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男友》 第1章 —1— 路灯的光线笔直地擦过围墙,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明暗相接的线条。 辛也被按在地上,一只带着淤青肿起的眼睛在光线里,一只眼角带血的眼睛在阴影里,整个人在明与暗的临界线上一分为二。 他闭着眼,嘴角涌出一口血来,顺着下巴、脖子的曲线歪歪扭扭地滑落在地面,部分血液渗入了衬衣后领。沾满了血污、泥渍的衬衣贴着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浮动。 张乐平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青白的路灯光线里,半侧棱角分明、恣意张扬的脸分外冷戾。他随意挥了挥手,按压着辛也的四五个小混混马上离远了点。 张乐平走到辛也跟前,左侧的眉头挑高,猛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正好地扔在辛也的手背上。辛也的手背立时被烫出一个小洞,微微的猩红和血渍,像是火山的涎沫。 张乐平穿的名牌球鞋踩上辛也的手背,鞋尖左右辗转,狠狠碾压,一直到把那手背上的烟头踩灭。 也许是痛得已经没有知觉了,辛也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手都没有瑟缩一下,甚至连呼吸频率都还是没变的。细长的睫毛在光影里微微颤动,仿佛钢琴键下流出的一段曲。 见辛也还是没什么反应,张乐平有些腻味了。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绣着花纹的白色手帕,在辛也面前扬了扬,神情恣意,“陈辛也,你说,你妈是不是想嫁豪门想疯了,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也敢送给我?” 辛也倏然睁开眼。漆黑玄寒的眼睛里映入了那块白色的绣花手帕,脸上的皮肤因为明显的情绪波动而绷紧,两侧的颧骨更加突出。 张乐平厌恶地用那块手帕擦了擦鞋底,把手帕砸在辛也身上,“下等人的东西!给我擦鞋都不配。” 辛也蓦地缩紧了瞳孔。 隐在衬衣里的左手用力握紧,手背筋脉贲张。 每场欺凌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晚上八点半,辛也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爬上28级的台阶,沿着约莫20度倾斜的陡坡走过3盏忽明忽暗的破旧路灯,停在一扇铁门前。 生了锈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声响,辛也跨过门槛,耷拉的肩膀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 他用力擦了擦凝结在眼睛上的血,静静地往客厅里看。 客厅大门半敞,一只银色的行李箱开着血盆大口,大喇喇地躺在地面上。 昏黄温暖的灯光下,陈秀丽正在叠一套连衣裙,先把袖子折叠,然后裙子对折再对折,最后收进行李箱里。 也许是听到响动的缘故,陈秀丽往门口看了一眼。 今天的辛也和往日无异,又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漠然而冷酷的视线最后只停留在辛也手里被捏得起了深深浅浅的褶的白手帕。 她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辛也也知道她已经大概猜出事情的经过了。 但陈秀丽一言没发,继续收拾行李。 素淡的脸,向来化妆都是化个眉毛,擦点粉霜,很少笑,嘴唇有些厚,耳垂很大。皮肤很白,一晒太阳脸上就会发红。不算漂亮,但看得人格外舒服。 这就是陈秀丽。 陈秀丽是辛也的母亲。 有一滴血从额头低落,沿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慢慢滴落到眼睛。 辛也本能地闭上了眼。 闭眼再睁眼的工夫,像是火车穿过隧道,路经了长长的黑暗,再等到恢复明亮时,记忆就回到了两三岁——他那时还不记事,是附近人口耳相传,间接传到他耳朵里。 大概是陈秀丽谈了一个男人,男人却以虐待他为乐。用烟头烫他,用胶带封住他的嘴巴不给他哭,把他塞进冰箱里……而陈秀丽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就静静地抱着胸,漠漠然地看着他被虐待。 再长大些,男人被警察抓走了。他上了幼儿园。上下学时,别的小朋友总是有爸爸妈妈来接送,而陈秀丽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打雷闪电,都从没有接送过他。有一回,他发着高烧撑着上完一天的课,艰难走回家,站在家门口抓着门框以维持自己不倒下,红着眼圈哽咽地说:“妈妈我好难受”。 而陈秀丽提着菜篮子,冷冷地无视他,漠视他,毫不犹豫地与他擦身而过出了门。 又想起十一岁时,母亲喝了酒,醉醺醺的,一会歇斯底里地大哭,一会声嘶力竭地大骂。她紧紧抠着他的双肩,用力摇晃他,神情疯癫,恨到不能自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不是那个变态,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要不是有了你,我怎么可能被赶出家门!你怎么就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没死!你去死啊!你死了我就不会这么惨了!你死就好了啊!你去死啊!” 他记得从那时起,他才知道,自己是母亲被强迫怀上的孩子;是母亲逃回娘家又被赶出娘家没钱打胎后苟延残喘下来的一条贱命;是日日夜夜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诅咒活该去死的小孩。 十一岁那年,母亲似乎都是在酒精里度过的。她白天里喝酒,晚上了还喝酒。 有一次她喝得太醉,意识不清,看见他回家,如临大敌,直接摔碎了手头的酒瓶,拿着锋利的半个酒瓶使劲砸他,打他,骂他是个变态。 他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任由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把自己当成是那个自己血缘关系上的父亲,打得他脸上浸满了血,慢慢模糊他五官的轮廓。 最后这个可怜的女人打到没了力气,仿佛才认清眼前的人是她的儿子,抚摸着他的头,痛哭流涕地道歉,“我的儿子,你痛不痛?你痛吗?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妈妈真的太痛苦了,妈妈活不下去了,可是妈妈又不敢死,你还那么小,你还没死,妈妈怎么敢抛下你一个人死啊——” 好像是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干干净净健健康康地回来过,每天不是额头流血,就是瘸腿崴脚。他自以为是地觉得,只有痛苦,只有受伤,才会被陈秀丽抱紧,才会被陈秀丽疼爱。可是陈秀丽却再也没有问过他痛不痛,还是继续漠视他,无视他,把他当做无关紧要的透明人,对他完全不管不问。 后来他才知道,陈秀丽又恋爱了。 陈秀丽遇到了张乐平的父亲,一个做房地产生意的有钱男人,张锦超。 …… 陈秀丽收拾好了行李,把行李箱拉上,打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眉眼舒展,神色温柔,声音像渡着一层金色的阳光,暖融融的。 “嗯。我都收拾好了。” “……” “你到哪里了?” “……” “好啊。那我马上到门口。” 陈秀丽推着行李箱,走到一侧的墙壁,暗灭了灯。她推着行李箱缓缓向门口走来,在地上划出一阵响亮而流畅的滚动摩擦声。 她就像是没看到辛也一样,漠漠然地擦过他,并把铁门拉开得更大些,刚好够她出去。 出了门,陈秀丽上了一辆黑色的高档小汽车,男人替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很快,在透凉的晚风与无尽的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从头到尾,陈秀丽都没有看辛也一眼。 直到坐上车,她一步也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像那唯一仅有的那次一样,捧着他受伤流血的脸拥抱他…… 辛也的卧室大约三十平,墙壁和天花板上照旧都贴满了镜子。屋里有一张铺了深蓝色床单的单人床,床头对上去的墙角安着一个可以拍摄整个卧室的摄像头。屋子北侧是一个两米长的大书桌,书桌上摆了一台笔记本,两台台式机,一个打印机,一个碎纸机。西侧是一个长有七米、高约三四米的塞满了各式各样书籍的书柜。 书柜的左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透明的大小不一的玻璃容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动物样本。其中还有个木盒子,里面列着林林总总的化学试剂。 夹在书柜和书桌之间还有一扇暗门。辛也从一个小冰箱里拿出一大块还带着血丝的生猪肉,打开那扇暗门扔进去——这里藏着他唯一的伙伴,一只小鳄鱼。 辛也把身上的衣服拽下,投进垃圾桶,漠漠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当做没事发生地走进浴室,仔仔细细地搓洗干净那块白手帕,把上头那个脚印子洗得全不见踪影,才拿去晾晒。 他站到花洒下,冷水哗啦啦的冲刷掉那些血迹,洗出他背脊上、大小腿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他紧紧皱了眉头,仿佛这才后知后觉觉得痛了,从花洒下走出来,拿起一瓶碘酒往自己伤口上乱倒。 药水蛰得他嘶了一声。他等药水差不多干了,随意裹上一条浴巾,慢腾腾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 一整瓶的冰水咕噜噜地随着喉结滚动,滑到胃里充饥,权当是晚饭。 墙壁上的钟兢兢业业地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凌晨两点。 辛也没有困意。他把电脑打开,开始了今日份的工作。 他的这份工作非常简单,就是帮人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陈秀丽不管他的死活,她在家辛也就能吃上点饭菜,她三五天不在,没留点钱,也不给个电话。 辛也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帮人考试赚钱。 慢慢地,名声在外,业务越变越广,他就制作了一个小网站,想要被帮忙考试的客户一般就按照流程在网站上填写好表格,辛也根据客户的需求和自己的实际情况接单,然后帮人去考试。他从不和客户碰面,也不和客户有任何沟通,一切都只在那个小网站进行。 他在这个城市的所有高中选择性地发过小传单做过宣传,业务从一开始一个月一两个,到现在一个月30天都不够用。 辛也审核了网上的订单和客户资料,最终确定接了两个进考场都不需要身份证和学生证的高中月考替考的订单。 确认好账户上的订金,他打开了另一台电脑,上面开始播放一个明显不是正常视角拍摄的摄像。画质很差。 镜头一动不动地对着一栋别墅的门口。二十余分钟后,刚刚还停在家门口的高档小汽车,停在了门口。张锦超先下车,然后给副驾驶开了门,陈秀丽就提着裙摆款款下来,似乎还脉脉含情地对张锦超笑了笑。 装监控偷拍——这是辛也十三岁时学会的手段。十三岁已经是学会打扮酷爱好看的年纪,只是辛也太晚熟了,还不懂要打扮自己,一件黑色羽绒服从十二月穿到下一年开春,衣服都隐隐散发出异味,不少同学甚至直接在他面前做出掩鼻的动作以表示对他的嫌恶与不满。 他那时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每天的衣服都是要换洗的,小孩子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样才会被大人喜欢。 陈秀丽没有教给他这些生存之道,他就自己去学。他偷偷摸摸跟踪班里最受欢迎的男孩子回家,在他家里安装监控,每天偷偷看他吃饭穿衣洗澡写作业,模仿他的说话方式,学习他的穿衣风格。他时不时想,说不定自己变得和最受欢迎的男孩一样,陈秀丽就会喜欢他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最受欢迎的男孩叫做董千寻。他成绩好,家世好,人缘好,每天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眼神像春日里的阳光一样清澈。老师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喜欢喊他的名字,隔壁班的女生经常来找他一起玩。 他模仿董千寻认真学习,很快他超出常人的天资就显露出来,成绩犹如竹子节节攀升;他模仿董千寻换了个乖乖仔的发型,穿小衬衫,系上红领巾,穿一双小皮鞋;他模仿董千寻说话,不再一个人阴沉地躲在角落里…… 就在同学们慢慢接受了他,开始和他交往的时候,干净又漂亮的董千寻带着他的小伙伴狠狠打了他一顿,骂他是个抄袭犯,骂他是个学人精。 很多同学都看见了,但没有人伸手帮他一把。 他努力了这么久,学习了这么久成为一个受欢迎的男孩子,不但陈秀丽没有多看他一眼,同学也完全没有接受他。 窗外好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断了辛也的思绪。 辛也关了电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约有七百多页的书,看到凌晨四点,他从抽屉里拿出三个药瓶,分别倒出三粒药片,就着隔夜的冷水咽了下去。 他出神地听了会雨声,揉了揉自己的脸,把一枚缝衣针放进书包。将那块白手帕握在手心里,关上灯,爬上床潜入被子里,在与无数个镜子里的自己的陪伴里,闭上眼,希冀自己能睡个好觉—— 有人陪着的感觉。可真好啊。 哪怕这个人,也只是镜子里千千万万个虚像的自己。 第2章 —2— 辛也只浅浅地睡着了两个钟头。 早上七点四十,他喝了两口水,就背上书包快步出门了。 辛也在铃声打过十分钟后走进教室前门。 进来的时候,头发还是被晨雨打湿的样子,额前的刘海半遮着他的左眼,眼角带着点褐色的结痂。脸上既没有街头流氓混混的嚣张油腻,也没有迟到课堂的尴尬无措。 他还顺手带上了门——手臂中折,小臂抬起,宽松的衣袖顺势掉落,露出被烫伤的手背和手臂上内侧的伤口,伤口沿着他手臂的线条蜿蜒生长,还在渗着血,没有包扎。 同学们对于辛也时不时受着伤来学校的样子见怪不怪。有人鄙夷地看他,有人厌恶地看着他,也有人好奇地看着他…… 辛也仿佛毫无所觉。他并不企图引人注目,也没打算制造噪音。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到后排,拉开班里最角落的那张桌椅,放下书包落座。 班里来了个转校生,班主任在向大家作介绍。辛也没有抬头去看,趴在位置上睡觉,睡得差不多了,时间就已经到了中午。 辛也看了一下午的书,看完最后一页,他收拾好书包,在自习课上先行早退。 辛也坐了7站地铁,走了约一公里,才到达目的地。 他戴上耳机,从书包里拿出一件黑色外套,直接套上,拉链拉到最顶,扣上黑色鸭舌帽,尽量避开路上的摄像头。 黑色的影子在大路小路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停留在两栋旧楼之间的空地里。 耳机里是高亢激昂的《第九交响曲》,每个音符连同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相互迎合,达成前所未有的共鸣。脑子里预演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手势,甚至是每一滴会溅起来的血液。 辛也拿着一枚缝衣针,静静等候着。 天色慢慢擦黑。只余下一钩银月,散着冷淡的白光。 四五人的欢笑声逐渐走近,很快变成了道别声。三三两两的脚步声,通向不同的回家方向。 其中一道轻快的脚步声,高高低低地和着耳机里的《第九交响曲》,向辛也靠近。 是张乐平和朋友分别后,独自走来了。 辛也贴在墙壁上,在那道人影出现的瞬间,伸手用力一拽,把人按墙壁上。他一脚踩住张乐平的左脚,用臀部抵住他的小腹,防止他动弹,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掉张乐平的鞋,一手迅速地把缝衣针刺入了张乐平穿着名牌儿的右脚。 霎时,耳边还是热烈激荡的交响曲,而昨天了踩着那块白手帕的脚…… 昨天用这只脚侮辱了陈秀丽的人,今天这只脚就付出了的代价。 任何人都可以以任何方式欺负他,侮辱他。 但没有人可以说陈秀丽一句不好—— 哪怕陈秀丽千般不好万般不好,什么都不好,待他最不好。 …… 第二天的课,辛也又迟到了。 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徐则厚拿着课本,对辛也独树一帜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毫不受影响地继续讲着课。 他指着黑板上e=hv的方程,敏锐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19世纪末的时候,有个学生问自己的导师,自己当物理学家是否合适。他的导师就告诉他,哎呀,我的好学生啊,我劝你最好还是转行吧,牛顿和麦克斯韦早就解决掉整个宇宙所有的物理问题了。结果怎么着,这个差点转行的迷途学生,就成了我们量子力学的创立人之一——马克斯·普朗克。1” 徐则厚是个五十来岁的物理教师。两鬓灰白,微微驼背,脸上总是挂着笑。上物理课就像在和学生聊天,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对那些赫赫有名的物理学家的八卦如数家珍——从牛顿其实是个炼金术士,再到爱因斯坦因为穷把自己的第一个女儿送了人,等等等等。 徐则厚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听说你们班来了个转校生。转校生呢?” 裴砚放下手里的教材,按照要求,听话地站起身。上午清亮的光线斜斜地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照在他身上,仿佛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 徐则厚看了眼他一整个课桌堆砌着的高一高二的教材,“你叫什么?” “裴砚。” “哦。裴砚,你来讲讲看,你知道多少有关量子力学啊?” 底下有同学笑着帮腔,“徐老师,新同学是从国外刚回来的。” “是啊,老师,国外的高中和我们这里进度不一样。他连我们高一的教材都才刚拿到,你不要为难他了。” “听说国外的高中数学物理都很简单的。徐老师你就别欺负我们新同学了!” 徐则厚不以为然地挑眉,目光淡淡掠过裴砚放在桌角的透明资料袋,最上面的那页纸全是密密麻麻的德语,框框里清一色的“1”——应该是裴砚的成绩单。 徐则厚:“行吧,那就请裴砚同学讲一讲国外的量子力学吧。” 裴砚站着,身板笔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既不打算出风头,也没有感到难堪,实话实说:“我不懂量子力学,它使我困惑。” 底下学生哄堂大笑。大约是被新同学的直白给逗笑的。 座位上只有学习委员赵之舟没有笑。他板着脸看了眼时间,起身:“老师,这堂课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无聊的讨论上。” 之川三中是知名省重点高中,学生不但成绩好,个性也都很突出。赵之舟作为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对于老师的课堂要求很高,总是习惯性地会要求老师上课不要跑偏,抓紧时间讲知识点。 徐则厚也不是第一次被赵之舟怼了。他温温地笑,“还是我们的学委时间观念强。之舟,你来帮大家讲一讲你所知道的量子力学吧。” 赵之舟很认真地开始讲,从普朗克的量子假说,到爱因斯坦的光量子理论,波尔的原子理论,再到波函数,薛定谔方程,海森堡不确定原理,一直到现在的m理论……按照时间线逐一娓娓道来,听得座位上的学生都钦佩地看着他,每个人的眼神都仿佛在说“学霸就是学霸,真了不起”。 徐则厚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说:“嗯,预习得不错。把高考考纲之外的也都预习到了。” 赵之舟答完,不骄不躁,坐回位置。 徐则厚眯着他的小眼睛继续问还站着的裴砚:“裴砚同学,赵之舟所说的内容,你懂了没有?” 裴砚神情坦然,既没有被赵之舟惊讶到,也没有对赵之舟的抢风头表示不满,他看了徐则厚一眼,依旧是实话实说:“这位同学说的我都懂,但他刚刚薛定谔方程背错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模样依旧温和,但这种温和实则一点也不走心,就好像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心的那种不走心。 静了静。 赵之舟是常常年级第一第二的人物,数学物理竞赛的热门夺冠人物,数理化的学习进度早已经超了常人一大截,往往张嘴就能说出很多同学不知道的知识。 还真没有人当面给他指过错。 底下的学生没有出声,面上却已隐隐露出不屑, 大多的人都以看戏的眼光看向裴砚,完全不相信新来的学生连国内高中的教材都没上过,就能知道这么复杂的东西。都只当他是为了给自己驳回脸面才夸大其词的。 辛也正在处理他的血迹。 他用一个吸管做的简易装置,把手臂上的血迹收集起来。听到裴砚这话的时候,辛也拾起头,隔着额前细碎的头发,半阖的眼剪出两道缝隙,漆黑无光的眼神穿过所有人,安安静静投在裴砚身上。 徐则厚却仿佛预料之中,一脸兴味地看着裴砚:“哪里错了?说来听听。” 裴砚平静地把薛定谔方程重新背了一遍。 第3章 —3— 这不是高考考纲的内容,很多人压根没听懂。但学生都是聪明的,他们从徐则厚微微发亮的眼睛和满意的神情里已经能够分辨出,裴砚背的才是对的。 班上的学生爆发出小小的骚动,似乎难以置信这位新同学有这么牛逼的本领。 徐则厚问:“既然都懂,那你刚刚为什么说自己很困惑?” 裴砚声音很清淡,像一杯温水一样,“背公式和背概念意义甚微。会背只意味着知道,知道并不意味着理解,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对部分量子力学的解释,我无法认同,但目前也难以进行有力的反驳,所以我困惑。” 背公式和背概念意义甚微。 虽然裴砚这句话的本意并不是想否定赵之舟的能力,但在大部分同学看来,如果说刚刚裴砚公式指错还只是小小地打了赵之舟的脸,还能够说赵之舟只是犯了个小失误。那这句话简直是当面在啪啪啪扇赵之舟的耳光。 赵之舟先是错愕,再是脸突兀地涨红。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本书很快地翻页,停留到某一页,看着那个公式,狠狠地握紧了笔。 徐则厚看在眼里,笑着逗他,“之舟,偶尔背错也正常。不过物理竞赛的时候可别背错公式喽。” 说完,徐则厚站在那里,与裴砚的视线交汇。目光里很难得地褪去了上课时的漫不经心,发射着异样的光彩。仿佛这是仅仅属于他和裴砚这种层次的精神交流,他定定地说,“想当科学家吗?” 裴砚沉默着,没有回答。 徐则厚:“趁着还没有人一统量子力学,你可以去试试。如果干不动了,再转行也不迟。” 裴砚:“……” 徐则厚:“开个玩笑。这周要进行物理竞赛校内选拔,有兴趣记得报名。” 裴砚:“……” 辛也仰着头,目光笔直地看向裴砚。 裴砚长得很干净,是从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眼神都透出来,是整个人的气质密密匝匝编织起来的干净。这种干净,好像与生俱来就能让任何浑浊与阴暗的东西无所遁形。 裴砚穿着件白衬衫,个高,修长,挺拔,看上去非常的冷冽清醒。那种清醒,就好像把他扔进黑箱子里关上七七四十九天,他都能每天精确地在心里计算出日升日落的清醒。 是像董千寻一样,从小到大班级里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孩子才能拥有的干净,也是最受欢迎的男孩子才能拥有的清醒。 也是辛也最想摧毁的那种干净,和辛也最想击溃的那种清醒。 裴砚似乎注意到了这一束目光。不经意地回头,就以一种难以言明的默契,和辛也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他们并不认识,也从没见过。他们离得不近,但也隔得不远。两人似乎命中注定应该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类人,是那种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四十八个小时双方都不会主动找对方说话的人。 他们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眼神都很平淡。 但裴砚可以毫无预兆地感觉到,辛也病态的模样里透出的意味很明显。 ——毫不掩饰的厌恶。 下课铃响起,徐则厚又说了一声,“物理竞赛校内选拔就在周四下午,报名截止到周四中午,大家积极到学习委员那里报名参加。好,下课。” 说完,徐·绝不拖堂·则厚拿着水杯和一眼都没看的上课讲义,摇摇摆摆地走了。 …… 课间。桌椅在地面划出一道道刺耳的声音,座位上的人先后起身,三三两两,男男女女,去洗手间的,去倒热水的,追着老师问问题的。 赵之舟拿着班级事务记录本,翻到最新的一页,走到裴砚的桌子边上。赵之舟显然是把裴砚当成了对手,眼底毫不掩饰的好胜心,“裴砚,你要报名物理竞赛吗?” 裴砚正在整理课桌,闻言,右手搁在课桌上,似乎有其他事情的考量,抬头与他对视,“谢谢。我可以下午再找你报名吗?” 亲自来下战书却被无视,面子上再次挂不住,赵之舟激将道:“裴砚,你上课表现得那么厉害,现在真刀真枪要上比赛了,你不会是想当逃兵吧?” 裴砚指尖划过语文必修三的书页,他定定地看向赵之舟,视线越过赵之舟,看向背后缓缓走来的辛也。 仿佛知道辛也是要来做什么一样,裴砚突兀地开口说,“那请你帮我报一个名吧,谢谢。” 赵之舟还想放句狠话,肩膀却被人轻拍了一下。 “喂——” 嗓音低沉喑哑,透着一点少年期男孩的性感与磁性。 赵之舟回头,看向蓦然站在自己背后的辛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神情警惕,“干什么?” 辛也微荡开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双细长漂亮却揉着冷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我要报名物理竞赛。” 话是对赵之舟说的,最后的视线却是轻飘飘地落在裴砚眼底的。 赵之舟要气笑了,今天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找他的麻烦。一个裴砚也就算了,起码还是真有本事,现在这个混混是怎么回事?从进校到现在每一次的月考,期末考都缺席,上课迟到,放学早退,常常请假不见踪影,来学校常常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流血。这种人参加竞赛?真的不是去砸场子的么? 其他同学也是看笑话地看着辛也。这个人曾经不知道是靠什么运气才能考进之川三中,但却是个扎扎实实的混混。政教处教务处找过无数回,班主任任课老师也批评教育了无数回,但他就是自甘堕落。不学习,不听课,迟到早退,书包里永远只有一本书一个本子一支笔。 赵之舟耐着心:“就算是校内选拔,为了保证公平,竞赛的分数也是会被公布出来的。” 言下之意,分数太难看只会自取其辱。 辛也什么冷嘲热讽没听过,对这种技术含量的讽刺早已免疫,只重复了一遍,“给报名吗?不给的话,我去找老师报名。” 赵之舟:“………………” 他刷刷刷写下他的名字,不想再和这种神经病纠缠下去。 下一节是体育课。 体育老师继续上节课的内容讲授了打羽毛球的技巧。讲完,就要求学生们自主找到伙伴打羽毛球。 辛也来得晚,到操场时,班里同学都已经组队完了。班里原本是双数到还好,现在来了裴砚,全班总人数就成了单数。没有人能和辛也组队了。 辛也对自己每次都会被抛下这件事习惯了十多年了,毫无所谓。倒是体育老师,“辛也,你拿了球拍过来,和老师打。” 辛也掀起眼皮:“……?” 