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她福运盈门》 第1章 知知 宣兴二十一年,是极为混乱的一年。 赵王室式微,国都一迁再迁,偏居于扬州一郡,勉强撑着皇室的“威严”。各地十六州,士族各自为大,其中又属两家最为煊赫。 云州吴氏据交云二州并南扬州,一门父子三人,皆为猛将,素有狼子野心。而北地霸主则为武国公封战,一族独占冀、允、幽三州,年过不惑,为人却极为桀骜,能征善战,素有战神之称。 其余各州,各有士族统领数代,并州薛氏、兖州高氏…… 这一年,云州吴氏盯上了豫州这块肥肉,攻了整整一年,兵将折损数万,仍未拿下原鹿,终是讪讪而归。 …… 兖州郧阳郡,比起刚逼退云州吴氏的豫州,这里显然安宁了许多。 夜里忽的落起了雪,黑沉沉的夜幕下,郡丞江府中,青瓦白墙的小院角落那株常青松,被压得岣嵝着躯干,犹如时日无多的耄耋老者,垂垂老矣。 这里住着江府庶出的六娘子,江知知。 刚下雪时,江知知便被再一次被噩梦惊醒了,她平素桃腮粉面的面庞上,汗涔涔的,有几分苍白,但这苍白无损于她的美。 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岁,生得还有几分小娘子的青涩,但已看得出绝色的影子。她的肌肤极白,琼鼻小而翘,漆黑的睫羽盖住那双杏仁般乌黑的眸,乌黑长发铺散在胸前,发尾垂落下,在盈盈一握的腰处打了个卷,独显出一副楚楚姿态。 知知静静的盯着窗外,心口处跳得极快,难以平静。 她刚刚又梦见自己死去了。 自那日陪嫡母阮夫人礼佛,落水病了一场后,江知知发觉自己不大对劲了。起先只是右手小指莫名渗出水,那水无色无味,却能止血祛疤,仿佛一味极灵的药。假如这姑且算作一桩好事,那接连而来长达半月的梦魇,却算不得好事了。 在江知知的梦里,有个女子,神色凄厉,眼神中含着恨意,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将她推入翻滚着泥沙的江中。 她沉入江底,女子饱含恨意的话语仍在耳边萦绕,似是恨她恨入了骨血。 “你占我身份,夺了本该属于我的姻缘,你该去死!鸠占鹊巢,寡廉鲜耻,江六娘子是我,裴夫人是我……你去死吧——” “你死了,我才清静了——” 江知知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那女子如染血般的眼眸,沙哑的咒骂,以及疯狂凄厉的笑,那笑仿佛刀刻一般,留在知知的脑海里,此时想起,她仍是忍不住一阵发颤。 那夺她性命的女子,究竟是谁? 知知已苦思数日,始终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那句“你占我身份、夺我姻缘”,更让江知知十分在意。 …… 郧阳郡不算繁华之地,位于兖州的边陲,江知知的父亲乃郧阳郡的郡丞,因此江家在郧阳也算高门。 江家虽不是什么士族,但官邸人家的规矩,自还是有的,尤其是嫡庶间的尊卑,更是不容逾矩。 知知上头还有一位兄长和四位姐姐。 兄长江谦行二,乃嫡母阮夫人所出,是江家唯一的嫡子,现今跟着师兄弟们在外游历。大姐江如越乃嫡出,许给了雍州傅氏的大公子,出嫁已有三年。三姐江如柳和四姐江如蓉,与知知同为庶女,两个庶姐皆还未定了人家。四姐姐江如熙身份高出她们,是如今家中唯一未出阁的嫡女,与知知同龄,三月前办了盛大的及笄礼。 作为身份低微的庶女,知知自小谨小慎微,什么是她可以争取的,什么是她不能肖想的,她从来想的极为通透。懂事后,她心知,父亲是懒得理会后院诸事的,一切皆由嫡母做主,自己唯一的出路,便是好生孝敬侍奉嫡母,以期嫡母能为她定一门正经婚事。 夫君不必显赫,门第不必富贵,寻常的人家,自己能做主,那便很好。 大约因她通透识趣,严苛的嫡母未曾太过刻意为难她,甚至许了她一桩极好的婚事,好到出乎知知的意料。 一年前,并州士族裴家来府中,为家中三郎君聘新妇。 这裴三郎裴延,知知不认得,但听三姐江如柳满面含笑的提及。 裴延幼时聪慧,家中为其延请名士,后十几岁开始游学,十八岁时并州遇险,裴延一人登城墙,以三寸不烂之舌,令城墙外的盟军悉数瓦解,名声传到当时的国都,被赵王室请进宫中,教导皇子,不过三年,裴延便上书请辞了。 本以为这样好的婚事,夫家体面,郎君出息,定然轮不到她这庶出的。与跃跃欲试的三娘子和四娘子不同,知知压根没动过这心思。 哪晓得,这门婚事竟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似的,落到了她这个小小庶女的头上。 裴三郎君聘了她,婚期定在她及笄后。 虽说不敢肖想,但木已成舟,能嫁裴家这样的人家,且非妾室,自然也值得高兴。知知一向是个极守本分的人,知晓婚事已定后,越发谨慎起来,对着嫡母十分敬重;对自己那未婚夫婿裴三郎君,也是用了整一月的时间,从头至尾亲手绣了一套衣裳鞋袜,请人送去了裴三郎府里。 从送回礼的裴家仆人的态度看,知知的未来夫婿,那位惊才绝艳的裴三郎君,还算满意她的手艺。 这般,知知才安下心,一心待嫁。 哪晓得一落水,竟给自己跌出了这样一桩烦心事。 知知在榻上坐了片刻,听得外间传来动静,片刻,她的乳母青娘进来了。 青娘手捧烛台,满脸担忧,望着知知,“六娘子可是又魇着了?” 说着,坐到榻边,揽她入怀,轻抚她后背,“这如何是好?您总说不想惊动府里,可这样魇着也不是小事。奴婢明日去大巫处,为您求一道符水来,给您收魂,可好?” 知知脸贴着青娘的胸脯,唔了一声,“青娘,我隐隐觉得,仿佛会有什么坏事,心中很不安。” “怎会有什么坏事?”青娘一边抚着知知的背,笃定的语气道,“再过半月,便是您及笄的好日子。待您及笄,婚期便不远了。裴氏家风清正,裴三郎性情温和,待您也上心,您嫁过去了,不会吃苦的。” 虽青娘说的有理,可知知仍睡得不大安稳。 第二日一早,知知还在梳妆,嫡母身边的郑嬷嬷来了。 郑嬷嬷乃阮夫人的陪嫁,在府里一向有体面,知知不敢怠慢,忙让青娘为她簪上最后一只红果小簪,起身去见郑嬷嬷。 郑嬷嬷打量着知知,神色中透出一丝怜悯和嘲弄,道,“六娘子,夫人请您过去。” 知知柔声应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跟着郑嬷嬷行到一半,便遇上了两位庶出的姐姐,三娘子江如柳、四娘子江如蓉。 知知稍顿脚步,待两位庶姐走到跟前,柔声喊,“三姐姐、四姐姐。” 不知为何,江如柳露出同郑嬷嬷一样的神色,含笑盯着她,语焉不详喊了句,“六妹妹。” 江如蓉一如既往与她不合,见了她,便笑得幸灾乐祸,“六妹妹千算万算,没算到天底下还有这等怪事吧?” 不等知知回话,郑嬷嬷已不虞的开口,语含警告,“四娘子。” 原本一脸幸灾乐祸的江如蓉,立即住了嘴,不敢开口。 郑嬷嬷转身,“娘子们,随奴婢走吧。” 到了阮夫人所居的正院,郑嬷嬷便停住了脚步。 知知同两位庶姐,一同进了阮夫人待客的平湘居。 知知一抬头,便看见坐在上首的父亲江原平,阮夫人坐在右侧,江父神色慎重,嫡母则轻飘飘的一眼望了过来。知知隐隐有种预感,嫡母看的是自己。 知知随着两位庶姐给父亲嫡母行礼,随后便低了头,立在一旁,一副恭敬态度,不敢左右侧目。 江如蓉雀跃道,“父亲,怎么不让我们见见六妹妹?” 见见六妹妹?知知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就站在这里,为何四姐姐又说要见六妹妹?联想到郑嬷嬷同三姐姐的神色,和那困扰她已久的梦魇,她有了不好的预感,轻抿着唇,静静立着,并无言语。 江家诸位娘子中,属江知知生得最好,她眉眼生得极妙,盈盈犹如一潭春水,如夜昙静放,令人望而往之。 阮夫人瞧了眼自己这位庶女,掀唇笑了下,望向江原平,“将人请出来吧,总要见一见的。” 江原平满脸烦闷,唔了一声,默许了阮夫人的说法。 阮夫人见状,拂了拂手,“出来吧。” 伴随着她的话音,从侧向的屏风后走出一人,同知知相似的年岁,眼中含泪,好不可怜。 知知抬头看过去,后背猛的一阵寒意。虽年岁偏差大了些,但这女子分明就是梦中置她于死地的那名女子。 不容知知震惊,阮夫人缓缓开口,“当年,梅姨娘在别庄诞女时,有一仆妇,平日受了梅姨娘几声训斥,怀恨在心,暗中将六娘子同别庄一农妇诞下的女婴对调。你们面前站的,便是那被调走的女婴,也就是真正的六娘子。” 那位“真正”的六娘子悲悲戚戚的哭了起来,哭诉着自己在外受的苦,江原平被哭得心烦意乱,闭目道,“罢了,此时哭哭啼啼又有何用?既然回来了,便留在府里,夫人,你安排吧。” 阮夫人很满意江原平满不在乎的态度,一个小小庶女而已,即便是寻亲回来了,难不成想翻了天去? “你的姐妹们皆是如字辈,那军户家既为你取名珊珊,你日后便叫江如珊,待开宗祠时,再将你的名添上。”阮夫人如是说道。 “多谢母亲赐名。”江如珊一副乖顺模样,顿了顿,转脸望向一旁的江知知,忽的笑着开口,“母亲,这位妹妹便是原本的六娘子麽?” “原本的”三字,被江如珊加重了语气。众人经她提醒,俱反应过来了,既然认回了江如珊,那江知知又该如何处置。 阮夫人未急着开口,望向江父。 江如蓉见状,生怕江知知留下,急不可耐的开口,替新来的妹妹“打抱不平”,“既是鸠占鹊巢之人,自然是回她该回的地方去。” 江原平沉着脸,哼了一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长辈做事了?没规矩!” 阮夫人适时接过话,“夫君教训的是,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不是。四娘子,今日回去了,抄三遍佛经,养一养你的性子。”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江如蓉心中满是怒火,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是来看江知知笑话的,便闷闷应下。 “至于知知,”阮夫人慢声道,“多养个姐儿,府里也并非养不起……况且,裴家那边,总要有个交代。” 比起江如柳和江如蓉,阮夫人对江知知还顺眼些,倒真不介意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当府里娘子养着,定是不成,不合规矩;但当个趁手的丫鬟,倒还算合适。 刚认祖归宗的江如珊整个人慌了,指甲掐进肉里,掌心生疼。 若是江知知仍如前世一般留在府里,那她重活一世,岂不是什么都未改变? 第2章 离府 江如珊清楚的记得,上一世,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三年后。 那时,江知知这个冒牌货,已经占了她的身份,嫁给了裴延。因此,即便她回来了,江知知仍是裴家的三夫人,过着衣食无忧、夫君疼爱的日子。 而她却被嫡母许给了一户小官人家,后来战乱,她同相公一同逃难,途中失散后,意外遇见了陪着裴延在外游历的江知知,他们夫妻留下了她。 她跟在二人身后,发现裴三郎待江知知真的极好,他爱她敬她宠她,甚至江知知用膳时少用了些,裴延都会在意。 她就那样看着江知知同裴延,越是看着,心中越是愤恨。 她才是真正的江家六娘子,江知知只是鸠占鹊巢的冒牌货,原本嫁给裴延的,也应该是她。 终于有一日,江如珊忍不下去了,那日他们途经一处洪灾地,裴延受县令之邀,前去帮忙治洪。然后,江如珊亲手将江知知推下水,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水底,而后回了住处,佯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江知知死了,裴延伤心欲绝,江如珊作为江知知的姐姐,陪在他身边,她甚至自甘堕落爬了裴延的床,可裴延看她的眼神,犹如看着世间最肮脏的存在,毫无温情,只余露骨的厌恶。 …… 思及过往,江如珊恨上心头,暗自握拳,这一世绝不能让江知知继续鸠占鹊巢。 不待她开口,江知知却比她快了一步。 只见她上前一步,双膝跪下,背挺得很直,虽遇上了这样的事,她看上去却无半分慌乱沮丧,只是低眉垂眼,恭谨道,“我既不是江家的女儿,自然不能留在江家,既坏了江府规矩,也让六娘子心中不快。大人与夫人的养育之恩,知知无以为报,唯有来世衔草结环,以报二位恩情。” 说罢,恭敬三叩首。 出了这样的事,江原平本就觉得面上无光,见江知知提出要离府,此时也有些迁怒于她,道,“你既然自己求着走,那我就遂了你的愿。” “好自为之。” 气得拂袖走出居室。 一家之主发话,阮夫人也只余遵从的份,心中略有几分遗憾,毕竟似江知知这样守本分的庶女,实在不好寻。且她熬的一手好汤,平日里阮夫人也受益不少。 “既如此,许你今日收拾行李,明日自行离去。” …… 从平湘居出来,知知很平静,半月之久的噩梦,让她有了心理准备。至少现在,对她而言,离开江府,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同她一起出来的江如柳与江如蓉,两人彼此望了一眼,江如蓉便上前几步,道,“你我姐妹一场,好歹有些情分,若是你求求我们,我和三姐姐兴许能替你去父亲面前说说情,让你留在府里。” 面对自己这位前庶姐的嘲讽,江知知不在意的摇头,“不必了,多谢四娘子好意。” 江如蓉呵了一声,恶劣的开口,“你从小在府里娇生惯养,没见过民间疾苦。你可晓得,等你回了那一穷二白的军户家,便要日夜劳作,到了年纪,那军户人家便会为你寻一军中莽汉做夫,那人兴许连大字都不识一个,野蛮又粗俗,动辄对你拳打脚踢。” 江知知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道,“若真是如此,也是我的命,不劳四娘子操心。” 回到自己的居所,得知消息的青娘急着出来迎她进屋,神色慌乱在屋里乱转,“这可如何是好?怎会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 知知浅笑着唤青娘,“青娘,坐下吧,陪我说说话。” 青娘哪里坐得住,她从知知还是个奶娃娃起便伺候她,梅姨娘去世后,两人更是亲如母女,她是打心底将知知当成闺女疼的。她虽是江家家奴,却并不认那什么六娘子,在她这里,六娘子只有一个,便是她一手照顾到大的知知。 “若不然,去寻裴三郎君吧?外头那样乱,您这样的容貌,如何能活得下去啊……”青娘胡乱想着主意,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在青娘面前,知知露出了孩子似的笑容,靠着她宽厚的肩膀,“青娘,不能去找裴三郎。裴家若是知道我的身世,绝不会再认这门亲事。我何苦去惹人烦,不如给彼此留些颜面。” “裴三郎喜欢您,不会抛下您不管的。”青娘极力说服知知。 “青娘!”知知收起笑意,郑重的喊了她一句,“裴三郎喜不喜欢我,同他能不能娶我,不是一回事。况且,本来就是我占了旁人的身份,此时把一切都物归原主,也是理所当然。” 见青娘总算不再提裴延了,知知抿着唇浅浅笑着,如同以往那样撒娇,“青娘,你帮我收拾行李吧。等你到了出府的年纪,知知便来接你回家,替你养老,好不好?” 青娘眼泪直掉,哽咽着点头,“嗯,奴婢等着您。” 抹抹眼泪,起身,“奴婢替您收拾去。” 哄好了青娘,知知自己心中却有些惴惴的,要离开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去一个陌生的人家,即便那里有她的生父母,有她的亲人,还是令她心底有些起伏。 但路总是要走的,知知不再胡思乱想,起身同青娘一起收拾起来。 次日,知知出府,来送她的只有青娘和膳房教她手艺的杨娘子。 杨娘子一如既往的神色淡淡,眉间无甚离别愁绪,丢给知知一本薄薄的册子,“娘子收下吧,当做我赠你的离别礼。” 知知看了一眼那发黄的册子,晓得这必是师傅珍藏的食谱,小心收好。深深鞠了一躬,道,“杨师傅,多谢您多年的教导之恩。” 杨娘子“嗯”了一句,一如既往的冷淡走开了去。 青娘有些恼杨娘子的态度,气得眼睛又红了,知知忙哄她一番,才将人哄好了。 青娘拽着江知知的袖子,一再嘱咐,“小娘子不晓得,你这样的容貌,在这乱世之中,是祸不是福。你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知知怎么会不知道,乱世中,人如蝼蚁,朝生夕死。她的这张脸,在她是江家六娘子时,是极好的本钱,可以许她一门不错的亲事。可当她做了军户女儿时,姣好的容貌便成了催命符。 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告别青娘,离开江府,江知知踏上了回“家”的路。 郧阳郡乃边陲小郡,西北边常年被外族侵扰,百余年前,赵王室鼎盛时,在此处设下卫所屯兵戍边。江家便是卫所中极为寻常的军户,军户与民户分离,军户终其一生不得脱离军户户籍,女子尚可外嫁,男子却终身为行伍中人。 坐在摇晃的牛车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道两旁的景色越发荒芜凄凉。 赶车老伯的妻子见知知独身,忍不住问道,“小娘子去卫所做什么?那可不是你们小娘子们该去的地方。” 普通百姓总是对军户有偏见的,觉得军户粗鲁野蛮,打仗又极凶,第一印象便不大好。 知知仍戴着帷帽,面对老媪的好意心怀感激,颔首道,“阿媪,我是去寻亲的。我……爹娘便是卫所中人。” 老媪听了,只觉得惋惜不已,这样好的小娘子,怎的偏偏托生在军户人家了,真是可惜了。 牛车终是在天黑前到了卫所外,赶车老伯回头道,“小娘子,下车吧,再往里,便是卫所的地界了,闲杂人等进不去。” 知知付了车钱,下了车,望着牛车载着老夫妻远去,才鼓起勇气,朝卫所的大门走去。 卫所门外的戍卒稀奇瞧着走过来的小娘子,扬声调笑道,“小娘子莫不是走错了,我们这可不是什么胭脂铺,这里是卫所。闲杂人等,不许进的。” 知知怕惹麻烦,未摘了帷帽,轻声道,“我是来寻亲的,我是军户江家的女儿。” 蓦地,起了一阵风,知知忙压了帷帽,又道,“我真的是来寻亲的。” 戍卒纳闷,寻亲,寻的哪门子亲?哪有小娘子来卫所寻亲的?