些?他没提起我?”

小夭笑道:“提了几句,具体说了什么我倒忘记了,不外乎你和他关系好,也会乐见我和他在一起了。”

颛顼盯着小夭。

小夭心虚,却做出坦然的样子,和颛顼对视:“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颛顼说:“我不想你是为了我嫁给他。”

“不会,当然不会了!丰隆,的确是最适合我的人,不管是我们的家世,还是我们个人,都相配。”

“你真在乎这些吗?你自己愿意吗?”

小夭说:“我肯定希望父王和你都能赞同,祝福我,最重要的是他发誓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女人,一定会对我好。哥哥,大荒内,还能找到比她更合适的人吗?”

颛顼默不作声,半晌后,突然笑了起来:“不可能再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日后,他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距离我近,见面很容易,若有什么事,我也方便照顾。有我在,谅他也不敢对你不好!”

颛顼又叹又笑,好似极其开心:“的确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小夭站起,眺望着云海,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她转身,面朝颛顼,背对着草凹岭,说道:“哥哥,我同意嫁给丰隆!”

颛顼眯了下头:“好。”

小夭笑着拽起他,往紫金宫的方向走去:“我立即回去写信,明日清晨父王就会收到消息。”

颛顼说:“我派人去告诉丰隆,赤水族长应该会立即派人去五神山议亲。”

回到紫金宫,颛顼和潇潇说了此事,让她亲自去通知丰隆。

小夭看潇潇走了,感叹道:“我居然要出嫁了!”

颛顼笑着说:“是啊,你居然要出嫁了!”

小夭笑起来:“我去给父王写信了,晚饭就不陪你吃了,让婢女直接送到我那边。”小夭说完,急步向着自己住的殿走去。

颛顼面带微笑,目送着小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朱廊碧瓦间。突然,他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树上,一棵本来郁郁葱葱的大树断裂,树干倒下,砸向殿顶。恰好金萱看到了这一幕,立即送出灵力,让树干缓缓靠在殿墙上。

金萱急步过来,惊讶道:“殿下?”

颛顼淡淡说:“失手碰断了,你收拾干净。”颛顼顿了顿,笑着说,“此事,我希望你立即忘记。”

金萱跪下应道:“是。”

颛顼提步离去,等颛顼走远了,金萱才站起,看了看断裂的大树,望向小夭居住的宫殿。

金萱是木妖,很快就把断树清理得干干净净,还特意补种了一棵,不仔细看,压根儿不会留意到此处发生过变故。

丰隆想到了小夭有可能同意,但没有想到早上和小夭说的,傍晚潇潇就来告诉她,小夭同意嫁给他。如果传消息的人不是潇潇,他都要怀疑是假消息了。

丰隆不得不再次感慨他选对了人,小夭的这股子爽快劲不比男儿差。

丰隆解下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对潇潇说:“这块玉佩不算多稀罕,却自小就带着,麻烦你交给王姬,请她等我消息。”

潇潇收好玉佩,道:“我会如实转告,告辞。”

丰隆都顾不上亲口告诉馨悦此事,立即驱策坐骑赶往赤水,半夜里赶到家,不等人通传,就闯进了爷爷的寝室。

赤水族长被惊得跳下了榻:“出了什么事?”

丰隆嘿嘿地笑:“是出了事,不过不是坏事,是好事,你的宝贝孙子要给您娶孙媳妇了。”

赤水族长愣了一愣,问道:“谁?”

“高辛大王姬。”

“什么?你说的是那个轩辕黄帝和嫘祖娘娘的外孙女,王母的徒弟?”

“是她!”

赤水族长喃喃道:“这可是大荒内最尊贵的未婚女子了,没想到竟然落在了我们赤水家,你倒本事真大!”

丰隆笑道:“不过娶她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丰隆说:“我要当族长,我要以族长夫人的婚典迎娶她。”

赤水族长皱眉:“这是她提出的?”

“当然不可能!她是高辛的大王姬,俊帝对她的那个宝贝程度,人家想要什么没有?还需要眼巴巴地来和你孙子较劲?是我自己的要求,你总不能让宾客在婚礼上议论我不如我娶的女人吧?何况,我想给她,她值得我用赤水族最盛大的典礼迎娶。”

赤水族长瞪了丰隆一眼:“到底是你自己想当族长,还是想给她个盛大的婚典?”

丰隆嘿嘿地干笑。

赤水族长其实早就想把族长之位传给丰隆,可族内的长老一直反对,但如今的情形下,他们应该不会再反对了。赤水族长思索了一会儿,笑敲了丰隆的脑门一下,说道:“你喜欢挑这个重担,就拿去吧!我早就想享享清福了。我知道你志高心大,一个赤水族满足不了你,我不反对你志高心大,但你要记住,所作所为,要对得起生了你的娘,养了你的我。”

丰隆跪下,郑重地说:“爷爷,您就好好享清福吧,孙儿不会让您失望。”

赤水族长扶他起来,叹道:“老了,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是搞不懂了,也不想管了,若我有福,还能看到重孙子。”

丰隆着急地说:“赶紧派人去把那些家伙都叫起来,赶紧商议,赶紧派人去向俊帝陛下提亲,赶紧把亲定了,再赶紧让我当族长。”

丰隆一连串的赶紧逼得老族长头晕:“你……”赤水族长摇头,“罢了,罢了,陪你疯最后一把!”

赤水族长派人去请各位长老,各位长老被侍者从梦中叫醒时,都吓着了,一个个立即赶来,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居然全来齐了。

赤水族长把丰隆想要娶妻的事情说了,幸亏小夭的身份足够重要,各位长老只略略抱怨了一两句。

一个平目总喜欢挑剔丰隆的长老问道:“高亲大王姬真会愿意嫁给你?即使她愿意,俊帝可会同意?”

丰隆不耐烦地说:“你们立即派人去提亲,俊帝陛下肯定答应。”

长老听丰隆的语气十拿九稳,不再吭声。

一个处事谨慎稳重的长老说道:“高辛大王姬的身份十分特殊,族长可考虑清楚了!”

赤水族长明白他暗示的是什么,肃容说道:“我考虑过了,利益和风险是一对孪生儿,永远形影相随,这个媳妇,我们赤水族要得起!”

长老点点头,表示认可了高辛王姬。

赤水族长看长老都无异议了,说道:“我打算派三弟去一趟五神山,如果俊帝应下了婚事,我们就立即把亲定了。另外,我年纪大了,这些年越发力不从心,我打算传位给丰隆,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各位长老彼此看了一眼,都沉默着,本来想反对的长老思量着高亲王姬和丰隆定了亲,这个族长之位迟早是丰隆的,现在再反对只会既得罪了族长,又得罪了王姬。如果今日落个人情,不但和丰隆修复了关系,日后还可拜托王姬帮忙,让金天氏最好的铸造大师给儿孙们打造兵器。

衡量完利弊的长老们开口说道:“一切听凭族长做主。”

赤水族长笑道:“那好!我已经吩咐了人去准备礼物,明日就辛苦三弟了,去五神山向俊帝提亲。”

赤水云天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性子,因为喜好美食,脸吃得圆圆的,笑眯眯地说:“这是大好事,只是跑一趟,一点不辛苦,还能去尝尝高辛御厨的手艺。”

清晨,赤水云天带着礼物赶赶五神山。

俊帝已经收到小夭的信,白日里,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平静地处理着政事,可晚上,他握着小夭的玉简,在片下徘徊了大半夜。

阿珩、阿珩,你可愿意让小夭嫁给赤水家的小子?

月无声,影无声,只有凤呜咽低泣着。

甚少回记往事的俊帝突然想起了过往的许多事,青阳、云泽、昌意……一张张面孔从他脑中闪过,他们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她却尘满面、鬓如霜。

父王、中容……他们都被他杀了,可他们又永远话着,不管过去多久,俊帝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双脚依旧站在她们的鲜血中。

有人曾欢喜地叫他少昊,有人曾愤怒地叫他少昊,现如今,不管喜与怒,都无人再叫他一声少昊了,他唯一的名字就是再没有了喜怒的俊帝。

俊帝仰头望着漫天繁星,缓缓闭上了眼睛。

季春之月、二十三日,赤水云天求见俊帝,试探地向俊帝提亲,俊帝微笑着答应了。

赤水云天立即派信鸟传信回赤水,赤水氏得了俊帝肯定的回复,一边派人送上丰厚的聘礼,和高辛正式议亲,一边开始准备丰隆接任族长的仪式。

丰隆坚持要在她和高亲王姬定亲前接任族长,众人都明白他的心思,没有男人喜欢被人议论是因为妻子才当上族长,反正一切已成定局,也没有长老想得罪来来的族长和族长夫人,所以都没有反对。

没有时间邀请太多宾客,赤水族长效仿了涂山氏族长的继任仪式,只请了轩辕、高辛、神农三族,四世家中的其他三氏和中原六大氏。

季春之月、晦日,在十二位来宾的见证下,赤水氏奉行了简单却庄重的族长继任仪式,昭告天下,赤水丰隆成为了赤水氏的族长。

孟夏之月、恒日,俊帝和新任的赤水族长先后宣布赤水族长赤水丰隆和高辛大王姬高辛玖瑶定亲。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大荒,整个大荒都议论纷纷。

高辛大王姬依旧住在神农山的紫金宫,显然和颛顼亲厚无比,她与赤水族长的亲事,是否意味着赤水族正式宣布支持颛顼?而且丰隆是小祝融的儿子,神农族又是什么意思呢?

丰隆和小夭的婚事引起的关注竟然压过了黄帝要去紫金顶祭祀天地的大事,本来向苍林示好的人立即偃旗息鼓,觉得还是睁大眼睛再看清楚一点。

孟夏之月、十一日,瞫氏的族长宴请颛顼,赤水族长丰隆、涂山族族长璟、西陵族长的儿子西陵淳、鬼方族长的使者都出席了这次宴会。

瞫氏和颛顼的关系不言而喻,西陵氏的态度很明确,鬼方氏在颛顼的婚礼上也隐约表明了态度,他们出席宴会在意料之内。可在这么微妙紧要的时刻,赤水族长和涂山族长肯出席这个宴席,自然说明了一切。

整个大荒都沸腾了,这是古往今来,四世家第一次联合起来,明确表明支持一个王子争夺储君之位。

有了四世家和瞫氏的表态,十三日,中原六氏,除了樊氏,其余五氏联合做东,宴请颛顼,还有将近二十个中氏、几十个小氏赴宴。

本来已经断然拒绝参加宴席的樊氏,听说了宴席的盛况,族长在家中坐卧不宁,一直焦虑地踱步。就在这个时候,丰隆秘密要求见她,樊氏族长立即把丰隆迎接进去,丰隆并未对他说太多,只是把黄帝在洛川城询问颛顼和苍林的问题告诉了樊氏的族长。

“如果你是轩辕国君,你会如何对待中原的氏族?”

丰隆把颛顼和苍林的回答一字未动地复述给樊氏族长听,樊氏族长听完神情呆滞。丰隆说道:“究竟是你家大郎的私仇重要,还是整个中原氏族的命运重要,还请族长仔细衡量。”

丰隆说完,就要走,樊氏族长急急叫住了丰隆:“您父亲的意思……”

丰隆笑了笑:“如果不是我的父亲,你觉得我有能力知道黄帝和颛顼、苍林的私谈内容吗?”

丰隆走后,樊氏族长发了一会儿呆,下令囚禁长子,带着二儿子急急去赶宴,当樊氏出现后,陆陆续续,又有不少氏族来参加宴席。

那天的宴席一直开到了深夜,黄帝询问的那个问题,和颛顼、苍林各自的回答悄悄的所有的中原氏族间流传开。

神农族依旧没有出面,但现在谁都明白,没有中原首领神农族的暗中推动,中原氏族不可能有如此的举动。

从黄帝打败神农、统一中原到现在,中原氏族一直被黄帝逼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是第一次中原氏族联合起来,以一种委碗却坚定的态度,向黄帝表明她们的选择和诉求。

孟夏之月、几望日,黄帝上紫金顶住进紫金宫为望日的祭祀做准备。

黄帝的年纪大了,早上忙了一阵子,用过饭后,感到疲惫困倦,让颛顼和小夭都下去,他要睡一个时辰。

密室内,颛顼和心腹跪了一地,他们在求颛顼抓住这个实际。

因为黄帝的不信任,原来的紫金宫侍卫已经全被调离,现在守护紫金宫的侍卫是黄帝带来的三百多名侍卫,应该还有一些隐身于暗处保护黄帝的高手。

可不管黄帝身边究竟有多少人,这里是颛顼放弃一切、孤注一掷、全力经营了几十年的神农山,这里的颛顼训练的军队,有对颛顼无比忠诚的心腹,有秘密挖掘的密道,黄帝身边的侍卫再凶悍勇猛,他们只熟悉轩辕山,对神农山的地势地形却很陌生。

虽然山外就是轩辕大军,可只要出其不意、速度够快,赶在大军得到消息前,控制住局势,那么军队并不可虑,毕竟军队效忠的是轩辕国君,轩辕国君却不一定要是黄帝。

颛顼没有立即同意心腹们的恳求,却也没有立即否决,只是让他们准备好应对一切变化。

下午,黄帝醒了,他恢复了一些精神,先召见苍林和几个臣子,听苍林禀奏明日的安排。看苍林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黄帝心情甚好,夸奖了苍林几句,意有所指地让苍林安心做好自己后,别的一切他自有安排。

因为四世家和中原氏族而忐忑不安的苍林终于松了一口气,很是喜悦,高兴地离开了。

黄帝又召颛顼、小夭来见他,和他们两人没有说正事,只是让他们陪着闲聊,颛顼一如往日,恭敬沉静,没有丝毫异样,小夭却心不在焉。

黄帝打趣小夭:“你不会是在想念赤水氏的那小子吧?明日就能见着了。”

小夭问道:“外爷,您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黄帝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全大荒都想知道,他们都想知道我这个老不死的还能活多久。”

黄帝笑着看着颛顼和小夭:“你们想让我活多久呢?”

颛顼恭敬地说:“孙儿希望爷爷身体康健,能亲眼看到心愿达成。”

黄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道:“不管明日宣布什么,你都希望我身体康健?”

颛顼平静地应道:“是。”

黄帝不置可否,笑看小夭:“你呢?”

小夭说:“你不信任我,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任我,我干吗还要说?”

黄帝叹了口气:“我先走的确不敢让你医治我,你们下去吧!明日要忙一天,都早点歇息。”

小夭边走边琢磨,如果结合传言,外爷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因为想立苍林为储君,所以她不敢让小夭为他医治身体,但是理解为,外爷还没做最后的决定。

小夭低声问颛顼:“明日,外爷真的会宣布立苍林为储君吗?”

“爷爷最近的举动很奇怪,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爷爷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怎么做?”

颛顼问:“你有能让人沉睡的药吗?最好能沉睡十二个时辰。”

“有。”小夭把两颗药丸递给颛顼。

颛顼接过:“去休息吧,我需要你明日精力充沛!”

“好!”小夭走向寝殿。

颛顼看小夭离开了,低声叫:“潇潇。”

潇潇从暗处走出,颛顼把两颗药丸交给潇潇:“下给王姬。”

“是。”潇潇应后,立即又隐入了黑暗。

颛顼默默地想,不管爷爷做的是什么决定,明日晚上一切都会有结果。小夭,哥哥能为你做的事已经很少,我不要你再看到亲人的鲜血!

孟夏之月、几望日和望日交替的那个夜晚,很多人通宵未合眼。

颛顼的几个心腹和统领神农山中军队的禺疆都长跪不起,他们恳求颛顼今夜发动兵变,不要让黄帝明日把那个传言的决定宣布,一旦正式昭告天下苍林为储君,颛顼就危矣。支持颛顼的氏族越多,苍林只会越想除掉颛顼。

颛顼让他们退下,他们不肯走,双方开始僵持,他们一直跪着,颛顼一直沉默地坐着。

他们知道自己在逼迫颛顼,可自从他们决定跟随颛顼起,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性命全部放在了颛顼身上,他们不能让颛顼错失良机。

直到金鸡啼叫,颛顼才好似惊醒,站了起来,禺疆焦急地叫道:“殿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颛顼缓缓说:“我已经决定了,你们都退下。”

“殿下……”

颛顼对潇潇说:“服侍我洗嗽,更换祭祀的礼服。

“是!”

暗卫请几个心腹从密道离开,心腹们不解地看着颛顼,他们都不是一般人,能令他们心悦诚服的颛顼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们不能理解颛顼为什么要错失眼前的良机。

颛顼盯着他们:“我让你们退下!”

在颛顼的日光逼迫下,他们慢慢低下了头,沮丧困惑地从密道一一离开。

颛顼用冰水洗了个澡,在潇潇和金萱的服侍下,更换上祭祀的礼服。

待一切收拾妥当,颛顼准备去恭请黄帝。临走前,他问潇潇:“王姬可好?”

“苗青给王姬下了药后,王姬一直在昏睡。”

“派人守着王姬,若有变故,立即护送王姬从密道离开。”

潇潇恭敬地应道:“是!”

颛顼到黄帝居住的寝殿时,苍林已到了,正焦灼地在殿外守候。颛顼向他行礼,他却只是冷哼了一声,连掩饰的虚伪都免了。

颛顼默默起身,平静地等着。

几个内侍服侍黄帝更换上庄重威严的礼服,黄帝在神族侍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苍林和颛顼一左一右迎上去,恭敬地给黄帝行礼,苍林迫切不安中带着浓重的讨好,似乎唯恐黄帝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颛顼却平静无波,就好似这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苍林和颛顼伴随着黄帝去往祭坛。

祭坛下长长地甬道两侧,已经站满了轩辕的官员和各个氏族的首领,高辛的使者,赤水族长、西陵族长,涂山族长、鬼方氏的使者站在最前端。

大宗伯宣布吉时到,悠悠黄钟声中,黄帝率领文武官员,天下氏族,先祭拜天地,再祭拜盘古,最后祭拜了伏羲、女娲,炎帝。

当冗长繁琐的祭拜仪式结束时,已经过了晌午。

黄帝站在祭台上,俯瞰着祭台下的所有人,他虽然垂垂老矣,可依旧是盘踞的猛虎飞龙,祭台下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位苍老的老人。

黄帝苍老雄浑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来,令不管站得多远的人都能听到:“诸位来之前,应该都已听说今日不仅仅是祭祀仪式,我还会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你们听闻的重要事是什么呢?”

没有人敢回答。

黄帝道:“是传闻今日我要宣布储君吗?”

众人的心高高地提起,都精神集中,唯恐听漏了黄帝一个字。

黄帝说:“你们听说的传言错了,今日,我不会宣布谁是储君。”

所有人精神一懈,有些失望,却又隐隐地释然,至少今日不必面对最可怕的结果。

苍林和颛顼站立在黄帝下首的左右两侧,苍林震惊失望地看着黄帝,颛顼却依旧很平静,面无表情地静静站着。

黄帝含着笑,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他说道:“我要宣布的是一一谁会在今日成为轩辕国君。”

听前半句时,众人还都没从今日不会宣布储君的消息中调整回情绪,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后半句,却石破天惊,众人一下子被震骇得蒙了,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地看向身边的人,看到他们和自己一样的震骇神色,明白自己没有听错。

黄帝似乎很欣赏众人脸上表情的急剧变化,微笑地看着,待到所有人都肯定自己没有听错,惊骇地盯着黄帝时,黄帝才缓缓说道:“今日,我们在此祭拜盘古、伏羲、女娲、炎帝,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有无数帝王,可为什么只有他们四人值得天下人祭拜?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这一生可谓戎马倥偬,给无数人带来了安宁和幸福,也给无数人带来了离乱和痛苦,在朝云殿时,我常常想,等我死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我呢?毫不隐瞒地说,我希望有朝一日,后世的人认为我轩辕黄帝,也值得他们祭拜。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还有很多心愿想要完成,我想要天下人看到我能给所有我的子民带来安宁和幸福,我想要所有种族都能平等地选择想要的生活,我想要中原的氏族像西北、西南的氏族一样爱戴我,我想要看到贱民的儿子也有机会成为大英雄。可是,我正在日渐衰老,轩辕王国却正在走向繁荣,它需要一个新的国君,这位国君应该有宏伟的志向、敏锐的头脑、博大的心胸、旺盛的精力,只有这样的国君才能带领轩辕国创造新的历史、新的辉煌。这世间,人们只懂得紧抓自己的欲望,很少懂得适时地放手,成全了别人,就是成全了自己。我已为轩辕培养了最好的国君,所以我选择退位,让新的国君去完成我未完成的心愿。”

所有人都看着黄帝,能在这里聆听黄帝说话的人都在权利的顶端,没有人比他们更能体会黄帝话中的意思,很多时候,放弃权势比放弃自己的声明都艰难,可是黄帝选择了放弃。这个男子,从年轻时,就一直在令大荒人吃惊,他总会做出众人认为绝不可能的事。今日,他又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黄帝看向颛顼,温和地说:“颛顼,你过来。”

苍林想大叫:父王,你弄错了!却发现自己被无形的压力捆缚,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绝望悲愤地看着颛顼走到黄帝面前,缓缓跪下。

黄帝摘下了头上的王冠,将王冠稳稳地戴在了颛顼头上,颛顼仰头看着黄帝,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黄帝扶着颛顼站起,看向众人,宣布:“从今日起,轩辕颛顼就是轩辕国的国君。也许你们觉得我太儿戏,这个仪式不够庄重和盛大,丝毫不像一国之君的登基,可我想你们记住,不管是伏羲、女娲,还是炎帝,都没有什么像样的登基仪式,世人不会因为盛大的店里记住一个君王,世人只会因为这个君王做了什么记住他。”

黄帝向台阶下走去,也许因为辛劳了一个早上,他的脚步略显踉跄,内侍立即上前扶住他。须鬓皆白的黄帝,扶着内侍的手,走下了合阶,从甬道走过。

没有人宣布叩拜,黄帝也已脱去了王冠,可是当黄帝走过时,随着他的脚步,甬道两侧的人却都陆续弯下了胳盖,低下了头颅,自动地为这个衰老的男人下跪。

第一次,这些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跪拜他,不是因为他的权势,而只是因为尊敬。

这个男人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伟大的传奇,他打破了神族、人族、妖族的阶级,告诉所有种族,他们是平等的;他打破了贵贱门第血统,让所有平凡的男儿都明白这世间没有不可能,只有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去做,不管再平凡的人都可以成为英雄!现如今,她又在缔造另一个传奇。

你可以恨这个男人,可以攻击他,可以咒骂他,但纵使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伟大令他们仰望。

直到黄帝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人们才陆续站起。

祭台上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相信,没有恐怖的血雨腥风,没有垂死的挣扎等待,颛顼竟然就这么平稳地登基了?

可是,颛顼就站在她们面前,正平静地看着她们。

这位年轻的君王真的如黄帝所说,有宏伟的志向、敏锐的头脑、博大的心胸、旺盛的精力吗?真的能带领轩辕国创造新的历史、新的奇迹、新的辉煌吗?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跪下,人们纷纷跪下,异口同声地说:“恭贺陛下!”

颛顼抬了抬手:“众卿请起。”

黄帝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叩拜声,他一边走着,一边眯眼望着前方,微笑起来。

很多很多年前,轩辕国初建时,他和阿嫘就曾站在祭坛上,举行了一个完全不像国君登基的仪式。他的兄弟可不像现在这些教养良好的臣子,还能齐声恭贺,兄弟们的恭喜声七零八落,说什么的都有,一个以前做山匪的虎妖居然说道:“希望大王以后带领我等兄弟多多抢地盘,最好再帮我抢个能生养的女人。”他都觉得窘了,阿嫘却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黄帝无声地叹息,祭台下的兄弟和祭台上的阿嫘都已走了,有些人,纵使死后,只怕也不愿再见她。可是,今日他可以坦然地面对着他们,骄傲地告诉他们,他们一起亲手创建的王国,他已经交托给一个最合适的人。

阿嫘、阿嫘,是你和我的孙子!他不仅仅像我,他还像你!

小夭脚步轻快地走到黄帝身旁,对内侍打了个手势,内侍退下,小夭搀扶住了黄帝。

黄帝笑看了一眼小夭:“明日起,帮我治病,我还想多活一段日子。”

“嗯。”小夭笑起来,“外爷,你今日可是把所有人都戏弄惨了。”

黄帝哈哈笑起来:“有时候做帝王很闷,要学会给自己找点乐子。”

小夭迟疑了一下问:“外爷既然早就决定要传位给哥哥,为什么不告诉哥哥呢?为什么……您不怕这样做,万一哥哥……”

黄帝笑道:“你说的是颛顼藏匿在神农山的那些精兵吧?”

虽然明知道身旁的老人已经不是一国之君,可小夭依旧有些身子发僵,支支吾吾地说:“原来外爷什么都知道。”

黄帝拍了拍小夭的手,淡淡说:“不管颛顼怎么做,他都会是国君,我都会退位,既然结果一样,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小夭愕然,外爷根本不介意颛顼发动兵变夺位?

黄帝微笑道:“如果他发动兵变夺位,只能说明我将他培养得太好了,他很像我,一定会是个杀伐决断的好国君。不过,我很高兴,他不仅仅像我,也像你外祖母,既有杀伐决断的一面,也有仁慈宽容的一面,希望他能给这个天下带来更多的平和。”

小夭觉得眼前的黄帝和记忆中的黄帝不太一样,不过她更喜欢现在的黄帝。

黄帝问道:“你刚才在哪里?我没在祭祀仪式上看到你,还以为颛顼为防万一把你看押起来了。”

小夭笑吐吐舌头:“哥哥果然是您一手培养的人啊!他可不就是想这么做吗?可是,我是谁呢?他是轩辕黄帝和嫘祖娘娘的血脉,我也是啊!我不过顺水推舟,让他专心做自己的事,不要再操心我。”

黄帝笑摇摇头:“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我躲起来了,我、我……”小夭一横心,坦率地说:”我打算,只要你宣布苍林是储君,我就会立即射杀苍林舅舅。”

黄帝叹了口气:“你果然是我的血脉!”

小夭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黄帝说:“苍林、禹阳、你的几个表弟,都不算是坏人,一切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帝位之争已经结束,我希望你能换一种眼光去看他们。”

小夭忙点头:“只要他们不害颛顼,我肯定会好好待他们。”

黄帝道:“幸亏颛顼比你心眼大,一定能容下他们。”

小夭问:“外爷,你打算以后住哪里?是回轩辕山吗?”

黄帝说:“我现在不能回轩辕山,颛顼刚登基,中原的氏族肯定都拥戴他,但西边、北边的氏族只怕不服气,我现在回轩辕山,会让人觉得一国有二君,我既然决定了退位,那就是退位!没必要做这种让朝臣误会,让颛顼的下属紧张的事。我留在神农山,等颛顼把所有氏族都收服时,再考虑是否回轩辕山。”

“轩辕的那些氏族都在外爷的手掌心里,还不是外爷一句话的事!”

“颛顼都有本事把中原的氏族收服,那些氏族他肯定能收服,毕竟他是我和阿嫘的嫡孙,只要那些氏族不想背叛轩辕国,就不能背叛颛顼。只不过,正因为他们对轩辕国忠心耿耿,心里才不服气,会想和颛顼梗着脖子发火,想倚仗着功劳落颛顼的面子,这就像家里的两个孩子,老大会嫉妒父母对老二好,和父母怄气,但你可曾见到老大去嫉妒别人的父母对别人的孩子好吗?”

小夭点了点头,黄帝说:“颛顼若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凭借所作所为化解了他们的怨气,让他们也真心把他看作国君,才算真正坠到了她在我面前夸下的海口,不管轩辕,还是神农,都是他的子民,不偏不倚,公平对待,不能因为中原的氏族对他拥立有功,他就偏向了中原的氏族。”

小夭说:“我对哥哥有信心。”

黄帝笑:“我们就在神农山慢慢看他如何做好国君吧!”

颛顼处理完所有事情,立即赶回紫金宫,去探望黄帝。

听到内侍说颛顼来了,小夭从内殿走了出来,低声道:“外爷已经歇息。”

颛顼看着小夭:“你……”

小夭嗔了颛顼一眼:“我什么?如果我被自己炼制的药给迷倒了,那才是大笑话。”

颛顼和小夭走出了黄帝所住的殿,向着颛顼所住的殿走去,,小夭说道:“对了,外爷说让你搬去以前炎帝所住的乾安殿。”

颛顼想了想说:“也好。”

小夭笑道:“恭喜。”

颛顼道:“同喜。”

小夭低声问:“为什么选择了等待?如果外爷今日选择了苍林,你不会后悔吗?”

颛顼道:“每一种选择都是赌神,我只能说我赌对了。至于别的,已经尘埃落定,无须再多说。”

小夭说:“外爷说他暂时不回轩辕山,从明日开始,我会帮他调理身体。”

颛顼道:“你好好照顾爷爷。”

“禹阳、倕梁他们都还在轩辕山,会不会闹出什么事?”

“爷爷来之前,已经部署好了,应龙留守轩辕城,我想在今日清晨时,爷爷已经送出密信,告知应龙他退位了,有了半日的时间,应龙肯定不会让禹阳他们闹出什么事。这次爷爷巡视中原,接见了好几个带兵的大将军,看似是敲打中原的氏族,但也敲打军队里的将领,让他们明白他们效忠的不是哪个王子,而是轩辕国君。”

“那就好。”小夭彻底放心了。

颛顼和小夭走近殿内,潇潇、金萱、禺疆……一众人都在,他们朝着颛顼跪下,改了称呼:“贺喜陛下。”

颛顼请他们起来:“谢谢诸位陪我一路走来,未来依旧艰辛,还需要诸位鼎力支持。”

众人都喜笑颜开,禺疆说道:“未来也许会更艰辛,但今日之前的这段路却是最压抑、最黑暗的一段路。”

所有人都笑着点头,颛顼让侍女为众人斟了酒,向大家敬酒,所有人同饮了一杯。

禺疆知道颛顼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向颛顼告辞,其他人也纷纷告辞。

颛顼看他们离去了,对小夭说:“我邀了丰隆他们来聚会,你也来喝两杯,省得丰隆抱怨。”

潇潇和金萱都笑,金萱说道:“自订婚后,王姬还没见过赤水族长吧?”

“我去换衣服。”小夭笑着跑走了。

在潇潇和金萱的服侍下,颛顼换下了白日的礼服,沐浴后换了一套常服。

待一切收拾停当,内侍来禀奏,丰隆他们已经到了,颛顼派人去叫小夭。

颛顼带着小夭走近殿内时,坐席上已经坐了五个人,左边起首是赤水族长丰隆,挨着她的是馨悦,右边起首是涂山族长璟,旁边坐席上做的是西陵淳,西陵淳旁边是淑惠的大哥淑同。

看到颛顼,众人都站了起来,颛顼走过去,坐到了正中的上位,下意识地就招手让小夭坐他旁边。

以前和颛顼坐在同一张食案前很正常,可现在不比以前,,小夭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和颛顼平起平坐,对侍者说:“加一个席案,放在馨悦旁边。”

别人都没说什么,馨悦笑道:“何必麻烦?你坐哥哥旁边就是了。”

几人都看着丰隆和小夭笑,璟和颛顼却垂眸看着案上的酒器。

小夭低着头不说话,丰隆盯了馨悦一眼,馨悦笑了笑,没再打趣小夭。

待小夭坐下,丰隆咳嗽了一声,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颛顼说:“鬼方氏的人已经离开了。鬼方氏一直都很诡秘,不怎么参与大荒的事,所以……你别见怪。”

颛顼道:“怎么会见怪?他们可是帮了我大忙,况且都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

颛顼站起,举起酒杯对在座的人道:“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总而言之,谢谢!”颛顼一饮而尽后,对所有人作揖。

众人也都站起,喝尽杯中酒后,还了颛顼的礼。

颛顼坐下,众人也纷纷落座。

丰隆笑道:“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真是波澜起伏,出人意料,我现在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淑同笑道:“你这段日子,又是当了族长,又是定了亲,的确是一个美梦接着一个美梦,难怪现在还不愿意醒来。”

淳和馨悦大笑,丰隆看了小夭一眼,恰好小夭也在看他,丰隆不禁呵呵地笑起来。

因为大局终定,众人心情愉悦,一边说笑一边喝酒,不知不觉中,几坛酒已经全没了。

也不知道璟究竟喝了多少,第一个喝醉了,淳也喝醉了,嚷嚷着要听璟弹奏琴,璟未推拒,扬声道:“拿琴来!”

侍者捧了琴来,璟抚琴而奏,曲调熟悉,是当年小夭在木樨林中,为璟、丰隆和馨悦边唱边跳的歌谣。

其他人都未听过,不以为意,淑同还笑道:“早知道灌醉了璟就能听到他抚琴,我们早就灌醉他了。”

小夭、馨悦、丰隆却都有些异样。

馨悦看丰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道:“璟哥哥你喝醉了,别再奏了!”

璟却什么都听不到,他的心神全都沉浸在曲声中。从别后,万种相思,无处可诉,只有喝醉后,才能在琴曲中看到你。

去掉缠绵哀恸,令闻者几欲落泪。

淑同、淳也渐觉不对,都不再笑语。

丰隆猛地挥掌,一道水刃飞过,将琴切成了两半。

琴声戛然而止,璟却毫不在意站了起来,朝着小夭走去。

小夭端了酒杯:“璟,喝了它。”

璟看着小夭,笑起来,接过酒,一如当年,毫不犹豫地喝下。

璟昏醉过去,软倒在席上。

颛顼说道:“今夜的宴会就到此吧!璟家里有些烦心事,醉后失态,还请诸位包涵。”

淳和淑同都表示理解,起身告辞,一起离去。

丰隆没好气地拽起璟,带着他离开,馨悦却踯躅着,落在最后。

小夭追上丰隆:“丰隆,丰隆!”

丰隆停下了脚步,小夭看他脸色:“还在生气吗?”

“我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知道他喝醉了,是无心之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丰隆有些茫然:“璟去参加我继任族长的仪式时,我告诉他你已同意嫁给我,他还恭喜了我,我以为他已经放下,可今夜,他竟然会醉到失态。我从小就认识他,从未见过他如此。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可我偏偏有一种我抢了他心爱东西的负疚感。”

小夭看着昏迷不醒的璟:“别那么想。”

丰隆道:“我明白。小夭,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小夭看向丰隆:“你是觉得尴尬麻顼,心里后悔吗?”

丰隆赶忙摆手:“不、不,你别误会,璟的事我知道怎么处理,我是怕你听了璟今夜的琴声,心里后悔。”

小夭道:“我不后悔,我从小流落在外,一直在漂泊,看上去,随波逐流,很是洒脱,可其实,我真的厌烦了漂泊不定的日子,我想停驻。可我遇到的人,有心的无力,有力的无心,只有你肯为我提供一个港湾,让我停下,谢谢!”

“小夭……”丰隆想摸摸小夭的脸颊,抚去她眉眼间的愁绪,可见惯风月的他竟然没胆子,低声道:“你放心吧,只要你不后悔,我绝不会后悔。”

小夭笑起来,丰隆也笑。

丰隆道:“我看馨悦还要和你哥腻歪一阵子,我就不等她,先带璟回去了。明日我要赶回赤水,颛顼突然继位,族里肯定措手不及,我得回去把事务都安排一下。

小夭道:“路上小心。”

丰隆抓抓头:“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下次来看你时,带给你。”

小夭道:“你的安全就是最好的礼物,别费心思照顾我了,如今哥哥刚继位,不服气的人一大把,你们要处理的事还很多,你好好忙你的事吧!”

丰隆高兴地说:“那我走了。”

小夭看着云辇隐入云霄,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礼物这种东西很奇怪,一旦是自己开口要来的,一切都会变了味道。其实,礼物不在于那东西是什么,而在于送礼人的心意,若真把一个人放在了心中,自然而然就会想把生活中的点滴和他分享,所以,一朵野花、一块石头皆可是礼物。

小夭倚着栏杆,望着星空,突然想起了清水镇的日子,无数个炎热的夏日夜晚,他们坐在竹席上乘凉,老木、麻子、串子东拉西扯,十七沉默地坐在她旁边,她总是一边啃着鸭脖子,一边喝着青梅酒,不亦乐乎。

那时,生活中唯一的苦难就是相柳。

清水镇的日子遥远得再触碰不着,却一直在她的记忆中鲜明。小夭不禁泪湿眼角。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十二章 烟水茫,意难忘 轩辕的王位之争,以黄帝退位、颛顼登基为结果,虽然苍林和禹阳还不服,可大局已定,大的风波肯定不会再起,至于小风波,颛顼又岂会放在眼里?

俊帝看轩辕局势已稳,把一直软禁在宫中的阿念放了出来。阿念怒气冲冲地赶往神农山,俊帝苦笑,只能感慨女大不中留。

阿念不仅生父王的气,也生颛顼和小夭的气,她觉得他们都太小看她了,凭什么危急时刻,小夭能陪着颛顼,她却要被保护起来?难道她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到了神农山,她本来打算要好好冲颛顼发一顿火,可是看到颛顼,想到她差点就有可能再见不到他,一腔怒火变成了后怕,抱着颛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被颛顼哄得不哭了,她也顾不上生气了,只觉得满心柔情蜜意,恨不得和颛顼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可惜颛顼如今是一国之君,再迁就她,能陪她的时间也很有限,阿念更舍不得拿那点有限的时间去赌气了。于是,她把一腔怨气全发到了小夭身上,不和小夭说话,见着了小夭和没见着一样,小夭只得笑笑,由着她去。

黄帝在紫金顶住了下来,他选择了最偏僻的一座宫殿,深居简出,从不过问政事,每日做些养气的修炼,闲暇时多翻阅医书,严格遵照小夭的叮嘱调理身体。淑惠、金萱她们都很怕黄帝,向来是能躲就躲,阿念却是一点也不怕黄帝,日日都去陪黄帝,总是“爷爷、爷爷”地亲热唤着,比小夭更像是黄帝的孙女。

也许因为小夭和阿念每日下午都在黄帝这里,一个发呆,一个陪黄帝说话下棋,颛顼也会在这个时间抽空过来一趟,不拘长短,一屋子人有说有笑。

黄帝十分淡然,好似不管小夭、颛顼来与不来,他都不在乎。可有一次,阿念送颛顼出去后,黄帝凝视着小夭的侧脸,说道:“很多年前,那时你外祖母还在,有一天傍晚,我从密道溜迸朝云殿,看到你再凤凰树下荡秋千……”

小夭回头,诧异地看向黄帝,她眼中的悲沧竟让她不忍目睹。

“我隐身在窗外,一直看着你们,你们围聚在阿嫘身边,将她照顾得很好。当时我就想我会拥有天下,却会孤独地死去,可没想到我竟然也能有子孙承欢膝下的日子。”

如果黄帝到现在依旧要紧抓权势,只怕他真的会在权势中孤独地死去,,小夭说:“虽然你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而放弃了权势,可你也成全了颛顼。”

“年少时,都是一腔意气,为着一些自己以为非常重要的坚持不愿退让,等事过境迁,才发现错了,却已经晚了。”黄帝看着小夭,语重心长地说,“小夭,你也要记住,有时候,退一步,不见得是输。”

小夭趴在窗户上,默不作声。

颛顼又要纳妃了,是方雷氏的嫡女。

方雷氏是大荒北边的大氏,黄帝也曾娶过方雷氏的嫡女,立为二妃,地位仅次干王后嫘祖,方雷王妃生养过两位王子,六王子休、八王子清,可惜一子死、一子被幽禁,方雷氏受到牵连,这两百多年一直被黄帝冷落。又因为休和苍林争夺王位时,方雷氏对休的支持,让苍林深恶痛绝,这么多年,苍林和禹阳还时不时痛踩落水狗,让方雷氏的日子越发艰难。

众人本以为颛顼即使要纳北方氏族的妃子,也会挑选一个掌权的大氏族,可没想到他竟然选择了已经被打压得奄奄一息的方雷氏。

方雷氏终于有机会重振家族,对颛顼十分感激,再加上他们和苍林、禹阳是死对头,只能选择毫不犹豫地全力支持颛顼。

方雷氏毕竟从轩辕刚建国时就跟随黄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自上而下的打压消失,很快就展现出雄踞北方几万年的大氏族的能力。

小夭和阿念听闻颛顼要纳方雷妃的事,是在黄帝起居的殿中。

小夭捂着扇子,眯眼闲坐着,阿念在跟黄帝学围棋,时不时能听到阿念叽叽呱呱的声音。夏日的阳光从丝瓜架上筛落,照在青砖地面上,一片明暗交错的光影,显得这样的下午闲适、静谧、悠长。

颛顼走进来,站在阿念的身后看了一会儿棋,坐到小夭身旁。他拿过扇子,帮小夭轻轻地打着。

小夭低声问:“今日怎么这么有时间?”

颛顼眯眼看着窗外的绿藤和阳光,没说话。

阿念急急忙忙地结束了棋局,立即问道:“哥哥,你今日没事吗?”

颛顼笑道:“我来就是和爷爷说事情的。”虽然黄帝从不过问政事,可颛顼总会以闲聊的方式把一些重要的事说给黄帝听。

黄帝说:“那些事你不必特意讲给我听。”

颛顼说:“这事一定得告诉爷爷,我打算立方雷氏的女子为妃。”

黄帝笑了笑,没有不悦,只有嘉许:“选得好。”

小夭看阿念,也许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也许因为颛顼已是轩辕国君,阿念没有上一次的强烈反应,只有几缕怅然一闪而过。

颛顼道:“孙儿要谢谢爷爷,把方雷氏留给了孙儿去起用。”

黄帝淡淡说:“你能体会我的苦心很好,但如今你才是轩辕的国君,重用谁、不重用谁,全凭你的判断,无需理会我。”

“孙儿明白。”

颛顼向黄帝告退,把扇子还给小夭时,他低声说:“不要……明白吗?”

不要给我道喜,小夭仍清楚地记得颛顼娶淑惠时,他的叮嘱,小夭点了下头:“我知道。”

颛顼向殿外走去,阿念凝视着颛顼的背影,满眼不舍。

黄帝朝阿念指指颛顼,示意她可以去追颛顼。阿念羞得脸色道红,黄帝笑眨眨眼睛,挥挥手示意:快去快去,我个糟老头子不需要你陪!

阿念一边羞涩地笑着,一边穿上木屐,轻盈地追了出去。木屐在回廊间发出踢踢踏踏的清脆声音,给静谧的夏日,留下了一串追赶情郎的轻快足音,让整座殿堂都好似变得年轻了。

小夭想微笑,又想叹气,对黄帝悠悠地说:“你想要阿念嫁给颛顼?”

黄帝说:“阿念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天真刁蛮、干净透彻,没别的小姑娘那些复杂的心眼。”

小夭眯眼看着窗外,觉得自己和阿念比起来,显得好老。

黄帝说:“出去玩吧!别和我这老头子一样整日缩在宫殿里,有我和颛顼在,你该向阿念学学,任性一些,放纵一些。”

小夭淡淡说:“正因为您和颛顼,我才不敢任性放纵,我的血脉注定了束缚,何必自欺欺人?如果说,我现在去我相柳玩,您会同意吗?”

黄帝沉默了,神情十分复杂,半晌后说:“不会同意,颛顼迟早会和他决一死战,我不想你日后痛苦,但你别的要求,我一定会尽全力满足。”

“颛顼是个男儿,又是一国之君,你必须严格地要求他,我却不一样,您愿意宠着我。我知道,您想把亏欠我娘、大舅舅、二舅舅、四舅舅他们的弥补到我身上,但再鼎盛的权势都保证不了我幸福,何况您欠他们的就是欠他们的,永远弥补不了,我也不要!您就乖乖做我的外祖父吧,和天下所有的祖父一样,操心孙女的终身幸福,却无力控制,只能干着急,最后没办法了,无奈

地感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夭摇着扇子,笑看着黄帝,“您一辈子还没尝试过什么叫有心无力吧?在我身上尝试一下好了!”

黄帝满面无奈。

傍晚,颛顼议完事,从殿内出来,看见黄帝的内传,忙快走了几步:“爷爷要见我?”

“是!”内侍恭敬地说。

颛顼随着内侍去见黄帝,侍女正在上饭菜,颛顼说:“我就在爷爷这里用饭了。”

颛顼陪着黄帝用完饭,侍女上了酸枣仁茶,颛顼喝了一口:“还怪好喝的。”

黄帝道:“小夭不让我晚上吃茶,这是特意给我配来饭后喝的水。”

颛顼笑道:“难得她肯为爷爷专心研习医术。”

黄帝道:“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想让你尽力去做一下。”

“爷爷请讲。”

“你看看有没有办法招降相柳,我知道非常难,几百年来,清、后土、苍林、小祝融他们都先后尝试过,全被相柳拒绝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再尝试一下。”

“好。”颛顼迟疑了一下,问道:“爷爷为什么会留意相柳?”

黄帝道:“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的一点愧疚。”

颛顼看黄帝不愿细说,他也不再多问:“我会尽力,但我觉得希望渺茫。”

黄帝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方雷妃是颛顼登基后正式的娶的第一个妃子,和当年迎娶淑惠时气派自然不同,紫金宫内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阿念再自我开解,也难免气闷,顾不上和小夭赌气了,对小夭说:“姐姐,我们去山下玩一阵子吧!”

小夭道:“你想去哪里玩?”

阿念想了一会儿:“要不然我们去找馨悦?”

小夭和黄帝、颛顼打了声招呼,带阿念去小祝融府找馨悦。

女人之间很奇怪,本来因为一个男人有隐隐的敌意,可因为这个男人要娶另一个女人,两个女人反倒同病相怜,暂时间相处得格外投契。馨悦和阿念的成长坏境相近,她们之间能说的话很多,哪个织女的布料最好,哪种剪裁最时兴,哪种衣衫配色最别致,最近流行什么样式的发髻,玩过什么样的游戏……小夭完全插不上话,只能看着她们边笑边讲。

小夭沉默的时间起来起多,馨悦和阿念都没有注意,在她们的印象中,,小夭本就是一个性子懒散,不太合群,有些清冷的人,她们不知道其实小夭最怕寂寞,很喜欢说话。

因为国君纳妃,轵邑城内也多了几分喜气,几个店铺都装饰得很吸引人。

馨悦和阿念把一腔失意化作了疯狂的购物,脂粉,买!丝绸,买!珠宝,买……

逛完香料铺子,馨悦和阿念很快就冲进了下一个铺子。

半晌后,,小夭才慢吞吞地从香料铺子走出来,左子提了四五个盒子,右手提了四五个盒子,也不知道是伙计没把绳子系牢,还是盒子太重,提着的东西一下散开,各种香料落了一地。

昨夜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不少积水,,小夭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辆马车经过,丝毫未慢,脏水贱了小夭满脸。

小夭随手用袖子抹了把脸,查看香料有没有弄脏,有人蹲下,帮她捡东西。

“谢谢……”小夭笑着抬头,看到帮她的人是璟,突然之间,,小夭再笑不出来,一分的狼狈化作了十分。

璟把散开的盒子,用绳子系好:“散到地上的甘松香就不要了,我让伙什再帮你重新装一份。”

小夭只觉眼眶发酸,眼泪就要滚下,她突然站起,顺着长街奔了出去,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远离。

她一直告诉自己,失去一个男人,不算什么,依旧可以过得很好。她也一直凭借意志,将一切控制得很好,可此时此刻,积郁在胸腹间的情绪突然失控了。

小夭东拐西钻,从一个小巷子里进入了离戎族开的地下赌场。

地下赌场开不是什么客人都接待,小夭以前来都是相柳带着她,这一次她自己来,守门的两个男人想赶她出去,正要出声呵斥,看到一个小小的九尾白狐漂浮在小夭的头顶,对他们威严地比画着小爪子。

两个男人立即客气地拿了狗头面具,递给小夭,按下机关,一条长长的甬道出现。

小夭戴上狗头面具,走进了地下赌场。

等坐到赌台前,将喜怒哀伤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时,,小夭忽然很佩服开设这个赌场的人,戴上了面具,才敢将平时不敢暴露的情绪都表露出来。

小夭一直不停地赢着钱,一把比一把赌得大,没有适可而止,她期待着闹点事情出来,用黄帝的话来说,任性放纵一下。可赌场也奇怪了,小夭一直赢钱,居然没有人来设法阻止,到后来,周围赌钱的人都围聚在小夭周围,随着她下注,和小夭一块儿赢钱。

小夭觉得索然无味,难道颛顼和离戎族的族长有什么协议,在他纳妃期间,不许狗狗们在城里闹事?

小夭不知道在一个房间内,离戎族的族长离戎昶正坐在水镜前,津津有味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边看,边对璟说:“这姑娘究竟是谁?你上次躲我这里日日酩酊大醉,该不会就是因为她吧?”

璟不说话,只是看着小夭,水月镜花,可望不可得。

离戎昶不满地嘀咕:“这姑娘出手可够狠的,我可是小本生意,这些钱你得还给我!”

在大厅另一头赌钱的防风邶看人潮全涌到那边,他散漫地起身,走了过来,看到小夭面前小山一般的钱,防风邶笑着摇头。

围在身周的一堆人,都是狗头人身,看上去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可偏偏他就是显得与众不同,小夭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夭瞪着防风邶,把所有钱都押了注,居然一把全输掉了。

众人嘘声四起,渐渐地散开。

小夭朝赌场外走去,防风邶笑道:“你看上去好似很不痛快,可现如今,我还真想不出来整个大荒谁敢给你气受。”

两人已经走进甬道,小夭讽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防风邶笑问:“未来的赤水族长夫人,你那位天之骄子的夫婿呢?怎么独自一人跑到这种地方?”

小夭沉默地摘下狗头面具,防风邶也搞下了面具。

小夭说:“你知道我定亲了?”

“这么轰动的事,想不知道,很难!我,忘记说恭喜了,恭喜!”

小夭静静看了一瞬防风邶,摇头笑起来:“有两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

防风邶抛玩着面具:“说。”

“第一,是为你做毒药的事,我现在还可以为你做,但……我成婚后,不会再帮你做毒药了。”

防风邶接住面具,微笑地看着小夭:“第二件事情呢?”

“我想解掉你和我之间的蛊,涂山氏的太夫人生前养着一个九黎族的巫医,巫医说……我们的蛊好像是传说中的情人蛊,这个蛊顾名恩义是情人间采用……你和我实在……不搭边!”小夭自嘲地笑,“你上次已很厌烦这蛊,所以我想你有空时,麻烦你和我去一趟九黎,找巫王把蛊解掉。”

防风邶盯着小夭,在赌场的幽幽灯光下,他唇畔的笑意透着一丝冷厉。

小夭道:“纵使蛊解了,我以前的承诺依然有效。”

防风邶淡淡地说:“好啊,等我有空时。”

两人沉默地走出甬道,小夭把面具还给侍者,和防风邶一前一后走出了明暗的屋子。

大街上已经月照柳梢、华灯初上。

小夭强笑了笑,对防风邶说:“毒药我会每三个月送次,我走了。”

防风邶抓住了小夭的手臂,小夭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身体绷紧,静静地等着。

好一会儿后,防风邶说:“陪我一块儿吃完饭。”

小夭的身体垮了下去,笑着摇摇头,拒绝道:“我没时间!”

防风邶说:“对干某人决定的事,你最好不要拒绝。”

“你现在是防风邶!”

“你刚才说的那一堆话是对谁说的?”

“我……”小夭深吸了口气,“好吧,相柳将军!”

防风邶带着小夭去了一个小巷子,还没走近,就闻到扑鼻的香气。

推开破旧的木门,简陋的屋子中,一个独臂老头拿着一个大木勺,站在一口大锅前,看到防风邶,咧着嘴笑:“稀罕啊,几百了第一次看你带朋友来,还是个女娃子。”

防风邶笑笑,穿过屋子,从另一个门出去,是一个小小的院子。

防风邶和小夭在露夭的竹席上坐下。独臂老头舀了两海碗肉汤,在碟子里装了三块大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放到案上。

小夭问:“什么肉,怎么这么香?”

“驴肉。”防风邶指诣老头,“他是离戎族的,擅长炖驴肉,选料考究、火候讲究,这大荒内,他炖的驴肉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老头给小夭上了一盘子素菜:“特意为你做的。”

小夭并不怎么饿,一边慢慢地喝酒,一边吃着菜。

老头坐在砍柴的木墩上,一边喝酒,一边和相柳说着话,老头和相柳说的话,小夭不怎么听得懂,只大概明白是在说一些老头和相柳都认识的人,这个死了,那个也死了。老头神情很淡然,防风邶的口气很漠然,可在这样一个微风习习的夏日夜晚,小夭却有了友朋凋零的伤感。

僻静的小卷子里,离戎昶一边走,一边数落璟:“你看看你,女人在时,你连走到人家面前的勇气都没有,看着人家跟着别的男人走了,又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璟苦涩地说:“我走到她面前又能怎么样?”

离戎昶推开了破旧的木门,说道:“我和你说,对付女人就三招,冲上去扛到肩上,带回家扔到榻上,脱掉衣服扑上去!一切搞定!你要照我说的做,管保她乖乖跟着你。”

小夭听到如此彪悍的言论,不禁嗤一声笑了出来。

离戎昶寒道:“哪个小娘子在嘲笑我?我今晚就把你扛回去!”

小夭笑道:“那你来扛扛,仔细别闪了腰!”

离戎昶大笑着挑起帘子,走进院子,看是小夭和防风邶,愣了一下,先和防风邶打了个招呼。语气熟络,显然认识。

昶回头对璟笑嘻嘻地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璟僵站着没有动,离戎昶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另一张食案前,对老头说:“上肉。”

老头放下酒碗,笑着站起,对璟说:“坐吧!”

璟这才走过来坐下。

老头给他们上了肉汤和饼子,自己又坐在木墩上,一边一碗碗地吃着酒,一边继续和防风邶闲聊。

离戎昶笑眯眯地看着小夭:“喂!我说……小姑娘,你怎么称呼?”

小夭没理他,装出专心致志听防风邶和老头说话的样子。

离戎昶说:“小姑娘,防风邶和这熬驴肉的老家伙一样,都不是好货,你跟着他可没意思,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我兄弟。我兄弟就是一不小心被女人设计了,弄出个儿子来,但不是不能原谅的大错……”

“昶!”璟盯着离戎昶,语气带怒。

“你警告欧文也没有用,老子想说话时,你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得说!”

离戎昶探着身子,对小夭说:“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是人都会犯错,璟是犯了错,可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你想想,正因为他这次犯了错,以后同样的错误,肯定不会再犯,成婚后,你多省心!你找个没犯过错的男人,难保他成婚后不会犯错,到时你更闹心!”

小夭问:“你说完了没有?”

离戎昶说:“没有!”

小夭扭过头,给防风邶倒酒,表明压根儿不想听。

离戎昶说:“你不喜欢青丘的那对母子,大不了就在轵邑安家,让璟陪你长住轵邑,我和你说句老实话,防风邶的日子都是有今夕没明朝,纵是犯了错的经也比防风邶强……”

小夭砰一声,把酒碗重重搁在案上,盯着离戎昶说:“我已经定亲,未婚夫不是他,所以——拜托你、麻顾你,别不停地踩人家了!”

“什么?”离戎昶愣了一下,怒问道:“是作?谁敢抢我兄弟的女人?我去我他谈谈!他若不退婚,我就打断他的腿……”

小夭挤出一个笑,冷冷地说:“赤水丰隆,你去我他谈吧!”

“丰隆……”离戎昶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丰隆的未婚妻?你是高辛王姬,颛顼的妹妹?”

小夭狠狠瞪了昶一眼,对防风邶说:“你对他倒是好脾气。”

防风邶啜着酒,淡淡道:“他说的是实话,我本来就不是适合女人跟的男人,你不是也知道吗?”

小夭看着防风邶,说不出话来。

独臂老头盯着小夭,突然问道:“你是轩辕王姬的女儿?”

小夭对独臂老头勉强笑了笑:“是。”

“你爹是……”

刚才离戎昶已经说了她是高辛王姬,独臂老头没听见吗?小夭有点奇怪地说:“高辛俊帝。”

独臂老头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小夭,仰头喝尽碗中酒,竟高声悲歌起来:

中原地古多劲草,节如箭竹花如稻。

白露洒叶珠离离,十月霜风吹不倒。

萎萎不到王孙门,青青不盖谗佞坟。

游根直下土百尺,枯荣暗抱忠臣魂。

我问忠臣为何死?元是神农不降士。

白骨沉埋战血深,翠光潋滟腥风起。

山南雨暗蝴蝶飞,山北雨冷麒麟悲。

寸心摇摇为谁道?道傍可许愁人知?

……

注释:摘自王冕《劲草行》,有修改

小夭怔怔地听着,想起了泣血夕阳了,相柳一身白衣,从焚烧尸体的火光中,冉冉走到她面前。

离戎昶头痛地嚷:“大伯,你别发酒疯了!”

老头依旧昂头高歌,离戎昶把老头推进了屋中,几分紧张地对小夭说:“老头酒量浅,还喜欢喝酒,一发酒疯,就喜欢乱唱一些听来的歌谣……他一只胳膊没了,一条腿只能勉强走路,早已是废人……”

小夭道:“我只是来吃饭的,出了这个门,我就全忘了。”

离戎昶放下心来,听着从屋内传出的呓语,神情有些伤感,叹道:“我大伯不是坏人,反倒是太好的人,所以……他无法遗忘。”

小夭忽而意识到,离戎昶刚才一直说的,其实是相柳,他知道防风邶是相柳?

那璟现在一一肯定也知道邶是相柳。

小夭看看璟,又看看邶,对邶说:“你吃完了吗?吃完我们就走吧!”

小夭和邶走出了门,昶追出来,叫道:“姑娘!”

小夭停步回头,无奈地问:“你还想说什么?”

“知道了你的身份,我还敢说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璟的那个孩子是中了自己亲奶奶和防风意映的圈套,这些年来,璟一直独自居住,根本不允许防风意映近身。我敢以离戎昶的性命发誓,璟对你用情很深,眼里心里都只你一人。”

小夭转身就走,夜色幽静,长路漫漫,何处才是她的路?

小夭轻声问:“邶,你说……为什么找一个人同行会那么难?”

防风那说:“找个人同行不难,找个志趣相投,倾心相待,能让旅途变得有意思的人同行很难。”

小夭问:“真的会一辈子都忘不掉一个人吗?”

“看是什么人了,如果你说的那个人是璟,我看很有可能。”

“你到底是说他忘不掉我,还是说我忘不掉他?”

防风邶笑:“随你理解。”

小夭皱着眉头,赌气地说:“大荒内好男儿多的是!”

“好男人是很多,但能把你真正放进心里的男人只怕不多。”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该嫁给丰隆。”

“我没什么意思,你问我,我只是如实说出我的看去。”

“相柳,我真的弄不懂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我都是红尘过客,相遇时彼此做个伴,寻欢作乐而已!何必管我心里想什么?”

小夭自嘲地笑:“是我想多了!不管你心里琢磨什么,反正都和我无关!”

相柳望着漆黑的长街尽头,默不作声。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说:“璟已经知道你是相柳,他肯定不会告诉我哥哥,可如果丰隆知道了,哥哥肯定会知道。你……一切小心。”

相柳盯了小夭一眼,小夭避开了他的视线,问道:“那个卖驴肉的老头是谁?”

“曾经是蚩尤的部下,冀州决战的幸存者,背负着所有袍泽的死亡继续活着,还不如死了。”相柳笑了笑,“其实,对一个将军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

明明是温暖的夏夜,可小夭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已经到了小祝融府,相柳和小夭同时停住了脚步,却一个未离开,一个未进去,都只是默默站着。

以前,还觉得见面机会多的是,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夭就老是觉得,见一次少一次,到了今夜,这种感觉越发分明。

半晌后,相柳说:“你进去吧!”

小夭总觉得有些话想说,可仔细想去,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说:“现在不比以前,你最好还是少来中原。”

小夭本以为相柳会讽刺她,究竟是担心颛顼会杀了他,还是担心他会杀了颛顼,可没想到相柳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

小夭静静地等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相柳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进去吧!”

小夭微笑着对相柳敛衽一礼,转身去拍门。门吱呀呀打开,小夭垮了进去,回过头,相柳依旧站在外面,白衣黑发,风姿卓然,却如北地的白水黑山,纵使山花遍野时,也有挥之不去的萧索。

小夭再迈不出步子,定定地看着相柳,门缓缓合拢,相柳的身影消失。

小夭回到住处,馨悦和阿念都在,正拿着白日买的衣料在身上比画,说得热闹。看到她回来,两人笑着抱怨道:“好姐姐,你下次突然失踪前,能否给我们打个招呼?幸亏香料铺子的伙计说你和朋友一起走了,让我们别担心。”

小夭笑笑,没有答话。

她们两人继续商量着该做个什么样式的衣裙,说起某个贵族女子曾穿过的衣裙,糟蹋了一块好布料,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小夭缩在榻上,只觉恍惚,这些人才是她的亲人朋友,为什么她却觉得如此孤单寂寞?

颛顼娶方雷妃那一日,中原的氏族,轩辕的老氏族全都汇聚神农山,紫金宫热闹了一整日。

现在颛顼是一国之君,凡事都有官员负责,小夭只是旁观,本来还有点担心阿念,却发现阿念将一切处理得很好,知道自己不喜欢,拖着小夭早早回避了。

小夭陪着阿念大醉一场,第二日晌午,两个人才晕沉沉地爬起来,宾客已经离开,一切都已过去。唯一的不同就是,紫金宫的某个殿多了一个女子,但紫金宫很大,一年也不见得能见到一次。

生活恢复了以前的样子,阿念依旧快快乐乐,每日去陪黄帝,每天都能见到颛顼哥哥。

小夭却不再练箭,大概因为颛顼登基后,小夭觉得危机解除,不再像以前那么克己自律。整个人变得十分懒散,一副什么都没兴趣,什么都不想做的样子,每日就喜欢睡觉。一个懒觉睡醒,常常已经是中午,用过饭,去看黄帝,坐在黄帝的殿内,没精打采地发呆。

在阿念眼里,小夭一直很奇怪,自然不管她什么样子,都不奇怪。

黄帝问了几次:“小夭,你在想什么?”

小夭回道:“就是什么都没想,才叫发呆啊!”

黄帝遂不再问,由着她去。

颛顼关切地问:“小夭,你怎么了?”

小夭懒洋洋地笑着回答:“劳累了这么多年,你如今已是国君,还不允许我好逸恶劳吗?难道我什么都不干,就喜欢睡懒觉,你就不愿意养我了?”

颛顼温和地说:“不敢你怎么样,我都愿意养你一辈子。”

阿念听到了,立即探着脖子问:“那我呢?我呢?”

颛顼笑:“你也是,反正……”

阿念急切地说:“反正什么?”

“反正你如果吃得大多了,我就去找师父要钱。”

“啊……你个小气鬼!”阿念扑过来,要打颛顼,一边掐颛顼,一边还要告状,“爷爷,你听哥哥说的什么话?”

黄帝笑眯眯地说:“反正你父王总要给你准备嫁妆的,颛顼不要,你父王也会送。”

阿念一下子羞得脸通红,躲到了黄帝背后,不依地轻捶黄帝的背。

晚上,小夭已经快睡时,颛顼突然来了。

小夭诧异地笑道:“稀客!有什么事吗?”

颛顼坐到榻上:“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

“当然不是了,只不过下午不是在外爷那里见过了吗?”

“只听到阿念叽叽喳喳了,根本没听到你说话。”

小夭笑道:“一切顺心,没什么可说的。”

颛顼盯着小夭,问:“小夭,你过得好吗?快乐吗?”

小夭愕然:“这……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颛顼说:“听苗青说,你晚上常常一个人枯坐到深夜,我本来以为过一段日子就会好,可你最近越来越倦怠,我很担心你。”

小夭笑道:“我没事,只不过因为你登基后,我没有压力了,所以没以前那么自律。”

颛顼盯着小夭。渐渐地,小夭再笑不出来:“你别那样看着我!”小夭躺到了软枕上,胳膊搭在额头,用衣袖盖住了脸。

颛顼说:“我登基后,能给你以前我给不了的,我希望你过得比以前好,可你现在……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小夭说:“没有,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自己出了错。”

“小夭,告诉我。”

颛顼挪坐到小夭身旁低声说:“小夭,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呢?”

小夭终于开口:“和璟分开后,我心里不好受,一直睡不好,但我觉得没什么,一直都挺正常,可你登基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累,感觉看什么都没意思。没有了第二日必须起来努力的压力,夜里起发睡不好。我常常想起和璟在清水镇的日子,还常常想起我们小时在朝云殿的日子。我喜欢那些时光,但我不喜欢自己总回忆过去,不管过去再美好,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软弱没用,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颛顼静静思索着。

人所承受的伤害有两种,一种是肉体的伤,看得见,会流血;另一种是心灵的伤,看不见,不会流血。再坚强的人碰到肉体的伤,都会静养休息,直到伤口愈合,但对心灵的伤,越是坚强的人越是喜欢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如常的生活,可其实这种伤,更难治愈。

被母亲抛弃,被追杀逃亡,变成了没脸的小怪物,独自在荒山中生存,被九尾狐囚禁虐待,孤身漂泊……这些事都给小夭留下了伤害,可小夭一直用坚强,把所有的伤害压在心底深处,装作没什么,告诉自己她已经长大,一切都过去了。

小夭看似洒脱不羁,可因为她从小的经历,其实,小夭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个安稳的家,不然不会做玟小六时都给自己凑了个家。

小夭把所有的期侍都放在了璟身上,璟的离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夭承受不住了。明明已承受不住,可当时,轩辕的储君之争正是最凶险时,小夭为了颛顼,依旧对自己心上的伤视而不见,直到颛顼安全了,她才垮掉了。

颛顼心酸,第一次对璟生了憎恶。小夭付出信任和期待,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努力,那是在累累伤口上搭造房子,璟却把小夭的信任和期待生生地打碎了。

颛顼抚着小夭的头说:“没有关系,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我在这里,你真的可以软弱,也可以哭泣!没有关系!”

小夭鼻子发酸,从小到大,每走一步,只要有半点软弱,肯定就是死,她从不允许自己软弱,她自己都不明白,那么艰难痛苦的日子都走过来了,现在她会受不了?可是,每每午夜梦回时,悲伤痛苦都像潮涌一般,将她淹没。

小夭说:“别担心,我相信时间会抚平一切伤口。”

颛顼道:“我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心上的伤很难平复,否则我不会到现在都无法原谅我娘。”

“既然肉体的伤有药可治,心里的伤也肯定有办法治疗。”

“我没说没有。”

“如何治疗?”

“今日的得到能弥补往日的失去,现在的快乐会抚平过去的伤痛。我是没有办法原谅我娘,可因为你的陪伴,那些失去她的痛苦早已平复。”

小夭默默想了一会儿,强笑道:“你是鼓励我去找新的情人吗?”

颛顼说:“我只希望,有一个人能抚平璟给你的痛苦,让你相信自己被重视、被珍惜、被宠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的。”

小夭的眼泪涌到了眼眶,喃喃说:“我一直都比较倒霉,这种好事,已经不敢奢望了。”

颛顼低声说:“有的,小夭,有的。”

颛顼陪着小夭,直到小夭沉睡过去,他起身帮小夭盖好被子。

虽然小夭好强地没在他面前流泪,可此时,她眼角的泪在缓缓坠落。

颛顼用手指轻轻印去,如果当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小夭会因为璟哭泣,不管他再想要涂山氏的帮助,也绝不会给璟机会接近小夭,现如今他憎恨涂山璟,可更憎恨自己。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十三章 欲归道无因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时光如梭,转眼已经三年。

颛顼是黄帝和嫘祖娘娘唯一的嫡孙,他继承王位虽然出乎意科,却顺乎情理,轩辕的老氏族刚开始一直和颛顼对着干,颛顼不急不躁,一面施恩分化,一面严厉惩戒,逐渐令轩辕的老氏族全都臣服于他,真正认可了颛顼是轩辕的国君。

颛顼看时机成熟,提议迁都,打算把轩辕的国都从轩辕城迁到轵邑城,虽然之前,政令已多从神农山出,轵邑城俨然有陪都之势,可当颛顼正式提出此事时,仍然是一石惊起千层浪。中原的氏族自然乐见其成,轩辕的老氏族自然是强烈反对。

可颛顼心意已决,下令禺疆出具迁都方案。禺疆的方案考虑周详安排齐全,众人皆知禺疆是颛顼的心腹重臣,显然颛顼筹划迁都已不是两三年了。在完备周详的方案前,所有人的质疑都显得软弱无力。如果抛开自己的乡土观念,轩辕的老氏族也不得不承认,轩辕城的确已不适合做日渐繁荣强盛的轩辕国的都城。

经过半年多商讨,颛顼力排众议,下令迁都。

颛顼手下有一帮人,已经建了四五十年的宫殿,对建筑施工有着丰富的经验,再加上中原氏族的鼎力支持,王令颁布后,他们热火朝天、快马加鞭,经过一年多的改造建设,在原神农都城的基础上,建起了一个布局更合理、城墙更坚固、宫殿更盛大的国都。

也许是为了照顾轩辕老氏族的心情,也许是自己念旧,颛顼把轵邑的王宫命名为上垣宫,和轩辕城的王宫同名。中原的氏族没介意这细枝末节,轩辕的老氏族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毕竟还是正统,结果是皆大欢喜。

轩辕城的那座上垣宫没有更名。因为在西边,不知谁第一个叫出了西上垣宫的叫法,人们为了区别,渐渐地把轩辕城的上垣宫叫做了西宫,和轵邑的上垣宫区别开。

颛顼挑选了吉日,宣布轩辕迁都,轵邑城成为了新的轩辕国都。

颛顼每日来看望黄帝时,都会把朝堂内的事说给黄帝听,黄帝从不发表任何意见,没有嘉许,也没有批驳,有的只是一种冷静的观察,似乎在暗暗考核,颛顼是否真的如他对天下所宣布的那样,有着宏伟的志向、博大的心胸、敏锐的头脑、旺盛的精力。

显然,颛顼的所作所为让黄帝真正满意了,这个他寄予了厚望的孙子不仅没有让他失望,反而让他惊喜。

当轵邑城成为轩辕国都的那日,黄帝听着外面的礼炮声,对小夭说:“颛顼,做得很好!”

小夭笑:“您一直沉默,很多老臣子还拿您压过颛顼呢!说轩辕城是您和外祖母一手建造,您绝不会愿意迁都。”

黄帝说道:“迁都就意味着要打破旧的传统,会承受非同一般的压力,可颛顼做到了,很好!”

小夭也为颛顼骄傲:“哥哥想做的事情绝不会放弃!”

待迁都的事尘埃落定,一日,颛顼来看黄帝时,黄帝找了个借口,把阿念打发出去。

黄帝对颛顼说:“是时候立王后了,让中原的氏族彻底安心。”

颛顼下意识地看向小夭。一直没精打采的小夭霍然转头,问道:“哥哥想立谁为王后?”

颛顼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黄帝盯着颛顼,心内暗叹了日气,缓缓说道:“当然只能是神农馨悦。”

小夭说:“我不同意!”

颛顼惊喜地看着小夭,小夭不满地说:“我不是反对馨悦当王后,可阿念呢?你们把阿念放在哪里?”

颛顼眼内的惊喜慢慢地退去,他低下了头,愣愣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帝对小夭说:“如果现在立阿念为后,神农族肯定不满,赤水氏也会不满,所有的中原氏族会认为颛顼过河拆桥,欺骗了他们。如果我们一直待在轩辕山,没有迁都到中原,我们有退路,至少能维持当时的状况,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走下去。小夭你想怎么样?难道为了阿念一人,让天下再大乱么?”

小夭回答不出来,这几年她虽然很少下山,可就那么偶尔的几次,她也能感受到整个大荒正在发生变化一一中原的氏族正在警惕小心地接纳,轩辕的老氏族正在警惕小心地融入。这个时刻,就像两头猛兽本来生活在两个山头,互不干涉,却被赶到了一处,正在徘徊试探,如果试探清楚彼此没有敌意,就能和平其处,日子久了还能友好地做伴,可如果一旦有一丝风吹草动,那么就很有可能扑上去咬噬对方。

小夭走到颛顼身边,问道:“哥哥,馨悦和阿念,你想立谁为后?”

颛顼笑起来:“你们喜欢谁就谁吧,我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说完,竟然起身,扬长而去,都没给黄帝行礼告退。

小夭跺脚:“哥哥!你、你……什么叫你无所谓!”

黄帝道:“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小夭沮丧又气恼地看着黄帝:“如果外爷早就认定馨悦是王后,为什么还要给阿念希望?”

黄帝道:“这事我来和阿念说,你就不要管了。阿念,你进来!”

阿念咬着唇,红着眼眶走了进来,显然已经偷听了颛顼要立馨悦为王后了。

黄帝对小夭挥挥手,示意她离开,黄帝对阿念温和地说:“过来,到爷爷身边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爷爷!”阿念趴在黄帝膝头,嚎啕大哭起来。

小夭在阿念的哭声中,走出了殿堂,心中俱是无奈。黄帝毕竟不是一般的老人,纵是在这小小的殿堂里,他依旧操纵着人心。

天色黑透后,阿念才回了自己所住的寝宫。

小夭在殿内等她,看到阿念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小桃子,小夭叹息:“你难道是把一生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光了吗?”

阿念说:“我倒希望。”

小夭问:“外爷和你说了什么?”

阿念说:“我答应了爷爷,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明天回高辛。”

小夭喜悦地说:“你不想嫁给颛顼了?那可大好了!”

阿念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再待在这里不合适了。不管颛顼哥哥娶多少女人,都和我没有关系,可是王后和别的女人不同。紫金宫要有女主人了,而这个女主人开不欢迎我住在这里,我好歹是高辛王姬,我可以为颛顼哥哥做任何事,但我不能让高辛跟着我丢脸。”

小夭皱眉看着阿念,猜不透黄帝到底给阿念说了什么。

阿念对小夭说:“姐姐,别整日无所事事地发呆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想想了。”

“啊?你说我?”小夭回不过神来。

阿念语重心长地说:“你整日没精打采、无所事事,只有哥哥、爷爷、我时,谁都不会在意。可馨悦做了轩辕王后,她就是紫金宫的女主人,以前你是尊,她为卑,但日后,她是尊,你为卑,连她的父亲见了她都得行礼,何况你只是个未过门的嫂子呢?人与人的地位发生变化后,很多事情都会变化,她看待你的目光,对待你的方式,都会自然而然变化,我觉得,她不会乐意看到你这个丧气样子,让她感觉到你很清楚她是至高无上的王后,但你能做到吗?你连对俊帝和黄帝两大帝王都随心所欲,你会把一个王后放在眼里?”

小夭自嘲地说:“我的确做不到敬重亲昵且略带讨好地对她。”

阿念说:“不管你怎么对父王和爷爷,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会包容你,可馨悦不会。女人的心眼很小,尤其馨悦这种,一生经营就是为了自己的地位,你的随意只会让馨悦觉得你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会掩饰得很好,但她一定会心生怨恨,至于她会怎么对付你,我就想象不出来了。”

小夭惊讶地看着阿念:“这些话是不是外爷给你分析的?”

阿念瞪着小夭:“爷爷是说了一点,但爷爷并不是特意说你,他是给我分析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从小生长在宫廷中,很多事情,即使没看过,也听闻过。我对爷爷不就是敬重亲昵且略带讨好吗?”

小夭想了想,大笑道:“倒真的是呢!原来那样就是敬重亲昵且略带讨好。”

阿念不满:“看在你白日帮我说话的份上,人家帮你,你却浑不当回事!我告诉你,你若再这个样子,远早要吃馨悦的大亏!我看你还是跟我回高辛吧!在五神山你爱怎么样都不会有人敢对付你!”

小夭微笑着不说话,虽然五神山有父王,可也许因为母亲休弃了父王后,小夭一直跟母亲生活在朝云峰,小夭总觉得父王、静安王妃和阿念是完整的一家人,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客人,反倒在颛顼和黄帝身边,她才觉得像是和家人在一起。

可是,阿念说得很对,颛顼的家就要有女主人了,她的性子只怕不讨女主人的喜欢。

曾经天真地以为,不管怎么样,这世上,哥哥的家就是她的家,可真走到这一步,才发现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冷酷的。哥哥的家只是哥哥的家,她可以短住,如果长住,那叫寄人篱下,必须要懂得看主人眼色,否则只会惹人厌弃。

阿念看小夭的样子应该是不想和她回五神山,说道:“你不喜欢住在五神山,神农山又不适合长住,那就只有一条出路了。”

“什么?”

“嫁人啊!嫁人是所有女人唯一的出路,当然,除非你打算到玉山去做王母。”阿念叹了日气,“不过,你嫁了人也麻顼,我看丰隆常年留在轵邑,说不定颛顼哥哥还会赏赐他住在神农山,丰隆交游广阔,又是赤水族的族长,做他的夫人也应该长袖善舞,你却……有些呆笨,不会说话,连怎么打扮都不会。现在都有人在背后笑话你,将来还不知道你要闹出多少笑话,如果你再不讨王后的欢心,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唉!”

小夭道:“你别再说了,我本来就够绝望了,你再说下去,我简直觉得活得失败透顶,前路没有一丝希望。”

阿念扑哧笑出来:“本来我心情挺糟糕,可看到你,觉得我比你还是强多了。”

小夭站起来,说道:“睡吧!明日我和你回五神山。”

“咦?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我和馨悦少接触一点,至少还能保留一点以前的情谊,若住在一个宫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把那点情谊消磨干净,惹得她厌烦,所以我还是趁早离开吧!”

阿念笑:“原来你还是把我的话都听进去了。”

“这宫廷女人的生活,你比我有经验得多,我应该听你的。”

阿念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小夭从阿念的寝殿出来,想着如果明天要走,今晚应该去和颛顼辞行,可颛顼歇息在哪个女人的殿内呢?

小夭苦笑,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想找他时,就叫着哥哥,快活地冲进去找他。

小夭叹了口气,回去吧!反正不管辞行不辞行,都要离开,今夜说,明日说,没有区别。

小夭回到寝殿,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失去璟时,她觉得还有颛顼,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失去颛顼。

可是,今夜,她第一次意识到,她正在逐渐失去颛顼。

当年,他们携手走上朝云峰时,都艰辛,不管任何困难危险,都分不开他们,他们一定会彼此扶持,走到最后。

的确,他们做到了,不管任何困难危险,都没有打败他们,没有让他们放弃对方。

可是,走到最后,他们中间开始有起来越多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要分开了。

开不是谁想疏远谁,也不是谁不在乎谁,可世事竟然就是如此无情,不知不觉中已走到这一步。

小夭觉得心头闷得发疼,不禁翻身坐起,大口地吸着气。本来只是失眠,可日子长了,竟好似落下了心痛的毛病。她知道相柳又要被她打扰到了。

这些年来,无数个漆黑寂静的夜,痛苦难忍时,因为知道还有个人感同身受,并不是她孤单一人承受一切,就好似有人一直在陪伴她,让她安慰了许多。

也曾在寄送的毒药中夹带了信息,抱歉自己打扰他,提醒他如果有空时,他们可以去九黎,但相柳没回复。小夭提了一次,再没有勇气提第二次。

小夭抚着心口,缓缓躺倒,静躺了许久,慢慢地沉睡了过去。

翌日,小夭去看黄帝时,阿念和颛顼都在。

阿念气色很不好,眼睛依旧红肿,看来昨晚又哭了一场。颛顼却也气色不好,眼眶下乌青,简直像通宵未睡。

小夭觉得好笑,却不知道自己也是气色难看,只不过她向来睡到晌午才起,今日难得起得早,没有睡够也是正常。

颛顼对小夭说:“我和爷爷商量过了,决定立馨悦为王后。”

阿念静静地坐在黄帝身旁,虽然没有一丝笑意,却十分平静。

既然阿念都不反对,小夭更没有反对的理由,说道:“好啊!”

颛顼盯着小夭,目光灼灼,小夭笑了笑。

阿念对小夭说:“我刚才已经和爷爷、哥哥辞行了,待会儿就出发,回五神山。”

小夭对黄帝和颛顼笑道:“我也很久没回去看望父王了。所以,我打算和阿念一起回去。”

黄帝说:“回去看看你父王也好。”

颛顼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夭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她还真没想过!不像以前,每次回去,都知道自己肯定会回到颛顼身边,所以收拾东西时,都只是带点衣物就离开。这一次,竟然潜意识里有了不再回来的打算,刚才珊瑚问她哪些东西打包,她随口给的吩咐是:都收起来吧,反正拉车的天马有的是。

小夭笑道:“还没决定具体什么时候回来,陪父王一阵子再说。”

小夭以前回高辛时,也常常这么说,可不知道为什么,颛顼觉得,这一次小夭的语气很敷衍。他想问她,可当着爷爷和阿念的面,又问不出来,反倒淡淡说:“也好。”颛顼第一次明白,原来越是紧张的,藏得越深。

颛顼没有回去处理政事,一直陪着小夭和阿念。

阿念依依不舍,叮咛着颛顼,颛顼只是微笑着说好。小夭坐在黄帝身边,帮他诊脉,嘱咐着黄帝平日应该留神注意的事。

这些年她帮黄帝细心调理,黄帝自己又用心配合,身体好了不少。只要平日躲在神山精心修炼,再用灵草慢慢滋补,再活几百年一点问题没有。

颛顼传了点心小菜,陪着小夭和阿念用了一些。

待吃完茶,消了食,海棠来禀奏:“行李都已经装好,王姬是否现在出发?”

小夭和阿念站起来,给黄帝磕头,黄帝对颛顼说:“你送完她们就去忙你的事吧,不必再回来陪我。”

“是!”

颛顼陪着小夭和阿念出来。

行到云辇旁,颛顼看小夭和阿念坐一辆云辇,还有五辆拉行李的大云车。

小夭离开时从来不用载货的云车,颛顼笑道:“阿念,你的行李可真不少,该不会把整个殿都搬空了吧?”

阿念眨巴了几下眼睛:“不全是我的。”

颛顼转身,看向苗莆,苗莆奏道:“有三辆车装的是大王姬的行李。”

颛顼的面色骤然阴沉,吓得苗莆立即跪下。

颛顼缓了一缓,徐徐回身,微笑着说:“小夭,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小夭已经在闭着眼睛打瞌睡,听到颛顼叫她,打了个哈欠,从云辇里钻了出来。

颛顼拽着她走到一旁,小夭懒洋洋地问:“什么重要的话啊?”

阿念好奇地看着他们,可颛顼下了禁制,什么都听不到。

颛顼问小夭:“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没想好,总得陪父王住一阵子,再考虑回来的事吧!”小夭纳闷,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一个月能回来吗?”

“不可能!”现在才刚开始商议婚事,一个月,馨悦和颛顼有没有行婚典还不一定。

“两个月能回来吗?”

“也不太可能。”

“三个月能回来吗?”

“不行。”

“四个月能回来吗?”

“不行。”

颛顼居然一个月一个月地问了下去,,小夭从不可能到不太可能、不行到恐怕不行

……

“十三个月能回来吗?”

小夭只觉得那个“恐怕不行”再说不出口,她迟疑着说:“我不知道。”

颛顼说:“那好,十三个月后我派人去接你。”

小夭忙说:“不用了,我要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

颛顼像没听到她说什么一样:“十三个月后,我派人去接你。”

未等小夭回答,颛顼就向云辇走去,显然打算送小夭走了。

小夭一边走,一边哼哼唧唧地说:“来来回回,我早走熟了,哪里需要人接?如果十三个月后,万一……我还……不想回来,那不是白跑一趟吗?算了吧!”

颛顼停住步子,盯着小夭,小夭居然心一颤,低下了头。

颛顼说:“如果你不回来,我会去五神山接你。”说完,颛顼提步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自古王不见王,就算俊帝是颛顼的师父,可如今颛顼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擅自冒险进入他国?小夭怀疑自己听错了,追着颛顼想问清楚:“你说什么?”

颛顼把小夭推上了云辇,对她和阿念说:“路上别贪玩,直接回五神山,见了师父,代我问好,一路顺风!”

颛顼走开几步,对驭者说:“出发!”

驭者立即甩了鞭子,四匹天马腾空而起,拉着云辇飞上了天空。

小夭和阿念挤在窗户前,阿念冲颛顼挥手,颛顼也朝她们挥了挥手。

直到看不到颛顼了,阿念才收回了目光,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小夭:“挨训了吧?难得看哥哥朝你发火啊!他为什么训你?”

小夭躺到软枕上:“我脑子糊里糊涂的,得睡一会儿。”

“你每天晚上都去干什么了?难道不睡觉的吗?”

小夭长长叹了口气,她每夜要醒好几次,即使睡着了,也睡不踏实,睡眠质量太差,只能延长睡眠时间。

阿念说:“喂,问你话呢!”

小夭把一块丝帕搭在脸上,表明,别吵我,我睡了!

一一***一一

一个半月后,轩辕国君轩辕颛顼迎娶了神农王族后裔神农馨悦为主后。

婚典十分盛大,举国欢庆三日。这场婚典,等于正式昭告天下,以轩辕氏为首的黄帝部族和以神农氏为首的炎帝部族真正开始融合。

在婚典上,神农馨悦按照神农族的传统,尚红,吉服是红色,颛顼却未按照轩辕族的传统,尚黄,着黄衣,而是穿了一袭黑衣,点缀金丝刺绣。

没有人知道颛顼此举的含义,但这套黑色正服显得威严庄重,金丝刺绣又让衣袍不失华丽富贵,以至于婚典过后,不少贵族公子都模仿颛顼穿黑袍。

丰隆戏称颛顼为黑帝,开了尚黑的风气,丰隆的戏称在一群和颛顼亲近的臣子间很快传开。因为黄帝仍在世,人们为了区分二帝,暗地里都跟着丰隆他们称呼颛顼为黑帝,颛顼听闻后,笑道:“我正为称呼犯愁,既然如此,以后我就是黑帝吧。”

从此,黑帝颛顼的名号正式确定。

三日婚典后,颛顼颁布了法令,鼓励中原氏族和轩辕老氏族通婚,凡有联姻的,颛顼都会给予赏赐,那些联姻家族的子弟也更受关注,更容易被委以重任。

本来不屑和中原氏族交往的轩辕老氏族,因为迁都,不得不尝试融入中原生活。人又毕竟都是现实逐利的,在颛顼的鼓励和强迫下,渐渐地,轩辕老氏族和中原氏族通婚的越来越多。

不管有再多的敌对情绪,一旦血脉交融的下一代诞生后,口音截然不同、饮食习惯截然不同的爷爷和外爷看着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家伙,脸上疼爱的表情一模一样。

虽然,轩辕和神农两大族群真正的融合还需要很长时间,但无伦如何,颛顼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也许千万年后,当黄帝和颛顼都看不到时,这大荒内,既没有了神农炎帝的部族,也没有了轩辕黄帝的部族,有的只是血脉交融的两族子孙。

一一***一一

大半个大荒都在为国君和王后的婚礼欢庆,高辛也受到影响,酒楼茶肆里的行游歌者都在讲述轩辕国君的婚礼盛况,让听众啧啧称叹,阿念很不开心,,小夭也不开心。

小夭开始真正明白阿念说的话,王后和其他女人都不同。以前不管颛顼娶谁,小夭都没感觉,只是看着阿念和馨悦纠结,反正不管颛顼娶多少女人,她都是他妹妹。可这一次,小夭觉得颛顼真的属于别人了,纵然她是他妹妹,但以后和他同出同进、同悲同喜的人是馨悦。小夭和他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躺在月下,漫无边际地聊天;以后她再生了病,颛顼也不可能就睡在外间,夜夜守在榻边,陪着她。

小夭不得不承认,馨悦夺走了她最亲的人。

小夭把自己的难受讲给阿念听,阿念不但不同情她,反而幸灾乐祸:“你也终于有今日了。”嘲笑完小夭,阿念更加难受了,以前因为小夭和颛顼密不可分的亲近,她总有一种隐隐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和其他女人都不同,可现在连小夭都觉得颛顼被馨悦夺走了,她岂不是距离颛顼更遥远了?

一一***一一

小夭晚上睡不好的病症依旧,她一般都是晌午才起身,用过饭,就去漪清园待着,也不游泳,一个人坐在水边,呆呆地看着水。

有一火,俊帝走进漪清园,天色已黑透,小夭依旧呆坐在水边,以她的灵力修为,只怕不可能视黑夜如白昼。

俊帝问:“你每日在水边冥思,已经思了几个月,都想出了些什么?”

小夭说:“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娘很疼爱我。可是那么疼爱,她依旧为了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舍弃了我。她舍不得别的孩子没有爹娘,可她舍得让我没了娘。我最近会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舍弃我,好好地看着我长大,我会是什么样子?我的性格是不是不会这么别扭,我是不是会比现在快乐一点?”

俊帝说:“小夭,你魔障了,你得走出来,别被自己的心魔噬了。如果是为了涂山家的那只小狐狸,我去帮你把他抢来。”

小夭笑道:“父王,你忘记了吗?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俊帝愣了一愣,说:“我写信让赤水丰隆来陪你。”

小夭道:“好啊,让他来看看我吧!”

正如颛顼所说,治疗悲伤的唯一方法就是用得到弥补失去,让快乐抚平痛苦。其实,治疗失去旧情人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到新情人,可是,丰隆……他的情人是他的雄心壮志。

丰隆接到俊帝的信后,星夜兼程,赶来看小夭,陪了小夭一天半,又星夜赶回了中原。

俊帝有心说丰隆两句,可丰隆的确是放下了手头一堆的事情来看小夭,他回去也是处理正事,开不是花天酒地。对男人的要求都是以事业为先,丰隆完全没有做错。俊帝只能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小夭对俊帝说,她不想住在神山上了,但俊帝绝不允许小夭离开五神山,两父女争执的结果是各做了一步退让,小夭离开承恩官,去了瀛洲岛。

以前,小夭总处于一种进攻和守护的状态,所以,对毒药孜孜不倦地研究,坚持不懈地练习箭术。自从失去了璟,颛顼登基后,再无可失去,再无可守护,小夭突然泄了气,彻底放弃了箭术,除了为相柳做毒药,也不再琢磨毒术。

大把时间空闲下来,为了打发时间,小夭在瀛洲岛上开了一家小医馆。在大荒,女子行医很常见,可小夭总是戴着面纱,病人对一个连长相都看不到的医师很难信任,小夭的医馆门庭冷落。

小夭也不在意,每日晌午后开门,让珊瑚在前面守着,她在后面翻看医书,研磨药材。

偶尔来一两个穷病人,看不起其他医馆,只能来这个新开的医馆试试,将信将疑地拿着小夭开的药回去,没想到还挺管用。渐渐地,医馆有了稀稀落落的病人,大都分都是海上的苦渔民。有时候,病好后,还会给小夭提来两条鱼。

小夭下厨烧给珊瑚和苗莆吃,珊瑚和苗莆都惊得眼睛瞪得溜圆,王姬做的鱼竟然不比王宫里的御厨差呢!

这样的生活琐碎平凡,日复一日,小夭忘记了时间,当颛顼派人来接她时,她才惊觉已经十三个月,可是,她不想回去。

以前,她陪伴着他,是因为他走在一条步步杀机的道路上,除了她,再无别人。

可现在,他是一国之君,有大荒内最优秀勇猛的男儿追随,有大荒内最妩媚美丽的女子相伴,他的王图霸业正在一点点展开,

而她累了,只想过琐碎平凡的日子,不想再面对那些动辄会影响无数人命运的风云。

小夭写了一封信,让侍从带给颛顼。

小夭等了几天,颛顼没什么反应,看来是同意她不回去了,小夭松了口气,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却又十分怅然。

晌午后,一个渔民应小夭的要求,给小夭送来一桶新鲜打捞的海胆。

小夭最近发现了不少《神农本草经》中没有记载的药材。大概因为炎帝生活在内陆,所以写《神农本草经》时,对海里的药材记录不多,,小夭从渔民的小偏方中发现了不少有用的药材,海胆就是其中之一。

小夭挽起袖子,在院内收给海胆,海胆的肉剥出来晚上吃,壳晒干后,就是上好的药材。

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小夭正忙得满手腥。头未抬地说道:“看病去前堂等候。”

来者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小夭抬头,看是颛顼,惊得小刀滑了一下,从左子手指上划过,血涌了出来。

“严重吗?”颛顼忙问道。

小夭捏住手指:“你怎么来了?你疯了吗?”

“让我看一下。”

小夭把手伸给颛顼,没好气地说:“我没事!有事的是你!”

颛顼先用帕子和清水把伤口清理了一下,拿出随身携带的小药瓶,倒出一颗流光飞舞丸,捏碎了。这么点血口,一颗流光飞舞,很快就让伤口凝合。

小夭问:“你来这里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如果你现在跟我走,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但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知道了,也许一一全大荒!”

“你……你在胁迫我?用我对你安危的关心?”小夭匪夷所思地说。

颛顼挑了挑眉头,思索了一瞬,认可了小夭的说法:“是啊,我在胁迫你。”

颛顼在耍无赖!小夭在市井混时,也做过无赖,那就看谁更无赖呗!小夭说:“我才不相信我不跟你回去,你就不回去了!你要想留就留吧!”小夭坐在木墩上,继续收拾海胆。

颛顼踢了根木桩过来,挽起袖子,把长袍一撩,坐在木桩上,帮小夭收拾海胆,他连刀都不用,手轻轻一捏,干脆利落收拾干净一个,他也不是没在市井混过,两无赖相遇,谁更无耻,更心狠,谁就赢。

颛顼一边收拾海胆,一边和小夭商量怎么吃海胆,他在高辛生活了二百多年,论吃海鲜,,小夭可比不过他,颛顼娓娓道来,俨然真打算留下了。

小夭茫然了,颛顼一直对她很迁就,她也从未违逆过颛顼的意愿,这竟然是他们俩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出现了分歧,小夭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人收拾完海胆,颛顼帮小夭把海胆壳洗干净。

间中有病人来看病,小夭戴好帷帽,跑出去给人看病,心里默默祈祷,等我回去,颛顼就消失了!

等她回去,颛顶依旧在,正在帮她劈柴。

天色渐渐黑了,颛顼洗干净手,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

小夭站在院子里发呆,像一根木桩子,珊瑚和苗莆也化作了人形木桩子。

半个多时辰后,颛顼叫:“吃饭了!”

苗莆如梦初醒,赶紧冲进府房去端菜。

高辛四季温暖,平常人家都喜欢在院子里吃饭,小夭的院子里就有一张大案,珊瑚赶紧把大案擦干净。

不一会儿,放满了碗碟。

颛顼对院子外面说了一声:“你们也进来一块儿吃一些。”

刷刷地进来了八九个暗卫,苗莆用大海碗盛上饭,拨些菜盖在饭上,他们依次上前端起,沉默地走到墙边,沉默地吃饭。

颛顼说:“我们坐下吃吧!”

他给小夭盛了饭,小夭捧着碗,默默扒拉饭。颛顼给小夭夹了一筷子海胆肉:“你尝尝如何?”

小夭塞进嘴里,食不知味。

用完饭,颛顼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竟然让苗莆帮他去铺被褥,而他自己在府房里浇水,打算洗澡。

小夭撑不住了,站在厨房门口问:“你来真的?”

颛顼问:“难道你觉得我万里迢迢跑来五神山,是和你玩假的吗?”

小夭知道这件事,谁更无赖谁更狠,谁就赢,可是她真的不能拿颛顼的安危来斗狠,所以她只能投降。小夭恨恨地说:“我跟你走!但你记住,我不是心甘情愿的!”

颛顼什么都没说,随手一挥,灶膛里的火熄灭。

他走出厨房,说道:“立即回神农山。”

苗莆箭一般从屋子里冲出来,背着个大包裹,对小夭笑道:“姬,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

小夭瞪了她一眼,低声说:“叛徒!”

苗莆瘪着嘴,低下了头。

颛顼的玄鸟坐骑落下,他对小夭伸手,示意小夭上来。小夭没理他,走到一个暗卫身前:“我乘你的坐骑。”

暗卫看颛顼,颛顼颔首,暗卫让小夭上了他的坐骑,说道:“请王姬坐下,抱住玄鸟的脖子。”

玄鸟腾空而起,立即拔高,隐入云霄。

也不知道蓐收从哪里冒了出来,驱策坐骑,护送着他们飞过一道道关卡,直到飞出了五神山的警戒范围,颛顼对蓐收道:“谢了!”

蓐收苦着脸说:“算我求你,你以后千万别再来了!你要是太想念我,我去拜访你,你要是想见谁,除了陛下,我都绑了。亲自送到你老人家面前!”

颛顼笑着挥挥手,在暗卫的保护下,呼啸离去。

蓐收喃喃说:“早知道你这么浑,我当年就是被我爹打死,也不该和你一起学习修炼!”蓐收叹了口气,去向俊帝复命。

一一***一一

一路风驰电掣,所幸平安到达神农山。

颛顼没有带小夭去紫金顶,而是带小夭去了小月顶,颛顼给小夭解释道:“爷爷早已搬来小月顶住,你应该想和爷爷住得近一些。”

想到可以不用和馨悦经常见面,小夭如释重负:“听说小月顶有个药谷,炎帝晚年长年居住在药谷中,爷爷是住那里吗?”小夭对医术的兴趣远远不如毒术,虽然在紫金顶的藏书中看到过药谷的记载,却从没来过。

颛顼说:“是那里。”

坐骑还来落下,小夭已经看到铺天盖地的火红凤凰花,如烈焰一般燃烧着,小夭惊讶地说:“你在这里也种了凤凰树?”

颛顼说:“是啊,当年看这个山上的章莪宫不错,想着也许你会喜欢,就在山里种了一些凤凰树。”

小夭从坐骑上下来,如同做梦一般走进凤凰林中,漫天红云,落英缤纷,和朝云峰上的凤凰林一模一样。

小夭伸手接住一朵落花,放进嘴里吸吮,甜蜜芬芳,也和朝云峰上的凤凰花一模一样。

从朝云峰到小月顶,隔着几十万个日夜之后,她终于再次看见了凤凰花。

小夭把一朵凤凰花,递给颛顼:“你做到了!”

颛顼拿住凤凰花:“不是我做到了,是我们做到了!”

颛顼把凤凰花插到小夭髻边,拉着小夭往凤凰林深处走去。

密林深处,一株巨大的凤凰树下,一个能坐两人的秋千架,静静等着它的主人。

小夭禁不住微微而笑,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楚。小时候,她一直想在凤凰林内搭个大大的秋千架,和颛顼一起荡秋千,可那时娘亲很忙,没时间带她进山。娘亲为了能一边照顾外祖母,一边看顾她和颛顼,只在庭院内的凤凰树下给她搭了一个小小的秋千架。如今,大大的秋千架终于搭好了,却再不会有人看她和颛顼一起荡秋千。

颛顼似知她所想,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我们自己能看到。”

小夭点点头。

颛顼问:“要荡秋千吗?”

小夭摇摇头:“我们先去见外爷。”

颛顼带小夭走出凤凰林,顺着溪边的小径,走进了一个开阔的山谷。

山谷内有四五间竹屋,竹屋前种了两株凤凰树,花色绚烂。几只九色鹿在屋后的山林中悠闲地吃草,屋前的山坡上是一块块的药田,黄帝挽着裤脚,戴着斗笠,在田里劳作。

颛顼说:“这条进药谷的路不方便,平时你可以从另一条路走,那条路上有个花谷,种满了蓝色的花。”

小夭走到田里,蹲下看了看药草,不禁点了下头,扬声对黄帝说:“种得还不错。”

黄帝笑道:“我小时,为了填饱肚子,耕地打猎都干过,虽然多年不做,已经生疏,但人年少时学会的东西,就好似融入了骨血中,不管隔了多久,都不会忘记,再做时,很快就能上手。”

小夭看黄帝,他满腿是泥,黑了许多,却更精神了,笑道:“不用给您把脉,都能看出您身体养得不错。”

“土地和人心不一样,以前和人心打交道,劳心伤神,现在和土地打交道,修心养神,身子自然而然就舒畅了。”

小夭道:“是啊,你精心侍弄土地,土地就会给予丰厚的回报,人心,却无常。”

黄帝从田里走出来,对颛顼说:“你赶紧回去,虽然有潇潇帮忙遮掩那九尾狐傀儡,可你娶的女人没一个是傻子。”

“孙儿这就回去。”颛顼对黄帝行礼又看了眼小夭,才离开。

小夭惊讶地对黄帝说:“您居然知道?您居然允许颛顼胡来?”

“我能怎么样?他那么大个人了,难道我还能把他绑起来吗?我帮着她,他还会来和我商量,万一有什么事,我能及时处理,不至于真出乱子,如果我动辄反对,他背着我还不是照做?”

小夭无语反驳,因为黄帝说的都是事实。

珊瑚和苗莆站在竹屋前,黄帝指指右边的三间:“你们随意安排吧!”

珊瑚和苗莆打开行囊,收拾起来,小夭也就算在小月顶安了家。

一***一一

晚上,颛顼竟然又来了。

小夭依旧有怨气,对他爱理不理。

颛顼一直笑眯眯地哄着小夭,小夭没好气地说:“别把你哄别的女人的那一套用到我身上,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颛顼的笑意骤然逝去,默默地看着小夭,眼中隐有悲伤。

小夭被他瞅得没了脾气,无奈地说:“你还想怎么样?我已经跟你回来了。难道还要我向你赔礼道歉?”

颛顼又笑了,拽住小夭的衣袖:“知道逃不掉,以后别再逃了。”

小夭哼道:“这次我可没想逃。我若真想逃,一定会去个你压根儿没有办法的地方。”

颛顼微笑着说:“那我就去把那个地方打下来,变作我的地方。”

小夭笑:“好大的口气!整个天下总有不属干你的地方。”

颛顼笑眯眯地说:“那我把整个天下都变作我的,反正不管你逃到哪里,我总能把你找回来。”

小夭笑得直不起身子:“好啊,好啊,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黄帝散步归来,听到一对小儿女的笑言,盯了颛顼一眼,禁不住暗暗叹息,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黄帝走过去,,小夭往颛顼身旁挪了挪,给黄帝让位置。

颛顼依旧捏着一截小夭的衣袖,在指上绕着结。小夭笑着拽回,颛顼又拽了回去,小夭往回拽,颛顼不松手,小夭对黄帝告状:“外爷,你看哥哥!”

黄帝笑笑,摊开手掌,把一个像半个鸭蛋模样的东西递给颛顼。

颛顼拿过去,低头把玩,好似在回想着什么,一瞬后惊异地说:“河图洛书?”他小时曾听黄帝讲述过此物,却是第一次见到。

黄帝颔首。

小夭凑到颛顼身前看,颛顼递给她。小夭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就是半个玉石蛋,里面好似有些小点,乍一看,有点像天上星辰的排布。

颛顼说:“据说这里面藏着一个关于天下苍生的大秘密,现在看不出来什么,要两半合在一起,凑成一个完整的玉卵,才能窥察天机。”

小夭问:“另一半在哪里?”

黄帝没有说话,颛顼也沉默不语。

小夭以为是轩辕的秘事,不再询问,把半枚玉卵还给颛顼,笑道:“我去收拾一下,待会儿睡了。”

颛顼看小夭走了,立即下了禁制。

颛顼远迟未说话,黄帝静静地等着。

颛顼终于开口:“因为一点不能释然的疑惑,自从登基,我一度在查小夭的身世,本以为查证后,能解除疑惑。却越查越扑朔迷离,甚至开始相信谣言。爷爷,小夭的父亲究竟是谁?”

黄帝回道:“你姑姑未曾告诉我实话,但我想……小夭的父亲是蚩尤。”

怀疑和证实毕竟是两回事,颛顼呆了一会儿,喃喃说:“师父知道吗?姑姑和他闹到了决裂,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对小夭的态度,我才一直没动过疑心,难道师父不知道?”

“就算以前不知道,见到小夭的真容后也该知道了,蚩尤的一双眼生得最好,小夭要了他最好的,眼睛和蚩尤几乎一模一样,额头也有些像。”

颛顼说:“可师父对小夭真的十分疼爱。”

黄帝道:“我曾怀疑过他的居心,现在也没释然,但大概因为我不再是君王,肩上没了担子,不必事事先以最坏的角度去考虑。我觉得很有可能他没任何居心,只是一点对故人的愧疚和怀念。”从青阳的死到昌意的死,甚至蚩尤的死,俊帝做过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颛顼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半枚玉卵,沉吟不语。

半晌后,他收起了玉卵对黄帝说:“其实很好,小夭不是俊帝的女儿,我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黄帝说:“难道你打算让小夭知道?”

颛顼没有回答黄帝的问题,只是说道:“就算全天下知道了她是蚩尤的女儿又怎么样?不管蚩尤当年杀了多少人,现如今有多少人恨小夭,我有数十万铁骑在,难道还护不住她?”

黄帝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颛顼站起,对黄帝说:“爷爷早点休息吧,我去看一下小夭,也回去了。”

颛顼走进竹屋,小夭靠躺在榻上,翻看着地理风物志。

颛顼问:“怎么对这些书感兴起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山水草木皆关身,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医术可不仅仅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往大里说,可以包罗万象。”

颛顼笑道:“回头我命淑全整理藏经峰的藏书,再搜集天下书入藏经峰,你要包罗万象,我就给你包罗万象,保管你看一辈子也看不完。”

小夭抿着唇笑起来:“无赖!”

小夭搁下书卷,翻身躺下:“我要睡了。”

颛顼弯身帮她合上了海贝明珠灯,却未离开,蹲在她的榻头,问道:“还生我的气吗?”

“哥哥,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

“你说错了,我现在只是不需要你的帮助。以前,虽然我是哥哥,可我一直在倚靠你,从现在起,你可以倚靠我了。”颛顼握住小夭的手,“有什么是你父王能给你,我却给不了你的呢?你能住在五神山,为什么不能住在神农山?”

小夭笑,好吧,好吧,满足一下颛顼想翻身当大男人的愿望!

小夭道:“好,我住下。不过先说清楚,我这人就这样子,基以后让你丢脸了、为难了,你可别怪我。”

小夭从来没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本事,神农山和轵邑城却越来越复杂,颛顼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复杂。

颛顼笑道:“我很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小夭推他,说道:“我能睡到晌午才起,你却大清早就得起,赶紧回去休息吧!”

颛顼帮小夭盖好被子,轻声道:“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惨愁颜 小月顶上的日子,十分空闲散漫。

颛顼说神农山和五神山一样,其实不对,五神山没有记忆,可神农山、泽州、轵邑都有大多曾经的记忆。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面对过往,还是真的懒惰,反正她哪里都不愿去,颛顼提议她像在五神山时一样,在轵邑开个医馆,小夭也不愿意。

每日,小夭都是日过中天才起,起来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一下医书,只有炼制毒药的时候她才稍做精神点。

黄帝看她实在萎靡,好心地建议:“防风家那个小子,叫防风邶,对吧?我看你们玩得不错。怎么这几年没在一起玩了?你可以找他陪你四处逛逛。”

黄帝不说还好,一说小夭更加萎靡,连毒药都不愿做了,整日坐在廓下发呆,一日,黄帝把小夭叫了过去,领着小夭走进一间竹屋。

屋内陈设简单,就榻头的一个玉石匣子引人注目。

黄帝对小夭说:“这间屋子是炎帝生前所居。”

虽然已经知道黄帝说的是哪位炎帝,,小夭依旧忍不住问:“那位被尊奉为医祖的炎帝?”

“对,就是写了《神农本草经》的炎帝。”

虽然从没见过面,可因为《神农本草经》,小夭对这位炎帝还是有几分好奇,默默打量着屋子。

黄帝走到榻旁,指着那个玉石匣子说:“这是炎帝生前研究医术的札记,你可以看一看。”

小夭不太有兴趣的样子,随口“嗯”了一声。

黄帝说:“不管是他生前,还是他死后,世人对炎帝的敬重远胜于我。统一中原后我为了安抚天下氏族,不得不祭祀他,可说心里话,我不服!但来到小月顶,无意中发现他生前的札记,仔细看完后,我终于承认我不如他,至少过去的我不如他!小夭,我平生只信自己,炎帝是唯一令我敬重、敬佩的男人。”

小夭诧异地看着黄帝,很难相信雄才伟略、自负骄傲的黄帝能说出这样的话。

黄帝说:“《神农本草经》在你脑中几百年了,不管你背得多么滚瓜烂熟,不管你能治愈多少疑难杂症,你都没有真正懂得它。你别不服气地看着我,等你看完这些,会明白我的意思。”

小夭不禁打开匣子,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枚玉简开始阅读。

这一看就看了进去,连黄帝什么时候走的,小夭都完全不知道。

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天亮,小夭未吃未睡,一直在看。

札记的开头,炎帝写道,因为尝百草、辨药性,发现自己中毒,他开始给自己解毒。

炎帝条理分明地记下了他服用过的每一种药物。

因为要分析药物使用前的症状和使用后的症状,炎帝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身体反应:手足无力,呕吐,五脏绞痛,耳鸣,眩晕,抽搐、心跳加速,半身麻痹,口吐白沫……

札记精炼,没有任何感情的流露,小夭看到的是一个个冰冷的字眼,可那背后的所有痛苦却是肉身在一点点承受,刚开始,小夭不明白,写下《神农本草经》的人难道连减缓痛苦的方法都不懂吗?

可看着详细的症状记录,她明白了,不是不知道,而是炎帝不愿用,他想要留给世人的就是每一种药物最原始的反应,让后来者知道它们会造成的痛苦。

到后来,炎帝应该已经知道他的毒无法可解,可他依旧在用自己的身体尝试着各种药物,不是为了解毒,只是为了能多留下一些药物。

能缓解心脏绞痛,却会导致四肢痉挛;可以减轻呕吐症状,却会导致亢奋难眠;可以治疗五脏疼痛,却有可能导致失明脱发……

在这些冰冷的字迹后,究竟藏着一颗多么博大、仁爱、坚毅的心?

一代帝王,甘愿承受各种痛苦,只为了留下一种可能减缓他人痛苦的药草。神族的寿命长,但漫长的生命如果只是去一次次尝试痛苫,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些札记只是炎帝中毒后的一部分,大概因为没有时间进行反复试验和确认,《神农本草经》没有收录札记中的药物。《神农本草经》中的每一种药草,每一个药方、每一种诊治方法都详尽确实,那究竟需要多少次反复的尝试,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坚持,才能成就一本《神农本草经》?

小夭看完札记,呆呆坐了很久,才走出了屋子。

黄帝静静地看着她,小夭说:“我错了!我从没有真正看懂过《神农本草经》!”以前总听到人说《神农本草经》是炎帝一生心血,她听在耳里,却没有真正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她轻慢的不是一本医书,而是一个帝王的一生心血。

黄帝点了点头:“错了,该如何弥补?”

小夭回答不出来。

黄帝说:“炎帝来不及把最后的札记整理出来,他肯定不在乎我是否祭祀他。如果我能把这都分札记整理出来,惠及百姓,才是对他最好的祭祀,但我不懂医术。”

黄帝拿起锄头去了田里。

小夭盘膝坐在廓下,静静地思索。

傍晚,颛顼来看黄帝和小夭时,小夭对颛顼说:“我想学习医术。”

颛顼诧异地说:“你医术不是很好吗?”