正当辛也拿起羽毛球拍时,忽然有个学生大声打了个报告,“老师!新同学是个左撇子!我……我打不习惯,想换个搭档可以吗?!” 辛也看了眼自己右手里的球拍,默不作声地换成左手握住了球拍,然后又抬起右手,极为自然地擦了擦汗。 体育老师看了眼班上在打羽毛球的学生,没有一个是左撇子,略一思索,严肃道,“赛场上的时候,对手是左撇子,你也跟裁判去喊要换对手?谁来给你换?” 言毕走到辛也对面,“陈辛也,你发球。” 辛也右手抛起羽毛球,左手一挥球拍,虽然动作有些难以察觉的僵硬,但球抛出的线条却很漂亮—— 体育老师没有接球:“陈辛也,你也是左撇子?” 辛也不说话,默认了。 体育老师下一秒就高喊:“裴砚,你过来,和陈辛也来练习。”说着,自己就朝刚刚那个想换搭档的学生去打了。 裴砚往辛也那边走去。 这时。 有人好心地拉住了裴砚,眼神警惕地扫向辛也,“喂!新同学。” 三三两两的男生围过去,“裴砚是吧?我可告诉你,那个陈辛也是个十足的怪咖,你当心点!” 也有好八卦的女生凑上去好心提醒:“是啊。他要么不来学校,来的时候就基本都有伤。好像经常和校外的混混打架斗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混!他从来没朋友。” 班上小道消息最多的一个男生跟裴砚爆料:“我妈妈有个朋友,认识他妈妈。他妈妈是个神经病。”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们都说她这里有问题的。而且还说,他是他妈妈被强|暴生下的孩子……他妈妈后来还谈过一个有s倾向的男朋友,他小时候差点被那个男的虐待死掉了。他全家精神都不太正常的。” “我靠!太可怕了吧。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说为什么他天天都是伤,不会是他妈妈给虐待的吧!还是他从小被虐待精神出了问题,有恋痛倾向啊!” “天,那还是别去了吧。裴砚同学,你要不和老师说说,还是不找他搭档了。” 裴砚看了眼辛也,辛也视线落在他们这里,微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出他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听清他们的议论。 裴砚复又看着热心的同学,面色从容而安静,“谢谢提醒。我先过去打球。” 裴砚走进球场。 球场周围的画面慢慢都静止,最终都消散了。仿佛整个操场就只剩下他们两人。有风起,哗啦啦满操场地吹,掀起裴砚衬衫的一个角,露出一截玉一样的皮肤。 两人隔着球网,相对而立。 辛也正对着太阳,那明艳金黄的光线擦过裴砚的肩膀就被碾碎了,在地面上画出裴砚模糊的倒影。影子拉得很长,一直能延伸到辛也这一侧的球场。 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开始了对打。 辛也很少运动,也不是个纯正的左撇子,技术上很明显就被裴砚压了一头。比分上尤其明显,虽然没人计分,但两人心里都明白,目前比分已经10:0。 又是裴砚发球,辛也照旧是抛弃了防守,持续进攻。球专挑角度刁钻的位置打回去。 裴砚气定神闲地站在底线位置上把球打回来,辛也满场跑地用更刁钻的角度打回去。一来一回,在练习的同学似乎都注意到了他们两的比赛,不少人停下了手里的球拍,远远地围观。 逐渐地,裴砚开始被迫离开底线,防守也没有像最初那么稳固。辛也在裴砚防守快要被攻破的时候,终于拿下了一分。 比分成了12:1。 第4章 —4— 轮到辛也发球——依旧是后场高远球。 裴砚似乎也起了胜负欲,一改防守后场的战略,下压进攻,并回以重复的高远球和吊球,以获得主动进攻的权利。 倏然—— 轰隆隆,轰隆隆。 方才还晴朗的天气,这会儿忽地阴云密布。风卷树梢,哗啦啦树叶唱歌声里,下起雨了。 豆大的雨落在地上,汩汩流成一条条小溪,往地势低的地方汇聚,在地上积了一个个透明的小水潭。 体育老师喊学生们避雨。 18班的学生也都纷纷跑到有遮阳棚的看台上避雨。 只有两个人还没停下。辛也和裴砚。 两个人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过一句对话,就是不断用尽方法把球打回对方场地。 辛也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进攻不但没减,反而更加猛烈地重复杀球,砸得羽毛球带起的泥水溅进了他的眼睛,他也顾不上。 裴砚初时的进攻还只是像淅淅沥沥的冰屑,这会儿也已然变成了嘈嘈切切的大冰雹。长杀短杀相结合,逼得辛也不得不退到后场防守。 比分追到20:10。 体育老师大喊两人的名字叫停,那两人也跟没听见似的,一心扑在比赛上。体育老师气不过,冲上去直接上手从两人手里夺走球拍,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算告一段落。 比赛被迫暂停。辛也似乎陷入了恍惚,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目光无意识地看向裴砚。 裴砚眼底隐隐浮起的胜负欲,像是海鸥从天际飞快地划过,迅速地消失不见。等他抬起眼看向辛也时,又已经是清醒而干净的眼神,干净得那瞳孔里的黑都好像被雨冲刷洗涤过一样。 两人在滂沱大雨中相对而立,彼此一声不吭。 滂沱的雨水泼在裴砚的白衬衫上,衬衫紧紧凹现裴砚半透明的皮肤,隐隐约约,宽阔的肩膀,细瘦的腰身像是被勒紧了一样窄得漂亮,一双腿被勾勒出来,笔直修长得像是用直尺一厘米一厘米刻画出来似的。 有多完美呢。完美到好像上帝把他毕生的审美天赋都用在了造这个人身上。完美到让人恨不得上前直接扒开衬衫好仔仔细细看清里头那具半透明的好身材来。 这是辛也想象之中少年美的极致。 脚掌心里的热血和胸腔里滚烫的血液通通都往小腹处涌,越到小腹这里越是沸腾,就好像快要把他烧化了一样。 他好像处在一个电磁场中,变化的磁场产生电场,变化的电场又产生磁场,滋滋滋的电流刺激他的脑神经,激素像是清早刚端上来的豆腐花里的小泡泡一样一股股地冒上来。 意识到自己不寻常的反应,辛也的眼睛像是被烧成了两个黑洞,空荡荡的,没了灵魂,只余下突如其来却熊熊燃烧的□□。 这是辛也第一次身上有这样特殊却疯狂的反应。 他像是为了掩饰这莫名其妙的难堪,僵硬甩了甩再次有血渗出来的右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辛也下午逃课了。 他脑海里一时是与裴砚对打时的还没平静的兴奋,一时是裴砚在雨中被淋湿的好看模样,两者交织在他的思维里,让他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犹如有困兽在斗,激得他需要做点什么来缓解。 辛也去了花鸟市场。 他在眼花缭乱的市场里一眼就相中了一只浑身羽毛雪白的鸽子。白花花的一片,乍一眼看过去,就好像风轻轻吹,吹起的裴砚白衬衫那一角。 多么干净的白乳鸽啊。就像那么干净那么清冷的裴砚。 受徐则厚喜欢的裴砚,是个标准的五好学生的裴砚;会背薛定谔方程的裴砚,比他左手打羽毛球好的裴砚,淋了雨那么好看的裴砚;时时刻刻都激起他的胜负欲和攀比心的裴砚,拥有所有他没有的一切的裴砚…… 要是能够在羽毛球训练时打赢裴砚,在竞赛中考赢裴砚,像裴砚这样清清冷冷的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要是能仔细地了解裴砚的身体,像裴砚这样干净的人,他的身体会怎样的呢?他会不会也像这只白鸽一样,有漂亮精致的器官,细微密集的血管呢。 他对裴砚充满了强烈的好奇,与无与伦比的胜负欲。 呼之欲出的好奇心充斥着辛也的脑袋,他双眼通红,身体里仿佛注入了一阵龙卷风,血液在每一处器官里来回激荡沸腾,惹得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辛也买好一只鸽子,飞一样地回了家。 他进入厨房,循环播放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激昂的乐曲声一下一下击打着辛也亢奋的神经,他把沿途从花鸟市场里买来的鸽子捉出来,放在案板上,目光兴奋而凌厉。 他将白鸽的双翅自背后交叉,作足筋骨,用力抓紧,很快鸽子就断了气。他用左手拿起剪刀,从下腹剪开鸽子,把它的每个器官都一点点解剖来。他像是一个严格犀利的生物学家,拿着一份详细的自制表格,精心地测量白鸽有关的一切数据。 他仿佛是在做一项空前绝后、前所未有的研究,带着这样崇高的使命感,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和畅快。 做完所有数据,仿佛是终于把这只白鸽相关的一切都了解得通通透透了,他才稳步地把解剖好的那只鸽子制成了标本,保存了起来。 他盯着这只鸽子被褪下来的漂亮白羽毛,就像在花鸟市场一眼相中这只鸽子时一样,脑袋里再次一闪而过裴砚穿着白衬衫的样子。 …… 《命运交响曲》还在继续演奏,眼前的一切慢慢失焦,穿着湿透的白衬衫的裴砚慢慢出现在案板上。 裴砚闭着眼,眉骨凌厉如瘦金字画,睫毛在眼底扫出一片漂亮的阴翳。轻薄的嘴唇,细细地抿出一条缝隙。探入这条缝隙,挑开他的嘴唇,按住他的舌根,就能窥探他发出磁性而清淡的声音的喉咙。 视线往下,就是裴砚的喉结。微微的凸起,形成性感而饱满的一个棱角。轻轻咬一口,喉结就濡上一层晶莹的水意。 如果一颗颗挑开衬衫扣子,把衣服往两边挑开,就能露出他少年美的极致的胸膛。 如果能看清裴砚的心脏,像裴砚这样的人,他的心脏会是怎样的呢,会他的人一样漂亮吗? …… 耳边《命运交响曲》震耳欲聋,脑袋里突兀地像是炸起了此起彼伏的烟花,光怪陆离……眼前这颗想象中的心脏慢慢模糊,消散。 辛也从幻想中猛地回过了神。 他制好标本,摘下了手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休息了会,进到浴室,放了一缸冷水,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子的冰块,全部倒进浴缸里,然后人迈了进去。 辛也在冷水浴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他向来睡眠质量差且浅,很难得能够这么好地睡一觉。醒来之后,他换了身干净衣裳, 如果他能像深入了解一只白鸽一样,了解裴砚的一切,包括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那该有多好啊。 裴砚。 裴砚。 裴砚。 让人热血沸腾的名字。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再一次见到裴砚。 辛也回到卧室,看了眼时间,4点15,再二十分钟后之川三中放学。他翻了翻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位置跟踪器,就出了门。 高二18班在第二栋教学楼的四楼,从教室到校门口以学校一百米记录的速度冲刺需要1分28秒,如果是以校门口六十岁的门卫叔叔的脚程来算,约要9分钟。 辛也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是4点37分,他应该还没错过裴砚的放学。 辛也一边等,一边用手机谷歌搜索“裴砚”二字。 很快就搜到不少新闻。从中翻翻找找,还找到了一张裴砚小时的照片,手上是一张德国奥数竞赛颁发的奖状。上面提及了裴砚的德文名字,辛也没学过这门语言,磕磕巴巴地用他的德文名字继续搜索—— 裴砚就在4点42出了校门。他径直走向了远处停着的一辆私家车。辛也目光一厉,收起手机,转过头,擦着那辆私家车走过去,在一个不经意间,将手里的微型位置追踪器直接贴在了车上。 车子很快行驶远走。辛也在手机上循着位置追踪器提供的位置,尝试猜测他大概的行车的路径,一边走,一边搭乘了城市公交,往市郊的方向跟过去。 最终他停在一栋市郊的别墅区外。非富即贵的住宅区,陈秀丽现在也住在这一带。 想起陈秀丽,辛也目光一黯。 他确定好了裴砚的家,在远处拍好照片,做好记录。他将衣服的拉链拉到最顶,戴上黑口罩,压了压帽檐,才谨慎地走进绿化带,四处观望,计算角度,最后爬上了一颗十余米高的大樟树,找了一个视角极佳的位置,拿出书包里的望远镜,调整了放大倍数,仔细地对准裴砚的家。 第5章 —5— 辛也这个位置是对着二楼其中一个卧室的,卧室没拉窗帘,他仔细地搜寻了一圈,发现好像并不是裴砚的卧室。他仔细地做好了时间、地点、视角的记录,又爬下树,重新寻找了另一扇窗,爬上另一棵树,重复操作。 很快他找到了裴砚的卧室。窗帘半拉着,透过窗户只能看见裴砚伏在书桌上看书的小半张脸。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裴砚捧着一本书看了两个小时,时不时喝一口茶。到晚饭时间,他看了眼表,披上外套,出门了。 辛也把拍的照片整理了一下,删除了所有不满意的照片,收好了相机,爬下树,飞快地跟上已经步出家门的裴砚。 裴砚戴上无线耳机,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在夜色里快步行走。 辛也跟在裴砚身后,为了避免被发现,他没有离得太近。他学着裴砚戴上耳机,双手插进上衣口袋。 裴砚脚边有个可乐易拉罐。他踩了易拉罐的边缘,易拉罐因为受力弹起来,刚好被裴砚接在手里。裴砚微垫了垫脚尖,手轻轻一投,易拉罐在空中划出一个饱满而完美的抛物线,就进了可回收垃圾里。 辛也找了找自己脚边,没有易拉罐。他停住脚步,等裴砚走得更远后,从一侧的可回收垃圾里拿出一个易拉罐,再跑到刚刚裴砚差不多站着的位置,模仿裴砚的动作,踩了踩易拉罐的边缘。 易拉罐弹得很低,辛也没能接到它。他不死心,继续尝试,一直到易拉罐能刚好弹到他手够得到的位置,他学着裴砚刚刚的姿势,五指微微发力,把易拉罐弹出去,易拉罐撞了一下垃圾桶边缘,但总算是成功了。 辛也很少有表情,脸上的皮肉基本长期处于僵硬的状态。这会却盯着那个易拉罐,轻轻扯了扯嘴角。 辛也快步跟上去。 裴砚漆黑的背影融化在黑夜里,他的头发轻飘飘的,像是一捧一捧的细沙,在风里蓬松而自由地起伏。青白的月光里,那头发细细地发着光,温柔地填进辛也的眼底。 裴砚走进了一家711便利店。他拿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罐牛奶,结了账,坐在便利店外的餐桌上,撕开三明治的包装,斯文地就餐。 辛也站到了路对面,他掩护自己躲在绿化带的灌木丛后,拿出书包里的相机,给裴砚拍照。这一路都是迷晕把裴砚带回家的好机会。把他带回家然后像解剖那只白鸽一样,解剖他,占有他。但不知为何,辛也没有动手。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解剖过活人;也许是因为他还真正和裴砚一较高下赢过裴砚…… 等裴砚吃完,他进到便利店,买了和裴砚相同的三明治和鲜奶,又跟上裴砚回去了。 辛也把裴砚“送”回了家。正好晚上八点。他从别墅区出来,在就近的公交车站上车,坐车到学校附近。他在夜色中自由而飞快地穿梭,就像是一只没有温度的鬼。他从学校的后墙翻进来,猫着步走到教学楼,轻车熟路地走到自己班门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铁丝,在钥匙孔里捅弄几下,门就开了。 越靠近那人的桌子,白天里他说的那些话就越发清晰—— “我妈妈有个朋友,认识他妈妈。他妈妈是个神经病。他们都说她这里有问题的。而且还说,他是他妈妈被强|暴生下的孩子……他妈妈后来还谈过一个有s倾向的男朋友,他小时候差点被那个男的虐待死掉了。他全家精神都不太正常的。” 这些话像是被施了魔法,一遍接着一遍地在辛也脑海里播放。他走到说这话的男生的书桌边,把他所有的纠错本整理出来,放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他从书包里找出打火机,一把火点燃了这些书。 辛也安静地看着纠错本在红蓝色的火苗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猩红的颜色,把他冰冷无光的眼睛也映出一片红。 这团火越烧越烈,烧得这些书一点点染成灰烬。像是火红的菊花里慢慢地,长出一颗乌黑的心。渐渐地,细长的红色花瓣蜷曲了,只剩下外围一圈的红色花瓣,最后,唯一的红色花瓣也脱落了,就剩下一团黑漆漆的灰烬。 课本成为残余的灰烬,脑海中那些话也停止了循环和叫嚣,最终消失在脑海深处。 火烧得差不多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燃烧后的焦味。辛也开了窗,透了透空气,把现场的灰烬通通处理干净。 辛也将擦拭好的垃圾桶放回原位,抬脚刚要离开,猛地却回过了头。 他像是被下了蛊着了魔,笔直地走到裴砚的位置上。 他想象着白天裴砚波澜不惊地背薛定谔方程的模样。想起白天裴砚拿着书卷看书的样子。他像是抚摸他失散多年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多情地翻开他的课本,漆黑的目光里淌着清透的月色,光彩熠熠的。 课本第一页,就是裴砚工整漂亮的签名。 辛也借着窗外浅薄的月光,拿起笔,撕了一张草稿纸,小心地临摹着,刻意地模仿。他的天赋在这时几乎毫不掩藏地显露了出来,不消一会,他就能写出和裴砚几乎是复刻般,一模一样的字体。 他两片刀子般薄的嘴唇动了动,在静谧的教室里,梦魇地呢喃—— “裴砚。裴砚。” “裴砚。辛也。裴砚。辛也。” 辛也从学校回来,就奔向书店。他在一家离得近尚且还开门的小书店里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裴砚刚刚看的那本书,又骑着单车去市中心的图书馆,图书馆已经关门了。退而求其次,他最后回到家,在网上下载电子书——1998年版的《线性代数》1。 是晋江大学数学系的本科教材书。 物理,尤其是量子力学离不开数学。他记得徐则厚有一次鄙视过班里同学的数学成绩,大概是说,“数学都学不好的人,不配学物理。” 晋江大学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了。这本数学系的教材也是相当难啃。北也学到凌晨一点多,写完的题也才寥寥可数。 入睡前,辛也在电脑上拉出一张事无巨细的空白电子表格。输入好裴砚的姓名,然后填写上部分今天已经获得的表格信息。并将其另存为一个新文件,文件名为,4号裴砚。 这个文件夹中,剩余的三个文件分别是:1号陈秀丽,2号董千寻,3号张锦超。 1号是辛也的母亲,2号是辛也初中班上最受欢迎的那个男孩,也是辛也曾经疯狂模仿的对象,3号是陈秀丽现在处的对象。 接着他又将今天拍得照片做好了整理,打印出来,贴在墙壁上。其中一部分的照片主角不是裴砚,而是裴砚的那只猫。北也不认识猫的品种,他给这只猫建了个文档,专门收集了它相关的资料。 …… 高二18班。 沈颢把书包砸在课桌上,气急败坏地怒吼:“到底是哪个孙子把我的纠错本藏起来了!快他妈趁我脾气好,赶紧还给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不少同学也开始检查自己的课桌,翻来翻去,倒都没有发现自己的书丢了。沈颢急得额头发热,不分青红皂白地每个同学抽屉都凑过去看一眼。 都没有他的纠错本。都没有。连班上最晦气的那个陈辛也的课桌他也检查过了,都没有他的纠错本。沈颢气得想摔桌子,一旁的同桌安慰了两句,让他等会去和班主任说一说情况,先别着急。 早自习结束后,沈颢就冲去了办公室。辛也挎着包,堪堪到校。走向位置的时候,他的眼神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眼裴砚。 裴砚在背诵文言文。 大概是从国外回来,其他都好,就母语,尤其是文言文基础最薄弱。所以才一天到晚都在学习文言文。辛也猜想。 辛也把书包扔进桌肚里,随意拿出一本书,盖在头顶,趴下就睡觉了。第一节课铃声响,他才揉了揉眼睛,半坐直了身体。 第一节是语文课。裴砚听得认真,坐姿挺拔,手上的笔刷刷刷地记笔记。辛也看了他一眼,端正了身体,拿出语文书,也竖起耳朵听课。 第二节是物理课。徐则厚继续讲新课。 裴砚把手头的语文书收了起来,开始听物理课。 下了课裴砚开始做徐则厚布置的课下练习。辛也连忙也拿出练习卷开始做。他掐好了时间,跟着裴砚一块动笔,刷刷刷地开始写。 大课间的休息时间较长,今天户外的天气下了小雨,学生不用出操,就在教室里休息。辛也一边做作业,一边看时间,一边还要看裴砚有没有写完。 裴砚在14分56秒的时候写完了徐则厚布置的作业,把作业本放在一侧的桌角。 辛也在15分17秒的时候才写完。写完他有些气恼,用水笔在作业本上狠狠划了两下。 裴砚去上了个厕所。 辛也身体先行于意识,啪嗒一声从位置上站起来,也跟去上厕所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男厕所。 课间厕所人多,就剩下最靠门口的两个位置没有人了。裴砚选了离门口远点的,而辛也刚好就剩下了离门口最近的那个位置。 厕所里除了稀稀落落的水声,还有三两轻佻的喧哗声,就没有其他声音了。 这在辛也耳边听来,竟然是格外的安静。热闹都是别的人的,寂静独属于他们两人。 两人动作几乎同步。 秤砣般的物件暴露在空气里,辛也用余光轻轻扫过去,慢慢又对比自己,比较两人之间的差异。他庆幸自己虽然是个怪咖是个奇葩,但至少这种时候,他和所有人都一样,和裴砚也一样,是个生理上正正常常的男孩子。他为此感到了一丝单薄的愉悦。 但他又小心眼地比起大小,马上他又有些微弱的挫败和不甘心,这个不甘心就如同刚刚做作业的速度,他差了裴砚的二十来秒。 辛也感觉边上的那个人也在看自己。 恍惚之间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因为裴砚就在这会已经结束了。 裴砚先出去,辛也跟上。 裴砚在其中一个洗手台上洗手,辛也在另一个台子上洗手。紧接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返回教室。 第6章 —6— 辛也完整地听了一整天的课。一边听课,一边时刻注意着裴砚的一举一动。 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钟灿萍踢着她的小高跟来了,一共讲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沈颢同学的纠错本不翼而飞了。钟灿萍要求班上同学们翻找自己的书桌看一看有没有沈颢的课本——结果昭然若揭,全班没有一个人看到沈颢的纠错本,也没有人知道沈颢的纠错本是如何失踪的。 二是明天区领导要来莅临指导,三是因为领导要来指导和听课,所以今天全班大扫除,住校的同学回寝室大扫除,通校的学生在教室大扫除。 宣布好大扫除的相关事宜后,钟灿萍嘱咐了卫生委员两句,就把沈颢喊出去了。 钟灿萍把情况再向沈颢确认了一遍,皱了皱眉,说:“沈颢,目前这件事看上去可能不是班里同学做的恶作剧,你今天回家后再找一找看看是不是把纠错本落在家里了。如果家里没有,那真的是有同学,可能是其他班的同学恶意把你的就饿错本藏起来或者带回家了。我到时候把这件事和学校安保处反应一下,看能不能查监控。” 沈颢心情低落,低着头声音萎靡,“钟老师,纠错本要是找不回来怎么办,纠错本里不仅是错题,还有笔记整理……” 钟灿萍心里暗叹了口气,“你最近有没有和同学闹矛盾,或者是有口角?你也可以往这方面想一想,但老师相信我们班的同学虽然有的时候吵吵闹闹,嘻嘻哈哈不正经,但心思都很纯正,肯定也是事出有因,你先别着急,也别气馁,这些笔记丢了,就会迫使你二次积累和纠错,整个过程对你而言虽然耗费很多时间,但肯定也会有很大收获,毕竟温度而知新嘛。” 沈颢一时也完全想不出自己最近和谁闹过不愉快,但钟老师的话让他心里舒坦了许多,“谢谢钟老师。” “嗯。回去吧。” …… 往常要是有这种大扫除,辛也都会直接背着挎包离开。这回他倒是没有直接早退,只是去男厕所那里待着。 辛也在男厕所里什么也没做。等了约三分钟后,班里负责擦窗台的同学已经拿着抹布来洗了。——像是班里任务都分配得差不多了的样子。 辛也目光一敛,装作刚上好厕所的样子,洗了一双手,就回去了教室。 卫生委员刚好把教室的大扫除任务全部分配完,就剩下包干区了。 18班的包干区是高二高三两栋楼之间的草坪和其中的水泥小路。面积大,打扫起来麻烦,大家都不愿意去,理所当然被剩了下来。 卫生委员一脸为难地看着班里唯一的两个没有主动申请任务的同学——刚从厕所回来的辛也,和始终坐在位置上学习文言文的裴砚,咬了咬嘴唇,艰难道:“裴砚,陈辛也,你们去打扫包干区。” 辛也比起听见自己的名字,反应更大的是听见裴砚的名字。 比起听见裴砚的名字,更让他敏感的,是听见他和裴砚的名字被放在一起喊出来。 虽然—— 早在洗手间的时候,他就已经算好这个结果了。 辛也左手拿着扫把,裴砚左手拿着畚箕,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教学楼,来到两栋楼之间的绿化带边。 他们在一起打过一场羽毛球比赛,还一起走过一长段的路,认识有将近36小时了,终于发生了第一次对话。 是裴砚先开的口。 他井然有序地安排两人的工作:“你负责扫水泥小路,我先捡草坪上的小垃圾。等会我找你汇合,你再把垃圾扫进畚箕。” 辛也没说话。 辛也不知道怎么跟人正常地沟通与交往。他也从没有与任何人有过正常的沟通与交往。 辛也左手用得已经很顺手了,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他从来都是个右撇子。他扫地很认真,从缝隙里的灰尘,到零碎的纸片,头发丝,他一点也没放过。 只不过辛也的认真并不走心。 他的注意力一直跟随着裴砚,裴砚对捡垃圾这件事认真得就仿佛是在做一张竞赛试卷。态度一丝不苟,郑重其事。 辛也很讨厌裴砚做这种这么无聊的事情都可以轻易付出的认真,越是讨厌,他自己扫起地来就越发学着裴砚那份认真。 恨不得跟裴砚比谁更认真比出个所以然来。 裴砚捡完垃圾,拿着畚箕走到辛也扫出的那堆垃圾边上。 畚箕微倾斜,倾斜的角度刚刚好,大约在10-15度之间,既能防止畚箕里面的垃圾往下掉,还能让畚箕外的垃圾更好地被扫进去。倾斜的非常有数学美。 辛也:“…………” 这人的性格真是完完全全贴着他最讨厌的点上长。 高二教学楼的某个班从窗户里飞出一张废纸。裴砚看了眼落在近处的纸团,弯下腰,捡起纸团。弯腰的时候,宽大的t恤随着地心引力往下掉,衣领挂在裴砚的脖子上荡出小半个圆,露出少年上半身躯体…… 其中那对标致对称的锁骨,像是蝴蝶要起飞时鼓起的双翅,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裴砚的身体,飞进辛也的眼睛。 辛也眼睛一睁一闭,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昨日解剖的那只白鸽白净细嫩的骨节,漂亮精致的血管器官…… 辛也顿时呼吸加速,心跳加快。 如果,如果他先用脚尖轻点裴砚的左肩,等裴砚反应过来时,再重重一踩,将他推翻在地。 如果他能像取走白鸽那漂亮的骨节一样,取得裴砚那一对快要翩翩飞舞的锁骨…… 辛也在裴砚的声音里回过神。他有那么一秒,嘴巴微张,眼神放空,怔怔地看着裴砚两片翕动的嘴唇,随即才明白裴砚在说,“还有点灰尘。” 辛也低头飞快地把灰尘扫进畚箕,扫完,就走了。 仿佛是落荒而逃。 放学前十分钟,辛也站在校门口对面一侧的绿化带找了个位置,掩蔽好,戴上耳机开始听《命运交响曲》。 裴砚在放学十二分钟后出了校门。只不过他出的并不顺利,有一个顶着樱桃小丸子同款发型的女生喊住了他,“嘿,裴砚。你是叫裴砚吧?” 辛也摘下了耳机。可惜隔得太远,他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 裴砚侧眸,静静地望着女生,“有什么事吗?” 苏葭玉笑得两眼弯弯:“我有个朋友喜欢你。你方便给个微信号吗?” 裴砚很坦率:“不方便。” 苏葭玉被一梗,一时接不上话,迟疑好一会,才解释说:“她没有恶意,就是想了解一下你。” 裴砚眉眼神色都很安静,客气但直白地拒绝:“谢谢你朋友的关心。我没有要交女朋友的打算。” 苏葭玉怔住,看着裴砚,目光失了神。 这张脸乍一眼在人群中杀伤力并不大,甚至都有些平淡无奇。但仔细去看,尤其是这人认真的样子,哪怕是认真地在绝情的样子,都配得上一个很高级的形容词。 迷人。 裴砚上了自己家的车。几十秒后,辛也从灌木丛后出来,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快步移动回到校园,视线钉在那个刚刚同裴砚说话的女生身上。没多久,就挡在女生的跟前。 辛也因为小学跳过级,比同年级的人普遍小一岁,身高还没完全抽出来,堪堪一米七五,只比这个女生高了小半个头。 苏葭玉张了张嘴,用手捂着嘴防止自己情绪失控,“……你?是你?陈辛也?” 辛也蹙眉,清风撩开他额角的发,露出他一双玄黑的眼睛:“你和刚刚那男的说了什么?” 苏葭玉被他漂亮的眼睛亮得恍了神:“啊???” “你和那男的说什么了?” 苏葭玉脑袋已经瘫成了一片浆糊,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辛也的问题:“没说什么。” 