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他活过来了》 第1章 驾崩 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李悦姝斜靠在椅子上看了会儿,觉得有些困。兴许是昨夜看话本熬太晚了,她实在是撑不住,便低下头半阖上眼。 一个长得水灵灵却有些眼生的宫女走到她的面前,矮下身子,给她递上来一小碟切好的甜瓜。 李悦姝看她长得好看,不免多看了两眼,还下意识亲手接住了这果盘。 就是在这一刻,她感觉到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是一张纸条。 周围坐的全是些朝廷命妇、皇室宗亲,李悦姝不好立即打开查看。她将手拢在宽大的广袖里,唤来女官温绫。 “哀家要去更衣,”她站起身,扫一眼台上台下唱戏的看戏的人,“这边都散了吧。” 温绫恭声应诺。 李悦姝步履匆匆,行至偏僻处,才打开字条,低头看去,只一眼,面色就变了。 竟然……是陛下的字迹。 循着字条上的地点,李悦姝来到了一片浓密的梨树林前。 霜白的梨花纷纷扬扬,散落一地。李悦姝提起裙摆,小心地避过低矮的荆棘丛,顺着羊肠小道,向前而去。 自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古琴的悠扬声。 李悦姝沿着曲折的小径走了许久,方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空地,李悦姝抬头看去,只见一棵枝干虬曲,花繁叶茂的梨树下,男人身着戏服,跪坐在地,修长的指正抚在琴弦上,徐徐拨动。 李悦姝盯着他化了浓妆的侧脸,认出他是刚刚戏台上的武生。 想起她收到的那张字条,李悦姝皱起眉头:“你是?” 琴音停了。 男人转过脸来,漆黑如墨的眸子平静地看向她,缓缓开口:“怎么,连朕都不认得了?” 李悦姝:“……” 李悦姝嘴角有一阵抽搐。 她心说,您脸上化成这个鬼样子,谁认得出来呀! 不过他气质在那儿,幽深的目光,虽配着一张涂满了颜色的脸,竟让李悦姝觉出一丝慑人的气魄来。就连那劣质夸张的戏服,都被他穿出了龙袍的质感。 李悦姝下意识低垂了眉眼,屈膝一礼:“陛下。” 男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过来坐。” 李悦姝连忙小步走到他的身旁,挨着他跪坐下来。 男人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指,淡声问道:“李正安那边如何了?” 李悦姝心头一凛。 她默了片刻,斟酌着答道:“臣妾已经试探着把话说给他听了,至于他信是不信,等过两日,兴许就能看出来了。” “呵。”男人轻嗤一声,随手把帕子扔到琴上。李悦姝看到琴弦轻微地颤了颤,然后又听到他说:“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周遭安静了一瞬。 李悦姝低下头,轻声问道:“那……臣妾呢?” 男人微微蹙眉:“什么?” 李悦姝:“臣妾是李家的人。” 男人斜她一眼,少顷,幽幽道:“你们李家,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 又是一阵沉默。 诛九族,大罪。 李悦姝当然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皇帝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自己或许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李悦姝心里突然就不服气起来。 她仰头呛声:“那陛下是不是应该先问罪于自己?毕竟臣妾的大伯父与那贺将军,都是当初您一手提拔的……”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质问自己。 他轻笑一声,伸手摸了摸李悦姝的脸,“你是说,让朕,罪己?” 李悦姝僵着脖子,没有吭声。 “果然是当了太后,胆子都这么大了……” 男人的语气有些飘忽,嘴角的笑也带了一丝邪气,与皇帝平日里威严赫赫的模样很是不同。 李悦姝觉着有些怪异,她眼睫微垂,目光扫过他白皙光洁的手腕,突然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你不是陛下!” 皇帝十四岁时就开始在军中摸爬滚打,早年曾率军征讨西域,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伤疤,其中右手腕上,就有一道长约三寸的狰狞疤痕。 而眼前这个男人,手上却干干净净的。 李悦姝惊疑不定地望向男人的脸,却见男人面上的浓妆全都消失了,露出了一张俊美却陌生的面孔。 男人凑近了她,低低轻笑:“是朕啊,朕的肉身没了,魂魄却还在呢……” 周遭突然刮来一阵阴风,李悦姝不禁浑身一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先帝驾崩已有一年,国丧止,新君除服,百姓恢复嫁娶。 “太后,太后……”女官温绫声音轻柔地在她耳边唤她。 李悦姝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您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温绫笑着掏出一方香帕,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是梦魇了吗?奴婢刚刚叫了您好几声都没叫醒……新阳大长公主见您睡着了,已经让命妇们都散了。您还是回寝宫再歇,小心着凉。” 李悦姝怔怔地看向远处。 日将西沉,天边是大片大片的红霞,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余晖里,和一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一模一样。 那是先帝驾崩,朝堂骤变的一天。 …… 陛下京郊狩猎,回程路上突然遇刺,情况危殆。 随行的大臣们俱都慌乱起来,几个重臣私下一合计,当即便封锁消息,一边严命太医好生医治,一边疾赶回宫。 皇后李悦姝得到消息,匆忙赶到甘露殿时,只看得见外殿聚集了七八个大臣,个个神色凝重,不知在商讨什么。 李悦姝定了定神,扶着贴身女官温绫的手臂,缓步走上前去。 白胡子的韩太师最先看见她,当即就要躬身叩拜。 他是三朝元老,颇有威望,李悦姝哪儿能真让他跪,连忙赶在韩太师屈膝之前,开口唤道:“韩太师免礼。” 其他大臣们也纷纷向她拜礼。 李悦姝摆手道免,目光看向紧闭的内殿房门,皱眉问道:“太医怎么说?” 韩太师脸上皱纹一垮,正要开口,便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汪善探出来一个脑袋,惊喜道:“陛下醒了!” 众人皆是一喜,就听得汪善又道:“陛下宣韩太师、贺将军、李尚书、寿王觐见。” 汪善一转头看见皇后也在,紧接着道:“请皇后殿下稍候,奴婢这就禀报陛下。” 李悦姝颔首应下。 皇帝叫的这些人都算是他的心腹,正巧也都候在外面,得传便一个个进去了。 其中那所谓的李尚书,正是李悦姝的大伯,李家的掌权人。他从李悦姝身前走过,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李悦姝愣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李尚书眼神的含义。 陛下叫这么多重臣进去,明显是要交代后事啊! 眼看着为皇帝看诊的太医从内殿出来,李悦姝把他叫到一边,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问他:“陛下情况如何?” 太医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恕臣等医术浅薄……” 李悦姝眼皮一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才再度打开,大臣们走了出来,汪善几步至李悦姝身前,哈腰禀道:“皇后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李悦姝下意识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大伯父,看到大伯父对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应下。 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儿,太医说刺客那刀正巧扎入要害,回天乏术了。 李悦姝低下头,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榻前跪下,再抬头时,眼眶便蓄满了泪,簌簌地往下落。 “陛下!”她抓握住皇帝放在榻边的手,攥得紧紧的,一双朦胧的泪眼紧盯着榻上的人,再说不出别的。 元承睁开眼睛,朝他的皇后看去。 朝政上的事交代完了,他虽然没能生下一个继承人,但把皇位交给他的亲弟弟寿王,又钦点了几个重臣辅佐,他很放心。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眼前这皇后李氏了。 李氏伴他三载,行事素来谨慎,让人挑不出错处。可惜的是有些胆小,每每见他,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往后寿王继位,李氏只能迁居别宫,没有孩子傍身,她以后可该怎么过啊? 元承叹了口气,慢慢地把手抬起,伸到李悦姝的面上,轻轻地为她擦了擦眼泪。 “莫要哭了。”元承道,“寿王品行纯善,素有贤名。等他继位,会善待你的。” 李悦姝眼泪仍是掉个不停,轻泣道:“寿、寿王?” “嗯,”元承微一点头,“朕已立了遗诏,着寿王即皇帝位,由韩太师、李尚书、贺将军三人,辅佐寿王登基。” 他拍了拍李悦姝的手背,温声宽慰:“朕已经与寿王说过了,以后你就住到延兰别宫去,那儿清静,住着也自在。朕就先走一步,等你百年以后,再来与朕合葬……” 李悦姝哭得更厉害了。 想到自己成婚才三年,就要守寡,也没个孩子,连太后都做不了,她就难受得慌。 再听皇帝说什么百年之后、合葬的话,她心里更是憋着一口气儿上不来。 她还这么年轻,做什么要想那些百年之后的事!她还要长长久久的活着,这人世间的繁华,她还没看够呢! 元承只当她是伤心过度,这才哭得喘不上气儿。 他还想再安慰两句,可他实在是没那个精力了。 腹部的致命伤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这会儿之所以还能把大臣们召来交代后事,又与小皇后说这些话,全靠太医喂下的参汤吊命。 而现在,他的确是撑不住了。 李悦姝抓住皇帝的手,低低呜咽,皇帝闭上眼睛,轻轻地回握住她的。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李悦姝感觉到皇帝的手失了力气,自她的手心脱出,垂到榻边。 李悦姝怔然许久。 …… 皇帝驾崩,乃是国丧。 李悦姝跪在灵前,守了大半夜,膝盖早就麻木到没了知觉,女官温绫过来搀扶起她,唤她去偏殿用膳,再稍微休息一会儿。 等天亮了会召集群臣,她作为皇后,要与那几个顾命大臣一起,宣读皇帝遗诏、迎新君登基。如此种种,还有的要忙。 刚躺下不久,就被外头的嘈杂声惊醒了。 先是宫女含霜惊慌失措地奔至门前高呼“皇后殿下”,被温绫一把拉住,两人低声不知说了什么,下一刻,房门便被打开。 温绫疾步至榻边唤她,声音焦急的程度比之含霜更甚。 “殿下,出事了!” 李悦姝倏地睁开眼睛。 温绫语速飞快,给李悦姝带来了一个惊天消息:“寿王殿下原本在前殿歇息,贺将军突然发难,说是查出来先帝遇刺一事与寿王有关,寿王当即大怒,说他们是在诬陷他,李尚书与贺将军一道,把人证都带了过去,寿王不服,不知怎的就动了手,贺将军带来的人把寿王给杀了!” 李悦姝迷迷糊糊地听温绫说了一大通,听到最后那句“杀了”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犹自愣了片刻,方从榻上坐起。 “杀了?!” 李悦姝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寿王是先帝指定的继承人,昨日立下遗诏,韩太师、贺将军还有她的大伯父李尚书都在,原本等天亮了,百官进宫,她和那几个大臣就会共同去宣布遗诏,拥立寿王登基。 可寿王却被指控是刺杀先帝的幕后主使,并被贺将军杀了。 ——到底是寿王确实参与刺杀一事,还是贺将军有意构陷寿王,意在谋逆? 李尚书,她的大伯父也参与其中…… 李悦姝乱糟糟想了一会儿,问道:“韩太师呢?” 韩太师德高望重,为人刚正,他的态度,才是重要的。 温绫却并不知晓这么多,她摇了摇头,因为焦急,额上都冒了一层汗。 “殿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悦姝也有些茫然。 贺将军乃是先帝极为倚重信任的大将,手握重兵,他若存心在这种时候生事,她一个内宫皇后,绝无招架之力。 何况先帝无子,她就算是争,也不知道该为谁争。 主仆二人在偏殿待了一会儿,还没理出个头绪,外头便传来兵器相接的铿锵声和宫女们惊魂失措的叫喊声。 温绫为李悦姝理了理衣角鬓发,李悦姝在黄花梨木椅上正襟危坐,端出一副平静模样,目光坦然,看向打开的房门。 将军贺卓面容冷峻,身形挺拔。他手握长剑,一身铁甲在晨光的映衬下泛着银辉。 在他的身边,同样直身而立的,是李悦姝那头发半白却仍然精神抖擞的大伯。 房门大开,越过这二人朝外看去,院中是排列整齐的士兵,一个个穿盔戴甲,将这座停放着先帝梓宫的殿宇层层围住。 李悦姝目光扫视一圈,轻轻掠过站在一侧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温绫,最后定格在贺将军手中那柄犹自滴血的长剑之上。 “大伯父,”李悦姝搭在腿上的指尖轻轻地动了动,垂下眸光,似乎是有些害怕,“贺将军,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咣当一声响。 贺卓一把将剑掷在地上,如鹰般的利眸射向李悦姝。须臾,他微微欠身,双手抱拳,沉声说道:“寿王谋害先帝,图谋不轨。臣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李悦姝轻轻抽了一口气。 李尚书适时叹道:“枉费先帝一番苦心……” 至于什么苦心,他却没继续说下去。遗诏的事除了李悦姝,便只有三个顾命大臣知道。但这三人中,李尚书和贺将军,直接参与了杀害寿王一事。 李悦姝一直都清楚,她的大伯父李正安,看起来温和慈祥,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心狠。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在李家战战兢兢活到十五岁,装出一副温顺柔弱的模样。 李悦姝定了定神,转头对温绫道:“温绫,你先出去。” 温绫连忙低头应下。 等人退出去,房门被关上,李悦姝才站起身来,直直地走到二人面前,声音里带了一丝焦急:“大伯父,贺将军,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正安与贺卓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为今之计,”李正安摸了摸下巴上没几根的胡子,缓缓道,“便只有另立新君了。可惜先帝膝下无子,仅剩的兄弟瑞王又体弱多病……” 他看向李悦姝,“只能从宗室里挑选一个资质上佳的孩子,过继到先帝名下,以承继香火,立为新君。” “而皇后你,当以太后之尊,辅佐幼帝,临朝……听政。” 第2章 醒来 宗室里当然不乏已经成年的亲王、郡王。 但李正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以那些王爷还未进京,担心生变为由,硬是把先帝那早殇的兄长楚王留下来的六岁稚儿定为新君。 就这样,李悦姝在她即将十八岁的时候,在先帝驾崩的第二天,多了一个六岁大的儿子。 李悦姝收起思绪,扶着温绫的手,站起身来。 戏台上还有几个零零散散的仆婢在收拾东西。今日是她十九岁的生辰,正巧国丧也过了,下头的人就想好好给她操办一番,才搭了这个戏台子,请了朝廷命妇们进宫赴宴。 李悦姝动了动唇,问道:“刚刚唱戏的那个武生呢?” 温绫一愣:“您说的是……” 这一场戏接一场的,上台的武生多了去了。 李悦姝道:“就是我睡着之前,正在台上的那个。” 温绫会意。 卸了妆的伶人很快被带到李悦姝面前,李悦姝看着他平淡无奇的面孔,有些失望地摆摆手,打发他走了。 前几天新阳大长公主送了她一箱话本,她一本接一本的看,其中有不少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她昨天熬夜看的那本就是里头的将军因为放心不下心尖爱人,动用禁术,用了还魂之法,守护在心爱的姑娘身边。 ——可能就是因为那个话本,她才会脑子不清醒梦到先帝。 梦到先帝杀回来复仇也就算了,怎么还把先帝变成了一个戏子? 李悦姝揉揉眉心。 幸亏这只是个梦。 幸亏先帝已经成了先帝。 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大不敬。 安排命妇们陆续出宫的新阳大长公主又折身回来,向李悦姝见礼。 “还未恭祝太后生辰之喜。”新阳大长公主笑容灿烂,“愿您凤体康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新阳大长公主元繁是先帝的妹妹,比李悦姝大两岁,也是李悦姝的堂嫂,李正安的大儿媳。 李正安与贺卓把持朝政之后,元氏皇族人人自危,对他们恨之入骨,却又不敢得罪他们。 只有新阳大长公主这个李家儿媳,依旧风光得意。 李正安很喜欢新阳大长公主,比起李悦姝,有些事情,李正安更愿意交给新阳去做。 可惜她不姓李。 李悦姝看向这个能干聪慧的堂嫂,嘴边弯起一个温婉的笑:“谢谢新阳。” 新阳大长公主抚了抚鬓边发丝,向戏台处看了一眼,状似不经意道:“我刚才远远地看见您与那戏子说话,可是他有什么地方惹您不快了?” 这戏班子是新阳大长公主从宫外请来的,李悦姝的生辰宴,也是她主持着张罗,因此她格外关心些。 李悦姝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我听他戏唱得好,就叫过来给个赏。” 心里却默默腹诽,要不是新阳送的那一箱子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她至于把那种荒唐古怪的事当真,还入了梦,套到先帝身上去吗? “原来是这样,”新阳大长公主点点头,又道,“您要是喜欢听戏,就让他们在宫里住下,平时您没事儿了,就召他们去给您唱戏,倒也方便。” “这倒不必。”李悦姝以帕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他们在宫外惯了,怕是受不住宫里的规矩。” 新阳大长公主看她面露倦色,也就不再坚持,适时告退:“那臣妹就先回去了。” 天色不早,宫门即将下钥。 新阳大长公主无意多留,带着仆婢们往宫门处走,一边走一边随口与女婢道:“太后殿下听戏,口味也是很挑。光戏唱得好不行,还得长得好。瞧见刚刚那个武生了吗?戏台上也是威风凛凛,身姿利落,一手花枪使得多好。可卸了妆往那儿一站,整个人就暗淡了。估摸着太后本来是想留他在梨园的,可惜了。” 女婢道:“辛苦殿下您费心找了这戏班子。” 新阳大长公主无所谓地扯扯嘴角。 虽然太后也没有明说只要相貌好的伶人,但她可是仔细看过了,兴庆宫里伺候的,皇兄驾崩之后新换的那一批,不拘太监宫女,个个清俊秀美,瞧着都赏心悦目。 想想当年太后未出阁时,就有的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新阳大长公主觉得也可以理解。 自己都那么好看了,看别人时,眼光自然更挑剔一些。 她为了跟太后打好关系,还是要按照太后的喜好,多尽尽心。 新阳大长公主道:“无事。我还另找了几个会傀儡戏的,过几日再送到宫里来,看看太后喜不喜欢。” 主仆二人随口闲话,行了一段路,迎面跑来一个一身暗蓝服色的宦官。 “殿下,殿下!” 新阳大长公主认出这是她的家仆,不由柳眉微蹙:“怎么了?” “瑞王府来了人,说是瑞王病重,昏睡不醒,想要请个太医过府瞧瞧。可今儿个是太后殿下的生辰,贵人们都在宴席这边,找不着能主事的人,因此就辗转找来奴婢,想来殿下您兴许能够做主。” “七弟?”新阳大长公主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她这个七弟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体弱多病,太医曾说他活不过二十,这些年只得好生养着,深居简出,以至于在宗室里都没什么存在感。 算算年岁,她这个七弟,今年好像是十七八了,还真是撑不到二十吗? 新阳大长公主道:“那你便去太医院指两个太医,去瑞王府看看吧。” 她与这七弟不熟,七弟的母妃好像也只是宫女出身,如此寒微卑贱,新阳大长公主从来不放在眼里。 随口让太医去瞧,已经是她能施舍的最大仁慈。 …… 元承闭上眼睛,耳边是小皇后低低的呜咽声,他脑子里开始走马灯似的回放这短暂的一生,渐渐地,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停了,他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了自己的意识。 头脑昏胀,喉咙干涩发疼。 元承动了动手指,已经感受不到小皇后指尖的温度了。屋子里也安安静静的,没有小皇后的哭声。 ——他还没咽气呢,伺候的人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 元承有些不悦,却未发作,依然静静躺着。 又过了许久,他发现自己的意识仍然存在,而且似乎越来越清醒。元承不由眉心微动,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暗灰色的床帐,古朴素雅,与他的寝殿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元承不由一怔。 这场景有些陌生,但元承来不及细想,身边一个人影就猛地扑了过来。 “王爷!您可终于醒了!” 元承:“……” 王爷? 第3章 见面 诡异,不对劲。 元承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扑在床边小厮打扮的人,哑声开口:“……什么?” 小厮道:“王爷您从晌午开始就一直昏睡,怎么都叫不醒,府医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奴婢心里害怕,就让长顺去宫里请太医了。” 说完,他脸上都是喜色,又重复了一遍:“您可终于醒了!” 他热情地伸手来扶元承起身,殷切问道:“您现在觉得如何?身上有哪些不舒服?等太医来了,再让他给您看看!” 元承渐渐拢起眉头。 小厮见他不说话,心里又开始发慌:“还是不舒服?要不还是躺着?这……” 元承摆了摆手,声音低沉:“水。” “哦,哦。”小厮连忙去一边桌案上端水,摸着壁沿是温的,便两手端着递给元承。 元承伸手去接,垂目扫过干净白皙的手腕,不由瞳孔骤缩,手一抖就把茶盏摔在了地上。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曾多年征战,身强体健,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没这么细腻,手腕上甚至还有伤痕。 小厮被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道:“奴婢该死,没伤着您吧?” 元承盯着自己的手腕,半天没有反应。 小厮颤颤巍巍抬头:“王爷……王爷?” 元承晃过神来,低头看去。 “把地上收拾了,然后再倒一杯。” 室内昏暗,夜色将至。元承一边看着小厮收拾地面,一边暗思小厮刚刚说的那些话。 这里绝对不是皇宫,而他似乎也不再是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默了片刻,元承开口:“把灯点上,再拿面镜子过来。” 半刻钟后。 元承静坐床边,一言不发。 小厮侍立一侧,时不时觑自家主子一眼,心里的疑惑感愈演愈烈。 自从王爷醒来,他一举一动都很奇怪,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等他照过镜子,那神情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小厮直觉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惴惴不安地站了许久,终于听见自家主子再次开口:“我昏睡半日,有些事情记不得了,需要再问问你。” 小厮连忙道:“您说。” 元承:“当今陛下……是谁?” 小厮一愣:“……啊?” 元承换了个问法:“靖昌皇帝如何了?” 靖昌是他的年号。 小厮更是摸不着头脑:“先……先帝……” 他也不知道靖昌皇帝如何啊!——兴许,是在帝陵里好好休息着呢? 元承听见他说先帝,心里便明白了。他默了默:“先帝驾崩之后,可是寿王继位?” 小厮诧异地长开嘴巴,摇了摇头。 “怎么会是寿王?”小厮说,“那寿王乃是谋害先帝的幕后主使,在先帝灵堂上还想闹事,直接就被贺将军拿下了。” 元承愕然。 小厮续道:“登基的是从前的小楚王……先帝留下遗诏,要将楚王过继到自己名下,立为新君。贺将军与李尚书、韩太师三人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只不过韩太师早几个月前身子就不大利索了,现在很少上朝。如今太后殿下垂帘听政,朝政一事皆由殿下与贺将军、李尚书两位大人决断。” 说完,他顿了顿,神情有些怪异地看向元承:“王爷,您怎么……这都不记得了?” 元承半晌没有答话。 小楚王元祺是他大哥留下来的遗腹子。大约七八年前,他那个大哥,也是父皇心中不错的储君人选。只是后来早早亡故,皇位没有争议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却没想到他登基不过四载,也遇上了刺客。 元承皱起眉头。 早殇的大哥,死在他灵堂里的寿王,他自己,再加上现在这身体的主人瑞王,也是活不过二十的虚弱模样。 他们兄弟四人,怎么都如此薄命? 元承还记得自己遇刺时,元祺不过是一个六岁稚儿,难担大任,他压根没考虑过过继元祺。依这小厮的话看来,显然是遗诏出问题了。 想起自己临终前把贺卓、李正安、韩啸之叫进来嘱托的场面,再想起闭眼前在他耳边低低啜泣的李氏…… 如今他们联手把持朝政,沆瀣一气,陷害寿王。 佞臣,佞臣啊! 元承思绪正自飘忽,房门外传来轻微地响动声。小厮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道:“是太医来了。” 元承:“传进来吧。” 趁着太医给他诊脉的功夫,元承又仔细捋了捋思绪,顺便观察了一下室内的环境。 这两个太医他并不认识,想来是太医院随便指派过来的。瑞王作为一个多年闭门不出,没什么存在感的亲王,不被人重视也很正常。 太医很快诊完了脉,言说既然是醒了,便没什么大碍,只是体虚,仍需好好调养。他们开些温补的方子,也就罢了。 元承淡淡点头,待得他们出去之后,才看向长顺,那个去宫里请太医的小厮。 长顺倒是乖觉,低着头把一应都交代了:“奴婢进宫时,太后殿下的生辰宴还没散,只得又等了会儿,瞧见新阳大长公主的銮驾,才去求了殿下,把您的事说了。” 元承挑起眉头:“太后生辰?” 他淡淡道:“国丧期间,宫中怎仍有宴饮。” 长顺愣道:“王爷,前段时间国丧就已经过了啊。” 元承一怔。 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他已经受了几次冲击,这会儿倒也淡然下来。 原来现在这个时候,距离他遇刺身死,已经过了一年了。 一年时间,天翻地覆。 他少时从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立下赫赫军功,周边部族无一不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大梁兵强马壮,国威远扬,他登基的这些年,天下太平,朝政稳固,百姓归心,一派盛世之景。 所以哪怕他没能生下继承人,被仇敌所害遇刺身亡,他对朝堂上的事也没什么不放心。 他挑选的寿王品行纯善,能忧心百姓疾苦,再加上重臣辅佐,足以坐好这太平天下。 可背叛他的,恰恰就是那些深受他信任的重臣。 他临终前一直放心不下的小皇后,也趁机坐上太后之位,垂帘听政,大权在握…… 不,不对。 李氏向来怯懦,如何能处理政事,辅佐新君?何况据他所知,李氏与自家的关系,仿佛也并不亲密。 主弱臣强,她这个太后,怕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元承眸色深沉:“我要见太后。” 二人俱是一惊,然而还没等反应过来,元承又改口:“去请新阳……大长公主过来。” 新阳是他的妹妹,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与他向来亲近。若不是他信重李家,新阳也不会嫁给李正安那个长子李修齐。如今这种情况,先见见新阳,兴许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什么重要信息。 然而元承没想到,奉命又跑了一趟公主府的长顺,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新阳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他的邀请。 长顺擦擦额上的汗,小心翼翼道:“过几日宫里会设赏花宴,咱们府里也收到了请柬,届时新阳大长公主和太后殿下都会在场,您若是想见她们,或许可以在那时入宫。” 他虽然不知道自家王爷为何突然对她们感兴趣,但作为贴身服侍瑞王多年的人,他自然而然地跟着主子的思路出谋划策。 元承默然片刻,轻轻颔首。 …… 李悦姝听说瑞王又病重了一场,还请了宫里的太医这事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她正舒舒服服地倚靠在矮榻上,看着前头殿中的伶人站在白色的幕布后头,手里拎着纤细的白线,提拎着两只木偶,在演傀儡戏。 别的不说,新阳大长公主在玩乐这事儿上,还挺擅长的。不但为她进献了民间杂戏班子的艺人,还送了许多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名曰逗她解闷儿。 现在朝政上的事虽说表面上是由她这个太后和两位辅政大臣商议着解决,但李悦姝从没接触过治国之道,多数时候只是坐在珠帘后面当个摆设。 李悦姝乐得自在,闲在兴庆宫里也没事干,于是欣然接受了她这个嫂嫂的好意。 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查豆端着一碗桃花酪走上前来,轻轻地搁在案几上,小声禀道:“殿下,长芳亭那边人已经到齐了,新阳大长公主也已经到了。” 李悦姝接过白瓷碗装就的桃花酪,一边拿起勺子吃了一口,一边慢悠悠道:“不急,我等会儿再过去。” 眼睛还没离开那栩栩如生的木偶小人。 查豆见状,应诺退下。 又过了一刻钟,李悦姝才悠悠起身,往长芳亭去。 今日是百花宴,也是皇族家宴,请的都是宗室里的人,全靠新阳大长公主主持张罗,目的是为了安抚宗室人心。 至于李悦姝,在李家没什么话语权,元氏皇族更不可能待见她,她就是来凑数当摆设的。 李悦姝没有让人备辇,而是沿着御花园曲折的石子小道慢慢地走。长芳亭在御花园深处,她并不着急过去。 只是走着走着,李悦姝没留神脚下,裙子突然被路边的花枝勾着了。上好的蜀锦硬生生被勾破,李悦姝皱起眉头。 温绫忙道:“前头不远处就是暖阁,殿下先去暖阁歇息片刻,奴婢这就让含霜回去拿衣服。” “好。” 二人走进暖阁,温绫扶着李悦姝到椅子上落座,李悦姝弯下腰看着裙摆上划破的大口子,有些惋惜地说:“昨天尚衣局新送的,我还挺喜欢的。” 温绫笑着安抚:“左右这同样的料子还有几匹,再让他们重新做一身就是了。” 李悦姝叹了口气,点点头:“就不该来这长芳亭赴什么宴,我那傀儡戏还没看完呢。一会儿你去吩咐厨房,晚上我要吃羊肉馎饦和青糯团子,让他们备着,再叫孙娘娘过来和我一起,吃完和她下棋。” 孙娘娘是高宗皇帝在位时的昭仪,按辈分该尊一声母妃,却只比李悦姝大三岁,如今是太皇太妃。先帝驾崩后,李悦姝偶然碰见她,二人说了几句话,倒意外地投缘。 都是丧了夫的寡居女子,闲来无事,李悦姝时不时便叫孙娘娘来兴庆宫热闹热闹。 都怪先帝的后宫太冷清了,难得能有个说话的人。 主仆二人闲聊几句,没过多久,含霜便捧着一套簇新的衣裳来了暖阁。 温绫与含霜服侍李悦姝脱下裙衫,拿起新的往她身上套,正整理着,一侧的屏风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含霜立时出声:“什么人!” 估计是暖阁值守的太监宫女,李悦姝没在意,只使了个眼色让含霜去看,含霜几步转过屏风,登时愣住。 只见屏风之后,矮榻上正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身型瘦削,面容苍白,眼神平静又淡然,轻飘飘地朝含霜看了过来。 含霜认得这个人,她浑身僵住,结结巴巴道:“瑞、瑞王殿下……” 第4章 瑞王 李悦姝一愣,跟着转过去,目光便与瑞王的对上了。 与先帝相似的如画眉眼,只气势会收敛许多。 他似乎身体不适,以手握拳,抵住唇轻咳了两下。 李悦姝:好一个病怏怏的美男子。 瑞王元瑾,行七,生母是宫女出身的阮美人,早就没了。 李悦姝只在前年宫里的年宴上见过他一次,那时他也是这副病怏怏的模样,说一句喘三下,后来也早早离席了。 只是那会儿李悦姝根本没注意到,原来这个七弟,还生得这般好相貌。想来若不是因为天生体弱,王府里早该有个女主人了。 李悦姝思绪一飘,就远的没边儿了。她恍过神,意识到一件事—— 瑞王为何会在暖阁? 外头守着的不少宫人都知道她在这暖阁换衣裳,若是让他们知道瑞王也在,岂不是损她清誉? 思及此,李悦姝眉心微蹙,开口问道:“七弟怎么在这边?” 暖阁离长芳亭还有一段距离,李悦姝没想到体弱多病的瑞王也会来出席今天的宫宴。 她打量了一下屋内陈设:“你身边伺候的人呢?还有暖阁的值守宫人?” 李悦姝突然想到,自己进暖阁的门时,除了身后跟着的一群兴庆宫的人,根本没瞧见暖阁的太监宫女。所以她才不知道瑞王也在里面,稀里糊涂就进来了,还换了衣裳。 从她坐下到现在这么久,她说了不少话,瑞王竟就这样隔着一道屏风默默听着……他究竟想干什么? 元承其实没想做什么。 他这副身体太过虚弱,走得累了,便来这暖阁休息一会儿。把身边的长顺派走,也是为了让他去长芳亭那边说一声,他赴宴怕是要迟到了。 李悦姝会突然闯进暖阁换衣裳,完全是个意外。 他没想偷听李悦姝说话,只是他如今身份变换,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罢了。 再说换衣——他一开始也不知她是来换衣的,就算是,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成亲三载,什么没见过,他心里压根生不出回避的心思。 此时对着李悦姝微带着些不悦的面孔,元承默了片刻,才道:“不太舒服,就在这暖阁里歇一会儿。我让人去长芳亭寻新阳大长公主了。” 他既没有起身行礼,语气也冷淡的没什么恭敬的意味,李悦姝觉得他似乎有些怪,不免又看他一眼。 想来瑞王即使是久病不出,也是知晓外头朝堂上是如何天翻地覆的。他不待见她这个李家人,可以理解。 所以是不是因为他看自己不顺眼,听到她进屋之后,才一直没有出声,就为了看她笑话的? 李悦姝咬了咬牙。 她衣裳也换了,瑞王也确确实实就在同一个屋子里,尽管隔了屏风,但她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虽然她如今的地位可以让她轻松封锁消息,保管让下头的宫人们闭嘴,但就怕瑞王有心构陷于她,散布谣言,给元氏宗亲一个攻击她的借口。 李悦姝只想当好富贵太后,不想多事。 她皱着眉头,还没想好对策,就听见外头传来争执声。 “奴是来寻我家王爷的,刚刚我家王爷身体不适,正在暖阁里歇息呢。” “去去去!瞎说什么胡话,暖阁里只有太后殿下,上别处寻你家王爷去!” “哎呀!奴婢说的都是真的,一刻钟前王爷还在里头呢。这位姐姐,您就让奴进去找找……” 李悦姝唇角一抽,冷着脸看了元承一眼,吩咐含霜:“出去告诉他,这屋里没有他家王爷。” 含霜屈膝应是。 元承听清她的吩咐,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他就这么见不得人? 就见李悦姝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朝外头看了一眼,确认窗外没人之后,转过身看向元承,道:“还请七弟从这里离开。” 元承:“……” 他原本是没什么感觉的,但李悦姝现在这副架势,倒是让他有了一种偷情的错觉。 可他为君四载,就算是再次醒来,在王府中也是他一人独尊,李悦姝虽用了“请”字,但语气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倒像是强硬的命令。 这让习惯了她小心谨慎模样的元承不太舒服。元承并不想听她的。 他平静地哦了一声:“我若是不呢?” “……”李悦姝一时噎住。 她有些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元承就在榻上坐着,神色从容地看着她。 李悦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瑞王这么不配合,就算想要给她难堪,暗地里耍手段也就罢了,这么光明正大的跟她对着干,他难道不怕她这个牝鸡司晨的太后对他起杀心么? 元承勾了勾唇:“你怕什么?外头不都是你的人吗?” 李悦姝心道:我是怕你出去胡说。 仿佛是看出李悦姝心中所想,元承站起身来,走到李悦姝的面前,垂目看她,道:“放心,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 李悦姝侧过身去,语气僵硬:“你太放肆了。” 元承眉梢微挑。 李悦姝:“哀家是你的皇嫂。” 什么你不你的,没规矩! 她径直朝房门处走,一边交代:“既然你不走,那你就先在这里待着,等一刻钟之后没人了再离开。” 说完,她步履匆匆地,带着温绫与含霜二人,打开房门出去了,似乎是不愿与他再多接触。 元承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怔了怔,半晌嗤笑一声。 皇嫂……么? 李悦姝给含霜使了个眼色,让她在这边盯着,然后带着剩下的宫人们去长芳亭。 宴席已经开始了有一会儿了,瞧见她姗姗来迟,以新阳大长公主为首的宗室们纷纷迎上前来行礼。 李悦姝笑了笑,稍带了些歉意道:“刚才路上耽搁一会儿,这才迟了。” 自然没人因此怪她,新阳大长公主殷勤地扶着她在主位落座,侧目朝小内官示意一下,席间的助兴歌舞便又开始了。 李悦姝坐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时间,估摸着瑞王应该能过来了,却迟迟不见他出现。 新阳大长公主也觉奇怪,招手叫来宫人,道:“七弟早就派人说到御花园了,这也没多远,怎么还没过来。莲青,你再去瞧瞧。” 一侧的平郡王诧异道:“原来七弟也来了?往常这种场合,七弟向来是不出席的,小王听说,前阵子七弟还病了一场。” 新阳大长公主道:“正是呢,我还专门给他拨过去两个太医,不过那两个太医回来也说了,七弟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弱症,好好休养便是。” 平郡王妃含笑附和:“总不能老是闷在府里不出门,七弟能入宫与大家聚聚,也是好的。” 众人谈天说笑,面上一派和谐融洽。 李悦姝低头抿了一小口酸甜的梅子酒,心里也泛起嘀咕。那个瑞王,入宫干什么来的?总不能就是为了算计她吧?可那种手段,也太低劣了一些。 李悦姝没有深思,一曲终了,舞姬们折腰退场,含霜突然在这时跑了回来,面上有些焦急神色。李悦姝眼神示意她近前,就听见含霜小声说:“瑞王殿下昏倒了!” 新阳大长公主就坐在她的手边,也听见了这句话,面色一变,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含霜:“似乎是突发急症……” 李悦姝问:“现在呢?” 含霜:“就在暖阁外倒下的,人已经扶进屋中躺着了。” 宗亲们瞧见太后和新阳大长公主面色突然凝重起来,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吃东西的、喝酒的、交谈的顿时都停了下来,纷纷把目光转向上首。 李悦姝定了定神,道:“是七弟又病了。” 说完,她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一面起身,露出一个温婉和善的笑意:“哀家与新阳去看看七弟。” 平郡王忙道:“臣也请同去。” 瑞王毕竟是先帝仅剩的亲弟弟,高宗皇帝的血脉,他一病倒,在场宗亲们对视一眼,心思各异,都想跟着去瞧瞧情况。 这宴是没法继续开了,李悦姝也不拦着,带着一大帮子人往暖阁去。 太医比他们先到,正在为瑞王看诊。李悦姝便带着宗亲们站在暖阁外等候。 新阳大长公主忧心地蹙起眉头:“七弟先天不足,前些日子那场病怕是还没休养好,别是这次入宫又加重了吧……我原是没想着他会来的。哎,一会儿看看太医怎么说吧。” 李悦姝点点头,二人便一同站着不说话了,冷不丁却听见一边站着的康郡王妃开了口:“既是没想着瑞王前来赴宴,为何还要给他发帖子?怕不是逼着人进宫,就为着搓磨一番,好让他病死在这宫里才好!” 她这话尖酸刻薄,声音又大,在场的宗室皇亲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间俱都慌了神,纷纷垂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企盼着她找死不要带上自己。 新阳大长公主闻言挑了挑眉,看向康郡王妃:“哦?此话何意?” 一旁与康郡王妃交好的平郡王妃吓得脸色煞白,偷偷地拽了一下康郡王妃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 康郡王妃却不在意地挥开了她,冷笑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这一年里,你们谋害过的元氏皇族还少吗?瑞王是先帝仅剩的亲弟弟了,就算他从不参与朝政,你们也终于忍不住,要至他于死地了吗?!” 第5章 济华 新阳大长公主骤然变色,厉声喝道:“大胆!” 康郡王妃怒视着新阳大长公主,脊背挺拔,面上丝毫无惧,“元繁,你身为先帝亲妹,高宗皇帝的嫡亲血脉,居然帮着这些乱臣贼子,残害族亲!将来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先帝和高宗皇帝吗!” 新阳大长公主突然上前一步,挥手狠狠地扇向康郡王妃,长长的尾指指甲自康郡王妃细嫩的脸上划过,生生破开了一道血痕。 “来人!”新阳大长公主怒道,“康郡王妃出言不逊,对太后与本宫大不敬,罪无可恕,拖下去,赐鞭三十。” 立即有两个侍卫上前擒住康郡王妃,在场众人不由更瑟缩了一些。 宫中用以鞭刑的从来都不是普通的鞭,那是带倒刺的。寻常男子能受住十鞭都了不得了,这康郡王妃如何能扛得住三十鞭?新阳大长公主这是要把她活活打死啊! 元氏宗亲们不由恨得牙痒,偏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只暗自握紧了拳头,连求情的话都不敢替康郡王妃说一句。 康郡王妃寡居已有两年,阖府上下就她一个妇人,无牵无挂,因此她听了新阳大长公主的话,也没害怕,反而放声大笑了起来。 侍卫们拖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康郡王妃的叫骂也还没有停:“元繁,你会遭报应的,还有李氏,你们一个都落不得好……” 李悦姝看向康郡王妃离开的方向,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她知道元氏宗亲恨透了李家人,但康郡王妃就这样直接叫骂出来,除了逞口舌之快以外没有任何好处,还会丢掉性命。 何必呢? 新阳大长公主皱眉听了一会儿,却突然开口道:“等等。” 侍卫们动作一顿。 新阳大长公主道:“就在这儿行刑。” 李悦姝眉心微动。看来她这嫂嫂想要杀鸡儆猴,威慑宗亲。她不着痕迹地打量在场的其余宗亲一眼,果然发现他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恰在这时,太医出来禀道:“瑞王殿下醒了。” 新阳大长公主于是转身携了李悦姝的手,道:“本宫与太后进去看看七弟,还请诸位在此观刑。” 说完,她唇角似乎是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拉着李悦姝,越过众人,步入暖阁去了。 暖阁内,元承眼眸半阖,气息却有些不顺。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刚刚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意识竟然滞出体外,将暖阁外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受控制地随着李悦姝去了长芳亭,看着她在席上谈笑风生,也看着她回到暖阁,冷眼旁观康郡王妃与新阳大长公主的对峙怒骂…… 他为君五载,最是明白这种眼神。那是看透一切的淡然,是冷静的嘲弄,绝不是他印象中的李氏该有的神情。 她一个从前那么胆小怯懦的人,是怎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变成现在这副淡漠的样子的? 在入宫赴宴之前,他就在心里猜过李氏如今的处境。他想着,依照李氏的个性,被架空做了摆设,怎么也该比之前更加谨小慎微吧?何况今日她要面对的是仇视李家的元氏宗亲,她难道不怕吗? 可元承没有想到,她竟然姗姗来迟,只把这春日赏花宴交给新阳去主持。 是了,躲也是一种方法。他的小皇后变聪明了。 元承曾经无数次希望他的小皇后能够胆子大一点,不用再那么谨小慎微。现在她好像确实不怯懦了,但元承高兴不起来。 ——如果说李氏从前在他面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都是装的呢? 他隐隐觉得,失控的事,仿佛更多了。 新阳大长公主携着李悦姝的手步入室内,瞧见元承睁开的双眼,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七弟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元承看向二人,淡声道:“好多了。” 新阳大长公主点头道:“既然如此,七弟还是尽早回府,养好身体要紧,不必强撑着前来赴宴。” 元承听出她话里隐隐有些不满,眉目便冷淡下来。 他刚醒来的那天,本来是想见新阳的。他以为他和新阳向来亲近,应该可以跟她道出实情,再做筹谋。 但这几天打听到的关于新阳大长公主的事,以及刚刚暖阁外他看到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看错了新阳这个妹妹。 元承目光自新阳略显刻薄的面上拂过,落在李悦姝的面上,缓声叫了句:“皇嫂。” 李悦姝正神游天外,还想着康郡王妃的事没回过神,冷不丁听见这一声“皇嫂”,吓了一跳,面上有些惊骇。 之前在这暖阁里头,这瑞王还没大没小的跟她说话,怎么这会儿又叫她? 元承轻嗤一声:“我有事要和你说。” 却并没继续说下去,便是要让新阳回避的意思。 新阳大长公主眯了眯狭长的凤眸,看向元承的眼中多了一丝探究之意。 李悦姝并不想单独见他,她潜意识觉得瑞王这次入宫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她没兴趣再进一步卷入这场政治风波中,她只想苟活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但她又没有理由拒绝瑞王的要求…… 算了,她都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了,怕什么,不能被这个瑞王小看了。 于是她侧过头,对新阳道:“你出去看看怎么样了。” 新阳面上有些迟疑,但还是弯下腰,应声告退。 李悦姝这才问道:“什么事?” 元承没有立即回答,他从榻上坐起,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听说济华法师在灵清宫,我想见他。” 李悦姝愣了愣:“济华法师?” 元承颔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不是有高僧曾说我活不过二十么,想再找他看看罢了。” 李悦姝便想起来这个瑞王的确是体弱多病的,或许是他这段日子身体又不好了,心中忧虑起来,才又想找济华法师问道。 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时人信佛,遇上病痛或是什么大事,总喜欢去寺庙里求一炷香。就连先帝继位之前,也有好多年曾经受过僧人批命的困扰。 据传瑞王出生时,太医诊断他有不足之症,能不能撑得过三天都难说。于是高宗皇帝请来上延寺的高僧为瑞王批命,顺便还算了算高宗皇帝其余几个儿子的命格。高僧一番做法,再加上太医细心诊治,瑞王到底是活下来了,只是他曾经断言,说瑞王活不过二十。 也就是那一次,先帝被那高僧说是天煞孤星,亲缘淡薄,将来会克妻克子,注定是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这也是为什么先帝继位时都二十又三了,仍然没有大婚。 那高僧一下子给两个皇子都下了不好的断言,高宗皇帝虽然面上没发作,心里一直不快,看那高僧不顺眼许多年,终于等到后来高僧病逝,上延寺的济华法师显露头角。 济华法师又来了皇宫,那时先帝已经是立下赫赫战功的皇子,威名日重,若不是有天煞孤星的预言压着,早该入主东宫。 济华法师说先帝在西北征战的那些年,化解了身上一部分的煞气,而余下的这些,找个跟他八字相合的女子,便不成问题。 李悦姝就是那个与先帝八字相合的人。 嫁进皇宫时,她才刚过了及笄之年。 李悦姝幼时父母双亡,和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也不幸早殇,只留她一个孤女寄养在大伯母膝下长大,无时不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直到后面被大伯父送入皇宫,李悦姝懂了。 这是大伯父要拿她换什么东西。 大伯父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对于她这个府里唯一的美貌姑娘,自然格外在意。所以最后不惜在她身上编造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好达成目的。 什么八字相合,京城第一美人……若没有她那大伯父在背后运作,她怎么可能当得上皇后? 是以李悦姝登上后位之后,更是战战兢兢。 不仅仅是害怕皇帝克妻克子的命格,她也惧怕皇帝这个人本身,惧怕大伯父。 那时候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她与皇帝是真的八字相合,她能平安生下皇子,然后等皇帝驾崩,做一个富贵太后。 如今,除了没有孩子这一点,她基本上都如愿了。 至于前朝那些风起云涌,明争暗斗?管它呢,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在李悦姝眼里,所谓的济华法师就是个骗人的神棍,但架不住先帝和朝臣们都把他奉为上宾。 如今济华法师在灵清宫负责供养先帝以及其他元氏先祖的牌位,日日带着僧人们诵经祈福。李悦姝觉得,一定是因为她那个大伯父怕元氏先祖在地底下气活过来,才让济华法师去诵经超度的。 李悦姝了然道:“济华法师的确是在灵清宫,七弟若想见他,哀家这就让人去请。” “不了。”元承瞧着她这般端庄疏离的模样,心中一哂,“还是我去灵清宫一趟。” 好不容易进宫,他直觉很多东西都变了,从此处到灵清宫还有相当一段路,他大致逛逛,兴许也能知道不少事。 李悦姝便说:“那我让人给你备辇,再让太医跟着一起过去。” 元承:“……” 元承神情有些微妙地看她一眼。李悦姝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在说着,她怕他死在宫里。 ……虽然他也觉得这副病弱的身体随时要撑不住。 “好,就现在吧。”元承起身,朝门外走。 李悦姝见他说的请求就这么简单,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瑞王要抓着之前跟她在暖阁偶遇的事要挟她呢。 不过只是要见济华,他一定要新阳大长公主回避做什么?也不知道新阳会不会想歪,新阳这人心思重,李悦姝其实不太爱与她亲近。 二人步出暖阁,长顺扶着元承走在后面,瞧见暖阁前一动不动瘫在地上的人和手里拿着长鞭又要挥下的太监,不由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那,那是康郡王妃……”长顺煞白着脸,在元承耳边小声道。 元承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灵魂出窍那会儿,已经看过了。 康郡王妃闹这一出,确实冲动了些。但不管怎么,她也是皇室宗亲,正儿八经的天家妇,新阳此举,简直是将皇家颜面狠狠地踩在了脚底。 元承眼睫微垂,敛去眸中那丝躁动戾气,低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新阳大长公主抚了抚鬓角发丝,慢条斯理道:“赵氏出言不逊,诬蔑朝臣,诋毁本宫与太后娘娘,言行无状,不堪为郡王妃,理应虢夺尊位,贬为庶人。” 说着,她侧身看向李悦姝,微微倾身:“太后娘娘。” 这是要请旨的意思。 她刚刚下令赐鞭三十,用的是大不敬的罪名,现在要虢夺赵氏康郡王妃的名号,用的是诬蔑朝臣,诋毁太后与大长公主的由头。 将赵氏贬为庶人,那她代表的就不再是元氏宗亲。 新阳大长公主毕竟姓元,她就算再怎么讨好李正安以站稳脚跟,也见不得皇家受辱。 李悦姝眼睛盯着暖阁前的一簇花丛,似乎是在发呆,闻言回过神来,附和道:“便依你说的办。” 在场的宗亲们心头更是骇然,不由握紧了拳头。经了今天这事,他们心中对新阳大长公主与李家人的恨意恐怕只会更上一层。 地上的庶人赵氏已经彻底没了声息,几个太监过来抬起她,要把她的尸身送出宫外。 元承无意再逗留,他只是向李悦姝与新阳礼貌性地说了一声,就神色自若地走向李悦姝差人为他准备的辇。 新阳大长公主凝视着元承的背影,不由心中深思。 她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个七弟,但今日见他,举止安然,气定神闲,见到赵氏被活活打死,也好像没什么反应,根本不像其他宗亲一样,把恨意都写在脸上。 不愧是高宗之后,她的亲弟弟啊。 准确来说,灵清宫不属于皇宫,它是在皇宫外正东方向额外修建的一座宫殿,中间修了一道长廊与东华门相接。 元承坐在辇上,一行人往东华门处去,沿路可见来往的宫人内侍,见到瑞王辇驾,皆垂首作礼,退至一边。 灵清宫内,济华法师仍然在带领着僧人们做法祈福,一个小内官过来引着元承到偏殿就坐歇息,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济华法师才赶了过来。 他匆匆入殿,瞧见上首闲坐的瑞王殿下,神情一肃,当即便倾身下拜。 元承放下手中杯盏,对长顺道:“下去吧。” 待得殿中侍立的宫人们尽皆告退,房门关上,元承才又看向济华法师,微眯了眯眼。 就在此时,济华法师突然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对着元承唤了一声:“陛下。” 第6章 气躁 元承不由一怔。 他从前虽然敬畏佛祖,敬畏生灵,但魂魄托生,寄魂到至亲身上这种事,他从没听说过,也是有些不信的。 可这样的事,又的的确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心中有惑,而那些从前熟悉亲近之人,如今一个都接近不得。思来想去,他只能来济华法师这里,试探着问一问。 兴许济华法师就能看出来呢? 果然看出来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始试探。 元承眉心微蹙,语气低沉:“你如何认出朕的?” “陛下”这个词可不能乱叫,若不是心中笃定,济华法师不会直接这样唤他。 济华法师抬头看他,长满皱纹的脸上慢慢挤出来一个欣慰的笑,眼中隐有微光。 他颤声道:“陛下有所不知,您之所以能再次醒来,是因我与我那徒儿动用秘法,招魂所致。” 元承:“招魂?” 济华法师道:“正是。但此法极其凶险,通常很难成功,而且要求被招魂者对这世间有所执念。想来当初您弥留之际,心中惦念过深。因着这份执念,我才能强留您七魂八魄,与天争人。” 元承一时不语。 所谓执念……他想起当初自己遇刺,躺在龙榻上交代后事,对朝政没什么不放心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小皇后了。 所以是因为她,因为李氏,他才能在七弟的身体里活过来吗? 元承很快否认了这个念头。他确实忧心李氏,但若说是执念,也太过了一点,因为一个女人才能复生,怎么可能? 元承意识到什么,开口问道:“朕……已然成了七弟,那七弟呢?” 济华法师垂首道:“瑞王寿数已尽,半个月前便仙去了。” 元承便明白了。他这七弟天生不足,原本就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现下他殁了,自己才能借着他的肉身重生。 若非如此,他魂魄飘荡,不知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在这人世间醒来。 魂魄飘荡的这一年,于他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天下局势,已然骤变。 元承默了默,“你为何要施用秘法救朕?” 济华法师抬袖拭了拭眼角,声音有些沙哑:“陛下驾崩第二日,寿王身死,贺将军率军占领皇宫,禁军统领张大人带人抵抗,最终不敌,以至于万箭穿心,惨死在东华门前……当时我与上延寺的一众僧人被困宫中,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贺将军将我那些弟子关押收监,屠戮殆尽,若非李尚书为我求情,我怕是也没有命在……陛下,如今朝政混乱,奸佞当道,只有您,能救这大梁江山,以正社稷啊!” 元承眉头轻皱。他醒来的这些日子,已经对当时发生的事有所了解,然而此时听济华法师从另一个角度再说一遍,他心中仍不免怒气翻涌。 他是从来没想过自己驾崩之后还能再活过来的,也没想到在他意外身死之后,朝政会乱成这个样子。 可他既然又回到这人世间,既然上天又让他知晓了自己身后事乱成这个样子,他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他留下来的烂摊子,还是得他来收拾。 元承理了理袖口,下颔微微紧绷,“朕知道了。还有一事,朕今日突发头痛,随后便昏睡过去,意识似乎滞出体外,法师可知这是为何?” 济华法师愣了一下,沉吟片刻,问道:“想来是因为您刚刚醒来,这魂魄与肉身还不能很好融合的缘故。不知您今日头痛之时,是否受了什么刺激?” 元承皱眉想了想,“并无。” 他那会儿情绪平静得很,若说有什么异常的,便是见到了李氏…… 李氏,李氏,她一个奸臣家的小姐,有什么可让他激动的? 枉费他弥留之际那么放心不下她,可他今日看她日子过得舒服极了,万人之上的太后,一众奴仆簇拥着,起码比做皇后时瞧着风光。 是了,他在位时,她的荣宠都系于他一身,她当然得缩着脖子过日子。可如今,她背靠李家这棵大树,还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么一想,他驾崩了,她当上太后,是不是过得还挺高兴的? 元承发现自己有些心浮气躁,便端起杯盏灌了口凉茶,勉强把心头那丝烦躁之意压下去。 济华法师听他否认,面上便也有些疑惑之色,于是迟疑着道:“那您这些天好好休息,等再过上一段时间,兴许就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元承嗯了一声,淡淡道:“行了,你退下吧。” 时候不早,他也应该离开。 济华法师连忙再拜一礼,收拾好情绪,躬身退出去。 元承走出房门,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长顺迎上来扶住他的胳膊,殷切问道:“王爷,您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些了?咱们现在是出宫还是?” 元承摇了摇头:“不急,先随处走走。” 出了灵清宫,拐角便是长廊,几个宫女太监正拿着苕帚在廊下扫地,另一个服色稍深一些的宦官站在一侧,似乎是在与他们交代一些事情。 元承随意看过去一眼,目光却突然凝住。 “汪善?” 长顺一时没听清,顺着元承的目光看过去,“王爷,您说什么?” 汪善却是听见了。他转身看见元承,愣了一下,几步趋至元承身前,弯腰一礼:“瑞王殿下。” 作为先帝御前大总管,汪善自然是认得瑞王的。 元承面色却有些难看。 “你为何会在此处?”他问。 汪善不明白瑞王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只得如实答道:“是太后殿下让奴婢来灵清宫当值的。” 元承蹙眉:“你犯了何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元承知道,但以汪善的身份,就算他驾崩了,也断断没有被发配到这灵清宫的道理。 汪善看出瑞王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奴婢也是自愿的……自愿来灵清宫为先帝守灵。” 这时长顺凑近元承,附耳悄声道:“听说当时贺将军想安排一批御前旧人为先帝殉葬……被太后殿下拦下了。” 元承眯起眼睛。这么一说,他就懂了。 看来汪善是不得不来灵清宫避难,李氏把他发配到灵清宫,反而是在救他。看来她还有点良心。 “既如此,”元承道,“你随我回瑞王府吧。” 说着,他作势欲走:“先去见太后。” 汪善有些发愣地看着元承的背影,不知怎么,他竟觉得这瑞王给他的感觉非常熟悉,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先帝。 直到长顺轻唤他一声:“汪公公,怎么还不跟上?” 汪善才倏然反应过来,快步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元承没有用辇,内官们见他坚持步行,只得抬着空辇跟在一侧。 元承把汪善叫到身边,一边走一边问汪善这一年经历的事。 汪善虽然觉得瑞王有些古怪,但他还是下意识把什么都说了,谈及当初殉葬一事,汪善眼角难免有些发红:“当时贺将军查出来寿王殿下与刺客有关,又怀疑奴婢这些御前的人与寿王有所勾结,于是就把奴婢们都关押起来下了狱,原定是要为先帝殉葬的。后来是太后殿下做主,让奴婢来灵清宫为先帝守灵,这才免了奴婢的罪。” 元承问:“你来了灵清宫,其他人呢?” 汪善摇头道:“奴婢不知,兴许是被发配去了别处。” 二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宫深处,长顺先跑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禀道:“太后殿下不在兴庆宫,御宴结束后,去甘露殿了。现在似乎是正与陛下一同用膳。” 元承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如今时过境迁,“陛下”已经变成了他那个七岁大的侄子,而他这个昔日“陛下”,已经成为他人口中的“先帝”了。 元承道:“那就去甘露殿。” 长顺不由有些紧张地觑他一眼,结结巴巴道:“真、真的要去求见太后吗?” 元承嗤笑一声:“你怕什么?” 他不过是去要个内官。李氏区区一介妇人,再加上一个尚未亲政的七岁稚儿,有什么好怕的? 长顺便硬着头皮走在前头,至甘露殿,与殿前的内官交涉,没等多久,那内官便又出来,向元承行了一礼,笑说:“太后殿下有请。” 第7章 不敬 李悦姝正在侧殿与她那便宜儿子一起用膳。 小皇帝元祺的生母是楚王妃,如今寡居王府。元祺刚被过继过来,带到李悦姝身前时,他着实哭闹了好一阵。 这个年纪的孩子向来与母亲亲近,乍一离开楚王妃身边,他害怕、恐惧,只能通过哭闹来表达不满。 小皇帝虽然年纪小,但真要闹起来,朝臣们还是会头疼。 迫于宗室压力,李正安与贺卓倒也不敢完全把小皇帝与他的生母分离,因此只能让步,允许每月十五让楚王妃入宫探望小皇帝。 平日里宫人们小心伺候着,新阳大长公主精挑细选了一批宫女太监,好好哄着他玩,渐渐地才不那么闹腾了。 今日宫中设百花宴宴请宗亲,小皇帝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楚王妃也会来,闹着要去见他的“母妃”,吓得宫人们赶紧围着他哄,怕他在太后面前也说出这种话,再惹太后发怒。 李悦姝离开御花园那边,本打算回兴庆宫继续看傀儡戏,却被慌里慌张的御前大宫女请到了甘露殿。她想好要吃的晚饭,还要和孙娘娘约着一起下棋,全都因为这个任性的小皇帝泡汤了。 小内官来通禀说瑞王求见时,李悦姝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她放下银箸,目光扫过殿角的铜漏,轻飘飘对小皇帝道:“已经酉正了,你确定还不吃饭?” 元祺皱着张小脸,眼圈通红通红的,怒视着李悦姝,凶巴巴道:“你不让朕见母妃,朕就是不吃!” “哦,”李悦姝点点头,“那便把席面撤了吧。” 反正她已经饱了。 元祺愕然瞪大眼睛,似乎是没想到眼前这女人会这么“恶毒”,居然敢饿着他。 李悦姝就着宫女捧上来的香茶漱口,拿帕子轻拭嘴角时,就听到小皇帝突然怒拍了一下桌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扯住她的袖子道:“朕就是要见母妃,你现在下旨,让母妃进宫!” 李悦姝被他扯烦了,斜他一眼道:“不是与你解释过了,楚王妃今日根本没有进宫。你想见她,再等几日便是十五了,急什么?” 楚王妃身份敏感,今日的场合,她主动称病避开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宫人在小皇帝面前乱嚼舌根,才惹得他又一阵闹腾。 李悦姝实在是不懂那些嚼舌根的人是怎么想的,让小皇帝再恨李家一点,楚王妃死得再快一点吗? 小皇帝更生气了,嘴唇一瘪,一下子哭出了声,挥着小拳头就朝李悦姝身上砸了过去:“你这个坏女人!你混蛋!朕要见母妃!朕要见母妃!” 元承迈过门槛,恰好撞见这一幕,眉心一跳,皱眉喝道:“元祺!” 小皇帝被这一声厉喝吓得肩膀一抖,李悦姝也有些惊讶,抬头朝元承看了过去。 下一刻,小皇帝哭得更厉害了,带着鼻音道:“大胆!你又是谁,怎敢直呼朕的名讳……” 从前瑞王不常出府,元祺根本没见过他几次。小孩子忘性又大,因此不认得他。 元承大步走来,扯着元祺的衣领把他揪到一边,冷冷一笑:“我是你皇叔。” 还是你新认的老子。 自记事以来,元祺还从来没被人这么粗鲁的对待过,哪怕是没当上皇帝的时候,他也是楚王府的小主子,楚王妃捧在手心的宝贝。被元承揪住后领口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懵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呆呆傻傻地看着元承。 元承把他摁跪下去,冷声道:“向你母后赔罪。” 小皇帝僵着脖子挣扎了一下,发现实在是挣脱不开。 没办法,虽然元承如今这副身子病弱,远不比他从前的身体有力气,但制伏一个七岁的孩童,还是很容易的。 小皇帝抽噎了一下,很有骨气地僵持。“你大胆!朕是皇帝,你居然敢这么对朕!” 元承眯了眯眼,手上用力,又把小皇帝摁趴了一些。“没规矩,太傅就是这么教你对你母后说话的?” 殿中宫人们都被瑞王这突如其来的“大不敬”举动吓怕了,呼啦啦跪了一地,瑟瑟发抖。但太后都没发话,他们也不敢上前拦着。 李悦姝看着瑞王教训小皇帝,倒觉得有些意外。她摆了摆手,吩咐宫人:“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们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然后才看向元承,笑道:“七弟,放开他吧。” 元承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 小皇帝还想挣扎,元承腾出另一只手,朝着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歉。” 李悦姝有些尴尬,这个瑞王还真是不听话。 她想说不用了,但在触及元承冷淡的目光时,她竟没来由有些发怵。 那眼神给她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是先帝在看她一样。 果然是亲兄弟啊,说话的神态,一举一动,都那么像。 大殿内静默下来,三人就这样僵持着。小皇帝实在反抗不了这个不知哪里来的皇叔,母后这个“坏女人”也不再为他说话,只得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哼哼唧唧道:“母后,儿臣知错了。” 李悦姝只嗯了一声。 元承见她没打算说些别的,便又对她道:“你对他太过纵容了。” 元承垂眸,扫一眼脸色涨红的小皇帝,“连最基础的‘孝’都做不到,如何堪为人君?” 元祺小声说:“她才不是我母亲。” 李悦姝眸光微闪,面上有些挂不住,却听得元承嗤笑道:“你若是不想认她做母亲,那你便脱下这身龙袍,还回去做你的小楚王,嗯?” 李悦姝这次是真被元承吓了一跳,她仰头看他,惊疑不定道:“七弟……” 她怎么感觉,她好像从没认识过他似的?明明之前印象中,七弟沉默寡言,基本上没什么存在感,下午御花园碰见那会儿,虽然觉得他态度有些奇怪,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想想他这么“大不敬”也是因为小皇帝不尊敬自己,好歹是为自己出头。李悦姝迟疑片刻,眉心微蹙着道:“七弟慎言。” 这种话要是传出去,随便给他安一个“大不敬”的罪,就足以至他于死地了。 元承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小皇帝却被元承刚刚的话吓住了,他虽然还不太明白皇帝这个身份代表的意义,但他知道自己如今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人,母妃曾经告诉过他,只要他长大亲政,他就可以真正的掌控权力,再也不用看太后、李家人的眼色行事,他可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亲近他真正的母亲…… 他要做皇帝!他不能回去做小楚王!等他亲政,他一定杀光李家人,赐死这个恶毒的坏女人! 小皇帝捏紧小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 “母后,儿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元祺乖巧了许多,主动弯腰给李悦姝磕了个头。 李悦姝本就无意与一个七岁的孩子计较,眼下他既然都老实认错了,她便顺势伸手扶起了他,淡笑着道:“好了,不闹了就用膳吧。” 她边说边朝元承看过去一眼,见元承也没再强硬的教训小皇帝的意思了,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扬声喊来御前大宫女:“再为陛下备膳。” 宫女应诺。 李悦姝这才问元承:“七弟可是刚从灵清宫过来?算着时间也该宫禁了,怎的不回府?” 她想了想,瑞王估计也是有事要跟自己说,这用膳的场合不太合适,于是站起身:“七弟随我去正殿说吧。” 元承微一点头:“好。”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奉上温热的茶水,而后便退至外殿。 李悦姝不知道瑞王又有什么事,于是只低头抿茶,等他开口。然而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元承说话,她便抬头看去,却见元承双眸幽深,正静静地凝望着她。 第8章 迁府 元家人的五官生得是极好看的。 不同于先帝在西北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英武身姿,自幼长于京城、鲜少出门的瑞王气势会柔和许多。他皮肤白皙,眉眼精致,注视着李悦姝的时候,那眼眸幽深地仿佛一汪潭水,让人情不自禁地就陷了进去。 李悦姝心跳慢了半拍。 回过神来,她暗暗唾弃自己,平时喜欢看看美貌的小宫女小太监也就罢了,怎么看个小叔子还能失神! 不过这小叔子,那眼神怎么那么奇怪? 李悦姝直觉有些不对劲,僵笑了一下,“七弟……” 元承收回目光。 “我是想向你要个人。”他面色平静地切入主题,“一个灵清宫的内官,以后好方便我寻济华法师问法。” 李悦姝一听,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便点头道:“小事,七弟不用专程来与哀家说,派个小厮知会灵清宫管事一声就行了。” 元承听她无比自然地自称“哀家”,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是么……”元承又撩起眼帘看她,顿了一顿,“你就不问问,我要的是哪个内官?” 李悦姝下意识接话:“哪个?” 元承:“汪善。” 李悦姝怔住了。 她默了又默,也没说出话来。 如果要的是汪善……似乎是有些不一样了。 汪善的身份,先帝御前大总管,贴身伺候,在先帝跟前说话的分量,恐怕比她这个皇后还要重一些。 这样一个曾经的御前红人,在先帝驾崩之后,李正安当然是容不下的。李悦姝那时候把汪善调去灵清宫,保住他一命,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报答汪善曾经对她释放过的善意。 李悦姝嫁进皇宫时,才刚及笄没多久,她早听说过先帝的威名,惶恐不安,每次奉命去甘露殿侍驾都紧张得要命,有时候碰到先帝还在书房理政,她便只能在偏殿等着,等得久了,是汪善进去提醒先帝,先帝才召她进去,服侍就寝。 这样的次数多了,先帝才慢慢养成习惯,每逢十五、十六,该她固定伴驾的时候,就会早早理完政事,免得她多等。 先帝于□□上并不热衷,就算娶了她,也只在老祖宗规定的月圆之日才召她侍寝,兴许是因为次数不多,所以三年过去,就算她再努力想生个孩子,也没能如愿。 李悦姝身子稍微往后靠了靠,神情有些黯淡,“汪公公……不行。” 元承扬起眉梢:“为何?” 李悦姝心说:明知故问。 汪善自小就在先帝身边伺候,御前服侍了好多年,他那等身份,是知晓先帝不少秘辛的。赐死便罢,去灵清宫守着先帝牌位也罢,若是重新回来伺候人,那只能是伺候新登基的小皇帝,跟去瑞王府上算什么啊? 李悦姝打量元承片刻,心念百转,暗忖瑞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是单纯的怜悯汪善,才想把他带去王府,还是在向她表明……他的野心? 今日种种,他做的已经够放肆了。他为什么要对她一个李家人表露这些? 这一年里,她一直是安安稳稳地当个珠帘后头的摆设,由着李正安与贺卓联手把持朝纲,与元氏宗亲们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她没有翻天覆地的能耐,也不爱参与政事,没有偏帮李家,但更没打算偏帮元氏皇亲。 她唯一想要的,就是做好这个富贵太后,然后有朝一日,尘埃落定。 若是元氏宗亲或贺卓贺将军赢了,她大概率会被赐死;若是李家赢了,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沦落到一方小院孤独终老。 总之,她的命运,早在她入宫的那刻,已是定局。 李悦姝现在只想过好当下。 “哀家正打算把汪公公调到甘露殿伺候,怕是不能让他随你去瑞王府。” 李悦姝面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元氏宗亲们已经忍耐了一年多了,他们想有什么动作,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汪善是先帝身边的人,与李悦姝还算熟悉,她不想把汪善再次搅和到这场政治风云中。 况且瑞王……虽然放肆,但刚刚好歹也是帮她教训了不懂事的小皇帝,李悦姝不想他出事。 若是放任汪善去瑞王府,引起她那大伯父的警觉,他们恐怕都活不了。 毕竟是先帝仅剩的亲弟弟了,又先天不足活不过二十,何必这时候去招眼呢。 元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回到甘露殿,跟在李悦姝身边吗……那倒也好。 于是他点点头,没有纠缠。 “还有一事,”元承缓缓道,“我要迁府,先秦王留下来的那座府邸一直空着,我要搬过去。” 李悦姝一愣:“你迁府做什么?” 元承脸上有一丝嫌弃:“现在的王府园子太小了。” 李悦姝:“……” 李悦姝非常摸不着头脑,瑞王奇怪的地方真是越来越多了。 虽然他的王府好像是有点偏僻,地方也不大,但从他十二岁出宫开府住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这会儿就突然嫌小了? 元承屈指轻叩桌案:“行是不行?” 李悦姝盯着他白皙修长的指,又怔了一瞬。 先帝在思考事情时,就总是无意识地做这个小动作,她伴驾时,不敢直视天颜,眼睛没地方放,就喜欢盯着先帝的手发呆。 亲兄弟之间,怎么连小动作都一样? 李悦姝迟疑道:“或许要与几位辅政大臣商议……” 元承嗤笑一声:“不是都说当今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么。怎么堂堂亲王迁府,也要问几个下臣的意见?” 他撩起眼帘,幽暗地眸光直直地射向她,元家人特有的逼人气势再次展现,李悦姝便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好,”她默了默,“哀家明日就下懿旨。” 元承达到目的,便不再多留,他起身欲走,却又想起一事,回身朝李悦姝走了几步,道:“给我个符牌。” 大梁实行严格的宫禁制度,日落宫门即下钥,都这会儿了,元承已经出不去了。 按照以前先例,因事滞留的宗亲、大臣会被赐住,居所就在东华门那一带,和夜间值守的禁卫们住处相近。 元承并不想住在那边,李悦姝也巴不得这个奇奇怪怪的瑞王赶紧走。能无视宫禁出入皇宫的,只有御赐的符牌。如今小皇帝尚未亲政,便是身为太后的李悦姝有这个权利。 于是她爽快点头,扬声吩咐温绫赐符,总算把瑞王请了出去,再让人叫汪善入殿问话。 长顺在殿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自家主子出来,忙不迭迎上去,哈腰道:“王爷,咱们现在是回府吗?” 元承点头,二人便朝着深浓夜色中行去。只是走着走着,长顺心中奇怪,忍不住小声道:“王爷,这并不是出宫的路……” 元承冷飕飕地睨他一眼,长顺便不敢说话了。 不知走了多久,元承才终于停了下来,长顺抬头看了看眼前斑驳的红墙,左右是悠长漆黑的甬道,此处偏僻,竟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长顺心里隐隐猜到自家主子是专门挑了隐蔽的路,绕了好几个地方才到了这边。他既不知道这是哪里,心中又有疑惑,明明瑞王已经很久没有进宫了,怎么对这宫里的守卫还是如此熟悉? 元承道:“在这儿等着。” 长顺低声应是,下一刻,便瞧见元承纵身一跃,手掌便攀住了宫墙上的琉璃瓦,转瞬间便翻了过去。 长顺眨了眨眼,又眨了一下,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竟然是翻进不知哪个宫里去了! 他惊骇之余,连忙躬起脊背,把自己缩成一团,警惕地朝甬道两侧看了看。 要是有巡逻的侍卫发现……瑞王会怎么样不好说,他估计是得玩儿完了! 一墙之隔的元承,抵靠在墙上微微喘气。这副身子还是弱,只是翻个墙就这样了。想他当年,可是曾单枪匹马闯入敌营,连斩八十一人,气儿都不带喘一下的。 元承敛下眼皮,看来他还要多练练这副身子。 他稍微歇了片刻,抬步朝大殿走去。 与他所料不错,这宫里的守卫分布,和他在位时差不多。就连这座被废弃多年的宫殿,也如他当时的不在意一般,默默地废置着。 这是未央宫,名字很是恢弘大气,里头曾住着高宗皇帝最喜欢的何贵妃,二人情到浓时,高宗皇帝与何贵妃日日宿在一处,后来何贵妃薨逝,高宗皇帝思念成疾,仍居于此,及至最后殡天。 可惜的是,何贵妃身上带疾,无法生育,高宗皇帝怜惜她,就做主把一个急病死掉的低位妃嫔的儿子抱过来给她养。 元承就是被抱给何贵妃养育的皇子。 早些年,何贵妃也是很悉心照顾他的,直到他六岁那年,何贵妃竟意外有孕,当时太医们都笃定她肚子里会是个小皇子,何贵妃得意起来,便不太在意元承了。 从一开始的冷淡到后来的苛待责骂,也就发生在短短几个月之间。以至于到最后何贵妃生下新阳这个女儿,她开始绝望,再想去讨好元承时,也已经晚了。 何贵妃还是有些聪明的,她在高宗皇帝面前,对元承一直很好,直到她生下新阳两年后抑郁而死,高宗皇帝都不知道她对元承的苛待。 也不重要了,高宗皇帝爱屋及乌,悉心教导元承,还追封了何贵妃为大贞皇后。这一点上,元承是受了何贵妃的恩。因此他不至于恨何贵妃,但要说亲近,也没有。 要不是有那个高僧跳出来说元承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高宗皇帝大概会直接把他当继承人培养,不会让他去西北战场,也不会在他和楚王之间犹豫不决。 但元承今夜来到未央宫,不是为了何贵妃。 区区几年的单薄的母子情分,早就在他认清了她骨子里的刻薄之后消失殆尽,如今新阳能恬不知耻地做李正安的走狗,今日毫不留情地杖毙康郡王妃,她的这份刻薄,是不是就是随了何贵妃? 元承推开殿门,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地咳了一声。 这里从他登基起就被废弃了,外头宫门上贴了封条,五年来无人踏进,一切都还保持着父皇驾崩时的样子。 元承转入内室,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脚印,最后停留在宽敞的床前。 床头雕龙画凤,木质的结构嵌入墙里。元承伸手触上那凤鸟的尾羽,向后一拨。 一阵粗糙沉闷的声响过后,地砖移动,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第9章 荒唐 李悦姝不想在甘露殿多留,得知小皇帝已经用完晚膳,由宫女领着去了书房读书,不再闹腾之后,她就带着人回兴庆宫去。 汪善跟在一侧。 李悦姝瞥他一眼,问道:“怎么跟瑞王碰上的?” 汪善心里对李悦姝是存着感恩之意的,于是便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只是瑞王为何会想要带他去瑞王府,他也不知。 李悦姝便不再多问,如今距先帝驾崩已有一年,汪善在她身边,应该是安全的。 她让查豆为汪善安排住处,让兴庆宫的总管太监杨其与汪善交接,分摊给汪善一部分事务,算是确认了汪善在兴庆宫的地位。 温绫服侍李悦姝到汤池沐浴,用梳篦小心地为她理顺头发,李悦姝头靠玉枕,舒服地喟叹一声:“真不想理会这些事了。” 温绫柔声道:“太后累了。” 李悦姝动了动脑袋,把头歪在她的掌心:“其实太后也没什么好当的。” 如果当时不出意外,寿王顺利继位,她迁居到延兰别院,偏安一隅,说不定能比现在更自在些。 可惜没有如果。 “你说那个瑞王,”李悦姝闭着眼睛,轻声喃喃,“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明对她不敬,看似瞧她很不顺眼,在小皇帝面前却又维护她,也没有胡说八道败坏她的名声。 “他应该是看不惯大伯父与贺将军的做派了,才决定出面的,是不是?”李悦姝道。 温绫笑说:“左右这些事有李大人操心,殿下何必忧思过重。只要李大人在一天,您就是大梁最尊贵的太后。” 李悦姝微蹙了眉,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大伯父,不可能一直在的,何况他也不过是利用她,对她哪有什么伯侄之情。 如今的朝堂,看似李家贺家联手把持朝纲,实际上一文一武,派别早就分明。贺将军手握重兵,轻易不敢动他,但朝堂上的官员,却又一大半都是李正安的门生。何况李正安还有一个义子李业成,从军五年,如今在军中也有了一席之地,在渐渐地与贺氏一系争夺话语权。 而表面上被排挤在外的元氏宗亲,又哪里是好惹的?那些藩王势力在外,倘若联合起来攻打京都,绝难招架。何况在天下百姓心中,元氏才是正统。 先帝早年征战四方,降服部族无数,迫得他们割地投降,每年都供上诸般珍宝,如今先帝余威尚在,那些部族才不敢造反,若李正安与贺卓当真乱政,想要拉小皇帝下台,难保那些部族不会卷土重来…… 李悦姝心里其实有种预感,如今这种乱象,终有一天会被一个元家人以雷霆手腕平定,而且她内心深处也知道,大伯父做的事,堪称大逆不道,乱臣贼子,日后是要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的。 而她这个奸臣的侄女,当然也落不得好。 就好像之前梦到先帝一样,她知道自己一家人死有余辜,她能做的有限,但她不能昧着良心去残害元氏宗亲。 李悦姝掀开眼帘,眸中凝了一片雾蒙蒙的水气,她往水里缩了缩,对温绫道:“今日关于瑞王的事,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新阳与大伯父那边。” 温绫连忙应是。她是李悦姝从闺中带来的陪嫁侍女,跟在身边十几年,忠心自不必说。 也就只有在她面前,李悦姝才敢说出心中的忧虑。 李悦姝彻底沉在水中,飘扬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混着海棠色的花瓣,别是一番艳景。 她闭气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绪也平和多了,从水中露出脑袋时,便全然忘记了之前忧虑的事。 “白天那出傀儡戏还差一回没看完,你去叫人,等我一会儿洗完了去看。” 温绫一愣:“这都这么晚了……” 李悦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剩多少了,不看完的话,我心里惦记,夜里更睡不着。” 温绫无奈道:“想不到新阳大长公主送来的那几个伶人,还真是讨了您的欢心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恭声应诺,起身转出屏风,对着小内官吩咐了几句。 …… 长顺屏住呼吸,在宫墙外等了许久,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等了许久,才听见墙内传来动静,不消片刻,元承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长顺呼出一口气,连忙上前扶住他,皱着脸小声道:“王爷,这下咱们真该回去了吧?” 这都逗留多久了,就算王爷手里有太后赐下的符牌,也不敢让人发现他们偷偷跑到别处宫殿了啊! 依照他的观察,自家王爷翻墙进去的,很有可能是哪位妃嫔的住处,擅闯后宫,这还了得! 元承轻嗤一声,“回去吧。” 依他看来,长顺的恐惧完全是不必要的。 二人顺着黑黢黢的宫道往前走,偶尔看见巡逻的侍卫走过,便刻意往一边避一避,尽量不让人瞧见。 就算瞧见了,元承也没在怕的。他手里有符牌,这副身体又是人尽皆知的体弱多病,在路上耽搁一会儿,也是情理之中。 何况据他所知,李正安与贺卓并不一心,连带着宫中的守卫,按阵营也分了三拨,心都不齐,哪儿还有他在位时的守卫森严? 前头突然行来一队人,领头的是两个内官,一人手里提了一个八角宫灯,小碎步走的飞快。 元承眉头微蹙,示意长顺噤声,二人行至一边,借着道旁的石墩遮掩身形。 这群人步履匆匆,似乎是赶着什么事,并没注意到黑漆漆的道路一边站着人。 离得近了,元承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都打起精神来,这一出演完了,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一人应诺,往前走两步,朝查豆袖子里塞了块银子,嘿嘿笑道:“查公公,敢问殿下还喜欢看什么?奴婢们也好回去准备准备。” “哎,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查豆把那块沉甸甸银子揣好,一甩拂尘,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殿下不喜欢那些戏文里唱俗了的,你们呀,最好是找些新的、稀奇的故事编排,越离奇越好,前些日子新阳大长公主不是送来许多话本吗?回头咱家给你们列个单子,照着书上的演,准儿没错。” “哎呀!这可就太好了。”那人惊喜,连连道谢,“奴婢记住了,真是有劳查公公。” “嗨,小事,算不得什么……” 一行人又走远了。 元承脸有些黑,问长顺:“查公公是哪个?” 一听就是李悦姝身边的太监,但他以前怎么从来没印象有这么号人? 长顺也不常入宫,他哪里知道,只得愣愣地看着元承,摇了摇头。 元承抬步往宫门处走,一边走一边暗忖,估计是这一年才去李悦姝身边伺候的,看来这一年时间,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元承冷嗤道:“刚刚他们,是去给李……太后唱戏?” 长顺低着头,眼珠子乱转,不晓得自家主子怎么就对太后的事这么感兴趣了。 元承轻哼一声,自问自答了:“这么晚了,还不安生。” 长顺依然默默,不敢接话。 元承背过一只手,又问:“她是不是经常这样?夜夜笙歌、骄奢放逸?” 长顺小心道:“想来也就是前些日子国丧过了,才……” 元承眯了眯眼,脸色更难看了。 这么说,国丧那一年,反而阻碍了她放纵玩乐? 荒唐! 他现在完全相信,李悦姝在他临终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么悲伤的模样全是装的! 那时候她哭着喊他“陛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仿佛生怕他离开她,就好像没了他,她就会过不下去一样。 可是现在看来,她不是过得好好的?侍婢环绕,歌舞不歇,比他这个皇帝过得还滋润。 他都在她面前坐了那么久,居然也没认出他。 偏长顺看不出元承不悦的面色,反而凑近了小声道:“王爷不必为这个生气,奴婢还听说,太后殿下身边的小内官,个个样貌清俊,机灵又讨喜,新阳大长公主送去的伶人,也是个顶个的好相貌……” 元承额角一跳,侧目看他。 长顺以为他爱听这个,继续压低声音道:“王爷若想借此对付太后,也可在这上面做文章,毕竟前朝孝仁太后,也是这么被扳倒的……” 元承:“……” 孝仁太后,前朝赫赫有名的乱权太后,牝鸡司晨,荒淫无道,重用提拔娘家人,架空皇帝,自己还养了一堆面首,最后是因政局动荡,被各路亲王联合造反,诛杀而死。 元承:“你听谁说的,孝仁太后是因为这种事倒台的?” 长顺愣了愣:“哎,不是吗?奴婢看戏文里都这么唱……最后讨伐孝仁太后那一幕,都骂她妖妇,几宗大罪里头,荒淫排在第一。” 元承默了默:“……戏里唱的别信。” 好歹也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太后,天下文人再怎么痛批她不守妇道、荒淫无度,都只是小打小闹,动摇不了根基,孝仁太后根本不会在乎。 换句话说,以李悦姝如今的身份地位,她想养几个肤白貌美的小太监,听几个美男子唱戏,也算不了什么…… 元承磨了磨后槽牙。 他当初遇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等他驾崩之后,李悦姝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偏偏还让他再活过来,让他知道了! 长顺挠了挠头,不解地哦了一声:“反正那种名声,总归是不好的吧?” “行了,”元承冷淡道,“不要再提此事。” 他语气明显的不太好,长顺也察觉到了,连忙垂下头,低声应是。 二人出了宫门,府里的小厮福春守着马车在外头等着,总算瞧见人,心里松一口气,迎上来接住二人,勒令车夫驾车,一行人才终于在深浓夜色中驶离皇宫。 元承掀开车帘,远望宫中明明灭灭的灯火,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兴庆宫去。 他想着李悦姝现在是不是正倚在美人榻上,闲适看戏,身边或许还有两个女婢给她揉肩捏腿,她要是看得兴起了,便会下令赏赐,那些内官伶人个个样貌清秀,会说话讨人欢心。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李悦姝还有这种养美人的癖好? 元承黑着脸放下车帘,想起长顺说的话,心头又是一堵。 荒唐!他才不会上赶着坏李氏的名声,那让他堂堂靖昌皇帝的脸又往哪儿搁?! 第10章 讲官 春日赏花宴以其乐融融的氛围开场,以康郡王妃赵氏的死亡惨淡结束,只在宗室们心中又留下滔天恨意。 散朝之后,李悦姝本欲回兴庆宫休息,李正安却让人递了话过来说要求见,李悦姝只好在甘露殿接见他。 宫娥们为二人奉上清茶,轻轻掩上房门,退至殿外。 李正安一臂搁在椅子把手上,稳稳落座。他穿着一身朝服,头发半白,松弛的皮肤、耷拉下的眼皮,仍然藏不住他眸子里的精光,那是由内而外散发的精神气,透着一股威严气息。 李悦姝刚刚在朝会上才跟宗正寺和工部说了瑞王迁府的事儿,没有提前跟李正安打招呼,此时她眼眸下垂,看起来有些心虚。 李正安抿了一口茶,半晌,才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听说昨日,陛下发脾气了?” 李悦姝道:“是。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想念自己的母妃也是正常的。” 李正安笑说:“小孩子忘性也大,按理说都一年了,不该再这么依赖楚王妃了。” 李悦姝没接腔,李正安又道:“从前是我没想到这一茬,昨天这事儿倒是提醒我了。陛下身边……心怀鬼胎之人可不少啊。” 李悦姝像是才明白过来,“啊”了一声,抬头朝李正安看了过去:“那怎么办?” 李正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敛下眼中一丝嫌弃之色,好声好气地道:“既然知道是有人暗中作梗,败坏陛下与太后您的母子之情,那便让人仔细查查,把这些人揪出来不就是了。” 李悦姝点头附和:“说得有理。” 李正安扯了扯面部肌肉,道:“主要是查查陛下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还有那几个侍讲官。” 李悦姝继续点头:“嗯。” 李正安忍不住了:“那您倒是下令啊!” 李悦姝一愣:“这些事……不是向来有新阳管着吗?” “新阳?新阳她姓元!”李正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缓了缓道:“昨日赏花宴,分明是为了安抚那些宗亲的,结果倒好,死了个郡王妃!虽说下令的是新阳大长公主,但你也在场,怎么就不能拦一拦?” 李悦姝:“……” 先帝驾崩一载有余,像现在这样李正安嫌她不争气的时候不少,每每如此,李悦姝便闭口不言,她垂下头,沉默地听着李正安的责备。 李正安叹道:“这样一来,他们不更恨我们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关系缓和的可能?” 李悦姝道:“昨日赏花宴是新阳主持的,而且是他们元家人的宴席,我便……没有掺和。” 李正安摇头道:“可最后那道将康郡王妃贬为庶人的旨,不还是你下的?” 李悦姝轻声说:“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他们这些大臣商议出来个什么事,她只需要最后盖上代表太后身份的章就可以了。他们借着她的名义下旨,又有哪道旨,代表了她的真实意图? 李正安喉头一哽,转回话头道:“反正新阳……我是不敢信了。陛下身边,说不准就有她安排的人,此事你让人好好查一查,务必要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找出来。” 李悦姝点头:“好,我知道了。” 李正安又看看她,还是不放心,“身边的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给你送几个。” 李悦姝道:“够了的。” 她宫里的总管太监杨其就是李正安送来的人,机灵会办事儿,也是李正安送到她身边的一双眼睛。 想起杨其,李正安道:“对了,你昨天把汪善带回去了?” 李悦姝嗯了一声:“昨天瑞王去灵清宫碰见了他,想来是可怜他,求到甘露殿了,我便把汪善留在身边。” 李正安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沉吟道:“瑞王……我还听说,昨天陛下发脾气,是被瑞王镇住的。” 李悦姝微怔,她本以为昨日甘露殿内没有李正安的人,还嘱咐温绫不要把瑞王的事说出去,却没想到是她小看了李正安,大伯父伸的手,远比她以为的要长。 李悦姝便说:“是。” 瞒不住便瞒不住吧,反正是那个瑞王自己行事高调,非要作死的。 却没想到李正安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他是在向我们示好啊。” 李悦姝:“……”??? 李正安:“瑞王殿下乃高宗血脉,身份尊贵,若有他出面教引陛下,兴许陛下是愿意听的。” 李悦姝面上浮现疑惑之色,若说因为新阳大长公主姓元,不可信,那瑞王堂堂亲王,岂不是更要防备着? 李正安笑着解释:“你想想,这一年来,旁的公主、王爷,都低调成什么样子了?见到老夫,唯恐避之不及。瑞王从前也是闭门不出的,昨天竟主动进了宫,还要迁府……如今咱们与宗亲们关系僵着,瑞王主动出面,倒不失为一个好的机会。” “再说,”他身子往后靠了靠,神色间有一丝轻蔑,“瑞王殿下素来体弱,就没上过朝堂,大臣们谁不知道?不过是为了安抚一下宗亲,给他个侍讲官的衔让他来做做样子便罢,也不指望他真能讲出个什么东西。” 李悦姝迟疑着点头:“大伯父您决定就好。” 李正安嘴角抽搐,他就知道,这个侄女向来是个骨头软的,没什么自己的主意。靠不住,真是靠不住! 李正安平复一下心情,继续交代:“也不怕他乱说话,左右你找人盯着,要是有意外,再差人来告诉我。” 李悦姝:“好。” 至于告诉李正安之后会怎么样,她也不用问。瑞王本来就体弱,随便做点手脚让他“薨逝”还不简单? 李正安离开后,李悦姝又去书房看小皇帝,小皇帝虽未亲政,一整天的课业也是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下朝后就要学习,此时正跟着侍讲官学大梁史。 李悦姝旁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出神看着窗外,直到听见侍讲官说起先帝: “十四从军远征西北,先克前羌,后攻乌戎,荡平西域,屡立奇功,敌族莫不俯首,再不敢犯我大梁边境。” 小皇帝好奇问道:“父皇这么厉害,怎么还让刺客得手了呢?” 李悦姝正低头抿茶,闻言猛的呛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第11章 腿疾 侍讲官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按照公布出去的说法,那刺客是寿王派的,意在谋夺皇位。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寿王不过是个替罪羊,实际上的幕后主使,恐怕与如今把持朝纲的李正安贺卓脱不了干系。 侍讲官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李悦姝的面色,道:“是那贼人太过刁钻。” 可再刁钻,是怎么突破重重守卫,近了先帝的身,又能成功刺中先帝的? 先帝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军,是威名赫赫的战神。 唯一的解释,便是先帝的护卫背叛了他。 小皇帝皱着眉头,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 李悦姝看侍讲官实在为难,笑着替他解围:“也学了挺久了,今日便先到这儿吧。” 侍讲官连忙拱手称是,感激地退了下去。 小皇帝没得到答案,有些不甘心,他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过来扯李悦姝的袖子:“那你告诉朕,父皇为什么会遭遇刺客?” 李悦姝也不知道当日的具体情况。 狩猎这事儿她又没跟着去,得到消息的时候,先帝已经在甘露殿躺着了,后面她进去面圣,只顾着哭,也没有问上一问。 是啊……为什么她连问都没问呢? 她那个时候最忧心的,大概还是自己吧。 先帝于她而言,亦君亦夫,但在她心里,就只是君。她温顺听话地侍奉他,但要说什么夫妻情分,那她是没有的。 九五之尊的感情,她哪儿敢奢望啊?求不得,她便守好自己的心。 所以得知先帝就要驾崩的时候,她跪在榻边恸哭不止,可能也只是在哀悼自己的命运吧。 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以后该怎么过呢? 李悦姝看向小皇帝,道:“没有为什么。皇帝这个位子,盯着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为什么每次你出行身边都要带许多人?就是为了防着刺客。稍有疏漏,刺客便得手了。” 小皇帝吓得浑身一抖,他四下看了看,慌道:“那、那朕平时读书,屋里就没几个人,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李悦姝轻笑一声,心说到底是个小孩子,“这里是皇宫,宫门守卫森严,刺客进不来的。” 小皇帝这才放心,他看看李悦姝,支吾了一会儿,又嘟囔着说:“那朕每天都要和你见面,也没见你害朕,看来你也没那么坏。” 李悦姝:“……” 小皇帝低着头道:“嗯,也对。害了朕你就当不了太后了。” “……” 李悦姝揉揉额角,决定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 迁府的旨和让元承做侍讲官的旨是一同到瑞王府的。 宣旨的太监杨其瞧见瑞王坐在一辆四轮车上,由小厮推着出来,愣了好半晌。 长顺陪笑着道:“瑞王殿下患了腿疾,不能起身了,还望公公海涵。” 杨其面色有些难看,不能起身就意味着不能行礼跪拜,他是来宣读太后懿旨的,跪都不跪,他怎么宣? 可他听李大人说过,对待瑞王要和颜悦色的,他身子不好,就给他送药送补品,他想迁府,就盯着工部和宗正寺好好办,面上的功夫一定要做好。前几天才死了个郡王妃,他们与元家人的关系不能再进一步恶化了。 这般想着,杨其便面色自若地展开了朱红卷轴,宣读太后懿旨。 不跪就不跪,等他回去,把这事问过李大人的意见,相信他自会处理。 先秦王那座府邸空置已久,元承想要搬进去,还得等工部派人过去看了,修整修整,再着人里里外外打扫一通,确认没什么事了再让他搬,大约要花个十日左右的功夫。 元承倒也不急,他展开那份任命他为侍讲官的懿旨,粗略地扫了两眼,挑起眉梢:“这是太后的意思?” 杨其笑着道:“是太后殿下与几位大人商议的结果。王爷身份尊贵,与陛下又有个叔侄的情分在,您若是做了侍讲官,陛下一定欢喜。” 元承合上卷轴,将它交给福春捧着,颔首道:“本王自然是乐意的,只是这腿不太方便……” 杨其目光闪烁,倾身应道:“王爷的情况,奴婢自会回宫禀给太后殿下,还请王爷静候。” 元承嗯了一声,吩咐长顺送客。 长顺便引着几位传旨太监一同往府门处走,他走在杨其身侧,自然地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塞给杨其,面上陪着笑道:“杨公公辛苦了。” 杨其把沉甸甸的荷包揣进袖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斜他一眼,一甩拂尘,傲慢地走了。 元承用手转动车轮,本欲回屋,不妨瞥见长顺的小动作,面色当即一寒。 他在高位坐得久了,身边人从来都是被巴结的对象,没有去讨好别人的。更何况,这杨其是什么货色?居然是李悦姝身边的总管太监,瞧他脸上涂的那层□□,跟个鬼似的,这也配夸上一句样貌清俊? 长顺小跑着回来,推着元承往回走。 瑞王是从昨日开始下不了地的,门前的台阶来不及平,只得让仆从们连夜铺了一层细碎的石子,斜着压平了,好供四轮车通过,过门槛儿时,却仍有些吃力,得四个小厮一同使劲,伺候着把元承抬进去。 长顺担忧着道:“王爷,您的腿……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 元承淡淡道:“嗯,等下午你再跑一趟吧。” 长顺应下,又奇怪地小声说:“好端端的,腿怎么就疼了呢。” 元承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进了屋,由长顺扶着坐到椅子上,元承吩咐道:“我昨夜在书房写的那张纸,你给我拿过来,然后再去请长史过来。” 瑞王自十二岁出宫开府,府上的幕僚班子一直都是齐全的,只不过瑞王向来行事低调,深居简出,也很少有什么事罢了。 这种情况下养出来的幕僚,估计也没几个能用的。 元承屈指敲案,眸中划过深思。 总归先见见再说。 第12章 强撑 瑞王府的长史姓徐,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从瑞王开府起就跟在这府里做事了。 元承看着他圆滚滚的身躯,回话时面上显而易见的轻蔑和敷衍之意,忍不住皱了皱眉。 看来从前七弟脾气好,又因着体弱缘故没什么实权,这些幕僚便一个个慢待他。 七弟忍得,元承可忍不得。 没说两句便遣人下去,看来他想找人做事,还得从以前的亲信下手。 新阳暂时是信不得了,李氏也靠不住。三个顾命大臣中,只有韩太师或还忠心…… 元承抖开昨夜写好的那份名单,指尖在上面摩挲片刻,垂目沉思。 傍晚时太医再次过府,给元承诊脉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二人对视一眼,回道:“兴许是因为……殿下过于体虚,这才导致腿部无力,殿下还是要好生将养,臣等再调整一下药方,每日煎服,或可好转。” 元承问:“若是好不了呢?” “这……”太医为难道,“殿下平日也要注意,让仆婢们多多按摩,由身边人扶着走走……” 说了半天,到底是没说能不能治。 元承轻嗤一声:“你们若是治不了,便回去禀明太后,让她派济华法师来为本王看诊。” 太医们收拾东西离开,年轻的那个有点沉不住气,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身边的同僚:“姚大人,那些个和尚哪里会看病?除了念经,他们还会做什么!” “嘘!”年龄大些的太医连忙示意噤声,“这话你也敢乱说,亵渎佛祖,那可是要杀头的。” 两个太医再是不甘,也还是把瑞王的意思老实传达到宫里。 次日一早,济华法师便带着一众僧徒来到瑞王府,忙活半日,赶在午时回宫复命。 李正安奇道:“瑞王还真是站不起来了?” 济华法师双手合十,脸上带着一丝悲悯,沉默地摇了摇头。 李正安又问:“那他身体还好吗?” 济华法师道:“强撑罢了,至多不过弱冠。” 李正安捋了捋胡子。 济华法师走后,李悦姝看看大伯父,迟疑着说:“还要让瑞王来做侍讲官吗?万一出什么意外……” 李正安笑道:“哪儿那么容易出意外?既然济华法师都说了还能到弱冠之年,那便是眼下还能撑。他既站不起来,让身边人推着就是了。” 李悦姝:“……” 她心道,济华法师那个神棍的话你也信。 瑞王做小皇帝七个侍讲官之一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前那个被问到刺客一事的侍讲官欢天喜地撂了讲史的活儿,改回到翰林院做闲职去了。日后这讲天家祖先的事,就交给他们元家自己人干。 李悦姝又下了道旨免去瑞王的跪拜之礼,特准他入宫可以乘辇,他用来代步的四轮车也可以在宫里用。 不过她心里对瑞王有阴影,并不想见他,每次轮到瑞王入宫时,她就直接缩在兴庆宫不出来,因此元承做侍讲官做了快一个月,直到他迁府事毕,都没再见到李悦姝。 时至初夏,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 李悦姝最怕热,已经用上了冰盆,一旁有小宫女跪坐着给她打扇,正闭目养神之际,含霜进来禀报说:“陛下来了。” 李悦姝有些惊讶。 小皇帝有多讨厌她,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除非她主动去甘露殿,或者是每天清晨小皇帝来拜见她,然后两人一起去朝会,别的时间,小皇帝是巴不得跟她不要见面的。 她坐正了身子,摆手制止了打扇的小宫女,对含霜道:“请进来吧。” 小皇帝是来找李悦姝共用午膳的。 从前任性得跟个刺猬似的小孩儿,这会儿竟规规矩矩给她行礼请安,乖的不能再乖。 李悦姝瞥他一眼,自顾吃自己的,也没问他有什么事,直到用过午膳,又过了半个时辰,小皇帝竟还没走的意思。李悦姝才支起下巴,闲闲问道:“下午不读书了?还赖在这儿干什么呢?” 小皇帝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她,瞧着可怜兮兮的。 身侧的宫女云冬代为回道:“是未正的课,瑞王殿下想必已经入宫了。” 小皇帝扯住她的袖子,皱着眉头小声说:“母后……朕不想让皇叔教了,把以前的那个侍讲官给朕换回来吧。” “……”李悦姝哭笑不得:“他怎么你了?” 小皇帝耷拉着头,道:“朕不喜欢皇叔。” 他太傲了,明明自己才是皇帝,在这个皇叔面前心里却总是忍不住发怵。大概是之前被他揪着后脖子摁跪在地上的阴影太过强烈,小皇帝非常不想跟这个皇叔在一间屋子。 可他反抗不了,身边的宫人都不听他的。他这个母后让那人来做侍讲官,他就必须得听。 李悦姝心说,原来不只是她想要躲着那个瑞王,小皇帝也怕。 瞧瞧这才多久,小皇帝就被那个瑞王治得服服帖帖的,见到自己的时候,居然也能这么乖巧了。 李悦姝忍住幸灾乐祸的笑,好声劝小皇帝:“那是你皇叔,在这个世上,与你血脉相连,最亲近的就是他了,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小皇帝把头一撇,开始耍无赖:“朕就是不想让他做侍讲官,你要是不同意换人,朕就呆在这儿不走了。” 李悦姝:“……”真能耐了你。 她还不至于被个小孩子威胁,扬声唤来杨其,吩咐道:“送皇帝回甘露殿。” 杨其立时出来,恭声应喏。 小皇帝恨恨地瞅着她,就是不走,杨其倒也不好直接把人拖走,只得蹲下身,好言好语哄着,一来二去就耽误了时间,直到含霜再次入殿禀道:“瑞王殿下来了。” 李悦姝:“……” 小皇帝:“……” 李悦姝弯下腰,点了点小皇帝的额头,轻斥道:“你看你,让你皇叔亲自找过来,哪儿还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她头疼极了,她这一个月躲着没去甘露殿,不就是不想碰见瑞王吗,结果小皇帝这一出闹的! 小皇帝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嘴唇一瘪,眼泡儿里就要落下泪来。 李悦姝按按额角:“去告诉瑞王,陛下马上就出去了。” 她示意杨其过来拉住小皇帝,把他往殿门处带,却不想下一刻,坐在四轮车上的瑞王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元承唇角微勾,淡声开口:“不必了,在这里讲也是一样的。” 第13章 旁听 元承的四轮车经过改良,长顺在后面压住后轮,便能很轻易地过了门槛,进入殿中。 李悦姝愣了愣,嘴角露出了一个矜持的微笑:“平时皇帝读书都是在书房的,哀家这里,不太合适吧?” 小皇帝手里仍攥着她的袖子,往她的身后缩了缩。 元承看向小皇帝:“未正已经到了,不好再耽搁时间。” 他微微笑道:“借太后书房一用。” 身后跟来的甘露殿太监捧着小皇帝的书册笔墨,躬身行礼,等太后吩咐。 李悦姝只得道:“含霜,去把书房收拾一下。” 含霜应喏。 小皇帝攥着她袖子的手紧了紧,脸颊微微鼓起,真是又气又怕。 李悦姝拍拍他的手背,把袖子抽出来,温声安抚:“该去读书了。” 小皇帝抬起头,恨恨地瞪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朝元承走了过去。 元承淡笑,在长顺推着他转身的时候却突然开口:“不如太后来一同旁听如何?” 李悦姝怔了一下:“啊?” 小皇帝却一下子高兴起来,又回身过来拉她的手,仰起脸有些期盼地看着她。 李悦姝面色僵硬,尴尬笑道:“不必了吧。” 元承道:“看来陛下不喜欢听我这个皇叔讲课。既然如此,还请太后旁听,免得旁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才惹陛下不喜。” 李悦姝:“……” 李悦姝硬是被小皇帝拉扯着到了书房,宫人们奉上清茶,而后便退了出去。 小皇帝坐在书案后头,元承坐在对面,李悦姝便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一手支着下巴,神色恹恹地看小皇帝读书。 小皇帝下午要学一个半时辰,中间每半个时辰会有半刻钟的休息时间。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发现小皇帝在瑞王面前果然听话,瑞王让看哪里便看哪里,偶尔问起他的见解,答不上来,瑞王还没说什么,小皇帝就自己先怂成一团了。 李悦姝乐了,心满意足地低头看自己的书。 看来让瑞王做侍讲官还是不错的,起码跟他比起来,她这个恶毒的母后显得更加和蔼可亲了。 休息时间,小皇帝转转眼珠,看看正自顾翻着闲书的母后,又看向正在看书的元承,清澈的童音里带了一丝天真:“皇叔,你的腿怎么还没好啊?” 元承抬目瞥他一眼,淡淡道:“会好的。” 小皇帝才不信呢,他都听人说过了,这个皇叔从生下来就体弱,活不长的。 他道:“皇叔每日入宫,一定很辛苦吧?要不然还是在府中好好养病,朕不缺侍讲官。” 元承轻嗤一声,心说这小孩子说话还挺迂回。 他把手里的书放到桌上,仿佛没听出来小皇帝的言外之意:“这本《大梁史》还剩一点,今日就能学完。等下次来,就可以学前朝《燕史》了。” 小皇帝不爱听,蔫儿巴地垮着脸,把下巴埋在了胳膊上。 “学这么多有什么用,”小皇帝偷偷瞄了李悦姝一眼,小声嘟囔道,“朕连奏折都看不了。” 元承淡淡道:“前朝燕仁帝十六岁亲政之前,也是连奏折都摸不到的。” 这话仿佛有点安慰作用,小皇帝原本哭丧着脸,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皇叔平静的面孔,心里仿佛泛起了一丝涟漪。 李悦姝:“……” 这叔侄俩也真够大胆的,竟然敢在她面前说这种亲政不亲政的话。 不过她面上一派平静,仍旧低头看着手中书卷,仿佛没有听到。 元承扫她一眼,端起杯盏,小啜一口。 李悦姝看完这页,把书放下,起身笑道:“也旁听了这么久,哀家还有些事,就先离开了。” 元承不置可否,小皇帝倒也没有阻拦,他好像没之前那么害怕皇叔了。 房门关上,小皇帝不老实地在椅子上动了动,又向元承提起另一事。 “等过几日,十五那天,皇叔,你下午能不能晚点来啊?” 元承:“怎么了?” 小皇帝道:“每个月十五,朕的母妃都会入宫来看朕,那天她会和朕一起用膳,你要是来得太早,朕就不能和她多待了。” 元承:“……” 行吧,依恋生母也是人之常情。 元承答应了,指尖捻着杯盖时又忍不住想,十五……上个月十五时他才没复生几天,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闲下来一想,十五不就是他从前要与李悦姝在一起的日子? 元承朝李悦姝离开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眸光微动,思绪有些飘远。 接下来的时间,元承为了把剩下的内容给小皇帝讲完,便多说了些,等结束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提醒宫禁的鼓声已经响了两轮。 小皇帝看看窗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里,竟开口道:“皇叔……不如与朕一同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这里是兴庆宫,小皇帝晚膳大概率是要与李悦姝一起用的。 想起李悦姝瞧见自己时,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样子,元承轻笑一声,刚想答应,就听见小皇帝又说:“咱们回甘露殿吃,不和母后一起。” 元承:“……” “为什么?”元承不动声色地问。 小皇帝理所当然道:“咱们叔侄俩说话,不能让她偷听。” 元承:“……” 下午他刚来的时候,是谁快哭了也不想跟他上课的?那会儿小皇帝还那么粘着李悦姝,怕极了他,怎么这会儿就完全变了? 真是阴晴不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大概也就这个样子。 “那是你母后,”元承道,“你不能不尊敬她。” 小皇帝缩了缩脖子,又想起来一个月前被这个皇叔当着那个坏女人的面教训他的场景。 “可她是李家的人。”小皇帝皱着脸,有些愤愤不平,“那些人人面兽心,根本不忠心于朕。” “她和那些人,不一样的。”元承轻声说。 刚刚在这书房,他们连亲政的话都说出来了,李悦姝要是当真有迫害元家人的心思,只那一条,就可以治他一个教唆之罪。 可她装作没听见不说,还主动离开了书房,根本不在乎他教了小皇帝什么。 更别说之前他在甘露殿摁跪小皇帝的“大不敬”举动,她都没找茬,甚至有意帮他瞒着。 他的小皇后,虽然好像没多怀念他,也没多喜欢他,但总归心是善良的。 小皇帝恹恹地哦了一声,还是打算回甘露殿。 “皇叔,你要不要和朕一同回甘露殿用膳?”小皇帝又问一遍。 元承拒绝道:“不了,再晚就出不去了。” 小皇帝的脸顿时一热,这拒绝好像让他没了面子,对这个皇叔的感官似乎又差了一些。 “哦,”小皇帝便不挽留,干巴巴道,“那你走吧。” 长顺推着元承出了殿门,竟瞧见了汪善。 汪善身后跟着两个小内官,抬着一大筐荔枝,似乎是要往殿外送。瞧见元承,汪善主动上前行礼,笑道:“瑞王殿下。” 元承看他一眼,问:“这是?” 汪善道:“岭南新送了一批荔枝,下午刚到的,奴婢奉太后殿下之命,要把这些送去甘露殿。” 元承嗯了一声,不再多言。长顺推着他就要离开,汪善却转身从小内官手里拎过来一个食盒,出声唤道:“王爷留步。” 他把食盒递给长顺,笑说:“这是太后给王爷您的。” 第14章 诡异 元承诧异地扬了扬眉。 他隐约记得,李悦姝是喜欢吃荔枝的,那会儿也是岭南送来的新鲜荔枝,他让人送去兴庆宫,傍晚去找她用膳的时候,那整整一筐的荔枝,居然都已经被她吃完了。 当时他与她一起用膳,吃了半晌,瞧见她没怎么动筷,便问她怎么不吃。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一张小脸泛着微红,低着头小声跟他说,是吃荔枝吃撑了。 那天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非年非节,她根本没想到他会去兴庆宫找她用膳。她头垂得极低,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袖口,也不知是害臊还是怎么,瞧着惶恐不安。 他看着她那般谨慎小心的样子,便也不好再待下去让她不自在,用过膳,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元承忆起往事,再看看汪善手里的食盒,心下一哂。 还知道给他送些,也算她有良心。 示意长顺接过食盒,元承颔首:“多谢。” 汪善看他要走,侧身给小内官交代了几声,跟在元承身边,道:“奴婢送送王爷。” 日暮沉沉,天边残余的几丝光线照射在三人身上,留下长长的影子,一半落于地砖,一半映在红墙上。 汪善安静地跟在元承身侧,悄悄看他一眼,缓着声道:“眼看着天要热起来了,再等个七八天,就要去利山行宫避暑了。” 元承没什么反应,汪善继续道:“届时到了行宫,王爷便不需这般耗费脚程了,利山环境清幽,最适合休养,再让太医好好调理,王爷的腿疾会好转的。” 元承没搭腔,正当汪善觉得尴尬的时候,他轻笑了一下:“汪善,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这熟稔的语气让汪善一愣,他转目看去,只看得见瑞王殿下的侧脸,那五官轮廓……当真是像极了先帝啊。 神态,神态也像。 汪善心里狠狠地一揪,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想什么呢,这是瑞王,不是先帝。先帝早就不在了。 汪善勉强笑道:“那是因为王爷不常见奴婢。王爷若嫌奴婢啰嗦,奴婢便不说了。” 元承摆了摆手:“无事,你说。” 汪善便又觑他一眼:“奴婢只是想着,太医若是治不好,民间的那些郎中也可以试试……从前奴婢跟着先帝在遥城驻守时,当地就有一位名医,人称华佗在世……” “计翰音是么?”不等汪善说完,元承便接了话头。 汪善又是一愣,诧异道:“王爷怎么知道?” 元承唇角微勾,没有回答。 汪善心中那丝诡异的感觉,便又来了。 他脑子里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试探着道:“感觉王爷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元承没什么反应,平静地问:“哪里不一样?” 汪善心说,不一样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从前的瑞王沉默寡言,瘦弱得很,瞧着风一刮就要倒,与人说话的时候,也是很随和的,让人觉得和善的同时,又未免会觉得可欺。 现在的瑞王,虽然也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但不知怎么,身上就是有一种气势散发出来,像是上位者的威压,和先帝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对,像先帝! 汪善心头一凛,道:“奴婢是觉得王爷比从前更有气势了。” 元承嗤笑一声,没再接腔。 汪善心里乱糟糟地跟在元承身边走,直到长乐门前。 “行了,”元承屈指轻敲四轮车上的扶手,下颔微抬,“不必再送,你回去吧。” 汪善回过神来,哈腰应是,目送着长顺推着瑞王走远,他怅然半晌,方才叹了口气,折身回兴庆宫复命去了。 “瑞王殿下收了荔枝,没说别的话。”汪善凑近李悦姝,小声说道。 李悦姝问:“他有什么异常吗?” 汪善顿了一顿,到底是没把心中那丝疑惑说出来。 他摇头道:“奴婢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李悦姝:“那他的腿呢?你仔细看了,还是站不起来?” 汪善点头道:“一直是殿下身边的长顺贴身服侍。” 李悦姝便哦了一声,摆摆手让汪善下去了。 汪善吃过晚饭,回到自己住的那间耳房,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从前虽然也不常见瑞王殿下,但身为先帝御前大总管,天家的事,他总是知道的多一些。 一个人,能经历了什么,才会像这样性情大变? 汪善坐在榻上,垂目沉思。他想着从前的瑞王是什么样,现在的瑞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这种感觉,似乎是从……一个月前灵清宫外偶遇瑞王殿下时就有的。 也就是那天,瑞王在灵清宫见了济华法师,要把他要到身边,他才得以离开灵清宫,来到太后身边当差。 灵清宫,济华法师。 汪善浑身一震,起身推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一个小内官笑着打招呼道:“汪公公,这是做什么去?” 汪善笑道:“有些吃撑了,出去散散心。” 夜幕降临,汪善迎着月色往东华门的方向去,没注意到身后的拐角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杨其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转身回到殿中,朝李悦姝弯腰一拜。 “殿下,奴婢刚刚瞧见汪公公,鬼鬼祟祟地出门去了。” 第15章 遇刺 上延寺,后院厢房。 木窗半开,济华法师手握佛珠,立在窗前,眺望远处的山峦。窗外就是悬崖,今日天阴,崖间雾蒙蒙的一片。几枝翠竹从墙角的岩石中伸展出来,细小的叶子在窗边迎风招展。 “起风了。”济华法师道。 元承跪坐在蒲团上,执起紫砂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淡淡道:“法师每日来往于上延寺与灵清宫之间,不累么。” 济华法师合上木窗,转过身来,“诵经祈福已有四十三日,等再过几天,凑足七七四十九日,我便可率领我那些弟子回来了。” 元承抬目打量他一眼,笑道:“李正安那么信任你,你倒是藏得好。” 济华法师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前院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声,是巳时了,上延寺寺门已开,香客们都来上香拜佛了。 人多眼杂,元承不再多留,起身离开。 济华法师送至后门处,长顺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元承背过一只手,唤道:“长顺。” 长顺立即回过身来,小跑到元承身侧,“王爷。” 元承顺着他刚刚眺望的方向看去,一边走一边问:“你看什么呢?” 长顺道:“奴婢刚刚看见太后銮驾了!” 元承步子一顿,“太后?” “是呀!”长顺有些急,“现在前院那边到处都是宫里的禁卫,您要不要避一避?” 元承皱起眉头:“太后……她来上延寺做什么?” 长顺茫然地摇了摇头。 元承思索片刻,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就走这边。” 他还知道一条小路。 李悦姝步入佛堂。 她是来为她的生身父母祈福的。在她成亲之前,每年父母的忌日,她都会来上延寺上一炷香。当皇后的那三年,她不敢多事,倒是把这个习惯断了。 去年父母忌日,又恰好赶上先帝发丧,也被耽搁。而今她身居高位,终于能自己做主出宫,再为父母上香拜佛,祈佑平安。 济华法师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到访,匆匆赶至佛堂,躬身下拜。 李悦姝摆了摆手:“法师不必招待我,哀家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济华法师抬目觑她一眼,暗暗松一口气。 他刚听说太后銮驾来此,还以为是先帝的事暴露了。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济华法师退出房门,轻轻地把门关上。 李悦姝没待多久,一刻钟后就出来了。她在上延寺,其他香客就会被拦在外面,无法入内。 温绫过来扶住她的手臂,恭声问道:“殿下,接下来是要回宫还是?” 李悦姝道:“待会儿你跟林侍卫说,让他少带几个人,我回李家一趟,不必声张。” 温绫应喏。 换了一辆低调的马车,李悦姝坐在车内,掀开了帘子一角,往外望去。 与其他大族不同,李家府邸在东城靠近边缘的位置,比较偏僻。李悦姝其实不喜欢见到大伯父一家,但她既然出宫一趟,今天又是父亲母亲的忌日,她就想回李家看看,到宗祠前,拜拜父母的牌位。 李正安提前得到消息,带着夫人姚氏在大门处迎接。姚氏一路上走在李悦姝的身边,殷切寒暄,一边说一边引着李悦姝到祠堂去。 李悦姝礼貌性地问了一声:“怎么不见堂兄?” 姚氏笑道:“在公主府呢。他与新阳大长公主……最近倒是不常回来。” 李悦姝哦了一声。 堂兄李修齐,李正安的独子,四年前尚了新阳大长公主,成婚的日子也就比李悦姝早几个月。 按理说驸马都是随着公主住在公主府的,不跟婆家人住一起。但如今这种形势,李家势大,新阳大长公主是个有玲珑心的,自然知道多回李家小住,好让公公婆婆开心。 说起来,她倒也有好几天没见新阳大长公主了。 到了祠堂,李悦姝照样没让人打扰,独自在里面待了许久,等到午时,方才出来。 姚氏让人准备了丰盛的午宴招待她,饭后,几人坐在正堂说话,李正安抿了口茶,眯眼笑道:“老夫得到消息,贺向文就要回来了。” 李悦姝拿银签插了一块甜瓜塞入嘴里,闻言看向李正安。 贺向文是贺卓贺将军的大儿子,两个月前去江南一带巡查了,回来肯定又少不了一通赏赐,李悦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李正安继续道:“断不能再让贺卓一人势大下去,所以老夫已经去信给明衍,让他赶回京城。” 李悦姝怔了怔。 李正安还收养了一个义子,李业成,字明衍,比李悦姝大三岁。李悦姝记得他是在五年前从的军,直接就到边关驻扎去了。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他立功的消息传回来,先帝驾崩时,他已是四品宣威将军。 李正安放下茶盏,看向李悦姝的眸子里闪着温和的光,他微微笑着,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等他回来,我先让他去见你。” 后面李正安再跟她说什么,李悦姝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被温绫扶到马车上的时候,神情还有些恍惚。 温绫笑着唤了她一声:“太后,要回宫了。” 马车缓缓启动,微风吹过车帘,露出李正安与姚氏和蔼可亲的面孔。 李悦姝头靠在车壁上,轻轻闭上眼睛。 午后总是让人觉得困倦的,李悦姝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尖锐的叫声惊醒,紧接着马车猛然一停,李悦姝没坐稳,额头一下子磕在了车壁上,痛得她惊呼一声。 “太后!” 温绫急忙过来扶她,与此同时,林侍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有刺客!保护主子!” 几乎是刹那间,车外已经厮杀开来。透过撩开的车帘,李悦姝可以看到路旁几个摊位上,几个小贩一跃而出,各个手里拿刀,与侍卫们缠斗在一起。 李悦姝从上延寺出来,轻车简从来到李家,隐瞒身份是因为不想招眼,却给了这些刺客可趁之机…… 李悦姝握紧了温绫的手腕,嘴唇有些哆嗦。 先帝就是遇刺驾崩的。 她还不想死。 一个刺客突然朝马车跃了过来,踩上侍卫的肩膀,朝着马车当中一劈—— 马车立时四散。电光石火间,温绫果断把李悦姝推下马车:“殿下快跑!” 温绫身体灵活,学过些防身之术。 而她是刺客的目标,她在这里,只会让身边人分心。 李悦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循着本能,朝着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李悦姝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亡命之徒在追她,她拼了命地跑到了一处岔道口,正茫然间,一只手突然把她拽了过去。 “你……”李悦姝的唇被人用手捂住,她看向那人面孔,一时愣在原地。 元承低头靠近她,淡淡道:“别出声。” 第16章 轻薄 李悦姝整个人都呆滞了。 元承一手握着她的左手腕,一手捂着她的唇,二人的身体嵌在两户人家中间狭窄的过道中。 元承垂眸看她。 她面上的惊惶之色还未褪去,现在似乎又添了几分难堪和不自在。 手心传来温软的触感,他离她这样近,还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或许是因为一路狂奔,她鬓发有些凌乱,额角散落了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白嫩的皮肤微微透红,果然是人间姝色。 这让元承想起了成婚后的那三年,那些蚀骨销魂的夜晚。 他其实是很痴迷她的,京城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但她每次见他,都是一副惶恐谨慎的样子,这让他未免有些失了兴味,他的小皇后似乎并不喜欢见他,也不喜欢侍寝。 他向来会克制,这样一来,就成了他只在十五、十六的时候,才召她服侍。 元承突然有些后悔了。 他那么克制做什么呢?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子,他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亲近,她整个人都是他的。 而不像现在,他连靠近,都要承受她抗拒惊惶的目光,连亲一亲都不能。 元承意识到自己想吻她。 他的目光与她对视,李悦姝察觉到他的迷离,被他这样近距离地贴着,可以说是轻薄了,她有些生气,一双眼微微含怒地瞪视着他。 元承受不了她的谨慎小心,她一害怕,他就先忍不住怜惜她。但奇怪的是,她这样生气的模样,反而让他觉得有趣,想反其道而行之,像是挑衅。 元承低下头,在她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李悦姝:“……”!!! 李悦姝瞳孔大睁,愣了一下,空着的右手就朝他的胸口推了过去。 她挣扎着,好不容易把左手腕挣脱开,拿开他捂着自己唇的手,恨恨地骂了一声:“混蛋!” 元承:“……” 李悦姝活动着手腕,擦了擦自己的唇和眼皮,继续骂道:“登徒子!” 元承:“……”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瑞王会这么过分! 从前看起来那么虚弱的一个人,说话也是温温和和的,今天居然能在大街上轻薄她! 她可是当朝太后,他的皇嫂! 李悦姝心里砰的一下子炸开了花,瑞王完了!完了!下次不管是李正安还是贺卓还是谁,想对他下手,她绝对推波助澜! 混蛋!!! 李悦姝挥开元承,就要往窄道外去,元承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说不定刺客还在找你。” “……”李悦姝步子顿了顿。 元承再次牵住她的手,轻声道:“随我来。” 李悦姝:“……” 算了,命要紧。等过了这遭,她再找他算账不迟。 李悦姝任由元承扯着她往外走,先是看了看巷子两侧,然后便沿着墙根往一处去,李悦姝被他拉着不自在,走了两步还是挣开了他的手,只默默跟在后面。 没过一会儿,看见前方停着的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长顺立在一侧,瞧见二人,讨好似的笑了一下。 李悦姝警惕地看向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元承道:“我在这附近有处庄子,先去歇一歇,然后我让人去联系你的护卫。” 李悦姝抿了抿唇,有些踌躇不定。 元承倒也没有催促,静静地等着她决定。 李悦姝咬了咬牙,道:“好。你让他们动作快些。” 这外面待着不一定安全,她那会儿身边人少,也不知道都怎么样了。 二人上了马车,车内的软垫上铺了凉席,倒也不算闷热。二人分别坐在案几两侧,李悦姝心里乱成一团,她理了理鬓边发丝,掀开车帘一角,警惕地看向车外。 沿路街上虽不算热闹,但也不是那种人烟荒芜之地。李悦姝紧抿着唇,确定瑞王不是打算杀人抛尸之后,稍稍放下了戒心。 想了想,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边?” 还刚好碰见她遇刺,刚好救了她? 而且,他不是身患腿疾,站不起来了吗?现在怎么好好的,根本不像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他真是胆大包天,敢瞒着她!瞒着朝野上下! 她知道元家人对她恨之入骨,早就想杀她泄愤,但若这事真是跟元家人有关,瑞王又为什么会救她? 救她便罢,刚刚他居然还…… 想起元承轻薄自己那一幕,李悦姝磨了磨牙。 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先不计较太多,等她安全了,一定让瑞王好看! 元承轻笑一声:“我若说是恰好路过,你相信吗?” “……”李悦姝朝他看过去一眼,一脸你以为我是傻子吗的神情。 元承道:“我到这边有事要办,碰上你,确实是偶然。” 事实上他从上延寺离开后,发现李悦姝没过多久也离开了,还轻车简从去了李家,便也来了这一带。 但他不是为了李悦姝才来的,他是为了追查当年刺杀他的刺客的线索,只是没想到竟然碰上李悦姝遇刺,刺杀她的那些人,身形手法,与当初刺杀他的极为相似。 ——像是乌戎族人。 他临终之时,也只是知道刺客与乌戎有关,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早年征战结下来的仇家。 宣召寿王和三个顾命大臣入殿交代后事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寿王,让他做好对边境几个部落的安抚工作,免得再起暴动。 现在想想,当初那个刺客真正的幕后主使,恐怕还有待深挖。 李悦姝盯着元承,看他神情不像是在说谎,她决定暂时不追究这个,转口问道:“你的腿,没事了?” 元承睨她一眼:“你不是都看到了?” “……”李悦姝扯扯嘴角,下巴微抬,神情有些倨傲,“既然没事,入宫时还坐四轮车干什么,之前哀家还免了你的跪拜之礼,现在看来,也可以收回了。” 元承道:“我的腿没问题这事,除了长顺几个亲信,就只有你知道。” 他眸光掠过李悦姝的面容,眼神显得意味深长:“也不打算让再多的人知道。” 李悦姝:“……”嗬。 李悦姝:“你凭什么认为,哀家可以为你保密?” 第17章 大胆 元承轻笑一声,“我救了你,你还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 “……”李悦姝别过脸,懒得理他。 是救了她没错,他还轻薄她呢!更何况,谁知道他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边,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元承的庄子确实很近,没过多久,马车便停了。长顺在外面掀开车帘,恭请元承与李悦姝下车。 李悦姝看着元承朝她伸过来的一只手,侧侧身子避开了,自己跳下马车。 元承倒也没恼,淡定地收回手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这庄子人少,前段时间置办的,里头的人不多,都是亲信。” 李悦姝哦了一声。 元承吩咐长顺去寻李悦姝的护卫,继续道:“先去正堂坐着歇会儿,喝杯茶。你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了。” 李悦姝没吭声。 马车停的地方是在后门,要去到正堂,就要穿过后园子里的一处梨树林。李悦姝抬头看见前方纷纷扬扬的霜白梨花时,不禁愣住了。 元承瞥她一眼:“怎么了?” 李悦姝呆立在原地,手腕有些发抖。 她还记得她生辰那日,在戏台下睡着时,梦见先帝的场景。 那梦里有一片梨花林,先帝就坐在密林深处,垂首抚琴。 梦里先帝说,他的肉身没了,但魂魄还在呢。 后来呢? ——后来浓雾散去,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李悦姝呆呆地转头看向瑞王,在梦里那张俊美的脸,似乎和瑞王的脸重合了。 李悦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思绪赶走。 一定是她想多了,梦里那张脸是陌生的,但瑞王她从前就见过,怎么会陌生呢! 李悦姝定了定神,笑问:“怎么会想到栽种这样一片梨树林?” 元承不意她为何问到这个,随口答道:“这是庄子的上任主人留下的。” 李悦姝便松了口气。 她就说呢,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二人进入密林,踏上曲曲折折的小路,等出了林子,有两个女婢迎了上来,引着他们去往正堂。 李悦姝径直去主位上落座,沉默着不发一言。 女婢们偷偷看了元承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忍不住心里嘀咕,也不知这夫人是什么尊贵身份,竟然能越过自家主子,直接坐在主位上。 元承挥退女婢,扫一眼安安静静的李悦姝,道:“我现在告诉你,我为何会出现在那边,又恰好救了你。” 李悦姝没看他,“为何?” 元承道:“我是去查,先帝遇刺一事的。” 李悦姝眼皮跳了跳。 元承:“和今日刺杀你的这些人,恐怕来自同一个地方。” 李悦姝默了片刻,讽刺地笑了一声:“众所周知,先帝遇刺的幕后主使是已经死了的寿王,寿王怎么有能耐从地底下冒出来刺杀我?” 元承定定地看着她,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手边案几,唇角轻轻勾起:“我知道你不笨,所以现在是跟你直说,你也不要和我兜圈子。” 李悦姝余光瞥见他手上动作,似曾相识的威压感再次袭来,她敛下眼皮,嘴唇紧抿,没有接话。 元承道:“先帝驾崩,寿王身死,得利者是谁,一眼便知。当初那批刺客背后之人,你心里一定也清楚。而今日这些——” 元承笑了一下:“你是李家的筹码,也是李家的排面,你那大伯父不可能在这时害你。仅剩的,便是那手握重兵的贺将军了。” 李悦姝:“怎知不是你们元家人?” 元承道:“所以我说,今日这批刺客,与当初刺杀先帝那人,来自同一个地方。” 李悦姝看向他:“你又如何得知?” 她想想瑞王本来就在查刺客的事,查到什么也不奇怪,便又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 元承道:“你是太后,你能做的事太多了。倒不如你我联手,为你报仇如何?” 李悦姝眸光微闪,看来这瑞王果真野心不小,只不过在李家与贺家之间,优先选择了铲除贺家。 李悦姝讥笑道:“为我报仇?你当我三岁小儿呢。” 元承挑了挑眉。 与从前的谨小慎微不同,与前段时间的端庄温婉也不同,今日的李悦姝真是浑身带刺,眸光带刀,仿佛他是她的什么仇人一样,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来一块肉。 不就是亲了她一口吗? 元承觉得好笑,他敲了敲桌案,站起身来,走到李悦姝跟前,垂目看她。 “当然是为你报仇,我什么心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要是不够……” 元承一手撑住李悦姝身边的桌案,另一手轻轻抚上李悦姝白嫩的脸颊,缓缓低下头去。 李悦姝受惊似的往后避了避,奈何身后紧挨着椅子,避无可避,她皱皱眉,抬手一巴掌就挥了出去。 啪!!! 响亮的巴掌声。 元承立时顿住,李悦姝也愣住了。 半晌,李悦姝先发制人,皱眉喝道:“你大胆!哀家贵为太后,又是你的皇嫂,你这样做,对得起先帝吗?!” 元承:“……” 李悦姝蹭地一下站起身,推开元承就要往外走:“哀家要回宫,你等着,等哀家回宫,一定治你的罪!” 元承额角青筋狂跳,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挨过巴掌,今天居然被李悦姝给打了…… 他忍了忍,压下心头涌上的那股躁戾之气,转身拉住了李悦姝的手腕。 “治罪?李氏,你好好看看,你要治谁的罪?” 李悦姝挣了挣,没挣脱开,她侧目看向元承拽着她的那只手,白皙细腻,骨节分明,明明那么好看,却做着让人讨厌的事。 “你放肆!松开!”她道。 元承没松手,他往前走,再次靠近了她,冷笑一声:“对不起先帝?你坐看李家势大,身居高位却不作为,夜夜笙歌,养一群不中用的伶人内官,你就对得起先帝?” 李悦姝要气炸了。 她既没有兵权,又没有朝廷上的亲信大臣,她不由着他们斗,难道要抵死不做太后,去九泉之下见先帝吗?! 她无事可做,看看戏,听听曲,又怎么就对不起先帝了? 李悦姝怒道:“与你何干!” “罢了。”元承面上有些失望神色,慢慢地松开了手,“你果然认不出。” 第18章 浑水 李悦姝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出元承话里的意思,也不明白他失望什么。 她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李悦姝甩开他的手,几步迈出门槛,朝前走了几步,叫住一旁的女婢:“我要怎么出去?” 女婢抬头朝她身后不远处的元承看了一眼,元承立在门边,面色已恢复平静,淡声道:“秀萝,你去送她。” 女婢恭声应是。 这个庄子名唤水川别院,布置得很是清幽。李悦姝穿过月门,又拐上一条曲折的长廊,看见一侧的白墙内伸出几枝梨花。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不远处能看见院门上的牌匾,上书“汀兰院”几字,牌匾之下,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正背对着她们,躬身劳作,似乎是在修剪门边地上的几株花丛。 李悦姝瞥过去一眼。 秀萝含笑道:“这是公子郭易,平日里闲着没事,就喜欢侍弄花草。” 李悦姝眉头轻皱:“郭易?” 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 秀萝道:“就是有‘京城四杰’之称的公子郭易,韩太师的门生。” 李悦姝怔了怔。 韩太师的名字,她已经许久都没有听过了。 最开始宫变的时候,韩太师根本不知情,他还没等入宫参与朝会,宫城内外就已经被血洗一空。 当时李悦姝以为韩太师怎么也该痛骂李正安与贺卓一通的,甚至是以死相拼,也要阻止他们想要扶持傀儡小儿登基的恶行。但没想到贺卓去见了韩太师一面,不知道说了什么,韩太师竟然沉默了,贺卓与李正安拿出伪造的遗诏之后,韩太师也没有反驳他们。 李悦姝那时候想着,韩太师到底是怕死的,就像她一样,大家都怕死。 只是过了几个月,韩太师就称病不朝了,那可能是他最后的倔强,面对这场权力倾轧,无声的反抗。 韩太师门下生徒众多,随着韩太师的称病不朝,他的那些门生也都销声匿迹。 李悦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郭易。 或者说,她没想到,瑞王竟然能招揽来韩太师的门生做幕僚。 这是不是说明,瑞王已经搭上了韩太师这条线? 李正安与贺卓如果知道韩太师搭上瑞王,一定会警惕的。 李悦姝稍稍侧目,斜睨一眼秀萝。 这个婢女是瑞王的亲信,她有意告诉自己这些,少不了瑞王的授意。 他是想告诉自己,揭发他可以,但朝堂上的浑水……她不蹚也得蹚了。 李悦姝抿了抿唇。 她这会儿心思平静下来,倒没那么生气了。 这一年她努力在人前装出一副平庸无能的模样,就是不想多事。难道现在她就要因为瑞王的无礼举动,揭发他,掺和进这蹚浑水中,让李正安知道她不是蠢,而是摇摆不定,连瑞王都在试图拉拢她吗? 李悦姝还没那么自恋,认为瑞王当真对她有所企图。 他所表现的,可能也只是一种拉拢的手段。 瑞王是高宗之子,天潢贵胄,正儿八经的龙子龙孙,又生得那样一副好皮囊。 她若是当真那么蠢,可能稀里糊涂地就相信了,多好利用啊。 李悦姝心下一哂,调侃道:“别的达官贵人置办庄子,都是为了养美人,你们王爷倒好,养起了小郎君。” 李悦姝说完又觉得不对,还想找补着说些什么,秀萝已经笑道:“王爷只是惜才。” 瞧瞧,瞧瞧,说的多明白。 普通的富贵王爷哪里需要招揽那么多门客,都是些有野心的才会这样“惜才”。 李悦姝心里啧叹两声,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见庄子的入口。 长顺带着温绫和其他护卫们正朝着她走来,与之一同的,还有带着官差们来谢罪的京兆尹。 “殿下!”温绫疾奔至李悦姝身前,过来扶住她,关切问道,“您没事吧?” 李悦姝摇了摇头:“你们呢?” 温绫道:“我们的人只有两个受伤了,那些刺客一共六人,跑了三个,剩下的有两个死了,还有一个活捉。” 李悦姝嗯了一声。 温绫左右看看,问道:“瑞王殿下呢?奴婢听长顺说,是瑞王殿下碰上了您。”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刚想回答,身侧的秀萝就上前一步,插话道:“王爷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特意叮嘱奴婢送太后出来。” 李悦姝:“……” 又是身体不适,装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温绫看向李悦姝,李悦姝便没有说话,默认了。 此时京兆伊走上前来,向二人行礼,满脸愧色地向李悦姝告罪:“让太后殿下受惊了,臣一定彻查此事,给殿下一个交代。” 李悦姝随意地点了下头:“行。” 她对此并没有很在意,就好像元承刚刚说的那样,这些刺客十有八.九是贺卓派来的人,涉及党争,京兆伊根本不敢深挖。 李悦姝扶着温绫的手,上前走了几步,问:“有备马车吗?回宫吧。” 京兆伊忙道:“已经备好了,就在庄子外头,还请殿下移步。” 秀萝回到正院,元承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册书卷,默默翻看。 听见脚步声,淡淡问道:“怎么样?” 秀萝低着头道:“殿下看起来已经不生气了,情绪还算平静,也没把您的事说出去。” 元承嗯了一声。 秀萝有些不解,她踌躇了片刻,又问:“奴婢斗胆……您既然不信任太后,又为何……” 又为何让她知道呢? 元承没答,过了会儿,他翻过一页书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下去吧。” 秀萝神色一凛,连忙应是,躬身告退。 元承抬目看向窗外。 天色阴沉,看起来像是要落雨了。希望……她能赶在落雨前回宫吧。 元承心想,他若是因着害怕暴露腿疾一事而不去救她,那她会不会受伤?还会不会活着? 她毕竟是他的小皇后,他内心里,对她总存着一丝怜惜,所以当时他没想那么多,就去救了。 至于后来—— 她若能认出他,倒也算她对他有情,元承觉着,就算是让她知道也没什么。 可她认不出。 元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比之前得知她荒唐玩乐养伶人内官还要不舒服。 那时候他只是生气,可这会儿,他是真的难受。 一个连他的灵魂都认不出的妻子,本就没多少真心,他又怎能指望,她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不会有异心? 她毕竟姓李。 罢了,罢了。 第19章 纸团 李悦姝在宫外遇刺一事并没有大肆张扬,京兆伊及那些官差护卫,都得了令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因此除了李正安与贺卓几个能主事的权臣,倒没人知道此事。 李正安很快让人递信给她,说他会好好追查,让她放宽心,李悦姝便懒得再理会这件事了。 只是她才经历了一场刺杀,与瑞王相处的也不怎么愉快,此时她身心俱疲,晚膳都没怎么吃,沐浴过后,便回到寝殿,沉沉睡去。 第二日是休沐日,不必早朝,李悦姝没有早起。 等她睡够了,由着婢女们服侍着穿衣洗漱时,杨其悄步入殿。 李悦姝从镜子里看到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杨其道:“汪公公……” 李悦姝明白了,她摆摆手,示意他噤声,等宫人们手脚麻利地伺候她妆点完毕,屏退众人,才道:“说吧。” 杨其低下头道:“就在今晨,汪公公往灵清宫去了。” 李悦姝睨他一眼。 前几天杨其就看到汪善偷溜出去,立即得意地过来禀报她。杨其的心思,她其实看得明白。 落井下石,拜高踩低,是这宫里最常见的伎俩。汪善从前是何等人物,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哪怕是她这个皇后,或是朝中如李正安贺卓这样的权臣,都要卖他几分薄面。 可如今,天变了。 人之劣性,向来如此。杨其是看不惯汪善一个从前的御前旧人,还能得她重用,在兴庆宫的地位越过他去的。 那天她听了杨其的话,也只是哦了一声,说等汪善回来,再让他来见她。 汪善说他只是吃撑了出去消食,杨其派去跟踪的小内官也没发现他往别处去,李悦姝便没再多问。 兴许是怕说太多惹她恼怒,杨其没敢继续诋毁汪善,只是这几天他也没放松,依然仔细地盯着他。 今晨又看见汪善离开,去的地方还是灵清宫,他便赶紧过来禀报了。 李悦姝一脸不在乎的神情,随意道:“汪公公是我从灵清宫调过来的,回去看看也没什么不正常。” “奴婢知道,”杨其弯了弯嘴角,上前一步道,“所以奴婢还发现了些别的。” 李悦姝:“嗯?” 杨其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团,展开了递给李悦姝:“这是从汪公公房里发现的。” 李悦姝:“……” 整日里勾心斗角,还乱翻人屋子,李悦姝隐隐有些生气,她忍住厌恶,面色平静地接过那张纸,低头看去。 只见纸上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和符号,还有凌乱的几个字,写着些“景”、“遥”、“瑞”、“延”,根本看不懂。 李悦姝皱了皱眉:“这什么意思?” 杨其伸手指了指,“殿下您看,这‘景’字是先帝从前封王时的封号,‘遥’是先帝登基前曾经镇守过的遥城,‘瑞’便是指的瑞王,至于‘延’字,奴婢猜着,应该是指上延寺的济华法师。” 李悦姝:“所以呢?” 杨其眸中闪过一丝凶光,哈着腰道:“汪公公从前是先帝身边的亲信总管,如今风光不再,心中怎会如意。奴婢私心猜测,汪公公是想搭上瑞王,暗通款曲,对太后您不利。” 又是瑞王。 李悦姝默了默,问:“这和济华法师有什么关系?” 杨其道:“济华法师每日来往于灵清宫与上延寺之间,身边僧徒众多,也是与宫外接触最频繁的,汪公公若想递消息出去,通过灵清宫,便是最好的方式。” 李悦姝唇角微勾,笑容有些玩味,“济华法师可是大伯父的座上宾,你敢这么猜疑他?” 杨其连忙解释说:“奴婢不敢诋毁济华法师,只是灵清宫不止有济华法师,法师若一时疏忽,身边混进了什么异心之人……也不是不可能。” 李悦姝唔了一声,点头道:“既然你有此怀疑,那你便亲自去看看吧。” 杨其一愣,李悦姝身子往后靠了靠,懒懒地说:“带几个人去查查,若真如你所说,那就直接把他抓起来吧。” 杨其没想到李悦姝直接给他这么大的权力,他当即浑身一震,躬身道:“奴婢遵旨!” …… 灵清宫内,汪善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还沉浸在济华法师刚刚说的话中,久久回不过神。 济华法师手握佛珠,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脸上一片静谧安然。 “既然知道了,就回吧。” 汪善起身,双手合十,朝济华法师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真切道:“法师高义,奴婢敬服。” 他对济华法师拜了三拜,正准备躬身退出房门,却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他提前留在外面守门的小内官来秋小声道:“干爹,杨公公带人找过来了。” 来秋是灵清宫的小内官,汪善在灵清宫时,认了他做干爹。 汪善道:“拦住他,不要让他到这里来。” 来秋连忙应是。 说完,汪善反而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了,济华法师睁开眼,朝他看去,眼中有丝疑惑之色。 汪善低头笑道:“他是太后身边的人,看我不顺眼好久了,我得躲躲。” 济华法师没吭声,只又闭上眼睛,手里继续捻着佛珠。 然而这样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杨其带着一群狐假虎威的小内官直冲后院厢房,来秋没能拦住,只听砰地一下,房门就被人粗鲁地踹开了。 汪善转头看去,杨其趾高气扬地站在门口,冷笑一声:“汪善,你果然在这里!” 但下一刻,他神色就变了。 “济、济华法师……” 这里明明是汪善从前的住处,他以为汪善是在这里见什么亲信,他还想着抓个现行,但他万万没想到,与汪善会面的,就是济华法师本人! 济华法师抬目,朝杨其看了过去。 杨其冷汗都流出来了。 汪善起身,皱眉喝道:“杨公公,你这是做什么?我来寻济华法师问法,特意让人在外面守着,就是为了不被打扰,你倒好,这样莽撞地闯进来!” 杨其吞了下口水:“我、我……” 济华法师从蒲团上起身,面上有些恼怒之色,朝前走了几步,冷斥一声:“无礼之徒!”甩袖走了。 汪善也跟着出门,怒道:“咱家现在就回兴庆宫,倒要请太后说道说道,杨公公如此作为,究竟是怎么个理。” 济华法师地位非同凡响,曾预言过李悦姝与先帝八字相合,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他是李正安的座上宾。 杨其得罪了济华法师,那他的路就走到头了。 李悦姝看着跪在殿中连连告罪求饶的杨其,端起杯盏,慢吞吞地抿了口茶,笑道:“杨公公,不是哀家不想救你,而是你闯下的祸太大了,灵清宫是什么地方?那里供奉着先帝的灵位,是你能随意擅闯的吗?” 杨其面色惨白,整个人趴在地上,自知大势已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喉间发出不甘的呜咽声。 他败就败在,太心急了。 李悦姝摆摆手,示意人把杨其带下去。 殿中清净下来,她才看向侍立一侧的汪善。 其实她让杨其去灵清宫,本就是两种可能都会有。 其一,杨其果然抓到汪善的把柄,汪善会死。 其二,汪善早有防备,今晨的行踪是故意暴露的,就是为了引杨其动手,来一个反杀。 事实证明,先帝御前大总管,果然技高一筹。 李悦姝垂目理了理袖口,笑道:“现在可以说,你去见济华法师,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吧?” “哦,还有瑞王,”李悦姝从桌上拿起那个纸团,砸到汪善跟前,声线发冷,“你又是什么时候,跟他牵扯上的?!” 第20章 悖逆 汪善低头看着脚边滚落的纸团,愣了愣,弯腰捡起来展开,下一刻,他面色就变了。 这明明是他前几日分析时随手写的东西,他放在抽屉里了,以他的身份,寻常的小内官不会有胆子翻他的屋子,那就只能是杨其…… 汪善皱了皱眉。 怪他疏忽,当时似乎是他刚写了这些内容,还没分析完,就有了别的事耽搁,他随手把它放在抽屉里,后来就忘了。 短短一瞬之间,汪善脑子里闪过诸般念头,他定了定神,屈膝伏跪在地,道:“奴婢有罪。” 李悦姝静静地看着他。 汪善道:“杨公公是被奴婢设计的,奴婢故意让他看到我去了灵清宫,这个纸团,也是故意误导他。杨公公向来看奴婢不顺眼,奴婢也万万不能容了他。至于济华法师,从前先帝在位时,奴婢就与他相熟,今日是刻意去找他问法,济华法师身份尊贵,正好一用。” 说来说去,就是没回答李悦姝问的那两个问题。 李悦姝打量他片刻,道:“这么说,你既没有与济华法师勾结,也没有想着去搭上瑞王?” 汪善道:“谈不上勾结,正常来往罢了。” 李悦姝笑了一声:“汪公公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好,不仅是济华法师,连哀家的手都借上了。” 汪善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你应该知道,哀家本是不想动杨其的。” 杨其是李正安送来的人,动了杨其,就意味着李正安会再送一个新的人过来。新人脾性如何,都是未知,反而不如杨其用着顺手。 汪善道:“殿下向来不爱多事,奴婢知道。但奴婢若不这么做,落罪的大概就是奴婢了。” “你不生出异心,老实本分,怎么会落罪?”李悦姝道,“当初瑞王想把你要到身边,是我拦了下来,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再掺和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里。结果你倒好,算计了杨其,你以为你还能过平静日子吗?” “殿下,”汪善抬起头,看向李悦姝,冷静道,“您错了。” 李悦姝默了默。 汪善道:“奴婢的身份就决定了奴婢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平静,太后您也是一样。虽然您几乎不插手朝政,但在外人眼里,就是因为有了您,李尚书才能掌权,承担骂名的也是您。就算眼下还能过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可日后呢?这一年多里,殿下,您的内心真的平静了吗?” 李悦姝盯着他看了半晌,被他气笑了:“汪善,你这是在教训我?” “奴婢不敢,”汪善又垂下头,“只是如今的形势,殿下原本就身在局中,避无可避罢了。” “那我要怎么做呢?”李悦姝叹了一声,“你是让我去大肆揽权,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垂帘太后,还是说,为了不悖先帝,把矛头对准我身后的亲族?” “殿下心中自有决断,不是吗?”汪善道,“天下大势,殿下想必早就看得清楚。不顺势而为,难道要逆流而上吗?” 李悦姝撑着下巴,眼睫微垂:“公公高看我了。” 她不过随波逐流,多活一天有一天的自在。 汪善面上有些急色:“殿下……” “行了,”李悦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苦口婆心的跟我说这些,又是想做谁的说客?” 汪善身子僵住,一时沉默。 李悦姝道:“你若真过不惯现在的舒坦日子,想要去哪个王爷身边干一番大事,就说出来,我成全你。” 汪善叩首道:“奴婢不敢。只是一年前是殿下救了奴婢,于奴婢是大恩。奴婢担心殿下,倘若假以时日,乱象得以平息,殿下该如何自处?” 从前他的担忧还没这么深,可自从猜到先帝的事,他欣慰高兴之余,担心的就是太后。 以先帝的手段,何愁社稷不明。但那之后,太后怎么办?乱臣贼子固然该死,可太后是无辜的。 李悦姝听汪善这么说,目光倒柔软下来。她道:“你不必担心这个。” 真到了那一日,受着便罢了。 虽然怕死,可当这件事成了必然时,慢慢地也就不惧了。 她看汪善还跪着,刚刚的气消了大半,轻叹一声,“起来说话吧。” 如今已是四月末,一天天热了起来。 又过几日,浩浩荡荡的宫城禁卫队,护送着太后、小皇帝以及其他皇亲国戚和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行了一日的路,前往京郊的利山行宫避暑。 去年因着国丧,朝政又不太稳定,就没提来行宫避暑的事儿。 这次来,李悦姝跟从前与先帝一同来行宫时一样,住在瑶光殿。 瑶光殿前头不远处就是皇帝住的清凉殿,小皇帝一下车,就回了殿里歇息,楚王妃这次也跟着一同来了行宫,此时正在清凉殿与小皇帝一同用膳。 这几天汪善真是急得团团转,跟在李悦姝身边,私底下没人时,没事就要与她提一提当今的形势,还好好的跟她分析,说什么小皇帝跟她关系不好,元家人也恨她,她要是再这么下去,日后就是头一个被李家人推出来挡罪的命。 李悦姝倒是无所谓的,被汪善念叨得烦了,便不让他在身边了,来行宫之后就整日里窝在瑶光殿,喊来孙娘娘,再凑上温绫、查豆一起打叶子牌,打腻了,便出去溜达溜达。 直到端午夜宴这日,李正安来告诉她说,查到了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正是贺卓。 李正安道:“虽说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他,但凭借此事,处置掉他手下的一两个小喽啰还是没问题的。” 李悦姝站在树下,眺望远处明灭的灯火,颔首道:“大伯父做主就好。” “正巧明衍也要回来了,空出来的位置,我看看挑两个他手下的人顶上。” 李悦姝没有异议。 “还有一事,”李正安又道,“前天,瑞王手下的长史突然暴毙死了,吏部举荐了几个人给他做新的长史,我还没定好人选。这事你怎么看?” 李悦姝怔了怔,不免想起在瑞王那个别院里碰见的公子郭易。 他招揽门客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把从前的长史换掉呢? 李悦姝有些不解,那些人应该是从瑞王出宫开府时就跟着了,要是觉得不好,早就寻由头换了,怎么现在才换? 李悦姝问:“怎么暴毙的?” 李正安道:“刑部派人去查了,说是在花楼死的,酗酒,兼之服用了过量的助兴药物。那个长史一直都是个混的,出这事儿也不意外。” 那就没有证据证明是瑞王做的。 李悦姝便说:“区区一个长史而已,随便指派一个就行了吧?” 李正安捋捋胡子,看李悦姝这么轻描淡写的模样,便心思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宴席散了,告别李正安,李悦姝身边只带了温绫,朝着瑶光殿慢慢走去。 一边是潋滟水光,一边是低矮花丛,李悦姝走得慢了些,夜风拂面,温柔而和缓,仿佛是在安抚着她焦灼不安的心。 受汪善影响,她也有些烦躁了。 李悦姝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看着它滚落到水池里,发出泠泠声响。 元家人与贺家人都想杀她,那些刺客,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可李正安没想着给她报仇,也没多担心她,只是想着借此机会除掉一两个敌人。 除了自小跟在她身边的温绫,大概也就汪善能那么真心的为她着想了。 李悦姝想,多可笑啊。她做着悖逆先帝的事,最后却只有先帝留下来的大总管能这样为她考虑。 可恨她无能为力。 一旁的假山后,元承静静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眸色深了深。 “她吃酒吃多了?”看着怎么摇摇晃晃的,还踢石子。 汪善垂首道:“殿下酒量尚佳,想来不是。” 元承哦了一声,那看来是他看花眼了。 背过手道:“继续说吧,刚刚说到哪儿了?” 第21章 动容 汪善笑道:“正说到太后殿下。” 元承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她怎么了?” “殿下若知晓您的事,心中定然欢喜。”汪善眉目低垂着说,“奴婢跟在殿下身边的这段时间,常瞧见殿下忧思难寐,往往寝殿里很晚了还亮着灯。” 元承:“……睡那么晚,难道不是为了看戏听曲?” 他知道的怎么跟汪善说的不太一样。 汪善连忙道:“这您可就误会太后了,正是因为心中思虑过重,才会想着找法子排解啊。要不然,这一天天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元承不是很相信:“真的?” 汪善没察觉到元承神情的僵硬,只继续说:“正是,要不然,没有您在身边,这偌大的深宫只殿下一个人,殿下能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呢? 元承想起来自己半个月前见她的情景,那会儿他对她说,她身为太后,能做的可太多了。 可要是往前追溯……她嫁给自己的那三年,他印象中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耽于玩乐,她整个人都是低调而沉默的,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十五十六,他有事要与她见面的时候,他甚至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那时候,她过得好吗?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靠什么排解,她一天天的日子,又是怎么过来的? 汪善见元承似有动容,又道:“当初若不是殿下出手相救,奴婢也撑不到今日……与您再见的一天。” 元承:“嗯,这个我知道。” 汪善:“但若不是因为您的缘故,殿下怎么会救奴婢呢?” 元承:“……”朕就信了你的张口胡说。 汪善都能认出来他,她作为他的枕边人,却认不出。 他能相信她念着他就怪了。 元承木着脸没吭声,打算听听汪善还能说出什么。 汪善:“奴婢经常能看见殿下对着您之前赐下的那对瓷娃娃发呆,这一年多,殿下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元承:“……” 汪善:“还有您赐下的首饰,那套银凤鎏金海棠头面,绞丝千叶如意手镯,都好好的在箱子里收着呢。” 元承:“……” 汪善叹了一声:“殿下真的是很好的人,只是外界……对此多有误解罢了。” 元承睨他一眼。 他算是看出来了,汪善在变着法儿的说李悦姝的好话呢。 “你才跟了她多久,就要忘了自己主子是谁了?”元承轻嗤一声,脸上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怒。 汪善对他的脾气却摸的很清楚,知道他没生气,笑着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夜风阵阵,周遭一片寂静,时不时响起几声蝉鸣。 元承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动她。” 汪善轻舒一口气,绷起的脊背渐渐放松。 “你就继续留在她的身边,有什么情况,再来报我。”元承道。 汪善垂首应道:“喏。” “还有,”元承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汪善,“这是一份名单,你回去带给她。” 汪善双手接过,抬目有些惊讶地看向元承。 “告诉她,这些都是贺卓的人。至于要不要处置,看她的意思。” 汪善还不知道李悦姝曾经遇刺的事,闻言也只是应下,把纸条收好。 元承负手道:“行了,回去吧。” 汪善应喏,躬身告退。 元承折身朝着与汪善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见等候自己多时的长顺。 他的住处在行宫外围,离此地还有不远距离。 元承坐上四轮车,远目看向漆黑的夜空,厚厚的云层挡住了一半的弯月,夜已经有些深了。 他原本还没想好要不要把名单交给她,他觉得自己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明明之前都问过她要不要报仇,是她自己拒绝的。 可刚刚汪善说的这些……虽然明确知道里面掺了假,可他还是有些动容。 他就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最后一次。 元承闭上眼睛,感受着迎面拂来的夜风,冷不丁听见一声带着酒气的轻唤:“这不是七弟吗?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啊?” 元承皱了皱眉,抬目看去,来人是李正安的独子,李修齐。 也是新阳大长公主的驸马,他曾经的妹夫,现在的姐夫。 第22章 条件 李修齐似乎是喝醉了,步子有些踉跄,摇晃着走上前来,拱手向前,朝元承虚虚拜了一个不是那么标准的礼。 “见过瑞王。” 元承颔首示意,不欲与他牵扯,长顺推着他就要继续走,李修齐却堵在那儿,没有让路的意思。 元承淡道:“你有事?” 李修齐嘿嘿笑了一声:“七弟这么冷淡做什么,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 元承:“……”看起来醉的不轻。 元承还没生气,长顺却已经握紧了四轮车上的扶手,面上隐隐有些怒意。 谁跟他一家人了!虽说确实有些姻亲关系,但他怎么有胆子,真敢和堂堂王爷以一家人自居的? 元承道:“无事就让一让,不早了,驸马还不回去,恐怕惹皇姐担心。” 李修齐摆摆手道:“没事,你皇姐……嗝,她习惯了。” 元承眉心微蹙。 他还记得曾经李修齐与新阳感情有多深厚。李修齐生的英俊潇洒,五年前轻易就俘获了新阳大长公主的心,他才下旨赐婚的。婚后二人浓情蜜意,羡煞旁人。那时候李修齐对新阳恭敬得很,有求必应,哪里是跟现在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 元承这么想着,对李修齐就有些厌恶。 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凭着李正安弄权的那点本事,才有了如今地位,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李修齐又往前走两步,一手扶住元承的四轮车,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肩,带来浓重的酒气:“七弟啊,你这身子可太弱了,得好好养。这每天路都走不了,还得让人推着,少了多少乐子啊。” 元承听他说半天也没说什么正事,示意长顺推着他继续走,一手把李修齐的爪子拿开,不妨却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元承垂目看去,发现是一方藕粉色的帕子。 明显是女人的东西,借着月光,元承还能看见帕子一角的精致绣纹。 李修齐愣了愣,他身边的小厮连忙给他把帕子拾起来,口中道:“哎呀我的爷,您怎么把公主才给绣的帕子弄掉了,快好好收着。” 李修齐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嘿笑着接过帕子塞进怀里,“对,收好,收好!” 元承:“……” 他不想再跟醉醺醺的酒鬼说话了。 “长顺,我们走。” 长顺连忙应了一声,推着元承离开。李修齐忙着收帕子,倒也没再拦着。 身后隐隐传来主仆二人的说话声。 那小厮似乎是劝了什么,李修齐不耐烦地说:“知道就知道!你怕什么!她能怎么样?她敢怎么样!” 小厮连忙拉扯住他,让他小点声。随后的声音,慢慢地便听不到了。 长顺默了默,小声问元承:“王爷,驸马爷……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元承没吭声。 大梁开国以来,国力强盛,公主地位尊崇,从来只有公主养面首的份儿,还没出过哪个驸马敢背着公主在外面找女人的。以前的那些驸马,侍奉公主就像侍奉君主一样,稍有不如意,轻则和离、外贬,严重的,坐牢砍头也是有的。 可李修齐居然敢背着新阳偷腥,简直是把皇家的颜面狠狠地往地上踩。 元承眯了眯眼。这事儿,新阳知道吗? …… 用过朝食,李悦姝歪在榻上,支着下巴,手里拿着汪善给她的那张纸发呆。 “这是瑞王给你的?”她问。 汪善道:“是。” “他还说了什么?” “王爷说,要不要处置这些人,都看您的意思。” 李悦姝有些不可置信。 这上头的人,既有宫城禁卫,也有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官员,既有她宫里的女婢内官,也有小皇帝身边的宫人。 有些人是她本来就知道的,有些应该是瑞王自己查出来,然后告诉她的。 李悦姝不能相信的是,瑞王把这样一份名单给了她,就没有提什么条件吗? 可她问了又问,汪善也没说出什么来,甚至连汪善自己,都是一头雾水的。 李悦姝又问:“你跟他什么时候见的面,昨晚?” 汪善应道:“是。” 李悦姝皱皱眉头,打量着他。 看来他还是搭上了瑞王,而且在自己面前也不避讳这件事了。 罢了,随他。 自谋出路也没什么不好的。 李悦姝摆摆手,让他下去,而后独自一人在房里,盯着这份名单,看了三天。 这日午后,李悦姝小憩起身,唤来汪善,问道:“今日皇帝那边是谁在侍讲?” 汪善低眉顺眼道:“是瑞王殿下。” 李悦姝便站起身,道:“走吧,去清凉殿。” 清凉殿就在瑶光殿前头不远处,不过百步的距离。 李悦姝到的时候,小皇帝还在认真读书,她便没有进去打扰。 在外殿等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才听见动静,抬目间,她看见瑞王自己转着四轮车出来了。 李悦姝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七弟这腿还能好么?” 元承没理会她话里暗含的讽刺意味,温和地笑了笑,问她:“你是来找我的?” 李悦姝不吭声,算是默认。 元承道:“这里不方便,你等我结束,去书房说。” 李悦姝嗯了一声。 兴许是这段时间瑞王与小皇帝相处的不错,侍讲结束后,瑞王不知怎么哄着小皇帝去内间歇息了,把书房留给了他和李悦姝说话。没有宫人侍立,清静得很。 李悦姝坐在椅上,拿起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是什么意思?”李悦姝问,“那份名单,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而是你要做什么。”元承看着她说,“你不想报仇吗?” 李悦姝眸光闪了闪,她想。 正因为她想,她今天才会来找瑞王。 李悦姝深吸一口气,问:“那你呢,你的条件,或者说,你想达成什么目的——” 她盯着瑞王的脸,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指尖攥紧了袖口。 她顿了顿,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想做皇帝吗?” 元承低笑一声。 他目光与她的交错,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想。” 第23章 骗子 李悦姝怔了怔:“为什么?” 小皇帝明摆着只是个傀儡,宗室里这么多成年的亲王郡王,盯着这个位子的太多了。瑞王又是高宗之后,血脉上离正统最近的一支,李悦姝不信他没想过。 却听得瑞王道:“元祺就很好,他现在还小,因此很多事还不明白,只要好好教他,假以时日,等他长大亲政,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至于我,”元承平静道,“我这副身体太过虚弱,恐怕活不过二十,不宜再多折腾了。” 李悦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之所以招揽门客,结交朝臣,还试图拉拢她,不是因为他觊觎帝位,只是单纯的……“清君侧”么? 看起来真是大公无私。 李悦姝面色有些古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元承又笑了一下,道:“所以你不必担心。你现在是太后,以后也会一直是太后。” 李悦姝眸光微闪,她垂下眼皮,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其实她心胸并没有那么开阔,能坦然接受将来有一天会面临的死亡。 她只是无能为力,她以为元家人都对她恨之入骨,关系没有一点缓和的可能。 那么…… 李悦姝捏住桌上的瓷杯杯壁,指尖收紧泛白。她低声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元承轻描淡写道:“你若有恶意,早该显露出来了。” 李悦姝的指尖便慢慢放松了。她不再纠结这个,也没问她凭什么相信瑞王。房内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李悦姝又道:“那我有一个条件。” 元承嗯了一声:“你说。” “事成之后,万一……我是说万一,”李悦姝道,“我无法再做太后,我要你给我三千护卫,送我去云州。” 云州是她外祖家的所在,她小时候,六岁之前,都是在云州生活的。 如果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小皇帝又尊敬她,那当太后确实不错。可是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万一到那时候,朝堂上的大臣们,都吵着要废了她,或是让她自戕谢罪呢? 她既然找了瑞王,就不想再碌碌无为,干坐等死了。 元承听明白了她的顾虑,颔首道:“好。” 李悦姝道:“口说无凭,我要你写下来,再按上手印。” 元承:“……” 元承扫她一眼,神情有些无奈,不过他还是听了李悦姝的话,起身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展开,用镇尺压住边角,提笔沾墨,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最后他从袖中掏出私章,盖在了纸上。 李悦姝就站在一边看着,主要留心他写了什么,确定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写的之后,她才满意地点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墨迹干得很快,李悦姝收起那张纸,唇边不觉带了一丝笑意。她现在不怕瑞王过河拆桥了。 两个人谈妥了,天色也不早了。之后如何行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元承离开之后,李悦姝又对着桌案上的烛光,展开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 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李悦姝读了几遍,意识到字迹有些眼熟。 她想了半天,直到小皇帝从内殿转出来,唤她“母后”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 这字迹,和先帝的简直一模一样! “母后,母后?”小皇帝踮起脚尖,探着脑袋朝她手上那张纸看,“你在看什么呢?” 李悦姝迅速把纸团起来收在袖子里,定了定神,道:“没看什么。” 小皇帝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说就算了,朕还不乐意听呢。” “……”李悦姝侧目看向小皇帝,问道,“瑞王平时给你侍讲,会写字吗?” 小皇帝摇摇头:“皇叔很少写东西,不过上次写了一点。” 李悦姝道:“拿过来我看看。” 小皇帝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乖乖地去一边的抽屉里翻找了。 他翻出一本书,打开找到上面用朱笔写下的红色批注,指给李悦姝看:“就这个。” 李悦姝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和他今天写在这张纸上的字迹完全不一样啊! 短短一瞬之间,李悦姝脑中闪过诸般念头。 这世上擅书法的人不少,也有一些人是能模仿别人字迹的,以假乱真不在话下。 李悦姝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先帝的字。 的确像,但又不是完全一样。 书法对人的腕力是有要求的,先帝早年征战在外,身强体健,写出来的字苍劲有力,那自然是好看的。可瑞王刚刚写的,形是像了,却没有写出其神。 李悦姝面无表情地想,她还以为瑞王诚心与她谈妥了一场交易,却没想到他竟然模仿先帝的字,这样写出来的“协议”,就算他盖了私章,将来尘埃落定时,他能承认吗? 这个骗子! 李悦姝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清凉殿。 …… 元承再次来到清凉殿的时候,跟小皇帝讲到一半,有太后身边的宫女来送冰碗。 七彩的琉璃碗,里面切了甜瓜、桃子等几样水果,下面铺了一层碎冰,吃起来很是清爽可口。 可惜只有一碗。 送东西的小宫女惊讶地看了看瑞王,道:“太后不知王爷也在……” 元承脸有些黑。 这里离瑶光殿那么近,他不信李悦姝不知道他过来。 上次荔枝还知道给他送一份,这回倒好,区区冰碗,居然也只送一碗。 元承面上神色有些奇异,她这是……生气了? 小皇帝捧着冰碗,笑着对小宫女道:“谢谢母后。” 宫女走后,他才看向元承,把碗往他跟前一推,颇为大方道:“喏,给你吃吧。” 元承:“……不用。” 他还不至于稀罕这个。 小皇帝扬扬下巴,兴致勃勃地跟他说:“你还不知道吧,母后生你的气了。” 元承心道果然,面上却一派自然道:“怎么回事?” 小皇帝一手支着下巴,回忆起前几天的事:“就那天,你走之后,母后让朕给她找你写过的字,她看了之后就生气了。” 元承挑了挑眉。 小皇帝眯起眼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一定是因为你的字写得太丑了,哈哈哈!” 第24章 明媚 元承:“……” 他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元承想了想,问道:“她就直接走了,没说别的?” 小皇帝点点头:“没有,当时母后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肯定是生气了。” 元承一时不语。 能让李悦姝找他写过的字,那她一定是看出来他留在那张纸上的字迹了…… 他变成七弟以后,有意模仿七弟之前的字迹,现在也能像个□□分,但到底生疏,看起来就不是很流畅,也因此被小皇帝说丑。 但他写给李悦姝那张纸,并没有刻意模仿七弟的字迹,而是按照从前的落笔习惯写的。 所以,她看出来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 元承又有些不解,若是知道了,那她气什么?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告诉她,还是别的什么? 元承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若放在以前,李悦姝对他恭敬谨慎还来不及,是不会也不敢生他的气的。 今天刻意无视他,让他知道她生气了,难道是在暗示他,要去找她? 元承心念一动,给小皇帝留了任务,让他自己读书,而后出了清凉殿。 长顺迎上前来,元承道:“去瑶光殿。” 却在拐角处碰见汪善。汪善上前行礼,笑道:“王爷可是来寻太后的?殿下刚刚出门,往碧波湖去了。” 碧波湖在行宫东南方位,步行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就能到。 行宫依山傍水,绿树成荫,因此在路上并不觉得热。长顺推着元承走了一段路,远远地看见湖中心的六角亭中,或站或坐,立着几个人影。 长顺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低下头道:“正是太后。” 元承嗯了一声,“过去看看。” 长顺应喏。 推着元承过去的时候忍不住想,自家主子最近,对太后的关注程度,好像也太过了些? 从元承的角度,只能看见李悦姝的侧影,她手里拿着一柄团扇,遮住半边脸,似乎是在与身边人说话。 正这时,一个身穿银灰锦袍的青年比他先一步到了亭中,对李悦姝拱手作礼。 李悦姝放下团扇,看向那人,元承便瞧见她明媚如花的笑脸,如春风过地,百草初生。 …… 来人是李业成,他今晨才带领亲随赶至京郊,直接来行宫外围的和辉堂见李正安,没说几句话,李正安就让他收拾收拾,沐浴换衣,入内宫拜见太后。 李悦姝把见面地点定在了这个凉亭。 多年未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经长成了沉稳俊逸的青年将军。而曾经闺阁中单纯天真的少女,也已经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后。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李业成匆匆看她一眼,垂下目光,拱手作礼:“臣李业成,拜见太后。” 李悦姝放下团扇,含笑道:“明衍兄,坐下说话吧。” 早就知道他会回京,在经历了短暂的惊讶、恍惚之后,李悦姝已经能从容应对。 李业成撩袍落座,双手放在膝上,有些拘谨。 李悦姝示意宫人为他奉茶,随口寒暄:“明衍兄何时到的京城?” 李业成道:“辰时就到了,先去和辉堂看望父亲,而后匆匆梳洗,便来拜见太后了。” 李悦姝笑道:“明衍兄一路风尘仆仆,其实本不必这么着急,先歇上两天,也无妨碍。” 李业成抬目看她一眼,低着声道:“臣多年未见太后,心中挂念,因此匆忙来了。” 李悦姝把玩着扇柄的手轻轻一顿。 李业成却紧接着转了话头:“臣在和辉堂听父亲说,太后前段时间遇刺了?” 李悦姝嗯了一声:“回家时带的人少,是我疏忽了。” 李业成道:“臣麾下有一副将,武艺高强,智勇双全。若殿下不嫌弃,可将他举荐到殿下身边做亲卫。” 李悦姝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淡淡道:“再说吧。” 李业成双手捧着杯盏,再劝道:“此人跟随我多年,绝对可信,且只听命于我。” 李业成看看左右,宫娥们都知趣地退开在五步之外,于是压低了声音说:“所以殿下可以放心差遣。” 李悦姝默了默。 李业成自九岁起,被李正安养在身边,也就是那一年,李悦姝父母皆亡,外祖身体也不好了,李悦姝才从云州入京,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李业成是知道她和大伯父李正安之间那些涌动的暗流的。 五年前李业成离开李家,自请从军的时候,就曾对她说过一段话。 他说,她虽不是李正安亲生,却自小娇养长大,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而他对她有心,却心知绝对不可能。 所以他才要从军,好建功立业。 他想等他立下战功,带着功勋和荣耀回来,理直气壮地向李正安提亲。 当时的李业成满腔雄心壮志,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 李悦姝其实心里知道,从那时候算起,就算他一路顺利,等到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军的时候,也得许多年后,可她那会儿都十四了,哪里等得及?更何况当时边疆并无战事,四海升平,他想立功,并不容易。 但她不好打击他,只是看着他淡淡地说:“你走吧。” 李业成走后不到半年,圣旨赐下来,李悦姝就变成了准皇后。 而那个时候,李业成才刚到军中,当上了一个小小的校尉。 往事不堪回首,越想越是难堪。 听懂李业成话里的暗示,李悦姝颔首道:“那改天,明衍兄你把人带来,我见见。” 李业成这才舒了口气,他低下头抿了口茶,应道:“好。” 二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快要中午了。李业成主动站起身道:“时间不早,臣该回去了。” 李悦姝摇着扇子起身,笑说:“走吧,我也要回瑶光殿了。这日头升起来,实在是太热了。” 两人便共行离开凉亭,走过曲折的廊道,行至湖边,抬目间,看见绿柳下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影,李悦姝怔了一怔。 “这是……”李业成想了想,“瑞王殿下?” 他回京路上是听说了当今瑞王殿下身子不好,前段时间还患了腿疾,出行都要用四轮车代步的。 李悦姝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些,嗯道:“是。” 这时元承侧目,朝他们看了过来。 李业成连忙拱手一拜。 李悦姝看着元承,挑了挑眉:“七弟心情这么好,来这边纳凉啊?” 第25章 相似 元承扫她一眼,微微勾唇:“不及太后悠闲。” 李悦姝:“……”总感觉自己被怼了怎么回事。 元承没有道免,李业成便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李悦姝看看元承,再看看李业成,道:“明衍兄,你先回去吧。” 李业成迟疑片刻,应了声是。 左右宫人识趣地退至一边,李悦姝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四轮车上的瑞王,问道:“来找我?” 她神色有些倨傲,看起来火气未消。 但元承观她神态,并不像是认出他了,那她气什么? 元承没答,他朝李业成离开的方向瞥过去一眼,道:“宣威将军并非李尚书亲子,我瞧着你与他还挺熟的?” “……”李悦姝没料到他问这个,愣了一下,才扯了扯嘴角,“那是哀家义兄,一个宅子里长大的,能不熟吗?” 说完她又意识到不对,瑞王从前深居简出,与李业成并未见过,李业成能认出他,是靠的这辆非常具有标识作用的四轮车,瑞王又是怎么认出李业成的? 李悦姝心里琢磨了一下,只觉得他心思深沉,实在可怕。估计是早早有眼线盯着,知道李业成今天回京,还来内宫见她。 元承听了这话,一时抿唇不言。 又是明衍兄,又是义兄,还一个宅子里长大,她从前对他都没这么熟稔亲热过。 元承眸色暗了暗,转着四轮车往一边行了几步,道:“我是听元祺说你心情不大好,才来看看。” 李悦姝哦了一声,跟着走了几步,“那你是来跟我解释的咯?” 元承眉头轻皱:“解释?” 李悦姝站在他的身后侧,低头看他,压低了声音道:“解释一下,你模仿先帝的字迹做什么?” 元承:“……” 元承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越发难看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折腾半天,对比他的字迹,最后只是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难道他露的破绽还不够多吗?汪善都看出来了,汪善都…… 元承面色紧绷,从唇缝里吐出几个字:“我没有模仿。” 李悦姝嗤笑一声:“还说没有?我都看了,你从前的字根本不是这样的。” 元承:“……” 李悦姝生气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模仿先帝的字迹是为了做什么,但你给我写的那纸协定,一定要用你原本的笔法来写。” 元承没吭声,他现在不想理她了。 李悦姝继续道:“要不是我警觉,差点就被你骗了。你用先帝的字迹写出来的东西,你将来能认吗?所以你还是重新写一份,前几天那个已经被我烧了。” 元承:“……” 李悦姝等了半天,没等到元承回话,她又低头看他,拍了拍他的四轮车后背:“听见了没有?” 元承:“……”不想说话。 李悦姝怒道:“七弟!” 元承这才撩起眼皮,用手转着四轮车往前走,道:“没有了。” 李悦姝跟上去,没听清愣了一下:“什么?” 元承道:“没有了。我写给你的那份,就是唯一的,你烧了就没有了。” 李悦姝:“……为什么?” 元承神色冷漠,淡淡道:“因为我不想。” 虽说他从没想过让李悦姝陷入险境,以至于要去云州避难,但她既然害怕,他还是按照她的意思给出了承诺。 依照他的想法,她看到一般无二的字迹,就算不能确定,心里也该猜出个七八分了。可他没想到,她居然宁愿认为他是在模仿“自己”的字迹,用心险恶,也不愿意相信他还活着。 元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该说她天真,还是该说她对他没有心呢? 李悦姝眉头紧蹙,还是不明白:“你不写,我们的协定就作废了?” 元承道:“我写过了,是你自己不要。” 李悦姝:“……” 李悦姝跟在元承后面,走了一段路,垂眸睨他,暗暗威胁道:“你真的不写吗?那我可不会再帮你了。” 元承平静地说:“随意。” 李悦姝:“……” 与瑞王的见面不欢而散。 李悦姝回到瑶光殿的时候,还是没想明白,瑞王到底是不是诚心与她合作? 若是诚心,那他为何要在那纸协定上捉弄她,若是不诚心,那既然被她发现了猫腻,他为何又能理直气壮地不重写? 李悦姝想不通,又憋了一肚子的气,小憩起身,汪善来找她复命。 前几天她让汪善按照瑞王给的那份名单,先把她宫里的那几个人捋了一遍,趁着李正安还没送新的人过来,李悦姝正好借着这次清洗,顺便把那些李正安藏在她身边的眼线都给揪出来。 李悦姝摇着团扇,斜眼看他,闲闲道:“我让你做的这些事,你不会转头就一五一十地告诉瑞王了吧?” 汪善含笑垂首:“殿下多虑了。” 什么该说,什么有必要说,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李悦姝轻哼一声,想了想,直接问道:“你见过瑞王的字吗?” 汪善一愣,不晓得李悦姝这话是什么意思,迟疑着道:“奴婢只从前在先帝的御案上见过瑞王殿下送来的折子,最近却是不曾见过。” 李悦姝便说:“我见过,他写出的字,与先帝几乎一模一样。” 汪善惊讶地抬起头。 李悦姝继续道:“他有意模仿先帝的字迹,是想图谋什么?” 有了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字迹,那伪造遗诏之类……岂不是手到擒来? 汪善听她这么猜测,有些哭笑不得。 作为知道内情的人,那字迹,当然该是一模一样的。可依照先帝的心思缜密程度,不可能不在这上面注意。但居然被太后知道了…… 汪善心念电转,突然福至心灵,琢磨出来一种可能。 难道先帝是故意的? 可先帝都没有给太后明说,他自然也不敢直接说出来,思忖片刻,他眉目低垂,笑着说:“兴许不是有意模仿,而是本来字迹就如此呢?” 李悦姝眉头微皱:“怎么可能?” 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是,亲兄弟之间,脾性、习惯什么的,有些相似也不奇怪。” 李悦姝想起来自己无意识观察到的瑞王的小动作,还有平时说话的神态,走路的姿势……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 半晌,只能叹了一声:“罢了,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相似之人。” 前段时间她不想见瑞王,不就是因为瑞王给她的感觉,太有压迫感了吗? 而这种压迫感,来自于与先帝身上一般无二的气势。 汪善:“……” 汪善抬头看看她,有心想说什么,李悦姝却已经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汪善垂首应喏。 次日一早,李业成带着身边副将再次入宫,与之一同的,还有李正安送来的又一个阉人。 之前杨其冒犯济华法师,导致被押去了慎刑司,济华法师震怒,李正安只得杀了杨其,好给济华法师交代。 此时李悦姝看着殿中俯身跪地的阉人,淡淡问道:“你叫什么?” 阉人道:“奴婢杨山。” 居然又是姓杨,李悦姝打量着他,吩咐道:“抬起头来。” 杨山慢慢直起身子,在看见他面容的那一刻,李悦姝呆了一呆,脱口而出:“杨其?” 这分明是一样的脸! 杨山垂首道:“奴婢杨山,杨其是奴婢的孪生弟弟,两年前一同被李大人买下来的。” 前一阵杨其出事,李正安便准备把他送进宫代替杨其,于是着手给他安排了净身,养了半个月,伤养得差不多了,才被送进宫来。 殿中一时静默下来,李悦姝斜睨一眼身侧垂首侍立的汪善,没再说什么,只吩咐温绫:“带杨公公下去休息。” 温绫应是。 殿中宫人都退下了,李业成旁观完这一幕,好奇问道:“那个杨其,是怎么回事?” 李悦姝有些头疼,把之前杨其捣鼓出来的事简单说了,末了给了简短的评语:“急于求成,好钻营,不够稳重。” 她现在只担心,汪善和杨其是结了仇的,杨山又是代替杨其入的宫,那他一定知晓杨其身上发生的事,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给自己弟弟报仇,再对汪善做出什么事? 李业成笑道:“我看这个杨山倒不像他弟弟那样,是个沉稳的。” 李悦姝道:“平常兄弟之间,脾性都大差不差,杨山和杨其又是孪生兄弟,自小一起长大,相互影响,相似的可能性很大。” 李业成摇了摇头:“哪里至于?杨其惹出那种祸事,杨山若真跟他一样,父亲敢把他送进来吗?再者说,人跟人总是不同的,怎么可能那么像?” 李悦姝便想起了瑞王和先帝,她说:“我就见过,脾性,神态,走路的姿势,甚至是……” 她顿了一下,又把“字迹”两个字咽回去了,“方方面面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李业成低笑一声,道:“若真是你说的那样,只有一种可能。” 李悦姝:“什么?” 李业成:“你以为的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第26章 完了 李悦姝眼皮跳了跳,一时呆住。 “怎、怎么可能?”她道,“明明就是两个人啊……” 李业成道:“我在北地驻守时,就听说过许多奇闻轶事。有乌戎、前羌善易容者,区区一只笔,只描画人的眉骨、脸型,就能将他变成另一个人。还有擅口技者,擅书法者,模仿人的声音、字迹,都不在话下。常有外族奸细混入城中,靠的就是这些技巧,伪装成另一个人,瞒天过海,偷窥军情。可这也只是在有意的情况下,你才觉得是两个人。若细究他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走路的姿势,这些,一个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骗骗外人便罢,真正熟悉之人,是骗不了的。” 说完,他看向李悦姝,问:“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人?” 李悦姝勉强笑了笑,道:“是从前给我唱傀儡戏的两个伶人,我看他们说话的口气、神态、一举一动都很像。” 李业成便说:“那是他们有意给你看到的,私下的模样,不可能完全一样。” 李悦姝嗯了一声,含混过去,低下头端起杯盏,小口轻啜,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李业成默了默,又道:“臣今日来,是为了给殿下引荐我身边的副将的,此人从我刚到北地时就跟着我,绝对可靠,只是……” 他似乎有些犹豫,说:“只是此人年少时家里遭了火灾,半边脸都被烧伤,形容丑陋,因此常常带着面具。” 李悦姝心里全都是那些“两个人”“一个人”的话,也没多在乎李业成说的,只道:“传进来我看看吧。” 李业成应是,唤了一声,“廖淮,进来吧。” 少倾,一个带着半边银质面具的青年进入殿中,漆黑如墨的双眸看向李悦姝,又很快垂下。他上身前倾,拱手拜道:“见过殿下。” 李悦姝怔了怔,若只看他半边脸,瞧着也是英挺俊朗,极为好看的。 李悦姝向来喜欢好看的人,她瞧着廖淮,便觉面善,又是李业成担保的可信之人,于是颔首笑道:“挺好,就留在宫里吧。” 廖淮道:“谢殿下。” 此事办妥,李业成便也放下了心,李悦姝心里还想着先帝的事,也无意多留他,于是没过一会儿,李业成便主动请辞了。 殿中安静下来,李悦姝累瘫了一样歪在榻上,汪善又进来看她,李悦姝嘱咐道:“你小心一点,恐怕杨山报复你。” 汪善应是,看她脸色不太好,关切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是否要传太医?” 李悦姝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汪善道:“喏。” 殿门被合上,李悦姝看着汪善离开的方向,心情有些复杂。 她就说,宗室里那么多亲王、郡王,汪善怎么就偏偏选择了瑞王,还有之前百花宴那次,瑞王去了灵清宫一趟,为何要把汪善要到身边…… 她还想起了之前在宫外遇刺那天,瑞王拽着她的手,说她“认不出”。那会儿她还奇怪他在说什么,现在似乎也能想通了。 如果瑞王就是先帝…… 李悦姝蜷在榻上,指尖紧紧攥着袖口,咬着手背,有点想哭。 汪善一定是早就认出来了,她为什么这么迟钝,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 如果瑞王就是先帝,那她完了。 只要想想之前她在水川别院挥出去的那一巴掌,她就觉得自己脖子已经凉飕飕的了。 更别说昨天她还那样指责瑞王,明明之前都跟他谈好了,万一将来情况有变,她还可以去云州,后路都有了,结果那张纸被她给烧了…… 原来她是真的蠢,李正安嫌弃她,是有原因的。 瑞王呢?瑞王是不是也很嫌弃她?所以昨天才那么生气,都不想跟她合作了。 李悦姝翻来覆去地在榻上滚了一会儿,出了一身的汗,几缕发丝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直到温绫出现在屏风外,柔声唤道:“殿下,可要用膳了?” 李悦姝才长出一口气,坐起身,道:“简单送几样菜就行,送到内室,不用人伺候。” 没滋没味地吃了一顿午饭,李悦姝心绪稍稍缓和了一些,唤了宫人进来收拾碗筷,等人都退下后,温绫担心地看着她,问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李悦姝眼圈儿一红,还是想哭。 温绫连忙蹲下身子,温声哄她:“殿下若心里难受,便是哭出来,也无妨的。” 一颗豆大的泪便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李悦姝再也控制不住,身子往前一倾,就扑在了温绫的怀中。 她呜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温绫,我完了……” 温绫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到底是怎么了?殿下?” 李悦姝摇摇头,只是哭,不断重复着“我完了”、“我要死了”之类的话。 温绫含笑安慰:“殿下哪里的话,您如今可是太后,天底下再没有比您更尊贵的人了,谁敢对您不利呢?” 李悦姝攥住她的衣领,抽泣道:“有、有的……” 温绫转了转眼珠,不觉想起了如今朝中形势,以为李悦姝是因为怕那些权臣才哭成这样,于是道:“管他们是谁,如今您才是太后,谁都不能对您不敬,也对您构不成威胁。” 李悦姝缓和了一下,“是、是吗……” 温绫肯定道:“当然啊。谁敢对殿下不利,只一条大不敬的罪就够他受了。” 李悦姝一时沉默,渐渐止住了抽泣。 现在大不敬的是她,该被治罪的也是她。可这一切是建立在瑞王是先帝的情况下…… 瑞王真的是先帝吗?她猜的是对的吗?如果是,先帝是怎么变成瑞王的?易容吗?当初先帝驾崩,她守灵守了整整七日,后来又亲眼看着先帝梓宫葬入皇陵…… 她眼花了不成?人真能死而复生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瑞王真的是先帝,她一开始也不知道啊。所谓不知者无罪,除了那一巴掌,她好像没做更过分的事吧? 李悦姝琢磨了一下,觉得温绫说的是对的,她好像没有必要那么害怕。 就算先帝真的还活着,就算生她的气了又怎么样,现在她才是太后,她才是大权在握的那个! 这么一想,李悦姝坐直身子,挺直腰板儿,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含糊道:“嗯,你说的有理。” 温绫笑道:“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殿下本就不必思虑过多,平白影响了心情,您从前还看得通透,今儿个怎么就迷了呢。” 温绫从小与李悦姝一起长大,于她而言有时候更像个姐姐,因此说出这话,倒也没觉得僭越,只觉得是掏心窝子的对她好。 李悦姝便说:“是我想茬了。” 温绫道:“既然没事了,殿下就出去走走?散散心?” 李悦姝点点头,刚想应下,又想起来今天小皇帝那边应该还是瑞王在侍讲,说不定出个门就碰到了…… 她踌躇了一下,说:“不了,不出去。” 温绫道:“那您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奴婢让厨房再给您送个冰碗过来?” 李悦姝点点头,温绫便退下了。过了一会儿,小内官查豆端着冰碗进来,脸上惯常挂着讨喜的笑,哈腰道:“殿下。” 李悦姝抬了抬下巴:“放案上吧。” 查豆应喏,依言照做了后,又机灵地走过来,跪在李悦姝的榻边,伸手轻轻给她捶着小腿:“殿下心情不爽利,奴婢们心里也着急。这会儿可好些了?” 李悦姝神色还是有些恹恹的,只嗯了一声。 查豆又说:“梨园的青歌他们新排了几出戏,殿下可要看看?” 李悦姝看他一眼。 说起来,她是有好一阵子没看过戏了。于是道:“好,传过来吧。” 今天被吓到了,她得压压惊。 ** 另一边,元承从清凉殿出来,长顺小跑着过来跟他说:“刚刚汪公公来过了。” 元承嗯了一声:“他说什么了?” 长顺道:“汪公公说,今儿个太后似乎是身体不适,瞧着面色不大好。” 说完长顺心里就忍不住嘀咕,太后身体不适,与他家王爷有什么关系!至于特意过来说一声吗? 元承微微一怔,侧目朝瑶光殿的方向看过去一眼。 长顺见他这样,面色有些古怪地问:“王爷,您是要去看太后吗?” 元承默了默,没说话。他心思汪善还真是一心向着她,生怕他不念着她一样。 元承问:“她做什么了身体不适?” 昨天还敢威胁他说什么不帮他了,瞧着不是生龙活虎的吗? 长顺茫然地摇了摇头,“汪公公没说呀。” 元承便又沉默。 长顺见他似有犹豫,忍不住小声劝道:“王爷,那可是太后,就算是病了也不关您的事,您行事素来谨慎,可千万不能在这上面糊涂啊!” 元承:“……” 正这时,查豆领着一堆浓妆艳抹的伶人从前面宫道上走过,往后头瑶光殿去了。 长顺说:“您看,太后还要看戏呢,想来没什么大碍,您就不必去了。” 元承:“……” 确实是不用去了。 第27章 别宫 李悦姝躲在瑶光殿看了整整三天的傀儡戏,没敢出门。 直到新阳大长公主送来帖子,邀请她去延兰别宫赴晚宴。 延兰别宫是行宫外不远处的一处宅院,看着叫“宫”,其实没多大。原本是先帝驾崩时准备留给李悦姝的住处,但李悦姝做了太后,这里就用不上了。这次来行宫避暑,新阳大长公主不爱跟其他宗室一样住在行宫外围分配好的院落,于是就和李修齐一起来住了延兰别宫。 李悦姝拿到帖子,愣了愣,问新阳大长公主派来的女婢:“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女婢含笑道:“前几日府医为公主请了脉,说是喜脉。公主高兴,再者与大家有日子没见,于是便做东组个场,与大家聚一聚。” 新阳大长公主与李修齐成婚五年,第一年的时候怀过一胎,只是没养好,流掉了,听说当时太医去看,就说新阳大长公主伤了身,以后能不能再怀还难说,没想到如今居然怀了。 那她肚子里的,就是李正安的嫡长孙。 不去好像不太合适。 李悦姝分析了一遍,席上男女应该是分座的,就算碰上瑞王了,估计也没机会说话,自己还跟之前一样,装着不知道他身份就是了。先含混过去,具体的,留待日后慢慢观察。 另一方面,既然是为了庆祝新阳大长公主怀孕的喜宴,那她应该不至于跟上次春日宴一样闹出人命,多晦气。 思考完这些,李悦姝便应下了这个邀请。 延兰别宫离行宫没多远,坐上马车出去,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李悦姝上次见到新阳大长公主,还是在来行宫的路上,隔着几辆马车的匆匆一瞥。 新阳大长公主近些日子不可谓不低调,很少进宫不说,连上次的端午夜宴,都没有去,本该属于她的席位上,只坐了李修齐这个驸马。 日头西斜,李悦姝在庄子外下了马车,一众王妃公主们早早就到了,纷纷上前向她行礼。 新阳大长公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含笑过来拜见她,又热情地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院中。 皇室宗亲与其他命妇们是分开坐的,新阳安排李悦姝在主位落座,自己则坐在李悦姝的身边。 席上氛围融洽,王妃们有夸新阳大长公主的,有夸李悦姝她这个太后的,恭维来恭维去,仿佛都忘了两个多月前被活活打死在宫中御花园的康郡王妃。 宴行过半,李悦姝离席更衣,从净室出来时,竟碰见了楚王妃。 作为小皇帝的生母,楚王妃身份敏感,除了每月十五去见小皇帝,别的时候很少出门,也很少与人交流。刚刚在宴席上,她虽挨着新阳坐在下首,却沉默寡言。别的王妃们也知道她身份尴尬,不会特意与她说话。 因此,李悦姝与楚王妃,几乎是从没有什么交集的。 楚王妃屈膝行礼:“太后。” 李悦姝点点头,就要与她擦肩而过,楚王妃却叫住了她。 “妾身有一样东西想送给陛下,不知太后可否代为转交?” 李悦姝顿住步子,问:“昨日王妃不是才看过皇帝吗?” 楚王妃笑道:“原本是要昨日带去清凉殿的,临到头却给忘了。” 李悦姝问:“什么东西?” 楚王妃道:“是妾身前几日绣好的一个香囊。” 李悦姝皱了皱眉。 如果她没记错,小皇帝身上用的一切东西,都是宫人们备好的,原则上不能用外人送的。平时楚王妃若真送了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这会儿求到她头上,她才没有兴趣多管闲事。 万一这香囊有问题,回头再赖到她身上怎么办? 李悦姝道:“那王妃等下个月再送吧。” 楚王妃怔了怔,面上神情似有些难堪,她默然片刻,垂下头,应了一声:“是。” 楚王妃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裙装,垂下头的时候,露出脖颈后柔美的弧度,暖风吹过,她衣裙翻飞,整个人看着就像茫茫天地里随风摇摆的清荷,柔弱又可怜。 李悦姝别开眼,感觉就跟她在欺负楚王妃似的。 李悦姝没有立即回到席上,她不爱跟这些王妃公主们打交道,明明她们心里都恨她恨得要死,面上却还得说好话恭维她,又假又让人不舒服。 她与温绫慢慢走着,散步到一个池边,池中盛开着几朵荷花,水波粼粼。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李悦姝坐在池边的一个黑石头上,托腮望着水面,打量着这所别宫的景致。 如果当初没有意外,寿王顺利登基,那现在住在这里的,应该就是她了。 当时先帝怎么说的来着?这儿清净,住着也自在,瞧着确实还行。 李悦姝默坐了一会儿,思绪渐渐放空,突然听见一侧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嬉笑声,往她这里来了。 是一男一女,娇嗔怒骂,不堪入耳。 李悦姝坐着的石头后面还有一个大石头,这个角度,他们可能是看不见她。 温绫重重地咳了一声。 嬉闹声戛然而止,待得近前,看见撞见的人是谁之后,那女子恐慌跪地,男子却跟没事人一样,只愣了一下,就又笑开了。 李悦姝抬目看去,男子正是她的堂兄李修齐,而他身边的女人,则是个丫鬟打扮的生面孔。 李修齐吊儿郎当的模样,随意地朝李悦姝行了一礼,道:“太后怎么在这儿啊?” 李悦姝皱眉道:“你知道今日宴席是为什么开的吗?” 李修齐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知道,那又怎样?” 他伸手把女人拽起来揽在怀里,“既然太后在这里,那我们就换个地方。” 他抬步要走,又似乎想起什么,侧目对李悦姝道:“哦,对了,还请太后为我保密。” 李悦姝紧抿着唇,看着李修齐走远。 她这个堂兄……可真够大胆的。无怪乎大伯父宁愿重用新阳大长公主,盼着她这个侄女能立起来,甚至召回义子李业成,也不把那些重要的事交给李修齐去做。 看来李正安心里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烂泥扶不上墙。 李悦姝眉心蹙着,想着以新阳大长公主风风火火的性子,不知道能不能忍这种事,万一暴露,又会怎么样,身后却突然响起声音。 “还没看够?” 李悦姝吓了一跳,转头看去,面上的神色几番变化,她强行压住内心突然涌上来的紧张感和恐慌感,挤出了一个自认为温和的笑,努力与平时一样的声音,应道:“七弟……你怎么来了?” 第28章 眼神 元承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移开看向莲池,轻嗤一声:“怕什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李悦姝:“……”还不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太吓人了。 李悦姝从石头上站起来,随意地理了一下衣摆,一派自然道:“七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靠近,到底谁更像贼?” 说着,她朝前走了两步,靠近元承,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这儿了?” 她看了看李修齐离开的方向,“跟着他们过来的?” 元承轻扯嘴角:“我跟他们做什么。” 他是看见她坐在这儿,才过来的。不过她肯定理解不了。 李悦姝若有所思:“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你之前就知道堂兄的事?” 说着,她又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走,离元承更近了些,站在他的身侧,垂目观察他的脸颊,额头,下巴,想看看有没有易容的痕迹。 天色暗了,她有些看不清,便稍稍弯了点腰。 从元承的角度,便感受到她突然靠近。 元承觉出有些怪异,皱了皱眉:“知道。” 仿佛是感觉到她在打量他,元承侧目,又看向李悦姝,就在眼风落在她面上的那一刻,李悦姝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天太暗了,还是看不清。 李悦姝心里暗暗着急。 元承看看她,问:“听说前几日你病了?” 李悦姝一愣:“前几日?” 元承道:“就是四天前,十二那日。” 李悦姝回忆了一下,面色有些僵硬。那天不就是她猜到他身份的时候,可能是她那天状态实在不好,瑶光殿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不小心给传出去了。 李悦姝道:“没有的事,那天只是没休息好,才有些不舒服。” 元承哦了一声。 他觉着也没事,要不怎么能连着几天看戏呢。 两人便有一会儿都没说话,李悦姝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生怕被他再看出什么猫腻,于是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 “七弟,之前那份协定,你再给我写一份呗?” 元承撩起眼皮。 李悦姝真诚道:“随便你用什么字迹都可以。” 元承轻轻勾唇:“你想通了?” 李悦姝含糊地嗯了一声:“反正都是你写的,还有你的私章,到时候你不认也得认。” 元承道:“你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悦姝点点头。 元承:“所以我说过的话,就算没有那张纸,我也会认。” 李悦姝继续点头,可她还是想要落在纸上更放心一点嘛! 元承眼风掠过李悦姝,看向她身后的远处:“同样,我说过了不写,就是不写。” 李悦姝:“……” 李悦姝胸口一堵,还想再说什么,元承却示意她住口,眉心微蹙着道:“有人来了。” 李悦姝连忙站得离他远了些,转头看去,却见是汪善找来了。 李悦姝略松了一口气,心说来的是汪善,也不知道他紧张个什么劲。 汪善是来找李悦姝的,他疾步向前,向二人行礼,口中道:“后院那边出事了!” 李悦姝一怔:“怎么了?” 汪善道:“新阳大长公主带着一众王妃公主们散步聊天,到后院林子附近时,却碰见了驸马爷……” 汪善觑二人一眼,面上有些难为情:“谁知驸马爷……竟,竟跟一丫鬟……” 这话说出来好像猥琐又龌龊,汪善实在说不出口,元承淡声接过话头:“然后呢?” 汪善道:“新阳大长公主大怒,当即让人拿下那丫鬟,说要把她沉塘,谁知驸马爷竟护着那丫鬟,叫来自己的亲随,直接带着那丫鬟走了。” 李悦姝:“……”看来她这个堂兄是真的膨胀了。 汪善继续说:“然后新阳大长公主又气又怒,觉得自己很没面子,现在正拿着帕子坐在那儿抹泪。一堆人围着在那儿劝,说要她小心别动了胎气。” 汪善:“再然后……奴婢就过来了。” 李悦姝带着温绫汪善到的时候,府医正在给新阳大长公主诊脉,新阳大长公主已经平静下来,只眼圈儿一周还是红的。 李悦姝听见有个大长公主劝她说:“殿下若心里不舒服,便与他和离就是,我朝自立国以来,还没听说哪个公主受过这等气。” 另一人说:“说得轻巧,你也不看看从前那些公主,都有父兄撑腰。自靖昌皇帝去后,如今的大梁,又……” 一旁的郡王妃连忙用胳膊肘戳了戳她,示意她慎言。 新阳大长公主出了这等事,受了委屈哭一哭,好像一下子又把自己的阵营拉回了元氏宗亲。明明之前这些宗亲还是恨不得杀了新阳大长公主,生啖其肉的。 有人看见了站在房门处的李悦姝,惊了一惊,连忙起身行礼,“太后殿下……” 李悦姝嗯了一声,抬步踏入门槛,看向府医:“怎么样?” 府医跪着转过身,拱手道:“公主无甚大碍,只是胎像有些不稳,一定要好好休养,万万不可再动怒了。” 这时新阳大长公主抬起头,看向李悦姝,面上神色哀哀戚戚地:“太后……” 李悦姝道:“这事我会与大伯父说,你安心养胎,别的事不用多想。” 新阳大长公主便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 等李悦姝走了之后,刚刚说话的那人绞着手帕,不甘心地愤愤道:“可恨我宗室式微,如今居然被外姓人欺到头上。” 另一人道:“可不是嘛,新阳可是他们的大儿媳,堂堂一个公主,从前跟他们多亲近,如今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新阳大长公主似是被说到伤心处,刚干下来的眼角又湿润了,她捂住唇,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别宫外,元承坐在马车内,撩起车帘一角,看向别宫大门处悬挂的八角灯。 自出了事,别宫内的人便差不多都散了,此时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长顺那张嘴,自他跟李悦姝分别后就一直叭叭个不停,这会儿更是急道:“王爷,不早了,咱们还不回去吗?” 元承没答,他道:“你把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长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愣了愣,“奴婢说,之前在莲池边上,太后跟您说话时,那双眼一直盯着您看。奴婢瞧着,就跟……就跟……就跟从前将军们凯旋归朝时,朱雀大街上那些向行军队伍丢手帕的姑娘们一样的眼神。” 热切,又直白。 元承嗤笑一声。 长顺嘟囔着道:“早听说太后喜欢长得好的,王爷您生得这么好看,太后别真是对您有什么想法了吧。” 他心里想着,这还了得?从前那是王爷单方面关注太后,这要是太后也有那意思,不是要出大事了? 第29章 换衣 李悦姝出了别宫,环顾四望,周遭静悄悄的一片,只门口立着几个侍卫,和一侧的树下停着几辆马车。 那些围在新阳大长公主身边的王妃公主们还未离去,她们的仆从都还在等待。 李悦姝吩咐杨山去李正安那里跑一趟,把今晚的事说一说,而后就带着温绫几人上了马车,往行宫驶去。 元承放下车帘。 长顺还沉浸在自己猜测的故事里,被脑补出的剧情骇得心惊肉跳,一脸发愁的样子。 元承道:“别想了,下去看看福春回来没。” “欸?哎!”长顺愣了愣才发现一同跟来的小厮福春不见了,他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真是粗心,听话的下了车,站在马车边上眺望四周,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福春。 原来自家王爷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不是为了等太后,而是还有事情没办完! 长顺呼出一口气,那他就放心了! 福春上了马车,小声给元承禀报说:“您猜的果然不错,新阳大长公主原本是打算领着王妃们去莲池边上坐着赏月,不知怎么临时改了主意,才去了后院寻芳亭那边。” 元承嗯了一声:“知道了。” 他就觉得以新阳的脾性,就算发现了李修齐做下的龌龊事,也不至于在众人面前示弱,哭成那副样子。 可若说是她故意领着人捉奸捉了个现行,那就都好解释了。 她把这等丑事揭露于人前,要的就不是面子,她想要元氏宗亲的同情。 元承大概听说过之前宫中内务之类,新阳大长公主甚至会比李悦姝管得都多些。他刚醒来那天,给他诊治的两个太医,都是长顺去请示了新阳大长公主才派下来的。 可前阵子新阳大长公主很少进宫,更别说管事了。 估计是因为之前春日宴上,新阳下令赐死了康郡王妃,激化了元氏宗亲与李氏之间的矛盾,李正安不乐意了,不肯再继续信任新阳大长公主。 于是安静了两个多月的新阳,又精心谋划了今天这一出,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再回到皇室宗亲的阵营中去。 而李正安这边,知道是自己儿子不争气做下的混事,再加上新阳还有孕在身,就算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这样一来,新阳就相当于两面讨好,占尽便宜。她还可以继续维持她的风光。 只是…… 元承意识到一件事,新阳既然安排了手下的人盯着李修齐的去处,知道他从莲池离开去了后院林子里,那……岂不是也看见了他和李悦姝? 元承目色微沉。 …… 次日一早,李正安与几位大臣们议完事之后,来瑶光殿面见李悦姝,跟她交代了昨天那事的后续。 “我已经跟明瞻说了,让他今天回去给新阳赔罪。”李正安叹了口气,“真是不让人省心。” 不只是新阳需要李家来维持风光,李家也需要新阳的身份在中间调和。要真是得罪很了,两边决裂,得利的只能是贺卓。 李正安听说了前阵子李悦姝身边裁人的事,对她道:“清理一下也好,目前宫城禁军里绝大多数还是贺老贼的人,一时半会儿清不完,起码殿下和陛下身边不能混进来些别有用心的。” 李悦姝颔首笑道:“我身边的人还好说,就是皇帝身边,有些人藏得深,贸然去拿人,我怕皇帝不许。” 李正安眸子一眯:“几个宫女太监罢了,还能闹翻天不成?” 二人正说着,杨山果然回来禀道:“慎刑司的人去清凉殿捉拿陛下身边的宫女云冬时,被拦住了,陛下拽着云冬的手,不让带她走,底下的人也不敢硬来。” 李正安面色不善:“陛下不是在读书吗?怎么就惊动他了?” 杨山道:“云冬是陛下的奉茶宫女,今儿个入内殿奉茶的却不是云冬,陛下一问就知道了。正巧那时候云冬还没被带离清凉殿,就被拦下来了。” 李正安斥骂一声:“蠢货!” 李悦姝含笑起身:“大伯父息怒,我去清凉殿看看。” 李正安跟在李悦姝后面一同来的清凉殿,却发现事情已经平息。 守在这边盯着慎刑司办事的汪善迎上前来,笑道:“已经没事了,瑞王殿下正在书房陪着陛下读书呢。” 李正安面上神色有些奇异:“又是被瑞王镇住的?” 汪善低着头没有吭声。 李悦姝道:“毕竟是皇帝的亲叔叔,说话还有点用。” 李正安若有所思。 李悦姝步入书房,看见小皇帝坐在书案前,老老实实地低头看书,瑞王就坐在一边盯着他。 李悦姝轻声开口:“七弟,李尚书在外面等你。” 元承看她一眼,点了下头,而后转着四轮车出去了。 宫人搬来雕花木凳,李悦姝坐在小皇帝的身边,就见小皇帝一脸不忿地搁下笔,扭头问李悦姝:“把朕身边的人都换了,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李悦姝道:“慎刑司的人应该跟你解释过云冬犯了什么罪。” 言语挑唆,心术不正,暗中与宫外之人传递消息,拿了贺卓不少好处。 小皇帝嘟囔着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想了想,小皇帝又向李悦姝伸出手:“朕的香囊呢?” 李悦姝眉头轻皱:“香囊?” 小皇帝道:“母妃前天来看朕时说忘带了,准备让你帮朕捎回来的。怎么,没有吗?”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要帮你带东西。” 小皇帝:“……” 一大一小坐在书案边上,安静了足足有两刻钟的功夫,李悦姝才再次听见了四轮车转动的声音。 抬目间,看见元承进来了。 李悦姝朝侍立一侧的温绫使了个眼色:“去切些瓜果过来。” 温绫应道:“喏。” 然后带着屋内伺候的一众宫人们退出书房。 元承扫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神色平静地带着小皇帝把刚刚没讲完的篇目说完,然后道:“你去里间,把这篇文章背下来。” 小皇帝乖巧地应了一声。 等房内空了,李悦姝才看向元承,问道:“大伯父跟你说什么了?” 元承把书往桌上一放,看着她微微勾唇:“向李尚书讨了个官做。” 李悦姝一怔:“欸?” 李正安身为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又官拜尚书令,底下辖着六部,除了兵部、禁军那边插手困难,别的位置,想让谁去,还是很容易的。 从前瑞王只是一个空有爵位的闲散王爷,要真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官衔,那才是入了朝堂,今后也能上朝议政了。 元承道:“中书令几次上书致仕,李正安想提拔他的亲信上来,贺卓当然不肯,最后是宁愿便宜了我。” 李悦姝嘴角抽了抽。 一定是因为他装得太好了,体弱多病不说,又几次为了维护李家镇住小皇帝,李正安自然以为他是在示好,权衡之下有了今天的会谈,想要跟他联手对付贺卓。 毕竟如今朝政全由李正安贺卓一手把持,李正安根本就不觉得让瑞王领一个这么重要的官衔会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反正都会被他架空,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不过,若是李正安知道瑞王已经悄悄和她约定协议,又搭上韩太师,手底下养了一堆门客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恭喜七弟。”李悦姝由衷道。 元承眉梢微挑,淡笑不语。他端起手边杯盏,想要抿茶,却发现杯子里已经空了。 李悦姝便站起身,从案上拿起一个倒扣的新杯子添了茶,走到他的面前,伸手递给他。 元承道一声谢,抬手去接,却在这一刻,李悦姝手猛地一松,整个杯子便砸到了元承的腿上,又滚落地面,落到厚厚的织金毯子上,发出沉闷地一声响。 茶是凉茶,并不烫人,但衣服很快湿了大半,元承皱起眉头。 李悦姝面上闪过一丝慌张,忙道:“对不住,七弟,一时手滑了。哀家叫人进来,领你去侧间换身衣裳吧。” 元承抬目打量她,有些分不清她此举的用意,淡淡道:“长顺在外面,叫他进来。” 李悦姝便唤了一声温绫,让她去叫长顺。 温绫很快回来复命说:“没见着王爷身边的长顺。” 元承眉头蹙得更深。 李悦姝道:“那让查豆进来。” 温绫应道:“喏。” 李悦姝看向元承,用饱含歉意的表情微笑着道:“换个小内官伺候,是一样的。” 说着,她抬步准备离开,回避一下,却一下子被元承拽住了手腕,力道太大,她一个踉跄没站稳,一条腿就跌跪了下来,另一只手扶住元承的四轮车才稳住身子。 “不必了。”元承看着摔倒在他面前的小皇后,眯了眯眼,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书架后面,刚刚从内室溜达出来,打算偷听二人说话的小皇帝默默捂住了眼。 他就说皇叔怎么总喜欢把他打发到内室跟母后说话,原来这两个人是这样的关系!都要抱在一起了! 噫! 第30章 知道 元承察觉到动静,目光掠过书架,看到了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小皇帝。 小皇帝慢慢把手指张开,露出一条缝,悄咪咪看向母后和皇叔,却不想对上了皇叔凉飕飕的眼神,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转身跑回内室了。 “……” 元承再次低头看向李悦姝。 李悦姝扶着他的四轮车站起来,挣了挣被他拉住的那只手,却挣不开,她心脏狂跳,勉强笑着道:“我没有要做什么啊,这不是不小心把你衣服弄脏了,喊个小内官过来给你换衣服。” 元承玩味道:“不小心?” 李悦姝重重点头:“就是不小心,咱们现在可是同盟,我往你身上泼水干什么。” 元承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抿唇不语。 若真是不小心,为何偏偏长顺不在?就算长顺不在,随意喊个清凉殿伺候的小内官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她的人来? 元承拉着她的手腕没松开。 李悦姝慌乱极了,只好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她现在有些怕,只觉得之前的猜测要被证实了,瑞王明明体弱多病,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样的力道,怕也就是从前的先帝,才会有…… 李悦姝自然不知道私底下没人的时候,元承在自己的府中是如何锻炼的。 此时她睫毛微颤,竭力压下内心的恐惧,想找回之前面对瑞王时的那份从容。 她还记得之前在水川别院的时候,瑞王也是像现在这样,拉着她的手不放,那时候她生气极了,骂他不尊重,甚至还扇了他一巴掌。 再动手她肯定是不敢了,但做出一个太后被冒犯时该有的生气反应,她还是做得到的。 李悦姝柳眉倒竖,喝道:“你松开!” 元承静静地看着她。 李悦姝掰着他的手指往外,察觉到元承的力道渐渐收了,她猛地一下子抽回了手,皱着眉头,脸上一片气呼呼的表情活动着手腕时,她眼风恰好扫过元承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 干净白皙,没有伤疤。 李悦姝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查豆在屏风外喊道:“太后,王爷,衣裳已经送到侧间,还请王爷移步。” 元承道:“不用伺候,一会儿我自己过去。” 查豆迟疑了一下:“这……” 李悦姝道:“你退下吧。” 她心说,确实不用查豆伺候了。 她之所以“失误”泼瑞王一身茶,不过是为了借着他换衣的功夫,让查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疤。 因为她想着,就算是易容,那一个人的身形,总该不变的吧?若真是先帝,那他身上就该有疤的,刀伤箭伤,大大小小的,总能证明。 可眼前这个“瑞王”手腕上没疤。 李悦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手法遮住了,还是说她的猜测是错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没有再让人伺候他换衣的必要了。 “七弟,你去换衣吧。”李悦姝面上神色冷淡,摆出一副有些生气的模样,道,“我也该走了。” 她理了理袖子,遮住刚刚腕上被他捏出来的一圈红痕,抬步朝房门处走去。 “等等。”元承却突然出声。 李悦姝顿住步子,一颗心跳得又快了些。 元承侧目看她:“以后政事堂议政时,我希望你也在。” 李悦姝听他没有再纠结她泼他一身水的事,暗暗松了口气。 “好。”她现在就急着赶紧离开清凉殿。 元承继续道:“从前你不爱管事也就罢了,以后必须要管。” “好。”被赶鸭子上架罢了,要管就管。说不定日后她真的大权在握,女主天下,再也不怕他了! 元承嗯了一声:“你走吧。” 李悦姝抬步离开,步子走得飞快,逃也似的离开了清凉殿。 瑶光殿外,李业成举荐到她身边的廖淮正带着一小队禁卫巡逻,正好经过殿门处。 李悦姝犹豫片刻,叫住了他:“廖大人。” 廖淮驻足,拱手向李悦姝一拜:“见过太后。” 李悦姝道:“你跟我进来。” 廖淮微怔了怔,跟身边的禁卫小声交代了几句,跟着李悦姝步入大殿。 李悦姝转身看向他,状似随口问道:“你右脸上的伤,很醒目吗?一直都要带着面具?” 廖淮道:“此为陈年烧伤,形容丑陋,臣怕惊着太后,因此不敢露出真容。” 李悦姝道:“无妨,你摘下来我看看。” 