哪个小娘子见了卫所中人,不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人抢去了似的,要晓得,他们虽是行伍中人,却不是强盗。 戍卒正要再问,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声军令,那声音略有些喑哑,似是刚熬夜了般。 知知抬头看过去,却连个背影也没见到,只有堆得高高的草堆。 片刻后,那戍卒跑回,没再为难人,点点头道,“既是来寻亲的,进去吧。若是找错了地方,等会儿原路回来,我放你出去。” 知知点头,又同戍卒道谢,走前又望了一眼那草垛,这回倒是瞧见了个背影,高高大大的,宽肩窄腰,一身的黑。 她没多看,怕天黑了,自己还未找到江家,便快步朝前走了。 一路问,连带着江珊珊的名字都用上了,知知才寻到江家的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不尽然,这里并不像江府那样,建了高高的围墙,只是用栅栏围了围,高度过膝,成年男子抬抬腿,便能迈过去,想来也没什么防贼的功效。 院子疏落,几畦被雪盖在的菜地,旁有一眼井,一只取水的桶子悬在上方,北风吹得直打晃。十来只鸡踩着雪,在地里寻虫吃,为首的小公鸡抖着红通通的冠,不合时宜的打了几声鸣。 似是被那鸡鸣唤出来了,瓦屋中走出个青裙布衣的农妇,身量中等,腰身粗粗的,看上去颇有气势。 第3章 认亲 年轻妇人一扭头,便看见站在院外、同她打了照面的江知知,呆了一呆,冲屋里喊,“娘!快出来,是不是小妹回来了!” 江知知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见旁边的瓦屋中走出另个妇人,约莫四十有余的样子,身材略微丰腴,眼睛有些红肿。 江知知望着她,只见那妇人似是看见了她,红肿的眼里顿时蓄了泪。 知知与她乃第一次见面,但莫名的,看着妇人眼中的泪,心里也跟着一涩。 那妇人,也就是江陈氏,来不及拭泪,一下子快步走了上来,双臂一张,将知知整个人搂得紧紧的,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知知被这哭声弄得有些心慌,鼻子同样一酸,悬着的心却一下子落地了。 抱着她的妇人虽举止状似粗鲁,但搂着她紧紧的,仿佛怕丢了什么宝贝似的,很像知知想象中的娘的怀抱,温暖、安宁,让她心中涌起了暖意。 知知轻轻环抱住妇人的腰,唤她一句,“娘。” 江陈氏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差一点又被这声娘给喊回来,她抹去眼泪,细细打量着知知,抽噎着“哎”了一句。 江陈氏的儿媳,也就是方才知知见到的那妇人冯氏,忙招呼道,“娘,快带小妹进屋吧,外头多冷,别把小妹冻着了。” 江陈氏听了,瞧了瞧自家闺女,心疼坏了,都瘦成这个样子了,那抢了她闺女的人家是什么穷酸破烂人家,把她闺女养得这么瘦! 天杀的狗东西! 跟着家人进了屋,坐上了暖烘烘的炕,嫂子冯氏立马捧了热水,往知知手里塞,“抱着捂捂手,嫂子给你泡杯红糖水来。” 冯氏的手脚实在太利索了,不由得知知拒绝一声,飞快蹿出去了。 江陈氏此时顾不得媳妇冯氏了,一个劲儿的拽着女儿的手,见她那细细的白腕子,心里更是把那偷了自家女儿的人家骂了狗血淋头,心口又酸又涩,连声道,“外头吃苦了吧,回来了就好,往后再不叫你受苦了。” 身子暖和了,思绪也跟着苏醒了,知知心中疑惑,不知江如珊是如何同江家说的,她一来,江陈氏便认她做女儿了。 江陈氏听了,眼睛都不眨,一口咬定,“你跟你姑姑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我看一眼就晓得,你肯定是我们江家的女儿!” 又问,“闺女,那人家给你娶了什么名?” 知知乖顺答话,“知知。江知知。” 江陈氏跟着念了一句知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半点看不出泼辣劲儿了,“这名字好,你都用了十来年了,咱们还照着用,不改了。” 知知对名字没什么执念,但用了十几年了,不改也好。 江家的屋子外头看着不如何,进了里面,倒是显出些特别来,桌椅虽旧,却擦得一尘不染。知知张望,见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弓,炕上垫着好几块狼皮,一看便晓得是军户人家。 江陈氏疼爱的看着女儿四处张望着,顺着她的视线道,“你爹爹善弓,哪天得了闲,叫他给你逮只兔崽回来养着玩。那些弓都是你两个哥哥小时候用的。可惜你两个哥哥都笨,没继承你阿爹的本事。” 知知收回视线,对江陈氏所说的家人很感兴趣,寻了个婉转的方式问,“家中还有两个哥哥麽?” 江陈氏拍着她的手,道,“咱家里人不多,刚才迎你进门的是你嫂子冯氏,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叫江堂,二哥叫江术。你大哥家还有个混小子,这会儿正跟外头野呢。你就是咱家三丫头,回了家,就什么都不怕了,有爹娘在,有你哥哥嫂子在。谁也不敢欺你,娘就是豁出去了,也护着你啊,乖丫。” 江知知心中又是一暖,阿娘虽看上去粗鲁,但实际上待她再温柔不过。本以为自己离了江府,早已做好了吃苦的打算,哪晓得阿娘居然这样疼她,便是在江家,除了青娘,又有谁待她这样好过…… 一碗红糖水喝到一半,院里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 江陈氏不慌不忙道,“估计是你阿爹和哥哥们回来了。” 知知忙放下了碗,起身,跟着江陈氏出门迎了迎。便瞧见院中站了三个男子,为首的那个四十有余,蓄着杂乱的髯,乍一看上去,有些凶狠,但仔细一瞧,便能看出他眼中的善意。 “阿爹。”知知略福福身子,江父便上前,本想伸手扶人,却又怕自己吓坏了女儿,只一个劲儿的道。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江陈氏在一边看不下眼了,道,“咱家女儿叫知知。” 江父立即道,“知知好听,这名字好听。” 江知知这下是彻底安了心,又侧头看向江父身旁的两位哥哥,左侧的那个身量高且壮实,同江父生得像,乍一看上去挺吓人的,让人不敢接近,待她喊了句大哥后,江堂便露出了惊喜的笑,受宠若惊似的道,“哎,小妹。” 右侧的二哥江术比之父兄瘦弱些,看着她的眼神却同样带着暖意,犹如看着三岁的孩童似的,宠溺大过其他。 这般,知知便同江家众人都见过面了,自此,她就要在这家里扎根了,直至她出嫁。 …… 江父三人同千户告了假才回来的,索性便坐下不走了,江陈氏十分心细,叫江堂提点热水来,给知知洗漱一下。 赶了一日的路,身上自然出了汗,但知知初来乍到,也不敢主动开口,见阿娘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仰着脸,乖顺冲江陈氏笑了笑,“谢谢娘,也麻烦大哥了。” 江陈氏又是一阵心疼,“你这傻孩子,谢什么?都是自家人。” 知知进了房间洗漱,堂屋炕上坐了一屋子的人,江陈氏坐在正中间,一副要商议大事的样子。 江堂拉着媳妇冯氏坐下,连儿子小驴子都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全家人都洗耳恭听候着。 江陈氏轻咳了一句,沉着脸开口,“你们小妹的身世,我和你们提过几句。要不是当初抱错了,哪里会让她在外面吃这么多苦。现如今她回来了,你们做哥哥嫂子的,要多疼着些。翠翠啊,我多疼知知些,你看见了也别醋。我就是想疼她,也疼不了几年,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 被点到名的冯翠翠立刻道,“娘,您这是什么话?我冯翠翠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嘛!知知也是我冯翠翠的小妹啊!再说了,您就是不说这些,我也醋不起来,您刚刚是没瞧着,小妹那手腕子细的哟,看得我都心疼!咱们军户人家的姑娘,哪个瘦成那样子了!” 江陈氏忍不住跟着道,“我哪里没看见!那手腕子细的跟咱院里的黄瓜似的,也不晓得那什么郡丞家里吃的什么,能把人养得这么瘦!” 冯翠翠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可不是么,什么破烂郡丞家!把咱们老江家的闺女养得这么瘦!” 眼见着婆媳两个越说越远了,江父咳了一句,示意两人可以住嘴了。 “大郎,二郎,今儿你们娘把大家喊来,就是为了你们小妹的事。本来呢,该是我们父子几个去江家接的,我夜里翻来覆去想,就怕耽误了你们小妹。要是江家疼她,想留她在府里,那我们去了,就是误了你们小妹的前途。本想着,过几天去郡里探探消息的,要是江家留你们小妹,我就私底下塞些银子,让她日子过得顺些,倘若江家待她不好,我便是豁出去了,也要带她回来。可我千算万算,什么都想了,没想到你们小妹自己回来了。你们小妹心里有我们这个家,那往后你们哥几个,就得一辈子都护着你们小妹。” 江堂和江术彼此看了眼,皆道,“那是自然!” 兄弟俩正色保证了,还不待江父开口,江堂的儿子小驴子拍着土炕嚷嚷开了,“我也要护着小姑姑!” 严肃的气氛顿时消散,江术好笑看着侄儿,打趣道,“小驴子,你知道什么是护着吗你就喊。” 小驴子很不给自家小叔面子,抬着下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学陆大人习武,以后谁欺负小姑姑,我就打他!打断他的腿!小叔,你好笨!” 隔壁的陆千户陆铮是小驴子最敬佩的人,能征善战,整个卫所都找不出一个比他能打的。 江术无端被侄子鄙夷了一回,哭笑不得拍了拍小驴子的脑袋,“真是志向远大……” …… 知知缩在浴桶中,温热的水驱散了通身的疲倦,从头到脚都舒服的很。 刚用浴帕擦了擦手臂,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嫂子冯氏抱着身衣裳进来了,放到浴桶旁的凳子上,“小妹,这套衣裳是嫂子新做的,还没穿过,你这身脏的,嫂子拿去洗了啊。” 说完,不等知知说什么,便风风火火抱着一旁的脏衣服出去了。 一天下来,知知也习惯了江家风风火火的习惯,江家人虽嗓门大了些,但人是极好的。 她冲着冯氏的背影喊了句,“谢谢嫂子。” 换上那身棉布衣裳,用帕子将头发绞了半干,将半湿的黑发梳倒胸前,从一旁的矮凳上拾起荷包,收进袖子里,才出了西间。 军户家事情不少,除了平素训练,还要忙农事,父兄三人都各自忙碌着,见她出来,江父便道,“知知啊,就快开饭了,你先坐着歇会儿。” 知知露出个讨喜的笑,道,“那我去厨房陪娘。” 说罢,来到厨房,江家的厨房不算大的,但收拾的很干净,看得出江陈氏和冯氏都不是邋遢人。 江陈氏见知知进来了,还要催她出去,怕她被烟熏了,眼睛不好受。 知知却道,“娘,我这是回家,又不是来做客的。您跟嫂子都在忙,我坐不住。” 说着,又拉着江陈氏的袖子轻轻晃着,语气特别软和,“你就让我给您打打下手……我想挨着您,不想一个人在屋里坐着……” 江陈氏哪里见过这样撒娇的女儿,赶人的话一下子吞回嗓子眼了,“那行,你就跟娘旁边站着,递递盐罐子就是。” 知知眉开眼笑,弯着眉眼道,“嗯,谢谢娘。” 第4章 救人 用了晚膳,知知便被江陈氏领着去了房间,江陈氏一边铺上一层厚厚的被褥,将床铺弄得舒服软乎,一边道,“你坐下试试,舒服不舒服?” 知知应声伸手摸了一下,笑着道,“阿娘,够暖和了,这不是还要烧炕麽。” 江陈氏这才将剩下的被褥收好,塞回柜子里。 知知笑望着江陈氏弄完,然后伸出手拉她坐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江陈氏还以为女儿要同自己说体己话,喜出望外,顺势坐下,摸了摸知知细软的黑发,“怎么了?有话想和娘说?” 知知“嗯”了一声。从袖中掏出荷包来,抿着唇笑,将荷包塞进了江陈氏的手中。 江陈氏一怔,打开那荷包,见里面是些碎银子,不知女儿是何用意。 知知却只是柔柔一笑,语气里带了点撒娇,“娘,这是我在江府,这些年攒下的银子。我既然回来了,那这银子便交由娘了,娘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江陈氏听了,立马就急了,“你的银子你自己收着,给娘做什么!你这孩子是不是呆,拿出来做甚么,有钱也不晓得自己藏着用!”又苦口婆心道,“家里不缺银子,你快收好。” “娘,我攥着这银子,也没处用啊。”知知语气不急不缓的,声音又轻又软,让人听了,舒坦到骨子里去,“娘替我收着麽,我这些年不在家里,也没孝顺过您和阿爹,您就当女儿心里不安么,您收下麽。” 江陈氏仍是不想收,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就是觉得女儿在外受苦了,自己怎的都不该收下这银子。 知知也不气馁,两手攥着江陈氏的衣袖,轻轻那么晃着,可怜兮兮乞求着,“娘,您收下麽……您别嫌弃女儿心思重,女儿来之前都想好了,若是您和阿爹嫌弃我,我就藏着这钱,给自己留条退路;可您和阿爹,还有哥哥嫂子们都待我这样好,我再藏着这钱,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 江陈氏神色果然松动了些,知知立即再接再厉,继续道,“您都认了我了,那我就是江家的女儿了,我的银子不就是江家的银子,难不成您要我吃独食麽?这种事情,知知做不来的。娘……” 女儿在耳边软声求着,又说的这样有道理,江陈氏本也在自家闺女面前硬不起来,只得松了口。 “那行,我给你收着 。” 说罢,便见知知露出了笑来,江陈氏忍不住道,“你这傻孩子……没见过你这样把银子往外推的。” 知知却犹如放下了一桩大事一般,本来这银子便是在府里攒下来的,虽说也是她自己做了绣活,以青娘的名义拿去卖了,但江家若是说不准她带走,她也是没什么可争论的。如今江家人待她这样真心,要她藏着掖着,她是真的做不出这事。 好说歹说,江陈氏收下了荷包,见知知睡下了,替她吹了烛,回到正屋这边。 江父正给一柄小弓换弦,闻声抬头道,“回来了。床给女儿铺暖和点,过几天我领大郎去林子里看看,弄些鹿皮回来,你拿去李老头那里去,给知知做两双鹿皮小靴来。” 江陈氏漫不经心应了句,“知道了。” 江父纳闷,白日里不是还挺开心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怎么了?” 江陈氏心里藏不住事,见江父问了,就把荷包拿出来了,道,“刚刚知知给的银子,我数了数,有个十来两呢。” 江父看了眼荷包,没吭声,把弦换好了,才闷声道,“知知这是怕咱们不喜欢她。这孩子心事重,瞧着特别懂事,在那府里估计吃了不少苦。孩子给了,你就收下,也别揽着不用,买几匹布来,给家里一人做身新棉衣。” 江陈氏一迟疑,“用了啊?” 江父“啊”了一句,道,“用。你不用,孩子还当我们跟她不亲。到时候家里再贴就是。” 江陈氏这才应了下来,“成,我明天就去。” 夫妻二人躺下,看着黑黢黢的屋顶,两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江陈氏更是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对不起咱娘。她当时把二妹托付给我,我没把人给照顾好,连她留下的这根独苗,我都没看住,让知知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 江家夫妻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两人从未宣之于口,连儿子江堂和江术都没告诉。 那便是两人根本没有女儿,知知是江父的妹妹的孩子。 江陈氏进江家门时,江父还有个妹妹,名唤江若,还未及笄。江若小小年纪,便生得极好,江陈氏颇喜欢自己这小姑子,姑嫂两人亲如姐妹。 后来有一年,江父跟随大军外出打仗。江陈氏同小姑子两个撑着家里,当时江陈氏和江父的小儿子江术才两岁大,正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千户家里却来喊人去帮一段时间的忙。江陈氏走不开,江若便主动替嫂子去了。 三个月后,江若回来了。江陈氏现在都记得,当时小姑子羞答答的红着脸,同她说,自己在外边碰到个男子,让江陈氏不必替她再相看人家了。 江陈氏同小姑子感情好,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等着江若口中那男子登门求亲,哪晓得没等到那男子,倒是江若身子不对劲了。 江陈氏是过来人,一下子便看出来,小姑子这是被那男人占了便宜的。又在家中等了四个多月,眼看着江若的肚子大起来了,江陈氏没法子了。恰好那时江家的梅姨娘被丢到别庄来住,来卫所寻人打杂,江陈氏便把儿子交给江父,带着小姑子去了别庄。 在别庄,江若生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江陈氏伤心至极,又要料理小姑子的后事,又要带孩子,后来回想,已经完全想不起,孩子是什么时候被换走的。 未婚生女,实在是不体面的事,江陈氏不愿让小姑子背着这样的名声,便说孩子是自己所生,且多年来一直视若己出。 这事江父也是晓得的,两人把这秘密瞒得死死的,谁都不告诉。 若非今日两人感慨,怕也不会提及此事。 江父叹气,道,“找个日子,带知知去给阿若磕个头吧……” 江陈氏也叹着气答应下来,翻了个身,入睡。 是夜静谧,江知知是万万猜不到,自己的身世还有这样的秘密。 她难得睡了个好觉,没继续做噩梦,次日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洗漱了,用了早膳,江家父子三人便要去营里销假,江陈氏则也有事出去了,知知便陪着嫂子忙些家务事。 嫂子冯翠翠干活极利索,扫院子喂鸡喂猪……一下子都不得空的,知知追着给她帮忙,又被冯翠翠给“撵”走了,道,“脏兮兮的,小姑娘家别干这些。