辛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葭玉迎着他的目光,感觉自己从背脊骨上起来一阵冷气,她忍不住哆嗦了下,尝试解释:“就是我有个朋友喜欢裴砚,想要他的微信号。但我朋友不敢问他要,我来帮他要。” 辛也眼睛眯地更加厉害:“他的微信号呢?” 苏葭玉实话实说:“他说他不打算交女朋友,没给。” 辛也闻言,身上的戾气稍微散开了些,他恶狠狠地警告:“以后不许和他再说话。也别再问他要联系方式。” 苏葭玉在他戾冷的目光里不自觉地点头,“好……好的。” 辛也听到承诺,扣上鸭舌帽,再次融入到人群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辛也乘坐了公车,到达裴砚家附近。他根据上次来的记录和总结,成功且异常顺利地避开了附近所有的监控,把自己完美地掩蔽在非监控区域里。 量子芝诺效应告诉他,原子在被持续观测时不会发生衰变,人在被监视的时候,同样无法改变他的命运。 第7章 —7— 辛也避开周围所有的监控,拿出书包里其中一个微型摄像头,装在了正对着裴砚卧室的一棵大树上。 剩下的一个摄像头,笔直地对准裴砚家的门口。 做完这一切,辛也步行到最近的超市,买了一些生活用品,然后再到附近的菜市场买生猪肉。 沿途返回,一直到回到家的时候,他才略微诧异,刚刚路过了陈秀丽住的那个别墅,可是他却好像忘记一样,没有去多看一眼。 辛也的这个晚上过得极为宁静而琐碎。 裴砚在学习,他就一边看着监控,一边跟着裴砚同步学习,研究那本《线性代数》;裴砚离开了书桌,洗澡吃饭,他也跟着去洗澡吃饭。裴砚熄了卧室的灯睡下,他就按照他的作息也睡下。 连他的梦里都没有离开裴砚。他梦见裴砚笔直修长地躺在自己床上,梦见自己窥探到了裴砚每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梦见自己发现了裴砚小心隐藏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梦见自己在物理竞赛上考赢了裴砚后,裴砚露出了沮丧失落的表情,梦见自己拿着解剖刀,解剖了裴砚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根血管…… 他梦见了在平日里无法预见的裴砚的脆弱、无助、失落、害怕。这个梦让他的脑神经兴奋不已。甚至连整个人无意识地都起了哆嗦。 …… 周四。 早自习末尾的时候,辛也才姗姗来迟,背着书包进了教室。 辛也今天是和裴砚一起出家门的。看着监控视频里裴砚在家门口上了自己家的小汽车出门,辛也就步行出门了。唯一不同的是,汽车的速度快,而步行速度慢得多。 落座的时候,辛也下意识地看向裴砚。裴砚在看必修四的语文书,一侧的头发受到地心引力的缘故,低低地垂下来,堪堪遮住他半张脸。 表情很认真。模样很平淡。气质很干净。 却很迷人。 让人忍不住想撬开他的脑子仔细窥探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的迷人;让人忍不住想剥开他的身体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器官才能构成裴砚这个人的迷人。 …… 赵之舟把想参加校内物理竞赛选拔的学生名单报到徐则厚手里的时候,徐则厚拿着水杯的手都颤了颤,“哟,我没看错吧?这三个字是陈辛也吧?” 赵之舟点点头,“他自己报名的。” 徐则厚仿佛受宠若惊:“他愿意参加比赛了?!” 赵之舟不懂这话的意思,“徐老师?” “没事。你帮我把他喊过来。” “……好。” 等赵之舟走后,办公室里就闹腾起来了。语文老师先开口,“陈辛也?是不是那个三天两头迟到早退,浑身是伤的小混混?” 钟灿萍扼腕叹息:“他家里情况也很特殊。开家长会妈妈从来不来。我第一个月就因为他缺勤去过家访,他妈妈对儿子一点都不关心,连自己儿子已经上高中都不知道啊!这孩子身世也是惨喽。我听他邻居说,这孩子是他妈妈被强了以后没钱打胎给生的……哎——上回政教处说要直接劝退他,我都给挡下来了,这孩子当年的中考成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哎,真的可怜啊……” 赵之舟回到教室,走到辛也位置上,推了他一把:“徐老师喊你。” 辛也看书的时候,精神能十万分的集中,以至于被赵之舟找上门时,神情还有些呆滞,压在手臂下的物理课本印出深深浅浅的褶子。模样难得的乖顺。 赵之舟有些鄙夷地看着辛也完全崭新空白的课本,虽然不明白这种人为什么还要去自取其辱,但还是如实说:“徐老师喊你去办公室。” “………………”辛也,“嗯。” 等辛也一走,沈颢凑到赵之舟边上去,“赵之舟,徐老师没事找怪咖干嘛啊!” 赵之舟哂笑:“可能是因为物理竞赛?” “可能是怕考出来分数太难看,给他做个心理工作,让他别参加了吧。”沈颢跟着赵之舟回到他的位置,看了眼赵之舟笔记满满的课本,“赵学霸,我这书暂时估计找不回来了,你的书能不能借我抄个笔记!我保证——马上写完还你!” 赵之舟斜眼看向还在看语文书的裴砚,把家里找的辅导老师给的资料默不作声地压到桌子下,然后从课桌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尽快还我。” 沈颢刻意忽略了赵之舟藏辅导资料的动作,浮夸的表忠心道:“必须的,必须的啦!” 徐则厚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辛也走进办公室。大概率是不大愿意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打了个报告,走到徐则厚跟前。 徐则厚笑眯眯的:“你要参加竞赛了?” 辛也不说话,默认。 徐则厚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十道题,放在辛也面前,表情像只老狐狸:“十分钟。写不完不能参加。做错了也不能参加。” 辛也:“………………”转身就走。 徐则厚头顶气得能冒烟:“回来!” 辛也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徐则厚冲着他的背影喊:“考试记得按时到考场!” 一个办公室的老师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 等辛也走了,徐则厚给自己灌了一大杯的茶,才算是平静了些,“这小崽子,真是没良心……”一边小气吧啦地吐槽,一边却还是把陈辛也的名字报了上去,“要去比赛了,想给他练练手。他倒好,连个面子也不给。” 班主任钟灿萍不解:“徐老师,你不会是觉得他真的能在竞赛里有成绩吧?他一年多来就没怎么读过书诶。我觉得他报名参加竞赛简直都是不敢想的事……” 徐则厚故作神秘地笑笑,“他要是真肯考的话,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赌不赌?就拿你家的拆迁款来堵吧!” 语文老师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沉不住气地问,“啊?就他这个上课法?第一第二?” 徐则厚侧眸盯她一眼,颇有些护犊子的口吻:“这个上课法怎么了?还不行人考第一名了?” 语文老师乐了:“徐老师,你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陈辛也是你宝贝儿子呢。” 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被这话逗笑了。 钟灿萍插着间隙问:“你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就陈辛也那样,还能和赵之舟水平相当?” 徐则厚食指晃了晃:“和你们班新来的那个。” “啊?那个所有成绩表上都是‘1’的差生?” 徐则厚好笑地摇了摇头,调侃,“看来以后教育局招聘重点高中老师光是985211学历不够了,必须有国外交流或留学经历才行。小钟老师啊,德国的成绩表上都是1,那是最好的成绩啊。” 钟灿萍:“………………” 下午。实验楼三楼。 物理竞赛选拔考试开始还差五分钟,辛也站在实验楼301教室门前,在座位表上寻找自己的座位号。 守在门口的监考老师略有不耐,“按上学期期末成绩排的座位号。” 辛也略略抬起眼皮,黑水一样的眼底似乎是毫无波澜,随即他倒着看了座位表。 辛也,因缺考零分,倒数第二。 倒数第一是没有上学期期末成绩的裴砚。 教室广播响,清亮的女声开始播报考试纪律。尤其强调一旦发现作弊,就要取消考试资格。最后预备铃响起,监考老师分发试卷。 辛也一句也没听进去。 只要一想到那人就坐在在自己身后,那人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背脊,他就浑身的血管和神经都兴奋地突突直跳,脑海里不停闪过他解剖那只白鸽的画面。 试卷传到辛也手里。辛也取了自己的一份,维持着坐姿,左手把剩余的一份随意地递到身后。那人伸出左手轻轻扯了试卷的一角,把试卷抽走了。 辛也过了一遍试卷。 他大大小小给人替考过这么多回,大到竞赛考期末考,小到周考月考——一眼扫下来,大概已经估算得出试卷的难度。 第一题是元素的核反应方程式,辛也闭着眼选了答案。 第二题是经典力学的题,题目非常复杂,辛也阅读完题目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凭借一种对题目的惯性,作出了清晰的受力分析图,答案呼之欲出。 …… 辛也连草稿也没打。 平常他多多少少还会打点草稿,这回他不知道是在刻意模仿,还是在跟谁较劲一样,执拗地用左手写卷子,为了左手手速能跟上他的思维速度,索性连草稿也不打了。 沙沙沙书写声里,依稀传出几乎是同一时间翻卷子的声音—— 才刚考试开始45分钟(物理竞赛总时长3个小时),就有人已经把这么难的竞赛卷第一面都答完了。 不少考生诧异地抬头看讲台上的钟,再寻着翻卷子的声音看过去。看到是最后那两人,大部分人都放了心。 这两人估计是写不出来跳过了很多题才翻卷子了吧。 监考老师时静就是教授物理这门课的,这个学校拔尖的几个学生心里拎得门清,早都混了脸熟。然而排位倒数两个学生正经八百做题的态度,翻试卷的速度早已超出了“差生”的范畴。 强压着心里的不解和诧异,时静径直走到倒数两桌。 她先停靠在辛也桌边。 第8章 —8—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辛也写试卷背面的时候,不得不在演算纸上打起草稿。最后一题是有关黑体辐射的,题干是在太空中的一个同心的内球和球壳构成的实验装置,内球和球壳表面之间为真空。然后分别要计算球壳表面温度,球壳内部温度和内球温度。 计算内球温度的时候,这道题已经用了19个式子了。 辛也有些迟疑,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 他划掉了原来的答案296,把其按照朗伯模型重新演算,11个式子过后,演算出了内球的温度——217k。 时静诧异地捂住了嘴唇,一记惊呼被扼在了喉间。她自上而下极为认真地检查审视这个学生的解题过程,前前后后看了三遍,时静在心里暗叹,如果真的要给这份解题过程一个评价的话,她不得不说——天衣无缝。 她更惊讶的是,这个一看学号就知道已经是高二的学生,到底是哪个班的,为什么从来没有一点耳闻?最关键的是,他的考号也相当靠后——倒数第二。 时静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停在裴砚的身边。看到裴砚答卷纸上最终演算出来的答案217k的时候,这次时静不再大惊小怪,反而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出了考场,给高二的物理组组长打电话。 时静激动道:“老徐——!!!” 徐则厚笑着回:“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你家房子塌了?” 时静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不是啊!老徐,我发现了两个人才啊!还是整个竞赛选拔考号倒一倒二的两个人啊,我的天!了不得啊了不得!” 徐则厚意料之中:“哦,是陈辛也和裴砚?” 考试时间还剩十五分钟,裴砚放下了笔。几乎在他搁笔的瞬间,前座的辛也仿佛脑后装了一双眼睛似的,也放下了笔。 辛也起身,交卷。 裴砚也起身,交卷。 又是几乎同一时间。 在寂静的考场里,两人前后离开的背影格外地嚣张。 一般提前交卷的莫过于两种,一种是牛逼,一种是被逼的。 考场里的人都不以为意,默契地觉得这两人肯定是被这么难的试卷逼得不但做不下去,而且坐不下去了。 赵之舟刚刚做到最后这题。他盯着那两人的背影略略发怔,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天两人在大雨中的羽毛球的对打训练——那更像是中世纪骑士之间的决斗。就好像结果必须是要么你死,要么我亡一样;就好像没有人能够介入到他们那种层次的决斗中。 时静挂了电话。回到两人已经离开的座位旁,看了眼上面贴好的考生信息。 陈辛也。学号:20120897。考号:1011。 裴砚。学号:20121012。考号:1012。 …… 徐则厚和时静打完电话,正拿着水杯摇摇摆摆地走在走廊上去阅卷室,目光一瞥,就见辛也和裴砚前后下了楼梯。 徐则厚看了眼时间,离考试结束还剩十来分钟呢。 “过来!” 辛也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继续走,眼神散漫慵懒,黑色的瞳孔仿佛什么都入不了。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眼神都在透露着——爱搭不理。 裴砚停顿了下脚步,看向徐则厚,清淡的口吻打招呼:“徐老师。” 辛也瞬间也给了徐则厚一个眼神。速度简直是立竿见影的那种速度。仿佛下一秒就要学着裴砚也喊一声“徐老师”。 徐则厚:“………………” 徐则厚:“提早交卷了?这么拉风?” 裴砚边下楼梯边说:“写完了。” 徐则厚对眼前这个小大人样的裴砚,给了个无关紧要的夸奖:“没想到在德国待了这么多年,你写起中文来手速也这么快。” 裴砚:“没有多少中文字。都是算式。” 徐则厚:“估摸能考个几分?” 裴砚很诚实:“260应该有。” 徐则厚看向已经下完台阶的辛也,“你呢?260有没有?” 辛也看他一眼:“……………” 赵之舟出了考场,就同人开始校对答案。基本上校对的答案中,他正确率有百分之八十。 这次校内选拔的卷子出的难度较大,不少同学最后一道计算题都没有时间做完,或者甚至都直接没来得及做。赵之舟对到最后一题的答案的时候,基本就没人和他讨论最后的结果了。 赵之舟站在裴砚的位置边,严肃板正地开口,“裴砚,你最后一题算出来多少?” 裴砚继续在学习所有科目中最感到最生疏和无力的内容——文言文,闻言抬头,静静道:“217k。” 赵之舟听到答案就笑了,“那你错了。答案肯定是296k。” 裴砚修长的指尖翻了个页,余光不自觉地扫向教室角落的那人。那人原本在睡觉,听到217的时候,左手上明显葱白的指骨略略动了动。 裴砚本来还想很实诚地告诉赵之舟他错了,但见到那人的反应,反而不想开口了,只摩挲着那页课本,敷衍似的轻“嗯”了一声。 阅卷室里。 徐则厚苦口婆心,“先改倒数两名的试卷行不?相信我,这两张试卷绝对承包第一第二。” “徐老师,你别以为你年纪大就可以说瞎话啊。” “徐老师,倒数第一刚从国外回来,都没经历过中国高中的魔鬼训练,直接来参加竞赛,不考个个位数都已经很好了。” “倒数第二可是场场月考期中期末考常年缺考,次次零分承包倒数第一的人物……” “徐老师,这玩笑开的没意思了啊。” 徐则厚直接夸下海口:“就信我这一次,先改这两张,改完要是你们能从这一堆试卷里,再改到一张比他们分数高一分的,我请大家这礼拜天天吃海底捞!” 时静在一旁一直没出声,这时才开口:“咱们听老徐的。倒一倒二的答卷我监考时候就看了,的确不一般。” 阅卷的老师们将信将疑——但还是把装订好的试卷的最后两张最先批改了出来。 试卷一批完,一堆被狠狠打肿了脸的物理老师目瞪口呆地凑在一起围观两张竞赛答题卷,啧啧称奇。 徐则厚就跟自己儿子被夸了似的,故作老道地摸着一把虚无的胡须,毫不谦虚地吹起牛逼:“看来咱们学校以后的校友就要挂上两个物理学家的头像喽。” 班主任钟灿萍在微信上收到徐则厚分享给她的裴砚和辛也两人的竞赛分数,穿着小高跟从高二教学楼风风火火地冲到实验楼,对着两张答卷哇哇大叫,“天呐天呐,我也要带出两个天才来了。我的妈呀,两个268啊,这分数看得我腿软啊。老徐啊,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啊!你快敲打敲打我!让我感受一下这真的是真的!” 徐则厚毫不客气地往钟灿萍的背脊上砸了两下。 其他教物理的老师也纷纷赞叹,“三个钟头里能拿到这么高的分数,真的是天才啊。” 徐则厚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倒也没有三个钟头,这两提前交卷了。” 众老师:“………………” 钟灿萍想起什么,跟徐则厚八卦:“昨天我们班体育老师还跟我说,咱们班有两个奇葩,让我注意点。说还是两左撇子,下着大雨还在打羽毛球,跟在打奥林匹克赛似的拼命。我问了学生才知道,这两奇葩就是辛也和裴砚。” 徐则厚眯了眯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嗯。是这两个神经病能干出来的事。” 钟灿萍打得好算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个人形成竞争关系才好嘞,市赛省赛国赛!物理竞赛数学竞赛化学竞赛英语竞赛!我的奖金就不用愁喽!!!” 徐则厚好不给面子地评价:“拜金女!”过了会,他的声音厚重了几分,低低沉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仿佛是发自肺腑地感慨:“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不参加考试和竞赛只是因为不想,现在想想,他可能是需要真的对手吧。也许这个裴砚,刚好就能成为他最好的,也唯一的对手。” 辛也挎着包自己给自己放学的时候,半路被从实验楼回办公室的徐则厚给拦截了。 徐则厚正高兴呢:“陈辛也,你赶着去投胎啊。” 辛也没理他—— 这是徐则厚在辛也这里的日常待遇,徐则厚早就习惯了。打蛇打七寸,他看好戏的口吻:“你和裴砚的卷子改完了。” 辛也站住了,眯着眼侧头看他,一瞬间凌厉的眼神就跟一匹嗷嗷待哺的狼。 提到裴砚,辛也就跟装了雷达一样。 徐则厚就差叉腰哈哈大笑了,在辛也面前为人师表说话百无禁忌,“陈辛也,你是不是暗恋人裴砚?” 辛也:“……” 徐则厚一本正经地:“这次考试,你没超过他。” 辛也身形僵住。 风起,把宽松的t恤贴上他干瘪的身体。隐隐都显出了他骨头突出的形状。他黑暗色的瞳孔乌漆漆的一片,盯着徐则厚,半声不吭。 徐则厚继续激他,像逗一只瞪着眼睛不吭声的小狗狗——反正同分的确就是没超过人家:“听说你两还打羽毛球了。下这个大雨的。你也没赢他?” 辛也:“……” “人家是个左撇子,你一个右撇子非跟他叫什么劲?” 辛也绕过他,起步就快走离开。 “陈辛也!” 回应徐则厚的,只有风一样离开的背影。 第9章 —9— 辛也没走多远。他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喊住了。 赵之舟在考完竞赛卷后自我感觉格外良好,他刚刚看见徐则厚在和辛也聊天,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自己才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但徐则厚对自己的态度总是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因为自己优秀而多一分偏爱。 反而是像辛也这样的小混混,每次迟到早退被徐则厚抓个正行,徐则厚都从来不会批评说教他——无论是对辛也,还是对裴砚,徐则厚对待他们都是特别。 就好像,他们才是真正最优秀的学生一样。 赵之舟心里愤愤地想着,他人和他的朋友们也都已经走到辛也面前,“你不是也去考试了吗?考得怎么样啊?” 辛也眼光略略地扫过他,就像是没看见一样,绕过他要继续走。 赵之舟生平最讨厌被无视的感觉。 他步子一拉开,人再次拦在了辛也的身前。跟在他一起的几个朋友,也都帮着赵之舟拦住了辛也。 “你别追着我!”稚嫩的童音在不远处的网球场上响起。 另一个小朋友夹带着哭腔软软糯糯的撒娇:“不要嘛,豆豆哥,你和我一起玩嘛,和小南一起玩嘛!” “你走开!我不要和你一起玩。” “我不!我就要和豆豆哥一起玩!” 赵之舟循声望过去。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那边拉拉扯扯,应该是学校里还在加班的老师把从小学里接回来的孩子接到了这里。 那个名叫豆豆哥的男孩放下手里还在游戏界面的手机,恶作剧一样地指着整个网球场上散落在地上的网球,和已经被捡起来收在篮子里的篮球,“好啊,那我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答对我给你出的题目,我就和你一起玩!” 那个叫小南的孩子显然心思单纯,听到豆豆哥要和他玩,就忙不迭地答应了,“好啊好啊!” “嗯。那好,小南你听好,哥哥的题目是这样的——首先,之川高中的网球场上的网球都是有编号的,从1到n,n就是网球的总数。那哥哥给你的题目就是,请你去找出这个n是多少,,也就是说,这里到底有多少颗网球。你找到正确答案了,哥哥就和你一起玩!” 小南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豆豆哥,又看着满球场散落的网球,和三四个大小不一的篮子里的网球,一张可人的小脸蛋,吧嗒一下,就垂下去了。 还不等他撒娇,豆豆就直接使出撒手锏,“怎么了,小南不愿意了回答哥哥的题目吗?小南难道不想和哥哥玩耍了?” 小南眨巴眨巴水润润的眼睛,“小南想和哥哥玩的——但是——” “没有但是哦!想和哥哥玩,就要解出哥哥的题目哦!” 赵之舟忽然笑了。 “我看也别说今天的竞赛卷了。这样吧,咱们来帮一帮这个小朋友,怎么样?” 若是往常,辛也肯定转头就走。 但他看着那个泪水涟涟,却还在那里把几箱子的网球全部都倒在场地上,翻找编号最大的网球只为和朋友一起玩的小男孩,就好像看见那个使尽浑身解数想得到陈秀丽的关注的自己。好像那个发着高烧回到家里,撑着门框向陈秀丽哭诉“妈妈我好难受”,希望陈秀丽能够给他一点点的关注和疼爱的自己。 辛也薄唇微动,低哑的声音说:“好啊。” 赵之舟自信昂扬:“规则很简单。每人最多可以看五个网球上的编号,然后来估算网球场上一共有多少网球。再帮这个孩子找到数字最大的那颗网球。谁离正确答案更近,谁就赢,输的人退出物理竞赛。” 其实很简单,就是猜这个球场上一共有多少网球,顺便帮这个小男孩找出数字最大的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抽取到的网球编号越大,猜对的可能性也越大。 赵之舟大约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大方地让辛也先进球场。 赵之舟喊辛也:“闭上眼睛取球,不可以看其他网球的编号。” 辛也无所谓,他闭着眼随意摸了五个网球,然后出了球场。接着赵之舟进球场,同样也闭着眼,大大方方地拿了五个球,然后走出球场。 两人坐在学校新搭建在草坪上的一个凉亭里。 辛也一个个地看了自己抽取到的网球的编号:215,90,256,248,60。 另一边,赵之舟也一个个地记住自己抽取的网球编号:168,97,198,241,143。 赵之舟本人就是网球社的,他对社团的网球个数心里早就有个大概的数,所以这游戏多少他占了些便宜。但这游戏也还是公平的,因为抽取网球编号的时候,只要编号抽得大一些,辛也也有赢的概率。 赵之舟落落大方:“刚刚是我制定规则。那现在我先说答案。” 围着的同学都是和赵之舟关系比较好的,没心没肺起哄:“赵学霸,你好大方啊。” “念及班级情同学爱嘛,猜都先给辛也一个范围来猜喽。之舟学霸,你有心啦。” 辛也照旧无所谓。 他目光扬起的瞬间,就见裴砚背着书包从教学楼里出来,正在朝他们的这个方向,也是出校门的方向走。 裴砚离他们已经很近,他约莫走了十来步,就已经在凉亭边上。 凉亭上三三两两围着赵之舟的朋友,还有坐着的赵之舟和辛也。 裴砚与辛也视线交织的时候,他的脚步缓缓放慢了。 赵之舟报出他的答案:375。 他们学校的网球队,是常年参加青少年网球赛省赛国赛均拿过金牌的队伍。球场abcde分五个球场,早上网球练习的时候,一般都是每个球场左侧球场发球,发足一篮子网球,对面球场三四个人接球练习。三四个人应该差不多能接上七八十个球。大概在350到400之间。他取了个中间值,375。 辛也的视线越过赵之舟的肩膀,看着裴砚。目光碰撞,他蓦地就想起裴砚那对锁骨,一时整个人仿佛处于冰火两重天,既像是被注入了一管兴奋剂的兴奋,又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通心通身的冷静。 他轻飘飘地说了个数:“305。” 赵之舟的朋友们纷纷都在笑,尤其比较赵之舟和陈辛也两人之间相差70的答案,似乎是已经看到了辛也输掉的场景一般。 赵之舟昂着头,胸有成竹的模样,单手插袋,站起来:“走吧,现在帮那个孩子去找出编号最大的网球。”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同学看见了裴砚,连连快走两步到他身边,“哟,量子力学家来了啊!” 量子力学家是昨天那堂课后,同学们带着几分奚落之意给裴砚的戏称。 裴砚转身就要走。 那男同学不愿意他离开,拉住他的手臂,“喂,别走啊!他们在猜网球场上有多少颗网球呢!输掉的以后就不能参加物理竞赛了!” 裴砚这才抬起慵懒的眼皮,再次看向辛也。 男同学见裴砚有兴趣,唯恐天下不乱,连忙把比赛规则说给他听,“……他们每个人都只能看五个网球编号,然后就全靠猜了。彼此还都不能看对方五个球的编号。不过我都看见了,辛也的是215,90,256,248,60。赵之舟的是168,97,198,241,143。不过辛也输定了,赵之舟就是我们校网球队的,天天早晨训练呢!对网球队里的网球总数心里早就有个数了!” 裴砚细微地挑了挑眉。 其实这可以看做是一道统计学的题。根据经典频率学派,考量最大似然估计,最小方差和无偏性,这道题最保险的答案,简化了所有式子最后的结果应当就是305。 根据贝叶斯学派的方法估算,五个样本最终得出的预测的联合分布峰值最高是256,375这个答案可能性基本低于百分之三十,而305这个答案可能性却有百分之七八十。400及以上的概率基本为零。也就是说,总数越靠近400,是正确答案的可能性越小。 只是这个赵之舟一心想着自己是网球队的,大概知道网球的总数,反而忽略了辛也可以直接根据统计学的方法来算,而且只要辛也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抽到的五个球中编号最大的那个编号离网球总数越近,他的赢的概率就会越大。 这个贝叶斯概率在量子力学中的应用,是目前量子力学的一种新诠释。辛也刚好看过相关的论著,对其有了一定的了解,今天正好阴差阳错用上了。 赵之舟和辛也再次回到网球场。两人开始帮着小男孩找编号最大的网球。 那个小南的男孩看见辛也默默走到他身边,默默帮他一起找编号最大的球。小南看着辛也,漂亮的大眼睛晕着水光,一眨一眨:“哥哥……” 辛也仿佛再次看到了自己。看到童年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自己玩的自己,他动了动僵硬的嘴唇,“一起找?” 小南先是惊讶,后破涕为笑,“谢谢哥哥!” 辛也心脏仿佛被击中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仿佛是在看小时候的自己。 辛也低眉,刘海顺着他的动作垂下,遮住他的眼,“我找这一侧,你找那一侧,找过的扔到那个空着的地方。” “好!”脆生生的童音。 最大的编号一点点在变化。 从277,289,292,301,311,322,322,322…… 第10章 —10— 整个球场还剩下一小堆球了,裴砚看着那个时不时怔怔看着小男孩的背影发呆的辛也,静静开口,“他赢了。” 说着,就侧开他身边的男同学,径直走向校门,回家了。 一直到全网球场所有的网球都被找了一遍,堆到一个角落,小男孩手里拿着那颗编号322的网球,抱住辛也:“小哥哥!是322个,是322个!!!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辛也是生平第二次被人拥抱,第一次还是陈秀丽酒后给他的那个抱。他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但胸腔上的那一块地方却像是变成了热气球,轻飘飘地往上飞,又像是变成粉红色的棉花糖,甜甜的,软软的。 