小夭说:“我只是投机取巧。”小夭学习医术走了一条诡径和捷径,为了杀人才精研各种药草,靠着《神农本草经》,她治疗某些疑难杂症,比很多医术高超的大医师都厉害,可基本功她十分欠缺,一些能简单解决的病症,她会束手无策,甚至复杂化,给病者带来痛苦,所以她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医师。

小夭在瀛洲岛行医时,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个问题,但她一直没往心里去,反正她又没打算去普济世人,她看不好的病,自然有人看得好。今日她开始直面自己的问题,最后决定不破不立,忘记脑中一切的知识,从头开始学习医术。

颛顼问:“你打算如何学习医术?我命鄞来教你?”

小夭摇摇头:“现在的我还不配让鄞来教导。”

颛顼道:“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

轵邑城中有官府办的专门教习医术的医堂,颛顼还下令凡宫廷医师必须轮流去医堂授课。

小夭戴起帷帽,让自己变作一个完全不懂医药的人,去医堂从最基础的一步步学起。

小夭不再睡懒觉,每日早起,去医堂学习,黄帝也每日早起,吐纳养身,照顾药田,翻看医书。

小月顶上的一老一少过着平静的日子。

每日,风雨无阻,颛顼都会来小月顶陪黄帝和小夭用晚饭,也许因为经过好几年的试探,颛顼明白黄帝已经真正放手,并没有想做国君的国君的打算,也许因为经过好几年的经营,颛顼已经真正掌控了整个轩辕,不需要畏惧黄帝,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朝堂内的事件件都说给黄帝听,只有真正重要的决策,颛顼才会和黄帝说一下。

大多数时候,颛顼不提政事,不提紫金宫,和黄帝谈谈土地雨水,询问小夭今日学到了什么,学堂里可认识了新的朋友,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颛顼有时候用完饭就离开,有时候会留得晚一些,陪小夭乘凉荡秋千,帮小夭做些琐碎的事,或者和小夭去凤凰林内散步。

小夭觉得,她和颛顼之间一切都好似没变化,颛顶依旧是她最亲的人,可一切又不同,自从她回到神农山,颛顼从未让她去过紫金顶,也从未让她去过上垣宫,她其实被颛顼隔绝在他的生活之外。对此,,小夭倒没什么意见,反正现在的他已不需要她。

——***——

寒来暑往,时光流逝,小夭已经在医堂学习了两年医术。

下午,小夭从医堂走出来时,看到丰隆等在路边。

小夭笑走过去:“今日又有空了?”

丰隆笑道:“我送你回去。”

这两年来,丰隆在轵邑时,就会抽空来小月顶看小夭,陪黄帝聊聊天,等颛顼到了,四人一起吃顿晚扳。

小夭到小月顶后,馨悦只来过一次。因为黄帝,小月顶无形中成了众人回避的地方,尤其馨悦。大概因为她从出生就在轩辕城做质子,黄帝在她心中代表着死亡的威胁,她对黄帝的畏惧伴随着她所有的成长记忆。即使如今她已成为轩辕国的王后,明知道黄帝已经不会威胁到她的生命,可那种成长中的畏惧早已深入骨髓,馨悦每次见到黄帝,都会很不自在,所以,馨悦一直很回避见黄帝,如果她能做主,她真恨不得立即把黄帝赶回轩辕山。

那唯一一次的拜访,馨悦非常拘谨,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丰隆和馨悦截然不同,丰隆一出生,就被赤水族长带到了赤水,在爷爷的呵护中,无忧无虑地长大,虽然长大后,他明白了黄帝令他们一家四口分居三地,但明白时,一切已经结束。他也许愤怒过,可他对黄帝没有积怨,更没有畏惧,甚至他对黄帝有一种隐隐的崇拜,这不涉及感情,只是男人天性中对强大的渴望,就如一头猛兽对另一头猛兽力量的自然敬服。

其他臣子因为避嫌,都和黄帝保持距离,一国无二君,他们生怕和黄帝走近了,引起颛顼的猜忌。丰隆这人精明的时候比谁都精明,可有时候,他又有几分没心没肺的豪爽。丰隆从不回避黄帝,反而借着小夭,时常和黄帝接近。他喜欢和黄帝聊天,从一族的治理到书上看来的一场战争,都和黄帝对论,黄帝的话语中有只会,丰隆愿意从一个睿智的老者身上汲取智慧。这样的机会,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一次,而他因为小夭,可以有无数次。

小夭和丰隆回到小月顶,丰隆立即跑去找黄帝。

他兴冲冲地用水灵凝聚了一幅地图,排出军队,兴奋地和黄帝说着他的进攻方案。黄帝微笑着聆听,待他讲完,随手调换了几队士兵,丰隆傻眼了,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兴奋地握拳头。

小夭摇头叹气,她十分怀疑,丰隆每次来看她,不是想念她这个未婚妻,而是想念黄帝了。

小夭不理一老一少,去傀儡前,练习扎针。

颛顼来时,丰隆还在和黄帝对论用兵,颛顼笑瞧了一会儿,走到小夭身旁,看小夭扎针。

大概因为练习了多年的箭术,,小夭把射箭的技巧融入了针法中,她用针的方法和医师常用的针法很不同。

虽然只是个傀儡,小夭却当了真人,丝毫不敢轻忽,一套针法练习完满头大汗。

颛顼拿了帕子给她擦干,有些心疼地说:“宫里多的是医师,你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下功夫呢?”

小夭笑了笑道:“白日专心做些事情,晚上倒能睡得好些。”

“你的失眠比以前好了?”

“自从开始专心学习医术,比以前好了很多。”虽然还是难以入睡,可从梦中惊醒的次数却少了很多。因为睡得好了,心痛的毛病也大大减轻。

颛顼的眼神很是复杂,小夭这病是因璟而起,虽然她现在绝口不提璟,可显然,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忘记璟。

丰隆看颛顼和小夭站在个傀儡前叽叽咕咕,嚷道:“陛下,你勤勉点行不行?没看我在这里和外爷商讨行兵布阵吗?虽然有我在,肯定轮不到你上战场,可你也该来学学!”

颛顼走过去,指挥着士兵,不一会把丰隆困死了,丰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颛顼不屑地说:“很小时,我已经跟在爷爷身边学习这些了,爷爷把他打过的仗,不管几十人还是几万人的战役,都和我重演过。当年正是神农和轩辕打得最激烈时,我站在爷爷身旁,聆听了轩辕和神农的每一场战役。好多次,爷爷带着我去看战场,他说只有双脚站在尸体中,双手感受到鲜血的余热,才会真正珍惜自己的士兵。”

丰隆的表情十分精彩,羡幕、嫉妒、恼怒,到最后又很同情颛顼,他举着树枝和伴们扮演打仗时,颛顼已经踩着鲜血前进。

真实的战争,真实的死亡,即使成年男子承受起来都很困难,所以士兵多好酒、好赌,颛顼却小小年纪就站在了战场上。

丰隆拱拱手,叹道:“帝王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珊瑚来禀奏晚饭已预备好。

四人坐下后,丰隆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给黄帝敬酒:“外爷,您随意喝一口就成。”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丰隆又给颛顼敬酒,颛顼陪着他喝了一碗。

丰隆又倒了一碗酒,敬给小夭,小夭笑着喝完。

丰隆期期艾艾,看看黄帝,又看看颛顼,颛顼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丰隆嘿嘿地笑:“那个……我是觉得……我和小夭的婚事该办了。我爷爷还希望能看到重孙子,外爷肯定也希望能看到重外孙。”

小夭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走在悬崖边的人突然一脚踩空了,她的手不自禁地在颤,她忙紧紧地握着拳头,低下了头。

丰隆眼巴巴地看着黄帝,黄帝笑道:“我没什么意见,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做主。”

丰隆放心了,立即眼巴巴地看着颛顼。颛顼微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地喝着。丰隆可怜兮兮地说:“陛下,您看您都一堆女人了,您也可怜可怜兄弟。我承诺过小夭,这辈子就小夭一个女人。我绝不是有意见,我心甘情愿。只是家里催得紧,我想把婚事办了。”

颛顼喝尽了杯中的余酒,微笑着说:“这是小夭的事,听凭她的意愿。”

丰隆暗吁口气,一个、二个说得都好听,可这两位陛下比高辛的那位陛下难缠得多。丰隆都坐到小夭身旁,小声问:“你觉得呢?”

小夭咬着唇没说话,丰隆和她回来时,一点征兆都没有,可显然丰隆早已计划好。其实,丰隆开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大大咧咧。

丰隆柔声说:“你若喜欢住在神农山,咱们求陛下赏我们一座山峰,反正修葺好的那些宫殿总是要住人的,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咱们。你若喜欢轵邑,赤水氏在轵邑有个大宅子,回头让人按照你的喜好翻新一下。你若觉得这两个地方闹腾,喜欢清静,可以去赤水。赤水城你去过吗?那里很多河,很多湖泊,有点像高辛,你肯定会喜欢。赤水的老宅子十分美丽,整个宅子在湖中心,夏日时,接天映日的荷花。”

丰隆看着小夭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你喜欢学习医术,可以继续学习,将来即使你想行医,我也绝对支持。”

小夭觉得,如果真如丰隆所说,生活已经厚待了她。赤水城不大不小,美丽安宁,也许她可以在赤水城开个医馆,没有激荡心扉的喜悦,也不会有撕心裂肺的伤痛,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她想说同意,可话到了嘴边,总是吐不出,只能点了点头。

丰隆问:“你同意了?”

小夭再次点了下头:“恩。”

丰隆乐得咧着嘴笑,挪回了自己的位置,说道:“我晚上就写信给爷爷,让爷爷派人去和俊帝陛下商议婚期。”

正事说完,四人开始用饭。小夭一直沉默,颛顼只是微笑,话十分少。黄帝陪着丰隆聊了几句,别的时间都是丰隆自得其乐、自说自笑。

吃完饭,丰隆不像住常一样还缠着黄帝说话,而是立即告辞,兴冲冲地驾驭着坐骑飞走了。

小夭走进屋子,给父王写信,请父王帮她择定吉日完婚。

写完信,小夭召来赤鸟,把信简系在赤鸟腿上,刚放飞赤鸟,颛顼一手把赤鸟抓住,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夭疑问地看着颛顼,颛顼问:“你真想清楚了?”

小夭道:“已经订婚,迟早都要嫁,既然丰隆想近期完婚,那就近期完婚吧!”

颛顼说:“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别人?”

小夭笑起来:“说老实话,你手下虽然人才济济,丰隆也是数一数二的,难得的是他性子豪爽,对男女情事看得很淡,肯迁就我,当年我和他订婚时,你也说过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颛顼沉默。

小夭叫道:“哥哥!”

颛顼说:“我不想你嫁人!”他的手冰凉,指尖微微地颤着。

小夭拍了拍他的受:“我明白。”

“你不明白!”颛顼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眼中满是哀伤和绝望。

小夭说:“我真的明白!当年,你和馨悦完婚时,我心里很不痛快,觉得你好像被馨悦抢走了,从此后,我只是个外人。”

颛顼猛地抬眸,目光迫切地盯着小夭:“我成婚时,你难过了?”

小夭自嘲地笑,点了点头:“当时真的很难受,焚得就像本来只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给抢走了。后来才知道自己小心眼了,你和馨悦已经成婚三年多,你依旧是我哥哥,并没有被馨悦抢走,将来,即使我嫁给了丰隆,你依旧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

可他要的并不仅是这些,他还想要……颛顼笑着,心内一片惨淡,小夭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求唯一,他如今还有什么资格?

他不是没有机会,他比所有男人都更有机会,当他们还在辛苦接近小夭时,他已经在小夭心里,只要他肯伸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机会,可他为了借助那些男人,一次又一次把小夭推给了别的男人。

轩辕城步步危机时,他得到了璟的帮助,来到了中原;神农山重重杀机时,他得到了丰隆和璟的联手支持,让整个中原都站在了他身后;等到他不需要借助他们时,小夭却把心给了璟,把身许了丰隆。

轩辕城时,明知道璟深夜仍在小夭屋中,他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凝视着大荒的地图,枯坐到天明;紫金顶时,明知道小夭去草凹峰私会璟,通宵未归,他依旧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憋着一口气处理案牍文书,通宵不睡;最危急时,明知道小夭答应嫁给丰隆是为了他,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彼时的他,自保都困难,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女人,连他的面都避而不见,可小夭为了他,答应了嫁给别的男人。

颛顼把小夭的手越抓越紧,赤鸟不安地鸣叫,挣扎着想逃生……黄帝突然出现,叫道:“颛顼!”

颛顼和小夭都看向黄帝,黄帝异常温和地说:“颛顼,放鸟离开。”

颛顼缓缓松开了手,赤鸟振翅高飞,向着高辛的方向飞去。

小夭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说道:“这事是比较突然,丰隆做事真是太冒失了。”

颛顼转身就走,声音阴沉:“他冒失?他比谁都算得精明!”

小夭看颛顼消失在云霄间,困惑自问黄帝:“颛顼和丰隆有矛盾吗?”

黄帝淡笑:“君王和臣子之间永远相互借助、相互忌惮。”

小夭欲言又止,黄帝道:“没什么可担心的。丰隆是聪明人,他会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但不会越过为人臣子的底线。这世间,但凡能者肯定都有些脾性,颛顼既然用他,就要容他!为君者,必须有这个气量!”

小夭叹道:“等成婚后,我还是去赤水吧!这里的确是太闹腾了!”

黄帝微笑着,轻叹了口气。丰隆的确是最适合小夭的男人,他虽然给不了小夭深情,但能给小夭平静安稳的生活。

黄帝本来已经离开,却又转身走了回来,看到小夭歪靠在窗前,望着夜色尽处,怔怔发呆。

黄帝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夭如梦初醒:“外爷,你还没去睡?”

黄帝说:“我曾让颛顼设法招降九命相柳。”

小夭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盯着黄帝。

黄帝说:“这些年,用尽了计策和办法,他都拒绝了。”

小夭看向黑夜的尽头,表情无喜也无忧。

“颛顼把神农山最北边的两忘峰列为了禁地,守峰人都是颛顼的心腹,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虽然相柳救了你一命,但你不欠他一丝一毫。”

一一***一一

颛顼去了轩辕旧都轩辕城,处理一些西边的事情,一连十几天都没有来小月顶。

从不来小月顶的馨悦却来了小月顶。

上一次,馨悦和小夭见面,还是小夭刚到小月顶不久。那一次,馨悦离开时,是有礼数周到地邀请小夭去紫金顶看她,馨悦已是王后,她十分享受王后之位带给她的万丈荣光,她喜欢每个人在她面前低头,连曾经当众给她软钉子碰的意映都再次向她低下了头。可是,小夭是个例外。

小夭对她客气礼貌,却没有在她面前低头。馨悦不知道该拿小夭怎么办,以利益诱之,小夭简直无欲无求;以权势压之,她的权势是颛顼给的,紫金宫里有太多女人盼着颛顼厌弃她,馨悦很清楚她不能挑战颛顼的这个底线,哥哥已经一再警告过她,千万不要仗着身后有神农族就轻慢颛顼。所以,馨悦只能暂时选择回避,不让小夭出现在紫金顶。

每次馨悦想起小夭,感觉会很复杂。从小到大。她没有碰到过像小夭一般的女子。小夭不轻慢低贱者,也不迎合尊贵者,她无所求也无所图。

馨悦喜欢小夭,因为小夭和她们不一样,身上有一份坦荡磊落,馨悦也讨厌小夭,因为小夭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所看重的东西到了小夭那里就轻如微尘。

馨悦心里还有一重隐秘的畏惧。她和颛顼大婚时,颛顼一直面带微笑,可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颛顼其实心情很糟糕,她甚至觉得颛顼的黑衣其实是他在向全天下表达他的不悦,新婚第一夜,颛顼没有要她、她忍着羞涩,袋作无意翻身,暗示性地靠近了颛顼,颛顼却无意地翻身,又远离了她,用背对着她。馨悦不明白为什么,惶恐了一夜,一遍遍告诉自己,颛顼太累了。天亮后,她强打起精神,装出满面喜色,去接受众人恭贺。

第二夜,颛顼依旧没有要她,馨悦胡思乱想了一夜。天亮后,妆粉已掩盖不住她眼眶下的青影,幸亏白日的颛顼像往常一样待她温柔,众人都想到了别处,离戎昶开玩笑地让颛顼节制,别累着了王后。

第三夜,馨悦被恐惧压得再顾不上羞涩,当颛顼又背对着她睡了时,她褪去了亵衣,从背后抱住了颛顼。她不如金萱清丽、不如潇潇妩媚、不如淑惠娴静、不如方雷妃明艳……可她一直非常自信,因为她能给颛顼的,是她们都无法给予的,但此刻,她害怕了。

颛顼没有回身,冷漠如石块,馨悦含着眼泪,主动去亲吻颛顼。

终于颛顼回过身,把她压在了身下。黑暗中,她看不清他,只能通过身体去感受,这一刻的颛顼和刚才判若两人,他的动作有着渴望的激情,爱怜的温柔,馨悦觉得自己被他宠溺珍惜,当颛顼进入她身体的刹那,馨悦的眼泪簌簌而落。朦朦胧胧中,她听到颛顼好似喃喃叫了一声“小夭”,她如受惊的猫一般竖起了耳朵,可颛顼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她很快就被情欲席卷得忘记了一切。清晨起身时,已分不清昨夜听到的声音是真是幻。

那三夜的事成了馨悦的秘密。

渐渐地,馨悦忘记了那三夜的事,也许是因为她想忘记,也许是因为颛顼对她虽不热情,可也绝不冷淡,准确地说比对其他妃嫔略好,馨悦很满意。

但是,就在她要忘记一切时,小夭回来了,馨悦甚至完会不知道小夭是怎么回来的,当她知道时,,小夭已经在小月顶了,那一

夜颛顼似真似幻的呢喃声,让馨悦生了隐秘的恐惧。这种隐秘的恐惧,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悄悄观察。两年多来,颛顼风雨无阻地去小月顶,当然,在小夭没来之前,他也是日日都去小月顶给黄帝请安,在其他人看来,没有任何异样。但馨悦觉得就是不一样,是根本无法用言语说清楚的不一样,是颛顼去时唇畔的一缕笑意,是他回来时眼神的一丝温柔,甚至是他偶尔眺望小月顶时一瞬的怔忡。

馨悦越观察越害怕,可她的害怕连她自己都觉得毫无根据。以颛顶的性格,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不要了小夭?他已是一国之君,根本不必如此克制压抑自己!馨悦只能告诉自己,她想多了,一切都是那晚听错的呢喃声惹出来的。

可馨悦终究是不放心,馨悦去见丰隆,询问哥哥打算什么时候娶小夭,幸好哥哥的回答让她很满意,哥哥说他正在考虑这事。

丰隆叹了口气,说道:“要娶就得现在娶,否则等开战了,还不知道小夭愿不愿意嫁给我。”

馨悦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丰隆说:“你必须保密。”

馨悦点头:“哥哥该知道我向来能藏事。”

丰隆说:“看最近颛顼的举动,我觉得颛顼在考虑对高辛用兵。”

馨悦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丰隆笑了笑道:“所以我一再告诉你不要轻慢颛顼。颛顼、他一一是个很可怕的男人!”

震惊过后,馨悦十分喜悦,她有一种在俯瞰小夭命运的感觉。

当丰隆告诉馨悦,小夭同意近期举行婚礼,馨悦立即问:“陛下怎么说?”

丰隆道:“两位陛下都同意。”

馨悦终于放心了,她觉得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夜,那声呢喃只是颛顼无意识的喘息,她听错了!

馨悦再次去小月顶看望小夭,以一种窥视到小夭命运、高高在上的心态,洋溢着喜悦,夹杂着淡淡的悲悯。

小夭并不知道馨悦前后两次的心态变化,她只是觉得,大概因为她和丰隆就要成婚了,馨悦突然对她和善了许多。

小夭对馨悦依旧如往常一样,有礼却不谦卑。

馨悦和小夭东拉西扯,迟迟不愿离去。

直到黄帝拄着锄头,站在竹屋前。

黄帝戴着斗笠,挽着裤腿,腿上都是泥。他微笑地看着馨悦,没有一丝严厉,馨悦却觉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暴露在黄帝的目光下,犹如芒刺在背。馨悦再也坐不住,向黄帝叩拜告退。

一一***一一

俊帝给小夭回信,他已和丰隆的爷爷商量好了婚期,在两个月后。

自从小夭订婚后,俊帝就命人准备嫁妆,一切都已准备好,小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穿上嫁衣出嫁。但俊帝要求,在昭告天下婚期前,小夭必须回五神山,在五神山待嫁。

小夭明白父王的意思,并不是因为出嫁的礼仪,父王对那些不看重。此时的父王不再是运筹帷幄的帝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为女儿紧张担忧,他想最后再确定一次女儿的心意,确定丰隆是女儿想托付一生的男人。

小夭给俊帝回信,一点私事等事情处理完,她就回高辛。

小夭通过禺疆给赤水献带了口信,拜托献帮她把几年前埋藏的东西挖出来。

颛顼登基后,小夭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大肆搜寻奇珍异宝。

她从西北的雪山顶上,找到了一块雪山冰魄。这种冰魄生在雪山之巅,本身没有毒,但如果在凝结时,恰好有毒物融入,就会不停地吸纳雪中的寒毒,经过千万年孕化,结成的冰魄是毒中花魁。小夭寻到的冰魄估什在形成时恰好裹住了一条受伤的冰蚕妖,冰蚕的毒融入冰魄,再加上千万年雪山下的寒毒,形成了一块十分罕见的剧毒冰魄,看上去如白玉一般温润细腻,实际却冰寒沁骨。毒气钻心。

小夭费了无数心血,把雪山冰魄雕刻成了一枚海贝一一洁白如雪的两片贝壳,有着浪花一般起伏卷曲的边角,呈现半打开的形状,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

小夭又用各种稀罕的灵草毒药混杂,做出了两个鲛人。她把女鲛人嵌放在贝壳上,把男鲛人放在了远离贝壳的一角。小夭还做了红珊瑚,五彩小海鱼。

待全都做好后,小夭取出从极北之地寻来的上好冰晶,请了专门的师傅剖开掏空,先把红珊瑚固定在冰晶底端,再将鸩毒,蓝汪汪的妖毒和玉山玉髓混合调制好,注入掏空的冰晶中,蓝汪汪的液体,犹如一潭海水。小夭将做好的海贝鲛人小心地安入蓝色的海洋中,放入五彩小海鱼,再把剖开的冰晶合拢,用灵力暂时封住。

要想让剖开的冰晶彻底长严实,必须派人把冰晶送回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北之地,封入冰山中,再请冰灵高手设置一个阵法,这样过上两三年,原本被剖开的地方就会长拢融合在一起,再没有缝隙。

当年,小夭生怕心血毁在最后一步,想来想法,大荒内现在最厉害的冰灵高手好像是赤水氏的献,她问颛顼能否请到献帮她一个忙,颛顼笑道:“你算找对人了,我让禺疆帮你去请赤水献,那个冰山女人对禺疆却是有几分温情。”

献来见小夭时,小夭本以为献会很鄙夷自己,居然请她这个大荒内最有名的高手做这种事情,没想到献看到她做的东西后,竟然说道:“真美丽!应该很花费了一番心血吧?”

小夭点头。

献说:“我会帮你封入极北之地最寒冷的冰山中。你需要拿出时,让人给我捎口信。”

四年过去,现在,小夭需要拿出它了,献把冰晶送来时,冰晶盛放在一个盒子中,被冰雪覆盖,看上去只是一块形状不规整,刚刚挖掘出的冰晶。

小夭请了师傅打磨,用了三日三夜,冰晶被打磨成了一个球形。

透明的冰晶,里面包裹着一汪碧蓝的海。在幽幽海水中,有五彩的小鱼,有红色的珊瑚,还有一枚洁白的大贝壳,如最皎洁的花朵一般绽放着,一个美面的女鲛人侧身坐在贝壳上,海藻般的青丝披垂,美丽的鱼尾一半在洁白的贝壳上,一半浮在海水中,她一只手抚着心口,一只手伸展向前方,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召唤什么。在她手伸出的方向,一个男鲛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离贝壳不远,可他冷淡漠然地眺望着冰晶外,让人觉得他其实在另一世界,并不在那幽静安宁的海洋中。

冰晶包裹的海底世界,太过美丽,犹如一个蓝色的梦。

当冰晶放在案上时,因为极寒,冷冽的雾气在它周围萦绕,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络纱,就好似随时随地都会随风散去。可其实冰晶坚硬,刀剑难伤。

黄帝看到小夭做的东西,都愣了一愣,走进屋子细细看了一会儿,他也没问什么,只是叹道:“也就你舍得这么槽塌东西。”

小夭凝视着冰晶球,说道:“最后一次。”

小夭把冰晶球用北地的妖熊皮包好,和一枚玉简一起放在玉盒里封好,送去了涂山氏的车马行,付了往常五倍的价钱,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清水镇。

玉简内只有一句话:

两个月后,我成婚,最后一次为你做毒药,请笑纳。

一一***一一

小夭从车马行出来,走在轵邑的街道上,感受到轵邑越来越繁华。

这个新的国都比起旧都轩辕城更开阔、更包容、更有活力。可不知为何,小夭却怀念她和颛顼刚到中原时的轵邑城。

食铺子里有香气飘出,,小夭去买了一些鸭脖子和鸡爪子,让老板娘用荷叶包好。又去一旁的酒铺子买了一小坛青梅酒。

那时候,她还喜欢吃零食,当年以为是因为零食味道好,惹得人忍不住贪嘴想吃,现在才明白,吃零食吃的不是味道,而是种心情。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苍老,其实仍是个少女,仍旧在轻快恣意地享受生括。

小夭走出了轩辕城,苗莆在云辇旁等她,看她提着两包小吃,笑道:“王姬好久没买这些东西了。”

小夭上了云辇,却突然说道:“暂时不回去。”

苗莆笑问:“王姬还想去哪里呢?”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陪我去一趟青丘。”

苗莆愣住,迟疑地问:“王姬去青丘干什么呢?”

小夭看着苗莆,苗莆说:“是!这就出发!”

一时辰后,云辇落在青丘城外。

小夭下了云辇,眺望着青丘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人事却已全非。

她慢慢地走在青丘城的街道上。

青丘城距离轵邑很近,却和轵邑截然不同,因为涂山氏,青丘城的人生活富裕,街上行人的脚步都慢了很多,有一种慢吞吞的悠闲,小夭来得突然,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苗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

小夭一直恍恍惚惚地走着,苗莆突然叫道:“王姬?”她拽了拽小夭的袖子。

小夭停住脚步,茫然困惑地看苗莆,苗莆小声说:“那边!”

小夭顺着苗莆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不远处的璟。两人都没有想到会在青丘城的街上相遇,长街上人来人往,他们却如被施定身咒般,呆呆地站着。

终于,璟回过神来,飞掠到小夭面前:“小夭一一”千言万语,却什么都说不出。

小夭笑得十分灿烂:“我随便来转转,没想到竟然碰上了你。”

小夭把拎着的荷叶包和青梅酒递给他,璟下意识地接过,,小夭笑盈盈地说:“两个月后,我和丰隆成婚,到时请你和尊夫人一定来。”

璟手中的东西跌落在地,酒坛摔碎,青梅酒洒了一地,霎时间,飘起浓郁的酒香。

小夭视而不见,笑对璟欠了欠身子,转身快步离去。

“小夭……”璟伸出手,却无力挽留,只能看着她的衣袖从他掌上拂过,飘然远去。

半晌后,璟蹲下身,捡起地上的荷叶包,里面是鸭脖子和鸡爪子。

蓦然间,前尘往事,俱上心头一一

他第一次进厨房,手忙脚乱,小夭哈哈大笑,笑完却过来帮他。

他学会做的第一道菜就是卤鸭脖,小六吃到时,眯着眼睛笑起来,悄悄对他说:“你做得比老木还好吃,嘴巴被你养刁了后可怎么办?”他微笑着没说话,心里却应道:“养刁了最好,我会为你做一辈子。”

木樨园内,他教她弹琴,她没耐心学,总喜欢边啃着鸭脖子,边让他弹曲子,她振振有词地说:“反正你会弹,我以后想听时,你弹给我听就好了。”

神农山上,鸭脖子就着青梅酒,私语通宵……

一切清晰得仿如昨日,可是一一他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她的一辈子再与他无关!

璟只觉胸闷难言,心痛如绞,一股腥甜涌到喉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一***一一

颛顼傍晚来小月顶时,小夭亲自下厨,为颛顼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小夭厨艺不差,可她懒,很少下厨,难得她下厨一次,颛顼很是赏脸,吃了不少,两人陪着黄帝说说笑笑,很是欢乐。

饭后,小夭向颛顼辞行,打算明日出发,回五神山待嫁。

颛顼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黄帝温和地说:“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和颛顼会打发人把给你准备的嫁妆送去。”

颛顼让苗莆上酒,小夭也正想喝酒,对苗莆吩咐:“用酒碗。”

小夭和颛顼一碗碗喝起酒来。颛顼的酒量和小夭相当,以前在清水镇喝酒时,从未分出胜负,只是当时两人都有保留,看似大醉,实际不过七八分醉。

今夜两人喝酒,都不知节制,只是往下灌,到后来是真的酩酊大醉,颛顼拉着小夭的手,一遍遍说:“别离开我!”小夭喃喃说:“是你们不要我!”

颛顼说:“我要你,你做我的王后,我谁都不要,我把她们都赶走……”

黄帝道:“今夜是哪个暗卫?”

潇潇从暗处走出,黄帝对潇潇说:“送颛顼回去。”

潇潇搀扶起颛顼,颛顼拉着小夭的手不肯松:“我一个女人都不要,只要你……”

黄帝挥手,颛顼被击昏。

黄帝盯着潇潇:“今夜你守着他,他说的任何话,听到的人立即杀了。”

“是!”潇潇抱起颛顼,跃上坐骑,隐入了云霄。

一一***一一

清晨,小夭醒来时,依旧头重脚轻。

珊瑚和苗莆已经收拾妥当,小夭用过早饭,给黄帝磕了三个头后,上了云辇。

回到五神山,果如小夭所料,俊帝一再询问小夭是否真的考虑清楚嫁给赤水丰隆。

小夭笑嘻嘻地问:“如果不想嫁,当年何必订婚?”

俊帝道:“当年颛顼四面危机,以你的性子,为了帮他,做任何事都不奇怪。事实证明,如果不是因为你和丰隆定下了亲事,中原氏族绝不会联合起来和黄帝对抗。”

小夭说:“其实,外祖父本就决定把王位传给颛顼。”

俊帝道:“傻姑娘,那完全不一样。如果没有中原氏族的联合,黄帝很有可能会再观望颛顼的能力,推迟把王位传给颛顼的时间,一个推迟,很多事情即使结果相同,过程也会完全不同,而且,如果不是在四世家的推动逼得中原氏族联合起来支持颛顼,你觉得中原氏族会像如今那样拥戴颛顼吗?在他们眼中,颛顼毕竟流着轩辕氏的血,中原氏族天生对他有敌意,可因为有了他们和黄帝的对抗,他们觉得颛顼是他们自己挑选的帝王,而不是黄帝选的,无形中敌意就消失了。”

小夭不吭声,当日她决定和丰隆订婚,的确最重要的考虑是为了颛顼,她怕颛顼难受,所以一直表现得全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可现在,她不想反悔,因为丰隆已经是最合适的人。她知道她和璟的事,也愿意迁就她,而且当日他就说清楚了,他们订婚,她给他所需,他给颛顼所需,丰隆已经做到他的承诺,她也应该兑现她的许诺。

俊帝说:“我再给你七日考虑。”

七日间,小夭竟然像是真的在考虑,她日日坐在龙骨狱外的礁石上,望着蔚蓝的大海。

阿念去寻她,看到碧海蓝天间,火红的蛇眼石楠花铺满荒凉的峭壁,开得惊心动魄,小夭一身白衣,赤脚坐在黑色的礁石上,一朵朵浪花呼啸而来,碎裂在她脚畔。

眼前的一幕明明没得难以言喻,可阿念就是觉得天荒地老般的苍凉寂寥。小夭的背影让她想起了海上的传说,等待情郎归来的渔家女,站在海边日等夜等,最后化成了礁石。

阿念忍不住想打破那荒凉寂寥,一边飞纵过去,一边大叫:“姐姐!”

小夭对阿念笑了笑,又望向海天尽处。

阿念坐到小夭身旁:“姐姐,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阿念也望向海天尽处,半晌后,幽幽叹了口气:“我记得,就是在龙骨狱附近,我把你推到了海里。当时觉得,我的日子过得太不舒心了,如今才明白,那压根儿算不得不舒心。”

小夭笑:“你长大了。”

阿念问:“姐姐,那夜你为什么会在龙骨狱外?”

小夭说:“来见一个朋友。”

“后来,那个九头妖相柳还找过你麻烦吗?”

小夭摇摇头。

阿念说:“我觉得那个妖怪蛮有意思的。”

小夭凝望着蔚蓝的大海默默不语。

一一***一一

七日后,俊帝问小夭:“想好了吗?”

小夭说:“想好了,公布婚期吧!”

俊帝再没说什么,昭告天下,仲秋之月、二十二日,大王姬高辛玖瑶出嫁。

赤水氏向全天下送出婚礼的请帖,赤水族长不仅仅是四世家之首的族长,他还是神农族长小祝融的儿子,轩辕王后的哥哥,轩辕国君的心腹重臣。整个大荒,纵使不为着赤水丰隆,也要为了俊帝、黑帝、黄帝来道贺,更何况还有玉山的王母。

赤水式送聘礼的船队,从赤水出发,开往五神山几十艘一模一样的船,浩浩荡荡,一眼都看不到头,蔚为奇观,惹得沿途民众都专门往河边跑,就为了看一眼赤水氏的聘礼。

几年前,轩辕国君和王后的婚礼,整个轩辕在庆祝,可这次,赤水族长和高辛王姬的婚礼,竟然让登个天下都在庆贺,当高辛大王姬要出嫁的消息传到清水镇时,清水镇的酒楼茶肆都沸腾了,连娼妓馆的妓女也议论个不停。

相柳正在饮酒议事,隔壁的议论声传来。

有人说赤水族长是为利娶高辛王姬;有人说赤水族长是真喜欢王姬,据说都发誓一辈子只王姬一人;有人说王姬姿容绝代;有人说赤水族长风仪不俗……

各种说法都有,几个歌舞伎齐齐感叹:“这位王姬真是好命!”

座上一人也不禁感叹道:“这场婚礼,估什是几百年来,大荒内最大的盛事了。”

众人也纷纷谈论起赤水族长和高辛王姬的婚事来。

相柳微笑着起身,向众人告退。

相柳走出娼妓馆时,漫天烟雨。

他穿过长街,沿着西河,漫步而行。

碧水畔,一支支红蓼,花色繁红,因为沾了雨水,分外娇艳。

相柳站在河边,眺望着水天一色,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收回了目光,摊开手掌,学上是一个冰晶球。

细细雨珠,簌簌落在他的掌上,在冰晶周围凝成了寒雾,使得那一汪蓝色波光潋滟,好像月夜下的大海。

蓝色的海底,幽静安谧,女鲛人坐在美丽的贝壳家中,伸着手,似在召唤,又似在索要,那男鲛人却冷漠地凝望着海外的世界。

相柳凝视着掌上的冰晶球,很久很久。

慢慢地,他伸出了一根子指,向着女鲛人伸出的手探去,他的手指贴在了冰晶上。

看上去,他们好像握在了一起,可是,隔着冰晶,他们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永不可能真正相握。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十五章 只影向谁去 仲秋之月,高辛送亲的队伍从五神山出发,由水路驶向赤水。

在蓐收对行程的精确控制下,二十二日清晨,送亲的船队恰恰驶入了赤水。赤水氏迎亲的船在前面护航,喜乐奏得震天响。

赤水两岸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赤水的风俗是典型的中原风俗,尚红,小夭在侍女的服侍下脱下了白色的王姬服,穿上了红色的嫁衣。

船队从赤水进入赤湖后,速度渐渐慢下来。将夜小说

仲秋之月,恰是木樨花开的季节,赤湖边有一大片木樨林,香飘十里,落花簌簌。小夭坐在船窗边,默默地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小黄花。

船还未到赤水氏的宅邸,已经听到岸上的喧闹声。

因为来的宾客太多,赤水氏的宅邸容纳不下,赤水氏索性凝水为冰,把一大片湖面变成冰场,铺上玉砖,做了宴席场地。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既能吃酒,又能赏湖光山色。

宾客都暗自赞叹,不愧是四世家之首,要灵力高强的子弟有灵力高强的子弟,要钱有钱。花千骨小说

此际,众人看到高辛送亲的船队到了,都站了起来。古董局中局小说

一身红袍的丰隆站在码头边。

小夭在侍女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出了船舱,一身华丽的曳地大红嫁衣,满头珠翠,面孔却十分干净,只唇上点了绛红的胭脂,再加上额间的一点绯红,真正是艳如桃花含春露,娇似海棠卧秋水。

丰隆对女·色从不上心,可想到今夜这个可人儿会娇卧在自己怀里,任他轻怜蜜爱,也不禁心荡神摇。

船靠了码头,丰隆依旧没有动作,呆呆地看着小夭。

众人高声哄笑,丰隆难得地红了脸,急急握住喜娘捧上的一株大红的缠枝并蒂赤莲,对小夭行礼:“莲开并蒂,愿结同心。”

小夭握住缠枝并蒂赤莲,也对丰隆行礼,低声道:“莲开并蒂,愿结同心。”

鼓乐声中,丰隆搀扶着小夭下了船,只觉掌中握着的手小巧玲珑,却不像其他女子一样柔软细腻,指节很硬,指肚有茧,带着嶙峋冷意,让他心生怜惜,不禁紧紧地抓住。

小夭和丰隆握着缠丝并蒂赤莲,每踏一步,地上就有两深并蒂赤莲生成,圈着赤莲还生成了其他各色的莲花,粉的、白的、黄的……有的绚烂绽放,有的结成莲蓬。

赤水氏世世代代在水边,视水中莲为吉祥如意的花,赤莲很罕见,并蒂赤莲更是要用灵力精心培育。

步步并蒂,一生相守;花结莲子,多子多孙,小孩子看得开心,雀跃欢呼着拍手掌,有被特意叮嘱过的孩童摘下莲蓬,轻轻扔到小夭身上,取一花多子的吉兆。

丰隆怕小夭误会,低声给她解释:“他们可不是不喜欢你,赤水风俗,用莲蓬砸新娘是祝福我们……”

小夭红着脸,低声道:“我知道。在船上时,有老妪给我讲解过。”据说行完礼后,夫妻晚上还要入莲帐,也是取莲花多子的吉兆。

丰隆看到小夭的样子,只恨不得赶紧行礼,赶紧天黑,赶紧入莲帐。他低声道:“小夭,待会儿行完礼,你可就一辈子都属于我了。”小夭低下了头。丰隆咧着嘴笑。

小夭和丰隆将在古老的赤水氏祖宅内行婚礼,能在祖宅内观礼的人都是赤水氏的亲朋挚友。

祖宅外有人在唱名记录礼单,一个个名满大荒内的名字,一份份贵重珍惜的贺礼,凸显着这场婚礼的尊贵显赫。

“青丘涂山氏:东海明珠九十九斛,北极冰晶风铃九十九串……”众人都不禁看了涂山族长一眼,冰晶很稀罕,用处很多,可冰晶风铃看着好看,实际却是浪费了冰晶,华而不实,送礼时都是送冰晶,没有人会送冰晶风铃。

小夭走进租宅,看到璟坐在西陵族长身边,一身青衣,瘦削清逸,脸上是含蓄得体的笑容,眉目间却有一种倦怠的病色。

小夭心内咯噔一下,他生病了吗?看上去病得不轻,那又何必亲自来参加婚礼?是他自己想来,还是因为怕丰隆认为他心有芥蒂不得不来?可有人知道他生病……一时间,小夭思绪纷杂。

丰隆悄声叫她:“小夭!”

小夭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她和丰隆的婚礼。难言的苦涩弥漫上心头,从今往后,璟的事和她有什么相关?

丰隆低声说:“两个月前璟抱病来见我,竟然求我取消婚礼,我气得拂袖而去。希望我们成婚后,他能真正放下。”小夭默不作声,丰隆低声问:”小夭,你开心吗?”

小夭笑问:“你觉得呢?”

丰隆看到小夭的笑脸,放心了几分,说道:“璟说,他求我取消婚礼,并不是因为他心中有你,而是他觉得你不开心,并不愿意嫁给我。我当时心情还挺复杂,去和妹妹商量,妹妹说,又不是几位陛下逼你嫁给我,是你亲口答应的婚事,怎么可能不愿意?”

一位须髯皆白的长老笑着传音:“小两口别说悄悄话了,吉时就要到了!”

丰隆和小夭忙屏息静气站好,不再说话。

当悠扬悦耳的钟磬声响起时,礼官高声唱道:“吉时到!一拜天地。”

小夭和丰隆叩拜天地。

“二拜尊长一一”

丰隆的爷爷赤水海天、爹爹小祝融、娘亲赤水夫人,都微笑地看着他们。

丰隆带着小夭走到他们面前,小夭正要随着丰隆跪下去,一声清越的叫声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婚礼。

“小夭!”

众人都回头,只看防风邶一袭白衣,从外面走了进来,朗声说道:“小夭,不要嫁给他。”

小夭呆呆地看着防风邶。

所有人都傻了,没有人想到防风家的一个庶子竟敢惊扰赤水族长的婚礼。赤水海天震怒,呵斥道:“来人!把这个混账无礼的东西拘押起来!回头我倒是要去问问防风小怪,他怎么养的儿子?”

几个赤水家的侍卫冲到防风邶身边,想把防风邶赶出去,却被一股大力推住,根本难以靠近防风邶。

防风邶旁若无人,向着小夭走去,随着防风邶的走动,想拦阻他的侍卫竟然噼噼啪啪全摔到了地上。

丰隆强压着怒气,语含威胁地说:“防风邶,今日有贵客在,我不想惊扰了贵客,望你也不要铸成大错!”

防风邶没理会丰隆,只是盯着小夭:“小夭,不要嫁。”

小夭又恼又怒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要嫁给赤水丰隆!”

“你现在告诉我不要嫁给他?”小夭简直想仰天大笑,“你立即离开!”

小夭对丰隆说:“我们继续行礼,我不想错过吉时!”

赤水献领着几个赤水氏的高手挡在了防风邶身前,即使以相柳的修为,一时间也不可能突破。

丰隆对礼官点了下头,示意继续婚礼,礼官叫道:“二拜尊长一一”

小夭和丰隆面朝三位尊长,准备叩拜。

防风邶一边和赤水献交手,一边说:“小夭,还记得你发过的毒誓吗?如若违背,凡你所喜,都将成痛;凡你所乐,都将成苦。”

小夭的动作骤然僵住,她许过相柳一个诺言,要为他做一件事。

丰隆看小夭迟迟不叩拜,心提了起来,带着慌乱叫道:“小夭!”

小夭缓缓回身,盯着防风邶:“你想要怎么样?”

防风邶说:“我要你现在跟我离开!”

小夭全身发冷,全大荒的氏族都汇聚在此,如果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悔婚,而且是跟着一个男人走掉,那不是在羞辱赤水氏和丰隆吗?赤水氏会怎么看她?全天下会怎么看她?

小夭问:“为什么?”相柳,你两个月前就知道我要成婚,为什么你要如此做?你是想让全天下都唾弃我吗?就算你要毁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最羞辱人的方式?

防风邶冷冷地说:“你不需要问为什么,你只需按我的要求去做,我要你跟我走,立即、马上!”

当年的誓言犹在耳畔:“若违此誓,凡我所喜,都将成痛;凡我所乐,都将成苦。”可现如今的情形,守了诺言,难道就会没有痛、没有苦了?小夭惨笑,这个誓言做与不做,她这一生都将永无宁日。

丰隆紧紧地盯着小夭,他都没有发觉自己的语声在颤抖:“小夭,该叩拜了!”

防风邶也紧紧地盯着小夭,冷冷地逼迫:“小夭,这是你欠我的。”

她的确欠他的!不仅仅是一个誓言,还有她的命。

小夭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走向防风邶,丰隆拉住了小夭的手,目中全是惊慌:“小夭,小夭,不要……”任何时候,他都是掌控一切的人,可现在,他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前一刻他的人生洋溢的都是喜悦,不过短短一瞬,那些喜悦就不翼而飞?

小夭的声音颤抖着:“对不起,我、我……我今日不能嫁给你了!对、对不起!”

小夭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满堂宾客都是灵力修为不弱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犹如平地惊雷,即使这些人都已看惯风云,也禁不住满面惊骇。

从小到大,丰隆一直是天之骄子,活得骄傲随性,天下间只有他不想要的东西,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但在满堂宾客的目光下,丰隆觉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丰隆慢慢地松开手,站得笔挺,脸上挂着骄傲的笑,一字字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答应了防风邶什么,但今日成婚是你答应我的!”

小夭的嘴唇哆嗦着,丰隆和她之间理远远大于情,即使拒绝和丰隆成婚,只要挑选合适的时间,心平气和地和丰隆讲道理,丰隆也不会介意,可今日这种情形下的悔婚,不是拒绝,而是羞辱,没有男人会接受这样的羞辱,更何况是天之骄子的丰隆?

小夭面色煞白,哀求地看着防风邶,防风邶冷冷地说:“立即跟我走!”

小夭对丰隆说:“我,我……是我对不起你!”小夭不仅声音在颤,身体也在颤,“对不起!我不敢求你原谅,日后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承受!”小夭说完,再不敢看丰隆,向着防风邶走去。

小夭灵力低微,丰隆完全能拉住小夭,强迫小夭和他成婚;这里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宅邸,他是赤水族长,不管防风邶灵力多么高强,他都能让防风邶止步。可是,他的自尊、他的自傲,不允许他在满堂宾客前哀求挽留。

两个侍卫拦住了小夭,,小夭被他们的灵力逼得一步步退向丰隆的身边。

丰隆蓦然大喝道:“让她离开!”

侍卫们迟疑地看向赤水海天和小祝融。

丰隆大喝:“我说了,让她走!谁都不许拦她!”他脸色青白,太阳穴突突直跳,眼中竟有一层隐隐泪光,让他的双眸看起来明亮得瘆人,可他依旧在骄傲地笑。

所有侍卫让开了。

小夭低下头,默默对丰隆行了一礼。礼刚行完,防风邶抓住她的手就向外走去。

一袭白雪,带着一袭大红的嫁衣,从众人面前走过。

堂内,一片死寂,所有宾客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一动不敢动地站着。

堂外,还有欢乐的喜乐传来。

璟凝视着小夭和防风邶的背影,脸上乏起异样的潮红。

防风邶带着小夭跃上天马,腾空而起,消失不见,璟猛地低头咳嗽起来,这才好似惊醒了堂内的人,小祝融站起来,平静地说道:“酒菜都已准备好,诸位远道而来,还请入席用过酒菜后,再离去。”

众人忙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纷纷点头说好,在“请、请”的声音中,走出了礼堂。

小祝融看了一眼仍站得笔挺的儿子,对苍老疲惫尽显的赤水海天说:“爹,您和丰隆都去休息吧!不要担心,剩下的事交给我和小叶!”

赤水夫人轻叹了口气,和小祝融并肩站在一起。又一次需要她和表兄并肩抗起责任,其渡难关。

天马飞出赤水城,相柳确定无人跟踪,更换了坐骑,揽着小夭飞跃到白羽金冠雕的背上。

小夭不言不动,如同变做了一个木偶,任凭相柳摆布。

白雕一直向着大荒的东边飞去,半夜里,居然飞到了清水镇。

相柳带着小夭走进一个普通的民居,对小夭说:“我们在这里住几日。”

小夭一言不发地缩坐到榻角。

相柳问:“你很恨我阻止你嫁给赤水族长吗?”

小夭蜷着身子,抱着腿,头埋在膝盖上,不说话。不管恨不恨,这是她欠他的,他来索取,她就要还。

相柳看小夭不理他,说道:“厨房里有热水,洗澡吗?”

小夭不吭声。

“你随便,我去歇息了。”相柳转身离去。

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小夭突然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要成婚?”也许因为头埋在膝盖上,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相柳没有回身,声音清冷:“两个月前。”

小夭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相柳的声音越发冷了:“你有资格问我为什么吗?交易的条件早已谈妥,我提要求,你照做!”

小夭不再吭声,相柳头未回地离去,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轻的一声响。小夭想起,她在海底昏睡时,每次两扇贝壳合拢,也会发出类似的声音。小夭的泪悄无声息滑落。

一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时,小夭觉得头疼得厉害,轻轻走出屋子,去厨房里打热水,打算洗个热水澡。

脱衣服时,看到大红的嫁衣,,小夭苦笑,不知道父王、哥哥、外爷知道她逃婚后,会如何反应。小夭看塌头有一个衣箱,去里面翻了翻,竟然有几套女子的衣衫,小夭挑了一套素净的。

小夭洗完澡,穿戴整齐,竟然觉得有些饿。仔细一想,成婚的前一天她就没怎么吃东西,她已经将近三天没吃过饭。

小夭走出屋子,看到相柳站在院内。

他的头发恢复了白色,随意披垂着,如流云泻地。他身后是一株槭树,霜叶火红欲燃,越发衬得他皎若雪、洁如云,都无纤翳。

小夭预感到什么,却不死心地问:“防风邶呢?”

相柳淡淡说:“他死了。”

小夭定定地看着相柳,眼睛被那如云如雪的白色刺得酸痛,眼中浮起了一层泪花,防风邶带走了她,但防风邶死了,永不会再出现,从今往后只有相柳。那个浪荡不羁、随心所欲、教她射箭、带她在浮世中寻一点琐碎快乐的男子死了。

他曾说,他和她只是无常人生中的短暂相伴,寻欢作乐,他没有骗她!

相柳静静地看着小夭,表情是万年雪山,冰冷无情。

小夭猛然扭身,去井旁提了冷水,把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抬头时,满脸水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将要坠下的泪是被逼了回去,还是已经坠落。

小夭去府房里随便找了块饼子,躺在竹席上,一边啃饼子,一边晒太阳。

相柳问:“你夜里睡不好的毛病还没好?”

小夭当没听见,经过昨天的事情,夜里睡不踏实算什么?换个贞烈点的女子现在都该自尽了。

相柳问:“你不想出去逛逛吗?”

有什么好逛的?七十多年了,纵然街道依旧是那条街道,人却已经全非,既然人已经全非,又何必再去追寻?不去见,还能保留一份美好的记忆,若探究清楚了,显露的也许是生活的千疮百孔。

相柳不说话了,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羊皮书卷。

小夭啃着啃着饼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依稀仿佛,她躺在回春堂的后院里,十七在一旁安静地干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对十七唠叨,秋日的午后是一天的精华,让十七躺到竹席上来,一块晒太阳。

一连串孩童的尖叫笑闹声惊醒了小夭,小夭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去看十七,看到的却是一袭纤尘不杂的白,小夭把手覆在眼睛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遮住什么。

相柳和小夭在清水镇的小院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清晨到晌午之间,小夭还在睡觉时,相柳会出去一趟,小夭却从不出去。她睡着时,翻来覆去,像仿醒着;醒着时,恍恍惚惚,像是在做梦。说她恨相柳,她并不反抗,也没有企图逃跑;说她不恨相柳,她却从不和相柳说话,视相柳不存在。

已经是初冬,天气冷了下来,相柳依旧一袭简单的白衣,常在院子里处理函件文书,小夭灵力低微,在院子里再坐不住,常常裹着被子,坐在窗口。

相柳常常会长久地凝视着小夭。小夭有时察觉不到,有时察觉到,却不在意,她由着他看。

几片雪花飘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小夭伸出手,雪花太轻薄,刚入她手,就融化了。

相柳走进屋子,帮她把窗户关上。

小夭打开,相柳又关上。

小夭又去打开,相柳又关上。

小夭又去打开,相柳却已经用了灵力,小夭根本打不开。

自离开赤水,小夭一直很平静,此时,再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了窗户上,怒瞪着相柳。

相柳淡淡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既然敢和恶魔做交易,就该有勇气承担后果。”

小夭颓然,相柳没有说错,她和他之间是公平交易,即使再来一次,明知道现如今要承受恶果,她为了保颛顼,依旧会选择把蛊移种到相柳身上。只不过因为相柳太长时间没有向她索取报偿,只不过因为她把防风邶当了真,两人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小夭忘记了他与她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不管他用任何方式对她,她都无权愤慨。

相柳坐下,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小夭,眼神复杂,不知道又在思谋什么。

小夭终于开日说话:“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你的计划是什么?”

相柳没有回答小夭的问题,把一坛酒抛到小夭手边:“这酒是特殊制过的烈酒,一杯就能醉人。”

屋子里没拢炭炉,小夭的身子恰有些发冷,说道:“再烈的酒也不能让我一醉解千愁!”

她拿起酒坛,大喝了几日。烈酒入喉,如烧刀子一般滚入腹间,身子立即暖了,心也渐渐松弛了。

小夭不停地喝酒,相柳陪着小夭也默默喝酒。

相柳突然问:“你愿意嫁给丰隆吗?”

小夭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她好像挣扎着要醒来,相柳的眼睛光芒更甚,声音越发柔和地问:“你愿意嫁给叶十七吗?”

小夭喃喃说:“愿意。”

一个问题就在嘴边,可相柳竟然犹豫不决,一瞬后,他问道:“你最想和谁相伴一生?”

小夭张口,像是要回答,可她的表情非常抗拒,意志在拒绝回答。

几次挣扎后,她越来越痛告,身子发颤,猛然抱住了头:“痛,痛……”相柳用妖术窥探小夭的内心,可小夭的意志异常坚韧,碰到她自己平时都拒绝思考的问题,她会异常抗拒,头痛就是她反抗的爆发。

相柳怕伤到她的元神,不敢再逼她,忙撤去妖力,对小夭说:“如果头痛,就休息吧!”

小夭疲惫地靠在枕上,痛苦地蹙着眉。

相柳给她盖上被子,小夭突然睁开了眼睛:“为什么?”

相柳看着小夭,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个为什么,是为什么逼她悔婚,还是为什么用妖术窥探她的内心。

小夭却己放弃追问,闭上了眼睛,喃喃说:“我好难受……相柳,我难受……”

相柳的手掌贴在小夭的额头,低声说:“你会忘记刚才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小夭睡着了,唇畔却是一缕讥讽的笑,似乎在说:“睡一觉,不会好!”

小夭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她觉得昨夜的事有点古怪,可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然,便放弃了。

也许因为近日起得早,相柳竟然不在。

小夭洗漱完,吃过饭,穿着丝袄,在阳光下发呆,听到院外传来一阵阵孩童的嬉闹声。

她打开门,看到七八个孩童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此时正在准备婚礼,要嫁新娘了。小夭不禁靠在门上,笑看着。她忽然想起麻子和串子,她把他们捡回去时,他们大概就这么大,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可没这么吵,十分沉默畏缩,警惕小心,尽量多干活,少吃饭,唯恐被她再扔出去。很久后,两人才相信她和老木不会因为他们多吃一口饭,就把他们赶走。

这应该就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吧!麻子和串子坟头的青草都应该长过无数茬了,可在她的记比中,一切依旧鲜明。

不远处的墙根下,坐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看上去很老了,可精神依旧好,头发衣服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玩闹。

老婆婆对小夭招手:“小姑娘,到太阳下来坐着。”

小夭走了过去,坐在向阳的墙根下,十分暖和,有一种春日的舒服感。

老婆婆说:“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宝柱的……”

小夭不知道宝柱是谁,也许是相柳幻化的某个人,也许是相柳的下属幻化的某个人,反正应该是这位老婆婆的邻居,小夭随口道:“亲戚,我最近刚来。”

老婆婆说:“是不是被孩子给吵到了?你还没生孩子吧?”

小夭叹了口气,说道:“谁知道这辈子有没有福气有孩子。”她悔了赤水族长的婚,跟着个野男人跑掉了,这辈子只怕再没男人敢娶她。

老婆婆道:“有没有福气,是你自己说了算。”

听这话倒不像是一般的山野村妪,,小夭不禁细看了一眼老婆婆,又看了看四周,只觉有点眼熟。如果把那一排茂密的灌木丛扒掉,让路直通向河边,如果老婆婆的屋子变得小一些、旧一些,小夭迟疑地问:“这是回春堂吗?”

老婆婆说:“是啊!”

小夭愣住,呆看着老婆婆:“甜儿?”

老婆婆愣了一愣,眼中闪过黯然,说道:“自从我家串子过世后,很久没听到人叫我这个名字了。你怎么知道我叫桑甜儿?”

小夭说:“我……我听镇上的老人偶然提过一次。”

桑甜儿笑起来:“肯定又是在背后念叨我本是个娼妓,不配过上好日子,可我偏偏和串子过了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现在我有十个孙子、八个孙女,三个重孙子。”

“老木、麻子、春桃她们……”

“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了。”

小夭沉默了良久,问道:“老木……他走时可好?”

“老木虽没亲生儿子,可麻子和串子把他当亲爹,为他养老送终,不比亲生儿子差,我和春桃也是好儿媳妇,伺候着老木含笑离去。”

小夭微微地笑了,她逃避着不去过问,开不是不关心,而是太关心,知道了他们安安稳稳一辈子,终于释然,小夭问桑甜儿:“串子有没有嫌弃过你?你有没有委屈过?这一辈子,你可有过后悔?”

桑甜儿觉得小姑娘问话很奇怪,可从第一眼看到她,桑甜儿就生了好感,莫名齐妙,难以解释,就是想和她亲近,桑甜儿道:“又不是娼妓和恩客,只见蜜糖、不见油盐,过日子怎么可能没个磕磕绊绊?我生了两个儿子后,都差点和串子闹得真分开,但禁不住串子求饶认错,终是凑合着继续过,待回过头,却庆幸当时没赌那口气。”

能把一个女人逼得生了两个儿子后,还想分开,可见串子犯了不小的错,但对与错、是与非,可一时而论,也可一世而论。显然过了一世,到要盖棺论定时,桑甜儿觉得当时没有做错。小夭问道:“人只能看到一时,看不到一世,如何才能知道一时的决定,纵使一时难受,却一世不后悔?”

桑甜儿道:“你这问题别说我回答不了,只怕连那些活了几百年的神族也回答不了。人这一辈子不就像走荒路一样吗?谁都没走过,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人走的荒路风景美,有人走的荒路风景差一点,但不管什么样的风景,路途上都会有悬崖、有歧路、有野兽,说不定踏错一步,会跌大跟头,说不定一时没看清,会走上岔路……正因为是荒山行路,路途坎坷、危机四伏,所以人人都想找个伴,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双手,彼此照看着,你提醒我有陷阱,我提醒你有岔路,遇到悬崖,扶持着绕过,碰到野兽,一起打跑……两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小夭默默不语。

桑甜儿好似想起了过往之事,眯着眼睛,也默默发呆。一阵孩童的笑叫声惊醒了桑甜儿,她看向她和串子的重孙子,笑道:“我这辈子哭过笑过,值了!”

小夭从没有想到站在生命尽头的桑甜儿是这般从容满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触摸到死亡,她显得非常睿智剔透。

桑甜儿对小夭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一定要记住,想要得到什么,一定要相信那东西存在。你自己都拒绝相信,怎么可能真心付出?你若不肯播撒种子,就不会辛勤培育,最后也不要指望大丰收。”

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已经玩到成了婚,小女孩怎么都怀不上孩子,小男孩很焦急,“夫妻”俩一起去看医师,“医师”用树叶子包了土,让他们回家煎服,一本正经地叮嘱他们房事最好每隔两三日一次,千万不要因为心急怀孕而过于频繁。

小夭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桑甜儿尴尬地说:“他们时常在医馆里玩耍,把大人的对话偷听了去。”

小夭对桑甜儿笑道:“很长一段日子,我没有开心过了,今日,却是真的开心。”

相柳已经回来了,站在灌木丛边,看着小夭和桑甜儿。

小夭站了起来,摸了桑甜儿的头一下:“甜儿,你做得很好,我想串子肯定觉得自己娶了个好妻子,老木和我都很高兴。”

小夭朝着相柳走去,桑甜儿声音嘶哑,叫道:“你、你是谁?”

小夭回身,对桑甜儿笑了笑,没有回答桑甜儿的问题,她和相柳穿过树丛,消失在树影中。

桑甜儿眼中有泪滚落,她挣扎着站起来,对着小夭消失的方向下跪磕头。

小夭对相柳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些天天吵我好梦的孩子是串子和麻子的孙子、重孙们?生命真的很齐妙,当年被她捡回去的两个沉默安静的孩子,竟然会留下了一堆吵得让她头痛的子孙们。

相柳淡淡道:“第一天我就让你出去转转了,是你自己没兴趣。”

小夭说:“我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外面该闹翻天了吧?”

相柳没有吭声。

小夭道:“你做的事,却要防风氏背黑锅,防风意映势必要为防风氏挡这飞来横祸,她是涂山族长的夫人,等于把涂山氏拖了进去。”

相柳冷笑道:“你以为我阻你成婚,只是为了让颛顼和四世家结怨吗?坦白和你说了吧!那不过只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涂山璟雇我去阻止你的婚事,他承诺,只要我能阻你成婚,给我三十七年的粮草钱。”

“什么?”小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璟竟然雇相柳去阻婚?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问问涂山璟。”

小夭说:“你什么时候能放我走?”

相柳无所谓地说:“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你要走,随时!”

小夭转身就走,相柳说:“提醒你一声,蛊扔在,你若敢泄露防风邶就是我,休怪我让你心痛而死。”

小夭霍然止步,回身看着相柳。

相柳道:“不相信吗?”

小夭的心口犹如被利剑穿透,传来剧痛,她痛得四肢痉挛,软倒在地,狼狈地趴在草地上。

相柳犹如掌握着她生死的创世神祗,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她:“不想死,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

小夭痛得面容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却仰起脸,笑着说:“这就是你没空去九黎解除蛊的原因吗?掌控我的生死,有朝一日来要挟我?好个厉害的相柳将军!”

相柳冷冷一笑,转身而去,一声长啸,踩在白雕背上,扶摇而上,消失在云霄间。

小夭的心痛消失,可刚才痛得太厉害,身子依旧没有力气,半晌后,她才恢复了一点力气,慢慢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向着镇子内走去。

清水镇肯定有为颛顼收集消息的据点,可小夭不知道是哪个。为俊帝收集消息的秘密据点,小夭更不可能知道。反倒是涂山氏的商铺很容易找,小夭走近西河街上涂山氏的珠宝铺,对伙计说:“我要见俞信。”

伙什看小夭说话口气很是自信,一时拿不准来头,忙去把老板俞信叫了出来。

小夭对俞信说:“送我去青丘,我要见涂山璟。”

俞信对小夭直呼族长的名讳,很是不悦,却未发作,矜持地笑着,正要说什么,小夭不耐烦地说:“涂山璟一定会见我!如果我说大话,你不过白跑一趟,反正我会在你手里,你可以随意惩戒,但如果我说的是真话,你拒绝了我的要求,却会得罪涂山璟。”

俞信常年浸淫在珠宝中,见过不少贵客,很有眼力,他思量了一瞬,做出判断,吩咐下属准备云辇,他亲自送小夭去青丘。

云辇上,俞信试探地问小夭:“不知道姑娘为什么想见族长?”

小夭眉头紧蹙,沉默不语。为什么?她才有很多为什么想问璟!为什么要阻她婚事?为什么要雇用相柳?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部 诉衷情 第十六章 风不定,人初静 两日后,小夭到了青丘。

俞信对小夭说:“我的身份不可能直接求见族长,幸好我和族长身边的侍女静夜姑娘有一点交情,我们可以去求见静夜姑娘。”

小夭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俞信去求见静夜。当年因为俞信,静夜才找到失踪多年的璟,所以一直对俞信存了一分谢意,听下人奏报他有事找她,静夜特意抽空出来见他。

俞信期期艾艾地把事情说明,静夜觉得俞信做事太荒唐,人家说要见族长,他竟然就真的带了来。

俞信陪着小心解释道:“我也知道这事做得冒失,可那位姑娘真的挺特别,我这双眼睛见过不少人……”

静夜心内一惊,问道:“她叫什么?”不会是那位婚礼上抛夫私奔了的王姬吧?黑帝、俊帝、黄帝都在找她,折腾得整个大荒沸沸扬扬,她却像是消失了,不见丝毫踪影。

“不知道,我问什么,她都不回答,只说族长一定会见她。对了,她额间有一个绯红的桃花胎记。”

静夜立即道:“快、快带我去见她。”

俞信看静夜的反应,知道自己做对了,松了口气,也是个会做事的,忙道:“我怕姑娘要见她,让她在外面的马车里候着呢!”

静夜对俞信说:“你出去,让人把马车悄悄赶进来,记住了,悄悄!”

俞信点头应下。

马车悄悄驶进了涂山府的外宅,静夜看到小夭从马车上下来,既松了口气,又很是为难,现如今全天下都在找她,她却跑来青丘,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静夜上前行礼,恭敬地道:“请……请小姐先洗漱换衣,稍事休息,奴婢这就去禀告族长。”

小夭正觉得又累又脏,点点头,跟着两个婢女去沐浴。

小夭从清水镇出发时,带着一腔怒气,想质问璟是不是真的雇用了相柳去阻止她成婚,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如此羞辱她,可因为拉云辇的天马不是最好的天马,竟然走了两日半,为了见静夜又等了半日,如今三日过去,一腔怒气也淡了,反而生出了无奈,质问清楚了又如何?就算是璟做的,她能怎么样?难道杀了他吗?

小夭甚至开始后悔,她真是被相柳气糊涂了,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了青丘?

小夭躲在浴室里不肯出去,婢女倒是不催她,只是隔上一阵子,叫她一声,确定她没晕倒。

小夭在浴室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到后来,觉得自己也不肯躲一辈子,才擦干身子,穿上了干净的衣衫。

小夭走出去时,璟在暖阁里等她。他们这些人身有灵力,都不怕冷,可大概怕小夭冷,暖阁里放了个半人多高的大熏炉,屋内有些闷热。

听到小夭的脚步声,璟立即站起来,小夭没理他,走过去把窗户打开,璟忙道:“你头发还没干,仔细着凉。”

璟想要关了窗户,小夭说:“不许关!”

璟依旧把窗户掩上了,不过没有关严,留下了一条缝。

小夭想发作,却发作不得。

璟又在小夭身后,放了一个暖炉,把一碗木樨花茶放在小夭手边,这才坐到小夭对面。

小夭在浴池里泡了将近两个时辰,的确渴了,捧起木樨花茶慢慢地喝着,一碗茶喝完,她说道:“你不问问我,这一个多月和防风邺去了哪里吗?”

璟道:“我知道防风邺是相柳,他应该带你去了神农义军驻扎的山里。”

“我是颛顼的妹妹,他会带我去神农义军的军营?你当他是傻子吗?”小夭没好气地说,“我一直都在清水镇,就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有些诧异,清水镇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小夭在清水镇一个多月,怎么会没有人留意到?

小夭说:“我一直没出过屋子,直到最后一日才发现自己竟然住在回春堂的隔壁。”

璟问:“你见到桑甜儿了?”

小夭很是意外,璟这么问,显然表明,他知道只有桑甜儿还活着,小夭说:“见到了。”

璟说:“不要难过,老木他们都是善终。”

“你……一直都关注他们?”

璟颔首:“老木临终前,我去见过他一面,告诉他小六过得很好,让他安心。”

小夭心内仅剩的气一下子消失了,呆呆地看着白玉茶碗中小小的黄色木樨花,半晌后,她心平气和地说:“相柳说,你给了他很多钱,雇他阻止我嫁给丰隆。”

“是我做的,不过我没想到相柳会行事那么极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日,你在青丘街头告诉我你要成婚了,可你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喜悦,我不明白,没有人逼迫你,你为什么要逼自己嫁给丰隆。我……我没有办法让你这样嫁给丰隆。我求丰隆取消婚礼,丰隆拒绝了我。我想去找你,可我很清楚只会火上浇油,正百般无奈时,恰好碰到防风邺。我想起,你说你承诺为相柳做一件事,作为解蛊的代价。颛顼登基后,共工的军队粮草紧缺,于是我和相柳谈了一笔买卖,买下了你许给他的那个承诺,让他去要求你取消婚礼,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在婚礼上要你兑现诺言,是我大意了。小夭,对不起!”

小夭淡淡说:“没什么对不起,大家都是公平交易。我和相柳是公平交易,你和他也是公平交易。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别再插手我的事!我高兴不高兴,和你无关!”

小夭本就觉得自己来青丘十分莫名其妙,现在话说清楚了,再没什么可说的,起身告辞,准备离开。璟一下就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挡住门,急急叫道:“小夭……”人竟然晃了几晃,就要摔倒。

小夭忙扶住他,看他一脸病容,下意识地想去把脉。

璟却推开了她的手,说道:“我没事!现在天已黑,你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你若不愿意见我,我立即离开。”璟的脸色苍白,一双眸子越发显得黑,影影绰绰,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出口,全凝成了哀伤。

小夭想起了桑甜儿的话,心内长叹一声,又坐下:“我明日走。”

璟默默看了小夭一瞬,黯然地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静夜就在门外守着,你有事叫她。”璟向门外走去。

小夭突然说:“我有话跟你说。”

璟回身,静静等着。

小夭指指对面的坐榻:“请坐。”

璟跪坐道小夭对面,小夭凝视着从熏炉飘出的袅袅青烟,迟迟没有开口。

璟屏息静气地看着小夭,希望这一刻无限长。

小夭说:“这些年,我夜里总是睡不好,常常把过去的是翻来覆去地想。”

璟满面惊讶,这些年,他也从没睡过一夜安稳觉,也总会把过往的事翻来覆去地想,可小夭一直表现得太若无其事,让璟总觉得小夭已经彻底放下他。

小夭说:“防风意映是卑劣,但也是你给了她机会。最开始的几年,我嘴里说着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可我心里是恨你怨你的。所以,每次你在的场合,我明明能回避,却偏偏不回避,我故意谈笑正常,做出丝毫不在意你的样子,实际上一直暗暗留意你的反应。”

璟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当年,总觉得防风意映无辜,是涂山氏和他对不起防风意映,不想伤害防风意映,可他忘记了,他不伤害防风意映就会伤害小夭。

小夭说:“你是有错,不过,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最近几年,我专心学医,心态变了很多,看事情的角度也变了,想得越多,越发现我把所有事怪到你头上,其实不对。”

“不是,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小夭对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璟听她说:“桑甜儿说,人这一生,就像黄山行路,谁都不知道会碰到什么,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走,会跌跟头,会走错路,会碰到野兽,所以才会想要有个人携手同行、相互扶持。我是答应了和你同行,但我一直很消极地等待,这就好比,我明明答应了和你一同去爬山,本该齐心合力,可一路之上,我看到你走到岔路上,不叫住你,由着你走错路;看到前方是悬崖,也不拉你一把,由着你摔下去。我一直站在一旁,自以为清醒地冷眼旁观。”

小夭问璟:“你可知道防风意映曾三番四次想杀颛顼?有一次她把颛顼的胸口都射穿了。”

“什么?”璟震惊地看着小夭。

小夭自嘲地笑了笑:“防风意映在你面前,言行举止一直聪慧有礼、温柔善良、可怜可爱,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更知道你心肠软,对她很愧疚,防风意映肯定会利用你的性子和你的愧疚对付你,可我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提醒都未提醒,一直袖手旁观。因为从小的经历,我一直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悲观,总觉得一切都不会长久,谁都靠不住,我从没有真正相信过你,也不肯主动付出,最后的结果发生时,我还觉得,看吧,一切如我所料!我就知道人心不可靠!可不知道,世间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正是这个结果的推动者。正如桑甜儿所说,我既未播种,又不肯辛勤培育,怎么可能指望收获?”

小夭的眼中有隐隐泪光:“每个夜里,我失眠时,都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错了,我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悲观消极,因为自己的不信任,失去了我喜欢的人。当时只要我稍稍做点努力,肯多说一点,多做一点,也许结果就会截然不同。颛顼看我一直不能释然,以为我依旧恨着你,其实不是,我一直无法释然的是自己。璟。你无须再自责,也无须对我觉得愧疚。我们俩在外人眼里,也许都是精明人,可我们在处理自己的感情时,都犯了错。人生有的错误,有机会纠正,有的错误,却没有机会纠正……”

每个夜里,从过去的梦里惊醒,知道自己错了,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那种痛苦就好似有人用锯子锯她的骨头。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小夭的泪水潸然而下,她背转了身子,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璟情急下,搂住了小夭:“小夭、小夭……别哭!你没有错,我承诺了先付出,先信任,我该保护好你,是我没有做到。”

小夭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几千个夜晚,在寂静的黑暗中,她回忆网还是,恨过防风意映,恨过璟,最后,却恨自己。

听到小夭的哭声,璟心如刀绞,这是小夭第一次为他落泪。之前,连突然听到防风意映怀孕时,小夭都笑容满面。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小夭像以前一样淡然得好像丝毫不在乎,他宁愿小夭真正忘记了他,也不要小夭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

璟轻轻地抚着小夭的背:“小夭、小夭、小夭……”一遍遍的低喃,一遍遍的呼唤,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想着她,念着她,却触碰不到她。

小夭用力打着璟,哭嚷:“为什么不让我嫁了?为什么不让我装着若无其事,微笑地继续走下去?”

璟没有办法回答。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小夭站在青丘街头的茫然,他不想她一辈子都如此;也许是因为他爱得太深,无法放手让她嫁给别人;也许是因为他心底深处还有不肯死心的期冀。

璟说:“之前,我和你说对不起,但现在我收回对不起,我一点不后悔,即使相柳用力那种极端的方式,闹得整个大荒不得安宁,我依旧很高兴没有让你嫁给丰隆。”

“你……混账!”小夭边哭,边打他。

璟心中竟透出一丝甜蜜:“我一直都是混账!”

小夭哭了一会儿,挤压多年的情绪发泄出来,理智渐渐恢复,发现自己竟然在璟怀里,她猛然推开了璟。

璟也未勉强她,起身端了碗热茶给小夭:“喝点水。”

小夭捧着茶碗,又羞又愧,根本不敢看璟。自己这算什么?已经说过了陌路,却趴在人家怀里哭得泪雨滂沱。

小夭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说道:“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明日清晨我就回神农山,你不用送我了。”

璟凝视着小夭,没说话。压抑了十年,才让小夭失态了一会儿。她眼角的泪痕还在,却已经又变得冷静克制。这一次,她已经把最后的话都说清楚,这一别,只怕永不会再见他。

小夭微笑着说:“错了就是错了,即使后悔也无法回头,只能努力忘记,继续往前走。不管是为了你好,还是为了我好,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因为猜中了小夭的话,璟竟然笑了笑,淡淡说:“先吃点饭,用过饭后,我有话和你说。”

小夭刚要拒绝。

璟说:“我听了你的话,你也应该听听我的,才算公平。”

小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静夜端着粥进来,给小夭盛了一碗,给璟也盛了一碗。

小夭连着几日没正儿八经吃过饭,闻到饭香,也是真饿了,埋着头专心用饭。

璟也低头用心用饭,这些年,每次吃饭都食不知味,今日却觉得粥十分可口,陪着小夭吃了两碗。

静夜看到一砂锅的粥都吃完了,不禁心下叹了口气,又喜又悲,把碗碟都收拾好后,向璟和小夭行礼告退。

待静夜出了门,小夭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璟说:“你先答应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耐心听完,不要生气离开。”

“我答应,你说吧!”小夭已经决定,明日一别,再不见璟,今夜是两人此生最后的相聚,不管璟说什么,她肯定都会听完。

璟道:“自从我和意映……发生了那事后,我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一切随奶奶安排,唯一的抗拒就是不愿见意映,不过,反正婚礼举行了,孩子也有了,意映压根儿不在乎,直到大嫂去世,我突然清醒了几分,开始振作。”

小夭听得莫名其妙,她记得那个沉默的女子,好像是因为篌外面的女人,服毒自尽了,和璟有什么关系?

“大嫂和静夜、兰香一起进的涂山府,因为性子柔和,处事周到,奶奶让她去服侍大哥,和我也算是自小相熟,她以前虽然话不多,却爱笑,待人又宽和,静夜、兰香都和她玩得好。后来,母亲把她嫁给了大哥,她越来越沉默,渐渐地,几乎再看不到她笑。我知道大哥对她冷淡,但我做不了什么,只能暗地里照顾她一下,让静夜有空时,多去看看大搜。大概怕大哥骂她,大嫂从不和我多话,但每年春天,只要我在府里,她都会给静夜一束云银娟,插在我的书房里。那花十分美丽,只开在青丘山顶,我小时常常和大哥带她们去看花。大嫂看似笨拙木讷,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她送花,既是想我表达谢意,也是请求我,不要忘记小时候和大哥的情意,原谅大哥……”璟沉默了一瞬,说:“大嫂不是服毒自尽,而是被人投毒害死的。”

“什么?谁毒杀了你大嫂?”小夭难以相信,不管蓝枚的出身多么卑微,她也是涂山氏明媒正娶的夫人,谁敢这样对她?

“防风意映。”

小夭惊得再说不出来话,虽觉得匪夷所思,可这事防风意映的确做得出来。

璟说:“大嫂去世后,我开始真正面对我和防风意映的事。这些年,我一直想回忆那夜的事,甚至找了妖力高深的狐妖,用惑术催眠我,唤醒我潜藏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一夜的记忆。所有的记忆就是我觉得昏沉,把意映看作了你,你脱衣服,抱住了我,想和我亲热,我努力想推开你……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璟说话时,一直看着小夭的神色,生怕她恼怒下,拂袖而去,幸好小夭向来守诺,虽然面色不愉,却一直静静听着。

璟说:“我的灵力修为虽然不能和相柳、丰隆这些大荒内的顶尖高手相比,可毕竟是九尾神狐的血脉,从小刻苦修炼,修为并不低。催发情欲的药,对我们这些人而言,不过是助兴而已,根本不可能克制不住。”

小夭点点头,的确如此,对神族而言,不要说是璟,就是给倕梁那些风流多情的家伙下药,也不可能真让他们无法克制,一桶冰水就能做解药,不过是愿意不愿意克制而已。

璟看小夭认可了他的判断,继续说道:“意映肯定也知道,只催发情欲的药并不能让我和她……行夫妻之事,所以她还让奶奶帮她下了迷幻药,让我产生幻觉,把她当做了你。可是,意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正因为那个人是你,我才绝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要了你。”

小夭禁不住问:“即使我主动,你也不愿意吗?”

璟说:“如果你主动,我反而会越发克制。你愿意,说明你相信我,我更不敢辜负你的信任,更想给你更好的一切。小夭,当时是因为意映自尽,我去看望她,那是另一个女人的寝室,另一个女人的睡榻,我一直渴望的就是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另一个女人的榻上就要了你?这是对你的羞辱和伤害!不管我神智有多昏乱,可我坚信,我不会违背自己心底深处的渴望。”

小夭沉默不语,她见识过颛顼戒毒药,颛顼都痛苦到用自己的头去撞墙自戕了,可一旦伤到了他,颛顼会立即后退。

小夭精通药性,所以更明白,这世间再厉害的迷药,如果只用一次,绝不可能真的迷失一个人的本心,被迷失者不过是因为潜藏的邪念被激发了。璟是喜欢她,可爱越深,敬越重,她相信璟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在另一个女人的睡榻上和她欢好。

小夭沉吟半晌,说道:“你这么分析,事情的确很蹊跷。可是……我听表舅西陵族长说,你的儿子长得像你,也很像他爷爷。”

璟说:“如果孩子像爷爷,自然会像我。”

小夭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璟的意思,像爷爷,自然会像璟,和像璟也像爷爷,也什么区别吗?

璟说:“听奶奶说,我和大哥都长得像爹爹,尤其是大哥,据说有八九分像。”

犹如一个惊雷炸响在小夭耳畔,小夭被震得半晌不能言语,可很多小事却全衔接道了一起。好一会后,小夭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意映的孩子并不是像你,而是像篌?”

“大哥和服侍大嫂的婢女说,大嫂是因为大哥外面的女人,被大哥打了几巴掌后,一时想不开,服毒自尽。当年,母亲命大哥娶大嫂,奶奶没有反对,可为了弥补大哥,给了大哥好几个妾侍,大嫂从没有说什么,上百年都过来了,何至于为大哥外面的女人和大哥闹?就算闹,以大嫂的性子,也不可能明知道我和大哥不和,还想见我,要我评理。我知道大嫂的死一定有蹊跷,她临死前想见我,肯定另有原因,可惜我当时不在府里,等我赶回去,大哥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干净,我什么都查不出来。那两三年,因为要陪伴奶奶,倒是常常能见到大嫂,可每次不是大哥在,就是意映在,我和大嫂从没真正说过话,唯一一次说话,是奶奶去世的前一日,我把瑱儿抱到奶奶屋里,大哥不在,大嫂却恰好在,我要走时,她凑过来看瑱儿,对我说:‘瑱儿长得真像他爷爷。’奶奶说过很多遍这话,几个长老和府里的老妪也都说过这话,我并没往心里去。可大嫂死后,我想起这句话,才发现古怪处,奶奶这么说,很正常,但大嫂进府时,我爹已经过世,她从没见过我爹,怎么可能说孩子像爷爷?“

小夭说:“如果你大嫂真的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被害,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被监视,所以她只能通过那句话企图告诉你什么。“

璟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证据,可什么都没找到,我和大哥是亲兄弟,就算是他的儿子,也和我血脉相连,连神器都无法辨认。“

小夭脑内思绪纷纭——

当年,篌为了族长职位,和璟争得死去活来,甚至不惜投靠苍林和禹阳,与颛顼为敌,可突然之间,他就放弃了,甚至发下血誓,不会为了族长之位去谋害璟。如果意映的孩子是篌的,一切就合乎情理了,纵然璟当上族长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会落入他儿子的手中。

篌是发了血誓,不会谋害璟,但意映没有发过誓,只要他们想,意映随时可以出手……

这件事,也不知道篌和意映究竟商量了多久,在太夫人病情的推动下,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只要在害死璟前,篌和意映绝不私会,甚至做出彼此憎恨的样子,那么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小夭打了个寒战,如果不是这几年,黄帝禅位、颛顼继位、轩辕迁都……大荒内一直大事不断、局势充满了变数,意映是否已经出手?

那个胆小心细、善良宽厚的女子是否就是因为知道了他们要谋害璟,才无法再保持沉默,想去提醒璟,却被意映和篌杀了?

璟说:“这些年,我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一直在观察篌和意映,但他们太精明了,意映三番四次当众反对我给了篌太多权利,篌也当着所有长老的面怒斥过意映依仗着我干涉了太多族内事务,所有人都认定意映和篌不合,如果说他们俩有私情,简直就像是说太阳是从虞渊升起、汤谷坠落(神话传说中汤谷是日出之地,虞渊是日落之地)。我现在没有办法向你证明我的话,但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小夭说:“还记得那次闹得很大的刺杀吗?”

“一群杀手在青丘行刺我的傀儡?”

“就那次!当时你和丰隆都说不像篌的行事风格,丰隆说简直像个气急败坏的女人,篌却亲口承认是他做的。”

“我也想到了此事。刺杀事件前,我刚向意映表明心有所属,恳请她同意退婚。大概正是此事激怒了她意映。刺杀应该是意映的私自行动,篌怕我查到意映头上,索性承认了是他所做。

小夭说:“虽然没有一点证据,可有太多的蛛丝马迹,其实,我已经相信了你的话。“

璟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可那笑容并不真切,就如劫后余生的人,看似活下来了,但面对满目疮痍、一片废墟,很难真正开心。

小夭道:“这事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一旦引起他们的警觉,只怕一辈子都查不出真相了。要么不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一击必中。但你一定要小心!”小夭在心里默默感激那个叫蓝枚的女子,如果不是她,也许璟已经遇害了。

璟说:“大嫂死后,我就对意映和大哥很戒备,你不必担心。”

小夭很是心酸,这些年,璟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大荒内的风云变幻,他作为一族之长,必须走好每一步,不能有负族人;本是最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大哥和妻子却都想置他于死地。

小夭问:“你大嫂死后,你就动了疑心,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没有证据的事,如果你已经放下了,我何必再说出来再招惹你?知道今夜,知道你还……我想,反正事情不可能再糟了,全告诉你吧!”

静夜敲了敲门,捧着小托盘进来:“公子,吃药了。”盘上放着一盏温水,一丸蜜蜡封着的药丸。

璟将蜜蜡捏碎,用温水把药丸送服。

小夭忍不住问:“你是什么病?”

璟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日常调理的药。”

静夜插嘴道:“公子几十年前,就因为悲痛欲绝,伤了心脉。这些年,为了王姬,寝不能寐,食无滋味,郁结在心。三个多月前,王姬还特意跑来青丘送礼,说什么要成婚,请公子去赴宴,逼得公子大病了一场,直到现在还未好……”

“静夜!”璟语气不悦。

静夜眼中泪光点点,满是怨气地盯了小夭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夭看着璟,璟道:“没有静夜说得那么严重。”

“手给我。”

璟仍不想伸手,小夭盯着他,他终于把手伸了过去。

小夭搭指在他腕上。半晌后,她心情沉重,一声不吭地收回了手。本来心里还有各种想法,可现在——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什么都显得不重要了。

估计璟已经从胡珍那里略知道自己的情形,并没有问小夭诊断结果,反而笑着安慰她:“其实没什么,慢慢会好起来。”

小夭心情沉重,面上却笑了起来:“是不打紧。”

璟问:“这些年,你身体如何?”

“我还好,索然夜里睡不大好,不过,我不比你。你日日有事操心,我自颛顼登基后,就没什么事操心,想在被窝里赖多久就赖多久,而且也没个人隔三差五地来刺激我一番,非要看着我难受,才觉得痛快了。”

璟禁不住笑起来:“若我难受了,你真心里痛快了,我其实心里也就痛快了。”不管是恨还是怨,都因为仍然在意。

小夭说:“你又不知道我当时心里痛快了。”

“现在知道也不迟。”

小夭默不作声,即使相信了璟和意映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孩子是意映和篌的,可就能和璟重新开始吗?

璟本来就没指望更多,小夭能相信他的话,他已经喜出望外。没清理干净废墟前,他什么都不敢多说,什么都不敢奢望。

小夭问:“丰隆,他……可还好?”

“看上去一切正常,但他从小骄傲,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是他从出生到现在,最大的挫折了,只是强撑而已。我怕他找不到防风邺,把火发到防风家,已经向他坦诚是我指使防风邺去阻止婚礼。”

“啊?”小夭紧张地看着璟,“你们……又打架了?”

“这次不是打架,他是真想宰了我,被我的侍卫挡住了。目前,他和我绝交了。”

“你干嘛要承认呢?反正涂山氏本来就会保护防风氏。”

“丰隆是我兄弟,因为我的疏忽,让相柳钻了空子,我已经有愧于他,不能再不坦诚,让他恨都恨错人。”

小夭说:“对丰隆而言,女人就如衣服,他又和你从小玩到大,估计过一段日子,他就会原谅你。可对我,他一定恨死了。”

“不要太担心,这只是一时之辱,让丰隆两三个月就释怀,的确很难,但两三年以后,以他豁达爽朗的性子,自己会想通。”

小夭叹了口气,现在不管做什么,丰隆都不会接受,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默默相对,都觉得好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可能说的又已经都说完了。

璟站了起来,道:“夜已深,你休息吧!”

这一夜,小夭不知道璟有没有休息好,反正她是一夜都没睡好,一会儿想着璟的身体,一会儿想着意映和篌,一会儿想着日后该怎么办……

清晨,小夭早早起身洗漱。

没多久,璟就来了。

小夭和璟用过早饭,小夭没说要走,璟也没主动提起,他很清楚,小夭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

小夭对璟说:“我今日想帮你仔细诊察一下身子,这些年,我的心境和以前不同,认真学习了医术。昨日,我要帮你诊脉,发现你的病有些麻烦,不过幸好还来得及,你不要担心……”

璟淡淡说:“我从没担心,如果你不愿为我治病,我不在乎生死,我知道我一定能好。”

小夭定了定心神,说道:“胡珍是你的医师吗?请他一块儿来吧!”

静夜立即去请胡珍。

胡珍来后,小夭再次为璟诊脉,一边诊脉,一边询问日常起居作息,饮食寡淡,哪些味道闻着舒服,哪些闻着难受……有些问题是璟自己回答,有些问题却是连他自己也没注意,要静夜和胡珍答复。

小夭问胡珍现在用的是什么方子,胡珍把方子背出,小夭和他讨论起来。

“夜难入寐、气短懒言、神疲乏力……”

小夭和胡珍商议了半晌,胡珍心悦诚服,按照小夭的建议,将药方更改了一味主药,去掉了两位辅药,分量全部减轻,用药的法子从按时服用,改成了长流水煎服、不拘时服。

胡珍意味深长地说:“族长的病起自四十多年前,未将心养好,又频起变故,王姬这方子好是好,却是要长期调理,至少一二十年的慢功夫,王姬可真想好了?”

小夭没有说话。

璟对胡珍说:“一切按照小夭的吩咐做。”

胡珍俯身行礼:“是!”

小夭对璟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见见近身服侍你的心腹。”

璟对静夜说:“把胡哑和幽叫来。”

静夜和胡珍愣住,静夜低声道:“是!”

胡哑,小夭见过。幽,却是第一次见,是个很飘忽的女子,影影绰绰总好像在一团雾气中,连面目都看不分明。

静夜低声道:“幽是很厉害的狐妖,是保护族长的侍卫首领,一般不会见人。”

小夭冲璟笑:“我想单独和他们说几句话,可以吗?”

璟为小夭设了禁制,走开几步,背转过身子。

小夭对静夜、胡哑、胡珍、幽,行了一礼。静夜、胡哑、胡珍都还了礼,幽却是提前让开了,没有受小夭的礼,也未还礼。

小夭说:“我下面说的话有点古怪,但我想你们记住。”

静夜说:“王姬请讲。”

“防风意映很有可能会伺机杀害璟。”

四人都诧异地盯着小夭,小夭面不改色,镇静地说:“你们都是璟的贴身侍从,璟和意映的关系如何,你们心里很清楚。如果璟有什么事……那么就是意映的儿子继位,孩子幼小,其实相当于意映掌握了涂山氏。”

四人悚然而惊,静夜急切地说:“王姬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她会选择什么时候杀璟,也不知道她会采用什么方式来杀璟,我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一定会动手,摆脱你们务必保护好璟。”

胡哑说:“王姬客气了,这是我们分内之事。”

小夭说:“还有涂山篌,他与璟的恩怨,你们也都约略知道,应该本就防着他,但不够,很不够!还请你们再提防一些,篌也许会和意映联手杀璟。”

静夜震惊地说:“这怎么可能,夫人和大公子势同水火,一直交恶。”

小夭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小心永不会有错!疏忽却会铸成大错!请你们务必时时小心。“

胡哑说:“王姬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记在心。“

“拜托你们了!”小夭再次向四人行礼。

这一次,四人都向小夭回礼,静夜说:“谢谢王姬提醒。”

小夭对璟说:“我说完了。”

璟依旧背对他们站着,小夭反应过来璟听不到,笑走向璟身后,轻轻拍了璟一下,璟回身:“说完了?”

四人向璟行礼告退。

小夭对璟说:“我请他们提防意映和篌。”她不当着璟的面说,不是不想让他知道,而是怕他听着难受。

小夭对璟殷殷叮咛:“你自己也警惕些,一般的毒伤不到你,要想真正伤到灵力高深的神族,毒药必须进入五脏六腑,不许喝也不许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璟笑着说:“记住了!”

静夜轻敲了几下门,奏道:“黑帝陛下派人来询问族长可有王姬的消息。”

璟暗叹了口气,只是一夜半日,颛顼就找来了。

小夭也知道颛顼肯定会派人留意涂山氏的动静,俞信的那番举动并不隐秘,颛顼追查过来很正常。

小夭对静夜说:“你让他们等一下。”

静夜道:“是。”

小夭对璟说:“我要走了。”

璟心中不舍,可知道他现在还没资格留小夭。

小夭边走边说:“心地善良、宽宏大量并不是缺点,可碰到篌和意映这样的人,却会变成弱点。”

璟说:“我明白,一切到此为止,我不会再退让了。”

小夭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璟把小夭送到院门,小夭道:“别送了,静夜会带路。”

“等等!”璟叫住小夭,拿出贴身藏着的鱼丹紫,递给小夭。

小夭没有接受,可也没有断然地拒绝。

璟说:“这是我的诊金,还请王姬收下。”

小夭想了想,说:“我若收了你的诊费,可就得保证治好你的病。”

璟说:“我一定会遵从医嘱,好好养病。过段日子,我会去轵邑,还请王姬继续为我看病。”

小夭拿过了鱼丹紫,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璟松了口气,只要她愿意见他,即使只把他当做病人,他也很开心。

回神农山的路上,小夭一直在想颛顼会怎么处置她。

愤怒,是肯定的;生气,也是肯定的。

她给颛顼扔了这么大个烂摊子,他不怒、不气,才怪!但毕竟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再大的怒气也该平静了。现在,估计只剩下些余怒和无可奈何的头疼了吧!

云辇在小月顶降落,小夭刚下云辇,就看到了颛顼。

颛顼看上去很平静,小夭却不敢放松,陪着笑,一步步走到颛顼前面,甜甜叫道:“哥哥。”

颛顼盯了她一瞬,淡淡说:“走吧。”

小夭跟在颛顼身边,偷眼看颛顼,实在看不出颛顼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小夭再次清醒地意识到,现在的颛顼是拥有大半个天下的黑帝。

山谷中有不少积雪,因为少有人过往,白皑皑的雪没有一丝痕迹,就如一幅雪白的绢帛,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留下点什么。

小夭时不时弯下腰,用手快速地在积雪上覆下个手印,颛顼不理会她,却慢了脚步。

经过一整片如白帛的雪地时,小夭蹲下,用手在雪上扑扑地拍着,拍出十几个参差交错的手印,她用手掌从手印中间拖下,留下一道粗粗的痕迹,像是一根树干。

小夭仰头看颛顼:“哥哥。”

颛顼弯下身子,在小夭拍下的手印旁也随意地拍了十几个手印,在略加了几道划痕,就成了一株画在雪地上的桑树。他们小时常在雪地上作画,用手掌画桑树,还是颛顼教小夭的。

小夭笑,腆着脸凑到颛顼身畔:“还气恼吗?”

颛顼淡淡道:“我没有气恼。”小夭出嫁那一日,他一个人枯坐在凤凰林内,只觉满眼灰寂,听闻小夭悔婚是,眼中的一切刹那鲜亮,竟是无可抑制的喜悦。

“丰隆那边……”

颛顼说:“有我在,你担心他什么?从今往后,你就把他当成不相干的人就好了。”

“我觉得对不起他。”

“完全没必要,我已经在补偿他,不过就这几个月流言蜚语多一些,难熬一些,待丰隆大权在握、美人环绕时,世人就会完全忘记还有这么一场闹剧般的婚礼。”

小夭困惑地看颛顼:“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还以为你好歹要给我点脸色瞧瞧!”以前为了她跟防风邺跑掉去玩的事,颛顼都给了她好几天脸色看。

颛顼拉住小夭的手,把她从雪地里拽起来,一边为她搓着手暖和她,一边问:“你想我惩戒你?”

小夭立即摇头,难得颛顼发善心,她可别自讨苦吃。

颛顼道:“我们走快点,别着凉了。”

颛顼拖着小夭快步走,小夭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反拉着颛顼跑了起来。

两人边跑边笑,冲到竹屋,小夭飞快地脱去鞋子,跳到屋里,扬手宣布:“我又回来了!”

颛顼笑,慢条斯理地脱了鞋,走进屋子。

黄帝从里屋走出来,小夭立即敛了笑意,有点紧张地躲到颛顼身后。世人都怕黄帝,可她从来不怕,但这一次是她错了,她还真有点害怕黄帝。

颛顼好笑,却又很是欢喜,给黄帝行了礼后,拖着小夭坐下,把小手炉放到小夭怀里,让她抱着。

黄帝盯着小夭,眉头拧在一起。

小夭一点点往颛顼身后蹭,好似恨不得完全躲到颛顼背后。

黄帝说:“你都有胆子当着全天下的面悔婚,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了。”

小夭低着头,不说话。

黄帝道:“其实,正因为是王姬,想找个好男人并不容易,真有才华的男子往往有几分傲骨,不见得愿意借你的势,冲着你的身份去的男子不要说你看不上,就是我也看不上。丰隆各个方面都和你般配,既有才干,又愿意借你的势,他也借得起,你放弃了他,实在很可惜。”

小夭低声说:“我知道。”

黄帝叹气:“你以后想嫁个像样的人很难了!”本想让小夭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安顿下来,可没想到,小夭不但没把自己安顿下,还连自己的声誉都毁了。

小夭说:“我知道。”

黄帝问:“你和防风邺是怎么回事?他要想娶你,难道连来见我们的勇气都没有吗?”

小夭心虚地看着黄帝,再看看颛顼,最后又往颛顼身边蹭了蹭,颛顼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不管什么,一切有他。小夭说:“防风邺,他、他……死了。”

黄帝和颛顼都意外地看着小夭,小夭说:“不要问我,我不想多说,反正这个人死了,以后再不会出现!”

“你杀了他?”

“我……他算是因我而死,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不想再提!”

黄帝看小夭神情黯然,以为是男女私情的纠葛,不再追问,对颛顼说:“众目睽睽下,防风邺和小夭一起离开,小夭回来了,他却死了,要给防风家一个交代。”

颛顼淡淡道:“我派侍卫追到小夭时,防风邺拒不放人,侍卫为了救王姬,一时心急,杀了他。杀了防风邺,正好给赤水氏和全天下一个交代,让丰隆消消气,谅防风氏也不敢为个庶子再说什么。”

黄帝颔首同意。

小夭苦涩地想,这就是防风邺的下场,不知道相柳知道后,会怎么想。

黄帝叹气:“小夭,你以后怎么办?”

“我怎么办?”小夭看颛顼,“我不能和以前一样过日子吗?不管天下人怎么看我,反正父王、哥哥又不会嫌弃我。”

颛顼道:“当然可以!”

黄帝看着颛顼,长叹了一口气。

小夭笑嘻嘻地说:“外爷,你今天叹气声太多了!可不像是英明睿智的黄帝啊!”

黄帝叹道:“我现在就是个看着孙子和孙女发愁的可怜老头!”

小夭对颛顼做了个鬼脸,能让黄帝长吁短叹,她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

冬日,天黑得早,晚饭也用得早。

用过晚饭,小夭拽拽颛顼的衣袖,示意颛顼跟她去她的屋子。苗莆把屋子熏得很暖和,还为小夭准备了清酒。

小夭和颛顼窝在榻上,颛顼端着酒杯,笑看着小夭,眉目舒展,一脸惬意。

小夭说:“我明日去五神山,唉,我这次算是让父王在大荒颜面扫地了!”

颛顼微笑道:“我让潇潇陪你一块儿去五神山。”

小夭不在意地说:“好。”

颛顼问:“你这一个多月在哪里?”

小夭说:“我在清水镇,因为脑子里很乱,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做,一直足不出户,所以你的人压根儿没注意到。后来想回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联系你和父王,就跑去找了认识的俞信,让他把我送到青丘。”

颛顼说:“不就是悔婚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还真担心自己嫁不掉?”

小夭笑吐吐舌头:“我不担心,我怕你和父王担心。”

颛顼凝视着小夭,说:“你若一辈子嫁不掉,我就养你一辈子。”

小夭笑:“养到后来,见到我就发愁。”

颛顼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拈起一缕小夭的头发,在指间缠绕,好似漫不经心地说:“小夭,如果真没人肯娶你,其实,陪我一辈子,是不是也挺好的?”

小夭想到了璟,也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是颛顼每夜陪她,小夭说:“如果真没一个人愿意娶我,也只得你陪着我了。”

颛顼微笑着,将手中那缕发丝握紧了。

在潇潇和苗莆的陪伴下,小夭回到了五神山。

对于她悔婚的事,俊帝毫不在意,甚至笑道:“我本就不赞同你嫁给赤水丰隆,你逃了,倒正合了我心意。”

小夭问:“我没有给你惹下什么难处理的事吧?”

俊帝道:“你忘记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了吗?你可以胡作非为,因为你的父王是个强势的郡主,我有能力让自己的女儿胡作非为。”

小夭看俊帝如此,既觉得愧疚,对不起父王,又觉得喜悦,因为被父王宠护着。

阿念嘲笑小夭平时看着乖巧,结果是不闯祸则已,一闯祸就是震惊天下的大祸。

小夭自嘲地说:“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学。”

阿念洋洋自得地说:“我再出格,也不会比你更出格。有你做对比,我如今在高辛朝臣和百姓眼中好得不得了。

小夭苦笑,她也隐隐听闻了一些,不少朝臣在父王面前弹劾她,要求父王严惩她,以正礼法。但父王就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很强势的国君,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他将小夭周全地保护了起来。

自从知道意映和篌会谋害璟,小夭就像为璟炼制些危急时保命的药。炼制毒药,小夭手到擒来,可炼制保命的灵药却不容易,尤其她想炼制的丹药非比寻常,要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天地间夺去三分生机,否则涂山氏并不缺灵丹妙药,小夭压根儿不要费这个心。

幸好这些年,她潜心医术,已经将《神农本草经》融会贯通。再加上高辛有万水归流的归墟水眼,日出之池的汤谷,三大神木之首的扶桑木,还有历代俊帝的收藏,可以说天灵地宝皆有。

小夭反复思索后,精心配好药材,借来青龙部的神器青木鼎,诚心诚意祭祀了天地后,开始炼药。日夜扶桑火不断,又每夜子时把自己的鲜血注入青木鼎中,一共炼制了一百日,终于制作出来一丸丹药。

小夭却因为引血炼药,自己像是大病了一场,虚弱得几乎难以行走,不得不卧床休养。

等小夭身体康复,行动自如时,她已在五神山住了四个多月。潇潇婉转地提醒小夭该回神农山了,正好小夭也担忧璟的安危和身体,向父王请辞。

临别前一日,俊帝早早下朝,带小夭和阿念乘船出海,父女三人钓鱼、烤鱼,忙得不亦乐乎。

小夭知道阿念爱吃螃蟹,特意潜到深海给阿念抓了两只大螃蟹。阿念越来越觉得,有个小夭这样的坏姐姐挺不错,以前还嫉妒小夭抢了她的风头,现在才发现有小夭作对比,她不管怎么做,都显得好;平时还能让小夭做苦力,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谁叫小夭是姐姐呢?活该小夭让着她!

父女三人一直玩到天色黑透,才兴尽而归,俊帝看着环绕在身畔的两个女儿,听着她们的软语娇声,如北地山般冷峻的眉眼全化作了江南的水。

晚上,小夭洗去一身海腥,正要睡觉,阿念裹着披风来了,丝毫没客气地霸占了小夭的榻:“我今夜和你一起睡。”

小夭愣了一愣,笑起来:“好啊!”

合上紫玉海贝灯,室内陷入黑暗。阿念往小夭身边挪了挪:“姐姐,你为什么逃婚?”

小夭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闺中私语,这样头挨着头,声音小小,可不就是私语吗?

小夭诧异地说:“我以为你是来问问颛顼的事呢!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事了?”

阿念不屑地说:“我和颛顼哥哥一直有通信,而且他现在是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有人留意,我常常去向蓐收大厅,只怕颛顼哥哥做了什么,我比你还清楚。姐姐,你逃婚是不是因为不喜欢赤水族长?”

小夭想了想说:“算是吧!”虽然逃婚是被相柳逼的,可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和丰隆无情。

阿念激动地说:“你和那个大闹婚礼的防风邺是什么关系?所有人都说你们早有私情,在轩辕城的时候就眉来眼去,勾搭上了。”

小夭看着绿松窗外的月光如水银一般泻到青玉地上,苦笑不语。

阿念简直比打了鸡血还激动:“宫女还说,因为轩辕的士兵杀了防风邺,你伤心下和黑帝陛下闹翻,跑回了五神山,你这段日子收集了那么多灵草,还向青龙部借用他们的神器青木鼎,是在炼制起死回生丹,相救防风邺。他们说,一直没有找到防风邺的尸体,肯定是被你藏起来了……”

小夭目瞪口呆:“这是外面的谣传?”

阿念兴奋地说:“是啊!是啊!”

“你相信吗?”

“不信!”

“那你还来问我?”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逃婚。好姐姐,你告诉我吧!”

“我逃婚看似牵扯了很多人,但其实,和任何人无关,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欢丰隆。你应该能理解,真喜欢一个人,没有人能挡得住,不喜欢那个人,任何一个理由都会是放弃的理由。”

阿念叹道:“是啊!”

小夭的话勾动了阿念的心思,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心事来,两姐妹困了,才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第二日,小夭上云辇时,困得直打哈欠。

俊帝和阿念来送她,阿念说:“姐姐,你怕冷,等到冬天就回来,在五神山暖暖和和地过冬,到时我们再出海去玩。”

小夭应道:“好!冬天时,我回来教你游泳。”

俊帝看着两个明显没好好睡觉的女儿,愉悦地笑起来。

云辇飞上了天空,小夭趴在窗户上,朝俊帝和阿念挥手,直到看不到父亲和妹妹了,她才含着笑坐直了身子。

小夭合着眼,手指摩挲着鱼丹紫,笑意渐渐消失。

篌和意映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以他们的性子,忍耐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可以说,璟如今每一日都在被死亡威胁。虽然璟会很小心,可时间长了,难免不会有个疏忽,让篌和意映有机可乘。最好的解决方法自然是彻底解除危机。

杀了篌和意映,不难!但璟想要的是真相。

否则即使篌和意映死了,璟也无法释然,更无法面对那个孩子涂山瑱。

想要真相,就必须要篌和意映活着。可篌和意映活着,就意味着璟会有危险。

小夭蹙眉,这可真是个难解的结!

但,必须解开,她也想知道真相!

(全文完)

第二部 诉衷情 第一章 东风恶,欢情薄 小夭不得不承认,篌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英俊、强健、聪慧、勤奋、有趣,工作时,严肃认真,玩耍时,不羁大胆。

他的不羁大胆和防风邶的截然不同,防风邶是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要的漠然,篌却是带着想占有一切的热情,他的不羁大胆不像防风邶那样真的无所畏惧,篌的冒险和挑战其实都在他可控制的范围内,他看似追寻挑战刺激,实际非常惜命。

大概这才是防风意映想要的男人,他的野心,可以满足女人一切世俗的需求,他的玩心,可以给女人不断的新鲜刺激,却不是那种危及生命的刺激,只是有趣的刺激。

请将我的眼剜去,让我血溅你衣,似枝头桃花,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请将我的心掏去,让我血漫荒野,似山上桃花,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颛顼(zhuanxu)来小月顶看小夭时,小夭正坐在廊下绣香囊,黑色的锦缎,用金线绣出--朵朵小小的木樨花,一针一线十分精致,已经快要绣完。

颛顼等她绣完最后一针,稀罕地问:“你怎么有性子做这些东西了?”

小夭说:“一举两得。针法也是医技,可以用来缝合伤口,多练练,能让手指更灵活些,病人少受点苦。”

“还有一得呢?”

小夭笑说:“我打算绣好后,送给璟。”

颛顼愣住,半晌后问:“你……你和他又在一起了?”

小夭摇摇头:“没有。”

“那这……算什么?”颛顼指着小夭手里的香囊。

“上次我去青丘,发现他病的不轻,如果再不及时医治,只怕活不过百年。我现在只是他的医师。”

颛顼沉默地坐着,无喜无怒,十分平静。

小夭却觉得有些心惊,叫道:“哥哥?”

颛顼笑起来,温和地说:“你绣完这个香囊,也给我绣一个,绣凤凰花,你和我最喜欢的花。”

小夭爽快地应道:“好。”

小夭去看璟,发现璟的身体在康复中,对胡珍满意地说:“很好!”

胡振道:“这段日子,族长气色好了许多,几个长老都夸我医术精湛,我只好厚着脸皮受了。”

小夭说:“本来就有你的一半功劳。”

小夭把做好的木樨花香囊拿给璟,里面装了一颗蜜蜡封着的药丸,小夭说:“这颗药丸是个防备,危急时刻,能暂时续住一口气。”

以小夭的身份和医术也只能炼制一颗的药丸,可想而知其珍贵程度。

璟仔细收好:“不要担心,我会很小心。”

小夭叹道:“事情一日没解决,我一日不能放心。”

璟说:“我大半时间都在轵邑,只有处理族中的事务时才会回去。”

小夭勉强地笑了笑:“那最好了。”

璟不想让小夭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问道:“你在五神山玩得高兴吗?”

小夭笑了:“父王年少时肯定不是个老实人,他那钓鱼、烤鱼的技术我都甘拜下风,明显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小天和璟聊了几句,告辞离去。壕虽然心里不舍,却没有挽留,目前这样已经很好,不能再奢望更多。

回到小月顶,小夭想起答应了颛顼,要给他做个凤凰花的香囊,开始在绢帛上描摹凤凰花。

颛顼来小月顶时,看到小夭屋内各种形状的凤凰花,不禁笑起来。

小夭说:“我实在没什么绘画的天赋,你快帮我画几个花样子。”

颛顼不乐意地说:“我不画,难道你送璟的香囊也是比他给你画的花样子吗?既然是你送我的东西,自然从头到尾都要是你的心意。”

小夭又气又笑:“你可真够挑剔的!好,我自己画!”

颛顼站在小夭身后,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气:“你啊,可真够笨的!”他握住小夭的手,教小夭画,“你这里就不能稍微轻一点儿吗?手腕放松,柔和一些,你画的是凤凰花,不是凤凰树……”

颛顼一边教,一边训。刚开始,小夭还笑嘻嘻地还嘴,后来被颛顼训恼了,把颜料往颛顼脸上抹去。

颛顼边躲边笑,时不时偷袭--下小夭:“瞧瞧你这点出息,从小到大都这样,自己做不好,还不许人家说!”

“你有出息得很人家哥哥都让着妹妹,就你小肚鸡肠,怪我笨,你怎么不怪自己笨,不会教人呢?”

两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地闹成了一团。

黄帝从窗外经过,驻足笑看,只觉依稀仿佛,又看到了两个在凤凰树下追逐嬉闹的孩子。

自从昌意战死,儿媳自尽在颛顼面前,--夜之间颛琐就长大了,眼中有着锐利的寒冷,像个大人一般不苟言笑,只有和小夭在一起时,他才会又像个孩子。这么多年后,经过重重磨难,颛顼早已把外露的锐利藏了起来,众人看到的颛顼,不管什么时候都喜怒不显,温和平静,可当他和小天在一起时,依旧像个孩子一般又闹又笑。

黄帝叹气,颛顼和小夭,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个他都舍不得,可这世上的事,自古难两全。他暗问,难道是我老了吗?当年兵临城下、四面危机时,都没像现在一样左右为难。

黄帝又叹了口气,踱着步子,走开了。

晚上,小夭躺在榻上,一边想着意映和篌,--边无意地把玩着鱼丹紫。

灯光下,晶莹剔透的鱼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珊瑚一边帮小夭拉帐子一边窃笑。

小夭瞋了她一眼:“你偷笑什么呢?”

