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白月光她黑化了》 第1章 第1章 大肃朝道武二年,正月初一。 因为新年,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可本该最喜庆的椒房殿却异常凄惨。 皇后谢思安深夜发动,所有人都盼着她生下大肃的嫡长子,但天亮时,御医断出胎死腹中、胎毒侵体,已无法避免母子俱亡。 虽然椒房殿的人百般掩饰,但谢思安自己知道,她要不行了。 她伸出手,虚弱地对大宫女倚华说:“倚华莫哭。” 倚华是谢思安的陪嫁,她深知此刻已无力回天,也深知此刻谢思安忍着痛苦、吊着一口气在等什么。 “小姐,您再等等、再等等,寄奴去请皇上了。” 谢思安勉强笑了笑,依然在宽慰倚华:“今日是元旦大朝会,是皇上最辛苦的时候,不会像往常那样来得那么快。” 倚华闻言,再也忍不住痛哭。 “皇上驾到!” 太监的通报在椒房殿外响起,谢思安晦暗的眼眸瞬间燃起了一丝亮光,她用力想起身,想要迎接他。 道武帝司马轲穿着上玄下朱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匆匆而来。 椒房殿所有宫女太医跪了满地,他大声呵斥道:“废物!全是废物!朕走之前你们明明说……” “皇上……” 谢思安用尽全力喊了他一声,但还在痛骂的道武帝没有听见。 “轲郎!” 这声叫喊依然透着凄厉,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回头看向谢思安。 道武帝奔向的床边,垂旒上的玉珠晃得发出杂乱的脆响,他握着谢思安的手说:“皇后,你想说什么?” 谢思安捏了捏他的手说:“皇上,别怪他们了,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想和您说说话。” “好,好。你们都下去。” 椒房殿不少人听到此都已经红了眼眶,帝后在潜邸成婚时就是洛京交口称赞的恩爱夫妻。 如今天不假年,即将天人永隔,无人不为他们痛心。 倚华最后一个走出内殿,她轻轻合上殿门,又让太医去外间等候,她知道自家小姐这时候肯定有许多话要和皇上说。 这是属于小姐和皇上最后的时光,她不想让外人再听见什么。 小宫女祁阳在外殿哭得双眼通红,她是谢思安潜邸时,偶然从人贩子手中救回来的丫头。 祁阳不敢相信,如长姐般宽厚的皇后即将离去。 倚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哄着她说:“祁阳莫哭,娘娘最爱看祁阳笑,莫哭啊。” “娘娘真的没救了吗?那皇上呢?皇上这么疼爱主子,他该怎么办……” 倚华的泪止不住流,是啊,皇上该怎么办? 世人都知,帝后情深,皇上日夜盼着皇后的嫡子,为了皇后视六宫为无物。 悲伤萦绕在两人中间,这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倚华身后响起。 “祁阳真是糊涂,皇后死了,干皇上什么事?竟然敢诅咒圣上,你知道该当什么罪吗?” 倚华本抚着祁阳背脊的手一滞,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说话的人。 御前宫女陵寄奴站在倚华身后,她衔着让人不安的笑意,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 她之前还哭着奔去前朝,请皇帝来椒房殿见皇后最后一面。 陵寄奴手脚麻利、为人耿直,在潜邸就侍奉谢思安。谢思安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倚华,但又比倚华多了一分特别关照——陵寄奴有点像她,道武帝说,这是缘分。 祁阳瞪圆了眼睛,她伸出手指着陵寄奴说:“寄奴姐姐,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怎么了?” 椒房殿所有人经过一夜忙碌都蓬头垢面,此刻唯有陵寄奴容光满面,甚至不知她何时得空去补了妆容。 “怎么了?自然是……忍到头了呀!” 她大笑着挥手,召来一群宦官,“这两人诅咒圣上,拖去掖庭狱。” 宦官不知为何,竟极为顺从,他们飞速捂住了倚华和祁阳的口鼻,把两人从侧门带出。 陵寄奴得意一笑,推开了殿门。 … 殿内,谢思安已经奄奄一息,她伸手抚着道武帝的英眉星目喃喃道:“对不住,是我不争气……” 道武帝的嘴唇一张一合,还没说话,就有一只涂着丹蔻的手一把打开了谢思安的手。 “轲郎,临到头,咱们也让她死个明白呀。” 谢思安被陵寄奴大力一甩,歪倒在床上,她重重喘息,不明白,更害怕。 “寄奴?你叫皇上什么?” 陵寄奴笑得妖艳,她揽住道武帝的脖颈说:“轲郎呀,皇后娘娘,是不是很震惊?你的闺房密语我怎么会知道呢?” 她翘着红唇轻轻在道武帝的太阳穴亲了亲,又转头狠毒地剜着谢思安。 “蠢女人,轲郎是我叫的,你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你终于要死了。我们等这一天这么多年!” “我们……” 谢思安的脑袋瞬间空白,她拼尽全力想要起来,想要抓住道武帝的手。 道武帝挣开陵寄奴绕在他脖颈上的手,皱着眉说:“你就不能让她安生点走吗?” “轲……郎?” 谢思安不明白,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眼前深爱她的夫君,为什么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可道武帝已经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最后只是抓着谢思安的手说:“你安心去吧,是朕对不起你……” “我爱的是寄奴,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你像她……” “思安,对不住,我需要谢氏才能登上帝位,需要你,才能给寄奴名分,她出身低微,只有像你才能有高位……” 陵寄奴终于忍无可忍,她拿过一个软枕直接捂在了谢思安的脸上。 “你还和她废话什么!” 她捂死了她。 在一阵无用的挣扎后,谢思安死了。 她死的不甘又痛苦,最后成了大政殿上的一缕冤魂。 … 成为冤魂的那刻,谢思安知道,那是因为恨。 道武帝司马轲本是清河王世子,清河王乃是大肃开国时分封的藩王之一,到了本朝早已失势。 先帝司马峰痴呆无子,近支宗室又全数凋零,朝臣们都在暗中谋划选外藩王入京继位。 司马轲的父亲有野心,想方设法搭上了朝中最大的两家权贵——中山谢氏和琅琊王氏,以求登上帝位。 那年谢思安第一次见到司马轲,是在伯父、丞相谢方冲的五十大寿上。 谢思安的父母都战死沙场,谢方冲膝下无女,便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 这一年谢思安十四岁,将要及笄许婚,洛京所有适婚男子都争相想到拒霜园来探一探丞相的口风。 谁能娶回丞相家大小姐,那往后定是飞黄腾达、前途无忧。 谢方冲的拒霜园名满天下,千株芙蓉花在深秋组成洛京最盛大的美景。 那天,谢思安一直端着,像玉人一样在芙蓉间穿梭,她不失礼貌但又与一切保持距离。 宴会过于无趣,所有男子都一窝蜂地将她比作盛放芙蓉。 芙蓉又名拒霜,仲秋迎寒绽放,初开淡白,盛放如桃。 谢思安更喜欢拒霜未红时的清淡。 唯独司马轲,他在芙蓉深处取了一支初开芙蓉递到了谢思安面前,“谢小姐,拒霜未红才像你。” 他这一句,让拒霜园里其他男子瞬间都成了尘土。 司马轲身着素衫立在芙蓉中浅笑,清俊风流、玉树临风,扰乱了谢思安的心房。 她和伯父说:“我喜欢他。” 谢方冲听闻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道:“老清河王逝世才一年,丧满三年才能谈婚论嫁。” “我可以等。” 谢方冲笑说:“自然要等,这是好姻缘。” 谢思安这才明白,伯父看中了才貌双全正当年、又有琅琊王氏做母家的司马轲,想要扶他做下任皇帝。 自己嫁给他,一切正好。 两年后,她成了清河王妃。 新婚那日,司马轲又捻着一支盛放的红芙蓉轻轻簪在她鬓边,“芙蓉不及夫人妆,今日拒霜可为我若桃花否?” 谢思安低头一笑,不敢看他。 她从没有怀疑过司马轲对她的爱,一直到死。 … 谢思安的冤魂一直飘在大政殿上方,十年,道武帝司马轲变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对她的爱是假的,他与出身卑微的陵寄奴是青梅竹马,利用谢思安登上帝位,再害死她,又以怀念皇后为借口给陵寄奴无边宠爱。 当年的温文尔雅、励精图治也是假的。 大肃和南朝以敖州为界对峙百年,先帝昏聩痴呆,让大肃在南方战场处于下风。当年王谢两家都认为司马轲年少有为,都希望他能做大肃的明君。 谢思安死后,道武帝沉溺后宫,与朝臣作对,让宦官去干预南方战事,在议和和绝战里反复无常,断送了无数将士的生命。 多少次有朝臣怂恿谢方冲废他,可谢方冲一次次忍了下来。 他顾虑动荡的朝堂会影响与南朝的战争,还害怕随意废立会招致其他世家的不满。 他也怕对不起谢思安,天下人都觉得,道武帝后来步步失控和谢思安的早亡有关。 甚至有人怪谢思安,说如果不是她早亡,道武帝定不会消沉至此。 直到最后,疯了的道武帝终于在大政殿不顾一切地狞笑着、命令士兵射箭。 冤魂谢思安终于崩溃,她尖叫着扑向自己的伯父,可毫无用处。 她只是一缕冤魂,无法替伯父挡箭。 但有人挡了,谢方冲的门生王棠之带兵逼宫,用血肉之躯护住了谢方冲。 王棠之的热血瞬间四溅,也溅到了谢思安“身”上。 在失去意识前,谢思安想,原来冤魂也能感受到人血的热气。 第2章 第2章 冰凉的珠翠打在谢思安的面颊上,她惊了下。 冤魂什么时候能感受到冷了? 接着是更直接的触感,竟然有人在推她。 “娘娘?娘娘?” 还有人强忍笑意,小声说:“昨日皇上闹着要和小姐一起点灯,又把小姐累着了呢?” 一个声音恍若隔世,另一个声音熟悉到让她忿恨。 她猛地睁开眼——捂死她的陵寄奴就在眼前。 陵寄奴此时一派天真烂漫,完全没有谢思安后来看到的妖媚模样。她有七分像谢思安的面庞上笑意满满,捧着茜纱红礼服大氅谦恭地跪在她膝前。 “娘娘,这大礼服还有好多层要穿呢。” 谢思安怔住了,这场景早就尘封在她记忆深处,从最幸福甜蜜的记忆变成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再抬头,前方是巨大的落地铜镜,照出她满头珠翠、浑身华服。 皇后大礼服,这是她封后大典穿的大礼服! 所以自己是重生了吗? 而且回到的正是封后大典那日? “小姐,快醒醒吧,皇上还在大政殿等您。” 是倚华,是从小陪她长大的倚华。 她死后的冤魂找啊找,就是没有在送葬的队伍里找到倚华。 直到三年后,才听到有宫人随口说,倚华和祁阳为她殉葬了。 大肃从来没有殉葬的传统,定是倚华和祁阳知道了什么,陵寄奴借此杀人灭口。 此刻谢思安的脑中一团乱麻,她喃喃道:“都下去,我想静一静。” 倚华和陵寄奴面面相觑,不知道谢思安是什么状况。 见无人反应,谢思安大声喝道:“都下去!” 谢思安素来宽和待下,这般疾言厉色还是第一次,吓得一众宫女都战战兢兢退出了内殿。 等内殿一空,谢思安先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手指没有穿透脸颊,倒是摸到了满手的脂粉,泛着甜腻的香气。 然后她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啪”! 疼,非常疼,让人咬牙切齿的疼。 谢思安终于确认,老天开眼,她重生了。 谢思安抚过礼服大氅,礼服由茜纱红制成,前世的谢思安就穿着这华贵艳美的礼服,怀着幸福和向往,走向大政殿前等待她的“良人”。 想起“良人”二字,她不禁内心冷呵了一声,道武帝司马轲还真是她的良人——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骗她一辈子,害她母子俱亡,糟蹋大肃山河,最后还要害她伯父。 她的手捏着一支簪子,越捏越紧,发簪的冰冷不断提示着她:复仇。 她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思索,屋外想起了男子焦急的问话。 “你们都到外面干什么?吉时将至,皇后都梳妆好了吗?” 陵寄奴惶恐回道:“回禀皇上,也不知为何,娘娘突然赶我们出来……” 一问一答,一主一仆,分寸感极强。 谢思安砸砸嘴,不禁为司马轲和陵寄奴这对渣男贱女喝彩,这么多年他们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下装模作样。 若是当初一命呜呼后就重生,现在的谢思安只怕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扇他们两巴掌。 可做了十年冤魂,谢思安却不会再随意冲动。 她过去最大的错误是面对道武帝的英俊面庞和甜言蜜语,迷失了心肠;是戴着中山谢氏的光环,自以为一帆风顺。 她上一世,身边所有人都在夸她,夸她的美貌、家世、人品,她没有受过挫折,也没有体会过背叛。 最后,是以为最亲近的人,给了最沉重和彻底的打击。 道武帝推门而入,恰好看见谢思安正在拔下发上的金步摇,。 “怎么了?步摇不好吗” 道武帝依然是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疾步走到谢思安身边。 谢思安靠在道武帝肩头,红着眼眶可怜又娇羞地说:“皇上,这步摇很好。” 道武帝将步摇拿在手里说:“你不想戴,就是这个东西的不好。” 谢思安噎了下,这男人的嘴,不是抹了蜜,而是在蜜罐里腌过二十年! 她上辈子就被这男人的嘴和脸迷的七荤八素。 要不是临终前陵寄奴的出现,她至死都看不清这背后的假意。 “皇上瞎说呢,这是皇上为封后大典找工匠特制的,怎会不好?” 谢思安莞尔一笑,看着道武帝的眼睛,喊着陵寄奴的名字。 “寄奴,去找我嫁给皇上时,他送的那对步摇。” 道武帝听见谢思安的吩咐,眼神连个波澜都没有,依然是深情款款地握着她的手,满含宠溺地瞧着她。 “皇上,我想戴那对。” 谢思安不在乎道武帝此刻有没有感动,但陵寄奴应该气得快要吐血,毕竟谢思安可亲眼看到过,陵寄奴忿恨地把道武帝给她的所有聘礼一一砸碎。 陵寄奴最恨道武帝没能明媒正娶她,与明媒正娶相关的一切,都让她万爪挠心。 但此刻,陵寄奴还只能乖顺地找到那对芙蓉金步摇,道武帝自然地伸手,要替谢思安戴上。 谢思安连忙按住了他,“不要,皇上登基那日我就说过,以后这双手都要去定国平天下,不能再来做小儿女的闺房之事。” 道武帝笑着摇头,可谢思安却十分坚持,“有寄奴帮我戴就好,她手巧得很。” 陵寄奴一直负责谢思安的梳妆,她过去就爱夸她手巧,这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谢思安死后才知道,陵寄奴视这段经历为奇耻大辱。 所以,此刻的谢思安要在她心口再剜一次。 她痛她的,她爽她的。 过去没有察觉,如今用了心,谢思安在陵寄奴恭顺的外表下,发现她看向自己前需深吸一口气。 陵寄奴举着步摇,尖头慢慢挪向谢思安的云鬓,可谢思安突然一抬手,恰好让步摇划过了自己的手背。 谢思安一下捂住手“啊”了一声,再放开,娇嫩的手背上已经有一串血珠。 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大喜日子,不出点血怎么行? 道武帝果然入戏,他立即捧着谢思安的手心疼问:“这是怎么了?” 他对谢思安的点滴都“表现”的极为在乎,过去清河王府有人洒扫不当害谢思安滑到,道武帝当场就把那杂役打的半死。 可眼下,是他心里的朱砂痣弄破了明面上白月光的手。 他正常的戏路,得勃然大怒打得陵寄奴半死,可实际上,他心里定然不肯,甚至深恨谢思安多事。 谢思安浅笑着说:“皇上千万不要生气,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您千万别罚寄奴。” 道武帝似乎是松了口气,还恨声叱责了陵寄奴:“贱婢!竟然敢弄伤皇后!就应该拖出去打死!” 很好,道武帝果然时刻不忘自己的面具。 谢思安依然浅笑,接过道武帝的话茬,“皇上,什么打死不打死的,寄奴对我从来忠心……” 道武帝沉着脸,一副很勉强的态度点了下头。 都要打他的朱砂痣了,狗男人还要端着,他到底多入戏? 不过也正好,谢思安能借他手,把他的朱砂痣坑沟里。 “要罚也等过了今日再罚吧,臣妾知道皇上生气,那就只罚一半,好不好?” 言辞恳切,眼光恳求,手还拉着道武帝的袖口晃来晃去,似乎生怕惹怒道武帝,似乎真心为陵寄奴求情。 可跪在地上的陵寄奴愣了下,谢思安从来疼她,往日无论如何都会保她不受罚才对。 谢思安勾唇一笑,在这么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大喜日子,只有她一人出点血当然不行。 第3章 第3章 道武帝显然也没想到,他下意识地问:“什么叫罚一半?” 大概是觉得自己问错了,他又肃着脸说:“贱婢就要打透了,你往日就是待她们太宽和,瞧瞧你手上的伤,留疤可怎么好。” 道武帝真是优秀的戏子,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己所演的角色。 谢思安可怜兮兮地挽着他,“皇上,吉时快到了,我们穿上礼服大氅去大政殿受群臣拜贺吧?” 道武帝长叹一气,扶她起来,亲手替她披上大氅后,与她携手出殿。 陵寄奴这个戏子却不太优秀,她此刻还在震惊之中没有回神,直到倚华去扶她起来。 不过谢思安懒得搭理,她得先去和道武帝演恩爱帝后。 今日是正月十五,洛京雪后初霁,天挂七彩。 封后大典的第一步,是钦天监正使向天占卦,然后说一堆上上大吉的套话。 谢思安记忆里,当时钦天监说了一堆帝后祥和天下有幸的废话,想来这一遭也会一样。 可正使占卦后,却神色凝重,迟迟没有开口。 末了,还是道武帝有些不耐地说:“正使,注意吉时。” “是,是。”正使这才说,“上天预示,今日步于皇城正中之人,将保天下一统,国泰民安。” 好像和她之前听过的废话有些不一样? 不过谢思安没有在意,反正都是废话,钦天监可算不出自己是道武帝挚爱的替身,应该在一年后惨死。 接着,道武帝登辇,他会先到大政殿的高台之上,等谢思安从承天门走向他。 封后大典上,谢思安要在承天门外接册封诏书,在香案前三跪九叩后,再在百官的跪拜下走向道武帝。 她做过一遍,熟门熟路,只是心里全是恶心,每叩一下,都在为道武帝找个新死法。 谢思安轻挪莲步,庄重娴雅地穿过承天门,走向道武帝。 现如今先要陪这个男人演一段,再慢慢撕下他和陵寄奴的伪装,然后让他们血债血偿。 百官反复山呼万岁与千岁,和前世一模一样。就在谢思安要踏上高台时,身后一阵骚动,让她都不由回头侧目。 丞相,也是谢思安的伯父谢方冲匆忙把引起骚动的人拉到身边,强迫他跪下,那人好像是来迟了,谢方冲在替他急急掩饰。 谢思安心中喊了声不妙,谢思安当冤魂时最先感觉到的是,道武帝对谢方冲是忌惮加害怕,对和谢思安的联姻是屈辱与仇视。 现在这阵骚动,怕是他心里再度给自己和伯父记了一笔——大典无礼,袒护属下,有伤颜面。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自己不慌不乱,继续衔着幸福无知的笑意走向道武帝。 她盈盈下拜,柔声谦恭地向道武帝行礼。道武帝冰凉的手搀她起来,让他与自己并肩而立。 上一世幸福的谢思安没有推拒,但这一世,清醒的谢思安退了半步。 “皇上乃天下之主,是臣妾的君,是臣妾的主,是臣妾的天,臣妾愿在您身后仰望您。” 果然,道武帝露出了欣慰的笑,他转身对群臣说:“皇后知礼守节、母仪天下,乃朕之福。” 看,群臣也是一副感动得要生要死的画面,一个个高声赞颂。 好一副自己感动、天下感动的盛景,谢思安终于明白道武帝为什么能装得如此娴熟了。 做戏子会上瘾,尤其是别的角儿还愿意轮番捧你的场时。 不过伯父身边的人好像还是木讷地跪着,谢思安暗暗蹙眉,伯父素来小心谨慎,怎么身边有这种没眼力见的人? … 封后大典结束后,谢思安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倚华和祁阳她们替自己拆发卸妆。 倚华伏在她耳边说:“寄奴还在外面跪着呢,娘娘您看……” 谢思安现在看上辈子的自己,觉得那就是个蠢出生天的圣母性子,对身边人都没有戒心。 但今时不同往日,谢思安暂且还不想丢掉原来的面具,就让道武帝依然觉得她单纯到蠢,然后才能把毒藏进面具里。 这是道武帝对她做过的事,她只能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对倚华说:“你去和寄奴说,趁皇上没回来前,我们先罚她二十板子,只消她受点伤出点血,皇上再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谢思安摆出泫然欲泣的姿态,“唉,你到时候就让寄奴住在离正殿最近的那处厢房里养伤,我传唤太医时,她也能悄悄被照顾到。” 谢思安固然知道对这种狗男女要从长计议,但是她不打不解气,恶气能先出一口是一口。 如今她高高在上,道武帝又为了帝位稳固拉拢谢氏不得不装,她做什么,道武帝都会说是。 再说,她可是为了“帮”陵寄奴才打她的,这是好心,她得受着。 倚华领命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她红着眼眶回来告诉谢思安已经打过。 谢思安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又吩咐倚华:“先別告诉皇上,今日若告诉他,他怕怒气未消觉得不够。” “小姐说的是,不过寄奴也真是粗心。” 粗心吗? 陵寄奴是做惯梳妆婢女的,梳妆时主子们抬手动头再正常不过,婢女们早就被训练到下意识就能避开。 今日她弄伤自己,应该是暗戳戳想弄伤她,以发泄今日的憋屈,同时又觉得自己不会罚她,道武帝不舍得罚她。 可惜,道武帝装得入戏,她报仇走心,谁也不会开口放了她。 “唉,我今日先拖住皇上,不让他想起吧。” … 所谓拖住,就是那些风光旖旎,让人身心撩动的夜晚。 谢思安上辈子所有的惨剧,都源于一个“色”字,色字头上一把刀,她被刀片了皮。 当夜,她备了些酒,哄着道武帝喝下。 喝了酒的道武帝意乱情迷,他躺在美人榻上,由着谢思安挂在他的脖颈上。 “皇上,我是谁?” 他眨了眨眼,眼底从迷茫转向清明。 “思安,我的思安。” 谢思安过去觉得,道武帝经常失神的眼睛让人心疼,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父亲早逝,母亲遁入空门。 现在却明白,他是透过自己的眼睛,在想别人。 谢思安媚态怜人,吻住了醉醺醺的他。 这一晚,很像前世,那些迷人的夜晚,有她的倾心爱慕,也有道武帝的小心呵护。 这一晚,又有些不同,至少道武帝起身洗漱时察觉出了分毫。 他从谢思安手中接过茶盏漱了漱口,不经意地说:“昨日你好像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谢思安知道哪里不一样,前世的她害羞胆小,夜晚都是道武帝在做主。 可做冤魂时,谢思安前几年每日激愤地痛骂道武帝无耻无情,但骂久了,是鬼都累,她就开始找些事“打发时辰”。 道武帝后来越来越荒淫,谢思安最早看到时会转身不看,但习惯以后,她就会坐在那里,还比比那群嫔妃谁功力好。 所谓不一样,就是她技能储备丰富了不少,会反客为主了吧。 这些她自然不会说,她歪头娇笑一下,翘着嘴唇娇嗔:“不一样的好还是不一样的不好?” 道武帝晒然,温声说:“自然好。” 谢思安能明显感觉到,道武帝昨晚也是兴奋的,甚至是十分惊喜。 那她就可以往下走一步了,她突然收起娇笑,叹着气说:“那皇上不生气了吧?饶了寄奴,好不好?” 第4章 第4章 说这话时,谢思安其实格外盼着道武帝的表情能有松动。 哪怕有一丝一毫也好,堂堂皇帝,别弄得和洛京名角行如风一样无戏不欢。 可道武帝还是让谢思安失望,他的表情先怒后怜没有半分破绽,亲昵地拉着谢思安的耳垂说:“原来昨夜对朕这么热情,都是为了那个奴婢,思安这般,朕要不高兴了。” 谢思安顺势靠在道武帝的怀里,指尖不紧不慢,替道武帝整理着朝服的腰带。 口中低语,小声哀求:“皇上对臣妾什么心,臣妾哪能不知道,但是寄奴随我多年,您记得潜邸时第一次瞧见寄奴吗?