赵之舟的神情就很难看了。 他没料到陈辛也这种不学无术的混混竟然歪打正着给他赢了。本来他只是想整一整这个被徐则厚看好的混子,让他以后别在自己眼前碍眼,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赵之舟恼羞成怒,说出话也没怎么过脑子:“陈辛也,你别以为你用雕虫小技歪打正着赢了,就是真的赢了,有种咱们明天看竞赛成绩!” 不少赵之舟的朋友帮腔:“就是就是!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网球总数了?!” “有种看明天物理竞赛成绩,谁考得差谁不去市赛!” 辛也懒得理他。 他只是想帮这个孩子找个玩伴,这个游戏没啥意思。 他也没打算真在这个游戏结果上计算输赢。本来就是三分本事七分运气的事情罢了。 他挎着包,越过赵之舟,懒洋洋地离开了。 …… 第二天早上。 “物理竞赛成绩出来了!成绩出来了!已经贴在公告栏了!” 周五第一节课的时候,就有同学嚷嚷地进教室,闹得教室里喧哗声一片。 赵之舟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也许是好面子,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他又故意放慢动作从位置里走出来,拉了另一个一起考试的同学,“走啊,看看去。” 辛也正在补觉。 听到成绩出来的消息,辛也第一次想去看考试成绩,尤其想到昨天徐则厚说自己没比过裴砚,但他起身前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裴砚,裴砚在专心致志地看语文课本,这个角度看过去,一眼能看见他语文书翻开那一页上密密麻麻大半夜的课后注释——很明显又是在看文言文。而且进度已经到了必修五。 似乎提到竞赛成绩的时候,裴砚的背脊微微伏动了下。 裴砚没去看成绩。辛也也不去看。 但是那些看成绩的人很快就回到教室,开始来传播消息了。问的最多的莫过于“第一是谁啊”,“最高分几分啊”。 18班的门口来了位不速之客。 隔壁兄弟班17班的学习委员江右其,双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喇叭形状,大声播报着消息:“恭喜18班,贺喜18班,18班的怪咖和转校生,你两超过了赵之舟,并列竞赛第一啦!” 正说着话呢,看完成绩的赵之舟黑着脸,神情阴翳,肩膀猝然撞开江右其,人走进了18班。 江右其早就看赵之舟不爽了。尤其是赵之舟每次下课的时候总要自以为是地和徐则厚理论,还一再强调徐则厚上课废话太多。江右其每次听到都很想发飙。 成绩好了不起啊。年级第一了不起啊。还敢教老师怎么上课了? 这回的竞赛他也参加了。他本来只是随眼去看看自己的成绩,没想到公告栏围满了一圈人,一问才知道,18班那个经常挂彩的怪咖和新转来的德国学生双双考了第一,268分!还甩了第三名赵之舟30分之多。 这卷子绝对不是赵之舟考砸了,所以怪咖和转校生才能考赢他。昨天对答案的时候赵之舟正确率完全没问题——这更证明了,不是赵之舟考砸了,而是真正的天才,出现了。 江右其心里那叫一个爽,连忙充当大喇叭,每个班地播报这则大消息。 不仅仅是各个办公室里,还有各班教室里,走廊上,也都有人在聊这个不可思议的竞赛成绩。 “怪不得他们昨天提早交卷了。不是还有人说他们去做不下去才走的吗?看来是做完了才坐不下去的哦!” “怪不得徐老师对辛也总是那么宽容。迟到早退上课睡觉从来不追究——徐老狐狸果然早就看穿了他是个天才的真相了吧!” “呜呜,太帅了,太装逼了,妈耶,好逼我好爱啊。” “这两人聪明也就算了,长得也都好好看啊!那个辛也虽然一直都阴晴不定的,但刚进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我们高中最好看的男孩子了!真的超级漂亮啊。” “转学生也很好看啊!就超干净超清醒的样貌和眼神啊,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学霸的气质!” “是天才的气质啦!” “喂喂喂,你们快看他们两个,好淡定啊。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考第一了一样呢。” 风暴正中心的两个人,反而是整个年级最心平气和的。 一个继续趴着不知道真睡还是假睡地睡觉,另一个还在一本正经地学习中华五千年的精髓——文言文。 叮铃铃—— 铃声一响,人来人往的走廊顿时作鸟兽散。 徐则厚踩着铃声,像个弥勒佛似的,乐呵呵地步入18班教室。 学生还没从竞赛成绩里抽回神,三三两两在位置上小声聊着天。 徐则厚:“今天很热闹啊。” 班里马上安静了。 徐则厚:“嗯。首先恭喜我们班三位同学,赵之舟,裴砚,陈辛也,获得资格参加市物理竞赛。” 班上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徐则厚带头鼓掌,慢慢掌声热烈起来。 不只是谁忽然说了句,“徐老师,赵之舟昨天和陈辛也打了赌,他赌输了,不能参加竞赛了!这规矩还是他自己定好的!” 赵之舟面红耳赤,高声反驳,“那是陈辛也耍雕虫小技,他早就知道网球总数了!” “照你这么说,你还是网球队的,你不是更能知道网球总数了!” 徐则厚看热闹不嫌事大,还问:“哦?还有这一回事?” 班上有几个早就看赵之舟不顺眼的男生女生争相把昨天的事情说了遍,最后道,“而且赵之舟还说,有种让辛也和他比竞赛成绩呢!” “是啊,学委,成绩你也比人家低三十分呢,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不少站赵之舟的人却说:“从来没参加过考试的人忽然考了个第一这成绩可信吗?要真有这么牛逼,以前怎么不见得参加竞赛不见得月考期末考考第一啊?” “是啊!倒数第一倒数第二的两个人分数都一样,这事怎么着都太蹊跷了吧!” 站辛也的同学义愤填膺,“你看见他们的答卷了?你看见他们作弊了?空口鉴作弊真是没把你牛逼坏了。” 站赵之舟的其中一名女生就喊:“好啊。成绩说话好了,看下一次月考啊!有种陈辛也下一次也考也考年级第一看看。” 徐则厚板起脸,打断这些个性鲜明成绩优异的学生们的争执,“当事人都还没发话呢?你们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不少人就笑了。 徐则厚问辛也:“陈辛也。” 辛也已经睡醒了,就在刚刚他得知自己和裴砚同分,而不是徐则厚故意误导他的“你没超过裴砚”的时候,他想和裴砚要比个高低的那股劲又像是熊熊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了。于是他埋头也学着裴砚学习文言文,对徐则厚的态度一如既往——爱搭不理。 “陈辛也,昨天那打赌,你是不是赌着玩的?” 辛也:“……” 徐则厚对辛也冷漠的态度消化得很好,“嗯。不说话就是承认了——这就是你们这种小屁孩没事赌着玩玩嘛,干嘛斤斤计较喽。之舟,以后竞赛培训的时候也多带他一起玩玩。” 两三句话,把昨日他们的打赌和平地带过去了。 辛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也没有计较什么,于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徐则厚开始讲新课。 裴砚把手头的语文书收了起来,开始听课。辛也也赶紧跟着他一起听课。 下了课辛也照旧掐着时间和裴砚一块动笔写课后练习,比赛做题速度。 裴砚今天的状态似乎没有前两天好,比他慢了一分多钟才写完。辛也虽然赢了他,但却没感觉到痛快,心头像是长了颗狗尾巴草,痒痒的,每个细胞都在好奇为什么裴砚今天的状态会不那么好。 这时。 隔壁的学委江右其来班里喊:“18班的怪咖,转校生和赵之舟,去一趟徐老师办公室!” 赵之舟看了眼刚从洗手间回来的两个人,起身先去了。 裴砚步履一顿,随即转换了方向,往办公室那块走。 江右其迎上来,神情愉悦,“转校生,久仰大名啊,你叫什么?” 裴砚侧眸,“……裴砚。” 江右其又看向他身后距离五十公分的辛也,头一歪,自然卷的头发在阳光里显得格外可爱:“嗨,怪咖大人陈辛也。” 辛也漠漠看他一眼。 江右其:“我初中也和你一个学校还和你一个班,你怎么就跟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辛也:“……” 江右其对于辛也有一种探索益智玩具般的执着,越是被藐视越是想倒贴:“我叫江右其。” 辛也:“……” “以后竞赛辅导请多指教。” “……” “话说,你是不是比我小来着。我记得我念初二的时候,你还刚上初一,后来我上初三,你就和我一个班了。” “……” 第11章 —11— 办公室里容不下这么多学生。 徐则厚作为竞赛辅导老师,带着这一批选□□的竞赛选手去到一个辅导专用教室。 江右其喜欢徐则厚喜欢得紧,乐颠颠地被徐则厚分配发辅导书。徐则厚:“今年之川市的市赛,咱们就先用这本。然后这里我列了一份书单,等会右其会发给大家。” “竞赛辅导时间是每周二四的午自修,和每周一三晚自习晚六点到九点半。每周周五三点放学。大家三点十分在辅导教室集合,补习到六点结束。住校生问题应该不大,几位通校生怎么打算?” 徐则厚:“裴砚?” “家里司机会接送。问题不大。” “陈辛也?” “……”辛也并不想参加,他从没有加入过这种小组织小团体的队伍里,一起为同一个目标努力的经历,也并不打算拥有,但他想到裴砚,想到以后每道题目每张试卷每次做题快慢都可以和他比较超过他的机会,有能够更多接近他的机会,就缄默着,没有拒绝。 徐则厚对辛也的意见向来不当意见听,武断地帮他做决定,“好的。连陈辛也都答应了,剩下的通校生我就不问了。有什么情况和我私下和我商量就行。” 众人:“………………” 江右其目瞪口呆。 妈耶。徐老师对辛也太不一样了吧。 看着是拿陈辛也开玩笑,其实全场他最关心陈辛也了吧!竞赛辅导大部分人都求之不得,怎么可能会想拒绝,所谓的竞赛辅导方不方便参加这问题其实就是专门想问陈辛也的吧? 只是为什么徐老师还要先问裴砚? 难道裴砚参加辅导,陈辛也也一定会参加? …… 开完会辛也就翻墙逃课了。他今天要去替一个职高的客户考数学。这位客户没有其他要求,只在下单后的备注上说要一个看上去合理的数学及格分。 十点钟辛也赶到了临水职高。职高的高三月考依旧管的很松,也不需要学生证进考场,监考老师都没看一眼辛也,就放辛也进了考场。 职高的文化课简单到了用脚趾头就能写完的程度。辛也把唯一要动脑子的地方,全部都用在了如何让这张卷子看上去是靠一个职高生努力学习进步得来的及格上了。 尤其是数学,这些题目的存在仿佛是为了侮辱他的智商。他在考试开始十分钟后就已经写到试卷及格分了。 更惨的是,考试最多只能提前半个钟头交卷,所以辛也非常敬业地花了九十分钟,全部都在努力调配使得这份试卷的及格分看上去更像样。 辛也只替考这个职高的客户的数学。所以考完数学,就翻墙出去了。 刚出门,手机开机,就看见了五个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不是10086打来的。是一串11个字符的归属地来自晋江省之川市的号码打来的。 辛也没什么朋友亲戚,陈秀丽也从不给他电话。除了10086,和广告电话,这个世界向来都像是忘记他存在一样的,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第一次看见同一个号码的五个未接来电,他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正在辛也飘飘然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却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号码。 辛也有些好奇地按下接听键。 “是我。裴砚。” 清晰的声线透过无线电,一点点穿透进辛也的耳膜。他感觉有一股从几千米之上的山巅流淌下来的溪涧,滚入他的心脏。 “嗯。”辛也嗓子发了干。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徐老师任命我当竞赛小队的队长,管理团队的出勤和补习纪律。今天我们的补习就要开始了,他让我跟你确认一下,你今天的补习你还来不来。” “……” “今天周五,所以补习下午三点十分开始。就在辅导教室。你来不来。” 辛也看了眼手表时间,现在十一点半。他承诺:“我会到。” 结束通话,裴砚看向对面的徐则厚。徐则厚一边把从钟灿萍那里拿来的学生手机号码本收起来,一边嬉皮笑脸,“我打了五通他都不接,你一打他就接了,你说他是不是暗恋你啊?” 裴砚:“………………” 徐则厚见自己开的玩笑不受欢迎,耸了耸肩膀,“行了。以后你就是咱们竞赛小队的队长,你管理好大家的出勤。” 裴砚掀起眼皮:“管理陈辛也的出勤?” 徐则厚讪笑,“辛苦了裴砚同学。你也看到了么,陈辛也同学只接你电话呀。” 其实裴砚还是有拒绝的机会的。只要想找借口,是不怕找不到借口的。 但裴砚没有拒绝。 辛也去吃了个饭,到一家二手书店翻翻找找,买到了那本1998年版的《线性代数》。回到学校辅导教室的时候,正好3:29分。非常难得的,没有迟到。 徐则厚很满意:“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是个这么守时的人。” 众人:“…………” 辛也半垂着头,找了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坐下来。 徐则厚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课,他喝了口茶,照旧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山河湖海随便乱侃,“到你们这年纪和水平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老师上课的废话太多,反而还是自己看书获取知识更快。甚至班里不少同学,很可能就是在座的各位,时常会在很多老师的课上看自己想看的书。” “爱因斯坦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人们会因为人类固有的局限和不足而难以得到自我认同。这些时候,人们想象着一个人站在一颗小行星上的一点,凝视着冰冷深远宇宙中那永恒深奥之美。生与死都通向一体,既不变化也不终结,只是存在于那里。” “这就是宇宙的魅力。与我们而言,也可以解读为,这就是宏大。当我们不断地想要读更多的书,觉得老师讲解的内容不够多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自觉地渴求知识,自觉地筛选自己想要获得什么样的知识。试图在脑海中构成一个宏大而包容的知识网络。只有宏大,才会让人不局限在狭小的知识面里钻牛角尖,只有宏大,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理解这个宇宙。——你们要明白,这个世界是可知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江右其听得入了迷。他特别喜欢听徐则厚讲这些有的没的。这些话让他震撼,也让他感到动力十足。 徐则厚:“知道我这话什么意思吗?”不少人摇了摇头。 徐则厚继续长篇大论地洗脑:“依赖老师获得知识这种途径是非常有限且耗时的。一名教师的语速大约是200字每分钟,一般人阅读速度大概300-1000字每分钟,速读的话每分钟可以达到几千字一分钟。并且在阅读过程中,可以飞快地筛选自己想要获取的知识,并跳过自己已知的内容——总结来说,阅读来获得知识这种途径更快更高效。想要自我构建一个宏大的知识网络体系,必须依靠自己不断地阅读。” 徐则厚在一个小遥控器上按下一个开关,背后的那扇移动门慢慢打开,直接连通的就是学校的图书馆。 “学会看书吧。你们这帮自以为是的小傻瓜们。你们心里有想不明白的很多知识吧,你们心里有很多算不出来的很多答案吧,你们有很多想问我但不知道该怎么问起的问题吧,全部都看书吧,越看越不懂,越不懂越要看,看进去你就学会了。” 众人还一动不动,徐则厚就吼:“快行动起来啊,知识已经近在眼前,赶紧拿书来看!” 学校图书馆是二楼到四楼,这里却是确确实实的一楼。这里的一批书,很多都已经很旧了,但资料非常的全面,从高中物理到大学物理,从高中数学,到高等数学,比比皆是的书籍与资料。 辛也没有去拿,他拿出刚买到的1998年版的《线性代数》。现在刚好有时间来看。他从书包里抽出书本,放到课桌上。 江右其拿了本电磁场的书,然后坐到辛也边上。 江右其:“大佬,我坐你旁边你没意见吧。”还没等辛也给个反应,江右其连忙打招呼刚取完书的裴砚,“喂喂,裴砚,快来这里,和我们一起啊一起!” 裴砚往这里瞥了一眼,他附近的赵之舟也看了过来。 裴砚对坐在哪里关心不大,江右其一招呼,他就拿着书坐到了他们的后面。 坐下来的时候,视线擦过右前方那人桌上的书本,晋江大学的《线性代数》。 不等裴砚细想,江右其佩服地看着辛也,咽了咽喉结,好奇地问:“大佬,您最近在学线代了啊!” 辛也不说话。他拿了笔和纸,就开始算昨晚的题。 辅导教室很安静。很快就只有一些轻微的翻书声和书写的笔摩擦书页的声音。 如果有其他学生从外面经过,他们一定会被教室里这种争分夺秒般疯狂渴求知识的学习热潮所吸引,起码会在路过的那一瞬间,在心里产生前所未有想要学习的冲动。 辛也是个很容易集中注意力的人,他喜欢做难题钻研题目就像喜欢偷窥一样,喜欢到变态的地步。 数学是多么美丽啊。它不受道德的控制,不受法律的约束。他自成体系,他自有规则,他有一个完整而动人的宇宙。 就像裴砚。 自成体系,自有规则。他有他一整个完善而牢固的宇宙。 两者都能让人轻易沉湎。 第12章 —12— 六点结束的时候,大家脸上都是厚重的疲倦和对自己无知的无能,但对书本上的内容都十分的意犹未尽。 不少人小声地说:“徐老师,好难啊!数学好难,物理也好难啊。” 徐则厚非常中二,抱着胸鄙视他们,“这就不行了?” “不是的。是感觉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但是做出题的时候那种成就感真的好爽,感觉像是自己穿进了热血动漫一样。” 徐则厚起身,一边把手里的两叠卷子交给江右其发了,一边说,“这是周末的题量。一半都是超纲的。大家自行消化解决。不会写的题继续看书,找书看,从书里找书看。找不到书就从书里找提到的相关的书看。这图书馆里的书大家登记好了都可以借回家。” 徐则厚最后郑重其事地结尾:“我们必须不停止地探索,不停止地阅读,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将是我们出发的地方,并且是生平第一遭知道这个地方。1” 这句话盘桓在整个教室里,所有人的脸上映着昏黄的灯光,对知识的渴望,还有对这个世界的奥秘尚且可知的兴奋。 但好景不长,徐则厚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了大家对知识的憧憬:“对了,马上又要开始准备学校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了。忙着搞运动会也别忘了竞赛啊。” 江右其分完试卷,就回到座位上,手轻拍了下辛也,“大佬,运动会你有没有想报名的项目啊?” 辛也还沉浸在题目里,艰难地回过身,看向江右其,眼神里带着问号。 看得江右其一怔。 这人迷茫的样子,真他妈好看。 怪不得校园八卦论坛上,时不时有女生偷拍他的照片,发上来问这是哪个班的谁。 江右其:“运动会。运动会你参加不?” 辛也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键,回过了神,神情倏冷了,“不知道。” 他记得下周他好像也有好几单替考的生意来着。 “哦。那我要报名1500米!” 辛也对这些都无所谓,他满不在意,但他感觉江右其似乎还在他身边在等他的回应,于是他说:“挺好的。” 江右其还想说点什么。最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叹了一句,“你今天说的话真多。我第一次跟你说上这么多话。” 辛也小幅度地歪头,顺滑的头发随着他的姿势,向着地心引力的方向掉落。 他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审视江右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江右其,蓦然就想起自己的那个天天都要吃生猪肉的大宠物。时不时陪自己说话的大宠物。 辛也背上书包,想离开了,想了想,又张了张嘴,和江右其说:“再见。” !!! 江右其惊呆了。 他第一次发现,辛也也是会说再见的人。于是他转头看向裴砚,“喂,你看到没有,陈辛也竟然跟我说再见。” 裴砚也背上书包,“再见。” 说完也走了。 江右其看着教室里唯一还剩下的徐则厚,一边背书包,一边两眼发痴,惊得嘴巴大喇喇地张成一个圆,“老师,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很奇怪啊。” “……” “可能是天才都很奇怪吧。都喜欢跟我说再见。” 徐则厚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傻孩子。 被塞狗粮了还一脸懵逼呢。 江右其要是知道自己的四十多岁看着牛逼哄哄的物理老师实际上在那暗戳戳地磕自己两天才学生的cp,可能嘴巴能惊讶得一个礼拜都闭不上。 辛也挎着书包,匆匆赶往之川市公立图书馆。 他脑子里一时是徐则厚这个如果不当老师就适合搞传销的那几句话,一时是书本里那些道充满了奥义但总感觉所有谜团即将解开的那些题目。神经激烈地突突跳,兴奋到不行。 辛也在图书馆找了两本需要的书,找到一个僻静的位置,拉开椅子正打算坐下来,才发现他这张桌子的前面那张桌子斜对面坐着的人,正是刚刚在教室里分别的裴砚。 裴砚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两本书。 辛也迎着他的视线,余光扫过裴砚桌上那两本书,漠漠地拉开椅子坐下。 看上去他的模样似乎与平常无异,只可惜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 他和裴砚这种难以言喻的默契,让他原本清醒地计算在脑子里的题目这时忽然乱成了一团浆糊,模糊糊的,最后等他把东西放到书桌上,脑子里只剩下了裴砚的脸,慢慢的,又是裴砚的锁骨,裴砚湿着衬衫的模样…… 神经暴跳,血液沸腾,喉结发紧。 小腹滚烫。 辛也原本陷入瓶颈的那道题目这回忽然之间迎刃而解。他的专注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以至于一直到全图书馆即将闭馆,只剩下他和裴砚的时候,他还完全没有感觉。 “喂——” 头顶上方传来声音。那声音陌生而粗犷,却好像是来自遥远的东方,轻轻敲醒辛也全神贯注投入在数学题上的神经。 “喂——同学,闭馆了。明天再来。” 辛也的手臂被人拉扯了一下,他才发现图书管理员已经来到他边上催着他出馆了,而斜对面的裴砚大概也遭受了“被催”的待遇,正在收拾书包。 辛也手头的那道题没解决,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出馆,不想回家,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只想做题。 他把东西胡乱塞进书包,看了眼裴砚,但心里因为没有算完的题烦躁地一时也顾不上他,装作收拾东西马上回去的样子,迅速跑向已经熄了灯的楼梯口。 辛也没入黑暗之后,就一屁股直接坐在漆黑的楼梯道上,从书包里拿出个手电,咬在嘴里,手头的笔马上就继续在草稿纸上飞速的滑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裴砚跟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外面管理员的脚步声似乎又在越来越近。好像是要来楼梯口了。但辛也整个人像是在数学题里溺亡一样,沉浸得毫无反应。 裴砚的目光在暗夜里又深又长。他走过去,一手上前拽起辛也,一手按住辛也的手电灯掩盖住光亮。 因为他拽拉的惯性,和辛也的猝不及防,裴砚轻易地直接把辛也按在了墙壁上。 用个时下都已经过时的网络红词来说——好像是,壁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但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也愈发得震耳欲聋。 辛也一身的筋骨和力气,但这会儿浑身皮肉都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他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裴砚,可惜再锋利和探究的眼神一抵达裴砚眼底,都被融化了。 裴砚用嘴型做了个嘘。动作干净,没有任何其他不明的意味。就好像哪怕是碰到一个陌生人,他也会这么帮忙的一样。 那管理员叔叔往楼道里看了一眼,感觉里面漆黑一片,也就没再走近,直接下了电梯,关上大门,闭了馆,就离开了。 裴砚松开辛也。辛也嘴巴被手电筒塞得酸胀难受,直接取了下来。 裴砚眼神还没离开,正好看见那个手电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湿意,被辛也从嘴巴里抽出来的整个过程。 这个看上去毫无意味的动作,被辛也这样漂亮的脸做起来,似乎就有了不同的意味。 辛也只觉得有一道目光若有似无的在自己的头顶盘旋。等他抬头去看时,裴砚已经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到安全而生分的距离。 一时无话。 裴砚的手机打破了略显尴尬的寂静。是家里司机来的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喂,简叔。” “……” “我今天睡朋友家,你回去吧。我等会给我妈妈也说一声。” 然后他又打了通电话,是给他母亲的。“喂,妈妈。” 那头的声音很淡:“嗯。” “我今天睡在朋友家里,不回家了。和你说一声。” “……你把电话给你朋友,我想和他聊两句。” 裴砚微怔,没想到母亲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这个谎并不难圆。裴砚自然地把电话递给了辛也。 辛也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书,没工夫拿手机,手机就被裴砚贴在了耳边,裴砚微凉的手指散发的温度一下一下,像是无声的气流,拍打在辛也的耳廓。 他像是被鼓动了,怔怔看向裴砚的锁骨。 夜黑风高,人迹罕至。他只要现在马上扼住这个人的喉咙,就能在明天把他带回家,带回卧室……摘下他这双白的发光的锁骨,让鲜红的血染上他的白衬衫……这得天独厚的大好机会! 摧毁他的干净,击溃他的清醒的最佳契机! 这里很安静,电话里的声音那么清晰。辛也怔怔地看着裴砚,他理所当然也听到了刚刚裴母的话。 他非常生疏地和长辈打招呼:“阿姨,您好。” “嗯。你好。小砚住在你家里,打扰了。” “……不客气。” 电话切断。裴砚把手机收回口袋,说,“谢谢。” 辛也不说话,那对锁骨刺激得他不能自已地兴奋。他做足了努力才把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擦拭手头湿漉漉的手电筒上,他想,他反正参加了竞赛,把裴砚带回家解剖的机会多得是,他还没彻底地在物理上打败裴砚,还舍不得这个活生生的玩具马上被解剖。 辛也没话找话地说:“这个图书馆明天八点开馆。八点前你只能待在里面。” 裴砚:“那你呢?” 第13章 —13— 辛也挎着书包重新回到刚刚的位置,“我就在这里。” 两人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开了灯,各自继续写题。 辛也把刚刚脑海里的冲动全部都扑到眼前的数学题里,全神贯注地打草稿演算。这是一道求逆矩阵相关的题目,并不难,刚刚已经快要算出答案,这会儿这个答案却好像是跟他在捉迷藏,怎么都算不出了。 他们开的是书桌上自带的小灯,亮度并不大,刚好能照明他们写字的那块地方。辛也对这里很熟悉,他大概十岁出头,就常常在这里住宿。他甚至知道,怎么样可以在这里点外卖。离这里三公里的一家夜宵烧烤,味道很好,他有时候在图书馆待上两天两夜没吃东西的时候就会点一些来充饥。 每次只要让外卖员往后门走,然后他把绳子从二楼的窗户口送下去,外卖员把外卖系在绳子上,就可以拿到外卖了。 辛也的思绪有些散乱,散乱的时候他就观察裴砚。他发现裴砚看书的速度很快,基本上他写一道题的功夫,他能翻阅五六页,速度着实地快。这一个认知让他马上重新投入到学习中去,似乎是为了和他较劲,他做题不但讲究正确率,也分外追求速度。