珊瑚忙道:“没,我没笑什么,就是觉得这鱼丹紫挺稀罕,以前我见过一枚红色的鱼丹,没这块大,也没这块纯净。”

小夭说:“我以前也见过一枚红色的鱼丹,比这块大,没有一丝杂质,十分好看。”

珊瑚打趣道:“王姬若喜欢,让涂山族长买来送给你好了!”

小夭瞪珊瑚,珊瑚做了个鬼脸:“王姬要睡了吗?我熄灯了。”

“嗯.”

珊瑚把海贝明珠灯合拢,屋内暗了下来。

小夭握着鱼丹紫,闭上了眼睛,脑中却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在海上的事----

那次出海玩,她和璟独自在船上待了一夜,可除了颛顼,没有一个人留意到.现在想来,丰隆对男女情事从不上心,根本不会多想;馨悦忙着和颛顼调情,无暇注意;篌和意映……只怕那一夜,篌和意映也在私会。当时,璟刚回去不久,估摸着意映正在和篌闹别扭,为了气篌,才刻意对璟十分温柔体贴。

小夭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原采一船人,除了丰隆,都是别有心思,所以谁都没留意到谁的异样。

那一日,篌最晚归来,他驱策鱼怪从朝阳中飞驰而来,绕着船转了好几个圈,当着一船人的面杀了鱼怪,取出鱼丹红。那枚鱼丹红晶莹剔透,璀璨耀眼,连见惯宝物的馨悦都动了心,开口索取,出手大方的篌却没有给馨悦。

小夭虽然没有想去拥有,可也忍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好奇地打听是什么宝石,璟看出她心动了,才送了这枚鱼丹紫给她。

船上的三个女子,只有意映从头到尾没有流露出对鱼丹红一丝兴趣,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一眼,这太不符合意映的性子。意映压根儿不看,并不是不喜欢那枚鱼丹红,而是因为她知道篌会把那枚美丽的宝石送给她。

篌当众杀死鱼怪,取出璀璨耀眼的宝石。就如同勇猛的雄兽当着雌兽的面猎杀猎物,这是一种对雌兽的示爱求欢。朝阳中驾驭着鱼怪的男儿,身姿矫健,潇洒倜傥,充满了男性的阳刚魅力,让碧映情动神摇,其实,篌在变相地羞辱璟,当着璟的面,让璟的未婚妻看看他比璟强多少,让璟的女人为他臣服。

篌的折磨羞辱,没有击垮璟,篌也没有办法决在权力的角逐中胜过璟,他通过征服璟的女人来证明自己比璟强。璟的贴身侍女兰香为了篌背叛了璟,璟的妻子也因为喜欢篌而背叛了璟……

小夭猛地坐了起来:“可恶!”

第二日,清晨,小夭急急忙忙地去找璟。

璟正要出门,驾车的胡哑面色很难看。

看到小夭,璟让胡哑等着,自己陪小夭进去:“怎么突然来了。有事吗?”

小夭摘下帷帽:“我不是找你的,我要见静夜,’

璟道:“静夜在屋内,我陪你去见她,”

小夭说:“你去忙你的事,我有话单独和静夜说。”

“那我尽快回来。”

小夭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就往里去了。

静夜正在屋内和胡珍说话,小夭走进去,静夜行礼道:“王姬来了,公子呢?”

小夭问:“我看胡哑神色不对,怎么了?”

“昨儿晚上,一个保护公子的侍卫悄悄给公子吃的药里投毒,幸亏王姬上次提醒过我们,我们都格外小心,没让他得手。投毒的侍卫没等审问,就服毒自尽丁。那个侍卫和胡哑一起长大,胡哑心里很难受。”

静夜叹了口气,“这种感觉真可怕,上一刻还是彼此信赖的伙伴,下一刻却成了举刀相向的敌人。胡珍说藏在暗中的敌人就是要我们惶惶不安,连最亲的人都去怀疑,幸好公子心大,竟然丝毫没受影响,还一直宽慰胡哑。”

小夭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意映和篌已经开始行动了!

胡珍说:“虽然我从没告诉任何人组长的病情,但那两人不是傻子,估计早已清楚,一直等着族长病发,但这几个月来,族长气色明显好转,长老都已经看出来,他们自然也能看出来。我想,昨夜的投毒只是开始。”

胡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夭,小夭明白他想说什么,对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伤害到我的病人。”

胡珍松了口气,作揖行礼:“有劳王姬了。”

小夭说..“我有话和静夜说。”

胡珍看了静夜一眼,退了下去。

小夭坐到璟平日坐的主位,盯着静夜。

静夜被她盯得毛骨悚然,问道:“王姬想吃了奴婢吗?”

小夭说:“我问你话,你老实交代,否则,我说不定真会吃了你。”

璟向来温和有礼,对她从未疾言厉色过,静夜心里有些不舒服,可知道小夭在璟心中的分量,只能不卑不亢地说:“能说的奴婢自然会说。”

小夭说:“你告诉我,篌有没有送过你礼物,有没有对你示过好,有没有勾引挑逗过你?”

静夜的脸刷一下全红了:“王姬怀疑我背叛了公子吗?我没有!”

“你回答我的问题,篌有没有勾引挑逗过你?说实话!”

静夜咬着嘴唇,半晌后,点了点头。

“你的身子可被他玷污了?”

静夜眼中含着泪花:“有一次差点,奴婢以死相抗,他才放过了奴婢。”

“你对篌心动了吗?”

静夜立即说:“公子失踪后,我就一直怀疑是篌做的,怎么可能对他动心?只有兰香那个糊涂虫才会把篌的虚情假意当真,竟然不惜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既然你没有对他动心,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璟?”

静夜忍着泪说:“我在外人面前再有体面,也不过是涂山家的婢女,篌公子看上我,那是我的福气,我能抱怨吗?何况,那种事情……我一个女子如何启口对公子说?”

小夭思量地盯着静夜,静夜抬手对天:“我发誓,绝没有做对不起公子的事。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绝不可能喜欢篌。”

“你喜欢谁?”

“胡珍。公子为王姬昏睡了三十七年,我和胡珍一起照顾了公子三十七年,那种绝望地看着公子的生命日渐消失的感觉十分可怕,是胡珍陪着我…--起走了下来。他不像篌……不会甜言蜜语,老是呆呆笨笨的,可他让我心安。在他身边,我知道,就算天塌了,他也会陪我一起扛。”

胡珍呆呆笨笨吗?小夭可一点没觉得,明明是个好聪明的人。女人也只有真心喜欢了,才会把呆呆笨笨四个字都说得满是柔情蜜意。

小夭问:“篌现在还骚扰你吗?”

“没有了,自从公子接任族长后,篌再没对我说那些混账话、做那些混账事。后来,篌知道我对胡珍有情,他也没有恼,反而赏了我一套玳瑁首饰。”

小夭露了笑意,说:“我相信你。其实,我本来就不觉得你会背叛璟,只不过想要问清楚,毕竟你瞒着璟是不对的。不过,你说的也很有道理,这种事的确不可能拿出来说,尤其太夫人还在时,一个不小心,太夫人一句话就能把你赏给篌。”

静夜松了口气,抹去脸上的泪:“谢谢王姬能体谅奴婢的难处。,’当年她也正是有这层顾虑,生怕做了第二个蓝枚,无论如何都不敢开口。

小夭撑着下巴,沉思着。

静夜轻声叫:“王姬?”

小夭挥挥手:“你忙你的,我在思索一些事。”

静夜安静地退出屋子。

小夭琢磨着篌的心思,静夜的拒绝就是在告诉篌,他不如璟,这是篌无法容忍的,所以他一直没放弃纠缠,只不过,他发现了静夜喜欢的是胡珍,即使勾引到静夜,他赢的是胡珍,而不是璟,篌自然对静夜就没了兴趣。篌竟然真的是在通过征服“璟的女人”去证明他比璟更好!既然篌有这种心思,他不可能放过意映,毕竟相比兰香和静夜,意映才是最有分量的证明。

回想过往一些意映的异常举动,意映肯定是真心喜欢篌,可篌对意映几分是真情,几分是泄愤?

璟一直想化解篌的怨恨,却不知道篌的心理已经扭曲,从虐待璟,到争夺族长之位,甚至抢夺“璟的女人”,他只是想证明自己比璟强。可那个从他出生起就否认打击他的女人已经死了!永不可能看到他的证明!

小夭叹气,如果璟的母亲知道她亲手酿造的这杯毒酒被自己的儿子一点一滴地吞下去,她可会对少时的篌好一点点?小夭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理解璟不忍对篌下手的原因,但璟已经退让太多,她不能在允许篌伤害璟。

璟走进屋子时,看到小夭撑着下颌,皱着眉头,歪头思索着什么。斑驳的阳光将她的身影照得半明半暗,几缕乌黑的发丝散在脸颊旁,衬得她的面庞细腻柔和,犹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璟静静地看着她,只觉那阳光照在小夭的身上,却透到了他的心底,让他如同喝了酒,有一种暖熏熏的沉醉感。

璟慢慢地走过去,小夭兀自沉思,直到璟到了身前,她才惊觉,抬起头,看是璟,她笑了。那笑意先从心底透到漆黑的眼眸里,又如雾一般从眼眸散人眉梢眼角,再从眉梢眼角迅速晕开,整个面庞都舒展了,最后,才嘴角弯起,抿出一弯月牙。

笑意绽放的刹那,是令人惊艳的美丽,而这种美丽的绽放,只是因为看到了他。璟觉得心被装得满满的,忍不住欢喜地呢喃:“小夭”

小夭笑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处理完了?”

“把要紧的事处理完了,不要紧的先搁一搁。”璟坐到小夭对面“刚才在想什么?”

小夭自嘲地说:“我能想什么呢?我这种人,要么什么都不想,稀里糊涂,要么就是满肚子坏主意。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条件地相信我!”

“我答应。”

小夭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叮咛道:“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闭起眼睛,先问问自己的心。”

璟说:“你放心,我以前答应过你的事,都没做到,这次,我一定会做到!”

小夭笑了笑:“好,我等着看。”

傍晚,颛顼来小月顶时,小夭向他打听:“最近有没有哪个妃嫔有点什么喜事要庆祝啊?比如生辰啊,娘家有人升职什么的?”

“你想做什么?”

“我想有个水上的宴会,最好能在船上,开到大湖里去。”

颛顼叫:“潇潇。”

潇潇走了过来,颛顼问:“王姬要一个水上的宴会,让谁去办适合?”

潇潇回道:“方雷妃在河边长大,每次宴席都喜欢设在水边。再过十几日,正是大镜湖的垂丝海棠开得最好的时候,可以让方雷妃以赏花为名邀请众人聚会。”

小夭笑着点头:“这样好,一点不会让人生疑。”

潇潇问:“王姬想请谁?奴婢去安排。”

小夭说:“璟、防风意映、涂山篌、离戎昶,别人我不管,但这四人一定要请到。”

潇潇说:“奴婢记住了。”

小夭说:“潇潇,谢谢你。”

“王姬太客气了。”潇潇行礼,告退。

颛顼问小夭:“我还以为你不想看到防风意映,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坏事,所谓坏事就是只能自己偷偷干,谁都不能说。”

颛顼笑道:“好啊,那天若有空,我去看看你会做什么。”

仲春之月,方雷妃在神农山的大镜湖设宴,邀请宾客游山玩水,观赏垂丝海棠。

方雷妃邀请了不少客人,准备了七八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喜欢热闹的客人可以坐大船,喜欢清静的可以坐小船。船沿着蜿蜒的水道,迤逦而行,宾客可以赏湖光山色和溪边的垂丝海棠,若想近玩,随时可以让船靠岸,有山间小径走进海棠花海中。

小夭如今在大荒内十分有名,可她深居浅出,没几个人能见到她。这次来赴宴,几乎人人都盯着小夭,想看清楚这个婚礼上跟着浪荡子奔逃了的王姬长什么模样。

方雷妃命贴身婢女去请众人上船,大概怕小夭尴尬,和小夭同船的人很少,要么是熟人,要么是亲戚----璟、防风意映、篌、离戎昶、西陵淳、淳的未婚妻姬嫣然、方雷妃,还有方雷妃的妹妹方雷芸。

方雷妃和意映坐在榻上,说着家常,方雷芸陪在姐姐身旁,说的少,听得多,很是文静有礼。姬嫣然也是大家闺秀的样子,面带笑意,陪坐在意映下手。璟,昶,篌,淳四个男子都站在船尾,一边聊天,一边拿着钓竿钓鱼。小夭独自倚着船栏,欣赏风景。

昶看到小夭,不停地用胳膊肘搥璟。璟没有动,昶索性拽着璟走到了小夭身旁。

昶大大咧咧地说:“王姬,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兄弟?”

小夭侧身倚着栏杆,笑而不语。

昶说:“你抛弃了丰隆,被防风邶毁了名声,再想找个像样的男人很难了,我这兄弟对你一往情深,你不如就跟了他吧!”

小夭用手拢了拢头发,笑吟吟地说:“她对我一往情深吗?我看不出来。”春衫轻薄,勾勒得小夭身段玲珑,漫不经心的慵懒,有一种天真的娇媚,犹如水边的垂丝海棠,无知无觉地绽放在春风里。

昶几乎要咬牙切齿了:“璟还有怎么对你,你才能看出来?”

小夭咬着唇,想了一瞬,指着远处的岸边,说道:“我想要一只海棠花。”

昶刚想说“这还不简单”,就听到小夭笑着说:“不能用灵力法术,我想要的事亲手摘下的海棠花,现在就要。”

昶愣住了,这事很小、很简单,可世间的事不是很小、很简单,就真的容易做了,所以往往最简单的事却是最难做到的。昶看了看意映和方雷妃那边.又看了看篌和淳那边,再看看湖上别的船只,干笑道:“王姬,你这不在是故意刁难人吗?”

小夭不说话,只是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璟。

昶还想再劝,扑通一声,璟跳下了船,向着岸边游去。

这一声惊动了聊天的四个女人,都站了起来。

方雷妃惊问道:“涂山族长?发生了什么事?”

小夭笑嘻嘻地说:“涂山族长去摘海棠花。”

自离戎昶拉着璟走到小夭身旁,篌看似在和西陵淳钓鱼,暗中却一直留意着璟。昶和小夭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篌知道璟对小夭有情,却没想到璟为了小夭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其他船上的人虽然不知道璟为何突然跳进了水里,可看到一向举止有礼的涂山族长做此怪异举动,也都停止了谈笑,全盯着璟瞧。

有和璟相熟的人扬声问道:“涂山族长,需要我等效劳吗?有事请尽管吩咐。”

璟一边游水,一边温和的回道:“多谢,不过此时需要我自己去做。”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什么事需要族长亲做?”

璟坦然回道:“摘花。”

众人愕然,继而哄笑起来。

昶趴在栏杆上,无力地遮住眼睛,好似不忍再看,他恶狠狠地问小夭:“妖女,你可满意了?

璟游到岸边,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海棠花摘下,又从岸边游回来。

当他浑身湿淋淋地跃上船时,所有人都看向他手里的垂丝海棠花,柔蔓轻舒,绿叶滴翠,垂英凫凫下,十几朵海棠花吐露芬芳,花姿娇美,色泽红艳。

璟把海棠花递给小夭,小夭抿着笑,随手摘下了最美的两朵,簪在了鬓边,将剩下的花枝绕在腕上,做了海棠花臂钏。

众人本来以为涂山族长摘花是为了防风意映,都在善意地哄笑,此时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全都盯着小夭。

离戎昶高声笑道:“我们和王姬打赌打输了,赌约就是不用灵力法术,亲手摘下海棠花,我想赖账,璟却一板一眼,认赌服输!”

众人都知道离戎昶的荒唐不羁,笑着打趣了几句,也就散开了。和小夭同船的几人却知道,根本不是什么玩闹的赌约。

小夭举起手臂,笑问璟:“好看吗?”

璟点了下头,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几个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很好看。姬嫣然甚至悄悄瞟了眼淳,几分惆怅的想,原来世间最美的首饰不是那些珠玉,而是有情人摘下的几朵野花。

小夭对璟说:“小心身子,快把衣服弄干了。”说完,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袅袅婷婷地走开了。

意映的脸色十分难看,所有人都尴尬地站着,小夭却一脸然然,站在船头,和珊瑚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欣赏风景。

方雷妃定了定神,笑道:“各位来尝尝小菜,这几道小菜都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厨子做的,若不喜欢,尝个新鲜,待会儿还有主菜,若喜欢,就多吃点。”

众人心神不宁地坐下,食不知味地尝着婢女端上的小菜。

篌含着丝笑,打量着小天,也许是因为流落民间多年,这女子虽然身份尊贵,性子却和贵族女子截然不同,像是野地里的罂粟花,野性烂漫、不羁放纵,难怪敢当众抛弃丰隆,和防风邶鬼混。防风邶死了,也不见她难过,反而又挑逗着璟。

完美出色的璟向来冷冷清清,无欲无求,人人梦寐以求的族长之位他压根儿不在乎,姿容绝丽的防风意映他不屑一顾,连用药都无法诱逼他和意映亲热,可璟对这朵罂粟花动了情、上了心、有了欲。

篌自小喜欢狩猎,越是危险的妖兽他越喜欢,因为越危险,征服时的快感也越强烈。

湖上行来一艘船,众人起先都没在意,待船舱内的人走出来时,才发现竟然是王后馨悦和赤水族长丰隆,方雷妃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馨悦和丰隆跃上了船,方雷妃和其他人都向馨悦行礼。小天开始头疼了,缩在众人身后。

馨悦对方雷妃笑道:“听说你在湖上赏花,所以来凑个热闹,希望没有扰了你们的雅兴。”

方雷妃笑说:“王后来只会让我们兴致更高。”

馨悦的视线越过众人,盯向小夭:“真是没想到王姬居然也会来。”

小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什么都没回答。

馨悦对丰隆说:“哥哥,这应该是那场闹剧婚礼后,你第一次见王姬吧?”

丰隆看了小夭一眼,一声未吭。

小夭已经明白今日馨悦是特意为她而来,她可以完全不理会馨悦,但小夭觉得对不起丰隆,如果这样能让丰隆解气,她愿意承受馨悦的羞辱。

馨悦走到小夭身边,绕着她走了一圈,啧啧叹道:“都以为王姬对防风邶深情一片却不想防风邶死了不过几个月,王姬就来宴饮游乐,一丝哀戚之色都没有。”

馨悦对意映说:“你二哥算是为她而死,可你看看她的样子!碰到这么个凉簿的女人,我都替你二哥不值,难为你还要在这里强颜欢笑。”

馨悦笑对丰隆说:“哥哥,你该庆幸,幸亏老天眷顾赤水氏,没让这种女人进了赤水家!”

丰隆阴沉着脸,没说话。

昶干笑两声,想岔开话题,说道:“大家都是来赏花的,赏花就是了!”

馨悦笑指着小天手腕上的花:“这不就有海棠花可赏吗?王姬竟然打扮得如此妖娆,这娇滴滴的海棠花不知道是戴给哪个男子看的?又打算勾引哪个男人……”

璟挡到了小夭身前:“这是我送她的花,王后出言,还请慎重。”

馨悦掩嘴笑:“哦----我倒是忘了你们那一出了。现在倒好,反正也没有正经男人会要她了,涂山族长带回去,做个妾侍倒也不错,只是要看紧了,要不然谁知道她又会跟哪个男人跑了呢?”

璟要开口,小夭拽了他的衣袖一下,带着恳求,摇摇头,璟只得忍下。

“快看看,快看看!”馨悦叹气,“意映啊意映,你倒真是大度,人家在你眼前郎情妾意,你居然一言不发,难道你还真打算和这个害死了你二哥的女人共侍一夫吗?你好歹是夫人,拿出点气魄来……”

“王后打算拿出气魄做什么?”不知何时,颛顼上了船,正笑走过来。

众人纷纷行礼,颛顼越过众人,笑拉起方雷妃,问道:“海棠花可好看?”

方雷妃恭敬地回道:“好看,陛下可要一同赏花?”

颛项笑,瞅着方雷妃打趣道:“人比花娇,海棠花不看也罢!”

方雷妃脸色泛红,馨悦的脸色发白。

颛顼对小夭招招手,小夭走到他面前,他从小夭的髻上摘下了海棠花,海棠花在他手上长成了一枝娇艳的海棠。颛顼想把花枝绕到方雷妃的腕上,做一个像小夭腕上戴的臂钏,却没绕好,颛顼笑起来,把花枝递给小夭:“这种事情还是要你们女人做。

小夭把花枝绕在方雷妃的手臂上,帮方雷妃做了个海棠花钏,颛顼道:“好看!”

方雷妃向颛顼行礼:“谢陛下厚赐。”

小夭也向颛顼行礼:“陛下,我有些头疼,想先告退了。

颛顼说:“正好我要去见爷爷,和你一起走。”

颛顼对方雷妃和其他人说:“你们继续赏花吧!”颛顼已经要走了,忽又回身,低下头,在方雷妃的耳畔低声吩咐了两句,方雷妃含羞带笑地点了下头。

小夭和颛顼乘着小舟,离去了。

方雷妃笑着招呼大家继续赏花游玩,馨悦脸色不善,几欲发作,方雷妃却当做什么都没察觉,谈笑如常。方雷妃和淑惠那来自中原氏族的妃子不同,她属于轩辕老氏族,对馨悦看似恭敬,却无一丝惧怕。

意映恼恨刚才馨悦羞辱小夭时连带着踩踏她,此时,笑对方雷妃说:“陛下对王妃可真是宠爱,刚才在船上那一会,眼里只有王妃,再无他人。”

方雷妃抬起手腕,看了看海棠花臂钏,盈盈一笑,什么都没说。

馨悦恼羞难堪,颛顼从来到走,看似一点没有责备她,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她视而不见,狠狠地扫了她的面子。馨悦只觉满目的海棠花都在嘲笑她,想要立即逃离。

丰隆传音道:“我之前就和你说,不要来,你非要来。现在既然来了,就不能走。你跑了,人家在背后会说得更难听,你若无其事地撑下去,别人能想到的是,不管颛顼怎么宠别的女人,你却是王后,根本无须争宠。

馨悦只能忍着满腔愤怒,做出雍容大度的样子,继续和众人一同赏花游玩。

待小船开远了,颛顼立即开骂,狠狠地戳了戳小夭的头:“你几时变成猪脑子了?馨悦骂你,你不会还嘴?你就算有这份好脾气,用到我和爷爷身上行不行?怎么不见你对我好一点?每次说你两句,立即牙尖嘴利地还嘴!对着个外人,你倒变得温吞乖顺起来,我告诉你,下次若再让我碰到,我先收拾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小夭低着头,沉默。

颛顼斥道:“说话啊!你哑巴了?”

小夭无奈地摊手:“你不是怪我平时牙尖嘴利吗?我这不是在温吞乖顺地听你训斥吗?”

“你……”颛顼气得狠敲了小夭一下,“有和我较劲的本事怎么不用在对付外人身上?”

“我和丰隆的事……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馨悦要骂就让她骂几句吧,正好让丰隆解一下气。”

“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和你父王该对赤水氏做的补偿都做了,该说的好话也都说了,丰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到的利益都实实在在,损失不过是别人背后说几句闲话!不要说日后,就算现在,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可你呢?你可是名誉尽毁,这件事里吃亏的是你!”

小夭说:“就这一次吧!如果下次馨悦再找我麻烦,我一定回击。”

颛顼冷哼:“和我说做坏事,我以为你要祸害谁,特意抽空,兴致勃勃地赶来看热闹,结果看到你被人祸害。”

小夭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笑道:“我的坏事才撒了网,看他入不入网,入了网,才能慢慢收网。回头一定详细告诉你,让你看热闹。”

颛顼只觉小天臂上的海棠花刺眼,屈指弹了下中指,小夭腕上的海棠花钏松开,落入了水中。

“唉,我的……花!”小夭想捞,没捞到,花已经随着流水远去,小夭满脸懊恼。

颛顼不屑地说:“几朵破花而已,回头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小夭悄悄嘀咕:“不一样……”

几日后,小夭和珊瑚走进涂山氏的珠宝铺子。

小夭戴着帷帽,伙计看不到小夭的容貌装扮,可看珊瑚耳上都坠着两颗滚圆的蓝珍珠,立即热情地招呼她们,请她们进内堂。

婢女奉上香茗,老板拿出一套套珠宝给小夭和珊瑚看,小夭靠在坐榻上,随意扫了一眼,就看向窗外,显然没有一件瞧得上。珊瑚挑了半晌,选了一个七彩鱼丹做的手钏,这种鱼丹色泽绚丽,看着好看,实际在鱼丹里是下品,但这条手钏上的鱼丹色泽大小几乎一模一样,要从上千颗鱼丹中挑选出,能成这条手钏也是相当难得。

小夭让老板包起手钏,打算结账离开。

篌挑帘而人,笑道:“王姬不给自己买点东西吗?篌对老板挥了下手,老板退了出去。

小夭懒洋洋地说:“只是闲着无聊,带珊瑚出来随便逛逛。”

篌说:“真正的好东西,他们不敢随便拿出来,王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两个婢女进来,把一个个盒子放在案上。

篌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套玳瑁首饰,好的玳瑁虽然稀罕,可对小夭来说并不稀罕,难得的是这套首饰的做工,繁复的镂空花纹,配以玳瑁的坚硬,有一种别致的美丽。

小夭拿起看了一下,赞道:“涂山氏的师傅好技艺,比宫里的师傅不遑多让。”小夭又放了回去。

篌打开另一个盒子,拿起一根花丝莲花簪,说道:“这只小小的七瓣莲花簪,要一千八百八根金丝做成,每片莲花瓣上就有二百多根金丝,经过掐、填、攒、堆、垒、织、编,数道工艺才能把本来冰冷的金丝变成这朵美丽的莲花,装点女子的发髻。光编丝这一项工艺就相当于一个女人天天编辫子,编六十年。”

篌又拿起一条錾花红绿宝石项链:“这条项链用了四十八颗宝石,取四平八稳之意,平刻、阳鉴、抬、采、镂空、雕琢、打磨、镶嵌共二十八道工序,从选料到完工,花费了两个师傅十年的时间。两个师傅十年的心血为一个女子奉上一瞬的美丽。”

篌随手拿起一件件首饰,每一种都向小夭详细介绍,他讲得仔细,小夭听得也仔细。

小夭不禁问:“你怎么对这些首饰这么了解?”

篌笑道:“这些首饰都是我设计的,从选料到挑选合适的师傅,都是我一手负责。”

小夭是真有点意外和惊叹,不禁细看了篌几眼。

篌道:“没什么好惊叹,涂山氏是做生意的,珠宝是所有生意中风险最大的几个,我从小下了大功夫,你若花费了和我同样的功夫和心思,做得不会比我差。”

小夭说:“首饰看似冰冷,实际却凝聚着人的才思、心血、生命,所以才能装点女子的美丽。”

篌鼓了两下掌:“说得好!不过我看你很少戴首饰。”

“我以前有段日子过得很不堪,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我对这些繁碎的身外之物,只有欣赏之心,没有占有之欲。”

篌挑了挑眉头:“很特别。”

小夭自嘲地说:“其实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我更挑剔一些,不容易心动而已。’’

篌笑看着满案珠光宝气,叹道:“看来这些首饰没有一件能让你心动。”

小夭笑笑,起身告辞。

篌突然问道:“你明日有时间吗?明日有一批宝石的原石会到,有兴趣去看看宝石最初的样子吗?”

小夭歪头看着他,唇畔抿着丝笑,开门见山地说:“你应该知道璟喜欢我。”

篌挑眉而笑,以退为进:“如果你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嫁他,我收回刚才的话。”

小夭笑道:“防风邶教我射箭,后来他死在了箭下,你若不怕死,我不介意去看看你剖取宝石。”

篌笑说:“那我们说定了,明日午时,我在这里等你。”

小夭不在乎地笑笑,戴上帷帽,和珊瑚离去了。

第二日,小夭如约而至。篌带小夭去看剖取宝石。

有了第一次约会,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自然就有了第三次……

小夭不得不承认,篌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英俊、强健、聪慧、勤奋、有趣,工作时,严肃认真,玩耍时,不羁大胆。他的不羁大胆和防风邶的截然不同,防风邶是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要的漠然,篌却是带着想占有一切的热情,他的不羁大胆不像防风邶那样真的无所畏惧,篌的冒险和挑战其实都在他可控制的范围内,他看似追寻挑战刺激,实际非常惜命。大概这才是防风意映想要的男人,他的野心,可以满足女人一切世俗的需求,他的玩心,可以给女人不断的新鲜刺激,却不是那种危及生命的刺激,只是有趣的刺激。

篌知道小夭是聪明人,男人接近女人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所以虽未挑明,却也不掩饰,他送小夭女人可能喜欢的一切东西,并且戏谑地说:“我知道你不见得喜欢,但这是我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你只需领受我的心意,东西你随便处理,扔掉或送掉都行。”

小夭笑,难怪连馨悦都曾说过篌很大方,篌送她的这些东西,只怕换成颛顼,也不见得赏赐了妃子后,能潇洒地说你可以扔掉。

从春玩到夏,两人逐渐熟悉。

一个夏日的下午,篌带小天乘船出去玩,小天和他下水嬉戏,逗弄鲤鱼,采摘莲蓬,游到湖心处,小夭和篌潜入了水下.

戏水、戏水.一个戏字,让一切远比陆地上随意。篌明知道小夭灵力低微,依旧逗引着小夭往深水潜去,待小夭一口气息将尽时,他想去帮小夭,小夭笑笑,朝他摆摆手,从衣领内拽出一枚鱼丹,含入嘴里,倒是比他更气息绵长,想在水下玩多久都可以。待两人浮出水面,小夭翻身坐到小舟上,吐出了口中的鱼丹,拿起帕子擦头发,一枚晶莹剔透的紫色珠子挂在她胸前,摇摇晃晃。

篌说道:“原来这枚鱼丹紫在你这里,是璟送你的吧?当年都说被个神秘人买走了,搞了半天是璟自己。”

小夭不在意地说:“是璟送的。”

篌道:“看来你也不是不喜欢宝石,璟倒是懂得投你所好。

小夭笑道:“说起来这事,还和你有关。你还记得那年,你们来五神山参加我的祭拜大典吗?我们出海游玩,你捉了一只鱼怪,从鱼怪身体里取出了一枚美丽的鱼丹红,我和馨悦都被吸引住了,我当时也动了想要的心思,可馨悦开口,你都拒绝了,我和你不熟,更不可能。后来,我向丰隆和璟打听这是什么宝石,想着回头让父王帮我找一枚,但没想到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就是高辛王宫里也找不出块好的,一般的我又看不上,本来还很失望,不曾想璟留了心,竟然送了我这枚鱼丹紫。”

篌想起了当日的事,的确是馨悦开口问他要,被他拒绝了。小夭当时和丰隆、璟站在一起,议论着鱼丹。篌心里窝火,脸上却笑意不减:“没想到倒是我成全了璟。”

小夭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篌说:“三日后,我们再见。”

小夭爽快地说:“好!”

三日后,小夭和篌再次见面。

篌摇着小舟,荡入了荷花丛中,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中,篌停下小舟,对小夭说:“能让我看一下你的鱼丹紫吗?”

小夭把鱼丹紫摘下,递给篌,篌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暗暗嘲讽璟倒真是上了心思,这枚鱼丹应该是璟亲手炼制的。

篌对小夭说:“闭上眼睛。”

小夭问:“干吗?”

篌说:“闭上眼睛就知道了。”

小夭笑看着篌,却不肯闭跟睛。篌放软了声音,哄道:“相信我,闭上眼睛。”

小夭闭上了眼睛,篌起身把鱼丹项链挂在小夭的脖子上,又坐了回去:“好了,睁开吧!”

小夭睁开了眼睛,好笑地说:“你还我项链弄得这么神秘干什么?”

篌指指小夭胸前,小夭低头看,是鱼丹项链,可鱼丹变成了一枚更大、更璀璨的鱼丹红。她惊喜地拿起鱼丹红,反复看着,简直爱不释手:“你送给我的?”

篌说:“送给你的。不过,一个人只能戴一条项链,你若要了它,就不能要这枚鱼丹紫了。”篌展开手,挂在他中指上的鱼丹紫垂落,在他掌下晃来晃去。

小夭凝视着鱼丹紫,蹙眉不语,一瞬后,把鱼丹红摘下,要还给篌,冷冷地说:“既然送礼的人没有诚意,我没兴趣要!”

篌没有拿小夭掌上的鱼丹红,--提手,将鱼丹紫握在了掌中。他半哄半求道:“我只是告诉你迟早要选--个。但我会等,一直等到你愿意。”

小夭这才笑了,捏着鱼丹红晃了晃:“我不喜欢别人逼我,否则再好的,我也懒得要!”

小夭这话,篌绝对相信,能舍得放弃赤水丰隆的女人天下没有几个,小夭的确是个怪胎。篌道:“这枚鱼丹紫我先帮你收着,不管最后你是想你回去还是想扔掉,都随你。”

小夭笑着把鱼丹红挂到了脖子上。

两人在湖上玩了大半个时辰,篌送小夭回去。

小夭一直淡然平静,直到回到小月顶,进了竹屋,她猛地抱住珊瑚,又跳又笑地说:“我拿到了,我终于拿到了!

珊瑚被她折磨得摇来晃去:“你拿到了什么?”

小夭说:“我拿到了能解开事实真相的钥匙。”

以篌对宝石的态度,纵然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顶级鱼丹,他也不见得稀罕,这枚鱼丹红能在他身边保留了六七十年,肯定是他送给意映的礼物。可是,璟见过这枚鱼丹红,意映毕竟是璟的妻子,她的屋子,包括她的身体,对璟而言都不能算保密的地方。意映傲贼心虚,肯定没有胆子把这枚耀眼的鱼丹红藏在身边,篌肯定也不会冒这个险,所以,东西虽然送给了意映.但依旧是篌在保管。也许当两人私会时,意映才会戴上。

自从孩子出生后,篌和意映越发谨慎,不但没有私会,反而刻意制造矛盾,让所有人以为他们不合。这枚鱼丹红大概就静静地锁在了某个盒子里,盒子被藏在某个密室内,被篌遗忘了。直到他看到小夭戴的鱼丹紫,在小夭的讲述中,他才想起了当年的战利品。

一个被锁在盒子里十几年的东西,篌不介意再用它去换取另一个女人的欢心,尤其这个女人才是璟真正想要的。

小夭拜托颛顼再帮她弄一个宴会,像上次一样,要在水边,要请璟、意映、篌、昶,别人无所谓。

颛顼道:“这段日子,你一直和篌偷偷相会,你究竟想干什么?”

虽然小夭每次去见篌都很隐秘,但她从没觉得自己能瞒过颛顼,听到颛顼问,也没觉得意外,神秘地笑了笑,说道:“我想干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十几日后,离戎妃设宴邀请朋友来神农山游玩。

恰是夏日,为了消散暑意,都不用潇潇思谋如何安排,自然而然,离戎妃就把宴席设在了湖边。

离戎妃是离戎族族长离戎昶的堂姐,是个很随性的女子,邀请的要么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要么是堂弟昶的至交好友。客人不多,总共二十来人,乘了一艘大船,在湖上一边赏荷花,一边看歌舞。

小夭上船时,宾客已经都到齐了,小夭的视线从璟和意映脸上扫过,落在了篌身上,篌对她笑了笑,小夭回了一笑,坐在了离戎妃身旁。

看了会儿歌舞,客人三三两两散开,各自谈笑戏耍。

离戎妃和意映聊着首饰、衣裙,小夭带着珊瑚独自站在栏杆边,欣赏湖光山色。

昶拉着璟走了过来,怒气冲冲地张嘴就问:“你和篌是什么关系?”

从春到夏,小夭和篌见了几十次面,不可能瞒过这些世家大族的族长,小夭怕璟问,也怕篌起疑心,已经很久没去看过璟。

小夭瞟了眼璟,不耐烦地回昶:“我和篌是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昶愤愤不平地说:“你既然和璟要好,就不该再和篌私会。”

小夭笑了笑,冷冷地说:“我和璟只是普通朋友,我和篌也只是普通朋友,你别多管闲事!”

篌站在阴影里,听到小夭的话,脸色阴沉。

他走了出来,对众人笑道:“听说这湖里有一种银鱼,专喜欢吃荷花的落蕊,时日长了,肉自带了一股荷花香,不管烧烤,还是熬汤,都极其鲜美,只是它们很警觉,藏于深水中,十分难捉,而且必须一捉住立即烹饪,否则肉质就会带了酸味,我看今日船上的厨子不错,正好我有鱼丹,不如去为大家捉几条银鱼。”

离戎妃也是个爱玩的,笑道:“如果你能捉到银鱼,我来为大家烤,我的烧烤手艺可不比厨师差。”

众人纷纷附和,笑道:“早听说这湖里的银鱼十分鲜美,可因为难捉,一直没机会吃,如果今日能吃到,可就不虚此行了。”

篌走到栏杆边,拿了鱼丹紫出来,晶莹剔透的鱼丹紫在阳光下散发着璀璨的紫色光芒,众人都盯着鱼丹紫看。璟完全没想到他赠送给小夭的鱼丹会在篌手中,不禁露出惊愕的神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夭。小夭好似有些惊慌不安,低下头,回避了璟的视线。

篌瞅了他们一眼,纵身跃人湖中。

看篌潜入了水底,小夭才抬头,飞快地看了璟一眼。璟面沉如水,难辨喜怒,小夭走了几步,站在他身边,却什么都没解释。,

过了半晌,篌从湖水里浮起,荷叶幻化的笼子里,居然真的有一条将近两尺长的银鱼,众人鼓掌喝彩,船上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离戎妃兴致勃勃地挽袖子,让厨子去杀鱼,她来烤鱼。

篌看向船上,小夭和璟肩并肩站着,看似亲密,可两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篌笑起来,朝小夭的方向招手,看似对着众人,实际对这小夭说:“要不要一起去捉银鱼?很有趣的。”

几个人陆陆续续跳下了船,笑道:“即使捉不到银鱼,去凑凑热闹也好!”

小夭看了眼璟,什么都没说地跃进了水里。

璟盯着篌,篌浮在水面,笑看着璟,一副由着你看清楚一切的样子,等到小夭游到了他身边,他才不慌不忙地和小夭一块儿向着远处游去。

意映看到篌向着小夭招手,招呼她下水玩,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到几人跳下了水,意映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篌那句话是冲着船上所有人说的,并不只是小夭。可待小夭跃进水里,意映看到她和篌并肩游水,众目暌暌下,两人并无过分的举止,但女人的直觉就是让她觉得不安。

意映心神不宁,不禁暗自留意起璟来,只见昶满面怒气,对璟说着什么,璟却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湖天交接处。

船上的入本就不多,五六个下了水,五六个围在离戎妃身旁,剩下的五六个人都趴在船栏上,意映看没有人注意她,悄悄绕了一下,去船尾偷听昶和璟的对话。

意映不敢太接近,但她自小练习射箭,耳聪目灵,断断续续听到昶在说小夭和篌,意映不禁屏息静气靠近了一些。

“那个妖女隔三岔五就和篌偷偷相会,同出同进,游湖、赏花、爬山……她说是普通朋友,你相信吗?我可不信……”

篌和小夭暗中私会?意映不相信,篌绝不会!绝不会……意映盼望璟能反驳昶的话,可是昶费尽了口舌,璟都一言不发。显然,昶说的是真话。

那么----篌和小天真的在频繁地私会?

意映只觉得眼发黑,头发晕。

昶气怒交加地说:“你可别以为是篌一头热,看看那妖女,刚才篌--叫她,她就扔下了你!璟,你是不是瞎了眼睛,怎么瞧上了这么个女人……”

意映如同掉进了冰窖,通体寒凉,是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篌和小夭的事只有她还蒙在鼓里。

离戎妃叫道:“意映、意映,快来尝尝我烤的鱼……”

意映忙收拾心情,强挤出一丝笑,走了出去。

侍女夹了块鱼肉给意映,可也不知道是意映心神不宁,还是侍女笨手笨脚,鱼肉掉在意映的衣衫上,骨碌碌地滚落,在意映的衣衫上留下一道油腻腻的污迹。侍女忙跪下磕头赔罪,离戎妃斥骂侍女,意映道:“没有关系,一套衣衫而已,换掉就可以了。”

离戎妃命另一个侍女带意映去船舱里更换干净衣衫。

在贴身婢女的服侍下,意映更换了干净的衣衫,婢女问她:“夫人,要出去吗?”

意映呆呆地坐着,脸色惨白,一言不发。

婢女不说话了,默默地守在一旁。

意映心乱如麻,一会儿觉得一切都是假的,绝不可能,一会儿又觉得昶说的肯定都是事实,这种事又不是什么机密,只要派个心腹出去,自然能查出来。

意映正魂不守含、左思右想,门拉开了,小夭湿淋淋地走了进来,看到她,有些意外,礼貌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里间。意映想起小夭灵力低微,别人一上岸,只要催动灵力,衣衫就能干,她却没那个本事,必须要更换衣衫。

隔着纱帘,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小夭和珊瑚叽叽咕咕地笑着,小夭说:“不要这条裙子,你重新拿一条来。

意映听到小夭的声音就烦,想离开,刚起身,恰好珊瑚掀开纱帘,走了出来。在纱帘掀开,还未合拢的一瞬,意映的视线一扫,只觉一团火红耀眼的光芒跃人了她的眼睛。她霍然转身,想要看清楚,纱帘已经合拢。

意映居然再顾不上礼仪,直接走了过去,猛地掀开帘子,看到只穿着小衣的小夭,她的胸前,坠着一枚璀璨耀眼的鱼丹红。意映以下子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地扶住了舱壁。

珊瑚不满地说:“夫人,王姬在更换衣服。”

意映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盯着小夭,却还要强迫自己去笑,尽力若无其事地说:“王姬的这枚鱼丹红项坠真是好看,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可能让我看一眼?”

小夭穿上了外衣,顺手把坠子拿下,扔给意映,意映忙接住,生怕摔坏了,小夭笑道:“不过一个玩意而已,夫人不必紧张,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种话,意映以前常常对别人说,彰显着自己的尊贵,不管什么珍宝,在富可敌国的涂山氏面前,都不过一个玩意而已,可今日意映终于明白了,究竟是玩意还是珍宝,因人而异。她视若珍宝,恨不得用整颗心去捂着,可在小夭眼里,不过一个玩意,可以随手抛扔!

其实,第一眼,意映就知道这颗鱼丹红是篌送给她的鱼丹红,可她不愿意相信,非要拿到手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才终于明白,她的一颗心,本应该被珍藏起来,却已经被篌做成了坠子,送给了另一个女人,由着别人当成个玩意,随意地抛扔。

意映把坠子还给小夭,惨笑着说:“很好看。”

小夭微笑着接过坠子,随手挂回了脖子上。

意映盯着小夭胸前的鱼丹红,红色非常衬肌肤,越是白皙细腻的肌肤越是美丽,当篌和小夭私会时,篌是否也像当年一样,拿着鱼丹红,在小夭的身体上滚玩?是否也会说“唯其红艳,方衬你如雪肌肤”?

意映猛地转身,朝着门外走去,一步快过一步。

小夭看意映走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坐下,长长地吁了口气,觉得疲惫,这场仗从春天打到了夏天,到这一刻,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要交给璟了。

珊瑚默默地帮小夭把衣衫系好:“王姬,你要奴婢去给你端碗热茶吗?”

小夭摇摇头:“不用了,我略略休息一会儿就出去。我打算乘小船先离开,你悄悄给璟递个消息,就说我在老地方等他,让他设法脱身去见我。”

“奴婢记住了。”

小夭出去吃了些银鱼,向离戎妃告辞。离戎妃是个很随性的入,毫不介意,只是说道:“说不定陛下待会儿要来,你不等等陛下吗?”

小夭说:“不等了,反正天天能见到。”

离戎妃命侍从放下小船,送小夭回去。

小夭乘着小船靠了岸,没有回小月顶,而是去了草凹岭。草凹岭上的茅屋依旧,当年,她和璟常在这里相会。小夭到茅屋里转了一圈,坐在潭水边,等着璟。

很久后,璟来了。

璟坐到了小夭身旁,小夭侧头看他:“看到你送我的东西在篌手里,生气了吗?”

璟说:“就算你真给了他,我也不可能为个身外物和你置气。小夭,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夭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已经猜到了一些吧?”

璟说:“有些隐隐约约的念头,但我希望我猜错了,小夭,我不希望你……”

小夭从衣领里拽出了鱼丹红:“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反正我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都是你的了。”

璟握住了鱼丹红:“这是……篌当年在归墟海中猎取了一枚鱼丹红……是那颗吗?”

小夭点头:“你看到篌手中有你送我的东西时,即使坚信我和篌之间没有什么,可当时也有些不舒服吧?”

璟自嘲道:“第一瞬的反应的确是震惊和难过,不过立即就明白了,你肯定另有打算。却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也帮不上你,只能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以不变应万变。”

小夭抿着唇笑:“你觉得意映和篌之间会有我们的信任吗?意映看到这枚鱼丹红在我这里,会有什么想法?”

璟很快就想通了前因后果:“这枚鱼丹红是篌送给意映的,但他为了博取你的欢心,转送给你了?”

小夭颔首:“本来只是一个猜测,可今日意映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意映和篌之间的约定要打破了,意映势必会去找篌,当篌无法把鱼丹红拿给意映时,意映肯定会爆发,估计篌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安抚意映……你明白吗?”

“我明白。”意映和篌之间因为共同的秘密,攻守配合,毫无弱点,可小夭让两人生了猜忌怀疑,他们自乱阵脚,一定会寻找机会见面。

璟按捺住激动,仔细思量了一番后,说道:“小夭,能把你的那面狌狌精魂所铸的镜子借给我吗?”

小夭明白了璟的打算,他想用狌狌镜子记忆下篌和意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拿给她看。小夭把小镜子掏出来,让璟滴一滴心头精血给镜子,教璟如何使用。待璟学会后,小夭叮嘱:“一切以你的安全为要,反正我相信你,没必要非要用镜子记忆下来给我看。”

璟收好了镜子,说:“小夭,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小夭叹道:“你谢我做什么?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如果不是你,篌也不会急切地想要征服我。”

璟的表情有点迷惑,小夭道:“篌曾经勾引过静夜,不过没成功。兰香、静夜、意映、我,篌一个都没放过,难道你真以为是我迷惑住了篌吗?”

璟渐渐反应过来,脸色一时白、一时红:“他……他……想证明他比我……更好?”

小夭叹了口气:“我的这个计策不是没有漏洞,可因为你这个从来不争不抢的人表现得非我不可,篌太想通过征服我去摧毁你了,忽视了漏洞。”

璟勉强地笑了笑,说道:“不是我表现得非你不可,而是他知道我真的非你不可。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大哥一直都知道如何去真正毁灭我。”

小夭沉默了一瞬,说:“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撒网,后面的收网要全靠你了。不管你使用多么卑劣无耻的手段,反正篌和意映之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漏掉,我要知道真相。“

璟一字字说:“我也想知道真相!”这些年,他一直在黑暗中跋涉,没有尽头的黑夜终于有了一线曙光,无论如何,他都会去抓住。

两人在水潭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小夭说:“你赶紧回去吧!出了今天的事,你正好装作心灰意懒,顺理成章地回青丘,篌不会怀疑。”

璟说:“我怕篌和意映有意外之举,你不要随意出神农山,剩下的事我会处理好。”

小夭叮嘱,“你也一切小心,兔子逼急了都会蹬鹰,何况篌和意映这种人呢?一定要小心!”

璟微笑道:“我会小心。”

璟、意映、篌,先后回了青丘。

青丘现在肯定暗潮涌动,可小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根据意映看到鱼丹红的反应,小夭十成十地肯定意映和篌有私情,可他俩有私情并不能证明孩子就是篌的。孩子和璟也有血缘关系,到底是篌的孩子还是璟的孩子,只能由意映亲口说出。按照小天的推测,人在情绪激动下容易失控。不管多么聪明的女人,当心被嫉妒和仇恨掌控时,都会变得疯狂,这次意映和篌大闹,很有可能会说出孩子的秘密,但小夭也只是推测,不能肯定他们会说出。

万一,他们没有说呢?

以篌和意映的精明狠辣,这样的陷阱只能设一次,也就是说,只有这一次机会,能从篌和意映的嘴里探到真相。错过这一次,篌和意映会宁愿把一切带进坟墓,折磨璟一辈子,也不会让璟知道真相。

小夭忐忑不安,不管做什么都做不进去,索性每日跟着黄帝去种地,在太阳的暴晒下,挥汗如雨地劳作,通过身体的疲惫,缓解精神的压力。

十日后,小夭和黄帝正在田地里耕作时,黄帝的侍从来奏报,涂山氏的族长涂山璟求见王姬。这是小夭住到小月顶后,璟第一次公然要求见面,小夭蒙了,扶着锄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黄帝道:“让他进来吧!”

侍从领命而去,黄帝对小夭说:“你不去换件衣服吗?”

小夭呆站着,显然什么都没听到,她紧张得几乎要站不稳。

黄帝看小天神情一会儿忧、一会儿惧,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锄头从小夭手里拿了过去,扶着小夭坐到田埂上。

璟跟在侍从的身后,进了药谷。远远地就看到田埂上坐了两个穿着麻布衣服、戴着斗笠的人,待走近了,才发现是黄帝和小夭。

璟上前给黄帝行礼,黄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后,说道:“你和小夭去树下说话吧!”

璟跟着小夭走到槐树荫下,小夭摘下了斗笠,笑看着璟,十分平静的样子,也许因为太阳,小夭的脸泛着潮红,额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璟把手帕递给她:“擦一下汗。”

小夭右手接过,却用左手去擦汗,蹭了满脸泥,她还没发觉,依旧擦着。

璟这才惊觉小夭在看似平静下藏着多少的紧张不安,他只觉又喜又愧,喜小夭对他如此紧张,愧他让小夭如此不安。

璟拿过帕子,帮小夭把脸上的泥拭去。

小夭觉得心跳如擂鼓,再等不下去,问道:“意映和篌见面了吗?你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吗?”

“如你所料,他们见面了。”璟把狌狌镜子给了小夭,想告诉小夭结果,“我……”

小夭忙道:“我……我……自己看。”如果是好的结果,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可如果是坏的结果,晚一会儿是一会儿。

璟不说话了,小夭的手轻轻抚过狌狌镜,镜子开始回放它记忆下的一切。

一个装饰奢华的屋子,却没有窗户,看上去像是在地下,有隐隐的水流声。

意映打扮得异常美艳,在屋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不知道篌从哪里走了进来,意映扑上去。篌抱住她,皱眉说道:“不是说好了,在璟死前,不再私下见面吗?你到底为了什么要逼着我来见你?”

意映说:“你送我的那枚鱼丹红呢?有没有带来?”

篌楞了一愣,道:“忘带了。”

意映急促地说:“忘带?以前你来见我,每次都会带上,你不是最喜欢看它在我身上滚动吗?还说唯其红艳才配得上我雪般细腻的肌肤。”

篌笑道:“我们十几年没有欢爱过了,忘带也是正常。”

意映冷笑着说:“是啊,我们十几年没有欢爱过了,所以你才有了新人,忘记了旧人。”

也许因为心虚,篌猛地打横抱起了意映,把她扔到榻上:“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可千万别把自己和那些女人比。”

篌趴下去,想要亲吻意映,意映用手挡住了他:“高辛王姬呢?”

篌的动作僵住,意映讥讽地说:“你是忘带了你送我的鱼丹红,还是已经把它挂在别的女人身上了?”

意映猛地一掌推开篌,因为恨,用了不少灵力,篌竟然被推翻在地。

篌急急爬起,叫道:“你听我解释,我把鱼丹红送给小夭,只是想……”

“小夭?叫得可真亲热!”

“王姬,是王姬!我把鱼丹红送给王姬,只是暂时之策……”

意映愤怒地叫:“是很暂时!从春天到夏天,你三四日就见她一次,还叫暂时?这十几年来我们才见了几次?如果她和你的关系是暂时,你会怎么说我和你的关系,不存在吗?”

篌急切地说:“我去逗弄那个王姬只是为了欺辱璟!我对她真没动心,她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个猎物!只不过因为她是璟的女人,我就想夺过来,你该知道我有多憎恶璟……”

意映愣了一愣,盯着篌,脸色煞白,“那我呢?你对我是什么心思?是不是因为璟那个废人,你才想要我?”

“不、不,意映,你和她们都不同!你在我心中是唯一的……”

篌想去抱意映,意映却后退。她相信篌刚才说的话,他只是因为璟喜欢小夭,所以才想占有小夭。可正因为相信了篌说的是实话,意映才心惊。她曾确信篌喜欢她,她愿意为他做一切事,但是,现在她不知道了,篌真的喜欢她吗?还是,其实她和小夭一样?都只折辱璟的工具?

篌着急地说:“意映,你相信我,你和她们都不同……”

意映盯着篌:“你站在那里,不要动,看着我的眼睛。”

篌看着意映,意映盯着篌的眼睛:“你说我和她们都不同,是因为你真心喜欢我,还是因为璟什么都没做,我却用你的孩子帮你困死了璟?”

在意映明亮的目光前,篌不禁眨了下眼睛,笑道:“当然是因为我真心喜欢你。”

意映怔怔地看着篌,悲伤从心底涌起,霎时间,弥漫了全身。篌抱住意映,想去吻她,意映却狠狠地甩了篌一巴掌,惨笑着说:“你说的是假话!”

“不,不是……”

意映猛地转身,向外跑去,跑出了镜子的画面,篌追着她也消失在镜子外。

小夭捧着狌狌镜,发呆。

璟说:“他们约会的地点非常隐秘,我进不去,幸亏有你的小镜子,我让幽派了一只小狐狸,把镜子放在隐秘的地方,才记忆下了他们相会的过程。”

小夭好似有点清醒了,抬头看着璟:“意映的意思是……”

璟说:“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瑱儿是我的侄子,不是我的儿子。”

小夭缓缓闭上眼睛,头轻轻地伏在膝盖上。

璟能理解小夭此时的反应,因为他看完这些后,第一感觉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心酸。他一个人呆坐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猛然何涌出了喜悦。

璟说:“小夭,我以后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更不会让自己伤害你,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半晌后,小夭抬起了头,看着璟,盈盈而笑。璟猜不透她的意思,紧张地问:“你愿意吗?”

小夭猛地扑进璟怀里,抱住了他。

璟紧紧她搂着小夭,因为心酸,难以成言,只能用圈紧的双臂表达他不想再失去她。

黄帝站在田埂上,望着他们。

夏日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槐树枝叶洒在相拥的俩人身上,竟好似将他们的身影凝固在了隽永的温暖中。

黄帝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闭着眼睛的小夭长得太像记忆中那个年轻的她,黄帝竟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他这一生成就了无数人中幸福,他的亲人却大多不幸,就如太阳,光辉普照大地,令万物生长,可真正靠近太阳的,都会被灼伤。他已经垂垂老矣,逝去之事不可追,但现在,他很希望槐树下相拥的温暖真的能天长地久。

黄帝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两声,璟不好意思地立即直起身子,小夭脸颊绯红,却满不在乎地看着黄帝。

黄帝坐到了璟的对面,问小夭:“他有妻有儿,你不介意了吗?”

璟不知道小夭的打算,没有开口,看向小夭。

小夭思考了一瞬,把狌狌镜拿给黄帝。

黄帝犹如见到故人,满面唏嘘感慨,抚摸着镜子道:“这面狌狌镜竟然流落到了你手里!”

“外爷知道这面镜子?”

黄帝说道:“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以后有时间了再慢慢和你说,现在你想给我看的过往之事呢?”

小夭让镜子去回忆它所看见的事情,黄帝看完后,叹道:“原来如此,倒是要恭喜涂山族长了。”

恭喜人家的妻子有了奸夫?小夭扑哧笑了出来,黄帝反应过来,禁不住也笑。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黄帝说:“对男人而言,最大的仇恨不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有这个证据,纵使休了防风小怪的女儿,把篌逐出家族,都无人敢为他们说话。不过,也免不了让天下嘲笑你和涂山氏,令每个涂山氏的子弟蒙羞,涂山氏的长老肯定不会同意你公开此事,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璟说:“我今日来神农山,正是想和小夭商量此事。若公开此事,唯一的好处是让所有人知道真相,篌也许罪有应得,可瑱儿想他小小年纪就背负天下的骂名,所以,我也想私下处置此事。”

黄帝点了点头:“私下处理的确更好。”如果防风意映和涂山篌还不老实,过个一二十年,把两人悄悄除掉,众人早就遗忘了他们,压根儿不会留意。

璟对小夭说:“我不打算公开处置篌和意映,瑱儿依旧记名为我的儿子,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辱骂中长大。小夭,如果你不愿意……”

“不,我同意你和外爷的意思,越隐秘处理越好。”是非对错自己明白就好,没必要摊开给天下人议论,更没必要在此事上让璟和全族的荣辱对立。

黄帝把狌狌镜递给璟:“这个先不着急还给小夭,我想你还会用上它。”

璟道:“我回青丘后,就召集族中长老处理此事。”

黄帝笑笑,对小夭说:“你去送送涂山族长。”

璟眼中闪过惊喜,这表示黄帝认可他了吗?

小夭带着一抹羞色,对璟道:“走吧!”

傍晚,颛顼来小月顶时,看小夭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整个人犹如沐浴春雨后的桃花,散发着勃勃生机。

颛顼笑问道:“发生了什么好事?”

小夭坐在他身旁:“你还记得在高辛时,有一次我们出海,篌捉了一只鱼怪吗?他得了一枚罕见的鱼丹红……”小夭叽叽呱呱地从头讲起,越讲越兴奋,颛顼越听越平静。

黄帝端着一杯药酒,一边啜着酒,一边沉默地看着小夭和颛顼。

小夭全部讲完,笑眯眯地说:“我聪明吧?让意映自己说出了真相!”

颛顼唇畔含着笑,视线落在遥远的天际,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小夭不满,推了颛顼一下:“喂,我知道,在日理万机的黑帝陛下眼里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对我很重要!你宄竟有没有听?”

颛顼如梦初醒,说道:“对我也很重要。”他笑着又补了一句,“非常重要,重要到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小夭当然不信,笑着打了他一下:“你就拿我逗趣吧!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她拿起酒壶为颛顼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敬给颛顼,“这次的事,如果没有你帮我,篌和意映不会中计。”

颛顼大笑了几声,接过酒,一饮而尽。

黄帝温和地说:“颛顼,你累了,今日早点回去,早些休息!”

颛顼看着黄帝,黄帝盯着颛顼,两人之间竟隐隐有对峙之势,一瞬后,颛顼作揖告辞,笑道:“我这就走。”

小夭目送着颛顼的坐骑消失在云霄中,对黄帝说:“颛顼有点不太对劲,是不是朝堂里有什么事?”

黄帝笑了笑,淡淡地说:“朝堂里当然有事,不过,不用为他担心,这就是一国之君的生活。”

小夭在神农山等了十几天,一直没等到确实的消息。

小夭心神不宁,连地都种不了,在田埂边走来走去,问黄帝:“外爷,为什么还没消息呢?”

黄帝直起腰,拄着锄头,说道:“如何处置防风意映和篌,关系着无数人的利益,对璟来说只是休妻,可对家族来说,是一次利益的再分配,必定会有争执。身为一族之长,涂山璟必须小心行事,把对整个氏族的伤害降到最低。否则,一个氏族的分崩离析只是刹那。”

小夭知道黄帝说得很有道理,可实在按捺不住,每日都催问黄帝的侍从有关涂山氏的消息。黄帝对小夭十分纵容,于是,曾经缔造了轩辕帝国的情报组织开始为小夭打探涂山氏的家事,再加上璟的配合,每一日都能将前一日的情报送上。

璟回青丘后,并没有立即召集族中长老,而是先约了篌和意映,三人进行了一次私密的谈话,谈话内容密探没有打听出来,但小夭完全能猜到,肯定是璟想给篌和意映一条生路,结果却是有人纵雷火烧宅,企图毁掉狌狌镜,杀死璟。

璟并不是傻子,只是因为心存了一分良善,所以一再退让。这一次,璟早做了准备,篌和意映的反扑完全落空。

璟召集所有长老,公布了篌和意映的秘密,九位长老哗然,没有一个人相信,直到看完神器狌狌镜的记忆,他们震惊地沉默了。然后就是冗长烦琐的审问和争论。意映始终一言不发,什么都不愿说,篌却说出了一切。原来,他们在璟失踪后的第一年就开始私下来往,第四年有了男女之实,篌把一切过错都推给了意映,说意映难耐寂寞,主动勾弓了他。

篌第一次说这话,是单独的审问,第二次却是在长老的安排下,当着意映的面。意映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看着篌,一直看着,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篌一样。当长老质问她“篌所说可属实”,她依旧一言不发,原本明亮的眼睛却渐渐地变得空洞,犹如失去了光亮的屋子,里面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因为意映不出声,长老自然认定篌说的就是真相。

在男女偷情这种事情上,男人本就更容易被原谅,当然也因为篌毕竟是涂山氏的血脉,九位长老把所有愤怒全部发泄到了意映身上,恨这个女人享受着涂山氏给予的荣耀,却做着羞辱涂山氏的事,更恨她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九位长老召来了防风族长,面对女儿的丑事,防风族长羞耻恼怒,竟然一点不反对涂山长老的提议:秘密处死意映。只要不让女儿的丑事影响到防风氏,防风族长不介意将最严酷的刑罚施加到女儿身上。

意映听着父亲和涂山长老就如何处死她讨价还价,如果不是璟坚决不同意,只怕她早已经尝试了各种酷刑。自审讯开始就沉默的她突然笑了起来,众人都惊骇地看着她,她却越笑越大声,笑得软倒在地,依旧蜷着身子,滚来滚去地笑。

长老觉得意映疯了,命侍从把她拖下去。

璟去了拘禁意映的屋子,询问意映:“你愿意回防风家吗?毕竟那里还有你的母亲。“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说过话的意映终于有了反应,幽幽地说:“那已不是我的家!如果不是放不下瑱儿,死亡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明白了。”璟转身离去。

意映问:“为什么?你才应该是最恨我的人。”

璟站在门口,回过身,看着意映。

明明他风姿卓然、高高在上,她满身污秽、萎靡在地,可他的目光一如往日,没有丝毫鄙夷。意映说:“以前,我不明白篌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对你做了那么多事,你才是最有资格惩罚我的人,可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恨意,为什么你不同意用酷刑折磨我?”

“你已经在承受酷刑的折磨。”

意映愣了一愣,说:“是啊!我已经在被世间最冷酷的刑罚折磨!”

璟说:“不管大哥说什么,我始终认为,你喜欢大哥没有丝毫不对,但你不应该为了遮掩自己的感情,而杀了大嫂,你还记得她吗?”

意映喃喃说:“篌的妻子,我当然记得!”

“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已经告诉了我,恨永不可能终结恨。杀了你并不是惩罚,只是泄愤,我不想我们之间的仇怨再祸及下一代,让瑱儿变成第二个篌。”

意映仰头看着璟,夏日的阳光从他头顶照下,映得他的眉目分外精晰,和篌相似的五官,却没有篌的诡秘飞扬,而是若清水皓月般坦荡磊落、平静温和,第一次,意映真正看清楚了璟长什么模样。意映微笑着说:“以前认定了你懦弱无能,今日才明白,仇恨并不需要智慧,那只是受到伤害后的本能反应,宽恕才需要智慧和坚强,可惜我做不到。原来是我配不上你!我还是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和篌倒真的很相配!”

璟说:“在你能照顾瑱儿前,我会照顾好他。”

璟离开了,侍卫关上门,意映蜷缩回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为了意映的生死,璟和九位长老意见相左,防风族长都已经同意涂山长老的刑罚,璟却坚决不同意,和九位长老相持不下。

一直跪在下方的意映抬起了头,说道:“我愿意以一身精血灵力为涂山氏祭养识神。”

众位长老愣了一愣,眼中露了喜色。在民间传说中,九尾狐既是和凤凰一样的祥瑞神兽,可也是吞噬人的凶猛妖兽,传得年代久了,人们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是又敬又畏。其实,两个都是真的。人以兽为食,兽以人为食,并无正邪对错,都是天道。守护涂山氏的识神据说是一缕涂山先祖的游魂,享涂山氏祭养,佑护涂山子孙,意映是血脉纯正的神族,一身灵力修为不弱,若能得她精血祭养,自然对涂山氏大有益处。

璟要反对,意映仰着头,平静地说:“族长,求您允许!”

璟说:“你不是涂山氏的血脉,识神一旦得了你的精血,就会贪婪地享用,不会节制,你要受锥心之痛……”

意映重重磕头:“这是我罪有应得,求族长允许!”

执法长老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让防风意映去一身罪孽。”

众位长老纷纷附和,璟却迟疑未决。

意映再次重重磕头,抬起头乞望着璟,眼中尽是决然。

她还要再磕头,璟说道:“好!”

意映的身子顿了一顿,依旧磕了个头,只是没有用力,慢慢地磕下,额头贴着玉石地,再没有起来,直到执法长老,宣判完,两个侍从将她带走。

防风族长离开青丘,回到北地的防风谷。没过多久,从防风谷传出消息,涂山族长夫人防风意映重病,经防风族长和涂山族长商议,防风意映移居涂山氏在青丘山中的密谷养病。

涂山氏试图隐瞒,可大荒内依旧渐渐地有了谣言,说防风意映得的是癫病,一种类似人族的麻风病的病症,会慢慢侵蚀神族的身体,灵九会渐渐消失,肌肤会一块块干枯变形,到最后人甚至会变疯。

小夭唏嘘,世人以为自己获知了涂山氏企图遮瞒的家丑,却不知道那本就是涂山长老们有意散播出去的。意映用自己的精血灵力祭养识神,自然会灵力渐渐消失,身体干枯变形,若承受不了痛苦,也很有可能发疯,

几个月后,涂山篌去往高辛,表面上是为家族打理在高辛的生意,实际上是流放。所有长老签署的氏族内秘密命令是他终身不得返回中原,永不许再踏入青丘,但他依旧可以在高辛四处走动,依旧享受着涂山大公子的身份,相较意映所要承受的一切,他所承受的惩罚太轻太轻。

小夭知道璟其实心底深处是想成全篌和意映,可惜篌为了尽可能保全自己,将一切过错推给了意映,意映不发一言,默认是她主动勾引篌,承担了一切罪名。

小夭曾因为意映对璟的恶毒很讨厌她,但现在,小夭却对意映有深深的怜悯,当篌说出那些指责意映是荡妇的话时,承受的已经是千刀万剐。小夭不相信是意映主动挑逗篌,但她和篌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当一切平静,已经是大半年后。

小月顶上飞舞着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小夭站在竹屋前,看着璟一袭青衣,踏雪而来,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站在了她身前。璟伸手为她掸去了落在大氅上的雪花,微笑着说:“小夭,我来了。”

小夭鼻子发酸,从高辛五神山的龙骨狱到今日神农山的小月顶,这一句看似云淡风轻的“我来了”,是七十多年的光阴。看似掸指刹那,可那一日日、一夜夜的痛苦,都是肉身一点一滴地熬过。终于,终于,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她面前。

璟摊开手掌,一枚晶莹的鱼丹紫在他掌心散发着美丽的光芒,璟把鱼丹紫为小夭戴上,郑重地说:“这一次不是诊金。”

小夭抿唇而笑,把鱼丹紫放入衣领内,贴身藏好。

小夭从荷包里拿出那枚璀璨耀眼的鱼丹红,放到璟的掌心:“很难得的宝石,可惜篌压根儿不在乎,意映已不想要了。”

璟轻叹了口气,暗聚灵力,渐渐地,红色融化在他的手掌中,一阵风过,点点红光被吹起,漫天飞舞,犹如红色的萤火虫。

璟和小夭看着它们一点点黯淡,直到一阵风过,全部消失在风鸳中。

璟拢了拢小夭的大氅:“当心受凉,我们进去吧!”

小夭笑点点头,握住璟的手,相携向屋内走去。

第三部 思无涯 第二章 此身出何处 小夭在轵邑的陋巷开了一个小医馆。已不是第一次开医馆,可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镇,用《神农本草经》上学来的半吊子医术混口饭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来打发时间,她是真正地用医之心在行医救人。

小夭一边行医,一边学习医术,只不过不再去医堂学习,医堂里教授的只是已经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让颛顼命轩辕宫廷内最好的医师来教导她。

颛顼笑道:我身边最好的医师就是鄞了,只是他是个哑巴,交流起来不方便。

小夭说:没有关系,我可以学手语。

鄞是个医痴,认为教小夭医术纯属浪费时间,但不敢违逆颛顼的命令,不情愿地来了,可当他真和小夭相处后,却非常庆幸他来了。

论医术的扎实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学医的鄞比,但小夭浪迹天下,视荒山野岭为家,浸淫在毒术中几百年,对药性的了解,远远胜过鄞,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草和药方随口道来,鄞常常得不是他在教导小夭,而是小夭在启发教导他。

还有两个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z如今虽然孤身一人,可身为族长,大事小事都落到他头上,辞旧迎新时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着等过完年,z没那么忙时,带z回五神山住上几天。

z自然是愿意,半开玩笑地说:只要你父王不反对,我随传随到。

小夭从z的书案上取了一枚玉简,一边给父王写信,一边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随着我的。

z等小夭写完信后,说道:最近,有一件在大氏族内流传,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

“什么事?”

“当年在梅花谷内设阵想杀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

小夭不在意地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处决的沐斐,好像还有三个人,馨悦说他们被哥哥秘密处决了,为了这事,樊氏、郑氏还有哥哥结了怨。”

z的表情却很凝重:“谈起当年的事,所有人都会疑惑为什么这四个人会不顾大好前途,冒着被黄帝合俊帝千刀万剐的危险伤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阵中,沐斐字字带血的话,他努力遗忘了,但并未真的忘记。

z说:“这四个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被蚩尤灭族的遗孤,所以就有了一个谣言一旦出现,只会越传越快,我想泄露出这个消息的人肯定会把一切指向……”z停顿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述那句话。

小夭笑了笑:"说我是蚩尤的孽种,对吗?"

从小时起,这就是她最恐惧的噩梦,害怕被证实,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认,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可是,没有想到,噩梦追赶了上来。

"小夭,不要这么说自己。"

小夭望着窗外,目中尽是茫然,面对任何困难,她都知道该怎么办,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z说:"当年知道这事的人应该很少,如果樊氏和郑氏知道的话,想泄密早就泄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么只有丰隆和馨悦……"

小夭说:"不是丰隆,就是馨悦了,我羞辱了赤水氏,她们想毁了我,很正常。"

z说:"馨悦更有可能。"

小夭心烦意乱,叹了口气,道:"算了,不想了。我们阻止不了谣言,我是谁的女儿不是我说了算,是我娘说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静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来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将写好的玉简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顶了。"

z陪着小夭,往后门走去。

门口停着一辆普通的云辇,一身男装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着墙角的一株藤萝,迟迟没有上车。

z轻声问:"小夭,你在担心什么?"

小夭没有看z,低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厌弃我,你……"

z把小夭拉进怀里:"别问这种傻问题,在你把我救回去时,你,只是你,谁的女儿都不是,我可是那时就决定了要死缠着你。"

小夭忍不住把头轻轻的靠在z的肩头,z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忧,一切都会过去。"

"嗯!"小夭冲z笑了笑,快步上了云辇。

待云辇腾空,一只玄鸟飞来,落在珊瑚肩头,珊瑚问:"王姬,你不是说有信要给陛下吗?信鸟已来。"

小夭紧紧地捏着袖中的玉简。

珊瑚看小夭半响没有做声,叫道:“王姬?”

小夭说:“没有,我还没写信。”

珊瑚有些郁闷,却没多问,扬起手,放飞了玄鸟。

晚上,颛顼来小月顶时,小夭本想把z告诉她的事告诉颛顼,转念一想,z都已经知道的事,颛顼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没有告诉她,显然不想她为此烦心,如果颛顼能把这个谣言压制下去,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她无须知道,如果颛顼不能把这个谣言压制下去,那么他现在告诉她,也于事无补。

小夭决定不和颛顼商量此事了,反正她无能为力,由着颛顼和z去处理吧!

因为从小的经历,小夭看事历来很悲观,习惯从最坏的可能去预期,可这次,也许因为处理此事的人毕竟是颛顼和z――黑帝陛下和徐山族长,即使向来悲观的小夭也不禁给了自己希望――谣言会被压制,一切都会平复。

但是,不到一个月,小夭是蚩尤孽种的谣言就在中原轰轰烈烈地传开了。

当所有人知道此事后,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两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责谣言是无稽之谈,最有利的证据就是轩辕王姬杀了蚩尤。相信的人也罗列着各种证据,曾经见过蚩尤的人回忆着蚩尤的容貌,绘制出了蚩尤的画像,判定小夭的确更像蚩尤。

渐渐地,所有捕风捉影的事都变成了言之凿凿。因为没有办法解释杀了蚩尤的轩辕王姬怎么会有蚩尤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测出是凶残的蚩尤奸污了轩辕王姬。

在{辛,因为对俊帝的敬仰,人们选择相信俊帝的判断,小夭是俊帝的女儿,可心里对这个不停地给俊帝和{辛带来羞辱的王姬很是厌恶,恨不得她当年没有被找回来。

在轩辕,因为对蚩尤的恨意,人们竟然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小夭是蚩尤的孽种。

蚩尤曾带领神农的军队,对轩辕攻城掠地,他屠城,杀俘,死在他手下的轩辕人的尸骨如山,几乎每个轩辕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蚩尤手中,轩辕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蚩尤,他暴虐残忍,在中原也杀人无数,将很多家族灭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蚩尤逼得摇尾乞怜,发年的屈辱全变成了对蚩尤的滔天恨意。

轩辕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没有丝毫共同点,可在恨蚩尤这点上,完全一致。可以说,轩辕举国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蚩尤,蚩尤死了,恨没有了发泄的对象,纵然恨,也只能唾骂几句,可蚩尤的女儿出现了。人们的恨意有了具体的对象,所有平复的伤痛都被唤醒,他们把对蚩尤的恨转嫁到了小夭身上。

虽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只顾着发泄恨意,他们没有胆子去刺杀小夭,毕竟不管小夭是谁的女儿,她都是黄帝的外孙女,这一点是铁打的事实,他们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变成了谩骂。从酒楼到茶肆,到处是谩骂小夭的言论,甚至有张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农山下,高叫:“蚩尤的野种滚出神农山”。

各种各样的奏章了送到了颛顼面前,含蓄婉转的、开门见山的,目的都一样,希望颛顼顾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为认定她不是俊帝的女儿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么呢?难道希望俊帝相信了谣言,杀了她吗?

旧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就要来临,小夭却再没有对z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俊帝给小夭写过四封信,信不长,但拳拳爱意表露无遗,俊帝并未假装没有听到流言,他主动提起流言,宽慰小夭不必忧虑。

小夭把俊帝的信放在枕下,每个晚上枕着它们睡觉,就好似有了一份保护,帮她抵挡那些伤人的话语。

一年的最后一日,z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里的祭祀仪式;颛顼在紫金顶举行宴会,与百官同乐。

小月顶上就小夭和黄帝,祖孙两人对着一案丰盛的酒菜,说说笑笑地守候着新的一年来临。

新旧交替时分,紫金顶上腾起千万道烟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烟花,黄帝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后,和小夭一起看着满天的姹紫嫣红绽放又谢落,犹如人世间最迷离的梦。

小夭的声音在震天的炮仗声中若有若无地传来:“外爷,我究竟是谁的女儿?”

黄帝的手放在小夭肩膀上,迟迟没有说话。

小夭微微侧首,执拗地等着答案。在漫天烟花映照下,她的面孔时明时昧。

半晌后,黄帝说:“你是轩辕开国君王黄帝和王后嫘祖的我孙女,这一点永不会变,只要我在,轩辕永远是你的家!”

小夭叹息:“原来外爷也不知道。”

黄帝揽住了小夭:“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永远是你!”

小夭仰起头,冲着天上的烟花笑:“这样也好,反正娘已经死了,真相如何,再无人知道,我认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儿,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天已经睡下很久,听到[emailprotected]@的声音,一会儿后,寝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颛顼坐在了榻旁。

小天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满怀心事、难以人眠,装着沉睡未醒,背对着颛顼。黑暗中,只闻颛顼身上传来浓郁的酒气,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会儿后,颛顼侧身躺下,隔着被子轻轻抱住小夭,低声说:“别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他们不明白,我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农山、泽州、轵邑……都是你的,没有人能让你离开”。

小天咬着唇,估计中原的氏族又说了什么,颛顼的话中有隐隐的怒气。

醉意上头,颛顼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喃喃说:“别害怕,我已经长大了,绝不会让人伤害到你,我不会再让你去玉山……你会一直陪着我!”

“姑姑,我能保护小天,你不要送小天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天说好了一直要在一起……小天,不要离开!姑姑,我害怕……”

颛顼醉睡了过去,小天的泪无声而落,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究竟是在哭那个过去的少年,还是在哭现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小夭主动提出要去轵邑城里看花灯,z和颛顼自然都说好。

下午,z来小月顶接小夭,身着一袭布衫,小天穿上半旧的男装,戴了顶帽子,颛顼也换了布衣。三人出了神农山后,乘着一辆牛车,夹在赶往城里看花灯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着。

小夭看看z,再看看颛顼,不禁笑起来:“你们说我们如今像什么?”

颛顼和z对视了一眼,z笑而未语,颛顼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镇上时。”

小夭乐道:“可不是嘛!”

牛车后是扶老携幼的人群,有钱的坐着牛车,没钱的自己走着,可不管坐车的、走路的,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脸上带着辛劳一年后满足的笑容。一个骑在父亲肩头的小男孩叽叽喳喳地和父亲说:“阿爹,进了城要买糖果子啊!”父亲洪亮地应道:“中!”

小天的笑容中掠过怅然。

牛车进了城,此时天已将黑,颛顼说:“花灯还没全点亮,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小夭,你想吃什么?”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发冷,小天跺跺脚,笑道:“这么冷的天,当然是烤肉了,再来几碗烈酒。”

颛顼大笑,对z说:“上一次说好了你请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这次得补上。”那一次三人相约去吃烤肉还是在清水镇,因为防风意映的突然出现,变成了颛顼和小夭的两人之约。

z笑了:“你竟然还记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么,颛顼和z却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长,不再是轩和十七,,实在不知道街上哪里有烤肉铺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着摇摇头:“跟我走吧!”

小夭领着颛顼和z走街串巷,进了一家烤肉铺子,小夭道:“在我吃过的烤肉铺子中,这家算是又干净又好吃的,不过,我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现在味道如何。”

这些大街小巷的食铺子都是防风邶带她来的,面对着她最亲的两个人,小夭也没刻意掩饰,话语中带出丝丝怅惘。颛顼和z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风邶来过这里。颛顼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别多想了,z却是心里一声叹息。

烤肉铺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风隔成了一个个小隔间,小夭他们来得早,占据了最里面的位置,这样纵使再有客人来,也不会看到里面的他们。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坛烈酒,边吃边喝起来。炭火烧得发红,烈酒下了肠肚,颛顼吃得分外香,不禁叹道:“好多年没这么畅快了,日后应该常来外面吃。”

小夭一边用筷子翻着肉块,一边嘀咕:“人心不知足,这世间哪里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颛顼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谁说的?我还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颛顼的碟子里:“要就要呗,反正你折腾的是潇潇他们,又不是我!”

颛顼在小夭额头弹了一记:“牙尖嘴利,一点亏不吃!”

小夭瞪颛顼,z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脸地对颛顼说:“她对你只是嘴头厉害,实际好处一点不落,对别人倒是笑言笑语,好处却一点不给!”

颛顼笑起来,刚要举箸夹肉,小夭把颛顼碟子里的烤肉转移到z的碟子里,z笑道:“谢了!”

颛顼愣了一愣,无奈地笑起来,对小夭说:“再给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边撒调料,一边说:“想吃自己烤!我还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则哪里来的牙尖嘴利?”

颛顼软声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没你烤的香!”

小夭说着不给,可等肉熟了,还是先给颛顼夹了一碟子。

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恰被小二领到了隔壁的位置,颛顼和z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到隔壁的三人在点菜,除了牛羊肉,他们还点了几盘蔬菜和瓜果。这个季节,新鲜的蔬菜和瓜果远比肉贵,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刚才只点了一碟腌菜。显然,这几人非富即贵。

听他们的口音带着明显的轩辕城腔,小夭低声问颛顼:“你认识?”

颛顼点了下头,皱着眉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将军。”

小夭对颛顼做鬼脸,谁叫你把他们召来神农山觐见?活该!

等点完菜,隔壁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谈话。

小夭嘀咕:“肯定在讲秘密!”

她凑到z身旁,低声对z说:“不公平,我们怕引起他们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们却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颛顼一眼,笑嘻嘻地说:“如果是在议论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z的袖子,“我想听到他们说什么,你有办法吗?”

z笑了笑:“没有也得有!”他握着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雾,白雾沉在地上,从屏风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见。

隔壁的说话声传来,倒没有说什么要紧事,只是在比较新都轵邑城和旧都轩辕城,听上去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虽然难舍旧日家园,却都承认现在的新都更适合做都城。根据他们的称呼,小夭推断出,三人中职位最高的是离怨大将军,另外两人,一位是他的内弟,一位是他的侄儿。

三人说了会儿都城,又说起了黄帝,一人叹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黄帝陛下。”

另一人说道:“我们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许有机会叩见陛下。”

小夭笑看着颛顼,颛顼给她写道:“离怨,泽州守军的将军,曾随爷爷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继续写道:“冀州大战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脸上的笑容一滞。

隔壁的三人喝了几碗酒,一个人说道:“姐夫,你曾跟随王姬大将军打赢了冀州之战,想来和王姬大将军交情很好。”

王姬大将军是军中将士对母亲的特殊称呼,小天努力装作不在意,耳朵却骤然竖了起来,捕捉着离怨的声音,可离怨迟迟没有开口中,半晌后,他才说:“那一战,很难说是我们打赢了。”一句话,隔着几百年光阴,依旧有重如山岳的哀伤,让屏风两侧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个语声轻快的男子问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闻最近的流言?就是说高辛大王姬的。”

“听闻了。”

离怨的声音波澜不惊,小夭却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将军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觉得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才说:“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离怨不吭声,小夭的身子紧绷。z握住了她的手,小天却没察觉,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这里就我们三人,都是至亲,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离怨终于开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将军的好友,应龙大将军才和王姬交情深厚,当年的我只是在王姬麾下效力,从没和王姬私下说过话,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小天的身子骤然松弛了下来,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离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日清晨,应龙将军带着我巡营,军营外有喧哗声传来,我们赶过去时,看到王姬和蚩尤被蚩尤的部下围在中间……”

小天的身子颤了一下,好似不想再听,z抬手想撤去法术,小夭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圆睁,如野兽一般瞪着前方,凝神倾听。

“蚩尤的部下大吵大嚷,我听了一会才明白,原来王姬和蚩尤通宵未归,他们看到王姬和蚩尤一同归来,还拥抱告别,所以在质问蚩尤。蚩尤一直不说话,应龙将军呵斥了对方,本来将士们已经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对所有人说‘我是和蚩尤有私情’。我们震惊地呆住,以为漏听了个‘没’字,可王姬又非常大声地说了一遍‘我已经喜欢蚩尤好几百年了’!声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听到。

犹如被噩梦魇住,小天恐惧害怕,全身动弹不得,所有人的声音好似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为……为……为什么?蚩尤……蚩尤是……大魔头啊!”年轻男子的声音结结巴巴,充满了沮丧,完全无法接受心目中为民战死的王姬居然公喜欢蚩尤’他宁愿如流言所说王姬是被奸污了。

离怨一直平稳的声音骤然严厉了起来:“我知道你们询问此事不仅仅是关心流言,想来是有人游说你们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们,不行!只要应龙大将军和我活着一日,就不允许军中有任何势力迫害王姬的女儿!”

“可是……可是,叔叔……”

“没有可是!”离怨的声音千钧压下,真正显示出他是镇守一方的沙场老将。

两位男子都如军人般应诺:“是!”

离怨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人生的很多无奈与残酷,你们都不曾经历,所以不懂,是王姬合弃了一切,才给了你们机会不去经历。蚩尤……他是我们的敌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欢!”离怨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剩下的两人呆坐了一会儿,都跳了起来,匆匆去追离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头,颛顼和z担忧地看着她,小夭嘴唇翕动,却嗓子发涩,半晌都说不出话。z拿了水给她,小夭摇头,颛顼把一碗酒递给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从喉咙烧到肠胃,小天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经黑透,街上灯如诲、车如龙。小夭坐得笔直,没有看z,也没有看颛顼,只是望着窗外。

很久后,她异常平静,异常肯定地说:“我是蚩尤的女儿!”

颛顼急速地说:“小夭,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最亲的人。”

z慢慢地说:“小天,你我初相逢时,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日后,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依旧是你。’’

小夭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颛顼和z忙站起,小夭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不要跟着我!”

颛顼和z都停住了步子,目送着小天走出了门。

小夭刚走远,一只虚体的九尾白狐从z袖中跃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颛顼快步走出了食铺,对一直守护在外面的暗卫下令:“再派几个人去保护王姬。”

颛顼对z淡淡地说:“暗卫会护送小夭回小月顶,你回去休息吧!”

颛顼转身离去,z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颛顼慢慢地转回了身子。台阶下,花灯如海,人群熙来攘往,欢声笑语不断,可台阶上,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暗卫的灵力屏蔽,还是恰好没有人来,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只颛顼和z隔着两盏羊皮灯笼,对视着。

颛顼唇角似含有一点讥笑:“你如何知道的?”

z回道:“起初,我以为是王后所为,只有她既想伤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当然地认为陛下也一定在尽力压制流言,可我竭尽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涂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农氏施压、仍没有办法阻止流言的传开,我才觉得不像是王后。推动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强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选择,可陛下若真不想扫了小夭的玩兴,离怨将军根本不可能踏人这间食铺,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想让小夭与离怨将军三人‘偶遇’。”

颛顼淡淡而笑:“丰隆曾一再说你心有百窍,聪慧无双,我还不太相信,如今看来,你倒是担得起丰隆的盛赞。

z说:“陛下,不是小夭不够聪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会伤害她。”

颛顼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说:“我就是想保护她才这么做。,”

虽然z已经推测到颛顼的用意,但证实了,依旧震撼,他沉默地后退了几步,向颛顼行礼:“草民告退。”

颛顼没有说话,只是冷然而立,看着z走下了台阶,汇入人群中。

小夭随着观赏花灯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过了几条长街,看到了多少盏花灯,却是完全不知。时两经过长街,时而走入陋巷,小夭觉得自己是漫无目的、随意乱走,可当她停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小夭才明白,她想来的就是这里。

小夭缓缓推开了木门,上一次来,这里炉火通红,满锅驴肉,香味四溢,这一次,却是灶冷锅空,屋寒灯灭。那个做得一手好驴肉的独臂老头已经不再做驴肉了吗?

小夭掀起破旧的布帘子,走到院内,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内一片枯败萧瑟,待客的两张木案堆在墙角,满是灰尘。

小夭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老伯、老伯……”

没有人回答,小夭推开了屋门。屋内的旧木案上有一个灵位、三炷未烧完的残香。眼前的一切已经清楚地告诉她,独臂老头去了何处。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进屋子,缓缓坐到了木榻上。

屋子本来就很破旧,如今没了人住,闻着有一股霉味,小夭却不愿离开,也许,只有这个地方才真正欢迎她。

小夭看着灵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轻声说道:“老伯,他们说你曾是蚩尤的将军,你一定和蚩尤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娘?其实,我一直想来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着一切和蚩尤有关的事,现在,我逃不掉了,终于有勇气来问问你,蚩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六亲不认的大恶魔、大混账?他可曾对你们提过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你,你却已经走了……”

小夭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泪如决堤的海,刹那已是满面。

这位炖驴肉的将军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蚩尤的人!她曾有千百次机会来问他,可她没来,等她来时,却已经晚了。

小夭张着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却又一声都发不出来,极度的痛苦和压抑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只是想听一个不恨他的人说说他,告诉我,我不该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里,所有人都在咒骂他,也许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咒骂他的人,可现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说着“我恨他”,她恨蚩尤带给娘和她的耻辱,她恨他从没有以父亲的名义给予过她一点关爱,她更恨他们抛弃了她,既然不要她,为什么要生下她?

可今夜来这里,她想说的并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给她一个理由,让她不去恨他,让她能坦然地面对世人的鄙视和辱骂。

但,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她对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骂!

泪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个人影从屋角的黑暗中浮现,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头,匆匆把泪擦去。

“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小夭的声音又闷又哑,却已很平稳。

人影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走到了榻旁。

小夭没有抬头,却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颗心渐渐走近了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动:“相柳!”她仰起头,看到了相柳。他穿着一袭黑袍,外面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好似畏寒的普通人。可此时,大氅的兜帽有些松了,露出几缕白发。

小夭想到刚才的痛哭失态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尴尬,冷冷地说:“你躲在这里干吗?看我笑话吗?”

相柳说:“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来祭奠故友,你突然跑来,明明是你打扰了我!再说了,你有什么笑话可看?”

“难道相柳将军没听说我是蚩尤的孽种吗?”

相柳笑起来,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几分:“原来是这事呀!可这事哪里可笑呢?你说给我听听。”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只不过她颊上仍有泪痕,这一瞪实在没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样子,谣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蚩尤大将军的女公子。”

“闭嘴!”小夭埋下头,不理他。

“突然换了个父亲,还是个臭名满天下的恶魔,的确难以接受。”

“闭嘴!”

“你不了解蚩尤,可你应该了解你的母亲,既然她选择了蚩尤,你就该相信她的眼光!”

“我说了,闭嘴!”

“不管怎么说,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总比我强!像我这种从蛋里钻出来的妖怪,压根儿不知道父母是谁。”

小夭抬头看着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说的是真是假。相柳一本正经地说:“你也知道我有九颗头,比别人能吃一些,我从小就为生计奔波,日子过得惨不忍睹,一会儿别人喊打喊杀,一会儿九颗脑袋还要自相残杀,有一次饿急了,一颗脑袋差点把另一颗脑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简直气绝。

相柳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有个人曾和我说‘人的心态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来实现’,我正在通过讲述我的悲惨过往,让你比较出你过得不错!”

小夭想起来了,那个“有个人”就是她。小夭不满地说:“我可没编造假话!”

“从蛋里钻出来是真的,有九颗头也是真的,后面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额头,小声嘀咕,“编得太顺嘴,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但胸间的悲苦却是真的淡了许多。

相柳问:“你还需要我讲述一些我的悲惨过往,让你觉得有个大魔头的父亲其实也没什么吗?”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问道:“你见过蚩尤吗?”也许因为相柳就是个魔头,在他面前提起蚩尤,容易了许多。

“没有。我真正跟随义父时,蚩尤已死。”

“共工和蚩尤关系如何?”

“当年很不好,几乎算交恶,但蚩尤死后,义父祭奠祝融时,都会祭奠蚩尤。”相柳笑了笑,讥嘲地说:“你不能指望当年那几人交情好,如果他们交情好,神农国也不会覆灭了。”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相柳,为什么选择共工,只因为他是你的义父吗?”小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胆子问这个问题,大概因为今夜的相柳不太像相柳吧!

“不仅仅是为了义父,还有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袍泽,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殓战友的尸骨……’’相柳看向案上的灵位,“几百年来,你能想到我究竟亲手焚化过多少袍泽的尸体吗‘?’’

小夭无法想象,可她能理解相柳的意思,就像四舅舅,明明能逃生,明明深爱四舅娘和颛顼,却选择了和袍泽一起赴死。这世间,有些情义,纵然含弃生命,也不能放弃。

相柳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数不清了,但他们全在这里。

小夭把头埋在膝盖上,默默不语,只觉心里堵得慌,却说不清楚究竟是为相柳,还是为自己。’

“在想什么?”

“身为蚩尤的女儿,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

相柳抬起了小夭的头:“实在不行,就扬帆出海,天高海阔,何处不可容身昵?”

小夭想起她已拥有海妖一般的身体,无边无际的大海是别人的噩梦,却是她的乐园,就算轩辕和高辛都容不下她,她也可以去海上。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逃生秘道,小夭竟然有了一丝心安。

她盯着相柳,眼前的男子分明是那个浪荡子,可当她刚要迷惑时,一缕白发从兜帽内落下,提醒着她,他究竟是谁。小天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白发,说道:“此处不宜久留,祭奠完旧友就离开吧!”

因为刚哭过,小夭的眸子分外清亮,相柳能清楚地看见她眼眸中的自己。他伸手抚过,把她的眼睛合拢:“我走了!”

小天只觉额上一点柔软的清凉,轻轻一触,又立即消失,小天猛地捂住额头,睁眼看去,眼前已空无一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

相柳从屋子内飞出,跃上墙头,只看街巷上雾气弥漫,无路可走。

相柳笑着回身,看到z一袭青衣,长身玉立。他笑问:“涂山族长,听壁角可好玩?我刚才没叫破你偷听,你现在又何必设迷障来刁难我?”

z温和地说:“如果不想和颛顼的暗卫撞见,从北面走同,我在那边留了路。”

“倒是我误会族长了,多谢!”相柳把兜帽戴好,遮去了面容,向北面飞掠而去。

z说:“谢谢!”

相柳猛地停住了脚步,回身说道:“涂山族长的谢谢,倒是要听仔细了,省得错过了什么好处。”

z笑着说:“谢谢你劝慰她,好处我当然愿意给,但你愿意要吗?”

相柳似笑非笑地说:“我当然愿意要,不过――不是问你要!”

z的脸色变了,相柳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

冰冷黑暗的屋子中,小夭恍恍惚惚地坐着。

一个人从屋外走进来,随着他的步子,屋檐下的几盏灯笼、屋内的两盏油灯全都亮了,当他一步步走近小夭,就好像把灿烂的光明一步步带到了小天身边。

小天有些意外,叫道:“z!”

z把一件狐皮大氅披到她身上,小夭这才觉得身子冰凉,拢了拢大氅,把自己裹住。

z将香炉内三炷未燃尽的香点燃,对小夭说:“我们一起祭拜一下离戎伯伯吧!”

小夭和z一起作揖行礼。

行完礼后,z说:“我们可以决定很多事情,却无法决定自己的父母,不要因为自己无法决定的事折磨自己。”

小夭正想说话,潇潇走了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道:“王姬,夜已很深,请让奴婢送您回小月顶,要不然两位陛下该担心了。”

小夭看z,z温和地道:“是该休息了,明日我来看你。”

小夭尽力挤了个笑:“好。”

小夭回到小月顶时,黄帝和颛顼正在灯下对弈。

看到小夭,黄帝似松了口气,面容透出疲惫,扶着近侍的手,''回屋休息了。

颛顼走到小夭面前,看她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手搭在她肩上,用灵力为她去寒意,待小夭全身都暖和了,颛顼才帮她脱了帽子和大氅。

苗蒲端着一碗热汤进来:“王姬,用点……”小夭猛地把热汤打翻了。

小夭向来随和,别说发火,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苗蒲立即跪下:“奴婢该死!”

小夭疲惫地说:“不是你该死,是我该死!以后不要叫我王姬!”

苗蒲吓得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频频磕头。

颛顼说:“你下去吧!”苗蒲忙躬身退了出去。

颛顼拖着小夭往暖榻走去:“王姬,逛了半夜了,坐下休息会儿。”

小夭怒瞪着颛顼,要甩掉颛顼的手,颛顼握着不放,笑嘻嘻地看着小夭。

小夭气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还……你和着所有人一块儿欺负我!”

颛顼说:“你哪里不是了?我明日就可以昭告天下,封你为轩辕的王姬,别说王姬,你就是想做一方之王也可以,凡我所有的土地山川,你尽可挑选,我封给你。”

小夭没好气地说:“你别给我添乱!我现在烦着呢!”

颛顼问:“你很在意自己是不是王姬吗?”

“你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王姬的身份,而是……我好累!”小夭只觉得身心皆累,头搭在颛顼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颛顼也一动不动,由她靠着。

很久后,小夭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你现在还恨舅娘吗?你已经拥有了一切,再没有人敢欺负你,是不是不会在像小时候那样怨恨舅娘了?”

“我依旧会梦到她在我面前自尽了,不管我现在拥有多大的权势,我依旧没有办法阻止她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心口,依旧只能无助地看着鲜血染红她的衣裙,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父亲的墓穴。”

小夭说:“我恨她!”这个她不是颛顼的娘,而是颛顼的姑姑,小夭的娘。

颛顼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小夭,就如同他也不知道如何开解自己。那是他们至亲的人,这样的恨让他们痛苦,他和小夭都不想恨,想原谅,可理由呢?谁能给他们一个理由?

小夭说:“那时候,我虽然小,可每次蚩尤和娘见面的事我都记得,我想……我心里一直都知道真相,所以我宁愿颠沛流离,也不愿回到五神山。今夜听到离怨的话,我一面愤怒伤心,一面却是如释重负,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一件坏事,一直努力隐瞒,可又预感迟早会暴露,他就得非常辛苦,当秘密暴露时,是很可怕,可也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不用再辛苦地隐瞒了!我很舍不得父王给我的宠爱,可我也真的不想再骗他了!”

颛顼轻抚着小夭的背:“小夭,这不是你的错。”

小夭苦笑:“我一直在想,什么人敢把驻颜花封印在我体内,让我变成一个没脸的人,现在我明白了,是我娘!他肯定是想藏住我的长相,荒缪!是不是?从我出生,一切就全是谎言,他们两个轰轰烈烈地死了,一个让万民敬仰,一个让天下唾骂,留给我的就是谎言!哥哥,你说他们同归于尽前,可又想到我?可有一点点不舍得?“

“小夭,我没有办法代替他们回答你,但我知道,我不会舍得离开你。”

小夭轻声说:“我知道:”

他们相依想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小时候是小夭给颛顼依靠,让颛顼明白纵然爹娘都不在了,她依旧会陪着他,现在是颛顼给小夭依靠,让他明白纵然世人都唾弃仇视她,他依旧在她身边。

仲春之月望日,俊帝昭告天下,将高辛玖瑶的名字从高辛王族的族谱中除名,天下哗然。

虽然谣言传得天下皆知,可那毕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除了轩辕王姬复生,再没有人知道事实的真相,俊帝此举看似惩罚了小夭,却将耻辱落实在了自己身上。

自小夭出生,她就拥有大荒内最尊贵的氏之一:高辛氏。即使她颠沛流离时,即使她没有脸时,她也清楚的知道她是高辛玖瑶,可一夕之间,她失去了她的氏,和低贱的奴隶一样成为没有氏族的人。

小夭拿出留言刚传出时父王写给她的信,过去的几个月,她枕着它们,就能安心的睡着。小夭苦笑,不过小半年时间,父王就从不信变成确信。把他赐予她的一切全部剥夺了。不对!她不应该再叫俊帝父王了!他与她再无关系,她应该称呼他为陛下。

小夭把玉简递给z,"帮我毁了吧!"

z却没有照做,而是将玉简放入袖中。

小夭也没在意,说道:"其实,这样也好,本来我还想带你去五神山,现在你不用讨好那位陛下,也不用担忧一堆朝臣的反对了。"

廊下的风铃响了几声,珊瑚进来,为z和小夭奉了两碗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小夭喝着茶,轻轻叹了口气,z问:"是在为珊瑚犯愁吗?"

"我想送她回去,可她服侍了我几十年,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婢女,高辛人视我为高辛的奇耻大辱,她回去之后,只怕日子很难熬,所以我又想留下她,这几天思来想去,都还没个主意。"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愿意留下就留下,但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在军中,妹妹已经嫁人,把她留在轩辕,对她和她的亲人都不好。"

小夭没想到z已经把事情查的这么清楚,"那你说怎么办?"

"涂山氏在高辛有不少生意,像珠宝、香料这类生意都是女主顾多,一直缺女掌事,珊瑚在宫里多年,见过的宝物不胜其数眼界见识都非一般人,很适合去掌管珠宝生意,有涂山氏的名头,一般人不敢扰她麻烦,我还和蓐收打招呼,蓐收说他会吩咐下去,照顾一二。"

"就照你说的办。"事情不大,难得的是z考虑周全,让小夭放下一桩心事。

小夭把珊瑚叫进来,给珊瑚说了z的安排。z又具体说了是哪里的店铺,珊瑚听到距离父母很近,一下子哭了出来。这段日子,小夭苦,她心里也苦,小夭身边还有亲人,她却孤身一人,苦无处可诉,不管离开或留下,都是错!没想到她的苦。小夭和z都看在眼里,惦记在心。

小夭说:"你先别哭,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愿意不愿意。"

珊瑚对小夭和z磕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涂山氏的掌事是极好的差事,多少人梦寐以求,还能离爹娘这么近,我当然乐意!谢谢,

珊瑚对z和小夭磕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涂山氏的掌事是极好的差事,多少人梦寐以求,还能离爹娘那么近,我当然乐意!谢谢,王……谢谢小姐,谢谢族长!”

小夭笑道:“谢谢他是真的,我就算了!你去收拾一下,和苗莆道个别,待会儿z离开时!你就和他一块儿下山吧!”

珊瑚又磕了三个头,才出了屋子,虽然还在抹眼泪,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小夭握住z的手,摇了摇:“你再这么帮我,我迟早被你惯成个懒虫!”

z笑了笑,问道:“你上次说要帮我制作一些外伤的药丸。给幽他们用,做好了吗?”

“哎呀!我忘记了!”虽然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可居然忘记了答应z的事,小夭依旧不好意思。

z说:“现在有时间做吗?我帮你。”

小夭忙道:“我如今被外爷和哥哥拘在小月顶,有的是时间。”

她跑出了屋子,忙忙碌碌地搬运制药的器具,不知不觉中,蹙起的眉展开了,z这才放心了几分。

颛顼来小月顶时,z也在,帮小夭在研磨药材。

颛顼笑打了声招呼,进屋去找黄帝。不一会儿,屋内传来争执声。小夭诧异地抬头看去,小声对z说:第一次!“

小夭侧耳倾听,原来两人竟然是为了她在争执。黄帝想赐小夭轩辕氏,让小夭真正地变成轩辕王姬,有这个天下最尊贵的氏,也算是一种保护。颛顼却想赐小夭西陵氏,颛顼的理由是,不用轩辕氏,天下也会明白小夭是轩辕王族血脉,那些跟随黄帝和嫘祖打天下的轩辕老氏族再恨蚩尤,也不敢动黄帝和嫘祖的嫡亲血脉,可中原的氏族压根儿不会买轩辕氏的账,西陵氏是四大世家之一,对中原的氏族有很大的影响力,只要西陵氏认可小夭,就意味着很多的中原氏族都必须认可小夭。

爷孙俩为了小夭究竟该叫轩辕玖瑶,还是西陵玖瑶,吵得不可开交,小夭实在听不下去了,跑到门口,大叫:“你们问过我的意思吗?”

黄帝和颛顼都看着小夭,这才想起还需要征询小夭的意见。

颛顼说:“爷爷,孙儿说服不了你,那就让小夭自己选。”

小夭刚要开口,黄帝慈祥地说:“你不和z商量一下吗?”

颛顼立即说:“爷爷,z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黄帝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瞅着颛顼说:“你说和他有没有关系呢?”

颛顼眼中闪过一抹羞赧,气恼得竟然如孩子般抱怨:“没见过你这样的爷爷,一点都不肯帮自己的亲孙子,你还是不是我爷爷?”

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小夭忙说:“我几时说过我想要一个氏?难道我不能只有名,没有氏吗?”

黄帝和颛顼异口同声地说:“不行!”决然断然,十足的帝王口气。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对颛顼说:“看,外爷还是帮你的!”

小夭低头思索,没打算问z的意思,颛顼和黄帝是她的亲人,她得罪了谁都没关系,可对z而言,他们是两位帝王,帝心难测,小夭不想让z冒险。

小夭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选西陵氏。”西陵和涂山正好门当户对,轩辕却太尊贵了,会有太多束缚。

几日后,西陵氏的族长宣布将小夭写入族谱,小夭成了西陵家的大小姐。

轩辕国君为了恭贺西陵氏,赏赐了无数奇珍异宝,还将神农山小月顶的章莪殿赏赐给了小夭。章莪殿曾是炎帝女儿瑶姬的宫殿,章莪山以出产美玉闻名,“章莪”二字有蕴藏美玉之意,不仅和玖瑶的名字相合,还暗示了小夭如王姬一般尊贵。

自从黑帝登基,黄帝就从未颁布过政令,可对小夭的赏赐是以黄帝和黑帝两位陛下的名义赐下,圣谕上同时盖着两位帝王的印鉴,也算古往今来的一大奇观。

王母派侍女送来蟠桃酒四十八坛、玉髓四十八瓶,恭贺西陵玖瑶。王母向来冷淡,黑帝大婚时,她也只不过送了九十九坛蟠桃酒,给小夭的厚礼让众人都明白,这位徒弟在王母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当小夭被夺去高辛大王姬的身份时,所有惧小夭的人以为机会来了,可没想到黄帝和黑帝竟然毫不介意小夭是蚩尤的女儿,大张旗鼓地表明了对小夭的宠爱。

对轩辕的老氏族而言,西陵这个姓氏提醒着他们,就算小夭是蚩尤的女儿,可她更是轩辕开国王后西陵嫘祖的血脉,为保护他们而战死的轩辕王姬的女儿。以应龙和离怨为首的握有实权的重臣,将军都表明他们只认小夭是轩辕王姬的女儿,其他不管。再加上黄帝和黑帝两位陛下的态度,轩辕的老氏族很清楚,不管他们再恨蚩尤,都不能把仇恨转嫁到流着轩辕氏和西陵氏血脉的小夭身上,更不能伤害小夭。

中原的氏族面对两位帝王的圣谕心惊胆战,沐氏遗孤重伤小夭后,黄帝的冷酷再次浮现心头,知道内情的中原六大氏也想起了黑帝的狠绝,当年孤立无援的黑帝都能不惜开罪樊氏和郑氏诛杀了凶手,现在大权在握的黑帝会怎么对待伤害小夭的人可想而知。

他们无法放下对小夭的仇恨,可究竟是报几百年前的仇,还是灭族?所有氏族都做了最理智的选择。

小夭带着z游览章莪殿,传闻瑶姬爱花,虽然人已逝去了近千年,宫女们依旧将花草照顾得很好,园内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又遍布琥珀溪流,倒有几分像承恩宫的漪清园。

小夭走到湖畔,掬起一捧水,看着水滴从指间滴落,微笑着说:“父王曾对我说,他不是一般的父亲,唯一能给我的就是一国威仪,可最终他收了回去。错了,我该叫他陛下,可我总是忘记。”

z拿过了小夭的手,说道:“掬起的水终会从指间流掉,看似你的掌中什么都没有,可你不能因为结果就否认了过程,刚才你手里确确实实地掬着一捧水。”小夭怔怔不语,z将她的手擦干净,“俊帝陛下曾经是你的父亲,非常宠爱过你,那些都真实地存在过。”

小夭眼中有蒙蒙雾气:“你说得对。”

z拖着小夭坐到湖畔的草地上:“这场流言来势汹汹,揭穿了你的身世秘密,在两位陛下的安排下,你从高辛大王姬变成了西陵氏的大小姐,看似一切都结束了。可对你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纵然有两位陛下的庇护,可他们不能阻止人们敌视、嘲讽、孤立、刁难你,你需要学习如何以西陵大小姐的身份面对很多人的恨意。也许没有人敢冒着灭族之祸去挑战两位陛下的威严,可难保不会有人暗中雇佣杀手来刺杀你,你也要学习如何作为蚩尤的女儿坚强地活下去。小夭,逃避不会让一切过去,勇敢的面对它!”

小夭呆呆看了一会儿z,居然伸手掐了z的脸颊一下:“你,我刚相逢时,你的名字叫什么?谁给你起的?”

z笑道:“叶十七,你起的。”

小夭扶着心口吁气:“你是真的z!难道是因为你做了族长,怎么说话的语气这么像颛顼?”

“我一直都这样,只不过……”z笑看着小夭,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因为一个叫玫小六的人,被爱意蒙蔽了双眼。”

小夭又气又笑,捶打z,z左躲右闪,两人嬉闹着滚倒在草地上,z举起双手说:“休战!投降,我投降!”

小夭四肢舒展,仰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其实,我早知道你是个奸猾的!只凭琴棋书画,哪里能让赤水丰隆、离戎昶那帮世家的未来族长对你言听计从?只不过你从未把你精明强势的那一面展露在我面前,我倒真常常忘记了你其实也可以和他们一样。”

z坐在小夭身旁,低头看着她:“小夭,不管日后碰到猛兽,还是遇到悬崖,我想你知道,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小夭唇角含笑:“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西陵氏吗?”

z含笑说:“我知道。”

小夭抬起一只手,z握住了,两人默默不语,任由温暖的阳光将他们萦绕。

第三部 思无涯 第三章 花开花谢故人别 季春之月,二八日,防风意映病危,防风族长赶往青丘,探望女儿。

两日后,涂山长老和防风族长一起宣布防风夫人病逝。

大荒内各大氏族都派了人去吊唁,可真正为防风意映伤心的人没有几个,所有人关

心的是未来的涂山族长夫人会是谁。中原风俗:妻死,夫为妻齐衰杖期,一年后方可再娶,可一些性急的族长已经托人去询问涂山长老,打探璟的喜好。

办完葬礼,璟从青丘返回,依旧常居于轵邑。

有黄帝的允许,璟出入神农山很方便。他每日都来小月顶,却不是陪小夭,而是在黄帝的要求下,陪黄帝下棋。用神族特制的棋盘,方寸棋盘就是一个世界,天地山川都在其中,可四野征战、逐鹿天下,下完一局棋常常要几个月。

小夭窝在他们身畔,看看医术,打打瞌睡。

一日傍晚,一局棋终于结束。

黄帝凝视着棋局叹道:“可惜,你志不在此;可庆,你志不在此!”

小夭端着酸梅汤过来,探头看了看棋局,什么都没看明白,问道:“谁赢了?”

璟说:“当然是我输了。”

小夭甜甜一笑,先将一碗酸梅汤奉给黄帝,再递给璟一碗。

黄帝突然不满的说:“中原风俗最讨厌,守丧有何意义?若心里真存了亡者,世人不让守,也自会惦念一辈子。若心里无亡者,就算守了一年、三年又如何?还不是人前哀戚,人后作乐?在这些事情上,西北的氏族要比你们看得通透,亡夫去,只要小寡妇乐意,就是坟头土未干,都可以再洞房花烛,所以部落里多的是早上喝丧酒,晚上喝喜酒的事。”

小夭一口酸梅汤笑喷了出来:“外爷,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人说老小孩老小孩,如今我算是信了!”