那时您回府瞧见她第一眼就愣了下,臣妾问您怎么了,您说她有七分像我。” 倚在道武帝心口的谢思安终于感觉到,道武帝的心跳变快了几分。 这个做戏的男人想起那时,终于有了一丁点破绽。 谢思安初见陵寄奴的场景,她做冤魂时回忆过无数遍,即使十三年过去,每个细节依然生动如昨。 那时她初嫁清河王府不过一月,道武帝远在京郊清心庵修行的生母派人来看望她,还请清心庵住持帮忙挑选了一批出身庵堂的孤女。 道武帝的生母派人传信说,庵堂的孤儿根基薄,用起来更放心,还嘱咐谢思安,京中王府诸事都要小心为宜。 谢思安当时深深感激婆母,她和道武帝成婚时,正是先帝喜怒无常的疯病发作最甚之时,朝中局势云谲波诡、瞬息万变,纵使她出身豪族也必须提防小人作祟暗害。 一排孤女立在正堂中时,道武帝恰好从外归府,入得厅堂路过那些人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谢思安发现他的异样,忙问他怎么了。 道武帝这才回过神来,指着角落中的陵寄奴说:“那婢女有七分像你,倒是缘分。” 谢思安本来没注意,被道武帝这么一说一指,还真的发现陵寄奴有些脏兮兮的面庞下透着和自己的相似。 彼时她心善,发现此事时满是惊喜,便将陵寄奴收在身边。 陵寄奴性子活泼、手脚麻利,谢思安越来越倚重她,入宫为后时还给了她椒房殿大宫女的位置。 本来是有缘相会、主仆情深的故事,背后却是瞒天大谎。 道武帝的破绽只有一瞬,他很快就恨声说:“小小奴婢怎配和你比?当年一句戏言,倒让你从此轻纵她了!” 道武帝拉起谢思安昨日受伤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看着她的眼睛问:“疼吗?” 不疼,只是恶心。 谢思安心里默念,嘴上却说:“小伤而已,臣妾哪里那么娇贵。” 还不忘给陵寄奴继续求情:“臣妾既然不疼,皇上就算了吧……” 道武帝将她箍在怀中,柔情似水地抚着她的后脑,感叹着:“做了皇后还那么好心,朕就怕你这么好的脾气,被后宫这群人欺瞒了过去。” 他搂着谢思安,眼风凌厉地扫向殿中的一众奴婢,对谢思安教育道:“小事不当心,便会大事不上心。看着只是轻轻划破手背,可往大里说就是破坏封后大典的重罪。” 他这话严厉至极,正好给了谢思安机会。 “皇上放心,臣妾也知道寄奴此次不能轻纵,所以昨日已经赏了一顿板子。” 道武帝的手顿了下,他问:“你……打了多少?” “二十……”谢思安仰头瞧着道武帝说,“臣妾知道宫规,但毕竟是臣妾带进宫的奴婢,正月里就不要大动干戈了。” 按宫规,弄伤宫中贵人玉体至少杖责五十,谢思安昨日可是真“善待”了陵寄奴。 道武帝一脸无奈,顺着谢思安说:“你都打过了,朕还能说什么,随你吧。” 道武帝又和谢思安说了会儿话,才起身上朝,看着他风流俊逸的背影,谢思安差点笑出声。 道武帝演的那么起劲,大约就是吃准柔弱善良的谢思安不会真打,可如今板子真落下,他只能吃个哑巴亏。 吃个哑巴亏倒是其次,他还得摆出一副“打太轻了”的姿态,帮着谢思安。 … 怀着出了第一口恶气的好心情,谢思安让倚华去备一壶浓郁的花茶,她好歇一歇,也能理一理思绪。 她斜依在椒房殿的明窗下,悠然自得地瞧着宫人们取下元宵佳节的红灯笼。尚服局的女官也送来了百匹衣料,供新任皇后拣选裁制新衣。 放在上首的都是清淡素颜的绸缎,谢思安睨了眼后说:“换些鲜艳的来,这些看着没趣。” 尚服局女官显得有些意外,在道武帝登基前就有传闻,清河王妃喜爱清新淡雅,不爱华服浓妆。 可皇后吩咐,女官无权多问,只有立即领命去办。 女官走后,倚华替谢思安添上茶,笑问:“小姐过去从不要鲜艳,今日倒变了?” “都是皇后了,颜色得压得住些。” 这是假话,事实是她做了冤魂才知,死人还真是一身白衣,她这个冤魂白了十年,现在看见鲜艳的颜色就想往身上套。 清新淡雅?还是配鬼吧,她可受够了。 “寄奴那里,奴婢是否要让太医去瞧瞧?” 以陵寄奴现在的身份,谢思安要打死她,道武帝半句话都不会说。 但失去爱人比得到爱人更可贵,谢思安不想把可贵的机会留给仇人。 她得留着陵寄奴,一点点磨掉道武帝和她之间的感情,一步步让陵寄奴看着自己把道武帝的心抢走。 最后,让道武帝自己杀了陵寄奴。 她杀人得诛心,不然对不起自己在大政殿上方飘着的十年。 “姑娘家面子薄,你白日先去御药房拿些药膏,到了傍晚再偷偷去找医女,别太声张了。” 祁阳在一旁说:“是啊,寄奴姐姐昨儿连就近的厢房都不愿住,非要我扶她回自己的屋子。” 陵寄奴不是不愿住,而是住在那儿怕见不到想见的人。 且谢思安后来做冤魂时看见,陵寄奴上位极要面子,最恨别人提她做宫女的往事,今日这番折辱,指不定让她心中忿恨到什么地步。 “倚华,你今日辛苦一点,到了夜里每过一刻就去瞧瞧她,别进屋打扰她休息,就小窗那儿瞧一瞧吧。” 倚华以为谢思安是为陵寄奴着想,到了傍晚后便如她吩咐般去办。 … 谢思安让倚华去瞧,是赌道武帝忍不住。 这日道武帝直到深夜还在大政殿批阅奏章,他让宦官传信,吩咐谢思安早些休息。 谢思安哪里睡得着,她拉下床帘,坐在其中,静等倚华来找她。 到了二更天,倚华慌乱的脚步果然出现在了床边。 她轻轻唤了声:“是倚华吗?怎么了?” 但愿倚华没听出她语气中的雀跃。 倚华压着嗓子在帘外禀报:“小姐,奴婢刚刚按您吩咐去偷瞧寄奴,可没想到……” 倚华说到这里,仿佛吞苍蝇一般难受。 “小姐,皇上在寄奴的屋子里。” 呵,道武帝果然没让她失望,悄悄去瞧了。 道武帝对谢思安“上心”,椒房殿出入太医医女,大政殿都是第一时间知晓。倚华为陵寄奴来回跑的这两次,道武帝必然会得知。 宫中板子留下的伤可不是药膏能治的,陵寄奴先是从椒房殿拖着伤搬出去,医女又晚来半日,如今身上怕是不好呢。 道武帝平日演的再好,这时的心岂能平静? 谢思安装作不懂问:“这话什么意思?” 倚华顾虑谢思安心情,说话迂回曲折,还带着安慰:“小姐别急,皇上离她远着呢,只是那陵寄奴可恨,非去拉着皇上,皇上甩也甩不掉。” 倚华没看见谢思安的神色,她脸上全是了然。 她自然知道道武帝会远离陵寄奴,毕竟上一世,道武帝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宠爱尊荣都给了陵寄奴,却唯独不肯宠幸她。 唯有一次,陵寄奴迷晕道武帝,“强”行了一回,醒来后道武帝勃然大怒扇了她一巴掌。 第5章 第5章 那场戏,看到谢思安都忘了自己对道武帝的痛恨,看得她入迷、激动又困惑。 且因她的冤魂被困在大政殿上方不能离开,当陵寄奴衣冠不整地跑出大政殿后,她为不能看见后面的故事深表遗憾。 陵寄奴逃走后,道武帝在大政殿砸光了所有花瓶摆件,情绪却不是愤怒,而是羞耻和痛苦。 道武帝的疯发到一半,就被生母帝太后的宦官传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发生了什么,谢思安没法看见,但她看见道武帝从长乐宫回来后阴沉不发一语,此后性情更加暴虐无常。 谢思安猜测,陵寄奴和道武帝之间的所有根源,定在帝太后身上。 帝太后,就是那个把陵寄奴送进清河王府的好婆母。 近二十年的大肃有两家权贵最盛,一是谢思安出身的中山谢氏,二是王棠之出身的琅琊王氏。 清河王当年为图大业,最先搭上的是琅琊王氏,娶了故骠骑大将军王禀的亲妹妹为王妃。 可王妃嫁后两年,道武帝还不满周岁,清河王妃就遁入空门,在京郊清心庵修佛。 谢思安嫁给道武帝三年,帝太后都隐居不出、闭门不见,只派清心庵的住持来探望。 谢思安死后,道武帝想迎生母回宫,并为她加皇太后尊号。但道武帝继位是作为先帝嗣子,早就拜先帝为父,若是尊生母为皇太后,那先帝和皇太后的关系怎么算? 大肃地处北方又与南朝连年战争,男丁多有战死,故而民风开放,再嫁再娶和离之事遍地。 可帝位入嗣事关朝堂宗庙,群臣都认为,道武帝今日要迎太后,明日就敢追生父,后日就要打破入嗣之实。 为此,群臣在大政殿和道武帝吵得死去活来,差点没把屋顶给掀翻。 道武帝被朝臣们念叨到不敢上朝,丞相谢方冲念在母子人伦乃是天性,本想松口帮一帮道武帝,但有人劝阻了他。 尊号一事闹到最后,道武帝第一次摘下自己宽和的面具,当廷打死了两个御史,谢方冲让步为道武帝生母加“帝太后”尊号。 谢方冲和道武帝从此间隙更深,生出其后无数事端,谢思安当时深深怪罪那个劝阻伯父的人。 可现在,她却不好意思再怪此人,因为劝阻伯父的人正是最后救伯父的王棠之。 王棠之的父亲是故骠骑大将军王禀,他生前和谢方冲是八拜之交,也是道武帝生母的亲兄弟。 也就是说,帝太后和王棠之是亲姑侄。王棠之劝阻谢方冲,是让谢方冲不要给自己亲姑母名分。 这事哪里都透着诡异。 此外,明面上谢思安的死是陵寄奴和道武帝所为,但人是帝太后送来,这位深藏不露的婆母定有牵连。 可惜,上辈子的谢思安都没和帝太后交锋就命丧黄泉,帝太后回宫也从未踏足大政殿,至今谢思安都不知她的模样。 陵寄奴不足为惧,她的弱点优点,谢思安观察了十年早就摸清。 但出身琅琊王氏的帝太后,或许才是她复仇路上真正的对手。 谢思安得留着陵寄奴引出帝太后,要在这层关系上大做文章。 倚华还在帐外愤愤不平,谢思安却沉浸在回忆和未来里。 倚华以为谢思安承受不住晕了过去,便拉开床帐想一探究竟。 可一拉开,谢思安却四平八稳,还带着一股轻松愉悦。 “小姐……”倚华这才明白过来,“您早就知道了?” 她恨道:“怪不得您昨日要打她,早打死才好,让她动这些心眼!” 谢思安特地派倚华去等,是因唯有倚华是与她从小相伴的婢女。当年父母阵亡,倚华就陪在她身边撑过了整场丧礼。 而且她年长成熟,比祁阳多了心眼。遇见这样的事,倚华只会先来和自己商量,而不会莽撞行事。 谢思安放心她,能把自己的盘算慢慢吐给她。 “倚华,你别说了。” 倚华拉着她说:“您别伤心,我去告诉丞相,他定能给您做主。” 伯父当然会替她做主,可她要伯父做的主,不是除掉一个陵寄奴。 “先別声张,我想想。你也别再去看,别露出来,知道吗?” 倚华点头,她怕谢思安想不开,还准备坐在她床边陪夜。 谢思安赶了三次赶不走,也只好由着她去。 人心难测,可倚华从来没变。 想到这里,谢思安苍凉的心,终究暖了一些。 让倚华撞破此事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更多人会撞破他的丑事,更多人会对他们的皇帝失望,她要一点点把道武帝推进深渊,直至众叛亲离,绝望孤独。 最后,一无所有地死去。 谢思安抱着绸被转了个身,瞪着床头所贴的百子千孙图发呆。 下一步是什么? 床头的百子千孙图栩栩如生,它明确地提示着谢思安:子嗣。 上辈子惨死,她最难受的,是没了孩子。 可看清道武帝后,她最不想要的,也是孩子。 不要孩子,得有些特殊的法子,不然就道武帝和自己“恩爱”非常的情况,这孩子迟早还得来。 这时候,谢思安就不得不感叹道武帝的套路深了,他打着爱她的名义,把椒房殿看得和铁桶一般。医女药材、针石火灸、补品炖汤,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日日“关心”。 她得有自己的心腹太医,有自己的眼线,慢慢从道武帝的监视中脱离。 做这些对谢思安来说并不难,她背靠伯父,要财有财要人脉有人脉。上辈子没做,纯属被美色糊眼。 就在她鄙视自己的时候,那美色又糊在了她眼前。 道武帝不知道何时来的,他已经钻进了绸被中,靠在床头瞧着她。 脸如此靠近时,谢思安立即原谅了前世的自己一分,毕竟面对这般绝色男人,她瞎眼算是情理之中。 道武帝的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下是削薄轻抿的双唇,只消一笑,足以让女人倾心。 顺便腿软到走不动道。 谢思安就是恨到想食他肉寝他皮,在这么近距离的时候,依然沉迷于他的眉眼。 唉,果然男人看皮相,容易看走眼。 “奏章看完了?” 小意温柔,茫然无知。 “想你,所以来扰你歇息。” 情深似海,柔情缱绻。 “扰我?怎么会?” 下一句话却被吞噬在他狂风暴雨般的吻中,直到谢思安喘不过气来,道武帝才在她唇边呢喃。 “想昨晚的你。” 谢思安无语,狗男人对床笫之事还真不是一般敏感。 可笑他今日新鲜,全然没想到,谢思安全靠了他亲身教学。 “别闹,不舒服呢。” 道武帝眉头紧锁,点着她的额头问:“怎么就不舒服了?” “有时候腰间疼,总是睡不好。”她当着道武帝的面小小打了个哈欠,“皇上,现在几时了?” 道武帝当着谢思安总是温润君子的样,谢思安疲倦至此,他也不会勉强她。 “都快三更了,你要保养身子。” 谢思安一颔首,靠在道武帝的胸膛里闭上了眼。 她躺在道武帝怀中,心里却盘算着给他来一场盛大的选秀。 别家弃妇要争宠,谢思安却想失宠。 她要亲手把道武帝的深情毁掉,让荒淫无道成为他不可分割的名声,谢思安在里面要做个受害者。 而且,谢思安还真有点想念那些给她演过活春宫的女人们。 里面不少人,从身材到人品,可都是极品。 第6章 第6章 隔日清晨,道武帝早早起来,洗漱一番便要去早朝。 前世在谢思安还在时,道武帝都保持着勤勉亲政、爱民如子的形象,形象崩塌得在数年之后。 谢思安故意做出没能起床的姿态,在道武帝起身时,还皱着秀眉把被子拉过了头顶。 “别闷着。” 道武帝轻轻替她把被子拉下来,低头想吻在她额头上。 哪想谢思安直接转了个身,他的唇只擦在了她的鬓角,弄得道武帝又好气又好笑,揉着她的脑袋说:“这么困?” “累……” 谢思安勉强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睡眼惺忪地对着他呢喃:“这就要走了?” “快到时辰了。”道武帝摸摸她的额头,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没有烧啊,怎么脸红成这样?” 谢思安拽着被角歪过头,装出不想接他这话的样子。 欲拒还迎,欲语还休。 道武帝哪里是什么毛头小子,他立即明白了过来,“朕晚上早些来,好不好?” 谢思安有些不情愿地说:“太乏了,身上不舒服。” “那请太医来瞧瞧?” 谢思安心底冷笑:太医?哪门子的太医?替你夺我命的太医吗? 她愁眉不展,勾上道武帝的颈项说:“不瞧,都是庸医,就会开苦药。” “良药苦口,思安听话。” 他瞧了眼屋外,候他上朝的宦官已然是焦急万分,谢思安自然也是瞧见了的,她委屈地推了把道武帝。 “皇上快走吧,臣妾可不要给朝臣们耻笑。” 道武帝大笑,又逗了她几句才匆匆离去。 等道武帝一走,谢思安立即没了刚才的困意,她坐在床头等着倚华来找她。 倚华看见昨日的事后怕露出马脚,今日一早都避着道武帝,直到他走才出现在殿内。 殿内其他宫女都退下后,倚华凑在她耳边问:“小姐,咱们要不要和丞相通个气?” “以后自然要,但不是现在。” 倚华不懂,谢思安朝她莞尔,“咱们别急,眼下不是还没发生什么吗?” “等发生就……” 倚华觉得,等真发生就晚了。可谢思安心中直叹气,哪里会晚,明明从一开始就全是错。 “新帝登基,我做什么都要利弊权衡得失,你懂吗?” 谢思安还不想贸然撕破现在的平和,去挑动伯父与道武帝的对立。 道武帝的生母毕竟是琅琊王氏,王氏和谢氏在朝中默契合作多年,当初谢方冲选择道武帝,一是老清河王与王氏的姻亲,二是道武帝娶了谢思安。 司马加王谢三家的结合,在大肃形成了新的权力三角。 后来他迟迟不动道武帝,也有怕琅琊王氏与谢氏离心的缘故。谢氏再强,独木难支,谢方冲怕重蹈晋国智伯瑶的覆辙。 智家是三家分晋前比赵魏韩更强大的家族,最后却被赵魏韩联手打压亡族。 伯父那时候不知道,王棠之最后选择了他而不是道武帝。 倚华跟在谢思安身边多年,对朝堂的敏感也有了解,“小姐考虑周到,那您说还得通过什么气?” 谢思安用自己的左手搭上右手的寸口,“我近日有些疲乏。” 倚华一惊,下意识问:“您不会是有喜了吧?” “你仔细想想?” 倚华被一提示,倒想起谢思安的荣份才过没多久,还来不及怀上。 她倒抽口冷气说:“您不会怀疑……” 她一下无法接受,“只是陵寄奴一个而已,您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也怕是我想太多,不过有备无患,我得要一个皇上管不了的人。” 说来谢思安和道武帝成婚两年,以两人过往之和睦,早该有个一男半女。 上辈子迟迟没有消息时,谢思安急过恼过,道武帝反而劝她别去想。如今想来,人家当初就没想让她生。 又或许,没怀上的根子,也早早就埋下。 倚华盘算了下后说:“小姐,找个自己人不难,但找个不对皇上说实话的自己人,难。” 道武帝靠着深情面具,名正言顺地盘问所有进出椒房殿的太医,谢思安当下根本分不清谁是他的人。 “我得演一出好戏啊。”谢思安睨了她一眼问,“倚华,昨夜那幕你生气吗?” 见谢思安又把事儿扯回昨晚,倚华没好气地说:“小姐,您还提!奴婢气了一晚上,到现在都恨不得再打她一顿。” 谢思安伸出自己纤细的双手,右手手背上还残留着陵寄奴划下的伤痕。 “我受伤,她得挨顿打,你生气,她不该再挨一次吗?” 倚华像陪小时候的谢思安去池塘里抓锦鲤一样兴奋,她低声问:“小姐待如何?” 谢思安抬抬光洁的左手说:“再给她伤个左手,让她把五十板子补齐啊。” 倚华听到她又要伤自己,说什么都不答应。 谢思安“啧”了一声,“你怕什么,就得多留几个疤,淡的越慢越好,越是淡不下去,我越是要拿这双手给皇上弹琴,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 她勾勾手,在倚华耳边言语了几句,倚华便笑着去找那陵寄奴。 … 陵寄奴被扶来时,那像谢思安七分的脸已是蜡黄。 宫中打板子都有技巧,没有贵人们特殊的吩咐,板子打下去要让罪人不能死也不能残,但要生不如死皮开肉绽。 谢思安故意把陵寄奴安置到最靠近自己的厢房,她知道陵寄奴悄悄想见道武帝,必会费力挣扎走回远离谢思安的原本住处。 一身伤在路上这么颠几下更重了几分,再加上她故意拖着医女晚去半日,现在陵寄奴怕是一点也不好受。 不对,就是不好受。 谢思安身边放着一个粗糙的小陶罐,她见到陵寄奴进屋,立即起身去扶她。 她刚刚靠近陵寄奴,陵寄奴就要跪下。 “别跪了,都是我不好,皇上怒气难消我只能做在前面,早知道我就是和皇上不高兴,也不能让你吃这个苦。” 陵寄奴蜡黄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明显加了点黑。 “寄奴?你可还好?” 她关切地瞧着陵寄奴,伸手要去揭开她的衣服查看。 陵寄奴急忙拦住,“娘娘费心了,寄奴没事,奴婢知道娘娘心疼奴婢。” 倚华抹着眼泪说:“娘娘可不是心疼你,一早就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到故大将军留下的伤药。” 谢思安的父亲原是大肃前线的镇守大将,十年前和夫人战死在敖州前线,谢思安从小每次见父亲他都在抹药膏。 眼前这瓶药当然不是她父亲涂的,谢思安小时候稀少见父亲,但她知道父亲身上有伤,就自己捣鼓了许多药膏,每次见父亲就拿出来请他用一用。 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哪里会配药膏?可父亲总是会笑着把那些都不知道是什么混成的药膏涂在身上。 父亲走后,她把当年没来得及给父亲的那批新药膏都留在了身边,今日拿出来,正好治治这陵寄奴。 谢思安一边默念着:父亲大人,您在天有灵,别怪女儿,也保佑女儿,保佑伯父吧。 一边她把药膏放在手心里,打开瓶盖,让祁阳和倚华压着陵寄奴要亲手给她上药。 陵寄奴哪里肯,可谢思安坚持,倚华故意压着她,祁阳帮忙压着她,最后谢思安用小勺挖了一大勺药膏抹在了陵寄奴的背上。 “啊!” 她尖叫一声,谢思安差点笑场。 这药本来里面的成分就稀奇古怪,放了十年更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这东西贴上伤口,不叫唤的人都是铁汉。 谢思安上到第三下,给倚华使了个眼色,倚华装作手一松,让陵寄奴挣脱了开。 她一挥手,粗糙的小陶罐自然恰好砸在了地上。而谢思安出于对陵寄奴的关心,自然也恰好急着伸出手碰在了碎片上。 都碰在碎片上了,指尖如何能不出血?倚华又如何能不急? 一急之下,自然是大喊:“传太医!快去大政殿告诉皇上,皇后娘娘受伤了,得传太医啊!” 谢思安先为这次来的太医默哀了片刻,唉,这回就是来个华佗转世,她也只好让他做庸医在世了。 第7章 第7章 太医院院判背着两挂银针,捧着一盒火灸,带着三个医女,提着大小六个药箱,健步如飞迈进椒房殿。 殿外,有宫女呜咽的声音伴着“啪啪啪”的板子声传来,殿内,皇帝正陪着皇后焦急地喝问:“太医呢?太医都死了?” 院判一骨碌跪在地上磕头,疾声请安:“微臣来迟,微臣来迟。” “赶紧看看!” 道武帝那口气,严重到让院判觉得皇后是受了重伤或是染了大病,又或者是昏迷不醒。 他匍匐爬到榻前,伸出手想要为皇后搭脉,却听道武帝又大喝一声:“蠢材!” 院判吓得直哆嗦,宦官在一旁小声提醒:“院判大人,娘娘伤的是手。” 院判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抬头看伤势,可当这“伤”送到眼前的时候,院判很想跳起来问一问:皇上,您是不是在逗微臣? 谢思安的一根食指上割开了一条半截手指长短的口子,口子割得并不深,院判瞧着都已经开始凝血结痂。 院判满头黑线,满心怨怼却无处发泄。 要在民间,富贵人家扯块绸子包一包防着碰水,贫穷人家拿嘴嘬一嘬继续下地干活。 宫里倒好,兴师动众,门外都在动板子了。 院判也是一代名医,结果被这群皇家人折腾至此,提着一堆救半口气人的珍贵药材来包这么一点小伤。 在道武帝严厉的目光下,院判哆嗦着用药酒倒在布上,让医女为皇后上药。 再配一瓶祛疤膏药,恭请皇后日日涂用。 他临走前,椒房殿大宫女倚华赏给他足足十锭金子,并嘱咐道:“皇后娘娘说了,本来是小伤,不该劳烦院判,明日请一位值守太医就好。” 院判觉得皇后还算善解人意,推拒了几下后,高兴地收起金子回太医院继续喝茶。 本来嘛,新登基的皇帝皇后正值壮年,后宫没有嫔妃也没什么太妃,太医院早就准备好这几年每日过过清闲日子了。 谁能想到,新朝开始都没过正月,皇后就传了两回太医? 倚华瞧着院判的背影有些同情地笑了笑,这院判还不知道,麻烦事才刚刚到来。 那些金子,不过是谢思安的赔礼。 倚华又招了一个宦官来,让他去传令:“皇后娘娘说了,寄奴不能打出事,明白吗?” 宦官唯唯诺诺应下,以为是皇后包庇陵寄奴。 倚华内心冷笑,她虽讨厌陵寄奴到立即想打死她,但自家小姐的思路更准确。 就让皇帝看看,陵寄奴有多不安分,多能折腾。 又让陵寄奴看看,皇帝是多不为她花心思,情愿打她也不愿和皇后撕破脸。 这样翻来覆去到最后,就算他们真成了,也早已互相积怨。 这比生拆“苦命鸳鸯”有意思得多。 … 太医一走,道武帝总算从暴躁中安静下来,有时间盘问谢思安刚才的前因后果。 谢思安哀叹了一声,又对倚华说:“快去看看寄奴,让他们别打了。” “打,今天不打足,看谁敢停手!” 道武帝一如既往地维持自己对谢思安的重视,谢思安也一如既往维持着自己的“善良天真”。 谢思安踢掉绣鞋,跪坐在榻上,伏在道武帝膝头瞧着他恳求说:“臣妾就是给寄奴上药,她觉得疼,这才不小心的。” “这个不小心,朕三日听了两回。”道武帝刮了刮她精巧鼻子,“能不能别被下人牵着走?” “臣妾知道了。” 道武帝这才让人传令停手,他捧着谢思安的手吹了吹,问:“疼吗?” 登基前,道武帝就有洛京潘安的美誉,他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含情脉脉看着谢思安时,总让谢思安会陷在其中。 这男人的眼神里有钩子,被钩的谢思安心中烦躁,内心啐了口,赶紧撇过头不再去看他。 见谢思安别过头不回话,道武帝以为她是在生闷气,赶紧把她抱到膝头,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软话。 这夜,碍着谢思安伤了手,道武帝本想在榻上轻轻得逞过便好。 哪想谢思安却伸出包着药的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黑暗让眼睛迷茫,感官却会更敏感。药香透过软布萦绕在道武帝的鼻尖,他深嗅一口后叹道:“坏东西。” 到底还伤着,便小打小闹点到为止。 宫灯点上后,他在月光下为谢思安布菜倒茶,又一口口喂到了她嘴里。 谢思安衔着捉摸不透的笑意,看着他上下张罗,里外殷勤。 她转着手里的小小茶缸想,还真是不舍得她英俊潇洒、温柔体贴的好“轲郎”外流她人之手,虽然她如今装模作样有些心累,但眼睛及人却是享受。 这点好,她还真舍不得外放啊……要不,就想个法子,让别人再也使不上算了。 想到这,她趁道武帝不察,将小半杯茶洒在了食指的伤口上。 … 第二日,被院判派去椒房殿的太医,是一位到太医院不过三日的新人。 