他像是在玩通关游戏一样,给题目下好关卡,这道题必须在他翻三页之内写完,这道题两页,这道题一页,这道题必须在他没翻页的时间内就写完…… 全身心沉浸到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走得最快却也最充实。 等辛也把线代书写完大概五分之一的时候,天空已经染上鱼肚白。他揉了揉困顿的眼眶,抬起脸看向斜对面的裴砚。 裴砚靠在桌上,闭着眼应该是已经睡着了,干净的脸上有淡淡的倦意。他手头的那本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卡洛·罗韦利的《时间的秩序》。 他静静趴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安安静静的。他看上去溶于这个地方,却好像又不属于这个地方。仿佛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维度里。 辛也想,他也要读这本书。 辛也看了眼时间,凌晨五点。还可以再睡一会。 他放下笔,也学着裴砚的样子,趴在桌上,细细地呼吸,很快进入了睡眠——有记忆以来最快的一次。 到早上七点半的时候,已经有图书管理员来上班了。辛也睡眠浅,这回却没被吵醒,反而是裴砚背好了书包站在他身边,轻轻把他晃醒了。 “他们来上班了。”裴砚说。沉稳安定,不慌不乱的声线。 辛也从手臂里抬起半张脸,剩下的鼻子嘴唇还躲在臂弯里。他困得厉害,没力气地轻吟一声,才后知后觉已经七点半了。 他收好书包,挎上身。 两人从楼梯下去,趁着管理员没注意,从正门溜了出去。一切顺利的一如往常。 裴砚指了指路对面的馄饨店:“吃早饭?” 两人晚饭都没有吃,再加上一晚上的脑力劳动,的确肚子已经唱响了空城计。 辛也点点头。 两人过了马路。 裴砚先点单,点完看向辛也,辛也这会儿人还没睡醒,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少有的懒散和柔软,对他人的抗拒也没那么强,他懒得看菜单,就说:“和他的一样。” 说完,他想起什么,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很多年前董千寻带着一帮他的朋友骂他是个学人精的画面。他想收回刚刚说的话,余光扫过裴砚,却发现裴砚似乎并不在意。 他咽了咽喉结,跟着裴砚选了一处位置面对面坐好。 馄饨上来得很快。 两人默契地不出声,捧着勺子,吹着滚烫的小馄饨,一口一口吃早饭。 辛也想裴砚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知道。 他是生平第一次,和除了陈秀丽以外的人一起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但是他一点也不抗拒。甚至……胃口比平时好的多。 两人吃完,还各自喝了一罐旺仔牛奶。裴砚结的账。 辛也没有身上闲钱,于是说,“你的支付宝账号?” 裴砚:“?” “……微信也行。我把钱转给你。” 辛也不喜欢欠东西。 欠人钱不喜欢,欠人情不喜欢,都不喜欢。 裴砚目光一凛,随即拿出手机,和辛也加了微信。辛也把钱转给他。 想象之中的画面在眼前哗啦啦地,如书页迎着风飞快地翻页。辛也看着眼前即将分道扬镳的人,幻想自己此时此刻对裴砚说:“要去我家吗?” 像裴砚这样的人,应该会拒绝吧。 如果裴砚不拒绝,那他就可以理所当然把他带回家,把他迷晕,把他放到案板上,然后在密闭的空间里播放着《命运交响曲》,拿起解剖刀来剖析这个世上他目前最迷恋沉醉的奥义——裴砚。又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辛也再一次阻止了自己这样的想法,他想,他还没有和裴砚真正地一较高下,还没有彻彻底底赢了裴砚,看到裴砚输了时候的表情,在这之前裴砚就应该好好活着。 事实上,裴砚的司机很快就到了路边,裴砚上了车,和辛也说了再也。各自回家。 辛也回到家,给自己暗室里的宠物喂了食物,洗了个澡,就继续睡觉。他一周都睡得很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很难睡着。今天他难得睡意很满,回到家一倒在床上,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这一觉十足睡到了下午一点。 辛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辛也的这个周末过得简单而明朗。他照着监控里裴砚的作息生活。裴砚周末独自在家,家里也没什么其他人,正好他也无人作伴,他就隔着空间距离与裴砚同一时间共同生活共同学习。 有时学的累了,他就打开暗门,隔着铁栅栏,和他的大宠物聊聊天。他其实也不擅长讲话,就是就对着他的大宠物讲题,讲着讲着,原本堵住的思路就通了,题目会解了,他又关上暗门,自己跑回书桌写题。 有时累了,他就只是看两眼裴砚,然后他的心就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就仿佛瞬间吃了一记镇定剂一样。 …… 周一。 上午每堂上完18班课的任课老师,都去了钟灿萍那里打报告。 语文老师一下课就奔过来:“我发现最近陈辛也上语文课超级认真你知道吗?太认真了都快要把我感动哭了。”说完她想起什么,“我看他认真,忍不住想测试测试他语文水平怎么样喽,喊他背一篇文言文,他站是站了,可是啊,就是一声不吭。” 徐则厚在她脑门敲了下,“傻啊,你要先喊裴砚背,然后再让他背。我保证,你就会发现你会发现两个全班最会背课文的苗子哦。” 语文老师满脸问号:“你啥意思啊?辛也跟裴砚啥关系啊?” 徐则厚:“你还语文老师嘞,这都看不出来?” 化学老师听取了徐则厚的意见和建议,回来激动地说:“陈辛也是不是通过物理竞赛洗涤心灵净化灵魂了,上化学课竟然没有管自己,认真上了课。就是眼神有时候往第四组那个方向瞄,大概就是在看裴砚。我今天还喊他和裴砚一起上黑板做题,没想到他给面子地真上来写题了。” “你们不知道,他两做题目大概一共就花了十五秒钟,像是在比谁写的更快一样。底下学生都惊呆了。” 钟灿萍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他们这一届的省状元他们学校有望了。 中午食堂的人很多。辛也照常错峰吃饭,在第四节课下课二十分钟后才慢悠悠地起身。 一般第四节课下课七分钟左右是食堂人流量最高峰,十五分钟的时候,队伍普遍都短下去了。到第二十分钟的时候,食堂基本都没什么队伍了。 辛也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并且他对午饭的饭菜向来没有盼头,所以从来都是错峰吃饭的。 辛也起身的时候发现班里还有人在。 是裴砚。裴砚似乎也慢慢适应了学校的作息时间,现在也延迟吃饭时间了。 裴砚也发现了辛也。 目光相接。裴砚自然地说:“去吃饭?” 辛也点头。 两人前后脚走出教室,路过隔壁17班的时候,江右其在班里一顿招呼:“喂喂喂!等等我等等我!”说着,就摔了笔冲出来了。 江右其:“靠,你说你们,你说说,成绩好也就算了,还这么努力,给不给人活路了?” 裴砚看了眼他们写满物理公式的黑板,问:“你们最后一节物理课?” 江右其用一种对徐则厚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又是习以为常的口气,像个小大人似的感叹:“是啊。习题课。本来好好地讲一道速度的题呢,老徐就开玩笑说这道题不够严谨,时间的流逝在山上要比在海上和平面上快。然后有个缺心眼的,就问为什么,然后整堂习题课老徐都去讲时间了。搞得我做错的题,老徐压根都没讲。” 到了食堂,辛也先打的饭。他挑了个地方坐下,江右其也跟着坐过来,紧接着裴砚也坐到他们对面。 江右其还在继续讲刚刚那节物理课的事情。他好笑地模仿徐则厚—— “质量能延缓时间,速度也能延缓时间,只有你们,天天浪费时间,玩手机打游戏谈恋爱,还一个劲儿抱怨时间过得真快。” 这并不算特别好笑的笑话,但辛也听着就露齿笑了。 江右其惊了:“我曹,陈辛也,我没眼花吧。” 辛也:“???” “天,今天的校园bbs你估计要承包了。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第14章 —14— 辛也很少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笑了。 也许只是因为第一次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身边还有别的小伙伴吧。 江右其很擅长聊天。一会说说学校里谁谁谁的八卦,一会说说哪个老师上课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顿饭在他叽叽喳喳的嘴里就这么过去了。 三人拿着餐盘去垃圾分类的时候,他还在为徐则厚的终身大事操心,说:“你们说,我到底要不要把我姑姑介绍给老徐啊,我姑姑人长得很漂亮,也有钱,脾气也很好的,除了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真的特别适合结婚。老徐一个人打光棍四十多年,这么有趣一小老头,我还真舍不得他孤家寡人一辈子哦。” 饭后,江右其抱着自己的作业本,蹭到18班,坐到辛也边上,把那道徐则厚没讲的题递给他,“喏,大佬,你帮忙看看,给我讲讲呗。” 辛也抬起眼皮看他,轻轻看了江右其一秒,拿起笔,低下头开始演算那道题目。 看着辛也埋头认真快速写题的样子,江右其忽然意识到,也许并不是辛也不合群,而是,根本也没有人主动找他一起玩。 辛也的演算步骤很详细,一步步推演下来,几乎看一遍就能马上理解。 江右其这才对于这个受尽徐则厚的“厚爱”的天才学生有了更加真切的感知。 真的是—— 不一样的啊。 “谢谢。” “……不客气。” …… 晚上要竞赛补习,学校提供晚餐。晚餐的时间从5:00开始,到6:00结束。辛也坐在位置上算题,差不多到5:30,感觉人流高峰期已经过去了,正打算起身,门口就传来江右其的高喊声:“就知道你们还在教室,快快快,听说今天晚饭有鸡米花和香酥鱼,再不去就要没了!” 辛也迟钝地抬头,视线有意无意地飘向裴砚的位置,正好见到裴砚侧身看向自己,两人也没说话,就起身走出教室。 江右其端着餐盘,坐到裴砚对面的时候,夸张地吐槽,“最近大家都怎么了,五点半竟然食堂还有这么多人。” 他见辛也打完饭了,连忙扬起手招呼他,“陈辛也,这里!” 陈辛也就坐过来了。 江右其看着辛也餐盘上唯一的一道青菜,有点震惊,“你就吃这个?” 辛也一边挑出香菇,一边说,“没有其他想吃的。” “不是有香酥鱼、鱼香肉丝、鸡米花还有啥来着?随便挑一个荤菜呗!” “我不吃鱼。” “那鸡米花呢?” “肉太假了。” 江右其给陈辛也竖起大拇指,“真的,你太牛了。中午你吃的是青菜香菇和豆芽菜,挑出香菇;现在你吃的是青菜香菇,挑出香菇。敢问大佬您最爱吃的菜是啥啊?” 辛也看他一眼,淡淡道:“不知道。” “啊——那你妈妈平常都给你做什么饭菜吃?” 妈妈这个词刺痛了辛也最敏感的神经,他抬头,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喜欢吃的。”他看了眼江右其的香酥鱼,没有继续说,比起吃鱼,他更喜欢的是挑鱼刺—— 从小他都会帮陈秀丽把鱼的鱼刺挑好,希望得到陈秀丽的表扬。可惜陈秀丽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次谢谢,或者儿子你真棒。 江右其:“………………” 辛也冷峻地问:“很奇怪吗?” 江右其忙不迭摇头。 辛也静静看着他,“你可以选择不和我一起吃饭。” 江右其被弄得无措了,他愣愣地,“我……不是这个意思。” 辛也不接话了。 江右其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陈辛也的确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他嗫嚅着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求救似的看向裴砚,却听裴砚稳稳开口,“等会晚自习要竞赛补习。你参加吗?” 辛也点头。 吃完饭,辛也先走了一步。 江右其站在裴砚身边,很轻地嘀咕,“他刚刚是怎么了,差点把我给吓死了,我感觉他下一秒就要跟我绝交的那种。” 裴砚没说话。 江右其越发得焦虑,“哎,我以前听初中同学有说过一些他的事情,但好像也不太确定。其实我大概能猜得出他为什么经常缺席。” 裴砚的脚步放缓了。 江右其轻声说:“他好像在替别人考试。收钱的那种。有些学校月考周考期中考入考场检查得不严,就会找他去考试。我有几个初中同学在不同高中的,都在他们自己高中考试的时候见过他。而且我感觉……徐老师对这件事好像是有点数的。” “……我怀疑我刚刚就不该提他的妈妈。我们学校以前就流传过一件事情,大概就是有人当着他的面骂了他的妈妈是个不知检点的女人,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学校值周的老师刚好撞见了他在体育室里坐在那个骂他妈妈的男生身上打架……” “听说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都是血,还好那个值周的老师来得及时。” “不过这个都是传言。这种消息学校不可能让学生传出来。闹大了对学校的声誉也不好。况且他要么缺考,不缺考的一模二模成绩都好得夸张,学校无论如何肯定都是要保他,所以这事就变成了一个传言。” “不过就是从那时候他的传言变多的。有人还说他曾经把手伸进沸水里自虐,所以初一下学期的时候他的手裹了好几个礼拜的纱布。还有人说他亲眼见他用铁丝勒死过一只猫,还用勒死猫的铁丝勒自己的手腕……传的特离谱特夸张,但到底谁亲眼见过也没人说起,但越传越邪乎了,我以前是压根不敢相信的……” 江右其越说声音抖得越厉害,他看向裴砚,整个人仿佛是在抽搐,“裴砚,你有没有在听啊。”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你说两句行不行啊?!” 裴砚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温和,“没有什么是一起吃餐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辛也站在教学楼五楼的右侧走廊尽头。从这个视角看过去,刚好能看清楚裴砚和江右其谈笑风生。两人动作亲密自然,气氛很是和谐。 他们在说什么? 说自己是个怪咖?说自己不合群?或者是在坏心眼的猜测他没钱买不起饭菜吃?还是在好心地猜测他有胃病所以不能吃油腻? 他好想冲下去狠狠揪住他们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们—— 你们别猜了!别再背后议论我了!我就是从小都喜欢把好吃的菜留给陈秀丽!我就是从小在餐桌上就只吃素菜!我就是想要让陈秀丽知道我是个乖孩子!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想要陈秀丽看我一眼!我想要陈秀丽夸夸我表扬我!我不是没钱吃饭!我有钱!我赚了很多钱!我有钱买饭吃,有钱买干净衣服穿!都是我自己赚的钱!我没有不合群!我没有很奇怪!我哪里很奇怪了! 他不明白,裴砚不是和他一伙了吗?裴砚不是上周周五还和他一起在图书馆待了一天一夜了吗? 为什么裴砚现在又和江右其那么好了,还和江右其有说有笑? 裴砚现在是不是也觉得他是个怪咖了? 他就最讨厌裴砚这种人! 永远都不会跟其他人产生矛盾起争执,永远都不会为了别人而跟其他人横眉冷对。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跟身边所有人闹翻,还能继续和所有人一起好好相处。 他不明白自己还在犹豫什么。他早就该行动的!应该把裴砚骗回家,迷昏了,解剖了。彻彻底底地摧毁,摧毁他的干净,摧毁他的清醒,摧毁他的一切。 这样,这个他最讨厌的人,就永远属于他了,就不会再和别的人说说笑笑,甚至可能在背后议论自己了! 辛也冲回教室。他拽走书包,起身就下楼,飞快跑回了家。 他穿过家里迷宫般的镜子,在无数的镜子里看到那个阴森、瘦削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像是全世界最丑的人,黑暗,苍白,恶心,腐朽,潮湿。 让他自己都很想吐! 辛也回到卧室。 他打开电脑,飞快地敲击电脑,脑海中汹涌的邪恶与欲望覆雨翻云,迫使他飞速地计算和规划着。他打开其中一个隐藏文件夹,把里面保存的几个视频打开来,然后又打开另一台电脑,开始写作计划案—— “裴砚jp计划书”。 他一边观看录像,一边打计划书。他的手指仿佛长了双翅膀,飞快地键盘上来来回回地跳动飞舞。噼噼啪啪的键盘音在静谧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辛也的表情越发兴奋,他压制着内心疯狂的躁动和迫切,可脑海里已经在控制不住地想象自己解剖裴砚的画面。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发泄刚刚在裴砚和江右其那里所遭受到的“排挤”。 辛也晚上没有来参加物理竞赛辅导。无论是徐则厚打过去的电话还是裴砚打过去的电话,永远都无人接听。 江右其紧张得要死,生怕是因为自己才让辛也不想来学校。倒是徐则厚轻松得很,安慰他,“别瞎想了,就你这分量,还不至于让他不来学校。况且从前他又不是没旷课过。想什么呢。” 末了,徐则厚还调侃裴砚,“啧啧,这回连你都没用了。” 结束辅导的时候,江右其和裴砚出了校门。 裴砚家的司机今天请假没来,裴砚和江右其家顺路,两人就一起走。 马上就是运动会了,江右其替辛也惋惜,“哎,也不知道他来不来参加运动会。一年一次,也算是咱们高中几个大活动之一了。” 裴砚背着书包,温和地宽慰他,“别想太多。他也许是真的有事脱不开身。” 江右其还是心有忐忑,“我知道他这人难相处,所以我也一直没敢太靠近,但有时候又觉得他实在太特别了,忍不住想和他认识一下。现在好了,他以后恐怕都不理我了。” 裴砚静了一会,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声音像是一滴水穿越了千年的时光滴落在钟乳石上一样,“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顿了顿,想起图书馆那一夜的陈辛也,他看完那本《时间的秩序》的时候,陈辛也还在算题,他低着头,额前的头发掉落一缕,神情专注又冷酷,像是一尊漂亮而精致的雕像。 裴砚很轻地说,“他人很好。” 静了静。 裴砚转移话题,“对了,你运动会报了什么项目?” “哈哈哈。1500米和4x300。你呢?” “就一百米,4x100。”裴砚自然而然地接着说,“陈辛也还没报比赛,要不要打电话问问?” 第15章 —15— 江右其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惊讶:“诶?” 裴砚拿出手机:“我打一个问问吧。” …… 辛也的一下午都扑在了这一件事上。 他是被手机铃声打断的,因为不爽被打断,他暴躁地吼了一声,看了眼手机,却看见了上面的来电显示。 是“裴砚”。 他本来体内汹涌澎湃的热血这一刻像是突然遇到强低温,猛地就冰冻住了。他出神地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似乎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接这通电话。 电话却在这时自己切断了。 辛也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变态的弧度。它像是一个精心规划好的笑容,笑意从眼角蔓延到嘴角,笑意浓烈而讽刺。 看吧。陈辛也。 没有人在意你。陈秀丽不在意你,裴砚压根看不上你。他们都无视你,都看不起你,都玩弄你!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再次响起。 辛也僵硬地看着上面的来电显示。一瞬间高起的期待,在看到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时,怒火猝然被激得更加猛烈。 那个陌生号码却坚持不懈起来,仿佛是在跟辛也较劲似的,辛也越是置之不理,那陌生号码打得更加热烈。 也许是存着一份“你看就算你不给我打电话,也会有其他人给我打电话”的心里,辛也最后按下了接听键。 两边无声。 辛也勾着唇冷笑,冷冷的镜子反射光,把他的脸照的像是吸血鬼般的苍白。 那头先出声了:“是我,裴砚。” 声音一出来,比镇定剂还管用,让辛也原本如火山喷发熔岩滚烫的心脏瞬时降了温。 裴砚静静道:“我怕我的手机号打你电话你不想理我,不愿意接,所以就借了江右其的手机给你打电话。没打扰到你吧?” 辛也嘴唇动了动。 也许是和心里预期的完全不同,让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沉默许久,在无线电这一边很乖地摇了摇头,说:“没。” 裴砚问:“不忙的话,那我们就一起去吃烧烤?你运动会还没报项目,我们帮你参考参考,我和江右其准备现在从学校出发。” “好啊。”他下意识地答应了。 看了一眼表,现在晚上八点四十,于是他承诺,“我二十分钟后到。” “我们可能会稍微慢点。” “嗯。” 辛也轻声地应。随着这一声答应,刚刚一下午在这个黑暗封闭的小房间里那些极端变态的想法又迅速地退散消逝了。像是潮起潮落,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细细地通读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书,就关闭了文档。把文件隐藏了起来。 …… 三个人在烧烤店碰了头。 辛也先到的。他要么不承诺,承诺了九点到,就是风里雨里,都一定按时赶到。 裴砚和江右其也差不多的时间到。 江右其刚刚为了不让辛也等,特意拉着裴砚跑了一段路。这会儿气喘吁吁地,见到辛也还有些小心翼翼。 他上下打量了辛也,感觉辛也对自己的抵触不那么大了,玩笑道:“大佬,你好准时啊!” 辛也探究地望进江右其的眼底,最后又移开目光,“你也很准时。” 见辛也还愿意理会自己,江右其一颗心落了地,笑呵呵的,“哈哈哈哈。还行吧。除了吃饭准时,其他我还真没怎么准时过。” 三两句对话下来,他们之间从中饭那会起的微妙的氛围又散开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原先轻松的氛围。 “高中生不能喝酒。”裴砚在江右其拿起一罐啤酒的时候这样说,“而且我们晚上还要做竞赛练习,脑子必须保持清醒。” 江右其颤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就一瓶嘛。这种青岛啤酒不会醉的。” 裴砚不为所动:“不行。” 江右其只能放弃,拿了一罐冰雪碧。结账的时候,前面也有四五个穿着泰和高中校服的学生在结账。他们点的分量大,老板按着计算器给他们计算价钱,其中一个没穿校服,双手插袋,头发染成银色,一身名牌的男生神情纨绔而自信满满,就报了个数,“485。” 那老板看他一眼,继续算。 算出结果,他特意奚落地看着那杀马特男生,“488。支付宝可以扫这里。” 银发男倨傲地掀起眼皮,上下打量老板,“你算错了。” 老板对这种混混模样的人没什么好感,而且看这个银发男生还带坏几个泰和高中的学生想占他便宜,心里越发不悦:“我用计算器算的!怎么会算错?” 银发男明显是不高兴了,但严格的家教和良好的教养逼迫他强忍着压下去了,说:“管生,你算给他听。” 江右其上下打量这个银发男,总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又不确定,他八卦的眼神在老板和银发男身上来回扫荡。就差一边嗑瓜子一边搬个板凳看戏了,“我堵十块钱,这老板绝对算错了。” 他话音还没落,那个被叫做管生的穿着校服年纪相当的学生已经上了两步,走近了,和那杀马特并排站在收银柜前,一脸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成熟,像是一台机器一样精准地回忆道:“老板,我们一共点了10串娃娃菜,5串青菜,5串土豆,5串千页豆腐,每串3元,共75元。5串年糕,25。5串鸡翅,60。20串羊肉串,120。20串五花肉,100。一共380。然后一串玉米粒,3元,两串素鸡,8元,……一共485。您的确算错了。” 店里就餐的人时不时都把目光投到那个叫做管生的其貌不扬的少年身上。管生反而是全场最镇定自若的那个,他看了眼银发男,“少爷,一共485。” 银发男很满意自己的小保镖的无声之中最致命的装逼,把一根饮料吸管叼在嘴里,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直接转了账。 那老板听得一愣一愣的。收钱吧到账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还维持着刚刚尴尬的表情,没有缓过来。 裴砚拿着烧烤上去结账。 那银发男注意到了裴砚,又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江右其和陈辛也,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他身后的一个女同学指着其中的江右其惊呼了一声,“许乘风,他们是之川三中的!那个是江右其啊!去年他们学校物理竞赛一个省赛的都没进,简直是之川三中的奇耻大辱!” 那个叫许乘风的人应该就是银发男。他表情纨绔,拽的不像样儿,眼睛一眯,神色豁然开朗了般,调侃:“我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啊。” 许乘风双手插着口袋,嘴里还叼着个吸管,又幼稚又嚣张,“管生,去年之川三中物理竞赛拿了几等奖来着?” 那个叫管生的少年半垂着眼睛,毕恭毕敬,却无时不刻都显示出他异于他人的记忆力:“三个市三等奖。” “哦……三等奖啊。管生,你考几分来着。” “268。” “嘿嘿。”许乘风故意冲着他们笑。 江右其惊得瞪大了眼。268?! 去年市赛最高分。 268。 江右其不由地感慨出声:“你就是管生?” 那名叫管生的男孩连眼神都没给他,只是默默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出他们一行五个人能吃的地盘。 许乘风似乎不怎么喜欢有人这么赤|裸|裸地打量管生,人晃开一步,挡住他们三个看向管生的视线,慢悠悠的口吻:“今年的之川三中不知道会怎么输呢。与其关心我们,不如好好补习去吧。马上就市赛了,可别输的太惨了。” 江右其这时却想起了什么,手狠狠一拍大腿,“靠!是你!许乘风!” 江右其说起许乘风就想翻白眼。狠狠地往天上翻白眼。 去年市赛的时候,别的学校都是学校包了车送来参赛的。只有泰和高中的学生是这个叫做许乘风的富三代家里的劳斯莱斯车队亲自送来的。 许乘风下车的时候,还专门有人来铺了红毯。其中一名西装男士走上前,替他整了整衣服,并在他面前支起一面镜子整了整容貌。 进去的时候,还有一名穿校服的男生给他背书包,送他进考场。那名校服男生还在考场门口给他重复了一遍相关的考试制度,最后才把他的书包递给他,跟他说了一声,考试顺利。 他之所以印象深刻! 完全是因为他就是和这个装逼男许乘风同一个考场! 江右其:“………………” 真是冤家路窄,竟然都能在一家路边摊烧烤店里碰见这位大少爷! 许乘风跋扈一笑,对自己名声在外这件事仿佛很满意—— “正是本少爷。” 江右其忍着翻上一百个白眼的冲动,“呵呵。可别高兴得太早。今年的市赛一等奖我们之川三中肯定全包了!” 那名管生的学生已经把烤好的东西全部都摆盘装好放在位置上了。他过来到许乘风身边,“少爷,都烤好了。” 许乘风看了眼江右其和他身后两个并不张扬的角色,漫不经心地戏谑道:“一等奖全包?怎么全包?凭你这个去年的三等奖?” 江右其被怼得猛抽气,却听裴砚拿着餐盘在结算。在老板还没有开口计算的时候,他已经神情自若地开口:“108。” 其后的辛也也跟着说:“87。” 第16章 —16— 老板:“…………” 现在的高中生口算都这么好的吗? 他又算了一遍,最后才确定,“嗯。这个108,这个87。” 许乘风看向裴砚和辛也。那两人都很安静,也没什么其他的动静,付了钱顺便把江右其的也结了账就找了地方坐下了。 许乘风回忆了一下,却没想起之川三中还有这两号人物。他只记得之川三中那个情商有点低的叫做赵之舟的第一名。说话做事都有种死读书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许乘风问江右其:“这两是你同学?” 江右其私心不想让泰和高中的人发现他们之川三中今年的两大黑马,索性故意挡住许乘风的视线:“你猜啊,猜对和你说啊!” 许乘风痞气地耸肩,“无所谓啊。反正市赛一等奖肯定是我们。” 江右其被他呛得说不上话,瞪他一眼,放了句压根没什么力道的狠话,“好啊!你等着!”说着,扭头回到座位。 许乘风赢了面子,春风得意地也回了他的那个小桌子。 他理所当然地坐在管生边上,默默地瞪了边上的管生一眼——都怪管生要和班里的同学出去吃路边摊! 