其实上次廖淮第一次到她面前来的时候,就应该以真面目示人,但那天李悦姝心神不宁,脑子里全都是乱七八糟的猜测,才给疏忽了。 廖淮也知道宫内带面具当差不合规矩,若不是因着宣威将军李业成的举荐,他根本不够格入宫做禁卫。因此他没有犹豫,便依言照做了。 银质的面具被拿下,露出了狰狞的半边脸,曾经被烧伤的地方发黑,与另外半边清俊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 李悦姝怔了怔,道:“带上吧。” 她问:“这样的疤痕,没有法子遮一遮,只能用面具挡着吗?” 廖淮带上面具,垂目笑道:“太明显了,怎么遮?” 李悦姝便说:“我听明衍兄说过,外族有善易容术的,可以把一个人的脸变成另一个人,这种疤痕,竟然没办法遮吗?” 廖淮道:“伪装成另一个人的前提是,两个人身形相仿,脸型相差不大,才能在眉骨处动动手脚,像臣这种大面积伤疤,脸上凸凹不平的,就算再怎么涂抹遮挡,也会有痕迹,一眼便能看出,还不如直接戴一个面具。” 李悦姝若有所思。 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之前廖大人进宫,哀家也没多跟你聊聊,因此今天才把你叫进来。往后哀家出行的安危,可都要拜托廖大人了。” 廖淮拱手道:“这是臣职责所在。” 李悦姝含笑唤了一声:“温绫。” 温绫应声而出。 “把库房那套羊脂玉砚取出来,送给廖大人。” 廖淮连忙谢恩。 …… 元承在侧间换完衣服,出了清凉殿看见长顺,瞥他一眼,问:“跑哪儿去了?” 长顺挠了挠头,说:“之前奴婢在这殿外,出了一身汗,有个宫女姐姐就劝说让奴婢去旁边的罩房里喝口绿豆汤。”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元承,有些委屈地说:“奴婢没想到您刚刚会突然叫人。” 元承:“……” 长顺到底不是宫里的内官,有些规矩是散漫了些。 元承道:“以后别再这样。”就算揭过了话题。 长顺连连点头:“奴婢再也不敢了。” 长顺推着元承在宫道上走,顺着一侧路边的树荫往行宫外去。 元承半阖上眼,一手搭在四轮车的扶手上,屈指轻敲。 长顺明摆着是被人特意支开的,李悦姝也是故意往他身上泼水。 她让人看他换衣,是想观察什么?又是想确认什么? 还有昨日,长顺说李悦姝一直盯着他看,其实那会儿,李悦姝对他的态度,就有些怪异了吧? 元承回头望了一眼掩映在绿树丛林中的层层殿宇,目色深了一些。 他的小皇后,应该是知道了。 …… 廖淮走后,李悦姝发怔地看着自己仍留有一丝红痕的手腕,回忆着自己最近几个月跟瑞王见面时的一点一滴。 瑞王的手腕是干净平滑的,绝对是没有受过伤的手。 而廖淮也说了,就算是易容,也不可能把疤痕遮成那样。 所以……瑞王不是先帝。 可瑞王给她的感觉,汪善的态度,她留意到的那么多细节,都在告诉她,瑞王就是先帝。 她是该相信切实的证据,还是该相信自己内心的感觉? 李悦姝心里乱了。 她闭上眼,任由多种思绪在脑海中碰撞,交织。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瑞王手上没疤,只能说明,瑞王的身体,不是先帝的身体。 “是朕啊。” “朕的肉身没了,魂魄却还在呢……” 李悦姝霍然睁开眼睛。 那个曾经吓了她一跳的梦,是不是就代表着某种暗示呢? 所谓魂魄,是当真存在的吗? 瑞王、先帝…… 李悦姝独自一人坐在榻上,发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汪善出现在屏风处,轻声唤她:“殿下。” 李悦姝抬目看去。 汪善趋步至前,躬身递上来一张字条。 “这是瑞王殿下给您的。” 李悦姝垂目看去,纸条上的字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用先帝最常用的笔法,写下了简短的一句话。 他邀请她,明日午后,碧波湖相见。 李悦姝猛地收起字条,把它团成了一个团。 除了传话之人是汪善,不是美貌的小宫女之外。 一切都好像跟梦中的重合了。 第31章 相认 李悦姝远远望见湖边亭中清瘦的背影, 侧过头对温绫道:“在这里守着,别跟过来。” 温绫屈膝应是。 脚下的石子路被日头晒得发烫,短短百步的距离,李悦姝却走了很久。 裙摆轻轻划过地面, 与石子路边细嫩的花草摩挲, 发出窸窣的声响。 李悦姝在亭前石阶下站定, 仰头望着亭内坐在木椅上的人, 抿唇不言。 元承没有回头, 只问:“怎么不上来?” 李悦姝便踏上石阶,步入亭中。 元承转目看她。 心里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李悦姝再也叫不出“七弟”二字。 她扫一眼亭中陈设, 故作轻松地问:“今日没有四轮车?” 元承道:“长顺送我过来, 刚刚走了。” 李悦姝便哦了一声, 垂下眼睫, 轻声问:“叫我来做什么的?” 元承微微侧身,眸光幽幽地看着她。 明明都是太后了, 瞧着怎么还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有什么心思,就这样写在脸上。她不露破绽,谁露破绽? 元承默了片刻,向李悦姝伸出手来:“过来。” 李悦姝心道, 来了来了!梦里他也是这样,让她过去他身边坐! 李悦姝不敢看他,眼睛只盯着他伸到面前的那只手, 白皙细腻,骨节分明,与先帝那双一看就很有力的手不同,却也是修长好看。 李悦姝干咽了一下,心跳如雷,两只手隐藏在宽大的广袖中,在腹前交叉,就是伸不出去。 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为什么他会向她伸手? 他知道她知道了。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了。 可她装着不知也就罢了,昨天还用那么无礼的方式试探他。 完了,完了。 李悦姝就站在那儿不动,一双眼盯着元承伸出的那只手,到底没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元承倒也没催,只把手又往她身前递了递,唇边带了淡淡笑意:“不过来么?” 李悦姝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 他这是要与她挑明了。 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李悦姝慢慢稳定心绪,她指尖有些颤抖,颤颤巍巍地朝他递了过去,就在指尖刚刚触碰上他掌心的那一刻,元承猛地握住了她的手。 李悦姝吓得身子一抖,抬目望去,视线便与元承的对上了。 元承挑了挑眉:“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悦姝眸光闪烁,支吾着道:“就……就昨天。” 元承肯定道:“你说谎。” 李悦姝:“……那……前天?” 元承:“……” 李悦姝又垂下头,老实交代:“就是那天在这里,跟你没谈妥,回去之后第二天猜到的。” 元承想了一下,了然地唔了一声,“怪不得那天汪善说你脸色不好,原来是这样。” 李悦姝:“……”不敢说话。 元承手上用力,把她拉到身前,板起脸问:“怎么,知道了朕还活着,你好像挺不高兴的?” 李悦姝吓得连忙摇头:“高兴!高兴!我……不是,臣妾万分欣喜。这简直是天佑大梁,社稷有望……” 元承嗤笑一声:“你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悦姝:“……” 李悦姝心里怕的要命,简直要给他跪下了。 元承却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坐下说。稳重一点,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这亭子八面透风,虽说宫人们避得远远的了,但到底能看见。 李悦姝咬着唇,任由他拉着她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她心说,被人看见堂堂太后被一个亲王拉着手,也挺不像话的。 “叫你过来,没别的意思。”元承道,“只是为了跟你说明,我们还跟之前谈好的一样,你别露出破绽,让别人看出来就行。” 李悦姝忙道:“臣妾身边没有人知道。” 元承嗯了一声:“你也不必这样说话。万一哪天周围有人,说习惯了却改不了口,也是不行。” 李悦姝垂下眸子,看着犹自被他握住的右手,低声道:“是。” 元承瞥她一眼:“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 李悦姝默了默:“……臣妾知罪。” 与其在以后的日子里担惊受怕,倒不如今天说个明白。这样他是不是要治罪,也能给个痛快。 “之前……”李悦姝道,“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对您多有得罪。” 元承便想起来她之前那副嚣张倨傲的模样,轻嗤一声:“跟这会儿差别是挺大的。” 李悦姝愣了愣,一时摸不清他这是不是在讽刺她,是不是还在生气,不由急道:“臣妾那是因为不知道呀。毕竟之前在水川别院,从臣妾的角度,您做的也挺过分的……” 元承听她隐晦地提起自己挨的那一巴掌,不由目色微沉。 李悦姝道:“臣妾当时就想着,臣妾身为您的妻子,代表着您的颜面,怎么能被一个亲王轻薄了去,所以臣妾当时很生气,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呀!” 元承:“……” 是不是为了他不知道,她当着他的面一套,背地里另一套却是真的。 见过了她更加鲜活的模样,他不想再看她这副带着讨好、又谨小慎微的模样了。 “没说治你的罪,你慌什么。”元承把她的手拉到腿上,饶有兴致地把玩她纤细白嫩的指尖,“你是不是念着朕,朕还能不知道么。” “……”李悦姝悄悄觑他一眼,有些怂得低下了头。 四周寂静,只一侧吹过来一阵热风,吹动李悦姝额角的发丝,有一缕飘散着,萦绕在元承的肩头。 李悦姝稍稍往一边避了避,见他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心下稍定,小声问:“那您是如何……如何变成瑞王的?还会变回去吗?” 元承神色微一恍惚,道:“不会了。” 李悦姝杏眸睁大了一些。 元承侧目看她,松开她的手,往身后的栏杆上一靠,面上神色散漫,轻轻勾唇:“所以你也没有必要怕我了。” 李悦姝一怔,随即神情一肃,义正言辞道:“这不是怕,这是尊敬。” 她收回被他握了半天的手,小动作地活动了一下关节,这会儿午后没过多久,还挺热的,出了一手的汗。她早就想把手抽回来了。 元承:“……随你怎么说吧。” 两人干坐了一会儿,长顺从一侧推着四轮车过来,立在亭前,哈腰道:“王爷,该去清凉殿了。” 元承下午还要去陪小皇帝读书。 李悦姝一见长顺过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元承不开口,她也不敢主动说要走,其实她是不想待了的。 元承嗯了一声,转目对李悦姝道:“元祺一直一个人读书,总是不太好,等过阵子,你可以做主给他挑几个伴读。” 李悦姝便回忆起一年前的事来,“当时……本来说是要给他挑伴读的,贺将军想把他的孙子送进来,但是大伯父这边不同意,因为亲戚里没有与小皇帝年纪相仿的男孩,所以就搁置了下来。” 元承目光微寒,从一开始,这两个为祸的权臣就是为了把小皇帝培养成傀儡的,根本不会在意他书读的好不好。 元承道:“贺卓的孙子可以入宫,除此之外,韩太师的两个重孙也不差,至于李正安,他要是觉得不甘心,你就让他从远房旁支里挑人,总能挑出来。” 李悦姝垂首道:“好。” 元承伸手撩起她鬓边垂落的那缕发丝,给她别到耳后。 李悦姝身子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元承道:“你回去吧,有什么事,再让汪善来报我。” 李悦姝眉目低垂,没有看他。“好。” 元承便示意长顺近前,作势扶他坐回四轮车上,最后看她一眼,由长顺推着离开了。 李悦姝一个人在亭中枯坐了半晌,温绫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唤了一声:“太后……您还好么?” 李悦姝点点头。 温绫笑道:“那就好,奴婢看您面色,也比中午时好多了。” 中午用膳那会儿,李悦姝一想到不久后就要来碧波湖赴约,她就食不下咽,脸色难看极了,走路都走不稳,不知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带着温绫两个人走到碧波湖的。 李悦姝笑了笑:“你说的对,有些事真的面对了,才发现没那么可怕。” 她从前对先帝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身上带着一股冷硬的肃杀之气,哪怕是在床笫之上,整个人也是疏离而淡漠的。她虽是他的妻子,两人却远达不到话本里说的那种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状态。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哪怕她不是皇后,就只是一个妃子,好像也没什么违和感。 可今天见到的先帝……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壳子的缘故,似乎有了那么一丝温和感,看着不再是高不可攀,凛然不敢冒犯,与他的距离仿佛拉近了。 温绫便上前扶她起身:“没事了就好,殿下,咱们回去吧?” 她虽然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李悦姝究竟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但大概知道是关于瑞王的。主子的事她不多过问,只在主子需要的时候,起一个安抚的作用。 李悦姝嗯了一声,主仆二人又顺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瑶光殿。 刚歇下不久,却有内官来报,说:“新阳大长公主来了。” 李悦姝让人请她到偏殿就坐,自己换下了刚刚出门时汗湿的衣裳,重新梳洗了一下,才去见新阳大长公主。 新阳大长公主示意身边女婢奉上来一个木匣子,笑道:“昨天下头的人打扫庭院时,在莲池边上发现了这个珠花,想着应是太后落在那儿的,便特意前来求见了。” 李悦姝定睛看去,瞳孔微缩。 是她的东西,应该是那天见完“瑞王”,不慎掉在那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评论有红包~ 第32章 绝后 李悦姝看了新阳大长公主元繁一眼, 她神色真挚,眸光清澈,似乎真的只是单纯来送珠花的。 李悦姝笑了笑,示意温绫接过, 面上平静地道:“区区一个珠花, 掉了便掉了, 不必劳烦你亲自跑这一趟。” 元繁道:“要不是下头婢子说曾在莲池附近见过太后, 臣妹也不知是太后的东西。既然知道了, 就想着赶紧送来。万一是皇兄赐下的,却丢了, 您该有多着急啊。” 李悦姝听她提起先帝, 垂目轻抿一口凉茶, 神色淡淡道:“只是普通的珠花罢了。” 元繁便哦了一声, 笑说:“那是臣妹多此一举了。” “说起来, ”元繁继续道,“殿下那天用膳用到一半便离席了, 可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要是吃不惯, 下次臣妹再办宴席,就不用那几个厨子了。” 李悦姝听她话里话外暗示她离席去莲池的事,心知她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李悦姝放下杯盏,问她:“新阳今日入宫, 就只是来送珠花的吗?” 元繁掩唇轻笑一声:“那不是许久未跟太后坐下畅聊,心中想念,才借着这个机会来见您啊。” 李悦姝扫一眼她尚未显形的腹部, 问她:“这两天身子可好?我记得府医曾说要你好好休养。” 元繁神情一滞,轻抚着腹部道:“好着呢,这孩子不像他父亲一样,可着劲儿地折腾我。” 李悦姝便嗯了一声。 新阳大长公主特意来找她,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她既然看见了自己在莲池与“瑞王”会面,那她肯定要说些什么。或是威胁?或是交易。 李悦姝等她开口。 然而元繁坐着与她说话,从先帝聊到她尚未出世的孩儿,从朝堂政事聊到市井笑料,都没有透露自己真正的来意。 李悦姝甚至叫上查豆与温绫,凑足四个人,与元繁打了几把叶子牌。 直到日落西山,杨山突然慌慌张张入殿,几步至李悦姝身边,低头耳语几句。 “大公子出事了!大人请您现在去和辉堂。” 李悦姝一愣,下意识扫一眼坐在身侧的新阳大长公主。 元繁面色平静恍若未闻,手里还在摸牌。 李悦姝问:“可有说是出了什么事?” 杨山摇头道:“大人没说,总之殿下您去了就知道了。” 李悦姝默了片刻,吩咐道:“好,你去备车,我等等就去。” 杨山躬身应是。 李悦姝看向新阳大长公主,抬手示意殿中宫人退下,等人散干净了,她才问:“堂兄出什么事了?你做的?” 元繁把叶子牌扔到一边,往后靠着椅背,嘲讽地笑了笑。 “我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臣妹这一下午都在与太后您打叶子牌啊。”元繁眉目间隐隐带了一丝戾气,“可是臣妹知道,父亲一定会怀疑到我身上的。” 李悦姝眉头轻皱:“所以?” 元繁笑开了:“所以就需要太后您,帮臣妹遮挡一二了啊。” 李悦姝默了默:“原来是这样。我要是不帮你,你就要拿那珠花去大伯父面前做文章,怎么也要把我拖下水是吗?” 元繁抿唇一笑:“太后怎么能这么想臣妹呢,不过是臣妹真心实意地求您帮忙,别让父亲误会臣妹罢了。” 李悦姝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她从不爱多事,事情却总是要找上她。 当年先帝驾崩,她本已经接受了命运,打算日后就迁居延兰别宫,了此一生的。是李正安与贺卓发动宫变,硬是把她架上了太后之位。 她不理朝政,安心的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贺卓却也依然要刺杀她,想要利用她的死对付仇敌。 都要逼她吗? 李悦姝凝视着新阳大长公主,缓缓道:“好,堂兄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你与我交代清楚,让我心里有个谱。” …… 李悦姝到了和辉堂的时候,却发现在的人并不多,院内的小厮婢女甚至都散去了,只东侧那间房里亮着灯,透过薄薄的纱窗,能看见有人影在其中走动。 李悦姝让温绫进去通报了一声,随后步入房中。 李修齐正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额头处有重重的乌青。一边跪着一个太医,李悦姝认出这是常给李家人看诊的,李正安的心腹。 李正安的夫人姚氏坐在一边,眼睛已经肿成了一个核桃,看见李悦姝进来,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李悦姝担心地看了看李修齐,问:“堂兄怎么了?” 李正安面色不善,摆手让那个看诊的太医和其他伺候的仆婢下去,沉声道:“你堂兄被人算计了。” 李悦姝已经听新阳大长公主描述过一遍,听李正安说的隐晦,她问:“算计?” 姚氏呜咽了一声,声音有些凄厉:“都是那个小浪蹄子!该死的丫鬟,竟勾着明瞻陪她去游湖,守卫都没带几个,谁知碰上一群不要命的地痞流氓,劫财不说,还看上了那个丫鬟,明瞻为了护她,被人给打了……” 李悦姝面上神色有些发怔:“伤的重吗?” 姚氏哭道:“如何不重!明瞻,明瞻,明瞻怕是要绝后了……” 李悦姝脸上适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她心说,姚氏到底是说的隐晦了,不及新阳大长公主描绘的生动,仿佛身临其境一样。 新阳大长公主说:“我让他们照着那处使劲地踢,用脚碾,打得他求饶还不能停,非得踹够三十六次,打得他整个人昏死过去,自此再不能人道,才算解恨。” 李悦姝第一次在新阳大长公主脸上看到了神奇的诡异的光。 她笑着,整个人都似疯癫了一样:“父亲母亲就算怀疑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谁让我怀着他的孩子,那可是你们李家唯一的种了。” 李悦姝问她:“既然不会拿你怎么样,你还要我帮着遮掩做什么?” 新阳大长公主看着她,嗤笑了一声:“自然是瞒着的好,我又不蠢,难道放着表面功夫不做,非要撕破脸反目成仇吗?” 李悦姝定了定心神,转目看向李正安:“那……查出是谁做的了吗?” 李正安面色难看,沉声道:“还未。” 李悦姝问:“可要交给大理寺办案审理?” 李正安像看傻子一样的神情看着她:“愚蠢!难道要闹得人尽皆知,都知道我儿绝后了吗?” 李悦姝:“……” 姚氏抹抹眼泪,连忙出来打圆场:“老爷!太后也是心急,想帮着明瞻才会这样说。” 李正安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道:“此事只能暗里追查,那几个闹事的地痞已经抓了起来,还有那个丫鬟,也在审了,看看能不能审出来些东西。” 然而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大人,那个丫鬟……没了。” 李正安怒道:“怎么办事的?!” 小厮道:“那婢子忒是嘴硬,张大人为了逼她招供,一时心急就用了重刑,谁知道那婢子身体那么弱,十鞭子抽下去就咽气了……” “……”李正安额角青筋暴跳,猛地拂袖把案上的瓷杯、瓷壶扫落在地,一时只闻碎瓷落地的砰砰声。 小厮道:“那婢子临死前还发着誓说,‘奴婢对公子一片痴心,天地日月可鉴,绝无谋害公子之意。’” “滚!”李正安道,“去告诉张回,剩下的那几个地痞流氓,要是再审不好,本官要了他的狗命。” 小厮连忙应了一声,飞也似地离开了。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李正安撩袍坐在椅子上,顿了半晌,抬头问李悦姝:“你说这事儿……有没有可能是新阳做的?” “新阳?”李悦姝皱皱眉头,“新阳下午才跟我打了半天的叶子牌,怎么会是她?” 李正安神色不善:“明瞻在外头有人,对不住她,她身为皇家公主,怕是存心报复也说不定。” 李悦姝摇了摇头:“堂兄不是昨天才回去给新阳赔罪吗?今天新阳来找我的时候,还笑着跟我说,堂兄态度好,她愿意原谅堂兄,以后好好跟堂兄过日子。” 李正安有些怀疑:“真的?” 李悦姝嗯了一声,转目看向躺在榻上的李修齐:“说起来也是,堂兄昨日才跟新阳赔罪,怎么今儿个就又带着那丫鬟出游了?都不收敛一下的吗?” 李正安听她开始指责自己的儿子,脸色更是难看。 李悦姝道:“新阳听说堂兄出事了,还很着急,本想跟我一起来的,但我担心她胎像不稳,就没让她过来。幸亏她不在,要不然这么大的事,惊着她,动了胎气可怎么办啊。” 姚氏一听这话,猛然反应过来,伸手去拽李正安的胳膊:“对!对!老爷,新阳肚子里还有一个,这可是李家唯一的后了啊。” 李正安便默了默,道:“此事在有确切的证据之前,还是不要惊动新阳。” 李悦姝又道:“大伯父,恕我直言,就算有证据指向新阳,也不能尽信。” 李正安转目看她,眸子里闪着幽暗的光:“此话何意?” 李悦姝道:“新阳是公主,皇帝的亲姑母,她身后代表的,是整个宗室皇亲。李家若与她彻底决裂,不是让贺将军坐收渔翁之利了吗?大伯父您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状态,不能因着这事儿就被打破啊。” “再说了,”李悦姝想喝口茶润嗓子,奈何刚刚桌上瓷杯都被李正安扫落了,于是作罢,她顿了顿道,“新阳的性子,咱们也都清楚,她不是那等眼里只有小情小爱的人,她看得到大局,不会因为堂兄这事儿,就与咱们家生分,当然也不至于因为这事儿,对堂兄下如此狠手。要看谁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只需看,咱们与新阳决裂之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便知道了。” 李正安眯了眯眼:“你倒是分析的透彻。” 李悦姝微微垂首,道:“都是大伯父教得好,耳濡目染,我总该懂些东西了。” 过了一会儿,刚刚那个小厮又跑回来,兴奋禀道:“招了!招了!” 李正安精神一震,道:“进来说。” 小厮连忙入屋,迈过门槛时,还因太急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跪在地上,邀功似的禀道:“有个地痞交出了幕后主使给他的赏钱,是用一个荷包装着,张大人看了,那荷包用的布料,是上好的天绫锦!” 李正安一愣,还没说话,李悦姝就了然地接过话头:“天绫锦是年初时扬州送上来的贡品,一共只得了八匹,两匹给了小皇帝,我得了四匹,剩下的两匹给了新阳。” 她和小皇帝自然不可能用这样的手段谋害李修齐,所以证据还是指向了新阳,可这证据……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李正安向来多疑,证据太明显,再加上刚刚李悦姝说的那些话,他反而不敢轻易相信。 “不对,”李正安皱眉喝道,“再去审!” 小厮懵逼了一瞬,抬头看李正安又有接近狂怒的态势,吓得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地出了屋。 李悦姝安慰道:“大伯父别急,给的时间太紧迫了,只能看到表面证据也是正常的。” 李正安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先回去吧,这么晚了,也不适合还滞留在外,有什么新情况,我再派人进宫跟你说。” 李悦姝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李修齐,道:“伯父伯母也不要太过悲伤,这个太医不行,就换另一个,天下之大,还愁找不到一个能医好堂兄的神医?” 李正安心知她说的是安慰的话,只点了下头:“嗯,我和你伯母再想法子吧。” 李悦姝出了和辉堂,月光寂寂,泼洒在沿路的小道上。 这一片都属于行宫外围,一个院落挨着一个,住得都是宗亲与朝廷重臣,门前是小路,不通马车。她想乘车回去,还得步行一段路。 李悦姝身边只带着温绫,踏上小道,其他护卫和随行内官都在马车那边等候。 因为李正安交代了,让她来的动静小一些,尽量别惊动其他人。 温绫提着一个灯笼,走在她的面前照明,身边经过的院落里也都灯火通明,看起来大家并未歇下。 走了一段路,温绫却突然顿住步子。 李悦姝抬目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院门前,正静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白日里才发生过的那些事又一下子回到了脑海。 李悦姝怔了片刻,几个称呼在喉口过了一遭,最后还是唤了一声:“……七弟。” 元承侧目看她,轻一勾唇:“进来坐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李悦姝:大晚上的你要干嘛?手动再见.jpg 二更,依然有红包 三更今晚大概是发不出来了,等白天吧,摊手 第33章 留下 李悦姝迟疑着走近他。 “你……有事吗?” 元承睨一眼她的身后, 一本正经道:“进来说。” 李悦姝心道只耽误一会儿应该没事,于是对温绫使了个眼色,跟着元承进了院内。 院子的布局与她刚刚在和辉堂见到的差不多,正堂的门敞开着, 长顺正抱膝坐在门边, 低头打盹儿。 听见声响, 长顺有些迷蒙地抬起头, 看见李悦姝的那一刻, 他吓了一跳,几乎是立即从地上弹跳起来, 结结巴巴道:“殿、殿下……” 元承摆了摆手:“下去吧。” 长顺用一种诡异的目光, 看了二人一眼, 欲言又止, 却不敢违抗命令, 犹犹豫豫地下去了。 李悦姝微微低头,跟着元承进了正堂, 温绫留在院内等候。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元承瞥她一眼,问:“李正安怎么大晚上的找你?” 李悦姝道:“是堂兄出事了。” 她把事情简单的描述了一遍,提起新阳,“她应该是看到那日我们在莲池边上说话, 用这个威胁我帮她遮掩。” 元承唔了一声。 李悦姝道:“就算刚刚碰不到你,明日你入内宫,我也会想法子告诉你的。” 所以他没有必要非把她叫进来问话。 她自进屋后就一直站着没坐, 此时她看看房内陈设,目光扫过坐在面前椅子上的元承,又很快移开,轻一抿唇道:“我该走了。” 元承却再次拉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道为什么,李悦姝心里突然有些发慌。 她故作镇定道:“还有事吗?” 元承抬目看她,眸光幽幽,像是蕴着一汪深潭,轻声开口:“留下来?” 短短的三个字,却让李悦姝心尖一颤,整个脊背都酥麻起来,仿佛生出了细细的小疙瘩。 她觉得有些踩不实地面了,她眼神飘忽,不敢看他,结结巴巴道:“不,不太好吧。” 元承道:“我可以让人假扮你,跟着温绫回去。等明日一早,我入宫时,再把你送回去。” 听起来似乎可行,但李悦姝眼里全是慌乱,下意识地摇头:“不行,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元承握着她的手腕,站起身来。 “你不愿意?”元承低头看她,稍稍贴近了她。 李悦姝忙道:“不、不是。只是这……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元承眸色深了深:“不愿意便实说,我不至于逼你。” 李悦姝紧咬着唇,垂眸看着地面,就是不吭声。 “罢了。”元承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你回去吧。” 李悦姝整个人便如虚脱了一样,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胡乱地嗯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出了正堂。 温绫迎上来扶住她,李悦姝抓住她的手臂,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竭力稳住步子,没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庭院。 长顺看着两人走远,回身到正堂去看元承,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太后走啦?” 元承已经坐回椅上,闭目不知在思考什么,淡淡地嗯了一声。 长顺弯着腰,踌躇半晌,小声道:“您与太后的关系……是不是太近了一些。” 白日里他看见自家王爷与太后两个人孤男寡女在亭子里幽会也就罢了,怎么大晚上的,太后也能出现在这里? 长顺怎么都想不明白。 元承睁开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丝戾气:“多嘴。” 长顺第一次被主子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责骂,吓得膝盖一弯,连忙跪在了地上。 “不该你管的别管。”元承冷声道,“出去。” …… 次日天色昏沉,时断时续地落下了雨。 议政时,李正安罕见地缺席了。 反而是不常来的太后出现在珠帘之后,新上任的中书令瑞王殿下也第一次出席政事堂,几位重臣们对视一眼,心中均有了不同的思量。 贺卓大马金刀地坐在下首的位置,突兀地笑了一声:“李尚书向来勤政,今儿这是怎么了?早听说李尚书有逢雨天骨痛的毛病,莫非真是老了,身子扛不住了?要我说,你们文人就是身子骨弱,老夫还比他大几岁呢,当年在他这个年龄,还能上阵杀敌,在外头领兵作战呢。” 亲近贺卓的大臣连忙附和:“将军神威,真乃大梁之福。” 李正安没来,自然是因为李修齐还没好。 昨日夜里,李修齐突发高烧,李正安只好连夜又请了两个太医去和辉堂为其诊治。李正安就这么一个儿子,操心了一夜合不上眼,今日议政,自然来不了。 李悦姝身为太后,顺理成章地把那些原本该由李正安批复的折子收起来,打算带到瑶光殿自己看。 贺卓有心想反驳,却也无法拒绝。 李悦姝笑吟吟地:“既然几位爱卿决议不了,那哀家就等下午李尚书入宫时,再与其商议。” 贺卓面上说着好好好,心里却在想,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能看懂折子么? 李悦姝确实不太能看懂,但她可以把折子带到清凉殿,趁着下午小皇帝读书时,交给“瑞王”翻阅。 李悦姝便在“瑞王”的指导下批复了几个折子,等第二日李正安入宫时,再给他看。 李正安翻了一阵子,有些惊奇地抬起头说:“不想殿下还有如此之才。” 李悦姝腼腆地笑了笑:“若是大伯父觉得可以,以后我也可以为你分忧。” 李正安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他把折子放到一边,又提起李修齐的事:“新阳昨日去了和辉堂,不得已,就把事情告诉她了。就是怕她太过伤心,跟她说还能治。新阳就守在明瞻身边,端茶倒水的伺候。哎,昨夜要不是你伯母劝着她去休息,她怕是也要一宿不合眼。” 李悦姝道:“从前新阳与堂兄的感情就很好。” 李正安道:“先前是我错想她了。那几个地痞流氓,最后终于肯招认,描述了那个与他们联系的人的样貌,今晨张回才抓到的人,是贺卓身边一个亲兵妻子的娘家舅舅。” 李正安眉头紧紧皱着:“老夫真没想到那贺老贼手段如此恶劣,令人发指。此仇不报,老夫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李悦姝道:“大伯父之所以觉得拿贺将军没办法,不就是因为禁军里大部分都是他的人?如今义兄回京,始终没个正经的职官做做,要是能让义兄的人进入禁军,慢慢渗透,假以时日,总能从内部吞噬掉贺家势力。” 李正安道:“说得轻巧,那也得禁军内部先有位子空出来,才好安插人进去。” 李悦姝便说:“手段不怕老,也不怕不够光明磊落,好用就行。” 李正安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样。 李悦姝垂下眼睫,轻轻地笑了:“大伯父,之前贺卓派人刺杀我的那个仇,我还没报呢。” …… 过了几日,是小皇帝的八岁生辰,宫中再次设宴,宴请皇室宗亲与朝廷重臣。 李悦姝与李正安提了给小皇帝选伴读的事,于是这次设宴,便让那些宗亲大臣,把自家孩子也都带来,不拘男女,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五岁,都入了宫。只是没有与他们明说。 男女分席而坐,李悦姝带着王妃、公主、命妇们在后殿,前殿只有一些亲王郡王,和带着自家儿子孙子来赴宴的朝廷重臣,小皇帝坐在上首,左看看,右看看,那些大臣他没几个熟悉的,只有坐在最前面的皇叔最熟悉,他的一双目光,便不住地往元承那里瞟。 有大臣笑着跟身边人说:“到底是血脉至亲,你瞧陛下,与瑞王多亲近。” 另一人说:“瑞王常伴陛下身侧,是陛下的侍讲官,相处久了,自然感情深厚。” 那大臣叹了一声:“是啊。只是瑞王殿下先天不足,如今这腿疾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治好,可惜了,哎。” 他们隐晦地看向元承,眼中带了一丝淡淡的怜悯。 元承恍若未觉,只自顾用着身前案几上摆放的饭食,宴行至中,小皇帝身边的内官小跑到元承的身后,低声说了几句。 元承抬目朝高位看去,才发现小皇帝竟然已经偷偷离席了。 元承转着四轮车出了大殿,小皇帝跑过来,抓住他的手,圆圆的小脸上绽开了两个酒窝:“皇叔,朕不想在那儿待着了,你陪朕去后殿找朕的母妃吧!” 小皇帝的生辰,楚王妃自然不可能不来。 元承拒绝道:“你自己去。” 后殿都是女眷,他去不合适。 小皇帝便转了转眼珠,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你不去找母后吗?” 元承眉头一皱。 小皇帝叉着腰,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你别以为朕看不出来,最近这段时间母后都没怎么理你,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 还有红包~ 第34章 挑拨 元承面上一黑。 吵架谈不上, 关系有些冷淡倒是真的。 她上次拒绝了他要她留宿的邀请,之后的见面,虽然不明显,但他确实能察觉到她在尽量回避他。 说话时都只与他说正事, 以前还有闲心调侃讽刺他两句, 最近竟是一句闲话都没跟他说过。 难道是怕他再起那心思, 提出那种要求么? 元承有些气恼地想, 怕什么怕, 真当他非她不可了吗? 元承木着脸道:“不去。” 他眼角余光扫过周遭宫人,确定他们都离的远远的, 才转目看向小皇帝, 轻斥道:“你才多大, 瞎说什么?平日里要专心读书, 学习圣贤之道, 少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小皇帝被训斥得一愣,委屈地撇了撇嘴, 哼了一声:“不去就算了。” 要不是他这个皇叔总是在他的书房跟母后见面, 他能关心么! 他怎么觉得,这个皇叔是恼羞成怒了! 小皇帝瞪了元承一眼,转身叫来自己的贴身小内官,往后殿去了。 元承看着小皇帝离开, 太阳穴突突地跳,有些头疼。 长顺从一侧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王爷, 您现在是要……?” 元承伸手按了按眉心,神色间有些疲惫。 明明这副身体的年龄才不到十八,长顺却奇异地在这张面孔上看出了饱经世事的沧桑感。 元承道:“随便转转吧。” 长顺垂首应道:“喏。” 设宴的场所与上次端午夜宴的场所一样,名唤宜春殿。宜春殿前头不远处有一水塘,名曰流仙池,池中栽种了满满的荷花,比延兰别宫的莲池里的荷花更为浓密,娇艳,此时正是盛放的时节。 元承坐在流仙池边吹风。 由于之前被训斥过,长顺不太敢多话了,此时只低着头站在一边,当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时不时往两边瞅一眼,看看周遭的环境。 一主一仆就这样安静地待了半晌,久到长顺都有了困意,站在那儿头一点一点的。一旁却突然传来几个少女银铃一样的说笑声。 长顺愣了愣,还来不及转头看去,一个彩球就从空中飞了过来,正砸到长顺的脑袋上,疼得他瞬间“哎哟”了一声。 元承转目看去。 几个年轻的看起来尚未及笄的姑娘正聚在一处,看样子是在抛彩球玩。 大梁尚武,闺阁女子喜欢玩的一样活动,就是掷彩球。 长顺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来那个系了七彩布条的彩球,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元承。 这时,领头的那个穿着鹅黄衣裳的少女,带着身后几个看起来年纪更小的妹妹,朝他们走了过来。 “臣女拜见王爷。”黄衣少女领着身后的其他姑娘行礼,笑道,“不知王爷在此,多有惊扰,还望王爷勿怪。” 元承睨她一眼,淡淡道:“长顺,把彩球还给她。” 长顺应是。 黄衣少女接过彩球,却并未走,而是看了看四周,笑问:“王爷怎的一个人在此处?” 元承没理她。 长顺心说:难道我不算人吗? 有一瞬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黄衣少女察觉到自己不受待见,便含笑为自己找补:“那臣女告退,不打扰王爷了。” 一行人散去,周边清净下来,长顺才道:“王爷,刚刚那个姑娘,好像是贺家的。” 元承皱眉:“贺卓?” 长顺应道:“是,就是不知是他孙女还是女儿,瞧着还挺好看的,估摸着该有十四了吧,正是要许嫁的年纪。” 元承懒得理会,还没及笄的黄毛丫头,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其实他本意就算让这些大臣带着孩子入宫,也就是只要男孩便罢了,但又怕目的太明确,提前让那些人精看出来,才又说了个不论男女。 可现在想想,麻烦好像更大了些,那些人不会以为,是要给小皇帝选妃,先占着后宫的位置吧? 元承敲了敲椅子扶手:“回去。” 到得宜春殿外,元承远远就瞧见殿内情景,位置空了一小半,正中央还在进行着歌舞,却没几个人看,大臣们或发呆,或与身边人交谈。殿外,几个半大不大的男孩正聚在一处说话玩闹,就是不见小皇帝。 这宴会可是为了给小皇帝挑伴读才举办的,正主儿没了怎么行。 元承对长顺道:“走,去找皇帝。” 元承没打算去后殿,他就准备到那边叫一个小内官,让他去通报小皇帝,却没想到才走了不远,就看到楚王妃牵着小皇帝的手,迎面走来了。 小皇帝低垂着头,瞧着有些闷闷不乐的。楚王妃似乎是没看见元承,依旧低头与小皇帝说话:“你可不能再像刚刚那样对太后不敬了,知道吗?你们虽有着母子的名分,但到底不是亲生,你不好好孝顺她,她能对你好么?” 小皇帝嘟囔着说:“朕一直那样跟她说话,她也没对朕做什么啊。” 楚王妃蹙眉道:“你是天子,她面上自然不会对你怎么样,可背地里,谁知道呢?就好像上次,母妃让她帮着稍带一个香囊给你,她都拒绝了,不是怀恨在心是什么?” 小皇帝头垂得更低:“哦,朕知道了。” 楚王妃道:“这就对了。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母妃才是最爱护你的人,明白吗?” 小皇帝点点头,抬目间却看见元承坐在前方不远处,大概十步的距离。他顿时眼前一亮,喊了一声:“皇叔!” 楚王妃面色一白,抬头望去,见是瑞王,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刚刚说的那些话,自然不能叫旁人听去,可若是叫同为宗亲的瑞王听去,应当是没什么的吧? 她牵着小皇帝的手走上前去,含笑点头道:“七弟。” 元承扫她一眼,又看看小皇帝,随口道:“嫂嫂刚刚与陛下说的什么,说这么入神。” 小皇帝眨了眨眼,刚要开口,楚王妃握着他的那只手却猛然使力捏了一下。楚王妃笑道:“不过是闲聊些家常罢了,七弟过来干什么的?” 元承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神色淡淡道:“我来接陛下去前殿。” 楚王妃一怔,有些不舍地松开了牵着小皇帝的手,颔首道:“那便去吧。” 小皇帝跟在元承身边走,脸上的神色已经没有刚刚那样闷闷不乐了。 元承嘱咐他道:“前殿有许多大臣家的儿子,年龄与你相仿,最大不超过十五,你去看看,试着与他们交谈,要是有能谈得来的,回头再告诉我。” 小皇帝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问:“皇叔,这是要给朕挑伴读?” 他知道宫中皇子读书,一般都要有伴读,何况是他这个皇帝。一直一个人读书,也太寂寞了一些。 元承嗯了一声:“你知道就行,先别透露出去。” 小皇帝拍拍胸脯,笑道:“朕知道!朕难道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吗?” 元承:“……别乱用词语。” 小孩子家的,什么城府。 …… 次日元承到了清凉殿,看见李悦姝正坐在小皇帝身边,两人在一张纸上勾勾画画,正在给小皇帝物色伴读。 小皇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李悦姝拿笔勾画,也不出声。 李悦姝指着一个人问:“这是工部侍郎家的小儿子,你昨天也见过,就是那个穿蓝色衣服的,脸圆圆的那个。他行吗?” 小皇帝皱了一下眉头,李悦姝看出来他不喜欢,正准备问下一个备选,却不想听到小皇帝说:“但凭母后做主。” 李悦姝愣了愣,“我在问你喜不喜欢。” 小皇帝看看她,又垂下头道:“朕没有意见,母后觉得好就是好。” 李悦姝:“……” “你今天怎么回事?”李悦姝眉心微蹙,“这么听话?转性了?” 说转性了也不对,怎么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学会遮掩了? 小皇帝悄悄觑她一眼,继续低着头。 元承轻咳一声:“元祺。” 小皇帝惊讶地看向元承,不知道皇叔什么时候来的。 元承道:“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只有说出来了,你母后才能为你挑到符合你心意的伴读。” 小皇帝怔了怔,他看看皇叔,看看母后,再看看面前摊开的那张纸,犹豫道:“朕听母后的……” 元承道:“你从前可没这么听话。” 小皇帝不安地抓紧了袖子,垂下头道:“从前是朕不懂事,净惹母后生气,以后不会了。” 元承驱车近前:“让你尊重你母后,为的是人伦孝道。而不是现在这样,什么都听她的,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敢说出口。” 小皇帝有些茫然:“真的可以说吗?” 元承道:“可以。你母后又不会怪你,这么久了,她有没有坏心,你还感觉不出来吗?” 小皇帝被说中心思,有些脸红。他踌躇了半晌,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转头对李悦姝道:“母后,朕不喜欢这个人,不要他做伴读。” 李悦姝听着叔侄二人说话,自始至终没插嘴,听见小皇帝说完之后,便面色平静地在那个人的名字上画了个叉。 等捋完剩下的伴读人选,李悦姝起身出屋。 元承跟着出来,来到外殿。 “昨天元祺见过楚王妃,”元承道,“楚王妃这个人,心思有些重。毕竟是元祺生母,我怕她日后对元祺影响过大。” 李悦姝倒没什么意外的。她猜得出来,小皇帝态度骤变,一定与昨天见楚王妃脱不了干系。 小皇帝看似对她更恭敬,更听话了,实际上却是比之前对她更疏离了。 可她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妄想,她这个养母的影响力,能大过楚王妃去么? 李悦姝微微垂眸,淡声道:“不过是让皇帝与她更亲近,别那么亲近我罢了,算不上罪大恶极。” 元承听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不由怔了怔。 李悦姝作势出屋,问他:“七弟还有别的事吗?” 元承眉头蹙起,拧成了一个结。 就这么急着离开,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 “我说过,”元承道,“会好好培养元祺,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而你,会一直是太后,受他尊敬爱重。如果有人会影响你与他的关系——” 元承顿了顿,道:“我不允许。” 一个帝王不能轻易受人影响,何况此人还私欲过盛。就算那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行。 楚王妃今日能挑拨皇帝疏远养母,以后等皇帝亲政,手握大权,就能挑拨皇帝冷落、软禁养母,甚至是让她不知不觉的死亡。 元承许过她将来的安危,不能在今日埋下隐患。 李悦姝转头看他,一时愣住。 她在元承的脸上,看到了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元承:真以为朕非你不可了么。 后来 元承:朕收回上面的话。 (啪啪啪,打脸声) 第35章 婚事 “不至于吧, ”李悦姝笑了笑,“楚王妃一个月才与皇帝见一次面。再者说,我已经是太后,也不在乎皇帝是否真的把我当母亲看。” 元承打量着她:“真的?” “真的, ”李悦姝道, “皇帝年纪小, 才容易受人影响, 你现在教导他, 不就是为了让他尽快成长,有自己独立的性格和品行, 再也不能受人左右吗?” 元承不意她说出这番话, 自己竟成了受教的那个。 “况且, ”李悦姝倒没急着走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 压低声音继续道,“你想消除‘影响’, 能做干净吗?万一不能, 到将来事情败露,这件事本身,反而成了影响最大的那个。” 元承眉梢微挑:“那你觉得,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李悦姝沉吟了一下, 道:“还保持目前的样子不变就好,至于楚王妃那边,让人好好盯着, 有不合规矩的做法,再行处置。” 元承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不错。看来之前……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 元承说的隐晦,但李悦姝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除了过年过节,一个月只见两次,还都是夜里侍寝的时候,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他或许对她有些喜欢,但贪恋的,也不过是她这一身皮囊罢了。 从前她规矩地做好他的皇后,他的妻子,甚至还想着生个孩子,那都是为了盼着将来有一天能做上太后,老有所依。 但现在,她已经是太后,没什么要盼着的了。他也变成了瑞王,两人占着叔嫂的名分,她为什么要为了满足他的贪恋,委屈自己做并不是那么快乐、又没什么好处的事呢? 李悦姝垂下眼睫:“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元承神色冷淡下来,他也不留她,道:“最终的名单,再拿给我看一下。” 他知道她还要把名单拿去政事堂与李正安、贺卓几人商议,增增减减,最后才能确定。 李悦姝轻声道:“嗯。” 经过最终商议,各方势力反复拉扯,小皇帝的伴读人选最后定下,贺卓及其亲信那边送来两人,李正安硬是从远房亲戚与亲信手下中也组出两人,剩下的,便是从小皇帝觉得比较合眼缘的普通大臣家中挑选,最后,还给韩太师的曾孙留了一个位置。 韩太师年事已高,此次行宫避暑,并未跟随着一起来,他的曾孙,也只能等回到皇宫之后才能入宫。 但大家都并不着急,因为小皇帝目前的授课方式还只是七个侍讲官轮流到书房侍讲,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估计也是等回到宫中,才能让那些伴读入宫。 趁着这段时间,各家正好有时间请人教自己孩子宫中规矩,进度赶不上皇帝的,也趁机补补课。 …… 李悦姝步入清凉殿。 温绫跟在她的身后,怀里抱了一摞折子。 这些都是李正安身边的亲信挑选出来,不那么重要的一些,才分给她处置。 今日休沐,小皇帝没课,此时正坐在书案前,偷偷摸摸地翻着闲书,余光瞥见李悦姝进来,吓得手一抖,连忙把闲书塞进抽屉里,装模作样地支起下巴,翻了一页桌上摆着的圣贤书。 李悦姝瞥他一眼,没多管。 宫人们照旧在小皇帝身边安放了一个座椅,李悦姝就坐在小皇帝身边批阅奏折。 小皇帝见她没说话,自己就也不说话,佯装认真地读了一页书,再悄咪咪看身侧母后,见她神态安然,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正打在她柔和的侧脸上,是温柔的母亲模样。 小皇帝一时就看呆了。 李悦姝察觉到小皇帝的目光,转头看了看他,又继续埋头看折子。 小皇帝想了想,伸手从案上也抽过来一本奏折,展开看了起来。 李悦姝还是没管。她把折子带来清凉殿,就不是为了避着小皇帝的。 小皇帝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拿过一本,又一本,看过就扔到一边,嘴里时不时还嘟囔着:“这个人怎么这样,邻居家丢了三只鸡都要写个折子……哎哎,这个人怎么一直给朕请安,朕都看见他好几个请安折子了!” 李悦姝:“……”确实很多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不然怎么说她是在为李正安分忧呢。 不过没关系,慢慢来,她迟早能对那些重要的事有处置权。 小皇帝继续翻折子,一边看一边吐槽:“怪不得历史上那么多皇帝寿命都不长,原来都是累死的,那怎么还那么多人想当呢?” 李悦姝从他手里把那个折子拿过来,已经听小皇帝叙述了折子的内容,李悦姝批复的速度就更快了。 直到小皇帝又拿起一本奏折,展开时惊讶地道:“这个有意思,有人要求赐婚!” 说着他又一愣:“哎,是让关心一下皇叔的婚姻大事的!” 李悦姝笔尖一顿,朱红墨汁在折子上晕开了一个圈。 她淡定地写完剩下的批语,然后搁笔,把那个折子从小皇帝手里抽了出来。 小皇帝现在只有一个皇叔。 果然是有闲操心的大臣,上表说担心瑞王婚姻大事的。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 她就知道,他还是会以瑞王的名义成亲,娶一个新的王妃,或许比她更年轻,也比她更漂亮。 到那时候,他估计就不会再贪恋她这身皮囊了。 李悦姝面无表情地想着,提笔在这份奏折上写下了“已阅”二字。 他的婚事她哪儿能做主,身为高宗之子,不知有多少名门家的姑娘盯着瑞王妃这个位置。 小皇帝双臂搁在书案上,下巴枕着手背,扭头看李悦姝。 “母后,你是不是不开心?” 李悦姝:“……有吗?” “皇叔喜欢母后,就算要成亲,也是跟母后啊。” 小皇帝嘟囔完,又皱着一张小脸,仔细地想了想:“可是皇叔好像不能娶母后做王妃。” 李悦姝:“……” 小皇帝直起身子,掰着指头比划:“王妃的品阶不如太后,母后要是给皇叔做王妃,那可是亏了!” 李悦姝:“……” 李悦姝道:“别瞎说。母后跟你皇叔清清白白,没那个意思。你皇叔娶谁都不会娶母后。” 小皇帝便耷拉下脸:“这样啊。” 李悦姝嗯了一声,把这个操心瑞王婚事的折子丢到一边,拿下一本,刚打开看了两眼,却听见小皇帝道:“那皇叔娶妃之后,要是还喜欢母后,没事就盯着母后看,朕一定不饶他!” 李悦姝:“……” 一个刚到八岁的小孩子,尚未亲政的傀儡皇帝,他能怎么不饶他呢? 李悦姝觉得好笑,不过心里又觉得暖烘烘的,便伸出手揉了一把小皇帝的脑袋。 “嗯,你的心意,母后领了。” 小皇帝捧起杯子喝茶,心里想的却是,谁让那天皇叔要训斥他,恼羞成怒的男人,他以后再也不帮皇叔了!哼。 …… 元承从榻上坐起,头脑仍是昏沉,他一只手撑着额头,缓了好久,才觉得舒畅了些。 长顺端着一碗药走入房门,看见他惊讶道:“王爷,您醒啦。” 他走过来把药碗端到榻边案几上,把一个软枕垫到元承的腰后,扶他坐好,口中道:“刚好药熬好了,再稍微晾一会儿就可以喝了。” 元承嗯了一声。 “哎,”长顺叹道,“前些日子王爷一直没病没灾的,奴婢心里还觉得高兴,想着身子总算好点了。谁知道昨天一淋雨,就又病了呢。” 元承按着额头没吭声。 “幸好今天是休沐,王爷不用去内宫。”长顺又道,“要是晚点还是不好,明日就告假吧。” 元承又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长顺服侍着元承喝完药,还想扶着他躺下,元承却摆了摆手:“不躺着了,扶我去外头坐会儿。” 长顺连忙应是。 今日天晴,日头还不算多毒辣,长顺在檐下摆了一张躺椅,扶着元承半躺上去,刚安置好,才上任不久的谢长史来了。 从前瑞王府的徐长史,被元承用手段换掉了。李正安随便安插过来的谢长史,却是元承的人。 谢长史上前拜礼:“贺将军今晨派人与臣透露,说想等王爷有空的时候,请王爷见面一叙。” 元承撩起眼皮,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谢长史道:“贺将军膝下有一小女,年十四,还未许嫁,似乎是有意与王爷结亲。” 元承默了默。 谢长史问:“可要回绝了?” 元承道:“回绝了吧。” 谢长史迟疑道:“王爷可是有其他意愿?” 毕竟确实是到了该定亲的年纪,瑞王身份敏感,他的婚事,意义非同寻常。 元承闭上眼,冷声道:“不娶。再有问的,你就说本王体弱,本就没多少光景,再让本王娶妻,是折寿。” 元承顿了顿,道:“折本王的寿。” 谢长史神色一凛,躬身应下。正准备告退,元承又叫住他:“叫昌桓过来。” 昌桓是他身边的侍卫长,专门负责他的安危。 昌桓很快到檐下见他,拱手一拜:“王爷。” “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挑二十个人。”元承道,“替本王跑一趟西域。” 昌桓一愣,应声:“是。” 元承继续道:“去寻一名神医,名唤计翰音的,常在遥城,有时也会窜去别处,总之,就是与乌戎接壤那一带。找到人,哪怕是用绑的,也把他给本王带回来。” 昌桓领命告退。 长顺站在一边听完全程,面上有些喜色:“王爷,那名神医当真有那么厉害,能治好王爷?” 元承淡淡道:“不一定,随便试试吧。” 他原本没想寻医问药,就想着一切顺其自然的。这副身体活不了多久,估摸着也就一两年,按照他原来的预算,一两年拨乱反正,也差不多了。 本来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他偷来的。 可他昨日竟又倒下了,一时不免生出些生命无常之感。 曾经他驾崩的突然,留下来这么一个乱摊子,才造成了如今乱象。难道现在,他也会随时倒下,让之前努力的一切付之东流么? 李氏已经被他推到了旋涡中心,他若再次身陨,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元承昨夜躺在床上,神志迷茫的时候,突然明白了那晚李悦姝为什么不愿意留下。 他是亲王,她是太后,他们没有夫妻的名分。 她若留下,那叫苟合。 被旁人知道时,他还好,她会被唾骂。 现在的他,拖着这副病弱的身躯,给不了她未来,也再不能光明正大的亲近她。 元承叹息一声。 这副身体,要争气啊。 得先活下来,才有以后。 作者有话要说:李悦姝:并(ni)不(huo)快(bu)乐(hao) 元承:…… 第36章 看望 到了第二日, 元承的身体也没好起来,便让长史去给他告了个假,又昏睡半日,午时方醒。 长顺过来禀道:“陛下知道王爷病了, 特意派了两个太医来给王爷看诊, 还赐了些药材补品。” 元承:“陛下?” “正是, 告假时太后正要领着陛下去小朝会, 陛下一听是王爷病了, 连忙说要派太医来为您诊治,担心的不得了。” 元承嗯了一声, 眼中隐约带了丝笑意。 他这个侄儿现在确实挺亲近他的, 到底没白疼。 长顺没说太后的反应, 元承便也没问。 她本来就不喜欢他, 不关心他也是正常的。从前刚知道他身份的时候, 还怕过他,可自从她发现她不必害怕他之后, 竟然更冷漠了, 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元承让自己不去想她,用过药,吃过饭食,便又坐在廊下, 叫来谢长史等几个幕僚议事。 元承这一病,就是三天。 到了第四天,元承由长顺陪着在院子里慢慢散步的时候,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前。 元承不由一愣,长顺开口道:“陛下……太后……” 小皇帝挣开李悦姝的手,往前快走了几步,到了元承身前,一双眼里带着些惊诧的神色:“皇叔,你能走路了?” 元承看一眼不远处静立的女人,不动声色道:“只能由身边人扶着走一小段,出门还是得用四轮车代步。” 小皇帝便有些沮丧地点点头:“原来还是不行。皇叔,这几天,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元承道:“一直在吃药,感觉是快好了。估计明天就能入宫陪你了。” 小皇帝喜道:“那就好!” 说完,他回身又去拽李悦姝的手,道:“朕担心皇叔,所以才让母后陪朕一起来看你。” 元承把目光投向李悦姝。 李悦姝缓步走上前来,嘴角蕴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我……是有些事找你。” 要不然小皇帝生拉硬拽什么的,可能让她来么? 书房内,小皇帝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隔了一道门的另一间,李悦姝看看小皇帝,把目光移向窗外栽种的几支竹子,低声道:“昨日大伯父见过我,他说……你与皇帝走的太近了。” 元承一手握着杯子,嗯了一声。 “恰好你这次生病,大伯父的意思是,就让你少忙一些,以后不必再做皇帝的侍讲官了。”李悦姝微微低头,犹豫着说,“他让我今天带着皇帝来看你,其实就是让我试探一下,看看你们到底亲近到什么程度。” 元承自顾抿茶,没吭声。 李悦姝微蹙着眉头问:“怎么办?” 元承道:“等我病好了,下次去朝会,会主动请辞。” 李悦姝愣了一下:“真的要辞吗?那……那……” 那她以后能跟元承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小皇帝的书房碰面的。 李悦姝忧心地说:“那我以后怎么把折子给你看?碰到决议不了的,怎么和你商量?” 这几天元承没入内宫,她都已经积压了一些断不出的,最后只好又拿去李正安那里,让李正安判。 她是想逐渐把权力揽到自己这边来的,不能给李正安造成她还是很多东西都不会的印象,因此她并不想把本来都交到她手上的奏折再还给李正安。 元承双目漆黑,静静地看她片刻,道:“你不必紧张。就算我请辞,一时半会儿也换不下去。最大的可能,是趁着回宫之后,皇帝有了伴读,他们都转去弘文馆读书,七个侍讲官肯定是不够了,到时候会再重组。” 李悦姝道:“现在已经过了最炎热的时候,按照惯例,再有半个月就该回宫了。半个月之后怎么办呢?” 元承微微勾唇:“你是在担心,以后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与我见面么?” 李悦姝:“……” 虽然确实是在纠结这个,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李悦姝总觉得自己品出了另一层含义。 李悦姝眉目低垂,轻声道:“如果……你不需要再看奏折,也不需要我把一些重要的事汇报给你的话,确实是不用像现在这样频繁见面。” 元承:“……” 行吧,被她怼回来了。 元承低头抿茶,略挑高了眉毛,点评道:“口齿伶俐,勇气可嘉。” 他觉得在小皇后面前,已经日渐失去他曾经为君为夫的威严。 李悦姝低着头沉默。 元承把杯子搁在案上,这才正色道:“弘文馆离兴庆宫挺远的,到时候要想见面,确实很不方便。既然这样,你不如找个借口,迁个宫?” 李悦姝眉头轻皱:“迁宫?” 元承颔首道:“离弘文馆最近的地方就是未央宫,当年父皇在位时,住的就是那里。你迁宫过去之后,我要找你,会方便许多。” 李悦姝迟疑着道:“可是后宫与前朝有明确的分界线,并且……那里距弘文馆,好像也没有很近吧?” 元承道:“把那里归为后宫,也是我……登基之后才这样的,你搬过去之后,总要召集大臣议政吧?让他们多去几次未央宫,调整一下守卫分布,就算不上后宫了。” 李悦姝道:“可是那里已经废置多年,我用什么理由搬过去?” 元承道:“父皇在位的最后十几年,一直都住在未央宫,可以说是另一个意义上的皇帝寝居。你说你想搬过去,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李悦姝瞳孔大睁,呼吸跟着一窒。 “你……”她被这番话惊得心惊肉跳,嘴唇翕动半晌,半哭半笑道,“你这是……铁了心,让我大逆不道啊。” 她注定被这些人架在火堆上烤,被各方势力撕扯,不知最后能不能善终。 “别怕,”元承看着她,温和道,“不会有事的。” 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能继续走下去。只盼着前路坦荡,一片光明。 李悦姝听不进去他这句安慰,她心里只想着,若日后局面脱离掌控,他说没事,就真能没事了吗? 元承说的话太吓人了,也不符合她以前的作风,她还得捋捋,才能最后决定。 难道就要为了跟他见个面,主动去挑衅皇权,站在风口浪尖上么? 李悦姝胡思乱想了一遭,随口转移了话头,问他:“你的身体……是真的很不好么?” 她还记得之前与他签订协议的那一天,她问他想不想做皇帝,他说了不想。 然后她问为什么,他的解释是,他身体太虚弱,活不过二十。 当时李悦姝还觉得是谦辞,可是这次他居然又病了,而且这么多天…… 李悦姝觉得自己于情于理应该关心一下,便开了口。 不想元承却沉默了。 半晌,他道:“眼下还能撑,日后不知。” 李悦姝讶然。 元承抬目看她,眸光幽幽,“我若再次……薨逝,李氏,你会难过么?” 李悦姝捏紧了袖口。 “会,”她垂眸道,“如今江山未定,局势动荡,我的安危……也系于你一身了。所以,你要养好身体,确定自己能一直撑下去。” 元承问:“就只是因为这样么?” 李悦姝眼睫轻颤了颤。 元承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抚上她白嫩的脸颊,目色更深了些:“那么当初……政局稳定,天下太平,你在我的榻边,又哭什么呢?” 哭得他心酸不忍,哭得他最后临终时,仍在挂念。以至于执念过深,魂魄飘荡,被济华法师摄取,用秘法得以转生。 可她哭的不是他! 他的执念成了笑话! 元承指尖突然下移,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哭什么?你哭你自己么?当时你觉得自己当不上太后,余生孤寂,所以才哭么?” 李悦姝惊惶地看向他,眸光闪烁,她摇头想反驳,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元承说的是真话。 元承冷笑一声:“所以夫妻三年,你就装了三年,从始至终,你考虑的只有自己。李氏,你没有心的吗?” 李悦姝下巴被他捏的发痛,她面上全是惊惧之色,伸手去拽元承的手,想要把自己的下巴解救出来。 “我……”李悦姝嘴唇颤抖,眼泪都掉了出来,“不是,你听我解释……” 元承却没有听她解释,因为他低下头,冰凉的薄唇落了下来,咬住了她的,带着身上苦涩的药味。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就是没有心,我知道。”元承近距离凝视着她的双眼,轻轻地道,“但济华法师说过,你与我八字是最合的,回头我倒要问问他,合在了哪儿。” 李悦姝眼瞳大睁,同样对视着他。 元承轻笑着,面颊稍稍离开了一些:“兴许说的相合,就是指这一次呢?” 指这一次他魂魄寄生,与她以叔嫂的名义再遇么? 这次他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李悦姝两手攥成了一团,蜷在胸口,心脏怦怦直跳。 小皇帝却突然从内室转出来,撩开帘子,看见两人的姿势,一叉腰,怒道:“皇叔!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915080 6瓶; 第37章 为谁 小皇帝蹬蹬蹬地走上前来, 把看起来正在作恶的皇叔往一边拽了拽,扭头去问李悦姝:“母后,皇叔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李悦姝摇了摇头,垂下眼睫, 避开元承的目光, 轻声道:“没有的事。” 小皇帝却没信, 他靠近李悦姝, 踮起脚尖, 用袖子为她拭了拭眼角,“可是母后你都哭了。” 李悦姝攥住他的小手, 笑道:“那是眼里不小心进东西了, 没事的。” 小皇帝还是不信, 他转过头, 瞪一眼元承:“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怎么能欺负母后呢?” 元承眉心微皱, 道:“不关你的事,回内室读书去。” 小皇帝再次叉腰:“朕是皇帝!你敢命令朕?” 元承:“……” “朕现在命令你, ”小皇帝抬着下巴, 倨傲地看着元承,“给母后道歉。” 李悦姝捏了捏小皇帝的手,局促道:“不用了。” 她怎么敢让元承道歉呢? 小皇帝伸出另一只手,像个大人似的, 安抚地拍了拍李悦姝的手背:“你别怕,朕给你做主。” 李悦姝:“……” 李悦姝觉得尴尬极了,她眼珠乱转, 看地面,看窗外,看茶杯,就是不敢看元承。 然后就听见元承叹了一声:“抱歉。” 李悦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抬起头,对上元承的目光。 元承道:“一时没控制好情绪,抱歉。” 他说过她以后不必怕他的,可他刚刚,还是让她害怕了。 她怕得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甚至都流了泪,可他还是被脑中的贪念冲昏了头脑,只想着怪她的没心没肺,想着一尝芳泽。 触碰到她的那一瞬,他才知道他有多想念她,那滋味太过美好,又太过遥远。可他现在感受不到了。 小皇帝哼了一声:“这才对。皇叔你都要娶妻了,没事就少纠缠母后。” 小皇帝这话说的太快,以至于两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半晌元承才皱着眉头:“娶妻?” 小皇帝道:“难道不是吗?皇叔你早都到了年龄了,朝中也有好多大臣关心你的婚事,你又不可能娶母后,那还缠着母后干什么?” 元承嘴唇紧抿,眯了眯眼:“你听谁说的,我要娶妻,还好多大臣关心?” 李悦姝连忙拽了拽小皇帝的手,示意他别瞎说,小皇帝却没明白,仍自顾道:“就是前几天,朕和母后一起批折子时看到的啊,这样的奏折看了不止一本了,不就是好多人关心吗?” 李悦姝:“……”哎,小孩子口无遮拦的。 元承听了这话,侧目看了李悦姝一眼。 李悦姝依旧眉目低垂,避开他的视线。 元承看着她道:“我没有要娶妻。” 也不知是说给小皇帝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 小皇帝转了转眼珠:“是吗?” 元承道:“我骗你做什么。你皇叔,已经娶过一个妻子了。” 李悦姝:“……” 李悦姝头垂得更低。 小皇帝却惊讶起来,“是吗?什么时候的事?朕怎么不知道?” 元承道:“因为你当时太小了,所以不知道。” 小皇帝茫然地挠了挠脑袋,突然又气炸了:“那你!你明明都娶过妻了,还纠缠母后做什么!” 元承:“……” 李悦姝:“……” “好了,”李悦姝把小皇帝拉到身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壳,“你皇叔骗你的。你也不算算,你皇叔才多大年纪,几年前娶妻,可能么?” 小皇帝已经被两个人绕糊涂了,他气道:“皇叔骗朕干什么?” 元承不客气地说:“因为你太笨了,多骗你两次,让你长长脑子。” 小皇帝:“……” 小皇帝委屈地瞪了元承一眼,转头把脑袋埋在李悦姝怀里。 李悦姝眼睫微垂,拉着小皇帝的手站起身道:“也待了挺久了,我们该走了。” 元承抬目看她。 她目光飘忽,还是不看他。 刚刚……他真的很吓人吗? 元承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小皇帝在场,有些话不好开口。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道:“好,回去吧。” 他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走远。 长顺悄步进屋,换上一壶温热的茶水。 “长顺,”元承叫住他,“你觉得我……平时,很吓人吗?” 长顺一时呆住,僵立在那儿,不明白自家主子突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元承道:“据实说,我不怪你。” 长顺便咽了一下唾沫,脸上带着奇怪地表情说:“王爷大多数时候,还是挺平和的。也就偶尔……偶尔,偶尔有点……吓人。” 元承问:“跟之前比呢?” 长顺愣了一下:“之前?” 元承道:“就是更早,半年前,你觉得那时候怎么样?” 长顺回忆道:“那时候啊,奴婢想想。那时候王爷不怎么说话,沉默寡言,但是对待奴婢们都很温和,从来没发过脾气,也没人受过您的责罚。” 元承默了默,“那你是觉得,之前的我,更能让人觉得亲近?” 长顺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是这样的。” 他看见自家王爷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差的脸色,连忙道:“不过王爷现在也挺好的,您身份尊贵,乃是天潢贵胄,哪儿能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呢。” 元承:“……好了,下去吧。” 长顺忙不迭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室内。 …… 次日元承去了朝会,果然以身体不适,有些吃不消为由,提出要辞去小皇帝的侍讲官一职。 事后李正安叹道:“想不到瑞王还挺知进退,这样的人,若不是太过体弱,恐怕会被先帝立为继承人,应也不至于像寿王一样……哎。” 李正安话没说完,但李悦姝知道他的意思。 李正安与贺卓当初是乱政谋反了不错,可身为继承人的寿王,就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吗?居然那么轻易的被杀死,背上谋害先帝的污名,到现在也不能被平反。 李悦姝淡笑道:“可当初瑞王之所以会成为侍讲官,大伯父不就是看中了他体弱么?” 李正安面色一变,看看左右,与李悦姝道:“慎言!” 李悦姝便住了嘴。 李正安又道:“听说贺卓有意把他的小女儿许给瑞王,被瑞王拒绝了。你猜怎么说的?” 李悦姝一愣,配合着问:“怎么说的?” 李正安捋了捋胡子,笑道:“说他天生体弱,不能娶妻,贺卓想让他娶妻,是要折他的寿。哎,听说当时贺卓的那个脸啊,都给气绿了。” 李悦姝:“……” 要真是觉得娶妻折寿,那当初为什么要她夜里留宿呢? 李正安继续道:“这瑞王真有意思。不过还算守诺,当初既然跟老夫谈妥了,是老夫让他上的朝堂,他就知道自己该站哪一队,知道什么人该结交,什么人不该结交。” 李悦姝默默听着,心说,大伯父您才是瑞王计划中的一环。 别了李正安,李悦姝又想起来昨天在瑞王住处,听他说的那几句话。 “我没有要娶妻。” “你皇叔,已经娶过一个妻子了。” 当时她的心尖似乎还颤了一下,这话好像就是在说,他是因为念着她,才不娶妻的。 可是结合刚刚李正安说的话,他怕只是为了躲避跟贺卓这样的大臣结盟,才拒绝娶妻的吧? 李悦姝觉得自己还没那么重要。 这么想着,李悦姝撇了撇嘴,把头上的簪钗耳饰取下,舒舒服服地躺倒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还说她装,他不是也挺贪心的? 明明只是喜欢她的皮囊,怎么还要求她非得喜欢他了? 济华法师,一个神棍,说出来的那等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也好意思拿来说? 他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她敢喜欢他吗? 李悦姝拉过薄被,蒙住头,一觉睡到入夜。 …… 转眼就到了夏末,一天比一天凉快起来,李悦姝开始让人着手准备回宫的事。 自从她开始插手朝政,把一部分奏折揽到自己那里批阅之后,她就不太有精力管宫中内务了。 原本还想让孙娘娘去忙,温绫在旁帮衬,但想想孙娘娘到底是高宗时期的妃嫔,要不是因为她经常叫孙娘娘打叶子牌和下棋,这次避暑也不可能跟着一同来行宫。若是让她管,怕是宫中众人不服。 正发愁着,新阳大长公主便又递了帖子入宫了。 元繁穿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裳,看着就跟有什么喜事似的。 她见李悦姝目光落在她身上,就盯着她的一身衣服看,不由抿唇一笑:“这两天明瞻的身体有所好转,伤都养的差不多了,臣妹心里高兴,这才穿得喜庆了些。” “是么?”李悦姝随口应了一声,吩咐宫人给她上茶和点心,“的确是好事,那我这两天挑个时间,再去看看堂兄。” 元繁眨了眨眼:“这倒是不必了,你堂兄现在,可能不太想见人。” 李悦姝打量她片刻,摆手让宫人都下去了。 “咱们现在也算是互有把柄了。”李悦姝笑道,“最近内宫事忙,我脱不开身,你要不要入宫来帮我?” 元繁道:“那殿下可算是问对人了,臣妹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李悦姝挑了挑眉:“你果然野心不小。” “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从前臣妹愿意跟着父亲干,听父亲的话,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他还是不信任我。”元繁叹了一口气,“所以臣妹只好另寻法子,来求太后您的庇护啊。” 李悦姝眼风落在她的面上,一时不语。 元繁又笑道:“没想到太后也不是寻常人,跟臣妹从前认识的太后,很不一样呢。” 李悦姝:“你想说什么?” “臣妹只是想问问……太后究竟,是在为谁办事?”元繁压低了声音,“父亲?不像。贺将军?更不可能。难道是为了皇帝?可他又并非你亲生。最后一个可能……难道是,瑞王吗?” 李悦姝直视着她,眸光没有躲闪。 “为我自己。”李悦姝道。 元繁惊讶地张了张嘴。 “外界对我的骂名已经够多了,”李悦姝笑了笑,“我只是把他们骂我的话变成现实。” 什么牝鸡司晨,乱权太后,祸国妖妇。 她现在正走向的,不就是这样一条路么? 元承活不久,小皇帝长大又需要很久。 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执掌大权的都会是她。 先帝会为她扫清障碍,放心的把小皇帝交给她抚养长大。 其实她觉得也挺新奇的,居然能得到先帝如此的信任。 李悦姝低头抿茶。 元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听起来,也挺好。” 她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朝李悦姝屈膝一拜。 “既然如此,臣妹愿为太后效力,还望将来这宫中,甚至是朝堂之上,也有我的位置。” 元繁直起身,眸中满是灼华。 作者有话要说:李悦姝:神棍神棍神棍神棍 济华法师:……委屈 这几天作者在尝试日万(不一定成功),所以基本上都是三更,欢迎监督(bushi 第38章 迁宫 七月中旬, 正式启程回宫。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最大最豪华的马车中,李悦姝与小皇帝面对面坐着,小皇帝一手支着下巴, 跟李悦姝闲聊:“等回宫之后, 朕就可以跟伴读们一起去弘文馆读书了, 真好。” 李悦姝嗯了一声:“到时候有人交流比较, 你学的会更快一点。” 小皇帝笑眯着眼:“七个侍讲官里面, 朕觉得皇叔教的最好,哎, 不过到了弘文馆, 皇叔就不会只教朕一个人了。” 小皇帝还有些难过, 不太想跟人分享他的皇叔。 李悦姝看了看他, 道:“你皇叔已经请辞了。” 小皇帝愣了一下:“啊?” 李悦姝说:“你皇叔身子弱, 没那么多精力教你,所以等回宫之后, 你皇叔就不会再担任你的侍讲官了。” 小皇帝一时呆住了, 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最后眼圈有些发红。 李悦姝笑道:“你曾经不是还说,你不缺侍讲官,让你皇叔回家待着么。” 小皇帝低下头道:“以前是以前, 还不许人变的么。” 李悦姝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以后你要是想你皇叔了,多叫他进宫来见你就是了。” 小皇帝还是闷闷不乐的, 最后只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鼻音的“嗯”。 马车继续行进,午后总令人昏昏欲睡,小皇帝歪在一边软垫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李悦姝却没休息,她留心着马车外的动静,终于听见一声尖锐的哨音。 马车突然停下,李悦姝身边的禁卫廖淮打马过来,隔着车帘禀道:“太后,陛下,前头突然出现了几十个歹人行刺,此刻正与禁军交战!” 小皇帝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坐起身,迷茫地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李悦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 她扬声吩咐廖淮:“你只需在这附近,确保我与皇帝的安全即可。” 廖淮领命应是。 这回宫的队伍太长,最前面是开道的禁军,后面跟了一些臣子车辆,然后队伍中间才是皇帝銮驾。 前面出事,他们这队伍的中间,却安全得很。 一刻钟的功夫过后,骚乱平息。廖淮又打马过来,跟她汇报最终的结果:“刺客人不多,皆已伏诛,但负责此次守卫的左武卫将军身中数箭,怕是不好了。” 李悦姝道:“请太医为他就地诊治,其余人马继续往前走。” 廖淮应道:“喏。” 小皇帝瑟瑟发抖地抱住了李悦姝的胳膊:“怪不得母后之前说,那么多人盯着朕的皇位,他们都想要朕的命!幸亏朕身边有护卫!” 李悦姝笑着摸了摸他的脊背,“不必害怕,母后与你在一起呢。” 小皇帝确实不必害怕,因为这些刺客,本身就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她之前与大伯父说过,掌握了禁军,他们就不必再忌惮贺卓了。 想要禁军里空出位子,手段多得是。不怕阴险,也不怕老套,好用就行。 权势争斗,谁比谁磊落呢。 …… 时隔近三个月,经历了炎热的酷暑,李悦姝再次回到兴庆宫。 小皇帝很快开始了去弘文馆读书的日子,每天下学之后,都会回来兴奋地跟她说讲官们又讲了什么,唯一遗憾的是,已经好几天没跟皇叔说过话了。 “只能在朝会时远远地看一眼,根本就没机会说话。”小皇帝皱着一张小脸,不满地嘟囔。 李悦姝只能温声哄他,说是皇叔太累,不让他做侍讲官,也是为了他好。 小皇帝就算想传召瑞王入宫,也不能太过频繁,免得再引人注目。 这日晚间,李悦姝回到兴庆宫睡下,第二日就生病了。 太医来看过,都说不出原因,但她就是不舒服,觉得浑身乏力,食不下咽,吃什么吐什么。兴庆宫的宫人们急得团团转,直到两日后,李正安前来拜访。 “臣拜见太后,问您凤体安康。” 李悦姝眉心微蹙着摇了摇头:“不太好。” 李正安急道:“那么多太医,就没一个能诊出病因的?” 李悦姝轻咳两声,摆了摆手挥退宫人,然后面色苍白着对李正安道:“大伯父,我这别是……什么邪气入体了吧,要不,您找济华法师,来给我看看?” 李正安一惊,“你这话,是认真的?” 李悦姝苦着脸,道:“我实在是太难受了,要不是太医查不出病因,我也不愿意求到济华法师头上。” 李正安印象里他这个侄女也不是个信佛道的,可看她这么痛苦的模样,估计是急病乱投医,实在慌乱无措了吧。 李正安沉吟半晌,点头道:“好。” 当日下午,济华法师入宫。 济华法师看了看她的面色,摇了摇头。 李悦姝问:“是有什么邪气入体了吗?” 济华法师紧绷着一张脸:“……”您说是就是吧。 李悦姝道:“哀家离宫这三个月,兴庆宫别是被什么人做了什么手脚,才导致哀家病了这一场的吧。” 济华法师双手合十,低头道:“请容贫僧做法,检验一番。” 李悦姝连忙咳嗽了两声,道:“这个不急……哀家就是想着,要是兴庆宫的缘故,那只要迁宫,是不是这病就好了呢?” 济华法师终于听懂了她的意思,道:“敢问殿下想要迁居何宫?” 李悦姝便说:“听闻未央宫曾是高宗皇帝的住处,那里阳气重,应该会有利于哀家病体。” 济华法师:“……” 李悦姝想着,济华法师毕竟算是大伯父的心腹,她都暗示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济华法师应该顺水推舟,按照她的意思,再把这些说辞用更夸张的语气重复一遍说出去,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迁居到未央宫了。 就算让李正安知道她的真实意图,认为她是想要“龙气”才选择迁宫也无所谓,反正表面上是一条船上的,她不在乎李正安会因此对她不利。 她只是需要济华法师这个神棍身份,把她的目的润色一下,说是兴庆宫的地理位置不利于她养病,所以才迁宫就好。 “法师,”李悦姝微微笑着,“您听明白了吗?” 济华法师道:“明白了。” 未央宫久被封禁,现下要重新启用,还得让宫人们整理、修缮,原本应该是要花个十天八天的,但有太后“病体”在那儿躺着,宫人们只得加快速度,只用了两天时间,就使未央宫上下干净整洁,焕然一新了。 温绫指挥着兴庆宫的宫人收拾东西,一件一件地搬过去。 李悦姝坐着轿撵,在当天夜里,就入住了全新的宫殿。 不过她来的时候又观察了一遍,感觉这里离弘文馆确实没有元承说过的那么近,到时候,他要怎么从弘文馆过来找她呢? 李悦姝只思考了一会儿,思绪便又转去别处了。 反正她都已经按照他说的做了,剩下的,就是他的事。 太后搬进未央宫住之后,奇迹般地,身体果然一天天好转,到了第三天,李悦姝便再次出现在朝会上。 李正安跑来见她,一边走一边小声问:“你怎么非要迁宫?你知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李悦姝无所谓道:“怎么?” 李正安叹了一声:“他们都说你生病只是个借口,你居然把先帝贴了封条的宫殿都给启用了,那还是高宗皇帝的住处,他们说你此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李悦姝:“……”她分明是听先帝的话,才背下这个黑锅罢了。 李悦姝道:“没事,随他们说,先帝驾崩以来,哀家挨过的骂还少么。” 只不过从前他们骂的内容不实,她难免有些委屈。现在嘛,基本都是实话了。 未央宫作为高宗皇帝与宠妃曾经的住处,整理修缮之后,看着是比她的兴庆宫还要豪华、漂亮许多的。 尤其是后殿那边还有一个大浴池,四周有龙首吐珠,源源不断地向池中吐着热水。 李悦姝只住了几天,便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新住处。 入夜,星月寂寂,李悦姝从池子里出来,只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外间的榻上,由着宫人们为她擦干头发,手里捧了一本闲书在看。 这是她前几天迁宫时从犄角旮旯里面翻出来的话本,从没看过的。 她现在整天忙于政事,竟然没有时间看话本,也没有时间打牌听戏了。 宫人们伺候着她,给她抹完护肤的脂膏,擦干头发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李悦姝独自一个人把剩下的几页书看完,然后打了个呵欠,起身转入内室。 寝殿很大,床也很大,看得出是以前高宗皇帝与宠妃住时,命人专门打造的。 李悦姝有些困,慢吞吞地走向床边,伸手掀开床帐,下一刻,她就愣住了。 室内没风,李悦姝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会在这儿?”李悦姝环顾四望,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外袍,“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想过无数种先帝来未央宫找她的方式,独独没想到是直接在晚上出现在她的床上啊! 作者有话要说:上上章提到男主让女主迁宫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注意,可能前面那个情节点埋得太久了,之前就提到未央宫有密道。。摊手 第39章 骗她 李悦姝后退了两步。 元承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大约是因为要就寝, 她沐浴后只简单穿了一件外袍,发上一根簪钗都没有,满头青丝披在肩头,与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元承眸色微暗, 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道:“我一直在等你, 没想到你这么晚才进来。” 李悦姝:“……???” 元承起身下地, 穿上放在脚踏边的一双锦靴, 道:“我怕你那些宫人进来看见,所以就先坐在帐子里等你。” 李悦姝:“……” 她脑子到现在还是懵的, “所以, 你是怎么进来的?” 元承走到她的身前, 示意她看了看脚下的地砖:“从这里进来的。” 李悦姝:“???” 元承道:“父皇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 这里有一条密道, 直通宫外,另一个出口, 连着从前的秦.王.府, 也是我现在的住处。” 李悦姝便想起来那天赏花宴结束后,元承夜里滞留宫中,去见她,除了向她讨要汪善之外, 还问她讨要了先秦王的府邸给他。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在想着有一天,通过密道入宫了。 李悦姝神色有些难看:“所以, 也是因为这条密道,你才让我搬过来?” 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位置上离弘文馆近! 她被他骗了! 元承颔首道:“是这样。你搬过来,我们以后见面,岂不是方便得多?” 李悦姝眉心微微蹙着,看他神色坦荡,又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他说的有道理,这样见面确实方便,可这里……是她的寝宫啊。 他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吗? 李悦姝悄悄拿眼瞥他,一时心绪不定。 哎,有又怎么样,他要是想,她还能拒绝不成? 她明明记得先帝在这上面并不热衷的,每个月见她两次,都跟例行公事一样。 怎么这换了个壳子,就总想跟她这样那样? 李悦姝面上有些愁容。 元承瞥她一眼,转身去一边椅子上坐着了:“把这几天积攒下来的折子拿过来,我看看吧。” 李悦姝踌躇道:“都在书房,我要是现在让人去拿,是不是太招眼了?” 她根本不知道元承会在今夜出现在她的寝殿,所以也没想过把那些东西拿到这儿啊! 元承一怔,道:“那我来得不巧,明天吧,明天这个时候也行。” 李悦姝眼瞳睁大了一些:“还要夜里过来吗?” 元承扫她一眼,一派自然道:“不然呢?白日都要去上值办公,虽说我这个中书令没什么话语权,但该做的事,还得去做啊。” 李悦姝:“……” 她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对,但她无法反驳。 李悦姝垂眸看着地面,目光微闪,道:“定个时间吧。你大约什么时辰过来,我会让宫人们都散了,免得被他们撞见。别的时间,就别来了。” 元承听她这么说,一时心口有些发堵。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见李悦姝又道:“平日里官员们都是从酉初开始陆续下值,眼下刚刚入秋,宫禁时间差不多就在酉正左右,你回到王府,大约需要两刻钟,用个晚膳,再稍微歇一会儿,过来大约又需要小半个时辰。” 她分析了一遍时间流程,末了下了结论:“戌正左右,我会让宫人们都退下,在这里等你,这样与你议事,大概半个多时辰也差不多了,到了亥时,你就可以回王府了。” 元承:“……” “太晚了。”元承道,“这样我回去就太晚了,第二日不到卯时就要起身去朝会,睡不足三个时辰,我的身体会受不住。” 李悦姝迟疑着说:“那要不然……你平时别过来,等到休沐日,白天,你再过来?” 元承:“……” 他沉默片刻,说:“休沐日就是为了休息的,不宜理政。” 李悦姝便问:“那你觉得怎么样比较好?” 元承环顾殿内陈设,有些烦躁地拧了拧眉心。 “我是如何想的,你能猜不出么?” 上位多年,身边伺候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他随便一个小动作,那些人都能揣测到他想干什么,然后照着他的心意,把他想的事一件件办好。 李悦姝做了他三年皇后,虽说看着胆子是小了点,但大事上从未出错,他与她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里,她也从没让他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烦躁心情。 这说明她其实是能揣摩出来他的意思的,只是以前她会曲意逢迎,事事以他为先。现在她不愿意了。 李悦姝眉眼低垂,摆出一副温顺模样,轻声道:“你若是想留下,我自然扫榻相迎。” 元承气不顺,更难受了,她果然知道他的意思! 那她刚刚还话里话外让他赶紧走! 李悦姝继续道:“只是外头宫人守卫众多,第二日,你要如何避开他们去朝会呢?” 她神色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担心他走不掉。 元承:“……”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李悦姝就安静地立在那儿,看着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温婉柔顺,但元承知道,她的心上套上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外壳,他触不到,敲不碎,也打不开。 “罢了。” 元承按按额角,站起身。 他发现他复生之后,面对着李悦姝,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罢了”。 想他从前,哪有这样无奈的时候? 他叹了一声,道:“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他清楚地看到,李悦姝紧绷的身体在刹那间舒缓、放松,眉间的愁云似乎都消散了一些。 可惜他独自一人在黑黢黢的密道中走了那么久,却只能跟她说上几句话。 李悦姝依然站着没动。 然后她就看见元承越过她,走到她的床边,伸手在她床头的龙凤图上摸索。 由于角度问题,她并没有看清元承具体触碰的是哪里,然后就听到了粗糙的、地面摩擦的声响。 沉闷,但声音并不大,不足以惊动殿外守夜的宫人。 李悦姝垂眸看去。 就是她身前的那块地砖,颤颤巍巍地移开了,露出了黑洞洞的入口。 元承走后,李悦姝又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的呆。 她看着已经恢复原样的地面,缓了半晌,心绪才逐渐平静。 然后她目光扫视一圈,走到榻边,把榻边用来放置物品的小几搬了过来,磕磕绊绊地挪到了那个地砖上面! 她可不想半夜睡着的时候,再有人突然出现,吓她一跳! 做好这一切后,李悦姝才拍了拍手,步去一侧,吹了烛,回到床上睡去了。 只是没能睡着。 李悦姝翻了个身,就想到她掀开床帐,看见元承坐在里面的样子。 当时她真是又惊又怒啊。 未央宫有密道,他为什么不早说呢?至于用那什么距离之类的借口诓骗她,让她顶着一身骂名,占据这座曾属于高宗皇帝的宫殿吗? 他若早说,她未必不肯。 反正早就是夫妻,她虽然不是很想与他亲近,但也不至于跟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一样抗拒他来到她的寝宫。 他骗她做什么呢? 那样高高在上,耍她,很好玩吗? 李悦姝心里堵得慌,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想到元承在这上面坐过,似乎还残留了他的气息…… 她就更烦躁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悦姝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温绫来柔声唤她起身,笑道:“太后怎么把那个小几挪了位置,您要是嫌它摆放的不合心意,叫奴婢们来就是了。” 李悦姝茫然地眨眨眼,想起昨天夜里的一切,道:“我是嫌它在床头碍事,才挪了挪。小事,就不必惊动你们。” 温绫便道:“那奴婢让人把它撤了。” 李悦姝又摇摇头:“不用了,搁在床边放东西也挺好,留着吧。”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太扯。 出尔反尔,惹得温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宫人们服侍她换上朝服,带上凤冠,预备着要去朝会。 她身上的衣服是按照旧例,依着太后的规制做的,玄衣金线,凤鸟云纹,李悦姝照着镜子,觉得自己被这身衣服衬得都老气了。 妆点完毕,小皇帝正好过来向她请安。 “自从母后搬到未央宫,朕在路上花的时间都多了。”小皇帝皱着眉头,有些抱怨地过来牵李悦姝的手,“这样朕每天都要起更早一点。” 李悦姝心说,这要怪你皇叔,是他让她迁宫的。 “不过母后这里离弘文馆好近啊!”小皇帝跟着她往外走,仰起脸看她,“要不朕也搬到母后这里住吧?这样每天就不用起那么早,去弘文馆读书也方便了。” 李悦姝微微一愣。 未央宫作为高宗皇帝住过的地方,规模自然是很大的,里面宫室繁多,自然不愁匀不出小皇帝的住处。 但最大最豪华的那间主殿被她给占了,小皇帝总不能去住偏殿吧? 这样那些人又要说她压制小皇帝,净做些大逆不道的事儿了。 她笑道:“你都这么大了,哪儿能跟母后住一处?累便累些,当皇帝的人,哪儿能怕苦呢?” 小皇帝便恹恹地哦了一声。 二人坐上轿撵,一同去朝会。 等散了朝,有内官领着小皇帝去演武场,除了四书五经,小皇帝也一直有在学骑射。 此时他的那些伴读和骑射师父已经在了。 小内官牵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服侍着小皇帝上马,小皇帝绕着跑马场溜了一圈儿,下来休息的时候,身边一个穿着暗青色衣服的少年走了过来,喊了一声:“陛下。” 小皇帝看他一眼。 来人是他生母那边娘家的徐表哥,十一岁了,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 小皇帝拿着水袋喝了口水,茫然地看看他:“怎么了?” 徐表哥道:“看着你状态不太好,怎么了?” 小皇帝便打了个呵欠:“朕太忙了,天天睡眠不足,早上要起好早,先去找母后,然后再上朝,累啊!”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 徐表哥便道:“那是因为你还没亲政,你要是亲政了,就不用去找太后一起上朝了。” 小皇帝眨了眨眼:“是吗?” 徐表哥点了点头:“主要也是因为太后迁宫,要是之前在兴庆宫,你去找太后,根本不用那么远。” 小皇帝深以为然,附和道:“朕也觉得是。朕今天早上见母后的时候,还跟她说,想跟她一起住未央宫,但是母后拒绝了,她说朕是皇帝,要能吃苦,不能连早起都做不到。” 小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是有些神采的。 徐表哥却啧了一声,摇头道:“她这么说了,你就信?” 小皇帝一愣:“不是吗?” 徐表哥便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把脑袋凑过来对小皇帝道:“那未央宫可是高宗皇帝,你皇爷爷的住处,她住在那儿,是想当女皇帝哪!怎么可能让你也住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夹子,所以3.3零点无更新,当天的三更挪到白天~ 推一下基友【小二宝】的预收,搜作者名可以搜到她~ 《给吸血鬼大佬当祖宗的日子》 大龄剩女瑰拉没想到生活平平无奇的她,有一天也会穿书! 书名《爱丽丝的魔法情缘》,一本西幻甜宠小说。 不过她既没有穿成幸运女主爱丽丝,也没有穿成深情男主辛伯克,而是一举变身为吸血鬼王族唯一的女王陛下——瑰拉.伊格纳兹! 人生突然走上巅峰有没有! 瑰拉躺在比高级床垫还要舒适奢华的水晶棺里,热泪盈眶想道:“妈妈呀,她终于不用被催婚了!” 刚刚接任王位的西维尔,最近时常感到头疼。 因为吸血鬼王族最最尊贵的前任女王陛下,居然嚷嚷着要去人类世界念书! 多次拒绝无效的西维尔被迫答应,挑挑拣拣极为严苛地替女王选择学校并办理入学事宜。 之后的日子…… 王宫的电话经常被接起。 “西维尔,我这次又考砸了!老师说让你来开家长会!” “西维尔,我不小心把同学的牙齿打掉了!对方家长说要见你!” “西维尔……” 西维尔无奈挂掉电话,拿起外套往外走。 对于祖宗,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我把你当儿子,你却……# #老祖宗变小祖宗# #你祖宗还是你祖宗# 第40章 不满 小皇帝听了这话, 下意识反驳道;“你胡说!” 徐表哥道:“这可不是我胡说的,大家都这么说,但是只有我敢说给你听罢了。” 小皇帝蹭地一下站起来,推了徐表哥一把。 徐表哥比他高比他壮, 自然不会被他推倒。他“哎”了一声:“你是不能听实话吗?” 小皇帝怒道:“你就是胡说!朕要治你的罪!” 说完, 小皇帝转身, 朝跑马场外走去, 随行的小内官连忙跟上。 徐表哥一下子慌了:“哎!陛下!别走啊!” 他只不过逞一时嘴快, 看小皇帝这样,他也怕出事。 小皇帝没理他, 迈着小短腿走的飞快, 一溜烟跑了。 小内官们小跑着跟在小皇帝身侧, 所有人都是懵逼的。一边跑一边劝道:“哎呀, 陛下, 您这是怎么了?那边还没结束呢,怎么就走了?” 另一人问:“可是那徐三公子言语不敬, 冒犯陛下?咱们现在就去禀报太后, 治那徐三的罪!” 小皇帝突然顿住了步子。 小内官问:“到底是怎么啦?” 小皇帝抬头目视前方,委屈地眼眶都红了。 那徐表哥肯定是胡说的!母后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吧,最近对他都挺好的。 皇叔也说了, 要他听母后的话,好好孝顺母后。 他应该把这个徐表哥的话都告诉母后,让母后治他的罪! 可是……万一徐表哥说的是真的呢? 他说外面人都那么说, 只是他敢对自己说罢了。 万一是真的,还敢告诉母后吗? 小皇帝迎风流泪,转头间却看见了坐着四轮车从前面宫道上经过的皇叔。 他当即心中一震,朝着元承就跑了过去。 元承正要去政事堂办公,不妨身边突然跑过来一个黑影,下一刻,小皇帝就扑到了他的身侧。 元承愣了愣,看见小皇帝满脸泪痕的小脸,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皇帝一扁嘴,委屈道:“他们说母后之所以搬到未央宫,是想做女皇帝。” 元承轻一蹙眉:“别听他们瞎说——是谁说的?” 小皇帝没答,只又道:“可是今晨朕跟母后说,想要跟她一起住在未央宫,她拒绝了。” 元承问:“你想住未央宫做什么?” 小皇帝道:“去弘文馆读书方便。” 元承笑他:“你是不是懒的?” 小皇帝一撇头:“母后都能住,朕为什么不能住?” 元承道:“历朝历代皇帝都是住在甘露殿的,只你皇爷爷是个例外,怎么,你放着正儿八经的皇帝居所不住,非得跟你母后抢未央宫?” 小皇帝一愣,元承又道:“再说了,你去未央宫,要住在哪儿?总不能跟你母后一起挤在主殿?那你是要去住偏殿吗?” 小皇帝被他问的一愣一愣的,半晌说不出话。 元承敲了敲他的额头:“没事少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的话,都是在挑拨,明白么?” 小皇帝扁扁嘴,又点点头。 元承道:“现在可以说,是谁跟你说的这些话了吧?” 小皇帝一吸鼻子,道:“是徐表哥。” 几句话就把徐表哥给卖了。包括他的父亲是谁,和自己的关系,以及为什么叫一声“表哥”。 元承听了,便拍了拍小皇帝的肩:“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皇帝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嗯了一声,又转身走了。 夜里元承再次出现在未央宫的时候,就跟李悦姝提了这事。 “徐三一个半大少年,不至于恶意挑拨。”元承道,“最大可能是听谁说了这种话,年纪小不懂遮掩,直接就在元祺面前嚷嚷出来了。” 李悦姝自顾低头整理这两天的奏折,闻言只嗯了一声。 “不论如何,”元承又道,“徐三这伴读是不能做了。你明天就派人去弘文馆说一声,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李悦姝点头道:“好。” 元承道:“另外徐家是楚王妃的娘家,他们之间一直都有来往,徐三能说出这种话,估计跟楚王妃脱不了干系。” 李悦姝:“嗯。” 元承看她反应这么冷淡的样子,少言寡语的,一时有种她才是上位者,他只是一个给她做汇报的小官的感觉。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两人这身份,可不就是这样么? 元承抿了口茶,压下心头那丝淡淡的不适感,道:“不能再让楚王妃与元祺见面了。” 李悦姝似乎是看手中那本折子入了神,还是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元承把杯子搁到案上,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响。 他眉头皱起:“你就没什么话要说么?” 李悦姝微怔了怔,才抬头看向他。 元承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二字。 “今天大伯父膝盖疼,告假了。”李悦姝眼睫微垂,跟他解释,“所以堆在我这里的事就多了一些。” 原本她还可以让温绫和查豆一个给她整理文书,一个给她磨墨递笔的,怎么也能快一点。 结果她还要等他,并且要把前两天一些重要的事给他整理出来,就慢了。 “……不早说。”元承轻斥一声,随手拿过她堆在一边的尚未处理的奏折,翻看看了一眼,“我来找你,是为了干什么的?” 不就是为了跟她一起么。 李悦姝道:“是你来了之后就开始说徐家的事儿的。” 她只能一边听一边干自己的事。 元承:“……” 君威已失。 她真的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大殿内陷入寂静,元承就坐在一边,看她一次次写下朱批,批完一本,他便把下一本摊开递给她,顺便给她口述一下折子的大概内容,告诉她,如果是他,会怎么写。 许多次,李悦姝偷懒,便直接按照元承口述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写下来。 等到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李悦姝才想起来刚刚元承说的楚王妃的事。 “不让楚王妃见皇帝了?”李悦姝讶然道,“这怎么行?” 元承神色并不好看:“再让她继续见下去,我好不容易花费心血培养的,也能被她给教歪了。一次两次的,他们蓄意挑拨,我碰见了,还能及时掰回来,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呢?” 李悦姝想了下,道:“其实……他们只是说我的坏话罢了,除此之外,好像真没什么过分的。” “不,这才是最为不妥的。”元承道,“便假设元祺十六亲政,还得有八年时间。这期间,他若与你不合,朝政将再次动荡。就算你们这八年相处和谐,平稳过渡,待得元祺手握大权,转头把刀锋对准了你,你不心寒么?” 李悦姝怔了怔,道:“所以我之前问你要过协议……若这皇城再没有我的生存之处,你说过,会派人护送我回云州。” 元承一时沉默,没有说话。 李悦姝看看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 他是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所以他逼着她理政议事,又让小皇帝跟她处好关系,都是为了让她把这个江山撑起来,待得小皇帝长大,再行交还。 如果说这一切是为了挽救元氏江山,那他一而再地提起楚王妃,甚至还动过杀意,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她吗? 他不怕她到最后真的被权势迷住了眼,做出有悖他今日安排的事,执意要扫清对她来说所有的威胁吗? 其实他若只是利用她,那他根本没有必要在意楚王妃。 她辛苦几年,养小皇帝长大,回头生母轻飘飘说两句话,就能让小皇帝转头对付她——她死了,江山不是更能回到元氏手上,而不是被她窃取么? 李悦姝有些发怔。 元承看她模样,知道她定是明白了什么,一时心里有些气不过—— 她都从没在乎过他,他做什么要这样巴巴地为她的未来考虑?显得他有多卑微似的。 她若知道他这么念着她想着她,恐怕更要得意,在他面前更没大没小了。 他堂堂靖昌皇帝,难道以后就要被一个女人永远压一头了吗? 元承冷哼一声:“算了,你自己都不在乎这个,我更不必操心了。” ——大不了他让手下亲兵私自动手,永绝后患。 李悦姝却道:“你说的有理,回头我派人去楚王府,见一下楚王妃,让她再不敢胡乱挑拨。” 威胁一下什么的,她还是会的。 两人便不再纠结此事。 李悦姝又跟他说了些这两天.朝中的大事。元承毕竟已经有了职衔,现在也天天去朝会议事,虽然说话没什么用,但有些不是特别机密的消息,他都能大概知道。 “有些人是可以争取的,”元承提到贺卓身边的那些人,“但我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你可以让你的人多留意。” 李悦姝点头应下。 “另一些,中立的、亦或是偏向皇室的这些人,则由我来笼络。”元承道,“前几天死了个左武卫,我看那个新上任的,似乎是宣威将军的旧部?你义兄的人?” 李悦姝道:“是。” 元承便问:“你义兄,与你大伯父关系很好么?” 他想知道是不是牢不可破。 李悦姝迟疑着摇了摇头:“应算是不好不差的。” 元承沉吟道:“不能除掉贺卓之后,再出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 那就前功尽弃了。 李悦姝便想起来小时候去族学的路上,隔着两扇窗子看见的,被罚跪在廊下,却依旧身姿挺拔的少年。 大约是因为她让下头的人偷偷给他送过两次水,他后来才对她有了念想的。 元承观她模样,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轻嗤一声:“怎么,你与他关系很好吗?” 这话他之前就问过,他还记得当时她说他们是一个宅子里长大的,能不熟么。 李悦姝垂头规整桌案上的杂物,道:“是还不错。” 虽然后来他离京从军去了,但在那之前,他们还是相处地比较愉快的。 元承没料到她这次回答的这么爽快,一时气息不顺。 没事,他与她夫妻三年,应当是更熟悉的。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李悦姝站起身,整理好桌面,扫一眼一侧墙角的滴漏,道:“挺晚了,你还不回去吗?” 元承端起案上的杯子,向她示意:“我喝口水再走。” 杯子已经空了,李悦姝便执起桌上的瓷壶,一手扶着壶盖,给他斟了一杯白水。 元承垂首轻啜一口,蹙眉道:“太凉了。” 眼下已经入秋,凉茶喝着并不舒服。 李悦姝神色平淡,语气中透着淡淡的疏离:“我又不能把宫人叫进来换茶,你就将就一下吧。” 元承:“……”真是狠心的女人。 元承慢吞吞喝完一杯白水,已经又过了一刻钟。 他抬眼去看李悦姝,她还是站在桌案边上,一副等着他走人的架势。 元承叹道:“你就不能留我一下吗?” 李悦姝垂眸道:“这些折子明天要发还回去,我一会儿还得叫人进来收拾。” 元承默了默,道:“好,那我走了。” 李悦姝站在一侧,又看着他离开,过了一会儿,才扬声叫温绫几人进来收拾桌面,再服侍她洗漱换衣。 动作很快,因为时辰已经不早,她还要早点歇息。 李悦姝躺在床上,宫人们为她拉上床帐,而后熄灭烛火,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李悦姝闭上眼睛,将睡未睡时,却又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响。 粗糙、沉闷的摩擦声。 李悦姝蓦然睁开眼睛,侧身掀开床帐。 月辉透过纱窗,倾泻在平整透亮的地面上。 那个地砖再次打开了,刚刚已经走了的人,正从那入口处上来,抬头间,与她的视线对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承:朕才没有念着她,也没有非她不可。 元承:不能助长她的气焰,让她没大没小。 元承:你不留一留朕么? 元承:算了,朕自己回来吧。 李悦姝:……嘴上说着xx,身体却很诚实。 第41章 共枕 元承没料到她还没睡着, 不过倒也没虚。 他自然地走上前来,一本正经道:“之前我来时留在里面的烛熄灭了,现在里面漆黑一片,不太好走。” 李悦姝静静地看着他, 没吭声。 元承道:“等明日, 明日, 我赶在你起身之前就会走, 不让你的人发现。” 李悦姝:“……” 她心说, 难道她起身的时候,密道里面就有烛火照明了吗?那时候照样是黑黢黢的一片, 跟现在没什么差别。 不过他都又折腾回来了, 她要是还让他走, 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李悦姝便坐起身, 把床帐挂到一侧的玉钩上, 屈起双腿,给他让了一个可以过的空隙。 从前共枕的时候, 她一直是睡在外侧的。因为起夜不能惊动他, 第二日也要比他起得早,才能服侍他穿衣洗漱。 元承却道:“你睡里面。我……和衣而卧就好,明天走也方便。” 不能让她觉得,他是想跟她这样那样, 才想留下。 他真的只是因为蜡烛熄灭的缘故,才走不掉的。 李悦姝便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腾出来位置, 还把被子分了他一半。 元承默默上了床,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不妨听见李悦姝轻嘶了一声。 元承一愣:“怎么了?” 李悦姝道:“你压着我头发了。” 元承连忙又坐起来。 李悦姝头稍稍抬了一些,伸手把头发拢到一起,道:“好了。” 元承这才又躺下。 两人中间隔了大约两三个拳头的距离。其实这床很大,原本可以更远,但被子没那么大。 元承看着背对着自己躺着的李悦姝,默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在被子里动了起来。 李悦姝察觉到动作,头稍稍往后扭了一点,像是询问。 元承道:“……这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还是脱了吧。” 李悦姝又回过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元承把自己身上脱得只剩中衣中裤,才又安静地躺回来。 躺回来还不够,身子还往前挪了挪,挨着她的脊背才停下,口中道:“离太远有些冷……这被子有点小……” 李悦姝没吭声,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元承闭上眼睛,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一时有些满足,一时又觉得还不够…… 但他也止于此了。 身侧的手抬了又抬,想去揽住她的腰,还想吻吻她,但他到底什么也没做。 之前他就试过触碰她,不管是拉她的手,还是触摸她的脸颊,她的反应都很僵硬。 她不喜欢。 唯二两次亲到她,一次被她打了巴掌,一次却又把她吓哭…… 哎。 元承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怎么就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呢? 李悦姝其实一直没睡着。 她察觉到他的靠近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 如果他想—— 反正已经是夫妻了,又不是没做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他已经换了个壳子,感觉会有点奇怪,但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她没想到他居然就那样安静下来,再无动作,甚至呼吸都慢慢均匀。 他睡着了。 李悦姝意识到这一点,有些惊讶。 温绫在帐外叫她起身的时候,她下意识坐起来看向身边,那里已经空了。 他果然没有惊动她,很早就走了。 李悦姝一时有些恍惚。 缓了一会儿,她才应了一声,让宫人们来服侍她穿衣洗漱。 ** 楚王府内。 楚王妃才刚刚起身,正在房中试着前两天让婢子去含芳斋新买的胭脂,揽镜自照时,门外却传来丫鬟的通禀声。 “王妃,徐大人来了。” 楚王妃一愣,心说自家哥哥这么早来找自己干什么,一面让丫鬟领着兄长去前厅喝茶,一面让梳妆的丫鬟加快了速度。 等收拾完毕去到前厅时,就看见自家兄长在房中转来转去,一副焦急模样。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楚王妃温温婉婉地笑着,迈过门槛。 徐大人瞧见她来了,也来不及行礼,直接道:“今早宫里传来了太后口谕,说是从今儿个起,老三就不用去弘文馆做伴读了!” 楚王妃讶然:“怎么回事?” 徐大人叹了一声,“我问过老三了,起初他还不肯说实话,非得逼问几遍才交代,他在陛下面前说了太后的不好,怕是被太后知道了。” 楚王妃面色一变,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端庄,斥道:“这个妖妇!” 徐大人道:“可老三也说,他跟陛下说那话的时候,身边没人。那又是怎么被太后知道的呢?难道是陛下告诉太后的?” 楚王妃怔了怔,道:“这孩子……早都交代过他不能那么相信太后,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有些恨恨地说:“可恨陛下从前与我多亲近,上次见他,竟是要把那妖妇奉为亲母了。” 徐大人又道:“也不一定就是陛下说的。不然王妃下次进宫的时候,问问陛下。” 楚王妃手里绞着帕子,心绪不宁,烦躁地点了点头。 送走兄长,楚王妃不安了半日,午饭都没怎么吃,却不想午后没过多久,王府竟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新阳大长公主。 当日新阳大长公主在延兰别宫哭得肝肠寸断时,楚王妃就在身边。 她看着其他宗室安慰元繁,心里还是觉得很不屑的。 一个忘了自己的姓氏,转头去讨好那些贼人的公主,得到那样的下场,不是让人心里很快意吗? 楚王妃心中如何想,面上却是不显。 她唇角绽开了一个小小的梨涡,迎上前去:“新阳怎么来了?” 新阳大长公主屈膝,朝她行了一个半礼:“嫂嫂。” 二人互相礼过,元繁站直身子,看着楚王妃,笑道:“臣妹今日来,是来宣读太后懿旨的。” 楚王妃一愣:“太后懿旨?” 元繁道:“正是。太后说嫂嫂孕育陛下有功,兼之抚养了陛下六年之久,因此特意委托本宫前来宣旨,给嫂嫂一些厚赏。” 楚王妃先听是太后,再听她说陛下,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元繁弯了弯眸,“再怎么,您如今也是陛下的伯母呢!” 