院判派他去,全是因为椒房殿的皇后娘娘那伤口看一眼就能交差。院判年长心善,把这好差事给新人,一是拉拢二是替他铺路。 都说谢皇后潜邸时就待人良善,赏金出手也丰厚,就让这小太医去受点恩惠。 新太医入殿定睛一看,谢思安的伤口经过一夜,不但没顺利结痂还开始流血化脓。 太医赶紧拿小针替她刮除腐肉,又找了止血清疮的药膏,吩咐倚华等宫女每日一次为谢思安换药。 谢思安瞧着这太医虽然年轻,但刮除腐肉时力道正好,想来是颇有经验之人。 她随口问:“这位太医我之前倒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擅长哪科,何时入的太医院。” 太医刮下最后一小块腐肉,放下工具后,给谢思安磕头请安:“微臣华鹊,叩见皇后娘娘。” 姓着华佗的姓,用着扁鹊的名。 谢思安觉得这是老天在和她开玩笑,告诉她别想让人变庸医。 …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华鹊回太医院后给院判描述了截然不同的伤情,导致第二日院判亲自去椒房殿查看。 院判到后一看,心里把华鹊骂了十七八遍。 皇后娘娘的伤明明好的八九不离十,小太医作什么怪,告诉他娘娘伤口不妙。 说了一通安慰之语后,院判带着些火气离开,回去后训斥了华鹊,还让华鹊自己第二日去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华鹊第二日真的去了,他又看见了谢思安崩裂的伤口,又替她处理了一次。 如此反复了三回,华鹊第四次看见谢思安肿胀的伤口时,关上了自己的药箱。 此时殿中只有倚华,他环视一周后跪下,对谢思安说:“娘娘,微臣本来入宫是奉命来帮您,您这样,微臣只能出宫复命告诉主家,您非要逼死微臣啊。” 第8章 第8章 倚华率先出声,厉声喝道:“华太医,此处是椒房殿,皇后娘娘跟前不可胡言乱语!” 华鹊极为明显地叹气,看着倚华说:“这位姑姑,微臣是奉命入宫来侍奉皇后、供皇后差遣的,才入宫不过十日。娘娘这般,微臣是注定要被娘娘害死或是赶出宫外了。” 谢思安从最初的震惊中极快地缓过神来,她收回受伤的手,脸色冷淡地倚在长榻上,斜着这华鹊说:“华太医说的一板一眼,可教本宫如何相信?” 说罢,她又冷笑一声,“华太医既然是来帮本宫的,为何早早不说?” 华鹊姓的是华佗之姓,脾气也像华佗,后汉书说华佗人性恶,这华鹊却是人嘴毒。 他是极为没好气地说:“微臣刚才说了,入宫才十日,主家本来是让微臣慢慢潜伏在宫内从长计议的,哪想到娘娘先把诡计都用在了微臣脑袋上。微臣是眼瞧着自己快被您当替罪羊马前炮了,这才忍不住。” 他指指谢思安的手指说:“娘娘或许不怕留疤,但这手上反复用恶物弄破,也容易命丧黄泉。” “放肆!” 倚华指着他,却被谢思安拦下。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华鹊说:“华太医,空口无凭。” 华鹊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田黄玉佩,递到了谢思安面前。 “主家说,若是娘娘有疑,看见此物便能明白。” 谢思安接过,面色才显惊疑。 田黄上刻着四朵盛开的棠棣,背后用小篆刻着诗经的句子“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常棣便是棠棣,是兄弟友爱的象征。 在谢思安父母的丧礼上,伯父谢方冲把这块玉佩放在父母灵前说:“有我在,小安不会受委屈。” 但谢思安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把玉佩拢在手心,对华鹊说:“本宫知道了,把伤药留下,且退下吧。” 这下轮到华鹊怔住,谢思安眼风扫过他的面庞,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华太医这便不听本宫了?” “微臣……” 谢思安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华太医既然是派来帮本宫的,就如实回禀本宫的伤情便是。” 华鹊思索片刻,便不再犹豫,起身告退。 … 待华鹊离开,谢思安重新举起那块田黄玉佩端详起来。 倚华见她一直转着那块玉佩若有所思,小声问:“小姐,这是丞相的?” “是。” 谢思安皱着眉,摩挲着这块玉佩。 当时堂兄谢亶然顽皮,趁谢方冲上朝偷过这块田黄,伯父发现后勃然大怒亲自抽了堂兄板子。那时谢方冲冲着她和堂兄大吼:“拿什么都不能拿这个!听到没有!” 后来谢方冲说,这块东西对他很重要,是一件重要的信物。 谢思安把这块玉佩收在了梳妆匣的最里层,“这块东西对伯父很重要,他不会随意给人。” 谢思安仔细分析着:“要么是伯父自己想用这块玉佩约我相见,要么就是有人知道了这块玉佩,想引我去主动见伯父。” 谢思安想见一面谢方冲容易,但要想摒开众人,逃离道武帝的眼线却不容易。 倚华说:“可我瞧华太医的样子,并没有急着让您见丞相的意思。小姐为何刚才不盘问华鹊呢?” “我盘问什么?” 谢思安歪在长榻上,拆开手上包着的布条,用小指挑了些药膏抹在伤口上。 “盘问出来,也不过是我分辨不清真假的话,他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伯父派来的我就能信吗?他说伯父要见我我便能信吗?” 华鹊的药很管用,每次敷上后裂开的伤口都会透着丝丝清凉,当晚便有愈合之势。故而谢思安今日只敢用一点点,若用太多,明日怕是要愈合了。 谢思安自己慢慢裹着布条,镇定自若地笑笑说:“无论做局还是伯父真的有要事要和我说,我都想见见伯父,正好。” “是,您受的委屈,丞相总该知道。” 谢思安再度摇头,却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是她该忏悔,为伯父因她受的委屈忏悔。 上一世,伯父忍到最后想逼宫时,都还为了她,想要保住司马轲的性命。 … 日后的昏君道武帝在晚膳前来到椒房殿,谢思安正弓着腰在膳桌前仔细查看菜品。 她已经伤愈的右手握着长筷,是不是夹起菜或是点心瞧上一瞧,还未伤愈的左手则小心翼翼,在接过小碗时还特意翘着不去碰到食指。 道武帝进屋脱下大氅,拦腰从后抱着谢思安,手则顺着小臂托起她的双手问:“这伤反反复复怎么不见好?” 倚华上前接过谢思安手中的筷子,口里抱怨地说:“回禀皇上,皇上有所不知,娘娘总是闲不住,布膳沏茶准备汤点,哪一样都要用手。” 道武帝捏着她的掌心说:“茶汤洒在手上了?” 是洒了,她一天泼好几回,伤口太小,华鹊的药太好用,得换着花样才能见效。 “没有,您放心吧,院判隔日就来看一回,很快就能好的。” 这话道武帝一听就沉下脸,“院判竟然不是日日来?” 谢思安心中暗笑,也不知道道武帝是为院判不上心生气,还是为院判没有戒心生气。 上一世她母子俱亡,太医事前事后都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毫无表态,院判若不是医术不佳那就是早早做了道武帝的傀儡。 无论哪一种,谢思安这回动他,他都不算冤枉。 “那明日找院判来看看,您在旁边听,好不好?” 谢思安转而又笑着央求道武帝:“还有寄奴,她身上的伤迟迟不见好,臣妾请您开恩,罚都罚过了,正月里就为她好好医治吧。” 道武帝黑着脸,似乎是怒气未消不想答应。 可谢思安知道他定会答应,虽然第二次打过陵寄奴后道武帝没再去看她,但倚华悄悄去探过,陵寄奴那里多了些御用的金疮药。 在听到那药的时刻,谢思安有了新的想法,所以她的伤迟迟不好。 在犹豫片刻后,道武帝终于松口:“朕拿你怎么办?宫人们都要作践到你脸上了,你还一味替她们求情。” 谢思安璀然一笑,扑在他身上,笑靥如花百媚千娇,“反正您不作践我,有您护着,我怕什么呀。” 她娉婷袅娜的身躯缠着道武帝,在他耳边娇气地说:“轲郎,用完膳陪我去折红梅好不好?” 道武帝侧首吻了下她的眉眼,“好,朕给你吹梅花引。” 道武帝当年除了风流俊秀的眉眼,另外吸引谢思安的就是会吹悠扬动人的玉笛。 正好,谢思安也会弹一手好琴。 当年在潜邸时,他们曾琴笛想和,勾勒春夏秋冬、梅兰竹菊。 可如今,谢思安只想弹给重伤的陵寄奴听。 贱奴出身的陵寄奴什么乐器也不会,谢思安死后,每当道武帝找出玉笛想吹一曲,她都会大发雷霆。 陵寄奴觉得,吹奏玉笛的道武帝是在怀念死去的谢思安,是在对她的枉死道歉。 倚华悄悄地从椒房殿离开,偷偷走到陵寄奴所住的小屋外,当琴笛之声响起,她果然看见陵寄奴摔了药膏。 倚华暗笑一下,更为期待后面的大戏。 想小姐好心给这种叛徒治伤? 做梦去吧。 第9章 第9章(大修) 洛京宫城又名紫微宫,在神道传说里,紫微宫是天帝的居所,在北天中央。 大肃如今占据北方与南朝二分天下,以紫薇宫命名都城皇宫,就是昭告天下:天命在北朝,北朝天子才是天命所归。 紫微宫中央的高台之上坐落着帝后所居的大政殿和椒房殿,中间以一道金马门相隔,其他宫殿都比两座主殿要矮,以示帝后至高无上并尊天下。 大肃民风开放,每每与南朝开战,男子戎装南下,女子举刀护院。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还会上战场与夫君携手厮杀,谢思安的亡母卫七就是最著名的例子。 在这样的民风下,皇后之位在大肃不止于皇帝的妻子,先代出过的摄政太后就有三人,卷入政治斗争的皇后更是不少。 可唯独没有休夫和离的。 谢思安跟随道武帝穿过金马门时,回忆着先朝那些或彪悍或英武的太后们,只觉得那些辉煌对她远远不够。。 她想,若是自己能最后把道武帝“休”了,才是真的复仇。 她正在心中筹谋“休夫”大业,道武帝已经走到梅园门口,回首朝她温和一笑。 帝后的两座大殿之间有四座庭院,分为春夏秋冬,各种时令花卉,独供帝后相携赏玩。 道武帝在一株红梅下站定,宦官为他递上玉笛,他稍稍校音,便吹起那悠长动听的旋律。 谢思安的父母生前都是武将,满手刀伤疤痕,根本把玩不了乐器。 后来父母阵亡,伯父没有女儿,堂兄伯父都护着谢思安这个唯一也是最小的女孩。 她前半辈子被所有人护着,三岁就有名师教授她琴棋书画。一手七弦琴被谢思安练到在洛京无人可敌。 谢思安上辈子少有挫折,连和道武帝,她也占了上风。 道武帝当初在拒霜园听谢思安弹琴,取出了玉笛相和,谢思安挥洒自如,道武帝的笛声不停追逐。谢思安知道他的缺陷,可他高大俊朗,足以弥补。 本以为是高山流水遇佳偶,结果却是满地狼藉、遍地谎言。 过去他用笛声骗她的芳心,如今她要用琴音戳穿他的谎言,逼他和陵寄奴自己承认奸情。 谢思安听着笛声,悄悄挥手让宫女去替她娶琴。宫女不疑有他,毕竟帝后经常如此。 琴一搬来,道武帝就放下了玉笛,他皱着眉说:“思安,你的手还伤着呢,今日不要弹了。” 谢思安拆掉手上的布条,校着琴弦朝道武帝嫣然一笑,骄矜地说:“臣妾高兴,皇上不信臣妾的琴技了吗?如何偷懒不伤手,臣妾还是会的。” 说话间,她已经拨弄起琴弦,琴音清澈明净、细腻婉约,让道武帝不自觉地举起玉笛想和。 笛声和琴声相互缠绕缠绵,就在快要融为一体之时,谢思安手腕一转,琴音瞬间抑扬顿挫激昂高亢。 道武帝一愣,似是笑了一下,立即也跟了上去。 笛声追着琴音,就在两者又要融和之时,谢思安再度转调。这一次,琴音如泣如诉,像弃妇哀怨的低语在男子的耳畔声声不停。 道武帝的笛声本在向上,谢思安的琴音却急速向下,就像渐行渐远的夫妻,正要分道扬镳。 偏偏道武帝又追了回去,可他刚转调,谢思安的手在琴弦上劈了下,划在了左手食指的伤口上。 “噌!” 鲜血瞬时就染在了琴弦上,道武帝立即停下飞奔到她身边,然后吩咐宦官:“去叫院判来,让他自己来瞧瞧,这伤都是怎么治的!” 谢思安划得生疼,她的眼泪含在眼眶里,都不敢直视道武帝的眼睛。 口中低落地说:“臣妾手生了,今日回去吧。” 道武帝以为她是要面子,谢思安素来性子柔和,只在琴技上极其争强好胜,今日失手,定让她心中难过。 可谢思安其实是想回椒房殿,不回椒房殿,她怎么把陵寄奴给逼到绝境。 道武帝在谢思安的央求下,陪她回到椒房殿,在即将跨进殿门时,谢思安的余光看见了倚华。 她只看了倚华一眼,倚华就立即转身吩咐了祁阳几句话。 太医院院判和华鹊这一次一起来了椒房殿,道武帝没好气地剜了院判一眼,叱责道:“没用的东西,皇后的手你明明说是小伤,怎么到现在都不见好?” 院判畏畏缩缩地上前查看,一看之下果见皇后的手肿胀着,虽然有琴弦划伤的因素在,但本来的伤口明显没有结痂。 他回头看了眼华鹊,华鹊给了他一个“我曾如是告诉过您的”的表情。 谢思安随口说:“院判是按着常理判断,可本宫好动,宫女们劝不住,故而总养不好这手。也不能怪院判疏忽大意,院判,是吧?” 院判心里有愧,他深知自己因为皇后的伤小,又因为包庇华鹊,所以这些天没有专心来为皇后治伤。这时,只有跪着认错,跪求皇后饶他一命。 谢思安见院判跪倒认罪,浅笑一笑扯了扯道武帝的衣袍,意思让他别吓着外人。 道武帝此时很听谢思安的话,她一个动作,便让一切怒火暂时压下。 院判看得明白,皇后虽然面上笑嘻嘻,但实际上才是皇帝情绪的主导,也在暗暗控制他们的罚与赏。 院判正在替谢思安上药,华鹊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瓶伤药,对院判说:“用这个。” 想到自己为收华鹊都做过什么,院判老实地接过了华鹊递来的药,用在了谢思安的伤上。 伤包扎到一半,谢思安远远看见,活泼有力的祁阳架着重伤在身的陵寄奴往椒房殿来。 陵寄奴一直在后退,可谢思安怎么能让她逃? 她面上绽开笑容,装作惊喜地说:“寄奴能起身了?快进来,别受凉了。” 她又转头用哀求地口气对道武帝说:“皇上,罚都罚过了,您就原谅寄奴吧,怎么也是我们潜邸带进来的人。” 道武帝绷着脸,也没说话。只看着祁阳带着陵寄奴进来给两人磕头,又看着谢思安让太医别走,非要他们给陵寄奴把下脉。 院判的手搭上陵寄奴的手腕时,谢思安抬手喝了一口茶,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七厘破风金疮药,大肃皇室才能用的上好伤药,道武帝这几日可没少悄悄让人送给陵寄奴。 所以,院判怕是搭上脉很惊讶吧,小小奴婢竟然有这样好的药用。 院判搭完脉后,面露安心与羡慕之色。 他朝谢思安回话说:“娘娘仁慈,给了这宫女七厘破风金疮药,她的伤已然没有大碍,再过些日子就能痊愈。只是这药是为重伤所用药性凶猛,伤口不流血后就切切不可再用了。” 谢思安听罢,“咦”了一声,下意识地说:“七厘破风金疮药?本宫没有这东西啊……本宫素来只有父亲传下的接骨紫金丹和地锦草膏,都赐给了寄奴。” 院判以为自己断错了,他便让华鹊也把脉试试。 陵寄奴已经察觉不对,她藏起自己的手腕,不肯让华鹊再碰。 谢思安余光之中,道武帝从来没有破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窘迫。 第10章 第10章(大修) 华鹊看见了陵寄奴藏起来的手,膝行到他身边,低着头说:“这位姑娘,请伸手。” 陵寄奴慌张地看了眼道武帝,接着看向谢思安说:“娘娘,奴才……奴才用了您给的药膏的,奴才好的差不多了……” “寄奴,你好好让太医给你瞧瞧,听话。” 谢思安维持着自己善良无知的外表,起身去安慰陵寄奴:“寄奴,皇上已经原谅你了,乖,快瞧一瞧,然后让太医再给你开一些内服的药调理一下。” 谢思安握上陵寄奴手的那刻,她的手在发抖,在她和谢思安相似的眼睛里,谢思安看见自己笑得如此温柔。 她的温柔下淬了毒,陵寄奴已没有选择,选择权在道武帝手中,救她还是推她下悬崖,都在道武帝一念之间。 他突然高声对陵寄奴发难:“贱奴!竟然敢偷盗宫中药材!是谁给你的胆子!还是你们太医院有人和她私通!” 呵,谢思安心底冷笑,道武帝没有让她失望。 什么白月光朱砂痣,他最爱的不过是自己。就像面对快死的自己,他会狡辩自己的不得已,如今面对求救的陵寄奴,他会弃车保帅。 谢思安震惊地看着道武帝,像是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一边她还伸手护住了陵寄奴。 陵寄奴这时将谢思安当做了救命稻草,她抱着谢思安的腿瑟瑟发抖,口中不停喊着:“娘娘救我,奴婢没有。” 谢思安已经和道武帝一样演的上了瘾,这情形真好玩,她变成了真心护着陵寄奴的人,成了陵寄奴的“依靠”。 在伪善伪装违心的面具生活里游刃有余,是谢思安冤魂十年中和道武帝学会的。 谢思安抓着陵寄奴的手对华鹊说:“太医,寄奴所用是本宫给的接骨紫金丹和地锦草膏。外伤药成分多有相同,且看本宫的伤就知道,太医院的医术也并非万无一失。” 陵寄奴在往后缩,谢思安朝她大喝道:“寄奴!这不是闹的时候,是不是本宫往日太放纵你了?还是你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 “够了!” 但听道武帝一声爆吼,打断了陵寄奴所有的胡言乱语。 谢思安这时已经憋出一点泪花,她拉着道武帝说:“皇上,寄奴她……” “陵寄奴。” 道武帝薄薄的嘴唇吐出她的名字,然后又沉默了下来。 “皇上……奴婢没有……” 陵寄奴的眼底有哀求有痛苦,更有愤怒和不甘。 谢思安有点迫不及待了,她在等道武帝说出如何处置陵寄奴,就她对陵寄奴十年的观察,这贱奴若是发现自己被道武帝抛弃,就是鱼死网破也不会乖乖闭嘴。 陵寄奴上一世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后来道武帝前仆后继的新宠们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她毫无招架之力,最后只能靠撒泼让道武帝站在自己身后。 道武帝此刻心中定在挣扎,他肯定害怕陵寄奴说漏嘴,让事情无法收场。 “你是皇后的婢女,朕就先把你交给宫正司,细细查问后再处置。” 陵寄奴还想开口说什么,道武帝一抬手制止了她:“要不是因为皇后袒护你,只凭你身上有用过七厘破风金疮药的痕迹就能乱棍打死。” 宫正司很快就将陵寄奴拖走,谢思安还伏在道武帝的怀中,忽而求情忽而又为陵寄奴忧伤。 道武帝哄了良久,在深夜之时,他突然抚着谢思安的长发轻叹:“思安,朕认识你以来,你都是这样心善,你怎么会那么心善呢?” 彼时,谢思安已经接近昏昏欲睡,她闭着眼埋在他怀中,听到这一句突然精神一震。 她心善吗? 她曾经很心善,心善到相信身边人,尤其是相信他这个枕边人。 如今她心善吗? 怎么可能,她在等着给陵寄奴挖下大坑,被爱人背叛的感觉,她尝过,那这对狗男女也得互相尝一尝。 … 第二日清晨,宫正司把陵寄奴的供词和她屋中搜出的证据放在了谢思安面前。 道武帝天亮便去上朝,宫正司的奏报送到了谢思安面前,这是谢思安吩咐过倚华的,无论如何,奏报要先送到她面前。 即使道武帝阻拦,她至少也要和道武帝一起看。 与此同时,倚华也在她耳边悄悄来报:“大政殿宦官黄翼夜半去过宫正司。” 黄翼是道武帝从清河王府带来的亲信,看这样,道武帝已经去宫正司为陵寄奴善后过。 她翻开奏报,面上一冷,接着直接把奏报扔在了宫正司来人的脸上。 “本宫是脾性好,宫内宫外也都知道,可也没好到这一步,你们宫正司便是如此欺瞒于我?寄奴怎么可能会和太医有私情?” 宫正司负责审讯的宦官战战兢兢跪在下方,颤声回答:“因是您的婢女,宫正司不敢用重刑,但她老实,受了几下就交代这些。我们也依照她的供词去逮了那个太医,太医如今已入宫正司,奴婢等严刑拷问,很快便能给娘娘答案。” “哪位太医?” 宫正司宦官磕头回道:“华鹊,华太医。” 谢思安蓦然想起,道武帝在殿前的话:“还是你们太医院有人和她私通!” 这两人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道武帝一句提示,就让陵寄奴抓到了救命稻草。 谢思安咬着牙,面上却是绷着笑脸,对宫正司宦官说:“本宫的侍女受你几下轻罚就招了这些,太医院重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也别审了,就直接把人都带到这儿来吧,本宫亲自来问。” 宫正司唯唯诺诺应了,谢思安靠在软垫上招来了倚华。 “宫正司的人都要尽快查清底细,此番结束后要尽快撤换,如果自己人不够,就去找伯父要人。” 倚华点头,谢氏在宫内虽然说不上树大根深,但宫内外一起运作,很快便能收获效果。 “那陵寄奴呢?您准备……” 谢思安一抬手让她住口,陵寄奴、华鹊在宫正司的押送下,已经到了椒房殿门口,谢思安也不让他们进来,而是吩咐人搬把椅子去殿外。 她裹上黑狐大氅,内里是宝蓝色的长裙,珠翠还未戴全,有一种慵懒但华贵的气息。 今日阳光正好,当谢思安走出大殿时,金灿灿的阳光打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让她笼上了一层光彩,耀眼夺目。 陵寄奴微眯着眼睛,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可怜,但依然没有掩饰住看见谢思安那一瞬的忿恨。 她心性不够坚韧,比道武帝差太远。 谢思安如是想着,坐在了圈椅上,她手指掐着圈椅的凤首,斜睨着被押来的华鹊说:“华太医,本宫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又转而看向陵寄奴,“寄奴,这太医如何勾引与你,你一一说来,今日本宫在这儿,自当为你做主。” 华鹊倒是不慌不乱,他跪在地上一副不屈不挠、铁骨铮铮的姿态,端看着谢思安的眼睛说:“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愿意一一说来。” 华鹊突然杀出,谢思安倒好奇他会说些什么了,她一抬下巴示意华鹊继续。 于是华鹊开始娓娓道来,如何在清河王夫妇进宫继承大统开始对陵寄奴一见钟情,如何在皇后娘娘受伤时得知陵寄奴挨打,如何偷偷半夜去瞧过陵寄奴,又如何为她偷偷配置了上好的伤药。 他的描述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比洛京的说书人还要精彩,若不是知道华鹊都是瞎掰,谢思安都感动得想要成全他们了。 最后华鹊还郑重叩首说:“一切罪过微臣一力承担,请皇后娘娘罚我一人就好。” “是吗?” 谢思安盯着华鹊的眼睛,华鹊朝她从容一笑,接着谢思安叹了一气问陵寄奴:“寄奴,是吗?” “是。”陵寄奴伏在地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指尖抠着椒房殿前的地砖暴露了她此时的心绪。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棒打鸳鸯了……” 谢思安哀叹一声,作势要点上一段鸳鸯配,宫正司也一脸默认态度准备认下。 谢思安心中气恼,但面上却冷静,她吩咐道:“宫正司去取寄奴和太医的名籍来,本宫来瞧瞧八字是否般配。” 宫正司宦官却愣在当下,不敢动弹。 他自然清楚,这事是假的,他掌管宫正司多年,怎么可能不事先去查华鹊的底细,又如何不知道华鹊在扯谎。 但上面曾吩咐,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这才顺手推舟,默认此事。 毕竟,谁都知道,皇后质弱,不是善于心机拷问之人。 第11章 第11章(大修) 谢思安看见,华鹊压低着的头颅,嘴角弯了下。 这人坏得很,分明在众人面前给陵寄奴和宫正司都挖了坑,他似乎知道宫正司会包庇陵寄奴。 想到这里,谢思安却略略忧心华鹊此人,他虽说挑明是来帮助自己,但他今日的表现,很不像一个单纯的太医。 不过,这都是后话,目下先要处理陵寄奴的谎言。 谢思安质问宫正司:“本宫吩咐,你为何不动?” 这时,道武帝正巧下朝,他应该听说了谢思安招来所有人对质的场景,故而匆匆赶来,来到殿前时额上还有薄汗。 “给皇上请安,此事已水落石出,臣妾想为寄奴请个恩典,不如就赐给这位太医如何?” 道武帝听谢思安娓娓道来,脸上不知是喜是忧,最后定睛在华鹊脸上问:“可都属实?” 华鹊一拜,朗声说:“微臣势单力薄,不敢违拗宫正司的定罪,可如今见圣上天颜,想万岁圣明必有圣裁,为微臣做主。” 不是属实,也不是狡辩,而是,听凭宫正司处置。 此间种种,让人疑窦丛生。 殿前一片鸦雀无声,接着是道武帝一声怒斥:“放肆!” 华鹊真真狡猾之人,他伏在地上开始哭诉宫正司如何有人在之前嘱咐他认罪,又如何违心做了伪证。 这时,奉皇后之命去取两人名籍的倚华来归,她奉上华鹊的名籍说:“娘娘,有问题。” 谢思安瞥了一眼,把名籍递给道武帝,之后看着宫正司说:“宫正司,要秉持宫中宫规法纪之严正,这就是你们一晚上得出的结果?” 