害得他一个大少爷要屈尊陪着他这个不听话的小管家来这么个破店里吃烧烤。 等餐的时候,江右其给辛也和裴砚介绍起泰和高中,“泰和高中是一所私立的学校。这两年他们学校换了校长之后,就疯狂地从好多省重点高校里挖高级教师,特级教师。我们学校上上届辅导物理竞赛的应老师和秦老师就是被他们学校挖走的。” 江右其叹了口气,“哎。要是我我说不定也去啊。那边给的条件可不要太好。给安排房子,给安排家人工作……物理竞赛辅导老师就剩下了老徐还没走。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老徐和咱们校长的交情够深。上届物理竞赛的时候,老徐刚好带两个重点班的高三,抽不出时间,是另一个新老师带的,后来考的可想而知的差。” 江右其虽然一口一个没上没下地喊徐则厚叫老徐,但话语之中,隐隐都透着对这个老师的亲昵与喜爱。 裴砚保持了一贯的清冽,安慰他,“没事。今年我们有徐老师了。” 江右其不是那种忧郁型的人,马上又乐观了,“是啊,今年我们学校还有你们呢!” 东西很快就上来了。 江右其特意注意了一下辛也的烧烤串,素得偏多,没放一点辣。还点了一瓶雪碧一瓶水。江右其拉开一罐汽水,举到半空中,仿佛醉后吐露豪言壮语,“来,咱们来干杯!” 裴砚笑了,默不作声地拉开易拉罐,自己喝了口。 辛也跟着拉开易拉罐,也没有与江右其碰杯,自己喝了口。 江右其:“………………”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吧!” 泰和高中那一桌也很热闹。起起落落的都是欢呼声。时不时还有那个拽的二五八万的许乘风一声接着一声喊“管生”。 “管生,我还要一串那个翅根。” “管生,我想喝可乐。” “管生,这个好吃,你尝一个看看。” “管生,……” 江右其在这边使劲翻白眼,“草,他是不是有病啊,十句话有八句都是管生开头的。” 裴砚认真地为他解答:“那个管生好像是他的……下属。” 辛也没说话。 江右其说出心里的大实话,“我觉得那两个人怪怪的。” 裴砚挑眉,专注地问:“哪里怪?” 辛也似乎也起了兴趣,漂亮的眼睛轻轻盯着江右其。 被两个高智商的人左右围着,江右其的话题欲瞬间飙起,“喂,你们没看到啊,那许乘风对管生简直就是变态有没有?就刚刚我打量管生一会,许乘风还故意挡着我不给我看,笑死我了;还有啊,他们几个人聚餐,你看看,许乘风和管生两个人是不是跟其他几个有结界啊,两人会不会坐得太近了啊!” 裴砚一看,还真这么回事。 他低头喝了一口饮料,“不过管生是许乘风的下属,离得近点也正常。”他余光看了眼辛也,却见辛也深黑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两人,像是出了神。 江右其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摇了摇头,“你在国外那么多年,这都没看出来,不科学啊。你看看刚刚许乘风想吃的东西,不都是看管生吃的么?可乐还直接喝的管生的那罐,更变态的是,他还把自己觉得好吃的直接塞给管生?什么主仆关系回到这种地步啊!人家分明是同性恋,在搞对象好不好啊!赌十块钱,他两肯定有暧昧。” 裴砚对这种观念都很开放,接受的很快,于是说:“你分析得很好。” 江右其被夸奖了,有些飘飘然:“谢谢夸奖谢谢夸奖!以后请叫我恋爱专家江教授。” 裴砚被逗得微微一笑。 辛也的表情却很奇怪,他蹙着眉心,目光像是强力胶一样吸附在那两人身上。他脸上又是困惑,又是纠结,又是奇怪。 两个男孩子,也可以搞对象么? 辛也艰难地收回目光,看向江右其,脸上充满了求知欲:“两个男孩子,也可以吗?” 江右其有点儿受宠若惊。 “靠,大佬,这是你第一次问我问题,怎么办,我好激动啊我曹!” 辛也感觉到裴砚也朝自己看过来,他的目光就像两道滚烫的铁水,朝自己汹涌地泼过来,泼得他浑身都燃烧起来。他只觉得有一个崭新的世界豁然出现在了眼前,但他似乎又无法确定,只能迫切地看着江右其,想要得到一个唯一解的答案。 江右其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当然可以啊!完全可以的啊。现在社会这么开放,时代已经是21世纪,早就不是图灵那会是个同性恋就要被化学阉割的时候,也不是是个同性恋就会人人喊打的时候,虽然这事还不被很多人所接受,但还是有很多人都已经开始接受了呀!” 辛也有些恍惚,他模糊的重复了一遍“同性恋”,最后视线又落到了许乘风和管生身上。 管生在给许乘风剥小龙虾。许乘风就在边上笑看着管生为自己服务。别的人在吃吃喝喝,笑语欢声。他们两人之间,却是什么对话都没有,安静静的,却好像有一种更为隐秘的氛围笼罩着他们。 许乘风看管生的眼神,黏糊糊的,湿漉漉的,又浓又稠。热烈得好让人窒息。 辛也窒息了。 他的眼前慢慢模糊,画面就缓缓换成了另一个样子。 许乘风变成了自己,而管生变成了裴砚。 镜头里的裴砚伏在桌案上写物理试卷,而镜头外的他就这么疯狂地注视着裴砚,恨不得用目光把眼前这个人包裹起来,让他只能依附在自己的世界里…… 辛也为自己的幻象打了个寒战,他飞快地瞥了眼裴砚,似乎是害怕裴砚发现自己的异样。 裴砚适时转移了话题,“马上就要截止运动会报名了,我报了一百米和4x100,右其报了1500和4x300。辛也,你要报什么?” 被点到名,辛也像是触了电,他喝了口冰雪碧,“找谁报名?” “体委。” 辛也很诚实地问:“我们班体委是谁?” 江右其:“………………” 裴砚:“盛家涛——我们班4x100还没报满,缺一个人,你要不要试试?” 辛也:“嗯。” “一百米呢?” “嗯。” “明天你忙吗?来学校吗?忙的话我帮你报给体委。” “……明天我会去学校的。” 江右其:“……………………”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为什么我没有姓名? …… 聚餐结束,辛也回到家。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像是一个大杂烩。一会是今天撞见的许乘风和管生两人亲密的画面,一会又是江右其说的什么同性恋的话…… 神经突突直跳,辛也还是难以冷静。 他强迫自己把今天的试卷拿出来,仔细地订正好。然后把每道题涉及的知识点、主要的考点和难点,以及易错点在题目旁边一一整理好。因为神经兴奋,他的写字速度和思维速度比平常还要快,但做完这一切,他非但没能冷静下来,脑子里竟还像刚刚竞赛训练时一样,不间断地回放许乘风和管生一幕幕亲密的画面。 他上网搜索了那个叫做同性恋的词汇。 这个词语仿佛是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他像是一个殚精竭虑的沙漠旅人忽然看到了一片绿洲一样,饥渴地了解所有有关这个词语的知识。 一直到他找到了一部影片…… 他看到了他从未想象过的画面。他以为只有男人与女人才会有这种影片,他一直都习惯性地这么以为,并且从来都是深恶痛绝的。 如果不是因为男人与女人的那档子事情,陈秀丽也不会那么恨他,也不会那样冷暴力对待他,一次又一次无视他了……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种冲击从他脑子里突突直跳的神经转移到了心脏,又转移到小腹里。他感觉小腹起了大火,热烈疯狂,一浪接着一浪连续性地持续性地蔓延扑腾到身体各处。 来势汹汹。 烧的他浑身的骨头都酥酥软软,软弱无力,像是进了三百度的油锅里炸一样。 一部影片连着就可以看到无数部的影片…… 辛也打开了另一台电脑,播放对着裴艳卧室的那个监控。 裴砚坐在书桌前,低眉敛目,神情干净,在安安静静地看书。 辛也的手往下。 他隔着屏幕,透过较低的像素和模糊的影像,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从来不敢做的事情。 他第一次这样直视自己从来都难以启齿、引以为恶的…… 最原始的欲望。 身体里像是有无数朵的烟花争先恐后在绽放,像是有电流滋滋滋地通过血液流经每寸皮肤每根毛细血管。 好舒服。太舒服了。 舒服到每个细胞都在歌唱着,好舒服好快乐。 第17章 —17— 辛也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真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他想。 视频里裴砚的模样却慢慢模糊了。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味道,一并带出心跳加速却难以名状的悸动。 辛也眯起眼,深呼吸一口气,压抑着内心如狂风海浪般想要见到裴砚,想要与裴砚说话的渴望。裴砚的模样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轻而易举地攻城略地,占领他的所有思考的可能性,他喑哑的嗓音在黑暗里飘忽不定地轻哼:“裴砚……” 辛也坐在原地,脑子浆糊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全身动了动,起身。 他在衣柜里翻了翻。他回忆着裴砚的穿着打扮。裴砚穿得很干净,一眼看过去就让人视觉上很舒服。比如说白衬衫运动裤。辛也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出一套类似的装扮。 最后退而求其次,他直接套上了平时最常穿的,黑外套黑裤子。房间的钟上显示现在时间是午夜11:48,他看了眼监控视频里还在翻书的裴砚,眼眸微微发热,快步走出了门。 路灯光笔直地照射在水泥路面上,在路面上铺成一个又一个的古代铜镜。人走进去,镜子就碎了。 辛也走得很快,仿佛他走得有多快,心跳就有多快一样。 从家里出发,到裴砚家,一共4288步,历时38分钟。每分钟112.8步——辛也站在裴砚卧室对出来的那扇窗户的楼下,感受着心头突突的跳动,很平静地想,数学是骗不了人的。 卧室灯已经灭了。窗户紧闭着,只有窗帘留了一道缝隙。辛也攀上一棵树,正对着裴砚的卧室,他在树杈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透过那道窗帘的缝隙,静静凝望着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的裴砚的卧室。 辛也的呼吸和心跳却默默安静下来了。他发怔般地痴痴看了会,又抬头看上深蓝色的星空。 月亮圆润明亮,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云间滚落,坠进裴砚的卧室,照亮他走向裴砚的路。 辛也忽然地有了淡淡的困意。他紧了紧外套,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辛也大约是在凌晨四点醒来的。他是被冷醒的。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甩了甩手,恢复了一点体力后,最后看了眼裴砚的卧室,迅速爬下了树。 月光依旧很好。 他乘着还未褪去的夜色与冷意,蹦蹦跳跳地回家了。那被风吹得扁扁的背影,难得地看上去,有着独属于他这个年纪才有的青春与活力。 翌日。周二。 第一节课课间间隙的时候,辛也照旧一边对着表一边盯着裴砚比赛写物理作业,忽地却见裴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位置上起身。 辛也心弦一紧——事实上,从昨天意识到了什么异样之后,他今早到班级后就一直处于这种一惊一乍的状态,只要裴砚稍微有点动作,他就好像浑身装满雷达一样,警铃大作,心跳直接暴涨到紧急状态,脑子里能前仆后继出现无数的猜测——例如,裴砚会不会来找自己,裴砚会不会也在观察自己等等,等等。 裴砚走到走廊上。 走廊上不少班里的男生靠着扶手,一边嬉闹,一边时不时打量三三两两走去洗手间的女同学。 裴砚走到盛佳涛边上,他抬了抬眼镜,面容认真,但并不疏离,也不会有让人产生居高临下的不适感,“盛佳涛同学。” 盛佳涛笑嘻嘻地,“新同学,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裴砚:“我来帮陈辛也报名运动会,他和我一样参加一百米和4x100。” 仿佛平地惊雷,那一堆平常就喜欢打篮球玩运动的男生阒然炸开了锅。 盛佳涛第一个没反应过来,“谁?陈辛也?” “陈辛也?裴砚同学,你确定?” “陈辛也从来不参加班级活动的……” “裴砚,为什么是你帮他来报名,他……”盛佳涛顿了顿,仿佛察觉到窗内那人正在看过来一样,猛地看去窗内,正好撞上陈辛也浓黑玄寒的目光,他放低声音,“他呢?他同意吗?” 裴砚注意到盛佳涛微妙的表情变化,他背对着教室,看不到陈辛也,所以他只是温淡地说:“他昨天说要报,我怕他忘记,就帮他来报一下。” 裴砚说完,就回教室了。他从教师后门进,径直到陈辛也的位置边,他的注意力集中到辛也飞快写字的右手—— 裴砚微微挑眉,“比赛我给你报名了。” 辛也笔尖一顿,他想和裴砚说声谢谢,但嗓子眼就像是跟他在作对一样,愣是发不出声。他甚至连头也没抬,最后只从胸腔里竭力冒出沉闷的一声,“嗯。” 辛也的感官这时都像是有了意志一样,全部都集中着跟随裴砚慢慢走回座位了。等他再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刚写的题犯了个最智障的错误,以至于答案都算不出来。 下一秒,他忽然发现,刚刚发现盛家涛在看过来的时候,他慌忙抓起写题的笔,竟然抓错了手…… …… 午饭照旧是先照不宣地,第四节课结束大概二十分钟后。 裴砚先起的身。 明明听到了裴砚的动静,但辛也却就是不起身,明明手头的题早就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但他就像是在处理一道世纪大题一样投入,就仿佛在等裴砚说,等他说—— “去吃饭吗?” 事实上,裴砚也的确是这么说的。 辛也如鼓点般的心跳这时濒临爆炸,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他的心脏上跳舞,踢踢踏踏的舞步声像是要把他的心脏点燃…… 是他先找我吃饭的。他先想和我一起吃饭的。辛也想。 就好像潜意识在暗示自己,裴砚也对自己有意思,一样。 辛也快速起身,速度快到好像一个钟头就已经准备好要去吃饭了一样。但他别扭地就是不去看裴砚,也不和裴砚说话,径自走出教室——他刻意往教室前门走。 裴砚一般都是走前门的。 辛也走着,后面紧跟上了裴砚的脚步。 是他跟着我走的。他跟在我后面走。辛也想。心里像是堆满了柠檬和橘子汽水,冒出一股股的泡泡。 吃饭的时候,江右其找的四人桌。 辛也最后一个打完菜,饭菜依旧很简单,香菇青菜和红烧豆腐。他特意绕了路,坐到了江右其对面。 江右其迟钝地看着辛也,为辛也这个别扭的行为不解地看了眼裴砚。 裴砚就不动声色地接着吃饭。 江右其不明所以,但很愉悦地觉得这是陈辛也亲近自己的一种肢体表达方式,于是很快把这个别扭的细节抛在脑后,然后讲起今天班上发生的趣事。 周二的午自习是物理竞赛辅导。 午饭结束时,江右其不小心把菜给洒衣服上了,裴砚和辛也陪他处理完这出小意外,再到辅导教室时,竞赛小组其他人都已经齐了。 裴砚和江右其先后打了声报告,徐则厚往他们那里看了一眼,最后看向陈辛也。 徐则厚面容比寻常时候严肃,只轻声说:“进。” 江右其走进辅导教室,才发现学校校长陈学辉也在。陈学辉看着江右其、裴砚和辛也三人先后进到教室,坐到后排的位置,不满意的蹙了蹙眉。 他清了清嗓子,教育批评道:“无论是学习,还是竞赛,最重要的,都是态度问题。一个竞赛辅导会迟到,以后就很可能在竞赛考试上迟到。” 陈学辉说完。顿了顿,视线拢在被选□□的18位学生身上。 他步子稍微往前移了一小步,离大家更近了些。才开始今天最重要的话题—— “首先,我必须要肯定大家对物理的热爱。正是因为大家对物理的热爱与执着,我们才齐聚在这里。” 陈学辉的语速很慢,言语之间充满了一种虽然无形但无与伦比蛊惑的力量,引人下意识地心驰神往,“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浩瀚深奥的宇宙之中。宇宙仿佛是一个宏大而复杂的机构,而我们正在用我们热爱的物理这门学科尝试着去理解它,去感知它。” 中年男人的声音浑厚而有力,在安静的教室里仿佛是空谷回声: “这个宇宙值得我们肃然起敬,物理也是。” “因此,我希望大家在学习物理的过程中,始终都保持一颗敬畏之心。我们校内的选拔并没有停止,十八个人最终代表学校去参赛的只有六个名额。在整个培训期间,你们只有时刻怀着对物理的敬畏之心,对此次竞赛辅导的敬畏之心,全力以赴,厚积薄发,才能成为六人名单中的其中一位。” 底下有了隐隐的骚动。江右其平常就藏不住话,现在这种紧张时候更加藏不住话,他直接站起身,“陈校长,我觉得这制度不合理。从一开始选拔的时候,学校说的就是被选□□的同学有资格参加市赛。现在再在选□□的同学里再进行筛选比较,这对我们的身心都是一种摧残。” 不少人同意江右其的看法。 陈学辉早就料到会有人抵触。他示意大家安静,平稳而冷静地说:“我知道大家都是有个性有追求的独立个体,对这种残忍的制度难以接受——但是,作为我们之川三中这个集体的一部分,这个选拔制度就像是为了求一个数学里的最优解。我们必须把之川三中最好的学生选□□,然后在比赛中取得最佳成绩。这是我们作为一个集体,应该有的荣誉感和责任感。” 陈学辉这段话滴水不漏。 一时之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徐则厚站在讲台边,静静看着自己选出来的学生,他和陈学辉对视了一眼,说:“陈校长也有他的无奈。他作为一校之长,必有他有顾虑的东西;我们既然热爱物理,就不必拘泥于竞赛,放平心态,物理的天地如此宽阔,我们只当是在这里更深入地学习。无论最后能否参赛,都是一次绝对值得的体验。” 第18章 —18— 静了静。 没有人离开。 陈学辉看了眼同学们,又看向徐则厚,指了指手上的表,“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学辉一走,底下就是一片哀叹。有的人吐槽,有的人哭诉。徐则厚不说什么,只是抽出一叠试卷,站在讲台上,等着大家安静下来。 徐则厚开口:“我们的考评就尽量从简。今天周二,以后二四做练习卷,一三五讲评以及学习知识。讲评试卷由我们在做的每位同学来担任,每人至少轮到一次。考评的话,就所有试卷去掉一个最低分,去掉一个最高分,由练习卷的平均分由高到低来选拔六位同学。” “每位同学都讲评了之后,大家心里就有数,哪几位同学比较适合你的风格和水平。平时就可以多多一起探讨问题。当然问问题只是解决你不会的问题,要形成较为完整的知识网络必须不断地看书,且在找到问题的基础上针对性地看书,如果在找书的过程中有疑惑,我可以为大家推荐书籍,也可以帮大家作一些寻找学习资料与搭建学习构架的指导。虽然找资料固然重要,但最终结局你的难题的唯一途径,只有看书。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徐则厚做事都有其道理,江右其深以为然,所以他感慨:“我们老徐真是个好老师啊。你看,这样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至少吃透一张试卷,吃透一张试卷,就已经意味着学习到很多很多了。” 讲评试卷的顺序是徐则厚直接定的。其实就是按照当初物理竞赛的名次定的,陈辛也,裴砚,赵之舟,沈念念,陆巷南…… 至于把辛也排在第一,徐则厚是这样解释的,“排名并列的,就按照姓氏的首字母排序。” 江右其对此很有意见,在小角落里假装义愤填膺地开玩笑,“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辛也,老徐绝对对你有非分之想。” 辛也:“………………” 江右其给裴砚使了个委屈的眼色,意思是陈辛也又不理会自己了。 裴砚淡淡看了眼陈辛也,将陈辛也半侧的轮廓收拢在眼底,他目光微深,收回视线,看向江右其,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江右其心领神会,明白他也在嘲弄自己被无视,一转身管自己去了。 徐则厚开始下发今天的试卷。 一时安静。 徐则厚在讲台上备课,学生们在讲台下书写试卷。 试卷是当堂写完当堂批,批完徐则厚就开始报分数。一听要报分数,不少人神经都绷紧了,差点在位置上给瘫了。 陈辛也余光扫向裴砚。裴砚依旧是很镇定,和他脑海里想象的一样。 “陈辛也,90。” “沈念念,72。” “陶稚,69。” “江右其,67。” “裴砚,91。” “胡诗盈,65。” “赵之舟。84。” …… 分发好试卷,大家自行订正。 徐则厚要求大家把试卷当中不够扎实的知识点马上通过后面书架上的书进行查漏补齐,并点名陈辛也准备明天讲解试卷。 陈辛也头也没抬,盯着试卷,也许是盯着分数,一动不动,仿佛充耳未闻。 裴砚顺着徐则厚蜻蜓点水落在陈辛也上的眼神,看了眼陈辛也,清明的目光蓦地,略略带了些混沌。 结束的时候,是在讲电磁场的理论知识里结束的。 徐则厚讲解了部分的知识点,最后在铃声结束后,轻轻地感慨:“物理有时候是想象被理解后的真实。希望大家可以透过想象,清晰地看清真相的本质。” 人都散了的时候,就剩下江右其还坐在教室里。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盯着手头67分的试卷,眼圈微红。 裴砚背着书包,站在位置上,看了眼同样背好书包,但第一次没有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辛也。 裴砚走近了些,江右其却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把试卷订正完再回去。” 辛也看了眼裴砚。 裴砚静静望了江右其两秒,“好,我们先走。你也别太晚。” 江右其没吭声,低着头,拿笔在错误的地方刷刷地订正。 裴砚站在原地没走,江右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扯了个牵强的笑意,“没事。别担心,我订正完就回去。” 裴砚走出教室,辛也跟着他走出去。 教室的窗帘没有拉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江右其拿着手背狠狠抹了抹眼眶。 裴砚回过头,辛也随着他的动作也回头,两人一起看到了这一幕。 裴砚没有冲进去安慰,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反而是马上背过身去,走得更远了。 辛也紧随其后。 回到教室。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教室里空无一人,同学们都已经去操场了 辛也坐下来,拿出那张试卷,盯着错题,抓起笔,再次开始演算。 裴砚把今天的辅导材料放进课桌,拉下拉链,脱下了小腹外套。外套因为摩擦力拉扯起里面的衬衣,衬衣的衣角被拽起,轻轻慢慢地透出腰部的一截。 辛也听到响动,循声抬头,一瞬间目光仿佛粘了502强力胶一样,盯着那个方向无法动弹。 柔韧,富有力量,远远地看,晶莹剔透的,泛着一层光。 喉结发紧,辛也的目光收不回去了。 裴砚简单拉扯了一下衣服,回头,似乎没注意到辛也的异样,问:“你不脱外套?等□□育课。” 辛也靠在桌椅边的脚微微一动,整个人都往前倾斜了下,他脑海里飘过徐则厚报他和裴砚的考试分数的回声,迅速回了神,再次埋头,紧了紧手里的笔,感觉掌心细密的汗珠子热烫得厉害。他嗓音犯了点喑哑,“不去。” 裴砚往他的方向走,“不去了?” 辛也含糊,把注意力往卷子上集中:“我不太爱上体育课。” 裴砚看了眼教室后面的钟,“快上课了。真不去?” 静了静。 裴砚:“不跟我再去打一局?今天天气很好。风也不大。” 辛也笔顿住,看着这道双缝干涉的题目,猛地忽然想到什么,“喂——” “嗯?” “逃课吗?” “……” “晋江大学去吗?” 辛也说着,仿佛手头那道题豁然开朗有解可寻一样,迅速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目光投进裴砚眼底,被头发微微遮挡的玄黑眼睛揉进碎钻一样亮的尖锐兴奋。 裴砚只与他视线静默地交织了一秒,就转身返回课桌,跟着他把试卷辅导材料塞进书包里。 辛也挎上包,看着套上校服外套的裴砚,打住他,“别穿外套了。走吧。” 他从包里摸出一顶帽子,扣上头。他手头急促但隐隐慌乱的动作有些出卖他,也许他也没想到他随口一提向来独来独往的事情,裴砚竟然答应了。 宿舍楼后侧的地势偏高,因而他的围墙对比高地势就显得没那么高,很好攀爬。辛也的神经突突跳得厉害,尽管这一路他甚至都没问裴砚为什么跟着自己过来了,但他就是抑制不住地兴奋。胸腔鼓得像充满了气的气球,下一秒亟待爆炸。 辛也单手抓着围墙外沿,暴起的青筋像青色小蛇,蜿蜒有力;凸起泛白的指骨,长而细,随着他脚一蹬,整个人轻松地就蹿上了墙。 他做足筋骨,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却紧紧看着裴砚的表情。 裴砚学习得很快,也是一抓,一蹬,就往围墙上弹跳。但跳上来没有控制好力道,整个人往前倾斜。 辛也迅速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顺势一带,帮着裴砚稳定。 辛也的力气一向很大。他徒手拿过很多东西。徒手拿一桶矿泉水走一两公里,徒手拎一袋二十斤的米回家…… 徒手碰过这么多东西,辛也第一次徒手碰到人的手。 很冰,又有点热。 都是骨头,但也都是皮肉。 温度相接,就好像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尝试的一次融合。瞬间都能产生巨大的电流,把人的神经麻得刺溜刺溜的。 辛也的视线模糊了。眼前白衬衣和那只白鸽融合了,重影了,又慢慢消散。 辛也忽然觉得包里的那道题似乎没那么重要了。也许趁此机会把裴砚带回家才更重要。那一股强烈浩荡的好奇心再次席卷了他。 他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对裴砚有那么奇怪的反应。连手碰到裴砚的那瞬间,都像是一瞬间吸了□□一样,刺激,痛快,舒适,疯狂。 他再一次想知道到底是哪些器官构成了裴砚,才会让裴砚和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好奇得抓心挠肺。好奇得快要疯了。 裴砚准备往下跳,“想什么呢?” 辛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走神,像是要极力撇清自己刚刚的异样,“没什么。”说着,就跳下去了。 两人先后落了地。 裴砚一惯镇定,“从这里到晋江大学,大概6.8公里。公车估计30分钟,打车大概23分钟左右,如果路况好的话。” 辛也:“走路估计一个钟头,大概9000步;骑车半个钟头也能搞定。” 裴砚:“骑单车吧。对面有共享单车。” 辛也压了压帽檐,他想笑,但他笑得太少,也越来越不敢笑。所以他抑制了笑的冲动,只很淡地嗯了声。 他喜欢别人的妥协。尤其裴砚的。 那就像是白鸽无条件地张开了雪白的双翅,仿佛会满足他一切的好奇心。 第19章 —19— 骑上单车,无形之中,决战的号角就吹响了。 这种默契仿佛与生俱来一样,两人几乎同时地调转好了方向,一踩脚踏板,就分别像是子弹一样,笔直地飞出去了。 两人也不说话,头保持着几乎是同角度的前倾,迎着风,只顾着踩单车。 势均力敌。一个人稍微靠前十来公分,另一个就一定要超上来,再赶,再超。 辛也也不是那么喜欢较劲的人。比如对赵之舟,他就没什么战胜他的欲望。哪怕赵之舟看不起他,甚至还挑衅过他。但他就是喜欢和裴砚较劲。这种较劲的自觉仿佛早就刻进他的骨血里一样自然。 30分钟的骑车车程,辛也和裴砚只用了二十二分钟。还是该死的同时到达。 谁也不肯让谁哪怕一毫米。 辛也下车的时候,粗粗地喘着气,两条腿都微微泛着麻。他低着头锁车,微细的汗渍胶着了眼前的头发,凝成一束束的,挡住视线。他从头发的间隙里看裴砚。 裴砚单手撑着车,隔着衬衣都能清晰看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毫不避讳地与辛也对视,忽地就笑了,“也不知道运动会到底什么时候。” 阳光照下来,那笑意越发隆重,引得辛也心脏传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辛也意会他的意思,面部肌肉很不自然,说:“我跑步很快的。” 裴砚看了眼晋江大学的校门,往辛也的方向走,“是吗?” 辛也跟他一起走上,“……” “那祝你能赢我。” “……” 辛也不善表达,尤其他想做的事情,十有八九大部分人都不理解,甚至把他当做怪物异类。他模仿别人,人家就孤立他欺负他;他想竞争,有人不屑有人嘲弄。长时间了,他就更不善交流了。以至于想做什么,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说。只会默默的做。甚至做的时候还特别害怕被别人看穿之后戳破他。 这是裴砚第一次大大方方说出辛也一直暗戳戳在和他较劲。 但辛也一点也没有不舒适。 也许是裴砚认可了他的怪咖。 也许裴砚之所以这么让他好奇,之所以无所谓他的怪咖,是因为裴砚本身也是个怪咖……吧。 