黄帝看着小夭摇摇头:“你啊,我这是在为你操心!”

小夭有些脸红,嚷道:“我又没急着出嫁!”

“你不着急,有人着急。要不然为什么明明防风意映还活着,他却急急地发丧?”

小夭飞快的瞟了一眼璟,嘟囔:“他也是看防风意映太可怜了,才出此计策,防风意映死了,就不用再祭养识神,能看着儿子长大。”

璟却坦然说道:“帮防风意映只是顺便,我的主要目的是想尽早迎娶小夭。”

小夭想瞪璟,可目光与璟一碰,心突突地跳着,有些羞恼,更多的是甜蜜,她低下了头,装作专心致志地喝酸梅汤,双颊却尽染霞色。

璟对黄帝说:“陛下,有一事请求。”

黄帝说:“讲!”

“我想带小夭出去走一走。”

黄帝沉吟不语,璟说:“我知道陛下担心小夭的安全,但小夭不可能永远躲在神农山。这几个月来,小夭把丢掉的箭术又捡了起来,也一直在炼制各种毒药,一点自保之力是有的。”

黄帝叹道:“我一直知道圈养的羔羊,雄鹰一定要放养,也一直希望我的子孙都是雄鹰。可也许年纪大了,总是不放心。”

“若陛下不放心,可以派侍卫暗中跟随我们。”

小夭不满的囔道:“外爷,你可别忘记了,我独自一人在外流浪了几百年,我是自己养大了自己!”

黄帝道:“小夭是该出去散散心,你们去吧!”

璟忙行礼,”谢陛下!”

颛顼听闻小夭要和璟出去游玩,不同意,可黄帝已经答应了小夭和璟。小夭又不停地央求颛顼,颛顼无可奈何下,只得放行,条件是小夭必须带潇潇和苗莆随行。

仲夏之月,璟带着小夭离开了神农山。随行的有静夜、胡珍、胡哑、潇潇、苗莆。

一行人一路南行,一直行到了赤水,在赤水乘船,继续南行,进入了高辛国界。

小夭惊疑不定的问璟:“你这究竟是要去做生意,还是另有打算?”

璟笑道:“生意要做,别的打算也有。”

“什么打算?”

“打算之一就是游山玩水。”

小夭走到船头,眺望着熟悉的景致,气闷的说:“天下好山好水多的是,何必眼巴巴地带我来高辛?难道你不知道这方土地上,从国君到百姓都不欢迎我吗?”

璟将一瓶亲手酿造的青梅酒塞到小夭手里,搂住了她的腰:“赤水秋赛那一年,你离开时,我很想去送你,人到了码头,却只能坐在马车里,让侍从把一篮子食物送过去。本想远远看你一样,可只看到颛顼、阿念、丰隆、馨悦四人话别,知道船消失在赤水上,也没有看到你。明知道这一去你就会恢复王姬身份,我和你不见得能有缘分,心里很难受,却不停地安慰自己,将来我会陪着你一块儿再走一次这条路,也会亲口告诉你,那天我去送你了。”

小夭鼻子有点发酸,倚在璟怀里,一边喝着青梅酒,一边看着两岸景致飞掠后退。

一路行去,璟还真的是游山玩水,并不急着赶路,时不时让船靠岸,带小夭去寻幽探秘。

虽然小夭曾在大荒内流浪百年,可只在中原一带游荡,并未真正在高辛游玩过。璟却不一样,自小被作为未来的族长严格培养,刚懂事就跟着涂山氏的商队行走于大荒内,不管是毒虫恶兽聚集的九黎,还是风云变幻的海上,他都曾经走过,这一次带着小夭游玩,就像是旧地重游,哪里有好看的景致,哪里有好吃的食物,他都一清二楚,凡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一点不需要小夭操心。

自母亲离去后,小夭第一次觉得她依旧可以做个孩子,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吃喝玩耍。

晚上,两人露宿在山顶。

小夭笑道:“给你露一手!”她像只猿猴般,攀上树去挑地方,打算在树上歇息。

璟却拿出一个一尺长的玉筒,拧开盖子,几只蜘蛛爬了出来,挥舞着八只脚,在树与树之间忙碌。

小夭辨认了一下:“盘丝蛛?你要纺纱吗?”大荒内,和鲛绡齐名的盘丝纱就是用盘丝蛛吐出的蛛丝纺成,薄如蝉翼,柔若流云,水火不伤,刀砍不断,十分珍贵。

璟飞跃到小夭身旁,揽住她,将带着寒意的山风挡在了外面:“这是我小时养的盘丝蛛,不过养它们可不是为了纺纱。”

小夭目不转睛的看着,八只蜘蛛一边吐丝,一边忙忙碌碌地织网,它们就如世间最灵巧的织女,不过一盏茶功夫,一张精巧的网就织好了。

八只蜘蛛向着璟爬来,璟给它们各喂了一滴玉髓,八只蜘蛛好像很满意,摇摇晃晃地爬回了玉筒里。

小夭打量着蛛网,不知道璟用什么常年喂养盘丝蛛,它们吐出的蛛丝是海蓝色。这张海蓝色的蛛网呈八卦形,八个角与树桠相连,中间悬空,蛛丝横竖有序,呈细密的格纹,却又一圈圈交缠,犹如涟漪,朦胧的星光下,整张蛛网好似一匹精美无比的蓝色绸缎。

小夭左看右看,都想不出璟要这么一张蛛网干什么,困惑的问:“你打算带回去做衣衫?”

璟笑,猛地抱住小夭向下跃去,小夭还未来得及惊呼,就发现自己掉到了蛛网上,非常舒服,就像躺在一张柔软的睡榻上。

小夭好奇的摸着蛛网,不但柔软,还带着一点暖意,她大笑起来:“璟,你小时也真是个淘气的,竟然想出这种露宿荒野的方法,不过,也只有你们涂山氏才住得起。”

璟眼中有对过去的缅怀和伤感,微笑道:“母亲和大哥一直很纵容我。”

小夭仰躺在盘丝榻上,望着头顶的广袤苍穹,璀璨星辰。

自从流落民间,小夭露宿过无数次,露宿在她眼中,并不是风雅有趣的事,而是无家可归,意味着各种危险,睡觉时要保持警醒。可今夜,露宿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小夭低声说:“璟,这段日子我觉得我好想变得小了,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是在娘身边。”

璟猛地咳嗽了几声,无奈地说:“这实在不像是夸我。”

小夭翻了个身,两人四目相对,她含着笑说:“不是说你想我娘,而是说……就像小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忧虑,每天都很快乐。”小夭唇畔的笑意渐渐地消失,“一切都像是做梦,我真怕像以前一样,一下子梦就醒了。”

璟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说:“这不是梦,我们会这样一直走完一辈子。”

小夭微笑:“嗯”

山风摇着他们的盘丝榻,两人相依相偎,看着满天星斗为他们而璀璨。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个多月后,季夏之月的月末,璟和小夭的船行到了归墟海中。

再往东南行驶,就要进入五神山的警戒区域,一直听命行事。从不多言的潇潇委婉地对璟说:“族长,如果想去海上游玩,不如往北行,东海的风光也是极好。如果要谈生意,不如让小姐在这里等候。”

璟说:“也好。”

璟命大船改变了航道,向北行,去东海。他带着静夜和胡哑乘小舟去五神山,等谈完生意,他会去东海与小夭汇合。

小夭站在船尾,目送璟远去。一叶小舟,与大船背道而行,不多久,小夭和璟就在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等小舟驶入五神山的区域,蓐收乘船来迎接,璟带着静夜和胡哑上了蓐收的大船。

快要到五神山时,璟对蓐收说:“还请大人先去向陛下奏报一声,就说涂山璟和西陵玖瑶求见。如果陛下愿意接见,我们再上去。如果陛下不愿意接见,我们立即原路返回。”

蓐收愣住了,一直站在璟身后的静夜上前两步,摘下了人面蛛丝织成的面具,微笑着说:“蓐收大人,很久不见,近来可好?”

蓐收沉默了一瞬,说道:“我这就去见陛下。”他再顾不上礼节,召唤出坐骑,闪电一般消失在云霄中。

小夭站在船头,看似一脸平静,心中却忐忑不安。璟拍了拍小夭的手,示意她不要多想。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当船到达山脚时,蓐收恰恰返来。

小夭看似一派泰然,心里却全是紧张。蓐收微微而笑,对小夭和璟说:“陛下请两位上山。”

小夭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心未及放松,又被另一种紧张盘踞,竟然不敢登上云辇,璟先上去,伸出手,鼓励的叫道:“小夭”

小夭的心安定了几分,握住璟的手,跃上了云辇,不过盏茶的工夫,云辇停在了承恩宫的朝晖殿前。

蓐收说:“陛下在里面。”

璟对小夭说:“在这里等我。”

小夭点点头。

璟走进大殿时,留意到俊帝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璟行礼,说道:“小夭在殿外。我想先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

俊帝无喜无怒,平静地看着璟。

璟道:“前段日子,我尽我所能,搜集了一些陛下和蚩尤的资料,不管是陛下,还是蚩尤,都多智、多疑,小夭的母亲想要瞒过天下,不难!想要瞒过你们,绝不可能!除非有人帮她。我推测,小夭刚出生时,陛下就知道小夭是蚩尤的女儿,正因为有陛下帮助封印住驻颜花,幼年的小夭才能酷似陛下。”

俊帝的表情依旧是无喜无怒,淡然地说:“你的推测正确,是我和阿珩将驻颜花封印在小夭体内。”

阿珩想来是轩辕王姬的小字,璟说道:“世人皆以为,陛下是不知道真相,才把小夭当成了亲生女儿,却不知道陛下是明知道真相,依旧把小夭看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我能推测出是黑帝陛下让流言传遍大荒,多智如陛下自然也能看破,我能猜度到黑帝陛下的用意,多疑如陛下自然也能想到。”

璟跪下,行大礼::“璟谢过陛下对小夭的关爱保护。”璟是涂山氏的族长,见到黄帝和俊帝只需行天揖礼,无须行跪拜礼,他现在却向俊帝跪拜。

俊帝无丝毫动容,抬了抬手,示意他坐:“族长专程来见我,就是说这些废话吗?”

璟坐下后,说道:“小夭知道自己是蚩尤的女儿后,一直很悲痛,现如今看似平静了,其实只是用外表的不在乎掩饰内心的在乎。陛下知道小夭是什么性子,她并不在乎自己的父亲是帝王还是魔头,她伤心的是不管母亲还是父亲,都遗弃了她,留给她的只是谎言。还有一份她不肯承认的伤心,是因为蚩尤。蚩尤是她的父亲,可她对蚩尤的了解和天下人一样,只知道他是暴虐嗜杀的魔头。这世间,知道小夭父母之事的人只有陛下了。陛下,我求您把过去的事告诉小夭。”

俊帝的右手无意识的摸着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环,视线越过璟的头顶,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无喜无怒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可因为眼神的空茫,透出了沉重的悲怆。半响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阿珩真的想让小夭知道一切吗?我一直以为阿珩想让小夭无忧无虑地生活。”

“从小夭出生起,就注定她不可能如阿念一般。现在小夭已经长大了,不管真相多么残忍,都请告诉小夭,唯有真相才能让小夭解开心结,活的平静。”

俊帝喃喃问:“她长大了?”阿珩生小夭时难产,小夭出生后,阿珩昏迷了一年多,是他带着小夭吃,带着小夭睡,阿珩,为什么我觉得小夭依旧是需要小心保护的女儿?可是,她的确已经长大了!

璟刚要说话,又听到俊帝说:“阿珩,我们的女儿是长大了!”璟这才意识到俊帝刚才的话不是在问他。

俊帝对璟说:“你出去吧!”

璟试探地问:“我让小夭进来见陛下?”

俊帝挥了挥手:“你们下山,船会送你们到赤水。”说完,无可奈何地出了殿门。

小夭看他出来,立即迎上前:“父……陛下和你谈什么生意?竟然说了那么久?他……我现在就进去吗?”

璟抱歉地说:“陛下让我们下山,说船会送我们去赤水。”

小夭心里十分失望难过,却做出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早就和你说了,这片土地上从国君到百姓都不欢迎我,算了,不见就不见,我们走吧!”

从云辇下来,小夭看到一艘刻着高辛青龙部的徽印的船停在海中,蓐收凝水为桥,请璟和小夭上船。

小夭走得飞快,好似一刻都不想停留。璟边走边思索,不明白他究竟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让俊帝改变了心意,竟然将他和小夭赶下山。

待小夭和璟上了船,船立即出发,向着西北行去。

小夭对蓐收说:“我们自己会回去,你送我们出了五神山就行。”

蓐收一板一眼地说:“陛下的旨意是到赤水。”

小夭恼怒,叫道:“璟。”

璟心内一动,拉着小夭走开,低声问:“你还有心情去东海玩吗?”

小夭摇了摇头。

璟说:“那我们就借他们的船行一程吧,掌舵的是神族,船速很快,一路不停的话,不过三四日而已。”

小夭苦涩地说:“我只是觉得,他们这样子好像生怕我在高辛境内逗留一样,非要亲自押送到赤水。”

璟沉默了一瞬,指着海面上呼啸而过的一群海鸟说:“看!”

小夭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水天辽阔,万物自由,烟霞缥缈中,五神山若隐若现,想到这样的美景此生只怕是最后一次看了,不禁凝目细望。

四日后,船进入赤水,小夭本以为蓐收会找个码头靠岸,让他们下船,不想蓐收竟然逆流而上,丝毫没有靠岸的意思。

小夭惊疑不定,但看璟一派淡然,索性不再着急,等着看蓐收究竟想干什么。

船向着赤水城的方向行去,当年,蓐收送亲时,走的就是这条水路。小夭倚着栏杆,还有闲心打趣:“蓐收,你难道还耿耿于怀我逃婚了?想把我押送到赤水家,让他们惩治一番?如今的我可是人见人嫌,赤水家不知道多感激我当年逃婚呢!”

蓐收正和璟说话,全当没听到她的打趣,反倒璟似笑非笑地瞅了小夭一眼,瞅得小夭不好意思起来,扭头去看岸上的风景。

因为水汽充沛,土地肥沃,两岸一直郁郁葱葱,突然,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出现。

小夭记得,她和颛顼第一次来赤水秋赛时,看到过这片荒漠。小夭问璟和蓐收:“你们知道这里为什么有一片荒漠吗?”

璟说:“传闻里面住着一个大妖怪。”

小夭的眼睛突然直了,璟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竟然看到了俊帝。他一袭普通的白袍,迎风而立,眺望着荒漠尽头,没有帝王的威严,反倒有几分江湖游侠的落拓不羁。

璟作揖行礼:“陛下。”

俊帝向着小夭走去,抓住了小夭的手,带着小夭飘起,飞向河岸,璟赶紧跟上。

待三人落在岸上,璟回头看去,船没有减速,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向着前方行去,船员在甲板上忙忙碌碌,准备着到了码头卸货。

小夭抽了下手,俊帝没有松开,小夭赌气地说:“你都已经不承认我是你女儿,干嘛抓着我不放?”

俊帝拉着小夭向沙漠深处走去,小夭拗不过他,只能跟随而行。

刚开始,地上还有些骆驼刺之类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可随着他们的行走,渐渐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小夭将一块绢帕扔出去,绢帕立即燃烧起来,还没落到地上,就化成了灰烬。小夭目瞪口呆,这才明白俊帝为什么握着她的手不放,如果不是有俊帝的灵力保护,只怕她已经被烧伤了。

小夭不禁问道:“父王,你要带我去哪里?”话说出口,才发现叫错了,可再改口已经晚了,索性紧紧地闭起了嘴巴。

俊帝温和的看了小夭一眼,没有回答小夭的话,却说道:“我是高辛的大王子,我的母亲是父王的结发妻子,听说他们感情非常好,可惜母亲生我时去世了。没有多久,常曦部的一对姊妹花进了宫,父王有了新欢。自小到大,我在宫内总是出着各种意外,好几次险死还生。后来,在舅父的帮助下,我离开了五神山,在大荒内四处流浪。我开了个打铁铺,以打铁为主,你大舅舅来找我修补破剑,我们在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成为了至交好友……”

小夭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

“你娘是轩辕唯一的王姬,比我小了一千多岁,在你娘刚出生时,你大舅舅就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做我妹夫吧’!几年后,因为俊后和几个弟弟,我又一次差点死了,你大舅舅来看我时,正式提议,让我和你娘定亲。他对我分析,我能借助轩辕王姬的身份让自己多几分生机,他也可以借助我高辛大王子的身份保住母亲和弟弟,我同意了你大舅舅的提议。与其说是我和你娘定亲,不如说是出境艰难的我和青阳对外宣布,结成了联盟。那时,你娘才刚会走路,话都不会说,说老实话,我完全无法想象娶她,所以一直没把这亲事当真……”

在俊帝的讲述中,过去的时光犹如一幅画卷在小夭眼前徐徐打开,那些早已逝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在她眼前一一上演:大舅舅青阳,二舅舅云泽,四舅舅昌意,外祖母嫘祖,还有调皮贪玩的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夭闻到了焦糊味,侧头看去,只见俊帝的白衣已经发黄,嘴唇好似几日几夜没有喝水,干枯开裂,她一边急急叫道:“父王!”一边回头去找璟,看到璟脸颊通红、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好似走在滚烫的炮烙上,有青烟冒出。

小夭在顾不上听故事,叫道:“父王!快停下!再走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俊帝回头看向璟,问道:“你还能坚持吗?”

璟勉强地笑着,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可以。识神九尾白狐跑了出来,紧紧地皱着眉头,趴在璟的肩头,璟的气色略微好了几分。

俊帝继续前行,小夭惊恐地说:“父王,越往里走只会越炙热。”

俊帝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紧紧地握住小夭的手腕,一边淡淡地讲述着他和阿珩的故事,一边带着小夭飞掠向前。

往前看是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往后看依旧是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也许因为太过炙热,连蓝天都变了色,透着橙红的光,合着漫天发红的黄沙,整个世界万物寂灭,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因为有俊帝的灵力保护,小夭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多么热,可看到父王和璟的样子,毫无疑问,那种酷热可以焚毁一切,领万物不生。

璟肩膀上的九尾白狐在慢慢缩小,最终消失不见,璟猛地吐出一口血,脚下腾起火焰,俊帝一把握住了璟的胳膊,火焰熄灭。

俊帝左手拉着璟,右手拉着小夭,依旧全速向前。小夭清楚地看到他的外袍正在一寸寸变成灰烬,他胳膊上的肌肤犹如干旱的大地,一点点龟裂开,血慢慢地涔出,染红了他的衣衫。

小夭哭喊:“父王,你是一国之君,难道你想置高辛百姓不羁,死在这里吗?”

俊帝的脚步微微一顿,继而越发迅疾地向前飞掠。

小夭看到俊帝的两只手已经干枯如老藤,只见黑骨,不见血肉,小夭哭求:“父王,父王,求你停下!求你停下……”

俊帝听而不闻,小夭边哭边骂:“你根本不是我爹,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放开我、你凭什么抓着我,你放开我……”

俊帝脚步踉跄、灵力难以为继,却依旧抓着璟和小夭挣扎着向前。

他的神情与往常截然不同,不再是无喜无怒地俯瞰众生,而是迷茫悲伤,执着急切,就好像一个人失去了最宝贵的宝物,正在焦急地寻找。

到这一步,连退路都寻不到时,小夭反而什么都叫不出来,只能随着俊帝,踉踉跄跄地向前行,可小夭真的不知道俊帝要寻觅什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俊帝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带着璟和小夭都摔倒,幸好璟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一点,他匆匆拉着小夭一把,小夭才没有受伤,可俊帝的一条腿被严重炙伤,几乎变成枯骨。

小夭掏出怀里的玉瓶,想把里面的药液倾倒在俊帝的腿上,可药液刚离开瓶子,都没有来得及落下,就化为了水汽,消失不见。

小夭悲愤地大叫:“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俊帝想站起,却难以站起,他眼中满是悲痛,仰望着橙红的天,茫然不甘: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真主在里面,为什么连她是生是死都不让我知道?

璟突然指着左手边,惊叫道:“陛下,你看!你看!”

顺着璟手指的方向,在橙红的天和橙黄的地之间,有一片桃花林,轻如烟、灿如霞、娇如脂、明媚芳菲,动人心魄。

小夭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在这万物俱灭的地方竟然有一片桃花林?

俊帝悲痛绝望的眼眸中霎时透出了璀璨的光华,他扶着璟的胳膊,站了起来,三人不发一言,不约而同的朝着桃花盛开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跑去。

待进入桃花林,璟和俊帝都扑倒在地,奄奄一息,反倒灵力低微的小夭完好无损地站着,只头发和衣裙有些枯焦。

璟觉得身周依旧是焚毁一切的炙热,只不过在这桃花林内,有了水灵和木灵,他可以召集水灵,布置阵法对抗炙热,不像在那万物俱空的荒漠中,只能依靠自己的灵力去对抗。

璟顾不上休息,急急的设置了一个简单的阵法,正要把小夭拽进阵法内,却看到小夭神态自若地漫步在桃花林内,像是在春日郊游。

璟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他肯定小夭灵力低微,几乎觉得小夭是绝世高手。

璟问道:“小夭,你没觉得热吗?”

热?没有啊!我觉得一进桃花林就很凉爽了,像神农山的春天。”小夭说着话,桃花簌簌而落,纷纷扬扬,犹如飘雪,将小夭笼罩其间,小夭不禁伸出手,接着落花。

难道是他感觉特异?璟疑惑地看向俊帝。俊帝坐在一个水灵汇聚的八卦阵中,显然俊帝也感受到身周依旧炙热,可他对小夭的异常,没有丝毫奇怪,默默地看着小夭,眼神悲喜难辨。

小夭问:“你们打算在这里疗伤吗?等伤好后我们再继续往前走?”

璟苦笑,疗伤?勉强自保而已。

俊帝微笑道:“小夭,我们不是在疗伤,这里并不比荒漠里凉快多少。”

“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小夭一脸茫然,“这些桃花开得多好,比神农山上的桃花都开得好。”

俊帝凝望着桃花林,默默不语,满眼哀伤。

璟精通阵法,仔细观察着桃花林,不禁对设置桃花阵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古怪的桃花生长在绝境中,自成一格小天地,于死地创造了一份生机,封锁住了妖怪的恐怖妖力,可令他奇怪的是,这阵法又有保护那妖怪的意思。如果他继续往里走,桃花林势必不会再让他汇聚水灵,甚至他会面对桃花林的绞杀。

璟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向着桃林深处走去,果然,水灵在迅疾的流失,像是严厉的警告,璟又试探地走了几步,桃林好似突然发怒了,千朵桃花瓣化作了利刃,向他飞来,小夭大惊失色,没来得及多想,飞扑到璟身上,把他压倒在地。

漫天绯红飞罩而下,却在就要刺穿小夭时,所有利刃又变作了柔软的花瓣,犹如江南的雨一般温柔的坠下,落得小夭和璟满身满脸。

璟突然想到,好似就是从他们走进来时,桃林才一直有落花飘扬,也许不是因为他们惊动了阵法,而是这些落花只是为了小夭而坠落。

璟明白了为什么小夭感受不到一丝热气,他对俊帝说:“陛下,桃林……在保护小夭。”就如刚才在荒漠中,俊帝用灵力保护小夭一般。

小夭满眼困惑:“父王,这究竟是哪里?”

俊帝说:“小夭,我想……你娘应该还活着。”

小夭盯着俊帝。

俊帝又说了一遍:“你娘还活着。”

世界安静得好像停滞了!

小夭的心飞快的沉了下去,沉到了世界的尽头,让她连喘息都困难。

她听见桃花瓣坠落在肩头的声音,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你说什么?”

“你娘还活着。”

小夭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般地在跳动,是喜悦吗?可为什么更多的是悲伤和愤怒?她觉得自己很平静,甚至在平静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悲伤,难道不是赢高兴吗?可她也听见了自己疯子般地大叫声,“我不相信!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接我?你骗我!你骗我……”

俊帝悲伤地看着她。

小夭已相信,娘的确还活着!可是这一刻,小夭真的宁愿她死了!至少小夭有借口原谅她。

“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接我?为什么不要我了?她知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被人咒骂是孽种,被很多人追杀,我没有脸,为了一点食物和狼群打架……我被关在笼子里养了三十年,连畜生都不如!辛苦修炼的灵力被散去,被逼着生吞各种恶心的东西……她不是我亲娘吗?我被人折磨羞辱时,她在哪里?难道她生下了我,就是为了让我去受这些折磨羞辱吗……”

小夭以为经历了一切,已经足够坚强冷酷,可原来,这世间有些痛,就算把心藏在层层的硬壳里依旧躲不开,她以为再不会为过去的事情掉眼泪,所有的泪在无数个孤单无助的深夜里已经落尽,可原来,当痛被层层扒开,她依旧会哭泣,会痛苦。

小夭朝着桃花林外奔去,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永远离开!

璟想抓住她,可在这桃花林内,小夭来去自如,他却步步艰难,根本抓不住小夭。

“小夭,站住!”俊帝拦在小夭面前,喝道。

小夭推开俊帝,依旧向着桃花林外跑去:“我恨她,我恨她!从她抛弃我那一日起,我就没有娘了!不管她生她死,都和我没关系!不管她是英雄还是荡妇,也不关我的事……”

“啪”一声,俊帝一巴掌甩到了小夭脸上。

小夭的脸火辣辣的疼着,她不能相信地看着俊帝。从小到大,俊帝对她连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在荒漠中,他宁可自己重伤都先用灵力护住她,可现在,他居然为了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动手打了她。

小夭倔强地瞪着俊帝:“她几百年前就休了你,她不要你!”

“你娘是不要我,可她从没有想抛弃你!如果不是为了你,她何必要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活着?你看看这里的天,再看看这里的地,你觉得这是人活的地方吗?”

小夭呆呆地看着俊帝,俊帝的一只腿干枯如柴,两只手像枯藤,这是一个灵力高强如俊帝也待不过一天的地方,娘亲却日日夜夜在这里,已经待了几百年。

小夭心内的愤怒不甘都烟消云散,唯有悲哀如烈火一般,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猛地转身,向着桃花林的深处奔去,边跑边大叫:“娘!娘!娘……我来了,我来了,你的小夭来了……”

漫天桃花飞舞,就如江南四月的烟雨,绵绵没有尽时。

小夭在桃花林内一遍遍呼唤:“娘,娘,娘,我是小夭……”

一袭青色的身影,出现在绯红的桃花雨中,小夭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那一天绯红中的一抹青色。

隔着漫天花雨,她的身影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她走得迟疑小心。

终于,她接近了小夭,却隔着一长段距离,就停住了。桃花雨越落越急,她的面目笼罩在桃花中,小夭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小夭张了张嘴,喉咙发涩,什么都没有叫出,小夭向前走,桃花瓣温柔却坚决地把她向后推,她一步都动不了。

俊帝在小夭身后唤道:“阿珩,是你吗?”

好一会儿后,嘶哑的声音响起,就好似她的嗓子曾被火烧过:“少昊?”

“是我!”俊帝的声音在发颤。

“你老了。”

俊帝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你……可还好?”

“很好。”

非常平静、非常淡然,就好似他们真相逢在江南烟雨中,纵然年华逝去,可故交重逢,依旧可以欣然道一声好。

俊帝说:“我带小夭来见你。”

青色的身影默默伫立,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只看到她身周的桃花瓣飞来飞去,犹如朝云散、暮云合,变幻无端。

小夭拨开越来越多的花瓣,努力挣扎着往前走,青色的身影却好似被吓了一大跳,立即向后急退:“别,别过来!”

小夭大叫:“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偏要过去,偏要!你为什么要躲在桃花里,让这些桃花散开!”

“小夭,听话!”

小夭小时常常听到这句话,“小夭,听话!”她调皮捣蛋时,娘会这么说;她只想吃零食不肯吃饭时,娘会这么说;她不肯叫颛顼哥哥时,娘会这么说……那时,娘的声音温柔动听,不像现在这样嘶哑难听。

小夭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没有像小时候一般和娘扭着干,而是真听话,停住了脚步,只是口气依旧如小时一般倔强别扭:“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我体内有太阳之火,能把原本水草丰美的土地变作千里荒漠。距离太近,会伤到你。”

小夭脑内轰然巨响:“你……你是……那只旱魃大妖怪?”

“世人叫我旱魃吗?想来是了。”

小夭问:“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嗯。”

“你没有去接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对吗?”明显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可小夭依旧要亲口问出,她等这个答案等了太久。

青影好似知道小夭的痛苦,不自禁的伸出手,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立即缩回手,痛苦地后退:“我体内有太阳之力,所过之处,万物俱灭,不能出去,只能在这里等你,我等了四百年,就是想亲口告诉你,娘对不起你,小夭,娘这一生,没有亏欠国家子民,却独独亏欠了你和你爹,娘对不起你……”

四百多年后,小夭终于等到了她要的解释,她曾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这一刻,一切都释然,小夭泪流满面,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娘!”

青色的身影猛地颤了一下,萦绕在她身周的桃花零乱飞舞,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和她一块儿悲伤。

小夭哭着问:“娘,四百年来,你就一直一个人在这里吗?”

“不是一个人,你爹陪着我。”

小夭下意识的回头看俊帝,又立即反应过来,不是这个帝王爹,而是……小夭急切地问:“蚩尤也还活着?”

阿珩能理解小夭的心结,并未对小夭的称呼动气,却也未回答小夭的问题,而是问道:“你身后的男子是谁?”

小夭回头看璟,一阵心慌紧张,一阵羞涩甜蜜,就像是和情郎幽会,被父母当场抓到的小女儿,又羞又怕。

俊帝说:“他叫涂山璟,青丘九尾狐涂山氏的族长。”

璟对阿珩行跪拜大礼:“晚辈见过王姬。”

阿珩抬了下手:“你是一族之长,不必如此。”

俊帝道:“他想要你最宝贝的东西,自然要如此。”

阿珩看璟随在小夭身后,长跪不起,自然明白了一切,心情复杂,一时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小夭和璟忐忑不安地跪着,半晌后,小夭终于按捺不住,叫道:“娘?”

阿珩如梦初醒,问道:“他待你好吗?”

小夭说:“好,很好。”

阿珩问:“没有别人待你好了吗?为什么是他?”

小夭说:“只有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舍弃我。”

阿珩似乎笑了一声,叫道:“璟!”

“晚辈在。”

“请照顾小夭。”

这是表示认可他了?璟愣了一愣,连磕了三个头,喜悦地说“晚辈一定做到。”

阿珩问:“颛顼呢?颛顼在哪里?”

小夭说:“颛顼已经登基为轩辕国君,如今常居神农山。”

阿珩沉默了一瞬,问道:“你外祖父什么时候去世的?”

“外祖父还活着。”小夭唇齿伶俐,将黄帝如何禅位给颛顼活灵活现地讲了一遍,又讲了一些黄帝和颛顼如今的情形。

阿珩问道:“颛顼娶妻子了吗?”

也许因为已经说了一长串话,小夭变得活泼了许多,话痨本色也恢复了,“哎呀”一声,未说话先笑:“娘,你绝对做梦都想不到!你应该问颛顼现在究竟娶了多少个女人,而不是问他娶妻了没有。”小夭说得兴起,也不跪了,盘腿坐在地上,掰着手指头数给娘亲听,“往后神农氏,王妃有中原的曋氏、姫氏、姜氏、樊氏,北边的方雷氏、离戎氏,西边的竖沙氏、小月氏,还有……唉!反正多的得我都记不清楚了!”

阿珩轻叹了口气,有知道颛顼一切安好的欣悦,也有难掩的惆怅:“他和四哥、四嫂都不像。”

小夭看俊帝,娘亲的这句话只有熟知几个舅舅的俊帝能评判,俊帝说:“颛顼的容貌像昌意,性格却是像青阳,也有一些地方像我,不过比我和青阳都强,兼具了我们的优点。”

刚才小夭讲述黄帝禅位给颛顼时,已经告诉过娘亲,颛顼在高辛长大,是俊帝的徒弟,阿珩道:“谢谢你照顾、教导颛顼。”

俊帝的声音十分痛楚:“你知道……不必,是我欠青阳和昌意,还有你的。”

小夭说:“娘,我现在医术很好,一定能找到办法治好你,等娘身体好了,就能见到颛顼了。”她又急切地问:“蚩尤呢?娘不是说蚩尤一直陪着你吗?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阿珩温柔的说:“你一进桃林,你爹爹就在陪着你了。”

小夭疑惑的四处看:“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阿珩看璟还老老实实的跪着,说道:“璟,起来吧!”

璟恭敬的站起,阿珩对俊帝说:“少昊,我想和小夭单独说会儿话。”

“好!”

俊帝和璟走开,坐到了不远处的桃树下,隔着飞舞的桃花,能模糊看到小夭和阿珩,却听不到她们说什么。

阿珩温和地说:“小夭,你想知道我和你爹爹是如何认识的吗?”

小夭点点头,又想起两人隔着桃花瓣,不见得能看清,忙说道:“想知道。”

“我是轩辕黄帝的小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哥,可惜二哥云泽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大哥青阳对我十分严厉,母后和四哥昌意却对我十分纵容,我自小贪玩,常常偷跑下山,母后从来不管。我取母后的氏,化名西陵珩,在大荒内四处游玩,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满天,再去博父国的路上,我遇到一个红袍男子……”

在娘亲的讲述中,小夭随着少女阿珩,经历着她和蚩尤的悲欢离合。

那个叫蚩尤的男人,渐渐地和小夭幼时的记忆重叠,变得不再陌生。

当阿珩和蚩尤在九黎的桃花树下约定,年年岁岁相逢于桃花树下,小夭既为他们高兴,又为他们伤悲。

当阿珩听闻黄帝要她出嫁,她打伤大哥逃出轩辕山,在桃花树下等候一夜,蚩尤却因为炎帝突然驾崩,失约未来,小夭为他们着急。

当阿珩为了母亲和哥哥,选择了出嫁,在玄鸟搭建的姻缘桥上,蚩尤来抢婚,却因为灵力不敌少昊,被少昊打落到河里,小夭为他们难过。

当阿珩和少昊在新婚中约定,只做盟友,不做夫妻,小夭即为阿珩和蚩尤庆幸,也为那个叫少昊的男子难过,那时的他不知道,他将为这个决定终身遗恨。

……

小夭的泪水无声而落,大舅舅的死,四舅舅的死,蚩尤的痛苦,母亲的绝望……

到后来,小夭已经哭得双目红肿,阿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他身后是神农;我身后是轩辕。他,不能背弃神农;我,无法背弃轩辕。所以,我们只能在战场上决一死战。对不起,小夭,娘骗了你,在玉山和你告别时,娘已是存了死志。”

“那……爹呢?”

听过蚩尤和娘亲所经历的悲欢离合、生死聚散,在小夭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她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自己是蚩尤的女儿,一声“爹”叫的自然而然。

阿珩说:“我没问过他,不过,应该不是。他那人太狂傲,不是随意赴死的人。但最后,却是他死了,我还活着。”

小夭急急地说:“可娘说过四百年来不是你一个人,爹一直陪着你。”

“我为了挽救轩辕,唤醒了身体内的太阳之力,太阳之力太庞大,纵然神族也无法承受,我的神智丧失,变成了一个没有心智的魔,所过之处,一切成灰,你爹爹为了救我,用自己的心换去了我被太阳之力毁灭的心。我答应过他“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本想随他而去,可他要我活下去,他说‘我自己无父无母,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阿珩扶着桃树,站了起来,对小夭说:“小夭,你的父亲一生无愧天地,无愧有恩于他的炎帝和神农,他临死前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你,唯一遗憾的就是一辈子没听到你叫他一声爹!他叮嘱我说‘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

小夭泪如雨下,哀泣不成声。

阿珩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手指着桃林:“你爹爹的心在我的体内,你爹爹的身体化作了桃林。小夭,他一直陪着我,在等你来。”

小夭仰头看着漫天桃花,绯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坠落,拂着她的脸颊,落在她的肩头,萦绕着她的身子,那么温柔,那么温暖,就像是爹爹的怀抱。

小夭泪若泉涌,冲着桃花林大叫:“爹!爹!爹……我是你的女儿小夭,你听到了没有?爹!爹……”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桃林内回荡,好似有狂风骤起,桃林簌簌而颤,漫天漫地都是桃花在飞舞。

小夭哭着问阿珩:“娘,爹是不是听到了?”

阿珩捂着心口,感受胸腔内的心跳,微笑着说:“小夭,娘要走了。”

“走?不,不,娘,你随我回去,我能治好你……”

阿珩向着小夭走来,面容渐渐清晰。

在绯红的流光中,小夭看见了娘,她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面容干枯扭曲,丑陋到令人心惊胆寒。

阿珩也终于看清楚了小夭,她微笑着说:“你的眼睛和你爹爹一模一样!你爹爹没有说错,看到你时,一切的痛苦等待都值得!小夭,娘明白你舍不得娘走,可娘真的好累,如今你已长大,有了情郎,还有颛顼照顾你,娘可以放心离开,和你爹爹团聚了。”

小夭心如刀割,却知道对娘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娘已经为了她,在这千里荒漠中,痛苦地等待了四百年。

阿珩终于走到了小夭的面前,在漫天飞舞的桃花中,阿珩伸手,把小夭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以死亡为结束的拥抱,世间最深沉,最喜悦的叹息:“蚩尤,小夭!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为了能让妻子和女儿有这个拥抱,所有的桃林灰飞烟灭,消失不见。

阿珩的身体也在慢慢地消散。

小夭用力去握:“娘!娘……”却如同握住了一把流沙,怎么握都握不住。

阿珩微笑着轻轻吻了一下小夭额上的桃花胎记,小夭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体化作了绿色的流光,随着红色的桃花瓣飞舞翩迁。

在漫天飘舞的流光中,小夭好似看到了,一袭红袍的爹和一袭青衣的娘并肩而立,爹爹是她记忆中的魁梧矫健,娘亲是没有毁容前的娴雅清理,他们相依相偎,笑看着她。

小夭向着他们跑去,伸出双手,想拉住他们:“爹、娘!爹、娘,不要离开我……”

爹娘渐渐远去,桃花瓣融化,流光消失,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有了桃花林,没有了炙热的荒漠,没有了橙红的天。

小夭呆呆的站着,很久后,她茫然地回头:“我爹和我娘走了。”

俊帝竟然已是满头白发,眼角有泪滑落。

小夭正要细看,轰隆隆的惊雷响起,倾盆大雨突然而至,霎时间,每个人都是满脸的水珠。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四章 有情终伴青山老 小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偷下玉山,如果我一直在宫廷内长大,我想我肯定会恨你,可我曾经卖过炭、拉过纤、贩过酒、养过马、当过账房、做过医师……我曾经是沐浴在黄帝光辉中的天下万民之一,感觉过你的温暖,所以我没有办法彻底地恨你。颛顼曾经深恨夺去他父母性命的祝融,最终却为了中原百姓,饶过了小祝融。大概就如颛顼据说,这世间,有的男子只是为一家而生,有的男子是为一族而生,而你和颛顼都是为天下万民而生,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卖炭翁、纤夫、酒贩子……你们必须舍私情、全大义。外爷,其实你根本无须问我是否恨你,因为不管我恨不恨,一切都已经发生。”

赤水之上,一艘刻着高辛青龙部徽印的商船平稳的行驶着。

船舱内,一头白发的俊帝靠在榻上休息,蓐收和璟站在一旁,小夭坐在榻侧,将一碗汤药奉给俊帝。

俊帝喝完后,对小夭冷淡地说:“我帮你取出驻颜花后,你们就下船。”

小夭跪下:“父王因我而重伤,我想照顾……”

俊帝不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说:“我说了,和你无关,这是我欠青阳、昌意和轩辕王姬的,与蚩尤无关,与你更无关!真说起来,蚩尤曾重伤我,我和他还有仇。”

小夭十分难过,难道从出生起的万千宠爱,难道荒漠里的拼死保护,都只是因为欠了舅舅和娘吗?难道一点都不是因为她吗?

俊帝凝视着小夭额间的桃花胎记,心内百感交集,阿珩含泪封印驻颜花的一幕犹在眼前,却已与他生死永隔。他伸手从小夭额间抚过,一道红光闪过,桃花胎记消失,一枝娇艳的桃花落在小夭手上。

俊帝闭上了眼睛,对蓐收说:“送他们出去。”

蓐收客气地请小夭和璟离开,小夭只得磕了三个头后,和璟出了船舱。

三人站在甲板上,蓐收看水天清阔,四下无人,问道:“几千年前,陛下的灵力已经是大荒公认的第一,千年来,能伤到陛下的人唯有蚩尤,可这一次,陛一却重伤归来。我不是想探听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知道,需要我做提防吗?”

小夭说:“伤到陛下的……不是人,而是那片荒漠。”

蓐收知道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年少时,他也曾一时意气,和伙伴一起闯过荒漠,比赛谁能杀死旱魃,结果,几人差点死在里面,那片荒漠的可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自昨日起,荒漠就下起了大雨,蓐收灵力高强,自然能感觉到恐怖的炙热消失了,想来明年春天到来时,这片荒漠就要有青翠之意,迟早会变得郁郁葱葱。

蓐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身为臣子,不该探听的就不要探听,既然俊帝不是被人所伤,他就松了口气,恢复了嬉笑。蓐收笑道:“不是我不想留二位,但……”他故作无奈地摊摊手,“反正我们就此别过了,日后二位大婚时,我再带上厚礼,登门道贺。”

小夭的几分离愁别绪全被蓐收给气跑了,啐了他一声:“身居高位,却没个正经!”

璟的坐骑白鹤收到召唤而来,绕着船徘徊。璟向蓐收道别,揽着小夭的腰跃上了坐骑的背,白鹤几声清鸣,扶摇而上,隐入了云霄。

璟问小夭:“我们是回神农山,还是去东海?”

小夭看着璟背上的包袱,说:“去九黎。”爹和娘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做一对平常的夫妻,厮守到老,可惜他们能号令千军,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家。

小半日后,白鹤飞到了九黎,传说中,这里到处都是瘴气毒虫,凶禽恶兽,物产十分贫瘠,出名的东西就两样,第一是蚩尤,第二就是蛊术,都恶名昭著。

小夭是第一次来,可因为娘亲的讲述,感觉上很熟悉----蚩尤寨、白祭台、桃花林、绿竹楼,她甚至知道绿竹楼上悬挂的是碧螺帘子。

璟跟着涂山氏的商队曾来过九黎,几个大寨子都知道,驱策白鹤向着蚩尤寨飞去。

小夭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祭台,不是说它多么宏伟,而是因为,整个寨子里,都是小巧简朴的竹楼,唯有这个祭台是用白色的大石块砌成。

小夭跃下坐骑,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祭台。古朴的祭台透着岁月的沧桑,四周悬挂着白色的兽骨做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几千前,娘亲和爹爹都曾在这里听过。

几个巫师走了过来,戒备警惕地看着小夭和璟,一个年纪略大的巫师用生硬的中原话说:“这里不欢迎外客。”

小夭用生硬的九黎话说:“我的父亲是九黎人。”

几个巫师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可也许是被欺辱得太多了,依旧很戒备,刚才问话的巫师用九黎话问:“你阿爹在哪里?”

“他……死了!”

小夭看向璟,璟把背上的包袱解下,递给小夭,小夭抱在怀里:“我带了他和我娘回来,我想他们愿意回到这里。”

巫师们看着小夭手中的包袱,眼中是深沉的哀伤。因为九黎是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每隔二三十年,九黎的少年和少女就会被送出山去做奴隶,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一去再无消息,永远回不了家。

巫师问:“你阿爹是哪个寨子的人?我们可惟为他吟唱引魂歌,你把他的骨灰撒在他的寨子周围,他就能回到家。”

“他就是蚩尤寨的,我想……”小夭四处眺望了一下,指着祭台东南面山坡上的桃林,说道:“他和我娘的家就在那里。”

几个巫师悚然变色,刚要驱策蛊虫攻击小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喝道:“住手!”

“巫王。”巫师们恭敬地后退。

巫王走到祭台,细细打量小夭:“姑娘确定你爹娘曾住在那里?”

“我娘说,他们的竹楼距离祭台不远,在一片桃花林中,这附近只有那个山坡上有桃花林。”

巫王吟唱出了一长串蛊咒,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好似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小夭背诵过,只是从不知道可以这样吟唱,她随着巫王一起吟唱起来。

巫王眼中泪光浮动,他身后的几个巫师都惊骇敬畏地看着小夭,这首蛊咒歌是九黎最杰出的巫王所作,能完全吟唱完的只有历代巫王。

有过蛇莓儿的先例,小夭并不意外,对巫王点了点头,向着桃林行去。

巫王说:“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山坡是九黎族的圣地?那里供奉着蚩尤,千年间,只有蚩尤和他的妻子西陵巫女在那里住过。”

小夭的脚步停住,原来,在这里,母亲的身份只是爹爹的妻子。过了一瞬,她继续向着山坡走去:“现在知道了。”

“姑娘如何称呼?”

“西陵玖瑶。”

小夭是蚩尤的女儿的事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可因为山高路险,九黎族和外面的消息不通,并不知道外在的事,此时,巫王格外激动,看着小夭和璟的身影隐入桃林后,下令道:“传召所有巫师,准备大祭祀。”

来之前,小夭曾以为,桃花林内的绿竹楼应该已经很破旧,甚至倒塌了,可没有想到,绿竹楼完好无损。四周的毛竹篱笆修葺得整整齐齐,绕着篱笆,开满了各色鲜花:蔷薇、牵牛、芍药、玉兰、紫茉莉……井台旁放着两只木桶,轱辘半悬,就好似主人随时会回来,打上一桶水。

小夭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厅内有香案蒲团,墙上悬挂着一幅蚩尤的木雕画像,他一身红袍,脚踩大鹏,傲啸九天。

小夭将包袱放在香案上,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画像,微笑着对璟说:“这就是我爹。”

璟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小夭倚靠在窗前,望着桃花林,说道:“刚才推门的一瞬,我竟有一种错觉,似乎我扬声一唤,爹娘就会应答。”

璟走到小夭身后,搂住了她:“累吗?”

小夭半闭上眼睛:“是有些累,我并没有我表现得那么坚强,所有的辱骂、鄙视、敌意……我都有感觉。”

璟说:“已经七十多年过去,可有时看到身上的伤痕,我仍旧会觉得痛苦屈辱。有感觉才是正常,能感觉到痛苦,才能感觉到甜蜜,证明我们的心还活着。”

“话是这么说,可我希望自己能坚强一点。”

“伤心时的哭泣,痛苦时的逃避,都很正常,一时的软弱并不意味着不坚强,而是在休养伤口,积蓄力量。”

小夭笑:“好吧!有了你的这番说辞,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纵容自己软弱了!”

璟也笑,握住了她的手。

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低沉悠扬的吟唱,小夭说:“有人在唱歌,他们在做什么?”

“祭祀。我想他们在欢迎你爹娘回家。九黎人对死亡的看法和中原不同,他们认为生命来自天地,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回归。”歌声告慰着死灵、引导着亡魂,有沧桑却无悲伤。

小夭默默听了一会儿,拿起香案上的包袱----里面装着泥土,是小夭离开赤水之北的荒漠时,特意挖的。

“璟,借用一下你的坐骑。”

白鹤翩翩飞来,小夭坐到白鹤背上。

白鹤腾空而起,小夭看到了祭台,二十多个巫师穿着古朴隆重的祭祀衣袍,在祭台前载歌载舞。他们也看到了空中的她,却没有在意,依旧又唱又跳。

白鹤绕着九黎的山峦河流缓缓飞旋,小夭打开了包袱,里面装着桃花林中的泥土,也许因为浸染了几百年的落花,泥土是一种绯红的颜色。

小夭抓起一把,摊开手掌,任由山风把泥土吹散。

红色的泥土随风飘散,犹如点点落血,落入了山峦河流中。

巫王领着巫师,一边叩拜,一边歌唱。

多年后,九黎的山中有红枫如血,其形矫矫、其色灼灼,常有青藤攀援而生。也不知是哪个巫师说的,红枫是蚩尤的鲜血化成,九黎人代代相传,把红枫视为神树。

小夭醒来时,已日近晌午。

她不敢相信地看看日头:“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

璟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说:“难得你睡个好觉,当然由着你睡够了。”这一年来,小夭纵使笑,眼内也藏着一缕悲伤,到如今,终于心结尽解,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璟当然不忍心叫醒她。

小夭坐到案前,埋头用饭。

等小夭吃完,两人在山间漫步,小夭总觉得每个地方都似曾相识,断断续续地给璟讲述着爹娘的事。

两人走到白色的祭台时,看到巫王坐在青杠木下,喝着苦艾茶。

小夭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对璟说:“你先回竹楼,我有话想和巫王私下说。“

璟没有离开:“你是想问巫王你和相柳体内的蛊吗?”

小夭被点破心事,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瞒你,只是不想你担心。”

璟说:“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才会担心,让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小夭点了点头。

看到璟和小夭,巫王邀请他们一起饮茶。

小夭喝了一口苦艾茶,说道:“我有个朋友叫蛇莓儿,想和巫王打听一下,她是哪个寨子的人?”

巫王说:“原来你就是那位会蛊术,对蛇莓儿有恩的人,她已经死了。蛇莓儿是我娘的大姐,当年本该我娘去外面,可那时我娘已有情郎,刚怀上我,姨母就代替我娘,去了外面做奴隶,谢谢你让她平安归来。”

小夭默默地将一杯苦艾茶倒到地上。

巫王说:“听蛇莓儿说,你想知道如何解除情人蛊。”

小夭飞快地看了一眼璟,心虚地说:“我下蛊时,不知道有这么怪的名字。”

璟似笑非笑地说:“只是个名字而已,何必急着解释?”

小夭赶紧说:“对、对!只是个名字而已。”

巫王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情人蛊,顾名思义有一对雌雄蛊虫,中蛊的男女命脉相连、心意相通,一人痛,另一人也会痛,一人伤,另一人也会伤。”

小夭说:“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呢?”

“蛊术在外人眼中,神秘歹毒,其实不过是我们九黎族一代代积累下的医术和防身术。九黎多毒虫、毒草、瘴气,为了活下去,祖祖辈辈都在努力了解它们、驾驭它们。蛊术以狠毒闻名大荒,可实际上,我们更多地用蛊救人。情人蛊让两人命脉相连,也就是说,纵然一个重伤,只要另一人生机旺盛,就可以让重伤的人活下来,这本是极好的事,即使难养,也应该有很多人想养,但为什么一直罕有人养呢?”

小夭问:“为什么?”

“孤阳不生,独阴不长,万物有利一面,则必有害一面,利越大,害就越大,情人蛊亦是如此。它能让有情人心意相通、命脉相连,可情人蛊就像相恋的恋人,脾气多变,非常难驾驭,蛊虫极易反噬,一旦发作,两人俱亡,所以情人蛊还有个名字,叫断肠蛊。”

璟震惊地看向小夭,小夭忙道:“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可怕?这都七八十年了,我不一直好好的?”

巫王悚然变色:“难道你的蛊不是种给这位公子?”

“不是。”

巫王面色怪异,问小夭:“能让我探看一下你的蛊虫吗?”

小夭点了点头。

也不见巫王有何动作,想来是用自己体内的蛊虫在探看。巫王眉头紧皱,喃喃说:“的确是情人蛊!怎么可能呢?‘有情人养情人蛊,断肠人成断肠蛊’,情人蛊和其他蛊都不同,必须要一对情人心甘情愿,才能种蛊,他若不是你的情郎,你怎么可能给他种下情人蛊?”

小夭道:“你可大大比不上你的先祖,太拘泥于前人的经验了。猛虎生于山野是百兽之王,但如果长于斗定,不过是大一点的野猫。蛊虫不是死物,所以蛊术才变幻莫测。”

巫王心中百般不解,可小夭的情郎明显是她身边的这位公子,有些话不好再说,只得敷衍道:“姑娘教训的是,姑娘体内的蛊虫的确不同于一般的蛊虫,想来姑娘和那人都有特异之处。”

小夭叹了口气:“他是很特异!”自从中蛊,只能相柳感觉到她,她却从没有感觉到他。

璟急切地问:“请问如何解蛊?”

巫王的脸皱成了一团,说道:“要么同心而生,要么离心而死,情人蛊一旦种下,无法可解。我刚才还想说,这也是为什么很少有人养它的原因,只有一些执拗的女子才会养此蛊,即使养成,也很难找到男子愿意种蛊。”

璟愣住,半晌后,才缓缓问:“如果种了情人蛊的一人死了,另一人会如何?”

巫王叹了口气:“我们九黎的歌谣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璟怔怔地看着小夭,猛地抓紧了她的手。

小夭笑着对他做了个鬼脸:“别担心!巫王的话不能全当真。巫王说,只有情人才能种情人蛊,我和相柳可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们依旧种了情人蛊。巫王还说,一旦种下,无法解蛊,可你别忘了,我这蛊先种给了颛顼,相柳不是帮颛顼解了蛊吗?”

璟松了口气:“对!颛顼的蛊就解了!”

小夭笑嘻嘻地摇着璟的手:“别犯愁了,天下没有绝对的事,前人解不了,我来解。”她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对巫王说:“等我寻找出解蛊的方法,我传授给你,也算回报你的先祖传授我蛊术的恩德。”

巫王苦笑,诚恳地说:“九黎族是贱民,能力有限,但为了保护姑娘,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请姑娘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回报的话。”

这是第一次因为爹爹,接受到别人的善意,小夭心中滋味十分复杂,都舍不得拒绝:“谢谢。”

小夭望向桃林,璟问:“要再住一晚吗?”

小夭摇摇头:“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回去吧!只怕这个时候,潇潇已经发现船上的小夭是假的了。”

小夭和巫王告别,对巫王说:“现在轩辕的国君是黑帝陛下,他和以前的帝王不同,在他眼中,不以种族分贵贱,不以出身论尊卑。请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将九黎的贱籍销掉。”

巫王未置可否,弯下腰行礼,说道:“姑娘,保重!”

小夭和璟回到桃林内的竹屋,把屋子清扫干净。

小夭说:“可以走了。”

璟倚着白鹤在屋外等,特意留了一段时间,让小夭能单独和父母告别。

小夭在蚩尤的画像前默默站立了一会儿,轻声道:“爹、娘,我走了,不要担心我,我会很好。”

她转身跑了出去,对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欢快地说:“去东海找潇潇和苗莆了。”

回到涂山氏的船上时,潇潇果然已经发现船上的小夭是傀儡,可她也摸不准小夭究竟去了哪里,只能命船在东海等候。

看到璟和小夭从天而降,苗莆简直喜极而泣,潇潇却一如往常,平静地给小夭行礼。

小夭嬉皮笑脸地凑到潇潇身边:“你别担心,哥哥生气的话,我会担着的。”

潇潇既没说谢谢,也没说不必,只平静地问:“小姐要返回神农山了吗?”

小夭眺望着蔚蓝的大海,默默不语,一会儿后才说:“我想在海上住一夜。”

夜里,海浪拍打在船上,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声传来。

小夭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索性下了榻,披上衣服,走出船舱。

微风习习,一轮明亮的圆月悬挂在天上,海面波光粼粼,十分静谧美丽。

就在这片大海下,她躺在白色的海贝里,沉睡了三十七年。没有人知道相柳是如何救活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身体的变化,每次颛顼问时,她都说一直在昏睡,什么都不知道,可她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她的身体内流着他的血。就如现在,她体内翻涌着对大海的渴望。以前,她也爱水,可那种感觉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当年,海是海,她是她,如今,她是海的女儿,能驱策鱼群,能听懂鲛人的歌声,能像鱼怪一样潜入最深的海底,能比海豚游得更快。

只要一个纵跃,就可以跳进海里,痛快地畅游。小夭却就是不愿,紧紧地握着拳头,自己和自己较劲。

鲛人的歌声从大海尽头传来,小夭心内一动,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看到银色的月光下,有人白衣白发,踏着粼粼波光而来。

他没有说话,小夭也没有开口,两人一个船上,一个船下,一起听着鲛人的歌声,歌声犹如天籁,在茫茫大海上飘散开,空灵、纯净,触碰着心灵,像黑暗中的深情呼唤,像销魂蚀骨时的叹息,让灵魂都随着歌声沉沦。

歌声停止,小夭轻声说:“真好听!”

相柳淡淡“唔”了一声。

鲛人的歌声是天籁之音,可世间能听到的人却没几个,这一瞬,小夭觉得她和相柳的心无限接近,似乎无话不可说。小夭说:“我爹爹是蚩尤。”

相柳的眼中掠过笑意,“我是蚩尤的女儿”和“我爹爹是蚩尤”看上去表述的意思一模一样,态度却截然不同。“我是蚩尤的女儿”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也许无奈,甚至怨恨,“我爹爹是蚩尤”却有着认可和亲昵。相柳说:“刚认识你时,你叫玟小六,后来你叫高辛玖瑶,现在你叫西陵玖瑶,若再有第四个名字,只怕别人就记不住了。”

小夭哈哈大笑,立即捂住嘴,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惊动别人,才伶牙俐齿地回敬道:“才三个而已,就算将来有第四个名字,你有九个脑袋,一个脑袋记住半个,都随随便便记住了。”

相柳冷冷地盯着小夭。

小夭毫不惧怕地说:“你敢动手,我就敢叫!”

相柳笑了笑,说道:“何必我动手?你爹是蚩尤,有的是人找你麻烦。”

小夭笑起来:“我刚去了一趟九黎,巫王对我详细解说了一遍咱俩体内的蛊,别的我也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记得很清楚,这对蛊虫同生共死,你和我性命相连,我若有了麻烦,你也别想逃掉!”

相柳笑看着小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小夭反应过来,吃惊地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蛊,对吗?”

“是又如何?”

“巫王说情人蛊是‘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我若死了,你能活吗?”

“不如反过来问,我若死了,你能活吗?”

小夭好声好气地说:“不管谁死谁活,我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告诉我吧!”

相柳脸上的笑容十分邪恶,貌似无奈地说:“我如何能知道呢?你好歹还学过蛊术,我可是第一次玩蛊。不过,不用着急,等你和我死了一个时,结果不就知道了吗?”

小夭简直气得要蹦蹦跳:“你能解了颛顼的蛊,一定知道如何解蛊,难道你不想解了蛊吗?”

相柳笑眯眯地说:“不想!”

小夭无奈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相柳的身体向海下一寸寸沉去:“除了奇货可居,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喂!你别走!”

小夭翻过栏杆,想跳进海里去追相柳,一双手却硬生生地把她抓了回去。

“放开我……”小夭挣扎着回头,见是璟,立即乖乖地由着璟把她拽回了甲板上。

小夭小心翼翼地问:“你几时起来的?”

璟说:“起来一会儿了。”其实,他也一直睡不着,小夭从船舱内走出时,他就知道。只不过小夭显然想一个人静静会儿,所以他没有去打扰她。

从一开始,相柳就知道他在一旁,设的禁制不让船上的人听到小夭和他说话,却偏偏让璟能听到。

看到小夭要去追相柳,璟也说不清为什么,想都没想就冲出去,拉住了小夭,似乎生怕她会消失。

小夭说:“相柳刚来过,我问他解蛊的方法,他不肯告诉我。”

璟心内的不安散去。

小夭沮丧地说:“我嘴巴没他恶毒,灵力没他高,做的毒药他当糖豆子吃,每次见他,都被他欺负。”

璟微笑着问:“你要我帮你吗?”

小夭歪着脑袋想了一暧,摇摇头:“你们之间是生意,我和他之间是私仇,一事归一事。”

璟笑着点点头,赞道:“如果我娘还在,听到这话,肯定要赞一声好儿媳。”

小夭笑着捶璟:“谁要做你媳妇?”

璟猛地把小夭拉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你做别人的媳妇!”

小夭愣了一愣,安静地伏在了他怀里。

璟望着幽静神秘的大海,轻声说:“小夭,明日离开。”

“嗯。”

“还想去哪里?”

“回神农山吧!”

小夭回到神农山时,特意挑了个早上。

早上,颛顼要处理政事,顾不上搭理她。

黄帝正在田地里耕作,看到小夭和璟,放下药锄,走了过来。

璟恭敬地行礼:“陛下,我和小夭回来了。”

黄帝道:“你们夏季离开,回来时已经是秋天,想来是走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事。”

小夭听黄帝话里有话,喜怒难辨,说道:“外爷,不关璟的事,我……”

璟说:“小夭,我会告诉陛下。”他明明知道颛顼不想让小夭再和俊帝有牵扯,也知道如果直接提出去见俊帝,颛顼肯定会激烈反对,小夭很难见到俊帝,所以,他用游山玩水做借口,欺骗了两位陛下,这是大忌,可为了帮小夭解开心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即使要和两位帝王敌对!

小夭并不知道璟为了此行承担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但知道璟算是欺骗了黄帝,她对璟说:“这是我们的家事!我自己会告诉外爷和哥哥!”

黄帝说:“小夭没有说错,这是我们的家事。璟,你先回去吧!”

小夭对璟笑笑,示意不会有事,让他离开。

璟对黄帝行礼,告辞离去。

黄帝洗干净手,坐在了廊下,端起一碗半凉的茶啜着。

小夭跪坐到他对面,只觉各种各样复杂的感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我去了赤水之北的荒漠,见到我娘了。”

黄帝手中的茶碗砰然而碎,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后,才问道:“她走得可痛苦?”

小夭的眼眶发酸,低声道:“对娘而言,活着才痛苦。”

黄帝痛苦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后,问道:“小夭,你恨我吗?”

“你其实是想问,我娘恨你吗?她没说,但我想,过了这么多年,她已经看明白,轩辕取代神农是必然,我娘和我爹的命运,在相遇的那一夜就注定了,除非不动心,一动心就是两人的劫。颛顼说您就像太阳,光辉普照大地、恩泽万物,可距离太阳太近的人却会被烧伤。”

“你恨我吗?”

小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偷下玉山,如果我一直在宫廷内长大,我想我肯定会恨你,可我曾经卖过炭、拉过纤、贩过酒、养过马、当过账房、做过医师……我曾经是沐浴在黄帝光辉中的天下万民之一,感觉过你的温暖,所以我没有办法彻底地恨你。颛顼曾经深恨夺去他父母性命的祝融,最终却为了中原百姓,饶过了小祝融。大概就如颛顼据说,这世间,有的男子只是为一家而生,有的男子是为一族而生,而你和颛顼都是为天下万民而生,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卖炭翁、纤夫、酒贩子……你们必须舍私情、全大义。外爷,其实你根本无须问我是否恨你,因为不管我恨不恨,一切都已经发生。”

小夭站起来:“我去沐浴更衣了。对了,如果颛顼生我气,你可得站在我这一边。至于赤水之北的荒漠为什么突然变了天,你解释给他听吧!我娘是他的姑姑,他应该知道真相。”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实不想再经历一遍,所以才选择了先见黄帝。

黄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夭停住了脚步。

“当年,我的确逼了你娘上战场,可我只想让她消耗掉蚩尤军队的士气,待士气低迷时,我再领奇兵突袭。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用体内的太阳之力,更没有想到太阳之力那么恐怖,待发现你娘魔变时,我再悔不当初,已经晚了。小夭,我这一生是利用了无数人,可我从没有想过牺牲女儿的性命来成就我的雄心。”

小夭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说道:“我相信,颛顼肯定也会相信。”

晚上,颛顼来小月顶时,小夭坐在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颛顼脸色不善,狠狠地盯着小夭。

小夭全当没看见,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外爷有话和你说!”

颛顼却没有离开,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夭,急步走过来,一手托着小夭的头,一手去摸小夭的额头:“你额间的桃花呢?”

小夭指指髻上一支小小的桃木簪:“在这里。”

“怎么会这样?师父帮你解开了封印?”

“外爷在等你,他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等我!”颛顼放开小夭,快步走进屋子。

直到天色黑透,颛顼才走了出来

小夭仍坐在秋午架上,手里玩着一个熏球,引得萤火虫绕着她飞来飞去。

颛顼走过去,坐在了草地上。

小夭把熏球抛给颛顼,颛顼又抛回给她,两人逗着萤火虫一时飞向小夭,一时飞向颛顼。暗夜中,就好似看到无数流光疾驰。

小夭哈哈大笑起来,颛顼也笑。

颛顼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姑姑还活着……我应该陪你去。”姑姑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小夭承受的痛苦难以想象。每一次他最痛苦时,小夭都在他身边,可小夭最痛苦时,他都不在她身边。

小夭把玩着熏球,萤火虫在她身周萦绕飞舞:“谁都没有想到,就连外爷和俊帝陛下也不敢确定我娘活着。不要担心我,我真的没事,以前我总是恨娘抛弃了我,每一次想想她,就会觉得心里很空,现在我才明白,娘和爹都很疼我,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但每次想起他们,我心里很满。”

颛顼依旧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小夭颠沛流离时,他不在她身边;小夭被九尾狐囚禁时,他不在她身边;小夭去见姑姑时,他又不在她身边,颛顼真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小夭歪着头打量颛顼:“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我在生自己的气,以前就不说了……可现在,我应该陪着你的。”

“你是黑帝陛下,有太多事情要做,不可能陪着我四处游荡,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

颛顼默不作声,心中渐渐弥漫起悲伤,他拥有天下,却没有办法陪着小夭浏览这天下!

“颛顼?”小夭把熏球扔向颛顼,萤火虫飞向他。

点点流光中,他的面容清晰可见。尽是哀伤无奈。颛顼说:“我真的很希望,能像璟一样陪你游山玩水,消解愁闷,陪着你去见姑姑。”

“颛顼,真的没有关系!我很好!”

颛顼凝望着头顶的天空,突然问:“如果我爹和我娘没有死的话,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会是什么样子?”

小夭愣住了,想要去思索,却没有一丝头绪:“我不知道,也许就像现在一样,一个坐在秋千架上,一个坐在草地上,一边说话,一边逗着萤火虫玩。你觉得呢?”

颛顼把熏球抛给小夭,说道:“我会像爹爹一样,一生一世只喜欢一个女子。我会吹笛子给她听,为她搭秋千,帮她画眉,给她做胭脂,我还会带她回若水,在若木下和她成婚,厮守一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陪着她。

本应该是很伤感的话题,可小夭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笑的,可我实在……实在……想象不出来……你如果这样了,紫金顶上的那些女人怎么办?她们该嫁给谁呢?”

颛顼哈哈大笑起来。

小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笑声中隐有悲怒,忙把熏球朝颛顼抛过去:“颛顼?”

颛顼接住了熏球,在萤火虫的光芒中,他的神情十分正常,满脸笑意,好似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可笑,小夭放下心来。

颛顼站起身:“我回去了,你也赶紧休息。”

小夭从秋千架上跳下,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不会生璟的气吧?他只是为了帮我。”

颛顼一边抛玩着熏球,一边说:“是我没照顾好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会处罚潇潇和苗莆吗?”

“你这么问,显然是不想我处罚她们,那我就不处罚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小夭甜甜一笑,朝屋内走去,“我睡了,明日见。”

“小夭!“

小夭回身,笑眯眯地看着颛顼。

颛顼凝视了她一瞬,唇角微挑,笑了笑,把熏球抛还给她:“明日见。”

第三部 思无涯 第五章 兵戈近,空奈何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迟,孟春之月的下旬时,小月顶上仍能看到不少残雪。

不过倒是方便了小夭,她喜欢在残雪里埋一坛果子酒,吃饭时拿出来,倒在玻璃盏里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比用灵力快速冰镇的酒滋味要好许多。

虽然小夭有了一座自己的章莪宫,不过大部分时间她仍住在药谷,和鄞研习医术,有时候还和鄞一起去医馆坐诊。

小夭和鄞学习医术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在用药上常常发生分歧,时不时就会比着手势吵架。

一日,小夭说服不了鄞,着急起来,竟然让黄帝评断。

“我承认鄞的用药没有错,甚至效果更好,可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病人住在湖边,我用的药就长在水边,运气好可以采摘到,即使采摘不到,买起来花费也不是很多,鄞用的药却长在深山里,当地根本不生长,必须去买,药资肯定不会便宜。”

鄞像黄帝比划,小夭解说;“为病人治病,首先考虑的是药到病除,小夭的药见效慢,服用时还会食欲不振。”

黄帝笑道;“你两都没错,到这一步时,那个药方更合适不是取决于你们的医术,而是取决于病人的家境,如果是富庶之家,就用鄞的药方,总不能明明可以用更好的药,却弃而不用,如果是贫寒之家,当然用小夭的,治病固然重要,可一家人的生计也很重要,总不能病好了,却饿死了人。”

鄞想了会,同意了皇帝的话;陛下说的有道理,我的病人都是贵族,所以我从没考虑过有很多病人根本吃不起药。”

小夭忙说;“我也过于偏重‘就地取材’了。”

黄帝叹道;“治病救人不应该局限于一个药方,比如你们刚才说的病例,如果那个病人家在山地,鄞用的药反而会比小夭的便宜。”

小夭笑道;“对的,所以药方不仅仅取决于病人的家境,还取决于病人的家在哪里。当年,我在高辛开医馆时,病人多是渔民,我按照《神农本草经》开的药方,很有效,可那些药来自中原,渔民们不熟悉,也买不起。后来我尝试着用当地的药材,比《神农本草经》里的药方受欢迎多了!”

鄞难以置信,比划着手势;竟然有人会嫌弃《神农本草经》的药方!”

黄帝默默沉思了一瞬,突然说;“八荒六合内,水土不同,气候不同,一本《神农本草经》不够,远远不够!你们想不想搜集编纂出几十本《神农本草经》?”

小夭和鄞震惊的看着黄帝,鄞比画手势;“不可能,做不到,几万年来只有一本《神农本草经》!”

小夭也说;“太难了,不太可能!”

黄帝这一生南征北战,创造了无数奇迹,在他的脑海里,从来没有“不可能”的字眼,他说;“我只问你们,这件事是不是好事?值不值得做?”

“如果真能收集整理出大荒各地的各种药草和药方,不仅仅是好事,而是天大的好事!惠及的是天下万民,子孙后代,每一个人!”

黄帝咄咄逼问;“既然肯定了这件事的价值,为什么不做呢?一个‘难’字就成了不敢做的理由?”

鄞和小夭苦笑,不是每个人都是黄帝,敢想人所不敢想,敢做人所不敢做,小夭想了会,咬了咬牙说;“能做多少算多少,即使只多一百个药方,也会有人从这一百个药方中受益。”

鄞点头;“即使只多十中药草,也是好的。”

黄帝说;“好!”

当天晚上,黄帝告诉颛顼,打算修撰医书,希望颛顼全力支持他。”

黄帝自禅位后,从没对颛顼提过要求,这是第一次,颛顼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黄帝先从轩辕过内,选拨了一批医师,又从所有医师内,挑选了二十几位最好的医师,把他们召集到小月顶。

小夭和鄞开始为编撰医书做准备。

小夭每日忙着和医师们讨论医术,没有留意,自开春以来紫金顶上就分外忙碌。颛顼居住的乾阳殿即使深夜也灯火通明,重臣大将进进出出,颛顼已经两个多月没去过任何一个妃子的寝宫。

但不管再忙,再累,颛顼每日风雨无阻地去小月顶,给黄帝请安。

看在朝臣的妃嫔眼里,最多就是感叹一句“黑帝陛下甚为孝顺”,可看在王后馨悦眼里,一切都别有深意,让她寝食难安,一时觉得只有她看穿了颛顼的秘密,一时又告诉自己,全是她胡思乱想。

季春之月,上弦月,轩辕的女将军赤水献带兵夜袭高辛在赤水之南的荆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荆渡占领。荆渡像一把匕首探入高辛腹地,保证了纵然轩辕大军深入高辛,轩辕也可以从水路提供娘草物资的补给。

你什么都做不次日,黑帝命赤水丰隆为大将军,发兵三十万攻打高辛。

高辛已经上万年没有经历过战乱,高辛的军队就像一把藏在匣内的刀,即使本来是宝刀,可因为上万年没有经过磨砺,已经失去了锋芒。轩辕的军队却不一样,自轩辕建国,一直出入沙场,经历了千年的锤炼,像虎狼一样凶猛,像磐石一般坚定。前锋将军禺疆来自高辛羲和部,灵力纯粹,善于控水,精通水战,又熟悉高辛的地形和气候,在他的率领下,强将加强兵,三日内连下高辛两城。

面的此剧变,整个大荒都在震颤。

小月顶上的小夭却对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医师们的话少了,干活常常走神。

璟来探望小夭时,小夭问璟:“该不会是颛顼忘记给医师们发工钱了吧?我觉得他们最近干活的热情不高啊!”

璟还未开口,黄帝咳嗽一声,璟没有说话,却迎着黄帝的锐利视线,毫不畏缩的看着黄帝。

小夭看看黄帝,看看璟,第一次发现璟的威仪竟然丝毫不弱于黄帝,她突然跳到黄帝面前,挡住了璟,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地问:“外爷,有什么古怪?”

“女大向外!”黄帝无奈的摇摇头,“究竟有什么古怪,你去问颛顼,我和璟可不想担上这多嘴的责怪。”

小夭笑笑,推着黄帝坐到廊下:“让璟陪您好好下盘棋,我为你们煮茶。”她取了茶具煮茶,又钻进厨房忙忙碌碌,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日头西斜时,小夭对苗莆吩咐:“派人去一趟紫金顶,就说今儿我下厨,陛下若有空,一起来用晚膳。”

半个时辰后,颛顼来了,看食案仍空着,小夭在不紧不慢的捣药,他笑问道:“不是你下厨吗?菜呢?”

小夭慢条斯理地洗干净手:“就等你来了。”

说着话,侍者拿出四个小巧的炭火炉子,在四张食案旁各摆了一个,将火钳放好,又陆陆续续的端出小夭腌制好的肉----白玉盘子里放着一条条小羊排,碧绿的芭蕉叶子上摆放着薄薄的鹿肉,还有切成两指宽的獐肉,兔肉。

小夭对颛顼说:“除了肉,还有今天早上刚采摘的山茵,野菜。大茵子留下和肉一起烤着吃,小茵子做了茵子汤,野菜过水去掉苦涩后凉拌了,待会儿喝点茵子汤,吃点野菜,正好解肉的油腻。”

黄帝,颛顼,璟依次落了座,小夭吧刚才捣好的药材兑在调料里,端给黄帝,颛顼和璟,荷花形状的白玉碟子,五个荷花瓣是一个个小碟子,盛放着五种不同味道的调料,中间的圆蝶,放着碧绿的芥菜末,十分辛辣。

颛顼闻了闻,禁不住食指大动,忙拿了两块鹿肉铐起来:“上一次自己动手烤肉吃还是去年的上元节,野菜倒好像已经十几年没有吃过了,每年春天都会想起,可一忙就又忘记了。”

小夭笑道:“不管怎么做,野菜都带着一点苦涩,没吃过的人肯定吃不惯,吃习惯了却会喜欢上。我自己有些馋了,想着你们都是吃过的,所以做来尝尝鲜。”黄帝少时,连肚子都填不饱,野菜自然没少吃;颛顼混迹于市井间时,常常用野菜下饭;璟是在清水镇时,每年春天,老木为了省钱,都是以野菜为主,璟自然而然就吃习惯了。

这顿饭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吃饱喝足后,黄帝和璟继续下还未下完的棋。

小夭躺在藤榻上,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拎着两个玻璃盏,颛顼接过玻璃盏,小夭打开酒壶,将紫红的桑葚酒倒入,酒液的温度极低,不一会儿玻璃盏外就凝结了点点水珠。

颛顼喝了一口:“封在雪窖里的?的确比用灵力冰镇的好。”

小夭笑道:“那是自然、”

颛顼说:“我听鄞说,你自从去年游玩回来,一直在搜集和蛊术有关的记载。”

“我去了一趟九黎,自然会对蛊术感兴趣。”

颛顼盯着小夭:“这些年你身体可好?”

“在你的命令下,鄞每年都会检查我的身体,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他一直都说很好,可你自己觉得呢?”

“我也觉得好。”

“你和相柳的那个蛊到底解了没有?”

“算是解了吧!”一个璟为他担心就够了,小夭不想再来一个。

“什么叫算是?”

“那蛊是我养的,我种的,你担心什么?难道还担心我被自己养的蛊害死吗?我看你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听多了。蛊术没那么神秘可怕,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九黎族。”

颛顼说:“我只是不相信相柳。你也小心一点,如果相柳来找你,立即告诉我。”

小夭点头如捣蒜:“遵命,陛下!”

颛顼一巴掌拍过去,小夭缩了缩脖子,颛顼的手落到她头上时,已经很轻了,手指从她乌发间缓缓滑过,带着几分难以言说莪恋慕和缠绵。

小夭啜着酒,说道:“外爷,璟,还有那些医师都有些古怪,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颛顼吃吃没有说话,摇晃着玻璃盏,欣赏着光影随着酒液的摇晃贰变化。

小夭说:“只要我下一趟山,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我想你告诉我。”

颛顼一口喝尽盏中的酒,一手撑着塌,坐起来一些。他直视着小夭,说道:“我下令发兵攻打高辛。”

小夭嘴角的微笑凝结,她本来猜测,因为她的身世,颛顼做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小夭觉得自己听错了:“颛顼,你再说一遍。”

颛顼说:“我下令发兵攻打高辛。”

小夭猛地站起来,把手中的酒盏砸向颛顼。

就盏重重的砸在颛顼的额头上,紫红的酒液溅了颛顼一头一脸。

小夭转身就跑,颛顼都顾不上擦脸,急急去追小夭。

黄帝和璟听到声音,全望过来,璟要起身,被黄帝一把拉住。黄帝把璟拽进了室内,下令侍者把门窗都关上。

小夭跑进屋内,砰一声,门在颛顼眼前重重关上,颛顼拍着门叫:“小夭,小夭......”

小夭用背抵着门,就是不让颛顼进来。

“小夭,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什么?难道是听你说,当年你被四个舅舅逼的走投无路时,是高辛俊帝收留了你吗?还是听你说,他收你为徒,教你弹琴酿酒,教你如何体察民生,处理政务,帮你训练暗卫吗?”

“小夭,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你倒是给我说明白啊!难道我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但还有更多的事情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他,你和我根本不会成为孤儿,我又何须他收留?你也不必颠沛流离三百年。”

小夭一愣:“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姑姑在给你讲述过去的事时,和你爹爹有关的事都讲得很仔细,可所有关于俊帝的事都隐去未提,也许是姑姑已原谅了他,也许是姑姑为了保护你,不想让你知道。”

“什么过去的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知道大伯为什么会被你爹误杀?”

“娘说大舅舅本打算让外爷退位,所以娘为他配制了一种药水,可以让人在一两个月内无法凝聚灵力,没料到大舅舅自己误喝了她配制的药水,所以挡不住爹爹。”

“不是大伯想让爷爷退位,而是师父游说大伯,同时亲手把姑姑配制的药水交给了大伯。姑姑配制药水时,根本不知道大伯要用。那是姑姑为师父配制的药水,让师父成功地逼上一世俊帝退位。之后,前俊帝被幽禁,知道神秘地死去。为什么会有五王之乱?师父又为什么那么血腥的镇压五王?现在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质疑师父如何获得帝位。小夭,那时你就在五神山,如果自己回忆,肯定能想起来。前俊帝,那个你曾叫爷爷的人,是被师父毒杀的!五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造反。”

小夭很想否认,可心头浮现的零碎记忆让她明白,颛顼说的一切应该都是真的,她还想起了那个她曾叫爷爷的俊帝。其实,她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娘还大哭着打了父王一耳光。

颛顼悲伤地说:“如果不是师父,大伯会死吗?如果大伯没死,你娘和你爹不至于无可挽回!”

小夭贴着门板,无力地说:“不能全怪父王。”

“那我爹呢?姑姑发现祝融的阴谋后,第一时间向师父求救,师父拒绝了姑姑!”小夭摇头,喃喃说:“不会!不可能!”那是悉心教导颛顼,疼爱宠溺她的父王啊!

他怎么可能拒绝娘去救舅舅?可那也是亲手斩杀了五个弟弟,毒杀了自己父王的俊帝!

颛顼说:“你小时候不是问过姑姑‘为什么娘少了一根手指’吗?姑姑回答你说‘不小心丢掉了’。师父左手的小手指上一直截着一枚白骨指环,你肯定看到过。你知道那枚白骨指环是用什么做的吗?就是姑姑的一根手指啊!是姑姑哭求他救爹时,自断一根手指起毒誓求他,但他.......拒绝了!”

颛顼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说:“小夭,他拒绝了!”

小夭用手紧紧地捂住租户的嘴巴,身子一寸寸地往下滑。她还记得,有一日发现娘的一只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头,她问娘“为什么娘少了一根手指”,娘笑嘻嘻地说“不小心丢掉了”,她问娘,“疼吗?”娘说“不疼,现在最疼的是你四舅舅和颛顼哥哥,小夭要乖乖的,多陪着哥哥”。

如果四舅舅没有死,四舅娘就不会自尽,外婆不会病情恶化,娘不用上战场,也许,一切的一切都会不用......

颛顼说:“还有你爹!直到现在,世间都在传闻,蚩尤麾下有两员猛将,一个是风伯,一个是雨师。你直到雨师的真实身份是谁?他另有一个名字,叫羲和诺奈。现在无人知道,可在千年前,他却是闻名高辛的翩翩公子,羲和部的大将军,也是师父的至交好友。事情太久远,人都已死光,我查不出雨师究竟做了什么,但你觉得师父会无缘无故地派他到你爹的身边吗?是!也许如你所说,这些事完全怪师父。但是.....小夭,每当我想起,我爹可以不死,我娘不用自尽在我眼前,奶奶可以多活几年,姑姑不用上战场,你不会离开我,我真的......”颛顼的呼吸十分沉重。“我真的没有办法只把他当做我的师父!”

小夭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的喉咙好似被扼住。喘息都困难。

颛顼说:“以前师父一直对我说,‘你无须感激我,这是我欠青阳,阿珩和你爹的’。我从没当过真,反而觉得师父光风霁月。直到我登基后,查出这些旧事,我才真正明白,师父一点没说错!”

小夭清楚地记得,赤水河上,她叩谢父王的救护之恩时,父王也清楚地说:“这只是我欠青阳,昌意和你娘的。”

“小夭,我没有忘记他是我师父,可我也没办法忘记.....小夭,还记得那把匕首吗?”

“舅娘用来自尽的匕首吗?”那把匕首,让颛顼夜夜做噩梦,他却非要日日佩戴。

“嗯。”颛顼讥嘲地笑道,“那把匕首是师父亲手铸造,送给我爹和我娘的新婚礼物,娘却选择了用它自尽,娘死时,肯定恨着师父。”

“你是因为恨他才攻打高辛吗?”

“不是!他于我而言,恩仇两清,他是高辛俊帝,我是轩辕黑帝,我做的决定只是因为我是帝王。”

小夭说:“那里有和你一起长大的蓐收,句芒,有你看着出生长大的阿念.....颛顼,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呢?”

“蓐收,句芒他们是男人,即使和我对立,也会明白我的决定。阿念....大概会恨我.小夭,我没想过他们的感受,也不会在乎他们的感受,但我会承受一切结果。”

“既然你不在乎我们的感受,那你走吧,我不想见你!以后小月顶也不欢迎你来!”小夭跑进室内,扑到榻上,用被子捂住头。

“小夭,小夭....”颛顼拍着门,门内再无声音。明明一掌就可以劈开门,他却没有胆量强行闯入。

颛顼的额头无力地抵着门,轻声说:“我在意你的感受!”所以,才会将本该三年前发生的战争推迟到今日,才宁可让俊帝猜到他的用意,也要先斩断俊帝和小夭的父女关系。在这个决定后,是一场更加艰难的战争。是无数的人力,财力。

颛顼不敢进去,又舍不得离开,只能靠着门,坐在地上,迷茫地望着夜色深处。

不管面对任何人与事,他总有智谋和对策,可现在脑内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出来。反倒想起很久远前的事----

他和小夭刚见面时,相处的并不好。虽然他是个男孩,打架却打不过刁蛮的小夭。他还玩了点小心眼,想赶走小夭,可渐渐地,两人玩到了一起。爹娘离开后,小夭夜夜陪伴他;他做噩梦时,小夭会亲吻他的额头。发誓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他不相信地说‘你会嫁人,迟早会离开我的’。小夭着急地说‘我不嫁给别人,我嫁给你,不会离开’。

从五神山到轩辕山,从轩辕山到神农山,小夭陪着他一步步走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她都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禺疆刺杀他时,是小夭用身体保护他;密室内戒除药瘾时,是小夭和他一起熬,宁可自己受伤,都拒绝了金萱的提议,绝口不提用绳索捆缚他,她明知道,只要她提,他会答应.....

夜深了,小夭以为颛顼已离开,推开了窗户,默默地凝望着月色。

颛顼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是想起了她幼时在五神山的日子吗?

两个人,一个缩靠在门前,一个倚靠在窗前,隔着不过丈许的距离,凝望着月色、风露一通宵。

东边露了一线鱼肚白,潇潇踏着落叶从雾气中走来,面朝着屋子跪下。

小夭以为潇潇在跪自己,忙抬手要她起来,却听潇潇说:“陛下,请回紫金顶,大臣们就要到了。”

小夭愣住,眼角的余光看到颛顼走出来。

他竟然在门外枯坐了一夜?小夭低着头,不去看他。

颛顼也未出声,跃上坐骑,就想离去,潇潇勒住坐骑,叫道:“陛下,请先洗把脸。”

小夭抬头,恰好颛顼回头,四目交接处,两人都是一愣。

昨晚小夭破了颛顼一脸酒,他只用手胡乱抹了几下,并未擦干净。此时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甚是精彩,他自己却忘了,居然这个样子就想回紫金定,宫人看到了,非吓死不可。

小夭拉开门,对潇潇说:“浴室里可以冲洗一下。”

潇潇还没答应,颛顼已经快步走进了浴室,似乎生怕小夭反悔。

箱子里有颛顼穿过的旧衣,小夭翻出来,拿给潇潇:“隔间里的架子上都是干净的帕子。”

颛顼快速地洗了个冷水澡,换好了衣衫,束好头发,又上了药,才走出来。

小夭站在院内,听到他的足音,回头看了一眼,颛顼额头上有一块紫红的瘀伤,想来是被琉璃盏砸伤。刚才脸上有酒渍,没看到,这会儿人收拾干净了,反到格外显眼。

小夭昨夜那一砸,盛怒下用了全力,颛顼流了不少血,虽然上了药,可灵药只能让伤口愈合,无法令瘀伤立即消散。

颛顼笑道:“没有关系,过两日就散了。”

小夭低下头,径直从颛顼身边走过,进了门。

颛顼黯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上了坐骑,飞向紫金顶。

颛顼额上的伤,自然让紫金宫的宫人妃嫔惊慌失措了一番,也让朝臣心中直犯嘀咕。

颛顼没有解释,也没有一个人敢去问他。众人只能小心地从侍从那里打听,潇潇的回答是“陛下打盹时不小心磕的”。所有人都知道颛顼这段日子的劳累,倒也相信了,唯独王后馨悦不相信,可如果不相信,她觉得那个猜测太让她害怕,所以她宁愿相信。

黄帝走出寝室,看到璟端坐在竹榻上。榻上的被褥和昨夜一模一样,案上的棋盘却已是半满,显然他一夜未睡,一直在和自己对弈。

黄帝低头看了一会儿棋盘,温和地说道:“颛顼是帝王,他能允许小夭用酒盏砸他,愿意苦苦求小夭原谅,却不见得能允许外人看见他的狼狈。颛顼和小夭自小经历坎坷,很多时候,在他们之间,我也是个外人。”

璟躬身行礼:“我明白,谢谢陛下的呵护。”

黄帝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要记得过刚易折,过强易损。”

璟说:“记住了。”

黄帝笑道:“去看看小夭吧!一起用早饭。”

小夭洗了个澡,坐在小轩窗下梳头,挽好发髻,正对镜插簪,看到璟从山谷中走来,一只手背在身后,踏着晨露,行到她的窗前。

小夭看他衣衫依旧是昨日的,显然没有离开过小月顶:“你昨夜.....歇在哪里?”

“我在黄帝陛下的房内借宿了一夜,”璟将一束蓝色的含笑花递给小夭,娇嫩的花瓣上仍含着露珠。

小夭探头闻了一下,惊喜地笑道:“好香!”

她放下手中的簪子,指指自己的发髻,转过身子,微微低下头。

含笑香气悠长,沁人心脾,花形却不大。盛开的花也不过拇指大小,并不适合插戴。璟想了想,选了一枝长度合适的含笑,将枝条绕着发髻,插了半圈。

“好了”

小夭举起镜子照,只看发髻右侧密密地插着含笑花,呈半月形,就像是用蓝宝石打造的半月形花簪,可纵然是世间最好的宝石,哪里有这样沁人心脾的香气?

小夭放下镜子,说道:“谢谢你,不仅仅是花,还有....我带给你的所有为难。”

璟轻弹了小夭的额头一下:“是谁曾和我说,两人要相携走一辈子,自然该彼此看顾?”

小夭低下了头,沮丧地说:“璟,我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有能力让黑帝陛下撤军吗?”

小夭摇头,他太了解颛顼了,他想得到的东西,没人能阻止。

“你想站到高辛一边,帮高辛大轩辕吗?”

小夭摇头:“我不过是懂点医术和毒术,哪里有那个本事?再说,我虽然讨厌颛顼这么做,但绝不会帮别人对付颛顼。”

“小夭,这是两位帝王之间的事,你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他们一个是我最亲的人,一个对我有养育之恩,难道我真就....冷漠的看着吗?”

“你不是冷漠的看着,你是痛苦地看着。”

“涂山璟!”小夭瞪着璟,“现在你还打趣我?你知不知道昨晚我胡思乱想了一夜?”

璟掐掐小夭的脸颊;“别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就想最坏的结果,这场仗没个一二十年打不完。现在的轩辕国不是当年的轩辕国,黑帝不是当年的黄帝,俊帝也不是当年的蚩尤。”

黄帝站在门口扬声问;“你们是吃饭呢,还是隔着窗户继续谈话呢?”

小夭不好意思,大声说“吃饭!”

用完早饭,璟下山两人。

小夭恹恹的坐在廊下发呆,黄帝也不去理她。

小夭一直坐到中午,突然跳起来,拿起弓箭,冲到山里,恶狠狠地练了两个多时辰的箭术。累极时,她爬到榻上,倒头就睡。

颛顼晚上来时,小夭依旧在睡。颛顼陪黄帝用完饭,叮嘱了苗莆几句后,就离去了。

小夭一直睡到第二日凌晨,起身后,告诉苗莆她以后晚上歇在章莪殿,晚饭也单独在章峩殿吃。

每日,颛顼来,都见不到小夭,也不见他生气,失望,看上去和以前一样,陪皇帝说会儿话,神色如常的离去。

轩辕和高辛的战事真如璟所说,一时半会根本分不出胜负。

颛顼在发兵之日,就昭告了天下,不伤百姓,刚开始,一直是轩辕占上风,可随着轩辕步队进入高辛腹地,遭到了高辛百姓的激烈反抗,不管丰隆,禺疆,献他们麾下的军队多么英勇,手中的兵器多么锋利,都不能伤及高辛百姓,所以一边倒的情形立即扭转。

颛顼显然也做好了打长期战争的准备,对丰隆早有交代,所以丰隆并未让大军继续推进,而是好好治理起已经攻下的城池。

盛夏是高辛的汛期,会普降暴雨,免不了洪涝灾害。丰隆自小生长在赤水,亲眼目睹过决堤时,洪水刹那间毁灭了整个村庄,他曾在爷爷的教导下,认真学习过如何疏通河水,修建堤坝,防洪抗涝。

在高辛的汛期来临前,丰隆从赤水家抽调了善于治水的子弟,把他们分派到各地驻守城池的军队里,带领着轩辕的士兵帮各地百姓去疏通河水,维护堤坝。高辛百姓刚开始很排斥,可这帮轩辕士兵不杀人、不放火,干活卖力,除了说的话听不懂,别的和一般人没啥两样。眼看着汛期就要来了,为了地里的庄稼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无法拒绝人家的帮助。

轩辕军队虽然深入高辛腹地,可背靠赤水,又有荆渡,通过船运,粮草物资的补给源源不断,高薪的军队没有办法夺回被轩辕占领的城池;但越往南气候越闷热潮湿,雨季也即将到来,虽然丰隆很适应潮湿的气候,可有很多轩辕士兵不适应,轩辕也无法继续攻打,两军只能僵持对峙。

小夭一直躲着颛顼,却不可能躲开外面那场正在进行的战争,明明清楚自己知不知道都不会改变结果,却总会忍不住的打听;“丰隆如今在哪里?最近可有大战?”

璟打趣她;“你仔细被人听到,说你悔不当初,心心念念惦记着丰隆。”

小夭被璟弄的哭笑不得,扑上去要打璟,璟一边躲,一边故作正经的说;“现在丰隆是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远比我这小族长有权有势,你倒是和我说句心实话,心里可有后悔,丰隆还没有娶妻,你若真反悔,也不见得没有机会。”

小夭恨不得在璟的嘴上抓几下,却压根抓不到,她咬牙切齿的说;“以前总听说青丘公子反应机敏,言辞笑谑,我还傻傻的觉得,他们不是欺负你吧!如今我是后悔了,可不是因为丰隆前程不可限量,而是发现你是个大坏蛋!”

璟凑到小夭身边;“那怎么才算是好人,我让你打一下?”

小夭扭头,仰头望着另一侧的天;“不稀罕!”

璟转到小夭面前;“那打两下?”

“哼!”小夭扭着头,看着另一边的天空。

“三下?“

黄帝的笑声突然传来,小夭和璟忙站开了一些,黄帝咳嗽了两声,说道;“我来喝口水,你们继续玩你们的。”

“谁跟他玩了?是他在欺负我!”小夭脸色发红,跑到廊下倒了杯水,端给黄帝。

黄帝看着小夭,笑道;“我看倒欺负的好,璟不在时,你焉搭搭的,璟一来,又生气了许多。”

小夭看了璟一眼,什么也没说。

仲夏来临,高辛进入雨季,对轩辕和高辛的军人而言,意味着暂时不用打仗。对璟而言,他为“亡妻”服丧一年的丧期已满,按照风俗,可以议亲。

一日下午,璟去小月顶探望小夭时,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小夭正在整理前人的医术笔记,刚好整理的累了,说道;“好啊!“

小夭跟着璟走出药谷,璟招来了他的坐骑白鹤,请小夭上去。

小夭笑道;“我以为就在小月顶走一走呢,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璟笑而不语,白鹤载着他们飞掠在山峰间。

没有多久,小夭看见了草凸岭,云雾缭绕,山峰陡峭。

白鹤停在潭水边,小夭跃下白鹤,看着茅草屋说道;“有时候觉得冥冥中自有注定。“

璟拉着小夭坐下;“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小夭弯下身子掬水玩,漫不经心的说;“你说啊!”

“汉水的民谣里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个少年在听得懂这句歌词后,都会忍不住憧憬一下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子。我年少时也一样,想着她该有花容月貌,性子温柔娴静,会琴棋书画,略懂烹饪和女红,不沉默寡言,也不多嘴饶舌,会治家理事,进退得宜,最后还懂一些如何做生意,这样也不至于我提起家族里的事务时,她完全听不懂.....”

小夭心里一条条的和自己比对,脸色难看了起来。

“母亲为我选亲时,询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就把我的憧憬告诉了母亲。”

小夭期待的问;“你娘有没有说你痴心妄想?”

璟含着笑说;“母亲说‘这些都不难,除去姿容是天生的,别的那些,不要说是世家大族,就是一般的家族,只要想让女儿嫁的好,都会悉心栽培,难的是她是否会真心待你’。”

小夭静静想了一想,璟说的那些要求听着很高,可的确不难满足,毕竟璟要求的只是“会和略懂”没有要求像他一样闻名天下,惊才绝艳。

璟说;“可没想到....我遇见了你!”

小夭皱鼻子,不屑的说;“遇见了又怎么样?反正我没有花容月貌,不温柔娴静,不会琴棋书画,女红一窍不通,倒是很精通如何毒死人,话多聒噪,自言自语都能说一两个时辰,我不会穿衣打扮,不懂得如何治家,讨厌交际应酬,更不会谈生意.....“

璟点点头,“你的确是这样!”

小夭鼓着腮帮子,手握成拳头,气鼓鼓的盯着地面。

“可是当我遇见你时,才明白不管以前想过多少,当碰到喜欢的那个人时,一切的条件都不在是条件。”璟温柔的看着小夭,“你不娴静,可是我已经很静了,正好需要聒噪好动的你;你不温柔,一言不合就想动手,可你帮我洗头,喂我吃药时,无比细致耐心;你不会琴棋书画,但我都会,恰好方便我卖弄;你不懂女红,但我又不是娶织女,一百个玉贝币就可以买到大荒内最手巧的织女了;你不会做生意,我会,养你绰绰有余;你不懂做生意,可有了你的聒噪,再过一千年,我和你也不怕没话说,压根不需要和你提起家族里的事务,你懒于人情往来,我求之不得,因为我巴不得把你藏在深宅,不要人看到,不要人抢去....”

小夭脸色好转,歪头看着璟。

璟微笑着说;“小夭,你刚才说的很对,你的确不是花容月貌,你是.....”小夭的鼻子刚刚皱起,璟点了一下她的鼻头,“纵世间万紫千红,都不抵你这一抹风流。”

小夭霎时间脸通红,站起身要走;“真不知你今日发什么疯,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璟抓住小夭的手,不知何时,他们四周已是白雾缭绕,在弥漫的白雾中,桃树一株株拔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花骨朵,开出了娇艳的花。不过一会儿,千朵万朵的桃花,缤纷的怒放着,灿如晚霞,绚如胭脂,微风过处,落叶缤纷。

小夭明知道这是璟结出的幻境,仍旧忍不住伸出手,去感受那缤纷绚烂。

璟说;“这里是你爹爹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今日到你来这里,是想当着你爹娘的面告诉你,青丘涂山璟想求娶西陵玖瑶。”

小夭的身子僵住。

璟问;“小夭,你愿意嫁给我吗?’

当年,小夭和丰隆孤男孤女在密室议亲,都没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又羞又臊,恨不得立即跑掉。她低声嘟囔;“你想求娶,应该去问外祖父和颛顼。”

“我当然会和他们提,但在征询他们的意见前,我想先问你的。小夭,你愿意嫁给我吗?”

漫天桃花簌簌而落,犹如江南的雨,小夭好似看到了爹和娘,正含笑看着她。

“我愿意!”小夭甩掉璟的手,逃进了茅屋,觉得脸颊滚烫,心砰砰直跳。在镜子前照了照,如何饮了酒,整张脸都是酡红色的,她双手捂住脸颊,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真没出息!”

晚上,颛顼来小月顶时,看到小夭也在,分外惊喜。

他笑对璟点点头,坐到了黄帝下首,和小夭相对。

璟对黄帝和颛顼恭敬地行礼,说道;“我想求娶小夭,恳请二位陛下恩准。’

颛顼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小夭,上一次丰隆求婚时,小夭满面惊诧茫然,而现在,她低着头,眉梢眼角三分喜,三分羞,还有四分是心甘情愿。

颛顼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人都没有夫人荒凉山顶,身还在,心却飞了出去,穿行在漫长的光阴中,看着一幕幕的过去----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早慧早熟,偶尔也会享受逢场作戏的鱼水之欢,可是一颗冷硬的心从未动过,被人调侃的问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女人时,他总会想起小时候,小夭抱着他说;“我不嫁给别人,我嫁给你,永远陪着你”!

陪着小夭,从瑶池回来的那一夜,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眼前全是小夭,小时候的她,现在的她,身着男装的小夭,身着女的小夭,不管哪个她,都让他时而欢喜,时而心酸,他不是毛头小伙子,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能怎么办?一个连睡觉的屋子都是别人赐予的人有什么资格?一个朝不保夕,随时会被人刺杀的人有什么资格?

他一直记得,姑姑送小夭去玉山时,他恳求姑姑留下小夭,诚心诚意的应诺“我会照顾小夭,不怕牵累”。姑姑却微笑着说;“可是你现在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没有能力保护她,只是不怕可不够”!

他曾立志,要快长达,等能照顾好小夭时,就去玉山接她,可几百年过去了,她再次回到他身边时,他依旧没有能力照顾她,只能告诉自己:你连保护她都做不到,你没有资格!

那是,小夭对璟有心动,却还没有情,对丰隆则完全无意,可因为那些男人是涂山氏,是赤水氏,每一个都比他有资格。所以,他一半是退让,一半是利用,由着他们接近小夭。

轩辕城中,危机四伏,璟万里迢迢而来,小夭却和璟闹翻了,压根儿不肯见璟。

轩辕山上,他抓住小夭的天马缰绳,请她去见璟。这一辈子,他曾被很多人羞辱过,可从没有为自己感到过羞耻,但那一次,他觉得羞耻和屈辱。

小夭不仅见了璟,还和璟在屋里待了一个通宵,他在冰寒刺骨的谁里浸泡了一夜,可他洗不去心上的痛苦,也洗不去自己的羞耻和屈辱。他想冲进去,把璟赶走,可他知道不行,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体保护他的一幕就在眼前,他没有资格!

那一次,他如愿得到了丰隆和璟的鼎力支持,做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选择神农山,放弃轩辕山。当他放浪形骸、醉酒吃药,和倕梁他们一起半疯半癫、哭哭笑笑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做戏,他是真的很痛苦,在麻痹和宣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放弃的不仅仅是轩辕山,还有他的小夭!

来到神农山,璟和小夭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只做兄长!只要两个人都活着,只要小夭快乐,别的都不重要!

那一天,小夭从青丘回来,软倒在他怀里,一口血吐在他衣襟上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被一刀刀凌迟。

小夭为璟重病,卧榻不起,他夜夜守着她。无数个深夜,看着她在昏睡中哭泣,他痛恨得到却不珍惜的涂山璟,可更痛恨自己。

黄帝巡视中原,轩辕上下人心惶惶,王叔和他已经彻底撕破了脸。他站在一个生死关口,上一步乾坤在握、俯瞰天下,下一步则一败涂地、粉身碎骨,连馨悦都开始和他有意地保持距离,小夭却在最微妙的时刻,同意嫁给丰隆。

一夕之间,四世家全站在了他这一边。虽然小夭一直笑着说“丰隆是最适合的人选”,可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他,纵然小夭因为璟心灰意冷,也不会同意嫁给丰隆。

丰隆和小夭的婚期定了,他心内有头躁动的猛兽在咆哮,爷爷语带劝告地说:“小夭想要平静安稳的生活,用你的权势守护她一生安宁,才是真正对小夭好。”

为了小夭吗?他紧紧地勒住了猛兽,不让它跑出来。

小夭出嫁那日,他在小月顶的凤凰林内坐了一夜,凤凰花随风摇曳,秋千架完好如新,那个赏花、荡秋千的人却走了。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丰隆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静,他可以守护她一辈子,只要他在一日,丰隆绝不敢轻慢小夭一分。

可是,当小夭逃婚的消息传来时,满天的阴翳刹那全散了,他竟然忍不住欢喜地在凤凰林内大叫大笑。

颛顼微笑着看向身周,黄帝和璟都在看着他,显然黄帝已经答应,只等他的答复了。

小夭抬起了头,看向他,眼含期冀。

颛顼微笑着对璟说:“你让族中长老去和西陵族长提亲,把亲事定下来吧!”

璟悬着的心放下,躬身行礼,真心实意地说:“谢陛下。”

年末,涂山氏、西陵氏一起宣布涂山族长和西陵玖瑶定亲。

大荒内,自然又是沸沸扬扬,但璟和小夭都不会去理会。

亲事定下后,就是商议婚期了。

璟想越快越好,看着璟长大的钺长老笑着打趣:“你自小就从容有度,不管做什么都不慌不忙,怎么现在这么急躁?”

璟说道:“别人看着我着急,可其实,我已经等了几十年了。”

钺长老也知道璟对小天情根深种,不再取笑他,呵呵笑道:“别着急,这事也急不来!族长和西陵小姐的婚礼名义上是续娶,依照礼仪来说不该越过了那个女人,可族长舍得吗?就算族长舍得,老头子我也不答应!婚礼倒罢了,以我们涂山氏的能力,一年的准备时间足够了。可你算算.屋子要不要重建?家具器物要不要重新置办?要不要为西陵小姐开个药园子?反正照我的意思,但凡那个女人住过、用过的都拆了、扔了,一切按照族长和西陵小姐的喜好重新弄过。这可是个大工程,也是个精细活,族长,真急不来!”

璟不吭声,钺长老说的话很有道理,明媒正娶,本该如此。

钺长老说:“就是因为知道族长在意西陵小姐,我这个过来人才提醒你,一辈子一次的事,千万别因为一时心急,留下个一辈子的遗憾。”

璟颔首:“钺长老说的是。”

钺长老笑道:“不过,族长放心,以涂山氏的财力,全力准备,不会让族长久等,到时,保管族长满意。”

璟不好意思地说:“关键是要小夭喜欢。”

钺长老大笑:“好!我一定把西陵小姐的喜好都打听清楚。”

黄帝询问小夭对婚期的想法。

小夭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医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等编篡医书的事情有了眉目后,再确定婚期。”

黄帝说:“这可不是两三年的事,你确定吗?”

小夭点点头:“《神农百草经》在我手里已经四百多年,它救过我的命,我却从没有为它做过什么,或者说,我想为那位遍尝百草、中毒身亡的炎帝做点什么。他耗费医生心血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该只成为几个医师换取钱财名望的工具。”

黄帝叹道:“小夭,你一直说你不像你娘,其实,你和你娘很像!”

小夭皱着眉头:“我不像她!”

黄帝笑道:“好,不像,不像!”

傍晚,颛顼来小月顶,听到小夭对婚期的决定,笑到:“很好。”

也许因为和璟定亲了,小夭开始意识到,她在小月顶的日子有限,和颛顼相聚的时光并不是无限;也许因为轩辕和高辛的战争虽然互有伤亡,可并没有小夭认识的人死亡,如果不去刻意打听,几乎感受不到万里之外的战争,小夭不再躲避颛顼。

两人之间恢复了以前的相处,每日傍晚''颛顼会来,和小天说笑,消磨一段时光。

寒来暑往,安宁的日子过得分外快,不知不觉中,八年过去了。

不管是巫王,还是小夭,都没有找到解除情人蛊的方法。

小夭虽然有些失望,可并不在意,这个蛊在她身上已经八十来年了,似乎早已习惯,实在紧张不起来。

璟却很在意,每次解蛊失败时,他的失望都难以掩饰。

小夭笑嘻嘻地安慰他:“那个心意相通没那么‘亲密’了,实际只是相柳能感觉到我的一些痛苦,我完全感受不到他,这根本算不得心意相通。”

其实,璟并不是在意小夭和相柳“心意相通”,他不安的是“命脉相连”,可这种不安,他没有办法讲给小夭听,只能任由小夭误会他的“在意”。

一日,小夭从医馆出来,一边走,一边和苗莆说话。

天色将黑,大街上都是脚步匆匆的归家人,格外热闹。茫茫人海中,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夭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锦衣男子。她一直盯着男子,男子却没看她,两人擦肩而过,男子径直往前走了,小天却渐渐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张望。

苗莆奇怪地问:“小姐看到什么了?”

小夭怔怔站了会儿,突然跑去追,可大街上,熙来攘往,再找不到那个男子。她不肯罢休,依旧边跑,边四处张望。

苗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寸步不离地追着小夭,一边问:“小姐在找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小夭倒不是骗苗莆,她是真不知道。

无头苍蝇般地乱转了一圈,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阴暗的巷子里,一扇紧闭的门上有离戎族的地下赌场的标记。

小夭走到门前,静静看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敲了敲门。

“小姐想赌钱?”苗莆问。

“随便看看。”

地下赌场只对熟客开放,守门的侍者想赶小夭走,苗莆拿出一个令牌晃了晃,侍者竟然恭敬地行了一礼,将两个狗头面具递给苗莆。

小夭戴上面具,在赌场里慢慢地逛着。

大概因为天才刚黑,赌场里的人并不算多,小夭走了一大圈后,要了几杯烈酒,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苗莆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出声打扰,安静地陪在--旁。

夜色渐深,赌场里越来越热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小夭又看到了那个锦衣男子,因为戴了面具,他变得狗头人身,可小夭依旧认出了他。

小夭急急地追了过去,灯光迷离,衣香鬓影,跑过好几条长廊,好几层台阶,终于追到了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站在一面半圆形的琉璃墙边,也不知道离戎族用了什么法术,琉璃墙外就是星空,漫天星斗璀璨,流星时不时坠落,让入觉得就站在天空中。

锦衣男子含笑问:“你追了我这么久,所为何事?”

小夭迟疑着问:“你不认识我吗?”

“我应该认识你吗?”

小夭摘下了面具。

锦衣男子仔细瞅了几眼,吹了声口哨:“如果我认识你,应该不会忘记!抱歉!”他说完,就要离开。

小夭一把抓住了他:“相柳!我知道是你,你别装了!”

锦衣男子想甩开小夭,可小夭如章鱼一般难缠,就是不放开,锦衣男子似有些不耐烦:“再不放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你不客气啊!反正我痛了,你也别想好受!”

锦衣男子叹了口气,摘下面具,徐徐回过身,漫天星光下,他的面容渐渐变幻,露出了真实的五官。

小夭盯着他,笑了起来,眼中尽是得意。

相柳无奈地问:“西陵姑娘,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我……”小夭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说道:“帮我解掉蛊,条件你提!”

相柳笑:“半个时辰前,涂山璟刚对我说过这句话。”

“你来这里是和璟见面?”

“准确地说是涂山璟约我谈点生意。”

小夭明白了,肯定是璟看她解不了蛊,只好去找相柳谈判,“你答应璟了吗?”

“他给的条件很诱人,我非常想答应,但不是我不想解掉蛊,而是我真的解不掉!

“你骗人!当年你帮颛顼解了蛊,怎么可能现在解不了?”

相柳啧啧叹气,摇着头说:“你真应该让涂山璟教教你如何和人谈生意,谈生意可不是吵架,尤其是有求于人时,更不能随意指责对方,你的目的是让我帮你,不是激怒我。”

小夭瞪着相柳:“你明明就是骗人!”

“你觉得我会撒这么拙劣的谎言吗?涂山璟可比你聪明得多,虚心询问的是,为什么以前能解,现在却不能解了’。”i

“为什么?”

“蛊虫是活物。此一时.彼一时!难道你能打死刚出生的小老虎,就代表着你也能打死上千年的虎妖吗?”

小夭觉得相柳说得有点道理,可又觉得他并没完全说真话。悻悻地说:“我是不行,可你也不行吗?”

“你不相信我,何必问我?”

小夭不吭声,沉默了一瞬,问:“你来轵邑就是为了见璟吗?什么时候离开?”