楚王妃面色骤变,一时没绷住表情:“你!” 她明明是皇帝的生母,哪门子的伯母! 元繁已经从身侧内侍手中接过一道卷轴,展开念道:“楚王妃徐氏听赏。” 楚王妃仍直直地立在那儿不动,脸上的表情又气又怒。 直到身边大丫鬟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元繁睨她一眼,字正腔圆地开始念那冗长、繁杂的赏赐条目。 念完,她笑了一下,把旨一收,道:“嫂嫂,接旨吧。” 楚王妃脸色苍白,瘦弱的身子仿佛顶不住四面八方吹来的秋风,摇晃着要倒。 身边的大丫鬟扶住她的胳膊,她才含恨接了懿旨。 元繁示意跟来的小内官们抬着箱笼进来,又走上前,握住楚王妃的手,面容柔和地拍了拍。 “嫂嫂,臣妹劝您一句话。”元繁嘴角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您是陛下的生母不错,但陛下已经被过继给了靖昌皇帝。按理说,您就只能是陛下的伯母了。先前是太后不计较,才允许您以陛下的母妃自居。您可不能辜负了太后的一片心意啊。” 楚王妃嘴唇哆嗦着,抬头看她。 元繁继续道:“所以臣妹劝您——谨言慎行。让您每个月十五进宫的规矩是太后定的,那太后也随时都能把这条规矩作废。您说呢?” 元繁扬长而去。 楚王妃久久没有言语,静立半晌,突然上前,用脚猛踹了一下刚刚搬进来的箱笼。 “贱人!” ** 入夜,元承再次出现在寝殿之中。 李悦姝从案上抬起头,看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 “今晨何时走的?”李悦姝问。 “寅正左右就走了。”元承自顾在椅子上坐下,嫌弃地看她一眼,“你睡得太沉了,我走时,那么大的声响都没醒。” 李悦姝:“……”她还以为他是刻意动静小点,避免惊醒她呢。 果然是把他想的太好了。 李悦姝便问:“你干什么了?那么大声响。” 元承默了默。 李悦姝原本还是一边翻看案上的东西,一边与他随便闲聊的,却没想到等了半天没等到元承回答。 她有些奇怪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没干什么。”元承神色淡淡的,伸手给自己倒茶。“就是不小心把你床头的几案碰到了。你那些婢女睡得太沉,也不进来看一下。” 李悦姝:“……” “是吗?”李悦姝怔了怔,“以前她们不会这么不警觉的。” 元承没答话。 李悦姝便又道:“也幸好她们睡得沉。下次……” 她想说下次小心点,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么说,岂不是默认了他夜里在这边留宿的行为? 于是又住了口。 她心里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没注意到元承神色也不太自然。 ——做什么了?那么大声响。 其实他没做什么,只是今晨醒来的时候,心痒难耐,看见月光下她柔和的眉眼,没忍住亲了她一口。 第42章 出口 李悦姝翻了一会儿文书, 随口问道:“睡不够三个时辰,不会难受吗?” 他自己说的他身体受不住。 元承默了默:“确实,今天一天精神都不太好。” 李悦姝便说:“那你……今晚可以早点回去,我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事。” 元承看他一眼。 其实他知道, 李悦姝有法子, 让他可以留在这儿的。 之前所说的什么如何避开未央宫周围的宫人守卫, 也是完全可以不用考虑的事。 她是太后, 她身边的宫人守卫, 还不是都听她号令么? 只要她愿意让他留下,他就可以每晚宿在这里, 然后第二天一早, 直接去朝会。 可她不想费这个心思罢了。 元承道:“昨夜只是意外, 我一会儿就走, 今晚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他还是觉得憋屈。 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怎么连亲近一下,都这么难呢? 罢了, 罢了。 ** 转眼到了中秋, 宫中设了简单的家宴,仍然是由新阳大长公主主持。 宴席设在御花园,酉初开始,戌正结束, 正好可以边用膳边赏月。 外面隐约传来宴席上不绝的丝竹乐音,暖阁内,楚王妃正对小皇帝嘘寒问暖, 摸了摸他腰间挂着的那个香囊,道:“这个香囊旧了的话,母妃再给你做一个。只是又要到下个月才能拿给你了。” 小皇帝点点头:“没事,母妃慢慢做。” 楚王妃应了一声,一时又长吁短叹。 小皇帝问:“母妃怎么了?” 楚王妃道:“之前你徐表哥……不是做你的伴读吗?好好的,怎么就被赶回家了呢?是不是他犯什么错了?你跟母妃说说,母妃回头告诉你大舅舅,让他训斥你徐表哥。” 小皇帝愣了愣,然后便低着头说:“徐表哥这人不好,他胡乱挑拨。” 楚王妃问:“怎么个挑拨法?” 小皇帝愤愤道:“他说母后的坏话!他说母后想篡位当女皇帝呢!” 楚王妃眼皮跳了跳,佯装一副吃惊的样子,“哎哟”了一声,连忙用帕子虚虚捂住了小皇帝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让太后听见了,可是要生气的。” 小皇帝乖巧地闭上了嘴:“朕没跟母后说的。” 楚王妃顺势问道:“那你也没跟别人说吧?” 小皇帝想了想,一时没吭声。 楚王妃见状,便问:“你跟谁说了?” 小皇帝还是踌躇着不说话,楚王妃便又问了几遍,然后小皇帝才迟疑着道:“朕只跟皇叔说了,不过皇叔不是外人!” 楚王妃眉头一皱:“皇叔?” 她惊了惊:“瑞王!?” 小皇帝点点头。 楚王妃惊疑不定地出了暖阁。 暖阁外连着一条石子路,往前走几步就到了岔口,一条通往宴席,一条通往御花园中心的太灵湖。 楚王妃决定先不回去宴上,散散步捋捋思绪。 新阳大长公主这个墙头草,向来是哪边厉害便跟着哪边。从前先帝稳坐帝位,元繁便与先帝亲近,后来李家势大,便赶紧转向李家。没骨头的东西。 可瑞王,怎么也跟太后是一起的? 同为宗室,难道他们不应该齐心协力,拥护小皇帝吗?! 除非他有私心。 楚王妃握紧了拳头。 瑞王别不是……暗中与太后勾结,意在帝位吧? 决不能让他得逞,皇位只能是她儿子的。 她还要等着有一天,被亲政的儿子接进宫,安享晚年呢。 ** 李悦姝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你都听清楚了?”她问。 查豆道:“听清楚了。楚王妃的确是问了瑞王的事。问瑞王以前都怎么教他的,都说过什么话。陛下毕竟年纪小,心里没个警觉,一股脑儿的就都说了。” 李悦姝叹了一声。 元承最常嘱咐小皇帝的,自然是让他多听她这个母后的话,教他孝顺,也教他为君之道。 其实这些道理都是正确的,只是听在楚王妃耳朵里,怕是她要多想了。 看来她之前让新阳大长公主跑的那一趟没有奏效。 元承的想法是对的,要么让楚王妃与小皇帝再不能见面,要么这个楚王妃,就留不得了。 她得找元承商量这件事。 李悦姝转过身,向宴席走去,却发现之前还坐着人的位置上,居然已经空了。 李悦姝随手招来一个小宫女问话:“瑞王呢?” 小宫女道:“瑞王殿下刚刚身体不适,便离席了,似乎是出宫回府去了。” 李悦姝心念一动,便提前离席,也回到了未央宫。 她坐在桌案边,一边处理白天堆积的事,一边等待。 只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再听到熟悉的地砖移动的声音。 直到温绫在屏风外面问她是不是要洗漱就寝了,她才恍然,其实元承本也没说天天都要来的。 ——不来也好,她也能早点休息。 楚王妃的事儿不急,还是等明天他来了再说吧。 却没想到第二日朝会时,瑞王再次告病不朝。 前来替瑞王告假的王府幕僚,躬着身子道:“王爷昨晚在宴上吹风,回去就病倒了,一直到今晨还是昏睡。” 汪善立在一侧,闻言愁的脸上都皱成了一团。 他看向李悦姝,试探着道:“王爷这身子骨可太弱了,三天两头的病,太后要不然把太医院的院判派去瑞王府,给王爷瞧瞧。” 李悦姝点了点头:“嗯,让他去看看吧。” 院判地位非同寻常,一般也只给皇帝太后这样级别的人看病,医术高超自不必说。 李悦姝也担心元承这身体到底能撑多久,于是又开了库房,各种补品不要钱一样往瑞王府送。 这般过了两日,李悦姝还是没在夜里等到元承。 温绫来问她:“太后,可要沐浴了?” 李悦姝回过神,搁笔起身:“嗯,走吧。” 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竟然罕见地失眠了。 这次的病这么重吗? 一直这样反复,万一哪一次,没撑住怎么办? 吹个风都能吹病,那他之前夜里通过密道来找她…… 那么远的路,估计也阴森森的,走过来怕也不太容易吧? 李悦姝呆愣了许久没睡着,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开始回忆,之前总是见到元承动作,似乎是在摸她床头的龙凤图。 李悦姝的手试探着朝那副凸凹不平的雕刻画上摸去。 位置应该是在靠近右手这边……稍微往上一点……不对……好像再往左一点…… 李悦姝摸索了半天,终于触到了那处与众不同的地方—— 凤鸟的尾羽! 她回忆着元承的动作,似乎是转圈,似乎是按了按,又似乎是往一边拽…… 总之,李悦姝胡乱动作了半天,终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摩擦声响。 李悦姝的心跳的快了一些。 她光脚下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边上,试探着看了看外面,确认婢女们都在熟睡之后,她又走到烛台边上,用火折子点亮了一根蜡烛。 大殿内顿时亮堂起来,李悦姝连忙把那根蜡烛拿下来,另一只手捂着火苗,尽量不让光线透出去,以惊醒外面的宫人。 然后她又走到床榻边上,趿拉上一双绣鞋,走到那个黑洞洞的入口边上,拿了烛往下照。 底下连着一层阶梯。 李悦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可能只是想看看这个密道长什么样。 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下去。 密道挖得很深,或许也正因此,那些经常打扫未央宫的宫人们,才没有发现那里的地面下,有一部分是空的。 李悦姝慢慢走到阶梯底部。 里面很冷,比她的寝殿要冷上许多,李悦姝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拿着烛,照亮两侧的墙壁,发现上面还有些湿润,阴暗潮湿,墙壁是用石头堆砌而成,摸上去很粗糙。 李悦姝透着蜡烛微弱的光线,看着密道的前方,并不能照到头。 看来每天在这个密道中走,也阴森森挺吓人的。 李悦姝观察完毕,决定上去睡觉,于是又转身踏上石阶,却不知触碰到什么机关,那块地砖在她的头顶合上了! 李悦姝:“……” 李悦姝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的呆。 然后她摸着左右墙壁,试图找到打开出口的机关,却始终没能找到。 眼看着蜡烛越烧越短,将要燃尽,李悦姝皱了皱眉,有些气恼地想,估计她现在只能沿着这条道继续往前走了。 元承应该在王府养病,只是不知道在他那边的密道出口会在哪儿。 会是他居住的卧室里,还是别的房间?亦或是根本就是室外? 李悦姝有些害怕,密道里面就她一个人,不知道通风口在哪里,还时不时刮过来一阵阴风,骇得她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李悦姝矮身穿好绣鞋,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提着裙摆,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一步步往前走去。 越往里走,密道越窄,有的地方,竟然只能让她侧着身子通过。有的地方,还要让她弯下腰,或是上几层台阶。 李悦姝知道这是因为地上地势不同的缘故。 她顺着这条狭窄又冗长的密道,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走出了一身的汗,她才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尽头。 李悦姝舒了一口气。 幸亏这个密道没有岔道口之类的,要不然她更要懵掉。 如果真被困在密道里,那未央宫的宫人们怎么都不会发现她,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元承再进来了。 可是元承又病着,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 蜡烛已经燃尽,李悦姝眼前一片漆黑。 她摩挲着两边的墙壁,缓缓踏上最后一处石阶,然后她的双手举起,触碰到了——密道的另一个出口。 第43章 意足 还是打不开。 李悦姝依然不知道这个出口的机关在哪里。 她试探着摸索了片刻, 然后放弃了,手握成拳,向上敲了敲,又敲了敲。 长顺正趴在元承的榻边打盹儿。 元承病了的这三日, 他基本都是日日夜夜守在身边的, 这样基本元承有什么动静, 他第一时间都能察觉。 只是这会儿, 长顺睡得迷迷糊糊的, 突然听到了什么东西轻敲的声音。 一声一声的。 砰砰砰。 砰砰砰。 长顺吓了一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左右看了看。 声音仍在继续。 砰砰砰。 长顺吓得脸都白了,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 走到门边, 拉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没人啊。 又响了一下。 砰砰砰。 这次他听出来了, 声音是在室内。 长顺脸色僵硬,慢吞吞挪着身子, 细听那声音的来源, 最后终于辨认出,这声音……好像是从自家王爷那边传来的。 砰砰砰。 砰砰砰。 一声一声,像是索命的无常。 再去看床榻之上,元承面色苍白, 薄唇紧闭。 不知道是眼花了还是怎么,长顺竟觉得自己看到了从王爷身体里飘出的魂魄。 长顺两腿一抖,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哭出了声:“老天爷啊……我家王爷那么好,不要带走我家王爷啊!” 敲击声戛然而止。 长顺觉得有用,赶紧又哭道:“求各路菩萨,佛祖老爷显灵,只要王爷这次身体能好,奴婢愿去寺里烧三炷香,再捐十两银子的香油钱……” 敲击声又响了起来。 砰砰砰。 长顺便哭道:“十两不够,二十两……五十两……一百两……再多没有了,奴婢每个月月俸也就二两啊……” 元承睁开眼睛。 他皱着眉头,声音沙哑,“长顺,你吵什么呢。” 长顺一惊,连忙连滚带爬地到了床边,惊吓道:“王爷,您醒了!奴婢刚刚害怕的要死,还以为是黑白无常来索命了!” 元承:“……” 他心中颇觉无奈,道:“我睡得好好的,怎么就有无常索命了。” 正这时,床下传来敲击声。 砰砰砰。 长顺身子一抖:“就这声音,刚刚一直在响,奴婢以为是无常来索命了。” 元承怔了怔,然后轻嗤一声:“你当那些厉鬼是什么,索命还要敲门的吗?” 长顺:“……那,那……” 元承喉结动了动,道:“你先下去吧,去外间守着。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长顺一懵:“啊?” 元承蹙眉道:“下去吧。” 长顺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元承默了默,强撑着抬起上半身,手在身下的床板上摸索了一会儿,触到了机关。 头顶的石板终于移动了,李悦姝眯起眼睛,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她两手提起裙摆,上了石阶。 元承侧目,便看见李悦姝从床边露出了头——靠近墙的那一边,那墙中原本嵌入了一个木质的书架,现在向后移动了一截。 李悦姝看见自己身处的位置,不禁愣了愣。 元承看看她,催促道:“快上来,我还要把出口关上。” 李悦姝:“……”其实她只是想来问问未央宫那边出口的机关在哪里,好回去。 但直接就这么走人好像不太好。 她站立的位置正处在墙壁的凹陷处,要是想关掉机关,她只能先上床。 李悦姝便转了下身,坐在床边,然后弯腰脱了一双绣鞋,用右手提拎着,在床上站起身,走到另一边,矮下身子把鞋放在了脚踏上。 元承又动了一下机关,抬目看她,眸色微深了些:“怎么穿成这样就过来?” 里头是一件抹胸的藕荷色长裙,外头只罩了一件绸做的外衫,脖颈处大片雪白的肌肤都露在外面,令人遐想。 元承知道这是她睡觉时惯常的穿着。 他脑子里闪过四个字:自荐枕席。但他想想又知道不可能。 元承把被子往她那边挪了挪,示意她盖上:“穿成这样,不冷么?” 李悦姝坐在他的对面,默默把被子往腿上搭了搭,她点头道:“冷。” 她在里面又着急又害怕,还走了这么久,其实是出汗了的。 但刚刚敲击时,她敲了半天,就那样站在下头,是有些凉飕飕的。 被窝里好像还带了元承身上的热度,李悦姝动了动腿,感觉僵硬的四肢有点暖和起来了。 元承双瞳漆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两人谁也没说话。 还是李悦姝先开的口:“你身体如何了?刚刚我在下面,听见长顺的声音了。” 长顺好像是在哭嚎,感觉就好像元承要驾鹤西去一样。 元承扯了扯嘴角:“他那是被你吓的。你一直敲,他还以为是无常索命来了。” 李悦姝:“……” 她摸了摸鼻子,道:“我不知道这边出口连着哪儿,就试探着敲敲试试。后来听你们一直说话,怕你们听不见,才又继续。” 只是她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话。 元承嗤道:“不知道出口连着哪儿你就敢随意过来,真是不带怕的。” 说完他心里又觉得宽慰,什么都不知道就擅闯密道,还穿的这么薄,一看就是正在睡觉,心急之下直接过来了。 这么担心的吗? 李悦姝却踌躇了片刻,道:“其实……” 其实我不是故意过来的,只是我那边的出口关上了,我找不到机关,才来找你的。 她想这么说,但看看他毫无血色的脸,和干涩的嘴唇,她又住了口。 元承突然皱起眉头,轻咳两声。 李悦姝连忙直起身子道:“你快躺好,别再凉着了。” 她从床上跪立起身,两手拽着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要不让长顺进来伺候你吧?我先走……” 元承蹙眉道:“你来看我,便只待这一会儿吗?” 刚坐下没说两句话就要走。 李悦姝犹豫道:“这不是夜挺深了,不能影响你休息。” 元承道:“长顺守了我几天了,让他去歇会儿。” 他没听话躺着,反而稍微坐起身子,靠着床头道:“我这几天一直昏睡,现在不困,你给我倒杯水。” 李悦姝便哦了一声,起身下地,走到一边的桌上,摸了摸水壶的外壁,是温热的,给他倒了一杯。 她走过来把杯子递给他,看着他抿了一口,干涩苍白的唇才似乎有了血色。 李悦姝又接过杯子,把它搁到床头的案几上。 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子时了,她从没这么晚睡过,困意袭来,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可刚刚听元承那话的意思,明显是让她代替长顺,在这儿守他一会儿的。 李悦姝道:“你还是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元承摇了摇头。 他道:“长顺休息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你困了的话,就先躺着歇会儿,有事我会叫你。” 李悦姝一听,半个时辰,好像也没有很久。于是迟疑着说:“你真不睡?没事吗?” 元承道:“没事。” 李悦姝在外面站的有些冷,于是又上了床。 元承把被子往靠近墙的那一面挪了挪,示意她躺到里面。 李悦姝本想躺在他的对面休息一下,元承却微微蹙眉道:“不要用脚对着我。” 李悦姝:“……” 李悦姝到他那一侧,轻轻地掀开被子一角,缩了进去。 她心里默念着,先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等元承叫她的时候,她问完机关在哪儿就赶紧走。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困了,她念叨了没两遍,就彻底睡着了。 元承垂目看她。 她还是背对着他的,脊背微微弓着,两手两腿都蜷在身前。 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一部分散在枕上,一部分搭在胸前。 元承跟着躺了下来,为她盖好被子,还掖了掖被角。 他面朝着她,干涩粗糙的唇微微向前,划过她后颈处细嫩的皮肤。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长顺在外间守着,隐约听见内室的说话声,他心想,王爷果然越来越神神叨叨的,都学会自言自语了。 不过自家主子交代了,没有吩咐不能进去,长顺便老老实实在外间等着。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一看外面,天边竟然都有些微亮了! 长顺吓得一惊,暗道不好。 心思是不是自己睡得太沉,以至于王爷有什么吩咐都没听见,于是赶紧揉了揉眼睛,跑进内室。 这一看,他便吓了一跳。 ——只见床榻之上,自家王爷眉目沉静,平躺着睡得正沉,而他的身边,竟然还躺着一个人! 虽然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但透过被子凸出的轮廓,能看得出身形纤细窈窕,明显是个女人! 长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他家王爷被女鬼给索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2 23:57:35~2020-03-04 13:5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听我说、curacao_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yacinth 10瓶;璃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照顾 李悦姝睡够了时辰, 本就快醒了。 长顺这番动静正好惊醒了她,她迷茫地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墙壁,愣了一下, 下一刻就突然坐了起来。 她知道她来了元承这边, 说好的小憩半个时辰她就回去, 这怎么就…… 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瞬间回笼, 她还来不及细想, 就听到了一声哀嚎。 长顺看见那“女鬼”一下子坐起身,吓得哎哟了一声, 跪地磕头, 边哭边道:“鬼奶奶饶命!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李悦姝皱起眉头:“鬼奶奶?” 长顺一愣, 心说这女鬼还会说人话的, 便慢慢地抬起了头, 这一看不得了,他腿更软了:“太、太后……” 怎么会是太后啊! 他还以为是那种话本里活了千年万年, 专门食人精血的女鬼! 长顺拍拍胸口, 从地上爬起来说:“太后赎罪,是奴婢想茬了,没想到太后会在这儿……” 说着说着,他一拍脑袋, 顿住了。对啊,太后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直守在外间,难道太后什么时候来了他不知道吗? 长顺顿时有种自己撞破什么宫闱秘闻的惊悚感, 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两腿一弯再次跪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他知道了这等阴私之事,不会要被太后和王爷杀人灭口吧。 这时屋外有人问道:“长顺,出什么事了吗?” 估计是听见刚刚那番动静了。 李悦姝拢了拢身上的外衫,道:“别让人进来。” 长顺连忙对外面喊了一声:“没事没事,我伺候着王爷呢。” 这时两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刚刚长顺哭嚎的声音太大,以至于引来了外面的仆婢,那……元承本人,为何还没醒呢? 李悦姝探出手,贴在元承的额头上,下一刻,她就被烫到了一样收回了手。 “长顺,”李悦姝面色有些难看,“快请太医。” 长顺连忙应了一声,又问:“那您呢?” 总不能就这样待在这屋里吧?让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李悦姝道:“你去给我拿一套你们王爷的衣服,然后去请太医,不用管我。” 长顺连忙应是。 不过须臾,长顺便从一边柜子里拿出来一套衣服,李悦姝接过来,看了看仍在昏睡的元承,直接在他的身边把衣服换了。 外面天光微亮,昭示着她这一觉睡得很久,朝会一定已经开始了有一会儿了。 温绫发现她不在寝殿,估计会先隐瞒消息,对外说她生病,然后暗里找她。 她得让人进宫给温绫递消息。 李悦姝用元承的男式玉簪把头发像男人一样束了起来,衣服有些大,她卷起袖子往外走,唤了一声:“长顺。” 长顺连忙从外间进来,哈腰道:“殿下。” 李悦姝道:“你找个信得过的人,让他拿着瑞王的牌子进宫,找我身边的……汪善。跟他说我在这里,让他想办法瞒一瞒,对外就说我身体不适就行。” 汪善是知道元承身份的,他知道她在瑞王府这边之后,自然会找个合适的理由劝住温绫,两人一起想法子为她遮掩。 长顺收起自己心里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低眉道:“是。” 李悦姝又道:“太医快来了吧,你带我找间屋子避一避,一会儿我再过来。” 长顺应喏。 李悦姝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元承,有些心烦意乱地跟着长顺走了。 长顺把她领到后院的一间耳房里休息,还给她倒了茶,送了点心。 李悦姝垫垫肚子,舒服了一些,又等了许久,才等到长顺再次回来。 “太医开了药,眼下正在熬着。”长顺问道,“您现在过去吗?” 李悦姝点了点头。 元承依然安静地躺在那儿,李悦姝坐在床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忧心地蹙起眉头。 难道他是在她睡着之后,又这样发高热昏睡的?而她竟一无所觉,如果她不来,或者是早些走,让长顺来守着,就不至于今晨才发现了吧? 等了一会儿,厨房熬好了药送过来了。 长顺从外间接过药,送进来搁到案上,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李悦姝。 “王爷还是昏睡,这药可怎么喝啊。” 李悦姝低头唤他:“七弟,七弟。” 因她实在是不知怎么称呼元承。 长顺便也站在一边,小声喊:“王爷,该喝药了。” 元承并没有反应。 李悦姝想了想道:“他是因为高烧,所以才昏睡,得先把身上的热度降下来。” 她吩咐长顺:“去打一盆温水过来,不要太凉,再拿条大点的巾子。” 长顺悄悄低头抹了把泪,应了一声,赶紧着出去办了。 李悦姝低头看他。 “抱歉。”她心中自责,轻声说,“昨晚我既然守着你,就不应该自己先睡着,我就应该老老实实等半个时辰,等长顺回来守着你了再走。” 元承依旧昏睡,没有反应。 李悦姝心中难受,一手描画着被子上的刺绣图案,下意识转着圈。 “可得撑过去啊……” 李悦姝叹了一声,还有那么多事得跟他商量,他要是现在又撒手不管了,她该怎么办啊。 李悦姝望着房内摆设,心里想着,远的不说,只说今日,他要是今日醒不过来,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宫去。 总不能让温绫派车来接她?这一路上眼线那么多,也太招眼了。 长顺端着水盆进了屋,盆沿上搭了一条白色的巾子。 “殿下。”他躬身示意。 李悦姝回头看了一眼,道:“把盆先放下,过来把他衣服脱了吧。” 长顺:“……???” 他还以为就是擦擦脸,擦擦额头完事,这脱衣服是想干什么? 李悦姝没听到长顺应声,转身问:“怎么了?” 长顺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不过转念一想,他今晨撞见太后时,太后就是在自家王爷的床上,一个被窝里起来的,那……脱衣服好像也没啥了。 长顺垂下头道:“喏。” 李悦姝道:“擦身会使他身上热度降得快一点。” 长顺连忙点头附和:“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李悦姝:“……” 李悦姝假装没看见长顺生动多变的表情,站起身往后退了一点,看着长顺给元承脱衣。 她站在一边指挥:“把中衣中裤都脱了……先擦额头,然后主要擦一下腋窝、手心,脚也擦一下吧。” 她站得远,眼也没往床上瞅,只用余光撇着长顺动作,估摸着他都擦了一遍,差不多了,便又道:“好了,你再换一盆水,拿一条新的巾子,给他搭额头上。” 长顺给元承盖上被子,照着做了之后,李悦姝又摸了摸药碗的边沿,道:“把药拿去温着,等他醒了再端过来好了。” 长顺应道:“是。” 李悦姝又坐回了床沿。 她看着属于“瑞王”的如画眉眼,一时有些发怔,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先帝的模样。 先帝身体康健,何等威风,很少听说有什么病啊灾的。 可如今他却被困在这样一个体弱的壳子里,心中怕也是郁闷至极的吧? 李悦姝拿起他额上的白巾,给他擦了擦脸,然后又去盆里浸了水,再洗一遍,才又覆到他的额头上。 长顺回到房中。 李悦姝轻声问他:“你们王爷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顺苦着脸道:“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病,就是体弱,身子比旁人的矜贵些。寻常人一年到头也就得两三次风寒,王爷光风寒都能得个七八次,更别说什么肠胃上的病症,以及头疼之类。” 李悦姝默了默。 长顺又道:“以前还能好好在府里养着,多调理调理。刚入夏时,王爷只给陛下当侍讲官,奴婢看他每天晨起还习武练剑的,那段时间身体是真的好。可是自从王爷当了中书令,每日开始去朝会,又要上值办公,从头到晚也没个时间锻炼,就……上次在行宫的时候才病了,这隔了多久,又病了。” 长顺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王爷这是累得了!” 李悦姝看长顺实在难受的样子,一时有些心虚。 何止啊,自从她搬到未央宫,元承夜里还得去寻她,然后再折返回来,只这路上来回耗的时间,其实都是不必要的。 劳心劳力,但若说让他放下那些事,撒手不管,他也定是不肯的。 李悦姝安慰道:“以后再不让他这么忙了。” 长顺也就是嘴上诉诉苦,倒不是真有抱怨的意思,闻言连连点头。 估摸着元承额上的巾子又要换了,李悦姝便把它拿起来,长顺连忙接过来放在水盆里浸泡、拧干了,又递给李悦姝。 李悦姝心说,其实长顺不必通过她,自己把巾子叠好搭上去就行。 她先伸手触了触元承的额头,感觉似乎是比刚刚热度降了一点,心里稍稍松口气。 她又拿着巾子给元承擦了擦脸、脖子,看见他从被子里露出的一截肩膀,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正动作着,元承却突然睁开眼睛。 猝不及防之下,李悦姝双目与他对视,还停留在他脖子边上的手就顿了顿。 长顺率先反应过来,喜道:“王爷醒了!奴婢这就去把药端过来!” 长顺快步走了,听到关门声,李悦姝猛然回过神,把手移开了,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元承握住了手腕。 元承打量着她,唇边微微勾起了笑,只脸上还是憔悴不堪的,“你怎么这身打扮?” 他目光移向李悦姝头顶的簪子,再落下来,看着她穿着的明显过分宽大、不合身的、他的衣服。 他想调侃两句,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了他的手臂—— 裸.露的、光滑的、未着寸缕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4 13:55:52~2020-03-04 20:5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璃容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纠结 元承眉目一凝。 李悦姝连忙把手抽回来, 虚张声势道:“不穿你的衣服穿谁的衣服?你还说的过半个时辰就叫我,结果一觉睡到天明,你还高烧不退。” “……”元承默了默,道, “抱歉, 是我的错。” 李悦姝一懵, 她就随口一说他怎么还真道歉了。 元承心里想的却是, 昨夜他本就是故意不叫醒她, 他想跟她好好待上一晚,等到快要朝会了, 他再叫醒她, 让她回去。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病了, 直接就没醒。 她彻夜未回, 未央宫伺候的那些宫人一定都慌了, 估计给她惹了不少麻烦,她生气也正常。 元承便问:“那你怎么现在还不回去?” 既然早都醒了, 没衣服穿, 以至于换上了他的,那她为什么不回去呢? 他不觉得在她眼里,他的安危会比她宫里的事更重要。 李悦姝一噎。 她还不是在等他告诉她机关的位置。 可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为了机关的事儿来的,还是缓缓再说, 免得一时气到他,再气昏过去可就不妙了。 李悦姝便说:“反正朝会已经耽误了,索性等你醒来。” 她一脸“我大度我不跟你计较我还关心你”的模样, 惹得元承轻笑一声。 他抬了抬手臂:“那我的衣服……” 李悦姝道:“是长顺脱的,我没看。” 刚刚端着药碗走进来的长顺:“……” 长顺上前把药碗放在床头,低着头跟元承解释:“是太后殿下说擦身会使您身上的热度降得快一点,才指挥奴婢给您擦身的。” 元承挑了挑眉,一边指挥呢,她说没看?谁信? 不过女人家面皮薄,他决定不予揭穿。 长顺道:“这药是放在炉子上小火温着的,眼下刚刚好,王爷把药喝了吧。” 元承嗯了一声。 长顺便想上前扶他起身,却又迟疑了一下,看向李悦姝。 李悦姝连忙站起身给长顺腾位置。 就在这一刻,长顺感觉自家王爷看自己的视线好像凉了一点。 他连忙顿住步子,道:“奴婢想起来外头还有些事没做完,劳烦太后服侍王爷服药吧。” 李悦姝:“……” 长顺这次极为有眼色地退下了。 李悦姝看看元承,发现他的半边胳膊还是露在外面,于是道:“要不你……先把衣服穿好?” 之前擦身的时候是想着要是等等还是不退热,便再擦一遍,所以才没让长顺给他把衣服穿回去。 但眼下既然醒了,便没那个必要了。 元承嗯了一声。 李悦姝便把床边搁着的他的中衣给他递过去,元承也没指望她会像长顺一样过来扶着他起身,他自己用胳膊撑着坐起来了,被子便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半个赤.裸的上身。 李悦姝连忙别开眼睛。 元承扫她一眼,默默地接过衣服穿上。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于他而言,还是从前的小皇后,虽然性格方面有些变化,但外表……却还是跟之前一样的。 所以他对她没有陌生感。 但他……可是换了个壳子。 不属于他的身体,他体弱多病的亲弟弟的壳子。 元承一时恍然,所以她感到抗拒,才是正常的啊。 元承便没有非让李悦姝伺候他服药,他慢吞吞穿好中衣,斜靠在床头,伸手自己端了药碗,而后一饮而尽。 李悦姝问:“可要再喝点水?” 元承摇了摇头。 李悦姝便说:“那还是躺着休息吧。” 元承嗯了一声。 待他躺好,李悦姝想起来之前中秋时在御花园听到的,关于楚王妃的事,于是与他提起。 “楚王妃疑心到你头上了,”李悦姝道,“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总之小心一点。另外我觉得你之前说的有道理,她对皇帝的控制欲太强了,如果任由发展下去,以后恐怕会出事。” 元承听她说完,微微蹙眉道:“她背后的靠山是徐家,要想对付她,徐家也得倒。” 李悦姝点点头:“嗯,这个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商量。” 该说的说完,李悦姝才踌躇着,把自己来寻他的真正来意说出口:“既然你醒了,我也该回去了。” 元承:“好。” 李悦姝道:“可我不知道未央宫那边出口的机关在哪儿……昨夜,我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 元承道:“这个确实不好找,你拿纸笔来,待我给你画一个示意图……” 元承说着,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说你昨夜摸索了半天?” 李悦姝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 元承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所以你只是因为在那边出不去,才来了这边,根本不是特意来看我的?” 李悦姝连忙道:“不不不,我只是为了先弄懂密道的结构,都清楚了,才好来找你,只是没想到还没搞懂,那个出口就在我眼前合上了。” 她说着,神色颇有些颓废。 元承:“……哦。” 算了,跟她计较这个没意思。 “拿纸笔来。”元承肃着一张脸,吩咐道。 李悦姝心里发虚,有些小声地问他:“哪里有纸笔?” 长顺又不在,她又不能出去叫别的小厮仆婢来找。 元承:“……外间,靠墙有个桌子,那上面有。” 李悦姝便依言去寻了。 元承半坐起身,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一边与她道:“你到了那边,先别上台阶,在你右侧,大约到膝盖的位置,你用蜡烛照着看一下,是一个这样的图案……” 未央宫那边的出口机关说完,他又说了他这边的,如此解释了一会儿,李悦姝点点头道:“我记住了。” 元承把那张画有图案的纸放在桌案上,等墨迹晾干。 李悦姝开始没话找话:“刚刚我都听长顺说了……你的身体……” 元承撩起眼帘看她。 李悦姝犹豫着道:“如果实在是不好,朝会什么的可以不去,每日上值,也可以早退。你可能是这段时间累着了。” 她想,如果下次他再滞留在未央宫很晚的情况下,那她可以考虑一下不赶他走。 这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他好好活着,才能继续接下来他们想做的事。 元承微蹙了眉:“你不必担心这个,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他在她眼中似乎看到了一丝怜悯——亦或是可怜的情绪? 这让他心中烦躁。他不需要她这样想他。 他曾是父皇眼中最为欣赏的皇子,也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就算他现在是死了,或是体弱得再也起不来身——他都不想她对他流露出这种情绪。 怜悯是对弱者的怜悯。 他不是弱者,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是。 李悦姝垂下目光:“嗯。” 元承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李悦姝道:“你说。” 元承便沉默了片刻,问她:“你从前,是怎么看我的?” 李悦姝惊讶地抬起了头。 她知元承问的是什么。从前——就是他在位时的那三年。 元承问:“除了怕,就没有别的情绪了吗?” 李悦姝一时未答,她在心里酝酿着说辞的时候,元承又道:“别说那些虚的,我要听实话。” 李悦姝:“……” 他现在的身份,好像也没有必要让她说那些天花乱坠的东西讨好? 李悦姝默默腹诽了一句,道:“当然有。” 元承眉梢微挑,等着她继续。 “你长得好看。”李悦姝说完,看到元承面上神色微滞。 她道:“一个好看的夫君,自然是能让人心情更愉悦的。” 这让她有时候会短暂的忘记恐惧,忘记他的煞神之名。也让她侍寝的时候,觉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成亲前有嬷嬷会教她那些事,所谓阴阳和合,鱼水之欢,自然是夫妻恩爱、心意相通之时,才觉其中滋味。 但从前……他们之间,哪里来的心意相通? 元承面上神色有些奇怪,他皱眉道:“你便只盯着人好看不好看么?” 他心道传言果然不假,也不知道她宫里那么多貌美的宫女太监是收集来干什么的。 这么想着,元承心里便有些生气,但他面上却是不显。 默了默,他竟想问她——那她觉得他从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不过残存的理智到底是把他拉回来了。 不能问。问出来算什么样子。她若说从前好看,那她对他现在岂不是很失望?她若说现在好看,又把从前的他置于何地?他情何以堪啊。 元承自己在心里纠结了半天,直把自己都绕晕了,思绪早就飞到了九天之外。 李悦姝道:“自然不是只盯着皮囊啊。” 要不然从前还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她怎么会给他一巴掌呢。 元承不想跟她继续这个话题。 他从案上拿过那张画好图案的纸,道:“墨迹干了,你收起来吧。” 李悦姝便嗯了一声。 收起来要做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李悦姝该回去了。 可她犹豫了一下,又问他:“要不要我把长顺叫过来再走?” 她怕他身边没人守着,再出什么事。 元承道:“不用。” 他扫一眼床边靠墙的书架,“趁着他不在,赶紧走。” 李悦姝:“……” 她有种要被他驱赶的感觉,拢了拢袖子道:“那你动一下机关吧。” 元承便又强撑着抬起上半身,手在床板上摸索,还没碰到机关,外间却突然传来了长顺的声音。 “王爷!王爷!宫里来人了!”长顺小跑着进了屋,元承默默地又躺回去。 李悦姝看向长顺,问:“来的谁?” 长顺道:“就是您身边的汪公公。” 李悦姝与元承对视了一眼。 李悦姝道:“请进来吧。” 只是不知道汪善来,到底是找她的还是找元承的。 很快汪善便进了屋,看见李悦姝的奇怪穿着,愣了一下,然后躬身朝二人拜礼。 “王爷,太后。” 元承问道:“来干什么的?” 汪善抬头,觑了李悦姝一眼,道:“奴婢得到太后消息,知道太后在这里,又念着王爷病体,于是便来了。” 元承道:“我已经好些了。” 汪善应了一声是,又转头问李悦姝:“太后可要回宫?眼下温绫姑姑在您寝殿守着,奴婢便受她之托,来接太后回宫。” 他看了一眼李悦姝身上的男装,道:“温绫姑姑还为您备了衣裳。” 李悦姝:“……” 备了衣裳,那温绫肯定是看出来她一件正儿八经的衣服都没带走,只穿走了睡袍。 她心说,这下回去可没法解释了。 不过汪善带来了衣服也好,她直接换上,总好过穿着元承的衣服回去。 于是道:“嗯,送进来,我换上吧。”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今晨她直接在这屋里换的衣裳,那是因为元承正昏睡着。 她连忙改口,吩咐站在一侧的长顺:“你还领我去后院那个耳房,我换身衣服就走。” 长顺垂首应道:“喏。” 自有跟着汪善一同来的宫女把东西送到耳房,李悦姝跟着长顺出去,留汪善与元承在屋内说话。 他们是昔日的主仆,自然有话要讲,李悦姝没什么可探听的。 李悦姝换好衣服,又用那间房里的梳妆台挽了下头发。平时经常给她梳头的宫女不在,她只好自己动手,发型便有些简单。 不过这也足够了。 长顺道:“汪公公说了,马车在后门那边接您。” 李悦姝赞许地点了点头。 安排周到细致,还记着避开人群,挺好。 沿路上瑞王府的闲杂人等早就被长顺遣散了,长顺送李悦姝上了马车,而后回去复命。 李悦姝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汪善才跟着回来。 李悦姝吩咐道:“回宫吧。” 马车渐渐启动,很快就驶离了这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李悦姝靠着身后的软枕,闭目养神,似乎没过多久,马车突然停了。 外头的车夫道:“殿下,有人拦车。” 然后李悦姝便听见了声音:“臣宣威将军李业成,求见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瑞王府内,元承睡醒,拿起一边床榻上遗留的藕荷色裙子和同色外衫—— 这确定不是在勾引朕么? 第46章 动手 元承迁府之后, 新的瑞王府距离皇宫并不算远,大概也正是因为不太远的缘故,高宗皇帝才把密道的出口修在那里。 此时应该已经快到宫门处了。 汪善来接她,是特意避开人的, 但李业成还是精准地拦住了她。 李悦姝示意宫女含霜掀开车帘, 望向车外, 温声笑问:“明衍兄, 有什么事吗?” 李业成稍稍抬头, 道:“臣听闻太后身体抱恙……” 李悦姝便道:“明衍兄上车说话吧。” 此处距离宫门不远,人员来往繁杂, 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李业成迟疑了一下, 往前走了几步, 坐在外面的汪善连忙跳下马车, 请李业成上车, 待他在车内坐好之后,汪善才又坐回去。 李悦姝问:“明衍兄如何知道我在这车上?” 李业成道:“太后今晨称病未朝, 臣心中担忧, 便去未央宫求见太后,却未能得见。” 李悦姝眉心微蹙。 李业成看她一眼,微微垂首:“随后廖淮说,看见殿下身边的汪公公出宫去了, 臣心有所感,便也跟着出宫,在此处等候。” 然后他果然等到了她。 李悦姝臂肘搁在几案上, 一手撑着下巴,似有所悟道:“怪不得你之前说廖淮只听命于你一人,看来果然不假。” 李业成听出来她这话里隐含的讽刺和不满,连忙道:“臣只是担心太后安危。且太后放心,此事只有臣一个人知道,未曾与别人说,便是父亲,都不曾提及。” 李悦姝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懒懒地收回来。 李业成低垂着下巴,顿了顿道:“若太后不喜,臣日后便再不与廖淮联系了。” “这倒不必,”李悦姝淡淡道,“眼下形势危急,万一有什么事,还要让廖淮去通知你。” 李业成应道:“是。” 说话间马车又停了,李悦姝听到汪善与外面的人交谈,应该是已经到了宫门处。 汪善带着未央宫的牌子,守门的侍卫没多问,便连忙放行了。 李业成想了想,又劝道:“太后近日还是减少出行为妙,若是一定要出宫,总得带足守卫。” 李悦姝嗯了一声。 李业成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简单的发髻上,只松松的挽在一处,用一支簪子固定,与平时梳的发型相差甚远。 她这是一夜未归啊…… 李业成眼睫低垂,敛去眸中神色。 “那太后保重凤体,臣告退了。”李业成道。 他下了车,折身往当值处去,身边的一个亲卫立即迎了上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下官亲眼所见,那马车,就是从永兴巷驶出来的。” 永兴巷,在那附近的……李业成能想到的只有瑞王府。 他背过手,眺望远处的重重殿宇,微眯了眯眼。 …… 李悦姝回到未央宫,温绫连忙把她迎到内殿说话,焦急地问她:“我的殿下啊!您昨夜是怎么回事?怎么就……” 怎么就人都不见了呢? 温绫百思不得其解,她和其他宫人们都守在外间,未央宫外头也有侍卫巡逻保护,若说是被人掳走,不大可能,若说是自己走的,也不像啊! 李悦姝赶紧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可别问了,反正我没事就行,快给我倒杯茶来,我好渴。” 温绫便只得作罢,压下满腹狐疑,给她倒了杯水。 “反正殿下下次要是还这样,可得提前跟奴婢说一声。您不知道,今晨奴婢掀开床帐,看不见人,魂儿都要吓没了。” 李悦姝连连点头。 她坐着歇了没一会儿,就有大臣前来求见。 温绫道:“您还没回来的时候,就有许多人要来见您了,奴婢全都以您身子不适挡了回去。” 李悦姝叹道:“请进来吧。” 她现在理的事多了,自然也有些亲近的大臣。 “不过有一件稀奇的事,”温绫道,“今日朝会,李大人也没来。” 李悦姝怔了怔,她总感觉自从堂兄出事,大伯父告假就好像频繁了些。 毕竟是唯一的独子绝后,可能他觉得心里没了指望吧。 这样也好,李正安越颓废,她能揽的权才越多。 李悦姝让宫女重新给她梳了头描了妆,然后才去正殿接见那些大臣。 瑞王府内,元承又歇了半日,傍晚时起身,侍卫长昌桓前来寻他。 “韩兴传来消息,已经在荣城寻到了那名叫做计翰音的神医,任韩兴好说歹说,他果然不肯跟着咱们的人南下,韩兴已经让人把他看守了起来,打算启程回来了。” “不过,”昌桓迟疑了一下,又道,“韩兴还说,他发现似乎有另一拨人也在寻找计神医的下落,听口音是也是京城人士。” 元承皱了皱眉,计翰音医术虽然高超,但也就是在边境一带比较有名,倒不至于天下皆知。 但不论如何,人是他先找到的,他必不会让出去。 计翰音这人吃硬不吃软,老老实实绑过来,他就听话了。 到了晚间,元承吃过药,又召集府上幕僚议事。长顺担心问道:“王爷身体受得住吗?不再歇一歇?” 元承道:“不能再歇了。” 他每多歇一天,局面对他来说,就更危险一分。 谢长史道:“贺将军近日总来往于城西宅子与家中本宅之间,他安置在城西那个小妾似乎是近日就要生产了,老话说擒贼先擒王,若能在贺将军出行路上将他拿住,其他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另一人道:“但若有偏差,一时失手,那岂不是打草惊蛇,逼他造反?” 公子郭易道:“还有他的儿子,贺向文。此人早几年就开始为贺卓办事,在贺卓那些下属中也颇有威望。若要擒贺卓,也得一并将贺向文拿下,以免再生变故。” 谢长史颔首认可:“是这样。只是不知,目前我们手中能调用的,究竟有多少人马?” 一时间,众人目光纷纷投向元承。 元承屈指轻敲桌案,沉吟片刻,道:“宿卫军中,完全听命贺卓的有四成,剩下的人中,有两成是李正安的,再四成则听命于皇帝——或者说,是太后。” 一人道:“太后?那与李尚书……有何区别?” 郭易道:“不一样,他们只认皇命,不认人,听命太后,也是因为如今太后代替陛下执政。” 谢长史道:“就算如此,京城零零总总一共十六万戍军,只归附贺将军的那些便有十万,一旦被逼急了……” 元承道:“剩下的六万兵马,便可为我们所用。” 他示意一人把整个京城的地图摊开,铺在桌上。 “这十万兵马也不是由贺卓直接统领,而是由他的两个儿子和其他亲信领着。他的儿子们自然忠心,不必考虑,那些亲信手下,则可以分化而为,各个击破。” 谢长史道:“贺将军年近五十,两个儿子都大了,若能挑起他们之间的嫌隙,也有助益。” 元承又咳了一声,颔首道:“是这样。” 郭易道:“之前王爷已经让我搜集了一些南北禁军中那些将领的信息,能为我们所用的,都在这儿了。” 他展开一份名单,然后又用笔,在地图上标注了他们管辖的方位。 谢长史道:“那便需要尽快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元承嗯了一声:“再等几日,等一个人回来,我们就动手。” 众人对视一眼,不知王爷说的是何人。 谢长史捋了捋胡子,心里却门儿清。 王爷一个月前曾派人去遥城接在那边戍守的将军曹长轲回京,此事是秘密进行的。 曹长轲是曾跟随先帝领兵作战的心腹,如今的南北禁军中,也有不少将领,是昔年随先帝征战的旧部。只是他们后来又跟了贺卓,他们这些领过兵打过仗的人,向来喜欢效忠勇猛能干的上位者。 若是让曹长轲出面说服这些将领,王爷便有更大的把握将他们拢在掌心。 一人出声问道:“事成之后,那陛下那边……” 元承睨他一眼:“怎么?” 那人道:“除掉贺卓,断不可再使李家独大,王爷当成为新的辅政大臣,代幼帝执掌天下。” 那便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他心里想着,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 在场众人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元承却淡淡道:“再说吧。” ** 楚王妃焦急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徐世卿远远看见他,走上前来,拜了一礼:“参见王妃。王妃今日怎有闲暇,来我这里啊?” 楚王妃赶紧走上前道:“那自然是有要事找你商量。” 说着,她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丫鬟仆婢们便都下去了。 楚王妃道:“我问过陛下了,那话是瑞王透露出去的。” 徐世卿一惊:“瑞王?” 楚王妃恨恨道:“想不到他竟与太后勾结。他一定是心存不轨,想要谋夺祺儿的皇位!大哥,你可一定要帮我。” 徐世卿连忙引着她坐下,说:“别着急,咱们慢慢说。” 楚王妃便把自己那天见到皇帝探听到的东西都说了,“不管他所谋为何,与太后勾结是一定的!我才知道祺儿为何与那妖妇如此亲近,原来都是那个瑞王教唆的!” 徐世卿皱皱眉头,心中有些不解:“可是瑞王这副身体……他是人尽皆知的体弱多病,当初宫变,若不是因着瑞王体虚,难以继承大统,皇位也不至于落到当今陛下头上。” 徐世卿说着,朝一边虚虚拱了拱手。 “他就算有心谋夺帝位,到时候朝中众人,也不一定会同意。当年济华法师的判词,朝臣可都知道。怎么会同意让一个活不过二十的人承继大统?” 楚王妃脸色冷硬,绞着帕子道:“可如今朝堂上是什么情况,哥哥你也都知道。他要是勾结上太后,那便是有一半的人都会站在他那边,再加上那些和稀泥的,中立的老顽固,废掉我儿,改为拥立他继位也不是不可能。” 徐世卿伸手给她斟了杯茶。 “再说——”楚王妃咬牙道,“谁知道他那体弱……到底是不是真的?万一是用来迷惑大家的呢?” 徐世卿沉吟着点点头:“这倒也是。毕竟他若不是体弱,恐怕早在当初宫变的时候,就被那些人想法子,与寿王一同被处死了。前阵子,也就当不上陛下的侍讲官和中书令。” 楚王妃道:“断不能让他得逞!” 徐世卿点点头:“你且别急,咱们慢慢捋捋,看到底该怎么办。” 楚王妃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道:“大哥,我记得太医院的院判,是不是与你相熟?” 徐世卿一愣:“你这是……” 楚王妃便道:“太后身在内宫,身边守卫众多,不好动手。但瑞王可就容易多了。听说这次瑞王病重,便是让院判去给他看的诊。你说咱们要是在药上……做做手脚……” 徐世卿连忙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你可真大胆!快住口!这要是让人发现,可是大罪!” 楚王妃白他一眼:“我就是说说而已。” 两人便一时沉默。 徐世卿低头沉思,楚王妃知道他是在考虑自己说的方案,便也没催。 等了许久,徐世卿才又抬头,看着她缓缓道:“好。我试试。” 从徐家离开,楚王妃先去自己常去的布庄选了几匹料子,让人量身裁衣,逛了许久的街市,傍晚时才回到楚王府。 不料府门前却停了一辆马车。 门房上前禀道:“贺家夫人来了,眼下正在前厅等候。” 楚王妃眉头一皱:“她来做什么?” 贺家夫人,那就是贺卓的夫人,二品诰命。 乱臣贼子,楚王妃没什么好跟她说的。 楚王妃面色不善地踏入前厅,问道:“你来做什么?” 贺夫人笑吟吟向她行礼:“给王妃请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楚王妃默了默,道:“免了,坐着吧。” 贺夫人便一点都不见外地坐下了,端起杯盏,一边用杯盖撇着茶叶沫子,一边问道:“王妃这是刚从徐府回来啊?” 一副热情寒暄的样子。 楚王妃直接道:“你有什么事就说。” 贺夫人便搁下杯盏,抿唇轻笑了一下:“妾身今日来见王妃,是想跟王妃说些体己话的。不知道王妃近日,有没有听说过什么风言风语?” 楚王妃瞥她一眼,没吭声。 贺夫人继续道:“我家老爷作为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这一年多来一直劳心劳力,辅佐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没想到最近朝堂上有些人……哎,总是误解我家老爷。我听说瑞王最近多方游走,见了许多大臣与宗亲,便是前几天——中秋的时候,瑞王的位置挨着平郡王,还与他把酒言欢呢。” 楚王妃本来没什么耐心听贺夫人说话,直到听见“瑞王”二字,她搭在案上的指尖动了动。 贺夫人道:“若说对我家老爷误解最深的,怕就是瑞王。他见了那么多人,总像是在搜集我家老爷的罪证。我家老爷若真有罪,也便罢了。不需他多说,老爷自己就能跪到陛下面前负荆请罪去。可……可老爷清清白白,妾身还能不知道么。” 楚王妃冷笑一声。 贺夫人掩唇道:“您别急着笑。您且想想,我家老爷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那他的存在,就代表了先帝。瑞王要对我家老爷动手,您觉得下一个会是谁呢?” 楚王妃脸色一变。 贺夫人再次端起杯盏,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王妃啊,妾身今天是带着诚意来的,我家老爷与陛下始终是一条心。就算您担心日后——日后如何且不论,只说现在,若是让瑞王得手了,您与……”贺夫人把“陛下”两个字咽在了喉咙里,只眼神向着皇城的方向,轻笑了一声,“还有以后吗?” …… 元承这次病得有些久。 虽然不至于高烧昏睡,但一直咳嗽、畏寒,他后来销了假去过朝会一次,却没忍住咳,整个大殿上都回荡着他的咳嗽声,李悦姝当即让人扶他下去休息,又给他延长了假。 她嘱咐元承道:“太医不说你彻底好了,你就别擅自来朝会。” 元承无奈,只得答应。 但他到底忧心政事,便换了李悦姝每日晚间,捡着没处理完的折子和那些重要的奏本,通过密道去王府寻他。 长顺对于李悦姝经常性地出现在内室,已经习以为常。 虽然他每次都没发现太后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他心说,太后可能真是会什么秘法,修炼千年的女妖。要不然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还勾得他家王爷神魂颠倒? ……不不不,也说不准到底谁是妖,毕竟他家王爷也生得那么好看,太后喜欢好看的人,说不定是他家王爷把太后迷得神魂颠倒呢? 长顺暗自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进入九月,京城的天已经很凉了。 李悦姝坐在桌边,低头在奏折上写下批语,元承坐在她的身边,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谁也没说话。 打破寂静的,是元承突如其来的咳嗽声。 李悦姝一愣,连忙搁下朱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皱眉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元承摇了摇头:“可能是有些凉,我再去加一件衣服。” 李悦姝道:“那好。” 元承便径自起身,往内室走去,只是刚走了没两步,头部突然一阵眩晕,他连忙伸手扶住一边的墙壁,另一只手按着额头,默默地缓了缓。 李悦姝察觉到了,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一边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元承蹙眉道:“有些头晕。” 李悦姝问:“可要再叫太医过来看看?” 元承摆了摆手:“太晚了,不必麻烦。” 李悦姝便道:“让你府里住着的那个郝郎中看看也行。” 瑞王一直体弱多病,府里是养的有府医的。只是这次让院判看的多一些,吃药也一直是由院判开了,太医院的医童熬的药,府医没怎么插手。 元承还想拒绝,但头部再次传来一阵眩晕,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于是他默了默,道:“好。” 李悦姝便喊来长顺去请府医,她自己避到屏风后。 府医来了之后便给元承诊脉,沉吟片刻后,有些奇怪地皱起眉头:“按说就只是普通风寒,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好。” 长顺道:“正是奇怪。这还是太医院的院判亲自看的诊开的药,没想到却比之前都病得久一点。” 府医一听,便问:“院判开的什么药,可有药方?” 长顺茫然地摇了摇头:“一直是太医院收着的,院判每日白天都会来一次,再看情况调整药方。” 府医又问:“没有药方,可有药渣?” 长顺连忙让人去问了,不一会儿那人回来禀道:“说是都倒了,没见着药渣。” 这话一说,众人便都觉出了奇怪之处。 按理说太医院给人看诊,都有规矩,熬过药的药渣要保存三日不倒,免得出事了无从查验。 元承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长顺,明日熬药的时候,你去厨房盯着,别让他们倒,然后再偷偷把药渣拿给郝郎中,让他看看。” 长顺应是。 元承又让府医按照他给自己的诊断的脉象,重新开药。 府医开完方子,退去厨房熬药了。 李悦姝从内室转了出来。 “院判可能有问题,”李悦姝眉心微蹙着道,“我回去就让人查一查。” 元承道:“这个院判面生,看着像是……一年内才提拔上来的?” 李悦姝点头道:“从前专门给你看诊那个,年前申请致仕了,这个是新的,我也不太熟。” 她身体也很好,一年到头没病没灾,只每个月请平安脉的时候见过一次,没说过几句话。 一旁的长顺在心里嘀嘀咕咕,心说这俩人说的话他越来越听不懂的。 从前给王爷看诊?从前他家王爷哪里用过太医院院判看诊! 府医熬药还得有一会儿,两人便又回到桌前。 长顺一瞧,便识趣地退下了。 元承披了一件外衫,在李悦姝身边坐下,道:“我看你最近颇有长进,已经不怎么需要我的帮助了。” 李悦姝兀自写着批语,闻言眉目不抬:“我便是个傻的,每天被你按着批奏折,也该学会了。” 元承挑了挑眉:“嗯,气势也学了七八分。” 李悦姝:“……” 元承:“跟你说件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李悦姝笔尖顿了顿:“什么事?” 元承:“过几天……重阳前后,还没定好是哪一天,我需要你下一道懿旨调兵。” 李悦姝惊讶地抬头看他。 元承神色平静:“该动手了。” 动手之后,最大的威胁解除。她处理政事也渐渐得心应手,他就……可以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 走下剧情,拉快进度条 感谢在2020-03-04 23:39:41~2020-03-05 21:0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哭泣 第二日的时候, 李悦姝在未央宫接见了瑞王府派来的小厮福春。 福春道:“那院判果然有问题!府医看过药渣,说里头有一样药材与王爷的咳症是相克的!” 李悦姝昨夜回来的时候,还盼着是他们多想,没想到今日就被福春证实。 她问:“那七弟他……为何昨夜突然会头晕?” 福春道:“府医说正是因为久病不愈, 身子虚, 出现头晕症状也算正常。” 福春恨恨道:“那幕后之人知道我家王爷身子弱, 也不用猛药, 就这样拖着他的病不让他好, 是想长此以往慢慢地要了王爷的命啊!” 李悦姝听的直皱眉:“你们把证据提交官府,我让大理寺去办案审查。” 福春连忙道:“殿下稍候。王爷说了, 不用现在去查, 要按兵不动, 不能打草惊蛇。” 李悦姝便默了默。 福春又道:“殿下放心, 王爷现在既然有了警觉, 平时他们送过来的药,便不喝就是了。且看看他们之后要做什么。” 既如此说, 李悦姝便也不再坚持, 只吩咐了几个亲信,让他们暗中追查那个院判的背景关系。 将将入夜,李悦姝用过晚膳,再次通过密道去了瑞王府。 元承正斜靠在床头, 闭目养神。 听见声音,他转头看去,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平时都要比今日晚小半个时辰。 李悦姝看他一眼, 默默坐在床上,脱了鞋,然后提拎着放到另一边脚踏上,才道:“有事找你。” 元承看她明显闷闷不乐的样子,倒是有些诧异了。 他不由坐起身,问道:“怎么了?” 李悦姝坐在他的对面,双腿屈起,抱住膝盖,微微垂眸,低声说:“是我害了你。” 元承:“……什么?” 惊得元承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李悦姝是要在这样紧要的关头背叛他。 只听李悦姝道:“我查了那个院判,他跟徐家来往挺近的。就在前几天,楚王妃还去过徐家。” 她说:“我之前只知道楚王妃恨我,却没想到她会对你下手。” 元承听了这话,倒没什么意外的,他笑道:“既是楚王妃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李悦姝便犹豫着看了他一眼,道:“之前还在行宫的时候,你就说过楚王妃的事,当时你就动了杀意吧。是我拦住了你。” 如果她没拦着他,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元承听明白她的意思,一时有些无奈:“当时你说的也有道理,贸然动手,倘若做不干净,反而是更大的隐患。再说了,当时楚王妃她确实没有做罪大恶极的事,你拦住我也是对的。” 元承身子前倾,稍稍靠近了她,道:“不能把一个还没有做过坏事的人,因为怀疑她可能的用心,就用私刑处置。大梁律法严明,本就应依律办案,你是对的。” 李悦姝神色还是有点不好。 元承便挑了挑眉,调侃她道:“这么担心我?” 李悦姝撇了撇嘴。 她想说,还不是怕他大业未成中道崩殂,再连累到自己…… 可她默了又默,也没把这话说出来。 元承扫她一眼,问:“今夜怎么没带东西过来?” 李悦姝道:“我都处理完了。” 元承怔了一下,点头道:“看来你确实不太需要我了。” 他有些欣慰,说完这话,又觉得有些怅然。 李悦姝看看他,似乎透过他平和的面容下,读出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 她握了握拳,不知怎么内心就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滋味。 “怎么不需要,”她凉凉道,“我的大伯父依旧权倾朝野,你就不怕若干年后,这天下改姓李么?” 元承嗤笑一声。 李悦姝面色不善地看向他:“你觉得没可能?” 元承摇摇头:“你那个大伯父……也四十好几了,他唯一的儿子出了事,我看他这两个月精气神都不太足了。” 人没了精气神,那便老得很快。 李悦姝瞪着他,脸颊有些生气地鼓了起来。 元承继续道:“你大伯父肯定会想,他就算篡位成功,将来这江山又给谁继承?你那个堂兄都绝后了,唯一的孩子是新阳的,还留着我们元家的血。至于你那个义兄,到底不是亲生,不可能。甚至他可能还会因为你义兄手握兵权,而忌惮、打压他。这样一来,看似厉害的李家,也是一盘散沙。” 李悦姝:“……” 她道:“那还有我这个执政的太后呢。” 元承打量她一眼,笑问:“怎么?你要做女皇帝?” 李悦姝拿眼瞥他:“不可以吗?” “你不爱多事,我知道。”元承道,“要不是我逼着你,你也不会跟现在一样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垂帘太后。你喜欢听戏,看话本,哦,还有养美人。” 李悦姝:“……” “我现在觉得手握大权的感觉也挺好的。”李悦姝小声道。 “是吗?”元承轻笑一声,“可你心善。连对你有恶意的楚王妃都能忍下,我更不用担心你有一天会对元祺下手——如果你这么做了,那最大的可能,是元祺做了错事,让你失望了。” 元承看着她,缓缓道:“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你只管废了他,我不会怪你。” 李悦姝有些发怔,抬起眼看他。 元承道:“我说的是真的。” 李悦姝一吸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落下来了。 元承看出她有些发红的眼圈,一时愣了愣,无奈道:“怎么又哭了?” 他好像没吓她吧? 他身体前倾,手臂抬起,指尖触上她娇嫩的脸颊。 他记得他当初临终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为她擦眼泪的。 一滴温热的泪留了下来,落在元承的大拇指上,他轻轻地为她抹去眼泪,像当初她跪在他榻边时,一样道:“莫要哭了。” 李悦姝原本还能忍着,被他这一劝,却像洪水决了堤,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流。 开始时还是无声的流泪,后来便有些忍不住,喉间发出隐隐的呜咽声。 元承便叹了一声,伸手触上她的肩,把她揽在怀里,让她的头抵着他的左肩,轻抚着她的后背,道:“你这哭的,好像我真的又死了一样。” 李悦姝没理他,自顾哭了半晌,闷声道:“你刚刚说那么多,可不就一副交代后事的架势嘛。” 元承微微勾唇:“诸般后路都给你想好了,你就是想要做女皇帝我都认了,你还有什么可哭的?” 李悦姝:“……” 李悦姝继续哭,哭到最后鼻子有些堵,她便直接把眼泪鼻涕都抹到了他的中衣上。 大概是他这段时间太好说话了,太温和了,她现在竟然一点都不怕他了,还敢跟他顶嘴,敢这样弄脏他的衣服。 “我要是做了女皇帝,我就更要养美人了。”李悦姝抽抽鼻子,跟他道,“你不担心吗?” 元承挑了挑眉:“那你这是比我还过分啊……我在位的时候,都只有你一个。” 李悦姝道:“还不是因为你是煞神,没有人愿意进宫。我好不容易被济华法师骗进宫,你还老是吓我。” “我真没故意吓你。”元承侧过脸,嘴唇轻轻擦过她颈侧的皮肤,“你现在不是不怕了?” 李悦姝哼了一声,再次把鼻子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后路根本就不完善。”李悦姝道,“说不定还有很多潜藏的危机。我现在是有你在一边帮着,才能勉强应付,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就还是什么都不会。” 元承默了默,道:“到时候我给你留几个亲信,让他们帮衬你。” 李悦姝嘲笑他:“就跟给寿王留的三个辅政大臣一样吗?两个背叛了你逼宫去了,剩下的一个贪生畏死,连站出来都不敢。” 元承:“……” “韩太师不是贪生畏死。”元承跟她解释道,“是因为韩太师的孙女被贺卓拿下当人质了……韩太师就一个女儿,他女儿也就留下这么一个孙女。老人家一片爱女之心,没什么不能体谅的。” 李悦姝怔了怔。 她是不知道这段往事的,那大概就是元承之前去见过韩太师,才知道的。 元承细细说给她听:“我答应韩太师救他孙女出来,韩太师才愿意帮我。他毕竟是三朝元老,到时候拿下贺卓,给他定罪的时候,还需要韩太师站出来说话。” 李悦姝便哦了一声。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还在元承怀里,连忙回过神来,往后退了退和他分开。 元承倒也没恼,他斜一眼自己肩上刚刚被她用来擦眼泪蹭鼻子的那块布料,问她:“弄脏了我的衣服,你是要帮我换一身新的吗?” 李悦姝又瞪他一眼:“你身边自有小厮使唤,哪里用得上我。” 元承嗤笑一声,没忍住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李悦姝把他的手拿开,默了默,问道:“你不让我查院判的案子,是想干什么?” 元承道:“指望院判改的那点药方,不至于短时间内要我的命,只是会使我一直病着,一直虚弱下去罢了。我还想看看他们后续会做什么。” 元承盘腿而坐,一手撑在膝上,又道:“不过你既然查出来了是徐家做的,就动手吧。徐家在工部、户部都有人,随便罗织些罪名会不会?先把他们下狱了再说,等这边事毕,再仔细审问定罪。”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刚刚还夸我说依律法做事办案是对的,现在就要我随便给他们安排罪名了。” 元承道:“你这么说,便说明你没有学到精髓。徐家做错事了没有?谋害亲王,做错了。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把事情牵扯到我头上,要不然大理寺办案,总要找我几次,一来二去的,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岂不误事?所以让你先把他们收监了,后面再开庭审理,一样的。” 李悦姝看看他,迟疑地咬了咬唇,道:“那好吧。” 这时长顺的声音在外间响起:“王爷,该服药了。” 元承便道:“端进来吧。” 长顺低着头进来了,知道李悦姝在里面,他连往床上看一眼都不敢,把药碗搁到案几上,便匆忙下去了。 碗沿摸着有些烫手,元承就没急着喝。 李悦姝看看他,问:“今天好些了吗?” 元承道:“好些了,就是那个院判的药不对。” 李悦姝想起来他说的不要打草惊蛇之类的话,便问:“那院判还每日来给你诊脉,不会发现你已经停了他的药吗?” 元承道:“世上多得是诊断不出的病症,我只需仍在他诊脉的时候多咳嗽几次,他就算疑心,也不会觉着我是停药了。再说我这次风寒拖了这么久,便是不吃药,也该自己好了。” 李悦姝点点头,“那就好。” 她看着元承喝药,又起身下地给他倒水润口,如此又过了一刻钟,李悦姝看着他,踌躇着道:“既然也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 元承微微皱眉:“这才多久?” 李悦姝今天来得早,刚刚就算哭了一场,又说了那么久的话,现在也不过就半个多时辰,还没到亥时。 李悦姝站在床边,低垂着眉眼,轻声说:“反正也没什么事了。” 元承便拉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腕。 “谁说没事?”他看着她,笑了一声,“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还没给我换呢。” 李悦姝手腕一抖,道:“谁说我要给你换了,我去叫长顺进来。” 元承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长顺怕你,你看刚刚,他连看你一眼都不敢的,就别让他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不日万啦,更新还是晚上零点 第48章 潋滟 李悦姝小声嘟囔:“胡说八道。” 虽然这么说, 她还是走向一边的衣柜,打开看了看,“你中衣在哪儿呢?” 元承道:“右边那个抽屉里,应该有叠好的。” 李悦姝便找到了一套全新的中衣中裤, 抱过来扔到他的床上。 “自己换吧, ”她一手掐着腰说, “你现在指挥不动我了。” 元承:“……” 李悦姝坐在床沿, 背对着他, 双脚踩在脚踏上,臂肘架在膝上, 一手托着下巴, 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反正就是没看他。 元承便叹了口气, 默默地捞过衣服, 自己换上。 李悦姝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没话找话道:“你不能天天躺着动都不动, 太懒了不利于身体康健。” 她没听到元承回答,便又说:“等这次事结束……你差不多放心的话,就可以少管些事,跟之前那样每天习武练剑。长顺说你之前那段时间身体挺好的。” 元承还是没回答她, 她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停了,便道:“换好了吧。” 她转过身,然而下一刻就愣住了。 元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 挨得很近的位置,看着她,勾了勾唇角:“这么絮絮叨叨的,很怕我死掉么?” 李悦姝撇过头:“好歹也是盟友了,这么长时间,便是个猫啊狗的都会不舍。” 元承:“……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居然敢把他比作猫狗。 不过李悦姝今夜哭这一场,还难得跟他说这么多话,已经让元承心里觉得很宽慰了。 起码这次,她是真心实意为她在哭的。 元承伸手,试探着触上她的肩,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抵触了,便温和地笑了笑:“我听你的。既然你这么舍不得我,我就好好努力活下来。” 活下来了……以后,他就有机会再次拥她入怀了吗? …… 小皇帝午憩起身,出了寝殿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一个贴身的小内官走上前来,小声跟他道:“太后殿下来了,此时正在东殿。” 小皇帝诧异道:“东殿?不是一直都封着的吗?” 他心中疑惑,便也去了东殿。 东殿在他刚登基的时候就被封起来了,里面存放的东西,都是先帝——他父皇的遗物,平时根本不会有人靠近。 小皇帝步入房间,看见自己的母后正站在一个摆满了物品的木架前发呆,于是走上前去,问道:“母后,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悦姝看他一眼,回过头道:“看看你父皇留下来的东西。” 小皇帝说:“父皇的遗物不是大多数都随父皇一起葬入皇陵了吗?这里剩的不多吧。” 李悦姝道:“陪葬的那些物品都是后来你父皇登基时用的,这里的这些,是你父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出征在外用的。” 李悦姝伸手,触碰到面前架子上陈列的一柄长剑。 她把它拿起来,感觉到沉甸甸的,坠得整个胳膊都忍不住往下沉。 她便想,如今的“瑞王”,还拿得动他曾经惯用的宝剑吗? 小皇帝眼里闪过惊奇的光:“这是父皇打仗时用的吗?好厉害!” 李悦姝道:“打仗时惯用刀枪,这把剑应该是你父皇平日出门时佩戴之用,名唤银霄。” 小皇帝听她说“应该”,便道:“母后也不知道,还是猜的。” 李悦姝道:“我与你父皇成亲时,他就已经登基了,自然不知道他从前的事。” 李悦姝一手握住剑柄,把这长剑缓缓地抽了出来,小皇帝眼前顿时银光一闪,刺得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果然好剑。”李悦姝赞了一声。 这把剑被搁置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先帝在位时,还有宫人太监负责擦拭保养,后来东殿封了,便没人再碰过了。但它看起来依然锋利,李悦姝试探着伸出指尖在上面划了一下,顿时就破开一道缝,冒出血珠。 李悦姝连忙把剑合上,将受伤的食指放到口中吮吸。 小皇帝皱眉问:“母后看父皇的遗物做什么?” 做什么还要割伤自己的手指。 李悦姝道:“我打算把这些东西搬到未央宫去。” 小皇帝了然地点点头:“母后这是想念父皇了。” 李悦姝:“……”别瞎说,并没有。 小皇帝似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母后不喜欢皇叔,原来是因为还念着父皇。” 李悦姝:“……”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胡说八道,李悦姝没有跟他多掰扯。 她让人把整个东殿存放的先帝遗物,通通运回未央宫,着人清点、安置,然后又让人上了锁。 众人没有多想,毕竟太后是先帝发妻,想要自己收管先帝遗物,合情合理。 查豆走上前来,低声在李悦姝耳边禀道:“楚王妃请求进宫,在宫门处被拦着了,她也不肯回去,就执拗地站在那儿,任谁劝都不肯走。” 李悦姝轻轻颔首:“随她去,别让皇帝知道就行。” 查豆应道:“喏。” 随便罗织的罪名,也只能把徐家那些男丁先抓起来,楚王妃毕竟是宗室命妇,没有指向她的证据,还是不能抓她。 到底有小皇帝在这儿,怎么处置楚王妃,李悦姝还得头疼两天。 第二日,一辆赐下补品药材的马车又到了瑞王府,随行而来的,还有太后身边的太监汪公公。 元承看着汪善捧上来的宝剑银霄,一时感慨万千。 汪善哈腰笑道:“殿下说了,您要是还有什么想拿回来的,便告诉奴婢,回头再寻机会给您送到王府。” 元承颔首道:“不必了。” 当夜李悦姝来到瑞王府,问他:“试过没有,你还使得动那把剑吗?” 她眸中隐隐有些促狭。 元承眉心微蹙,对她如此看轻他非常不满。 当下便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低眉问她:“我力气如何,你是没感受过么?” 李悦姝摔倒在他的身前,脑袋磕上他的胸口,她抬头看他,脑子里便回忆起当时在清凉殿的书房,她故意泼了他一身水,之后也是被他这样拽着手腕,怎么都挣脱不开的。 当时她就觉得,体弱多病的瑞王身上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他应该就是先帝。 可这副身体又的确是瑞王的身体。 李悦姝用另一只手支撑床面,稍抬起上半身,嘀咕道:“比我一个弱女子力气大有什么好骄傲的。” 再说了,之前他力气大,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天天习武练剑,可这会儿,他卧床养病都有半个月了,李悦姝才不信他还能使得动那把宝剑。 元承眯了眯眼,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架住她的胳膊,让她又靠近自己一些。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触上她的脸颊,拇指在她面上摩挲,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她下唇上,轻轻地捻了捻。 “你再这么放肆,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暗示如此明显,李悦姝心跳顿时慢了半拍,挥开他的手瞪他:“吓唬谁呢。” 元承嗤笑道:“就吓唬你。” 他眸色愈深了些,被她挥开的那只手滑向后,扶住她的后脑。 他看着她,缓缓低下头去。 李悦姝却突然开口:“七弟。” 元承的动作立时顿住,他面色僵了僵,有些无言地看着她。 “不要这么叫我。”元承蹙眉道,“叫我子羲,这是我的字。” 李悦姝当然知道他的字是什么,可帝王名讳,向来是不敢直呼的。因此元承说来,她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元承再次低头,轻轻地吻上她的唇,而后辗转,深入。 “你要看得到我是谁。”元承直视着她的双眼,道,“我是你的夫君。” 他没等李悦姝回答,便更紧地拥住了她。 忍了这么久,他终于再次尝到那恍若梦中的滋味,令人沉醉、痴迷、深陷。 李悦姝被他抱到了身上,她推推他,面颊稍离寸许,盯着他,有些不满地说:“我来找你,你便只与我做这事么?” 元承挑了挑眉,注视着她唇上被他吻出的潋滟水光,“我看你也没带东西,你还有事要议么?” 李悦姝生气地翻过身,到一边坐好,说:“我有正事的。” 元承收起了玩笑神色,道:“你说。” 然后便看见李悦姝微微转身,背对着他,似乎是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身递给了他。 元承垂目看去,竟是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元承微怔:“这是……” 李悦姝道:“怕你拿不动银霄剑,特意给你找了这个,拿着防身用吧。毕竟外头守卫不比宫里,如今形势危急,你小心点。” 元承便接了过来,眉梢微扬:“想的还挺周到。” 他下意识夸她,然而随后就意识到,这岂不是变相承认了他目前还使不动那把剑? 元承的脸就有些黑。 “我这次风寒已经好了,”元承绷着脸道,“再给我十日,我定能使得动它。” 李悦姝噗嗤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发个红包,时间截止到我发下一章 第49章 逼宫 笑够了, 两人便说起正事。 “贺卓出行前后都有五十卫士簇拥,非常戒备,之前想的暗中伏杀,倒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元承眉心微蹙, “我担心把他逼急了, 他当真逼宫。” 贺卓一年半前就逼宫过一次, 那一次他与李正安联合, 把李悦姝架上太后之位, 扶持一大一小两个傀儡,成为实际的掌权者。 这次若再逼宫, 怕是想要改朝换代, 江山易姓。 李悦姝道:“若他真的再次逼宫, 倒也不怕, 毕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过几日就是重阳, 按旧例,我要先带着皇帝去登高祭祖, 回来时, 还要赐宴赏花,食菊花糕,饮茱萸酒。他只要前来赴宴,暗中埋伏守卫, 使计扑杀,也不是不可能。” 元承道:“只怕他疑心过重,不来。他若真的不来, 那便是破罐破摔,打算与我们鱼死网破了。” 李悦姝笑说:“鱼死是一定的,网怎么会破呢?” 元承捏了捏她的手指。 “昨日曹长轲已经入京,我把他安置在了水川别院。他是曾经跟着我出征打仗的心腹,这次动作,还要靠他说服那几个依附贺卓的将领。” 李悦姝问:“曹将军知道你的身份了?” 元承道:“不知。不过我确实是用一封密信,把他骗回来的。” 李悦姝了然:“就像当初故意用之前的字迹给我写那封协议一样,曹将军看到你的字迹,定然会吓一跳。” “倒也没有。因为我跟他说,是‘先帝’预料到今日局面,所以提前给我留下了这么一封信,让我危急时刻,召他回京。” 李悦姝撇撇嘴:“他肯定感激涕零,觉得得到了你的信任,当即就跪地磕头了吧?” 元承轻笑一声,却没答她这话。他微微低头,贴近她的耳畔,轻声说:“那你当初是吓了一跳吗?” 他挨得有些近,李悦姝脸颊便有些热,她侧身,稍稍避开一些,道:“没有,我当时只生气呢。” 生气他骗她,生气他“模仿”先帝字迹。 可现在想想,当初那份协议,应就是暗示了。 李悦姝这时候才恍然,原来他早就暗搓搓想让自己猜出来了。 那她可真傻啊! “我也很生气。”元承道,“当时都要被你气死了。” 李悦姝转了转眼珠,聪明地选择揭过这个话题,“继续说正事。楚王妃这两天都在宫门处徘徊,一直想要求见皇帝,不过我没许。我打算过几天,再见她,好好和她掰扯。不过我让人继续查楚王妃的时候,发现前段时间她曾经和贺卓的夫人见过面。” 元承眉头一拧:“贺卓?” 李悦姝叹了一声:“她不会当真急病乱投医,傻到去跟贺卓联手了吧。” 元承顿了顿,“所以,这就是你给我送匕首的原因?” 李悦姝不料被他说中,眼睫微垂,道:“贺卓这人,最喜欢暗地里派个刺客之类的。之前你那次,还有我那次,都是他的手笔。我的话,尽量不出宫就可以了,但是你在宫外,所以……你小心点。” 元承眸色深了深,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他展臂把她揽在怀中,俯身轻吻了吻她的发丝。 他今夜的小动作那样多,又是亲又是搂又是抱的,李悦姝还以为自己提出回去的时候,他会不同意。 没想到他只是伸手为她捋了捋鬓角碎发,眸光温和,道:“回去早点休息。” 见她脸上明显的惊讶神情,元承眉梢微挑,“怎么,你想留下?” 李悦姝连忙摇头,矮身到一边床榻,弯腰去拿自己的鞋。 元承坐直身子,拉住她的手腕,笑道:“等我使得动银霄剑了,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李悦姝脸一红,匆匆拍了他手背一下,看见密道入口已经被他打开,连忙到另一边,弯腰下地走了。 …… 转眼便到了重阳。 李悦姝要带着小皇帝率领百官去京郊祭坛祭祖祭天。 她抽调了一万禁军在前后护卫开道,负责守卫他们的安全。 元承却并未跟来,他仍在“卧病”,且在众人眼中是双腿有疾,不良于行。 廖淮打马过来,在车外唤了一声:“太后。” 李悦姝掀开车帘,廖淮便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楚王妃带了一百家丁,想要拦道,已经被禁军们驱离。但她仍哭闹不止,想要求见殿下。” 李悦姝微微侧目,扫一眼坐在一侧,毫无所觉的小皇帝,同样低声吩咐:“你去告诉她,要想让徐家上下活命,就别再闹了。等今日回宫,我自会见她。” 廖淮应喏离去。 李悦姝探出车窗,稍稍往后看了一眼。 在她与皇帝銮驾的后面,贴身守着一圈禁卫,越过他们再往后,便是百官车驾,最前的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正是贺卓。 贺卓身边也围了一圈亲卫侍从,不管是贺卓还是她与小皇帝,都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对对方动手。 李悦姝回身坐正。 在祭坛这边稍稍一耽误,回到宫中时,就已经是正午了。 贺卓果然并未前来赴宴,问及缘由,竟说是因为家中妾室即将生产,在家陪小老婆去了。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楚王妃也在宴上,她面容憔悴,可见是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 不过可能是因为估计着家中父兄的性命,她竟然没有巴巴地去凑到小皇帝面前,与他再教唆什么话。 宴毕,李悦姝让人领着小皇帝回甘露殿,然后才吩咐查豆把楚王妃带到未央宫偏殿等候。 看见李悦姝进来,楚王妃沾沾眼角,沙哑着声音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悦姝瞥她一眼。 “楚王妃不会不知道徐家犯了什么罪。”李悦姝回身落座,道,“之前我就让新阳去见过你,造成今天这个局面,都是你太贪心导致的。” 楚王妃紧抿着唇,面上有些恼意。 “你是皇帝的生母,血浓于水,这点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李悦姝道,“将来皇帝长大,自然会善待你。你与哀家,其实是可以共存的。” 她垂目理了理宽大的广袖,顿了一顿。 “可你偏偏不甘心,一定要越过哀家去,几次三番的暗地里做小动作,我难道还要继续容忍你,让你日后教唆皇帝,与我反目成仇吗?” 楚王妃嘴唇颤了颤,突然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下了。 “妾身知错了!”楚王妃抬起双眼,眼前朦胧一片,“求太后放过徐家!” “可以,”李悦姝道,“但是你要明白,这是有条件的。” 楚王妃便问:“什么条件?” 李悦姝道:“楚王的封地是在庆州,我记得他还有个庶子对吧?可以让这个庶子袭爵,然后你跟着他回庆州去,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到京城。” 楚王妃一时愣住,双手紧握成拳,死死地攥住了袖口。 李悦姝倒也不急,她自顾垂目抿茶,道:“过几日又是十五,你最后跟皇帝见上一面,告个别,就准备离京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王妃心中应该有数。只要王妃顺利离京,这中间别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我立即下令释放徐大人一家,送他们出京与你团聚。” 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直到温绫突然面色焦急地走进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悦姝便站起身,准备和温绫到外间说话,楚王妃却突然膝行几步,上前抱住了李悦姝的腿,哭道:“殿下饶了我吧!一辈子不和陛下见面,这怎么行呢?陛下是妾身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您要是硬生生把妾身赶走,这是要了妾身的命啊!” 李悦姝皱起眉头,道:“我之前没想这样,今天的结果,是你咎由自取。” 楚王妃仍然抱着她的腿不放,哭得梨花带雨:“妾身再也不敢了,以后殿下让妾身做什么,妾身就做什么,求殿下再给妾身一次机会……” 李悦姝看看温绫,温绫明显有话要讲,但楚王妃这样扒着她,她根本就走不开。 李悦姝便说:“有话等我回来再说,你先松开。” 楚王妃边摇头边哭,胳膊就是不松。 温绫上前试图把她拽走,奈何楚王妃竟丢弃了所有的体面,撒泼一样扒拉着她,瘫在地上不动弹。 如此僵持了大约有半刻钟的功夫,李悦姝示意温绫去喊查豆,查豆上前,与温绫一起使力,才终于把楚王妃拽走,按着她回到座位上。 李悦姝走出外间,温绫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急道:“是瑞王府来的人!” 李悦姝一愣,连忙跟着温绫去见人。 福春等了半晌,早就有点按捺不住,此时一看见李悦姝,连忙跪地禀道:“殿下,水川别院出事,曹将军生死不知!” 李悦姝瞳孔骤缩:“怎么回事?” 福春道:“王爷说,曹将军自身武艺高强,身边又有亲兵护卫,不至于轻易被杀。但王爷怀疑此事是贺将军故意引他出府,此时已经带着府中守卫去了水川别院,临走时特意交代奴婢入宫求见,请您下一道调兵的旨。” 李悦姝便明白了,贺卓这是真的按捺不住,想要逼宫了。 调兵的旨提早便已写好盖章,李悦姝直接让汪善捧着出来,让他跟着福春回去。 “有这道旨,便可号令北衙六军,若有不服命令者,即为反贼,可就地诛杀。”李悦姝道。 福春连忙躬身,大声应道:“是!” 这时廖淮匆匆入殿,拱手道:“殿下,来不及了,贺将军的人马已经到了含光门。” 李悦姝蹙了蹙眉。 廖淮继续道:“含光门守卫中混有反贼,忤逆作乱,此时正在激战。其余各宫门处,也有贺将军的人马。若此时出宫,恐怕会被反贼擒住。但微臣手下还有三百禁卫,未央宫若紧闭宫门,还可支撑一段时间,静待援军。” 李悦姝默了默,问:“皇帝那边呢?” 廖淮道:“陛下那边距离此处较远……” 李悦姝道:“你立即派人去甘露殿接皇帝过来,然后抽调所有的内宫守卫,护卫未央宫。” 起码经过她前段时间的清洗,内宫中她与小皇帝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可信的。 廖淮应道:“喏。” 福春紧张道:“那这调兵的诏令……” 李悦姝看了他和汪善一眼,转身道:“你们随我来。” 亲眼看着福春和汪善入了密道,李悦姝移步去了偏殿。 楚王妃朝她看过来,依旧泪眼婆娑的:“求太后可怜可怜妾……”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李悦姝走上前去,扬起手臂,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你可真厉害,竟与贺卓勾结。”李悦姝冷声问她,“刚刚是为了故意拖住我,才抱着我的腿哭的吧?” 第50章 逼宫2 “你!”楚王妃被打得措手不及, 身子歪在了案几上,她捂住脸,站起身,痛恨地看着李悦姝。 “太后在说什么?”楚王妃摆出一副又怒又惊的模样, “妾身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李悦姝道:“你少给我装糊涂, 怪不得你在宴席上那么老实,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现在贺卓的人马已经围住宫城了, 他要逼宫, 他若是成功了,不仅是我, 你和皇帝都要死, 你明白吗?” 楚王妃愣了愣, 脸色有一瞬间的煞白, 她道:“你胡说!” 然而李悦姝的表情告诉她这不是胡说。 楚王妃便真的惊住, 她张了张嘴,双腿有些发软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喃喃道:“不可能, 贺将军只是说他今日傍晚要设伏刺杀瑞王……不会是逼宫……” 李悦姝讽刺地笑了笑,轻斥道:“无知。你以为他是真心为你好,与你合作,帮你除掉瑞王的吗?你可知道, 瑞王多方奔走,为的正是皇帝,为的是你的儿子。他要为你儿子坐稳皇位扫平障碍, 你倒好,整天算计那些阴谋诡计,与虎谋皮。” 楚王妃满脸泪痕,抬起头道:“你休要骗我!瑞王是高宗之子,他怎会对皇位没有非分之想?!他与你勾结,不就是想要拉我儿下位,自己登基吗!” 李悦姝看着她,眼中溢满失望之色,道:“瑞王自幼体弱,他知道自己活不久,如今做这些,也不过是作为亲王,尽他所能做的最大努力罢了。可恨你身为皇帝生母,最大的受益者,却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事。” 楚王妃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嗫嚅着,不断地摇头,重复道:“你说的不是真的,你一定是骗我的,你在骗我……” 李悦姝懒得再理她,留了两个宫人在这里盯着她,转身走了。 ** 元承坐着马车,带着王府护卫们赶去水川别院的路上,果然被拦了下来。 水川别院所在之处比较偏僻,马车要经过一条窄窄的巷道。 就是在这条巷道里,当时李悦姝被刺杀,元承拽着她,把她拽到了这里躲避。 两侧的高墙之上,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从天而降。 顷刻间,外面便厮杀开来。 长顺紧张地看着元承,道:“王爷……” 元承神色平静,道:“无事,区区十几个人,还杀不了我。” 巷道狭窄,不仅是护卫们施展不开,黑衣人行动也会受限。 元承知道贺卓会在路上设伏,因此带在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看着少,却很耐打。 实在不行,他在暗中安排的也有人。 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元承垂目,看着长靴里露出来的一截匕首的刀柄,饶有兴致地想,小皇后送他的这把匕首,怕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外面很快平息下来,马车载着元承继续往别院去。 此时元承再没有必要坐四轮车的,他从车上下来,前面的守卫推开院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 元承面色微寒。 眼前横七竖八躺的都是尸体,有这别院的仆婢守卫,也有一些不认识的陌生人,想来就是造成这般状况的罪魁。 不难看出,这里在不久之前,经过怎样的激战。 侍卫长昌桓带着人在别院前后搜了一遍,回来道:“的确没见着曹将军。” “他身边的那些人呢?”元承问。 “有几具尸身,就是曹将军身边人的。”昌桓道。 一时间,众人都缄默下来。 看来是出事之后,曹将军身边的人护卫着曹将军离开了。 不过曹将军已经在元承授意下,联络了许多管着京城守卫的将军,他最大的用处已经用上了,现在一时半刻找不到他,也不算什么。 元承便说:“留下几个人为他们收尸,剩下的人跟我回去。” 众人应道:“喏!” 正在这时,一支羽箭划破天空,朝着元承后背奔袭而来,昌桓立即反应过来,挥刀一挡,道:“有刺客!” 长顺怒道:“贼人还不死心!” 比刚刚更多的黑衣人立时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一时间,便只听得到兵器相接的铿锵声。 几个护卫牢牢地守在元承与长顺身边,他们就站在马车旁,围成了一个半圆。 元承伸手道:“把剑给我。” 长顺知道他说的什么,连忙侧身把背后一直背着的银霄剑取下。 他不知道这剑的来历,只知道是王爷前段时间得的,削铁如泥,一看就是好剑。 元承手握剑柄,向前走了几步,一向平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不必护着我,让本王来。” 这些人是不是都以为他体弱,再也拿不动剑了呢。 ** 小皇帝被带到未央宫。 接他过来的人是宫中禁卫,他看着他们一路上面色凝重,周围护了牢牢的一圈,一时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 此时一入大殿,看见李悦姝,连忙小跑着过来,脸上有些惊惶之色,拉住了李悦姝的手。 “母后,发生什么事了?”小皇帝问。 李悦姝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是贺将军逼宫了,不过没事,你与母后好好待在这儿,一会儿援军就到了。” 小皇帝多多少少听身边人说过当初“逼宫”的事,也知道他是在当初政变之后,才成为皇帝的。 此时他听李悦姝这么说,心里顿时就更紧张了,牢牢地拉住了李悦姝的手不放。 “皇叔会来救我们的,是不是?” 李悦姝心说,你皇叔现在也没消息传过来,贺卓还在准备路上设伏他,也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手究竟够不够用。 而这一切,都是你生母从旁帮衬,助纣为虐的。 可她顿了又顿,也没把这话说出来。 楚王妃如何,自有事毕之后再行定罪。勾结反贼,就算顾念着小皇帝,不赐死,幽禁一生,与小皇帝再不能相见也是可以的。 李悦姝这么想着,面上却一派平静的,她道:“你皇叔会来的。” 小皇帝隐隐察觉到母后似乎心情不太好,他便不再多问。等李悦姝牵着他的手在坐榻上坐下之后,绷起一张小脸,紧紧地依偎着她。 ** 元承直身而立,一身天青色衣袍上,渐了星星点点的血污。 他右手握着剑柄,剑尖朝下,刃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黑衣人已经全都瘫在地上,不能动了。 昌桓低声问他:“王爷,可要留活口?” 元承道:“不必。” 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贺卓的人,就地正法便好。 昌桓便带着人去一个个补刀,确认都死绝了,才回来复命。 众人小心翼翼地觑着元承,一时心里都在嘀咕。 瑞王何时练的这么好的身手?一直都是那样一副病弱的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来使起剑来,也能眨眼间取人性命,跟他们这些专职做侍卫的比,身手都丝毫不差。 大家的头不约而同地都更低了些。 虽然他们从前也尊敬王爷,但经过今天这一遭,自家王爷,好像更可怕了些。 马蹄声由远而近。 刚刚放松的侍卫们立时又神情紧绷,纷纷握紧了刀柄。 待得人近,众人才认出来,这是王府的小厮福春。 福春翻身下马,匆匆跪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朱红卷轴,双手高举,大声道:“王爷,这是调兵的诏令!奴婢幸不辱命,给您带来了!” 元承伸手接过,问:“皇宫那边怎么样了?” 福春道:“奴婢来时,贺将军已经动手了,他的人攻到了含光门,其他几个宫门处也有他的人。太后身边的禁卫提议说让太后紧闭宫门,这样他们就可以撑到援军到来。” 元承眉头一皱:“皇宫已经被包围了?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福春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是……是您房里的……密道……” 元承:“……” 福春心说,完了,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家王爷和太后关系这么好了,原来还有密道这种东西!那他们岂不是随时幽会,常常见面? 算了算了,不敢想,不敢想。 福春这声音虽小,但元承身边还站了一圈侍卫,个个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此时自然也听到了。 他们原还有些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待看见福春一脸复杂的神情之后,突然就心领神会了。 他们对视一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 “殿下,反贼已经拿下含光门,现在往承天门来了。” “殿下,承天门已被攻破了!” “……” 殿外隐隐传来打斗声,嘶喊声。廖淮再次入殿,拱手禀道:“殿下,反贼……已经包围了未央宫。” 小皇帝吓得浑身一抖,又往李悦姝身边缩了缩。 李悦姝道:“不急,按原计划,守好未央宫即可。” 廖淮应是。 小皇帝问:“母后,我们会死吗?” 李悦姝道:“不会的。” 她把小皇帝搂在怀里,摸着他的脑袋,温声安抚:“你别看宫门一道道被攻破,其实那是母后故意的。不让反贼的人马全部闯进来,你皇叔的人怎么包抄他们呢?” 小皇帝似懂非懂,不过他听李悦姝这么说,到底是放心下来。 “未央宫是你皇爷爷曾经的住处,这里宫殿的布局、地势都是经过考量的,易守难攻,你放心,他们攻不进来。”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穿透墙壁,刺入人的耳膜。 小皇帝愣了愣,说:“朕好像听到母妃的声音了。” 李悦姝抚着他脑袋的手立时顿住。 小皇帝仰头问她:“是母妃吗?母妃也在这里吗?母后也让人把母妃接过来保护了吗?” 李悦姝垂目看他,默了片刻,道:“是,是你母妃。” 小皇帝惊喜道:“母后真好!派人接朕过来保护不说,还把母妃也接过来。不过,朕还以为母妃用过宴席,早就回家了呢。” 李悦姝看着小皇帝一脸兴奋感激的模样,没应声,转头对温绫道:“去请楚王妃过来。” 温绫躬身应是。 看着温绫离开,小皇帝有些不解地问:“母后,你好像不太高兴?欸,对啊,母妃刚刚怎么也叫那么大声呢,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悦姝松开他,轻声道:“等你母妃来了,你就知道了。” 少倾,楚王妃被两个宫人搀扶着带入殿中。 温绫回到李悦姝的身边侍立,垂首不语。 小皇帝呆呆地看着发髻有些凌乱,裙摆带着脏污,面容憔悴不堪,一侧脸颊高高肿起,眼圈还红肿着,明显是刚哭过一场的母妃,愣住了。 第51章 失望 楚王妃似乎是浑身无力, 被两个宫人架着进来。她抬起头,看见坐榻上挨得很近的“母子”二人,一时间眼圈更红了些。 小皇帝跳下坐榻,几步跑到楚王妃面前, 着急地问:“母妃, 你怎么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小手, 仰头去触碰楚王妃红肿的脸颊。 楚王妃嘴唇微张, 轻轻喘气, 却并未回答小皇帝的话。 两侧的宫人垂首静默。 小皇帝察觉到有些不对,他茫然地转过头, 又问了一遍:“母后, 母妃这是怎么了?” 楚王妃突然伸手, 握住了小皇帝的肩膀, 蹲下身, 眼泪簌簌地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祺儿……”楚王妃哑声开口,她看着小皇帝回过头, 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母妃做了错事,就要被处死了,母妃以后,再也不能看着你长大了……” 小皇帝顿时就懵了, 他急道:“母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母妃,你做什么了?你怎么会被处死呢?” 楚王妃目光移动,落向他身后的太后, 李悦姝神色淡漠,只静静地看着他们说话,不发一言,就好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楚王妃牙关紧咬,她摇了摇头,道:“母妃真不是故意的,可是祺儿,母妃舍不得你啊……” 楚王妃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一把将小皇帝抱在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肩膀,贴着他耳朵说:“你徐舅舅做了错事,家里几口人都被下狱,母妃迫不得已,就来求太后殿下对徐家网开一面,可是太后说,只有我离京去你父王的封地了,以后再也不能见你,她才愿意放过徐家……” 小皇帝问:“徐舅舅犯了什么事?” 楚王妃道:“母妃也不太清楚,你徐舅舅不是在户部吗,好像是因为上个月的什么账册出了点问题……” 楚王妃泪眼朦胧,她没有抬头,只余光瞥见高坐上的太后仍然没有任何动作,才继续道:“母妃不肯啊,见不到你,母妃怎么愿意呢?于是母妃就跪在地上哭啊,求太后殿下饶了我……却没想到延误了太后发布诏令,以至于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母妃错了,可母妃真不是故意的。” 小皇帝愣愣地问:“延误了什么诏令?” 楚王妃抽泣着说:“似乎是调兵的诏令。现在太后认定我勾结反贼,是故意的,这可是谋反大罪啊,母妃怎么会这么做呢?母妃是绝不愿伤害你一丝一毫的啊。祺儿,你相信母妃吗?” 小皇帝依然呆愣着,楚王妃便稍稍向后,捧着他的小脸,与他面对面,又泪眼婆娑着问了一遍:“你不相信母妃吗?” 小皇帝心疼地揽着她的脖子,道:“母妃自然是向着朕的。” 楚王妃心头一松,更紧地把小皇帝揽在了怀里:“你相信母妃就好,有你这句话,就算母妃真要去九泉之下见你父王,母妃也可以瞑目了。” 小皇帝听了这话,似是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挣开楚王妃的怀抱,转身蹬蹬蹬朝李悦姝走了过来。 “母后……”小皇帝小心翼翼去拽李悦姝的衣袖,“诏令……送出去了吗?” 李悦姝睨他一眼,淡淡道:“送出去了。” 小皇帝便松了口气,说:“那你能饶了母妃吗?母妃她不是故意的……” 李悦姝道:“是不是故意的,有没有与反贼勾结,到时候自会交给大理寺审问,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楚王妃身子前倾瘫跪在地,哀切道:“祺儿,你莫要求她了。可怜母妃这一辈子,生下一个儿子做了皇帝,到头来却要沦落到被大理寺那帮人审讯折辱,若是那样,母妃不如现在一头撞死了干净!” 小皇帝惊恐地转身朝楚王妃跑了过去,蹲下来扶住楚王妃的胳膊。 “母妃千万不要,”小皇帝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朕从小就没有父王,前几年一直都是您带着朕长大,您是朕的生身母亲,您怎么能去撞死呢?” 楚王妃握紧了小皇帝的手,含泪摇头。 李悦姝看了一眼温绫,温绫便走上前去,屈膝行了一礼,唤道:“陛下。” 小皇帝有些茫然地回过头。 温绫道:“您应该还不知晓瑞王的事吧?前阵子瑞王殿下卧病在床,为他看诊的,正是太医院的院判。可是后来才发现,这个院判包藏祸心,在药上做手脚,暗害瑞王,以至于瑞王殿下久病未愈。后经太后查证,院判的幕后主使,正是户部侍郎徐茂学,您的舅舅。” 小皇帝面上神情有些呆滞,还未回过神,楚王妃就再次拉住他的手道:“你徐舅舅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你小的时候,他对你多好,怎么会害你皇叔呢?便……便说这是真的,母妃也的确不知道这事,这与母妃是无关的呀。” 温绫轻轻勾唇:“楚王妃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做什么?现在怕被娘家人连累了吗?奴婢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陈述一件事实而已呀。” 小皇帝已经被她们绕晕了,他看看温绫,看看母妃,最后又回过头看看坐在高位上面色平静的母后,问:“徐舅舅为什么要害皇叔?” 温绫道:“因为他们觉得瑞王殿下会谋反。而您的母亲,用药害瑞王殿下不成,又与反贼联手,计划在宫外伏杀瑞王。只是王妃没有想到,反贼所谓的伏杀,其实是逼宫。”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整个大殿内却都陷入了沉默。 李悦姝轻声吩咐:“带楚王妃回去吧。” 两个小宫女便搀着楚王妃往外走,楚王妃有些不甘地伸出手,还想要拽住小皇帝,却终是被拉开了。 “元祺,”李悦姝唤小皇帝,看着他怔怔地向她走过来,淡声问他,“你说你信你母妃,那你信你皇叔和母后吗?” 小皇帝点点头,最后又摇摇头:“你们的说法都不一样,朕已经不知道该信谁了……” 李悦姝眼中便浮现几分失望神色,她默了默,道:“你也下去吧。温绫,带他去书房。” ** 东华门处。 李业成手握刀柄,面容冷肃。 一个副将过来向他低头禀报:“如今贺卓已经接连攻破几个城门,包围住了未央宫,太后和陛下都在里面。” “那边的形势如何?” “贺卓的兵力大部分集中在未央宫的正门、侧门、和后门处,外头宫道延伸的地方,拐角处也有人把守。咱们的人倒是可以从弘文馆那边过去,那里有一道很高的宫墙,可以藏人,到时候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李业成眯了眯眼,吩咐道:“你让陈福带人守着这儿,剩下的都跟我来。” 副将拱手应是。 一行人大步往内宫走去,沿路倒是安安静静的,贺卓的人没打到这边来,不过宫人们大都听见了风声,纷纷四散逃了,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躲着。 一旁却突然窜出来一个小内官。 走在前面的几个禁卫立时警觉地握住了刀柄。 小内官远远地就跪在了地上,高声道:“奴婢是新阳大长公主派来的人!” 李业成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身边人退后,问道:“她让你干什么来的?” 小内官道:“新阳大长公主与几位大人惊闻反贼作乱,躲避不及,现在被困在了崇明堂!还望将军前往支援。” 李业成皱了皱眉。一般情况下,就算是上值办公的大臣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应该也是被困在政事堂附近。贺卓就算逼宫,也没道理现在就去杀那些大臣,毕竟他就算事成,登位时也得需要这些大臣的表态。 崇明堂是在御花园附近的一处闲置宫殿,他没想到新阳大长公主宴席过后还不回去,不但滞留宫中,还和那么多大臣在一起。 可他要是带人去崇明堂,未央宫那边怎么办? 新阳大长公主不让他去未央宫,难道是为了拖住他?如今这个局面,谁都看得出来贺卓是被逼急了造反的,瑞王的那些举动,朝臣们都有察觉。贺卓孤注一掷,胜算其实不大。 那么谁先赶去未央宫救出太后与皇帝,谁就是这件事的头功,之后论功行赏,前程不可估量。 难道他这个大嫂——新阳大长公主,要阻止他立功? 短短一瞬之间,他脑子里闪过诸般念头,最终冷声道:“你回去嘱咐殿下与几位大人小心,反贼轻易不会打到那里。现在我们要去未央宫,你让开。” 小内官愣了一下,迟疑着没动,李业成已经打了个手势,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小内官看着各个手里拿着刀的禁军们整齐划一地走过来,吓得赶紧回过神,连滚带爬地走了。 ** 小皇帝走后,大殿内安静了好一阵子。 温绫看了李悦姝好一会儿,轻声问:“那楚王妃……到底该怎么办?” 李悦姝道:“自然是依律处置。” 温绫问:“若是陛下执意不肯呢?” “不肯?”李悦姝笑了一下,“那就随他去,我带些亲卫、盘缠,咱们回云州去,不做这个太后了。” 她原本就没想管元家人这些破事儿的,要不是先帝逼着她…… 如果楚王妃注定会成为她与小皇帝之间不可跨越的隔阂,那不如趁着她现在还有权有人,给自己寻个潇洒去处,自在下半辈子,也不算白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后和太后。 至于先帝那些嘱托? 李悦姝有些愤愤地想,那些也都是他强加给她的啊。他要是不放心,就自己多活几年好好管管,为什么要把重任都压在她的身上? 掏心掏肺对小皇帝好,教他道理教他为君之道,结果最后被小皇帝的生母联合外人伏杀,他就这么大度的吗? 李悦姝心情烦躁地“牛饮”了一大杯茶。 她从来都不是圣人,也自认没有救国救民的本事,所以她对待朝政的态度一直很随意,由着那些权臣斗。 她是被迫才管了这么几个月的,可是如果小皇帝让她不顺心了,她也不会惯着。 李悦姝兀自撑着下巴发了会儿呆,直到温绫又来禀道:“陛下想见您。” 李悦姝道:“不见。”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委屈巴巴的喊声:“母后……” 李悦姝寻声望去,只见小皇帝站在屏风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大了看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母后,朕相信皇叔。”小皇帝拉住了李悦姝的手,真诚说道。 李悦姝没理他。 小皇帝又道:“皇叔对朕一直都很好,之前做朕侍讲官的那段时间,朕凡有所问,皇叔必倾囊相授。他教朕孝顺,不止是孝顺母后你,对朕亲近母妃,也都是认可的。皇叔一直鼓励朕好好学习圣贤之道,将来能做一个贤明的君王。这样的皇叔,怎么会造反呢?” 李悦姝看他一眼,“嗯,然后呢?” 小皇帝低下头道:“母后也一直对朕很好,虽然朕从前不懂事,总是不听你的话……但朕知道,你真的很好。” 李悦姝依旧绷着脸。 小皇帝道:“所以……母后,母妃如果真的犯错了,朕……” 小皇帝似乎是忍不住了,重重地吸了下鼻子,才继续道:“皇叔教过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身为天子,不能包庇有罪之人……但是,皇叔同样说过,百善孝为先……朕无意求母后与皇叔不追究此事,但是,可不可以,留母妃一命呢?” 小皇帝松开了李悦姝的手,后退一步,屈膝跪了下来。 “母后如果同意,朕愿意去见母妃,劝她以后都住在家中,留二三仆婢伺候即可,此生再也不出府了。” 第52章 伏诛 李悦姝是万万没有想到, 小皇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她怔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倾身朝他伸出了手,道:“起来说话。” 小皇帝抬起头, 看着她的神情, 感觉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 才又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住李悦姝的手, 抿唇笑了一下, 问:“母后同意了吗?” 