小妹你要是闲得无聊,去给小驴子讲故事吧。” 知知眨眨眼,道,“那我教小驴子千字文吧。” 冯翠翠满脸惊喜,“小妹,你还识字?那敢情好,你替我教教那个混小子。” 知知便去给小侄子教千字文去了,小驴子挺喜欢这个温柔好看的姑姑的,难得在板凳上坐得住,不像平时,叫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坐一会儿,就跟给他上刑一样。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小驴子摇头晃脑跟着念,连冯氏这个当娘的看了,都觉得十分稀奇,难得见到儿子这么乖。 院中几人正各忙各时,忽的见个婶子隔着栏杆冲里头喊,“翠翠,江二郎在家吗?我家秀秀要生了!” 冯氏傻眼,忙道,“二弟他去营里了,这生娃找二弟干嘛,该去找稳婆啊!” 那婶子却失望极了,匆匆丢下一句“找了,我家秀秀难产了,卢婆子让找大夫”,急得又跑去找人了。 冯氏跺了跺脚,匆匆把衣裳晾好,就急匆匆要去看秀秀。 知知稍一迟疑,也跟着追了上去。 来到秀秀家中,一进院子,便是扑鼻的血气,冯氏立马暗叫一声坏了,低声道,“肯定是血崩了。” 屋里的卢婆子同样束手无措,眼看着秀秀唇色都白了,止血的布湿的比换的还快,咬咬牙,冲着外头喊,“烧火!” 知知不明所以,望着那很快被点燃的火堆,问道,“烧火做什么?” 冯氏却是经过这阵仗的,摇头道,“稳婆是想用火灼把伤口烫合。” 知知听了,吓得睁大眼,全然没听过这样残忍的止血方法,“这有用吗?” 冯氏同院中其他妇人却是露出了一样的表情,那便是听天由命。富贵人家生孩子,尚且还有贵重的药材,譬如参,吊着命。穷人家生孩子,可没那么多招,碰上暴崩这种事,只能认命。 院中秀秀的大女儿已经哭得快噎过去了,大约是母女同心的缘故,她知道自己的娘在受苦。 整个农家院落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悲伤。 这时,秀秀的婆婆总算喊来了个大夫,不是旁人,正是江术。 江术背着药箱进门,见到嫂子和小妹,也来不及说什么,点点头便进了屋子。 片刻后,江术出来了,面上神色沉重,道,“止血药我已经让稳婆敷上了,但能不能有效果,不一定。” 知知站不住了,瞅准了院里的厨房在何处,冲进去,取了个碗,从袖中取出个瓷瓶来,一股脑儿将里头积攒了一个多月的灵液倒了大半进去,掺了些热水,捧了出来,递给那坐在地上哭的小女孩。 “端给你娘喝,陪你娘说说话,多喊她。” 小女孩睫毛上还沾着泪,却一下子站起来,稳稳当当接过那碗,一滴不漏,端着进了屋子。 院中的众人包括稳婆,都没去拦,因为也许这是小女孩最后一次见娘了,就算不合规矩,也没人开口说什么。 “娘,喝药。”小女孩抽抽噎噎地喊,秀秀明明已经脱力了,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听到女儿的声音,忽的生出一丝的气力,张着嘴喝下女儿喂的水,嘴唇张了张,“乖。” 过了会儿,卢婆子见秀秀奇迹般止住了血,怔了怔,大声道,“血止住了!” 院中众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秀秀的男人,壮实的大汉,居然扑通一下跪下了,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继而嚎啕大哭,哭得院里人都跟着心酸。 第5章 年鱼 回到江家,冯氏还在感慨,“秀秀这回真是命大。不过伤了身子骨,还是得养些日子了。” 知知正发愣想着自己那灵液,没想到居然这样有用,冯氏却还以为她被吓着了,道,“刚才被吓到了?都怪嫂子,不该带你去的,没事没事,别怕。” 知知回过神,冲着冯氏笑了笑,主动道,“嫂子,今天的晌午饭我来做吧,给爹娘尝尝我的手艺。” 冯氏讶然,“你还会做饭呢?那行,嫂子给你打下手。” 她想的是,要是小妹不会做,她也能帮着收尾。 哪晓得,等知知站在灶台前,一个时辰便做好了五菜一汤。 清炒白菜、蒜苗腊肉、大锅豆角炖土豆、炒酸菜、红烧野兔、酸笋火腿汤……浓郁的鲜香一下子扑面而来,把冯氏给馋得直咽口水。 江家有个能打猎的江父,吃肉吃得不少,但她平时做饭,哪有那么多的工序,素菜就是炒的,荤菜就用炖的,火候也掌握的一般般。不过家里人也不挑嘴,她做什么就吃什么,如今跟面前的美味一比,自己以前那就是猪食! 知知笑盈盈将最后的酸笋火腿汤盛出来了,道,“嫂子替我试试味?” 冯氏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立马就答应了,刚拿起筷子,门口被香的不行的小驴子就冲了进来,抱着冯氏的大腿,口水哒哒的流。 “小姑姑,也让我试试味呗。” 知知被侄儿逗乐了,给他拿了个碗,每样菜夹了一筷子,递给他“试味”。 冯氏也拿了双筷子,先夹了最香的红烧兔肉,烧得很软,一口咬下去,兔子皮弹弹的,兔肉却十分嫩软,也不晓得怎么弄的,丁点都不老。又去夹了片火腿肉,薄如蝉翼,送进口里,先是微微的酸,再是满口的鲜,就着这酸菜火腿,她就能吃下一大碗饭! 把菜都尝了个遍,冯氏才搁下筷子,赞不绝口,“小妹,你这手艺绝了。” 知知喜欢做菜,更喜欢旁人爱吃自己做的菜,浅笑着道,“我在府里的时候,跟着厨娘学了点皮毛。” 好歹也是郡丞女儿,虽是庶女,但也用不着去学厨。当时四姐江如蓉还很嗤之以鼻,为着这事背后笑话她,说她为了讨好嫡母不择手段。 知知一方面的确是为了侍奉阮夫人,但另一方面也是很喜欢旁人吃自己做的食物时,那种餍足的满足感。 中午在家里用午膳的只有江陈氏、冯氏、知知和小驴子,营中白日操练,士兵中午那餐在营中用,要晚上才会回来。 江陈氏也是才晓得,自己女儿竟还有这样的手艺,除知知外,三人吃了个肚子圆鼓。 晚上,江父三人回来,晚饭当然也是知知做的。 自打吃了她做的菜,冯氏是不敢抢着做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自己也吃不下自己做的饭食。 同江陈氏和冯氏这样赞不绝口不同,江父三人的满意表现在筷子使得飞快,到只剩最后一块兔肉时,江堂和江术连兄弟情都顾不得了,恶狠狠的下筷子。 一家人吃得撑了,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取暖,直到深夜,才陆续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院里的公鸡一打鸣,知知便醒了,起身出门,便见江父在院里折腾渔网,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去营里了。 江陈氏搬木桶过来,见知知站在那儿,笑着道,“等会儿跟着去看热闹去。今天捞年鱼,等会儿你就跟娘站在堤上看,很热闹的。” 江父也抬头,胡子拉杂的,看上去是个严父,却很疼爱地看了眼知知,嘱咐道,“岸上湿泥多,记得穿鹿靴。” 知知“嗯”了一句,回屋换了鹿靴,想了想,又顺手把垂在后背的散发扎成辫子,这样方便又利索。 日头升起,一家人便往那捞年鱼的湖去,路上遇见了不少同行的,自然同样是军户。 军户世代居于一处,皆是老邻居了,关系也很亲近,基本都晓得知知是江家新认回的女儿,好奇的打量着知知。 知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虽然很直接,但都带着善意,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便也扭头冲众人笑笑。 然后,便听见一阵吸气声,同江陈氏相熟的毛婶就道,“你家闺女这模样太招人了……再过几年,不对,不用过几年,我看就打这回去,你家的墙头不知要被多少小伙子趴了。” 江陈氏立马看了一圈,狠狠瞪退那些壮小伙子的目光,叉腰泼辣道,“我看谁敢来!打断他的腿!趴墙头是正经人干的事?” 冬日严寒,湖面结着厚厚的冰,男人们踩上去,都不见那冰裂的,来凑热闹顺便搬鱼的妇人孩子们在岸边站着,男人们脱了棉衣,卷起袖子裤脚,穿着不容易打滑的草鞋,就下了湖,踩在厚厚的冰面上。 男人们在四面凿出几个大洞,很快有大鱼跳上来喘气,有跳得太用力的,落在冰面上,扑腾打滚,被守在冰面上,不被长辈允许捞鱼的小少年们捡起,丢进一旁的竹筐里。 十来张渔网被撒下湖,男人们便上了岸,浑身冒着寒气,穿上棉衣。 江陈氏侧头给知知解释,“网撒下去,得日头升得最高时候才能收。人还得在这守着,否则天太冷,要不网冻上的。” 知知点点头,踮着脚看了眼湖面,果然见水中有傻鱼往“自投罗网”,乱撞进渔网了。 江陈氏和几个妇人点了火堆,众人簇拥在火堆前取暖,间或聊上几句,什么时候去办年货,或是邀请平日相熟的人家来家里吃杀猪菜…… 快到午时,经验丰富的老军户站起身往湖面那么一瞧,拽了拽其中一只渔网,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转身招呼道,“起网了!” 各家各户的男丁又开始脱棉衣,卷袖子裤腿,气氛正热烈的时候,忽的,西北角的营中烽火台,狼烟直上,风吹不斜,十里之外亦能望见。 随着狼烟,沉闷的号角声随之而至,低沉的声,仿佛压在人的心头,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紧张起来。 “集合!”年长男子神色一肃,大声喝道。 原本正在下湖的男子们皆迅速上岸,来不及穿外裳,顷刻间成队,井然有序、丝毫不乱,朝着西北角的军营跑去。 知知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江父和哥哥们已经随着队伍远去了。 江陈氏倒是习以为常,见女儿面上有些慌,安慰道,“没事,入冬了,那些蛮子便不老实起来了,一个冬天总要来这么几回。” 知知听了这话,再张望四周,见众妇人连同孩子,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眼神中也有担忧,但并不慌乱,还有条不紊的接手了捞年鱼的活。 身材结实的妇人们带头下了湖,开始收渔网。未到进营年纪的少年们抢在前头,稚嫩的面上带着如父兄一般无二的坚韧,几百斤的大鱼被少年们合力拉到冰面上。 年纪略小些的孩子、姑娘们则开始搬着大桶,将被拖上岸的鱼一桶桶装好。 知知亦在人群中帮忙,她力气小,看着纤细且瘦,手腕又细又白,军户家长大的姑娘大多有着锄强扶弱的天性,一见她,便不容拒绝安排道,“你就在跟孩子们在岸上守着鱼吧……” 手一挥,倒不似个寻常军户的姑娘,颇有些女将的英姿勃发,说一不二。 一堆“老弱妇孺”忙活了半天,才陆陆续续上岸来,而此时的岸上,早已摆了几十个木桶竹筐,里头装满了沉甸甸的鱼。 又有少年们赶来了驴车牛车若干,众人抬木桶竹筐上了车,一行人跟在那牛车后头回住处。 车辙留下重重的印记,有姑娘唱起了民谣,略沙哑的嗓音,苍茫激荡的曲调,在辽阔的原野中传出老远…… 回到住处,一家人还未用饭,知知很快地炒了几个菜,焖了掺了粗粮的饭,盛出送到堂屋,一家人用了饭。 江陈氏便开始搓草绳,知知坐在一边,江陈氏是不准她干这些粗活的,怕伤手,知知便只能在旁边打下手。 她有些心不在焉,立马被江陈氏看出来了。 江陈氏笑着,“怎么了?担心你阿爹他们?” 知知点点头,老实道,“我以前还没见过打仗,有点怕。阿爹他们经常要打仗吗?” 江陈氏不在意地笑了笑,“军户人家,一辈子都离不开打仗。你也别怕,你阿爹和阿兄们心里有数。他们父子三人上阵,能互相帮衬着,我瞧着这回阵仗不大,兴许没来多少蛮子,你二哥估计用不着上阵。” 搓好一根长长的草绳,见知知还是忧心忡忡的,便有意同她说些有趣的,就道,“咱们隔壁的那大院子,就是你阿爹和阿兄所在队伍的千户长,管着咱们一千多户军户。你来了没几日,还没同他碰过面。咱们千户姓陆,人年轻,身手在咱们卫所却是一等一的。有一回蛮子来,领头的叫得可嚣张了,还扯着脖子要同陆千户比试,你猜结果怎么着?” 知知也听得有了兴致,道,“陆千户赢了?” 江陈氏笑得满脸得意,“岂止是赢了,咱们千户一戟,把那首领打落马了,还生擒了那蛮子首领,废了他一条腿。后来才晓得,那首领竟还是个部落的王的儿子。后来还是咱们卫所指挥使出面,用这蛮子首领换了好些粮食。” 知知听了,对江陈氏口中这位保家卫国的陆千户很有好感,大约是自己也成了军户的缘故,感同身受。军户人家虽由于户籍,不得不打打杀杀,可军户却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 正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了,知知听见江父焦急的声音。 “快出来帮忙!弄热水来!” 第6章 陆铮 难道是兄长受伤了? 知知急急忙忙起身,扶着江陈氏的小臂,同她一起出院子。 院外不远处的小道上,就见她挂心的父子三人都安然无恙,倒是大哥江堂背着个男子,男子着黑衣,身形高大,头低垂着,似是晕着。 江陈氏却是一眼认出来,“千户怎么伤了?严重不严重?快送屋里去!” 江父三人来不及解释,救人要紧,自是背着陆铮往江家旁边走去,却没进陆家的那座院子,而是疾步进了旁的一间瓦屋。 这瓦屋夜里都没亮过,知知一直以为这是空屋子,不曾想,居然是陆铮住的地方。 但这简陋且狭小的屋子,未免与他的身份相去甚远。 江陈氏和冯氏急忙去端热水,幸好家里刚烧了灶,热水还有不少现成的,全都送进了陆家的小屋。 江术和另一名军中大夫为陆铮处理伤处,江陈氏这才找到时机问,“千户这样能打,谁伤的他?” 江父垂头,面露羞愧之色,“陆千户是为了救我。”又想起陆铮于蛮人刃下救了他的场景,江父摇着头道,“若非没有陆千户,我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江陈氏紧紧皱着眉头,一家人皆守在这里,等那大夫出来了,肃着张脸,下了医嘱,“今夜好生照料着千户,药我让江小子熬着,明日我再来。” 江术也跟着出来了,一家人顿时围了上去,江陈氏忙问,“怎么样了?没事吧!” 江术拧着眉,神色有些凝重,低声道,“性命无忧,但左臂……” 他没继续说,江家人包括知知,皆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了,陆千户性命无碍,但左臂很有可能落下病根。 听了这话,知知莫名的难过起来,她才从阿娘口中得知这位千户的英雄事迹,顷刻之间,大英雄便躺在简陋的床上,昏睡不醒。 坏了一条臂膀,对寻常人尚且是难以接受的事情,更何况陆铮是将士,他是战场上驰骋的猛将,卫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千户,前途无量。 傍晚,陆铮烧起来了,烧得迷糊,额头滚烫,江父三人皆守在那边屋里,连晚饭都顾不上了。 知知同样担心,却忽的发现,自从陆千户受伤之后,照顾他的一直是江家人,相反,陆千户的家人却从未露面。可旁边那座院子里,分明傍晚才亮了的,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心中疑惑,她亦问出口了。 江陈氏听了,皱眉道,“本来这是陆家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陆千户的娘实在是糊涂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她更糊涂的人了!” 原来,陆家如今只余陆千户一个男丁,他的父兄皆相继战死了,家中只剩母亲肖氏和寡嫂小宋氏。这肖夫人没念过书,有着乡下妇人的通病,信大巫。自打丈夫战死后,肖夫人不知听了哪个大巫的胡言乱语,竟是觉得,次子乃克亲的命,谁同他亲近,谁便会不得好死,自己从来不亲近陆铮,更不许家中其他人亲近他。 尤其是长子不顾肖夫人的反对,仍对陆铮很亲近,却在当年战死后,肖夫人更是认定了那大巫所言非假,长子陆宵就是被次子克死的。 因着这缘由,肖夫人极不待见陆铮,陆铮却似乎不在意母亲的偏见,依旧供着母亲和寡嫂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江陈氏嫌弃道,“这样出息的儿子,也说不管就不管,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娘的人,真是铁石心肠!因着信了那大巫的鬼话,肖夫人一向远着陆千户,尤其是陆千户受伤,说怕他的血气冲了家里的牌位,惹得他父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便让他住在那小屋里,待伤好了再回去。” 知知拧眉听罢,心中更为陆铮不值,倘若那肖夫人真怪罪陆铮命硬,彻底不认这个儿子,还能说她一句执迷不悟。 可肖夫人一边怪罪陆铮,一边又享受着陆铮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衣食无忧,什么好事都要占着,当真好不讲道理! 而在她心里,对陆千户的印象,也从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江父的救命恩人,转变成了被偏心阿母欺负、没人疼没人爱,受伤都没人照顾的小可怜…… 想了想,知知思及自己手中的灵液,主动请缨道,“娘,陆千户是阿爹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倘若陆家无人照料他,女儿愿意去,救命之恩大过天,这也本该是我们江家的责任。” 江陈氏知道女儿报恩的想法,也未阻拦,只道,“那你便白日里照料千户,夜里还是让你大哥二哥轮着来。” 次日,知知醒得颇早,进了厨房,见嫂子冯氏照旧在熬药,她便做了早膳。 一份豆粥,熬得浓稠。一盘子腌菜,切了细丝,加了辣子炒了。 用了早膳,冯氏端出熬好的药,递给了知知,道,“小妹 ,你送到隔壁去吧,小心烫。” 知知点头,接过药碗,一边道,“嫂子,锅里留了早饭,等小驴子起了,记得喊他吃,给他炖了份鸡蛋羹。” “行。”