此刻,写有华鹊入宫不到一月的名籍在道武帝的手中犹如一块烫手山芋,他捏着簿子的指节发白,显然是在思考如何应对。 “陵寄奴。”他喊出她的名字,引得她期盼的眼神。 但下一刻,却是彻骨的寒冷。 “在宫中偷盗在先,攀诬在后,必得严刑审问。宫正司审问之人也一概入刑查问,一个也不能放过!” 陵寄奴一瞬间满脸的惊恐,她攀到道武帝的脚边,抓着他的龙袍摇晃,“皇上,奴婢没有,皇上,求您了,求您了!” “带走!” 道武帝对宦官大喝一声,大政殿的掌事宦官一拥而上捂住了陵寄奴的嘴,陵寄奴不顾一切地咬在了太监的手上。 终于喊出了一句实话:“皇上,那是你给我的!” 很好,终于还是,喊出来了。 … 大政殿的人拖着陵寄奴走了,椒房殿外,谢思安在听见那句话后,就直愣愣地盯着道武帝的脸。 道武帝伸手来牵她,谢思安一下跳开,小声问:“皇上听见了吗?寄奴刚刚走时说的话。” “她疯了。” 道武帝此刻竟然还面不改色心不跳,“朕会让人去查出来的。” “能让宫正司帮她扯谎,皇上,臣妾柔弱,但不傻。” “所以朕把宫正司的人都下掖庭令审问。” 道武帝再度伸手牵起她,谢思安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这事臣妾自己来查,您,不用管了。” “思安!” 谢思安冷笑一声,睇着道武帝英俊的脸庞,“你骗我,我知道了。” 她颤抖的声音,含着气恼、伤情和苦痛,道武帝想要抓住她,但谢思安后退一步,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椒房殿,然后吩咐:“关门。” 椒房殿的门关上,留下道武帝一人在殿外徘徊。 … 步入殿内的谢思安长舒一口气,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的容颜,铜镜里的人有些憔悴,毕竟一夜没怎么睡好,刚才又没有仔细梳妆,演了一出大戏自然要憔悴。 她唤来倚华和祁阳为自己梳妆,祁阳为她上粉时眼眶微红。 谢思安对她温柔一笑问:“祁阳,怎么了?” “娘娘,那陵寄奴实在可恨!” “祁阳听懂了?” 祁阳鼓着腮点头,“祁阳不傻,她说是皇上,那说明皇上和她之间有……” “嗯。”谢思安点头,拥住了小祁阳,“别哭,不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直起身来说:“给我上钗,要最华丽的那种。” … 道武帝在椒房殿门外没能站多久,南方战事军报不断,他很快就必须回到大政殿议事。 谢思安梳妆后,亲自去了宫正司,宫正司外围着大政殿的宦官,见到谢思安亲至,大政殿首领宦官黄翼迎上前来。 “皇后娘娘金安。” 她无视之继续往前,黄翼拱手之态毕恭毕敬却没有让开。 “皇上让你拦的?” 黄题没有答话,也没有让开。 “那你去大政殿通报吧,就说本宫已经进去了,让皇上自己来拦。” 她说完,椒房殿宦官直接替她开路,让她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宫正司。 这一次,宫正司是下了狠手,陵寄奴满身是伤地横在一条板凳上。 谢思安冰凉的手指抚上的额头,小声体贴地问:“疼吗?寄奴?” 陵寄奴的眼皮稍稍抬起,已经无力做所有的表情,谢思安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陵寄奴无力的双眼瞬间有了光芒,她被打肿的嘴却没有办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只有一只还能动的手抓上了谢思安的手腕。 “你,唔,贱贱,我……” 谢思安竖起食指放在红唇间对她说:“嘘,别说话,我会救你,看在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我会救你。” 她把手放在耳边,细听着外间的动静,用惊讶的口吻说:“可是,轲郎好像,不让我救呢?” 陵寄奴睁大眼看着宫正司的门再度被推开,长身玉立的道武帝果然站在了门外,他瞧着屋内的情形,看着谢思安说:“思安,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皇上,人我保下了,我想过了,寄奴做什么我都替她担着,我不怪她。” 她冷静说完,朝道武帝伤怀一笑。 道武帝立即是懂了,他不可置信地问:“所以你怪朕?” “您无需解释,臣妾也不怪您。” 谢思安摇头,让椒房殿的人背起陵寄奴,“我从未好好管过宫内之事,是臣妾失职,这次的事,臣妾会好好思过。” 她在满是污血的宫正司地上朝道武帝深深下拜,“臣妾有过,向您认罪。” 然后,她带着人扬长而去。 … 陵寄奴还不能死,谢思安深信这一点。凭着她与道武帝还有在帝太后的关系,凭着她那个不够坚韧的性子和贪慕荣华的个性,她是一枚绝好的棋子。 谢思安要留着她,故而让倚华派人把陵寄奴层层围住,用的皆是她陪嫁带来的人,里外进出都要有她的人一一检查。 同时,她还让太医院为陵寄奴治伤,为了让陵寄奴日日难过,她特地点了华鹊去治。 看着华鹊,陵寄奴怕是血都快呕了出来。果然宦官来报,说陵寄奴看见华鹊的那刻,挣扎着都不肯上药。 谢思安听闻,淡定地说:“她一个重伤的人都压不住,椒房殿的人也活腻了是吧?” 来报宦官害怕地缩着肩膀,不敢直视这些日子性情大变的皇后,他跪下认罪道:“奴婢明白,奴婢定让她好好上药。” “知道就好,去吧,内伤治好就行。” 她点到即止,宦官自然明白。 内伤治好,外伤留疤。一介贱奴,有这样的待遇,已是皇后开恩。 然后,谢思安还说:“去告诉尚宫局,我赏陵寄奴九品采女之号,好生待她。” 一介贱奴,还能获皇后封赏,皇后真是宽容大度。 第12章 第12章(大修) 道武元年的正月,由潜邸入宫的帝后一反往日的恩爱不离,皇后已避开皇帝多日不见。 同时,宫中管理太监与刑法的宫正司和管理宫女与宫规的尚宫局腥风血雨。 这是皇后入宫后,第一次对宫中侍奉的一司一局大幅裁撤,诸多宫人窃窃私语又胆战心惊,生怕裁撤的手笔下一刻就落在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谢思安不禁为中山谢氏喝彩,她即使从没有起过这般心思,也从没有安插过人手。可如今她一旦想动,谢氏就能伸出无数的手来帮她。 树大根深的朝中世家就是让人如此害怕,怪不得道武帝上一世要害死她,即使他背靠琅琊王氏这样强大的母家,也会害怕谢氏的存在吧? 此外,他的隐忍或许还有对陵寄奴的忌惮。 尤其是那道封赏的旨意,道武帝现在应该在揣测,陵寄奴到底和谢思安说了什么,才会换来这样的位份。 疑心,让他裹足不前,也给了谢思安往下的时间。 谢思安窝在暖融融的寝殿内,专心致志地翻看着手中的史书。 窗外,洛京再度飘下漫天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是大肃和南朝年年开战,若是雪到了二月都不停,便会影响播种和秋收,这是事关国运的大事。 她手中的书告诉她,大肃地处北方,寒冬是侵蚀北方战力的最好敌人。 她哀伤一叹,不禁为伯父如今的处境所烦恼。 两国以眉江为界,大肃好武善斗,南朝诡诈多计,两国就这么你来我往互有伤亡,多年不相上下。 对大肃来说,大雪就意味着第二年粮草的紧缺,南朝可以种两季稻谷,大肃却因为寒冷只能种一季。如若二月没有化雪,到了秋收时,大肃的前线粮草便会告急。 若大雪再不停,今年和南朝的议和,丞相谢方冲必须亲自去谈了。 伯父老了,这些年和他一起开疆拓土,一起并肩前进的老兄弟们一一离开,最有力的支持兄弟谢圆冲和故骠骑大将军王禀都先他而去。有话说,独木难支,如今面对大肃的朝局,谢方冲未必没有这样的忧虑。 谢思安记得,前世也是谢方冲亲自去了敖州前线和谈,在艰苦的三轮谈判后,终于换来两国休战议和通商。 也是在这期间她查出有孕,而后种种,不堪回首。 她寻出从华鹊手里拿来的田黄,小心地摩挲着,伯父很谨慎,这块玉佩很少示人,这块玉佩的来历也是背着外人只对她和堂兄说过。 这是骨肉之盟留下的,可谢方冲当年一起的兄弟至交都已经亡故,连带他们的妻子都全数凋亡,骨肉之盟当年在大肃的朝廷有多呼风唤雨,现在的离散也就多凄凉。 如今这块,是世间最后一块,谢方冲也是最后一人。 骨肉之盟,见玉如见人,有难相助,有难同当。 伯父是预见她会难吗? 想到这里,谢思安把田黄拢在袖中,对倚华吩咐:“去找华鹊,我要见他。” 过一会儿,华鹊跟着倚华走进内殿。 华鹊进殿时,谢思安正一副衰败病恹恹的模样歪在床头,眼睛还有些红肿,似乎是哭过。 华鹊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酒,却没有要给谢思安,而是蘸在自己手指上,在圆几上写了四个字。 “过犹不及” 谢思安一笑,拿帕子把自己的眼泪抹干,然后朝华鹊展示了下自己的手指。 手伤只要她不折腾,很快便能好,就像道武帝和陵寄奴,她不去撩拨,谁也不会先进行下一步。 她很喜欢如今的滋味,她在前方如同牵引之人,默默拉着他们一点点往深渊里共沉沦。 华鹊也报以一笑,转而拿出一瓶药膏:“玉润平肌膏,娘娘看着用便是,若是不用,也别怪罪微臣医术不精。” “华太医。” 谢思安唤了他一声,再没有往下,华鹊跪在一边静待她的下一句。 谢思安这几天一直在想华鹊这个人。 上一世的事她早在脑中反复回忆过多次,所有人都历历在目,她闲来无事就在算如何对付他们。 所以对待陵寄奴和道武帝,她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若是费,也就是费点眼泪和唾沫。 比如这次,发现道武帝给陵寄奴送药,她能很快反应,再给他们挖个大坑。 但华鹊不一样,他是变数,谢思安上一世连听都没听说过他。 这样的人乍然出现还要帮她,让她不得不起防备之心。可华鹊很聪明,单看他那日应对陵寄奴就可知,这人头脑灵活,若是自己人便很好用。 若不是,那她得遗憾地除掉他。 久到华鹊的膝盖已经发疼,他都在心中算着回府后用何种伤药时,谢思安才说:“二月初二。” 大概是报复华鹊给她的四个字,谢思安也只说四个字。 华鹊讶异地窥了谢思安一眼,谢思安已经重又拿起书本,摆出请华鹊走的姿态。 … 华鹊是劫后余生之人,在那日椒房殿前的一出大戏后,若不是谢思安开恩,他怕是早就被宫正司拿下正法。 可这些日子,皇后依然许他出入椒房殿,太医院众人都对此人有了别样看法。 尤其是院判,他想起华鹊入太医院的方式和原因,看向华鹊的眼神里全是探究。 可华鹊秉持着自己的独来独往和冷漠态度,从椒房殿回来后,匆忙写好医档便交班出宫。 太医院地处紫微宫西北,华鹊则住在洛京东南一间戏院的隔壁。他的宅子三进带一个小院,配了一个老仆和两个婢女。 华鹊从不与这三人说话,每日都自顾自去药庐研究草药至深夜,谁都不敢扰他。 今日也是如此,他入药庐试了几种草药,点上火开始熬煮汤药。晚膳过后,药庐中传出一阵清新的药味,三个下人熄灯准备休息时只觉闻了昏昏欲睡。 一个婢女盖上被子时说:“大人也不知道每天煮些什么灵丹妙药……” 另一个婢女还没回她,两人就同时被周公召唤入梦。 华鹊煮药的容器乃是一只刻漏,随着火候的增大,药水一点点漏入旁边的铜盘,汤药灌到铜盆三分之一处时,他身后的药柜露出了一条缝隙。 他起身钻入了其中,穿过一条暗道来到一间烟雾缭绕的密室。 烟雾中是熏艾和药膏的味道,中间竖着华贵的落地帷幔,其后是一位白发老人在为一位年轻公子上药。 “今日怎么来了?” 年轻公子咬着牙问候了华鹊,华鹊点点头,关切问:“公子今日可好?” “不好。” 年轻公子没好气地回答他,上完最后一勺药后穿好了外衫,他靠在软垫上懒懒问:“皇后在宫中如何了?” “她今日见了小人,小人瞧见眼眶红肿。” 年轻公子嘲讽地说:“她有必要这么伤心吗?司马轲又是男人又是皇帝,看上个宫女她就这样了,以后要有点别的,她得去跳眉江。” 不知怎么,年轻公子对谢思安怨气颇深,开口闭口都是讽刺。 华鹊暗笑,然后回道:“装的,小人送她过犹不及四字。” 年轻公子哈哈大笑,对身边的老人说:“你的儿子比你好玩,胆子也大多了。那皇后还说什么?” “她说,二月初二。”华鹊老实交代,“小人不明就里,所以今日来了这里。” 因背上有伤,年轻公子趴在软枕上若有所思,还追问:“旁的没了?” 华鹊摇头。 “华鹊啊,你药理精明,其他不行。” 年轻公子拿扇子敲了敲华鹊的额头,“让你去伺候谢思安,你去之前,怎么不把她祖宗十八代弄清了再去?二月初二,是她父母忌日。” 年轻公子起身穿衣就要走,给他上药的白发老人追去要他小心。 公子指着华鹊说:“你回去继续当差,其他的事我来安排。” 华鹊又说:“那块田黄,小人是否要讨回?” “不用。”年轻公子笑说,“那是本该在死了的东西,没人识得。” 华鹊应了,又为谢思安说了句话:“公子,小人认为,这次的事,应该是皇后设局,看如今宫内情势大变,皆是有利于皇后的。” 年轻公子的手都碰上了门栓,听到这句后回头一脸好笑。 “这么说,谢思安还不是蠢女人了?” 华鹊低头没回答这句大不敬之语,年轻公子走回来拍拍华鹊的肩膀说:“她是长得不错,但一已嫁人,二眼神不好使,三心眼不够,你可乱动春心。” 华鹊也不杵,还会和这公子斗嘴:“公子,乱开人玩笑是要遭报应的,您小心伤口再裂开。” 这公子气得差点想揍华鹊,可背上的伤疼到抬不起手,只能作罢。 第13章 第13章(大修) 二月初二,是谢思安父母谢圆冲和卫七殉国而亡的日子,每年这天,在大肃国寺圣安寺都会有盛大的招魂仪式纪念两人。 招魂,是西南传到大肃的祭祀之礼,血缘之亲点起八十一盏招魂灯,再刺一滴血交给法师,法师再念诵咒语。 若亡魂未熄,请答血亲之邀。 若亡魂转世,请告何处投胎。 道武帝自然是想陪谢思安一起去国寺,但这天,朝中突然收到一份军报不让他脱身。 可道武帝也因此安心,他要聆听军务,丞相谢方冲要汇报军务。这样,谢方冲没有时间和谢思安独处,也没有办法看见谢思安对他的冷淡。 谢思安上轿时,心里有焦躁也有狐疑。 若是华鹊传话没有问题,那伯父应该趁着招魂仪式与她相见,可现在他和道武帝都困在大政殿商议军务是怎么回事? 招魂需要一个幽暗的房间点灯,圣安寺住持选了远离中轴的偏僻位置,请谢思安入内。 有了戒心的谢思安,先让倚华带人进屋仔细搜查了一番,确认只有法师一人后才入内。 谢思安又让倚华送上丰厚的香火钱,招魂是遥远西南的法术,因为大肃阵亡人太多才会流行起来。 佛门清净地本来不做这样的法事,圣安寺能做招魂,是为了不失去皇室的供奉和国寺的地位。 权势可怕,莫过于此,连佛门清净地也只能投降妥协。 谢思安踏入房间,隐约能看到法师已坐在里面。 无论如何,先祭祀父母。 她吹了下火褶,点起第一盏招魂灯,可灯刚刚点亮,“法师”突然歪头叫了她一声。 “小安妹妹,好久不见。” 这是一张诡异的脸,脸上涂满了法师所用的圣油,嘴上涂着猪羊的鲜血,穿着半黑半白的长袍。 可表情满是嚣张和不屑,没有对神灵的敬畏,只有对谢思安的挑衅。 这人的眼睛谢思安很熟悉,她上辈子活着的时候只见过寥寥几回,死了以后见过的次数倒是数不胜数。 王棠之,她死后才知道,这人认了伯父为师,最后还为救伯父而死。 不知怎么,看着王棠之嘴上的鲜血,谢思安想起了他死时热血喷出的味道。 铁器的锈味和黏腻的腥味。 理论上,谢思安看见他应该是感恩感激与庆幸,但实际上,谢思安都懒得和他说话。 她在惊诧后,直接转身就要走。 “小安妹妹还是这么讨厌我啊?” “棠之哥哥也没有喜欢过我吧?” 王棠之邪气地一笑,手支着脑袋仰视着谢思安问:“没嫁给我嫁给司马轲,是不是特别高兴,特别庆幸?” 在看清司马轲后,高兴是肯定谈不上。但能不嫁给王棠之,谁都得庆幸。 谢方冲和王棠之的父亲王禀是挚友,谢思安小时候谢方冲曾想和王禀结个娃娃亲。 结果当然是没成,倒不是谢思安不答应,而是王禀哭着让谢方冲对自家侄女好一点。 王棠之从小到大的名声实在差劲,差劲到王禀作为亲生父亲见到他就拿藤条要打。 让他练武他折刀,让他练字他折笔,让他去敖州军营历练,他偷跑到南朝去游玩,据说后来让他娶亲,他亲自上门去退婚。 退了三次后,洛京都没有人敢和他谈亲事。 故骠骑大将军王禀为王棠之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操碎了心,他无数次跑到亡妻的灵堂求饶恕,说自己实在很想娶妾再生个儿子。 有一次,谢思安听见王禀拉着谢方冲嚎哭:“老谢啊,咱们当年娶了一对姊妹,都相亲相爱夫妇和谐,没想到她们姊妹命薄一同弃我们而去,我们还一起发誓再不续娶。可老谢啊,我熬不住了啊,我儿这样,琅琊王氏要毁了!” 谢方冲当时从屋子里找出了狼牙棒、鸡毛掸、打狗棒、流星锤摆在王禀面前,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地说:“老王,你儿子不行咱们一起教训,棍棒底下出孝子,你家这个死孩子只有这么教训了!” 谢思安当时端着茶盅走进谢方冲的书房,王禀看见乖巧伶俐的谢思安又是一阵爆哭:“我也想小安嫁进我王家啊,可我怎么好意思让我那死儿子糟蹋这么好的姑娘!” 后来这事被王棠之得知,王棠之翻墙进了谢府,还闯了谢思安所在的别院,瞧了眼谢思安后说:“谁要娶你!太平太淡不够劲!” 谢思安让倚华拿盆水,当场泼了王棠之一个落汤鸡。 后来,活着时谢思安再也没见过王棠之,只知道王禀死后他被谢方冲绑进了羽林卫,在羽林卫里倒混出了些名堂。 这人性格匪性十足,谢方冲完全控制不住他。 谢思安放下招魂灯,凝视着王棠之说:“王公子知不知道,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出去对本宫的清誉有碍。” “知道。” 王棠之倒答的痛快,谢思安没好气地叱道:“那你还在这儿!” “所以我给了圣安寺住持千两黄金,把这里围的水泄不通,里外都换成了我的眼线。又给住持准备了百日迷魂散,等我们一走就给他享用。让他一日后就高烧不退,三日后烧成痴呆,百日后魂断天涯。” 心狠手辣的事给王棠之说的比剁菜还简单,谢思安厌恶地瞥了他一眼,问:“你花那么多心思干什么?呵,王棠之,皇上不管如何,我也没想嫁给你。这可是你爹说的,谁嫁给你,谁就是遭了祸!” “我还不愿意呢!你这样的蠢……”王棠之嘴一快,差点就把蠢货两字说出了口。 谢思安瞪圆了杏眼,冷笑说:“本宫是皇后,王棠之你这是大不敬!” “我知道,我当然大不敬,我不仅直呼当今圣上名讳,还要骂他狼心狗肺,背叛谢氏。” 王棠之歪着头挑衅地说:“怎么样?皇后娘娘生气吗?要不要告诉你的好轲郎啊?” “你是在找死!你就不怕我出门就让卫兵杀了你吗?” 王棠之半点也不杵,他大咧咧地说:“我不找死,我也不担心你会杀我,听完我要和你说的话,你不仅不会杀我,你只会想杀司马轲。” 谢思安心头一跳,她是想杀司马轲,可这王棠之是怎么知道的? 王棠之一字一顿地说:“司马轲背叛你了吧?一心一意都是假的吧?” 她灵光一闪,指着王棠之说:“华鹊是你的人?” “对。”王棠之爽快点头,“万两黄金送给院判,院判抹着眼泪亲自领他入门。” 谢思安也不知道该哭该笑,这王棠之办事撒金子和撒废纸一样,他王氏就算万贯家财也经不住这么造。 “那块田黄呢?也是你偷的伯父的?” 谢思安为王棠之的胆大妄为所震惊,可王棠之却连连摆手:“算了吧,我要是偷丞相的,丞相现在都把洛京翻过来了。”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是我爹和你伯父当年拜把子时候刻的,我也是他临终前才见过那东西。我爹把这东西带进了棺材,我现在借来一用。” 此话一出,谢思安觉得王棠之不是胆大妄为,他简直是疯癫狂妄。 “你开了你爹的棺?王棠之!你有没有对长辈的孝道,对生死的敬畏!” 王棠之觉得盘腿坐着腿麻,他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靠在墙边说:“有啊,我和我爹说了,借来办大事保家族荣华富贵,他这辈子就怕琅琊王氏败了,我这么做是对得起他。” “至于生死……”王棠之的脸抽搐了下,“要生要死自有天命,死者或能生,生者或早注定死。” 死者或能生,生者或早注定死。 谢思安眉心一动,在心中回味着这句话。不知为何,这句话恰合了她的前世今生。 “皇上背叛我与否,和你保王家的荣华富贵有什么关系?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管人内院琐事的爱好。” 王棠之嗤笑了一下说:“司马轲就是内宠成千上万也和我没关系,我就是得让你晚点死,你晚点死把后宫管管好,你伯父才能在前朝多干点事儿。” “王棠之你还会不会说人话!” 虽然自己的确原本在一年后就得死,可王棠之这么诅咒她,实在难以让她愉悦相对。 “喂,谢思安,你回去以后让华鹊好好替你把把脉,看看你大婚至今还无子嗣的原因到底出在哪儿,要是没问题,我去大政殿给司马轲谢罪。” 第14章 第14章(大修) 谢思安肃着脸,一盏招魂灯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自然知道有问题,她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这些天她都在想,香料她甚少使用,食物无论是清河王府还是宫中都是由她的陪嫁之人掌管,她向来无病无灾,药材也很少触碰,日常陵寄奴能碰到能懂手脚的只有胭脂香粉。 但她仗着年轻丽质,素来以不施粉黛为荣,胭脂香粉一月最多就用一两回。 见谢思安不说话,王棠之有些吃惊地说:“哟,你不会是知道司马轲对你做手脚了吧?” 谢思安冷笑了下,没有正面回答他。 “小安妹妹啊,我真的是要哭了,你竟然比我想象的聪明……” 谢思安打断了他,“既然你要帮我,这份恩情我受了,我会信华鹊一次。” “一次不够,你以后都信他就行。”王棠之笑说,“他要价不贵,就是嘴毒了点。” “还有,你今日做的事,必须得和我伯父说明白。” “说不明白怎么办?” 谢思安恨道:“那我来说!还有,圣安寺一定要处理干净,你我这般独处,被人知道后患无穷。” “我这人心狠手辣,你尽管放心。” 王棠之一脸泼皮无赖的样子,谢思安觉得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怼不赢他半句。 “还有……” 王棠之舔了口唇上的血,不耐地问:“我就提醒你一句,你怎么那么多事?” “你怎么知道司马轲对我不利的?皇上只看上了陵寄奴而已。” 他指指天上说:“司马轲的母亲可是我姑母,是我姑母把陵寄奴送进府的吧?” 帝太后?谢思安皱了眉头问:“她怎么了?” “她不是善类,有她在,丞相就是知道司马轲对你不利,也动不了司马轲。” 谢思安盯着王棠之示意他说下去,王棠之先是不肯,谢思安冷笑说:“那我回去就把华鹊先刮了,再把你今天私见我的事直接捅给皇上。” 王棠之摆手,“你才不会。” 谢思安挑衅地说:“王棠之,世上不是只有你会耍无赖,我也会。而且我蠢,蠢起来什么都做。” 谢思安平日里性格明明温柔大方,为人处世也和善妥帖,唯独碰到王棠之就会炸毛。 比如当年,她让倚华泼的那盆水。 那可是她上辈子唯一一次粗暴对人。 还记得谢方冲看见满身是水的王棠之,吓得差点不敢认自家侄女,转身就去找王禀说:“咱们不能结亲,说什么都不能结。” 见王棠之还不动,谢思安直接转身要走,王棠之赶紧叫住她。 他先感叹了句“家门不幸”,接着给谢思安来了个惊吓。 “我姑母当年有个奸夫。” 见谢思安的神情还算平静,王棠之又往下说:“她不是自愿出家,她是被老清河王休出门的。” 谢思安挑挑眉,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们老王家家风不咋地。 王棠之很是同意:“我家门风的确不好,看看我就知道了。” 他哀叹了句说:“但我爹吧,胳膊肘往家里拐,在这事上偏帮我姑母。” “看出来了,老王大人天天说你没救了也没打死你,甚至都没再生几个儿子代替你继承家业。” 王棠之是真不要脸,他竟然十分赞同谢思安的看法,重重点头:“每每想起我爹,我都要给我娘上十炷香,要不是我爹念着我死去的亲娘,肯定早就打死我了。” 他一副感天动地的模样,还顺手抹了把脸,直把脸上的圣油都抹了满手,然后又满不在乎地抹在了自己的长袍上。 谢思安赶紧让他别瞎抽抽,“说正事,你娘的事你回去到祖坟上再哭。” “行。反正我爹知道后,就老清河王勾兑了一番。我爹去拉谢氏一起推清河王一脉上位,清河王保证不把我姑母浸猪笼。” 谢思安此时已经了然,“老王大人是觉得,你姑母已经生下世子,王氏和司马氏已有共同的血脉,就算没你姑母,日后王氏也稳坐帝王母系。老王大人好算计,把我伯父都算在里面了。” 王棠之这就不乐意了,“诶诶诶,你讲点道理啊,谢方冲把你嫁给司马轲,不也是想稳坐椒房的裙带关系吗?咱们两家扯平,谁也别埋汰谁。” “你们先我们后!” “蛇鼠一窝,谁也别嫌弃谁。” 