李悦姝道:“等这次宫变结束,贺卓伏诛, 自会有大理寺的人去审问你的母妃, 你同意不同意?” 她想起来刚刚楚王妃在这大殿上撒泼说的话, 说什么要是被大理寺那些人审问折辱, 还不如一头撞死。 小皇帝默了默, 道:“这本就是应该的。但是……儿臣希望,可不可以进行的隐蔽一些?母妃好面子……” 李悦姝挑了挑眉, “自然可以, 你是皇帝,就算是为了你的面子,也得秘密进行。” 小皇帝这才放心了,他点头道:“母后放心, 如果母妃所为属实,儿臣一定亲自去劝母妃。” 小皇帝又保证了一遍,到底把李悦姝内心刚刚涌上来的不满驱散了。 她本也没觉得有小皇帝在这儿, 真就能赐死楚王妃。 只要小皇帝本身认可了这件事,知道他的生母是做了怎样的错事,她其实无所谓楚王妃是不是真的去死的。 毕竟经过今天这一遭,楚王妃就算还活着,以后也再不能到小皇帝面前去编排她的不是了。 两人又静静地在大殿内坐了一会儿,李悦姝让人拿来点心和果子给小皇帝吃,一边关心着未央宫外守卫的状况,直到廖淮入殿。 “殿下,宣威将军来了!” 李悦姝眉头一皱,“打起来了?” 廖淮道:“并未,只是微臣收到了宣威将军传过来的讯息。” 他双手捧着一只羽箭递上来,箭的上面插着一个字条。 李悦姝展开看去,发现确实是义兄李业成写下的。 上面跟她简单说了下贺卓的人马分布,然后告诉她,他现在人手有点少,不敢上来硬碰硬,正在想办法从后门那边攻过来。 李悦姝默了片刻,道:“你去告诉义兄,叫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无谓折损。” 廖淮道:“微臣不知将军的人马在何处,无法传讯。” 李悦姝:“……” 她正想摆摆手让他下去,殿外却突然传来了更大更嘈杂的打斗声,廖淮神情一震,还不及说话,查豆已经兴奋地跑入大殿,高声嚷道:“殿下!援军来了!瑞王殿下带着左右神武军从含光门开始包抄,听说北门西门那边也有援军!还有宣威将军!宣威将军也来了!此时正带着左武卫,跟外边儿打起来了!” 小皇帝激动地扒住了李悦姝的胳膊:“母后,我们得救了。” 李悦姝拍拍他的脑袋,也是心情大好。 虽说之前就有准备,但到底是被逼宫,她心里隐隐也是有些怕的。 而且元承这么久没有消息传过来,她一度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被贺卓伏杀成功了。 李悦姝缓了缓心绪,吩咐道:“留二百人护卫内殿,剩下的人,你带出去支援他们吧。” 能早些结束便早些结束。 廖淮连忙拱手应道:“是!” 剩下的时间,过得就比较快了。 李悦姝看着小皇帝吃了整整三块菊花糕,歪在榻上舒服地摸着小肚子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还是重阳呢。 夜幕降临,一轮弦月静静地挂在夜空,一派静谧安然,根本不像是才刚刚经历过厮杀的模样。 未央宫门大开,元承身着银色铠甲,手里握着滴血的长剑,大踏步走入宫门。 身边跟来的王府侍卫们侍立两侧,低头看他走入,谁都不敢出声。 刚刚那厮杀的场面,实在是太吓人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曾经体弱,甚至不良于行的瑞王,高宗第七子,竟也能那般勇猛,手起剑落取人性命,宛若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有曾经跟随先帝身边的将领认了出来,瑞王手中那把剑,是先帝曾经出行时用的佩剑,那是先帝遗物,曾耗费三年铸成的银霄宝剑。 他们心中惊骇,忍不住互相使着眼色,小声议论。 “为何瑞王会有那把剑?” “难道是先帝回来了?” “你别说,刚刚我看那架势,还真有点先帝的影子……” “是啊,一直只听说瑞王体弱,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厉害啊,难道还真是先帝遗志,被瑞王给继承了?” “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陛下……” “嘘!瑞王今日这番大动作,日后必也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他若不反,以后陛下长大,能容得了他吗?” “可是不是说,瑞王根本就活不过二十吗……” 众人这样议论,突然听得未央宫内传来轰地一声,禁军们先是哗然,然后便有人冲了上去,口中喊道:“瑞王殿下!瑞王殿下!” 将军们探头往未央宫内一看,借着月色,顿时一惊。 刚刚还一身肃杀之气走入未央宫中的瑞王殿下,居然就这么……在院子中央倒下了! 李悦姝牵着小皇帝的手走出大殿,她看见前方向他们走过来的男人,小皇帝已经激动地摇着她的手臂跟她道:“皇叔来了!皇叔可真厉害!”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正要牵着小皇帝走上前去,好歹接一接他,却看见下一刻,元承身子便晃了晃,周遭所有人还没有任何动作,他就倒下了! 李悦姝愣了一下,连忙牵着小皇帝的手向前跑去,已经围过去一圈的侍卫们看见她和小皇帝出现,纷纷让开了位置。 李悦姝蹲下身子,先触了触他的鼻息,然后连忙吩咐道:“快去请太医!多请几个!” 跟在一侧的查豆连忙应了一声,躬身跑了出去。 李悦姝焦心地看看倒地不起的元承,她以为他带兵过来只是指挥着那些人就是了,却没想到他会穿着一身铠甲,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把银霄剑给他,是为了让他习武健身,不是让他拿着来砍人的啊! 这样强撑着到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了。 李悦姝压下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吩咐侍卫们:“你们把他抬到殿里。” 侍卫们都是跟着瑞王来诛杀反贼的,他们心里自然也有嘀咕,诛杀完反贼,是不是也要顺便“清君侧”?若说清君侧,那执掌大权的太后可是最应该被杀掉的,然后小皇帝继续做傀儡,瑞王做摄政王,或者直接说小皇帝也死于“乱军”之手,瑞王取而代之,都是可以的。 虽然好像是听说过什么太后与瑞王关系很近的风声,似乎两人还偷偷幽会什么的。但他们都觉得,这只是瑞王利用太后的手段罢了。真要到刀兵相见的时候,还是不会讲这些情面的! 但他们没想到,瑞王居然……就这么倒了! 群龙无首,他们现在也有点懵逼。 所以听见李悦姝的吩咐,即使之前还想着是不是要杀了她,现在也下意识地照做了。 李悦姝看着那些侍卫们抬着元承入殿,小皇帝担心皇叔,也跟着那些侍卫进去了。 她扬声唤道:“廖淮。” 廖淮立时过来:“殿下。” 李悦姝道:“乱贼已经伏诛,先收押即可,让外头那些将军们都散了吧。关上宫门,让宣威将军来守着。其余诸事,都等明日朝会再议。” 廖淮一愣,连忙应是。 李悦姝回身入殿,温绫听到她的吩咐,走过来扶住她,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还有什么担心的?” 李悦姝默了默,轻声说:“我怕有人趁乱杀我。” 温绫一惊,“怎么会?” 李悦姝道:“外面的那些将军虽然是听了我的诏令才被瑞王调动,但他们本质上是忠于皇室,我毕竟是个外姓人。瑞王若说我是窃国贼人,那么那些人也会毫不犹豫听从号令‘清君侧’的。” 温绫张了张嘴:“可是瑞王殿下与您不是……”关系挺好的吗? 李悦姝嗯了一声:“我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说明他们心里这么想过。现在瑞王突然在未央宫倒下了,你说他们是不是会怀疑是我做了什么?要是那些人里头有个出头的,有野心的,一撺掇,可能就带着一众人马冲进来杀我了,还美名其曰是‘救瑞王’,‘清君侧’。” 李悦姝步入门槛,轻声道:“所以我得赶紧下令让他们回去,关闭宫门,不让他们有反应的时机。” 那些将军里面,大概只有宣威将军李业成,是不会杀她的。 瑞王倒了,那些将军群龙无首。而她毕竟还是名义上的摄政太后。她下令让他们散了,他们中只要有一部分人听令回家,剩下的人,心思也就歇了。 温绫叹道:“那可真是凶险。” 几个抬着瑞王入殿的侍卫出来了,看向李悦姝,拱手道:“殿下。” 李悦姝点了点头:“你们就在这殿外守着吧,刚刚辛苦了,等瑞王醒了,我会让人告诉你们的。” 她侧目示意温绫给他们赏钱,然后又问:“瑞王身边的小厮长顺呢?”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听李悦姝这么说,知道她与自家王爷的确是相熟的,便道:“王爷怕身边的小厮不会武,进宫反而白白丢失性命,因此没让他们跟着。” 李悦姝哦了一声,又随口吩咐一个宫人:“那你现在出宫,接瑞王身边的小厮入宫,病了身边没个亲近的人服侍可不行。” 总之,李悦姝的态度,各种暗示了她在关心瑞王的安危,并且还打算让人好好照顾,这些侍卫才算放下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章 第53章 担心 李悦姝步入侧殿。 那些侍卫把元承抬到了侧殿的矮榻上, 此时他双目紧闭,额头上有着一圈淤青,明显是刚刚倒地时磕着的。 李悦姝让人打来一盆水,拿帕子在里头浸湿了, 然后拧干, 轻轻地在那一圈淤青旁边擦拭。 地上很脏, 淤青上有些灰尘。李悦姝尽量放轻动作, 元承昏睡的倒也挺沉, 自始至终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小皇帝在一边看着她,担心地问:“皇叔这是怎么了?”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估计是累得了。” 小皇帝一愣:“累的?” 李悦姝嗯了一声:“之前那次风寒才好了没几天, 今天就敢直接拿着剑砍人……他也不看看自己身体受不受得住。” 李悦姝皱着眉头, 眸中是满满的不赞同。 这么想着, 李悦姝下手就重了一些, 可他还是毫无所觉。擦完淤青周围, 又给他擦了擦脸和脖子。 不一会儿,太医院值守的几个太医就都来了。 太医们刚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 虽然风波并没有波及到他们那里, 但他们还是有些瑟瑟。 来到未央宫外,看到未央宫外面依旧牢密的守卫,那腿就更打颤了。 李悦姝让他们上前看诊。 这时温绫上前,低声禀道, “殿下,宣威将军求见。” 李悦姝微怔。 她看看站在一侧的小皇帝,嘱咐道:“你在这里看着你皇叔, 母后出去有点事。” 小皇帝点了点头,李悦姝才起身出了侧殿。 李业成正站在檐下,看见她出来,立即拱手一礼。 李悦姝道:“进来说话吧。”移步入了正殿。 大殿内灯火通明,李业成坐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下巴微微收紧,道:“微臣已经让手下的人散布在未央宫四周,围得铁桶一般,保证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李悦姝轻笑一声,颔首道:“有劳明衍兄了。” 李业成便也跟着笑了,思忖片刻,他问:“不知殿下是对哪些人不放心?今日既然事变,那索性趁着这个时机,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一网打尽,以免日后再有变化,对殿下您不利。” 李悦姝把所有的将军都赶走,只留他一个人守卫,这其实充分说明了她对他的信任,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李悦姝对那些人的担忧。 李业成稍微一想就知道李悦姝怕什么。 李悦姝默了默,道:“不急。” 李业成却问:“不知瑞王殿下如何了?” 之前未央宫宫门大开之时,他虽然没有靠的很近,但还是听说了一些事,瑞王好像在进了未央宫之后,就突然倒下了。刚刚那些太医来的时候,他就守在外面,也知道了。 李悦姝道:“七弟向来体虚,这次怕也是老毛病,太医正在看诊,想必很快结果就能出来了。” 李业成端起杯盏,垂目小啜一口茶,状似不经意道:“殿下似乎与瑞王挺熟悉的?” 李悦姝闻言一顿,瞥他一眼,道:“还好吧。” 李业成看看左右,发现大殿中也没什么外人,都是李悦姝的心腹,便说:“臣有一言,想提醒殿下。” 李悦姝:“你说。” 李业成便道:“瑞王先时以体弱示人,数月前又罹患腿疾,出行都需要四轮车代步,如此他体弱之名,深入人心。但今日所见,却并非如此。一个常年卧病,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又是如何拿得动剑,还能手起剑落要人性命的?” 李业成看李悦姝面色仍平静着,便又道:“今日瑞王率兵诛杀贺卓,不知笼络了多少将领,明日朝会论功行赏,他已经是亲王,官拜中书令,不知再往上封,得封到哪里去?日后瑞王威名日重,殿下……当心。” 李悦姝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的意思不过与其他大多数人想的一样,都觉得瑞王这么干,是要篡位了。 到时候,她这个小皇帝的养母,祸国乱权的妖妇,一定会被处死。 这个思路很正常,如果她不知道瑞王的身份,也与他没有那么熟悉的话……她估计也会这么想。 那她应该怎么做呢?为了保命,她应该过河拆桥,在这种时候,再以谋反的罪名诛杀瑞王,然后她就能继续执掌天下,做摄政太后了。 可是,就算是在半年前,她不知道瑞王身份、与瑞王也没有这么熟悉的时候,她都没打算这么做过。 李悦姝深吸一气,唤了一声:“明衍兄。” 李业成道:“你有别的想法?” 李悦姝看向他,正色道:“明衍兄从边境一路向南,回到京城,在路上应该听说过关于我的不少传言。” 李业成微微一怔,道:“都是那些人瞎说的,殿下不必在意。” 李悦姝道:“他们以前的确是瞎说。因为半年前我确实没有参与朝政,遇事大多是政事堂几位大臣商议着解决了,再来找我颁布诏令的。但几个月前,我插手了。” 李业成道:“陛下年幼,殿下贵为太后,插手朝政也很正常,不必为此自伤。” 李悦姝笑了笑:“这倒没有。但我若真如明衍兄你刚刚说的意思做了,那他们骂我的话,岂不是都是真的了?” 李业成暗示她应该杀掉瑞王和那些忠心于皇室的将领,以免日后被反扑。 李业成道:“区区骂名,与性命比起来,不算什么。” 李悦姝便说:“明衍兄,我不会做那等事的。” 李业成见她说的认真,一时默然。 李悦姝与他提起一年半以前宫变的事:“你难道觉得,大伯父与贺卓,做的是对的吗?这一年半以来,他们诛杀异己,朝中人心惶惶,派系林立,各种争斗……死了多少人,还有堂兄出事,不都是因为一年半之前那场宫变,种下来的恶果吗?” 李业成颔首道:“你说的有理。” 李悦姝便说:“我不知道大伯父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我希望明衍兄你,以后能堂堂正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将军,而不是像贺卓一样,做乱臣贼子,以后在史书上,是要被记下来,遗臭万年的。” 大殿内一时陷入寂静,半晌,李业成道:“那殿下您……如今的声名也不好听,万一,瑞王,或是其他什么人,再次打着为陛下好的名义作乱,您该如何呢?史官也不会因为您今日没有对瑞王动手,便称赞您是贤后。” 李悦姝道:“我是无所谓的。”她早就被骂习惯了。 李业成道:“臣是担心您的性命。” 李悦姝其实也有担心。 虽然她不怕日后瑞王有一天反杀她,但是瑞王活不久,他死了之后呢?万一再出个别的什么将军怎么办?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掌好权,保护好自己,直到与小皇帝平稳交接。 李业成看她面色迟疑,便说:“殿下,您若是实在担心……倒不如,趁着现在还来得及,远离京城,隐姓埋名了此一生。虽然没了权势地位,但平安富足,还是可以实现的。” 李悦姝一愣,倒是没想到自己畅想过的退隐生活,竟被李业成随口道出。 李业成道:“近些日子,因为堂兄的事,父亲越发阴晴不定,我觉得他……对我或许也有了猜疑。既然如此,这个宣威将军,不做也罢。殿下若是愿意,往后余生,臣愿意一直护卫在殿下身边,陪殿下游遍万里河山。” 李业成这话说的大胆,可以说是把他从前未能施展开来的心意,直接摊开,剥掉外衣,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李悦姝的面前。 李悦姝下意识看向站在一侧的温绫,温绫垂首静立,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 侧殿内,小皇帝看着太医们挨个诊脉,最后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小声交谈,不知道说了什么,才确定了最终的方子,着人去熬药去了。 小皇帝回头望望殿门处,心说母后怎么还没回来,他便轻手轻脚地出了侧殿,溜到正殿外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他个头小,又小心翼翼的,里面的人专心说话,竟然没发现他。 小皇帝懵了懵,才意识到母后正在跟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将军说话。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母后神情怔忪,看着有些奇怪。 小皇帝害怕被母后发现他偷听,赶紧又悄悄溜回了侧殿,由于做贼心虚,转过屏风时,就一不小心,把屏风给推到了。 这动静实在太大,连忙有宫人跑进来收拾,小皇帝不好意思地坐回榻边等待,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皇叔竟然已经睁开了眼睛。 “皇叔,你醒啦!”小皇帝兴奋道。 元承看着有些陌生的摆设,皱了皱眉,问:“这是哪儿?” 小皇帝道:“这是未央宫的东侧殿,皇叔刚刚在院子里晕倒,母后让那些侍卫们把你送到这儿的。” 元承嗯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又问:“那你母后呢?” 小皇帝歪了歪脑袋,想起刚刚偷溜过去看见的场景,毫无原则的出卖了他的母后。 “母后在正殿见人,好像是个年轻英俊的将军!” 第54章 传遍 李悦姝步出正殿, 看见有小宫女端着东西从东侧殿出来,叫住了她:“瑞王醒了吗?” 宫女答道:“已经醒了。” 李悦姝便移步过去,然后就看见元承已经起身,与小皇帝坐在一处, 两人正吃着案几上摆的果子, 说说笑笑的。 小皇帝最先看见她, 眼睛一亮, 喊了一声:“母后。” 李悦姝唇边掀起淡笑, 刚想答应,却看见元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问:“跟你那个义兄聊什么去了, 说这么长时间。” 他已经问过伺候的宫人, 太后在正殿见的将军是谁。 李悦姝怔了怔, 道:“是些关于宫中守卫的事。” ——说谎, 守卫的事能聊那么久?他都醒了半天了。 元承在心里冷哼一声,没说话。 李悦姝没有细究他的反应, 走上前, 坐到案几的另一边,问元承:“喝过药了吗?” 元承木着脸道:“早就喝过了。” 李悦姝觉出他话里的火气有些重,不免又看他一眼。 难道是听见她与李业成说的话了? 不应该啊,殿里只有温绫在侧侍立, 殿外也没留人守着,不至于被人听去内容。再者说,元承也不是会做出偷听她说话那种事的人。 那就只是因为她和义兄聊得久了一些, 就生气了吗? 可这才是没根没据呢。自从她开始插手朝政,要见的外男多了去了,他要是生这个的气,倒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李悦姝便没理会他,又问:“晚膳还没用吧,要传膳吗?” 这次是小皇帝开了口:“刚刚朕已经陪着皇叔简单用过了。” 李悦姝哦了一声——那挺好,许多事都不用她再安排了。 元承看着她这般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一口气堵着,难免有些燥意。 他便开口赶人:“元祺,你先去休息吧,我和你母后有话要说。” 小皇帝转了转眼珠,看看二人,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好,那朕先走了。” 殿内陷入寂静,李悦姝看他一眼,问:“太医怎么说的?是不是今天累的了?” 元承一心想跟她掰扯她那所谓“义兄”的事,心不在焉道:“算是吧。” 李悦姝便皱了皱眉,道:“你的身体能不能亲自上阵,你不知道吗?今晚在院子里,你竟然直接就倒了下去,我差点以为你要——” 她话没说完,但未尽的意思两人都懂,她以为他要死了。 所以她先上前探了探鼻息,知道他只是昏过去了,才放下心。 否则的话,她要面临一个那么大的、宫变之后的烂摊子,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元承不意突然被她这般训斥,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这不是没事么?” 李悦姝面色仍然不太好看。 “你在未央宫晕倒,我只能把你安置在侧殿,大概不出明日,你和我的事就会在朝野上下传遍了。” 元承明白了她的意思,挑了挑眉,“你很担心被人知道吗?” 李悦姝道:“骂我的人多了去了,再多骂一点也没什么。我是怕你心里不舒服,毕竟他们心里肯定会想着,我这么做,有多对不起靖昌皇帝。” 李悦姝一手支着下巴,眸光流转,挑衅地笑了笑。 元承:“……” 元承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冷着脸道:“不要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说说你的义兄吧。” 李悦姝闻言一愣,眼睫微垂:“他有什么可说的?” 元承道:“我问过了,你下令让所有的将军都回去,只留了宣威将军在这里守卫……他真的可信吗?” 他能理解李悦姝为什么要遣散那些将军,她要自保。但这对宣威将军的信任……哪里来的? 元承心里感觉不太好。 李悦姝道:“于我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他不会杀我,这就够了。” 元承道:“可他有可能想杀我。” 李悦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看的出来。 李悦姝道:“不会的。我这义兄不是莽撞之人,就算要做决定,也会跟我商量。所以我不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元承:“……你还真是了解。” 越听她解释越生气了。 李悦姝道:“身为上位者,要对每一个下属的脾性、特点都了解清楚,才能更好驾驭,这还是你教我的。” 元承:“……” 李悦姝看他一时无话,不再纠着这事不放,便又转了话头:“明日朝会上,会对贺卓几人定罪,同时对有功之人进行封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元承默了默,道:“没有。” 他谋求的不过是反贼伏诛,朝政安稳。现在已经实现了一大半,他没什么想要的。 李悦姝便劝道:“贺卓从前是辅政大臣,现在他倒了,就空出来一个位置,你不补上吗?” 元承勾了勾唇,“现在不怕我累着了?” 李悦姝道:“只是占个位置,你要是身体吃不消,就少管一点也行。” 元承便无所谓地点了下头:“行吧。” 李悦姝站起身道:“那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朝会,到时候我会让人去接韩太师入宫……” 她话没说完,温绫突然入内,匆匆唤了一声:“殿下。” 李悦姝回过头问:“怎么了?” 温绫道:“楚王妃晚膳一直没用,刚刚宫人进去劝她用膳的时候,突然闹腾起来,打破碗,用碎瓷片割了脖子……” 李悦姝皱了皱眉。 温绫道:“幸亏被拦住了,没割到要害。且刚刚为瑞王殿下看诊的太医还没走,奴婢已经让人去请了。不过动静太大,陛下已经知道了,硬闯进了楚王妃那里,奴婢们没能拦住。” 元承问:“楚王妃?” 李悦姝这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楚王妃的事,便言简意赅道:“楚王妃勾结贺卓,故意拖延我发布诏令的时间,我打算等明日事毕,将她交给大理寺审问。皇帝也已经同意了,还说会劝她以后待在王府,再也不出门。” 却没想到大晚上的,楚王妃竟然又闹腾起来。 温绫踌躇着问:“殿下要过去看看吗?” 李悦姝看一眼元承,摇摇头:“不过去了。她闹这些,还是为了让皇帝去看她,且随她吧。皇帝说了要亲自劝她,我们便等着就是。” 温绫应是告退。 元承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叹了一声:“元祺……怎会摊上这样一个母亲?” 李悦姝眉眼低垂,轻轻道:“没办法的事,再怎么也是生母。能关她一辈子不出来,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元承一时无话,半晌,他幽幽道:“要是当初,我与你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就算依然是傀儡,可是有李悦姝这么好的母亲在,他是可以放心的。 李悦姝:“……” 李悦姝心说,当时李正安怕小皇帝不够控制,确实想过歪点子,说什么让她假孕,假装怀了个遗腹子,日后等过个一年两年的,再废掉小皇帝,换她“生”的继位。 不过可能由于这个想法太过荒谬冒险,李悦姝又是个“不顶事”“不中用”的,李正安想想便作罢了。 幸亏没这么干,要不然元承活过来,更是得气死回去。 元承只是一时感叹,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默了默,道:“那你回去休息吧,楚王妃的事就别多想了。”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李悦姝早就有些困意,便点了点头离开了。 元承默坐一会儿,起身去了楚王妃所在的西配殿。 他站在房门口,听见里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 如果小皇帝劝不住楚王妃,如果楚王妃还是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害人…… 而李悦姝因为顾念与小皇帝的关系,无法杀楚王妃。 那就换他来做这个恶人。 作者有话要说:太困了,码的不多,明天多写点。以后都是平时单更,周末加更~ 感谢在2020-03-08 23:41:43~2020-03-10 00:4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退位 小皇帝站在榻边, 看着宫女们为楚王妃的脖子上抹药,然后缠了一圈的纱布包扎,一切都处理好了,才默默退了下去。 小皇帝低垂着头, 原本因为反贼伏诛、皇叔醒来才有的兴奋感, 也随着楚王妃的又一场闹剧消散了。 “母妃……”小皇帝轻声开口, “我已经跟母后说过了, 就算你真的犯了错事, 也不会被处死。你还可以住在王府,像以前一样, 身边有人伺候, 只是……只是以后便不要出门了。” 楚王妃冷哼一声:“你才离开我身边不到两年, 就忘了自己真正的母亲是谁了。那妖妇诋毁我, 给我头上安一个谋逆大罪, 你就信了吗?” 小皇帝咬住了嘴唇。 “你可知道,我要是真被定罪了, 影响的就是你。母妃会成为你身上再也洗不去的污点, 而这会导致你的威信受损,与此同时,你那个皇叔,瑞王却威名日重, 朝臣以后会偏向谁,一目了然。你当真以为他呕心沥血,只为了扶你坐稳皇位吗?给母妃定罪, 诋毁母妃,就是他谋权篡位的第一步。”楚王妃脸上仍然带有红痕,表情却尖酸刻薄。 小皇帝道:“母后已经答应,说审问母妃的时候,会秘密进行,不让别人知道。” 楚王妃怒道:“那是为了先稳住你!怕你闹腾。你现在不闹,到时候等母妃真的被定罪,就一切都晚了!” “母妃,”小皇帝呆呆地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母后和皇叔想得那么坏呢?” 楚王妃一愣。 小皇帝道:“我真的怀念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母妃多好,教我认字,教我读书,那时候我觉得,我从小就没有父王,只有母妃了,以后就只能和母妃相依为命,我一定要一辈子都孝顺母妃。” 小皇帝说着,把眼圈说的又有些红,他竭力忍住了,道:“后来我登基,进了宫,也真的很怀念母妃,甚至还因此讨厌母后,对她很不恭敬,但是这是不对的。皇叔和母后对我都很好,他们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坏。母妃,到时候大理寺办案,我陪你一起,好吗?绝对不会让他们折辱你。” 室内一时陷入寂静,楚王妃没有答话,小皇帝走上前,想去拉楚王妃的手,却被楚王妃避开了。 “你走,我就当没生过你。” 小皇帝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母妃……” 小皇帝终究是被楚王妃赶了出来,他一步三回头,出了房门的时候,正撞见元承。 “皇、皇叔。” 元承垂目看他,道:“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朝会。” 小皇帝嗯了一声,正要与元承擦肩而过,余光瞥见元承要往里走,身边还带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喊了一声:“皇叔!” 元承顿住步子。 小皇帝连忙拽住元承胳膊,惊恐道:“皇叔,你要干什么?” 元承淡淡道:“把楚王妃带到大理寺问话。” 小皇帝道:“如今正是深夜,就算问话,也该等明日。” 元承道:“今日形势特殊,自该连夜审问,明日朝会,才好一同定罪。” 他瞥眼小皇帝拽着他袖子的手,淡声道:“松开。” 小皇帝摇了摇头,“皇叔,你是不是要杀了母妃?” 元承眉头一皱。 小皇帝道:“之前你给我讲前朝燕史的时候说过,前朝有个赫赫有名的乱权太后,叫做孝仁太后,干政作乱长达三十年的时间,最后被各路亲王联合诛杀而死。后来继位的燕文帝,为了防止后代子孙再出现这样的事,就想出了一个法子,称作‘去母留子’,当立下太子的时候,要把太子的生母杀掉。皇叔,你是不是容不下母妃了?” 元承道:“只是把她带走审问,你不要多想。” 小皇帝仍然没有松手,继续道:“可是皇叔你也说过,这个法子太过荒唐,残暴不仁,且并没有起到什么大作用。皇叔,如果母妃一定要死,那我可不可以不当这个皇帝了?” 元承眉目一凝。 ** 李悦姝回到寝殿,宫人们已经在后殿的汤池里备好了热水和沐浴要用的一切物什。 她赤脚踏入水中,舒服地喟叹一声。 温绫跪坐在她身后,给她轻轻地按着肩膀。 李悦姝闭着眼睛,随口与温绫闲聊:“你说之前明衍兄说的那些,能实现吗?” 温绫道:“全看殿下忍不忍心,陛下毕竟还小,您若是不管了,那些大臣恐怕更要欺他年幼。” 李悦姝道:“左右还有瑞王呢。” 可惜的是他身体不好。 李悦姝想了想,道:“回头再看吧,瑞王要是身体能好,能多管个三五年的,我就不想那么多了,好好部署安排一下,回云州去。” 贺卓已经倒了,最大的威胁就没有了。日后只要不再出现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好好指几个文臣帮着小皇帝理政,基本能安安稳稳到小皇帝成年。 李悦姝总怕自己最后落得一个跟前朝孝仁太后一样的结局,若是能急流勇退,倒也不错。 毕竟如果到时候真出个什么人,跳出来说要“清君侧”,她都不知道一个并非她亲生的小皇帝能不能护着她。 那么恨她的楚王妃还活着呢,也杀不了,而且看样子本性难改,不住的闹腾,说不定哪一天就反过来杀她了。 李悦姝出了汤池,有宫人上前为她擦干身子,换上寝衣。她打了个呵欠,正要去休息的时候,查豆却突然来报,说又出事了。 查豆低着头道:“现在陛下就待在西配殿不肯走了,还说要退位,把皇位传给瑞王。” 李悦姝愣了愣:“怎么就要退位了?” 查豆道:“似乎是陛下去劝楚王妃,没劝成,然后出来的时候又碰上瑞王带着人,打算把楚王妃送到大理寺去,陛下可能觉着实在为难吧,说要退位了。” 李悦姝披上外衫,随便挽了下头发,匆匆往西配殿去。 殿中情景果然荒唐。 小皇帝自己摘了束发的金冠,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周围跟着跪了一圈宫人,一侧还有两个宫女按着不断挣扎的楚王妃。 元承站在小皇帝面前,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 李悦姝步入殿内,正听见楚王妃叫嚷:“祺儿!你跪什么跪!你是皇帝,从来只跪天地祖宗,怎么能跪一个亲王!” 小皇帝微微回过头,道:“母妃,我已经决定退位了。” 楚王妃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道:“荒唐!你的皇位,是你父皇传给你的!你是靖昌皇帝的嗣子,你继位名正言顺,你才是正统!他瑞王算个什么东西!” 小皇帝道:“母妃莫要胡说。” 楚王妃不甘心地挣扎:“说了你别跪!起来!还有瑞王,你果然狼子野心!还说自己无意夺位,你就任由皇帝这样跪你!你还敢说自己忠心耿耿吗!” 一屋子的人都跪着,站着的只有瑞王。 如果瑞王果真无意皇位,那么他就应该立即跪地,推辞不受,可他没有! 元承面上透着寒意,冷斥一声:“住口!如何会到现在这等局面,不都是你一力促成的吗?” 楚王妃大笑道:“我促成?我早就觉得你心思不纯,现在看来,我没有说错啊。祺儿闹着要退位,是不是还顺了你的意了?” 小皇帝无力道:“母妃,你不要再这样说了。我是自愿的,以后我跟你一起回封地,咱们母子俩好好过平静日子行吗?” 楚王妃怒道:“你闭嘴!你不能退位!你以为你退位了,他们就会饶了你?你的皇位来自先帝,名正言顺,你为什么要退位!” “谁说名正言顺了?” 李悦姝站在屏风后默听了这么久,终于转了出来。 她目光扫视在场众人一圈,掠过皱眉看向她的元承,平静道:“先帝从来没有认元祺为嗣子,也没有要把皇位传给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楚王妃懵了一瞬,反应过来,骂道:“你休要胡说!” 李悦姝道:“我没有胡说。当年先帝遗诏传位于寿王,只是第二日便遭宫变,贺卓率军包围皇宫,杀寿王,伪造遗诏,扶持元祺登基,只不过因为他是一稚儿,容易控制罢了。那份真的遗诏,哀家现在还收着呢。至于真伪,明日朝会,可请韩太师来辨认,一问便知。” 楚王妃愤恨地盯着她,心里却知道李悦姝说的是真的,有些心虚。 当时先帝驾崩,遗诏传位于一个六岁稚儿,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怀疑过,尤其是当天还发生了宫变,寿王被诛杀的事,那怀疑就更强烈了。 只是三位辅政大臣和李悦姝这个皇后都认可了那份伪造的遗诏,那些怀疑的人,没处质疑罢了。 楚王妃以为时间过了这么久,真正的遗诏早就被销毁了,所以刚刚才能那么理直气壮。 而且她想不通,一旦证明当初伪造了先帝的遗诏,那李悦姝作为伪造遗诏的参与者,免不了被定罪,她怎么有勇气说出来的? 元承也没想到李悦姝会突然这么说。 他决定扶持培养元祺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打算追究当初他们伪造遗诏的事了。 元承向李悦姝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李悦姝却毫无所觉,继续道:“所以本就不是名正言顺。现在反贼已除,是时候拨乱反正,拥立有德有能之人为新君了。” 说完,她向前一步,提起裙摆,朝元承跪了下去。 “还请瑞王莫要推辞,登基吧。” 第56章 登基 他登基了, 她就不用再做太后,也不用再管这些事了。 她可以去想去的地方,远离京城的权势争斗,再不用担心有一天落得跟孝仁太后一样的结局。楚王妃也再翻不起什么浪花。 他可以娶一个新的皇后, 生下他自己的孩子, 悉心教养, 不用担心后继无人。 李悦姝心里这样想着, 便顺势推了一把。 元承垂目看她, 一时心绪翻涌,额角青筋狂跳。 “起来。”他说。 李悦姝低垂着眉眼, 上身微微前倾, 又说了一遍:“还请瑞王莫要推辞, 登基吧。” 小皇帝听完刚刚李悦姝说的那番话, 许久才回过神来, 也跟着道:“皇叔……你就应了吧。” 楚王妃面上渐渐现出绝望的神情来,自知大势已去, 她喉间不甘心地发出一声呜咽。 元承心中烦躁之意更甚, 默了半晌,突然对李悦姝道:“你出来。” 然后大步出了殿门。 李悦姝怔了一下,温绫连忙上前扶她起身,随着元承出去了。 元承直接入了正殿, 前头侍立的宫人看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也不敢拦,李悦姝走到殿门处, 侧过头吩咐一句:“你们都下去吧。” 然后才踏入房门。 “你怎么回事?”元承皱眉问道。 李悦姝道:“事已至此,你登基,是最好的选择。” “元祺胡闹,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元承斥她一句,按了按太阳穴,转身看她,“刚刚那么多人,你就毫不避讳的说什么遗诏的事,传出去,元祺就真得退位了!” “那便退,”李悦姝道,“楚王妃一直闹腾,又不能杀了她,元祺夹在中间,两边为难。既然他自己愿意退位,那就再好不过了。” 元承道:“你明知道我的身体状况……” 李悦姝道:“瑞王这么多年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虽然体弱,但到底一直撑下来了。你找太医好好调理,不至于什么也干不了。” 元承要被她气笑了:“之前你还说,让我病好之后,少管些事,结果今天,你就把我推到这等境地,你怎么想的?” 李悦姝微微垂眸,道:“朝中那么多能臣良将,你多培养几个,把事情先交给他们滤一遍,向下放权,就不用那么累了。不比把所有希望都压到我身上强吗?” “你在怕什么?”元承看着她问,“怕你担不起?还是怕楚王妃将来对你不利?” 他向前靠近她,一手握住她的肩膀,道:“如果是楚王妃的缘故,我会替你动手,这样将来就算元祺知道,也不会怪到你头上。” 李悦姝摇了摇头:“不要这样,元祺会很难过的。” 元承冷嗤一声:“作为皇帝,这么容易受人左右可不行。楚王妃最大的罪就在于,她妄图以生母的身份控制皇帝,将来还会干涉朝政,为祸作乱。” 李悦姝道:“你如何看待楚王妃的,外人就是如何看待我的。在一些人眼中,我也是应该被除掉的妖妇。” 元承微怔,道:“这怎么一样。” 李悦姝轻声道:“我不想再被骂了。” 元承一时沉默。 李悦姝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说:“你早些休息吧,我去给皇帝准备退位诏书,明日朝会就可以宣布了。” 李悦姝出了殿门,正看见小皇帝站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母、母……”小皇帝开口想叫母后,却又想起来刚刚在西配殿时李悦姝说的话,她说先帝从来没想过认他做嗣子,这皇位也本就不该是他的,他便沉默了。 李悦姝走上前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还可以叫我母后。” 小皇帝便开了口:“母后……” 李悦姝温声道:“早些睡吧,等明日朝会结束,你就可以跟你母妃一起回封地了。” 小皇帝吸吸鼻子,重重地点了下头:“嗯!” 他说:“谢谢母后成全。” 他眼眶里有些晶莹,他看出来皇叔想杀母妃,不想登基,如果不是母后促成,他可能真的要失去母妃了。 小皇帝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才转身回了西配殿。 身后传来元承一声嗤笑:“你们一个个的母子情深,我倒成了恶人了。” 李悦姝没有回头,她眉眼微垂,低声道:“你总是以大局为重的。” 以大局为重,所以会想要杀了楚王妃。 也是以大局为重,所以在事情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他只能顺势登基。 元承觉得无意中被她摆了一道,心里一口气堵得慌。 他不再理她,抬步往东侧殿休息去了。 李悦姝静立片刻,便也转身回了寝殿。 休息得晚,朝会又要起很早。李悦姝从榻上起身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乏力,宫人们来服侍她洗漱梳妆,坐在镜子前面的时候,李悦姝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上朝了。 等元承登基,她就按照之前先帝的遗嘱,住到延兰别宫去。那里地处京郊,离皇宫很远,就可以远离这些是是非非。然后等她的存在感消失的差不多了,她就可以彻底离开京城,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这样的话,她需要攒许多银钱,分散着存到几个钱庄,方便将来取用。幸亏她当皇后和太后这么多年,私库里的宝贝还是不少的…… 李悦姝想着以后的日子,有些美滋滋的,心情便振奋了一些。 然而等出了寝殿,看见和小皇帝站在一起的元承,以及元承黑着的那张臭脸,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她的好心情就被破坏了一些。 “你怎么还在这儿?”李悦姝有些惊讶,不过她还是弯起了唇角,礼貌地问了一声。 按理说元承应该比她先去朝会,虽然朝野上下都知道他昨夜宿在未央宫了,但面子上难道不需要遮掩一下吗?为什么要等她一起? 元承又哼一声,背过手道:“怕你起迟,误了朝会。” 李悦姝:“……” 她走上前去,笑道:“放心,不会耽误宣读退位诏书的。” 元承:“……” 汪善笑着迎上前来,请他们上辇。 李悦姝牵着小皇帝的手上了御辇,元承坐上了那个小的。 李悦姝斜睨一眼汪善,对元承道:“以后汪善还是跟你身边?你在王府的那些小厮……” 昨夜已经被接进宫了,只不过没来得及到元承身边。 元承道:“长顺和福春本就是六年前跟着瑞王从宫里出来的阉人,以后还跟着我就行,剩下的那些,便遣散了吧。” 李悦姝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不过随口一问,主要是把汪善还回去。 反正以后这些事,也跟她没关系了。 朝会上宣读了贺卓的几大罪状,定了几个主犯的罪,皆判斩首,三日后西市问斩,家中十岁以上男丁同罪,余者及女眷则流放三千里,子孙后代三代内不能回京。 然后便是论功行赏的重头戏,在重赏了宣威将军李业成、云麾将军曹长轲、左右神武军将军等一共十几个将军,又提拔了一批人把空出来的职位填上之后,李悦姝示意温绫展开小皇帝的退位诏书。 “哀家有一事,憋在心中许久,今日不得不说。”李悦姝的声音在珠帘后响起,“当年先帝驾崩,反贼贺卓闯入禁中,以寿王谋害先帝的名义,霍乱宫闱,诛杀亲王,迎当今陛下登基。然而当初那份遗诏,是伪造的。” 百官哗然,大殿内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李悦姝简述了先帝遗诏的真正内容,然后拿出那份真的遗诏,交由汪善带下去传阅。 “诸位应该有不少人都见过先帝字迹,当时先帝临终交托政事时,韩太师也在,你们若不相信,可交给韩太师辨认一二。” 韩太师出列,拱手道:“老臣可以作证,太后所言句句属实。只是当时惧于反贼威胁,才瞒了这一年多。” 他说着,不免老泪纵横:“老臣对不起先帝……” 李悦姝见情绪酝酿的差不多了,便示意温绫宣读退位诏书。 先是叙述了这一年多以来朝政的乱象,然后便是小皇帝说自己年幼无能,难堪大任,愿意退位,将皇位传给瑞王。 那些本就心向宗室,这些日子又跟瑞王交好的大臣,当即跪地附和,赞小皇帝深明大义,恭请瑞王登基。 有人带头,大殿内陆陆续续,便全都跪了下来。 查豆端着一个托盘,将玉玺捧了上来,小皇帝双手接过,起身走下玉阶,来到元承面前,同样跪地道:“还请皇叔受玺。” 元承自然推辞,三请三让的流程走过之后,方才接受。 百官大喜,韩太师率先高呼万岁,而后呼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响彻整个皇宫。 最后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当天的朝会上,元承发布了三条诏令。 其一,小皇帝元祺封为楚王,除了先楚王本就有的庆州作为封地之外,又增加了渭州,第二日便携其母一同离京去往封地。 其二,李正安作为先帝定下来的辅政大臣,勾结贺卓乱政,即日起免去尚书令一职,但念在宣威将军、李太后诛杀贺卓有功的份上,不予其他责罚。 其三,原太后李氏…… 元承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道:“去太后称号,改称嘉懿皇后。” 大臣们听到这里,悄悄对视一眼。 这是给那李氏上尊号的意思,嘉懿……多美好的字。 再联想到两人之间那些模模糊糊的传言,大臣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元承没理会他们乱七八糟的心思,下了朝,直接去了未央宫。 没想到却看见李悦姝在指挥着宫人收拾东西,把她私库里那些东西全搬了出来,装了好几个箱笼。 元承眉头一皱:“你这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李悦姝:打算跑了,略略略 零点没写完!我以后再也不瞎说时间了!(啪啪啪 第57章 名分 一众宫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屈膝行礼:“陛下。” 李悦姝一愣,同样走上前去,倾身一礼,笑道:“在让人收拾东西, 不知陛下打算让臣妾迁居到何处去?” 给她上徽号的旨还没传到她耳朵里, 她还不知道朝堂上发生的事。 她只是按照惯例, 觉得自己应该又变成了皇后, 只是有一个徽号, 然后像以前那些兄终弟及的皇嫂一样,迁居到一个偏僻的、远离皇宫中心的宫殿去。 未央宫位置特殊, 处在前朝后宫交界处, 且规模宏大, 华丽辉煌, 她一个前朝皇后, 不适合再住在这里。 李悦姝私心里觉着,能迁居到延兰别宫是最好的。 元承冷嗤一声:“谁说要你搬走了?” 李悦姝面上露出茫然之色, 元承已经越过她, 背着手往大殿里去了。 李悦姝连忙转身跟上,示意宫人上茶。 “不搬走不太合适吧?”李悦姝盯着他的脊背,试探着说,“臣妾毕竟是前朝皇后……” 元承径直在坐榻上落座, 抬目看她,面色有些不善:“你少给我装模作样,好好说话。” 李悦姝:“……” 温绫对宫人们使了个眼色, 带着她们默默退下。 李悦姝就站在那儿,迟疑着道:“真的不搬吗?” 元承向她伸出了手。 李悦姝硬着头皮把手搭上去了,然后就被元承握住,拽到了他的身前。 “坐。”元承道。 李悦姝便在他身侧坐下,有些如坐针毡的。 “给你上了徽号,嘉懿。”元承握着她的手,微微侧目看她。 李悦姝点点头:“谢……陛下?” 元承脸一黑,又道:“没说让你迁宫,你就还住在这儿。” 李悦姝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其他人不明就里,你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么。”元承看着她道,“怎么就觉着,我登基了,就要让你去住别宫了?” 李悦姝面色更加难看了,她觉得自己气儿都有些不顺,道:“从前那些把皇位传给兄弟的情况,原来的皇后都是要去别宫住着的。就像之前你把皇位传给寿王,不也说要我去住延兰别宫吗?” 元承眸色深了深,“这怎么一样?” “在外人眼里就是没什么差别啊!”李悦姝有些急了。 元承观她神色,终于察觉到什么,眯了眯眼:“你很希望去住别宫?” 李悦姝怔了一下,目光有些躲闪,道:“按规矩可不就是这样的么。” 元承一手挑起她低垂的下巴,迫她看着他,问:“为什么想走?” 李悦姝没吭声。 元承继续问:“是想躲我?” 李悦姝面色复杂,是,也不是。 元承自顾道:“应该不是。之前我没登基的时候,你已经不躲着我了。” 那时候他们之间相处的多和谐,他和她坐在一处,商讨朝政,他看她批折子,还能听她时不时怼他一两句,嬉笑怒骂,她可以为他哭,他能把她拥入怀中,亲吻她的秀发和红唇。 怎么他登基之后,这一切就又变了? 李悦姝道:“我说了不想再被骂了。” 元承注视着她。 李悦姝道:“这没名没分的,真不合适……你难道要学那强占兄嫂的燕哀帝,把前朝皇后纳过来做妃子么。” 这话说的就有些难听了,元承一时沉默,松开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道:“你等我安排,名分上不会亏待你,还是皇后。” 李悦姝瞪大眼睛。 元承睨她:“怎么,不愿意?” 李悦姝张了张嘴:“你疯了吗?” 她还真不愿意。 且不说这事儿有多荒唐,实施起来难度有多大。只说她为什么要促成元承登基,还不是为了能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她一个前朝皇后,迁居别宫,到时候根本没什么存在感,就算朝堂上翻起来再大的浪花,也对她造不成什么影响。 可元承要是还让她搅合到这里面去…… 李悦姝心情复杂地想,万一哪一天他又驾崩了,一年半以前的事难道还要再重演一回吗? 她从前想当太后也是想当个有皇帝儿子做靠山的富贵太后,不是想当那种劳心劳力、垂帘听政、一不小心什么时候就被人打着“清君侧”名义诛杀的摄政太后啊! 元承道:“我才罢了李正安的官,你们李系一派一定有诸多不满,我需要推一个新的人出来安抚他们。” 朝中有一半的大臣都是李正安的门生,只不过前段时间李正安不太管事,李悦姝揽的权多了一些。 今天元承突然说要罢李正安的官,与封元祺为楚王、给李悦姝上徽号的事是一起说的,他们来不及反应,元承又雷厉风行,说完直接下朝了,才看似没有反对的声音。 但如果元承不想出什么法子补救安抚,恐怕接下来几天,辞官抗议的官员会多出许多。 李悦姝皱着眉头:“你不会说,你还要把我推出来吧?” 元承眉梢微挑:“谁不知朕向来体弱,理不了太多政事,皇后德才兼备,雍肃持身,若能从旁帮衬,再好不过。” 李悦姝:“……”看来真是疯了。 李悦姝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 元承道:“含元殿龙椅后头那道珠帘,还没撤走。” 李悦姝:“……我不要。” 她心说,元祺年纪小,让她垂帘也就罢了,他怎么也跟着自己侄子学起来了。 说的就好像他真会听她的话处理政事一样。 元承蹙眉看她。 李悦姝正色道:“你现在刚登基,趁着这个时候,我迁居别宫,大伯父被罢官,是最好消除李家影响力的时候,你不应该再培养一个手握大权的外戚出来了。” 元承道:“我知道,我没想让李家复起。” 只是现在就彻底打压李家,他毕竟初登基,还不能像以前那样集权于一身,恐怕会遭反噬。 而且他……只不过是信任她罢了。 李悦姝奇怪道:“那你还说要立我为皇后?你就应该找一个家族势力不显,又有贤淑之名的新皇后,生个孩子好好培养,以防将来外戚专政。” 元承:“……” 李悦姝觉得自己字字句句,情真意切,都是为他考虑。却没想到元承的面色变了。 元承默了半晌,嗤笑一声:“你可真大度。” 李悦姝:“……” 当皇后本来不就应该大度吗,就算是之前,他要是想纳个妃,幸个宫女什么的,她也会妥善安排的。 虽然他好像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 李悦姝一时摸不准元承到底是不是在夸她。 今日朝会是紧挨着登基大典举行的,结束的就比较晚,此时差不多已经到了正午了。 温绫的声音在屏风后轻轻响起,问道:“殿下,可要传膳了?” 李悦姝看向元承:“你要留下来用膳吗?” 元承斜她一眼,冷声道:“怎么,朕来你这儿坐坐,连顿饭都吃不上吗?” 李悦姝:“……” 李悦姝吩咐温绫:“传膳吧。” 温绫应道:“喏。” 两人便一同去了侧间用膳,席间氛围就不是很和谐了。 李悦姝看着元承黑着的那张臭脸,一时暗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得罪他了。 午膳后元承回了甘露殿理事,李悦姝小憩起身,宫人来报说,新阳长公主求见。 登基的成了瑞王,元繁也从大长公主变成了长公主。 李悦姝喝了口茶,清醒了一些,移步去正殿见她。 “臣妹参见殿下。”元繁款款下拜。 李悦姝摆手道免,让人给她看座上茶,问道:“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元繁纠结了一下,问她:“臣妹进来的时候看见外面收拾了许多箱笼,殿下是要迁宫了吗?” 一提这个,李悦姝就不开心了,她叹了口气,摇头道:“估计这两天是迁不了了。” 元承不同意,她就没法迁。她应该再加把力,看看找机会再给他说道说道。 元繁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她弯了弯眉眼:“可见陛下对您还是不错的。” “?”李悦姝面露疑惑。 元繁看看左右,掩唇笑道:“您恐怕不知道吧,三天前您在朝会上说要传位给当今陛下,下面的人都在猜,是不是因为前一日晚上,在这宫里发生了什么。” 李悦姝:“……” 元繁果然一直大胆,说话毫不避讳。 李悦姝面不改色地问:“发生了什么?” 元繁道:“威、逼、利、诱。” 李悦姝:“……” 元繁:“先时臣妹还担心殿下,所以今日就进宫来了,看到殿下状态还不错,臣妹也就可以放心了。” 元繁说话总是喜欢绕弯子,李悦姝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被元承逼迫,才要让小皇帝退位的。可是元承今日罢了李正安的官,却并没有处置她这个之前干政的太后,反而给了她“嘉懿”做徽号,充分说明了新帝对她的态度——敬重有加。 而元繁与新帝关系一般,可以说向来没什么交集,之前又投奔过李家,还亲近李悦姝这个乱权的太后,元繁担心自己会在李家之后被清算。 李悦姝笑道:“新阳不必多虑,再怎么,你也是皇家公主。” 元繁转了转眼珠,看向李悦姝,笑问:“殿下既然不迁宫,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李悦姝道:“寡居之人,平淡过日子罢了,没什么打算。” 元繁一愣。 她来求见嘉懿皇后,自然不是为了听李悦姝说这个的。 元繁有种自己被欺骗的恼怒感。 她还记得之前在行宫见李悦姝时,她们说的话。 那时候她问李悦姝,是在为谁办事,是瑞王吗?李悦姝说,是为了她自己。 元繁那时候就相信了,所以后面才心甘情愿地亲近李悦姝,想着她能一直揽权做摄政太后,而元繁自己,也就可以跟着她,一直风光下去。 结果宫变之后,瑞王没有逼宫,她却主动把皇位传给瑞王了! 那她当初说什么为自己?不是在骗人吗? 元繁心说,要是早知道瑞王会继位,她说什么也不会跟李悦姝走那么近,早借着姐弟的名分,自己亲近瑞王去了,还轮得到李悦姝什么事儿啊。 现在这种局面,自己之前筹谋的那些,不就是一场空吗? 李悦姝以后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前朝皇后,自己与她的交好,还有什么意思?全都没用! 元繁竭力忍住自己想要掀桌走人的冲动,勉强笑了笑道:“依臣妹看,陛下还是挺看重您的,您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也并没有消失。听说今日父亲被罢了官,许多平时与父亲交好的大臣,都去看望父亲了。父亲现在以为您早就暗中与……” 她把“新帝”两个字咽下去,道:“有联系,非常生气。您要是能与父亲解释一二,父亲未必不信。” 她希望李悦姝依然背靠李家,利用新帝的敬重,插手朝堂。 李悦姝默然片刻,道:“新阳,你有这个来拜见我的功夫,不如去拜见陛下。” 新阳一直是个喜欢弄权的女人,她与其把希望压到自己这个外姓人身上,不如去亲近真正的皇帝。 从结果上来看,李悦姝确实骗了新阳。 但之前……元承的打算,包括她的打算,也确实是以为元祺会一直做皇帝,由她在幕后辅佐,直到若干年后元祺长大亲政的。 只是世事无常,楚王妃这个变故,谁也没有料到。 元繁脸色难看地离开了未央宫,一边走一边与身边女婢道:“真是气死本宫了,她以为她还是之前那样高高在上的太后吗?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还不为以后打算,你且看看,等过段时间,她彻底没用了,朝臣们都忘了她了,她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女婢苦着脸劝道:“殿下,这好歹是在宫里,您且小心一些。” 元繁冷哼一声,大步朝前走去。 不妨前面却突然跑过来一个宦官,元繁定睛一看,竟然是汪善。 这个阉奴可真有本事,从前是靖昌皇帝的御前大总管,新帝登基,竟然又去了甘露殿做大总管。 汪善趋步至前,朝元繁打了个千儿,笑道:“奴婢给长公主请安。陛下有请。” 元繁带着一肚子疑惑,跟着汪善往一边走。 九曲长廊下,元承负手而立。 元繁上前请安:“陛下。” 元承并未回头,他淡淡道:“元繁,身为皇家公主,你勾结权臣,残害宗亲,你可知罪?” 元繁立时想起来之前在这位新帝面前活活打死康郡王妃的事,她浑身一个激灵,立即跪下了。 虽然那时候是康郡王妃自己犯蠢辱骂她和李氏,但确实是她下的令。 “新阳、新阳……请陛下降罪。” 元承道:“朕有一事,要交你去办。若办得好,你以前所做的这些事,便一笔勾销。” 元繁提着心问:“是什么事?” 元承缓缓转过身来,垂目看着她道:“朕要娶嘉懿。”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晋江抽风前台不显示更新! 感谢在2020-03-10 00:30:52~2020-03-11 23:1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uracao_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个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撕毁 元繁愕然。 嘉懿……是她想的那个嘉懿吗? 元繁脑子飞速转动, 试探着问:“陛下是打算将嘉懿皇后纳为……” 历史上不是没出过这等强占兄嫂的事,前朝皇后沦为新帝的妃妾,或是无名无分、暗中折辱,是会被御史骂、被史官的笔记下来、被后人拉出来反复评说的。 况且这嘉懿皇后……可是靖昌皇帝的皇后, 靖昌皇帝早年南征北战, 收服各族, 威望自然不是如今无甚根基的新帝可以相比的。 要是把嘉懿皇后纳入后宫, 算不算是对靖昌皇帝的一种……侮辱? 元承视线移向远处, 打断了她的话:“朕要立她为后。” 元繁的眼睛睁得便更大了些。 只听元承道:“朕知道阻力重重,这事要是好办, 朕也就不用找你了。” 元繁迅速反应过来, 笑道:“陛下贵为天子, 富有四海, 您想办的事, 还有办不到的吗?” 元承扫她一眼,看见她繁复裙摆下隆起的腹部, 道:“起来说话。” 元繁便由身边丫鬟扶着站了起来。 “倒也不算难办。”元繁含笑道, “嘉懿皇后出身大家,又垂帘理政一年有余,朝中自然有一部分大臣是支持她的。” 元承嗯了一声:“麻烦的是宗室。” 元繁了然:“新阳明白了,请陛下放心。” 元繁向来会审时度势, 八面玲珑。由她出面周旋,舆论造势,到时候他想要立后, 宗室这些人别跳出来扯后腿就行了。 元承提醒道:“还有李正安。” 李家原本应该是李悦姝背后的助力,但李悦姝突然宣布小皇帝退位,不知道会不会被李正安视作背叛。在李悦姝重新成为他的皇后之前,还不能把李悦姝完全与李家割裂。 元繁垂首应道:“喏。” 元繁一点即透,元承不再多说。 离开九曲长廊,元繁搭着女婢的手,心情便与之前不同。 她感叹道:“没想到我这个嫂嫂,还挺有能耐。” 她原先以为就算新帝与嘉懿皇后有所勾结,也不过是利用。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印象中沉默寡言的七弟,竟还是个情种。 “这样看来,我之前押宝,倒也不算押错……”元繁勾起唇角笑了笑,扶着女婢的手走远了。 …… 日头西斜,萧瑟的秋风刮到脸上,有些凉飕飕的。 李悦姝惆怅地看着院子里收拾好的箱笼,吩咐道:“先把它们搬到西侧殿吧。” 查豆便指挥着几个小内官动手。 李悦姝原本以为今天新帝登基,她的去处就能定下来,所以才一大早让人收拾东西,没想到元承不同意她走。 她的这些东西包括了当初她嫁入宫中的陪嫁,还有当皇后那几年积攒下来的赏赐,正儿八经当太后的时候,反而没存下来多少东西。 一共有十几个大箱子,个个沉甸甸的,四个人抬一个还有些吃力。 查豆一边指挥一边叮嘱他们小心些,说这个是她的嫁妆,那个是先帝爷给的赏赐…… “哎哟!”查豆突然叫了一声,“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 李悦姝转目看去,原来是有个小内官不知怎么,手滑了一下,箱子便歪斜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负责抬那个箱子的四个小内官连忙跪了下来。 查豆紧张地看着她道:“殿下……” 李悦姝摆了摆手:“打开看看有没有摔坏的。”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箱子里面放的都是她的陪嫁。里面有不少……是她母亲的遗物。 温绫知道这一点,连忙上前吩咐那几个小内官退后,然后带着几个宫女打开箱子,小心检查。 温绫捧着一对翡翠耳坠走上前来,跟她道:“只这里摔了一小块儿。” 李悦姝皱了皱眉,接了过来。 几个闯祸的小内官连忙告罪。李悦姝默了片刻,道:“无事,把剩下的抬走吧。” 她拿出帕子,把这对耳坠包了起来,吩咐温绫:“你明天找个人去司珍房问问有没有手艺精巧的玉匠,想法子修补一下算了。” 这些母亲留下来的首饰,她都舍不得戴,怕弄坏了心疼的。 于她而言,母亲的遗物,更像是她对儿时在云州生活的回忆。 也只有儿时那短暂的几年,她是无忧无虑、快乐的。后来在大伯父家中,寄人篱下,包括后来入宫做皇后,她走的哪一步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呢。 温绫应道:“是。” 两人说话间,宫门处又传来唱礼声。 李悦姝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元承来了,她扫一眼温绫一瞬间变得复杂的面色,有些无奈地转过身,屈膝行了一礼。 元承大步上前,毫不避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跟她说:“以后不要这样。” 他还是喜欢她之前无所顾忌,无法无天的模样。 李悦姝轻轻地把手臂抽回来,道:“不合规矩。” 她不行礼不合规矩,他来她这儿也不合规矩。 元承默了默,压下心里的不悦,垂目扫一眼她手中的帕子,问:“这是在干什么?” 李悦姝展开帕子给他看了看,道:“一对耳坠罢了。” 女人家的首饰那样多,元承自然没什么印象。他朝大殿内走去,口中道:“从前赐你的那些首饰,也不见你用过。” 李悦姝作为皇后,穿戴首饰之类,自然有尚衣局的人按时制了新的送过来。 元承赐下的那些,虽然不多,但他还是有印象的。李悦姝确实没用过。 李悦姝没答,她跟过去,轻声问:“今天刚登基,事情不会很多吗?怎么又过来了?” 元承道:“一会儿让长顺把折子送过来,等用过晚膳,跟你一起看。” 李悦姝一愣:“怎么又要我看?” 不对,李悦姝反应过来:“大晚上的,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眸中浮现一丝警惕之色,元承该不会还想住到她这儿吧? 元承看着她抗拒的模样,道:“几天前你还不是这样。” 李悦姝回忆起之前在王府时,两人亲密的场景,不由目光闪烁。 元承走近她,握住她的手,垂目紧盯着她的面儿:“还记得之前我说过什么吗?我说,等我拿得动银霄剑了,就让你留宿王府。” 两人原本就是夫妻,元承不信她听不懂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元承道:“宫变那日,我已经拿得动了。” 只是那晚发生了太多事,他又自觉被她摆了一道,两人闹得不太愉快,才没宿在一起。 那时候李悦姝也是不排斥他的。她还戏谑他说,两人的事传出去,会有损他靖昌皇帝的颜面。 可他登基后,一切都变了。 差别在哪儿呢?身份吗? 元承握紧了她的手,“既然不喜欢我登基,为什么还要促成这件事?” 李悦姝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你登基。” 元承:“那你怎么回事?” 李悦姝道:“我已经不是太后了,不需要辅政,既然这样,我就不想再掺和进这些事中了。” 元承眉心一拧。 李悦姝看着他,抿了抿唇,请求道:“所以……能不能让我去住别宫,以后的日子,清静一点呢?” 以前她是太后,他是亲王。她就算与他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也改变不了两人的身份,她注定处在权势的中心。 可现在不一样了,处在权势中心的变成了他,她想远离这一切,自然不想再亲近他。 元承终于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半晌,他冷嗤一声:“怪不得……当初你在元祺面前说那些话,逼得我不得不登基,不是因为你迫不得已,别无选择,而是你想把自己从这些事中摘出来,及时抽身。” 李悦姝垂下眼睫。 元承攥住她的手愈发用力:“那我之前苦心谋划,教你理事,培养元祺,这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李悦姝的手被他捏的有些疼,她别开眼,道:“抱歉。” 元承只觉得一股无名的火在心头猛蹿,他笑了一声:“抱歉?你知不知道,我这副身体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如果我再次驾崩,膝下仍是无子,朝政将再次陷入跟上一次一样的混乱!元祺去了封地,我们四个兄弟只剩下了我一个,你让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李悦姝道:“所以……你应该尽快大婚,立后生子。” 元承低下头,薄薄的唇贴近她的额头,道:“我不信任别人,我只信任你。你凭什么觉得,你不做太后了,就可以躲得开这一切?” 李悦姝面上浮现一丝慌乱的神色,她道:“之前……你答应过我,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做太后,你会给我三千护卫,送我去云州。” “是,我答应过。”元承道,“但那是建立在你我合作,诛杀佞臣,护元祺坐稳皇位的前提下。可现在你把我逼上皇位,元祺降为楚王,那就是你单方面撕毁了盟约,我说过的话,就可以不作数。” 李悦姝瞳孔大睁。 元承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眉心:“传膳吧。我们先用晚膳,然后把剩下的事理完。每天来回太麻烦了,等过两天,我看看直接让人把我的东西都搬到你这儿来。” 这是要与她同宿未央宫的意思。 就像高宗皇帝和他的宠妃一样。 李悦姝愣愣地被元承拉到侧间用膳,宫人们全程低头,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 李悦姝心知,用不了几天,新帝和她这个前朝皇后的风流韵事,大概就要传遍朝堂上下,传遍京城,甚至传遍整个大梁了。 李悦姝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蜷在袖中的手都有些颤抖。 元承蹙眉看她。 李悦姝垂下眼睫,道:“我吃不下。” 你在这儿,我吃不下。 一众宫人们立时跪地,瑟瑟发抖。 元承扬了扬眉:“可要让人给你上一碗开胃的酸汤?” 作者有话要说:李悦姝:……不要脸。 男主狗,不过女主确实坑了他一把,生气正常~ 第59章 如意 “……”李悦姝一时没绷住表情, 怒瞪他一眼。 元承却毫无所觉,自然地拾起银箸,给她夹了一块竹笋。 “吃不下就少吃点清淡的。” 他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李悦姝心头憋着的那口气便出不来, 有火没处发。 元承淡淡道:“坐下来吧。” 说着, 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 算了, 不能吵。吵出来面上难看不说, 还更有可能激怒他, 她就更走不了了。 李悦姝缓了缓心绪,又憋屈地坐了下来。 二人用过晚膳, 已经是一刻钟后。 长顺果然带着两个小内官, 把未处理的奏折送了过来, 堆到李悦姝书房的案头, 直堆成了一座小山。 “看看吧, ”元承道,“好多人为李正安求情的。” 说什么李正安辅政一年有余, 劳苦功高。当初矫诏, 也不过是受了贺卓的威胁。还有人拿韩太师来类比,说什么既然恕了韩太师的罪,就也不应该处置李正安。 李悦姝便随口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元承撩袍落座,瞥她一眼, 道:“我原本是打算假装妥协,迫不得已把你推出去。你若执意不肯,我只能给李正安调一个职位, 再赐些东西,以做安抚。” 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她再搅合到这些事里。 李悦姝嘟囔道:“为什么总想拉上我……你还真是不顾面子的吗?” 他已经当上了皇帝,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她去住别宫,削弱存在感,李家少了一个能理政的太后,自然会元气大伤。 他挑选一个母家弱势的女子做皇后,怎么都比想尽方法重新立她为后要好。 可他偏偏不肯放过她,这传出去,不仅有损他靖昌皇帝的颜面,便是他现在的身份——高宗第七子,从前的瑞王元瑾的颜面,都丢的渣都不剩了。 元承眉梢微挑,“面子,很重要吗?” 李悦姝:“……” 元承伸手拉住她,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 “从前我或许是在意的。”元承看着她的侧脸,垂下头去,稍稍靠近了些,“但我要是顾忌面子,你不就更有理由离开了么?” 李悦姝:“……” 李悦姝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陛下您真是心胸宽广,非常人能及。 元承拍了拍她的手背,坐直身子,道:“开始吧。” 李悦姝茫然地扭过头看他。 元承道:“这些给李正安求情的折子,你来批复。” 李悦姝:“……什么?” 元承道:“这些人也不见得与你大伯父有多亲近,不过是害怕我处置了李家,后面就轮到他们。你是李正安的侄女,之前理事那么久,你的字他们都认识。就由你来批阅,安抚一下他们。” 李悦姝:“……” 她总觉得自己要被元承带到坑里去了,偏元承的理由还一本正经的。 今天他登基,她就又插手朝政的话,以后还能躲得开么? 李悦姝隐隐有一种预感,元承似乎是当真要立她为后,然后让她生一个皇子,防止哪一天他驾崩了,让她带着她亲生的儿子继承皇位。 虽然立她为后的难度似乎比较大,但她不怀疑,如果元承真的执意要这么做的话,其实是办得到的。 李悦姝的脊背上顿时就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她说:“之前……我们成亲三年。” 元承听她突然提起之前的事,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李悦姝微微低头,道:“一直无子。所以……我可能,不能生育。”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小,但元承还是听清了。 他侧目看她,笑了一下:“所以你是想说,我不该娶你,应该立别人为后?” 李悦姝嗯了一声。 元承轻嗤一声:“想得美。” 李悦姝眨了眨眼。 元承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辈子都是。死过一次算什么,我还能娶你第二次。哪怕轮回转世,只要我还有记忆,你都休想离开。” 李悦姝搭在膝上的指尖便慢慢蜷缩了起来。 长顺悄步入内,停在屏风后,唤了一声:“陛下,该服药了。” 元承淡淡地嗯了一声:“端过来吧。” 李悦姝视线移向长顺手里端着的木质托盘,那上面放着一个瓷碗,碗中是黑乎乎的药汁。 她怔了怔:“你还在服药吗?” 元承道:“不然呢?” 李悦姝便想起来宫变那天,他其实是体力不支昏倒了的,想来还是那时候开始服的药,到现在还没结束。 长顺躬身退下。 元承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元承把碗随意地搁在案上,没有看她,“你肯定在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死了,你不能再守一次寡,所以你要去住别宫,离我越远越好。” 李悦姝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希望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哦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承嗤笑。 李悦姝眼睫微垂:“是真心话。” 元承道:“嗯,我相信。这样你就更不会有负罪感了,想撒手不管就撒手不管。” 李悦姝:“……” “我再问你一次,”元承看着她道,“如果没有楚王妃的事,你会按照我们的约定,好好抚养元祺,到他亲政吗?” 李悦姝道:“会。” 如果没有楚王妃,元祺与她会一直很和谐的相处下去,她担心的那些事,很大可能就不会发生。那她就没有后顾之忧。宫变那日,也不会发生那些意外。 元承颔首道:“我明白了。看来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元祺。你原本已经接受了这些‘麻烦事’,等轮到我,你却只想着离开。” 李悦姝:“……” 他和元祺怎么能一样。元祺那么小,当然需要一个母亲在身后帮衬,他都多大了。何况之前在位多年,治国理政,游刃有余。 李悦姝是没觉着他当了皇帝,还会需要她的。 他只是需要娶妻生子,但这种事,哪个女人都可以。 李悦姝心里这么想着,却觉出一种酸涩感。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哪儿来的,就是难受。 她坐在元承身边,一动不动,自始至终也没碰桌案上搁着的朱笔。 元承伸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眸色深了深。 “既然你累了,不想理事,那我们早些休息,也可以。” 元承拉着李悦姝的手,相携出了书房。 书房外面连着一条廊道,直通后殿。后殿的四方汤池中,铺满了花瓣的香汤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李悦姝紧张地绷直了脊背。 元承扫她一眼,问:“你从前,也会这么紧张吗?” 李悦姝知道他是在问她从前侍寝的时候。 李悦姝道:“习惯了就不会了。” 元承轻笑一声:“那你现在紧张什么?” 李悦姝道:“终究是不同的。” 元承一时沉默。过了会儿,他道:“习惯了就好。我都已经习惯了。” 他伸手触上她的腰封,低头笑道:“你会这么说,只能说明,你心中无我。” 李悦姝按住了他的手,定了定神,问:“真的要这样吗?” 元承目光落在她的面上,“自然不是。我说过,你若不愿,我不至于逼你。” 李悦姝一时无言。 半晌,元承松开了她。 元承转身朝殿外走去,至屏风处,身后却突然扑上来一具娇软身躯。 李悦姝环抱住他的腰,道:“如果你想……我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想求陛下,今夜过后,能允我去别宫。” 元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先是一愣,而后冷笑一声,掰开了她的手。 “你当朕是什么?李氏,你难道以为,朕就缺你这么一个女人么?” 他要的是妻子,一直都是。 元承大步离开了。 ** 九月十五,楚王元祺启程离京,出发前特意入宫拜见。 先去甘露殿拜见了元承,而后来到未央宫拜见李悦姝。 元祺道:“皇叔给了我和母妃三千精锐,能一路护送我们去封地。” 李悦姝颔首笑道:“挺好。去了封地就和你母妃好好生活,你的封地不小,足够你过得很滋润了。” 元祺点点头:“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母后,逢年过节,我会让人入京给母后送礼物的。” 李悦姝摸了摸他的头:“你有这份心意,母后就心领了。” 临走时,元祺给李悦姝磕了三个头。 甘露殿内。 汪善看元承坐在书案前,一手支着下巴,似乎是在闭目沉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道:“陛下,楚王车驾已经走了。” 元承嗯了一声:“让于至别跟丢了,以后每个月寄一封信送过来。” 汪善道:“已经都交代好了。” 元承便直起身子,吩咐道:“传曹长轲、韩纪、黄俊拔过来。” 汪善应道:“喏。” 待得三人入殿,元承道:“朕传三位爱卿入宫,是为了与你们交代遗诏的事。” 几人对视一眼,曹长轲连忙拱手:“陛下正当壮年,何出此言啊?” 元承摆了摆手,道:“朕的身体,你们也都清楚。叫你们来,也不过是以防万一。万一朕日后遭遇不测,或是一病不起……免得你们措手不及,以至朝政混乱。” 元承顿了一顿,“若朕有不测,且膝下无子,尔等立即派人去庆州迎楚王回京登基,同时赐死楚王之母徐氏。若楚王年龄尚不足十五,无法亲政,便去接嘉懿皇后李氏回宫,尊为皇太后,垂帘听政。” 韩纪愣了愣,道:“嘉懿皇后……不是就在宫中吗?” 元承道:“等过几日,朕会让人送她迁往别宫。” …… 李悦姝沐浴完毕,正坐在灯下看书。 自那晚两人闹了一场不愉快之后,元承又好几天没来找她。 李悦姝想了想,便觉得元承应该是放弃了与她同住未央宫的想法。 这样也好,她一个人住着还挺自在的。 夜色渐深了,李悦姝打了个呵欠,正要转身回寝殿入睡,温绫却突然入内,神色复杂道:“陛下来了。” 李悦姝抬目看去,便瞧见元承一身玄色帝王常服,头戴金冠,腰束革带,步入殿内。 李悦姝起身行礼。 元承凝视着她,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 “李氏,”他嗓音沙哑,低声唤她,“朕今天,就如了你的意。” 李悦姝怔怔地看着他。 温绫见情况不对,上前想拦:“陛下……” 元承蹙眉喝道:“滚!” 李悦姝深吸了口气,对温绫道:“你先下去吧,不用管我。” 温绫便迟疑了一下,躬身退出去了。 元承一把拽住了李悦姝的手腕,另一手箍住了她的腰,灼热的唇舌,混着浓烈的酒气,便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拍着我的胸脯发誓很快就甜起来了!女主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qaq 今天更晚了,明天双更 第60章 克制 李悦姝被他带到榻边, 整个人倒在了锦被上。 他攥住她的手腕,俯身亲吻她的唇角,下巴,脖子。 李悦姝微微喘了口气, 问他:“你吃酒了吗?” 她印象里的元承是极度自律的, 哪怕是宴饮上, 大臣敬酒也只是浅尝辄止, 不会像现在这样有浓重的酒气。 元承没答。 李悦姝便问:“你不是还在服药吗?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元承顿了顿, 身子微抬了些,俯视着她, 笑了一下:“你还会关心我吃药吗?” 寝殿内的烛火并没有熄, 李悦姝对上他的目光, 被他眼中那浓烈的凄凉之意骇得心头一震。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怎么就从他眼中读出来了一丝悲凉的意味。 他真的有那么喜欢她吗? 李悦姝轻声道:“你的身体安康, 事关国事,陛下一定要保重。” 元承俯身咬住了她的下巴。 她这张嘴, 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烛影重重, 被翻红浪。 李悦姝额上出了绵密的细汗,她攀上了他的脖颈,意乱之时,不觉出声唤他:“陛下……” 元承一手抚上她汗湿的鬓发, 眸色深了深:“我说过让你叫我什么。” 李悦姝咬住了唇。 餍足之后,元承抱她去后殿汤池中沐浴清洗。 李悦姝懒懒地趴在池边,看见窗外的一轮圆月, 想起来今日正是十五。 便是从前的时候,两人也就是在十五、十六这两日才会见面的。 元承从身后拥住她,俯身在她的颈侧落下一吻,道:“明晚我还过来,等后天,就安排人送你去别宫。” 李悦姝怔了怔:“你答应了?” 元承的手漫不经心地划过她的脊背,道:“朕从不强人所难。” 李悦姝的背上便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她忍不住有些颤栗,心头却到底是松快了些。 元承又紧紧地拥住了她。 等疯狂过去,回到寝殿的时候,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第二日是休沐日,元承不用早起上朝。 李悦姝睡了很久才醒,几乎是她刚有动静,睡在她身后的元承便也醒了。 他的手臂还牢牢地揽着她的腰,干涩的唇落在她的后颈上。 温绫带着宫人,捧着二人要穿的衣物,在账外轻唤:“陛下,殿下,该起身了。” 元承拍了拍她的肩,道:“起吧。” 纱帐便被勾挂起来,李悦姝率先起身下地,温绫捧着衣服过来为她穿上,看见她领口的痕迹,不由眸光微闪,垂下了头。 李悦姝似有所觉。 元承身边的小内官倒是一个都没进来,可能是顾忌着她在这里。 两个捧着帝王衣冠的宫女垂首侍立,一动不动,并不敢去触碰元承。 李悦姝默立片刻,拿起元承的衣服,走过去为他穿上。 这种事她本就是做过的,此时服侍他穿衣,倒也算得心应手。 元承捉住了她的手腕,凝视着她的面,垂头在她的指尖上落下一吻,并不避讳满屋的宫人。 二人一同去侧间用膳。 用到一半时,汪善垂首入内,看看元承,欲言又止。 元承淡淡道:“出去再说。” 汪善应道:“喏。” 用过早膳,李悦姝恭送元承离开。 元承离了未央宫,汪善才走上前去,小声道:“给皇后殿下准备的马车已经好了。” 元承道:“让他们都散了吧,明日再说。” 汪善一愣,应道:“是。” 汪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陛下原本是打算让嘉懿皇后今日就去别宫的,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 改了也好……起码说明,陛下心里还是舍不得。 汪善又琢磨着,说不定等明日,陛下又换了个想法,不让皇后离开了呢? 李悦姝对此毫不知情,她昨夜得了元承的准话,知道自己明日就可以离开了,便又吩咐宫人们为她收拾东西。 之前就搬到西侧殿的那些箱笼还没打开,这会儿也就是再收拾一些额外的,明日便能很方便的走了。 元承说送她去别宫……别宫倒不止是延兰别宫一个,东郊、南郊、西郊都各有一处别宫。 不过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偏僻,离正儿八经的皇宫远,不管是哪一个,都是符合李悦姝期望的。 这么想着,李悦姝便安心了。 ** 李府。 新阳长公主从婆母姚氏的房里出来,交代身边的女婢:“这几日天是愈发凉了,你们可要照顾好母亲,别让她再病着。” 女婢们齐声应是。 姚氏病了几日,刚好的差不多。新阳长公主是来送补品的。 穿过月门,来到前院,刚踏上一条石子路,便有一个小厮过来禀道:“给长公主请安,老爷请您去前厅说话。” 元繁来这里也就是为了见李正安的,闻言点了点头,随着小厮过去。 李正安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字画,元繁一手扶着肚子,另一手扶着女婢的胳膊走进去,稍稍欠身:“父亲。” 李正安转过身,亦拱手行了一礼,道:“快坐下说吧。” 李正安撩袍落座,叹道:“这几日真是门庭冷落,难为你还肯来。” 元繁抿唇笑道:“父亲哪里的话,新阳可是您的儿媳妇,不管怎么,咱们始终是一家人。” 李正安轻笑一声,问道:“明瞻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元繁道:“明瞻与几个朋友约着去漱玉斋吃茶了,临走时特意交代我把父亲喜欢的那套茶具送来。” 她说着,示意身后女婢捧上来一个木盒子。 李正安道:“还是你有心。明瞻啊,真是靠不住,到现在还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元繁温婉地低下头,没有应和。 两人又闲聊几句日常,元繁道:“前几天我进宫见了嘉懿皇后。” 李正安神色冷淡下来,问:“她怎么了?” “瞧着不太好,陛下似乎是要让她迁宫了。”元繁叹了一声,“我听她说似乎是之前陛下许诺了她什么,却没有兑现。” 李正安皱了皱眉:“什么?” 元繁却没回答,弯了弯唇角,“大伯父一定也听说了那些传言了。” 李正安冷哼一声:“败坏门风,不知廉耻。” 元繁摇了摇头:“父亲可千万别这么说。当时事变,刀兵无眼,殿下被困宫中,她一个弱女子能怎么办呢。” 李正安道:“你的意思是,她被逼宫了?” 元繁道:“当时的情况,咱们谁都不清楚,不过二弟不是在嘛,父亲叫他来问一问就是了。” 李正安轻斥一声:“两个没用的东西。要我说,当时就应该杀了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境地。”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当今陛下。 元繁眉梢微挑,含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毕竟谁又能料到后来的事呢?可惜的是那天父亲您不在场,若不然,一切听您指挥,铁定出不了岔子。” 李正安听她这么说,一时无言。 那天他确实不在,是他疏忽了。如今他被罢官,到如此地步,说到底,也是他自己不慎。 元繁离开李家,扶着女婢的手上了马车。 姚氏不放心她的肚子,派了个嬷嬷跟着她,说以后就留在公主府照料她。 元繁笑纳了。 她掀开车帘,看见李府大门上的牌匾,心中却冷笑一声。 姚氏大概不知道,李正安偷偷养了个外宅。 前阵子每日从政事堂下值,都是先去外宅待一会儿,至夜方才回府。姚氏还以为他是政事繁忙,从来没有多想。 宫变那日,李正安之所以不在,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宴席完毕没有回府,看那个养在外面的小妾去了。 以至于他的那些亲信,想向他禀报,一时都找不到人。 唯一的儿子绝了后,李正安迫切的想要再生一个,以免后继无人。 ** 入夜,元承再次来了未央宫。 他今夜倒是没有饮酒,一双黑眸沉静地看着她,身上干燥清爽,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李悦姝觉得还挺暖和的。 元承低头吻她,轻声哄着:“你叫叫我……” 李悦姝开始时还不肯,他却变着花样儿的折腾、折磨她,李悦姝实在是受不了了,才叫了一声:“子羲……” 元承满意地吻她的唇。 累极了,李悦姝瘫在榻上,道:“你之前就不会这样。” 元承一手勾着她的一缕头发,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我之前怎样?” 李悦姝闭着眼睛,想了想道:“克制,冷漠,一板一眼,例行公事……” 元承听她这么描述,一时沉默下来。 “这么无趣,”他自嘲地勾了勾唇,“怪不得你不喜欢。” 李悦姝身子蜷缩了一下,没吭声。 元承轻抚着她的侧腰,跟她解释:“那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喜欢这种事,所以才绷着。若说一板一眼,是你先一板一眼的。” 她那般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他就算有心放纵,也不忍心。 元承的手又乱动起来,李悦姝察觉到他的意图,伸手制止了他。 “明日不是还要早朝吗?” 元承低笑一声:“我起得来。” 她明日就要走了,他无法再克制。 克制有什么用,面子有什么用。一个都留不住她。 李悦姝便没再说什么。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宫人们来服侍她起身穿衣,她一个人用完早膳,又去清点了一下要带走的东西,长顺过来回禀她说:“陛下说了,中午就送您走。” 李悦姝笑道:“多谢。”示意温绫给了赏银。 甘露殿内。 计翰音为元承施完针,一根根地收起来,摇头叹道:“你可不能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昨夜是不是又睡得晚了?天天劳心劳力的,再这么下去,我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一旁的长顺看这计神医说话放肆,就要上前,被汪善拦住,冲他摇了摇头。 元承倒是神色平静的,默了默道:“我记住了。敢问神医,我还有多长时间?” 计翰音没好气道:“这怎么说得准?全看你日后如何注意。你要是毫不在意,跟这几日一样,饮酒不说,子时睡卯时起,能不能撑一个月都难说!” 元承怔了怔,垂目看向身下的锦被。 “不过,”计翰音话锋一转,又道,“你要是都听我说的,一切都做到了,按时服药,严格自律,平时再多多习武健身,十年八年不是问题,至于日后如何,日后再看。” 汪善、长顺闻言,面色一喜。 元承道:“好。汪善,替朕送送神医。” 汪善应喏。 长顺服侍元承穿好衣服,起身下地,到书房理事。不多时,宫人来报说,新阳长公主来了。 元承搁笔,吩咐道:“传进来吧。” 元繁垂首入殿,屈膝一礼:“陛下。” 元承嗯了声:“有什么事吗?” 元繁道:“臣昨日已经见过父亲了。” 元承一时不语。 元繁觑一眼他的神色,又试探着道:“臣在来的路上……听说了嘉懿皇后要迁宫的事……” 她昨天就听到了迁宫的风声,还以为是假的。结果今天居然真的看见了未央宫的人在收拾东西,还看见了宫门外备好的车队! 如果要迁宫,那之前说的什么立后的事,不是也不成了吗? 元承淡淡道:“嗯,迁宫。” 他看向元繁,面容是沉静而冷漠的:“朕不立后了。” …… 元繁离开甘露殿,越想越是气恼。 怎么就又不立后了?那她这几日奔走,见了那么多人,是为了什么? 元繁突地顿住步子,抓握住婢子的手,道:“你说,我这皇弟突然不立后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婢慌乱的摇了摇头:“帝王心最是难测,奴婢哪里说得准。” 元繁便想起来刚刚在甘露殿看见的情景。 殿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这个体弱的皇弟面色有些苍白,说那句“朕不立后了”的时候,眼底分明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说不上来是什么,但能看得出他的隐忍和难耐,微微透着一股悲凉。 让那李氏走,他分明是不舍的。 既然不舍,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为什么还说不立后了? 问题只能出在李氏身上。 元繁握紧了女婢的手。 她原本还指望通过李氏这件事,取得新帝的宠信,好继续在新朝站稳脚跟。 结果这事儿说没就没了?她怎么忍得了。 元繁咬了咬牙,道:“去未央宫。” …… 前几天让人拿去司珍房的那对耳坠,今天修好送回来了。 李悦姝正坐在镜子前试戴。原本通绿的一对翡翠耳坠,被匠人巧手在外面镶了一小圈金边,不大,正好能遮住之前磕碰的瑕疵。 温绫笑道:“这么一修补,感觉比之前更别致了些。” 李悦姝颔首道:“不错。” 她满意地起身,问道:“还有多久出发?” 温绫道:“再有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吧。” 李悦姝便说:“那就去正殿等着。” 温绫应是,才扶着她入了正殿,便看见新阳长公主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李悦姝一愣:“新阳?” 宫女含霜连忙跪地,苍白着脸解释道:“长公主硬要闯进来,她怀有身孕,奴婢不敢拦着……” 李悦姝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 然后看向元繁:“怎么突然来找我?” 元繁冷笑一声,向前走了一步,质问她道:“我皇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一个二嫁之身,前朝皇后,他也愿许你后位,还专门吩咐我为你奔走……结果你要去别宫?” 李悦姝不意她提起这事,微微一怔:“你……为我奔走?” 元繁道:“不然呢?你以为皇后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吗?没有朝臣的支持,没有家族在背后支撑,你拿什么入主中宫?!” 李悦姝垂下眼睫。 元繁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李家犯了那等滔天的大罪,为什么皇弟只罚了父亲一人,而且只是罢官,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李系余党能支持你做皇后!不然,你当真以为李家势大到让人无可奈何了吗!” 李悦姝沉默不语。 “包括我,”元繁继续道,“你那个堂兄,做了那么恶心我的事,我早该跟他和离了,如果不是为了把你送上后位,我至于又忍这么多天,和那个不中用的废物日夜相对吗?!” 李悦姝指尖捏紧了袖口。 “抱歉,”李悦姝抬起头,直视她道,“但不是陛下想娶,我就要嫁的。诚如你所言,我二嫁之身,何德何能。但嘉懿皇后这个身份,已经足够我过得很自在。我不需要再做新帝的皇后。” “你来此,看似冠冕堂皇的规劝我,”李悦姝笑了笑,“到底是真心为了新帝,还是说,只是为了获得新帝的宠信,顺便冲我,发泄一下你的怒火呢?” 元繁一时顿住,少倾,她攥起拳头,“你……” “麻烦长公主让一让,我该出发了。” 李悦姝越过她,朝前走去,迈过门槛时,却突然被元繁叫住。 “李氏,”元繁转身,看着她道,“你只管不在乎,你只管践踏我皇弟的真心。等你到了别宫,离这里这么远,我看你要是出了事,谁能护着你。” 李悦姝步子微停了停,又继续朝前走了。 温绫扶着她的胳膊,陪她走了一段路,察觉到她手臂在颤抖,担心地问她:“殿下,您还好吗?” 李悦姝摇了摇头:“没事。” 廖淮迎上前来,拱手道:“陛下派了五百武卫,护送您去别宫。” 李悦姝点了点头:“那你呢?” 廖淮道:“微臣随您去别宫。” 他说着,抬头时看见李悦姝耳边那一闪翠亮,不由一怔,目光在上面停留一会儿。 这样盯着她看,是非常失礼的。温绫眉头一皱,就要斥责,李悦姝却笑道:“怎么了?” 廖淮垂下头道:“殿下的耳坠很是别致。” 李悦姝伸手在上面摸了摸,道:“是很好。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廖淮垂首不语。 查豆指挥着小内官们把李悦姝十几个大红箱子装上板车,李悦姝朝前走了一段,登上那辆华盖宝车。 有一部分宫人是不跟着她走的,跟着她的那些,都是平时就亲近她,最为忠心的那一批。 外面驾车的内官看样子是元承派来的,她并不认识。那人问了句:“殿下,要走了吗?” 李悦姝道:“走吧。” 马车便启动了。 此时差不多是正午,不管是去哪里的别宫,李悦姝估摸着,基本上在日落的时候,就能到了。她掀开车帘,看着车队驶离一重重宫门,最后出了皇宫。 她才想起来问一句:“公公,陛下这是要把我送到哪个别宫?” 外面驾车的内官答道:“是永兴别宫。” 李悦姝惊讶道:“永兴别宫?这是在哪里?” 京城的别宫一共只有五处,她挨个捋了一遍,也没听说有叫永兴别宫的地方啊。 内官道:“就是从前永兴巷上的瑞王府,陛下登基前的府邸。前几天陛下吩咐了,让人把那附近住的百姓都迁走,从永兴巷一直到南熙大街,那一片全部圈起来,改称为永兴别宫。” 李悦姝:“……” 内官继续说:“殿下您别着急,这距离近得很,马上就能到了。” 李悦姝:“……” “停车。”李悦姝道。 内官一愣:“欸?” “回宫,我要见陛下。” 内官兴许是得过元承的吩咐,李悦姝说要回头,他便立即应了一声,长长的车队又调转回来。 李悦姝道:“你带着我回宫就行,剩下的原地不动,等我回来。” 内官很好说话:“喏。” 他驾着马车,很快便又来到了宫门前。 守门的侍卫们见到嘉懿皇后去而复返,奇怪地对视一眼,为她打开了宫门。 马车载着她向里走,最后只能停到未央宫外。 李悦姝便下了车,步子迈得飞快,步行去甘露殿。 李悦姝知道,宫里到处都是元承的眼线,她回来的事,恐怕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果然她刚走到甘露殿外,汪善就迎了上来。 与之前客客气气的态度不同,这次汪善把她拦在了殿外。 “陛下刚服过药,现在正在内殿休息,还请殿下去偏殿,稍事等候。” 李悦姝默了默,道:“好。” 那她就等着,他哪怕睡到夜里,睡到明天,她也得找他理论清楚! 明明都答应让她走了,结果送她去永兴别宫是什么意思?他从前的住处?那个有密道的瑞王府? 那她走不走,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耍她玩吗?! 李悦姝坐在偏殿,一手支着下巴,盯着墙上的挂画发呆。 她想起来从前的时候,她来甘露殿侍寝,也是这样坐在这儿,在这个偏殿等他忙完的。 李悦姝尚未用过午食,汪善在这上面倒不会怠慢她,又让人给她送了简单的几样饭食,她吃过了,又灌了自己一大杯茶,坐了半晌,汪善才终于再次出现。 “陛下传您去内殿说话。” 李悦姝起身跟了过去。 元承还未起身,半躺在榻上,被子盖了一半,胳膊露在外面,听见动静,转目朝她看了过来。 他虚弱地勾起唇角:“怎么又回来了?” 李悦姝向前一步,质问他道:“永兴别宫是怎么回事?” 元承看着她说:“那里地方不小,布置得也漂亮,不比延兰别宫差。你不喜欢吗?” 李悦姝道:“可是……可是你明知道,我要去别宫是为了什么。永兴别宫离这里这么近就不说了,你那房里,明明就有……就有……” 元承却笑了:“是啊。就是为了这个,朕才让你住过去的。” 李悦姝急了:“那这搬与不搬,有什么区别?” 元承道:“当然有。” 他坐直身子,注视着李悦姝的面,轻笑了一声。 “这还不够随你的心意吗?”他道,“朕想过给你名分,光明正大的娶你。是你自己不愿意。既然你这么喜欢偷偷摸摸的,那以后就还这样。这也不耽误你做前朝皇后,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 第61章 无耻 李悦姝震惊地看着他。 她怎么也想不到, 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好半晌,她才憋出来一句:“……你无耻。” 元承眉梢微挑:“是啊,无耻。” 他索性掀开被子,起身下榻, 走到李悦姝身前, 垂眸看她。 “朕就是卑鄙、无耻、下流, 朕不想再做正人君子, 也不想再克制。反正克制又留不住你, 朕只能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把你放在身边, 触手可及的地方——直到朕死了。” 他伸手触上李悦姝的侧脸, 目光有些痴迷地看着她说:“你要是想摆脱朕, 就盼着朕早些死好了, 或是下毒刺杀。反正朕信任你, 朕对你是不设防的。” 李悦姝绷着脸,一下子抓住了他的那只手, 恨恨地在他的虎口上咬了一口。 元承却没恼, 甚至还笑了。他说:“解恨吗?不够的话,这只手也给你咬。” 他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李悦姝没好气地拍掉了,往后退了一步, 骂道:“混蛋!” 元承勾了勾唇角,“你总算不装模作样了。还跟之前一样,你是太后, 我是亲王的时候,多好。那个时候……你当真,就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李悦姝一手掐着腰,目光移向别处,嘲讽道:“那时候我被你逼着干这个干那个,满脑子都是你们元家人的破事,能有什么感觉?” 元承眸色暗了暗,道:“那之前,去王府找我,与我共枕、亲吻相拥的人是谁?送我银霄剑、匕首以让我健身防身的人,又是谁?” 李悦姝道:“都说了是盟友……我难道能一点都不关心吗?” 她自动忽视了元承的前半句。感觉……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吧。但不足以让她愿意再次嫁给他。 元承笑道:“那就要怪你了。” 李悦姝眉头轻皱,有些生气又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元承道:“从前,你要是不喜欢我,不想见我了,那我还真拿你没办法。可谁让你非要把我逼上皇位呢?” 他再次走近她,俯身平视着她的眉眼,道:“我都登基了,还要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吗?你说,这是不是你自找的?” 李悦姝听着他这蛮不讲理的话,怔了怔,转身就走。 元承却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腕。 “先别急着走。”他站在她的背后,道,“你想去住别宫,不就是为了清净,避开这些麻烦事吗?永兴别宫虽说近了点,但到底是独立于皇宫的存在。日后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你和我的关系……” 李悦姝咬了咬牙:“下流!” 元承笑了笑:“你随便骂,我都听着。我只要还能看见你,触碰到你,我也就满意了。” 李悦姝冷哼一声:“我去了就把出口封上,我看你怎么过去。” 元承默了默,“那……你不想让我过去的话,你来找我,也行。我一会儿就让人把我的东西搬到未央宫去,不让人进寝殿,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李悦姝:“……”想得美。她自己过得好好的,来找他干什么。 元承低头,轻吻着她的发髻,说:“你就不想回来看我吗?你不是说,你喜欢我长得好看吗?”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那也是七弟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 元承道:“反正现在都是我了。” 李悦姝:“……” 掰扯不清楚,李悦姝挣了挣手腕,道:“你放开,我要走了。” 元承不放,轻声哄她:“永兴别宫那么近,既然如此,就晚点再走行不行?” 李悦姝道:“不行,我掉头回来找你,其他人还都在原地等着呢。” 元承便一时沉默,直到汪善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陛下,张大人、林大人、韩大人到了。” 李悦姝顺势挣开了他的手,道:“你忙着,我走了。” 元承没再拦着。 李悦姝转出屏风,与汪善打了个照面,汪善朝她躬身一礼,李悦姝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由小内官引着出了甘露殿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那几位等着元承议事的大臣,他们瞧见李悦姝,连忙倾身作礼。一个个都是官场上沉浮多年的人精,李悦姝在他们的脸上瞧不出异样,不过他们内心到底是如何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温绫迎上前来,面带担忧:“殿下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没谈妥?” 李悦姝道:“过去的时候陛下正在歇息,就等了一会儿,还用了个午膳。我们走吧。” 温绫应是,又问:“还是去永兴别宫吗?” 温绫并不知晓密道的事,在她看来,永兴别宫也就是离宫城近了点,没有预想中那么偏僻罢了。 李悦姝道:“是。” 她顿了顿,又扬起唇角,自我安慰道:“好歹也算是离开了,近点就近点吧。” 永兴别宫又不止是从前的瑞王府,便是王府中,能够住人的屋舍也有那么多,她不一定非要住元承之前住过的那间。 两人走到未央宫外停着的马车前,已经又是一刻钟后。 负责驾车的内官一直在那里等着,瞧见人来了,便行了个礼,请二人上车。 马车再次驶出皇宫。 两刻钟后,便驶入了从前的瑞王府——现在的永兴别宫的大门。 跟随她的许多人还连午饭都没有吃,李悦姝让他们先去休整歇息了,指了几个早几天就被调到永兴别宫服侍的宫女太监,帮她搬东西,收拾新居。 一个嬷嬷打扮的人走上前来,冲李悦姝行了一礼,笑道:“奴婢是永兴别宫的管事范荣,宜轩阁已经收拾好了,殿下可以直接过去休息。” 李悦姝扬了扬眉:“宜轩阁?当今陛下曾经住过的屋子吗?” 范荣道:“正是。” 李悦姝便说:“我不住那里,具体住哪间,你等我挑挑再说。” 范荣一愣,虽觉着有些奇怪,但到底不敢在这上面忤逆嘉懿皇后,于是应道:“喏。” 李悦姝带着温绫、范荣、查豆几人,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把这个永兴别宫逛了个大概,最后选了一个离宜轩阁有一刻钟距离的小小院落,名唤清秋阁。 李悦姝吩咐道:“把我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吧。至于宜轩阁,就封了吧,不许人进去,毕竟是当今陛下龙潜之处,要好好供着。” 范荣听她说的有理,躬身道:“喏。” 自有元承安排的小内官,把李悦姝到了永兴别宫之后的一言一行,回去老老实实地上报。 元承听了,只嗤笑一声:“随她吧。” 小内官又道:“殿下还想出宫……” 元承眉心轻皱。 小内官道:“殿下说是想去东市逛逛,陈将军不知该不该放行,特让奴婢来请您示下。” 陈将军,就是元承派去护卫永兴别宫的人。 按理说,后妃是不能轻易出宫的。去了别宫的前朝皇后,也算是后妃。 之前李悦姝做太后的时候,倒是不受拘束,因为那时候她是实际的掌权者,自然没人敢拦她。 可现在不一样了。元承允她去别宫,也只是让她在别宫待着,并不代表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元承敲了敲桌案,道:“不必拦她。以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以她的意愿为准。” 只要她别想着离得远远的,说什么去云州之类的话,他愿意最大程度地依照她的想法来。 小内官道:“喏。” 知道了皇帝的态度,小内官便放心了,躬身告退,回去复命。 傍晚的时候,李悦姝顺利的出了永兴别宫,乘着一辆朴素的马车,身边带着温绫、查豆与廖淮等十几个护卫,去了东市。 东市离永兴别宫挺近的,此时离宵禁闭市还有半个时辰左右。 李悦姝下了马车,先随意逛了一小会儿,问廖淮:“还有人跟着吗?” 廖淮道:“夫人放心,没人跟过来。” 李悦姝出来带的人都是她的亲信,但她还是害怕有元承的人跟出来盯着,听廖淮这么说,她便点了点头,拉了一下头顶的帷帽,面纱遮住了半边脸,带着温绫向前,往一处医馆去了。 廖淮带着护卫们在外面等候。 医馆内人不多,李悦姝径直走到一个正在坐诊的郎中前,把手腕伸出来,压低了声音道:“郎中,能不能给我开个避孕的方子。” 那郎中看了她一眼,把手伸到她腕上,一边把脉一边问道:“上次房事是什么时候?” 李悦姝脸颊有些发热,小声道:“昨晚……” 郎中摇了摇头:“这方子就算开出来,也得在三个时辰内喝了的。你这已经晚了,没用了。” 李悦姝心说,她也知道有些晚,毕竟不只是昨晚,前天晚上,也是那般放纵的。 可她身在宫中,也没法找太医给她开这种药,本来她和元承的传言就已经沸沸扬扬了,她再去拿这种药,岂不是更坐实了传闻?再者说,这事儿传到元承耳朵里,他肯定更要恼的。 当时她一心想要来别宫,所以就没想激怒他。 于是就拖到这个时间,才出来找郎中。 但愿她这次没有那么“幸运”。 李悦姝道:“那还是麻烦郎中给我开几副药,我备着以后吃。” 万一元承再来找她……哎,先备着吧。 郎中问:“要几副?” 李悦姝道:“先开三副吧。” 那郎中便没说什么,低头写方子去了,一边写一边道:“这种药还是少吃,吃多了伤身的。” 李悦姝连连点头,待得方子写好,她道句谢,起身接过方子,示意温绫去一边柜台拿药。 在医馆耽搁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李悦姝带着温绫出来了。 此时天色已晚,即将闭市,东市的人已经很少了,李悦姝回到马车边上,问查豆:“让你买的东西买好了吗?” 查豆道:“三份王记的点心,一壶春风楼的烧酒,都好了。” 李悦姝便道:“好,回去吧。” 李悦姝回到清秋阁。 清秋阁的规制布景,看起来像是给王妃住的。院子里搭着一个葡萄架,不过现在深秋,葡萄架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架子旁边,则摆放着一张石桌并几个石墩,再往前,还有一个秋千。 范荣嬷嬷等人可能没想到她会选择住清秋阁,没有提前收拾这里,秋千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李悦姝决定明天让人收拾着看看,再搬过来几盆花,把院子里布置一下。 李悦姝简单用过晚膳,看了会儿书,让人备热水沐浴。 这里的条件就不如在未央宫的时候了,沐浴用的木桶,与未央宫后殿的四方汤池比起来,也显得窄小可怜。 李悦姝倒没觉着难受,她本来就一个人,用那么大的汤池还觉得浪费。 不对……打住。 一想起那个汤池,她就会想起来昨晚和前天晚上,在池子里的疯狂场景。 那是以前从不曾经受过的,她到最后,似乎也迷失了。 李悦姝挥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穿好中衣中裤,去内室休息去了。 宜轩阁离这里并不算近,又被她封了。清秋阁外面,她也让廖淮安排人轮流值夜,并不怕元承再像之前那样半夜闯入。 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李悦姝神清气爽地推开窗户,呼吸了一口秋日的新鲜空气。 用过早膳,她指了两个小内官给她修院子里的秋千,然后又带着护卫出了行宫,这次她去了花市,搬回来好几盆盛开的秋海棠。 范荣嬷嬷瞧见了,“哎哟”了一声,笑道:“殿下您想要花,只管说一声,奴婢保管给您安排好。哪里用得着您用自己的私房钱,亲自出去买呢。” 李悦姝道:“无妨,我喜欢出去逛。” 不知是不是有人又把她的动静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宫里,下午的时候,长顺来了永兴别宫。 长顺熟门熟路地来到她的清秋阁,跟她道:“陛下把您留在未央宫的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也都收拾了,命奴婢给您送过来。” 李悦姝嗯了一声,随口问:“陛下已经搬去未央宫了吗?” 长顺道:“正是。” 李悦姝便扯了扯嘴角。 长顺指挥着几个小内官把箱笼抬进来,然后道:“不知殿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一并说了,奴婢都给您办好。” 李悦姝摇了摇头:“没有,你回去吧。” 长顺走后,李悦姝示意查豆打开箱子,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查豆惊喜道:“有您之前看的好多话本子,欸,还有些零碎的簪钗……” 查豆最后拿起来一对瓷娃娃,道:“还有这个。” 李悦姝扫过去一眼。 她知道这对瓷娃娃。 这是她与元承成亲不久的时候,她第一次过生辰,元承送——或者说是赐下的礼物。 两个娃娃,一男一女,穿着大红的喜服,相依相偎。脸颊和耳朵上都带了淡淡的粉色,好看又可爱。 当时她身边有人说着讨喜的话,说这小娃娃惟妙惟肖的,就像她和陛下—— 哪里像了? 娃娃的脸上都是带着笑的,手牵着手,并肩而立。 他们呢?帝后之尊,君臣之别。就连走路的时候,都是要落后他半步的。 更别说手挽着手笑了。 李悦姝摸了摸这对瓷娃娃的发髻,随手把它们放在了屋里的书架上。 她要收拾的东西那么多,十几个箱子装不下,仍有剩的。她本来是把这对瓷娃娃落下了,元承又巴巴地派人给她送过来…… 李悦姝笑了笑。 有必要吗? …… 李悦姝搬进永兴别宫的第三天,别宫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李正安的夫人,姚氏。 李悦姝让人把姚氏请到花厅,收拾完毕才去见她。 姚氏起身行礼:“殿下。” 李悦姝颔首道:“大伯母怎么来了?” 姚氏扑通一声给她跪了下来,求道:“求殿下救救你大伯父!他今晨被大理寺的人给抓去了!” 李悦姝一愣,诧异道:“怎么回事?” 姚氏哭道:“前阵子你大伯父不是被罢官了吗,他的那些个交好的官员就有上折子为他求情的,本来还好好的,结果今天陛下突然发难,说你大伯父犯了结党营私之罪,要带去大理寺审问。这一下狱,弄不好可是要杀头的哟!这可怎么办哪!” 李悦姝一时沉默,她想起来离宫那天元繁说的话。 ——你当真以为李家势大到让人无可奈何了吗? 自然不是,李正安门生再多,没有兵权也是白瞎。他所能倚仗的,大概就是宣威将军李业成这个义子、李悦姝这个前朝皇后,以及新阳长公主这个儿媳妇罢了。 可惜的是,他们三个,没有一个是完全与李正安一条心的。 处置李正安,意味着元承打算跟李系余党对着干了,虽然麻烦点,但不是完全打不过。 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立她为后。 这是好事。 李悦姝道:“伯母不要着急,这事儿明衍兄知道吗?” 姚氏点头道:“知道,已经在想法子找人求情了,他跟那个新回来的曹将军好像还挺熟的,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他在陛下面前说上话。” 李悦姝道:“那就好。这事儿急也没用,伯母一定要放宽心,回去等消息。” 姚氏擦擦眼泪,问她:“你就没一点办法?” 李悦姝道:“我一个前朝皇后,都来住别宫了,能有什么办法?” 姚氏道:“不是听说你和当今陛下……” 她咬了咬牙,想起来当今陛下的皇位都是从小皇帝的退位诏书那儿得来的,不禁恨恨道:“殿下可莫要忘了李家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李悦姝道:“伯母这话就严重了。我从不敢忘。只是一切罪罚,都有陛下裁决,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姚氏见她油盐不进,实在是说不通,又不敢彻底得罪她,只得愤愤地离开了。 姚氏走后,李悦姝听查豆说了新阳长公主要与驸马李修齐和离的消息。 查豆道:“听说驸马不肯哪!说长公主怀着他的孩子,不能走,长公主当即就冷笑着说,他怎么知道那孩子就是他的?哎!驸马当时,脸都气绿了。” “……”李悦姝磕了个瓜子,提醒道,“查豆,驸马是我堂兄。” 查豆立时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不好意思,殿下,奴婢一时给忘了。” 李悦姝午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长顺又来了。 这次给她送了一架古琴、一套棋具还有一匹温顺的白马。 长顺道:“陛下怕您一个人打发时间,过得寂寞,所以让奴婢来给您送了这些。” 李悦姝点头嗯了一声:“多谢陛下。” 长顺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垂下头道:“陛下还说了……已经好几天没见您……” 李悦姝面色没什么变化,不就三天么。 长顺继续道:“陛下说今晚想见您。” 李悦姝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查豆,送客。” 查豆应了一声,麻溜的上前赶人了。 虽然长顺的主子是当今陛下,但他也没在怕的。他只听嘉懿皇后一人的话! 赶走长顺,李悦姝盯着元承送来的三样东西看了半晌。 琴,水平一般,打发时间还可以。棋的话,以前她倒是跟宫里的孙娘娘下过,但是现在她来了行宫,显然没人能跟她下了。至于马……她没骑过,改天试试也行。 最后挑挑拣拣,李悦姝让人把那架古琴放到院子里,练了半天的琴。 夜里的时候,李悦姝自顾去睡觉了,根本没理会长顺的话。 反正元承到不了她这里,那她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第二日,午憩过后,李悦姝继续在院子里练琴,练到一半,却突然听见一声轻嗤。 转目看去,正看见元承站在院门处,神情散漫地睨着她,口中道:“太难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4 21:58:59~2020-03-15 21: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45655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不舍 李悦姝没理他, 只自顾站起身,拿起琴谱就要转身回房。 元承连忙大步上前,拦住她道:“不难听,好听。” 李悦姝道:“陛下不是说要偷偷摸摸的吗?怎么又走正门过来了?” 元承道:“不是正门, 我走侧门过来的。” 李悦姝:“……” 李悦姝往房内走, 元承跟在她身侧, 道:“你看, 我微服过来的, 没人知道。” 李悦姝轻声说:“放你进来的守卫肯定知道了。” 元承笑道:“知道就知道,他们不敢乱说。” 李悦姝没吭声, 她走到书架前, 把手中的琴谱放到书架上, 元承一眼便看见了那对瓷娃娃, 道:“你怎么把它们都落下了。” 李悦姝眉目低垂, 淡淡道:“东西太多,装不下了。” 元承在心里哼了一声。 皇帝的赏赐, 向来是要供着的, 就算她迁宫,也不能随便丢掉啊。可她偏偏就忘了,不止这对瓷娃娃,那些簪钗首饰, 他也看见了一些,都是他曾经赐下的。 他想起来之前在利山行宫的时候,汪善怕他治她的罪, 为她说好话,当时就提到了这对瓷娃娃。 还说她经常朝着这对瓷娃娃发呆……满口胡言,幸亏他没相信! 元承在椅子上坐下,道:“昨日我让长顺来找你……” 然后他昨夜早早就在未央宫寝殿里面等着了,直等到子时,也不见那块地砖响动。 