冯氏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身进屋,喊睡懒觉的儿子起床去了。 走出江家,知知径直向隔壁陆铮养伤的地方去了,简陋的瓦屋仍是静谧无声,屋里还有些暗,她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了。 待进了门,便瞧见了陆铮的真容,与知知想象中有几分相似,又不那么相似。 陆铮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却无半点孱弱模样,略带一丝凶气的眉微微皱着,薄唇抿着,鼻梁比常人要高许多,整张脸莫名显得凶厉。高高大大的男人,卧在榻上,双目紧闭,令人望而生畏。 知知以前接触的男子,要么是嫡兄江谦那种高高在上的,要么是前未婚夫裴延那种待人温和的,似陆铮这种,看上去便吓得人腿软的,还真是第一回。 好在男人还晕着,知知也不太害怕,从袖中掏出玉瓶来,将上回在秀秀家还未用完的灵液全都倒进药,晃了晃药碗,略凉了凉。 然后,便又发起愁来了。 陆铮躺着,她要怎么喂?思来想去,只能一勺勺的喂,右手隔着帕子,扶着男人的下巴,令他张嘴,左手一勺一勺往陆铮嘴里送。 喂得满头大汗了,才勉强将一碗药都送了进去。 伸手摸摸陆铮的额头,发现倒是不烧了。 中午,大夫来了回,给摸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伤处,惊讶道,“看起来恢复的不错。” 江陈氏很是欣喜,道,“到底人年轻,底子好,恢复起来也快。” 大夫边抓了份新药,边道,“药还继续用,这伤处还得养着,便是醒了,也最好不要用左手。” 知知在一旁听得认真,细细记在心里。 这些天雪停了,江陈氏带着嫂子冯氏在做腌鱼,知知之前同杨娘子学过个秘方,便拿出来,教了阿娘同嫂子 ,两人见识过她的手艺,想都没想,便跟着弄了。腌上了,知知便去屋里端了药,又去隔壁送药。 一进门,便依稀瞧见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榻上,一双眼犹如兽目似的盯着她,在昏暗的屋里幽幽的亮着,唬得人吓了一跳。 知知迟疑着,正犹豫是不是要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时,却见男人移开了视线,沙哑声道,“你是江家那个女儿?” 知知忙点头,“嗯,多谢千户对我阿父的救命之恩。” 陆铮注视着面前端着药的少女,一双眼含着感激之情,望着自己,心下倒没了疏远之意,淡淡的唔了句,伸出左手,似是想接过药碗,蓦地眉头一皱,右手揉了揉左臂。 知知见状,忙上前几步,左手托着药碗,右手执木勺,舀了浅浅一勺,在男人略带疑惑的眼神中,低声解释,“大夫说,您最近需要休养,这是您的药。” 陆铮盯着那药碗,忽的右手从知知手中接过,仰面一口饮尽,然后搁在一边,咂了咂嘴,满口苦涩,见知知仍呆着,眼神示意:还有事? 知知顿了顿,想起自己还未掺进药里的灵液,轻声道,“还要换药。” 陆铮听了这话,微微皱了下眉,朝面前少女伸出大掌,“药给我。” 知知便顺便背过身去取桌上的药,顺势将瓶中灵液掺进,晃了晃。 她背对着男人,自然没瞧见,男人跟着她的视线。 陆铮倒不是那等重色之人,面前的江家女的确生得貌美,属他此生见过最美之人,一身麻衣木簪也出尘清丽,嫩的犹如三四月初的桃花,逶迤在枝头,引人采摘。 他亦不是同她初次见面,上回江家女来寻亲时,他便见过她,那时她还带着帷帽,微风拂起帷帽一角,露出一瞬清丽容颜,轻声细语同戍卒求情,想进卫所寻亲,可怜兮兮的,如同一只寻家的名贵猫儿,如今瞧着,倒是很快适应了卫所枯燥的生活。 清瘦的背还带着少女的文弱,窗下投进的光却仿佛将身影笼了一圈似的,江家女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似是在折腾什么。 陆铮倒不惧对方给自己下毒,一来他于江家有恩,二来么,江家女若要害他,他早入土了。看江家女“心虚”将药递给自己,他大大方方撂了袖子,单手折腾着给自己换了药。 知知见事情完了,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走,陆铮晕着时,她只当他是个病人,觉得自在。如今他醒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是不大合适。 陆铮倒大大方方开口了,“我饿了,有吃的麽?随便给我弄点就行。” 知知听了,暗怪自己忘了正事,轻声应下。 第7章 茄肉煲 因时间短,知知没做什么费时的吃食,便在锅中闷了份茄肉煲。 茄子加了酱翻炒软了,带着汤汁浇到饭上,再铺上一层切成片的腊肠,盖上锅盖闷到底部微微发焦,掀开锅盖,浓浓的茄香肉香顿时随着热气扑面而来。 香味把小驴子勾来了,小家伙吞咽口水,扒着灶台,仰着脸,“小姑,你做什么啊,好香啊!” “茄肉煲饭,”知知道,顺便铲了一小碗给他,没敢多给,怕小孩子吃多坏胃,剩下的便都盛到大汤碗里了。 倒不是她把陆铮当“饭桶”,实在是有江家父子“珠玉在前”,再看陆铮的体型,饭量应当也只多不少。 吃食是托阿娘江陈氏送过去的,毕竟她与陆铮男女有别,倒是阿娘,照年纪都能当陆铮的阿母了,自然没那般的忌讳。 知知将吃食交给江陈氏,便去帮着嫂子冯氏喂鸡,冯氏见她便问,“陆千户醒了?” 知知“嗯”了声,冯氏便拍着胸脯道,“太好了,我瞧着陆千户就不是短命的相。人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陆铮醒了后,知知便不大去隔壁了,至于那灵液,也都是借着熬药的时候便加下去了,听二哥江术说,陆铮恢复得很不错,左臂恢复得差不多了。 知知没太过问,因为接近年关,卫所也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开始杀猪,这边的惯例是要请相熟的人家去吃的,别看江陈氏脾气不如何,可同江家关系好的,竟是不少。 一连数日,知知都跟着阿娘江陈氏各家跑,这一日,便又轮到了江家杀猪。 江家的猪平日是冯氏在照料,冯氏是个干活利索的妇人,连猪都养得比旁人家重不少,屠户称了都啧啧称奇。 屠户取刀,江陈氏便不许知知看了,赶她回屋,道,“快回去,这哪是你女儿家家看的,晚上要魇着的。”又扭头冲还在院里撒欢的孙儿道,“小驴子,陪你小姑姑去。” 知知在屋里坐着,便听外头一阵激烈的猪叫声,周围人闹哄哄围着笑着闹着,等江陈氏允她出来时,院里的一片狼藉都已被冯氏给收拾干净了。 杀猪菜没让知知掌勺,江陈氏请了几个要好的妇人们,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见知知进来了,剁肉的林婶子笑眯眯看过来,忽的问起了江陈氏,“你家知知定了人家没?” 江陈氏正忙着刷碗筷,头也不抬的道,“没定,不着急,她还小呢,定什么人家。” 林婶子露出几分遗憾,“也不小了,这个年纪定下了,再过个一年,成亲正正好。” 冯氏立马不乐意了,道,“婶儿,小妹在,你这话可不兴当着闺女家的面说,是吧?” 林婶子也察觉自己说话太赶了,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冲着知知道,“是婶儿嘴快了,闺女你别放在心上啊……” 知知抿抿唇笑了下,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耳根却是悄悄的红了。 她虽然同裴延订亲过,但那时只是晕头晕脑被阮夫人喊去了,陪着裴延的母亲坐了会儿,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阮夫人派了郑嬷嬷来同她说,家里为她定了亲事,男方是裴家的三郎。 似林婶子这样当面说的,这阵仗,她的确没经历过。 冯氏似是瞧出了她的羞涩,便寻了个取瓢的由头,让她出去了。 知知出了厨房,却见院里站了个极为高大的人,他背对着自己,单手提着个酒缸,一身的黑衣,连靴子都是黑的,就是鞋底看上去踩了不少泥,脏兮兮的。 是陆千户。 陆铮在同江父说话,得知今日江家摆杀猪宴,他便弄了一小缸酒送来,他拍了拍酒缸,道,“叔,收下吧,这些日子吃了你家不少好饭好菜,不过丁点酒而已,不值钱。” 江父推不过,便打算收下,陆铮却是察觉到背后有人盯着自己,转身便瞧见江家那个做菜很好吃的女儿,见少女顿时有些局促了,耳根都红了些,便大方替她解围,将酒缸递过去,“喏,搬得动麽?” 知知上前去,两手抱住那酒缸,酒缸不是很大,但还是颇沉的,陆铮一松手,知知险些没抱住,差点砸地上了。 陆铮第一次同这样年纪的女孩接触,没什么经验,心道,这未免太弱了些。 看了看知知白白细细的手腕,倒也了然了,没为难人,单手将酒缸提了回去,索性送进屋里,放桌上后,又出来,冲江父道,“叔,营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说罢,不等江父留他,便疾步离去。 江父目送陆铮远去,忍不住摇头道,“陆家小子什么都好,有本事,有手段,有勇有谋,就是亲缘浅。” 江父也不是嚼舌根的人,不过感慨一句,便抛开这事,转头问知知,“出来找什么?” 知知乖应,“阿嫂让我来取瓢。那我先给阿嫂送过去了。” 江家热热闹闹办了杀猪宴,相熟的好友亲戚们热热闹闹坐了一桌子,江陈氏这回办的这样大,有一半是要给知知正名,索性也不拘着她了,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逢人问起,便大大方方的道。 “我小女儿,名唤知知的。” “对,家里小囡,最小的那个。知知,喊三奶奶……” 众人热热闹闹吃到下午,才陆陆续续散去,闹哄哄的院子静下来,江陈氏带着冯氏收拾碗筷,江父边帮忙边道,“晚上让知知做点好的,家里请客。” 江陈氏问,“请客?”忽的反应过来,“是请陆千户吧?那是得让知知下厨。” 知知自然答应下来,开始掰着手指盘算菜色,既是要请客,且请的还是阿父的救命恩人,当然不能过于随意了。 她一人拿不定主意,还跑去同阿娘阿嫂商量,三人一起把夜里的菜色给定下来了。 红烧排骨、酸汤鱼、辣三丁、炸猪肉莲藕丸、卤猪耳丝、清炒白菜…… 这一餐知知做得很上心,她做事一向如此,极为认真,在厨房窝了两个时辰,最后将锅里的笋丝三鲜汤盛出来。 一旁打下手的冯氏可是看傻眼了,头一次知道,做个菜还有这么多花样,一会儿热锅冷油下菜,一会儿要先煎再炖,可效果确实相当不错的,就连她一个大人,都直咽口水,更别提灶台边直了眼的儿子了。 给小侄儿喂了块排骨,知知便同阿嫂一起将菜端出去了,人倒是已经被江父请来了,正在堂屋里坐着。 江堂江术兄弟俩作陪,几人正寒暄着,忽的被一阵香给勾得馋虫都起来了,顿时十分默契的停住了话,没一人开口说废话了。 陆铮第一次没往菜看,倒是盯着人上菜的小姑娘,顿时有些羡慕了,江家人真是命好,日日能吃到这样的手艺,倒是他,才吃了几餐人家小姑娘做的菜,回营里吃第一餐的时候,差点没咽下去。 以前也没觉得营里的伙食这么差,这么一对比,成了猪食了,要么太咸,要么太淡,要卖相没卖相,要味道没味道。 陆铮出神,心中不由琢磨,不如将江家小姑娘拐去营里做菜吧…… 正想着,知知已经将菜全都端上来了,盈盈冲陆铮感激一笑,道,“千户慢用。” 端的是眉眼弯弯,犹如新月,清新淡雅脱俗。 陆铮:还是算了,别祸害人小姑娘了,军营那哪是小姑娘待的地方,大不了同江家人处好关系,日后时不时来蹭饭好了。 知知尚不知,她心目中的陆大英雄,正盘算着拐她去军营做苦力,还高高兴兴仰着脸冲人家笑。 军户中人大多嗜酒,且酒量颇大,陆铮自己又带了酒来,江家父子自是陪着喝,喝得醉醺醺的,倒是陆铮酒量最好,直到深夜散场,还很清醒,至少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陆铮起身,冲摇摇晃晃非送他的江父道,“江叔莫送,外边黑,我自去便是。江婶子,您扶着江叔吧,不用送了,就几步路。” 这倒是真的,陆家就住隔壁的院子,况且乡下人,没那么客气。 陆铮说罢,便缓步离去。 出了院子,陆铮呼出一口带着酒意的气,满足的摸了摸被填饱的肚子,正准备从屋檐下离开,忽的,双眸一暗,酒意顿时散去。 他一动不动立在屋檐的阴影下,又着惯常的黑衣,从头到靴,皆是一身的黑,犹如隐身的木桩般,纹丝不动。 月夜下,两个形色猥琐的男子,正跨过栏杆,窸窸窣窣穿过院落,猫到柴垛后头。 为首的男人探头,张望着屋里,轻声喃喃自语道,“还真他娘的运气不错。这家的男人都醉了。等他们睡死了,连迷药都用不上,直接进屋把人给捆了,往河里一丢,就完事了。” 另个男子桀笑,满脸的淫.态,“捆什么,老子还弄不晕她,一个小娘们。” 说着,又贱贱一笑,“也不知道这娇俏的小娘子怎么得罪了江家小姐了,居然还买.凶.杀.人。多可惜,嘿嘿,瘸子,等会儿你我兄弟先爽一爽,爽够了,把人卖窑子里去,又能捞一笔。” 为首男子:“随你,钱对半分就行。” “那肯定,我能少了你的?大不了那小娘子到手了,让你先睡就是。” 正满脸淫.笑,男子忽的觉得背后一阵呜咽的风声,吹得他背脊一凉,回头看,院子漆黑一片,低声咒了一句,“娘的!” 一扭头,后颈一阵剧痛,仿佛断了骨,整个人眼前一黑。 第8章 馄饨 郡丞府江家。 夜色正浓,江如珊睡得迷迷糊糊,她睡得不甚安稳。 本以为自己提前三年回到江家,便能改变前世的结局。一开始的确如她所愿,江知知很识趣,不用她开口,便主动离府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安心,但每每梦到前世,她仍是心底不安,惶惶之下,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若天底下还有江知知这个人,谁能保证裴延不会再爱上她?万无一失的法子,便是这世上再无江知知……她死了,自己才能安心。 反正已经杀了她第一次,也不差第二次。 …… 榻间传来“滴答、滴答”的落水声。 江如珊觉得面上微痒,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去抓挠,指尖却仿佛触及湿腻的黏液。 睁开眼,她吓得几欲昏死过去,整个人犹如被按在榻上一样,大口呼着气。 只见顶帷上悬着一截血淋淋的断舌,烂泥一样的软肉,鲜红的伤口处,血不住的往下滴。 滴在她的面上,额头上,眼皮上…… “啊——” 江如珊吓得猛的起身,仓惶之中下床,却踩到了什么湿滑的物件,整个人滑倒在踏脚上,痛得大呼。 伸手去摸脚下,却在一片黑暗中摸到一只人手,残肢带血,令人胆寒。 屋外守门的丫鬟婆子被惊醒,急促敲着门,询问里边,“六娘子怎么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发的近了,江如珊心底一慌,忍着恶心,将脚边的残肢和顶帷悬着的断舌塞进被褥里。 烛火被点上,屋里恢复了明亮,嬷嬷丫鬟全都盯着勉强坐在榻上的江如珊,神色怪异。 江如珊被看得莫名,勉强冷静道,“我没事,摔了一跤而已。” 说罢,一屋子的人仍是盯着她,江如珊心下气恼,下意识道,“看什么,还不出去!” 她被看得莫名,正要忍不住脾气破口大骂时,鼻端忽的嗅到一股尿骚味,她整个人一愣,低头看见自己的寝衣湿漉漉的…… 江如珊忍不住了,崩溃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嬷嬷皱皱眉,心下对于这府里新认的六娘子的教养和规矩十分不满,心里已想着,得同夫人说一说,否则坏了江家女儿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 嬷嬷领着丫鬟下去,江如珊坐在一片狼藉的被褥上,忽的想起被褥里还藏着的东西,整个人身子一僵,浑身战栗。 是谁暗中护着江知知? 除了江知知,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会得罪了谁。 而那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江府,这一次只是断舌和断肢,下次会不会是她的舌头和手…… 江如珊浑身发颤,勉强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将被褥烧了,一夜未睡,又被嬷嬷催着去嫡母处请安。 她勉强撑着笑意,同嫡母请安,高高在上的阮夫人却是用帕子捂了捂鼻子,眉头不经意的皱起,状似随意道,“听说你昨夜惊着了,这段时间就不用来问安了,好好歇着。” 江如珊还未觉察,旁边的江如蓉很不给面子捅破道,“是啊,六妹,我看你还是找个大夫给你瞧瞧,这个年纪还夜溺的,可真是要惹人笑了。” 江如珊一听,便晓得自己昨夜的丑事,已经传得府里上下皆知了,再看屋里众人,仿佛端茶递水的丫鬟都在看自己的笑话,顿时眼前一黑,直挺挺晕过去了。 …… 卫所。 江家的厨房烟囱正朝外冒着烟,厨房里,知知正同嫂子忙着熬猪油。江家的猪养得肥,厚厚一层的肥肉,姑嫂两人将肥肉切块,熬出金黄的猪油来,满满一陶罐。 冯氏抱着陶罐放到屋外,盖了层白布,擦擦手道,“晚上就能冻上了。” 知知瞧着开始凝结的油,忽的有点馋起了酸汤馄饨,“嫂子,晚上做馄饨吃吧。” 冯氏自然道好,转身去问江陈氏要面粉,弄了小半袋面粉来。 江陈氏从来不在吃的上面小气,还追出来问知知,“够不够?不够的话,娘去毛婶子家借点。家里就这点了,找个时间得去集市买点了。” 冯氏也点头,“盐罐子也快空了,下回得多带点回来。” 听了儿媳妇的话,江陈氏倒真的把去集市的事情记在心上了。 知知见娘和嫂子聊得正欢,便抱了面粉回了厨房,她手脚利索,冯氏进来时,她已经将面粉揉成团了,就差擀皮了。 冯氏来同她抢,爽利道,“小妹,你力气小,这种粗活让嫂子来。擀多薄,你说一声就成。” 冯氏粗手粗脚惯了的,力气大得很,知知哪里抢得过她,再者,嫂子也是对她好,知知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便含笑应下了,又指点着告诉冯氏,馄饨皮要多薄,自己便去弄馅。 馄饨分两种,一种同饺子相类,又可唤做抄手,川渝吃得多。