王棠之的嘴从小比狼爪还利,谢思安气得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只能挥手示意王棠之继续。 “不过我姑母真的厉害,当年清河王对她用刑也没交代谁是奸夫。” 谢思安“呵”了声,“这叫对情郎忠贞不渝,说明你姑母有情有义啊。” “这也就算了,我姑母可是在我爹死后,能说动王氏宗族给我爹过继个儿子来替代我的人。” 王棠之站起来开始一个个点上招魂灯,他边点边说:“人都没出过清心庵,但却能在我爹尸骨未寒就对我下手,你说她是善类吗?” 谢思安讥了他一句:“王氏宗族被说动,是因为你太不像话了吧?” 王棠之再度掩面而泣,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近日在改邪归正,正月里就安排我的好弟弟去满是山匪的凉州,他还有三日就要碰到山匪了,等他过世,我准备好好继承王氏家业!” 须臾间,这已经是被王棠之安排去死的第二个人了。 谢思安听得心里发憷,她劈手夺过王棠之手里的火褶,嫌弃地说:“你满手鲜血,不配动我父母的招魂灯。” “矫情。” 王棠之又拿了个火褶,不管不顾地继续点灯。 “你和我说这些,就是想提醒我,提防司马轲和他母亲?” 王棠之的手速极快,谢思安每点一盏,他能点三盏,说话间他已经点起了三排招魂。 “也不是,我是想让你去查一件事。” 说到这里,王棠之似乎是嫌弃一个个点灯太慢,索性一抬手把火褶当暗器飞了出去。 火褶沿着整齐的招魂灯划过,瞬间点亮了一排。王棠之再优雅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火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我知道你已经把陵寄奴控制在手里,所以,你要去查查她和清心庵那位到底是什么干系。” 谢思安已经放下火褶,把所有招魂灯都交给了王棠之来点。 “若她就是你姑母安排的呢?” 王棠之很快就点起了所有招魂灯,在最后一盏灯燃起时,他盘腿坐在了法师的蒲团上。 他闭着眼说:“陵寄奴和你长得这么像,会是巧合吗?小安妹妹,虽然你没我想象的蠢,但你还是得多动点脑子,王氏、谢氏、司马氏以及你母亲所出的卫氏,世家姻亲盘根错节,朝堂倾轧皆是陷阱。长点心吧,我也就比你大五岁,可没法事事教你。” 谢思安沉默了下来,她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原来的无知,一边刺破自己的指尖,为父母滴下了两滴血。 王棠之念诵了起来: 若亡魂未熄,请答血亲之邀。 若亡魂转世,请告何处安身。 他念着念着,眼角划过了一滴泪。 他突然改了咒语: 亡魂未熄,请血亲勿寻。 亡魂转世,请容他安身。 谢思安先是惊讶,但见他肃穆的神情,突然触景生情,也流下了一滴泪。 她是亡魂,没有熄灭,再回世间,请血亲守护,让她看清世事,一往无前。 第15章 第15章(大修) 谢思安离开了圣安寺,王棠之又在屋内坐了一小会儿。他紧闭双目,直到有人从屋内的一个暗门走出。 来人坐到了王棠之旁边,脱下了头上的帷帽,露出满头白发。 “我问你,人的性情是否会突然大变。” 白发老人沉吟片刻后说:“我也不知,但近日天相大变,或许冥冥之中有天意。” “我一直以为谢思安纯良无知,可今日见她,我觉得她不是会被司马轲随意揉搓的人。王氏在宫中的人最近被她动掉多少,你要尽快一一清点,后宫不能没有眼线。” 白发老人在沉思,他没有回答。 王棠之催促了他一声,可白发老人还是没有开口,他一直盯着面前的两滴血。 “这血又怎么你了?” 白发老人长叹一声说:“招魂术是我族的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王棠之走到屋角“嗖”得一声掷出白发老人的帷帽,瞬间所有的招魂灯尽数熄灭,“整个大肃都在行招魂术,还不传之秘呢。” 白发老人摇摇头,他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对王棠之说:“公子,你们大肃人的招魂术是假的,使用招魂术的人会一夜白头。” “那你……” 王棠之惊疑不定地看着白发老人,“你之前一夜白头,是因为用了?你对谁用了?怎么用了?” 白发老人又是一声长叹,“我不知道,用过的人不会记得,招魂术启用后,法师只会发现自己一夜白头,却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哪一天里用过。” 白发老人定睛看着王棠之问:“性情大变,公子说的是皇后还是自己?公子还是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公子当初突然受伤,到底是因为什么?” 王棠之重又闭上了眼睛,他说:“因为在羽林卫和人斗殴。” … 谢思安从圣安寺归来时,大政殿的议事还未结束。 这很好,她暂时不用看道武帝那假惺惺的脸,他这些天往来无数回,谢思安都还没有正眼瞧过他。 王棠之虽然性格无赖,但他给了谢思安一个很好的思路——陵寄奴和清心庵,或许能成为她的利刃。 “陵寄奴的伤如何了?” 倚华替她揉着额头说:“还好,如您吩咐,内伤大好,外伤如旧,华太医医术高明。” “让她来。” 倚华问:“小姐是打算处置她?” “不,我给她个机会。” 陵寄奴被带来时蓬头垢面,身上发散着药膏和难掩的体味,虽然已是采女,但椒房殿没有人愿意善待她。 谢思安毫不掩饰地捂着口鼻说:“很臭。” 陵寄奴怯懦地瞧着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恨意。 “别装了,你恨我。”谢思安抬起手指说,“封后大典那日你就是故意的。” “你早就知道!” 陵寄奴喊了出来,“你骗皇上!你装什么可怜。” 倚华上前扇了她一巴掌,“对着皇后,要用敬语。” 捂着红肿的脸,陵寄奴再也不掩饰她的恨意,直愣愣地瞧着谢思安,似乎下一刻就能冲上去咬死她。 “陵寄奴,本宫待你不薄,皇上要宫正司打死你,是本宫把你保回来,如今你还是九品采女。” 听见以后,陵寄奴神色闪烁了一下。 道武帝多无情,陵寄奴已经用一身的伤来体会过,她有求生欲,在这一切过后,她自然知道是谁保下了她的命。 “我先问你,皇上碰过你没有?” 谢思安以前世的经验,自然知道没有。 陵寄奴垂下了头,她双手握紧成拳,一直没有答话。 “倚华,再打,告诉她不回本宫的问话是什么下场。” 谢思安今天一见王棠之,又仿佛回到了泼他水的状态。 温柔端庄?见鬼去吧。 倚华扬手又给她了一巴掌,把两边脸颊抽成了对称的红肿。 谢思安抿唇一笑,亲昵地说:“寄奴,再不回话,你拿什么脸去见皇上。” 陵寄奴抖着唇说:“皇后娘娘,我说没有,你就不会杀我吗?” 谢思安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她站起来捏着陵寄奴的下巴说:“那我也不管你有没有过了,你已是九品采女,自然应去大政殿侍寝,只要皇上今日碰你,我就给你辩庆殿主位,正二品贵嫔,如何?” “皇上他……” 陵寄奴闪躲的眼神下掩饰不住害怕和惶恐,谢思安睨着她、看着她,勾唇一笑,附在她耳边说:“怎么了?你害怕?” 陵寄奴浑身都在发抖,她伏在地上说:“我不敢,你饶了我,就我这样,皇上不会碰我的。” 谢思安挑挑眉,挥手对倚华说:“找人给她沐浴更衣,别臭着皇上,怎么说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事,要是被一身污秽扰了,我怕皇上以后都提不起兴趣。” “皇后娘娘!” 谢思安起了身,陵寄奴抓住了她的裙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就不好奇,奴婢是如何和皇上有私吗?就不怕奴婢把这些话都告诉皇上吗?” 谢思安不屑地看着她死死拽着的衣角,对倚华说:“去把那儿的小刀拿来。” 倚华依言递上,谢思安抬手往陵寄奴抓着的衣裙上挥去,陵寄奴害怕伤手,一下挣开退了开。 “你瞧,我不怕伤衣,你却怕伤手。” 谢思安当着陵寄奴的面把她触碰过的裙摆割裂扔在了她的脸上。 “对你来说值得的,对我来说不值,你尽管说就是了。要是能伤着我,我给你正一品夫人赔罪。” 说罢,她挥手让人把陵寄奴拖了出去。 … 傍晚,大政殿内商议军情的诸位臣工才陆续离开,丞相谢方冲是最后一位。 道武帝揉了揉额头,对丞相说:“丞相辛苦,今日本是镇南大将军夫妇的忌日,却因为这些政事朕与你都未能去参加招魂礼。” 谢方冲眼圈微红,朝道武帝拜道:“皇上言重,兄长夫妇若是知道是为军报,不会怪罪。他们二人一生心血都花在了边关前线,只会为大肃为皇上欣慰。” 道武帝说了声“好”,之后有些心虚地瞟了谢方冲一眼,谢思安这些日子大动干戈,道武帝摸不清谢方冲是否已经知晓其中一切。 谢方冲正缓步退出,在大政殿书房的门口又停了下来。 “臣还有一事禀报。” 道武帝浑身一凌,尬笑着说:“丞相请讲。” “皇后年少痛失双亲,臣素来娇惯她,在宫内有不妥之处还请皇上多多包容疼爱。” 屋内有一瞬间的静默,然后才是道武帝连声说:“哪有,哪有,皇后素来端庄得体,丞相言重了。” 谢方冲这才放心一笑,又朝道武帝拱手,然后退了出去。 谢方冲退出不久,大政殿侧的梅园响起了一阵琴音,一直在发愣的道武帝这时才缓过神来。 他摇着头喃喃说:“还是什么都知道了啊,唉……” … 陵寄奴站在梅园的冰霜里在等,她不会弹琴,琴音是谢思安从宫中乐师里选来的伶人所奏。 高山流水在伶人手下如行云流水,任谁听了都会如痴如醉。 陵寄奴穿着单薄的粉衫,却半点没听进,她在等,等他会来。 可不一会儿,大政殿的宦官来了,他环视一圈眼神落在了陵寄奴。 “呸,不要脸的贱婢,皇上有旨,撤琴赶人。” 陵寄奴心慌地上前拉住那宦官,“公公,求您让我见皇上一面,就一面。” “皇上说了,椒房殿的事归皇后娘娘管,椒房殿的人不检点也交给皇后娘娘管,若再生事,那就直接乱棍打死。” 见陵寄奴死死抓着自己,宦官还踹了她一脚。 “不要脸的贱婢,你还嫌不够吗?敢挑拨皇上皇后关系,我看你就是活腻歪了。” 被踢翻在地的陵寄奴突然一咬牙站了起来,她使出吃nai的力气往大政殿冲去,一直闯到了大政殿的前门。 立即有守门宦官上前拦住她,她往里冲他们往外拦,陵寄奴哭喊着说:“皇上,皇上,奴婢已经是九品采女,奴婢是奉皇后之命来侍奉您的!” 传旨的宦官追了上来,扯住陵寄奴的头发就往外拽,一边拽一边要赌她的嘴。 “皇上,奴婢当年和您的事,您不记得了吗!” 宦官说着“啊哟喂”一边堵住了陵寄奴的嘴,陵寄奴张口就咬了他,让他吓得直接松手。 “这怎么还咬人呢?” 宦官抬手就一巴掌打在了陵寄奴脸上,陵寄奴满脸是泪,另一边恐惧在吞噬她的心房。 里面的人真真心狠,真真无情。 “皇上!您见见奴婢啊!” 这时又有个宦官从内里出来,传旨道:“皇上有旨,陵采女御前失仪,拖去乱棍打死。” 得令的宦官二话不说就堵住了她的嘴,不管她所有的挣扎,把她拖了出去。 … 椒房殿里,谢思安自然知晓了一切,她为司马轲的无情发笑,一边又小心地理着鬓发吩咐:“让椒房殿宦官去接人,数清楚,打五棍以后再抬回来。” 宦官们去后,倚华上前替她抹发油,冬日里椒房殿的暖炉总是过于旺盛,让女人们的头发会越发干枯,发油就是冬天头发的甘泉。 倚华把发油一点点精心涂抹开,在谢思安耳边问:“小姐近日似乎和过去不太一样。” “是吗?” 谢思安眼前闪过王棠之那随手安排人生死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人更痛快,也更有意思。” 她挑了一支满是红宝石的凤钗簪在发髻上,红宝石如血,映得她妖娆。 “以前还不知道,这样逼人,会让自己愉快。” … 陵寄奴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哭到不能自已。 谢思安在猜她的想法,是痛心还是绝望?是难过还是忿恨? 又或者,和她当年死的时候一样,都有。 如果她让陵寄奴就此死去,她会不会也变成冤魂,然后就在大政殿上方唾弃他、辱骂他? 不过,今日还不是陵寄奴的忌日。谢思安没打算让她今日死。 因为得了圣旨往死里打,所以陵寄奴这一次挨得棍子都是在背上,棍棍杀招,她被抬来的时候已经口唇内满是鲜血。 谢思安已经换了一身衣物,茜纱红的长袍裹在她身周,配着鸽红血的发簪在额间晃动,红唇轻点,艳丽动人。 过去的谢思安不这样,陵寄奴很觉陌生。 她虚弱地抬起头,对着谢思安又哭又笑。 “很失望吧?以为他会救你,最差也是不理你,结果倒好,直接要你的命。” 陵寄奴这时候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谢思安当然知道道武帝不会救她,在琴音响起的那刻,恰好是伯父他们议政结束的时刻。 伯父这么聪明,她这些天如此动用人脉,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这时候放陵寄奴进大政殿侍寝,无异于在谢氏面前自绝前路。 不过,谢思安是没想到,道武帝会直接想杀她。 陵寄奴这人不够聪明,但足够想活,也足够喜欢荣华富贵。 谢思安蹲在她面前,手轻柔地抬起她的脸,果然和自己相像,尤其是眼睛。 她的眼睛是淡褐色,陵寄奴也是。 相似的眼睛对视,谢思安轻轻说:“他不要你,我要。” 陵寄奴的眼里燃起生的希望。 “但我有条件。” 第16章 第16章 听见条件二字,陵寄奴闪过了慌张。 她挣扎着想起身,但椒房殿宦官死死地按住了她。 “别动,别动,再动,身上新伤旧伤都会要命的,到时候本宫都救不了,更等不及……” 谢思安娇媚地笑了笑,附在她耳边说:“清心庵也来不及救你了。” 陵寄奴一瞬间从挣扎变成了可怕的惊慌,她抬起头瞪着谢思安,“你知道什么了?你!” “都下去吧,我和采女有话要说。” 宦官得令,眼观鼻鼻观心瞬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内殿,只剩下二人对峙。 谢思安扶起满身是伤的陵寄奴,把她按在了一张软榻上,替她脱去鞋履,又在她手里塞了杯热茶。 “本宫该叫你什么呢?寄奴?采女?还是表姐?又或者,该叫你公主?” 茶杯在陵寄奴的手里发抖,热茶从茶杯里晃了出来浇在她的手上,可陵寄奴顾不上烫手,她只是害怕地缩着肩膀,畏惧地看着谢思安。 “都不是?” 谢思安莞尔一笑,勾住了陵寄奴的肩膀,“讨厌,你让本宫猜的心慌呢?本宫不喜欢谜题,若是你答不出,本宫只好自己去找答案。你说你连答案都不给本宫,本宫还怎么护着你,对吧?” 她的手抚过陵寄奴的背脊,上面还有道武帝命人打下的伤痕,棍棍致命,都已经有血迹渗在衣料上。 “唉,怎么就能下这么重的手?本宫就舍不得这么对你,要不本宫把你送回清心庵如何?你是老王妃送来的,老王妃定会替你疗伤。” “不!” 陵寄奴突然尖叫起来,她从榻上往地下划去,全是恐惧地看着谢思安:“我不回去,娘娘我求您了,您杀了我我也不回去。” “那可怎么办?唉,你对本宫无用,皇上又对你弃之如敝履,啧啧,寄奴,本宫也没有办法了,要不三尺白绫或是一杯鸩酒,你选一选?” 谢思安捧起她的俏脸,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下,“别怕,死多简单,一死就什么都看清,什么都轻松了。” 谢思安把哭泣的陵寄奴推倒在了软榻上,她取出一个软枕,慢慢覆在了陵寄奴的脸上。 就像当年她快死时那样,谢思安把软枕按在了陵寄奴的脸上,“寄奴别怕,很快的,一会儿你就过去了。你一定也很想这样吧?寄奴,这法子多快呀,脸上连伤都不会有。” 陵寄奴越哭越凶,谢思安一点点地施力,她也从最早的茫然无措开始变成死命挣扎。 谢思安却没有放手,她真想就这么捂死她,她已经杀红了眼,就想把一切都还给这个女人。 “我……说……” 这两个字,让谢思安一下清明了过来,她放松了手,但没有把软枕拿起。 隔着软枕,谢思安问:“你说什么?” “我说……” 陵寄奴嚎啕大哭,死死抓住谢思安的手腕,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呼…… 谢思安微微松了口气,如她所料,陵寄奴的心性实在不稳。另一边,提到清心庵时,陵寄奴的害怕太过明显。 谢思安拍拍软枕,软枕在陵寄奴的脸上轻弹,她小声问:“寄奴有什么要对我说。” “我是老王妃的女儿……” 很好。 “然后呢?就这样,你还想侍寝?你们可是兄妹。” 陵寄奴哭着说:“皇上不是。” 哈? 谢思安脸上一下露出了震惊,在震惊之下,她的手又对软枕施加了力道。 突然再次窒息,陵寄奴因看不见谢思安的神色而害怕她再下杀手,她哭着求饶不停地说:“奴婢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啊!” 谢思安转而掐着陵寄奴的脖子,她厉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娘娘,我求您饶了我,我不能回清心庵,老王妃会杀了我的,她会的,从我出生她就恨我入骨,求您了。” “为什么?” 陵寄奴哭到不能自已,这是最伤怀的身世,也是最痛苦的前半生。 “因为我是女孩,我没有办法继承任何的家业,她觉得我是累赘是痛苦。” 谢思安最终放开了她,她起身站起来,俯视着陵寄奴问:“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 “是……” “你把事都说清楚,本宫既然答应保你,不会食言。” 陵寄奴爬下软榻跪在谢思安脚下哭着说:“我知道的不多,老王妃很讨厌我,她把我扔在清心庵的一处小地方不闻不问。直到有次十岁那年听见清心庵她房里爆发了一次大吵,后来她就病了,病得很重很重,重到清心庵的住持觉得她快不行了,才让我去侍奉她。” 陵寄奴想到这事由衷地觉得害怕,她惊魂不定地说:“她看见我,眼里全是仇恨,她烧得很重,但还有力气抓着我,打我的脸,骂我。她说怪我是个女儿,现在她只能为别人的儿子筹谋,还被人抛弃在这个地方,最后她哈哈大笑把我赶了出去。” “然后呢?” “然后,她的病慢慢好起来了,她和我说,我才是清河王的女儿,皇上是个冒牌货。她说,抢回一切的方法就是去抓住皇上这个人。她训练我,打扮我。皇上做世子的时候偶尔会去清心庵看她,她每次都让我去作陪,慢慢地……皇上就喜欢上了我……他大婚前,老王妃让我灌醉他,我和他在一起了……” 谢思安大概猜到了后面的故事,“然后,老王妃就捉奸在床,还痛哭流涕说你们是亲兄妹,皇上惊慌失措下被老王妃拿捏在了手里。” 陵寄奴点点头,她想起往事再度痛哭:“我没想到她会说出来,她之前说是要皇上收我做妾。皇上逃走了,他鄙夷这一切,他再也不去清心庵。老王妃这才把我送去了王府。” “是警告?” 陵寄奴摇摇头,“老王妃让我什么也别说,只是看见皇上就哭泣,最后请他照顾我。” 谢思安突然对自己素未谋面的婆母刮目相看,好手段好心机,做完这一切后威胁道武帝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要打开他心里的软肋,让他对流落在外的亲生妹妹怀有愧疚。 不过,还有个破绽。 “年纪,皇上没怀疑你的年纪吗?按你的话,你和皇上应该是同年。” “老王妃替我改小了一岁,她被赶出清河王府的时候又有了身孕……她说,她拿那个孩子换了我的命……她还买通了皇上的乳母,告诉皇上,我是赶出来时生下的……” 这么说来,老清河王和老王妃还真是恩断义绝,连她腹中尚存的孩子也不再管。 而老王妃,谢思安很想为自己的婆母鼓掌,除开被奸夫抛弃,被老清河王休弃,她的婆母在绝地里足够冷静自持,把孩子当棋子,堪称复仇的榜样。 陵寄奴见谢思安不说话,她抱住她的大腿说:“娘娘,我知道您待我好,我是没有办法,老王妃逼我,她逼我的。可我不能回去,她一旦知道我成了弃子,她会毫不犹豫抛弃我,您不知道她心有多狠,您不知道……” “狠到,让你杀我吗?” 陵寄奴刹那间噤声不言,她瘫软在地上,怔怔说:“你怎么知道……” “寄奴啊寄奴。” 谢思安抬起她的下巴问:“本宫怎么确认你都是真的呢?本宫怎么能彻底信你呢?不如你先告诉本宫,本宫为什么没有身孕?” 第17章 第17章 陵寄奴摇了摇头,谢思安猛然扇了她一巴掌。 “贱婢,有求于本宫还在撒谎!” 陵寄奴骇然失色,跑回来抱着她的腿不住哀嚎:“娘娘,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不说实话,本宫现在就把你送去大政殿,你看看皇上选不选保你!” 她又俯下身用如鬼魅般的声音说:“你说皇上看见你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害怕失去谢氏失去皇位,还是害怕失去你这妹妹和那有污点的母亲?” 陵寄奴的崩溃就在此时,她彻底瘫在了地上,抱住谢思安的腿不住啼哭。 哭中有深层的害怕,也有积压多年的怨气。 谢思安嫌弃地踹开了她,又把她一把捞了回来,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着。 谢思安在揣摩她此刻的想法,但陵寄奴在想什么呢?看上去,她此刻什么也没想,她的脑海已经接近空白,她拽着谢思安的衣服不停地痛哭。 仿佛世上除了哭,她什么也不会了。 谢思安抚上她的面孔小声说:“说来,我与你母亲也是亲眷,你这样哭,我舍不得你呢……你想想,当年你母亲是怎么从你父亲手里活下来的?是因为,王禀大人护短对不对?” 谢思安搂着她说:“寄奴不知道吧?王谢两家都护短,护到极致呢?本宫当年赴京中宴会,有个小姐不过是多嘴了一句,说本宫父母双亡实属不吉,你猜她后来怎么样?” 谢思安忆及往事,笑得更加璀璨,她拍了拍陵寄奴的脸颊说:“堂兄知道了,找人划破了她的脸,伯父知道了,隔了半年让她父母双亡。谢家就是这样,王家也是,自家孩子屋里不好都是自家事,出了门,谁也不能管。” 陵寄奴已经分不清谢思安的话是威胁还是鼓励,她心惊胆战依然拽着谢思安的衣襟,她张大着嘴不住喘息,最后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她倒在了谢思安的怀里,谢思安冷笑,让倚华进殿。 “泼水掐人中,看她能不能醒来。” 倚华都试过了,并不能,她再翻了翻她的眼帘,对谢思安说:“小姐,真的昏过去了。” 谢思安颔首,举起一杯冷茶泼在了香炉里。 她嗤笑说:“华鹊不错,这迷魂药很好用。而陵寄奴的胆子也真是一般。” 倚华笑着递来一个铜盘,谢思安一点点取出鼻腔内的丝绢。 “华太医既然是可用之人,那么小姐是不是要调他来椒房殿专门伺候。” “不用,我会降他,让他去伺候掖庭最卑贱的宫人们。” 倚华不解,谢思安笑说:“这时候调他来没意思,又太引人瞩目。他不缺钱财也不缺仕途,让他去最肮脏的角落里滚一滚吧,他是个能人,会自己爬出来的。” 谢思安想到王棠之,万两黄金把华鹊送进太医院啊,要是知道自己把华鹊送去了掖庭做低等太医,大概鼻子都要气歪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今天更加畅快,更加愉悦。 逼人是有快乐的,尤其是自己讨厌的人们。 “这陵寄奴,娘娘预备怎么处置?” 谢思安打开被水泼过的香炉,用香线轻轻拨弄着灰烬,悲天悯人地说:“椒房殿旁的厢房很好,我上次就赏给她过,就让她住在里面,每日好吃好喝好香地伺候着,就是别让皇上进去。” “是。” 倚华觉得,就陵寄奴所做的事情货下场都不为过,小姐如今给她位份给她平安已是极为妥当。至于加赏的,她也该好好受着。 “至于没有身孕的事,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不知道,算了,问她也没用,给她留条后路吧。这事在华鹊去掖庭之前,让他来查吧。” 谢思安把香灰从炉中倒出,又用小刷子仔细清理着香炉膛,她突然又是一笑。 她想起了让她信任华鹊的人——王棠之,他的眉角有一道疤痕,是他小时候顽皮在拒霜园磕在了谢方冲书房的香炉上。 … 华鹊再入椒房殿的这天,大肃的暴雪依然未停,大政殿里的君臣已连续商议对策多日。华鹊一路走来,都能看见宦官宫女交头接耳,也能看见远处大政殿的廊前不少朝臣窃窃私语看天叹气。 他想起有人说:天相大冲,大破大立。 目下椒房殿内的这位,未尝不是大破大立之人。 谢思安就窝在椒房殿的暖炉之中,今日她裹着雪白的狐皮大氅,正在悠悠拨弄着琴弦。 “华太医来了。” 华鹊朝她一拜,但未下跪。 谢思安停下拨弄琴弦的手,示意宫女都出去。 见人都走了,华鹊笑说:“娘娘今时不同往日,微臣瞧着,这出去的人宫女们脚步都比往日齐整了。” 谢思安正在泡茶,梅花朵朵在茶盅中依次绽放,水的蒸汽熏在她脸上,衬得她面色红润。 