“如果不是你拉住我,我已经离开了。”

小夭才反应过来,她一直拽着相柳的胳膊,几分羞赧.忙松开了。

“璟呢?他还在赌场吗?”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幽暗的长廊:“一直在你身后。”

璟走过来,握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想叮嘱相柳小心,尽早离去,可又说不出口,只能沉默。

相柳扫了一眼璟和小夭交握的手,对璟微笑着说:“告辞!”说完,立即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人就隐入了黑暗中。

璟对小夭说:“我和相柳谈完事,为了避人耳目,各自离开,可我看到你竟然在,就跟了过来,顺便把苗莆引到了别处。”

小夭不想再提起相柳,摇了摇璟的手,笑道:“我可没介意这个,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走吧,我还没吃晚饭呢!”

两人携着手,并肩而行。小夭说:“别再担心蛊的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解决。”

“好!”璟颔首答应了,心里想着,既然蛊无法可解,唯一庆幸的就是颛顼和小夭感情很好,如果有朝一日.真到了那一步。颛顼应该会为了小夭,手下留情。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六章 却道相思苦 轩辕和高辛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年,在十年的时间里,双方各有胜负,轩辕略占优势,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蚕食的高辛的土地。

在高辛的时间长了,很多轩辕的士兵学会了讲高辛话。颛顼下过严令,不得扰民。否则杀无赦,士兵对高辛百姓总是分外和善。每年汛期。士兵帮着百姓一块儿维护堤坝、疏导河水。农闲时。士兵常带着乐器和面具走进每个村寨,不给钱地给百姓演方相戏。

只要不打仗,高辛百姓对轩辕士兵实在憎恨不起来。

夏末,轩辕攻打高辛的重要城池白岭城,战役持续了四天四夜。丰隆败于蓐收。

颛顼得到消息后,担心的并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丰隆。丰隆年少气盛,出生尊贵,天赋又高,被众人捧着长大,勇猛足够,韧劲欠缺,蓐收却被师父千锤百炼,打磨得老奸巨猾,不怕别的,就怕丰隆因为败仗心中有了阴影,影响到士气。万事好说,唯士气难凝,士气一旦散了,就败象显露。

颛顼一番思量后,决定还是要亲自去一趟军中,就算什么都不做,只陪着丰隆喝上两坛酒,一块儿骂骂蓐收。以丰隆的聪明劲,也就慢慢缓过来了。

颛顼去小月顶看黄帝时,小夭和璟恰好都在。

颛顼对小夭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去哪里?”

“对外说是去轩辕山,实际是去一趟军中,来回大概要一个月。”

小夭反应过来这个军中是指丰隆的军中,有些别扭地问:“有危险吗?”

“危险总是哪里都会有,最艰难的日子都走过来了,现在有什么危险能比那时可怕?”

小夭轻轻点了下头:“嗯,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外爷。”

颛顼说:“你前段日子说有些药草生长在高辛,可惜没有机会看到,只怕记载不够准确,想不想和我一块儿去高辛,正好亲眼看一下那些药草?”

“不想!”小夭回答得很干脆。

颛顼微微一笑,对璟说:“有一件事想和你商议。轩辕和高辛产物截然不同,因为两国联系并不紧密,以前虽然有一点互通有无,但只限于贵族喜好的物品,并未惠及普通百姓。物产流通各地,互通有无、互惠互利。对整个大荒的百姓都是好事。涂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若轮对大荒各地产物的了解,首推涂山氏,我想请你随我去一趟高辛,看看现如今有什么合适引入中原的物产。如果可能,日后这事还要麻烦涂山氏,毕竟物产流通要考随意自愿,并不适合大张旗鼓地派几个官员去做,做了也绝对做不好!”

璟看了小夭一眼,笑道:“这是对天下万民都好的大好事,涂山氏也能从中获利,璟愿意随陛下前往高辛。”

颛顼睨着小夭:“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小夭羞恼于自己被颛顼拿捏住了。嘴硬地说:“不去,不去,就不去!”

颛顼笑着未再多言,把潇潇叫来,吩咐她去准备东西,记得把小夭算上。

小夭自去和黄帝说话,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出行那日,颛顼派潇潇来接小夭,小夭早收拾妥当。和苗莆两人利落地上了云辇。

到高辛时,颛顼并不急于去军中,而是和璟,小夭闲逛起来。

本就是私下出行,并没有带大队的侍卫,颛顼命潇潇他们都暗中跟随。

颛顼、璟和小夭换上了高辛的服饰,颛顼和小夭是一口地道的高辛话,璟也讲的像模像样,走在街上,让所有小贩都以为他们是高辛人。

也许,城池刚被攻下时,有过战火的痕迹,可经过多年的治理,小夭找不到一丝战火的痕迹。街道上,人来人往,茶楼酒肆都开着,和小夭以前看到的景象差不多,唯一的差别就是----好像更热闹了一些,有不少中原口音的女子用高辛话在询问价格、选买东西。

小夭不解,瞧瞧问璟:“为什么会这样?”

璟笑道:“轩辕的军队常驻高辛,士兵免不了思念家人,陛下特意拨了经费,鼓励士兵的家眷来此安家,只要没有打仗,每个月士兵可轮换着回家住三日,有孩子的士兵还能多领到钱。陛下此举既安了兵心,又无形中让士兵守护巡逻时更加小心,因为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别人的城池,还是他们的家。”

小夭看到不少夫人手中拎着菜篮子,背上背着孩子,不禁问道:“他们的孩子就出生在高辛了?”

“是啊!”璟想着,不仅仅出生在这里,估摸着颛顼的意思,很有可能他们会在高辛长大,从此落地生根、

墙根下,一群半大的孩子蹲在地上斗蝈蝈,时不时大叫,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高辛人,哪个是轩辕人,小夭看着他们,喃喃说:“这和我想象的战争不一样。”

璟道:“黑帝陛下和黄帝陛下不一样,俊帝陛下和蚩尤不养,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轩辕国和以前的轩辕国不一样。”

小夭和璟的对话,颛顼听的一清二楚,但小夭自进入高辛,就摆出一副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所以他一直沉默,这会儿也一言不发,由着小夭自己去看、自己去听。

夕阳西斜,天色将晚。

颛顼说:“待会儿城门就要关了。我不想住在城里,打算歇在村子里,你们若不反对,我们就出城。”

璟看小夭,小夭对颛顼硬邦邦地说:“你是陛下,自然是全听你的。”

他们出了城门,乘着牛车南行。天黑时,到达一处村庄。

村口燃着大火把,人头攒动,十分热闹。有人坐在地上,有人坐在石头上,有孩子攀在树上,还有人就站在船上。

小夭对驾车的暗卫说:“停!”我们去看看!”

因为人多,暗卫只能把牛车停在外面,小夭站在车上,伸着脖子往里看。原来里面在演方相戏。方相氏是上古的一位神,据说他非常善于变换,一天可千面。扮女人像女人,做男人像男人,他死后,化作了一副面具,人们只要戴上它,就可以随意变幻。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方相面具,可人们用巧手制作了各种面具,戴起不同的面具,扮演不同的人,又唱又跳。渐渐地,就形成了方相戏。

说白了,面具是一种表征,戴起面具,就好像如同方相氏一样拥有了变幻的法力,边做那个人,可以演绎那个人的故事了。

方相戏盛于民间,讲的是多是大人和小孩都喜欢的英雄美人传奇。今晚的方相戏已经演了一大半,估计是从传说中劈开了天地的盘古大帝讲起,故事里有聪慧多情的华胥氏。有忠厚勇猛的神农氏,有倜傥风流的高辛氏,有博学多才的西陵是,有狡黠爱财的九尾狐涂山氏,有身弱智诡的鬼方氏,与善于御水的赤水氏,有善于铸造的金天氏……他们和盘古大地一起铲除妖魔鬼怪,创建了大荒。那时的大荒天下一家,没有神农王族,没有高幸王族,更没有轩辕王族。

看戏的大人和孩子时而被狡黠的九尾狐涂山氏逗得哈哈大笑。时而为身若诡智的鬼方是抹眼泪,时而为忠厚勇猛的神农氏喝彩,时而为聪慧多情的华胥氏叹息。看到倜傥风流的高辛氏为了大荒安宁放弃了中原的富庶繁华,去守护遥远荒凉的汤谷,他们甚至会一起用力鼓掌,大声喝彩。

小夭也看的入了神,唏嘘不已。虽然当一切成为了传奇故事时,肯定和真相有不少出入,可她相信,故事里的英勇、友谊、忠诚、牺牲都是真的。

在唏嘘感慨故事之外,小夭更感叹颛顼的心思,这些只是农闲时难等大堂之雅的方相戏,高辛的百姓也都是看着玩,反正不要钱,笑一笑,哭一哭,第二日依旧去干活。但是,笑过哭过之后,他们却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者颛顼传递的一个事实:天下一家,无分高辛和轩辕,不管是中原,高辛的百姓,还是北地、南疆的百姓,都是大荒的百姓。

看完了方相戏,夜已很深,颛顼三人没有再赶路,当夜就歇在了这个村子里。

第二日,坐着牛车除法,村口的大榕树下,一群孩子在玩游戏,没有钱买面具,就用乡野间随处可得的草汁燃料把脸涂成五颜六色:你,是神农氏;我,要做涂山氏;信哥儿长得最俊,就做高辛氏;大山最会游泳,就做赤水氏;小鱼儿老爱生病,鬼主意最多,就做鬼方氏……

英雄美人的传奇,在孩子的游戏中,古怪奇趣地上演。

小夭边看边笑,边笑边叹气。只要颛顼和丰隆别造杀孽,等这群孩子长大时,想来不会讨厌赤水氏,也不会讨厌颛顼。

牛车缓缓离开了村子,孩童的尖叫声渐渐消失。

小夭对颛顼拱拱手,表示敬佩:“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就连我看了昨夜的方相戏,都受到影响,他们肯定也会被影响。”

颛顼说:“方相戏讲述的是事实,我只是让百姓去正视一个事实。”

小夭忍不住讥嘲道:“希望正视这个事实不需要付出生命。”

颛顼眺望远处的山水,说道,我在高辛生活了两百多年,曾和渔民一起早出晚归,辛苦捕鱼;曾和贩夫走卒一起用血汗钱沽来劣酒痛饮;曾个同伴挖完莲藕后,绕着荷塘月色下踏歌;也曾和士兵一起刺杀盗匪。当我被逼离开轩辕,在高辛四处流浪时,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陪着我走过了那段孤独迷惘的日子,他们虽然早就死了,可他们的子孙依旧活在这片土地上,依旧会为了养活家人早出晚归,依旧会用血汗钱去沽酒,依旧会在月下踏歌去追求中意的姑娘,也依旧会为了剿杀盗匪流血牺牲,我知道他们的艰辛,也知道他们的喜悦!”

颛顼回头看着小夭,目光坦然赤诚:“小夭,论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我只会比你深,绝不会比你浅!”

小夭无言以对,的确,虽然她曾是高辛王姬,可是她并不了解高辛,颛顼才是那个踏遍了高辛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的人。

颛顼说:“我承认有自己的雄心抱负,可我也只是适逢其会,顺应天下大势而为。统一的大荒对天下万民都好。战争无可避免聚会有流血,但我已经尽了全力去避免伤及无辜。小夭,我没有奢望把你赞同我的做法,但至少请你看见我的努力。”

小夭扭头看着田野的风光,半晌后,她低低地说:“我看见了。”声如细丝,可颛顼和璟耳聪目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颛顼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枕在头下,靠躺在牛车下,遥望这蓝天白云。他向来喜怒不显,可这会儿他想着小夭的话,犹如少年郎一般,咧着嘴高兴地笑起来。

洪厚嘹亮的歌声,颛顼竟是用高辛话唱起了渔歌:

脚踏破船头

手摆竹梢头

头顶猛日头

全身雨淋头

寒风刺骨头

……

不远处的河上,正摇船捕鱼的渔民听到他的歌声,扯开了喉咙,一块儿唱起来。

颛顼好似要和他比赛一般,也扯着嗓子,兴高采烈地大吼:

吃的糠菜头

穿的打结头

渔船露钉头

渔民露骨头

黄昏打到五更头

柯到野鱼一篮头

……

璟心中非常讶异,她知道颛顼流浪民间百年,也知道他身上市井气重,只是实在想不到他现在依旧会流露出这一面,小夭却见怪不怪,显然很习惯于这样的颛顼。看来颛顼在小夭面前一直都这样,只不过今日恰好让他撞到了。

璟想起了黄帝的那句话“在颛顼和小夭之间,我也只是个外人”,璟忽而有几分不安,可细细想去,又不明白为何不安,他和小夭的婚事已定,颛顼和黄帝都赞同,一直以来,颛顼从没反对过他和小夭交往。

第二日傍晚,他们到了丰隆的大军驻扎地。

小夭想到要见丰隆,别别扭扭,低声对颛顼说:“要不我换套衣衫,扮作你的暗卫吧!”

颛顼说:“这都躲了快二十年了,难不成你打算躲一辈子嘛?不就是逃了一次婚吗?丰隆和璟都不介意你这点破事,你怎么就不放下呢?”

颛顼说话时嗓门一点也没压着,走在后面的璟和刚出营帐的丰隆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都有些尴尬,颛顼却全当什么都没看到,吧小夭拎到丰隆面前,含笑问道:“丰隆,你倒是和她说说,你现在心里可还有地方惦记她逃婚的事?”

丰隆对颛顼弯身行礼,起身时说道:“我现在从大清早一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都在想蓐收,夜里做梦也都是蓐收。”

颛顼又问璟:“你可介意小夭曾逃过婚?”

璟凝视着小夭,非常清晰地说:“一点不介意。”

颛顼说:“听到没有?一个早忘记了,一个完全不介意,你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了?”

小夭虽然很窘迫,可也明白颛顼是趁机把事情说开了,毕竟就算她能躲丰隆一辈子,璟还是丰隆的好友,不能因为她,让丰隆和璟疏远了。小夭向丰隆见礼:“大将军。”

丰隆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西陵小姐。”

小夭退到颛顼和璟身后。

丰隆看着璟,好奇地问:“你怎么跟着陛下来了?”刚才的尴尬已经烟消云散,恢复了往日的随便。

璟含笑说:“我以为你这辈子碰不到治你的人了,没想到蓐收居然让你连吃了三场败仗,我自然来看个热闹了。”

丰隆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怪叫:“陛下,你听听!”

三个男子走进营帐,谈起了正事。

小夭悄悄离开,去洗漱换衣。现在她真的相信,丰隆已经放下了一切,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的世界更宽广,很多事很快会被冲淡,就像璟和颛顼当年所说,三个月内,丰隆的确会很介意,可三年后丰隆就不会又什么感觉,到今日,做了大将军的他,统领几十万兵马,更不会在乎小夭的逃婚,更何况小夭已不是高辛王姬,顶着是蚩尤女儿的传闻,只怕雄心勃勃的丰隆很庆幸没有娶她。

颛顼派了一个人来见璟,能提供璟需要的所有消息,帮助璟一块儿完成颛顼交托的事,居然是金萱。

故人重逢,小夭格外高兴,特意备下酒菜,和金萱小酌了几杯。

小夭问:“你怎么会在高辛?”

金萱到:“陛下现在最需要高辛的消息,我就来了高辛,帮陛下收集消息。”

小夭笑道:“我以为你和潇潇会成为陛下的妃嫔,可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都继续做着原来的事情。以你的功劳,想要封妃,很容易,我看你是对陛下……还以为你会留在紫金顶,看来是我误会了。”

金萱笑看着小夭,一时没有说话,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才道:“你没有误会,我的确动情了。正因为我对陛下动情了,所以我才主动要求离开。”

小夭惊讶地说:“为什么?”

“如果不动情,一切不过是付出多少、得到多少,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只要我恪守本分,定不会薄待我。可懂了情,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但我清楚地知道,陛下给不了我。与其我被心魔折磨,痛苦难受,甚至铸下大错,惹陛下厌弃,不如还趁着情分在时,远避天涯。以我的功劳,反倒能得到陛下一生眷顾。”

小夭叹道:“你……你……可真聪明,也够狠心!很少有女人能在你这种情形下还能给自己一个海阔天空!”

“也要谢谢陛下肯给我海阔天空!我知道的秘密不少,换成其他人,势必要把我留在身边才放心,可我想要离开,陛下就让我离开了!”金萱摇晃着酒杯,笑了笑,说道:“忘记陛下这样的男人不容易!不过我相信,时间会淡化一切,天下之大,只要我还在路上,总有新的希望,我迟早能碰到一个男人,让我忘记陛下。”

小夭举起酒杯,给金萱敬酒:“祝你早日遇见那个人!”

金萱笑着饮了酒,告辞离去,带璟去收集璟想要的信息。

孟秋之约,十七日,蓐收的大军发起主动攻击。

蓐收挟之前三次胜利的士气,大军步步紧逼,句芒打败了献。

为了不至于陷入孤军深入的困境,丰隆下令献撤退,献率领军队撤退到丽水北,和丰隆的大军汇合。

有精通水站的禺疆守在丽水岸边,蓐收不敢贸然下令强行渡过丽水追击,下令大军在岸边驻扎,两军隔着丽水对峙。

这已是第四次败给蓐收,丰隆很羞惭,颛顼却宽慰丰隆:“保存兵力最重要,疆域总会有得有失,人死却不能复生,如果让献孤军深入作战,失去了献和右路军才是无可挽回的失败,只要他们活着,我相信他们打下的疆域只会越来越多。”

因为献是赤水氏的弟子,丰隆本来还有点担心,怕颛顼误会他是舍不得让自己子弟冒险,才下令撤退,没想到颛顼没有丝毫怀疑,十分理解信任他,丰隆放心之余也很感动,当年他没有选择错,颛顼的确是值得追随的明君。

丰隆约了璟去外面走走。

四下无人是,丰隆对璟说:“当年,我虽然觉得颛顼不错,可看他势单力薄,一直维下决心支持他争夺帝位,幸亏你不停地游说我,促我下了决心,谢谢你!”璟为了促使他下决心,甚至说:“正因为颛势单力薄,你才更应该选择他。不管你选择倕梁还是禺号,都是锦上添花,你只是众多拥戴者中的一个,可如果你选择颛顼,你就是第一个,也会是颛顼心中的唯一。”

璟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地分析,你是凭借自己的眼光做的决定。”

丰隆眺望着远处的丽水,叹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愿居功!你想出了争夺帝位的计策,放弃轩辕山,选择神农山。你分析给我听,陛下根基浅薄,既然无法和苍林他们在轩辕城争夺,不如索性示弱,放弃轩辕城,远走中原,争取中原氏族的支持。有我和你的帮助,一切很有希望。待中原定,再有四世家的支持,以陛下是黄帝和嫘祖的嫡长孙身份,轩辕的老氏族不可能激烈反对他继位。你的游说和计策打动了我,让我决定支持陛下。陛下到现在都以为是我的计策,是我慧眼识英雄,对我一直有一份感念和信任,我才能和陛下亦臣亦友,地位卓然。”

丰隆困惑地问:“璟,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和我争?”他和璟一样的出生,一个是赤水氏未来的族长,一个是涂山氏未来的族长,在颛顼成为黑帝的路上,璟比他出的力只会多,不会少,可璟一直躲到幕后,扮演者他的追随者,凡事都让他居功,成就了他的雄心壮志。

璟说:“我怎么没和你争?我让出的都是我不想要的,我真正想要的可真没舍得让给你。”

“你是说……”丰隆皱眉思索了一瞬,反应过来,“你是说小夭?”

璟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一直视我为兄,可我对你并不光明磊落。明明知道你看中了小夭,我却在你府里抢了她;明明知道你想娶小夭,我却让防风邶帮我去抢婚。我一生未做亏心事,只有这两件,却全是对你。”

丰隆想起当年事,依旧有些愤愤:“当年小夭悔婚,让我难受了好长一段日子,几乎觉得无颜见人。”

璟说:“我以为我能放手,可我高估了自己,对不起!”

丰隆盯了璟一瞬,忽而笑起来:“我以为你为人从容大度,行事是光光风霁月,每次看到你都自惭形秽,原来你不过也是个自私小气阴暗的男人!”

璟到:“小夭和我订婚时,你已在高辛打仗,你送的那份贺礼应该是赤水氏的长老一边咒骂我一边准备的,这几年我们虽有通信,却从未提过此事,全当什么事都没有,但我希望得到你真心实意的祝福。”

“你很在乎吗?”

“我很在乎。你知道,此生我不可能得到大哥的祝福了,我不想也没有你的祝福。”

丰隆心内禁不住乐了,璟把他和篌相提并论,可见是真把他看做兄弟,面上却故作为难地说:“我会考虑。”

璟和丰隆朝夕相处三十多年,一眼就看出了丰隆眼内的促狭,他笑起来:“你慢慢考虑,反正我和小夭成婚还有一段日子。”

丰隆也不装了,笑道:“说实话,刚知道你和小夭订婚石,我是有点气恼,毕竟很难不想起往事,可更多的是钦佩你的勇气。小夭今非昔比,以前是个宝,人人都想要,如今却是个大麻烦,谁都不想招惹,至少我是绝没勇气去碰,所以气了几天也就过去了,但我也不可能开心,就吩咐长老随便给你准备点贺礼。”丰隆拍拍璟的肩膀,“你放心,等你成婚时,我去亲自给你准备贺礼,只要蓐收那死人没有正和我打仗吗,我一定会抽空去参加婚礼。”

“谢谢!”

“你谢我做什么?真要说谢,也该是我谢你。人人都羡慕四世家的一族之长,在我眼内却是牢笼。以前,只要你肯定听我胡说八道,也只有你不会斥责我胆大妄为,不但不斥责,还一直支持我。现在,我终于打破祖训,入朝为官,成为了大将军,去追逐我的梦想!璟,你帮我得到了我真正想要的,别说小夭本就不属于我,就算是我的,你拿去就拿去了,她并不是我想要的,却是你愿意用生命去交换的。”

丰隆色住了璟的肩膀,笑叹了口气:“其实,我该庆幸你想要的是小夭,如果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一样,一山不容二号,我真怕我们做不了兄弟。”

璟没有像以前一样应为抗拒身体接触,不动声色地甩掉丰隆,经历那么多悲欢离合之后,他知道在权利名势下,在他们今日的位置上,一份勾肩搭背的亲密并不容易,在这一刻,丰隆和他全然信任彼此,所以都给了对方可以一击致死的距离。

丰隆和璟刚到营地外,禺疆匆匆而来,奏道:“抓到一个潜入军营的女子,来路不明,但应该是高辛贵族。”

丰隆诧异地说:“你难道没审问清楚?”

禺疆的脸上有两道伤痕,神情很是尴尬:“那女子太刁蛮,我……我……还是大将军去审吧!”

丰隆对璟说:“反正没事,顺道去看一眼吧!”

璟没有反对,跟着丰隆,向着禺疆的营帐走去。

老远就看见一个女子正被捆的结结实实,她却不肯服软,依旧左发一只水箭,右扔一把水刃。士兵不敢杀她,又不能放弃职责,只能把她围在中间。

丰隆叹到:“如果说是高辛细作,这都已经被抓住了,还这么张扬,没道理啊!可她若不是细作,为什么不肯好好说话?”

璟已经认出是谁,没有说话,随着丰隆快步而去。

待走到近前,看到女子的脸,丰隆愣住了。这个被堵着嘴,手脚都被困住的女子竟然是高辛王姬。禺疆虽然来自高辛羲和部,可他从没有见过王姬。

丰隆忙问:“谁堵的嘴?”

一个士兵高声奏到:“是属下,她一直在骂陛下和将军,我就用汗巾把她的嘴塞起来了。’

丰隆赶紧挥手解开妖牛筋,把汗巾拿下,阿念破口大骂:“死颛顼,你个黑了心肠,忘恩负义的混蛋!还有禺疆,忘恩负义的混蛋,你滚出来……”

丰隆愁的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起,很想把汗巾塞回阿念的嘴里,却没那个胆子。

璟端了一杯干净的水,递给阿念:“先漱漱口。”

阿念愣了一下,顾不上骂人了,立即端过杯子,用力地漱口,想起刚才那竟然是一个臭男人用过的汗巾,她简直恨不得拿把刷子把自己的嘴从里到外刷洗一遍。

璟好像很了解她的想说,说道:“要骂也先洗漱了再骂,我带你去洗漱。”

阿念歪头打量着璟,眼前的男子眉眼清雅,身材修长,若空谷清泉,山涧修竹,见之令人心静,“我见过你,你是青丘公子----涂山族长。”

璟笑着颔首:“这里都是男子,不干净,请王姬随我来。”

阿念乖乖地跟着璟离去。

丰隆暗自庆幸把璟拉了来,他对士兵下令,今日的事不许泄露!然后,他立即赶去见颛顼,这个“高辛细作”他很审不起,要审也得陛下亲自去审。

璟带着阿念来到小夭住的营帐,交到:“小夭,你猜猜谁来了?”

璟掀开帘子,请阿念进去,他态度平和、语气自然,似乎完全没觉得他们如今立场对立,小夭也只微微愣了一下,看阿念一身狼狈,立即对潇潇和苗莆说:“快为王姬准备沐浴用具。”

阿念站在营帐口。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瞪着小夭。显然,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小夭。

璟对小夭做了个要漱口的手势,小夭拿了归墟青盐,扶桑花水给阿念:“漱下口吧。”

阿念觉得该拒绝,可那条臭烘烘的汗巾更困扰她,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就开始忙着漱口洗牙

璟疑问地看着小夭,小夭笑点了下头,璟掀开帘子,静静离开了。

阿念洗完牙、漱完口,刚想气势汹汹地说几句狠话,小夭平静地说:“你身上有一股子臭汗味,快去洗澡。”

阿念沮丧地问问自己,立即跟潇潇去洗澡。

等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衫,再次回到小夭的屋子是,阿念觉得刚才的那股气势已经没有,真实的情绪涌上心头。

小夭突然出现在五神山,抢走了她的父王,抢走了她的颛顼哥哥,她讨厌小夭,从不愿喊小夭姐姐,但她又时时刻刻关注着小夭。因为王姬的尊贵身份,从没有敢当面得罪她,却又在背后议论她。小夭却不一样,从不在背后说她是非,甚至不让婢女去告状,可是敢骂她。也敢打她。当她和馨悦有矛盾是,小夭会毫不迟疑地维护她,会教导她怎么做,她渐渐接受了小夭这个姐姐,甚至喜欢上了这个姐姐。

父女三人一起出海游玩,姊妹两通宵夜话。离别时,明明约定了冬季再见,她甚至为小夭准备了精美的礼物。

可是,小夭没有来!

她突然又消失了。就像她突然出现在五神山一样,没有和阿念打一声招呼。

阿念恨小夭,并不是因为她是蚩尤的女儿,对高辛人而言,虽然都听闻过蚩尤很可怕,但究竟如何可怕却和高辛没有丝毫关系,阿念恨小夭只是因为小夭失约了,一声招呼没有打地失约了!

阿念看着平静从容的小夭,忽然觉得很伤心很愤怒。看!小夭过的多么好!压根儿不记得答应过她冬天时要回五神山,要教她游泳!

如果换成小夭,此时肯定会用平静蓦然来掩饰伤心愤怒,用不在乎来掩饰在乎,可阿念不同,她气极了时就要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出来。

阿念对小夭怒嚷:“蓐收劝我不要怨怪你,说你其实很可怜。可你那里可怜了?我才是最可怜的,一个假姐姐,骗着我把她当做姐姐,还有颛顼,他竟然……”阿念说不下去,眼中全是泪,“你们两个都是狠心肠的大骗子!我恨你们!”

小夭说:“我没有骗着你把我当做姐姐,我是真心想成为你姐姐,只是……”小夭想说天不从人愿,但又觉得虽然做不成父王的女儿很难过,可她是爹爹的女儿也很好,既然她喜欢做爹爹的女儿,那么说天不从人愿显然不合适。

阿念见小夭说了一边突然不说了,大声地质问:“只是什么?”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蚩尤。”

“你后来知道了,所以你就不想做我姐姐了?”

小夭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丘陵,不想让内心的软弱暴露在阿念面前:“不是我想不想,而是……阿念,俊帝陛下将我从高辛族谱钟除名,不允许我再以高辛为氏。”

阿念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去谴责小夭,被除名后,小夭的确再无资格上五神山,想着朝臣对小夭的鄙视和恶毒咒骂,阿念心软了。

阿念说:“那你……你……不能来五神山,至少该和我打声招呼,我……我……还在等你。”

“你在等我?”小夭十分意外,这才意识到阿念对她的态度是生气而不是鄙夷。

阿念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我可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既然你在这里,是不是颛顼那个黑心肠的混帐也在,我要见他!”

小夭走到阿念身旁坐下,说道:“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突然知道后,心里非常痛苦,从一出生,一切就是谎言,我什么都不知道,却人人都恨我,都想杀我!我真的没想到你会等我。我以为你也会瞧不起我,不愿意再见我。毕竟所有人呢都觉得是我娘对不起你父王,我爹爹又是蚩尤。就是现在,我面对你,依旧小心翼翼,生怕一言不合,你会说出最伤人的话。我怕你骂我娘,也怕你骂我爹,还怕你骂我是孽种。”

阿念盯着小夭,犹疑地说:“我看不出你痛苦,也看不出你小心翼翼。”

小夭微笑着说:“小时候无父也无母,不管再痛都不会有人安慰,哭泣反倒会招来欺软怕硬的恶狗,我已经喜欢将一切情绪都藏在心里。”

阿念沉默了一会,表情柔和了。问道:“颛顼是不是和你一样?”

“差不多。”

“是不是他在高辛时受了什么委屈,却没有让我和父王知道,所以他现在才会攻打高辛?”

颛顼在高辛时,肯定受过委屈。但他攻打高辛,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阿念又急又悲,问道:“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和父王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嘛?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小夭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颛顼挑帘而入,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这是我和你父王之间的事。”

小夭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出营帐,让几十年没见过的两人单独讲会儿话。

阿念看到颛顼,百般滋味全涌上心头,自己都能没有意识到,泪珠儿已经一串串坠落,她软跪在地上,哭着说:“我不明白!父王也说一切和我无关,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可怎么可能和我无关?你们是在打仗啊!会流血,会死人,怎么可能和我没有关系?”

颛顼说:“师父怎么会让你偷偷溜出来?我派人送你回五神山。”

阿念哭求道:“颛顼哥哥,你不要再攻打高辛了,好不好?父王真的很辛苦,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身体也越来越差,连行走都困难!”

阿念抓着颛顼的袍角,仰头看着颛顼,泪如雨下:“颛顼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以前每当她撒娇央求颛顼时,无论再难的事颛顼都会答应她,可现在,颛顼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

良久的沉默后,颛顼终于开口说道:“对不起,我无法答应。”

阿念既悲伤又愤怒,质问道:“如果小夭还是父王的女儿,如果是她求你,你也不答应吗?”

颛顼平静地回答:“十年前,她已经逼求过我。阿念,我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做的这个决定,绝不会因为你或者小夭求我,就更改。”

阿念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恨颛顼无情,却又隐隐地释然,原来小夭已经求过颛顼,原来颛顼也没有答应小夭。

颛顼毕竟是看着阿念出生长大,心下不忍,蹲下身,将手帕递给她:“我知道你会恨我,也知道我这么说显得很虚伪,但我是真这么想。有些事是轩辕国和高辛国之间的事,有些事是我和你父王之间的事,但在你和我之间,你依旧是阿念,我也依旧是你的颛顼哥哥,只要不牵涉两国,凡你所求,我一定尽力让你满足。”

阿念用手帕掩住脸,嚎啕大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是父王,一边是颛顼,为什么父王和颛顼都能那么平静地说“和你无关”?如果和她无关,为什么自从两国开战,蓐收不再为她收集颛顼的消息,颛顼也不再给她写信?如果和他无关,为什么连什么都不懂的娘都让她不要再记挂颛顼?

颛顼没有像以往一样,哄着阿念,逗她破涕为笑,他坐在阿念身边,沉默地看着阿念。眼睛内有过往的岁月,流露着哀伤。

阿念哭了小半个时辰,哭声渐渐小了。

颛顼问:“你说师父的头发全白了,是真的吗?”

阿念呜咽着说:“父王宣布小夭不再是王姬那年,有一天我去看他,发现他受了重伤,头发也全白了,本来一直在慢慢养伤,没想到你竟然发兵攻打我们,父王的病一直不见好转……我觉得父王是因为伤心,头发和身体才都好不了。”

颛顼说:“既然师父重病,你为什么不好好在五神山陪伴师父,去跑来这里?”

阿念立即抬起头,瞪着泪汪汪的眼睛,说道:“我可不是来找你!我是看到小夭,才知道你来了。”

“我知道。”

阿念说:“我是来刺杀禺疆和丰隆。”

颛顼哑然,暗暗庆幸阿念不是来刺杀献。丰隆认得阿念,也不会伤到阿念,禺疆性子忠厚,对高辛怀着愧疚,看阿念一个弱女子,也不会下杀手,唯独那个冰块献,一旦出手就会见血。

颛顼没好气地说:“高辛有的是大将,还轮不到你来做刺客!我看我得给蓐收写封信,让他加强五神山的守卫。”

阿念又开始流眼泪,呜呜咽咽地说:“你知道的,白虎部和常曦部因为记恨父王没有从两部中选妃,却选了出身微贱,又聋又哑的母亲,一直都不服父王,也一直瞧不上我。这些年,军队忙着打仗,父王的身体一直不见好,他们就开始闹腾,嚷嚷着要父王立储君,父王就我一个女儿,青龙部和羲和不提议立我为储君,白虎部和常曦部坚决不同意,说我能力平庸,愚笨顽劣,不堪重用,他们要求从父王的子侄中选一位立为储君,父王一直没有表态,他们就日日吵。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储君,可我不见得他们日日去闹父王。他们说我能力平庸、愚笨顽劣、不堪重用,我就想着非干一件大事给他们看看不可,所以我就打算来刺杀禺疆或丰隆。禺疆是我们高辛的叛徒,丰隆是领兵的大将军,不管我杀了谁,他们都得服气!”

颛顼说:“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不必在意白虎部和常曦部,他们和师父的矛盾由来已久,并不是因为王妃和你。你不要因为他们说的话,就歉疚不安,觉得是因为王妃和你才让师父陷入今日的困境。”

阿念将信将疑:“真的吗?”

“真的!只不过师父当年的确可以用选妃来缓和矛盾,可师父没有做。”

阿念瘪嘴,眼泪又要落下来:“那还是和我们有关了。”

颛顼说:“师父是因为自己的执念不肯选妃,应不是为了你娘,才不肯选妃!跟你们无关,明白吗?”

阿念想了一想,含着眼泪点点头。

“阿念,你要相信师父,有时候看似是困境,也许只是想蜘蛛织网。”颛顼指着窗外的蛛网,“蜘蛛结网,看似把自己困在了网中央,可最后被网缚住的是飞来飞去的蝴蝶。”

阿念似懂非懂,琢磨了一会儿,哇一声又大哭起来,“你为什么要攻打高辛?你要不攻打高辛,我就可以早点问你了,你告诉我怎么可能做才对,我也不用来刺杀禺疆,还被臭男人的汗巾堵嘴……”

颛顼一边轻拍着阿念的背,一边琢磨着:以师父的手段,白虎部和常曦部肯定讨不着好,可是立储君的事既然被提了出来,师父就必须面对。因为这不仅仅是白虎部和常曦部关心的事,还有青龙部、羲和部,所有高辛氏和朝臣关心的是。除了阿念,没有人再名正言顺,可师父从未将阿念作为国君培养过……师父这一步如果走不好,高辛会打乱,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为阿念选一个有能力又可靠的夫婿,立阿念为储君,在悉心栽培阿念的孩子。师父要选蓐收嘛?难道就就是蓐收最近一直在强硬进攻的原因?

颛顼实在猜不透师父的想法,虽然他在师父身边两百多年,可他依旧看不透师父,就如他永远都无法看透爷爷,也许这就是帝王,永远难以预测他们的心思。

为了刺杀禺疆和丰隆,阿念连着折腾了几日,昨儿夜里压根儿没合眼,这会儿哭累了,紧绷的那根弦也松了,呜呜咽咽地睡了过去。

颛顼对侍女招了下手,让她们服侍阿念歇息。

颛顼走出营帐,顺着侍卫指的路,向着山林中行去。

夕阳下,璟和小夭坐在溪水畔的青石上,小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璟一直微笑地听着,小夭突然飞快地在璟唇角亲了一下,不等璟反应过来,她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笑咪咪地看着别处。

颛顼重重踩了一脚,脚下的枯枝折断,发出清脆的声音。

小夭立即回头,看到他,心虚地脸红了:“哥哥。”

璟若无其事地站起,问道:“王姬离开了吗?”

颛顼说:“她睡着了,我看她很是疲惫,不想再折腾她,命侍女服侍她在小夭的帐内歇下了。小夭,你今夜就和苗莆凑合着睡一晚。”

“我和阿念睡一个营帐也可以啊!”

颛顼不想小夭和阿念接触太多,说道:“不用,我让潇潇在照顾她,你去和苗莆凑合一晚。”

小夭说:“好。”

璟看颛顼好像有心事,主动说道:“我先回去了。”

小夭笑着朝他挥挥手。

颛顼沿着溪水慢步而行,小夭跟在他身侧,等他开口,可等了很久,颛顼都只是边走边沉思。

小夭不得不主动问道:“你在想什么?是为阿念犯愁吗?”

“我在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犯愁。”颛顼叹了口气,“我在轩辕出生,在高辛长大,有时候,我分不清我究竟是把自己看作轩辕人,还是高辛人。作为轩辕国君,我应该很高兴看到高辛出乱子,对轩辕而言是有机可乘的大好事,可我竟然一点都不高兴,反而衷心希望师父能想出妥当的法子,解决一切,不要让这片土地被战火蹂躏。”

小夭眨巴着眼睛:“现在究竟是谁再用战火蹂躏这片土地?”

颛顼气恼,拍了小夭一下,“我虽然挑起了战争,但我和师父都很克制,迄今为止战争并未波及平民百姓,但如果高辛真出了内乱,那些人可不会有师父和我的克制,他们只会被贪婪驱使,疯狂地毁灭一切。”

小夭心中惊骇:“究竟会出什么乱子?”

“告诉你也没用,不想说!”

“你……哼!”小夭气结,转身想走,“我去找璟了。”

颛顼一把抓住她:“不许!”

颛顼的手如铁箍,勒得小夭忍不住叫:“疼!“

颛顼忙松了手,小夭揉着胳膊,“你怎么了?太过分了!“

颛顼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越走越快。

小夭看出他心情十分恶劣,忙跑着去追他:”好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慢一点,我追不上你了……“

颛顼猛地停住步子,小夭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颛顼望向西北方,低声说:“还记得在轩辕山的朝云殿时,你曾说……”

小夭静静等着颛顼的下文,颛顼却再没有说话,小夭问:“我怎么了?”

颛顼微笑着说:“没什么。”

颛顼的微笑已经天衣无缝,再看不出他的真实心情,小夭狐疑地看着他。

颛顼拉住小夭的手,拖着她向营帐行去,笑道:“回去休息吧,我没事,只是被阿念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心思。”

小夭却没有随着颛顼走,她看着他说:“我不喜欢你攻打高辛,时不时会讽刺打击你,但我并不是完全不理解你。虽然你出生在轩辕,可你在高辛的时间远远大于轩辕,这片土地让你成为今天的你,从感情来说,只怕你对高辛的感情会多于轩辕。我知道你这次带我出来,只是想让我不要那么紧张担忧,你想告诉我,你没有变!你是帝王,可你也依旧是那个和普通人一样会伤心难过的男孩,自己失去过亲人,自己痛过,所以绝不会随意夺去别人的亲人,让别人也痛。我不知道高辛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你会阻止最坏的事发生。”

颛顼缓缓回过了头,笑看着小夭,这一次的笑容,很柔和、很纯粹,是真正的开心。

小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摇颛顼的手:“我们回去吧!”

清晨,阿念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飞往五神山的云辇上。

她不甘心,觉得颛顼不能这么对她,可又隐隐地觉得这是最好的告别方式。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都不是能说的,或者说了也没用的!

阿念摸着手腕上缠绕的扶桑游丝,这是她请金天氏为她铸造的刺杀兵器,昨日,她距离颛顼那么近,却压根儿没有动念想用它。

丰隆的大军进攻缓慢,仗打了十年,所占的高辛国土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可如果有朝一日,轩辕大军到了五神山前,她会不会想用扶桑游丝去刺杀颛顼呢?“

未解相思时,已种相思,刚懂相思,尝的就是相思苦,本以为已经吞下了苦,可没想到还有更苦的。

细细想去,对颛顼的爱恋,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九分苦一分甜,到今日,已全是苦,却仍割舍不下。

阿念弯下身,用手捂住脸,眼泪悄无声息地坠落。原来能号啕大哭时,还是因为知道有人听,盼着他会心疼,独自一人时,只会选择无声地落泪。

第三部 思无涯 第七章 天下本一家 高辛和轩辕两军隔着丽水僵持了十日后,蓐收突然率兵大举进攻,派羲和部的青涟将军和禺疆交战。

虽然轩辕和高辛已经打了十年,可因为禺疆的有意回避和蓐收的暗中安排,禺疆从未在战场上和以前的朋友交战。禺疆本以为这一次和他交战的是句芒,没想到竟然是他少时一起玩耍练功的青涟,一个事出意外,一个早有准备,一个心怀愧疚,一个满心怨愤,禺疆缩手缩脚,青涟勇往直前,胜败立分。

献率领的右路军遇见了句芒。句芒也是俊帝的徒弟,和颛顼一般年纪,却总喜欢幻化成童子,看似一派天真烂漫,实际狡诈如狐,碰上性子沉稳,灵力高超的禺疆,他就如狐遇见虎,诸般花招都难以施展,可碰到献,诸般花招都可施展,占着地势之便,句芒竟然重伤了献。

主将重伤,军队溃败。

句芒趁势追击,想杀了献,就在句芒差点得手时,禺疆不顾一切,闯入了句芒的阵法中。

蓐收的计划,本就不仅仅是杀献,而是让句芒用献做诱饵,诱杀禺疆,所以那个阵法是专门为禺疆布置的。

蓐收这个诱敌计策对一般人不会起作用,可禺疆为了救献,竟然失去了一切理智,军纪军法都不管了,明知道是刀山火海也往下跳,九死一生救出了献,他却重伤将死。

蓐收率领的中路军这才出击,在禺疆和献都重伤的情况下,丰隆再勇猛也难以抵挡蓐收,何况颛顼就在军中,丰隆不敢冒险,只能下令撤退。

这一退,就连丢了三个城池。前两个城池是吃了败仗不得不丢,永州则是丰隆下令放弃。永州城墙低矮,无险可守,且城内粮草储备不足,在这两个主将重伤的情况下,丰隆不认为撤入永州会是个好战略。

颛顼面对颓势,淡定地说:“你是大将军,军中一切你做主。”丰隆一咬牙,也不管颛顼是否会认为他无能了,下令撤到三面环水的晋阳城,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次战役可谓两国开战以来,轩辕最惨的一次败仗,败得非常凄惨,差一点献和禺疆就都死了。轩辕大军本就推进缓慢,施行的是蚕食政策,一次败仗就相当于三年的仗白打了。再加上前面三次的败仗,轩辕相当于五年的仗白打了。

因为这次战役,蓐收扬名大荒,颛顼后来下令把蓐收刁钻的用人策略详细记录,但凡镇守一方的将军都必须揣摩学习。为什么蓐收之前宁可一直输,也不允许羲和部的子弟上战场?为什么要用句芒对付献?至于为什么能用献诱杀沉稳的禺疆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同时也都明白了,他们不得不惊叹于蓐收的见微知著,当年就能连这点都看出、利用上。

丰隆气得大骂、骂禺疆、骂蓐收。可骂也没用,输了就是输了。

这一次是他们幸运,幸亏小夭恰好在军中,一身医术已经出神入化,禺疆才侥幸活下来,献才没有残废,否则一下子失去两员年轻有为的大将,不要说丰隆,就是颛顼也承受不起。

面对惨败,丰隆担心颛顼会震怒,没想到颛顼反过来宽慰他:“我早料到禺疆会大败一次,他是未开封的宝刀,只有大败一次后,才会真正露出锋芒,只是没想到蓐收竟然和我的想法一样,一直不给禺疆这个机会。一旦给了机会,就是想要他的命。这次险死还生,对禺疆是好事,让他明白,一旦做了选择,就不可再犹疑,否则毁掉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别人。”

丰隆郁闷地说:“这个蓐收往日里看着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没想到竟然如此难以对付。”

颛顼笑道:“他是师傅亲自教导的人,如果容易应付,俊帝也就不是俊帝了。”

丰隆心里嘀咕,陛下也是俊帝亲自教导的人,只是不知道陛下和蓐收谁更胜一筹。

颛顼似知他所想,说道:“我和蓐收不同,没有可比性。不管是爷爷,还是师父,都是培养我如何成为一国之君。蓐收从小学习的是如何做人臣子,为官给一方富庶,为将守一方太平。”

丰隆嘿嘿地笑:“陛下既得黄帝教导,又得俊帝教导,自然是陛下远胜蓐收。”

颛顼笑盯了丰隆一眼:“你别学着朝堂上那帮老家伙阿谀奉承。”

丰隆理直气壮、厚颜无耻地说:“我这也是学习如何为人臣子。”

颛顼笑而未语,丰隆和馨悦这对双生兄妹,看似丰隆粗豪迟钝,馨悦聪慧细致,可实际真正精明的是丰隆,他懂得合适能进一步,何时该退一步,馨悦却不懂取舍,也不懂退让。

丰隆问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回神农山?不是我想赶陛下回去,这里毕竟是战场,我实在担心陛下的安危。”

颛顼道:“本来应该回去了,可我总是觉得会有事发生,再等等吧!”

半个月后,丰隆接到密信,高辛白虎部和常曦部竟然暗示,他们愿意投降。

丰隆大惊,立即把密信拿给颛顼,颛顼看完后,对丰隆说:“你回信,态度摆得倨傲一些,表示不相信。”

丰隆按照颛顼的命令,回了信。

几日后,密使携密信到,要求必须见到丰隆,才能呈上密信。

丰隆请示过颛顼后,召见密使。

密使走进丰隆的大帐,作揖行礼。

丰隆端坐在上位,颛顼化身为侍卫,站在丰隆身后,丰隆按照颛顼的吩咐,依旧做出倨傲不信的样子,言谈间很是冷淡:“不是我多疑,而是此事实在蹊跷,让人难以相信。如果我们轩辕已经占领了高辛大半国土,胜局注定,白虎和常曦两部来投降,还算合情合理,可如今,我们刚吃了大败仗,高辛占上风,白虎和常曦两部为何如此?凡是不合理则必有阴谋!”

密使摘去面具,竟然是常曦部的大长老泖。丰隆成年后,来高辛寻找金天氏铸造兵器时,爷爷拜托的就是泖长老帮忙,常曦部和赤水氏有姻亲关系,论辈分,丰隆还得叫泖长老一声爷爷。

丰隆愣了一愣,忙站起,和颛顼眼神一错而过间,看颛顼赞许,他放下心来,说道:“泖爷爷,您怎么来了?快快请坐!”

泖长老很满意丰隆的谦逊有礼,含笑道:“事关重大,你不相信也是正常,有些话实不方便在信里说,为了让你放下疑虑,所以我亲自跑一趟。”

泖长老说着话,视线从颛顼和另一个侍卫的身上扫过,丰隆只当没看见,诚恳地说:“在这个帐内说的话绝不会外泄,泖爷爷有话请直讲。”

泖长老犹豫了一瞬,说道:“常曦部和赤水氏祖上有亲,当年常曦部落难时,你太爷爷还收留过常曦部子弟,我们常曦部的遭遇你应该听说过,想来知道常曦部和青龙部的恩怨。”

“略闻过一二。”

“前代俊帝的结发夫妻,第一位俊后,也就是现如今俊帝的母亲来自青龙部,在生俊帝时去世。我的两个姑姑美貌聪慧,被选进宫,很得前代俊帝喜欢,大姑姑大常曦氏被立为俊后,养育了四位王子,小姑姑小常曦氏养育了两位王子两位王姬,两位王姬嫁给了白虎部,两位王子的王子妃也来自白虎部。大概因为两位姑姑太得宠爱,青龙部总觉得姑姑想杀俊帝,从那个时候起,青龙部和我们两部就矛盾不断、年代久远,已经没有人相信,可前代俊帝的确很不喜欢还是大王子的俊帝,而是偏爱二王子宴龙,大姑姑对我父亲说,前代俊帝已经决定立二王子为储君。但变故突生,一夕之间,二王子和俊后都被关入龙骨狱,俊帝登基,几年后前代俊帝神秘逝世,大姑姑和小姑姑自尽。二王子被削去神籍,不知所踪,其他五位王子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五位王子不堪忍受,联合我们常曦和白虎两部起兵造反,这就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五王之乱。”

泖长老眼内流露出深切的悲痛:“后来,五位王子全死了,诛连妻妾儿女。”

丰隆说:“这一集好几百年前的事,丰隆不明白和泖爷爷今日秘密来此有什么关系。”

“几百年来,看似常曦、白虎二部与青龙、羲和二部是地位平等的高辛四部,可实际俊帝只信任青龙和羲和二部,凡事都偏向他们。俊帝只有一位王姬,王姬性子顽劣、才能平庸,实在难当大任,可俊帝在青龙、羲和两部的鼓动下,竟然想立王姬为储君。”

丰隆困惑地看着泖长老,表示他依旧什么都没听明白。

泖长老气愤地说:“青龙部和羲和部打得好主意!他们想让蓐收成为王姬的夫君,王姬平庸,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等陛下逝世后,高辛不就是蓐收说了算吗?与其等到日后整个高辛落入青龙部手里,常曦和白虎两部被逼到末路,不如现在就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丰隆说:“我没有听闻一点消息,可见俊帝还未做决定,泖爷爷可以联合诸位朝臣反对啊!”

泖长老说:“我们反对了,本来不少朝臣支持我们!可蓐收打了一次又一次胜仗,名扬天下的同时也俘获了人心,现在不仅朝中大臣很支持蓐收娶王姬,只怕民间百姓也会高兴王姬嫁给蓐收。白虎和常曦孤掌难鸣啊!”

丰隆这才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打了大败仗,白虎和常曦反而向他们示好,想要投降。丰隆说道:“泖爷爷,丰隆实话实说,白虎和常曦两部虽然实力不如以前,但在高辛依旧举足轻重,两部投降,会动摇高辛的根基,泖爷爷想要什么?”

泖长老迟疑着没有说话,丰隆说:“泖爷爷请直言,只有这样丰隆才能清楚明白地奏报黑帝陛下,让陛下做决断。”

听到丰隆表示自己无权做任何决定,只是个传话人,泖长老反倒放心了,因为他所求,本就不是丰隆能做主的。泖长老咬了咬牙,说道:“我们帮黑帝陛下取得高辛,陛下封常曦和白虎两部的部长1为王,将青龙、羲和两部的领地赏赐给我们。”

饶是丰隆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惊得心颤了一下,白虎和常曦竟然是要将青龙和羲和,甚至高辛王族驱逐这片土地。难怪他们愿意投降!

丰隆定了定神,回道:“事关重大,我会立即密信禀奏陛下。五日内必有答复。”

泖长老听到明确的时间,略微放心,却看向丰隆身后站着的两名侍卫,眼含杀意。

丰隆也知道刚才泖长老说的话关系到两部的生死存亡,必须给泖长老一个满意的答案:“实不相瞒,这两位侍卫是陛下指派给我的人,就算不让他们知道,陛下也会让他们知道。”

泖长老知道是黑帝的心腹,不敢再计较,戴上面具,告辞离去,临别时,殷殷叮嘱道:“陛下一有回音,请立刻通知我。”

丰隆一一答应,亲自把泖长老送到营帐口,泖长老也知道不好引人注目:“大将军就送到这里吧!”

【注1部长:古代氏族部落的首领。《续资治通鉴?宋哲宗绍圣四年》:“五国部长贡於辽。”】

待泖长老走了,丰隆回身看着颛顼,难掩激动。颛顼却平静地坐在丰隆刚才坐的位置上,以手支颌,默默地沉思着。

丰隆不敢打扰,恭敬地站立在一旁。

半响后,颛顼说:“地图。”

丰隆赶紧手握图珠,注入灵力,屋内出现一幅水灵凝聚的蓝色地图,山川河流历历在目,颛顼凝视着高辛的版图,问道:“你怎么看?”

丰隆兴奋地说:“划算!要让璟那家伙听到,肯定会说,是我们赚了大买卖!如果不靠白虎和常曦两部,等轩辕千辛万苦攻下高辛,陛下也要论功行赏,将土地封给某个家族,让他们去做诸侯王。封给谁都是封,只要常曦和白虎真的归顺轩辕,封给他们也可以啊!这可是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大好事,唯独可惜的就是我要少打好多仗了。”

颛顼说:“答应了他们,可就没有你的份了。”

丰隆嘿嘿地笑说:“怎么会没有呢?”丰隆点着地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已经打下的,正好和赤水相连,封给我刚刚好,再多了我也不敢要。”

颛顼含笑瞅了丰隆一眼:“你要的都是好地方。”

丰隆嘟囔:“不好的地方陛下给了我,陛下也没面子啊!”

颛顼笑而不语,他并不怕臣子和他讨东西,他反倒喜欢丰隆这种大大方方的态度,所谓天下,本就是让天下人共享,好地方交给能干的人去治理,变成更好的地方,对他也是好事。

丰隆试探地问:“陛下打算答应他们吗?”

“不急,五日后再说。”

丰隆明白了,即使颛顼打算答应,也要先晾他们五日,待他们坐卧不宁时,再附加一些条件。丰隆十分庆幸自己早早就选择了站在颛顼这边。

五日后,丰隆通知泖长老,陛下已有回复,但必须两部部长亲来商谈。

泖长老有点不满,可丰隆态度诚恳,一再说事关重大,所以才十分慎重。泖长老觉得丰隆说得也有道理,换成是他,只怕也会如此。

在丰隆和泖长老的安排下,两部的部长秘密赶来。

当他们看到接见他们的人不是丰隆,而是黑帝时,又惊又喜。两部都没想到颛顼居然会万里赶来,亲自和他们商谈,待他们若上宾,受宠若惊之余也彻底定了心,决意跟随颛顼。

经过商议,颛顼同意了他们提出的条件,日后封常曦和白虎两部的部长为王,子孙世世代代安居于此,常曦和白虎两部承诺彼此永不通婚,嫡系子孙的正妻必须选自轩辕的大氏。

签订了血盟后,两部部长和长老行大礼跪拜颛顼,表明常曦和白虎两部从此归顺轩辕,对颛顼效忠。

泖长老主动提议,两部可以即刻发兵,和丰隆的大军前后夹击,将蓐收的大军全部歼灭。

颛顼婉转地谢绝了泖长老的提议。

泖长老询问,他们该如何配合轩辕大军。

丰隆说:“你们只需昭告天下,常曦和白虎两部从高辛脱离,从此效忠黑帝,以轩辕为国。”

两位部长满面惊讶:“只需要我们做这个?”他们本来以为一旦归顺,黑帝必定会先要他们出兵,一则看他们的忠心,二则他们毕竟不是轩辕的士兵,纵然损伤,黑帝也不会心疼。与其等着黑帝发话,不如他们主动请战,所以他们才主动提议前后夹击,歼灭蓐收。

颛顼说:“只需要你们做这个。虽然从现在起,你们已是轩辕人,但士兵将领都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命他们将刀剑对向一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只怕心中不会情愿。能不动兵就不动兵吧!”

两位部长和几位长老既感激,又惶恐,应道:“是!我们这就往回赶,一回去,两部就联合昭告天下,从今后,常曦和白虎两部属于轩辕国。”

颛顼道:“静候佳音。”

第二日,常曦和白虎两部宣布脱离高辛,归顺轩辕。

消息迅速传遍大荒,整个大荒都震惊了。在高辛氏的祖先还没有创建高辛国时,常曦和白虎两部就追随着高辛氏,至今还有他们动人的故事在流传,可几万年的情谊终于毁于一旦。

天下氏族一边唏嘘感叹,一边密切地注意着俊帝的反应。按理来说,俊帝应该讨伐常曦和白虎,但黑帝的三十万大军还在高辛北边,他一旦调兵,黑帝必定会挥军南下。如果他不讨伐,等于他默认了常曦和白虎以后不再属于高辛。

颛顼也在等着俊帝的反应,他在军中的时间已太长,再隐瞒行踪很不方便,反正神农山有黄帝坐镇,无须担心出乱子,颛顼索性借机大张旗鼓地表露了行踪,让轩辕和高辛两国的大臣看到:他亲自到军中督战,以一种虎视眈眈、势在必得的姿态。

两日后,俊帝宣布讨伐常曦和白虎两部,蓐收的军队按兵不动,俊帝将率五神军御驾亲征。

现在,天下氏族又等着看黑帝的反应,虽然俊帝还未出征,可所有人都认定了常曦和白虎必败。常曦和白虎已宣布了自己是轩辕子民,黑帝必须援救,否则会让天下部族寒心,谁还敢归顺轩辕?

一场波及整个高辛的惊天大战难以避免,全大荒都屏着一口气,在不安地等待。

颛顼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总是望着五神山的方向沉思。

就在剑拔弩张、千钧一发时,突然传出消息,五神军阵前换帅。原来----就在俊帝全副铠甲、驱策坐骑起飞时,突然踉跄摔下,将士们这才发现俊帝一条腿上有伤,行走都困难,他根本无法领兵作战。

王姬高辛忆船上了铠甲,宣布代父出征。

也许因为百姓爱戴的俊帝竟然被常曦和白虎两部逼得抱病都要出征,也许因为王姬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居然要临危受命代父出征,高辛百姓无比痛恨常曦和白虎两部,都盼着王姬大败常曦和白虎。但所有氏族的首领都认为,如果高辛王姬能打败常曦和白虎两部,就相当于太阳要从虞渊升起,汤谷坠落了。

大概因为颛顼也是这个认定,所以他按兵不动。

颛顼按兵不动,蓐收自然也按兵不动。

小夭没心情管谁赢谁输,他听闻俊帝竟然病到连坐骑都难以驾驭,立即决定赶往五神山,就算俊帝不想见她,她也要闯进去见他。

颛顼劝道:“你先别着急,好不好?你不觉得代父出征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吗?阿念是师父一手养大的,师父怎么可能会认为阿念能打仗呢?”

小夭怒嚷:“我不管!我不管你的计谋,也不管他的计策,你们的王图霸业和我没有丝毫关系!现在,我只知道他养育过我,疼爱过我,用命保护过我!颛顼,我没有能力阻止你攻打高辛,你也休想阻止我去看他!”小夭怒瞪着颛顼,一副要和颛顼拼命的样子。

颛顼叹气:“好、好、好,我不管!你去吧!”

他看向璟,璟说:“陛下放心,我会陪她去。”

颛顼看着小夭上了璟的坐骑,两人同乘白鹤,飞入云霄,渐渐远去。也不知为何,颛顼心里很难受,竟然一个冲动,也跃上了坐骑,追着他们而去。

待飞到小夭身旁,颛顼才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可已经如此----冲动就冲动吧!

小夭诧异地看着颛顼:“你是送我们吧?你肯定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五神山吧?”

颛顼板着脸说:“一起!”

“你还是回去吧!”毕竟两国在交战,小夭不敢用己心揣度俊帝的心,她担心颛顼的安危。

“少废话!”颛顼语气虽凶,脸色却缓和了许多。

“那你变个样子,承恩宫的人可都认识你。”

“别唠叨了,我知道怎么做。”虽然是一时冲动,但颛顼有自信能安全回来,看小夭依旧忧心忡忡,他的心情终于好了。

到五神山时,小夭不能露面,颛顼更不能露面,只能璟出面,求见俊帝。

涂山族长的身份很好用,即使俊帝在重病中,侍者依旧立即去奏报。没多久,内侍驾驭云辇来接他们。

到了这一刻,小夭反倒豁出去了,反正她不会让颛顼有事,颛顼和俊帝见一面不见得是坏事。

在内侍的引领下,三人来到俊帝起居的梓馨殿。小夭心内黯然,俊帝往日处理政事、接见朝臣都是在朝晖殿,看来如今是身体不便,所以在梓馨殿见他们。

走进正殿,俊帝靠躺在玉榻上,满头白发,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小夭和璟倒还罢了,毕竟上次在赤水分别时,俊帝就重伤在身。颛顼却自从随小夭离开高辛,就再未见过俊帝,虽然小夭说过俊帝受伤,阿念也说过俊帝身体不好,可颛顼的记忆依旧停留在一百年前,那时的俊帝如巍峨大山,令人景仰惧怕,眼前的俊帝却好似坍塌了的山。

颛顼震惊意外,一时间怔怔难言,都忘记了给俊帝行礼。

小夭想着如何掩饰,俊帝挥了下手,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俊帝和小夭他们三人。俊帝凝视着颛顼,叫道:“颛顼?”

“是我。”颛顼向着俊帝走去,一边走,一边恢复了真容。

俊帝笑道:“我正打算设法逼你来见我,没想到你竟然自己主动跑来了。”

颛顼跪在俊帝面前:“师父,为什么会如此?”在这个殿堂之内,师父重病在身,却没有叫侍卫,依旧把他看做颛顼,对他没有丝毫防备。他也只是师父的徒弟。

俊帝笑道:“你都已经长大了,我自然会老,也迟早有一天会死。”

颛顼鼻子发酸,眼内骤然有了湿意,他低下头,待了无痕迹时才抬起头,微笑道:“小夭现在医术很好,有她在,师父的身体肯定会好起来。”

小夭跪在颛顼身旁,对俊帝说:“陛下,请允许我为您诊治。”

俊帝把手给小夭,小夭看完脉,又查看俊帝的伤腿,待全部看完,小夭说:“陛下虽然在赤水之北的荒漠中受了重伤,可高辛有很好的医师,更有无数灵药,陛下只要放宽心,静心休养,到今日就算没有全好,也该好了七八成。但陛下心有忧思,日日劳心,夜夜伤心,不能安睡,现如今伤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陛下再这样下去,可就……”小夭语声哽咽,说不下去。

颛顼惊问道:“日日劳心,夜夜伤心?”小夭说的真是师父吗?

俊帝无言,他可以瞒过所有人,却无法瞒过高明的医者,他能控制表情,以笑当哭,身体却会忠实的反映出内心的一切。

颛顼说:“师父,日日劳心我懂,可夜夜伤心,我不懂!”

俊帝说:“颛顼,你应该懂。当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会连伤心的资格都失去,并不是我们不会伤心了,只不过一切都被克制掩藏到心底深处。”俊帝自嘲的笑,“很不幸,在我受伤后,我藏了一生的伤心都跑了出来,如脱缰的野马,我竟再难控制。”

颛顼眼中是了然的悲伤,低声说:“我知道。”

俊帝好似十分疲惫,合上了双目,正当颛顼和小夭都以为他已睡着时,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每夜都会做梦,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有

时候梦到我是个铁匠,在打铁,青阳笑嘻嘻地走进来;有时候梦到云泽和昌意,他们依旧是小孩子,就像你刚来高辛时那么大,他们一声声唤我“少昊哥哥”,一个求我教他剑法,一个求我教他弹琴;有时候梦到我的父王,我出生时,母后就死了,父王怕我不知道母后的长相,常常绘制母后的画像给我看;有一夜,我还梦到父王抱着我,教我辨认各种各样的桃花,我从梦中惊醒,再难以入睡,就坐在榻头,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背桃花名,碧桃、白桃、美人桃……一百多个名字,我以为早就忘记了,可原来还记得。”

俊帝喃喃说:“这些梦很愉悦,做梦时,我甚至不愿意醒来,大概心底知道,梦醒后只有满目疮痍。不过一个梦里、一个梦外、却已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有时候,整宿都是噩梦,我梦见青阳死在我怀里,他怒瞪着我,骂我没有守诺;梦见昌意在火海中凄厉的叫:''少昊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梦见满地血泊,五个弟弟的人头在地上摆了一圈,我站在圈中央,他们朝着我笑;还梦见父王,他笑吟吟地把我推到王位上,一边说''你要吗?都给你'',一边脱下王冠和王袍给我,他撕开自己的皮肤,鲜血流满他的全身,他把血肉也一块块递给我,直到变成白骨一具,他依旧伸着白骨的手,笑着问我''你要吗?都给你!''”

颛顼、小夭、璟三人都听的心惊胆战,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似乎承恩宫里的殿堂里真会走出一个白骨人,捧着自己的血肉,笑着问“你要吗?都给你!”。

俊帝用手掩住了眼睛,喃喃说:“所有人都遗憾我没有儿子,他们不知道我十分庆幸没有儿子。我害怕我的儿子会像我,如果他像我一样,杀了我的父……”

“陛下!”璟突然出声,打断了俊帝的话。

俊帝睁开了眼睛,神情迷惘,像是从梦中刚醒,不知置身何处。

也许因为颛顼和小夭都是局内人,不管再心志坚忍,都不知不觉被带入旧日往事,心神恍惚。反倒璟这个局外人最淡定,他将一碗茶端给俊帝,温和的说:“陛下,喝几口茶吧!”

俊帝饮了几口茶后,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他无声的惨笑,有些事一旦做了,他不能对人言,也无人敢听。

俊帝说:“静安王妃生完阿念后就无法再怀孕,我又不打算再选妃,很早我就知道此生只有两女儿了。“

小夭咬着嘴唇,看着俊帝。

俊帝伸手:”小夭,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每日傍晚都会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路,一旦看到我,就会欢天喜地跳起,飞快地奔向我,那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你对我的喜欢亲昵,不是因为我的权势,也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这个父王,我对你的疼爱呵护,也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即使我没有答应过你的母亲,从不认识你的舅舅,我也依旧会像当年一样对你。不要怨恨我曾冷酷地对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在我和颛顼之间左右为难。”

小夭紧紧地抓住了俊帝的手,好像唯恐再失去:“我知道……我心里能感觉到……我没有怨恨你。”

“没有怨恨吗?从你进来,一直陛下长、陛下短,似乎生怕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我是有点怨气,就一点点,绝对没有恨。”

“那你该叫我……”

小夭毫不迟疑地叫:“父王!”

俊帝笑了,颛顼却眉头蹙起。

俊帝瞅了颛顼一眼,说道:“我的子侄不少,却无一能成大器。三个亲手教导的孩子倒都很好,句芒可倚靠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颛顼……”俊帝盯着颛顼,目光炯炯。

颛顼觉得自己被一览无余,下意识地想回避俊帝的目光,却终是没有低头,和俊帝平静地对视着。

俊帝说:“抚养教导了你两百年,我很清楚,你的心不在一山一水,而是整个大荒。当你离开高辛时,我就在等待你回来。”

颛顼的心剧颤了几下:“既然师父知道,为什么允许我回轩辕?”

“璟,帮我个忙。”俊帝指了下案上的图球。

璟走过去,把手搭在上面,随灵气的灌注,一幅气势磅礴的大荒地图出现在殿内,占据了整个大殿,把他们几个人都笼罩其间,群山起伏,江河奔涌。在这一刻,不要说俊帝和颛顼,就是小夭和璟也被这万里江山震撼。

俊帝说:“很多年前,在冀州的旷野上,小夭的娘亲指着远处问:‘那里有什么’,我极目远眺,说‘有山、有水,有土地,有人群’,她一连换了三个方向,分别是高辛、神农、轩辕,我的回答都一模一样。我想,她在那时就预见到,高辛和轩辕迟早有一战,可她不想再有人像她和蚩尤一样,所以她寄希望于我,试图点化我。”

颛顼凝望着万里江山,思索着姑姑的话。

俊帝笑对小夭说:“颛顼到高辛后,我看他年纪不大,行事已有青阳的风范,我又惊又喜,尽心尽力地培养他。见识不凡的臣子地我说‘虎大伤人’,那时,我就时时想起阿珩的话。我没采纳臣子的建议,以温柔繁华令颛顼丧志,反而怕他们私下纵容子弟引诱颛顼走上歪路,所以鼓励颛顼去民间,像平凡百姓那样生活,鼓励颛顼走遍高辛,只有真正了解一方土地,才能真正治理好一方土地。”

颛顼困惑地看着俊帝,俊帝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懂,可连在一起后,他不明白俊帝的用意了。

俊帝温和地道:“颛顼没有让我失望,更没有让青阳、阿珩和他的爹娘失望,颛顼像我期待的那样长大了,不对,应该说比我期待的更好。常曦和白虎两部认定我没有为高辛培养储君。身为一国之君,还是个百姓赞誉的贤明君主,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我不但为高辛培养了储君,还培养了重臣,我教导的三个孩子,句芒可倚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颛顼可托付天下。”

颛顼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俊帝笑道:“傻孩子,你就是我培养的高辛储君啊!”

俊帝的话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几分打趣,可听到的三人全被震得一动不能动,就连万事从容的璟也满面惊讶。

俊帝笑看着三个晚辈的表情。

半响后,颛顼说:“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觉得我会拿这事开玩笑吗?花费几百年的心血栽培你,只是一个玩笑?”

“可是……”颛顼强压住混乱的思绪,尽量理智平静地思索,“可是我不是高辛氏,我是轩辕氏!”

“谁规定了轩辕氏不能成为高辛百姓的君主?你都能让士兵去田间地头演方相戏,宣扬天下本是一家,怎么今日又说出这种话?”

“朝臣会反对。”

“难道你攻打高辛,想将高辛纳入轩辕版图,他们就不会反对?”

“不,不一样!”

小夭实在听下去了:“颛顼,父王不给你时,你硬想要,父王愿意给你时,你反倒推三阻四,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觉得东西一定要抢来吃才香,还想接着打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颛顼深吸了一口气,苦笑起来:“我只是觉得枉做了小人,有些羞愧,一时间不好意思要而已。”

俊帝哈哈大笑,指着颛顼说:“他这点无赖的磊落像足了青阳,我和黄帝都是端着架子宁死不认错的。”

小夭只觉满天阴云都散开了,笑着问:“父王,你既然早早就想过要传位给颛顼,为什么不告诉颛顼呢?你还让他枉做小人,发动了战争?”

俊帝说:“我能想通,不管是高辛还是轩辕,都是山、水、土地、人群,高辛的百姓也能接受不管谁做君王,只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就是好君王,可颛顼刚才说的很对,朝臣不会答应,这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改变的,必须颛顼有千万铁骑,刀剑逼到他们眼前,当然还要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们才会接受。比如常曦和白虎两部,不就是因为逼迫和利益,已经接受了颛顼为帝吗?”

颛顼头疼地说:“本来以为是我赚了,没想到是他们赚了。”

俊帝问:“你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

颛顼沮丧地把和白虎、常曦两部的约定说出。

本以为俊帝就算不发火,也要训斥他几句,没想到俊帝说:“和我想的差不多。你做的很好,不允许他们通婚,待他们成为诸侯国时,就会彼此牵制。”

颛顼深感愧疚,不安地问:“青龙部、羲和部怎么办?他们一直忠心追随师父,不能让他们心生不满。”

俊帝说:“在五神山住了一辈子也住腻了,我想问你要一座山。”

“哪座山?”

“我想迁居轩辕山,青龙、羲和两部随我过去,请你将轩辕山一带的土地赐封给他们。”

轩辕山在轩辕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迄今为止唯一的主人就是黄帝。在小夭眼内,用五神山换轩辕山算是公平交易,可在颛顼和璟的眼里截然不同。俊帝移居轩辕山,一则向天下表明,自己和黄帝的地位一样尊崇,让所有氏族明白高辛绝不是亡国投降,二则类似于当年黄帝禅位后,放弃轩辕山,长居神农山,他们都不想让旧臣心存幻想,以为国能有二君。两位帝王都用封死自己的退路为代价,让颛顼的路走得容易一点,减少没必要的流血和牺牲。

影响更深远的一点是,俊帝此举等于将高辛一分为二,一半留在高辛,一半迁往西北,随着一代代通婚,口音会同化,风俗会彼此影响,高辛会完完全全融入轩辕族群中。颛顼刚开始攻打高辛时,就鼓励士兵举家迁徙到高辛,待城池稳固时,又采取各种政策,让轩辕的百姓迁居,也是和俊帝一样的心思,让高辛和轩辕先杂居,后交融。甚至颛顼答应丰隆,将赤水以南的土地赐给赤水氏,最终的目的也是希望借助赤水氏,让赤水南北无分彼此。

颛顼心中感动,却实不愿师父为了他离开从小长大的故乡。说道:“师父,实不必如此。五神山和轩辕山的气候截然不同……”

俊帝抬了下手,打断了他的话:“神农山和轩辕山的气候也截然不同,黄帝不住得好好的?我听闻黄帝的身体养得比在轩辕山时好多了。轩辕山对轩辕国意义非同一般,肯定会有很多氏族反对,你敢给我,我很欣慰。”

“师父……”

“颛顼,我是真心实意想离开五神山,固然有你想到的那些原因,可我也有私心。五神山到处都是我父王的身影,一丛花、一潭池,甚至随便一个亭子上的楹联,都是他的作品,他一生的精力都花在了这些琐事上,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虽然我出生长大在这里,可这里没有什么快乐的记忆,回想过去,总是一个又一个阴谋,一次又一次谋杀。我累了!轩辕山看似没有我的记忆,可青阳、云泽、昌意、阿珩都在那里出生长大,我对朝云峰很熟悉,不会觉得寂寞。”

俊帝眼内都是疲惫:“在那里,我应该不会再做噩梦。”

小夭说:“颛顼,答应父王吧!”

颛顼重重地磕头,额头贴着地面,迟迟不肯起来。知道父亲死亡的原因后,他一直对师父心存芥蒂,今时今日,芥蒂终于完全消失。

颛顼能轻易地原谅小祝融,却没有办法原谅师父,只因为小祝融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师父----危难时的收留,两百多年的悉心教导,在他心中,早逝父亲的面容已经和师父的面容逐渐融合。正因为在心里已经把师父看作了父亲,所以他无法用大道理说服自己去原谅。现在,一切恩怨都淡去,只留下心底最纯粹的感情。俊帝在以父亲之心待他,为他细细打算了一切;而他也如世间所有的儿女,竟无可回报父恩。

俊帝让小夭把颛顼扶起来。

璟看俊帝说了好一会儿话,担心他累了,端了碗蟠桃汁奉给俊帝,俊帝喝了几口,微微咳嗽了一声,说道:“正事说完,我们谈点私事。”

颛顼和小夭都看着俊帝,俊帝瞅了一眼璟说:“小夭的事不需要我操心,我只需准备好嫁妆,等着她成婚就好了,可另一个女儿……”俊帝长长的叹气,“却实在让我发愁,颛顼,你说让她嫁给谁好?”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颛顼尴尬的说:“我以为师父想让蓐收娶阿念。”

“蓐收?他宁可为我出生入死地去打仗,也不会愿意娶阿念。就算他愿意娶,阿念也不会嫁。”

颛顼说:“那就慢慢再找。”

“从你离开高辛,我就在找,已经找了一百年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她喜欢的。”俊帝揉了揉眉头,叹道:“我应付她竟是比应付白虎、常曦两部都累!该讲的道理全讲了,能逼的也逼了,本想借着你攻打高辛,让她断了心思,没想到她竟是执迷不悟,还是一门心思念着你。颛顼,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颛顼低着头,如坐针毡,小夭笑得趴在俊帝身边,只是捶榻。

俊帝说:“小夭,你说说该怎么办?”

小夭笑道:“妹妹想怎么办?”

“当然是嫁给那个颛顼了。”

“父王不反对吗?”

“我反对有用吗?反对了几十年,我也累了。如今想通了,罢罢罢!人生一世,看似漫长,也不过转眼沧海变桑田,不如称了她心,如了她意。小夭,你说父王说得对不对?”

小夭想了想,点点头,让阿念求而不得,她一生都会痛苦,与其如此,不如遂了她的心愿。就算日后有什么差池,颛顼看在父王的情分上,也不至于薄待阿念。

俊帝问:“小夭,你说那颛顼可愿意娶我的女儿?”

小夭看俊帝一本正经,忍不住又捶着榻笑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连俊帝也逃不过!阿念是高辛的王姬,嫁给颛顼,有利于颛顼统一高辛,可俊帝绝不要女儿的婚事和政治利益扯上一点关系,一定要先谈妥了正事,才提出阿念的婚事,还强调是私事。俊帝想直接问颛顼的意思,却又担心自己有逼婚的嫌疑,只得让小夭做个缓冲。

小夭扯着颛顼的衣袖:“喂,你愿不愿意娶我父王的女儿啊?”

颛顼看着小夭的手,觉得万分荒谬,如果当年他没有帮助涂山璟接近小夭,如果当年他像涂山璟一样向小夭表明心意,如果他从来没有放手……是不是今日小夭的问话“你愿不愿意娶我父王的女儿”指的是她自己,而非阿念?是不是他就会欣喜若狂地说“愿意”,而不是又一次在她面前,痛苦无奈地答应另一个女人的婚事?

颛顼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小夭把头探到颛顼膝上,歪着头,从下往上看:“颛顼?”

颛顼抬起头,微笑着,说道:“只要师父不反对,我自然愿意。只是……阿念是王姬,而我已经有王后。”

俊帝显然早考虑过此事,说道:“只听说过国无二君,没听说过国无二后,你能立神农馨悦为王后,当然也可以立阿念为王后。”

小妖忽然想起,当年颛顼娶馨悦为王后时,阿念和黄帝说了一通悄悄话后就平静地回了高辛,难道黄帝早就有此打算……小夭立即说:“我同意,我同意!我妹妹自然也要做王后!”

颛顼看着小夭,唇畔的笑意越发的深,两只眼睛却黑沉沉的,如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透不出一点光亮来,小夭莫名地心惊,为了摆脱心里古怪的感觉,小夭大声问:“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颛顼笑,“没有,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会以王后之礼迎娶阿念,阿念与馨悦地位平等。”

俊帝说:“我迁居轩辕山后,五神山上所有的宫殿就是你的宫殿,我的想法是不如你将一座宫殿赐给阿念。你看着阿念出生长大,她是什么性子,你一清二楚,我实在不放心让她和神农家的姑娘住在一起。与其到时你左右为难,不如索性让两人一个居于神农山,一个居于五神山,永不见面。”

小夭拍掌:“这个主意好!”她也正担心阿念如何应付紫金顶上的一群女人,没想到父王早有安排。当高辛归入轩辕版图,颛顼必定要年年来一趟,即使每年只到五神山住一个月,那这一个月也是完全属于阿念。

颛顼笑说:“好!说老实话,我本来还有点犯愁怎么给中原氏族交代,现在这样安排很妥当。

小夭暗中叹了口气,虽然父王努力让女儿的婚事纯粹一点,可如果阿念背后没有一位强大的父亲和一个帝国,她怎么可能独享一座神宫?父王禅位给颛顼,与阿念无关,只是因为他和颛顼的感情,但在外人眼里,却像一次奢侈额嫁娶,俊帝将整个帝国做了阿念的嫁妆,中原氏族再自以为是,也不能说什么。

俊帝对小夭说:“我饿了,你去问问有什么吃的,帮我拿几样。”

“好。”小夭往外走。

璟明白这是俊帝想支开小夭,他道:“我陪小夭一块儿去,可以多拿一点。”

待小夭和璟都走了,俊帝盯着颛顼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并不高兴娶阿念。”

颛顼的微笑淡去,说道:“我不想隐瞒师父,阿念不是我喜欢的女人,就如静安王妃也不是师父喜欢的女人,但我会如师父对静安王妃一样,让阿念一生安稳。”

俊帝一直知道颛顼对阿念没有男女之情,并没有意外,他叹道:“记住你今日的诺言。”其实,只有他明白,颛顼和阿念相比,幸福快乐的那一个是阿念。

颛顼的脸上浮现出悲伤,问道:“师父,娶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感觉?”

俊帝黯然一笑,说:“我不知道。”

“师父不是娶了姑姑吗?”

“我娶她时,并未喜欢她,待喜欢她时,她已把自己看作蚩尤的妻。”

颛顼叹道:“原来师父也不知道!”

俊帝轻声叹道:“是啊!”

颛顼幽幽地说:“有时候觉得很荒谬,我好像把整座花园都搬进了家里,可偏偏没有我想要的那一朵,偏偏没有!其实,我根本不想要一座花园,我只想要那一朵花!”

俊帝的手放在颛顼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只有他明白,颛顼的平静下有多少苦涩和无奈。坐在了至高的位置上,看似拥有一切,实际上,连每一次的婚姻都不能随心所欲。一次又一次的联姻,不是颛顼多情,而是只有联姻可以化解矛盾,减少流血,避免战争……如果当年他能像颛顼一样委屈自已,也许就不会到今日,高辛四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小夭和璟绕着梓馨殿转圈子。

小夭面朝着璟,倒退着走:“以前,你和我说‘颛顼不是黄帝,俊帝不是蚩尤’,让我不要事情刚发生就想最坏的结果,我没把你的话当真,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璟说:“其实,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轩辕国不是以前的轩辕国。”

“怎么讲?”

“一场战役比的是将帅,漫长的战争比的却是国力,大半个天下都属于轩辕,炎、黄两大族群融合后,轩辕人才济济、物产富饶、兵强马壮,以轩辕的国力来说,不论是强攻还是蚕食,迟早会将高辛纳入版图。所幸黑帝陛下并不着急,选择了蚕食,轩辕对高辛就会像蚕吃桑叶一般,不管桑叶再大,蚕吃完桑叶都不会弄出太大动静。从颛顼发兵那日起,高辛注定会属于轩辕,俊帝陛下选择禅位给颛顼,很英明……”

小夭捂住耳朵,嚷道:“不要听了!被你一说很多事都变了味道。”

璟拽住小夭,让她低头避开路边横生的树枝,笑道:“大势虽不可逆,可人力也决定了很多,若没有黑帝的克制、俊帝的豁达,很难有现在皆大欢喜的结局。”

小夭踮着脚往殿内看:“你说他们谈什么呢?谈完没有?”

璟看她等不住了,笑道:“过去看看。”

小夭立即跑到殿外,大叫:“父王!”

颛顼走到门口,向她勾勾手,示意她进去。

小夭蹦过门槛,朝着颛顼跑过去,到了颛顼身边,才记起自己两手空空,忙回头看,发现璟提着食盒。她向颛顼吐吐舌头,笑起来:“有你爱吃的糕点。”

进了正殿,小夭把装着糕点的大拼盘放在俊帝手边,笑眯眯地问:“阿念真去打仗了吗?”

“真去了。不管我如何安排计划,常曦和白虎两部的行为必须惩戒,否则不能以儆效尤、给天下交代。”

“啊?”

“句芒在她身边。”

“那就是阿念会打个大胜仗了?”

“对。”

“打完了呢?”

俊帝看向颛顼,颛顼满面笑意,拿起块糕点丢进嘴里:“打完仗,师父就宣布阿念会嫁给我。这样做两全其美,阿念以高辛王姬的身份惩戒了常曦和白虎两部的背叛,但她马上又是轩辕的王后了,纵然打了两部,也相当于是我打的,不会逼得我还要去打回来。”

小夭哈哈大笑:“所有人以为等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仲冬之月,十七日,代父出征的高辛王姬大败常曦和白虎二部。

同一日,轩辕黑帝派赤水丰隆为使者,去五神山求娶高辛王姬为王后,高辛俊帝同意了婚事。

婚事一定,两国之间的战争自然就停止了,本来还打算哭求黑帝帮他们报仇的常曦和白虎两部什么都不敢再说,只希望王姬千万不要记仇。

宫殿是现成的,只需布置一下;嫁妆早就准备好了,到时候不过是换个地方。经两国的大宗伯商议,用伏羲龟甲卜算后,婚期定在了第二年的季秋。

别人看着神农山和五神山来往密切,以为是在筹备婚事,实际上,俊帝和黑帝是在为禅位做准备。

自颛顼离开高辛时,俊帝就在为今日做准备,很多人与事早安排好。黄帝让颛顼放心留在高辛,有他在神农山,轩辕国的一切暂不需要颛顼操心,所有阻挠此事的人都会乖乖表示支持。

俊帝禅位给颛顼看似是一件绝难完成的事,但在三位聪明卓绝的帝王谋划下,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八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虽然颛顼已经迎娶过很多女子,可小夭从没为他准备过贺礼,每次都是颛顼帮他准备,吩咐苗莆以她的名义送出,很多时候,小夭连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次,颛顼和阿念大婚,小夭第一次亲自准备贺礼,她真的希望颛顼和阿念幸福快乐。虽然她很清楚,颛顼可以得到一切,某些简单的幸福却遥不可及,但她希望在颛顼给阿念快乐的同时,阿念也能给颛顼一点点快乐,毕竟阿念和其他女人不同。

婚礼的前一夜,当小夭正在最后检查准备的礼物时,颛顼走了进来。

小夭张开手,用身体挡住她的礼物:“不许看,不许看,这是要你和阿念一起看的。”

颛顼压根儿没兴趣,连扫都没扫一眼,拽着小夭就往外走:“陪我去漪清园走走。”

小夭沮丧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礼物。”

“对!我不在乎,我根本不想要!”

颛顼大步流星,小夭得小跑着才能跟上,直到进了漪清园,颛顼的步子才慢了下来,小夭侧着头看颛顼:“你喝酒了?你没有喝醉吧?”

“没有!”颛顼冷笑,讥嘲地说,“明日不是一般的婚礼,可是轩辕黑帝迎娶高辛王姬的婚礼,高辛国内和边境的军队加起来有上百万,事关重大,我哪有资格喝醉?”

小夭困惑地看着颛顼:“我以为你娶阿念会有一点点开心,难道在你心中,阿念和紫金顶上的女人一模一样吗?”

“阿念和她们不一样!但那种不一样不是我想娶她的不一样!”颛顼猛地朝着水面挥出一拳,漫天水花飞起,又噼噼啪啪地落下。

以前,颛顼成婚时也会不开心,可他控制得很好,这一次却好像要失控了。小夭问:“既然你如此不愿意,为什么要答应?”

颛顼猛地转身,盯着小夭,怒气冲冲地说:“为什么我要答应?你们不都觉得我理所当然应该答应吗?你有真正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你关心的知识阿念想要嫁给我!在你心里,反正我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多一个阿念根本不算什么!”

小夭也火了:“难道不是吗?紫金顶上有那么多女人,再多一个能怎么样?你当年能兴高采烈地娶馨悦,阿念和她比,哪里差了?阿念给你的难道比馨悦少了?她给你的是整个高辛的太平安稳!”

颛顼脸色铁青,胸膛被气得一起一伏,一步步逼向小夭:“我几时兴高采烈地娶馨悦了?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兴高采烈了?”

小夭一步步后退,当年她在婚礼前就跑回了高辛,压根儿没亲眼见到颛顼成婚,小夭心虚,却嘴瘾地说:“高辛的酒楼茶肆里都在说你的婚礼,又盛大又热闹,全天气都知道你兴高采烈了!”

小夭退到亭子的栏杆边,再无可退的地方,颛顼却依旧逼了过来,小夭缩坐在长凳上,背紧紧靠着栏杆:“颛顼,你别借酒撒疯!有本事你明日当着全大荒来宾,两国重臣的面前闹去!”

颛顼双手撑在栏杆上,把小夭圈在了中间,他弯下身子,脸凑在小夭脸前,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每一次成婚时,我都很难受,娶馨悦那次,难受到我都恨我自己!也恨你!”

小夭身子往后仰,作势想用脚踹颛顼:“我告诉你,你再撒酒疯,我就动手了!”

颛顼凝视着小夭,头慢慢俯下,小夭的眼睛瞪得滴溜溜圆:“我真踹了!”

就在颛顼的唇要碰到小夭时,颛顼忽然头一侧,伏在小夭的肩头,呼哧呼哧,小夭耳畔是他沉重紊乱的喘息。

小夭没敢动,柔声问:“颛顼,你究竟怎么了?

颛顼抬起头,双手用力在小夭头上胡乱揉了一通,坐在小夭身旁:“你说得对,我没本事!明日,我依旧会像你说的那样,让全天下看到我兴高采烈!“如果他真有本事,当年何需为了涂山氏和赤水氏的支持,将小夭拱手相让?

小夭正在抓头发,听到颛顼的话,扭头看颛顼,可颛顼脸朝着亭子外面,她完全看不清颛顼的表情,小夭用手指头戳了戳颛顼的肩膀:“你究竟是为什么生气?以前你的心思我能感受到,可现在我真的不明白。好吧,我承认我只考虑了阿念,没有考虑你,但我真的以为……对你而言,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差别!“

“小夭!“颛顼的声音又带着怒气了。

小夭忙道:“你不要这样!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娶阿念,我们想办法取消婚礼。”

颛顼沉默了一瞬,语气缓和了:“怎么取消?明天就是婚礼,全天气都已知道,上百万大军在严阵以待,一个不小心,就会天下大乱,阿念会恨死你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阿念恨不恨我,也不管什么百万军队,天下安稳,反正只要你真不愿意,我就支持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总有办法的。”

小夭为了他,可以不要性命,可以和全天下做对。可她想要长相厮守的却是另一个男人,颛顼轻声笑起来,听不出是悲是喜。

小夭猛地站起来:“我去找父王!”

颛顼拉住了她,笑着说:“反正紫金顶上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多一个少一个的确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我今天喝多了!但……已经好了!”

小夭盯着颛顼,颛顼拍拍身边,示意她坐,小夭做下,颛顼说:“老规矩不要给我准备贺礼,不要说恭喜,明日也不要出现!”

“那我怎么对父王和阿念解释?”

“你是被俊帝除名的王姬,你出现本就很尴尬。”

虽然小夭很在乎俊帝和阿念,可和颛顼比,他们都没有颛顼重要。小夭说:“好,我明天躲起来。”

颛顼懒散地靠着栏杆而坐,搭在膝上的手无意地弹着,每弹一下,一道灵力飞出,在湖面上溅起一朵水花。

小夭抱膝而坐,看着水花发呆,良久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一次都没有高兴过吗?”

颛顼回答得很快:“没有。”

“我想你总会高兴一次的,迟早你会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感受,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欢喜,我想在别人恭喜我时,开心地接收。”

小夭忽而十分心酸,很用力地说:“肯定会知道的。”

颛顼笑,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散开:“我也是这么觉得,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肯定会等到。”

“嗯,肯定会等到。不过,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许因为她就对阿念不好。”

颛顼温柔地看着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么?”

颛顼笑着说:“只要我娶了她,这是我全听她的。”

“什么?”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颛顼,“你……你有点骨气好不好?什么叫全听她的?你可是一国之君啊!”

颛顼慢悠悠地说:“这可和骨气没关系,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顺着她,但凡惹她不高兴的事,我一定不会做。”

小夭连狠命戳他都觉得不解气,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顺眼,万一她说我的坏话,你也听她的?”

颛顼乐不可支,笑得肩膀都在轻颤,小夭有点急了,掐着他说:“你回答我啊!”

颛顼一脸笑意地看着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双手举在头两侧,大拇指一翘一翘,做出像螃蟹一般“掐、掐、掐”的威胁姿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说清楚,到那一日。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两个人都听行不行?”

“不行!”

“也许你们俩说的话都一样。”

“不一样的时候呢?”

“也许没有不一样的时候。”

小夭着急了:“颛顼,你给我说清楚!我也好早做准备,省得到了那一日,我招你们嫌弃!”

“我自然是听----”颛顼拖长了声音,“你的!”

“哼!这还差不多!”小夭长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幼稚,竟然被颛顼给逗得着急了,可看颛顼眉眼都含着笑,神情十分愉悦,又觉得没有白被颛顼逗。

小夭问:“心情好一些了没?”

颛顼点头。

小夭说:“明天不开心时,就想想你得到的。即使你不开心,但让阿念开心吧!”

颛顼盯着小夭,眼睛眯了起来,小夭立即说:“不是说我在意阿念多过在意你,而是为了你好……反正你明白的。”

明明可以说“我答应你”,颛顼却偏偏说“我听你的”,显然还惦记着刚才他和小夭的玩笑,小夭笑着捶颛顼。

颛顼一手握住了小夭的拳头,一手搭在小天身后的栏杆上,笑吟吟地看着小天:“五神山上你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漪清园,日后,我在神农山的小月顶照着漪清园修个一模一样的园子给你。”

小夭明白颛顼的意思,虽然娘已离开很久,可父王依旧将娘常去的地方维持得和娘离开前一样,但以后这座园子不再属于父王。阿念势必会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修葺,所有属于小夭的记忆都会消失

小夭凝望着不远处的竹林,默不作声,半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不心动,只不过小月顶也不会是她长居之地,何必白费功夫?可以考虑让璟帮她在青丘山上建一个漪清园。

颛顼扭过头,唇畔的笑意犹在.跟神却骤然转冷。

两人各怀心事,在亭内默坐了许久,小夭说:“回去歇息吧,你明日还要早起。”

两人走出亭子,才发觉繁照满天,不禁都放慢了脚步。

小时,夏日的晚上,洗过澡后,小天和颛顼常在廊下的桑木榻上戏耍,玩累了时,头挨着头躺下,就能看到满天的繁星。

颛顼轻声说:“有时候会很怀念在朝云蜂的日子。只是当年的朝云峰不属于我,我没有能力留住你。”他一直清清楚楚地记着姑姑要送走小夭时,他求姑姑留下小夭,慷慨地应诺“我会照顾小夭,不怕牵累”,姑姑却微笑着说“可是你现在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没有能力保护她,只是不怕可不够”。

小夭默默不语,眼中有淡淡的怅惘,直到走到自己的寝殿时,她才说道:“一切都已过去!现在,轩辕山、神农山,五神山都属于你了。”

颛顼微笑,自嘲地说:“是啊!都属于我了!”

小夭觉得颛顼的笑容中没有一丝欢欣,她担心地说:“明日的婚礼……”

颛顼挥挥手,示意她进屋:“难道我还能出什么差错?安心去体息,明日让苗莆和潇潇陪你出海去好好玩一天。”

小夭想了想,是啊!从小到大,颛顼从不会出差错!她放下心来,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

颛顼负着手,在漫天星辰下,慢慢地走着。

他当然不会出差错!因为只有他不出差错,小天才能想什么时候出差错就什么时候出差错,才能纵然是蚩尤的女儿,依旧自由自在、无拘无柬。

颛顼在心里说:姑姑,现在我是不是既有能力保护自己,又有能力保护小夭了?

季秋之月,望日,轩辕黑帝颛顼迎娶高辛王姬高辛忆为王后。

婚礼第二日,俊帝召集群臣,宣布了他决定:因为他的身体实在难以再负荷繁重的朝事,为了不愧对列祖列宗,不辜负黎民百姓,他决定定禅位给颛顼。

满朝然然,可是常曦、白虎两部已经归顺颛顼,青龙、羲和两部坚定地支持俊帝的决定,俊帝的五神军自然也支持颛顼,等于高辛所有的军队都支持颛顼为帝,而赤水丰隆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在高辛西北,离怨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压逼到高辛东北,轩辕国内还有大军随时待发,反对的声音再激烈也没有用。

在上百万铁骑的拥护下,颛顼以强硬的姿态,成为了高辛的帝王。

轩辕和高辛的战争彻底结束,两国合并,共尊黑帝为君,

自此,整个大荒几乎都在黑帝的统治下。

但,成为高辛的帝王并不是一个胜利的结束,而只是一个艰难的开始。以前只中原氏族和轩辕老氏族就矛盾不断,如今再加上高辛氏族,三方势力相争,更是大小冲突频起;大臣不仅彼此针锋相对,还会颛顼针锋相对,政令的实施遭遇困难。

不过,颛顼的帝王路一直都风雨不断,从小到大,所有的磨难锤炼出了他今日的性格----平和宽容、坚忍智慧。他以博大的胸襟去容纳所有的反对质疑,以坚忍智慧去化解一个又一个危机。对于打败过轩辕大军的蓐收,颛顼不但没有丝毫刁难,反而厚待尊重,私底下两人过从甚密;对于曾经反对他继位的臣子,颛顼也没有打压迫害,在处理政事时,颛顼依旧会聆听和采纳他们的建议;对于少数心怀恶意,四处煽风点火,企图以乱谋利的臣子,颛顼则是毫不留情地镇压

在俊帝和黄帝的帮助下,颛顼扛过了继位后最艰难的日子,让臣子和百姓都意识到,他们的帝王真的是黑帝了。

颛顼的婚礼后,小夭在五神山又住了一段日子,主要是确定俊帝的身体无碍。

也许因为这一年来的忙碌让父王无暇去傲噩梦,俊帝的身体有所好转,但要想全好,则必须精心休养。眼前显然不可能,只能等颛顼的帝位稳固,俊帝将一切事都真正放下,迁到轩辕山后,才有可能疗伤。

看俊帝身体已无大碍,小夭没有等颛顼,决定随璟先回中原。

回到神农山,神农山依旧是老样子''五神山的欢喜并没有传到这里

小夭悄悄问黄帝:“馨悦没有反对吗?”

黄帝漫不经心地说:“肯定很不高兴,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无力阻止,也知道这事于她并无影响,总比颛顼把阿念娶回神农山好。”

小夭想想也是,阿念居于遥远的五神山,也就这几年颛顼要多花时间在高辛,待一切稳定,绝大部分时间颛顼都在神农山,可以说阿念只拥有五神山和王后的名分,不行使任何王后的权力,不会抢走馨悦已经拥有的一切。

小夭道:“父王真的很睿智,他知道放弃才能让阿念真正安稳--生”

黄帝面容一肃:“能看清天下大势的人不多,看清了又能甘心舍弃,顺应的人寥寥无几,我以前小瞧了他的胸襟和气魄,可惜你娘先遇见了……”黄帝悠悠一叹,来再多言。

小夭拿出一个玉蚕丝袋,递给黄帝:“这是颛顼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他没时间琢磨这东西,让爷爷看着办。”

黄帝打开袋子,里面是半枚像鸭蛋的玉卵,黄帝拿出自己的半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枚完整的玉卵。

黄帝悠悠一叹,几百年后,河图洛书终于完整。传闻说得到它就能得到天下,可其实是得到了天下,才能得到它。难怪蚩尤、颛顼都不稀罕!

小夭好奇地问:“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黄帝说:“我研究了几百年,已经有些头绪,很快就能知道。”

黄帝闭起双目,将灵力探入玉卵,半响后,他睁开了眼睛,笑着叹了口气。

小夭问:“外爷,看到了吗?”

黄帝说:“里面有大荒的地图,记载了很多阵法,可以变换出各种气候地势。还有一段盘古大帝的笔记。”

“看来这东西真的是盘古大帝的遗物,他说什么?”

“只是一些稼穑笔记,记录着什么气候适宜种植什么,有点像炎帝留下的医术笔记,是盘古大帝还未完成的东西。那些阵法,并不是用来行兵打仗,而是用来模拟各地气候,研究如何种植作物。”

小夭想了想,明白了:“炎帝想去除天下万民的病痛,盘古大帝想让天下万民再无饥饿。”

黄帝点了点头,叹道:“如何得到天下从来不是秘密,让天下方民免于饥饿,免于痛苦,自然就能得到天下!”

黄帝看向窗外山坡上的一块块田地,若有所思。

小夭偷笑,外爷又有事要忙了。外爷不但想完成炎帝的遗愿,还想完成盘古的遗愿,授民稼穑,丰衣足食。

黄帝回过神来,收起了玉卵:“你笑什么?”

小夭弯下身子行了一礼,说到:“黄帝陛下,您把天下人的疾苦都装在了心上,天下人也会把您真正放进心里。千秋万代后,您会像炎帝一样,被万民祭祀敬仰。”

黄帝笑摇摇头:“我现在倒不在乎这些,只想尽力做些惠及黎明百姓的事。”

一年多后,俊帝移居轩辕山,入住朝云峰的朝云殿,废俊帝之称,改称白帝。白帝这么做的原因连颛顼也猜不透,也许只是因为他想彻底摆脱过去的噩梦,也许是因为他想告诉天下从此再无高辛国君。

青龙、羲和两部随白帝迁往轩辕山。颛顼将轩辕山附近原本属于轩辕王族的肥沃土地封赐给了青龙、羲和两部,除了土地,还有无数其他赏赐,十分丰厚,让原本因为背井离乡而心情低落的两部看到赏赐,都目瞪口呆,忘记了低落。

全部落迁居新地,必须要有大的祭祀活动。在用伏羲龟甲卜算是,青龙部的祭司卜出不吉,青龙部得白帝准许后,请黑帝为他们改名,颛顼赐名青阳部。

本来,众人也没多想,后来才得知这是黑帝大伯的名字,青阳曾是轩辕黄帝最钟爱的儿子,也是轩辕王族都敬爱的一位大英雄。听闻镇守轩辕城的大将军应龙就十分尊崇青阳,黑帝在赐名前不仅询问了白帝和黄帝的意思,还问过应龙,两部都明白,“青阳”这个部落名代表了轩辕王族对他们的尊重,也代表了大将军应龙的认可。有了应龙的照应,不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碰到什么麻烦,想来都不会成为真正的麻烦。

最嘲讽的是,黑帝虽然将原属于青阳,羲和两补的大部分土地赐给了常曦、白虎两部,却让蓐收成为大将军,率兵镇守常曦和白虎的封地,蓐收可是天下皆知的青阳部子弟。

虽然黑帝此举的确狠辣,但所有人也小得不佩服黑帝的胸襟气魄,他竟然就如此放心地把五十万大军交给了蓐收,没有猜忌、没有打压,连监军都没有派一个。

黑帝又任命句芒为大将军,统领原属于俊帝的五神军,镇守五神山。句芒和蓐收都是白帝的徒弟,彼此交情很好,显然,黑帝对蓐收和句芒完全信任,不怕他们“私下勾结、意图不轨”

青阳、羲和两部真正感受到了黑帝对他们的与众不同。

不管这种看重是因为想补偿他们远离故土,还是因为黑帝对白帝的感情,反正黑帝对他们比对早早归顺了他的白虎、常曦两都要好很多,青阳、羲和两部本来的几分不甘和郁悒也就渐渐地消失了。

整个大荒几乎都在黑帝的统治下,不再有以前的诸国纷争和壁垒。各国珍藏的医书都能收集到一起翻看阅览,印证对错,增补各自不足。

以前,各国的优秀医师还怕医术外传,互不交流。如今在黄帝的传召下,汇聚到小月顶,一起讨论医术。

刚开始,他们还是说五分,留五分,当小夭毫不藏私地将整理好的《神农本草经》分给他们时,他们捧着天下至宝,震惊到难以置信。

小夭说:“各位都是大荒内最好的医师,翻阅一遍自然知道这本书是真是假。我不想多解释为何失传的《神农本草经》会再次出现,我只想给各位讲一段我的小故事。”

在所有医师专注的目光中,小夭娓娓道来:“我刚开始接触医术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杀人。我杀的人远比我救的人多。那时候,我从不觉得医者值得尊敬,也从不觉得《神农本草经》有多么珍贵,直到有一日,我遭遇了痛苦,对所有事都心灰意懒,我的外祖父,黄帝陛下领着我走进医祖炎帝曾住过的屋子。在那个屋子里,有半箱炎帝的手札。你们肯定都听过炎帝以身试药,尝百草中毒身亡,那些手札记录的就是炎帝从毒发到逝世前的所有用药和身体反应。”

小夭的表情很凝重,所有医师的表情也都很凝重。

“说的是百草,可单一本《神农本草经》就何止百草?你们是医师,应该能想象万毒齐发的痛苦,但就在那么巨大的痛苦中,炎帝不仅要处理国事,还坚持这记录下他所用的每一种药物。我从没见过炎帝,但在阅读炎帝的手札时,我边看边哭,看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在炎帝承受的痛苦前,我不能说自己的痛苦就变轻了,毕竟炎帝是炎帝,我是我。可因为感受到了一位伟大帝王的胸襟和情怀,我看待事情的眼界发生了变化。我为自己曾经轻视《神农本草经》而羞愧,更为自己身怀宝物却未惠及他人而羞愧。从那一刻起,我才立志要学习医术,我一边学医一边行医,医馆没什么名气,来看病的都是普通人,但正因为接触了他们,我才开始理解一个医者带给别人的是什么,不仅仅是接触身体的痛苦,他给予的还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喜乐安宁。因为我治好了一个小姑娘的父亲,小姑娘不用再被卖掉。她每日都和弟弟把采摘的野果放在我的门口。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开始用医者的心去学习医术。诸位都是名闻天下的医师,你们可还记得自己最初想学习医术的原因?”

小夭的目光清如水,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

“为了学习医术,我请求黑帝陛下派了个老师给我,就是陛下御用的医师鄞,我们经常一起交流学习医术,我是有小小的私心的,我只是一个人,不管医术再好,都能力有限,所以我希望鄞的医术更好,能更好地照顾陛下的身体。我的外祖父黄帝陛下看到我和鄞时不时为了一种药草、一个药方争执,当外祖父听我说《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药草长于中原,很多海里的药物《神农本草经》中都没有记载,外祖父突然生了一个念头,想集天下医师之力共同整理编纂出一套医术,补《神农本草经》之不足,让更多的药草和药方能惠及世人。”

所有医师震惊地看着小夭,疯狂,太疯狂了!竟然有人相比《神农本草经》做得更多?

小夭平静地说:“当时,我也觉得不可能!这个念头很疯狂,全天下估计也只有皇帝陛下敢想、敢做。我没有外祖父的气魄,根本不相信能编纂出一套记录全大荒药方和医术的医术,只是觉得能收集一点就是一点,我虽比不上炎帝以身试药的情操,但只要尽了全力,至少问心无愧。可没想到,竟然真有这一日,全大荒的优秀医术汇聚在小月顶,大荒各地还有外祖父派出去深入民间、搜集整理药方的小医师们,我想外祖父的心愿有希望完成了!”

小夭诚恳地说:“我们每个入学习医术的原因各不相同,在座诸位都是大医师,医术给诸位带来了名和利,但名和利终不过身死,这世间无数人来了又走了,不过飞鸿飘絮、爪影不留,有几人能为后世留下点什么?又有几人能为千秋万代留下点什么?外祖父给诸位的不仅仅是彼此交流和提高医术的一个机会,还是让各位能影晌千秋万代的机会。很久很久后,恢宏雄伟的城池坍塌了,一代又一代的帝王死了、无数的英雄传奇湮灭了,可我坚信,你们所编撰的医书依旧会在世间流传,依旧会让无数的父亲康复、无数的女儿欢笑。”

小夭站起,对所有的医师行大礼:“我恳求各位,将一所学分享给世人,让大荒、让千秋万代的人,因为你们,而重获健康和幸福!”

不知何时,黄帝站在一旁聆听,此刻,他徐徐说道:“你们能学有所成,都是有智慧的人,请明白,在分享你们所学的同时,不是失去,而是得到。”

所有医师看着手中的《神农本草经》,再看看黄帝,最后望向了小夭,有人震惊,有入深思,还有人满目热切,到后来都渐渐地变成了坚定。开始三三两两地向小夭回礼,最后全都在给小夭行礼:“我们愿效仿医祖炎帝,尽一生所学,编纂医书。”

黄帝看着伏地对拜的小夭和医师,微微而笑。

四海之内无战事,春去春回,寒来署往,忙碌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不知不觉中,十五年过去了。

傍晚,颛顼到小月顶时,看到小夭和几个医师在忙忙碌碌地整理书籍,门外站着二三十个医师。他们神情疲惫,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期特地盯着屋内,就连黄帝也好像有些焦灼,看似和璟品茶聊天,却时不时看向医师围聚的方向。

颛顼停住了步子,好奇地看着。

一会儿后,听到有人说:“完成了!完成了!最后一册也完成了!”

所有医师都挤到了门口,黄帝也站了起来。

小夭捧着两摞厚厚的帛书向黄帝走去,所有医师尾随在她身后。

小夭跪倒在黄帝面前,朗声说道:“不负陛下重托,医书历时四十二年完成。前后共有六十八位大医师编纂,三千七百七十三名小医师搜集整理,为了搜集药物,小医师们足迹遍布大荒,三十八人坠下悬崖身亡,五十二人在山洪和暴风雪中失踪,六十一入死于怪兽毒物瘴气,还有七位大医师病殁于书案前,死时仍握着笔,在记录药方。”

几十年的努力,无数人的心血,甚至是生命,随着小夭的话,所有医师都默默地掉下了眼泪。小夭跟中也泪光闪烁,她将手里的书高高举起:“医共有五十五卷,分为两大部,三十七卷记录了大荒内的药草,药方和医术,论述生死之途,十八卷是未有病而防病,论述养阴养阳之道,请陛下赐名!”

创建一国,征战四方、统一中原、刺杀、禅位……所有大荒内惊心动魄的大事黄帝都经历过,他从来喜怒不显,没有动容,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黄帝轻轻地抚着书,说道:“这套医书虽然是我召集所有医师完成,但没有黑帝,我不可能做到。因为黑帝,才有可能召集到天气各族医师,踏遍大荒,一起完成一套医书。所以,颛顼,你来赐名吧!”

颛顼本来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听到黄帝叫他的名字,有些意外,却没有推辞。他走到黄帝身边,拿起侍者准备的笔,微微沉吟了一瞬,在十八卷医书上挥毫写下:《黄帝内经》,又在三十七卷医书上挥毫写下:《黄帝外经》。

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宣告着旷古医书《黄帝内经》和《黄帝外经》的诞生,众人齐声欢呼。

黄帝愣了一下,欢畅地大笑起来。医书成,令天下苍生去病痛,让万民得欢乐,是帝王喜!有孙如颛顼,是他的喜!

编纂医书的心愿完成,持续了几十年忙忙碌碌的生活突然结束,小夭十分兴奋,觉得终于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地休息了,她和璟去了一趟轩辕山.看望白帝。

大概因为不再有案牍劳神、政事操心,白帝的伤恢复得很好,只是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所以走路时略有些不便,小夭很遗憾。

白帝瞅了璟一眼,笑道:“我已是糟老头子,又没有姑娘看我,走得难看一些有什么关系?倒是璟的腿,如果能治还是治了。”

璟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白帝也就没再提起。”

黄帝住在神农山时,连小月顶都不下,除了组织医师编纂医书,就是研究稼穑。曾经行兵打仗的阵法被黄帝用来变幻出大荒内各地的气候,种植各种各样的作物,有的是药草,有的是粮食,有的是瓜果,还有的连小夭都不知道是什么。反正黄帝待在小月顶上天天种地,只关心他田地里的作物,对外面的事情全不在意。

白帝却是相反的,他在轩辕山上根本待不住,总是在山外面,连带着小夭和璟也住在了山下。

白帝在轩辕城的一个偏僻巷子里开了个打铁铺子,从农具到厨具什么都打,就是不打兵器。铺子很偏僻,但手艺真的很没话说,十几年下来,已经很有名气,每日来打东西的人络绎不绝。白帝迎来送往,亲切和蔼,耐心周到,各家大婶大伯都很喜欢这个俊俏的老头。

不打铁时,白帝会从一个号称千年老字号的小酒铺子里沽一斤劣酒,一边喝酒,一边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三弦老琴师下一盘围棋。

白帝总是输得多,山羊胡老头赢得高兴了,会拍着白帝的肩膀说:“不怪你天赋差,而是这玩意可不是一般人能玩的,知道是谁发明的吗?是黄帝!我是祖上很有来历,身世不凡,才学了点。”

白帝笑呵呵地听着,老头高傲地翘着他的山羊胡。

铁匠铺子前,有一株大槐树,槐树下堆了不少木柴。

璟帮白帝劈柴,小夭坐在一块略微平整的大木头上,双手托着下巴,呆滞地看着完全陌生的白帝。这是那个在五神山上几乎不笑,一个眼神就能让臣子心惊胆战的白帝吗?