裴砚见辛也不语,适时地转换了话题:“你经常来?” 辛也:“嗯。” “来这里都干什么?” 遇到路口,辛也下巴指了指左边的方向:“做实验。”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 应该是某栋楼的的门禁卡。裴砚也不问他为什么会有卡,只问,“来做什么实验,双缝干涉?” 辛也眼皮一跳,看向裴砚,似乎是要问你怎么知道。不过他随即了然。这种迅速的了然让他心里很愉快。就好像自己那种变|态的感知力裴砚是完全理解的。 这种理解太难得了。除了徐则厚,也许只有裴砚。 快到实验楼,辛也把小腹外套脱了,塞进挎包里。裴砚手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浑身仿佛过了电流一下,整个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裴砚淡淡:“你鞋带开了。顺便系一下。” “……嗯。” 辛也塞好衣服,蹲下身,系鞋带。 辛也穿的是一件长袖t恤。黑色t,很宽松。领口很大,能直接挂下来。裤子因为下蹲,而自觉地上提,露出一截干净的脚踝,突出的骨节,充满了少年人的那种年轻而自然的骨感。 裴砚看了一眼,就撇开了视线。 辛也迅速系好鞋带。 路过有人看过来,有女大学生,还要偶尔的男同胞。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裴砚回头,“走吧。” 辛也站起来,迎着一阵风,风推搡着宽松的t恤包裹住辛也瘦削的身板。很瘦,很高,但肩膀胸膛又很宽阔,上半身呈现着非常漂亮又不夸张的倒三角形,这种漂亮是数学意义上的漂亮,就好像上帝比着尺子一寸寸造出了他身板的形状。尤其一条腿,笔直,有力,修长。 眼睛都收获极度的舒适的身板。 看一眼就好像吸了一口大|麻。神经都舒坦得不行。 裴砚走得略快一个脚程,到拐弯处,辛也扯了下裴砚的衬衣衣袖,下巴朝向右边的方向,“那边。” 裴砚跟上,“你原来都一个人过来?有认识的人吗?” 辛也皱眉,“认识的人?” “没什么。” 他想多了。辛也不像是会有认识的人的人。 两人刷卡进了实验楼,辛也倒是兴奋起来。虽然裴砚时不时就会让他分神,但包里的那张卷子还没解开的题目也在他脑子里不停地转悠。 辛也对这里熟门熟路。他常常来,而且因为他不喜欢人群,经常离闭门前刷卡进去,然后道厕所间躲好,再趁着没人了出来舒舒服服地做自己想做的实验。 上了两层楼,往左拐。走廊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实验室,实验室外边都挂着不同的牌子——光学实验室、电磁学实验室、力学实验室、近代物理实验室、热学实验室等等。 路过有不少一路匆匆忙忙的物理系学生。有的抱着很厚一叠的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 辛也到走廊尽头的光电子实验室外,推门而入。门里没有人。 裴砚看了眼辛也,有询问的意思。 辛也似乎是知道裴砚会好奇,还是有那种潜意识暗自想炫耀的意思,说:“一般周二下午这件实验室没什么人。我观察过很多次。” 裴砚:“………………” “晚上也没有。” 裴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辛也把试卷扒拉出来,裴砚也跟着把中午考的试卷拿出来。两人摊放好试卷。辛也的目光马上就在裴砚的试卷上转圈圈,似乎是在比对两人错误的地方的异同,以及一分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看到双缝干涉实验相关的这道题目裴砚也错了。辛也不经意地挑了挑眉。 辛也熟练地开始摆弄实验器材,力道很大,但动作幅度精准。他问了一个量子力学上很有名的问题:“你觉得上帝掷骰子吗?1” 裴砚把实验室的门关上,带上锁。轻微咔擦一声,引得辛也抬头看他。 辛也看了眼密闭的空间和那枚被裴砚锁上的锁,目光微黯。 裴砚一边走过来帮辛也摆放器材,一边把问题抛回去,“你呢?你觉得上帝掷骰子吗?” 辛也没回答,反而说:“这个实验我做过很多次。” “然后?” “有时候不成功。” 辛也做好了探测器的摆置工作。他专注地伏在桌案上,准备开始实验。 裴砚靠近,慢慢站在他身边。平稳的呼吸微微带着烫意,一点点渗在辛也的脖颈处,皮肤丝丝发紧,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正在实验中,辛也努力抛开这些异样,把注意力专注到手头的电子枪上。他的动作非常标准,一张脸的表情崩得死紧。就好像训练过无数次一样。极为认真。 裴砚其实在德国的时候就在父亲的实验室里做过多次这个实验。裴冬青跟他说过很多相关的知识点。在裴冬青的眼里,这些物理实验每一次做,哪怕是多简单的实验,都是对这一门物理学科的朝圣。 裴冬青喜欢把物理实验,哪怕是小学课本上的实验都说成是神秘的体验,他总是说:“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体验是神秘的体验,它是立足于真正的艺术和科学摇篮里的基本感情。那些没有神秘体验的人,不再拥有好奇心,不会感到惊奇,像死尸一样,双目也黯淡无光。2” 实验的进程不快不慢,辛也用电子枪将一个接着一个的单电子慢慢地打出去。裴砚在身边看着。 时间缓缓流逝。 “咚咚咚——” 实验室门外,敲门声响起。 “怎么门锁了?”有清晰的人声传来。 “不知道我。我上午走的时候没锁门啊。” “没事,我带钥匙了。” 辛也显然是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的,但是实验结果马上就要得手。他并不想离开,或者说他根本恍若未闻。裴砚四处看了一圈,盯着窗户,想起上楼时他度量过这一侧植被的地势比较高——于是马上抓起两张卷子塞进自己的书包,然后一把抓过两人的书包,拖着辛也往窗口走。 外面是摸钥匙,找钥匙的声音。 裴砚拽住辛也衣服的后领,拉着他往窗户口走。辛也狠狠甩开他,大概是整个人都沉浸在实验里,根本不愿意有一丝一毫的放弃。 但裴砚的力气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他一手箍住辛也的腰,直接把辛也往窗口拖着走。 裴砚一把拉开窗户,语速飞快,“二楼不算高。” 辛也戾气很重,恍若未闻,就好像一个没睡饱就被喊早起的臭屁中二少年。 裴砚把两人的书包扔下去,“下面地势很高,这边翻过去踩上外边的窗框,跳下去大概也就三米多,快。”裴砚说着,就翻过窗户,踩了脚外窗框,直接跳了下去。 裴砚半跪在地上,手撑着地面,没有抬头。似乎确信辛也会跟着一样。过了一会,身边就有一道疾风划过。带着呼吸声。 撑着草地的手臂,被那人带着怒意,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裴砚喘着气,直接一脚踹过去,不甘示弱。 辛也小腿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往后倒。他手肘撑着地,用力一支,起来,报复性地整个人随着一个空拳扎向裴砚。 裴砚敏锐地捉住辛也的空拳,但辛也全身都在用力,把拳头推到了底,顺势半个身体和裴砚蜷曲的身体一侧叠在一起。 浑浊黑亮的目光交织。 掌心包裹着空拳。烫热的掌心裹着微凉的拳头。 仿佛物象万千,山河盛世,尽收入手掌心。 第20章 —20— 裴砚轻呵一声笑,用力把空拳挡回去,顺势使劲一翻身,两个人的位置就翻了个个。 握成空拳的手腕被迫抵在草地上,另一手肘也被完全压制。微湿的土地与融融的青草触及肌肤,辛也咬紧牙关,作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可惜抽不出。 辛也憋着气,随手抓了一把草,往裴砚身上丢。湿润清香的草,带着点露珠,在一小块空间里散开来。 青草不可避免地转移了一部分裴砚的注意力,辛也趁此机会,连忙腿一蹬,把裴砚踹开。 呼吸此一阵彼一阵。低低沉沉。相互呼应。阳光从稀稀疏疏的叶子间隙里穿过,照在他们脸上,斑斑驳驳的一片。 两人躺在草地上,在莫名其妙的这一场逃窜中逐渐缓过神来。 裴砚就笑了,还是轻轻出声的那种,“好像不逃也行。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谁。” 辛也抓了把青草又扔过去。 大意应该是:你才知道! 静了静。 草地沿出去是一条从大学图书馆通往二食堂的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晋江大学暮秋的傍晚,泛着微微的冷意。 三三两两作伴的人从路那边走过,因为隔着树丛灌木,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人。 有小情侣拐进了草丛小道。吵架怒骂的声音,远远近近,听不真切。只似乎是那男生好像惹了什么事情让女生不高兴了,不停地抱着女生,求解释求原谅,“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宝贝,别分手了好不好……” 那女生一直在推开男生,一边愤慨:“放开我,你这个渣男!你跟别的女生勾三搭四,现在来我这里装可怜,你给我滚!” 但男女体力到底悬殊,哪怕女生一巴掌给过去,男生也箍紧女生的腰,就是不肯放,还不停地解释:“是她骗我说辅导员喊我过去,我才去d楼的,我根本没想到她是想挖你墙角……” 女的还是不信,男的接着解释,女的推开,男的追上。最后女生被男生按在一颗大树上,背部抵着树干,面前贴着男生。 也许是听不得女生说狠话,也许是觉得解释根本没有用。男生直接吻住了女生的嘴唇。 世界就安静了。 只余下微微浅浅的不可描述的声音,在空气之中,就像是酒酿幽幽涣散,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走也不是,容易弄出动静;不走也不是,容易被人当成偷窥狂魔。 辛也一动不动,他的胸腔诚实地起伏着,微妙地表达出他快要难以承受的心跳。余光尽头,隔着灌木树丛,那对男女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但是格外得暧昧。 他的视线慢慢失焦,慢慢眼前就浮现起前些天见过的管生和许乘风,再慢慢的,那一堆交叠的人影就忽地就变成了他和裴砚。 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对着面前的监视屏,做的事情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体验恍若熊熊大火,阒然轰轰烈烈地再次烧了起来。 辛也不敢动。余光里那人躺在草坪上。面色静淡,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清清冷冷的,一如往常。 这个人呢,辛也忍不住地想,他以后是会像那对小情侣一样,找个女孩子谈恋爱;还是像许乘风和管生一样,找个男孩子谈恋爱? 如果他找个男孩子谈恋爱,那他会像自己一样吗?做那种事情?还是像他在网上看的片子里那样,和男孩子做那种事。 他会吗? 辛也不敢往下想。他感觉自己会疯。 他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他逼着自己不想这些事情,他把今天还没解出来的那道题牢牢刻进脑门里,逼着自己去解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 那对情侣好像终于和好了,也不吵架了,挽着手,沿着小径再次离开了。 空气里那暧昧的味道却好像怎么散也没有散干净。总还是扭扭妮妮的。 一直到裴砚拍掉身上的一点草末碎屑,半起身,说:“走吧。” 才终于打破了平静。 辛也却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屁股仿佛安上了弹簧,突地从草地奔起,一把抓过挎包里的试卷和笔,哗哗哗地开始写字。 字迹非常潦草,还用的是右手,仿佛是特别害怕脑子里的灵感被断掉一样,一支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刷刷刷,没一会,就演算掉了小半张纸。 黄昏的暖色光线里,辛也的轮廓像是颜料被染开了般,朦朦胧胧的。 裴砚看了一眼,也跟着摸出试卷和笔。 如果有人看见,就会发现在实验楼后面的草坪里,隔着稀稀疏疏的灌木和树丛,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肩并肩坐在一起,两人的动作几乎一致,格外专注,都拿着笔在演算,偶尔两人会有一些轻声的讨论,但更多时候就是各管各的演算,就仿佛手头上的那道题解不开,这两人就会天荒地老地解下去。 如果有人看见,十有八九会被这两个少年那种全身心沉浸投入在学习中的氛围所鼓舞。甚至恨不得拿出纸笔当场跟着他们一起学习。 …… 其实这道题目做不做这个实验并不是关键。 但哪怕到题目解完,辛也也没解释他今天为什么想逃课来做实验。 裴砚也什么都没问。 天色擦黑。两人解完题,打算收拾收拾离开了。 裴砚背上书包,“晚饭吃什么?” 辛也:“嗯?” 两人走出草坪,裴砚说:“这附近应该有很多小吃。吃吗?” 辛也提着脚边的小石子,“随便。” “打个电话喊江右其一起?” 辛也停下脚步:“嗯?” 裴砚:“估计他也应该订正完了,现在喊他吃饭刚好。” “……” 裴砚拿出手机,拨号给江右其,“喂——” “怎么了,裴哥?” “吃饭吗?我和辛也在晋江大学这边。” “……还有四十分钟就晚自习了。” “我和辛也先找店,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听说今天你和陈大佬都逃课了。你们班主任发了一通大火啊。陈大佬倒是还好,你不怕你们班主任把你直接告到你父母那里去啊?” 裴砚非常之坦率:“我后来给钟老师补了假条。我说我身体不适,然后辛也陪我去看医生。” 江右其第一次发现裴砚和陈辛也其实都是“一路货色”,一样都难以捉摸:“……” 裴砚看了眼等在边上踢石子的陈辛也这回盯着他直勾勾地看,就好像要把他看出个x光似的,他微侧脸,接着问江右其:“有什么想吃的?” “……您可太牛了。”江右其感叹,一边说,“随便吧。你们找哪我就吃哪。我请个假就来。” “那我等会发定位给你。” 裴砚收好手机,“走吧。” 辛也还直勾勾地盯着裴砚。 第21章 —21— 彼此伫立。 辛也的目光和已经擦黑的夜色连成一片,毫不避讳,但又深不见底。 裴砚微一歪头,一本正经地说:“生平第一次请假?” 辛也不说话。 等于默认。 裴砚挑眉,“走吧。你有什么想吃的?” 辛也侧开脸,低声,“随便。” 裴砚也不在意,摸出手机附近搜索,“学校东门出去有小吃城,去不去?” 辛也感觉自己的牙根泛酸,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这么“随波逐流”的人,但依旧口是心非地说:“随便。” “那走吧。” “嗯。” 正值饭点,尤其大学生的四年生活头等大事就是“中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因而整个小吃城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烟火气。 辛也不自在地皱了皱眉。 小吃城有三层楼,三楼是影院,二楼是台球馆、网吧等等之类,而一楼则是环着一圈的店铺,什么花甲、烤面筋、灌汤小笼等等,比比皆是,应有尽有。这些店铺的中间是共用的餐桌。 裴砚点了份汤饺,帮江右其也点了份,辛也不喜欢吃饺子,点了一份清汤的、基本全素、不加香菜不加醋的简直有愧于麻辣烫这三个字的招牌的麻辣烫。 裴砚落了座,给江右其打电话,正巧江右其说他已经到了,让裴砚去小吃城门口接他们。 他们? 裴砚略微挑眉,按照江右其刚刚的说法,是“我们到了,你出来碰个头呗”,还有个人是谁? 裴砚和辛也对了一眼,“他到了。我去接他们。” 辛也用筷子支着碗,似有察觉:“他们?” 裴砚耸肩:“不知道。他刚刚说了‘我们’。可能还有人来。”末了,他补了句,“应该是认识的。” 门口不远,站在两个人,一高一低,高个的男人深秋了就穿个短袖,一脸的稀松平淡又意有所指的样子,“啧,出来吃好喝好了。还有个人呢?怎么就你一个来迎接为师?” 江右其和裴砚对上眼,连忙把拉链拉高,遮住口鼻,乌溜溜的眼睛小声,“谁知道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老徐就站在我背后偷听!” 裴砚似乎早就猜到了,表情波澜不惊,他帮他们两人推开门,方便他们进来,一边说:“辛也在守着位置。” 徐则厚又啧了一声,“干嘛来了你两?还专门到晋大来。不会是小小年纪来联谊了吧你两。” 裴砚很实在,当然对徐则厚的调侃根本油盐不进,“来做实验。” 徐则厚又是“啧”一声,意味无穷。 江右其插嘴:“你怎么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他会来?!” 裴砚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辛也看到徐则厚的时候,表情非常考究。刚一抬眼看到他的时候,辛也的眼神透露出,果然是这个不速之客的确信感。然后接着脸上僵冷的表情简单概括来说就是——不欢迎。 徐则厚对此感到非常不满——不是对辛也不欢迎自己,而是桌上只有三份晚饭:“我也想吃馄饨。” 裴砚那自己那份推给徐则厚:“那我再去买一份。” 徐则厚大言不惭:“嗯。去吧。” 江右其:“???” 他连忙把自己跟前那碗推过去,“老顽童,你吃我这份,我马上再去打一份。” 徐则厚也不客气,当然他本身就不打算客气,接过江右其的那一份,并排坐在辛也旁边,就这一个勺子吃了起来。 裴砚被江右其按回到位置上,“你们先聊,我再去买一份。” 徐则厚吃了两个饺子,有些满意了,“怎么了,今天?忽然翘课去做实验?不知道你们班主任差点被吓死么?陈辛也到还好,裴砚都不见了,你想你们班主任会多着急。” 他旁边的两个少年非常默契,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徐则厚:“………………” “还算你们有良心,最后发了个假条。” 周围声音嘈杂,唯独他们这一桌却格外安静。徐则厚的语调初听着油腻,但听进去了,似乎才能感觉到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徐则厚知道他们其实在听他讲话,“你们读过《道德经》吗?” 辛也没抬头,闷声吃东西。裴砚略微茫然地抬眼,摇了摇头。 徐则厚的声音稍微庄严了些,“也许你们觉得量子力学充满了魅力。提到这四个字就会让人热血沸腾,或者就有一股钻研的劲。就好像其他的课都不上,跑到大学实验室里,做个半吊子的实验,是一件很值得歌颂的事情——这种经历好像不仅仅是涨了知识,更有一种追求真相的满足感。” 江右其端着一碗馄饨,回来就听见徐则厚像是说书人一样,声线去掉了油腻,安安静静地说着:“就像有的同学,喜欢数学,就语文课上写数学作业,英语课上写数学试卷。也许在短时间,这种热爱会让他感到强烈的自我满足,在分数上排名上都会有体现;但是长久来看呢?” 果然是江右其最喜欢的“老徐讲堂时间。江右其马上占坑,竖起耳朵听讲。他就知道徐老师专门出来一趟肯定是有原因的。 “古希腊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是讲究分析科学;而中国呢,自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以来,中国老子的道是我最认同的,老子讲究‘天人合一’。事物,有时候拆解开来来理解可以更好地理解事物的一方面,有时候要合起来,才能更好更全面地理解事物的发展规律。” “现在中国社会讲究西方思维方式。这当然是好的。西方也的确也很多偏科天才。但我总认为我们伟大的五千年的大陆文明,是不能全盘被西化的。博采众长,取其精华,然后再在我们的文明思维上,才可能更好创造科学奇迹。” 静了静。 江右其感觉的呼吸都是窒住的。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两只眼睛都迸发出光热。 “尤其是你。陈辛也。也许你小小年纪已经很清楚波尔的互补原理,但是你知道波尔用了道家的太极图做哥本哈根的徽章吗?他甚至还说‘我们在这里面临着人类地位所固有的和令人难忘的表现在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些互补关系。’令人忘我的、痴迷的不止有实验室,还有你的高中课堂里学的语数英物化生甚至历史地理政治。” “物理不是可以被分割独立存在的王国,它只是人类文明王冠上一颗璀璨的珍珠。不仅仅钻研物理,其他的科目也是有必要去钻研的。也许这样的思维方式才可能在量子力学上有更大的突破——这是老子的《道德经》带给我的感触。” 徐则厚说完了。 江右其激动得就差双手双脚举起来给他鼓掌了,“老徐,我好爱你啊。” 徐则厚川剧变脸,一顿嫌弃:“——滚!” 徐则厚喝了口汤,见陈辛也碗里有一个唯一的素菜——培根,很顺手地伸长筷子,“你不太爱吃荤,还是老师帮你吃吧。” 江右其:“……………………” 徐则厚脸皮厚起来的时候开火车飞机不在话下,“也算是我千里迢迢过来给你上德育课的报酬。” 向来辛也是无所谓吃的东西的,但这次出乎所有人预料,辛也面无表情地按住了徐则厚的筷子,“不给。” 徐则厚差点爆粗:“靠。我对你不够好吗!你竟然连一块肉都舍不得给我吃!” 辛也脸上慢慢浮起笑意。 其实他真的很少笑。但最近似乎打破了这种禁忌。尤其今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母亲的双手捧住了一样,软得一塌糊涂。 起码从前的时候,没人会陪着他一起逃课,甚至还帮他请假;更没有人会因为他逃课而专门跑出来关心他,还讲大道理给自己听。 辛也按住徐则厚的筷子完全是出于一种自动反应。他喜欢有人因为他而脾气暴躁的样子。 徐则厚在他们面前也毫不这样自己顽童的样子,“为师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特意来感化你,你却恩将仇报,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 江右其就差搬个板凳来看戏了,“哈哈,老徐,你可以去参加诗词大会,又是道德经,又是成语连珠。你说是不是,裴哥?” 裴砚很轻的应了一声。 江右其感觉自己没受到重视,侧过脸去,却见裴砚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陈辛也上,更准确地说,是陈辛也的笑容上。 他没见陈辛也这么笑过。相信裴砚肯定也没有。 特别漂亮,尤其搭着陈辛也微微遮挡左眼的柔顺刘海,和这张骨感精致的脸。 辛也按着徐则厚的筷子,还是不肯把培根给他。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台词却雷打不动:“不给。” 闹着闹着,徐则厚先停手了,说得很好听,“算了。为师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海纳百川。不跟你小屁孩斗。” 徐则厚放下筷子,忽而看着辛也的笑意,竟有了一瞬的恍惚。 凝神好一会。 徐则厚看了眼表,“好了。差不多了。该回去了。今天你们三的假,可都有我给你们班主任说话的份。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可能都要拿命去交代。” 一行四人走到路口。 徐则厚要回学校,江右其直接回家,两人方向都是往东。 徐则厚问剩下两个:“你两呢?不会默契到还顺路都往西吧?” 第22章 —22— 辛也向来是不会主动搭理徐则厚的。 裴砚倒是能很好地笑话徐则厚的调侃,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往西。”说着他侧头,“你呢?” 辛也脑中早已规划好了裴砚回家的路线,闻言,他眼神划过裴砚坦率的脸,漆黑的瞳孔微微疑惑:“我往西。” 徐则厚就差翻白眼了,“你两咋不从同个娘胎里蹦出来?非要这么默契?” 江右其看得乐呵呵的,他总觉得平常的徐则厚是虽然幽默搞笑,但还是很有分寸的,尤其作为老师,其实他是很注重自我教师形象的。但唯独在裴砚和辛也面前,他总会有意无意地调侃。 怎么说呢。这种调侃,就好像有意激起这两人的情绪一样。或者说,可能是为了有意激起辛也的情绪一样。 从前辛也的情绪其实没那么容易激起,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翘课迟到早退缺考,寡淡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徐则厚搭理他的时候,他几乎每次都视而不见。 但最近,似乎一切好像都有了变化。 也许,一个天才的出现,才能真正引起另一个天才的觉醒吧。江右其在心里想。 徐则厚轻拍江右其的后脑勺,“还傻笑。走了。人都想往西,只有咱们两搭伙一起了。” 江右其:“咯咯咯。” “还笑。你嫌今天考得太好了?” 江右其作心痛到后悔莫及状,“…………徐老师,我今天真的全部都订正好了。你相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加油的。你不知道我今天在位置上就没挪过屁股,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物理学习中去了。如果要一个坚持学物理的期限,我觉得我起码能爱它一万年——” 江右其的情绪较之中午考完试卷高涨不少。他很感激今天下午老徐特意找他给他分析的错题讲解,很感激裴砚辛也这么有心约他出来放松,很开心能和他们一起吃上这顿饭。 他跟在徐则厚边上,无视徐则厚满脸嫌弃的表情,高声歌唱:“哦~爱物理一万年,爱你经得起考验!飞越了时间的局限,拉近地域的平面……” 徐则厚忍无可忍:“住嘴!” 迎接徐则厚的是江右其像是酩酊大醉后的兴奋吆喝:“爱!物!理!一!万!年!爱!物!理!经!得!起!考!验!” …… 两人走远了。 裴砚看向对面的共享单车:“骑单车?” 辛也看他一眼,眼神掩着困惑,点头,“嗯。” 他是不可能为了问“你家往东更近,你为什么要绕远路”这种话的。毕竟这只会暴露自己知道裴砚家的地址。 但辛也总觉得自己的心跳速率再次出了问题。 忐忑。不安。又有一种强烈的期待与预想。 两人照旧是取了车,默契地骑上车拼速度。这种浑然天成的竞争模式让辛也的心情很舒坦。两人迎着夜里凉风,踏着脚踏板,沉浸在速度的世界里。 “5m/s。”辛也忽然播报了现在他们的骑车速度,一边还加快速度。 “6m/s。”过了会,裴砚跟上。 “6.8m/s。” …… 两个人不仅沉浸在单纯的速度的激情里,更沉浸在精确的数学驱使下的速度激情里。这种激情,如果用江右其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天才可能就是那样的吧。 两人的目的地都出奇地一致。 之川市公立图书馆。 裴砚似乎毫不惊讶:“来借书?” 辛也从一开始听说裴砚要往西时那种膨胀的期待与预感瞬间顺利地落了地,他语气带着些被克制的兴奋:“道德经?” 这是一句问句,言下之意,你也是来借道德经的? 裴砚融进辛也的眼神里,静静相视,不说话了。 图书馆里《道德经》的库存很多。不过两人都默契地拿着一本《道德经》去登记借书的时候,图书管理员很认真地打量了两人。 最后,他忍不住好奇心,鼓着一双眼睛,“现在中学生都要求看《道德经》了吗?” 辛也只把登记好的借书卡收起来,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裴砚礼貌地说:“没有指定要求。我们是自己借来阅览。” 那管理员点点头,好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忍不住感慨:“我在之川图书馆干了很多年了。小年轻借书很少有借《道德经》的。也许听上去这本书书名又红又专,不太受年轻人喜欢。但我坐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翻过这么多书,还是觉得咱们自己国家的这些这哲学书最有意思。现在都讲理工科了,这些哲学书也就慢慢落寞了。但哲学其实也是一门严肃的、逻辑缜密的科学。很有意思的——”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管理员慢慢打住,衷心地说:“你们认真阅读以后,肯定会有很大的收获的!” 裴砚:“谢谢。” 两人出了图书馆。 裴砚骑上单车说:“我要往东回家了,你呢?” 辛也思忖了下,看着往东方向一路青白色的灯光,说:“我往西。” “好。那明天见。” 辛也心口漏了一拍。明天见这是多么好听的三个字,这是注定会实现的誓约,但因为它平凡得每个日子都可以实现,又让人充满了满足感。 从来没有人会跟他说明天见。只会有人不断地让他滚。 辛也跟着骑上单车,说:“明天见。” —— 相背而行。 一分钟两人距离大约能有600米。 辛也骑了大约一分钟后,就调转车头,往东方向去了,转头的方向非常决绝,就好像一开始早就准备好要这样做一样—— 他不可能对裴砚说他家也是往东,他向来是不善于撒谎的。