知知要做则不是这种,而是小馄饨,皮要薄,馅要少,但尝起来却格外的馅,本事全在这馅上了。 知知调了两种馅,猪肉和鱼肉的,家里正好两种肉都有,剁碎加调料,打两个鸡蛋下去,馅便粘稠起来了。 冯氏的馄饨皮也擀好了,知知便开始包,冯氏去烧水,待锅里的水沸了,馄饨便也可下锅了。 这边馄饨刚下锅,便听得院子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冯氏探着头往外瞧,“爹他们回来了,正好赶上热乎乎的吃。” 馄饨皮薄馅少,熟的很快,待那些白白的馄饨浮上来了,知知立马用笊篱捞起,倒入一旁早已调好料的碗里。 姑嫂两个端着碗,脚步轻快出了厨房,冯氏笑眯眯喊道,“今晚小妹做馄饨了。” 院中男人们皆回头看过来,知知才发现,陆千户也在,还是如往常一样的黑衣黑靴。 她微微笑了笑,当做打招呼了。 江陈氏立马邀他,“千户留下用饭吧。” 陆铮听了,目光落在江家女儿捧着的碗中,红亮亮的辣椒油,雪白的馄饨,瞧上去倒是真的很开胃。 江父也反应过来,热情相邀,拉着陆铮进屋,不许他走。 见高大的男人在堂屋坐定了,知知便将自己手里的那一份率先放在陆铮面前,软声道,“千户慢用。” 陆铮受的倒是颇为理所当然,自己昨夜才替这小女子解决了一桩麻烦,此时用她一碗馄饨,也算是两相抵消了。 他向来不是个爱白做好人的人。 他嗯了一句,道,“多谢。” 然后便执勺去舀碗里的馄饨了,汤底酸辣爽口,馄饨又鲜美异常,唯一的缺点,就是吃了不占肚子,一碗下肚,跟喝了碗白粥没太大差别。 陆铮心底略有些遗憾,一旁正吃了两三只馄饨的知知,望着陆铮只剩下汤的碗,眨眨眼,起身为他又添了一碗,这回还特意比旁的碗多放了十来只。 从军的都是“饭桶”,这一点,知知在自家父兄身上,已经了解得十分透彻了。 陆铮倒不晓得,自己已经被这娇滴滴的小女子,安上了“饭桶”的诨名,当然,就算知晓了,大抵也不会动怒。 用了馄饨,陆铮便没在江家久留,起身道,“江叔,江婶子,你们慢慢吃,我营里还有点事,先去了。” 营里的事都是正经事,江家自然不敢留他,由江父送着他出了门。 回到堂屋,江父便随口道,“千户别看年轻,做起事情来可比那个赵千户靠谱多了。” “咋了?”江陈氏问,知知也好奇的抬头。 江父见妻女想听,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便道,“就是昨天,是赵千户的人负责值夜,让几个没长眼的小贼钻进来,幸好被陆千户给撞着了,直接给捆了。” 卫所里没贼,莫说贼了,连外人想进都难,这一点知知也是这些日子才晓得的,似她那时候寻亲这样顺利,真可以说是走运了。 可让卫所进贼的赵千户,却没那么好受了。 他虽于陆铮同为千户,但除了年纪比陆铮大了不少外,其他的,同他比可差远了,就连卫所指挥使孙大人,都爱用陆铮些。 这回又让外人溜进了卫所,方才在指挥使面前,他吃了不小的挂落,此时都觉得面子过不去。 他底下的百户见状,道,“这陆千户未免太不给您面子了,人抓着了,私底下同您说一声,不就好了,非要弄什么整顿,倒把事情给捅到指挥使面前了。” 赵千户冷哼一声,“他陆铮有本事,能打,能带兵,得上官赏识,当然什么都不怕了。” 话音刚落,他口中的陆铮,便从不远处走来了,两人碰面,陆铮态度极其自然,颔首,“赵千户。” 赵诚勉强一笑,又尴尬又满肚子的气,他之前倒也不是没想过拉拢陆铮,毕竟陆铮年轻有为,同他交恶实在没必要。 自己当时甚至动过和陆家结亲的念头,可陆铮却跟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一样,同他提娶妻,他便兴趣缺缺,黄花大闺女摆他面前,还不如他常用的戟,来的得他欢心。 陆铮同赵千户打了个照面,没在意,脚步沉沉回到自己的帐子,自去处理正事了。 第9章 七宝糖 因为是军事重地的缘故,戒备森严,卫所平日是不让出入的,不光外人难进,便是卫所中人,想出去一趟,也不大容易。 每月有两次外出采买的机会,这回又恰巧赶上办年货的时候,要出去的人便格外的多。 天色微亮,知知便被阿娘江陈氏轻轻推醒了,喊她起身洗漱。 知知起身,便瞧见二哥早在院里准备了,背篓准备了好几个,阿娘则在一边嘱咐着,让带上些腌鱼腌肉,到了集市能换别的。 待知知咽下最后一口饼子,挨家挨户接人的驴车,恰好在江家门口停下了,赶车的年轻汉子招呼,“江婶子,东西弄齐了没?” 然后很快下了驴车,勤快地帮忙,同江术一起将背篓弄上驴车。 待两人忙得差不多了,江陈氏便同留在家里的冯氏嘱咐了几句,得了应声后,便拉着知知一起上车。 驴车里坐的人不多,不过这回大家带的东西都不少,一辆驴车也坐不下太多人。 江陈氏笑着问赶车的汉子,“阿武,用早了没?婶给你拿个肉饼啃两口?” 说罢,扭头去翻背篓里的肉饼,油纸包好的,知知昨夜做的,今早起来用了点猪油煎了一下,还热乎着。 阿武忙摆手,“用过了,在家里用过了,婶子你别忙活了。” 江陈氏哪容得他客气,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客气啥,自家做的,值几个钱?” 阿武这才收下了,黝黑的面上微红,倒也瞧不出什么异常来。他飞快朝后瞥了一眼,朝坐在江陈氏身侧的知知看了一眼。 见她没往自己看,而是微微抿着唇笑,乖巧坐在江陈氏身侧,听着众人说着话,模样再是乖顺不过,肌肤很白,眼珠却又很黑,水盈盈的一汪似的,不由得心跳得更快,慌忙收回视线,心中却是不由得想到,阿娘怎么就不喜欢江家女儿呢? 倘若阿娘不反对,他早就上门求亲去了……他第一回在院子外瞧见江知知的时候,当时都傻了,呆呆站在那里,旁人推他,他才反应过来。 不怕人笑话,他当时真的以为,她是什么仙子。 若是阿娘同意就好了,阿武心中烦闷,苦恼于家中母亲无端端的反对,心中想着,赶车倒是没慢下来,天大亮之前,卫所一道来的十来辆驴车,先后便进了郡城门。 进了城,众人便直奔西市去了,到了西市,便不约而同分散开来,各自去采买各家的年货了。 要买点什么,江陈氏昨夜早盘算好了,也没四处瞎跑,直接进了几个价格公道的铺子,分批采买了年货。 江陈氏翻看了背篓,道,“还得去趟盐肆。” 本朝实行官盐制,禁止民间私卖,盐肆便在西市最显眼之处,连招牌都透着一股阔气,可见其利之大。 母女俩进了盐肆,伙计也没上前招呼,径直顾自己低头剥花生吃。 知知第一次来这种盐肆,里头倒也不只贩盐,还有好些佐料,似糖醋这种是最基本的,桂皮、菌粉、八角、茴香、花椒粉…… 江陈氏直奔盐去,皱着眉摸了摸盐粒,里头掺了不少黑沙,再问了价,一文钱没便宜,还涨了点。 伙计懒洋洋说了价格,没正眼瞧母女俩,道,“就是这个价,西市东市都一样。” 见江陈氏同伙计议价,知知便在盐肆中逛了起来,挑着看了些佐料,她平日在江家所用的佐料,并不多,倘若价格过得去的话,她倒是想添置几样常用的。 她正翻看着八角,并未留意身后有人进来,还站定在她身后。 “方才这小娘子看过的,替她包起来。”忽的,背后那人道。 知知吓了一跳,回头便瞧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华服男子,离她不远不近站着,神色略带傲气的吩咐着身旁下属模样的人。 “是,长史大人,小的这就去。” 那被唤做长史大人的男子姓罗,回头,直直盯着愣在原地的知知,捋着胡子笑了起来,慢吞吞的问道,“小娘子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江陈氏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家女儿这是碰上登徒子了,立即抛下态度一下子转变了的伙计,拦在自家女儿跟前,客客气气道,“大人,小女方才不知大人身份,冒犯大人了。民妇家中有事,这边带着她离去了。” 说罢,便牵起知知的手,连盐也不买了,拉着她直接往外走。 罗大人望着仓皇而出的母女俩,露出个轻蔑的笑来,轻抚胡须,“去查一查,是哪家的女儿,待查出来了,让官媒上门去。” 他近来刚丧偶,本就想着续弦的事,倒没想到,这么个娇娇的小娘子,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亡妻貌丑无盐,家中背景却颇深,罗长史有色心没色胆,如今亡妻不在了,他自然心思活络起来了,早将这貌美的小娘子,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只等着亲手采撷了。 出了盐肆,走出好远,江陈氏才放慢脚步,知知却晓得自己的容貌给家里惹祸了,忍不住自责道,“阿娘,都怪我。” 都怪她今日一时偷了懒,没带着帷帽遮一遮。这才惹了这样的麻烦。 她很自责,江陈氏却是“呸”了一句,十分护短的道,“这怎能怪你?那老头年纪都能做你阿爷了,还敢来充什么大爷,好不知羞的老东西。你放心,没事的,有娘在。” 话虽如此说,母女俩却没有闲心继续逛下去了,又去了一趟东市,将盐糖买了后,就早早去了驴车处,等人到齐了,便回了卫所。 回了卫所,知知不安的心落地了些,乐观的想,估计那长史也只是一时兴起,又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定然转头便把她忘了。 长史好歹也是个官,虽比不得郡丞那么大,但家中貌美的妾室定然是少不了的,哪会惦记着她这么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娘子。 年二十五开始,营里便不大忙了,除了一上午的操练,下午便放各家男人回家帮忙。 各家各户的妇人们却是忙得脚不沾地了,若是说春耕的时候,比的是谁家男丁多,那近年关的时候,比的就是谁家主妇更精打细算了。 郧阳天寒,尤其冬日更甚,肉啊鱼啊甚至面食,都存得住,便都习惯在年前便提前开始准备。 各色的炸丸子,素丸子,肉丸子,这都是少不了的。还有各种熏肉腌肉腌鱼…… 再就是自家做的糖,郧阳乡下人家习惯做一种叫七宝糖的糖糕,零零散散加了花生、芝麻等七种食材,放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硬邦邦了,放屋里梁上悬吊着,来客的时候,就去现掰上一块。 做七宝糖的那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家里该忙的都忙完了,江陈氏便大方的让冯氏回趟娘家,给娘家送些年货去。 待冯氏走了,江陈氏便又掰了些糖,用自家做的小竹篮装着,对知知道,“走,跟娘去送糖去。” 经过旁边那座大宅子时,知知朝那边看了眼,见屋外冷清得很,连红纸都未贴,看上去实在没半点过年的气氛。 江陈氏见状,低声道,“肖夫人不爱过年,也不爱热闹。这越是过年,旁人家越是热闹的时候,陆家越是冷清。” 知知听了,不由得一怔,“大过年的,冷冷清清的,多不好受啊。” 虽说陆家两个寡妇,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当然也要把日子过好了,难不成时时刻刻都按着清明来过,那才叫缅怀亡人? 江陈氏摇摇头,“外人哪管得了,他们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旁人总不好多嘴。” 说罢,不多嘴了,牵着知知往相熟的人家走。 卫所不大,来回也花不了太多的时间,回来时,知知拎着的竹篮里还剩了些七宝糖和炸丸子。 “阿娘,这些不如送给陆大人吧。” 江陈氏一听,倒是稍稍迟疑,“这不好吧。肖夫人不爱赶这些热闹,也没见别人给陆家送过这些。” 起初倒是有人家送过,可人家肖夫人态度冷得很,慢慢的,也就没人爱往上凑了,毕竟谁都要脸面。 知知抿着唇,一本正经纠正,道,“是送给陆大人的,不是送给肖夫人的。” 江陈氏纳闷,“这有区别?” 知知认真点头道,“当然有区别了,给陆千户送,不过是送一份吃食罢了,他还救了爹爹的命,我们又不用他还礼。” 最主要的是,她觉得,陆千户挺可怜的,旁人家都热热闹闹过年,就陆家冷冷清清的,家中又是寡母寡嫂,说也说不得,指不定还要受些气。 江陈氏一听,竟觉得这样好像也有些道理。 见江陈氏同意了,知知才去叩了陆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个和气的婆婆,笑眯眯问她找谁。 知知道,自己不找谁,把竹篮一并递过去了,说自己是隔壁的邻居,家中做了些吃食,过来给陆千户送些。 见那婆婆收了,知知才转身,跟江陈氏一起回了家,一路挽着江陈氏的手,笑吟吟问她,明日包饺子要弄什么馅的。 第10章 拖延 年三十夜,陆家一如平日的冷清,且因为家家户户都热闹的缘故,陆家的冷清便更盛了,里里外外都静地骇人。 陆铮回到家里,见家中上下无半点过年的气息,面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换下了甲衣,去了堂屋。 他一进门,肖夫人便严厉训斥他,“回来的这么迟,时辰都要误了。” 陆铮没解释,直接认下了,“儿子错了。” 肖夫人本还想训斥几句,硬生生被这一句“儿子错了”,给哽了回去,冷着一张脸,母子俩再无什么话可说。 陆铮的嫂子小宋氏方才一直没开口,这时候才温温吞吞道,“娘,时辰到了。” 肖夫人满脸不悦起身,小宋氏扶着她的手臂,婆媳二人走在前面,陆铮则在原地站了站,才神色冷淡的跟上。 待给父兄上了香,陆母又同以往一般,跪在亡夫和亡子的牌位面前,哭得嘶声力竭,哭得嗓子都哑了,眼睛红肿,嘴中不住念叨着自己有多苦,小宋氏劝不住,只得陆铮上。 他的劝说,母亲一向是不听的,甚至会迁怒于他,陆铮如今也学乖了,只用巧劲扶母亲起来,并不多说什么。 见母亲止住了哭,陆铮才开口,“母亲,该用饭了。” 肖夫人猛地缩回了被陆铮扶着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面上的嫌恶没藏住,露出三分。 陆铮神色未变,甚至冲嫂子小宋氏点点头,示意她扶着母亲些。而后,便先迈了步子出去。 小宋氏见小叔走远了,才轻声劝道,“娘,我扶您。二弟脾气差,您多担待些。” 肖夫人冷哼一声,面上嫌恶更重,仿佛陆铮不是她的儿子一样。 小宋氏沉默着,扶着婆婆朝外走,来到堂屋,一家子吃了顿冷冷清清的年夜饭。 自打父兄阵亡后,家中一直便是如此,陆铮早习惯了,待肖夫人放下筷子,他便起身送母亲出去,不等肖夫人开口赶人,便自己回了屋。 洗了把冷水脸,回到屋里,踹掉脚上的靴子,陆铮提不起什么劲,带回来的地形图也懒得看。 每逢年节,旁人家中欢笑的时候,往往便是陆铮最厌烦的时候,他倒不是见不得母亲祭拜父兄,可在母亲心里,父兄不是战死沙场的,而是被他克死的。就算他性情再疏阔,被亲生母亲当做仇人,心里如何能好受? 但身为男人,如何去同寡母寡嫂计较这些,他便是有一肚子的话,也被寡母寡嫂的眼泪给哽回去,烂在肚子里了。 陆铮仰着头,瘫在榻上,小臂盖在眼上,浅寐着。 府中从前照顾祖母的梅媪敲敲门,“郎君可睡下了?” 陆铮闻声,起身抹了把脸,哑声让人进来。 梅媪进来了,神色慈祥,望着陆铮,和气道,“郎君饿不饿?用些七宝糖垫垫肚子。” 陆铮看那一碟子糖,甜味儿好似在鼻尖萦绕,虽不嗜甜,仍是用手捏了块,塞进嘴里,含糊道,“家里做的?手艺不错。” 梅媪笑眯眯,“隔壁送的,一个生得好生标志的小娘子送来的,说是给您的。还有些肉丸子,奴让厨房下面了,等会儿给郎君送来。” “小娘子?”陆铮嚼碎嘴里的糖,伸手又拿了一块,三两下吃得只剩几块,他“唔”了一句,示意自己知道了,心情却是莫名的好了不少。 江家的年夜饭很热闹,且江父这回还特意换了些梅子酒来,知知跟着喝了几杯,没敢多喝,就醉醺醺的。 江陈氏侧目看过来,见女儿雪白的面颊隐隐薄红,耳根脖子都跟着红了一片,只晓得托着腮笑,小模样实在惹人疼,不由得伸手摸摸知知的脸,“晕不晕?都怪你阿爹,自己酒鬼便算了,还让你喝。” 知知笑得眉眼弯弯的,小酒鬼似的摇着头,“不怪阿爹,是我自己要喝的。” 都晕了,还晓得护着家人。江陈氏好不心软,看在女儿的面上,没继续训江父了。 江术倒清醒,他没喝几杯,道,“阿娘,我那里有醒酒的茶,等会儿让小妹喝点,睡一觉就好了。” 用了年夜饭,小驴子跟着一群小家伙跑出去玩了,衣兜塞了满满的好吃的,冯氏追在后头,扯着嗓子喊他,“山里水边别去!早点回来!” “知道了,娘!”小驴子喊了一嗓子,迫不及待跟着小伙伴跑了。 知知坐在屋里,见阿嫂开始收拾了,便起身要帮忙,又被冯氏按下了,她道,“行了,小妹你快坐下,忙了一下午了,年夜饭都是你忙活做的,好好歇一歇,嫂子来!” 知知醉了,反应比平时还慢些,被按着坐在椅子上,只眨眨眼,乖顺地“噢”了一句。 冯氏立马受不住了,绷着的脸一下子笑了,喊来江陈氏,“娘,你快来,小妹醉糊涂了。” 江陈氏摸摸女儿的脑门,微微发热,“可不是醉了么,知知从前肯定没喝过酒,早晓得不让她喝的。” 冯氏直笑,“小妹迷迷糊糊的,真是好玩。” 江陈氏可不让媳妇笑话女儿,揽着知知回了房,灌了她一杯醒酒茶,等她安安稳稳在炕上睡着了,才关了门吹了烛出去。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知知睡得不大安稳,下半夜的时候,还做起了噩梦来。 院里鸡鸣三声,知知醒了,按了按还有点疼的脑袋,闭着眼,缓过来后,乱糟糟的思绪理清了,忽的记起了昨夜的噩梦,整个人身子一僵。 上回做噩梦,还是在江府的时候,这一回却不像上一次那样清晰,模模糊糊的,好像她并不在场,只依稀记得有个自称官媒的婆子上门,说要替她说亲。 后来大约是谈不拢,阿娘和阿嫂赶那婆子走,那婆子身边人便来阻拦,两方起了冲突,后来便见了血,还来了捕快,要抓阿爹和阿兄…… 江知知脑子乱糟糟的,正努力回想的时候,便听院子里一阵笑声,伴随着一句“太太大喜,双喜临门哟!” 知知忙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穿了靴出去,便看见院子里说话的那婆子,正是她昨夜梦里的那个,虚胖、嘴边有颗大痣。 官媒就是做嘴上的生意的,最是能说会道,上来便冲江陈氏道恭喜,而后道,“太太不晓得吧,我今日来呢,是给您家小娘子说媒的。” 