璟劈完了柴,走到小夭身边坐下。

小夭喃喃地说:“怎么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呢?如果让蓐收和句芒看到,非吓死不可!”

臻说道:“也许他只是做回了自己,你大舅青阳认识的白帝大概就是这样吧!”

“也许吧!明明轩辕山上有的是美酒,他却偏偏要去打这种劣酒喝,总不可能喝的是酒的味道吧!应该是酒里有他想留住的记忆,难道那家破酒铺子真的是千年老字号,他和大舅以前喝过?”小天叹了口气,“本来担心他在轩辕山会不适应,显然,我的担心多余了。我们在这里反倒打扰了他,明日,我们就离开吧!”

回到神农山,小夭突然发现无事可干,她有些不能适应,和璟商量:“你说我要不要去泽州城开个医馆?”

璟道:“不如去青丘城开医馆。”

“可泽州近,青丘城远,每日来回不方便啊!”

“如果你住在青丘,肯定是青丘城更方便。”

“嗯?我住在青丘?”小夭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

璟含笑道:“青丘的涂山府已经收拾布置好,随时可以举行婚礼。”

小夭的脸上渐渐染上了一层霞色,璟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夭,我们成婚吧!从订婚那日起,我就一直在盼着娶你。”

小夭心里溢出甜蜜,轻轻点了下头。

有了小夭的同意,当天晚上,璟就和黄帝,黑帝商量婚期。

璟说不清原因,可他一直有种直觉,黄帝对小夭嫁给他乐见其成,黑帝却似乎并不高兴小夭嫁给他。

按理说,不应该,因为当年璟和小夭不方便联系时,都是靠着黑帝帮忙,他才能给小天写信,到了神农山后,也是靠着黑帝的帮忙,他才能和小夭频频在草凹岭见面,应该说,没有黑帝的支持,他和小夭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璟也曾静下心分析此事,颛顼态度的变化好像是从那次意映怀孕,小夭伤心重病后,大概因为当年他伤小夭太重,而且在颛顼眼里,和身家清白,年少有为的丰隆相比,他根本配不上小夭。不过,颧顼依旧答应了他和小夭订婚,璟只能寄希望于日久见人心,让颛顼明白他会珍惜小天,绝不会再犯错。

果然,当璟提出他想近期完婚时,黄帝和黑帝都在笑,可璟就是觉得黑帝并不高兴。

黄帝说:“你们订婚这么多年,是该成婚了。我这边嫁妆已经置办好,只要涂山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举行婚礼。”

璟立即说:“全准备好了,就算明日举行婚礼也绝对可以。”

黄帝和黑帝都笑,小夭也红着脸笑,璟忙道:“明日……明日肯定不行,我的意思是……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黄帝问黑帝:“你的意思昵?”

黑帝微笑着说:“先让大宗伯把一年内适合婚嫁的吉时报给我们把!”

潇潇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潇潇就带着大宗伯写好的吉时返来。

黑帝看了一眼后,拿给黄帝看,黄帝看完又递给璟,小夭忍了忍,没有忍住,凑到璟身旁,和璟一起看。

黄帝问璟:“你看哪个日子合适?”

真到做决定时,璟反倒平静了,想了想道:“一个月后的日子有些赶了,不如选在三个月后的仲夏之月,望日。”

黄帝道:“很好的日子!”

璟和小夭都看向颛顼,等他裁夺。

颛顼的眼神越过了璟和小夭,不知道落在何处,他微笑着喃喃说了一遍:“仲夏之月,望日?”

璟道:“是。”

颛顼迟迟未语,好像在凝神思索什么,正当璟的心慢慢提起来时,颛顼的声音响起,十分清晰有力:“是很好的日子,就这样定吧!”

璟如释重负地笑了,朝黄帝和黑帝行礼:“谢二位陛下。”

黄帝看了一眼颛顼,打趣道:“要谢也该谢小夭,我们可舍不得把她嫁给你,只不过小夭眼里、心里都是你,我们真心疼她,自然要遂了她的心愿,让她嫁给你。”

璟笑起来,竟然真给小天行礼:“谢谢小姐肯下嫁于我!”

小夭又羞又恼:“你们怎么都没个正经?”匆匆离席,出了屋子。

小夭觉得脸热心跳,有些躁动,不想回屋,沿着溪水旁的小径,向着种满凤凰树的山坡走去。

走进凤凰林内,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个大秋千架上满是落花。

小夭用袖子拂去落花,坐在秋千架上,荡了几下,心渐渐地宁静了。

颛顼穿过凤凰林,向她走来,小夭笑问:“璟呢?”

“在和爷爷商量婚礼的细节。”

秋千架很大,足以坐两个人,小天拍了拍身旁,让颛顼坐。

两人并肩坐在秋千架上,看着漫天乱红,簌簌而落,随着风势,红雨浙浙沥沥,时有时无,

小夭心内有现世安稳的喜悦幸福,还有几缕难以言说的惆怅悲伤。

从朝云峰的凤凰花,到小月顶的凤凰花,一路行来,她和颛顼一直相依相伴,不管发生什么,都知道另一个人就在身边,三个月后,她就要出嫁了,虽然青丘距离神农山不远,可不管再近,她和颛顼只怕也要几个月才能见一面了。她有璟,可是颛顼呢?到时候,伤心时谁陪着他,喝醉后护花说给谁听?

小夭问:“你找到想娶的女子了吗?”

颛顼伸手接住一朵凤凰花,凝视着之间的凤凰花,微微笑着,沉默而忧伤。

小夭安慰道:“迟早会碰到的!”可自己都觉得很无力,颛顼经历了无数困境磨难,无数阴谋鲜血,各种贪婪欲望,各式各样的女人,小夭是在想象不出来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颛顼那颗冷心动情。

颛顼将凤凰花插到小夭鬓边,问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应该牢牢抓住,再不放开?”

“当然!”小夭肯定地说:“一旦遇见,一定要牢牢抓住。”

颛顼凝视着小夭,笑起来。

小夭和璟的婚期定下,涂山西陵两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

季春之月,月末,颛顼要去一趟大荒的东南,处理一点公事,自然还会顺便去五神山住一小段日子,来回大概一个月。

临走前,颛顼对小夭说:“我把潇潇留给你。”

“不,你自己带着。”

“小夭,我身边有的是侍卫,比她机警厉害的多的是!”

小夭十分固执:“不,你自己带着,她是女人,有时候方便帮你打个掩护,最最重要的是她对你忠心。”

颛顼只得作罢:“那我另派两个机灵的暗卫给你。”

小夭笑道:“别瞎操心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何况有外爷在,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小夭不好意思说还有璟,她如今是西陵氏的大小姐,又即将是涂山氏的族长夫人,小夭真不觉得还会有人像沐斐那样毫不畏死地来杀她。毕竟爹爹做事狠绝,一旦动手从不手软,留下的遗孤很少,没有灭族之恨的人纵然憎恶她,也犯不着得罪两位陛下和西陵、涂山两大氏。

小夭说:“倒是你,一路之上小心一点,虽说两国合并已久,这些年没有前几年闹得厉害,可毕竟还是有危险。”

“危险总是哪里都会有,就算我待在紫金顶也会有人来刺杀我,放心吧,我最精通的就是怎么应对危险,一定在你婚礼前平平安安回来。”

“嗯。”小夭轻轻点了下头。

颛顼走后,小月顶冷清了不少,幸好璟打着商议婚礼的名号,日日都来小月顶。

璟和黄帝坐在廊下,一边品茶,一边下棋。

苗莆给小夭算日子:“过了今日,还有四十九日小姐就要出嫁了,赶紧想想还缺什么,再过几日,就算想起来,也来不及置办了。”

小夭捂住苗莆的嘴,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别再折腾了,涂山氏负责婚礼的那两个长老都被你折腾得去掉半条命了。”

苗莆呜呜几声,见反抗无用,只能闭嘴。

内侍走来,给黄帝行礼,奏道:“王后神农氏求见,说是来恭贺小姐喜事将近,为小姐添嫁妆。”

黄帝问小夭:“你相见她吗?”

小夭想起她和颛顼初到神农山时,馨悦是她的第一个闺中女友,两人曾同睡一榻,挽臂出游,可当馨悦真成了她嫂子时,两人反倒生疏了,她逃婚后,更是彻底反目。这些年,从未相聚过。

小夭说:“她是王后,既然主动示好,我岂能还端着架子?何况毕竟是我先对不住丰隆和赤水氏。”

黄帝对内侍吩咐:“让她进来吧!”

馨悦进来,跪下叩拜黄帝。

黄帝温和地说:“起来吧,一家人没必要那么见外。我正在和璟下棋你也不用陪我,让小夭陪你去随便走走,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花还开得不错,值得一看。”

馨悦看到棋盘上的落子,知道自己的确打扰了黄帝的兴致,不安地说:“爷爷继续下棋吧,我和妹妹说会儿话就走。”

小夭陪着謦悦往外行去,馨悦看璟,人虽坐在黄帝面前,目光却一直尾随着小夭,她心中滋味十分复杂,有点羡慕,又有点释然。

待看不到黄帝和璟时,馨悦说:“恭喜你。”

小夭笑道:“光口头说说可没意思,要有礼物我才接受。”

馨悦笑起来:“礼物有的是!已经派人送到章莪宫,估计这会儿你的侍女正清点记录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不用了,王后送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

虽然两人都刻意地表达了善意,可已经破裂的关系,想回到当初不再可能。说了这几句话后,竟然就无话可说。

小夭搜肠刮肚都想不出来说什么好,馨悦却好像神游天外。两人顺着山径,沉默地走着,一直到了山顶,馨悦才惊觉她们竟然沉默了小半个时辰。

沉默的时间长了,小天也无所谓了,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头上,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山风拂面。

馨悦突然说:“我真的非常开心你能嫁给璟。”

小天仰着头,笑得很灿烂,毫不扭捏地说:“我也非常开心。”

馨悦看到她的笑容,不禁笑起来,这一次,小天真的要嫁给一个男人,真的要彻底离开神农山,离开----颛顼了!

站在山顶,能远远地看见隐在云霄中的紫金顶,馨悦望着紫金宫,大声说:“我祝福你和璟恩恩爱爱、美美满满。”

小天抱抱拳,表示谢谢,她歪头看着馨悦,问道:“做王后快乐吗?”

馨悦笑着说:“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快不快乐我说不清楚,但很满意。”

小天笑着说:“我也该恭喜你。”

馨悦盯着小天,很认真地说:“因为得到了,所以最害怕的就是失去。谁要是和我抢,我一定不会饶了她。”

小天暗叹了口气,幸好父王让阿念永居五神山,不掺合到紫金顶上的争斗中,不过,抢的与被抢的都是颛顼的女人,要叹气也该颛顼叹气,和她无关。

小夭站起,迎着山风,张开双臂,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喂”!

喂--一喂----喂----

在一波的回音中,璟快步走了过来,先把站在峭壁边的小夭拉到自己身边,才向馨悦行礼。

馨悦对小天说:“看看!这才不过大半个时辰,他就不放心地寻了过来。小夭,你是个有福的,一定要好好惜福!”

小夭总觉得馨悦话里有话,可仔细想去,又没有一点恶意,小天微笑着说:“我会的。”

馨悦说:“我先走一步,去和爷爷拜别,你们慢慢下山吧!’’说完,不等璟和小夭回答,她就施展灵力,飞掠下山。

第三部 思无涯 第九章 魂梦安能定 意映朝着篌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可是偏偏我先遇见的是你!那年的五月节,我和女伴在高辛游完,看高辛百姓放灯,没想到出了意外,不小心掉进了水里,我不会游水,偏偏又被水草妖缠住,是你救了我,你撑着一叶扁舟,一边带着我观赏花灯,一边帮我寻找同伴,我看你不是第一次来高辛,问你来高辛做什么,你说‘特意来看一个女子,听说她来看花灯了’,我明知道自己已经订婚,心里竟然微微有些失落,后来,寻找到了我的同伴,你听到她们叫我‘意映’,突然问道‘你是防风小姐’?我说‘是’,你盯着我看了一瞬,笑着说‘原来是你’!说完,你就撑着扁舟,滑向了灯海,我听到远处有人叫‘涂山公子’,你应了一声,女伴们都看着我哄笑起来,我们都以为你就是和我定亲的涂山公子,特意来看我。我眺望着你离去的方向,又惊又喜,心里居然也回荡着一句话‘原来是你’!我准备好嫁衣,欢喜地等着出嫁,却传来你病重的消息,婚礼被取消。父亲打听你不是生病而是失踪,舍不得把我这枚精心培育的棋子浪费在个死人身上,想要退婚,我却眼前总是你的身影,花灯如海,你撑着小舟,笑吟吟地说‘原来是你’!我不顾父亲的反对,穿上嫁衣,千里迢迢赶到青丘,唯一的念头就是,我一定要找出杀害你的凶手,谁杀了你,我就为你杀了他!虽然你没有娶我,可我以你的妻子自居,尽心尽力地侍奶奶,当我确信是涂山篌害了你时,我决心要为你复仇。等篌回来后,就设法杀了他。那日是上元灯节,你刚做完一笔大生意,从轩辕城归来,我搀扶着奶奶去迎接你,满府都是花灯,你提着一盏水晶灯,徐徐行来,我呆呆地看着你,耳畔轰鸣的是‘原来是你’!”

孟夏之月,距离璟和小夭成婚只剩一个月,按照习俗,两人不能再见面。璟不得不回青丘,试穿礼服,检查婚礼的每个细节,确保一切顺利,然后就是----等着迎娶小夭了。

整个涂山氏的宅邸都翻修了一遍,他和小夭日后常住的院子完全按照小夭的心意设计建造:小夭喜欢吃零食,园内有小厨房:小夭喜欢喝青梅酒,山坡上种了两株青梅:小夭喜水,引温泉水开了池塘……

虽然长老已经考虑的十分周到细致,可当璟把园子看成了他和小夭的家时,对一切的要求都不同了,他亲自动手,将家具和器具都重新布置过,长老看璟乐在其中,也就随璟去。

孟夏之月,二十日,胡聋传来消息,涂山瑱病危,已经水米不进,清醒时,只知道哭喊着要见爹爹。

胡聋和胡哑是亲兄弟,也是璟的心腹,自涂山瑱出生,他就一直负责保护涂山瑱,虽然他深恨意映和篌,却无法恨怨涂山瑱,对瑱一直很好。

璟不忍意映被识神吸干灵力精血而亡,巧施计策,让意映病故,暗中却安排意映离开了青丘。

意映以前很爱热闹,各种宴请聚会都会参加,和各个氏族都有交情,整个大荒从西北到东南,很多人都见过她。如今意映却十分害怕见到人,璟想来想去,也只有清水镇可以让意映安心住着,所以把意映送到了清水镇。

虽然意映不必再用灵力精血供奉识神,可毕竟以身祭养过识神,已经元气大伤。纵然仔细调养,顶多熬到瑱儿长大。璟为了不让意映消沉求死,也为了让瑱儿能多和母亲聚聚,每年春夏,都会派胡聋送瑱儿去清水镇住三四个月。今年因为他要成婚,特意嘱咐胡聋秋末再回来。可没想到瑱儿竟突然病重。

胡聋是稳重可靠的人,消息绝不会有假,还有二十多天才是大婚日,来回一趟并不耽误,可璟心中隐隐不安,似乎不应该去,但瑱儿纵然不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侄子,何况在瑱儿心中,他就是父亲,如果瑱儿有什么事情,璟无法原谅自己。

璟思量了一会儿,决定带着胡珍赶往清水镇,同时命令幽带上所有暗卫。

这是璟第一次要求最严密的暗卫,幽愣了一愣,说道:“下个月就要大婚,如果族长有什么预感,最好不要外出。”

璟问道:“如果瑱儿出了什么事,我和小夭还能如期举行婚礼吗?”

幽躬身说道:“明白了!请族长放心,我们一定让族长顺利回来举行婚礼,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临行前,璟给小夭写了一封信,告诉小夭他必须去一趟清水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让小夭不要担心,有暗卫跟随,他会尽快赶回青丘。

璟赶到清水镇时,已是第二日拂晓时分。

意映坐在榻旁,身穿黑衣,脸上带着黑纱,整个人遮的严严实实,只一双剪秋水为瞳的双目留在外面。

璟问道:“瑱儿如何了?”

意映神思恍惚,指指榻上没有说话,胡珍上前诊脉,璟俯下身子,柔声说:“瑱儿,爹爹来了。”

瑱儿迷迷糊糊中看到璟,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伸手要璟抱,声音嘶哑地说:“爹,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璟把瑱儿抱在怀里:“不哭,不哭!你可要坚强,爹带来了最好的医师,待病好了,爹带你去看大海。”

瑱儿有气无力地说:“我要看大海。”

璟和瑱儿都期待地看着胡珍,胡珍皱皱眉,放下瑱儿的手腕,查看瑱儿的舌头和眼睛。璟看胡珍脸色难看,微笑着对瑱儿说:“睡一会儿,好不好?”

瑱儿本就很疲惫困倦:“嗯,我睡觉,爹爹陪我。”

“好,爹爹陪你。”璟的手贴在他的额头,瑱儿沉睡了过去。

璟这才问胡珍:“是什么病?”

胡珍说:“不是病,是毒。”

璟顾不上探究原因,急问道:“能解吗?”

胡珍惭愧地说:这是狐套毒,下的刁钻,我解不了,但西陵小姐能解,只是时间有点紧……“

一直沉默的意映突然道:“胡珍,这些年倒有些长进,居然能辨认出狐套毒。其实,何必往远处寻什么西陵东陵,直接找下毒的人要解药不就行了!“

璟说:“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下毒的人是谁?你有线索吗?”

意映指着自己:“近在你眼前。”

胡珍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挡在了璟面前,怒问道:虎毒不食子,你竟然给自己的儿子下毒?”

璟惊讶地盯着意映,眼中也全是难以置信。

意映笑道:“你安排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像狐狸,如果不是用这刁钻的毒,让他们相信瑱儿快死了,如何能把你请来?”

璟冷冷道:“我现在来了,你可以给瑱儿解毒了。”

意映愣了一下,笑问:“你就不问问为什么要把你诱骗来?”

璟猛地抓住意映的胳膊,把她拖到榻前:“解毒!”因为愤怒,他的声音变得十分阴沉,清俊的五官也有些狰狞。

意映无力地趴在榻上,仰头看着他,眼内忽然就有了一层泪光:“你是真的很在意瑱儿。”

璟冷冷地说:“解毒!”他掌下用力,意映痛的身子发颤。

意映挣扎着说:“解药再让我下毒的人手里。”

璟把意映甩到地上,大叫道:“涂山篌!”

篌走进屋内,笑睨着璟,轻佻地说:“中毒的是我儿子,我还没着急,我的好弟弟,你倒是着的什么急?”

璟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留在清水镇的人已经全部被……”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你的暗卫也被拖住了,现在这个屋子外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会立即被万箭攒心。”

胡珍不相信,立即大声叫:“胡聋,聋子,聋子!胡灵、小冬瓜……幽!幽……”竟然真的没有人回应他,胡珍气怒交加地说:“篌,你不要忘记在列祖列宗面前发的血誓!如果你敢伤害族长,你也会不得好死!”

篌好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我不得好死?你以为我会怕死吗?”

璟问篌:“既然想杀我,为什么还不下令?”

篌眯着眼笑起来:“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你比我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比我强。这一次,我要求一次公平的决斗,用生死决定究竟谁比谁强。”

璟说:“我有个条件,放过胡珍。”

篌笑道:“他是你那个侍女的情郎吧?好,为了不让她掉眼泪,我放过胡珍。”

胡珍叫到:“不行,不行!族长,你不能答应……”

篌一掌挥过,胡珍昏倒在地。葔摊摊手掌,笑眯眯地说:“终于可以和我的好弟弟安静地说话了。”

璟问:“公平的决斗?”

篌说:“对,直到其中一个死去,活下的那个自然是更好的,谁都不能再质疑最后的结果!即使母亲看到,也必须承认,对吗?”

璟盯着篌,黑色的眼眸中透出浓重的哀伤。

篌笑嘻嘻地说:“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在帮你作弊,不管我干什么,总是不如你。涂山璟,你欠我一次公平的比试。”

璟眼眸中的哀伤犹如浓墨一般,他说:“既然这是一次公平决斗,你已经选择了决斗的方式,我来选择决斗的地点。”

篌不屑的笑笑:“可以!”

“好!我答应你!”

“这是解药!”篌把一丸药扔给意映,转身向外厅走去。

璟默默地跟在篌身后。从小到大,他曾无数次跟在篌的身后,跟着哥哥溜出去玩,跟着哥哥去学堂,跟着哥哥去打猎,跟着哥哥去给奶奶请安……当年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们会生死决斗。

两人乘坐骑飞出清水镇,璟选了一块清水岸边的荒地:“就在这里吧!”

篌说:“有山有水,做你的长眠地也不错!”

璟看着篌,篌做了个请的姿势。

雾气从璟身边腾起,渐渐地弥漫了整个荒野,篌不屑地冷哼:“狐就是狐,永远都不敢正面对敌,连子子孙孙都改不了这臭毛病!”

篌手结法印,水灵汇聚,凝成一条蓝色的猛虎,在白雾里奔走咆哮。老虎猛然跳起扑食,一只隐藏在白雾里的白色九尾狐打了个滚躲开。

篌大笑起来:“璟,我知道你答应决斗是想拖延时间,希望幽他们能赶来,下个月可是你的大日子,你很想活着回去做新郎,可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篌驱策猛虎去扑杀九尾狐,因为篌自小就更擅长杀戮,猛虎明显比九尾狐厉害,好几次都差点咬上九尾狐的脖子,九尾狐借助弥漫的雾气才堪堪闪躲开。

篌笑了笑:“不止你是狐的子孙。”灵力涌动。蓝色的猛虎变作了白色,白虎的身影也隐入了雾气中。

白雾里,忽然出现了很多只九尾狐,一只又一只从白虎身旁纵跃过,白虎急的左扑一下、右扑一下,却始终一只都没扑倒,累的气喘吁吁,老虎的身形在缩小。

篌知道这是璟的迷术,那些九尾狐应该全是假的,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的灵力会被消耗到枯竭,篌猛然闭上了眼睛,白色的老虎也闭上了眼睛。

看不见,一切迷惑皆成空。虽然九尾狐就在老虎身边跑过,老虎却不为所动,藏身于迷雾中,只是警惕地竖着耳朵。

篌暗自庆幸,幸亏璟的喉咙和手都被他毁了,再唱不出也奏不出迷之音。世人只道青丘公子琴技歌声绝世,成风流雅事,却不知道那是璟自小修炼的迷术。如果璟现在能用迷之音,他得连耳朵都塞上,一只又瞎又聋的老虎海真不知道该如何杀九尾狐了。

老虎的耳朵动了动,猛地和身向上一跃,从半空扑下,看似是攻击左边的九尾狐,铁链般的尾巴却狠狠地剪向了右边的九尾狐,九尾狐向外跃去,身子躲开了,毛茸茸的打尾巴却没躲开,被老虎尾剪了个结结实实,一下子就断了两条。

璟喉头一阵腥甜,嘴角沁出血来,白色的雾气淡了许多,老虎长大了一圈。

九尾狐失去了两条尾巴,再不像之前那么灵活,因为白雾淡了,它也不容易躲藏了,老虎开始凶猛的扑杀它。不一会儿,九尾狐又被老虎咬断了两条尾巴。

篌说:“璟,如果你认输,承认你就是不如我,我让你死个痛快。”

璟面色煞白,紧抿这嘴,一言不发。篌说:“那我只能一条条撕断你的尾巴,让你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老虎又咬断了九尾狐的一条尾巴,璟一面对抗着体内好似被撕裂开的痛苦,一面还要继续和篌斗。

老虎一抓拍下,九尾狐又断了一条尾巴,篌怒吼着问:“璟,你宁愿五脏俱碎,都不愿意说一句你不如我吗?”

璟的身体簌簌轻颤,声音却清冷平静:“如果是以前的大哥问我这个问题,我会立即承认,我的确很多地方不如他。可现在你问我,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瞧不起你!你不过是一个被仇恨掌控了内心的弱者!”

篌气得面容扭曲,怒吼一声。

一声虎啸,好像半天里起了个霹雳,震得山林都在颤抖。老虎几蹿几跃,把九尾狐压在了爪下。

璟跌倒在地,满身血迹。

篌咆哮着说:“现在谁是弱者?你还敢瞧不起我?说!谁是弱者?”

璟一言不发,看都不看篌。

猛虎一爪用力一撕,九尾狐的一条尾巴被扯下,璟的身子痛得痉挛。篌怒吼着问:“究竟谁比谁强?你回答啊!究竟谁不如谁?你回答我……”

白虎的后爪按着九尾狐,前躯高高抬起,两只前爪就要重重扑到九尾狐的身体上,将九尾狐撕成粉碎。

突然,篌的身体僵住,怒吼声消失,白虎的身体在慢慢地虚化。

篌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心口有一支刻着交颈鸳鸯的箭,他摸着箭簇上的鸳鸯,喃喃低语:“意映!”

篌抬眼看向天空。

一匹白色的天马降落,一身黑裙的意映趴在天马上,手中握着一把铸造精美的弓。

因为身体虚弱,大概怕自己射箭时会掉下,意映用绳子把自己捆缚在了天马上。现在,意映解开了绳子,身子立即从天马上滑落,她好似站都再站不稳,却用弓做杖,一步步,蹒跚地走了过来。

篌盯着意映,心口的鲜血一滴滴滑落,唇畔是讽刺地笑:“这是我为你设计铸造的弓箭。”

“这也是你给我的!”意映一把扯落了面纱。

她的脸犹如干尸,几乎没有血肉,一层干枯的皮皱巴巴地黏在骨头上,偏偏一双眼睛依旧如二八少女,顾盼间,令人毛骨悚然。

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道他究竟是想笑还是想哭呢:“你救他?你竟然来救他?如果没有他,你我何至于此?”

“也许你该说,如果没有你,一切会截然不同!”意映看向璟,眼中有极其复杂的感情,她曾一再伤害他,可他却宽恕了她,她曾经鄙夷地把那种善良看成软弱,可直到自己也经历了伤心彻骨的痛苦。她才明白,仇恨很简单,宽恕才需要一颗坚强宽广的心。

意映朝着篌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可是偏偏我先遇见的是你!那年的五月节,我和女伴在高辛游完,看高辛百姓放灯,没想到出了意外,不小心掉进了水里,我不会游水,偏偏又被水草妖缠住,是你救了我,你撑着一叶扁舟,一边带着我观赏花灯,一边帮我寻找同伴,我看你不是第一次来高辛,问你来高辛做什么,你说‘特意来看一个女子,听说她来看花灯了’,我明知道自己已经订婚,心里竟然微微有些失落,后来,寻找到了我的同伴,你听到她们叫我‘意映’,突然问道‘你是防风小姐’?我说‘是’,你盯着我看了一瞬,笑着说‘原来是你’!说完,你就撑着扁舟,滑向了灯海,我听到远处有人叫‘涂山公子’,你应了一声,女伴们都看着我哄笑起来,我们都以为你就是和我定亲的涂山公子,特意来看我。我眺望着你离去的方向,又惊又喜,心里居然也回荡着一句话‘原来是你’!我准备好嫁衣,欢喜地等着出嫁,却传来你病重的消息,婚礼被取消。父亲打听你不是生病而是失踪,舍不得把我这枚精心培育的棋子浪费在个死人身上,想要退婚,我却眼前总是你的身影,花灯如海,你撑着小舟,笑吟吟地说‘原来是你’!我不顾父亲的反对,穿上嫁衣,千里迢迢赶到青丘,唯一的念头就是,我一定要找出杀害你的凶手,谁杀了你,我就为你杀了他!虽然你没有娶我,可我以你的妻子自居,尽心尽力地侍奶奶,当我确信是涂山篌害了你时,我决心要为你复仇。等篌回来后,就设法杀了他。那日是上元灯节,你刚做完一笔大生意,从轩辕城归来,我搀扶着奶奶去迎接你,满府都是花灯,你提着一盏水晶灯,徐徐行来,我呆呆地看着你,耳畔轰鸣的是‘原来是你’!”

意映竭尽全力才射出了那一箭,此时,顾着说话,再走不稳,背荒草一绊,跌倒在地上。她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泥污,仰头看着篌:“那一刻,我的恨化作了满腔欢喜,我不管你究竟是谁,你又做过什么,只要你还活着,我就很开心。”

意映柔声问:“篌,我只想知道,你对我可有一份真心?”

篌冷笑,讥讽地说:“人都要死了,有真心如何,没真心又如何?”

意映往前爬了几步,颤颤巍巍地站起,她回头对璟说:“我答应篌设置这个陷阱,不是为了诱杀你,而是为了诱杀篌。我以前就和你说过,我和你不一样,辜负了我的人,我必要他偿还!瑱儿的毒已经解了,我留了一封信给他,让她知道他的父母做错了事,希望他长大后,能帮我偿还欠你的。璟,对不起!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老天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让我先遇见了他!”

意映走到篌身前,抱住了篌,在篌耳畔说:“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你答应过我做交颈鸳鸯,同生共死。”她一手紧抱着篌的腰,一手握住篌背上的箭,用尽全部力量往前一送,箭穿过篌的心脏,插入了她的心脏。

篌虽然受了致命的一箭,可体内的灵气还未散尽,完全可以推开意映,可不知道篌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对意映有一分真心,竟然任由意映紧紧地抱住了他。篌好像对于意映想做什么一清二楚,在意映刚握住箭时,他竟然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了意映,一边把意映用力地按向怀里,一边对璟笑说:“这一次,依旧不公平,又有人帮你作弊!还是我的妻子!”

当箭刺入意映的心口时,篌用尽所有残余力量,向前冲去,狠狠一脚踹在了璟的心口:“一起死吧!”

璟的身子飞起,落入了清水。

那一脚大概用尽了篌的全部灵力,他怒睁着双目,气息已断,身子却去势未绝,像一头山野猛虎般向前扑去,带着意映落入了清水。

意映紧紧地抱着他,依靠在他怀里,眼角的泪珠簌簌而落。

被一只交颈鸳鸯箭连在一起的两人一起消失在滚滚波涛中。

小夭赶到清水镇时,正是夕阳西下。

一片血迹斑斑的荒地:一匹未系的天马,悠闲地啃吃着草叶;一把染血的鸳鸯弓,静静躺在草丛里,弓身上反射着点点金色的夕阳。人,却一个都不见。

小夭很清楚璟根本不擅长与人打斗,他和篌之间的差距就如山林中的狐和虎的差距,山林里老虎不见得能捉住狐,可狐如果和老虎正面决斗,肯定是死路一条。篌口口声声地说着公平决斗,实际却是用己之长去和璟之短比试,让璟不管答应不答应都是死。

可是小夭不相信,她一遍遍告诉自己,璟一定活着!一定活着!因为再过二十四天他就要迎娶她,他怎么可能不活着呢?

小夭沿着河岸,不停地叫着:“璟----璟----”没有人回应她。

小夭不肯罢休,嗓子已经嘶哑,依旧不停地叫,静夜跪在她面前,哭着说:“我们都搜寻过了,没有族长。”

胡哑和幽在荒草地里走来走去,幽停留在岸边一堆被压倒的草上,胡哑对小夭说:“这是族长的血,应该是因为灵力凝聚的九尾狐被一条条砍去了尾巴,族长的五脏受到重创,再难支撑,倒在了这里。”

胡哑在四周走了一圈,抬头看幽,幽摇摇头,胡哑说:“这是族长最后停留的地方,他受了重伤,动作会很迟缓,不管朝哪里移动都会留下踪迹,除非……”幽点点头,胡哑指着清水说:“除非族长从这里跃入了河中。”

静夜欣喜地说:“那就是说族长逃掉了,他一定还活着。”

静夜看了一眼幽,阴沉着脸说:“幽说不一定。如果族长是逃掉的,那么篌应该还活着,可是她闻到了篌的死气。”胡哑指着地上一长串的血,从远处一直蔓延到岸边,“这些血全是从篌的心口流出,到岸边时,血里已经没有一丝生气,说明他生机已断。”

小夭急切又害怕地问幽:“你能闻到篌的死气,那……那别人的呢?”

胡哑说:“族长是狐族的王,幽没有能力判断他的生死。”胡哑看小夭面色煞白,目中都是焦灼,好似随时会大哭出来,不忍心地补充道:“目前,只有篌,闻不到防风意映的死气。”

小夭说:“反正你们肯定璟掉进了河里。”

胡哑说:“族长总不可能凭空消失,这是唯一的可能。”

“我去找他!”小夭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身影瞬间就被浪花卷走。

胡哑叫:“已经派了船只在顺河寻找。”

静夜流着泪说:“让她去吧,如果什么都不让她做,她只怕会崩溃。“

这一夜,清水河上灯火通明,有的船顺流而下,有的船逆流而上,来来回回地在河里搜寻,还有几十个精通水性的水妖在河底在河底寻找。

到后半夜,更多的船、更多精通水性的水妖陆续赶到了清水镇,加入搜寻的队伍,清水河上热闹得就像过节。

天色将明,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颛顼赶到。

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在军中听闻消息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驱策最快的坐骑飞奔而来。

小夭仍在河里寻找璟,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她就没有出过水。她在水下,一寸寸地寻找,竟然从清水镇一直搜到了人海口。

船把小夭带回清水镇,小夭不肯罢休,竟然想从清水镇逆流而上,所有人都看出小夭已经精疲力竭,可没有人能阻止她。小夭跳进河里时,双腿抽搐,根本无法游动,她却紧紧地抓着船舷,就是不肯上来,好似只要她待在水里,就能靠近璟一点,就能让璟多一分生机。

直到颛顼赶到,他强行把小夭从水里拎了出来。

小夭面色青白,嘴唇紫黑,目光呆滞,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冷如冰块,颛顼叫她,让她喝点酒,她没有任何反应。颛顼掐着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将一小壶烈酒硬给她灌进去,小夭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整个人才像是活了过来。

潇潇用帕子把小夭的头发擦干,又用灵力把她的衣衫弄干。颛顼用毯子裹住小夭,想抱她离开。小夭的眼睛惊恐地瞪着,一边往后缩,一边用力地摇头,颛顼无奈,只能由着小夭坐在岸边。

小夭呆呆地看着河上的船只来来往往,不管颛顼说什么,她都好像听不到,只是过一会儿,就问一句:“找到了吗?”

一直到正午,清水被翻了个底朝天,不但没有找到璟,也没有找到篌和意映,唯一的收获就是一枚玉镯。青碧的软玉,不见任何雕饰,只是玉本身好,色泽晶莹、质地细腻,因为还未做好,形状还没全出来。

静夜看到,哭着说:“族长说小姐不喜欢戴首饰,镯子戴着倒不累赘,所以自己动手做了这镯子。”

小夭猛地站起.颛顼拉住她,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一个人分开众人,上前奏道:“在河下游,已经靠近入海处。”

小夭急切地说:“璟……璟在那里!”

“因为发现了这个玉镯,所以小人们把上上下下又搜寻了一遍,连大点的石头底下都没放过,可一无所获。想来是顺着水流,漂入大海了。”

“那去大海里找。”小夭的声音好似绷紧的琴弦,尖锐得刺耳。

众人不敢多言,低声道:“入海口附近已经都找过了。”

不管涂山氏的人,还是颛顼派来的人,都尽了全力,把附近的海域都找了,可那是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别说一个人,就是把一座山沉进去,也不容易找到。何况海里有各种各样凶猛的鱼怪,神族的身体含着灵气,是它们的最爱。

颛顼下令:“继续去找!”

“是!”众人上船的上船、下水的下水,不过一会儿,全部走空了。

明亮的阳光下,河水泛着一朵朵浪花,迅疾地往前奔涌,没有迟滞,更没有一丝悲伤,丝毫没有意识到它吞噬的是两个人的幸福。

小夭摇摇晃晃地说:“我要去找他!”

颛顼说:“就算去找璟也要吃点东西,你没有力气怎么去找他?乖,我们先吃点东西。”

小夭想挣脱颛顼的手,固执地说:“我要去报仇!”

颛顼看了潇潇一眼,潇潇立即快跑着离开,不一会儿,她摇着一艘小船过来,颛顼揽着小夭飞跃到船上。

船向着下游行去,小夭手里握着那枚没有做完的镯子,呆呆地盯着水面,像是要看清楚,无情带走了璟的河究竟长什么模样。

潇潇灵力高强,船行得飞快,太阳西斜时,船接近了入海口,从河上到海上有不少船只,依旧在四处搜索。

潇潇撤去了灵力,让船慢慢地顺着水流往前漂。

小夭摸着镯子喃喃说:“就在这里找到的镯子吗?”小夭挣扎着站起,想要往水里跳。

颛顼拉住她:“你连站都站不稳,你下去能干什么?”

船晃了一下,小夭软倒在颛顼怀里,却仍坚持要下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我……我……去找他!”

颛顼掐住她的下巴,用力抬起她的头,强迫她看四周,几乎怒吼着说:“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找他?他们比你身强体壮,比你熟悉这里的水域,比你懂得如何在水下寻人,你下去,我还要让他们紧跟着你、保护你,你是在找人,还是在给他们添麻烦?”

小夭的嘴唇颤抖着,身体也在颤。

颛顼拥住她,放柔了声音:“小夭,如果璟还在,他们肯定能找到。”

小夭紧紧地盯着再水下搜寻的人,他们两人一组,互相配合,真的是连一寸地方都小放过。

潇潇撑着船,慢慢地跟在搜寻璟的人身后。

从太阳西斜一直搜寻到半夜,小船已经进入深海。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风的夜晚,天上的月儿分外明亮,月光下的大海分外静谧。上千人依旧在搜寻璟,因为每个人都戴着涂山氏紧急调来的夜明珠,上千颗明珠散落在大海里,就好像上千颗星辰,在海水里摇曳闪烁。

从落水到现在,已经两日两夜,所有搜救的人都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可没有颛顼的命令,没有人敢放弃,甚至不敢有一丝懈怠。

小夭盯着黑色的大海,喃喃说:“我不明白。以前每一次出错,我都知道哪里错了,有的是因为他仁而不决,有的是因为我不相信他,没有抓紧他,可这一次我们究竟哪里错了?他赶去看一个病危的孩子没有错,他小心地带了所有暗卫没有错,他在出发前给我写了信没有错,他在立即被乱箭射死和能拖延时间的决斗中,选择了决斗没有错,我一接到他的信就立即赶来,我也没有错,那究竟是哪里错了?”

颛顼说:“你们谁都没有错。”

“如果我们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会出错?”

颛顼回答不出来。

“以前出错了,我们改了,一切就会好,可这一次怎么办?哥哥,你告诉我:我们究竟哪里做错了?我改,我一定改,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都改小夭的身子痛苦地向前倾,喉咙里发出干呕声,两日两夜没有进食,根本吐不出东西,她却一直在痛苦地干呕,就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小夭小夭”颛顼轻托着小夭的背,灵力能减轻身体的痛苦,却无法减轻小夭的痛苦,她的痛苦是因心而生。

月儿静静地从西边落下,太阳悄悄地从东方探出,半天火红的朝霞将天与海都染得泛着红光。

一个统领模样的军士来奏报:“已经接连搜寻了两夜一天,不少士兵灵力枯竭昏厥了。陛下看是稍做休息后继续寻找,还是再调集人来?”

颛顼说:“稍做休息后继续寻找。再传旨,调一千水族士兵过来。”

军士欲言又止,一瞬后,弯身应诺:“是!”

精疲力竭的士兵爬上船休息,连水都没力气喝,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

不少人陆续昏厥,时不时听到大叫声:“医师!医师!”

还有人连爬上船的力气都没有,爬到一半,扑通又掉进海里,连带着后面的士兵全摔了下去。

也许因为颛顼在,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纵然摔了下去,他们不过苍白着脸,紧咬着牙,再次往上爬。

小夭呆呆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目光投向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大海是如此广袤无垠,就算倾大荒举国之兵,也不过沧海一粟。

她找不到璟了!

小夭低声说:“让他们别找了。”

颛顼说:“也许,璟会被哪条渔船救了;也许,他会碰到鲛人,被鲛人送回陆地。”

小夭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落:“还有二十二天,才是我们大婚日,他抓紧点时间,依旧赶得回来。”

话刚说完,小夭突然直直地向前倒去,颛顼赶紧伸手抓住她。两日两夜没有进食休息,又悲痛攻心,小夭终于再撑不住,昏死过去。

颛顼小心地用毯子裹住小夭,把她揽在怀里,细细看着。

小夭面色发青,嘴唇泛白,两夜间就好似整个人脱了形,颛顼觉得胸口发闷,涨得疼痛,他望向天际绚烂的朝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小夭,一切都会过去,迟早你会忘记他!”

小夭昏迷了四日,鄞说她身体一切正常,可她却好像得了重病,昏迷不醒,即使在昏迷中,她都会痛苦地颤抖,却就是醒不来。

颛顼急得不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守在小夭身边。

四日四夜后,小夭终于醒来,整个人干瘦,犹如大病初愈。

颛顼也累得瘦了一大圈,他想带小夭回去,小夭不肯,颛顼只得又陪着小夭在东海边待了十几日。

夜夜小夭都在等候,日日她都会下海,颛顼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派潇潇日日跟随着她。

直到十一日,还有四天,就是望日----璟和小夭的婚期,小夭对颛顼说:“我要回神农山。”

颛顼带着小夭回到神农山,小夭看到黄帝时,问道:“外爷,我的嫁衣修改好了吗?”

黄帝说:“好了。”

“嫁妆都装好了?”

“装好了。”

小夭好像放下心来,回了自己的屋子。

黄帝面色阴沉,着不远处的青山。早上刚下过一场雷雨,青山苍翠,山下田里积了不少水,一群白鹭一低头、一抬头地在觅食。

黄帝沉默地伫立了很久,才开口问道:“璟死了?”

颛顼说:“死了。”

黄帝闭目静站了一瞬,好似突然之间很疲惫,苍老尽显,他弯着腰.向屋内走去:“这段日子,你荒于政事了。”

颛顼说:“我并未荒于政事,即使在东海边,依旧每日不敢懈怠,白日都是让潇潇看着小夭,我只能晚上陪她。”

黄帝疲惫地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最好。涂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族长突然出事,不仅仅会影响到大荒的各大氏族,你若处理不好,甚至会影响整个大荒,危机现在的安宁。”

颛顼在庭院内站了一会儿,跃上坐骑,赶回紫金顶,不能休息,而是立即传召几个重臣和心腹。

十四日夜,天上的月儿看上去已经圆了,依旧没有璟的消息。

章莪殿冷冷清清,没有丝毫送亲的样子,可那早早就布置好的喜庆装饰却依旧在,没有人敢用,也没有人敢取下,人人都在努力的装作明日没有什么特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半夜里,小夭从梦里惊醒,好似听到有人叩窗,她光着脚就跳到了地上,几步跃到窗旁,打开窗户:“璟……璟,是你回来了吗?”

苗莆一手拿着明珠灯,一手拿着衣服:“小姐,只是风吹树枝的声音。”

小夭觉得头有晕,站不稳,她倚在窗上,喃喃说:“真的不是他吗?”

明亮的月光下,窗外一览无余,只有花木,不见人影。小夭失望伤心,幽幽问“苗莆,你说为什么我一次都没有梦见璟昵?”

苗莆把衣服披到小夭身上,又拿了绣鞋给小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夭的问题,只能含糊地说:“奴婢不知道。”

小夭仰头看着月亮,说道:“我很想他。就算真的见不到了,梦里见见也是好的。”

苗莆鼻子发酸,她跟在小夭身边,看着小天和璟一路走来的不容易,本以为一切要圆满了,却变故突生。

小夭说:“大概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一切都不像真的,总觉得他随时会出现。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说消失就消失?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道别?我宁可他死在我怀里,好歹两人能把最后想说的话都说了,可这样算什么昵?头一日我还收到他亲手写的信,叮嘱我要好好睡觉,别总夜里看书,可隔一日,所有人就都说他没了。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恨他!”小夭对着月亮太叫:“涂山璟,我恨你!”

夜风徐徐,银盘无声。

小夭无力地垂下了头,泪如雨一般坠落:“可是,我舍不得恨你,我知道,你不能守约,你肯定也很痛苦。”

苗莆用衣袖悄悄擦去脸上的泪:“别想了,睡吧!”

小夭对苗莆说:“去拿截汤谷扶桑枝来。”

苗莆猜不到小夭想干什么,也没问,立即跑去拿。

她回来时,小夭站在廊下,居然搬着个梯子。苗莆把用玉石包着的扶桑枝拿给小夭:“小姐,拿来了。小心点,这东西看似无火,实际全是火,手要握在外面的玉石上。”

小夭放好梯子,接过扶桑枝,爬到了梯子顶,用扶桑枝把廊下的大红灯笼点燃。

小夭跳下梯子,想要搬梯子。

苗莆已经明白小夭想干什么,立即说:“我来!”她是颛顼训练的暗卫,灵力高强,轻轻松松地把梯子移到了另一盏灯笼下。

小夭爬上去,点燃了灯笼。

安静黑沉的夜里,苗莆陪着小夭,一个搬梯子,一个点灯笼,将章莪殿内的红灯笼一盏盏点亮。

廊下、门前、亭中、桥头花灯挂在不同的地方,样子各式和样,圆的、八角的、四方的材质也各种各样,羊皮做的、鲛绡做的、琉璃做的、芙蓉做的可不管什么样的花灯,都是同一种颜色----吉祥喜庆的红色。

随着一盏盏红色的花灯亮起,整个章莪殿都笼罩在朦胧的红光中,平添了几分热闹和欢喜。

点亮殿门前最后的两盏红灯笼,小夭跳下梯子,望着满殿的喜庆,对苗莆说:“好了!”

回到屋内,苗莆看小夭眼眶下有青影,劝道:“天就要亮了,小姐赶紧歇息吧!”

小夭坐到镜前,对苗莆说:“帮我梳妆。”

这段日子,小夭连饭都懒得吃,几曾梳妆打扮过?苗莆愣了一下,明白了小夭的心意,她忍着心酸说:“是!”

苗莆并不会梳理嫁妇的发髻,那要专门训练过的老妪才会梳,可因为璟出事了,本来应该来的老妪都没来。苗莆梳了小夭最喜欢的垂云髻,把以前璟送给小夭的步摇为小夭插好。

小夭对着镜子照了照,和苗莆一起动手,为自己上了一个淡妆。

小夭问:“我的嫁衣呢?”

苗莆打开箱笼,拿出了红底金绣的嫁衣,有些迟疑地叫:“小姐?”

小夭展开双手,肯定地说:“我要穿!”

苗莆咬了咬牙,展开嫁衣,服侍小夭穿衣。

自颛顼迁都轵邑后,西边和中原的衣饰渐有融合,小夭的嫁衣就兼其二者之长,有神农的精致繁丽,也有轩辕的简洁流畅,穿上后,庄重美丽,却不影响行动。

待收拾停当后,小夭就好似等待出嫁的新娘一般,安静地坐在了榻上。

小夭问:“苗莆,你知道定的吉辰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

“你说璟知道吗?”

“肯定知道。”

“那就好。”

小夭从榻头拿了一册帛书,竟然翻阅起医书来,苗莆呆呆站了一会儿,出去端了些汤水糕点来,摆在小夭身侧的小几上。

正午时分,黄帝来章莪殿,看到小夭穿着嫁衣端坐在榻上,嫁衣的明媚飞扬和翻看医书的沉静寂寞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仲夏日,灿烂的阳光从窗户活泼地洒入,照在小夭身上,却没有照出吉祥如意、一世好合,而是生离死别、一生情殇。

低垂着眼眸的小夭是多么像她啊!黄帝好似看到眼前的小夭守着一个寂寞的屋子迅速老去,青丝染上了飞霜,花般的容颜枯槁,朝云殿内苍老寂寥的身影和眼前的小夭重合,黄帝竟不忍再看,猛然闭上了眼睛。

小夭听到声音,抬头看去,见是黄帝,她探头去看窗外的日冕。

黄帝走进屋子,看小几上的糕点和汤水一点没动,他说:“小夭,陪我吃点东西。”

小夭收回目光,拿起一块糕点,一点点吃着。

黄帝陪着小夭,从正午一直等到天色黑透,苗莆把明珠灯一一打开。

因为璟的突然身亡,颛顼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

等忙完手头的事,天色已黑,他顾不上吃饭,就赶来小月顶。

小夭这段日子都在章莪殿,他也径直去往章莪殿,坐骑还在半空,就看到章莪殿笼罩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中。

待飞近了,看到----从门前,廊下到桥头,亭角的花灯都点亮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照出了各种各样的喜庆。

坐骑落在正殿前,颛顼跃下坐骑,阴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潇潇弯身奏道:“是小姐昨夜点燃的。”当日布置时,所用器物都是最好的,这些灯笼里的灯油可长燃九日。

颛顼静静地凝视着廊下的一排红色花灯,潇潇屏息静气,纹丝不动。

半晌后,颛顼的神情渐渐缓和,提步要去小夭的寝殿。

潇潇立即跪下,小心地奏道:“小姐换上了嫁衣、上了妆。”

颛顼猛地停住了步子,面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问:“她穿上了嫁衣?”

“是!”

颛顼没有往前走,却也没有回身,潇潇弯身跪着,额头紧贴着地,看不到颛顼,却能听到颛顼沉重的呼吸,一呼一吸间,潇潇的身子在轻颤。

一会儿后,颛顼转身,一言不发地跃上坐骑,离开了章莪殿。

潇潇瘫软在地,这才敢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背上已经冒了密密麻麻一层的冷汗。

潇潇走进寝殿,向黄帝和小夭奏道:“黑帝陛下有要事处理,今晚就不来了,明日再来看陛下和小姐。”

小夭心神根本不在,压根儿没有反应。黄帝却深深盯了潇潇一眼,什么都没说,挥了下手,示意她出去。

小夭低声问:“是不是吉辰已经过了?”

黄帝说:“小夭,璟不会回来了,你的一生还很长,你忘记他吧!”

小夭说:“外爷,我想休息了,你回去休息吧!”

黄帝担心地看着小夭,小夭说:“我没事,我只是……需要时间。”

黄帝默默看了一会儿小夭,站起身,脚步蹒跚地走出了屋子。

小夭走到窗前,看着天上的圆月。

望日是月满之日,璟选定这个日子成婚,应该想要他们的婚姻圆圆满满吧?可竟然是团圆月不照团圆人。

小夭告诉黄帝她只是需要时间,可是,这个时间究竟是多久呢?究竟要有多久才能不心痛?

小夭问:“苗莆,你说究竟要有多久我才能不心痛?”

苗莆讷讷地说:“大概就像受了重伤一样,刚开始总会很痛,慢慢地,伤口结疤,痛的轻一点,再后来,伤疤慢慢脱落,就不怎么疼了。”

小夭颔首,她不是没受过伤,她很清楚如何才能不痛苦。

想要不痛苦,就要遗忘!时间就像黄沙,总能将人心上的一切都掩埋。

可是----

璟,我不愿意!

如果不痛苦的代价是遗忘你,我宁愿一直痛苦,我会让你永远活在我心里,知道我生命的尽头。

我已经穿起嫁衣,对月行礼,从今夜起,我就是你的妻!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章 日日思君不见君 小夭对月三拜,起身时,一只小小的白鸟飞落在窗上,它没有鸟儿的聒噪,格外沉静,嬷嬷地看着小夭。

小夭伸出手,白鸟落在小夭的手掌上,突出了一枚晶莹的水晶珠子。小夭捡起珠子,这并不是真的水晶珠子,而是回音鱼怪的鱼卵。回音鱼怪并无智慧,可它有一种古怪的本事,能记起人说过的话,一字不改的重复,世家大族常用它的鱼卵,炼制成音珠,用来传递消息。

小夭将音珠贴在耳边,指尖用力捏碎,声音想起的刹那,小夭身体剧颤:“小夭,立即来东海,不要告诉别人。”竟然是璟的声音。

小夭下意识地说:“璟,你再说一遍。”

可一枚音珠,只能记忆一次声音,不可能重复。

白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小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苗莆,说道:“我要去东海,立即!不能告诉任何人!

苗莆面色大变,拼命的摇头:“不行!不行!”

“苗莆,你究竟帮不帮我?”

苗莆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陛下命令潇潇守在门外,我打不过她……”苗莆突然闭上了嘴巴,看着门外。

潇潇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刚才飞走的那只白鸟,但已经是死的。潇潇对小夭行礼:“小姐,这只白鸟刚才交给你了什么?”

小夭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潇潇盯着苗莆,苗莆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一枚音珠。”

潇潇问:“说了什么?”

苗莆说:“我没听到”

潇潇弯腰对小夭行礼:“请小姐告诉我,音珠说了什么。”

小夭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你不问清楚,没有办法向颛顼交代!算了,不为难你了!我告诉你吧!”小夭走到潇潇面前,手搭在潇潇的肩膀上,头凑到潇潇耳畔,压着声音说:“潇潇,你是个好姑娘,可有时候太古板。我要去东海,不带你去,因为你肯定不会让我去。”

潇潇眼前发黑,身子发软,向后倒去。苗莆赶紧抱住潇潇,惊慌地瞪着小夭。

“还不帮忙?”小夭让苗莆把潇潇抬放到榻上,盖好被子,放下纱帐,乍一眼看去,好似小夭在睡觉。

小夭麻利的穿好衣服,对呆呆站着的苗莆说:“还愣着干嘛?赶紧准备走啊!”

颛顼并不是只派了潇潇来保护小夭,可只有潇潇和苗莆近身守护,其余的四个暗卫是男子,都守在外面。他们一直提防着外人潜入,并没有想到小夭会暗算潇潇,此时潇潇被小夭放倒,他们都没有察觉。

小夭打开隐藏的机关,带着苗莆从密道悄悄出了寝殿。当年在紫金顶时,因为颛顼负责修葺神农山的宫殿,小夭也没少看各个宫殿的图卷,每个宫殿都有密道,只是多或者少的区别。

苗莆一脸沮丧,边走边说:“我一定会被陛下杀了!”

小夭说:“那他一定得先杀了我!”

小夭的话显然没有任何宽慰的作用,苗莆依旧哭丧着脸。

密道尽处已经远离了章莪宫,竟然恰好是一个养天马的马厩,小夭说:“不知道章莪殿以前的主人中哪一个贪玩,今夜倒是方便了我们。”

苗莆挑选了两匹最健壮的天马,和小夭一起架好云辇。

小夭缩到车厢里,把一块玉牌递给驾驭天马的苗莆:“这是外祖父的令牌,可以随便出入神农山。”

苗莆深吸了口气,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苗莆扬起马鞭,一声“驾”,天马快跑了几步,腾空而起。

经过神农山的东天门时,苗莆傲慢地举起令牌,侍卫仔细看了几眼。顺利让苗莆通过、

远离了神农山后,小夭从车厢里探出个脑袋,对苗莆说:“谢谢!”

苗莆没好气地说:‘‘我的大小姐,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深夜赶去东海?就不能让潇潇去请示陛下吗?陛下一向顺着你,你要去,肯定会让你去,何必非要偷偷摸摸,和做贼一样呢?”

“我听到了璟对我说,立即去东海,不要告诉任何人。”

苗莆惊讶地叫:“什么?音珠里是涂山族长的声音?他说了几句话?”

“两句话。”一句让她赶去东海,一句让她不要告诉别人。

苗莆默默思量了一会儿,说道:“既然能说两句话,为什么不能再多说几句?找个精擅口技又听过涂山族长声音的人,绝对可以惟妙惟肖模仿涂山族长说话,但是,再相似的模仿都只是模仿,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发现破绽,所以话越少越可信。我觉碍这事有古怪,好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也许你说的对,可也许情况紧急,只来得及说两句话。苗莆。你明白吗?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算是个陷阱,我也必须立即赶去。”

苗莆轻叹了口气,用力甩了一下天马鞭,驱策天马飞的更快。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只能说是设置陷阱的人太毒辣,他抓住了小夭的心理,知道小夭纵然看到各种疑点,依旧会毫不迟疑地赶去东海。

苗莆忍不住祈求,就让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变为现实吧!

两匹最健壮,最迅速的天马,一刻未停地飞驰。小夭为了给它们补充体力,不惜用玉山的琼浆喂它们,第二日中午时分,赶到了东海边。

苗莆把云辇停在一个海岛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茫然的问:“现在怎么办?”

两匹天马累得口吐白沫,想要驾御它们去海上四处寻找,太危险!力竭时寻不到陆地,就得一起掉进海里去喂鱼怪。

小夭指着东方:“那边!那边!”蔚蓝的大海上,碧蓝的天空下,一艘美丽的白栀船在迎风而行,风帆上有一只美丽的九尾狐。

小夭说:“我先过去看看,你躲在这里等我。“

苗莆立即说:“不行!我陪你一块儿去!”

“那谁看着天马?天马跑了,万一要逃命时,难道靠我们的两条腿?”

苗莆回答不出来,想了想说:“潇潇肯定会追过来,他们灵力高,坐骑飞得快,估摸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赶到,不管什么事,等他们来了再说。”

“我们等得,璟却不见得能等得。”小天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鱼丹紫晃了晃,循循善诱,“我从海底游过去,悄悄探看一下。如果有危险,我就一直往海底沉,他们拿我没办法。你和我一起去,反倒是个拖累。再说,你守在这里,等于我有个策应,进可攻、退可守,真要有个什么,你既能告诉潇潇他们,也可以去找驻扎在附近的轩辕军队求救。”

苗莆不得不承认小夭说得有道理,她脸色难看地说:“那你快点回来,只是探看一下,不管船里有什么,我们商量后再行动。”

“好!’’小夭借着礁石遮挡,慢慢潜进了大海。

实际上,小夭并不需要鱼丹,可她一则不想让别人发现她身体的怪异,二则这是璟送她的东西,所以一直贴身戴着。此时,含着鱼丹紫,小夭十分心酸,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老天,你可以做任何残酷的事,不管璟是重伤还是残废,我只求你让他活着。

小夭悄悄游近了白栀船,还是在水下悄悄的观察。一个风姿绰约的紫衣女子趴在船舷边,探头说道:“想见到涂山璟,就上船。”

小夭浮出水面,吐出口中的鱼丹紫,问道:“凭什么我要相信,你能让我见到璟?”

紫衣女子将一块从里衣上撕下的白帛扔给小夭,小夭抬起手接住,是璟的字迹,写着: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姜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缘何世间有悲欢

缘何人生有聚散

唯愿与君

长相守、不分离

小夭看完,忍着泪意,一声不吭地攀住船舷,翻上了船

紫衣女子把一碗酒推给她,笑道:“听闻你精遥药理,不敢在你面前用毒,这只是一碗玉红草酿的酒,凡人饮用一碗可睡三百年,神族饮用了不过是头发晕,四肢乏力,睡上一觉就好。不是毒药,不是迷药,自然也没有解药。喝下后,我送你去见涂山璟。”

小夭端起酒碗,凑在鼻端,摇了摇,的确只是玉红草酿的酒,久喝会上瘾,只喝一次,对身体没有任何危害。

紫衣女子说:“我从来不迫人,你若不愿喝,就回去吧!”

小夭仰起头,咕咚咕咚喝尽酒,说道:“璟呢?带我去见他。”

“我向来有诺必践!”紫衣女子开船,向着大海深处行驶去。

风声呼呼,从小夭耳畔迅速地掠过,小夭头发沉,四肢发软,她靠躺在甲板上,仰望着碧蓝的天,洁白的云。

船停在大海深处,四周再看不到一点陆地的样子。

紫衣女子走过来,抱起小夭,把她放进一个厚实的水晶棺材里。

小夭有气无力的问:“你想做什么?”

紫衣女子把那片写了歌谣的里衣毁了,又从小夭的衣领里拽出了鱼丹紫。小夭抬起手,想阻止她,手上却使不出劲,被紫衣女子随手一拍,就推到了一边。紫衣女子用力一扯,鱼丹紫被拽下,她凑在眼前看了看,笑道:“这倒是个好东西,可惜太惹眼,不能据为己有!”她掌间用力,把鱼丹紫化作了紫色的流光,消失在海风中。

小夭眼中的泪摇摇欲坠,问道:“璟呢?”

紫衣女子趴在棺材上,笑着说:“涂山璟已经死了!我现在就是送你去见他!这艘船已经在进水,没有多久就会沉到海底,你也会被棺材带入海底。我只是个杀手,奉命行事。雇主做了具体要求,不能见血,却要你永远彻底地消失,消失得连一根头发都再找不到。我冥思苦想了一夜,想起这片海域下面的可怕,才想到这个法子。”紫衣女子轻佻地拍拍小天的脸,“你说雇主得多恨你,竟然连一根你的头发都不允许存在?不过,也只有这个方法才能真的不留一点痕迹,否则黄帝和黑帝可不好匝付。”

小夭望着碧蓝的天空,没有被欺骗的愤怒、没有将死的恐惧,只有希望破灭后的悲伤。从小到大,她一直活得很辛苦,一颗心一直在漂泊,总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抛弃,和璟订婚后,一颗心终于安稳了,本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没想到璟竟然走了,他像她的父母一样,也因为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抛弃了她!未来的日子太漫长,她不想再痛地坚持,既然璟长眠在这片海域中,她愿意和他在一起。

紫衣女子看小夭异样的平静,一点不像以前她要杀的那些人。竟然有些惋惜,帮小夭整理好衣服和发髻,真心赞美道:“你的嫁衣很好看,发髻也梳的很好看,你是个很美丽的新娘子,涂山族长见到你一定会喜欢。”

小夭竟然展颜而笑:“谢谢!”

紫衣女子愣了一愣:“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小夭懒得说话,知道了又能如何?

紫衣女子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雇主付了天大的价钱,我和我的搭档就决定干了,干完你这一次买卖,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养老了。”

海水浸到了她的脚面,船就要沉了。紫衣女子封上水晶棺,看了看天空,嘀咕:“真讨厌,又要不得不露出妖身。”说着,她化作了一只信天翁,向着高空飞去。紫金的衣衫从半空掉落,燃烧起来,还没等落到甲板上,就化作了灰烬。

水晶棺向着海底沉去。

小夭觉得憋闷.喘不过气,好似就要憋死,可等海水渗进水晶棺里.浸没了她的口鼻,她反而觉得舒服了,就像一条已经搁浅的鱼儿又回到了大海里。小夭不禁无奈地苦笑,这是一次计划周详的完美谋杀:海天深处.没有见血,甚至都没有动手杀死她,连一条穿过的紫色衣衫都被烧为灰烬,没有留下一点证据,可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他们不知道她淹不死。

因为喝了玉红草,小夭的头昏昏沉沉,难以清醒的思索,被沉下海时,竟然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已经决定平静的迎接死亡,可突然发现死不了,就好像从悬崖上跃身纵下,本来期待的是粉身碎骨,一了百了,可突然发现悬崖小没有底,只能一直往下坠,往下坠……看不到始处,也看不到尽处,就那么痛苦地卡在了中间。

小夭躺在水晶棺里,看着身周的鱼群游来游去。一群红黑相间的小鱼围聚在水晶棺周围,好奇地探望着,小夭突然敲了敲水晶棺,问道:“你们见过璟吗?”

鱼群受惊。呼啦一下子全都散去。

小夭只能继续躺在水晶棺发呆。

夕阳西斜,天渐渐黑了,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变得如浓墨一般漆黑。

很多鱼都能发光,闪烁着蓝光,绿色的荧光,飘来荡去。海底的苍穹比繁星的夜空更绚烂,像是永远都下着彩色的流星雨。

不知道潇潇赶到没有,颛顼是否在找她,苗莆一定在哭。小夭突然想到,如果颛顼找不到她的话,真会一怒之下杀了苗莆。小天再不敢躺在海底看“流星雨”了,她用力去推棺盖,却完全推不开。

小夭又踹又推,直到她精疲力竭,棺盖依旧纹丝不动。也许因为折腾了一通,肚子居然有些饿,小夭无力地看着棺盖,觉得好讽刺,原来这个谋杀计划还是很完美的,只不过,她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饿死的。

小夭记挂着苗莆,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用力地踹棺盖。

正砰砰地踹着,突然,她感觉到了危险,本能在告诉她,快逃!她四处看,发现不知道何时已经一条鱼都没有了,本来五彩缤纷的海底苍穹变得漆黑一片。小夭感觉整个大海都在颤抖,她想起那只信天翁妖这片海域下面很可怕。突然,她脑内闪过一段相柳说过的话,他从奴隶的死斗场里逃出来时,差点死于海底的大涡流。虽然那个时候相柳并不强大,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海之妖,能杀死他的大涡流一定很可怕。

小夭没见过大涡流,只能想象大概类似于陆地上的龙卷风,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摧毁绞碎。原来,这才是信天翁妖说的“永远彻底地消失,还真的是一根头发都不会再存在!

小夭拼命地踹棺盖,想赶在大涡流到之前逃出去,但棺盖严丝合缝,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小夭这会才明白为什么信天翁妖要多此一举地把她关在棺材里。

浓墨般的海水在咆哮翻涌。水晶棺被卷了起来。没等小夭反应过来,水晶棺随着水流急速地旋转,小夭在棺材里左翻右倒,被撞得眼冒金星。

她听到,棺材被挤压的变形,发出“咔擦咔擦”破裂的声音。小夭现在又巴不得棺材再结实一点,如果大涡流的力量强大到能把坚固的水晶棺材挤成粉碎,那么水晶棺裂开的刹那,她也会立即变成血肉末。

随着水流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大涡流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一声巨响,水晶棺轰然碎裂。小夭“啊”一声尖叫,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感受到刹那间碎成肉末的痛苦。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天旋地转中,看到相柳白衣飘飘,屹立在她身前,飞扬的白发张开,犹如一双巨大的鸟儿翅膀,将小夭轻柔的呵护在中间,阻隔住了大涡流撕碎一切的巨大力量。

小夭几疑似梦,呆呆地看着相柳。

相柳皱了皱眉眉头,显然,身处大涡流中间,他也很不好受,而且他们正被急速地带向涡流中心,真到了涡流眼,相柳也会粉身碎骨。

他的手抚过小夭的眼,让小夭闭上了眼睛,小夭的脑海里响起他的话:“我必须露出妖身才能刚离开这里,不要看!”

小夭点了下头,感觉到翻山倒海般的震颤,就好像打涡流被什么东西生生的撕开了一跳缝隙。

小夭感觉到他们在远离,危险在消失。她忽而很好奇,十分想睁开眼睛看看相柳的妖身,犹豫了一下,在心内告诉自己“就一眼”,睁开了眼睛----

层层黑云,犹如即将倾倒的山峦一般压在他们头顶。滔天巨浪中,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头海妖和整个大海搏斗。大海愤怒的咆哮,想要撕碎他们,九头妖却夷然不惧,从容地迎接着大海的攻击。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砸向九头海妖的身躯,释放出强横至极的力量;浪峰犹如利剑,直冲云霄,想要把九头海妖的头撕下。这是最强者和天地的对抗,没有丝毫花招,没有丝毫技巧,有的只是力量和力量的碰撞,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风起云涌,惊涛骇浪中,相柳竟然察觉了小夭的小动作,一只头看向她。

小夭立即闭上了眼睛,心扑通扑通直跳,不是害怕,而是震撼,就如从未见过大海的人第一次看到大海翻涌,从未见过高山的人第一次见到火山喷发,无关美丑,只是对力量的敬服和畏惧。

“我让你不要睁开眼睛。”相柳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小夭睁开了眼睛,发现他们在一个荒岛上,相柳衣衫凌乱,很是狼狈,脸上脖上都有伤痕。

小夭努力笑了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太好奇你的九颗头是怎么长的了。”

“现在你知道了!”相柳转身就走。

“相柳……相柳……”眼看着他就要消失不见,小夭情急下,猛地扑上去,相柳竟然没能躲开,被小夭报了个正着,而且他连站都站不稳,带着小夭一起摔倒了沙滩上。

小夭惊问:“你伤的很重?”

相柳用力推开小夭,想要随着潮汐离开。

小夭又抓又缠,用尽了全身力气,就是不让他走:“是我不对!我答应了闭上眼睛不看,却言而无信,偷偷睁开了眼睛!我只是……只是……我承认,是卑劣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样,我错了!我错了……”

海浪呼啸着涌上沙滩,又哗啦啦地退下,两人一会二被海浪淹没,一会儿又露出来。小夭的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也不知道相柳究竟听到了多少,卫衣肯定地就是相柳不接受她的道歉,一次又一次的想推开小夭。

他再次甩开了她,小夭着急了,用力钩了一下他的腿,猛地跳起,如同摔跤一样,把他扑倒,用身体紧紧地压住他,相柳连推开小天的力量都没有了,却如倔强别扭的孩子一般,蛮横地挣扎着。

海水里漂浮起丝丝缕缕的血红色,肯定是相柳身上的伤口破了,小夭求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要打要罚,怎么都行!只求你别再乱动了!”

相柳:“放手!”

“不放!除非你先答应我不走!”

相柳暴怒下,露出了獠牙:“不要逼我吃了你!”

“你想吃就吃吧!”

相柳猛地把小夭拽向他,一口咬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痛的身子颤了几颤,却依旧没有松口,反而放软了身子,温驯的配合着相柳。

相柳犹如沙漠中频死的旅人,大口大口地吸食着鲜血,小夭靠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只感受到潮汐漫上来,又退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节,相柳停止了吸血,小夭晕沉沉地睁开眼睛:“你可以再吸一点,我没事。”

相柳望着头顶的星空,目光迷蒙:“你一点都不怕吗?你应该知道妖怪毕竟是妖怪,重伤时,会失去神智,被本能驱使,我很有可能把你吸成人干!”

小夭轻轻碰了一下他染血的唇角,温和地说:“是你在怕!”

相柳不屑地冷笑:“我怕?”

“我看到了你的妖身,并不丑陋!你也并没有把我吸成人干!相柳看向小夭,脸色阴沉,小夭却依旧不怕死地说:“你的身躯是比我大了一点……嗯,好吧!不止大了一点,大了很多……脑袋也比我多了一点点,只多了八个而已……但天生万物,谁规定我这样一个脑袋的小身板才算正常?只不过恰好一个脑袋的我们占了绝大多数,如果九个脑袋的你们多一些,大概我们会自卑自己只有一个脑袋。”

“你精神那么好,我看我的确应该再吸点血!”相柳脸色很臭,可当他咬住小夭的脖子,吸吮鲜血时,小夭值感到一阵酥麻,并没有觉得痛。

小夭说:“喂!喂!我刚才只是随便客气一下,你还真吸啊?妖怪就是妖怪……”小夭昏厥了过去,终于闭嘴了!

相柳停止了吸血,静静的凝视着怀里脸色苍白的小夭。

小夭是被食物的香味勾醒的,她睁开眼睛,看到相柳坐在篝火旁,在烤鱼。鱼儿已经被烤得金黄,鱼油一滴滴落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小夭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眼巴巴地盯着烤鱼,垂涎欲滴地问:“我能吃吗?”

相柳把烤鱼放在一片大贝壳上,递给她。雪白的贝壳上还有一份海藻做的绿色小菜。

小夭吞了口口水,开始狼吞虎咽,都顾不上说话,待海贝碟子里的鱼和菜都进了肚子,才叹道:“好吃,真的好吃!”

“只是你饿了,”相柳把一个海螺递给她,里面是温热的海鲜汤,小夭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海鲜汤喝完,小夭说:“谢谢!”

相柳冷冷地说:“不必!这是我买你血的报酬!”

小夭不满的嘀咕:“我有那么廉价吗?”

“你想要什么?”

小夭说:“我说谢谢,是谢你救了我!你该不会忘记自己为什么受伤了吧?”

相柳蹙眉说:“不是我想救你,我只是没兴趣拿自己的命去验证巫王的话。”

哦,对!情人蛊不独生,她若死了,相柳很可能也会死。小夭苦笑:“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救了我。”

相柳同:“你为什么会被关在那片海域里?”

“有人要杀我。”

相柳鄙夷她看着小夭:“有人要杀你,你就被关住了?”

小夭凝视着篝火,不说话。

相柳问:“为什么没有反抗?”

小夭低声说:”璟……不见了。”她忽而想起什么,急切的问:“东海就像你家一样,你……你……你见没见过璟?”

相柳讥嘲地问:“你以为我闲得整天守在海上,只等着救人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清水镇算是你的地盘,也许你察觉了涂山篌的异动,东海虽大,可你是海妖……也许……”

相柳冷冷地说:“没有那么多也许!”

小夭埋下头,眼泪无声地落着。

相柳转过了身子,望向海天尽头,明明背对着她,可就是清楚地听到了泪珠坠落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又细又密,传入耳朵,就好似芒刺一样,一下下戳着心尖。

相柳说:“有哭得时间,想想究竟是谁要杀你。”

小夭想起苗莆,忙用袖子擦去眼泪:“我得回去了,要不然颛顼非杀了苗莆不可!”

“黑帝想杀苗莆也找不到人。”

小夭想起,信天翁妖说她还有个搭档,苗莆一直没有来救他,肯定是遇见了另一个杀手。小夭的脸色变了:“苗莆……苗莆……死了吗?”

“不知道!我赶来时,看到海岛上有两匹天马的尸体,她应该遇到袭击了,淡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小夭刚松了口气,相柳又恶毒地补充了句:“也许也被沉到海底了。”

相柳永远有本事让她前一刻感激他,后一刻想掐死他,小夭又急又怒,却拿相柳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要去找苗莆,你送我去哪个海岛。”

相柳说:“我正好有点空,可以陪你去找苗莆。”

“你几时变成善人了?”

“当然有条件。”

“我只有一个头,实在算计不过你的九个头,这买卖不做也罢。”

相柳干脆利落地纵身跃进大海,打算离去,压根儿不吃小夭以退为进的讨价还价。小夭赶忙也跳进了大海,去追他,抓住了相柳的一缕白发。

相柳回头,像盯死人一般盯着她,小夭讪笑着放开了:“帮我找到信天翁妖,我答应你的条件。”信天翁妖会利用海底的大涡流让她彻底消失,可见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唯有相柳能最快地找到她。

相柳从海水中缓缓升起,站在海面上,白发如云,白衣如雪,纤尘不染,银色的月光将他映照得高贵圣洁,可他俯瞰着小夭的表情却透着邪恶:“任何条件都答应?”

小夭也站在了海面上,平视着相柳说:“只要和颛顼无关,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为了苗莆的命,就算真和恶魔做买卖,她也只能做,何况现在,她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相柳说:“活着!就算涂山璟死了,你也要活着!”

小夭呆呆地看了一瞬相柳,视线越过他,望向大海尽头的夜色。漫长的生命,没有尽头的思念……不放弃地活着,那是什么感受?大概就像永远不会有日出的黑夜。小夭不明白,相柳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死活?

相柳冷冷地说:“我只是没兴趣和你一块死!你想要放弃,必须先想到解蛊的方法。”

对了!她的命和相柳相连,还真要先寻出解蛊的方法。小夭说:“我答应你的条件,带我去找信天翁!”

相柳召来坐骑白羽金冠雕,带着小夭向海天深处飞去。

他们已经在海深处,可广阔无垠的大海好似没有编辑,白羽金冠雕飞了一夜,大海依旧和之前一模一样,从空中俯瞰,没有一块陆地,只有茫茫大海,小天说:“大海真的能吞噬一切!”

相柳淡淡说:“到了!”

小夭看到了一艘褐色的帆船,苗莆昏躺在甲板上。信天翁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衫,正在和一个男子吵架。那男子背对着小夭她们,看不见长相,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材颀长,有些瘦弱,一点不像杀手。

“杀了她!不杀了她,黑帝和黄帝迟早会找到我们!你想死吗?我说,杀了她!”信天翁妖气得已经失去了理智,大吼大叫,恨不得连着面前的男子一块杀了,可她眼里有深深的忌惮,始终不敢动手。

她面前的男子好像不喜欢说话,对信天翁妖的大吵大叫置若罔闻,只是平静筒短地说:“不杀!”

相柳驱策白羽金冠雕向着船飞去,丝毫没有遮掩身形。

小夭低声说:“他们是杀手!一对二,你的伤如何了?”

相柳扫了小天一跟:“二对二。’’

小夭翻白眼,真不知道是该高兴相柳如此高看她,还是该气愤相柳如此高看她。

信天翁妖在气怒中,一直没察觉相柳和小夭的接近,那个瘦弱的男子却立即察觉到了,猛地回身,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全身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小天竟然有一种咽喉被扼住了的窒息感,想要后退。幸亏相柳身上也发出强大的压迫感,逼得那个男子只能紧紧盯着相柳,往后退了一步。

相柳和小夭落在船上,信天翁指着小夭,惊恐地叫:“你……你没死?”

小夭展开双手,转了个圈,笑着说:“没死,从头到脚,完好无损。”

信天翁妖看向小天身旁的相柳,白衣自发、容颜俊美,她想起了荒内一个很有名的妖,面色剧变,立即躲到了搭档的身后,却又好像不能相信,探出个脑袋,迟疑地问:“相柳,九命相柳?”

相柳显然没把信天翁妖放在眼里,根本懒得扫她一眼,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身前的男子。两人如两只对峙的野兽,看似一动不动,实际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

小夭看信天翁妖被吓得躲在后面,压根儿没有动手的勇气,不禁笑问:“是相柳如何?不是相柳又如何?”“j

信天翁妖道:“不可能是相柳。你是黄帝的外孙女,相柳不可能救你。”

原来连不把人情规则放在眼里的妖族也是这么看她和相柳的关系!小天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不想再逗信天翁女妖,板着脸说:“把我的侍女还给我!”

正在此时,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发动了攻击,如猛虎下山,又如灵狐腾挪,向相柳扑去。信天翁妖立即化回妖身,振翅高飞,如闪电一般逃向远处,竟然抛弃了她的同伴,

小夭的箭术足以让信天翁妖明白,长着两只翅膀可没什么大不了!可相柳身有重伤,她担心相柳,顾不上看信天翁妖,目光一直紧紧地锁着少年。

相柳和少年快速地过了几招,不过一瞬,已经分开,又恢复了对峙的情形,只不过少年胸膛剧烈地起伏,目光冰冷骇人,相柳却很闲适,微笑着说:“小夭,你可还认得这只小野兽?“

小夭也觉得少年似曾相识,盯着少年打量。少年听到小夭的名字,似乎有些动容,可此时他就如在一只猛兽的利爪下,根本不敢擅动,没有办法去看小夭。

小夭看到少年少了一只耳朵,终于想起了他是谁,那个坚持了四十年,终于获得自由的奴隶。小夭高兴的跑向少年:“喂,你怎么做杀手了?我是小夭啊!你还记得我吗?”

相柳没有阻止她,如同纵容幼崽去探索危险的大兽,并不像打扰孩子寻找点乐子,他只是紧盯着少年,但凡少年露出攻击意图,他必定会瞬间杀了少年。

少年也感觉出相柳暂时不会杀他,他害怕引起相柳的误会,不敢动,只把目光稍稍转向小夭,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不过显然因为不经常做微笑这个动作,看上去十分僵硬。

少年说:“我是左耳。”

小夭说:“你用的是我起的名字呢!你还记得我?”

左耳说:“记得。”他永不可能忘记她和另一个被她唤作----“邶”的男子。

小夭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你的钱,花完了。饿肚子,很饿,快死了。杀人,有钱。”

小夭愣了一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对相柳说:“他竟然用十八个字就说完了几十年的曲折经历,和我是两个极端,我至少可以讲十八个时辰。”

相柳笑了笑,说:“你肯定十八个时辰够用?能把一只猴子都逼得撞岩自尽,十八个时辰不太够!”

左耳看相柳没有反对,跑过去,抱起苗莆:“给你,不要你的钱!”

小夭检查了一下苗莆,还好,只是受伤昏迷了过去。小天给苗莆喂了一些药,把苗莆移进船舱,让她休息。

相柳质问左耳:“你为什么没有杀苗莆?”

小夭走出船舱:“是啊,你为什么没有杀她?”以左耳的经历和性子,既然出手,肯定狠辣致命,可苗莆连伤都很轻。

左耳说:“她身上的味道和你以前一样。”

小夭想了想,恍然大悟。那时候,邶带她去花妖的香料铺子里玩,她买过不少稀罕的香露,因为觉得新鲜好玩,自己动手调配了十来种独特的香,送了馨悦四种,阿念四种,她自己常用一种被她命名为“梦”的香,后来看苗莆喜欢,就送给苗莆用,她自己反倒玩厌了,不再用香。

小夭有些唏嘘感慨,叹道:“我都很久不玩香了,没想到几十年了,你竟然还记得?”

左耳说:“记得!”那时的他,有脏又臭,人人都嫌弃畏惧地闪避,连靠近他都不敢,小夭的拥抱是他第一次被人拥抱,他一点不明白小夭想干什么,但他永远记住了她身上独特的味道,若有若无的幽香,遥远又亲近,犹如仲夏夜的绚烂星空。

小夭不得不感慨,人生际遇,诡秘莫测!缘分兜转间,谁能想到她几十年前无意的--个举动竟然能救苗莆--命?

相柳问左耳:“谁雇佣你杀小夭?”

“不知道.阿翁说她会杀另一个人,让我去杀她。”左耳指了下船舱里的苗莆,“事成后,阿翁给我十枚金贝币,她说我可以去乡下买间房子和几亩地,娶媳妇生孩子。”

小夭难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恼火地说:“什么?她才给你十枚金贝币?我怎么可能才值那么点钱?你被她骗了!”

左耳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愧疚不安地说:“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该答应阿翁。”

小夭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没事!这不是大家部活着吗?”

一声清亮的雕鸣传来,白雕毛球双爪上提着一只信天翁飞来,得意洋洋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还特意冲着小天叫了两声。小夭这会儿才理解了相柳起先的话“二对二”,二是指他和毛球,而不是小夭,他都不屑把小天算作半个。

毛球炫耀够了,收拢双翅,落在甲板上,一爪站立,一爪按着信天翁。

信天翁瑟瑟发抖,头贴着地面,哀求道:“我实不知道西陵小姐是相柳将军的朋友,求相柳将军看在大家都是妖族的分儿上,饶我一命,以后绝不再犯。”

相柳说:“雇主的身份。”

“我不知道。对方肯定明白西陵小姐身份特殊,和我的接触非常小心,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声音很有可能是假的。”

相柳冷哼一声,毛球爪上用力,信天翁惨叫,急急地说:“有一幅写在里衣上的歌谣,对方说,拿给西陵小姐看,西陵小姐就会听话。但我和左耳都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识字是贵族才特有的权利,别说信天翁妖这个浪迹天涯的杀手,就是轩辕朝堂内的不少将领,都不识字。

毛球用嘴拔了一撮信天翁头上的羽毛,信天翁惨叫着说:“别的真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将军饶命……饶命……”

小夭说:“不必迫她了。如果我真死了,的确没有线索可以追寻,但我没死,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可查。”

相柳问小夭:“想出是谁了吗?”

小夭神情黯然,说道:“音珠里是璟的声音,里衣上写的是我唱给璟的歌谣,就连里衣的布料也是璟一直喜欢用的韶华布,想杀我的人一定和璟很熟悉。我不能确定,但大致有些推测。”

毛球扑扇着翅膀,对相柳兴奋地呜叫,相柳对毛球点了下头,小夭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毛球的利爪已经插进了信天翁的身体。它叼起信天翁,背转过身子,藏到船尾去进食了。

相柳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左耳也是平静漠然地看着,就好像毛球真的只是捉了一只普通的信天翁吃。小夭在深山里待了二十多年,看惯了兽与兽之间的捕杀,她明白,对妖族而言,这只是正常的弱肉强食。其实想得深刻点,人和妖的分别,只不过一个是弄熟了吃,一个是生吃活吞,可听着船尾传来的声音,小夭还是有点不舒服,她对相柳说:“我知道你又要嘲讽我了,不过,你能不能让毛球换个地方进食?”

相柳瞥了小夭一眼,说道:“毛球,听见了吗?”

毛球不满地哼哼了几声,抓着信天翁飞走了。

没有了嚼骨头的嘎巴声,小夭长长吁了口气,得寸进尺地对相柳说:“你做个小法术,用海水冲洗一下甲板呗!血腥味你闻着也不舒服啊!”

“我不觉得。”相柳倚在栏杆上,显然不打算照顾小夭的不舒服。

左耳却提了水,开始刷洗甲板,小夭很是感动,一边感慨妖和妖真实不同,一边和左耳一起干活。

干完活,小夭饿的眼冒金星:“有吃的吗?”

“有!”左耳跑进船舱,端了一堆食物出来。

小夭拣了块阴凉处,和左耳一起吃饭。

待吃饱了,小夭拿了酒碗,边喝边问:“我不是告诉你可以去神农山找颛顼吗?你饿肚子时为什么不去神农山呢?”

“太远了,饿得走不动,后来有了钱,有饭吃,就没去。”

小夭估摸着那时候他已经到了东海,没有坐骑,想去神农山的确不容易,“原来是这样。”

左耳问:“颛顼是谁?”

世人都知道黑帝,可知道黑帝名字的人倒真不多,小夭说:“他就是黑帝。”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你叫他‘邶’。”左耳在奴隶死斗场里见过好几次邶,可邶都是狗头人身,左耳并不知道邶的真正长相。

小夭下意识的看向相柳,相柳也恰看向她,两人的目光一触,小夭立即回避,小夭对左耳说:“他死了。”

左耳冷漠的眼睛内流露出伤感,在他的心里,邶不仅仅是他的同类,还是指引他重生的老师。很多次重伤倒下,觉得再没一点希望时,看到邶坐在看台下,静静地看着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可邶的存在,本身就差传递着温暖和希望,他总能再一次站起。左耳对小夭的感激和亲近,不仅仅因为小夭给予了他一个拥抱和一袋钱,还因为小夭和邶的关系,小夭接受他的同类,是他同类的朋友。

左耳问:“你会想念他吗?”

小夭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左耳非常固执,盯着小夭,又问了一遍:“他不在了,你会想念他吗?”

小夭道:“会!”

左耳笑了,对小夭说:“他会很开心!”

小夭盯着相柳说:“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在乎别人的想念?他根本不在乎!”

左耳面容严肃,明明不善言辩,却激动地说:“我知道!我们从来都不怕死,我们什么都不怕!可我们怕黑!如果我死了,有一个人会想念我。”左耳手握成拳头,用力的砸了砸自己的心口,“这里就不会黑了,很明亮!很开心!”

小夭问相柳:“他说的对吗?”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夭,轻佻地问:“难道你竟然想相信?我完全不介意!”

“我疯了,才会相信!”小夭哈哈大笑,用夸张的声音和动作打破了古怪的气氛,她对左耳说:“你会开船吗?会开的话,送我们回陆地吧!”

“会开。”左耳扯起帆,掌着舵,向着陆地的方向驶去,

小夭走到相柳身旁,说道:“至少要四五天才能看到陆地,海上就我们这一艘船,很安全,你正好可以养伤。”

相柳眺望着大海,沉默不语。

小夭以为他拒绝了时,听到他说:“也好。”

相柳指了指在认真驾船的左耳:“回到陆地后,你打算拿他怎么办?让他继续四处流浪,去做廉价杀手?日子长了,他要么变成真正的浑蛋,要么被人杀了。”

左耳的耳朵很灵,听见了相柳的话,不满地反驳:“我能吃饱饭!”

小夭笑看着左耳:“你能为信天翁妖干活,也能为我干活吧?我也能让你吃饱。”

左耳很爽愉地说:“好,我帮你杀人。”

小夭觉得额头有冷汗滴落,干笑道:“我不是请你做杀手!”

“我只会杀人。”左耳的神情很平静,眼睛中却流露出悲伤和茫然,从记事起,他就是奴隶,唯一会的技能就是杀人。

小夭收起了嬉笑的表情,静静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请你做我的侍卫。平时不需要你杀人,但如果有人来杀我,我要帮我杀了他们可以吗?”

左耳盯着小夭,似乎在思索小夭到底是真需要人保护,还是在怜悯他。

小夭说:“我不是怜悯施合,是真的需要。你也亲眼看到了,有人要杀我。我没有自己的侍卫,苗莆是颛顼赐给我的,她还打不过你。你很厉害,如果你愿意保护我,其实是我占大便宜了。”

左耳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洋溢着开心,他说:“我愿意!我愿意做你的侍卫!”

小夭道:“那就说定了,以后你保护我,我负责你有饭吃,有衣穿,还会帮你讨个媳妇。”

左耳苍白的脸颊竟然慢慢地变红了,他紧抿着唇,专心致志的驾船,不好意思看小夭和相柳。

小夭微笑着,温柔地看着他,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多很多年前,相柳是不是也是这样子?看似狡诈凶狠,却又质朴简单,如果那个时候,她能遇见相柳,是不是相柳也可以找到一个心爱的女子?他会带着她一起去花妖的店铺里买香露,一起去找藏在深巷里的食铺子……小天下意识地去看相柳,相柳侧身而立,望着海天深处,唇畔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因为唇角这个浅浅的弧度,他完美的侧脸脸不再冰冷无情,有了一点烟火气。

小夭怔怔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也将各种胡思乱想都收好。她进船舱去看苗莆,喂她喝了点水和药,看她一切正常,才走出船舱。

小夭找了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望着蔚蓝的碧空,听着海鸟的鸣叫,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相柳的声音突然响起:“根据你的推测,要杀你的人是谁?”

小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清醒了一会儿,说道:“音珠里的声音倒罢了,听过璟说话的人很多,模仿璟说话并不难。可里衣上那首歌谣听过的人却不多,除了璟的侍从,我的侍女,还有丰隆、馨悦,就连颛顼都没听我唱过。我的侍女不可能!璟的几个侍从,我也相信他们!那只有丰隆、馨悦了,他们有这个能力胆魄,也给得起信天翁妖说的天大的价钱。”

“赤水丰隆,神农馨悦?”

“嗯,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和他们唯一的过节就是当年的悔婚,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看上去,丰隆真的一点不介意了。至于馨悦,我的确不够讨好她,可除了我和丰隆的事,我也没得罪过她,她就算讨厌我,也不至于想杀了我。”小夭挥挥手,像是赶走了讨厌的苍蝇,“算了,不想了!”

小夭这样子,完全不把一位大将军族长,一位王后当回事,丰隆和馨悦都不是一般人,不管是谁做的,有第一次,就绝对会有第二次,下一次可不会这么好运。左耳都不赞成,插嘴道:“应该杀了他们。”

小夭笑起来,对左耳说:”这不是山野丛林,不是觉得他危险,就能打死他。”天下初定,丰隆和馨悦的身份都十分敏感,颛顼正在尽全力让各族融合、和谐共处,小夭不想因为自已让颛顼头痛,更不想因为自己引起氏族间的冲突,甚至战乱。

船平稳快速地向着西边行驶,一群群白色的海鸟时而盘旋而上,冲上碧蓝的天空,时而飞扑而下,冲进蔚监的大海。相柳望着海鸟,慢慢地说:“以前我认识的玟小六有很多缺点,唯独没有逆来顺受、愚蠢白痴的缺点,你是不是这些年被涂山璟照顾得太好了?他一死,你连如何生存都忘记了?”

小夭现在最忌讳人家说璟死了,怒瞪着相柳。

相柳轻蔑地看着她,讥讽地说:“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的确不是置身于山野丛林,你在比山野丛林更危险的神农山。山野丛林中,再危险的猛兽不过是吃了你,可在神农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次如果你死了,会有多少人因你而死?赤水丰隆已经打破了几万年来四世家的均衡格局,现在涂山氏的族长突然亡故,唯一的子嗣还小,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涂山氏也许就会被赤水丰隆和其他氏族瓜分了?在权势利益的引诱前,都有人甘冒奇险去弑君,杀个你算什么?我现在是真后悔和你这个愚蠢软弱的女人命脉相连!算我求你了,在你蠢死前,赶紧想办法,把我们的蛊解了!”

小夭走到船舷边,眺望着海天尽处,海风呼啸而过,血红的嫁衣猎猎飞舞。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浓墨重彩,她身上的嫁衣红得就好似要滴下血来。

太阳渐渐落下,月儿从海面升起,刚过满月之日不久,不仔细看,月亮依旧是圆的。

小夭指着月亮,对相柳说:“你看!”

相柳冷冰冰地看着她,动都没动,左耳倒是扭过头,看了看月亮,干巴巴地说:“很圆的月亮!”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凝视着月亮,说道:“璟选了满月之日成婚,我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但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成婚后有的是时间,就没有问。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十二天前,孟夏之月的满月日。他下午来小月顶和我辞行,说是晚饭前走,可用过晚饭后依旧没走。一直到月亮攀上了山顶,我们依旧在山涧踏着月色散步。那一晚的月亮很美,我拉着他月下踏歌,他不会,我边唱歌边笑他笨拙。后来,他骑白鹤离去前,指着月亮,对我说‘下个满月之日后,不管月亮阴晴圆缺,人世欢离合,我和你长相守、不分离。”

小天突然对着辽阔的大海唱起了歌: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措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缘何世问有悲欢

缘何人生有聚散

唯愿与君

长相守、不分离

银色的月光哀伤地洒落,波光粼粼的大海温柔地一起一伏,小夭的手伸向月亮,微笑着说:“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他在我的记忆力,永远都是倚着白鹤笑看着我,指着月亮对我说‘下个满月之日后,不管月亮阴晴圆缺、人世悲欢离合,我和你长相守、不分离’。我大概真的很愚蠢、很软弱,我没有办法相信他死了,总觉得也许下个满月之日,他就会回来。”

小夭转过身,看向相柳,双眸清亮冷冽:“相柳,我现在没有办法解掉你我的蛊。神农山危机重重,清水镇也不是祥和之地,咱俩究竟谁会拖累谁,还说不定。你与其担心我拖累你,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吧!”小夭走到相柳面前,挽起袖子,伸出胳膊,“趁着我还能让你吸血,赶紧养好伤,别拖累了我!”

相柳也没客气,托着小夭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之后的旅途,每日的清晨和傍晚,相柳会吸食一次小夭的血,有时候两人会说几句话,有时候谁都不理谁,一个抱膝坐在船头,悲伤地凝视着大海,像是在等候;一个盘膝坐在船尾,面朝大海,闭目疗伤,无喜也无忧。三日后的夜里,相柳结束了疗伤。他站起,对左耳说:“谢你载我一程。”

左耳说:“你要走了?”

小夭闻声回头,想要说什么,去口又闭上了嘴巴。

相柳说:“明日,你们就会碰到黑帝派出来搜寻小夭的人。”他把一枚龙眼大小的珠子扔给小夭,从船上跃下,落到海上。

“这是什么?”小夭跑到船尾,举着珠子问。

“海图。如果你没本事在神农山活下去,可以来海上。这个海图只是一小部分海域,不过以你现在的身体,用不了多久,就会像水中的鱼儿一般熟悉大海了。”

小夭想起来,相柳曾说过,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有很多岛屿,有的寸草不生,有的美如幻境。

“我用不着这个!”小夭想把珠子还给相柳,可他已经转身,踩着碧波,向着北边行去,看似闲适从容,却不过一会儿,身影就被夜色吞没。

左耳看到,小夭一直凝望着相柳消失的方向。

很久后,小夭收回了目光,把海图珠贴身藏好,对左耳说:“明日清晨,我会唤醒苗莆,不要让她知道相柳来过,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相柳杀了那只信天翁妖。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带着苗莆回到船上时,发现信天翁妖要杀的人是我,你杀了信天翁妖,救了我。”

左耳点了下头,

小夭不担心左耳会露馅,左耳既简单质朴,又狡诈凶残。他不是不会撒谎,只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

清晨,小夭将一直昏睡的苗莆唤醒。

连睡了几日几夜,苗莆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她看到小夭还活着,喜极而泣。小夭正劝慰,她又看到了左耳,怒吼一声,就冲了出去。

小夭大叫:“自己人!自已人!”

苗莆不是没听到,但她太恼左耳,并没有停手,依旧攻向左耳。左耳没有还手,苗莆的两掌结结实实地打到了他身上,苗莆居然还想打,小夭严厉地说:“苗莆,住手!”

苗莆这才停下,小夭厉声说:“我说了是自己人,你干什么?就算他打败了你,那是你技不如人,也不能迁怒到想杀了他。”

苗莆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含着眼泪说:“我打他不是因为他打败了我,而是……他轻薄我!”

左耳会轻薄姑娘?小夭十分好奇,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轻薄你?”

“我不能动,他在我身上嗅来嗅去。”

小夭明白过来,如果要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势必会牵扯出邶,小夭不想提起邶,直接命令道:“左耳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好奇纳闷,在靠着气味判断,绝不是轻薄你,不许你再介意此事。左耳以后会跟着我,你不要欺负他!”

她能有胆子欺负他?苗莆狠狠瞪着左耳,不说话,她是颛顼训练的暗卫,早见惯了各种杀人的方法,可看到左耳徒手撕裂两匹天马时,还是被惊住了,她毫不怀疑,左耳杀人时,也会采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碰到了一艘在搜寻小夭的船。

潇潇恰在船上,看到小夭完好无损,她腿一软,跌跪在了甲板上,小夭忙上前,扶着她坐下,看她面色憔悴,抱歉地说:“让你受累了!”

潇潇说:“奴婢受点累没什么,陛下昼夜担忧小姐,不肯吃、不肯睡……小姐赶紧随奴婢回去见陛下。”

小夭对左耳说:“我先走一步,你随着船,晚一点就能到。”她又叮嘱苗莆:“左耳刚到,人生地不熟,你照顾一下他。”

苗莆翻白眼:“他一出手,全是最恶毒的招式,谁敢招惹他?”

小夭知道她也就是嘴巴上恶毒,笑拍了拍她的脑袋,对左耳说:“苗莆心软嘴硬,她说什么,你别理会,跟牢她就行了!”

潇潇驱策坐骑,带小夭赶去见黑帝。

飞了半日,小夭看到大海中的一个小岛,正是那日她和苗莆驾驭天马逃出来时停落的岛屿。

天马尸体仍在,残碎的身躯静卧在荒草中,一地的鲜血已经变成了黑红色的血污。一个人也不怕脏,就坐在黑红的血污中,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大海。他的衣服上都是泥污和乱草,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头发散乱,满脸胡子拉碴,几乎看不出他的本来面貌。

小夭不敢相信地走了过去,不太确信地叫:“颛顼,是你吗?”

颛顼缓缓扭头,看到小夭,脸上闪过喜色,可立即变成了紧张,迟疑地说:“小夭,是你吗?”

小夭走到他面前,蹲下,摸着他蓬乱的头发说:“是我!天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幻象?”颛顼的眼眶深陷,显然几日几夜没睡。

小夭心酸,猛地抱住了他:“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颛顼这才相信小夭真的活着回到了他身边,失而复得,有狂喜,更多的却是惧怕。他紧紧地搂住小夭,就好像要把她牢牢锁在身边,再不丢失:“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几百年不知道惧怕为何物,可这几天,我真的很害怕!”

小夭伏在颛顼肩头,眼泪缓缓滑落:“对不起,我错了!”

颛顼说:“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我大意了。”

小夭默默地流着泪,不敢告诉颛顼,那一刻,她放弃了!她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颛顼,没有尽力逃生,竟然只想结束痛苦。小夭对颛顼许诺:“以后我不会了。”

颛顼以为她是说以后绝不会再轻信别人、上当中计。颛顼拍了拍她的背,说道:“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再犯错误。”颛顼的话中有刀光剑影,透出难心承受的沉重。

小夭擦去眼泪,捂住鼻子,故作嫌弃地说:“你好臭!”

颛顼举起胳膊闻了闻,赞同地说:“是挺臭的,可我是为谁变得这么臭的?”颛顼说着话,竟然要把又臭又脏的衣袖按到小夭脸上。

小夭边躲,边推了一下颛顼,不想灵力不弱的颛顼竟然被几乎没有灵力的小夭推得摔倒在地上。小夭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我扶你回去休息,你得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了。”

颛顼听而不闻,举着胳膊,依旧想把臭袖子罩到小夭脸上,小夭抓起他的袖子,贴到自己脸上,用力地吸了吸:“满意了?可以去休息了吗?”

颛顼笑起来,终于不再闹了。

小夭扶着他站起,暗卫想上前帮忙,被颛顼扫了一眼,立即又退回了暗处。

小夭和颛顼乘坐云辇,去了清水镇外轩辕驻军的营地。

扶着颛顼走进屋子,小夭探头探脑地四处看,颛顼说:“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服侍的人,潇潇他们被我派去寻你,都累得够呛,我命他们去休息了。”

颛顼倒不是非要人服侍的人,可现在他这样子,小夭还真不放心他一个人,只得自己动手服侍颛顼沐浴换衣。颛顼打了小夭的头一下:“你别不乐意!本来就该你做!”

小夭知道自己这次错了,点着头说:“我没不乐意,能伺候黑帝陛下,小的深感荣幸。”

颛顼没好气地在小夭脑门上弹了一下。

颛顼洗完澡后,说没有胃口,不想吃饭。小夭也不敢让他骤然大吃大喝,只让他喝了小半碗稀粥,又兑了一点百花酿的琼浆服侍颛顼喝下。

小夭让颛顼休息,颛顼躺在榻上,迟迟不肯闭眼,小夭说:“你不累吗?”

“虽然几日日夜没合眼,可一直没觉得累,洗完澡,放松下来觉得很累,累得好像眼皮子上压了两座山,只想合上。”

“那你合上啊!”

颛顼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你别笑话我!平生第一次,我竟然有点后怕,不敢睡觉,怕一觉睡醒,你又不见了!”

小夭心酸,推了推颛顼,让他往里睡。她又拿了一个玉枕放好,脱下鞋子,上榻躺下,“我陪你一块儿睡。”

颛顼的手探过去,想握小夭的手,犹疑半晌,终只是握住了小夭的一截衣袖。

小夭瞅着他,笑道: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颛顼微笑着,没有说话。其实,并不像小时候,那时两人亲密无间,小夭偎在他怀里,不会在两人之间留下半尺的距离,他也不会只敢握一截她的衣袖,他会搂着她,耳鬓厮磨间,听她哼唱歌谣。

小夭说:“还不闭眼睛?睡了!”

颛顼说:“你唱首歌。”

小夭嘟嚷:“多大人了?还要哄睡吗?”说是说,却依旧哼唱了起来。

熟悉的旋律中,颛顼终于再撑不住,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小夭却睁着双眸,定定地看着帐顶。在告诉颛顼和不告诉颛顼之间犹豫了很久,小夭决定了,不告诉颛顼实情。一是还没确定究竟是馨悦做的,还是丰隆做的,或者他们二人联手做的,甚至不是没有可能,别人探听出了她和璟的私事,相嫁祸给馨悦和丰隆;二是此事牵涉相柳和她体内的蛊,真要解释起来,得把几十年前的事情重新交代一遍,颛顼从一开始就非常反对她和相柳来往,她也答应过颛顼不和相柳打交道,总是说体内的蛊无足轻重,所以撒谎就是这样,如同滚雪球,只能越滚越大。

颛顼从傍晚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迷迷糊糊醒来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眼睛还没全睁开,就扬声叫:“小夭!”

小夭掀开帘子,探出脑袋,笑眯眯地说:“你醒了?饿了吗?我已经做好吃的了,你洗漱完就可以吃了。”不等他回答,小夭就缩回了脑袋。

不一会儿,潇潇进来,一边服侍颛顼洗漱,一边详细禀奏了一遍昨日如何寻到小夭的。

颛顼听到苗莆也在船上时,脸色很是阴沉,潇潇小心地说:“可以用饭了,都是小姐新手做的,忙了一早上。”

颛顼的眉目柔和了,穿好外袍,向外行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身,在镜子里打量了一番自己,看没有差错,才出了寝室。

食案上摆了六碟小菜,四素两荤:姜米茼蒿、核仁木耳、酸甜红菜菔、石渠白灵蘑、炙鹌鹑、银芽烧鳝丝,绿是绿、黑是黑、红是经、白是白,颜色鲜亮,分外讨喜。颛顼只看到已觉得胃口大开。

小夭将一碗肉糜汤饼端给颛顼,笑眯眯地说:“今日可以多吃点,不过也不要太多,七八分饱就好了。”

小夭坐到他对面的食案上,端起碗,静静用餐。颛顼一边吃,一边禁不住满脸都是笑意。如果每天都能如现在一般,劳累一日后,和小夭一块儿吃饭,那么不管再多的劳累都会烟消云散。

用完饭,小夭和潇潇一块儿把碗碟收了。

颛顼打算晚上出发,赶回神农山,临走前,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小夭想做些东西晚上吃,带着苗莆在厨房忙碌。左耳坐在树下,闭着眼睛打盹。

潇潇刚悄无声息地出现,左耳就睁开了眼睛。潇潇盯了左耻一眼,走到窗前,对苗莆说:“陛下召见你。”

苗莆的脸色刹那惨白,小夭说:“你先去,我会立即过去的,放心,绝不会有事。”

苗莆随着潇潇走进花厅,一看到颛顼,立即跪下。

颛顼淡淡说:“从头说起。”

苗莆将小夭如何得到音珠,如果迷倒潇潇,如何打开暗道,偷了两匹天马,如何用黄帝的令牌溜出神农山,如何到了东海,看到一艘船,一一交代清楚。

苗莆说:“小姐下海后,好一会儿没回来,我决定去找小姐,刚要走,左耳----就是跟着小姐回来的那个男人,出现了,一言不发就徙手撕裂了两匹天马。我和他打了起来,他出手非常狠毒,我打不过他,本以为要被他杀死了,没想到一陈风过,他嗅了嗅,竟然放弃了杀我。只是封了我的穴道,在我身上嗅来嗅去,我挣扎反抗,他把我敲晕了。等我再醒来时,在一艘船上,就是潇潇看到的那艘船,不是我和小姐最早看到的那艘,小姐和左耳都在船上。我问过小姐究竟怎么回事,小姐说她和左耳以前就认识,左耳杀了信天翁妖,救了她,还说左耳以后跟着她了,我觉得左耳对小姐很忠心。”

颛顼说:“你认为该怎么处罚你?”

苗莆磕头:“我没有劝阻小姐,及时奏报陛下,反而擅自帮助小姐逃出神农山,差点铸成大错,万死难辞其咎,不敢求陛下宽恕,只求陛下赐我速死。”

颛顼对潇潇颔首,潇潇刚准备动手,小夭走了进来,说道:“陛下不能处死苗莆。”

颛顼寒着脸,冷冷地说:“功不赏,何以立信?罪不罚,何以立威?赏罚不明,何以治国?这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小夭,出去!”

小夭说:“兼听才明,请陛下听我说几句话。”

“你说!”

“苗莆以前是陛下的暗卫,可陛下已经把她给了我,她现在是我的侍女。也就是说陛下是她的旧主人,我才是她的新主人了?”

“对。”

“那她究竟是该忠于陛下这位旧主,还是该忠于我这位新主?”

颛顼沉默了一瞬,说道:“该忠于新主。”

小夭说:“苗莆所作所为都是我下的命令,她只是忠实地执行了我的命令,我认为她对我很忠心,我很满意。”

颛顼看着小夭,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了:“尽会胡搅蛮缠!”

小夭笑起来:“哪里是胡搅蛮缠了?难道我说得没有道理吗?难道陛下送我侍女,不想侍女对我真正忠心吗?赏罚是要严明,可赏罚也要有道理啊!”

颛顼说:“苗莆不再是合格的暗卫,倒是勉强能做你的侍女,罢了,你领她回去吧!不过,我说清楚了,你若有半分差池,我就扒了她的皮!”

苗莆打了个寒战,瑟缩地说:“奴婢一定会保护好小姐。”

小夭对颛顼说:“说起保护,倒是有件事要和你说一声,我收了个侍卫,叫左耳。”

“根据收到的调查,他是个杀手。”

“以前是,以后就是我的侍卫。”

颛顼说:“你先告诉我,在你失踪的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雇用左耳和另一个杀手信天翁妖杀我,但左耳和我是故交,之前他不知道要杀的人是我,等发现后,自然不愿意杀我,信天翁妖还想杀我,就被左耳杀了。我问过信天翁妖是谁雇用他们杀我,她压根儿没有见过雇主,完全不知道。

“你叫左耳进来,我要单独问问他。”

“左耳以前是地下死斗场里的奴隶,常年被锁在笼子里,不善言辞,也不喜说话,对人情世故完全不懂,反正你见过就知道了。”

小夭领着苗莆出去,让等在门外的左耳进去见颛顼。

以左耳的性子,在他眼里,颛顼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肯定不要指望他恭敬有礼。但小夭并不担心颛顼会为难左耳,颛顼不是一直生长在神山上的贵族公子,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苦难,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他会理解左耳的怪诞,也会尊重左耳的怪诞。

小夭完全可以想象,颛顼问左耳时,左耳肯定面无表情,惜言如金,一问三不知。不过,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在刺杀小夭这件事中,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杀了苗莆,他能赚十个金贝币,希望颛顼不要被左耳眼中的“天价”给气着了。颛顼压根儿想不到相柳牵扯了进来,所以他不会问。他只会追问信天翁妖的事,左耳只需按照小夭教他的,不管颛顼问了什么,简单地说“她要杀小夭,我杀了她”就可以了。不需要任何解释,他也做不出任何解释。

大半晌后,左耳出来,小夭问:“怎么样?”

左耳想了想,说:“他很好,不当我是怪物。”

小夭笑着拍拍左耳的肩膀:“早和你说了,我哥哥很好的,没有说错吧?”

潇潇走出来,对小夭恭敬地说:“陛下让小姐进去。”

小夭跑了进去,问道:“如何,你觉得左耳如何?”

颛顼说:“左耳是头无法驾驭的猛兽,但他会对自己认定的人奉上全部的忠心。小夭,你真的相信他吗?”

小夭很严肃地说:“我相信他!”

“那让他跟着你吧!在我没有查出是谁雇用杀手杀你前,你身边的确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小夭忽而想,相柳不会也是怕她再次遇到,才提醒她为左耳安排条出路吧?