她递了一杯新茶让倚华递给华鹊饮用。 华鹊接过抿了一口,但听谢思安说:“圣人说,仁慈不如恩赏,恩赏不如威德,威德不如恐惧。” 华鹊眉心一动,抿着茶问:“请教皇后娘娘,微臣不才,不知是哪位圣人?” “谢思安。” 华鹊“噗”一下,喷了半口茶,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谢思安理所当然的样子。 谢思安睨着他问:“茶喝完了?可以办事了吧?” 就如王棠之所说,华鹊的嘴很利,一句都不肯让。 “娘娘,外间喝茶后说的都是婚事,您这里倒好,喝茶得办坏事。” 倚华在一旁朝他飞去眼刀,满是不快和训诫,谢思安自然瞧见了,她抬手对倚华说:“罢了,华太医是大才,不拘于这些。” 她闻着茶香问:“本宫茶很香吧?” 华鹊颔首,答道:“回娘娘的话,茶虽香,但微臣的香由娘娘使着更好。” 谢思安了然一笑,在梅花插中又点了两滴香蜜,香气更加四溢,盖过了殿内燃着的檀香。 好香,自然有好去处,华鹊的迷魂香更是。 那日之后,倚华就会给如今陵寄奴的房间里日日点着那香,对其他倒是无碍,只是神思恍惚,嘴里喃喃不觉。 谢思安诱惑着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喊“皇上”二字。 然后,谢思安又恰好让道武帝偶然一日撞见,虽说他一时受了惊吓,但缓过来后,就再也不管。 太清醒的陵寄奴,对谁都是威胁。如今这般,道武帝一定也觉得很好。 他那日虽然没有见到谢思安,但见过陵寄奴后,宦官来报说道武帝走时的脚步轻盈了许多。 谢思安一手品茶,一手放在了华鹊面前,“来吧,做你主人让你做的事。” 华鹊明了,从医箱中拿出一根银针,在几个关键穴位中刺了几下。 见银针并无异常,华鹊又拿了一根小针,在谢思安的指尖刺了一下,冒出的一点点血他立即沾走在舌尖添了一下。 华鹊的脸色微微一变,不可置信地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剪子,二话不说就剪开了谢思安的长袍。 他把一小块布料放在了蜡烛上,布料很快飞灰湮灭,他又摇摇头,环视一周再剪了倚华身上的一块布料,一模一样地烧了一次。 他还是摇头,然后仔细想想问:“娘娘这里可有皇上的衣物?” “自然有。” 道武帝目下还没有后宫,往日只要朝政结束的早就会歇息在椒房殿,他有大半的衣物都放在了谢思安处。 见华鹊神色凝重,谢思安赶紧让倚华取来,华鹊一见拿衣服立即撕下一块,放在蜡烛上燃烧。 蜡烛的火从黄色变成了诡异的蓝紫色,烟灰袅袅升起映衬着华鹊扭曲的脸。 他喃喃道:“我出身西南苗裔,我族善毒善蛊,却从未见过如此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做法。” 谢思安已然明白,她捧着道武帝的这身常服问:“在他的衣服上?” “是,很少,就一点点的毒,但长年累月接触下来,会深入骨髓。” 她彻骨寒冷,又问:“有解吗?” 华鹊摇头,“不用解,别要孩子就行,如果有孩子也赶紧堕了。母子连心,孩子越大,胎毒就越深,熬到生产那日,母子俱亡。” 她轰然跌坐在了椅子上,手紧紧捏着那衣服,不住地怀疑自己听见的一切。 “娘娘,听微臣一言,别用任何的坐胎药,别去动这个念头,这法子太狠,只要皇上愿意,您挡不住。” 是啊,她哪里挡得住,别说她了,后宫任何人都挡不住。 多好的方法,让愚蠢的女人死在自己的渴望上,而道武帝能获得什么呢?获得他清净的后宫,获得如流水般的世家贵女进宫,他可以一一宠爱,各个流连,但谁也不会有孩子。 谁想要孩子,谁就去死,多安全。哪个世家都别想用皇子篡位! 前世就是如此,谢思安死在难产,有个贵妃也死于难产,他唯一的孩子是个宠幸过一次的丑奴所生。 谢思安和那贵妃怀孕时,他都日日相伴,如今想来,却是日日把她们推下地狱。 谢思安最终把手里的常服撕开了一条缝。 华鹊跪在地上,小声说:“娘娘,来日方长,这时候请您一定要静下心来。” “嘎达”一下,一节指甲断在了她手心里,鲜血都从她指尖上潺潺涌出。 她慢慢含住了指尖,让鲜血弥漫在她的口腔中,就如同恨意填满了她的心房。 她最终唇边带血,笑看华鹊问:“华太医,本宫如今很难专心伺候皇上,你得帮我。” 华鹊“唉”了一声问:“这种好药有上百种,娘娘想要哪种?” 第18章 第18章 华鹊垂着头,停顿了一小会儿,才低语道:“娘娘,是药三分毒,来日方长,切切小心身子。” 这一句即是阻拦也怀着担忧,语气里竟还带着丝丝悲悯,令谢思安着实一愣。 可她也只愣了一瞬,恨意填充在心头,憎恶充斥着脑海,出口只有一句:“他都不畏死,我怕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 她清脆的声音让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倚华担忧地看着他,华鹊则没有说话。 他出身西南巫医,巫医一族有许多可怖的传说,年少的时候也有人曾抓他、拿他做过许多可怕的事。 但以身犯险、以己为毒他还是第一次见,尤其是其人尊贵无比,明明该是万千呵护的金贵之身。 末了,华鹊还是提示谢思安:“这衣上的毒要不了普通人的性命,只是身子会弱一些,定期用些清热解毒的方子就好。” “若有孩子,只是我的吗?” 谢思安怆然一笑,让华鹊不再多言。 他离开椒房殿时,漫天飞雪仍在,大肃过半农田在道武元年的春天注定无法准时播种。 这一年注定艰难,注定不吉。 华鹊抛弃马车,缓缓从紫微宫沿着洛京的街道行走,他一直在想谢思安刚刚的样子。 谢思安自然是美的,但她的美是婉约温柔,笑起来眉眼俱弯还有两个梨涡,连发起狠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她下一刻就会落泪伤心。 这样的人合该做一朵冬日娇柔的水仙,迎着暖阳纯净摇曳,不该走在刀锋上,也不会唇间带血的凄凉一笑。 华鹊觉得,自己还有一颗医者悲天悯人的心,才会这样为谢思安的处境忧虑。 他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巷口,有人恰巧在卖梅花,他上前问了句:“有水仙吗?” 卖花人不解地瞧着他:“先生是南方来吧?洛京太冷太北,一般人家种不了那东西。” 华鹊这才想起,他已在洛京,这里没有水仙,水仙在这里活不了。 就像温柔婉约的谢思安在紫微宫里也活不了。 华鹊掏钱买了一盆红梅,抱着它往家的方向去,在将要到家时,被人拖进了一跳小巷。 来人戴着斗篷,二话不说先夺了他手里的红梅,举在手中瞧了半天说:“你什么闲情雅致?大雪天不坐车还买花?不是给她查病去了吗?” “公子又什么闲情雅致?今日不是名伶行如风开嗓吗?公子怎么会错过?” 洛京名伶行如风,每年只唱三个月,二月开嗓,夏日收官,听客没有百两不得入席。如此高傲昂贵,洛京人依然趋之如骛,只因其人嗓音如天籁,面容如潘安,琴技如神来,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 “有什么好听的,听了二十年早听腻了。” 华鹊瞥了眼围兜下那个随性洒脱的人,讥他说:“王大公子,行如风红透洛京也就十五年。” “本公子这是等你,本公子特地给你留了座,结果久等不来,还以为你在被那蠢女人吃了,赶紧来瞧瞧。” 说话的人正是王棠之,他还端着那盆梅花左看右看,看到腻歪了再转头瞧华鹊。 “你怎么了?半死不活的?刚才在巷口老远瞧见你,就发现你身上都是颓丧二字。” 华鹊抢过自己的红梅说:“公子还是找个安静地方说吧。” 王棠之道了声“行”,就领着华鹊七拐八弯进了一处小门,再由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厮领着走进一条七拐八弯的长廊,到尽头推开一扇小门进入一间雅室。 行如风的第一场戏就在雅室外咿咿呀呀地唱着,时不时外面还传来人群高亢的喝彩。 华鹊问:“这是安静地方?” 王棠之往榻上一躺说:“这里,没人爱听咱们说话。” 他手往身边的空出拍了拍,油头粉面的小厮就想往上坐,惊得王棠之立即跳了起来。 “你出去!” 小厮委屈地剜了华鹊一眼,擦着眼角离开。剩下华鹊不满地说:“公子,小人虽未婚配,但不是这样的人。” 王棠之解开自己的围兜说:“你放心,本公子也不是。” 华鹊自己搬了个圆凳坐在一边,挺着了背脊,王棠之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不太顺眼。 “你到底怎么回事?姓谢的怎么了?不行了?出事了?闹事了?” 华鹊微微一叹,把刚才的事一一道与王棠之。 两人非一般的主仆情谊,华鹊所说句句属实,唯独没说自己为何从紫微宫出来后在雪天独行。 王棠之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末了,他竟然拍榻忿忿说:“我就说我差哪儿?就心不够狠,手不够辣!呵,还得和这群贵人学着点!” 华鹊大窘,实在没想到王棠之的思路歪到这处,眼里是说不出的嫌弃。 王棠之看见他这般,在外间的阵阵喝彩中和华鹊掰扯:“我问你,这时候可怜她有用吗?” 华鹊摇头,可怜谢思安的确毫无用处,困局已在,毒也未消。 “我再问你,我这时候谴责始作俑者有用吗?” 华鹊还是摇头,谴责要是有用,大肃也用不着每次在南朝骚扰边境时派重兵压境,多派几个使臣打打嘴炮不就行了。 “我再再问你,我这时候不学着点,难道等自己凑上去也这么被害啊?” 华鹊无言以对,他只得承认王棠之所言极为在理,只是一般人不会说出来。 王棠之随着外间的喝彩也跟着为行如风鼓掌,同时用胳臂肘戳了戳华鹊说:“别人不说,是他们虚伪,本公子没这个毛病。” 华鹊别过头去,他情愿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行如风喝彩,也不想再搭理王棠之。 王棠之单手按住华鹊的脑袋,强迫他转过头来问:“然后她怎么说?” “她问小人要chun药。” “……” 王棠之先是怔住,后是大笑。 笑过后对华鹊说:“随她。” 华鹊问:“小人以为公子耗费心力把小人送进宫是关心她,想护着她,如今看着却不是如此。” 王棠之耸耸肩,支着脑袋打着拍子,不屑地撇撇嘴。 “我是要她多活些日子,至于怎么活,是她的事。” 行如风如泣如诉地唱着一曲《孔雀东南飞》,王棠之听到“我命绝今日”时摇了摇头。 “人嘛,都是自己选的路。” 行如风的唱腔辗转起合,“魂去尸长留”一句抑扬顿挫,王棠之听着眼眶渐渐湿润。 “给她的药轻一点,别伤着她。” 华鹊颔首,默然不语。 … 北方的风雪依然未停,只是从暴雪渐渐转成了雨夹雪,谢思安这些日子就看着雪花飘在椒房殿前的平地上,飘在大政殿和椒房殿四周的所有草木上。 在华鹊的药送到那日,她关上了观雪的窗户。 “小姐,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 谢思安当然知道,道武帝的生辰是三月初三。 有话说“三月三,生轩辕”,当初娶了琅琊王氏贵女的老清河王在三月初三上巳节喜得麟儿,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大肃国师都送去过贺礼。 大肃朝五十年主支男丁凋零,清河王上京后,洛京的司马氏终于有了第一声男婴啼哭。 谢思安如今想来,只觉可笑,可笑洛京满朝相庆,都是为了个野种。 “小姐,别伤心坏了身子。” 倚华很为谢思安担忧,自从那日后,她一直伏在窗边看雪,也没有哭闹,只是看雪。 其实倚华想错了,谢思安倒不是在伤心,该伤心的,上辈子死的时候就伤心过了,她如今是在想怎么办。 做鬼时候飘在大政殿,她从伯父和伯父的政敌里知道了大肃朝内外政事,知道了南北对战的点滴;从道武帝那里学会了装腔作势,学会了能屈能伸;从后宫的女人那里学会了无尽春宵,明枪暗箭。 可道武帝以身为毒、以己做筏真是让她始料未及,这男人竟然如此早就布下暗局,而且一局布下后都不给自己留余地。 他也不怕自己从此断子绝孙! 其实谢思安目下有许多路能走,她可以和道武帝彻底撕破脸,也可以去和家中哭泣卖惨。 可她重生一回,偏偏不想选这些路。 伯父年迈,她不想再做谢氏保护下的娇娇女,她要自己把道武帝欠她的一切要回来。 她相信,重活一世,总要做点惊心动魄的事才有意义。 谢思安把华鹊送来的两个药瓶放在手心中把玩,华鹊很小心,给的两种药一种配花、一种配茶,分开用只暖情,合用才有猛效。 不就是拿自己动手吗?她如今看见这男人实在不行,还是上点药才能演的像。 谢思安拧开一个药瓶,抹了一点在唇上,花香四溢,芬芳非常。 她得好好陪司马轲玩一玩。 只希望,他别太上瘾。 “传本宫口谕,皇上初初登基,今年的万寿节宫中不宜铺张,外朝朝贺后只备一席家宴,去清心庵请老王妃进宫,再请至亲宗亲小聚即可。” 倚华问:“小姐,老王妃素来是不出席的。” 谢思安当然知道,她前世年年请,那人都百般推拒。 “她来不来不重要。” 谢思安舔了舔唇上的香蜜,只觉浑身飘然,掌心发热。 “重要的是,我怎么请。” 第19章 第19章 接近三月,大雪渐停,但道武元年的春种注定无法准时开始。朝中异常忙碌起来,道武帝往来椒房殿“企图认错”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表面上看,皇后谢思安给了贴身侍女采女之位后,除了裁换宫正司尚宫局外便深居简出,道武帝则因为朝政,也渐渐冷落了皇后。 宫里最管不住的就是人心,人心多了揣测,流言就慢慢散开。 谢思安听说宫内帝后失和的流言四起时,当着尚宫局的面一顿叱骂让她们好好管住后宫。 但严肃否认几乎等于确认,在皇后把尚宫局骂的狗血淋头的第二天,宫内的留言就又确凿了几分。 司马轲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上辈子就喜欢用无辜深情的面具包裹自己,谢思安这辈子可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且当流言传入司马轲的耳朵,还想要稳住中山谢氏的司马轲,大约会慌张起来。 慌张之下,他的万寿节才会更有意思。 二月的最后一天,洛京终于没有再飘雪,这一日只有阵阵小雨不断,伴着小雨,天气阴冷刺骨。 谢思安这一日未施粉黛,只点了桃花口脂,绛紫色绣金线襦裙衬得她雍容华贵。 倚华擎伞,明黄色的伞面上画着凤穿牡丹妖娆艳丽,远远看去,美人在细雨中缓行仿佛仙人下凡。 道武帝在大政殿处理春种的事宜,大政殿宦官一告知他皇后要来,他便放下奏章主动走出殿外等候。 他在大政殿的高台上瞧见这幕时,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起,当谢思安踏上台阶时,他伸出手说:“远远看着,朕的思安比画还美。” 谢思安盈盈下拜,却未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她低着头,纤细白皙的脖颈垂下,自有弱不禁风的可怜。 道武帝扶起了她,有些哀求地哄着说:“你既然肯来,就不能听朕说几句吗?” 谢思安依然垂着头,眼眶有些湿红地小声呢喃:“皇上说什么,臣妾都听……” 说话间,小雨渐渐下大,谢思安叹了声从倚华手中拿过伞擎在两人头顶,“皇上要说也先进殿吧,若淋雨坏了身子怎么办?” 道武帝面上有风雨,轻抬起谢思安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问:“朕若病了,你还心疼吗?” 还心疼吗?这是他在试探。 “皇上的龙体是大肃的根基,臣妾与天下人一道,都是为龙体忧心的。” 一句格外识大体的话语,谢思安说时却不看他的眼睛,倔强地瞧着一旁,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道武帝默叹一声,牵着她说:“先进去吧……” 几步两人便入了内殿,宫女们刚想要捧着热水和柔布给二人擦去雨水,道武帝就挥手让他们下去。 谢思安自然是在装着出神,果然宫女们刚刚带上殿门,道武帝就一把拥住她吻了上来。 他在她唇边呢喃:“你都不想朕吗?” 谢思安先是回应了他一瞬,在唇齿相接后又倏地避开了去,显得仓皇无助、心绪不稳。 道武帝却不依不舍地追了上来,他似乎在旷了这些日子后久旱甘霖,这稍稍一碰上,就生出无尽欲望。 谢思安越是想躲,他越是要追,拦腰把人抱起后入了书房,甩掉了一桌笔墨纸砚。 这时,连道武帝自己都惊讶自己守不住的状况,可他实在不想多想了,谢思安此刻柔弱又倔强的样子让他恨不能揉碎掰开,一点点吞噬。 道武帝此刻,除了放纵,还有生怕自己哪里不好。 他曲意讨好,尽力让自己无所不能,谢思安一点点诱惑着他,从逃避到热情,从推拒到迎合,让春宵绵长不尽。 (脖子以上,没了) 累到最后,道武帝一沾上床榻就合上了眼。 谢思安瞥了眼他的睡颜,暗笑想:华鹊的药还真是……不一般啊…… 按他所说,最好的chun药不是让人想,而是勾人想,像道武帝这样本来就有欲望却旷了许多日子的人,一点点口脂里的暖情就能让他情不自禁。 谢思安撑着脑袋,用手指点着道武帝额上的热汗,还鄙视了一会儿自己。 本来以为恨意填充了心房,她怕自己演不好今天这出戏,给自己上足了药才敢来大政殿,没想到到最后她却入了戏。 她能感觉到司马轲今日不同以往的兴奋,兴奋于她的欲拒还迎,兴奋于她的热情奔放,最后几近失去了理智。 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现在累到不愿睁开眼,谢思安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后,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声说:“皇上,万寿节……臣妾想让寄奴去清心庵请母后。”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足够让道武帝心惊肉跳。 他本来困顿的神态一下烟消云散张,嘴角僵硬着,却不敢睁开眼。 第20章 第20章 看着道武帝僵硬的脸,谢思安暗笑了下。 倒不是她非要以□□人,而是男人啊,防备最弱的时候,莫过于心满意足的事后。 就比如现在,司马轲在刚刚一片空白的停顿后被突袭,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应对之策。 听见陵寄奴的名字,他下意识的反应不过是:“不用。” 口气生硬,态度坚决。 然后,谢思安寻了小衣穿起,作势就要起身。 “怎么了?怎么要走?” 谢思安捏着衣角,一脚已然踏在地上。洛京寒冷,这时节大政殿内寝还铺着黑熊皮缝成的地毯,她洁白的脚趾上涂着丹蔻,踏在地毯上更加诱人。 道武帝自然是看到了,他喉头动了下,稍稍用力就把那件小衣夺到手中,抱着谢思安回到榻上,双手握住她的脚丫,替她暖一暖。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此时的道武帝颇有些伏低做小的意思,在一惯保持的温柔态度里还加了许多迁就。 谢思安摇摇头,委屈地嘟哝:“你听见寄奴,就不高兴了……” “没有,只是……” 道武帝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她一介贱奴,让她去见母亲干什么?母亲也不要见她。” “如今寄奴也有了采女身份,她怎么也是母亲赏给我们的人,该去给母亲请安磕头。” 她小小地睨了道武帝一眼,要从他手里夺回了自己的小衣,道武帝却放手,而是顺着小衣就抓住了她。 她由着他握着,语气越发委屈,“臣妾这些日子翻来覆去想,为何母亲总是避着不见臣妾,想来想去,还是为了子嗣和内院的事……” 她的指尖在他手心里轻轻抠了下,跟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皇上该纳些人,早得皇嗣才对。” “母亲不在意这些。” 道武帝一句话冲出口,再看着谢思安的眼睛又愣在了那里。 他眼睛转了转,笑说:“没有,母亲曾说过,朕入继大统是做了先帝的宗子,她本就避居清心庵多年,如今名分上更显尴尬,不如就继续在清心庵躲清静。你别多想,真的没有旁的。” 此话一出,谢思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是臣妾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她摇着道武帝说:“百善孝为先,人之行,莫大于孝。如果困于名分,臣妾认为母亲和皇上都大可不必为此伤神。还有比血缘之亲更直接的名分吗?古来入继大统的旁支帝王甚多,也从无置生母于不顾的道理。” “也没有不顾,母亲她……” 谢思安伸手掩住道武帝的口,伏在他肩上说:“臣妾父母双亡,也很想有在母亲承欢膝下那日呢,只怕母亲嫌我。” “不会……” 这句“不会”让谢思安喜笑颜开,她挂在道武帝肩上问:“那臣妾就和皇上一起去清心庵请母亲进宫如何?” 谢思安此刻真诚、喜悦,满心满意都是想要迎老王妃回宫的样子,道武帝看着着实愣在了那里。 “母亲她,不是很好相与的人。” 谢思安襒眉说:“母亲是长辈,孝敬她是本分,还有名分的事……” 她叹了口气,“左不过是朝中上奏请立而已,伯父和王禀老大人还是故交,不会不同意的。” 道武帝默然不言,迟迟没有再答话,最终谢思安抓住了他的沉默,从他肩头退了下来,怆然一笑。 “皇上原来并不想,是臣妾多事了。” 满脸遗憾,还含着一点埋怨,谢思安小心地把握着自己的语气,“臣妾这些日子总在想,哪里做的不好,想来想去,竟然是哪里都不好。嫁与皇上两年,子嗣未能有,又善妒不为皇上选良人,还忘了孝敬婆母,入宫以后也没有专心打理宫务,里外皆有亏,里外皆不是。” 道武帝环住她,柔声说:“没有的事,你想哪里去了。” 他话音刚落,谢思安失控地喊了声:“那你为什么去想寄奴!” 她喊完,又是一副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小指轻轻抿过眼角,故作大方地说:“寄奴很好,等她伤好了,就让她伺候皇上吧。母亲知道了,也放心,毕竟是她选来的人。” 道武帝此刻心神紊乱,一边是不知如何应对陵寄奴和老王妃的话题,一边却是谢思安挣扎哭泣时的香汗让他目眩神摇。 一点点,他靠了上去,迷茫地说:“别瞎说,朕……” 可他说不下去了,而是选择随着心意吻在了谢思安的唇上,管他什么见不见的,先牡丹花下竞风流才是要紧。 人的神志,在床笫间最模糊,华鹊给药时如是说。 一种chun药在口脂,一种在发汗,一度情不自禁,二度难以自持,便是天上人间。 在道武帝真正迷茫失神的时候,抓着最后一丝冷静的谢思安求道:“您和我去请母亲回来吧,我们该叫她母后,您是皇上她自然该是母后的。” 道武帝含糊地说了声“好”,就再也没有去想。 … 今日他真的是累急了,二度春风后,他伏在榻上睡得深沉。 谢思安扶着额头,悄悄下地,披上衣服隔着屏风,向倚华和黄翼传旨。 “本宫明日要和皇上一起去清心庵,去礼部和宫正司分别传旨准备。” 黄翼是跟着道武帝十年的老宦官,他不敢只接谢思安的懿旨,小声说:“等圣上醒来,奴婢再问问老王妃那里如何准备。” 他是软拒谢思安的旨意,不过谢思安直接跳过了他,对倚华说:“你嘱咐礼部,还是不要铺张,今年春种不顺,诸事还是节俭些。” 说罢还瞟了黄翼一眼,道:“刚才黄公公说得也对,皇上与本宫是要节俭,老王妃却是长辈,又是第一次回宫,总不能委屈了。这事还得皇上说了算。” 黄翼暗暗抹汗,他总觉得皇后近日大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倚华立即派了两个椒房殿宦官去传旨,谢思安清楚,只要旨意传出,等道武帝醒来就是木已成舟。 至于名分不名分的,谢思安笑着想,她要拿太后名分做一个试金石。 帝太后回宫的阵势,证明她不是毫无野心之人。 那时,大群朝臣反对,也有小部分朝臣支持。支持她的人里面,有没有她当年的奸夫? 琅琊王氏的贵女能被什么样的奸夫抛弃?帝太后这样的出身,自小交往的都是京城勋贵之家,和乡野匹夫接触机会几乎为零,当年抛弃她的奸夫只能来自于洛京贵族。 还有王棠之曾说,王禀尸骨未寒,帝太后就能去说服王氏宗亲用旁支替代不争气不服管的王棠之。可她其实二十年从来没出过清心庵。 是什么人在帮足不出庵的帝太后去游说王氏,当年支持她的一小撮人里,谁才是她真正的奸夫。 要架空道武帝,就必须让他失去母家琅琊王氏,失去帝太后。 她要把这位好婆母勾出来,让她一点点暴露本性。 如果,能把道武帝的身世揭穿,就更有意思了。 道武帝这个自私薄情的男人,在知道真相那刻,会不会亲手结果帝太后和陵寄奴的性命,以保自己无虞呢? 