偏偏别宫这边,她又没住那个屋子,他就算来,也会被她身边的守卫拦着。 李悦姝归置好琴谱,转身同样坐在椅子上,道:“我不想去。” 元承便说:“知道你不想过去,所以我今天就来了。” 李悦姝道:“你以后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万一被人看见,我这别宫就白来了。” 元承挑了挑眉:“以后?看来你果然是盼着我来的。” 李悦姝:“……顺嘴说了而已。” 难道她拒绝了,他就不来了吗? 元承解释道:“这别宫除了你的人就是我的人,真的没事。” 他看着李悦姝沉静的侧脸,又道:“我看见你院子外面守着的那个侍卫了……印象里之前未央宫就有,他是你那个义兄派来的人?” 李悦姝道:“是。” 元承心里就有些闷闷的,不太舒服,似乎还有些酸涩。 “你就那么相信你那个义兄?” 李悦姝看他一眼,轻声道:“起码他没做过对我不利的事,也没骗过我。” 元承便沉默下来。 他知道她是想说他骗了她……或者也不算骗,只是坑了她。毕竟她心心念念以为的别宫,是处在京郊、偏僻的那几处,而不是这个离他那么近、还有密道的永兴别宫。 李悦姝问:“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元承道:“是有李家的事要跟你商量。” 李悦姝点了点头:“那你知道大伯母昨天来找过我了。” 这行宫里都是他的眼线,估计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更别说昨天跟姚氏说的那些话。 元承道:“李正安的罪……往重了说,自然是要判斩,甚至还要株连。只是,你知道,我本来没想杀他。” 元承还想让李正安带着他的那些门生,支持李悦姝做皇后。 李悦姝道:“大伯父本就犯了罪,自然应该依律处置。” 元承盯着她,轻笑了一声,问:“你要他死吗?” 李悦姝怔了怔。 元承道:“你若要他死,我便不留情了。你若说保他一命,我可以把他贬官外放。” 李悦姝一时不语。 昨天姚氏见她说,让她不要忘了李家的养育之恩。 李家……的确是养了她的。 虽然她是带着父母的遗物上的京城,尽量不花李家的钱。虽然李家养她的那几年,姚氏也没对她多好,骂她克死爹娘不说,甚至因为疏忽短过她冬日的银碳…… 李正安就更别说了,从她十一二岁,初初显露出几分姿色开始,他就在谋算着,怎么用她换取最大的利益了。 她和李家关系的确不好。 但李家确实养了她。 李悦姝问:“大伯父犯的罪,还可以免死吗?” 元承垂目,抿了一口茶,道:“我听你的。” 按理说李悦姝不该再干涉朝政,她也决心远离这一切。 但当元承这么说的时候,她默然半晌,还是道:“不如判个流放。” 外贬去做地方官犹有被召回来的可能性,真要是那样,就太轻拿轻放了。 元承侧目看她。 “我还以为你会求情说,让我宽恕他。”元承道,“你确定让我治他的罪?李家一倒,你更难做皇后了。” 李悦姝眼睫微垂,道:“你本就不应该因我而徇私。” 元承便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 也算意料之中,这么几天过去,她还是没想再次嫁给他。 元承略过这个话题,随口问道:“昨天给你送来的琴、棋、还有马,喜欢吗?” 李悦姝道:“只弹了琴。” 却没说喜不喜欢。 元承笑道:“看来是不讨厌。” 他问:“是不是没骑过马?我可以教你。” 李悦姝道:“你政事繁忙,倒是不必了。若真想让我学,可以给我派个会骑马的宫女来教。” 元承一噎,不禁又是气恼。 这是什么话?他要是执意教她,就是不真心想让她学了? 虽然说教她的过程中,肯定不可避免的会碰到她的手,甚至是与她共骑之类的…… 她还真是看穿了他这些暗戳戳的心思,就这么把他堵了回去。 可是,两人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她至于这样防备着他吗? 元承心念一转,又道:“也行,明天就给你送人过来。” 李悦姝弯起唇角:“好。” 元承低头抿茶,眼角余光瞥见她这笑颜,一时心绪微漾。 元承问:“这别宫还挺大的,你都逛了没有?” 李悦姝道:“只来的那天粗粗逛了一遍。” 元承便说:“我知道后头园子里有个好去处,要不要带你去看看?” 李悦姝睇他一眼。 元承道:“带你逛完,我就该走了,宫里还有些事没理完。” 李悦姝于是道:“好。” 两人便出了清秋阁。 廖淮正带着人守在外面,瞧见他们,只倾身一礼。 按理说后妃身边除了皇帝本人,不能有任何其他男人的存在。但廖淮是在李悦姝做太后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的,眼下元承登基又不过半月,还没来得及安排廖淮这些亲卫的新去处,竟叫他们随着李悦姝来了别宫。 若不是知晓李悦姝为人,明白她处事自有分寸,元承怕是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绿了。 留着就留着吧,不过是个破了相的侍卫而已。元承心思,免得她再没了安全感。只要这廖淮别再暗中与那宣威将军往来,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元承心里暗暗琢磨着事儿,带着李悦姝往后园子那边走。 她走得慢,元承不得不刻意放缓了步子等她,侧目间瞧见李悦姝神色淡淡的,既没看他,也没看周遭环境,只低着头盯着眼前脚下那一片地。 于是出声道:“想什么呢?” 李悦姝茫然地“啊”了一声,抬头看他。 她在想,这种偷偷摸摸的关系,也不知道还要进行到什么时候?放弃立她为后了,那他准备选谁家姑娘呢?到那时候,他应该不会再来找她了吧。 “没想什么。”李悦姝抿抿唇,目光扫视一圈,“这是到哪儿了?” 元承道:“是胭脂园,从前这座府邸刚建的时候,就修的园子。” 李悦姝察觉到他在迁就她的步子,于是走快了一些,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路,路边是修剪别致的低矮花丛,往里走,能看见假山、瀑布,和漂浮着落叶的水池。尽管有宫人悉心打理,但到底是深秋了,景致多少有些萧条。 李悦姝道:“看着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园子。” 路有些窄,两人便挨得挺近,其实李悦姝是很想走他后面的,但她每每落后,元承就等一等她,导致她不得不和元承并排走。 这样一来,元承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被秋风刮得冰凉,他的却很暖。 李悦姝指尖微动,蹙眉看他。 元承仿若未觉,目视着前方绿树掩映下的楼阁,与她道:“是带你来摘星楼的。” 李悦姝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眼前是一座三层小楼,前面守着两个小内官,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打盹儿。等两人近前了,他们才突然被惊醒一般,一骨碌爬起来行礼:“参见陛下,殿殿殿、殿下。” 元承吩咐道:“退下吧。” 然后牵着李悦姝的手上了台阶。 李悦姝道:“宫里不是也有这样的高楼吗?” 言语间颇有些“不过如此”的轻视感。 元承不答,自顾领着她往上走,直到上了最高处,才对她道:“你看吧。” 李悦姝远目四望,触目所及,整座别宫的景致都尽收眼底,她能看见清秋阁,也能看见宜轩阁,再往远了看,京城的那些民居、宅院,纵横交错,也都能瞧得见。 元承示意她转过身,往宫城那边看。 “瞧见未央宫了吗?”他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说,“离得多近啊。” 李悦姝:“……” 元承道:“之前我住这边的时候,偶尔就会登上这座楼看看,瞧见你住的地方,还能想想你在做什么。” “……骗谁呢。”李悦姝扯了扯嘴角,“你难道不是白天上值,晚上就去找我了吗?后面还有一段时间都是卧床的,哪儿来的时间上摘星楼。” 为什么要把自己描述成这样一副痴情人的模样?她才不信。 元承一本正经道:“休沐日的时候,白天没法去找你,我会来的。” 李悦姝轻哼一声。 元承道:“你看你天天坐在清秋阁也不动弹,对身体不好,没事多出来走走,登楼看看,说不定还能看见我。” 李悦姝心说,她身体一直都好,比他强多了。再说了,就算想逛,出去逛东市西市就够了,来这摘星楼做什么,又冷又无趣。 元承见她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一时有些默然。 其实他只是想找理由跟她出来走走罢了。 “跟你说一件事。”元承牵着她的手进了屋,避开了外面有些萧瑟的秋风。 李悦姝嗯了一声:“你说。” 元承拉着她在榻上坐下,道:“其实这个永兴别宫……虽说是早就让人改建了,但那不过是因为我顾忌着密道的事儿,不想在宫外留一个隐患,才说把这里改成别宫。至于让你过来……是你走那天早上,我才临时起意的。” 李悦姝瞥他一眼。 他居然还好意思提。 元承道:“本来的确想让你去延兰别宫了,但是……我又后悔了。” 他叹了一声,握着她的手道:“就是这般出尔反尔,我认。但一开始给你许诺的时候,是真心的,不是故意骗你。” 毕竟他连遗诏都立好了,觉得自己会孤家寡人直到再次驾崩。 他也没想到他会那么不舍。 情难自禁这种事……谁料得到呢。 李悦姝神色平静地看向屋外,不明白他提这个是为了说什么。 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声轻唤:“姝姝……” 李悦姝怔了怔。 他一直叫她李氏,还是第一次这般唤她。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元承看着她的侧脸,轻声说:“我前几天找了个神医给我看诊,他说了,如果我以后好好注意,严格自律,多习武健身,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是问题。真到了那时候,元祺也长大了,担得起江山了。 “我不是非要立后生子。你若是不想,那你就在这里好好住着,我能经常来看看你,偶尔和你出游,也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5 21:35:58~2020-03-16 23:4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059040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璃容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都行 室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李悦姝耳边回荡着元承刚刚的话, 有些回不过神。 直到元承又问她:“你……除了想住别宫,想清静,不爱麻烦之外,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李悦姝问:“什么都可以吗?” 元承道:“尽我所能。” 李悦姝便说:“我想回云州。” 元承怔了一下, 脸色有些异样:“一定要回去?” 李悦姝心说, 其实也不一定。之前她入宫做皇后的时候, 就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离开宫城。可如今, 事情都发展成这个地步了, 她这个前朝皇后不但来了别宫,还能随意出去逛逛街市……那, 离开京城呢? 这个心思既然起来了, 便总是勾着, 百爪挠心似的, 不实现了, 就会一直惦记。 李悦姝道:“我和外祖家,好多年没联系了, 上一次书信来往, 还是几年前我外公逝世的时候,听说舅舅带着外婆去了乡下,后来便再没有消息了。” 元承隐约知道她自幼父母双亡的事,于是道:“你若是想找他们, 我可以派人替你去云州一趟,把他们接到京城。” 李悦姝摇了摇头:“之前我还没入宫的时候,大伯父就派人帮我找了一次了, 没找到。” 元承诧异道:“好好的人,怎么还能找不到?” 李悦姝道:“听着那些人带回来的消息说,好像是在乡下住了没多久,不知又搬去哪里了。邻里都问了个遍,没什么线索,就放弃了。” 她印象里这个舅舅惯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外婆那时候身子硬朗,也喜欢纵着他,两人隔一段时间换个住处,也不算稀奇。 元承一时不语。 李悦姝想,果然不是什么都能应的。她之前仓促决定让元承登基,不异于一场豪赌。 元承说她是自找的,的确。延兰别宫她都去不了,更遑论之前畅想的什么云州。 只怪那时候她太天真了,以为元承很好说话,她想走就能走。也根本没想到元承都成了七弟了,居然还想要再次娶她。 李悦姝垂下眼睫,给他递一个台阶,“不早了,回去吧?” 元承回过神,道:“好。” 两人便站起身,出了屋子,李悦姝目光掠过苍茫的天色,沉默着与元承一起下楼。 元承再次拉住了她的手。 “你要是想去,可以。”元承道,“只是现在快入冬了,到时候天寒,路上恐怕结冰,你来来往往的,不太方便。不如等明年开春,我派些人护送你回去一趟,想见什么人,或是看看景,都随你——别一去不回就行。” 李悦姝惊讶地看向他。 元承挑了挑眉:“怎么,你觉得我会不许吗?” 李悦姝摇头道:“没有。” 想了想,她又说:“那谢谢了。” 两人步下最后一层台阶。 元承面向她,微微低头,薄唇贴向她的额头,唇角微勾:“怎么谢?要不要以身相许?” 李悦姝顿时瞪大眼睛,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元承又道:“开玩笑的。” “虽然……我很想,”元承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但全看你。你什么时候想我了,随时去找我。” 元承说着,又有些惆怅:“怎么还真有种,你才是皇帝的感觉。” 而他就是那些诗文里描述的,可怜兮兮、孤单寂寞、期盼皇帝临幸的冷宫妃嫔。 李悦姝:“……” “你不要这么说话。”李悦姝眉心微蹙着道,“明明是你坑骗我,我也没拒绝过你。你这么说,倒好像是我在欺负你似的。” 让她心里……升起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反正不太舒服。 元承心下一哂。 知道她说的“拒绝”,不过是那种事上罢了。 可在立后、娶妻这上面,她拒绝的还少么?哪怕是那种事上,她也习惯用沉默来表示拒绝,他看得懂。 她总觉得他找别人也是一样的,若真是如此,他也就不必非扒着她不放,不必整日里难受了。 他的心思她全然不懂,可不就是在欺负他吗? 两人出了胭脂园,继续往外走,路过宜轩阁的时候,元承瞥过去一眼,便瞧见了上锁的院门。 前面就是岔路口,元承要是回宫,就要走右边那条,李悦姝回清秋阁,则是走左边。 元承默了默,道:“我改天再来找你。” 李悦姝道:“忙的话就……”不必了。 她话没说完,触及元承注视着她的目光的时候,剩下的几个字就咽了回去。 “都行。”她说。 元承轻笑一声,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 夜幕降临,李悦姝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清清冷冷的一轮弦月,有些出神。 温绫站在一侧,感叹道:“今日陛下没有留下来,倒是让奴婢惊讶。” 她实在是被之前皇帝夜闯未央宫那次吓怕了,今天皇帝驾临,与自家殿下在别宫转了那么久,她的心也一直提着,生怕皇帝又要留下来。那样的话……殿下上次在东市医馆里面拿的药,就要喝了。 那么伤身的东西,温绫不想让李悦姝碰的。 李悦姝道:“他宫里还有事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待在这儿。” 温绫点头道:“也是。” 李悦姝想着元承对她说的那些话,心绪有些飘忽。 经常来看看她、偶尔出游…… 他难道就非她不可了吗?宁可无子,把皇位传给元祺,也不想着立别人为后吗? 李悦姝一时觉着有些荒诞,又有些滑稽。 她默默发了会儿呆,哂笑一声。 第二日,元承果然送了一个会骑马的女官过来教她。 这女官本身就是宫里马厩那边负责养马的,骑术自然不错。李悦姝闲着也是闲着,便跟着那女官去了别宫里的跑马场——也是从前瑞王府就有的。 她先跟李悦姝讲了一些要领,告诉她脚要怎么放,手上握着缰绳怎么发力,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李悦姝上马,牵着马带她慢吞吞走了一圈,才慢慢加快速度。 这匹马很温顺,一看就是给她这种没骑过马的人挑选的,李悦姝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便能骑着它在场地里慢跑了。 中午从马上下来的时候,感觉到大腿内侧磨的有些疼。 那女官笑道:“殿下头一次骑马,是会这样的,以后骑得多了,习惯了,便会好很多。” 李悦姝颔首道:“谢谢姑姑,有劳了。” 李悦姝在行宫的日子过得闲适又自在,下头伺候的宫人都很尊敬她,事事考虑周全,让她有种过上了梦想中的富贵太后生活的感觉。 两日后,姚氏又派了一个女婢来了行宫。 她脸上有些喜色,跪地禀道:“老爷已经被放回府了,圣旨下来,说是让老爷去青州做司马,三日后启程。” 大家心里都明白,李正安的罪若往重了说,完全是可以被判个抄家问斩的,眼下能活下来不说,还能去外地做官,简直是天大的喜事了。 李悦姝倒是有些惊讶。 因为她明明与元承建议的是流放…… 怎么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过被贬去青州做这么一个小官,基本上前程也就毁的差不多了。 元承不怕他再闹出什么风浪。 李悦姝示意宫人扶她起来,道:“起来慢慢说。” 女婢应是,起身道:“是夫人特意让奴婢来回禀殿下,说是想请殿下过府一趟,赶在老爷出京前,一家人再聚一聚。” 李悦姝问:“具体什么时候?” 女婢道:“后天,出发前那一日的中午。” 李悦姝便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示意温绫给了她赏银,然后打发她走了。 这日下午,李悦姝在跑马场骑着那匹白马遛圈的时候,元承又来了。 这次他身后跟着长顺,牵着一匹黑马。 元承扫一眼她骑在马上小心翼翼的模样,点评道:“跑得太慢了。” 李悦姝:“……我才刚学会没两天。” 怎么他每次来,都要先怼她一下? 元承颔首道:“嗯,看在是初学的份上,倒也还行。” 他从长顺手里拿过缰绳,上了那匹黑马,双腿一夹马腹,驱着到了她身边,与她并辔而行。 “你这匹马叫飞雪,我这匹叫疾风。”元承跟她说,“它们是一对儿。” 李悦姝:“……”胡说八道吧。 李悦姝本来没信他说的,结果就看见自己身下那匹飞雪,昂着头朝疾风走过去了,两匹马凑在一处,亲昵地蹭了蹭脖子,李悦姝拽着缰绳想把它拉回来,也没成功。 李悦姝便有些生气,脸色有些僵硬。 元承见状,便安抚地拍了拍疾风的脑袋,示意它离开一些。飞雪却不乐意了,甩甩头,还要再往前凑。 元承无奈道:“你看,是你的马非要往我这儿来的。” 要是她对他也能这么热情就好了。 第64章 一念 李悦姝一时觉得好气又好笑, 瞥他一眼:“你故意的吧。” 元承被她飞过来这一眼看得心神一荡,道:“冤枉,我也不知道它们能这么亲密。” 李悦姝:“……” 好一会儿,李悦姝才把两匹马拉扯开, 两人在跑马场溜达了几圈, 下了马, 一同往花厅走。 元承看她一眼, 道:“你不在宫里, 宫务都没人打理了。” 李悦姝道:“前段时间我忙着,也没怎么管理宫务, 多是新阳入宫帮管的。你可以继续让她管着。” 元承却道:“再说吧。各项规章制度都有, 按章程来, 一时也乱不了。”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你走那天, 新阳去找过你。她要是说了什么, 你别放在心上。” 李悦姝一怔,眉目低垂下来:“无事。” 李悦姝今日穿的是一身骑装, 窄袖纤腰, 英姿飒爽。 元承侧目,眸光正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添了一丝柔和:“姝姝。” 李悦姝“啊”了一声,有些窘迫道:“怎么又这么叫我?” 他还是叫她“李氏”, 她会比较习惯。 元承眉梢微挑:“不喜欢吗?” 李悦姝道:“……你随意。” 元承伸手,轻轻地拂了拂她鬓边碎发。 “从前……”他说,“我可能有许多忽视你的地方, 虽然看起来是成婚三年,但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加起来恐怕还没两个月。以后不会这样了。” 李悦姝目光闪烁,含糊道:“你政事繁忙,没事的。” 她还是觉得这个情况不太对啊! 她本意是来了别宫之后,就跟他渐渐淡了关系,他娶个别家姑娘,立后生子,以后互不相干。怎么听他这个意思,是要把这种关系持续下去了? 李悦姝心情复杂地跟元承又待到傍晚,才把人送走。 元承走后,李悦姝想起来姚氏派人来过的事儿,于是喊来廖淮,吩咐道:“你去找明衍兄一趟,看看伯母是不是也让人找了他,说是两日后中午去李府赴宴。” 廖淮看她一眼,垂首应道:“喏。” 很快消息就传回来了,廖淮道:“确有此事,宣威将军也会前往。” 李悦姝便放心了。 其实她担心李正安对她不利。毕竟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他怎么也该看出来,她这个侄女,早就不与他一条心了。 就算李正安想杀她,她也不觉得稀奇。 廖淮笑道:“殿下多虑了,再怎么说,您也是贵为皇后。李大人刚捡回来一条命,哪还敢鲁莽行事,再添一条罪状?” 李悦姝想想也是,李正安要是这时候对她下手,那他就是找死了。 就算是他不怜惜自己的命,也该顾及妻儿的命。 到了那日,李悦姝让温绫准备了一匣子的金银,乘上马车,带着十几个护卫,去了李府。 李府的仆从都遣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四个忠仆,会跟着李正安、姚氏、李修齐三人一同去青州。 姚氏上前来迎她,含笑道:“殿下这边请,我让人备了酒菜,虽然不比以前,瞧着是粗陋些,但到底是一家人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了。” 李悦姝道:“伯母不必这么说,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姚氏点点头,有些难受地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谁说不是呢。” 二人转过回廊,步入内院,便看见李正安与李修齐、李业成坐在桌边,李业成的头微微低着,似乎是在听李正安训诫说话。 听见响动,众人抬头看来,纷纷起身,朝李悦姝行了一礼。 李悦姝颔首道免。 主位给她留着,李悦姝便走过去坐下。 李正安道:“想不到你和明衍还能来看我,送我们最后一程。” 李悦姝笑道:“大伯父哪里的话,您毕竟养了我九年,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李正安嗤一声。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讥讽李悦姝。 李业成坐在一边,面上倒是有些窘迫。他垂下头,轻声说:“此去路远,父亲母亲、还有兄长一定要保重,有什么事,多给我寄信回来,我能帮就帮。” 李业成因着当初宫变,带兵围攻贺卓的那一点功绩,没有受到李正安牵连,还得了丰厚的赏赐。 李正安叹道:“难为你了。” 李悦姝一个离宫的前朝皇后,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现在能指望的,也就剩这个义子了。 李悦姝中途离席,走过回廊时,李业成叫住了她。 “殿下。”李业成倾身一礼。 李悦姝侧过身,轻声问道:“明衍兄有什么事吗?” 李业成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道:“臣有一疑问,困扰在心中许久,想求殿下解惑。” 李悦姝道:“请说。” 李业成道:“不知九九重阳那一晚……未央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悦姝一怔,目光掠过李业成的面孔,扫过周遭不远处侍立的仆从和她带来的守卫,淡淡道:“没发生什么。” “殿下,”李业成看着她道,“事到如今,您还要替他遮掩吗?” 李悦姝:“他?你是想说,当今陛下吗?” 李业成:“难道不是?” 李悦姝默了默,问:“在你们眼中,那晚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业成双手紧握,眼底有些暗红。 “臣在想,殿下到底是被逼迫,还是自愿与他……达成了某种交易?”李业成问她,“当夜我就带着人在未央宫外镇守,殿下若有急难,可让人唤我,不至于赶不及。所以……殿下是自愿的,对吗?” 李悦姝道:“对。” 李业成问:“为什么?” 李悦姝道:“陛下有德有能,当立。” 李业成道:“可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事?!父亲即将去青州,你也被发配去了别宫,你本是摄政太后,他若果真敬重你,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别宫去的。” 有曾经从兄长手中接过皇位的皇帝,就对嫂嫂非常敬重,仍让她住在皇宫中心不说,甚至能让她参与国事。 李悦姝叹道:“去别宫,也是我自愿的。” 李业成愕然。 “你……”他愣了半晌,不解地问,“为何会这样?你可知,你做这些,相当于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了他,以后你、我,父亲,我们一家人,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了。” 所有的主动权吗…… 李悦姝心说,是这样,元承再次登基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想走就走,想拒绝就拒绝了。 可元承似乎还是迁就了她。 “生死倒不至于,”李悦姝道,“你看大伯父都被关到了大理寺狱,不还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吗?日后只要别再犯什么大错,老实本分,是不会危及性命的。” 李业成神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半晌,他问:“你怎么……这么相信他?” 李悦姝面上有些恍惚。 她想起来宫变那晚,元承也问过她,为什么相信明衍兄。 当时她说,她了解李业成的为人,李业成不是莽撞之人,做事之前会跟她商量,所以不用担心会对元承不利。 现在李业成又问她为什么相信元承。 李悦姝笑了笑,道:“让大伯父去青州做司马,已经是对之前一年多乱象的了结了。既然他选择了留大伯父一命,日后也不会再因为之前的事情发难。陛下是君子,不会出尔反尔。” 李悦姝说完,却不由想到了几天前元承在摘星楼跟她说的话,明明在她的事情上,就是出尔反尔了。他也说不想再做正人君子。 李悦姝面色一滞。 李业成打量着她。 “你与他关系匪浅,是不是?”李业成突然问。 这次,李悦姝却没回答了。 她垂下眼睫,道:“我要去更衣,明衍兄,有事改天再说吧。” 她扶着温绫的手臂走了。 李业成盯着她的背影,目色有些发沉。 …… 离开李府,已经是下午了。 李悦姝不想立即回永兴别宫,于是让车夫载着她去了茶馆喝茶。 她带着温绫几人上了二楼雅间,廖淮带着其余守卫在楼下等候。 一楼大堂有先生说书,李悦姝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直到傍晚,方才起身离开。 廖淮却不见了。 一个侍卫道:“廖大人一刻钟前往后院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 李悦姝便说:“等等吧。” 于是又转身回了大堂,在一个靠近窗边的桌子上坐下了。 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上前问道:“夫人可要再点些什么东西?” 李悦姝道:“不必了。” 店小二便应了一声,走了。 没过一会儿,又提着一个水壶上前,给她斟了杯水,讨好地笑着:“夫人喝口茶,润润嗓子。” 李悦姝在楼上雅间的时候,其实已经喝过很多了,这会儿根本不渴。 于是她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示意温绫给赏。 温绫从腰间取下荷包,拿出几个铜板,递给店小二。 店小二伸手接过,就在这一瞬间,温绫却突然看到眼前银光一闪! “夫人小心!”温绫立时反应过来,扑到李悦姝身前,为她挡了一下。 那一小把匕首便刺入了温绫的胳膊。 温绫闷哼一声。 此时李悦姝身边跟着的守卫也反应过来,连忙拔刀出鞘,两下就制住了店小二。 李悦姝扶住温绫,皱起眉头。 “去报官。”她说。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大堂内顿时骚乱起来,掌柜的匆忙赶来,一看被摁伏在地上的店小二,慌忙摆手:“这不是我们店里的人!哎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李悦姝吩咐那些守卫:“一个去报官,一个去请郎中。” 然后看向那掌柜的:“麻烦空出来一个雅间,我带着我这女婢上楼。” 掌柜的连忙应下。 便有守卫上前帮着李悦姝扶起温绫。 温绫道:“只是伤了胳膊,没事的。” 她忍着疼站起来,慢吞吞地往楼梯走,李悦姝便带着人跟在她身边。 正这时,廖淮回来了。 他看到大堂中的场景,大吃一惊,上前问道:“殿下没事吧?” 李悦姝摇了摇头。 廖淮自责道:“是微臣失职。实在是……不知是不是中午吃的东西不太对,下午一直肚子不舒服。” 李悦姝眸光微动,道:“无事,等京兆伊来吧。你先带着人在这儿守着,看看有没有别的可疑之人。” 廖淮应道:“喏!” 李悦姝扶着温绫上了雅间。 她没想到在茶馆喝个茶也会遇到刺杀,只是……看着也太简单了些,只派个人伪装成店小二就想刺杀她? 会是李正安吗? 李悦姝还在想着,郎中先到了,检查了匕首上没有淬毒,然后又看了看刀口,留下外涂的伤药,便算了了。 李悦姝拿剪刀剪开温绫胳膊上的布料,亲自为她涂药。 温绫连连摇头:“不用了,等回去之后,找含霜帮我包扎就可以了。” 李悦姝摁住了她:“没事,就在这儿处理了,费不了多少工夫。” 温绫便作罢。 廖淮在门外禀道:“殿下,京兆伊带人来了。” 李悦姝嗯了一声,给温绫包扎完毕,起身打开房门。 正看见京兆伊站在大堂当中,指挥着那些官兵,把那个行凶之人拿下,然后又叫来掌柜的和其他几个大堂的目击证人问话。 李悦姝抬步下楼,廖淮跟在她的身边。 京兆伊抬目间瞧见她,连忙小跑着迎上前来,躬身一礼:“殿下。” 还是上次她在水川别院附近遇刺时,带着官兵去接她的那个京兆伊。 世事就是如此相似。 李悦姝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京兆伊忙道:“这是臣该做的。” 自有刚刚跟在李悦姝身边的侍卫,与京兆伊口述了行刺的经过,剩下的,就交给京兆伊回去办案审理了。 温绫从楼上下来,一行人上了马车,启程回到行宫。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两个女婢引着温绫回房休息,李悦姝往清秋阁去,一边走一边问跟在身侧的廖淮:“你中午在李府吃了什么?与其他人吃的不一样吗?” 廖淮道:“臣与其他人都是在廊下吃的,一样的伙食,似乎……没什么不同。” 李悦姝便道:“你再仔细想想,不然怎么只有你不舒服?” 廖淮无奈道:“便是那饭食有什么问题,也不会明目张胆就被臣看出来的。” 李悦姝叹了一声。 她原本是分析着李正安不可能在这时候对她动手的,没想到还是遇到了意外。 只等着京兆伊的办案结果吧,估计不出明日,就能查出来了。 李悦姝心里想着事儿,没留神脚下石子路,一不小心就是一绊。 她踉跄了一下,廖淮连忙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 此处正是清秋阁的院门口,李悦姝站稳身子,抬目间,便看见一个身影,大步朝她走来了。 “姝姝。” 元承唤她一声,目光落在了廖淮那双,扶着她胳膊的手上。 第65章 做赌 廖淮平静地松开手, 躬身朝元承一礼:“陛下。” 元承道:“退下。” 他语气很平淡,但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满。 廖淮看了一眼李悦姝,便默默地退下了。 李悦姝走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她看看空旷的院落,只看见汪善在元承身后不远处垂首侍立, “这时候都宵禁了, 走的密道吗?” 元承嗯了一声:“听说你在宫外出事, 不放心, 来看看你。” 李悦姝道:“没什么事, 只是一个武艺不精的莽夫,很快就被制住了。” 元承自然知道她没事,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平静。 “你身边那个侍卫, 廖淮。”元承道, “严重失职,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 李悦姝抬眸看他。 “也不能怪他, ”她说,“都是他带出来的侍卫, 反应快, 我才没事。” 元承道:“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不处置他,只是把他调离你身边。” 他想起来刚刚廖淮扶着李悦姝胳膊的那一幕…… 元承知道那只是因为李悦姝差点摔着, 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他信任李悦姝的为人。但是,一个身形高大,武艺高强的成年侍卫, 就这样日日夜夜陪伴在李悦姝身边,他忍不了。 他最清楚情难自禁这种事了。 万一日后真发生什么控制不了的事,他后悔都来不及。 李悦姝便没吭声。 元承拉住她的手,与她转身往院内走。 他看了汪善一眼,汪善便心领神会,躬身退下了。 “你别不高兴,”元承与她道,“廖淮到底是李业成的人,李业成与李正安关系那么近,谁知道他日后会如何?我只是换个人过来保护你,不会窥探你的日常事。” 李悦姝轻轻地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我没这个意思。” 她知道廖淮跟在自己身边本就不合规矩。何况今天跟李业成见面时他说的那些话……元承猜忌他,再正常不过。 元承侧目,看她确实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放下心。 两人步入房门,到坐榻上坐下。 元承道:“你遇刺这事儿,我已经派了人去京兆伊那边盯着了,一有消息就会传过来。以后你出门……再多带些人。” 李悦姝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到他神色平静,温温和和的跟自己说话,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她是没想到元承会比她还早的来到这里等她的。 她从茶馆回来,也就花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那个时候,京兆伊也才刚知道这事儿。元承消息再灵通,也不会比京兆伊知道的更快。 可他就是一得到消息,就来了。 李悦姝垂下眼睫,“你是不是还在忙着?我这事儿不是什么大事,你其实不必这样赶过来。” 元承拎起水壶,给她斟了杯茶。 “没什么忙的,听说你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灵清宫与济华法师说话。” 李悦姝一愣:“济华法师?” 她心说,这不是那个骗人的神棍吗?怎么她大伯父都倒了,济华法师还好好的?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提出质疑,房门外便传来汪善的声音:“陛下,晚膳已经备好了。” 元承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有小宫女捧着净手用的干巾、水盆过来,服侍二人净手,然后才去了侧间。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食,二人相携入座。 汪善又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李悦姝问:“你与济华法师说了什么?” 大梁自立国以来一直尊崇佛道,大大小小的寺庙香火不断,百姓遇见什么病啊灾的,或是求个前程姻缘,都要到寺庙那里拜一拜。 济华法师,也一直是从前元承在位时的座上宾。 但李悦姝一直不太信这个,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济华法师明摆着是李正安的人,还能风光到现在,不被清算。 元承亲自为她舀了一小碗甜羹,放到她的面前。 “说了你,”元承略扬了扬眉,“不是说你与我是最合的么?我今天又找他摇了一签,算出来,还是你最合适。” 李悦姝:“……” 她现在相信,元承是真的不忙了,居然还有功夫去找神棍摇签。 李悦姝道:“这个没多少可信度的。我大伯父早就与济华法师相熟了,当时我入宫……完全就是大伯父一手算计……” 她说着,突然意识到不对:“你与济华法师提起我?济华法师……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元承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跟她说过济华法师招魂的事,于是点了点头:“知道。” 他把自己为何会复生在瑞王身体中,一一为她解释了,然后笑道:“所以你看,他这么厉害,算出来的结果,自然也是准的。” 李悦姝:“……” 李悦姝呆愣半晌,低下头用汤匙舀了一勺甜羹喝了。 她心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没想到元承复生,是因为济华法师用了秘法。怪不得当初汪善鬼鬼祟祟地去灵清宫……想来他们都知道了,只有她,一直坚信不疑济华法师是神棍。 李悦姝皱皱眉头:“可是……可是算的也不准啊。” 她小声说:“当初那三年,我们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相合,而且一直无子……不是他说的,找个与你八字相合的人,你就不会克妻克子,亲缘淡薄了吗?” 元承一时沉默。 他抬目看去,只见她低垂着眉眼,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姣好的面容上微微泛红,似乎是有些羞窘。 元承不禁笑了一声,道:“所以,我复生了啊。” 李悦姝又喝了一口甜汤。 她眼珠乱转,目光飘忽,心绪起伏不定。 刚刚得知的这个消息,太颠覆她以往的认知了。 元承道:“你不必多想,与你说这个,不是为了迫你什么。你不想嫁也好,免得后人提起我,都会说,靖昌皇帝的发妻在他死后改嫁了,还做了两朝皇后。” 元承眸中隐隐带着些笑意,似是在调侃他自己。 李悦姝瞪他一眼,原本有些复杂的心思,也被他这句话给搅得乱七八糟了。 她心说,这会儿倒是在乎名声了。当初留宿未央宫的时候,怎么不在乎呢?日后那些民间流传的野史里头,恐怕少不了他们之间这一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用过晚膳,汪善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陛下,结果出来了。” 元承道:“进来回话。” 汪善便带着一个衙差入内。 衙差躬着身,向二人行礼,头都不敢抬一下,恭声禀道:“那刺客一开始咬死不认,直到查出来他的身份,是曾经在李府做事的一个小厮,才招了。” 李悦姝愣了愣:“还真是大伯父吗?” 衙差道:“从审问的结果上看来,是这样。” 元承眉心一拧,面上便浮现一丝怒意:“既然问出来了,就去李府拿人吧。” 衙差应道:“喏!” “等等,”李悦姝叫住衙差,看向元承道,“大伯父不是莽撞之人,他明天就可以离开京城了,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我出手,做这种事,他难道不顾及他自己和伯母、堂兄的命了吗?” 元承道:“不论如何,人是他府上的,那就与他脱不了干系。让京兆伊去查问一番,都是必要的。” 元承吩咐衙差:“去吧。” 衙差又应一声,躬身退下。 汪善领着宫人们服侍二人漱口,撤走席面。 元承牵着她的手,与她转回内室。 因着还要等对李府几人的审问结果,元承便没急着走。他让李悦姝拿来前几天送的棋具,二人坐在榻上,下了好几盘棋。 第三次赢的时候,李悦姝把白玉棋子收回瓮里,斜他一眼,有些怀疑地问:“你是不是在让着我?” 元承道:“我没有,是你下得好。” 李悦姝哼了一声:“我都好几个月没下棋了,什么水平我自己知道。” 元承笑道:“我也很久没下了。从前还跟你大伯父下过,不许他让子,我就连他都赢不了。” 李悦姝不知道李正安什么水平,但元承当皇帝的,跟别人下棋,别人让着是肯定的,真实棋艺,未必会有多好。 元承唇角微勾:“我要是赢了你,有什么好处没有?” 李悦姝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藏拙,不跟你比。” 想了想,她又说:“不过你要是让我三子,还可以试试。” 元承挑了挑眉:“用何做赌?” 李悦姝便从头上拔下来一根银钗,放到案几上:“不值钱,做个彩头罢了。” 元承道:“不够。” 李悦姝问:“那你想要什么?” 他看着她,目光柔和起来,“若我赢了,要求也不高,今夜能留在这里,就行了。” 李悦姝:“……” 李悦姝垂下眼皮,道:“你想留就留,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不一样,”元承道,“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的挽留我。” 李悦姝把最后一颗棋子收好,将两人的棋瓮换了一下,抬了抬下巴道:“要求还不少,别废话了,开始吧。” …… 这一局便持续了很久,直到宫女含霜小声在外面唤她:“殿下,可要洗漱就寝了?” 李悦姝打了个呵欠,道:“等会儿。” 含霜便退下了。 棋盘上的战况正是激烈,李悦姝眉心皱着,手里捏着一枚黑得透亮的棋子,犹豫了半天,没有落子。 她说:“你果然藏拙了。” 之前输得那么爽快,这次还让了她三子,居然这么久了,也没让她赢。 元承道:“是你一开始轻敌了。” 李悦姝伸手揉了揉额头,困意袭来,实在是有些撑不住,她想,输就输吧,于是就随便落下了一子。 元承看她一眼。 她一开始的坐姿还是端正的,与他下了这么久的棋,这会儿早就随意地盘腿坐在榻上了,身子都有些歪斜。发髻也不如刚回来那么整齐,稍稍松散了些,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头上。 这一局棋,他们下了有半个多时辰了。 她就这么不想让自己赢吗? 元承心想,他大概知道她的想法了。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捏起一枚白玉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李悦姝看着他落子的位置,一个激灵清醒了些。 “你可以不放在这里的。”李悦姝道,“这样你就输了。” 元承似是这才发现,道:“是我想茬了。” 他从坐榻上起身,淡淡道:“既然这样,我就回去了。京兆伊那边出结果了,我再让人来告诉你。” 李悦姝抬头看他。 元承已经转过身,走到了房门处。 “已经快子时了。”李悦姝道,“你不是不能睡太晚吗?” 元承步子顿了一下。 “回去还要再折腾许久,留下来吧,子羲。”李悦姝道。 第66章 法事 留下来吧, 子羲。 元承怔了半晌,转身看去。 李悦姝仍坐在案几旁边,仰着脸看他。 或许是困意作祟,她目光有些迷离, 在烛光的映衬下, 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似的, 瞧着柔婉, 又有一丝朦胧的美感。 元承问她:“你是在挽留我吗?” 李悦姝默了默, 垂下眼道:“不愿留下便算了。” 愿,怎会不愿? 元承眸中浮现几丝笑意, 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含霜带着几个小宫女送了洗漱用具, 二人分别洗漱完毕, 才转入寝室。 清秋阁的一应规制, 是按照王妃的标准来的。 睡榻并不是很宽敞, 但也够两个人睡。 此时已经很晚了,二人躺到床上, 元承把她搂在怀里, 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早些睡吧。”他说。 李悦姝闭上眼睛。 天际将明之时,元承听到汪善小心翼翼地在屏风后面唤他:“陛下,该起了。” 他还要去上朝。 元承便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来到屏风外头。 汪善连忙服侍他穿好衣服,到外间洗漱净面。 未免吵醒李悦姝,汪善说话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 他小声说:“京兆伊刘大人那边, 半个时辰前派人来过。” 元承洗漱完毕,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往外走,随口问道:“怎么说?” 汪善轻轻地为他打开房门,二人出了屋,来到院子里,看到天空上挂着的冷冷清清的一轮弯月。 汪善道:“李大人咬死不认,说没有想过谋害殿下。刘大人审问过程中,发现了一些疑点,把皇后殿下身边的侍卫长廖淮廖大人叫走了。” 元承眉头一皱:“廖淮?” 汪善道:“正是。” 元承便没再说什么。二人出了清秋阁,往宜轩阁去,自密道回宫不提。 下朝之后,京兆伊又来求见。 “臣已查明,嘉懿皇后遇刺一事,的确与李大人无关。此乃廖淮一手策划,目的是为了嫁祸李家。” 李正安一行人原本定于今晨出发离京,现在却被卷入了这个案子,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甚至还有可能因为皇帝震怒,原本能安稳去外地做官的,也要被改判斩首了。 元承问:“那廖淮不是李业成的旧部么?缘何要做这些事嫁祸李家?” 京兆伊道:“据他交代,是与李大人有些私仇。” 元承眯了眯眼。 廖淮作为李悦姝的近身侍卫,没少碰见他去永兴别宫寻李悦姝。那廖淮自然也知道,李正安一家能免于死罪,多半是看了李悦姝的面子。 那么他出手嫁祸李正安,把李悦姝牵扯进来,为的就是让元承在震怒之下,赐死李正安。 李业成的旧部,与李正安有私仇,这倒是有意思了。 不过元承对这个不感兴趣,他厌恶这种算计到他和李悦姝头上的感觉。 于是道:“既然查出来了,就依律处置吧。” 京兆伊应喏,又问:“那李大人那边……” 元承道:“先关着。” 京兆伊领命退下,元承便没再关心此事,不想下午的时候,京兆伊竟然又入了宫。 “那廖淮说,说……”京兆伊面有难色,支支吾吾道,“说想要求见陛下。” 元承蹙眉睨他。 京兆伊把心一横,一股脑说了出来:“说是事关嘉懿皇后。微臣不敢擅专,只好来禀报陛下了。” 当今陛下和嘉懿皇后那点事,朝臣上下谁没听说过?这次这么简单的遇刺案,陛下也要亲自过问,京兆伊便知道传言不假。 廖淮说与嘉懿皇后有关,京兆伊揣摩圣心之下,不敢瞒着皇帝,便赶紧入宫回禀。 元承问:“人呢?” 京兆伊道:“已经带来了。” 元承搁笔,吩咐:“传进来吧。” …… 李悦姝睡到天光大亮,用过早膳,在院子里修剪花枝的时候,才知道了廖淮被京兆伊带走的事。 查豆忧心忡忡地说:“会不会是要查他失职之罪啊?” 他们这些内官和廖淮带着的那堆侍卫,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早都混熟了。 李悦姝倒是不担心,元承说了不会处置他,那就是不会。 她拿着剪子,咔嚓一下剪掉了长得有些歪的花枝,道:“应该只是叫过去问话而已,别担心。” 查豆便松了口气。 然而一直到下午,到晚上,廖淮也没能回来。 李悦姝让人去打听案子办的怎么样了,回来禀报说:“李大人一家都被关着,廖大人也被关着,似乎是与他们都有关系,具体什么情况,还在调查。” 李悦姝有些奇怪地皱起眉头,这案子应该不复杂啊,怎么要拖这么久? 不过她没想太多,依然按照平时的习惯,上午看书,下午抚琴,夜里再看会儿书,就入睡了。 甘露殿内。 元承盘腿坐在榻上,闭目调息。 济华法师带着两个小沙弥坐在对面,同样端坐,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口中不断地默念什么。 殿中四角燃着香炉,青烟袅袅,一片静谧。 这场法事持续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方才结束。 济华法师的额头、脖子上都浸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半晌,他睁开眼睛,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好在陛下这段时间休养的不错,昨天法事强制被打断,才没有酿成严重后果。”济华法师声音缓慢而温和,提起前天的事。 前天嘉懿皇后在宫外遇刺,消息传到宫中,原本是汪善先知道消息,在殿外与人小声说话。声音根本就不大,内殿都听不到,但皇帝竟像是心有所感似的,硬生生从法事中抽离出来,问汪善发生了何事。 得知是嘉懿皇后出事,皇帝便不管不顾,直接中断做法,强行离开了这里。 济华法师想劝,未果,只得今日再来,把前天未完成的法事再做一遍。 “不过,此事有一不可有二,日后万万不能再出现这种情况了。”济华法师道。 汪善垂首侍立一侧,心中满是愧疚自责。 要不是他站的离内殿太近了,陛下应该也就不会听到他的动静,法事也就不会被中断了。 元承淡淡道:“我知道了。既然现已无事,不必再多纠结。汪善,记得不要把这事透露出去。” 他没想让李悦姝知道。 所以前天晚上李悦姝问起,他也只说是什么姻缘的事。 汪善心中明白,躬身应喏。 元承从榻上起身,问道:“还要再做几次?” 济华法师道:“再有两次就够了,七日之后,我再入宫。” 元承颔首,“有劳了。” 李悦姝去行宫那天,当夜,元承再次出现了半年前出现过的症状。 和复生后第一次入宫那天下午一样,魂魄出窍,滞出体外。 只是这次他并没有跟着李悦姝出宫,而是滞留在空旷的未央宫大殿中,看着自己的躯壳——或者说是七弟元瑾的躯壳,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了一样。 他想,如果那时候他的魂魄飞出去了,再回不来,那可不就是再次死了吗? 可是好在他心中还有惦念,他初初登基,朝政未稳,心心念念的女人却离他而去。他心中又酸又胀,满是不甘。 不甘啊—— 然后他就又回到了这副壳子里。 这事儿他没跟谁说,只是在第二日,让人请来济华法师。 济华法师回去研究了七八日,终于搞明白了这个问题出现的缘由。 今日是第一场法事完成。 依照济华法师的说法,做完三场法事,他就可以和这副身体彻底融合,再也不出现灵魂出窍的事了。 济华法师带着小沙弥走后,汪善走上前去,小心道:“陛下,可要用膳了?” 元承嗯了一声:“要些清淡的。” 下午做法事耽搁了许久,元承就还剩下许多折子没批,用过晚膳,便去了书房。 长顺站在一侧,给元承整理奏折,另一边,福春则站着为他磨墨。 长顺瞧着自家陛下面上隐隐带着的笑意,暗想最近这两天皇帝的心情是不是太好了点? 可他左思右想,也没想出来最近发生什么值得让人高兴的事。 要说大事,只有一件,就是嘉懿皇后遇刺。 可这不至于让陛下心情那么好吧? 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是他不知道的? 长顺心里暗自嘀咕,一边把皇帝批过的折子接过来,摊在一边晾着,一边给他递下一本奏折。 然后他就看见,刚刚还神色轻松的皇帝陛下,眉头突然皱了起来,抬手就把这封折子甩到了地上。 长顺连忙躬身:“陛下息怒。” 一边慢慢移动步子,去把那封折子捡起来。 瞄到那封折子内容的时候,长顺在心里嗐了一声。 真是有多管闲事的大臣,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都是最近这段时间,不知道第几次有人上书请陛下选秀立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0 00:00:17~2020-03-21 00:0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uracao_c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有灵 新帝年少, 又因向来体弱,不曾定下亲事。因此眼下虽登基还不足一月,已经有不少大臣盯紧了后宫里的位置。就算捞不到后位,贵妃、昭仪之类, 总能挣一挣吧? 但这段时间, 新帝忙着处置之前一年多朝政乱象遗留下来的问题, 铲除贺、李两家势力, 听说经常熬到很晚, 根本分不出心思在女色上头。 有不少折子上书请皇帝选秀立后的,也都似石沉大海一般, 被压了下去, 没了回音。 曹长轲、韩纪、黄俊拔三人知晓皇帝曾立下的遗诏内容, 心中长叹一声, 暗想, 陛下可能根本就没打算有自己的孩子。 但担心的大臣越来越多,思来想去, 三人只得又商量一番, 入宫求见,问问皇帝在这上面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承淡淡道:“靖昌皇帝仓促驾崩,乱臣谋逆,稚儿登基, 以至于外戚专权,朝政混乱。朕命不久矣,若再留一年幼小儿继任新君, 恐怕会重蹈覆辙。” 几人对视一眼,曹长轲拱手道:“但皇嗣之事,关乎国本,长此下去,只恐动摇人心。” 元承嗤笑一声:“那些人究竟是担心国本,还是想效仿李家,等着朕死呢?” 这话说的就严重了,三人连忙垂首,直呼惶恐。 韩纪道:“若陛下不喜朝臣之女,也可从百姓之中挑选好女,充实后宫。” 元承道:“平民之家,见识浅薄,大字不识一个,怎堪后位?到时候弱女幼子,留给你们当傀儡吗?” 黄俊拔冷汗涔涔,试探着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元承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们三人,淡声道:“李氏有德有能,理政数月,未有错处,只憾被家族拖累。若有女如李氏之才,又无亲族,尚可为后。” 离开甘露殿,三人心里琢磨着皇帝的话,越想越觉得难办。 韩纪叹了一声:“陛下是想要找个能辅佐幼主的贤后啊!可这,哪里找得来?” 寻常女子大多藏于闺阁,就算有书读得多的,也不会像李氏那般有参与朝政的机会,这所谓的“李氏之才”,哪里找得到? 就算找得到,还得人家没有亲族,那是要立后的同时,诛杀人家满门的意思吗?! 这谁家会愿意! 黄俊拔“哎”了一声,“怪不得陛下宁愿把皇位传给楚王,让咱们接嘉懿皇后回宫,都不愿重新立后。” 韩纪点了点头:“说起来李家都倒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算嘉懿皇后重新摄政,也不会出现之前的局面了。” 黄俊拔道:“陛下对嘉懿皇后还真是敬重信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嘉懿皇后送去别宫?” 韩纪看看左右,小声道:“为了避嫌吧,谁没听说过那点事……” 黄俊拔便叹道:“可惜了,如此贤后,只能屈居别宫了。” 曹长轲在一边听着二人说话,摸了摸胡子,眸中划过深思。 ** 李悦姝在别宫等了几天也没等到京兆伊结案,廖淮与李正安几人仍然被关在狱中。 她有心找元承问问,但不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了,一直没来找她。 长顺倒是来给她送过一些小玩意,跟她解释说陛下这几天忙于政事,等有空了就会来找她。 等得烦躁的时候,李悦姝收到了新阳长公主托人送来的请帖。 查豆道:“送帖子的人说是长公主为了庆祝自己和离才办的宴,请了许多命妇。” 李悦姝:“……” 李悦姝实在是不理解新阳长公主请自己做什么,就算是为了宣告她自己彻底与李家划清界限,“庆祝”和离,那请她这个李家人做什么?不尴尬吗? 李悦姝道:“就说我身体不适,推了吧。” 查豆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又回来说:“长公主说请您务必出席,她有非常重要的事要与您说。” 李悦姝便想起来之前元繁在未央宫指责自己的模样。 她默了默,无语道:“推了就是推了。她要是真有事,就自己来别宫见我了。” 查豆见她不满,连忙应喏,把那个送帖子的小厮赶走了。 三天后,新阳长公主府上宴毕,元繁回到房中理了理鬓发,重新梳妆,而后叫了马车赶往永兴别宫。 李悦姝没想到她还真来了,便指了人把她引到前厅落座,一刻钟后,才姗姗来迟。 元繁依旧挺着个大肚子,瞧见李悦姝进来,方起身,一手扶着腰,虚虚拜了一下。 “嫂嫂万安。” 她口中唱礼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着笑的,眸中波光流转,眼尾上挑,是常见的风光得意,又有些嚣张的模样。 李悦姝温和地笑了笑:“大着肚子就别拜了。新阳,有什么事一定要见我?” 元繁便直起身,回到椅子上坐下。 “今儿个不是宴请了京城各家夫人嘛,”元繁含笑道,“她们都带着自家女儿来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俏生生的小姑娘,瞧着真让人欢喜。” 李悦姝坐在椅上,闻言看她一眼,不知道元繁想说什么。 元繁道:“原本还想着让嫂嫂也去,帮着为陛下参谋参谋,看看哪家女儿最好,能送入宫中,为后为妃。” 李悦姝眼皮跳了一下。 元繁摇头叹道:“可惜嫂嫂是大忙人,不肯赏新阳这个脸。新阳只好让画师描绘了各家女儿的面貌,拿过来给嫂嫂看看,好挑一挑。” 说着她示意身后跟着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捧上来一摞画。 李悦姝问:“陛下要选妃?” 元繁道:“可不是嘛,大臣们三天两头的上折子说这事儿,陛下也扛不住啊。” 李悦姝指尖轻颤,心想,怪不得他这几天不来了。 “我不过是一个寡居的前朝皇后,”李悦姝垂下眼睫,轻声道,“这种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元繁看她一眼,掩唇笑了笑。 “怎么没关系?”元繁道,“陛下从前最喜欢你,他的喜好,当然是你最清楚了。所以呀,这后妃的人选,也得嫂嫂来挑。” 李悦姝眉心微蹙,有些不耐。 元繁已经又站起身,从小厮手中接过那一摞画,展在李悦姝面前。 “你瞧瞧,这是千牛卫将军家的幺妹,是不是长得很机灵?还有这个,韩太师的孙女,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哦,这个是通议大夫家的嫡长女,贤淑端庄,还有成安侯家的嫡次女、忠武将军家的……” “元繁,”李悦姝忍了忍,抬目看她,面色不虞,“陛下并没有明令我协助选妃,所以,你不必把这些画像拿来给我看。” 她同样站起身,平视着元繁精致的面容,道:“如果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的,那你可以走了。” 元繁似是怔了一下,打量李悦姝半晌,突然抿唇笑了。 “你嫉妒了啊?”元繁弯了弯眉眼,“从前我皇弟那么喜欢你,还说要立你为后,你不愿意。现在他要选别人了,你又不开心了?” 李悦姝神色冷漠,淡淡道:“你想多了。只是这事儿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我懒得插手。” 元繁嗤笑一声:“嫂嫂……哦不,或许以后要叫弟妹了。你嘴硬什么呢?你什么情绪,可都写在脸上呢。” 李悦姝移开目光,冷声道:“你很闲吗?” 元繁笑得更欢了。 她身后的小厮连忙劝她:“殿下当心,可别动了胎气。” 元繁摆摆手,身子稍稍前倾,笑了半天,终于笑够,方才直起腰道:“我骗你呢。” 李悦姝眉头皱得更深。 元繁道:“没有选妃的事,那是我瞎说的,就是为了试探一下你的反应,我皇弟可太喜欢你了,大臣们上书请求选秀立后的那么多,他愣是全给压下来了。这事儿,你不知道吧?” 李悦姝指尖捏紧了袖口,目光落在元繁的面上。 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因为元繁刚刚这些话,产生了一丝诡异的愉悦感。 可这是不应该的啊。 她来到别宫,是想远离这一切的,她早就做好了他会娶后纳妃,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的准备。 那她刚刚难受什么,现在又高兴什么呢? 元繁继续道:“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他会面临多大的压力了。” 李悦姝垂眸道:“我懂。” 天子家事就是国事,后宫不可无主,帝王不可无子。 他若以大局为重,足够理智,早就该放弃她,选别人去了。 哪怕是从前,她当了三年皇后,仍未有孕的时候,他都应该广纳妃嫔,绵延子嗣了。 至于什么克妻克子、亲缘淡薄的命格……妃妾又不是妻,有什么关系?况且,不试试,哪里知道是不是真的会克死? 可他没有,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 虽然,他也没怎么见她,她大多数时候的日子,还是清净而寂寥的。 但他给她解释了,说那是因为她太拘谨,他才不好与她多待的。 他还承诺,说以后会多来看她,不会跟以前一样了。 李悦姝恍然回过神,那他这次……怎么又过了这么多天,还没来? 查豆突然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过来,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李悦姝瞳孔微缩,吩咐道:“快请。” 元繁见状,轻轻地笑了笑:“既然嫂嫂有事要忙,那我就先走了。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不住这里了。” 元繁扶着腰,后退两步,稍稍倾身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正与自宫中来的长顺迎面碰上。 长顺匆匆给元繁行了个礼,然后就跑进屋内,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殿下,求您赶紧入宫吧!” 李悦姝蹙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长顺道:“下午济华法师为陛下做法,都快结束的时候,谁知道边境突然传来战事,法事被中断,陛下就昏倒了!” 李悦姝愣了愣:“法事?” 长顺道:“是。这法事不能中断,七日前因着您的事儿,就被陛下强行断过一次,没成想今日又断了,眼下还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能醒,奴婢受汪公公的吩咐,求您入宫主持大局。” 李悦姝道:“好,入宫。” 于是长顺便跟着李悦姝去了宜轩阁,李悦姝让温绫带着人守在外面,不许人进去。 长顺才第一次踏入了这个,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密道。 他心说,总算知道为什么之前嘉懿皇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王府了。 长顺提着一盏灯走在前面,为她照明。 李悦姝一边走,一边问关于元承的事。 长顺叹了一声:“谁知道怎么回事,若说上次法事被打断,还是因为汪公公在殿外与人说话,可能不小心被陛下听到了。可今儿个乌戎那边战事传来的时候,兵部的人隔得老远,在未央宫门处就被拦住了,就算说了几句话,也是绝对不可能传到内殿,让陛下听去的。那陛下怎么就受了干扰呢?莫非是有顺风耳不成?怪事!怪事!” 李悦姝默然不语,心里却有些明白了。 按照元承所说,他之所以能活过来,是因为济华法师招魂所致。 那么他的魂魄,就是可以独立存在的。济华法师做法的过程中,是不是他的魂魄就处于游离状态呢? 李悦姝从前对这些事是不信的,也不存在什么敬畏之心。 但元承的事,让她深刻觉得,魂魄有灵,或许就是能感知到一些事呢? 他心中最挂念的,恐怕也就两件事了。 一个是她,一个是朝政天下。 所以……不管是哪一个出事,都扰乱了他的心智,致使法事中断,后果……难以想象。 李悦姝心头酸涩,加快了步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肥了一点~ 第68章 期盼 未央宫寝殿之内, 灯火通明。 汪善满面愁容地守在榻边,看着龙榻上昏睡不醒的皇帝陛下,心中焦灼。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地砖摩擦的声响,汪善心头一震, 知道这是皇后来了, 连忙转身看去。 然后就看见嘉懿皇后手提灯笼, 一人拾阶而上, 走出密道。 汪善连忙行礼, 问道:“长顺呢?” 李悦姝道:“他第一次走,路不太熟, 走得慢, 我就先过来了。” 汪善应是, 从李悦姝手里接过灯笼, 引着她到榻边去。 李悦姝看向元承, 他神色平静,如画的眉眼在烛光的映衬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瞧着只是昏睡过去, 但她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汪善道:“陛下已经昏睡了快一个时辰了,济华法师守了许久,刚刚出去用膳了。” 李悦姝嗯了一声:“他怎么说?” 汪善道:“说是能醒,只是需些时间, 得有人在旁边好好守着,以防出什么意外。” 李悦姝颔首道:“你去准备些饭食过来,我在这里守着。” 汪善垂首应道:“喏。” 李悦姝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她没说话, 也没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长顺自密道出来的时候,便看见这样一幅静谧安然的美好画面,他不敢打扰,只悄悄退出殿外。 大约一刻钟后,汪善领着人送来膳食,摆在一边的小几上。 汪善走到李悦姝身边,小声道:“几位大人还在东殿等着,想要求见陛下。” 李悦姝嗯了一声:“你把情况先给我说一说,一会儿我去见他们。” 汪善应是,便趁着李悦姝用膳的功夫,把下午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 “说是乌戎族人南下劫掠,边境戍军倒也不少,足以抵抗。本算不得什么大事,等陛下法事完毕再理都是可以的,谁知道这时机就是不凑巧……济华法师说昏睡几个时辰,甚至是几日都是有可能的。眼下那些大臣还不知道陛下昏睡的事,奴婢是怕这事儿传出去,人心生变。” 李悦姝点了点头。 汪善又道:“殿下或许不知,陛下曾立过一道遗诏,防的就是如今这样突然倒下的情况。” 汪善把遗诏的内容简单说了,然后道:“因此奴婢才寻您进宫的。这道旨意,曹将军、韩大人、黄大人都知道,由您出面,几位大人都不会有异议。” 李悦姝微微一怔,道:“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银箸,就着一边宫女捧上来的茶盏漱口,然后用帕子沾了沾嘴角,便起身往东殿去。 东殿内等候元承的大臣有云麾将军曹长轲,兵部尚书刘瞻,中书舍人韩纪以及侍中黄俊拔。 瞧见入殿的人不是陛下,而是嘉懿皇后,几人都愣住了。 他们压下心中的疑惑,躬身拜礼。 李悦姝步至主位落座,含笑道:“几位大人免礼。陛下身体不适,恐怕需要休养几日,因此,有什么事,就报给我吧。” 曹、黄、韩三人想起遗诏之事,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刘瞻不明所以,想要质疑,却看见陛下身边的大总管汪善恭敬地跟在嘉懿皇后身边,暗想这应该是得到陛下许可的,又见另外三人均没有什么反应,他便住了口。 李悦姝眸光淡扫,轻声道:“是边境战事?刘大人,你先说。” 刘瞻定了定神,拱手禀道:“靖昌年间,我大梁曾与周边各族签订协议,打通商路,互通有无,此后这几年,边境太平,再无战事。可今年……不知是不是因为陛下初初登基,那乌戎族人竟不顾协议,趁机劫掠我边境百姓,实在可恨!” 曹长轲道:“乌戎地处西北,蛮荒之地,大片黄沙。乌戎族物资贫乏,因此每至秋冬,便喜南下劫掠,以储备过冬之物。从前靖昌皇帝威名赫赫,击退蛮夷,又开了商路,边境才太平这几年。如今乌戎再次挑起事端,会不会与商路有些关系?” 黄俊拔道:“曹将军的意思是,那乌戎族人是因缺衣少粮,才不得已劫掠我边境百姓的?” 曹长轲道:“我曾在遥城驻守,深知乌戎族人习惯。乌戎族人虽以剽悍骁勇闻名在外,又多壮马,但他们人口稀少,哪怕全族皆兵,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马,实在是不足为惧。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若不是有别的企图,或是不得已,是不会想主动挑起战事的。” 李悦姝便想起来之前元承与她说过的,贺卓与乌戎有所勾结一事。 李悦姝问:“如今遥城,是哪位将军在驻守?” 曹长轲道:“是壮武将军冯和,此人曾经是臣的旧部。” 李悦姝又问:“遥城都尉、长史又如何?” 曹长轲迟疑道:“殿下是想……” 李悦姝道:“乌戎在这时候挑事,无非是看我大梁皇权交替,朝政未稳。乌戎王曾与贺卓勾结,但眼下贺贼已经伏诛,乌戎王恐怕贼心不死。一方面,要出兵迎战,震慑乌戎。另一方面,既然怀疑乌戎目的,便派一机敏之人前往边境,一探究竟。说不定就又查出来了些通敌叛国的。” 曹长轲拱手附和:“殿下所言极是。” 李悦姝道:“遥城的情况你最熟,那便由你物色好合适的人选,拟好再送过来。” 这本就不是什么特别紧急棘手的事,李悦姝来见他们,也不过是为了给他们提前透一个底,让他们知道皇帝的状况。免得到了明日早朝,元承还未醒来,到时候再行罢朝,会引起恐慌。 这几个重臣只要稳住了,别的大臣就不是问题。 回到寝殿,元承依然昏睡。李悦姝便让汪善把未处理完的奏折拿过来,在榻边摆了一张小几,跪坐在一边理事。 她有一个月未曾参与朝政了,看到这些奏折,有时难免有些断裂感,碰见不熟的官员,或是没听过的事,便随口问一下汪善。 汪善能答便答,不能答的,她也决议不了的,就先放在一边,打算等元承醒了再看。 恍惚间,李悦姝觉得似乎是回到了之前的那段时光,她伏案理事,他陪在一旁。 只是现在,他昏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李悦姝放下朱笔,问汪善:“济华法师呢?” 汪善道:“在西殿休息。” 李悦姝道:“请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济华法师步入殿内。 李悦姝看向他,有些神奇的感觉。她之前一直把济华法师当作神棍,见到他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觉得见了一个普普通通、装神弄鬼的和尚。听说过那些奇怪事后,她现在再看他,便觉得奇妙了。 李悦姝问:“陛下为何要做法事?” 济华法师道:“因陛下魂魄与躯壳不能完全融合,偶尔会出现灵魂出窍一事,出窍次数多了,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所以要做法弥补,促进融合。” 李悦姝想起来自己的猜测,又问:“那陛下做法事的时候,魂魄是游离的吗?” 济华法师摇了摇头:“贫僧不知。但陛下两次被打断做法,据此猜测,应该是游离的。” 李悦姝默了默,“被强行打断,会有什么后果?为什么会昏迷?” 济华法师道:“轻则魂魄飘荡,无法回归肉身,便是你所看到的昏迷不醒。重则……魂魄受损,七零八碎,永世不得超生。只这两种情况都比较罕见,常见的是轻微受损,魂魄受损越多,飘荡时间就越长,昏睡的就越久。” 李悦姝心头一惊。 大殿内门窗紧闭,静默无风。但她就是在这一瞬间感觉到脖颈凉飕飕的。 她艰难开口:“所以……我现在只能期盼,陛下早点醒来,是吗?” 济华法师双手合十,默默行了一礼。 大殿内重归空寂,李悦姝茫然地望着只有他们二人的未央宫寝殿,心头悲恸袭来,她猛然抓住了元承搭在身侧的手。 “快些醒来吧,子羲。” 李悦姝看着元承沉静的面孔,勉强笑了一下。 “我不再拒绝你了,以后我都听你的安排。” “我会帮你,我再也不让你难过了,我和你一直在一起。” “哪怕你最后还是负了我。” 李悦姝说着说着,眼眶就有些酸涩,她竭力忍住了,只抓握着元承的手更紧了些。 “我已经替你见了那些大臣,替你批阅了奏折。” “我再次趟进这场浑水中了,不会再退缩了。” “你可不能这时候就撒手不管,我一个人吃不消的。” “你要快些醒来,以后好好休养身体,那些累活,我都陪你一起干。” “我是挺胆小的,最怕的就是死。” “所以你要长长久久的活着,有你陪着我,我就不害怕了。” 李悦姝吸了吸鼻子,到底是没忍住,眼泪刷地一下就滚落下来,滴在了元承的手背上。 她弯下腰,轻轻地将嘴唇触碰上他的。 还能尝到自己眼泪的咸味。 “子羲……”李悦姝心如刀绞,闭上眼睛,呢喃道,“要快些醒来呀。” 一只大手突然箍住了她的后脑。 第69章 欢喜 李悦姝愕然睁开眼睛, 睫毛上犹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元承吻上她的唇,肆虐辗转中,他的双目也还是闭着的。 李悦姝觉得有些羞窘。 原来他醒了啊,那她刚刚说的话, 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 而且她还做出了这么大胆狂放的举动, 也被他发现了。 太丢人了。 李悦姝头向后仰, 想挣开他的禁锢。 元承这才睁开双眼, 最后轻吻了吻她的唇, 笑道:“我都听见了。” 李悦姝:“……” 李悦姝猛地坐起来,理了理鬓角碎发, 强作镇定道:“那你醒了也不说, 装睡干什么啊。” 元承道:“我的确是刚醒的。” 他屈肘支撑着身体, 也跟着坐起来, 看着她绯红的侧脸, 与她道:“只是你不知道吗?我魂魄游离,这殿中发生的一切, 都能看到。” 李悦姝:“……哦。” 她也不知道所谓的魂魄飘荡, 还能这样啊。 李悦姝觉得阴森森的,忍不住摸了摸手臂,感觉到上面泛起了一丝细密的小疙瘩。 元承轻笑一声,拉住了她的手腕, 低头贴近她的耳边,道:“所以,我都听见了, 你别想反悔。” 李悦姝绷着脸没吭声,一时半会儿不想理他。 元承低低地与她复述:“你说,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再也不退缩了,哪怕我以后还是负了你……” 李悦姝被这几句话激得一颤,只感觉自己刚刚怎么回事?怎么能说出这么露骨大胆的话? 她觉得有些尴尬,悄悄往一边挪了挪。 元承继续贴近她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李悦姝哼了一声。 元承轻声哄她:“别生气啊,又不是故意要听的。” 他一手揽住她的肩,低头轻吻她的侧脸,笑道:“不过我听到你说这些,还挺开心的。你要是愿意再说一遍,我就更开心了。” 李悦姝:“……” 李悦姝道:“我刚刚说的话是假的。” 元承面色一僵。 李悦姝转过脸,与他面对面,咬牙道:“你要是敢负了我,我就敢弑君。” 元承微一挑眉,随即便笑了。 “好,”他额头抵着她的,轻轻地蹭了蹭,“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勇气可嘉,值得表扬。” 李悦姝又哼了一声。 汪善听见殿内的动静,立在房门外头,轻声问:“陛下可是醒了?” 李悦姝赶紧与他分开,直身端坐,一手扶了扶头上的珠钗。 元承嗯了一声,“传膳吧。” 汪善应喏。 元承看向李悦姝,轻嗤一声:“慌什么,他不敢进来。” 李悦姝斜他一眼,他是脸皮越来越厚了。 宫人们把食案摆在了一侧的屏风后,全程低着头,没敢往床榻这边看一眼。 元承起身下地,素白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腰上的系带似乎是没有系好,领口松开大半,露出白皙的胸膛。 李悦姝慌忙别开眼,拿起一边挂着的外袍给他披上,口中道:“也不怕冻着。” 元承拢了拢衣衫,笑睨她一眼。 路过榻边的小几的时候,元承目光掠过上面堆叠的折子,稍有停顿,李悦姝道:“有些拿不准主意的,还得给你看看。别的我能处理的都处理了。” 元承道:“好。” 李悦姝已经用过晚膳了,这会儿也就是陪着元承吃一点。 她拿汤匙小幅度地搅拌着面前的那碗甜羹,一边跟他转述那几个批复不了的折子。 元承一一与她说了,然后又提到乌戎挑事。 李悦姝眼眸微垂,小声嘟囔:“边境戍军是足够的,军情送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把那些人打跑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棘手的事,怎么这都能扰乱心智,中断法事?” 元承默了默,道:“是我分神了。” 所谓关心则乱,放不下的事太多,压在身上的担子太重。心忧至极,做法时就难以全神贯注,神魂游离,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都会扰乱全局。 李悦姝问:“法事被打断以后怎么办呢?还能再做一场吗?” 元承道:“能。只是需要我再休养好。” 李悦姝看了看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想起来济华法师说的魂魄受损。受损越严重,昏睡的时间就会越长。 元承这么快就醒来了,应该是无大碍的吧? 元承道:“感觉尚可,只是有些疲累。” 李悦姝便松了口气。 用过晚膳,宫人来撤走食案,李悦姝迟疑地看向元承,问他:“要躺回去休息吗?” 元承下巴微抬,示意一侧的案几:“先陪你把事理完。” 李悦姝听他这么说,便在案几旁跪坐下来。拿起朱笔的时候,她方觉得不对劲。 什么叫陪她把事理完?这明明应该是他的事! 元承盘腿坐在她的身侧,唇角笑意温和:“我有些累,咱们便还跟之前一样,我说,你写。早点弄完,就可以去休息了。” 李悦姝一听自己不用费神思考了,便勉强点了点头。 不过她还是觉得奇怪,按理说,魂魄受损,最为疲累的,应该就是心神、脑筋,怎么他能动脑子,却懒得动手? 李悦姝眼珠转了一圈,狐疑地看他一眼,触及他略带些苍白的面孔的时候,又默默地把眼神收了回来。 算了,都说了听他安排了。 不过…… 李悦姝又偷偷瞄了他一下。 七弟这副皮囊,可真好看啊,就算是瞧着病恹恹的模样,也是赏心悦目,令人欢喜,根本不忍心拒绝。 她以前怎么就狠得下心了呢? 子羲啊,她以后会好好喜欢他的。 李悦姝这么想着,一时分神,就顺手在折子上写下了“子羲”二字。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元承诧异地看着她笔下的两个红字,挑了挑眉。 李悦姝倏地一下就脸红了,她慌乱地把笔扔到一边,拿手捂住了折子上秀气的簪花小楷,道:“不许看。” 元承弯了弯唇角,伸手抚上她的手背,微微用力:“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李悦姝使劲摇头:“不能看。这个折子一会儿就烧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说弄丢了……” 她把折子捂到怀里,拼命地往一边躲。 元承拉住她,不让她跑,温声哄道:“我都看见了,你躲也没用。姝姝,再让我看看。” 李悦姝不住地摇头。 元承道:“就看一眼,一眼。” 李悦姝还是不肯。 元承便叹了一声,神色有些落寞。 李悦姝扭头看他,微怔了一下,暗想自己是不是又让他难过了。 可是……分神下意识写出他的字这种事,真的好丢人啊。 她今晚已经够丢人了。 半晌,李悦姝踌躇着道:“那你说的啊,就看一眼。” 元承道:“嗯。” 李悦姝便红着脸移开了手,把折子往他那边递了递。 她刚刚捂得急,墨迹还没有晾干,她就蹭了一手的丹红,那两个字也被蹭模糊了。 元承道:“好看。” 李悦姝又赶紧收回来。 元承道:“不能烧,留着吧,我放在书房抽屉里,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看。” 李悦姝只觉得要无地自容了,瞪他一眼:“这有什么好看的?” 元承看着她泛红的脸,一双明眸里还泛着水光,偏偏气势汹汹的,就像炸毛的猫。 元承心神一荡,倾身上前,快速地亲了她一口。 “你写的字,都好看。”元承一本正经道,“那些大臣都有你的墨宝,我也要。” 李悦姝:“……” 胡闹了一通,就又过去了将近两刻钟。 李悦姝用帕子擦了擦手心,再次提笔,把剩下的折子批完。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亥时了。 李悦姝道:“你好好休息,明日还得早朝,我该回去了。” 元承拉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还要走?”他眉心微蹙,有些不满。 李悦姝道:“温绫她们还在宜轩阁外等着呢。” 元承道:“明日再说,我会让人去接她们进宫。” 李悦姝想了想,他昏睡了几个时辰,才刚醒没多久,她就这么走了似乎也不太好,于是便点了点头。 那就当是留在这里照顾他了。 宫人们进来服侍二人洗漱就寝。 李悦姝发现有几个小宫女,是之前在未央宫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的。 看起来个个小心谨慎,不敢抬头看她。 在她们眼里,她和元承的关系,自然是有悖伦常、见不得光的。 所以她们害怕,小心伺候,生怕哪一天就被灭口。 李悦姝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却要沦落到这等“偷情”的地步。 不知道当她和元承的关系彻底暴露于人前的时候,又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元承牵着她的手上了床,李悦姝再不背对着他了,她整个人蜷在他的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抵着他的胸膛。 “你快休息,明日还要早起。”李悦姝催促他道。 元承摸了摸她的头发,嗯了一声。 他看着她闭上眼睛,自己却仍然清醒着。 黑暗中,元承目光轻轻描绘她面部柔和的轮廓,唇角扬起微笑。 她终于应他了。 姝姝。 愿携手白头,永不相负。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总是……无法赶在0点前写完。所以如果我0点无更,不用等,第二天看一样的。 (*  ̄3)(e ̄ *)么么哒 第70章 忧心 黑暗中, 李悦姝觉得有些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在元承的怀中,只是这怀抱……有些冷。 大殿内一片寂静, 李悦姝探出手摸了摸元承的额头, 也是冰凉凉的一片。 他身上这么凉的吗? 李悦姝心里嘀咕一声, 捞了捞被子给他盖好, 看他依旧是呼吸均匀, 心说他睡得还挺沉。 宫人们并没有来叫起,那就应该还不到起身的时间。 李悦姝又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李悦姝迷迷糊糊间, 听见了长顺在小声唤他:“陛下, 陛下。” 元承没应声。 长顺继续道:“陛下, 该起了。” 元承依旧是没动静。 李悦姝睁开眼睛, 戳了戳他的胸口。 如此过了一会儿,元承还是没醒, 李悦姝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支起上半身, 从纱帐里探出头来,吩咐道:“长顺,点灯。” 长顺看见自己没把皇帝叫醒,反而叫醒了嘉懿皇后, 吓了一跳,连忙应了一声,照着吩咐去做了。 李悦姝道:“你来看看, 陛下好像是又昏睡过去了。” 长顺“啊”了一声,走过来看了两眼,道:“奴婢去叫汪公公过来。” 他不懂陛下的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得请汪善主持。 李悦姝吩咐道:“把济华法师也请过来。” 长顺应道:“喏。” 李悦姝皱着眉头,又感受了一下元承的脉搏和呼吸,确定他身体看起来还是好好的,只是体温有些凉之外,起身下地,捞起一边的外袍穿上,然后随便挽了一下头发,就坐在床边等人过来。 殿外很快就响起来脚步声,宫人们把殿中四角的灯烛都点亮了,瞬间便亮堂起来。 汪善入内禀道:“济华法师说陛下只是累着,睡得沉了一些,等等自然会醒。” 李悦姝怀疑道:“真的?他人呢?” 汪善道:“法师正在休息,说等辰时再来。” 李悦姝心里琢磨着,看济华法师这么淡定,那应该是没大碍了。 没事就好,她也能松一口气。 想了想,她又问:“那朝会怎么办?” 汪善垂首不语,等着她吩咐。 李悦姝道:“让他们都散了吧,若有急事,再来未央宫求见。” 汪善应喏。 几个小宫女过来服侍李悦姝梳洗打扮,用过早膳,李悦姝便在床榻边的小几旁坐着看书,辰时到的时候,济华法师来看过,说确实无事,李悦姝便彻底放下了心。 快到正午的时候,一辆马车把温绫、查豆几人接进了宫。 李悦姝问:“宜轩阁又封上了吗?” 温绫道:“房门已经上锁,陈将军派了人在那边守着。” 李悦姝点了点头。 照现在这样子,她是不可能再回去住永兴别宫了,那这密道就不能再留了,已经有许多人都知道了密道的事,万一日后泄露出去,就是巨大的隐患。 想了想,李悦姝吩咐长顺搬过来一张长案,覆盖在那块地砖上头。 先堵住出口再说。 曹长轲来未央宫求见,李悦姝在东殿见完他,回到寝殿的时候,正看见元承已经起身,几个小内官捧着衣衫立在一旁,由长顺服侍着他穿衣。 李悦姝走过去问:“好些了吗?” 元承转目看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用过午膳,李悦姝跟他说了曹长轲来过的事。 “曹将军推举了大理寺的一个司直,说此人心思缜密,处事机敏,而且刚到大理寺任职不久,官位低,根系浅薄,认识的人不多。由他往遥城跑一趟,暗中探查乌戎的事正好。” 元承嗯了一声。 李悦姝见他没什么意见,又道:“这戍边的守军,是不是该换了?” 吸取贺卓的教训,断不能让一个将军在同一个地方掌兵太久。 李悦姝道:“如今还在京城的那些武将,闲着的不少。曹将军提到了几个人,有我堂兄,还有宁远将军、壮武将军……” 虽则左右武卫将军是亲附李业成的人,一个月前宫变那天也出了力,李业成还因此得到了赏赐。但后来这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李家牵连,一直没有得到重用。 曹长轲还是比较认可李业成的,只是李悦姝不知道,元承会不会因为厌恶李家,从而打压他。 元承道:“这个事不急,等过几日,我会派人去遥城戍边。” 李悦姝听他心里有打算,便也不再提这个事了。 想了想,她问:“我大伯父的事怎么样了?我听说还在京兆府关着?那廖淮呢?” 元承却沉默下来。 李悦姝看看他,觉得有些奇怪。 她本来就没多想当时在茶馆遇刺的事,却没想到这个案子都能拖这么久,还牵扯到大伯父一家,让他们一直不能离京。 “姝姝,”元承唤她,“如果我赐死李正安一家,你会怪我吗?” 李悦姝愣了愣。 “怎么又要赐死了?”李悦姝脑子有些懵,“你之前……不是还愿意留他们一命,甚至连流放都没有,只是打算把大伯父贬官外放的吗?” 元承道:“那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人,总能给你一些支持。但……如果他们是你的仇人呢?” 李悦姝蹙眉问道:“茶馆刺杀一事,还真是大伯父的手笔?” 元承没答,他望着李悦姝,问了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我知你六岁那年,父母与兄长在京城出事,你才从云州入京,寄养在李正安膝下。那你知道,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吗?你父母……究竟是怎么去的?” 李悦姝茫然地摇了摇头。 “说是意外,”李悦姝捏了捏袖口,儿时的记忆都已模糊,但听说父母逝世那天的场景,仍然清晰,“当时我正在院子里荡秋千,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突然闯进来,要求见我外公,说是京城来了急信。”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没过多久,外公就把我叫了进去,我看见外婆的眼睛都哭红了,然后才知道是我爹娘和兄长出了事。说是他们去寺里上香,回来的路上马车失控,冲入河道,三个人带着驾车的小厮和一个丫鬟,都没了。” 人的生命本就如此脆弱,李悦姝那时候不过六岁的年纪,就算一开始哭着不肯相信,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 然后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大伯父的来信,说要接她上京。 她毕竟姓李,况且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不能一直养着她。 元承问:“如果不是意外呢?” 李悦姝愣了愣,联系到刚刚元承的话,问他:“你是说,这跟我大伯父有关系?” 元承握住了她的手。 “原本没打算现在就告诉你的,”他凝视着她的眉眼,低声道,“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许多事无法查证,我也不能只听廖淮一面之词,总得等一切都清楚了再说。但你既然问了,我就先给你透个底。” 李悦姝直觉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嗯了一声:“你说。” “当时的确是马车出事,但打捞上来的,只有你父母和一个丫鬟,你的兄长和车夫,都逃了出来。如果不出意外……廖淮,应该就是你的兄长,李琮。 “据他所说,那场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幕后凶手,正是李正安。” 李悦姝蹭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她就说,为什么第一次见廖淮,就觉得他很面善,为什么廖淮不像其他侍卫一样,在她面前头都不敢抬,反而经常时不时看她一眼,为什么廖淮会盯着她的耳坠发呆…… 因为他们是兄妹。 李悦姝实在是没想到,活了十几年的人生,还能突然出现一个血脉上如此亲密的兄长。 这于她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如果不是元承又告诉她,父母的死,与李正安有关的话。 李悦姝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如果李正安是她的仇人,那她都做了什么啊?在李府对仇人毕恭毕敬,对他们赏口饭吃似的养育感恩戴德,前段时间,还为了仇人一家求情吗? 她为什么就从来没怀疑过父母的死因,就那样和仇人一家待了那么多年呢? 短短几息之间,元承就看到李悦姝的面色变了又变,先是惊讶,然后就是茫然、愧疚、自责。 元承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与你说,就是怕你多想。有个兄长还活着是好事,等过段时间,事情查明白了,我打算派廖淮去边境镇守,磨炼个几年,封个将军回来,怎么说都是你的靠山。” 李悦姝怔怔地看着他。 都这时候了,他还是在想着为她的以后考虑。 虽然处置了大伯父,但他打算再重用她的亲兄长,他想让她知道,她的背后始终是有人的。 她的确是再也不用怕他了。 李悦姝张了张嘴,问:“廖淮……不,我哥他,在哪呢?” 元承道:“还在京兆府,你若是想见他,我派人送你过去便是。” 李悦姝点点头:“好。” 下午的时候,李悦姝便轻车简从,微服出了皇宫。 未央宫内,汪善躬身入殿,觑一眼榻上闭目养神的皇帝陛下,低声道:“户部尚书王大人与御史大夫陈大人牵头,十几位大臣在外求见。” 元承闲闲地嗯了一声:“怎么?” 汪善道:“说是今天折子发下去,大人们发现那上面都是皇后殿下的字迹……又兼之今日陛下没有朝会,大人们忧心陛下龙体,吵着一定要求见陛下。” 元承问:“黄俊拔几个人呢?” 汪善道:“正在外头劝说,没劝动。” 元承冷嗤一声。 从前李悦姝摄政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大呼不妥。 谁不知黄俊拔几人是他的心腹重臣,他们都劝不动,那些人究竟是真的忧心,还是盼着他出事,就不得而知了。 “先让他们吵着。”元承淡淡道,“看看谁吵得最凶,都记下来。” 第71章 当年 得知嘉懿皇后到访, 京兆伊连忙出来迎接,把李悦姝迎到署衙后院的一间小屋子里。 李悦姝无意惊扰更多人,她只是想来见见廖淮——或者说是李琮,解一下心中的疑惑。 无关人等都退了出去, 温绫侍立一旁, 李悦姝坐着喝了会儿茶, 李琮便从门外进来了。 他并没有穿囚衣, 依旧是寻常的圆领袍衫, 头发梳得整齐,面色正常, 精神气色都好, 看起来在这里并不是被当做囚犯看管的, 甚至像是做客。 李悦姝放下杯盏, 抬目看去。 李琮拱手作礼:“殿下。” 李悦姝没应声, 她只是盯着李琮的面部,细细端详。 李琮右脸上有拳头大小的烧伤, 她之前见过, 也只见过那一次。他脸上惯常带着银质的面具,遮住半张脸,面具上靠近耳朵的那一边,则有一些延伸, 边缘直冲眼角,将右边的鬓角、太阳穴的部位都覆盖住了。 李悦姝轻声问:“能把面具摘下来我看看吗?” 李琮掀起眼帘,对上她的目光, 稍作迟疑,便依言摘下了面具。 李悦姝站了起来。 温绫悄悄地退出屋外,掩上房门。 李悦姝走到李琮面前站定,凝视着他的眉眼看了半晌,道:“我尽力在想你右脸上没有疤的样子,才能隐约觉出来,的确是有些儿时的影子的。” 李琮心上一颤:“殿下……” “所以你是害怕被认出来,才把自己的脸弄成这副样子的吗?”李悦姝问。 李琮默了默,唇间溢出微不可查的叹息:“被你猜出来了。” 李悦姝看着他,“你是我哥,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通过陛下让我知道呢?” 李琮到她身边已经有将近五个月了,他有很多机会向她表明身份,与她相认,可他没有。他只是沉默着,安静地在她身边做一个侍卫。 李悦姝心中有些酸涩,为着与自己的至亲之人,相隔咫尺,而自己却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被大伯父养了那么多年,早就忘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了呢?”李悦姝问,“所以你宁可自己报仇,也不要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她已经问过了京兆伊关于之前茶馆刺杀一事的调查结果,知道这一切是李琮策划的。 李琮苦笑道:“殿下您想多了。” 李悦姝道:“我是你妹妹,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李琮默然片刻,道:“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双瞳漆黑,平视着她,与她解释。 “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负担太多。毕竟你当时身在云州,又那么小,本就不知道那些事。我就觉着,你一辈子不知道,也挺好的。 “其实当时宫变,新帝登基,李正安被罢官,我以为根本不用我动手,他就该死了。谁知道新帝会手下留情,让他去外地做官。 “我知道这是看了你的面子。所以我就想,如果让皇帝察觉到,李正安对你的恶意,他一定不会再手软了。谁知道他还能那么冷静,愣是等到案子深入下去,查到我头上。” 李琮对李正安怀有恨意,因此他提起李正安,都是直呼其名,而不叫“伯父”。 李悦姝垂下眼,跟着改口:“是我劝了他,我觉得李正安……不是那等莽撞之人。” 李琮道:“我知道,当晚皇帝与你在一起。” 他笑了笑:“所以我只能自爆身份,与皇帝说明缘由,以求自保了。” 他还记得那天新帝坐在高位上,冷眼睨他,语气冷淡至极。 “算计朕,算计皇后,这就是你当兄长的所作所为?” 他当即跪拜下去,俯身叩首。“臣不敢。臣之所求,只有凶手归案,还臣父母一个公道。若能得偿所愿,臣愿一死,无悔。” 新帝当然能看透他的想法。 他栽赃若成了,根本不用暴露,目的就会达成。 若不成,那他自爆身份,凭借着他和嘉懿皇后的这一层血脉关系,新帝不但不会杀他,还会帮他彻查当年的事。 所以他一直在算计新帝。 也正因为是这样,新帝才依然把他关在京兆府,不让他出去——这已经是惩罚了。 李琮低笑了一声。 他的衣服都是在得知李悦姝会来见他之后才换的,在此之前,他和别的囚犯一样住的牢房,穿的囚衣,只是那牢房比别人的干净一些罢了。 但他不会告诉李悦姝这些。新帝已经足够宽容,他若再多事,就是不识好歹了。 李悦姝问:“所以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琮微怔,目光变得恍惚起来。 高宗皇帝膝下七子,活下来平安长大的只有四个。老大楚王,老三景王,老四寿王,老七瑞王。 景王即是元承,楚王则是元祺的父亲元崇。 十三年前,楚王年仅十七,初初步入朝堂,被高宗皇帝指去户部历练,因头脑聪颖,处事机敏,很快便崭露头角,显露出自己的政治才能,在朝中颇有一批支持者。 那个时候,元承十五,刚到西北,从军不到一年。 李琮道:“当时李正安已经是户部侍郎,自然而然地亲附楚王。父亲在御史台做事,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父亲似乎知道了关于楚王的什么罪证,准备等到朝会的时候去弹劾他。却没想到休沐那天,只是带着我和母亲去寺里上香,就……” 李琮面上带了痛苦之色,他垂下头,似乎是忍了又忍,才勉强没有在李悦姝面前失态。 李悦姝听明白了,李正安一辈子都在为了权势而不停地算计争斗,她没想到她的父母也成了那些阴谋诡计里的牺牲者。 如果事实真如李琮所说,那李正安还挺狠心的,下手又快又狠——他们是亲兄弟啊,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呢? 李悦姝低声道:“那些罪证,恐怕也会牵连到李正安吧。” 李琮道:“应是如此。按理说李正安是楚王一派,却没想到楚王死后,转头就能扒上景王,后来一路高升,直到官拜尚书令。” 李悦姝默然半晌,道:“他藏得好,与楚王来往应也是慎之又慎,在外人看来,便只是正常交往罢了。况且先帝与楚王并无龃龉,也没道理打压楚王在户部时相熟的那些大臣。” 李正安确实于政事上颇有天分,长袖善舞,门生众多,再加上她这个与先帝八字相合的皇后……不可否认,她的存在本身,就给李正安专权乱政提供了基础。 真相知道的差不多,李悦姝该回去了。 她缓和了下思绪,看看李琮,问:“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京兆府?” 李琮眸中划过一丝无奈之色,垂首道:“陛下的意思,是等查明当年的真相之后。” 李悦姝并无异议。查案本来就需要时不时盘问,李琮留在这里,想来也是为了办案。 于是她点头道:“好,那我就先回宫了。” 李琮送她出来,看她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帘被放下的那一刻,突然出声唤道:“妹妹。” 李悦姝掀开车帘一角,轻声:“怎么了?” 李琮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犹豫道:“你和新帝……” 李悦姝平静道:“哥哥不必担心。” 李琮松了口气:“你心中有数就好。” 二人便分别了。 立时便有几个衙差围上来,请李琮回去。 李琮摇头叹道:“回吧,回吧。” 他算是知道了,新帝在妹妹面前是一个样,在他这种外人面前,又是一个样。 第72章 立后 未央宫外。 大臣们吵嚷了半晌, 黄俊拔几人也劝了半晌。 汪善派了一个小内官,悄悄地把曹长轲引到一边说话,曹长轲再回来的时候,神色便有些异样。 他凑近韩纪与黄俊拔两人, 低声道:“陛下还真是那个意思。” 韩纪与黄俊拔对视一眼, 眼皮跳了跳。 一众大臣聚在一起, 商议半晌, 御史大夫再次对着殿门一揖, 高声道:“昔日少帝年幼,方有嘉懿皇后代为理事, 垂帘听政。如今陛下正当壮年, 何故要使一介妇人参政?” 韩纪双手揣袖, 老神在在:“陈大人, 这你就没道理了。今日朝会时汪公公不都说了吗, 陛下身体不适,这两日须得卧床休息, 那呈上去的折子, 自然也没精力批示,便是让皇后殿下代笔,又如何?” 御史大夫道:“自然不妥!昔日嘉懿皇后理事,用的是太后之名, 辅佐幼帝。如今却算是什么?一个已经迁居别宫的前朝皇后,如何还能再插手朝政!何况这、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御史大夫甩袖, 老脸都涨得有些红。 韩纪了然道:“陈大人的意思是,如果陛下迎娶嘉懿皇后,有了夫妻之名,就没问题了?” 御史大夫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这如何使得?” 其他大臣也是一惊,人群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韩纪看一眼立在一旁的黄俊拔、曹长轲两个同僚,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本朝初立之时,人口凋敝,太宗皇帝为促进生育,曾下诏鼓励寡妇再嫁,孝纯皇后便是在丧夫之后入宫,初为昭仪,后生下高宗,再登后位。既然如此,嘉懿皇后再次入主中宫,又有何不可?” 黄俊拔笑眯眯道:“诸位不是一直催着陛下立后吗?陛下命我等考察各家贵女,务必要择出一位有德有才的贤后,只是一直没选出来。你们若是觉得嘉懿皇后不妥,有合适的人选,不如推举一番?哦,自荐也可。” 此话一出,大臣们都有些安静下来。 原因无他,之前皇帝与曹长轲这三个人说的话早就变着法儿地传了出去,朝臣们对于陛下挑选皇后的标准,心里都有了谱。既要德才兼备,又要孑然无亲。那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竟然是只要陛下立后,那紧接着就会把皇后的家人全部贬斥,就算不被诛杀,只是跟李家人一样被贬官外放,这些大臣……也肯定都不愿意啊! 思来想去,符合陛下要求的,竟然就只剩下了嘉懿皇后。 大臣们心思各异,默然半晌,户部尚书王大人拱了拱手,道:“非是我等顽固迂腐,而是这实在有悖伦常。传出去有损皇家颜面不说……恐怕会愧对先帝。” 户部尚书一提先帝,其他大臣也都反应过来,附和道:“对!先帝若知,定不会同意的!” 立时便有情绪充沛的大臣掩面痛哭:“先帝啊……” 这时汪善从殿内出来,对着大臣们含笑躬身。 “各位大人,陛下有请。” 他们闹腾了这半天,为的就是面圣,当着陛下的面哭一哭,好迫得陛下按照他们认为的“正确”做法行事。 现在看到陛下终于肯见他们了,顿时精神一震,酝酿好面部情绪,跟着汪善走了进去。 大殿内有些昏暗,年轻的皇帝陛下坐在案前,一只胳膊撑着案几,面色疲惫而苍白。 见此场景,原本酝酿了一肚子话想要规劝皇帝的御史大夫,也不得不顿了顿,行礼之后,先拱手问候:“陛下身子如何了?” 元承没答,他似乎是仍在难受,蹙着眉头又咳两声。 长顺跪坐一旁,见状连忙为他捶背,小声问:“陛下可要用茶?” 元承摆了摆手。 大臣们谁都没料到,入殿之后,会看到皇帝陛下这般病恹恹的样子。 因他们得到消息说嘉懿皇后出现在未央宫,还以为陛下是因女色才误了朝会。再联系到之前嘉懿皇后摄政多月,他们不得不起了警惕之心,想要提防这样一个曾经干政的女人,是不是心怀不轨,再次接近皇帝,罢揽权柄。 虽说当今陛下的皇位都是因了嘉懿皇后当初下的诏令得来的,但人心易变,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元承撩起眼帘,目光掠过带头的几人,淡声问道:“诸位爱卿,有何事非要见朕?” 户部尚书王大人率先反应过来,想起刚刚在殿外发生的事,咬了咬牙,拱手禀道:“敢问陛下,可是想要立嘉懿为后?” 元承道:“是又如何?” 户部尚书立时跪地,俯身道:“陛下三思!此事万万不可啊!” 身后的一众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 元承料到他们会是这个反应,平静道:“为什么?” 大臣们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刚刚在殿外说过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这个说不合伦常,会被天下人耻笑。那个说愧对先帝,对不起祖宗。还有人提到刚刚垮台的李家,认为不应该再给李家复起的机会。 元承道:“李正安虽遭贬斥,然贼心不死,竟在宫外行刺皇后。因此,朕打算赐死李正安。” 说着,他目光凉凉地在大臣们身上过了一遭,道:“这样,你们就不必再担心外戚了。” 大臣们缩了缩脖子。 嘉懿皇后遇刺这事儿他们听说过,可正如李悦姝都能分析出来,李正安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犯糊涂行刺一样,这些大臣里面,也没有相信李正安是凶手的。 那刺杀究竟是怎么回事?结合陛下的话,难道……是故意栽赃,只为了挑拨嘉懿皇后和娘家人的关系,然后在嘉懿皇后面前,名正言顺地杀光她的娘家人? 思及此,大臣们都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 若说从前还有着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宫为后为妃的,现在也都歇了心思,还生怕自家女儿有什么“贤德”的名声传出去,让皇帝看上,一家人都得为此赔了命! 娶你,然后杀你全家……太可怕了! 可抛开这点不谈,那李氏为后,也不合适啊! 大臣们瑟缩了片刻,又要开口提及另外两点,却看见皇帝陛下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 元承朝身后的软垫靠了靠,调整一下坐姿,眉头依然微微皱着,道:“朕昨日傍晚身体不适,然后一直昏睡到今日。半梦半醒间,朕做了一个梦。” 大臣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听皇帝继续说下去。 元承道:“朕梦见了皇兄。” 大殿内立时寂静下来,他们都知道,陛下所说“皇兄”,是已经驾崩的先帝,是靖昌皇帝,谥号武帝。 元承看向这次求见挑头的御史大夫,唤了一声:“陈爱卿。” 御史大夫连忙应道:“陛下。” 元承道:“陈爱卿为官多年,身负监察百官、直言进谏之责。皇兄在梦中赞你忠义,直言敢谏。” 御史大夫老脸一红,眼眶不禁一热:“陛下……” 元承继续道:“因此让朕厚赏于你。朕欲赐你十金,再题四字与你,如何?” 御史大夫没有想到自己带着这么多大臣来搞事,还会被赏赐,一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老臣谢陛下隆恩……” 元承摆了摆手,示意长顺把他刚刚写的字呈上来。 是用一个长长的木匣子装着的,长顺打开木匣,露出里面的卷轴来。他解开卷轴上红色的系带,将题字展开。 只见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智者尽言”四个大字。 室内光线昏暗,长顺只展开给他们看了片刻,就又把卷轴收了起来,交给了御史大夫。 元承屈指轻敲桌案,道:“好了,诸位爱卿都散了吧,朕累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议。” 大臣们还想再劝说关于嘉懿皇后的事,汪善已经开始上前赶人了,他们只得一头雾水地出了大殿。 宫道上,几位大臣围在御史大夫身边,怂恿他把字拿出来再看看,有人道:“陛下为何要给陈大人题字?莫非是有什么玄机?” 御史大夫同样迷茫,有些懵地又把字拿出来,众人看了,道:“就是在称赞陈大人啊!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一人贺道:“恭喜陈大人,能得陛下如此夸赞!我大梁立国以来,得皇帝亲笔题字的大臣可不多,最近这些年,也就韩太师曾得过先帝御笔亲书,陈大人,恭喜恭喜啊!” 御史大夫眼皮一跳。 这人提起先帝,他可算觉出来哪里不对劲了。 外头天色正亮,御史大夫驻足,盯着手里的卷轴,反复看了几遍,终于发现了这字迹的熟悉之处…… 以往先帝身边的老臣,要么告老致仕,要么是与贺卓或李正安有所勾结,被牵连了。此时身边围住的这些人,大多是新朝之后才渐渐提拔上来的,他们看不出,也算正常。 御史大夫眯了眯眼,看见前面昂首走去的曹长轲将军,立时撇下身边这些人,大步朝曹长轲走了过去。 “曹将军留步!曹将军留步!” 曹长轲顿住步子,转身看去:“陈大人,不知有何事啊?” 御史大夫把匣子夹在胳膊底下,在曹长轲眼前展开卷轴,道:“曹将军,你且看看,这几个字,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曹长轲只是瞥了那白纸黑字一眼,呵呵一笑:“陈大人想说什么?” 御史大夫见他如此镇定,又想到他似乎是支持嘉懿皇后的,脸色变了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曹长轲摇了摇头:“我能知道什么?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几个,愿意听陛下的安排行事罢了。” 御史大夫满脸怀疑。 曹长轲见他不肯信,看看左右,把御史大夫拉到一边说话。 “有些事,咱们做臣子的,心里有数就行了,不必非得说出来。陈大人,对不对?” 御史大夫点了点头。 曹长轲又道:“我也是最近这段时间才发现的。心里要是实在怀疑,便多细心观察,总能发现证据。” 御史大夫若有所思。 曹长轲道:“你只需想,为何刚刚陛下要提起先帝?一个月前宫变的时候,为何嘉懿皇后愿意下诏,使当今陛下继位?那汪公公……可是先帝御前大总管,又为何会出现在当今陛下身边?还有济华法师,分明是先帝身边亲近之人,为何在新朝之后,仍频频进宫?” 这话已经暗示地很明白了,御史大夫越听,脸色越是苍白。 曹长轲道:“所以啊,一堆人反对陛下立后,拿先帝说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御史大夫嘴唇有些颤抖,轻声道:“那、那……” 曹长轲瞥眼他怀中的卷轴,眯眼笑道:“陛下既然厚赏大人,那便是把这件事交给大人你去办了。陈大人,辛苦了啊!” 曹长轲拱手一礼,告辞走了。 御史大夫再看看卷轴上的字,一时只觉得万分讽刺。 智者尽言,愚者……少言。 他可不就是犯蠢了吗?他哪配得上这四个字! 御史大夫摇头叹息,哭笑不得。 …… 未央宫内,汪善侍立一侧,低声禀道:“查清楚了,那些大人之所以联合求见,是因为有人煽动所致。此人是太常丞方阳辉,似乎与平郡王来往过密。” 元承嗯了一声:“知道了,你找谢良吉去查这个事。” 谢良吉就是从前他瑞王府上的长史,登基后,被他安排到了大理寺任职。 汪善应喏。 元承又道:“明天下朝的时候,你去问问郭易的文章写好了没,可以发出去了。” 汪善应下,心说陛下为了重新迎娶嘉懿皇后,真是操碎了心。 公子郭易作为韩太师的门生,写得一手好文章,如今在翰林院编修国史,陛下让他为嘉懿皇后撰写贺表,就是为了从舆论造势,给嘉懿皇后夸出来一个好名声啊! 看来帝后情深,他之前还担心陛下会对皇后有所不满,完全是想多了! 汪善有些欣慰。 汪善服侍元承去书房理事,没过多久,李悦姝便回来了。 步入院内,她发现宫人们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似乎比之前更恭敬了,还暗含了一丝……激动? 李悦姝只是怔了片刻,便挥散思绪,步入书房。 正看见汪善正服侍元承用药,她不禁皱了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元承放下药碗,轻声道:“无事。只是这两日有些疲累,让太医的开的安神的药。” 李悦姝这才放下心。 汪善识趣告退,她走上前去,问道:“下午是发生了什么吗?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元承不语,只是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他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嫣红的唇,俯身轻吻了上去。 李悦姝愕然。 她只是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突然亲她啊? 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吧。 李悦姝心尖轻颤,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是温软的,还带着一丝丝药味,有点苦,但不至于让人难受。 元承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抚上她的面颊,低声:“药太难喝了,亲亲你,就不觉得苦了。” 第73章 喜欢 李悦姝的脸红了红:“陛下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元承笑道:“你喜欢听么?喜欢的话, 我以后就多说。” 李悦姝不自在地动了下身子,“若是让别人知道,更要骂我妖妇了。” 元承蹭了蹭她的鼻尖,轻声道:“咱们关起门说的话, 如何会被别人知道?” 李悦姝便说:“也是。” 从她昨日入宫的那一刻起, 她就决定不再管别人的看法了。就算外人再怎么骂她, 她都不在乎了。 李悦姝揽住了他的脖子, 对视着他的双眼, 道:“我见过哥哥了。” 元承嗯了一声:“怎么?” 李悦姝道:“等哥哥出来,我想和他一起去扫墓, 看看爹娘。” 元承道:“想去便去。你做太后时是什么样, 以后就依然可以什么样。” 她不必觉得受他压制, 连出宫的自由都没有。 不过, 想了想, 元承又道:“只一样,别再跟之前似的, 身边养那么多伶人和清秀的小内官了。” 李悦姝噗嗤一声。 她转了转眼珠, 故意道:“好看的皮囊谁不喜欢,以往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叫几个伶人过来唱唱戏,我就又舒坦了。” 元承捏了捏她的腰, 低声道:“你有我这么好看的,还不够么?” “哎呀……”李悦姝的腰被他这一捏,有些痒, 她笑着往后躲了躲,啐他道,“整天夸自己好看,不知羞吗?” 元承挑了挑眉,“这可是你说的。” 他还记得当时在瑞王府,他问她从前是怎么看他的,她说,他长得好看。 不过一回忆起来,元承面色就僵了僵。 她说的是他从前好看,虽说现在也不丑,但…… 元承把她往怀里拉了拉,贴近她的耳边,问:“从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李悦姝:“……” 元承没等到她说话,便又问了一遍:“你更喜欢从前的,还是现在的?” 李悦姝:“……” 元承催她:“说啊。” 李悦姝道:“都好看。” 她嘻嘻笑着,同样在他耳边说:“也都喜欢。” 元承:“……” 元承冷哼道:“你这就是为了两面讨好,净说鬼话。” 李悦姝道:“怎么是两面讨好呢?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不都是你吗?” 元承默了默,觉得她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李悦姝指责他道:“你说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我说都喜欢,你定要觉得我心思浮,碰见好看的就喜欢。我说喜欢从前的吧,你肯定要难过。若说喜欢现在的,你又要恼我。所以,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元承被她说中心思,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纠结的感觉,有时候觉得,只要她喜欢他,还愿意跟他在一起就好,有时候又忍不住多想,要是自己没有复生,与她相处的真是七弟……又会如何。 “可是你想想,”李悦姝身子往后退了一些,直视着他的面,正色道,“我是因为知道你是你,才喜欢的啊。你之前不还跟我说,要我看得到你是谁吗?我现在看得透了,你怎么又拧巴起来了。” 元承有些发怔地看着她。 她神色认真,说出来的话,却让他觉得无比动听。 “是我错了,”元承面上有些动容,低头贴着她的额头,道,“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不问这种蠢问题了。” “不过,”他一手缓慢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轻笑一声,“你刚刚的话真好听,以后也要多说。” 昨日她为他入宫,魂魄飘荡间,他看到她在他榻边垂泪,又说出那些让他既高兴又酸涩的话,直到今日,到底还是有一种飘忽感,仿佛落不到实处。 可她刚刚说的这些,算是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话说的多漂亮啊,他现在相信,她真的也很喜欢他了。 元承又吻了吻她的唇。 李悦姝推开他道:“这是在书房呢,注意一点。” 她下巴微抬,示意桌案上堆积的折子:“这么多事还没理完,我虽说了帮你,但你可别想让我跟之前做太后时一样累了。” 元承目光柔和下来,笑道:“好,做正事。” 这般一闹,李悦姝便也忘了问他下午发生了什么了。 她现在只想陪着他把身体养好,让济华法师做完法事,别的都以后再想。 什么立后之类的,她知道阻力重重,就是最后不成也没什么,索性就不问了。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元承却又没醒来。 