说完,便朝刚出来的知知使劲儿看,啧啧两句,心中不由得道,这粗俗的卫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妙人美人儿,难怪罗长史惦记着…… 知知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忍着不适,走到江陈氏身边。怕真如梦里那样闹起来,那她还可拦一拦。 江陈氏沉了脸,冲那婆子没好气道,“这位妈妈,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婆子眯着眼一笑,甩帕子道,“哪能走错啊!?就是您家小娘子,我可是替罗长史来说媒的,您家小娘子日后只管享福。罗长史家财万贯,您家小娘子进门就是官太太……” 官媒絮絮叨叨的,江陈氏却是听了“罗长史”三个字,就冷下了脸。 知知心中亦惴惴的,见江父和兄长们都听着动静出来了,更怕两边如她梦中那般闹起来。 官媒吹完那罗长史的身家,将那办过半百的罗长史,吹成了人人垂涎的金龟婿不说,恨不得将江家人当傻子哄了。 江陈氏冷着脸,“快走,我家女儿不嫁!” 官媒笑僵在面上,好声好气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可是长史大人呢。”见江家人不为所动,婆子又道,“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这好日子就摆在眼前,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做官夫人可不比嫁个乡下军汉好千倍百倍?再说了,您家也跟着一块享福的。” 知知一听她这话,心中暗叫不好,回头看阿父和阿兄们,果然都黑了脸,知知忙抢着开口。 她生得好,说话也极有条理,并不动怒,只好声好气道,“这位妈妈,您既是来说亲的,就别跟强盗似的。您是官媒,见过大世面,必定是讲理的,是也不是?” 那婆子被哄得开心了,乐呵道,“小娘子真会说话。” 知知又慢道,“既是如此,那您便容我们一家想想。说亲不是小事,哪有当场就要人应下来的道理。您也是做过大媒的人,应当比我们懂这道理。” 婆子傻眼,但讲道理又是她自己说的,且这小娘子如此捧着她,她说个“不”字,倒是她不懂规矩了。 “那——那你们要想几日?我也得跟长史大人那里有个交代才好啊,小娘子。” 知知思索片刻,开口道,“那便三日吧。” 那婆子虽为难,但到底不敢太不给面子,只好勉强点头答应。 第11章 求亲 官媒走后,江陈氏变了脸色,着急地冲知知道,“你刚才怎么能答应她呢?还说要考虑。考虑什么,不许考虑,我绝不答应你嫁给那样的人!” 自从知知回来,江陈氏还是第一次对她这样严厉,顿时将一屋子的江家人都吓到了。 冯氏更是立马上来护着小姑子,劝道,“娘,咱们有话好好说,您别吓着小妹了。” 江陈氏本就是一时着急,才冲着女儿发了脾气,过后再瞧知知,见她不知所措躲在冯氏身后,心登时又酸又涩,软了语气,朝知知伸手,“知知过来,刚才是娘太心急了。” 知知听得鼻子一酸,心口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阿娘真的是一心要护着她的,哪怕生气也是为了她好,待她这样真诚的家人,她怎么舍得他们因为自己而受牢狱之灾。 她走到江陈氏身边,喊了她一声阿娘,母女俩便算是和好了。 江父见状,才开口问出了众人最疑惑的问题,他道,“那什么罗长史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无端端会上门求亲来?说话还那样不客气。” 这事也就江陈氏和知知晓得,江陈氏便替知知说了,将那日两人在盐肆碰到这罗长史的始末一一道来,待她说完,江家父子几人全都黑了脸。 江父气得手直颤,咬牙道,“不知廉耻的狗官!他再来上门相逼,我就是豁出去跟他同归于尽,也绝不把知知给他!” 江堂同江术亦没露出半分惧色,站在江父身后,仿佛在给一家人底气。 知知本还只是鼻子微酸,见此情景,一双眼儿瞬间便湿了。 从前在江府,只有一个青娘护着她。如今她有了这么多一心维护她的家人,仿佛是老天爷觉得她前十几年过的太苦了,一下子将最好最好的家人送给了她。 江陈氏几个却以为她是害怕的,还软着声安慰着她,就连侄儿小驴子,都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奶声奶气喊“小姑姑不哭”。 知知止住了泪,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家人,蓦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道,“阿爹,知知求您一件事,您能答应女儿麽?那官媒既留了三日的余地,那这三日间,家里必定倾尽所有的法子。倘若事情成了,女儿不用嫁,那是女儿的福气。若三日后,无计可施,那也是女儿的命。还望阿爹宽心,万勿因为我的事,为家里惹来灾祸。若是如此,女儿宁肯现在就应了这门亲事。” 江父哪肯答应,可娇娇的女儿就跪在跟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乞求的眼神和话语,令他心疼不已。 “你先起来,这事我们慢慢商量。” 知知却晓得家里人的性子,她倒不怕别的,就怕阿父和阿兄们一时气急,如她梦中那般,同对方打斗起来。方才那婆子纵说得不合听,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便是民不与官斗,划不来,也斗不过的。 她固执跪着,不肯起,殷殷地望着江父,坚定道,“阿爹答应知知,知知才起来。” 江父长叹一声,终是点头。 本来好好的过年,愣是被这事给闹得年也过不成了,今日还是大年初一,一家人却都没了笑脸,倒是知知,还惦记着家里人的午饭,起身道,自己去厨房做饭。 冯氏亦追着去了。 做好了午饭,将饭菜端上来,却不见江父,知知正要问,却见江父冒着雪回来了,沉着脸,面色不大好。 江陈氏扑过去,“怎么样?指挥使如何说,他可肯出面?” 江家不过是个军户人家,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卫所的指挥使。当然,平素时候,江父一个普通军户,同指挥使也没什么交情,可这时候也得硬着头皮上门求人。 一家人殷切目光望着江父,就连知知,也不由自主跟着紧张起来。 江父却只摇摇头,江陈氏脸色一白,咬咬牙,“我去求。大不了跪在指挥使家门外,大过年的,指挥使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冯氏也道,“我也去,我跟娘一起去。反正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不怕丢脸!” 婆媳二人神色坚定,江父却苦笑一声,“先吃饭吧。” 知知面上挂起和煦的笑意,道,“是啊,这不是还有三日麽,来得及,先吃饭吧,吃饱了再想法子便是。” 说着,拉了江陈氏和冯氏坐下,给众人盛饭。 其实指挥使不答应,知知心底多少猜到了些。长史比不得郡丞那样,却也是郧阳郡排的上号的,卫所军官同地方郡官虽不是同一体系,但到底同地为官,没必要结下梁子。无论换了谁,权衡利弊之下,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半点都不稀奇。 但站在江家的角度而言,这条路走不通,能想的法子却是不多了。 一家人心不在焉用了饭,个个愁眉苦脸的,就连小驴子都晓得家里遇着事了,默不吭声陪着知知。 夜幕渐深,一家人歇下,知知躺在自己的炕上,望着窗外,对面便是阿爹和阿娘的房间,此时却还是亮着的。 不用想也晓得,今日阿爹和阿娘定然睡不着。 知知抿着唇,望着月色,心中忽的做出了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她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 次日清晨,天色还很早,知知便起身了,没喊家中人,径直去了厨房,折腾了一小会儿,而后便提着篮子,出了院子,来到隔壁的陆家,没迟疑,咬着牙敲了门。 她运气不错,来开门的是那日接了她吃食的那个婆婆,似有些惊讶的望着她。 知知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略低着头,道,“婆婆,我想找陆大人。” 梅媪对这个送吃食来的小娘子颇有好感,忙请她进来,边带着她往里走,边道,“怎的穿的这样少?冷不冷啊?” 冷其实还是有些的,但这时候,知知哪顾得上这些,摇着头道,“我不冷。”想了想,小心翼翼打探,“陆大人起了么?” 梅媪笑眯眯,“自然起了,郎君一向起得早,起了便在院子里练拳。” 说了,又笑眯眯地看着知知,仿佛很喜欢她的样子。 知知被领着来到一个小院子外,梅媪便道,“小娘子略等会儿,我先进去说一声。” 知知“嗯”了一句,惴惴不安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两口,便见梅媪和蔼的一张笑脸,唤她,“小娘子进去吧。” 一咬牙,鼓起勇气便踏进了院子,然后便瞧见了在院里站着的陆铮,他还是穿着惯穿的宽松黑裳,似是刚才洗了脸,面上还有些水,顺着脸颊,流向胸膛,古井无波望过来的神色,看得人心底直跳。 知知忽然就有点怯了,觉得自己莫不是脑子抽了,居然想了这么荒唐的法子。 陆铮见少女进来后,先是傻傻望了自己一眼,随后便哑巴似的,眼神飘忽不定,他脾气不算好的,可此时倒不生气,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喝了,道,“找我什么事?” 知知咬咬牙,便也豁出去了,她倒晓得给对方一个缓冲,吃人口软拿人手短,似乎陆铮还是挺满意她的手艺的,便将食篮抬起,仰着脸看着陆铮,“陆大人还未用早膳吧?我做了些吃的,大人尝尝?” 陆铮眨眨眼,似是没弄明白,朝知知手中的食篮看了眼,随后接了过去,掀开上面盖着的蓝布,底下满满当当放了好几样早膳,看上去无不精巧美味。 随手拿了个饼,咬了口,不出意外的很合他的胃口。 知知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陆铮,见男人吃的挺开心的,三四口便一个肉饼下肚了,安心了些,嗯,自己的手艺大约算得上是优势之一了。 “陆大人,我能求您一件事吗?”见陆铮吃也吃了,知知盘算着时机,主动开口了。 陆铮“唔”了一声,抬眼看向她,言简意赅一个字,“说”。 知知:“您能娶我吗?” ??? 陆铮表情没变,若不是说话人就站在他面前,殷殷切切一双眼儿望着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话说出口了,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开了头,底下便更好继续了。知知掰着手指,挨个的数着自己的优点,“陆大人,您看,娶我其实不亏的。我做菜手艺还可以,刺绣缝衣我也学了,我还是识字,看得懂账本。最重要的是,我脾气还算可以的,肯定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说罢,仰着脸,一双娇娇的眼儿,殷殷切切望着陆铮,等着他的回答。 这就是她昨夜想出来的法子了。军户户籍管理十分严格,男子不得改籍,倒是女子,稍松些。可为了保证军户子嗣延绵,不至于因为战乱而人丁凋零,也有一个规定,军户男女之婚,受律法保护,白字黑字的律条。 她昨日便想到了先下手为强,为自己定下一门军籍的亲事,可思来想去,一般人家,谁愿意冒着得罪长史的风险,就连卫所指挥使,不也忌讳这些。 想了甚久,就盯上了隔壁的陆千户,陆铮。 带了吃食,上门给自己“求亲”来了。 第12章 婚书 “陆大人,您愿意麽?” 知知满怀期待的问道,然后便一双眼切切地望着陆铮。 莫名的,陆铮居然被看得生出一股负罪感,仿佛自己不答应,好像欺负了江知知一般,即使这事真的有几分荒唐。 “为什么想让我娶你?”陆铮顿了顿,抛出十分简洁的两个字,“理由。” 知知本也没想瞒着,便将实话说了,“上回去郡里,我没带帷帽,招惹了个我们家得罪不起的大人,昨日官媒上门,要替那位大人说亲,我好说歹说才将人忽悠了过去。家里阿爹阿娘什么法子都想了,仍是没什么眉目。我从前听人说过,军籍婚事受律法庇护,便想着,大人您若是肯娶我,我便不必嫁给那老大人了。” 说完,面上微红,知知惯来觉得,自己是个极为守本分的人,可这回却做了最“没有规矩”可言的事情,便是昨夜做了心理预备,也还是臊了。 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旁的法子,只有将希望寄托于面前的男人身上。 陆铮被她望的不大自在,略略侧过身,开口,“那人姓什么,什么官?” “姓罗”,知知忙答道,“是个长史。大人认得他麽?” 若是陆铮认得这罗长史,能替她说上几句,自己倒也不必非要厚颜无耻嫁陆铮。 陆铮“噢”了一声,简短道,“不认得,没听过。” 期望落空,知知失落“啊”了一句。 大约是知知的语气太可怜了,连陆铮这样铁骨铮铮、没什么怜香惜玉心思的人,都莫名不自在了些。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陆铮率先开口了,“你先回去吧。” 这话落在知知耳里,那便是婉拒了,本来她也没报太大的希望,可卫所中敢冒着得罪长史的风险同她定亲的,且她认得的,实在少得可怜,少得只剩下陆铮。 可站在陆铮的角度想,谁会这么仓促定下一门不那么门当户对的亲事。知知心里也能理解,倒也不怨谁。 陆铮顿了顿,见面前的江家女面上露出几分可怜,便晓得她理解错了,咳了一下,见她抬头望着自己,才慢声道,“嫁娶之事,不该由女子先开口,你先回去,在家里等着。” …… 知知是晕乎乎回到江家的,一进门,早起做早膳的冯氏见她从外头进来,不由纳闷问她,“小妹,大清早的,去哪儿了?” 知知回神,眨眨眼,想起陆铮教她的话,自己去陆家的事情要瞒着家里人,便开口道,“嫂子,我帮你一起做早饭吧。早饭吃什么?” 冯氏被她这么一问,倒记不得自己问了什么了,一门心思琢磨早饭做什么去了。 因着是过年的缘故,本来便没什么活可干,再加上众人心头都压着事,更没心思出门,皆唉声叹气坐在家里。 连调皮的小驴子都懂事了很多,小伙伴在院子外头喊他一块玩,都被他一句话给回绝了。 陆铮便是在江家众人垂头丧气之时登门的,他还不是一人来的,带了陆家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老。 见到陆铮上门,还以为他是来拜年的,江父虽无心待客,仍是起身招待他,勉强挤出个笑,“千户来了,太客气了。” 陆铮站定,恭敬摆了晚辈的架势,再看一旁的陆家族老,江父江陈氏几个都有些纳闷,心道陆千户这是要做什么,看样子也不像拜年啊。 然后,陆铮便开口了,“我今日来,是为自己说亲来的。” 江父“哎”了一声,下意识,“说亲啊,是好事啊,那叔恭喜你了啊。” 说完,被旁边的江陈氏拽了下袖子,低声训他,“你傻了啊!” 江父反应过来了,“说——说谁啊?” 那位大过年便被陆铮请出来的陆家族老捋着胡子笑了,“瞧你这话说的,你家还有几个女儿啊?”随即又端正了语气,不再说笑,语气正式了许多,“老朽今日上门,是受我陆家子弟二房次子陆铮所托,为他求聘江家女儿为妇。” 江家除江知知外,全都傻眼了,半晌,江陈氏开口,“先进屋吧,进屋聊。” 冯氏也跟着招呼,“是啊,进屋聊。” 等进了屋,冯氏便立马拉着知知去了厨房。陆家既是上门说亲来了,那知知留在那里,便不大合适了,嫁娶之事,自有长辈们商量去。 一来到厨房,冯氏便悄声拉着知知说话,“小妹啊,陆千户上门的事情,你之前知道吗?” 想到陆铮的嘱咐,知知自然得昧着良心摇头。 冯氏倒没想过自家小妹会哄骗她,毕竟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居然还是自家小妹先上门跟人家陆千户求的亲,冯氏想了想,道,“这倒是门不错的亲事,要是成了,那前头那什么罗长史,便不用理会他了。小妹,真是老天爷都站在你这一边了!” 知知心虚点头,“嫂子,泡茶吧。” 冯氏噢噢几句,泡了家里最贵的茶叶,送到了堂屋去。 江父江陈氏同陆家族老这一聊,便聊了一个时辰,便听得江父送客送到院子里,几人还说着话。 厨房此时没人,知知便大着胆子,探着脑袋往外想看看情况,还未瞧见什么,先撞上了一双带了几分凶厉的眼。 陆铮回头瞧见角落里江家女探头的模样,可怜中带了几分可爱,心中猜测她怕是不安心,便无声说了两个字。 事成。 知知顿时松了口气,在嗓子眼钓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冲他露出个甜笑,眉眼轻弯,盈盈一汪春水的眼儿似乎荡开了波纹,看得人心情舒畅。 陆铮一怔,冲她点点头,迈着步子走了。 送走陆铮和陆家族老,知知便被喊到了堂屋。江父此时也不唉声叹气了,只眼神还有些忐忑,打量了一眼低着头的女儿,道,“知知啊,刚才——” 说着,又没往下说,江陈氏忍不住接了话,口直心快道,“乖知知啊,这门亲事,你心里情愿不情愿?你给阿娘说个准话。你要是愿意,再好不过,你要是不愿意,阿爹阿娘也听你的。” 知知耳朵通红一片,但倒也没忸怩,大大方方点了头,“我愿意。” 江父和江陈氏两人齐齐松口气,彼此看了眼,露出这几日以来难得的一个笑容。 江陈氏拉着知知的手,“娘也觉得这亲事不错,本来娘不愿意这么早给你定亲,可遇上了这种事,家里想留你,也留不住。但好歹不用嫁给那不知羞的老东西,陆铮这人,你别看他瞧着蛮横,面相凶,可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品行绝对过得去。方才我也把罗长史的事情说了,他自个儿说了,他既相中了你,那些事他都会解决的,让你安心。” 知知被这一句“相中了你”,臊得面上通红,只得低低“嗯”了一句,抬起头,望着江陈氏,“阿娘,我知道,陆千户是好人,我不怕他。” 