与其撒谎,他更擅长沉默。 但他根本不想和裴砚分开。哪怕一秒钟的分开他的皮都会痒痒。尤其今天一天的相处下来,他感觉自己在靠近裴砚的灵魂,在慢慢融入到裴砚的世界,在一点点地解开为什么裴砚会这么让他好奇的谜题。 他不想和他分开。和他分开的第一秒他就空虚落寞得不行。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因为他从前一直都是一个人。现在终于有个伴了。 体会到了两个人相处的那种微妙而刺激的感觉,再回到一个人单处着,这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夜色弥漫,周遭静悄悄的,偶尔一两辆私家车飞驰而过。 逆水行舟。 辛也加快车速,隐在月色笼罩的树影之下,飞快地往裴砚的方向追。 没一会,裴砚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起初是模糊的一团,接着随着距离的拉进,慢慢背影清晰起来。月亮隐在云层之后,只剩下路灯将裴砚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辛也的心脏像是一下子落了地。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 但辛也却没有再靠得更近。他和裴砚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内,不紧不慢地,隐在黑暗里,秘密地守护着裴砚回家。 他不擅长说,却是连做都是不敢暴露人前的。 跟骑了一路。 裴砚一次也没有回头。他的车速并没有像之前和他比赛一样快,平稳地到了一个共享单车还车点,他停好车,往家的方向走。 辛也也停了车,在和裴砚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辛也依旧是隐在沿路的树荫之下,像一个夜间无声无息的幽灵,悄然无息地一直追随着裴砚进了屋。 他守在黑夜里,看着裴砚卧室的灯亮起,他才深呼吸一口气,很小声地,哪怕是无人的黑暗里都好像怕人听见,“裴砚。” “裴砚。” “裴砚。” 辛也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站在多久。反正这种事他好像已经是第n回了。一直到天忽然降雨,他才终于动了动身,决定回家了。 他骑上单车,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夜里,像是一意孤行跟随裴砚来时一样,又静静悄悄地在忽然来临的滂沱大雨之中,把和裴砚一起借阅的《道德经》塞进怀里避免淋湿,心情愉悦地回家了。 在快到家的时候,辛也路过了一家没牌子的服装店。店里挂着一件白衬衫,笔挺好看。辛也冒着雨下了单车,把那件衬衫买了下来,用防水的塑料袋套上,更加愉悦地回家了。 明天他也要穿白衬衫,和裴砚一样。 他从复杂隐秘的心思里抽出最重要的一部分,细细地规划着。 回到家,辛也迫不及待地开了电脑,开视频想看裴砚在干什么。只可惜因为下雨,裴砚拉上了窗帘,视频漆黑一片。 辛也有些失落。他抓着自己的衬衣拧了把水分,关了电脑,去冰箱里拿了块生肉,扔到小暗格里。那小鳄鱼见了他,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 辛也一边一把拽下湿漉漉的衣服,一边关上暗格,“明天见。”末了,又补充,“你知道明天见是什么意思么傻帽。” 说完,他自得其乐地走进浴室。 他开了灯,站到花洒之下。花洒涌出一汩汩的水流,冲洗他的身体。他懒洋洋地,闭上眼又睁开眼,在模糊的昏黄灯光里,又想起裴砚,还有裴砚的白衬衫被扯起时,那一侧漂亮的腰。 —— 翌日。天气转晴。因为下过雨,空气都格外清新。 辛也特意穿了昨天新买的白衬衫,套上校服外套,喝了袋牛奶,把昨晚钻研了小半本的《道德经》塞进书包,就匆匆出门上学去了——比以往都要早得多。 因为到的早,他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熙熙攘攘来来往往来上学的同学。只不过他在视线的某个角落,猛地发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就相距五十米,他看见董千寻和赵之舟,还有好几个物理竞赛辅导班的同学围聚在一起,似乎有人看到他来,说了什么,众人的目光都追过来,看向他。 第23章 —23— “嘿!陈大佬!你今天转性了!竟然这么早到校!”欢脱的声音像一阵喜庆鞭炮,噼里啪啦在辛也耳边炸开。 辛也眯了眯冰冷的眼,收回视线,侧向江右其,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在思考人与人之间碰面该说点什么,迟疑了一会,他说:“早。” 江右其稀奇得仿佛看见国宝熊猫:“早啊。相当早啊!”——不过江右其那夸张的黑眼圈昭示着,也许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熊猫。 一看就是昨晚熬夜用功去了。 “铃铃铃——”老式自行车的打铃声自背后传来。 “哟,哟。这都是谁啊。” 接着熟悉的声音传来,江右其循声看过去,徐则厚骑着辆老年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超过他们,一路顺畅地进了学校。 江右其就笑哈哈,“啧啧,等以后发达了,我一定要买辆好点的自行车孝敬老徐。” 两人说着一起肩并肩到了各自教室。 到18班教室门口时,辛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去看裴砚的座位。 裴砚已经在位置上了,刚好抬头,就见辛也进来教室。 辛也想看他,又不敢看,但是又不知道该看到哪里去,最后还是顺着自己心里强烈的意愿,别扭地拿灼热的眼神盯着裴砚。他有些庆幸,自己向来懒得剪头发,以至于几缕发丝能掩住他灼热滚烫的眼神背后的心慌意乱。 裴砚声线清朗:“早。” 辛也的喉间像垫着一块炭,烧得他发声艰难,他眼神躲闪着,说:“……早。” 心跳混乱的程度,仿佛能与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等量齐观。 在路过裴砚的时候,辛也有意识地看了眼裴砚校服里的内搭。 依旧是白衬衫。 多么透亮的白啊,又干净又清醒。原来他是最讨厌这种干净的。 可现在那像白羽毛一样干净的衬衫,却最大程度地取悦了他的眼睛。 …… 一天的课就这么流畅地下来了。自打昨天徐则厚和他谈过之后,他是一节课都没睡觉,也没看其他书,专心地该什么课就上什么内容。 下午两点的时候,辛也拿了只笔,得不得又逃了课。他下午有个替考要完成——是一所乡镇高中的物理考试,下午三点考试,考九十分钟,到四点半。 赶回来刚好还来得及参加今晚的物理竞赛辅导。 辛也赶回学校,差不多五点四十五分。他刚进校门,四周路过的同学,似乎都在看过来。有的同学目光遮遮掩掩,有的同学直接大胆放肆地看过来,甚至毫不避讳地窸窸窣窣说着些什么。 路过的时候,一位女生面露难色,似乎想和辛也说什么,但又不敢站出来。 …… 苏葭玉为难地看了眼陈辛也。 之前她帮她朋友要过裴砚的微信号,后来微信号没要到,还被陈辛也警告过。不知道陈辛也还记不记得自己。 但她却记住了陈辛也。 他漂亮冷冽的脸,还有风一样自由张扬的身影。 今天下午的时候,忽然校园论坛忽然就爆出了一个匿名帖,把陈辛也从小学到现在的各种各样不像话的传言都汇总了一下。大概比如有小学的时候,他总是模仿抄袭班上有个叫董千寻的行为风格、穿衣打扮,还有初中的时候差点把人手指给截了,还把手放进沸水里。还说他和社会上的人混的不清不楚,常常打架斗殴,弄得脸上都是伤…… 然后又把陈辛也的身世扒了一遍。大概就是从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她母亲精神有问题,他母亲还谈过一个有暴虐倾向的男朋友,成天以虐待他为乐。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最重要的是,那个发帖的人还说,他是董千寻的朋友,他可以保证这些事情的可信性——原来就算是有传言,那毕竟也只是传言。现在却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证人出现了。 底下跟帖的,有毫无底线嘲笑他的,也有说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也有说所以他有什么好装|逼的,整一个就是个变|态,应该让他滚出之川三中。 苏葭玉看这个帖子的时候,心里毫无波澜。如果有,那也是同情和怜爱。 她该和他说什么。安慰他?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或者告诉他发生的事情——那他会不会嫌烦? 苏葭玉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喂,陈辛也——” 辛也眯起眼,细长的眼睛凌厉而不近人情,眉梢微蹙,显示着他的不耐烦。 苏葭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是想说,你这么晚还会来干什么——不是不是,我是想说,额——今天晚上要下雨,你要不早点回家别在学校里了吧——学校乌烟瘴气的——” 辛也看了她两眼。 最后选择毫不犹豫地直接路过了她。 辅导教室里。 □□笔写着满满一黑板的联名信。上面还有辅导班除了裴砚、江右其和辛也自己之外的另外十五个人的签名。 联名信的内容很简单。 各位校领导、竞赛辅导老师: 您好! 我们之川三中一向来是一所学风优良、品行合一的高素质高中。之川三中在历年的物理竞赛中都取得了璀璨耀眼的成绩,这一切归功于学校和老师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以及给我们创造的一个严谨向上的学习环境。但是近期陈辛也进入辅导班后,经常迟到旷课,严重影响了大家的学习环境。且今日在校园论坛上,陈辛也的旧日同学更是指出陈辛也心理上有严重问题,家庭教育严重缺失,个人素养严重欠缺,还有抄袭模仿他人的嫌疑。也就是说很可能陈辛也这一次进入物理辅导班是有抄袭之可能。尤其最近陈辛也和裴砚同学走得很近,陈辛也当时的物理分数和裴砚相同,且陈辛也今天还穿了自己从未穿过但裴砚同学喜欢穿的白衬衣。结合陈辛也旧日被抄袭模仿同学的合理怀疑,陈辛也很可能现在在模仿抄袭裴砚,甚至不排除他抄袭裴砚的答卷的可能。从校园论坛的同学回复上看,很多同学都对陈辛也的学习态度和学习习惯有不满,陈辛也经常性旷课迟到早退,缺席众多考试和校园活动,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我们希望校领导和竞赛辅导老师为了学校物理竞赛的成绩考虑,也为了全校三千多名师生考虑,能够严肃对待陈辛也同学暴露出来的问题,取消陈辛也同学参加物理竞赛的资格。 信的最后是那些同学的签名。 陈辛也站在门口,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中,平静地阅读了黑板上的每一个字,包括每一个签名。 教室里,陈学辉校长,徐则厚在讲台边站着,裴砚,江右其在位置上站着,其他同学在位置上坐着。 陈辛也的脸戾冷而死寂,像是覆着一层霜,隐隐散着可怖的冷气。他原地不动地,死死地,钉在门口。也许是因为在用全部力气控制自己不爆发,他面上的颧骨突得格外明显,棱角分明凌厉,太阳穴上青筋突突跳跃。 他们肯定不知道他最生气什么。他最生气那一句—— 且陈辛也今天还穿了自己从未穿过但裴砚同学喜欢穿的白衬衣。结合陈辛也旧日被抄袭模仿同学的合理怀疑,陈辛也很可能现在在模仿抄袭裴砚。 他不敢去想,裴砚看到了会想什么,裴砚会怎么想自己。裴砚是不是也会像董千寻一样讨厌自己,甚至找人来欺负自己!还拉帮结派说他是学人精!会不会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和他一起去图书馆一起骑自行车一起吃饭了! 是啊!他就是学人精,他就是学人精!所以他最讨厌那种看上清醒干净的男孩子了!看上去那么干净,其实都很坏!都很坏,都跟董千寻一样坏!!! 他觉得身上的那一件白衬衣就像是藤蔓一样,锁链一样,越缠越紧,越缠越紧,把他的喉咙紧紧锁住,逼得他连呼吸都不能,动弹都不能! 他恨不得马上就脱掉它! 他不该穿白衬衫!这种干净的东西他最讨厌了!他为什么要穿! 陈辛也在那里站了许久,也许是因为他冷冽可怖的沉默,和面无表情的凌厉,竟然也没有一个人出声。正当徐则厚要出声的时候,陈辛也猛地就调转了头,飞快地往外跑—— 他跑得很快,他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好像是裴砚在喊让江右其擦掉黑板,好像是有人说我去追他。但他不想听!他什么都不想听!他们都是表面干净漂亮的乖乖孩实则内心黑暗虚伪的怪物,他们才是真正的变|态! 要是跑得足够快,是不是时光也能倒流呢。科学不是说,时光是被证明可以倒流的吗? 辛也跑啊跑。跑啊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 他路过一家小卖部,进去买了一瓶墨水,然后,走进一个小巷子里,狠狠地,恨不得直接把它撕裂一样,使劲地把身上的这件白衬衫拽下来——不是脱,是拽——力气大得甚至把衬衫撕成了两半。 起了褶皱的衬衣轻飘飘地躺在地上,洁白无瑕,模糊的视线尽头,白得像是一双白鸽的翅膀。 辛也唇角勾起一丝很冷的变|态的笑意。他拿出墨水,拧开瓶盖,使劲地把墨水倒在衬衣上。 一股股的墨水落在衬衣上,晕染成一片黑色。沉重、黑暗、抑郁的黑色,这才是属于他的东西。 而不是——白衬衫。 第24章 —24— 辅导教室里。 空气紧张地凝滞着。裴砚追出去了,只剩下江右其,还有板擦在黑板上呲呲的摩擦声,在不停地作响。 江右其擦完黑板,忽地狠狠把板擦摔在地上。他像是忍无可忍一样,不顾形象地爆了一句粗口,“曹尼玛——”他匆匆下到讲台边,冲到赵之舟跟前,一把拽起赵之舟的衣领。 江右其脸颊冒红,像是气得烧起来了一样,声嘶力竭地质问,“是你是不是?是你!肯定是你!今天早上!我怎么就忘了今天早上陈辛也来学校的时候,就看着你呢!你和他们在撺掇什么,是不是就是在撺掇着一起搞陈辛也?!” 江右其越说越气,说着说着,甚至把赵之舟拽出了位置,一个劲儿往教室后面推搡,“之前我就知道了,你不就还不服气他还跟他比网球数吗?赌完输了还不认账,厚着脸皮来这参加比赛——你不就是嫌别人比你厉害么!一个裴砚来的第一堂课就把你压的死死的,现在一个成天迟到早退翘课的人都比你好,考得比你分高得多,还一直都藏龙卧虎,你受不了了是不是!你打心眼里看不起一个你认为是‘流氓’的学生是不是?” 也许是被戳中了最敏感的心思,赵之舟不顾一切地还手起来,他涨红了脸,像是要挽回自己的尊严一样,用力推回去,“你他妈瞎说什么!这是陈辛也小学同学爆的料,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右其冷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显然是一点也不相信。 陈学辉打算讲点什么,但徐则厚眼神示意他,让他跟自己出来一下。 徐则厚眼神依旧看着班级里,防止打得过于激烈,一边对陈学辉说:“你是帮不了他们的。你只是个不了解他们的世界的外人。这两年陈辛也迟到早退缺课还没被退学,平常么基本也没有好好听课,就算可能课后看书多,但别人看不到啊,质疑他的成绩很正常啊。而辅导班里现在这些孩子都是遵守学校校纪校规的,肯定心理不满啊。那为了表达这种不满,所以关于陈辛也真真假假的流言就会传出来,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孩子们虽然还小,但是还是追求公平的。” “如果你擦掉黑板,在这些人看来你就是袒护陈辛也,这种矛盾就算被你抹除了,但私底下只会更激烈。而如果你是把这封信里责怪陈辛也的地方给陈辛也指出来,那你就是直接认可了他们这种极端主义——写联名信语言暴力孤立一个学生的方式,就等于间接认可了他们以暴力方式对付一个同学——所以啊,矛盾是迟早会爆发的,而你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的。” 陈学辉沉思了会,心想,果然是丁校最器重的老师。徐则厚这么受学生欢迎是很有原因的。 徐则厚接着说:“其实究其原因,就是他们对他有误解,同时又觉得他有特权。那么如何解开误解呢?不说开怎么可能解开?所以要让他们吵!吵起来!争起来!让他们了解陈辛也,也让陈辛也意识到逃课缺课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的确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尤其是大家都是很优秀的孩子,内在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 陈学辉:“那就这么让他们对峙?” “是啊——最后要等到吵的差不多了,双方的底裤都被八没了,你再站出来主持公道啊。都要面子的啊。这些学生其实也是以多欺少,还是亏心事,被江右其这么讲出来,心里肯定不好受,起码其中被这些谣言骗进去信以为真,然后被带了节奏而对陈辛也怀有敌意的人心里是肯定会愧疚的。陈辛也自己肯定也不好受。等他们双方——尤其是这个教室里大部分的人,都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的时候,你再站出来,哪一方都不要偏袒地讲道理,那时候,才说效果最好的时候——不过到时候不用你出面,我会拿捏好的。没事。屁大点事。” 陈学辉接过眼神,点点头,再跟着徐则厚回到教室里:“好,大家都冷静下来,其中肯定是有误会,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江右其冷笑出声,似是毫无顾忌了,“谈什么?”他一个个指着这一群跟着赵之舟的利己主义者,“对你们还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把他挤出去,能多一个名额么!赵之舟是看他不爽,你们呢,就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利,也跟着一起签名了吧!” “对啊!陈辛也是奇怪!他总是迟到早退翘课,以前的时候还经常脸上挂彩,身上带着血地来上课。他的确看上去不是个好学生。你们对他有误解也正常,非常正常,因为他平日的形象,你们对他的印象不好,我完全理解!但是你们凭什么因为对他有误解,就可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名正言顺地霸占他能够拥有的竞赛名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连身世都成了罪过。” 静悄悄的。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振聋发聩,震耳欲聋。 —— 巷子里。 天色擦黑,清冷的月光把树影拉得老长老长,高低不一的树影落在地面上,仿佛远山渺茫的轮廓。 黑漆漆的。衬衫是黑色的,天幕的黑色的。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黑色的。 辛也松开了握着那瓶墨水的手——地上迅速溅开一朵黑莲花。 因为要去替考,他早就脱掉了校服外套,只剩下白衬衣,现在衬衣没法穿了,只能打着赤膊。 夜有凉风,幽幽地吹在人身上,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小巷子。 辛也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要去往哪里,反正走着走着的时候,裴砚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辛也的眼睛是失焦的。他看不清——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去看清。 他不知道裴砚有没有看到自己刚刚那么变|态的那一幕—— 裴砚如果没看到,那他起码不会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幕是做贼心虚,是明明模仿了他,却还想消灭证据的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心。 裴砚如果看到了,那他为什么刚刚不来戳穿他呢?是他可怜自己吗?还是他根本就躲在远处嘲笑自己!他会嘲笑自己吧!裴砚这种看上去这么干净的人,一定和当年的董千寻一样,虽然看上去干净,但心里一定都很坏!很坏! 他们都在心里看不起自己吧。 他们才是真正的怪物。 辛也感觉自己身上一热。冰凉的皮肤,阒然被盖上一层突来的暖意——朦胧的视线里,似乎是裴砚把外套脱掉,披在了自己身上。 但辛也的视线被那一件裴砚身上的白衬衣吸引了。 眼前的人,和当年那个穿着漂亮的黑色领结白色小衬衣拉帮结派殴打他孤立他,还骂他是学人精的怪物董千寻重叠在一起。 他太阳穴突突猛跳,但意识却清晰起来。他要撕开眼前这个和董千寻一样其实都是假装干净假装清醒的怪物的真面目。 他要看一看这一件白衬衣里面的怪物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好奇死了。 好奇得快要疯掉了。 为什么这么坏的人,反而穿这么干净的衣服,穿得还这么好看。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却慢慢伸长,像是蛇微微吐出舌信子,想要试探猎物一样。 他掀开了!掀开了他的衬衣衣角! 那白衬衣之下,漂亮的一侧腰,正如那一天体育课,他诱拐裴砚逃课时见过的一样,透亮,好看,仿佛浮着一层月光——像是他黑暗世界里,从天而降的一道光。明媚而干净。 怪物怎么会这么好看呢。怪物不可能这么好看。 董千寻是个怪物,但裴砚才不是怪物。 辛也忽然地清醒过来。他眨了眨眼,眼前微微堆积的温热液体被憋回去,视线重新明晰起来。眼前的裴砚不是那个小时候欺负他的董千寻,而是一个把校服外套披在身上的——世上绝无仅有的裴砚。 也许是辛也拉起他衬衣让裴砚误以为陈辛也还是很冷,于是他一边脱衬衣,一边温和的声线如同水滴落在钟乳石上,清晰而动听,他问:“还冷吗?要不我把衬衣也脱给你?” 久违的寂寞被忽然温柔地打破。密闭的自我世界里忽然涌入了一扇天窗。 辛也回过神,笔直地看着他。 “不用。”他拧巴着干涩喑哑的嗓音,轻声说。 裴砚像是为了避免一切辛也的尴尬,丝毫不强求,把衬衣穿回去。 “把校服拉链拉上吧。现在温度只有13度。” “嗯。”辛也很乖地拉上拉链。 “走吧。” “嗯。”辛也还是很乖地答应。他跟在裴砚旁边,好像把脑子给丢了。 裴砚跟他肩并肩地走着:“我们回学校去。” “………………” 裴砚接着说:“事物总是要往相反的方向发展的,跌得越重,也能飞得越高。” 辛也:“嗯。” 裴砚是个实用主义,他停下脚步,看着辛也,一字一句地讲:“要不要和我打赌?” 辛也对着他明亮的眼睛,“嗯?” “我有个办法,能让今天的局面全部翻盘。” 裴砚不卑不亢,不讥不讽。他不说什么虚无缥缈安慰的话。他也不做什么难以承受的尴尬举动。他就是简单地提了个意见。 但他永远也不会提——就在十分钟之前,在街的对面,他看见了一个颓然地靠在墙壁上,赤|着瘦削而精致的上半身的男孩。 昏黄色的路灯光正好投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戴了个天使的光环。 第25章 —25— 沿路星河灿烂。 辛也一直到学校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到了。 一直到江右其带着小心翼翼表情,炸炸咧咧奔过来的时候,辛也才回过神。 裴砚低声解释:“我来找你之前,让右其在学校等我们。” 江右其有些不太笃定地看了眼辛也身边的裴砚,想向裴砚确定一下目前的情况。 也许是不想江右其想太多,也许是觉得辛也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刚刚的事情——裴砚没有对江右其做出回应——他向来是不会主动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的。 他只是神色坦然地问:“辅导教室里人还在吗?” “嗷。都散了。反正没他们什么事情了,现在。”江右其说着还有点一脸骄傲的模样,“我给训了他们一顿——”他音量微微减轻,带着一点忐忑和不安看着辛也,“大佬,别难过了——我把他们当着陈学辉和老徐的面儿,臭骂了一顿。” 似乎是害怕陈辛也不相信,江右其轻靠近一步,瞳孔映着暗夜里的光,格外明亮,他有些讨好又有些安慰地说:“你别不相信啊。我可真把他们臭骂了一顿。放心,有我江大侠在,他们以后肯定不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辛也微怔。 要是在前一秒钟去问他,被人保护是什么感觉。他只会说,不知道,没体会;但此时此刻,如果有人问他,被人保护是什么感觉,他会说—— 是粉红色的气球瞬间被氢气鼓得满满的,轻飘飘的,好像一下子就要腾飞起来的感觉;也许是像陈秀丽的那一双漂亮温暖的手,紧紧地捧住自己的心脏,温温软软,好像心尖上能冒出一朵小花来,痒痒的。舒服极了。 辛也压着心头因为多种复杂情绪而激烈涌起的酸涩,歪过头微倾斜的刘海荡开,露出他完全的面貌,干巴巴的嗓音郑重其事地说出了两个他好像从来没说过的字:“——谢谢。” 这回换江右其愣住了:“???” 卧槽卧槽卧槽。 如果我崇拜的大佬忽然和我说谢谢怎么办,求解,在线等。 裴砚打断了两人的感情升温。他拍了下辛也的肩膀,出声:“走吧。去教室。” 江右其被拉回了注意力,有点儿诧异:“啊,现在?去教室干什么?” 裴砚没有直说,“一个大新闻出来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个新闻最快速度最高效地公关掉?” 江右其盲猜:“明星的新闻?” “随便什么新闻。” “那就压热搜,删话题,然后团队一边开帖子在各种微博豆瓣知乎等地方洗白一边删帖子——?”江右其回答地并不确定。 辛也走在裴砚的另一侧,出声,“搞一个更大的新闻转移注意力最快——你什么意思?” 江右其:“………………” 你们根本就没打算与我对话。 裴砚眨了眨眼,推开辅导教室的门,“嗯。制造个更大的新闻。” 辛也的语气变得冷硬了些:“学校除了我的那个帖子,不会有人能有更大的新闻了。” “还有。” 辛也陷入了一定程度的偏执:“没有的。” 裴砚不和他车轱辘,“你试卷在不在身上?” “……嗯。” 辛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因为要来上课,他在去替考之前就将昨天的物理卷子塞在口袋了。 正这会儿,江右其的手机铃响了。 江右其示意他们出去接个电话,“喂,妈妈。怎么啦。” “我都到校门口了,你出来吧。” “啊,我不是说今天我自己回去吗?” “这都几点了?不是说辅导培训晚自习结束就结束吗?现在都这时候了,你还赖在学校干什么,生根啊?” “妈——我和我朋友有点事情——” “什么朋友,这时候还没回家?你喊他一起,我送他回他家。” “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马上出来。” 江右其挂了电话,脸上有点儿丧,他进到教室:“哎,朋友们——” 裴砚正在卷衣袖:“怎么了?” 江右其耸耸肩,不无遗憾:“我妈到校门口了。我没法和你们一块搞大新闻了。虽然不知道你们打算搞什么新闻,但感觉这么刺激的事情没得参与真的太可惜了。” 裴砚看了看表:“是有些晚了,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明天肯定会有大新闻出来的。” 江右其依依不舍,看向辛也:“大佬,我先回家了。不能陪你啦,但我的心是永远跟你在一起的!” 辛也有些刻意地移开自己有点发烧的视线,别扭地说了第二次:“谢谢你,江右其。” 江右其也被谢得不好意思了,故作豪放掩饰尴尬,“啊呀,小事啦,谢什么!那我先回去啦!你们加油!” 江右其小喇叭一样热闹的声音慢慢远去,整个学校静悄悄的。 炽热白透的灯光下,辛也再次和裴砚面对面。因为明亮的光线,他甚至来不及躲藏自己溢在脸上的复杂情绪。 像是知道辛也在想什么一样,裴砚说:“这间教室我和徐老师说了要借用,徐老师已经同意了。巡逻的保安大叔他都知会过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制造新闻的。” 顿了顿,他唇角带着笑:“我和我妈也发过消息了,今晚我和朋友一起睡。不制造出大新闻,我不走。” 熠熠灯光之中。 辛也怔怔地看着裴砚,任由两句话在他的耳边疯狂地不断地盘桓—— 今晚我和朋友一起睡。 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