颛顼看小夭突然发起呆来,站起身,走到小夭面前,问道:“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啊?没有!想杀我的人那么多,像沐斐那样明着来的都不敢了,只能躲在暗处雇用杀手了。”

颛顼说:“我不相信查不出来。别害怕,像左耳这么愣的杀手很少,一般的杀手不敢接,不管钱再多,他们也怕没命花。”

小夭点点头:“我知道。”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颛顼,世间会有太多的人想要她的命,因为颛顼,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才只能想想,永远不敢付诸行动。

颛顼走回案前坐下,拿起一沓文书,一边翻看,一边说:“你去和苗莆他们玩一会儿,我还有事情要处理,等全部处理完了,我们就回神农山。”

小夭看着颛顼,一时没有动,他前几日熬得太狠了,即使休息了一整夜,眼眶下仍有青影,看着很憔悴,可从睁眼到现在,他一直没有闲过。

颛顼抬头:“怎么了?”

“哥哥,我……”小夭的声音有点哽咽,她转过了身,背对着颛顼,说道:“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颛顼说:“我会的!”

小夭匆匆向外行去,颛顼的叫声传来:“小夭!”

小夭停住了步子,因为眼中都是泪,她没有回头。

颛顼凝视着她的背影说:“我一直都守在你的身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回来,就会看到我。”

小夭擦去眼角的小,微微点了下头,掀开帘子,出了门。

用过晚饭后,颛顼又接见了几位当地驻军的将领,和他们谈了半个时辰左右。直到天色黑透,颛顼才带着小夭乘云辇返回神农山。小夭知道他这次为了她耽误了不少事,所以只能趁着晚上睡觉的时间赶路。

颛顼的云辇是特别定做的,为了速度,并不大,平日里就他一人乘坐,即使晚上赶路时,躺倒睡觉也还宽裕,可现在加上小夭,两个人都睡,就有些挤了。颛顼让小夭休息:“你睡吧,我恰好要看点东西,困了时,靠着车厢眯一会儿就好了。”

小夭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文卷:“你躺下睡觉,我坐着就能睡。”

颛顼伸手要文卷:“给我!你怎么老是和我扭着干呢?听话,乖乖睡觉。”

“你明日回到神农山,还有一堆事情要忙,我回去躺倒就能睡,所以你该听我的话。”

颛顼把脸板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真有事要做,你可别闹了,我让你睡你就睡,别的事少瞎操心。”

小夭问:“这次我私自溜出神农山,你就不给我点处罚?”

颛顼失笑:“你想我处罚你?你倒是提醒我了,的确要罚你!你想怎么罚呢?”刚听闻她偷偷溜走时,不是没气得想要好好收拾她一顿,可真发现她消失不见时,他唯一的祈求就是她平安归来。等她回来了,他只有高兴、后怕和自责,哪里不舍得罚她?

小夭用手指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一点点处罚,可不可以?”

颛顼故作为难地想了一想,说:“好,就罚一点点。”

小夭说:“君无戏言!”

颛顼皱着眉头,说道:“我怎么觉得又被你带进了沟里呢?”

“惩罚就是----罚我今晚坐着睡觉。好了,谁都不许再反悔!”小夭手脚麻利地把文卷塞到抽屉里,迅速地把挂在车顶上的明珠灯拿下合上,车厢内陷入了黑暗。

虽然他又被小夭给骗了,可颛顼心里没有恼,只有甜,他把一条薄毯子搭在小夭身上,自己躺下休息。

“小夭,唱首歌吧!”

小夭哼唱起了那些伴随她和颛顼长大的古老歌谣,在低沉舒缓的哼唱声中,颛顼沉睡了过去。

小夭闭着眼睛,仍旧随意地哼唱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旋律变成了那首踏歌:

缘何世间有悲欢

缘何人生有聚散

唯愿与君

长相守、不分离……

小夭的眼角,一颗颗泪珠,缓缓滑落

清晨,颛顼和小夭回到神农山。

颛顼把小夭放在小月顶,都来不及和黄帝问安,就匆匆赶去了紫金顶。

黄帝坐在廊下,静看着青山白云,面色憔悴。小夭跪在他面前:“让外爷担心了。”

黄帝没有说话,似乎在凝神考虑着什么。小夭一直跪着,跪得腿都酥麻了时,黄帝悠悠叹了一口长气,好似终于有了决定。他说道:“自你失踪,颛顼一直守在东海,谁劝都不听,下次涉险前,先想想颛顼。”

“不会再有下一次。”小夭不仅和相柳做了交易,也对颛顼许诺过,绝不会再放弃。

黄帝说:“你起来,去休息吧!”

小夭磕了个头,起身要走,黄帝又说道:“我很喜欢璟那孩子,但不管怎么样,你和他没有缘分,他已经死了,你忘记他吧!从今往后,你安心留在神农山,颛顼会给你一世安稳。”

不夭没有吭声,低着头回了自己的屋子。连着两夜没有睡好,她很疲惫,却睡不着,配了点药喝下,才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她悲伤地想,本以为再也用不着这些药,没有想到,又要开始依靠药物才能入眠了。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一章 故人心易变 章莪殿里所有婚庆的饰物,已经全部摘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人提璟,也没有人提小夭失踪的事。小夭的生活变得和以前一样,不管是黄帝,还是颛顼,都表现得没有什么不一样,可小夭知道不一样了----当她眺望天际时,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会再看到一只白鹤驮着璟翩翩而来。

小月顶上的侍卫更多了,颛顼肯定和左耳说了什么,不管小夭去哪里,左耳都会跟着。他安静到像是不存在,刚开始,小夭常常以为他离开了,可等她扬声叫:“左耳!”也许头顶的树荫里会探出一个脑袋,也许路边的荒草中会传出应答声,也许身侧的廊柱阴影中会冒出一截衣袖,左耳就像山林里的野兽一般,总有办法把自己隐匿在周围的环境中。

小夭问起涂山氏的事,颛顼说:“有些混乱。涂山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那些长老也知道涂山瑱并不是璟的孩子,都在各怀私心地耍花招。在各大氏族眼里,涂山氏是块大肥肉,所有人都想吃一口,巴不得涂山氏越乱越好,都拼了命地在乱上加乱。”

在和璟有关的事情上,颛顼从不主动提起,但小夭提起时,他也从不回避。他的态度大概就像医师对待病人的伤口,既不去刺激,也不会藏着捂着,必要时,甚至明知道小夭会痛,他也会像割去腐肉一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比如,他明知小夭很忌讳人家在她面前说璟死了,可颛顼该讲时,从不刻意避讳。

小夭问颛顼:“你方便插手涂山氏的事情吗?”

“当然不方便!但那些氏族就方便了吗?大家不都在暗地里插手掺合吗?”

小夭说:“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不想看到涂山氏垮掉。”

颛顼问:“你想怎么做?”

小夭说:“涂山瑱虽不是璟的孩子,却也是血脉纯正的涂山氏,我想涂山太夫人不会反对让他继任族长。”

颛顼问:“他的父母害死了璟,你不恨他吗?”

小夭被颛顼的话刺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如果篌还活着,我会千刀万剐了他,可涂山瑱只是个孩子,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和我都是从小没有父母的人,知道孤儿的艰难,他又是那样不光彩的出身,活着对他而言很不容易。如果他不能被确立为未来的族长,只怕有人会动手除掉他,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我可不想璟哪一天回来了,再见不到他。”

颛顼被小夭的话刺得沉默了一阵,微笑道:“那好,让涂山瑱做涂山族长。”

小夭说:“谢谢。”

颛顼在小夭的额头上敲了一记:“你和我客气?是不是想讨打?”

小夭揉着额头说:“别仗着你现在有灵力就欺负人,我不是没有办法收拾你。”

“那你来啊!”颛顼十分嚣张。

小夭颓然,她最近根本提不起精神折腾那些迷药、毒药。

颛顼揉了揉小夭的头:“你整日这么待在小月顶上,会待出毛病的。”上一次因为璟而痛苦时,小夭还知道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分散心神,可这一次她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你派了那么多侍卫跟着我,难道我要带着一群侍卫满大街跑吗?再说了,神农山附近哪里我没去过呢?”小夭苦笑,“这就是活得太长的弊端,活到后来,什么都是见过的。”

颛顼说:“不如这样,你去轵邑开个医馆,省地整天胡思乱想。”

“你放心让我跑来跑去?我可不想医馆不是因为我的医术出名,而是因为医馆里有一堆侍卫而出名。”

“我不放心让你跑来跑去,可我更不放心你这样子下去,侍卫的事我会想办法,不用你操心。小夭,反正你闲着,不如用自己的医术去帮别人解除痛苦。当年是谁慷慨激昂地说什么用医者之心在学习医术?”

小夭想起,璟曾和她商量,在青丘城开个医馆。小夭微微笑越来,对颛顼说:“好啊,我去轵邑城开个医馆。”正好可以查查究竟谁要杀她,这样整天待在小月顶上,被保护得严严实实,别人完全接触不到她,她也没有办法接触别人。

小夭用自己的私房钱在轵邑城开了个医馆。

为了出入方便,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个男子。医馆里除了苗莆和左耳,只有两个小夭雇用的少年。小夭特意试探过他们,真的就是普通人,绝不会是颛顼派来的高手冒充。

医馆的生意不同于别的生意,顾客很认医师,因为小夭没有名气,生意很不好,小夭也不着急,教两个少年辨认药草,还开始教左耳和苗莆认字。

苗莆跟在她身边多年,已经七零八落地认识了一些字,有时候小夭忙着收拾药草,就让苗莆去教左耳识字,总能听见苗莆叽叽呱呱训斥左耳的声音。苗莆很清楚,看上去苍白瘦弱的左耳有多么厉害,每次小夭让她照顾左耳,她总喜欢翻着白眼说:“谁敢欺负他啊?”却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欺负左耳。

因为小夭的医术是真好,但凡偶然来过一次的人,就知道这个每日都笑眯脒的少年真的堪称药到病除。她的诊金不便宜,可用的药材都很常见,很少会用到那些贵重的药材,毕竟诊金是一次性,抓药的费用才是大头,折算下来,并不算贵。渐渐地,附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找小夭,小夭的医馆开始有了进账。

小夭对左耳和苗莆说:“我终于能养得起你们了。”

苗莆完全无法理解小夭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自己赚的钱,左耳却放心地笑了笑,不再担忧自己会饿肚子,在左耳眼里,只有小夭的钱才可靠,别人的都不可靠。

除了担忧饿肚子的事,左耳更大的担忧是小夭的安全,在他眼里,颛顼派的侍卫不算是自己的,都不可靠。左耳问小夭:“为什么你不追查谁想杀你?”

小夭说:“已经在追查了啊!”

左耳困惑地看着小夭,小夭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左耳整日和面部表情格外丰富的苗莆在一起,现在左耳的表情也多了一点,开始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小夭说:“那人想杀我,如果不是为了利益,就是很憎恶我。如果有一个人很憎恶你,恨不得你立即消失,结果你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整天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日子还过得滋润得不得了,你说那个人会怎么办?”

左耳很痛快地说:“我会杀了他。”

小夭无语地拍拍左耳的肩膀,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继续努力,迟早左耳会改掉这个口头禅。

苗莆不屑地说道:“那个人害小姐没有害成功,看到小姐回来了,肯定会寝食不安,密切注意小姐。小姐的日子过得越滋润,他越难受,恐惧加上憎恨,说不定他就会再次想办法害小姐。只要他行动,.我们就能知道他是谁了。”苗莆抬起下巴,高傲地看着左耳,“这就是陛下说的以静制动,你这样的蛮人,是不会懂的。”

左耳像以往一样,沉默不语,面无表情。但小夭相信,左耳明白,在看过他出手后,苗莆还敢在他面前这么嚣张,苗莆也从来没不把他看成怪物。小夭微微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苗莆说:“这事我还不想告诉陛下。”

苗莆沉默了一瞬,坚定地说:“奴婢明白。”上一次小夭和陛下争论她的生死时,她就明白了,旧主和新主之间她只能忠于一个。

小夭拍了下手,笑道:“好了,我要去干活了,咱们就等着看那个人能熬多久。”

一日下午,小夭诊治病人时,丰隆走了进来。小夭对他笑了一笑,继续和病人说话。苗莆迎上前,招呼丰隆坐下。左耳看似木然,却是将身体调整到了能瞬间发动进攻的姿势。

待丰隆喝完一碗茶,小夭才看完病人。病人离开时,边走边抱怨诊金有点贵,小夭一副生意人的态度,赔笑听着,不反驳,也绝不降价。

丰隆道:“这些看病的人如果知道为他们看病的医师,是修撰《黄帝外经》和《黄帝内经》的大医师,肯定不会嫌诊金高。”自从医书修成,全天下医师都交口称赞,虽然大部人压根儿不知道这套医书讲的是什么,却都知道是比《神农本草经》更好、更全面的医书,能救很多人的性命,修纂医书的大医师被传得医术高超无比,一副药方价值千金,还很少人能请到。

小夭说:“他的病不是疑难杂症,一般的医师就能看好,我的诊金的确有点高。他嫌贵,下次别找我就好了。”

丰隆好奇地问:“如果不是做善事,何必隐姓埋名开医馆?如果是做善事,又何必把珍金定得偏高?”

小夭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医术那么好,如果诊金便宜了,谁都来找我看病,我能受得了么?再说了,我是不用靠着医术去养家糊口,可别的医师需要,我不能为了自己做善事,断了别的医师的生路。还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大家都有钱赚,大家都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丰隆笑起来,小夭的想法永远和别人不同,他永远抓不住她的思路,也许真正能理解小夭的人只有璟,可是……丰隆的笑苦涩了起来,他说:“涂山氏的长老同意了让涂山瑱继任族长,九位长老会一起教导、辅助他,在他能独立掌事前,涂山氏的事务会由所有长老商议决定。我想,有陛下的暗中帮助,涂山氏可以熬到涂山瑱长大。”

这些事颛顼已经告诉她了,小夭可不相信丰隆突然出现是为了告诉她这些事,她默默地看着丰隆。

丰隆说:“今日,我和曋氏、姜氏的一些老朋友相聚,以前他们就对我唯唯诺诺,现在更是我说什么,他们就顺着我说什么,我觉得特没意思,找了个借口就中途离席了。我只是随便转转,并没打算进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拐了进来。璟的事,我很难过。”

小夭垂下了眼眸。

丰隆说:“小时候总是盼着长大,觉得长大后可以自由自在、干很多事,现在却总会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璟和篌好得让我嫉妒,我和篌都好动,却玩不到一起。每次我被师傅责骂后,都会钻到璟房间里,对他愤愤不平地谈我的宏伟抱负。还有昶那个狗头军师,老是和我针锋相对,每次也去玩,只要璟不在,我们总会打架……我们一群臭小子打着闹着,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昶如今和我说话,总是笑容亲切、有礼有节,就好像我是他的主顾,篌死了,璟也不在了。突然之间,我发现竟然再找不到一个一块儿胡吃海喝、胡说八道的朋友了。”丰隆苦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大概因为我以前总是一有烦恼就会去找璟,和他胡说八道。今日竟然对着你也胡说了,你别嫌烦。”

小夭温和地说:“只是借出一副耳朵,不会嫌烦。”

丰隆站起身,说道:“我走了。你……你不要太难过,日子还很长,璟肯定希望你过得好。”丰隆觉得很荒谬,小夭曾是他的新娘,她扔下他逃婚后,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原谅她,恨不得她一生凄惨孤苦。可没想到,现如今真看到她如此,他竟然也不好受。

小夭送着丰隆到了门口,不经意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开了一家医馆?”

“王后随口提了一句。”其实馨悦不是随口提了一句,而是厌恶地提了很多句。这也是丰隆不明白的地方,自从小夭逃婚后,馨悦就对小夭十分憎恶,张口闭口妖女,到现在他都已经完全不介意了,馨悦却只要提到小夭,总是厌憎无比,有一次竟然说小夭像她母亲一样是淫娃荡妇,咒骂小夭迟早会像她母亲一样不得好死。丰隆厉声训斥了馨悦两句,馨悦却甩袖离去。丰隆无可奈何,馨悦现在是王后,他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管束她。两人虽然是双胞兄妹,可一个是赤水氏,一个是神农氏,一个在赤水长大,一个在轩辕城长大,他和馨悦从没有像篌和璟那样亲密过。所幸,馨悦表面上依旧举止得体,并未流露出对小夭的憎恶。

小夭回到医馆,静静地坐着,问自己,是馨悦吗?为什么呢?丰隆刚才说,不明白为什么旧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纵然见面也言不及义、客套敷衍,小夭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和馨悦曾同榻而眠,曾一起为哥哥们打掩护,曾一同为颛顼担忧……为什么到了今日,非要置她于死地?

左耳问:“苗莆说他是赤水丰隆,是他吗?”

小夭说:“如果不是他太会演戏,我想……应该不是他。”

“是神农馨悦?我去杀了她。”

“站住!”小夭拉住左耳,严厉地说:“没有我的吩咐,你什么都不能做,明白吗?要不然,我就不要你做侍卫了!”

左耳木然冷漠的脸上,好似闪过委屈不解,闷闷地说:“明白了。”

小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相柳受委屈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软,放柔了声音:“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老是惦记着杀人,侍卫和杀手不同。”

左耳倔强地说:“杀了她,保护你。”

小夭头疼,扬声叫:“苗莆,你给左耳好好讲解一下杀手和侍卫的区别。”

苗莆笑嘻嘻地跑到左耳面前,开始了她的叽叽喳喳。

在颛顼迎娶馨悦之前,小夭就离开了紫金顶。从那之后,小夭再未去过紫金顶。

小夭再次站在紫金宫前,宫人都不认识她。小夭拿出了黄帝的令牌,在宫人震惊的眼神中,苗莆对宫人说:“是小月顶章莪宫的西陵小姐。”

宫人都听说过这位身世奇怪,命运多舛的西陵小姐,更听闻过黄帝和黑帝陛下都十分宠爱她。如今看到如同黄帝亲临的令牌,确定传闻无误,他们打开了宫门,恭敬地请小夭进去.

小夭离开时,紫金宫还有几分荒凉。现如今已是焕然一新,一廊一柱都纹彩鲜明,一草一木都精心打理过。来往宫人络绎不绝,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让行在其中的人感受到了一种沉默的威压,不知不觉就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收敛厂眼神,唯恐一个不小心冒犯了天颜。

小夭微微而笑,原来这就地馨悦想要的一切。

今日是三月三,中原的上巳节。白日人们会去河滨沐浴,祭祀祈福,晚上则会相约于春光烂漫处,插柳赏花。上巳节对中原人非常重要,相当于高辛的五月五,放灯节。

颛顼对各族一视同仁,既保留了轩辕的重大节日,也保留了中原和高辛的重大节日,每一个节日,颛顼都要求官员要依照各族的风俗去庆祝,至于百姓们过与不过,则听凭自愿。

紫金宫内的妃嫔来自大荒各族,每个节日都会庆祝,可王后是中原人,上巳节这一天宫里会格外热闹。颛顼为了晚上的宴会,下午早早去看过黄帝和小夭,就回了紫金顶。

在宫人的引领下,小夭走进了百花园。

园内,清流掩映,林木葱茏,芳革萋萋,百花绽放,有小径四通八达,与错落有致的亭阁、拱桥相连,步步皆是美景。溪水畔、亭榭间,零零落落地坐着不少妃嫔,还有数位女子坐于花荫下,居中放着一张高尺许的龙凤坐榻,颛顼和馨悦坐在上面,只不过颛顼歪靠着,很是随意,馨悦却端坐着,很是恭谨。众人正在听几个宫娥演奏曲子,丝竹管弦,彩袖翩飞,看上去,一派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待曲子奏完,掌声响起,一个小夭不认识的妃嫔道:“好虽好,但比起王后可就差远了。”

姜嫔笑道:“听闻陛下和王后是在赤水湖上初相遇,那夜正好起了大雾,陛下听到王后的琴曲,吹箫相合,人未见面,却已琴箫合奏了一曲。不如陛下和王后今夜再琴箫合奏一曲吧!当年合奏时,还未相识,如今合奏时,却已是夫妻,可真是姻缘天注定。”

有嫔妃跟着起哄,央求颛顼和馨悦答应;有妃嫔只是面带微笑,冷眼看着;还有两三个不屑地撇撇嘴。小夭让苗莆拉住宫人,先不要去奏报,她站在花荫下,悄悄旁观了起来。

馨悦眉梢眼角似嗔还喜,三分恼,三分羞,四分喜,显然已是愿意抚琴,颛顼却一直微笑着不说话。起哄的妃嫔摸不准颛项的心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冷眼旁观的妃嫔心中暗笑,唇畔的笑意渐渐深了起来。

馨悦视线轻扫一圈,脸朝着颛顼,羞涩地嚷道:“陛下,快让她们别闹了,竟然一个两个拿我当琴女取笑!”

颛顼含笑说:“今日过节,既然她们要你做琴女,你就做一回,我陪你一起,看谁敢取笑你?”

妃嫔们的神情变幻甚是精彩,馨悦眉目间都是笑意,机灵的宫娥已经将琴摆好,把箫奉到颛顼面前。

馨悦轻移莲步,坐到琴前,颛顼拿过箫,走到了溪水边。馨悦先拨动了琴弦,奏的是当日她和颛顼在赤水湖上相遇时合奏的曲子,颛顼吹箫相和。四周寂静无声,只闻琴箫合鸣。一个潇洒飞扬,一个温柔缠绵;一个大开大合,一个小心谨慎;一个随意纵横,一个步步追随,倒也很和谐。

小夭却想起了赤水湖上那自傲自矜、随性飞扬的琴声,敢和箫声比斗较劲,敢急急催逼,也敢怒而裂弦。馨悦竟然放弃了那样的琴音,选择了这样的琴音,小夭不禁叹息了一声。叹息声不大,可黑帝和王后在合奏曲子,人人都屏息静气,唯恐听得不够专心,唯恐显得不够恭敬。在寂静肃穆中,小夭的叹息声显得很不专心,很不恭敬。颛顼和馨悦都微微蹙眉,眼含不悦,视线扫向了花荫下。

小夭也知道自己失礼了,心里感叹自己果然是没有教养,上不得大场面。她上前几步,面朝颛顼和馨悦弯身行礼,本是表示请罪的恭敬动作,可抬起头时,小夭想到只有颛顼和馨悦能看到她的脸,心念一转,却是对颛顼和馨悦做了个鬼脸,无一丝恭敬,更无一丝请罪的意思。馨悦的手一抖,琴弦断了,琴声骤止。恰好颛顼看到小夭,惊愕下也忘记了吹箫,倒好像两人同时停止,谁都没显得突兀。

颛顼定了定神,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夭低下头,很是恭敬地说:“外祖父种的樱桃提前成熟了,知道陛下和众位娘娘在过节,特命我送一些过来。”

苗莆上前,把一篮子樱桃奉上,内侍接了过去,躬身听命,颛顼说:“是祖父的心意,都尝尝吧!”

内侍忙给每位娘娘都分了一小碟樱桃。

黄帝自从避居小月顶,从未来过紫金顶,也从未召见过任何一个他的孙媳妇,只有王后偶尔能去拜见。众位妃嫔得了这份意外的赏赐,都十分惊喜,一个个妙语连珠,又要赞美好吃,又要感谢黄帝,还要感谢送了樱桃来的小夭。当然,最最要紧的是做这一切时都是为了让颛顼留意到自己。一时间,满园内莺莺呖呖,燕燕喁喁,真是樱唇软、粉面娇、目如水、腰似柳,一派婉转旖旎。

小夭微眯着眼,笑看着各位没人。颛顼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心理却不自在起来,就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被小夭正好逮住了。他看了眼身边的内侍,内侍说道:“时辰不早了,各位娘娘也该歇息了。”

所有妃嫔都没有意外,黑帝看似随和,实际很清冷,对宴饮欢聚并无兴趣。每次宴会,要么来的早,提前离开,要么来的晚,让宴席早点散,从没有耐性从头玩到尾。

众位嫔妃行李告退,颛顼把刚才用过的箫递给了馨悦,微笑着说:“麻烦王后收好。”所有妃嫔深深盯了馨悦一眼,低下了眼眸,将各种不应该流露的情绪都藏了起来。

馨悦笑意盈盈,双手结果了箫,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苦涩难言,她几乎想大叫:难道你们瞎了吗?都看不见吗?他根本不是宠爱我!他只是利用我,让你们忽略了,小夭一来,他就解散了宴会,让你们日后一想起这场宴会,忘记了其他,只会想起他和我在宴上琴箫合奏,还宴后赠箫。你们这帮瞎子!他保护的是被他一直藏起来的人啊!你们要嫉妒,要仇恨,也该冲着她!可馨悦什么都不敢说,她只能屈身行礼,谢过陛下后,礼仪完美地退下。

馨悦明知道不该再去看,却又无法克制,她刻意落在所有人后面,兜了个圈子,借口寻找掉落的香袋,往回走去。待走近花荫畔,馨悦不敢再靠近,听不到颛顼和小夭说什么,只能看到,溪水边,两人并肩而行。

馨悦仔细她回忆过往,自从她嫁到紫金顶,竟然从没有和颛顼并肩而行过。不管任何时候''她都会微微落后颛顼一步,她想不起来究竟是颛顼的威严,还是她的不敢僭越,让她如此做,反正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习惯。连王后都不敢真和颛顼并肩而,其他妃嫔更不敢。大概正因为整个紫金顶上都没有女人真能站在颛项身旁,馨悦从没觉得自己“微微落后的一步”有什么问题。可今夜,她突然发现,原来,颛顼是可以与人并肩而行的。

颛顼走得沉稳从容,小夭却时而走在草地上,时而在石块一蹦一跳,但不管小夭是快还是慢,颛顼总是随在她身旁。小夭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脚一滑,身子摇摇晃晃,就要跌进溪水里,颛顼忙伸手拽住她。人是没跌进溪里,一只脚却踩在了溪水里,裙裾都湿了。颛顼自然而然地蹲下,撩起小夭的裙裾,帮小夭把湿搀的裙子拧干。

小夭弯下腰,一手扶着颛顼的肩膀,一手脱掉了湿鞋,颛顼起身时,顺手拿了过去,帮小夭拎着。小夭指着溪水.不知道在说什么,颛顼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坐骑飞来,颛顼拽着小夭跃到了坐骑上,向着小月顶的方向飞去。

藏在暗处偷窥的馨悦想要离开,可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她勉强行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狼狈地跪在了地上。馨悦觉得这一刻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突然得知她并不是风光无限的尊贵小姐,而只是一个质子,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掉,她又冷又怕,看似拥有一切,其实一个不小心,自己拥有的一切刹那都会消失。

曾经,她以为颛顼风流多情,担心自己不得不一辈子忍受他常把新人换旧人,可真嫁到紫金顶后,才发现颛顼对女人其实很冷淡,一心全在国事上,待她并不温存,可待别的女人也不温存。只要她不触犯他,他一直很给她面子,一直在所有妃嫔面前给予她王后的尊重。她以为颛顼就是这样的无情,反倒放下心来,可是当她心里藏了那个猜测后,一日比一日害怕,她害怕颛顼既不是多情,也不是无情,他只是把所有都给了一个人。

颛顼把小夭保护得太严实,她观察了几十年也所见不多,可数十年来,颛顼风雨无阻地日日去看小夭;他允许小夭砸伤他的脸,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摸着伤痕时,眼内都是痛楚思念;他能心甘情愿地为小夭拧裙拎鞋……

紫金顶上的女人斗来斗去,但她们不知道颛项陪伴时间最长的女人不是紫金顶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而是小夭。她身为王后,也最多一个月见一次颛顼,可只有小夭,日日都能见到颛顼。

当年,嫁给颛顼时,馨悦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她的自信并不是来自己,而是她背后的神农氏赤水氏和整个中原,可后来有了阿念。她所有的,阿念都有,甚至比她更多。阿念以整个帝国做嫁妆,嫁给了颛顼,所有人都劝她接受,甚至是哥哥去五神山向白帝提亲,帮颛顼求取阿念为王后。她不得不接受,因为她无法抗争。

对阿念,馨悦有怒有妒,却无怕,阿念会永居五神山,只有王后之名,并无王后的实权,对她并无威胁。有时候,馨悦心里会不屑地想,就阿念那样子,即使给了她王后的实权,她哪里会做呢?白帝也算对自己的女儿有先见之明,不让她丢人现眼。但现在,馨悦真的害怕了。随着天荒的统一,随着颛顼帝位的稳固,随着颛顼刻意地扶植中愿其他氏族,神农氏对颛顼而言,重要性已经越来越淡……颛顼能允许小夭砸伤他的脸,能为小夭拧裙拎鞋,但凡小夭所要,颛项会不给吗?到时不要说什么宠幸,只怕连她王后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馨悦悲哀地想,甚至不用小夭主动要,就如今夜,只要小夭出现,颛顼就会让所有妃嫔都离开,他想要给小夭的是他的全部!馨悦很清楚,自己想除掉小夭的念头很可怕,如果被颛顼发现,后果难以想象,可如果不除掉小夭,后果会不可怕吗?真到了那一日,会比现在更可怕!

自上巳节去过紫金顼,小夭就一直等着馨悦的反应,可馨悦竟然一直没有反应。小夭糊涂了,难道不是馨悦?她那次去紫金顶还被颛顼狠狠训斥了一顿,难道她白挨骂了?

四月末,颛顼去高辛巡视,离开前叮嘱小夭暂时不要去医馆,等他回来再说,如果闷的话,就在神农山里转转。

小夭答应他一定会小心,保证局不会离开神农山,颛顼才放心离去。

小夭接到了离戎妃的请帖,邀请她五月初五去神农山里放灯。请帖里夹了一张图纸,解说花灯该如何制作,不像高辛的花灯,灯口开在上面,离戎妃注明,灯口一定要开在下方。请帖里还特意写明是很好玩,很特别的放灯,请小夭一定要来看看。

离戎妃在紫金顶上是中立的势力,既不反对王后,也不支持王后,肯定不会帮馨悦做什么,反而因为离戎昶和璟的关系,小夭和离戎妃对彼此很友善,可并无深交,小夭搞不懂为什么会突然接到她的帖子。

小夭想了想,决定去看看,正好她也很多年没有过放灯节了。

傍晚时分,小夭带着左耳和苗莆出发了。

左耳还没学会驾驭天马,又被苗莆狠狠嘲笑了一番,但嘲笑归嘲笑,苗莆教起他来却格外认真仔细。

小夭坐在云辇里,看着他们俩肩并肩坐着。左耳尝试地握住了缰绳,却力度过大,勒得天马不满地嘶鸣,弄得云辇猛地颠了几下。苗莆一边嘲笑,--边握住了左耳的手,教他如何控制。随着天马的奔驰,苗莆的身子无意中半倾在左耳怀里。

小夭在他们身后,清晰地看到左耳肩膀紧绷,仅剩下的那只耳朵变得通红。小夭不禁偷偷地笑,谁能想到出手那么冷酷狠毒的左耳竟然会羞涩紧张?小夭心中渐渐弥漫起了苦涩,她的璟也曾这样笨拙木讷。当年,小夭常被他气得以为他不够喜欢、不够在意,甚至想过斩断那丝牵念。可当一切都经历过,回首再看,才明白那份羞涩拘谨、笨拙木讷是多么可贵,那是最初、也是最真的心。

在左耳紧张笨拙的驾驶中,云辇飞到了离戎妃约定的地点。

倒真是很别致的景致,一块巨大的四方石块犹如从天外飞来,落在一座小山峰的峰顶,看上去颤颤巍巍'',好似风大一点就会被吹落下去,实际却一直没有掉下去。此时,云雾掩映的四方石块上已经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小夭的云辇落下,另一辆云辇也缓缓落下,小夭和馨悦一前一后从云辇上下来,离戎妃迎了上来,三人客客气气地彼此见过礼。

馨悦看看四处,笑道:“这么古怪的地方,你是怎么发现的?”

离戎妃哈哈大笑起来:“神农山绵延千里,就算住在此山,很多地方一生都不见得会去,我闲着没事就在山里瞎转悠,无意中发现的。可惜王后没空,否则还有很多古怪有趣的地方。”

离戎妃的话看似洒脱,实际却透着寂寥,馨悦矜持地一笑,没有接腔,问道:“你帖子上说放灯,我可是准备了好几个花灯,可水呢?没有水,如何放灯?”

高辛人靠水而生,爱水敬水,放灯节就是把花灯放人河中,让水流把美好的祈愿带走,人们相信只要花灯不沉,漂得越远,就代表着遍布高辛的河流湖泊越有可能听到他们的祈愿,让愿望实现。每年放灯节时,千万盏花灯遍布湖泊河流,犹如漫天星辰落入了人间,蔚为奇观,传说这一日祈祷姻缘格外灵验,大荒内的贵族女子都喜欢去祈祷姻缘,馨悦、离戎妃她们在未出嫁前,也曾和女伴相约去过高辛,放过花灯。

离戎妃笑说:“神农山毕竟不同于五神山,只我们一群人到河边放灯,一会儿灯就全跑了,没得看也没得玩,所以我就想了个很别致的放灯。”

“怎么个别致法?”

离戎妃对不远处的侍女点了下头,侍女躬身行礼后离去。离戎妃对馨悦和小夭指了指四周:“请看!”

她们身处山峰顶端的四方巨石上,身周是白茫茫的云海,随着风势变幻,云海翻涌不停。一群侍女骑着鸿雁飞入云海,点燃了手中的花灯,将花灯小心翼翼地放人云海,一盏盏花灯飘浮在云海上,随着云雾的翻涌,摇曳飘摇,有几分像是漂荡在水波上,可又截然不同,水上的花灯都浮在水面,可现在是在空中,有的花灯飘得高,有的花灯飘得低,高低错落,灯光闪烁,更添一重瑰丽。

馨悦点头赞道:“的确别致!”

离戎妃笑问小夭:“你觉得如何?”

小夭说:“很好看!”

离戎妃说:“待会儿放的灯多了,会更好看。”离戎妃做了个请的姿势,“请王后先放吧!”

侍女已牵着鸿雁恭立在一旁,馨悦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馨悦的侍女拿出了准备好的花灯,馨悦提起一盏花灯,驾驭着鸿雁飞了出去,闭着眼睛许了愿后,将花灯放入云海。

众人看王后放了花灯,也都陆陆续续驾着鸿雁去放花灯。有几个懒惰的,就站在巨石边,将花灯扔进云海,有人扔得好,花灯飘了起来,有人扔得糟糕,花灯翻了几个跟头,燃烧起来,惹来众人的哄笑。虽然没几个人会把传说中的祈愿当真,可触了霉头,毕竟心里不舒服,灵力不高的人再不敢偷懒,老老实实地驾着鸿雁去放灯。

每个人的花灯样子不同,颜色也不同,随着一盏盏亮起的花灯越来越多,云海里的花灯高低错落、五光十色,红得、妊的、紫的、黄的……犹如把各种颜色的宝石撒入了云海,璀璨耀眼,光华夺目。

离戎妃问小夭:“好看吗?”

小夭凝望着身周闪烁的花灯:“好看!”

离戎妃说:“昶让我告诉你,不管璟是生还是死,他的心愿永远都相同,希望你幸福,纵然这个幸福不是璟给你的,他也只会祝福。”

小夭眼眶发酸,原来这就是离戎妃盛情邀请她的原因,她是在帮昶传话。

离戎妃望着漫天璀璨的花灯,眼中满是苦涩:“逝者已去,生者还要继续活着,悲天怆地并不能让逝者回来,与其沉溺于痛苦,不如敞开胸怀,给自己一条生路。”

小夭默默不语,离戎妃微笑道:“小夭,你也许觉得我说这话很容易,劝慰的话谁不会说呢?痛苦却只是你自己的。你的痛苦,我也曾经历过,我很清楚什么叫痛不欲生,但我知道自己每一次的欢笑,都会让他欣慰,所以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笑。”

小夭惊讶地扭头,看着离戎妃,她一直爱玩爱笑,所有人都以为她没心没肺。离戎妃说:“小夭,不妨学着把逝者珍藏到心里,不管你日后是否会接受其他人,都记得璟喜欢看的是你的欢笑,不是眼泪。让自己幸福,并不是遗忘和背叛,逝者不会责怪,只会欣慰。”

小夭说:“我知道。”

离戎妃轻轻叹息了一声:“去许个心愿,把花灯放了吧!”

离戎妃的侍女对小夭说:“这只鸿雁很温驯,只要小姐抓牢缰绳,绝不会有问题。”

“谢谢。”小夭翻身坐到了鸿雁背上,苗莆驾驭着另一只鸿雁跟随着小夭。

小夭将缰绳绕在手腕上,把一盏木樨花灯放进了云海,一阵风过,随着翻涌的云海,花灯飘向了远处。

连放了三盏木樨花灯,灯油用的是木樨花油,此时已能闻到浓郁的木樨花香,小夭不自禁地驾驭着鸿雁,追随着花灯。放花灯时,小夭没有许愿。从小到大,她许的愿全都被以最残忍的方式撕碎,她已经不敢奢求,更不敢许愿。小夭总觉得老天听到她的愿望,就会故意地毁灭一切。这会儿,她遥望着花灯,默默地说:璟,我在小月顶上种了木樨,等到木樨花开时,我唱歌给你听。

驮着小夭的鸿雁突然尖鸣了几声,发疯一般疾驰起来。一边疾驰,一边发出凄厉的呜叫。猝不及防间,小夭差点被甩了下去,忙紧紧地抓住缰绳。

苗莆惊恐地叫:“小姐,小姐!”她试图去追赶小夭,想拦截住发疯的鸿雁,可那只鸿雁的速度太快,她根本追赶不上。

鸿雁左冲右突,一会儿急速拔高、一会儿急剧俯冲,一会儿痛苦地翻滚。小夭被甩了出去,她紧紧地抓住缰绳,随着鸿雁的飞翔翻滚,小夭就好似一片叶子,在天空中飘来荡去。

惊叫声此起彼伏,不停地有人大叫:“来人!快来人!”

离戎妃尖叫:“小夭,抓住,无论如何都不要放手!”她等不及侍卫赶来,直接自己召唤坐骑,向着小夭飞去,企图救小夭。可是鸿雁完全发了疯,全部力量都凝聚在最后的飞翔中,速度快若闪电,又完全没有章法,离戎妃根本追赶不及。

小夭勉力睁开眼睛,看到血从鸿雁的嘴角滴落,她明白这只鸿雁并不是突然发疯,而是中了剧毒。那个要杀她的人再次动手了!

这一次竟好像是真正的绝境,离戎妃选的地方远离各个主峰,附近的山峰没有侍卫,等待侍卫赶来,已来不及,小夭体质特异,即使被沉入大海也不会死,可从高空摔下,无论如何都会摔成粉末。

小夭的眼前浮现出颛顼蓬头垢面的样子,心里默念,不能放弃,决不能死!她咬破了舌尖,用疼痛缓解在空中翻来滚去的恶心晕沉,她必须要庆幸地思考!

小夭观察下方的地形,不知道鸿雁飞到了哪里,四周都是悬崖峭壁,突然,一片茂密的苍绿映入眼帘。

小夭咬紧牙关,抓住缰绳,一寸寸地向着鸿雁背上爬去。虽然缰绳都是用最柔软的皮革制成,可也禁不住这种勒压,小夭的手掌划裂。她每靠近鸿雁一寸,伤口就深一分,血汩汩流下。

鸿雁痛苦地翻滚了几圈,小夭也被甩了几圈。小夭怕自己会因为发晕失去了力气,她用力地咬着自已的唇,努力地维持着清醒。

待鸿雁不再翻滚,小夭又顺着缰绳,向着鸿雁背上挪去。不长的缰绳,可是每挪动一寸,都鲜血淋漓。终于,小夭艰难地挪到了鸿雁身下,她地咬了咬牙,一手松开缰绳,勾住鸿雁的脖子,趁着鸿雁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也迅速松开缰绳,双手合力抱住了鸿雁的脖子,双脚钩在鸿雁身侧,整个人倒挂在鸿雁身上。

鸿雁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时会从高空直接坠落。

左边山上一片浓郁的苍绿掠人眼帘,小夭顾不上多想,决定就选择那片树林为降落地。腾不出手,她就像野兽一般用嘴去咬鸿雁右面的脖子,鸿雁的头避向左面,飞翔的方向也自然地向着左面调整了。

鸿雁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伸长脖子哀哀鸣叫,小夭再不敢迟疑,猛她胳膊用力,互相一扭,鸿雁的咽喉折断。小夭双手紧紧接着鸿雁的脖子,双腿钩住鸿雁的身子,翻了个身,让鸿雁在下,她在上,向下坠去。看到绿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要碰到绿色的一瞬,小夭尽力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在鸿雁柔软的肚子上。

砰!砰!砰……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传来。

昏天黑地中,小夭觉得全身上下都痛,不知道自己究竟断了多少根骨头,也不知道当碰撞声结束时,她是否还能活着感受到身体的痛苦,她只能努力得蜷缩着身子,将伤害减轻到最低。

在砰砰的碰撞声中,小夭痛得昏厥了过去。

一会儿后,小夭被弥漫的血腥气给熏醒了,她挣扎着从一堆血肉中爬了出来,从头到脚都是血,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鸿雁的血。

不管那人是不是馨悦,敢在种农山下手。必定还有后手,小夭不敢停留,捡起了一根被砸断的树枝当作拐杖,努力挣扎着远离此处。幸亏她曾独自在山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对山野的判断是本能,她向着有水源的地方行去。

多年的习惯,不管什么时候,小夭都会带上一些救命的药,可这一次被甩来甩去,又从高空摔进了树林,所有药都丢失了,只能看看待会儿能不能碰到对症的草药。

越靠近水源,植被越密,小夭发现了两三种疗伤的草药。待找到水源,她瘫软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咬牙坐起,走进了河水中。正一边清洗身上的血腥,一边检查身体时,听到身后的山林间有飞鸟惊起,小夭展开手,银色的弓箭出现在手中。

从半空中摔下时,她都痛得昏厥了过去,相柳肯定能感受到,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后悔和她种了这倒霉的连命蛊。小夭苦笑着,轻轻摸了下弓:“这次要全靠你了!”

拉弓时,小夭一直双手直哆嗦,可当弓弦拉满时,多年的刻苦训练终于体现出价值了,她的双手骤然变得平稳,趁着那一瞬的稳,小夭放开了弓弦,银色的箭嗖一下飞出。

一声惨呼传来,有人骂骂咧咧地说:“还好,没射到要害。”

她的箭都淬有剧毒,小夭可不担心这个,她担心的是,她只有三次机会,已经用掉一次。

几个蒙面人走出了山林,一共六个人。

他们看到衣衫褴褛,重伤到坐直都困难的小夭时,明显轻松了几分。估计都知道小夭灵力低微,看到她哆哆嗦嗦地挽弓,竟然哄笑了起来。

银色的箭射出,从低住高,擦破了一个人的大腿,歪歪扭扭射中了另一个人的胳膊。没等他们看清,又一支箭飞出,依旧箭势怪异,从两人的耳畔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正中第三个人的眼睛。

二箭,五人!小夭已经尽了全力!

弓消失在她的掌中,小夭疲惫地笑了笑,在心中轻声说:“谢榭!”

这时,林中才传来--个人的惊呼声:“有毒!小心!”

一个蒙面人从林中奔了出来:“箭上有剧毒,七号已经死了。”

随着他的话音,一、二、三……五个人陆续倒下,只剩了未被射中的一个人和刚从林内出来的一个。

两个蒙面人惊骇地看着小夭,他们灵力高强、训练有素,执行任务前,被清楚地告知小夭灵力低微。他们知道此行很危险,但这个危险绝不该来自灵力低微的小夭。

小夭刚射完三箭,全身力竭,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却盯着两个蒙面人,拿起了刚才做拐杖的木棍,当作武器,横在胸前。两个蒙面人再不敢轻视小夭,运足灵力,谨慎地向着小夭走过去。小夭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一根木棍武器,反抗他们很可笑,但她告诉自己,就算要死,也要杀一个是一个。

两个蒙面人没有任何废话,抽出剑,迅速地出手,一左一右配合,竟然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小夭当作了大敌,全力搏杀,不给小夭任何生机。小夭的木棍在他们的灵气侵袭下,碎裂成了一截截。

就在小夭要被剑气刺穿时,一个身影迅疾如电,扑入了两个蒙面人中间,他没有用任何兵器,徒手对付两个手握利器的人,身形却没有丝毫凝滞。

一个蒙面人用利剑刺向他的手,以为他会躲,没想到他的手迎着剑锋去,就在要碰到时,他的胳膊变得柔弱无骨,生生地逆转了个方向,抓住了蒙面人的胳膊,惨叫声中,鲜血飞溅,他的手如利爪,竟然生生地把蒙面人的整只胳膊撕扯了下来。

三人搏斗时,动作迅疾飘忽,小夭一直没看清是谁,这会儿看到这么血腥的手段,喃喃说:“左耳!”她松了口气,再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两个蒙面人不见得不如左耳厉害,但左耳出手的凶残狠辣他们见所未见,撕裂的血肉溅到左耳脸上,左耳眼睛眨都不眨,居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一下,好似品尝着鲜血的味道。他们心惊胆战,左耳却心如止水,就如在死斗场里,唯一的念头不过是杀死面前的人,不论何种方式只有杀死他们,才能活下去。

一会儿后,搏斗结束,地上又多了两其尸体。

左耳走到小夭身边蹲小,小夭说:“我的一条腿断了,肋骨估计断了三四根。你呢?”

“胳膊受伤了。”

小夭扔了一株药草给左耳,既能止血,又能掩盖血腥味。她给自己也上好药后,对左耳说:“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左耳背起小夭,逆着溪流而上,左耳说:“你的箭术很高明,换成我,也很难躲避。”

小夭微笑,叹道:“我有个很好的师傅。”

也许是小夭声音中流露的情绪,让敏锐的左耳猜到了什么,左耳问:“是邶?”

“嗯。”

左耳说:“我会帮他保护你!”

左耳和相柳一样,恩怨分明,在左耳心中,邶有恩于他,他肯定想着一旦有了机会就要报恩,可邶死了,他就把欠邶的都算到了她身上。

小夭笑着叹息:“你们还真的是同类!不过,我和他……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要好!”

左耳疾驰了一个时辰后,说:“附近有狼洞。”

小夭说:“去和他们打个商量,借住一晚。”

狼洞很隐秘,可小夭独自一人在山林里生活过二十多年,很会查看地形,左耳又嗅觉灵敏,不过一会儿,两人就寻到了洞去。左耳先钻进去,小夭用手慢慢爬了进去。狼洞不高,但面积不小,七八只小狼盯着他们,还有一群大狼环伺着他们。小夭正纳闷它们为什么不进攻时,看到左耳屁股下坐着--只强壮的雄狼,估计是这群狼的首领。

小夭失笑,左耳不懂兵法,却深谙擒贼先擒王。

左耳拽着雄狼出去,估计是要把他们进来的痕迹掩盖,消泯气味的最好方法自然是请狼首领撒几泡尿。一会儿后,左耳进来了,没再拽着狼首领。狼首领蹿进狼群中,二十来只狼呈半圆形,围着左耳和小夭,想要扑杀,却又不敢。

小夭知道这也算打好商量了,问左耳:“你身上有药吗?”

左耳拿出一个玉瓶和一个小玉筒:“苗莆给我的。”左耳做奴隶做久了,习惯于身无一物,就这两样东西还是苗莆强塞给他的。

玉瓶里是千年玉髓,小拇指般大小的玉筒里是一小截细细的扶桑木。小夭笑道:“苗莆可真是大手笔,知道你懒得带什么火石火绒的,竟然把这宝贝都给你了。”

小夭把玉筒收了起来,玉瓶还给左耳:“收好了,关键时刻能续命。”这点玉髓对她的伤用处不大,与其她喝了,不如留给左耳,只有左耳活着,她才能活着。

左耳说:“我来时,看到很多侍卫四处搜救你,要和他们会合吗?”

“先看看再说。外祖父虽然厉害,但这些年他为了避嫌,刻意地不插手神农山的防卫,除了小月顶的侍卫,神农山的侍卫没有一个是外祖父的人。颛顼不在,我不知道哪些侍卫能相信,哪些侍卫不能相信,万一人家明为搜救,实际是想杀了我们,我们送上门去,不是受死吗?”

左耳不再多想,闭上眼睛,蓄养精力,常年生死边缘的挣扎,让他心境永远平静,能休息时,绝不浪费。

虽然身体痛得厉害,小夭依旧迷糊了过去。

左耳突然睁开眼睛,轻轻推了下小夭,指指外面。

有人来了!只是不知道是想救她的人,还是想杀她的入。小夭凝神倾听,脚步声纷杂而来,不一会儿,又去了,渐渐寂静。小夭刚松了口气,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丰隆和馨悦。他们大概正站在狼洞的某个通风口上说话,丰隆肯定设了禁制,没刻意压低声音。可因为左耳之前动的手脚,丰隆的禁制有了破绽,不过,传出的声音非常小,即使小夭很熟悉他们的声音,极力去听,也只能隐约辨出他们说的是什么。

是馨悦的声音,嗡嗡嘤嘤,完全听不到说什么,只能感觉她说了很多。

“你疯了吗?”丰隆的声音,因为带着怒火和震惊,格外洪亮,很是清楚。

“我已经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只能趁着陛下赶回来前杀了小夭,我已经想好退路,将一切推到……”馨悦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什么都听不清了。

“……”

不知道丰隆说了什么,馨悦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激愤和悲伤:“你在赤水快乐无忧地长大成人时,想过我在轩辕城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在小心翼翼讨好那些公子小姐!你玩累了睡得死沉时,我每晚担惊受怕,从噩梦中惊醒!你缠着爷爷要新年礼物时.我唯一的渴望不过是爹爹千万不要造反,祈求黄帝不要杀了我!从小别大。我当质子,让你过得好,你几时帮过我?陛下要封阿念为王后时,你竟然就因为赤水氏多了几块封地,就反过来劝我接受!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你不帮,就滚吧!反正从小到大,我也没靠过你!”

“我劝你接受阿念为王后,不仅仅是为了封地,也是为你好!”

“你走吧!我不想听!我死、我活,都和你无关!”馨悦的声音渐渐远去,想来她正在急速地离开。

“馨悦,你听我说……”丰隆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无奈,追着馨悦的声音消失了。

小夭没有听到丰隆最终对馨悦的回答,但她知道,丰隆会答应!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血脉相连,还因为丰隆的确欠了馨悦,正因为馨悦在轩辕城做质子,他才能在赤水自由自在地长大。

丰隆并不想伤害小夭,但这世上总会有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即使做了之后,要承受心灵的痛苦鞭笞。也不得不做,小夭完全能理解,她依旧悲伤,当年一起在木樨林内,月下踏歌、,喝酒嬉戏,到底为了什么,馨悦非要她死不可?

左耳总结说:“他们要联手杀了你。”

小夭说:“我听到了。”

左耳说:“他们会回来的。”

小夭说:“我知道。”

杀手担心小夭逃掉,所以赶着往前搜,但当他们发现前面找不到小夭时,肯定还会回来,到那时,即使左耳布置过这个狼洞,也会被发现。

左耳目光炯炯地盯着小夭,小夭摇头:“别再老想着杀人了,丰隆灵力高强,馨悦身边有死卫,你杀不了他们。我们还是乖乖逃命吧!”

左耳在苗莆的教导下,已经明白侍卫的唯一目的是保护,杀人只是保护手段,对杀人不再那么执着,他静听着小夭的下文。小夭想了一会儿说:“逃出神农山不可能,而且逃出去了,更不安全。”

神农氏和赤水氏,小夭绝不敢低估馨悦和丰隆联手的力量,在神农山他们好歹还有顾忌,除了神农山,只怕就无所顾忌了。小夭说:“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小月顶。我们要么想办法回小月顶,要么坚持到颛顼赶回来。”

天已快亮,她出事的消息应该送出去了,两日两夜后,颛顼应该能赶回,生与死的距离是----两日两夜。

小夭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离开!”

左耳背起小夭时,小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左耳担忧地问:“你能坚持吗?”

小夭从高空坠落,虽然还活着,但真的伤得非常重,连受惯了伤的左耳也担忧她能不能活下去。小夭说:“我可以!别担心,我的身体比常人特异。”

左耳钻出狼洞,向着小月顶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小夭一直四处查看,时不时让左耳采摘点药草,还让左耳摘了一把酸酸的果子,两人分着吃了。后来太过疲惫,小夭支撑不住,在左耳背上昏死过去。

小夭醒来时,发现自己靠着树,坐在地上。左耳和六个人在缠斗,地上已经有四具尸体。

左耳终于真正理解了侍卫和杀手的不同,杀手只有不惜一切代价杀死的目标,侍卫却有了心甘情愿守护的对象;杀手要死亡,侍卫却要生存。左耳必须保证使出每一个招式时,不会有人趁机来杀小夭,他不能再肆意地攻击,就如同被链子束缚住了的野兽,威力大打了折扣,身上已经到处都是伤。

小夭看了看风向,一边咳嗽,一边抓了一点枯叶,覆盖在扶桑木上,把早上让左耳摘的药草一点点小心地放了进去。

烟雾升起,被风一吹,飘散开,弥漫在四周。

“小心,风里有毒!”

待那几个杀手发现时已经晚了,他们脚步虚浮,攻击有了偏差,左耳抓住机会,将他们一一杀死。

左耳好奇地问:“这些事毒药?”

小夭笑道:“不是毒药,好的毒药必须经过炼制,这些药草只会让人产生非常短暂的眩晕感,我们早上吃的那个又酸又苦的果子恰好能解它的药性。”

左耳想把火灭了,小夭对左耳吩咐:“捡点湿枝丢到火上。”

左耳毫不犹豫地执行,浓黑的烟雾升起,隔着老远都能看到。

左耳背起小夭,重新开始逃跑。小夭解释道:“反成已经暴露了,所幸暴露得彻底点。浓烟肯定会引来真正想救我们的侍卫,有了他们在,丰隆和馨悦的人必定要顾忌收敛一点。而且,我不想让他们推测出我们怎么杀的那些人,秘密武器如果被猜出了,就不灵了。”

左耳看小夭脸色惨白,精神萎靡,.说道:“你再睡一会儿。”

小夭说:“好。”却强打起精神,眼睛一直在四处搜寻,寻找着能帮左耳疗伤的药草,或者能救他们的毒草。

也许因为小夭的计策起了作用.想杀他们的人有了顾忌,不敢追得太急;也许因为左耳擅长藏匿,边逃边将行踪掩藏得很好,一直到天黑,左耳和小夭都没有再碰到截杀他们的人。

虽然小夭一直没有表现出很痛苦,只在左耳偶尔蹿跳得太急促时,会微微呻吟一声,但左耳感觉得到小夭很痛苦。

天色将黑时,他选择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让小夭平躺下休息一会儿。小夭指点他把草药敷到自己伤口上,左耳问:“没有找到治疗你的药吗?”

小夭苦笑:“我的体制很特异,小时候吃了无数好东西,受伤后比常人的康复速度快。但是凡事有好必有坏,我的身体很抗药,一般的灵草、灵药对我没用,一旦重伤,必须用最好的灵药。”

左耳猎杀了一头小鹿,他可以生吃活吞,却不知道该怎么对小夭,如果一点食物不补充,小夭会撑不住。左耳问:“周围无人,要不生火烤一下?”

小夭无力地说:“现在生火太危险,把鹿给我,肉我吃不下,血可以喝一些。”

左耳咬破了柔软的鹿脖子,将伤口凑到小夭唇边,温热的新鲜鹿血涌出,小夭用力地喝着,估摸着喝了一大碗时,小夭摇了摇手,表示够了。

左耳蹲到一旁,背对着小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进食,他还记得当日在船上时,小夭请相柳让白雕去别处进食。

左耳吃饱后,把所有踪迹掩盖好,洗干净手,去背小夭。

小夭说:“现在,我们朝远离小月顶的方向逃,宁可慢一点,也不要留下任何踪迹。”

左耳张望了一下四周,跃上了树,打算从树上走。

小夭对他解释:“丰隆和馨悦也知道只有小月顶能给我庇护,我们之前又一直在朝小月顶逃,他们肯定会将人往小月顶的方向调集,竭尽全力截杀我。我们不以卵击石,我们往人少的地方逃,只要拖到颛项回来,就算颛顼想不到是馨悦和丰隆,但他一贯谨慎多疑,谁都不会相信,他肯定会把其他人都调出神农山,只用自己的心腹。”

左耳听她气息紊乱,说道:“你多休息一下,不用事事和我解释,我相信你的判断。”

小夭昏昏沉沉中,眼前浮现过相柳,她道:“迟早有一日,你会变得很精明厉害,再不需要我,我只是不甘心你的变化中,没有我的参与,所以趁着还能教导你时,多啰嗦几句吧!”

左耳果然非常聪慧,立即说:“我会变得像相柳?’’

小夭迷迷糊糊地说:“我希望是邶,不过……都一样了!反正不管你什么样,我都会陪你走完一程……”

小夭又昏死了过去。

天快亮时,左耳停下休息,看到小夭的脸色由白转红,额头滚烫。

左耳叫:“小夭……小夭……”

小夭没有任何反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左耳竟然心里有了恐慌,他拿出小夭让他好好收着的玉髓,全都喂给了小夭。

左耳不敢停留,背起小夭继续跑。一路之上,他碰到两拨搜寻他们的侍卫,左耳靠着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小心地躲开了。

附近没有人时,左耳不停地叫:“小夭……小夭……”

背上的小夭没有丝毫反应。

夕阳西斜时,精疲力竭的左耳停下了.

他将小夭放在最柔软的草上,小夭的额头依旧滚烫,左耳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摘了一片硕大的芋艿叶,用力地为小夭扇风;把木槿树叶卷成杯子,盛了水给小夭喂下。

终于,小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左耳说:“你再坚持一下,熬过今夜,天一亮.我们就安全了,你坚持住。”

小夭目光迷离,好似压根儿没看到左耳,含着笑喃喃说:“木槿花。”

不远处有一丛灌木,开满了粉色的花,想来就是小夭说的木槿花,左耳看小夭喜欢,忙去摘了一大兜,拿给小夭。

小夭的手根本抬不起来,左耳捡了一朵最好看的花,放在她的掌心。小夭说:“明日如果阳光好,我给你洗头,你也帮我洗头……璟,别忘了清晨摘叶子。”

左耳明白小夭已经神志糊涂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遍遍说:“熬过今夜,天一亮陛下就要来了,你坚持住。”

小夭看着木槿花,一直在微笑。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天色渐渐黑沉。

小夭的眼泪突然滚了下来:“木槿花不见了!璟,我看不见你了!”她的眼睛就要慢慢合上,左耳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决不能让小夭合上跟腈,否则她就会永远也睁不开了。

左耳急急忙忙拽了几根枯木桩,把扶桑木扔进去,火光燃气,左耳说:“你看,木槿花!很多木槿花!”

小夭勉力睁开眼睛,笑看着木槿花。

左耳再也顾不上隐藏行踪,不停地往火里扔柴,让火光照出木槿花给小夭看,至于火光会不会引来杀手,精疲力竭的他能否应付,他都没有去想,就如在死斗场上,他唯一的目的是杀死对手,现任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小夭看到木槿花,不会闭上眼睛。

所幸,因为相柳暗中动了点手脚,颛顼提前得到了消息,比小夭估计的时间早赶了回来,左耳点燃的篝火误打误撞,反倒帮了颛项。

当颛顼循着火光赶到,看见的一幕是一--

熊熊燃烧的火焰旁,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左耳不停地往火焰里扔枯枝,一片木槿花开得如火如茶,小夭躺在一棵木槿树下,手上裙边全是木槿花。

颛顼跑过木槿花,大叫道:“小夭!”

小夭凝视着木槿花的视线转向颛顼,她的目光迷离,脸颊绯红,唇衅含着甜蜜的笑。

自璟去后,颛顼第一次看到小夭笑得这么甜蜜,一瞬间,颛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少年郎,竟然脸颊发烫,心不争气地扑通扑通急跳着。

他快步走到小夭身旁,屈膝跪下:“对不起,我回来迟了!”

小夭的目光迷离,唇边绽放出最美的笑:“璟,你终于回来了!”

颛顼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动作却毫不迟疑,依旧坚定地把小夭轻轻抱起,搂进了怀里:“我们回去。”

颛顼抱着小夭,上了云辇。小夭的身子动不了,脸却一直往他胸前贴:“璟,我很想你,很想你……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颛顼的手贴在小夭背心,护住她已经很微弱的心脉。

因为昼夜赶路而憔悴疲惫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漆黑的双眸内流露着浓浓的哀伤,声音却是温柔坚定的:“我不离开,小夭,我不离开!我永远都在!”

小夭听着颛顼坚实的心跳,终于安心了,璟在!璟就在她的身畔!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二章 错将生死作相思 小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水玉榻上,腿上裹着接骨木,身上也绑着接骨木,一动不能动,隔着一道珠帘,隐约看到颛顼坐在案前,批阅公文。

小夭略微动了下,颛顼立即扔下公文,冲了进来:“你醒了?”

小夭问:“左耳呢?”

颛顼说:“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我昏睡了多久?”

“一夜一日。”

小夭看他神情憔悴,苦笑着说:“又让你担心了。”

颛顼说:“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已经下令把离戎妃幽禁了起来。”

小夭问:“你觉得会是她吗?”

“自从离戎妃进宫,她除了喜欢在神农山四处游玩,好像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对我也是清清淡淡的,这事不太像是她的性子。昨天鄞确认你没有生命危险后,我亲自审问过她,她说请帖是她亲手写的,放灯活动是她计划的,鸿雁也是她命人挑选的,两个侍女畏罪自尽了,所有证据都指向她。她无法自辩,听凭我处置。”

“那你怀疑会是谁呢?”

颛顼蹙眉说:“正因为是离戎妃,反倒连怀疑的人都不好确定。她在宫里没有敌人,可也没有朋友,谁都有可能陷害她。敢在神农山做这事的人肯定颇有点势力,但能被大氏族选中送进宫的女人有几个没有手段?不过----”颛顼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冷冷地说:“现存范围已经缩小了。上一次她雇用杀手杀你,我曾考虑是因为蚩尤,花了很大精力追查,现在看来和蚩尤无关,而是这宫里有人想杀你。虽然还不能确定是谁,可有能力做这事的人左右不过七八个,我倒是要看看她还能躲多久。”颛顼的手握成了拳头,心中十分气恼自责,他一再提防,却没想到紫金顶上竟然有人敢对小夭下手。

小夭喃喃问:“你说她为什么想杀我呢?”

这个问题,在颛顼刚知道小夭出事时,就问过自己,查清楚了为什么有人想小夭,自然就能查出凶手。可他很清楚,从某个角度而言,紫金顶上所有女人都可以恨小夭,但那是他心底的秘密,藏得太深,也藏得太久,以至于他觉得已经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他会永远背负,永不会有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黑帝非常护短,所有人都知道是黑帝一手促成了丰隆和小夭的婚事,所有人都知道是黑帝命西陵氏同意璟的提亲……在一次又一次由他亲手促成、亲口同意的婚事面前,不要说别人,就连颛顼自己都觉得荒谬到不可相信。

颛顼冷笑着,讥嘲地说:“不知道,也许她发现了什么秘密。”

小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馨悦和丰隆要杀她!一个是颛顼的王后,一个是颛顼的第一重臣、璟的好兄弟,小夭不知道该怎么办,纵然颛顼是帝王,但怎么可能去杀了王后和一个大将军,而且王后是神农氏小祝融的女儿,大将军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族长。

一个多月后,小夭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在苗莆的搀扶下慢慢行走。

小夭给苗莆开了药单子,让她吩咐人依照单子去准备药材,还让苗莆去制作箭靶,她打算等身体再好一些,就重新开始炼制毒药、练习箭术。

小夭走累了,躺在树荫下的竹榻上,一边纳凉,一边教左耳识字,左耳很聪明,每个字教一遍就记住了,可他对字和字连在一起后的意思却常常难以理解,比如他就完全没办法理解“敢怒不敢言”,他的理解是“怒就杀之”,小夭解释得口干舌燥时,想到相柳也曾让共工如此头疼过,又觉得好笑。

正一个头疼地教,一个头疼地学,侍者来禀奏,王后和赤水族长、还有离戎族长来看望小夭。

小夭想了一会儿,说道:“请他们进来。”

左耳看着小夭,显然不明白小夭为什么要见敌人。

小夭拍拍他紧绷的肩膀,微笑着说:“刚才你问我什么叫‘若无其事、不动声色’,我们马上就会演给你看,你也学学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学会了,我可有奖励哦!”

馨悦、丰隆、昶走了进来,小夭靠在竹榻上没有动,微笑着说:“行动不便,不能给王后行礼,请王后见谅。”

馨悦和颜悦色地笑道:“我们是来探病的,可不是让你行礼的,你好好靠着吧!”

苗莆已经摆好坐榻,请馨悦、丰隆、昶坐。

丰隆低着头品茶,一直不说话。

馨悦和昶倒是谈笑如常,问小夭身体养得加何,最近都吃了什么,叮嘱小夭仔细休养。小夭笑意盈盈,一一回答,时不时看一眼站在她身侧的左耳。左耳面无表情,像冰雕一样立着。小夭想,这也算是左耳式的若无其事吧!

馨悦笑道:“今日来看你,除了探病,还是来求你一件事。”

小夭说:“求字可太重了,王后有话尽管说。”

昶的笑容淡去,说道:“是我求王后带我来见你。我想你已经猜到原因,自你出事后,姐姐一直被幽禁,一点消息都得不到,家里人放心不下,日夜焦虑。我知道口说无凭,很难说服你相信不是姐蛆做的,但姐姐真不是那样的人。以姐姐的性子,怕牵扯不清,把我和家族都扯进来,肯定会独自承担,不会和陛下说实话。实际上,是我特意拜托姐姐邀请你放灯节一起玩玩,我让她帮忙给你带几句话,还拜托她有机会多找你出去散心。我不知道出事前,姐姐有没有来得及和你说这些。小夭,求你看在你我也算相识一场的分儿上,帮姐姐在陛下面前求个情,好歹让家里人见姐姐一面。”昶站起,向小夭行礼。

小夭忙说:“你别这样,坐下说话。”

昶不肯起身,馨悦说:“我虽然和离戎妃交往不多,但昶和哥哥却是自小就认识,昶说的话,我相信。我已经在陛下面前为离戎妃求过情,但陛下盛怒下,完全听不进去。小夭,这事估计也只有你的话,陛下能听进去一点。”

昶对馨悦深深地作揖行礼,感激地说:“谢王后。”

平日里,昶这个地下黑市赌场的老板,也是倜傥风流、狂放不羁的人物,如今却透着疲惫憔悴。小夭看看馨悦情真意切的样子,再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丰隆,忽而觉得,再没有办法若无其事了,她对昶说:“出事前,离戎妃已经把你的话带到。你不要担忧,我相信不是离戎妃做的。”

昶惊喜地问:“真的?”

小夭说:“真的。陛下可不会被人随意愚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查清楚一切。”

昶终于放心了几分:“谢谢。”

小夭说:“我要谢谢你和离戎妃,你们把璟当好朋友,才会还惦记着我。”

提起璟,昶的神色更加黯然:“离戎一族因为和蚩尤牵扯到一起,曾经很落魄,璟帮了我太多,可以说,对我离戎族都有大恩,我能回馈的不过一点心意面已。”

丰隆忽然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说:“事情说完了,我们回去吧!”

昶以为丰隆还介意小夭逃婚的事,忙和小夭告辞:“不打扰你养病了,再找机会相聚。”

小夭对馨悦笑了笑,说道:“我想和王后再聊一会儿,不如让他们先走?”

馨悦笑道:“好啊!反正也不顺路,他们是回轵邑城,我待会直接回紫金顶。”

待丰隆和昶走后,小夭对苗莆说:“这里有左耳就好了,你去帮我准备点消暑的果汁。”

苗莆知道小夭不想让她听到谈话内容,也是不想她为难,应了声是,退下。

小夭盯着馨悦。

馨悦本来还笑着说话,可在小夭的目光下,她的笑容渐渐僵硬,馨悦强笑着问:“你这么看着我千什么?”

小夭说:“你为什么想杀我?”

馨悦急促地笑了两声,故作镇静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小夭慢慢地说:“我问你,为什么想杀我?”

馨悦慌慌张张地站起,匆匆要走。

小夭说:“站住!神农馨悦,既然你胆子这么小,为什么还要做?做了一次不够,还要做第二次。”

馨悦停住了脚步,徐徐回身,面上神情已经十分镇静。她憎恶地看着小夭,冷冷地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陛下?”

小夭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馨悦摇着头大笑起来,小夭竟然不知道,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馨悦忽然为颛顼感到可悲,堂堂帝王,拥有整个天下,却连对一个女人的渴望都不敢表露!”

小夭问:“你笑什么?”

馨悦说:“我在笑我自己,也在笑颛顼!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早就告诉过你。”

小夭凝神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你告诉过我什么?”

馨悦说:“在你和璟的婚礼前,我来小月顶,亲口告诉你,只要有人想抢我拥有的东西,我一定不会饶了她!”

小夭更糊涂了:“我抢了你的什么?”

“你抢了我的什么?整个紫金顶上的女人有谁能日日见到陛下?”

“那么多妃嫔,不可能有人能日日见到颛顼。”

馨悦讥嘲地笑:“原来,你也知道没有人能日日见到陛下!但是,只要陛下在神农山,一定有一个女人能日日见到他。小夭,她是谁呢?”

小夭愣住,紫金顶上有女人能日日见到颛顼?难道颛顼已经寻到了心爱的人?

馨悦朝着小夭走了两步:“整个紫金顶上,哪个女人敢违逆陛下?我们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可有人敢砸伤陛下的脸,让陛下带着伤去见朝臣。小夭,她是谁呢?”

小夭满面震惊,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

馨悦又朝小夭走了两步,冷笑着问:“整个紫金顶上,所有妃嫔,谁敢直呼陛下的名字?谁敢和陛下并肩而行?谁敢让陛下拧裙拎鞋?”

小夭心慌意乱,急急说道:“就算全是我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和颛顼,在你刚认识我们时,我和颛顼就这样相处的。”

馨悦盯着小夭,满是憎恨地说:“小夭,你还敢说你没有抢我的东西?所有我们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现在是这些,有朝一日,你想要当王后呢?”

小夭愤怒地说:“你疯了!我……我……我怎么可能想当王后?”

馨悦哈哈大笑:“我疯了?我看我最清醒!陛下把你视若生命,你也能为陛下不惜性命!如今璟死了,迟早有一日,你会发现陛下和你……”

“闭嘴!闭嘴!”

“闭嘴!”

前面两声闭嘴是小夭叫的,后面一声闭嘴却是颛顼说的。他冷冷地看着馨悦,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馨悦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习惯成自然,立即就弯身行礼:“陛下。”

颛项说:“我想着十之八九是你做的,就是没证据,没想到,你倒自己认了。”

馨悦没有跪下讨饶,反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昂然看着颛顼,豁出去的夷然不惧。

颛顼对潇潇说:“送王后回紫金官,最近官里不太平,多派几个侍卫保护王后。”

“是!”潇潇和两个暗卫护送,或者该说押送馨悦登上云辇,离开了小月顶。

颛顼对左耳说:“你下去。”

小夭忙说:“不要!”她竟然害怕和颛顼独处。

颛顼也未勉强,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小夭。小夭看看东,看看西,好像有太多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反正就是不看颛顼,颛颈却恰恰相反,一直凝视着小夭,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小夭。

颛顼一直不说话,似乎能就这样默默相对到地老天荒,小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干笑几声,说道:“馨悦误会了,我……我……你,不可能!一定是她误会了!”

“既然你认定她是疯言疯语,何必烦恼呢?”颛顼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小夭如释重负,笑看向颛项,颛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里,除了两个小小的她,只剩下压抑得如黑夜一般的悲伤。小夭害怕了,她想逃、想躲,却被那黑夜一般无边无际的悲伤卷在其中,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她努力地想笑、努力想让一切回到以前。

小夭慌乱地说:“馨悦说我是神农山上唯一能日日见到你的女人,她误会了,你是为了看望外祖父才日日都来小月顶的;她说你陪伴我的时间最多,她说错了,潇潇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才最多;她说只有我敢直呼你的名字,也说错了,还有阿念,阿念不也总是叫你颛顼哥哥吗?还有,馨悦说我敢打你,可那也不能怪我啊!是你突然发兵攻打高辛.我好歹做过几年高辛王姬,总不能叫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吧?至于什么拧裙子、拎鞋子的,其实没什么的,小时候你帮我做的事更多,只不过现在你是陛下了,人人都盯着!我下次会注意,我不让你做了……”

小夭的声音在颤抖,人也在不自禁地颤抖,脸上的笑容变得可怜兮兮,就好像在哀求颛顼,哀求他同意她的话,哀求他说,馨悦误会了。

颛顼没有回应小夭的哀求,他垂下了眼眸。,终于不再盯着小夭,小夭急急拿起靠在榻头的若木拐杖,想要逃离。

颛顼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听闻馨悦、丰隆、昶三人一起来小月顶找你,我尽快赶了过来。我到时,正好听到你质问馨悦为什么要杀你。我很清楚答案是什么,明明可以阻止她回答,但我什么都没做,任由她说出了答案。”

颛顼痛苦地叹息:“馨悦想杀你,我本来很愤怒,但当我听到馨悦一句句质问你的话,我竟然对她生了感激。秘密藏在心底太久,做了太多无情的事,你不会相信,全天下的人不会相信,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竟然有一个人看出来了!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对你还是很好的,黑帝颛顼并不是那么无情!”

颛顼说:“小夭,我本来以为我可以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头,但我越等越绝望,我真怕你永远不会回头,或者就算你回头了,看到的却不是我!你能看到璟对你好,能看到丰隆想娶你,能看到防风邶风流有趣。但在你眼里,你只能看到,我让你和别的男人幽会,我同意你嫁给别的男人,不但笑着同意,还会亲手奉上嫁妆,不仅同意了一次,还同意了两次……”

小夭再站不稳,无力地软坐在榻头,手中的拐杖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颛顼蹲下,捡起拐杖,却没有给小夭,而是放到了一边:“每一次娶亲,我都不许你说‘恭喜’,更不许你送贺礼。我是轩辕颛顼,从娘自尽的那天起,我就选择了这条路,我没有办法拒绝婚事,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不愿意、不高兴!唯一的慰藉就是你的不恭贺,我天真地认定,只要你没有恭贺我,所有的婚礼就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没有你的同意就不算数!”

颛顼笑起来,眼中尽是自嘲和悲伤:“是不是很可笑?全天下都看到了,我却至今觉得都不算数!因为没有你的同意!”

小夭眼中泪光闪烁,每一次迎亲前,颛顼的反应都一一浮现在心头。

颛顼说:“在轩辕城时,你曾取笑我和爹娘截然不同,说他们一生一世都只一人,我却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当时,我也以为我会是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并不是因为我有很多女人,而是因为我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却可以舍弃!我甚至笑看着你和璟,心里想,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着,只要你不会像奶奶、姑姑、娘亲一样痛苦哭泣,别的都不重要!不管是我有了女人,还是你有了男人,都不重要!但后来,我明白了,我终究是他们的儿子,我想要的不只是活着,我还想和你一起活着!我想每日清晨,和你一起迎接朝阳;想辛劳一天后,和你一起吃晚饭;想为你搭秋千架,想推你荡秋千;我想为你栽种凤凰树,想和你一起看凤凰花开,想和你一起吮吸凤凰花蜜;我想听你说话,想看你笑,想听你唱歌……”

“别说了!”小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珠滚落。

颛顼蹲在小夭面前,双手扶在榻沿,仰头看着小夭:“你曾诚心诚意地祝福我寻到那个让我心甘情愿娶的女子,我已经寻到了。小夭,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璟,但我能等,我愿意等到你心里的伤平复,等到你同意嫁给我。我不求你忘记璟,我只是希望你能把你的心分一些给我,只要一点点,让我和你一起度过我们余下的人生。”

颛顼的姿态十分卑微,他的话语更是卑微。这一生,纵然最落魄时,他也只是坚强地去争取,从不曾这样卑微地祈求过。小夭的眼泪一颗又一颗滚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究竟是在哭自己的爱而不得,还是在哭颛顼这么多年的爱而不得。

“小夭,你别哭!”颛顼想安抚小夭,却不知道自己该以身份去说话,他只能猜度着小夭的心思,尽力去宽慰,“小夭,你别哭,别哭……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你知道了我想娶你而已,我没有逼你答应,我说了我能等,就算等到死,都没有关系……”

小夭扑倒在榻上,竟是越哭越伤心。

颛顼沉默了,其实一切都会改变,因为本就是他想要更多,颛顼痛苦地说:“小夭,不要恨我!我喜欢你,并不是错!”

小夭的脸伏在榻上,没有看颛顼,哭声却渐渐小了,她说:“我没有恨你。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先回去,今天我想一个人。”

颛顼的手伸出,想像以往一样轻抚一下小夭的头,可就在要碰到小夭时,他又缩了回去。他默默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予离开了小月顶。

小夭听到他足音里从未有过的沉重,知道现在痛苦伤心的不只是她一个人,颛顼比她更痛苦、更伤心。小夭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她和颛顼一直是彼此的依靠和慰藉,谁能想到有一日,他们会让彼此伤心?

小夭并不想躲颛顼,的确如颛顼所说,他喜欢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一时间她也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尽量避免两人独处,每次颛顼来时,小天都会赖在黄帝身边。

颛顼似知道她所想,并没有逼她,绝口不提那日的事,但也绝不放弃,依旧像以前一样,每日都来小月顶,或长或短地待一会儿,陪黄帝喝碗茶、说会话。

渐渐地,小夭不再那么紧张和不自在,只要两人别提起那个话题,很多事的确仍和以前一样。

一天晚上,颛项陪着黄帝说了一阵闲话后,准备离开。他已经走出门,看到月色正好,转身对小夭说:“好久没去凤凰林了,陪我去走走。”

“我要休息了。”天刚黑不久,这个借口连小夭自己都觉得实在有些烂。

颛顼什么都没说,静静看了一瞬小天,默默地出了院子,一个人踏着夜色向凤凰林走去,背影盟得很瘦削孤单。

小夭看着颛顼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就好像自己也一点点被夜色吞没,彷徨茫然,无所凭依。

小夭呆呆地站着。

良久后,她突然冲出了屋子,撩着裙裾,跑向凤凰林。

浮云遮蔽着月亮,黯淡的星光下。凤凰林随着晚风轻轻舞动,凤凰花簌簌而落,秋千架上铺了厚厚一层落花。

小夭站在凤凰树下,一边弯着身喘息,一边四处张望,“颛顼!颛顼……”没有声音应答,也没有看到人,颛顼已经走了。

小夭慢慢地坐在了草地上,双手抱住膝,额头抵在膝盖,有点难过,也有点释然,颛顼要的东西她终究是给不了的。

一阵急风过,浮云散开,月亮露出,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倾落。小夭感觉周围好像突然亮了许多,她抬起了头一--

月光映照下,成千上万朵白色蔷薇花在静静绽放,一朵朵花像宝石般晶莹剔透。颛顼长身玉立在白色蔷薇花海中,笑眯眯地看着小夭。随着他的灵力漫延,白色的蔷薇花如涌起的浪潮般,缤纷地盛开,一直开到了小夭脚前,铺满了她身周。

小夭愣愣看了颛顼一会儿,随手抓起一丛蔷薇花,向颛顼丢去,气恼地问:“你没走为什么不吭声?”

颛顼接住了花,走到小夭面前,笑道:“灵力低微,还一生气就喜欢动手,你这毛病可不好!”

小夭说:“我问你为什么不吭声?”

颛顼耸了耸肩,在小夭身畔坐下:“想吓你呗!没想到月亮突然出来了,没吓成!好看吗?”

看颛顼这样,小夭反倒轻松起来,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凶巴巴地问:“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就看你变戏法吗?”

“我想知道,害你的人除了馨悦,还有谁。”

小夭说:“你想知道,难道不该去盘问馨悦吗?”

“她说没有同伙,是她一人所为。”其实,馨悦是满面讥讽地说,我倒也希望还有人能看破陛下的秘密,可惜只有我!陛下不觉自己很可悲吗?

小夭想,馨悦没有招出丰隆,是打算自己一人承担一切了。

颛顼问:“小夭,这事丰隆参与了吗?”

小夭说:“没有!至少我觉得没有,丰隆和馨悦虽然是兄妹,但丰隆的性子和馨悦截然不同,而且他们一个是赤水氏,一个是神农民氏,丰隆不会那么糊涂。”

颛顼轻吁了口气:“那就好!只是馨悦,这事就好处理多了。”

小夭暗叹了口气,神农氏王后加赤水氏大将军,纵然颛顼,也有点吃不消。

颛顼说:“馨悦第一次雇用杀手暗害你的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也不想抖出来了。但第二次想杀你的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下,我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过,馨悦是王后,还是小祝融的女儿,我不想公开做什么,省得中原的氏族以为我针对他们。”

小夭听颛顼这话自相矛盾,疑惑地看着颛顼。

颛顼说:“我和离戎妃谈了一次,谋害你的这个罪名就让离戎妃担了。”

“什么?”

颛颈笑道:“你别着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离戎妃并不喜欢紫金顶,只要她担了这个罪名,就可以搬出紫金顶。神农山除了二十八座主峰,还有九十多座山峰,她可以挑选一个喜欢的住。看似是被打入冷官幽禁,实际上没有了紫金顶的钩心斗角,也没有了各种繁文缛节、规矩束缚,她尽可以随着心意过自己的日子。”

“离戎妃愿意?她的家族愿意?”

“她是个聪明人,担了这个罪名看似吃了大亏,却得到了她想要的,也照顾了家族。我清楚不是她做的,不但不会打压离戎氏,反而会补偿离戎氏,我看她现在不知道多感激陷害她的人!”

小夭嘲笑颛顼:“没想到还有人这么嫌弃你呢!宁可跑去冷宫幽禁,也不乐意待在紫金顶。”

颛顼笑嘻嘻地说:“谁在乎她嫌弃不嫌弃?我巴不得她们都嫌弃!只要……”

小夭打断了颛顼的话:“罪名都让离戎妃担了,你打算如何处置馨悦呢?虽然馨悦害了我两次,但我又没有死,你惩罚她一下也就好了,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颛顼说:“这么大的事,你这么笨,就不要操心了,反正我会处理好!一切会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毕竟我是想化解矛盾,而不是制造矛盾,让更多的人来恨你。”

小夭忽然想到,颛顼这样处理,神农氏压根儿不知道,自然不会迁怒于她,离戎氏得了好处,也不会恨她。

颛顼说:“我今晚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小夭,以后绝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小夭摘下一朵蔷薇花,凑在鼻端嗅了嗅,微笑着说:“颛顼,没必要把我想得像这朵花一般娇弱。我们曾讨论过什么是磨难,只要没有被磨难打败,所有磨难其实都是生命的财富。馨悦的事至少让我重拾旧业,又开始练习箭术和毒技了。”

月光下,小夭的笑容就像带露的白色蔷薇花,清妍秀丽。颛顼禁不住想,如果承受了磨难就会有所获得,那么只要未来的日子能像今夜一般,两人并肩而坐、喁喁细语,他愿意承受任何磨难。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三章 往事未思心未痛 自高辛王姬嫁给轩辕黑帝,高辛和轩辕两国合并,共尊黑帝为君,整个大荒几乎都在黑帝的统治下。除了那些散落在大海内的岛国以外,还有一个地方不在黑帝的统治下----神农义军共工占据的群山和清水镇。

高辛和轩辕合并之初,时不时有矛盾爆发,甚至有过局部的战争,但经过黑帝二十多年的治理,大荒内的文化交融、物产流通,百姓安居乐业,一切都安定兴盛。即使还有零星的反对声音,也丝毫不能影响天下统一的大势。

孟春之月,黑帝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被共工拒绝。三个月内,黑帝又派小祝融去见了三次共工,条件一次比一次优厚,甚至承诺封共工位诸侯王,拥有兵权,清水镇一带归他管辖,但都被共工拒绝。

孟夏之月,黑帝发布了讨伐共工的檄文,正式派兵围剿共工。

因为顾虑到共工是神农王族,颛顼既不想派应龙、离怨这额轩辕的老将军出战,将真正淡化的轩辕老氏族和中原氏族的矛盾又加深,也不想派丰隆、献这些中原的新将领出战,让丰隆他们承受不必要的压力。所以,颛顼决定派蓐收出大任将军,禺疆为左副将军,句芒为右副将军,虽然共工和相柳市硬骨头,但有了这三人,重要的是有整个帝国源源不断的物资和兵力,颛顼相信共工必败。

就在颛顼宣布谕旨前,丰隆来跪求出征,甚至源于屈居蓐收麾下,只求能出征。

颛顼对丰隆一直与众不同,亲手扶起丰隆,说道:“丰隆,不是我认为蓐收比你强,才选他而弃你。实际上,用你更让我立于不败之地。你应该明白,你的身份很特殊,虽然你是赤水氏,可你依旧是神农王族的血脉。如果派你出征去攻打共工,就代表神农王族都不认可共工的所作所为!这场战争,我们肯定会胜利。但,成就的是我的天下,背负骂名的却会是你!我是想保护你,才不想让你出征!”

丰隆知道颛顼的这番话句句发自肺腑。颛顼让他敬服,不仅仅因为颛顼的帝王胸襟和能力,更因为颛顼在帝王之外,还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会生气发怒、记仇报复,也会心存感激、报恩还情。帝王之路,一步步走来,站得越来越高,很容易迷失,可颛顼一直记得他对好的人,在实现自己的目的时,不忘记给予那些人尊重和保护,甚至友谊。

丰隆说:“我明白陛下的苦心,但当年我们在轩辕城中密探时,我们的约定就不仅仅是神农山或者轩辕山,而是整个天下!那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一百多年了,我们的雄怀壮志一点点实现,现在,只差最后一步,陛下,那个男人没有过年少胸怀,凌云壮志呢?但这世间有几个真能实现?不是每个有才华的男人都有机会会率领千军万马,更不是每个有壮志的将军都有机会指挥缔造一个帝国的战役。骂名又如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我这样做是对的!我不想在最后一战退出!求陛下准许我出征!”

当年,轩辕城中,丰隆星夜来访的一幕回到了颛顼眼前。很多人认为,黄帝禅位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还有不少人认为,白帝退位、高辛和轩辕两国合并,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但颛顼知道,那些都不重要!那些只是他艰难跋涉后的结果!在颛顼心中,影响他帝王路的最大事件,发生在轩辕城的一个普通房间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歌舞酒宴,没有史官会记载,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是他和丰隆的一番畅谈,一次交心,一个连盟誓都没有的约定。那时,他是看不到任何继位希望的王子,丰隆是族内所有长老都反对的离经叛道者,丰隆匆匆来、匆匆去,连酒都没有喝,两人只是饮了一杯清水,但两倍清水对碰的一瞬,两个男子都毅然做了自己的选择。从那一日到现在,他从没有迟疑,丰隆也从没有迟疑!

颛顼下令说:“重新拟旨,赤水丰隆为大将军,羲和禺疆为左副将军,赤水献为右副将军。”

丰隆笑着磕头:“谢陛下!”

颛顼说:“这次战争不同于当年和高辛的战争,相柳不好应付,一切小心!”

丰隆豪迈地笑起来:“好打了我还不稀罕去打呢!”

自颛顼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每一个动向,每一个决定,颛顼都会告诉黄帝。黄帝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好像一点不关心,但是,以前颛顼禀告政事时,黄帝会说“你自己看着办,不必告诉我”。这一次,黄帝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大概对他而言,这是他未完成的事,他没有办法不关心。

小夭常伴黄帝左右,颛顼议事时,又从不回避她,所以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当颛顼告诉黄帝,他任命丰隆为大将军,正式出兵围剿共工,正在煮茶的小夭突然失手,将沸水倒在了手腕上。

颛顼惊得立即冲了起来,赶忙用冷水冲洗小夭的手腕,又把苗莆拿来的药给小夭敷上。颛顼不满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心里想什么呢?”

小夭强笑到:“什么都没想。”她想继续煮茶,颛顼把她赶到黄帝身边坐着去,自己动手煮好茶,为黄帝和小夭都分了一碗。

小夭问:“任命宣布了,丰隆是不是就要出发了?”

“是啊,就这几天。”

小夭安静地坐着,耳边传来黄帝和颛顼的声音,心却飞了出去----

小小的回春堂,从后门出去,是一片药田,药田下是西河,顺着西河能进入清水,奔涌的清水会汇入东海。在西河边,她救了璟。为了捉腓腓,遇见了白雕毛球,被相柳抽了四十鞭子。她想毒倒相柳的毒药毒倒的是璟。为了帮颛顼解蛊,和相柳做了交易,不想却是心意相通、命脉相连的情人……

“小夭!”不知何时,黄帝已经离开了,颛顼盯着小夭,“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清水镇。”

颛顼道:“我也在那里生活过,你放心,我已经命官员去妥善安置清水镇的居民。”

小夭点点头。

颛顼说:“你是想起了相柳吗?”

小夭没有吭声。

颛顼说:“我知道你和他有点交情,我也很欣赏他,我甚至非常敬佩共工和他的刚毅忠贞,但神农国早已经过去……我必须讨伐他们!”

“我明白。”小夭很清楚,颛顼已经尽力。莫种意义上,这场战争对轩辕而言,是必须,对神农义军而言,是一种解脱。这是颛顼没有做错,作为帝王,这是他必须做的,可共工和相柳似乎也没有错。

颛顼叹道:“不管我多欣赏相柳,大家立场不同,我实不希望你和他有任何牵扯。”

小夭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正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他一直都清醒地警告着自己,她和相柳,永不可能是朋友。

丰隆出征前,来小月顶见小夭。

上一次两人见面,还是四年前,他、馨悦、昶三人来小月顶看小夭。自那之后,小夭从没有见过丰隆,也从没有去探听过她的消息,可以说,对小夭而言,这个人几乎消失了四年。

黄帝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这会儿在屋内休息,小夭不想打扰黄帝,带着丰隆去山林里走走。丰隆一直沉默,小夭想着他明日就要去领兵去围剿共工,也提不起兴致说话,两人竟一路无话地走到了山顶。

小夭看到云霄中的紫金宫,才想起,她和馨悦也曾站在这里,但那一次,璟居然扔下了黄帝,跟了过来,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璟都不会出现了。小夭眼眶发酸,装作整理被山风吹乱的额发,悄悄将眼角的泪印掉。

丰隆指着左耳问:“是他救了你吗?”左耳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身后,这会更是毫不避讳地坐在树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丰隆。

小夭道:“是他救了我。”

“幸亏有他,我才没有铸成大错。”

小夭沉默的看着丰隆。

丰隆说:“那一次我真想帮妹妹杀了你,被他杀了的十几个黑衣人就是我派出去杀你的心腹。”

左耳插嘴道:“不是我杀的,是我和小夭一起杀的。”

丰隆说:“难怪!我也在想,以他们十人之力,无论如何都不该无功而饭,可居然被你一人杀了。”

左耳不在说话,丰隆对小夭说:“你知道我想杀你,对吗?”

既然丰隆挑明了,小夭也不想否认:“我听到了你和馨悦的对话。你们当时都情绪太激动,不够小心。”

丰隆问:“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

“当年,我在整个大荒的来宾面前,羞辱了你和赤水氏。你不计较,是你大度,但终归是我欠了你。如今,我们就算真正两清了吧!”

“你憎恶、瞧不起我吗?”

小夭摇摇头:“你从小到大,无忧无虑,唯一的磨难不过是雄心壮志没人理解,被长老看作是离经叛道的混账。馨悦却是在噩梦中长大,当别的女孩子希望得到的一条美丽的裙子时,她的愿望是明日依旧能活着。有的事,不愿做,一旦做了,就会成为心的桎梏,折磨自己一辈子,可也不得不做!当时当地,你只有选择帮馨悦,如果你为了自己和赤水氏,弃她于不顾,我反倒会瞧不起你。”

丰隆盯了小夭一瞬,大笑起来:“我赤水丰隆这辈子只向一个女人求过婚,没想到还被她悔婚了,但我一点不后悔向她求过婚,也一点不后悔以赤水氏最隆重的礼节迎娶她,她值得!只可惜,只差一点点。他没有成为我的妻子。”

小夭笑着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心:“不是差一点点,而是差了一颗心。你等什么时候把一个女子看得比你打胜仗还重要时,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丰隆说:“我这次向陛下请求出征,不是为了官职,也不是为了封地,更不是为了千秋功名,只是为了馨悦。陛下没有夺去馨悦的王后封号,也没有幽禁她,他只是彻底无视馨悦。但慢刀子割肉更痛,没有了陛下的尊重,紫金顶上的那帮女人个个都会趁机啄馨悦几口,不过三年,馨悦已经像是老了几百年。我想打个大大的胜仗,以陛下的性子,必定会重重赏赐我,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他原谅馨悦一次。”丰隆向小夭作揖行礼,“到时,求你为馨悦说几句话。我保证会派人看牢她,绝不会让她在做同样的事。其实,经过这三年的煎熬,她也绝没胆子做了!”

小夭叹了口气:“你们觉得陛下对我百依百顺,那只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从不提他不会答应的要求,像以前他出兵打高辛,还有现在他要……”小夭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很清楚,纵然我求他不要出兵,他也绝不会答应。”所以,当年颛顼发兵攻打高辛时,她冲着颛顼发脾气、吵他、骂他,却始终没有开口求他不要那么做,而现在围剿共工,他连发脾气的立场都没有,只能沉默悲伤的看着。

丰隆扑通一声,跪在了小夭面前。

小夭吓得赶忙去扶她,四世家的族长连帝王都可以不跪,小夭急道:“丰隆,你快起来,快起来!”

丰隆灵力高强,执意跪下,身重如山岳,小夭一点都扶不起他。小夭无奈下,也跪下,表明实在不敢接受丰隆的大礼。

丰隆神情十分悲伤,小夭从未在自信骄傲的丰隆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丰隆说:“我和馨悦是双生子,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是她先出生,她被带到了赤水,我留在了轩辕城,她现在会是怎么样?也许他不会有那么重的执念,也许她压根儿不会选择嫁给陛下,也许她现在过得很快乐幸福!小夭,求你!求求你!”丰隆对小夭用力磕头。

小夭说:“陛下有时候也会非常执拗,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停,但到时,我一定尽力帮馨悦求情。”

丰隆说:“希望我的功劳和你的求情能让馨悦逃过这一劫。”

小夭说:“我们可以不跪着了吗?让人看到,我会死的很惨!”

丰隆深吸了一口气,好似将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压进了心底,他又变成了出身尊贵、年少得志、飞扬自信的赤水丰隆。丰隆站起身,笑着打趣:“我怎么感觉我们像是在做那次婚礼上没做完的事呢?”

小夭直接一大掌拍在了丰隆的肩膀上,很是哥俩好地说:“你就别傲梦了,好好去打你的仗去吧!”

当年,小夭住在小祝融府时,言谈举止很是男儿气,有时候丰隆都觉得,小夭是男扮女装。后来也不知道是小夭越来越女人,还是他们疏远了,丰隆再没有这种感觉,此时既觉得亲切,又觉得惆怅,笑道:“走之前,要不要祝福我几句?”

祝福丰隆,那对相柳算什么呢?小夭沉默了一瞬,摇摇头:“这是你们男人的事,和我没关系。既然我无力阻止你们,那我也什么都不想说。”

丰隆大笑,冲小夭抱抱拳:“好嘞!我走了!待胜利归来时,我们去拼酒!”

小夭微微而笑,也对丰隆抱抱拳。丰隆大步流星,向着山下行去。没有多久,小夭看到有云升起,飞向大军驻扎的方向。

明日,丰隆就会率领千军出发。小夭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和自己无关!但是,还是那么难受!

在丰隆出发前,颛顼告诉丰隆:这次战争虽然势在必得,但不用着急立马分胜负。先打一场小仗立威,然后采用策略,千万不要被共工诱入深山。共工的军队藏匿于深山,一旦入山,就可以化整为零,想要剿杀并不容易。否则,不会黄帝派兵几次都失败。

军队驻扎肯定需要物资从外运入,共工当年选择清水镇,是因为清水镇与高辛接壤,还可以东出大海,即使皇帝封锁了轩辕国内所有的通道,共工依旧可以取道高辛,或者由海路进行物资补给。当年高辛出于维护自身的利益,乐见于轩辕国内有争端,会暗中给予共工很多便利。利益驱使下,也会有世家大族暗中和共工来往。但是,现在已经和以前不同,整个大荒都在颛顼的统治下,帝国的军队不仅有善于陆战的轩辕和中原军队,还有善于水战的高辛军队和赤水氏子弟。

颛顼告诉丰隆“紧围之”,就是从陆上。海上都严密把守,阻绝任何物资到达共工手中,不管共工的军队多么强横坚韧,但缺少衣食、没有药物,围困他们十年、二十年,迟早会拖垮他们,等军队士气溃散,意志瓦解后,在“紧围之”的策略上,在“徐徐剿杀”。

丰隆出征后,贯彻了颛顼的策略,以一场小战役,将共工军队在清水镇的势力清除,把他们逼入深山,然后就开始了围困。

围困一年后,共工的军队依旧龟缩不出,反而时不时的偷袭一把丰隆的军队。他们从不和丰隆的军队正面接触,就是搞破坏,今日烧点火,明日放点毒,弄得丰隆的军队一到晚上就紧张,睡觉都睡不踏实。

在攻打高辛时,丰隆一点不着急,他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纵然大败给蓐收,但丰隆很清楚,只要稳扎稳打,最后的胜利肯定是他的!可这一次,丰隆的目的和以前不同,他要的不是名利权势,也不是自己的壮志雄心,而是想就妹妹。战争打个十年二十年,没有一点关系,颛顼等得起,但是馨悦等不起!

虽然出征前,丰隆特意去探望过馨悦,叮嘱她千万要忍耐,不管发生什么,都先忍一忍,一切等他打完仗回来,但馨悦神情冷漠,后来竟然不耐烦地走了,压根儿听不进去丰隆的话。丰隆担心馨悦熬不住,人会崩溃,也担心馨悦会孤注一掷,再做成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和颛顼之间无可挽回。

因为对馨悦的挂虑,当探子奏报发现了共工军队时,丰隆决定派兵追击共工军队,不想中了相柳的计,大败。

消息传回神农山,颛顼又是生气又是不解,丰隆虽然飞扬跳脱,可大事上从不含糊。当年,他和高辛打了十年。也从没有贪功冒进,即使大败于蓐收,被逼的撤退时,丰隆也是该舍弃就舍弃,毫不贪功,更不冒进。

因为想不通为什么丰隆会犯糊涂,颛顼越发气恼。气恼下,颛顼动了念头想要换掉丰隆。

黄帝淡淡地问:“你确定你要阵前换将?”

颛顼不确定!阵前换将,不是明智之举,尤其丰隆的身份特殊,如果此时换将,相信风流史真败了的人会说:黑帝不信任中原将领,一次败仗就换了大奖;而不相信丰隆是真败了的人会说:我就知道那些中原将领藏有异心,肯定会勾结叛逆,陛下以前被蒙蔽了,如今终于看出来了。

颛顼怒火平息。冷静下来,他对黄帝说:“我相信丰隆。不打算换掉它。但我想亲自去一趟清水,弄清楚他为什么会贪功冒进。”

黄帝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小夭却突然说:“我想和你一块儿去。”

颛顼心里很愿意,理智却不想小夭置身险地:“这不同于和高辛的战争,会有危险。”

“我一直呆在你身边,你没有自信自保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想,我和外祖父都不会同意你去。”

颛顼笑道:“伶牙俐齿,就会狡辩!那我们一起去!”

三日后,安排妥当一切,颛顼带着小夭秘密赶往清水镇。

昔日繁华的清水镇已经人去屋空,经过回春堂时,颛顼对小夭说:“所有清水镇的居民都迁到了附近的城镇,分了田地和屋子,待战争结束后,如果他们愿意回来,可以回来。”

小夭默默的点了点头。

整个清水镇都变作了大军营地的一部分,屋子被征用,丰隆住在属于涂山氏的一个宅字,恰是璟曾经住过的宅子,丰隆赶出来迎接颛顼,精神很萎靡。

颛顼未提战况,笑道:“这是镇子上最好的宅子,我若不住,也没人敢住,索性就拿来住了。陛下怎么知道这是涂山氏的宅子?”这种琐事可不会有人去奏报颛顼,否则颛顼每日光看各种奏报都看不完。

颛顼道:“以前我在清水镇住过几年,对这里还算熟悉。”

丰隆十分诧异,几年可不短,想来发生在他和颛顼认识前,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陛下那是还在高辛吧?难道陛下那个时候就在为今日做准备?”

颛顼笑道:”一半一半,那时我可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继位,只是想来看看让爷爷和叔叔都头疼的硬骨头。当然也免不了会想,如果有一日,我要来啃下这块硬骨头,该怎么办。”

丰隆很是羞愧,低着头说:“必须的策略非常好,但我让陛下失望了。”

颛顼放慢了脚步,拍拍颛顼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百年的相识,一次胜负不会让我对你失望,我倒更担忧你会对自己失望。”

丰隆沉默不语,神情复杂。

行到一处园子的月门前,丰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陛下,这几日就住到这里。”

颛顼虽然知道璟曾住在这座宅子,但他并没有来过,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小夭却对这个园子很是熟悉,璟当年就住在这里。

炎炎夏日时,廊下会挂这一排风铃,是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红色、竹青色……配合着冰晶的色彩,雕刻成了各种花朵的形状。微风吹过,带起冰晶上的寒气,四散开来,让整个庭院都凉爽如春。庭院中开满各种鲜花,有茉莉、朱槿、玉桂、麝香藤……

小夭走进圆月型的拱门,看见各种鲜花缤纷绽放,一如当年。一瞬间,小夭几乎觉得,会有一位如金如锡的清润君子从花丛中站起,含笑凝视这她。

可是,没有!

阳光依旧明媚灿烂,鲜花依旧缤纷烂漫,那个曾无数次凝视她的人却不见了!小夭心口发疼,眼前发黑,就要跌倒,颛顼忙回身,拦住她:“小夭!''''

“没事,不小心被绊了下。”小夭尽力克制,可她急促的喘息,落在身有灵力的颛顼和丰隆耳朵里十分清晰。

颛顼轻声问:“璟以前就住在这里?”

丰隆也想起来了,璟以前说过,其实他和小夭早就认识,看样子小夭也来过清水镇。丰隆忙道:“我命人另外准备地方。”

颛顼刚想说好,小夭强笑着说:“就住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有他的气息。

丰隆迟疑地看着颛顼,颛顼对丰隆点了下头,示意他依照小夭的意思办。丰隆行礼告退:“一路风尘,陛下先洗浴休息一下,我和其他将领在前厅边做事边等候。”

颛顼沐浴更衣后,走出屋子,看到小夭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满庭的鲜花。

颛顼坐到小夭身旁,问道:“景致和当年像吗?”

“花开得和以前差不多,不过,当年廊下挂了很多冰晶风铃.“

“我命人去找,依旧挂上。”

小夭侧过头,视线与颛顼一碰,立即避开了,她低声说:“颛顼,你……你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呢?”颛顼的声音如同江南暮春时节的雨,柔软悲伤,“我不能阻止你去思念璟,只能尽力让你开心点。如果思念璟能让你开心,我也会帮你。”

“这样做,你会开心吗?“

“对我来说,开心或伤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依旧在我身边。”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璟,你就永远这样吗?”

颛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小夭,我从没有要你忘记璟!没有人能抹掉过去的记忆,我甚至知道,直到我白发苍苍时,璟仍活在你的记忆里,一如他离开时。我只是希望,在你的未来里,允许我和你相依为伴。”

小夭看向颛顼,叹息:“颛顼,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这么卑微的位置上?为什么要如此固执?你是整个天下的君王啊!

颛顼凝视着小天,微笑着说:“一切只因为你是我的小夭。”

他的语气很温柔,眼神却很坚定,小夭再次仓皇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颛顼伸手拢了拢她零碎的鬓发,说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见丰隆他们。我还打算去军中转一圈,如果傍晚没回来,你自己先用饭。”

小夭没有抬头,颛顼站起,看了一眼满庭的鲜花,将悲伤藏到心底,向外行去。

小夭一直坐在廊下,看着满庭鲜花,明媚绚烂。

直到夕阳斜映。

园外,突然传来惊慌的呵斥声、尖叫声,小夭抬起头,看到半天晚霞、流光溢彩,相柳戴着银白的面具,一身如雪白衣,脚踩白羽金冠雕,端立在七彩云霄中。他手拿一张银色的大弓,显然已经射出了一箭,正在搭箭弯弓,准备射出第二箭。

“颛顼!不!”小夭厉声尖叫,向着府外狂奔,看到相柳射出箭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唯一的念头:颛顼,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当她跑到府门,看到颛顼跌坐在地上,满身鲜血,正仰头看着天空。虽然侍卫很多,可未等侍卫追上去,相柳已经驱策坐骑离开。

颛顼用灵力将声音送了出去:“相柳,他日我必取你性命!”

雕声清呜中,相柳翩然远去,只留下一阵傲慢狂妄的大笑声,在天地间回荡。

小夭冲到颛顼身边,紧紧抓住颛顼,整个人都在发颤:“你……你……”唇齿哆嗦,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颛顼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丰隆帮我挡了第一箭,第二箭射中了一个暗卫,我身上的血是丰隆的。”

丰隆已经被侍从抬进屋子,军医正在带丰隆处理伤口。

虽然相柳一箭穿透了丰隆的身体,可并未射中要害,颛顼相信,以丰隆的灵力和小夭的医术,丰隆不会有大碍。

颛顼说:“几百年来,收集了无数相柳的资料,可从没有人知道他的箭术居然如此高超。丰隆,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帮我挡下第一箭,我今日必死。”

丰隆说:“相柳应该早就埋伏在附近,等着我们从军营回来。踏进府门那一刹那,正是心神最松懈的一刻,是最好的刺杀时机。我看相柳,不做军师,去做杀手,也肯定会名扬天下。可是,今日中午陛下才到,仅仅两个多时辰。相柳竟然就知道了消息,是我失职了!我一定会彻查此事……”

丰隆突然身体抽搐,肌肤变得乌黑。

小夭急叫:“护他他的心脉!”一个灵力高深的暗卫忙用灵力护住了丰隆的心脉。

军医茫然惊惧地说:“伤口已经处理干净,以将军的灵力不应该如此。”

小夭匆匆给丰隆喂了一颗药丸:“箭上有毒。”

颛顼说:“赶快帮丰隆解毒。”

丰隆眼巴巴地看着小夭,小夭的医术不见得是天下第一,可毒术绝对是天下第一。

小夭手脚冰凉,声音不自禁地发颤:“相柳这次来行刺,是抱着必杀的心,他用了自己的血做毒。”

“他的血?”

“相柳长期服用各种毒药练功,这天下没有任何毒药能毒倒他,他的血才是天下至毒。”

颛顼的心沉了下去''面色发青。

丰隆强笑着问小夭:“是你也解不了的毒吗?”

一百多年来,她费尽心机想毒倒相柳,把各种奇毒都下给相柳过,如果能解,她早已经将相柳毒倒了。小夭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我……我……尽力!”她号称医术高超,堵术冠绝天下,可原来有朝一日,竟然要跟看着亲朋好友死去。

小夭正在配制解药,又一波疼痛袭来,丰隆胸口以下的身体变得乌黑。

这种毒发的速度,连配制解药的时间都完全不给,相柳果然很倔毒辣,小夭的眼泪落下:“我没用!我太没用了!”

颛顼本以为丰隆没大碍,可如今丰隆竟然是一命换一命救了他……颛顼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痛苦地说:“对不起!丰隆,对不起!”

丰隆笑起来:“你们别这样!迟早一死,虽然比我以为的早了许多,但这一生,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没有什么后悔遗憾。只有一个人放不下……”丰隆挣扎着起来,想给颛顼跪下,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颛顼搂住丰隆的肩膀,让他躺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有话只管说!”

“陛下,求您饶过馨悦!神农山中谋害小夭的事,我也有参与,本来无颜求陛下饶恕,可我真的放心不下馨悦,她……她是个看着精明,实际愚笨的姑娘,对我爹一直有怨,根本不会听我爹的话,以前还能听我几句,可因为五神山上的那位王后,她也恨上了我。我……我……”丰隆的身体痉挛,声音断在口中,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颛项。

颛顼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丰隆为什么会贪功冒进。

小夭哭着说:“哥哥,求你答应丰隆吧!”

颛顼握住了丰隆的手,盯着丰隆的眼睛,一字字有力地说:“我承诺你,保馨悦一世平安,紫金宫内所有妃嫔以她为尊!”

“谢……陛下!”丰隆终于松了口气,眼睛内透出欢喜,黑气已经从胸膛漫到脖子。

颛顼快速地说:“这一生,只有两个人在我最危难落魄时,给予了我信任和支持。一个是小夭,一个就是你!小夭就不用多说了,她和我本就性命相系,可你与我无亲无故。在当年的形势下,你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份助力,还是一份来自一个杰出男儿的认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对我有多重要……”

颛顼用力地握着丰隆的手,眼中含着泪:“不管再过多少年,我都会清楚地记得,轩辕城中,我们站在大荒的地图前,用一杯清水,约定了神农山相聚!我曾经想过,等打败共工,我会请你喝一杯清水;我还想过,当我们自发苍苍,一起回顾我们的峥嵘一生时,要饮一杯清水!帝王之路,注定孤单。我这一生注定了没有朋友、没有知己,但我心底深处,一直视你为知已好友!就连我最珍爱的小夭,我也只愿意托付给你!”

黑气已经弥漫到丰隆的鼻子,丰隆微笑,却因为脸一半黑、一半白,笑容显得狰狞恐怖。他嘴唇翕动,小声喃喃。颛顼低下头,才能听到丰隆的话。

“陛下,其实……其实……想出‘弃轩辕山、占神农山’的人不是我,是璟。他一直比我聪明,是他最早看出陛下的才干,是他说服了我支持陛下,也是他的主意,四世家一起出面让中原氏族联合支持陛下……我……我霸占了他的功劳……对不起……陛下、璟,对不起……”黑气弥漫过了眼睛,丰隆睁着双眼,停止了呼吸。不知道他的对不起是对颛顼说的,还是对璟说的。

丰隆最后的话太让人惊骇,死亡的悲伤都被冲淡了,颛顼呆呆地坐着,面色惨白。他一直以为璟是因为小夭和丰隆才不得不选择了他,可原来竟然是反过来的,丰隆是因为璟才选择了他。

小夭轻轻合上了丰隆的眼睛,泪珠簌簌而落。赤水河畔初相逢,瀛洲岛上再相遇,归墟海中同船共嬉,小祝融府内饮酒唱歌,赤水府里的盛大婚事……百年时光,恩恩怨怨,到这一刻只剩下了看故人离去、无力回天的悲伤。

残酷的现实是连悲伤的时间都不给人,禺疆冲进来奏报,相柳率兵突袭,一边进攻,一边叫着丰隆已死,惑乱军心。

颛顼立即将一切纷乱复杂的心绪都压下,匆匆穿起铠甲,离开了。

从射中丰隆的那一刻起,相柳就知道丰隆必死。回去之后,立即带兵来袭击。

轩辕大军失去了主将,士气低迷。右副将军赤水献又为了给丰隆报仇,不听禺疆的调遣,横冲直撞,乱打乱冲,导致大军节节败退。

关键时刻,颛顼表明身份,士气大振,才没有惨败,可大半的粮草都被相柳抢走,没抢走的也被烧了。

相柳带兵撤退时,已是半夜。

颛顼顾不上休息,召集将领开会,商量如何尽快补给粮草,拟旨传召蓐收和句芒赶来清水镇,蓐收将接任大将军,句芒则为右副将军,解除献的军职,先为丰隆守灵,待蓐收赶到后,献护送丰隆的灵柩会赤水。在蓐收和句芒来到之前,军中一切事务由颛顼亲自决断。

待一切忙完,已经天亮。

颛顼带着禺疆去军中巡查,粮草未到前,肯定要饿肚子,既要安抚士兵的情绪,又要提防相柳趁机进攻。

直到天黑,颛顼才疲惫地回来。

小夭将晚饭藏起的野鸭汤拿给颛顼,颛项清晨时宣布,在粮草未到前,所有将领和士兵一起用饭。据说猎了十几头野猪,可几万人哪里够分?颛顼晚上吃的是野菜汤,小夭吃的却是暗卫悄悄猎来的野鸭汤。

颛顼看到野鸭汤,眉头蹙起。

小夭未等他开口,说道:“我吃过了,再说了,我又不是没饿过肚子,这点苦还受得起。几万士兵的命在你肩上,全天下百姓的安稳日子在你肩上,你必须保持最好的精力,别说这一碗野鸭汤,必要时,我会亲自割肉给你炖汤!”