济华法师仍是一样的说辞,等到中午元承起身,才与李悦姝道:“只要是昏睡,便是魂魄出窍了。前几天我不是一直没去找你吗?便是因为我每到傍晚,就会昏睡一个时辰,醒来时往往天都黑了,还堆积许多政务,实在没法去别宫找你。” 李悦姝愕然道:“你……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吗?” 元承道:“从前倒是不常出现,只偶尔。上次济华法师做完法事,才这样的。不过他说是正常现象,等到三场法事做完,就没事了。” 李悦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里又惊又怕的。 “若是一直这样,那你岂不是要一直辍朝?” 一天两天的不上朝还没什么,要是时间长了,那肯定会出事的。 元承道:“只看今日法事过后,状况如何了。” 实在不行,还可以修改朝会的时间。再不行……不是还有她么。 元承摸了摸她的头发。 下午,到了申时,济华法师再次来到未央宫,将元承引去东殿做法。 李悦姝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意外,直接把宫人们都赶去了老远,未央宫五十步外派了禁卫把手,阻止想要在这期间求见的大臣。 李悦姝握着他的手道:“你且安心,我就在外面守着你,便是发生了天大的事,都有我呢。” 元承凝视她片刻,点头道:“好。” 李悦姝笑了笑:“那我出去了。” 元承没有松手。 李悦姝轻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便抬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元承道:“你不会是为了让我安心做法,这两天才这么骗我的吧?” 李悦姝一愣,笑道:“你想哪里去了?” 说完,她却觉出心中有些酸涩。 这么患得患失的吗? 元承轻嗤道:“看着也不像。” 他只是遇事习惯性地思考多种可能,刚刚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罢了。 再次确认李悦姝是真的喜欢他,他心中有些愉悦。 下一刻,李悦姝身体前倾,柔软的唇突然覆了上来,让他都怔了一下。 一触即分,李悦姝笑容明媚,揶揄他道:“现在可以松开手了吗?” 第74章 身孕 这次法事进行的很顺利。 李悦姝在外间等了一个半时辰,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她才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济华法师从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小沙弥。 两人颔首示意, 李悦姝让汪善送他出宫, 而后便提裙步入屋内。 元承正双腿盘坐于蒲团上, 闭目调息。听见声音, 他方睁眼, 抬目看去。 “累了吧?”李悦姝笑道,俯身上前, 用帕子为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歇一会儿, 就可以用晚膳了。” 做法前要空腹三个时辰, 元承自上午起身, 就没吃过东西,腹中早就空空了。 “好。”他颔首, 捏住了李悦姝的指尖, 站起身来。 这两天,李悦姝已经让人陆陆续续把她的东西又搬了回来,虽然出行来往都是很低调的,但也没刻意瞒着, 于是很快,嘉懿皇后与皇帝陛下同宿未央宫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宫城。 奇怪的是, 却没有大臣再站出来反对。 元承一直没有上朝,大臣们有要事需要禀报商议,都是直接来未央宫寻人的,有时候元承会见他们,有时候元承身体不适正在休息,出来见他们的人就变成了李悦姝。 大臣们面对她的时候,也是恭敬而守礼的,李悦姝等了几天没等到御史或是别的耿直的大臣骂她,感到非常奇怪。 于是去问元承。 元承淡笑不语,只是把她拉到身边坐下,从身前的桌案上抽出一本折子,在李悦姝面前展开。 “你看,有人劝我快些立你为后。” 李悦姝懵了一瞬,奇怪道:“他们疯了吗?” 元承不满地皱起眉头,侧首咬了一下她的耳朵。 “你才是疯了,”他说,“放着我这么好的夫君不要。” 李悦姝被他激得一个哆嗦,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从他手里拿过折子,看了起来。 折子上全是夸她的话,直把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夸成了一个旷世贤后。 再一看署名,竟是朝中二十几位大臣联合上的折子,有六部尚书、侍郎,还有御史台、宗正寺、鸿胪寺等各个部门的大臣,集体请愿,出奇一致。 这下李悦姝是真的懵了。 她问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出宫去见李琮的那天下午,都发生了什么。 元承轻描淡写道:“陈御史回去之后,没两日便在府中设宴,请了朝中几乎一半的大臣,谁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那之后的第二天,这封折子就递过来了。” 然后他一直放在案头,想等哪天李悦姝自己发现,谁知道她竟是如此迟钝,这么多天都没发现。 元承心中有些怨念,不过面上却不显,一直绷着脸,等着看李悦姝的反应。 李悦姝愣了半天,终于转过头,哦了一声。 元承:“……” 哦?就这样吗? “我还以为会很艰难,原来这么简单啊。”李悦姝感慨道,“只需要你暗示一下那些从前的旧臣,让他们怀疑你的身份,不需挑破,剩下的,那些大臣自然就为你做好了。” 元承挑了挑眉。 “别的人就算不理解的,看到他们都附和,心里也只会奇怪,然后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内情,跟着就同意了。 “而关于你的这种传言,一旦流传开来,反而还给你本身增添了神秘感,威名更甚。等传到边境,让那些外族的人知道了去,更会害怕,以后都不敢生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李悦姝又开始帮他理政,她也开始从大局上分析了。 元承觉得有些欣慰,同时又忍不住皱眉。 她的关注点,是不是太偏了? 元承一手揽住她,掐了掐她腰上的软肉,低头在她耳边道:“你就不高兴么?” 李悦姝把手中的折子扔到案上,侧过身也抱住他的腰,眉眼弯弯:“这还需要高兴吗?反正我本来就是皇后了,这不过是平级调动。” 元承的脸黑了黑,继续掐她。 胆大包天,越来越会气他了。 李悦姝被他掐的痒,伏在他肩上笑了一会儿,也开始还手掐他。 元承面色一变,赶紧把手伸回来握住她的,眸色暗了暗:“姝姝……” 李悦姝理直气壮地瞪他:“忘了济华法师说了什么吗?你第三次法事还没做呢,在此之前都得憋着。” 元承:“……” “明天就该做第三场了。”元承提醒她道。 李悦姝笑:“我知道,所以今天更不能功亏一篑啊。” 她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依然在他腰间作乱。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元承额角跳了跳,用力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你从哪儿学来的招数?” 这么磨人。 李悦姝随口道:“话本里头啊。” 她双手被他制住,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元承脸色更黑了一些:“什么话本,还有这种东西?” 李悦姝:“……”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我也不知道,”李悦姝眨了眨眼,毫无心理负担地甩锅,“都是之前新阳给我送的那一箱子话本里面的。” 元承:“……” 很好,朕记住了。 “说起来,新阳现在的日子过得可真好啊。”李悦姝不能再逗他了,便把手抽了回来,随口与他闲聊,“一个人住公主府,多自在,听说最近又搜集了一些伶人养到身边。” 从前新阳也搜集伶人,不过是先给李悦姝送到宫里,她挑剩下了,新阳再带走。因着李家的缘故,也不好光明正大养在身边,都是让他们唱戏,唱个几出,听腻了再遣散。 现在没了李家,新阳总算恣意了。 李悦姝毫不怀疑,等新阳生产完毕,会不会在府中养起面首。 不过这和她没关系。 她和新阳的关系,从前便没有多亲近,不过是利益上的靠拢。元承登基之后,反而有些交恶了。虽然新阳做的事看起来是在帮她,也没做出实际损害她的事。但李悦姝不恼她就够了,多交心是不可能的。 元承斜眼看她:“你很羡慕?” 李悦姝一顿,笑道:“哪儿能啊。” 虽说这种日子,就是她从前向往的富贵太后的日子。 但是…… 她双手捧住元承的脸,眸中水波流转,声音中含了一丝妩媚:“我不是有陛下了吗?毕竟陛下这么好看,我一点都不亏。” 元承:“……” 元承想绷住脸不笑,到底是没忍住,先是眉眼控制不住地弯了,而后嘴角翘起,终是低声笑了出来。 李悦姝叹了一声,把头伏在他的肩上:“陛下活了快三十年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要我哄的。” 元承把她搂在怀里,闻言面色一僵,道:“哪有三十?二十七罢了。” 李悦姝道:“陛下年长我九岁零四个月,怎么都二十八了,过阵子再过个生辰,就二十九了。怎么还给自己减两岁?” 元承道:“不能这么算。我是在你今年生辰那天才醒过来的,之前一年多,我都没意识,不能算。” 李悦姝:“……好吧。”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当初醒来的事,一时觉得有些新奇。 “那天啊,”李悦姝回忆道,“我梦见你了。” 元承有些意外:“梦见我什么?” 李悦姝便想起来当时的梦境。 他换了一副面孔,说话的语气阴森森的,可把她吓得不轻。 那个时候,她还怕他呢。 李悦姝笑道:“梦见你变成了一个伶人,化着浓妆,身上穿着戏服,还在弹琴。” 元承:“……”大胆。 李悦姝继续道:“醒来的时候我心有余悸,想着这可不能让人知道,要不然就是大不敬。” 结果她现在都敢亲口告诉他本人了。 李悦姝侧头贴在他的肩上,目光盯着他领口的喉结,声音轻柔下来:“子羲,你真好。” 从前也好,现在也好。怎么她就一直没发现呢? 元承微怔,随即更紧地把她揽在了怀中。 或许是因为年长她太多,当时刚刚成婚,都是把她当小姑娘看的,她露怯或是拘谨,他便不忍心。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直僵着,他拉不下脸哄,她又惧他,以至于竟那般蹉跎三年。 幸好,幸好。 幸好他还能复生。 她成熟了,他年轻了。 他能放低身段了,她也不惧了。 …… 元承第二日醒来的比之前都要早,于是就去了早朝。 朝会上,那些大臣们再次联合上奏,请元承立后。 元承原本就是打算把立后的事拿到朝会,再过一下明路的,于是欣然同意。 剩下的事,便要交给礼部去办了。 礼部尚书非常头疼,下朝之后又来求见,问这仪典该怎么办,元承道:“按大婚来吧。” 于是礼部尚书又头疼着走了。 按大婚来办,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且不说,迎亲的时候,要从哪儿迎?两个人早都住一起了,总不能从未央宫这边,迎到那边? 元承才不管这些,他只要礼部的人出个方案,到时候送上来,他挑选个合心意的就好。 他比较关心的是,司天台推算的黄道吉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下午,元承在东殿做完了第三场法事。 出来的时候,却不见李悦姝。 长顺垂首道:“刚刚太医院院判来了,正在西殿为殿下请平安脉。” 元承轻一颔首,抬步去寻。 进门的时候,院判正好出来,瞧见元承,连忙躬身行礼,然后才退了下去。 元承步入屋内。 只见李悦姝坐在榻上,一臂支在案几上,懒懒地托着下巴,面上有些愁容。 元承问:“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李悦姝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然后道:“我好像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读者“璃容”,灌溉营养液+42020-03-28 12:41:37 第75章 太巧 两人惯常是喜欢独处的, 瞧见元承进来,原本守在李悦姝身旁的温绫就躬身告退了。 元承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半晌。 李悦姝抬目,瞪他一眼:“你这是什么反应?” 元承恍然回过神来, 道:“高兴, 高兴。”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 问:“太医怎么说?” 李悦姝道:“说是月份浅, 还得等过段时间再看看。” 元承侧首, 目光下垂,盯着她隐在繁复宫装下的小腹。 此时已经入冬, 穿的衣裳也比从前厚多了, 但仍能看到她腰身纤细, 腹部平坦。 元承忍不住伸手覆了上去, 小心翼翼, 目中却含着新奇与欢喜。 “那婚期就要提前了。”他说。 反正日子还没定下,一会儿跟司天台打个招呼, 选个早点的黄道吉日就是了。 元承高兴地摸着她的肚子摸了半晌, 虽然什么也没摸出来,反而把李悦姝摸得都烦了。 “太医都没确定呢,万一诊错了怎么办?”李悦姝把他的手拿开,不客气地给他泼凉水。 元承道:“那我再努力努力。” 李悦姝:“……” “太医说了前三个月不能行房, ”李悦姝拿眼瞥他,“让我注意。” 元承便在心里算了算她离开那日,距今……刚好一个月出头。 于是轻叹:“知道了。” 他原本还想着三场法事做完, 今夜总算能和她温存一会儿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过这也太巧了些?之前三年都没能让她怀上,上回就两天……总不能是从前他有问题? 这么想着,元承的脸黑了黑。 李悦姝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噗嗤一声笑了。 元承脸绷得更紧,别过头不想理她。 李悦姝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我问过太医了,太医说这种事跟信期也有关系。” 元承面上一派自然,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李悦姝道:“之前,你驾崩的时候。” 当着他的面说“驾崩”似乎有点怪怪的,李悦姝停顿片刻,还是说了下去:“我不是要守灵吗?连着守了七天七夜,那之后,我信期就乱了,跟之前的日子错开了几天。太医说,两次信期中间的那几天,是最容易受孕的。” 元承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他问:“太医开药了吗?” 李悦姝道:“我又不难受,没什么异常,吃什么药?只交代了些注意事项,都让温绫记着了。” 元承颔首:“明天让太医院派几个女医过来守着。” 李悦姝连忙制止:“可别,两个就差不多了,太多人的话,回头大家就都知道了。” 虽说都住一起了,外头的人早都知道了。但婚前有孕这种事,还是不要大肆宣扬为好。 元承自然依她:“好。” 第二日,在元承的暗示下,司天台算出了最近的黄道吉日是十一月初六、十一月廿三和十二月十一。 元承想的自然是越早越好,想把日期定在十一月初六,吓得礼部尚书连忙拱手劝道:“从前帝王大婚,少说也要筹备半年,就算陛下想尽快,各项流程下来,怎么也得两三个月了,这十一月初六……距离今日不过半个多月,如何使得!” 元承皱了皱眉。 虽说他想早点把名分定下来,但若太过仓促……却是委屈她了。 于是道:“下月廿三,如何?” 礼部尚书依然苦着脸:“一个月也……” 元承便道:“那就十二月十一吧,再办不好,朕就换个人坐你的位置。” 到那时候李悦姝的肚子还不到三个月,虽然会有点显怀,但冬日礼服比较厚重,不至于被人看出来。而且三个月,胎像就稳了,仪典上流程复杂,也稳妥些。 礼部尚书冷汗涔涔,连忙躬身:“臣遵旨。” 又道:“只是这迎亲……不知陛下可否允准,让殿下先去宫外住些日子,大婚时再迎回来?” 礼部尚书说话时小心翼翼的,毕竟他还没听说过哪位皇帝大婚之前就和准皇后住在一起的!偏偏这位……情况又比较特殊,让他们想规劝,都规劝不来。 元承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礼部尚书便知道是不成了,于是又道:“婚期前三日出宫也行……” 大殿内依然寂静。 礼部尚书一狠心,咬了咬牙,道:“前一日。” 元承这才嗯了一声:“准了。” 礼部尚书:“……” 元承道:“把永兴别宫收拾出来,到时候从那儿接人。” 礼部尚书连忙应是,心说陛下总算主动吩咐了什么,那他也能少掉些头发。 又与皇帝确认些细节,出了大殿的时候,感觉里衣都被汗浸湿了。 李悦姝在未央宫好生养了半个月,太医再次为她诊脉,方确定了,真是喜脉。 与此同时,京兆府那边,她父母的案子也查清了。 府尹那边记录了卷宗在案,李正安身犯多罪,结党营私、谋逆、谋杀,数罪并罚,判了斩首,牵连了包括李修齐、姚氏在内的十余人,定在三日后西市问斩。 定罪的这天,李琮也终于从京兆府出来了。 他在东城那边置办的有一处府宅,宅里的仆役驾了马车来接他回去,到得大门处时,不想却看见了李业成。 李琮一怔,下了马车,拱手作礼:“将军。” 李业成盯着他,冷嗤一声:“廖淮,你藏得挺深啊。” 李琮默了默,道:“将军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侧首示意仆役开门。 宅子不大,从正门到待客的正堂,也就二三十步的距离。 仆役默默退了下去,李琮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茶,道:“将军,坐下说吧。” 李业成面色冷峻,撩袍落座。 “四年前在西北,你就跟着我了。”李业成回忆起往事,“因为刚到军中,武艺不精,被人欺负,是我救了你。你说你家境贫寒,举目无亲,愿意跟着我,一辈子对我忠心。我见你为人诚恳,又踏实刻苦,后来才着重提拔你。把你举荐到皇后身边,也是因为对你的信任。结果你做了什么?” 李业成说着,目中便升腾起熊熊怒火:“你利用皇后,嫁祸我的义父,设计一场拙劣的刺杀,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吗?!” 李业成如今虽赋闲在家,不被重用,但他在军中多年,自然也有自己的人脉。 他能查出来刺杀的真正主使是李琮,再分析出目的,并不让人意外。 事到如今,李琮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李业成他的身份。 但他听说了皇帝立后的事,知道皇帝的意思,是要娶一个没有亲族的女子为后。 那么他的身份,就不适合在这种时候爆出来。 于是李琮只能道:“将军,我与李正安,有血海深仇。” 李业成冷笑道:“所以当初,你是故意接近我,好接近李家,以便下手的吗?” 李琮默然。 这在李业成的眼中,便是承认。 他自嘲一笑:“怪我,怪我看走眼了。给皇后殿下送去一个这般心怀不轨的人在身边。” 李琮看他一眼,忍不住说:“我不会对殿下不利。” 李业成道:“难道你设计那场刺杀,不是把殿下的安危置于不顾?难道你害的李家家破人亡,就是对殿下的忠心?” 李琮微微垂目,道:“刺杀一事,我的确利用了殿下。至于李家,原本犯得就是必死之罪,没什么好说的。” 李业成再次冷笑。 李家是犯了必死之罪不假,但本来已经免死,李正安可以带着家人去外地做官,等有朝一日皇帝病死了,换个新的继任者,说不定还能被召回京城。 皇帝那般体弱,李业成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 只要人活着,什么都是有希望的。 可李琮破坏了这一切。 李业成隐约知道皇帝是因为李悦姝的缘故才饶过李家,如果李家对李悦姝不忠,那再给李家定罪也正常。 可李琮这种把戏,这么拙劣,朝中大臣都不觉得李正安是凶手,甚至有一种传言说,这根本就是皇帝使计,为了让嘉懿皇后别怪他,才强行给李家安上的罪名罢了。 李业成每念及此,便觉心痛。 她知道李悦姝又要成为皇后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当初是不是就是用许诺的后位,换来了小皇帝的退位诏书? 可他多有心机啊,为了防止李悦姝势大,便诛灭她的亲族。她没了家人做靠山,以后,不是可以轻而易举被废掉吗? 李业成捏紧了拳头。 他看向李琮,眼底浮现几丝红血丝,眸光中有些恨意在灼烧。 这个廖淮,是不是也早就跟皇帝合作了,才演了那么一场把戏? 姝姝啊,那个以前在闺阁里,会对他笑,与他温声软语说话的姑娘,以后就只有他在背后支撑了。 李业成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愿再与李琮多说,大步朝外走去。 “将军,”李琮唤住他,诚恳道,“有一句话想劝将军。” 李业成步子停了停,没有回头。 李琮道:“将军虽为李家义子,但实际上并无血缘,只要将军愿意恢复本家名姓,与李家划清界限,再多等两年,别生事端,想来陛下是不介意重新重用将军您的。” 李业成讽刺一笑:“廖淮,义父养我长大,给我前程,于我有恩。我是不会像你一样,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你且管好你自己吧。” 抬步走了。 李琮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叹了一声。 李业成现在对他非常有成见,那他们之间是怎么也说不通了。 但过去几年共事,李琮对他印象着实不错,并不想看到他执迷不悟,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再给身上惹祸。 还是等见到妹妹时,与她提一提吧。 作者有话要说:qaq 第76章 离京 第二日, 李悦姝与李琮约了一同去北郊给父母扫墓。 李家祖籍不在京城,只是在他们的祖父那一辈来到京城之后,在出城门不远处的大溪河东侧的一片空地处择了一块区域,以做祖坟。 天蒙蒙亮的时候, 李悦姝便微服出宫, 与李琮会合。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 在巳时抵达北郊。 两人并没有让仆从跟着, 而是自己拿了工具清扫坟茔, 燃香烧纸。 这里只葬着他们的祖父母和父母,似李正安这种被判斩首的反贼, 死后尸身只能被丢到乱葬岗, 来不了祖坟。 李悦姝没什么力气, 只除了一会儿草, 就累得稍稍喘气。 李琮看她一眼, 连忙让她站在一边歇着,自己一个人干。 李悦姝站着缓了一会儿, 顾忌着身孕, 没逞强,只看着李琮,问:“哥哥以后有何打算?” 李琮道:“我这十多年,只为了报仇一件事而活, 如今大仇得报,爹娘可以瞑目,我便没什么好追求的了。只以后清净度日, 守着你便罢。” 李悦姝道:“前阵子乌戎扰边,陛下的意思,是想派你去驻守边关。” 李琮有些惊讶:“陛下竟还要让我带兵?” 他其实是听信了那所谓的“立后无亲族”的说法,就算陛下看在妹妹的面子上,愿意对李家人手软,但重用,是不可能的。李系一派都死的差不多了,少数剩下的要想翻身,恐怕只能等皇帝驾崩,李悦姝以太后之名掌控权柄。 所以他昨天才劝李业成与李家划清界限。 李悦姝道:“对。明衍兄虽是将才,但他与李正安走得太近,陛下不可能立即就抛下芥蒂启用他。你是明衍兄带出来的人,用你正好。” 李琮若有所思。 “只是陛下与我说,”李悦姝回忆起昨夜入睡时元承与她说的话,“你暂时还不能恢复名姓,仍要以廖淮的身份建功立业。” 李琮并不意外。 李悦姝是凭借着“孤女”的身份,才得以让那些大臣们同意她再度为后,若是此时再冒出来一个亲哥哥,要么朝臣会再次站出来反对,要么他……这辈子只能做一个白丁了。 堂堂大梁,并不缺少有才能的将领,皇帝竟还允许他隐姓埋名建功立业,为的自然是自己的妹妹。 李琮再次对皇帝与妹妹之间的情分,有了一丝认识。 李琮颔首道:“这是自然。” 只要妹妹需要,他甚至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下去。 杂草除的差不多,李琮填了坟,两人又在坟前供上祭品,燃香烧纸,拜了三拜,才算祭奠完毕。 马车又驶回城中。 李琮要带着她回到自己在东城的宅院。他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会儿,回过头与李悦姝道:“昨日宣威将军来见过我。” 李悦姝一愣:“明衍兄?” 李琮嗯了一声:“他知道了我嫁祸李正安的事,对我有些误解。” 李悦姝道:“明衍兄是在李家长大的,他怕是有些不能接受李正安一家被诛杀。” 李悦姝还记得她被刺杀那日,李府设宴,李业成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愧疚之色。他还对李正安他们说,要多保重,以后遇到什么事,都给他寄信回来,他能帮就帮。 他是真心想要李正安平安去外地做官,一家人都能保全的。 李琮道:“所以我是想让你派人劝劝他,如今的形势,他与李家划清界限,是最好的。再等个一两年,未必不能复起。” 李悦姝叹道:“只怕他未必肯听。” 李琮道:“总归是要说的。他向来在意你,你的意见,他不会不考虑。” 李悦姝指尖一颤,抬目看向李琮。 知道他曾经跟在李业成身边多年,又是被李业成送到她的身边,那他定然是看出来了什么。 李悦姝默然片刻,道:“好,过两日,我要是碰见他了,与他说说吧。” 李琮道:“不是要你亲自出面,派个身边人带话就行了。” “不,”李悦姝道,“有些事,还要我亲自说清楚。” 李琮眉心微蹙,凝视她半晌,颔首道:“那你小心。” 李悦姝一时没明白李琮让他小心什么,呆愣一会儿,才骤然反应过来。 他可能是怕……她和李业成见面,让元承察觉到李业成的心思,再给两人招来祸事。 李悦姝一时哭笑不得,垂眸道:“哥,我有分寸的。” 李琮便放心了。 进了宅院,李悦姝先问李琮借了一间房换衣裳。她穿的还是去扫墓时的那一身素服,沾了些泥土,早就脏了。 重新换上常服,李悦姝带着温绫往正堂去,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却迎了上来,屈膝道:“殿下,大人请您往后院去。” 李悦姝疑惑道:“不是要用膳了吗?” 丫鬟眉目低垂:“您去了就知道了。” 李悦姝便跟着丫鬟过去。 屋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丫鬟只带路到这里就停下了,李悦姝提起裙摆,步入房内,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斜靠在榻上,神色有些呆滞,茫然地与坐在一旁的李琮说话。 李悦姝看着她似曾相识的面孔,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迟疑道:“这是……” 李琮侧目,温声唤道:“妹妹,过来叫外婆。” ** 李悦姝回到未央宫的时候,面上犹带着喜意,她快步进入书房,直接朝坐在椅子上的元承扑了过去,伏在他怀中,笑道:“我可太高兴了!” 元承愕然片刻,放下手中的朱笔,把她揽在怀中,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悦姝揪住他的衣领,眼中因激动而闪烁着泪花,她仰起脸道:“我外婆来京城了!是哥哥把她找到,然后接来的!” 元承有些意外。 李悦姝又有些沮丧道:“不过外婆有些神志不清,不太认人了。我去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知道我是谁。哥哥一个月前就找到她了,竟然今天才告诉我。不过前阵子他一直在京兆府,可能是怕我自己去见外婆,外婆不认吧。” 元承听她这么说,便有些心虚。毕竟李琮,其实早就可以放回去,是被他扣押在京兆府的。 元承道:“找回来了就是好事。” 他还记得她之前说的想回云州的话,现在既然外家的人都接来了,总算不念着云州了吧? 元承问:“你那个舅舅呢?” 李悦姝便皱了皱眉,道:“说是又回云州的哪个乡下定居了,哥哥派人去接外婆的时候,很爽快地就让人带走了。” 元承观她神态,便知晓了李悦姝的态度,想来那个所谓的舅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元承道:“过几天,等李正安被斩首,我就让李琮离京。已经入冬了,再过阵子天冷了下雪,路更不好走。” 李悦姝点头道:“好,我已经与哥哥说过了。” 元承又道:“我原本想让你从永兴别宫出嫁,既然你有了外婆,就还是在宫外另开一府吧。把她接过去,流程上也好办一点。” 李悦姝举目无亲,倒真成了实打实的“孤女”,这样的结果,就导致纳征、请期这些流程,要走的时候,都找不到女方的家里人来配合,都是让永兴别宫的范荣嬷嬷代替的。 现在外婆出现,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妇,倒是可以作为李悦姝的长辈出面,那些大臣没有介意的理由。 时间仓促,元承直接征用了李正安的府邸,作为新的李府。从李家抄出来的财物,半数归了国库,半数给李悦姝做了嫁妆。 一辆马车把李悦姝的外婆安氏接入李府,第二日,便有诏书赐下,封其为卫国夫人。 李悦姝探望完安氏,从李府出来,看到了在墙根下站着的李业成。 她站定,看着李业成向她走来,含笑唤了一声:“宣威将军。” 李业成步子一顿,凝目看她。 她一直叫他明衍兄,这次竟改口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躬身一礼:“殿下。” 李悦姝嗯了一声,问:“宣威将军为何会在此处?” 李业成抬目,道:“今日是义父问斩之日。” 李悦姝一时沉默。 李业成看着她问:“殿下果真相信,那日茶馆刺杀,是义父所为吗?” 李悦姝道:“我知道不是他。” 李业成笑道:“是啊,谁都知道不是他,可他就是因为这个荒谬的罪名,失了性命。你说过那人不会出尔反尔,那他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拙劣的伎俩杀死义父?!” 李悦姝眉头紧皱,看了身侧的温绫一眼:“慎言。” 她转过身,往大门内走,口中道:“你跟我来,我与你说清楚。” 李业成握了握拳,跟着李悦姝进门。 “我知你认为此事是廖淮所为,但其实,这是我指使的。”李悦姝道。 李业成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李悦姝坐在椅上,面色平静地望向李业成:“我知道廖淮与大伯父有仇,正巧,我也有。大伯父把我送入宫中换取荣华富贵,后来又把我架上太后之位做傀儡,使我背负骂名,成为世人口中的妖妇。多少次被刺杀,我都差点死了。若不是陛下信重我,你觉得我能活到今日、再做皇后吗?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大伯父连累。他这么利用我,我能不恨他吗?” 李业成眉心渐渐拢起。 “另外,我还查明,我亲生父母之所以会亡故,都是李正安所为,他为了派系之争,不惜杀害自己的亲弟弟,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他是养了我,可那点恩情算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不敢,你以为他真不想杀我吗?” 李业成怔然唤道:“殿下……” 李悦姝道:“现在你懂了吗?想让李正安死的人,是我。” 李业成面露痛苦之色。 李悦姝叹了一声。 “宣威将军,”她说,“现在对你来说,最为明智的做法,就是与李家划清界限,恢复本家名姓,向陛下表明你的忠诚。要不然——我虽摄政,我也帮不了你。” 从前李悦姝是太后的时候,李业成听命于她,勉强可以算是忠心的。但如今,元承登基,她充其量就是个辅政的。李业成最应该效忠的,就是皇帝本人。 李悦姝起身,往外走去,路过李业成身边的时候,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道:“恢复本家名姓之后,你与李正安就没关系了,也不用为他守孝,可以娶妻了。” 李业成侧首看她,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殿下希望的吗?” 李悦姝道:“当然。” 她抬步走了。 又三日,宣威将军的一封奏折,出现在未央宫书房的案头。 他没有请求改名,也没有与李正安划清界限,只是自请离京,想调去地方上做官。 元承与李悦姝商议后,把他安排去了丹州做刺史。 李悦姝道:“我劝过他了。” 元承颔首:“我知道,只是十几年养育之恩,不是说断就断,他若果真那么做了,我反而要怀疑他的用心。” 李悦姝恍然:“也是。” 元承摸着她的头发,道:“他没做过真正谋逆的事,所以,李正安的事不会牵连到他。等过几年,他要是在地方上做出政绩,再调回来,也不是不可。” 李悦姝嗯了一声。 元承把她揽在怀中,屈指轻敲桌案,却想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李业成……不与李家义绝,难不成,还是想占着李悦姝义兄的名分? 元承唇角微勾,并不在意。反正李悦姝已经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了,那个所谓的义兄,自始至终都不该被他放在眼里。 李业成离京那日,天上下了第一场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李悦姝推窗远望,看见院中盛开的红梅,目中露出微笑。 查豆悄步入内,与她禀报道:“宣威将军已经出了城门,奴婢看到他还带着一个女子随行。” 第77章 太子 所谓女子, 自然该是李业成的心爱之人。 不论是妻是妾,总算是听进了李悦姝的劝告,她也就能放心了。 距离大婚日期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十一月廿六, 是元承的生辰。 自然是他自己的生辰。 元承无意声张, 那些知道内情的大臣, 试探着送了些礼物过来, 没说是寿礼, 只是以一些其他理由,比如说是大婚贺礼, 或是普通献宝, 把精心准备的礼物送到了未央宫。 元承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只让李悦姝挑挑拣拣, 看看有她喜欢的, 就留下来,剩下的一律丢到库房。 前几天一直在下雪, 外头白茫茫的一片, 李悦姝原本想着与他出宫转转,这会儿也歇了心思。 太冷了,外头地湿路滑,马车都不好走。 李悦姝身孕二月有余, 正是要仔细着不能有闪失的时候。元承昨夜也着了凉,今日头都有些昏沉。 计神医入宫来为元承看诊,开了药, 李悦姝喂他喝下,趁着下午他休息的时候,带着温绫与几个小宫女去了未央宫的小厨房。 里头的厨子一看见她,吓得一惊,连忙躬身作礼。 李悦姝道:“留两个人给我打下手,剩下的都出去吧。” …… 天色暗下来,寝殿内黑黢黢地一片,李悦姝步入殿内,轻轻地撩开床帐,弯下腰,轻声唤道:“该起了。” 元承含混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睁开眼,也不想动。 李悦姝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般无赖模样,低下头笑道:“你都睡了半天了,不用晚膳的吗?” 元承道:“不用。” “计神医还交代了要你按时服药,你就是不想用晚膳,也得起来。”她略有些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问,“好些没有?” 元承被她一冰,倒是一下子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你手怎么这么凉?”他从榻上坐起,握住她的指尖,蹙眉道,“是炭烧得少了?” 李悦姝摇头道:“没有,是我刚刚从外面进来。” “做什么去了?”元承随口问,一边下榻穿鞋,从李悦姝手里接过衣服,一件件穿好。 李悦姝没答,只斜他一眼,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相携着去侧间用膳,看到宫人们端在自己面前的长寿面,再看看李悦姝坐在一边,托腮瞧他,目光中隐藏不住的期待神情,元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由笑问:“你做的?” 李悦姝颇为矜持地嗯了一声。 元承低头尝了一口,挑眉道:“不错。” 李悦姝扬了扬下巴,有些得意道:“虽说我好多年没下过厨,但之前在李府的时候,可是经常和温绫一起做东西吃。” 元承怔了怔,她从前也是千金小姐,吃穿住行自有仆婢张罗,怎么还得自己下厨?那时候……她才多大啊。 李悦姝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解释道:“不自己做,就得去跟大伯母一起吃,我以前就不怎么喜欢她,所以多数时候自己解决。” 元承默然,道:“既然这么不喜欢他们,当初就不必为他们求情。” 他若早知她与李正安一家关系能坏到这种地步,也就不会幻想着留着李系一派,让他们给李悦姝支持了。 李悦姝无所谓道:“反正他们已经死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元承恍然,道:“是,一切都走上正轨了。” 他现在有妻有子。 若干年后,即使他再次撒手人寰,留给他们的,也会是一个太平盛世。 …… 七年后。 弘文馆内,太子元祯带着贴身的小内官吉祥溜到墙根处,看着蹲在那里的几个人,急急忙忙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孤赢了?” 一个穿着锦袍的孩子站起身,高兴地叉腰:“是我赢了!” 元祯一愣,低头看去,只见墙根处的瓷罐里,两只蟋蟀,一只死了,软趴趴地瘫着,触须都断了,另一只则趾高气昂地扬着头,看起来非常得意。 死了的那只,是元祯的。这是元祯最喜欢的一只蛐蛐,他还以为今天带过来,跟曹将军家的六公子比试,能赢呢! 谁知道又输了! 元祯一恼,气呼呼道:“一定是你使坏!” 曹六嗨了一声,道:“我哪里使坏了?堂堂太子殿下,你不会输不起吧?” 几个小内官愧疚又惶恐地跪在地上,小声劝元祯息怒:“的确是曹公子的更胜一筹……” 曹六笑眯眯地躬身,朝元祯一揖:“殿下之前许诺给草民的那方砚台,是不是可以兑现了?” 元祯与曹六比试斗蟋蟀,自然是有彩头的。曹六把他父亲得的御赐宝剑都押下了,元祯不是稀罕那柄剑,只是每次与曹六比试,他都输,压不下心里那口气罢了。 于是让小内官们给他捉了只看起来最厉害的,好好调.教,就想着今天能赢。 他押下的,是今年生辰时,父皇送他的礼物,他得了还不到两个月呢! 元祯恼道:“我刚刚临时被夫子叫过去说话,没有亲眼盯着,你等我明天再来比试,我亲眼看着才算!” 曹六面色一变,到底也是个半大孩子,听元祯这么说,便也有些沉不住气:“这是什么道理?本就约的是今日比试,现在胜负已定,你怎么还耍赖了?” 元祯道:“这怎么叫耍赖?我又没亲眼看着,谁知道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曹六不客气地回呛:“又不是我让你走的!” 两个孩子越吵越凶,内官吉祥一看事态不好,赶紧安排了个人偷偷溜走去叫皇后。 此时已至傍晚,弘文馆已经下学有一会儿了,附近没什么人。 吉祥苦口劝道:“六公子,您就服个软,明日再来比试是一样的。眼看着就要宫禁了,您还得回家呀!” 曹六不服气:“凭什么让我服软?愿赌就要服输!” 吉祥讪讪,也不敢去劝太子,让太子改主意。 两个孩子就这样僵持着,最后不知道是哪句话没说对,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两个孩子竟扭打在了一起。 内官们大惊失色,太子金尊玉贵,这可如何使得! 连忙去劝架,试图分开两人。 元祯吼道:“都退下!孤与他打!” 内官们动作僵住,一时踌躇不前。 曹六出身将门,自小习武,又比元祯大两岁,力气上自然碾压,一来二去的,元祯竟被曹六推倒在地,脑袋啪的一下磕在了地上。 这下子,众人便都惊住了。 不及内官们上前制住曹六,曹六自己先愣住,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 吉祥慌道:“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啊,太医,快去叫太医呀!” 连忙去扶元祯,小心唤:“殿下,您怎么样了?” 想来是磕的不重,元祯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曹六道:“你敢伤我!你等着!孤要治你的罪!” 正这时,皇后身边的温绫姑姑匆忙赶来,见状喊了一声:“殿下,皇后让奴婢来接您去未央宫。” 元祯一愣,气势顿时软了下去,缩了缩脖子,转过头道:“……哦。” 太子元祯,天不怕地不怕,连父皇都不怕,就怕母后。 元祯走在路上,想想自己今天跟人打架,还耍赖,要被母后知道了,就委屈地想哭。 他酝酿好情绪,甫一入殿,看见坐在书案后头,正垂目理事的母后时,眼泪刷的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母后……”元祯蹬蹬蹬地跑过去,拽住李悦姝的袖子,道,“我被那个曹六给打了。” 李悦姝搁笔,转目看他,语气淡淡道:“你出尔反尔,承诺好的却不兑现,曹六不满,不是应该的吗?” 元祯道:“可是儿臣是太子,他怎么真敢赢我?” 李悦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小小年纪,都学会以势压人这一套了?” 元祯心虚地眨了眨眼。 李悦姝问:“你难道希望,日后身边跟着的,都是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吗?” 元祯摇了摇头。 “再者,”李悦姝道,“弘文馆是让你读书的地方,你怎么斗起了蟋蟀?” 元祯面色一白。 李悦姝冷声吩咐:“查豆,去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引诱太子耽于玩乐,给我带过来。” 查豆躬身应喏。 元祯忙道:“母后,这是我自己想玩的。” 李悦姝冷眼睨他,不为所动。 “你与人比试斗蟋蟀也就罢了,还耍赖,哪有一国储君的样子?传出去,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 元祯小声道:“他们不敢笑话我的。” 李悦姝默了默,要被他气笑了:“这样吧,明日你也不用去弘文馆读书了,去西殿跪着吧,跪上一天,我再问你知错了没有。” 元祯急急地抬起眼,目中还有泪花:“母后……” 李悦姝扬声吩咐:“温绫,带他走。” 元祯不情不愿地被带走了。 查豆把太子身边的内官们带进来,走到李悦姝身边小声道:“那曹家公子还在外面跪着。” 李悦姝道:“去东宫把太子那方砚台取了,给曹六,然后送他回家。” 查豆一怔,垂首应道:“喏。” 让曹六回去自然不是不计较了。 不论如何,他打伤太子,就是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但这事是元祯无礼在先,为了太子的好名声,她不能计较。 曹长轲如果自己知趣,自然会带着儿子前来赔罪。 李悦姝看向殿中跪着的几人。 太子日常住在东宫,每日只有早晚请安时会见到她和元承,休沐时才问问课业。 元承要好好养身体,她得帮他分摊政事,前年出生的一双龙凤胎元祎与元馨还小,她也得时不时照看。这样一来,管教元祯的时间就少了。 元祯是太子,元承在他身上寄予厚望,他不能长歪。 李悦姝再看着这些内官,脸色就不太好看。 她没兴趣盘问到底是谁把太子引得不务正业的,索性各打二十大板,另安排了一个年长些,比较成熟稳重的内官跟在太子身边,让他每天汇报太子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 处置完这些,李悦姝方转身回了正殿。 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从里面出来。 李悦姝回头看看,问元承:“看着面生,这是谁?” 元承手里正拿着一封信,目光有些晦暗。 闻言看向李悦姝,道:“是庆州那边派来的人。” 李悦姝愣了愣。 庆州?那不是楚王的封地吗? 她本想与他说说儿子的事,见状也只得暂时压下,问:“楚王怎么了?” 元承把信放下,眉头轻皱,道:“元祺的母亲病逝了,元祺来信说想回京,送她母亲与先楚王合葬。”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再有个五万左右完结,然后会写一个女主重生到男主没死之前的番外。(这个番外从我开文起就一直在脑补,好久了( ̄▽ ̄)/) 第78章 温和 李悦姝把信拿过来看了看。 信上言辞恳切, 读来令人叹息,纸上一角似乎还带了泪渍。 先楚王薨逝时不过二十出头,也是高宗皇帝非常看重的儿子,被准许葬入皇陵, 配享太庙。 李悦姝道:“那就让他回来吧, 我安排武卫去接。” 元承嗯了一声, 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问:“刚刚外边似乎动静不小, 是怎么了?” 李悦姝便把太子元祯的事说了,末了有些忧心地道:“是我最近这些日子对他管教少了, 好在他才六岁, 也没有特别顽劣, 好好教他, 还是能好的。” 元承一时沉默, 半晌,道:“别让他住东宫了, 让他住回来, 我亲自教他。” 李悦姝诧异:“你有功夫教他吗?” 元承道:“平时还让他去弘文馆,每三天叫他过来,看一下课业。” 元承拍了拍她的手,道:“不能让你那么辛苦。” 这些年, 她既要帮着他理政,又要照看年幼的孩子,内宫事务虽然托给了新阳长公主管着, 但她也得每月月中月末听新阳汇报一回,实在是忙。 她从前本是最不爱多管闲事的,现在硬是用柔弱的肩膀,站在他的身边,护着他们的孩子,撑起了大梁的半壁江山。 李悦姝笑道:“齐奴与馨馨有奶嬷嬷照看,嵇奴自从去年住进了东宫,我也省力不少,倒不费事。只是觉得对他们关心少了。” 齐奴、馨馨、嵇奴分别是三个儿女的小名。 元承温和道:“所以日后我多照看嵇奴,好好教他,你且安心。” 李悦姝想,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为了陪伴她更久,一直很规律地作息,晨起习武,身体已经比几年前刚登基的时候好多了,除了每年都要比旁人多两次的风寒之外,与之前似乎没什么不同。 这种习惯是要保持的,于是就导致他并没有太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现在又要过问太子课业,那他只能把更多的政务分给她了。 这些年她参政的程度只增不减,甚至在元祯半岁之后,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与元承一起上了朝堂。 李悦姝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努力的增加她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为她培植亲信,甚至不惜减弱自己的势力,都是为了给她铺路。 他不想等有朝一日驾崩之后,会有一些没那么亲近她的大臣站出来反对她。 李悦姝怔然片刻,抿唇笑了:“那我们先去用膳,然后你去西殿看看嵇奴吧,他被我罚跪一天,恐怕心里正委屈着。” 元承道:“好。” …… 元祯跪在软垫上,看着眼前跳跃的烛光,再看看一旁放置的已经冷掉的饭菜,十分不甘心地扁了扁嘴。 他从没被母后这么严厉地惩罚过,被带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母后只是一时生气,说不定等等就收回命令,哄他回去了呢。 结果没有!没有! 就连送饭菜的宫人,都只是把托盘放下,就赶紧出去了,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 他是父皇的嫡长子,三岁就被立为太子,自记事起,身边就是仆婢环绕,金尊玉贵,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啊? 元祯非常生气,跪着跪着姿势就没了个正型,歪斜在了地上。 房门突然开了。 元祯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跪好,转身看去,竟看见父皇从屏风后走了过来! 元祯眼前一亮。 他印象里的父皇,一身温润气质,常年服药,不大管事。但非常疼宠他和弟弟妹妹,尤其对他最好,也从没凶过他,他最喜欢父皇了! 元祯身子一动,喊道:“父皇,母后是不是同意儿臣回东宫了?” 一定是父皇为他求情了! 元承步子一顿,垂目看他,淡淡道:“没有,自今日起,你以后都住在未央宫。” 元祯大惊失色:“啊?” 元承道:“你太小了,不能自己住,免得那些内官们宠坏你。朕决定,以后朕亲自管教你。” 元祯神色呆滞了一瞬,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 父皇那么好,那么温和,就算父皇亲自管他,也不会有什么的吧? 只是要住在未央宫,离母后也很近了……元祯面色纠结,母后可比父皇有气势多了,也比父皇可怕,他还真有点怵。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怕错人了。 从前那么温和的父皇,竟然拿出来一本书,让他抄上面的某一篇章,抄十遍,抄完了再写检讨反思! 元祯苦着脸道:“父皇,这都这么晚了,儿臣今夜抄不完……” 元承冷声:“明日再来问你要,你要是不想让我管你,就还是听你母后的,继续跪着吧。” 元祯忙道:“我抄!我抄!” 元承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扫一眼一侧未动的饭食,问:“为什么不吃?” 元祯一时不敢再与父皇对着干,于是道:“儿臣刚刚不饿,不过现在饿了,我现在就吃。” 元祯乖乖地去拿筷子,被元承止住了。 “长顺,”元承叫了一声,“去把饭热一热,再给太子送来。” 长顺应喏。 看着元祯开始听话吃东西了,元承便离了西殿。 李悦姝一直在外面听着,见他出来,好奇问道:“这就听话了?” 元承嗯声:“只让他跪着,也不起什么作用。不如让他多读书,从书中悟些道理。” 李悦姝点头道:“有你管教,是可以放心的。” 从前元祺也不听话,比现在的元祯更顽劣,到底是被元承教好了。 如今管教自己亲生儿子,怎么也该更为顺手才是。 元承嗤笑一声:“他还以为我会饶他,看来是之前对他太好了。” 提起这个,李悦姝就气呼呼地掐了他胳膊一下,道:“那是因为恶人都让我做了!他居然觉得你脾气温和,我可太冤了!” 元承挑眉:“我脾气还不够好吗?” 李悦姝一噎,转念一想,道:“是还可以。” 起码对她,对孩子们,都是十足十的好脾气。 但李悦姝见过他在朝堂上发怒的样子,也见过他手握长剑、铁血嗜杀的模样,这两年因着把权力大都交给了她,看着是温和了些,但那些早就跟在他身边的老臣,哪个不知道他曾经的威名?又有哪个,敢因为他病弱就怠慢他? 两人相携步入内室,李悦姝突然步子一顿,道:“我去看看齐奴与馨馨。” 元承扣住了她的手腕:“下午不是才看过吗?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睡了,几个嬷嬷看得好好的,你就不要过去打扰了。” 李悦姝转目看他,面上有些不解。 元承进一步贴近她,微微垂首,薄唇贴紧她的眉心,轻笑了声:“今夜……你该陪我。” 第79章 行猎 次日清晨,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有宫人来报,说是辅国大将军曹长轲带着自己的六儿子入了宫,跪在外面地砖上请罪。 此时尚早, 还不到朝会的时候。 元承摸了摸李悦姝的头发, 温声道:“我去见他, 你多休息一会儿。” 李悦姝懒懒地嗯了一声。 秋风瑟瑟, 曹长轲带着儿子跪了有两刻钟, 膝盖都凉到麻木了,天边逐渐亮堂起来, 才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锦靴。 曹长轲愕然抬头, 根本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出来见他! 他连忙俯身叩首, 道:“臣管教无方, 孽子荒唐, 以下犯上。臣昨日已经对这孽障行了家法,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夜, 今日特意带着他入宫, 再来向陛下与皇后殿下请罪。” 说着,他捧起身前地上放置的一个窄长的盒子,道:“这宝剑乃陛下钦赐,却被孽子拿来做赌, 臣实在无颜,愧对陛下厚爱,特请陛下收回此剑。” 旁边的曹六捧起另一个方形的盒子, 曹长轲道:“此砚乃陛下赠予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臣亦不敢受,还请陛下收回。” 元承垂目看去,曹六披头散发,衣衫单薄,领口处露出的皮肤,有隐约的受伤痕迹,想来是昨日被打得不轻。此时跪在地上,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了。 元承淡淡道:“小孩子之间玩闹罢了,曹爱卿不必这般惶恐。” 曹长轲听皇帝这么说,一时心头略松。 只听元承又道:“太子德行有失,朕已罚他闭门思过,你也不必对老六过多苛责。这剑是朕钦赐,砚是太子许诺,愿赌服输,本就是你们该得的,拿回去吧。” 曹长轲惶恐俯身:“陛下,臣……” 元承打断了他的话:“待会儿还要朝会,就这样吧。” 元承转身走了。 曹长轲只得带着儿子,再次俯身磕头,方离开了。 帝后不计较,他却不敢就此了结,只过了几日,找个借口把曹六送去潭州外祖家了。 曹家折了个嫡子,还是太子伴读,一时有些蔫蔫儿的。 闲时李悦姝与元承聊起此事,元承道:“曹家势力过盛,这次正好能让他再收敛一些,算不上什么坏事。” 李悦姝点了点头。 几年来曹长轲一路高升,从三品云麾将军,到怀化大将军,再到现在的辅国大将军,在军中的威望,隐隐有了当年贺卓时的风采。 李悦姝道:“明衍兄也该回来了,他这次剿灭了安州灵山县的匪寇,合该封赏。” 两年前李业成得以从丹州调回京城,升了忠武将军,管着京城北城门那一片的治安。半年前安州灵山县又闹了匪患,李业成自请出征剿匪,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元承沉吟片刻,道:“便升做云麾将军。” 李琮还在驻边没有回来,如今京城中,要想提拔一个人分曹将军的势力,自然是李业成最为合适。 虽则七年前曹长轲也曾欣赏过李业成,两人交情不错,但李业成去丹州那么多年,跟京城的人早就不熟悉了。让李业成分曹长轲的权,他不信两人还能好得跟之前一样。 李悦姝道:“好。” 又两日,楚王元祺扶柩入京。 从前的楚王府还空置着,元祺把老王妃的灵柩送入王府,设灵堂,预备三日后下葬。 简单安顿好这些,元祺入宫觐见帝后。 昔日只到成年男子胸口的稚儿,已经长成了一个身型修长、眉目清朗的少年。 他身着一身素服,玉冠束发,面容清冷。在长乐门处下了马车,看向前来接他的内官。 是长顺。 他认得这人,也见过长顺一直跟在皇叔身边。 长顺迎上前来,手中拂尘一甩,打了个千儿。 “给楚王殿下请安,陛下与皇后殿下在未央宫等着,您请随奴婢来。” 元祺点了下头,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此时已是傍晚,天边的红霞笼罩着整座皇城,宫中陆陆续续有大臣下值,与元祺迎面碰上。 大臣们瞧见陛下身边的长顺跟在这俊美的少年身边,一时有些疑惑,不知是何身份,拱着手,不知该不该行礼。 长顺介绍道:“这是楚王殿下。” 当年元祺离京时年岁尚小,如今七年过去,样貌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与这些大臣也不亲近,他们认不出他,也是正常的。 长顺的话一出,大臣们脸上顿时划过一丝微妙的神色,虽很快地就躬身作礼,口中与元祺请安,但那点尴尬之意,元祺还是捕捉到了。 元祺颔首示意:“本王还要去面见帝后,先走一步。” 大臣们连忙应喏。 元祺带着身后的侍从,继续朝前走去。 他知道那些大臣们在想什么。 他身份尴尬,原本在封地了此一生,于他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除了帝后,京城已经没有他熟悉的人。所有的大臣、宗室,为了避嫌,都会想要躲着他。 可他还是回来了。 元祺抬目望去,看到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未央宫的宫门,驻足停了片刻。 直到长顺笑着唤他:“王爷,陛下与皇后殿下都在等着您呢。” 元祺嗯了声,抬步入内。 最先看见的,是院子中奔跑玩耍的两个孩童。 看起来不过两岁,元祺知道,这是前年出生的二皇子与明珠公主。 几个嬷嬷在一边看护着他们,转过头看见长顺领着元祺进来,连忙屈膝一礼。 明珠公主与孪生哥哥玩闹,正嬉笑着,一头撞进了元祺的怀里。 元馨茫然地抬起头。 元祺唇边勾起淡笑:“是明珠吧?” 元馨鼓着腮帮子,咬了咬手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好看的哥哥,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元祺温声道:“我是你堂兄。” 奶嬷嬷小步走过来,抱起元馨,对元祺歉意道:“奴婢该带着公主回房了。” 元祺嗯了一声。 长顺把他引入东殿,他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才看到皇叔与母后——或者说是婶婶,步入殿内。 元祺起身,恭敬地朝二人叩拜下去,行的是大礼。 “侄儿拜见皇叔,拜见母……拜见婶婶。” 元承道:“起来吧。” 李悦姝听出来他刚刚一瞬间的改口,笑道:“怎么还客气起来了?” 元祺面上有些羞涩,依言起身,抬起头看了二人一眼。 他说:“叫母后总觉得怪怪的。” 从前他叫母后,那是因为他是先帝嗣子,母后是先帝发妻。可如今……母后都嫁给皇叔了。 虽说他也隐约听过一些关于皇叔与先帝的传言,但他没想那么多,只当是皇叔为了迎娶母后,才让人那么说的。 他想起来自己母亲说的刻薄的话:“先帝?他要是先帝,早就想办法废掉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了,哪儿还轮得到你犯糊涂,主动说什么退位?” 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整日都需要卧榻休息了。 元祺不想再惹她不愉快,于是也没有反驳她。 元承注视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少年,问:“什么时候下葬?” 元祺答道:“三日后。” 元承便嗯了一声:“我让百官前去吊唁。” 元祺忙道:“不必了……” 他面上有些踌躇:“母妃就安安静静地下葬就好。” 元承对老楚王妃印象本来就不好,也没想给她什么死后哀荣,听元祺这么说,便顺势道:“也好。” 晚膳是几个人一起用的,元承、李悦姝、元祺与太子元祯同桌而坐,元祯时不时看这个面生的堂兄一眼,目中有些好奇。 元承眉心微蹙:“东张西望地做什么?好好吃饭。” 元祯肩膀一抖,连忙坐好。 元祺笑道:“太子恐怕是不认得我,心中有些疑惑。” 他看向元祯,道:“我在你还未出生时就离京了,你并未见过我。” 元祯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是在庆州吗?庆州是什么样的?” 太子元祯今年才六岁,从未出过皇城,更不知道京城以外是什么样子。 元祺便与他说起在庆州的一些风俗与见闻,一顿饭吃到最后,元祯对这个堂兄的陌生感便全然消散了。 夜里元承把李悦姝拥在怀中,道:“等明年春猎,带着嵇奴一起去苍山猎场,他大了,也该见识见识,不能老困在宫里。” 李悦姝道:“那你得继续教我骑射,去年我崴着脚了,才生生错过,到现在骑射也不怎么样。” 元承低笑,蹭了蹭她的鼻尖:“好。” 三日后老楚王妃徐氏下葬,葬仪一切从简,只有宗室里的那些人前去吊唁。 楚王原定于徐氏下葬第二日启程回庆州,从皇陵回王府的路上,却突然自马上栽倒下去,摔断了腿,当即就不省人事。 皇帝立时派了太医去楚王府为其医治,至夜才悠悠转醒。 帝后怜其丧母,特准许他在京城养伤守孝,满一年再回封地。 寒冬过去,便迎来春日。 帝后銮驾启程前往北郊的苍山猎场,开始为期半月的春猎。 苍山脚下有一处行宫,就唤做苍山行宫,供每年皇族狩猎落脚之用。 当年,元承便是从苍山行宫折返,路上遇了刺客的。 李悦姝泡在热气腾腾的汤池里,双臂搁在纹石堆砌的池边,下巴枕在胳膊上,与他道:“明天你先带我去林子里跑一圈,教教我,中午再正式开始。” 元承俯身,一手轻按着她的腰,薄唇落在她的肩侧:“好。” 李悦姝享受着他的按摩,嘀咕道:“都怪你从前不带我来行猎,导致我最基本的骑射都不会。” 大梁尚武,许多闺阁女子都是既能打马疾驰,又能张弓射围的。 元承老实认错:“是我不对。” 李悦姝道:“当时……你遇刺那次,我要是跟着就好了,说不定就不至于发生后面这些事了。” 元承没吭声,只轻吻她的耳垂。 “不过,”李悦姝想了想,问他,“如果当时大伯父与贺卓刺杀一事败露,你肯定会诛杀他们,那是不是还会牵连到我?” 元承动作顿住。 李悦姝道:“肯定会的啊,当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罢了,不像后来当太后的时候,对你来说还有点用处,你就算不杀我,我可能也会被你废掉,余生去冷宫过了。” 元承:“……” 元承被她的脑补气笑,道:“瞎想什么?” 李悦姝道:“你不必哄我。我知道你以前,是不如后来那么喜欢我的。” 元承一时沉默。 李悦姝看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转头看他,却见元承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她,眉头轻皱,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然后便听得元承道:“不会。” 李悦姝愣了一下:“嗯?” 元承垂首,注视着她的面容,道:“刺杀一事与你无关,便不会牵连到你。姝姝,我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要不然,他执念什么,又凭什么复生呢? “可能你会觉得,我后来非你不娶,是因为你有用。但是……”元承停顿片刻,道,“那不过是因为我信任你。而这信任的基础,在于我喜欢你。” 李悦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噗嗤一笑,抬了抬下巴道:“你就是在哄我。反正也无从证实,不过是凭你一张嘴罢了。” 元承便吻住了她。 明月高悬,殿中一角烛光跳动,光影婆娑。 李悦姝被他拥得更紧,水花飞溅,她搂紧了他的脖子。 情迷之间,她伏在他的肩上,轻声:“嗯,那我也信你。如果我还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不遗余力的救你。” 第80章 天灾 苍山猎场占地很广, 李悦姝想先练骑射,便让人在后山划了一小片林子,赶进来些温和的动物,供她习练。 元承曾经送她的白马飞雪, 早就年迈死去了。此时她胯.下的, 是两年前李琮打了胜仗, 从西北送回来的战利品。同样是一匹年轻的、精神抖擞的白马。 李悦姝试了几次, 都没有命中一只兔子, 不免有些丧气。再转头一看,元承身后跟着的侍从手里, 已经满是收获了。 她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元承:“是不是我的弓不行?每次都射不远, 还没碰到就掉下去了, 看中的兔子也被惊跑了。” 元承挑了挑眉, 把手里的弓递给她。 李悦姝驱马到他身边, 伸手去接,刚拿到手里就变了脸色:“……算了, 你这个太沉了。” 她又把弓还给他。 元承道:“你这个已经是专门为你改良过的, 多练练就好了。” 李悦姝脸色有些紧绷,觉得自己好没面子。 元承笑道:“猎物是活的,你又骑在马上,自然难以瞄准。便是好多男子入了猎场, 也是猎不到一个活物的,你不必非得争这个。” 李悦姝不服输:“那我下马试试。” 元承评估了一下周遭的环境,颔首道:“好。” 于是与她下马。 他们没让人跟着, 只一同往密林深处去。李悦姝一边走一边留神注意有没有活物,元承落后她半步,注视着她的脚下,以防她绊住什么。 突然,李悦姝停住步子,屏住了呼吸。 元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右前方的大树旁,卧着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鸡。 李悦姝从背后箭囊里抽出一只羽箭,张起了弓。 她心里默念着元承交给她的诀窍要领,冰冷的铁质箭矢调转方向,对准了它。 可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射中,也不知道距离是不是足够,正犹豫着,站在她身后的元承,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 他带着她使力,微调方向,然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松开吧。” 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有些痒痒的,李悦姝恍了下神,依言松开手指。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而去,那野鸡还来不及反应,屁股上就中了一箭,稍微挣扎了一下,就瘫在地上不动了。 李悦姝第一次猎到活物,虽然是在元承的帮助下完成的,一时也是喜不自胜,连忙冲上去看。 元承笑道:“别沾手,一会儿让人过来收了就是。” 两人在林子里转了半天,李悦姝从一开始的勉强瞄准,到最后终于能自己猎杀活物了。 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太子身边的一个内官如意迎上来报喜:“上午太子殿下与各家小公子在靶场比试箭法,太子拔得头筹!” 元承颔首道:“赏,都赏。” 小内官欢喜地应了一声,躬身告退。 李悦姝一时感叹道:“前几天在宫里的时候,我也跟他比了,他都比我箭法好。” 元承挑了挑眉:“你有我亲自教,放心,以后绝对能比他好。” 李悦姝:“……” 她总觉得这话说起来怪怪的,忍不住转头瞪他一眼:“嵇奴才多大,小胳膊小腿的,比过他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吗?” 元承捏了捏她的手,垂目低笑:“那不是你不服输,非想赢他么?” 李悦姝:“……” 一旁侍立的小内官没忍住,突然噗嗤一声,他赶紧憋住,垂下头脸涨得通红。 长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个眼力见儿的,这都憋不住笑,还是别在御前混了! ** 这次来行猎的除了帝后、新阳长公主之外,没有其他宗室。因为当初元承要立后的时候,查出来了几个暗搓搓搞小动作,反对李悦姝的人,经查是受了平郡王的教唆,于是大婚之后,元承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平郡王和另外几个不满五十的王爷赶去了封地。 至于剩下的大长公主、寡居的王妃、年迈又闲散的老王爷之类,仍留在京城。只是深居简出。 元祺孝期未过,只能留在楚王府守孝。 春猎的第一日下午,众臣收获颇丰,傍晚便在曲水池边开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帝后在场,怕众人不能尽兴,于是提早离席。 新阳长公主正笑着与身旁的诰命夫人说话,不妨袖子被拉了拉。 她转头看去,扯她袖子的人,正是她七年前生下的女儿,元芙。 元芙长得很像她,尤其是鼻子和眼睛,至于嘴唇和额头,有人说像是死去的反贼李修齐,她从前的驸马。 对于这种说法,新阳自然否认。她坚持说如今住在自己公主府上的云郎才是元芙的亲生父亲,为此她让元芙唤那个面首做爹,也不许府中众人提起她从前的那段婚姻。 但人心怎么想,她是管不住的。 她也猜不透帝后的心思。 元芙是她的女儿,出生后本该被封为郡主,有一个封号,但元芙至今没有得到这些。 新阳不明白,明明皇后也留着李家的血,怎么她就能登上后位,还能参与朝政,手握大权? 而她的元芙,连个郡主封号都得不到? 这么些年,新阳长公主以孀居之身,每日出入宫廷,管着内宫事务,但她觉得,还不够。她也想插手朝堂。 怎么才能离权势中心更进一步呢?新阳经常这么琢磨。 稚嫩的童音喊她:“母亲,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了。” 新阳目光温柔了些,道:“好。” 新阳长公主看向身侧的命妇们,与她们笑着道别,然后牵起元芙的手,离了园子。 回廊的尽头处,一大一小迎面走来,新阳定睛看去,发现是云麾将军李业成。 瞧见他,新阳便更觉讽刺了。 身为反贼义子,却因为与皇后相熟,便可以不顾过往,拥有如今的地位吗? 新阳突然意识到,或许在皇帝眼里,从前的李家,真的与皇后本身是割裂的。亲近皇后的,他留下了,与李正安本人牵连过密的,比如她的阿芙,就被冷待。 李业成侧身避让,躬身一礼。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叫李嘉木,生母是七年多前李业成去丹州时娶的发妻,只是在生产时难产死掉了。 元芙路过他们,朝着那个小男孩挥了挥手,笑眯了眼。 李嘉木也回她微笑,神色有些腼腆。 等走远了,新阳低头问道:“你认识他?” 元芙点点头:“下午我们一起围猎,他箭法可准了!我们好几个人,除了太子弟弟,就只有他射中的猎物最多!” 这么多孩童参与春猎,自然不会让他们像大人一样到正儿八经的猎场里去,而是由侍卫们划定一个圈,把一些温和的小动物赶到一片不大的平地上,孩子们张弓往里射,也算是比试箭法。 新阳意外:“这么厉害?” 她不由回头朝已经走远的父子二人看了一眼。 李业成是去年入冬时完成剿匪任务,回的京城。那时候曹六冒犯太子的事才过去没多久,太子身边的六个伴读少了一个,帝后要物色新的,李业成便把他的那个儿子送入宫中,成为了太子伴读。 近些年皇后手握权柄,在朝堂上的分量越来越重,皇帝也非常倚重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来的天下,还是皇后和太子的。 但新阳之前已经得罪过皇后了,如果皇帝驾崩,皇后……还会像现在这样把宫务交托给她,予她风光吗? 新阳捏了捏女儿的小手,暗自思量。 她得寻找新的靠山,或许联姻,是一个不错的方式。 元芙身世不明,又跟着她姓了元,太子是嫁不了了,那……太子伴读呢? 春猎结束,回京之后,收到新阳长公主联姻暗示的李业成,一时怔住。 半晌,他嗤笑了声:“荒唐。长公主之女,本该姓李,与我的嘉木,该是堂姐弟的关系,怎能定亲?” 新阳得知他的拒绝之词,一时气得把桌上的杯子扫落在地,怒道:“他与那李正安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怎么到现在还以李家人自居?” 仆婢们垂头瑟瑟,不敢应声。 新阳冷笑道:“他怕是嫌弃我的芙儿,看不上本宫。本宫还嫌弃他呢!听说他娶的那个女人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平民之女,也就他这种出身,太不讲究,会把那种女人娶做妻子。” “去!”新阳吩咐道,“给我查查,他在丹州的那些事儿,我就不信了,还抓不到他的把柄。” 联姻不成,便毁了他。 仆婢们低头应是。 …… 今年夏日不如往年那么热,雨水充沛,帝后一行在避暑行宫没有待多久,早早便回了宫。 到了入秋的时候,更是连日阴雨不停。 元承蹙眉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道:“须得注意各地报汛,恐怕雨水成灾。” 李悦姝走到他的身后,为他披上一件外衫,颔首道:“都吩咐下去了。” 天灾难防,苦的还是百姓。 七月末的一个夜晚,一封六百里加急奏报,送到了未央宫书房的案头。 江州大水,河岸决堤,淹没九百余户。 李悦姝没让人打扰元承休息,连夜召集大臣议事,拨了赈灾款,指派了工部侍郎、监察御史等带着人赶赴江州,指挥救灾。 江州的救援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过了几天,一篇不知道是哪位士人写的檄文,从江州之地流传开来。 檄文的重点,瞄准了李悦姝这个摄政皇后。 文章上历数了她自初入宫闱,到做太后,再到如今以皇后之身临朝听政的经过,骂她秽乱宫闱,狐媚惑主,包藏祸心。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以至于水失其性,江州水患,黎民受苦。 最后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让她赶紧下台,不要再干政了,以免上苍怒火无法平息,带来更大的灾祸! 第81章 不堪 李悦姝到底是参政多年, 朝堂上的大臣基本上早就认可她这个摄政皇后了。这檄文一出,立即有大臣主动请缨,说要去查查到底是谁写的,捉回来按妖言惑众处置。 李悦姝不置可否, 查是一定要查的, 只是她摄政这么多年, 怎么这时候才冒出来这样一篇檄文?李悦姝更为关心的是, 那人背后, 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元承坐在她身旁,低声问:“用不用我出面?” 李悦姝摇了摇头, 道:“不用。从我走到前朝的那一刻起, 我早就知道, 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的局面了。” 元承有些欣慰:“你不怕就好。” 这种问题迟早会出现, 趁着他现在身体还好, 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亲自解决这件事。便是没处理好,也有他在身后兜底。 只有这样, 她才能彻底站稳脚跟, 成为名副其实的掌权者,震慑朝臣。而不会在他死后,面临又一次混乱。 元承没有插手。 李悦姝召集大臣议事的时候,他去检查太子功课。 经过父皇一年的教导, 太子元祯已经比去年成长了许多,懂得更多道理,也更能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元承陪着他读了半天书, 元祯问:“母后是不是在忙?我听说有个人写了一篇文章骂母后。” 元承道:“不必在意。那些人愚不自知,你母后辅政这些年,尽心尽力,勤政爱民,从不曾出过什么错。他们自以为正义,自以为忧国忧民,多读了些书,就写些又臭又长的文章,除了引起民愤,让你母后不高兴之外,丝毫用处都没有。” 元祯点点头,小脸皱在了一起:“他们还说江州是因为母后才发大水的。” 元承道:“此乃天灾,历朝历代都有,非人力可阻。你母后已经及时指派大臣去江州赈灾,而那些拽文章的小人,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没有?便说江州水患,他们可曾出一份力了?” 元祯深以为然:“他们实在是太坏了。” 元承与他道:“你母后很辛苦,我与你母后现在做的,都是为了将来能平稳地把江山交给你,明白么?所以你现在要好好读书,年满十六之前,都要听你母后的话。” 元祯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好奇问道:“那父皇呢?我只用听母后的话,不用听父皇的话吗?” 元承一时默然,半晌,他道:“都听。” 只是父皇有朝一日不在了,你只能听你母后的话了。 元祯年岁尚小,也没看明白元承隐藏在平静面容下的意思。 他书读得够了,于是站起来走到元承身后,问:“父皇累不累?儿臣给你捶捶肩膀。” 元承放松地靠在椅上,颔首道:“好。” 元祯一双小手白白嫩嫩,给元承捏着肩膀。他其实没多大力气,捏在身上也不痛不痒的,但稚子纯真,一颗孝心,仍让他心里觉得宽慰。 元祯个头没多高,须得踮起脚尖。他望着父皇束了金冠的发顶,突然道:“父皇,我看到你有白头发了。” 元承一怔。 元祯小手摸上去,道:“就这里有一根。父皇这么年轻,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母后都没有呢!” 他知道父母的年岁,明明父皇比母后还小两岁。 元承伸手向上,把束发的金冠取下来,长长的头发披散到肩上,他说:“嵇奴,你帮父皇把它拔下来。” 元祯嗯了一声:“好!” 元祯仔细地找到那根白发,手上用力,元承感觉到头皮被拉扯,下一刻,元祯就转到他的身前,把那根白发拿给他看。 元承道:“扔了吧。你看看还有没有,都拔了,别告诉你母后。” 元祯愣愣地哦了一声,又去找,过了一会儿,道:“没有了,就那一根。” 元承这才松了口气。 他这副身体体弱,老得自然也比常人快些。八年前计神医曾说他能再活个十年八年……这多出来的光阴,似乎再次到头了。 李悦姝派人去江州暗查檄文一事的第二天,传来了舒州平郡王联合陈州安亲王造反的消息。 举的是起义大旗,名头是百用不烂的“清君侧”,想要用造反,逼迫她下台。 她当然不可能下台,于是平郡王与安亲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起兵借口。 趁着江州水患之际,起兵造反,这是生怕李悦姝不知道那篇檄文是他们让人写的吗? 朝中武将众多,各个对帝后忠心耿耿,李悦姝当即派了朝中定远将军、明威将军,分别率领十五万大军,去舒州、陈州平乱。 与此同时,尚书右丞郭易分别对平郡王、安亲王写了讨伐檄文,痛斥他们举着忠义的大旗,实则不顾百姓疾苦,挑起战乱的恶劣行径,直接将他们定义为反贼。 半个月后,江州灾情得以缓和,受灾百姓大多得到救治,李悦姝也算松了口气。 然而战事,却刚刚开始。 李悦姝忙到入夜,还没能从案牍中抬起头。 她正垂首专注理事,不妨头上映下来一片阴影。 元承唤她:“该用膳了。” 李悦姝这才抬起头,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很晚了。 于是站起身道:“好。” 元承走过来牵住她的手,与她一同往侧间去,问:“还能应付吗?” 李悦姝不在意地一笑,道:“当然。那平郡王与安亲王招兵买马,到现在也不过拉拢了十万余人,却都没经过正儿八经的操练,不足为惧。” 元承颔首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不满女子干政嘛,我懂。”李悦姝道,“就好像当初执政几十年的孝仁太后,也是被各路亲王联合造反弄死的。他们可能想效仿当时的燕文帝,拉我下台,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运势能当皇帝。” 元承蹙眉道:“都是为了一己私欲,其心可诛。” 李悦姝叹了一声:“当皇帝有什么好,每天累死累活的,我这几年就没看过几次戏!” 元承默然,道:“你辛苦了。” 她实在是明白嫁给他会面临什么,所以当初她拒绝他,再正常不过了。 可她后来还是答应了他,她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 相比起来,他给她的,却少之又少。 李悦姝侧目看他,眼波流转,突然轻笑道:“可我却达到了这世间许多女子都达不到的高度,曾经我在闺阁时,每天仰仗大伯父的鼻息生活,哪怕后来嫁给你做皇后,我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帝国的最高处,成为生杀予夺的那个人。” 她握着他的手,道:“所以,我的人生,其实是更有滋味了。若是同其他女子一样,在后宅碌碌,眼睛看得到的,便只有头顶的四方天地。如今我能看到整个天下,能忧心百姓苍生,这些都是你给我的。虽然辛苦,虽然忙碌……” “但是子羲,”李悦姝认真道,“现在的日子,比单纯的富贵太后,还要有意思。” 元承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有些探究,似乎是想分辨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李悦姝凑上前来,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笑道:“真的。” 元承的唇角,便也跟着她微微勾起。 夜幕沉沉,寝殿中烛光昏暗,帐幔低垂。 元承把她拥在怀中,轻抚着她有些汗湿的脊背,唤道:“姝姝。” 李悦姝慵懒地“嗯?”了一声。 元承道:“今日计神医来给我看诊,建议我去苍山行宫休养半月,他说那里的温泉,有利于我的身体。” 李悦姝一时紧张起来:“你又不舒服了吗?” 元承道:“没有,只是他最近研究出了一种新的针灸疗法,须得辅以温泉水疗。” 李悦姝这才有些放心,问:“什么时候去?” 元承道:“就这两天吧,然后重阳之前回来。” 重阳的时候,他还要带着她去祭祖祭天,宫里还得设宴呢。 李悦姝蹙眉道:“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元承道:“不必。兵乱还未平息,你就留在这里,方便召见大臣,发布诏令。若是有什么急事,你再命人去寻我。” 李悦姝默了默,道:“好。” 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两日后,皇帝銮驾启程,前往苍山行宫休养,临行前留下命令,让皇后监国。 李悦姝心里念叨着他之前遇刺的事,到底是不放心,加派了许多禁军侍卫,护在他身边保护。同时让人每日来往于行宫与皇宫之间,彼此传信。 站在热气腾腾的池边,长顺小心翼翼地为元承披上外衫,道:“皇后殿下的人又过来了。” 元承嗯了一声,眉心微蹙,在长顺的搀扶下走到桌边,拿起了笔。 长顺连忙为他摊开信纸,为他磨墨。 长顺眼观鼻鼻观心,等皇帝写完今天的信,晾干,塞入信封,然后才交给他,由他送出去拿给皇后的人。 转身时看见汪善正与计神医交谈,叹了一声,迎上去问:“陛下身体如何了?” 计神医刚刚已经与汪善说过,此时还忙着要去熬药,摇了摇头:“你问他吧。” 汪善看着计神医走远,神色有些悲苦,道:“不太好。” 长顺急道:“怎么说?” 汪善道:“按照计神医的说法,陛下身子原本就弱,能坚持这么些年,已经是不错了。若保持下去,还能有两三年的寿数。但陛下最近显出疲态,又不想让皇后殿下担心,就问计神医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精神一些,别让皇后殿下看出来。” “可这……人身体虚弱到一定程度,行将就木,”汪善也不怕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低头擦了擦眼泪,“哪儿能看不出来?陛下不愿意经受那个衰弱的过程。” 长顺似乎有些明白:“所以陛下宁愿来到行宫,不让皇后殿下看见。” 汪善道:“是,也不全是。陛下想让计神医对他用猛药,可那药岂敢乱用?若真是用了,虽说一时半会儿的,看着精神,甚至还比从前都好,但这药性烈,一旦用了,就是催命的呀!” “汪善,”元承不知何时出现在殿门口,看着他们,眉头紧皱,“你乱说什么。” 两人慌忙跪下,汪善哭道:“陛下三思,皇后殿下若知晓您的情况,也是一定不愿意您用猛药的!” 元承背过手,目视远方,淡淡道:“朕知道。” “但与其拖着一副病弱的身躯,还得累她照顾,到最后甚至不能起身,这样的几年,有什么意思? “朕宁愿少活些年月,也不愿最后留给她的印象,是那样不堪的模样。 “朕心意已决,你们两个,管好自己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病弱人设不能崩(狗头,绝对he 第82章 射礼 楚王府内。 元祺刚刚出孝, 正冷眼看着仆婢小厮们把屋中素淡的摆设通通换掉。 身侧跟着的一个小厮问:“王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庆州去?” 元祺不甚在意道:“帝后都没有催我启程,急什么。” 小厮便垂下头。 元祺守孝这一年,闭门不出, 未曾见人。也就去年刚回京的时候, 激起了不大的水花。现在一年过去, 京城权贵们, 再次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包括帝后。 因此出孝这么多天, 也没有人来王府打扰他。 元祺就每日上午坐在窗边看书,下午练练刀法, 习武健身。 入夜的时候, 漆黑一片的寝室内, 突然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元祺看不清他的脸, 只看得到他身上裹了一层披风, 头上戴着帷帽,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那人道:“皇帝去苍山行宫了。” 元祺嗯了一声:“这怎么了?” 那人道:“皇帝身边有许多守卫, 都是皇后的人。看来帝后不和, 皇后已经架空了皇帝。” 元祺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嘲弄的笑意。 这人一年多前就见过他,那时候就说,朝政大权尽数被揽在皇后的手里,皇帝恐怕早就成了摆设。 元祺却并不相信, 因为那时候帝后还在未央宫同起同卧,皇帝只是管的少了,并不是完全不管。 后来他入京, 再入宫,面见帝后,与他们同桌而坐,看着他们一家人气氛融洽,和和美美,他就知道了,这种传言一定是假的。 元祺抬头,借着月光,打量着来人身上模糊的轮廓,淡淡道:“所以呢?” …… 九月初七,帝王御驾回到皇宫。 李悦姝亲自到承天门去接他,看到他自车中下来,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身姿挺拔,神态从容,与从前一般无二。 李悦姝笑着迎上去,道:“瞧着精神不错,看来计神医果然高明。” 元承含笑不语,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上了接他们去未央宫的御辇。 身后跟着的长顺与汪善面色复杂,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发愁。 元承问:“嵇奴、齐奴、馨馨可好?” 李悦姝道:“都好着呢,你每天的信,嵇奴总要我拿给他看,有时候不给他看,他还恼。” 元承唇角微勾。 李悦姝稍稍侧身,靠近他耳边,低声道:“你说你,写那么露骨的话做什么?我还怎么给嵇奴看?” 元承一本正经道:“本就不是写给他看的。” 李悦姝轻轻地掐了一下他右手的虎口,半嗔半笑:“半个月不见,孩子们都想你了,一会儿见到齐奴和馨馨,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你。” 元承诧异:“不至于吧?” 李悦姝道:“才三岁呢,忘性正大着,你得多哄哄。” 元承便嗯了一声,默了片刻,又侧目轻声:“那你想我没有?” 李悦姝斜他一眼,回身看向前方,嘀咕道:“信上不都问过了吗?” 都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跟那些刚成婚的小年轻似的。 元承便开始笑,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当时他刚做完针灸,出了一身的汗,却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又与他絮絮叨叨说了些琐事,在信的末尾道:我亦想你。 秀气工整的簪花小楷,那么美,那么好看。仿佛是她在他身边,用那双温柔的手,抚慰他的病痛。 元承忍不住想,孩子们都还小,以后对他的印象,恐怕都模糊得差不多了,只她还记得。 余生漫漫,只要她还能每年想起他几次,他也就满足了。 回到未央宫时,太子元祯还在弘文馆读书,没有下学,元承便先去东殿看齐奴与馨馨。 两个小孩子坐在榻上,呆呆地看着他走来,果然是有些陌生了。 李悦姝坐到他们身边,温声哄道:“这是父皇呀,不认得了吗?” 齐奴眨了下眼,馨馨咬着小拳头,目光中有些好奇。 元承俯下身来,含笑道:“叫父皇。” 馨馨这才张了张嘴,稚嫩的童音喊道:“父皇……” 瞧见妹妹喊了,齐奴才跟着也喊了一声。 李悦姝拿过帕子,把馨馨的小手从她嘴边拿开,给她擦了擦上面的口水。 元承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与李悦姝回到正殿。 晚膳两人照旧是与太子元祯一起用的,元承随口问起他的功课,元祯一一答了,元承才满意地点点头。 小别胜新婚,半月未见的夫妻,夜里自是一番云雨。 李悦姝侧躺着,头枕着他的胳膊,一臂搭在他劲瘦的腰上,与他闲话。 “元祺昨天入宫见我了,说收拾一下,等重阳过了便回庆州,我还没同意。” 元承问:“怎么?” 李悦姝道:“如今陈州、舒州正遭兵祸,路途遥远,恐怕出什么意外。” 元承道:“去庆州的路与陈州、舒州并不相通,倒不至于。” 李悦姝道:“我是看他似乎有些害怕,犹犹豫豫地问我,我便让他再等等,看看兵祸平息了再让人送他回去。” 元承道:“也好。现在正是敏感时候,各地藩王急于站队,向朝廷表忠。他留在京城,反而是最稳妥的。” 李悦姝嗯了一声:“就是这个意思。” …… 重阳这日,在御花园举办了盛大的宴席,文武百官与朝廷命妇都到了。 以暖阁前的一条石子小径为界,一侧是皇帝与百官,一侧是皇后与命妇。 宴席过半,百官那边大都起身,往前头的靶场里去。 历来传统,重阳节这日,百官们要比试箭法,拔得头筹者,能得到皇帝的丰厚赏赐。 李悦姝笑着起身,与众命妇道:“我们也去瞧瞧。” 命妇们躬身应是。 这次宴席是新阳长公主张罗主办的,靶场两边各扎了几个棚子,里头摆着桌椅,供大臣、命妇们坐着观看。而皇后李悦姝,却走到了场地正前方的棚下,坐在了皇帝专属的御座上。 她一手支颔,含笑看着场地中央站立的男人。 奏乐、行酒,由皇帝率先开弓,连射四箭,千牛卫将军小跑过去,把箭矢□□,再跑回来,呈到皇帝身前,跪地禀道:“四箭皆获!” 大臣们立时赞道:“陛下英武。” 元承把弓递给身侧侍立的守卫,回身来到棚下,与李悦姝并肩而坐。 大臣们之间的比试,便开始了。 各家夫人们开始猜测,不知谁能拔得头筹。 有夫人道:“前几年都是辅国大将军赢,他府上那柄剑,都是四年前重阳宴上,赢了射礼才得的。” 另一人道:“只云麾将军也不差,前年那场比试,不是只比辅国大将军差了一点么?” 有人点头附和:“是,去年云麾将军带兵剿匪去了,才错过了重阳宴,要不然估计成绩也不错。” 各家夫人把参与比试的几个武将的出身,挨个捋了一遍,最后最看好的,还是风头最盛的辅国大将军和云麾将军。 只是辅国大将军家的曹六去年冒犯太子,紧接着云麾将军就得到提拔,不知道今年有云麾将军与他比试,他还能不能接着赢。 众人只是随便说说,也不好说哪家的坏话。毕竟曹六的事儿,皇帝都没计较,虽说到底是个坎儿,但她们也不敢直接说出来落曹将军的脸面。 夫人们猜了一会儿,便专注地看场上比试的情况了。 文臣武将交替上场,有几个年轻的武将身材挺拔,英气逼人,各家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都觉欢喜。 李悦姝目光扫视一圈,突然眉目一凝,与元承道:“是元祺。” 元承顺着看过去,只见元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低垂着头,眼睛也没往场地里看,瞧着有些落寞。 元承叹道:“这孩子身份尴尬,那些大臣都躲着他。” 挺可怜的。 李悦姝便吩咐查豆:“去把楚王叫过来。” 查豆应喏。 不一会儿,便看见元祺茫然地抬起头,朝他们看了过来,然后就跟着查豆来了他们这里。 李悦姝笑问:“看你没精打采的,觉得不好看么?” 元祺道:“是昨夜没睡好,便有些发困。” 李悦姝便问:“那你一会儿要上场吗?” 元祺摇了摇头:“臣箭术粗陋,就不丢人现眼了。” 实在是他身份敏感,与那些大臣比试,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李悦姝吩咐查豆:“带楚王去找间屋子,休息一会儿。” 查豆躬身:“喏。” 曹长轲与李业成的品级都不低,很快便比试完了,两人皆是全获,要分出高下,还得等所有大臣比试完,他们再比一次。 元承看了一会儿,到了该喝药的时候,与李悦姝说了一声,带着汪善先行离开了。 李悦姝又坐着看了半晌,到底是不放心元承,于是离席去寻。 却没找到元承在哪儿。 李悦姝有些气恼:“服个药而已,怎么还没影儿了?” 温绫劝道:“兴许是又来了兴致,随便转转散心。” 李悦姝便道:“算了,不管他。咱们先去暖阁歇会儿,上午去祭祖祭天,我也累呢。” 温绫笑着应是,扶她到最近的一处暖阁歇息。 正看见元祺从里面出来,元祺瞧见她,不由一愣,拱手作礼:“母后。” 李悦姝听他又叫自己母后,笑道:“怎么不休息了?” 元祺道:“越睡越困,不如去看看射礼。” 李悦姝颔首道:“去吧。” 于是别过元祺,步入室内。 外面秋风萧瑟,带来阵阵凉意。室内一角却燃着香炉,门窗紧闭,暖烘烘的。 这暖阁,本就是供人临时休息之用,谁都可以进来。但若来时,里面已经有人在了,后来的那个便会回避,去找下一个供人休息的屋室。 李悦姝躺在榻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一声急促的“陛下!”惊醒。 她茫然地睁开眼,只见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另外的人。 元承站在她的榻前,背对着她,手中握着长剑,指向身前跪地的人——竟然是云麾将军李业成。 那声“陛下”,就是他喊出来的。 在她的榻边,温绫从案几上抬起头,神色也有些茫然,待看清屋内情形,吓得一个激灵跪倒在地:“陛下,殿下,这、这……” 李悦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元承背对着她,语气不咸不淡,辩不出息怒:“朕服完药出来寻你,被告知你在这里,于是过来,推开房门,却看见他——李业成,站在你的榻边,而你与温绫,都昏睡过去了。” 他用了“朕”字,必然是极怒了。 李悦姝怔道:“我……我只是累了,过来休息,然后就睡着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解释 第83章 拥护 元承道:“朕知道, 这不怪你。怪的是他——李业成,枉费朕一番栽培信任,实在该死!” 说着,他手中的剑就朝李业成又逼近了几分, 李业成皱着眉头, 没有躲开, 脖颈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陛下, ”李业成闭了闭眼, 呼吸有些短促,道, “请容臣解释。” 元承冷漠地睨着他。 李业成道:“臣离席更衣, 出来的时候碰见一个宫女, 对臣说是皇后殿下有请, 说殿下召集了臣与壮武将军、忠武将军和兵部尚书议事, 要说陈州、舒州的战事,臣才来的。” 李业成试探着把脖子移开了一些, 继续道:“这暖阁外面并无宫人守着, 臣以为几位大人都在屋中,方才进来。臣实在是刚到不久,看到殿下的情况,正想出去叫人, 陛下您便来了。” 元承目光微动,面色森然,手中的剑依然抵着他的颈侧。 李悦姝站起身, 握住了元承的手,道:“陛下息怒,云麾将军不是鲁莽之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元承神色稍缓,他把剑收回,扔给一侧侍立的汪善,吩咐:“这暖阁伺候的人呢?去叫过来!” 汪善垂首应道:“喏。” 房门打开,带来一丝清凉的风。元承目光移向屋中一角燃着的香炉,冷声:“窗户打开,去把香灭了,一会儿给太医院的人看看有没有问题。” 温绫应喏。 元承反握住李悦姝的手,与她转出屏风,来到外间。 李悦姝迟疑着道:“云麾将军……” 元承道:“让他跪着。” 李悦姝看着他实在恼怒的神色,不由住了口。 就算李业成真是被人骗过来的,进门的第一刻,发现不对劲,就该出去了。可他不仅没有出去,反而转去内室,看到了正在卧榻休息的她…… 这香或许有问题,但她睡得并不深,要不然也不至于被那一声“陛下”惊醒。 李业成如果真的问心无愧,就算误闯到这里,也该叫醒她,而不是站在榻边,看着她沉睡。 元承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怒意并无消减。 如果李业成对此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他的仕途……或许就到头了。 李悦姝心中有些发愁,明明已经娶妻生子,这几年也一直安安分分的,怎么这时候却糊涂了。 元承便是性情再温和,身为帝王,也是绝对容不下一个觊觎自己妻子的臣子的。从前他谨慎守礼,元承也能当做不知道,可是今天,他都闯到她的睡榻前了。 这要是胆子再大一点,心怀不轨,是不是就能搞个刺杀了? 很快负责暖阁值守的两个宫女就被带到了帝后面前。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俯伏叩首,心中忐忑道:“参见陛下、殿下。” 元承问:“刚刚朕来时,你们为何不在外面值守?” 一个脸圆圆的小宫女道:“奴婢去取热茶了,临走前特意交代红螺在这里守着。” 另一个叫红螺的宫女惨白着脸:“奴婢、奴婢……” 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自己去做什么了。 长顺喝道:“话都不会说,杂家看你这张嘴也别要了!” 红螺连忙磕头道:“陛下恕罪,奴婢是被楚王殿下叫走了……” 李悦姝眉心微蹙:“楚王?” 正这时,门外传来声音:“陛下,楚王求见。” 元承顿了顿道:“传。” 少倾,楚王元祺步入屋内,向二人拜礼。 李悦姝问:“这婢子说刚刚是你把她叫走的,可否属实?” 元祺看了地上跪着的二人一眼,垂首道:“确有此事。” 红螺听他担下此事,一下子松了口气,身子有些瘫软。 元祺道:“臣不久前在此处歇息,见这婢子貌美,心中喜欢,所以才把她叫过去说话。不知皇叔可否允准,让臣把这婢子带回王府?” 说完,他看了看房中情景,似乎是才发现气氛不对劲,又拱了拱手,面上有些迟疑:“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元承眯眼看他,面色发沉,没有回答他的话。 李悦姝轻碰了下他的胳膊,含笑道:“是我们疏忽了,忘了你都十六了,合该定亲了。” 元祺忙道:“臣刚出孝不久,并无此意,只是、只是……” 元祺又看了地上的红螺一眼,面上有些羞涩,似乎是实在情不自禁,才会有这般请求。 李悦姝吩咐道:“你带她走吧。” 元祺与红螺一同离开了,剩下的圆脸宫女也被遣退。 李悦姝道:“元祺守孝一年,也就前几日进宫来寻我,此事不该和他有关系。他没那么大能耐指挥得动宫里人。” 元承嗯了一声,吩咐汪善:“此事交给你去办,查清了再来禀报。” 汪善应喏。 帝后二人这才回到靶场那边,至于李业成,直接让人带走,关到了大理寺狱中。 射礼的比试已经接近尾声,原本还要等着与李业成再比一场的曹长轲,没能等到人,不禁有些疑惑,一打听,才知道李业成不知道因为什么冒犯了帝后,被关押到狱中去了。 最后被用作奖赏的金马鞍,落到了曹长轲手中,曹将军再次拔得头筹。 宴散时,暖阁的事儿便查的差不多了,汪善回来给帝后二人禀报,李悦姝听了,直接让人去拦住了正要回府的新阳长公主。 她问元承:“不管我怎么处置她,你都答应吗?” 元承道:“当然。” 李悦姝便说了声好,让元承在内室待着,自己一个人出来见新阳长公主。 新阳长公主看见李悦姝面色有些不善,心中咯噔一下,屈膝行礼道:“参见殿下。” 李悦姝盯着她,冷声问:“是你让人去假传我的旨意,把云麾将军引去暖阁的?” 新阳茫然道:“殿下在说什么?新阳听不懂……” 李悦姝道:“那个假传旨意的宫女已经找不到了,但这并不影响我怀疑到你。新阳,我把宫务托付给你,是出于对你的信任和能力的认可,结果,你利用云麾将军,陷害于我,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新阳面色一变,跪地道:“可是出什么事了?新阳绝对不敢陷害殿下您啊!” 谁不知道皇后才是真正的掌权者,就算挑拨帝后关系,皇后的地位也无法撼动,反而会危及她自身。 李悦姝道:“我撒手宫务多年,这宫中的宫人,难道不都是由你调拨?若没有你的授意,暖阁的香炉里,为何会放了过量的安神香?” 新阳愣道:“安神香?” 李悦姝看她神色实在不像作假,不由皱起眉头:“你不知道?” 新阳叩首道:“我是万万不敢对殿下不利的。” 李悦姝抿唇,道:“好,你说这事不是你做的,那我便让人继续查,就算把宫中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个宫女找出来。” 这时汪善入内禀道:“负责打扫暖阁的几个宫人找到了,都是新阳长公主安排的人手。” 李悦姝冷目睨她。 “你还要说,香料一事,与你无关么?”李悦姝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新阳长公主的面前,“她们不听你的安排,难道听我的不成?” 新阳道:“真不是我……” 李悦姝冷笑了声:“那就拿你身边的人审问,我就不信,都是一身硬骨头,对你做的事一无所知。” 说完,她正要吩咐拿人,新阳这才慌了,连忙道:“殿下!殿下听我解释!” “云麾将军一事……的确、的确是我做的。”新阳面色颓然道,“但我以为,云麾将军在暖阁外就会被宫人拦住,根本不会惊扰到殿下。我一开始……就只是想摆云麾将军一道。” “香料一事,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除了让那个宫女传话,旁的我什么都没做,还望殿下明鉴。” 李悦姝蹙眉看她:“你算计他做什么?” 新阳道:“实是他与我有些龃龉。” 新阳长公主本想与李业成结亲,却被拒绝,恼怒之下,便想摆他一道。 于是让人去查了李业成过去几年做的所有事,买通了李业成府上的小厮,意外地在李业成的书房中,发现一副画。 那画上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后。 李业成八年前在丹州娶妻生子,发妻却在生产时血崩而亡,此后一直没有再娶,新阳难免会联想到什么。 她再去查那女子的身份,也是疑惑重重。 李业成的儿子渐渐长大了,瞧着与他却并不像。李业成对外总说那儿子是随了他的母亲,但新阳直觉没有那么简单。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只是未经证实,因此她没有说出来。 她今日设计云麾将军,也是算准了皇帝出现的时间——她料理宫务多年,随便找几个听话的宫人还是很容易的。 她本想让皇帝去暖阁时,正好撞见云麾将军在暖阁外,则皇帝必然对他起了隔阂,后面的事,再随便挑拨些,李业成的仕途就能断掉。 这样,不至于惊扰皇后,也算不上酿成大错。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让人假装传讯,说是皇后召见。 但那个宫女她早就安排好了去处,帝后查不到人,就会认为是李业成在说谎。 李业成心怀不轨是事实,又说了谎,自然会失去帝后的宠信。 新阳长公主只算计了这些,但她没想到暖阁外会没人拦着,李业成竟然进了皇后休息之处,皇后还真的睡着了。 酿成这样的后果,帝后怒极,会彻查,她就躲不开了。 新阳面上满是愧色,三言两语解释了自己为何会想要陷害云麾将军,而后俯身道:“是我鬼迷心窍,还请殿下责罚。” 李悦姝让新阳长公主出宫回府,最近一个月都不要出门了。 至于宫务,她指了尚宫局两位尚宫代管。 元承从内室走出来,看见李悦姝正坐在榻上,一手支着下巴,眉头轻皱,似乎在思考什么。 元承踱步至她身侧坐下,李悦姝道:“不是新阳,那就只能是元祺了。” 元承问:“怎么说?” 李悦姝道:“我进暖阁之前,元祺刚从暖阁里出来,那香料,就也有可能是他放的。宫人们燃香,通常香炉旁边都会有一个小柜子,里面放着香料。元祺只需从里面找出安神香,再往里面添一些就够了,并不需要他随身带香。” 何况元祺还临时叫走了红螺。当时他们以为这真的是巧合,现在看来,并不是。 元承叹道:“他去庆州多年,一直是他那母亲在旁教导,恐怕又给他灌输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李悦姝有些难过:“明明他小的时候,还挺懂事的。” 元承道:“这般看来,他的确不配帝位。当初,你是对的。” 幸好他们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幸好他又活了这么久,能把权力都交到她的手上。让她以后的日子里,也能不惧任何人。 元承遗憾之余,隐隐有些庆幸。 当晚,五百禁卫军牢牢围住了楚王府的大门,将元祺带到了帝后面前。 元祺交代的很快,承认一切都是他做的,目的是为了挑拨帝后之间的关系。 元承非常失望,与他道:“从今以后,你就别回封地了,就在王府住着吧,一辈子别出来。” 元祺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处罚这么轻,呆愣片刻,才垂首道:“是。” 元承看着他不辩解的模样,忍不住皱起眉头。 楚王府被严密看管起来,过了几日,负责看管楚王府的宁远将军郏泰然突然来报,说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经审问,才知是陈州安亲王那边派来的人。 原来叛军早就与元祺勾结,想要利用元祺废帝的身份生事。 当晚,元承亲至楚王府,去见元祺。 元祺披头散发,如八年前说要退位时一样,跪在地上,向元承请罪。 元承垂目问他:“你既与叛军勾结,为何还要回京?直接在庆州起事,岂不完美?” 元祺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元承又道:“你曾得我教导,我培养你,就像培养自己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连害人,都用这么下作的手段,还不加遮掩。这种小把戏,骗得过我和你母后么?” 元祺依然沉默。 元承轻叹:“你有什么难处,只说来,让我听听。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以死谢罪吗?” 室内安静了许久。 元承也没催他,良久,才看见元祺慢慢抬起头来。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元承看见他满脸泪痕,与曾经那个迎风流泪的小小孩童一模一样。 元祺嘴唇颤动,嗫嚅半晌,道:“我错了。” 他垂泪道:“这些年母亲一直责怪我,我在庆州,过得一点都不快活。” “舅舅也一直暗中谋划,安亲王能联系到我,便是舅舅从中出力。母亲去时,舅舅撺掇我借机进京,做安亲王在京城的内应。他们说,等到事成,会拥立我登基……” “我自然知道他们是骗我的,可是舅舅被迷了心窍,一心想回到京城,站在权力的中心。我被他们逼得无法,只得回来。” “京城没有人在意我,那些大臣都躲我躲得远远的,我还挺开心的。” “可是前段时间,我出孝,那人就又找到我,说皇叔您被母后架空,母后还派了人手控制您,他们希望帝后关系僵化,越坏越好,这样京城这边就会乱起来,他们也能趁机散布更多的谣言,动摇军心……” 元祺又垂下头,慢慢道:“我自然知道他们是乱想。一年前我刚到京城的时候,已经入宫见过您和母后了,根本就不是外界传言的样子。所以当他们要我动手,说要我想法子挑拨您与母后的关系的时候,我想了想,就行动了。” “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那天我入宫赴宴,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就一个人在园子里慢慢走,听到了新阳姑母的吩咐,于是就将计就计,顺着姑母做的,把事情往更坏的境地推了推。” 元祺俯身,额头贴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皇叔,那时候,我就是一心求死的。” “反正我身份敏感,只要我活着一天,我身边的人,就一天都止不住那些忤逆的念头。既然这样,我就该死。皇叔顺着查下去,把真相公之于众,正好能借此机会,在舆论上给那些叛军重重一击。” “只是我没想到,皇叔与母后居然还愿意留我一命。” 元承垂目看去,少年清瘦的身影映射在一旁的地面上,他匍匐着请罪,姿态虔诚。 元承轻声问:“你回京时,便与我和你母后直说,不就没现在这事儿了?” 元祺身子趴得更低,没有言语。 元承道:“所以,你是不信任我们。这么多年,你到底是听信了你母亲的话,觉得当初,我筹谋那一切,就是为了自己登基?” 元祺摇头,豆大的泪珠落在地面上,洇湿了眼前的一片地面。 元承道:“你怕我们猜忌你,所以不敢直说。你觉得即使你直说了,我们还是会处置你。与其这样,倒不如你自己求死?” 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元祺的小声抽泣。 “真是糊涂,枉费我对你一番教导。”元承斥道,“要真是猜忌你一个后辈,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元祺道:“臣有罪,臣真的该死。” 元承背过手,踱步至一边窗前,望着窗外一轮圆月,道:“你的确该死。” 元祺脊背一僵,随即认命地闭上了眼。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楚王。”元承道,“庆州、渭州两块封地,你担不起。朕给你两个选择,你是留在京城,以庶人的身份幽禁别院,接受一辈子的供养,还是孤身一人,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自己求生?” 元祺一怔,抬头道:“臣、罪臣,愿意离开京城。” 元承道:“你前半辈子都有人伺候,衣食无忧。离了供奉,你确定你有能力养活自己?” 元祺急道:“能的!臣在庆州时,也时常微服出游,臣见过那些布衣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比臣要自在!臣还年轻,做什么养不活自己?实在不行,还可以去乡下教人识字……” 元承便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好。” 当夜,楚王在王府暴毙,第二天,帝后便公布了楚王与叛军勾结的消息,同时又增派十万大军,向叛军发起最后的进攻。 战事一直持续到冬天,过了年,又至早春,冰雪初融,叛军才被尽数剿灭,事态得以平息。 李悦姝派了济华法师,带领上延寺的几位高僧,巡回各地,为百姓讲道,说的最多的,便是当朝皇后的事迹。 讲她如何贤德,如何勤政爱民,如何发布利民的诏令举措,如何忧心黎民。 大梁向来注重佛道,有上延寺的高僧出面,曾经叛乱之地那些不利于皇后的传言,尽皆消散。 有些地方的官员,甚至花费功夫,为皇后立了一尊铜像,供奉在当地的寺庙中,使百姓参拜。 民间对皇后的拥戴之声,一时前所未有,达到顶峰。 皇帝的存在感,反而被削弱到了极点。 这正是元承想要的。 他盼着她能安好,得百官拥护,得万民爱戴。这样,她自己本身就足够强大,不会再需要他的保护。 他就可以安心了。 这年夏天,帝后銮驾至利山行宫避暑,百官随行。 六月,刚到行宫半个多月的时候,李悦姝清晨起身,却发现元承昏睡不醒。 她把手触上他的额头,却似被惊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那额上冰冰凉凉,宛若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周四或者周五,正文就完结了~ 第84章 将死 李悦姝仓惶起身, 手忙脚乱地披上外衫,出声急唤:“来人——快来人——” 汪善、长顺、温绫几人连忙入内,李悦姝道:“快去请计神医!陛下又昏睡了!” 温绫连忙应了一声,折身出屋。汪善却迟疑了一下, 上前道:“殿下, 可否让奴婢看一眼?” 李悦姝道:“来吧。” 汪善便上前撩开纱帐, 朝榻上的皇帝陛下看去, 只一眼, 他便收回目光,道:“殿下莫急, 奴婢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悦姝震惊地看着汪善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倒出一粒拇指大小的丸药, 递给李悦姝道:“殿下把这丸药喂陛下服用, 陛下便能醒了。” 李悦姝脑子里嗡嗡乱响, 动作僵硬地从汪善手中拿过药丸,捏开元承的下巴, 把那丸药塞进了他的口中。 元承没有意识, 并未吞咽。 李悦姝心中着急,便俯下身,吻向他的唇。 唇舌交缠间,她尝到那药的味道, 又苦又涩,还微微发酸,难吃得很。 感觉到元承把药咽下去了, 李悦姝方直起身,问立在帐外,头垂得极低的汪善:“得多久能醒?” 汪善道:“不出半个时辰。” 李悦姝嗯了一声,掀开纱帐,起身下地。 她走到汪善身前,看着他和长顺不约而同更低的身子,问:“你们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两人垂首未答。 李悦姝喝道:“说实话!” 两人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汪善道:“殿下息怒,实在是陛下让奴婢们瞒着您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边抬袖抹泪,一边把元承去年在苍山行宫对计神医的吩咐说出。 李悦姝怒不可遏:“如此大事,为何不告诉我?!” 汪善道:“奴婢们不敢忤逆陛下……” 李悦姝冷笑一声:“那么从今天起,你们只能听从我的吩咐。” 计神医来的时候,元承还未醒来。 李悦姝让他给元承看诊,然后问道:“陛下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全靠草民堆的补药在支撑,内里……”计神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早就虚的不成样子了。” 李悦姝一时只觉血气上涌,她问:“还有多长时间?” 计神医道:“若是继续用这种药,七八天已是最多。若是现在停药,也不过还能再撑一个多月。” 李悦姝望着榻上的元承,指尖轻颤了一下。她深吸一气,点头道:“好,你现在去开新药,不许再用猛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按章程来。” 计神医面色有些迟疑:“陛下的意思,是不愿意自己衰弱的模样,让您看见的。” 李悦姝扯了扯嘴角:“你要是还听他的,我现在就把你关进刑部大牢。” 计神医连忙垂首,应道:“喏。” …… 元承醒来的时候,便看见头顶天青色的纱账,阳光从纱窗外照射进来,寝室内一片明亮。 元承意识到,自己起晚了。 他转过头,便看见李悦姝坐在床边,神色有些冷漠地盯着他,仿佛是在生气。 元承愣了愣,试探着唤了一声:“姝姝?” 李悦姝勾了勾唇,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个小瓷瓶。 “若不是今晨你昏睡不醒,我逼问了汪善和长顺,你还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一直瞒到你死吗?!” 元承微怔,默了半晌,道:“……抱歉。” 李悦姝气不打一处来:“抱歉?你拿什么道歉?!计神医说了,你再吃那种药,只有七八天的光景了。你是打算临死之前,再向我坦白吗?!还是说,你就打算把你做的这些事,烂到肚子里,一直带进土里?” 元承动了动唇,道:“反正迟早有这么一天,早一些晚一些有什么区别?与其卧病在床,累你照顾,不如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的活到最后,死了就是死了,你也不用痛苦。” 李悦姝气笑了,眼眶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她问:“不用痛苦?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用痛苦?你若是病了,我自然会照顾你,心甘情愿,没什么累不累的。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元承看她气哭,一时有些慌乱,握住她的手道:“不是替你做决定,是我自己,我不想卧病在床,那于我而言,太过难堪。” 李悦姝抽泣了一下。 元承道:“你看,我做这么多,让你走到朝堂上,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你也早就知道了,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李悦姝一下子呜咽出声。 早就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面对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你心太狠了,”李悦姝哭道,“明明可以再陪伴我两三年,你却这么自私,瞒着我吃那些虎狼之药,一定要这么早走……” 她滚烫的热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元承的心也跟着抽痛起来,他道:“是,我的确自私。当初要不是我强留你在我身边,你是不用陪我面对这些的。” 他感觉到嘴里残留的药味,知道自己是又服用了丸药。 这会儿有些精神了,便坐起身,伸手去触碰她的面颊,为她抹去眼泪。 “我自私的把你卷入其中,让你不得自由。这些年,你帮我料理朝政,生儿育女,已经付出了太多。我怎么能再自私的拖着一副病弱的身躯,让你照顾我呢?我实在是不愿看你再劳累了,不如早些走了。没有我这个病秧子在身边拖累你,你会好过很多。” 李悦姝抓住他的手,俯身向前,隔着夏日薄薄的寝衣,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你做的事,都是你自以为为我好的,你问过我的意思没有?”李悦姝怒道,“连商量一声都没有,就骗着我吃什么猛药,你真的把我当妻子吗?!” 元承怔然,试探着展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 “姝姝……”元承苦笑道,“你知道将死之人是什么样吗?