谢思安倚在屏风旁衔着笑意站着,直到身后榻上的人终于转醒,他精疲力竭地说:“思安,朕要被你掏空了。” 背着身,谢思安挑了挑眉。 他装什么装,上辈子荒唐起来一夜三四位,也没见他被掏空过。 第21章 第21章 谢思安侧首一笑,嫣然婉转,又紧了紧披着的外衣。 她赤脚走在地毯上,弯下腰一件件捡起地上零落散乱的衣服,直到榻前勾着他的外衫对他说:“皇上该起来了。” “你不生气了朕再起来。” 他精疲力竭后脸色苍白,微红的面颊下泛着隐隐青光,可他俊美的脸庞并未因此削弱半分,剑眉下睫毛轻轻颤抖,眼神迷离虚弱,更生慵懒。 他一手支着榻,一手摊在谢思安面前,谢思安勾着他外衫的手抬高,一翻腕,把外衫扔在了他手上。 外衫掉落的瞬间,道武帝却拦腰把谢思安拉到了怀里。 “别生气了,朕向你保证再不见她。她若不是像你,朕哪里会多看她一眼。” 道武帝很会骗人,会到此刻他看着谢思安的眼睛时,谢思安又想信他一回。 诚挚又深情,深情又宠溺,你不敢相信这是最后会毒妻害子的男人。若不是十年做冤魂都盯着他,谢思安真的觉得,她冤枉这男人了。 “她已经是采女,臣妾不想变成善妒的皇后。” 谢思安抚过他的额头,手指插在他散乱的长发中一点点理顺,“过些日子还有选秀,您现在说说,臣妾也就听听,谁知道呢。” 有点醋意,有点疏离,但手上动作亲昵依赖,道武帝的眼眸又暗了暗,抬首亲了下她的鼻尖。 谢思安抵住了他,“别闹,今日闹够了,明日还要去清心庵呢。” 道武帝眯着的眼睛刹那间睁开,他小小地“啊”了一声,然后犹疑地说:“怎么就明日了。” “臣妾刚刚让人去准备了,不过……” 谢思安在道武帝眼神飘散时,硬掰了他回神,翘着嘴唇盯着他瞧,食指和中指掐上他高挺的鼻梁。 “不过,母亲的仪仗怎么办?这可得您来定,臣妾不懂得。” 道武帝已然没有了失神和无措,他嗪着笑说:“别费心了,母亲不会来,父王去世时,她都不曾出庵。” 老清河王去世时?那是老清河王根本不想见吧,若是那时候老王妃回府,怕是老清河王得戴着绿帽从棺材里跳出来。 “可万一要来呢……” 道武帝凑在她耳边说:“要是真来,朕却辇请母亲先行,皇后陪朕就是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安心和淡定,“朕还不了解母亲吗?不然朕和你打赌?” 他换上调笑的神色,一点点扯开谢思安裹在肩头的外衫,“输了,朕在下。” 谢思安红了脸,心里却想,她可不会输。 … 椒房殿四周有数处厢房,按大肃之制,椒房殿皇后位下可立采女、御女、宝林数位,即是皇后的侍女也可伺候皇帝,这些人有孕后才能封才人,才能搬到后宫独门独户的某处寝宫。 这些低位嫔妃亦主亦仆,大约相当于宫外夫人房里的通房丫头,在没有子嗣前,生死存亡都悬于皇后之命。 所有宫女要做嫔妃,都要走这条路。在外人看来,陵寄奴也是如此。 不过许多人想,陵寄奴到底还是幸运,皇后专宠至今,虽然和皇帝为她闹了不快,可这不是位份也给了,连住处也都给了离椒房殿最近也是最宽敞那间嘛。 这是二月末,明月藏身天色漆黑,只有一盏灯笼在陵寄奴的屋前闪烁诡异的光。 袅袅香烟里的陵寄奴抱着肩膀、蓬头垢面地窝在床铺的最里面,灯笼从屋外走进屋内,掀开床帘在她面前直晃。 “起来,皇后娘娘要你去清心庵。” 清心庵!陵寄奴抱着头缩得更紧,她拼命摇头拼命拒绝。 陵寄奴这些日子疲惫困倦,可她又不敢睡,一闭眼,年幼时在清心庵受过的折磨会重现眼前。 来人打开了一个盒子,里面满是金光灿灿的钗环臂钏,琳琅满目、精美绝伦。 首饰上的珠宝被灯火一照光影流动,闪过陵寄奴惊恐的眼睛,当这些珠宝入她眼时,她突然怔住,双手伸出问:“这是给我的?” 期待、等待和企盼。 在来人点头后,她一把把这盒子抱进了怀中。 倚华在屋外嘲讽一笑,没想到小姐料得如此准,陵寄奴竟然真的贪慕这些金银。 在陵寄奴抱着盒子,面露欢喜时,倚华跨过门槛走到她身前,一把把这盒子夺了回来。 沉浸在喜悦里的陵寄奴大惊失色,她扑上去喊:“这是我的!” “这是娘娘所赐,让你戴着去清心庵。” 陵寄奴往床里退了回去,她头摇如拨浪鼓,“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我会死的。” 倚华把盒子打开对她说:“寄奴放心,娘娘说了,你就戴着这些去,你已经是皇后娘娘的人了,莫怕外人。” “我不去!不去!” 倚华关上了盒子,“那你就只能去掖庭狱了,娘娘说,她念着和你往日的情分,想要帮帮你,可你不争气,那就没法子了。” 说罢,两个宦官架起陵寄奴就走,陵寄奴惊恐地喊了起来,死命地踹着那两人。 挣扎着被拖到门口的那刻,倚华说:“站住,寄奴,你再想想?我也心软,毕竟我们一起伺候娘娘这么多年了。” “我不敢,求您了,放过我……” “唉。”倚华打开盒子拿出一只珍珠臂钏戴在了陵寄奴的手上,“瞧瞧,多合适。我也心疼你一回,你只要站在清心庵外就好,娘娘也只是想给老王妃送些东西,你送去就是,老王妃若是传你进庵你可以不进,一切有娘娘做主。” “真的?” 倚华居高临下地点点头,“真的,有娘娘在,老王妃如今还是老王妃,对吧?” 陵寄奴当然知道,清心庵那位如今无名无权,皇后才是根深蒂固之人。 倚华抓着她戴着珍珠臂钏的手说:“好好去,有娘娘在,你怕什么?” “她会怎么处置我?” 倚华抱住了惊慌失措的陵寄奴,“娘娘说,她会保你无虞,只要寄奴听话,她会赏你更多,什么都给你。” 陵寄奴拼命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那股萦绕多日的香味再次填满她的鼻腔,她的心跳的飞快,只想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 第二日一早,礼部和宫正司早早在紫微宫东司马门备下轿撵,帝后相携而来,登撵前往清心庵。 此事备下突然,朝臣们也是在早朝时刻才知道这日免朝,皇帝已去拜见生母。 有些执着于帝位宗庙正统的老臣凑到了丞相谢方冲身边嘀嘀咕咕,谢方冲并不想听,把他们全都打发走后,找出南朝袭击三州七县的军报让兵部先议个章程。 不少明白事理的朝臣也懂了谢方冲此举意思,南方战事若有失,那就是国将不国,还闹什么宗庙尊封?都滚一边去吧! 谢方冲有些老寒腿,洛京雨雪不断让他也病痛不断,他吩咐完兵部的事后,躲到一个小隔间里揉自己的膝盖。 揉了几下,隔间的门被撞开,寒风窜进,让他不满地皱起眉头。 看见来人,他的眉头皱的更深,“棠之啊,你这些日子都跑哪儿去了?羽林卫都告到我这儿来了,说你小王大人屡屡空班,让我好好管教你。” 王棠之掩上门,拿出一对烤好的盐包递给谢方冲:“谢叔叔,试试?” 谢方冲敷在膝盖上,立时觉得好了一些。 “别把心思花在这些事上,想想你爹,想想你王氏的那些叔伯,我还能保你多久?” 王棠之点点头,挤到谢方冲身边说:“这军报,要不是送到快马御前去?” 谢方冲按着盐包问:“为何?” “国将不国,还闹什么宗庙尊封?” 谢方冲呵斥了他一句:“胡闹!这是你该说的吗!” “反正我姑母也不愿意出来,您就把这军报送过去,让皇上找个借口回宫,免得在那儿杵着尴尬。” 王棠之伸伸懒腰说:“谢叔叔还不知道我家姑母吗?咱们给皇上和皇后一个台阶下吧,今日这么风雨交加,在那种地方淋着不值当。” 谢方冲瞧了眼外间,北国的寒风凄冷刺骨,的确如王棠之说的一般。 “你就这么不喜你姑母?” 王棠之“嘁”了一声,对谢方冲说:“谢叔叔,我爹遗言,别放她出来也少搭理她,您可别忘了。” 谢方冲拍了拍他说:“我知道,我就怕啊,是你爹嘴硬而已。” 他说罢把军报的抄本放在王棠之手里,“羽林卫,你也该做点正事了,你去送吧。” 王棠之接过,倒也不拒绝,抬脚就走。 走前谢方冲又叫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棠之,好好在皇上面前表现,我想替你要回王氏主支的地位,也得你先有个好的一官半职吧?” 谢方冲眼里分明写着“我求求你了”,王棠之讪笑一下问:“谢叔叔,我就这么不是东西?” 谢方冲“哼”了一声说:“行如风今年开嗓,千两黄金的开嗓钱是你出的吧?” 王棠之听见这句,变了脸色揣着军报拔腿就跑,连个话都不敢回。 谢方冲把手里的盐包翻了个面,无奈地低叹:“老王啊,你这儿子……太不省心喽。” … 谢思安到清心庵的时候,眼瞧着道武帝的神色一点点冷下来。 前方是陵寄奴珠翠缠头立在寒风里,后方是王棠之骑快马喊着“前方急报”。 第22章 第22章 道武帝看向陵寄奴的眼神里,有压抑的愤怒也有不解的迷惑,故而当王棠之跪在他身边,递上军报时,他开口说话的语气就不那么和善。 “何事!” 王棠之倒没有寻常侍卫的畏缩,他恭敬递上军报朗声说:“禀报圣上,南朝袭我边境,敖州、朔州、荆州七县同时被袭,尤以朔州军屯所在五县最为严重,此乃骠骑大将军容周历送来的军报,请圣上御览。” 王棠之的父亲故骠骑大将军王禀去世后,容周历作为王禀过去的副将被步步提拔,最后成为了新的骠骑大将军。今年北方风雪影响春种后,容周历一过正月,就前往南方各州巡视。 南方各州,边镇三州最为紧要,敖州守天堑,朔州产军粮,荆州出勇士。南朝此番扰边就是旨在破坏大肃新一年的春种,给北方雨雪下惶惶不安的民心加重恐惧。 听到是边镇三州,道武帝急忙打开军报扫了一眼,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他转头小声问:“容将军受伤了?” 王棠之答:“万岁圣明,是,容将军本在军屯上巡视,突遇南朝军队,率贴身卫队奋勇出击,这才伤到了腿,不过不算大碍,只是边郡缺医少药,要回京休养两月。” 道武帝神色凝重,先帝晚年神志不清,在王禀死后对边军将领屡下杀手,如今可担大任的唯有容周历。 他捏着军报,看了眼清心庵紧闭的山门,对谢思安说:“皇后,朕要先回宫处置军务,你要不和朕一起……” “皇上,都到山门前了,臣妾怎好回去?军务要紧,您且速速回宫,臣妾和寄奴进庵就好。” 谢思安再提陵寄奴,道武帝一下未压制住自己恼羞成怒的情绪,他抿着薄唇冷淡地对陵寄奴说:“谁许你在这里的?” 谢思安在旁说:“是臣妾让她来的,寄奴是清心庵出来的,来这里磕头谢恩,还愿拜佛,都是应该的。” 陵寄奴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勇气,看了眼谢思安后立即跪下对道武帝说:“奴婢先受老王妃恩德,再受皇后娘娘点拨,不敢不来清心庵给佛祖磕头。” “皇上,快回去吧,这羽林卫还跪着等您呢。” 想到军报,道武帝终究是急着转身回宫,他瞥了眼陵寄奴,警告道:“在皇后和老王妃面前务必谨言慎行。” 又改了脸色捏着谢思安的手腕说:“你去去就回,母亲做什么你都别放心上。” “臣妾明白。臣妾也会把军务告知母亲,必不让母亲误会,让母亲也知道皇上思念她。” 谢思安落落大方朝道武帝一拜,道武帝悦然,叫上王棠之一并回宫。 哪知王棠之却膝行一步禀报道:“微臣愿为您向老王妃转述军报。” 道武帝疑惑,不由看向他,这才发现这来的羽林卫甚是面生。 “你是谁?朕怎么没在御前见过你?” 王棠之抬头说:“微臣羽林卫司马王棠之。” “王棠之?你就是……” 道武帝恍然,这才想起王禀老大人当年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正是叫王棠之,他哂笑说:“倒是久不见你,今儿还挺像个样子的。” 他回头看看山门,再看看王棠之,安然说:“既然如此,你就进去和母亲说上几句吧,说来你与朕还有母亲都是一家人。” 言语间,亲疏远近尽在其中,谢思安暗笑道武帝真是聪明人,果然看重琅琊王氏的助力,不放过任何拉拢的机遇。 王棠之则做出一副感恩戴德、欣喜万分的姿态,用高昂的语调回道:“微臣多谢皇上,也不敢当皇上的夸奖。” 道武帝不再理他,又捏了捏谢思安的手,嘱咐她“早些回宫”,留下一半依仗和卫队便急急登撵走了。 谢思安有些迷惑,她摸不准王棠之的行事套路,自上回他突兀地出现过一次后,她问过华鹊王棠之到底想做什么,结果华鹊说:“公子好玩,我也许久未见过。” 谢思安当时无奈耸肩,觉得华鹊所说的确很符合王棠之的样子,好玩、无赖又散漫。 故而他今日突然像个人样的出来办差,让谢思安觉得好生奇怪。 道武帝的御辇一走,谢思安睨着还跪在地上的王棠之说:“小王大人,去叩山门吧,本宫与皇上还未来得及敲呢。” 王棠之衔着一点坏心眼的笑,瞥了一眼跪在那里松了口气的陵寄奴说:“皇后娘娘,微臣还是与这位娘子一起叩门吧,毕竟是庵堂,微臣还是个男子。” “小王大人和母亲是亲眷,敲一敲也没什么。” 她翘起指尖指着陵寄奴问:“寄奴,你来了后山门开过吗?” 陵寄奴磕头说:“回娘娘,奴婢来后一直在等,山门未曾开过。” 她说话时,依然是止不住的害怕,谢思安心中暗笑,山门哪里会开,陵寄奴大概到这里后连门都不敢敲。 亲女儿怕生母至此,谢思安对这位好婆母更有兴趣了。 瞧见陵寄奴瑟瑟发抖的害怕神情,她小小嗤了一下,又说:“也罢,寄奴敲不开,还得靠着小王大人这样的亲眷一起去才行。” 王棠之走到陵寄奴身边,虚抬着胳膊说:“小娘子,请吧。” 谢思安又使了眼色,祁阳立即带人去强拉起陵寄奴,几乎是拖着她走到山门前。 御驾驾临如此大的阵势,清心庵却能憋着就是不主动开门迎客,故而当王棠之扣响大门时,谢思安丝毫未指望山门能主动开启。 王棠之走到山门前,朗声说:“启禀清河王太妃,圣上皇后恭请王太妃入宫荣养,无奈南朝蛮子突袭边郡,大将容周历受重伤岌岌可危,故皇上紧急回宫处理军务。圣上孝心国事两头担忧,还请王太妃入宫宽宥圣上。” 谢思安越听越怪,王棠之这么说容周历重伤了?刚才明明说…… 她还在疑惑时,山门缓缓打开,曾经替老王妃去清河王府传旨的那位住持出现在了山门口,她露出半张脸瞧眼山门外的人后说:“老王妃有话,请皇后和小王大人入内。” 第23章 第23章 王棠之璀然一笑,回首看着台阶下的谢思安,谢思安柔美的脸上浮着丝丝困惑和怀疑。 他挤了一侧眼睛,然后一掀外袍跪下喊:“恭请皇后娘娘。” 谢思安提起裙摆,由宫女搀扶缓步登上清心庵的台阶,陵寄奴倒是乖巧,她已然小步走下台阶,伸出手也要扶住谢思安。 她的手在颤抖,谢思安搭上的手心满是冰冷的汗,谢思安小声说:“别怕呀,寄奴。” 陵寄奴听见这句,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谢思安大方站在住持面前说:“母亲大人久居清心庵不染凡俗,本宫所带之人太多,本宫想就不带他们入庵打扰母亲了。” 谢思安笑得时候清淡可人,住持大约是被她清澈诚挚的目光所同化,对她亲和地说:“皇后娘娘至孝,贫尼遵从您的懿旨。” 她退了一步缓缓打开半扇庵门,谢思安抬手示意陵寄奴扶住自己,住持一瞧哂笑说:“娘娘刚才还说不带人的。” “寄奴本不就是住持送来的吗?她应该算是清心庵的人才对。本宫还记得呢,住持过往对本宫的关照,本宫都记得。” 记好记坏,那就是各人心中各有账本了——谢思安如是想着,一步未停、不容阻拦地跨过了清心庵的门槛。 住持还杵在原地,谢思安斜眼瞧她,用和善又茫然的口气问:“住持,请问往哪里去?” 可她又转而一副才想起的模样说:“瞧我这记性,有寄奴在,寄奴认识,寄奴带路吧。” 住持急忙拦住说:“娘娘莫急,老王妃起的晚,此刻还在洗漱,贫尼引您去偏殿歇息。” 谢思安欠身请住持带路,王棠之倒是安静,一语不发地瞧着她们在前面你来我往的客套。 清心庵看上去极其寡淡,院落里寂寥无声,偶尔几只麻雀叫唤几声都会在院子里引起回声,让人不由在院子里放轻脚步。 很难相信这里居住着今上的母亲,不但无人无声,房屋也不过是青砖黛瓦,说是庵堂却是香火都没有一点。唯一的装饰就是三进院里的两棵银杏,银杏贴根种在一处,树根处还有刚刚撒过水的痕迹。 住持推开厢房的门请谢思安入内,谢思安跨进屋内,再回首瞧去,王棠之站在院落里只盯着那银杏瞧。 “王大人?” 王棠之这才回神,低着头说:“微臣守在外间。” 陵寄奴自然是缩在谢思安身边,住持打量了她一小会儿后,笑问谢思安:“老王妃还在洗漱,要不借寄奴去伺候可否?贫尼好去给娘娘备茶。” 陵寄奴扶着谢思安的手倏地一紧,谢思安拍了拍说:“去吧,本宫在这儿等你。” 住持的目光一直聚焦在陵寄奴身上,陵寄奴不敢不从,却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她们入了内屋,王棠之靠在厢房外间小声问:“这婢女有问题?” 谢思安未答他。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回答的王棠之“嘿”了声,又问:“你不信我?” 谢思安的指尖敲了敲内窗的木沿,放出“咚咚”两声作为回应。 “那我先说我知道的。” 王棠之靠近了一点窗户,低沉的声音从窗纸后传来:“容周历是奸夫。” 谢思安再度窘然,王棠之素来耿直,耿直到让人奇怪。 不过她也就此明了,这就能解释为何王棠之刚刚撒谎,为何庵堂的门这么容易打开。 可谢思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王棠之,又或者她即使相信此人,也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还有便是,王棠之为何帮她? 谢思安百思不得其解。 王棠之等了半日还是听不到里面出声,无奈笑了笑说:“随你,戒心重是好事。” 他说完,院子里就只剩偶尔的麻雀叫,和正屋里隐约的水声。 再过一会儿,陵寄奴从正屋里走出,她到厢房前道:“皇后娘娘,老王妃请您过去,还有小王大人也请入内。” 谢思安站在门内,在几步高的台阶上伸出手俯视着陵寄奴,陵寄奴一边的脸似乎有些肿,她快步上前扶住了谢思安。 谢思安小声问:“打你了” 陵寄奴摇摇头,谢思安“哼”了声说:“那是你自己打的?” 陵寄奴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只有惧怕萦绕周身。 谢思安心里对这位婆母的兴趣更浓,她走到正屋前,端起恭敬的笑容,直直先跪下说:“儿媳给母亲大人请安,成婚以来未能承欢膝下,罪过。” 屋内,一个清冷沙哑的声音缓声说:“皇后多礼了,快起吧。” “多谢母亲。” 她扶着陵寄奴起身,王棠之又跪下朗声说:“棠之给姑母请安,姑母一向可好?” “很好。” 简短的回答,却未让王棠之起身。 谢思安余光瞥去,王棠之面色分毫未变,仿若跪在那里承受地上阴森寒气理所当然。 空气凝滞半晌后,老王妃才说:“把军报读一遍吧。” 王棠之面不改色地说:“微臣手中那份,皇上已经带回宫中。” 他说完,谢思安在尴尬的沉默中低头弯了弯嘴角。 她要是老王妃,现在就要扇王棠之几个巴掌才能解气。这人气起人来,大有不气死你不偿命的架势。 沉默让清心庵的院落更加寂静,寂静到陵寄奴的额头都沁出了冷汗,谢思安眼睛转了转,最终决定也保持沉默。 末了,正屋内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到撕心裂肺,还带着痛苦揪心的倒抽冷气。 谢思安这才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要闯进去,脚才踏进去,里面的住持制止了她。 “娘娘莫进来,老王妃染了风寒,怕过给您呢。” 咳嗽终于平息了下来,老王妃虚弱地说:“棠之也久不来了,我都忘记了你从小记性差,打也打不明白,唉……” 王棠之还跪着,他高声说:“姑母莫急,我来时,丞相已决定两日后千万敖州与南朝高潇潇的使者谈判,容大将军也已在回京路上,微臣走前听到一句,似乎也是两日后到。” 老王妃听罢淡淡说:“知道了。” 她似乎翻动了下身子,在槅扇后叹息一声说:“皇后的心意我明白了,皇上万寿,我会思量着办。皇后先回吧。” 谢思安欣喜万分,急忙跪下再给老王妃磕头,“那臣妾回宫便告知皇上,只等母亲回宫。” “别磕了,你我虽是婆媳,但你是皇后,我是王太妃,受不起。” 她的语气里倒是没有半分酸意,说得一板一眼,很是正气。 住持还从槅扇后走出,谦和地扶起了谢思安,并送她出屋。 谢思安才踏出正房,路过那银杏瞧了眼地上的水时,屋内又响起了咳嗽。 陵寄奴听见那个咳嗽,脸色煞白,住持则道了句“抱歉”想要回屋。 谢思安自然让住持快回去,等住持走后,陵寄奴浑身松了下来。 “怎么了?” 陵寄奴急忙摇头,她自入清心庵都是一副怯懦的模样,“奴婢,奴婢去给娘娘开庵堂的门。” 她说罢提着裙子就跑,看着她慌乱的背影,王棠之在谢思安身后小声问:“娘娘知道那银杏树是做什么的吗?” 谢思安皱眉,还是没回他。 王棠之轻笑了下,“你看,那婢女就知道。” 谢思安有些愠怒,王棠之却不肯解惑,只说:“她会回去的,等着吧。” 两日后,万寿节的清晨。 紫微宫内,百官尚在大政殿向道武帝行三跪九叩大礼,黄翼便悄悄凑在道武帝耳边禀报:“圣上,老王妃的轿子已在紫微宫东司马门外。” 突然而至,道武帝手中的朝珠串突然崩断,洒落一地。 第24章 第24章 这日的万寿节大朝会因老王妃回宫而匆忙结束,道武帝离开宝座后也未直接去东司马门迎接,只派了贴身宦官黄翼去接老王妃。 消息传来前,谢思安正押着陵寄奴给华鹊把脉,她自那日从清心庵回宫后噩梦连连、胡言乱语,最严重的时候不住拿自己的脑袋往柱子上敲。 谢思安于是找了华鹊来,让他瞧瞧是不是他的迷魂药出了问题。 被发去掖庭给宫人太监看病的华鹊入椒房殿看见失魂落魄的陵寄奴时,脸上颇有些不屑,他略略为陵寄奴诊断后,开了一副安神药,吩咐人带她先去睡一觉。 陵寄奴喝了药,很快就昏昏沉沉睡去,倚华带人抬走她后,华鹊瞪着谢思安问:“娘娘,您也不用这么吓人吧?循循善诱,步步上瘾,她迟早什么都听您的。” 华鹊的迷魂药是西南巫医的秘方,这药里能让人致yin和致huan,用的久了便再也脱不开。 华鹊精于此道,给药谨慎,他算着自己给过的用法和剂量,猜测谢思安至少加了五倍才会变成这样。 谢思安揉着太阳穴听着华鹊疑心自己气不打一处来,陵寄奴昨晚发疯,道武帝又赖在她房中不走,她提心吊胆一夜没睡好,早起眼下都多了几条细纹。 “你小人之心度本宫宰相心肠! 她是去清心庵回来才变这样的。” 华鹊歪着脑袋,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清心庵里是有牛魔鬼怪?她这可是惊吓过度的状态。” 这时,倚华快步进屋在谢思安耳边低声说:“老王妃要入宫,皇上在大朝上听闻捏断了佛珠。” 谢思安听后嗤笑一声,对华鹊说:“华太医瞧瞧,被清心庵惊吓过度的可不止那一个。” 华鹊已然褪去迷惑,满脸是翘首期待的情状,他搓着手对谢思安说:“皇后娘娘,微臣请求跟着您去瞧一瞧。微臣在掖庭可真是太苦了,您提拔提拔微臣吧。” 说罢他还举起袖子抹了摸眼泪,而谢思安刚刚站起,由着倚华替自己整理裙摆。 听华鹊此话后,露出玩味又好笑的神态。 “华太医,你当紫微宫是什么地方?掖庭怎么又委屈你了?” “微臣即是郎中也是官吏,对于微臣这样真心热爱行医又忠心效忠娘娘的人,就想日日跟着娘娘多见见疑难杂症。” 华鹊说这话时表情严肃,语调却是油腔滑调、半真半假。 可对这样的华鹊,谢思安却讨厌不起来。 “想看热闹就直说。” 和华鹊处久了,谢思安三句里不怼他一句都觉得难受。 华鹊被怼,但坦然受之,还义正言辞回道:“微臣想看,求娘娘成全。” 谢思安暗笑,华鹊这个一手毒一手药的鬼东西,真是一点好戏都不愿意错过。 不过,老王妃万寿节回宫,道武帝不迎,还真是出大热闹。 思及那日清心庵听到的咳嗽声,谢思安装得忧心忡忡地说:“华太医去倒是正好,老王妃前两日就风寒在身,得靠您的医术来妙手回春呢。” 华鹊嘴角向下、眉头向上,再度抹着眼泪说:“多谢娘娘提拔。” 在一旁的倚华只觉得,皇后和华太医今日都有点戏太多。 … 谢思安本为今晚万寿节备了金银新衣更换,但老王妃突然到来,她决定把戏演足。 道武帝不是不去亲迎吗?那她去,而且要弄出急匆匆去,急得满头是汗地出现。 她一上软轿就吩咐抬轿太监快走,接近东司马门时看见大政殿宦官黄翼的身影,就立即让人停轿,下轿提着裙摆就喊:“黄公公?且等等本宫。” 黄翼本是健步如飞,听见皇后召唤只能停下脚步转过身跪下问安。 谢思安穿着厚重的长裙小步快走,到黄翼跟前时捂着心口喘着气道:“还好,本宫还算来的及时。” 黄翼低着头,谢思安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是道武帝做清河王世子时就用惯的老太监,可谓得他信任至极。 “黄公公快起来,随本宫一起去迎吧,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谢思安待黄翼一惯和蔼有礼,虚扶一下后黄翼起身说:“回禀皇后娘娘,皇上说慈安宫等处尚未洒扫,就先请老王妃去御花园太液池畔的凌波阁歇息,那处望水凭栏清净优雅,最适合老王妃。” “可老王妃尚有风寒,怎好去那晚来风急的地方?” 