颛顼看小夭面色肃然,沉默地把一碗野鸭汤连肉带汤都吃了。

他怕相柳晚上会再来袭击,连铠甲都没脱,直接躺下:“小夭……,,

颛顼欲言又止,侍卫来奏报禺疆求见。

禺疆进来后,开门见山地说:“有一件事不能当众说,只能此时来打扰陛下休息。昨日相柳来得太快,如果不是陛下身边有了奸细,就是将领们出了问题,不管哪一种,都事关重大,不查清楚不行,可现在人心惶惶,引发将领彼此猜忌更不好。”

颛顼说:“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多想。”

“难怪陛下一直不提,原来陛下早有安排。”禺疆放下心来,行礼告退。

待禺疆离开后,小夭说:“十之八九是我把相柳引来的。”

颛顼问:“还是那个蛊?”

“嗯。刚到这里时,因为看到熟悉的景致,我心口剧痛了下,想来

就是那个时候,相柳知道我到了清水镇,以他的精明肯定能推测到你也来了。”

小夭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却硬是憋着,没有让眼泪掉落,颛顼拍了拍小夭的手:“丰隆的死和你无关,不要自责了,是我太大意。”

小夭咬着唇,不吭声。

如果不是丰隆帮颛顼挡了那一箭,死的人就是颛顼!一想到那个被黑气弥漫、睁着双眼死去的人会是颛顼,小夭就禁不住身体发寒、心发颤。以前她也知道相柳和颛顼立场对立,可直到今日丰隆死在她眼前,她才真正彻底地明白了----相柳是颛顼的敌人!他会要颛顼的命!

颛顼说:“不要担忧蛊,鄞说寄主死了,子蛊要么死,要么自动回到母蛊身边,等相柳死了,这蛊就能解了。”

鄞说的话适用于所有蛊,唯独不包括情人蛊。小夭说:“你赶紧休息吧!”她合上了海贝明珠灯。

颛顼心中各种思绪交杂,丰隆临死前说的话一直回响在耳畔,可毕竟是两日两夜没睡了,又打了一场恶仗,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里,相柳果然又带兵来袭击,颛顼听到动静,立即冲出了屋子。

混乱中,没人留意小夭,小夭用驻颜花变幻成献的模样,在左耳的帮助下,悄悄溜出了府邸。

左耳已经有自己的坐骑,在小夭的指引下,带着小夭飞过重重山岭,来到一个葫芦状的湖边。

小夭催动蛊虫,在心内默念:相柳,我要见你!

月华皎洁,湖面上波光粼粼,相柳却迟迟没有出现。小夭忍不住大叫起来:“相柳,我知道你感受得到!滚出来见我!”

当小夭吼得声音都嘶哑了时,几声清越的雕鸣传来,白羽金冠雕从高空俯冲而下,贴着湖面飞来。相柳跃下了坐骑,踏着碧波,向小夭走来。他是九曲红尘世外客,白衣如雪、白发如云不沾半点烟尘,纵然一步步踏下的是十万里战火、百万百姓性命,都不能令他动容。

小夭举起了她的银色小弓,引弓对准相柳:“共工将军心怀故国,坚持不肯投降,的确令人敬重!可是,人力不可与天下大势对抗,如今轩辕、神农、高辛一统,各氏族、各部落和睦相处,你杀了颛顼,大荒必定要分崩离析,陷入战火纷飞中,会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舍天下大义,成全个人小义,难道这就是共工将军的的忠义吗?”

相柳嘴角微扬,漫不经心地笑:“如果颛顼被我杀了,只能说明天下大势还不是统一,又何来与大势对抗之说?”

“我的话是否有理,你心里截清楚!”

相柳看向小天手中的银色弓箭,眯着眼笑:“你想用我交给你的箭术射杀我?”

小夭的手有些发颤,喝道:“站住!”

相柳依旧向着小夭走来,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想为赤水丰隆报仇,既然如此情深,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反正璟都已经死了多年……”

小夭气得一咬牙,嗖一声,银白色的箭飞出。

相柳亲手教出的箭术、金天氏最好的铸造大师铸造的弓箭,两人的距离又不算远,几乎眨眼的瞬间,箭就射入了相柳的胸膛。相柳只是身形微微一顿,依旧向着小夭走来,笑着说:“别忘记我被叫作九命相柳!想杀我,一定要多射几箭!射得准一点!朝着这里!”棚柳指指自己的心口,袍袖飞扬,姿态潇洒。

“你以为我不敢吗?”小天一边说话,一边又搭箭引弓。

可是----如雪的白衣上,殷红的血如怒放的桃花一般氤氲开,让小夭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射出的箭,偏了偏,擦着胳膊飞过。相柳停住了步子,唇角扬起,笑看着小夭,看似讥嘲,却藏了几分愉悦。

小夭想再取箭,却因为心志不坚,半晌都没有拿出箭来。她颓然地垂下了手,因为丰隆的死,聚集起的杀意已经耗尽,小夭对站在身后的左耳说:“我们回去!”

相柳却对左耳说:“一边待着去,我要想杀她,十个你在这里也没用!”左耳已经明白相柳就是邶,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默默地退后了几步。

小夭踏上湖面,踩着波光,向相柳走去:“你想怎么样?杀了我,和老天赌一下情人蛊是否灵验?”小夭一直走到相柳面前,盯着他说:“我虽然很伤心、愤怒、后怕,但的确做不到,为了丰隆杀了你!可是,你听好,如果你再敢打颛顼的主意,我就去刺杀共工!我的箭术,是你传授的,你很清楚你教会我的是杀戮,我的毒,你也尝过很多,对你是没用,可让共工死易如反掌!”

相柳似动了怒气,妖瞳出现,伸手掐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夷然不惧,喘着气冷笑道:“你要不敢杀我,就别搞这些没意思的东西!九尾狐妖折磨人的玩意比你多多了,我受了三十年,难道还会惧怕你的一点折磨?”

相柳跟中的红光散去,一边含笑打量着小天,一边轻抚着小夭脖子上的血管:“不错,又有了几分我初认识你时的风采了!看来你还没被颛顼圈养成宠物!”

小夭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放手!”

相柳不但没放手,反而钩着小天的脖子,把她拉到了身前:“你忘记了吗?刚刚才射了我一箭!血债得血偿!”他俯下头,一口咬在了小夭的脖子上,吮吸着鲜血。

小夭狠命推他,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只能紧咬着唇,一言不发。相柳却也没吸很多,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惩罚。他抬起头,几乎贴着她的面颊,笑吟吟地说:“璟已经去世六年了吧?直到今日,你依旧不肯去面对他的死亡,来了清水镇,都没去他死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凭吊一下。”

小夭愤怒地瞪着相柳,相柳好像完全看不到小夭的愤怒,一边轻抚着她锁骨下的动脉,一边微笑着侃侃而谈:“在认识你之前,我已经和涂山璟做了几百年的生意,他不是个狠辣的人,却也绝不是个可欺的人,至少几百年来,我从没占到他的一点便宜。他能一再容忍涂山篌,只是因为他把涂山篌当亲人,但当他把涂山篌驱逐到高辛,就应该很清楚,他和涂山篌之间的仇怨再难化解,以他的精明,绝不可能不提防涂山篌,一定会监视涂山篌在高辛的活动,禁止他发展自己的势力,这样不管涂山篌再恨他,都不可能报复他。”皓月当空,清风徐徐,相柳的声音几如情人低语,“小夭,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小夭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你到底想说什么?”

相柳笑了笑,温柔地说:“我只是想说,涂山璟行事不狠辣,但也绝不会任人欺负,你同意吗?”

小夭硬邦邦地说:“是又怎么样?”

相柳说:“在涂山璟的监控下,涂山篌是有可能摆脱他的监视,偷偷混到清水镇,联络防风意映,一起设下陷阱。但是,当时在清水镇上有多少涂山璟的人?除了看守防风意映的一帮侍卫,还有一群保护涂山璟的暗卫。也许,你不太了解涂山氏的暗卫,涂山氏的族长向来只擅长做生意,不擅长杀戮,所以涂山氏一直非常注重暗卫的培养。几百年前,我做杀手生意时,曾见过一次涂山氏的暗卫出手,当时我做的决定是,除非义父有危险,否则我绝不会去刺杀涂山氏的族长。”

小夭似乎听出了什么,渐渐露出了专注聆听的样子,相柳的语速越来越慢:“涂山篌带去的人不但杀了所有看守防风意映的侍卫,还杀了涂山璟的三十多个暗卫,将剩下的几个绝顶高手围困住,让他们无法去救涂山璟。干净利落地屠杀那么多涂山氏的高手,要有多少高乎才能做到?被涂山氏驱逐的涂山篌无钱无势,怎么可能在涂山璟的严密监控下发展出那么多的高手?如果涂山璟是这么无能的人,那我只能说,几百年来和我打交道的是另一个涂山璟。”

小夭仰头盯着相柳,眼睛亮得可怕:“你到底想说什么?。

相柳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涂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实际背后另有人要涂山璟死,如果没有此人的安排,涂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璟。”

小夭一把抓住了相柳的手腕,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身体都在颤。她直勾勾地盯着相柳,漆黑的眸子里熊熊燃烧着什么,似乎下一瞬,就会扑上去杀死相柳。

相柳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闲适,语气温柔却冰冷地说:“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但杀涂山族长的原因不外乎仇怨和利益,能培养出和涂山氏对抗的那么多高手,并不容易。只要你好好分析,迟早能查出凶手,要实在查不出,也不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小夭身子发软,摇摇欲倒,相柳想扶她,小夭却如被毒蛇碰到,憎恶地尖叫起来:“不要碰我!”她往后退,脚下一个踉跄,软跪在湖面上。

相柳眸色黑沉,拂了拂衣袍,坐在了湖面上,静静看着小夭。

小夭眼神呆滞,怔怔愣愣,半晌后才好像真正接受了相柳说的话:“你早就知道一切,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相柳微笑着说:“以前又没打仗,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呢?”

小夭心寒,禁不住问道:“是不是除了你的大恩人共工。所有人在你心中都只是棋子?除了可利用和不可利用,再无一丝其他?以前人人说你行事狠绝、冷酷无情,我总觉得……如今,我真正相信了!”

相柳笑着摇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小夭,怜悯地说:“我本来就是冷血的妖怪,不是我无情,是你太愚蠢!”

小夭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相柳:“相柳将军,如果你想利用我,挑起轩辕国的内乱,我保证你会失望。”

相柳笑如春风:“不管我目的如何,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我不会饶过伤害璟的人,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如你所说,涂山璟从没有让你占到便宜,他的妻子也不会!”小夭说完,就想离开。

“且慢!我向你提供了消息,你不需要付点代价吗?”

小夭冷冷问:“你想要什么?”“

“你的血!将来战事不会少,炼制些疗伤的药丸储备着,总不会有坏处。”

小夭怒极反笑:“你要多少?”

相柳面带笑容,说出的话却冷酷至极:“只要死不了,越多越好!”他挥手在身前划过,凝水为鼎,大得足够把小夭全身的血放干。

“我给你!”小夭手握弯弓,用弓弦在手腕上狠狠划过,鲜血汩汩涌出,她含着泪说:“不过不是为了你今夜的消息!而是我曾经以为我欠你的一切!”

小夭站在鼎旁,看着猩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腕落下,过往一幕幕都从眼前闪过----他和她一起看海上明月生,他带着她在海底邀游,他手把手教她射箭,他带她去喝酒赌钱,他将她的毒药当美食品尝,他在冰冷漆黑的海底陪了她三十七年……所有温暖缤纷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血红色,小夭觉得很冷,冷得直打哆嗦,却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失血而身冷,还是因为悲伤而心冷。

随着鼎内的血越聚越多,小夭的脸色越来越白,身子也开始摇摇晃晃,相柳却只是冷酷地笑看着,似乎如果不是有连命盎,他都恨不得直接把小夭炼制成药。

小夭眼前发黑,身子向前扑去,差点跌进鼎中,幸亏左耳及时冲上前,扶住了她。左耳拿起她的手,想为她止血。小夭昏昏沉沉,连站都站不稳,却倔强地推开了左耳:“你不要管……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小夭无力地趴在鼎上,鲜血仍在滴滴答答地落着。左耳说:“不管她曾经欠了你什么,以血偿还,都足够了!”

相柳却冷冷地说:“还死不了!”

小夭惨笑起来,竟然咬着牙,又拿起弯弓,把另一只手腕也狠狠划开,让血流得更多更快。两只手都鲜血淋漓,小天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鲜血不停滴落的声音。

半晌后,相柳终于开了口:“你可以带她离开了。”

小夭抬起头,脸色惨白地说:“你最好一次要够了!今夜之后,你我陌路,此生此世我永不想再见你!”

因为失血过多,小夭凭着一口气硬撑着才没有昏厥,她头晕目眩,看不清相柳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带她走!”

小夭心中的一口气泄了,头无力地垂下,昏死了过去。她眼中一直倔强地不肯落下的泪,也终于缓缓坠落,滴入了一鼎殷红的鲜血中,溅起几个小小的涟漪。

相柳静静地看着,那一圈圈血红的涟漪映入他漆黑的双眸,就好似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也皴起了碎纹。

左耳屈膝跪下,默默对相柳磕了一个头,带着小夭离开了。

相柳不言不动,一直含笑看着眼前的水鼎。鼎身透明,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鲜血,灵气流溢,煞是好看。他双掌缓缓伸出,催动灵力,蓝绿色的光影急剧地闪烁变幻,犹如有无数流星在飞舞,水鼎渐渐收缩,最后凝聚成了一个鸽子蛋般大小的血红珠子,落在相柳的掌心。

凝血为珠的举动好似耗费了相柳很多灵力,他脸色发白,手轻颤,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后,撮唇为哨,发出只有水族能听到的低啸。一会儿后,远处的湖面起了波澜,水花中,一个鲛人乘风破浪,疾驰而来,行到相柳面前,恭敬地停住。

相柳把血红的珠子递给鲛人,鲛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用一个金天氏特殊锻造过的蓝色贝壳藏好。相柳用鲛人的语言吩咐了他几句,鲛人仔细地听完,甩着鱼尾对相柳行了一礼,转身向着大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相柳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湖面上后,低下头,看着胸口的小箭,伸手轻轻抚过,手在箭上停驻了一瞬。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猛然一用力将箭拔出,随着鲜血的喷出,他好似累了,直挺挺地躺倒在水面上,仰望着天空,笑容慢慢淡去。

黑云遮蔽住了圆月,相柳的双眸内映出的是----没有一颗星辰的苍穹,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寥。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四章 道凄凉,与谁说 小夭说:“离开玉山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之后碰到的那些事,我给你提过,却没仔细讲过,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而是那几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难以启齿。被九尾狐妖关在笼子里打骂折磨时,被他逼着吃下难以想象的恶心东西时,我活的连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们抛弃了我,让我经历这噩梦般的一切。我是熬过来了,但心已伤痕累累!我遇到璟时,他比最肮脏的乞丐都肮脏,本来只是一念间的随手相救,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当我发现他身上的伤时,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很强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他能克服一切阴影,好好地活着,我就能看到自己痊愈的希望。我自己经历过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么残忍地折磨羞辱后,变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旧温和善良、信任他人,却非常非常难!但璟做到了!他让我明白,不管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都可以选择让自己的心依旧柔软美好。哥哥,你觉得他处置篌时优柔寡断,可你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伤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杀了我吗?”

小夭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苗圃给小夭喂了好多灵药,小夭依旧昏迷了一整夜,幸好颛顼一直留在军中,第二日傍晚才回来,那时,小夭已经苏醒,让苗圃帮她上了妆,颛顼又有许多事物要处理。来去匆匆,在小夭的刻意掩饰下,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小夭把灵药像水一样灌下去,可伤及了元气,不是说好就能好,整天都昏昏沉沉,她常常靠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花怔怔发呆。颛顼以为他是因为丰隆的死想起了璟,也没多想,只嘱咐潇潇和苗圃陪着小夭,尽量多开解她。

休养了几日后,小夭才渐渐缓了过来。蓐收和句芒也押运着粮草赶到了。颛顼将一切交代清楚后,带小夭返回神农山。

丰隆是赤水族的族长,小祝融的儿子,他的死让颛顼要面对很棘手的局面。颛顼回到神农山后,立即和黄帝商量,如何处理丰隆的后事。

黄帝说:“凡事都是祸福相依,只要处理得好,祸也可以是福。丰隆的意外死亡,如果不考虑你情感上的难以接受,对整个国家而言。不见得是坏事。”

颛顼静下心来想了一会儿,明白了黄帝的意思,共工和中原氏族之间,总有若有若无的关系,两军僵持着没有什么,可真正到生死决战那一日,只怕很多氏族都会有想法。可现在,共工竟然杀了丰隆,赤水氏和神农氏就绝对不能原谅共工,其他中原氏族自然会选择站在赤水市和神农氏这一边。可以这么说,丰隆的死,将共工和中原的联系彻底斩断了。

颛顼对黄帝行礼:“谢谢爷爷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黄帝叹了口气:“不是你想不到,只是丰隆的死让你心乱了,看来你是真把丰隆当朋友。”

颛顼想起丰隆死前说过的话,心中滋味极其复杂。

黄帝说:“丰隆在时,馨悦不重要,你想怎么对他,我都不管。丰隆死了,你必须厚待馨悦,待会儿回了紫金宫,去看看她吧!”

“丰隆临去前说‘一生无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馨悦’,我已承诺了他,保馨悦一世平安,紫金宫内所有嫔妃以她为尊。”

黄帝很意外,叹道:“丰隆这孩子也是个重情的,难怪他会贪功冒进,原来竟是为了馨悦。”

颛顼说:“看似丰隆是被相柳射杀,实际上,他是被神农馨悦逼死!如果不是丰隆,我真想……神农馨悦!”颛顼面无表情,语气十分平静,可自丰隆死后,一直压抑着的怒气终是迸发出了来,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无声的砸了一下案,案上的茶碗变成了粉末。

黄帝淡淡道:“难道你就没有错吗?馨悦为什么会想杀小夭?如果她不杀小夭,何来她逼丰隆?你小时候,我就给过你选择。你选择的是舍私情、全大义!一直以来,你从没让我失望过!可在小夭的事情上,你让我非常失望!”

自从禅位,黄帝对颛顼一直温和,第一次,他说了重话。

颛顼看着黄帝,坦然地说:“我知道,我任性了,自私地先考虑了自己,自爹爹战死,娘亲自尽,我一直严苛的要求自己,从无一日,从无一事敢怠慢,此生此世,小夭是我唯一的自私任性,求爷爷成全!”

黄帝无声地叹息,他何尝不明白呢?黄帝神色缓和:“丰隆的死如果处理不好,会酿成大祸!你先回紫金顶吧,记住,你是整个天下的君主,必须要以整个天下的利益为先!”

颛顼默默地给黄帝行礼告退。

经过凤凰树下的秋千时,颛顼回头看向小夭的屋子。昏暗的灯光透出,却不知道小夭在干什么。

苗圃碎步跑到颛顼面前,行礼说道:“小姐请陛下离开前去见见她,她有话和陛下说。”

颛顼露出笑意,快步走进小夭的屋子,小夭靠窗而坐,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为颛顼斟了一杯酒,小夭举起酒杯,缓缓倒在地上:“丰隆,请饮!”

颛顼也将酒洒在了地上。

小夭说:“出征前,丰隆拜求了我一件事,我救不了他,只能尽力完成他的拜求。”

颛顼蹙眉,不耐烦的说:“如果是想谈馨悦,我已经答应了丰隆。”

小夭叹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虽然答应了丰隆,心里却压根儿没原谅馨悦,甚至因为丰隆的死,越发憎恶馨悦。纵然你会信守承诺,但女人都很敏感,馨悦又尤其敏感多疑,肯定能感受到你的真实情绪。”

颛顼冷冷地说:“怎么像是她的事,我会做到承诺。”

小夭说:“其实,馨悦和我有些像。因为父母不得不承担责任,我被母亲遗弃在了玉山,她被父亲遗弃在了轩辕城,少时的不愉快经历让我们的心又硬又冷,必要时,都是狠毒无情的女子。馨悦倚靠这家族亲人,却又不完全相信家族亲人,他周围的男人,父亲、哥哥、祖父……都有更重要的责任和使命,她只能靠自己,所以她紧张、多疑、偏执、狠毒。我没有希望你能立即放下对馨悦的憎恶,只希望你每次见到她时,心怀一些怜悯,毕竟她不是生来就是这样的。”

颛顼说:“小夭,她和你一点都不想!也许你们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肠,可你因为经过痛苦所以珍惜每一点温暖,不管是师傅、阿念,还是老木,苗圃、左耳。不管他们给予了你多少,你都珍惜、感激。馨悦却因为经历过苦难,变得贪婪。一直不停地索取,不管别人给了多少,只要一点没顺她的意,她就全盘否定,觉得别人都辜负了她!小祝融和丰隆为他做的还少吗?就算是我,她想要王后的权势和尊荣,难道我没有给她吗?她只把我看做交易,却妄想我能像对你一样对她?这世上,不止她受过罪、受过苦!”

小夭道:“我今日跟你说这些,不仅仅是为了丰隆,还是为了你自己,都好好待馨悦。”

颛顼说:“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小夭道:“天色已晚,你赶紧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颛顼离开后,小夭神色恍惚呆呆的坐着。苗圃问她要不要歇息,小夭挥挥手,示意别打扰她。

小夭用手指蘸了酒,在案上写下和涂山氏有恩怨利益,有握有实权的氏族和人名:防风氏、神农氏、赤水氏、鬼方氏、禺疆小夭甚至把“相柳”的名字也写了下来。

防风氏----因为防风意映,他们肯定恨璟,璟若死了,有防风氏血脉的涂山瑱会继位,他们肯定乐见其成,但防风氏有能力和涂山氏对抗吗?

神农氏----馨悦再恨她,也不会疯狂到想去杀璟,甚至可以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小夭顺利嫁给璟。小祝融要的是中原百姓安居乐业,璟活着对他有利。

小夭想了好一会儿,把“神农氏”抹去。

赤水氏----因为丰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被打破,赤水氏一家独大,璟若不在了,的确能让赤水氏变得更强大,但小夭想起丰隆提起璟时的悲伤,出征前,丰隆和她告别时的爽朗笑声,抹去了赤水氏的名字。

鬼方氏

最后,小夭的视线停在了相柳的名字上。

相柳----贼喊捉贼不是没有可能。防风意映隐居在清水镇,瞒得了天下人,却不可能瞒过相柳。杀了璟,看似相柳得不到任何直接的好处,却可以给颛顼带来很多麻烦,处理不好就发氏族纷争。相柳偏偏最近才揭露此事,如果小夭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以小夭冠绝天下的毒术,必定会有很多氏族的族长和长老莫名而死,一定会引发所有氏族的恐慌和猜忌,只要相柳善加利用,很有可能变成一场浩劫,让共工得益。

小夭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相柳的名字,是你吗?是你吗?

苗莆好奇地看着案上留下的几个名字,不明白小夭为什么半夜都不肯睡,对着几个名字发呆。“小姐,你写他们的名字做什么?”

小夭笑了笑,将案上的名字抹去,苗莆却畏惧地打了个寒战。小夭的神情很像陛下对潇潇下旨时的神情,云淡风轻一句话,却是无数人的性命。

“左耳。”小夭叫。

左耳从窗户外翻了进来,小夭说:“你去刺杀防风氏的族长,但不要杀死他。刺杀他三次,看他能调集到多少高手保护自己,回来告诉我。”

左耳不说话,也不行动。

小夭说:“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离开小月顶半步。”

左耳道:“好!”转身就走。

苗莆满面担忧,都顾不上和小夭说一声,就追了出去:“喂,你等等,我给你准备点东西。记住啊,小姐不是要他的命,你不需要靠近,只需要弄点动静出来,让他感受到有危险就可以了”一会儿后,苗莆噘着嘴,一脸怒气的回来了。

小夭笑道:“别担心,左耳远比你想象的聪明厉害,只要别碰到”小夭的笑意淡去,只要别碰到那个比他更厉害的同类,无论如何,左耳都能保住性命。

苗莆恨恨地说:“我才不担心他呢!谁会担心那个野蛮无礼、粗鲁愚笨的家伙?”

小夭忍不住摇摇头,女人,你的另一个名字应该叫口是心非。

经过大半年的仔细调查,小夭留下的几个名字被一一抹去,只剩下了“相柳”。

小夭昼思夜想,时不时会在案上、地上写下“相柳”二字,对着发呆。其实,能分析的都分析过了,现在心里翻涌的一句话不过是:是不是你做的?

苗莆很担心小夭,她完不知道小夭到底在做什么,有时候小夭像被遗弃的孩子,非常迷惘悲伤害;有时候她又像是出鞘的利剑,在冷酷地择人而噬。如果换成往常,陛下应该能发现小夭的异常,可是因为丰隆将军的意外死亡,陛下十分忙碌,每次来都心事重重,略微坐一下就走,偶尔待得时间长一点,却是和黄帝陛下商量事情。

潇潇像以往一样来问过她小夭的事,可苗莆不敢说,也不能说。她的主人只有小夭一人,未经小夭许可,说出的任何话都是背叛。苗莆只能奏报一切正常。

小夭歪靠在榻上,手却无意识地一直写着“相柳”。

苗莆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小姐,你每日都在写那个名字,有时候还念念有词,‘是你、不是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在思索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他做的,我该如体去求证?”

苗莆终于理解了“是你、不是你”的意思,顺着小夭的话,问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呢?”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一个握有实权的人做的,可是不可能,所有人我都查过了,难道还有漏掉的?”小夭非常烦恼,用力拍自己的头。

苗莆忙拽住她:“小姐!小姐!”

小夭颓然地躺倒,看到左耳站在苗莆身后,也不知道他何时的,黑黢黢的眼睛,像野兽一般冷漠狡黠,专注地盯着小夭。

小夭问:“你想说什么?”

左耳说:“不是相柳!有一个权势很大的人,你漏掉了。”

还有她没想到,左耳却能想到的人?小夭不太相信,眨眨眼睛:“谁?”

“陛下。”

小夭猛地坐了起来,气指着左耳:“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左耳一脸迷惘,困惑地问:“我说错了?陛下没有权势吗?那是我理解错了权势的意思。”

左耳的样子让小夭没有办法生气,她耐心地解释道:“陛下很有权势,非常有权势,应该说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但你很清楚我在追查什么,陛下和”小夭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捂住耳朵,一溜烟地跑掉了,小夭说:“陛下跟璟没有恩怨,更没有利益纠葛。”

左耳用没有丝毫起伏的音调,冷静地说:“他们有恩怨。”

小夭无奈,被气笑了:“你倒比我更了解他们了?你懂不懂什么叫恩怨?”

“我懂!就是争夺更好的洞穴、更大的领地、更多的猎物。”

“好吧,类似于野兽的这种纠纷。你说,陛下怎么可能和璟去争夺这些?”

“每年春天,不为了洞穴、领地、猎物,还有一种争斗。只要雄兽看中同一只雌兽,也会决斗,越是强壮的雄兽,决斗越激烈。”

小夭反应了一瞬,才更解了左耳的话,火冒三丈:“你你”

左耳说:“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谁都不放弃,他们只能决斗。”

小夭用力砸了下榻:“一派胡言!出去!”

左耳立即听话地离开了,小夭跳下榻,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真是胡说八道!人能和野兽一样吗?”小夭摇摇头,甩开了左耳说的话。

可是,不知不觉中,左耳上说过的话留下了影响。每当小夭凝神思索如何查证璟的死因时,颛顼就会跳进她的脑海里。小夭被这种可怕的思绪吓住,立即屏息气,告诉自己,不可能,绝不可能!但思想不受控制,总会时不时地想到颛顼和璟之间的一举一动,线索被她忽略的很多细节,都渐渐浮现。

丰隆临死时,颛顼亲口对丰隆说:“我这一生注定了没有朋友,没有知已,但我心底深处,一直视你为知己好友!就连我最珍爱的小夭,我也只愿意托付给你!”

小夭知道颛顼并不喜欢璟,她以为那是因为璟伤害过她,也以为是因为颛顼认为璟配不上她,至少颛顼一直认为丰隆远比璟优秀,更愿接受她嫁给丰隆,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颛顼对她的感情,再回看过去,很多事不再像当年她以为的那样,发现曾经的感受和事实不一致。小夭越发想弄清楚她到底忽略了多少事。到后来,小夭几乎整日躺在榻上,回忆过去。

当父王昭告天下,小夭不再是高辛王姬时,外祖父黄帝想赐她轩辕氏,让她真正地就成轩辕王姬,有空上天下最尊贵的氏,自然是最好的何护。颛顼却坚持赐小夭西陵氏,甚至为此第一次和黄帝起了争执小夭当时只惦记着要和璟“门当户对”,压根儿没有深思颛顼为什么不肯让她成为轩辕王姬

在阿念和颛顼成婚前一夜,颛顼怒气冲冲地来找她,不允许她参加他的婚礼。

小夭问:“你一次都没有高兴过吗?”

颛顼说:“没有。”

“我想你总会高兴一次的,迟早你会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感觉,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欢喜,我想在别人恭喜我时,开心地接受。”

“肯定会知道的。”颛顼笑说:“我也是这么觉得,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我想我肯定会等到那一日。”

“嗯,肯定会等到。不过,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许因为她就对阿念不好。”

颛顼温柔地看着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么?”

颛顼笑着说:“只要我娶了她,这事我全听她的。”

“什么?”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颛顼,“你你有点骨气好不好?什么叫全听她的?你可是一国之君啊!”

颛顼慢悠悠地说:“这可和骨气没关系,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顺着她,但凡惹她不高兴的事,我一定不会做。”

小夭连狠命戳都觉得不解气,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顺眼,万一她说我的坏话,你也听她的?”

颛顼笑得肩膀轻颤,小夭有点急了,掐着他说:“你回答我啊!”

颛顼一脸笑意的看着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双手举在头两侧,大拇指一翘一翘,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胁净势,半天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说清楚,到那一日,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两个人都听行不行?”

“不行!”

“也许你们俩说的话都一样。”

“不一样的时候呢?”

颛顼说:“也许没有不一样的时候。”

傍晚,颛顼来小月顶,看到小夭又懒洋洋地躺榻上。

他挑起珠帘,走到榻边坐下:“你怎么了?最近老是没有精神的样子,听爷爷说饭也不好好吃。”

颛顼温和地问:“又想起璟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一起出海去玩,丰隆、意映、篌都在,那时馨悦还很骄傲活泼也没觉得过了多久可是丰隆、意映、篌都已经死了,璟也离我而去。”

颛顼对苗圃吩咐:“去拿些酒”。

颛顼斟了两杯酒,小夭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温柔:“我知道,在你眼中,丰隆比璟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璟,觉得璟目光短浅,只想着为涂山氏赚钱,行事又优柔寡断,连篌和意映都摆不平。”

颛顼想起了丰隆临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语,只觉得胸中憋闷难言,将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没有否认小夭的话:“我的确曾经这么想。”

小夭说:“你们都只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赖上了我,可是实际上,是璟救了我。”

颛顼愕然的看着小夭。

小夭说:“离开玉山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之后碰到的那些事,我给你提过,却没仔细讲过,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而是那几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难以启齿。被九尾狐妖关在笼子里打骂折磨时,被他逼着吃下难以想象的恶心东西时,我活的连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们抛弃了我,让我经历这噩梦般的一切。我是熬过来了,但心已伤痕累累!我遇到璟时,他比最肮脏的乞丐都肮脏,本来只是一念间的随手相救,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当我发现他身上的伤时,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很强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他能克服一切阴影,好好地活着,我就能看到自己痊愈的希望。我自己经历过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么残忍地折磨羞辱后,变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旧温和善良、信任他人,却非常非常难!但璟做到了!他让我明白,不管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都可以选择让自己的心依旧柔软美好。哥哥,你觉得他处置篌时优柔寡断,可你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伤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杀了我吗?”

颛顼斩钉截铁地说:“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伤害我的事!”

“璟对篌何尝不是这样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爱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样,坚信篌不可能伤害他。我本来以为,璟经历了篌的背叛和伤害,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变,但是他没有!哥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另外一种坚强吗?看似和我们不同,但璟只是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去打败他所遇见的苦难。”

颛顼沉默不语,如果是以前,他纵然嘴里不说,心里也不会认同,但现在他不确信了人。一个对天下大势分析得那么精准的人,一个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如何去复仇吗?

小夭说:“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我不会付出,也不会相信’,他对我说‘他会先付出,他会先相信’,说这句话时,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说老实话,我虽然感动,也只是感动一瞬,因为我压根儿不相信!在我看来,做得了一时,做不了一世!何况人心善变,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经历那些事之后,还能说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话吗?还愿意去这么做吗?”

颛顼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

小夭说:“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说,时时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虽然我从来没有说过,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许在你眼中,我什么都好,可实际上,和这样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颛顼淡淡地说:“他也许是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为了防风意映,把你伤到吐血。”

小夭叹气:“是啊!璟的确有做错的地方,可我何尝没有错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处理好这事,可我偏偏什么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观地看着,等着璟向我证明。那时我还不懂,相恋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却一定要两个人共同努力!我们犯了错,所以我们承受惩罚。我们俩都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犯点错很正常,只不过我们的错被防风意映和涂山篌利用了而已。”

颛顼一直不敢去深思丰隆临死前的话,可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灼烧着他。此刻,压抑在心中的所以情绪突然失控了,他不耐烦地说:“就算璟千好万好,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璟已经死了!”

“砰”一声,小夭竟然将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扎入了手掌。

颛顼忙拉过她的手,一边清理琉璃碎片,一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本来是看你不高兴,想陪你喝点酒,让你高兴一点,我却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慢慢说吧,我会仔细听着!”颛顼低着头,把碎琉璃一点点挑干净。挑完后,又仔细检查一遍,才帮小夭上药。其实,这不过是普通的伤口,颛顼却慎重地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断了。

小夭怔怔地看着颛顼,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左耳说:“雄兽只要看中同一只雌兽,也会决斗,越是强壮的雄兽,决斗越激烈。”

凤凰林内,颛顼将凤凰花插到小夭鬓边,问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应该牢牢抓住,再不放开?”

“当然!”小夭肯定地说:“一旦遇见,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说:“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谁都不放弃,他们只能决斗。”

相柳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涂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实际背后另有人要涂山璟死,如果没有此人的安排,涂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涂山璟。”

小夭的泪珠犹如断线的珍珠,簌簌坠在颛顼手上,颛顼抬起头,焦急地问:“怎么了?很疼吗?”

小夭一言不发,只是落泪。

颛顼急得问:“小夭,小夭,你究竟哪里难受,我立即传召鄞。”

小夭问:“是你派人去清水镇帮涂山篌的吗?”

颛顼微微一僵,又立即恢复了正常,不过短短一瞬,如果不是他正好握着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觉不到。颛顼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真相。颛顼,是你派人去帮涂山篌的吗?”

颛顼想否认,可是他的自尊骄傲不允许他否认,他沉默了半晌后,说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为她已经经历了世间一切的痛苦,可没想到原来世间至痛是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拿着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开你的骨头,五脏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肤在痛,连每一次呼吸都在痛,以前的所以痛苦都不抵现在的万分之一,痛得她只想永坠黑暗,立即死去。小夭闭上了眼睛,甚至无法再看颛顼一眼:“滚出去!”

“小夭”颛顼紧紧地抓着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气大得惊人,使劲把手从他的掌中挣脱了出来刚刚长好的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他们的手。

“小夭”

“滚!”小夭怒吼,猛地掀翻了几案,酒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她脸色发青,身体簌簌直颤,犹如一叶即将被怒海吞噬的小舟。

“小夭,我你听我说”

“我让你滚!”小夭的掌上出现了一把银色的小弓,她开始搭箭弯弓,只是眼睛依旧闭着,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咬的血都流了出来。颛顼一步步倒退着走到了门口,却不肯跨出去,一道门槛就是两个世界,一个有小夭,一个没有小夭。

黄帝听到动静,匆匆赶来,一看小夭和颛顼的样子,立即明白她知道了璟的死因,忙一把把颛顼拽出屋子。他一边掌间蓄力,戒备地看着小夭,一边急促地对颛顼说:“立即离开!不要比小夭杀了你和她自己。”

黄帝用力把颛顼推到暗卫中,对潇潇命令:“立即护送颛顼回紫金顶。”

潇潇不顾颛顼的挣扎,强行把颛顼推上了坐骑。

坐骑驮着颛顼,刚刚飞到空中,一声椎心泣血的的悲啸从屋内传来。颛顼回头,看到小夭睁开了眼睛,她唇角是殷红的血,手上也是殷红的血,漆黑的双眸冰冷,就好似在她眼中,一切都已死了,包括她自己!

不管多艰难绝望时,小夭都在他身边,每次他回头,总能看到她温暖坚定的目光,可现在她却用最冰冷无情的目光看着他。颛顼就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剖开了,痛得他整个人站都站不稳,软跪在了坐骑上。“回去!我要回去!”他竟然想命令坐骑回头,潇潇甩出长鞭,勒住了坐骑的脖子,强行带着坐骑往前飞。

“小夭!”颛顼的叫声无限凄凉,倾诉着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她,也愿意做一切让她快乐无忧。可小夭什么都听不到,她手一松,一只银色小箭射入坐骑小腹,一箭毙命,坐骑急速下坠,幸亏潇潇反应快,立即把颛顼拉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又是一箭飞来,射中了颛顼的发冠,所有人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颛顼披头散发,呆呆地看着小夭。明明灵力不弱,他却丝毫没有躲避的念头,这一刻,颛顼竟然想起了母亲自尽时的样子,她心口插着匕首,痛得身子一直颤抖,却笑着跳入了父亲的墓穴。原来情到深处,真的会宁死也不愿失去,他终于理解了母亲的选择。

颛顼用力推来潇潇,面朝着小夭的箭锋站立,如果不能生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暗卫们看小夭又在搭箭拉弓,冲上去想击杀小夭,颛顼吼叫:“不许伤她!不许!谁敢伤她,我就杀了谁!”

黄帝挡在小夭面前,伸手握住了小夭的箭,悲痛地叫:“小夭,颛顼已经一时糊涂,你不能再糊涂!”

小夭盯着黄帝,身子摇摇晃晃,喃喃说:“你早知道!你们都骗我!”黄帝和颛顼是她世间仅剩的血缘至亲,却都背叛了她!

小夭悲痛攻心、气血翻涌,连射了两箭,已经神竭力尽,手中的弓箭渐渐消失,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黄帝抱住了她,对空中的颛顼怒叫:“你还不走?真想今日就逼死所有人吗?”

颛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耳畔风声呼啸,就好像耳畔有人一直在悲鸣。这一生每个决定都有得有失,他从没有后悔做过的任何事,可这一刻,第一次有了一个陌生的念头,我做错了吗?

黄帝下令,给小夭用了安心宁神的药,小夭幽幽转醒时,已是第二日中午。

小夭想坐起,却全身酸软无力,又倒回了榻上,这是过度使用力量、透支身体的后遗症。

苗圃扶着小夭靠坐好,小夭揉着酸痛的手指说:“我这是怎么了”颛顼悲痛欲绝的脸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颛顼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磨难,早被千锤百炼得坚如磐石,即使做梦,小夭也不可能梦到这样的颛顼,她想起了昏厥前的一幕幕,“我我射杀颛顼?”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许她是希望苗圃告诉她,一切都只是噩梦!

苗圃苍白着脸,低下了头。

是颛顼杀了璟!而让颛顼动杀机的原因是她!小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真宁愿永睡不醒!其实,她最应该射杀的人是她自己!小夭大笑起来,可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难受,苗圃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黄帝走了进来,苗圃立即退出了屋子。

一夜之间,黄帝苍老了很多,他默默看着小夭,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纵然他智计百出,能令天下臣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夭。半晌后,黄帝说:“颛顼已经铸成大错,就算你杀了他,也不可能让璟活过来。”

小夭痛苦地问:“你们是我最亲的亲人,却一个杀了我的夫婿,一个帮着隐瞒欺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黄帝叹息:“对不起!我尽力化解了。颛顼是个聪明孩子,一直懂得如何取舍,我以为他能明白可我还是低估了他对你的感情。等知道璟出事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只能暗暗祈求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自从知道有人害了璟,我就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付他。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让他做我的药人。听说禺疆的哥哥曾是大荒第一酷吏,发明了无数酷刑,其实他可真笨,想要这么人应该先学好医术,只有医师才知道人体最痛苦的部位,也只有医师才能让一个人经受了以前折磨,恨不得自己死了,却依旧活着”小夭悲笑起来,“竟然是颛顼,让我恨不得连千刀万剐都觉得便宜了他的人,竟然是颛顼!”

黄帝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杀了颛顼,除了让天下陷入战火中,你能得到什么?”

“我至少为璟报仇了!”

“报仇了,你就痛快了吗?就高兴了吗?”

小夭决然地说:“是,我就痛快了!”昨日她挽弓射颛顼时,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颛顼,再自尽,让一切都结束!

“究竟是痛快还是痛苦,你肯定会有答案!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是谁?你的母亲是为轩辕战死的轩辕妭,你的父亲是宁死也没有放弃神农的蚩尤,你的父王是为了天下万民毅然放下权势的白帝。你若为了自己,让天下倾覆、万民流离,你根本不配做他们的女儿。”

小夭冷笑:“不配就不配!你们都是名传千秋的大英雄,你们愿意承担大义责任,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想做个自私的普通人,找个小小的角落,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活着!睿智英明的黄帝陛下。如果你想阻止我去找颛顼报仇,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在杀了我!为了你的天下大义,你应该能狠下心动手!”

几千年都没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了,黄帝无奈,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说道:“你可以不考虑他们,但你至少该考虑一下璟。璟的性子如何你最清楚,他可愿意让你这么做?|

小夭的脸挨在枕上,冷冷地说:“这话你应该去对颛顼说,璟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杀璟?”

黄帝叹息,佝偻着腰,离开了、

屋内寂寂无声,小夭的倔强锋利消失,眼泪无声地滴在枕上。

几日后,小夭的身体恢复,她发现,所有她做好的药都不翼而飞;所有她制药的工具都消失不见;药房里存放的药材,不管有毒没毒,全部清空;就连药田里中的药材也全被拔掉了。可以说,现在的药谷完全是空有其名,别说药,连药渣子都找不到。

侍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的盯着小夭,左耳和苗莆也被监视,小夭根本无法离开小月顶,更不可能进入防守严密的紫金顶,甚至,她连章莪殿都不能去,除了居住的药谷,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凤凰林,小夭被黄帝软禁了起来,可她既没有试图离开小月顶,也没有和黄帝吵闹,每日里只是发呆,常常凝望着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一动不动地做好几个时辰。

每天,黄帝都对小夭说些劝解的话,小夭不再像之前一样,冷言冷语,针锋相对,她沉默安静,不言不语,黄帝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也猜不透小夭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苗圃来收拾食案,看到半个时辰前端来的饭菜一点没动,含泪劝道:“小姐,吃一点吧!

小夭笑了笑说:“苗圃,你坐下。”

苗圃神情紧张地坐下,以为小夭要吩咐她什么要紧事。

小夭问:“你喜欢左耳吗?”

苗圃愣了一下,别扭地说:“小姐问这个干吗?”

小夭说:“左耳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苦,是你难以想象的苦,他很聪慧,可在世情俗事上却半懂半不懂,你要对他耐心一点,好好照顾他,别让他被人骗了。他这种人都是死心眼,一旦认定了什么,不管对错,就算变成魔,化成灰,都绝不会回头!你看牢,他千万不要让他走入歧途。其实左耳的心愿很简单,有个遮风避雨的洞穴,找个雌兽,自由自在地生活。”

小夭十分郑重温柔,苗圃羞赧淡去,说道:“我是孤儿,幸亏有天赋,被陛下选中做了暗卫,我不像潇潇姐他们那么能干,权势富贵不敢求,也不想求,唯一的奢望就是有个家,我会照顾好左耳,不会让别人欺负他!”

小夭看向窗外,叫道:“左耳!”

左耳竟然从屋顶上翻下,坐在了窗台上,苗圃“啊”一声,脸腾地红了:“你你偷听!”

“不是偷听。”左耳苍白的面容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可剩下的那只耳朵却有点发红。

小夭说:“当日,你跟我回来时,我答应了你,每日有饭吃,还会帮你找个媳妇。你看苗圃这个媳妇可中意?”

左耳瞅了一眼苗圃,点了下头,看似镇静得没有丝毫反应苍白的脸颊却渐渐红了,耳朵更是红的好似要滴血。

“小姐,你!你”苗圃捂着脸,冲出来屋子。

小夭对左耳说:“苗圃经常凶巴巴的,其实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你的关心和担忧。我知道你不习惯和人解释,但她会是你媳妇,媳妇娶回家就是用来疼的。尽量尝试和她解释一下,就算只说一句‘我会小心’,她也会好受很多。”

“媳妇是用来疼的?”左耳思索了一瞬,像是完全明白了小夭的话,点点头。

小夭走到窗边,扬声大叫:“苗圃,我要喝水。”

不一会儿,苗圃端着两盅水进来,低着头,不敢看左耳。小夭将一枚玉简交个左耳,对左耳和苗圃说:“我现在无法离开小月顶,你们帮我送一封信。轩辕城西的狗尾巷里有一家没有招牌的打铁铺,有个白发苍苍、长相清俊的打铁匠,你们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一切听他吩咐,明白了吗?”

苗圃问:“为什么要两个人送信?”

小夭严肃得说:“这件事很紧要,我派你们两个人去自有我的原因,左耳一个人完成不了。”

苗圃犹豫,说道:“可是我和左耳都走了只小姐一个人”

小夭淡淡而笑:“外面那么多侍者,何况还有外祖父在,难道你还怕有人会欺负我?”

左耳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夭,完全不表示他回去执行命令。

小夭说:“只要我不离开你小月顶,他们不会伤害我。苗圃,你说我说的对吗?”

苗圃对左耳点了下头:“黄帝陛下限制了小姐的自由,既是在保护黑帝陛下,也是在保护小姐。”那一日,小夭射杀黑底陛下,很多人都看到了,难保不会有对黑帝死忠的人为了黑帝的安全,做出过激的事。

左耳把玉简收好,对苗圃说:“走!”

苗圃问小夭:“侍卫会放我们离开吗?”

小夭说:“你如实回答,是去轩辕城给狗尾巷的打铁匠送信,外祖父肯定会放行。”其实,黄帝巴不得把左耳远远打发走。

苗圃说:“小姐,你照顾好自己,我们会尽快回来。”

小夭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暗暗叹了口气,本想做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看着左耳和苗圃慢慢地发展,可世事多变,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能挑明一切,让左耳和苗圃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小夭在心里默默祝福:左耳、苗圃,后会无期!祝你们幸福!相柳没有得到的,我和璟也没有得到的,但你们一定会得到。

黄帝一直堤防着小夭用毒,把药谷内所有的药材都收走了,可小夭一直是个牢记教训,绝不犯同样错误的人。自从上一次从鸿雁上摔下,危机时刻却无药可用后,小夭就仔细研究了一番如何收藏药才不会丢失,耳坠子,镯子,头发,甚至一件衣服,只要用药水侵泡后处理好,需要用时,撕下布片,加入水,就是药.....当年费尽心思做这些事,不过是不想让皇帝和颛顼再为她操心,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用来对付他们。

颛顼虽然从未出现在小夭面前,可小夭就是直达他肯定来过小月顶,皇帝严禁小夭和颛顼接触,可他不知道每个孩子都有大人不知道的秘密,小夭和颛顼从小同吃同住,更有很多传递消息的方式。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小夭提着个白玉莲花盏,一边哼唱着那些古老的歌谣,一边沿着山经慢慢地走,侍卫们看着她是去凤凰林,也未阻拦,只是暗中跟着。

小夭和颛顼刚来神农山时,神农山上没有一棵凤凰树。颛顼在紫金顶和小月顶一棵棵亲手种下了凤凰树,百年过去,凤凰树已经蔚然成林。凤凰花的花期很长,从春到秋,整个山坡都是火红的凤凰花,远望璀璨如朝霞,绚烂似锦绣,近看花朵繁密,落英缤纷。

小夭漫步在凤凰林内,不停地有落花飘下,小夭随手接住,把花放到莲花盏内,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盏凤凰花。

月光下的凤凰花没有阳光下的凤凰花那么明艳夺目,张扬热烈,如果把阳光下的凤凰花比作一位漫步飞旋,美目流转的艳丽女子,月光下的凤凰花则像静静端坐,垂眸沉思的清丽女子。小夭像小时候一样,时刻放重了脚步,听落花枯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走到秋千架前,小夭停住了。

虽然很久没用了,但因为有颛顼的灵力在,秋千架并没有被藤蔓攀爬,依旧干净整洁,小夭跳坐到秋千架上,双腿悬空,一踢一晃,她一边悠闲地欣赏着凤凰花,一边不时从莲花盏内拿出一朵花放进嘴里吸吮花蜜。

花蜜的甘甜盈满唇齿间,小夭想起小时候的事。颛顼并不喜欢吃花蜜,却总会清晨练功时,赶在日出那一刻,帮他采摘带着露水的花,只因为她说日出那一刻的花蜜最甘甜,莲花蕊里的露珠都是甜的,每天清晨醒来,不管再痛苦,只要想起朝云峰,总觉得嘴里透着甜。即使身处黑暗狭小的笼子,仍觉得美丽的凤凰花就在不远处没及时母亲父王不要她了,可颛顼哥哥会要她。

颛顼踏着月光露珠,穿过纷飞的凤凰花,走了过来。

一袭黑色金绣的长袍,头发用摸鱼冠束着,五官清俊,气态儒雅,乍一眼看去,倒像一位琴棋诗书作伴的闲散公子,江湖载酒,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看烟柳画桥,秋水长天。可真与他眉目相对了,就会立即感受到他乾坤在握的从容,一言定生死的威严。

小夭很恍惚,竟然觉得颛顼的面相有些陌生,好像她从没有真正地仔细看过颛顼。一直一来,颛顼对她而言就是颛顼。欢喜时,可以一起大笑;累了时,可以让他背;生气时,可以让他哄,困苦时,可以倚靠他;危难是,可以交托一切。

在小夭心里,她和颛顼至亲至近,无分彼此,只要颛顼想得到的,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他去得到,所以从五神山到轩辕山,从轩辕山到神农山,但凡她所有,颛顼都可以拿去用,包括她的生命。她也一直以为,颛顼待她亦如此,但凡她想要的,颛顼必定会帮她争取;但凡她想守护珍惜的,颛顼也必定会视若珍宝。

可原来,一切都是她想当然了!究竟是她没看清楚颛顼,还是颛顼不再是她心里的颛顼?”

不过几日没见,两人犹如隔世重逢,颛顼小心翼翼,轻声唤道:“小夭!”

小夭微微一笑:“知道我要杀你,还敢一个人来?”

颛顼说:“如果你没有把握我回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候?”

小夭淡淡说:“以前我觉得我很了解你,现在我却不知道。”

颛顼眼内一片惨然,笑问:“要荡秋千吗?”

“嗯!”

颛顼轻轻地推着小夭,小夭仰头看着火红的凤凰花,纷纷扬扬飘落。

静谧的凤凰林内,一个沉默的男子推送着秋千,一个沉默的女子荡着秋千,两人的脑海内都清楚地浮现----

火红的凤凰树下。

秋千架越荡越高,秋千架上的小女孩一边尖叫,一边欢笑:“哥哥,哥哥,你看我,你看我啊!”

秋千架旁的男孩仰头看着,眉眼间都是笑意。

火红的凤凰树下。秋千架旁的男孩已经变成了谦谦君子,秋千架旁的女孩也变成了窈窕少女。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秋千,秋千架上的女子侧头看着男子,一时荡几下,一时就坐着。两人说着话,话题并不轻松,他们的神情却都很轻松,一直含着笑,并不将前方路上的生死放在心上。

百年的光阴,也许让他们失去了幼时的欢笑声,却给了他们坚强自信,不管遇到什么,不过是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而已。

从小到大,他们有过无数次荡秋千的记忆,可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幼时的荡秋千就好像彩虹,明媚喜悦;长大重逢后的荡秋千就好像乌云中的太阳,纵然四周黑暗,可他们是彼此的阳光;但这一次的荡秋千却像是暴风雨前的黑夜,没有一点色彩,没有一缕光明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颛顼的手越来越沉重,几乎再推不动。可是,他很清楚,这大概是他和小夭最后一次一起荡秋千,他舍不得停下,纵然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也愿意就这么一直推下去。

小夭把白玉莲花盏递到颛顼面前:“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恨你,还是在恨自己,大概一起在恨吧!毕竟我一直都认定,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帮你去承担,你犯了错,我也有一半。”

颛顼从盏内拿了一朵凤凰花,轻轻吮吸花蜜。

小夭说:“甜吗?”

颛顼说:“很甜。”

小夭吃了朵花,说道“外婆去世时,我们当着我娘,大舅娘,茱萸姨的面发誓会照顾彼此,不离不弃,我做到了,可你没有做到!哥哥,你没有做到!”

颛顼拿起一朵凤凰花,放进嘴里;“我知道我没有做到,不过,不是因为我杀了璟,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把你当作棋子去利用,我不该为了得到涂山氏和赤水氏的帮助,就将你让给了璟。”

小夭说:“这段日子,外爷给我讲了一大堆道理,什么家国天下的,可是我不是我娘,我的心很小,只装得下我在乎的人,装不下天下万民,我以前装模作样的关心什么家国天下,万民苍生,只是因为你在乎,但我现在恨你!那些和我没有关系!”

颛顼笑了笑说:“那些的确和你没有关系!”

小夭说:“所以,不管外爷说什么,我还是要杀了你,你杀了璟,我一定要杀了你,你明白吗?”

颛顼微笑着,温柔地抚了抚小夭的头:“我知道!”

小夭递给颛顼一朵凤凰花:“杀了你后,我会陪着你一起去死。”

颛顼说:“这样也好,留下你一个,我也不放心!痛恨蚩尤的氏族,紫金宫内的一群女人,还有禹疆那些忠臣……我实在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应对他们,还是把你带在身边最安心。”

小夭吃了一朵凤凰花,笑着说:“本来我想了好多好多残酷的方法,打算去折磨那个害了璟的人,但我没有办法用到你身上,所以想了这个法子,很甜,一点都不会痛苦。”

颛顼赞同的说:“是很甜。”他想再推一下秋千,可是在提不起一丝力气,他扶着秋千架旁的凤凰树,慢慢地坐在了桃花上,拍了拍身旁“坐地上吧,省的待会儿摔下去了,会跌疼。”

小夭扶着秋千架,踉踉跄跄地站起,步履蹒跚地坐下。颛顼爬了几步,伸手揽住小夭的腰,小夭想推开他,却难以掌控自己的身体,向侧面翻过去,颛顼用力拽了她一把,小夭跌进了颛顼怀里。

小夭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颛顼如同小时候一般,将小夭密密实实地抱在了怀里,颛顼问:“你常年浸淫在毒药中,体质应该会抗药,为什么你的毒发得比我早?”

“我比你服毒服得早,我坐在秋千架上等你来时,就开始给自己下毒。其实,你不该来的,你真的不应该来的,我虽然给你留了消息,但并不希望你赴约……”小夭的眼泪一颗颗滚落。

颛顼抚去小夭脸颊上的泪:“如果我不来的话,你就打算一个人死在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上吗?让我亲眼看到我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小夭,你可真狠!”

小夭笑起来:“我的外祖父是黄帝,父亲是蚩尤,哥哥是颛顼,一个比一个狠,你还能指望我善良?”

颛顼笑着说:“也对!总不能指望狼窝里养出只兔子。”

小夭一边笑着,一边眼泪不停的滚落。

颛顼轻声问:“小夭,如果璟杀了我,你会为我如此惩罚璟吗?”

“璟绝不会伤害你!璟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他宁愿自己受尽一切苦,也绝不会把我放在这么痛苦的绝境中……”小夭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

颛顼用力搂紧了小夭,亲吻着小夭的额头:“小夭,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自小到大,所作所为,只有遗憾,没有后悔,第一次他承认错了。

颛顼的眼角慢慢沁出了泪,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小夭嘴角上翘,微微而笑:“颛顼,哥哥……我……我原谅你!恨你,太痛苦了……比剜心还痛……我原谅你……”

颛顼眼角的泪滚落:“小夭,告诉我!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刚回到五神山,我就牢牢地看住你,绝不给璟机会接近你,你会选我吗?”

小夭的眼前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思绪顺着颛顼的话飞回了一切刚刚开始时,极久远的过去,可又清晰得宛若昨日:“我被九尾狐关在笼子里时,一直想着你……你没认出我时……我愿意用命救你……那时……璟……”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小夭如睡着的小猫般,安静。

颛顼一遍遍喃喃低叫:“小夭!小夭……”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朝云峰上,白日嬉戏玩闹,深夜相拥依偎,一起送别亲人,一同承受痛苦……小夭说她的心变得冷硬如顽石,可他一直被小夭珍藏在石头包裹的最中间、最柔软的的地方。当璟要先付出、先相信,去争取小夭时,小夭早已为他做了一切,明明不喜欢权势斗争,明明不关心大义责任,却为了他,陪他回轩辕山,一直守护在他身后……

他一直觉得璟配不上小夭,照顾不好小夭,只会带给小夭伤心,可是他呢?

颛顼亲吻着小夭的脸颊,眼里濡湿了小夭的脸,小夭却再不会搂住他,安慰他:“不怕不怕,我会陪着你。”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小夭放在最前面,一定会先考虑她想要什么,而不是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一切都迟了……

颛顼搂着小夭,额头贴着额头,脸颊挨着脸颊,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结 颛顼睁开眼睛时,看到窗外烟霞萦绕,繁花似锦。他恍恍惚惚,只觉景致似熟悉似陌生,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直到听到玄鸟清鸣,才想起这不就是承恩宫吗?原来自己在武神山。

不知不觉,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致,可很多次,他依旧会以为自己还在朝云峰,以为睁开眼睛,看到的应该是火红的凤凰花,听见的是鸾鸟鸣唱。

颛顼轻叹了口气,他竟然已经漂泊异乡二百多年,归乡的路还很漫长,不止何时才能再见到朝云峰上的凤凰花,更不知道呢个和他一样喜欢凤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处,小夭,她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也许因为心底深处太想回到轩辕山,也太想找到小夭,他昨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着他离开了武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轩辕山,可是他却舍弃了轩辕山,选择了神农山,小夭帮着他一步步登上了帝位,他还统一了整个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丢了小夭

真是一个噩梦?难怪他觉得十分疲惫,根本不想起来。

潇潇进来,恭敬地行礼:“陛下,王后在外面守了三日三夜,刚被侍女劝去休息了。”

颛顼惊得猛的坐起:“你叫我什么?”

“陛下”

颛顼扶着额头,眉头紧蹙:“我是陛下?我什么时候是陛下了?王后是”

“原高辛国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坝崩溃,纷乱的记忆想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涌入了脑海----

瑶池上,小夭一身绿衣,对他怯怯而笑;武神山上,小夭一袭华美的玄鸟桃花长袍,对他微微而笑;朝云殿内,小夭坐在秋千架上,含笑看着他;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紫金宫内,小夭握着他的手说,不管你做什么,我只要你活着;泽州城内,小夭弯弓搭箭,两人心意相通,相视而笑;小月顶上,小夭双眸冰冷,射出利箭;凤凰林内,小夭伏在他怀里,渐渐没有了气息

颛顼分不清究竟是头疼还是心疼,只是觉得疼痛难忍,惨叫一声,抱着头,软到在了榻上。

潇潇忙扶住了颛顼,大叫:“鄞!”

鄞进来,查看了一下颛顼的身体,摇摇头,对着潇潇笔画手势,潇潇一句句读出,方便颛顼听到:“陛下的身体没有事,只是解毒后的后遗症,记忆会有点混乱,等陛下将一切都理顺时,头疼自然就会消失。”

颛顼强撑着坐起。急促地说:“小夭小夭”

鄞要打手势,被潇潇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潇潇说:“小姐没死。”

颛顼伏下身子,双手掩住了脸,身体簌簌轻颤,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莫名声音,似哭又似笑,鄞和潇潇第一次见到颛顼如此失态,跪在榻边,低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半响后,颛顼抬起头,呻吟沙哑的问:“为什么我还活着?”

鄞用手语回答:毒药分量不够,以小夭精湛的毒术,不可能因为疏忽犯错,应该是小夭本就没有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制的毒药虽然阴毒,却曾给我讲过解毒的办法,陛下中毒的药量,只要在六个时辰内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药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个时辰内用归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脏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颛顼喃喃道:“小夭,你终究是狠不下心杀我”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映过来,急问道:“小夭给我的毒药分量不够,那她呢?”他每吃一朵凤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从刚进凤凰林时,就开始吃凤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给自己下的毒药,是必死的分量。

颛顼猛地站了起来,鄞快速地打了个手势,颛顼却无法理解:“什么叫没有死,却也没有活?”

颛顼对潇潇说:“小夭在哪里?我要见她。”

“陛下”

“我说,我要见她。”

“是!”

归墟海上的水晶洞内,漂浮着一枚白色的海贝,海贝上遍布血咒,小夭无声无息地躺在咒文中央,充沛的水灵灵气汇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蓝色的轻烟在萦绕流动,让她显得极不真实。颛顼伸出手,想确定她依旧在,却怕破坏了阵法,又缩回了手,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潇潇说:“小姐给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们找到陛下时,小姐气息已绝,可鄞发现小姐仍然有极其微弱的心跳,我们就带着陛下和小姐一起赶来了归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却不知道该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后来是王后拿来了这枚遍布血咒的海贝,她说把小姐放在里面,也许有用,鄞观察了几天,发现这枚海贝的确有用,一直维持着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贝设置阵法的人,可王后说,这枚海贝在武神山的藏宝库里很多年了,她是无意中发现的。”

颛顼问鄞:”小夭能想来吗?”

鄞打手势:按照小夭给自己下的毒,必死无疑。可不知是她的身体对毒药有一定的抵抗,还是别有原因,反正从气息来说,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却未死,照这个样子,小夭很有可能会永远的沉睡下去,我无法救醒小夭,不过,也许有两个人能做到。

“谁?”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听闻她精通阵法,也许能参透海贝上的阵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伤,我判定小夭已死,却救了小夭的人。

颛顼说:“准备云辇,我们立即去玉山。”

潇潇和鄞对视一眼,都明白劝诫的话说了也绝对没用,却仍然都说道:“陛下刚刚醒来,身体虚弱,实在不宜赶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颛顼凝视着小夭,面无表情地说:“半个时辰后,出发!”

潇潇躬身行礼:“是!”

昼夜兼程,颛顼一行人赶到了玉山,颛顼命暗卫报上名号,希望能见王母,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来,长着一双风流多情的狐狸眼,一开口说话,声音难以言喻的悦耳动听,几乎令所有人的疲惫一扫而空,獙君道:“我和烈阳正商量着去一趟神农山接小夭,没想到你倒来了,颛顼,哦,该叫陛下了!玉山不问世事,虽然听闻陛下统一了大荒,可总有几分不真实,小夭跟你一块儿来了么?”

颛顼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面前,实在撑不住面具了,他疲惫的说:“小夭也来了,但……她生病了,我来玉山就是想请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卫抬着的白色海贝,神情一肃,说道:“跟我来.”

他边走边对颛顼低声说:”上一次,你和小夭来时,王母就说过,她的寿命不过一两百年了,这几年,王母已经很虚弱,记忆时常混乱,又是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会忘记,我和烈阳寸步不离。前几日,王母清醒时,和我们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们都知道王母只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阳商量着要去接小夭,让小夭送王母最后一程。“

颛顼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事人生常态,可看着自己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却总会有难以难说的荒凉感。

獙君道:”这会儿王母正好清醒着,先让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到还好,听完颛顼的来意,命烈阳去打开海贝。

白色的海贝缓缓打开,静静躺在里面的小夭,就如同一枚珍藏在贝壳里的珍珠,王母检查完小夭的身体,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贝壳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续命的阵法,真不知道颛顼从哪里弄来的这奇珍,王母挥手把海贝合拢,对烈阳吩咐:“把海贝扔到瑶池中去。”

颛顼大惊,挡住了烈阳:“王母!”

王母罕见的笑了笑,温和地说:“我再糊涂,也不会当着陛下的面杀了陛下的人,何况小夭是我抚养了七十年的孩子!”

颛顼松了口气,说道:“就是活人沉到瑶池底,时间长了,都受不了,小夭现在很虚弱……”

“我不知道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体……”王母想到颛顼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愿意告诉他,还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种原因,她都不该多言,王母把话头打住了,“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体并不怕水,小夭气息已绝,如果不是因为这枚罕见的海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瑶池中,对她只会有好处。”

颛顼不再挡着烈阳,却自己搬起了海贝,向着瑶池走去,王母盯着颛顼,看他紧张痛楚的样子,心内微动。

颛顼按照王母的指点,把海贝沉入了瑶池。

王母半开玩笑半试探的说:“烈阳那里有一枚鱼丹,陛下实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看。”

“好!”颛顼竟然一口同意,接过鱼丹,就跳进瑶池,潜入了水底。

岸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大半个时辰后,颛顼才浮出水面,跃到王母身前,恳切的说:“请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说:“我没有办法唤醒她,我只能判断出,小夭目前这个样子不会死。也许睡个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许二三百年,也许更久。”

獙君和烈阳本来很担心小夭,可听到小夭迟早会醒,两人都放下心来,他们住在玉山,年年岁岁都一样,是不是还要闭关修炼几十年,感觉一二百年不过是眨眼,可对颛顼而言,却完全不一样,一二百年是无数世事纷扰,无数悲欢离合,甚至是一生。颛顼刚清醒就连夜奔波,此时听到小夭有可能几百年都醒不来,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稳,潇潇忙扶住她。

王母突然一言不发的离开了,烈阳化成白色的琅鸟,跟了上去。

獙君对颛顼说:“王母又开始犯糊涂了,我先带你们去休息,不过,玉山古训,不留男子,最多只能住三夜,三日后,陛下必须离开。”

潇潇不满的问:“那你和烈阳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狸眼内尽是促狭:“我们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阳是鸟。”

潇潇的脸不禁泛红,匆匆移开了视线。

颛顼对獙君说:“你给我的随从安排个地方住,我在瑶池边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说道:“玉山四季温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远处就有一个亭子,放一张桃木榻,铺上被褥,再垂个纱帐,尽可休息。”

深夜,颛顼吃吃未睡,一直坐在亭内,凝视着瑶池,突然,他含着鱼丹,跃入了瑶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贝张开,边角翻卷,犹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面容沉静安详,唇角微微上翘,似乎做着一个美梦。

颛顼凝视着她,难以做决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唤醒小夭,他也不是答应不起相柳的条件,大不了就是让共工的军队多存活几十年,但他想唤醒小夭,真的是为了小夭好吗?

一路行来,身边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坚定的守在他身后,他想唤醒她,不过是自私地奢望着她能依旧陪伴在他身边,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来了,会愿意陪在他身边吗?

他杀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忏悔道歉:”我错了!“不仅因为小夭,还因为他亏欠了璟,小夭亲口说:“我原谅你!”但是,她的原谅是建立在两人生死相隔之上,她无法为璟报仇,所以选择了死亡,以最决然的方式离开他。

颛顼很清楚,就算小夭醒来了,她也绝不会再留在他身边,与其让小夭在痛苦中清醒,不如就让她安静的睡吧。

漫长的时光,会将花般的少女变成枯槁的老妇,会将意气飞扬的少年变作枯骨,会将沧海变成桑田,会将平淡经历变作刻骨铭心,也会将刻骨铭心变作过往回忆。

颛顼轻轻的吻了小夭一下,在心里默默说:希望你睡醒后,能将一切淡忘,不管你睡多久,我都会等,一直等到你愿意和我重新开始!一百年,一千年,我都会等着!

三日后,颛顼向王母告别,实际上是对烈阳和獙君说:“小夭就暂时麻烦你们照顾了,等我在神农山选好灵气充裕的湖泊后,就来接小夭。”

回到神农山,颛顼先去叩见黄帝。

自从颛顼登基为帝后,黄帝第一次大发雷霆,他怒问颛顼:“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对整个天下意味着什么?如果你压根儿不在乎,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当年我不是没给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想尽一切办法,防备着小夭去杀颛顼,可没想到颛顼竟然派暗卫消除了他设置的多有障碍,把自己送到了小夭面前。

颛顼跪在黄帝面前,说:“我很清楚我对天下意味着社么。”

黄帝几乎怒吼:“既然清楚,为什么明知道小夭想杀你,还去见小夭?”

颛顼沉默,满面哀伤,一瞬后,他说:“自始至终,我一直觉得小夭不会为了璟杀我,在她心中,我比璟更重要!”

黄帝气极,指着颛顼,手都在抖:“你……你……你竟然在赌!拿自己的命去赌你和璟究竟谁在小夭心中更重要!”

颛顼微微一笑:“事实证明小夭不会杀我。”

黄帝说:“可她也没有选择你,她宁可杀了自己,也不愿在你身边。”

颛顼紧抿着嘴,面无表情。

黄帝深吸了几口气,克制着怒气说:“最后一次,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颛顼唇角弯起,一个苦涩无比的笑,他看着黄帝,轻声说:“世间只得一个小夭,爷爷,你就是想让我有第二次,也不可能了!”

人族常说“儿女情”,黄帝现在是真正理解了,本来对颛顼满腔愤怒,可看到颛顼这个样子,又觉得无限辛酸,他无力的长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颛顼给黄帝磕了三个头,起身坐下。

黄帝说:“给白帝写封信,小夭拜托白帝教左耳一门手艺,让左耳能养活自己和媳妇,白帝担心小夭有事,来信问我,如果不是他一旦离开轩辕山就会引起轩辕大波,他肯定已经直接跑来了,你自己去向白帝解释一切把!”

颛顼说:“我会给师父一个解释。”

黄帝说:“在赤水海天的帮助下,赤水氏的新族长是选出来了,危机暂时化解,但是你不要忘记赤水海天想要什么。”

“赤水海天想要共工和相柳的命,为孙子丰隆报仇,我原来的计划是徐徐剿杀共工的军队,以来可以避免和中原氏族起冲突,二来也不想牺牲太多,但丰隆意外死亡,徐徐剿杀的策略只会让赤水氏和神农氏不满,觉得我不在乎丰隆的死,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决定,我要倾举国之力,尽快击溃共工的军队,用他们的性命祭奠丰隆。”

黄帝满意的点了下头,只要不牵扯到小夭,颛顼行事从不会出差错。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暮云闭合。

玉山之上,千里桃花,蔚然盛开,与夕阳的流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一只白羽金冠雕穿过漫天烟霞,疾驰而来,白衣白发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飘扬,宛若天人。

一袭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内,静静等候,相柳看到他,从雕背上跃下,随着纷纷扬扬飘落的桃花瓣,轻轻落在了獙君面前。

相柳对獙君翩翩行礼,说道:“我来看望王母,义父命我叩谢王母上次赠他的蟠桃酒,义父喝过后,旧疾缓和了很多,”

獙君说:“王母这会神志不清,认不出你,不如你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见王母。”

相柳显然清楚王母的病情,并未意外,彬彬有礼的说:“听凭獙君安排。”

“依旧住原来地方吗?”

“照旧”

獙君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相柳欠欠身子:“有劳了!”

两人并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处,獙君并未离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结拜兄妹,所以对共工有几分照拂,但玉山独立于红尘之外,不问世事,王母虽常命人送些灵药灵草给共工,却从不过问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两人总是几坛好酒,月下花间对酌,谈的是美食佳景,风物地志,兴起时,也会抚琴弄箫,唱和一番,却从不谈世间事。

獙君的声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连烈阳都不敢听他的歌,化为人形后,獙君只偶然唱过一次歌,却弄得玉山大乱,自那以后,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却没有畏惧,听獙君声音异常悦耳,主动邀獙君唱歌。

獙君说:“我是獙獙妖,歌声会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头妖,想要九颗头都被迷惑,很难!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难得的经历,我所做所为,并无休于示人处。”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坦荡不羁,獙君和相柳倒有几分默契,只不过,一个是出世之人。万物不萦胸怀,一个是人世之人,万事缠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几斤中天,獙君才醉醺醺的离去。

四下无人时。合目而憩的相柳睁开了眼睛,眼泪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他出了屋子,犹如一道风,迅疾的掠向瑶池。

一轮满月,悬挂在黛色的天空,清辉静静洒下,瑶池上水波荡漾,银光点点,相柳犹如一条鱼儿无声无息的没入瑶池,波光乍开,人影已逝,只几圈涟漪缓缓荡开。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很快,不过一息,他已经看到了白色的海贝。

海贝外,有烈阳和獙君设置的阵法,相柳未敢轻举妄动,仔细看了一遍阵法,不得不感叹,难怪没有人敢轻视玉山,这阵法短时间内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闯,可一旦硬闯,势必会惊动烈阳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阳和獙君的阵法之外,又设置了一个阵法,如此仓促布置的阵法,肯定挡不住烈阳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

待布置停当,相柳进入了保护小夭的阵法中,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全力硬闯,等他打开海贝,抱出小夭时,獙君和烈阳也赶到了瑶池,却被相柳设置的阵法挡在了外面。

獙君恳切的说道:“相柳,请不要伤害他,否则我和烈阳必取你性命。”

相柳顾不上说话,召唤五色鱼筑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鱼首尾相交,重叠环绕在一起,犹如一个五彩的圆球,将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间。外面轰隆声不绝于耳,是阵法在承受烈阳和獙君的攻击,里面却是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搂着小夭,盘腿坐在白色的海贝上,咬破舌尖,将心头精血喂给小夭,情人蛊同命连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机自会延续。

相柳设置的阵法被破,烈阳和獙君闯了进来,烈阳怒气冲冲,一拳击下,五色鱼铸成的五彩圆球散开,密密麻麻的五色鱼惊慌的逃逸,看上去就好似无数道色彩绚丽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边飞舞,十分诡异美丽。

烈阳知道小夭体质特异,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样子,以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灵气练什么妖功,气得怒吼一声,一掌打向相柳的后背。

正是唤醒小夭的紧要关头,相柳不敢动,只能硬受,幸亏獙君心细,看出不对,出手护了一下。

“你干什么?”烈阳对着獙君怒吼,还想再次击杀相柳。

獙君拉住烈阳,传音道:“他好像是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

烈阳是受虞渊和汤谷之力修炼成的琅鸟妖,耳目比灵力高深的神族都灵敏,他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说的一样,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烈阳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个好东西!”却不敢再乱动,反倒守在水面上,为相柳护法。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相柳抱着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对烈阳和獙君说:“谢二位相助。”

烈阳伸出手,冷冷的说:“把小夭还给我们。”

相柳低头看着小夭,未言未动,任由烈阳吧小夭从他怀里抱走。

虽然已经感觉到小夭气息正常,但獙君还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灵力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实,小夭现在就可以醒来,不过相柳似乎想让她沉睡,特意给她施加了一个法术,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对烈阳说:“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应该明日就会醒来。”

烈阳刚要走,相柳说:“且慢!”

烈阳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间的纷争和小夭无关,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杀了共工,再杀了你!”

相柳知道烈阳的脾性,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看着獙君,平静的说:“请留下小夭,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从烈阳怀里抱了过来,烈阳鼻子里不屑的冷哼,却未再多言,化作琅鸟飞走了。

獙君随手折下了一枝桃花,把桃花变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将小夭轻轻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静看着獙君的一举一动,皎洁的月色下,他整个人纤尘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后,才看向相柳,她指了指美丽的白色海贝,温和的说:“看到这枚海贝,连王母都惊叹设阵人的心思,我特意问过颛顼的随从,他们说是高辛王宫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这应该出自你手,否则你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后为何会帮你隐瞒此事?”

相柳说:“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诺为我做一件事,我请她用这枚海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让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个聪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诺言,还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该立即忘记!”

獙君叹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几个好徒弟,还抚养了个好女儿。”

相柳说:“我听小夭说,她曾在玉山学艺七十年,看得出来,你们是真关心她,不只是因为黑帝的拜托。”

獙君坦然的说:“人生悲欢,世间风云,我和烈阳都已看尽,若说红尘中还有什么牵念,唯有小夭。”

“此话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时,母亲就死了。我被蚩尤无意中捡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养大了我。烈阳还是一只琅鸟时,被蚩尤捉来送给小夭的娘亲,帮他们送信。”

“原来如此。”

獙君眯着狐狸眼,问道:“听说你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说:“比蚩尤还好点。”

獙君沉默的盯了一眼相柳,问道:“小夭和你之间……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扬眉笑起来,看着桃花舟上的小夭,说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涂山璟。”

獙君松了口气:“那就好。”

相柳自嘲的说:“没想到我的名声,连蚩尤收养的妖怪都会嫌弃。”

獙君摇摇头,“不,我没有嫌弃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连我的歌声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权势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视着相柳,眼神十分复杂,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长叹一声,“即使涂山璟已经死了,我依旧庆幸小夭选择的是他。”

相柳笑笑。对獙君的话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尽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诺,重千金。

“我要了结一些我和小夭之间的未了之事,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请你只是看着。”

獙君一口应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镜从小夭怀中飞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视着狌狌镜,迟迟没有动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候,没有丝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对獙君说:“这是狌狌镜,里面记忆了一点陈年旧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没有消除,”他伸手抚过,狌狌镜被开启,一圈圈涟漪荡开,镜子里浮现出了相柳的样子。

在清水镇的简陋小屋内,相柳因为受了伤,不能动,小夭逮住机会,终于报了长期被欺压的仇。她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脸上画了七只眼睛,加上本来的两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讽他是个九头怪。

当时,小夭应该是一手拿着狌狌镜,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只手,她戳着相柳的脸颊,用十分讨打的声音说:“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

相柳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刀刃还锋利,小夭却一边不怕死的在相柳脸上指指戳戳,一边用着那讨打的声音说:“一个,两个,三个共九个。”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在相柳的脸上蹂躏,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小夭嬉皮笑脸地说:“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相柳铁青着脸,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小夭,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话在大荒内绝对很有分量,能令听者丧胆,可惜他此时脸上满是黑炭,实在杀伤力大减。

……

相柳看到这里,无声的笑了起来,他无父无母,从一出生就在为生存挣扎,从没有过嬉戏玩闹,成年后,恶名在外,也从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小夭是第一个敢戏弄他,却又对他没有丝毫恶意的人。

相柳凝视着他满脸黑炭的样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唤出了第二段记忆----为了替颛顼解蛊。小夭和他达成了交易,他带小夭远五神山,给自己种蛊,解完蛊后,他们被五神山的侍卫发现,为了躲避追兵,他带着小夭潜入了海底。

辽阔的海底,有五彩斑斓的贝壳,有色彩鲜艳的小鱼,有芬芬苍苍的大草原,有长得像花朵一样美丽的动物,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海草相柳白衣白发,自如随意的在水里游着,白色的头发在身后飘舞,小夭随在他身旁,好奇的东张西望着。

也许因为小夭第一次领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许因为一切太过奇诡美丽,她竟然趁着相柳没有注意,用狌狌镜偷偷记忆下了一段画面,当时,她应该一直跟在相柳的身侧,所以画面里的他一直都是侧脸,直到最后,他扭头看向她,恰好面朝镜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发现,立即收起了镜子,相柳的正面将露未露,眼神将睇未睇,一切戛然为止。

……

相柳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发现狌狌镜里的这段画面是,他的意外和震惊,没有想到小夭会偷偷记忆他,更没有想到一向警觉的他竟然会一无所知。可以说,那一刻他心神彻底放松,小夭完全有机会杀了他。

相柳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叹息了一声,陪小妖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手捏法决,想要毁掉狌狌镜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满面惊诧:“这是小夭珍藏的记忆,你不能”

相柳静静的看着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诺,慢慢的松开了手。

相柳催动灵力,镜子里的画面倒退着一点点消息,就如看着时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最初相逢时,可谁都知道,绝不可能!

相柳面无表情的看着镜子,獙君却眼中尽是不忍。

知道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被毁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镜子原样放回了小夭的怀里,就好像他从未动过。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视着沉睡的小夭,轻声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同命连心,的确无法可解!当年我能帮颛顼解蛊,只因为颛顼并非心甘情愿种蛊,你根本没有真正把蛊给他种上,我却是心甘情愿,真正让你种了蛊!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蛊,我一直告诉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是真解不了蛊!”

相柳拿起了小夭的手,以指为刀,在两人的手掌上横七竖八的划出了一行咒语,血肉横飞,深可见白骨。“我虽然解不了蛊,却可以杀了他。”相柳唇角含笑,仅仅握住了小夭的手,双掌合拢,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肉,“不过,你可别怪我骗你,是你没有用!”

相柳开始吟唱蛊咒。

随着吟唱,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的蓝色的荧光出现,就像有无数流萤在绕着他们两人飞舞,夜空下,瑶池上,漫天流萤,映入水中,水上的实,水下的影,实影相映,真假混杂,让人只觉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冰雪凝成的锋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几乎失声惊呼,忙强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所有荧光好似嗜血的小虫,争先恐后的附着到他的心口,一点点消失不见,就好似钻进了他的身体中。

很久后,所有荧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惨白,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拿出灵药,却不是给自己疗伤,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丝痕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相柳微笑着,对小夭说:“你的蛊,解了!从今往后,你和我再无一丝关系!”

相柳轻轻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会苏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种了同命连心的情人蛊,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机恢复,相柳又为小夭解了蛊。其实,他并不是解了蛊,而是用命诱杀了蛊,这种同归于尽的解蛊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随身携带的玉山灵药:“需要我帮你治疗吗?”

相柳笑说:“谢了,不过这些药对我没用!”

獙君不安的问:“你的伤……我能为你做什么?”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应该明白,面对轩辕大军,多一命少一命,无所谓!”

獙君黯然。

相柳说:“你倒的确能帮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说:“好!”

“如果日后有人问起小夭体内的蛊,你就随便撒个谎!”相柳笑了笑,好似云淡风轻的说:“小夭曾说,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见我,今夜之后,我和她再无关系,我也永不想再见到她!”

獙君怔怔的看着相柳,一会后,一字字道:“我会请王母帮忙,就说蛊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会让小夭知道!绝不会辜负你的安排!”

相柳苍白着脸,捂着心口,笑着欠了欠身子,獙君无言以对,只能郑重的回了一大礼,表明他一定坚守承诺,决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东边的天已经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辞了。”

獙君早已跳脱红尘,超然物外,此时竟有几分不舍:“听闻最近战事非常吃紧,你这次来玉山只是为了救小夭?”玉山虽然不理外界纷争,但最近颛顼举全国之力攻打共工,共工军队危在旦夕,獙君还是知道一点。

相柳笑道:“不过是忙中偷闲,出来玩一趟而已!”说完,他对獙君笑抱抱拳,跃上了雕背,刚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挥挥衣袖,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贝上,海贝快速的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渐渐变回了血。不一会儿,海贝和血都融入了瑶池,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这一次,所有关于他的痕迹都被彻底消除了,就如美丽的雪,虽然真实的存在过,也曾耀眼夺目,可当太阳升起,一切都会消失,变得了无痕迹。

相柳最后看了一眼小夭,驱策白雕,迎着初升的朝阳,向着东方飞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风,白衣飞扬,身姿轩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说“珍重”,可一句简单的送别语竟然重如山岳,根本说不出口,这一别,也许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无重逢时,不知为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他眼中含泪,用激越悲凉的歌声为相柳送别:

哦也罗依呦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呦

请将我的心掏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六章 相逢犹恐是梦中 小夭说:“哥哥,你……你……能不能放过相柳?”

颛顼很意外,说道:“他杀了丰隆,难道你不想为丰隆报仇?”

“杀了他也不能让丰隆复生。”

颛顼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夭。

小夭说:“我知道让你很为难。但我从未求过让你为难的事,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

“相柳就是防风邶,对吗?”颛顼看似是在问小夭,神情却很笃定。

小夭也不想再隐瞒,沉默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觉得有些事很奇怪,现在终于全想通了。难道你们现在还有交往?”

“我们已经恩断义绝,我此生此世永不会再见他,他也绝不会想再见我!但不管他如何对我,我……我还是希望他能活着。”

颛顼轻叹了口气:“相柳杀了丰隆,我必须给赤水氏和神农氏一个交代!否则不能安抚中原氏族!不过,只要相柳肯放弃,我可以给他一次消失的机会。”

消失并不等于死亡,颛顼已是答应了她所求,小夭笑道:“谢谢哥哥。”

“你先别谢我,爷爷和我曾多次招降相柳,我甚至允诺随便他提条件,可他依旧不肯背叛共工。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我不肯放过他,而是他不肯放过我。如果他执意要决一死战,我也不可能让蓐收他们冒着生命危险退让!他的命是命,所有将士的命也是命!”

小夭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明白。”

颛顼拍了拍小夭的肩膀,说道:“他有他的选择,你已做了你所能做的,也算对得起你们相交一场了!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将一切忘记了!”

小夭点点头。

颛顼登上了云辇,小夭叮嘱:“你保重!”

颛顼凝视着她髻上的若木花,平静地说:“我一定会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小夭,他对璟笑了笑,“小夭就交给你了!”

璟弯身行礼:“请陛下放心!”

颛顼关上了车门,吩咐潇潇:“起驾!”

云辇腾空而起。

小夭目送着黄帝和颛顼各乘各的云辇,各带各的侍卫,各自赶回神农山。这就是帝王,纵然血脉相连、互相信任,却不得不各自走各自的路,就好像只有燕雀才成群结伴,雄鹰从来都独自飞翔。

小夭轻叹了口气,从今往后,神农山就远离了她的生活,她不再是承欢于黄帝膝下的孙女,也不再是陪颛顼携手而行的妹妹。小夭看了看身旁的璟,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从今往后,她是他的妻!

第三部 思无涯 第十八章 委心任去留 清晨,璟坐在榻边,叫道:“小夭,小夭……”

小夭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嘟囔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璟说:“昨儿晚上,你可是答应了烈阳和阿獙,今日要一起去为岳母和岳父扫墓。”

小夭揉揉眼睛,清醒了。

昨儿送走了黄帝和颛顼,他们重回大殿,继续喝酒。

几百年后,阿獙和烈阳重回故地朝云殿,在阿珩女儿的婚礼上,与故人白帝重逢,更多的故人却已不在,百般滋味上心头,都喝酒如喝水。

小夭陪着他们也喝了很多,即使酒量再大,也喝得晕晕乎乎,似乎提起娘,还和烈阳抱头大哭了一场。后来,好像是璟把她抱回屋子……

小夭猛地坐起:“我们成婚了?”

璟摸了摸小夭的额头,故作纳闷地说:“没听说醉酒会失忆。”

小夭结结巴巴地说:“昨夜……昨夜我……你……我们……”

璟含笑道:“昨夜你醉的厉害,让你睡了。以后日子还很长,我不着急。怎么?你很着急?”

小夭瞪了璟一眼,红着脸开始洗漱穿衣。

穿戴整齐后,小夭和璟去找烈阳和阿獙。

用完早饭,四人一起去祭拜小夭的亲人。

虽然璟早知道小夭的亲人都葬在这里,可亲眼看到六座坟墓时,还是很震惊。

烈阳和阿獙一座座坟墓祭奠,小夭把璟介绍给外婆和舅舅们。

小夭看璟、烈阳和阿獙都神情严肃,笑道:“喂,你们别这样!今日可是我的好日子,多笑笑!外婆和我娘他们也会喜欢看到我们笑!”

烈阳点点头,对阿獙感叹道:“阿珩的女儿是真长大懂事了。”

小夭撇嘴:“说得好像你很懂事一样,这话阿獙说还差不多。”

阿獙忙道:“你们两吵嘴,千万别把我拉进去!我中立,谁都不帮!”

小夭挽住璟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说:“好稀罕吗?我如今有人帮!”

烈阳看看小夭和璟,忍不住欣慰地笑了起来,小夭倚在璟的身上,也是笑。笑语声回荡在山林间,坟茔四周的野花随风摇曳,好似随着笑声起舞。

烈阳和阿獙又住了几日后,告辞离去。

小夭和璟送完他们后,去轩辕城找父王和阿念。

反正五神山无事,阿念打算多住一段日子,陪陪父王。这几日,她都随着白帝去了打铁铺,帮点小忙,甚至跟着侍女学做菜。

小夭和璟道打铁铺时,阿念和白帝不在,苗莆说白帝带阿念去那个号称千年老字号的破酒铺子喝酒去了。小夭不禁笑起来,对璟说:“看来父王打算给阿念讲讲他过去的经历了,我们不去打扰他们了。”

两人在街上随意逛了一圈,小夭带璟去了一家饭馆,点了一些轩辕的风味菜肴。

两人正在安静用饭,七八个士兵走了进来,领头的官爷满脸喜气地大叫:“店家,上好酒好菜!今日我请客,见者有份!小二,给每个人都上一杯酒,庆贺轩辕军队打了大胜仗!”

店内的人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原来是蓐收大将军又打了胜仗,几个食客笑道:“蓐收将军最近不是一直在打胜仗吗?”

请大家吃酒的官爷说:“这次是非同一般的大胜仗!九命相柳死了!你们这些商人肯定不知道相柳那厮有多凶残厉害……”

犹如猝不及防间,被利刃穿心,小夭只觉双耳轰鸣,胸口疼痛欲裂,手中的酒杯掉落。

璟担心的叫:“小夭!”

小夭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她突然想起,情人蛊已经被王母解了,她的确不可能有感觉,小夭眼前发黑,身子向后软去。

璟忙扶住小夭:“我们先会轩辕山,让苗莆拿父王的令牌去打听一下。”

小夭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心头嘴边翻来覆去都只是三个字“不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朝云峰。

璟吩咐着苗莆,又对她说了什么,她却什么都听不清。

苗莆匆匆离去,感觉中,好像只过了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久,苗莆回来了。

小夭立即问:“是假消息吧?”

苗莆说:“应龙大将军说相柳战死了。”

小夭厉声尖叫:“不可能,我不相信!”

苗莆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

璟端了一大碗烈酒,半强迫着小夭喝下,他柔声问:“你还要听吗?如果不想听,我陪你喝酒。”

小夭扶着额头,对苗莆说:“你继续说吧!”

“赤水族长死后,陛下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全歼共工军队!蓐收大将军集结二十万大军围剿共工军队。在轩辕的猛烈进攻下,共工的军队节节败退,缩在深山不出,不正面应战。蓐收大将军坚壁清野,放火烧山,逼得共工不得不撤出山林。陆上都是轩辕的军队,不仅有蓐收大将军的军队,离怨将军的二十万大军也随时可以策应,共工只能率领军队逃往海上。蓐收大将军早料到共工只能逃往海上,早派了精通水战的禺疆将军率领水兵把守,准备截杀共工。本来接话万无一失,可相柳实在厉害,竟然带着一队死士,以弱胜强,击退了禺疆将军,为共工开出一条血路。但蓐收大将军、禺疆将军一路紧追不放,一连追击了几日几夜,最后,终于在海外的一个荒岛上追上了共工。蓐收大将军领兵将海岛重重包围,据说都动用了上古神器设置阵法,就算共工是条小鱼,也逃不掉。禺疆坚决则带兵攻上了荒岛,和共工展开激战……”

苗莆的声音小了下去:“一千多人对十万大军,没有一个人投降,全部战死。禺疆是神族第一高手,却一直打不过早已受伤的共工。后来,蓐收大将军下令所有士兵万箭齐发,共工被万箭射杀。他死后,露出了原身,是九头妖……蓐收大将军这才知道上当了。”

小夭弯下身子,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自禁的轻颤,苗莆不敢再说,璟一边轻抚着小夭的背,一边说:“你接着讲!”

苗莆迟疑地看左耳,左耳面无表情的颔首,苗莆才有勇气继续说:“蓐收大将军发现上当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的说‘相柳死,最艰难的战役已经打完’。因为相柳实在伤了我们太多的士兵,听说很多士兵想拿相柳的尸体泄愤,可蓐收大将军鞭笞了企图冒犯相柳尸身的士兵,下令撤退。他们刚撤出海岛,相柳的尸体竟然化作了黑血,喷涌而出,毒性剧烈,所过之处,草木皆亡,连土地都变得焦黑,到后来竟然整个海岛再无一个活物,所有士兵都很恐惧,连蓐收大将军都觉得后怕。如果不是他敬重这位对手,不允许任何人亵渎,只怕连他也逃不掉。”

小夭的身子软软地伏在了榻上,如果说之前还不相信,那么这一刻,她不得不相信了……这种事只有相柳才能做得出来。

璟对苗莆和左耳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

璟把小夭拥进怀里,柔声说:“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小夭脸色泛白,身子不停地打哆嗦,却自己骗自己,喃喃说:“我没事!我早有心理准备……刚认识他时,我就知道有这一日,我一直知道!”

璟提起酒坛:“我们喝点酒吧!”

璟给小夭倒酒,小夭端起就喝,一碗碗烈酒灌下去,小夭的脸色白中透出红来。

天渐渐黑了。

璟说:“你要是不想休息,我陪你去外面转转。”

小夭摇摇晃晃的爬到榻上:“我能睡得着。”

璟看她非要和自己较劲,也不再劝,放下了帘帐,躺下休息。

小夭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好像很快就睡沉了。

半夜里,小夭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帐顶。

她悄悄起身,看璟依旧安稳地睡着,放下心来。她披上衣服,走出了寝殿,坐在玉阶前。

宫墙外,一轮皓月,冷冷清清。

小夭想起了清水镇的月亮,相柳死时,天上的月亮可也是这样静静地照拂着他?他可有想起他们曾一起看过的月亮?

虽然东海与轩辕山远隔万里,但只要相柳愿意,总能让她知道。可是,纵然死亡,他都不屑于和她告别。在他眼中,她和他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一直都是交易,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地公平交易。

轩辕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在身上翻找,拿出了贴身收藏的狌狌镜。镜子里面有两段记忆,是他唯一无偿留给她的东西了。

一段记忆是在清水镇时,他因为受伤不能动。玫小六逮住机会,趁机报了长期被欺压的仇,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他脸上画了七只眼睛,加上本来的两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讽他是个九头怪。

还有一段记忆是在海里,玫小六和相柳达成交易,相柳带着她远赴五神山,为颛顼解蛊。解完蛊后,他们被五神山的侍卫追击,为了躲避追兵,相柳带着她潜入了海底,那是小夭第一次真正领略到大海的瑰丽多姿。趁着相柳没注意,她悄悄把相柳自由自在,随意遨游的样子记忆了下来。

小夭深吸了口气,用灵力开启镜子,一圈圈涟漪荡开后,却什么都没有。

小夭一下子慌了,一边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一边急急地用灵力探查镜子。可是,不管她寻找多少遍,都没有了相柳的记忆。

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也彻底消失了!

小夭难以置信,不甘心地翻来覆去地看镜子:“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她想起了,在她昏迷时,相柳发现了镜子里的秘密,还要她将一切删除。等他清醒后,他却没有再提,她以为他忘记了,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销毁了一切!

小夭摩挲着镜子,含着泪问:“相柳,我在你眼中,真就那么不堪吗?你竟然连一段记忆都不屑留下!”

“九头妖怪!我恨你!”小夭猛地将镜子狠狠砸了出去,一串串泪珠却潸然落下。

在清水镇时,她是玫小六,他是相柳,虽然总是针锋相对,他却会在受伤时,藏到她屋子疗伤,她也会不知不觉,把从未对人提起的不堪过去讲给他听。

在轩辕城时,他是浪荡子防风邶,温柔体贴、玩世不恭,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传授了她十几年的箭术。

在海底沉睡了三十七年时,他们曾夜夜相伴,那大概是相柳最温和的时候,没有利用交易、没有针锋相对,有的只是一个带着另一个在海底徜徉,一个偶尔说几句话,一个永远的沉默。

在赤水婚礼上,他来抢婚,要她履行承诺,还问璟要了三十七年的粮草,他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失去了一个虚假的身份,她却名誉尽毁。

从那之后,他是共工的将军,她是颛顼的妹妹,两人每次说话都刀光剑影。

最后一次见面,是因为丰隆的死,在两人曾一起游玩过的葫芦湖上,她想射杀他,他利用璟的死煽动她为璟报仇。那一夜,他几乎要尽了她全身的血,只是为了储备一点疗伤的药丸。她恨他冷酷,发誓永不相见!

如果她知道那是他们此生此世最后一次见面,她一定会说点别的,不管他对她多冷酷无情,她也不想说那些话!

小夭泪流满面,仰着头,无助地看着天。

相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连最后的记忆都不肯留下……难道百年相识,对你而言,都只是交易算计吗?

相柳走的太决绝,没有片言只语留下,连尸骨都化成了毒水,再没有人能回答小夭的问题。

璟从小夭身后抱住她时,小夭才发觉天已蒙蒙亮。

被冷风吹了一夜,小夭身体冰冷,璟用灵力温暖着她的身体:“什么时候起来的?”

小夭一边匆匆地擦去眼泪,一边心慌地说:“刚起不久。”

璟在她后颈上,轻轻地吻了下。

小夭无力地靠在了璟怀里,半晌后,她低声说:“刚才我说假话了,我起来很久了,其实,我昨夜一直没有睡。”

璟轻声说:“没有关系!纵然亲密的夫妻,也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很痛苦,更需要独处。”

小夭不安:“我……我……”

璟捂住了她的嘴:“不要把你的夫君想的太小气,相柳对你有数次救命之恩,我对他很感激。”

小夭的眼泪缓缓滑落,濡湿了璟的手掌,璟却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抱着小夭。

小夭喃喃地说:“虽然我一直警告自己他是颛顼的敌人,可我……我并没有准备好!我好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他那么狡猾,想活着总能活着!”

璟沉默不语,他知道小夭不需要他说话。

“他就是太狡猾了,才不想活着!有一次,他对我说‘其实,对一个将军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他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结局!”

“什么最好的结局?他就是世间最傻的傻子!他对得起共工,对得起所有死去的袍泽,可他对得起自己吗?”

“我才是傻子!他根本不在乎,我为什么要难过?我不要难过……”

小夭边哭边说,渐渐地,话少了,到最后,她蜷缩在璟怀里,沉默地看着高高的凤凰树。一朵朵绯红的落花凋零在风中,就如一幕幕逝去的往事,不管曾经多么绚烂美丽,都终将随风而逝。

小夭疲惫的闭上了眼睛:“璟,我想离开了!”

“我们去哪里?”

“去海上!万里碧波,天高海阔,相柳曾说过海外有很多无名小岛,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美丽的小岛安家。”

“好!”

小夭本想让左耳和苗莆跟着白帝,等左耳学会铸造技艺后,哪里都可安身,可苗莆哭着要求:“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左耳默不作声,却一直盯着小夭,显然比苗莆更难缠。

小夭只得投降:“只要你们不怕苦,就跟着我和璟把!”

小夭开始收拾行囊。其实,主要就是庆典结婚时收到的礼物。外祖父送了两箱珠宝首饰,应该是外婆的遗物;父王的礼物是他亲手锻造的一柄短刀、一把匕首;颛顼的礼物非常实用,是轩辕城内的一座宅邸,轩辕城外的百亩良田;阿念的礼物是一捆扶桑神木;烈阳的礼物是一对灵丹妙药,估计是他几百年来收罗的,连见惯了好药的小夭都暗自咂舌;阿獙的礼物是一对用玉山古玉琢的同心佩,一个用扶桑神木雕刻的大肚笑娃娃。都是他亲手做的。

小夭从外祖父送的首饰里挑了三件喜欢的收了起来,留做纪念;父王送的短刀和匕首既可做防身兵器,又可以用来削水果,留下;颛顼的礼物,小夭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收了起来;阿念的礼物也是仔细收好;烈阳的礼物自然是要全部藏好;阿獙送的同心佩平平日戴着可以颐养身体,关键时刻还可以当奇药续命,小夭把玩了一会儿,顺手给璟系了一块在腰间,自己也戴上了另一块。

最后是大肚笑娃娃……小夭一开始就很好奇,阿獙为什么不用玉山桃木,却用了扶桑神木,扶桑神木无火自燃,并不适合用来雕刻东西。也不知道阿獙用了神木法术,才能让这块扶桑神木不烧手。

小夭捧着大肚笑娃娃,对璟说:“阿獙可真逗,人家雕的胖娃娃就是头大,他的娃娃连肚子都大,难道表示这胖娃娃是因为贪吃才胖的?”

璟看了一眼大肚笑娃娃,说道:“这是数万年的扶桑神木,水火不侵、刀剑不伤,可不好做,阿獙应该费了不少心血。”

大肚笑娃娃看起来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小夭觉得可爱,捧在手里越看越喜欢,。大大的脑袋,大大的肚子,穿着个石榴图的肚兜,咧着小嘴,笑的憨态可掬,小夭也忍不住对着他笑起来。

这是几日来小夭第一次展颜而笑,璟终于松了口气,低声对苗莆叮嘱:“把这个笑娃娃一定要收好了!”

离别的那日天气晴朗,微风徐徐,正式适合远行的日子。

白帝和阿念送着他们来到了官道,道路两侧绿柳成荫,不少人在此折柳送别,时不时有凄切的笛声、呜咽的哭声。

左耳和苗莆一个挽着马车,一个坐在车辕上,等小夭和白帝话别。

小夭对阿念说:“你若在五神山呆的无聊时,就来轩辕山看父王,但记住,永不要踏足中原!永不要过问颛顼的事情!”

阿念道:“你放心!我依然如当年一样喜欢颛顼,可曾经的哭泣让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阿念。你可别忘记,我连战场都已上过,仗虽然是句芒帮忙打的,但所有的鲜血和死亡,是我自己去面对的。”

小夭彻底放心了。

白帝问璟和小夭:“想好去哪里了吗?”

璟回道:“没有,先四处走走,如果能遇到两个人都喜欢的地方,也许就会住下来。”

白帝半开玩笑地说:“定居下来后,记得告诉我们,千万别一去就总计杳然。”

璟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和小夭一起跪下,给白帝磕了三个头。小夭说:“父王,您多保重,我们走了。”

白帝暗叹了口气,笑着说:“你们去吧!”

璟和小夭上了马车,车轮辘辘,汇入了南来北往的车流中。

小夭乘坐的马车,普普通通,与所有行在路上的车辆一样,分辨不出车上的人与其他人有何不同。

白帝的目力虽好,也渐渐分不清楚哪辆车是小夭乘坐的,只看到无数辆车在赶路。所有行人都是世间最平凡的人,小夭也变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白帝心中滋味难辨,有悲伤,更多的却是释然。

小夭有着世间最尊贵、最沉重的姓氏,她的母亲曾尽全力想挣脱,都没有挣脱,她却终于挣脱了。

小夭有驻颜花,璟是九尾狐的后裔,一旦离去,他们就会彻底消失。

白帝早已察觉到璟和小夭的心思,却一直没有点破,反而故作姿态,任由黄帝和颛顼以为小夭会留在轩辕城。

几百年前,当小夭逃离玉山、流落民间时,大概就已注定今日的结局。她短暂的回归,从五神山到轩辕山,从轩辕山到神农山,见证了大荒的统一,也许只是为了完成她母亲的遗愿,让颛顼平安。如今阿珩的遗愿已了,小夭选择了水归海、鸟入林,再次回到了她来的地方。

白帝带着阿念,安步当车,慢慢走回铁匠铺。

此时正是轩辕城内最热闹的时刻,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小夭有可能是那当垆卖酒的小娘子,有可能是在药堂内打瞌睡的医师,有可能是那摇着扇子追孩子的妇人……

白帝不禁微微笑着,等颛顼找不到小夭时,肯定会震怒,但他迟早会明白,小夭在芸芸众生中,芸芸众生就是小夭,只要这天下太平,他们的小夭就会快乐地生活着。

番外 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群山连绵,层林起伏。

在一处靠近水源的山谷内搭建着一座又一座营帐。此时天已尽黑,本该篝火熊熊,营帐千灯,可是,为了隐匿踪迹,漆黑的山谷里,不见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一队队衣衫污浊、神情疲惫的士兵来回巡逻着。

相柳悄无声息地走过一座座营帐,如雪的白衣犹如一道微风,缓缓飘过营地,成了压抑黑夜中唯一的明亮,每个看到他的士兵不知不觉中都觉得心情一松,精神振作了一点。

很多年前,曾有新兵不满地对老兵抱怨:“那个九头怪整日显摆什么?我们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相亲,非要穿得那么扎眼吗?”

已经历经生死、亲手焚烧过袍泽尸体的老兵们总是带着沧桑,淡然而笑:“等打上几次硬仗后,你们就明白了!”

等新兵们的眉梢眼角也染上了沧桑时,他们理解了老兵的话。所有士兵都害怕红到白色的身影,可在战场上,只要那道白色的身影一出现,就会立即吸引敌人的注意,最厉害的攻击都被他引走了,总会有更多的士兵能活到下一次战役;在夜晚的营地,只要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不管敌人距离自己多么近,士兵都能睡得踏实。

当焚烧过一具又一具并肩作战的袍泽尸体后,士兵们觉得自己明白了相柳为什么总是一袭白衣----也许他只是太狂傲自大,想让敌人能一眼看到他;也许他只是个好将军,想让所有浴血奋战的士兵,不管多么黑暗时,都能一眼看到他。究竟是哪个原因,没有人敢去向相柳求证,相柳为什么总穿白衣的原因成了营地里永远争论不出结果、却永远被争论的话题。

相柳巡视过了营地,走到了山顶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营地。

远处的山林有隐隐火光,那是蓐收在放火烧山、逼他们应战。最后决战的一刻就要来了,所有士兵都清楚自己的命运,但他们依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条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他们已经被时光无情地抛弃,成为了多余的人,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也是最好的归宿。

相柳在青石上坐下,拿出一块扶桑神木的木雕,仔细雕琢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大肚笑娃娃已经成形,只眉眼还差了一点。

相柳仔细雕好后,上下打量一番,觉得还算满意。他把大肚笑娃娃头朝下,倒放在了膝上,打开底座,露出中空的肚子,又拿出一枚冰晶球。

晶莹剔透的冰晶球里包裹着一汪碧蓝的海。幽幽海水中,有绚丽的彩色小鱼,有红色的珊瑚,还有一枚洁白的大贝壳,像最皎洁的花朵一般绽放着。一个美丽的女鲛人侧身坐在贝壳上,海藻般的青丝披垂,美丽的鱼尾一半搭在洁白的贝壳上,一半浮在海水中。她身旁站着一个男子,握着女鲛人伸出的手,含笑凝视着女鲛人。角落里,一个男鲛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离贝壳不远,可他疏离的姿态让人觉得他其实在另一个世界,并不在那幽静安宁的海洋中。

相柳静静凝视了一会儿,以指为刃,在冰晶球上急速地写下了两行小字。此际,恰一缕皎洁的月光穿过树丫,照在冰晶球上,将男鲛人旁的两行小字映了出来: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一只白羽金冠雕从空中俯冲而下,落在峭壁上,嘴里叼着一个玉桶,里面盛满了浓绿色的扶桑汁液,灵气充裕到绿雾萦绕。白雕毛球知道那扶桑神木看着灰不溜秋,实际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它的羽毛烧坏,它小心翼翼地把玉桶放到相柳身旁,立即跳开了几步,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好奇地看着相柳的一举一动。

相柳把冰晶球放进了笑娃娃中空的肚子中,不大不小,刚刚容纳下冰晶球,盖上底座,冰晶球被封在了笑娃娃的肚内。冰晶为水,扶桑为火,水火相济、冷热相伴,恰好冰晶不再寒气逼人,扶桑木也不再滚烫灼人,及时没有灵力的一般人也能拿起扶桑笑娃娃。

相柳把笑娃娃浸泡到扶桑汁液里。笑娃娃的身子和底座本就是同一块扶桑神木,只要设置个阵法,过上几个月,底座就会和笑娃娃长到一起,但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只能耗费灵力。

相柳以血布阵,用数十颗萃取了上万年日光精华的日光石做引,催动灵力,玉桶内的绿色扶桑汁液翻涌起伏,犹如煮开的开水。渐渐地,汁液被笑娃娃吸收,越来越少,等汁液完全干涸时,笑娃娃的身子已经完全和底座长到一起,看不到一丝裂痕,就好像整个木雕是用一块实心木做的。

相柳用了四五成灵力,想打开笑娃娃,都没有打开;他又抽出兵器,砍了两下,笑娃娃也没有丝毫裂痕,相柳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毛球单脚独立,歪着脑袋,像看疯子一样盯着相柳。

相柳凝视着掌上的大肚笑娃娃,笑娃娃眉眼弯弯,咧着小嘴,笑眯眯的看着他,相柳的唇角也慢慢上弯,微微地笑起来。

他把笑娃娃装进一个袋子,绑到毛球背上,毛球咕咕问,相柳说:“去玉山,告诉獙君,这是他送给小夭的结婚礼物。”

毛球瞪大鸟眼,嗷一声尖叫,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九头妖做的东西,却要说成是那只狐狸做的,相柳打了它脑袋一下,冷斥:“别废话,就这么说!”

毛球喉咙里咕噜咕噜几声,振动翅膀,腾空而起,向着玉山的方向飞去。相柳仰头,目送着毛球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还记得清水镇外初相逢,你嬉皮笑脸、满嘴假话,唯一的一句真话是: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

数十年箭术,你已有力自保,不必再危急时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想守护的人;一个如意情郎,你已有人相依,不必再形单影只,与孤寡作伴;天高海阔,你已有处可去,不必再被人追逼、无处安家。

相柳在心里默默地说:小夭,从今往后,我再不能守护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愿你一世安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