陆铮的的确确是个好人,知知初见他时,的确怕他,可相处下来,却也发现了,陆铮为人并不凶残,有的时候性子直了些,不爱拐弯抹角,可人品绝对是绝佳的。 知知点了头,同陆铮的亲事,自是就这样定下了,第二日,那位族老便又上门了,以长辈的身份同江父签了婚书。 看着手中的婚书,江父和江陈氏才有了点尘埃落定的感觉,看陆铮的眼神,倒也很快转变成了看女婿。 陆铮将婚书贴身收好,颔首道,“江叔江婶,罗长史的事,你们不必挂念,我会处理妥当的。” 待说完了,准备告辞走的时候,陆铮的脚步微顿,对江父道,“叔,我想能和知知私下说几句。” 江父还没开口,江陈氏便乐呵呵道,“去就是,咱们乡下,哪有那么大的规矩。” 说着,拉着江父要走,顺便还撵走小驴子。 见人都走了,陆铮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匣子,递了过去。 知知纳闷接过,还未打开,便听陆铮抱歉道,“婚事定的仓促,来不及准备什么。待过些时日,再补给你。这匣子里的首饰你先拿着玩。” 知知忙摇头,“不用补,不用那么麻烦。这样就很好了。” 这话她说的真心实意。虽说是自己上门求的陆铮,可自打陆铮来江家说亲起,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态度,皆十分郑重,否则阿爹和阿娘决不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说到底,除了陆铮在江家人眼里是个极为靠谱的人之外,也同他请了陆家族老等一众正式的行为有关。 “拿着。”陆铮最烦废话,可面对自己未来的准妻子,他的脾气倒还收敛几分,也不知是不是看着她仰着脸望着自己的眼神让人心里舒坦,还是如何。想了想,又补了句,“签了婚书,你便是我日后的妻子,不必同我客套。” 知知心下感动,陆大人真是个好人。 她乖乖点头,保证道,“我知道了,我保证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陆铮面无表情,觉得自己仿佛说了一堆废话,想了想,还是没多说,只点点头,“惹事了也没关系,我护得住。” 第13章 筹备 从江家出来,陆铮刚踏进家门,就不由得皱起了眉,看着一片混乱的宅子。 大巫手持摇铃,身穿祭服,在院中左右狂舞,嘴中念念有词,念叨着些众人听不清的含混字眼,时而合眼,时而大唱,伴着肖夫人和小宋氏的泣声,将院内扰得不得安宁。 肖夫人跪坐于蒲团之上,一身的粗布麻衣,额匍匐于地,嚎啕大哭,嘴中念叨着些譬如“夫君英灵长安”之类不成句的话语。 冷眼看着面前的大巫,陆铮深吸一口气,忍住没开口,阿母要祭奠亡父亡兄,他这做儿子的没有开口阻拦的立场。 肖夫人此时倒瞧见了进来的陆铮,冷冷地看着他,呵斥道,“今日我和你嫂子为你父兄祭奠,你倒好,跑哪里去了?!” 陆铮没接话,他昨日分明同阿母说了,自己要去江家定亲的事。可他一向不爱同阿母和嫂子争辩,皆是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好在肖夫人似乎也不在意他说什么,反正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见次子便不喜,随口训他一句,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语气虔诚地对大巫道,“大巫,我那次子回来了,还请您做法吧。” 大巫仿佛没听到一般,又狂舞了一阵,旋即缓缓停了动作,在陆铮面前站定。 她手持小瓮,对陆铮道,“伸手。” 一旁的梅媪不忍,转过头去。夫人是越发的荒唐了。 陆铮面无表情,伸出左手,将袖口捋上去,麦色的小臂裸露在众人面前。 大巫左手执瓮,右手执匕,缓缓将刀刃凑到陆铮的小臂上,锋利的刀刃立即划出了一道血口子,血顺着他的臂滑落,尽数落进小瓮之中。 这便是肖夫人这些年听这大巫的话,所信的血祭。 以血亲之血,祭亡亲英灵。 血盛了小瓮一半,大巫便收回了手,抬头时,正好同陆铮的目光对上,泛着冷意和不耐的目光,看得她背后发凉。 大巫吓得后退一步,险些将瓮中的血洒了,肖夫人担忧的目光一直黏在那瓮上,生怕血被倾洒了,呵斥下人,“还不扶着大巫些!” 而才刚放完血的陆铮,肖夫人却是连一眼,都未曾往那边瞧过。 梅媪不忍上前,将帕子压在陆铮的小臂上,低声道,“郎君先回去吧。” 陆铮本还想等一等,但看这情况也猜得到,今日上午阿母是无暇顾及其它事,便也点点头,随手按住伤口,疾步回到自己院子。 他一坐下,梅媪便急匆匆奔进来,端着一盘子的瓶瓶罐罐。 陆家世代为军户,且陆铮又是上了战场便不要命的性子,因此家中备得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伤药。 梅媪为他上了药,不忍道,“若是老夫人在,绝不会准家中出这样的事的!” 她口中的老夫人,便是陆铮的祖母杨氏,也是梅媪的主子。陆铮的祖母出身诗书之家,因家中嫡支犯事而一家被贬黜至郧阳,成了军户,虽不复以往显赫,却是个极为聪慧的老妇人。 陆铮父兄相继战死后,也多亏了祖母杨氏,才压制了肖夫人,没让她在悲痛之下做出什么荒唐之举。后来杨夫人临逝前,大约是怕没了她,儿媳肖夫人行事荒唐,便请来了陆家族老,留了遗言,日后陆铮的亲事由他自己挑。 也的确如杨夫人所想,她走了没几年,肖夫人便越发的糊涂了,行事没了规矩可言。 陆铮没应声,子不言母过,只道,“梅媪,你替我去郡里采买些小娘子用的物什,聘礼厚上三分,我去同母亲说。” 梅媪应下,又道,“江小娘子性子好,生得也貌美,同郎君定是良配,老夫人若还在,定然也是欢喜的。”说着,又略有些发愁道,“只怕夫人不乐意……” 肖夫人素来同次子关系浅薄,偏爱长子,若是给次子媳妇的聘礼,比给长子媳妇的厚,只怕她还不肯应。可如今陆家不是从前那个陆家了,陆铮是千户,大小也是个官,厚三分怎么也是说得过去的。 陆铮神色镇定,道,“无妨,我去同母亲说。”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若是办得冷清了,便太委屈江家女了,自己既聘了对方为妇,便是拿她当自己的妻子,该争取的,自是要为她争来。 他娶媳妇,不是让人跟着自己受委屈的。 果然同梅媪所言,下午陆铮说了聘礼的事,肖夫人便极不情愿,恨不得指着陆铮的鼻子骂他白眼狼,嫌他连兄长的风头都要抢。 陆铮也神色无异,只一样,他不改口,“还请母亲体恤儿子。” 肖夫人骂得没了力气,可她心里明白得很,次子既然开了口,便不会轻易改主意。近些年,陆铮虽仍是纵容的态度,对她请大巫祭祀熟若无睹,可肖夫人心里也明白,那不过是他不想管。 若是陆铮要管,绝没有一个大巫敢接陆家的活,更别提从他身上放血了。 “罢了,随你,我管不了你。”肖夫人终是恨恨松了口。 得了准话,陆铮面上也不见喜色,只语气孝顺道,“儿子多谢母亲。” 肖夫人没忍住,嘲道,“不用谢我,你若真将我这母亲放在心上,便不会拿这等小事来烦我。” 言下之意,陆铮要娶妻的事,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该拿去烦她。 陆铮听了这话,只当没听出内里的嘲讽,颔首道,“儿子告退。” 陆家这番闹腾,知知自然一无所知,倒是听嫂子冯氏说了,陆家大年初二便做法祭祀的事情,听上去有些荒唐,但到底也是祭奠亡人,旁人也不好多说。 官媒果然没再登门,一家子也欢欢喜喜将罗长史抛之脑后,后知后觉过起了年。 初七那一日,恰好是个晴天,陆铮提着大雁,带着聘礼上门了。 声势不算太盛大,但也称得上极有场面的,冬日里也不知他哪里弄来的大雁,羽毛蓬松,活蹦乱跳的大雁被陆铮大手提着,跟鹌鹑似的,吓得一动不动。 知知躲在内屋瞧,见阿爹带着兄长在院里迎陆铮,今日的陆铮倒难得的不是一身黑,讲究许多,深青色劲装,发束了冠,脚踏黑靴,靴沿有云纹,且神情中带了笑意,整个人看上去英姿挺拔,同平时大有不同。 隔壁看热闹的邻居此时才晓得,陆家同江家定了亲,并不晓得其他内幕,且善意贺了一句,倒是有几个年轻汉子,眼神流露失落之色。 陆铮大大方方冲邻里点头颔首,邀道,“待办酒之日,还请诸位邻里上门喝杯喜酒。” “那我们可就等着了啊!”“肯定来!” 在堂屋坐定,陆家族老取出婚书,开始行下聘之礼,乡下人本并无什么大规矩,陆家规矩也不大,两方谈笑着,便将下聘的礼行了。 江陈氏看着长长一串的聘礼单子,虽一个字不识,却是满心欢喜着,本以为婚事仓促,难免要委屈了女儿,哪晓得陆家这样上心。 她如今是越看陆铮越喜欢了,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的阵仗。 江堂和江术看着唇边含笑的千户,一时也有些怔忪,谁能想到,陆铮会成为自己的妹夫呢?他们是看惯陆铮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模样,敬佩不已,可这和成为自己的妹夫,差别委实大了些。 好在两人也没呆多久,被冯氏一掌拍醒,皆上前同新妹夫聊着。 下过聘,婚期定在开春之后,两家便又忙着筹备新婚了,江家倒还好,有冯氏和江陈氏操持着,知知只用安心待嫁,顺便亲手做些绣活,给未来的婆家人。 可陆铮就不同了,肖夫人是不管事的,嫂子小宋氏瞧着模样倒是愿意管,可最后也没接手,只说了些客套话。 陆铮也没指望寡母和寡嫂,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了梅媪同家中管家,偶尔从营里回来,便被梅媪和管事围着拿主意。 一来二去的,陆铮也对自己这亲事上了心,从前是不爱往家里跑,大多时候住在营里,如今却是每夜都回家了。 处理完军务,陆铮从帐中出来,却是“恰巧”撞见了赵诚赵千户。 赵千户嘴角一抽,一副刚瞧见陆铮的样子,笑道,“陆老弟这是回家?听说老弟定了门亲事,婚期不远,何时给我们发帖子,请兄弟们去喝喜酒啊?” 陆铮微微露出一丝笑,“帖子这几日正准备着。” 赵千户瞧着陆铮唇边那一抹笑,心里那叫一个酸啊,自打上次自己出了错,指挥使那边虽没重罚他,但明显看得出,指挥使如今是越发看重陆铮了。 陆铮这小子,春风得意,官途通畅,竟还定了亲事,那江家女儿他也见过一眼,倒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陆铮这种蛮汉子都动了心。 甭管赵诚心里想的什么,面上却笑意满满,上前拍拍陆铮的肩,一副熟稔的模样,“那老哥哥我可就等着你的帖子了。” 陆铮颔首,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赵诚目送陆铮的背影,见他走远,面上顿时垮了下来,同自己厌恶之人套近乎,当真让人浑身不自在。 第14章 同榻 春日,山花烂漫,婚期将近,江知知的嫁妆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成亲前一日,知知正在闺房收拾着绣品,江陈氏走了进来。 “阿娘。”知知甜甜喊人,亲热地抱住江陈氏的手臂,靠在她的肩上。 江陈氏心中感慨,一想到女儿明日便要做旁人妇,心中万般不舍,若非出了罗长史那桩事,哪会这样着急将知知嫁出去,怒上心头,又在心中臭骂了罗老头一顿。 “阿娘找我何事?”知知抬脸,一句话将江陈氏说得回神了,她想起了正事,道,“走,随阿娘去个地方。” 知知也没问,站起身来便跟着走,见阿娘在院里提了个篮子,上盖了块蓝布,她勤快接过。 一向不乐意知知干粗活的江陈氏,这一回居然没拦着,将竹篮递了过去。 知知拎着竹篮,倒不沉,两人朝山里走,越走越偏僻,直到一处坟地,才停了下来。 知知不解,想不通来这里做什么,“阿娘?” 江陈氏心下叹了口气,拉着知知走到一处坟前,蹲下身,轻抚墓碑,“今日来带你看看你姑姑,你都要出嫁了,该给你姑姑磕个头,求她保佑你日后顺顺利利,一世平安。” 知知望着墓碑上的“江氏女若之墓”,莫名的,心头沉沉的,好似十分难过似的。虽然她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姑姑,但却对她隐隐有种十分亲近的感觉。 她不由得有种预感,若是姑姑未香消玉损,自己一定会同她很亲的。 知知双膝跪在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接过江陈氏递过来的纸钱,在坟前烧了起来,又将祭品一样样摆上。 一切料理妥当了,江陈氏望了望那小小的土包,阿若,你泉下有知,定要庇佑知知。阿嫂对不住你,眼下还不敢将知知的身世告诉她,她从小便没了母亲,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我实在不忍让她知道她的身世。待日后她长大些,阿嫂定同她说,今日先领着她来给你磕个头。 “好了,回家吧。”江陈氏收回视线。 “嗯,阿娘慢些。” 次日,便是婚期,两家离得虽近,但婚事却办得半点不含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仓促。 “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江家宅院,烛一盏盏被点亮,照得日暮西下的院落亮如昼,春日的寒意仿佛也被驱散了去。 知知就是这时被丫鬟扶着出来的,喜服在身,长长的后摆逶迤,拖于青石板的地面,她手持一柄喜扇,遮挡于面前,透过纱制的扇面,隐隐约约能看得见布置得极为喜庆的堂屋,和堂屋中的来宾。 偌大的堂屋一静,俱将目光投在新妇身上,而后众人很快掩饰般低声说起话来,心中却皆不由得暗自嘀咕: 早闻江小娘貌美,却不晓得,今日她作这身打扮,纤腰楚鬓,整个人浑如玉雕一般,通身透着一股灵气,低眉顺眼,眉目间那股子楚楚姿态,实在动人心魄,难怪陆铮这一贯眼里只余打仗的莽军汉都动了心。 陆铮亦微讶,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接过新妇的手,只觉得新妇的手软则软矣,却带了丝凉意。 两人转身要行拜堂礼时,陆铮不经意间,安抚性地轻轻捏了一下。 知知本心中仍有不安,此时却整个人安心不少,握着她的那只大掌,体温高过她许多,暖意仿佛从两人相握之处传过来。 她定了定心,侧耳听着傧相的高唱,适时跟着动作。 行过拜堂礼,知知便被簇拥着回了婚房,婚房静谧,只一个梅媪在旁作陪。 片刻,女子温婉的说话声传进来,梅媪起身开门,将小宋氏迎进屋里。 小宋氏一进屋,未见其人,便听得她亲亲热热一句,“弟妹,我来陪陪你。” 知知抬头看向小宋氏,见她面上笑盈盈的,看上去颇和气。 她喊小宋氏,“多谢嫂子挂念我。” 小宋氏一笑,对着梅媪道,“你去厨房弄些吃的来,我陪弟妹说说话。” 梅媪应声下去,留下知知同小宋氏。 知知招呼她,“嫂子快坐。” 小宋氏笑了声,眼神不住地打量着自己这弟媳妇,坐下后,便绕着弯子同知知说话。 知知听得有些闷,但还是提起兴致听着,面上带着娇软的笑意。 小宋氏见状,话锋忽的一转,道,“二弟忽同娘说,要聘你做新妇,我还好生惊讶了一阵。二弟那个性子吧,外人不晓得,家里人却是熟知的,大约是战场上见血多的缘故,性子略有些凶悍,有时相处起来,连我们这些家里人都俱他几分。” 知知闻言只低着头,不晓得小宋氏什么意图,在新进门的弟媳妇面前说小叔子的不好,且还用了凶悍这样的词。 若她对陆铮毫无了解,只怕今日便要被她哄着道了。 大婚之日,非要给陆铮找不痛快,这位嫂子也当真是闲的很了。 知知不接话,小宋氏倒没瞧出什么,还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又说了些陆铮战场杀敌浴血的事迹,直到梅媪回来,她才盈盈起身离去。 梅媪进屋,请知知用膳,瞧她面目在暗黄的烛光下越发柔和,心中为郎君得此良配而欢喜。 知知用了几筷子,不敢吃得太多。 放下筷子,便听得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笑闹声,来人似乎在院里停了停,便听陆铮扬声道,“内子性怯,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陆铮的下属们皆笑闹起来,言陆铮疼媳妇,不舍得让他们闹婚房。但笑闹归笑闹,众人却又很给面子,尤其陆铮手下的几个百户,更是直接上手拦人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千户快去。” 知知刚在喜榻上坐好,便见陆铮推门而入,今日的男人一身纁红喜服,暗玄色滚边,整个人衬得劲气悍勇,气势非凡,然他眉间略带了些平日没有的笑意,便看上去多了丝人气。 知知抬眼看他,见陆铮厉目略带茫色,仿佛被灌了不少酒,整个人看上去无害了许多。 梅媪早借着这时机出去了,只留下新婚夫妇二人独处,知知起身,上前扶住男人,他比她高大甚多,扶他的时候,知知还有些吃力。 好在陆铮瞧着粗心,实则还算体贴,并未将全部气力都压于知知身上,只虚虚借了她的力。 知知看陆铮身上的喜服,见他脖子红着,恐他穿的不舒服,便红着脸道,“夫君,知知为你更衣吧,穿着不舒服。” 陆铮仍有醉意,唔了一句,没什么动作。 知知也不嫌弃他,上手替他脱了外裳。再是伺候他脱了靴,又去绞了帕子来,替男人擦了擦脸。 军营哪个不嗜酒,陆铮更是喝惯了的,但醉着回来时,何曾被人这样悉心照料过,连醒酒的茶都是捧到唇边的。 陆铮微顿,知知以为他不爱这味道,柔声劝道,“夫君,这茶味道虽怪了些,但药效却不差的,多少喝几口,否则明日起来要头疼的。” 陆铮倒没辩解,只仰着头,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 知知在一边看着,双目微亮,语气诚恳,“夫君最厉害了,夫君真是大英雄。” 娇娇的貌美小娘子赞你是大英雄,且这小娘子还是你的新婚妻子,任是谁听了,都会心情愉悦的,陆铮亦逃不脱,虽然他心底觉得,喝个解酒茶同大英雄三个字相差甚远。 “里间有热水,郎君先去净身?” 陆铮听得唔了一句,要起身时,忽的问道,“你净过了麽?” 