上次……我死时,是遭到意外刺杀,所以让你看到的,也不过临终之时,那片刻的虚弱。可现在,我是体弱导致的提前衰老,精神萎靡,到最后卧床不起,难以自理。实在是不堪极了,你当真能忍受吗?” 李悦姝伏在他的肩上,眼泪打湿了他一片衣襟。 “你凭什么觉得我忍受不了?我对你的喜欢,难道就那么肤浅吗?”李悦姝质问他道。 元承摇了摇头:“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你还不到三十,这么年轻,大好年华,为何要花费几年的时间,照顾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体弱之人?” 他拍了拍她的脊背,温声道:“等我死后,嵇奴登基,你就是尊贵无双的太后,过几年,嵇奴长大了,能亲政了,你就可以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各个州县那么多行宫,你还可以回云州,看看故里风光。哪怕是再遇到什么人……” 元承说到这里的时候,沉默了许久:“若还能有人陪你后半生,比我更爱护你,你不必顾忌我,只管与他去。” 李悦姝气笑了,又在他肩上泄愤似的咬了一口,“陛下真是大度,如此胸襟,无人能及。” 元承叹道:“姝姝,我是真心希望你以后都能平安顺遂的。” 李悦姝道:“我不要别人陪我,我只要你活着陪我。” 元承目中露出一丝无奈神色,轻抚着她的肩膀,道:“抱歉,是我无能为力了。” 李悦姝的啜泣声渐渐止住了,她最后在他肩膀上擦了擦眼泪,然后直起了身子。 “我不许你再吃那种药了,从现在开始,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只会听我的吩咐。” 她伸手捏住元承一边的侧脸,掐他一把道:“你彻底被我架空了,知道了吗?” 元承一愣,不由失笑。 李悦姝吩咐长顺带着几个小内官进来服侍他穿衣洗漱,自己则去了外殿见那些等着她议事的大臣。 她看看那些大臣,他们神色如常,应是对元承的状况一无所知。 李悦姝强压下心中的焦灼,照常与他们议完事,便很快地又赶回了寝殿。 元承坐在桌边,刚用完早膳。 李悦姝走到他身边坐下,吩咐室内的宫人:“你们都下去吧。” 待得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李悦姝问:“那种药,你一天要吃几次?” 元承答道:“一开始三天吃一次,后面渐渐变得频繁,现在一天要用三四次。” 他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没想到今晨便会发作,让你担心了。” 李悦姝垂眸道:“是我太不称职了,每日与你共枕,却从未发现你瞒着我服用这种药物。” 元承道:“我有意不让你知道,你怎么会发现?” 李悦姝面色颓然,目光幽幽地落在桌上的白玉瓷瓶上,那里面插着一支鲜嫩的花枝,生机勃勃,是今晨宫人们才换的。 而他的生机,却要尽了。 元承拍了拍她的手:“你既知道了,便做好准备。如今朝中诸事都是由你决议,大臣们都听你诏令,就算我死了,也乱不了。到时候你不必太过悲伤,须得振作,扶持嵇奴登基,才是要紧事。免得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再横生枝节。” “尤其是那些将军——曹长轲威望过盛,从前还有李业成对抗着,却被我关起来了,如今也是赋闲在家。等过几天,我病重的消息传出去,你便重新启用他,他定然会感激你,以后也会对你忠心。” 元承望着她,语调稍缓:“他的那些心思,正好可以利用。只你须得小心,免得被反噬。朝中不管是哪一个人,万一你有了无法控制的感觉,便要仔细筹谋,将其诛杀。身为上位者,切忌心慈手软,犹豫不决。” 李悦姝听着他这么冷静地与她交代身后事,心里就又气又难受。 她凉凉道:“这种话你都交代了多少遍了,还需要再唠叨吗?” 元承一怔,好脾气地笑了笑,嗯道:“我自是相信你,你早就游刃有余。” 李悦姝别过脸,闷声道:“我已经让人去遥城给哥哥送信了,他总是可信的。等过两天,我让大臣们准备一下,提前回宫吧。” 元承默然,道:“好。” 室内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又似乎是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良久,李悦姝的喉间发出了一声呜咽,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元承心中难受,站起身,想走上前把她拥入怀中,身子却突然晃了晃,一个不稳就要倒下。 李悦姝愕然抬头,慌忙上前扶住他。 元承缓了缓,无奈笑道:“该用药了,没有那种药,你看,我站都站不稳。” 李悦姝皱眉道:“那我就扶你去榻上躺着,反正你别想再沾它!” 她态度恶劣,语气极为霸道,元承只得听从。 罢了,随她。 反正也没多少光景了。 汪善很快把计神医新开的汤药送了过来,李悦姝伸手接过,喂他喝下,然后道:“你好好歇着吧。” 她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守着他,直到他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李悦姝摸着他的额头,确定他这时候是正常的睡着,方才放下心,出了殿门。 汪善迎上前来,小心翼翼道:“殿下……” 李悦姝平视前方,双目有些无神。 “陛下睡着了。”她说。 汪善轻舒一口气,垂首应是。 “汪善,”李悦姝问,“平日里陛下都是怎么瞒着我的?” 她神色淡淡的,面上似乎没怎么在意,但汪善就是奇异般的在她的目中觉出了一丝悲凉意味。 汪善心里一酸,强忍着眼眶涩意道:“一开始计神医开的是汤药,陛下喝得也没这么频繁,就当是寻常的药送过来。后来陛下还是怕您撞见了多想,就让计神医想办法制成了丸药,这样用着也方便些。” 李悦姝若有所思:“怪不得去年重阳时,我要找他都找不到人,他是故意躲着我的吗?” 汪善道:“是,因为那时陛下刚从行宫回去不久,服药时,要辅以针灸治疗,所以故意去了个偏远之处,免得被您发现。” 李悦姝面色怅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晚了,已经晚了。”她轻声道,“这药用了这么久,已经伤了根本,回天乏术了。” 即使再不想承认,李悦姝心里也清楚——她该准备后事了。 相隔十年,大梁皇朝,又要国丧了。 她该怎么办? 她已经习惯了入睡时都有他的怀抱相拥,已经习惯了他在清晨睡前温柔的吻。 他们已经孕育了三个孩子,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 他以帝王之尊,在这座本该是冰冷无趣的皇宫里,给了她一个家。 未央宫就是他们的家。 上一次他驾崩的时候,她心里更多想的是自己,后面哭灵守丧,也不过是按部就班。 这次呢?她早就习惯了他的陪伴,她怎么受得了?! 李悦姝只觉得心仿佛生生被挖去了一块,胸口疼得绞在了一起。她紧皱着眉头,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扶住一旁漆红的柱子。 他实在是太过分了,自私地占有她的喜欢,自私地娶了她,却不能陪她白头。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死而复生,为什么还要勾她的心?! 李悦姝脚步有些虚浮,甚至都站不稳了,一侧的温绫连忙走上前,想要扶住她。 李悦姝却突然浑身僵住。 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 电光石火间,李悦姝想起了八年多前的许多事。 “快!”李悦姝突然喊了一声,回身抓握住温绫的手,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快派人去寻济华法师!让他立即回京!立即回京!” 第85章 执念 汪善就立在一侧, 听见李悦姝的吩咐,也是立时反应过来,当即面上就止不住的惊喜之色。 “对!对!奴婢怎么没想到呢?!” 而温绫被李悦姝抓握着手,神色却有些茫然。 她不知内情, 实在是没明白皇后与汪总管在高兴什么。 李悦姝冷静下来, 松开了温绫的手, 与汪善道:“此事需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 去接济华法师。济华法师已经巡讲了六个州, 剩下的,交给他那些弟子也是无妨。最要紧的, 是陛下的事。” 她向前走了一步, 看着汪善, 目色有些深沉:“总归不是寻常之事, 汪公公定要守口如瓶。具体能不能行, 还要等济华法师回京再说。” 汪善肃容垂首:“喏。” 李悦姝便立即召了左武卫将军进宫,命他带二百人马, 前去滑州接济华法师回京。 “需骑快马, 用急行军的速度,昼夜奔袭。七日之内,我要看到济华法师的人,可否?” 左武卫将军拱手, 大声应道:“喏!” 李悦姝便让他离开了。 吩咐完这些,李悦姝又摸了摸胸口,感觉到心跳才有些缓和了。 皇帝身体抱恙, 卧病不起。 李悦姝在两日后宣布提前回宫,次日一早,帝后銮驾便从利山行宫离开,回到宫中。 一时百官之中,议论纷纷。 因这避暑避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的,实在罕见。大臣们在利山行宫纳凉吹风,还没享受够。又听说陛下龙体抱恙,心中都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但他们看到皇后依然镇定,政事也没有被耽搁,甚至在某一天,陛下还召他们进寝殿说话,他们便放下了心。 元承半躺在榻上,短短几日,他的面容更憔悴了些,李悦姝还在他头上看见了白发。 元承握着她的手,目光向上,注视着她依然美丽姣好的面容,道:“遗诏我都立好了。” 李悦姝眼皮跳了跳,她并不想听他说这些。 元承却自顾继续道:“就放在书房一侧的书柜下面,从左手边数起,第三个柜子里。等过几天,我把那些大臣叫进来,亲自跟他们交代交代。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心等着做太后就好。” 李悦姝道:“你除了与我说政事,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了吗?” 元承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他手掌上移,轻轻地抚摸上她的面颊,道:“能两度娶你为妻,我很幸运。” 李悦姝别过脸。 元承道:“若有下辈子,我真想再与你在一起,就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不会像以前那样冷待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体弱,能与你携手白头,是为最好。” 李悦姝这些天哭了太多次,泪已经流干了。 此时她听了这话,面上也没什么触动。 她想,她不要下辈子,她就要这辈子。 她一定要他活着。 李悦姝道:“我把嵇奴他们喊进来陪陪你吧。” 元承嗯了声:“好,你去忙。” 李悦姝便垂下眼睫,起身离开。 未央宫里里外外都被她控制了,宫人们除了照顾元承起居之外,她不想让元承知道的事,便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给他。 比如济华法师回京的事。 李悦姝让人把济华法师迎到前殿,看到济华法师因为急于赶路,有些疲惫的面容之后,脸上不由带了些愧色。 “法师见谅,”李悦姝道,“实在是陛下的事有些紧急,所以才要您回京。” 济华法师长吐一口浊息,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殿下心里想的事,我都知道了。”济华法师道。 李悦姝目光一亮,顿时期待起来:“法师觉得如何?能行吗?” 济华法师摇了摇头。 李悦姝面上的神色,便在那瞬间暗淡下去。 支撑她这几日的信念,仿佛也一下子坍塌了。 “为什么不行?”她问,声音不觉带了一丝哽咽。 济华法师双手合十,叹道:“殿下先容我歇息一日,再捋捋个中玄机,明日前来拜见。” 李悦姝忙道:“是我考虑不周,法师就请在附近宫室休息,我这就让人为法师准备斋饭。” 济华法师躬身应道:“有劳了。” 济华法师走后,李悦姝一手托腮,望着窗外湛蓝的晴空,再次茫然起来。 如果济华法师这里行不通,她还能怎么做呢?她真的要失去他了吗? 李悦姝强自镇定心神,迫使自己沉浸到政务中去。 只有忙碌起来,她才不会想那些让她难过的事,不会恐惧于可能的失去。 元承那么信任她,把孩子和江山都交给了她,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该做的事还是得做,下午,李悦姝亲自拟了一道懿旨,是任命云麾将军李业成为羽林卫将军的诏令,正要让查豆前去李业成府上宣旨,新阳长公主却突然求见。 李悦姝抬目,看向这个多月未曾见过的长公主,神色有些淡淡的:“什么事?” 新阳自从去年重阳宴上的事过后,便再不能插手宫务,几位尚宫管事直接向皇后本人汇报。 新阳相当于失去了帝后的宠信,连去利山行宫的避暑,都没能跟着一起去。 眼下元承病重的紧要关头,李悦姝不知道这位长公主还想干什么,心中就有些警惕。 新阳觑她一眼,老老实实地行了礼,道:“是关于云麾将军,有一事需要禀报殿下。” 李悦姝蹙起眉头。新阳怎么还在跟李业成较劲? 她语气有些不耐:“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不必再禀了。” 李业成那点心思,她和元承早就知道,只要安分守礼,不犯大错,他们是能容下的。上次要不是新阳长公主算计那一遭,李业成也不至于又被冷待这么多月。 李悦姝是没觉得自己魅力能大到让人念念不忘,甚至生出什么忤逆的心思的。 不管怎样,儿时的情分在,元承又松口了,她是愿意再给李业成机会。 李琮尚未回京,他们需要有人制约辅国大将军。 却不想新阳长公主道:“不知在殿下心中,窝藏罪臣之后,算不算大事?” 李悦姝讶然:“罪臣之后?” 新阳长公主身体前倾,恭声道:“是。他府上那个号称是他亲子的男孩,正是九年前被问斩的反贼李正安的血脉。” 李悦姝愣住了。 新阳长公主垂首续道:“云麾将军那所谓的发妻,不过是九年前李正安养的外室。不过他瞒得紧,连李夫人都不知道。云麾将军曾在行刑前去见过他们,李正安把那怀有身孕的外室托给了云麾将军。云麾将军为了隐瞒那孩子的身世,方娶了那女子为妻,又在那女子生产之后,杀死了她,对外说是难产而亡。” 新阳长公主也就是在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李业成为什么拒绝了她的结亲之请,实是因为那孩子是李正安的骨肉,那就是她家阿芙的小叔。 虽同样留着李家的血,但还是不一样。 她的阿芙姓元,又是姑娘,她不承认那是李家的血脉就行了,帝后没什么容不下的。 李业成窝藏下来的,却是个男孩,还曾被送入宫中做太子伴读。这要是日后……那孩子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可不得生出忤逆的心思吗? 新阳长公主幽幽地想,这下李业成,估计是真完了吧? 李悦姝侧首吩咐温绫:“去拦住查豆,先别急着宣旨。” 温绫应喏。 新阳长公主唇角勾起。 李悦姝又派人叫了刑部侍郎过来,吩咐:“把你找到的证据都移交刑部,如果查明属实,我会处理。” 新阳长公主见好就收,屈膝应道:“喏。” 李悦姝步入寝殿。 看到元祯正跪坐在一边的案几旁认真读书,齐奴与馨馨坐在榻上,摆弄着身前的九连环、拨浪鼓这些小玩意儿。元承就躺在他们的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们。 宫人们摆上食案。他们一家五口,从前很少同桌用膳,因为齐奴和馨馨还小,一般都是李悦姝与元承两人带着元祯一起,齐奴与馨馨在偏殿和奶嬷嬷们一起。但自从元承病重,他们的每一顿饭,都是一起用的了。 李悦姝走上前去,扶元承起身下榻。 馨馨问:“父皇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呀?” 元承摸了摸她的头,唇角勾起一丝淡笑:“快好了,等好了,父皇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馨馨重重点头:“好!” 齐奴拉扯着元承的袖子,道:“我也要。我想要父皇也给我做一把小弩。” 去年春猎回来,元承做了两把小弩,一把给了李悦姝,一把给了太子元祯,齐奴虽还小,也看着眼馋。 元承颔首道:“好,给你做。” 太子元祯今年八岁,懂事些,也隐隐知道父皇这次病得很严重。 他没有像弟弟妹妹们那样凑过去问父皇要东西,而是主动上前,帮母后扶着父皇,引着他到桌边坐下。 元承有些欣慰地看着他,嘱咐道:“你是长兄,长兄如父,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孝顺你们母后,知道吗?” 元祯点头道:“儿臣明白。” 用过晚膳,李悦姝把孩子们打发走了,回身坐到元承身边,垂首道:“你既许诺了他们,就得做到。” 元承轻笑:“你明知我是哄他们的。不这么说,难道要与他们对着哭吗?” 李悦姝别过头,不再理他。 只在夜深人静,他睡沉了的时候,伏在他的肩头,默默泪流。 第二日傍晚,济华法师前来见她。 李悦姝再次问道:“是否可行?” 济华法师摇头叹道:“殿下可知,十年前那次,为何能行?” 李悦姝道:“不知。” 济华法师道:“此法凶险,通常很难成功。个别成功者,都要求施法对象本身的魂魄足够强大,能受得住秘法提炼。陛下倒不是受不住,只是从前已经经受过一次,若再来一次,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以至于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况且……”他停顿了片刻,“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执念。” 李悦姝眉头轻皱:“执念?” 济华法师颔首道:“正是如此。虽不知从前的陛下有何惦念,但如今的陛下……恐怕是没有了。” 李悦姝指尖捏紧了衣袖。 十年前,天下太平,朝政稳固。 元承把江山托付给亲弟弟寿王,自认没有后顾之忧,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十年后的今天,元承有妻有子,他把那天下至尊的权力交到了她的手上,使她强大到足以自保,护住他们的孩子坐稳江山。 他的确……是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所以,元承已经没有执念了。 没有执念,则强留不住,只能任他归去,徒留她一身孑然。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完结,我争取今晚能发出来ovo 第86章 完结 李悦姝不信。 她一定要留下他, 不会这样就放弃。 六月末,暑热未过。 殿中放置了许多冰盆,尽管这样,李悦姝在书房坐了半天, 还是热出了一身的汗。 皇帝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未央宫伺候的宫人都神色凝重, 气氛压抑。宫城各处, 也都增强了守卫, 以防有人乱事。 长顺低着头步入书房,哈腰行礼道:“殿下, 陛下请您往寝殿去。” 李悦姝搁笔, 点头道:“好。” 她走到一旁, 就着宫人们奉上来的水洗了洗手, 又喝了口凉茶, 稍微纾解了一下心头燥意,方移步去了寝殿。 寝殿一角立着一座冰山, 其上冒着寒气, 有两个小内官跪坐在那边,手里拿着蒲扇往室内吹风,给寝殿内带来丝丝凉意。 元承听见动静,抬目看去。 他这几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手脚乏力,已经起不了身了。 看见李悦姝坐过来,他轻抬了抬手臂, 道:“扶我起来,给我梳梳头,召集大臣们进来议事吧。” 李悦姝垂首,默然片刻,没应,反而与他道:“我有身孕了。” 元承怔住,目中划过一丝错愕。 李悦姝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轻声道:“不知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愿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子羲,你能为了我们活下来吗?” 元承一时沉默。 李悦姝心里发酸,就在她以为元承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他说:“打掉吧。” 李悦姝惊诧抬头,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元承道:“我时日无多,照顾不了你了。你一个人,还要扶持嵇奴登基,临朝听政,怀着身孕忙不过来的。趁着现在月份小,打掉吧。” 李悦姝死死地抓握住他的手,瞪着他眼眶红了。 她以为多个小生命,会让他有些求生的欲望,却不想他会是这样的回答。 “你太狠心了,这是我们的骨肉。”她说。 元承叹息。 李悦姝别过头,用袖子沾了沾眼角,道:“我不会打掉的。” 她收拾了一下情绪,面色平静地过来扶他起身,与长顺一起为他梳理头发。 一刻钟后,那些大臣们便都来了。 皇帝斜靠在榻上,皇后坐在一旁,太子元祯同样侍立一侧,低垂着头。 大臣们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揣测,这是要交托政事,立遗诏了? 元承看了一眼汪善,汪善便把早就准备好的遗诏拿出来,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念了念。 元承缓缓道:“朕去后,着太子继皇帝位。太子年幼,朝中诸事,都交由皇后决议,尔等不可怠慢。待太子年满十六,方可亲政。” 大臣们垂首道:“臣等遵旨。” 元承又道:“丧事筹办,不必过于铺张,以免浪费。” 说着,他看了李悦姝一眼,道:“皇后有孕在身,不必为朕守灵哭丧。” 李悦姝怔住,大臣们也有了片刻的迟疑,而后又齐声应道:“是。” 因她所谓的身孕,完全是刚刚一念起,胡诌出来的。 但元承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就硬着头皮只能这样了。 兴许能让他多一点求生的念头,哪怕微不足道,也能积少成多。 大臣们情绪低沉,有几个已经开始低头抹泪,元承不想看见他们这样,没说几句话,便把他们赶出去了。 第二日,刑部那边,送来了对李业成一案的调查结果。 李悦姝看了,没说什么,只让温绫备车,微服去了云麾将军府。 对李业成窝藏罪臣之后一事,刑部的调查也是暗中进行的,李业成并不知情。 因此当他得知皇后驾临的时候,惊了一惊,立时出来迎接。 李业成拱手作礼:“臣拜见皇后。” 李悦姝目光扫视一圈,开门见山地问:“我那个堂弟呢?” 李业成一怔:“什么?” 李悦姝道:“不要装糊涂了,你那个所谓的儿子,是我的堂弟吧。” 李业成僵在原地,下一刻,他慌忙俯身,道:“殿下……” 李悦姝摇了摇头:“你不必解释了。” 她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道:“我是念着我们儿时一同长大的情分,才亲自过来见你。大伯父犯的是谋逆大罪,当初,他们一家就被株连了,你却把他的遗腹子偷偷留下,你真是大胆啊。” 李业成道:“义父待我有恩,他临终所托,我不得不帮。” 李悦姝问:“既然这样,你养着他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嫡子的身份,让他得以入宫,做太子伴读?你真的没有谋划什么吗?” 李业成颓然道:“臣从未想过告诉嘉木他的身份,臣只是想……给这孩子一个前程罢了,毕竟稚子无辜。” 李悦姝道:“稚子的确无辜,便是当初宫变,对贺卓之子,也是未满十岁的都留下的。只是他们被发配三千里,流放苦寒之地,三代内不能回京,不可能有什么锦绣前程。明衍兄,你这事的确做的不对。” 李业成拱手道:“但凭殿下降罪。” 李悦姝凝视着他,道:“原本,我前几日,就要任命你为羽林卫将军,重新启用你的。你若愿意把嘉木送出京城,这事,我可以不追究。” 李业成看了她一眼,缓缓地垂下头:“殿下,我不可能丢下嘉木不管的。臣对您一片忠心,绝不会给嘉木灌输一些不该有的思想。若殿下不放心,臣可以让嘉木这辈子永不入仕。” 李悦姝问:“我凭什么信你?凭什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留这么一个与我有着血海深仇的孩子,让他将来有可能对我或太子不利?” 李业成愣了半晌,恍然,自嘲笑道:“是臣天真了,殿下早不是从前的殿下。” 或许,他就应该一直留在丹州,永不回京。 当初他自请离京去外地任职,一是为了给嘉木这孩子打掩护,另一方面,是为了消除当今陛下心中对他的芥蒂,以便于日后回京,再谋高位,好护着他心尖上的那个人。 可他心尖上的这个人,早就不是从前闺阁中的弱女子了。 她是摄政皇后,大权在握,百官皆对她俯首,民间亦传扬着对她的颂歌。 他的作用,早就微乎其微。 李悦姝微微垂眸,道:“嘉木与前程,你只能选一个。你若择了嘉木,就是放弃了你这些年打过的仗、流过的血才积累下来的功勋。” 李业成俯身拜道:“臣愿意辞官。” 李悦姝听他这么说,默了片刻,却拒绝了:“辞官一事不急,明衍兄,嘉木呢?我带他去宫里做客几日。” 李业成面色一变:“殿下……” 李悦姝道:“我想让明衍兄帮我一事,事成之后,我会派人送明衍兄与嘉木离京。” …… 元承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感觉到一双带着些凉意的手,在为他擦着额头,他恍惚间睁开眼去,正看到他的妻子那温柔的面孔。 他想,何必再这样拖着她,后事都交代完了,直接就这样死去吧,多好。 然后就看见李悦姝笑了笑,声音轻柔地问他:“我带你去太液池上泛舟,可好?” 元承有些怔忪,他想,他这般病弱的身躯,还能与她泛舟吗? 李悦姝道:“正是摘莲蓬的好时节,左右今日休沐,闲着无事,你可愿与我去逛逛?” 然后她就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一粒药丸,递给他道:“这是我让计神医新制的,能让你精神些。” 她纤细的指尖把那粒药递到他的唇边,元承顺从地咽下去,心想,她到底还是觉得,他精神些会更好。 元承缓了缓,等了一刻钟的功夫,药效发作,他便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李悦姝服侍他起身,为他穿上常服,束好发冠。 他的头发,已经有一小半都白了。 李悦姝假装没看见,只等他能彻底走路了,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汪善早就备好御辇,等在殿外,二人携手上辇,往太液池去。 池边早已备好了一只小船,船上立着一个小内官,见他们来了,便用长长的竹篙撑着池底,以做固定,好让他们登船。 两人在船头并肩而坐,小内官撑船离岸,太液池上,顿时就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他们去寻找荷花从,李悦姝倾身,素手去摘那绿叶上的小小莲蓬,元承怕她摔下去,连忙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李悦姝回眸一笑。 这一幕,便被跟在他们身后的另一只小船上的宫廷画师记录了下来。 李悦姝想,如果她注定留不住他,那在他生命的最后这段时光里,她总要留下些什么。 李悦姝怕元承站不稳,采摘莲蓬的事,就没让他做,她一共摘了六七个莲蓬,零零散散地放在船头。 她剥,然后用白皙的指尖,捏住那圆圆的莲子,递到元承的嘴边。 两人出来时已经是下午,日头偏西,又在这里玩了这么久,慢慢地就到了傍晚,天色暗了下来。 李悦姝吩咐小内官撑船折返。 到得岸边的时候,李悦姝扶着元承刚一下地,就看见查豆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陛下!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李悦姝喝道:“有话好好说,慌什么?” 元承握住她的手,目光亦转向查豆。 查豆跪地禀道:“云麾将军率领羽林卫三万大军包围宫城,他这是要反了!” 两人俱是一惊,元承蹙眉问道:“他为何要反?” 查豆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悦姝一眼,道:“似乎是因为皇后殿下捉了他的儿子……” 李悦姝垂眸道:“那不是他的儿子,那是大伯父的遗腹子。” 元承眉头皱得更深,他觉得心跳有些急促起来,转目看她:“怎么回事?” 李悦姝道:“他窝藏罪臣之子,我前几天去见过他,说只要他把大伯父的儿子交出来,我就可以不介意这件事,依然重用他。他答应了,没想到却……” 元承头脑有些发晕,他道:“你既得知他窝藏罪臣之后,便不该再让他领着羽林卫,你……” 李悦姝睫毛颤动,面上一片惶然,“抱歉,是我太信任他了,我太沉浸于儿时与他的那点情分,没想到他当真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查豆慌道:“殿下,关键是现在怎么办啊!” 李悦姝却抓握着元承的手,问道:“怎么办?” 元承眼前发黑,似乎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身子便晃了晃,往一边栽去。 李悦姝慌忙扶住他。 深夜,元承方幽幽转醒,他看着明显已经是回到了未央宫寝殿的室内,问坐在身边的李悦姝:“怎么样了?” 李悦姝抬起头,眼眶里簌簌流下泪来,道:“我已经让人传信给曹将军,曹将军也带着兵马赶来驰援了,如今外头还在打着,不知道何时能解围。” 元承长叹一声:“你这样,你……我早与你交代过,何谓御下,你是上位者,你一定要把那些臣子牢牢掌控在手里,你怎么可以轻信?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啊……” 李悦姝哭道:“是我错了,我有愧于你,我……你留给我的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元承闭了闭眼,道:“你出去,让汪善进来。” 李悦姝一愣:“啊?” 元承又重复了一遍:“让汪善进来。” 李悦姝怔怔地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门,心里还在想,他是不是对她失望了? 汪善垂首,快步进入寝殿,对着榻上的人躬身:“陛下。” 元承道:“你说实话,如今外面情形,究竟如何?” 汪善定了定神,说辞与李悦姝一般无二。 元承却笑了,他道:“你骗朕,你们都骗朕。” 汪善心里一慌,暗想他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啊,怎么就? 只听得元承缓缓道:“皇后是朕亲自教出来的,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朕再清楚不过。她若果真把儿时那一点情分看的那样重,早在去年朕把李业成下狱的时候,她就会站出来阻拦朕了。” 汪善心情复杂,没想到陛下火眼金睛,这么快就发现了破绽。若这样的话,殿下今日演的这一出戏,不就没用了? 元承又道:“说吧,你们在谋划什么?” 汪善心里一酸,躬身道:“殿下寻了济华法师……” “汪善!”李悦姝突然从推门入内,皱眉喝了一声。 汪善连忙止住话头。 李悦姝走进来,吩咐道:“你出去,我亲自与陛下说。” 汪善应道:“喏。” 汪善出了房门,待门关上,李悦姝才看向榻上的元承,走过去,又到他身边坐下。 “济华法师说你心中没了惦念的东西,秘法便不能成功了。”李悦姝垂下眼睫,“我很想救你,所以,你求生的意志,能不能强烈一点?” 元承只看着她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胳膊,道:“以后这种玩笑,不要乱开了。” 李悦姝咬住了唇。 元承道:“济华法师一把年纪,何必再劳烦他做这种事。总逆天而为,不是好事。” 李悦姝道:“我偏要试一把。” 元承便不与她争,叹道:“试吧,试吧。” 李悦姝看他这个反应,很想生气。就算是试了,到底能不能留下,不还是看他吗? 李悦姝开始发愁地整晚睡不着觉。 她开始孕吐,犯恶心,曾经怀着三个孩子都没有过的症状,尽数在这一胎显露了出来。 元承看着她难受的模样,也是心痛不已,每天的叹息声,一次比一次悠长。 最糟糕的那天还是来了。 七夕这日,李悦姝与他斜倚窗前,看外头天上的星星。 他就躺在她的腿上,在她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李悦姝落下了眼泪。 良久,汪善推门而入。 “陛下驾崩了。”她说。 汪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按照济华法师的说法,人死后的十二个时辰之内,是做法的最好时机。超过这个时限,魂魄便不知飘荡到何处去,入了轮回了。 深夜,宫中各处亮起了灯,连夜挂上了白,大臣们入宫恸哭。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嚎声,李悦姝木然地听着,没有反应。 她就守在东殿外头,因为济华法师要在里面做法。 听济华法师的徒弟说,秘法若成,一个时辰便够。 而她已经等了一个半时辰了。 温绫劝道:“殿下好歹喝口水,用些东西吧。您再这么等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李悦姝轻嗯了声:“你去准备吧。” 温绫应声告退,这时,只听身后吱呀一声,济华法师从屋中走了出来。 李悦姝瞬间转身看去,也不敢问,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济华法师。 然后就看到济华法师摇了摇头:“这么长时间都未成,应是不行了。” 李悦姝胸口抽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之意,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她哑声问:“所以他对我,就没有一点不舍吗?他就这么不愿为我活着?他所谓的喜欢,就是狠心地离我而去,一点执念都没有吗?” 济华法师不忍看她神情,只双手合十,默默地垂下了头。 “不能这么说,”济华法师道,“这惦念,不单是指不舍。要不然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临死时,都有舍不下的父母,舍不下的妻儿,那岂不是人人皆可复生?” 李悦姝笑了声:“是你说的要执念。那你说,还要什么?!” 济华法师道:“我亦不过在陛下身上试过一次,个中玄机,是否有更为神妙的,我也不能参透。” 李悦姝握紧了拳。 温绫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倒好的茶水与几样点心,她把茶端上来,李悦姝木然地伸手接过,凑到唇边,却刚喝了一口,就失手打碎杯盏,俯身干呕了起来。 温绫慌张起来:“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请太医来看看吧。” 李悦姝蹙眉,缓了半晌,摆摆手示意温绫去办,又直起腰,看着济华法师道:“所以,已经没可能了吗?” 济华法师垂首沉默。 正这时,房门再一次打开,里面的小沙弥探出头来,喜道:“师父,成了!” 济华法师一惊,连忙入内。 李悦姝面上也是一喜,心中的愁云霎时散去,站在外间走来走去,想等着济华法师再一次出来,与她说说秘法的情况。 等待的过程中,太医先到了。 李悦姝实在是没想到,她为了哄元承多些留恋,谎称自己有孕,还在他面前假装孕吐,难受,竟然成真了。 济华法师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太医嘱咐她说:“殿下切忌大悲大喜,情绪波动过甚,以免动了胎气。” 李悦姝点头道:“我现在就有些难受,还请太医给我开副安胎药吧。” 太医应喏。 济华法师迎上来,有些惊奇地看着李悦姝的腹部,倾身问道:“殿下可是有了身孕?” 李悦姝道:“是。” 济华法师豁然道:“这就是了!” 李悦姝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奇怪道:“什么?” 济华法师道:“血脉!缺的是血脉!当年法成之时,阵法中,我将与陛下关系紧密的几人,都并入阵中。瑞王殿下作为陛下胞弟,代表他的那个方向,有暗纹浮动!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只是因着知道瑞王殿下寿数短,便护着陛下的魂灵,守了一年,方送他复生。而今夜这个法阵,浮动暗纹的,是殿下您!” 济华法师双手合十,朝李悦姝深深一拜:“一定是您的执念过深,传到了您腹中胎儿的身上,血脉相连,陛下魂魄有灵,便能留下了。” 长顺一直守在一边,此时他忍不住上前,插话道:“当年武帝驾崩……我家王爷,清晨得知宫中生变,急得生生呕出了血。他当时,一定是希望武帝复生的。” 匡扶社稷,心系苍生。瑞王元瑾,身为元家血脉,他也有这样一份心。 陪伴在帝后身边这么久,长顺早就知道,现在的陛下,根本不是从前的王爷。 …… 元承醒来的时候,看到头顶上朴素的床帐,再看看屋中简陋的摆设,他就知道,自己不知是又成了谁了。 他坐起身,先垂目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然后走到一侧破碎了一角的铜镜前,平静地看了看映出来的人影。 粗布短打,皮肤是古铜色,头发用一块方布包起,看穿着不是什么有钱人家。 他抬起手臂,能感觉到这副身体中,蕴含的力量,和他本来的身体给他的感觉,非常相似。 正自想着,房门开了,一个身材粗壮,看着有三四十岁的男人探进头来,看见元承,惊讶道:“老大,你可终于醒了啊!” 中年男人哭嚎着扑了过来,跪在他身前,抱着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二爷心里有鬼,给你下毒,想害你自己当老大,幸亏被我给识破了,已经把他给砍了!” 元承:“……” “当什么老大?”他不动声色地问。 中年男人道:“就是咱们飞虎寨的老大啊!他一直不服你,嫌你年轻,没想到使那么恶毒的手段!真想当老大,有本事就该真刀真枪地跟你干一场啊!老大,你说是不是?” 元承:“……” 什么飞虎寨飞鸟寨的,他堂堂皇帝,居然变成了一个山匪头子??? 元承强自镇定,轻咳一声,问:“我睡了多久了?” 中年男人伸出一个巴掌:“五天!整整五天!不过那个郝郎中说了,你只要睡醒了,以后就没事了,毒素就清了!” 元承嗯了一声:“给我备水,我先沐浴。” 中年男人哎了一声,又道:“老大,你怎么变得文绉绉的了,洗澡就洗澡,还学人家城里人说什么沐浴……” 元承:“……” 嘴上吐槽着,中年男人还是出去,把事情给他办好,等元承把自己洗干净,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新衣服换上的时候,他照着镜子,才觉得满意了些。 元承出门逛了一圈。 飞虎寨是在一座山上,他身后带着一堆小喽啰,真像个山大王似的,把这座山上上下下逛了一遍。 路上碰见人,就旁敲侧击的说几句话,试探一下情况。 他才知道,距离他第二次驾崩,已经又过了一年了。 而飞虎寨的所在,处在大梁南部的永州。永州倒不偏僻,只是山太多,地势复杂,城池分布零散,这样一来,深山之中,就容易生出匪患。 官兵年年 第87章 女主重生番外1 皇帝驾崩, 太子元祯在灵前登基,改年永安,尊皇后李氏为皇太后,临朝听政。 永安元年二月, 皇太后产女, 号端华长公主。 宫人推门入内, 呈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温绫伸手接过, 摸了下杯壁,感觉热度合适, 便走到榻边, 服侍太后用药。 李悦姝累极, 抬了抬眼皮, 问:“济华法师那边, 还是没有消息吗?” 温绫道:“没有。” 李悦姝便轻轻地皱起眉头。 温绫用汤匙舀了一勺药汁,慢慢喂她服下, 心中有些难受。 这几个月以来, 太后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问问济华法师那边派人来过没有,每日傍晚, 也要再问一遍,从不间断。 哪怕刚刚生产,屋中还有些未散去的血腥味, 太后看过襁褓中的孩子,让奶嬷嬷带小公主下去之后,要问温绫的,也是先帝的事。 但济华法师说了,虽护住了魂灵,但复生这事,也要看缘分,毕竟不是随便哪个肉身,就能与先帝魂灵完全契合的。 温绫放下药碗,用帕子为太后沾了沾嘴角,轻声道:“有廖将军镇守宫城,黄大人、韩大人、曹大人几人共同料理政务,殿下不必思虑过多,这几天好好歇息便是。” 李琮是她亲哥,他掌着兵护卫皇城,她的确是可以放心。 李悦姝嗯了声,闭上眼:“你去盯着,把那些重要的事整理下来,带回来给我看。” 温绫应道:“喏。” 李悦姝便沉沉睡去。 这些天她在梦里,常常会梦见过去的许多事。 多是从前几年与元承共同生活在未央宫的画面,再往前追溯,就是瑞王府、密道。至于更早的,倒是不常梦见。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她与元承之间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 可她没想到这次,她睁开眼,看见了甘露殿。 …… 靖昌三年,春。 清晨,天光微亮。 甘露殿内气氛有些奇怪。 汪善带着小内官们候在帐外,等了许久,都没见动静,终于忍不住轻唤:“陛下,该起了。” 皇帝向来是一个自律的人,根本无需他喊,每日准时醒来,从未误过朝会。 可今日,皇帝却到现在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今日是二月十七,依例,昨夜皇后殿下留宿甘露殿。 皇后也一直都是个恪守规矩,从不出错的人。汪善没想到皇帝不起也就罢了,皇后怎么也没动静? 按理说,皇后该比皇帝早起一刻钟,才好服侍皇帝起身穿衣,恭送他去朝会啊。 正在汪善心中疑惑,暗想这帝后二人莫不是昨夜不知节制,睡得太晚的时候,床帐动了。 皇帝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探出,掀开床帐,起身绕过睡在外侧的皇后,下榻穿鞋。 汪善连忙跪地,帮他把靴穿好,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却听见皇帝轻声:“去外面,莫扰了皇后休息。” 汪善一愣,垂头应道:“喏。” 离开内室之前,皇帝回头看了一眼。 纱帐微晃,露出睡在里面的女人沉静的面容。 她侧躺着,一只胳膊搭在枕头上,长长的发丝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脸白皙小巧,神态放松又自然,根本就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元承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看她一直睡着,便没发出动静。 小皇后行事素来拘谨,似今日这般“没规矩”的行为,倒是成婚后第一次发生。 元承心想,莫不是昨夜累着她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倒也无妨。 元承步入外间,正看见一侧侍立的女官。 那是皇后身边的温绫。 元承道:“进去伺候吧,别急着叫她。” 温绫面上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连忙应道:“喏。” 听皇帝这意思,居然是自家皇后到现在还没起身? 温绫步入内室。 …… 李悦姝睁开眼睛,看见殿内有些陌生的摆设,她很是怔了一回儿。 温绫走到榻边,唤道:“殿下,您可终于起身了!” 李悦姝摸了摸平坦的腹部,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好像是很久之前自己常穿的寝衣,身上也丝毫没有生产后的难受症状,看来这是梦了。 于是她随意地嗯了一声:“这是哪儿?” 温绫道:“甘露殿呀!殿下您可是睡糊涂了,连自己昨夜来甘露殿都不记得了?陛下去朝会前特意吩咐奴婢,说要等您自己醒。”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陛下倒是还挺体贴您的!” 李悦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 温绫怪道:“怎么了?” 李悦姝打量了一下房中摆设。 又打量了一下温绫。 殿中场景她的确觉得陌生,但细细想来,又有些熟悉。 还真是甘露殿,只是是十一二年前的甘露殿,跟元祯住进去之后的摆设,大为不同。 再看温绫。 穿的是女官统一的暗红服饰,头饰花钗,耳坠玉珰。 明明国丧未过,却没有素服。 而且看着年轻了许多。 李悦姝下榻穿鞋,没有急着搞明白,先冷静地吩咐:“洗漱穿衣吧。” 温绫应喏。 几个小宫女端着物什走了进来。 李悦姝看着她们捧上来的衣物,认出来这是自己十一二年前穿过的一套常服。后来做了太后,再做皇后,是没有穿过的。 还真是梦到了多年前啊,那最初的时候。 最初……他身体康健,君威赫赫,多好啊。 李悦姝由着宫人们服侍她穿衣洗漱,挽好发髻,去外间用膳。 她想,一会儿朝会结束了,他就回来了吧。她可以在这梦里好好看看他,看看他最初的模样。 李悦姝低头,随意地尝了一口碗里的清粥,被舌尖上的鲜味刺激地愣了一下。 梦里……吃东西的感觉,也会这么真切吗? 她没吃多少,就放下了。 然后走出殿门,看着前殿的方向,问:“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温绫道:“端看今日朝会要议的事多不多吧。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吗?” 李悦姝摇了摇头。 她只是不知道这个梦能做多久,说不定一会儿,就要被人叫醒了。 她想这梦里的进度快些,让她能早点见到他。 温绫站在一侧,看着皇后今日的种种异状,心中却有些担忧。 前来侍寝,却起这么晚,起来后也不想着回兴庆宫,居然还要在这里等着皇帝? 这实在是不符合皇后平日的做派。 但她身为奴婢,想着皇后可能是有什么事要办,于是便站在一侧陪着,没有开口。 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前殿传来动静。 李悦姝目中含了一丝期待,稍稍提起裙摆,快步往前殿走去。 温绫连忙跟上。 到得殿前,却被人拦住了。 御前的一个内官对她躬身,含笑道:“陛下正在与几位大臣议事,还请殿下稍候,奴婢这就进去通禀。” 李悦姝看看这个她没什么印象的内官,点了下头。 从前御前伺候的人太多了,后来宫变,她也只来得及保下汪善,旁的那些人,是分不出心思去管的。 李悦姝带着温绫在外面等候。 她倒是很随意地,目光掠过这十几年前的宫殿,温绫却越发觉得不对劲,她凑近了李悦姝,低声问道:“殿下,您是有什么事吗?” 李悦姝道:“我要见陛下。” 好不容易梦里能看看他,不管是哪个他,她都满意。 温绫神色更奇怪了。 见陛下……难道不是为了什么事,只是单纯的“见”陛下? 李悦姝看出来温绫面色奇怪,但她不想管。 反正这不过是梦,见到人就罢了,为何要跟梦里这些人解释这么多? 李悦姝等了一刻钟,渐渐有些不耐烦。 她再次朝前走去,那个小内官又拦住了她,讪笑道:“陛下还在议事……” 李悦姝上位多年,早就说一不二,何曾被一个小内官这么拦过?她蹙眉道:“让开。” 小内官当然不肯,一边拦她,一边示意另一个小内官进去通禀。 李悦姝不免气极,她不过是想见个人而已,怎么连在梦里,都这么难呢? 温绫吓得上前拽她袖子:“殿下,您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还敢擅闯甘露殿,不顾阻拦?这实在是……太没规矩了吧。 李悦姝眉头皱得更深。 这么多人拦着,她当然进不去,于是就有些生气。 正僵持着,便看见几位大臣从中走了出来,小内官连忙避让到一边。 李悦姝抬目望去,这一眼,便怔住了。 因为这几个大臣中……为首的那个,正是她死了十年的大伯父李正安。 李正安看她一眼,目中划过一抹深沉之色,几人齐齐躬身,朝李悦姝拱手作礼。 到底是十余年前,大伯父还活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这梦中的细节……未免有些多。 以前她就算梦见过去,似大伯父这种无关的人,也是从未出现过的。 李悦姝稍觉怪异,随意地点了下头。 几位大臣走远,汪善便迎了出来,对李悦姝道:“陛下请您进去。” 李悦姝抬步入内。 殿中一片静谧,元承正坐在案前,垂目理事。 听见动静,眉目不抬,只淡声问:“有何事非要见朕?” 他已经听说了李悦姝刚刚要硬闯的事,怕她是真有什么急事,再耽搁了,就让那些大臣先回去。 元承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李悦姝开口说话,于是抬目望去。 只见李悦姝直直地站在那儿,也没行礼,就是盯着他看,面上的神情似乎是有些复杂,目中又含了些别样的意味。 元承微怔。 下一刻,李悦姝就快步走来,绕过书案,朝着坐在椅子上的他扑了过去,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元承僵住了。 怀中身躯温软,她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他侧过头,鼻尖隐约能嗅到她身上的馨香。 元承印象中的她,惯常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规规矩矩的,何时见她这般大胆地对他“投怀送抱”? 可她泪流满面,小声的啜泣,到底是让他心软了一瞬。 元承伸手,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是怎么了?”他温声问。 李悦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太想你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李悦姝声音有些沙哑,哭道,“没有你在身边,真的好难,好难。你快回来,我要坚持不住了……” 李悦姝伏在他的肩上,想感受他怀抱的温暖。 元承听着她说这话,脸色却渐渐变了。 李悦姝说的,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李氏,”他皱眉,“你在说什么?” 李悦姝身子僵了僵。 元承双手上移,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推离了自己的肩膀,然后垂目,打量着她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 “你若是梦魇了,便叫太医来看。”他语气平淡,面色也冷硬。 只当她是因为昨夜梦魇,今晨才睡那么久,又吓着了,才抱着他哭。 李悦姝怔怔抬眼,眼前一片朦胧地望着他。 这本该是她的夫君最本身的模样。 但说来可笑,与她相处最多的,却是她夫君的另一幅面孔。 他们之间的恩爱,都是后来的事。 眼前这个人,只是从前的皇帝。 不是后来跟她日夜共枕的那个人。 也不是信任她爱重她,足以放心地把江山都交给她的那个人。 他是十余年前的他。 没有那些记忆,他无法与她共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自然不会理解她的感受。 李悦姝心里空落落的。 是她妄想了。 她就算做梦,也不该梦到这个时候的他。 醒来吧,醒来吧。 或者把场景切换一下,让她再看看后来的他。 李悦姝闭上眼,一心等着梦醒。 却等了半天,也还是没能从这个场景中抽离。 直到元承伸手,摸上了她的侧脸,唤了一声:“李氏?” 李悦姝睫毛轻颤。 ——李氏,李氏,去你的李氏。 李悦姝心头火起,蓦然睁眼,打掉了他的手。 “叫什么李氏?我是没有名字吗?你是不知道吗?”李悦姝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怒道,“这么无趣,活该我从前不喜欢你!” 汪善和另外两个小内官还侍立一侧,见状一慌,连忙跪了下来。 汪善紧张地看着帝后二人,唤了一声:“皇后殿下……” 元承亦变了面色,神情一下子冷淡下来。 李悦姝却恍若未觉似的,抬步就要往外走去。 元承拽住了她的手腕。 “退下。”他冷声吩咐。 汪善赶紧领着两个小内官离开。 元承站起身,贴近她的身侧,眯了眯眼。 “不叫李氏,那叫你什么?”他望着她脸颊上尚未风干的泪痕,眉头紧皱,“你到底怎么了?” 李悦姝嘴唇颤了一下。 她目光下垂,盯着他拽着自己的那只手。 手腕上,有一道长约三寸的疤痕。 这只手,拿过剑,挽过弓,十四从军,上阵杀敌毫不手软。 如今握着她,腕上传来的力道也是如此清晰。 如此清晰…… 这个梦,还不醒吗? 李悦姝看向他。 能看得清他蹙起的眉头,紧抿的嘴唇和微绷的下颔。 是明显的不悦,周身气势都变了,但或许是因为她刚刚哭得太厉害,他还是忍下了。 她从前的梦,从来都没有这么多的细节,也没有这么冗长,这么无趣。 往往是突然的一瞬间,场景就切换过去,她就梦到另一个时候的他了。 梦里的他,也总是温柔对她,两人说说笑笑,紧密相拥。他会哄她,让她别哭,说他很快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了。 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真的是梦吗? 意识到这一点,李悦姝紧张了起来,脊背都僵硬了。 如果这不是梦,而是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元承复生的事都有了,那么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十余年前啊。 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十余年前。 可她刚刚做了什么?他就算从前对她有些好感,也不会像后来那样深的喜欢她,更不会忍下她刚刚那般冒犯的吧? 李悦姝眼珠转了转,乱七八糟想了一堆。 却见元承伸出另一只手,粗糙的指腹擦上她娇嫩的面颊。 “你今日,很大胆。”他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她通红的双眼,“不过,比从前鲜活。” 他目中隐约带了一丝笑意,“告诉朕,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悦姝垂在身侧的指蜷缩了起来。 她心尖微颤,想起来了几年前在苍山行宫春猎时,汤池之内,他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说的话。 他说,他很早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那时候她其实心里没多相信,还以为他是哄她的。 原来她真的有机会验证他说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哪怕是最初的时候,他对她也是如此包容。 她小心谨慎的那三年,着实没有必要。 李悦姝觉得眼眶又热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突然往前一步,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就是撒糖的,女主苦等男主一年太辛苦了,让她重生回去度个假~ 推一本基友的现言《天生娇惯》by杯晚,感兴趣的可以去搜一下~狗男人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鄢知雀作为南城有名的骄纵大小姐,成为万森集团总裁夫人后更是嚣张跋扈,受不得一点委屈。 商业联姻第六年,鄢知雀直奔总裁办,质问狗男人爱不爱她。 狗男人清峻的脸庞冷酷又无情:“我们这种人,谈什么爱情?” 于是鄢知雀将离婚协议书拍他桌子上:“快点,我赶时间。” 本公主才不会做.爱情里的小可怜,单身生活自由自在难道不香吗:) ** 结婚六年,闻西珩对他身娇体软的小妻子总体还算满意。他本以为他们会白首偕老,可是有一天他的小妻子不干了,要闹离婚。 无妨,他相信在她尝够教训后,迟早得回来他怀里。 后来,网上大火的vlog中,鄢知雀一袭红裙妩媚动人,弹幕中一群粉丝狂刷要给她生猴子。 好友笑眯眯:“前闻夫人今天回来了吗?” 闻西珩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当晚,他在公寓门口堵住她,温声轻哄:“知雀,我好想给你生猴子。” #您的追妻火葬场已准备好,烤至九分熟# 第88章 女主重生番外2 “你别说话, 就让我抱一会儿。”李悦姝窝在他的怀里,闷声道。 元承目中划过一丝诧异。 因这今日的小皇后,实在奇怪。奇怪到……像是换了一个人。 元承便默不作声,由她抱着。 等了许久, 李悦姝情绪才缓和下来, 慢慢地直起了腰, 从他怀中抽离。 “我是梦魇了, ”李悦姝望着他的面, 道,“休息一会儿就好。” 元承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以后。”李悦姝道, “很多年以后。” 元承扬了扬眉。 李悦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 她微微垂眸, 道:“我想回去歇息了, 如果以后有机会, 再慢慢说给陛下听。” 元承默然片刻,颔首:“好。” 李悦姝步履匆匆, 离开甘露殿。 她下意识想往未央宫的方向去, 直到温绫唤住她,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转了步子回兴庆宫去。 温绫跟在身侧,眉目间的担忧, 自晨起就没有平息。 李悦姝没有过多解释,她回到兴庆宫,把自己关在寝殿, 蒙头就睡。 却直到傍晚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回去。 “温绫,”她哑着嗓子,出声轻唤,“今天是什么日子?” 温绫应声出现,怔了怔,应道:“是二月十七。” 李悦姝问:“哪一年?” 温绫惊讶地看着她,随即垂下目光:“是靖昌四年。” 李悦姝便又沉默下去,她道:“嗯,你退下吧。” 温绫带着满腹狐疑,躬身告退。 武帝驾崩于靖昌四年三月初四。 也就是说,再过两天,皇帝就要带着百官去苍山行宫春猎了。 而他会在回宫的路上遇刺,突然驾崩,之后宫变,她就成了太后。 李悦姝翻了个身,面对着靠墙那一侧,身子蜷缩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时候,如果她回来了,那十一年后的她呢? 难道她死了吗? 如果她死了,她的孩子们怎么办?朝政怎么办?元承复生之后,找不到她,又该怎么办? 清晨那会儿,刚刚回到这个时候,见到元承的惊喜,尽数散去。 十一年前的他,和十一年后的他,终归是不同的。 她喜欢的,满心惦念的,都是那个与她有着共同回忆的人。 李悦姝躺了一会儿,霍然起身,趿拉上绣鞋,转出屏风,唤道:“温绫,派个人去打听一下,济华法师现在何处。” 温绫应喏。 两刻钟后,那个被派出去打听的小内官就回来了,禀道:“济华法师下午才进过宫,陛下召他讲道,这会儿已经出宫,回上延寺去了。” …… 夜幕降临,兴庆宫寝殿之内,灯火辉煌。 元承负手立在殿外,静默许久,方抬步入内。 李悦姝白天睡得多了,这会儿了无睡意,正捧着一本《地理志》翻看。 她本来想找话本的,但可能是因为她从前这个阶段的生活过得太无趣了,竟然连个志怪杂谈都没找到。 元承没有让人通禀,转入屏风时,看到的就是她安静看书的模样。 李悦姝垂目,徐徐翻过一页,眼角余光瞥见一侧地上映照出来的人影,方抬头看去。 看见沉默着到来的皇帝陛下,她放下书,站起了身。 “你不是她,”元承笃定道,“朕下午见过济华法师了。” 李悦姝并不意外,早在听说皇帝下午召见济华法师的时候,她就明白,他定是也觉出什么异常之处了。 “济华法师怎么说?”她问。 元承言简意赅:“不是此间人,短暂停留,终将归去。” 李悦姝怔了怔,然后舒了口气。 能回去就好,她就是怕她回不去。 元承打量着她,道:“被朕揭穿,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李悦姝抿唇一笑:“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瞒着啊。” 元承凝目,撩袍落座。 “那你说吧,你是谁?” 李悦姝便也跟着坐了下来,她道:“我还是我,只不过,是十一年后的我。” 元承眉头轻皱,他想起来今晨李悦姝抱着他哭,说什么想他,让他赶紧回来的话,问:“十一年后,朕驾崩了?” 李悦姝斜他一眼,摇了摇头。 “不,你半个月后就驾崩了。” 元承:“……” “这不可能。”元承冷着脸道,“朕身体康健,如何会驾崩?” 李悦姝道:“为什么不可能?人可不是只有病死老死一种死法,谁让你轻信佞臣,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机会,被刺杀而死呢?” 元承:“……刺杀?” 李悦姝笑了笑:“陛下英明神武,我都提示到这种地步了,总不能还查不出来吧?” 元承微眯了眯眼。 他过两日要启程去苍山行宫行猎,这是早就定下的。半个月后,正巧是他该回来的时候。 元承心念微转,道:“朕若遇刺驾崩,继位的……该是寿王。而你无子,理应迁居别宫,终此一生。为何会在十一年后回来?” 李悦姝胳膊支在案上,一手托腮,并未回答。 元承继续分析:“你说了佞臣……那就证明,朕驾崩后,朝堂混乱。可朕一定是会指几个辅政大臣的,韩太师、李尚书、贺将军……你的意思是,他们有问题?” 李悦姝不置可否,元承便明白了。 他起身,匆匆离去。 第二日晚,元承再次来到了兴庆宫。 “你提示的那些,朕都让人去查了。”元承盯着她,道,“朕现在想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没有去住别宫?” 李悦姝道:“没有。” “我做了太后。”她笑着说,“而你,会复生,直到十年后,再一次驾崩。” 元承愕然:“复生?” 李悦姝道:“对,就像我现在一样,回到十一年前的身体中。而你,是复生到了别人身上。” 元承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是谁?”他问。 李悦姝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停留片刻,弯了弯眸:“这就不必告诉你了。” 她身体后仰,闲适地倚靠在软垫上:“反正你已经改变了一些事,肯定不会再这么早驾崩了,何必告诉你,让你心里不自在呢?” 元承:“……” 室内陷入寂静,半晌,元承问:“我复生之后,又娶了你?” 李悦姝点了点头。 元承道:“你看起来,很喜欢后来的我。” 李悦姝眸光变得柔和下来,她看向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远处。 “后来的我,”元承开口,声音有些喑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吗?” 李悦姝道:“一样温和,一样的怜惜自己的妻子。但我与他有共同经历的一些事,在我眼里,便是不同的。” 元承默了默,道:“昨日清晨,你还说我活该。” 李悦姝噗嗤一笑。 元承蹙眉,不太高兴地看向她。 李悦姝道:“的确活该啊。你的喜欢,只藏在心里,我从来都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你呢?” 元承抿唇,下颔微微紧绷。 李悦姝继续道:“见到你时,只想着面对的是皇帝,陛下威名赫赫,帝王威仪,凛然不可冒犯。只靠近些,便觉得胆寒了,哪里会想到眼前这人,也是自己的夫君呢?” 元承道:“你就不怕。” 李悦姝点头,掀唇微笑:“那都是因为后来的你足够好。” 元承定定看她,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去。 …… 第二日,李悦姝出门闲逛,宫道上,碰见了济华法师。 他身后带着一群小沙弥,看样子又是刚从甘露殿出来。 李悦姝叫住了他。 “我何时才能回去?”她问。 济华法师看了看她,垂下头道:“殿下难道不是因为思念过甚,触动玄机,才来到此间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急着回去?” 李悦姝道:“总归是有些差别,时光流转,我和他,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 济华法师问:“殿下不是常常遗憾,从前与陛下白白蹉跎吗?如今有了机会,为何不珍惜这段时光?” 李悦姝轻叹一声:“我无法把他们当做是一个人。” 济华法师道:“陛下也曾感叹世事无常,这靖昌四年的许多事,都是可以避开的。” 李悦姝道:“我和十一年前的我,也不是同一个人。” 济华法师抬头看她,目中有些触动。 李悦姝道:“我还是应该找与我有共同经历的那个人,而这个世间的他,也该去喜欢这个世间的我。” 济华法师道:“我明白了。原本我还想与殿下说,殿下若喜欢此间,其实是可以永远留在这里的。” 李悦姝看向远处,她目光坚定,缓缓道:“不,我要回去。” 济华法师道:“既然如此,殿下等此间事了,便可回去了。” 李悦姝嫣然一笑:“好,多谢法师。” 济华法师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担不起殿下的谢。这世间因果,轮回来去,全凭殿下一念之间。” 济华法师双手合十,躬身一礼,而后缓缓离去。 李悦姝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琢磨了一会儿。 等此间事了?便是要她等事情尘埃落定,元承彻底躲过这一劫吗? 明日元承就该出发,去苍山行宫了。 李悦姝原地静立片刻,抬步往甘露殿去。 她见到元承,直接道:“明日春猎,我也要去。” 元承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往年行猎,你从不曾去过。” “而且,”他顿了顿,打量了一下她,“朕不记得你会骑射。” 李悦姝目光流转,莞尔:“从前是不会,现在会了。都是你手把手教我的啊。” 元承:“……” 元承想象着他顶着一张别人的脸,与她共骑,手把手教她骑射的模样,一张本来就没多白的脸,再次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本来真的是打算让女主重生回去,轻轻松松谈恋爱的。 但是我发现逻辑上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觉得有共同记忆的,才是那个人,没有共同记忆,即使重生,也不是他了。(大概这就是我写重生只爱写双重生的原因 所以女主会和没有记忆的男主做朋友,然后各找各自平行世界的谈恋爱。 应该下一章女主就可以回去了,为了苟榜单,下一章放在周四零点发。 感谢在2020-04-07 22:58:43~2020-04-14 12:5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059040、一只陶瓷碗碗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璃容、curacao_c 10瓶;南方有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女主重生番外3 皇后临时决定随驾苍山行宫, 兴庆宫的宫人们便都忙碌起来。 次日一早,帝后銮驾便从皇宫出发,下午就到了苍山猎场。 苍山行宫的管事宫人,仓促地为李悦姝准备了她该居住的殿宇。 李悦姝安顿好之后, 用膳用到一半, 元承便来了。 宫人们侍立一侧, 元承就立在屏风后的阴影里, 静静地看着她。 李悦姝抬头笑道:“要坐下来一起吗?” 元承道:“不必了。” 说着, 他却还是走了过来,在李悦姝身边落座, 只没有要用膳的意思。 李悦姝想着他该是吃过了, 就没有再说。 元承一直等她结束, 宫人们撤走席面, 纷纷告退, 方开了口。 “南郊一家客栈里发现了几个乌戎人,已经让人盯着了, ”元承道, “只等发现他们与人勾结的证据,便可拿人。” 李悦姝点了点头。 她并不担心。元承本身就是从军中出来的,威望颇重,要不是遇刺身亡, 也轮不到后来的贺卓大显神通。现在只要他自己警觉了,那些人就伤不到他。 “还有左右武卫、羽林卫……你说的那几个人,也都控制住了。” 他与她说完这些安排, 见她神色始终淡淡的,忍不住道:“你的变化,也太大了。” 李悦姝眉梢微挑,笑问:“不好吗?” 元承道:“好。” 只是总有些怪怪的,虽说陪着她有这些变化的也是自己,但他未曾经历,便有一种割裂感。 李悦姝主动问:“要不要听我说说,后来的事?” 元承微怔,默了片刻道:“不必了。” 他说:“这一世已经被改变,朕不会再那么早驾崩。你们的经历,便只是你们的。朕与她日后如何,便与你们无关了。” 李悦姝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不会把你和他弄混。” 元承续着她的话道:“所以你喜欢的是后来的我,你说后来的我足够好,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在你眼里,一点都不好。” 李悦姝忍不住笑了:“在我眼里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吗?你应该在意的是,等我走了之后,在她的眼里,好不好。” 元承颔首:“也对。” 第二日行猎,李悦姝收获颇丰。 元承看了一眼她身后仆从手里提着的猎物,感叹道:“我确实做得不够,我根本就不知道,一个人,还能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他目光转向她,又问:“她的真实性情,与你是差不多的吗?” 李悦姝想了想,道:“差不多的。” 她脾性没什么变化,不同的只是经历。 元承回忆着小皇后在他面前的拘谨模样,不由笑道:“藏得还挺深。” 行猎的时间很快过去,准备启程回宫的当天,元承突然发难,从南郊行踪鬼祟的乌戎族人开始,牵连到朝中大大小小十余名官员,顺藤摸瓜,很快就查到了李正安与贺卓两个主谋身上。 押送着参与此次谋逆的案犯,回到宫城之后,元承又去见了李悦姝。 “李家也牵涉其中。”元承看着她,问,“在你那一世,李家也伏诛了吗?” 李悦姝道:“是。你不必纠结这个,我和李家的关系,本来就不好。” 元承便放下了心。 从沙场拼杀出来的皇帝,手段强硬,短短三日,朝堂上下,便被血洗一遭,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有大臣上书请皇帝废后,被皇帝毫不留情地驳回。 皇帝道:“皇后大义灭亲,为朕献策,朕才能及时察觉逆臣阴谋,诛杀反贼。皇后有功当赏,何谈废黜?” 那些大臣便住了口。 李悦姝在兴庆宫一天天的住下去,每日傍晚,元承都会来跟她聊一聊,只从不曾留宿过。 两个人更像是朋友,他们都没法把对方当做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李悦姝一直等着哪一天睡醒,发现自己回去了,却始终没有。 直到她生辰将至。 元承为了体现对皇后的重视,要大办她的生辰宴。 这日午后,李悦姝小憩起身,元承又来了。 “过几日是你的生辰,”元承抿了抿唇,问,“你喜欢什么?” 李悦姝一手托着下巴,挑了挑眉:“我?” 元承道:“……她。” 李悦姝哦了一声,玩笑道:“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我走啊,你就这么确定,到生辰那天,我已经回去了?” 元承道:“不管回去没有,礼物都是要备着的。” 李悦姝盯着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那前几年的礼物呢,你都是怎么挑的?” 元承目中起了一丝疑惑:“你说哪个?” 李悦姝道:“比如……刚成婚时,你送的那一对瓷娃娃。” 元承神色一滞,道:“那是地方上送来的大婚贺礼。” 李悦姝静静地看着他。 元承轻咳一声,道:“是朕亲自挑的,当时汪善还说,你肯定会喜欢。” 结果他后来观察,她好像并没有很热衷。 李悦姝便又笑了,眸中有些揶揄。 这个时候的元承,还不似后来那般与她相知相熟,面子上犹有些放不开,只顾端着。 李悦姝与他道:“你可不能再跟之前那样了,每天紧绷着脸,也不知道吓唬谁呢?不管是哪个女人,都不喜欢高高在上的夫君。” 元承默然,道:“你说的对。” 他又问:“所以,你当年……十八岁这年生辰,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李悦姝道:“我十八的时候,你才驾崩没多久,是国丧呢。” 她摇了摇头:“哪里能过生辰?更没想什么礼物的事。” “不过……”她又道,“我十九的时候,收的最合心意的礼物,倒是可以和你说说。” 元承问:“什么?” 李悦姝笑道:“新阳当时为了讨好我,给我送了几个会唱戏的伶人,还有好几箱话本。” 元承怔住。 李悦姝眨了眨眼,笑道:“那几个伶人,还都长得挺好看。” 元承:“……” 李悦姝看他下巴又绷了起来,道:“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也谈不上了解。所以你虽然喜欢我,但是这个感情,很浮。后来的你就不一样了,我和他相知相熟,什么话都可以说,所以我心心念念的,也都是他。” 元承注视着她,面色渐渐缓和了些,“嗯,你说得对。” 李悦姝道:“我走了之后,你也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都来兴庆宫,迟早能相互了解的。不然跟之前一样,每个月只见两次,哪来的感情深厚?” 元承目光微垂,道:“不会了。我只是……” 他似乎是想解释,却又碍于颜面,迟疑半晌,也没继续说下去。 李悦姝了然笑道:“我懂。因为我从前怕你,所以你不好经常来找我,免得我不自在。” 元承面色更难看了些。 李悦姝声音柔和了些:“但许多事,都是说开了,就好了。我倒是挺羡慕你们,不会经历后来那么多波折。可话说回来,正是因为这两世不同的走向,我们和你们,才有了区别。” …… 李悦姝生辰这日,皇帝宴请百官命妇,声势浩大地为她庆贺。 这一举动旨在稳固她的后位,让那些因为李家倒台,想要撺掇皇帝废后的人,歇了心思。 正是风和日丽,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李悦姝一身锦绣华服,沿着石子小径向前走去。 温绫扶着她的胳膊,与她道:“听说这次请来唱戏的都是海棠春坊的名角儿,等午宴结束,就可以去长芳亭那边看戏了。” 李悦姝点了点头,倒是有些期待。她的确好久没有看过戏了,趁着这次,好好放松一下也是不错。 温绫道:“陛下说让您在暖阁等他,一会儿他跟您一起去宴上。” 李悦姝道:“好。” 总要在百官与命妇们面前展现帝后恩爱,今天这场生辰宴,才不算白办。 只李悦姝没想到,她到暖阁前面时,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悦姝步子一顿,浑身都僵硬了。 温绫往前看了看,与李悦姝道:“是瑞王殿下。” 李悦姝嗯了一声:“我知道。” 温绫觉出她面色有些奇怪,担忧道:“殿下,您怎么了?” 李悦姝摇了摇头。 她很快恢复镇定,向前走去。 体弱的瑞王便由身边的小厮扶着,迎面走了过来,瞧见她,躬身一礼:“拜见皇后。” 李悦姝颔首道:“七弟走路当心。” 瑞王的面上,浮现了一丝苍白的笑意,他道:“多谢皇嫂。” 瑞王很快由小厮扶着走远了。 李悦姝转身,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沉默。 扶在瑞王身边的,也是她认识的长顺。 只是这一世,他们都不同了。 瑞王只是瑞王。 皇帝就在这时出现,他顺着李悦姝目光,往瑞王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淡声问:“看什么呢?” 李悦姝道:“没什么。” 她侧过头,看向元承,笑道:“我们走吧。” 元承便不再纠结。 李悦姝道:“明年这个时候,瑞王就薨了。他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下头的人就怠慢他。你是当哥哥的,平时多派几个太医给他调理调理,多关注些。” 元承没有多想,颔首道:“好。” 李悦姝不再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边,到得宴处,两人并肩走上高位。 她看着下方坐席处,身形清瘦的瑞王,又慢慢移开了眼。 李悦姝想,她喜欢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一世陪伴她多年的他。 此外,不管是相同的皮囊,还是多年前的灵魂,她都不喜欢。 该回去了。 就在她念头落下的这一刻,李悦姝觉出一阵晕眩,她眼前发黑,迫使自己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看到的,就变成了未央宫寝殿之内,那张宽大的床榻上,天青色的纱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4 12:52:47~2020-04-15 22:3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059040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uracao_c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后续日常1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之内, 元承与李悦姝分坐在案几两侧,两人谁都没说话,只静静地端详着对方。 最后是李悦姝先没忍住,眼眶涌上来些热意, 她赶紧低下头, 就听见元承笑道:“怎么认出来我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朴素的帕子, 隔着案几, 为她擦了擦眼角。 李悦姝道:“济华法师算出来你在永州, 当了一个匪寨的头子。我就赶紧过来了,正好这边县令正在准备剿匪的事儿, 我怕他们误伤到你, 索性编了个身份, 自己带兵。” 元承颔首道:“本事不小, 连带兵剿匪都会了。” 李悦姝弯了弯唇角, 笑骂他道:“你明知道只是个幌子。” 元承低笑一声,嫌案几碍事, 索性把它移开, 挪了挪位置,坐到李悦姝身边,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李悦姝道:“然后我就到山脚下,看见你们十几个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眼认出了你。” 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你也在看我吧。” 元承道:“那时候看你的人多了去了, 我身边那几个盗匪,看见你这么好看,眼都直了。” 李悦姝抿唇一笑:“那你眼睛直了没有?” 元承搂着她,低头,在她耳边轻声:“直了。我一看见你,就移不开眼。” 这话说得实在露骨,李悦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抬目瞪他一眼。 视线正落在他冷硬的下颔上,李悦姝看了会儿,出声道:“你黑了。” 元承不在意道:“一个混迹山寨的盗匪头子,能有多白?” 李悦姝嗯了声:“看着是跟之前锦绣堆里养着的皮相不同。” 元承幽幽地看她一眼,问:“好看吗?” 李悦姝道:“好看。” 元承唇角便有些勾起。 李悦姝盯着他,目光细细描画过他面部的轮廓,肤色虽不算白,但看着很健康,五官也端正硬朗。李悦姝靠在他的肩上,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硬实的凸起。 只他穿着粗布短打,头上戴的是包头巾,整个人看起来就朴素了些。 若是换上一身将军的铠甲,带上头盔,一定也能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李悦姝问:“你是不是好好打扮过了?头发梳得这么整齐,胡子也刮的干干净净,我看你身边那群盗匪没一个像你这么讲究的。” 元承一本正经道:“那是他们邋遢,我不能跟他们一样。” 李悦姝眉眼弯弯,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元承:“……毕竟要见你了,怕你嫌弃。” 他低头,下巴蹭着她的额头,有些怨念道:“谁让你只喜欢好看的。” 李悦姝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在想着以色侍我。” 元承:“……” 他心中发痒,俯身更低,在她的脸上咬了一口。 李悦姝笑着躲开,闹够了,又伸手揽住他的腰,道:“其实你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就够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的。” 他健康了,就能陪她更久,而不是担心着哪一天再死掉。 马车突然停了一下,元承一手扶着车壁,一手搂紧了她。 外面有些嘈杂,传来说话声和兵器撞击的铿锵声。 李悦姝道:“没事,外面正在做交接,后面押着的那些盗匪会被送去官府,我们直接去行宫。” 元承挑了挑眉:“你就这么直接把我带走?” 李悦姝反问道:“不可以吗?” 她贵为太后,当然有这个权力。 只是传出去,怕名声上不太好听。 李悦姝问:“你这次的身份,叫什么名字?” 元承道:“殷修,似乎才二十出头,太年轻了。” 李悦姝不禁感叹:“你怎么每复生一次,都要更年轻一些?” 她有些不满,这样好像就衬得她老了。 明明从前是他更老。 元承面上神情有些无奈:“……这不能怪我。”又不是他挑的。 李悦姝斜他一眼,哼道:“那我让人去给县令带话,就说殷修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些匪寇,该怎么审理就怎么审理。” 轻飘飘略过这个话题。 元承颔首:“好。” 这些匪寇拦路劫道,为祸百姓,扰乱地方治安,原本就该被处理。 马车只停留了片刻,便重新往前去了。 李悦姝换了个姿势,躺到他的腿上,眯眼笑道:“让我睡一会儿,我昨天才到的永州,今天就直接去找你,这一路上可没怎么休息。” 元承垂目,原本还想与她多聊聊这一年的事,看到她神色实在有些疲惫,眼睑下隐隐泛着鸦青,知道她是真的太累了,于是嗯了声:“睡吧。” 李悦姝闭上了眼。 元承的一只手被她紧紧握着,放在腹前,另一只手则移向一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发丝。 这马车做得很好,宽敞舒适,也并不让人觉得颠簸。 元承等了好一会儿,觉得她应该是睡着了,便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马车外面护着许多武卫,元承大致扫过,看出来其中的一些熟面孔,又放下了帘子。 飞虎寨离行宫的距离不算近,马车从午后出发,直到入夜,才到了永州的行宫。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殿下,到了。” 李悦姝醒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外面天都黑了,连忙坐起来,嗯了一声。 她窘迫道:“我怎么睡这么久?” 元承声音温和:“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叫你。” 他打量着她有些凌乱了的头发,道:“你若是还不醒,我就要抱你下去了。” 李悦姝赶紧摇头:“那可不行,那我就太没面子了。” 她胡乱地伸手捋了下头发,起身去拽元承,“我们下车吧。” 元承应好,正要跟着起来,却嘶了一声。 李悦姝:“怎么了?” 元承:“……腿麻了。” 李悦姝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被我压得吗?其实我睡一小会儿就够了,你早就该叫醒我。” 元承一手撑着身下坐垫,朝她摆了摆手。 她看起来那么累,那么辛苦,他怎么忍心。 元承没有说话,兀自缓和了半晌,才跟着她起身,道:“下车吧。” 两人相携下车,守在马车旁边的,正是汪善与温绫。 汪善看向元承,面上有些复杂的神情,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目光有些炽热。 温绫含笑躬身:“晚膳已经备好了,还请殿下与……公子移步。” 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元承,站在一侧,行动间就有些尴尬。 好在李悦姝没有为难他们,二人入了正殿,净手之后,便把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李悦姝道:“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就得回京了。我出来的急,这么多天过去,一定已经积压了不少事了。” 元承道:“好。” 马车坐了半日,两人都没什么胃口,简单吃了些,便唤人来撤走席面。 李悦姝拉着他进了内室,从一边柜子里找出来一套衣服给他:“是你从前穿的,不过不知道现在还合不合身,你先将就一下,等回宫就好了。” 元承依然道:“好。” 李悦姝踮起脚尖,主动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那你先收拾,我还有些事要交代这里的地方官,晚会儿回来。” 元承捏了捏她的脸,颔首:“去吧,大忙人。” 李悦姝把他的手拍下来,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再次回来的时候,就没在内室见到元承,一问说是往后头汤池那边去了,李悦姝便转了转眼珠,去了后院。 汤池是露天的,此时正是暮夏,天还暖着,便是把衣衫都脱了,也不会觉得冷。 李悦姝远远看见元承一个人在池子里,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下子捂住了他的眼。 元承轻笑,带着潮湿水汽的手抓握住了她纤细的腕,低唤一声:“姝姝。” 李悦姝问:“你怎知是我?” 元承:“……除了你还有谁?” 李悦姝不太满意地松开手道:“也说不准是哪个小丫鬟看你俊俏,故意戏弄你呢。” 她俯身,在他耳边嘀咕:“你难道不该说,是因为熟悉我的气息,所以闭着眼都不会认错吗?” 元承失笑,他侧过头,对视上她的双眼,“这行宫上下都知道我是太后看上的人,谁敢乱来?” 李悦姝:“……胡说八道。” 她小声啐他,又伸手推了他一把,却被元承使力向下一拉,整个人就跌入了池里。 李悦姝吓得“哎”了一声,赶紧扒着他的胳膊坐稳,“你这是做什么?胡闹啊。” 她还穿着衣服,浑身都湿了。 “嗯?”元承一手扣住她的腰,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角,笑道,“你来这里找我,不就是为了……这样吗?” 李悦姝嘟囔道:“……谁要在这里了,我是为了喊你回去。” “不过……”她拉长了尾音,眼角带了一丝妩媚的风情,靠近他的耳边,轻声,“就依你的,也不是不可。” 偌大的后院只他们两人,衣物在汤池旁凌乱地散落。 不知过了多久,李悦姝觉得浑身酥软,再也站不稳的时候,元承停了下来。 他拉着她的手,引着她向下。 “姝姝,帮我。”他低声道。 李悦姝茫然地“嗯?”了一声,有些不解。 元承伏上她的肩,吻住她的脖颈,嗓音有些沙哑。 “不能再让你有身孕了。” “所以……姝姝,帮我。” …… 最后李悦姝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元承用他的外衫裹着她,自己只着中衣,把她抱回去的。 李悦姝闷头在他怀里,安静了半晌,道:“我可以吃药的。” 元承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趴好,然后拿过干巾给她擦头发,与她道:“伤身,别吃。” 李悦姝问:“那以后呢?” 她脸有些红:“总不能每次都……这样我好累。” 元承手上动作未停,道:“这次只是暂时的,等回去之后,让太医想法子。实在不行,还有肠衣、鱼鳔可以用。” 他仔细地为她擦拭头上的水汽,默了默,道:“我只后悔之前没有想着法子避孕,让你怀上端华。” 李悦姝一愣。 元承道:“你去后院找我之前,我见过汪善了。他说你生完端华之后,昏睡了好几天。姝姝……抱歉,实不该让你这么辛苦。” 李悦姝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时哭笑不得:“怎么能这么说?如果没有端华,你活不过来的。” 元承动作一滞:“什么?” 李悦姝道:“单单你有执念还不够,须得另一与你血脉相连之人,也有执念,两相结合,才能护住你的魂魄。当时我正好怀了端华,所以我的执念,传到了她的身上,你才能复生。” 她转了下脸,看着头顶的他道:“端华五个多月了,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她的父皇,却还没见过她。我只给她起了封号,大名和小字,都要等着你给她起呢。” 元承怔怔:“是吗?” 李悦姝笑道:“是啊。所以你要好好谢她,端华可是我们的福星。没有她,我们不可能再团聚了。” 元承手上的动作完全停住了。 良久,他俯下身,在李悦姝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不,与其说是多亏了端华,不如说是因为你。”他注视着她,目中含着笑意,“原来我是因为你足够惦念我,才有的第二次复生。” “姝姝……”他满腔情绪,不知还能如何表达,最后只能在她耳边低声,“谢谢你。” ——我已舍去一切身份,这世间除你之外,再无旁人与我牵绊。 ——我往后余生,只供你一人驱使。 第91章 后续日常2 久别重逢的夫妻, 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抱在一起,李悦姝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这一年朝堂上的事,孩子们的事, 不知到了多晚, 方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他们便启程回京了。 李悦姝来永州时是骑的快马,路上花费了四日的功夫。 回去时, 便没那么紧迫, 只换了马车,白日赶路,夜里宿在驿站,偶有从京城来的信件送到, 一些是朝中大臣向她汇报政事,另一些, 则是皇帝元祯写来, 问候母后和父皇的。 马车里,李悦姝躺在元承的腿上, 手里举着元祯送来的信,笑道:“嵇奴问我们还有多久回去, 我出来这么多天, 他怕是急了。” 元承道:“后天就能见着了, 这信就不必回了。” 李悦姝:“他还问你有没有想他。” 元承失笑:“多大的人了。” 李悦姝把信收起来,瞪他一眼。 “我知道,于你而言, 不过是闭眼再睁开的事,可对我们来说,一年都过去了。”李悦姝原本是想数落他,说着说着自己却有些委屈,撇了撇嘴道,“这也太不公平了。” 虽说历经生死的是他,可活着的人才是承受痛苦的。 他的魂灵浸在黑暗中,无知无觉,只她在这世间感受光阴的流逝。 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她要等多久,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又或者……等到她白发苍苍呢? 她别过头,把后脑对着他,声音有些发涩,小声骂道:“混蛋。” 元承怔住了。 他没想到他随口一句,会让她想这么多,也没想到,她竟会表现出这样的难过。 元承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是我不好。” 李悦姝哼了一声。 元承道:“我醒来之后,每天都在思念你们,如果不是身份所迫,我早就想主动上京去找你们了。刚刚那么说……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在嵇奴面前,向来不习惯说那些话。我只说给你听,你还不知道吗?” 李悦姝道:“嵇奴九岁了,他和齐奴、馨馨、端华不同,他比他们都要知事些,这么小失去父亲,他的难过,不会比我少。等回去之后,你要好好哄他。” 元承好脾气道:“嗯,都听你的。” 他伸手触上她的脸颊,使她转过头来,低声下气地:“只我现在要先哄你,你可别气了。” 李悦姝:“……”哼。 她抬手捏住他两边的脸,泄愤似的掐了掐。 元承没动,只静坐着,任她揉圆捏扁。 李悦姝捏够了,才收回手,问他:“你以后要用什么身份生活,你想过没有?” 元承道:“没有。”答得很爽快。 李悦姝:“……” 她虽然是随口问的,但她没想到他真没考虑过,面上有些吃惊。 元承垂眸看她,“什么身份都无所谓的,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 他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我后半生,就是为了陪着你的。” 李悦姝脱口而出:“那我让你做我身边的大太监。” 元承:“……” 李悦姝道:“这个身份好,自由出入宫闱,也不用怕有人闲话,你就可以日日夜夜陪着我了。” 元承面色复杂,眉头轻轻拧起:“你认真的?” 李悦姝心虚道:“是你说什么都无所谓的。” 元承便沉默不语,静静地盯着她,似乎是在思考。 李悦姝把手缩回来,捂着自己的脸,“好啦,我开玩笑的。” 元承沉吟:“如果你实在担心可能的流言蜚语,倒也不是不可。” 李悦姝连忙摇头:“不担心,我都熬成太后了,还用怕别人两句闲话吗?只要别在我面前说,我就当没有。” 元承轻笑一声,玩味道:“熬?” 李悦姝:“……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元承挑起她鬓边碎发,在指尖缠绕了一圈。 李悦姝歪了下脑袋,把脸埋在他的腰窝,笑道:“反正我、嵇奴还有汪善他们都知道你的身份,咱们自己在未央宫过得舒心就行了,管别人怎么说。到时候随便给你授个虚职,见到那些大臣了,也不用拜。” 至于太监什么的……实在是折辱他了。就算他同意,她和元祯也不会同意。 元承无所谓道:“好。” 马车在两日后驶入京城。 皇帝元祯提前得到消息,带着五岁的元祎和元馨到宫门处迎接。 他们换了一辆更大的辇车,慢悠悠穿过中门,往内宫去。 元祯跪坐一旁,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这个外表上完全陌生的男人,试探着唤了一声:“父皇。” 李悦姝在低头哄着那一双龙凤胎,笑着对他们说:“这是你们父皇。” 两个孩子脸上露出的迷茫的表情。 他们其实已经不记得父皇长什么样了,现在的元承对他们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 李悦姝哄了许久,他们才一边一个,坐到元承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喊了一声:“父皇。” 元承摸了摸他们的头,与李悦姝道:“私下喊喊就算了,外人面前,还是注意些。” 李悦姝点头:“知道。” 御驾直接驶到未央宫外,小皇帝元祯带着弟弟妹妹进了正殿,李悦姝则领着元承去了侧殿,看望此时还在襁褓中,五个多月大的端华。 小小的婴孩并不怕生,反而是几个孩子中最先接受现在的元承的。 她被元承抱在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啊转的,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口水蹭了他一下巴。 元承笑道:“这么精神。” 李悦姝提醒道:“她还没名字呢。” 元承道:“便唤作‘朝’吧,朝阳的朝。” 李悦姝微怔,旋即笑道:“朝阳初升,挺好。” 她伸手捏了捏端华的脸蛋,逗弄她道:“朝朝,你以后就叫朝朝了。” 朝朝啊了一声,张嘴去咬她的手指。 两人在侧殿待了许久,方回到正殿。 晚膳是带着三个孩子一起用的,饭后李悦姝让奶嬷嬷们把齐奴和馨馨带走,元承则把小皇帝元祯带到东殿,说了许久的话。 李悦姝正在书房处理这些天积压下来的事,听见动静,抬目看去,便瞧见元承进来了。 元承道:“嵇奴很懂事,也很听话,刚刚问他课业,都答得很好。” 李悦姝道:“他知道自己身上担子重,所以一直都很乖巧,从不让我操心。但我却心疼他,你既然回来了,就还是多陪他。” 元承颔首:“这是自然。” 他在她身边坐下,陪着她把事理完,回到寝殿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 李悦姝叹道:“好在你这副身体好,不是跟之前一样病恹恹的,连睡得晚一些都不行。” 元承拥着她道:“我既然回来了,以后就不会再让你这么辛苦。姝姝,明天请计神医来给你看看吧。” 李悦姝一愣:“给我?给我看什么?” 元承默了默,道:“你生端华的时候,不是昏睡了好几日吗?让他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 李悦姝道:“我真的没事。” 元承:“嗯?” 李悦姝在他怀里动了动,仰头吻上他的下巴,笑道:“一直没跟你说,我那不是昏睡,只是跟你之前一样,魂魄出窍了。” 元承:“?” 李悦姝:“我回到了过去,见到了最开始的你。” 元承身子一僵:“最开始的我怎样?” 李悦姝道:“那可太混蛋了,又无趣又不解风情,我觉得待着没意思,就又回来了。” 元承默默道:“你骂的对。” 他顿了顿,又问:“要是不回来,会怎样?” 李悦姝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这个世界的我,就一直昏睡下去了吧。反正我魂魄就一个,总不能分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来。” 元承搂紧了她,开始庆幸:“那我要谢谢从前的我。” 李悦姝:“……” 这是什么话,李悦姝觉得好气,伸手在他硬邦邦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却没拧动,一下子更生气了。 元承亲了亲她的眉心,好声好气地哄:“我知道,你是喜欢我。你要是留在以前了,我会嫉妒的。” 李悦姝:“连自己都嫉妒吗?你心眼怎么变小了。” 眼前这个家伙,可是在临死时交代她跟别人在一起的人啊。 元承:“我心眼一直这么小,之前都是骗你的。” 他那时候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就想要她过得好。 可他还是活过来了,便想想李悦姝同旁人在一起的场景——哪怕是过去的他,他都觉得难受。 他不想自己活着,陪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他。 李悦姝:“……哼。” 她骂了一句大骗子,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还是贪心啊,他们都是贪心的人,想要独占对方的好。 …… 早在他们回京的路上,元承就有了新的户籍身份,仍是姓元,单名一个息字,挂在早就逝去的老秦王名下,说是老秦王之孙。只是并非嫡系,不予袭爵。 朝臣们当然没有关心这个的,他们只是听说,这人是太后从永州带回来的,听闻谈吐不凡,又精习武艺,被小皇帝尊为帝师。 京城相应的也有赐下来的宅子,只是没见他回去住过,此人圣眷优渥,常常留宿宫中。 风言风语倒也有一些,说是帝师与太后关系匪浅,出入宫闱,毫不避讳。还有人亲眼看见红霞满天的傍晚,帝师与太后手牵手,在太液池边散步,举止亲密,宛如民间夫妻。 但太后大权在握,百官拥护,就算有人对此不满,也做不了什么。在大多数权贵士人眼里,这不过是小节,与他们的利益无关,只装看不见就是了。 再说了,小皇帝自己都对帝师尊敬有加,他们还能说什么?等小皇帝长大亲政了,要是觉得不满,自然会有自己的应对,轮不到他们操心。 永安元年,便这样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是最后一章番外,你们是想看多年以后(孩子亲政之后)的番外(会有若干配角出场),还是看平行世界的姝姝和子羲? 其实我还想过男主真穿成伶人的剧情哈哈哈(最初最初的文案其实是狗男主穿成了大臣送给女主的美男子hhh) 感谢在2020-04-16 23:02:52~2020-04-18 17:0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ndy 50瓶(太富有了);curacao_c 5瓶;南方有鱼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平行世界 “姝姝, 姝姝……” 耳边传来丝竹管弦乐声, 伴着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李悦姝慢慢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了身边男人的怀里, 身前是一张长长的几案, 下面还坐着许多大臣和他们的家眷, 看样子是在举办宴会。 李悦姝眼皮跳了跳。 她明明记得昨夜她在甘露殿侍寝, 怎么醒来就成这样了??? 大殿内寂静下来, 大臣们都看到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了,一时屏住呼吸,面面相看。 李悦姝也瞪着一双眼,震惊地看着阶下的众人, 脑子里乱成一团,回不过神。 直到元承又唤了一声:“姝姝?” 李悦姝立即反应过来, 直身坐正。 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神色,无暇去顾及皇帝的不对劲, “臣妾、臣妾……” 元承握住了她的手。 “不用惶恐, ”元承道,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好好享受即可。” 李悦姝惊诧:“生辰?” 元承嗯了一声:“我知你现在心中有许多疑问,别急,等宫宴结束,我再和你说。”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 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李悦姝心中的疑虑和惊惶却没有减轻,反而更深了。 因这眼前的皇帝,与从前给她的印象大为不同,她直觉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使他一反常态,这么平易近人地和她说话。 但多年以来良好的教养与三年来恪守的宫规让她做不出更为失态的行为,她强自镇定心神,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来,“是。” 元承目中便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抬手示意,大殿内便再度响起袅袅乐音,舞娘们振袖起身,继续方才未完成的表演。 李悦姝心不在焉地看着阶下的众人,面上却始终保持着优雅端庄的笑。左手还被元承紧紧握着,她胳膊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元承扫她一眼,默默放开了手。 “吃樱桃么?”元承低声问她,一边拾起案几上玉盘中的一颗樱桃,递到她的唇边。 李悦姝眨了眨眼。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想要表达和她情深…… 那她配合就是了,于是轻启檀口,将那颗小小的朱果含入口中。 元承的手却没有移开,反而掌心向上,像是要从她口中接下果核。 这下李悦姝有些不淡定了。 就算做戏,也没必要做这么全套吧?这向来该是宫人伺候的活儿,他抢着干什么? 于是她抿着唇,也不敢嚼一口果肉,就那样含着,面上神情有些呆滞。 元承又收回了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悦姝好像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叹。 好在宫女含霜适时捧着一只玉碗过来,跪在她的面前,李悦姝稍稍侧头,以袖掩面,十分优雅地吐掉了口中的樱桃核。 待得宴毕,元承与她道:“长芳亭那边搭了戏台,你可带着诸位命妇前去看戏。” 李悦姝一愣,垂目应道:“是。” 元承背过手,淡淡问:“需要我陪着吗?” 李悦姝:“……” 她现在只想拉着温绫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个状况,并不想再应付他。 于是含笑道:“陛下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再耽误陛下。” 元承盯着她,默然片刻:“那我走了。” 又补充:“你今日生辰,自己玩得开心些。等晚上,再去兴庆宫找你。” 李悦姝应道:“是,多谢陛下。” 元承:“……” 李悦姝似乎又听到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带着身边的大总管走了。 她这才转过身,对含霜吩咐道:“你先领着各家夫人们去长芳亭,我等等再过去。” 含霜应喏。 李悦姝便看了温绫一眼,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怎么回事?”她眉头轻皱,问,“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怎么不记得最近一个多月发生的事了?” 温绫愕然道:“殿下您不记得吗?” 李悦姝道:“对,我明明记得昨夜我还在甘露殿侍寝,怎么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温绫脑子里嗡地一声,开始回忆起最近一个多月皇后殿下的异常之处。 要说不对劲,的确是从之前在甘露殿的时候,就开始的…… 温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奴婢有罪,奴婢竟不知,之前一个多月,都不是殿下您!” 李悦姝懵道:“你说什么?起来说话。” 温绫满面愧色地站起身,神情复杂道:“就是说……奴婢之前察觉到您身上不对劲,却没有多想……” 她支支吾吾地把那个附身的‘女鬼’做的事儿都说了一遭,包括皇帝每天来兴庆宫和那个‘女鬼’说话,那‘女鬼’大胆肆意,在皇帝面前任性妄为,皇帝竟也纵容得很。 李悦姝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温绫连忙补充:“不过陛下这一个多月从未留宿过!” 李悦姝:“……” 好吧,其实她根本没有在乎这个。 她只是对被人附身一事,感到毛骨悚然。 李悦姝问:“还有吗?” 温绫似是才想起来,道:“还有!之前陛下去苍山行猎,牵扯出一桩谋逆案,李家贺家都被牵连,主犯皆被诛杀,女眷与未满十岁的孩童被流放,有大臣上书请陛下废后,被陛下驳回了。据陛下说,之所以能查出来这桩案子,都是您的功劳。所以今天才隆重为您举办生辰宴……” 李悦姝面色凝重起来:“谋逆?” 她处在深宫,三年来与大伯父交流不多,只凭着之前的印象,知道大伯父是个野心极重的人,如果他的确牵扯进这样一桩案子…… 老实说,李悦姝不觉得奇怪。 可这种大罪,居然没牵连她,她就觉得奇怪了。 难道这也是‘女鬼’的功劳? 想了想,她问:“大伯父一家……除了伯母,都死了吗?” 温绫原本点点头,然后又摇头道:“这案子主谋算是贺家,听说他们是打算刺杀陛下,李家顶多算个从犯。宣威将军在边关驻守,这事儿倒也说不上与他有没有关系。但他数月前才立了功升为四品将军,听说陛下已经将他下令革职待办,押解回京了。不管怎样,命应该是能保住的。” 李悦姝松了口气。皇帝没有借此事大开杀戒,于她而言,当然是好事。 虽然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还让她稳坐后位,还在百官与命妇面前与她做出一副恩爱模样。 她回忆起刚刚在高位上,皇帝与她说的话,明显是知道前段时间的‘女鬼’不是她的。 耽误了一会儿,李悦姝才带着人去了长芳亭。 海棠春坊的戏唱得的确好,李悦姝听了半日,身边那群命妇又时不时恭维她为她贺生,倒是给她营造出一种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的氛围。仿佛她就是深受盛宠的皇后,而不是不久前才被抄家灭族的孤女。 李悦姝回到兴庆宫不久,皇帝便来了。 并没有让人通禀,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她正在翻看这次生辰的礼单,冷不丁察觉头顶上笼罩了一片阴影,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陛……” 话未出口,被元承伸手按住了肩膀,让她又坐下去。 李悦姝一头雾水,紧张地看着眼前大变样的皇帝陛下。 元承也看着她,抿了抿唇,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挨着她坐下,与她对视,一时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 李悦姝:“陛下……” 元承:“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气氛有些诡异,元承顿了顿,道:“你先说。” 李悦姝便问:“陛下是有什么吩咐吗?” 元承:“并无,只是来看看你。” 李悦姝:“?” 诸般念头在她脑子里转了一遭,李悦姝试探着道:“陛下如果是想见‘她’,那‘她’已经走了。” 元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李悦姝莞尔一笑,“陛下难道不是想见‘她’吗?不知是何方仙子落了凡尘,能使陛下欢心。如果可以,臣妾倒愿意让出这身躯壳,换她常伴陛下身侧。” 元承:“……” 元承盯着她,面色又绷了起来。 他想生气,想发怒,却又忆起那个后来的她,与他说过的话。 罢了,她现在根本就不喜欢他,能说出这种气人的话也不奇怪。 他压下心里的不悦,目中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温声道:“你倒是不知羞,这么夸自己都不脸红的。” 李悦姝:“???” “不过,”他抬手,轻轻触上她的侧脸,低头笑道,“姝姝人间绝色,当得起仙子一称。” 李悦姝:“……???” 看着把她说懵了,元承才收回手,与她道:“占了你身的不是别的什么人,是十多年后的你。” 李悦姝怔了怔,唇角勾起一个含蓄而不失礼貌的笑:“陛下在开什么玩笑呢?” 显然不信他的话。 元承:“你若不信,便去问温绫,看看她平时做派,与你像不像。” 李悦姝:“……”不用问了,温绫根本就没有分辨出来那不是她。 元承:“我很快就分辨出她与你不同,一问才知,她是十多年后的你。” 李悦姝还是不太信。 “如何不同?”她问。 元承挑了挑眉,“比你放肆得多。” 李悦姝:“……” 放肆得多,难道是她十多年后当上太后了吗? 那的确可以放肆。 这么说的话,在皇帝面前,她和十多年后有很大不同,所以皇帝能分辨出。而温绫是自己人,她在温绫面前可能一直是那个样子,熟稔万分,温绫一时恍惚,认错了也有可能。 要不然,李悦姝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温绫都没认出,皇帝却认出了。 看来她起码能顺利活到十年后,而且那时候处境似乎还不错,才能养成那般恣意的性情。 可是,就算十年后皇帝驾崩了,她能放肆了,乍一回到这时候,再见到皇帝,也不该跟温绫说的那样“任性妄为”吧? 这不是把现在的她坑了吗? 李悦姝心头有些郁郁,轻一抿唇,垂眸道:“不知她来……是做什么的?” 元承笑睨着她:“她告诉我,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平时见面,也不过是应付我。你对我,除了怕,便没有别的情绪了。” 李悦姝:“……”还真是在坑她啊。 李悦姝指尖颤了颤,面上的神情差点绷不住,下一刻,却被元承握住了手。 “你怕什么呢?”元承盯着她,“你看,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李悦姝:“臣妾……” 元承蹙眉:“好好说话。” 李悦姝咬住了唇,有些无辜地看向他。 她一直在好好说话啊。 元承:“后来的你说话就不这样,想到什么便直说,也不会把我当皇帝。我今天,一直在以一个夫君的身份和你说话,你也不用装模作样了。” 李悦姝:“……” 元承:“嗯?” 李悦姝看看他,又垂下眼,盯着被他握住的手,沉默着,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良久,她道:“陛下一定是在欺骗臣妾。” 元承:“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背后的家族也全都没了,皇帝要想处置她,全凭心情。不管他说的十多年后的她到底是真的,还是为了逗她编出来玩的,她好像都没有必要恪守那些规矩了。 如果是真的,那十年后的她肯定不会坑她,她与皇帝说的话,一定都是有理由的。皇帝应该没有把真相完全告诉她。 如果是逗她的,难道皇帝是想诱她犯错,再处置她吗?可是想想,又好像没有必要。 李悦姝脑子里分析了一通,把心一横,道:“她肯定不是我,我怎么会自己说自己的坏话呢?这不可能。” 元承笑了起来。 李悦姝看着元承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本来就混沌的脑子更懵了一些。 “原来你觉得这是坏话吗?”元承笑道。 李悦姝面上有些讪讪,她窘迫极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大变样的皇帝。 元承捏了捏她的手,谆谆善诱,“你说的很对,你怎么会说自己的坏话?可她的确告诉了我这些,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李悦姝茫然摇头。 元承低下头,靠近她的侧耳,轻声道:“说明她觉得这不算坏话,就算说出来,也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声音温和,耳边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李悦姝脊背绷了起来,感觉心都要跳出去了! 元承还在问她:“你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吗?” 李悦姝又咬住了唇。 他挨得太近了,近得让她紧张,背上仿佛都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她眼睛看着一侧案几上的白瓷杯,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十年后的她敢在皇帝面前说那种话,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看准了皇帝不会因此生她的气,也不会处置她。 这说明…… 元承缓缓吐出八个字:“有恃无恐,恃宠生娇。” 李悦姝心里咯噔一下。 元承离开了她的耳侧,垂目凝视着她的面容,道:“我喜欢你,所以你日后,可以放肆些。” 李悦姝:“……” 外面的天色昏暗下来,室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元承一直在观察着她的反应,却等半天,也没等到她说话,神色不免有些异样。 “你怎么了?”他问。 李悦姝道:“陛下这话有些奇怪。就算十年后的我很放肆,那也是因为我经历了什么。可现在的我,并不敢那般随心所欲。陛下怎能强令我放肆呢?” 元承默然,颔首道:“也对。不是令你放肆,你当随意而为,觉得怎样好,便怎样。我与你说这些,也不过是望你少些顾忌,再与你说明,我的心思。” 李悦姝转目看他。 元承笑道:“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对你,一直都是喜欢的。从前你可能感受不到,但往后,我自当常常来兴庆宫陪你,你不必拘谨害怕。” 李悦姝仍是没说话。 元承续道:“你或许担心,这份喜欢也不会持久,但十多年后的你都能回来,起码说明,我至少会喜欢你十几年,对不对?” 李悦姝眨了下眼。 元承:“而十几年后,就算我还没死,不喜欢你了,你也早就盛宠十多年,是个地位稳固的皇后了,更没什么好怕的。” 李悦姝:“……”她从没想过,眼前的皇帝,能把自己驾崩说的那么轻描淡写,毫不避讳。 元承:“你现在不信也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迟早有一天,我会等到你放下顾忌,真正的开心恣意。” 他靠近她,轻吻了吻她的眉心:“好不好?姝姝。” 作者有话要说:尝试写了一下伶人男主的番外,写了一半发现写不出感觉,就算啦~多年之后的番外也不写了,就是男女主游历天下的一点日常。 再次感谢看到最后的正版小天使,我们有缘下本见~么么哒~ 感谢在2020-04-18 17:06:42~2020-04-20 13: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ndy 50瓶;k 8瓶;curacao_c 5瓶;南方有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