谢思安边说边走向东司马门,老王妃的轿撵就停在那处,她三步并作两步下拜:“给母亲大人请安。” 清心庵住持就陪在轿边,她掀开帘子,身穿尼姑服的老王妃从轿内走出,几声隐约的铃铛脆响中,她上前扶住了谢思安。 “皇后多礼了,那日就说过不必多礼,也不该多礼。” 谢思安本疑惑耳边的怪声,但在抬头看见人那刻真真愣住——老王妃清冷美艳,但却是光头。 洛京有不少贵妇人去庵堂清修,可都是带发修行,她还是第一次见真的剃发的。 她见谢思安愣住,垂首轻笑:“过去只听哥哥来庵堂时说过,谢家有个小女儿叫思安很是伶俐可爱,可惜你出生时我已经出家,后来你嫁给皇上我也不曾见过,今日还真是第一回,思安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生母也是卫氏,唉,只可惜卫氏已经没什么人在了。” 谢思安的母亲出身临川卫氏,临川出美女,卫氏数第一,当年洛京多少豪门都求娶过卫氏女。只可惜,卫氏三十年前主支犯下大过被逐出洛京,旁支又再无权臣入阁,已日渐凋零。 她说话的声音依然沙哑,明明在笑,但周身的气息慵懒清冷疏离,唯有双手殷切地握住谢思安的手腕,显出她的热络。 谢思安望向她,看着她褐色的眼眸,终究一笑说:“过去不知道,现在看着您的眼睛,儿媳就明白了。” 卫氏的人天生遗传了一双淡褐色的眼眸,谢思安和老王妃皆在这点像了母亲。 “岁月真匆匆啊,当年我待字闺中,还与你父母一起畅谈过风月,如今……” 老王妃摇摇头,伤感说:“老了……” 谢思安忙搀着她说:“母亲年华正好,怎会有此感叹?一听说您来,儿媳喜不自胜,您风寒可好了?要不先去椒房殿里坐坐,椒房殿最是暖和,又有好茶点请您享用。” 她扶着老王妃缓步走入东司马门内,看见自己的软轿突然“呀”了声,红着脸说:“儿媳来的匆忙,竟然未准备您的轿撵。” 她半跪在地说:“请母亲上轿,儿媳紧随。” 黄翼急忙说:“皇后娘娘,不如就请老王妃还坐那轿子吧……” 谢思安说:“皇上说过,母亲若愿意回宫,他可却辇随行,黄公公若是不信,大可去问皇上。” 她忙使眼色让倚华祁阳和自己一起,架着老王妃就上软轿,又嘱咐黄翼:“本宫陪母亲去椒房殿,黄公公还不快快去请皇上?” 黄翼不敢不从,只能先去大政殿“报信”。老王妃依然笑得疏离又清冷,但也不推拒那座软轿。 谢思安吩咐软轿先行,自己带人落了些距离,她瞧见华鹊脸上有一种奇特的笑意,和他平日里的不正经又不一样。 谢思安嘴角动了动,问:“怎么了?” “这位……厉害……” 谢思安不懂,侧首盯着他瞧。 华鹊倒抽了口气,挣扎着说:“微臣想说实话,您先恕我罪。” “说。” 华鹊再次强调:“您一定得恕我罪。” “行。” 谢思安有些不耐,她催促道:“快说。” “您刚才听没听见几声铃铛响?” 谢思安想了想,点头,“似乎有。” “那是西南的缅子铃,稍动就会响,刚才听声音,她戴在了脚踝上,可除了下轿那几声,再也没响过。” 谢思安没玩过那yin物,但做冤魂时看见过嫔妃勾引道武帝时用。 “你没听错?” 华鹊皮笑肉不笑说:“微臣以一身本事发誓。” “她带这做什么?” 华鹊摇头,喃喃道:“恕微臣说实话,这可是个……” 他没有发声,只动了动嘴唇,可谢思安却看得懂。 他说:骚浪蹄子。 若真是缅子铃,谢思安表示同意。 她这位给老清河王戴绿帽的“婆母”,真是个外纯内浪的狠人。 第25章 第25章 若非要用个词来形容谢思安这一天的心情,大约最合适的就是“心潮澎湃”。 道武帝那位大太监黄翼明显老了,回大政殿报信竟然腿脚不够快,只够跑到大政殿告知道武帝,皇后迎了老王妃回椒房殿。 故而,当谢思安走到椒房殿的高台之下,老王妃已然下轿,扶着清心庵住持的手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挂着疏离淡漠的神态,站在椒房殿前遥望着自己的儿子。 而道武帝立在金马门后,谢思安瞧着他的步伐没有显出迎接母亲的热切,相反他走的很慢,甚至可以说是有意在拖沓。 谢思安娇笑着迎上前去,伸手勾住道武帝说:“皇上可来了,臣妾赌赢了。” 道武帝轻轻“嗯”了声,在谢思安靠近他时,伸手轻抚了下她的笑靥,最终手落在她的手腕上。 “走吧。” 道武帝的手心很凉,他素来白皙的脸今日可称得上为苍白,削薄的唇血色也淡,若不是还挂着浅笑,谢思安还以为他在心慌。 然而当他们携手踏上椒房殿高台的那刻,谢思安终于确认,道武帝是在害怕,他由心底的恐惧这位“母亲”。 他久久望着老王妃的身影,久到谢思安都觉得椒房殿前的风刮到脸疼,他才说:“朕许久没见母亲了。” 老王妃含着慈祥的笑容道:“我记得皇上今日生辰。” “是。” 道武帝说罢,老王妃没有接话,只端着慈祥笑意,示意道武帝继续说。 道武帝顿了会儿才说:“皇后准备了家宴。” 之后,便是一顿味同嚼蜡的家宴,谢思安能感觉这对母子尴尬又生疏。道武帝全程甚少动筷,只有谢思安左右逢源,又是给老王妃夹菜,又是给道武帝盛汤。 膳桌一撤,道武帝就借口军报甚多要离席,还是老王妃叫住他,多问了句:“听说军情吃紧?” 老王妃没有太后名分,甫一回宫就过问政事实属僭越,道武帝微有些变扭,他嘱咐说:“母亲早些歇息吧,谢丞相领着内阁在处置。” “前线将领多是你外祖和舅舅的旧部,他们为大肃出生入死,你莫要辜负他们。” 老王妃深深一叹,“也是我多嘴,不该说这些,可总是挂念那些老人们。” 挂念? 谢思安想起王棠之说,容周历和老王妃有苟且,这挂念二字真是耐人寻味。 她又想起那铃声,突然心生一计。 她殷勤地拉住老王妃,打断了她的“回忆”,“母亲今日可累着了?儿媳让人收拾了春华园里的小楼,春华园近日迎春与桃花齐开,请母亲暂住在那儿可好?春华园离皇上的大政殿也近,就是朝臣们入大政殿议事必经的麒麟门离的有些近,怕吵到母亲。” 自从一月前借陵寄奴之事发作宫正司后,谢思安已对紫微宫的情形了如指掌。若是老王妃真是为容周历回宫,那她不会拒绝春华园。 毕竟这几日重伤的容周历就要回朝,回朝入宫请安,就必得过麒麟门。 老王妃果然含笑应下,谢思安急忙就招呼人准备,又要亲自送老王妃前往。 靠近了这位婆母,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半晌,平地上行走,并无铃声,但下高台时的第一第二步身形未稳时,缅子铃便会清脆地响起。 这声音极细小,听到时就像羽毛挠在人的心口,莫名催动些情愫。 老王妃入得春华园小楼,环顾四周后命人撤去不少华贵的装饰,让室内变得清淡后,才肯住下。 如此,谢思安便要告退,就在走时老王妃又喊住了她。 “皇后可知道南朝突袭之事究竟为何又如何?” 谢思安哂笑说:“母亲别忧心,皇上自有对策。” 老王妃再度追问:“皇上毕竟才登基又年轻,那容周历可是悍将,怎么会轻易受伤?” 谢思安装作惊讶,“母亲也知道容大将军?” “我……”老王妃局促一笑,掩饰着说,“骠骑大将军哪有人不知。” 谢思安点点头,朝老王妃福了福说:“母亲不用担心,容大将军已经在回京路上,过几日便知晓一切了。” 老王妃不再问,谢思安便离开了小楼。 春华园的桃花妖姿艳丽、风吹妩媚,谢思安随手摘了一朵,在手心里玩弄。 容周历,她倒是没怎么见过,这人是领兵外战的将军,偶尔出现在大政殿也都是少言寡语,满脸的络腮胡和高大的体格让人望之生畏。 老王妃竟然好这口,看今天这反复盘问急不可耐的样子,还好的不轻。 再加上今日道武帝面对老王妃的害怕和局促,谢思安是越想越有意思。 她把桃花轻轻簪在自己的发间,走至灯火通明的大政殿前,让人通报。 大政殿自然不敢耽搁,不一会儿便请了谢思安入内。她走入殿中,道武帝正举着一本奏章,肃着他俊俏的脸庞不知在想什么。 谢思安绕过书桌,一双玉臂环在了他脖颈上,媚着声音说:“想什么呢?皇上?” “没什么,你都安顿好了?” 谢思安低头贴着他的脸颊颔首,“臣妾做得好,皇上有赏吗?” 道武帝却兴致缺缺,他淡淡说:“什么赏?你自己挑便是。” “没诚意。”谢思安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那臣妾不要赏了,您打赌输的先还了吧?” 她头动的厉害,那朵簪着的桃花便恰好落在了道武帝身上,道武帝瞧着那花落下的位置,终于放松了下来,调笑问:“怎么还?” 第26章 第26章 谢思安的指尖抚过他的鬓角,娇柔的声音抚过他的心房,暧昧的气息填满大政殿的书房。 “别动才能还。” 道武帝捏着那朵桃花的花瓣,仰起头放在了自己额上,他风流的眉眼与苍白的皮肤和桃花反差甚大。 “朕不动,任尔采摘。” 事实上,道武帝不会真的任她为所欲为,他喜欢她的主动,也喜欢游刃有余的快乐。 (脖子以上,没有具体) 谢思安满头是汗,窝在他膝头,看着他卷翘的睫毛,用指甲一根根数着,一直数到眉间,道武帝把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过几天,就送母亲回清心庵。” 谢思安蹭了蹭他的下巴说:“臣妾很喜欢母亲呢,母亲都没说要回去,您急什么?” 道武帝轻轻叹了下,最后说:“朕还没有和母亲长久住过,就记得她很严厉。” “严厉?”谢思安“哼”了声,抗议道,“皇上骗人,母亲哪里有半分严厉的样子?” 道武帝一手还握着她,另一手刮了刮她娇嫩的脸颊说:“你爱信不信,没几天你就知道了。” 谢思安觉得痒,偏过头要撑着书桌站起来,道武帝却是不让依然箍着她。 两人推搡笑闹间,书桌上搁着的笔转动了一圈,在一封奏章上留下了墨印。 谢思安惊惶去救,可墨迹明显已在奏章的抬头处画上了明显的道道,她伸手摸了下,才发现是伯父的奏章。 “完了,被伯父知道是臣妾,臣妾得被他训得抬不起头来。” 道武帝也瞧见了,他伸手拿起,叹了声:“罢了,明日朕替你遮掩,躲过这几日,容大将军一回京,丞相就要去敖州了。” “已经差到要伯父亲自去了吗?” 道武帝也不遮掩,直言不讳地告诉谢思安:“南朝这次主将是高潇潇,大约是欺负朕新登基,和谈时目中无人,狮子大开口。本来是想派容大将军去主持和谈,可容大将军的伤受不住南方春天的瘴气,只能换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去了,高潇潇却派兵连番骚扰前线拒而不见。只能丞相亲自去了,丞相和高潇潇是老交道,有办法能压住。” 道武帝与谢思安说起这些事毫无避讳也有内因,谢思安的父母正是死在高潇潇当年的突袭之下,谢方冲和高潇潇的“老交道”也源于当年谢圆冲夫妇战死后的反攻。 南朝文弱,唯有东宫一系的高潇潇外号“妖将”,百战不败。 丞相谢方冲不得不去,大肃今冬遭灾,需要喘息的空间屯粮备兵。 谢思安知道这次和谈的结果,谢方冲对目中无人的高潇潇了如指掌,他先派暗探在南朝都城散布流言,说高潇潇欲挣下军功后扶南朝太子夺权,让南朝老皇帝对高潇潇疑心暗起。 后再贿赂南朝大司马和一位小皇子连进谗言,南朝太子为撇清关系,主动在朝上要求和谈,最后南朝连下十道金令要求高潇潇尽快和谈。 高潇潇本来是想以春种扰边,消耗大肃国力,结果却被谢方冲在后方捅了软刀子,据说恨到牙痒,在前线不顾两国礼节射杀谢方冲的坐骑。 想到伯父的凶险,她默叹了声,又伸手抹了抹那道快要干涸的墨迹。 “怎么了?” 谢思安忧伤又惆怅的模样,让道武帝生出几分心疼,他的下颚搭在她肩头,吻了吻她的鬓角。 “等容大将军回京,臣妾派御医去替他医治,母亲今天提醒的是,大将军是老臣,为大肃鞠躬尽瘁。” 道武帝自然同意,可他又说:“母亲随口一提罢了,就你放在心上。” 谢思安状似不经意地说:“是吗?可臣妾瞧母亲很是担忧,刚才在春华园又提了一次呢。” 她略略思索,突然又恍然大悟,“是了,臣妾幼时见过王禀老大人带容将军出入谢府,大约是母亲在闺中时就认识吧?” 天下有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的生母和自己的臣子有奸情? 谢思安这一言一行,就是要挑起他的怀疑,挑起他的痛苦。然后,挑起他对容周历的不满。 大肃名将已然不多,道武帝要是敢糟蹋容周历,那些下层的将领都会渐渐失去对皇帝的信心。 果然,道武帝听后眼神一暗,勉强地笑了下说:“朕也不知道母亲过去认识些什么人呢,她从来不出清心庵。” “明日请安,臣妾问问母亲就是,反正臣妾觉得母亲和蔼,很想亲近。” 谢思安跪在他膝头,翘着唇一副求赞扬的表情,“皇上,臣妾很想为您多做点……” 一点贤惠、一点勾引,一点魅惑。 道武帝沉醉在其中,抱起了她。 … 第二日,道武帝准时去前殿朝会,留下谢思安在内殿洗漱。 她横卧在内殿浴室中,拿着皂角一点点清洗,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浴室一角的象牙衣架。 那是稀世珍品,也只有在紫微宫才会随意放在浴室里挂寝衣用,两根光洁的象牙镶嵌在一座紫檀木架上,贴根而立向外延展。 谢思安娇小,堪堪能坐在上面。 清心庵的银杏树也是这么贴根而立…… 谢思安咋舌不已,她用竹瓢舀起一瓢水,走到衣架旁浇在了地上,冲去那衣架上点点污渍。 她这位名义上的婆母还真是“浪人”人设不倒,会玩到让她这种经验浅薄之人猝不及防。 可容周历这个奸夫不在京城,老王妃和谁玩?绿帽之外还能绿帽? 还有,王棠之这个家伙,怎么一眼就能明白? 谢思安见仍有残留,无语地又舀了瓢水,再度泼了上去。 这世道,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能? 她裹上浴袍,唤来倚华。 “去找人盯着点春华园,再把门禁弄得松些。” 倚华不解,“这又紧又送,奴婢不懂了。” 谢思安小声嘱咐了几句,最后道:“要又紧又松,让他们尽情舞。” 第27章 第27章 老王妃一时间安稳地在春华园住了下来,春华园便是大政殿与椒房殿四面围绕的春夏秋冬四园之首,在眼下阳春三月的好季节里,堪称紫微宫景色第一。 兼之谢思安吩咐尚宫局挑足人手去春华园伺候,又搬去紫檀与黄花梨家具各一套,象牙椅珊瑚树宝石花无数请老王妃挑选,如山如海的珍宝弄出了好大的动静,让尚宫局纷纷议论皇后的孝心。 这还不算,谢思安又嘱咐御膳房必得为出家的老王妃尽心准备饭食,每日午膳晚膳她都会亲自去春华园陪侍,每有新菜必得为老王妃亲尝。 这般姿态倒引来了老王妃的几分亲和,除开前两日的生疏,渐渐老王妃每每见到谢思安都会用她那沙哑的嗓音亲切喊一声:“小安来了。” 相比之下,离春华园更近的道武帝所表现的亲厚就差了远了,他每日点卯即止,明面上只说:政务繁杂。 他繁杂他的,谢思安忙碌自己的,她在老王妃面前曲意迎合、伏低做小,显得那么人畜无害、天真善良。 她每日都会闪着自己无辜的眼睛,央求地问:“母亲可有什么地方不习惯的?这外面会不会吵着您?” 她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瞧着园子的侧门,那里正通向麒麟门旁的宫道,在政务繁忙的时候,每日到半夜都有大臣往来。 “皇上政事多,我不碍的。” 老王妃这一刻正在品茶,谢思安精挑细选的白玉茶盏里盛着雪里红茶,散发着袅袅清香沁人心脾。 这般好茶连老王妃都不由赞叹:“真是好茶,我年少时也跟随母亲品过珍品无数,却没有一杯比得上皇后选的这些。” 谢思安坐在一边替老王妃剥着核桃,娇俏一笑说:“我还不知道您的生母也是卫氏,过去倒没听老王大人说起过。” 王禀生前常出入拒霜园,谢思安从小唤他一声“伯伯”,自问对王氏的事了如指掌,却没想有这遗漏。 “他是庶出,我乃嫡出。美人多薄命,我母亲活的也不长。” 谢思安手中的核桃夹子都停了下,大肃重嫡庶之分,庶出出仕为官都要低人一等,官居一品的王禀是庶出之事竟然甚少有人知道。 老王妃机敏地发现了谢思安的反应,她轻笑一下说:“反正我父亲只有哥哥一个儿子,我母亲认下最亲儿子也没什么。哥哥又是王氏这一辈最争气的,嫡庶早就不重要了。” 她从谢思安手里捻过剥好的核桃仁,随手扔在口中,淡漠地说:“人生在世,何必在乎那么多尊卑礼节,我们都已经出身高门了,再高还能高到哪去?一身富贵,不就是老天赏饭吃,让我们活得高兴用的吗?” 谢思安腼腆笑笑,小声说了句“是”。 这时,屋外响起一阵喧闹,谢思安皱着眉问:“倚华,去看看又是怎么了?麒麟门还能不能有点安生?” 她又转过头和老王妃说:“当初想着春华园离皇上近,景色又是一绝才让您来住,没想到天天扰您了。” “无事,清心庵少有人往来,我就当多听点人声,也高兴。” 老王妃的声音一直沙哑,总觉得像蒙着风寒,谢思安又关切问:“母亲的嗓子不要紧吗?要不要让太医再瞧瞧?” “没事,一直如此。”她瞧见倚华去而复返,随和问,“没什么大事吧?” 倚华禀报:“回皇后、回王太妃,是容大将军回朝,容将军伤了腿,皇上特许抬在四人软榻上入宫,那软榻过不去一扇门,刚才兵丁正把容大将军背下来好过门呢。” 老王妃的眼神闪了闪,端起茶盏抿了口才说:“那便好。” 谢思安分明瞧见,她的手有些发抖,看来是心中异动。 也亏得她派人安排的周全,春华园看似无微不至,但就在那宫道出隔三差五会闹出点动静,像今日容周历回朝入宫,就算没有那软榻,自也会有宦官高声喧哗把信传进来。 老王妃的茶盏还没放下,外间又是一阵嘈杂,她脸色一变,转身瞧着窗外问:“这又是怎么了?” 不一会儿,便有巴掌声在外响起,一问之下才知道容周历立下大功有宦官意图套近乎去扶,最后却差点让容周历滑倒在地。 谢思安听完禀报深深一叹,也没有再责问发作,看的老王妃有些生气:“皇后仁善,对这些下奴过于宽厚了!听说那个陵寄奴也是不声不响勾引了皇上,皇后还好心给了位份。” 谢思安眼中沁出几点泪花,装作懦弱胆小的样子擦着眼角。 她低低回道:“这般太吵着母亲了,我去请皇上加派羽林卫在春华园附近吧。” 老王妃对此无异议,可又把话题扯回了陵寄奴身上,“这事我一直没过问,今日倒想起来了,身为皇后侍女,倒把心思放在了皇上身上,全然忘记了清心庵教的规矩。你回头把人送来,我带回清心庵好好管教。” 这,便是想要借机把陵寄奴要回去了。 谢思安心头冷笑,老王妃绕了多日,总算借机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可她怎么会让老王妃称心如意,她站起来回道:“母亲请放心,寄奴的事一应验过,该是收入后宫的人,儿媳已然过了明路,就如此算了吧……” 谢思安睨着她的神色,老王妃自是有不甘,可不甘也没法子。谁让她当年作孽,导致陵寄奴是已破gua之人,尚宫局验下来毫无问题,谢思安紧跟着就把名分安得明明白白。 伺候过皇帝、有位份的人就是皇后管辖,老王妃尚未有太后名分,想把人掌在自己手中?且慢慢想法子去吧。 老王妃见谢思安软硬不吃,揣度她是真好心善意,只能暂且不提此事。 第二日,便有一队羽林卫奉命在春华园外巡逻,谢思安办此事暗示过要选谢氏可信之人。 她知道此事不难,谢氏在军中人脉不少,调个羽林卫不成问题。 结果,派驻春华园的这队羽林卫,为首的是王棠之,更让她惊讶的是当晚春华园的来报。 她本以为容周历回朝,老王妃苦心惦记总得想办法去见见,结果容周历没见,来报者说王棠之倒是入了春华园。 而且,和老王妃共饮了一杯茶。 听到这里,谢思安自己的茶喷了一地。 她给了老王妃空间尽情舞,结果能舞到这地步? 华鹊当时恰巧在一旁,他本是来替谢思安调清毒与避孕的方子,闻言王棠之在春华园的所作所为后,他悲悯地说:“小王大人以身换前程,辛苦辛苦啊。” 第28章 第28章 可想起王棠之在清心庵一眼便能看穿银杏树是做什么,谢思安便觉得他说不准乐在其中。 虎狼之人配虎狼之行,正好而已。 她真是看不透王棠之,这人看着对自己无害,但所作所为总是出乎她意料。 华鹊还在替谢思安施针,谢思安随口问:“他近日找你了没有?有说什么吗?” 华鹊摇头,手上不停地换着穴位,说:“只嘱咐微臣保您性命,让您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在宫中活下去,别怀了不该怀的胎闹到母子俱亡,又说皇上挚爱于您,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怕皇上发疯。” 这人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思安刚下叱责华鹊胡言乱语,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道武帝上一世的套路吗? 这王棠之竟然说的一点不差,若她不是重生,这个预言不到一年便会实现。 谢思安呵了声说:“他倒是什么都敢说。” “京中有一打人会护着公子,他有口无遮拦的底气。” 谢思安讥诮笑说:“还有和姑母相濡以沫的底气。” 华鹊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面色如常地说:“皇后娘娘还是清心寡欲一些,太频了些,药挡不住您的身孕。” 谢思安翻下袖子点点头,“四月里就是选秀,到时候百花繁盛,本宫有的是清心寡欲的日子。” 华鹊整理着自己的药箱,又拿出一张药方,“这是您要的,治腿寒的膏药,照此配药每日一副即可。” 谢思安接过,满意地点点头后。 华鹊问:“娘娘似乎没有腿寒的毛病才是。” “给丞相的,他不日要启程去南方,南方瘴气重又湿,我尽点孝心。” 容周历回京与道武帝和谢方冲陈述了南方军情后,谢方冲就预备动身千万敖州前线与高潇潇谈判。 出于体谅谢思安,另一边谢思安近日把道武帝哄得晕头转向、戒心全无,他在谢方冲出发前特旨许谢思安回拒霜园省亲。 谢思安选了低调的小轿从紫微宫的偏门出宫,兜兜转转来到洛京东城的拒霜园。 拒霜园内照旧是芙蓉四处明媚,雀鸟欢欣鸣唱,下人们忙碌但有序,正在为谢方冲收拾行囊。 谢思安不要宦官跟随,只带着倚华往园中去,在明堂寻不着伯父,她莞尔往深处的一处二层小楼走去。 她拾阶而上,轻轻推开了小楼二层的木门,权倾天下的丞相谢方冲正跪在蒲团上虔诚膜拜。 “小人天煞孤星、命格太硬,但求保佑吾儿吾侄平安无恙。” 唉,这话谢思安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 她站在门外抱臂无奈喊:“伯父,您又求这些!” 谢方冲又“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后才站起来,不满地剜了谢思安一眼,“小没良心,伯父还不是替你求的,我这命格哦……” “太硬,容易克死人。” “唉!” 谢方冲转身又要磕头,被进门的谢思安请了出来。 谢方冲小时候被人算过一卦,说他命带煞星,孤鸾寡宿,逮谁克谁。谢方冲当年意气风发一个字也不信,联手王禀掀了那人的卦桌扬长而去。 后来,他妻子早亡,兄弟夫妻两战死,连结拜兄弟都英年早逝,他这才把那卦当了真。 于是天天在拒霜园景色最美的小楼里焚香祈祷,生怕老天爷再要独子谢亶然和侄女谢思安的命。 “人各有命,哪有这么容易克死人的?” 克死还有重活的呢,谢思安在心里直嘀咕。 谢方冲提起就来气,他指着谢思安哆嗦着嘴皮子说:“小没良心!” 谢思安扶着老寒腿的伯父一步步小楼,嘴里叨叨着:“我早说了,我是您侄女,别人也就算了,我得拐几个弯才能克着。这天下事冤有头债有主,爹娘的死都是那高潇潇干的,老王大人是死于肺痨,伯母我倒是不知道,但总也有个原因,您怎么就全揽自己身上了?” 她当年死,得怪司马轲那个渣男不做人!冤有头债有主,天上的星星不配给司马轲背锅。 “反正都轮到我头上了,你和亶然可得好好的,我还得有人给我入葬扫墓呢!” 谢思安满口答应:“知道知道,一定一定。” 她重活一世,可把这事记得牢牢的。 寻了处亭子随意入座,倚华去沏茶,谢方冲坐在对面静静打量谢思安半晌后说:“做了皇后,到底不一样了。” 谢思安垂着头,先是一叹,然后一笑,对伯父撒娇道:“可还是谢家的小女儿。” “别和我打马虎眼,为什么要动宫正司和尚宫局?皇上对不起你了?” 谢方冲怒气冲冲地一拍石桌,“他当年怎么说来着?婚前的通房都打发走,一心一意对你,可如今嫡子都没有,他倒偷到你身边来了?” 谢思安替谢方冲扇着风安慰他说:“那是我不争气没皇子嘛,他忍不住也是没法子的事。” 谢方冲一听更气急败坏:“呸!就是他不行!关你什么事!这不偷人也没偷出个孩子来!” 谢思安忍俊不禁,当场笑场,捂着嘴趴在桌上笑到肚子疼。 她的伯父啊,就是这么一惯包庇她。 谢思安足足笑了一盏茶,笑到直不起腰来,谢方冲才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小安啊,我是想你无忧无虑地过着,可没法子,宫里的日子还是要熬。” 谢思安乖巧地点点头,“我知道,您放心。” “怎么样也熬到有皇子,熬到你哥哥从西南功成名就的那天。” 谢思安一怔忡,万万没想到谢方冲想的如此之远。 她还未回神,谢方冲又叹气说:“不过,有人要在你身边按个钉子,让你做点不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