知知一怔,摇头,“还未曾,夫君先吧。” 陆铮收回脚,坐下,手撑着颔,朝里间示意,“你先去。” 知知犹豫了一下,想着,大不了等会儿让下人再弄些热水来就是了,便起身去了里间。 虽同陆铮成了夫妻,可想到外间坐着个不熟悉的男人,知知心底仍带了些紧张的情绪,草草沐浴了一番,擦了香膏,便起身穿了寝衣,出来了。 她正要喊下人来换水,却见陆铮蓦地起身,困倦打了个哈欠,疾步进了里间,竟是直接用了她用过的浴汤。 陆铮比她动作还快,知知还有些懵,男人便从里间出来了,一身黑色的寝衣,整个人看上去高大得吓人。 “熄烛安置吧。” 陆铮说着,灭了烛,屋内蓦地暗了下来,知知坐在榻边,便听着陆铮窸窸窣窣上榻的声音。 躺进被褥里,旁边是男人略高的温度,两人隔着寝衣肌肤相亲,江知知的脸一下子红了,连着白皙胜雪的后颈耳后都跟着一起红了。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吐气如兰。 旁边的陆铮也不比她自在多少,平日里他便住在这里,大多时候倒头便睡,白日里操练士兵,处理军务,哪一样不要他费心,夜里自然睡得快些。可今夜,榻上多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黑暗中,旁边有股极浅的甜香隐隐漫过来。 陆铮侧身,左手撑着榻,在知知耳边低声,“可以麽?” 榻中安静了一瞬,片刻,才传来一句极轻的“嗯”,带着满满的羞意。 陆铮手臂一紧,将人箍进怀里,低头吻了上去。 他的吻有点凶,力道略大,知知很快被他吻得晕乎了,手脚也跟着没了力气。 第15章 过继 新婚次日,郧阳的规矩,新妇是要给全家做一顿早膳,展现新妇的贤淑手巧。 知知早早便醒了,身子还有些发软,微一动弹,便将旁边的陆铮也给弄醒了。 他睁开眼,起初带了点凶悍,见是知知,才收敛了些,含混道,“醒的这么早?” “嗯,”知知应了一句,解释道,“我得起来做早膳去了,夫君再歇一会吧。” 说着,小心翼翼掀开被褥,想从里侧爬出来,瞬时便被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腰身,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卷回了被褥,顺便还压了压被褥一角。 知知眨眨眼,“夫君?” 陆铮侧过身,睡意消散了,见知知细软的黑发散落在枕上,忍不住伸手在指尖绕着圈玩,心不在焉哈欠道,“再歇会儿,你不累啊?阿母没那么早醒,到时我喊你。” 知知应声,可她也没什么睡意,昨夜确实折腾,身子乏软,可大约是心里惦记着事的缘故,她也确实睡不着。 陆铮见她睁眼望着自己,眼尾还带着绯色,不由得想起昨日她后来崩溃到啜泣求饶的画面,心头一紧,忙撇开目光。 知知浑然不觉,见陆铮也不睡,想了想,便软声道,“夫君,阿娘和大嫂是什么性子,你同我说一说好麽,也好让我心里有底些。” 陆铮语气微缓,迟疑一瞬,道,“你大约知道,我父兄皆亡,因着这事,阿娘受了不小打击,平素行事偶尔过火些,你若遇着了,只当没瞧见便是。至于大嫂,她同我阿兄夫妻情恰,阿兄去后,我本想放她另嫁,大嫂自己不愿意,坚持留在府里守寡,她平日寡居,并不爱同人争执。” 知知听得仔细,记在心里,听陆铮这样说,陆母和小宋氏仿佛就是双普通的寡居妇人。可想起昨日小宋氏的所为,却又仿佛同陆铮所说的那个与人为善的嫂子,大有差异。 知知抿着唇,甜笑道,“我晓得了,夫君放心,我会好好孝敬婆母,敬着大嫂的。” 陆铮见她笑容盈面,并不像那等生事的性子,心下安宁许多。男人最怕后宅不宁,一边是寡母寡嫂,一边是一心惦记着自己的妻子,陆铮实在不想两边吵闹起来。 转念,他又担心,妻子太过委曲求全,又道,“也不必太甚,我娶你进门,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总之,万事都有我在。” 这话听得知知微微怔忪,在她的观念中,世间男子大多不会说这等话,尤其一边是丧夫的寡母寡嫂,大多男子皆会默认,媳妇作为晚辈,该让着,便是受了委屈,那也该忍着。 知知自己亦是这样的打算,微怔过后,见陆铮仍是神色认真看着自己,不由得一笑,应下,“嗯,我知道了,夫君。” 两人说了会儿话,知知便起身,洗漱一番,将陆铮今日要穿的衣裳置于榻边,同陆铮说了声,便去了膳房。 陆家的膳房比江家的小厨房大了许多,食材也备的齐全,知知独自对着灶台思索了片刻,做了素膳。 素膳做起来不难,就是要做得又巧又美味,却不那么容易。 她在府里跟着杨娘子学过一手,素羹、素糕信手拈来,拣了几样好看的做了,又捏了笼肉包子,让厨房蒸上。 知知带着丫鬟回到院子,见陆铮已在院里热身好了,玄色的劲装,脚下踏着同色的黑靴。 知知每回见他,他都穿的黑色,也不晓得是什么喜好或是忌讳,她心中好奇,嘴上却没贸贸然问,只仰脸笑道,“夫君,早膳做好了。” 陆铮转身,疾步走到知知身侧,同她一边走,边问,“做的什么?” 知知笑了下,“皆是些素食,只怕到时候夫君吃不饱肚子,我还叫厨房蒸了肉包。” 陆铮倒没想过,自己这新妇做事这样妥帖,能惦记着婆母寡居忌讳荤腥,又还想着他,怕他吃不饱,偷偷给他开小灶。 被人惦记着,被人放在心里,总是令人愉悦的。 他唔了一句,嘴上没说什么,面上却是柔和许多,颇有些春风得意的好心情。 知知倒不晓得,堂堂个千户,在卫所也算是个不小的官了,居然被屉肉包子给哄好了,但见他神情放松,也跟着笑。 自己既嫁给陆铮了,自然盼着两人和和气气过日子的,且陆铮于她家于她皆有恩,自己便是多做些,那也是应当的。 来到堂屋,肖夫人还没到,倒是小宋氏在堂屋候着,亲热得喊知知,“弟妹。” 知知亦笑盈盈喊她,“大嫂。” 坐了片刻,肖夫人才姗姗来迟,落座后,并无什么好脸色,只草草吃了几口,受了知知改口的一句“娘”,便匆忙回屋了。 知知略有些傻了,不防自己这婆母居然是个这样肆意妄为的性子,倒是小宋氏还在一边劝了几句,劝她别往心里去,要多多体谅肖夫人些。 知知忙应下,毫无芥蒂道,“大嫂说的是,应当是娘吃不惯我的手艺。” 说着,又有些含羞带怯地“埋怨”了陆铮一句,“都怪夫君没提醒我,让我在娘面前闹了笑话了。” 陆铮夹了块素糕,一口咽下,并没接话,但表现出来的模样,便是他很满意知知的手艺。 小宋氏笑盈盈的面上一僵,审视的目光落在新婚夫妇身上,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着,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从堂屋回了院子,知知便叫厨房将蒸好的包子送来,皮薄肉厚汁丰的肉包,旁边还有一碟子爽口的腌萝卜,就着熬得香浓的白粥。 陆铮食指大动,两三口一个包子,盘子很快见底了。 “夫君等会儿可有事?”知知托着腮问。 陆铮摇头,她便道,“那等会儿我给夫君量一下尺寸,我手艺还不错,给夫君做几套里衣吧。” 陆铮应下,起身由着知知在他身侧量体,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时不时还被要求弯腰,他倒没露出半点不耐。 新婚大喜,但卫所也不过给了三日的假。 三日眨眼便过了,陆铮第四日上便去了卫所,临出门前,知知送他,且问他,“夫君晚上回来麽?” 陆铮想都没想,直接道,“回。” 知知便抿着唇笑,“那我给夫君做好吃的。” 陆铮出了大门,只觉得浑身都是劲儿,连看到赵千户都觉得顺眼了几分,主动点头寒暄了几句。 进了帐子,他手下的百户过来汇报军务,正事谈完了,几个糙汉子便开始说荤话,调侃道,“我瞧千户春风满面,必是嫂子的功劳。” 陆铮抬眼叱他们,大大方方靠着矮桌,“正事说完了就滚蛋,闲着无聊就去跑几十圈。” 百户们嘻嘻哈哈,营中汉子皆是粗话说惯了的,哪会当真。 这时,指挥使处来了人,说请陆铮过去。 陆铮起身往指挥使的帐子去,进了帐,照例被指挥使调笑了几句,便开始说起了正事。 卫所指挥使姓廖,武将出身,年有五十了,正是不爱出风头的年纪,只想稳稳当当将差事应付过去,在任一直没什么大动作。这一点,陆铮不敢苟同,但倒也不会傻到和上峰闹。 廖指挥使打趣了几句后,便道,“下月我要去扬州述职,卫所里的事务便暂时交给你看着了,等会儿我将印符给你。” 陆铮不是没担当的人,并不怕事,十分干脆应下。 倒是把想了一肚子说辞的廖指挥使给憋了回去,没忍住,还是说了,“本来按资历,赵诚长几些年岁,应当由他当这个头的,可惜他年纪大了,做事越发没了分寸,我也不敢将此重任交由他。我走之后,他不一定服管,你要上心着。” 陆铮不在意,“服气也好,不服气也罢,无妨。” 廖指挥使一顿,当真是英雄无所惧,可转念一想,自己手下这千户的确没怕过谁,便什么也没说了。 …… 而知知这厢,她送走陆铮后,便在屋里裁剪料子,打算给陆铮做身里衣。 她也是这几日才晓得,陆铮的衣裳少得可怜,肖夫人是从来不管他的,小宋氏一个做嫂子的,不适合插手小叔子穿什么,而梅媪呢,又只是下人,能操持的有限。 陆铮自己又不是享乐的性子,能穿便穿了,并不奢靡,因而她昨日整理衣笼时,细细一数,陆铮每季换洗的衣裳不过两套,里衣也都洗的起毛了。 细细裁好了料子,知知才缝了十几针,梅媪便进来了,道,肖夫人找她过去说说话。 知知心里门清,肖夫人才没心思同她说话呢,不晓得她打的什么主意,却也匆忙收拾了一番,很快去了婆母处。 “娘。”知知嘴甜,喊人很勤快。 肖夫人却冷着脸,仿佛知知这个儿媳妇欠了她什么似的,冷淡地道,“坐,我有事和你说。” 知知坐下,便听肖夫人直接抛出个惊天大雷。 “我喊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你和二郎日后的第一个儿子,要过继到大郎和大郎媳妇名下。” 第16章 纳妾 天还未黑,陆铮便回来了,往常他不爱回家,在军营留得迟,索性便住在营里了。今日倒是天还未黑,便归心似箭,事情一处理完,便回家了。 陆铮进了屋,没瞧见江氏,便随口问进来倒水的下人,“夫人呢?” 下人道,“夫人去膳房了。” 陆铮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便由那下人出去了,环视屋内,却发现这屋子跟以往不大一样了。 从前陆铮只当这是个下榻的地,从不上心布置,如今这屋子多了个女主子,便一下子多了人气和活气了。 他平素随手摆的物什,皆被整齐收进柜子里,桌面地砖光洁如新,临窗的梳妆台上,摆了个素色净瓷花瓶,一束开得极好的野蔷薇插着,登时让屋子的氛围都变了。 空气中都带着一股精致的香。 陆铮起身,随手拨弄了一下野蔷薇白软的花瓣,心情跟着爽快了些。 正这时,知知从膳房回来了,手里端着精致的小食,面上带着盈盈笑意,唤陆铮,“夫君。” 陆铮回头望她,三两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端着的食盘,端至桌上。 知知跟着在陆铮身边坐下,笑吟吟道,“今早送了些新鲜韭黄来,便馋春饼了,不晓得合不合夫君的胃口。” 说着,便挽起袖子,着手先卷了一个,送进陆铮的碟子。 陆铮夹了个,面皮薄如蝉翼,里头红红绿绿的包了些菜和酱料,送进嘴里,一口咬下去,酱汁裹着绿菜,还有略煎了一下的猪肉,香的不行。 陆铮用了一个,抬眼便见妻子江氏盈盈望着自己,满眼期待的样子,仿佛在等着他的肯定。 陆铮:“很好吃。” 说着,便亲自卷了一个,却没往自己盘子里放,而是伺候了江知知一回。 “你也吃。” 陆铮一双大掌,舞刀弄枪的还行,做这等细致的事,却不大行了,好好的春饼,卷得松松的,红萝卜丝都挂了在外头。 知知却很给面子,半点不嫌弃,吃完了还托着腮,“夫君对我真好。我从前在郡丞府的时候,总是见阮夫人因为江大人纳妾不开心。我当时还以为,天底下当官的男子皆是这样的,哪晓得还有夫君这样的,居然还叫我碰上了。” 陆铮被夸得差点脸红,不习惯妻子这么腻歪,但心里莫名还挺开心的,忽的想到,这还是江氏第一次提起自己在郡丞府的事情,问她,“他们待你好麽?” 知知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话,总归没有少我的吃喝。我是庶女麽,又不是阮夫人的亲女儿,她自然不像喜欢自己女儿那么喜欢我,我心里猜想,她应当是挺烦我们这些庶女的。” 江知知说的轻描淡写的,陆铮却不由得心疼了一下,就跟心里被砸了一下,他这时候还没意识到那么多,只是对那江郡丞没了好感。 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算什么男人。 大约是见陆铮脸色不好,知知很快便不肯提那些事了,笑着道,“江家也有疼我的人,我的乳母青娘就特别疼我,可她是江家家仆,要到了年纪才会放出府养老。待青娘到了年纪,我想接她回家,可以麽,夫君?” 陆铮当即应下,“当然。” 心里却已经开始琢磨了,从江家要个下人回来,并不算什么难事,那青娘也算是江氏在府里唯一的亲人了,何必非要等那么久。 仿佛不经意提起这些的知知,蓦地抬头,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陆铮,唔了一下,满脸踟蹰的神色,道,“夫君……” 陆铮低头,见她神色,“何事?” 知知抿抿唇,仿佛鼓起勇气般,人在凳上坐得笔直,一副要有正事要说的样子,她仿佛是思索了很久才开口的。 “今日,你走了之后,婆母唤我过去了。”知知手端正放在膝上,继续道,“婆母同我说,我同夫君的第一个孩儿要过继给大嫂。” 陆铮微微皱眉,过继一事,母亲同他说过一回,他没反对,也没理由反对。 但江氏才进门,母亲便迫不及待将人喊去,未免做得太难看了。 饶是如此,陆铮也还是点头了,“母亲和我提过。” 见江氏睁着眼望着自己,白皙面上有些失落,陆铮不由得跟着不自在起来。 他的确做的不对,过继一事,他从未同江氏提过,想必她今日被母亲叫去,乍一听闻这事,心里必定是不安惶恐的。 只等着他回来,能给她一个解释。 可他回来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告诉江氏,这事是真的。 陆铮的话,知知一点儿不意外,她也看出了些陆家母子相处的门道,陆铮是个孝顺儿子,小事上不愿拂了肖夫人的面子,而对于以前的陆铮而言,除了军营的正事,其它都只是小事。一个还没影的儿子,和泪眼相逼的寡母寡嫂,陆铮会答应,知知丝毫不感到意外。 但她不打算同陆铮闹,这么些天下来,她也算是摸清了自己夫君的性子,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怜惜的,两人在床事上的合拍,以及她的温柔贴心,大约还是很讨陆铮欢心的。 诸多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知知开口,她的语调柔软,声音轻软。 “夫君,过继一事,我觉得不妥。” 陆铮猛的蹙眉,面色似有不虞。 知知却不怕他,察言观色之下,继续道,“且不论我同夫君还没孩子,就算孩子出生了,是男是女,且还不一定。可大伯家袭香火一事,却是等不得的,何必舍近求远,陆氏一族,无父无母的孩子,应当也是有的,找个年幼的抱养给大嫂,待日后养大了,还不是同亲生子一般,何苦眼巴巴等着个还不晓得在哪儿的孩子。” 陆铮听得心烦,他并非那种怜香惜玉的性子,倘若面前同他说这些大道理的不是江氏,而是什么旁的女子,他早已翻脸了。可看着面色柔和、温声细语的江氏,他那些不耐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见陆铮没开口,知知便又低声道,“再者,夫君也晓得,我曾经在江家为庶女,其间艰难,虽已过去良久,仍不时萦绕心头。当时我便打定主意,日后绝不让我的孩儿步我的后尘,骨肉分离之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听了这话,陆铮面上神色缓和,他心中到底还是怜惜新妇的,尤其见她垂首说话的可怜样子,心中亦不好受。 思及她在江家的经历,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惜,正待开口,却听江知知道。 “我也晓得夫君不易,倘若过继之事无法更改,那我为夫君纳位妾,夫君意下如何?” 陆铮猛的抬起头,脸色顿时难看的吓人,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听了这话,会大动肝火。倘若江氏当真不愿过继自己的孩儿,那的确如她所说,过继庶子,是最合适的法子。 可莫名的,陆铮心里极不舒服,甚至有拂袖走人的念头。 他沉声道,“你要为我纳妾?” 江知知心里也不好受,撇开头,道,“我自然不愿意,我心慕夫君,又怎愿意让个外人来破坏我同夫君的感情。可这门婚事,本就是我求来的,夫君是看我可怜,才娶了我。倘若我再让夫君为难,那便对不住夫君。可我也不愿意违背我的本心,既如此,那纳妾便是唯一的法子。纵使我千般不愿,也只能如此。” 她这一番表白,及腮边那一滴盈盈的泪,莫名的,瞬间将陆铮心底的烧着的火给熄灭了,就跟倒了盆雪水下来一样。 噗地一声,怒火没了,只余一缕无奈的青烟。 陆铮静坐了片刻,缓和语气开口,“你既心里不愿意,那纳妾之事,日后不必再提。方才你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待我同阿母言明,再做定夺。” 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还有,我娶你是我愿意的,并非你求来的,这话日后不可再提。” 知知蓦地抬头,惊喜望着陆铮,仿佛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白皙面上的泪痕尚在,一双眼却亮亮的,含着喜色。 她仿佛是忍了忍,没忍住,一下子扑进了陆铮宽阔的怀里,揪着他的衣襟。 陆铮心头一动,不由得揽她纤细瘦弱的肩膀,拥着她。 半晌,才听到怀里人轻声啜泣道,“是知知让夫君为难了。” 陆铮摇头,“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